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读书 > 都市小说 > 天下丹青 > 5 消逝的神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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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洪亮的声音让云惜赶紧起身,回过头来。

    是那个缁衣和尚。

    也就是众人口中的“职事”。

    “不好意思,我因为好奇,就进来看看。”

    这时候晏怀安也赶紧过来解释:“这是跟我一起来的,不过她是来进香礼佛的。职事勿怪。”

    这职事刚才被众僧怼了一圈,肚子里憋着股气正愁没地方撒呢。云惜一个女施主,居然趁着和尚不注意到处乱闯,可算是个错处。

    然而这职事还没发作,那个叫晏怀安的官差便出面帮她打了掩护。

    有官差帮解释,职事再想发火,也不好多说什么。

    他冷“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他走后,屋外的僧侣中,倒有人窃笑起来。

    云惜见到这一幕,颇觉诧异。

    那个大和尚显然是真正的众僧首领。他虽然穿着跟其他和尚一致无二的普通僧衣,但站在人群中间,自有一番威严。

    大和尚轻喝:“笑什么!”

    那些和尚便立即安静下来。

    看来,云摩寺真正的头领,已很明显。

    晏怀安今日调查一番,没有成果,反徒惹一场尴尬。众和尚似乎也不指望他,没有纠缠他对案件给一个明确的说法。

    云惜走出来。参堂外天色阴沉,时间不早了,而且才晴了半日的天又飘上絮絮乌云。云惜跟晏怀安小声:“是不是该回去了?”

    晏怀安点点头,然后转向那几个和尚:“今天我看是查不出什么结果了。这样,我先回去,等明日或者哪日你们职事气平了,我再来调查。”

    大和尚行了个礼,并不多留。扭头对一个小和尚吩咐道:“信觉,你送送二位施主。信正,信远,你们听到职事所说,壁画还得重造,今天你俩留在参堂先描图影。其他人正常日课作息!”

    “是,信真师兄!”

    说罢众僧便各自散去,独留那个小和尚留下来准备送客。

    相比于先前对职事的奚落,众僧对那个信真师兄才是真心悦诚服。

    没想到这偏远的佛寺也会上演这“权臣逼主”的一出。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和尚也是人嘛。

    虽然对这云摩寺还有许多好奇,但天色却催促着云惜赶紧动身。

    铅云密布,酝酿着一场豪雨。

    果然,三个人才往下面的阶梯走了没几步,细密的雨点就已经开始砸脑袋。

    明明是深冬时节,不知为何今年却有如此多的雨水。本以为今日可以放晴,但看来期待落空。

    幸亏云惜早有预备——她从肩头的包袱里取出油纸伞来,在头顶撑开一片干燥的天。

    另一边,没带伞的晏怀安也很得意,他腆着脸凑到她的伞下:“哎呀,没办法,只能跟你共用一把伞了。”他挤挤眼。

    云惜当然有些气,不过两人从小到大这么闹过来的,被他占这点小便宜又不是一回两回。云惜做了做怒相,但还是将伞朝他那边移了几寸。可转念又觉得在这寺庙里犯嗔多有不合,于是连忙重新板起表情。

    她正色道:“真是便宜你了。”

    不过,就在晏怀安美滋滋要跟云惜共伞的时候,信觉小和尚打碎了他的美梦。

    “施主,我借你一把伞吧!”

    小和尚眉清目秀,两只眼睛里放着助人为乐的光芒。一看就是不谙世事的乐天模样,对于晏怀安的小心思根本毫无察觉。

    信觉一番好意,却让晏怀安接受不是、不接受也不是。云惜悄悄抿嘴而笑:“人家借你,你接着不就是了?你不说明天再来的么?到时候送回来也方便。”

    他这才愕愕然,朝信觉点头。

    信觉飞奔回山门。不过片刻,就自己顶着一把伞、怀里揣着另一把伞回来了。

    信觉打着伞,遵照信真的吩咐极尽地主之谊,在两人的前头领路。

    于是,三人三伞,朝山下逶迤而来。

    这山路本就磕磕绊绊,又因雨势,更不好走。下山的时间因此变得更长。不过云惜并不苦恼,反正雨都已经下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跟这个无甚心机城府的小和尚聊聊云摩寺的事。

    云摩寺里那些复杂的关系萦绕心头,成为她内心隐秘的乐趣。

    她就以这山路为由,启了话头:“信觉小师傅,我看你们这山路得修修了。多好的一个寺庙啊,如果因为山路不好走而少了香客,多不划算。”

    信觉嗯了一声:“本来是准备了一笔款项的,只是后来壁画三毁三修,徒费了银两。”

    “这就奇怪了。为什么总是纠结于那副壁画,先把路修起来不行么?”

    信觉答得含糊,说:“钱要花在什么地方,这个我们说了不算。”

    他声音到后头小了下去,显然是不愿多说。云惜便换了个话题:

    “我看先前那个穿缁衣的和尚,你们叫他职事。职事是个什么职位?”

    “职事就是我们这里的……呃,掌寺和尚。”

    云惜更困惑了:“掌寺和尚不应该叫方丈,或者住持的么?”

    “职事”不是一种具体的头衔,寺庙里有多种职事,方丈、维那、知客等等。

    唯独没有笼统叫职事的。

    信觉回答:“呃,施主你可以理解为本寺的代住持。因为还没有正式行礼,所以我们都用职事代称。”

    “那这位职事叫什么?”

    “拙一。”

    “拙一?是你们的长辈么?怎么看着年纪也不大?我听你们的名字,都是信真、信远、信正、信觉之类的。”

    信觉轻轻哼了一声:“长辈?他倒是想。”

    小和尚语气神情颇为不屑,云惜心道这里头果然有事。

    “一个佛寺没有住持,维系起来应该总有很多不便。”她又说。

    “现在不是他,以后应该也是他。只是师兄弟们不服气,他一时间还转不了正。”

    “这是为什么?”云惜又问。

    信觉笑起来:“不为什么,只因为他原本都不是这个寺的!”

    “不是同一个寺?!”

    这话是晏怀安问的。他先前问了一堆案情,居然连这点都没问出来。

    “嗯。自从师父无念法师圆寂之后,我们云摩寺就一直没有住持,后来西鸣寺出钱把我们寺的债务欠条全部买了过去,就等于买下了整个寺产。”

    “债务?寺产?”云惜越听越糊涂,晏怀安也皱起了眉。

    信觉解释了起来。原来在他入山门之前,云摩寺原来的住持叫无念。无念法师是那种真正的得道高僧,慈悲为怀,不耽俗务,对于寺庙经营一类并不上心。如果在太平年代这也就罢了,但是几十年前改朝换代,让云摩寺的麻烦凸显了起来。

    原本云摩寺主要的香火钱来自于山脚下那些农户。可是战乱一来,农户们死的死、逃的逃。云摩寺好在本来就没什么钱,反倒因此逃过劫难,并没有被各方势力的大头兵为难。

    但是,战乱敢走了人,也带来了人。尤其是那四方流民,看见这里有个山寺,就纷纷投靠。山下不安全,无念法师就带领僧众以及流民,开垦起山间小块的天地来。这些田地,也就是云惜上山时看到的那些。

    不过在这前前后后大约二十年的过程中,云摩寺为了保护流民开垦荒田,不得不向外大量借债。

    晏怀安听了觉得奇怪:“寺庙也借贷啊?是不是有违戒律。”

    信觉点头:“先前我也问过,大师兄说当时事急从权,而且我们是借贷不是放贷,所以也无碍。”

    便是因此,云摩寺债务渐渐不能偿付,而无念法师又在这时候圆寂,寺中没有掌事,事务更加混乱。

    “就在这时候,”信觉说,“突然有一群外来和尚,自称是旧都西鸣寺的,然后拿出一堆欠条,全都是我们寺的欠条。来人说,已经把我们的欠条都收购了,从此以后,我们云摩寺就成了西鸣寺的产业。”

    云惜听完沉默片刻,道:“我猜那几个代表里面就有拙一。”

    信觉笑:“女施主你真聪明。是,就有他,后来我们才知道,购买欠条这个事情,就是拙一的主意。”

    西鸣寺……云惜在心里面琢磨着:西鸣寺是旧都佛寺,离京城有数百里之遥,怎么就惦记上这个偏僻的小小云摩寺?

    不用她开口问,信觉自己解释了起来:“后来拙一职事跟我们聊起过原因。说是从前有个贵人家,在前朝是旧都里的贵人,只可惜一直没有给夫家生出嫡子来。一次东行来现在的京城出游,偶然来到云摩寺,不知怎么对着佛像突然就许下求子的愿望。没想到这贵人回旧都之后,不出半年果然怀孕。而且诞下的那位贵子后来十分出息,也很识时务,天下大乱之时从龙有功,帮助本朝皇族夺取了天下。于是全家现在依然在新京继续当贵人!”

    信觉扭过头来总结道:“所以,弊寺求子很灵的名号是这么传出去的!”

    俗语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皇帝要安安稳稳地继续当勋贵门阀都属不易,更不用说改朝换代之后,还能继续名列高门的了。

    如此一来,也难怪这云摩寺有求子的名声——这哪里仅仅是求子,还能求富贵。

    云惜说:“就是因为你们有了这个名声,而寺庙地点又与新京更近,眼见旧都残破,西鸣寺难复当年盛景,为了自身的发展,就‘买下’了你们云摩寺?”

    “女施主聪慧,说得句句都对。”

    听到这里,晏怀安松了口气似的:“这么说来是好事啊。我看你们云摩寺破破烂烂,在外头有了好名声吸引香客,以后钱财方面的事情不是不用愁了?”

    一提钱财,信觉眉头皱了起来,就好像这词儿脏得不得了,听一听都会污耳朵:“可我们是个禅寺,施主们要捐功德,都是随喜而已。哪有专门弄个奇怪的名声出去揽客的!那样一来跟山下那些巴结豪贵的寺庙有什么区别?!”

    晏怀安吐了吐舌头:“我只是看你们连僧房都有些破烂,也是心疼你们罢了。”

    一看气氛有些拧巴,云惜立即出来打圆场:“没想到我们的信觉小师父也是个苦心求佛参禅的好和尚!?”

    听见这话,信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女施主取笑我了。我只是想要效仿无念法师求得正果罢了。不过其实我还差得远呢!就比如说我刚才跟这位官差施主说话,语气不自觉就重了起来。这不但是着相,而且犯了嗔戒。官差施主,刚才还真是抱歉。”

    晏怀安赶紧笑笑:“我也有错。无怪!无怪!”

    信觉转回头去,叹了口气:“其实官差施主说得很对。我们师兄弟们其实心底也很难都像信真大师兄那样,毫无保留的追随无念法师的步伐。有些师兄就觉得将来能傍上京城里的贵人那也不错,至少不用像从前那样吃苦头了!自从被西鸣寺收了欠条之后,我们佛寺的香油都比从前添了不知几倍。虽然修佛讲究物外,不能贪恋这些世俗的享受,可是……可是……”

    云惜说:“可是你们毕竟还是人,而不是佛。”

    信觉惭愧地笑笑:“女施主说得是。”

    云惜心道:如此说来,云摩寺之所以会有那样的矛盾,其实就是外来和尚拙一,带来了不同的经营理念。

    信真为首的原来和尚,以追随无念法师求得正果为目标。而那个拙一,受西鸣寺所托派驻来此,应该是以获得更多的香火钱为要务。

    这样,信真和拙一的矛盾就几乎无法调和。

    然后就导致了一个最尖锐的结果——三成三毁的壁画。

    云惜愈发坚信,那壁画绝不会无故而毁。其中必然是人的因素在起作用。

    只是,谁能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入参堂,然后大行破坏之事呢?

    云惜还真想弄明白。

    接下来的一段山路三人各怀心思,谁都没有说话。由于缺乏修缮,这路的确难走。未来养尊处优的贵人们怕是更要皱眉头。最终三人来到一个拐弯处。这是最后一个大弯了,再往下虽然还有一半左右的道路,但相对平缓好行。

    信觉道:“我就把两位施主送到前面吧!前面的路都铺有石板,容易走。”

    云惜和晏怀安正要应一句,可结果信觉在前头刚刚拐过弯头,便站住不动了。

    非但如此,他脸上还满是惊讶的表情。

    云惜也拐过弯,探首一看——一片山体整块地滑落下来,植被剥落,露出底下褐黄色的土壤。

    而他们来时走过的那段仅有的石板路,则全然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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