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读书 > 其他小说 > 旧时的盛宴 > 第 25 章
    。娱乐也有自由,似乎有点可笑,其实却并不然。娱乐原来也是嗜好,本应各有所偏爱,不会统一,所以正当的娱乐须是各人所最心爱的事,我们不能干涉人家。但人家亦不该来强迫我们非附和不可。我是不反对人家听戏的,虽然这在我自己是所厌恶的东西之一,这个态度至少在最近二十年中一点没有改变。其实就是说好唱歌看戏是xìng天中之诗与乐的刘继庄,他的态度也未尝不如此,如《广阳杂记》卷二有云:

    饭后益冷,沽酒群饮,人各二三杯而止,亦皆醺然矣。饮讫,某某者忽然不见,询之则知往东塔街观剧矣。噫,优人如鬼,村歌如哭,衣服如乞儿之破絮,科诨如泼fù之骂街,犹有人焉冲寒久立以观之,则声色之移人固有不关美好者矣。

    又卷三云:

    亦舟以优觞款予,剧演《玉连环》,楚人强作吴,丑拙至不可忍。予向极苦观剧,今值此酷暑如焚,村优如鬼,兼之恶酿如yào,而主人之意则极诚且敬,必不能不终席,此生平之一劫也。

    刘君所厌弃者初看似是如鬼之优人,或者有上等声色亦所不弃,但又云向极苦观剧,则是xìng所不喜欢也。有人冲寒久立以观泼fù之骂街,亦有人以优觞相款为生平一劫,于此可见物xìng不齐,不可勉强,务在处分得宜,趋避有道,皆能自得,斯为善耳。不佞对于广阳子甚有同情,故多引用其语,差不多也就可以替我说话。不过他的运气还比较的要好一点,因为那时只有人请他吃酒看戏,这也不会是常有的事,为敷衍主人计忍耐一下,或者还不很难,几年里碰见一两件不如意事岂不是人生所不能免的么。优觞我不曾遇着过,被邀往戏园里去看当然是可能的,但我们可以谢谢不去,这就是上文所说还有避的自由也。譬如古今书籍浩如烟海,任人取读,有些不中意的,如卑鄙的应制宣传文,荒谬的果报录,看不懂的诗文等,便可干脆抛开不看,并没人送到眼前来,逼着非读不可。戏文是在戏园里边,正如鸦片是在某种国货店里,白面在某种洋行里一样,喜欢的人可以跑去买,若是闭门家里坐,这些货色是不会从顶棚上自己掉下来的。现在的世界进了步了,我们的运气便要比刘继庄坏得多,盖无线电盛行,几乎随时随地把戏文及其他擅自放进入家里来,吵闹得着实难过,有时真使人感到道地的绝望。去年五月间我写过一篇《北平的好坏》,曾讲到这件事,有云:

    我反对旧剧的意见不始于今日,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自己避开戏园就是了,本不必大声疾呼,想去警世传道,因为如上文所说,趣味感觉各人不同,往往非人力所能改变,固不特鸦片小脚为然也。但是现在情形有点不同了,自从无线电广播发达以来,出门一望但见四面多是歪斜碎裂的竹竿,街头巷尾充满着非人世的怪声,而其中以戏文为最多,简直使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硬听京戏不可,此种压迫实在比苛捐杂税还要难受。

    我这里只举戏剧为例,事实上还有大鼓书,也为我所同样的深恶痛绝的东西。本来我只在友人处听过一回大鼓书,留声机片也有两张刘宝全的,并不觉得怎么可厌。这一两个月里比邻整夜的点电灯并开无线电,白天则全是大鼓书,我的耳朵里充满了野卑的声音与单调的歌词,犹如在头皮上不断的滴水,使我对于这有名的清口大鼓感觉十分的厌恶,只要听到那崩崩的鼓声,就觉得满身不愉快。我真个服这种强迫的力量,能够使一个人这样确实的从中立转到反对的方面去。这里我得到两个教训的结论。宋季雅曰,百万买宅,千万买邻。这的确是一句有经验的话。孔仲尼曰,己所不yù,勿施于人。这句话虽好,却还只有一半,己之所yù勿妄加诸人,也是同样的重要。我愿世人于此等处稍为吝啬点,不要随意以钟鼓享爰居,庶几亦是一种忠恕之道也。

    (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于北平

    )第五节 [寂寞]

    陆蠡

    陆蠡,散文家、翻译家,童年即有“神童”之称,“貌不出众,身体瘦小,而且右眼失明”,但巴金说他有“优美的xìng格和黄金的心”。他精通英、法、日、俄和世界语,翻译过屠格涅夫的《罗亭》、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拉封丹的《寓言诗》和拉马丁的《希腊神话》。1942年,他被日本宪兵杀害,时年34岁,7月21日是他的祭日。

    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当他孑身作长途旅行的时候,当幸福和欢乐给他一个巧妙的嘲弄,当年和月压弯了他的脊背,使他不得不躲在被遗忘的角落,度厌倦的朝暮,那时人们会体贴到一个特殊的伴侣寂寞。

    寂寞如良师,如益友,它在你失望的时候来安慰你,在你孤独的时候来陪伴你。但人们却不喜爱寂寞。如苦口的良友,人们疏离它,回避它,躲闪它。终于有一天人们会想念它,寻觅它,亲近它,甚至不愿离开它。

    愿意听我说我是怎样和寂寞相习的么?

    幼小的时候,我有着无知的疯狂。我追逐快乐,像猎人追赶一只美丽的小鹿。这是敏捷的东西,在获不到它的时候它的影子是一种诱惑和试探。我要得到它,我追赶。它跑在我的面前。我追得愈紧,它跑得愈快。我越过许多障碍和困难,如同猎人越过丘山和林地,最后,在失望的草原上失去了它。一如空手回来的猎人,我空手回来,拖着一身的疲倦。我怅惘,我懊丧,我失去了勇气,我觉得乏力。为了这得不到的快乐我是恹恹yù病了,这时候有一个声音拂过我的耳际,像是一种安慰:

    “我在这里招待你,当你空手回来的时候。”

    “你是谁?”

    “寂寞。”

    “我还有余勇追赶另一只快乐呢?”我倔强地回答。

    我可是没有追赶新的快乐。为了打发我的时间,我埋头在一些回忆上面。如同植物标本的采集者,把无名的花朵采集起来,把它压干,保存在几张薄纸中间,我采撷往事的花朵,把它保存在记忆里面。“回忆中的生活是愉快的。”我说。“我有旧的回忆代替新的快乐。”不幸,当我认真去回忆,这些回忆又都是些不可捉摸的东西。犹如水面的波纹,一漾即灭。又如镜里的花影,待你伸手去捡拾,它的影子便被遮断消失,而你只有一只空手接触在冰冷的玻璃面上。我又失败了。“没有记忆的日子,像一本没有故事的书!”我感到空虚,是近乎一种失望。于是复有一个关切的声音向我嘤然细语:

    “我在这里陪伴你,当你失去回忆的时候。”

    “谁的声音?”我心中起了感谢。

    “寂寞。”

    我没有接近它,因为我另有念头。

    我有另一个念头。我不再追赶快乐,不再搜寻记忆,我想捞获些别的人世的东西。像一个劳拙的蜘蛛,在昏晓中织起捕虫的网,我也织网了。我用感情的黏丝,织成了一个友谊的网,用来捞捉一点人世的温存。想不到给我捞住的却是意外的冷落。无由的风雨复吹破了我的经营,教我无从补缀。像风雨中的蜘蛛,我蜷伏在灰心的檐下,望着被毁的一番心机,味到一种悲凉,这又是空劳了,我和我的网!

    “请接受我的安慰罢,在你空劳之后。”

    这是寂寞的声音。

    我仍然有几分傲岸,我没有接受它的好意。

    岁月使我的年龄和责任同时长大,我长大了去四方奔走,为要寻找黄金和幸福。不,我是寻找自由和职业。我离开温暖的屋顶下,去暴露在道途上。我在路上度过许多寒暑。我孤单地登上旅途,孤单地行路,孤单地栖迟,没有一个人作伴。世上,尽有的是行人,同路的却这般稀少!夏之晨,冬之夕,我受等待和焦盼的煎熬。我希望能有人陪伴我,和我抵掌长谈,把我的劳神和辛苦告诉他;把我的希望和志愿告诉他,让我听取他的意见,他的批评……但是无人陪伴我,于是,寂寞又来接近我说:

    “请接受我的陪伴。”

    如同欢迎一个老友,我伸手给它,我开始和寂寞相习了。

    我和寂寞相安了。沉浮的人世中我有时也会疏离寂寞。寂寞却永远陪伴我,守护我,我不自知。几天前,我走进一间房间。这房里曾住着我的友人。我是习惯了顺手推进去的,当时并未加以注意。进去后我才意识到友人刚才离开。友人离开了,没留下辞别的话却留下一地乱纸。恍如撕碎了的记忆,这好像是情感的毁伤。我怃然望着这堆乱纸,望着luǒ露的卸去装饰的墙壁,和灰尘开始积集的几凳,以及扃闭着的窗户。我有着一种奇怪的企待,我心盼会有人来敲这门,叩这窗户。我希望能够听见一个剥啄的声音。忘了一句话,忘了一件东西,回来了,我将是如何喜悦!我屏息谛听,我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和心脏的跳动。室内外仍是一片沉寂。过度的注意使我的神经松弛无力,我坐下来,头靠在手上,“不会来了,不会来了,”我自言自语着。

    “不要忘记我。”一个低沉难辨的声音。

    我握上门柄,心里有一种紧张。

    “我是寂寞,让我来代替离去的友人。”

    “别人都离开而你来了。愿你永远陪伴我!”

    啊!情感是易变的,背信的,寂寞是忠诚的,不渝的。和寂寞相处的时候,我心地是多么坦白,光明!寂寞如一枚镜,在它的面前可以照见我自己,发现我自己。我可以在寂寞的围护中和自己对语,和另一个“我”对语,那真正的独白。

    如今我不想离开它,我需要它作伴。我不是憎世者,一点点自私和矜持使我和寂寞接近。当我在酣热的场中,听到欢乐的乐曲,我有点多余的感伤,往往曲未终前便想离开,去寻找寂寞。音乐是银的,无声的音乐是金的。寂寞是无声的音乐。

    寂寞是怎模样?我好像能够看到它,触摸到它,听见它。它好像没有光波的颜色,没有热的温度,和没有声浪的声音。它接近你,包围你,如水之包围里,使你的灵魂得在它的氛围中游泳,安息。

    第10章 念想

    )第一节 [外婆的旱烟管]

    所谓念想,时时刻刻念着想着的,大都有一定的痴迷。苏青的外婆,可爱的老太太,把一根旱烟袋当了她的魂灵儿和精气神儿。

    梁实秋从小吃到大的早餐,到了日后,不管是去了美国,还是台湾省,都心心念念着想着它的滋味,寻着它。

    在周作人的记忆里,村子里的戏班子还是活生生的:台上紫云班,台下都走散。连连关庙门,东边墙壁都爬坍。连连扯得住,只剩一担馄饨担。

    苏青

    苏青自小是被寄养在外婆家里的,外婆家在距城五六十里的一个山乡。因为外公已经去世,舅舅在城里,家里只有她与外婆,还有一个姨婆、一个老妈子、一个nǎi妈,共5个人。外婆很疼爱苏青,在断nǎi后,常叫姨婆抱着她到处串门,苏青,是在很多爱的包容中长大的。

    外婆有一根旱烟管,细细的,长长的,满身生花斑,但看起来却又润滑得很。

    几十年来,她把它爱如珍宝,片刻舍不得离身。就是在夜里睡觉的时候,也叫它靠立在床边,伴着自己悄悄地将息着。有时候老鼠跑出来,一不小心把它绊倒了,她老人家就在半夜里惊醒过来,一面摸索着一面叽咕:“我的旱烟管呢?我的旱烟管呢?”直等到我也给吵醒了哭起来,她这才无可奈何地暂时停止摸索,腾出手来轻轻拍着我,一面眼巴巴的等望天亮。

    天刚亮了些,她便赶紧扶起她的旱烟管。于是她自己也就不再睡了,披衣下床,右手曳着烟管,左手端着烟缸,一步一步的挨出房门,在厅堂前面一把竹椅子里坐下。坐下之后,郑妈便给她泡杯绿茶,她微微呷了口,马上放下茶杯,衔起她的长旱烟管,一口一口吸起烟来。

    等到烟丝都烧成灰烬以后,她就不再吸了。把烟管笃笃在地下敲几下,倒出这些烟灰,然后在厅堂角落里拣出三五根又粗又长的席草来把旱烟管通着。洁白坚挺的席草从烟管嘴里直chā过去,穿过细细的长长的烟管杆子,到了装烟丝的所在,便再也不肯出来了,于是得费外婆的力,先用小指头挖出些草根,然后再由拇食两指合并努力捏住这截草根往外拖,等到全根席草都拖出来以后,瞧瞧它的洁白身子,早已给黄腻腻的烟油沾污得不象样了。

    此项通旱烟管的工作,看似容易而其实烦难。第一把席草chā进去的时候,用力不可过猛。过猛一来容易使席草“闪腰”,因而失掉它的坚挺xìng,再也不能直chā到底了。若把它中途倒抽出来,则烟油随之而上,吸起烟来便辣辣的。第二在拖出席草来的时候,也不可拖得太急,不然拍的一声席草断了,一半留在烟管杆子里,便够人麻烦。我的外婆对此项工作积数十年之经验,做得不慌不忙,恰能如意。这样通了好久,等到我在床上带哭呼唤她时,她这才慌忙站起身来,叫郑妈快些拿抹布给她揩手,于是曳着旱烟管,端着烟缸,巍颤颤的走回房来。郑妈自去扫地收拾扫掉烟灰以及这些给黄腻腻的烟油沾污了的席草等等。

    有时候,我忽然想到把旱烟管当做竹马骑了,于是问外婆,把这根烟管送了阿青吧?但是外婆的回答是:“阿青乖,不要旱烟管,外婆把拐杖给你。”

    真的,外婆用不着拐杖,她常把旱烟管当做拐杖用哩。每天晚上,郑妈收拾好了,外婆便叫她掌着烛台,在前面照路,自己一手牵着我,一手扶住旱烟管,一步一拐的在全进屋子里视察着。外婆家里的屋子共有前后两进,后进的正中是厅堂,我与外婆就住在厅堂右面的正房间里。隔条小弄,左厢房使是郑妈的卧室。右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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