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读书 > 其他小说 > 拍翻御史大夫 > 第73章 凤双翼
    一如往常的御史台大会,察院那边只坐着一排人。

    「好,殿院之事就如此,察院。」锺中丞点名察院,皱着眉说:「虞里行有信来吗?」

    虽然锺中丞目不斜视,但是众人的眼光一下子都投到李千里身上,柳子元与刘梦得就算刚回来时不知道,此时也早听同僚们说了,对看一眼後,也望着李千里。

    半晌没有人答话,李千里的表情纹丝不动,毫无帮牛监察代答的意思,最後是韦中丞忍不住出声提点太过注意看李千里反应的牛监察:「呃……牛监察,有虞里行的消息吗?」

    「啊?」牛监察愣了一下,猛地想起来是自己该回答,连忙说:「回禀中丞,两旬前,东都行台收到庶仆从昭义镇内传信说虞里行负伤,无法如期返回东都,要求行台遣人与留在东都等待里行的内侍联络,并向陛下解释无法由虞里行前往覆旨之事,此事已由台院呈报。昨日,又从东都行台处得知,庶仆送来平安信,最後发信处在魏博境内水驿,只是庶仆并未回报虞里行的伤势与留在魏博的原因。」

    众人的目光又转向李千里,因为通常在这种时候,中丞会命留在台内的人去问御史的家人,而虞璇玑的家人……就连铁面无私的锺中丞都有些尴尬地偷瞄了台主大人一眼。

    「娘子并未送来私信。」李千里面不改色地说。

    堂中一片死寂,此时就看出每个人对於此事的态度了。锺中丞丶牛监察把眼睛瞪得比牛还大,目击李虞婚事的韦中丞把嘴抿成一条线,以免自己大笑出声;源令史恨不得把耳朵拔下来丢到李千里面前听个清楚,是说出娘子了吗?他快如闪电地掏了掏耳朵,旷男台主公然承认爱妻吗?

    柳刘二人只是眉头一动,随即把视线低下去,虞璇玑的事虽然是後来才知道的,但是因为此事,他们觉得自己这麽做是对的。他们都是公司分明的人,虽然虞璇玑认真有能力好相处,资历却远远不足,现在又成了李千里的妻子,他们觉得她已经不可能再干出一番事业,而把门生变夫人的李千里,套句王待诏的评价,就是:「此人丶此生丶如此而已。」

    「这是身为虞璇玑丈夫的话。」李千里说,微一努嘴,依然正色说:「身为台主,在虞里行还没回来前,命东都行台尽量支援,若是下个月无信到,牛监察亲往东都。」

    「诺。」丶「诺」牛监察与韦中丞同时说。

    李千里点了点头,随即又说:「但是虞里行身为敕使,不能依期回京,有旷职之嫌,回京後若无正当理由,台内当具状弹劾,务必自清家门,不可给外人留口实。」

    众人同声一诺,这在御史台也是寻常之事。只是不论对这桩亲是赞同或反对,众人看向李千里时,心中都有疑虑:「你真的能秉公处置吗?」

    ※※※

    「阿爷,如果璇玑真的旷职,你说台主真的能狠心把她踢出去吗?」韦中丞坐在父亲对面,父子二人隔着一张条几,合吃一套茶果,几上放着一个大漆盘,里面有约莫十种小茶果,每种两个,盘子前後各有一套琉璃茶盏跟茶托。

    「怎麽?你怀疑他狠不下心?」

    「也不能这麽说,就觉得有点奇怪吧。」

    「怪在何处?」韦尚书问。

    韦家父子每次要谈事情,总是要比旁人多一倍时间,就是因为他们两个会把每一件事的每一个细节都追问到底,韦中丞说:「应该说,我不明白璇玑又跑回魏博干什麽?阿爷你知道吗?」

    「秋霜不会事事都禀告我。」韦尚书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又想了想:「御史台对他们两个的事,有什麽反应。」

    「大部份是没什麽意见,不过确实有人忧虑台主若偏袒璇玑,会让御史台被外人说三道四,尤其是这回璇玑没有跟着中使一起回来,若无重大理由,这一点已经足够让她离开御史台。」

    韦尚书没有说话,花白的粗眉微微一抖,望着远处儿臂粗的蜡烛,像在思考什麽,半晌才吸了口气,缓缓地说:「这事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出使时脱队过,只是那时结果是从殿中降为岭南道监察。」

    宗梅娘入京也是由此来……韦中丞心中暗道。

    韦尚书只是望着窗外缓缓摇曳的树影,半晌才叹了一声,推开果盘,起身往後堂去。韦中丞送出门外,望着父亲依然迈着八字步缓缓地走向母亲居住的後堂,他听见身後传来脚步声,笑着说:「夫人有几天好日子能过了。」

    李千里的同龄侄女丶韦中丞的元配李夫人在丈夫身後站定,与丈夫交换了一笑:「只不知家翁这一手安抚妻妾的功夫,传与叔父没有?」

    「恐怕是妳那十七叔母无师便可自通。」

    ※※

    溽暑已至,正午时的阡陌之间看不见人影,只有一大片瓜蔓中搭着一个个土布帐,说是帐也有点勉强,其实就是两根木棍扯起一块拼拼接接的土布,人便缩在日影照不到的帐下,以避骄阳。

    平莽千里无所遮蔽,就连蝉声都没有,只有远方传来一阵阵如海潮般的河水声,因为这片瓜田就临着河岸,全是发大水後露出的沙地,沙地要淘尽太费事,放着不种又浪费,索性分与流民种瓜种菜,多少有点产值也就是了。

    一般的瓜帐大多是一个农夫,此时也都躺平了歇晌,其中有一处瓜帐看着鼓鼓囊囊,定睛一看,却塞了四五个人,都抱膝蹲在瓜帐内打盹。

    「娘子……」最旁边一个瘦小的少年低声说。

    「嘘!」另一头的大汉斥了一声。

    「春娘,怎麽了?」中间的青年探头问。

    「娘子,我们什麽时候才能回西京哪?」

    此言一出,其他三人都沉默下来,半晌,那青年才说:「呃……我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月几日?」

    「已经有一个月没向台内递消息了。」另一个胡子大汉说。

    「一个月……好像超过一月半就会派人来找了吧?」

    「是。」

    众人沉默,胡子大汉又说:「官人,差不多该回去了,徐州城内这个态势明摆着是不想让朝廷插手,继续待着恐怕无济於事。」

    那青年拿下幞头,一般男子等闲不露发,他却自自然然地搔了搔头,显见是女子:「目前只有任兄一个人证,而且他还是朝廷认为的叛将,若是回去,就算回去台内请得台令再来调查,证据都已消灭,徐州一事更是石沉大海了。」

    「虞官人说得是。」挤在另一头的大汉沉声说,他望着旁边的人:「徐州戍卒三千丶家属万馀,至今只有我一人苟活,身负两万人的……」

    「我明白你的悲痛,但是现在的状况是两镇大帅都想藉机兼领徐帅,至少也要捞个联帅,那就必须以讨逆有功为名来助势,既然要讨逆,那就不能否定前徐帅的处置,否则就变成邀功了。」那胡子大汉打断旁人的话,径自分析:「因此,他们就一定要将徐州之事按下去,也必定要抓到你才罢休,继续待在徐州,会害我们变成你的党羽,到时候追兵赶到,将我们一起杀了,就算是错杀官人,也必定说御史与逆贼同行,错杀无罪,全都一起玩完。」

    大汉听此一言,脸涨得通红,却又无言反驳,见此,那女子说:「果儿,你说的虽然没错,但是任兄有他的伤心事,请你体谅他吧。」

    「官人……」

    「我们确实不能再待了,这几日被东追西赶的,我也烦了。」那女子搔着头,探头到帐外看了看,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眯了眯眼睛:「我要直入徐州城。」

    「官人!」众人惊呼。

    「这几日我想来想去,还是我当初想潜入徐州想错了,以为暗访能收效,又扮了男装,结果让人以为我们都是任兄的部属……」她回头看了看大家,突然啧了一声:「去他娘的徐帅,竟然敢为难我虞璇玑?好啊,不摆谱出来,还不知道是谁为难谁!」

    「这……官人妳要做什麽?」那胡子大汉连忙问。

    「我要大摇大摆地假扮御史……嗯,其实也不用假扮,我本来就是御史……总之,给我雇个八男八女做随从,我要进徐州城!」

    ※※※此时的东都已是酷暑难耐,紧邻着东都北城的一座豪华宅邸中,郭供奉坐在半卷的细竹帘後,一帘之隔,是一湾碧水,几个小婢小厮隔着帘子拼命扇风,将带着水气的清风扇入帘内,因为郭供奉怒气满点了。

    「搞了这麽久,还在徐州城外?」

    「这封信是果儿送来的,应该不是假信。」

    「真他娘的见鬼了!」

    郭供奉手上一柄修得浑圆的芭蕉扇猛力敲着案上的信,隔着长案,高主簿一身青色道袍,正忙着移开案上茶盏:「进难,退亦难,妳说可怎麽办才好?」

    郭供奉沉默,她与高主簿在虞璇玑至河北後不久,就因为轮班派遣而到东都行台来,她心中知道,这是在她殿中内供奉任满前的一个小试验,若能顺利处理东都行台诸般事物,证明自己能独当一面,那麽就有可外放为上州司马,等到再回来时就能任六部郎官或殿中正员,或者再转任中州刺史。

    换言之,眼下这个节骨眼是她此生宦途的重要转捩点。

    「怎麽办是其次,重点是徐州城到底出了什麽事?」郭供奉皱着眉说,顺手挥退帘外的人。

    「我猜是那两位帮着平叛的大帅不安分了,想趁机拉起一帮人自己干。」高主簿淡淡地说,接过郭供奉手中扇子:「记得几年前就有个徐帅也这麽干过。」

    「後来朝廷发兵剿了他,徐州何等重要,怎麽可能让咽喉掐在贰臣之手?」郭供奉决绝地说。

    「不过比起这个,妳听说陛下要重建永安宫的事了吗?」

    「东都将作监的动作这麽大,怎麽不知道?」

    郭供奉与高主簿同时沉默下来,东都将作监向来是一票无事忙,已经上百年没有修建新宫,加上布於东都西京之间的十馀座大小行宫每隔几年就被朝廷下令裁撤弃置。所以东都将作监把全副精神都花在翻修东都的两座宫殿:南边的上阳宫与北边的乾阳宫,但是主父虽然长驻东都,却只住在上阳宫的几处小宫殿内,从不启用中轴线上的正殿群,将作监的众人也只能郁闷地作一些修修补补的小动作,因为无事可做,便将这处的斗栱拆下来清理再放回去丶将那处的栏杆拆下来换铜皮再放回去,总之就是干一些琐碎的小事,说重要倒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

    不过虽说是干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东都将作监却保存着开国以来所有的图纸粉本,由於他们不能任意更改设计,所以只能参照从前的图纸来做,於是……

    「这回他们倒弄了一个好差事了,重建永安宫,还不得把东都将作监的人搬过去做,现在就剩他们还懂永安宫怎麽盖的吧?」郭供奉微微一笑,笑意随即一敛:「只是陛下现在宣布重建永安宫,也就是说要将太极宫让与太子?」

    「恐怕如此。」高主簿谨慎地回答,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语,却听外面有脚步声,是御史台的庶仆进来:「什麽事?」

    「台主急命。」

    高主簿与郭供奉对看一眼,连忙接过那筒用火漆密封的卷轴,拆开来後一看,郭供奉默默把它递给高主簿。

    高主簿一目十行看完,脸色大变:「这……」

    「什麽都别说了,下东都行台令,召回璇玑,命她莫入东都,径往西京,晚了,务必要在台主离京前见上一面,否则,轻则杖刑丶重则贬谪,不可能全身而退。」郭供奉果断地说。

    「另外,要请妳回封私信给台主,请他做好最坏的打算,要有人能在他出京後维护璇玑,因为我们都不知道徐州到底出了什麽事,若有万一,我们无法也不能为她作证。」高主簿说。

    郭供奉阴沉地点了点头,帘外的天空一片澄蓝,她心中却如火烧一般,她非常明白,李千里失势就意味着御史台原本的秩序将被打乱,她虽然不是台面上的人物,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倚靠,她还有座师丶还有前两任的长官可以活动……但是……

    「我从来不在乎别人怎麽看我,当年接家业时如此丶考进士任官时也市如此,是进了乌台,我才想干点正事。」郭供奉哑声说,她轻啮着指甲:「不对……应该说台主是第一个让我想干出点事让他看得起我的人。」

    高主簿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无关於男女之情,这是因为不管做什麽,李千里一直都压在他们头上,过了一个坎,又设一道沟,於是就必须不停地往前走,一旦停顿了,就会被李千里毫不犹豫地踢出御史台。

    「锺中丞说,身在乌台如攀悬崖,挣扎向上一寸,却见台主在上一尺……要按着我说,是因为我们往上一寸,台主就一脚踹过来把我们压下两寸,越是如此,我越想超过他……」郭供奉娓娓地说。

    就像这次来东都……高主簿心中暗道。郭供奉原本是轮不着来东都主事的,主管东都行台起码要是侍御史内供奉以上的人,但是李千里越过两位中丞四位侍御史两位内供奉与六位殿中侍御史,直接点名让郭供奉来。

    「郭供奉骚扰男性台官,屡犯不改,着即逐往东都知行台事。」李千里依然板着脸说,稍稍皱了皱鼻子:「不混出个人样就别回来。」

    失去李千里的御史台,将会变成什麽样子?高主簿自问。

    没有答案,就连郭供奉都沉默了。

    一时间,只剩下蝉鸣声。

    ※※※

    西京的禁苑里,左右千牛卫护着女皇车驾来到龙首原上。

    原上已聚集了数千民夫,正在挖土堆窑丶挑柴打水丶和泥夯砖,远处则堆起了高高的土坡,泼水将黄土地抹出坡道来,等待正式破土之日,好运送各种材料。

    女皇坐在一乘竖着曲柄伞盖的马车上,有些惆怅地望着龙首原上的工地。

    这里早在开国初年就曾经建过行宫,後来废弃了,而後她也想重建,想建造一个配得上弘晖朝的宫殿……原本早就该盖好了,国婚後,她就想建一座专属於主父和她的皇宫,要高高地伏在西京城之上。主父与当时的将作大匠一起画出了一宫三殿的格局:

    一凤双翼,雄视天下,弘晖如日,是曰大明……

    「令渠,你是真正懂得朕的人。」

    那时,女皇微笑着说,她已经厌倦了太极宫中的沉闷与压力。太极宫建在西京正北方,却是地势较低的地方,为了引入三海池水与渠水,太极宫难免潮湿。像是开国以来的重责大任汇於一身,於是皇帝成了最痛苦的人。

    而她希望自己能超越过去,成为太阳一般的存在,不再是被动地接受从世界来的各种责难。

    想起主父,女皇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刺痛,建新宫的计画才刚刚起头,将作大匠就被群相与谏官攻讦,女皇明知他们要针对的是主父,却不能不罢黜将作大匠,暂停计画。太子出生後,她更迫切地要为新儿建一座新宫,一方面,她也感觉到丈夫的不安与烦躁,需要有件事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於是永安宫的重建计画又开始运转,却没想到群相这次迎合她的意思,紧缩财政来支持新宫建设,却不肯发薪饷给调往河北的士兵,於是引起了陉原兵变。大乱之後回到西京,永安宫又被认为是引发乱事的祸首,於是就延宕至今。

    「人就是这样啊,明知重建无益,还是想看看年轻时的梦想会是什麽样子……」女皇轻轻地对自己说,她手中抱着一卷巨大的图轴,要亲手交与在龙首原上监工的新任将作大匠。

    「陛下,将作大匠前来晋见。」

    一人一骑飞奔而至,从马上跃下的中年人,身上的紫袍系带还没系好,显见是刚刚才接到消息,连忙套上常服过来的。将作大匠口称死罪丶伏拜於地,女皇抬手:「莫要如此,你父与先君一同设计永安新宫,无奈时机未到,不得不延迟至今……苦了你父了。」

    女皇一语刚毕,将作大匠已是热泪盈眶,连连叩首:「亡父临去前,北望龙首原曰『新宫未建,虽死犹恨也』,微臣上承天命,下继父志,必好生将新宫奉与陛下。」

    女皇无声地叹息,起身,将图卷交与将作大匠:「这是先君数十年来断断续续绘制的图样,他与你父一样,对於新宫未建,恐怕也是有恨,望你好好地将新宫建成,告慰先君在天之灵。」

    将作大匠双手接过,女皇一手扶着马车栏杆,眺望着东方,温热湿润的风从长林间吹来,卷起她的玄纱大袖衫。站在龙首原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围绕着西京城的层层树林,长风吹动绿浪,霎时间,原上只剩下如海潮一般的声音。

    「传语国老……」风止,女皇的声音苦涩而凝滞,内侍看了她一眼,拱手俯身表示正在倾听,她说:「新宫破土,新君登极……」

    两个时辰後,李贞一从中书舍人接过新拟的旨意,中书舍人试探地问:「国老,年号是不是也该拟了?」

    「陛下与新君乃是母子……阴生阳,乾继坤……」李贞一掐指而算,抽过一张熟纸,端楷写了四个字:「贞者,正也,乾纲入继,若非坤道承载,便无以立足,改元就以永贞或贞元为新年号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