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在晌午日头最烈时，古西提与杨嗣一同归来，当即分开自己汇报自己的见闻。
水渠边，古西提一头扎到清凉河水中，狠狠搓洗脸上汗水沾染c附成层的泥土灰尘，大口喘着气，他格外舒爽，说话声调也显得高了三成：“主人，楼兰城里戒备严密，据说是匈奴使者路过。楼兰王担心匈奴使者受到冒犯，不仅严查正门，还将城内没有没有担保的外地商旅驱赶c迁移到了城外居住区。”
“我们没有足够时间调查询问，以楼兰国现在的情况，我们也很难打探到匈奴使者的目标或日常举动。不过我已经与狄奥斯家族取得联系，明天清晨狄奥斯家族的武士首领乌罗会在正门迎接主人。”
古西提接过赵安国递来的木碗，饮了两口咸肉干煮的汤，略咸的汤中漂浮一层剁碎的胡萝卜小丁，古西提胃口大开，仰头喝光咕嘟咕嘟，将碗递还时，脸色不是很好：“只是我察觉乌罗似乎不太高兴，不知道这是别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不喜欢主人的到来。”
赵安国大感意外：“我来不来，与他高兴不高兴，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么？再说，他是一个强盛商人家族的武士首领，他应该能掩饰自己的情绪。虽然你有敏锐的洞察力，可我不认为你能判断出他对我有不满情绪。所以，我认为你考虑的过于极端，缺乏公允。”
“不，主人，如果没有必要的话，我是不会向你说这件事情的。正是因为乌罗不正常的眼神c情绪和举动，我才得出他抵触c不喜欢主人这个结论。我虽然不喜欢张骞c杨嗣，可我非常清楚与他们的合作对主人发展极为重要。我现在非常的镇定，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不是无故栽赃c诬告。”
古西提敛去笑容：“主人低估了狄奥斯家族的财富，也低估了人心的贪婪。马库斯老死之后，这庞大的财富依照大夏人的传统，理应由他的女婿兼养子继承。狄奥斯家族的旁支，包括马库斯的私生子，都没有资格继承这笔财富。现在，谁迎娶马库斯的女儿多拉，成为马库斯的女婿兼养子，几乎是每一个楼兰未婚男子的梦想！”
他脸色严峻：“主人要面对的，不仅是楼兰王室家族和狄奥斯家族家族内部的阻力，还要面对所有楼兰未婚男子，以及他们背后的家族。主人的伯父明显低估了楼兰人，或者长期在仆僮都尉府里的权势地位，已经让他麻痹大意，失去了敏锐嗅觉。”
“迎娶楼兰国王的女儿，需要一笔丰厚的聘礼，却不会得到王位和国王的遗产；而迎娶到狄奥斯家族的多拉，不论花费多少聘礼，等到马库斯老死的时候，聘礼连同狄奥斯家族的财富都将一同被取回。在楼兰城中，多拉的追求者远远多于楼兰王的女儿。这些人都是主人的敌人，会给主人带来危险。”
赵安国也顿时头疼起来，突然冒出一个城邦的未婚男子作为竞争对手c情敌，压力倒不是很大，这总归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我按照伯父他们的计划迎娶多拉，这件事情充满太多的阻力。所以，楼兰城就像一片沼泽，会拖延我的脚步，让我不得不留在这里处理各种麻烦，进而无法陪伴张骞前往大夏？甚至，我稍不注意一脚踩进淤泥中，我会被溺死？”
“恐怕是这样，除非主人放弃狄奥斯家族的财富。”
古西提面无笑意，语气平静，仿佛说着与他无关的事情：“没有狄奥斯家族的资助，主人在疏勒国就无法站稳脚跟，博取疏勒国王的资助。那么，主人到大夏后，也就不会有与大夏贵族c月氏贵族对话c谈判的力量。”
“没有狄奥斯家族的财富做支撑，一旦主人与张骞他们分开，仅靠主人与我，是无法弹压奴隶反抗情绪的。当主人财产越丰厚，部属越来越多的时候，奴隶们才会乖巧顺服，不会生出猜疑主人的心思，也就不会逃跑或叛乱。”
“现在这三十多名奴隶是最危险的数目，如果主人有三百名奴隶，那么反而会好控制。所以，主人现在只能走进楼兰城，向楼兰城的贵族c商人c平民们展示拳头，让他们不敢反对c阻挠c破坏主人的计划。”
赵安国伸出两手，做握拳手势，自嘲笑道：“楼兰有三千户，四五万人口。而我现在只有三十多名并不忠诚的奴隶，还有同样多却无法指挥的朋友。你让我去楼兰城展示拳头，难道就是用这些人，杀死一个楼兰贵族，或者让他们站在楼兰王的门外大声叱骂，以此来宣示我的强大？”
这是还没有衰败的楼兰，是跟着匈奴进攻c镇压西域南道诸国的急先锋，跟在匈奴身边吃饱喝足的楼兰，几乎处于其历史巅峰期的楼兰！
楼兰是仆僮都尉最忠实的打手，几乎无法利用匈奴人的影响力来向楼兰施压。狐假虎威这种事情，对楼兰效果并不大。这是个只认仆僮都尉，不认右谷蠡王庭c不认右部王庭，甚至连单于龙城王庭都不怎么在意的国家。
侍奉好仆僮都尉，才是楼兰的生存之策。
另一边，杨嗣也向张骞单独汇报着自己在楼兰城的见闻。
他与古西提并没有进入楼兰城，他们仅仅是在楼兰城外的杂居区域有所见闻。
杨嗣汇报着他认为机密的信息，张任c赵宽都无缘倾听，张任继续制作木履，而赵宽抱着一捆芦苇席子去寻找赵安国。
他接近时，就听到古西提的声音：“楼兰王一贯听从仆僮都尉的命令，主人的伯父是仆僮都尉府里的税吏。虽然不是主税，可他管着西域所有国家的税务计算。得罪主人的伯父，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我希望主人使用安提克图斯家族的影响力，使用佐伊鲁斯这个旧有的名字，这样一来楼兰国的王室c贵族c商人会重新思考是否与主人为敌。至于楼兰城众多的未婚平民男子，或狄奥斯家族成员，主人杀死就杀死了，楼兰国可没有审判匈奴人的法律，以及胆量。”
说罢，古西提对走来的赵宽微微垂首，右臂横在胸前轻轻躬身行了一礼。
赵安国也起身裤腿泥尘，迎上赵宽：“义父安好。”
“姜渠在乡邑中换来两卷苇席，这多出一卷，就赠与安国使用。”
赵宽说着将芦苇席子铺在水渠边，赵安国一同落座：“义父，狄奥斯家族有庞大的财产，如今只剩下多拉这么一位合理的继承人。几乎楼兰城中所有未婚的男子都在盯着这笔财富，盯着这桩婚姻。于我而言，无异于虎口夺食。”
“楼兰国亲近匈奴，汉使诸君不便久留，而我也不知何时才能敲定婚事，极有可能不得不与汉使诸君暂时分别。这令我十分为难，不知义父有何见教。”
婚事的问题很麻烦，不是马库斯c多拉这对父女能决定的，狄奥斯家族的财富牵扯着每一个楼兰人的注意力。
不需要多想，赵安国也清楚，现在对楼兰人来说，狄奥斯家族的财富已经是他们囊中之物，不容外人染指。
操作不好，虽说不上将自己陷入多大的危险地步，可也会让楼兰人做出最坏的应对。在他们无力改变婚事的情况下，他们完全可以破坏这桩婚事，马库斯的三个儿子先后离奇死亡，只留一个女儿不正是用来摘桃子的跳板么？
既然这只黑手能连续暗杀多拉的三个哥哥，那么再弄死多拉，让狄奥斯家族的财富失去最后c唯一的合理c合情的继承人，那别的不好说，起码这笔财富不会外流，会被楼兰本地消化。
赵宽捏着自己下巴处寸长短须，眯着眼：“此事离奇，在离开浑邪王庭之时，老夫就有不解之处。譬如马库斯这老朽之人，依情理来断，岂能存活至今？”
赵安国与古西提互看一眼，各是惊疑，赵安国说出一个设想：“可能马库斯谨慎，躲过几次暗杀，这才活到现在。”
“不，其三子先后亡故，已然无后矣。”
赵宽语气肯定且低沉：“匈奴c西域诸国皆有轻贱老弱之风，中国亦有此类风俗，亭里之间丁口繁盛者为尊，丁口寡薄者多受轻视。”
“此人已然无后，又是年老，休说是外人，其家中奴仆必然各怀心思自谋出路。如此老人，无忠仆可倚，虽有爪牙却不能自用，即无能c无力也。”
“无能c无力之人，何谈自保之事？”
赵宽深吸一口气，目光凝着：“安国，老夫以为这老朽之人存活至今，乃其家仆力保所使然。所求，不过卖主求荣而已。这老朽性命，正是讨价还价关键所在。安国若想促成此事谋得其家财富，当行迅雷之事。”
迎着赵安国的目光，赵宽语气低缓c有力c坚定：“务必速诛其仆恶首，兼并其家人力，挥霍其家财富化为战力。如此，积聚甲士百余，仆僮c奴隶可得轻兵百之众，必能震慑楼兰上下，使之不敢轻动。”
赵安国恍然，缓缓点着头：“义父所言，字字珠玑。有义父相助，何愁霸业不成？”
古西提的确能提供一个正确的选择，让他立威逼退大多数竞争者；可具体c更精妙的处置办法却是拿不出。这也是难免的事情，不论古西提要搞什么事情，他被困在浑邪王庭护卫自己十几年，见识c能力很难得到增长。
甚至，现在的古西提，比起他自己年青时还有不如，因为现在的古西提在长时间的平静生活中已失去了思维活力，思维已定型。
不同于赵宽这些被软禁的汉使团队成员，这些人积极搜索外部信息，综合分析，一起讨论，一个个还保留着出众的思考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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