笔趣阁读书 > 玄幻小说 > 霜与雪 > 《霜与雪》正文 第三十五章 暮年教头
    晨风已经略生寒意,灰扑扑的营帐顶挂起了点点露珠;火把早已失去光芒,剩下漆黑的烧火棍在薄雾中长吁短叹。几名哨杵着短枪睡眼朦胧,有的干脆斜了斜无边盔挡住眼睛,有人为保暖不知在皮甲下塞了多少衣物,活生生把自己变成个笨拙的“大胖子”。战争的阴影才刚刚褪去,懈怠便势不可挡地席卷了整个军营。但有时候也怪不得这些哨兵,只消一眼安森便能断定——这几个家伙准是站全了一宿的四班哨。倘若按照战时的规矩,每班哨的时间都将严格按照章程执行,那些干过几年的老兵如何敢这么猖獗地压榨新兵?

    不过也罢,毕竟他们所要面对的只是些墩头箭,一纸和平协议使得两国军民都受益匪浅。况且,就算让人不提,安森也明白自己在位的时日恐怕也没剩多少了,诸如此类的风气问题还是交给后辈解决吧,朝气蓬勃的后辈哟……他忽然感到心头一空,回想起曾经为理想与父亲的争吵,曾经为加入佣兵队伍而离家出走;想起了那大雪原上的生离死别,那夕阳下的哀伤号角。已经有好几十年悄悄地从他指间溜走,也许这便是退役前的最后一次演习……

    想到这,教头难免有些失落,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曾经留下的伤痛已经开始来向他索要利息,两膝也因常年劳累而遭到无法恢复的磨损;那双曾经只会捧着经书,调制药物的纤纤嫩手,早已布满龟裂与老茧。这就是他,一位被岁月砂轮磨去脊骨的垂暮老头。

    “幸会,幸会。能在这里遇见安森大人,真是在下的福分。”

    一声彬彬有礼的问候打断了教头的思绪。他刚露出愠色准备责问这名不懂事的家伙,却猛然发现自己竟身处一条林间道,连营地的影子也看不到了。可明明……这位年迈的教头这才真正回过神来,却被眼前那佩着钉头锤的陌生人吓了一跳,本能地将右手搭在剑柄之上。为掩饰方才的失态,安森回应道:“阁下是?”

    “人渣派普,”青年拧了拧眉毛,左嘴角微微上扬,又将右眼瞪得浑圆,“我们见过面的,老糊涂。”其措辞忽而变得粗俗无比,与方才判若两人。

    “但‘派普’对我而言却是个陌生的名字。”安森皱了皱眉,感到略微不适。

    “别装蒜啊,你还不至于那么健忘吧?‘不老的’安森。”

    已鲜有人记得这个称号,那是他初为佣兵手脚还不利索时,同行笑话其未老先衰。这来路不明的青年显然激怒了教头,“倘若你执意自寻死路,那我将很荣幸在你身上留下两个窟窿。”说罢,安森拔出了剑。

    面对这寒光闪闪的兵器,青年也不甘示弱,活动活动手腕,轻蔑地嘲弄道,“哈,正好有些冷了,看我来砸碎某个老头的脑袋暖暖身子。”正当两人剑拔弩张之际,这名青年却又突然扔下武器,疯狂的神色霎时间为羞愧所取代,“但是大人,现在我必须得请求您的原谅,希望您不要深究我疯病发作时的胡言乱语。”他稍微整理整理了情绪,正色道,“在下是银刃骑士团的成员,弗罗伊万侯爵之子,派普。”

    这才勉强像是名贵族的自述,但青年的反复无常闹得教头有些恼火。然而他身为前辈,也拉不下颜面来与之计较,只好咽下方才那口气,收回长剑,讲了些客套话来缓和气氛。本以为正要切入正题,可派普立马又出言不逊。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这家伙自称是弗罗伊万的儿子。安森只好动用起那惊人的耐性,终于从那大篇脏话中寻觅中出了有用信息——他不过是个说客罢。

    “打住,”教头挥挥手,“你多次提到侯爵大人的封地,但它们不都悉数被王上没收了吗?”

    “名义上的确如此,不过总还是有些机会可寻。”派普微笑着说道,“而且父亲曾经可结交了不少朋友。”

    “不过是群趋炎附势的苍蝇罢了,它们怎肯雪中送炭?”

    “侯爵身边可不乏高尚之士——”

    “一个叛国者身边能有什么善类?哼哼。”安森打断道,语气故作轻蔑,尽管他对弗罗伊万的慷慨与人脉心知肚明。在国王拖欠粮饷以致这可怜的教头揭不开锅时,还是侯爵提供了一笔资助。

    “叛国?那恐怕指的是当今坐在王座之上的犊子。”派普啐了一口。

    “国王也能被指控为叛国?”

    “那当然,因为这犊子并非真正的王位继承者。”

    教头只是冷笑两声,心中却是一紧:难不成侯爵还真的要谋反?倘若真是如此,他恐怕得将自己对弗罗伊万的那丝敬佩给收起来了。

    派普也跟着笑了笑,然而他的笑声听起来就像是在怜悯眼前这名老者,“真正的王位继承人应该是伯鲁安亲王,大人。”他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时,表情是那么自然,以至于安森开始质疑起他的理智来了。

    “侯爵恐怕已经疯了吧,如果这就是他想要告知我的——再没有比这更为愚蠢的反叛理由了,居然想要另拥一位王?就算他有着皇族血脉……”话虽如此,教头却不自觉地扶了扶前额。

    派普微笑着耸了耸肩说道:“那,就用双眼去见证,双手去触摸吧——但愿真相不会令你过于失望,”说着,他的身影便渐渐模糊,周围的景色也如雾气般随之流动。在这恍如梦境的林间道中,唯独那嗓音还是明晰异常,“因为无知,所以探寻;因为信念,所以坚守;但最终因为背叛……”景象愈发模糊,派普的脸与身边的一丛灌木交织在了一起,而双腿早与径难解难分,他的声音忽而变得断断续续,“感谢瑟格斯能……机会…倘若……”

    教头终按耐不住手头的长剑,朝着扭曲的派普挥了几下。那把平凡的武器犹如荡涤污秽的清风,所到之处混沌立马烟消云散。

    他忽然在清冷的晨风里打了个哆嗦,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浑身虚汗,每一次呼吸都格外沉重。

    安森有些惊惶地回首望去,啊,是那忙忙碌碌而又亲切的营地。他再也不愿意去和那叫做派普的鬼影打招呼了,兴许侯爵本人已经死了呢,他一教头又何苦要去操那个心?只是……

    “真正的王位继承人是伯鲁安亲王,大人。”

    该死,这句没有什么根据的话总在耳边挥之不去。安森现在已经或多或少回想起了有关派普的一些桥段:也许就在三、五年前吧,那家伙还是名彬彬有礼而待人诚恳的骑士,其一手晨星和几个特别的魔法伎俩还耍得有名气。倘若派普是在当时对他说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兴许还有几分可信度。至于现在,唉,不知因为什么变故,那名可敬的骑士变得喜怒无常,与从前判若两人,天知道他方才是不是失心疯发作。况且……

    说不定自己从那天起就被军团长身边的臭“巫婆”诅咒了,只是个的冬季演习就涌现出那么多不祥之兆。

    “啊,来就来吧,停职也好,厄运也好,在我腐朽成一个废物之前尽管来吧。”安森虽是感觉如临大敌,却又找不到威胁究竟来源于何方。

    “报告教头,大队集合完毕,应到实到一百四十三人,请指示。”一名青年跑而来,仓促行了个礼,汇报道。

    “啊,已经到出发时间了吗?孩子。”教头勉强回过神来。

    “也许是的,也许…因为计时的火绳被昨夜的雨水浸湿了,所以我们只好重新点燃一根来粗略估计起时间,还有……”

    “还有什么?”教头嘴角向下一瞥,对于这些新兵们的粗枝大叶甚是不满。

    “您说过…呃…在军营里只有上下级关系。”

    “当然,你能记住这很好。”

    “可是您还是称我为‘孩子’。”

    “我是曾经那么说过,不过你必须得记住,”安森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凯文,你既是名士兵,同时也还是我的儿子,在这里我是以一名父亲的身份请求你……”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忧虑,又怀着几分坚决。尽管安森也明白,这分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演习,最多落下几个被打断胳膊的倒霉蛋,可心底里却始终有个不祥的声音在提醒着他:再往前一步,便会重返青年时代的那血雨腥风。

    那,就用双眼去见证,双手去触摸吧。

    之前派普的那句话再度萦绕耳畔,像是怜悯,也像是无情的嘲笑。

    那么…见证的代价呢?

    “…请求你活下去——至少在我阖上眼之前。”安森如是说道。

    凯文先是一愣,接着笑道:“我还年轻,死不了,父亲大人。”

    “那么传令下去让他们出发吧。”

    “是。”说罢,凯文便快步离开了。

    望着儿子远去的身影,教头忽然自己也对这番决别式的叮嘱感到可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