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读书 > 其他小说 > 旧时的盛宴 > 第 26 章
    正房空着,我的母亲归宁时,就宿在那边;左厢房作为佛堂,每逢初一月半,外婆总要上那儿去点香跪拜。

    经过一个大的天井,便是前进了。前进也有五间两弄,正中是穿堂;左面正房是预备给过继舅舅住的,但是他整年经商在外,从不回家。别的房间也都是空着,而且说不出名目来,大概是堆积杂物用的。但是这些杂物究竟是什么,外婆也从不记在心上,只每天晚上在各房间门口视察一下,拿旱烟管敲门,听听没有声音,她便叫郑妈掌烛前导,一手拐着旱烟管,一手牵着我同到后进睡觉去了。

    但是,我是个贪玩的孩子,有时候郑妈掌烛进了正房,我却拖住外婆在天井里尽瞧星星,问她织女星到底在什么地方。暗绿色的星星,稀疏地散在黑层层的天空,愈显得大地冷清清的。外婆打个寒噤,拿起旱烟管指着前进过继舅舅的楼上一间房间说着:“瞧,外公在书房里读书做诗呢,阿青不去睡,当心他来拧你。”

    外公是一个不第秀才,不工八股,只爱做诗。据说他在这间书房间,早也吟哦,晚也吟哦,吟出满肚牢骚来,后来考不进秀才,牢骚益发多了,脾气愈来愈坏。有时候外婆在楼下喊他吃饭,把他的“烟土批里纯”打断了,他便怒的冲下楼来,迎面便拧外婆一把,一边朝她吼:“你这……这不贤女子,动不动便讲吃饭,可恨!”

    后来拧的次数多了,外婆便不敢叫他下来吃饭,却差人把煮好的饭菜悄悄地给送上楼去,放在他的书房门口。等他七律两首或古诗一篇做成了,手舞足蹈,觉得肚子饿起来,预备下楼吃饭的时候,开门瞧见已经冰冷的饭菜,便自喜出望外,连忙自己端进去,一面吃着,一面吟哦做好的诗。从此他便不想下楼,在书房里直住到死。坐在那儿,吃在那儿,睡在那儿,吟哦吟哦,绝不想到世上还有一个外婆存在。我的外婆见了他又怕,不见他又气,气得厉害,胸痛起来,这次他却大发良心,送了她这杆烟管,于是她便整天坐在厅堂前面吸烟。

    “你外公在临死的时候,”外婆用旱烟管指着楼上告诉,“还不肯离开这间书房哩。又说死后不许移动他的书籍用具,因为他的yīn魂还要在这儿静静的读书做诗。”

    于是外婆便失去了丈夫,只有这根旱烟管陪她过大半世。

    不幸,在我六岁那年的秋天,她又几乎失去了这根细细的,长长的,满身生花斑的旱烟管。

    是傍晚,我记得很清楚,她说要到寺院里拜焰口去哩,我拖住她的两手,死不肯放,哭着嚷着要跟她同去。她说,别的事依得,这件却依不得,因为焰口是斋闲神野鬼,孩子们见了要遭灾殃的。于是婆孙两个拉拉扯扯,带哄带劝的到了大门口,她坐上轿子去了,我给郑妈拉回房里,郑妈叫我别哭,她去厨房里做晚饭给我吃。

    郑妈去后,我一个人哭了许久,忽然发现外婆这次竟没有带去她的几十年来刻不离身的旱烟管。那是一个奇迹,真的,于是我就把旱烟管当竹马骑,跑过天井,在穿堂上驰骋了一回,终于带了两重好奇心,曳着旱烟管上楼去了。

    上楼以后,我便学着外婆样子,径自拿了这根导烟管去敲外公书房的门,里面没有声响,门是应掩的,我一手握烟管,一手推了进去。

    书房里满是灰尘气息,碎纸片片散落在地上,椅上,书桌上。这些都是老鼠们食剩的渣滓吧,因为当我握着旱烟管进来的时候,还有一只偌大的老鼠在看着呢,见了我,目光灼灼的瞥视一下,便拖着长尾巴逃到床底下去了。于是我看到外公的床一张古旧的红木凉床,白底蓝花的夏布帐子已褪了颜色,沉沉下垂着。老鼠跑过的时候,帐子动了动,灰尘便掉下来。我听过外婆讲僵尸的故事,这时仿佛看见外公的僵尸要掀开床帐出来了,牙齿一咬,就把旱烟管向前打去,不料一失手,旱烟管直飞向床边,在悬着的一张人像上撞击一下,径自掉在帐子下面了。我不敢走拢去拾,只举眼瞧一下人的图像,天哪,上面端正坐着的可不是一个浓眉毛,高颧骨,削尖下巴的光头和尚,和尚旁边似乎还站着两个小童,但是那和尚的眼睛实在太可怕了,寒光如宝剑般,令人战栗。我不及细看,径自逃下楼来。

    逃下楼梯,我便一路上大哭大嚷,直嚷到后进的厅堂里。郑妈从厨下刚棒了饭菜出去,见我这样子,她也慌了。我的脸色发青,两眼直瞪瞪的,没有眼泪,只是大声干号着,郑妈抖索索的把我放在床上,以为我定在外面碰着了yīn人,因此一面目念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一面问我究竟怎样了。但是我的样子愈来愈不对,半天,才断断续续的迸出几个字来:“旱烟管……和尚……”额上早已如火烫一般。

    夜里,外婆回来了。郑妈告诉她说是门外有一个野和尚抢去了旱烟管,所以把我唬得病了。外婆则更猜定那个野和尚定是恶鬼化的,是我在不知中用旱烟管触着了他,因此惹得他恼了。于是她们忙着在佛堂中点香跪拜,给我求了许多香灰来,逼着我一包包吞下,但是我的病还是没有起色,这么一来可把外婆真急坏了,于是请大夫啦,煎yào啦,忙得不亦乐乎。她自己日日夜夜偎着我睡,饭也吃不下,不到半月,早已瘦得不成样子。等到我病好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

    郑妈对我说:“阿青,你的病已经大好,你现在该快乐了吧。”

    她对外婆也说:“太太,阿青已经大好,你也该快乐了吧。”

    但是我们都没有快乐,心中忽忽若有所失,却不知道这所失的又是什么。

    不久,外婆病了。病的原因郑妈对她说是劳苦过度,但她自己却摇摇头,默不作声。于是大家都沉默着,屋子里面寂静如死般。

    外婆的病可真有些古怪,她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哼,沉默着,老是沉默着……我心里终于有些害怕起来了,告诉郑妈,郑妈说是她也许患着失魂症吧,因此我就更加害怕了。

    晚上,郑妈便来跟我们一个房间里睡,郑妈跟我闲谈着,外婆却是昏昏沉沉的似睡非睡。郑妈说:这是失魂症无疑了,须得替她找着件心爱的东西来,算是魂灵,才得有救。不然长此下去,精神一散,便要变成疯婆子了。

    疯婆子,多可怕的名词呀!但是我再想问郑妈时,郑妈却睡熟了。

    夜,静悄悄地,外婆快成疯婆子了,我想着又是害怕,又是伤心。

    半晌,外婆的声音痛苦而又绝望地唤了起来:“我的旱烟管呢?我的旱烟管呢?”接着,悉悉索索的摸了一阵。

    这可提醒了我的记忆。

    郑妈也给吵醒了,含糊地叫我:“阿青,外婆在找旱烟管呢!”

    我不响,心中却自打主意。

    第二天,天刚有些亮,我觑着外婆同郑妈睡得正酣,便自悄悄地爬下床来,略一定神,径自溜出房门。出了房门,到了厅堂面前,凉风吹过来,一阵寒栗。但是我咬紧牙齿,双手捧住脸孔,穿过天井,直奔楼上而去。

    大地静悄悄,全进屋子都静悄悄的。我鼓着勇气走上楼梯。清风冷冷从我的颈后吹拂过来,像有什么东西在推我驾雾而行似的,飘飘然,飘飘然,脚下轻松得很。到了房门口,我的恐怖的回忆又来了,于是咬咬牙,一手推门进去,天哪,在尘埃中,在帐子下面,可不是端端正正的放着外婆的旱烟管吗?

    带着颗喜悦的心,我一跳过去便想收拾,不料这可惊着了老鼠,由于它们慌忙奔逃的缘故,牵得帐子便乱动起来。我心里一吓,只见前面那张画着和尚的像,摇晃起来,瘦削的脸孔像骷髅般,眼shè寒光,似乎就要前来扑我的样子,我不禁骇叫一声,跌倒在地。

    等我悠悠醒转的时候,郑妈早已把我抱在怀里了,外婆站在我的旁边低声唤,样子一些不像疯婆子。于是我半睁着眼,有气没力的告诉她们:“旱烟管……外婆的……,魂灵,我已经找回来了。”

    外婆的泪水流下来了,她把脸贴在我的额上,轻轻说道:“只有你……阿青……才是外婆的灵魂儿呢。”

    “但是,和尚……”我半睁的眼瞥见那张图像,睁大了,现出恐怖的样子。

    外婆慌忙举起旱烟管击着那光头,说道:“这是你外公的行乐图,不是和尚哪,阿青别怕,上面还有他的诗呢!”但是我说我不要看他的诗,我怕他的寒光闪闪的眼睛。于是外婆便叫郑妈快抱我下楼,自己曳着旱烟管,也巍颤颤地跟了下来。于是屋子里一切都照常,每天早上外婆仍旧坐在厅堂前面吸烟,通旱烟管,晚上则叫郑妈掌烛前导,自己一手牵着我,一手拿旱烟管到处笃笃敲门,听听里面到底可有声音没有。

    外婆与她的旱烟管,从此便不曾分离过,直到她的老死为止。

    )第二节 [村里的戏班子]

    周作人

    孙郁先生说:“绍兴这地方,历史悠久,文化沿革所留下的旧迹很多。且不说传说中的大禹,以及后来影响中国文化的王羲之、陆游等文化名人,单是乡间的目连戏、社戏,以及各种节日的礼仪、习俗,就足以让人流连忘返。”“那些恬淡的、神秘而高古的乡间戏曲、街市小调,”它们“给周氏兄弟带来的快慰是长久的”。

    去不去到里赵看戏文?七斤老捏住了照例的那四尺长的毛竹旱烟管站起来说。

    好吧。我踌躇了一会才回答,晚饭后舅母叫表姊妹们都去做什么事去了,反正差不成马将。

    我们出门往东走,面前的石板路朦胧地发白,河水黑黝黝的,隔河小屋里“哦”的叹了一声,知道劣秀才家的黄牛正在休息。再走上去就是外赵,走过外赵才是里赵,从名字上可以知道这是赵氏聚族而居的两个村子。

    戏台搭在五十叔的稻地上,台屁股在半河里,泊着班船,让戏子可以上下。台前站着五六十个看客,左边有两间露天看台,是赵氏搭了请客人坐的。我因了五十婶的招待坐了上去,台上都是些堂客,老是嗑着瓜子,鼻子里闻着猛烈的头油气。戏台上点了两盏乌的发烟的洋油灯,地打着破锣,不一会儿有人出台来了,大家举眼一看,乃是多福纲司,镇塘殿的船里的一位老大,头戴一顶灶司帽,大约是扮着什么朝代的皇帝。他在正面半桌背后坐了一分钟之后,出来踱了一趟,随即有一个赤背赤脚,单系一条牛头水裤的汉子,手拿两张破旧的令旗,夹住了皇帝的腰胯,把他一直送进后台去了。接着出来两三个一样赤着背,挽着纽纠头的人,起首乱跌,将他们的背脊向台板乱撞乱磕,碰得板都发跳,烟尘陡乱,据说是在“跌鲫鱼bào”,后来知道在旧戏的术语里叫作摔壳子。这一摔花了不少工夫,我渐渐有点忧虑,假如不是谁的脊梁或是台板摔断一块,大约这场跌打不会中止。好容易这两三个人都平安地进了台房,破锣又地开始敲打起来,加上了斗鼓的格答格答的声响,仿佛表示要有重要的事件出现了。忽然从后台唱起“呀”的一声,一位穿黄袍,手拿象鼻刀的人站在台口,台下起了喊声,似乎以小孩的呼笑为多:

    “弯老,猪头多少钱一斤?……”

    “阿九阿九,桥头酒……”

    我认识这是桥头卖猪ròu的阿九。他拿了象鼻刀在台上摆出好些架势,把眼睛轮来轮去的,可是在小孩们看了似乎很是好玩,呼号得更起劲了,其中夹着一两个大人的声音道:

    “阿九,多卖点力气。”

    一个穿白袍的撅着一枝两头qiāng奔出来,和阿九遇见就打,大家知道这是打更的长明,不过谁也和他不打招呼。

    女客嗑着爪子,头油气一阵阵地熏过来。七斤老靠了看台站着,打了两个呵欠,抬起头来对我说道,到那边去看看吧。

    我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就爬下台来,跟着他走。到神桌跟前,看见桌上供着五个纸牌位,其中一张绿的知道照例是火神菩萨。再往前走进了两扇大板门,即是五十叔的家里。堂前一顶八仙桌,四角点了洋蜡烛,在差马将,四个人差不多都是认识的。我受了“麦镬烧”的供应,七斤老在抽他的旱烟“湾奇”,站在人家背后看得有点入迷。胡里胡涂地过了好些时光,很有点儿倦怠,我催道,再到戏文台下溜一溜吧。

    嗡,七斤老含着旱烟管的咬嘴答应。眼睛仍望着人家的牌,用力地喝了几口,把烟蒂头磕在地上,别转头往外走,我拉着他的烟必子,一起走到稻地上来。

    戏台上乌的台亮还是发着烟,堂客和野小孩都已不见了,台下还有些看客,零零落落地大约有十来个人。一个穿黑衣的人在台上踱着。原来这还是他阿九,头戴卢帽,手执仙帚,小丑似的把脚一伸一伸地走路,恐怕是《合钵》里的法海和尚吧。

    站了一会儿,阿九老是踱着,拂着仙帚。我觉得烟必子在动,便也跟了移动,渐渐往外赵方面去,戏台留在后边了。

    忽然听得远远地破锣地响,心想阿九这一出戏大约已做完了吧。路上记起儿童的一首俗歌来,觉得写得很好:

    台上紫云班,台下都走散。

    连连关庙门,东边墙壁都爬坍。

    连连扯得住,只剩一担馄饨担。

    选自《看云集》

    )第三节 [烧饼油条]

    梁实秋

    梁实秋在读过唐鲁孙的《中国吃》后说:“中国人馋,也许北平人比较起来最馋。”他对北平的吃食充满了感情“夏天喝酸梅汤,冬天吃糖葫芦,在北平是各阶级人人都能享受的事。”“北平城里人没有不嗜豆汁者”,“北平的‘豆腐脑’,异于川湘的豆花,是哆哩哆嗦的软嫩豆腐,上面浇一勺卤,再加蒜泥。”

    烧饼油条是我们中国人标准早餐之一,在北方不分省分、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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