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读书 > 其他小说 > 洼地烽火 > 正文 第一章/第二节(三)
    大水在开始落去。虽说水深的洼地里,人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拉筏子(注2),才把高粱秸子弄到了家。但人们总算是抢着把大田收割了上来,一年总算是有了个头儿。看着可可怜怜的几个高粱头子晾在了场上,离装仓入囤不远了,庄稼人的心也多少踏实了些,总比颗粒不收强吧?转眼,天也就凉了,白露要到了。

    铁柱和石柱哥俩到西堼去捋草籽,捋了半小口袋儿。哥俩又到堼上挖了好多艳粉(注3),一边吃着一边往回走。走着走着,铁柱一回头,就看见一个头戴礼帽c身穿黑缎子裤褂c白袜黑尖口呢子鞋的人,骑着个庄稼地儿很少见的德国蓝牌28大架洋车子(土语,指“自行车“)朝他们这边来了。在那个年月能有如此打扮的人不是官面就是土匪,一般百姓在路上遇到都是远远地躲开,怕惹祸上身。虽说铁柱早就是庄里面不怕事敢担事的小伙儿,经蓟县那场变故,看到了生与死,胆识就更大了,但妈常叨咕的“不怕事儿找人,就怕人找事儿”他是牢记在心上的。况且不惹事儿,让大人省心,是正事。所以一见这人这个来路,就赶忙拉了拉石柱,哥俩就下了道,耙(bà,土语,指“踩着泥水走路”)着泥水顺着庄稼地里的小道回了家。

    来的是什么人?

    他姓唐,大号挺响亮,叫唐帅武,可是人送的外号就不怎么地了——唐溜子,是王铁匠庄正西五c六里地张道各庄的,是附近出了名的唠叨梆子。

    说起这小子,十里八村不知道他的少,骂他的多。这货,小时耍钱闹鬼,大了吃喝嫖赌。据说近几年城里有了“白面馆”,就又粘上了“白面儿”。这一抽,不要紧,没几天就把一个本来还算殷实的家全给败祸没了,父母也被活活气死。前些年,他的大姐出门子到了王铁匠庄的老马家。姐夫俩是老实憨厚的庄稼人。前年他到姐夫家借钱,没借给他,翻了脸,拿起院子中的石头就把姐夫家最值钱的家当做饭的锅给凿了。从此,也就断了道,再也不上王铁匠庄来了。

    今天这小子不知何故又来了,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等着吧,没好事。

    这小子里了歪斜地骑着车,直奔他姐姐家。她姐姐家在庄子最西头道北。这时,他姐姐正在院子里“勿食勿食”地轰着要到晾着红高粱c灯笼棵子籽和榆树皮的席头子上捡食的小鸡子。

    唐溜子一骗腿下了车,用前轱辘撞开了那侧歪着的秫秸排子,大摇大摆,就进了院。

    他姐夫马得富姑母俩是村里面出了名的窝囊膪,胆小怕事,八脚踹不出个屁来。他姐一见大门口突然站着一个穿着不凡的老爷儿们,也不言声(nián sheng)儿,就闯进来,直奔了她,心里害了怕,也没敢多看,赶紧低下头,往寨子(大洼地里穷人家没有院墙,只是用秫秸杆把院子圈起来。这秫秸杆圈成的圈就叫寨子)边躲。

    “姐,干啥活嗫?”

    他姐吓得也没听清他喊的是什么,站在那里就“突突”地筛开了糠,连手里面拿着的地笤帚也跟着一个劲的抖,眼看就要掉在了地上。

    “姐,是我,是帅武”,唐溜子边说边凑到了他姐的身边,“你真是白活了,大白天的又没闹老抢儿,这么大个人咧,看把你吓的。”一边说着,就一边扶住了马唐氏的胳膊。

    这时,他姐才敢瞪着还有些惊恐的俩眼抬头看了他一眼。

    “是大兄弟呀!我当时谁嗫,可吓坏我咧!”他姐稳了稳心定了定神,见是他,想不理但又没那个胆量,就只好硬强着挤出了一丝笑,故作亲切地答着话。“吃了没?冷不冷?累不累?”天上一脚地上一脚,东一榔头西一杠子,故作亲切地问候着。可是心里却琢磨开了,“这小子好几年不登门咧,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冷不丁又冒上来,干啥来咧?准没啥好事!“

    “姐,你也是孩子都多大的人咧,昝儿还是整天介颠三倒四c二么填仓的。都啥时候咧,还‘吃了没,喝了没’地乱问?”唐溜子甩了甩男不男c女不女的大中分,边支着车子边教训着。

    “到了一奶同胞的亲姐姐家,就让站在院里,也不往屋里让?让人一看这成啥咧?”还没说上几句,就挑开了他姐的不是。

    他姐这才想起往屋里让他,于是就发着怵,把他让到了屋子里面。

    “我姐夫嗫?”唐溜子进了屋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家里唯一的那只稀里合得儿的旧春凳上。

    “在后当院干活嗫,我这就去叫且。”说着如释重负地跑了出去。

    姑母俩像站规矩似的站在唐溜子面前,恭听着即将的训斥。

    “还不快给舅老爷蒯瓢水?”

    “不用咧。“唐溜子翘起二郎腿,颠得着,掏出了洋烟(土语,与后文的烟卷一样都是指“香烟”),抽出一支在烟盒上“啪c啪”戳得着,随后“嚓”地划了一根火柴,点着烟叼在嘴上,又在空中晃了晃燃烧的火柴棍,“啪”的一声扔在了地上,也不言声,随后就一口一口地抽起烟来。

    这既不打又不罚的一出儿可把姑母俩闹蒙了,大气也不敢出,半低着头,偷眼看着他,等着下文。

    唐溜子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晃着打了头油锃光瓦亮留着大中分的丧梆子脑袋,慢悠悠地吐着烟圈儿。

    姑母俩彻底没了底,腿肚子都要转了筋,就差给他跪下了。还是他姐夫马得富,毕竟是个大老爷们儿,先开了口,“大舅老爷,今儿昝儿有空到我这儿串个门儿?”

    唐溜子也不搭理他,瞟了瞟炕上那条只看见棉花很难看见布的被子c北柜上那只剩一只耳朵浑身都是土的瓶罐,用手指戳点着他开了口,“我说姐夫,你看看,你们俩,啊?这日子过的,啊?就差他妈的拉着棍儿要着吃咧。”

    他斜愣着眼看了他俩一眼,又开了腔,“前年吧,有桩大买卖到你们这儿来倒五块钱,是倒扁儿又不是不还,愣说家里没有到别人家也借不出来,就是不给我。”

    这小子说到这,突然,“噌”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像头要吃人的野兽那样在屋地上来回转着,两手挥舞着,狠命地嘬着烟,“昝儿样,你看看昝儿样,你兄弟今天混的,大蓝牌c金怀表c哈德门,穿绸裹缎吃香的喝辣的”

    这小子说着,把刚抽完了的烟蒂狠狠地扔在了马得富的脚下,吓得他一哆嗦好悬没坐地上,连说了三个“是,是,是”。

    “他妈的,狗眼看人低,有眼没珠,瞧不起我。今儿个昝儿样,嗯?老子入了日本人的维持会,日本人看到我上马能治军下马能管民,是个人物,赏识咱,大小给了点事。现如今在玉田地面上也是个跺下脚儿地动啃的人儿,只要我说句话让谁倾家荡产出房子卖地,定在二更保证到不了五更。”

    马得富姑母俩彻底抗不住劲喽,“枯嗵“给他就跪在了地上,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个话来。

    一见这情景,唐溜子故作开了惊讶,“你俩这是干啥?都是实在亲戚,快起来,快起来!”说着还满脸堆着笑,假惺惺地把姑母俩拉了起来。

    “宁可他人负我,我不负他人。两笔写不出个亲字,谁让你是我亲姐亲姐夫呢?嗯——?这不,又有好事啦——。日本人要招工到关外去,知道我是个干才,就委托给了我。没别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从庄里面给我招个人,甭管是瘸子还是哑巴,都给五毛钱。”唐溜子看到火候差不多了,就一古脑儿端出了他的“狗皮膏药“。

    马得富夫妇俩一听是这事,胆子就大了起来,“大舅老爷,我这笨嘴拙腮的,你看?”

    “中咧,中咧!我知道你俩就是个吃货,能吃不能干。把庄里面管事的叫这儿来,总可以吧?嗯——?”“嗯”时他提高了八度,那个气势似乎要把马得富一口吞掉。

    马得富赶紧地连说了三个“中,中,中”,就跟头流星地跑了出去,出了门还没忘回过头来吩咐自己家里的,“还愣着干啥?快抱柴火,点火,给大舅老爷烧口热水喝!“

    庄里管事的与马得富是同族同辈,叫马得财,人们都叫他老马。正如他的名字,只要有好处给钱,啥事都干,啥屎都拉。

    一见面,经唐溜子这么一说,两个人一拍即合。不一会大街上就响起了“咣咣”的锣声和“众庄户听真,成丁们一律到庙台儿集合,官府有公干”那像破锣的喊声。

    注2:指把高粱秸秆捆上个,搭在一起,在水中像拉船样拉着走。

    注3:一种多年生草本攀援植物的根,状如白薯做的粉,可生食,也可蒸熟后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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