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读书 > 玄幻小说 > 繁华调 > 正文 第六章 面相非常
    九秋寒露,云淡鹰飞,都畿道河南府的嵩岳群山之中景色甚佳,落叶缤纷,红黄交映,将肃杀秋意遮掩不见。少室山上钟声隐隐,时有诵经之声,山道上却有两人沿着石级快步走下,牵过山道尽处的两匹健马,翻身跃上。

    李延青回头望向山顶,敛去眉间失望,提缰下山,身旁慕容则问道:“既然那位镜尘大师外出云游,你又往何处去?”

    李延青向西遥望道:“这个时候,长安应该颇为热闹罢。”

    慕容则与他并骑道:“年后便是春闱,偏远州县的生徒c乡贡此时都启程进京了,自然热闹。”

    李延青道:“那你岂不是要回京赴考?”

    慕容则笑道:“身不由己啊!家中父母几次三番催我考个功名,与其屡屡违抗,倒不如贡院走上一遭,图个清静!你何不投牒自荐,提笔一试?”

    李延青道:“从前还有此意,可如今却全然不想了!像我这样闲散之人,有官也做不得!”

    慕容则笑道:“这话不错!”两人说着纵马下山。

    慕容则字泽川,年长李延青半岁,出身关陇显贵,其父现任工部侍郎。两人在襄阳舟中偶遇,一则年岁相仿,二则性情相投,一路相处,李延青虽有相见恨晚之感,却也免不了提防之心。后来几番试探,发觉此人并非有意接近,这才和他倾心结交,同往嵩山寻访镜尘大师。

    两人飞马西驰,要在日落之前赶到附近镇甸,中间只是稍歇片刻,将马牵到山涧中饮水。

    虽已中秋前后,日当晌午,仍是有些闷热,慕容则拿汗巾到山涧中洗涤,见李延青脸上全无汗迹,慢慢踱到他身旁,低声道:“有件事我思虑许久,今日四下无人,正好问问你为何要戴面具?”

    李延青目光一凝,挑眉道:“你何时发觉的?”

    “啧”慕容则挠挠头:“你这面具天衣无缝,做的没有一点破绽。起先我根本没有发觉。只是这几日见你脸上不曾出汗,发际却又有些湿痕,所以这般猜测。不过我倒想看看你的真容是甚么样子?”

    李延青摇头轻笑道:“你还是不看为好。”

    慕容则饶有兴趣道:“怎么?大丈夫不以真面目示人,无非是长得太美,无人能及,或者生的太丑,不堪入目。本公子自幼阅人无数,美丑不惧,你就让我一见,无伤大雅罢?”

    李延青听他胡说八道,忍不住微微一笑,向他凝视一刻,忽而站起道:“好,我就破例一次。过来坐下。”说着走到溪边。

    慕容则依言到他身旁盘膝而坐,心道他要搞甚么花样?李延青凝神听着里许之内并无人声,于是侧身揭下面具,向溪水一指道:“看!”

    慕容则趋前一望,水面光平如镜,清清楚楚映出两人倒影来,他自己倒是朗目浓眉,俊朗丰神,形容未改,身旁那人却全然换了面目。慕容则心中好奇,定睛看时,双眼不禁越绷越大,口齿一张一合,难以做声。

    只见倒影朝他微微一笑道:“如何?”慕容则身形一歪,几乎一头栽倒,所幸李延青一把抓住他衣领,这才免了溪水倒灌之灾。

    见水中影像盯住自己,既有睥睨之姿,复含玩味之态,慕容则心跳如擂,口干舌燥,不由得大口吸气,许久才道:“你这这就是你?”

    溪中倒影点头道:“可在你意料之中?”

    慕容则摇了摇头,却又点点头,末了终是摇头,直直盯住水中倒影:“除我之外,还有谁见过?”

    倒影幽幽看他一眼,蹲下身来在他耳畔道:“算上我家中至亲,你是第四个。”

    慕容则艰难地长出一口气,闭上双眼,撩起袍袖遮在眼前道:“快戴上面具,我可不敢看你!”

    “哦?”李延青站起身道:“我又不是山精妖怪,你怕甚么?”

    慕容则哼了一声,向旁挪出几步恨恨道:“所谓‘食色,性也’,我怕见了你这般天人之姿,教我日后视天下美人如粪土,和你一起做了光棍!”

    李延青摇头笑道:“你爱做便做,我可没兴趣。”说着一扯他肩头,慕容则身形倒转,见他面目恢复如初,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两人走到树下牵马,径奔西北,日暮时分,终于赶到轘辕关,寻了一家客店住下。轘辕南临嵩岳,北接缑氏,因近东都,入秋之后多有行人商旅途经,日入时分,客店大堂里人声鼎沸,坐满了吃饭打尖的客人。

    李延青和慕容则寻了一处角落坐着,伙计端了菜品摆上,就听隔壁桌上客人道:“师兄,听说近来江湖上出了一桩大事”

    那一桌五人都穿着缺骻衫,一身横肉,显是练家子,慕容则偷眼一瞧,对李延青低声道:“许是少林俗家弟子。”

    李延青点点头,几人声音虽低,他却也听得清楚,那汉子继续道:“湘西无宁堂丢了镇教之宝万象盒,正四处寻找。”

    另一人接道:“有这等事?听说那万象盒中藏着无宁堂创派祖师六极老人的无上绝学。只是不知真假。”

    又有一人道:“我也听师叔提起过。所谓‘万象无象,鸣鸿翅张。’这万象盒和鸣鸿刀是无宁堂两大宝物,得之纵横天下,无人能敌。数十年来虽有不少人人觊觎,前去偷盗,全都葬身湘西深山之中,尸骨无存,无宁堂里十大高手可不是泛泛之辈。”

    那最先开口的汉子道:“话虽如此,这次万象盒被人盗走,却是千真万确。无宁堂几乎倾全派之力查找,竟然一无所获。莫非江湖中又有了能人异士,成心和他们为难?”

    几人自顾说话,李延青和慕容则听了一会儿,饭毕回到屋中,听得四下无人,慕容则低声道:“从前也听家师说起过万象盒,难道传言竟是真的么?”

    “传言?”李延青似笑非笑道:“江湖中信此传言的大有人在,传得多了,也就是真的了。”

    慕容则道:“都说那盒子是六极老人在蜀中请高手匠人所制,机关奇巧,除却历代无宁堂主,无人能破。若真被人盗走,江湖中谁不想据为己有?只怕要出大事。”

    李延青幽幽道:“我倒想知道,是谁盗走了万象盒。如此紧要的物件,无宁堂即便遗失,也绝不会张扬此事。可如今消息却已传的沸沸扬扬,这背后恐怕有人推波助澜。”

    慕容则道:“无宁堂做的既是杀人买卖,江湖中早已树敌无数,让人在背后捅了刀子,有甚么奇怪?”

    李延青默然不语,眸光晦暗难测。

    次日两人继续赶路,快马加鞭奔至傍晚,离缑氏尚远,附近却无村落镇甸。慕容则四下一望,忽然道:“真是凑巧,怎么到了这里!”说着向西北一指:“再走十里,是我师叔月山道长隐居之处。”

    李延青道:“怎么提起你师叔,一脸不自在?”

    慕容则无奈道:“我这个师叔,早年是走方道士。可他偏偏说自己不是道士,是甚么术士,怪力乱神,我可是怕了他胡言乱语。”

    李延青笑道:“他给你算过命么?”

    慕容则道:“初次相见就说甚么我一生福泽深厚是源于外人,定要遇见贵人才能逢凶化吉,否则性命堪虞。这不是胡说八道么?”

    说话间到了一处山岗之前,暮色幽微,岗上一处道观传出阵阵钟鸣。两人在观门前下马,李延青抬眼一望,但见松林掩映,香烟袅袅,确是清幽无比。

    观内一株青松枝叶如盖,落了满地松针球果,一个小道士正自打扫,抬头见了慕容则,忙把扫帚一扔,喜道:“师兄!多日不见,你怎么来了?”

    慕容则道:“师叔在么?”

    小道士头前引路道:“师父在,你跟我来。”二人跟着到了正殿之后一处小院,院内房舍门窗紧闭,却透着淡黄灯光。

    慕容则对李延青低声道:“我先进去,你且稍候。”说着推门而入。

    只见西首墙边放着一张坐榻,榻上小几焚着一炉篆香,烟正笔直。旁边一个中年道人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慕容则道:“师叔,我来了。”

    那道人恍若不闻,连眼皮也未曾抬一抬。

    慕容则向一旁椅上一歪,道:“师叔,弟子想请师叔相面。”

    月山道长不温不冷道:“你素来不信此道,何必又来问我?”

    慕容则幽幽笑道:“弟子只是觉得师叔所言,无凭无据,实在不足为信。”

    月山道长两眼一睁,忽地向他瞪视,慕容则笑嘻嘻不以为意,十足一副玩世不恭的轻浮模样。

    月山向他看了两眼,似是有些奇怪,忽地抬腿下地,猛地走到慕容则跟前,在他脸上细细打量,将那一笔炉烟也带得偏斜而散。

    慕容则向后一避,道:“师叔弟子自知长相俊美,师叔也不必这般”

    月山道长紧盯着他斥道:“去去去,贫道可不好男色。”

    慕容则失笑:“不好男色,那就是好女色?”

    月山大怒:“胡说八道!你小子今日所为何来?少兜圈子!”

    慕容则懒散道:“弟子来找师叔借宿,这九月寒天,师叔总不忍弟子露宿野外罢?”

    月山道长一甩袍袖,坐回榻上道:“你最近可结交了甚么朋友?”

    慕容则坐直身形道:“你怎么知道?”

    月山哼了一声:“你印堂隐隐透出紫气,乃是近贵之兆。老实交代,有没有?”

    慕容则点头:“有,怎么?”

    月山道长又看了他两眼,闭眼掐指一算,正色道:“可是男子,与你同岁,自西南而来?”

    慕容则诧异道:“师叔连这也知道?”

    月山道长向房门看了一眼,双膝一盘,正襟危坐道:“将他请来。”

    慕容则心中一直以为这位师叔三分像道士,七分像神棍,此时却不敢怠慢,依言开门请李延青进来。

    月山眯眼盯住李延青,旋即神色如常。

    “弟子李延青见过前辈。”李延青近前先施一礼。月山道长说声免了,再向他面上一瞥,两眼看地不语。

    慕容则侧身坐在榻上,笑嘻嘻道:“师叔素来爱给生人相面,何不给他瞧瞧?”

    月山道长阴恻恻道:“这位公子既然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贫道岂可强人所难?”

    李延青暗暗一惊,见门窗紧闭,听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道:“前辈如何知晓?”

    月山抬眼睨他,冷笑道:“公子的易容术高明之极,足以乱真,可惜在贫道看来,一眼望去,面无生气。公子若有不便,贫道也不勉强。”说罢合上了双眼。

    慕容则撇撇嘴道:“既然如此,弟子就先告退了”拉着李延青就要离开,月山凝神打坐,恍若不闻。

    不料李延青忽然道:“弟子冒昧,前辈见谅。”说着揭下面具道:“有劳前辈一观,指点一二。”

    慕容则大惊道:“你疯了不成?!”

    李延青易容之后,相貌与父亲本有六分相似,此时蓦地显露真容,微微侧颜,淡淡一笑,好似楚云出岫,月映澄江,无限风华,百般难描。看得慕容则一时怔然,忘却言语。

    月山道长不慌不忙,睁眼一看,顿时向后猛撤,抬手指道:“你你你不是怎么怎会”

    慕容则见他神情慌乱,语无伦次,显然惊吓过度,纳闷地朝李延青看了一眼,问道:“师叔,你认得他?”

    月山道长回过神来,再看李延青,似是松了口气,抬手一抹脑门,竟然满是冷汗,慌忙盘膝坐稳,喃喃喘气道:“不是年纪不对,可是像像极了奇怪!实在奇怪!”

    慕容则好奇道:“莫非师叔见过有人和他容貌相像?”

    月山道长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二十多年尚是则天太后在位,贫道云游江南,在洪州遇险,幸亏得他相救,免于一死。可惜那人数年之后身故,再无缘相见,若不是公子自报姓名,贫道险些以为是险些错认了。”

    月山道长说着别开眼去,目光闪烁。他是命门大师,年少艺成,四处游历,因为精于术数,可谓每算必中,颇有声名。谁知因此惹祸上身,公孙婧凌胁迫他推算武周国运及则天武后寿数,月山道长自知有违天数,抵死不从,几乎丧命。

    后来枭延私自将他放走,月山有感前事,遂不轻易为人算命,只在各处名山大川隐居。当年种种,至今想来犹自心惊胆战,适才他见李延青与枭延容貌实在相像,本以为是他后人,又怕误认,这才匆忙改口,心中却是惊疑不定,此间旧事,便也隐匿不提,一带而过。

    李延青淡淡道:“道长可曾为那人相面?”

    月山道长蹙眉道:“这便是奇怪之处。那人命格奇特,命中既无父母,也无妻子儿女,注定英年早逝。我予他推算八字,批语竟是‘虽生犹死,虽死犹生。’着实难解。”

    慕容则和李延青相视一眼,均感诧异。月山道长接着道:“如今看来,公子虽然与他容貌相同,四柱却是不同,若信得过贫道,就请写来一看。”

    李延青沉吟片刻,写下生辰八字递过,月山道长看罢,眯眼不语,眉心蹙起,似是颇为疑惑。

    约莫一刻功夫,月山道长睁开眼来,对李延青道:“公子,你面相与四柱如此奇异,贫道生平未见。一生大富大贵,世所难及,却也灾劫重重,祸事不断。即日起,年内官禄齐至,名利双收。只是有横死之难,若能避过此难,则遇贵人相助,逢凶化吉。晚年可居高自安,得享高寿。只是你一生,心路困苦,忧思多虑,难有真正平静之时。可惜可惜!”说着嗟叹连连,目光之中皆是悲悯。

    慕容则道:“师叔,这横死劫可有破解之法?”

    月山道长摇头苦笑:“此乃命数,非人力可改。若要强行逆天改命,恐将适得其反,只能顺其自然。”

    李延青道:“既然祸福皆是天数,晚辈今日便不曾听过此言。多谢道长指点!”说着起身施礼。

    月山道长颇为诧异,点头道:“公子豁达!只盼你日后风光无限之际,不忘初心。”言毕拂尘一摆,闭目不语。

    慕容则见状,只得与李延青告退出门,仰头看天,松间月上,屋中月山道长吟道:

    “世人只道繁华好,尽要寻路上云巅。

    为得提携抛颜面,肯用屈膝换青眼。

    王侯将相今何在?破壁残垣草连天。

    名利富贵本无主,不如抛却换清闲!”

    慕容则向后瞥了一眼,低声道:“倘若你也是进京赶考,我兴许信了师叔之言。否则哪来甚么‘官禄齐至,名利双收’?再说这官可不那么好做,要想做官,得先学做鬼,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做来做去,就忘了自己原本是谁。”

    李延青已戴好了面具,闻言失笑道:“照你这么说,官民之间,岂不是人鬼殊途?”

    慕容则笑骂道:“差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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