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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摩寺位于一座小山之中。看着不高，但要上去，得走好一段曲曲折折的山路。
云摩寺下的世界也与这孤零零的小山一般荒凉。广阔的田土抛荒，曾经的耕种者杳无踪迹。如今不知道属于谁家的产业。
倒是上山的路边，有东边一块西边一块的小田。夹杂在古木峰峦之间，顶上依稀可见云摩寺的飞檐翘角。
“平地的田土无人耕种，山间的小田倒颇为整齐，真是古怪。”
带着这样的困惑，云惜和晏怀安一路上山而来。在山脚下他俩已经用过了干粮，踩着破损漫漶的青石板路，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抵达山顶。
他们抵达的时候，云摩寺僧人们正好用完斋饭，见到两个外人突然驾到，颇有几分诧异。
一个模样端正稳重的大和尚立即过来，行了行礼，问：“两位施主缘何到此？”
这话问得古怪，云惜反问：“不是佛寺么？我来礼佛的。”
“礼佛？”和尚的态度有些生硬起来，“那请问是京城里哪宅哪院？哪位贵客？本寺尚未修葺完毕，只恐怕坏了贵人的兴致罢了！”
难不成果如晏怀安所说，如今的和尚们都是势利眼？
云惜按捺不悦，回：“我只是平民一介，身边这位倒是为官差，不过也是衙役里最小的那种。难不成现在佛寺也见人下菜碟，我们不是贵人，便不能礼佛了？”
“啊，是这样！”大和尚似乎大出所料，转瞬又喜笑颜开，这变脸的功夫实在叫两人惊诧。大和尚换了副热烈的表情，连忙道：“女施主说得哪里话！我们云摩寺地处偏远，又在高山之上，平日里前来礼佛祈福的人少，两位是生面孔，贫僧便有此一问。如有冲撞还望不要见怪。对了，正殿在这边，两位请随我来。”
晏怀安连忙摆手：“她是来礼佛的，我不是。”
大和尚行礼：“那施主您是来……”
“不是你们这里有人报案，说是画好的壁画，总是一夜之间莫名毁坏么？”
大和尚浓眉一竖：“报案？”
接下来的情况就更是让人疑窦满腹——这个大和尚晾下他两个，自己跑到寺院一角，跟一群大小和尚叽叽喳喳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过了半晌他才重新回来：“既然如此，女施主请自去大雄宝殿礼佛。这位官爷，请随我来。”
虽然被这样怠慢挺不舒服，但云惜还是朝晏怀安点点头，说自去就好，他去忙他的。
旋即她便独自往正殿那边。正殿形制虽然不甚宏伟，但地处寺院中心，十分好找。云惜进去，两个礼貌的小和尚正往外走。对于她这个陌生的面孔，他们表现得跟那个大和尚一样好奇。双方行过礼，云惜进了空无一人的大殿，大殿装潢朴素，中央一尊坐佛面目威严，眉宇间又有慈悲之态。只这一眼，云惜内心的依赖和柔弱，便一股脑儿地升腾了起来。
从前父亲对她讲解画意，说画乃是寄情之物。人类感情外溢宣泄，总有载体，在文学、音乐、舞蹈、营造等等之外，还有一项便是丹青。
如今面对这尊坐佛，父亲的教诲又浮上耳畔。
丹青寄情，宗教又何尝不是如此。
就比如她现在，将对父亲平安归来的祈愿，全部寄托在眼前这具木胎泥塑金身的佛像身上。
但也正是因为人的种种寄情，冰冷的物质，不论是泥塑，还是落在纸上的颜色，也因此有了生气，有了意义，有了对人的情感反馈。
云惜双手合十，口称呢喃。祈祷父亲能及时归来，一家人欢欢喜喜在家过个团圆年。
在向佛祖的祈祷之外，云惜还对神佛抱歉：抱歉自己在来时的路上，说了“神佛并不存在”这一类的傻话。
她在正殿里呆了好一会儿。直到有其他的小和尚进来替换线香，她再起身而去。
出了大殿，心情果然好了不少。早晨因为那个梦境而生的心霾一扫而空。就好似她的祈愿真的被某种存在聆听，并且有了被达成的希望。
往寺门口走了几步，她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吵嚷。
是一群和尚，将晏怀安围在中心。不过他们争吵的对象并非晏怀安这个外人，倒是彼此同门。
云惜颇为诧异，因为这种争执与京城里那些市井的争吵几无两样。她心想：佛门不是讲究四大皆空的么？和尚的气性怎么这么大？
她往那边走去几步，便发现嗓门最高的那个，正是一开始迎接她和晏怀安的大和尚。
“心意不诚？佛祖在上，职事你可不能胡说。咱们不敢说是天下第一诚心吃斋念佛的，但就京城这附近许多寺庙，还有哪个比咱们云摩寺更不爱钱财？我们一群和尚天天苦守寺中，潜心礼佛，还要怎么诚心？”像是为了支持自己的论断，他声音又洪亮了几分：“还不知道到底是谁不诚心！”
跟大和尚对喊的是一个有些瘦削的高个儿，就是其口中“职事”。这职事和尚身上衣着与其他人都有所不同，呈现出一种代表地位的黑色。
职事也不是好相与的，立即反驳：“你不用跟我指桑骂槐，总之这壁画新年之前一定得办妥当！要是误了贵人们年初一来进香，咱们全寺上下加起来也担待不起！”
“壁画已绘三次，三成三毁，职事你怎么不去找原因，反而来跟我们置气？”
云惜在旁听了一惊：三次？先前晏怀安给她讲案情讲得粗浅，只说“几次三番”，没想到果真是三次。
不过，报案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大概后头的第三次应该是近期的事情。
那缁衣职事反驳：“原因？还不是你们搞的鬼！”
大和尚压了压火气：“职事，咱们一群和尚，诚心礼佛向禅，自有万邪不侵之心，金刚不坏之体。什么鬼不鬼的，职事说这话，怎么听起来有些心虚啊。”
“你、你！”
围在和尚中间的晏怀安十分无奈。他不过是到壁画消失的地方问了几句情况，谁想到这群和尚居然驴脾气，一个描述不对，就互相吵嚷了起来。
这场争辩他既插不上嘴，也摆不平局面。只能等事态自己平息。
这边云惜遥遥瞧见晏怀安一筹莫展的模样，心中颇为解气。当然，众和尚吵架的地点，还是颇为引人注目。
他们是在一幢新落成的建筑前方。那建筑修得气宇不凡，装潢华丽。总计上下两层，面阔檐深，朱漆黑瓦，用的都是上等建材。每一根椽子的纹饰都不惜工本，每一扇窗户雕镂都极尽繁复。建筑侧面的山形墙上，居然还用到了金箔。
如此金碧辉煌富丽堂皇，跟周边其他建筑格格不入。甚至云惜身后的这座大雄宝殿也不能与之相比。
这样阔气的建筑，独立地看虽然养眼，但放在整座佛寺之中，就显得突兀。
京城里也有大寺，各方贵人们进香，各有各的道场。那些所在自然是朴素不了。只是云惜没想到，在这城外偏僻的小山上，一座不知名的云摩寺，也开始如此奢华了起来。
不过好在只是一幢建筑而已，还不至于毁了整体的氛围。
出于好奇，云惜往那边悄悄走了过去。一抬头，看见这建筑上匾额是两个字：参堂。
这倒是个很少见的名称。参堂，莫不是专门为参禅论道专修了一个场所？云惜一边暗自思忖，一边朝里头探了探脑袋，心中顿时不由一惊——
里头空无一物，除了三面巨大的墙壁。
原来这参堂虽外观两层，但其实内里完全上下通透，墙壁因此而高耸至顶。这样一来，三面巨大的实心墙体支撑着全部结构，参堂内连根柱子都没有一根，看起来空间极大。
云惜怔怔地走进去，意识到这三面墙，应该就是闹出这次故事的那三面墙。
颜色剥落，腐朽不堪，虽然勉强还能看到上次绘制的神佛形象。但其破损毁败的程度，简直令人咋舌。
从上到下，丝丝缕缕，斑斑驳驳，好像被人用犁地的钉耙给反反复复耙了几遍。
这等细致的毁坏，就算是人为，也得花费好一番功夫。
云惜细想：会是人为么？
但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弄的？
参堂的结构十分简单，三面实心墙都没有开窗或者开门。整个建筑的唯一入口就是正门。甚至连光线都只能从那里照入。
墙壁高耸至顶，因此从外边二层同样无法进来。也就是说，如果是人为，那么毁坏之人就只能从正门进出。
这样一来，便很难躲开寺中僧侣的视线。听那几个和尚对话的意思，以及报官的内容来看，他们并不知道是何人所为。
甚至，不能确定是“人”为。
这就有意思了。莫非有人趁着夜色，穿着黑漆漆的夜行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来的？
壁画被毁三次，相信和尚们也没那么傻。就算第一次可能疏忽，后面两回，肯定都盯得死死的。
怪哉。
壁画总不能平白无故凭空消失，对吧？
云惜避开吵嚷中的和尚，独自走进了参堂。她来到一处墙根，低头细瞧，发现了地面上的一些碎屑。
她蹲下去，捡起来，原来是破碎的墙皮。上面还沾着各色颜料。
这颜料可真是鲜艳，比她平常画画的那些还要亮丽许多。大概因为这是壁画，求千年长久，而且参堂里光线晦暗，为了来人能够看清，便在颜料上非常讲究。否则的话，颜色稍微暗淡，整体便会有灰败之感。
云惜以丹青为业，自然对这类事物天生好奇。她又仔细看了看，觉得那颜料除了鲜丽之外，还有些特别之处。
是哪种特别呢……她说不上来。将那碎屑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
这是什么味道来着？
好像还有点儿熟悉。
颜料里还有带这种气味儿的？可她在自己画室里用到的那些却没有这种印象……
云惜一时出神，没注意到身后过来个人。
人影站定，一声喝问：“喂，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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