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造天下》 正文 1 圆月 四百年前的夜,静谧而漫长,那些神话与童话,在这样的静谧与漫长中,都有足够演绎的辰光。 村旁的一座麦秸堆,索索地响了起来,是狗儿还是猫儿?麦草簌籁声中,一道魅影,哆哆索索地钻了出来。他呼着沉重的白气,如同吴牛喘月,而在清冷的夜空中,也正有一轮圆月。月光下,他头上包着的红布,扒自菩萨的法身,身上的长衫,是从晒衣绳上顺来的,胸口系着的围裙,则是昨晚取自某处锅屋。今晚,他又出动了,他要活。 似乎嫌夜幕还不足以匹配这出神话,在这道魅影钻出麦秸堆之前,雾,渐渐起了。在淡淡的雾中,他颤着身子,摸进村里,狗,吠成了一片,却也顾不得了。 窗纸透来微弱的人声,男声道:“叫他闹去,一闹十年旺,神鬼不敢傍”,女声道:“他求神打卦,叫瞎子算命,请巫婆跳神——”,却是些家长里短。这时,外间狗吠一片,但这对公母各怀心事,并没在意,稍倾,女声又起:“这么大节下,你通门也不出门——”,一语未必,院中咣地一声,把两人唬得一惊,只敢静气屏声,细听窗外动静。 锅屋里,那个从麦秸堆里钻出的神怪,正在打火机的微光下,搜寻保命物件,柴草,泥坯砌成的窝腔,锅,锅盖,逐一滑过他的眼前,一无所有。他脚下一软,立时后跳,地上,一个倦缩在锅腔门口的物什,披着麻皮,快速挪到墙角,惊恐地看着他。 那神怪定了定神,略略思索,想起了他少年时代的老师,老头,老头说他小时候,是解放前,那些无良人家,冬天就叫童养媳睡在锅腔门口。想到这,神怪有点明白了,他沉吟了一下,终于说了人话:“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想想,似乎要添补几句,以安其心,但一转身,神怪踏着夜色,在犬吠声中,钻进雾中。 晶莹的泪光,闪现在那神怪的眸中,他时才,兜里掏不出一只馍,身上脱不下一件衣,而脚下那个惊恐的生命,是多么弱小,多么可怜。 这是一个人压迫人的时代,富人压迫穷人,穷人压迫女人,而女人,压迫儿媳。海瑞的母亲,便休了三个儿媳。 踏踏声渐近,一队火把自远处游来,却是一队骑兵,那神怪缩在麦秸中颤抖,只是透过麦杆缝隙看了一眼,便自顾不暇了。时才的锅屋冒险,他只收获了一心的悲悯,他需要御寒之物,乞丐还有身破棉絮呢,而他却是一身秋装,他那个世界的冬天,已经很少结冰了,可现在是近四百年前的小冰河期,他以一身秋装身处一千年来最冷的十年之中,昨天,在黎明前最冷的那一刻,他似乎变成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有火柴,而他,有一只打火机。神怪在严寒中颤抖着,挣扎着,显然,这是一个没有法力的神怪。 那队骑兵一路向东。 20里外的凤阳之夜,正绽放着元宵节的花灯,游人如织,满城灯火,雾,给一切蒙上了一层轻纱,十分地凑趣,十分助兴。花灯千姿百态,主色调是温暖的红,仿佛满天星辰,化作了各种祥瑞,到此聚会。花灯以各种造形争奇斗艳,也有少数花灯,四四方方地没有花哨的造形,然而,上面却绘了一朵喷薄而出的红莲。 几抬轿子穿行在人群中,轿中的女眷,透过纱窗观赏这个昏暗而喧嚷的世界。一束束烟花,不时渲染着平安喜乐。 因涉及龙脉风水,这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府城。而今,城内细作遍布,城外,在夜色与浓雾中,危险渐渐靠近,疾疾袭来。荒谬的是,在这座没有城墙的府城不远处,却有着一座宏大的中都城。 明清都城的形制,有三圈城墙,最外一圈叫外城,最内一圈叫宫城,介于之间的叫皇城,皇城里是太监官署,太监的二十四监八局,就处于皇城中。这是北京的形制,而北京的形制,仿自南京及凤阳中都城。 中都城的首尾颇为复杂,它于洪武二年开建,八年停建,十六年拆除宫城和皇城里的建筑用于扩建龙兴寺,它甚至拥有了周长达60里的外城,但多为夯土墙,是无法经历二百多年的风雨,存留至今的。皇城也早已不堪用,只有宫城城墙完好。中都城是朱元璋役使数十万夫役,玩的一场建了又拆的闹剧,它对历史最大的影响是带来了凤阳这个地名,因中都城建在凤凰山之阳,朱元璋便将家乡便更名为凤阳。 后世某个游客,来看残存的中都城墙,她站在一个位置,说这相当于,又到了一个位置,说这相当于乾清宫,又到了一个位置,说这相当于太和殿。 元宵节的花灯,还悬在各家的门楣上,一夜间,凤阳这个龙兴之地变了天,一面“古龙真元皇帝”的大旗,童趣地招摇在晨风中。 宫城,太祖手书的“万世根本”刻石下—— “贼子,你顶着大明的天,立着大明的地,廉耻荡然,率兽食人,伪谮大号,丧心杀戳,劫村掠舍,鸡犬一空,所过之处,焚掠无遗——”,一个身着囚衣的人正在大骂,乃是凤阳知府颜容暄,他虽混在囚犯中获释,却被指认出来。去年,凤阳八卫之一的凤阳卫指挥使侯定国因贪暴引发兵变被杀,一部乱兵投贼。不久,凤阳守备太监杨泽也因贪暴,引发民变,乱民在烧了杨泽的官署后,一部去颍州寻贼。在此末世,这样的兵变与民变,在大明比比皆是。在凤阳失去军心与民心后,便有了《明季北略》的如下记载:贼自汝宁来,密遣壮士三百人,伪为商贾车役,先入凤阳——随以重兵继之。 细作遍布,没有城墙,没有象样军队,防御意识淡漠,夜色中的凤阳,浓雾中的凤阳,注定会有此劫。名义上,凤阳驻军甚多,凤阳不但是朱皇帝祖坟所在,它还有一个奇怪的中都名义,别的地方,省军区叫都司,即都指挥使司,一个都司统领几卫,与布政司(省政府),按察司(省高检),合称三司。而凤阳指挥八个卫一个独立千户所的最高长管,不叫教司,而叫中都留守,此外,还有中都镇守太监。 此时,颜容暄自知无幸,索兴为了身后哀荣及家人的命运拼了,这个福建人还在大骂。一个头领挥了挥手,军汉拥上,乱棍将颜容暄掀翻在地,打将起来,几十棍后,一个军汉不耐烦起来,一棍向他后脑抡去—— 血,渐渐在地上化开。 尸身被抬走后,凝成人形的血,怎么也擦不掉,后来,人们便起出这块石头,刻做颜容暄的墓碑。 武死战,文死骂,孝子代父死,节妇自缢,明末有亡国之烈。而清亡,却亡得很和平,因为清朝在亡国前,被老太后搞丢了国威,又被立宪派搞掉了纲常,大家不以亡国为耻。一次次丧权辱国,清国丧失了合法性,民主思想的传入,皇上也被除去了纲常的法衣,最后,清廷自已居然要搞立宪,这便是自废纲常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我所欲也 在凤阳南边十余里,还有一座城,守护着朱元璋的父母哥嫂。守卫在那里的是中都八卫之一的皇陵卫,已闻风星散了,此时,城门大开,马队步卒源源而入,里边有无数松柏掩映着陵墓,享殿,神道,石象生。 上午,烟,腾上了皇陵上空,张献忠的童趣,这回体现在焚烧森林。 在皇陵以西三十里,昨夜的那个神怪,终于借助中午的一点温暖,在麦草垛里,沉沉睡去。 昨夜,凤阳成了贫户的地狱,富户的炼狱。贫户被掠去的多是钱财,而富户被掠去的则是盍家性命。 浩大的骑兵队伍来到中都宫门下,前头是轻骑兵,其后是几千重装骑兵,马披甲,是谓重装骑兵,高迎祥在数十家流贼里,实力首屈一指,靠的便是这些骑兵。 高迎祥看着南方的浓烟,露出微笑,身旁将领问说:“闯王笑甚么?”。高迎祥道:“黄虎这回发财了”。在高迎祥说这话的同时,在南边六十里的红心驿,流贼屠了驿站,并劫获了浙江解向凤阳的十万两银。 突然,高迎祥看到城上悬着的古龙真元皇帝大旗,他沉脸骂道:“日杀的黄虎”。 与宫城相对的,没有城墙的凤阳,几间草顶屋子,烧得只剩下梁架,梁架不紧不慢地烧着,一股股或淡或浓的烟,在风中摇曳着愁绪,标注着不祥。 许多死尸,皆被拖到路边。昨夜,流贼突然杀进街巷,阖城大乱,家家闭户,造成了许多人不得其门而入,只得留在大街上,被冲进街巷的流贼砍翻无数。 在日头偏西时,一个奇怪的人出现在街头,遇着贼兵问话,他说一句欲投义军,便含混了过去,此人身材偏矮,腆着肚子,却长着一张娃娃脸,让人难以估猜他的岁数。他用块红布系在脑袋上,是为了遮住短发,好在,在入城前,他从死人身上扒了件长衫套在身上,否则,他那带拉链的上衣倒很新鲜。 在一座府邸前,一只硕大的花灯,化做一人高的大碗,碗里还有几枚硕大的元宵,几个流贼正围着观瞧,怪人由门前经过,大碗旁的一个刀疤脸用手指,轻浮地向怪人勾了色,便将怪人勾了过去。刀疤脸用手捅了捅怪人的大肚皮,道:“情管是哪家的大爷”,又轻浮地拍了怪人的胖脸,道:“这脸,也不象观音土发起来的”。军汉们哄笑。 “凡百地,好生交待,不然,俺们可没甚好情”,刀疤脸道。 怪人道:“小的能耍一口好刀,欲投义军”。 刀疤脸冲一个贼道:“刀给他耍耍”。 怪人接过刀,乱舞了几下,这几下是为了麻痹对方,他舞到了刀疤脸跟前,正想有所举动时,忽然,刀疤脸身旁的流贼抽出刀来,道:“你耍得是甚”,说罢,挥刀砍来,只几个回合,怪人的刀便被震飞,还被踹翻在地,贼众一片叫好,不少流贼凑上来看热闹。 持刀的流贼道:“你会甚,投咱义军?” 怪人心里突然冒出几句话,脱口而出:“小的自小便喝水吃饭,拉屎放屁,样样都会”。贼众闻言哄笑,持刀的流贼哈哈大笑,随即,一脚将怪人踢出圈外,“滚!”。 贼众又爆出哄笑。 待怪人走远,持刀的流贼对刀疤脸道:“他投不投义军,累着你腿哩?咱造的虐少了?他适才欲砍你哩”。 怪人在街上转了几转便离去了,离去时,换了一身行头包在身上,他背向凤阳渐行渐远,边走边念:衣,我所欲也,食,亦我所欲也。 晚上,在院舍无数的龙兴寺,几个军汉正刀劈佛像,因为适才,张献忠等人在此求到一支下签,于是恼羞成怒,便拿出对付活人的手段对付佛祖,此事上了史书。两个军汉,站在香案上,正用力劈砍。而在香案下,是一具和尚的尸体。在昏暗的灯火下,看不到扬起的灰尘,但不一会儿,两个军汉便被呛得咳了起来,他们是张献忠的兵,而张献忠后来屠了四川,劈砍几具泥胎,对他实在算不了什么。 在主殿的灯火下,闯王高迎祥,闯将李自成,八大王张献忠,及其它几个头领,正在议事。高迎祥虽有数千重甲骑兵,但也非官军的对手。官兵里有祖大乐,祖宽统率的关宁铁骑,号称明末第一强军,有卢象升的天雄军,号称明末第三强军。天雄军,祖家军,杨御潘部,左良玉部,骆举部,已四面围了上来。不要说关宁军,卢阎王,仅左良玉三字就让流贼谈虎色变。流贼多是被裹胁的饥民,战斗力并不强。 军议发生了分歧,李自成主张杀回陕西,而张献忠主张向南,试图杀过长江。军议终于不欢而散,高迎祥与李自成,决计率军西走,而张献忠南下,去打与南京一江之隔的滁州。历史上,流贼自崇祯八年一月起,隔一年便打一回滁州,接连三年,皆在正月前后。 第二天,正月十八,下午,张献忠向西边吐了一口痰,骂了一句,便打马南走,在他前后,是望不到边际的队伍。至此,历时三天的凤阳之难,宣告结束。 此难,死数十官将,百姓被杀史载数万。凤阳的主要官员,有凤阳留守朱国相,凤阳镇守太监杨泽,凤阳知府颜容暄,凤阳巡按吴振缨。此外,还有一个杨一鹏,他是漕运总督,驻淮安,漕运总督的全称是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在以前,还要加上兼管河道。凤阳等处包括凤阳府,淮安府,扬州府,庐州府,简称庐凤巡抚。凤阳府只是庐凤巡抚要巡的府之一,所以杨一鹏是巡抚凤阳,而非凤阳巡抚。 凤阳之难成了朝内又一起党争的缘起,几个月后,双方拼斗的结果,温体仁一方,东阁大学士王应熊落职,而东林一方,给事中许誉卿被削藉为民。此外,温体仁的姻亲,凤阳巡按吴振婴,被充军。凤阳留守太监杨泽畏罪自杀。 凤阳留守朱国相,据《明季北略》载,死于巷战,死前斩杀二十七人,在那种情形下,如何统计得如此精确?而这种精确,在明末的统计中,屡屡出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 祝况 这里是锅屋,锅却支上地上烧水,他不敢用灶台,因为夜晚从烟囱里飞出的星星,可见于里许外。这里是一处独门独院,来的时候,没有尸体,看来主人是逃了。他写过历史小说,知道闯王和献贼在凤阳只待了三天,此时,已是第四天,但他岂敢大意。 他坐在矮凳上,脚边,是半尺深的坑,他一天的劳动成果。他想起小时候,他和对门,叫亚亚的玩友,有一次拿着铁锹挖地,说要挖地道,被大人嘲笑并制止。他心道,三十多年过去了,自已的智商还是没一点提高。 他混身酸痛地起身,出去散溲。院里,惨白的月光照在墙垣上,照在墙角麻秸搭的牛棚上,一片寂静,这片月光与这片寂静,默默化进了他寂寞的心田。他收了收神,又回到锅屋。 他将几根桌腿扔进火中,坐下发呆。 父亲,也年过七十了,却是数年不见。数年前的一次争吵后,他们便父子不相见。争吵的原因,是他卖了家里堆得满橱满柜的,被称之为书的事物。在任何人看来,绝对是无知加不孝。 可在他看来,书藉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更是人类炫耀的手段,还是耽误下一代的毒药。在《阿甘正传》里,阿甘最后用推土机,推平了女友那个禽兽父亲的铁皮屋,因为那个铁皮屋,代表着女友人生不幸的,具有象征性。他数年前的卖书举动,颇有点这个情结,当时父亲只是问了一句,得到的却是他歇欺底里的回应,他为他三十多年的青春歇欺底里,三十多年来,他失去了一切,甚至失去了生活,每天宅在家里。 此时,他却对父亲,却有一种不愿承认的思念。父亲,老了。 一截发霉的木头,在火里炸了一下,他吓了一跳,被炸回现实。 前天,他出了凤阳往北走,往北数里就是淮河,他很清楚,因为他穿越的只是时间,而空间,还停留在老地方。走着走着,他有所预感,便躲进路边的这所屋内,不久,窗外,几个百姓沿路走来,迎面来了马队,马队上前问了几句,便动起了手,于是路上又留下几具尸体。他看得心惊,当时,已是黄昏,窗扇逢隙中的他,渐渐地,与这个世界,一同融入黑暗。 他端起一碗面汤,胡乱地喝下去,又浇灭了锅下的薪材,起身去睡了。 他在床底下一觉醒来,天还是黑的,搞不清是什么时辰,只是昏昏地难受,他知道病魔找上他了,可现在身上是三床被褥,肚子也是饱的,在庆幸中,他又昏昏地睡去,去了东莞,在通往虎门大桥的高架路上,他看到对面的护栏外侧,在一指宽的地方,积了一指宽的灰尘,在这一指宽的灰尘上,却附着着一株株半人高的植物,真顽强啊,他心想。 当他醒来时,窗纸已泛起天光,寂静中,他从床底小心地钻出,透过窗纸往院中看了一会,才来到院中,又立在鸡窝上向外观望了一会。 当锅下又燃起薪柴时,他寻了一根针,将鞋脱了挑泡,他哆哆索索地不敢下重手,嘴里咝咝地虚疼着,挑了半天,泡没挑破,还一滴口水掉到手背上,他气笑了。如此软弱,又如何在这乱世生存。 也不知道饼会不会糊,他想着,往锅下续了几根秫秸,阴暗的屋内,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突然,那两扇没闩的院门,呀地一声。他吃了一惊,进退失据,慌乱中是该操起菜刀,还是到院中看看来了什么人,瞬间的犹疑后,他抓起菜刀,笼进袖中,出了锅屋。 一个家庭,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好在,那时还不失为礼仪之邦,那汉子朝他拱拱手道:“大哥这是——” “在下韩永,难逃在此,不知兄弟如何称呼”。汉子道:“这是舍下,因避流贼,携着妻儿去了河北,听说流贼退了,方得家来”。他说的河北,指几里外的淮河以北。 韩永道:“我亦是避乱兵,不速之客,讨扰了,嗯,却是无处投奔,大哥若是不嫌——” “大哥如无存身之处,便在这里安歇,如今绝村绝户甚多,大哥却是不难安身,只是往一处拢拢,也好壮壮胆”。 “多谢兄弟周全,还未请教兄台名诲”。 “贱名祝况,这是贱内,这是犬子,十二了,叫铁儿”。这时,一个小孩嘴里嘟嘟着,将一头牛赶了进来,牛身上还驮着两床被褥。祝况道:”那是小的,叫锦儿,十岁了“。 韩永点了点头,又突然回身,扶着墙,摸进锅屋,坐了下来,用手支着头。祝况上前观瞧。 “大哥脸色不好,莫不是受了风寒”。 片刻后,韩永躺在了厢房的床上,身上压了四床棉被,又过了半个时辰,祝况端了一碗汤进来,递给韩永,看着韩永喝下去。韩永说了几句感激的话,祝况道:“大哥这是倒风寒,捂出汗来便无碍,若是耽搁,明日便走不动道“。 一个时辰后,祝况又进来看了看昏睡中的韩永,那张脸,憔悴却肥硕,想必不是穷苦出身,也没留胡须,这个进代的男子,若不留胡须,会被怀疑得了花柳病,以致胡须脱落。想到这,祝况隐隐不安,这是什么人? 韩永已出了汗,他在昏沉中煎熬,在昏沉中不安,他占着人家四床被褥,若不能在天黑之前好,这一家人晚上盖什么?无论今世还是在后世,老实人都是吃亏的,他们在昏沉中都坚守着礼让意识,而世上的多数人,却是不守礼的。除了礼让吃亏,还有逃避吃亏,向来是有文化的人逃避没文化的人,除了逃避吃亏,还有被插队,被噪声侵害时的郁忿与痛苦,守礼的人,是不适合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他们中有两种人,一种是扎了堆,比如与同类生活在大学里,研究所里,而另一处,就悲催了,他们被埋没在贱民堆里,整日逃避,看不惯,被侵害。韩永,正是后者。 夜,堂屋的桌子被抬到了中央,祝况坐上首,韩永坐下首,祝嫂子打横,做着针线。这个时代,规矩多,韩永是一些不知的,但在他少年时代,有回去农村的亲戚家,在饭桌上,那亲戚说,如果按老规矩,他应坐对门,坐主人的位置。所以此时,韩永自觉地坐在了背门的位置,他心想,这便是下首吧。 桌上的油灯,照得满屋昏黄。 “明日你搓些面筋,冬天也没甚好菜,韩大哥休嫌怠慢”。 祝嫂子应了一声,韩永胡乱找话谦谢。 这时,祝锦推门进来,缠着他娘,要他娘明日做糖,做云片糕,祝况斥道:“都十岁了,还这么不晓事,如今人都吃不饱,还要吃糖,哪天我直着脚去了,留下你喝风”,又喝斥祝锦去睡觉。糖,这个时代没有芋头,麦芽糖是糯米做的,过年偶尔做一次,还是为了祭祖。 祝锦刚要去睡,祝嫂子高声交待道:“第二个,明日早起喂牛,莫忘了”。 “增广殁了,剩下孤儿寡母,往后也只能胡乱过活,年时,咱们还欠着他肉案子上两吊钱,这几日你便还上”,祝嫂子道,祝况应了。前几日,杀猪的增广死于乱兵。 面筋,粮,喂牛,还钱,所有的话,都在提醒着韩永,他不可在此吃闲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 造化 “大哥这头上——”,祝况望着韩永的头,不但是短发,中间还有一片地中海。 “还有大哥这口音,听闻龙兴寺的和尚这回死了不少,大哥莫不是——” 韩永不知如何解说,只得道:“一些事,说了兄弟也未必信,兄弟但知我不是坏人便好,过几日得便时,再与兄弟,弟妹说,可好?” “大哥象是有些造化的,不便说便不说,我与贱内都不是琐碎人,若无处走奔,便先在我这浓几日”。 韩永抱拳谢过。 祝况叹道:“丧乱残生,妻孥相对,亦非容易事也,多少人,父子夫妇不复相顾。这些流贼,人皮包着狗骨头,劫州掠府,百姓头颅何辜,这才几日,便把凤阳府杀掠得不成世界。官府也只知要钱,凌迫得民穷盗兴,今日民变,明日兵变。这凤阳,班军,操军,高墙军,护陵军,全不堪一战,也还罢了,流贼前几日破固始,占霍丘,袭颍州,直逼凤阳,可官府还是守备不修,直待流贼杀将进来,还在放花灯,可恨,可杀!” 韩永道:“这是末世,只是苦了世人”。 “末世?大哥见得真!” 祝嫂子见二人在说混话,忙教训道:“天塌下来自有四个金刚抬着,朝廷自然有处,莫乱言”。 祝况笑道:“也罢,说多了招祸,不想我与大哥竟是同调”,又道:“大哥贵庚?不妨叙叙齿”。 叙齿?韩永问道:“兄弟问的可是生辰八字?” 祝况笑道:“怎么?大哥连叙齿都不晓得,正是问大哥的生辰”。 韩永道:“这个,也待方便时再议,兄弟莫要生气”。 祝况惊愕地看着韩永,这是什么人? 祝况说他夫妻二人都不是琐碎人,但待二人睡倒,不免乱议,此人莫不是流贼?别要连累了咱,然二人面皮薄,也不好将韩永打发走,只得长吁了两口气,吹灯睡了。 当夜,韩永在厢房睡了。恶梦不断,时而是广场舞大妈的群魔乱舞,各种音量开到最大,时而是手牵巴狗的重重魅影,小小巴狗疯狂地吠着,正当他被群魔,魅影,犬吠,弄得无处躲藏,行将崩溃时,他却转到了临湖公园,这是一片寂静少人之处,他屡屡来此修补他破碎的耳膜,疲惫的心灵。他很熟悉这里,如果走到头,再走回来,脚后跟便要起泡,如果走直线,不在公园的岔路上到处留连兜圈子,脚便无事。 他坐在湖边,身旁的老头在放风筝,那风筝令他高高仰视,他心乱道:这老头不得了,能把风筝放这么高。此句过后,他又自失地一笑。有两人从他身边走过,边走边说,花白头发的人道:“对我们企业到底怎么样,从宏观到微观——”韩永听得肃然起敬,自觉看到的不再是群魔与魅影了,又想:企业,宏观,微观,我懂呀,却只能失落地看着两人渐行渐远。 突然,他耳旁刮起一阵风,刮得他双眼紧闭,混身发凉,睁眼再瞧时,已是俯瞰人间,他看出了很远,把人间的一切看得很小,他朝下方看去,放风筝的老头已化为小点。一根长长的线,通向下界老头,他将头再压低些,却看到线的这端,连着自身,他略一迟疑便明白了,他已化作了风筝。下方那小点突然声若洪钟地对他道:“此界无能为,去吧,去彼界寻你的造化”。随即,他身上的细线便断了,他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他便醒了,醒于那高远的茫茫一片。 四天后。几只雀子在树梢间流连,眼前是淮河,冬日暖暖的太阳照着韩永,但却有风,美中不足。韩永坐在堤坝上想着心事,“去彼界寻你的造化”,老头是什么人,神仙?世上有神鬼? 高中时,有个老妪当他们的语文老师。老妪上课就是东啦西扯,误人子弟,不是她,韩永的高考都不会这么失败。有一次,老妪在课堂上谈到了鬼,说她看了一篇文,文中说,鬼充满空间,却不占据空间。她深然这种说法:鬼,充满空间,但不占据空间。这就把无神论者范缜对鬼的驳斥,给反驳了。不过是老妪老了怕死,在造作鬼希望。 韩永思量着,是应该相信神鬼,还是应该相信这是场梦?不得要领,他偏了偏头,看到了东山。在后世,韩永就经常坐在堤坝上发呆,那时,伴着他的,只有同样沉默的东山。韩永想,河流经常改道,几百年前的许多河流都不存在了,只有东山依旧。难怪人们用山盟海誓一词,而不用河流来形容永远。 东山的大号是叫荆山,还是涂山?二山夹水而峙,夹的是淮水还是涡水?韩永全无概念。韩永心道,对不住东山兄了,在后世你与我沉默相对,如今,你又来陪伴我,我却连你的大号也不晓得。 东山的大号叫涂山,大禹大会诸侯在此山,大禹的妻,名涂山女,想必是山脚下的人家,三过家门而不入,难道就发生在那里?最早的望夫石,也在此山上,后来各地的望夫石,不过是因这个神话美,在附会。此山还与和氏璧有关,这是石灰岩山头,并不产玉,卞和在此得此璧,可能是《韩非子》编造的故事。此璧为历代传国玉玺,惜乎早已失传。 夏代第一任国君启,是大禹之子,距今四千年,距此时的韩永,三千六百多年。卞和献玉的故事,距此时的韩永,两千三百多年。坐在堤岸上的韩永,正坐在历史中,畅想那更久远的历史。 韩永便在祝况家里住下,这是一个新的环境,起初,他还在心中默记:这是我此的第四天,第五天,——第九天,第十天——终于,一天天的秩序模糊了,忘却了,而时光,就这么悄悄地过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 集市 一个月前的流贼之灾,已渐平息。 夜,韩永突然醒了,堂屋昏黄的灯火,印在窗纸上,他知道,自已不能再赖床了。在寒冷与黑暗中,他哆索地穿衣服,又不舍地将充满体温的被褥翻盖好,以便让那些温暖消散得慢些。人生的一切幸福,不过一床热被窝,及被窝里的酣梦,只是这被窝总有被揭开的时候,而梦,也总会醒来。 他推门到院中,一地如霜的月光。祝嫂子透过窗纸招呼了他一声,道韩大哥这么早起啊,他应了一声。 不久,院门吖地一声开了,祝况推着独轮车,祝嫂子挎着篮子,韩永背着锅,挑着灯笼在前引路,向渡口行去。 “寻常百姓家的孩儿,叫小哥,大户人家的孩儿,叫小舍人,戴头巾的读书人,叫相公,头巾可不是咱们能戴的”。 在寒冷与寂静中,听着况祝的教诲,别有一番滋味,一种虚无感,如在梦中。 “我是个烂忠厚无用的,一日穷似一日,累得女人抛头露面,终不雅相,大哥莫笑话”。 “日后若是生了女儿,莫再给她裹脚”,韩永回了句莫名其妙。 祝况闻言,叹了口气。 半个时辰后,天色泛明,渡口旁的一间小屋被卸去门板,等候着第一批渡河的人。在这间小屋的门口,临时用麻秸搭了个外间,外间摆了几张矮桌。在小屋的一角有个小门,里边是间更小的屋,是锅屋,此时,韩永正往灶内续麻秸,灶上正冒着白气。 小小灶间,堆满麻秸与麦穰,窄小而温馨,象一只狗窝,而这份往灶内添薪柴的活计,也没任何压力,可以一边往灶里续麻秸,一边神游。此外,还有灶膛的温暖,这是一份不错的差事。他抬头看看棋盘大的窗子,上边栅着两根弯弯扭扭的木棍,别有情调。他想,人和动物一样,只需要一间窝,而不是一间房,窝的定义,是窄小,清静,接近自然。 锅盖冒出蒸汽,韩永起身,揭开锅盖,将开水舀进桶里,然后将桶拎到外间门口,又折身回屋,将一盆脏碗端到桶边,他当街,用开水烫起了脏碗,边洗碗边哟喝:小店血豆腐,碗筷洁净,滚水一烫,尽去腌臜——随着他的叫嚷,果然有两个食客踱了进来。祝嫂子在里间听着韩永的呟喝,不由偷笑。 人都是环境逼出来的,祝况受肚里那点酸文之累,也不是个能治生的人,但祝况有老婆孩子要养,放不下的东西,也得放下。就说来吃饭的人,什么人没有?肚里的墨水,身上的清操,不但于人无助,还妨碍治生,读书无用论并无全无道理,岂止是无用,还会成人生障碍。 祝况身前放着两只捂着棉被的桶,他一踩,一只桶盖便翻转起来,他从桶里,将豆腐舀入食客递来的碗中,脚一松,桶盖便又合上。他又踩起另一只桶盖,从中舀出些猪血,粉丝,兑在碗中的豆腐上,然后他脚又一松,桶盖便又合上。他又执起身边的油瓶,往碗里倒了点,再往碗里加了半勺酱豆,便把碗递还给食客。 他脚下两个踩踏装置皆是绳索驱动,省了许多揭桶盖,盖桶盖的虚耗。以前常有人等得不耐,便走了,而现下,几张矮桌都坐满了。 祝况身边的这两只桶,其中一只,是木桶里套着铁桶,两桶之间是热水,如果水凉了,便往水里兑些石灰,水便咕咕地沸腾起来,在这个到处是石灰岩的地方,石灰很廉价。这种快速加热食品的方式,学自军用食品。 祝况心道,韩大哥没吃白饭。 阳光终于撒满大地,冬季阳光的温暖,有时并不亚于春季,而冬夜的寒冷,又让人不相信日间还有过这样温暖的阳光。韩永将一撂烫过的碗放到祝况身边,又去桌上收碗。这时,一个大娘正坐在矮桌旁,与身边的妇女说话—— “俺们这辈子,就没和人红过个脸”,说罢,可能是想起此生艰辛,大娘居然红了眼,撩起衣襟擦拭,韩永不由感叹,多少年来,多少饱经沧桑,豁达善良的农村大娘,到了他那一世,这样的农村老大娘,已最后一批了,随着商业化,人心的浮躁,生存条件的改善,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农村老大娘了。 北边不远的淮河上,结了厚厚的冰,几只渡船被冻在岸边,人来人往都在冰上。河对岸是五河县,沿淮东下二百里是泗州城,这个地名在后世几近消失,偶尔以泗州戏的名称,提醒着后世,曾经还有一个泗州。 朱元璋自称淮右布衣,但凤阳在淮河中部,所以淮右得有点勉强。 过了晌午,集市便收了,祝况推着独轮车回家,韩永说要到河边看看,祝况道早些回家,天冷,便自顾去了。 韩永来到河边,在冰上走了走,很滑,但有人在冰了撒了秸草,便成了一条勾通南北的路。人们多在早晨,由对岸过河,赶去府城谋生计。对岸五河县的人,多是广东番禺人的后代,在洪武年间,一次就从番禺移民两万多充实五河。而凤阳县的人,祖籍多在江南,少数人的祖藉在真定府,即后世的石家庄,这也是朱元璋当年移民造成的。到了后世,这些广东与江南人的后裔,很少有人知道自已的渊源,因为在这块土地上,既不流行祠堂,也缺失家谱,这也是与南方不同之处,当人连自身都难以顾及时,对根的重视,便淡漠了。 黄昏前,纸窗下,趁着昏暗的天光,韩永执着毛笔,正在费力地书写,白纸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象这样的白纸,几天来,他已经写了厚厚一沓。书写,是为了克服空虚与无聊,而内容,却是有实际用途的结晶。这几纸写满了字的白纸,可谓是大明最贵重的物质。上面不光有预言,还有分析,方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 祝和山 几天后,祝况出门,日头甚好,几个村童正在林间玩耍。“又是一天,又是一代”,祝况感叹,叹罢,穿林而过。 南行了二里,到了祝圩,这是一座大土丘,上面住了百十户人家。淮河两岸,凡是带圩字的村落,以前都建在土丘上,但象祝圩这么大的土丘却并不多见。自四百多年前的南宋,黄河夺淮后,为防御水灾,村落不得不建在人造山上。一度富饶的淮河两岸,成了十年五涝三旱的恶壤,而这种情况还要再持续三百余年。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十年倒有九年荒,原因不是朱皇帝,而是淮河,也不是淮河,而是黄河,黄河携带大量泥沙,最终封堵了淮河的入海口。 祝况到了圩子入口处。这座大丘周边环绕着护圩塘,塘的成因是取土堆圩,在圩塘的中央还别致地留了塘中岛,小岛仅一间房大,小岛上的灌木里,时常会有鸭蛋鹅蛋。 通往圩子的路左右皆是水,路却被挖断了,继之以吊桥。一人迎面招呼祝况,祝况道:六哥,这吊桥下,至多是齐腰深的水,济得了什么事。六哥叹口了气,道这大寒下,冰上都行得了牛,谁愿下到水里挖,待开春再说吧,又道:“听说你家来了客,是甚么人?” “遭了流贼,没处走奔,不是什么要紧的人,我也没十分周旋他,却也不好将人往外赶”,祝况回道。 六哥正欲回话,却听得梆子响,伴随着吆喝声:“孝顺父母,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勿作非为”。随即,一个老者由屋后转出。祝况笑道:“四叔,你又拾起这勾当了”。老者笑道:“如今不太平,上面叫宣颂圣喻,晚间还要打更”。 老者适才宣谕的是太祖六谕,每月初一和十五,还要集合乡民呼两次口号。六谕不过是些生活常识,似大学校训:博学审问慎思明辩笃行又多达五个内容,令人无以遵从,还不如将五点删为一点,比如只保留审问,还集中些,易遵从些。 祝况道:“四叔,快晌午了,还不回家尅饭?” 老者叹口气道:“人真是没出息,一天不吃都不成”。说罢去了。 祝况上了坡,圩街两侧是一座座狭长的院落,圩街在这里叫街沟,院子冲着圩塘的一端叫家后,街沟,家后这些词都传到了后世,圩塘边,是一座座属于各家的茅房,里边埋了一口大缸,用于收集粪肥。 祝况走进一家院子,四面竟都是砖楼。有人向祝况打打呼,说五叔昨日从县里回了,正在楼上。祝况便上了二楼,走进一间房,门没关,冲着祝况的是一座檀木屏风。祝况绕过屏风。太师椅上,一个戴着方巾的乡绅抬眼看了一下,便立时放下书本,起身招呼,却是祝况的族兄祝品执,字和山。 “十弟,数年不曾见了,快坐,叙叙阔怀”。 祝况道:“自那咱五哥选到四川做官,与五哥见得便少了,五哥如今好不有钱,起了这样一处院舍”。 祝和山笑道:“公门里好修行,这处院舍是我修行来的民脂民膏,十弟若是来借钱,为兄尽力奉承”。说罢,走到门外,向下面吩咐摆饭,祝况忙起身,抢到门口,对楼下嚷道吃过了。然而还是有人,端了一簸箕瓜子,麦牙粮上来,祝况想起小儿子是个馋猫,也不客气,抓了一把麦芽糖塞进口袋。祝和山嗐了一声,起身,寻了一只套书的口袋,叫祝况持着,将半簸箕零食满满倒入,道:“我在外做了几年官,然家下丁口多,照应不过来”。 祝况推让不掉,只得将袋子放在茶几上,道:“自五哥中了举,这方圆数十里,不是亲的也亲了,不相与的也相与了,何况家下,这百多户同宗,五哥累不起,但有五哥这份心,便不枉同宗一场,五哥待人一向诚心,和气不过的,五哥继了家声,老天可谓有眼”。 祝和山笑道:“老十,你这书念得还不成,何谓继了家声?先父不过是个里长,先前有何家声?”。 祝况闻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道:“是振了家声,一字之差”。 祝和山道:“制艺之道,便在这一字之差”。 二人议了议流贼,便转入正题,也不知祝况说了些什么,祝和山面露诧异,拿起祝况带来的衣物观瞧。 不多时,祝和山放下衣衫,不再研究上面的拉链,又拿起桌上的打火机,道:奇巧。又道:“那人既能未卜先知,且待数月,看曹将军做何结局,包文达是否战死宿松,再做定论”。他又指了指桌上道:“但凭这些,难以置信”。祝况道他也是这般想。 祝况道:“五哥前日去凤阳,那皇陵——” 祝和山摇手道:“只是听了些传闻,遮着捂着,连我也未得进去,却可见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官们惊惧,大官候旨,小官候上宪指示罢了”。 “此番回家,一为祭吊四叔,二为查探皇陵遭毁情状,这两日便要回。桌上这几件,我先带回,对那人也休委屈了”,说罢,祝和山走进卧房,取了一锭银子出来,道:“这十两银子你且收下,好生相待那人,总是给你蹲锅腔也非事体”。 锅腔,这个词一直传到韩永小时候,这是从时间上说,从地域上来说,北京有锅腔胡同。缓慢的历史,几百年不变的语言,但到了韩永的时代,二三十年间,方言与传统纷纷湮灭,社会急剧变化。 在长江下游,江北归凤庐巡抚管辖,江南归应天巡抚管辖。凤庐巡抚简称淮抚,应天巡抚简称吴抚,又称苏松巡抚。 半个月后,苏州,应天巡抚书房。宽大的书案上,立着一个小小木架,木架的梁上,悬着几支毛笔。木架旁是一方宽大的砚台,书案的另一端,放着一盏纱灯,纱灯上砍着纱帽。书案中间是山字形的笔架,一只盛墨的梅瓶,一撂公文。书房的上方,垂下几络红穗,是由挂着的灯笼上垂下来的。 书案后坐着个中年人,长着一张和气的脸,乃是应天巡抚张国维。在公案前,一左一右坐着两人,一人戴着方巾,另一人,却是发髻上插了一支玉簪,衣着随意,神态洒然。 二人向张国维揖了揖,正待离去,张国维忽道:“梦樵,你素来疏狂无度,休把我的客引去秦淮河,没要紧地瞎淘淘”。梦樵道:“十两银子,四个人,到秦淮河够什么使?”大家一笑,二人转身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 讲古 在寒冷与黑暗中,祝铁在林间尾随着二爹,二爹是祝况的二伯父,打了一辈子光棍,这一老一少却甚是相得,每到冬夜,祝铁便去与二爹同腿,给二爹捂脚。这里,把爹叫成爷,又把爷爷,叫成爹爹,与北方正相反,这种叫法一直传到后世。 二爹执着一盏昏黄的灯笼,行在林间,这片树林属于祝圩,主要作用是出寿材,六十岁的二爹,在这个短寿的时代,已知来日无多,这片林中有一棵水桶粗的槐树,属于他名下,他对这棵寿材很满意,不时会来看看。 一老一少从家后上了圩坡,进了北头的一间厢房,昏暗的灯火下,房内别无长物,墙上挂着几串枯黄的树叶,原来是热天时在集上卖茶剩下的,乡间哪有什么茶叶,就喝叶子茶,可能是桑叶,也还略有讲究。屋里,床的结构是木框里编上绳网,叫案床,这个名称也传到了后世。地上,铺着麦秸,六七个老头坐在麦秸上,依着墙,膝上盖着被,六七人共两床棉被,便有些挤。主人拥了一床被子坐在床上,主人也是一个老者,见二爹和祝铁进来,招呼道:“老七来了,快上床坐”。老七,是二爹在堂兄弟中的排号。 这时,二爹祝长发,让怀抱被褥的祝铁,将被褥卸在麦秸上,这便多了一床被,几个老者经过一番挪移,便不那么拥挤了,也能盘腿而坐了。 一个老者开始讲古,讲的是岳家将,没有话本,老头们也不识字,全是即兴编造,脱口秀。中国的每座山,每条河,都附着了神话,这些神话的一大来源,便出自老头们的讲古聚会,老头们的瞎诌,在过去往往被当成真实。韩永若到某地旅游,最不感兴趣的便是导游指着某座山,陈述某段美丽的传说。很乏味,绝大多数无甚想象力,还美丽,老头们有舌绽莲花的本事?韩永很清楚这些美丽传说的由来。 为了省油,不久,主人吹灭了油灯。黑暗中,祝铁将棉被拥至胸前,随着老头们的讲述,他脑海浮现的是岳云的大锤,岳飞的大枪,金兵的狼牙棒,铁浮图,拐子马。 良久后,另一个老者开始讲薛家将。 杨家将,呼家将,岳家将,薛家将,还有什么家将,反映了想象力的匮乏。当八十年代,这些东西被搬进收音机里时,仍然想象力匮乏,之所以一度走红,是因为人们的精神更匮乏。通常,这些演义里,会有到番邦借兵的情节,会有神兵利器,被命名为八宝陀龙刀,或九凤朝阳什么玩意,会有不讲生理常识的,重达数百斤的大锤,或什么马一叫唤,别的马都趴下的情节,会有番邦摆了个什么阵,杨六郎或岳飞去破阵的情节,破不掉,只得去请高人的情节。会有嘴皮子很溜的,头戴什么,身穿什么,脚踏什么,说得很热闹,就是一番介绍下来,听众对此人的打扮还是一无所知,但无妨,听的就是个热闹劲。 八十年代那个收音机里,最走红的说书的,到处走穴,被接见。以当时人们的认识水平,可能还以为她很有文化,但一个老同志,老领导,在接见她时,对她说:要加强文化修养。后来韩永在旧杂志上看到这段,对老同志很敬佩,还是有明白人的。实际上就是这种东西,都不是她能编好的,她只是一个耍嘴皮子的。 讲古聚会散了,在寒冷中,祝铁抱着棉被,再次尾随在挑着灯笼的二爹身后,他们穿过树林,在一座低矮的草房前停下,二爹一手挑着灯笼,一手扯了几下门上系着的绳子,便与祝铁进了草房。 草房仅一人多高,一人多宽,原先是牛房,屋内一无所有。地上卧了一捆麻秸,在麻秸与墙之间铺了很厚的麦穰,麦秸上还有一床棉被,连同祝铁抱着的,一共两床被褥,因此没有铺被,铺垫便是身下的麦穰。麦,此地念默,和后世读法一样。 这个时代的人,拥有麻秸,秫秸,麦秸,没有的是土豆,芋头,辣椒,玉米,这个时代的辣,主要由大蒜提供,清朝之前的四川人,并不爱吃辣,也无辣可吃,但张献忠屠光了四川人,清朝便由湖广向四川移民,湖广包括湖北和湖南,爱吃辣的习俗,多半是湖南人带到四川的。 再版的电视剧水浒,上来就是一片玉米地,韩永看了三分钟便不看了,因为直至明代,玉米都未普及。 祖孙二人渐渐将棉被捂热,一人头朝南,一人头朝北,这时,一段神话,在黑暗中缓缓流淌,大意是老大奸,老二善,老二向老大借粮种,老大将炒熟的种子借给老二,种子下地后,只有一棵发芽,长成了一株很高的高梁,一日,神鹰将高梁叼走,老二抓着高梁不放,被带到一座山上,遍地的金砖,神鹰叫老二捡拾几块,老二只捡了一块,神鹰叫老二多拾几块,老二说够了,被神鹰送了回来,发了家。老大便向老二打听是如何发的家,老二如实相告,老大如法炮制,只是在捡拾金砖时,老大贪心不足,不停地往布袋里装,神鹰一再催他快点,不然待日出时,就要被烤死,老大不听,神鹰便自顾飞走了,老大便在山上被太阳烤死了。 二爹听罢,问祝铁在从哪里听来的,祝铁说是韩大叔说与他的。二爹道:“听说三门里的老爷还要向官府保举韩先生”。二人说了一会话,二爹精神不济,先睡了。 祝铁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回味刚才那段神话,这段神话,可能剽窃自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那金山便是芝麻门里的宝藏,阿里巴巴与那个财主,也是一个忠一个奸,虽被改编得面目全非,主干却是一样的。这是韩永小时候,农村流传很广的段子,这些老农,何尝知道什么天方夜谭,可能是下放知青编的。 但祝铁既不知道天方夜谭,也不知道无神论,他为这个段子沉迷,这个段子的水平,与老头们千篇一律的什么家将,不可同日而语。 在这个没有网络,没有电视,没有路灯的时代,人们用想象的快乐,弥补一切由物质缺失引起的不足,不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 去不去 此时,韩永正在床上辗转,捂不热这小冰河夜晚的被褥,是不是自已老了,火力下降了? 实际情况是,以祝况的家境,温饱得很勉强,所以韩永正在体验的,便是勉强的温暖。 棉花,明代才普及。在唐宋以前,人们被褥里充填柳絮,芦花,鸡毛。贵族才会往被褥里充填生丝。风雪山神庙里的林冲,身上穿的,不会是棉袄,被大雪压塌的草房中,也不会有棉被。明代虽普及了棉花,但许多百姓,仍然用麦草代替辅被。韩永身下是一床薄薄的棉毯,再下面,则是麦穰,而身上的盖被,薄了。 初春天气,铁匠铺内。 韩永将一根烧红的铁条,拧成麻花,欲再拧些,却拧断了,他吩咐铁匠,烧得再红些,加长些再拧。随继他取出一物,用磨石在端部打磨良久,那物什尾部有孔,他用铁条插在孔中,两手执着铁条,在木头上钻了起来,却是钻头。木屑终于被钻了出来,韩永心道,有点门了。 远处,祝铁和祝锦正在玩耍,他们将一件带翅膀的物什投向空中,便能飞出半里,引得村童围观。据韩大叔说,此物叫飞机,翅膀上鼓下平,合了个甚空气动力学原理。飞机顶上还有个花瓣似的物什,用盘紧的猪尿泡松转着,叫甚螺旋浆。 这处的主人是个铁匠,铁匠隶藉匠户,匠户有两种,一种是坐户匠,一种是轮班匠,坐户匠每月需到卫所干十天活,如不去,则每月纳银六银,叫输班银。这个钱,由祝和山代缴了,所以这个铁匠每月有十天供韩永驱使。 韩永正在锯东西,只听一声韩兄,祝况领着一人进来。“韩兄,这位是族兄府上的孙管事,携族兄书信来”。 “在下在祝老爷府上管些冗务,老爷命在下来,携书子请往先生南京一叙”,一个山羊胡上前一揖。韩永还了礼,回道:“何劳祝老爷悬念,既是祝老爷敦请,敢不从命”。 祝况道:”此处不是叙谈之所,还请二位移步到舍下“。 片刻后,三人走在路上,祝况道:“甚巧,在县上遇着孙管事”。韩永知道祝况,去风阳看邸报去了。 果然,祝况道:“苏州卫指挥同知包文达,于宿松战死”。 韩永的又一条预言成真了,只是二人当着孙管事的面,不好多说什么。 孙管事道:“老爷一月前随张大人到安庆剿贼,贼众我寡,合家上下无不悬心,学生来时,老爷才回南京不几日”。韩永听明白了,多半是包文达战死,印证了自已的预言,所以祝和山由安庆一回南京,便派人来请自已。而背后之人,还可能是应天巡抚张国维。 三人进了院门,祝嫂子正坐在矮凳上,就着温暖的阳光摘韮菜。耐零下三度的韮菜,在崇祯年间的冬季无法存活。但现在已是三月末,相当于后世四月初,在一个月前的早春,堪堪可以种植。此时的大明,黄册上的人口六千万,而在朱元璋时,黄册上有人口六千五百万,二百多年过去了,黄册上的人口不增反减,据说是因为:或投倚豪门,或冒匠蹿两京,或冒贾引四方,或举家舟居,莫可踪迹也。总之,百姓活不下去了,用种种办法逃匿赋税。这反映了盘剥的加重,以及官府对民间管制的削弱,百姓如冬季的疏菜一般,在黑暗而寒冷的大明难以存活。 此时,苏州,应天巡抚书房,一个红袍大官扬了扬手时的书信,道:“这里边还有我张国维的事,说鞑子南下,我张国维死节,临死我问两个犬子何去何从,那大的威武不屈,要随为父一同殉难,那小的回话迟疑了些,我便掷了砚台过去,小的便哭泣,说还有大母要奉养——唉,两个犬子的习性倒被说中了十之七八”。 大母就是祖母。在崇祯十七年,亡国之际,北京,崇祯的表兄刘文炳全家四十余口先上吊,后焚楼,赴死晚的闯不进烈焰中,便投井。只有崇祯的二表兄刘文照,上吊,绳子却断了,他堕地爬起后,便不愿死了,对他母亲说:儿不能死,以留待太夫人。说罢,刘文照逃了出去,不知所终。太夫人就是他祖母,即崇祯的姥姥。看来留下一条命,是为了照顾祖母,是南北共通的理由。 祝和山道:“只有包文达战死宿松一事,可证其未卜先知,余事皆有猜度之嫌”。 “和山,你那族弟是个怎样之人?” “极是个性气人,也有七八分人才,县官将他的地强断了与人,他岂是肯屈受的,直着脖子与县官强犟,因此童试不得过,至今三十一二了,却还是个童生”。 张国维道:“这等油光水滑的光棍,没有官箴的民贼。他书信中所言若真,我自会扶持他做个前程”。 祝况信中语焉不祥,后来鞑子南下,他张国维死节,何谓鞑子南下,竟南下到江南了? 当夜,韩永走出院门,来到了麦场上,这将是自已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夜晚。 月光下传来了:“小竹杆,点叭叭——骑白马,戴簪花——”,村童列成一队,一个大些的孩子,说一个字,点一个人,最后被点到的人,就是老猫,将闭着眼数到十,其它村童则变成耗子,纷纷找地儿躲藏。 韩永听得诧异极了,他的童年离此地不过四十里,但却相距了四百年,他记得,他在农村老家的童年,当捉迷藏时,也用这首儿歌,只是把戴簪花,换成了吃蛋糕。 韩永一腔感慨,没有听众,只得叹息了出来。 七八个孩子,从河沿下,茅房里,磨碾旁,一一被“老猫”揪了出来,但老猫寻来寻去,始终寻不着祝锦,这意味着下局他还得做老猫,最后,“老猫”只得认输,请祝锦现身,“老猫”话声刚落,只见墙角一只柳筐突然翻转过来。祝锦双脚登翻柳筐,起身得意道:“我伶俐多着哩”。这个柳筐呈长方形,是装载在独轮车上的,体积很小,很不显眼,让人很难想道里边能装下一个人,便被老猫忽略了。 祝况来到韩永身后。韩永并不回头,仿佛对空气说:“你待去不去,没人三顾你的茅庐,拿腔作怪地,不去也没老猫抓你”。 “大哥,我这家小——明日便要春耕,你那小脚弟妹可成?” 韩永道:“我小时,有一回被娘冤枉,我便跑了出去,娘到处寻我,我躲在黑旮旯里,娘看不着,便用棍子往里探,那时我怨气未消,不欲理娘,然这心里,却又很想让娘寻着我,便故意笑将出来,好让娘寻着我”。 韩永说完,过了一会,背后传来笑声—— “那我也故意笑将出来,大哥将我由黑旮旯里拖出来,拖去南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 黄淮 凤阳到淮安440里,若乘船从曲折的淮河走,则不止。淮安在凤阳东北,借道淮安,再由运河南下南京,绕远了。如果由凤阳向东南,走滁州到南京,不足三百里。但年初流贼犯滁州,沿途残破,不太平,还是走水路稳便。 淮河上的冰早就化了。行了一夜的船,上午,行至泗州,此州只辖一县,就是它西北200里外的虹县,民国时改称泗县。只辖一县,何必设此州,府下设州,州下设县,叠床架屋。此时,两岸出现了两座城,祝况道,左岸是泗州,右岸是盱眙县,又道,泗州属凤阳府,盱眙属淮安府。 韩永道:“再过数十年,泗州将沉于洪泽湖底,州治一度迁到盱眙”。 祝况诧异道:“此话当真?” 韩永道:“自潘季驯加高湖堤蓄水,泥沙也沉淀下来,以至数十年后,湖底高于泗州城墙”。 祝况道:“如今洪泽湖底已然高于平陆,只是还不曾高过城墙,那祖陵——” 祖陵就在湖边上,泗州都陆沉了,况祖陵。韩永用摇头回复了祝况,他想,方才的话岂不是将责任推给潘季驯,他道:“数十年后之世,不再看重祖陵,对湖堤便怠堕了,方有此难,然,若不束水冲沙,淮安以下,早成泽国,此事怪不得潘某”。 祝况自然知道数十年后之世,指的是什么。却不妨韩永这段话,被身后的一人听了去,那人将担子放在甲板上,准备上岸,听了韩永的什么数十年后,心道这是什么人?好在他没文化,便不再多想,只是冲船家喊到:“船家,靠到泗州”。 船家道,上船之时已言明,泊在盱眙。那家伙就如在后世坐招手停,非要中巴停在不能停的地方,以方便他下车,与船家磨起嘴皮子来。韩永嫌吵,不屑地下了舱。 当船停在盱眙的栈桥上时,船家冲远处一只小船吆喝,那小船靠了过来,船家买了几条鱼。泊在此处的船不甚多,而泊在对岸泗州的船,则略多一些,因为对岸毕境是州治。韩永与祝况上岸活动一下筋骨,不久,孙管事在船上叫开船了,二人又回到船上。 又行了一会儿,韩永见左前方,出现一道红墙,里边隐隐的是宫殿,他立刻明白了那是哪里。那里,埋着朱元埋的祖父,曾祖,高祖。 过了祖陵不久,眼前募地一宽,洪泽湖! 此时的洪泽湖呈枣核状,两个尖头,一个冲东北,尖头上是淮安,另一个尖头冲西南,尖头上是泗州与盱眙。淮河由泗州与盱眙城东北入泽泽湖,淮河原本可能还有别的分叉,但都被潘季驯堵上了,为的是引全淮之水入洪泽湖,全力刷黄。所以此时的洪泽湖,同时相当于放宽至百里的淮河河身。 立在船头的韩永已看到洪泽湖的堤坝,此坝于数十年前被潘季驯加高,以提高水位,加大势能,冲刷黄淮下游的泥沙,是谓蓄清刷黄,束水攻沙。黄淮两河亲密地穿一条裤子,共用下游河道,入海口在云梯关,而今天的云梯关,距海已有二百里。由于黄河泥沙填海造陆,今天的射阳县,滨海县,响水县,在明代还是海。而造陆的代价便是黄淮流域十年五涝。 后世也未能解决黄河泥沙问题,只是将堤坝加高,成了地上悬河,河床每年抬高十厘米,五十年便上抬五米,隐患越来越大。修小浪底,就是为了束水冲沙,和潘季驯的做法一样。 半个时辰后,窄小的舱房内,祝况道:“洪泽湖长三百里,明日方可到淮安”。 一语未毕,孙管事端了只锅进来,开饭了。韩永连忙起身,道有劳了。祝况跳下来,去寻碗筷。当掀开锅时,鲜香扑鼻,却是豆腐炖鱼,锅沿上和了一圈面饼。 饭后,孙管事去了甲板。舱中,祝况一阵大笑,道:“往脸上扎针最多的人,亲嘴时辰最长的人,什么乌七八糟,大哥莫非在哄我”。 韩永道:“起先还叫讲究些,什么最胖,最长寿,然这些东西早就搞完了,于是越来越无聊,成了一骗”。 祝况道:“它又如何骗到钱?” 韩永道:“兴许,申报一下,得交钱,项目方如此滥,总有一日,会出个他是世界上最象他爸爸的小伙子项目”。祝况闻言又是大笑。 “二位有何可乐之事,如此大笑,可说与我听听么?” 不想孙管事却进了舱。 “噢,适才听韩大哥,听到妙处,不禁心生大欢喜,佛放大光明”。 “韩先还懂佛理?” “韩大哥还会念经哩”。 “噢?不知在下可有耳福,听听先生的空灵之声,解解我这一身俗气宿业”。 韩永瞪了祝况一眼,却见祝况满脸得色。 韩永呆了一呆,道:“还请先生指教——啊我鹅,一无鱼,波泼摸佛,得特呢勒——” 念得抑扬顿措,似吟似唱,口齿不清,嗡嗡轰轰,神态肃然,俨然老僧。十分专业。 念毕,孙管事问:“先生适才念得是什么经?” “《法华经》” 孙管事心中有些不妥,有些奇怪,但见韩永刚才专业的样子,他又无法怀疑。只好道:“就不打扰两位在此论道了”。说罢出去了。 待孙管事出去,祝况问:“大哥真会念经,适才念得是什么经?” “汉语拼音字母表”,说罢便不再理祝况。 过了一会儿,在祝况的一再恳求忏悔下,韩永又讲起了后世。 ”一家厂子,经营得如何,外人进去转两圈,便得知了?不过是交钱便给认证,然后土老板将通过i9001管理认证单位,书于高墙上,以标榜“。 ”大哥可见过是怎么认证的?“ ”听我父亲说过,认证单位到厂里,看看文件图纸摆放得齐不齐,齐便通过管理认证,简直是笑话,建议将通过管理认证单位,改成通过卫生检查单位“。 祝况道:”这大明若也是被什么儿爱丝奥一下,皇上也能将那些字悬在承天门上“。 ”莫乱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 清口 请输入正文。请注意:根据国家相关法律法规要求,请勿上传任何色情c低俗c涉政等违法违规内容,我们将会根据法规进行审核处理和上报。傍晚,韩永站在船尾,面对夕阳下的帆影。刚才迎面驶过去十几般大船,那些长方形的巨帆,如同后世的高层建筑,那一片帆影,如同后世的一座都市,水上的都市,废弃的都市,让韩永想起《未来水世界》。 那片帆影渐渐去了,夕阳也渐渐收了,一只划子由船尾划过,又渐渐远了,立在划子上的持桨人,成了一道黢黑的剪影。 第二天下午,舱中。 “内承运库存银,内供用库存米,内十库存物,凡是带内字的,存的都是皇上的私房钱物。而朝廷用度多由太仓”,孙管事道。 韩永问:“州县用度从何而来?” 孙管事心中奇怪,这韩先生,号称先生,不懂京里的事也就罢了,怎么连州县财务也不知? 他道:“粮赋会存留给州县一些,然州县开销这笔存留,需朝廷准予,州县手里便没了钱粮,办不成事,贪不了污,然州县自有生财之道,便是羡余,如罚赃银,加耗粮,便落在州县手里,至于收多少羡余,怎么用,上面却是不大过问”。 “请问,何为加耗粮?” 孙先生诧异地看了一眼韩永,道:“这收上来的米粮,一路解赴,会有些损耗,故在征派时,原本收一石的,便多加一两斗,是谓耗米”。韩永心道,不过是巧立名目,收一石,多征一两斗耗米,便是多征一两成了,至于是多征一成,还是两成,怕也是地方官说了算。 这时,窗外已不见了汪洋一片,却是入了河,此处已是洪泽湖东北处那个尖头。 待到天色渐暗时,前方水道又变得开阔,“清口”,船上有人叫道,洪泽湖蓄清刷黄的出口,故名清口。黄河由西北而下,复折向东北,清口便建在这个拐点上。清口短而宽的河道,向东北喷涌,若向西北喷涌,则与黄河来水对撞,彼此的势能抵消,便不好刷黄了。 韩永站在船头观望,不知为何,在前方清口的出口,拦了坝,将清口的出口缩得很窄,这样虽增加了流速,但却减小了出口截面积,流量变小了。和关小了水龙头的原理一样,关小水龙头后,加快的流速打在了水龙头的弯头上,所以激射不出来,但流量却是变小了。 这时,船家正在拼命推舵,将船向右岸靠去。还有几个人正在拼命划浆,却是倒划刹车。终于,船靠上了右岸,却没什么右岸,右边是一个河口。 “南运口”,孙管事在一旁道。南运口,是运河与清口的交汇口,北行的漕船,出了南运口,进了清口,再出清口,左拐180度,便进了黄河。而进了南运口,就等于进了运河,不,船入南口后,还要过三个船闸,才算进了运河,这三个船闸的设立,是因为大运河与黄淮水位不同。驶过这三个船閘,需一天,如果此时有电机启闭闸门,自然就会快得多。 进了南运口,迎面是拦河坝,叫箍口坝,顾名思义,此坝将运河口收窄,可能是怕黄河发水,倒灌冲击运河。船家将缆犟远远地抛出,坝上的人接过,将船拉了过去,船系泊在了箍口坝旁边,孙管事道,咱们起旱,于是三人收拾行李,便下了船。 行出不远,韩永转身,再看一眼清口,看着看着,立在了原地出神。祝况走在道上,回首见韩永还在数十步外,他返身走回。 “大哥在想甚么?” “此地东出大海,西北溯黄而上,直达山陕,正西溯淮,可及河南,南北有运河通达两直隶,黄淮支流无数,由此由地溯黄淮,入支流,可达山,陕,豫,皖任意一点,若有轮船,天下事何难哉!” 祝况道:“兄所谋,磅礴澎湃,若真有那一日,弟虽死,亦得其所!” 韩永回过神来,道:“孙管事还在头前等,走吧”。 夕阳下,二人边走,边轻语——“大哥,轮船是何物?”,“大哥,适才你说的可是山陕豫捥?大明何来一个捥省?”。这时的江苏和安徽,合称南直隶,的确没有皖省,就象此时的湖南湖南,合称湖广,也没有湘卾一说。 此时,二人背后,夕阳,似乎将二人脚下的路,也辉映得壮丽起来。 此时,他们是向东走,在他们的北边,是运河,南北向的运河,到了这里,便向左一拐,成了东西向,进入清口。运河再北边,和运河挨着,并着的,是黄淮河,所谓黄淮河,因为它既是黄河的下游,也是淮河的下游。在他们西南方向,则是洪泽湖。而在他们东边,他们行进的方向,则是清江浦,清江浦是山阳下的一个镇,而山阳县治,即淮安府治,府县同城。清江浦由于在运河南岸,离清口也近,繁华程度已超过了山阳县。淮安的繁华,更多地体现在清江浦,而非山阳县。 淮安辖六县两州,其中山阳县,清河县,桃源县,安东县,与后世外省县重名。后世陕西有个山阳县,河北有个清河县,湖南有个桃源县,辽宁有个安东县。重名现象并不鲜见,就象此时的通州,后改名为南通,因为北京东边有还有个通州。 清河县就是今天的淮阴县,山阳县是今天淮安市区,此时,淮安府治也在山阳县,桃源后改称泗阳县,安东县后改称涟水县。 淮安辖以上四个重名县,此外还辖盐城县,泗县,泗县在安徽,在明清时,有时属凤阳府的泗州管辖。以上是淮安府辖的六个县,淮安府还辖两个州,邳州和海州。海州今天叫连云港。邳州辖宿迁县和睢宁县,这两个州,归府一级管辖,叫散州,若是省管州,则叫直隶州,比如此时的徐州和滁州就是直隶州,归南直隶直接管辖,徐州此时仅辖丰县和沛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 清江浦 清江浦在百年后的乾隆年间,人口达四十万,超过南京。但又过了二百年,到了一九三几年,人口只剩下三万多,因为那时,津浦铁路与海运取代了漕运。 此时,镇内店铺林立,虽然天快黑了,但韩永举目四望,仍觉天际空旷,这是因为他在后世,见多了高层建筑的原故,而在这里,多是两层楼。三人走在街上,经过一户门前,却见门口摆了只硕大的——铜器?有一人高,十几个汉子,执着杠子,撬的撬,抬的抬,还有人往下而垫滚木,只为让它上台阶,过门槛,周围已有不少人围观,阻了路。 韩永看那器物的造形,呈扁圆状,还有壶嘴,似茶壶。茶壶”二字刚浮现脑海,身旁一人道:“夜壶,不这得费上千斤铜,斗富也没这种斗法,比谁的夜壶大?” 韩永见壶嘴很粗,果然似夜壶。又一人道:“这正是齐老爷的高明处,比起一掷千金赏婊子,还是齐老爷高明”。周围的人纷纷附合和,道理不难想到,用一千多斤铜给自已做了只夜壶,在斗富的同时,铜还可以保值,甚至升值。 一人笑道:“齐老爷怕是得爬梯子才起得了夜”,观众闻言都笑了。 门口一人道:“你说得不差,我家老爷已打了一挂银梯子”。这话引起观众一阵嗡嗡的议论,韩永旁边有人道:“这些盐商,个个有倾城之富,却这般恶俗”,另一人道:“我兄此言差矣,何为恶俗?附庸风雅,不读书,是谓恶俗,而如齐大傻子所为,装疯卖傻,行的是魔道疯道,却非雅俗之道”。 孙管事道:“年初,老爷随张大人至安庆剿贼,潜山县十死七八,户口几绝,便是英山霍山也是饿死无数,尸横遍野,众生恹恹待毙,嗷嗷待哺,然此间却是另一番世界”,说罢叹息。 祝况道:“此间又如何?此间与凤阳府皆在沿淮一线,淮安府一样洪水常发,户口凋落,流民四处乞食,村落一空。兴化,宝应,前些年发大水,漂没众多,疾疫流行,病死无数”。 祝况说的情况,一直持续到解放前,苏北是个穷地方,水涝灾害比安徽还严重些,因为苏北在黄淮河的下游。宝应县在正德年间有八万人口,但三十年后,不满两万,淹死的,饿死的,逃荒的。一些人就算逃过了自然灾害,但邻居逃了,邻居的税赋就要加到你身上,不然何谓保甲连坐?尤其是里长,往往包赔覆家。而崇祯时代,对赋役的催促还要严迫,差日烦,田日荒,民日贫。 三人在镇里寻了间客栈住下。第二天,三人吃过早饭,在镇东头寻了三匹头口,跨上,由人牵着,出了清江浦。路边一片新绿,韩永却觉得脸上瑟瑟得不舒服,他昨天洗了澡,脸上的污垢被洗去,但睡觉时,又被客栈肮脏的被褥堵了脸部毛孔,在这个世界上,要想活得好,就不能太干净。 还没出镇时,迎面有个妇女,带了两个男孩,那妇人教训道:“李浩然,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打哥哥,我就揍你,知道吗?” 韩永闻言一阵迷乱,仿佛回到了后世的公交车上,待那妇人离远了,他忍不住问孙管事:“这妇人可是京师人氏?” 孙管事道:“北直隶口音,保定府,河间府,皆是这般口音,至于是不是顺天府人氏,我却听不出”。 祝况问:“韩大哥怎么?” 韩永道:“有个词,叫享受,看高手下棋是享受,看高俅蹴鞠是享受,听京师人讲话,也是享受”。 祝况笑道:“是听京师的娘们说话吧”。 韩永道:“听京师的爷们说话,也是享受”,他仿道:“儿子,这边,不能这么拄”。却是若干年前,他在某处公园门口,看到一个爷们,带着小孩,那小孩擎一把塑料剑,正往地上乱戳,爷们就这么对儿子说话,是北京口音,还是河北口音,他也分不清,只觉悦耳,自信,流畅,这件琐事成了他记忆中的一瓣小小碎片。 祝况听韩永仿京师口音,仿得惟妙惟肖,心道:这就好办了。因为听韩永的口音,没人能听出他是哪里人,若朋友问你是哪的,你总不好说我是三百七十年后的。 而韩永想的却是:不想还能聆听到首都的天籁。 由清江浦东行六十里,才是山阳,即淮安府治所在地。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一路许多流民,白花苍苍的老妇走不动道了,坐在路边的席子上,眼前摆一只碗,还有背着琵琶的流民,一个挑着挑子的老头,向他们行乞,跟着他们走了很远,不停说好话,最后,孙管事撂了一枚铜钱在路上,相当于后世的一块钱,老头躬身去捡,嘴里是谢过大爷,射过大爷,韩永看得不忍。 后世,十年代还有些贫困地区的人,做民工,做保姆,中产阶段还用得起,请得起,但现在,一个保姆月薪也要四千。那些曾经的民工,小保姆,如今也是中产阶级了,这便失去了廉价的人力资源。而在这个流民遍地的时代,人力成本可谓低廉,往往佣人家里都有佣人。 如果韩永是个小军阀,他会收养孤儿,教育成才,以为羽翼,再收养少女,分派到各部门,帮他理政,监视,因为自尊自爱的少女,是人群中是可靠的力量。红楼梦中的贾府,有许多能力出众的丫环,但多没被重用。在《阿信的故事》里,阿信收养了一个养女,后来起了很大作用,而阿信本人,也是八代家的仆人,是八代家的得力帮手。 此时,韩永骑在骡子上,看着不绝如缕的流民,心道:宝贵而廉价的人力资源,这个时代并非一无所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 清江船厂 “多承客官的好情”,在路边的酒店内,牲口的主人双手接过孙管事的一串钱,谢道,他牵了一路牲口,然此时才走了一半,现在只是中途打个尖,歇息一下,孙管事加了一吊钱,又叫三个牵牲口的人,给牲口饮饮水,松松肚带。 一路上,韩永常向孙管事请教,此时,孙管事见韩永沉默,他猜度道:“韩先生可是怪我只给了老者一枚黄钱,而此时,出手便是一吊?” “世间不幸之人无穷,又岂你我解救得了的,总之眼不见为净”,韩永道。 孙管事叹了口气,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再说下去,他道:“此处是清河镇,西距清江浦30里,东距山阳县30里,处在二者中间。 韩永闻言有点晕,这一路上的地名,清口,清江浦,清河镇,还有一个清河县。他想起一事,问道:“有个清河船厂,可在此处?” 孙管事道:“就在镇北数里,里运河边上”。 清河船厂是大明最大的船厂,它相当于大明的船舶制造总公司,在各地还下属了一些分厂,比如天津的卫河船厂,临清船厂等等。清河船厂,造船所用物资,有许多是就地取材,运河里来往商船上的绳索,油漆,铁钉,木材,被以折色征缴,所谓折色,就是征收实物,这叫船税,意思是征缴的物资用于造船。除了船税,还有石价税,用于河工,余羡税,用于养淮安众多的衙门。总之,官府守着运河,吃着运河。 而以上税种,还不是运河钞关的主税,主税是船钞,钞就是纸币,明初的货币是宝钞加铜钱,禁用金银,于是昏君们便滥发宝钞,造成宝钞贬值,到了宣德四年,即1429年,为了维持宝钞币值,便在运河上设钞关,对往来船只征收宝钞,当年征收了300万贯宝钞,还征收了两万两千两银,600万枚铜钱,600万枚铜钱折银还不到一万两。 300万贯宝钞,只相当于几万两银,但300万贯的意思是300万两,可见宝钞被滥发到何种程度。 清河船厂有数千人,每年造500条漕船,这种漕船载重量仅500石,即30吨,这种生产效率,用脚丫子想,也是低下的,就是每十个人,忙上一年,才造一条小船。 生产效率低下的原因,除了管理上的,还有工艺上的,此时,在与他们隔了一张桌子的窗边,两个清河船长的人正在小声说话—— “四百料战座船底厚两寸八,二百料巡座船底厚两寸二,四百料巡座船底厚两寸六——” 底厚两寸八,和底厚两寸六,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不能简化技术规格?但如果差上一分半分,验收就不合格,这就是工艺过度,搞出许多无谓的标准。至于木板,绳索,油漆,铁钉等,讲究更多,便影响了生产效率,若苏联卫国战争时,军工似这般搞法,非亡国不可。 技术就是用简单的办法解决问题,用复杂的办法解决问题,恰恰是没技术的表现,但世人的观念恰恰相反,以复杂为技术。世人的观念,比如在《财经郎眼》中,郎厨平在上面说乐视还是谁,要做电动汽车,自不量力!老郎夸张道:汽车技术多么复杂,仅是汽车座椅,便要试验上千万次,几千条技术标准。 然而李书福说,汽车不就是四个轮子加两排沙发么?此话被老郎大加嘲讽。 一八几几年发明的汽车,到今天还是那个原理,有什么技术?不过是以工艺过度冒充技术,就象大飞机有什么东西,八十年代就造出了运十,没问题,但如果在老外厚厚的技术标准面前,没问题也满是问题,那就是人为设置的技术障碍,结果在我们看来,那些技术障碍倒成了高技术的体现。 高技术指的是理论上的创新突破,而不是工艺,而绝大多数所谓高技术,都是以工艺上的穷讲究冒充高技术。当理论与创新迟迟不前时,人们的精力便去追求工艺上的精益求精,而这种求精,往往是过度的,无聊的,在一些貌似高技术的行业,正是用这种过度与无聊标榜技术,并用之成为行业门槛,阻止外行进入。 说是苏联造的大飞机,几十几来,比西方多出了几十次空难,所以它的大飞机卖不掉。但如果每年多出一次空难,换来的是机票价格降了一半,有何不可?什么事都要讲究成本,人命没这么金贵,如果汽车上都加上限速器,时速不超过20公里,每年被撞死的人会减少几倍,但人们承受不起那20公里时速造成的出行成本。 当天色渐晚时,这三位骑骡子的客官,到了山阳城西门。城墙甚是高大,将城门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印衬得很小。这里的砖瓦与凤阳不同,凤阳用红砖,这里用灰砖,凤阳用大片红瓦,这里用小片黑瓦,而灰砖黑瓦是江南的风格, 这里的亭子,很少是传纺的八角亭,而以四角亭居多,亭子呈长方形,面积比八角亭大,亭上以灰瓦装饰,别有风味,而不用琉璃瓦,这又是江南的风格。实际上,凤阳距江南,比淮安距江南近,但可能是运河的原故,这里接触江南的机会,比凤阳多。 城中一片灰黑色调,黑瓦,灰砖,富人家里的门柱也多漆成黑色。也不全是灰黑,墙砖被岁月浸染得杂驳而有味,这便是现实与人造景点的区别。在那些人造景点,你看不到岁月,看不到生活,除了齐整,便是簇新,单调而乏味。 大街上皆是两层砖楼,而巷子里,有些楼,仅两面山墙是砖的,但另两面墙是木质。总之,此时的淮安,与后世人造景点,区别便在于一个陈旧,一个簇新,一个杂驳,一个齐整,一个有味,一个单调。后世人造的淮安仿古建筑,药铺上居然题着中药铺,古代没有西药,真不知中药一词从何而来。 三人刚拐过一处街角,忽见前边围满了人,孙管事道:“漕运衙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 山阳 三人上前观瞧,只见衙门上的匾额上题着:总督漕运部院。门口的石狮有一人高,石狮子跟前停了辆囚车,还有十几匹马,人们议论纷纷:“杨大人糟了,锦衣卫摘印来了”,“祖陵被兵,此番解到京里凶多吉少”,“冤”,“——哪想祖陵有个太监,回京路过邳州,向河道总督刘荣嗣一番形容,这才被拆穿了”,“嗐,这不是欺君么”。 此时,紧关的大门里,大堂,香案后,一个太监正将圣旨捧回香案,旨,已经宣完了,跪着的杨一鹏伸出双手,摘下自已的纱帽,搁到地上。那太监一招手,旁边的绵衣卫校尉将一卷纸捧了过来,太监展纸读道—— “此番凤阳被兵,失罪宗71人,留守司被焚房舍594间,龙兴寺被焚57间,民居被焚22652间,护陵军死2264名,高墙军死196名,营兵死755人,班操军死八百余人,司香太监死六十余人,祖陵松柏被焚四万株,享殿被焚七十四间——”。 这是在清点罪行,第一条,失罪宗71人,凤阳有个皇帝宗室监狱,犯了罪的宗亲,简称罪宗,由高墙军把守,凡是被关起来的人,流贼一律释放,所以用词是失,失罪宗71人。流贼的破坏力惊人,在凤阳待了三天,居然焚烧了两万多间民居。 太监念完了罪行统计,命众人都下去,要与杨大人单独说几句话。 待大堂上只剩下二人,太监走到杨一鹏跟前,俯身小声道:“单子上还有一条,祖陵被凿了个口儿,泄了龙气,你说这帮恶贼,着实可恶——”,说到这,太监方觉不是发议论的时候,他又道:“温阁老,王阁老,被何楷,许誉卿,范淑泰,交章纠弹,自顾不暇,吴振缨也被逮拿了”。 杨一鹏道:“祖陵被兵,下官当以身受戮,然——”,他重重叹了口气,说不下去了。 太监道:“杨大人一向实心任事,朝里哪个不晓得你冤,只是若不处治大人,这天大的罪责,莫非叫温阁老顶?” 在凤阳之难前,给事中许誉卿上疏,建议杨一鹏率军移驻凤阳,却被温体仁否决,凤阳出事后,杨一鹏报上两疏,前一疏言祖陵被兵,后一疏言祖陵恢复。但前一疏,被温体仁与王应熊扣住,几天后,恢复的疏子来了后,温体仁先报恢复,再报祖陵被兵,这个把戏,被范淑泰等人攻击得体无完肤。如果这些御史给事中,不轮番轰炸,崇祯也不会这么怒,杨一鹏也未必会被逮。 先后上疏轰炸的有郑尔说,胡江,何楷,许誉卿,范淑泰,张缵曾,吴履中,张肯堂等人,崇祯把最先跳出来的郑尔说,胡江罢职,但架不住言官们前仆后继,崇祯只能找替死鬼,若认真追查,温体仁责任最大,这帮上疏的言官,针对的也是温体仁,但崇祯不想因此事弃用温体仁。崇祯不得不找替死鬼,以便让温体仁解套。 抚平过播州之乱,在魏忠贤时代上过《直陈朝政疏》,在崇祯时代弹劾过京营总督李守锜贪腐的杨一鹏,不可谓不能,不直,漕运总督不可谓不重要。就这样一位重要,能干,而正直的臣子,成了朝局斗争的牺牲品。 当漕运总督的角门打开时,观众们齐声轻呼,曾经的总督杨一鹏,没了乌纱,没了官服,着了件棉白的中衣,被锦衣卫簇拥了出来。 锦衣卫一阵粗暴的赶喝,驱开人群,便将杨总督带走了。杨一鹏并非坐在囚车里,而是给了他一匹马。这匹马,便是杨一鹏为大明辛劳几十年,无端被逮的,一点补偿,而这个补偿,还并非出处崇祯。太监里也不全是坏人,既便是坏人,一生一件好事不干,也是难的。 马上的杨一鹏,几乎凝聚了整个淮安城的目光,但人们投向他的,只是惊疑,而非感恩,甚至不是同情,因为漕运总督并非父母官,对百姓难有直接的惠政,所以没出现万人堵路,哭送使君的场面。杨一鹏麻木地坐在马上,只觉得天也黑了,地也暗了,他心中默念:此生为的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 韩永目送着杨一鹏的背影,不想刚进淮安,便遇见这样一出大戏。这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人,但,韩永如同听到包文达战死一样,心中更多的是轻松,因为这是一件,他预言过的事。 人来人往中,三人继续穿行在街上,一条街满是店铺,卖布的将牌子悬在店门上,牌子是写着:葛布,细布,棱布,大布,长扣布。杂货店的牌子不是杂货店,而是:杂货各色。豆腐店里立着一个白皙的半老徐娘,韩永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却被祝况看到了,调笑道:“可比豆腐白”。韩永道:“豆腐西施”。二人笑了起来。 一处衙门上,挂着淮安府的匾额。 “这淮安府,有多少衙门?”,韩永问道。 孙管事道:“漕运总督,淮安府,山阳县,淮徐道,淮扬道,淮海道,淮海兵备道,漕储参政,刑部派下来的理刑主事,工部派下来的都水主事”。把韩永听晕了,便请教这些衙门的作用。 漕运总督署,相当于省政府,淮安府相当于市政府,山阳县就是县政府了,三府同城。至于淮徐道,淮扬道,淮海道,分管徐州方向,扬州方向,海州方向,这个三道相当于地区行政公署,漕储参政管漕运和仓库,理刑主事相当于铁路公安处,铁路上发生的案件,不归地方管,而归铁路公安处管,同理,在运何上发生的案处,归理刑主事管,工部都水主事管河工。 韩永道:“养这许多衙门,一年得费不少银子”。 孙管事冷笑道:“奸弊尤甚,大小衙门之应酬,过客游士之余润,一年不知凡几,大小官员,饮食衣服车马玩好,斗奇竞巧,务极奢侈”。 韩永听孙管事的用词,象是念过书的。 二人随孙管事拐进一道巷子,两边皆是平房,天际更显空旷。巷子里偶尔有一两处店铺,弹棉花的老者将竹杆系在腰上,由他头上三尺处垂下一根绳子,将弹力传递下来,此时,竹杆与老者的腰都弯着,老者执着木槌,一下下划拔着单调的声响,门口堆着几筐雪白的棉花,老者的灰衣上却落着蓝补丁。另一户门内,摆着两张矮桌,门口放着一只炉子,炉子上烙着三块黄黄的饼。巷内都是些鸡毛小店,没有柜台,也没有算盘,住的都是底层贫民。 不多时,孙管事到了一处辅子前,刚要进门,门内的伙计叫道:“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 夜话 孙管事回道:“莫多言,好生看铺子,待我安顿了客人,再与你叙话”。 伙计便不再言声。孙管事将二人引到后院,这个不起眼的香烛店,后院却有一幢砖楼,孙管事将二人引到楼上一间,道委屈二位了,挤做一间可舍得?韩永与祝况忙道无妨。孙管事道:“此处是我族里的一处产业,学生也占了些股,学生还有些事,便失陪了,二位有事,可吩咐伙计”。说罢将伙计叫上来,交待了一番,便去了。 屋中,案上摆了张琴,墙上是两幅山水画,一幅对联:一弹流水再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另有一幅字:圆通妙境,自在随缘。主人不但风雅,还礼佛。掌灯时分,伙计送上食盒,韩永与祝况吃罢,伙计端来水供二人洗潄,洗敕罢,二人坐着闲话。 “天山剑冷冷一笑,心中杀意更甚,干不干得掉独臂老人,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这个妖女,他必须要宰掉——天山剑的眉头皱了起来,以他见多识广,竟也没认出这件武器的来历” “大哥说得是甚,通是些不文语言”。 “你不是要听后世传奇么,后世便是这般文字”。 “无趣,这两日孙管事在跟前,说话不便,今晚难得清静,大哥又这般敷衍”。 韩永笑道:“我是在考你,能听出不文,日后便可与我做个书启师爷,你知道我连毛笔也执不得”。 两人又白话了一会,便上床安歇。黑暗中,韩永想,文笔稀烂的武打小说,是如何成为主流文化的?如果当年,收音机里播杨家将,岳家将那会,创作者能有点想象力,而不是如西游记一般,每回只换个妖怪,其它一成不变,后来港台文化也不会大行其道,成了男看金镛,女看琼瑶的局面。杨家将,呼家将,岳家家,薛家将,敢情只换了个姓。 杨家将,在情节上没干过香港的武打小说,小人书虽然精致,在技术上又干不过影视,如果当时能扶持民族的古装剧,把古装剧拍得象小人书的画面一样精致——结果没人管,国内的一帮三流导演全拍武打片去了。 香港对大陆最大的影响不是经济上的,而是在文化上,这个弹丸之地,将大陆的传统文化,质换为流行文化。 二人睡得甚早,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隐隐传来钟声,山阳县的几扇城门,也在吱吱呀呀声中关闭。 “你的蹄子——”,黑暗中,韩永将祝况的脚从自已的肚皮上掀了下去。 “大哥的肚子好软和,就让我搁一会,舒服得紧”。 见韩永不作声,祝况道:“也是怪,小小的香烛店里,有这般居所,主人竟是个雅士”。 韩永道:“又是儒又是佛,此人到底信什么?” 祝况道:“以书画娱情,以佛法开解,以杀身成仁壮胆”,祝况的意思是,这些文人,平时以琴棋书画娱乐,遇到不顺心的事,便以佛法宽慰自已,哪天倒霉了,便以儒家的杀身成仁给自已壮胆,中国文人的精神需求,齐了。 韩永没想到祝况还有这番见识,二人聊着聊着,聊到了后世,聊到了佛。 “普陀山只有普济寺,焉有普陀寺?若普陀寺建在别处,此处又无普陀山,又因何名为普陀寺?”何必扯大旗做虎皮,若是有德法,便叫馒头寺又何妨,反而不俗。出家人如此,更是恶俗。噢,他们并非出家人,后世的许多出家人,连戒疤都不点,出家比当太监容易多了”。 祝况道:“如今的出家人,许多山门败类,那些僧官道纪,多有姘头,多置产业,想是后世还不及今世”。 韩永道:“组织上出家了,思想上没出家”。 祝况问:“后世寺庙,是个怎生模样?” 韩永道:“多设劝募人,广置捐钱箱,寺门前多设商贾,摊位是向寺里租的。还有些其它来钱手段,后世傻老板,一次捐数千金,也常有”。 祝况道:“如此荧惑世人,却连几个戒疤也不愿点,可恶,莫非后世寺庙皆是如此?” 韩永道:“名寺,亦有主持堕落,置豪车,行贪墨者,至于草鸡寺,若地方乏名胜古迹,则地方官府拔钱大加营扩,建筑簇新宏大,实则不值一观”。 祝况问:“何意?” 韩永道:“览胜绩,览的是一个旧字,访古道,访的也是一个旧字,此种地方,寺中俗人如织,喧嚣痰渍,院中连一株百年之木都无”。 祝况道:“建筑簇新宏大,可谓中不足必形于外,就如大哥说的后世大学”。 韩永道:“正是,中不足,便以建筑宏大,窍名普陀形于外,寺庙如此,大学复如此,可见世风之衰,当年抗大连校舍也无,人手一块土砖,置于地,坐上便开讲,学校底蕴岂在房舍”。 韩永说罢,却不闻祝况回话,原来祝况已入梦。韩永略觉失落,他睡不着,但头脑又停不下来,只好顺着刚才的话题想,他想,后世那些留着胡子的导演,长发艺术家,又何尝不是中不足而形于外,真正厉害的人,都是不修边幅的。 此时,在城外的一处大宅里,孙管事会完了客,听罢了管家的汇报,也准备安歇了。他适才会客,谈的内容,是关于商藉的,就是在淮扬的商人,只有晋商的子弟,取得了商藉,可以就近入学,考试,而其它地方的商人,无此待遇,于是以徽商为主,向官府争取同等待遇。 第二天,韩永与祝况洗潄毕,刚吃完饭,伙计上来说,孙管事今日还有些事,差了一个家人来给二位做导游,叫二人无事便出外逛逛。 一个时辰后,韩永与祝况出现在运河旁,河中的一艘船上,正在演昆剧,河边围了许多人在观看。 韩永看得意兴索然,他听不懂,就是能听懂,他对戏剧也没兴趣,他认为戏剧是象征艺术,何为象征,在戏台上,拿根棍子代表马,个跑龙套的代表千军万马,这便是象征。这种象征,并非是艺术需要,而是技术无耐,他无法在舞台上真弄匹马,也无法弄出千军万马的景象,他搞不出摄影机,电视。既然这种象征不是艺术需要,那就不是艺术,就象中国画,为个么只会画山水,也是技术无耐,不懂透视光学原理,只得去写意,而写不好实。所以韩永对这些基于技术无耐的象征性艺术,不感兴趣。 这时,在韩永旁边,站着一个戴方巾的中年人,他对身旁管家打扮的人道:“阮大铖这出《燕子笺》也还成,只是张宗子评其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字字出色,未免太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 郑鄤 请输入正文。请注意:根据国家相关法律法规要求,请勿上传任何色情c低俗c涉政等违法违规内容,我们将会根据法规进行审核处理和上报。韩永闻言,向身边那人一揖,道:“适才先生所言,可是阮大钺?” 那人看看韩永,道:“怎么,你识得此人?” “不曾,只是听过其名”。 那人道:“你对此人做何观感?” “似乎声名不佳”。 那个哼了一声,道:“东林叛逆,阉党走狗”。 两人一时无言,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韩永只好问:“敢问先生台甫”。 “常州郑鄤”。 韩永心中生异,道:“敢问先生大号,是哪两个字”。 郑鄤伸出掌来,在上面书了郑鄤二字。 “莫非便是白面书生郑鄤?” 那人哈哈大笑,道:“不过是阉党编造些荒唐物色,做不得雅号”。话虽这样说,但郑鄤对他在《东林点将录》中的这个绰号,甚是满意,只恨少有人提及。在天启年间,他被罢黜,回家后,他依然公开骂魏忠贤,为了避祸,不得不逃到广东湖南,但崇祯年间,东林点将录上的人都起复了,一百零八将里,除了死掉的,还有那个叛将阮大钺,只有他,还有寿州的方震孺,未被起用。 “先生此番是去京求官?” 求官二字难听,郑鄤心中不快,但他想了想,不是求官又是何为,便老实地答了一声是。答过,他问:“你如何知我是去京师?” “大学士吴宗达,可是先生继母的堂舅”。 “是”。 “先生可曾杖责过继母?” 郑鄤不悦道:“这般无礼,你如何面讥学生?” 郑鄤的继母,有虐待丫环的嗜好,手里已经有几条人命了,郑鄤深为痛恨,便勾结道姑,假借冤魂附体,由郑鄤亲自执杖,痛打了继母。不想事后露馅,此事在常州被传为笑谈。 韩永接着道:“此事,由吴宗达说与温体仁,温体仁据此参奏先生,先生祸不远矣”。 郑鄤道:“学生此番进京,便是温首辅相招,首辅因何参奏学生?” 韩永道:“钱士升与先生同出于钱龙锡门下,先生此番进京,乃是次辅钱士升,在温体仁面前为先生美言,我说的是也不是?” 郑鄤闻言惊讶,年兄钱士升于温首辅面前保荐他,又来书相招,知道的人极少,此人是如何知道的?”,他见此处人多,便道:“此间不是说话之所”,说罢,引韩永到了一处空旷地面,命管家在一旁等候,又见祝况跟了上来,不由面露迟疑,韩永却道不妨,这是小人的挚交。 韩永道:“先生之前,可曾抑周褒温?” 首辅温体仁,两年前排挤走了周延儒,得了首辅之位,之前,虽然周延儒只当了几个月首辅,但不知为什么,压制郑鄤,不让他起复,因此在士林都将温体仁视为奸臣时,唯有郑鄤公开说温体仁的好话,并贬低周延儒,钱士升把他那几句夸温体仁的话说与温体仁,保荐了他,才有了他此次北京之行。 韩永见郑鄤沉默不言,又道:“你进京之后,又当众诟骂温体仁,温体仁便借杖母一事,参奏你,今上重伦常,先生最终不免凌迟之祸”。 郑鄤闻言大惊,道:“先生是如何得知?” 韩永道:“文震孟,此时想必还未入阁,怎么,他没书子与你,劝你不要进京?” 郑鄤闻言又是大惊,文震孟与他同是天启二年的进士,是同年,任崇祯的经筵讲官,文震孟劝他不要进京的信,此时就在郑鄤家里,得到文震孟的书信时,郑鄤心中还不快。 韩永道:“数月后,文震孟入阁,他岂是能与温体仁相与的,做了两月大学士,便被温体仁排挤出阁,你愤于此事,便诟骂温体仁,终不免凌迟之祸”。 郑鄤道:“杖继母事出有因,且是继母,仅凭此点,鄤便遭凌迟之祸?” 韩永道:“又唆使地方上的奸人,告你奸妹奸媳”。 郑鄤闻言,击掌大怒。 “唉,将你下在诏狱几年,百般刑求,你只认杖继母一罪,对余者抵死不认”。 郑鄤对韩永深深一揖,道:“敢问先生如何得知后事”。 韩永沉默,不知如何作答,一旁祝况道:“韩先生略知周易卦爻之术”。 中午时分,城东运河边,淮运楼。雅间内摆了一座酒席,韩永被让到了上首,祝况坐下首,郑鄤打横。 “若不信我言,去了京里,待文孟震入阁,你便速速回来,那时你为祸便不远了”。 郑鄤闻言,起身向韩永深揖一躬,韩永连忙起身还礼。两人复坐,郑鄤吟道:“式微式微,胡不归,不见杨大友之祸乎?”杨一鹏,字大友,式微,指朝局昏暗。 郑鄤又道:“天启二年,不佞,年二十六,侥幸登科,同科之中,文文起时年已四十六矣,因此学生不免虚荣躁切,耻为凡夫,然登科只是成就了功名,而未成就功业,不想至今,晚生已居于林泉十载,岁月催人老,功业未成,方有此番北上之行”。文震孟,字文起。 韩永道:“谋功业,又何必去京师,如今去京师只能谋祸”。 “请先生有以教我”。 韩永道:“不知钱谦益如何尊称”。郑鄤道:“字受之,号牧斋,称钱受之即可”。 “张溥又如何尊称?”郑鄤道:“字乾度,乾坤的乾”。 韩永笑道:“此二人与郑大人熟络否?” 郑鄤道:“我与钱受之同为东林,而张溥为复社领袖,复社者,小东林也,此二人,一为东林领袖,一为复社领袖,皆为苏州府人,与鄙乡不远,偶有书信来往,也见过几面”。 韩永道:“可来往得再勤些”。 “先生的意思是——” 韩永道:“只作朋友往来,莫入社,莫当众乱言,收敛些锋芒。东林复社又为士林之望,先生科举前辈,东林元老,旁人还需博取名望,先生名望即著,不恃之领袖士林,而舍近求远,仆仆于京师求官取祸哉?” 郑鄤拱手,称受教。 韩永又道:“此番先生忠奸不分,俯仰于温体仁,可引以为耻”。郑鄤闻言,红了脸皮,道:“望先生再有以教我”。 韩永道:“先生有几个靠得住的家仆?” 郑鄤迟疑道:“这——”。 韩永道:“大英雄必有羽翼,若身边连几个可靠人都无,谈何功业?” 郑鄤闻言汗颜。 韩永道:“先生送我那一百两银子,不如拿去招些流民,既积了阴德,又收了羽翼”。 郑鄤口称受教,道,回头就令管家办此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 南行 当夜,郑鄤在黑暗中想,这个叫韩永的人,是如何知道这许多的?关键在两封书信,一封是钱士升招自已进京,而另一封是文震孟劝自已不要进京,这两封信,此人是如何知道的?思来想去,他想,文震孟既然劝自已不要进京,定然是知道钱士升招自已进京的那封信的,是了,此人定是文震孟所遣,装神弄鬼,中途阻拦自已,使自已不得进京。文年兄,你意欲何为?郑鄤越想,逻辑越通,越是智子疑邻。 “愚则愚矣,其志可哀也”,最后,郑鄤默念道。 第二天上午,淮安城东,码头,一艘沙船跟前。 孙管事冲郑鄤一揖,道:“在下孙良鸣,字梦樵,徽州生员,现忝于应天巡抚幕中”。 这位自称祝和山家人的人,原来是应天巡抚张国维的幕宾。郑鄤回了一礼,道:“替我多拜山张玉笥。玉笥是应天巡抚张国维的字,张国维与郑鄤同为天启二年进士,是同年。 郑鄤接着道:“学生此番就不随三位一同回南了,学生在山东还有几个故人,多年不见,既已是到了淮安,不若去山东访友,消遣几时”。说罢他扭身,冲身后的沙船一指,又冲三人道:“此船,学生已付了船钱,载三位去南京,幸勿推辞”。 “这怎生使得,叫郑大人破费”。 “无妨,学生几世簪缨,也还不少这几两银子,昨日得韩先生教益颇深,便当是学生受教的束修,否则学生心不自安”。 半个时辰后,韩永,祝况,孙良鸣在船上,郑鄤在岸上,双方不停地拱手作别,直至船走得远了。 郑鄤立在码头上,只觉无趣得紧,昨日,他还说式微式微,胡不归,一觉起来,他又改变了主意,人怎么这么善变。刚才自已还撒了谎,说要去山东,这又让他觉得沮丧,如同做了亏心事。 这时,天地忽地变得明媚,阳光忽钻出云层,将人间历历置于一片明亮之中,也驱散了一些郑鄤心中的郁郁,但他还是叹了气,折身离开码头。 沙船上。所谓沙船,指宽体船,吃水浅,可行于浅滩多沙处,故名沙船。 祝况道:“孙先生这几日,对韩大哥是个怎生观感?” 韩永道:“休要胡言”。 孙良鸣道:“学生眼拙,还未看出个所以然,且这几日,还要先紧着祝先生”。 祝况问:“孙先生此言何意?” 孙良鸣道:“祝先生与韩先生论道,学生自是不便搅扰”。 韩永闻言,道:“昨日我与祝况共居一室,是孙先生有意为之?” 孙良鸣微笑不语,祝况这才醒悟,他向孙良鸣一揖,道:“多承先生好情,我与韩先先不过是些没要紧的闲话,却误了孙先生的大事”。 孙良鸣道不妨。孙良鸣与祝和山,同在张国维幕下,他来接韩永,持的是祝和山的书信,自称是祝和山的管家,但背后是谁差遣而来,自是不言自明。而差他来接韩永的目的,自然在考察二字。有文化的人,确是克已复礼,他见祝况成日与韩永言欢甚欢,居然主动回避,以方便二人谈话,甚至创造条件叫二人在一起言谈。而要是个贱民,早就上去抢话头,将自已置于演讲者的角色,而将其它人都置于听众的争色。 祝况道:“张大人因何招韩先生去南京,孙先生可知?” 孙良鸣道:“自然是知道的。学生有一言,这船舱这中,说话之时,隔舱听得甚是真切,二位日后还需稳妥些才是”。 韩永道孙先生所言甚是,一路上自已与祝况高谈阔论,不虑隔墙之耳,太不检点了。 这时,前方一座水闸前,聚拢了十几艘船。孙良鸣介绍道,此处钞关,归常盈仓管,常盈仓是大明的一处战略仓库,经常存储数十万石粮,但自从兑运转长远后,中间无需仓库中转,常盈仓便闲置下来,于是又给常盈仓派了个收费站的美差。 祝况道,这美差定有许多油水。孙良鸣道不然,仓大使都是南京户部派下来的主事,科甲出身,受圣人教化,派下来管钞关后,往往兴利涤弊,多所裨益。 韩永心道,虽说科甲出身的也有许多贪官,但就各种人群而言,还是科甲群体里正人最多,而太监群体,军汉群体,没文化的贱民群体,素质远低于读书人。 韩永请教,淮安的钞安,一年征得几许。孙良鸣道,他只记得崇祯四年,淮安钞关征了6万两银,时年,运河上八座钞关一共征了70万两银,约占中央收入的二十分之一。 韩永道受教了。这时,孙良鸣由山阳带上船的一个伙计,持了一沓宝钞上前来。韩永接过看了看,是折叠起来的,展开,居然有半张桌面大,发青,孙良鸣在一旁介绍道,无论是什么年间印的宝钞,上面一律洪武通宝四字,以写过字的废纸为造纸原料,造宝钞,原料上有墨,造出来的纸,纸面发青。 当又一个黄昏来临时,沙船已行至百里外的宝应,船夫将船泊到岸边,诸人便在船上歇了一夜。第二天又行至晚间,韩永忽见右前方有一座小岛,岛上有一座塔,虽已近黄昏,然塔下,明黄色的寺墙很是耀眼,原来明黄也非皇家专用,寺庙也可以用此色,比如菩萨佛祖的泥身,便塑成明黄色。 “镇国寺”,孙良鸣在一旁道。然,他不知道的是,这座建于唐代的镇国寺塔,为中国两座方形塔之一,另一座方形塔是西安的大雁塔。 高邮此时被称为高邮州,是扬州府下辖的两州之一,另一州是泰州,而高邮州又下辖宝应县。此时还没有高邮湖的称谓,那还要等一百二十年后乾隆时期,才形成此湖,不过此时,高邮城周边,遍布湖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 成名之道 扬州城西南,一池碧水,水中一方半岛,岛上,柳枝的新绿掩映着漆黑的屋瓦。屋瓦下是亭,廊,堂,榭。堂檐下的一块匾额上书:影园。落款是董其昌。 “由华亭溯江而来,需五日,超宗,你几时请的董夫子题此匾额?” 孙良鸣的意思是,在华亭家中的大书法家董其昌,离此不近,这个叫超宗的人,何时求得他老人家的墨宝。字超宗的人,是扬州大名士郑元勋,好风雅,结交半江南,家资巨万,是扬州盐商。 郑元勋笑道:“梦樵,影园修于弟弱冠时,如今弟已三十有三,竟修了十余年,去年始成,下贴于兄,奈何兄不肯凑兴,去年兄若肯来,不要说董夫子,便是东林魁首钱受之,也在鄙园赏牡丹”。 孙良鸣闻言,不由惊诧,这位世兄,居然能把董其昌和钱谦益同时请来,不由后悔,去年他在苏州巡抚衙门,收到郑元勋的贴子,他以为,只是请他参加野鸡诗会,附庸风雅,便没搭理。 孙良鸣道:“只怪你去年下贴,没说明白,你素日喜开酸文会,以唱和之作饰风雅,你知道我不好此道”。 郑元勋闻言大笑,冲一个家仆道:“将《雅集》拿来”。 不多时,家仆取来《雅集》,孙良鸣信手翻了翻,上面是一些扬州盐商及名士的诗作,内容是描写一株黄牡丹,孙良鸣道:“兄欲让我看什么?” 郑元勋一点诗旁的小字,孙良鸣伸头看去,却是诗评。郑元勋得意道:“钱受之亲笔亲评”。 此时的江南,书法第一大家是董其昌,诗第一大家是钱谦益。孙良鸣看了看钱谦益的评注,也并不高明,唱和之作本就庸劣,而钱夫子对这些唱和之作又不好开骂,甚至还要捧臭脚。孙良鸣看得摇头,道:“真不知钱谦益三字还值几文,《雅集》之名也俗气得紧,纵是附庸风雅,也不好将雅字书于额头,你见过清官,将清字书于额上的么?”。 郑元勋闻言,伸出手来,将孙良鸣一搡,道:“你懂什么,天下的文名有几个不是这般来的,一经品题,便成佳士。钱受之的诗,董其昌的书法,确是浮夸,便是我柜上记账的刘头,其字亦不在董其昌之下,然谁会捧他?弟在仪征有处宅子,左邻住着个穷秀才,此人的诗倒比钱受之强多矣,可没人捧,不过受穷,我邀钱董二人来,互捧互推,水涨船高,何为佳作,何为书法,是落得了尺,还是上得了秤?天下的文名皆是这般捧来的。你我是亲切的世兄弟,我方这般说与你,休在外与我乱言”。 孙良鸣道:“世兄若欲保全产业,显于人前,大可走科举正途,何必做假名士”。 郑元勋道:“混话!科举正途若这般好走,为何你我年过尔立,还是区区生员?” 孙良鸣闻言,不由叹气。自已置家业不顾,去应天巡抚衙门里做一个幕宾,动机和郑元勋并无二致,都是为了保全产业,并显于人前,都是因为科举之途实在难走。好在这个时代,家族观念强,自已不去经营产业,自已的弟弟,侄儿可以去经营。八年后的崇祯十六年,郑元勋终于中了进士,他到北京做官,而家里的产业便由弟弟和侄儿代管。 便那时已经是亡国前一年了。待亡国时,郑元勋已缩回扬州,这时高杰的乱兵要进扬州,扬州官民闭城以守,南京弘光帝来了圣旨,叫放高杰进扬州,扬州官民不听。郑元勋仗着和高杰有旧,出城劝高杰退兵,和高杰在帐中把酒言欢,但当郑元勋回城时,因为替高杰讲了好话,竟被乱民打死。 这时,郑元勋还在教导孙良鸣:“我等盐商,雄于财,绌于势,若欲得势,先要得名,若欲得名,中进士,上疏子,挨棍子,抹脖子,这便是你说的科举正途。若再加上小孩子,纳婊子,写曲子,那声名便无以复加”。 还真是让郑元勋说中了,所谓江左三大家,钱谦益,龚鼎孳,吴伟业,都是进士出身,钱谦益是探花,吴伟业是榜眼,龚鼎孳十八岁登科,就是所谓小孩子,少年得志。三人之中,两个纳了名妓,钱谦益纳了柳如是,龚鼎孳纳了顾横波。但这三人都没挨棍子,亡国时也都没抹脖子,因为这三人已然有成名的资本了,就无需用自残,及性命为代价搏取大名。 而此时,在扬州南一百里的仪真,知县姜埰,只是三甲进士,外放知县,这个家伙后来有意上疏触怒崇祯,挨了一百廷杖,创了大明的廷杖纪录,郎中从他身上刮下来一斗烂肉,没死,声名大显,若问他此生干过什么,也是乏善可陈,就是当年仗着年轻,挨过一百廷杖。黄道周挨了八十廷杖,也没打破他的纪录。 所以光中进士还不行,还得纳婊子,或上疏子挨棍子。纳婊子,得纳名妓才行,但名妓的资源也是有限的,你愿纳,人家还不一定愿跟你呢,或家有母老虎,纳进来,弄得家反宅反,反而是上疏子挨棍子易为一些。和先贤比比,后世普陀寺里,连点戒疤都受不得的假和尚应该羞愧,人家进士老爷都不惜命,你那点皮肉之苦算个屁呀。 这就是成名的两条路,一条是上疏子挨棍子,一条是纳婊子,但前提是中了进士才行。所以郑元勋没资格成名,因为他没中进士,没中进士,既便纳了婊子,也引不起轰动,更没资格上疏子挨棍子,他只能建园子。此时仪真有座寤园,和郑元勋的影园一样有名,但到了后世,寤园的主人是叫汪机,还是叫汪士衡,都莫衷一是了,所以通过建园子博虚名,也是很有限的。 所以要成名,还是得走科举之路,中进士后,是通过挨棍子成名,还是通过纳婊子成名,跟据自身家庭状况,身体状况,客观情况,各显神通。 保国公朱国弼,先前弹劾过魏忠贤,后来几番上疏弹刻温体仁,触怒了崇祯,差点被夺爵。结果朱国弼身后之名是谁给的?不是保国公让他留名后世,也不是他几番弹劾奸臣让他千古留芳,而是因为他纳过一个叫寇白门的名妓,朱国弼和寇白门的名子联系上了,朱国弼在历史上留下的一点声名,多半拜这个婊子所赐,这就是名妓的作用。 有没有非科举出身,一举成名的,也有。一年后,北边二百里的淮安山阳县,出了个武举陈启新,在正阳门外跪了两三天,伏阙上书,建言大明三大弊,被崇祯超擢为吏科给事中。但这家伙肚里没货,表现了一把后,就再也无所建言了,没表现出黑马的实力,于是被朝中想挨棍子的御史给事中,叮得满头包,在朝中根本立不足。比如姜埰,不踩他踩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 复社 陈启新建言大明三大弊,有一条是废除科举,有人说这条惹了众怒,以致陈启新被轮番纠参。但也未必,主要还是陈启新没表现出黑马的实力,这就成了幸进之徒。 象陈启新这样的草民,伏阙上书,风险太大。多半锦衣卫就把你弄死了,上书根本达不到御前。姜埰是三甲进士,触怒崇祯后,崇祯将他下诏狱,严刑拷问,没拷出什么,崇祯居然下密旨,令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将姜埰密秘处决,骆养性不敢,天启年间虐杀忠臣的几个前任,都没落了好,于是骆养性居然将崇祯的密旨顶了回去,说姜埰如果有罪,大可明正典刑,陛下这般处治,叫臣日后如何自处? 所以,中了进士,连锦衣卫也不敢如何你,如何你,就是迫害高级知识分子。而若是草民,厂卫把你弄死,也就弄死了。所以草民伏阙上书,风险太大,很少有人这么干,大家的脑瓜都很正常。 陈启新伏阙上书,也是有背景的,不是乱伏阙。据《信今录》载,陈启新,在京考武进士,三科不中,滞留在京,开古玩店为生,有个老太监经常去店里玩,估计老太监可能占了股,不然没人罩着,在京师开店很难混。有一次老太监对陈启新说:皇上厌薄科举,恨外廷无启其端者,你何不借此一搏? 陈启新说:我是草民,做不了这样的事。老太监说,此事正要由草民来做,那些官儿都是科举出身,又岂能上书请废科举。于是陈启新才敢做这件事,还有一条,身体要好,一般人跪三个小时也受不了,何况在正阳门跪三天,陈启新是武举,身体没问题。 陈启新请废科举,动机不纯,实力不足,被重用后,再也无所建言,成了幸进之徒,才被叮得满头包,如果他能有所建言,那帮御史对他也无可奈何。崇祯十分维护陈启新,凡是攻击陈启新的,一律治罪,奈何他太不争气,武举出身,可能和后世的体育类高考生差不多,文化底子太差,无所建言。 陈启新后来请假回家,姜埰说陈启新居家不法,崇祯听了大怒,命抚按穷治陈启新,陈启新居然逃了。但当时的漕运总督是史可法,史可法说陈启新家里很穷,如果逮治陈启新,从他家搜不出银子,如果如实上奏,那些弹劾陈启新的御史又要倒霉,便将此事冷处理,也没去搜逮他,明亡后,陈启新毕竟是受过皇上大恩,只得跑到华山为僧。 总而言之,想成名,要跟据自身的学历(中没中进士),身体情况(挨不挨得棍子,耐不耐得跪),家庭情况(允不允许将婊子纳进家),综合分析后,再设计方案。 但是,作诗习字,不是成名之道,而是反过来,当你成名后,你不是书法家,也是书法家了,不是诗人,也是诗人了,明朝的这些大臣,许多人都挂着个书法家,散文家,大诗人的头衔,就是这种情况。反之,无名之辈,哪怕诗赛李白,书法赛什么之,也不成,没人捧。李白死了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来,竟没出过一个超过李白的诗人?肯定有,还不止一个,但都没埋没掉了,没人捧。 是名气成就了作品,而不是作品成就了名气。 此时在仪真寤园做客的阮大钺,便是公认的,传奇与戏曲大才子。阮大钺是大奸之人,拔高这种人的作品,更显得评判者实是求是,不因人废作品。比如后世有个家伙曾将阮大钺说成:有明一代唯一诗人。以示自已在评判文艺时,眼光独具。 这时,郑元勋还在说教,孙良鸣已听得不耐烦,他道:“成名之道,除了中进士,挨板子,纳婊子,还有一道,便是结社,我兄可有意于复社乎?” 郑元勋道:“复社两千生员,你我这般,便是入了复社,也不过寂寂其中,且结社之举,恐招不测之祸,树大招风,盈则生亏”。 当时江南有结文社之风,官宦人家的妇女也相互结些诗社文社。复社由许多文社集合而成,已成庞然大物。复社壮大的手段是科举,复社的复,就是复读的复,一次考不上,复读再考。 秀才考举人叫乡试,复社秀才参加乡试,取中率达百分之七,而平均为百分之二三。于是复社便风行起来,在复社的老窝,苏州常州,盗匪船上打着的灯笼,上题复社二字,没人敢查。科举成功,是复社壮大组织的手段。去年,即崇祯七年,会试,取中了300名进士,其中复社成员30人,占了一成。在崇祯时期的会试当中,产生15名状元,榜眼,探花,其中有九人是复社成员。 复社的科举之路之所以较为成功,一是复社里有名师指导;二是书荐,也就是走后门。江南几府乡试时,复社领袖会给考官写信,说明有哪几个人,必须要取中。这些考官或畏于复社的声势,或本就是复社的人,便通同作弊。 有一次,考官将复社举荐的的三份卷子,连夜递给复社,说这水平不成,复社便连夜组织写手,另做考卷替换,结果三人都被取中。在写给考官的信中,复社经常用这种语气:(如果我们举荐的人不能登榜)此举不唯负士大夫,并负张天如矣。 张天如就是张溥,复社的缔造者,《五人墓碑记》的作者,崇祯四年进士。此人后来还操纵了周延儒的复出,也就是决定了国家总理的继任者,周延儒复任首辅后,自然对张溥言听计从。而张溥今年不过33岁,他四年前中进士后不久,父丧,丁忧回家,现在还在苏州领导复社。 郑元勋说,参加复社,恐有不测之祸,是有依据的。 此时,郑元勋与孙良鸣,已坐在水榭之中晤谈。一个仆人穿过曲折的廊桥,走了过来,他来到近前,将一本宽大的书藉放在石座上,便躬身退下。 孙良鸣取过那本书,见封面上是:《园治》。作者是计成。他笑道:“计无否也刊书了,我却不晓得”。 郑元勋道:“去年的事,便送兄一册”。孙良鸣道谢。《园治》在清代失传,晚清时由留学生从日本带回抄本。 郑元勋接着道:“仪真汪士衡,有个族兄汪士楚,名下有处荣园,南京的诸路大僚常去宴饮,这一来,仪真知县姜埰便要相陪,以致姜埰说:我为汝家守门吏耶?不想那汪士楚生性胆小,闻言居然将荣园拆了大半。这汪家族兄弟,说起来,还花过几千两,捐过文华殿中书舍人的衔,又做得了什么使,唉,这便是有财无势”。 孙良鸣关切道:“汪士衡那处寤园如何?” 郑元勋道:“你知如今谁在寤园?” 见孙良鸣摇头,郑元勋道:“阮大钺”,他又道:“再说,寤园,南京石巢园,与我这影园,一般皆为计无否所创,真有那一日,他也不敢拆了寤园,这岂不是将毁弃名胜的罪过安在了一县父母头上”。 孙良鸣道:“世兄也不必担心,就冲这吴昌硕题的字,钱谦益评的诗,区区县官,焉能奈何我兄。汪士衡那族兄弟也见过,甚是村鄙,若是肯结交些,他那处园子或不会被官府这么地打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 猿代马 在孙良鸣与郑元勋说话的同时,韩永与祝况,正在扬州城里闲逛,此时的扬州城,占地仅五平方公里。对那些店铺,韩永未多留心,他注意到城里许多会馆,东关的山陕会馆,小东门的徽州会馆,江西会馆,湖广会馆,岭南会馆。其中以徽州会馆占地最大,其次是山陕会馆,这也反映了各地商家在扬州的势力与规模。 大明的盐引制度,使得晋商成了两淮的先行先到者,而现在,盐引制度已不存,徽商成了两淮最大的商帮。如孙良鸣,仪真汪士衡等人,皆为徽商。只是汪士衡家族到仪真已历五世,也早就入了籍。 一早,扬州运河码头,孙良鸣在仆人的陪同下,到了沙船旁。刚上船,迎面遇着祝况。孙良鸣道,昨日请二位去影园歇住,可韩先生就是不肯。 韩永闻声出来,道,我等到此不是游玩的,总之以慎重为要。 不久,船家用力地一撑岸石,沙船便离开了码头。由扬州往南,便是扬州下属的仪真县,清朝雍正时,因为雍正皇帝的名里带了一个禛字,为了讳,便将仪真改为仪征。 此时,在客舱中,孙良鸣道:“明日到仪真,有处胜迹,构置天然,先生不往一观?” 见韩永拒绝,孙良鸣小声道:“阮大钺便在其中”。 韩永闻言,想了想,小声道:“后世有一理,名曰蝴蝶效应,其意,便是在数万里之外,蝴蝶扇了一下翅膀,日后于此间,便化作风暴。阮某为局中人,要么学生便去扇他一扇,他再将此效应传至核心,或能变一变大局”。 孙良鸣很想问问大局是什么,但听韩永的话头,大局似乎不好,或者说结局不好,他倒不便问了。他想了想,道:“阮某一失意之人,竟能牵动大局?” 韩永道:“也不是甚要紧之人,最终还是掌兵权的牵得了大局,只是复社先斗温体仁,后斗阮大钺,因此也还闻名”。 第二天下午,仪真县城南,一处园林内。 不大的池塘内游走着金鱼,池塘边一座两层亭子,黑瓦,黑柱,亭子四面,一面是墙,封墙上悬着:百万家福地,三千界丛林。横批是见一切佛。亭下还有一方匾额,题着:湛阁。 亭内,背对墙,面对池塘,坐着一个须发半灰的人,在他身后,立着两个仆人,那两人形貌精干,乃是蓄养的护卫,此时的阮大钺,史载:招游侠,每日说兵谈剑。他已经意识到天下大乱,将来是枪杆子说了算,这份见识与做为是不差的。 韩永,祝况,孙良鸣分坐两边。此园便是寤园,主人汪机,字士衡,今日有事不在,客居这里的阮大钺便代主人待客。 阮大钺还在:“因果必然之理,无始的轮回之中,万物都曾互为兄弟父子,今朝我为人,彼不幸沦为蓄——救拔其于汤火之中,令其重拾生机,可谓功德至深——” 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阮大钺,中进士已近二十年,现在亲口给一名秀才两个白衣,可谓十分俯就。 这时,阮大钺顿了顿,他不能老是干讲,没人附和,那多无趣。孙良鸣正待开言,不料,韩永却道:“祝贤弟,前日你在孙先生房中所言甚好,你是如何说的来着?” 祝况做不解状。 韩永道:“似乎,你道,士绅平日以琴棋娱乐度日,倒霉时便用佛法宽慰自家,若遇性命之危,便祭出杀身取义以壮胆,由是观之,这阮大人或是倒霉,或是欲壑未填,便用佛法”。 阮大钺身后的一个护卫怒道:“何方狂徒,出言无状,一时便将你打发得离门离户”。 阮大钺先是惊怒,便随既他便将惊怒释放给护卫,他扭头作色道:“你待怎么?在我的客面前,你也欲施展手段?成甚体面。退下!” 待两名护门退下后,阮大钺笑道:“不想今日得遇高人,请再行高论”,说罢,阮大钺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韩永道:“敢问阮大人籍贯”。 “老夫桐城人,怎么?” 韩永却笑了起来,道:“原来如此,后世将大人的籍贯写作怀宁,你道为何?” 阮大钺问:为何? 韩永笑道:“只因编《明史》的张廷玉也是桐城人,不欲大人污秽了桐城二字,只是张廷玉如此做为,他编的《明史》可还看得?” 阮大钺闻言色变,孙良鸣与祝况也面色不安。阮大钺缓了缓,道:“后世之事,你如何得知?” 韩永道:“兄弟是方士,知四百年后事”。 阮大钺道:“敢问先生所行何术?” “其中机理,兄弟不便言说”。 “敢问先生之术,何名?” “这个——”,韩永略想了想,道:“源代码”。 “猿代马?” “是,其中机理甚繁,一时也解说不清”。 阮大钺笑道:“学生忝辱籍贯,敢问祥情如何,后事如何?” 韩永道:“张廷玉距今数十年,此人再过二百年,重修怀宁县志时,据怀宁那帮秀才考证,原来大人并非怀宁人,便吵嚷起来,然桐城方面,自是不肯认下大人的,故大人的籍贯倒成了一桩公案”。 祝况闻言,不由笑了一声,但立即止住,恢复严峻状。重修怀宁县志发生在1915年,当时跟着一起吵嚷的怀宁秀才,里边不知有没有陈独秀。既然明史都不准确,县志这个东西,对人物的彰否,则更失实,里边只要是为官的,无不是清官,每个官都能列出几件感人事迹。除非象阮大钺这样,实在没法否定的人物,但不想还有开除籍贯,不列入县志这一手。 这时,阮大钺的脸色已微微发红,他强笑道:“适才先生说《明史》,国亡方修史,又言修史之人距今数十年,莫非说我大明还有数十年便要亡?” 祝况与孙良鸣闻言变色。 “大明哪还有数十年残运,如今是崇祯八年,还有九年罢了,新朝修《明史》,怎么也要修上数十年,修史之人如今还未出世,《明史》修了近百年,修得甚是齐整,据说”。 此言一出,不仅是祝孙二人,就连阮大钺也变了色,随即他笑道:“好,好,我这便将你请到仪真县堂,你对姜大人好好言道言道你的猿代马”。 韩永闻言起身,冲阮大钺一揖,道:“有劳贵仆相送”。 阮大钺击掌,传来两个护卫,道:“护着这位先生,到县堂公干”。 两个护卫,将韩永夹在当中,阮大钺在后跟着,出了水榭,祝孙二人目瞪口呆,尾随在后,徒劳地向阮大钺解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 姜埰 寤园在仪真县城南,一行人向北行去。祝况在韩永身后埋怨道:“祖宗,你造的什么业,最日你还说,我等到此处并非游玩,总之慎重为要”。 韩永道:“后世张廷玉修铭史,乃是铭刻的铭,可这位阮大人非要说——”。祝孙二人闻言,心领神会。 韩永又道:“诬告反坐,阮大人,你是声名已显之人,到衙上喧腾起来,于令名无益,且你又欲与复社和好——” 声名已显,是在讥刺他声名已臭,阮大钺闻言,更是不愿放过韩永。 韩永道:“臣白发渐生,丹心未老,为报君父再造之恩,愿与一二同志共济互勉,共济时艰,以报君恩于万一。阮大人好文,不愧是才子”。 “我哪有此文?” “此时没有,待——待那时便有了”。 一个时辰后,仪真县衙二堂,匾上悬着:退思堂。此时,堂内仅有知县和阮大钺。仪真知县姜埰,山东莱阳人,四年前中进士,如今不过二十八岁,长得却老相,已有了抬头纹。阮大钺为科场前辈,坐在公案一旁。 姜埰道:“老先生,这是无头案,与他同来的二人,皆说是铭刻的铭,却叫下官如何审?” “那便审他的所谓猿代马,此种妖人,焉能公行于世”。 “老先生有所不知,与他同来的孙先生,是应天张抚的幕宾,此人是张抚的客,便是自称有预知后世之术,若是小民,学生也还治得,然这张抚的客——” 阮大钺闻言一惊,心里盘算起来,他是东林叛徒,在东林势力盘根错节的江南,敌视他的人很多,这也是他走到哪都要带两个护卫的原因。他想,张国维,平时与自已并无交集,他的人这番折辱自已,是个怎生意思? 姜埰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执着碗盖,轻轻地捋了捋袅袅热气,他呷了一口热茶,冷冷道:“适才堂上争执的那句话,大逆,我已吩咐差役不得外传,若是究治起来,以致上达天听,恐酿大案,非学生乐见”。刚才堂上争执的是,韩永究竟有没有说过:大明哪还有数十年残运,如今已是崇祯八年,还有九年罢了。 姜埰继续道:“学生此举,担了莫大干系,然学生想,就算斯人语出大逆,也无非是失心狂徒,然若究治起来,应天那边,还有老先生,皆有干系,学生若借此邀功,再没个不是的,而学生息去此事,便担了天大干系,学生苦衷,还望老先生体察”。 阮大钺是什么人,阉党走狗,现在,天平的另一端是张国维,他这个东林叛徒还能比应天巡抚重要?但是,想想适才受的辱,阮大钺十分不甘。阮大钺起身,本想重重地甩一下衣袖,但最终,他一转身,疾疾地去了。 姜埰看着阮大钺的背影,摇了摇头,将茶碗搁在公案上。姜埰出仕晚,又是山东人,所以和东林复社都没关系。如果他早出仕十年,定会上疏弹劾魏忠贤,或者他是江南人氏,多半也会和复社瓜葛上,而阮大钺是复社的靶子,复社没事就射这只死虎,只是明亡那会儿,这只死虎突然变成了真虎,很是复了一把仇。 此时,公堂上,只有韩永,祝况,孙良鸣三人。 孙良鸣报怨道:“先生为何惹下这一出?”又小声道:“先生那番话,可是要灭族的,却将我与祝兄也牵扯进来,还有张大人——” 韩永道:“要灭在下的族,却是不易,连累二位了”。 祝况道:“先生这番做为,有何分教,早些说与我们知道”。 韩永道:“我见了张大人,张大人定然要问我大明后事如何——” “噤言,什么后事不后事”,孙良鸣惶急道。 韩永无奈道:“好,就是那事,张大人若问我那事,我如何作答?若是欺哄,则于方略上如何行事?所以那事是瞒不得的,但又说不得,叫学生如何是好?届时,若张大人怕招祸,我话一出口,便被拿下了”。 孙良鸣道:“先生又如何对阮大钺言此事?” 韩永道:“学生见着张大人,会如何,学生还有几日好活,都说不准的,此时不说,留待何时?” “唉——祝况与孙良鸣同声哀叹,不想这位平时看似稳重的韩先生,行事如此操切。这时,一个衙役由角门转进来,道:“老爷传韩永问话”。 “你且起身,我有话问你,若有半句欺瞒,你出了此门,便入县牢”,姜埰道。 韩永从地上爬起,见韩永起身,姜埰不由又端起茶碗,下意识地执起了碗盖,他沉吟了片刻,道:“刁民棍徒,本当拶你一拶,若不从实招来,一顿敲死,你道我为何替你做了个开手,轻轻放过?” 韩永看过《醒世姻缘传》,大明的一个学道,当堂打死个草民,跟玩似的,姜埰这番威胁绝不是危言耸听。他老实回道:“或是大人顾忌到张国维大人,加之阮大钺又不是什么好人”。 韩永答得一点不差,姜埰闻言,重重地哼一声,道:“张大人,剿流贼,修水利,东西兼顾,仪真虽处江北,不归南直治下,然本官仰念张大人为国为民,不欲与张大人凭添事端,方将此事按下”。姜埰又道:“然,你若是个替张大人招祸的,本县现在便发落了你。今后你需谨言慎行,莫以为你出了本县,我便处理不得你”。 姜埰一番警告,韩永唯唯称是,不多时,便出来了。 衙门口,孙祝二人还在待候。韩永居然还要再回寤园,说阮大钺是客,咱们也是客,寤园有何去不得?但孙良鸣抵死不从,韩永也只好作罢。孙良鸣让家仆到街上租了几匹头口,一行人直奔运河,上了沙船,南下。到了黄昏时分,行到长江口,船身向左一转,便顺流而下,奔苏州方向去了。 应天巡抚衙门,本设在南京南边的句容县,但嘉靖年间,苏州民变,故巡抚衙门迁至苏州。这是应天巡抚,管着长江一线,安徽与江苏地面,好几个府,此外还有一个应天府,只是应天巡抚治下的府之一,在清代改称江宁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 长江夜话 夜,沙船泊在了江都岸边。舱中。韩永与孙良鸣各据一床,而祝况在中间打了个地铺。 “天下之事,无非吃饭治病二事,其余皆是奢求攀比,非但不可与之,且要禁之。除了吃饭治病,还有人的思绪,绵绵止,还要寻些事充填百姓的思绪,以免百姓空虚无聊,便去奢求,攀比,此事便为教化”,韩永在黑暗中说道。 他又道:“待世无饥馑之时,便将税赋的三成,用于奖励文艺,使民间文风大盛”。 “先生好大的志向,欲创大同之世”,祝况道。 韩永不理祝况,继续顺着自已的思路道:“教化细分为三事,一为曲艺,一为文学,一为科普,以此三事充实百姓精神”。 孙良鸣忽问:“又置圣人教诲于何地?” 韩永道:“圣人教诲也是要讲的,然不可空言说教,空言教化不及以利诱教化,如民间广置乐队,无事演练,定期比赛,朝廷奖励优胜者,这便是我为百姓设计的活法”。 韩永接着道:“文学与科普,亦是比赛,朝廷出钱,以利诱之。科普不仅事关教化,若科普之风大盛,天下何愁不富,后人只需使今人一成力,便可衣食无忧,然其余九成力何为?便要由曲艺,文学,科普吸纳之,否则小民闲极无聊,必定去攀比奢求,世风大坏,后世即如此”。 祝况道:“国事纷乱,听先生这么一说,治国仅吃饭,治病,教化三事而已”。 韩永笑道:“祝兄的悟性总是不差的”。他又道:“后世几番变革,虽欲纠天下弊,却多是失大于得,可见变革是做不得的,便是一时功成,过百年再看,总是失大于得。我之所以敢言变革,因我是四百年后之人,知天下四百年未知,或可免变革之弊”。 孙良鸣道:“愿大明借先生长才,用先生四百年所知,鼎革天下,创大同之世”。 舱外,江水一下下轻拍着船身,重复着单调的节奏。 此时,船舱中。韩永道:“文臣救国,武夫乱邦,本朝自不必说,便是后世的伪清,末世时,也是文臣督师平了洪杨之乱,又延了伪清数十年命数”。 祝孙二人听得已是沉迷。 “先生可细细道来”。 “二百二十年后,有洪秀全,杨秀清,自两广起事,席卷江南湖广,那时鞑兵早不堪战,眼见伪清便要亡了,却出了个曾国藩办团练,平灭了洪杨之乱,曾国藩办的是湘军,另还有左宗棠办楚军,李鸿章办淮军,三人皆为文臣,与我朝的洪总督,卢总理,孙巡抚类似”。 此时,卢象升还没被升为五省剿贼总理,而孙巡抚,祝孙二人以为是孙宗承,二人便问了问卢总理是谁。 韩永接着道:“曾国藩为避嫌,功成后便遣散了湘军,辞世于三人中亦最早,左李二人,又以李寿数最久,做过北直隶总督,办过洋务,那时洋夷之术领先于中国,故不得不学洋人,时称洋务”。 孙良鸣心道,韩永言说后世,竟无半点破绽,比如洋务,为何不叫夷务?然,若向人家学习,还能称之为夷务么? 孙良鸣问道:“李鸿章之才比先生如何?” 韩永闻言轻笑,道:“李鸿章一庸才耳,其有北洋军,北洋舟师,开滦矿,轮船招商局,自成系统,却处处,商行也还罢了,若,一战即可揭其画皮,后其北洋军败于倭国,伪清因此赔偿倭国四万万两银”。 孙良鸣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四万万两白银?后世有这么多银子? 祝况道:“若李氏无能,何以平洪杨之乱?” 韩永道:“洪杨,流贼耳,不待官军剿杀,便大起内讧,自相屠戳便去了十数万精锐,更失了人心,何难平?成就了曾李辈虚名”。 祝况道:“据先生说来,曾李竟是半点能耐也无?” 韩永道:“李氏无能,已被甲午之战证之无疑,然后人大肆吹捧李氏,以标榜自家识人。只因庸人一不敢择人之错,二无择错之才,故凡品评历史人物,庸人多拔高其才其功,以示自家识人,若是史上某人已被否决,彼辈再将其吹捧起来,更显自家目力不凡,如李鸿章已是腥臭之名,然到了后世,便有无数人吹捧,以示自家见解不凡”。 把二人听得会心地大笑。 “曾国藩如何?” “仅左宗棠为能臣,曾李虚名辈耳。曾国藩岂会治军,湘军不可欠饷,不可低薪,不可不赏功,扰民,缴获不归公,旧军耳,其抢掠南京后,无一文上缴朝廷”。 韩永又道:“后世标榜之徒,喜捧本《曾国藩家书》,曾某治军语录充雅道,做高深状,蒋介石既如此,其从曾某著述中学到什么?不过一标榜之徒,败亡庸才”。 二人又问蒋介石为谁,又引入另一个宏大的话题。 夜已深了,三人由蒋介石,谈到了卑斯麦,又由卑斯麦,谈回伪清。 祝况道:“伪清末世,外有列强,内有洪杨,与今何其相似,伪清内外交困,后来竟亡了国?” 韩永道:“今日之世,比伪清末世凶险十倍,伪清末世并无大旱,待列强逞威时,伪清已诛灭洪杨,平了内乱,且列强相互牵制,故无以吞并伪清”。 孙祝二人听罢,心中沉重,均想,这人说大明还有九年便会亡国,难道是真的? 孙良鸣问:“先生之才,比卑斯麦如何?” 韩永道:“卑斯麦所为,以强击弱,较李鸿章为易。李鸿章在年纪老大时,曾远行万里,游历欧洲,与卑斯麦有过一晤”。 “噢?” “李鸿章请教卑斯麦治国以何为首务,卑斯麦说不了解中国,李鸿章一再请教卑斯麦,卑氏不得已,只得以练兵对之”。 孙良鸣道:“练兵,怎生不妥?学生不解”。 韩永想了想,道:“卑斯麦已言在先,不解中国之事,李氏还强将请教,其迂腐可见。普鲁士有人,有铳,有钱,练兵何难?而李氏无人,无铳,无钱,谈何练兵?李氏办洋务失败,练兵失败,临阵失败,外交失败,可谓处处失败,此种人,却被后世捧若天人”。 不知不觉中,舱外,渐渐呈现了景物,天,渐渐亮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 江阴路上 崇祯八年,三月十日,三位骑驴的客官,在江阴的乡间小路上缓缓行来。在这三人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其中两人是家仆打扮,而另外三个,则是驴的主人,本应牵驴,却被骑在驴背上的客官,远远地打发在后尾随。三人为了方便说话,并排骑行,不宽的乡道上,时而迎面走来行人,三人便让一让,但只要行人错开过去,三人又立即并作一排,接着谈论。 路两旁是点点油菜的明黄,在这个时代,除了寺院和皇家,唯一可以用明黄装点自已的生物,便是油菜花,再过半个月,这些星星点点的明黄,将蔚然夺目,引蜂招蝶。 从江阴码头上岸,向东南行一百五十里到苏州。本来,他们可以由长江运入运河,再由运河到苏州,但一来绕远了,二来,韩永想从陆上领略一下江南民情。这里和淮安最大的不同就是,很少见到流民,在春季的温暖,与植物的新绿中,和平而安祥。 “这几日我说过的话,还请二者记着,以防我有什么不测,此番见着张大人,对大明的那件事,如何言说,会不会被当堂拿下——” “韩兄莫多虑,大人是长厚之人,学生先去探探口风,再做区处——” 韩永从怀中掏出一沓纸,递与祝况道:“与我收好了,这几日你若无事,便抄两份,一份请孙先生保管,一份你装在罐中,兑满木灰,用蜡将罐口封好,埋了”。 祝况依着韩永的吩咐,将纸接了过去。孙良鸣见状,待开口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只得叹气摇头。 韩永办完了这事,道:“十年后,江阴出了个典史阎应元,死守江阴城,鞑子军中的汉奸将领劝降,阎应元道,大明有降将军,无降典史,将江阴守城守了许久,最后城破,玉石俱焚。我记得阎应元是武举,似是北直隶通州人”。 孙良鸣道:“学生这便问问江阴典史姓甚名谁”,说罢勒住了牲口,欲等后面跟着的土人上前,以便询问。 韩永笑道:“此事还有十年,孙兄问早了”。 孙良鸣这才发觉自已忽略了十年后这三个字,他笑了笑,道了一声惭愧。 韩永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这里可有一处马镇?” 片刻后,尾随在后的几人到了孙良鸣跟前,几个当地人说着土话,只有孙良鸣可以勉强能听懂。孙良鸣与他们交谈了几句,对韩永道:“倒未曾听说有马镇,只是此处名马公桥”。 韩永道:“多半是这里,后世,我曾在这务过工,马镇在江阴县城南,江阴县与无锡县交界处,县城的位置应不会变的”。此时的无锡县与江阴县,均属常州府。 孙良鸣又与土人说了几句,对韩永道:“这里正是江阴县与无锡县分界处”。 韩永道:“有个叫徐霞客的,便是此地人,霞客是其字,还是其号,我也忘了”。 孙良鸣又问土人,但土人和徐霞客又不是一个村的,哪知道这些,只是摇头。孙良鸣又说了两句,这三个土人和两个佣人,便坐在路边歇息,而孙良鸣等人打驴前行,以拉开和他们的距离,好说话。 孙良鸣问道:“徐霞客有何事迹,竟名留后世?” 韩永道:“游山玩水之余,写了本游记,我亦是不解,一本游记罢了,又不是《本草纲目》,因何这等地受捧”。 孙良鸣便问何为《本草纲目》,韩永说了,孙良鸣心道要紧,不由暗暗牢记。此时,李时珍已故去数十年,但直到清代,人们才重视《本草纲目》,那时,此书早已被传教士传到欧洲,李时珍在西方出名要早于国内。 祝况道:“不知这位徐霞客先生是当世人否,已然到了近前,何不访访?” 韩永道:“也不是甚要紧之人,访他做甚?世间,写字能出名,作诗能出名,游玩也能出名,比卢象升袁崇焕还出名,公允何在?” 此时的徐霞客,48岁,正在家中,距此七八里,他们只要问问路人,便可寻到。但韩永对此人的偏见如此大,祝况也只得罢了,又觉遗憾,不由问起徐霞客的祥情。 韩永道:“我知之不祥,噢,他说过一句话,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 “精辟!” 孙良鸣叫道,他是徽州歙县人,自然知道黄山之秀,但黄山在清代以前,一直声名不显,可见山水和人物一样,实力并不重要,关键是要有人炒,有人捧。 中午时分,他们在路边一处酒店前歇息,用饭。孙良鸣就如在淮安时那样,依然没忘记吩咐给头口饮水,喂食,这是他们行商时的习惯,孙良鸣是徽商的后代,虽然早已巨富,但依然没丢掉传统。再一个就是善待伙计,三个牵驴的人,都得到一吊黄钱的赏。 而在这个时代,安徽北部,河南一带的河渠,也远不及后世密集。苏北的河渠虽密,但由于黄河夺淮,苏北受河流之害,要比受河流之益多。否则,此时的苏北又是一个江南。 众人用罢饭,正坐在酒店内歇息,忽听得叫嚷声,只见一个年轻人,被一个中午人推搡着,由店后转到店门前,又进到店里,继续叫嚷,这时,店老板也加入了争吵,不一时,店老板由柜台后转出,打了青年一巴掌,还欲再打,却被那中年人拦住了。 孙良鸣听得微笑,祝况道,蛮子在讲些什么,孙先生也学来听听。孙良鸣便说了大意,原来这个青年人,写了些传奇,就是小说,把他舅舅家的烂事给写进去了,他舅舅很不高兴,便将他推搡过来,叫青年人的父亲管教他,店老板便是那青年人的父亲。 店中的父子,甥舅还在叫唤,孙良鸣在一旁翻译:“你问我什么,我都说与你,你反倒写文章骂起舅舅来,出什么风头,没东西写了,就专写自已家人,什么丑写什么,你舅母也不是那般为人,我积善积德你怎不写一写?这算什么?难怪我黄家的人都不高兴睬你”。 祝况听得津津有味,还待再听,韩永说了一声聒噪,便起身走了,众人只得一同起身,赶路。 片刻后,韩永骑在驴上,道:“后世有个叫韩寒的,说国人一点自嘲精神都没有。便是写写你,又如何,不能一笑置之?” 祝况道:“有的人笑得起,有的人笑不起,若是翰林,你纠了他一处错字,他不以为意,若是童生,你纠了他一处错字,他便觉得你琐碎”。 韩永笑道:“正是此理,若是一人,处处不行,便要自卑,又没个自省,那便说不得讲不得了”。 孙良鸣道:“韩兄高论,自卑,自省,说得甚是真切”。 祝况道:“以在下看,要旨乃是自省,而非自卑,此人既便完美无缺,若不自省,则易虚荣,那同样说不得讲不得”。 韩永与孙良鸣闻言,同声赞叹祝况见识高明。实际上,这又回到开头韩寒说的自嘲精神上去了,自嘲就是自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