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读书 > 其他小说 > 旧时的盛宴 > 第 16 章
    样,二哥,洋鬼子笑得更下贱了,好像这样麻烦是应当应分。喝,登时从柜台下面抽出簿子来,刷刷的就写;写完,又一伸手,钱是钱,票子是票子,没有一眨眼的工夫,都给我数出来了;紧跟着便是:“请点一点,先生!”又是一大“先生”,下贱,不懂得买卖规矩!点完了钱,我反倒楞住了,好像忘了点什么。对了,我并没忘了什么,是奇怪洋鬼子干事况且是堂堂的大银行为什么这样快?赶丧哪?真他妈的!

    二哥,还是中国的银行,多么有派儿!我不是说昨儿个去取钱吗?早八点就去了,因为现在天儿热,银行八点就开门;抓个早儿,省得大晌午的劳动人家;咱们事事都得留个心眼,人家有个伺候得着与伺候不着,不是吗?到了银行,人家真开了门,我就心里说,二哥:大热的天,说什么时候开门就什么时候开门,真叫不容易。其实人家要楞不开一天,不是谁也管不了吗?一边赞叹,我一边就往里走。喝,大电扇忽忽的吹着,人家已经都各按部位坐得稳稳当当,吸着烟卷,按着铃要茶水,太好了,活像一群皇上,太够派儿了。我一看,就不好意思过去,大热的天,不叫人家多歇会儿,未免有点不知好歹。可是我到底过去了,二哥,因为怕人家把我撵出去;人家看我像没事的,还不撵出来么?人家是银行,又不是茶馆,可以随便出入。我就过去了,极慢的把支票放在柜台上。没人搭理我,当然的。有一位看了我一眼,我很高兴;大热的天,看我一眼,不容易。二哥,我一过去就预备好了:先用左腿金鸡独立的站着,为是站乏了好换腿。左腿立了有十分钟,我很高兴我的腿确是有了劲。支持到十二分钟我不能不换腿了,于是就来个右金鸡独立。右腿也不弱,我更高兴了,嗨,爽xìng来个猴啃桃吧,我就头朝下,顺着柜台倒站了几分钟。翻过身来,大家还没动静,我又翻了十来个跟头,打了些旋风脚。刚站稳了,过来一位;心里说:我还没练两套拳呢:这么快?那位先生敢情是过来吐口痰,我补上了两套拳。拳练完了,我出了点汗,很痛快。又站了会儿,一边喘气,一边欣赏大家的派头真稳!很想给他们喝个彩。八点四十分,过来一位,脸上要下雨,眉毛上满是黑云,看了我一眼。我很难过,大热的天,来给人家添麻烦。他看了支票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好像断定我和支票像亲哥儿俩不像。我很想把脑门子上签个字。他连大气没出把支票拿了走,扔给我一面小铜牌。我直说:“不忙,不忙!今天要不合适,我明天再来;明天立秋。”我是真怕把他气死,大热的天。他还是没理我,真够派儿,使我肃然起敬!

    拿着铜牌,我坐在椅子上,往放钱的那边看了一下。放钱的先生一位像屈原的中年人刚按铃要鸡丝面。我一想:工友传达到厨房,厨子还得上街买鸡,凑巧了鸡也许还没长成个儿;即使顺当的买着鸡,面也许还没磨好。说不定,这碗鸡丝面得等三天三夜。放钱的先生当然在吃面之前决不会放钱;大热的天,腹里没食怎能办事。我觉得太对不起人了,二哥!心中一懊悔,我有点发困,靠着椅子就睡了。睡得挺好,没蚊子也没臭虫,到底是银行里!一闭眼就睡了五十多分钟;我的身体,二哥,是不错了!吃得饱,睡得着!偷偷的往放钱的先生那边一看,(不好意思正眼看,大热的天,赶劳人是不对的!)鸡丝面还没来呢。我很替他着急,肚子怪饿的,坐着多么难受。他可是真够派儿,肚子那么饿还不动声色,没法不佩服他了,二哥。

    大概有十点左右吧,鸡丝面来了!“大概”,因为我不肯看壁上的钟大热的天,表示出催促人家的意思简直不够朋友。况且我才等了两点钟,算得了什么。我偷偷的看人家吃面。他吃得可不慢。我觉得对不起人。为兑我这张支票再逼得人家噎死,不人道!二哥,咱们都是善心人哪。他吃完了面,按铃要手巾把,然后点上火纸,咕噜开小水烟袋。我这才放心,他不至于噎死了。他又吸了半点多钟水烟。这时候,二哥。等取钱的已有了六七位,我们彼此对看,眼中都带出对不起人的神气,我要是开银行,二哥,开市的那天就先qiāng毙俩取钱的,省得日后麻烦。大热的天,取哪门子钱?!不知好歹!

    十点半,放钱的先生立起来伸了伸腰。然后捧着小水烟袋和同事的低声闲谈起来。我替他抱不平,二哥,大热的天,十时半还得在行里闲谈,多么不自由!凭他的派儿,至少该上青岛避两月暑去;还在行里,还得闲谈,哼!

    十一点,他回来,放下水烟袋,出去了;大概是去出恭。十一点半才回来。大热的天,二哥,人家得出半点钟的恭,多不容易!再说,十一点半,他居然拿起笔来写账,看支票。我直要过去劝告他不必着急。大热的天,为几个取钱的得点病才合不着。到了十二点,我决定回家,明天再来。我刚要走,放钱的先生喊:“一号!”我真不愿过去,这个人使我失望!才等了四点钟就放钱,派儿不到家!可是,他到底没使我失望!我一过去,他没说什么,只指了指支票的背面。原来我忘了在背后签字,他没等我拔下自来水笔来,说了句:“明天再说吧。”这才是我所希望的!本来吗,人家是一点关门;我补签上字,再等四点钟,不就是下午四点了吗?大热的天,二哥,人家能到时候不关门?我收起支票来,想说几句极合适的客气话,可是他喊了“二号”;我不能再耽误人家的工夫,决定回家好好的写封道歉的信!二哥,你得开开眼去,太够派儿!

    载1934年10月1日《论语》第50期

    )第五节 [生与死的一行列]

    王统照

    王统照,山东诸城人,现代著名作家。他自幼入私塾学习,潜心学习“四书五经”,1918年考入北京大学英国文学系。1921年与周作人、沈雁冰、郑振铎、蒋百里、许地山等人,发起成立了新文化运动史上第一个文学团体文学研究会。1924年冬天,王统照与陈毅相识,又介绍陈毅加入文学研究会,他们的友谊持续一生。

    “老魏作了一辈子的好人,却偏偏不拣好日子死,……像这样落棉花瓤子的雪,这样刀尖似的风,我们却替他出殡。老魏还有这口气,少不得又点头咂舌地说:‘劳不起驾!哦!劳不起驾’了!”

    这句话是四十多岁鹰钩鼻子的刚二说的。他是老魏近邻,专门为人扛棺材的行家。自十六七岁起首同他父亲作这等传代的事,已经将二十多年的筋力、肩ròu全消耗在死尸的身上。往常老魏总笑他是没出息的,是专与活人作对的,因为刚二听见那里有了死人,便向烟酒店中先赊两个铜子的干酒喝。他在这天的雪花飞舞中,却没曾先向常去的烟酒店中喝这一杯酒。他同了同伴们由棺材铺扛了一具薄薄的杨木棺踏着街上雪泥走的时候,并没有说话,只觉得老魏的厚而成为紫黑色的下唇,藏在蓬蓬的短髯中间,在巷后的茅檐下旧时的盛宴喝玉米粥,他那失去了乌色的凝住的眼光不大敢向着阳光启视,在朔风逼冷的十二月清晨,他低头喝着卖零食的玉米粥仿佛尽自向地上的薄薄霜痕上注shè。一群乞丐似的杠夫,束了草绳,带了穿洞的毡帽,上面的红缨毛摇着,正从他的身旁经过,大家预备着去到北长街为一个医生抬棺材去。他居然喊着我们喝一碗粥再去,记得还向他说了一句“咦!魏老头儿,回头我要替你剪一下胡子了”。他哈哈地笑了。

    这都是刚二同了三个同伴由棺材店中出来时走在道中的回忆与感想。天气冷得利害,街上坐着明亮炫耀的包车的贵fù人的颈部全包在皮大氅的白狐毛的领子里,汽车的轮迹在皑皑雪上也少了好些。虽然听到午pào放过,日影却没曾由灰色布满的天空中露出一点来。

    当着快走近了老魏的门首,刚二沉默了一路,忍不住说出那几句话来,他那三个同伴,正如自用力往前走去,仿佛以先没听明他的话一般。又走了几步,在前头的小孩子阿毛道:“刚二叔,你不知道魏老爷子不会拣好日子死的;设若他会拣了日子死,他早会拣好日子活着了!他活的日子,全是极坏。依我看来,不,我妈也是这样说呢。他老人家到死也没个老伴,一个养儿子,又病又跛了一条腿,连博利工厂也进不去了,还得他老人家弄饭来给他吃。好日子,是呵,可不是他的!……”这几句话似乎使刚二听了有些动心,便用破洞的袖口装了口,咳嗽了几声,并没有答话。

    他们一同把棺材放在老魏的三间破屋前头,各人脸上不但没有一滴汗珠,反而都冻红了。几个替老魏办丧事的老人,fù女,便喊着小孩子们在墙角上烧了一瓦罐煤渣,让他们围着取暖。

    自然是异常省事的,死尸装进了棺材,大家都觉得宽慰了好多,拉车的李顺暂时充当了木匠,把棺材盖板钉好,……丁丁……丁,一阵的斧子声中,与土炕上蜷伏着跛足的老魏养子蒙儿的哀声,与邻人们的嗟叹声,同时并作。

    棺殓已毕,一位年老的妈妈更首先提议应该乘着人多手众,赶快送到城外五里墩的义地里去埋葬去。七十八岁的李顺的祖父,便同大家讨论,五六个办丧的都不约而同地说:“应该赶快入土”,独有刚二在煤渣的火边,摸着腮儿没有答应一句。那位好絮叨的妈妈拄着拐杖,一手拭着鼻涕颤声向刚二道:

    “你刚二叔今天想酒喝可不成,……哼哼!老魏待你也不错,没有良心的小子!”

    “我么?……”刚二夷然地苦笑,却没有续说下去,接着得了残疾的蒙儿又呜呜地哭出声来。

    当着棺材还没有抬出门首的时候,大家各人回去午餐之后,重复聚议如何处置蒙儿的问题。因为照例蒙儿应该送他的义父到城外的义地上去,不过他的左足自去年有病,又被汽车轧了一次,万不能有这样的力量走七八里的路程。若是仍教他在土炕上呜呜地哭泣,不但他自己不肯,而李顺的祖父首先不答应,理由是正当而明了的。他在众人的面前,一手捋着全白的胡子,一手用他的铜旱烟管扣着白色的棺木道:“蒙儿的事……你们也有几个晓得的,他是一个疯fù的弃儿,十年以前的事,你们年青的人算算他那时才几岁?”他说至几岁二字,便少停了一会,眼望着围绕他的一群人。

    于是五岁,八岁的猜不定的说法一齐嚷了起来,李顺的祖父又将硕大的烟斗向棺木扣了一下,似乎也要教死尸听得见地说:“我记得那时他正正是七岁呢。”正在这时,在炕上的蒙儿从哽咽的声中应了一声,别人更没有说话的了,李顺的祖父便如背历史似的重复说下去。

    “不知那里来的疯fù,赤着上身,从城外跑来,在大街上被警察赶跑,来到我们这个贫民窟里,他们便不来干涉了。可怜的蒙儿还一前一后地随着他妈转着,走着。小孩子身上那里有一丝线,亏得那时还是七月的热天气。那时有些人以为这个疯fù太难看了,也想合伙将她和蒙儿逐出去,……但终究被我和老魏阻止住了。不过三四天疯fù死去,余下这个可怜的孩子,……以后的事,也不用再说了。我活了这大岁数,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个命运劣败的蒙儿。就他现在说是这样,将来的事谁还能想得定?……可是论理他对于老魏的死去,无论如何,焉能不去送到义地看着安葬。……”本来大家的心思,也是如此,更加上蒙儿在炕上直声嚷着就算跪着走去,也是不在屋子里的。于是又经过一番乱呶的纷谈之后,遂决定由李顺搀扶着他走,而李顺的祖父,因为与老魏有几十年的老jiāo情,也要穿了破黑羊皮袄随着棺材前去。他是幼年当过镳师的,虽有这等年纪,筋力却还强壮;他的xìng情又极坚定,所以众人都不敢去阻止他。

    正是极平常的事,五六个人扛了一具白木棺材用打结的麻绳捆缚住,前面有几个穷窘的状况如同棺材的表示一样的贫民迤逦地走着。大家在沉默中,一步一步的,足印踏在雪后的灰泥大街上,还不如汽车轮子的斜方纹印得深些;还不如载重的马蹄踏得重些;更不如警察们的铁钉的皮靴走在街上有些声响。这穷苦的生与死的一行列,在许多人看来,还不如一辆人力车上的jì nǚ所带的花绫结更光耀些。自然的他们都是每天每夜被罩在灰色的暗幕之下,即使死后仍然是用白色而不光华的粗木匣装起,或者用粗绳打成的苇席;不但这样,他们的肚腹,只是用坚硬粗糙的食物渣滓磨成的墙壁;他们的皮肤,只是用冻僵的血与冷透的汗编成的;至于他们的思想是空幻的,只有从黎明时看得见苍白的朝光,到黄昏时走过的暗围的网,他们那里有花绫结的色彩,姿态;与沾染土的ròu的香味,与女xìng之发的奇臭。他们在街上穿行着,在他们没有系统的思想中自然也会有深深的感触,他们也以为是人类共同有的命运的感触,但他们愚蠢,简单,却没曾知道已被“命运”逐出于宇宙之外了。

    虽是冷的冬天,一到雪停风止的时候,看热闹的人也有了,茶馆里的顾客又重复来临。他们这一行列,一般人看惯了,自然再不会有考问的心思,死者是谁?跛足的小孩子是棺材中的死尸的什么人?好好的人为什么死的?这些问题早逐出于消闲的人们的目光与思域之外。他们消闲的人们,每天在街口上看见开膛的猪,厚而尖锋的刀从茸茸的毛项下chā入,血花四shè地,从后腿间拔出;他们在市口看穿灰衣无领的犯人蒙了白布被流星似的qiāng弹由十余步外打到脑壳上,滚在地下还微微搐动;他们见小孩子们强力相搏头破血出哭号,这都是消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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