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之后,于芳坐上了回家的末班车。
车里人不多,显得有些空旷,外面下着雨,雨水敲打在窗上,在玻璃表面留下张牙舞爪的痕迹。
此时透过窗子看着京州夜色,整座城市都光怪陆离。
于芳靠在椅背上,望着外面发呆,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白得很不自然。
这份工作,她实在不想做下去了。
但她知道,自己没法不做下去。
不仅仅是因为薪水,更主要的是,入职非常公司之后,每个人都要签一个冗长且条件严苛的保密协议,基于这份协议的条款,一旦有人辞职,后半生几乎就要在监视中度过,想想吧,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你吃饭,睡觉,洗澡,上厕所,都有一双双潜伏的眼睛监视你
于芳真的很后悔进了这个单位。
胡思乱想中,一通电话打了进来,她掏出手机,看着屏幕,脸上扬起温柔的笑容。
“喂,小羽,想妈妈了啊?”
“嗯,妈妈,我今天的作业都写完啦!还有,还有,今天考试,我得了一百分!”
电话那头,女儿奶声奶气地炫耀自己的成绩。
“小羽真棒!”于芳笑着说:“晚上想吃什么,妈妈路上给你买。”
“我想吃”女儿思考了一会,然后雀跃道:“我想吃巧克力!还有奥利奥!”
“好哒,妈妈给你买回去,乖乖的等我好不好?”
“嗯,妈妈真好,ua!”
“ua,在家听爸爸的话,妈妈马上就到家了。”
放下电话,于芳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她看着用女儿照片设成的手机壁纸,不自觉地用手指摩挲着屏幕,看着看着,她又想起公司牢房里那个女孩儿,于是,北北的脸和女儿的脸,渐渐重叠起来。
同样美好的年龄,同样娇小的身躯,同样漂亮的脸蛋。
一个生活在幸福的家庭里,伸手有衣穿,张口有饭吃,家里有关心她的父母,学校有可爱的同学,可以预见,她的人生不会有太大的波澜,就算无法一直幸福下去,但无论风风雨雨,会有人给她遮着挡着。
另一个
她的未来在哪?
她还有未来吗?
潮湿c狭小c阴暗的牢房,残忍c血腥c无尽的折磨,这就是她的未来?
第一次见到北北的时候,她的身上密布着无数的伤口,每一道都深可见骨。自己是怎么在那个小女孩面前保持不崩溃的?
那也是孩子啊!
是,她是妖怪,可是一个得到衣服知道说谢谢,得到食物知道笑一笑的妖怪,能坏到哪去?
能坏到哪去?
坏到漫长的余生都必须在暗无天日的囚禁和折磨中度过的程度了吗?
到这个程度了吗?!
于芳的手颤抖起来,不知不觉中,眼里充满了异物,手机上,女儿的脸渐渐模糊。
哗啦啦——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似乎这城市有冲不去的恶臭,臭到惊动了上帝,使他老人家想要再降一次灭世的洪水。
砰!砰!
“停车!”
“师傅,快停车!”
于芳冲到公交车出口,拍着门喊道。
“你丫有病吧?没到站呢,我怎么停车?”司机骂骂咧咧。
“让你停车,听没听到!”于芳罕见地发起飙,“我女儿快他妈死了,给我停车!!!”
吱嘎——
司机不敢跟这个疯婆子斗嘴,痛快地选择了服从。
于芳从车上跳下来,来不及撑伞,冒着大雨冲向路边,然后伸手拦了一辆的士。
“北二环,珠峰国际,师傅,麻烦你开快一点,我有急事!”
上车之后,于芳报出地址,然后不断催促着司机。
这串地址,是用鲜红的血液写在饭盒上的,她不知道那是谁的血,但是在非常公司的大狱,任何一间牢房都不缺这种液体,更何况是最深处的那一间。
中午,她出了拘留所之后,趁着四下无人,掀开饭盒的盖子看了一眼,盖子的内部一共有两行字,第一行就是这个地址,详细到了哪一栋,哪一层,哪个门牌号。
她不知道那里住着谁,也不知道找到人该说什么,事实上,她最初并不打算理会这件事,因为公司手眼通天,要是让上层知道有人暗通罪妖,这个后果,自己承担不起。
但她仍然撕下了饭盒的盖子,塞进了包里,这个举动,她是下意识地做出来的,现在想想,也许从那时起,自己潜意识中就已经有了倾向。
很快,的士到了珠峰国际,于芳指挥司机开到了地址上注明的栋号,然后奔下车,进了大楼。
电梯里,她不断调整呼吸,暗示自己要冷静,冷静,再仔细想想。
现在回去,一切都还来得及。
女儿在家里等着自己给她买回去的零食。
丈夫也热好了一桌饭菜。
估计其中肯定有自己爱吃的木须柿子。
现在就回头,跟他们爷俩团聚,然后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冷静点,别冲动,好好想想这么做的后果。
一旦事情败露,自己的一切就都完了。
恩爱的丈夫,可爱的女儿,温暖的家庭,全都将付之一炬。
自己忍受着那些鲜血淋淋的现实,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么?
每天下班之后,是什么使自己忘了那些噩梦般的场景?
是家人啊,是丈夫和女儿啊!
要是没有他们,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北北确实可怜,但是普天之下,可怜人多了去了。
自己不过是个小人物,又能做得了什么?
对不起
阿姨做不到
阿姨做不到赌上自己的一切,为了你冒险
她伸手按了下一层的按钮,打算从那里出去,然后乘另一部电梯下楼。
叮咚。
下一层到了。
于芳刚要迈步向外走,这时,一位年轻妈妈牵着一个小男孩进了电梯。
男孩七八岁的样子,手上拎着一只笼子,里面是一只鸟。
“妈妈。”男孩扯了扯女人的手,“放了爸爸的金丝雀,他知道了,会不会揍我啊?”
女人捏了捏他的小手,笑道:“那为了这只金丝雀能获得自由,你愿意挨顿揍吗?”
听罢,小男孩咬着嘴唇,思忖一会,然后坚定地点点头:“揍揍吧,我不愿意看它每天在笼子里郁郁寡欢。”
女人揉了揉他的头发:“好,妈答应你,要是爸爸敢揍你,妈就先揍他!”
说完,她弯腰跟儿子拉拉勾,然后直起身子,这才发现是电梯是往上去的,不禁吐了吐舌头。
叮咚。
电梯门关上了。
于芳最终没能走出去。
她突然想明白一个道理。在那样的绝境中,他们拜托自己发出这个求救信号,如果要找的人真的有能力把他们从那里救出来,那么,自己同样可以向这个人寻求庇护。
如果他们对这人来说很重要,自己这个通风报信的就同样重要。
如果公司都不能拿这人怎么样,公司也就同样不能拿自己怎么样。
问题是,这个人究竟有没有这种能力。
要是有,就算公司知道自己暗通罪妖,也可以无忧。
要是没有,今天的事一旦被单位知道,自己就完了。
有还是没有?
不知道。
但可以赌。
赌么?
她看了看身边那个拎着鸟笼的小男孩。
赌了!
叮咚。
电梯门缓缓打开,要去的楼层到了,于芳深吸一口气,对身后那对母子报以微笑,然后提了提挎包的吊带,走出了电梯。
穿过走廊,她找到了饭盒盖上写着的门牌号。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伸手去按门铃。
可是,那只手在即将要触到门铃按钮时,突然在空气中僵住了。
站在门前,她再一次犹豫起来。
心里再次泛起诸多杂念。
如果救人是毋须代价的举手之劳,那么,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会吝惜见义勇为的机会,毕竟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大侠,每个人也都希望心里这位大侠有朝一日能窜出来大吼一声,然后打抱不平。
但是事实上,救人这件事多数时候是有成本的,随着成本的升高,愿意伸出援手的人也就越来越少,这也就是面对各种各样的紧急状况,为什么围观群众永远比英雄多。
英雄啊
如果能称为英雄,那付出的代价一定相当大了。
不顾自己的安危,拯救他人于水火,才能算做英雄。
但是,别人的安危跟自己的比起来,真的是前者更重要吗?
世界上,有多少人会这么认为?
所有人都会这么想吧:我上有父母,下有子女,我有我自己的家,我有我自己的人生,凭什么我要牺牲掉这一切,或冒着牺牲掉这一切的风险,换你一份安宁?
凭什么?
有当英雄的觉悟的人,他们的名字早已刻在了历史的丰碑上,我算什么,一个普通小老百姓,尽管工作岗位很特殊,能接触一些常人接触不到的东西,但也并不证明我就比常人多点啥呀?
所以,我这不叫见死不救。
也不叫无情无义。
我这叫不傻。
对吧?
对,我不能犯这个傻。
思来想去,最终,于芳收回按向门铃的手,转身想要走。
结果,她刚刚转过身,却发现自己迈不动步子。
此时,双腿比她想象的要沉重。
要是就这么走了的话,明天上班,又该怎么面对北北呢?
不,她应该能明白的,她是个懂事的孩子,这种事,她一定能理解,阿姨有阿姨的苦衷,阿姨可以每天给你带好吃的,甚至可以经常给你买新衣服穿,哪怕在牢房里,也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所以,你能理解阿姨,对吧?
对吧?
真的能理解吧?
能吧
想想,一面是绵绵无绝期的黑暗地狱,一面是阳光雨露春暖花开的天堂,中间只隔着一扇门。
这扇门紧锁着,唯一的钥匙就在自己手里,自己没有去开,而是把它扔了,扔进下水道,冲走了,再也找不着了
她能理解么?
能么?
换做自己呢?
能理解?
于芳后退了好几步,远离了那道门,身子瘫软地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喘气。
她再次掏出手机,解锁,然后温柔地摩挲着屏幕上女儿的脸。
那张脸蛋真的很漂亮,像一个堕入凡间的天使,没了翅膀,需要被人好好呵护。
于芳流下两行泪水,肩膀微微抖动着,点开通讯录,给女儿发过去一条信息。
“妈妈永远爱你。”
“呼——”
信息发送成功,她揣回手机,最后一次调整了呼吸,然后走上前,按响了门铃。
叮铃铃铃——
“来了。”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过了一会,防盗门开了一条缝。
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她的身子佝偻着,脸上皮肤干瘪粗糙,深陷的眼窝仿佛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一样,她拄着门框的手瘦得只剩一层皮,清晰地突着骨节。
她看着于芳,声音虚弱地问:“你找谁?”
于芳没言语,而是拉开挎包拉链,从里面抽出一片泡沫板,那是方便饭盒的盖子。
她把盖子递到女人面前,把有字的一面朝向她。
女人眯着眼,看到上面写着两行字,因为是用鲜血写上去的,字体显得比较狰狞。
第一行是自己家的地址:北二环,珠峰国际,a16栋,12层,1203室。
第二行,只有四个字。
莫征死了!
女人逐渐瞪大了眼睛,一把将饭盒盖抢过来,然后双手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看上面的字。
不知看了多少遍之后,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瞅了于芳一眼,然后又回过头,朝屋里看去。
“妈。”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外面是谁啊?”
客厅的沙发上,男人握着遥控器,百无聊赖地换着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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