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读书 > 其他小说 > 璧之魇 > 正文 七十二、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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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正二十一年的五月十五将是先王的十年忌日,众多在京的础州权贵结队回荇泽祭拜,詹沛也在其中。而林儿不巧此时染了风寒,郑楹只好留在京中照顾儿子,未能同行。

    詹沛到荇泽不久便收到郭满的信函,信里郭满自称患病不能前去,请詹沛代为吊唁。詹沛对此并不意外,看完随手便丢在一边。

    祭拜结束,詹沛本打算随众人一起打道回京,此时郭满又来信说自己确实染了重病,恐不久于人世,请詹沛来见一面。

    这第二封信着实令詹沛大吃一惊——郭满正值壮年,怎会毫无征兆就病到这个地步?詹沛左思右想也想不通,次日一早便匆匆赶往郭宅。

    因着之前的种种风波,詹沛为保万全,依旧带了护卫。到了郭宅,詹沛留护卫等候在外,自己只身进到屋里,只见郭满双眼凹陷,面色蜡黄,有气无力地歪在床榻上,显然病入膏肓。

    詹沛见弟弟这幅模样,心仿佛被攥了一下,匆匆走近病人,问道:“怎么竟一病至此?我之前连一点风声也不曾听说。”

    郭满勉强睁开些眼,又勉强一笑道:“我得了这种病,是再无颜见人了,所以无人知道。本来也不想劳动哥哥大驾屈尊前来,只想悄悄死了便罢,可我心里确实有些话,思前想后,还是想说给你听。”说完便挣扎着要坐起身来。

    毕竟是自幼的弟兄,詹沛听出郭满话中多出的客套和疏远,心中一阵难过,坐在榻边,轻声道:“小满,你心里有什么话,想说就只管说出来。”

    郭满开口便哽咽起来:“哥,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恨我吗?”

    “不恨。”

    “不恨?”

    “怪我开战后只顾着立功,忽略了你。自己越爬越高,却不曾拉你一把,是我不好。”詹沛坦言。

    郭满却摇了摇头:“不,你我之间没有这么简单,也……也不只是这几年的事。”

    见兄长面露不解的神色,郭满轻声苦笑道:“哥,我活了这些年,很多事情也还看不透彻,唯独看你看得透彻。”

    詹沛依旧不解其意,道:“满,你有什么话,或有什么怨,今天尽情直言讲出来吧,我都听着。”

    “这该从哪里说呢……哪里又是头儿呢?想到哪里说哪里吧。”

    詹沛点了点头,认真地看着郭满,做好了聆听的准备。

    “你一直对我很好,对其他人也好,不过,这并不什么天性中的忠厚良善使然,而都是出于利益的考量吧——看看你现在的死党,几乎都是原先础州那一帮人里的。”

    詹沛并不否认,默然点了点头,让弟弟说下去。

    “我总觉得,在你心里有一个名录,记着所有该拉拢的人、该维系的情意。原本我的名字应踏踏实实躺在你这名录里,然而自从我向定国公告你密之后,你就把我从名录里划除了,之后你就一丁点都看不到我了,我官阶低你不管,休妻你不管,再娶杨氏你也不管,甚至于我与人合谋刺杀你,你还不管,任我来去。别忘了当初你有多顾念我的前程——你觉得调去西营才有出路,苦口婆心劝我跟你同去西营,劝了我两个晚上!”

    詹沛黯然不已,温言解释:“很多事情,确实是我疏忽了,也因这两年相隔太远,且础州初入主京城,着实繁忙,难以兼顾。“

    郭满不做理会,继续道:“再譬如先王身故后,你忙不迭地去照顾体贴他的女儿,大大方方、不遮不掩,全摆在明面上,你自以为是磊落,实是为告诉那些跟你一样打她主意的础州子弟:你詹济之对她是志在必得。大家也知道你有本事有出身,又都与你交好,碍于兄弟脸面,少不得知难而退,也就再无人自找没趣去坏你好事。”

    詹沛不置可否,只道:“你只管往下讲。”

    “说归说,哥,其实不管你是装好人还是真好人,我都佩服你,因为从头到尾你都不漏痕迹,身旁没人不夸你、不抬举你。你这一手,我服,我想学你,却学不来。你处处比我出众,处处压我一头,这些我都认了,谁让咱们是兄弟呢、谁让我天资不足呢,所以我甘为人下,甘做陪衬,从没想过告密。”

    詹沛听到这里,知道这场谈话的重点终于来了。

    “可你知道的,哥,我后来还是告了密。当年你带兵攻霞明失利而拒不回营,我看定国公焦虑成那样,以为告密会是我唯一的机会,虽称不上立功,更不光彩,却也算卖给定国公一个人情,兴许能助我翻身。后来定国公也的确以此成功迫使你回营,可结果呢?明明是我揭发有功,却越来越被定国公疏远;明明是你身负罪孽,在那之后倒是越爬越快。”郭满说起那段往事显得愈发激愤,“我真是小瞧了你的城府——定国公那样对你,你照旧对他谄媚逢迎,当众一通漂亮话把错揽在自己身上,为他保全了颜面。你把坏事变成了好事,我的好事也就变成了坏事。”

    郭满说着说着,再次哽咽起来,继而又连连咳嗽不止。詹沛起身为他取来一杯水,郭满接过喝下两口,继续道:“从那之后,你把我甩得越来越远,我再怎么也追不上你的步子——人缘输给你,功勋输给你,权势输给你,连后来喜欢的女子也是寒微出身,又输给你。本来情爱面前这些都不算什么,可你知定国公又对我做了什么吗?他把我叫去,明言叫我不可与你一同操办婚仪,怕我们俩辱没了你们!”

    詹沛大惊,继而恍然大悟:“想不到,当年你万般推辞,竟是因为定国公的授意。”

    “我听完气极了,我知道自己跟你相比是一丁点的脸面都没有,可就算如此我也还是没想过要投靠弋州,更没想过要对你不利,甚至于,气过之后,我还是夜夜为你祈祷,为础州祈祷!贱得像条狗!!可你们又是怎样对我的?封赏功臣时你们得到了什么?将军、大将军、驸马都尉,真威风啊。而我又得到了什么?振武校尉!区区一个振武校尉就把我打发了。是,这些是定国公定下的,可以你的身份脸面,若当初肯为我说一句话,我也不至于只得这样一个敷衍的施舍!所以现在你说,我方才说你将我从你的名录中划除了,我亏说你了吗?!”郭满早已怆然泪下,却并不抹去泪水,一任涕泗长流,“我好歹也曾征战沙场九死一生,就为曾经的一次失言,被那周知行厌弃至此,他怎么不想想,他的所作所为又好得到哪里去?!”

    “小满,你说得一点不错,我在定国公手下这么多年,也一直提心吊胆。这些年还好些,战时和战前,我在他面前,看他脸色稍沉,我就大气都不敢喘,可想而知你的境遇有多艰难。”

    “后面的一切想必你都知道了,不知道也能猜个差不离。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放我身上最合适不过了,好在我这条烂命,终于是要了结了,你对我恨也好怜也罢,都随你去。说来,我自问也不是什么丧尽天良之人,可这些事上,明明错在我而不在你,我却一点不觉有愧。你说这是为何呢?”

    詹沛仍旧一语不发,等待郭满自问自答。

    “你面上越是不争不抢、唾面自干,背地里越是抢得比谁都凶——不争不抢是去抢人缘,唾面自干是去抢周知行的赏识、立功的机会。一旦得到机会,你务求丁点纰漏都不出,几年下来斩获颇丰……”郭满越说越亢奋,语速不受控似的越来越快,忽又顿住问道,“你是不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明白。你说我只顾自己往上爬,虽没踩你,却抢走了所有的绳索,一根也没给你留下。”

    郭满一愣,拊掌大笑道:“是,是,说得好,精准精炼,这正是我的意思,且说得比我自己都清晰直白。你既然明白,我也不消废话了。”说罢又摇头叹道,“有时候我真可怜二娘,要与你这样的人过一辈子。”

    詹沛神色凝重起来,也许真如郭满所说,自己心中有这样那样的可怕沟壑,只是自己本性如此,习以为常罢了。

    郭满提着心劲儿吐完心里话,劲儿一松,顿时感到浑身无力,委顿下去,合上眼睛,大张着口,口中时断时续地发出沉沉喘息。

    詹沛看得出郭满命不久矣,直言轻声问道:“震儿呢,我想这次一道带他回京城。把他交给我,你可以放心……”

    “不劳大哥费心,我病重前已托人送他去了弋州杨府,由他继母照管。”

    詹沛脸色一滞:郭满他宁可让亲儿以一个尴尬的身份寄居弋州,也不愿交付给自己这个他叫了多年哥哥的人。

    詹沛还未平静,又听郭满决绝道:“哥,今日我依旧叫你一声哥,你也照旧叫我满,可我既未改姓,死后仍愿归葬郭氏祖坟。”

    詹沛心一沉,惊讶于郭满心中对自己之恨已深到了无可化解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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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满噩耗传到弋州,才五岁的震儿得知后大哭不止。震儿丧父失母,似较同龄孩子早知些事,知道自己如今在这个家只有继母杨筠可依赖,便每时每刻都乖巧地腻在杨筠身边。

    而幼童不知道的是,继母的处境还不如自己——她只是个不甚受宠的庶出女儿,被贪利的长辈强行嫁给人品有缺的郭满,年纪轻轻便做了继母,嫁入不久,丈夫身故,而父亲杨综此期间先是遭到软禁,后又暴毙而亡,嫡母只知道哭哭啼啼,对她不管不问,于是乎,杨筠回到娘家一样无所倚恃,本就身份尴尬,郭震的到来,令她更是举步维艰。所以起初,杨筠对震儿很不耐烦,但见他如此依赖自己,也着实可怜这孩子的身世,不由渐渐生出了舐犊之情。

    杨筠不想也知道,父亲的死,二叔绝对脱不了干系,可如今二叔当家,杨筠为自保,只能对杨绰极尽恭顺,同时也思量着应尽早离开暗流涌动的杨府。

    这天,杨筠小心翼翼准备好措辞,带着震儿来拜见二叔,暗示自己回来后不受嫡母待见,想尽快带着孩子改嫁出去。杨绰当然也乐意见到侄女改嫁,满口答应下来。

    杨筠同叔叔谈完事,离开书房,正好遇见廊下等待与杨绰谈事的吕唯立。吕唯立曾见过杨筠,却不曾见过郭震,打过招呼后出于好奇便随口一问,才得知是郭满与别人生的儿子,因郭满故去,不得以来到弋州跟继母过活。

    吕唯立心头顿时无限感慨,又听杨筠道:“多谢你当初落入敌手,却没供出先夫,不过说来也真是造化天定,最后死的还是他。”

    杨筠说完,便牵着震儿离开了。

    杨筠所言正和吕唯立心中感慨一样。吕唯立一直记得母亲的话:世上有人幸运,就有人不幸,有人逢凶化吉,就有人步步维艰,也正是那些步步维艰者冥冥之中在为逢凶化吉者担厄运。这日,吕唯立想起母亲的话,念头不由触及郭满——明明是自己为郭满顶罪,然而最后自己再一次逢凶化吉,而郭满却不得久活,这世上为自己担厄运者,也许就是那生不逢时的郭满,再想到郭满的可怜儿子,吕唯立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绿林出身的莽汉忽然之间竟起了怜爱,接着便想起比震儿更可怜的杨筠……三天后,吕唯立找上杨绰,求娶杨筠。

    杨绰恰在为侄女的亲事发愁,故而吕唯立提议正中下怀,次日便询问杨筠,一心要离开娘家的杨筠对这门婚事也无异议。

    此事议定,杨绰开始着人帮吕唯立张罗婚礼。离婚礼只剩两天时,杨绰忽叫来吕唯立道:“只顾忙活了,我们俩竟都忘了一件事——你那岳父,可是你坑死的。”

    吕唯立一脸滑稽道:“是您自己忘了,我可没忘,是我下的手,怎能忘呢。”

    “那你还敢娶筠儿?你就不怕她知道?”

    “那就不让她知道。”

    杨绰闻言一愣,继而一笑:“那便无事了,唯愿你们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说完,杨绰忽然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不知为何,眼前的年轻人的某种气质令杨绰感觉与某人很像,思来想去才想到,与吕唯立相像之人,正是詹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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