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招三层，偏厅的一间房中，身材高大的男子裸着上身，阖目休息。
他身边的女子纤细美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慵懒，抬起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庞，轻声道：“爷，是不是感觉好一点了？”
男子嗯了一声，并不动，那声音里带着情事后的倦意。
女子也不多言，轻轻向内移了移，让男子好好休息。
又过片刻，门外有人轻轻叩门。
女子披了一件外衫，起身开门。
鸨母轻声道：“姑娘，外面有一位小相公，说是要找姑娘陪。”
女子皱了皱眉，道：“没看见我有客吗？不见，推了便是。”
鸨母小声道：“那小相公进门就说了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女子微微一怔，道：“那你把人带到二楼的偏厅去，我一会儿过去。”
鸨母应了一声，退出去了。
女子走回房中，探身看了一眼仍在闭幕休憩的男子，轻声道：“爷，有人来找，妾身先去看看。”
男子睁开眼睛，淡淡嗯了一声。
女子也不介意，稍作梳妆后离开。
过了片刻，女子又回来了，跟那男子说道：“爷，那姑娘自称姓唐，说是找爷有急事。”她递上一块玉牌，道，“她还给了妾身这个东西，说爷见了便知道她的身份了。”
男子睁开眼睛瞥了一眼，眼神微微一变，伸手拿过玉牌。
片刻之后，他披上衣衫道：“把人带过来，你退下吧。”
女子应了一声，乖觉地退了出去。
男子把玩着手中的令牌，神思渺远。
唐青语。
男子的唇角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只是想一想这个名字，就会让人觉得开心。那时的他，还不是天下第一杀手楼的楼主，也不需整日隐匿在黑暗与污秽之中。她年少，他也不大，她被哥哥绑在树下，哭着向他伸出手要抱。他被罚跪，她偷偷拿了饭菜送去，笑眯眯地从兜里摸出几块糖。他硬闯唐门密室，她不顾禁令舍命相陪。
那个孩子，这些年过去，不知道什么样了。
再等一会儿，有人轻轻叩门：“爷，人来了。”
男子嗯了一声，门已被推开，唐青语走了进来，在他身前两步处停下，直直地看着他。
男子一笑，唤了一声：“青儿。”
唐青语张了张口，还未说话，眼眶已经红了。
半晌，她才轻轻问了一声：“祠哥，你还好吗？”
唐祠笑了笑，示意她坐到旁边来，道：“有什么好不好的？活着就很好，不是吗？”
唐青语眼睛红着，却还是跟着笑了一下，坐下道：“也是，你能活着我就很开心了。”
唐祠一笑，道：“你怎么过来了？”
唐青语道：“我在家里听说了点事，有些想不明白，来找你问问。”
唐祠笑道：“家里？舍得回去了？”
唐青语送他一个白眼，哼哼道：“我是有事才回去的！”
唐祠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你爹养你不容易，以后别这么任性了。”
唐青语嘟嘟嘴，反驳道：“好意思说我吗你？你不任性会离家出走然后当杀手？”
唐祠仍是那样轻笑着道：“我那和你能一样吗？我做错了事，杀错了人。若不当这个杀手，不当杀手楼主，我必死无疑。活着总比死了好吧？”
唐青语看了看他的眼睛，突然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不开心，你不要笑了，我很难过。”
唐祠看着她抓住自己的手，指节圆润，纤细柔软，用力到白皙的手背上微微爆起青筋，轻微的颤抖泄露了主人难以抑制的情绪。
终于，唐祠的表情微微融化了些，他伸出手，覆在唐青语手背上，轻叹一声：“青儿，不要哭了。你应该笑着，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唐青语抬起头，脸上还有泪珠，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道：“好。”
唐祠笑了。
他早已不是年轻时的模样，可唐青语这个孩子，却一如往昔，如同他记忆最深处的那一点美好。
唐祠问道：“不说这些，你来找我是什么事？”
唐青语道：“我爹是不是中毒了？”
唐祠面色不变，问道：“你怎么会这么问？”
唐青语把先前和唐溢讨论过的事大致说了一遍，然后问道：“到底是不是我爹出事了？”
唐祠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过了好一会儿，突然一笑，道：“这么多年不见，青儿丫头也长成大人了。”
唐青语皱一下眉：“不要转移话题。”
唐祠笑道：“不是转移话题，感慨一声罢了。”他沉默一下，道，“你爹让人传了口信来，说你是唐门正式出师弟子，所做的事可以代表唐门。”
唐青语眨巴一下眼睛：“我昨天才跑出来，我爹就给你口信了？他现在这么神了？”
唐祠一笑，道：“你懂什么？江湖各处传消息自有渠道，一朵烟花，一只信鸽，什么都有。消息最重要的就是快，要事事都等着人来传，早就错过时机了。”
唐青语撇撇嘴，道：“我爹都没跟我说过。”
唐祠笑道：“青儿，你知道你爹这是什么意思吗？”
唐青语想了一下，道：“意思是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外面玩了？”
唐祠摇摇头，道：“你爹的意思，是要我配合你。”
唐青语一愣。
唐祠轻声道：“你爹这是要放手了，你明白吗？”
唐青语愣了好一会儿，才道：“看来我爹是真的不太对。”她看看唐祠，问道，“我爹到底怎么了？”
唐祠神色平淡地道：“三年之前他就已经中毒了。他一直没说那毒的来历，但我猜与京城有关。那毒不好解，这几年唐无庸费尽心力，也不过是勉强维持住毒性不发作罢了。想要根除，只有找制毒的人问出配方才行。”
唐青语握紧了手，半晌才问道：“京城？我爹怎么会惹上京城的人？”
唐祠笑了一下，道：“能让你爹舍了性命的，除了唐门，也就是你和你大哥了。”
唐青语的眼睛蓦地缩了一下：“是因为我？”
唐祠笑道：“是啊，不是为了你，你爹怎么会被京城权贵盯上？”
唐青语看着唐祠，道：“祠哥，你知道什么就说出来，不要这样！吊着我好玩吗？”
唐祠笑道：“我没有吊着你。我是在想，你爹有时候挺混蛋的，这种事应该他自己和你说，怎么到了我这里？”
唐青语挥了挥拳头：“不许说我爹！”
唐祠也不躲，任由她捶了两下，笑着问道：“还想不想知道你爹的事了？”
唐青语语塞。
唐祠笑得很慵懒，往后一躺，半倚在小榻上，道：“看来你一点诚意都没有，罢了，我又不是非得管这个闲事不可。唐姑娘，你请回吧！”
唐青语跟他认识很多年了，知道这人性子恶劣至极，愤怒地瞪眼睛，用眼神表达不满，却不敢说什么了。
唐祠只当没看见，笑道：“怎么也不说句话？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唐青语憋着气道：“说什么？”
唐祠笑道：“嗯就说‘祠哥我错了，求祠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青语喂了一声：“你说不说啊！”
唐祠笑着道：“去给我泡杯茶来，故事太长，一时也说不完。”
他的语气像是在支使身边的小丫头，但唐青语这会儿有求于他，只能起身去给他倒茶，气呼呼地往他面前一放：“给你！”
唐祠笑着说道：“态度很恶劣啊！”
唐青语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嚷道：“你再罗里吧嗦的，我真跟你动手了啊！”
唐祠摸了一下被掐的地方，道：“怎么还是这么凶？不怕嫁不掉？”眼看那女孩真的要炸毛，唐祠适时收手，说道：“你的身世，就要从十六年前说起了。”
“你娘本是京城名将之女，因年少贪玩，偷偷溜出家门在江湖中行走游历，巧遇你爹。她与你爹倾心相许两情相悦，本要结为连理，唐门却出了内乱。你爹接到传信，立刻回到唐门协助他的父亲平定叛乱。与此同时，你娘的家中也出了事，她父亲被诬为逆臣，眼见一家上下都要斩首发配，你娘怎能坐视不理？她想尽办法为你外公一家平反，欠下人情。救命之恩如何回报？你娘最终选择嫁了苏太师为续弦。待你爹忙完唐门的事，你娘已经成了苏夫人，情难再续，便回到唐门，接任掌门之职，为唐门复兴而努力。”
唐青语听呆了，好半晌，才喃喃道：“我爹”她愣怔了好一会儿人，才说道，“那我怎么会被我爹领养的？”
唐祠道：“具体的事我不清楚，不过大概知道一些。你母亲怀着你的时候受了算计，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她不顾所有人的劝阻诈死离京，在去唐门的路上早产生下了你，她自己毒发身亡。你身上的毒是娘胎里带来的，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但是按照那个毒性，你只怕也活不过十日。你爹带你回了唐门，不惜违背门规也要用秘术救你，这才有了如今的你。”
唐青语呆呆地看着地上，脸上的表情让人瞧着就觉得有点心疼。唐祠却没有安慰半句，静静地在一旁看着。
有些事，旁人当真帮不上任何一点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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