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读书 > 其他小说 > 祸菩提 > 正文 第三章 松头一夜白 明朝暖晴阳
    五天后,阿洛很开心,他终于可以下地了,终于可以自己吃东西了,终于可以摆脱那块抹布了。

    这天他从霞初等到日落,也没有看到多罗的影子,他心里宽慰,不用再与之纠缠。

    四处看了看,发现这小庙果然得天独厚。站在庙口,便可观绵绵松海,远岫阴浓,莫约未时,山间云气翻涌,造化万千,置身其间,恍若蓬莱仙境,四周山峦低矮,仿佛神鳌游脊,此间长居,颇得其乐。

    阿洛还在赞叹这周遭变换,从他身后来了一人,正是大梦初醒的闲农。

    “这里名唤怯寒峰,山间四季,各有不同,在这里看云雾缭绕,听归鸟啾唧,正是人生兴事。然最为不同的,还数日出日落,每日皆有奥妙,育精华于其中,你既然来了这里,就不妨陪我坐等月轮,再等日升吧!”

    闲农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藏青色长袍,头发花白四散,脸色红润。阿洛没有见过这人,他猜想这人应该是多罗的师父。心里又开始埋怨起多罗来,这如此冷的天,也不好好照顾自己师父,独自外出,留他一个老人任寒风摧残。

    少年叹了口气,上前鞠躬拜礼,“老人家,晚辈多有打扰,此处风大,老人家还是要以身体为重啊!”

    闲农看他颇为礼教,哈哈一笑,“无妨,我很快就要魂归天地,只想再看一看这岁月奇景,我一生了无遗憾,堪称圆满,在此坐化,成我佛心!”

    阿洛诧异,“老人家竟是修行之人?”

    闲农眼睛闭起,任寒风往来肆虐,“参禅若悟,种善缘,解恶果,我身在红尘,明红尘烦恼,万般皆心,我不是修行,而是修心啊!”

    少年指尖颤抖,他不明白这般高人为何会教出那样一个疯癫粗鲁的徒弟,他刚想拜礼,却听闲农再说,“随我坐下吧,多罗酉时才能回来!”

    闲农盘腿而坐,双手合十,口诵佛经。

    一旁的少年觉得怪异,明明修佛之人,却作俗家打扮,留恋山水花月,却又似一眼望穿这层层业障,而且多罗那少年,粗蛮无礼,却以善心为本,行为拂乱颠倒,却是处处有心。

    糟糕,怎又想起那个脏兮兮的娃娃了?

    两人等到申时,天色昏浓,隐有压雪之势,阿洛很想回屋,而闲农并无此念,他也只得守着。

    寒风渐渐止了,少年身上有了些暖意。今夜无月,却盼来了一场鹅毛大雪。

    惨惨白光铺陈开来,落发顶,落衣袍,落松林。山间正在疾行的多罗叫了声“好雪”,又急忙背着背篓往小庙赶去。

    她今日出来是为了那几味难得的药草,只是现是冬季,药草难寻,耽误了些功夫,好歹也有些东西进账。

    不知道师父怎样了,想起师父,多罗心中已有记挂,他给自己批命,雪夜之时便会坐化,她只希望再去见他一眼。

    一路难行,大雪迷眼,多罗酉时到了庙口,看见师父正盘腿坐着,神情矍铄,他的一旁是个裹着莲蓬衣瑟瑟发抖的少年,两人满身白雪,无需半点星灯,也可窥见这苍茫一景。

    多罗放下背篓,就着雪地跪下,闲农伸出手,为她掸了肩上的雪,又再拂了发丝间的雪,一言不发。

    多罗未动分毫,任由师父动作,她知道,这般情景,再不会有了。

    闲农看着多罗,一腔柔和,“采得药草几何?”

    多罗微笑,双目传神,“找到不少黑牵牛,还有一些半夏曲,另外挖了几株人参”

    闲农听她慢慢道来,也不急迫,每当多罗身上落雪,便用大掌扫去,而他早已浓雪覆身。

    “路上可有阻碍?”

    “山间荆棘不减,好在多罗身手敏捷,并不算是麻烦!”

    “以后这小庙就你一人了,可会觉得孤单?”

    “山风为伴,明月为友,苦恼时看浩瀚层云,寂寞处听鸟兽诉声,此间极乐,何来孤单?”

    “我既亡,躯体无用,多罗想如何支配就如何支配!”

    小姑娘双眸闪闪,心中一惊,再是一恸,“师父果然了解多罗!”

    闲农温和微笑,揉了揉多罗的头发,轻声缓言,“我已圆满!”

    遂收回大掌,双目闭起,双手合十,俨然归天!

    大雪封了天地,无晴无雨,无风无月,满目皑皑,造就一方净土。

    山上唯有一小庙,门色朱红,房梁黝黑,在它之前,是砌成银装的十里寒松。

    闲农肉身与雪连结,袍色藏青,宛若大雪里一扇不败的莲叶,他的手指尖细,恰在这山峦青峰之间落下一曲雪调冰弦。

    多罗怔了半晌,直到少年拉她起来才有知觉。

    多罗回神之际,又复跪下,朝着他的师父跪下三叩首,面色无悲。

    阿洛觉得眼前之人很是绝情,养护自己多年的师父亡逝了,居然毫无痛苦,多罗的形象再次一落千丈。

    但这毕竟是别人家的事,自己管了实属多余!

    阿洛进了屋,烧起火盆,褪去莲蓬披风,坐在凳子上等多罗进屋。

    多罗扛着她的师父,回到了闲农生前的屋内。

    阿洛想了想,还是说了,“你既新丧,肯定悲痛,但这丧事还是需要处理的,你且给你师父做口薄棺,敛他尸身,也算你一桩孝心!”

    多罗放下闲农,歪着脑袋对他,“师父的尸骨一把火烧掉就可以了,无需那么麻烦!”

    阿洛约有愤怒,“你觉得你师父的身后事是种麻烦?”

    多罗觉得回答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你出去吧,我有要事!”

    少年双唇紧绷,接着道“现在还有什么事比你师父的事更重要?”

    多罗也不睬他,顾自拿了刀片纸墨回屋。

    “我现在要解剖他老人家,场面会很血腥,不利你的身心健康,言尽于此,是走是留随你!”说罢便解开闲农的衣服。

    少年从未见过这等荒谬之事,师父亡故,徒弟第一件事不是为他准备丧礼,而是要解剖师父的躯体,这等滑天下之大稽的事,叫他如何能忍得住不阻止?

    少年一把抓住多罗,不让她有所动作,“俗话说百善孝为先,你这做法乃是大不孝,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多罗看着少年眉眼,“我没有要亵渎他老人家的想法,请你莫要以恶度人!”

    少年不依不挠,“你正在作恶,何况你师父是修行之人,你就不怕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么?他养你这么大,没想到竟是养了头恶狼!”

    多罗听他骂言,顿生嗔恼,“这是我事,与你何干!你在此处将养身体便是,何时管起了我的俗务?我念你心存善念才一再忍让,你别逼我动手!”

    少年不让半分,“今日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动他老人家身体分毫!”

    多罗双目灼灼,停了三息功夫,“家师慈悲济世,现已脱胎凡体,早登极乐。家师留这无用之躯,更要善加利用,我自当承其衣钵,悬壶为民。我是不知道你有怎样的想法,但我既是医者,便会怀天下心,明人体奥义,创一方福祉。以他无用之躯,却可换千万人免病殳之痛,家师有感,亦或欣慰。”

    “我须知人体脏腑奥秘所在,才能面对病痛对症下药,你此番阻我,才是造就大恶。家师早已勘破生死,视躯体为无物,你这红尘之人,又怎能理解他的无上智慧!”

    少年心中震惊,没想到这衣衫褴褛的少年竟是如此大善,看他模样,不过垂髫,待十年之后,定当成隐士贤人,此人,他要为之所用!

    阿洛松开了手,有些难堪,道了声抱歉,接着退出门外。

    多罗松了口气,跟这些迂腐的人沟通起来,还真是需要多费唇舌。

    当下又复跪下,对着她师父的遗体磕了个头,开始动作。

    多罗不过六岁,面对满目血红并无任何慌张,她面色冷漠,双眼无情,身形严肃,做事有条不紊,直叫在暗处窥伺的阿洛十分佩服,更坚定了收他为己用的决心。

    多罗一夜忙碌,直至红霞万丈,才隐约疲惫,不过收获颇丰。看着面前的狼藉一片血海翻腾,心中终是不忍,小小姑娘长叹了一口气,关了屋门,她想,她需要去捡多些树枝回来,将师父的躯体焚烧了吧,他好早日不拘泥于形,随风四散,畅游天南地北。

    一夜大雪,浮生未歇,这天地苍茫白雪竟渺万里层云,多罗推门而望,一抹暖阳正从天边生出。

    片片琼华,妆罢万千清景,这怯寒山成了苍茫雪色的归处,雪色尽头红日喷薄,先染雪际为琼楼,再使松林为玉宇,拂晓布层云七彩颜色,时静耀庙堂暖意淋漓。

    多罗眯着双眼,赞叹了这幕壮阔,胸中涌动一阵澎湃之感,她站在山巅放肆大笑,引入一腔豪情,遂以雪地为案,执树枝为笔,写下一令小诗:

    我是乘鸾客,不知雪童忙。

    松头一夜白,明朝暖晴阳。

    不见蓬莱影,熏风有檀香。

    万里人不识,吾称逍遥皇。

    朝阳映眼,使得她的身体镀上一层金光,这醉心一幕入了哪个少年的眼,他正坐在菩提树下,看着这冻凝人世的冷暖,还有眼前之人绘就的一幅绝世好图!

    这一天,阿洛也没有怎么见着多罗,他在思索要不要让多罗随自己下山,如果他能回去,身体肯定好的更快些,而多罗也可以接收更多的教育,不至一人在这山上孤苦伶仃。

    他觉得,他需要和多罗一谈。

    傍晚时分,多罗回来了,搬回来一大摞子树枝,接着又搬回来一大摞子干草。她已经打定主意,就在这两天把师父火化了。

    回来的时候正看见少年蹲在路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多罗询问,“我今天不在家,药可吃了,粥可喝了?”

    少年脸上红了一道,“药吃了,粥喝了。”

    多罗继续询问,“你站在门口可是等我?”

    少年脸上又红了一道,“是在等你。”

    多罗接着询问,“你等我可是有话要跟我说?”

    少年默不作声了。

    多罗走到他跟前,“有话就请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的,跟个娘们似得!不对,娘们都比你这态度强!”

    少年被她语言刺激了,“我是有话跟你说,只不过还没组织好语言,你怎的骂我是连娘们都不如!”

    多罗无奈,“那你说啊,我洗耳恭听!”

    少年犹豫了一下,“你师父已经没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也怪可怜,要,要不你跟我下山,我可以保你衣食无忧,山下世界精彩绝伦,总好过守着满山寂寂的好,你意下如何?”

    多罗一声冷笑,“你要跟我说的事就是这个啊,对不起,我不出去!”说罢就要起步离去。

    少年心急,“这是为何?”

    多罗驻足,“我染了山野之气,无法融合你们的礼教世界,到时候,你说是别人迁就我,还是我去迁就别人?与其双双痛苦,不如闭门不出!”

    少年追问,“那你就打算一辈子躲在这山里了?”

    多罗应答,“当然不是,我总有一天是要下山的,悬壶济世,展平生所学,救苦黎民百姓。”

    少年继续追问,“那既然你要下山,那为何现在不下?”

    多罗眼里闪过尴尬,“我现在还小,我知道这世间人心险恶,我现在还无法保护自己,等我有能力了,不会受外界所害时,自然会下去!”

    少年觉得多罗的话实在情理之中,也不好相逼,只得问,“你打算什么时候下山呢?”

    多罗想了想,“我现在六岁,等我十六岁的吧,那时候应该体格健壮,不再惧人了!”

    少年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松了口气,既然这娃娃要十年之后才会下山,那自己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了,不如早些回去,宫中的太医应该要比这六岁的娃娃的医术要高些,自己离开这些天,估计酆都早闹开了。

    “既然你已有打算,那我十年之后再来接你吧,只是,能否请你送我下山?这山野榛莽无数,我不认识路。”

    多罗一听之话,瞬间炸开了,“什么!你要走!你不能走!你答应我留在这儿半年的,你不能违背君子之诺!”

    少年想起了他们的半年之约,磕巴道,“那,那是你一厢情愿,我没有答应,!”

    多罗急了,抓着他的衣袍,“你不能过河拆桥,我既救了你,便是你恩人,看你颇懂礼数,连知恩图报都不懂吗?”

    阿洛也着急,“我,我是不会屈服于你的肮脏想法的,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多罗瞪大了眼,“什么肮脏想法,你给我说清楚!”

    阿洛小脸又红又白,“你,你让我每日把衣服脱掉两个时辰,还,还不是对我欲行不轨么!”

    多罗不可置信,“你满脑子装的什么啊,为什么让你脱衣服就是欲行不轨,哪有人穿着衣服让别人刺针的!”

    阿洛不解,“什么刺针?”

    多罗有些疼,她揉了揉脑门,“我刺针之术还需加强,师父已亡,我没有练习,正好你来了,我想我半年时间应该够了,到时候,治病救人就又多了一项保障,你如果走了,我找谁去练习,你这不是陷我于不甘么!”

    少年心下愧疚,原来实情是这样的啊,“抱歉,是我误会你了,那就以半年为限吧,好歹你也救我一命!”

    两人达成共识,于这山间共度半载岁月,只是谁也不知,在阿洛离开时,两人各执一副心肠,一个无情冷漠,一个痴念深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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