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这件严肃而遥远的的事情,孙鸣不是没有想过。
他从小就是孤儿,无父无母,无人疼爱。
他没有正经地念过私塾,但听村里私塾里的教习先生说过,人生的成功究竟是怎样的。
他幻想过自己骑着高头大马,随从手拿状元牌,风风光光的走街串巷,检阅岚州城里那些个达官贵人。
然后杏林探花宴赴约,慈恩寺雁塔提名,当今圣上御笔亲封岚州知府,如此这般,怎一个春风得意了得。
不知饥饿,不愁寒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没有忧虑,没有烦恼,闲来院中种花,忙来出谋划策。
佳人伴身,公名在身。羽扇纶巾,雄姿英发,谈笑间墙橹灰飞烟灭。
这时他的妻子从一座深似海的豪门里轻踱莲步,青丝如瀑,细腰翘臀。发缠一曲红绡,头插银篦钿头,腰束金丝绦带,脚踩金步半摇,秋波如水的眸子含情脉脉的望着他。
然后两人相守相伴,白头到老。
之后黄昏野地,留一青冢,此生足矣。
这地方,青色都难见一抹,青冢便是更没有的,看来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咦,狼群,那人好生威猛。”孙鸣奇道。
只见这赫然是孙鸣众人一直苦苦寻找的牛角山,不过孙鸣对此没有丝毫的兴奋,因为以他为中心,方圆三十米内游弋着一头头凶恶的青狼。
此时地面上积起一层薄薄的冰膜,青狼的爪子踩得地上的枯枝簌簌作响,冰屑四溅。
青狼群最前面匍匐着一头头狼,头狼毛发铮亮,好像特意梳洗过一番。
此时场中一个壮硕如虎的汉子,那汉子胸间一道醒目的枪痕,血染青襟。
尽管受伤,但他依然赤手空拳,将虎扑过来的青狼一一拍飞,独斗群狼,竟斗得不分高下。
青狼大多数只是轻微的淤伤,只有偶尔有狼被那汉子一拳爆击,直接打出脑浆眼珠。
一时间,青黑红白之物到处都是。
头狼没有动,青狼没有退却,那汉子更没有停拳。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燕铁衣只觉得这世界渐渐漫长起来。
他和狼群的战团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移动变化。
他真的快撑不住了,力气越打越轻,到后来基本上没有伤害,只能堪堪避开进攻的狼群,打持久战。
燕铁衣不是孙鸣,这些狼也不是幼狼。
头狼可不想他打持久战,因为持久战是不可能实现的。
头狼缓缓抬起身子,“嗷呜”一声,身躯像离弦的箭一般射出,迅雷无比。
众狼纷纷仰头“嗷呜”一声,居然争先恐后的,一股脑全涌上来。
燕铁衣眼睛一眯,准备擒贼先擒王,全力一搏。
可是他失望了,这头狼太聪明了。
这只头狼进攻的方向却不是他,居然是地面上躺着的两人。
燕铁衣心胆俱裂,猛的气沉丹田,一声大喝,脚踩七星步,身如择人而食的猛虎,左拍右砍,上下其手,可惜因为距离太远,众狼拖延,举步维艰。
还差十丈,八丈,七丈……
头狼一个狼扑,狼首往下探,似乎下一刻就要扑在锦衣少年的脑袋上。
“嘚。”
燕铁衣一声大喝,此时一头青狼正扑到他身上,他顺势一带一拉,虎口用力,竟将这头狼像拔树一样连根拔起,然后再像扔包袱一样随意一甩,将青狼甩向正在扑在半空中的头狼。
头狼狭长的眼睛露出人性化的喜色,它的身体扭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狼爪在甩过来的青狼尸体上一点即收,借力一跃,一张血盆大口咬向燕铁衣的脖颈。
雁门关附近有道鹿跳崖,有一次他和战友将一群麋鹿逼到那里。
麋鹿自动分为两队,一队老弱,一队年轻。
老弱的麋鹿先跳在半空,为后面的麋鹿构建一条生命之桥。
就像现在的头狼和被头狼踩在脚下的青狼。
好一招围魏救赵!这头狼怕是成精了。
燕铁衣久经沙场,什么阵仗没有见过,再奸猾刁钻的伎俩也能一眼看穿。
见到这狼转而将狼爪抓向他,非但不惊,反而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不过自身已经是强弩之末,方才的爆发也只不过是临死前的挣扎。
船上关云山那一枪,刺破他的胸膛,虽然他封住穴道,止住伤口,短暂遏制病患,可连续半日的奔波劳顿,还拖带负重两人的担架,让他体力油尽灯枯。
若方才没有遇见这山洞,他还能撑着一口胆气不灭。
只是见了这山洞,高度崩紧的神经放松,沿途的疲劳如决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
后遇狼群,他强行提气,只不过气息完全弱下不少,现今见头狼转而攻他,至少公子无碍,精神二度松懈。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孙鸣痛得龇牙咧嘴,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燕铁衣死啊。
不说这燕铁衣帮他止血喂药,也不说他忠心护主、舍己为人的德行,只道他一个人拉着两幅担架行走在风花雪月中,却没有抛弃他这个陌生人,就足以让他为之折服。
不,似乎,他才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幼时坎坷、一路流离失所,岚州城外的冷漠,其中百般滋味常人不可体会。
再说这狼群与他也缠着因果,上次采药他不是杀了一只幼狼吗?
兴许这是他爹娘闻着孙鸣身上还没洗干净的那股子狼臊味才找来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要是燕铁衣死了,他肯定也得死。
等到他将心中乱麻一般的想法一一过滤一遍,那边的燕铁衣已经被头狼死死咬住胳膊,旁边的众狼也伺机而动,下饺子般扑到燕铁衣的身上,争相上前撕咬他的血肉。
可是他能做什么呢?他的胳膊被箭矢扎成了蜂窝,眼看是要不治就废的节奏。
孙鸣笑了笑,望着已经注意到他,眼睛通红地,向他扑过来的几头青狼。
他叹了一口气,看来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就无形中帮了燕铁衣一把。
燕铁衣没有感谢他,也没有时间感谢他,他已经危在旦夕,自身难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明亮的杀猪尖刀横空飞来,刀光倏忽,“噗”地一刀刺中正欲撕咬燕铁衣喉咙的那头头狼。
“鸣兄弟,我王天霸来也。”随之而来的是王天霸粗犷的嗓门。
燕铁衣眼前一亮,顺手从狼尸上拔过尖刀,运起内力,浑身一震,挥刀狂砍,只见刀光重重,青狼完全不是他一合之敌,杀狼之势,势如破竹。
王天霸一阵心惊肉跳,这刀法,简直出神入化。
天空暗沉,雪花纷飞。牛角山中牛背谷,贪狼群里贪狼王。狼者,性贪,一般群体活动。
头狼“嗷呜”一声,率领着剩下几只伤得较轻的青狼,消失在山岭的边缘。
头狼走之前望了一眼将狼尸山踩在脚下的燕铁衣和加入战阵的王天霸,狭长的眸子里透出强烈的不甘。
一个个狼尸倒在脚下,积成一座尸山。血腥味弥漫在整片山谷。风吹过来,孙鸣忍不住掩鼻,这些气味太浓郁了。
他缓慢的瘫坐在地上,手臂自然的下垂,搭在锦衣少年的大腿上。
手臂被利箭刺破,伤及经脉,燕铁衣不久前为他用白雪洗过伤口,现在毫无知觉。
锦衣少年胸襟部位血色依旧,只是失血过多,睡得深沉,再无暇顾及孙鸣的无礼。
燕铁衣以尖刀单手撑地,左膝跪在地面上,坚毅地身躯伫立于寒风中,铮铮铁骨,纹丝不动,宛如一座雕塑。
王天霸则于一旁捂着下巴,呆呆的望着燕铁衣,嘴巴里可以塞个鸡蛋。
“这位兄台。”孙鸣礼貌性地递出一只还能抬起的手臂。
“我叫燕…铁…衣。”燕铁衣眉毛微微一颤。
“能否过来扶我一把。”孙鸣手没有收回的意思。
王天霸傻眼了,这厮不是折腾人吗?
“好。”燕铁衣身子往前一倾,就要从善如流的过来帮他。
“你到底行不行?”孙鸣不耐烦道,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半天了,胳膊真的很累很酸很痛。
燕铁衣没有回答孙鸣,他全身忽然不受控制的往前倾斜,然后“砰”地一声,身体栽到雪地里,而且还是屁股朝天头朝地式。
“王天霸,你杵在那干嘛?我叫你半天了。”孙鸣不耐烦道。
“啊……”王天霸道。
“长得好看就可以这么任性吗?”孙鸣见燕铁衣没再起来,苦笑道。
要知道,人的潜力是有限的,但是战斗是无限的。
孙鸣正和病魔苦苦的做斗争,而且还兼职,躺在拉着三个人的两个担架上,这次拉担架的是王天霸,所以不想让他对自己的体重失望。
王天霸很幸运,燕铁衣把他们拖到离洞口不远的地方,这样的话,他才有把他们一起拉进山洞的想法。
要不然,死道友不死贫道,管他翘不翘辫子,管他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翘辫子。
山洞里没遮没落的,一眼看到底,王天霸把堵在门口的几块石头搬开后当然是豁然开朗。
火折子,草饼子,刚死不久血还温热的狼尸。
把草饼子撕碎,篝火点燃,河水浸湿的衣服一件件晾晒在洞壁上,狼毛“吧嗒吧嗒”的在明灭不定的火苗里流油。
这样的生活还挺好,王天霸手里尖刀插着一小块狼肉,狼肉轻轻的在火苗上翻滚,浓醇的油脂香荡漾开来。
孙鸣小心的将烧焦的狼肉含在嘴里,慢吞吞的咽下后还一脸回味无穷的舔着嘴唇。
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如此如此。
肉香四溢,钻入燕铁衣的鼻孔,燕铁衣鼻翼煽动,看来是有清醒过来的节奏。
“吃吧,省得你醒来跟我抢肉吃。”王天霸拍了拍燕铁衣肥硕的肚皮,免得燕铁衣被一小块狼肉噎死。
“这老小子,倒挺能吃。”王天霸道。
锦衣少年没吃几口就不吃了,这燕铁衣却一直像个无底洞似的填不满。
他哪知道,这锦衣少年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哪能吃得这样糟糠般的食物。
幸亏狼肉蛮多,否则少不得扒了锦衣少年那双鹿皮靴。
鹿皮靴虽不太好闻,毕竟他还是能接受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