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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保泰？”云惜问，“是谁？”
晏怀安茫然摇头：“报官人人都可去报，如果不是要紧事，由文书填上事由等项，归档等待处理。这些日子来京里头乱哄哄的，我们忙得不可开交。我先前也跟你说过了，要不是上峰看我这段时间累得慌，也不会把这个清闲的案子翻出来。”
说完大概是觉得“清闲”两个字不合适，晏怀安便连忙改口：“当然咯，现在看来非但不清闲，这些和尚，可是出人意料的狡猾！”
“狡猾”大概也不至于。这个李保泰非但他俩不知道是谁，看样子信真和拙一也都不知道。
他俩都是想要把案子往下压的，否则的话肯定自己就去报案了。那如此一来，这个好事的李保泰，会是谁呢？
“会不会是香客什么的？”晏怀安分析，“寺庙都有香客。这也说得通：香客李保泰看到云摩寺出现这等咄咄怪事，于是出于好心，去官府报案。”
“可能性不大。”云惜分析，“你忘了之前拙一他们的态度？就是害怕这事儿给外头知道，生怕抹黑了云摩寺的名誉，进而吓跑了香客。而且，按照信真给我们透露的情况，云摩寺今非昔比，现在的香客多是京中权贵，如果是权贵到你们府衙报案，你的上峰会等闲之事？怕是早就亲自带人来查看情况了吧？”
晏怀安倒是没想到这层，点点头：“看来不是香客。那会是谁？这寺里面没见到有俗家伙夫杂役啊。都是和尚，而且除了拙一，都是‘信’字辈的。”
云惜看着地面，悠悠然道：“和尚在当和尚之前，也是俗人。”
“俗人……你的意思是说？”
云惜点头：“这个‘李保泰’是入空门之前的俗家姓名。这个李保泰，应该就在云摩寺里。”
目前来看，这个分析是最可能的。
“李保泰”身在云摩寺山门之内，所以才能对壁画毁坏之事清清楚楚。他有心为寺里解决这样一个麻烦，但是又担心众同门师兄弟不允，所以私自下山，用出家之前的俗家名去官府报了案。
这么说来，在信真和拙一之外，云摩寺还存在第三种“心思”。
这种心思，同样是为了云摩寺的好：大概李保泰已经厌倦了大师兄和职事之间的纷争缠斗，又对壁画自毁心存疑惧，所以想要引入官府的力量，彻底解决此间所有矛盾。
情况越来越复杂了。但对于云惜来说，也变得越来越有趣。
这就跟画画一样。小时候她学画学到一定时候，不再贪图简单图样的易画，而偏爱起复杂的内容。内容一复杂、一丰富，整个画面就仿佛撑了起来，变得极为悦目。
但后来父亲很快便批评了她：“你这是在逃避。你之所以喜欢丰富的内容，只是因为它们共存起来，给人一种繁复的印象，从而遮住了你落笔的缺陷。如果你把画作中的细节、小处拿出来，你就会发现，其实在局部的技巧上，你犯了很多错误。”
大道至简，大音希声。父亲用一辈子的丹青传授了云惜这样的经验。不过对于那个时期的她来说，复杂，意味着有迹可循。
就比如说那些颜料，只有当图案中的内容多到一定程度，才会有用武之地。
而水墨的至高意境，云惜至今都不敢说已经窥得门径。
现在的局面就是如此。如果没有新的线索、新的矛盾暴露出来，云惜简直都不知道应该如何下手。
多谢这个“李保泰”，给这次的案子开辟了新局面。
“你准备怎么调查？”晏怀安问。
“调查什么？”
“这个李保泰的身份。”
“无需调查，其实，我多少已经有点儿眉目了。”
晏怀安惊异起来：“啊，是谁？你快告诉我！”
云惜歪了歪脑袋：“你猜。”
“我哪猜得着。好云惜，你赶紧告诉我，也不枉我、不枉我替你的脚这么担心！”
云惜脸微微一红：“谁要你担心了！”旋即道，“目前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没有任何证据。再者，就算知道李保泰也没有用。因为他跟我们一样，被事实的真相挡在了门外，否则的话他自己就可以在云摩寺内部解决这个问题，也用不着去官府报案了。”
晏怀安想了想，点点头：“那现在怎么办？”
云惜略一沉默，道：“对于我们还要继续留在云摩寺的消息，信真和拙一态度不同。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拙一很热情，还关心了云惜的伤势。而信真则只是“嗯”。
晏怀安说：“拙一无所谓咱俩在不在。但那信真……好像不太欢迎。”
“何止是不欢迎。你忘了早上他们做早课，信觉特意跑来告诉咱俩，让咱俩可以在香积厨单独用餐，用完了赶紧下山。这云摩寺名义上是拙一最大，但其实可以真正安排下面和尚做事的，只有信真。”
“你的意思是说，信真是在刻意赶我们……”
云惜点点头：“当然这也只是我的分析。而且就算如此，我看今天早上拙一的反应也有些过于平淡了。所以，如果想要真相，咱俩今天还得盯紧这两人……”
晏怀安和云惜，是分头行动的。
晏怀安去缠信真了。毕竟按照他俩的分析，信真的嫌疑最大。何况晏怀安可不乐意被人当皮球似地赶来赶去，他作为官差，可不怕这些没头发的。
至于云惜，她毕竟受了脚伤行动不便，就由她去盯拙一。
因为很巧，拙一今天居然出现在了参堂。
这又是一个反常的现象。
前两天信正和信远描线稿，他该干嘛干嘛去。但是今天已经“破案”，他反而出现在参堂这里，紧盯作画。
真是奇哉怪也，既然相信已经“破案”，他应该风轻云淡地等待工程完工才是。
拙一非但来参堂盯着，神色还隐隐紧张。
紧张什么呢？是因为前三次壁画全部自毁，他已经被吓出后遗症来了？
反倒是信真，不知道在哪里忙。
云惜拄着晏怀安给她做的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到参堂附近。众僧都在忙碌，都顾不上东张西望。即便有几位看见了她，也没有太多表示。
云惜静静等待了好久，拙一终于松弛下紧绷的肩膀，从参堂正门朝山寺的台地边缘走去。
台地边缘能遥遥地看山下的风景。这几天云惜觉得无聊了，就走到那里透口气。
看来拙一也一样。
从台地望出去，整个云摩山的脉络就仿佛一双拥抱起来的手，山间有一些星星点点的旱田，就好似打在密林之中的补丁。
云惜忽然看到拙一的脸上露出几分喜色，正朝着山下鞠躬、礼拜。
云惜心生疑惑，也走了过去。
直走到拙一的身后她才发现，原来山间的旱田里有一些农户，好像是上山来挖冬笋的，也正对着云摩寺的方向合适礼拜。
看样子，拙一是在还礼。
山间一阵冷风吹来，云惜一下子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啊切！”
拙一猛然扭过头来。
“啊，是云惜女施主。”
云惜因为是偷看，所以很有些不好意思。她连忙点点头：“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拙一职事。”
“没有没有，何谈打扰。”
拙一十分礼貌，跟头一天见到时的印象相去甚远。在云惜的脑海里，拙一作为外来的职事，平时不得不摆出一副倨傲的模样，才能弹压得住云摩寺内种种不服的心理。可是没想到私下里，其实他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云惜示意山间的那些人：“我猜他们应该是当年无念法师收留的农户们吧？”
拙一一怔，继而露出微笑：“云施主你也听说了？是，正是他们。云摩寺保住了他们的性命，还给予了足够的衣食，帮着在密林之中修建小路、开辟田产。说无念法师、云摩寺，对他们有再造之恩绝不为过。”
“我来时，注意到云摩山下也有不少良田，有些显然打理不善，为什么不交由这些农户们开垦？”
拙一的脸上闪过一丝阴云：“改朝换代之后皇家大行赏赐，山下的田土大都属于京内豪贵所有。云摩寺并无处置之权。”
原来如此。“所以云摩寺只能在自己的产业——也就是这座山上开辟旱田。”云惜点头，“实在善莫大焉。”
拙一赶紧合十：“阿弥陀佛。”
云惜又问：“抓到了捣乱的人，我看职事并不是特别高兴？”
拙一摇头：“这是寺里的丑闻，我作为职事，不能齐平寺内众僧之心，只会感到惭愧，怎么会高兴？哎，惭愧惭愧。石投于潭，心有余波，我居然执念于个人的惭愧。其实我惭不惭愧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云摩寺的盛名，不应该受到此事牵连。我……当然，对于女施主的贡献，贫僧深表谢意。”
云惜有些讶异。
她没想到拙一居然会这么回答。
字字句句，他关心的并不是壁画，甚至不是个人的威望、脸面，他关心的只有云摩寺。
看来，云惜小瞧他了。
之前听信觉的解释，还以为这个拙一在乎云摩寺，也只是在乎云摩寺跟京中贵人们的联络，在乎云摩寺的香火钱。没想到他的确在乎云摩寺，但在乎的却是这个古刹的名誉。
这……跟信真，本质上不是一样的么？
拙一见云惜恍惚，问：“云施主怎么了？”
云惜忙答：“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职事说的东西……颇有禅机。”
“呵呵，云施主过誉了。我刚才说到个人惭愧，实在是着相了。参禅求佛，追求的是破除无明。‘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贫僧愚钝，至今不能求道于万一。但是，当年无念法师在时，云摩寺实在是天下禅宗之一大兰若。只是无念法师以‘禅理心传，不可言说’之故，并不对外弘法。才导致寺名不彰。”
“虽然寺名不彰，但拙一职事非但熟知，而且还帮助西鸣寺购下云摩寺所有债务，获得所有寺产。”
拙一的眼睛微微睁了睁，不愠不怒，淡然道：“经营乃是俗物，我只是个普通和尚，不及无念法师得修大道，做做经营之事也属正常。而且买下云摩寺债务，也是不忍禅寺因俗事所累，毁于铜臭。此间功过，贫僧从来不挂心头，任人评说。”
好一个任人评说。云惜微笑：“可是平日里见职事与其他和尚说话，却做不到这般淡然。”
拙一的眉头动了动，视线旋即垂落下去。
“行菩萨事，做金刚颜。对于寺中僧众我又何尝愿意管辖，我还巴不得他们活泼一些。但云摩寺如果自己无法维持，那么无念法师所得之道，必将湮没于天地之间。佛法不弘，存与不存何异？只有云摩寺声名显赫了，无念法师的思想与得悟才能广播人间，造福更多生灵。”
云惜听完，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这些天来，以她在寺中所见，觉得这个拙一职事简直有些婆婆妈妈、不近人情。所有的事情不论大小，总要置评一二，而且说起话来难得有什么好气。可没想到原来在他严厉的表象之下，藏着这样一颗无奈的心。
云惜又想起自己跟随父亲学画，父亲也是严厉无比。但每每严厉之后还要告诉云惜：这也是为你好。
可惜拙一在这个寺里，哪怕真地说出来：“我是为云摩寺好”，恐怕也无人相信。
拙一见云惜又是无言，便觉得自己今天真是有些话多，又补充：“当然万物自有缘法，非人力所能强求。这是我又执念了。施主勿怪。”
呵，真是个有趣的人。每一句话都要自省。参禅之事，果然累人。
云惜微笑：“这么说来，职事是很有心将云摩寺好好打磨一番，让其在更多人那里赢得好名声的？”
“自然。”
“所以千万不能让壁画三毁的事情传出去，砸了云摩寺的牌子。”
“牌子？”拙一双手合十，朗声答：“本来无一物，又有什么牌子！”
云惜心头一颤。果然很有些棒喝的意味。
拙一微鞠了一躬：“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贫僧先行告辞。”说罢便转身离去。
等拙一走出了好几步，云惜才从刚才的棒喝中回过神来，喊住对方：
“对了，我还有一事想要问问职事——前三次壁画毁坏，也能用今天早上的那种推论来解释么？”
拙一的步子立即停住，瘦削的背影迟疑了好久。
云惜心想：果然。自己果然全错。
她缓缓替他回答了出来：“其实职事内心，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说的不对，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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