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读书 > 其他小说 > 旧时的盛宴 > 第 18 章
    的。这正是我起虔敬和崇拜的地方。她虽深信恋爱是个人的自由,却不肯贸然独断独行,而轻忽父母的意志。她这般深谋远虑,承欢父母,人格活跃,感化及我,藻虽德薄能鲜,求善之心,哪能不油然而生?她这般饮水思源,孝顺父母,人格的美,尽于此矣,我怎能不心诚悦服,益发加倍的敬爱!

    我对于令爱这种主张,除了感情上的叹服以外,还深信她有理论上的根据。我们留学生总算是智识阶级中人,生在这个过渡时代的中国,要想图谋祖国社会的改良,首当以身作则,一举一动,合于礼仪。家庭是社会的根本,婚姻改良是家庭改良的先决问题。我现在正遇到这个切身问题,希望自己能够依照着一个健全而美满的lún理标准,以解决我的终身大事。我自然更希望这个lún理标准,能够扩大他的应用范围。令爱主张自己选择,而以最后请求父母俯允为正式解决,我认为这是最健全而圆满的改良南针,亦即是谋新旧调和最妥善的办法。这就是我向二位长者写这封求婚书的理由。

    我自知德薄能鲜,原不该钟情于令爱。可是爱美是人之常情。我心眼的视线,早已被她的人格的美所吸引。我激发的心灵,早已向她的精神的美求寄托。我毕竟超脱了暗受天公驱使而不由自主的境地,壮着胆竖立求爱的意志,闯进求爱的宫门。我由敬佩而恋慕,由恋慕而挚爱,由挚爱而求婚,这其间却是满蕴着真诚。我觉得我们双方真挚的爱情,的确完全基于诚之一字上。我们的结合,是一种心理的结合。令爱的崇高而带诗意的宗教观,和我的lún理的唯心观,有共同的思想基础和共同的情感基础。我们所以于无形中受造物的支配,而双方爱情日益浓密,了解日益进深。我想我这种心态是健全的,而且稳重的。我誓愿为她努力向上,牺牲一切,而后始敢将不才的我,贡献于二位长者之前,恳乞您们的垂纳!我深知道这是个最重大的祈求;在您们方面,金言一诺,又是个最重大的责任!但是当我作这个祈求时,我也未尝不自觉前途责任的重大。我的挚爱的心理中,早已蕴藏了感恩的心理。记得当我未钟情于令爱以前,我无时不感念着父母栽培之恩,而想何以实现忠于国孝于亲的道理。自我钟情于令爱以后,我又无时不沉思默想,思天赐之厚,想令爱之恩,因而勉励自己,力求人格的完成,督察自己,永葆爱情的专一。前之显亲扬名,后之留芳遗爱,这自命的双重负担,固未尝一刻去诸怀。

    我写到这里,忽而想起令爱常和我谈起的一件事。她告诉我二位长者间挚爱的密度,是五十余年来如一日。这是何等的伟大!我深信人世间的富贵功名,都是痛苦的来源;只有家庭和睦,是真正的快乐。像您们那样的安居乐业,才是领略人生滋味,了解人生真义。家庭是社会的雏形,也是一切高尚思想的发育地,和纯洁情感的养成所。社会上一般人,大都以利害为结合,少有拣选的同情心。我们倘使建设一个美满愉快的家庭,决不是单求一己的快乐而已,还要扩大我们的同情圈,做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的真义。我固知道在这万恶的社会里,yù立时实现我们的理想,决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我并不以感到和恶环境奋斗的困难,而觉得心灰意懒。我深信社会上只要有一二位仁人君子的热心毅力,世道人心,即有转移的机会和向上的可能。我质直无饰地希望令爱能够和我协力同心,在今后五十年中国时局的紧要关键上,极尽我们的绵薄。“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总之,恋爱的最终目的,决不在追寻刹那间的快乐,而在善用这支生力军,谋自我的扩充,求人格的完成。婚姻的最终目的,亦决不在贪图一辈子的幸福,而在抬高生活的水平线,作立德立功立言等等垂世不朽的事业。天赋我以美满愉快的生活,我若不发奋图报,将何以对天下人?又将何以对自我?

    我仿佛在上面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但是我的中心是恳挚的,我的脑筋是清明的。我现在要说几句脚踏实地的痛心话了。我不爱令爱于她大病之前,而爱她于大病之后,未曾与她共患难,这是我认为生平最抱恨的一件事!我这时正在恳请二位长者将令爱付托于我,我在这一点子上,对于二位长者,竟丝毫没有jiāo代。我深知二位长者对于令爱一切放心,只是时时挂念着她的身体。我自从爱她以来,也完全作如是观。我总期尽人事以回天力,在她身体一方面,倘使您们赐我机会,当尽我之所能以图报于万一。

    我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差不多已说完了。我现在要述我的家庭状况,以资参考。藻父母在堂,一姐已出阁,一妹在学。门第清寒,而小康之家,尚有天lún之乐。令爱和我的友谊经过情形,曾已详禀家中。家严慈对于令爱,深表爱敬,而对于藻求婚的心愿,亦完全赞许。此事之成,只待二位长者金言一诺。万一长者不肯贸然以令爱付诸陌生之人,而愿多留观察的时日,以定行止,我也自然要静待后命。不过如能早予最后的解决,于藻之前途预备上,当有莫大的激励,而学业上有事半功倍的成效。总之,我这时聚精会神的程度,是生来所未有的。我的情思里,充满了无限的恐惶。我一生的成功或失败,快乐或痛苦,都系于长者之一言。假如长者以为藻之才德,不足以仰匹令爱,我也只可听命运的支配,而供养她于自己的心宫;且竭毕生之力于学问,以永志我此生曾受之灵感。其余者不足为长者道矣。临颖惶切,不知所云。

    敬肃,并祝万福!

    吴文藻谨上

    一九二六,七,一。美国剑桥。

    )第二节 [爱眉小札书信]

    徐志摩

    徐志摩,浙江海宁人,著名的诗人、散文家,他的诗开了一个新时代。1918年,他即将启程去美国留学,父亲替他另取名志摩,据说是因为曾有一个和尚替他摩过头,而和尚名叫志恢,并预言他将来必成大器。徐志摩一家人才辈出,沈钧儒是他的表叔,金庸是他的姑表弟,而琼瑶是他的表外甥女。1931年,他死于空难。

    一九三一年七月四日自北平

    爱眉:

    你昨天的信更见你的气愤,结果你也把我气病了。我愁得如同见鬼,昨晚整宵不得睡。乖!你再不能和我生气。我近几日来已为家事气得肝火常旺,一来就心烦意躁,这是我素来没有的现象。在这大热天,处境已经不顺,彼此再要生气,气成了病,那有什么趣味?去年夏天我病了有三星期,今年再不能病了。你第一不可生气,你是更气不动。我的愁大半是为你在愁,只要你说一句达观话,说不生我气,我心里就可舒服。

    乖!至少让我俩心平意和的过日子,老话说得好,逆来要顺受。我们今年运道似乎格外不佳。我们更当谨慎,别带坏了感情和身体。我先几信也无非说几句牢骚话,你又何必认真,我历年来还不是处处依顺着你的。我也只求你身体好,那是最要紧的。其次,你能安心做些工作。现在好在你已在画一门寻得门径,我何尝不愿你竿头日进。你能成名,不论哪一项都是我的荣耀。即如此次我带了你的卷子到处给人看,有人夸,我心里就喜,还不是吗?一切等到我到上海再定夺。天无绝人之路,我也这么想,我计算到上海怕得要七月十三四,因为亚东等我一篇《醒世姻缘》的序,有一百元酬报,我也已答应,不能不赶成,还有另一篇文章也得这几天内赶好。

    文伯事我有一函怪你,也错怪了。慰慈去传了话,吓得文伯长篇累牍的来说你对他一番好意的感激话。适之请他来住。我现在住的西楼。

    老金他们七月二十离北平,他们极抱憾,行前不能见你。小叶婚事才过,陈雪屏后天又要结婚,我又得相当帮忙。上函问向少蝶帮借五百成否?

    竞处如何?至念。我要你这样来电,好叫我安心(北平电报挂号)。“董胡摩慰即回眉”七个字,花大洋七毛耳。祝你好。

    摩亲吻四日

    一九三一年七月八日自北平

    爱妻小眉:

    真糟,你化了三角一分的飞快,走了整六天才到。想是航空、铁轨全叫大水冲昏了,别的倒不管,只是苦了我这几天候信的着急!

    我昨函已详说一切,我真的恨不得今天此时已到你的怀抱说起咱们久别见面,也该有相当表示,人老是那坐着躺着不起身,我枉然每回想张开胳膊来抱你亲你,一进家门,总是扫兴。我这次回来,咱们来个洋腔,抱抱亲亲如何?这本是人情,你别老是说那是湘眉一种人才做得去。就算给我一点满足,我先给你商量成不成?我到家时刻,你可以知道,我即不想你到站接我,至少我亦人情的希望,在你容颜表情上看得出对我一种相当的热意。

    更好是屋子里没有别人,彼此不致感受拘束。况且你又何尝是没有表情的人?你不记得我们的“翁冷翠的一夜”在松树七号墙角里亲别的时候?我就不懂何以做了夫妻,形迹反而得往疏里去!那是一个错误。我有相当情感的精力,你不全盘承受,难道叫我用凉水自浇身?我钱还不曾领到,我能如愿的话,可以带回近八百元,垫银行空尚勉强,本月月费仍悬空,怎好?

    我遵命不飞,已定十二快车,十四晚可到上海。记好了!连日大雨,全城变湖,大门都出不去。明日如晴,先发一电安慰你。乖!我只要你自珍自爱,我希望到家见到你一些欢容,那别的困难就不难解决。请即电知文伯,慰慈,盼能见到!娘好否?至念!

    你的鞋花已买,水果怕不成。我在狠命写《醒世姻缘》序,但笔是秃定的了,怎样好?

    诗倒做了几首,北大招考,尚得帮忙。

    老金、丽琳想你送画,他们二十走,即寄尚可及。

    杨宗翰(字伯屏)也求你画扇。

    你的亲摩

    一九三一年十月一日自北平

    宝贝:

    一转眼又是三天。西林今日到沪,他说一到即去我家。水果恐已不成模样,但也是一点意思。文伯去时,你有石榴吃了。他在想带些什么别致东西给你。你如想什么,快来信,尚来得及。你说要给适之写信,他今日已南下,日内可到沪。他说一定去看你。你得客气些,老朋友总是老朋友,感情总是值得保存的。你说对不?少蝶处五百两,再不可少,否则更僵。原来他信上也说两,好在他不在这“两”“元”的区别,而于我们却有分寸:可老实对他说,但我盼望这信到时,他已为我付银行。请你写个条子叫老何持去兴业(静安寺路)银行,问锡璜,问他我们账上欠多少?你再告诉我,已开出节账,到哪天为止,共多少?连同本月的房钱一共若干?还有少蝶那笔钱也得算上。如此连家用到十月底尚须清多少,我得有个数。账再来设法弥补。你知道我一连三月,共须扣去三百元。大雨那里共三百元,现在也是无期搁浅。真是不了。你爱我,在这窘迫时能替我省,我真感谢。我但求立得直,以后即要借钱也没有路了,千万小心。我这几天上课应酬忙。我来说给你听:星一晚上有四个饭局之多。南城、北城、东城都有,奔煞人。星二徽音山上下来,同吃中饭,她已经胖到九十八磅。你说要不要静养,我说你也得到山上去静养,才能真的走上健康的路。上海是没办法的。我看样子,徽音又快有宝宝了。

    星二晚,适之家饯西林行,我冻病了。昨天又是一早上课。饭后王叔鲁约去看房子,在什方院。我和慰慈同去。房子倒是全地板,又有澡间;但院子太小,恐不适宜,我们想不要。并且你若一时不来,我这里另开门户,更增费用,也不是道理。关了房子,去协和,看奚若。他的脚病又发作了,不能动,又得住院两星期,可怜!晚上,等在春华楼为适之饯行。请了三四个姑娘来,饭后被拉到胡同。对不住,好太太!我本想不去,但说有他不妨事。病后xìngyù大强,他在老相好鹣鹣外又和一个红弟老七生了关系。昨晚见了,ròu感颇富。她和老三是一个班子,两雌争,醋气勃勃,甚为好看。今天又是一早上课,下午睡了一晌。五点送适之走。与杨亮功、慰慈去正阳楼吃蟹、吃烤羊ròu。八时又去德国府吃饭,不想洋鬼子也会逛胡同,他们都说中国姑娘好。乖,你放心!我决不拈花惹草。女人我也见得多,谁也没有我的爱妻好。这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每天每夜都想你。一晚我做梦,飞机回家,一直飞进你的房,一直飞上你的床,小鸟儿就进了窠也,美极!可惜是梦。想想我们少年夫妻分离两地,实在是不对。但上海决不是我们住的地方。我始终希望你能搬来共享些闲福。北京真是太美了,你何必沾恋上海呢?大雨(孙大雨)的事弄得极糟。他到后,师大无薪可发,他就发脾气,不上课,退还聘书。他可不知道这并非亏待他一人,除了北大基金教授每月领薪,此外人人都得耐心等。今天我劝了他半天,他才答应去上一星期的课;因为他如其完全不上课,那他最初领的一二百元都得还,那不是更糟。他现住欧美同学会,你来个信劝劝他,好不好?中国哪比得外国,万事都得将就一些。你说是不是?奚若太太一件衣料,你得补来,托适之带,不要忘了。她在盼望。再有上月水电,我确是开了。老何上来,从笔筒下拿去了;我走的那天或是上一天,怎说没有?老太爷有回信没有?我明天去燕京看君劢。我要睡了。乖乖!

    我亲吻你的香肌

    你的“愚夫”摩摩

    一九三一年十月十日自北平

    爱眉亲亲:

    你果然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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