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正堂，才用了药的林如海倚在一张设在门侧的黑漆雕花木榻上，身上盖着一层夹缎被子，黛玉侍坐塌上，傅云酒则搬了把椅子坐在下手，屋子地上乌压压一片站满了府里叫的上名号的仆役。
“叫你们来是为什么，都打听清楚了吗？”见人全部到齐，林如海垂着眼睛，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充满威严，屋子里顿时静的连根针掉下去都听得出来。
“你们不说，想来是默认了。”林如海扫视一圈，见无人敢与他对视，停了几秒后说道，“那便省了我多说一遍的功夫。”
“府上这些年一直没有买过新仆役，你们都是府里的老人，有些规矩，应该全部懂得。”林如海咳了几声，按下黛玉捶背的手，继续说道，“玉儿的母亲去得早，我一直没有续弦，这些年忙于政务府里诸事多无暇管理，原本想着你们都是老人照看地过来，信任有加。如今看来，倒是你们自己先吃里扒外起来了？”
林如海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仆役们也没一个人敢先开口触霉头，气氛顿时更加凝重。傅云酒侧眼看着靠在木榻上看不出神情的林如海，有些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打算。这位万里挑一又官场沉浮多年的探花郎，果然不能当做普通人看啊。
“阿酒，依你看此事要怎么处理？”傅云酒还在分析林如海的心理，不料下一秒突然被叫。
“不知父亲大人只是问我看法，还是另有打算？”傅云酒一愣，接着坦然问道。
“此话怎讲？”林如海看着傅云酒，目光变得慈爱起来。
“您若只是问我看法，如今府上还有您和姐姐年长于我，我自然是要以你们的看法为尊。”傅云酒笑了笑，“但您如果是打算让我代您办事，那我就不能说和你们是一样的看法，而要仔细想想了。”
“我问你话，自然是要听你真正的想法。”林如海被傅云酒这谨慎又古怪的道理弄得哭笑不得。不过阿酒刚到府上诸事不熟，身份又是庶子，确实不方便骤然插手林府家宅之事。见他能想得这般清楚明白，说话办事不急不躁，林如海心中浮起一层欣慰的情绪。
“依我之见，国无法无以强盛，家无规无以安宁。”屋内仆役们的目光都快要戳死人了，傅云酒却毫不在意，侃侃而谈，反正大不了被记恨暗地里打一顿的事，有大桃这个人形杀器在论打架他怕谁？
“仆役私偷主家的东西典卖，偷窃财物在先，背主弃义在后，既违家规又犯国法，自然是清清楚楚地按规矩处置，也好约束后人。”
“你可有具体措施？”林如海见傅云酒说得如此正气凛然，配合他继续问下去。
“小过轻罚，大错发卖，犯罪交官。”傅云酒轻松应道，成功收获了身后一堆倒吸气之声。
“老爷，我们这几家人在府上伺候了几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犯了错您要罚便罚，哪有像小二爷说的发卖和交官的道理？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可不是家丑外扬吗？”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实在是忍不住，在其余仆役期待的目光中上前，噗通一声跪下说道。
她是林府的家生子，伺候了一辈子林家人，如今虽已在家养老不怎么进府了，可儿孙们还在府里领差，要是真按傅云酒说得来，估计一家子人有得苦吃。
这嬷嬷的一番话说得不无道理，对于林府这样的人家来说，仆役犯事确实是家丑，大多都是私下悄悄处理了，从没有张扬的道理。不过傅云酒的本意也不是真的要把她们发卖送官，如此说话吓人另有目的，而林如海显然也领会了他的想法。
“我已经决议把这事交给阿酒处理，这些话你去和他说吧。”面对老嬷嬷的求情，林如海淡淡说道。
“老爷！”老嬷嬷顿时急了，她与傅云酒根本不熟，对方能说出那般话来显然是个铁心的主，怎么可能说得通？
“你们都是在府里服侍多年的老人了，我今天说的话，都回去仔细想一想，和家里人也说一说。”林如海打断了老嬷嬷的话，扶着黛玉坐直身子，环视一眼屋子里的仆役。
“我们林家子孙不盛血脉稀薄，如今只剩三个人。我的身子这些日子来越来越不好，不知还能撑到几时，玉儿又是女子，身体单薄。这一府上下将来要托付给谁，你们将来是要为谁做事，都想得明白吗？”
林如海这话，分明是在交付后事啊！
一时间屋内所有人都震惊了。对黛玉来说，她不曾想过父亲的身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对仆役们来说，他们不曾料到林如海居然会如此看中傅云酒，刚认回来半天就明言要将整个府邸交付与他；对于傅云酒来说，他虽已明知林如海时日不多，今天这遭也确实是希望林如海可以给他一个管事的名号，但却没想到对方会把话说到这种地步。
“是，老爷。”
仆役们闻言背后惊出一层冷汗，经林如海这么一提醒，他们才意识到，傅云酒如今是林府唯一的男嗣，等林如海百年之后，整个林府都会是他的，看向傅云酒的目光再也不敢有半分逾矩。
“好了，我今日乏了，你们都先退下，今天这事到底该怎么处理，都听阿酒和玉儿的。”林如海见该敲打的都敲打完了，摆了摆手，“玉儿回房去吧，我留你弟弟说几句话。”
黛玉从方才起就一直在低头思索着什么，听林如海如此说道，才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傅云酒，等下人走完后起身准备离开。
“姐姐等等。”傅云酒却叫住了她。
黛玉闻声转头，见几步外和自己一般高的小少年迎光笑着，面色如霁，认真说道，“姐姐不要有为难的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出了岔子都有我担着。”
“嗯。”黛玉沉默了片刻，最终抿着嘴点了点头。
“父亲大人留我有什么事吗？”目送黛玉离去，屏退下人的屋子里只剩林如海和傅云酒二人。傅云酒转身问道，对穿越管人叫爹这件事他还是有些不适应，只能折中在后面加上大人二字，听起来有些疏远。
林如海以为傅云酒是还在怨他，虽然不愿却也无可奈何，好在之前见他们姐弟之间的关系似乎还不错，让林如海心中感到不少安慰。
“阿酒，我知道你是个心善的好孩子，肯定不会弃我们于不顾。你姐姐一直身子不好，又是女儿，有些话我也只能和你说说了。”四下无人，林如海终于放下了伪装，身体一下子垮了下去，伏在木榻上不住咳着，傅云酒见状想去拍拍他的背，却被他抬手阻止了。
“我的身体已经拖了几个月，年前最不行的时候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赶忙去京中传信叫了你姐姐回来。近日虽然好了些，却也不过是回光返照昨日何大夫对我说，估计就是今年的事了。”林如海的眼神黯了下去，意气风发与颓废丧气之间，隔着的是不可违逆的生老病死。
“我原本无心续弦，先把你姐姐送去外祖家教养，想着过几年退任闲下来后在族里挑一个资质不错的孩子教养，再接你姐姐回来共享天伦之乐，如今看来是来不及了。若是没有你，我们林家怕是真的要断绝啊。”
“若是没有我，父亲是怎么打算的？”傅云酒很想知道这个红楼未解之谜，林如海死前到底是怎么为黛玉安排的，按理说以他的智慧，不可能不为女儿的未来铺路。
“我们林家这边已经没有近亲，还好玉儿还有外祖母一家，老太太也疼她。虽说到底比不得自家人亲近，可于情于理都要比找不知底细的人家托付的好。而且女儿毕竟比不得男儿，长大后还是有血亲的人家更放心些。”林如海缓缓说道，这些事显然已经在他心底考虑了无数次。
“那府里的钱财呢？”
“人知道自己的死期后，才明白钱财不过身外物罢了。”林如海笑着摇摇头，“玉儿不是喜欢守财的人，她一个弱女子独自在世上身怀巨款，定会引来无数觊觎。我宁愿把钱财一部分留在族庙，一部分交给贾家带走，只留下够玉儿长大出嫁生活一世的暗地里送给贾老太太保管，只要她能平安度过一身，其余诸事又有何妨。”
“您真是为姐姐思虑不少。”对于林如海这份拳拳爱女之心，傅云酒不由得十分感动。作为一个古代男性，能够放下家产血脉种种顾虑，只想给女儿一份安稳的未来，怎不让人敬佩？
若是宝黛之间没有那份前世之缘，黛玉平安长大到出嫁之龄，在贾母的主持下，虽不一定大富大贵，却也定能平安度过一生。红楼黛玉最终的结局，只能说是上天早就定好的悲剧。
“那父亲如今还是一样的打算吗？”傅云酒接着问道。
“你说呢？”林如海闻言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我们林家如今已经有了正经的子嗣，你又如此争气，我难道还白白把家产交给别人？”
傅云酒也笑了，他并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迟早会离开这里。但只要林如海愿意信任他给他的直播提供条件，他就会回报给对方想要的东西，“不过父亲大人要改主意，还有些其他事需要注意。”
“你说来我听听。”林如海虽有一箩筐事情等着嘱咐傅云酒，却也不着急。这个孩子的聪慧给他带来的惊喜实在是太多了，他打算看看对方这次又能想到哪一步去。
“您之前病体垂危，紧急派人去京中接姐姐回来，肯定已经初步想到了方才说的事，也给贾府透露了这方面的意思了吧。”傅云酒说出自己的推测，见林如海没有否认，接着说道。
“此次琏二哥哥陪姐姐回家，除了护送姐姐，也带着收理钱财的目的。如今我们突然告诉他计划泡汤了，快到手的巨财不翼而飞，虽然大家都是亲戚，他若是存了怨气，却也不好说道。”
“所以你今天到现在都还没有见到他。”林如海听到这里摸着胡子笑道。
傅云酒闻言愣了一秒，看着林如海老神在的表情，在心里暗笑一声老狐狸。他是怎么想的觉得对方想不到这点，这位父亲大人可是正儿八经的官场老油条，他要是身体不出事，整个贾府上下的男人加起来也不一定抵得过他一个。
“我已经设法稳住了琏儿，至少这几日没有问题。”林如海见自己在儿子心中终于有了些地位，满意地笑笑，继续说道，“然而他到底还年轻，真正不好说道的人是他父亲。贾赦虽然不正经做事，却在钱财上极其计较，人品也不怎么样。我在扬州明里暗里树敌太多，百年之后你们势必要进京生活，到时候他要是心里不服气搞什么乱子可就不好了。”
傅云酒听林如海如此不客气地评价了一番自己的大舅子，嘴角抽了抽，还是庆幸自己的身份是他的儿子，而不是贾府的哪个混账吧。
“那您的意思是？”
“若是给我一年时间，我一定可以把所有事情都给你们安排地妥妥帖帖，但如今我不知还剩多少时日，幸好你小小年纪便如此聪慧伶俐，我只能尽力给你铺一段路，未来只能靠你自己了。”林如海又咳了几声，招手让傅云酒靠近些，说出一句令他震惊无比的话。
“这世上最稳固也最危险的一条路——‘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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