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草一木,皆如同往昔投影。
所谓物是人非,此刻感触颇深。
可会后悔当年决定?
已然不会,林火早就今非昔比。他既然选择上山,便已做好所有准备,即便血溅当场,也难阻他脚步。
林火一边想着,一边拉开树枝,突然耳廓微动。
却是脑后生风!
第118章 晨钟暮鼓枫林驻
林间小屋,伊世羽倚窗而坐,靠着软塌,手捧茶盏,膝盖狐裘,眼望屋外红枫。
风吹过,枫枝微颤,伊世羽盯着那片红枫,看它左摇右摆,yù落未落。
软塌边上,立一青年,小厮打扮,恭声说道:“少爷,您真不去看封禅大典?”
“去跪拜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伊世羽勾着嘴角,泯了口茶,“凉了。”
小厮伸来双手,“小人这就给您换盏新的。”
“不急。”伊世羽摆了摆手,将茶盏放于窗沿,指着那悠悠枫叶,“是风动,还是枫动?”
小厮望向窗外,又低头答道:“惠能大师曰:‘仁者心动。’”
“你也知佛理?”伊世羽微微笑着,回头看了眼小厮,“小五,你跟着我,多久了?”
小五垂首回道:“已有半年。”
伊世羽眯眼笑道:“是七个月多十三日。”
小五点了点头,“少爷心细,我也没记得那么清楚。”
“你饱读诗书,深得我意,自然记得清楚。”伊世羽歪头看着小五,“跟着我,还真是折辱你了。”
小五身上一震,竟直接跪伏地上,“小人卖身葬父,少爷既买,小人便是少爷家奴。少爷能收留小人,对小人已有再造之恩,何来折辱之说。”
伊世羽也不扶他,缓缓转过头去,望向窗外,“我收留你,全因为那时在你身上,我见到了自己的影子。”
小五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日光透过树隙,照在伊世羽脸上,他稍稍眯起眼睛,“你有才,却被家事所累。我有才,却所托非人,若非董将军,我此刻已是王城路边,一具白骨。”
伊世羽拢了拢鬓角,“与我等而言,怀才不遇,最是苦痛,你说对不对?”
小五仍未抬头,低声说道:“小人不敢妄言。”
伊世羽看着小五,淡淡说道:“起来吧,地上凉,别跪着了。”
小五这才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伊世羽幽幽叹了口气,“陶圣有首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若是此生尽时,能筑一菊园,学陶圣悠然而生。那方是书生自在。”
小五额首躬身,“少爷心怀大才,自当能者多劳。将来功成身退,必然像那范蠡携美归隐,人间逍遥。”
伊世羽微微笑着,“怕是成不了商圣,成了白首伍子胥。”
小五宽慰道:“少爷莫要瞎想。”
伊世羽举起茶盏,“风云际会,生死难测。”
小五垂手无言。
木屋之外,站满黑衣甲士。
是护屋中人?是守屋中人?
伊世羽冷冷笑着,将杯中凉茶倾洒窗外,“武睿啊武睿。”
岳山,后山野径。
林火听闻脑后风声,立刻扭身抽剑。
“当!”
铁棍撞上千磨。
棍上巨力,震得林火虎口发麻。
未知敌情深浅,林火先是谨慎应对,抽身而退。
连退三步,林火与来袭之人拉开一树距离。他将千磨指地,双膝微曲,耳听八方。
架完剑式,林火方才抬头,观察来犯之敌。
那人手持铁棍,身披褴褛外衣,头戴磨边斗笠。棍头翘起,指向林火。
只这一眼,林火依旧无法辨认此人身份,但他心中知晓,此时现身上至宗后山,只怕皆非善茬。
不过,管他是什么牛鬼蛇神!
他心中早已下定决心,这路中谁都别想拦他!
林火压低身形,稍稍侧移脚步。
面前怪客脚步同移,棍头时刻瞄准过来。
飞吹枫落。
那红枫飘洒下来,拦住怪客目光。
林火握紧千磨,骤然前冲。
他这一步并未用上真元,旨在试探。
剑尖前刺,捅穿枫叶,转瞬就到那人面上。
那人被枫叶遮目,稍慢一瞬,急忙倒曲上身,后仰避剑,虽是避过此剑,斗笠边沿仍被破开。
慌乱之中,那人却不忘反击,扬手横扫。
这随手出招,自然无法奈何林火。他扭身一翻,面朝碧空,一招打蛇随棍,千磨顺着铁棍上滑,削向那人握棍双手,“撒手!”
刺啦声响,火星崩现。
那怪客终是不愿就此断指,缩手松棍。
林火就势一捞,将那铁棍握于掌中。
怪客失了兵器,退出几步。林火不急攻伐,随手将铁棍抛落脚边。
方才一番jiāo手,他已知面前之人功底,手持棍棒依旧非他对手,更别提此刻赤手空拳。
林火望了一眼上坡方向,架起剑势。
他心中明白,当下是趁着举行封禅大典,后山防卫空虚,他才有机会救出小石头,已是无时可拖,不能在此逗留。为今之计……
速战速决!
林火持剑,运起真元。
那怪客似是害怕,又向后退出几步,紧靠一棵大树。
距离看似安全,却不知这般距离,仍在林火剑围之内。
真元迸发。
一步!
仅一步,林火已在怪客面前。
何为剑法?
白袍曾对他说过,“不想被江湖淹死,就用手中剑,淹死别人!”
古来杀人剑,皆在饮血间。
杀伐之气全开,这剑已快到极致。
可怪客却纹丝不动。
何解?
巨木之后,寒芒突至!
一棍,两棍,三棍!
“当!当!当!”
三声巨响!
在两侧树后,竟还藏有三人!
三支铁棍上下jiāo叠,夹住千磨。
剑尖堪堪擦破怪客脖颈,终是停驻。
那三支铁棍持续发力,似要困死林火。
林火又岂会让他们如愿!
即便再加三支铁棍,也休想困住他手中千磨。
再催真元,千磨剑脊嗡嗡作响,将剑上铁棍震飞两旁。飞起一足,林火借力树干,倒飞而退。剑尖垂地,仔细观察局势。
却见另外三名棍客,守在最初那人身前。
四人站于一处,全是褴褛布衫,遮面斗笠。
“再来四个,也拦不住我。”林火舞了个剑花,负剑身后,深得“潇洒”二字真意。
只见树林之后,又走出四人。
八个?
林火稍稍皱眉:看来要费些手脚。
正想出剑。
林中又涌八人。
十六?
林火微微愣神:这树林怎么藏得这么多人?
愣神之际,又有十六人现身。
林火叹了口气,“你们到底有多少人,一起上吧!”
丢了铁棍那人双手合十,微施一礼,“施主武艺高强,我等救人心切,只有冒犯了!”
施主?
林火双眉一皱,单举手掌,“等等!”
众怪客停下脚步,丢棍男人再次鞠躬,“若施主愿放贫僧通行,不造杀戮,那是再好不过。”
林火擎着千磨,仍未放松警惕,“你们,是和尚?”
那怪客似也发愣,伸手除了斗笠,还真是光头,“施主,不是上至宗门人?”
林火松开眉头,“你们要救谁?”
和尚双手合十,“为救门中大师与一位石磊小友。”
救小石头?
林火脑中一转,总算明白石磊为何被囚,立刻破口大骂,“我说小石头怎么会得罪燕王,原来是你们这些妖僧。”
和尚似是讶然,“施主,认识石磊小友?”
“屁话!”林火恶声答道:“我是他哥!”
众僧面面相觑,先后额首,“南无阿弥陀佛。”
“得。”林火也是无话可说,转念一想:此刻也非计较时候,这些和尚倒是来得及时,与他们同闯山门,说不得能增加几分希望。
“也别废话。”林火收起千磨,“既然众位高僧与我目标一致,我识得山中道路,且与我一同上山。”
众僧jiāo头接耳一番,终是额首应下。
众人正准备启程,却听到林中传来呼喝。
“远来是客,诸位何不上山小憩,也让我上至宗尽尽地主之谊。不然传到江湖上去,还道我堂堂上至宗,不晓礼数。”
说话之间,漫山遍野皆是白袍道士。
第119章 黄发垂髫膝边绕
晨光宁静,暖了冰冻溪流。
“啪。”薄冰溪面破开裂纹,溪水潺潺,像在低语,叮咚作响。
光洒入屋,空空dàngdàng,照着茶盏孤影,笼着床边农装。
却见李尔冉盘腿坐于床上,左手持三清指,掌心向上,中指与无名指内收掌心,其余三指指天,双眼半开半合,似是神游天外。
“啪!”
又是一处冰破,李尔冉敛起指诀,缓缓睁开双眼。
身晃,齐整白发泛着淡淡银光。
他瞥了眼窗外暖阳,又望着屋中摆设,空桌,空椅,空堂。
书案上,浓墨洇白宣,描着“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墨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未说话,却能见到眉眼微颤。鹤发童颜也露细纹沟壑,那双眼,观遍沧桑变化,今日同样空洞无神。
挺拔如剑的背脊,有那一瞬佝偻。
李尔冉叹了口气,伸腿套了泥泞农鞋,披上短褐,走下床来。
推开卧门,望向厅堂。他似有一丝晃神,仿佛那俩孩子,还如往常一般候在桌边,暖声唤他,一同用饭。
幻影散去,木质饭桌静静立在厅中。无饭无菜,更无桌边人影,唯有铁木冰凉。
眼角微颤,他终是面无表情,取了水桶,推门而出。
独行溪边,提桶打水。
独回小园,赤手摘菜。
独入房中,舀米,入锅,等待。
静静坐在炉边,看着火光闪烁。
火色映照,那鬓角银发散开几丝,染上红霞,他却未曾察觉。
饭菜已好,开锅待人。
李尔冉打开橱门,目光望着橱内,一动不动。
橱柜之中,三只瓷碗,静静垒着。
握着橱门那手,微微打颤。
他缓缓闭上双眼,又缓缓睁开,平静如常。
饭菜上桌,白烟袅袅。
孤寡老人,坐于桌边,细嚼慢咽。
一饭,一菜,一汤,一碗,竹筷一双。
静无声息。
饭毕,老道孤身洗了碗筷,刺骨寒水未能伤他分毫,他却面若寒霜。
回坐屋内,老道盘腿而坐。
双眼闭合,眉头跳动,却难以入定。
他睁开眼,再次下床,踢开床边木柜,取出柜中酒缸。
伸掌一拍,酒香四溢。
摊手一挥,酒盏落床沿;抖腕一倾,白玉落琼浆。
他放下酒坛,举起酒杯,却望着晶莹玉露,久久难饮。
眼前时光如同倒流,还记得武莫初来之时,带着石磊偷酒,被他撞个正着。他便罚他俩跪在屋内,偏偏将酒坛放在两人面前。
酒香扑鼻,人不饮也自醉。
他便看着两人馋猫模样,暗暗笑个不停。
举头一仰,整杯饮尽,却又立刻满上。
他一扭头,望向屋外小院。
一年时光,院中再未这般寂静。过去一年,当是充满欢声笑语。
武莫进展神速,就在院中练武,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小石头便在院里田边,练那吐纳,忘吸忘呼,憋得满脸通红。
武莫若出声笑他,他便腼腆抿嘴。
屋外田间,汗水灌溉。
三人同挥锄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洒下辛勤,种出一秋收获。
一日耕耘,一老两少坐于田埂。
孩子望晚霞,靠他身上,呼呼入睡。老人瞧儿郎,小心翼翼,嘴角飞扬。
不知不觉,他已习惯。
习惯每日有人轻敲屋门,唤他用膳。
习惯走入厅堂,便能见一桌饭菜,两张笑脸。
习惯迈入院内,能见顽童嬉闹。
习惯坐于田边,帮两人拭去汗珠。
习惯伸足水中,听着溪水潺潺。
习惯大木桶里,为两人搓泥洗澡,溅得满身水渍。
习惯夜深人静,走入房内,为他们撵上被角。
习惯他们的笑,习惯他们的闹,习惯他们膝边绕。
他们扰了他的清修,扰了他的清心寡yù。
可他,并不觉得道心受损,他甚至觉得这一年光yīn,便是三清所赐,最美好的时光!
屋中一桌一椅,皆有回音。
屋外一草一木,皆是回响。
又是一杯饮尽,李尔冉疲态尽显。
他突然觉得有些醉了,他突然觉得有些乏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是啊,青春不在,时光荏苒。
若是寻常人家,七十已是古稀。他已过八十余年寒暑,却似转瞬即逝。
这八十余年,他又做了什么?
山门弃婴,除尘道童,扫地道人,扫地道人,扫地道人……
天位道人!
天位掌教!
大燕帝师!
解甲归山……
八十余年,兜兜转转,出于山门,归于山门。
一生所为,为上至,为道门,为大燕,为苍生,唯独未为自己!
他自己在哪里?
一杯,一杯,又一杯。
李尔冉须染酒渍,发髻松散,日光照来,薄薄光晕。
他曾坐山巅,见霞生云灭,日月盈缺。漫天火云翻滚腾挪,自天边席卷而来,燃上道衫,感三灾业火,觉八难袭身。
发大宏愿,愿身如烈火,dàng平天下不平事,佑万民一世太平。
四十年修行,三日悟道,一朝入天位。
何等传奇!
可,这一生至今,他dàng了什么?又佑了什么?
到头来狄国难平,百姓蒙难,大燕内外,水深火热。
天位。
好个天位!
他要这天位有何用?
拦不住白袍赴死,拦不住武莫背心,甚至拦不住石磊遭诛。
他身边亲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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