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女齐妃》 正文 楔子 公元前503年春,虒祁宫。 妍姬几乎从椅上飞了起来,上下打量着姬云飞,看看他摔伤的腿,又用手戳了戳他脸上的淤青,忍不住笑了起来,惊喜地叫道:“公子黔?你说是子黔把你弄成这样的?” 姬云飞还是个龀童,从马上摔下来后一直忍着没哭,看到妍姬的反应,霎时抽搭起来:“阿姐,我被那落难吕黔所欺,你不心疼,还笑我。” 妍姬亦知自己失态,眨巴眼睛,睫毛忽闪,拉着云飞坐下:“子黔来晋已有四年,向来都是你欺他,你今日干了何事,惹他对你下此狠手?” “没干什么呀!”姬云飞有些发恼,急着站起来,扭到了摔伤的脚,一个酿跄又坐了下去,“阿姐,我这次真没做什么。今日醒得早,想说上次赛马输给吕黔,心有不甘,卯时刚过便到马场练习了,结果吕黔也在,还牵着一匹小红马。那小马极像他的赤云马,体态和我恰好合适,我便向他讨要,可那吕黔死活不干。我趁他不备,夺了马,结果他直接把我从马上拽了下来,你看,把腿摔成了这样。” 当年云飞拿刀砍子黔,他不躲也不还手,放蛇咬伤了他,也没追究什么,四年的隐忍,如今因为一匹小马和云飞生气?妍姬不解,继续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叫了仆役朝那小马扔石子儿,吕黔不仅把他们打伤了,还对我动手,将我打成这样子。阿姐,云飞真的好无辜啊。” 妍姬笑容依旧,想起子黔作为质子刚入晋的时候,云飞只一个五岁孩童,却也和宫里其他人一样,想尽办法让子黔难堪,那行为处事毫无幼童的纯真善良,若不是及时发现并处理了他身边那些心术不正c挑拨是非的仆役,这孩子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不过那些人虽然处理了,云飞行事也端正了,可这一直和子黔对着干的毛病却改不了了。 她用秀娟沾了水小心擦净云飞的脸,不紧不慢道:“嗯,和你以前干的那些事比起来,的确是没干什么。”她又看了看云飞的腿,道:“比我想的严重些,仲喜,去请医师来给公子仔细瞧瞧,再让亨人准备些点心送过来,公子辛苦一早,该是饿了。” 姬云飞自小便讨厌医师,平日身体有点小毛病总是藏着掖着,生怕让人发现了去请医师,听了妍姬的话也顾不得腿疼,跳起来一把抓住向门外走去的仲喜,看着妍姬道:“阿姐,不用请医师,我休息一段时间自然就好了,你若去请医师,叫大哥知道了,他肯定再不许我去马场了。” 妍姬知晓姬云飞的脾气:“你若是自己主动上药,答应近日不乱跑,在房中好生休养,这医师便不请了。”见姬云飞乖乖点头,又道:“仲喜,你留下看着公子。云飞,一会儿点心来了自己吃,阿姐这会儿去找公子黔,帮你讨个公道。” 话音刚落,姬云飞还想说点什么,只见妍姬已经冲了出去,叔喜紧跟其后,忙唤房中还未反应过来的婢子们:“还不快跟上。”云飞看着并未掩上的门:“仲喜,阿姐喜欢那个吕黔似乎甚于喜欢我,她这会儿并不是替我讨公道去的吧。” 仲喜好似没听见,只安静低着头站在一边。公子们的话是不能随意接的,他们看得起婢子肯唤婢子一声名字,但婢子们却不能不知身份。此刻姬云飞唤自己显然不是真的询问,自小待在宫中,仲喜早已有了分寸。果然,不过片刻间,姬云飞话语又起:“齐国庶子,配不上阿姐啊。” 马场在虒祁宫外,诸侯养马成风,晋国和狄戎通婚几世后更是学了狄戎御马之术,围了马场,供公子大夫取乐。妍姬祖母原是狄人,对马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五岁之时便能骑上小马在场内奔走,引来晋顷公大喜。要知道,虽有缰绳和马鞯,但骏马奔起之时,许多已骑马载的及冠君子尚是容易摔下。 宫内到马场,两地之间妍姬往日得半个时辰才到,今日只用了一半时间,本是神采飞扬,不想却见到了最不想见的人,心里暗念倒霉。 八人抬一木质伞顶肩舆迎面而来,肩舆上一年逾半百之人肃然危坐,眼神凌厉。灰白的胡子,配上略微褶皱的皮肤,竟毫不折损他的精神。一对鹰眼望过来,扎得妍姬浑身不自在。 士鞅下了肩舆,向妍姬行礼,问道:“听闻公子妍明日要出发远行,怎不在宫内收拾,却来了马场?” 妍姬少坐肩舆,今日为了赶时间才乘了四人肩舆而来,看到士鞅的八人肩舆,又看到他满带讥讽的笑容,心中甚为不悦,也不直接回答问题,只道:“范子贵为中军将,事务繁忙,又怎不在府里,也来了马场呢?咦,这肩舆倒是精致得很呢。” 士鞅跟着妍姬边往里走边说道:“君上的赏赐之物自然是好的。老臣年事已高,又有恶疾缠身,君上眷顾,故特赏了八人肩舆用于出行。老臣本不敢使用,但君恩不可负,若是坐了这肩舆引来街头小儿胡言乱语也只能受着。老臣现在一心只想加紧强健身体,希望多为君上效忠几年,以报君恩。” 可恶的老狐狸!谁人不知八人肩舆乃是诸侯御驾,你若真不敢乘,当初又怎会称病,故意索取?现在竟还堂而皇之地说君上赏的。妍姬双手藏于袖中,指甲已快嵌入肉里,忽然莞尔一笑:“我竟忘了,自昭陵会盟后,范子的身体一直不好。云飞说大人已是药石罔顾,本以为只是黄口小儿的戏语,可这一病竟达三年之久,是妍姬疏忽了。大人为晋国操劳半生,乃国之肱骨,莫说小小肩舆,纵是要吾辈抬大人出行,也是该的。只望范子万事以身体为先,若能多撑三两年,那可真是我晋国之福啊。” 好个公子妍,连其他五卿都不敢拿昭陵会盟的事问责于我,小小丫头竟如此大胆,还公然咒我药石无用c活不过三年,这般心思,不愧是顷夫人的女儿。士鞅面不改色,道:“公子言重,这病起于昭陵会盟之时,但早已不是当时的病状了。老臣只是偶感风寒,又因修缮灵公台,重任在身,不敢怠慢,这才拖到了现在。请公子放心,君恩似海,老臣有生之年定当全力辅佐君上,重振我晋国霸业。不过听说公子明日远行,是要去齐国,一路上山水险恶,公子金躯,恐难以适应。加之齐国这几年来并不安分,公子此番进齐,若被齐人得知身份,叫人拿了去转而胁迫君上,后果堪虞啊。希望公子此行务必处处小心,外面不比公子久居的虒祁宫,狼虎成群,切莫一时贪玩丧了卿卿性命。” “公子和范子都来了?”妍姬一直憋着闷气,正要发作,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只见来人身长八尺,龙骧虎步,正是上军将赵鞅。妍姬顿时松了口气,三人寒暄几句,便各自散去。来到马厩,四处寻不见吕黔,倒是叔喜找见了姬云飞说的小红马。 叔喜围着那马转了两圈:“公子,这马浑身赤红,看着像是赤云去年产的小马。不过这一年婢子跟着公子来马场都没看见过那小马,怎么突然牵出来了呢?” 自公子黔的赤云胜了公子林的惊雷,晋国便有“宁御电雷,赤云莫追”一说。连着三年赛马,赤云都是第一,也怪不得姬云飞不服气,总是闹着要挑战公子黔。可是子黔人呢?正愁找不到人,公子黔的仆役江子便出现了。 “拜见公子妍。” “公子黔呢?” “公子回离宫了。” “离宫?走了多久了?为什么要回去?你怎么还在这?” “启禀公子妍,公子走了半个时辰不到,为什么要走公子没说,小人也不敢问。不过公子让小人留下,说是公子妍若在午时前来了,想要寻他,骑上这小红马定能追上。” 当年把你从离宫弄出来,你现在一声不吭就回去了?为这马儿出手伤了云飞,这下又让我骑这马儿去寻你?子黔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妍姬上马,一骑向新绛城门奔去,喧闹的晋国国道旋即掀起滚滚烟尘。 不时,日当头,一路奔来妍姬有些发晕,虽在暮春,算不得热,但衣衫已经湿了大半,停下马又有些发呕,只得策马继续前进。她每年夏末都会通过这条路往返铜鞮宫,但骑马却是第一次。 出城约三十里,妍姬终于望见了熟悉的身影。昂藏七尺躯,青衫绿袍,身骑赤云,不是公子黔又是谁? 赤云马像是察觉到了小红马的到来,本来就在慢跑,后来干脆停了下来。妍姬加紧追上,喊道:“该死的子黔,再追不上你,我就没命了。” 公子黔笑若春风,递过水囊:“你可来了,渴了吧。” 妍姬见他面若冠玉,齿如编贝,墨眉星眸,神骨秀异,风貌更胜往日,不由一惊:日日相见,自己竟未察觉当初的少年将军如今已成了个翩翩郎君。喝过水想起一路奔来的狼狈样,妍姬嗔道:“君上命你授我与云飞马术,你一声不吭跑了是怎么回事?” 子黔又将包裹里的糕点拿出,递予妍姬,道:“公子云飞坠马,你出晋入齐,我还需教谁马术呢?至于一声不吭跑了,我明明留下江子传话了,此次回去也获得了晋侯首肯,下军将的人马就在前面,我只是稍慢一步,在这儿等你罢了,又何谓跑呢?” 他竟知道了。妍姬看向子黔,眼如秋水:“入齐的事,我本想今日教习马术之时告诉你的。” “马还习惯吗?” “啊?”妍姬不知子黔怎么突然提起马来,“这马” “及笄之礼。”公子黔御马缓缓前进,道:“我为质子,没法送你其他的。这马还小,体型和你正合适,我训练了一段日子,你再练它一段时间,定是好马。” 及笄之礼?就是因为这个和云飞动气?妍姬跟在子黔身旁,咽喉间有一丝甜意。 见她沉默,子黔接着说道:“这一路山高水长,让丫头们多用点心,该备的东西只怕少别嫌多,尽量多带着。既是及笄向晋候讨来的恩宠,私下入齐,身份莫让他人知晓。我没法阻止你更没法陪你去齐国” “纵然身份被人所知,又怎样呢?”妍姬打断公子黔,面色桃红,笑靥如花,“两国在休战当中,齐人难道真会无耻到扣押我,又愚蠢到梦想用一个女子来改变这天下的格局吗?看你就知道齐人还是有脑子有风度的,不会有事的。不过子黔,你知道我此行要去哪些场所c见哪些人的,可有话让我帮你带回去?” 公子黔蹙眉如山,一把抓住妍姬的手,瞪着她,声音有些颤抖:“我倒真想从未和你讲过那些事,灭了你这好奇心。不用替我传话,路上照顾好自己,离那些人远一点,平安回来。”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牵手,可子黔严厉眼神中的温柔却烧红了妍姬的脸,赶紧又羞又惊地把手抽开,这一幕恰好被掉头而来的韩不信看在眼里。 “我还以为赤云马病了,这一路上也没见它跑起来过,原来是在等公子妍,不过公子若是再耽搁的话,入夜前怕是到不了铜鞮宫了。” 韩不信是妍姬生母顷夫人的哥哥,曾经的中军将韩起之孙,现任下军将。四年前妍姬将公子黔带出离宫,便一直安置在韩家。如今公子黔回去,自然也由韩起护送。 这个老顽固素来见不得我与妍姬交好的,早晨因为不要马车直接御马的事已经闹了不快,我再待这儿他只怕要迁怒妍姬了。公子黔再嘱咐妍姬两句,便御马先行,留他二人在后说话。 韩不信沉着脸:“他是齐国来的质子,五年期满便要回去的。我晋齐两国又必有一战,你二人身份有别,要说多少次你才能离他远点呢?你把他带回绛城,安放在韩家,让君上同意他教习马术,这些我们都应了,可你该知道,仅此而已,不会再有别的了。” 别的?不过是两个惺惺相惜的人交往谈话罢了,我可曾奢求过别的什么呢?妍姬手心冒出了些细汗,憋出并不自然的笑容,叫道:“伯父放心,我明白的。” “明日出发,一切可准备好了?欲带谁前往?” “都准备好了,仲喜c叔喜和采兰会跟着去。” “仲喜稳重知分寸,叔喜伶俐讨人喜,采兰剑术是一流,她们跟着在旁照顾我也就放心了。伯父明日来不及赶回送你,记着路上勿要大意,速去速回。时候也差不多了,回去吧。” 韩不信目送妍姬离开,回到队伍中时,公子黔已策马奔出十余里。他叹了口气,命队伍加快速度,阵阵马蹄声直逼铜鞮宫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讨公道 妍姬早早用了朝食,准备出发。她昨日已和众人一一道别,想着今日不会有人来送行。到了宫门处却发现除晋侯在早朝,太夫人c公子林c公子文,连同体弱多病c不常出宫门的公子楠和伤了腿的云飞都来了。嘱咐的话一句接一句,太夫人硬是让她又咽下了好几块亲手做的糕点,拖到了巳时才放她离开。 命车夫加快速度,马车日行百里,半月后终于到了临淄。——听子黔说了四年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马夫沿着西门大道深入,往东北方向行进,将三人送达东西大道与南北大道的交叉处,“井”字形路口的客栈门前——临淄城内最大的客栈——方才离开。 都说齐国商业当居诸侯国之首,往日听子黔说起只觉得空荡荡的,不能理解他口中的“齐有万千弦高”之意,如今见了才真觉热闹非凡。晋国是不会有客栈的,只有弦高之乡郑国c如今商业繁荣的齐国才会有这为商人便利所准备的客栈。妍姬在内张望许久,想到病了的叔喜,才意犹未尽进了房间。——比起新绛,临淄风大潮湿。采兰是习武之人,妍姬骑马数年,身体底子不差,平日里又极度小心,一路赶来身体并无不适,倒是丫头叔喜不慎染上了风寒。 “公子,问了店家,已弄清如何去叔文台了。”采兰从屋外进来,仲喜正在为妍姬梳妆,一头云锦般的软丝被仲喜手中的角梳牵引着,有了三分流水的光泽。“公子此刻便要出去么?” 这个采兰,练剑把身子弄好了,却把脑子给丢了。从宫里一出来,就吩咐了这尊称之事,仲喜c叔喜姐妹二人不日便习惯了,就你,到现在还弄不清。 妍姬还未张口,仲喜先道:“采兰你又忘了,此刻这里没有晋国公子,只有齐国淑女。”说着,又拿过镜子给妍姬看成型的发髻,“刚说着呢,木兰在那儿不会跑,庚子对弈又还有二旬有余,在客栈休息一日再出去,可淑女不愿,这会儿便要走。” 妍姬看过发髻,满意地摆弄着自已刚换上的鹅黄色衣裙:“赶了半月才到,怎在这屋里坐得住呢。刚好叔喜吃过药睡了,这会子出去正合适。”她顿了顿,转了转眼睛,拉起采兰的手:“采兰可还能认出回家的路?” “公淑女,我” “身边习武的不止你一个,莫不是因为你是齐国人,又怎的挑了你出来呢?离开这么久,也该回家看看了,祭拜这种事情,不能少的。” 回家?哪里还有家?祭拜?那夜的大火,家人已是灰烬,如何祭拜?采兰呼吸猝然乱了几拍。 齐国公子骜为讨好其母——世妇仲己,主持修建路寝台,强行扩道占地,毁了逢家祖坟,父亲逢于何请晏相帮忙,使得祖母成功埋入祖坟。谁知引来杀身之祸,一家十六口一夜间成为刀下亡魂,唯独自己藏于废柴之中逃过一劫。喊叫嘶吼声全无后,两双丝履缓缓走近。 “兄长可还满意?” “区区匹夫,何必动用这么多人呢?” “那么想埋进宫中的可不能算是小匹夫了。他竟敢伙同晏子与兄长和娘娘过不去,自取死路,为弟也只好成全了。” 而后一场大火,逢家化为乌有。浓烟之中,采兰逃出,离开齐国,东奔西走,每每以死相搏,求拜剑客为师,直到几年前比剑重伤被妍姬所救。 采兰双手攥拳,双目含泪。妍姬起身,抬高她的头:“我们该走了,你等回了旧处再落泪吧。”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说道:“逝者如斯,三年前你与我保证过会淡忘过去,放下执念。如此,我才放心带你回来。现在到了这地界,说过的话还得记着,报仇之类的想法是断然不可有的。”说罢出门,也不再回头看。 临淄街道上,马车c肩舆往来不息,妍姬在街边铺子前,一一驻足。 世人皆知齐国丝绢最是好的,但冰纨绮绣,此等纯丽之物,大道上竟有三家铺子在贩卖。龙凤花型精细无双,不差于我在宫中所用。这裘被是上好的貂毛,临淄又冷又潮,买下送回客栈晚上用吧。这大铜匜兼有回纹c云雷纹c卷云纹c窃曲纹四种,如此技艺,不知出自曾国c楚国还是徐国?这篪,也是精品啊,篪! 妍姬喜出望外,出门忘了带这东西,实在无趣。马车上没有还可,在城内的日子可不行。 幼时宫人乐师授她以乐,众多乐器中独独爱上了篪,连琴乐都不顾了。晋侯开始还不许,逼着她抚琴,后来拗不过,只能由着她,便有了她这诸侯国中少有的不会琴的公子。 买过篪后,妍姬对于各家铺子的兴趣消了大半,就不再继续赏玩,径直向叔文台去。 叔文台是诸侯国中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专门的弈棋之所。自太叔文子入齐后,围棋文化便在齐国生了根,弈棋蔚然成风,到了景公时期尤盛,鲁人孔丘曾当面指出此番风气于君侯朝堂无用,理应废弃。景公不为所动,不仅在宫内养有弈人,还将弈棋定为齐国公子六艺之后的第七艺。 妍姬的棋艺是兄长晋定公姬午和公子林亲授,而他俩又是顷夫人亲授。每当她不想学棋时,两位兄长便会以顷夫人之名压她,这是妍姬少有的会埋怨自己这位未曾蒙面的阿媪的时候。可天资就是天资,豆蔻年华的她已是棋高一筹,远远领先两位兄长了。初识公子黔与他对弈,更是急得子黔汗湿青衫,发誓再不与她下棋。 子黔一直说自己棋艺平平,胜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齐国弈者除了那些深藏不露不知名的,第一人当属齐公杵臼,赢了他才叫真厉害。齐公嘛,妍姬不觉眼露笑意当年齐桓公被周王升爵一级,从侯爵升为公爵,还取了王姬为妻,风光一时。不过桓公晚年风光不再,死后齐国更是逐渐没落,诸侯国也就忘了齐公一事,仍称其为齐侯。普天之内,怕是只有他们齐人自己还称齐公了。 这齐侯在宫中不出来是没法见了,只能去找子黔说的第二人世子驹了。听说每个夏冬的庚子对弈你都会参加,这次我定要好好会会你。! 二人之前在各铺子里耽搁太久,不时天色已显黄昏之态。仲喜压低自己的声音:“淑女,该用飧了。”她齐调不够自然,出门后时刻注意,尽量少说话,怕引起旁人注意。见妍姬面带失望之色,小声道:“离戌时还早呢,淑女这会儿去也是无趣的。” 其实妍姬不单是想早点去叔文台,毕竟那里要入夜了才有意思。她只是还未习惯齐国的膳食,巴不得每日免了这饔飧二食。当然,这档子荒唐事她也的确做过,可是不过一日就撑不住了。仲喜也曾想过办法,可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她甚至试着亲手做食物,可作为宫中婢女,她诸事精通,唯独这亨人做的活是做不来的。 妍姬后来只有妥协,一顿吃少,一顿吃快,尽量让自己少受些罪。她少许食了些脍鱼,觉着到了晚上不会太饿的程度,就停箸了。 叔文台下。 农作而归的平民c收铺而返的商人已随着日落歇息,昏暗幽静的城内,宫殿和叔文台上方烧红了天。除了不远处的宫殿,临淄剩下的火把豆脂似乎全集中到了这里,叔文台显出了它真正的样子——这本就是齐侯下令修建的场所,入夜后,士人大夫公子之类便会聚集于此,当然,都是年轻一辈,老辈们自恃尊贵,离朝后大多直接回府,不再外出。 妍姬欲进,却被几个仆役挡住。 “淑女止步,这里乃男儿之所,不便进去。” “哦?叔文台美名在外,这规矩倒没听过。” “淑女勿怪,若是白日,也是无妨的。但日落之后,女子不得进入,请回吧。” 这个规矩公子黔之前是说过的。夜间齐国贵族们是叔文台的主角,不许女子进入,当然也有许多官家女子甚至子黔的妹妹,女扮男装进去。这都是莫衷一是的事,不会有人故意为难。子黔特意嘱咐妍姬换身男装再来叔文台,可妍姬却十分看不起这种行为。什么时候女子竟不在贵族之列了?而且女扮男装之说,既然都能一眼看穿的,又何必舍近求远做这个睁眼瞎呢?你们要装,我偏要把这事拿到台面上来说道说道。 妍姬向里看,果然看到几位“夫子”身形消瘦,五官柔和,双瞳剪水,自带林下风气。如此美人,这些人竟视而不见?她提高了嗓门,指向人群:“女子不得入?那几位姐姐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贵女着男装进叔文台是多年来不成文的规矩,自在此当差以来从未有人为难。叔文台是什么样的地方,这女子竟敢如此讲话。但不管如何,礼数不能丢,仆役强装镇定,道:“淑女说笑,明明都是男儿郎,哪里来的女子呢?” 妍姬也不和他在是男是女的问题上争辩,只说:“当年灵公下令,举国之内不得再有女扮男装之举,我还以为人人都会遵守,可现在这里不仅有身着男装的女子,还有如此多的卿家士人佯装不见,灵公之意c祖宗之言诸位都当成了什么呢?” 妍姬说着这话,眼睛却是看着人群——这话自然不会是说给这小小仆役的。仆役却是真的怒了:“你究竟何人?明明知道这是何地,也知这里的规矩,存心来捣乱,再不走的话,休怪我们无理。” 仲喜上前护着妍姬,妍姬仍然看着人群。 “把灵公都搬出来了,这女子倒是有趣。”角落里一蓝衣男子翘起了嘴角。老者向那男子作揖后疾步向门而来。 “越发没规矩了,和贵人开玩笑一时就够了,哪儿有一直开玩笑的?”仆役们听到老者的声音后,叫着“主公”纷纷向后退了一步。老者鹤骨霜髯,做出向里迎的手势,笑道:“淑女请进吧。” “刚说女子不能进还要无理动粗呢,都是玩笑么?”妍姬饶有兴致地望着那老者,你亲自出来,说明刚刚那番话是起了作用了。仲喜感到妍姬有些放肆了,拉了拉她的衣袖,向她摇头。妍姬仍然看着那老者,而后笑了。 子黔告诉我时我还不信,可现在亲眼所见,这叔文台的现任主人真是你。晏子啊,先君父在时,常说起你的事迹,这几年君上亦是。我听着你的故事长大,尊敬着齐国那个身材矮小却内有乾坤的你,可你如今却做出这等让我看不起的事情。齐侯让你管这叔文台,你同意了。明明同样看不惯这怪规矩,齐侯不许改,你也屈服了。当年英勇神武雄霸诸侯的晏子,去哪儿了呢? 晏婴看妍姬眼中失落愠怒讥讽交加,有些奇怪。惊讶之余又若有所思,片刻后恢复正常:“今日这番是他的不是,也不全是他的不是。叔文台是对弈的地方,欢迎所有弈手,不过女子下棋者并不多,这贱奴想是以为淑女是来看热闹的,怕扰了内里贵人的兴致。淑女若是来对弈的,便往里请吧。” 为了迎接庚子对弈,整个三月都是叔文台的弈棋日。寻常弈手会在白日弈棋,棋艺高者或是身份尊贵的人会在日落后弈棋。爱热闹的人是多的,所以有人在夜里来看热闹也颇为正常,而对于看热闹的人,叔文台的确有允许和拒绝进入的权力。 妍姬不再找麻烦,碎步入内,任由晏婴轻描淡写略去了灵公那段。 就在今日挫败几个弈手,引起注意,再参加庚子对弈,决胜世子驹吧。 仲喜用眼神抵回了不少人异样的眼光,刚刚被戳穿的几位女子也被仲喜盯得移开了视线,就算是不说话,仲喜身上也有着让人不敢僭越的魔力。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戌时到了,叔文台的门关上,一小童敲钟三下,宣告夜间弈棋开始,令在内的人自由选择对手。来的人多是和人约好的,妍姬一时竟不知找谁对弈。主动找人攀谈的事,她鲜有做过。 “淑女可愿与敝人对弈?” 拖我出这尴尬境地,声音温润亲和有礼,定是位谦谦君子。 “求之不得。”妍姬说着转过身去,见身后立着一白衣少年,转瞬觉得刚刚失态,后悔应得那样快。 要说模样好,自己几位兄长,还有那战地俊才——吕黔,她都是见过的。可眼前这人,不似姬楠遗世独立,不似吕黔英气逼人,胜似姬午宽和踏实,胜似姬林楚楚谡谡。若子黔是天上的星辰,皎皎明亮,那这人就像云彩,真切又虚无,厚实又轻盈,复杂又纯真。 “淑女这边请吧。”那人向前走,步子轻巧而稳重,妍姬看他,也觉着他像走在云彩之上。 “那边开始了么?”蓝衣男子翻开前几日偶得的棋谱,边看边说,“这么看得起她,可别丢人才好。” 晏婴转身看向妍姬去的方向,眯起双眼:“晋国贵客,这等礼数吾等应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后山院 “这拙劣的棋艺,她真是晋国公子妍?”蓝衣男子鄙夷地看着眼前的棋盘。他们差人往来其间,将妍姬二人的走棋复制在面前的棋盘上。白衣少年礼让妍姬,让她执白子先行,而现在,白子比黑子少了一大半儿,显然撑不了多久了。蓝衣男子转过头道:“只是本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晏子,你看走眼了。” 晏婴摸着自己的胡髯:“她齐腔虽然标准,但世家贵子谁不会几国口音呢?她左眼的伤疤,还有眉眼间和晋侯的三分相似,错不了的。毕竟是个及笄少女,见着美男子分神大意也是情理之中,且看下一局如何吧。” 妍姬输了首局,大梦初醒。第二局执黑子后行,步步紧逼,不敢松懈。 这白子似有逃出的隐患,自己原本一路吃住一子,可现在左下角c左边和上边三块棋都没有安定,他已全然占据优势了。妍姬盯住期盼,捏紧手中的棋。他下一步会如何走呢?若再失几子,这局就翻不了身了。蓦然间,妍姬眼中闪过一丝光。 ——败着败着,你这一手真是给了我好机会!黑子落于棋盘上,两块黑棋厚实链接,还瞄着中腹白棋,转眼间,白棋形式就不乐观了。 “白子大意了。”蓝衣男子站了起来,“下一手黑子在左下角直接做活的话,白子就再无机会。看来胜负马上就出来了。” 少年凝视前方,身后两位着男装的美人眼中露出焦虑之色。仲喜急手心出了汗,她早想上前为妍姬擦拭额头的细汗,一直忍住立在原地,生怕扰了她的思绪。 少年落子后,妍姬一时情急打拔一子,给了白子机会。下一手赶紧定下心来,妙手一出,先手活角,后又吃住中腹白大龙,再次取得优势。少年停了片刻,持白子开劫。 几手后,妍姬看着棋盘,迟迟未落子。少年身后的一“夫子”见状,道:“淑女再不落子,可就该判输了。” “结束了。”妍姬看向那少年,少年仔细观看,舒了口气:“看来我们得下次分个胜负了。” 一旁的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晏婴走来拍手称赞:“没想到今日竟能见到‘四劫循环’,吾等之幸啊。”临近几桌的人听到“四劫循环”也都停下,过来观看:“真是‘四劫循环’,不容易,不容易啊。” 又是三声钟响,小童宣告今日弈棋结束。才俊们乘上马车c肩舆而去。妍姬起身下楼。 今日本想挫败几人,却遇上这白衣郎君,僵持如此之久。弈馆无身份之说,也不知他是何身份,棋艺与那世子驹比如何,弈馆里其他人棋艺又如何。以今日的状况,若再来几个他这样的弈手,庚子对弈很有可能撑不到最后,见不着那世子驹。哎,最好他就是世子驹,可世子驹怎会莫名屈尊和一个无名弈人对弈呢?真是头疼,往日该向子黔打听清楚世子的长相才对。 少年起身,路过晏婴时,道:“不过一年光景,晏子竟然懂‘四劫循环’,看来叔文台来了高人啊。”说完也不看晏婴,加快步子跟上妍姬,提出用自己的马车送妍姬回去,被拒绝后,先行离开了。马车刚走,妍姬脚一软,倒在仲喜身子上。 “淑女怎么了?”仲喜摸到妍姬手心全是汗,吓了一跳。 “太可怕了,今日这棋去了我半条命呢。” 正说着,晏婴走来:“淑女没有马车,也没有肩舆,我差仆役送淑女回去吧。” 妍姬谢绝,只让仲喜拿了火把,步行而归,到客栈已是亥时。 点上陶豆,坐下一会儿,正喝着水,采兰进来,锁上了门,道:“淑女,有人跟着你们。” 采兰白日出去后,回了旧地。高墙挺立,墙内路寝台火光明亮,墙外小树林枝繁叶茂。饮着我家人的血液,霸着我家人的皮囊,你们长得还真好啊。 她屈膝跪下,拱手至膝,先引头至地,稍顿即起,再分手相击,振身而拜。爹娘,女儿回来了。振动礼后,她靠在树上,合上眼,仿佛又看见了那场大火,那两个朦胧的身影。仇人的音容早已模糊,且不说公子骜在齐宫里,就算他出来了,我也认不出。更别提完全不知道另外一个真正下令动手人的是谁,这样的情况,又怎么报仇呢?涕泪纵横,她恍惚间又好似看见了自己以前的家。我的家,一半在墙内,一半在墙外,祖宗在里面,爹娘姐妹在身边。他们在下面睡着,我在上面坐着,此刻就是大团圆了。 入夜后采兰回到客栈,叔喜仍然睡着,妍姬二人还没回来,店家亥时便要锁门,见时间不早,吩咐店家再等一会儿,朝着叔文台的方向而去欲迎二人回来。 “出去没走几步就看到淑女回来了,欲迎上去竟发现后面跟了个人,到客栈后那人便离开了,我跟上去,却被发他甩掉了。虽然没看清,但那步伐肯定是个男人。” 妍姬未立即答话,而是又饮了水。下了那么纠缠一局棋,既是解渴也是压惊。仲喜担忧道:“淑女,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她叹了口气:“仲喜,你猜我现在最后悔什么?” “婢子愚昧。” “哎,我后悔今日回来就该让晏子送我们舒舒服服地回来才对,反正他也知道我的身份了,苦了你打了一路的火把。” 仲喜c采兰都惊了。“是晏子的人跟踪咱们?”“淑女身份暴露了?” 妍姬看她俩,笑了笑,之前的不适顿时消去大半。“我早该想到,以晏子之能,诸国的动向该是了若指掌的,我出晋的事他也必然知晓。先君父c君兄就连我阿媪他都是见过的,我眼角有伤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怕见我那刻,他便猜出了我的身份。不过这样的话” 不过这样的话,与我对弈的人倒真可能是世子驹了!妍姬欣喜若狂。 “这样怎么了?”采兰问。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晏子一代名相,定不屑跟踪我这无辜女辈,尾随而来的怕是另有其人。” 是谁呢?两个丫头想要追问,看妍姬面带倦色,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妍姬实在没力气想了,简单梳洗后,让仲喜拿出裘被盖上,沉沉睡去——那局棋带来的凉意又来了。 次日,妍姬醒来,叔喜在屋里候着。 “看你身子像是全好了。” “淑女醒了。”叔喜扶妍姬起身,“姐姐配的药太厉害,我竟睡了七八个时辰,不过醒来就全好了。” 妍姬深吸一口气:“嗯,你身上的香气最好闻了,不过半日不在我身边,都想你这味道了呢。” “淑女又拿我寻开心。”叔喜天生异香,极讨妍姬欢喜。她伺候妍姬洗漱更衣后,拿了膳篚进来,道:“姐姐一早给了采兰方子,去取几味当下差的药材。自己这会儿去南街铺子拿钱去了,走前特意嘱咐我,盯着淑女多用些朝食。渍好的鱼片,还有肉羹,淑女快用吧。” 一路花销不算小,出发所带的盘缠是不够的,何况妍姬嫌东西多带着麻烦,大多数东西都是当地买c离开又都扔了的。每入一个大城池,仲喜便会去特定的地方提取钱币——这些地方看起来和普通铺子无异,实际上却是晋国安排的特殊商铺。 妍姬看着膳食,不知怎么,竟来了胃口:“还真挺饿的,罢了,多食些吧。” 约莫到了巳时,仲喜回来了,半柱香的时间,采兰也回来了。采兰拿着钱币找到店家:“我家主子身子不爽,需要静养。这店我们包下了,你且打发店里的人离开,越快越好。有难处的,我家主子理解,不逼着立刻走人,三日之内离开即可。”又拿出几捆药包:“这个每日一袋,分几份放到熏炉里焚烧,楼上楼下都得摆上,明白了吗?”店家是个明白人,连声说是。采兰掏出一药丸,递上:“服了它,我会每日给你解药,等主子身体养好了,离开之时,我会给你彻底解毒的药丸。”店家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他当初看到采兰拿着长剑,就知道自己惹不起。想来这无冤无仇的,应该只是哪家的贵人出门,怕我出岔子,想借此控制我,少些事端,并不会要我的性命。随即知趣的接过药丸服下。 两天时间,店里住的人全部离开。客栈附近都是商铺,入夜后本就只有客栈还有点人气,如今店里人一走,夜里几条街就只有他们几个人,显得空荡荡的。除了叔喜有些害怕,其他人都觉得清净,晚上睡也睡得好些。妍姬休息了两日,恢复了精神,兴致勃勃地携三个丫头去赏木兰。路上采兰指出有人跟着,妍姬只道不管,直奔木兰园去。 春末夏初之季,临淄最有名的当属东城木兰园的紫木兰展。木兰香似兰,花似莲,素雅剔透,出尘清幽,紫木兰更是风姿清丽,别具一格。当初卫国送来十株紫木兰,宫中留有一株,剩下全被赐予公子孟姜作为成亲之礼。孟姜在东城围起园子,令专人精心培育才有了如今的紫木兰林,每到木兰开放之季,选取一天开园,供人欣赏。当然,妍姬感兴趣的并不在此。这花对于齐人来说难能可贵,可对于晋国,就没什么稀奇的了。她今日和许多儿郎一样,是来看美人的!子黔告诉她,一年一度的紫木兰展,各家贵女都会精心打扮,前来赏花。大夫国夏之女c齐国第一美人婍姒也会来。婍姒一向体弱,平素呆在府里不轻易出门,连宫廷宴会都婉拒参加,可这花展却是年年都不落下。 妍姬四处张望,忽见左前方一群女子分花约柳而来。其中不乏明艳动人者,但一看便知不会是那人间尤物婍姒。再看右方,两女子梳着妇人的发髻携手前行,眉目如画,亦是绝色,细看才发现竟是那日弈棋时少年身后的两“夫子”。 这二人莫不是那人的妻妾?可是世子驹的正妻是不会由着他娶妾的。世子驹几年前娶了梁丘据的孙女为正妻,这女人刁蛮任性,仗着家里势力连公子们都不放在眼里。梁丘据虽死,还因晏子的缘故被夺了厚葬之礼,但这家子势力还在,其孙梁明现在是齐国大夫,齐侯对他的重视不亚于当时的梁丘据。世子驹的正妻也不会来这木兰园的,她在成亲前和孟姜总是吵得不可开交,两人针锋相对多年,才不会到这来落孟姜口实。世子驹的正妻更不会挽着另一个女子前行,那眉眼间的温婉善意,怎么看也不是传闻中的凶婆娘。所以那人真不是世子驹!真是糟透了,这庚子对弈我还能进最后一局吗? 焦躁烦心之时,一阵吵杂声逼近。 “婍妹妹,许久未见你了,上次去府上,他们都说你病着,不能见客,我天天向大司命请求,希望你早日好起来,今日总算见到你了。” “婍妹,我我这收了一味麦冬,你拿去调养身子吧。” “哈哈哈,我的傻弟弟,这玩意儿你以为婍妹妹寻不着吗,还要你献上?” “公子们一再与我兄妹相称,君上知道,下次花开我就该看不见了。” 妍姬走近,在一棵木兰树下停住,斜瞥过去。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庄姜之后,齐国就是婍姒了吧。明明是个仙子不在天上呆着为何偏要到这龌龊尘世间来! 她恨不得将婍姒泡到水里,免得被尘土弄脏,转念一想,这水也不够干净。自己活了这些年,第一次觉得世间都是脏的。强行说服自己天仙都是一尘不染,无妨的,心里才舒服一些。 子黔说总有两个公子在这花展上围着婍姒还真不假。左边笑得和士鞅一样吓人的该是他说的公子离了,右边那个面色通红c像受了欺负的就是公子寿吧。这样两个东西围在天仙身边,真是煞风景。 她用手抚摸眼角的伤疤,叹道:“你们看她多美啊。” 仲喜握住她的手,道:“那人福泽深厚,和淑女往日一样。然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淑女如今这样刚好。” “你不用诳我,好几年了,我没关系的。这伤是真的,她的美也是真的。我会有遗憾是真的,看到这样的美人开心也是真的。想见的人已经见了,我们走吧。” 走出园子,出口处三人见一少年在向叔喜搭讪。——每次去这种带香气的地方,妍姬都不让叔喜跟着,不然自己的鼻子根本舍不得闻其他味道。 “荷衣木笔,芳泽天香。淑女清雅更胜木兰。” “郎君谬赞,我不过小小婢女,称不上淑女。婢子卑贱,不便与郎君搭话,告辞。”说完,叔喜大步流星向妍姬方向走来,而那男子也不回头,只往前走了。 叔喜走过三人身边,却未看到三人,仲喜一把拉住她,语带责备之意:“想什么呢,连我们都看不见。” 叔喜回过神来:“嘿,那个我刚刚” 妍姬看着叔喜刚刚烟视媚行之态,淡淡道:“那人说的都是实话,毫无夸张之语,叔喜你只受着就是了。”说罢上了马车,行至叔文台下,又想起之前的对弈。命车夫掉头,回了客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及笄日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篪声文雅,回荡夜阑。 男子着鸦青色长衫匿于树后,抬头遥望,神色凝重,若有所思:“苦愁绵若绸,忧思细如丝。万千箫笛魂,化作晋国篪。这一曲哀婉悠长,不知所愁为何物,所思在何方?” 身后跟一棕衣男子眉头紧锁,低声道:“主上,这几天您已经来这儿三次了,一次比一次归得晚,家里那边。” “我想这也是我说的第三次,不许跟来。怎么,出来了,我的话就不算数了么?” “小人不敢,只是她们当中有个丫头身手很不错,若不跟着,小人担心” “知道那丫头身手不错,就该知道两个人远比一个人容易被发现。”鸦青色男子目光如剑,刺在棕衣男子脸上,转而轻步离去,冷冷丢下一句,“在我身边,你当知道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分寸这种东西,是和你的命连在一起的。” 前方客栈,一曲《河广》被妍姬反反复复吹奏了近两个时辰,她倚着窗,发丝有些乱,妃色上衣衣袖舞动,黎色下裳裙摆飘飞。太夫人近日可好?云飞的脚伤如何了?君兄,君兄此刻 仲喜一脸关切,妍姬不要加衣,也不让她关窗,只能静静站在一旁。终于曲停,她壮起胆子出了声:“淑女别难过了。”妍姬看着她,愣了一下,随即扭过头去,片刻之间,眼中的忧伤已被仲喜一览无余。妍姬垂下眼帘:“只是一支曲子罢了,谁谓宋远,与我何干?” “寄情于曲,婢子再不擅音律也是跟着淑女长大的,怎不知淑女心中苦楚呢?那日路过晏相府,咱们看到的淑女,许是我们想错了。” 前几日妍姬欲去晏相府拜见晏子,隔着不远看见一人被挡在晏府外。见那人有些熟悉,命叔喜下车前去看看。叔喜记人记事向来是过目不忘,一看便认出那人是邯郸大夫赵午之子赵稷。妍姬觉得奇怪,派采兰跟着那人。谁知发现赵稷进晏府不成,又去了齐国大夫田开的府邸,入夜后才出来。 赵午为邯郸大夫,其子赵稷此刻应在邯郸,怎会突然现身齐国?私会田开又是何意?想到其父赵午是中行氏荀寅的外甥,荀寅又和士鞅之子士吉射是亲家,妍姬毛骨悚然,后又怒火攻心,一时竟晕倒了。醒来养了几天,也不出门,整日在客栈里,除了对弈就是吹篪,急得几个丫头不知所措。 “想错了?这几年范氏c中行氏偷偷和他国大夫来往的事还少吗?晏子是何人?他不见赵稷,当然是有原因的。那无耻小人,被晏子拦住后竟然还去找田开,晋齐今日关系尴尬,我就是猜想他要把晋国卖了都是合情合理的!” “公子!”仲喜一时激动,改回了口,“前廷之事君上自有圣断,公子何须担忧?夫人走前交代过,让公子远离前廷之事” 妍姬扫了她一眼,幽幽道:“世族子女,前廷后廷,哪一样能真正远离呢?” “夫人已成了这乱世纷争的牺牲品,先君和君上百般护着公子,前廷的事公子就不要操心了。”仲喜不禁泪湿罗裳,她和妹妹叔喜是当年顷夫人买下带进宫的,后来妍姬出生一直伴其左右。顷夫人离开晋国前,言语那般真挚,她记得,记得顷夫人对她,对整个晋国世族的嘱咐,照顾好妍姬,决不让她成为第二个顷夫人。 妍姬明白仲喜的意思,道:“你别紧张,我不是要插手前廷的事,只是感叹。我晋国如今六卿势大,世族式微,君兄被范氏c智氏一伙逼得太紧,你看那士鞅老儿,在昭陵丢了整个晋国的脸面,令诸侯觉得晋国无能,相继转头依附齐国。闹了这么大的笑话回来,中军将的位子还是做得好好的,君兄拿他半点法子都没有。其他五卿虽不如范氏过分,也有向着君兄的,可自祁溪家族被屠,国土划分给各个家族后,谁不想着扩大封邑范围的事,谁不时刻以家族利益为先呢?赵稷一个大夫之子,未向君兄报告,直接来了齐国,先找晏子,再找田开,定不会有好事,莫说他的背后牵扯着的还有中行氏,范氏” 妍姬说到激动处,面色绯红,坐下继续说道:“当下晋衰齐强,初见晏子,我又遗憾又欢喜,想着他真的老了。可这几日暗中观察才发现他在叔文台只是个幌子,他还是那般聪明,那般敏锐,仍旧时刻关注着诸侯国,时刻琢磨着如何令齐国更强大。经过晏府时,那些仆役每个人都是不卑不亢,颇有风骨。他的府邸,当相国这么多年,依旧一切从简,毫无奢靡之嫌。仲喜,我晋国大卿若如晏子三分,也不会由当世霸主沦落为内忧外患的乱国啊。” 仲喜默默递上水。她看着妍姬长大,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妍姬本是珍重感情c知足安乐的性子,她不愿离开亲人,不愿离开故土,外面的世界c新奇的山水风俗对她来说毫无吸引力,如果可以她希望一辈子呆在晋国呆在家人身边。可是及笄之礼妍姬还是开口甚至可以说是吵闹着向晋侯要了来齐国的机会,她要亲眼看看自己居住的衰落的霸国和子黔口中崛起的大国间究竟有何区别,她还想过把齐国的上卿绑回去,当然这念头早早就打消了。对于两国的区别她做好了心理预期,可尽管如此,当看到晏婴再想到士鞅,看到赵稷出现在齐国,巨大的冲击还是让她受不了了。若不是这些混蛋,他们若是晏子 仲喜心疼地抓起妍姬的手,却不知说什么。 接着的几日,妍姬同前几日一样,并不出门。仲喜白日会去各种铺子转转,一是采集必要之物,二是去特定的铺子,看晋国有没有什么消息传来。而采兰发现有人跟踪妍姬后,每晚都坚持守夜,天色亮了仲喜醒来才歇下。叔喜白日陪着妍姬下棋,她的棋艺比仲喜好,比起妍姬还是差了一大截。连日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难过的是她知道自己的实力,打心眼里不想再战,只是妍姬并不放过她。 一局结束,叔喜一败涂地。正恼着,仲喜推门而入:“淑女,今早西城药铺里的白蕲被人买光了。” 妍姬收拾着棋盘,回应说:“知道了。” 仲喜见她神色如常,并不急,提醒道:“淑女,这是西当归啊,咱们是不是收拾一下立马回去?” “急什么,明日就是庚子对弈,专程来了岂有不去的道理?别慌,咱们过了明天就回去。”妍姬想了想,又道,“采兰最近辛苦了,醒了后让她再回旧地看看吧,离开这么些年,这趟子好不容易回来了才去了一次,若是直接走了会遗憾的。” 叔喜见仲喜表示同意,自己又想逃离棋局,挑了下眉,笑道:“淑女,你好久不出门了,都要走了,今日出去逛逛吧。” 仲喜会意,接话:“齐国多水,淑女来了还没玩过水呢。” “是呀是呀,咱们晋国没有的,回去就见不着了,去看看吧!” 妍姬见这二人一唱一和,想着法子让她出去,也就应下,留下仲喜等采兰醒来,自己带着叔喜出去了。 回来时仲喜和采兰不在,正是用飧的时间。店家看到二人进来,恭敬地迎了上去:“贵人回来了,羹汤已经准备好了,要马上用飧吗?”前段日子亨煮之时,店家迷糊之中把采兰给的一味药材混了进去,惊慌之中仲喜前来查看,发现膳食并无妨碍,反而去了鱼的腥味,格外鲜美,误打误撞解决了她一直烦恼的膳食问题。从那以后,每日的飧食店家大多都是准备羹汤。 “赶紧端上来吧。”叔喜应道。转了大半天,叔喜早就饿了,更别说妍姬这几日吃得少,今日还没用朝食。 “采兰可是把店家吓着了?我看他这几日格外费心,膳食打扫都是拔尖的;行事又格外小心,见着咱们大气都不敢喘。” “管他呢,只要淑女住的舒心就成。”叔喜扶妍姬坐下,却见妍姬本挂着玉玦的腰间此刻空空如也,惊叫:“淑女,你的玉玦不见了!”妍姬想不起来哪里丢的,便要作罢,叔喜念着那是公子林送的不肯:“定是刚刚出去落的,淑女稍等,我马上去找。” 你这丫头不是饿了吗,怎么还有力气出去找? 店家呈上羹汤,小心翼翼地退下。妍姬经不住饿,立马用了起来,直到脖子凉凉的,也不停下。 一句奚落声起:“你这女子剑都架在脖子上了,还吃得下去?” 跟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了么? “你这男子,做着这样的事,声音倒是好听。” “怎么用食之人都像你这般胆大嘴甜么?” 妍姬边吃边说:“我并非胆大嘴甜,只是实在饿了。虽然我看不见你的脸,不过咱这种情况也称得上一面之缘了,看在这份上,你让我吃饱了再上路吧。还有那可怜的店家,你放倒了他,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会知道的,就放过他吧。” 男子冷笑一声:“一面之缘?好啊,你转过来就能看见我的脸。” 妍姬回头,只见一黑衣蒙面男,同时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看了个清楚。真是一把好剑啊!普通长剑不到两尺,这铜剑竟有二尺半!是越人么?妍姬语气依旧柔和:“你的脸我看见了,很好。”然后转过头继续吃东西。 蒙面男将剑又逼近了一些:“你还真应了那句‘饿死不如饱死好’。但你当真不怕?” “怕,差点就怕死了,你再多吓我一下,就能省去一剑了。”妍姬咽了咽,刚刚刀逼近自己,她差点呛到。又道:“你的声音虽然好听,但我吃饭爱清净,你这会儿先别说话,待我安静吃完,之后就可以动手了。” 蒙面男收起了刀,干脆在妍姬对面坐下:“让我不说话,那多闷?不过你这个人倒是好笑,我什么时候说要你性命了?你怎么不想想我是不是图财,又或者图色呢?” “图财的话,上楼房间里自己找去,图色的话”妍姬盯着那男子,看着那幽冷的双眸,道,“眉宇如山,双目如炬,我猜你不难看,甚至还很好看,也不是不能商量。不过,那也得等我吃完了再说。” 噗!男子憋不住大笑起来:“有趣有趣真有趣!果真不是寻常女子,看来今天真是遇到”话说到一半,那男子突然一阵眩晕,倒在了地上。 “真没用,这么快就倒了,亏我还提醒,不说话咱们还能多玩会儿。”妍姬得意地看向墙角的熏炉,没有味道的迷香果然是最厉害的,等了你这么久,再不来,都要可惜这段日子用去的药材了。 三个丫头,叔喜最先回来,拿着玉珏欢天喜地跑进来,差点被地上的蒙面男绊倒。 “啊?淑女,这是谁啊?怎么这打扮?”叔喜满脸嫌弃,忍不住在那人身上踢了踢。 “应该是最近跟着咱们的人吧,还有拿了我的玉玦让你特地跑一趟的人。” “啊?是他拿的玉珏?太过分了,我找了一路呢!”叔喜心里的不满顿时翻了两番,又向那人补了两脚,道,“还蒙着面呢,让我来看看是何方神圣。” 妍姬上前拉住叔喜:“好了,管他是谁,终究是咱们不认识的,能少些牵扯就少些吧。而且”妍姬笑了笑,补充道:“他的容貌,我怕你一时动心” “淑女你老是笑我!”叔喜耳朵一下子红起来,“呸呸呸,我才不管这混蛋长啥样呢!” “你再这样,他会被你踢死的。”仲喜c采兰二人从外进来,正看见叔喜正向地上那人毫不留情地踢去。 采兰上前:“淑女没事吧?” 妍姬摇摇头:“我没事,这离魂香日日燃着,他进来没说几句就倒下了,可怜店家啊,我刚刚听见店家倒下了,采兰你快去看看,还有叔喜,你去找根绳子把他绑起来。”说完拉着仲喜坐下,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路上可遇到麻烦?” 仲喜解释说:“然也。采兰今日醒来气色不是很好,我就和她一同出门。回来时她好像看到跟着咱们的人就追上去了,结果转头我就被人迷晕,还好我常年接触药材,很快就醒了。醒来发现我回到了路寝台外,而采兰也一路追到了那边,我俩知道不对劲就赶紧赶回来了。” “看来真是故意安排的。我回来看到你二人未归,玉玦又丢了,致使叔喜出去,就知道肯定不对劲,还好咱们一早有准备。不过听你说来,再想刚刚那人,似乎并无恶意。” “哈哈哈,没事,待会儿把他弄醒,然后好好拷问一番就行了。”叔喜拿来绳索,笑道,走过二人身边突然脸色一僵,“那个那个人不见了!” 什么?妍姬c仲喜起身,刚刚地上的蒙面男已了无踪迹。 怎么会?他离开,不对,他中了离魂香一时醒不来,那就是被人带走的。他被人带走,我和仲喜坐在这里竟完全没有发觉,来人若是有恶意,或者我们刚才那后果不堪设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拜父母 庚子对弈本是六十日为一周期,可春秋季世族要处理祭祀宗祠等大事,加上八月癸卯是景公的诞辰日,因此庚子对弈便成了每年初夏和仲冬各一次。白日里,叔文台在楼外摆出两排几案,每排共二十张。弈者需先在外围和叔文台的弈人对弈,一局胜者进入内围,同其他胜者自由对弈,连胜三场者方可进入叔文台一层。日中过后,人群散去,叔文台大门关闭,不再放人入内。一曲歌舞助兴,鸣钟宣告台内对弈正式开始。弈手自发组队对弈,输者c平局者c久观不弈者进入观战区,不得再弈。台内只要胜一局的人便可到一楼中间高台的棋盘上等待被挑战,输者除不得再弈外另出刀币1000,胜者继续等待被挑战。飧食之前高台棋盘处最后一弈的胜者,用飧后即可上楼同世子驹对弈。 对弈当天,看热闹的人将叔文台周遭围了个水泄不通,来得晚的弈手,无法穿过人群与庚子对弈擦肩而过的情况每年都有。因此,不少群众以此为乐,筑起人墙故意不放弈手过去,毕竟齐侯规定过,此举为助兴的一部分,不论是谁不能因此为难百姓,当场作乱者由叔文台仆役代为收押,事后复仇者由临淄大夫亲自审理。平日里那些唯唯诺诺的百姓,就抱着万一遇到认识的贵人悄悄使绊子的心态,成为了围观者的一部分,使得叔文台周围格外热闹。 妍姬因为昨晚蒙面男突然消失的事,夜里睡得并不好。用过朝食到叔文台时已经不早了,幸好有采兰在,她几人穿越人群并不算难事。让妍姬惊喜的是,叔文台的弈人都是下棋的好手,外围与他们对弈竟淘汰了不少人。几局之后妍姬入内,直到大门关闭,内里也不过四五十人。 结束了一局正准备找下一个对弈的人,妍姬被一只素手抓住,那感觉分明是位女子的手。 “别走,这局我来和你下。”声音清脆,妍姬回头一看,只见一青衣少女,画意眉,瑞凤眼,娉娉袅袅,亭亭玉立。 妍姬应下,开局。 青衣女执白子先行,落子,目光流转,道:“我着女装来此,不仅没人阻拦,还遇见那么多女装弈手,询问再三才知是你捣的鬼。” 妍姬执黑子一步不让,熟练地布局,占角c守角c小尖,回应:“我这么多年都是这么穿着的,来叔文台并未特意打扮,怎么就捣乱了?” 青衣女走大斜,连压黑棋,苦战之中夺得有利形势,笑言:“这么大个风头本该是我的,却被你给抢了,当然是捣乱了。” “哦,风头?”妍姬一时分心,落子平平。 青衣女大喜,兵行险招,先突入黒右上坚实阵地,再行做活,不仅取得五目实地,更将黑棋右上宝库破得精光,面带桃色,语气高扬,道:“出其不备,打人个措手不及,不管是着女装闯叔文台,还是破人棋局,都是大风头啊!” 妍姬静下心来,感叹好在自己前面布局厚实,定睛一看,弈徳兴起,落子声援中腹四子,扩张上边黑势,同时消去右边白子,缓缓道:“原来如此,你要早说我就将女装闯叔文台的机会让给你了,只可惜,你没说,我也进来过了,一切已成定局。” 黑子落下之时,青衣女方察全局必争之要点已失,顿时瞪大双眼,悔意翻腾。可等不到她平静下来,妍姬再落一子,白棋已无胜望。青衣女轻咬嘴唇,拼力苦战,可妍姬并不给她机会,落子布局坚实无比,滴水不漏。 噔!白子从青衣女手中掉落,她苦笑道:“好吧,算你厉害。我想过会输,可没想到这么快。”她指向高台道:“那里,诺,那个大风头就让给你了,祝你好运!” 二人互相肃拜后,青衣女进入观战区,妍姬朝高台望去,那里早有弈者入座,可她一直未看到那日与自己对弈的少年,心有不安,仍是犹豫不决。 下了这么多局,脑子都乱了,难怪世子驹这几年从未败过呢,可谓胜之不武了吧。那日的男子未看见,晏子请的贵客也没有来,这一下弄得我有些糊涂了。罢了,与其在下面弈棋,干脆上台吧。 妍姬三两步登台,知道登台者棋艺定是数一数二的,落子时小心又小心,又是一番苦战,生怕出了差错。还好,虽然之前对弈多多少少都会分心,但上台后许是化压力为动力,步步谨慎,倒没出什么岔子。好不容易战败对手,其他弈手们并不给她稳坐高台的机会,几番车轮战下来,妍姬越下越顺,引得观战区频频叫好,只是肚中空空,体力有点跟不上。 终于,钟鸣声起,最后一局妍姬面色发白,对手面红耳赤,一红一白对峙之间,黑子落下吃掉白棋六子,妍姬长舒一口气——终归还是坚持下来,取得了和世子驹对弈的机会。 胜负已分,叔文台大门打开,妍姬的三个丫头从外进来。叔喜眼尖,第一个看到妍姬,冲了过来,道:“淑女赢了?可你脸色好差。” 妍姬不加理会,看着过来的仲喜,问:“可查清楚了?” 仲喜回答:“只打听到晏相请的贵客抱恙,无法前来,并不清楚究竟是谁。还有据仆役们讲世子驹往常都是清晨就到叔文台的,但今日过了日中才来,估计是在大门关闭之后来的,婢子们并未看到,可见这里应该还有其他入口。” “好了,你们别忙着说这些,淑女累了一天了,快用飧吧。”叔喜道。 妍姬抬头,果然一群仆役从后厢抬进食器放在一楼中间刚摆好的几案上,鼎c鬲c甗c篚c簠c盨c敦c豆一样不差。刚要动身上前,一小童步子轻快,上前来道:“飧食已备好,众位请用。”又看着妍姬道:“淑女是对弈的胜者,请随我到楼上用飧吧。” 说着鞠躬向妍姬做了个请的姿势,采兰挡在小童前,妍姬拉开她,吩咐三人安心用飧,跟那小童上楼去了。 妍姬上下打量,二楼和上次对弈时不太一样,装饰换了一拨,多余的几案都已撤去,只留下几张几案摆放着膳食。 八簋九鬲!妍姬呆住不前。怎么敢?他们怎么敢?这是周天子的礼制,纵然各国侯君悄悄使用,可在这里,这样的场合,他们疯了吗?她望向小童,小童并无异样,十分正常地请她入座。坐?这是要人命的!食?这是大不敬啊! “公子是在等本君吗?”仍是那般良言如玉,仍是那般出尘潇洒,当日白衣少年换了一身黛蓝长裾,束发戴冠,脚步沉稳,从楼上下来。 “你真的是你!你是世子驹!”妍姬大惊失色。不对!那日那两个女子分明若不是他的妻妾,怎会跟在他身后做那般模样她用力掐下虎口,逼自己镇静,再一琢磨他刚刚的话,果然,那日还未进门,身份就被他们识破了。此刻齐国用这等食器招待我,是他们真的大胆,还是刻意试我呢? 世子驹走到妍姬身旁,邀她坐下:“听闻公子妍棋艺非凡,如此贵客远道而来,本君当然要亲自迎接了。那日公子心思精巧,实在惊艳,既然之前已然对弈,今日也无须再弈了,这桌飧食,邀公子同进。” 妍姬入座,小童在旁伺候二人用飧。她也不再多想,强烈的空腹之感催促着自己赶紧用食。咽下好几块炙肉,她才似漫不经心道:“那日胜负未分,世子怎能不再弈呢?” 世子驹回:“短短数日,本君棋艺并无长进,就算再弈也无法取胜,如若公子棋艺有所精进,那只当本君输了便是。” 就等你这句话!妍姬一日之内对弈十余场,哪里还想再弈?叔文台的规矩,庚子对弈最后和世子驹打成平手又或者胜了他,是可以向世子驹提要求的,当然同不同意就看世子驹了,毕竟他是齐国世子,拒绝人的权利当然是有的,但是,这件事嘛 朝世子驹使了个颜色,世子驹命小童退下,妍姬道:“世子既然这么说了,妍姬也算按着叔文台的规矩向世子提要求了。”看世子驹笑着点头,她又道:“妍姬此番入齐就是想随意看看,顺便和世子弈棋,心愿已了。不过妍姬有几个问题想替朋友问世子,希望这里的对话世子之后不要向其他人提起。” “哦?朋友?怎么公子也有齐国的朋友吗,还是说对齐国感兴趣的朋友?”世子驹故意拉长语调,在朋友二字上拖了一拍,眼带笑意,兴致勃勃地看着妍姬。不过转瞬笑容凝滞了,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妍姬手中的绳结:“六弟!是他让你来找本君的!” 妍姬摊开掌心,将绳结递予世子驹,道:“我就知道,这苏云结世子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六弟他” “世子别担心,子黔一切安好。我入齐之前问子黔有没有话让带的,他嘴上不说,可心里的想法全写脸上了。妍姬斗胆帮他问一句,少妃和公子予近来可好?” “五弟他还好,芮少妃身体无恙,只是当年因六弟去晋国的事和君父争执,呆在芳若台里,都四年了,还不肯见君父本君对不起六弟,都是因为本君” 妍姬看见世子驹黯然神伤的模样,打断他,宽慰道:“世子,当年的事,我多少也有耳闻,子黔这四年从未觉得是世子的错,还请世子不要太自责。这苏云结是芮姬娘娘上次生辰的时候子黔为她打的,我偷偷拿了过来,请世子拿给娘娘。” “好好,芮少妃亲手教的六弟,看到后一定会开心的。” 世子情绪激动,妍姬不便多呆,欲离去时想起晋侯的话,试探问道:“子黔回齐的事,我听君兄说,似乎要提前?” 世子驹望着妍姬,声音略有颤抖,但目光坚定,道:“本君明白,子黔是本君的弟弟,齐国的公子,该回来的时候必然是会回来的。” “如此甚好。”妍姬松开刚刚紧握的手,之前公子林告诉他,昭陵会盟后齐国把公子黔作为自己不会打击晋国独自称霸的定心丸送到晋国,其实根本就没做让子黔安全回去的打算,他们甚至在去年安排了暗杀,想要以晋国谋害公子黔的由头发兵晋国。那次子黔重伤,整整卧床三月,若不是公子林安排的暗桩传回消息,带人及时赶到,怕是已经如今世子驹如此说,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就算舍不得子黔离开,会伤心难过,也好过看他被当做国家的弃子! 她再次看向世子,屈膝奇拜辞别,下楼前道:“妍姬明日便要回晋,一路上不想惹麻烦,今日之事还请世子不要告诉其他人。芮少妃问起,相信世子也有法子应对的。” 告别了世子驹,四人回到客栈,天刚亮,马车已经在客栈门口候着。 “贵人,贵人!”店家喊着跑到妍姬身边。 “店家,这段日子麻烦你了,前日的事也因我而起,这些钱你收着,当做赔礼。” “无妨无妨!贵人,小人并不是来要钱的,之前给的钱已经很多了,小人不敢再多要。只是”店家面带难色,咬牙,道,“贵人,这段日子您也看见了,小人不敢给贵人惹事,吩咐的事情,那没有味道的熏香,小人问都没问,一一做了,还望贵人赐予解药!” “解药?”妍姬望向仲喜,仲喜摇头,想了想,道:“淑女,是不是采兰?” “店家你请稍等。” 采兰收拾着行李下来搬进马车里,妍姬拉她到一旁:“店家要解药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干的?” 采兰忍俊不禁笑了出来,掏出一粒药丸,和店家说了几句,跟着妍姬上了马车。 叔喜在马车里笑声最大:“哈哈哈,采兰你太坏了!把离魂香的药丸又当毒药又当解药的,看把人家店家吓得!” 采兰不以为然:“那又怎么了?我总不能告诉他,那天天燃着是迷香,得服药丸吧?” 车夫御马向西,从临淄穿邯郸c曲沃,奔绛城而去。 太夫人,兄长,云飞,君兄,子黔,妍儿回来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穷谷乱 齐国东宫,世子驹召集家臣共聚东偏殿,商讨要事。 公子予一早收到世子驹的邀约,从宫中出来。按照规矩出宫门,入东宫,将近花了一个时辰。按理来说,他们这些个公子过了总角之年就不能老住在宫里,该选个合适的日子去封地了,可景公不知怎么想的,或许是怕公子势大,除了吕驹身为世子又已成家c理所当然在城内另起东宫,世妇仲己苦求c致使公子骜驻守即墨外,其他公子们都还住在闵栖台里。 执事领公子予往东偏殿去,家臣们刚好从里面退出来,一个个神态各异,令人捉摸不透。 “兄长又为何事,弄得自个儿家臣们面色那般难堪?” 世子驹朝北而坐,听子予问话,放下手中的竹简,对曰:“当然是他们应该烦心的事,我这府里养了这么大一拨人,总不能光吃饭不做事吧。要那样啊,你嫂子非给急死。五弟你先坐会儿,我这儿马上就好。” “嫂子嘛兄长不是老想着法子给嫂子找事情做,生怕她闲着无聊吗,要真把嫂子急着了,兄长这心里估计会乐得不行吧。” 话落却没有回应,公子予奇怪,抬头一看发现世子驹神色严肃,执笔疾书,根本没听见刚刚自己说的话。这几年他在东宫里素来是自由的,和世子驹更是亲密无间,索性不忙入座,一瘸一拐走到了世子驹身旁。他垂下头,目光扫在竹简上,顿时看到“公子黔”“归齐”等字样,大惊,道:“兄长,你要重提子黔归齐之事?” 世子驹默然应之。 “兄长,你明知没用的。前些年这事咱们提了多少次,哪次不是被鲍氏c田氏压下来了?咱们试过那么多的法子,可有半点作用?”公子予悲愤填膺,当初齐国壮大,为了消除晋国的戒心,鲍氏提出质子之说,田氏伙同世妇仲己劝说景公送公子黔入晋。可叹景公原是那么疼爱这个儿子,却敌不过朝堂争论c床榻软语,最后还是将子黔当做了牺牲品;可悲公子黔千古将才,战场之王,万般荣光,最是得意的年纪,却由盛转衰,沦为质子;更可气自己与子黔一母同胞,本是双生,如此关头,却是君命难违,帮不了他半分。 “兄长,我们如今只能等,一年后五年期满,那些人无话可说,子黔就能回来了。” 世子驹起身而语:“子予,这件事我快一年没提过了,只想着再等等,等到五年期满。可是子予,为兄怕,万一六弟坚持不到那个时候呢?” 公子予惶恐:“兄长你是说” “有朋自晋国来,提起了六弟的事,不知怎么,我突然很担心,总觉得就算去了晋国还是有人会对他下手。” “晋国来的朋友?那是何人?可信否?” “这个五弟就别问了,没什么值得怀疑的。而且她也没多说六弟的事情,只是我忍不住多想而已。” 公子予思忖片刻,道:“也罢,既是如此,兄长只管说要弟弟做什么吧,子黔是我的兄弟,我不会置之不理。咱们还是像以前那样一同去见君父吗,或是干别的?小弟一切都听兄长的。” 世子驹间子予神色激动,伸手拉住他:“五弟,我今日叫你,不是让你干这个的,子黔的事这次我要单独和君父谈。” “兄长一个人?可是” “莫要担心,细细想来,往日里咱们太过关切c言语间情分太重,才会一次次被驳回来。这次兄长有把握,一个人足矣。”不容他分说,又俯身挪开几卷竹简,拿出下面的一个木盒,递上道,“当然,你也别想闲着,叫你出来是有任务的。昨日鲁大夫送来一块玉,看着成色颇好,帮我拿给芮少妃吧,顺便劝劝她,子黔很快就会回来的,不要一直和君父生气了。” 公子予打开木盒,果然是一块上好的玉玦,通透饱满,暗红色的玉穗,精巧的绳结与其相得益彰,回道:“兄长费心,小弟明白该怎么做。” 世子驹拍拍他的肩膀,道:“好了,我还要处理些事再入宫,你先回吧。” 待公子予离开,世子正妻梁氏进来,道:“五弟可有怀疑?” “果然夫人心明如镜,如你所说,他对绳结玩物一类从不上心,完全没注意到苏云结。” 梁氏上前,眼色温婉,道:“世子谬赞,只不过之前在外给妹妹准备礼物时碰见了六弟,邀他一道挑选,结果发现他对这些玩意儿难以分辨罢了。世子今日还未用朝食,我让亨人准备了些膳食,世子用后再入宫吧。” 世子驹心中升起暖意,不论如何,都是因为她,东宫才能如此安宁。他不自觉去握梁氏的手,梁氏没有想到世子驹会有此动作,本能性地抽回了手,向后一退,留下世子驹怔怔地站住,随即反应过来,又悔又怕,语音颤抖道:“世子我”。世子驹目光温和,示意她不要害怕,道:“本君未用朝食,却是辛苦夫人了,夫人随本君一同用些吧。” 巳时三刻,世子驹行至宸极台外,等待传唤。前日夜里,景公突然身体不适,命他代理朝堂之事,然后在宸极台里,不叫医师也不见其他人,景公的贴身护卫桓夷也没透露里面究竟什么情况,只说景公近日劳累,休息一日就好。现在已经两天了,君父会见我吗? 少顷,寺人丁跑出来,迎世子驹入内。 屈膝跪地,拱手于膝,伸手向前,俯伏向下,低头碰地,停留。稽首礼成,世子驹方言:“儿臣拜见君父。” 景公坐在漆床上,玄色长衣黑中扬赤,华美尊贵,看着殿下跪着的世子驹道:“驹儿找寡人何事?” “知君父身体不适,儿臣担心,特来探望。” “没事,寡人只是太过操劳,你这两天处理政务该明白的,每天对着那些东西总会有不舒服的时候。幸亏有你这个好儿子,替寡人分忧解难,你看,寡人现在已经无恙了。” “君父福泽深厚,是大司命庇佑之人,身体自然强健非凡。” 景公看世子驹,越看越满意:嫡长子,气质脱俗,文武俱佳;为人谦和有礼,为政张弛有度;对内宽厚优待,对外不卑不亢;立为世子这么多年,无过多功,怎么看都是自己最出色的儿子,下任齐君的最佳人选。他越想越开心,声音也变得慈祥,和世子驹道起了家常:“驹儿,昨日庚子对弈结果如何啊?” 世子驹答:“回君父,还同往昔,并无异样。” “哦,同往昔么?寡人怎么听说有一女子硬闯叔文台,还和你不分高下呢?” “君父说的可是七妹,她早就想去闹一闹了,这次偷溜出去跑到叔文台,棋艺很是不错呢。” 世子驹说的七妹是齐侯的小女儿季姜,也是之前想去叔文台出风头的青衣女。在齐宫学弈多年,早听闻庚子对弈盛名,向往已久;又听闻叔文台不许穿女装的陋习,满肚子的不服气。一直琢磨着找时间溜出宫去大闹叔文台,谁知那日去时,看到好些着女装的弈人,打听到是因为之前妍姬搬出灵公禁令女着男装一事,觉得被人抢了先,才有了那日拉住妍姬要求对弈一事。 景公本是随口提起庚子对弈一事,听到世子驹答与往日无异,听那语气便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心想,这小子,竟然故意装蒜。便直言:“驹儿,寡人说的是晋国公子妍。” 世子驹扬起嘴角,之前就怀疑了,晏子一向不懂棋,这几年接下叔文台就算是耳濡目染也不该一眼看出“四劫循环”,君父,那日在叔文台的真是你! 景公提到公子妍,不自觉加问一句:“公子妍今日已经离去了吧?” 语气中的细微差异被世子驹捕捉到,对曰:“天刚亮就走了,君父好像对公子妍颇感兴趣,儿臣之前还以为庚子对弈之时您会亲自和她对上一局呢。” 若是以往,景公定会反射性地说自己对公子妍并无兴趣,可这次他挑了下眉,眼中似有江河,笑着说:“她不过是暂时回去罢了,总会回来的,到时候对弈又有何难?”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当然并未在意,或许是那日在叔文台见她伶牙俐齿c聪慧乖巧,或许是看她的棋艺心生赞赏,或许是那日谁知道呢,反正寡人就是有预感她会回来就是了,若是不回来,寡人便将你抓回来。 这话?君父有何打算?世子驹不解,可是不重要,已经起好了头,现在该正题了。“君父觉得公子妍会再回齐国么?儿臣不知,不过比起那,六弟”他看向景公,道,“六弟倒是该回来了。” 景公没有应答,世子驹紧接刚刚的话:“儿臣这两日处理政务,发现自昭陵会盟后,诸国表面虽弃晋拥齐,但实际上却非如此。细察之,发现他们所谓的弃晋拥齐除了这两年国君言语上的小变化外,其他与往日无异。去年乐祁入晋被扣留,宋公隐忍不发,敢怒不敢言;鲁国坚决拥护晋国,两国公子竟不顾同为姬姓,订下婚约。各国仍如从前那般或畏惧讨好晋国c或真心亲近晋国。他们仍在派遣使者入晋,或通商c或联姻c或结盟。反观我齐国,虽日益崛起,但其他国君并无进一步举动。倒是我们自己亲手送质子入晋,以求安稳。如此种种各国都看在眼里,现在他们心里还是倾向晋国,同时认为我齐国甘愿屈居晋国之下,因此才不真心依附于我们啊。” “驹儿” “君父!”世子驹不肯停下,目光坚定,字字如山,“六弟入晋时还没有昭陵会盟的闹剧,咱们国内又初见成效,根基不稳,忌惮晋国理所应当,可如今,六卿之争已蚕食掉晋国的国之根本,它衰落的同时也正在逐渐被边缘化,而咱们这些年休养生息,大力发展,羽翼已丰,只要稍有动作,便能推那些犹豫不决的国君们向前一步,狠下心来舍掉晋国。至于真心亲近晋国的国家,也只有鲁国而已。晋国自身难保,区区鲁国又有何惧。不过咱们若让六弟继续呆在晋国,他人就会以为我齐国胆小怕晋,不仅有失大国身份,更是将诸侯推向了晋国啊。六弟为质子已满四年,此时要人,既不失礼c被人说冲撞晋侯,也能让诸侯包括晋侯明白如今我齐国并不怕谁,我齐国才是天下最强者!”,慷慨之词响彻大殿,更是压在景公心头。 天下最强者么?景公心头一荡。 寡人三岁继承兄长君位,幼子无知,初登大位被崔氏c庆氏所挟,形同傀儡。后来崔氏灭c庆氏退c栾高逃,寡人忍了十六年才结束大臣专权的局面,亲理朝政。晋楚媾和之际,寡人在晏卿等人的帮助下,又用了整整二十八年才使国势渐渐恢复,令我齐国得以东山再起,有了如今这样的局面。寡人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光复桓公霸业,称霸天下吗? 当今天下,晋侯小儿难敌六卿作乱,余国国君未足崛起之姿。 昭陵之会和皋鼬之盟,晋国看似恢复了对中原诸侯的领导权,然实际上却是将晋国诸卿的怠惰c贪婪以及晋国政权的整体性无能清清楚楚展现在了天下人面前,不仅如此,盟会更是直接造成了蔡国人的失望c卫国人的怨恨和郑国人的叛心。晋国已经是徒有躯壳了,再加上南方吴国蠢蠢欲动,搅动着这本就不安的形式我齐国争夺天下最强的机会终于来了吗? 心头鹿撞景公却仍旧是面不改色,沉默片晌,突然转变话题问:“郑伯派来的人见了吗?” 世子驹不知景公何意,还是回道:“儿臣昨日已迎他们入齐,安排他们在悟台住下了。” “可曾聊起什么?” “来人说要君父,儿臣与他们并未深谈。” 景公想了想,居然走下大殿。亲手扶起世子驹,意味声长地说:“三年前,郑国执政大夫大叔在从昭陵回国的途中,愤然辞世,致使郑国亲晋势力大减,郑伯与晋侯决裂。现如今郑伯派人入齐,驹儿,你若真想子黔早日回来,对这些事要多上点心。” 先与晋决裂,时隔三年又派人入齐?郑伯这是下定决心与齐结盟了么?那这和子黔世子驹恍然大悟,欣喜不已。景公见状,又道:“这件事鲍氏和田氏必会反对,你可知该如何做?” “儿臣会和他们说明利弊的。” “他们本来就是奔着子黔而非利弊来的,你说了也没用。” “儿臣愚昧。” “你是寡人的嫡长子,未来的齐君,怎会愚昧?再好好想想,想想有没有漏掉一些事,一些人” 鲍田二氏c朝堂争论些人些事世子驹沉思,忽而抬头望向景公,如醉方醒,道:“多谢君父,儿臣明白了。” 寺人丁送世子驹出来,世子驹回头望去,君父,您明明有办法的,为何以前不愿意呢?子黔,他是您的亲儿子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许国亡 凤吟台。 寺人婢女们站在门外候着,女主人吩咐过不得入内。殿内宽敞明亮,一女人着墨绿曲裾深衣,五彩翟鸟纹耀眼夺目,广袖罗裙,半倚床榻,虽不是二八少女,风韵也不算顶好,却胜在举止优雅,气质尊贵。听到面前跪着的人的请求,她突然立身而起,道:“不行,本君不会帮你的。” 在这齐宫之中,住所以“凤”为名,衣裙上还绣有翟鸟纹,当然只有景公正妻c世子驹之母燕姬夫人了。 世子驹明白,朝堂之上自己若不能说服鲍c田二氏,就只能找其他人想法子。往日种种让他怀疑过鲍氏可能是燕姬的人,而今日景公之言,迫使他将过去的事重新串了一遍,肯定了这个想法。 五年前,世妇仲己之子,他的三弟吕骜在夜邑捉到了三条白鱼献给景公,被当朝太卜视为吉兆,当即卜卦。龟壳现出裂纹,太卜指出齐国国运有凤凰浴火之象,世子驹上前看时,龟壳突然炸裂,太卜见状直言东宫恐有异动,其中作祟者必死齐国才可重生。 权衡之下,景公下令封锁东宫,在众人都以为东宫要遭难的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卦象出来的第三日,鲍氏列出太卜七条大罪,其中三条更是涉及欺君之嫌,景公一怒杀了太卜。两个月后,白鱼在宫中突然变成了普通鱼,鲍氏又发难,借机上书揭发了吕骜在夜邑胡作非为一事。新任太卜更是借机让景公解除了对东宫的封锁。再后来,鲍氏提出质子一说,想想那时的情况,他分明就是针对这吕骜去的。不仅如此,这些年鲍氏还在暗地里给了他不少支持。这一切加在一起,只可能是燕姬的原因。 世子驹言辞真切,长跪道:“母亲,儿臣求您了,儿臣知道,鲍氏是母亲的人,只要母亲开口,他一定不会死咬着子黔的事不放的。” 燕姬并不否认鲍氏一事,缓缓道:“你起来吧,大君当年对吕黔的重视你是看在眼里的,本君不会让他回来的。” 他起身鼓起勇气:“母亲,您当日让鲍氏提出质子一说,本来是针对三弟的,六弟何其无辜。他如今在外吃了四年苦头,您就帮帮他吧。” 燕姬眼里突然有了一丝光,:“驹儿,本君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些事情早该想明白才对,虽然有些迟了,可母亲还是很开心。”不光开心,她甚至有些自豪,一个不聪明的人如何当我的儿子,又如何当这齐国世子呢?她看着世子驹,继续说道:“的确,吕黔去晋是替吕骜遭了罪,可他并不无辜。他才十一岁就在战场上出尽风头,博得大君欢心,他该死。不光他,还有他的双生兄弟吕予,你不是问过本君为何要对他下手吗?母亲告诉你,敢挡在你前面的人,都该死。” 世子驹痛心入骨。他想起吕予刚满十三岁的时候,燕姬以自己的名义将吕予约到他们常去的木屋,然后将他锁在里面,欲将他活活烧死。自己虽及时赶到,以死相逼让人把吕予救了出来,但吕予的腿却被掉下的房梁砸伤废掉了。他的五弟本该是一个面若春风的翩翩公子,如今却要永远拖着一条废掉的腿,每天置身于一场永远不灭的大火中。而吕黔,他虽是因为世妇仲己和田氏的原因去的晋国,可这一切的开端却是燕姬挑起的。 两个最亲最疼爱的弟弟,因为自己的母亲一个险些丧命,最后废了一条腿表面无事内心却痛苦地活着;一个放弃往日荣誉c放弃自己所爱的生活,远离故土,忍辱成为质子。还有两个弟弟的母亲芮少妃,自己许久不见她了,但她的一对儿子遭遇如此怎会不难过?若不是伤痛欲绝也不会整整四年和君父避而不见了。 “母亲,我是齐国世子,君父最看重最疼爱的嫡长子,您在担心什么,谁又能挡我的路呢?” 燕姬闭目摇头:“驹儿,你听好了,你是世子,是未来的齐君,不是现在的齐君,你的位置不是不可动摇的。是,大君现在疼爱你在乎你,可是谁能担保这不会变呢?他曾经爱过的女人,婴子,死了就不爱了;他曾经疼爱的儿子,吕黔,不在身边了就不疼了。对他而言,感情根本算不上什么。” “就算那样,母亲也不该顾忌五弟六弟啊,这些年与我们过不去的分明是” “驹儿,你还是不懂。”燕姬打断世子驹,道,“母亲怎会不知仲己母子在想什么。他们一直觊觎着你我之位,暗地里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实在可恨。但是,他们虽然可恨却远不如芮姬母子三人可怕。那个卑贱的女人因为一对双生子博得了大君的好感,吕黔勇猛好战,吕予六艺绝伦,他们没有用后宫的法子轻轻松松获得了比仲己母子更多的恩宠。当年的情形,你仔细回想,若不是他们一个去了晋国,一个成了废人,还有芮姬自找死路,焉知你今日是何下场,大君又会不会被那个女人蛊惑,废了你?” 世子驹坐到燕姬身旁,强忍悲痛,握住燕姬的手,放低声音道:“母亲,子黔他就算是战神也离开战场四年了,君父近两年都没有提起过他;而五弟,五弟的状况您也瞧见了,完全无法威胁到儿臣。您既然肯放过五弟,也放过六弟吧” 燕姬双眸清冷,放过?我的好儿子,你的意思难道是我不让他回来吗?三年前你豁出性命也要救吕予,事后还求我不要再伤害他。本君一气之下说出了再也不管你c不管前后廷的话,本以为你会服软,求我不要生气,可你说的只有谢谢。自那以后,本君在这凤鸣台中少有出去,宫中之事全交给他人打理。三年了,你从未提起过让母亲重掌大权的话。如今,你又来求我,竟然还是为了你口中的弟弟。二十多年的母子情难道还比不过你的异母兄弟情吗? 燕姬嘴角抽搐,深呼一口气,道:“本君既然答应过你不再插手这些事,就会说到做到。驹儿你听着,我不会害他们,同样的也不会帮他们。” “母亲”世子驹感到了绝望。 燕姬不想理他,冷冷道:“本君乏了,你走吧。” 从凤吟台出来,世子驹感觉呼吸格外困难。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每走一步都抢着用光他的力气。好不容易上了马车,又觉得车子颠簸得异常厉害。回到东宫,高氏早早地候在宫门等着他,扶他进殿内坐下,高氏见他神色黯然,关切地问:“怎么了?” 世子驹不想说话,看着高氏,一把将她搂入怀中,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好一会儿才觉得舒缓了些,道:“没事,有些累而已。” 高氏听他这么说,嘟起嘴嗔道:“果真是累着了!这两日君上将政务交给你,我是又开心又心疼,一方面觉得这是君上信任你,一方面又觉得君上说不定是故意要累着你,好让人生气。” 世子驹不禁发笑,我的昕儿说话永远都是这样。他用手刮了下高氏的鼻子:“你呀,这话要是让君父听见,定会罚你。” 高氏见他笑了,心里大石放了下来,扑进世子驹坏里,用头蹭着他的胸膛,娇俏地说:“哎呀,你不说我不说,君上才不知道呢。 过了一会儿,世子驹在东偏殿处理政务,景公明日重理政事,让他尽快把这两天的东西整理好。他拿起竹简勾勾画画,高氏不说话在一旁静静陪着。又过了半晌,他停笔,似乎在考虑什么事。 六弟的事,晏相定是同意的,国c张两家素来中立c不表态,那剩下的鲍c梁c田三家,只要有一家主张六弟归齐,这事就有希望。若是两家,便成定数。本想拉着鲍氏c梁氏一起,如今鲍氏那边行不通,梁氏我也不能放弃。 犹豫再三,世子驹对高氏道:“昕儿,帮我把夫人叫来吧。” 高氏应道:“姐姐出去半天了,还没回来呢。” “去哪儿了?哎,这不重要,吩咐下去,夫人回来让她立马来见我。”公子驹道,又软下声音对她说,“我现在好多了,这里一会儿忙不完呢,你呆这儿也无聊,下去吧,不用陪我。” 高氏瘪了瘪嘴:“哼,这会儿子好了要赶人家走了呢。行吧,你记得不要逞强,累了一定要休息。” 说来也巧,高氏出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世子驹刚看完一卷竹简,梁氏就回来了。得知世子驹找,梁氏火急火燎赶到了偏殿:“世子找我?” 世子驹白日和家臣想对策c见景公c求燕姬,心里起伏不定一天了,此时看着梁氏,心中不免感慨,这就是我被迫娶的夫人啊! 八年了,他看着梁氏从刁蛮跋扈的梁家嫡小姐变成如今善解人意的东宫少君,看着眼里揉不得一颗沙子的她为了让自己开心求景公让自己纳高氏为妾,看着她从被人照顾的千金变成了照顾自己甚至处处照顾高氏的人。 八年了,他重复念着温柔乡即是英雄冢,不停提醒自己她是梁家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睛c暗桩c刀子,自己可以愧对她,可以伤害她,就是不能把真心给她。 八年了,他不疏远她,也不过分亲近她,可如今自己却要第一次有求于她 他起身,温柔地擦去梁氏额头细细的汗珠:“本君就在这里不会跑,夫人何须这么急呢?” 一日之内世子驹两次亲密于她,梁氏心有小鹿,砰砰直跳,红着脸道:“世子很少找我的,定是有事,所以就跑着来了。” “夫人聪慧,本君的确有事想请夫人帮忙。” 梁氏低头,在世子驹看不见的角度,目光霎时暗淡下来,但只一刹便恢复如初,抬起头道:“世子是为了六弟吧。” 世子驹不语,梁氏似笑非笑:“世子怎不问我刚去哪儿了呢?”看到世子驹那难以置信的眼神,梁氏终于还是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六弟出去时间够久了,兄长和整个梁家都觉得是时候接六弟回来了,朝堂之上,兄长会向君上提起此事的。” 世子驹看着梁氏比哭更难过的笑容,呆立在原地不动。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像是难过,又像是失落,仿佛从一个冰冷的深渊中伸出一只手,拉着人下坠,永不见底,永无止尽。 梁氏看这世子驹,目不转睛,四目对视之间有些控制不住,举起手想要触摸他的脸,可举到一半便放下了,道:“世子这两日太辛苦了,脸色也不好,往后饔飧二食我会让亨人们注意些,世子自己也要以身体为重,注意休息。君上把政务都给世子了,我就不在这打扰了。” 纤细的身影仿佛是飘着出去的,世子驹看着那背影竟觉得无比悲伤,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做到如此地步呢?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公子将 比起连日操心的世子驹,妍姬这边的日子倒是轻松许多。 上路之初还是归心似箭,可毕竟没有花展和庚子对弈这样赶时间的事,后来就变成游山玩水了。于是入齐只用了半个月,回来却用了二旬有余,待她回到新绛已是五月乙丑。 回到故土,妍姬心情大好,也不顾劳累在马车里吹起篪来,虽然她不知道,这会儿最好保存点体力,毕竟待会儿迎接着她的事情就不那么美妙了。 “停车!”一声令下,马车骤停,妍姬往前猛地一倾。 什么人,在这新绛城里竟敢惹本公子!探头出去,怒气正要发作,忽而惊叫起来:“兄长,你怎么来了?”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动身去齐国了。”公子林说完钻进了马车,自四月发出了让妍姬速归的消息,他就一直让人注意着,几日前有人回报妍姬马车的踪迹,他便算好了时间来城门口等她。 “我让你快点回来,你故意装不知道是不是?不仅动身晚,一路上还走走停停的,如今二哥的话你也不听了?” 妍姬听罢撒起娇来:“兄长,妍儿最听你的话了,我只是一直坐马车身体不舒服,才在路上多花了几天的,真的,不骗你。” 公子林哪里不知她的心思,瞥了她一眼,本来故作严肃的脸变得柔和起来:“你这么想去齐国,没有事情二哥舍得催你回来吗。上个月单c刘两国国君在穷谷大败尹氏,转头郑国就派人去了齐国,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你真是的,知道二哥多担心你吗?” “赢了,那是好事呀!” 打了快两年的仗,总算来了好消息,不过兄长这个表情是? 妍姬有些疑惑:“兄长,你怎么了?” 公子林一副黑脸,气压极低,狠狠道:“妍儿,你——有没有——听清——重——点?” 重点?刚刚不就说了大败尹氏的事?哦,还有郑国有人入齐,没了呀! 公子林深吸两口气,看着她,道:“很好,没关系,我已经让宋先生到你的霁月台候着了。” “你把宋先生请来了?”妍姬往上一窜,头砸在车篷上,哎哟一叫,坐下来叫道,“兄长,你请宋先生干嘛呀?” 公子林仰起头,带有一丝阴险,饶有余味道:“你走这么久,宋先生可想你了,今日你回来兄长怎能不请先生呢?” 妍姬背后一阵凉意。十五年来,她都在感谢少司命让自己出生在晋国姬家,尊贵的身份c无忧的生活c亲密的家人。然而,每当见到这位宋先生,她又会觉得是少司命在捉弄自己。身为世族子女,六艺自然是要过关的,可是身为晋国的世族子女,六艺却不是最重要的。妍姬又身为女子,要求不比男儿们严苛,有些科目看得过去也就行了,若是实在看不过去,妍姬闹着不要c晋侯舍不得委屈她,也会放过了。可是,凡事总有例外。在晋国宫中,这位宋先生负责的科目高居六艺之上,教学严厉c从不马虎,从小到大没少罚过妍姬。关键是,无论妍姬怎么撒娇求情,晋侯都不为所动,要求她必须苦学精通。 马车进了宫,妍姬死活不下车,公子林看着自己这个爱耍赖的妹妹,不由分说直接像抓小鸡一样将她抓了出来,又甩到肩上,一路扛到了霁月台。 “兄长,我好难受,你快放我下来。” “兄长,我这刚回来,你是要我的小命啊!” “兄长,咱们明天见宋先生好不好!” 霁月台中,姬云飞哭丧着脸,跪在殿中,双手高举陶鉴过顶,嘴里念着:“芈姓熊氏弃疾,共王之子,灵王之弟,灭陈蔡二国后任陈公c蔡公,灵公死后立。先有妻郧女,生世子建,后信少傅费无极之言c夺世子建婚约,娶秦女孟嬴,生一子熊轸,一女季芈畀我。费无极迫害太傅伍奢,其子伍子胥逃吴,先后兴兵伐楚,连胜。诸侯叛楚归晋,平王郁郁而死,熊轸立为王,年不足十岁,为人为人” “又说不下去了?”一老者站在姬云飞面前,白发朱颜,松形鹤骨,摸着自己的胡须,慢悠悠地说,“继续加水。” 陶鉴中的水从三分之一加到一半,姬云飞双手开始颤抖,每动一下膝盖就难受一分。痛苦之际,门外传来了妍姬的声音。 “兄长,你怎么如此狠心,我是你的亲妹妹啊。” “兄长,兄长!” 姬云飞向外看去,幸灾乐祸起来。哈哈哈,阿姐素日面上装得再稳重深沉,一遇到兄长就秒变回小姑娘啊。分神之间,哗,哐!啪!哒!陶鉴滑落,碎片c水渍散了一地。 婢女扶姬云飞起身,宋阳正要发作,公子林跨步进来,将妍姬放下,看向云飞道:“你这小子,迎接人的方式还挺特别的。”又抓住宋阳,道:“先生久等了,妍儿,过来见过先生。” 妍姬上前,右手覆左手,向着宋阳深深作揖,起身看见宋阳严肃的脸,吞吞吐吐道:“妍儿见见过先生。” 宋阳回礼,瞪着妍姬道:“公子回来的时间比老朽想得要晚啊,入齐之行必定妙事连连吧。” 不等妍姬答话,公子林道:“入齐一趟,我这妹妹好像把其他事都给忘了,刚刚提到郑人入齐之事也无反应,先生,只能麻烦你了。” 究竟是什么情况啊?妍姬一阵迷茫,只见宋阳听了公子林的话后脸色更加难看,平日看着还有几分温和的皱纹此刻却像龟裂的大地,格外吓人。身边的声音混沌起来,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只看见公子林的嘴唇一张一合,拉着面露同情的姬云飞出了门,婢女拿来一张藤席置于自己前方,寺人久手里还端着一个陶鉴。 好熟悉的场景啊,妍姬感叹。 另一头姬云飞虎口逃生,一下子窜出老远。哎呀老天,总算出来了,早知道这老头子在,我就是再想阿姐,也不会这时候来的! 他长舒一口气,回头道:“多谢兄长,这宋先生今日怎么会到霁月台来呢,阿姐不会有事吧?” 公子林伸出一只胳膊搭在姬云飞肩上,语露轻松:“放心,是我请宋先生来帮妍儿补点功课的,不会有事。走,二哥陪你练剑去。”不顾姬云飞惊讶的神情,公子林推着他往前走,心里暗自高兴。这个妹妹从小被宠坏了,样样都好就是有点小任性,一不小心容易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这下敲打她一下,估计能踏实好一阵子了。 “还站着干什么。”宋阳的话像一柄铜剑,一霎劈开混沌天地,妍姬立刻清醒过来,麻利的拿过久手上的陶鉴,跪下,举过头顶。宋阳坐在妍姬前方,眼神凌厉直盯着她,道:“公子还未通过前半年的考核就离了宫,今早公子林和老朽商量了一下,若是公子林觉得公子不用考核了就带公子先去见太夫人,若需要老朽自该尽力。” 过了半晌,宋阳开口:“开始吧,不知公子入齐都见到谁了?” 妍姬明白自己这是遇上小考了,恭恭敬敬回答:“回老师,除一般人外,妍儿这次在齐国先见了晏子c世子驹,后遇见了公子离和公子寿。” “还有呢?” “还有,还有的话,远远地见过一眼上卿国夏和大夫艾孔。” “还有呢?” “还有先生,没有了。” 宋阳声色俱厉:“教了你这么多年,连东郭书都没认出来吗?加水!” 婢女闻声向陶鉴中加了少许水,妍姬不明所以:“东郭书?妍儿没见过他呀。”思忖之中,道,“莫非,跟踪我们还有客栈的那个人和他有关?” 宋阳摇头。当采兰通知有人跟踪妍姬时,他们先后派了十几个人想要追踪那人,可最后都是有去无回。那晚在客栈,看到有人带走了昏迷的黑衣人,他们又派人跟上去,结果同样是有去无回。虽不能确定这人的身份,但在齐国有如此能力,身份必然尊贵。宋阳锁定了几个人,可究竟是谁还不能下结论。他道:“那个在木兰园纠缠叔喜的小子,你真没注意到?” “他是东郭书?”在一旁站着的叔喜率先叫了起来,妍姬c宋阳望过去,仲喜赶紧拉她跪下。 妍姬回过头,在脑中搜索着宋阳说过的有关内容。 东郭书,东郭偃后人。 齐庄公在时,棠邑大夫棠公卒,其妻棠姜——东郭偃姐姐——改嫁崔杼,后与庄公私通,致崔杼弑君。后崔氏之朝,崔氏杀东郭偃,棠姜自杀,崔杼亦自杀,崔氏覆灭。左相庆封为显自己贤德大度,扶东郭偃之子东郭俊为大夫,东郭俊早死,幼子东郭书继承其位。 如今东郭书正是及冠之年,面容姣好,有女子之风;为人轻浮,虽未娶妻,却和齐国多为贵女有所纠缠。 妍姬瘪起嘴:“先生,我这次并未见到那东郭书的样子,只看到个背影,也没和他谈话,认不出他很正常啊。”说完可怜巴巴地看向他,发现宋阳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温柔。 完蛋了!他上次这样看我之后,撤去了陶鉴让我举了半日的铜鉴,死了死了。妍姬面露怯意,不自觉低下了头。 “公子还记得许国是怎么灭的吗?”宋阳声起。 妍姬点头。虽不知宋阳为何要问许国之事,但她还是认真回想。 各国崛起的时代,只有强者的声音c专属大国的金石之声才够格被世人铭记,而那些震天巨响背后小国寡民的悲鸣,那哀婉轻弱萦绕不绝的旋律,只适合化灰化尘,随风而去。可是当你足够强,强到无畏其他强者之时,你或许又会对那些弱者突感兴趣,想知道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那些蝼蚁是如何苟延残喘的,你会以圣人的姿态俯视他们,以神的角色主宰他们,用弱小的他们来烘托自己的强大。 无疑,之前的晋国就是这样的强者,哪怕如今内里混乱,仍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无人敢公然挑衅的强国;而许国,便是诸多蝼蚁中不起眼的一个小国。但它同时也是妍姬无法忽略的国家。 “弱者覆灭的声音,是天地摧毁万物时世间破碎的声音,是滔天巨浪翻滚生灵湮灭的声音,是明明微弱如尘却直触人心最深处的声音,是所有声音背后真正的声音。” 这是宋阳告诉她的话,言语中覆灭的弱者就是许国,而覆灭一事就不得不再次提到昭陵之盟。 这个曾被他国占领c忍辱负重c等待时机c不断反击c不断沦陷c受制出国c多次迁徙的国家,想要站立却无法主宰自我命运的国家,在大国纷争的乱流中无可避免的卷入了召陵之盟的闹剧中。 可是,和其他国选择背离晋国不同,许国因为楚国的战败,且远离中原腹地太久,对大国间的局势并不清楚,一心想要寻求晋国的庇佑,兴冲冲的搬离偏远的白羽,举国迁到容城——在天下最动荡c最危机四伏的时候。 两年前的春天,楚国被吴国击败,险些亡国。而另一边,周王姬匄的坚定支持者相继去世,不稳的局势让他琢磨这如何对逃到楚国避难的哥哥王子朝下手,一劳永逸,彻底阻止王子朝复辟。楚国的战败让姬匄看到了机会,趁楚国一片混乱之际,他派人进入楚国杀死了王子朝。 姬匄冒失的行为激怒了王子朝的党羽们,党羽中的主心骨——儋翩毫不犹豫站了出来要为王子朝报仇。儋翩看准了晋郑关系逐渐破裂,亲自找上门,提出了“只要郑国配合他们,从东进攻周室,便割让大片土地给郑国”的条件,郑国同意了。 在这场战争当中,从头到尾都没有许国的身影,可是战争开始之后,就在去年春天,郑国因为许国处在自己军队前进的方向,毫不犹豫出兵灭了这个刚刚搬回中原不久,毫无抵抗之力的小国。 宋阳看妍姬表情严肃,又问:“公子,致使许国灭亡的那场仗里,咱们晋国又做了什么呢?” 晋国么?多年来晋国一直将保护王室当做自己的职责,执政士鞅与周刘氏一族又关系匪浅,自然不会坐看天子受难。 那场战争中,郑国举兵进攻王畿,配合秘密潜入王畿作乱的儋翩,内外夹击,迫使周天子向晋国求助。收到求助后,晋国迅速联合鲁国救王。后来周天子逃到姑莸避难,儋翩以仪栗为据点继续进攻。今年二月,往日支持王子朝反水支持姬匄的尹氏再次反水,帮助儋翩作战。 今早兄长和我说了穷谷大败尹氏的好消息等等! 上个月尹氏败了,郑国必然受创,然后他们就派人去了齐国;王胜了,也就是我晋国胜了,晋郑本来就已决裂。我偏偏那个时候在齐国,还被他人知晓了身份 “竟是这样!”妍姬感到后怕,惊恐地抬起头。 宋阳一手稳住她手中摇晃的陶鉴,拿下来交给旁边的婢女,道:“看来公子想明白了,穷谷消息传来之时我们便发出了让公子速归的消息,可公子一路逍遥,全然不知老朽和公子林担心啊。” 妍姬屈膝向宋阳行顿首之礼,懊悔道:“妍儿有错,让先生担忧了。”妍姬再拜:“妍儿学习懒散,枉顾先生教诲,有负先生栽培,请先生责罚。” 宋阳若有所思,微微点头道:“不日便是荷月,公子要动身去离宫了,公子若真有所悟,在那之前好好将齐c吴c楚c鲁四国人c事c史研究清楚吧,至于其他国,等公子回来后再议。” 妍姬行礼道谢,宋阳扶她起身,笑道:“公子是嫌老朽活太长了,今日行礼之多不知要折老朽几年的阳寿呢。” 妍姬一窘,想要行礼又不好行礼,只做了个揖,目送宋阳离去。 三个丫头这才围上前来。仲喜c叔喜二人跪了太久,脚有点僵,妍姬打发他们下去歇着。采兰刚刚许多没有听懂,憋了一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妍姬也不多说,只命她带人去学宫搬竹简。趴在榻上,妍姬身心俱疲,这世道终究还是太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坏皮囊 满月如璧,辉光耀眼,美丽夜色下霁月台中,两个身影对峙着。 “你是什么人?”妍姬手持铜剑,死死抵住黑衣人的背。刚刚发现使唤丫头们没了动静,她觉着不对劲藏了起来,果然看到有人持剑闯入直奔床榻而来。 轻松放倒巡逻守卫,又在未惊动采兰的情况下如此迅速c直接进到内房,功夫实在不简单。可惜啊,如此高手怎能忘记武者大忌,轻易将背部暴露给敌人呢。“别乱动,本公子不保证不会伤到你,毕竟一个杀手的命本公子很容易不小心的。” 那人哼了一声:“怎么,公子不记得我了么?”他不顾妍姬警告转过身来,盯着妍姬带有疑惑的双眼,道:“我都不知道公子妍还会使剑呢,不知剑法如何啊?” 妍姬心中一震,这声音,这眼睛黑衣人看准了时机,突然举剑,劈开妍姬的剑,不过三招便将剑架在了妍姬脖子上:“哎呀,看来不怎么样啊。” 距离拉近,妍姬认出了那双眼睛:“是你,从齐国追到晋国,你果然要取我性命呢。” “那日在客栈是我疏忽了,今日你就认命吧!” 长剑劈下,还是那把二尺半的铜剑,可妍姬下意识闭上眼。剑光闪过,洒出一片鲜红,黑衣人悄然离开,妍姬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血液缓缓流出,身体好像不那么疼,只是静静等待死亡到来的恐惧越来越重。 我就这么死了么?要我性命的究竟是齐国人还是郑国人呢?好不甘心,我才十五岁,还有好多事没有做。我不要死,不要,不要。 “不要!” 尖叫着从梦中惊醒,仲喜点亮陶豆,疾步走来:“公子又做噩梦了?” 是梦!妍姬细看自己的身体并未受伤,地上也是干净的,没有长剑也没有血迹。她大口喘气,是啊,是梦。别说使剑,自己从未碰过剑,怎么会在房里放剑呢。 她抓住仲喜的衣袖,道:“仲喜,我明日和采兰学剑好不好?” 仲喜满脸担忧,答一句“公子喜欢就好”,转身去拿水。 回宫那天妍姬是真吓着了,想起自己在齐国的漫不经心c在客栈的胆大妄为,想起神秘人深不可测的功力c复杂诡变的局势,打心眼儿里感到害怕。半个月来她老是做噩梦,梦到自己困在齐国回不来,梦到郑国的人捉住了她,梦到被刺杀。 她怕死,很怕死。如今的日子多好啊,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她不想死,更不想莫名其妙不知缘由的死。她从学宫搬回大量竹简,除了偶尔去见过太夫人和几位兄长外,其余时间都待在房里,以前所未有的状态潜心钻研着宋阳教她的东西。——她决心努力武装自己,绝不允许自己再发生陷入危险却毫不知情的事。 “啊,我真是睡糊涂了,卷宗还没看完呢,学什么剑啊。什么时辰了?” 仲喜递上水:“还不到卯时,公子再睡会儿吧。” 妍姬饮下,摇头:“不睡了,准备朝食吧,记得给云飞也准备一份。” 自从妍姬开始认真学习后,深觉洞悉各国人事史的重要性,学得不亦乐乎。当然这等好事自然要和他人分享了,几位兄长都是过关了的,她便打起了姬云飞和妹妹公子文的主意。可是鲁国公子将来了,公子文天天围着他转,妍姬就只能集中火力拉着姬云飞一块儿学了。 仲喜应下,叫醒叔喜伺候妍姬梳妆,吩咐亨人准备朝食,然后又去到采兰屋,叫采兰去请姬云飞。 说是“请”,倒不如说“抓”来得生动。 采兰不是个怕人的性子,除了妍姬,谁的话也不听,完全不把姬云飞当公子对待,见婢女们叫不醒姬云飞,过去一把就将他从床榻抓起来,让婢女为他更衣洗漱,然后也不管他乐不乐意,拎起就往霁月台赶。 姬云飞心里那叫一个苦,是我起不来吗?明明是阿姐睡不好,一天比一天醒得早。自己好歹是位公子,总是在睡梦中被个婢女抓起来,偏偏妍姬的人自己又动不得,只得整日叫唤,阿姐你好狠,我还是个孩子啊! “孩子怎么了,你不总说自己长大了,有能耐了么?怎么还在看吴国那几卷,来,换两卷看。”妍姬把自己前几日刚看完的鲁国竹简堆在姬云飞面前,敲敲他的脑袋,高兴地选了一堆竹简继续看。 你不也老看齐国那几卷嘛。姬云飞瘪嘴,顶着困意翻翻看看。 看到鲁国小司空孔丘的卷宗时,他突然来了精神:“阿姐,你说这孔丘特意带着南宫敬叔去洛邑向老子问礼,向苌弘问乐,我什么时候也能去见见他们呀?” 老子之名那时已是名扬天下,不过姬云飞更感兴趣的却是上大夫苌弘。苌弘博学多爱,知天文地理,精星象音律,是姬云飞最想成为的那类人。而问卷中记载的他和孔丘关于武乐c韶乐的探讨更是让他心生仰慕之情。 “武乐为周武王之乐名,韶乐为虞舜之乐名,若以二者之功业论,舜是继尧之后治理天下,武王伐纣以救万民,皆功昭日月,无分轩轾。然则就乐论乐,韶乐之声容宏盛,字义尽美;武乐之声容虽美,曲调节器却隐含晦涩,稍逊于韶乐。故尔武乐尽美而不尽善,唯韶乐可称尽善尽美矣!” 说得多好啊,以前先生问过这个问题,自己心中有感却不知该如何说,如今看苌弘之言,字字珠玑,道出了我心中的想法,要是能见到这样的人就真的太好了。 妍姬拿起竹简轻轻打了姬云飞一下:“你这小子,孔丘也是你叫的?人家学识渊博,你纵然不称他为孔子,也该叫一声先生。”见他模样惹人怜,又捏捏他的脸蛋,说:“你好好学,下次咱们需要去洛邑的时候,我和君兄说说,让他准你一同去,到时就能见他们了。” 云飞乐不可支,连声道谢,妍姬目光从他身上挪回了自己面前的竹简。素日听兄长们和子黔说没注意,简单看过资料也没发现,可这下多看几遍,世子驹c公子骜;燕姬c仲己;鲍氏c田氏——齐国,还真是有趣啊! “公子们今日很用功啊。”宋阳从屋外进来,一向板着略显苍白的脸变得通红,显然是热着了。刚坐下,仲喜叔喜就搬来冰鉴放在他身边。 他看着两人,拿起云飞面前的竹简,扫了两眼,又拿起一块冰丢进嘴里,道:“小公子觉得孔子如何啊?” 姬云飞正在兴头上,却被宋阳的突然出现吓着了,一时背心发烫脑袋空空不知说什么。听着宋阳噗擦噗擦嚼冰的声音,心里毛毛的,紧紧握住竹简,好不容易憋出几个字来:“孔子升了小司空,他日仕途不可限量。” “那阳虎又如何呢?” 姬云飞稍微回过神来:“阳虎无权无势,平地而起,以家臣身份暂管季孙氏,成为鲁国第一权臣。不借家族之力达到如此地步,可见此人兼有雄心c手腕c魄力。他又提拔大批寒门子弟包括孔子辅佐自己,维持着鲁国的内政,足以看出他的治理之道。” 宋阳看着云飞的紧张样感觉更热了,递过一块冰让他冷静下来,转头看向妍姬:“公子妍觉得呢?” 孔子虽是阳虎提拔的,但两人多有过节且政见并不合。阳虎虽然握着鲁国大权,却仍受制于三桓。妍姬试探道:“孔子贤能,奈何君主无能,家臣掌权,国家内乱,以孔子的性格怕是在鲁国待不长久。”见宋阳不反驳,妍姬倒吸一口气,接着说:“阳虎以季家家臣身份执政鲁国,是当之无愧的治国奇才。可如今把精力都放在防三桓反扑上面,国不齐心难以强大。阳虎毕竟没有家族之力,三桓根基深厚,若不能迅速将他们连根拔起,只怕阳虎会吃亏。” “说得好。”宋阳拍手,脸上有了些许笑意,眼角皱纹叠在一起,道:“这几日公子妍进步不小。小公子,记住老朽曾说过的,识人辨事不能分开,要把一个人和周边的人和事联系在一起来看。孔子之能有目共睹,可他为何如今才升上小司空?他是否满意?这个位子又能否坐安稳?阳虎之才毋庸置疑,但一人之力能否改天篡命,动摇世家根本?他的阴谋诡辩在国家对抗中又能否有用?这些都要考虑清楚啊。” 宋阳拿过妍姬面前的竹简:“公子妍这几天都在看齐国的资料,看来去趟齐国增添了不少兴趣,可有看出什么有趣的来?” 妍姬瞥到姬云飞担心的眼神,自信一笑,从竹简中抽出好几卷,一一展开道:“还真有。先生请看,云飞你也看,齐国如今的世子驹和公子骜是不是很像当年的公子纠和公子小白?” 宋阳细看,妍姬在竹简上做了不少标记。相伴长大c争夺之争c号钟 “我开始并未在意,只是那日听二哥提起号钟,刚好在竹简中看到,便留心了些。谁知竟发现齐侯前些年把号钟赏给了吕骜。再仔细翻看,吕驹c吕骜这两兄弟,小时关系极好,后来在各自母亲的影响下视对方为劲敌,现在二人各有功绩,都有可能成为下任齐侯。这情形恰像当年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两兄弟,最防备的兄弟c最亲密的仇敌。只是不知道他俩中谁是公子小白,谁又是公子纠了。” 姬云飞窜了窜:“这不明摆着,公子骜为弟,齐侯又把号钟赏了他,明显他就是公子小白啊。” 妍姬笑话他简单的逻辑,看向宋阳。宋阳绷起身子,紧着眉头,许久,道:“齐侯不止两个儿子,不止两个能干的儿子,不止两个有支持又能干的儿子,乱,乱啊。” 妍姬捏紧衣裙:“先生,您觉得齐侯的其他儿子如何?” “以公子妍之姿,该是看得很清楚的,又何必问老朽呢?”云飞不明所以,还没开口问被宋阳一手拍在额头上:“刚刚怎么和小公子说的,不能只看一个人一件事,怎么能那么容易就下结论呢?这几天,这个c这个,都看完,我过两天再来考你。” 为什么都要打!我!头!姬云飞有口难言,有怒不敢发,只能认栽。等宋阳离去,愤愤抓起一大把冰块塞进嘴里,一顿猛嚼,叫道:“我真是太可怜了!”这小孩儿一门心思在可怜自己上,当然也就没发现旁边的妍姬神色异常了。 晚上回去时,姬云飞又是被采兰提回去的,他用过飧食后实在太困,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怎么叫也不肯醒。采兰提着姬云飞,故意颠得厉害,想把他弄醒让他自己走,可非但没成功,还费了不少劲,弄得自己气喘吁吁。 第二日,姬云飞死赖在床上不起来,等着采兰。——毕竟之前的脚伤还没好利索,在困意中行走和被人提着走,显然他选择后者。 日上三竿,姬云飞已是饥肠辘辘,但不知怎么了采兰还是不见踪影。实在饿得不行,他翻身起来,用过朝食赶去霁月台,却被告知妍姬受文姬之邀去熙枫阁了。 小姐姐不是日日粘着堂兄吗,怎么今日想起找阿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众人归 舞醉蝶之袅袅兮,揽芳菲于熙枫。 缤纷纷于蕙茝兮,娉婷婉乎椒桂。 九株醉蝶熙枫植于院落中心,四季不衰,挺立在奇花异草之间,轻盈如蝶c鲜艳胜枫c醉香十里c熙光满宫。建于小院之上熙枫阁由此得名。它是宫中最高楼。行至宫城最西处,倚着刻有凤鸟纹的扶栏连登三层,穿过细窄弯长的九曲回廊,再攀三层方能登上这座朱紫色调的飞檐小楼。 妍姬很喜欢这里,向外看能俯瞰整座宫城,向内看小院花木繁茂,醉蝶熙枫美得动人,风吹过,摆动的红叶片片都在撩拨她的心。 “妍儿。” “阿姐。” 两个声音差不多同时响起,妍姬应声望去,文姬穿着藕粉色上衣c浅灰色下裳,款款而来。藕粉柔美,亮而不媚,灰色简约,细而不俗。身旁是鲁国公子将,蓝灰色长衫,温和沉稳。他随使者来晋快七日了,前几日便说要见妍姬。算起来,晋c鲁本是同宗,妍姬还有叫姬将一声堂兄。 妍姬跪坐着,并未起身,见这两人不慌不忙上来,噘着嘴道:“我明明是被约的那个,却在这里等了大半天,命格也太不好了。” 文姬坐到她身边,笑容可掬:“阿姐别生气嘛,蒋哥哥今日进宫晚了些,我在路上已经骂过他了。” 姬将坐下,忙赔不是:“就是就是,都是我的不是,妍儿莫怪。” 妍姬叹气:“哎,这场景和往年简直一模一样。”自三年前这二人订了亲,姬将每年这时候都要来新绛待几天,每次他们约人都会莫名其妙地来迟。妍姬扬起手把文姬推开:“你啊,还是坐过去吧,看堂哥那样子,再不过去他就过来了。” 文姬借力一下坐到姬将身边,抬头四目相对,道不尽的情意绵绵。 妍姬纵是再喜欢这里,此刻也不想继续呆下去了。更甚者,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去c打个底洞钻进去c戳瞎双眼看不见c堵上耳朵听不见,总之过滤掉面前这对男女,这爱意浓浓无视他人的样子她真心受不了了。 天哪,云飞你还没收到我的求救信号吗,怎么还没来啊,快来救阿姐啊! “我就知道小姐姐和堂兄是黏在一起分不开的,堂兄,你来这么多天我可是一面都没见着啊。”云飞打趣的声音如救命稻草从天而降,妍姬欣喜望去,只见采兰一副黑脸,背着满脸得意的姬云飞上楼来。姬云飞之前的脚伤其实没有好完全,虽然自己上楼也是可以的,但想到这段日子采兰故意整他的事,便以公子的身份和在他国贵客面前不能失了体面之由命令采兰背他上来。 姬将进宫几位公子都见了,唯独忘了这个小公子,开心地把他拉到身前,比了比,道:“好小子,长高了不少啊。”又拍拍他的胸脯,满意道:“身板不错啊。” 云飞昂起下巴:“这一年我天天骑马射箭,自然身强体壮了,不像有的人日日翘首盼郎归,盼得人都瘦了。” 文姬知道云飞在说她,毫无羞涩,伸手拉着姬将坐下,搂住道:“阿姐盼郎归也盼到了,我强壮的阿弟快些坐下吧,你那么高,阿姐仰得脖子都疼了。” 云飞前段日子闲着没事去找文姬闲聊,文姬却只顾着姬将不理他,此番又见文姬这般模样,心里不服气道:“哎,有了郎君就不要弟弟了,小姐姐你天天陪着他就不腻得慌?” 文姬头也不抬,仍旧看着姬将:“将哥哥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当然要天天陪着他了,只有嫌日子少的,哪里会腻呢。” 姬将力挺文姬:“云飞你个男孩子说话怎么酸里酸气的,我在这宫里穿行多有不便,文儿陪我可是太夫人亲自安排的,有意见和太夫人提。” 妍姬不开腔,一副看大戏的样子,这三个人凑一堆,好玩! 自家小姐姐和堂兄联手对付未满十岁的孩子,姬云飞不依不饶:“谁酸了?小姐姐,你还没嫁过去呢,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姬将反手搂住文姬:“云飞你胡说,文儿什么都没做,拉拉扯扯的是我。” 噗哈哈,妍姬没忍住笑了出来。 姬云飞无可奈何,扯起嗓子:“阿姐,你看他们两个!” 文姬c姬将也开口笑,妍姬分开一个橙子,剥好塞进云飞嘴里:“你啊,他俩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再忍忍啊,等明年文儿嫁过去,他们在鲁宫里腻歪,咱们就看不见了。” 文姬眼如新月:“谁说我要明年嫁了,我还想再陪你们两年呢。” 姬将握住文姬的手:“不说好了最迟明年吗,不能反悔啊。” “啊,你们”姬云飞忍无可忍。看着妍姬事不关己的样子更是气愤。阿姐,你想置身事外,才没那么容易。他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道:“小姐姐c堂哥,我还小啊,你们就算不心疼我也考虑下阿姐的感受嘛。” 啊?三人一脸迷茫,姬云飞蹭到妍姬身旁:“阿姐这么大了还没许人家,你们就别刺激她了。” 嘣!妍姬一个脑瓜镚儿毫不留情砸在姬云飞头上:“本公子挺好的,你小子少操心。” 姬云飞打定主意拉妍姬下水,道:“阿姐,那日你和兄长的话我都听见了。赵伯鲁弃你不顾另娶他人,你都十五了婚事还没着落,怎么会不难过呢?” 呸,死小子,脑子里装的啥呢? 晋侯c赵家甚至韩家都曾有过让妍姬嫁给赵伯鲁的心思,奈何她自己不愿意,一方面自己对赵伯鲁毫无感情,另一方面妍姬没有告诉他人,是因为母亲顷夫人和赵成那段理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不知如何评断那段感情,总之他们的辈分妍姬不想乱,算是对那段感情的一种尊重。 嘣!又是一个脑瓜崩。姬云飞跳起来,一边喊着妍姬嫁不出去,一边躲避妍姬的“追杀”,没能注意到采兰一脸的杀气,也没注意到一旁的文姬脸上收住了笑容。姬将感到文姬握自己的手不自觉颤了一下,看她苍白的脸,立马明白她在想什么。拦住妍姬,回头对云飞说道:“你个小毛头,连我都知道赵伯鲁娶妻是妍儿做的媒呢,什么都不知道瞎说什么。妍儿才德俱佳,要真想嫁人求亲的人怕是整个新绛城都装不下,再说她的婚事晋侯c韩家都会上心,妍儿自己又是个有主意的,你个小屁孩儿就别瞎搀和了。” “真的假的?”姬云飞半信半疑。他在宫里见多了美人,小姐姐文姬模样更是顶尖的。自己的阿姐虽然优秀,可在模样上和文姬在一块儿就逊色了,何况眼角还有伤,就是和晋侯的妻妾们比也不算上乘。文姬婚事早早定下,听说本是妍姬的夫婿又另娶他人,所以云飞还真以为妍姬嫁不出去,甚至做好了将来养她的打算。 还未反应过来,姬将突然拉着云飞说要出去逛逛。可怜云飞的脚伤,在姬将眼里完全不值得上心,飞快冲下楼梯,疼得他怨气横生。这是救我还是害我啊,这么不顾我的腿,我还不如回去和阿姐闹腾呢。 妍姬这会子才发现文姬不对劲,用手牵起文姬的嘴角向上扬:“怎么不高兴了,还真怕我嫁不出去啊。” 文姬笑不出来,呆呆看着妍姬左眼角的伤痕。 小时候大家都说阿姐的母亲顷夫人天资绝色,她长大必然也是倾国倾城。同样尊贵的身份c同样需要被呵护的年华,阿姐在宫里所有人的注目关怀下长大,而自己和她在一块就永远只是陪衬品。不甘心c不乐意,少不更事,任凭嫉妒心肆虐,动起了可怕的念头。 那次趁人不注意自己用石头砸向午睡的阿姐的头,狠狠的一下,因疼痛惊醒蜷缩着哭泣的阿姐,因害怕躲在墙角战栗的自己,焦急的宫人c惶恐的医师c愤怒的父亲,那场景九年了还历历在目。阿姐闭门不出的日子,自己被父亲关了禁闭,可悲的那段日子里见不到阿姐才发现自己多爱她,后怕如果自己失手伤了阿姐性命怎么办,阿姐不原谅自己以后又怎么办?更可悲的是如此可恶的自己什么都无法替阿姐做,反是她好转起来后为自己求情,让自己重新被大家接受。而最可悲的莫过于长大的阿姐并不像顷夫人,她没有绝美容颜,只有一张越来越像父亲的带有英气的脸。她眼角的伤痕没有淡去,一直提醒着我,自己这副美丽皮囊下是一个多么丑陋的人。 阿姐,你知道我现在多恨自己这张脸吗,要是我真的很丑就好了,起码还可以有嫉妒你的理由 文姬眼眶泛红,妍姬拿手戳着她的脸颊:“你又来了。”她指着自己眼角的伤痕,俏皮道:“有那么吓人吗?明明好了呀,你仔细看只有一个小小的疤,不吓人的,别怕啊。” 文姬扑进妍姬怀里:“阿姐,对不起。” 妍姬微笑:“行了,每次都这样,随便提个什么事你都能想到那件事上去,阿姐试着努把力啊,找个合适的嫁了,免得你老觉得有这么个疤阿姐就活不好了。” 文姬哭得更厉害了,幸好,幸好你好起来了,幸好你还愿做我的阿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夹谷逢 齐国东宫,世子驹召集家臣共聚东偏殿,商讨要事。 公子予一早收到世子驹的邀约,从闵栖台而来。按理来说,他们这些个公子过了总角之年就不能老住在宫里,该选个合适的日子去封地了,可景公不知怎么想的,或许是怕公子势大,除了吕驹身为世子住在东宫,公子骜驻守即墨外,其他公子们都还住在闵栖台里。 执事领公子予往东偏殿去,家臣们刚好从里面退出来,一个个神态各异,令人捉摸不透。 “兄长又为何事,弄得自个儿家臣们面色那般难堪?” 世子驹朝北而坐,听子予问话,放下手中的竹简,对曰:“当然是他们应该烦心的事,我这府里养了这么大一拨人,总不能光吃饭不做事吧。要那样啊,你嫂子非给急死。五弟你先坐会儿,我这儿马上就好。” 吕予听到世子驹说“嫂子”不由觉得好笑,当年梁家嫡女芊芊恃宠而骄,仗着祖父梁丘据的疼爱,不但公然拒绝景公赐婚,硬生生推了卫国公的联姻请求,更是不顾世子驹对她毫无爱意,绝食三着梁家求景公赐婚,成了如今的世子正妻。 成亲多年,兄长对梁氏仍无感情,前些年还纳了高家庶女为妾,这样的“嫂子” 他笑道:“嫂子嘛兄长不是老想着法子给嫂子找事情做,生怕她闲着无聊吗,要真把嫂子急着了,兄长这心里估计会乐得不行吧。” 话落却没有回应,公子予奇怪,抬头一看发现世子驹神色严肃,执笔疾书,根本没听见刚刚自己说的话。这几年他在东宫里素来是自由的,和世子驹更是亲密无间,索性不忙入座,一瘸一拐走到了世子驹身旁。他垂下头,目光扫在竹简上,顿时看到“公子黔”“归齐”等字样,大惊,道:“兄长,你要重提子黔归齐之事?” 世子驹默然应之。 “兄长,你明知没用的。前些年这事咱们提了多少次,哪次不是被鲍氏c田氏压下来了?咱们试过那么多的法子,可有半点作用?”公子予悲愤填膺,当初齐国壮大,为了消除晋国的戒心,鲍氏提出质子之说,田氏伙同世妇仲己劝说景公送公子黔入晋。可叹景公原是那么疼爱这个儿子,却敌不过朝堂争论c床榻软语,最后还是将子黔当做了牺牲品;可悲公子黔千古将才,战场之王,万般荣光,最是得意的年纪,却由盛转衰,沦为质子;更可气自己与子黔一母同胞,本是双生,如此关头,却是君命难违,帮不了他半分。 “兄长,我们如今只能等,一年后五年期满,那些人无话可说,子黔就能回来了。” 世子驹起身而语:“子予,这件事我快一年没提过了,只想着再等等,等到五年期满。可是子予,为兄怕,万一六弟坚持不到那个时候呢?” 公子予惶恐:“兄长你是说” “有朋自晋国来,提起了六弟的事,不知怎么,我突然很担心,总觉得就算去了晋国还是有人会对他下手。” “晋国来的朋友?那是何人?可信否?” “这个五弟就别问了,没什么值得怀疑的。而且她也没多说六弟的事情,只是我忍不住多想而已。” 公子予思忖片刻,道:“也罢,既是如此,兄长只管说要弟弟做什么吧,子黔是我的兄弟,我不会置之不理。咱们还是像以前那样一同去见君父吗,或是干别的?小弟一切都听兄长的。” 世子驹间子予神色激动,伸手拉住他:“五弟,我今日叫你,不是让你干这个的,子黔的事这次我要单独和君父谈。” “兄长一个人?可是” “莫要担心,细细想来,往日里咱们太过关切c言语间情分太重,才会一次次被驳回来。这次兄长有把握,一个人足矣。”不容他分说,又俯身挪开几卷竹简,拿出下面的一个木盒,递上道,“当然,你也别想闲着,叫你出来是有任务的。昨日鲁大夫送来一块玉,看着成色颇好,帮我拿给芮少妃吧,顺便劝劝她,子黔很快就会回来的,不要一直和君父生气了。” 公子予打开木盒,果然是一块上好的玉玦,通透饱满,暗红色的玉穗,精巧的绳结与其相得益彰,回道:“兄长费心,小弟明白该怎么做。” 世子驹拍拍他的肩膀,道:“好了,我还要处理些事再入宫,你先回吧。” 待公子予离开,世子正妻梁氏进来,道:“五弟可有怀疑?” “果然夫人心明如镜,如你所说,他对绳结玩物一类从不上心,完全没注意到苏云结。” 梁氏上前,眼色温婉,道:“世子谬赞,只不过之前在外给妹妹准备礼物时碰见了六弟,邀他一道挑选,结果发现他对这些玩意儿难以分辨罢了。世子今日还未用朝食,我让亨人准备了些膳食,世子用后再去面见君上吧。” 世子驹心中升起歉意,不论如何,都是因为她,东宫才能如此安宁。 他不自觉去握梁氏的手,梁氏没有想到世子驹会有此动作,本能性地抽回了手,向后一退,留下世子驹怔怔地站住,随即反应过来,又悔又怕,语音颤抖道:“世子我”。世子驹目光温和,示意她不要害怕,道:“本君未用朝食,却是辛苦夫人了,夫人随本君一同用些吧。” 巳时三刻,世子驹行至宸极台外,等待传唤。前日夜里,景公突然身体不适,命他代理朝堂之事,然后在宸极台里,不叫医师也不见其他人,景公的贴身护卫桓夷也没透露里面究竟什么情况,只说景公近日劳累,休息一日就好。现在已经两天了,君父会见我吗? 少顷,寺人甲跑出来,迎世子驹入内。 屈膝跪地,拱手于膝,伸手向前,俯伏向下,低头碰地,停留。稽首礼成,世子驹方言:“儿臣拜见君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上车难 景公坐在漆床上,玄色长衣黑中扬赤,华美尊贵,看着殿下跪着的世子驹道:“驹儿找寡人何事?” “知君父身体不适,儿臣担心,特来探望。” “没事,寡人只是太过操劳,你这两天处理政务该明白的,每天对着那些东西总会有不舒服的时候。幸亏有你这个好儿子,替寡人分忧解难,你看,寡人现在已经无恙了。” “君父福泽深厚,是大司命庇佑之人,身体自然强健非凡。” 景公看世子驹,越看越满意:嫡长子,气质脱俗,文武俱佳;为人谦和有礼,为政张弛有度;对内宽厚优待,对外不卑不亢;立为世子这么多年,无过多功,怎么看都是自己最出色的儿子,下任齐君的最佳人选。他越想越开心,声音也变得慈祥,和世子驹道起了家常:“驹儿,昨日庚子对弈结果如何啊?” 世子驹答:“回君父,还同往昔,并无异样。” “哦,同往昔么?寡人怎么听说有一女子硬闯叔文台,还和你不分高下呢?” “君父说的可是七妹,她早就想去闹一闹了,这次偷溜出去跑到叔文台,棋艺很是不错呢。” 世子驹说的七妹是齐侯的小女儿季姜,也是之前想去叔文台出风头的青衣女。在齐宫学弈多年,早听闻庚子对弈盛名,向往已久;又听闻叔文台不许穿女装的陋习,满肚子的不服气。一直琢磨着找时间溜出宫去大闹叔文台,谁知那日去时,看到好些着女装的弈人,打听到是因为之前妍姬搬出灵公禁令女着男装一事,觉得被人抢了先,才有了那日拉住妍姬要求对弈一事。 景公本是随口提起庚子对弈一事,听到世子驹答与往日无异,听那语气便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心想,这小子,竟然故意装蒜。便直言:“驹儿,寡人说的是晋国公子妍。” 世子驹扬起嘴角,之前就怀疑了,晏子一向不懂棋,这几年接下叔文台就算是耳濡目染也不该一眼看出“四劫循环”,君父,那日在叔文台的真是你! 景公提到公子妍,不自觉加问一句:“公子妍今日已经离去了吧?” 语气中的细微差异被世子驹捕捉到,对曰:“天刚亮就走了,君父好像对公子妍颇感兴趣,儿臣之前还以为庚子对弈之时您会亲自和她对上一局呢。” 若是以往,景公定会反射性地说自己对公子妍并无兴趣,可这次他挑了下眉,眼中似有江河,笑着说:“她不过是暂时回去罢了,总会回来的,到时候对弈又有何难?”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当然并未在意,或许是那日在叔文台见她伶牙俐齿c聪慧乖巧,或许是看她的棋艺心生赞赏,或许是那日谁知道呢,反正寡人就是有预感她会回来就是了,若是不回来,寡人便将你抓回来。 这话?君父有何打算?世子驹不解,可是不重要,已经起好了头,现在该正题了。 “君父觉得公子妍会再回齐国么?儿臣不知,不过比起那,六弟”他看向景公,道,“六弟倒是该回来了。” 景公没有应答,世子驹紧接刚刚的话:“儿臣这两日处理政务,发现自昭陵会盟后,诸国表面虽弃晋拥齐,但实际上却非如此。细察之,发现他们所谓的弃晋拥齐除了这两年国君言语上的小变化外,其他与往日无异。去年乐祁入晋被扣留,宋公隐忍不发,敢怒不敢言;鲁国坚决拥护晋国,两国公子竟不顾同为姬姓,订下婚约。各国仍如从前那般或畏惧讨好晋国c或真心亲近晋国。他们仍在派遣使者入晋,或通商c或联姻c或结盟。反观我齐国,虽日益崛起,但其他国君并无进一步举动。倒是我们自己亲手送质子入晋,以求安稳。如此种种各国都看在眼里,现在他们心里还是倾向晋国,同时认为我齐国甘愿屈居晋国之下,因此才不真心依附于我们啊。” “驹儿” “君父!”世子驹不肯停下,目光坚定,字字如山,“六弟入晋时还没有昭陵会盟的闹剧,咱们国内又初见成效,根基不稳,忌惮晋国理所应当,可如今,六卿之争已蚕食掉晋国的国之根本,它衰落的同时也正在逐渐被边缘化,而咱们这些年休养生息,大力发展,羽翼已丰,只要稍有动作,便能推那些犹豫不决的国君们向前一步,狠下心来舍掉晋国。至于真心亲近晋国的国家,也只有鲁国而已。晋国自身难保,区区鲁国又有何惧。不过咱们若让六弟继续呆在晋国,他人就会以为我齐国胆小怕晋,不仅有失大国身份,更是将诸侯推向了晋国啊。六弟为质子已满四年,此时要人,既不失礼c被人说冲撞晋侯,也能让诸侯包括晋侯明白如今我齐国并不怕谁,我齐国才是天下最强者!”,慷慨之词响彻大殿,更是压在景公心头。 天下最强者么?景公心头一荡。 寡人三岁继承兄长君位,幼子无知,初登大位被崔氏c庆氏所挟,形同傀儡。后来崔氏灭c庆氏退c栾高逃,寡人忍了十六年才结束大臣专权的局面,亲理朝政。晋楚媾和之际,寡人在晏卿等人的帮助下,又用了整整二十八年才使国势渐渐恢复,令我齐国得以东山再起,有了如今这样的局面。寡人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光复桓公霸业,称霸天下吗? 当今天下,晋侯小儿难敌六卿作乱,余国国君未足崛起之姿。 昭陵之会和皋鼬之盟,晋国看似恢复了对中原诸侯的领导权,然实际上却是将晋国诸卿的怠惰c贪婪以及晋国政权的整体性无能清清楚楚展现在了天下人面前,不仅如此,盟会更是直接造成了蔡国人的失望c卫国人的怨恨和郑国人的叛心。晋国已经是徒有躯壳了,再加上南方吴国蠢蠢欲动,搅动着这本就不安的形式我齐国争夺天下最强的机会终于来了吗? 心头鹿撞景公却仍旧是面不改色,沉默片晌,突然转变话题问:“郑伯派来的人见了吗?” 世子驹不知景公何意,还是回道:“儿臣昨日已迎他们入齐,安排他们在悟台住下了。” “可曾聊起什么?” “来人说要君父,儿臣与他们并未深谈。” 景公想了想,居然走下大殿。亲手扶起世子驹,意味声长地说:“三年前,郑国执政大夫大叔在从昭陵回国的途中,愤然辞世,致使郑国亲晋势力大减,郑伯与晋侯决裂。现如今郑伯派人入齐,驹儿,你若真想子黔早日回来,对这些事要多上点心。” 先与晋决裂,时隔三年又派人入齐?郑伯这是下定决心与齐结盟了么?那这和子黔世子驹恍然大悟,欣喜不已。景公见状,又道:“这件事鲍氏和田氏必会反对,你可知该如何做?” “儿臣会和他们说明利弊的。” “他们本来就是奔着子黔而非利弊来的,你说了也没用。” “儿臣愚昧。” “你是寡人的嫡长子,未来的齐君,怎会愚昧?再好好想想,想想有没有漏掉一些事,一些人” 鲍田二氏c朝堂争论些人些事世子驹沉思,忽而抬头望向景公,如醉方醒,道:“多谢君父,儿臣明白了。” 寺人甲送世子驹出来,世子驹回头望去,君父,您明明有办法的,为何以前不愿意呢?子黔,他是您的亲儿子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入临淄 凤吟台。 寺人婢女们站在门外候着,女主人吩咐过不得入内。殿内宽敞明亮,一女人着墨绿曲裾深衣,五彩翟鸟纹耀眼夺目,广袖罗裙,半倚床榻,虽不是二八少女,风韵也不算顶好,却胜在举止优雅,气质尊贵。听到面前跪着的人的请求,她突然立身而起,道:“不行,本君不会帮你的。” 在这齐宫之中,住所以“凤”为名,衣裙上还绣有翟鸟纹,当然只有景公正妻c世子驹之母燕姬夫人了。 世子驹明白,朝堂之上自己若不能说服鲍c田二氏,就只能找其他人想法子。往日种种让他怀疑过鲍氏可能是燕姬的人,而今日景公之言,迫使他将过去的事重新串了一遍,肯定了这个想法。 五年前,世妇仲己之子,他的三弟吕骜在夜邑捉到了三条白鱼献给景公,被当朝太卜视为吉兆,当即卜卦。龟壳现出裂纹,太卜指出齐国国运有凤凰浴火之象,世子驹上前看时,龟壳突然炸裂,太卜见状直言东宫恐有异动,其中作祟者必死齐国才可重生。 权衡之下,景公下令封锁东宫,在众人都以为东宫要遭难的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卦象出来的第三日,鲍氏列出太卜七条大罪,其中三条更是涉及欺君之嫌,景公一怒杀了太卜。两个月后,白鱼在宫中突然变成了普通鱼,鲍氏又发难,借机上书揭发了吕骜在夜邑胡作非为一事。新任太卜更是借机让景公解除了对东宫的封锁。再后来,鲍氏提出质子一说,想想那时的情况,他分明就是针对这吕骜去的。不仅如此,这些年鲍氏还在暗地里给了他不少支持。这一切加在一起,只可能是燕姬的原因。 世子驹言辞真切,长跪道:“母亲,儿臣求您了,儿臣知道,鲍氏是母亲的人,只要母亲开口,他一定不会死咬着子黔的事不放的。” 燕姬并不否认鲍氏一事,缓缓道:“你起来吧,大君当年对吕黔的重视你是看在眼里的,本君不会让他回来的。” 他起身鼓起勇气:“母亲,您当日让鲍氏提出质子一说,本来是针对三弟的,六弟何其无辜。他如今在外吃了四年苦头,您就帮帮他吧。” 燕姬眼里突然有了一丝光,:“驹儿,本君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些事情早该想明白才对,虽然有些迟了,可母亲还是很开心。”不光开心,她甚至有些自豪,一个不聪明的人如何当我的儿子,又如何当这齐国世子呢?她看着世子驹,继续说道:“的确,吕黔去晋是替吕骜遭了罪,可他并不无辜。他才十一岁就在战场上出尽风头,博得大君欢心,他该死。不光他,还有他的双生兄弟吕予,你不是问过本君为何要对他下手吗?母亲告诉你,敢挡在你前面的人,都该死。” 世子驹痛心入骨。他想起吕予刚满十三岁的时候,燕姬以自己的名义将吕予约到他们常去的木屋,然后将他锁在里面,欲将他活活烧死。自己虽及时赶到,以死相逼让人把吕予救了出来,但吕予的腿却被掉下的房梁砸伤废掉了。他的五弟本该是一个面若春风的翩翩公子,如今却要永远拖着一条废掉的腿,每天置身于一场永远不灭的大火中。而吕黔,他虽是因为世妇仲己和田氏的原因去的晋国,可这一切的开端却是燕姬挑起的。 两个最亲最疼爱的弟弟,因为自己的母亲一个险些丧命,最后废了一条腿表面无事内心却痛苦地活着;一个放弃往日荣誉c放弃自己所爱的生活,远离故土,忍辱成为质子。还有两个弟弟的母亲芮少妃,自己许久不见她了,但她的一对儿子遭遇如此怎会不难过?若不是伤痛欲绝也不会整整四年和君父避而不见了。 “母亲,我是齐国世子,君父最看重最疼爱的嫡长子,您在担心什么,谁又能挡我的路呢?” 燕姬闭目摇头:“驹儿,你听好了,你是世子,是未来的齐君,不是现在的齐君,你的位置不是不可动摇的。是,大君现在疼爱你在乎你,可是谁能担保这不会变呢?他曾经爱过的女人,婴子,死了就不爱了;他曾经疼爱的儿子,吕黔,不在身边了就不疼了。对他而言,感情根本算不上什么。” “就算那样,母亲也不该顾忌五弟六弟啊,这些年与我们过不去的分明是” “驹儿,你还是不懂。”燕姬打断世子驹,道,“母亲怎会不知仲己母子在想什么。他们一直觊觎着你我之位,暗地里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实在可恨。但是,他们虽然可恨却远不如芮姬母子三人可怕。那个卑贱的女人因为一对双生子博得了大君的好感,吕黔勇猛好战,吕予六艺绝伦,他们没有用后宫的法子轻轻松松获得了比仲己母子更多的恩宠。当年的情形,你仔细回想,若不是他们一个去了晋国,一个成了废人,还有芮姬自找死路,焉知你今日是何下场,大君又会不会被那个女人蛊惑,废了你?” 世子驹坐到燕姬身旁,强忍悲痛,握住燕姬的手,放低声音道:“母亲,子黔他就算是战神也离开战场四年了,君父近两年都没有提起过他;而五弟,五弟的状况您也瞧见了,完全无法威胁到儿臣。您既然肯放过五弟,也放过六弟吧” 燕姬双眸清冷,放过?我的好儿子,你的意思难道是我不让他回来吗?三年前你豁出性命也要救吕予,事后还求我不要再伤害他。本君一气之下说出了再也不管你c不管前后廷的话,本以为你会服软,求我不要生气,可你说的只有谢谢。自那以后,本君在这凤鸣台中少有出去,宫中之事全交给他人打理。三年了,你从未提起过让母亲重掌大权的话。如今,你又来求我,竟然还是为了你口中的弟弟。二十多年的母子情难道还比不过你的异母兄弟情吗? 燕姬嘴角抽搐,深呼一口气,道:“本君既然答应过你不再插手这些事,就会说到做到。驹儿你听着,我不会害他们,同样的也不会帮他们。” “母亲”世子驹感到了绝望。 燕姬不想理他,冷冷道:“本君乏了,你走吧。” 从凤吟台出来,世子驹感觉呼吸格外困难。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每走一步都抢着用光他的力气。好不容易上了肩舆,又觉得颠簸得异常厉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出门了 从凤吟台出来,世子驹感觉呼吸格外困难。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每走一步都抢着用光他的力气。好不容易上了肩舆,又觉得颠簸得异常厉害。 回到东宫,高氏早早地候在宫门等着他,扶他进殿内坐下,高氏见他神色黯然,关切地问:“怎么了?” 世子驹不想说话,看着高氏,一把将她搂入怀中,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好一会儿才觉得舒缓了些,道:“没事,有些累而已。” 高氏听他这么说,嘟起嘴嗔道:“果真是累着了!这两日君上将政务交给你,我是又开心又心疼,一方面觉得这是君上信任你,一方面又觉得君上说不定是故意要累着你,好让人生气。” 世子驹不禁发笑,我的昕儿说话永远都是这样。他用手刮了下高氏的鼻子:“你呀,这话要是让君父听见,定会罚你。” 高氏见他笑了,心里大石放了下来,扑进世子驹坏里,用头蹭着他的胸膛,娇俏地说:“哎呀,你不说我不说,君上才不知道呢。 过了一会儿,世子驹在东偏殿处理政务,景公明日重理政事,让他尽快把这两天的东西整理好。他拿起竹简勾勾画画,高氏不说话在一旁静静陪着。又过了半晌,他停笔,似乎在考虑什么事。 六弟的事,晏相定是同意的,国c张两家素来中立c不表态,那剩下的鲍c梁c田三家,只要有一家主张六弟归齐,这事就有希望。若是两家,便成定数。本想拉着鲍氏c梁氏一起,如今鲍氏那边行不通,梁氏我也不能放弃。 犹豫再三,世子驹对高氏道:“昕儿,帮我把夫人叫来吧。” 高氏应道:“姐姐出去半天了,还没回来呢。” 出去了?她很少不带着昕儿出门的,去哪儿了呢? “吩咐下去,夫人回来让她立马来见我。”公子驹道,又软下声音对高氏说,“我现在好多了,这里一会儿忙不完呢,你呆这儿也无聊,下去吧,不用陪我。” 高氏瘪了瘪嘴:“哼,这会儿子好了要赶人家走了呢。行吧,你记得不要逞强,累了一定要休息。” 说来也巧,高氏出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世子驹刚看完一卷竹简,梁氏就回来了。得知世子驹找,梁氏火急火燎赶到了偏殿:“世子找我?” 世子驹白日和家臣想对策c见景公c求燕姬,心里起伏不定一天了,此时看着梁氏,心中不免感慨,这就是我被迫娶的夫人啊! 八年了,他看着梁氏从刁蛮跋扈的梁家嫡小姐变成如今善解人意的东宫少君,看着眼里揉不得一颗沙子的她为了让自己开心求景公让自己纳高氏为妾,看着她从被人照顾的千金变成了照顾自己甚至处处照顾高氏的人。 八年了,他重复念着温柔乡即是英雄冢,不停提醒自己她是梁家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睛c暗桩c刀子,自己可以愧对她,可以伤害她,就是不能把真心给她。 八年了,他不疏远她,也不过分亲近她,可如今自己却要第一次有求于她 他起身,温柔地擦去梁氏额头细细的汗珠:“本君就在这里不会跑,夫人何须这么急呢?” 一日之内世子驹两次亲密于她,梁氏心有小鹿,砰砰直跳,红着脸道:“世子很少找我的,定是有事,所以就跑着来了。” 世子驹也不绕弯子,道:“夫人聪慧,本君的确有事想请夫人帮忙。” 梁氏低头,在世子驹看不见的角度,目光霎时暗淡下来,但只一刹便恢复如初,抬起头说:“世子是为了六弟吧。” 世子驹面带惊诧,看着梁氏不语。是啊,自己的夫人远比自己想得要聪明。 梁氏似笑非笑:“世子怎不问我刚去哪儿了呢?” 看到世子驹难以置信的眼神,梁氏终于还是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六弟入晋时间够久了,如今时局有变,兄长和整个梁家都觉得是时候接六弟回来了。朝堂之上,兄长会向君上提起此事的。” 世子驹看着梁氏比哭更难过的笑容,呆立在原地不动。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像是难过,又像是失落,仿佛从一个冰冷的深渊中伸出一只手,拉着人下坠,永不见底,永无止尽。 他如鲠在喉,好不容易挤出“多谢”二字,又因梁氏的回答胸口堵得死死的,喘不过气来。 “世子何须道谢呢?梁家为君上效忠,迎六弟回来是为了君上也是为了齐国,这是梁家应该做的。何况我们是夫妻,世子是我的天,对我世子是永远不用言谢的。” 梁氏看着世子驹,目不转睛。 她看到世子驹的眼神中有同情c有歉意c甚至有钦佩,可是没有爱 十一岁到二十一岁是不是女人一生中最美丽最灿烂的岁月? 十一岁那年,雨后初晴,杏花树下我遇见了你。你是打跑恶贼的少年英雄,我是一身污渍满脸狼狈的落难女子。十三岁,我和家里斗争两年终于嫁给了你。纯衣纁袡,交杯共食,我以为我们会就此幸福到白头。到如今,八年了,八年夫妻,你我之间一直隔着一道鸿沟,你可以敬我,重我,却永不爱我。什么时候你可以像看那个女人一样看我一眼?什么时候我又能真的成为你的女人呢? 我可以为你做所有事,可我做的所有是在让你靠近我还是远离我?我在你心中,究竟是什么人呢? 四目对视,梁氏有些控制不住,举起手想要触摸吕驹的脸,可举到一半便放下了,道:“世子这两日太辛苦了,脸色也不好,往后饔飧二食我会让亨人们注意些,世子自己也要以身体为重,注意休息。君上把政务都给世子了,我就不在这打扰了。” 纤细的身影仿佛是飘着出去的,世子驹看着那背影竟觉得无比悲伤,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做到如此地步呢?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会晏婴 比起连日操心的世子驹,妍姬这边的日子倒是轻松许多。 上路之初还是归心似箭,可毕竟没有木兰花展和庚子对弈这样赶时间的事,走着走着就变成游山玩水了。于是入齐只用了半个月,回来却用了二旬有余,待她回到新绛已是五月乙丑。 回到故土,换上公家的大马车,妍姬心情颇好,也不顾劳累在马车里吹起篪来,虽然她不知道,这会儿最好保存点体力,毕竟待会儿迎接着她的事情就不那么美妙了。 “停车!”一声令下,马车骤停,妍姬往前猛地一倾。 什么人,在这新绛城里竟敢招惹公家的马车! 拉开帷幔,叔喜探身出去,正想着教训来人一番,忽而转怒为喜,跳下马车,行礼道:“拜见公子。” 仲喜c采兰相继下车,妍姬探头出车,喜道:“兄长,你怎么来了!”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动身去齐国了。”公子林说完钻进了马车,自四月发出了让妍姬速归的消息,他就一直让人注意着,几日前有人回报妍姬马车的踪迹,他便算好了时间来城门口等她。 “我让你快点回来,你故意装不知道是不是?不仅动身晚,一路上还走走停停的,如今二哥的话你也不听了?” 妍姬和公子林同为顷夫人所出,较其他兄弟姐妹更要亲近一些,她靠在公子林肩上撒起娇来:“兄长,妍儿最听你的话了,我只是一直坐马车身体不舒服,才在路上多花了几天的,真的,不骗你。” 公子林哪里不知她的心思,瞥了她一眼,本来故作严肃的脸变得柔和起来:“你这么想去齐国,没有事情二哥舍得催你回来吗。上个月单c刘两国国君在穷谷大败尹氏,转头郑国就派人去了齐国,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你真是的,知道二哥多担心你吗?” “赢了,那是好事呀!” 两年前周天子有难,向晋国求助,多个国家参与其中,近一年战事进入胶着状态,形势一直不见好转,如今总算来了好消息,不过兄长这个表情是? 妍姬有些疑惑:“兄长,你怎么了?” 公子林忽然换上了一副黑脸,气压极低,狠狠道:“妍儿,你——有没有——听清——重——点?” 重点?刚刚不就说了大败尹氏的事?哦,还有郑国有人入齐,没了呀! 公子林深吸两口气,看着她,道:“看来宋先生教的东西你都忘了。很好,我今早已经让宋先生到你的霁月台候着了。” “你把宋先生请来了?”妍姬往上一窜,头砸在车篷上,哎哟一叫,坐下来叫道,“兄长,你请宋先生干嘛呀?” 公子林仰起头,带有一丝阴险,饶有余味道:“宋先生来还能干嘛呢?” 妍姬背后一阵凉意。十五年来,她都在感谢少司命让自己出生在晋国姬家,尊贵的身份c无忧的生活c亲密的家人。然而,每当见到这位宋先生,她又会觉得是少司命在捉弄自己。 身为世族子女,六艺自然是要过关的,可妍姬身为女子,要求并不比男儿们严苛,有些科目看得过去也就行了,若是实在看不过去,妍姬闹着不要c晋侯舍不得委屈她,也就放过了。 可是身为晋国的世族子女,六艺却不是最重要的。在晋国宫中,这位宋先生负责的科目高居六艺之上,教学严厉c从不马虎,从小到大没少罚过妍姬。最关键的是,无论妍姬怎么撒娇求情,晋侯都不为所动,由着宋先生“虐待”她,下了死命令要求她必须苦学精通。 马车进了宫,妍姬嚷嚷着不下车,公子林看着自己这个爱耍赖的妹妹,不由分说像抓小鸡一样将她抓了出来,甩到肩上,直接扛着走。三个丫头面色难堪,看着自家主子在公子林肩上挣扎着求救,却是爱莫能助,无可奈何只安静地跟了上去。 霁月台中,姬云飞哭丧着脸,跪在殿中,双手高举陶鉴过顶,嘴里念着:“芈姓熊氏弃疾,共王之子,灵王之弟,灭陈蔡二国后任陈公c蔡公,灵公死后立。先有妻郧女,生世子建,后信少傅费无极之言c夺世子建婚约,娶秦女孟嬴,生一子熊轸,一女季芈畀我。费无极迫害太傅伍奢,其子伍子胥逃吴,先后兴兵伐楚,连胜。诸侯叛楚归晋,平王郁郁而死,熊轸立为王,年不足十岁,为人为人” “又说不下去了?”一老者站在姬云飞面前,白发朱颜,松形鹤骨,摸着自己的胡须,慢悠悠地说,“继续加水。” 陶鉴中的水从三分之一加到一半,姬云飞双手开始颤抖,每动一下膝盖就难受一分。痛苦之际,门外传来了妍姬的声音。 “兄长,我好难受,你快放我下来。” “兄长,咱们明天见宋先生好不好!” “兄长,兄长!” 姬云飞向外看去,幸灾乐祸起来。哈哈哈,阿姐素日面上装得稳重深沉,这样的样子还真是少见啊。分神之间,哗,哐!啪!哒!陶鉴滑落,碎片c水渍散了一地。 婢女扶姬云飞起身,替他擦净水渍,宋阳正要发火,公子林跨步进来,将妍姬放下,看向云飞道:“你这小子,迎接人的方式还挺特别的。”又抓住宋阳,道:“先生久等了,妍儿,过来见过先生。” 姬林是宋阳最得意的学生,见了他怒气一下就没了。可听到妍姬的名字,看到这个和姬云飞一样让自己头疼的学生,又皱起了眉头。 妍姬上前,右手覆左手,向着宋阳深深作揖,起身看见宋阳严肃的脸,吞吞吐吐道:“妍儿见见过先生。” 宋阳回礼,瞪着妍姬道:“公子回来的时间比老朽想得要晚啊,入齐之行必定妙事连连吧。” 不等妍姬答话,公子林道:“妍儿初次离晋,他国多新奇之事,一趟玩乐回来其他事都抛到脑后了,刚刚提到郑人入齐之事也无反应。今日妍儿归来,只能继续麻烦先生了。” 宋阳脸色越发难看,平日看着还有几分温和的皱纹此刻像极了龟裂的大地,格外吓人。他沙哑的声音像石锤一下下捶在妍姬心上:“公子放心,老朽自当尽力而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失先机 三言两语间,公子林告别宋阳,带姬云飞离开。云飞犹如虎口逃生,出了大门一下子窜出老远。 哎呀老天,总算出来了,早知道这老头子在,我就是再想阿姐,也不会这时候来的! 他长舒一口气,开心地甩甩手,跺跺脚,慰劳自己受苦的四肢,然后跑回到公子林身边,道:“多谢兄长,我要再不出来不是手废掉就是膝盖得废了。” 他回头看着霁月台,想起妍姬一个人在里面,小声问:“怎么阿姐一回来宋先生就来了呢?我们留阿姐一个人,不会有事吧?” 公子林伸出一只胳膊搭在姬云飞肩上,语露轻松:“放心,是我请宋先生来帮妍儿补功课的,不会有事。走吧,二哥陪你练剑去。”不顾姬云飞惊讶的神情,公子林推着他往前走,心里暗自高兴。这个妹妹从小被宠坏了,样样都好就是有点小任性,一不小心还容易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这下敲打她一下,估计能踏实好一阵子了。 屋内,寺人夏端来陶鉴,婢女拿来一张藤席置于妍姬前方。 “还站着干什么。”宋阳的话像一柄铜剑,一霎劈开混沌天地,妍姬立马反应过来,麻利地拿过夏手上的陶鉴,跪下,举过头顶。 举鉴,这是宋阳最爱的惩罚方式,从小到大妍姬没少在这上面吃过苦,每次都弄得手脚酸痛,可长一段时间才好。有时陶鉴滑落,她还被碎陶片划伤过。不过幸运的是,宋阳最过分也只是往里面加水而已,妍姬知道有些贵族家里惩罚人会往鉴里放火炭c放冰块和各种奇怪的东西,而且他们大多是用的铜鉴,那个重量和手感和陶鉴就有天壤之别了。 宋阳坐在妍姬前方,直盯着她,道:“公子还未通过前半年的考核就离了宫,又磨蹭着不肯归来,不久又是去离宫的日子,看来公子真是很不愿意跟着小老儿学啊。” 妍姬举着陶鉴,摇摇晃晃,忙说“不是”。虽然她的确是这么想的,虽然她的想法宋阳一清二楚,可这样的情况,她只能打死不认。 宋阳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开口问道:“公子此番入齐都见到谁了?” 妍姬明白这架子是要弄小考了,无非就是考我能不能分清在齐国遇到的那些人谁是普通百姓谁是卿族大臣嘛,考就考呗,我每天也有认真识人辨事的。她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回答:“回老师,除普通百姓外,妍儿这次在齐国先见了晏子c世子驹,后遇见了公子离和公子寿。” “还有呢?” “还有,还有的话,远远地见过一眼上卿国夏和大夫艾孔。” “还有呢?” “还有先生,没有了。” 宋阳声色俱厉:“教了你这么多年,连东郭书都没认出来吗?加水!” 婢女闻声向陶鉴中加了少许水,妍姬不明所以:“东郭书?妍儿没见过他呀。”思忖再三,试探道,“莫非,跟踪我们还有客栈的那个人和他有关?” 宋阳摇头。当采兰通知有人跟踪妍姬时,他们先后派了十几个人想要追踪那人,可最后都是有去无回。那晚在客栈,看到有人带走了昏迷的黑衣人,他们又派人跟上去,结果同样是有去无回。虽不能确定这人的身份,但在齐国有如此能力,身份必然尊贵。宋阳锁定了几个人,可究竟是谁还不能下结论。连自己都无法确认的事,怎么会怪妍姬弄不清呢? 想到自己没能弄清客栈那人的身份,他又羞又恼,生硬道:“那个在木兰园纠缠叔喜的小子,你真没注意到?” “他是东郭书?”在一旁站着的叔喜率先叫了起来,那日木兰园一面之缘,自己对他虽无好感,但好奇还是有的。 妍姬c宋阳应声望过去,仲喜暗怪叔喜太莽撞c赶紧拉她跪下。 妍姬回过头,在脑中搜索着宋阳说过的有关内容。 东郭书,东郭偃后人。 齐庄公在时,棠邑大夫棠公卒,其妻棠姜——东郭偃姐姐——改嫁崔杼,后与庄公私通,致崔杼弑君。不久崔氏之朝,崔氏杀东郭偃,棠姜自杀,崔杼亦自杀,崔氏覆灭。左相庆封为显自己贤德大度,扶东郭偃之子东郭俊为大夫,东郭俊早死,幼子东郭书继承其位。 如今东郭书正是及冠之年,面容姣好,有女子之风;为人轻浮,虽未娶妻,却和齐国多为贵女有所纠缠。 叔喜气质好,又自带异香,有男子倾慕并不奇怪。那日在木兰园也曾想过要不要查查那男子,可是刚见了婍姒太过兴奋,也就算了,没想到就漏过了一个齐国大夫。 妍姬瘪起嘴:“先生,我这次并未见到那东郭书的样子,只看到个背影,也没和他谈话,认不出他很正常啊。”说完可怜巴巴地看向他,发现宋阳眼中竟流露出一丝哀伤。 完蛋了!他上次这样看我之后,撤去了陶鉴让我举了半日的铜鉴,死了死了。妍姬面露怯意,不自觉低下了头。 宋阳眉头紧蹙。东郭书在政道上并无建树,也没卷入齐国公子之争,按说只是个无关轻重的人物,妍姬没认出来也不算大事。他一开始并不生气,可是后来发现妍姬这次在齐处境变得很危险,便容不下她的所有不小心了。 身为晋国公子,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呢?随便带了几个丫头就敢跑到危机四伏的齐国,还从不觉得危险离自己很近,倘若这人不是东郭书而是齐国其他大臣呢?没看到脸怎样,没搭话认出来又怎样?都跟身边人搭讪了,若真的够细心,派人跟上去查查又有何难? 宋阳想起当日顷夫人对这些事情的警惕,反观妍姬的大意,满腔的愤懑,恨铁不成钢啊。 他撤去妍姬的陶鉴,语气缓和了许多,问:“公子还记得许国是怎么灭的吗?” 妍姬点头。虽不知宋阳为何突然问许国之事,但她有种预感,刚刚说的东郭书只是一个引子,宋阳真正想说的这才开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循环棋 各国崛起的时代,只有强者的声音c专属大国的金石之声才够格被世人铭记,而那些震天巨响背后小国寡民的悲鸣,那哀婉轻弱萦绕耳边的旋律,只适合化灰化尘,随风而去。 当然也有一种例外。 那就是当一个国家足够强,强到完全无畏其他强者之时,你或许又会对那些弱者突感兴趣,想知道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那些蝼蚁是如何苟延残喘的。你喜爱以圣人的姿态俯视他们,以神的角色主宰他们,用弱小的他们来烘托自己的强大。 无疑,之前的晋国就是这样的强者,哪怕如今内里混乱,仍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无人敢公然挑衅的强国;而许国,便是诸多蝼蚁中不起眼的一个小国。不过它太不起眼,以至于在其存在的时候,晋国从未关注过它。可是它的灭亡却引起了晋国的兴趣,它的灭亡成为了宋阳授课中生动的材料。许国也自然而然成为了妍姬无法忽略的国家。 “弱者覆灭的声音,是天地摧毁万物时世间破碎的声音,是滔天巨浪翻滚生灵湮灭的声音,是明明微弱如尘却直触人心最深处的声音,是所有声音背后真正的声音。” 这是宋阳告诉妍姬的话,言语中覆灭的弱者就是许国,而覆灭一事就不得不再次提到昭陵之盟。 这个曾被他国占领c忍辱负重c等待时机c不断反击c不断沦陷c受制楚国c多次迁徙的国家,这个想要站立却无法主宰自我命运的国家,在大国纷争的乱流中无可避免的卷入了召陵之盟的闹剧中。 可是,和其他国选择背离晋国不同,许国因为楚国的战败,且远离中原腹地太久,对大国间的局势并不清楚。在天下最动荡c最危机四伏的时候,国君许男斯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一心想要寻求晋国的庇佑,兴冲冲的搬离偏远的白羽,举国迁到容城——他和他的子民们做梦都想回到的中原地区。可悲的是他们梦到了回家,却没有梦到灭国。 两年前的春天,楚国被吴国击败,险些亡国。而另一边,周王姬匄的坚定支持者相继去世,不稳的局势让他琢磨这如何对逃到楚国避难的哥哥王子朝下手,一劳永逸,彻底阻止王子朝复辟。楚国的战败让姬匄看到了机会,趁楚国一片混乱之际,他派人进入楚国杀死了王子朝。 姬匄冒失的行为激怒了王子朝的党羽们,党羽中的主心骨——儋翩毫不犹豫站了出来要为王子朝报仇。儋翩看准了晋郑关系逐渐破裂,亲自找上门,提出了“只要郑国配合他们,从东进攻周室,便割让大片土地给郑国”的条件,郑国同意了。 在这场战争当中,从头到尾都没有许国的身影,可是战争开始之后,就在去年春天,郑国因为许国处在自己军队前进的方向,毫不犹豫出兵灭了这个刚刚搬回中原不久,毫无抵抗之力的小国。 不计后果贪功冒进的苦果c土地人口恩怨利益的纠缠c洞悉时局把握机会的重要c小国寡民丧失霸权的无助这一切都是妍姬在许国覆灭这堂课中了解到的。 宋阳看妍姬表情严肃,又问:“公子,致使许国灭亡的那场仗里,咱们晋国又做了什么呢?” 晋国么?多年来晋国一直将保护王室当做自己的职责,执政士鞅与周刘氏一族又关系匪浅,自然不会坐看天子受难。 那场战争中,郑国举兵进攻王畿,配合秘密潜入王畿作乱的儋翩,内外夹击,迫使周天子向晋国求助。收到求助后,晋国迅速联合鲁国救王。后来周天子逃到姑莸避难,儋翩以仪栗为据点继续进攻。今年二月,往日支持王子朝反水支持姬匄的尹氏再次反水,帮助儋翩作战。 今早兄长和我说了穷谷大败尹氏的好消息等等! 桥梁终于搭好,妍姬找到了自己之前漏掉的一环,总算把公子林和宋阳说的事情串在了一起。 上个月尹氏败了,郑国必然受创,就在那个时间里他们派人去了齐国;晋郑关系本来就已决裂,如今王胜也就是我晋国胜郑国败,双方关系更加恶劣。我偏偏那个时候在齐国,还被他人知晓了身份,且不说郑人会不会情急之下绑了我,单说齐人他们觊觎霸权已久,如今郑人示好,他们极有可能拿下我以示诚意 “竟是这样!”妍姬感到后怕,惊恐地抬起头。 宋阳终于舒展了眉头,揉揉眉心道:“看来公子想明白了。这就不是个安生的世道,公子入齐的这一个多月,除了客栈那波人外,二公子暗中替公子解决了田c梁c鲍还有不知来路的共七路人。穷谷消息传来我们第一时间发出了让公子速归的消息,可公子一路逍遥,全然不知老朽和二公子担心。若不是国内形势紧张,二公子早就亲自入齐去接公子回来了。” 妍姬羞愧难当,屈膝向宋阳行顿首之礼,懊悔道:“妍儿有错,让先生担忧了。”妍姬再拜:“妍儿学习懒散,枉顾先生教诲,有负先生栽培,请先生责罚。” 宋阳若有所思,微微点头道:“不日便是六月,公子要动身去离宫了,公子若真有所悟,在那之前好好将齐c吴c楚c鲁四国人c事c史研究清楚吧,至于其他国,等公子回来后再议。” 妍姬行礼道谢,宋阳扶她起身,笑道:“公子是嫌老朽活太长了,今日行礼之多不知要折老朽几年的阳寿呢。” 妍姬一窘,想要行礼又不好行礼,只做了个揖,目送宋阳离去。 三个丫头这才围上前来。仲喜c叔喜二人跪了太久,脚有点僵,妍姬打发他们下去歇着。采兰刚刚许多没有听懂,憋了一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妍姬也不多说,只命她带人去学宫搬竹简。趴在榻上,妍姬身心俱疲,这世道终究还是太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拜晏子 满月如璧,辉光耀眼,美丽夜色下霁月台中,两个身影对峙着。 “你是什么人?”妍姬手持铜剑,死死抵住黑衣人的背。刚刚发现使唤丫头们没了动静,她觉着不对劲藏了起来,果然看到有人持剑闯入直奔床榻而来。 轻松放倒巡逻守卫,又在未惊动采兰的情况下如此迅速c直接进到内房,功夫实在不简单。可惜啊,如此高手怎能忘记武者大忌,轻易将背部暴露给敌人呢。 “别乱动,本公子不保证不会伤到你,毕竟一个杀手的命太廉价,本公子很容易不小心的。” 那人哼了一声:“怎么,公子不记得我了么?”他不顾妍姬警告转过身来,盯着妍姬带有疑惑的双眼,道:“我都不知道公子妍还会使剑呢,不知剑法如何啊?” 妍姬心中一震,这声音,这眼睛黑衣人看准了时机,突然举剑,劈开妍姬的剑,不过三招便将剑架在了妍姬脖子上:“哎呀,看来不怎么样啊。” 距离拉近,妍姬认出了那双眼睛:“是你,竟然从齐国追到晋国,你果然是要取我性命呢。不过我很好奇你究竟是受命于齐人还是郑人呢” 黑衣人冷笑:“不管受命于谁都不重要,那日在客栈是我疏忽了,今日你就认命吧!” 长剑劈下,还是那把二尺半的铜剑,只是这次它真的是索命来了。 妍姬下意识闭上眼,剑光闪过,洒出一片鲜红。黑衣人开门悄然离开,妍姬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血液缓缓流出,门缝间吹进了风,妍姬的身体不那么疼了,因为寒冷比疼痛更甚。 等待死亡到来的恐惧越来越重。我就这么死了么?好不甘心,我才十五岁,还有好多事没有做。我不要死,不要,不要。 “不要!” 尖叫着从梦中惊醒,仲喜点亮陶豆,疾步走来:“公子又做噩梦了?” 是梦!妍姬细看自己的身体并未受伤,地上也是干净的,没有长剑也没有血迹。她大口喘气,是啊,是梦。别说使剑,自己从未碰过剑,怎么会在房里放剑呢。 她抓住仲喜的衣袖,道:“仲喜,我明日和采兰学剑好不好?” 仲喜满脸担忧,答一句“公子喜欢就好”,转身去拿水。 回宫那天妍姬是真吓着了,想起自己在齐国的漫不经心c在客栈的胆大妄为,想起神秘人深不可测的功力c复杂诡变的局势,打心眼儿里感到害怕。半个月来她老是做噩梦,梦到自己困在齐国回不来,梦到郑国的人捉住了她,梦到被刺杀。 她怕死,很怕死。如今的日子多好啊,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她不想死,更不想莫名其妙不知缘由的死。她从学宫搬回大量竹简,除了偶尔去见过太夫人和几位兄长外,其余时间都待在房里,以前所未有的状态潜心钻研着宋阳教她的东西。——她决心努力武装自己,绝不允许自己再发生陷入危险却毫不知情的事。 “啊,我真是睡糊涂了,卷宗还没看完呢,学什么剑啊。什么时辰了?” 仲喜递上水:“还不到卯时,公子再睡会儿吧。” 妍姬饮下,摇头:“不睡了,准备朝食吧,记得给云飞也准备一份。” 自从妍姬开始认真学习后,深觉洞悉各国人事史的重要性,学得不亦乐乎。当然这等好事自然要和他人分享了,几位兄长都是过关了的,她便打起了姬云飞和妹妹文姬的主意。可是鲁国公子将来了,文姬天天围着他转,妍姬就只能集中火力拉着姬云飞一块儿学了。 仲喜应下,叫醒叔喜伺候妍姬梳妆,吩咐亨人准备朝食,然后又去到采兰屋,叫采兰去请姬云飞。 说是“请”,倒不如说“抓”来得生动。 采兰不是个怕人的性子,除了妍姬,谁的话也不听,完全不把姬云飞当公子对待,见婢女们叫不醒姬云飞,过去一把就将他从床榻抓起来,让婢女为他更衣洗漱,然后也不管他乐不乐意,拎起就往霁月台赶。 姬云飞心里那叫一个苦,是我起不来吗?明明是阿姐睡不好,一天比一天醒得早。自己好歹是位公子,总是在睡梦中被个婢女抓起来,偏偏妍姬的人自己又动不得,只得整日叫唤,阿姐你好狠,我还是个孩子啊! “孩子怎么了,你不总说自己长大了,有能耐了么?怎么还在看吴国那几卷,来,换两卷看。”妍姬把自己前几日刚看完的鲁国竹简堆在姬云飞面前,敲敲他的脑袋,高兴地选了一堆竹简继续看。 你不也老看齐国那几卷嘛。姬云飞瘪嘴,顶着困意翻翻看看。 看到鲁国小司空孔丘的卷宗时,他突然来了精神:“阿姐,你说这孔丘特意带着南宫敬叔去洛邑向老子问礼,向苌弘问乐,我什么时候也能去见见他们呀?” 老子那时已是名扬天下,不过姬云飞更感兴趣的却是上大夫苌弘。苌弘博学多爱,知天文地理,精星象音律,是姬云飞最想成为的那类人。而问卷中记载的他和孔丘关于武乐c韶乐的探讨更是让他心生仰慕之情。 “武乐为周武王之乐名,韶乐为虞舜之乐名,若以二者之功业论,舜是继尧之后治理天下,武王伐纣以救万民,皆功昭日月,无分轩轾。然则就乐论乐,韶乐之声容宏盛,字义尽美;武乐之声容虽美,曲调节器却隐含晦涩,稍逊于韶乐。故尔武乐尽美而不尽善,唯韶乐可称尽善尽美矣!” 说得多好啊,以前先生问过这个问题,自己心中有感却不知该如何说,如今看苌弘之言,字字珠玑,道出了我心中的想法,要是能见到这样的人就真的太好了。 妍姬拿起竹简轻轻打了姬云飞一下:“你这小子,孔丘也是你叫的?人家学识渊博,你纵然不称他为孔子,也该叫一声先生。”见他模样惹人怜,又捏捏他的脸蛋,说:“你好好学,下次咱们需要去洛邑的时候,我和君兄说说,让他准你一同去,到时就能见他们了。” 云飞乐不可支,连声道谢,妍姬目光从他身上挪回了自己面前的竹简。素日听兄长们和子黔说没注意,简单看过资料也没发现,可这阵子静下心来多看几遍,世子驹c公子骜;燕姬c仲己;鲍氏c田氏——齐国,还真是有趣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木兰苑 日渐长,天愈热。丫头们从地窖里搬出冰块弄好了放在铜鉴里,摆满了霁月台。 宋阳嘴里不知咒骂着什么,急躁地从屋外进来,一向板着略显苍白的脸变得通红,显然是热着了。他挑着离冰鉴近的地方坐下,拿起一块冰丢进嘴里,满意地打了个哆嗦,看着云飞和妍姬道:“公子们今日很用功啊。” 这阵子因为郑国的事晋侯老找宋阳,他来霁月台的次数不算多,公子林也不怎么来,妍姬有问题没人问,还想着宋阳今日再不来就要派人去请了。 宋阳拿起云飞面前的竹简,扫了两眼,道:“鲁国啊,小公子觉得孔子如何呢?” 姬云飞本在兴头上,思绪翻滚,却被宋阳的突然出现吓着了,一时背心发凉脑袋发热不知说什么。听着宋阳噗擦噗擦嚼冰的声音,心里毛毛的,紧紧握住竹简,好不容易憋出几个字来:“孔子升了小司空,他日仕途不可限量。” 宋阳显然不太满意,嚼冰声音更大了,问:“那阳虎又如何呢?” 姬云飞揪着自己的发髻,稍微回过神来,答:“阳虎无权无势,平地而起,以家臣身份暂管季孙氏,成为鲁国第一权臣。不借家族之力达到如此地步,可见此人兼有雄心c手腕c魄力。他又提拔大批寒门子弟包括孔子辅佐自己,维持着鲁国的内政,足以看出他的治理之道。” 宋阳看着云飞的紧张样感觉更热了,擦擦额头的汗,递给云飞一块冰让他冷静一下,转头看向妍姬:“公子妍觉得呢?” 孔子虽是阳虎提拔的,但两人多有过节且政见并不合。阳虎虽然握着鲁国大权,却仍受制于三桓。妍姬试探道:“孔子贤能,奈何君主无能,家臣掌权,国家内乱,以孔子的性格怕是在鲁国待不长久。”见宋阳不反驳,妍姬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阳虎以季家家臣身份执政鲁国,是当之无愧的治国奇才。可如今把精力都放在防三桓反扑上面,国不齐心难以强大。阳虎毕竟没有家族之力,三桓根基深厚,若不能迅速将他们连根拔起,只怕阳虎会吃亏。” “说得好。”宋阳拍手,脸上有了些许笑意,眼角皱纹叠在一起,道:“公子天资聪慧,往日心不在此故不得其道。今日只凭竹简上几句话便能有如此见解,进步不小啊,按此发展,用不了多久兴许能和二公子一较高低啊。” 妍姬偷笑,这个宋先生变脸实在太快,自己说得不好马上举鉴,说得好吧竟笑得如此开心。不过在这方面和公子林一较高低,嗯,那估计还得很长一段时间才行呢。 宋阳又看向姬云飞:“小公子,记住老朽曾说过的,识人辨事不能分开,要把一个人和周边的人c事甚至史联系在一起来看。孔子之能有目共睹,可他为何如今才升上小司空?他是否满意?这个位子又能否坐安稳?阳虎之才毋庸置疑,但一人之力能否改天篡命,动摇世家根本?他的阴谋诡辩在国家对抗中又能否有用?这些都要考虑清楚啊。” 他拿过妍姬面前的竹简,笑着说:“公子妍这几天都在看齐国的资料,看来去趟齐国增添了不少兴趣,可有看出什么有趣的来?” 妍姬瞥到姬云飞担心的眼神,颇为自信,从竹简中抽出好几卷,一一展开道:“还真有。先生请看,云飞你也看,齐国如今的世子驹和公子骜是不是很像当年的公子纠和公子小白?” 宋阳细看,妍姬在竹简上做了不少标记。相伴长大c争夺之争c号钟 “我开始并未在意,只是那日听二哥提起号钟,刚好在竹简中看到,便留心了些。谁知竟发现齐侯前些年把号钟赏给了吕骜。再仔细翻看,吕驹c吕骜这两兄弟,小时关系极好,后来在各自母亲的影响下视对方为劲敌,现在二人各有功绩,都有可能成为下任齐侯。这情形恰像当年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两兄弟,最防备的兄弟c最亲密的仇敌。只是不知道他俩中谁是公子小白,谁又是公子纠了。” 姬云飞窜了窜:“这不明摆着,公子骜为弟,齐侯又把号钟赏了他,明显他就是公子小白啊。” 妍姬笑话他简单的逻辑,看向宋阳。宋阳绷起身子,紧着眉头,许久,道:“齐侯不止两个能干的儿子,不止两个能干又胸怀大志的儿子,乱,乱啊。” 妍姬捏紧衣裙:“先生,您觉得齐侯的其他儿子” “以公子妍之姿,该是看得很清楚的,又何必问老朽呢?” 妍姬明了。 宋阳来前,她本想问吕黔能否顺利归齐的事,可此刻宋阳什么都没说,她却有了答案。 云飞不明所以,还没开口问被宋阳一手拍在额头上:“刚刚怎么和小公子说的,不能只看一个人一件事,怎么能那么容易就下结论呢?这几天,这个c这个,都看完,我过两天再来考你。” 为什么都要打!我!头!姬云飞有口难言,有怒不敢发,只能认栽。等宋阳离去,愤愤抓起一大把冰块塞进嘴里,一顿猛嚼,叫道:“我真是太可怜了!”这小孩儿一门心思在可怜自己上,当然也就没发现旁边的妍姬神色异常了。 晚上回去时,姬云飞又是被采兰提回去的,他用过飧食后实在太困,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怎么叫也不肯醒。采兰提着姬云飞,故意颠得厉害,想把他弄醒让他自己走,可非但没成功,还费了不少劲,弄得自己气喘吁吁。 第二日,姬云飞死赖在床上不起来,等着采兰。——毕竟之前的脚伤还没好利索,在困意中行走和被人提着走,显然他选择后者。 日上三竿,姬云飞已是饥肠辘辘,但不知怎么了采兰还是不见踪影。实在饿得不行,他翻身起来,用过朝食赶去霁月台,却被告知妍姬受文姬之邀去熙枫阁了。 小姐姐不是日日粘着堂兄吗,怎么今日想起阿姐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世间仙 舞醉蝶之袅袅兮,揽芳菲于熙枫。 缤纷纷于蕙茝兮,娉婷婉乎椒桂。 九株醉蝶熙枫植于院落中心,四季不衰,挺立在奇花异草之间,轻盈如蝶c鲜艳胜枫c醉香十里c熙光满宫。建于小院之上熙枫阁由此得名。它是宫中最高楼。行至宫城最西处,倚着刻有凤鸟纹的扶栏连登三层,穿过细窄弯长的九曲回廊,再攀三层方能登上这座朱紫色调的飞檐小楼。 妍姬很喜欢这里,向外看能俯瞰整座宫城,向内看小院花木繁茂,醉蝶熙枫美得动人,风吹过,摆动的红叶片片都在撩拨她的心。 “妍儿。”“阿姐。” 两个声音差不多同时响起,妍姬应声望去,文姬穿着藕粉色上衣c浅灰色下裳,款款而来。藕粉柔美,亮而不媚,灰色简约,细而不俗。身旁是鲁国公子将,蓝灰色长衫,温和沉稳。他随使者来晋快七日了,前几日便说要见妍姬。算起来,晋c鲁本是同宗,妍姬还有叫姬将一声堂兄,当然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只剩下同姓的那种。 妍姬跪坐着,并未起身,见这两人不慌不忙上来,噘着嘴道:“我明明是被约的那个,却在这里等了大半天,命格也太不好了。” 文姬坐到她身边,笑容可掬:“阿姐别生气嘛,蒋哥哥今日进宫晚了些,我在路上已经骂过他了。” 姬将坐下,忙赔不是:“就是就是,都是我的不是,妍儿莫怪。” 妍姬叹气:“哎,这场景和往年简直一模一样。” 自三年前这两人订了亲,姬将每年这时候都要跟着使者来新绛待几天,见见晋国这些“亲戚”们。然后他们每次约人见面都会因各种理由来迟,有时是姬将这样了,有时是姬将那样了,总之都是姬将的错,虽然大家都知道真正原因是文姬在路上和姬将嬉闹耽搁了时间。 妍姬扬起手把文姬推开:“你啊,还是坐过去吧,看堂哥那样子,再不过去他就过来了。” 妍姬一般都是叫“将哥”的,可文姬在场是她就故意叫“堂哥”。这时期同姓通婚虽然没以前限制的严格了,但晋国毕竟是大国,同姓通婚大家还是有所非议的。 谁让你们俩这么浓情蜜意无视他人呢,偏要恶心你们一下。 无奈文姬对此满不在意,借力一下坐到姬将身边,抬头四目相对,道不尽的情意绵绵。 妍姬纵是再喜欢这里,此刻也不想继续呆下去了。更甚者,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去c打个底洞钻进去c戳瞎双眼看不见c堵上耳朵听不见,总之只要能过滤掉面前这对男女就行,眼前这爱意浓浓的样子她真心受不了了。 救命啊,云飞你还没收到我的求救信号吗,怎么还没来呢,快来救阿姐啊! “我就知道小姐姐和将兄是黏在一起分不开的,将兄,你来这么多天我可是一面都没见着啊。”云飞打趣的声音如救命稻草从天而降,妍姬欣喜望去,只见采兰一脸的生无可恋,背着满面得意的姬云飞上楼来。 姬云飞之前的脚伤其实没有好完全,虽然自己上楼也是可以的,但想到这段日子采兰故意整他的事,便以公子的身份和在他国贵客面前不能失了体面之由命令采兰背他上来。 姬将来晋这几日几位公子都见了,唯独忘了这个小公子,赶紧起身开心地把他拉到身前,比了比,道:“好小子,长高了不少啊。”又拍拍他的胸脯,满意道:“身板不错呀。” 云飞昂起下巴:“这一年我天天骑马射箭,自然身强体壮了,不像有的人日日翘首盼郎归,盼得人都瘦了。”他和妍姬一样,饱受文姬二人“甜蜜之苦”,自然是抓住一切机会打趣他们。 文姬知道云飞在说她,也不害羞,伸手拉着姬将坐下,搂住道:“阿姐我盼郎归也盼到了,我强壮的阿弟快些坐下吧,你那么高,阿姐仰得脖子都疼了。” 云飞见文姬这般模样,想起前段日子闲着没事去找她闲聊,可自家小姐姐却只顾着姬将不理他,心里不平衡道:“哎,有了郎君就不要弟弟了,小姐姐你天天陪着他就不腻得慌?” 文姬头也不抬,仍旧看着姬将:“将哥哥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当然要天天陪着他了,只有嫌日子少的,哪里会腻呢。” 姬将力挺文姬:“云飞你个男孩子说话怎么酸里酸气的,我在这宫里穿行多有不便,文儿陪我可是太夫人亲自安排的,她照做而已,你要是有意见自己去和太夫人提。” 妍姬不开腔,一副看大戏的样子,这三个人凑一堆,最好玩了! 自家小姐姐和未婚夫联手对付未满十岁的孩子,姬云飞怎会服气:“谁酸了?”他看着这两人,灵机一动,故作成熟道:“小姐姐,你还没嫁过去呢,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姬将一听,反手搂住文姬:“云飞你胡说,文儿什么都没做,拉拉扯扯的是我。” 噗哈哈,妍姬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云飞不依不饶:“你也不行,没成亲之前见面都是不对的。” 文姬懒得和云飞做口舌之争,抓住姬将:“小孩子胡闹就喜欢有人陪着一起闹,将哥哥别理他,看他一个人能闹出个什么来。” 姬云飞无可奈何,坐在妍姬身边,扯起嗓子:“阿姐,你看他们两个!” 文姬c姬将相视而笑,妍姬分开一个橙子,剥好塞进云飞嘴里:“你啊,他俩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再忍忍啊,等明年文儿嫁过去,咱们就看不见了,让他们在鲁宫里爱怎样怎样。” 文姬眼如新月,语气娇嗔:“谁说我要明年嫁了,我还想再陪你们两年呢。” 姬将握住文姬的手,双目含情:“不说好了最迟明年吗,不能反悔啊。” “啊,你们”姬云飞忍无可忍。看着妍姬事不关己的样子更是气愤。阿姐,你想置身事外,才没那么容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离魂香 每次姬将等四人聚在一起,妍姬都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任凭他们三人闹腾。可这次姬云飞铁了心要把妍姬扯进来。 他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道:“小姐姐c将哥,我知道你们是不会心疼我的,但是你们不能不照顾阿姐的感受呀。” 啊?我什么时候不心疼你了?关妍儿什么事?这小子提我干什么?三人一脸迷茫。 姬云飞蹭到妍姬身旁,瘪起嘴道:“阿姐这么大了还没许人家,你们就别刺激她了。” 嘣!妍姬一个脑瓜镚儿毫不留情砸在姬云飞头上:“本公子挺好的,你小子少操心。” 姬云飞打定主意拉妍姬下水,道:“阿姐,那日你和兄长的话我都听见了。赵伯鲁弃你不顾另娶他人,你都十五了婚事还没着落,怎么会不难过呢?” 他本来只想开玩笑,可都说到这里了,突然认真起来。自己的阿姐虽然优秀,但在模样上和文姬一比就逊色了,何况眼角还有伤,就是和晋侯的妻妾们比也不算上乘。文姬婚事早早定下,妍姬却没找落,听说本是妍姬的夫婿还另娶他人 呸,死小子,脑子里装的啥呢? 晋侯c赵家甚至韩家都曾有过让妍姬嫁给赵伯鲁的心思,奈何她自己不愿意,一方面自己对赵伯鲁毫无感情,另一方面妍姬没有告诉他人,是因为母亲顷夫人和赵成那段理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不知如何评断那段感情,总之他们的辈分妍姬不想乱,算是对那段感情的一种尊重。 嘣!又是一个脑瓜崩。姬云飞跳起来,一边喊着妍姬嫁不出去自己将来养她,一边躲避妍姬的“追杀”,没能注意到采兰一脸的杀气,也没注意到一旁的文姬脸上收住了笑容。 姬将感到文姬握自己的手不自觉颤了一下,看她苍白的脸,立马明白她在想什么。拦住妍姬,踢了云飞屁股一脚,道:“你个小毛头,连我都知道赵伯鲁娶妻是妍儿做的媒呢,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这儿瞎说什么。妍儿才德俱佳,要真想嫁人求亲的人怕是整个新绛城都装不下,再说她的婚事晋侯c韩家都会上心,妍儿自己又是个有主意的,你个小屁孩儿就别瞎搀和了。” “真的假的?”姬云飞半信半疑。他在宫里见多了美人,小姐姐文姬模样更是顶尖的,都说女人活靠一张皮,所以云飞还真以为妍姬嫁不出去,刚刚说将来养她也是真心的。 还未反应过来,姬将突然说要和云飞出去逛逛。可怜云飞的脚伤,在姬将眼里完全不值得上心,被拉着飞快冲下楼梯,疼得他怨气横生。 是,我说错了话,可将哥你这是要救我还是害我啊,这么不顾我的腿,我还不如被阿姐打骂呢。 婢女们守在楼梯口,熙枫阁中只剩妍姬姐妹二人。她这会子才发现文姬不对劲,这样一个标致美人的脸上嘴角下垂,眉头全都皱在了一起。 她用手撑开文姬的眉头:“果然将哥最懂你,我和云飞闹着竟没发现,怎么不高兴了,还真怕我嫁不出去啊。” 文姬笑不出来,痴痴看着妍姬左眼角的伤痕。 自己是晋宫公认的美人,但不是从小,而是在十一岁以后,毕竟那之前的孩子太过稚嫩,不适合以美丑论断。 在很小的时候,大家都说阿姐的母亲顷夫人天资绝色,阿姐长大必然也是倾国倾城。自己的母亲虽美,可怎能和美艳一时的绝代夫人比呢,而自己又怎能比得过阿姐呢? 同样尊贵的身份c同样需要被呵护的年华,为什么她在宫里所有人的注目关怀下长大,而自己永远只是陪衬品?为什么她生来就可以拥有超脱常人的美貌,而我没有? 不甘心c不乐意,嫉妒心肆虐,心里有一个念头在嘶喊:毁了她,没有她,没有那张脸,一切就好了。 石头是一件神奇的武器,平日里没有人会注意,禁止携带武器的后庭有着各式各样的石头。但这件武器确是可怕的,它可以伤人也可以杀人。 凹凸不平的石头可以造成奇特的伤痕,那个午后,我用这样的石头狠狠砸向了阿姐的脸。 记不清当时的感受是怎样了,只记得那块比人头还大的石头砸下,鲜血飞溅,阿姐因疼痛惊醒,蜷缩着哭泣;自己听着那刺耳的哭声蹲在墙角不住地战栗;焦急的宫人c惶恐的医师c愤怒的父亲九年了那场景还历历在目。 阿姐养伤闭门不出的日子,自己被父亲关了禁闭,我第一次明白可悲这个词的意思。我不是可悲自己被关了起来,而是可悲在见不到阿姐那段日子里才发现自己多爱她,后怕如果自己失手伤了阿姐性命怎么办,阿姐不原谅自己以后又怎么办?更可悲的如此可恶的自己什么都无法替阿姐做,反是她好转起来后为自己求情,解除了禁闭,还让自己重新被大家接受。而最可悲的莫过于长大的阿姐并没有绝美容颜,她不太像顷夫人,却像极了父亲,带有几分英气;而自己现在却被宫人们称为“晋宫第一美人”。 医生们想尽办法,治好了阿姐脸上的伤,但留下眼角的伤痕一直没有淡去,时刻提醒着我,自己这副美丽皮囊下是一个多么丑陋的人。 阿姐,你知道我现在多恨自己这张脸吗,要是我真的很丑就好了,起码还可以有嫉妒你的理由 文姬眼眶泛红,妍姬拿手戳着她的脸颊:“你又来了。”她指着自己眼角的伤痕,俏皮道:“有那么吓人吗?明明好了呀,你仔细看只有一个小小的疤,不吓人的,别怕啊。” 文姬扑进妍姬怀里:“阿姐,对不起。” 妍姬微笑:“行了,每次都这样,随便提个什么事你都能想到那件事上去,阿姐试着努把力啊,找个比将哥还俊的郎君,免得你老觉得有这么个疤阿姐就活不好了。” 文姬哭得更厉害了:“那你可真的努力,比将哥好看的人可没几个的。” 妍姬轻轻敲了文姬的头:“你呀,就知道把姬将当心头宝!” 文姬哭声渐渐小了,幸好你好起来了,幸好你还愿做我的阿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思乡情 当妍姬在晋宫里奋发读书时,齐宫大殿,中卿梁明进言,提议迎公子黔回齐,引起轩然大波。 大司马田乞首先抗议:“五年之约未到,此时接人回齐岂不是白费了当年安抚晋国的心思。” “时不同情况亦有所异,晋国如日西垂而我齐国日渐兴盛,恰逢诸侯视情况择主而依之时,此刻迎公子黔入齐,不仅晋国无法拒绝,更能彰显我齐国之盛,让诸侯们尽早做出正确抉择。” 双方争执不下,世子驹要发言之时晏婴给予颜色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果然沉默良久的鲍氏突然开口主张迎公子黔入齐,景公打断他们,询问晏婴等人看法,晏婴持赞成态度,上卿国夏c高张中立言明一切由齐侯做主。就这样几家大臣中,只有田家反对,景公顺理成章地下了计划质子归齐的命令。 再回到晋国,暮夏时节,妍姬前往离宫祭拜顷夫人。 离宫也叫铜鞮宫,平公时期所建,位在新绛以东的侯马,当年顷夫人就是在这里诞下妍姬。现在虽然无世家之人在此居住,但因为妍姬每年夏天都要回来,所以还留有宫人照看并按时请工匠修缮,建成多年还如当初那般富丽堂皇。 铜鞮宫三面环水,来人要先绕道北面才能经官道到达。上军将赵鞅与其子赵伯鲁亲自带领护送队伍,五辆公家大马车c七八辆战车并行,车后还跟着十几个奴隶,浩浩荡荡前进在宽敞的北方大道上。 按照亲疏,妍姬的护送队伍本该由韩家负责,只是铜鞮宫对赵家意义非凡——在这宫城之下,埋着赵鞅之父赵成的尸骨——因此晋侯特许赵家军护送。 前方三十几个宫人守在城门唱着歌谣迎接。 宫数里兮日落,水广素兮涛扬。江泠泠兮烟暮暮,萍摇摇兮花簇。 风卷云兮微明,碧柳秀兮垂波。凝幽香于南境兮,溯白河乎群狄。 佳人妧兮醉绮席,玄衣舞兮艳铜鞮。 丙午日黄昏,历时近两天,妍姬一行人终于安全送达铜鞮宫。 下了马车,妍姬进屋换上葛布单衣,外面随意搭了件柳黄套衣,和赵家人一起用飧食,夜里又屏退旁人,悄悄去了后山。 月盈星明,公子黔独坐山头,素衣拂动,手握陶埙,哀婉之音声声不绝。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古朴浑厚的埙声中,妍姬慢下脚步,追寻着曲调中子黔的情绪,然后拿出篪轻轻附和,把低沉沧桑c醇厚柔润的声音彻底融入夜色。 曲罢,公子黔起身,眼神温柔望着妍姬,几月未见,思念比他自己想得要浓。 空气有那么一刻的凝滞,公子黔定下神c别过头问:“入齐一趟,感受如何?” 妍姬略过刚刚的尴尬气氛,答:“除了晋国,那就是我去过最好的地方了。” 除了晋国,你也只去过齐国了。公子黔心想。他又问:“我家兄长棋艺不错吧。” 像是被人用刀扎了心窝,妍姬瞬间想起“四劫循环”当时的紧张,差点用光所有子,那样一局棋所耗费的心力至今还让她胆战心惊。她睁大眼睛c盯着吕黔以掩饰自己的心虚,避重就轻道:“你该提醒我的,世子驹样貌那般好,我都走神了,第一局输得可难看了。” 公子黔当然明白妍姬这是吃瘪了,得意道:“我家兄长棋艺高超,你就是不走神照样讨不了好。”见她发窘的样子,接着笑话道,“你见着兄长就这样,见到君父可怎么办?” 景公之貌妍姬略有耳闻,据说当年觐见景公的官员曾当场看呆,差点惹来杀身之祸。不过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嘛她不以为然道:“再好的皮囊也敌不过时光荏苒,齐侯这把年纪还能看么?” 公子黔扬起嘴角。世子驹已是人中龙凤,可和景公比仍显逊色。自己几个兄弟的模样都因和景公几分相似而出彩,但没有一个人及得上他。此外,岁月在景公脸上似乎异常地慢,单凭外貌根本无法判断景公的年龄,而且随着年月的增加,景公风姿愈加成熟,就是他们几个公子也好生嫉妒。 吕黔自信满满,也就不计较妍姬对景公的无礼,笑答:“你见了就知道了。” 随便呢,反正他在齐宫也没机会见着。妍姬收起篪,倚在公子黔肩头。 清风几许,珠兰馥郁的香气袭来,甜甜的,醉醉的。埙吟篪和,对月当歌,这样的日子多好啊,可惜 妍姬有些惆怅,犹疑道:“子黔,你快回去了吧。” 公子黔嘴角抽搐。之前的刺杀没能瞒住妍姬,见了兄长她定会提起自己,以兄长的性格拼了命也会设法接我回去。果然前日齐国有密信传来,让我静待回去的时机。 他拍拍妍姬后背,傻丫头,这不都是因为你吗? 不知怎的妍姬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吕黔的样子。那时妍姬刚祭拜完母亲,看到了身着麻衣,面带污渍,受宫人暴打的吕黔。棍棒交加吕黔依旧神色骄傲,毫不怯懦,那样子让她想起了长辈们说的赵成的故事。一时的恻隐之心妍姬出面护他,后来得知他竟是齐国公子,然后有了彼此这四年的陪伴。 妍姬换了语气,柔声问:“子黔,你说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没有晋国c没有齐国,没有战争c没有纷乱,我们都是一个国家的子民,我们有的只是和平和安宁?” 会有那一天吗?公子黔也说不上来。他曾经想过在战场上勇往直前c帮助景公一统天下,可大业未成,便被景公作为弃子送入了晋国,这样的世道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又怎么预知天下的走向呢? 公子黔苦笑,故意岔开话题:“说要去木兰园见婍姒的,采兰可见着她身边的吕离了?” 妍姬点头:“我还担心她会有所察觉,木兰园一趟遇见,她却是完全没认出来。看来报仇这档子事,算是彻底结了。” 当年救下采兰,听她说自己的故事,妍姬和吕黔便明了采兰未认出的那个仇人是齐国公子离。一个女子背负着仇恨坚守多年,其中艰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麻衣之徒妄想向世族公子复仇,希望之渺茫c将要付出的代价更是难以估量的。 可是这样的艰辛妍姬懂,所以她希望采兰挥别过去,重新开始。 她很小就没了母亲,虽然大家很少向她透露母亲的死因,可在各种蛛丝马迹中妍姬知道了一切。她恨着逼死顷夫人的楚国,想了多种复仇的法子,又被自己一一否掉。她在这样的痛苦煎熬中过了两年,直到遇见公子黔。 吕黔告诉她“凡能咬牙撑住的都是过去,之后期盼的才是将来”,往日如斯,逝者已矣,妍姬从那时明白了放下。 碧绿的铜鞮水潺潺奔流,其间白沙如雪,烟波胜幕。妍姬闭上眼,大口吸着潮湿的带有珠兰醉香的空气。公子黔看看她,再次吹起了埙。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 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庚子日 祭拜结束,不过两日,妍姬动身回新绛。几个月的车马劳顿,让她发誓以后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因为公子黔归期不定,妍姬没带他一起回去,在这相识也在这分离,挺好的。只是此举引起了赵鞅的怀疑,回了新绛后,他立马去见了晋侯。 熠明台中,赵鞅上报吕黔留在离宫的事,怀疑齐国将有所作为;同一天,中军佐荀跞报郑国再派人入齐,恐郑齐联盟即将结成;上军佐荀寅报近日齐国小支部队屡在鲁国西面边境作乱,似乎在试探什么;下军将韩不信报穷谷郑人突增援兵,战事再度进入僵持状态,推测可能和齐国有所关联。晋宫气氛瞬间凝重起来,晋侯在第一时间召来宋阳c公子林连同六卿一起商议。议后,晋侯决定派大夫籍秦增兵姑莸保护周天子c赵鞅之子赵伯鲁出使鲁国面见鲁侯,并命公子林负责打探齐国情况c士鞅主持戒严新绛城。 妍姬能见到宋阳的次数更少了,叔喜也变得沉静下来,因为公子林最近也不来霁月台了。文姬自姬将离开后回归了正常生活,和姬云飞一块儿常来找妍姬,读书c骑马c射箭成了姐弟三人每日的活动。 妍姬再次见到公子林的时候已是仲秋。秋风起,吹来了齐侯c郑伯在咸地结盟的消息,宣告晋国彻底失去郑国,同时也送来了晋侯的老朋友——晏婴。 叔喜领着公子林进屋,还未坐下,他便拉着妍姬道:“吕黔要回去了。” “哦,终于要回去了么,我还以为会更早一点呢。” 公子林言语强硬道:“庚子对弈时候你跟世子驹说了吕黔的事对不对,你不带他回来就是知道他马上要回去了是不是?” 不过他并未给妍姬回答的机会,抓着妍姬的手更用力了:“我看你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他齐国世族家事你一个晋国公子插手干什么,为了保他让晋国颜面丧尽你真是疯了。”公子林知道妍姬去庚子对弈必然会遇上世子驹的,以为她为了自身安危不会乱来,乖乖下完棋就走,谁知道她为了吕黔竟然这般糊涂。 “不然让子黔在这儿等死吗?”妍姬甩开公子林的手,“颜面这种东西,早在召陵会盟的时候被士鞅老儿丢光了。六卿强大,君侯式微,就算没有这档子事晋国也不是以前的晋国了!该来的总会来,我只不过顺手救人一命罢了,有什么错?” 争吵之中,宋阳也到了:“公子林怎么在这儿?晋侯让公子前去会见晏子,正找着呢,快去吧。” 叔喜会意,赶紧请公子林离开。 宋阳刚刚在外面把两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走到妍姬素日读书的地方,拿起竹简问道:“晋国內况堪忧,公子可知老朽为何一直呆在这里不另寻出路?” “先生忠厚,不忍母国遭难,百姓受苦,愿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老朽曾有位列六卿的机会,可如今作为诸公先生c君上谋士,并无官位在身,公子又做何解?” “先生清高,世俗之位难入眼中且做事不图回报。” “再问公子,老朽多年所授究竟为何物?” “这这,各国人事史,教人识人辨物。” 宋阳转过身,声音前所未有的厚重:“自平公起,老朽受四代晋侯赏识重用,君恩似海,在这后庭之中授业于各位公子,只想教你们一件事——活着,在这乱世之后好好地活着。而老朽这些年在这宫中为晋侯效忠也只为一件事——维持一个让人活得下去的国家。每代晋侯都希望自己的子民在晋国国土上活得安乐自在,老朽希望帮助晋侯达成心愿。这些年六卿乱晋,君上有心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完全解决,只能尽力牵制。老朽一直居于官场之外是为了以局外人的身份将局面看得更清,如此才能更好地为君上出主意。”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接着说:“公子想救公子黔有很多种方法,却因为关心乱了阵脚,选择最不值当的一种。不仅忘记局外人看得更清的道理,直接置身其间,还把母国牵扯在内。凭着这样不成熟的行为,公子觉得自己具备在这乱世独自活下去的能力了吗?” 妍姬不傻,明白宋阳的用心。其实入齐之前她就知道自己的做法有欠妥当,只是没时间多做筹划加上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才选择了世子驹这条路。 宋阳点到为止也就不再说了,告别妍姬,也去了晋侯宴请晏婴的地方。 后来的事发展的很理所当然,士鞅亲自带着晏婴去铜鞮宫迎接公子黔,而后队伍路过新绛并未进城,大队人马一路快行赶回齐国。 吕黔离开齐国的时候正是夏天,绿树成荫,万物繁茂,如今秋天回国,在外共度过四年零一个季度。到临淄之时天已经偏冷了,一行人守在城门口等待着他的归来。 “六弟!”世子驹跳上吕黔的马车,二人面貌虽然都有些许改变,可兄弟情深如旧,紧紧相拥。“大哥等你好久了,终于,终于等到了。” “多谢兄长,若不然子黔怕是回不来的。” 晏婴知道会有这一幕,前一天便轻装简行先行进了城,这日在宫门口等着公子黔一同进宫。 宴席上乐师奏起小雅之音,兼有宫人先执长柄饰五彩丝绸的舞具后执旄牛尾而舞。凭着以往印象c自身的敏锐和世子驹的指点,举杯交箸之间,公子黔已完全掌握了田家属于仲己党c拥护公子离,鲍氏是燕夫人的人,梁c国c高三家死忠景公的信息和其他一些重要信息。 “和郑国联盟后,田乞这阵子正在撺掇君父攻打鲁国,他的长子田开前几天悄悄离开临淄,来人回报应该是去卫国了。田开若能说服卫侯支持我齐,君父很可能会同意攻打鲁国的事。” “鲁国乃周之最亲c周礼所在,姬姓宗邦c诸侯望国,现虽为积弱之国,和几大强国比起来主盟不强,地势不大,但在小国中威望极高。我在晋国的时候,亲眼看见晋侯对鲁侯的尊敬,连晋国都赶着与鲁国交好,咱们怎能轻易攻打鲁国呢?” “正是因为晋鲁友好君父才有此心思,想要彻底打败晋国,必须先打散他们的结盟,可这么多年晋鲁的关系不是那么容易破坏的,所以田乞提出攻打鲁国君父才没立马否决。诶,田乞过来了,旁边那个是他的次子,大夫田常,面善心伪的好手,注意点。” 交际半晚,歌舞散去,宴席总算结束。 公子予刚刚碍于礼制坐在席上少有走动,除了开始吕黔一一敬酒打了个照面外,只能远远望着世子驹陪吕黔和各位大臣交谈。此刻终于能够自由活动,连着喊“子黔”向他奔去。 又是一个狠狠地拥抱,分开之后公子黔惊讶地问:“子予,你的腿?” “没事,还在呢。” 看公子予云淡风轻的样子,世子驹心痛不已:“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他。” “哎呀行了,子黔回来是大事,管我这废腿干嘛啊!我憋了一肚子话,母亲也还在宫里眼巴巴等着子黔,走,咱边走边说。” 时隔四年,兄弟三人再次并行走在齐宫中,夜色如水,恰似一个画框,框出了一幅和谐美好动人的画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世子驹 秋天是生命力消逝最快的季节,大风起,沙尘纷飞,黄叶飘零,临淄城一片萧索。 晏婴躺在床头拨弄竹简打发时间,这个秋天对他来说并不好过。一把年纪还出使晋国劳累近两月不说,往返齐晋之间还染上了风寒,吃了药也不见好转,在朝上和田无宇针锋相对更是耗掉半数心力,晕倒在了回家的路上。景公担心,特令晏婴在家休养,也亲自来探望了几次。 为相多年,他清廉如一,晏相府和其他官员府邸比起来不大,木门简房,他的屋子里多来几个人就站不下了。于是这日,公子黔兄弟三人提前打探好,知道今日府里没其他人才上门拜访。 “医师说只是风寒而已,君上和各位大臣却不放心,如今世子和两位公子也来了,老臣倒觉着不像是风寒,而是大限快到了。” 世子驹作揖笑道:“这话是在怪我们了。本知道这几天晏府进进出出不少人扰了晏子休息,该过段日子来的。只是我们兄弟三人幼时皆受教于您,知道晏子有恙不亲自前来看望实在过意不去,现在也见到了,我们马上就走。” 晏婴本是半躺着,这下子立身坐起来,道:“嘴上说着走,三个人却安坐在席,等着老臣挽留啊。好了,这府里没耳朵,和老臣说说有什么事吧。” 几人相视而笑,而后世子驹道:“田开回来了。” 晏婴叹了口气:“昨日高张来府已经告诉老臣了。攻打鲁国的事君上本未下决心,可如今有了卫国的支持,这仗便是非打不可了,老臣也没有办法。” “君父连晏子的话都不听了吗?” “君君c臣臣c父父c子子,当年孔丘在大殿之言世子忘了吗?我是君上的臣子,该说的话肯定会说,可是君上是否采纳是君上的决定,不是旁人可以做主的。” “贤人受宠而慎,愚者得宠而骄。明君赏谏臣,昏君惩之。古之君王,建德政而纳百姓之言,命乐师诵读箴言,百官献诗讽谏而不受蒙蔽,纳商旅之言于市井,辨吉凶于歌谣,考察百官于朝上,询问毁誉于道旁,以纠不正,这一切用以提高警惕。明君最痛恨的就是骄傲。”——当年晋国范氏家训名扬九州,世子驹跟随晏婴也学习过。 晏婴身为三朝元老,谦虚谨慎以君上为先的品性深入骨髓。屡谏于朝凭的是聪颖机智c能言善辩,如今攻打鲁国之事虽与道义不符,深挖其里于齐国也是有益的,定不会轻易逆齐侯意。 可是他们心中存着一丝侥幸,万一晏子怜惜周礼之国呢?如今这最后一丝侥幸被晏婴用周礼之国孔丘之言所灭,世子驹难再强求,只好换了话题。随意攀谈半日后,兄弟三人离开,刚进宫,世子驹c公子黔便被宣去雪宫台。 雪宫台中君臣内议,景公如往日般叫来了世子驹,上卿国夏c高张,大司马田无宇和中卿鲍平c梁明,而唤来了公子黔则是为了表彰质子为齐做出的贡献,同时塑造自己贤君慈父的形象。殿内各人都知道今日在此所为何事,神态各异,等着景公发话。 景公在众人脸上扫过一圈,望着田无宇,问道:“姑莸那边,艾孔准备得如何了?” “回君上,一切正按计划进行。” 景公满意的点头。之前派艾孔带兵前往时,他曾下达命令,一是要求每战都在晋郑两军折损后出手,尽力减小自我伤亡,二是在恰当的时候兵败迫使郑国放弃已夺得的城池。 当初秘密增兵穷谷只是为了向郑国表达诚意,并非真对周天子有所图谋。如今齐郑联盟已成,郑国又公然反叛晋国,往后只能牢牢依附齐国,他怎会允许郑国在这战中夺得土地c扩大疆域呢?自天子出逃以来,诸侯各国蠢蠢欲动,是时候让天子还朝c平息各国躁动了。 “卫国那边呢?” “回君上,北宫结已经在路上了。” “好啊,好!” 景公大喜,不久艾孔就会战败,在晋国把注意力放在姑莸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时,齐国蛰伏在鲁国西边的部队就会全力攻鲁,纵然晋国反应过来,军队也会遭到卫国的阻击,这个时间足以拿下鲁国了。失去鲁国这个盟友,晋国还能死撑多久呢? 他兴奋地同众人商量攻打鲁国的事情,世子驹c公子黔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但还是竭力表示反对,可惜由于田无宇更重要的是景公的坚持,他们很快失去了发言权,殿内得出了出兵的结论。 “众卿觉得谁适合领兵呢?” 田无宇答:“臣为大司马,愿领兵前往。”国夏c高张跟着亦表示愿意。 景公看看他们,又把目光落在了公子黔身上。这段日子因为公子黔的归来,芮姬重新布置了宫殿,也脱下素服穿上了颜色艳丽款式新颖的华服,她亲自跑到宸极台向景公柔声示好,二人破镜重圆。芮姬常提起公子黔,景公心中也有愧意,如今看着他,想起他往日征战四方c英姿飒爽的模样,心中升起怜爱之意,点他为将, 公子黔并不赞成出兵,怎会答应?直言谢绝道:“君父,儿臣远离战场已久,此番领兵伐鲁恐难以胜任。” 景公并不坚持,最后点了上卿国夏领兵。 从雪宫台出来,田无宇对公子黔c世子驹冷嘲热讽一番才离去,兄弟二人愤懑不已。 “兄长。”公子黔刚刚有些没明白的地方,向世子驹询问道:“艾孔和卫国的事我都知道,可北宫结又是怎么回事?” “你在晋宫里不知道也正常。北宫氏自平乱有功被卫侯重用后,势力越来越大,这几年卫侯已经控制不了了。之前田开入卫,就是去找卫侯,以助他灭掉北宫氏为条件交换其在我国伐鲁时出兵阻击晋国援兵。” 世子驹看他仍有不解,继续解释:“如今北宫氏的家族长北宫结是卫国的执卫行人,出使一事自然由他负责。待他入齐后,君父就会把他抓起来,借口侵卫,卫侯便顺着把责任推给北宫结,趁机打压削弱北宫氏的势力,之后再与我齐国结盟让咱们退兵。” 既解决了北宫氏又能不让其他大臣起疑,同时还加强了与齐国的关系,这样的事情卫侯怎会不愿意?公子黔感叹能成为一国之君的人,做事果然比常人看得更远,淡淡道:“君父是真想打这一仗啊。” 二人都感到一阵沉重,踩在落叶上,咯吱咯吱声音更响了。公子黔突然想到以往和妍姬一起踩落叶的时光,那样的日子脚步是多么轻快啊。他还想起那个夜晚妍姬清润的声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没有战争c没有纷乱,有的只是和平和安宁。” 他扭过头,声音很小,问道:“兄长,你说这仗会打多久呢?” 一届战神问出这样的话,世子驹有些讶异又有些悲伤。摇着头道:“谁知道呢,说不定就这样一直打呢。” 谁知道呢?公子黔向前踢出一脚,地上的黄叶飞起好几片,像极了和妍姬踢着落叶玩乐的样子。妍姬,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喜与愁 十一月末,晋齐两宫先后得到消息,丙戌日,周天子姬匄已在单刘二氏以及籍秦的护送下从姑莸返回都城。 景公大怒,虽然让天子还朝本在他计划当中,可过程却与他想的不一致。艾孔是被籍秦带去的部队硬生生打败的,伤亡惨重,更可气的是籍秦带了那么大一支部队,从新绛赶到姑莸,沿线官兵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而鲁国那边战事也没他想的顺利,几战虽没什么伤亡,可是部队原地不动,一座城池也没拿下。开春,情况仍无好转,景公耐心耗尽,下令高张增兵鲁国,就这样齐国两位上卿国夏c高张同时出现在鲁国西边国界,七日连破四城,鲁侯不得不向晋求援。 面对老盟友的求援,晋侯拿出了十二分诚意,六卿中三卿出动,中军将士鞅c上军将赵鞅和上军佐荀寅亲自率军前去。千里驹c万乘军,在声势浩大的晋军打击下,景公不得不承认还未到挑衅晋国的最佳时候,下令撤兵。秋冬交替,齐军就像是空中飘浮的羽毛,悄悄地随风而去。 “两位公子,君上急宣公子林去大殿。”叔喜急着跑进来,打断了正在教学剑术的兄妹二人。自公子林知道妍姬噩梦不断又有学剑的心思后,得了空便会来陪她练习一会儿。 “既是急宣,兄长快去吧。” 妍姬目送公子林离去,待到晚上知道了晋侯急召公子林的缘由。 “重伤,有多重?” “怕是撑不过去了。” 妍姬一阵脚软,千万兵卒都好好的,主将怎会被暗算伤重呢?这个时候士鞅要是死了,他国必然趁虚而入。虽然一直痛恨士鞅,可妍姬现在却真心期盼着他能挺过这一关。 后几日,宫中医者几乎全被派到士鞅府邸,对外宣称是为晋侯研究长生之法,实为倾力给士鞅续命。妍姬拿出了阁里多数珍贵药材,连同千金难求的桂芝送去了士鞅府。 春天,万物复苏,生命力重回大地之时,在晋国朝堂活跃长达半个世纪的执政正卿士鞅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酸枝木高床之上,医者在眼前拼命挥手,士鞅毫无反应,无望地睁着眼,望着前方百鬼狰狞,群魔乱舞。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发出刺耳的尖叫,而是如学士般出口谦顺,一遍遍念叨着:“鞅也,居处恭,不敢安易,敬学而好仁,和于政而好其道,谋于众不以贾好,私志虽衷,不敢谓是也,必长者之由。”更奇怪的是,这段话言辞恳切,在士鞅耳里听着却比丧钟更甚,忽然大口急喘,满面血红,发出奇怪的呻吟声,在痛苦中断了气。 “兄长亲自领兵?” “范氏家中刚出变故,智氏负责镇守新绛,赵氏c中行氏身处卫国,韩c魏两家另有任务,这一战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公子林拨开妍姬拦在前方的手,跳过她担忧的眼神,领着军队出发。前方等着他的是说要退兵却突然出现在夷仪的齐国大军,当消息传来他便知道自己大意了。当日齐军不是退兵,而是在晋军眼皮底下潜伏进了夷仪,等待士鞅去世——晋国六卿更换,最佳的攻打时期。不战而退的齐军不是怕了,而是在为即将的彻底爆发积蓄力量。 不安之时,他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眼睛霎时发出兴奋的光。这么重要一战,你会来吗?如果这一次我不会输给你的。 他想着即将战场之上可能遇到的那个人,想到终于不是憋屈的马场赛马而是堂堂正正的战场交锋,身体开始战栗,跳下马车,纵身越上惊雷马,腰间佩剑闪烁,脸上容光焕发。 那是渴望鲜血c渴望厮杀的眼神,闪烁野兽撕开猎物身体时贪婪c焦急c兴奋而冷酷的光芒,妍姬感受到指甲嵌入肉里的疼痛,咽下想说的话,看着往日遗世独立的公子林眼中万丈豪情,又将目光移到他腰间的剑上。果然,夏昌的主人,夏日之日,心中怎会不想奋战疆场c逐鹿天下呢? 脸上挂着祝福的笑容,妍姬脑中勾勒出惊雷赤云再相逢的画面,回到霁月台,直接进了后院。她屏退婢女们,亲自给小红马刷毛,只觉眼睛一阵酸涩。还未缓和过来,又是叔喜急冲冲跑了进来,大喊着姬云飞不见了。 “兄长刚走,他这又是要闹什么,身边人都怎么说的?” “公子,小公子怕是悄悄跟二公子去了。” 混账,妍姬心中一下子只想到这个词。长时间的紧张状态她已经够难受了,现在若是叫她看见姬云飞,真有直接扇他耳光的想法。听叔喜讲完姬云飞是如何向晋侯c公子林等人请求上战场,如何策划了自己的出逃,妍姬冷冷丢下换掉姬云飞所有寺人婢女的命令,直接骑上小红马在宫中飞奔起来。 叔喜酿跄着跑去叫仲喜c采兰二人,采兰牵出院中剩的另一匹马,赶紧去追,可她虽为习武之人,却不像妍姬擅马。那时候的马没有马鞍和马镫,只一根缰绳和薄薄一层马鞯,十步之内便摔了下来。她一边咒骂着自己,一边不顾疼痛冲进屋内和其他二人草草收拾一番,要了马车追出城去。幸运的是,她们在出城最近的驿站,看到了小红马。三人口中念叨着感谢老天,跑着进去找妍姬。 仲喜远远看到姬云飞身上好几处包扎的痕迹,关切问道:“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妍姬气得口齿打架,说话有些打哆嗦道:“以为在马场混了几年就能骑马四处跑了,差点把命都丢了。” 她追出城门不过数里便看到了摔下马c倒在血泊里无人问津的姬云飞,抱起来他无意识地哼唧c口中有血还不停吐沫子的样子让妍姬感到比把心揪出来c捏爆了c剁碎了还要疼千百倍。 姬云飞嘴里有伤口,一说话就会流血。手抖着递上一块竹片,上面刻着求妍姬让他去夷仪的字样。 “都成这样了还想去,在阿姐心疼死前你干脆一剑刺死我算了。采兰把他给我带到马车上,咱们立刻回去。” 采兰面对眼前满身是伤的小孩,不知从何下手。 姬云飞倔强的又在竹片上刻字,妍姬一把夺下刻刀:“是想伤口裂开吗?”起身向着门口一小卒大吼:“不知道拿笔来吗,你的命还要不要了?”她擦干自己的眼泪,看着姬云飞哭红的眼,哽咽道:“罢了,你这样子受不了马车颠簸的,咱们今天不回去,就在驿站歇一晚吧,采兰c仲喜,你们好好照顾着,叔喜跟我出去。” 妍姬进了另一间没人的屋子,锁上门,盖在被子里大哭起来,任他头晕目眩c任他胸闷气短也不管,哭得实在发不出声了,从被子里出来,对叔喜道:“该准备的准备好,我们明早出发去夷仪。” “公子” “多和你姐姐学,这种时候就不要再说什么了,好好准备吧。” 叔喜恭敬地退出去,妍姬又钻进被子,那孩子,他想当晋国的好公子,当这世间真正的儿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话引子 世间说为百姓而起的战争万万,打着为百姓幸福而战的旗号,伤害的正是无数厌恶战争向往和平的无辜百姓。妍姬看着一路拖家带口c疲惫不堪却不敢停下c疯狂逃难的人,闻着空气中混着沙尘c鲜血和腐肉的味道,连带着昨日骑马过猛的难受劲一起,直犯恶心。 夷仪的消息在几天前就被完全封锁起来,没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到了夷仪边界,采兰探访发现了齐人的防线。齐人设防,那晋军呢,是被阻击在了其他地方还是?兄长他姬云飞还在昏迷中,妍姬不敢再让采兰离开,考虑再三,命令仲喜和采兰留下照顾姬云飞,自己带了叔喜前去打探情况。 之前仲喜从逃难的人口中问得了通向城门的小道,妍姬c叔喜换上不起眼的旧衣从小道绕过齐人两道防线,在比人还高的草丛里慢慢靠近夷仪城。最巧不过天意,妍姬不知道这片草丛即将成为见到自己最亲哥哥最后一面的地方。 正午,太阳更加毒辣,草丛里各种虫子也变得躁动起来,有那么一刻妍姬感到自己的腿上c背上都有虫子在爬,甚至在咬她。她没法控制眼泪往外流,只是嘴巴死死闭住c身子不慌不乱的缓慢前进。不能哭c不能发出声音c不能有大动作,这有这样才能不被不远处的齐兵发现。叔喜也拼命忍耐着,身为婢女,主子能忍的,自己只有更能忍。像是心有灵犀,两个人心中都升起一个可笑的想法,再苦再苦一点,或许公子林在另一边就更顺一些了。 妍姬c叔喜蹲在原处等进草丛的齐兵走远后继续向前,不久,听到了声音。那不是士兵进入草丛的声音,而是人群的嘈杂声,她们知道这片草丛马上就到尽头了,而根据她们行进的方向,那个尽头就正对着夷仪城门。这嘈杂声是被赶出城的百姓的声音吗? 她们谨慎地往前挪了一些,拨开草丛,透过人群的缝隙依稀看到前方一高一低两排人影。城墙上立着齐兵,二人无法出去,又往回撤了两步,立起耳朵听混乱的碎语声中一个较大的声音变得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这就是让你们受战火之苦的罪犯,今日本公子便斩下他们的头颅祭奠大家逝去的亲人。动手!” 话音刚落,“嘶嘶~”的马叫声响起,叔喜动身欲跳出草丛被妍姬瞬间扑倒,嘴也被妍姬出手死死堵住。那手上新生的牙印隐约泛着血光,妍姬红着眼向叔喜摇头,看她眼泪滑落,听得得马蹄之声。 接着是有人落马咒骂的声音:“该死的马,养不熟的东西。既然想和你的主子一块儿,本公子就成全你。” 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人群闹哄哄,夹带着小孩子的哭声。 “本公子无恙,都动手吧。” 金属挥舞的声音,又有东西落在地上。是人头!妍姬心头像是被冰块砸了一下,身子一抖然后急忙收住,她这会儿已经没有眼泪了,咬着下唇,听着自己出奇缓慢的心跳声和草丛外冰冷的声音。 “来吧,恶人已除,大胆踏过他们卑贱的尸身,进入城门回到自己的家园吧。” 妍姬不知道那人是怎样说出的这些话,是谁集结部队一路杀奔而来,是谁在人家的战略要地布下防线c逼得百姓出逃,现在又当着这些人的面以鲜血示威,逼着他们踩着母国人的尸体回去,还这么张扬地狂笑 天色渐晚,吵闹声逐渐消失,草丛中两个姑娘依旧静静地蹲着,不止因为身子早就僵硬,更因为她们已分不清自己还想不想去城门那头。待城门上的火光全都撤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叔喜终于侧身倒地,挣扎两下爬起来扶起了妍姬。 看不见的前方,浓浓的血腥味儿引着她们蹑着脚步走去。 马头绊倒了脚依旧僵麻的叔喜,不受控制的身体一下滚出老远。沙哑的声音发出沉闷的呻吟声,突然声音停下,片刻寂静后,妍姬听到了叔喜死一般的呼唤。 “公子。” 声音有着自己的生命和感情,或生机勃勃,或气若游丝,或喜如春光明三月,或悲胜秋风卷叶残,不需文字修饰,只要有声音便能轻柔地c深刻地c缠绵地c毫无保留地传达出来。 叔喜抱起身边的无头尸,眼前是一片黑暗,眼中是旁人看不清道不尽的哀痛与温柔。 “是他吗?” 叔喜没有张嘴,干渴的嗓子里憋憋得挤出了哼声。——他的味道不会错的。 惊雷马嘶鸣之时就知道了,是他,真的,是他。 妍姬从叔喜怀中接过公子林的尸体,空白的大脑里只剩下两个字,冷幽幽地抛出那个词:“找头!” 她紧紧抱着公子林,听着叔喜几番摔倒,拾起东西又丢下,像暗夜里入地摸瓜的小贼,寻找着最大最好的那一个。那一刻,她竟然想笑,大声地笑 叔喜停下了动作,定睛看着手中所捧之物,仿佛在那纯正的黑暗中看得见一样。她的手指上下摸索着,眼睛,鼻梁,嘴唇她摸到几处污垢,小心擦去,若是有光,叫人看见定会以为这是在抚摸什么珍稀的宝物。 妍姬知道最好的那个瓜被找到了。这次她没有从叔喜手中接过,夺走摸瓜人辛苦寻到的瓜,这样的事情想起来有种莫名的悲伤。虽然不合规矩,可这样的夜色里,是谁寻得的就由谁带走吧。 她支配着所剩无几的体力,高高把脚提起,再三确认才轻轻放下,努力不让自己踩到地上的尸体——一具具冰冷的曾经跳动着火热心脏的躺在晋国土地上的晋国士兵和公子林最忠诚的伙伴,惊雷的尸体。 只是,还有一具,一具妍姬觉着自己好似认识的尸体。 “入夜前那阵马鸣,那,可是我们认识的马?” “是赤云。” 宁御惊雷,赤云莫追。惊雷倒地,它也在这里吗?那他,也在这里吗? 妍姬提起脚钻进草丛,身后赤云惊雷相伴而眠。辨不明方向的行进中,熟悉的萧萧马嘶声包围了她,她清楚地听见,那是赤云惊雷在草丛里来来回回的奔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雨欲来 “阿姐,咱们进夷仪城吧。” 妍姬到了夷仪边界却不进城,姬云飞多次催促,都被她以自己伤重未愈为由拖了下来。这几天在仲喜的照料下身子慢慢恢复,姬云飞不想再等。 “夷仪城消息一直出不来,不知道现在战况如何,要还在这里耗时间,等咱们去说不定仗都打完呢。” “所有仗都打完才好呢。” “啊,阿姐你说什么?” 妍姬回过神来,把手搭在姬云飞肩上:“云飞,身体好得差不多了,阿姐带你回去好不好,一直在外面君兄该着急了。” “阿姐,前方就是夷仪城,专程而来,回去作甚?”姬云飞感到妍姬这几天很不对劲,话变得很少,神情也呆呆的,整日对着一棵树发呆。不仅是她,连平时活泼闹腾的叔喜也安静了下来,前天夜里他还看见叔喜在树下哭。 “阿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阿姐就是想绛城了。你乖乖听仲喜的话,等你再好一点咱们就进夷仪城。” 妍姬倚在树上,盘算着过几日强行把姬云飞带回去,只是还未动身,得知新绛来人了。 公子林被杀的第二天,景公赶到夷仪城,派出梁明入新绛请婚,提出和亲息战的要求。和亲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与鲁国公子将早有婚约的文姬。齐侯想让晋鲁反目的居心昭然若揭,可晋国赶去夷仪的两万大军至今毫无音讯,齐兵在他处并无踪迹,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夷仪城内。面对梁明的咄咄相逼,抉择当前晋侯只能舍弃文姬,舍弃鲁国。文姬哭过c闹过c逃过,最后还是顶着晋国公子的身份上了通向夷仪的马车。 肃杀的秋色里,华车骏马行驶在混着血肉的泥泞路上,显得格格不入。一众身强体壮的护卫官兵中间,白发苍苍的宋阳亦不和谐。 他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年迈体弱,经不起车马劳累。可是一直没有公子林的消息,妍姬c姬云飞也不知所踪,他要到夷仪来撞运气,亲自寻找他们,于是毅然跟着和亲部队出发,终于老天垂怜,让他在夷仪边界遇到了出外打探消息的采兰。 妍姬看着那张愈加苍老的脸百感交集,宋阳抖着嗓子道:“公子妍定有二公子的消息,快告诉老朽,他人呢?”看着眼前的少女沉默不语,手搭在身旁的树上,低头望着脚下,宋阳老泪纵横,蹲下身子,声音抖得更加厉害:“是老朽的错,老朽不该小瞧了曾被称作战神的人,老朽该拦着二公子不让他来的。” 拦不住的,他就是知道会遇上那个人才这么期待赶到夷仪的。 妍姬搀扶宋阳起来,不再讨论公子林。夷仪之战中间很多情况都不知道,她要等一切弄清楚后再讨论,而现在,她更关心另外一件事。 “和亲部队为什么要进夷仪城?” “齐侯前段时间悄悄离开临淄,到了夷仪,要求带公子文一同归齐。” “文儿还好吗?” 宋阳看着妍姬憔悴的脸答道:“公子文,还好。” 他口中的“还好”比妍姬想得要差一点,驿站之中,文姬穿着为去鲁国亲自缝制的衣裳,昔日无忧无虑的圆脸消瘦了不少,颧骨突出,双目空空,神韵都在弥漫的哀思中消散了。晋侯告诉她,姬将此刻正在鲁国守城,无力介入晋齐之战,就算能够介入,国家和爱人也必然选择前者。她只能接受现实,接受夷仪城内素未谋面的“良人”。 而这位“良人”,齐侯这个时候并未因自己即将到来的美人感到兴奋,知道文姬等人停在驿站不进城也不着急,在城内的临时办事处,宣来田无宇c公子离和公子黔共同议事。 “夷仪城虽然不大,却是晋国安置在黄河以东c对齐卫来说巨大的威胁,这仗打得漂亮,自栾氏叛乱以来,我齐国很久没打过这样的胜仗了。” 田无宇不是谦虚的人,有功不要的事自然不会做,可这一仗的功劳大家有目共睹,干脆上前道:“公子黔以武威敌,以寡破众,无愧战神之名。” 公子黔面如土色,要不是芮姬以死相逼,要不是齐侯不顾安危c亲临战场,这一仗他是不想打的。遭难的百姓,破败的街道,被诛杀的晋兵,还有公子林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减小伤亡,可最后却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齐侯听了田无宇的话眉开眼笑,田无宇知道这是个好时机,示意公子离上前说话。 前日里有人向齐侯说了公子林的事情,公子离明白瞒不住了,心虚道:“君父,那晋国公子林” “不用说了。”齐侯打断他,“这次你也辛苦了,得了把好剑寡人就不另外赏赐你了,至于公子林,两军交战死个人是很平常的事,莫让他人胡乱传言就是了。” “谢君父。”夏昌剑是公子林的佩剑,也曾是晋国赵氏的家传之剑,得夏昌者其运必昌,公子离本想献上,没想到齐侯竟留给了他。欣喜之余,问道,“和亲队伍已经到了,君父接下来要派谁去新绛呢?” 接下来这趟对齐国来说至关重要,晏婴要是能去最好不过,可是晏婴身体已不足以支撑他离开临淄城了,如此重任齐侯会派谁呢?田无宇和公子离深知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并不敢自荐,只能屏住呼吸静待齐侯的答案。 齐国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心情更加愉悦。 好不容易有了打压晋国的机会,有了这样一场扭转乾坤的胜仗,他才不会用一个文姬来画下句号呢,他要的远比这多。和亲?行聘礼正式迎娶是对等国家间的事情,不聘而婚才是这次该有的形式。文姬?你如今嫁不入鲁国,寡人也不会逼你到齐国的。 齐侯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来,道:“黔儿,你在晋国呆了四年,这一趟就由你去吧。” “君上,不可。”“君父,三思啊。”“君父” “寡人心意已决,都下去好生准备吧,咱们还得接待和亲队伍呢。” 齐侯扬起嘴角,又将目光投向远处,由曾经的质子给晋国带去重要一击,再合适不过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雨无痕 呆了四年的晋国,朝夕相处的妍姬,生而为亲的母国,恩威并重的君父,如今两者摆在公子黔面前叫他两难。 其女姝心,送余以归。其父威心,君命难违。 倩倩之女,劳劳之父,忧情忡忡,去之焉否。 这抉择压在心里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倒真不如沙场一战来得痛快。 公子黔思忖良久,明日齐侯就要携文姬回临淄,自己的时间并不多,终归还是下了决定。 江子收拾好出行的行李,置于公子黔前,道:“公子后日才出发,怎么如此心急,此时便让小人收拾行囊?若是错过了巳时和亲队伍入城,公子离又要借机为难公子了。”他想到这段日子公子离暗里使坏搞出的各种花样,连连摇头。自己的命是在战场上被公子黔捡回来的,从此一心塌地跟着他从齐国到晋国再回齐国,如今又一起踏上了晋国的土地。本以为质子阶段的日子就够不顺了,可回齐国后公子离也不是什么好主,明明是兄弟,暗地里竟各种脏手段都来,偏偏还抓不到把柄。眼看着自家主子吃暗亏,沙场之上的无敌之身却在政廷之中占了下风,江子心里愤愤不平。 公子黔感叹江子手脚的确麻利,只是一张嘴絮絮叨叨从开始收拾就没停过,道:“这段日子你话是越来越多了,时辰还早,这会儿出发刚好。”他起身将行李一把抛进江子怀里:“和亲队伍从东门进,你就从北门出城吧。” 明明是明日才用的行李,现在却躺在自己的臂弯里,江子糊涂了:“这我要出城?” 公子黔拿出一块叠好的布帛递到江子手上,笑道:“不通报一声直接出现在绛城里于礼不符啊。” 江子是个聪明人,看着布帛正面小小的“韩”字,稍一思考便明白了,只是他仰起头,窘道:“小人收拾的都是公子的衣物” 公子黔一手拍在他肩上:“你也该换几身衣衫了,趁着大伙都往东门去,快些出发吧。” 此时的夷仪城外,礼仪队伍徐徐而来。和亲虽是被迫,出发时间也紧,但晋国仍是精心准备,不失大国之仪。随行媵女者二,配有寺人c婢女各三十,更有陪臣c兵卒c乐者c优人c奴隶共计两千有余。蹡蹡声起,鸾铃响处,兵卒开道,文姬所乘墨车驾四,马镳的两侧皆挂有声质悦耳的小铃,八鸾也,尽显威仪,其余副车皆驾三,跟着节奏鲜明鸾和之音前行。 贫贫小城,百姓几辈人也见不着一次这样的架势,蜂拥而至,在齐兵的护卫下分列道路两旁,摩肩接踵,众口嚣嚣。拥挤人群中,妍姬身着樱草色深衣,在人群中踮起脚尖c伸长柔颈,极目看向城门。身边是咳嗽越来越重的宋阳,他在仲喜的搀扶下硬撑着进了城,全靠仲喜护着,也挤在人群里。采兰直勾勾盯着姬云飞,防止他冲动做傻事。妍姬c叔喜c宋阳的异样,还有此刻文姬的突然和亲,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他若是还未反应过来,就真的白费了宋阳多年苦心了。 墨车队伍行至东门,公子黔一眼看到文姬的安车,细看之下发现其车左c车右在晋国时竟都有过一面之缘。 车左梁婴父,荀跞的高参,看衣着,该是在士鞅卒荀跞晋升为正卿后被提拔为大夫了。车右董安于,赵鞅的家臣,出身史官世家,文韬武略c忠义仁爱,有着“古之良史”之称。 按礼制,马车上坐有妇女时由男子来驾车,而国君所乘之车的御者由朝臣的子嗣来充当,和亲之安车同礼。当遇到位尊者,车左之君须下车行礼。当需要处理一些驾车途中所遇之事时,一般由车右来负责,因此作为车右,不仅要有勇力以便随时保卫君王的安全,还要有一定的智慧来应对君王的问话。车左车右之高下瞬间分明。 荀跞升为正卿的同时,赵鞅也顺利坐上中军佐的位置,而荀跞的人此刻被赵鞅的家臣所压,公子黔仿佛能看到在不远的将来两位卿家彼此争夺权势的场景。 梁婴父认出公子黔,又看到旁边身着华服c气质不俗的公子离c田无宇,下车行礼。翠羽容盖内,文姬听到外面的人用雅言对话。那是周朝通用的语言,拖腔舒缓c用字文雅,她往日很爱和妍姬等人说着玩,可这会儿听到心里只觉得讽刺。晋调c齐腔都是会的,明明是俗人,偏偏执着于雅言,多虚伪。不仅是雅言,自昨夜起,她已经是看什么听什么都不中意了。 婢女见文姬按耐不住c烦躁乱动,不时撞击安车发出杂音如悬羊击鼓,忙提醒她勿要揭开容盖,外面诸多男子,和亲之躯是绝不能坏了名声。文姬嗤之,有什么稀罕的呢,若是可以我愿永不掀开。 公子离插到公子黔身前,迎上他望向容盖的目光,脸上一片和气,道:“既是旧人,岂有无言之理?” 与良人相隔,迫嫁他方,公子黔知文姬心中苦楚,不愿多言。否则就算公子离不诱导,他也会与容盖之后那人交谈,宽慰她那失落清冷的心。 周遭雀喧鸠聚,仲喜迅速抽出一只手阻止妍姬往前挤,心里想着要是叔喜在就好了,虽然她的状态一直不见好,可此时拉住妍姬定然是可以的。妍姬面色发青,她之前本想去驿站见文姬,可齐人在周围安插了诸多探子,根本无法靠近,不得已只能入城,希望在城门处远远看她一眼。这一眼并无任何作用,不能取消和亲,不能让文姬开心,可自己仍奢望着。 可那容盖从头到尾都没掀开。马蹄彭彭,铃声喈喈,队伍进城走远,连跟在后面的宫人c奴隶们也都消失不见。人群反应极慢,似乎仍在回味刚刚的场景,待齐兵全部撤走,才有了松动之势。 妍姬呆立原地,方才乞求人群散开不散,此刻散了又有何用? 这一眼终归是没见到。她可是穿着嫁衣一如往日美丽,她可是想通一切眼中透着生机?她可是明知没有仍盼着见我一面,她可是暗自怨恨这般时刻我不在身边?妍姬心中有答案,可是没见到所有的答案就都不能被称为答案。 听不见身边人说“走”的言语,死死看着队伍消失的方向,妍姬盼不回那失去的一眼,却等到了与公子黔的四目相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梁氏女 凤鸣台中,对话还在继续。 世子驹始终无法接受,两个疼爱的弟弟,因为自己的母亲,一个险些丧命,最后废了一条腿表面无事内心却痛苦地活着;一个放弃往日荣誉c放弃自己所爱的生活,远离故土,忍辱成为质子。 还有两个弟弟的母亲芮少妃,她的一双儿子遭遇如此,若不是伤痛欲绝,怎会整整四年和君父避而不见? “母亲,儿非良善,我是齐国世子,没人能够挡住我的路,六弟他们更是不会做这样的事,请母亲助六弟回宫。” “本君当日之言,说到做到。不会害谁,同样的,也不会帮谁。” 对待燕姬,世子驹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停了两息,最后吐出了四个字:“儿臣求您。” 和三年前一样,那次他最后也只说了这四个字。 燕姬双眸清冷,眼中是说不出的落寞:“求我?好啊,真是本君的好儿子。三年前你为了吕予求我,如今,你为了吕黔又来求我。好,真好。” “在你心里,二十多年的母子情原来真的比不过你十几年的异母兄弟情。” “走吧,本君乏了。” 世子驹行礼起身,出门后以极小的声音说着“谢谢”,宛若三年前一样。 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每走一步都抢着用光他的力气。好不容易上了肩舆,又觉得颠簸得异常厉害。 世子府,高氏早早地在正门等着。扶他进殿内坐下,高氏一下窜进他怀里,温柔问道:“今日这是怎么了?” 世子驹没有立即回答,闻着高氏身上熟悉的味道,好一会儿才觉得舒缓了些,回答:“有些累。” “果真是累着了!”高氏翘起嘴,嗔道,“快三个月了,君上仍将政务交给你,我是又开心又心疼。一方面觉得君上信任你,一方面又觉得君上是故意要累着你,好让人恼火。” 齐侯先前参加妍姬的及笄礼,把政务交给世子驹,回齐后在叔文台会见晏婴,不想又遇到妍姬,后来跟踪c扮刺客,总在宫外,前几天又提出让世子驹待他参与齐郑联盟之事,这一来二去,政务还是由世子驹暂理着。 世子驹用手轻捏高氏的鼻子:“你呀,要让君父听见,定会罚你。” 气氛较方才轻松了些。高氏用头蹭着世子驹的胸膛,娇俏地说:“你不说我不说,君上才不知道呢。” 温存半晌,两人共同用了飧食,移步入东偏殿。 几案上竹简很多,世子驹处理政务,高氏就坐在一边不说话,静静作陪。 又过半个时辰,世子驹心里还记挂着吕黔的事,索性停下了手中的笔。 若无意外,如今鲍氏那边已不成问题,那就只剩下梁氏了。他本想等到明日,可这心里仿佛等不及了。 “瑾儿,帮我把夫人叫来吧。” 瑾儿是高氏的闺名,夫人指的是世子驹正妻梁氏,作为当今梁家家主c中卿梁明的姐姐,梁氏便是世子驹之前想的两个女人中的另一个。 “姐姐午后便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世子驹这才反应过来,从进门c用飧,一直到现在,自己的确还没见到过梁氏。他不免有些奇怪,自高氏进门后,梁氏极少不带高氏一块儿出门,今日这么大半天,去哪儿了呢? “吩咐下去,夫人回来让她立马来见我。” “我有事要一个人想想,瑾儿你先下去吧。” 陶豆闪烁,世子驹想着待会儿应该如何同梁氏提起,算起来,这是他八年中第一次有求于她。 这个被迫娶来的“夫人”,梁家安插过来的眼睛,如今还未从世子府内套到什么有用信息,会如何应对本君的求助呢? 此刻和世子驹一样想着梁氏的,还有妍姬。 她在临淄城内就好奇了,不是说世子驹正妻刁蛮强势吗,那世子驹怎么还能带一双俏妇人进叔文台呢?妍姬本想等回晋后,好好查查是怎么回事。今日在马车上无意提起,采兰对这事竟知道一些。 “你离开齐国都十四年了,世子驹娶梁氏不过八年,他们的事你怎会清楚?” “别的的确不知,那梁氏的事也只是略知一二。一切啊,全都因为十年前卫国的一场意外。” 采兰全家遇害后,在各国东奔西走,拜师学武。十年前,她在卫国,剑术略有所成。城中来了个齐国贵女,家中为其寻护卫,要求小女孩c会齐腔,采兰师傅就把她送去了。 “梁氏母亲是卫人,那几年梁家不太平,就把梁氏母女送回卫国了。家中武学高手众多,我梗着梁氏,与其说是护卫,倒不如说是她的玩伴。” “梁氏作为齐国贵客,入卫宫赴宴,谁也没想到,她会在宫里丢了呀。” “她被人送回来时,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她才告诉我,救她的是齐国世子驹。” 妍姬听到此,差不多猜到后面的事情了。“所以,她是真的喜欢世子驹?” “是啊,在卫国时,卫侯喜欢梁氏。梁氏归齐,卫侯就追到了齐国去求取梁氏,谁知梁氏公然抗婚没想到,她最后真嫁给了世子驹。” 采兰没有跟着回齐国,所以其他事也就不知道了。 “外面虽然传梁氏性格乖张,可我伴她近一年时间,她不过是个极度受宠的贵女,虽然是有脾气,可绝没有传闻那么夸张。甚至她那么喜欢世子驹,我觉得,为了世子驹,委屈自己的事她说不定也愿意做。” 妍姬没想到这事竟是这样的,虽然很多细节还不清楚,可之前想不通的地方,她大概能猜出七八分了。 再说回世子府。 这事极巧,高氏前脚刚出东偏殿,梁氏就回来了。得知世子驹找,火急火燎赶了过去:“世子找我?” 世子驹还想着待会儿该如何说道,就看到了面色涨红的梁氏。 他起身走近,温柔地擦去梁氏额头细细的汗珠,浅浅一笑:“本君就在这里不会跑,夫人何须这么急呢?” 成亲八年,世子驹对梁氏既不疏远她,也不过分亲近。那日突然要来抓梁氏的手,今天又走近擦汗,梁氏心有小鹿,竟忘了答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晋女归 梁氏对这少有的亲密颇不习惯,最终还是自行退了两步,红着脸道:“世子找我定然有事,芊芊不敢耽搁。” 世子驹紧了下眉。他没想到自己会对梁氏做出这样的举动,许是有事相求的原因吧,本想就这么算了,可谁想梁氏竟然主动退开了。他虽不喜梁氏,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夫人,这刻意的疏离,世子驹心中仍是不悦。 之前准备的话全部被他否掉,没了绕弯子的兴致,直言道:“夫人聪慧,本君的确有一事想请夫人帮忙。” 梁氏低头,在世子驹看不见的角度,目光霎时暗淡下来,但只一刹便恢复如初,抬起头说:“世子是为了六弟吧。” 世子驹不语。自己这位夫人远比普通女子聪明。 梁氏故意摆出一个笑容:“世子怎不问我刚去哪儿了呢?” 她以为那个笑容很得体,很自然,可落在世子驹眼里却异常僵硬和别扭。世子驹大概猜到梁氏今日去哪儿c做甚了,突然觉得自己如此对待一个女人,好像太过分,哪怕,她是梁家的女人。 “六弟入晋时间够久了,如今时局有变,兄长和整个梁家都觉得是时候接六弟回来了。朝堂之上,兄长会向君上提起此事的。” 世子驹站在原地,就那样直直的看着梁氏脸上比哭更悲伤的笑容,感觉怪怪的。梁氏给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像是难过,又像是失落,仿佛从一个冰冷的深渊中伸出一只手,拉着人下坠,永不见底,永无止尽。 如鲠在喉,世子驹好不容易挤出“多谢”二字,又被梁氏的回答堵得喘不过气来。 “世子何须道谢呢?梁家为君上效忠,迎六弟回来是为了君上也是为了齐国,都是梁家应该做的。何况我们是夫妻,世子为天,永远不用言谢的。” 话毕,梁氏看着世子驹,目不转睛。 她看到世子驹的眼神中有同情c有歉意c甚至有钦佩,可是没有爱 世子,在你心中,我究竟是什么人呢? 梁氏缓缓抬手,举到一半又放下,双目有些空洞,道:“世子近来脸色不大好,往后饔飧二食我会让亨人们注意些。君上把政务都给世子,世子也得紧着身子些。芊芊不打扰世子,先告退了。” 偏殿外,一片残叶从梁氏眼前飞过,那飘舞的姿态,令她想起十年前杏花纷飞的场景。——十年间,她总能轻易记起当时的漫天杏花,毕竟,那天,真的好美啊。 世子驹看着那纤细的身影几乎是飘着出去的,带着一股道不尽的悲伤,为什么你能做到如此地步呢? “你说她会后悔吗?” 妍姬还沉浸在梁氏的事情中。她日日赶路,也没事可做,琢磨了许久梁氏的事,权当消遣。 叔喜有些受不了了:“哎呀,淑女啊,人家的事咱们又不清楚,你在这里乱猜一通,有何意义?” “世子驹要喜欢梁氏,就该清楚梁氏的脾气,不会让她受委屈。可现在他不仅纳妾,外面对梁氏的不良传言他也不制止,肯定心中根本没梁氏。我跟你们说啊” 妍姬回身,发现几个丫头都没精打采,对这事毫无兴趣,无奈只能结束了夜里的闲话。 十余日过去,六月癸卯,妍姬等人终于回到了故土。新绛城,她们首先看见的是算好了时间来城门迎接的姬林。 妍姬跳下安车,跑到姬林身边,拉着他的衣袖,撒起娇来:“二哥,我好想你啊。这次总算知道什么是相思成疾了,若是在外边再待几天,妍儿就真要生病了。” “之前闹着要出去,现在知道还是家里好吧,以后还出不出去了?” “不了不了,我啊这辈子都不出去了,妍儿现在只想和兄长c文儿c云飞待一起,九州各国,我只愿待在晋国。” 姬林嗤笑,表示不信,随即领着妍姬上了公家的大马车。 “回宫之前,要不要先去见那吕黔?” 妍姬此番入齐,和吕黔有着很大关系。妍姬这次进宫后,两人见面就没以往那么容易了,待吕黔回齐,更有可能再也见不到。 “及笄之后,你可不能和从前一样,想出宫就出宫,想见谁就见谁,那些个礼官都盯着你呢。若真想见,就趁他们还以为你在请露台的时候,赶紧去。” 当初从铜鞮宫到新绛,坐在妍姬马车里的是文姬,回来后,马车直接进了齐宫最北的请露台,对外宣称是两位女公子同为晋国祈福两月。于是现在晋宫中的人,除了姬林等,都以为妍姬在请露台里呢。 “不用,直接回宫吧。” “认真?” “嗯,要回去。” 反正是要离别的,又何必再见那一面。 妍姬没问吕黔被韩家安排在哪儿,担心自己哪天忍不住跑去见他。心里只盼世子驹能早日将齐国事务安排好,不然吕黔的安全 “二哥,你说齐侯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问这个?” “不知道世子驹能不能成功。” “行了,那不是你该考虑的事。别多想了。” 妍姬一个晋国公子插手齐国世族家事,说到底姬林还是不乐意,既然连面都不见了,姬林自然希望妍姬先不要再想这件事了。 姬林偷偷将妍姬送入了请露台内,几天后,两月期满,壬子日午时,妍姬和文姬才出来回到了各自的宫台。 霁月台中,姬云飞坐在席上,嘴里念念有道:“芈姓熊氏弃疾,共王之子,灵王之弟,灭陈蔡二国后任陈公c蔡公,灵公死后立。先有妻郧女,生世子建,后信少傅费无极之言c夺世子建婚约,娶秦女孟嬴,生一子熊轸,一女季芈畀我。费无极迫害太傅伍奢,其子伍子胥逃吴,先后兴兵伐楚,连胜。诸侯叛楚归晋,平王郁郁而死,熊轸立为王,年不足十岁” 妍姬在门外听到了姬云飞的读书声,不禁觉得好笑。都几月了,云飞还在看楚策第三卷?她还记得之前在铜鞮宫的时候,姬云飞有次来找自己,却被宋阳抓住了,考察楚学。那时候姬云飞脚还伤着,宋阳也不轻饶他,依旧命姬云飞跪席举鉴。当时背的就是这段。 妍姬入门,上前,右手覆左手,向着宋阳深深作揖,道:“妍儿,见过先生。” “公子总算回来了,入座吧。” 妍姬在齐时,才发觉宋阳教学的重要性。之前因为齐学不精,在识别世子驹上吃了亏,也不清楚齐侯是个怎样的人,担心世子驹什么时候才能接吕黔回国。认识到了这些,妍姬在请露台中就请姬林先宋阳表达了自己的诚意,这不刚回来,便投入学习了。 至于姬云飞嘛,妍姬想要个伴,文姬又不愿意,她就只能坑弟了。宋阳本不同意教姬云飞,可耐不住姬林再三恳求,最后也就同意了。 就这样,晋国公子妍正式回归,开始了勤学奋进的新生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鲁学说 霁月台教学,宋阳七日来一次,每次半日,其余时间妍姬姐弟都要自行研学。 这日一早,和在铜鞮宫时一样,姬云飞又是被采兰抓来的,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好像已经习惯这种“出行方式”了。不过人毕竟还是小了点,这才一个时辰他便睡倒在竹简堆里,妍姬也无可奈何。她身旁竹简文书摆了一地,细心观察,便会发现那些竟都是齐策。 想来也该是如此。 临淄一事后,妍姬心思都在齐学上,而齐学之中,她除了想了解梁氏,最想弄明白的就是:齐侯,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前者,是因为遇见了,起了好奇心,后来又猜测了那么多,自然想印证一番。后者,则是因为吕黔。几年间齐国派来杀手,不少是想借着吕黔的死发难晋国。这事若是旁人指使倒还好,可若是齐侯授意的呢? 君王之家多性寡之人,为势舍子之事未必做不出来。要真那样,就算有世子驹相助,吕黔也不一定能安全离开晋国。或者他真的好好回去了,生父将自己作为国家的棋子亦弃子,吕黔的秉性虽不会记恨,但岂能不悲愤与绝望呢? 妍姬目前对齐侯的了解,仅限于他幼时登位被胁,灭崔庆二氏夺回大权,借晏婴之力重振齐国的相关事宜,还有她不感兴趣却被天下众人广为流传的惊人之貌。 不感兴趣是因为自己身边品相优者众多,况且再好的皮囊怎敌得过时光荏苒,齐侯之貌妍姬自小听人摆谈,纵然好模样,这么多年过去,怕是也看不得了。至于广为流传嘛,被人说得最多的还是公孙夏的一段轶事。据说他初次入宫觐见齐侯,被其貌所惊,当场看呆,差点惹来杀身之祸,最后还是晏婴救的他。 妍姬只觉传闻必然夸张,就像梁氏,不也被传得和本人大不相同吗? 她懒得理这些不相干的事,命人从学宫搬来好几箱齐策,在霁月台里静心研学。 三卷之后,妍姬叹息,这世道还是太乱了些,齐宫之中实在太复杂,然后挪了挪身子,靠在了最近的冰鉴上。 夏日里,日长天热。婢女们从地窖搬出冰块弄好了放在铜鉴里,摆进屋中,降温消暑。 宋阳嘴里不知咒骂着什么,急躁地从屋外进来,一向板着略显苍白的脸变得通红,显然是热着了。 “不过十日,公子求学之意就散了吗?” 妍姬闻声打了个哆嗦,立马直身行礼,暗自疑心宋阳怎么来了。倒不是因为他不说一声自来,这等事以往常有,只是前两日晋侯寻宋阳议事,妍姬以为他应该没这个时间才对。礼毕,眼角余光看到还睡着的姬云飞,随手拾起两卷竹简便飞扔过去。 宋阳自行挑着离冰鉴近的地方坐下,拿起一块冰丢进嘴里,感受到凉意后,颇有意味道:“老夫不在,两位公子倒是安逸。” 姬云飞被打中,神色还未清明,听到宋阳之言,又闻他噗擦噗擦嚼冰的声音,心中一紧,瞬息回过神来,行过礼辩解道:“先生,我们一直在研学,实在累了才喘口气,真的,刚刚才歇下的。” 宋阳听学宫那边说,霁月台近日要了不少书策,屋内又摆了那么一地,也不过分计较。他拿起云飞面前几案上的竹简,扫了两眼,道:“鲁国啊,小公子觉得孔子如何呢?” 姬云飞之前一直困在楚策第三卷,妍姬让他先换了几册看,后来换到鲁国卷宗时,颇感兴趣,学起来速度也不错。 前几日看到鲁策里关于孔丘的卷宗还问道,孔丘特意带着南宫敬叔去洛邑向老子问礼,向苌弘问乐,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去见见他们。 老子那时已是名扬天下,不过他更感兴趣的却是上大夫苌弘。苌弘博学多爱,知天文地理,精星象音律,是姬云飞最想成为的那类人。而问卷中记载的他和孔丘关于武乐c韶乐的探讨更是让他心生仰慕之情。 “武乐为周武王之乐名,韶乐为虞舜之乐名,若以二者之功业论,舜是继尧之后治理天下,武王伐纣以救万民,皆功昭日月,无分轩轾。然则就乐论乐,韶乐之声容宏盛,字义尽美;武乐之声容虽美,曲调节器却隐含晦涩,稍逊于韶乐。故尔武乐尽美而不尽善,唯韶乐可称尽善尽美矣!” “说得多好啊,以前先生问过这个问题,自己心中有感却不知该如何说,如今看苌弘之言,字字珠玑,道出了我心中的想法,要是能见到这样的人就真的太好了。” 有了这样的想法后,他学习的速度倒又慢了下来,早间又睡过去了,于是几案上放着的还是关于孔丘那一册。 姬云飞没想到宋阳会突然问自己,一时背心发凉脑袋发热不知说什么,只能傻傻憋出一句:“孔子升了小司空,他日仕途不可限量。” 宋阳显然不太满意,嚼冰声音更大了,问:“那阳虎又如何?” 姬云飞揪着自己的发髻,思绪翻滚,虽仍紧张,可答话依旧好了些:“阳虎无权无势,平地而起,以家臣身份暂管季孙氏,成为鲁国第一权臣。不借家族之力达到如此地步,可见此人兼有雄心c手腕c魄力。他又提拔大批寒门子弟包括孔子辅佐自己,维持着鲁国的内政,足以看出他的治理之道。” 看着面前小儿的紧张样,宋阳感觉更热了,擦擦额头的汗,嚼了冰,又递给云飞一块让他冷静些,然后转头看向妍姬:“公子妍觉得呢?” 妍姬感念那鲁国孔子虽是阳虎提拔的,但两人多有过节且政见并不合。阳虎虽然握着鲁国大权,却仍受制于三桓。试探道:“孔子贤能,奈何君主无能,家臣掌权,国家内乱,以孔子的性格怕是在鲁国待不长久。” 见宋阳不反驳,她觉得自己想得应该没大错,接着说:“阳虎以季家家臣身份执政鲁国,是当之无愧的治国奇才。可如今把精力都放在防三桓反扑上面,国不齐心难以强大。阳虎毕竟没有家族之力,三桓根基深厚,若不能迅速将他们连根拔起,只怕阳虎会吃亏。” “说得好。”宋阳拍手,脸上眼角皱纹叠在一起,有了些许笑意道:“看来的确认真思量过。” 他看着妍姬,又望见一旁略有疑惑的姬云飞。虽然不是顷夫人所托,可毕竟现在也是自己的学生,转身点拨道:“小公子,这识人辨事不能分开,一个人得和他周边的人c事甚至史联系在一起来看。孔子之能有目共睹,可他为何如今才升上小司空?他是否满意?这个位子又能否坐安稳?阳虎之才毋庸置疑,但一人之力能否改天篡命,动摇世家根本?他的阴谋诡辩在国家对抗中又能否有用?这些都在思量范围中。” “两位公子均具天资,若将心专于此道,他日必能通明。用不了多久兴许能和二公子比肩呢。” 宋阳这时还不忘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只是这两人一个还小,一个无意,都没指望自己能到姬林那境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齐国论 考量完了姬云飞的成果,宋阳自然要查验妍姬学得如何了,毕竟这才是顷夫人托付给他的正儿八经的学生。既研齐学,又刚从齐国回来,宋阳索性以实际问题来考究她的深浅。 “先生的意思,那个纠缠叔喜的男子,是东郭书?” 妍姬有些傻眼。不止是她,立身一旁的叔喜听见也觉得不可思议,好在仲喜反应快,没让她在主子面前失态。 片刻前,宋阳询问妍姬在临淄见了哪些人物,这等问题无非是看她在人群中能不能认出齐国那些卿族大臣。 妍姬报上了晏子c世子驹c公子离c公子寿的名字,连只远远见过一眼的上卿国夏和大夫艾孔也说了,可宋阳仍说还有。实在想不出来,最后宋阳竟告诉她,那日在木兰苑外纠缠叔喜的男子,居然是东郭偃后人c齐国大夫东郭书。 齐庄公在时,棠邑大夫棠公卒,其妻棠姜——东郭偃姐姐——改嫁崔杼,后与庄公私通,致崔杼弑君。不久崔氏之朝,崔氏杀东郭偃,棠姜自杀,崔杼亦自杀,崔氏覆灭。左相庆封为显自己贤德大度,扶东郭偃之子东郭俊为大夫,东郭俊早死,幼子东郭书继承其位。 如今东郭书正是及冠之年,面容姣好,有女子之风;为人轻浮,虽未娶妻,却和齐国多为贵女有所纠缠。 那日木兰苑,妍姬刚见了婍姒和齐国两位公子,又想着叔喜气质好,自带异香,有男子倾慕并不奇怪,就没多想。谁知竟漏过一个齐国大夫。 妍姬没想到自己齐学竟这般薄弱,不熟梁氏等闺阁女子还情有可原,可不懂齐侯c不识大臣,真有些对不起宋阳的栽培。惭愧之余也更佩服宋阳,相隔千里,单凭临淄城内不多的探子,便把这些事弄得如此清楚。 妍姬突然想起,在齐残余的疑惑中,还剩一个! “那晚的刺客,老夫也不知为何人。” 果然,那刺客只出现了一次,而且救走他的人武艺极高,线索只有那把剑,宋阳也推断不出是谁。 从临淄实际经历再回到正常齐学,宋阳拿起了妍姬面前的竹简。 这卷她今日刚开始看,便从身后那堆中选出了四卷,置于宋阳身前。 四卷书册都是从侧写齐国几位公子那一套中选出的,妍姬打开前两卷,一卷写的是二公子吕骜,另一卷是世子驹。 因为搬出学宫的书册都是复版,她作为晋国公子,在上面做了不少标记。 “幼时听师旷先生提起齐国号钟,这里看到便留心了些。齐侯前些年把号钟赏给了二公子吕骜,本不在意,可仔细翻看,吕驹c吕骜两兄弟,小时关系极好,后来在各自母亲的影响下视对方为劲敌,现在二人各有功绩,都有可能成为下任齐侯。这情形恰像当年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两兄弟,最防备的兄弟c最亲密的仇敌。只是不知道他俩中谁是公子小白,谁又是公子纠了。” 顿了顿,剩下两卷最后只有吕黔那卷被打开。 她以前就知吕黔是少年英才,如今看了齐策中那些极少人知的事,才晓得往日还是小看他了。 “先生以为,下任齐侯” 霁月台大门紧闭,铜鉴里的冰都化了,却无人添冰进来。 屋内师生三人c婢女两人,全都默契的陷入了沉默。 妍姬刚刚的话直接议论齐国下任大位的继承,因为自信这里的言论无人能够传出去,所以说得更是毫不遮掩。 “先生,妍儿对国学之道掌握终究还是不够,这事想了几日也没个定论。” “世事万万,变幻不过瞬息,公子今日表现颇有当年顷夫人风范,就到这儿吧。” 宋阳起身离开,他眼里噙着的,不是满意,也不是愉悦,而是黯然。——妍姬对齐国的心思好像太重了。 吕黔来后,她对齐国就亲了些。因为吕黔,她出晋入齐,会见世子驹,回来后又沉迷齐学之中。这些都还好,此番她好奇下任齐侯大位若是可以,她想助吕黔登位吗? 宋阳不愿多想,他在这宫中教妍姬国学,是为了让她拥有在乱世好好活着的能力,不论发生什么事c不论到哪里都能凭自己力量活着,而不是让她真的掺和进各国权位争夺中。她是晋国公子,不是顷夫人,只要能开心活着,就够了。 远方齐宫,漆床边上刻着九条一首双身的螭龙,齐侯盘腿坐着,手里把玩的是一支玉篪。 他还未试过这篪音色如何,自己最喜欢的乐器是箫,当初买来,本也只是想作收藏之物。可回宫后,他却未将玉篪交给府人收库,而是带在了身边。 一个月了,丫头,咱们很快会再见的。 他将玉篪放下,目光还是那么冷冽,两口寒泉下激荡着的,是君王绝对的自信与孤傲。 戊寅日,满月如璧,辉光耀眼。 美丽夜色下霁月台中,两个身影对峙着。 “你是什么人?”妍姬手持铜剑,死死抵住黑衣人的背。刚刚发现使唤丫头们没了动静,她觉着不对劲藏了起来,果然看到有人持剑闯入直奔床榻而来。 轻松放倒巡逻守卫,又在未惊动采兰的情况下如此迅速c直接进到内房,功夫实在不简单。可惜啊,如此高手怎能忘记武者大忌,轻易将背部暴露给敌人呢。 “别乱动,本公子不保证不会伤到你,毕竟一个杀手的命太廉价,本公子很容易不小心的。” 那人哼了一声:“怎么,不记得我了?” 他不顾妍姬警告转过身来,盯着妍姬带有疑惑的双眼,道:“我都不知道公子妍还会使剑呢,不知剑法如何啊?” 妍姬心中一震,这声音,这眼睛 黑衣人看准了时机,突然举剑,劈开妍姬的剑,不过三招便将剑架在了妍姬脖子上:“看来不怎么样。” “是你,从齐国追到晋国,果真是位好刺客。” “那日在客栈是我疏忽,今日” 长剑劈下,还是那把二尺半的铜剑,刺目剑光间,妍姬见着一片鲜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质子归 七月戊寅日,满月如璧,辉光耀眼。美丽夜色下霁月台中,两个身影对峙着。 “你是什么人?”妍姬手持铜剑,死死抵住黑衣人的背。刚刚发现使唤丫头们没了动静,她觉着不对劲藏了起来,果然看到有人持剑闯入直奔床榻而来。 轻松放倒巡逻守卫,又在未惊动采兰的情况下如此迅速c直接进到内房,功夫实在不简单。可惜啊,如此高手怎能忘记武者大忌,轻易将背部暴露给敌人呢。 “别乱动,本公子不保证不会伤到你,毕竟一个杀手的命太廉价,本公子很容易不小心的。” 那人哼了一声:“怎么,不记得我了?” 他不顾妍姬警告转过身来,盯着妍姬带有疑惑的双眼,道:“我都不知道公子妍还会使剑呢,不知剑法如何啊?” 妍姬心中一震,这声音,这眼睛 黑衣人看准了时机,突然举剑,劈开妍姬的剑,不过三招便将剑架在了妍姬脖子上:“看来不怎么样。” “是你,从齐国追到晋国,果真是位好刺客。” “那日在客栈是我疏忽,今日” 长剑劈下,还是那把二尺半的铜剑,刺目剑光间,妍姬见着一片鲜红。 黑衣人开门悄然离开,门缝间有风吹进,妍姬浸在寒冷中,嘴里喃喃:“不要。” 有脚步靠近的声音,陶豆被点亮,来人是仲喜。 “公子,怎么了?” “公子做噩梦了?” 妍姬迷迷糊糊,要了水,饮下,清醒了些。自己并未受伤,屋内干净整洁,是啊,做梦了。可能是因为连宋阳也不知道那刺客的身份,都回到晋国了,她有时还会想起那日来。 想到自己刚刚梦里还拿着剑,妍姬又觉得好笑。从未碰过剑,哪里会在房里准备剑呢。 时间还不到卯时,妍姬决定睡了个回笼觉,待她醒来时,霁月台中宋阳c姬云飞都没见着。 宋阳这两天算是被晋侯留在熠明台了,妍姬没指望能见到,可是姬云飞采兰怎么没把他抓来? “公子近来累得很,二公子今日说要邀您去马场呢,小公子回去换装,一会儿就到。” 叔喜提到姬林,面上层层桃色晕染,妍姬猜想定是自己睡回笼觉时,这丫头去和姬林说了什么。 “叔喜,我可早想说了,你怎么也是我的人,要再一门心思扑到二哥身上,我让你再也见不到他!” 她不是生气,只是有种自家果树入他院的不自在。之前去齐国,叔喜满脑子装着不能让姬林担心的想法,这次也定然有想见姬林测成分在其中,虽然出发点都是为了妍姬,可反正心里就不舒坦! 换上简便的衣物,妍姬命人把小红马从后院牵来。和在铜鞮宫一样,她不自己的马儿送去马场,而是养在自己的院里,觉得这样要方便得多。 马儿较之前大了不少,毛色越来越近棕色,妍姬偷懒,干脆给它取名“红棕”,全不顾这名字比它的亲娘“赤云”比起来,差了好几个档次。 姬林在宫外有府邸,马儿自然也是自己养着的。一匹油黑骏马在他身边,脚和耳朵出各有一圈白毛,那便是惊雷了。在赤云之前,它是晋国内最有名的马。惊雷看上去很温顺,实则野极了,脾气颇大,只有姬林能近身。 马场里,三位公子只姬云飞一个人没有属于自己的马,又看着自己以前向吕黔讨要的马儿最后被妍姬得了去,显得有些丧气,上马没多久,就到一边歇着,只留另两人还在马上。 “有人想见你。” “不见。” “你还没问是谁呢。” 我又不傻,妍姬暗道。 宋阳近来为何日日被晋侯召去熠明台?不就是因为齐侯c郑伯聚齐咸地,两国正式结盟的事嘛。这下算是跟九州各国宣告晋国彻底失去郑国了。 据报,晏婴已经在来晋的路上,定然是借着齐郑联盟的风头,来迎吕黔的。吕黔那性格 “我不需要他的道谢,让他好生回去吧,。” 这个回去是回齐国去。 “果真你懂他,不过,他也知你。晓得你不会见他,让江子带了口信来。这总能行吧。” 吕黔的仆役江子,当年跟着从齐宫来的。他说自己得了死命令,不把话亲自带给妍姬,不能回去。谁都知道他在瞎说,可妍姬最终还是允了。 带来的话无非是道谢c感怀c惜别等平常话,可江子掰着手指,生怕说漏了哪句。 妍姬不接受他的道谢。人命大于天,我能不管你,让你在这儿等死吗? 不赞成他的感怀。相处四年,我求的是自个儿顺心,哪里处处护着你了? 不乐意他的惜别,回去总比没命好,你本来不属于这里,有什么不舍的,至于我,自然,也是盼你回去的。 江子每说一句,妍姬就在心里重复一遍,明明不想听,可不仅听了,后面才发现还都记在了心里。 之后的事发展的很理所当然,晏婴入晋,齐侯亲自设宴接见,吕黔当然也参加了宴会。 八月丁酉,士鞅代表晋国到城门处送行,大队人马顺晋国过道往东而行,新绛城内再无齐国质子。 此时的熠明台中,晋侯和其他五卿连同宋阳c姬林聚在了一起。 上军将赵鞅带回了穷谷之战的最新消息——郑人又增兵了。他们知道齐郑联盟后,有些事情必然会发生变化,可没想到变化会从这儿开始。 四月,单c刘两国国君在穷谷击败尹氏,自身伤亡也不小,军队便停在穷谷修养。四个月来,双方交战,单刘大军均是占上风的那一方。月初,单刘二氏携周天子退入姑荪,大家都觉得这漫长的一战已经结束,谁能想到,郑国会在这时候增兵,致使战事再度进入僵持状态。 “战场上未见到齐兵,不代表他们没有增员。” 上军佐荀寅若有所思:“臣怀疑齐国派到鲁国那支军队,不过是引开我们注意力的幌子。” 近日,齐国小支部队屡在鲁国西面边境作乱,他们之前一直怀疑齐国是在试探什么。 “寡人知道了,从今日起,由士鞅主持,新绛城内全面戒严;鲁国那边派赵伯鲁亲自去看看;至于姑荪,就让籍秦带兵增援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欢迎宴 熠明台议事后,晋侯派大夫籍秦增兵姑莸保护周天子c赵鞅之子赵伯鲁出使鲁国面见鲁侯,并命士鞅主持戒严新绛城。而作为终于正式参与国事的姬林,则负责打探齐国的情况。 妍姬不知道具体情况,只是能见到宋阳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她感觉平时闹腾的叔喜安静了许多,才发现姬林好几日没来霁月台了。反倒是文姬终于习惯了没有姬将的日子,从屋子里走出来,老是同姬云飞一道来找自己, 这三人聚在一起,读书c骑马c射箭,日子虽不难过,可妍姬总觉得怪怪的,晋宫里的气氛好像格外沉重 八月壬子,吕黔一行终于回到了临淄城。他们丁酉日才出发,自然赶不上齐侯癸卯日的诞辰庆典。 吕黔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心里做了个算数。他离开齐国的时候正是夏天,绿树成荫,事物繁茂,如今秋天回国,寒风瑟瑟,万物凋敝,在外共度过四年零一个季度。 秋天的昏时风凄凉,吕黔的心却在发热。不知是身边晏婴一路让他感受的善意为他抵住了寒风,还是此刻守在城门口等待自己归来的世子驹,给这座城增添了几分温暖。 四年时间不算短,足以让两个少年的容貌发生变化,幸亏,四年时间也不太长,不足以让手足深情淡去半分。 兄弟二人紧紧相拥,世子驹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入临淄的第一夜,是欢迎吕黔回来的宴席。 齐侯处正上席,接受着来自吕黔的叩拜。 他打量着吕黔,这是自己四年未见的第六子,现有的几个儿子中最英勇善战的。他曾经很欣赏吕黔,可惜这个儿子命不好,替他人受过成了质子。那日起,齐侯只当自己少了个儿子,偶尔打听一下他死了没有,谁能想到,那么多次暗杀吕黔都挺过来了,这样看来,他的命好像还不错。 吕黔倒没有久别父亲,要多看两眼的意思。早在入门的时候,他就发现齐侯一点都没变,无需再看了。岁月对齐侯实在太心软,他的时光仿佛比旁人要走得慢,除了异于常人的成熟风姿,只凭外貌根本无法判断齐侯的年龄。 曾经太多次仰望c观察过齐侯,吕黔对他再熟悉不过。如今既无变化,和心里的模样一样,哪里还需要再看呢。 “苦了你了。” 四个字换四年 宴席正式开始,乐师奏起小雅之音,兼有宫人先执长柄饰五彩丝绸的舞具后执旄牛尾而舞。 吕黔在世子驹陪同下,先同席间卿臣一一对饮。公子予也在卿臣之内,不过碍于礼制,他们只打了个照面,一杯酒,几个眼神,吕黔便去寻其他卿臣了。 对饮结束,齐侯先行离开,宴席间交谈多了起来。 凭着以往印象c自身的敏锐和世子驹的指点,举杯交箸之间,吕黔已完全掌握了田家属于仲己党c拥护公子骜,鲍氏是燕夫人的人,梁c国c高三家死忠景公的信息和六大家族近年发生的大事。 “可惜,家父最后也没能见公子一面。” 说话的是田开,田无宇在几日前已经去世了。田家本在丧期,可以不来这个宴席,可是齐侯念田无宇功德,提了他的两个儿子,田开和田乞,为下卿。作为田家新一任家主,田开到这儿是代表整个田家对齐国的忠诚。 吕黔已经从世子驹处,得知了田家在朝堂主张迎自己回来的事和那个奇怪的理由,礼节性的和田开攀谈了几句。 终于,歌舞散去,交际了半晚,宴席总算结束了。 公子予碍于礼制,一晚上都只坐在席上,远远望着世子驹陪吕黔和各位大臣交谈。此刻终于能够自由活动,连着喊“子黔”向他奔去。 一对双生子重聚,又是一个狠狠地拥抱。不过,就算在这样的激动欣喜中,吕黔还是发现了吕予想要隐藏的问题。 分开之后吕黔难以置信地问:“子予,你的腿?” 方才吕予极力想跑得自然些,可是瘸了一条腿,能自然到哪儿去? “对不起,是为兄的错” “哎呀,不就是瘸了吗,我腿还在呢,小事小事。” 吕黔听世子驹的话,大概猜到了些,可吕予刻意打断,不让世子驹继续说下去:“今天啊,子黔回来是大事,其他都不重要。” “四年了,我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母亲也还在宫里眼巴巴等着子黔回去,走,莫再耽搁了,咱边走边说。” 的确,芮姬还在飞霞宫里等着,殿中挂了四年的白纱在六月的时候被她遣人撤下了,这宫台还重新打整了一番。 不仅如此,六月里,芮姬还脱下了不祥的素服,穿上颜色艳丽款式新颖的华服,亲自跑到宸极台向齐侯柔声示好,二人破镜重圆。 宫里人也不知道芮姬偏执了四年怎么突然就想开了,只知道庚子对弈后不久,吕予给她送了一块玉,后来她又和世子驹聊了一番,之后就恢复如常了。 那玉有的宫妃专门去看了,并没什么异样,至于攀谈,头两年劝芮姬的人还少吗?众人不解,思来想去,最后只能说人的心意转变不过一瞬间吧。 毕竟对宫里的女人来说,儿子哪有齐侯重要呢?没有齐侯的宠爱,谁撑得过这漫漫一生? 芮姬重新得宠,那些嫉妒的人也不好当面说什么,只能在背后议论,叹息芮姬薄情,那被舍弃的儿子太可怜。可谁能想到,不过两个月时间,吕黔竟然回来了。 争回了齐侯,又盼回了儿子,芮姬一时更引人嫉妒。 今日宴席,本意热闹欢腾,起初各家都是要带家眷的,可世妇仲己不知吹了多少枕边风,后来竟成了前廷之人正儿八经的国宴。芮姬晓得这显然是仲己的嫉妒心作祟,摆明了不让自己早点见到儿子,偏生自己别无他法,只能眼巴巴在宫里等着。 齐宫中,沿着幼时不知走了多少遍的旧路,兄弟三人终于再次并行。 两旁有些树的树叶已经掉光了,脚步踩在落叶上,咯吱咯吱声音在夜里极响。吕黔听着吕予滔滔不绝,脑子里却突然浮现出以前和妍姬一起踩落叶取乐的画面。他走着走着,突然向前踢出一脚,地上黄叶飞起好几片,那样子太像从前,以至于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妍姬的嬉笑声。 夜色如水,三个俊朗的身影被框进齐宫的寒秋里,竟成了一幅和谐美好而有温度的动人画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欢迎宴 熠明台议事后,晋侯派大夫籍秦增兵姑莸保护周天子c赵鞅之子赵伯鲁出使鲁国面见鲁侯,并命士鞅主持戒严新绛城。而作为终于正式参与国事的姬林,则负责打探齐国的情况。 妍姬不知道具体情况,只是能见到宋阳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她感觉平时闹腾的叔喜安静了许多,才发现姬林好几日没来霁月台了。反倒是文姬终于习惯了没有姬将的日子,从屋子里走出来,老是同姬云飞一道来找自己, 这三人聚在一起,读书c骑马c射箭,日子虽不难过,可妍姬总觉得怪怪的,晋宫里的气氛好像格外沉重 八月壬子,吕黔一行终于回到了临淄城。他们丁酉日才出发,自然赶不上齐侯癸卯日的诞辰庆典。 吕黔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心里做了个算数。他离开齐国的时候正是夏天,绿树成荫,事物繁茂,如今秋天回国,寒风瑟瑟,万物凋敝,在外共度过四年零一个季度。 秋天的昏时风凄凉,吕黔的心却在发热。不知是身边晏婴一路让他感受的善意为他抵住了寒风,还是此刻守在城门口等待自己归来的世子驹,给这座城增添了几分温暖。 四年时间不算短,足以让两个少年的容貌发生变化,幸亏,四年时间也不太长,不足以让手足深情淡去半分。 兄弟二人紧紧相拥,世子驹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入临淄的第一夜,是欢迎吕黔回来的宴席。 齐侯处正上席,接受着来自吕黔的叩拜。 他打量着吕黔,这是自己四年未见的第六子,现有的几个儿子中最英勇善战的。他曾经很欣赏吕黔,可惜这个儿子命不好,替他人受过成了质子。那日起,齐侯只当自己少了个儿子,偶尔打听一下他死了没有,谁能想到,那么多次暗杀吕黔都挺过来了,这样看来,他的命好像还不错。 吕黔倒没有久别父亲,要多看两眼的意思。早在入门的时候,他就发现齐侯一点都没变,无需再看了。岁月对齐侯实在太心软,他的时光仿佛比旁人要走得慢,除了异于常人的成熟风姿,只凭外貌根本无法判断齐侯的年龄。 曾经太多次仰望c观察过齐侯,吕黔对他再熟悉不过。如今既无变化,和心里的模样一样,哪里还需要再看呢。 “苦了你了。” 四个字换四年 宴席正式开始,乐师奏起小雅之音,兼有宫人先执长柄饰五彩丝绸的舞具后执旄牛尾而舞。 吕黔在世子驹陪同下,先同席间卿臣一一对饮。公子予也在卿臣之内,不过碍于礼制,他们只打了个照面,一杯酒,几个眼神,吕黔便去寻其他卿臣了。 对饮结束,齐侯先行离开,宴席间交谈多了起来。 凭着以往印象c自身的敏锐和世子驹的指点,举杯交箸之间,吕黔已完全掌握了田家属于仲己党c拥护公子骜,鲍氏是燕夫人的人,梁c国c高三家死忠景公的信息和六大家族近年发生的大事。 “可惜,家父最后也没能见公子一面。” 说话的是田开,田无宇在几日前已经去世了。田家本在丧期,可以不来这个宴席,可是齐侯念田无宇功德,提了他的两个儿子,田开和田乞,为下卿。作为田家新一任家主,田开到这儿是代表整个田家对齐国的忠诚。 吕黔已经从世子驹处,得知了田家在朝堂主张迎自己回来的事和那个奇怪的理由,礼节性的和田开攀谈了几句。 终于,歌舞散去,交际了半晚,宴席总算结束了。 公子予碍于礼制,一晚上都只坐在席上,远远望着世子驹陪吕黔和各位大臣交谈。此刻终于能够自由活动,连着喊“子黔”向他奔去。 一对双生子重聚,又是一个狠狠地拥抱。不过,就算在这样的激动欣喜中,吕黔还是发现了吕予想要隐藏的问题。 分开之后吕黔难以置信地问:“子予,你的腿?” 方才吕予极力想跑得自然些,可是瘸了一条腿,能自然到哪儿去? “对不起,是为兄的错” “哎呀,不就是瘸了吗,我腿还在呢,小事小事。” 吕黔听世子驹的话,大概猜到了些,可吕予刻意打断,不让世子驹继续说下去:“今天啊,子黔回来是大事,其他都不重要。” “四年了,我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母亲也还在宫里眼巴巴等着子黔回去,走,莫再耽搁了,咱边走边说。” 的确,芮姬还在飞霞宫里等着,殿中挂了四年的白纱在六月的时候被她遣人撤下了,这宫台还重新打整了一番。 不仅如此,六月里,芮姬还脱下了不祥的素服,穿上颜色艳丽款式新颖的华服,亲自跑到宸极台向齐侯柔声示好,二人破镜重圆。 宫里人也不知道芮姬偏执了四年怎么突然就想开了,只知道庚子对弈后不久,吕予给她送了一块玉,后来她又和世子驹聊了一番,之后就恢复如常了。 那玉有的宫妃专门去看了,并没什么异样,至于攀谈,头两年劝芮姬的人还少吗?众人不解,思来想去,最后只能说人的心意转变不过一瞬间吧。 毕竟对宫里的女人来说,儿子哪有齐侯重要呢?没有齐侯的宠爱,谁撑得过这漫漫一生? 芮姬重新得宠,那些嫉妒的人也不好当面说什么,只能在背后议论,叹息芮姬薄情,那被舍弃的儿子太可怜。可谁能想到,不过两个月时间,吕黔竟然回来了。 争回了齐侯,又盼回了儿子,芮姬一时更引人嫉妒。 今日宴席,本意热闹欢腾,起初各家都是要带家眷的,可世妇仲己不知吹了多少枕边风,后来竟成了前廷之人正儿八经的国宴。芮姬晓得这显然是仲己的嫉妒心作祟,摆明了不让自己早点见到儿子,偏生自己别无他法,只能眼巴巴在宫里等着。 齐宫中,沿着幼时不知走了多少遍的旧路,兄弟三人终于再次并行。 两旁有些树的树叶已经掉光了,脚步踩在落叶上,咯吱咯吱声音在夜里极响。吕黔听着吕予滔滔不绝,脑子里却突然浮现出以前和妍姬一起踩落叶取乐的画面。他走着走着,突然向前踢出一脚,地上黄叶飞起好几片,那样子太像从前,以至于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妍姬的嬉笑声。 夜色如水,三个俊朗的身影被框进齐宫的寒秋里,竟成了一幅和谐美好而有温度的动人画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冬日来 妍姬再见到姬林的时候是十月朔日,这日是姬林的诞辰。 她知道政堂之上肯定出事了,大家都在忙国事,所以这么久没见到姬林等人,她都忍着,在后庭中安静地做自己的女公子。 可是,今天是姬林的诞辰啊。 所以,她终于还是任性地跑去找晋侯,有了晚上这场家宴,仿佛还是妍姬及笄礼后众人汇集的第一次家宴。 晋宫人不多,晋侯姬午只一位夫人,无妾无子,姬林未娶亲,两个女公子未嫁,姬云飞还小,一共只六人。 晋宫没有老人,顷公和顷夫人都去了,姬午c文姬和姬云飞的母亲也去了。于是家宴上白发朱颜的第七人显得分外突出。 那人是宋阳。作为姬林c妍姬,还有现在姬云飞的教学先生,姬午的智囊,宋阳算是他们家里半个老人。 家宴场面很平常,除各人的随身婢子与寺人外,往来伺候的宫人不过寥寥几人,膳食也很简单,够几人饱腹可叫旁人看了怎么也不像宫廷中该有的样子。不过在座的人都很满意,他们生来富贵,对奢靡之风司空见惯,平日里讲究的富丽堂皇不过逢场作戏,和亲人之间显然还是这样的简单画面更为温馨。 妍姬噙着笑意望向自己的嫂嫂梓姝,点头致意,算是感谢她晚上的安排。然后目光流转,看到了姗姗来迟的姬林。 自齐郑联盟结成,晋国压力陡增后,姬林将与士鞅c荀寅的过节先放到一边,正式参与到了国事中。他利用多年来埋下的暗桩积极打探各国消息,近期一直在忙碌着。这事他以往也做,只是现在力度更大,消息汇总后分析更加仔细。不仅如此,他还开始接触军队,真正意义上的接触。 下军将韩不信将姬林带到自己军中,集训了半月,将他派到下军佐魏侈的军营做了个小兵头。——六卿的意思很一致,姬林虽然熟知兵法,精通六艺,还能骑马射箭,可毕竟没有在军队中生活过,于是还是该先到底层磨段日子。 姬林自己也同意,家宴这日,他还在军中操练,结束后才回宫,自然有些迟。 妍姬看着久未见面的姬林,觉得这人不太一样了。 他性子生来温和,天资聪慧c擅政堂之事又游离于朝殿之外,他心念国事,可一直都只做事不夺权,能让能忍,德行上乘。这样的他,恰似冬天的太阳,带着初凉的晨光,破开寒冷倾泻而下,使旁人引颈仰望,想要亲爱与靠近。 此刻他从军中来,腰间还别着夏昌,形容竟和书里的将才别无二致。往日楚楚谡谡c高洁淡雅的人仿佛突然扎进了万家烟火,眼中跳动着的是男儿壮志点起的火光。那样的铁血豪情,宛若夏天最耀眼的光,射进旁人眼中,直达孔窍。 妍姬持箸的右手停在半空,反复打量姬林,似乎要把人看个通透。她不能理解,二哥怎也有这样的模样? 因为靠海的原因,临淄城的冬天尤其是夜里比新绛城要阴冷的多。 吕黔重新住进了耀华台,他发现自己是真习惯了晋国的气候,在齐的冬天刚开始他就有些受不了了。宫墙中太冷,宫墙中人的心更冷。 吕予在他身旁,举起兕牛角做成的觥器,仰头而饮,吴越之地运来的黄酒滋味醇厚,令他的嗓音也悠长了些:“你既已归来,就免不得会在战场上面对那些人,身为齐子,你在犹豫什么?” 吕黔觉得最近发生的事实在荒唐,没有回答,抛出了一个问句:“你们都觉得我是受了他国恩惠,感念旧情才不同意出兵吗?” “都知道你不是,可是君父要攻打鲁国,谁不同意就得成为有错的那个人。” 吕黔笑得有些无奈。雪宫台那次君臣内议,作为为齐受难四年的吕黔,也有参与的资格。齐侯要攻打鲁国,他没想到自己是殿中唯一一个反对的。更没想到君臣内议的最后,齐侯明确表示,只要有一个人反对,这事就不会成。 这话好似是君纳臣言的意思,可实际上却在说,寡人要这事成,所以没有人可以反对。 吕黔以前就知道齐侯的强硬,那时他对齐侯是万分崇敬的,可这次,齐侯一如既往的强硬,他突然就不适应了。弄不清自己心意为何会改变,但既然改变了,他想坚持一下。 “明君赏谏臣,昏君惩之。君父既让我等道出心中所想,又没否认我的话,你们何故逼我改口呢?” “子黔,君父这一局布置良久,鲁国是一定要打的。连晏子都未反对,你还不明白吗?” 从齐郑联盟,到秘密增兵穷谷,从之前小股部队骚扰鲁国边境,到接下来的出兵,齐侯下的是一盘天下大棋,作为要光复桓公霸业c称霸天下的齐侯,他这盘棋不允许任何人阻挠,晏婴明事之大小轻重,自然选择了支持。可吕黔,他更为看重的是其他东西。 “我还是那句话,鲁国乃周之最亲c周礼所在。如此姬姓宗邦c诸侯望国,我齐不能出兵。” 吕予闻声直骂吕黔固执糊涂! “你往日领兵只管胜负,行事只在乎君父心思,如今思这想那,连君父的作为也开始质疑,那晋国中人究竟给你灌了什么汤!” 齐国公子纵然心思各异,但在有件事上态度颇为一致:国事之上,齐侯坚持的就一定是对的。 这话有些偏颇,可也无法反驳,因为齐侯一心坚持的最后都会成为实际,没人能够阻止齐侯想要的事的发生。时间一长,在这方面,他们就坚信齐侯的正确性了。何况这些公子们留着齐侯的血,对父对君的尊崇是毫无理由的。他们当然也可以对齐侯的作为感到委屈c不乐意,但只一点,绝对不能反对。 吕黔曾经是众多仰望齐侯,将之视为神明的人中的一员。他幼时疯狂努力,全力在战场厮杀,就是想得到齐侯的赞赏,想让自己变成齐侯一样的人。可是突如其来的四年,生活没有了厮杀c没有了挤压,反倒被一些琐事填满,偶有的几次刺杀回忆也被那些平淡朴素的日子冲淡。他没了战场的戾气和锐气,此刻发现也没了对那冷酷君王的盲目尊崇。 “子予,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有那么一日,诸侯收兵停战,九州内没有硝烟和纷乱,人人都过着普通而安宁的日子。那等场景不是也挺好。” “待君父一统九州,那日子会来的。” 吕黔知道吕予的意思,举起觥器饮下黄酒,语气颇为轻松道:“反正都是歇战,那就从我齐不攻打鲁国开始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求解惑 耀华台院落吕黔吕予两兄弟还在对饮,这边晏相府木门简房,世子驹仍未离开。世子府在宫外,不用受宫门启闭时辰的限制,他连着几个夜里都耗在相府,如此执着,全为了个答案。——君父究竟想干什么? 大家都知道齐侯在下一盘大棋,可是他们现在只能看到联郑攻鲁,这些都是齐侯让他们看到的。 世子驹劝不动吕黔改变心思,更不可能动摇齐侯的意志,这样的情形下,作为世子,他想至少先弄清楚齐侯的最终目的。而这个目的除了齐侯,世上怕只有晏婴知道了。 “贤人受宠而慎,愚者得宠而骄。老臣非贤非愚,不过是老了折腾不动了。” 这是晏婴前日的回绝。按世子驹的意思,以晏婴往日屡谏于朝的品性,攻鲁一事,若不是知道齐侯背后深意,定然是会反对的。晏婴同意他之前所说的,贤臣会在深明其意后反复思量再做出抉择,愚臣才会不知其理直接骄纵行事。可晏婴言明,自己非贤非愚,这次之所以不反对只不过是年老后的无奈之举。 昨日的回绝更简单,只有一句:“君上的心思老臣已无余力揣测,世子请回吧。” 今日,仍是那间不起眼的破旧小屋,陶豆燃起的昏暗亮光里,世子驹和晏婴相对席间,此时没了白日的喧闹,两人对话的声音听着也干净了许多。 “世子何至于此?” “不晓君父心意,不明天下风向,驹愧对世子身份。盼晏子念驹年岁未老,壮志未消,为驹解惑。” 因为燕姬夫人的缘故,世子驹很早就明白世子之位可能引起的纷乱,他若不想看到兄弟相残,燕姬对人下手,就只能凭自己的能力牢牢坐稳这个位子。 晏婴听他之言,想到这孩子自小受到的重视和只多不少的压力,心中颇有感慨。沉思片刻,最终还是松了口:“也罢,老臣便多言两句吧。” 他曾经给幼时的世子驹做过启蒙教育,这会儿为其解惑,走的还是以往启蒙的套路,以问句开头引导对方思考。 “世子可知君上对穷谷之战的安排?” “驹知带兵去的是上大夫艾孔,至于其他未能全部想到,但料想必然会给晋国些颜色。” 穷谷之战,追根溯源是郑国的出兵和晋国对周天子的援助,牵扯最密切的还是郑晋二国,齐郑联盟已成,齐国自然是要帮着打压晋军的。 “这与我齐攻鲁之事有何关系?” 世子驹脑子快速运转着,道:“晋鲁一向亲近,鲁国遭难晋国必出援手,晋军若是被牵制在穷谷,攻打鲁国的确会顺当些。只是穷谷的人马不过晋军十之二三,若其他晋军从新绛赶来,攻打鲁国岂不仍是艰难?” 晋鲁联盟在各国联盟中是时间最持久c连接最紧密的,齐国想要攻打其中之一,就要面对差不多两个大国的兵力,世子驹始终不明白齐侯怎会决心攻鲁。 “世子一直关注着田家,就该知道田恒刚从卫国回来了。” 田恒,大司马田无宇的孙子,如今亚卿田开的侄子,上大夫田乞之子。虽无官职在身,可毕竟是田家的人,世子驹对他自然会留心些。 晏婴又道:“卫侯已经答应替我们拦截晋国的援军,晋军被阻的时间应该足以打入鲁国了。” 世子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卫侯要相助!?” 昭陵之会后,卫国对于晋国的反叛之心九州皆知,不少人怀疑卫国已经投靠了齐国,可是三年了,齐卫二国明面上来往很少,更别提结盟之事。 别人或许不知,可世子驹清楚,卫国北宫氏自平乱有功被卫侯重用后,势力越来越大,卫侯已经控制不了了。自身都难保,还能助齐抵拦晋国援军? “现在卫国实权尽归北宫氏,北宫结不承诺,卫侯拿什么相助呢?” 晏婴眼里噙着笑意,齐侯布置的棋局,自然是安排了前后手的。他摸了摸自己泛白的胡髯,道:“若我齐帮卫侯先灭了北宫氏呢?” 世子驹更惊讶了。 晏婴却仍如之前那般平静,补充道:“北宫结已经在来齐的路上,我等只需待他进入临淄,扣之,再借口侵卫,那卫侯便能顺着把责任推给北宫结,趁机打压削弱北宫氏的势力。我齐助他灭北宫,他在我齐伐鲁时出兵阻击晋国援兵,这就是田恒同卫侯谈的条件。” 既解决了北宫氏又能不让其他大臣起疑,同时还加强了与齐国的关系,这样的事情卫侯怎会不愿意? 晏婴说着那话,语气十分轻松,好似在说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谁能相信他几句之间言论的会是一个顶级家族的灭亡和两个国家间的交易。 世子驹细细感悟晏婴的话,感叹能成为一国之君的人,做事果然比常人看得更远。用穷谷之战先弱晋,借卫国之力再阻晋,加上灭掉了其最铁的同盟鲁国,世子驹终于明白,齐侯设下的这盘棋竟全是为了晋国。 自己之前还用“争夺天下最强者之言”去激君父,殊不知他早就计划好与晋国的争夺之战。 他语中听不出是何种感情,道:“我明日会亲自去劝说六弟,不用劳烦晏子了。” 雪宫台齐侯留下那句话后,不论抱着何种心思,除晏婴外,其余各卿已经都去找过吕黔了,吕黔若再不改变心思,晏婴作为国相,迟早也要去找他的。 世子驹不会反对齐侯,但作为兄长,在不知齐侯深意的情况下,他也不会劝吕黔改变心意——自己都不清楚对错,还要求别人做出违背本心的选择,这样的事是极不负责的。可现下他知道了,只能在负责态度下去逼迫自己的弟弟。 不论是君还是父,他都得站在齐侯那边,不论是为了齐国还是吕黔,他都得劝吕黔改变主意,这就是世子驹的选择,和他从小遇到的选择一样,永远都只有一个选项。 晏婴望着面带悲色的世子驹,不由叹了口气。他略微低头,掐手算日子,想着齐侯已经等了五天,缓缓道:“世子不用去了。” 月如钩,今夜星月之光虽称不上皎皎,但借着那微弱中有些泛黄的光晕仍能看见飞霞台外的紫檀木肩舆。夜里穿行的宫人看不清肩舆上精细雕刻着的山c龙c花虫等图画,但凭肩舆的大小和紫檀木泛出的独有的亮光,隔着一段距离也能认出那是齐侯的肩舆。 这是芮姬复得宠后,齐侯第三次来飞霞台。他的时间都给了前廷,到后宫的次数本就不多,加之后庭女人不止一个,像芮姬这样四个月内能见到齐侯三次,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齐侯今晚并没有留在飞霞台的意思,肩舆停在门口,随时等着抬齐侯回宸极台。 终于,房门打开,齐侯坐上肩舆,对着送他出来的芮姬道:“寡人不喜欢不听话的人,你该知道自己当做些什么。” 芮姬应答,随后行大礼,恭送这宫中独有的八人肩舆离开,消失在寒冷的冬夜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齐侯思 在宸极台之前,齐侯夜里一般都是留在路寝台的。那宫台最初虽是公子骜为博世妇仲己欢心所建,建成后却入了齐侯的眼。可谁知筑建途中,监工的田无宇会强占逢家祖坟之地,偏生遇上晏婴为民请命,好好的宫台最后却成了一介民妇的埋骨之所。这样的宫台齐侯自然不愿意继续住下,便依路寝台的建制修建了宸极台。 女子多言少见,他素来不喜,近日筹划了这么一手好局,更没心思去后庭。不过自己归来的第六子转了性子,公然质疑他的决策,等的这几日已经是他的极限,于是便有了今夜的飞霞台之行。 女人嘛,再没有能力也是还有利用价值的。 他相信第六子很快就会服软,心情大愉,顺手拿起竹简,目光落在公文上,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是的,这就是一件构思巧妙c举世无双的珍品。它的价值不止一座城池,一个国家,再等一等,它的价值就是整个九州! 笑容已经爬上了面门,他知道自己近来笑得比往日要多,想着国事上的顺利,并不觉得有何异常。 上大夫艾孔在姑荪已经准备好,北宫结正在入齐的路上,齐队早就埋伏在鲁国边境,这样的局面,他怎会不欢喜,笑容怎会奇怪呢? 况且,他还有一手棋。 宸极台的有心人或许已经发现,齐侯的贴身护卫桓夷几天不见人了。此时的姑荪之地,桓夷驾着站立高车急速前行,腰间隐约可见的是一块绢帛,上面还加了火漆。 贫不及素,那时绢帛之昂贵纵是他也该买不起的。 不过没时间生疑,因为下一刻他的高车就直接冲进了一处军营,将那绢帛转给了身着军装的尊贵之人。 齐侯放下手中的竹简,空荡的大殿里响起他冷幽幽的声音:“是时候了,就让寡人送晋侯一场胜仗吧。” 和许多人想的不一样,他让上大夫艾孔到姑荪,是去打败仗的。 先前秘密增兵穷谷只是为了向郑国表达诚意,并非真对周天子有所图谋。如今齐郑联盟已成,郑国又公然反叛晋国,往后只能牢牢依附齐国,他怎会允许郑国在这战中夺得土地c扩大疆域呢? “天子出逃已久,诸侯心痒欲动,是时候让天子还朝c平息各国躁乱了。” 他又想起那年虒祁宫中即位的幼君,好不容易长大成之前铜鞮宫里想要探自己心思的少君,可怜纷乱的九州,终归是不适合这般少年郎。 不久艾孔就会战败,在晋国把注意力放在姑莸c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时,齐国蛰伏在鲁国西边的部队就会全力攻鲁,纵然晋国反应过来,军队也会遭到卫国的阻击,利用这个时间拿下鲁国。 失去铁杆盟友的晋国,晋侯你还能死撑多久呢? 外方月色愈来愈淡,天边光晕散开,朦胧缥缈间升起的是冬日里的烧不旺的太阳。东西两方天,日月相交即是明,晋候姬午不知道自己被人挂念了一个晚上,在这片柔光里苏醒,欲前往熠明台处理国事。 “文儿的婚事可该准备了?” 说话的是晋候夫人梓姝。 姬午没想到这一大早自己的夫人会提起这档事,又想了想昨日妍姬来过,明了定是那丫头在替文姬着急。 “鲁国最近不太平,姬将也在领兵作战,文儿的婚事再等等吧。” 梓姝听了这话,早知文姬对姬将情根深种多年,有些担心姬将的安全。“公子将亲自领兵,战事可是吃紧?” “莫慌,小战而已,若真吃紧,寡人定会出兵相助。鲁侯这次只是让姬将锻炼一番,他若要娶文儿,还是该有些真本事。” 鲁国现下虽为积弱之国,和几大强国比起来主盟不强,地势不大,但毕竟是周之最亲c周礼所在,在小国中威望极高,又是晋国铁盟,梓姝觉得战事方面的确不用担心,心里轻松了些。 “那就好,不过若不是觉着文儿还小,他俩婚事早该成了。现在文儿快到及笄之年,若是可以,还是快些的好。” “哟,这究竟是文儿自己着急想嫁,还是夫人又或者是妍丫头着急啊?” 梓姝身为晋国君夫人主管后庭婚嫁大事,可晋侯在她之后并未再要其他女人,晋宫两位女公子,妍姬的婚事由自己做主,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梓姝自然是老早就盯着文姬的婚事,想要好好操办一番。妍姬就更不用说,这几年每年都被姬将和文姬的甜蜜相处轰炸一番,她顺带着姬云飞当然是盼着文姬赶紧嫁入鲁宫了。再加上,晋宫这段日子气压有些低,她和梓姝也想借着这等喜事让宫里欢腾些。 见自己的心思被看穿,梓姝也不掩饰,干脆说道:“反正那边战事不紧,这边婚嫁准备事宜又多,你们男人在前廷热闹,就让我们在后庭着手这事图个欢腾好了。” 姬午最终还是答应了,不管是夫人还是妹妹,后庭之事还是由着她们比较好。 妍姬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射箭场。弓满如圆月,箭疾胜坠星,上军将赵鞅八尺身躯尽数气力皆贯入了对妍姬的称赞声中,大呼:“好!” 身体里躺着狄戎的鲜血,妍姬不似别家女公子娇弱温婉,喜爱春花秋月,她生来就爱骑马射箭,晋宫中无人约束,更是让她在马场和射箭场中越来越野。她的身子不大,四肢不长,谁能想到她能爬上马背,御马向前,骑上她的小红棕更是能奔驰飞扬;她的手也是小小的,不纤细,却没人觉得难看,尤其是她拉弓的英姿,活像古书里商王武丁的妻子——军帅妇好。 “是这弓好,换了别的我能拉开的弓,射不出这么远,能射出同样距离的,我也拉不开。吴王每年送来的还真是难得的好东西。” “公子女儿身,如此已经胜过很多儿郎了,何况这等良弓公子想要就能有,这是公子生来的能力,旁边就更比不上了。” 妍姬听惯了褒扬也不觉得腻,人家敢夸,她就敢接受,眼睛余光看到仲喜走过来,听了宫里梓姝传来的消息,好心情更上一层,扬起手里的弓,和赵鞅说道:“妍还有事,等不到二哥来了。烦请上军将替妍带句话,这弓等下次来射箭场我再还他。” 弓背晶莹如玉,弯角泛着碧绿,弦丝闪着金黄,顺着妍姬的小手离开射箭场,只留赵鞅干巴巴立在原地,丧气道:“这弓没碰上,又只能等下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论婚仪 妍姬未换衣物便去了梓姝处,见梓姝正拉着一脸郝然的文姬说话,笑道:“天神在上,你二人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文姬盼嫁入鲁宫,梓姝盼操持婚仪,可不是一下如了两人的意? 梓姝见妍姬来,道:“差人去霁月台寻,你竟去了射箭场。”正说着,看到妍姬手里还拿着的弓,嘴角一扬,“怎么,还真向阿林讨来了?” 妍姬将弓放下,颇有些得意的点头:“他有夏昌在手,用不着弓,人不陪我,一件小玩意儿还是得给的。” 梓姝欲哭无泪,那可是九州虎贲士求而不得的浑天弓,你就称一句小玩意儿?她多看了两眼,视线从弓移到妍姬身上,道:“前些日子宋先生给你留下策书,今日不在霁月台研习,可是将那多策书都吃透了?” 这话说得宛若民间慈爱的长嫂,哪里有君夫人的威严。妍姬听了,未乖乖作答,言语间倒是娇嗔了起来:“昨儿就看完了。嫂嫂还好意思提这事,君兄如今霸占着宋先生,妍儿连先生面都难以见到。我的好嫂嫂,你帮我问问君兄,宋先生现下究竟还是不是妍儿的专属先生。他也不用顾惜我,若真想把宋先生要去,只要开口说句不是,妍儿立马就去学宫另外寻师,再不闹腾了。” 她同梓姝向来亲近,这模样大家都见惯了。梓姝怎不知道妍姬是故意这般说,回道:“宋先生是顷夫人指给你的,谁敢要走?等过几日先生辅君上解决了国事问题,君上必然立马把宋先生还你的,若不然,本君头一个不答应。” “果真嫂嫂最疼人了,妍儿等着便是。不过,好嫂嫂,你且同我说说,先生近日帮着君兄究竟是为何事啊?” 梓姝晓得妍姬爱挖坑给人跳,今日先娇嗔后讨好,定然有所图,这一听,敢情是为了这茬儿! 姬林正式参与国事,还跑到了军中,宋阳日日进出熠明台,妍姬一心想弄明究竟出了何事。六卿之中韩c赵与妍姬关系最密,可韩不信宁肯搬出伯父的架子也不说,赵鞅面对绝世好弓的诱惑也不说,其他四卿,妍姬就更撬不开嘴了。再说回晋侯,别人的反应都是他的意思,难道还指望他说?转来转去,妍姬就只能找姬午这位枕边人了。 梓姝洞悉妍姬的小心思,目光狡黠,却故作正经道:“前廷的事后庭中人谁能知道?本君叫你来是说道文儿的婚仪的,快坐下,这大喜的事,咱们得好生准备才是。”她说着,面上带着悦色,又看了文姬两眼,将两个人都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些。 文姬入冬后爱独自呆在屋内歇息,今日被叫来,听闻是商议自己和姬将的婚仪准备,整个人如红云入体,到现在脸上还泛着红晕。她在姬将身边和不在时完全是两副模样,与姬将在一起她从不在意别人看法,只管甜蜜恩爱,才没有害羞类的感受,可这会儿,姬将不在,梓姝只不过提了一嘴,她就羞得张不开嘴c迈不开腿了。 这不,刚刚妍姬同梓姝谈话,她低着头呆呆守在一旁,像不存在似的。 妍姬方才只顾着自己的心思,言语间没照拂在场的文姬,也觉得自己失仪,这种时刻应该更注重妹妹才是,也就不再追问,同另二人说起婚仪之事。 “雪染冰纨,触肤清凉,我在齐国就想好要添入你的随嫁礼单中了。” “玉璧c玉琮c玉圭c玉璋c玉璜c玉琥,六种瑞玉本君早就给你准备好,晋女出嫁,一样都不能少。” “这些东西咱们都给准备了,可是那嫁衣,嫂嫂,你千万别多事,文儿可是要自己亲手准备的!” 几人就陪嫁物品简单谈了些,其余细节准备待府人将国库藏品清单呈来后再议。然后便是媵女人选,梓姝问二人想法,文姬莫不吭声,妍姬有些生气,忍不住道:“巴不得姬将只要文儿一人,哪还有准备媵女随行的道理。” 这话说的媵女是指随嫁之妾。礼制混乱春秋战国,流行的是媵制婚姻,天子或诸侯娶妻,都会有媵妾随嫁。姬将是鲁国公子,晋国又是大国,文姬出嫁自然是要准备媵女的。可妍姬在男女之事上,先知父母情深在前,后见姬午梓姝在后,一直觉得若为真情,一人一心此生足矣。 “将哥对文儿情深,难道有文儿一人还不够吗?” 梓姝晓得妍姬坚持着一人心之说。晋宫的男人自平公起就是专情之人。平公之后,妍姬生父c先君顷公一生只专情顷夫人一人,到如今姬午,更是遣走自己随嫁的媵女,哪怕自己一直没为其生下一儿半女,也未再度纳妾。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妍姬,自然觉得姬将也当如此,不然便是委屈了文姬。 梓姝答话,不过这话是对着文姬说的:“媵婚之礼九州皆同,我晋位九州强者之列,礼数不能坏。当年你君兄能遣走本君随嫁的媵女,公子将若真疼文儿,也能遣走咱送去的人。不然纵使我们不送人去,他日后也是要再纳人入府的。公子将既是文儿选中的人,本君相信他对文儿的感情,你们也该多信他些。” 妍姬还欲多说,可那边文姬已经同意,三人就这样展开了对媵女人选的议论。媵为随嫁之妾,和真正的妾却是有所区别,媵属于明媒正娶的附属品,妾却进不了明媒正娶的圈子内,媵嫁的女子的身份地位与被正娶的女子是基本一样,妾的地位身份则要卑贱得多。虽然抱着媵女能被姬将遣走的心思,可凡事都有万一,所以人选上仍不能大意。一般媵女可以是新妇未出嫁的妹妹或侄女,亦或者是其他国家的人,文姬没有妹妹,最佳人选就是韩家那个名义上的小表妹。 虽然不是顷夫人所出,可作为顷公的女儿,韩家和文姬硬要扯也是能扯到一块儿的c 最后思量到韩家的态度和种种利益牵扯,媵女人选定了下军佐魏侈族女和上军佐荀寅族女,共二人。再之后随行寺人c婢女c陪臣c兵卒c乐者c优人c奴隶等,妍姬觉得太繁琐,已经无心参与了。倒是梓姝兴致满满越谈越有劲儿,文姬因为说的是自己的事,也不好意思嫌麻烦。 一来二去几语间,这一日就过去,三个女人说说笑笑,晋宫多了欢声,便有了生气。姑嫂和睦,姐妹亲近,此番和谐画面与前廷c九州的剑拔弩张浑然不同。也不知是晋宫c还是齐国,又或是郑c卫c鲁等其他国,总之前朝儿郎中,有人正在谋划c在布局c在搅动着九州风云,只等硝烟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浑天弓 上军将赵鞅近来最闹心的就是,他遇见了一张弓,可想碰一下的愿望全部被个小丫头的“下一次”拿捏住,不知那下一次会到什么时候。 当然,那小丫头不是晋国内的普通丫头,而是先君c现君都最为疼爱的女公子妍姬;那弓也不是花钱花力找寻来的其他神弓能代替的,而是天地九州,独一无二的浑天弓。 彼时的春秋,弓箭作为远射兵器,被列为兵器之首,各国都用它装备部队,大量使用于战争之中。两军相遇,先逢其弓,无论是攻守城镇,还是伏击战c阵地战都可以弓箭为利器。赵鞅作为上军将,和其他沙场之人一样,对弓有着绝对的热爱。他手里的穿杨弓就是昔日楚国名箭郎养由基生前所持之弓。养由基善射,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他的弓自然也是世间极品。后来养由基死于吴军万矢之下,吴军感念晋人指导他们陆战之术的恩情,献上穿杨弓,后来辗转,这弓便到了赵鞅手里。 赵鞅往常对这弓是爱不释手,经常与人炫耀,可今日瞧着面前的弓,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嫌弃和叹息。 九州闻名c无人知其所在的浑天弓,竟然在公子妍手里! 赵鞅没见过浑天弓,可只一眼他就能确认,肯定是! 浑天弓取材九州之珍品,以恨水边生长的柘木为干,以湘水之南兕牛之角为角,以芝阳山中九角之鹿筋为筋,以龙首山下寒泉之鱼制成鱼胶,以极北冰蚕的天蚕丝为丝,应天理阴阳,顺时而制。 冬剖弓干,平滑细密;春治角,润泽和柔;夏治筋,不纠结;秋合拢诸材,白然紧密;寒冬定弓体,久不变形;再在严冬极寒时于弓臂上涂以色清之漆,漆之干固用以修治外表;之后春天装上弓弦,于太华山巅藏置一年,历时近三年,才有了如今的浑天弓。 干主远,角主疾,筋主深,妍姬在射箭场重现养由基百步穿杨之举,纵然她自小骑马射箭,可总归是女子之躯,下力之体(宋应星《天工开物》有云:“上力挽一百二十斤,过此则为虎力,亦不数出。中力减十之二三,下力及其半。”),能让她做到这样的天地之间只有浑天弓。 赵鞅在房里坐立难安。已经两天了,妍姬说的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她要见的是姬林又不是自己,他俩约在射箭场不带自己怎么办?思量至此,赵鞅起身,疾呼:“去军营!” “赶紧去训练场请公子林回来。” “派人请公子妍申时二刻入射箭场。” 赵氏军营,姬林着旅帅军服立于其间,身前是匆忙赶来面色泛着红光的赵鞅。他先在韩不信军营受训,然后到魏侈军营任卒长,现已转到赵鞅军营已成旅帅。他乃将才,入军营本就只为感受一番,方便之后统军,加上个人能力,晋升自是奇快。 “上军将何故召林回来。” “公子林训练有些日子了,宫里公子妍思念得很,老臣今日想邀两位公子同去射箭场。” “虎贲将士还在训练场,林为旅帅,上军将若无其他事,就先回去了。另外此处林乃军中下属,请上军将莫再称余公子之名。” 赵鞅知道自己接了个烫手山芋。姬林怕在妍姬面前管不住自己的嘴,泄露国事,对妍姬避而不见。偏偏妍姬又以浑天弓逼着自己要么回答,要么把姬林给她带去。夹在两位公子之间,赵鞅实在没办法,国事他是不会开口,人嘛,总得试试! “公子林既这样说,老臣老夫也就不客套,本军将要去射箭场,就选你随行吧。” 姬林跳入了自己挖好的坑中,他没想到妍姬为了见自己会把赵鞅给扯进来,更想不通赵鞅怎么会帮妍姬呢? 和他的不解甚至郁闷相对的,另一边的妍姬在霁月台中,心思可是清明愉悦的很。 早间得了赵鞅约她去射箭场的信儿,虽然这人是死性不准备开口,可能把姬林乖乖送来,和开口有何分别?申时还早,她差人叫来姬云飞,又搬出及笄礼上收的藕榭木榧棋盘,配上黑白玉棋子,颇有耐心的“指导”幼弟的棋艺,打发时间。她虽不知道后世有句话叫做“失败乃成功之母”,但这大半日的行为却是很好的践行了这句话的精髓。 相约的时间越来越近,姬云飞已然一副蔫耷耷的样子,立身一旁的叔喜眉眼身形里则全透着焦急难耐。先前在射箭场姬林没来,看主子的模样,这次该能见到了吧! 屋子里香气愈浓,仲喜离熟悉最近,第一个发现。霁月台里有着自带异香又得妍姬喜爱的叔喜,是从来不熏香的。这会儿子变浓的香气正是叔喜的激动所致。她动作很小,未免惊到两位公子,手肘碰了下叔喜又使了眼色示意这丫头赶紧冷静下来。只是这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妍姬便发了话。 “看来有人觉得差不多了,今日就这样吧。阿弟你也许久未见二哥,同阿姐一道去看看他吧。” 这前半句既说的姬云飞,又在说叔喜。姬云飞没想那么多,也没心思注意旁边的丫头有人突然脸红了,只听到可以逃离这持续大半日的棋场噩梦,又能见到久违的二哥,高兴不已。他仗着自己腿伤全好了,一下从瑶席跃起,应道:“好!” 他没问要去哪儿见姬林,也没回去更衣,两人穿着平日的服装就上了肩舆,等地方近了才知道去的是射箭场。 “我们就这样去射箭场?” “这下是去见二哥,又不是射箭,不用换装。” “那怎么约在射箭场,其他地方不更合适吗?” “这个嘛”妍姬嘴里噙着笑意。她出门有了一会儿才想起没把浑天弓带上,赵鞅为了浑天弓宁可得罪姬林,不知待会儿听说自己没带来,脸上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的模样?想到这里,笑意转成了笑声,语气轻快道:“上军将安排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风云乱 姬林在妍姬面前是没办法有秘密的。自小被问的各种奇怪问题,觉得费神无聊c无心说,他说了;吕黔遇刺的相关事情,牵扯复杂又担心妍姬过于担心c不想说,他说了;前廷机要,不想把妍姬扯进来更不方便说,可对着妍姬,他还是得说。 不过在说之前,他必须知道,妍姬为什么急于探清这些。国事决策,往日都是妍姬的学习内容,可那都是在有结果之后,对于正在进行的国事,她向来都是不参与更不感兴趣的,怎么突然转性了? 妍姬不好说自己是因为在临淄和晏婴一厢对话还是别的什么,敷衍道:“晋宫这段日子压抑的很,我就是好奇究竟怎么了嘛。” 好奇?姬林撇了撇嘴,这个妹妹最忌多事,自小就和好奇这词隔得老远,他这个二哥会不知道? 妍姬也没指望姬林信自己,反正那人经不住自己纠缠,总归是要开口的,继续说道:“先前怕扰了你们心思,我也是不多问的。可这两日远远看着几位卿家,面色都好了些,上军将还愿意来着射箭场,想来形式该不那么严重了。既是如此,二哥你就同我讲讲呗。” 姬林无语,堂堂上军将被自己的妹妹拿捏住,也不知该开心还是无奈,对这件事他才是真好奇:“你究竟对上军将做了什么,竟逼着他用师帅的身份强行把我带到了这儿。” “一换一,我答这个,你得回答我的问题。” 姬林点头,妍姬就算不说他也要回答了,想着能一换一心里还觉得小赚了一把。 他先简单说了齐国在穷谷c鲁国的部署,又结合着近来的一些消息解释了晋国的应对之法,言辞简单却脉络清晰的把齐晋现状和自己的一些分析讲给了妍姬。妍姬听前半段觉得齐侯心思实在可怕,暗暗担心,后半段安下心来,觉得前廷中人,不论晋侯c姬林c宋阳等,还是自己不喜的士鞅c荀寅等,在国事上的确有一套。 她看着姬林,感叹同是宋阳教出来的,这差距实在太恐怖了。 之后她乖乖讲了浑天弓的事,姬林就更无语了,皱眉摇头道:“我们和赵家的关系不会被你全毁了吧。” 妍姬笑答:“君君,臣臣,赵家还能反不成。” 说完,她侧过头去,一双月牙眼迎上赵鞅饱含渴望的眼神。 明明是为浑天弓而来,可最后莫名其妙在一边指导晋国小公子射箭。那边两位公子谈得投入,不理自己,这边小公子醉心箭术,离不开自己,赵鞅这心里如万马奔腾,久不能平。终于迎上妍姬的眼神,看着两位公子过来,赵鞅上前一步,却听妍姬说要带姬云飞先行离开。 姬云飞告别姬林,同赵鞅说了感谢的话,跟上妍姬便上了肩舆。眼看着两顶肩舆起步,赵鞅终归忍不住,道:“公子妍,那浑天弓” 妍姬最初不想捉弄人,可这下捉弄成了事实,说话有些戏谑的意思:“谢上军将提醒,妍今日太高兴把这事都给忘了。二哥,那弓我再把玩几日,过些日子还你。” 冬风凛冽,风声灌入赵鞅耳中却如夏日炸雷那般剧烈。看着肩舆远去,一股孤寂之情占据全身,长达几日都未缓过来。好在十一月初,冬至前一日,妍姬亲自持浑天弓入府拜见,他这心里才舒坦了些。 冬至日,阴极之至,阳气始生。作为启闭八节中最重要的节日,新一年开始的日子,商旅不行,百官绝事,晋侯日间亲临高山,致天神人鬼,星夜方归,备办饮食。宫墙之内,琴瑟之声,黄钟之律,不绝于耳。 欢乐的日子不一定是短暂的,十一月末,晋宫传回消息,周天子姬匄已在单刘二氏以及籍秦的护送下于丙戌日从姑莸返回都城。穷谷之战真的彻底结束了!许是连空气里都氤氲着喜悦,霁月台一株快被人遗忘的梅树默默打好的花苞一夜之间竟悉数盛开。九州宫城的后庭里,还没听人说过种梅树的,妍姬这儿这一株也只是当年学识花卉,闹着玩种下的,没想到冬日里这一树耀眼的红会如此好看。 “让宫人找些好苗子,明年冬月我要请其他人到这儿赏梅看。” 婢女寺人们在楼台宫道中穿梭,晋宫如此,齐宫亦如此。晋宫中人为欢腾之事而动,齐宫的婢女寺人们,脸上却挂着惶恐,行为处事都要比往日拘谨小心些。——大家都知道,齐侯心情不好。 算时间,穷谷之战的结果,他是在晋侯后面消息的。 按先前布置的棋局,天子还朝本在计划当中,结果一致,可这战的过程却与他想的完全不同。 艾孔是被籍秦带去的部队硬生生打败的,伤亡惨重,更可气的是籍秦带了那么大一支部队,从新绛赶到姑莸,沿线官兵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怎能不气? 再说鲁国那边,战事也没想象中顺利,几战虽没什么伤亡,可是部队原地不动,一座城池也没拿下。他怎能不急? 先前他扣下卫国北宫结,借口侵卫,卫侯趁机灭掉北宫氏,再与齐国结盟换退兵。这次结盟齐侯意在使卫国阻击晋国援军,可不痛不痒的几战,鲁国压根没向晋国求援,全然一副我还能行的样子。他怎能不怒? 齐侯坐在宸极台的漆床上,手里竹简成了残片,语气阴沉自然自语道:“很好,晋国小君比寡人想得要有用些,看来这局棋会更好玩更精彩” 雪宫台,冬至以来第一场君臣内议,齐侯召来几位卿家议事。 晏婴终归是老了,秋日出使晋国劳累近两月,入冬后还染上了风寒,吃了药也不见好转,这几日已没法出门。上卿国夏自秋率军讨鲁未归,再加上这次的事齐侯打算速战速决,不愿出现上次吕黔那样的事,几个儿子都没传召,雪宫台里除了齐侯,就只有高张一位上卿,梁明c鲍平和新晋的田开三位亚卿。 “从秋到冬,区区鲁国都没拿下,实在笑话。寡人欲增兵鲁国,哪位卿家愿领兵前往?” 文武不分家,这些卿臣都是能写文书能打仗的好手,短短时间分析完战况局势后,上卿高张自荐,其余各卿赞同,齐侯下令使高张领兵两万增援国夏。就这样,冬去春来,不久之后,齐国两位上卿国夏c高张同时出现在鲁国西边国界。 九州的风云终归还是被人搅乱了,一场带着浓烈血腥味儿的大风从宇内四角吹来,染红了山间路野的鲜花,映红了各国百姓的双眼,这天地万物,神州处处,都浸在一晕红光里,也不知那来源究竟是朝霞还是夕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援军到 可能是今年没有去铜鞮宫,一直呆在临淄虒祁宫里重复日子的缘故,妍姬觉得这个春天过得特别快。虽然冬天的时候,国势比先前好些了,还传来穷谷之战的好消息,可好些就只是一些,不是全部。宋阳仍旧时常往熠明台跑,姬林还在军中c情报两头抓,六卿各司其职,这样的风口,没人能护送她去铜鞮宫,她自己去这种事更不可能。于是十六年来她第一次在虒祁宫里庆祝诞辰,还是很低调很简单那种;第一次只能心里念着铜鞮水岸的父母遥遥祭拜,所幸这种时候姬林仍在身边;第一次觉得晋宫里人太少了,心里有些孤寂。 嫂嫂梓姝一边尽心服侍照顾姬午,一边调养自己的身子,辛苦得很。仲喜先前在她的汤药里发现了蘼芜,蘼芜之根主妇人无子,想来是盼着尽快给姬午诞下嫡子。 妹妹文姬一边忙碌着婚仪之事,绣着嫁衣,一边在意着鲁国战事担心姬将安危,也不容易。 这样一来,这两位妍姬都不好叨扰。至于阿弟姬云飞,一颗炙热爱国心,满腔壮志男儿情,求着姬林,硬是跑到了军队里,也不知能做些什么。他今年才十岁啊! 没了可以做伴的人,妍姬整天读书c对弈c骑马c射箭,日日如此,感觉没几下,寺人就开始往屋子里放冰鉴,宣告着夏天来了。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绿意悦目c灿烂明亮,下一刻就雨幕恣意c乌天黑地,这阴晴不定的样子就像喜怒无常的谁的脸,又像瞬息万变的严酷战局。 齐国上卿国夏去年秋天就倒了鲁国西边边界,另一位上卿高张是在仲春到的。如今到了夏日,拉锯战僵持月余,终于在一场暴雨后突然有了变化。鲁国一大将被国夏斩首两军前,鲁心动荡,齐军借势,三日连战拿下了一城。之后两个月,齐军再破四城,直逼都城曲阜而去,秋七月,鲁侯不得不向晋求援。 面对老盟友的求援,晋侯拿出了十二分诚意,六卿中三卿出动,命中军将士鞅c上军将赵鞅和上军佐荀寅亲自率军前去。 新绛城门,妍姬和文姬姐妹都在宫中送行的队伍里。 妍姬找到赵鞅,她之前用浑天弓戏弄了人家,虽然后来有致歉补偿,可这会儿还是准备说两句。姬林的东西很少拿出来,到了她手里也没想要回去。浑天弓现在还在霁月台,虽然舍不得送给赵鞅,可看还是可以的。她上前道:“浑天弓虽好,可上军将用惯了穿杨弓,此番妍就不奉上了。得胜归来后,上军将若还有心思,只要一句话,妍自当再携浑天弓入府,将其在府上多留几日。” 如此赵鞅已经十分满意,向妍姬致谢,然后又是几句打仗前的壮语。 妍姬继续行到队伍前方,士鞅的高车在一行铁叶车间格外显眼。她想了想,索性上车,旁人退开,妍姬正对士鞅,顿了顿,道:“妍素来不喜范子,但仍希望您获胜归来,妍会在这城中候着,等您回来继续与您做对。” 士鞅只是笑,妍姬也不等他回复,转身下了车,往来的方向而去。她背对着士鞅,脑子里却全是那张异常苍白的脸。是,她讨厌士鞅为己之私折了晋国的利,把自己先祖c父母c大兄拼命守护的国家弄得不堪入目,她讨厌那永远挂着的毫不真诚的虚伪笑容,讨厌和他的每一次见面c每一次交谈。她一直在等,等时日无多的他离世那天,可当那虚弱的身子走进队伍c登上战车,她的心居然一阵一阵地疼。 曾经的士鞅也是个壮志好儿郎啊。 “鞅也,居处恭,不敢安易,敬学而好仁,和于政而好其道,谋于众不以贾好,私志虽衷,不敢谓是也,必长者之由。” 谁能相信这样的恳切言辞,这样的谦顺话语,都出自他的口。 在晋国朝堂活跃长达半个世纪,士鞅有过,大过,可是看着那有些虚弱的身子,妍姬的脑中头一次在想他的功。他的病情完全可以不领兵的,不论是对权势的放不下,还是真的对国的忠诚,妍姬这会儿真心希望士鞅能够好好的回来。 她仍然讨厌那人,那些令人讨厌的事做了就是做了,可她不想让他死在异国他乡。在故土安然辞世,这是一个为晋国操劳半生的人,无论功过,都该有的安宁。 鲁国战场,卫军没能拖住声势浩大的晋军,树叶还没全黄,千里驹c万乘军,连带着数百铁叶车就加入到了齐鲁混战中。 晋军精通陆战之术,作战时常驱铁叶车由四面围裹,困敌其中,乘车将士以弓战之,万矢齐发。齐军不敌,数千将士死于乱箭之下。军心溃散,败逃之时,更有千百小卒丧命他人踩踏c车轮之下。 这仗打了快一个月,叫九州各国都看到了晋国强者风范犹在,齐国不得不承认这下还未到挑衅晋国的最佳时候,有晋国的援助,鲁国是打不成了。 秋冬交替之际,齐军就像是空中飘浮的羽毛,悄悄地随风而去。他们走得叫人有些生疑,就算晋国来了,可齐国为这一战毕竟准备良久,还派出两位上卿来此,想着怎么也得再战段时间,可他们偏偏就即刻退兵了。他们撤得快,撤得疾,更是撤到半路就没了踪影。 没人知道齐侯在想些什么,可大多数人都觉得他的做法很不明智,好像失去了方向,任意而为,更有人觉得,这是因为晏婴身患重疾,齐国政堂没了国相的帮扶就像人没了心c树断了根,快不行了。 晏婴躺在床上,刚刚咽下的药吐了两口出来。破旧的小屋里,齐侯的奢贵华服显得有些不搭调。 他准晏婴在家休养后,经常来这个屋子坐坐,和床上这人聊几句。他性冷寡言,愿意和别人交谈的人不多,晏婴是一个。 “寡人幼时见晏子就是这样,三十多年了,晏子还如当年一般。”这话说的不是模样,而是性情,是头脑,是心思。 “田无宇那老家伙已经去了,老臣也差不多了,我们这些老人家都该走了。” “寡人准了他一件事,晏子可有?” 晏婴干哑的嗓子突然憋出一声有些难听的笑声,道:“老臣还有段日子,君上这样好似臣立马就要去了似的。”他忍着不舒服强行把背挺直了些,又道,“老臣会努力,怎么也得在晋国范氏之后去才好。” 不太明亮的破屋中,齐侯的脸上似有一丝笑容,不过声音还是同外面的天一个温度,漠然道:“一定会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士鞅危 士鞅病着,晏婴也病着,可齐侯话语很坚定,士鞅会死在晏婴前头。 原因很简单:他会用尽办法护住晏婴的身子,至于士鞅,自然是往死里整。——卿若活不过他,寡人就叫他死快些! 齐军难以置信的快速撤走又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世人眼中。晋国没有松懈,一方面令姬林派人寻找,一方面留下军队助受创的鲁国复建,而另一方面则是将目光从鲁国移到了卫国。 卫国出兵阻击一事可大可小,齐卫联盟已成,齐攻鲁c卫阻晋,晋国这次若再无表示,怕是真会被九州众人耻笑了。 从收到鲁侯求援的七月到如今冬十一月,四个月的时间,对于几国纠缠的大战不算长。晋国这么快击退齐军,宣告强国身份的目的已打到一半,至于另一半,卫国那边,管他文谈或武斗,这事必须得有个说法,对晋国有利那种。 不日,下军佐魏侈从新绛赶来,主持助鲁国复建一事,荀寅和赵鞅领兵入卫c与卫侯交涉,至于这一战的主帅士鞅,作为晋国正卿,则是带着大部队回了新绛城。 妍姬没有到城门口迎接归来的大军,对于在队伍最前方讨厌的士鞅,她仍然不乐意对其释放善意。上次,是特殊情况。 众人去城门的时间段,她牵着红棕马儿穿行在一片烂漫娇俏的鲜红中。这是后院的梅花又开了,和去年孤零零的一株不同,吩咐多移植几株梅树后,今年西南角落的一隅天地已成了个小梅园。 点点心尖红透着淡淡清幽香,艳丽不妖,苍古清秀。妍姬没有邀人来赏,是无人可邀,亦是无意相邀,她同红棕说着心里那些无人可讲的话语,正着嘲笑自己的孤寂,余光瞥见叔喜小喘着气,从连接后院与正房的青廊跑来。跑得太疾,失了婢女该有的端庄,发髻也轻微凌乱着。好在素色的白纱在点点红花下显得有些惹人爱,妍姬心里没有不悦,看着叔喜几下穿进梅树间,向她禀道:“公子,二公子来啦!” 姬林来了?妍姬讶异无言。 二哥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常来后庭c能随时陪着自己的逍遥公子了。他现在一边利用情报网辅佐晋侯姬午做决策,一边还是军中的旅帅。他的时间现在都放在国事上,日日住在军地,不仅后庭,连宫外自己的府邸都不回。这次晋军援鲁,姬林虽然没去,但他与韩不信合力镇守新绛的同时,还盯着手下暗桩收集各国消息,不比战场上的人过得轻松。 此番士鞅归来,二哥就算和自己一样不愿去城门迎接,也该呆在军中处理政务或是抽空休息才对,怎么来了霁月台? 正房内,姬林立身等候,甲未卸c剑随身,因皱起离得太近的双眉在那张俊朗的脸上很是突出。看着妍姬从后院进来,他两步上前,也没叙旧,开口便问:“你这儿桂芝还有没有?” 那般的急促直接,若不是开口的是自己的二哥,妍姬怕是该使性子了。知道姬林着急,她没绕弯子,只是回答的语气还是带着不悦:“还剩一支,怎么,谁要死了?” 桂芝生长于雪山寒泉底,十年花开十年方谢,五开五谢百年间才完全成熟,是九州罕见的灵药,据说能起死人c肉白骨。这当然是传唱中夸张的说法,桂芝究竟有多灵妍姬说不清,只是三年前初遇重伤垂危的采兰,一支桂芝将其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后来吕黔遇刺c医师无方时,也是一支桂芝救了他的命。这下姬林这么急着要桂芝,可不是有人要死了吗? 姬林心思在桂芝上,压根儿没发现妍姬的不痛快,道:“是士鞅,快把桂芝给我!” 妍姬怀疑自己听错了,姬林说的人现在不是该被姬午从城门迎进宫中,设宴款待吗?他要死了? “别愣着,先去取桂芝,若有问题,待会儿同我一道入范府,路上再议。” 妍姬慌了神,转身入旁边的房间,叫仲喜c叔喜帮忙打开床板,顺着床板下的木梯去了下方的藏窖。藏窖里珍品无数,妍姬没时间驻足,直接去了搁置药物的木架前,打开左边角落不起眼的隔板,伸手到最里处,拿出了一个紫檀木盒。这是十岁时晋侯送她的,本意给她搁置簪花,她却拿来装了桂芝。 马车上,姬林同妍姬讲了士鞅先在鲁国战场受伤,后在军营内被刺杀的事。今日城门处完全是士鞅安排的一出戏,他担心自己伤重的消息被传出去,连晋侯都没有告诉,大家只是奇怪士鞅为何会乘安车回来。直到那时,士鞅身边的人才和晋侯说了实际情况。 范府内,士鞅的第三子士吉射掌管着家中事宜,妍姬等人在士吉射的带领下进入士鞅房中,晋侯已先回宫,只有一众医师围在那张酸枝木高床前。 “仲喜,你同医师一块儿,把桂芝拿去处理了,和药物混在一起。” 仲喜擅药理,前两次桂芝都是她处理的,对此很熟悉,可她医术只一般,士鞅伤重,得和医师一块儿配药才保险。 妍姬看着高床上那张痛苦不堪的脸,眼神失了神,再无往日的凌厉。那么多兵卒都好好的,主帅却伤成这样,任谁都知道齐军在士鞅身上花了大心思。他本可以在新绛养着,不在战场厮杀,不用面对这一切想到这里,妍姬的呼吸有些凝滞。 “范子若是去了,不知哪个国家会趁机欺我晋国,有召陵之会在前,范子还想做一次晋国的大罪人吗?” 妍姬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在场的姬林没阻止妍姬说话,士吉射不敢,又或者他们都有着一些小期望,几双眼睛一块儿望着床上那个睁着眼睛却全然无神的老者,不知道这些话他是听见了还是听不见。 医师端着药物一点一点滴入士鞅的嘴里,因为知觉丧失大半,他无法吞咽,一碗药最后入喉的怕是三分之一也不到。药香弥漫在整个屋中c院中,连叔喜身上的香气都被完全盖住。 士鞅脸上的的痛苦神情慢慢淡去,可叫人看着却不觉得是好转,因为那张脸上已经什么表情都没有了。他的眼睛就那么一直呆呆的看着上方,而其他人则是呆呆看着他。 会好起来吗?有了桂芝,会再次发生奇迹吗? 没有人回答,因为可以回答的人不在晋国。若换了齐国,一定会有人告诉他们,奇迹是会有的。不然害病多时的晏婴怎么就好起来了呢? 晏婴一路步行至宸极台,望着前方气宇恢弘的殿堂,又望望满是红霞的西方,眯着眼睛道:“你终归还是要在老朽前面去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云惊雷 世间说为百姓而起的战争万万,打着为百姓幸福而战的旗号,伤害的正是无数厌恶战争向往和平的无辜百姓。妍姬看着一路拖家带口c疲惫不堪却不敢停下c疯狂逃难的人,闻着空气中混着沙尘c鲜血和腐肉的味道,直犯恶心。 夷仪的消息之前就不明确,这段时间更是被完全封锁,没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现在如何。 夷仪边界,妍姬等人不敢轻易往前,住进草屋,派出采兰前去探访。夜里采兰回来禀报城外均是齐人的防线,引得妍姬着急。 一路未见晋军踪迹,按道理也该到了,可这里齐人设防,仍不见晋军,是被引走阻击在了其他地方还是什么?兄长究竟怎样了?姬云飞吃了药还在昏迷中,需要人保护,妍姬不敢再让采兰离开,考虑再三,命令仲喜和采兰留下照顾姬云飞,次日一早自己带着叔喜欲进城打探消息。 之前仲喜从逃难的人口中问得了通向城门的小道,妍姬c叔喜换上不起眼的旧衣从小道绕过齐人两道防线,在比人还高的草丛里慢慢靠近夷仪城。——最巧不过天意,妍姬不知道的是这片草丛即将成为见到最亲哥哥最后一面的地方。 正午,秋日阳光仍是毒辣,草丛里各种虫子变得躁动起来,有那么一刻妍姬感到自己的腿上c背上都有虫子在爬,甚至还在咬她。没法控制眼泪往外流,她死死闭紧双唇c心中酸楚身子仍不慌不乱的缓慢前进。因为她知道不能哭c不能发出声音c不能有大动作,只有这样才能不被不远处的齐兵发现。叔喜也拼命忍耐着,身为婢女,主子能忍的,自己只有更能忍。像是心有灵犀,两个人心中都升起一个可笑的想法,再苦c再苦一点,或许公子林在另一边就更顺一些了。 妍姬c叔喜蹲在原处等进草丛的齐兵走远后继续向前,不久,听到了声音。那不是士兵进入草丛的声音,而是人群的嘈杂声,她们知道这片草丛马上就到尽头了,而根据她们行进的方向,那个尽头就正对着夷仪城门。这嘈杂声是被赶出城的百姓的声音吗? 她们谨慎地往前挪了一些,拨开草丛,透过人群的缝隙依稀看到前方一高一低两排人影。城墙上立着齐兵,二人无法出去,又往回撤了两步,立起耳朵听混乱的碎语声中一个较大的声音变得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这就是让你们受战火之苦的罪犯,今日本公子便斩下他们的头颅祭奠大家逝去的亲人。动手!” 话音刚落,“嘶嘶~”的马叫声响起,叔喜动身欲跳出草丛被妍姬瞬间扑倒,嘴也被妍姬出手狠狠堵住。那手上新生的牙印隐约泛着血光,妍姬红着眼向叔喜摇头。 泪滴入土,得得马蹄之声后接着的是有人落马咒骂的声音:“该死,养不熟的东西。既然想和你的主子一块儿,本公子就成全你。” 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人群闹哄哄,夹带着小孩子的哭声。 “本公子无恙,都动手吧。” 金属挥舞的声音,又有东西落在地上。是人头!妍姬心头像是被冰块砸了一下,身子一抖然后急忙收住,她这会儿已经没有眼泪了,咬着下唇,听着自己出奇缓慢的心跳声和草丛外冰冷的声音。 “来吧,恶人已除,大胆踏过他们卑贱的尸身,进入城门回到自己的家园吧。” 妍姬不知道那人是怎样说出的这些话,是谁集结部队一路杀奔而来,是谁在人家的战略要地布下防线c逼得百姓出逃,现在又当着这些人的面以鲜血示威,逼着他们踩着母国人的尸体回去,这会儿竟然还这么张扬地狂笑 天色渐晚,吵闹声逐渐消失,草丛中两个姑娘依旧静静地蹲着,不止因为身子早就僵硬,更因为她们已分不清自己还想不想去城门那头。待城门上的火光全都撤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叔喜终于侧身倒地,挣扎两下爬起来扶起了妍姬。 看不见的前方,浓浓的血腥味儿引着她们蹑着脚步走去。 马头绊倒了脚依旧僵麻的叔喜,不受控制的身体一下滚出老远。沙哑的声音发出沉闷的呻吟声,突然声音停下,片刻寂静后,妍姬听到了叔喜死一般的呼唤。 “公子。” 声音有着自己的生命和感情,或生机勃勃,或气若游丝,或喜如春光明三月,或悲胜秋风卷叶残,不需文字修饰,只要有声音其中情感便能轻柔地c深刻地c缠绵地c毫无保留地传达出来。 叔喜抱起身边的无头尸,眼前是一片黑暗,眼中是旁人看不清道不尽的哀痛与温柔。 妍姬声音颤抖:“是他吗?” 叔喜没有张嘴,干渴的嗓子里憋憋得挤出了哼声。——他的味道不会错的。惊雷马嘶鸣之时就知道了,是他,真的,是,他。 妍姬从叔喜怀中接过公子林的尸体,空白的大脑里只剩下两个字,冷幽幽地抛出那个词:“找头!” 她紧紧抱着公子林,听着叔喜几番摔倒,拾起东西又丢下,像暗夜里入地摸瓜的小贼,寻找着最大最好的那一个。那一刻,她一旦也不想哭,相反,她想笑,大声地笑 叔喜停下了动作,定睛看着手中所捧之物,仿佛在那厚重的黑暗中看得见一样。她的手指上下摸索着,眼睛,鼻梁,嘴唇她摸到几处污垢,小心擦去,若是有光,叫人看见定会以为这是在抚摸什么珍稀的宝物。 妍姬知道最好的那个瓜被找到了。这次她没有从叔喜手中接过,夺走摸瓜人辛苦寻到的瓜,这样的事情想起来有种莫名的悲伤。虽然不合规矩,可这样的夜色里,是谁寻得的就由谁带走吧。 她支配着所剩无几的体力,高高把脚提起,再三确认才轻轻放下,努力不让自己踩到地上的尸体——一具具冰冷的曾经跳动着火热心脏的躺在晋国土地上的晋国士兵和公子林最忠诚的伙伴,惊雷的尸体。 只是,还有一具,一具妍姬觉着自己好似认识的尸体。 “入夜前那阵马鸣,那,可是我们认识的马?” “是赤云。” 宁御惊雷,赤云莫追。惊雷倒地,它也在这里吗?所以他,也在这里吗? 妍姬提起脚钻进草丛,身后赤云惊雷相伴而眠。辨不明方向的行进中,熟悉的萧萧马嘶声包围了她,她清楚地听见,那是赤云惊雷在草丛里来来回回的奔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故意的 世间说为百姓而起的战争万万,打着为百姓幸福而战的旗号,伤害的正是无数厌恶战争向往和平的无辜百姓。妍姬看着一路拖家带口c疲惫不堪却不敢停下c疯狂逃难的人,闻着空气中混着沙尘c鲜血和腐肉的味道,直犯恶心。 夷仪的消息之前就不明确,这段时间更是被完全封锁,没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现在如何。 夷仪边界,妍姬等人不敢轻易往前,住进草屋,派出采兰前去探访。夜里采兰回来禀报城外均是齐人的防线,引得妍姬着急。 一路未见晋军踪迹,按道理也该到了,可这里齐人设防,仍不见晋军,是被引走阻击在了其他地方还是什么?兄长究竟怎样了?姬云飞吃了药还在昏迷中,需要人保护,妍姬不敢再让采兰离开,考虑再三,命令仲喜和采兰留下照顾姬云飞,次日一早自己带着叔喜欲进城打探消息。 之前仲喜从逃难的人口中问得了通向城门的小道,妍姬c叔喜换上不起眼的旧衣从小道绕过齐人两道防线,在比人还高的草丛里慢慢靠近夷仪城。——最巧不过天意,妍姬不知道的是这片草丛即将成为见到最亲哥哥最后一面的地方。 正午,秋日阳光仍是毒辣,草丛里各种虫子变得躁动起来,有那么一刻妍姬感到自己的腿上c背上都有虫子在爬,甚至还在咬她。没法控制眼泪往外流,她死死闭紧双唇c心中酸楚身子仍不慌不乱的缓慢前进。因为她知道不能哭c不能发出声音c不能有大动作,只有这样才能不被不远处的齐兵发现。叔喜也拼命忍耐着,身为婢女,主子能忍的,自己只有更能忍。像是心有灵犀,两个人心中都升起一个可笑的想法,再苦c再苦一点,或许公子林在另一边就更顺一些了。 妍姬c叔喜蹲在原处等进草丛的齐兵走远后继续向前,不久,听到了声音。那不是士兵进入草丛的声音,而是人群的嘈杂声,她们知道这片草丛马上就到尽头了,而根据她们行进的方向,那个尽头就正对着夷仪城门。这嘈杂声是被赶出城的百姓的声音吗? 她们谨慎地往前挪了一些,拨开草丛,透过人群的缝隙依稀看到前方一高一低两排人影。城墙上立着齐兵,二人无法出去,又往回撤了两步,立起耳朵听混乱的碎语声中一个较大的声音变得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这就是让你们受战火之苦的罪犯,今日本公子便斩下他们的头颅祭奠大家逝去的亲人。动手!” 话音刚落,“嘶嘶~”的马叫声响起,叔喜动身欲跳出草丛被妍姬瞬间扑倒,嘴也被妍姬出手狠狠堵住。那手上新生的牙印隐约泛着血光,妍姬红着眼向叔喜摇头。 泪滴入土,得得马蹄之声后接着的是有人落马咒骂的声音:“该死,养不熟的东西。既然想和你的主子一块儿,本公子就成全你。” 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人群闹哄哄,夹带着小孩子的哭声。 “本公子无恙,都动手吧。” 金属挥舞的声音,又有东西落在地上。是人头!妍姬心头像是被冰块砸了一下,身子一抖然后急忙收住,她这会儿已经没有眼泪了,咬着下唇,听着自己出奇缓慢的心跳声和草丛外冰冷的声音。 “来吧,恶人已除,大胆踏过他们卑贱的尸身,进入城门回到自己的家园吧。” 妍姬不知道那人是怎样说出的这些话,是谁集结部队一路杀奔而来,是谁在人家的战略要地布下防线c逼得百姓出逃,现在又当着这些人的面以鲜血示威,逼着他们踩着母国人的尸体回去,这会儿竟然还这么张扬地狂笑 天色渐晚,吵闹声逐渐消失,草丛中两个姑娘依旧静静地蹲着,不止因为身子早就僵硬,更因为她们已分不清自己还想不想去城门那头。待城门上的火光全都撤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叔喜终于侧身倒地,挣扎两下爬起来扶起了妍姬。 看不见的前方,浓浓的血腥味儿引着她们蹑着脚步走去。 马头绊倒了脚依旧僵麻的叔喜,不受控制的身体一下滚出老远。沙哑的声音发出沉闷的呻吟声,突然声音停下,片刻寂静后,妍姬听到了叔喜死一般的呼唤。 “公子。” 声音有着自己的生命和感情,或生机勃勃,或气若游丝,或喜如春光明三月,或悲胜秋风卷叶残,不需文字修饰,只要有声音其中情感便能轻柔地c深刻地c缠绵地c毫无保留地传达出来。 叔喜抱起身边的无头尸,眼前是一片黑暗,眼中是旁人看不清道不尽的哀痛与温柔。 妍姬声音颤抖:“是他吗?” 叔喜没有张嘴,干渴的嗓子里憋憋得挤出了哼声。——他的味道不会错的。惊雷马嘶鸣之时就知道了,是他,真的,是,他。 妍姬从叔喜怀中接过公子林的尸体,空白的大脑里只剩下两个字,冷幽幽地抛出那个词:“找头!” 她紧紧抱着公子林,听着叔喜几番摔倒,拾起东西又丢下,像暗夜里入地摸瓜的小贼,寻找着最大最好的那一个。那一刻,她一旦也不想哭,相反,她想笑,大声地笑 叔喜停下了动作,定睛看着手中所捧之物,仿佛在那厚重的黑暗中看得见一样。她的手指上下摸索着,眼睛,鼻梁,嘴唇她摸到几处污垢,小心擦去,若是有光,叫人看见定会以为这是在抚摸什么珍稀的宝物。 妍姬知道最好的那个瓜被找到了。这次她没有从叔喜手中接过,夺走摸瓜人辛苦寻到的瓜,这样的事情想起来有种莫名的悲伤。虽然不合规矩,可这样的夜色里,是谁寻得的就由谁带走吧。 她支配着所剩无几的体力,高高把脚提起,再三确认才轻轻放下,努力不让自己踩到地上的尸体——一具具冰冷的曾经跳动着火热心脏的躺在晋国土地上的晋国士兵和公子林最忠诚的伙伴,惊雷的尸体。 只是,还有一具,一具妍姬觉着自己好似认识的尸体。 “入夜前那阵马鸣,那,可是我们认识的马?” “是赤云。” 宁御惊雷,赤云莫追。惊雷倒地,它也在这里吗?所以他,也在这里吗? 妍姬提起脚钻进草丛,身后赤云惊雷相伴而眠。辨不明方向的行进中,熟悉的萧萧马嘶声包围了她,她清楚地听见,那是赤云惊雷在草丛里来来回回的奔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不见了 “阿姐,咱们进夷仪城吧。” 妍姬到了夷仪边界却不进城,姬云飞多次催促,都被她以自己伤重未愈为由拖了下来。这几天在仲喜的照料下身子慢慢恢复,姬云飞不想再等,匆匆道:“夷仪城消息一直出不来,不知道现在战况如何,要还在这里耗时间,等咱们去说不定仗都打完了。” “所有仗都打完才好呢。” “啊,阿姐你说什么?” 妍姬回过神来,把手搭在姬云飞肩上:“云飞,身体好得差不多了,阿姐带你回去好不好,一直在外面君兄该着急了。” “阿姐,前方就是夷仪城,专程而来,回去作甚?”姬云飞感到妍姬这几天很不对劲,话变得很少,神情也呆呆的,整日对着一棵树发呆。不仅是她,连平时活泼闹腾的叔喜也安静了下来,前天夜里他还看见叔喜在树下哭。 “阿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阿姐就是想绛城了。你听仲喜的话乖乖吃药,等再好一点咱们就进夷仪城。”妍姬说着这话,倚在树上,心里却盘算着过几日强行把姬云飞带回去。 只是她还未动身,便得知新绛来人了。 公子林被杀的第二天,夷仪c新绛都到了贵人。这边齐侯在公子离组织的百姓列队欢迎中进入夷仪城,而另一边却是齐国使者梁明持木雁入新绛请婚,主动提出和亲息战的要求。和亲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与鲁国公子将早有婚约的文姬。 算日子,晋队应该到夷仪不久,就算是战败了齐国派出使者也该再过几日才能到,可现在这情况,分明是齐侯在公子林大军出发之时就派出了梁明。齐国这次就这么自信吗?再联想到赶去夷仪的两万大军至今毫无音讯,晋侯等人冒出冷汗。 对于这次和亲,齐侯想让晋鲁反目的居心昭然若揭,内廷中文姬更是哭闹不止,几次设计逃跑。无奈面对梁明的咄咄相逼c夷仪的奇怪战局,晋侯赌不起,抉择当前只能舍弃鲁国c舍弃文姬。 肃杀秋色里,华车骏马行驶在混着血肉的泥泞路上,显得格格不入。一众身强体壮的护卫官兵中间,白发苍苍的宋阳亦不和谐。 他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年迈体弱,经不起车马劳累。可是一直没有公子林的消息,妍姬c姬云飞也不知所踪,他放心不下,只能抓住唯一的线索——夷仪城。 快二十年了,他终归还是打破自己“置身事外c旁观者清”的规矩,毅然跟着和亲部队出发,趟入这充满血腥与阴谋的浑水中。比起找到这三个孩子,看不看得清局势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又或者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升起,宋阳甚至怀疑起自己已经弄不清这世态了总之他抱着撞运气的心,一路亲寻来,终于老天垂怜,让他在夷仪边界遇到了出外打探消息的采兰。 郊外草屋,妍姬让仲喜将姬云飞带进屋内,在外院会见宋阳。 好不容易见到两个孩子的喜悦在妍姬悲伤的双眸下牵起之前不祥的预感化作数支冰戈扎进宋阳体内,刺痛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抖着嗓子道:“公子妍定有二公子的消息,快告诉老朽,他人呢?” 看着眼前的少女沉默不语,手搭在身旁的树上,低头望着脚下,宋阳面色霎时凝住,感觉自己坠入一片黑暗之中,“嘭”的一声仰面而摔。妍姬急忙搀扶,才发现自己也早就没了力气。 墨色束发玉钗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冻尸般躺在地上,一头苍色长发披散,映衬着宋阳愈加苍老的脸。那脸上无一处不溢着悲痛,让妍姬想起数日前在鉴中平静的水面c在夜里缠绵着哭声的树下,自己曾见过同样的脸。 宋阳双手捶胸,一口血痰咳出,声音抖得更加厉害,嘴里喃喃:“是老朽的错,是老朽小瞧了曾被称作战神的人,是老朽判断失误,老朽不该让二公子来啊!” 他要来,谁也拦不住的,就是知道会遇上那个人他才这么期待赶到夷仪。 妍姬百感交集,早已哭干的泪这时竟又模糊了她的眼。 她决定不再讨论公子林,夷仪这一战中间很多情况都不知道,她要等一切弄清楚后再讨论。毕竟难过的事一次只能想一件,现在,她更关心另外一件事。 使出全身力气扶起宋阳,妍姬换了语气,问道:“和亲部队为什么要进夷仪城?” 宋阳张口无声,顿了顿,方才说出话来:“齐侯前段时间悄悄离开临淄,到了夷仪,要求带公子文一同归齐。” 这件事他难受却又带着一丝侥幸。还好不是妍姬!当年顷夫人受到诸侯关注,被誉为“倾世夫人”,她的女儿诸侯定也不会轻易放过。若不是晋国还未完全衰败,妍姬估计早被求娶了。而这次,齐国抢占先机提出和亲却选择了文姬。想来此时的齐侯还是清醒的,知道这先机不过曙光一线,难以长久,若真的把妍姬扯进来,晋侯定会与其拼个鱼死网破。与其这样,倒不如做长远打算,先破坏晋鲁关系。谁都能看出齐侯的意图,可偏偏两权相较,在是文姬的情况下,接受屈辱和亲是最好的选择。这一步棋,齐侯之妙让宋阳佩服。 妍姬也想到了这些,所以对文姬除了爱怜还添了一丝莫名的自责,问道:“文儿还好吗?” 宋阳看着妍姬憔悴的脸答:“公子文,还好。”当然,这个“还好”比妍姬想得要差一些。 驿站之中,文姬穿着为去鲁国亲自缝制的衣裳,昔日无忧无虑的圆脸消瘦了不少,颧骨突出,双目空空,神韵都在弥漫的哀思中消散了。晋侯告诉她,姬将此刻正在鲁国守城,无力介入晋齐之战,就算能够介入,国家和爱人也必然选择前者。她只能接受现实,接受夷仪城内素未谋面的“良人”。明知这会是个悲剧,也只能勇往直前,接受比死更痛苦的命运,这是她对十几年来金贵生活的报答。 只是比想象中的悲剧还要凉薄三分,她的“良人”,齐侯,这个时候并未因自己即将到来的美人感到兴奋,知道文姬等人停在驿站不进城也不着急,一如往昔,在城内的临时办事处,宣来田无宇c公子离和公子黔共同议事。 “夷仪城虽然不大,却是晋国安置在黄河以东c对齐卫来说巨大的威胁,这仗打得漂亮,自栾氏叛乱以来,我齐国很久没打过这样的胜仗了。” 田无宇不是谦虚的人,有功不要的事自然不会做,无奈这一仗的功劳大家有目共睹,自己是落不了大好了,干脆上前道:“公子黔以武威敌,以寡破众,无愧战神之名,颇有君上年轻之风啊。” 公子黔充耳不闻,这样的客套话听了只能带来恶心。他面如土色,要不是芮姬以死相逼,要不是齐侯不顾安危c亲临战场,要不是shizifu内那一场难以置信的谈话,这一仗他是不想参与的。回到呆了四年的土地上,面对无辜遭难流离失所的百姓,破败不堪一片死寂的街道,被残忍诛杀身首异处的晋兵,还有公子林!他本以为自己的到来可以减小伤亡,可最后仍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连公子林也没能保住。那么自己在这里还有何意义? 齐侯故意忽略公子黔的异样,心里怎么想不重要,在这里把仗打赢了就是寡人的好儿子,其他的都无所谓。听了田无宇的话他乐得眉开眼笑,寡人的儿子自然没有差的。田无宇看准这个好时机,示意公子离上前说话。 前日里有人向齐侯禀报了城门口斩杀公子林的事情,公子离明白瞒不住了。那本是他一时杀念起,又被人所激犯下的糊涂事,虽美其名曰是为齐侯的到来欢庆,可实际上,用不高明的手段处理一个堂堂的公子,若被晋人所知必奋起杀之,若被其他诸侯国人得知也是损了齐国的威严。他心虚道:“君父,那晋国公子林” “不用说了。”齐侯打断他,没有主动提起就代表不予追究了,这等丑事我齐国公子怎会做呢?他道:“这次你也辛苦了,得了把好剑寡人就不另外赏赐你了,至于公子林,两军交战死个人是很平常的事,莫让他人胡乱传言就是了。” “谢君父。”公子离由放松转为欣喜若狂。夏昌剑是公子林的佩剑,也曾是晋国赵氏的家传之剑,得夏昌者其运必昌,公子离本想献上,没想到齐侯竟留给了他。欣喜之余,他大胆问道,“和亲队伍已经到了,君父接下来要派谁去新绛呢?” 上次入晋求亲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这趟对齐国才至关重要。这种时刻晏婴要是能去最好不过,可是晏婴身体已不足以支撑他离开临淄城了,如此重任齐侯会派谁呢?田无宇和公子离深知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并不敢自荐,只能屏住呼吸静待齐侯的答案。 齐国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心情更加舒畅。 好不容易有了打压晋国的机会,有了这样一场扭转乾坤的胜仗,他才不会用一个文姬来画下句号呢,他要的远比这多。和亲?行聘礼正式迎娶是对等国家间的事情,不聘而婚才是这次该有的形式。文姬?你如今嫁不入鲁国,寡人也不会逼你到齐国的。 齐侯眼里闪着光,道:“黔儿,你在晋国呆了四年,这一趟就由你去吧。” “君上,不可。”“君父,三思啊。”“君父”三人心思不一却同时发声,一个首先觉着公子黔能力难堪重任,一个不服齐侯的偏爱,而公子黔他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寡人心意已决,都下去好生准备吧,明日还得接待和亲队伍呢。” 齐侯扬起嘴角,将目光投向远处,甚为满意。由曾经的质子给晋国带去重要一击,再合适不过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何国医 晋宫人少,胜在彼此间感情真。姬云飞为遗腹子,母亲难产而死,生来无父母怜,妍姬对这个弱弟自然更为疼爱。看着浑身是血c满脸痛苦的姬云飞,妍姬觉得这比把自己心揪出来c捏爆了c剁碎了还要疼千百倍。她手足无措,慌乱了心思,无助的重复着:“阿弟,阿弟” 钟夏没有抬头看她,将嚼碎的草药敷在姬云飞伤口,道:“别傻站着,他筋骨已断,动不得,去找些枯枝木杆来。” 妍姬听罢转身去寻,抱着一堆枯枝回来时,钟夏已经拿出二尺剑砍回一段阡云竹,劈成了片。 “你走了我才觉得自己说得糙了些,想来你定会寻柴火之物,果真如此。” 妍姬没有计较钟夏的无礼,看着他给姬云飞断骨处固定好,面上都是感激。 “前处不远是驿站,你找他们弄辆安车来把他送去驿站吧。”钟夏仍蹲着检查姬云飞身上还有无未处理的伤口,看着愣住的妍姬,补充道,“他在这已经躺很久了,我不会马,你骑马去会快些。” 妍姬发现自己现在像个傻子,生硬地回答,又生硬地上马,身子不活络,有两下还差点从马背摔落。 等到姬云飞被人送进驿站安置好,她在房里陪着,看姬云飞睡着,心里才安稳些。而追妍姬而来的三个丫头在晚上也到了驿站,看到马棚里气质出众的红棕,心中欢喜,口中念叨着感谢老天,跑着进来找人。 妍姬急着出宫并未换常服,使人去接姬云飞时更没隐瞒身份,仲喜拿出宫牌还未开口,驿站官员便明了,引着她们去了妍姬处。 进门,仲喜先看到一脸愁容的妍姬,然后是妍姬守着的被包扎了好多处的姬云飞。 她忍住没有开口,叔喜却忍不住,关切问道:“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妍姬语气冷淡,夹带着嘲讽:“以为在马场混了几年就能骑马四处跑了,差点把命丢在外头。”说话间她的嘴角还微微上翘,仿佛暗藏笑意,整个模样看起来却是万种哀愁。 药味逼近,几方折叠木屏后,煎药的身影走出来化成实体,张着钟夏的模样。 钟夏跟着也来了驿站,他端着药,依旧带着平顶冠,在仲喜刻意藏起c叔喜直接表露出的惊讶以及采兰的警惕中走到了妍姬身旁:“把他叫醒吧,这道药得及时喝。” 他的语气很平稳,显然并没有被屋内的仲喜惊到。 仲喜看着妍姬,之前范府交谈多次,钟夏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可他没见过妍姬,此刻自己和妍姬的主仆样,他就该知道妍姬身份了,可他没有惊奇。是迟钝c淡然,还是早就知晓? 妍姬没有理会仲喜的提醒目光,好像不觉得刚刚有什么不对,只心疼的看着姬云飞。好不容易睡着疼痛少了些,自己却不得不把他叫醒。 姬云飞醒来,表现很听话。他嘴里有伤,轻轻一动就流血,喝药很痛苦却没有闹腾。喝完他眼睛闭上,妍姬也不知这是睡了还是疼晕了过去。 夜间,秋月很美,天空也比其他季节显得更高更开阔。 姬云飞在三层睡着,门外站着几个守卫,其他房间的人都被驿站官员安排去了底层。二楼房间,妍姬和钟夏在谈话,门外站着三个赶了大半天路的丫头。 因为幼弟受伤,妍姬混乱了一阵,到驿站才恢复正常,顺带着之前没弄清的事情也想明白了。 看到姬云飞前,她只看到钟夏就觉得奇怪从而放慢了马,那时她不知道自己在奇怪什么,现在她知道了。——明明从西城门而出欲归秦的人为何会出现在东城门往夷仪的国道上? 她之前说钟夏行为都很刻意,本是玩笑之谈,可细想起来,这个答案所有细节竟无比合理。 刻意让人怀疑身份,所以范府派人入秦,确认他的确在秦学医多年;刻意不提秦国,却又在细节中流露对秦国的爱与思念,所以仲喜发觉了革带,确认他心心念念的都是秦国;刻意露出各种马脚,所以晋国中人反复查验,最后不得不承认他没有任何问题。 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除了那份刻意,不易被人重视的刻意。 “所以是谁派你来的呢?” 妍姬语气和往日不同,失了温度,极易令人想起某座宫台中的另一个人。她明明没有证据,但她却无比确定,眼前这人的出现是受人指使c带着目的的。而他的目的便是士鞅!所以三楼房中,他不惊讶,妍姬也不惊讶。这样身负重任入晋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实在正常。 钟夏没有回答,当时明知道妍姬可能会在后面追赶姬云飞,可自己还是决定救人,哪怕来之前已被告知要小心妍姬。此情此景他并不意外,也不担心。 “郑伯,卫侯,还是齐侯?” 妍姬说话很慢,颇有些悠闲的意味,仿佛说着和自己无关之事。她不在乎对方答话与否,因为答案就在先前杂乱的思绪里。 郑伯为利,卫侯图易,齐侯专谋。郑伯想趁乱分地,卫侯欲伙同他国打击报复,齐侯觊觎霸权已久,他们都想要士鞅的命,可敢动手,还动用钟夏这么迂回的一招,只可能是齐侯。 突然出现的救星c怪异张扬的着装c技艺非凡的砭术c珍惜无比的泗滨砭石,每一样都令人怀疑,可它们组合在一起却成了众人的希望。让晋宫里的人盼望你派来的索命人救活士鞅,齐侯你这棋走的可真妙。 妍姬轻吐一口冷气,十分随意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 “闾钟夏。” 起码这句回答了。妍姬早就抱着对方会一直沉默的心思,没指望他说什么。她今晚本就不是真要问话的,一切已经如此清楚,还问什么? 她是来告别的。脸上没有表情,妍姬起身背对道:“阿弟伤重,我在旁相陪,明日就不送医师了。” 不论如何,这个人救下了姬云飞。 闾钟夏看着妍姬走出那扇门,脸上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果然,公子妍会这样放我走呢。 房门关闭,门缝间仲喜望向房内的目光被阻断,同清冷的月光一道在时光里变得昏沉阴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好儿郎 姬云飞嘴里有伤口,一说话就会流血。手抖着递上一块竹片,上面刻着求妍姬让他去夷仪的字样。 “都成这样了还想去,在阿姐心疼死前你干脆一剑刺死我算了。采兰把他给我带到马车上,咱们立刻回去。” 采兰面对眼前满身是伤的小孩,不知从何下手。 姬云飞倔强的又在竹片上刻字,妍姬一把夺下刻刀:“你不要命了!”起身向着门口一小卒大吼:“不知道拿笔来吗,你的命也不要了?”她擦干自己的眼泪,看着姬云飞哭红的眼,哽咽道:“罢了,你这样子受不了马车颠簸的,咱们今天不回去,就在驿站歇一晚吧,采兰c仲喜,你们好好照顾着,叔喜跟我出去。” 妍姬进了另一间没人的屋子,锁上门,盖在被子里大哭起来,任他头晕目眩c任他胸闷气短也不管,哭得实在发不出声了,从被子里出来,对叔喜道:“叫仲喜给云飞好生下药,让他昏睡着少些痛苦。你把该准备的准备好,我们两日后出发去夷仪。” “去夷仪?公子” “多和你姐姐学,这种时候就不要再说什么了,好好准备吧。” 叔喜慌忙低头,恭敬地退了出去。妍姬又钻进被子,那孩子,他想当晋国的好公子,当这世间真正的儿郎 世间说为百姓而起的战争万万,打着为百姓幸福而战的旗号,伤害的正是无数厌恶战争向往和平的无辜百姓。妍姬看着一路拖家带口c疲惫不堪却不敢停下c疯狂逃难的人,闻着空气中混着沙尘c鲜血和腐肉的味道,直犯恶心。 夷仪的消息之前就不明确,这段时间更是被完全封锁,没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现在如何。 夷仪边界,妍姬等人不敢轻易往前,住进草屋,派出采兰前去探访。夜里采兰回来禀报城外均是齐人的防线,引得妍姬着急。 一路未见晋军踪迹,按道理也该到了,可这里齐人设防,仍不见晋军,是被引走阻击在了其他地方还是什么?兄长究竟怎样了?姬云飞吃了药还在昏迷中,需要人保护,妍姬不敢再让采兰离开,考虑再三,命令仲喜和采兰留下照顾姬云飞,次日一早自己带着叔喜欲进城打探消息。 之前仲喜从逃难的人口中问得了通向城门的小道,妍姬c叔喜换上不起眼的旧衣从小道绕过齐人两道防线,在比人还高的草丛里慢慢靠近夷仪城。——最巧不过天意,妍姬不知道的是这片草丛即将成为见到最亲哥哥最后一面的地方。 正午,秋日阳光仍是毒辣,草丛里各种虫子变得躁动起来,有那么一刻妍姬感到自己的腿上c背上都有虫子在爬,甚至还在咬她。没法控制眼泪往外流,她死死闭紧双唇c心中酸楚身子仍不慌不乱的缓慢前进。因为她知道不能哭c不能发出声音c不能有大动作,只有这样才能不被不远处的齐兵发现。叔喜也拼命忍耐着,身为婢女,主子能忍的,自己只有更能忍。像是心有灵犀,两个人心中都升起一个可笑的想法,再苦c再苦一点,或许公子林在另一边就更顺一些了。 妍姬c叔喜蹲在原处等进草丛的齐兵走远后继续向前,不久,听到了声音。那不是士兵进入草丛的声音,而是人群的嘈杂声,她们知道这片草丛马上就到尽头了,而根据她们行进的方向,那个尽头就正对着夷仪城门。这嘈杂声是被赶出城的百姓的声音吗? 她们谨慎地往前挪了一些,拨开草丛,透过人群的缝隙依稀看到前方一高一低两排人影。城墙上立着齐兵,二人无法出去,又往回撤了两步,立起耳朵听混乱的碎语声中一个较大的声音变得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这就是让你们受战火之苦的罪犯,今日本公子便斩下他们的头颅祭奠大家逝去的亲人。动手!” 话音刚落,“嘶嘶~”的马叫声响起,叔喜动身欲跳出草丛被妍姬瞬间扑倒,嘴也被妍姬出手狠狠堵住。那手上新生的牙印隐约泛着血光,妍姬红着眼向叔喜摇头。 泪滴入土,得得马蹄之声后接着的是有人落马咒骂的声音:“该死,养不熟的东西。既然想和你的主子一块儿,本公子就成全你。” 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人群闹哄哄,夹带着小孩子的哭声。 “本公子无恙,都动手吧。” 金属挥舞的声音,又有东西落在地上。是人头!妍姬心头像是被冰块砸了一下,身子一抖然后急忙收住,她这会儿已经没有眼泪了,咬着下唇,听着自己出奇缓慢的心跳声和草丛外冰冷的声音。 “来吧,恶人已除,大胆踏过他们卑贱的尸身,进入城门回到自己的家园吧。” 妍姬不知道那人是怎样说出的这些话,是谁集结部队一路杀奔而来,是谁在人家的战略要地布下防线c逼得百姓出逃,现在又当着这些人的面以鲜血示威,逼着他们踩着母国人的尸体回去,这会儿竟然还这么张扬地狂笑 天色渐晚,吵闹声逐渐消失,草丛中两个姑娘依旧静静地蹲着,不止因为身子早就僵硬,更因为她们已分不清自己还想不想去城门那头。待城门上的火光全都撤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叔喜终于侧身倒地,挣扎两下爬起来扶起了妍姬。 看不见的前方,浓浓的血腥味儿引着她们蹑着脚步走去。 马头绊倒了脚依旧僵麻的叔喜,不受控制的身体一下滚出老远。沙哑的声音发出沉闷的呻吟声,突然声音停下,片刻寂静后,妍姬听到了叔喜死一般的呼唤。 “公子。” 声音有着自己的生命和感情,或生机勃勃,或气若游丝,或喜如春光明三月,或悲胜秋风卷叶残,不需文字修饰,只要有声音其中情感便能轻柔地c深刻地c缠绵地c毫无保留地传达出来。 叔喜抱起身边的无头尸,眼前是一片黑暗,眼中是旁人看不清道不尽的哀痛与温柔。 妍姬声音颤抖:“是他吗?” 叔喜没有张嘴,干渴的嗓子里憋憋得挤出了哼声。——他的味道不会错的。惊雷马嘶鸣之时就知道了,是他,真的,是,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可能是今年没有去铜鞮宫,一直呆在临淄虒祁宫里重复日子的缘故,妍姬觉得这个春天过得特别快。虽然冬天的时候,国势比先前好些了,还传来穷谷之战的好消息,可好些就只是一些,不是全部。宋阳仍旧时常往熠明台跑,姬林还在军中c情报两头抓,六卿各司其职,这样的风口,没人能护送她去铜鞮宫,她自己去这种事更不可能。于是十六年来她第一次在虒祁宫里庆祝诞辰,还是很低调很简单那种;第一次只能心里念着铜鞮水岸的父母遥遥祭拜,所幸这种时候姬林仍在身边;第一次觉得晋宫里人太少了,心里有些孤寂。 嫂嫂梓姝一边尽心服侍照顾姬午,一边调养自己的身子,辛苦得很。仲喜先前在她的汤药里发现了蘼芜,蘼芜之根主妇人无子,想来是盼着尽快给姬午诞下嫡子。 妹妹文姬一边忙碌着婚仪之事,绣着嫁衣,一边在意着鲁国战事担心姬将安危,也不容易。 这样一来,这两位妍姬都不好叨扰。至于阿弟姬云飞,一颗炙热爱国心,满腔壮志男儿情,求着姬林,硬是跑到了军队里,也不知能做些什么。他今年才十岁啊! 没了可以做伴的人,妍姬整天读书c对弈c骑马c射箭,日日如此,感觉没几下,寺人就开始往屋子里放冰鉴,宣告着夏天来了。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绿意悦目c灿烂明亮,下一刻就雨幕恣意c乌天黑地,这阴晴不定的样子就像喜怒无常的谁的脸,又像瞬息万变的严酷战局。 齐国上卿国夏去年秋天就倒了鲁国西边边界,另一位上卿高张是在仲春到的。如今到了夏日,拉锯战僵持月余,终于在一场暴雨后突然有了变化。鲁国一大将被国夏斩首两军前,鲁国军心动荡,齐军借势,三日连战拿下了一城。之后两个月,齐军再破四城,直逼都城曲阜而去,秋七月,鲁侯不得不向晋求援。 面对老盟友的求援,晋侯拿出了十二分诚意,六卿中三卿出动,命中军将士鞅c上军将赵鞅和上军佐荀寅亲自率军前去。 新绛城门,妍姬和文姬姐妹都在宫中送行的队伍里。 妍姬找到赵鞅,她之前用浑天弓戏弄了人家,虽然后来有致歉补偿,可这会儿还是准备说两句。姬林的东西很少拿出来,到了她手里也没想要回去。浑天弓现在还在霁月台,虽然舍不得送给赵鞅,可看还是可以的。她上前道:“浑天弓虽好,可上军将用惯了穿杨弓,此番妍就不奉上了。得胜归来后,上军将若还有心思,只要一句话,妍自当再携浑天弓入府,将其在府上多留几日。” 如此赵鞅已经十分满意,向妍姬致谢,然后又是几句打仗前的壮语。 妍姬继续行到队伍前方,士鞅的高车在一行铁叶车间格外显眼。她想了想,索性上车,旁人退开,妍姬正对士鞅,顿了顿,道:“妍素来不喜范子,但仍希望您获胜归来,妍会在这城中候着,等您回来继续与您做对。” 士鞅只是笑,妍姬也不等他回复,转身下了车,往来的方向而去。她背对着士鞅,脑子里却全是那张异常苍白的脸。是,她讨厌士鞅为己之私折了晋国的利,把自己先祖c父母c大兄拼命守护的国家弄得不堪入目,她讨厌那永远挂着的毫不真诚的虚伪笑容,讨厌和他的每一次见面c每一次交谈。她一直在等,等时日无多的他离世那天,可当那虚弱的身子走进队伍c登上战车,她的心居然一阵一阵地疼。 曾经的士鞅也是个壮志好儿郎啊。 “鞅也,居处恭,不敢安易,敬学而好仁,和于政而好其道,谋于众不以贾好,私志虽衷,不敢谓是也,必长者之由。” 谁能相信这样的恳切言辞,这样的谦顺话语,都出自他的口。 在晋国朝堂活跃长达半个世纪,士鞅有过,大过,可是看着那有些虚弱的身子,妍姬的脑中头一次在想他的功。他的病情完全可以不领兵的,不论是对权势的放不下,还是真的对国的忠诚,妍姬这会儿真心希望士鞅能够好好的回来。 她仍然讨厌那人,那些令人讨厌的事做了就是做了,可她不想让他死在异国他乡。在故土安然辞世,这是一个为晋国操劳半生的人,无论功过,都该有的安宁。 鲁国战场,卫军没能拖住声势浩大的晋军,树叶还没全黄,千里驹c万乘军,连带着数百铁叶车就加入到了齐鲁混战中。 晋军精通陆战之术,作战时常驱铁叶车由四面围裹,困敌其中,乘车将士以弓战之,万矢齐发。齐军不敌,数千将士死于乱箭之下。军心溃散,败逃之时,更有千百小卒丧命他人踩踏c车轮之下。 这仗打了快一个月,叫九州各国都看到了晋国强者风范犹在,齐国不得不承认这下还未到挑衅晋国的最佳时候,有晋国的援助,鲁国是打不成了。 秋冬交替之际,齐军就像是空中飘浮的羽毛,悄悄地随风而去。他们走得叫人有些生疑,就算晋国来了,可齐国为这一战毕竟准备良久,还派出两位上卿来此,想着怎么也得再战段时间,可他们偏偏就即刻退兵了。他们撤得快,撤得疾,更是撤到半路就没了踪影。 没人知道齐侯在想些什么,可大多数人都觉得他的做法很不明智,好像失去了方向,任意而为,更有人觉得,这是因为晏婴身患重疾,齐国政堂没了国相的帮扶就像人没了心c树断了根,快不行了。 晏婴躺在床上,刚刚咽下的药吐了两口出来。破旧的小屋里,齐侯的奢贵华服显得有些不搭调。准晏婴在家休养后,他经常来这个屋子坐坐,和床上这人聊几句。他性冷寡言,愿意深谈的人不多,晏婴是一个。 “寡人幼时见晏子就是这样,三十多年了,晏子还如当年一般。”这话说的不是模样,而是性情,是头脑,是心思。 晏婴此刻没有回顾往日的心思,亚卿鲍国有段日子没来府上了,知晓齐侯今日是从鲍府来,他很担心。“君上亲临鲍府,鲍国可是病了?” 齐侯点头幅度很小,晏婴的心却颤得很厉害。作为同从灵公时期走来,历仕三代的卿臣,晏婴听到他人生病的消息总比自己病着更难受。田无宇那时是这样,鲍国也是,何况他还真病着。干哑的嗓子突然憋出两声晦涩的咳嗽声,晏婴清了嗓子眼神有些无光,语气颇为复杂道:“田无宇那老家伙已经去了,老臣在这儿躺着,鲍国也在病中,我们这些老人家是时候都该走了。” 屋中寂静数息,晏婴突然发出几声怪异而难听的笑声,道:“可惜啊,老臣不太信大司命的安排,还想再撑段日子。”他忍着不舒服强行把背挺直了些,抬头看着齐侯,语气中分不清是坚定还是恳求,道,“老臣会努力,怎么也得在晋国范氏之后去才好。” 冬日拼命从门窗空隙挤进几缕光线,光线中漂浮的沙尘模糊了华装君主脸上的神情,他默然开口,声音还是同外面的天一个温度,短短四字在瞬间凝冻了破屋中的时间。 “一定会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士鞅病着,晏婴也病着,可齐侯话语很坚定,士鞅会死在晏婴前头。 原因很简单:他会用尽办法护住晏婴的身子,至于士鞅,自然是往死里整。——卿若活不过他,寡人就叫他死快些! 齐军难以置信的快速撤走又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世人眼中。晋国没有松懈,一方面令姬林派人寻找,一方面留下军队助受创的鲁国复建,而另一方面则是将目光从鲁国移到了卫国。 卫国出兵阻击一事可大可小,齐卫联盟已成,齐攻鲁c卫阻晋,晋国这次若再无表示,怕是真会被九州众人耻笑了。 从收到鲁侯求援的七月到如今冬十一月,四个月的时间,对于几国纠缠的大战不算长。晋国这么快击退齐军,宣告强国身份的目的已打到一半,至于另一半,卫国那边,管他文谈或武斗,这事必须得有个说法,对晋国有利那种。 不日,下军佐魏侈从新绛赶来,主持助鲁国复建一事,荀寅和赵鞅领兵入卫c与卫侯交涉,至于这一战的主帅士鞅,作为晋国正卿,则是带着大部队回了新绛城。 妍姬没有到城门口迎接归来的大军,对于在队伍最前方讨厌的士鞅,她仍然不乐意对其释放善意。上次,是特殊情况。 众人去城门的时间段,她牵着红棕马儿穿行在一片烂漫娇俏的鲜红中。这是后院的梅花又开了,和去年孤零零的一株不同,吩咐多移植几株梅树后,今年西南角落的一隅天地已成了个小梅园。 点点心尖红透着淡淡清幽香,艳丽不妖,苍古清秀。妍姬没有邀人来赏,是无人可邀,亦是无意相邀,她同红棕说着心里那些无人可讲的话语,正着嘲笑自己的孤寂,余光瞥见叔喜小喘着气,从连接后院与正房的青廊跑来。跑得太疾,失了婢女该有的端庄,发髻也轻微凌乱着。好在素色的白纱在点点红花下显得有些惹人爱,妍姬心里没有不悦,看着叔喜几下穿进梅树间,向她禀道:“公子,二公子来啦!” 姬林来了?妍姬讶异无言。 二哥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常来后庭c能随时陪着自己的逍遥公子了。他现在一边利用情报网辅佐晋侯姬午做决策,一边还是军中的旅帅。他的时间现在都放在国事上,日日住在军地,不仅后庭,连宫外自己的府邸都不回。这次晋军援鲁,姬林虽然没去,但他与韩不信合力镇守新绛的同时,还盯着手下暗桩收集各国消息,不比战场上的人过得轻松。 此番士鞅归来,二哥就算和自己一样不愿去城门迎接,也该呆在军中处理政务或是抽空休息才对,怎么来了霁月台? 正房内,姬林立身等候,甲未卸c剑随身,因皱起离得太近的双眉在那张俊朗的脸上很是突出。看着妍姬从后院进来,他两步上前,也没叙旧,开口便问:“你这儿桂芝还有没有?” 那般的急促直接,若不是开口的是自己的二哥,妍姬怕是该使性子了。知道姬林着急,她没绕弯子,只是回答的语气还是带着不悦:“还剩一支,怎么,谁要死了?” 桂芝生长于雪山寒泉底,十年花开十年方谢,五开五谢百年间才完全成熟,是九州罕见的灵药,据说能起死人c肉白骨。这当然是传唱中夸张的说法,桂芝究竟有多灵妍姬说不清,只是三年前初遇重伤垂危的采兰,一支桂芝将其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后来吕黔遇刺c医师无方时,也是一支桂芝救了他的命。这下姬林这么急着要桂芝,可不是有人要死了吗? 姬林心思在桂芝上,压根儿没发现妍姬的不痛快,道:“是士鞅,快把桂芝给我!” 妍姬怀疑自己听错了,姬林说的人现在不是该被姬午从城门迎进宫中,设宴款待吗?他要死了? “别愣着,先去取桂芝,若有问题,待会儿同我一道入范府,路上再议。” 妍姬慌了神,转身入旁边的房间,叫仲喜c叔喜帮忙打开床板,顺着床板下的木梯去了下方的藏窖。藏窖里珍品无数,妍姬没时间驻足,直接去了搁置药物的木架前,打开左边角落不起眼的隔板,伸手到最里处,拿出了一个紫檀木盒。这是十岁时晋侯送她的,本意给她搁置簪花,她却拿来装了桂芝。 马车上,姬林同妍姬讲了士鞅先在鲁国战场受伤,后在军营内被刺杀的事。今日城门处完全是士鞅安排的一出戏,他担心自己伤重的消息被传出去,连晋侯都没有告诉,大家只是奇怪士鞅为何会乘安车回来。直到那时,士鞅身边的人才和晋侯说了实际情况。 范府内,士鞅的第三子士吉射掌管着家中事宜,妍姬等人在士吉射的带领下进入士鞅房中,晋侯已先回宫,只有一众医师围在那张酸枝木高床前。 “仲喜,你同医师一块儿,把桂芝拿去处理了,和药物混在一起。” 仲喜擅药理,前两次桂芝都是她处理的,对此很熟悉,可她医术只一般,士鞅伤重,得和医师一块儿配药才保险。 妍姬看着高床上那张痛苦不堪的脸,眼神失了神,再无往日的凌厉。那么多兵卒都好好的,主帅却伤成这样,任谁都知道齐军在士鞅身上花了大心思。他本可以在新绛养着,不在战场厮杀,不用面对这一切想到这里,妍姬的呼吸有些凝滞。 “范子若是去了,不知哪个国家会趁机欺我晋国,有召陵之会在前,范子还想做一次晋国的大罪人吗?” 妍姬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在场的姬林没阻止妍姬说话,士吉射不敢,又或者他们都有着一些小期望,几双眼睛一块儿望着床上那个睁着眼睛却全然无神的老者,不知道这些话他是听见了还是听不见。 医师端着药物一点一点滴入士鞅的嘴里,因为知觉丧失大半,他无法吞咽,一碗药最后入喉的怕是三分之一也不到。药香弥漫在整个屋中c院中,连叔喜身上的香气都被完全盖住。 士鞅脸上的的痛苦神情慢慢淡去,可叫人看着却不觉得是好转,因为那张脸上已经什么表情都没有了。他的眼睛就那么一直呆呆的看着上方,而其他人则是呆呆看着他。 会好起来吗?有了桂芝,会再次发生奇迹吗? 没有人回答,因为可以回答的人不在晋国。若换了齐国,一定会有人告诉他们,奇迹是会有的。不然害病多时的晏婴怎么就好起来了呢? 晏婴一路步行至宸极台,望着前方气宇恢弘的殿堂,又望望满是红霞的西方,眯着眼睛道:“你终归还是要在老朽前面去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恢弘的殿台上方四面都有九个斗拱,伸出的部分雕着双立式龙头,标志着此处乃君王所在。寺人丁从宸极台内出来迎晏婴入殿。 和君臣内议的雪宫台不同,宸极台是齐侯个人办公和大多数时候用以歇息的地方,带有私人意义。这么多年,除开齐侯的儿子们和后庭中人,能长期到宸极台面见他的就只有晏婴一个。 “闾钟夏医术精湛,老臣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君上可以放心派他入晋了。” 齐侯高坐漆床,静静端详殿下的晏婴,他的脸上还充斥着行路后的红色,之前的步履也的确稳健,声音依旧没有温度道:“这事就交给爱卿去办吧。”他心情不大好,沉默了一会儿又小声添了一句,“叫他快些吧,寡人等的实在久了些。” 又是春日,妍姬没了庆诞辰的心思,一边喂着红棕,一边听从宫外回来的仲喜汇报士鞅的近况。因为之前慢慢有的恻隐之心以及想到士鞅死后晋国可能发生的不好事情,她仍然讨厌士鞅,却也真心期盼着士鞅能挺过这一关,快些好起来。 范府内留下了半数御用医师,加上从民间各地征集的优秀医师,一共几十个人日日观察病情c琢磨药方,倾力给士鞅续命,对外则是宣称在为晋侯研究长生之法。听仲喜报士鞅这几日嘴里能间断吐几个字甚至缓慢侧身了,妍姬感到一丝庆幸,又让仲喜从藏窖中拿出众多珍贵药材给他送去。 在大家殷切盼望中,夏日不动声色的到来。在这个日光耀眼,万物繁茂生命力肆虐的季节里,状况看似有好转的士鞅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五月夏至日,酸枝木高床上,医师在眼前拼命挥手,士鞅毫无反应,无望地睁着眼,望着前方百鬼狰狞,群魔乱舞。旁边众人的声音杂乱尖锐,他分不清那些言语的内容,只觉得耳朵难受如丧钟在脑子里狂响。忽而他大口急喘,满面血红,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上举仿佛要抓住什么,口中是奇怪的呻吟声。诡异的画面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士吉射一直跪在屋中,看着老父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直到最后终于在痛苦中断了气。 消息传到齐国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了。雪宫台中,亚卿鲍国声音极大,他已经九十了,前些日子还病倒,如今把每一次君臣对话c每一次上疏进谏都当做生命里的最后一次。刚刚齐侯向他询问鲁国阳虎欲投靠齐国一事,鲍国担心齐侯糊涂,声音便又大了几分:“臣尝为隶于施氏矣,鲁未可取也。上下犹和,众庶犹睦,能事大国,而无天灾,若之何取之阳虎欲勤齐师也,齐师罢,大臣必多死亡,己于是乎奋其诈谋。夫阳虎有宠于季氏,而将杀季孙,以不利鲁国,而求容焉。亲富不亲仁,君焉用之君富于季氏,而大于鲁国,兹阳虎所欲倾覆也。鲁免其疾,而君又收之,无乃害乎” 这话说得很清楚,有本事的阳虎是深得季氏宠信,但阳虎却想杀死季氏,进而祸乱鲁国,显然是一个只知利害,丝毫不讲道义的人。现在鲁国除了这个祸害,齐侯却收容他,这种行为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引狼入室”。 齐侯习惯了鲍国说话的方式,更在意话的内容。想到阳虎这个人的秉性,再考虑他提出的让齐趁鲁复建未毕的时机复归攻鲁的建议,齐侯决定还是按照之前的部署走,毕竟那盘棋准备了那么久! 桓夷带回了晋国的消息,士鞅辞世,智氏荀跞顺承登上执政正卿中军将的位子,其余四卿依次升迁,士鞅足智多谋的三儿子士吉射继位填补了此时空缺的下军佐之位。齐侯大喜,终于等到了! 七月初,加急兵书送入新绛城——齐兵突然出现在晋国东部夷仪城,现下整座城被齐军包围,城内消息断绝,真实情况未知。如当初籍秦悄无声息赶到穷谷一样,齐军也是不声不响地在晋军眼皮底下赶到了夷仪。 这事引起了晋侯的高度重视。夷仪城虽然不大,却是晋国安置在黄河以东c威胁齐卫的战略屏障,夷仪若失,晋国的强国地位就会面临齐卫的双双打压。 “阿林,寡人命你亲率两万大军前往,务必保下夷仪城!” 晋侯一声令下,姬林由旅帅升为了本就该是的师帅,奔赴自己的第一战! 生命中凡是无比重要的事情都会先遇到一些波折,姬林第一战遇到的首先就是城门口张开双臂拦住自己去向的妍姬。 “真的是兄长亲自领兵吗?”她得到消息的时候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复确认后赶来了城门,这会儿见着姬林还是想听对方亲口回答。 “六卿皆有重任在身,值此关口,论能力,论身份,这一战我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高层人员更换,范氏士鞅变故,士吉射聪慧却缺乏经验;智氏辅佐晋君,决策宫廷之内;赵氏c中行氏处理卫国之乱未归;韩氏全力镇守新绛;魏氏入鲁另有任务。姬林本就是师帅之才,的确是最佳人选。 妍姬清楚这点,更清楚齐国是算好的,抓住了挑衅晋国霸权的最佳时机,那他们肯定也是周全筹备在先,这样的一战,二哥岂不危险? “就算如此,夷仪城内情况尚未可知,也该等探子回报后再出发,大军行进怎能如此匆忙?” 姬林拨开妍姬拦在前方的手:“沙场变换千千不过瞬息间,万万我国子民性命在前,哪里等得下去?” 妍姬看着姬林跳上战车,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神中除了对子民的担忧分明还有深深的不安。 在路上遇到宋阳她就知道了,齐军等待这个时机多时,去年在鲁国地界迅速退兵不是怕,而是觉得抗衡晋军的时机未到,他们在为即将的彻底爆发积蓄力量。面对这样的军队,还是在敌方人数不明c战场情况不请的状况下,这一战实在危险。姬林分明是知道这一切的,他甚至可能想好要提前交代自己受伤,又或者战死沙场后军队应该怎么做。那眼中的不安是对死亡不自觉的恐慌,没有人是真的不怕死的,但是他依然坚持去。 妍姬还想再说两句,姬林却抢先道:“妍儿,我可能会遇到他,如果如果遇上,这一次我不会输。” 眼中不安之色霎时变成闪耀着的兴奋的光,妍姬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她看到姬林眼中跳动着的,既有渴望鲜血c渴望厮杀的贪婪,又有野兽撕开猎物身体时炙热而冰冷c焦急而冷酷的兴奋。激动的火苗越烧越旺,倏忽间又变成了万丈豪情,威风凛凛。 妍姬感受到指甲嵌入肉里的疼痛,低头一看,目光却扫过姬林腰间的佩剑。再看着姬林精神饱满c斗志昂扬的模样,仿佛这才该是他真正的样子。果然,夏昌的主人,夏日之日,都会这般渴望奋战疆场c逐鹿天下吧? 往日在赛马场是我给惊雷下东西,害你憋屈的输,原来你一直介意。那么这次战场就去真正的实力交锋,分个高下吧。看看惊雷赤云再相逢,晋国冬日之日化身夏日之日,对上齐国战地之火,究竟会迸发出怎样的炙热光芒! “二哥,我信你!” 妍姬脸上挂出祝福的笑容,看着高车上姬林随军远去,自言自语道:“齐晋两国真正的交锋开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送走姬林后,妍姬戴上素纱遮面,命令道路两旁守卫的军士散去,在三个丫头的陪伴下欲步行回宫。 百姓们在街头已经见过这样的妍姬很多次,最早的时候也有对其不尊被军士架走的,近两年都学乖不敢造次了。但毕竟是国色顷夫人的女儿,大家对妍姬的身份和模样都有些好奇,临近有人时而驻足看她两眼,有些经胆大的还会远远朝她挥手,然后也不求回应便满意还带着羞涩和一丝恐慌飞快转身小跑开。 妍姬喜欢新绛城里的每一次慢行,小贩的叫卖声很有感染力,酒棚的对话语调十分好玩,偶遇的某位淑女颇为好看,欲同自己搭讪却被采兰和军士拦住的郎君是他国一位贵公子。 怀着对姬林的祝福和被强压着却依然存在的担忧,妍姬步履时快时慢,没有规律,任凭城内见惯而不腻的画面安抚自己不安的心。一个时辰后,熟悉的府宅映入眼中,前面竟是范府。妍姬停步,望着仍挂满白纱的大门,细语道:“恶人命硬,我以为他能撑过来的。” 三个丫头在她身后都沉默不语。仲喜最明白妍姬的心情,自从和吕黔探讨,释怀对楚国的仇恨后,妍姬就不再恨过谁。她讨厌士鞅,念着士鞅的不好,却也不否认士鞅的好。尤其是士鞅拖着病体上战场,妍姬对他便多了怜悯和微不可见的一丝崇敬之情。何况,其他国家还时刻盯着,等着士鞅死,借机作乱。妍姬自然是不想士鞅就这么去的。 紧闭的范府大门仿佛察觉到了妍姬的到来,被人缓缓打开。妍姬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并不是。 一群人拿着包裹陆续从府内出来,一身葛布单衣行走在依然炎热的初秋里。那都是之前召来为士鞅治病的民间医师,此番事毕,该离去了。 妍姬伸出一手指向人群,问道:“中间那个戴平顶冠的男子可是钟夏?” 识人辨物的能力叔喜最强,听见问话,她从因姬林离开产生的落寞中抽离出来,上前一步,仔细端详。距离不近,普通人很难分清是或不是,可叔喜仍旧肯定回答:“正是。” 妍姬叹气,果然医者里这般打扮的就只有这一个人了。她看着前面人群里的钟夏,这人精湛的医术曾给众人希望,以为逐渐好转的士鞅会有痊愈之日,谁知道士鞅突然病情恶化身亡,还是没能留下。有了希望又失望,实在叫人难受。不过,就算如此,也没人能够否认钟夏非凡的医术,若不是他,士鞅怕是撑不过这么久。前些日子,妍姬听姬午说过有把钟夏找进宫的想法,可这人现在离开的样子 “怎么,他不愿入宫?” 这事叔喜不知,抬头回答的是仲喜:“他说自己在民间呆惯了,此番怕是会回秦国吧。” 妍姬听了,才发现钟夏走的路通向的是西城门——入秦的方向。 这个学医于秦的医者最后还是选择了回秦为医,不愿留在晋国,实在有些可惜。想到此,妍姬又多看了钟夏两眼,医者间就他一个着平顶冠的,颇为显眼。 起初在范府的人和医者们看到装扮张扬的钟夏,都有把他赶走的心思,可他自行请命,走到士鞅前,拿出一块泗滨砭石,划c刺c拍c振之间,失声良久的士鞅竟发出了哼唧声。那手法是砭术!医师们明白钟夏的确有能力张扬,不再多言。而后合作间,他们发现钟夏性子其实不错,治疗近三个月,大家相处融洽,没再有过不愉快。 妍姬听仲喜激动提起钟夏好多次,这会儿知道他拒绝入宫,只愿回秦造福百姓,觉得这人还算个人物。 “他习医于秦,专的却是东夷砭术,我还以为他有入齐的打算呢。” 往年的东夷之地现在正是齐国。 仲喜道:“医术哪儿分国家呢,砭术不易,秦人善医,秦地之内研习砭术的人怕是比齐地还多呢。”因为算半个医师,她对钟夏很是崇敬,难得在主子前多话道,“奴那日瞧见他革带上的纹路是秦地独有的,想来归秦之心甚急也。” 这个时期的服装还没有钮扣,一般腰间在系带,丝织的称为“大带”或“绅带”,皮革制成的称为“革带”。 仲喜瞧人家革带,连纹路都瞧清了? 妍姬觉得比起这来,素来小心说话的仲喜刚刚多嘴好像不足为奇了。她故意道:“人家那么隐秘的心思你都能发觉,我身边的人果然个个都是顶厉害的。” 仲喜不语,妍姬因为仲喜难得的小心思,心里好受了些,继续调侃:“不过啊,说是你偶然发现,说不定人家是故意让你发现呢。也许是他知道你会医,想试探你,看你愿不愿和他一起回秦国!” ——这怎么是试探? ——当然是,你只要好奇问他,他就回答要归秦,顺着问你走不走! 妍姬在心里拟好对话,就等着仲喜问她,可仲喜却已回归往日的沉稳冷静,不再莽撞发言了。 钟夏逐渐消失在路的前头,妍姬因为仲喜的不配合,对那背影没了好感。 故意的,就是故意的!穿成那样是故意的,革带也是故意的,这人从头到尾都是故意的! 妍姬正腹诽着,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又可以发小脾气了,一惊然后很轻的笑了出来。因为姬林离开产生的复杂心情此刻轻松了很多,她让人叫来马车准备回宫。 马车上,马蹄哒哒,车轮辘辘,车外的架势显然一队兵车在靠近。仲喜探身出车,回报是赵伯鲁的军队。如今士吉射重理范家事物,魏侈在鲁国,荀寅赵鞅在卫国,智氏荀跞同宋阳多在熠明台辅佐姬午,新绛的兵防都由韩不信负责。之前有姬林助他,现下姬林不在,晋侯便让赵鞅长子赵伯鲁同韩不信一块负责镇守新绛。 虽然曾是他人眼中妍姬的最佳夫婿,妍姬后来又曾为其谋了门亲事,可在妍姬心中,她和赵伯鲁不算太熟。停车,揭开容盖,礼节性打了招呼,妍姬便令马车继续前行。 容盖放下之时,妍姬瞧见了赵伯鲁身后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赵伯鲁身后那人妍姬以前没见过,可她知道,她在宋阳的教学中对那人还挺熟悉。 若是前两年妍姬见着这人或许还认不出,可从齐国回来后,她就加紧补学,众人各忙其事这一年多,她更是把各国学吃了个透。以家臣之身,跻身卿大夫行列,从而指挥三桓,执政鲁国,这样一位治国奇才c丧国诡才,此时的妍姬连他眼皮的单双都知道,见了面怎会认不出来呢? 阳虎来晋,还入了赵家? 妍姬有些奇怪。她知道先前齐鲁之战,阳虎落败进驻阳关,晋军救援,鲁侯趁机收回政权。理政的三桓中,季孙斯经历短暂休整,在上月向阳虎发起了进攻。阳虎败得快,逃得也快,可是怎么会逃到晋国呢?还有他那装束,分明是赵家家臣的模样。这是赵伯鲁的意思,还是赵鞅? 妍姬坐在马车内,觉得这事更奇怪了。士鞅死后,晋国六卿势大的局面并无改善,先前一直在打仗,妍姬忽略了这些,现在看到收留阳虎的赵家人,她不由得又想起和晏婴那场对话。 究竟是该尊晏子之言,还是应从宋先生之道呢? 好不容易轻松些的心情再次沉重起来,眉头锁住纠结暗藏阴郁。她靠在马车壁上,发现及笄后自己老是发愁,这就是成人后的烦恼吗? 下马车,拖着步子走近霁月台,妍姬直接穿过青廊到后院,屏退婢女们,亲自给红棕刷毛。这一年红棕成了她最亲近的伙伴,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都能随意和它说。 红棕很舒服的震摆几下身子,不少水珠霎时飞溅到妍姬脸上c身上。眼睛同样不幸中招,妍姬用手揉着,一阵酸涩猛烈袭来还夹带着几丝委屈。除了幼时被文姬弄伤c那年面对楚使失控和前些年在铜鞮水边的悲伤,她懂事以来几乎不曾哭过。她找不到哭的理由,受伤时哭不能让伤口不痛,难过时哭不能让心情变好,无助时哭不能让事情解决,所以她不哭,可这下揉着眼,什么事情都没有,她却很想哭。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乱事杂糅在一起?为什么自己学习多年依然无力助兄长解决?为什么如此没用永远只能在一旁担心难过? 眼睛被她揉得发红,眼泪却习惯了躲着不出来,干巴巴的眼睛难受着还未缓和过来,又是叔喜急冲冲从青廊跑来。上次是因为姬林来了,这次呢? 妍姬觉得遇到这么多难过事,不会有更糟的消息了,示意叔喜说话,未想叔喜喘气间到处的急切话语,内容竟是姬云飞不见了。 混账! 妍姬听完话后,第一反应不是担心,而是生气。局势已经够乱了,他一个孩子还想闹出些什么来? 姬云飞去年求着姬林,跑到了军队里,和童子军一起训练。妍姬开始担心去瞧过他几次,后来发现姬云飞练得有模有样也不惹事,也在心头认可了这事。后来她心里念着士鞅的伤,一来二去也就没再管姬云飞,任这小子在军队里待着。可现在他不见了? “军队里安排在他身边的人都怎么说的?” “他们说小公子怕是悄悄追二公子去了。” 胡闹!妍姬心中只想到这个词。这个不顾自己安危任意行事的阿弟,现在若是叫她看见,真有可能直接两耳光扇上去。对,哪怕是自己疼爱的阿弟,也会扇上去! 叔喜平复了气息,一口气讲完姬云飞是如何向晋侯c姬林等人请求上战场,又是如何被姬林关起来的事,然后又说了安排的守卫是如何发现他不见了,并推测出他是如何出逃的。 “晋侯还在熠明台议事,君夫人又有孕在身,他们都不敢惊扰,只好来禀告公子。” 梓姝好不容易有孕,的确扰不得。妍姬生气之余觉得这些人行事还不至于荒唐,又觉得所有人都低估了十一岁的姬云飞,冷冷丢下一句“派人告诉夫人,本公子心情不宜带云飞出去了,其他的谁都不准说”,然后跳上红棕直接从后院窜出了霁月台。 红棕马儿飞快,或许比赤云c惊雷还快,百年来晋宫宫道上第一次有人骑马而行,宫门处的守卫不敢造次,谁都知道宫中女子只有妍姬一人能御马飞驰。他们也不敢开门,妍姬这个样子从未见过,谁知道是什么情况。 妍姬没有理会,依旧那般快,冲向宫门大呼:“谁敢挡我!” 守卫们闻声终归还是开了门,晋国公子妍,国内没人惹得起。 回望霁月台,被突发状况吓到的叔喜酿跄着跑去叫偏殿的仲喜c采兰二人。采兰牵出院中另一匹马,御马相追。奈何她虽为习武之人,却不像妍姬擅马。马上没有马鞍和马镫,只一根缰绳和薄薄一层马鞯,十步之内便摔了下来。她一边咒骂着自己无用,一边不顾疼痛冲进屋内和其他二人草草收拾一番,要了马车追出城去。 一骑奔腾,千里烟尘,妍姬从东城门出了新绛,沿着夷仪方向的国道前行。奔袭半个时辰,路中一辆停住的高车引得她看了几眼。不是好奇,而是正在追赶姬云飞,前方任何遮挡物她都不喜。那车虽不在正中间,可妍姬还是抛去了个不友善的眼神。目光尽头,高车后头,一匹伤马,一顶平顶冠,妍姬马儿稍微慢了些。 马儿没啥特殊,和晋国其他良马无二致,可那平顶冠她却识得——秦医钟夏。 妍姬不知道自己为何慢了下来,好像是因为奇怪,可奇怪什么,她没弄清,也来不及弄清。因为目光下沉,土石间特殊剪裁的马服c绣花奇异的丝履,那是自己亲手送给弱弟的装备。 她霎时停马冲上去,看见钟夏正在紧急处理治伤的,正是姬云飞,坠马的姬云飞。十一岁的孩子不住抽搐着,无意识地乱哼唧,嘴里还吐着血沫。手脚上有些血液已经凝固,不知在血泊里已经躺了多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晋宫人少,胜在彼此间感情真。姬云飞为遗腹子,母亲难产而死,生来无父母怜,妍姬对这个弱弟自然更为疼爱。看着浑身是血c满脸痛苦的姬云飞,妍姬觉得这比把自己心揪出来c捏爆了c剁碎了还要疼千百倍。她手足无措,慌乱了心思,无助的重复着:“阿弟,阿弟” 钟夏没有抬头看她,将嚼碎的草药敷在姬云飞伤口,道:“别傻站着,他筋骨已断,动不得,去找些枯枝木杆来。” 妍姬听罢转身去寻,抱着一堆枯枝回来时,钟夏已经拿出二尺剑砍回一段阡云竹,劈成了片。 “你走了我才觉得自己说得糙了些,想来你定会寻柴火之物,果真如此。” 妍姬没有计较钟夏的无礼,看着他给姬云飞断骨处固定好,面上都是感激。 “前处不远是驿站,你找他们弄辆安车来把他送去驿站吧。”钟夏仍蹲着检查姬云飞身上还有无未处理的伤口,看着愣住的妍姬,补充道,“他在这已经躺很久了,我不会马,你骑马去会快些。” 妍姬发现自己现在像个傻子,生硬地回答,又生硬地上马,身子不活络,有两下还差点从马背摔落。 等到姬云飞被人送进驿站安置好,她在房里陪着,看姬云飞睡着,心里才安稳些。而追妍姬而来的三个丫头在晚上也到了驿站,看到马棚里气质出众的红棕,心中欢喜,口中念叨着感谢老天,跑着进来找人。 妍姬急着出宫并未换常服,使人去接姬云飞时更没隐瞒身份,仲喜拿出宫牌还未开口,驿站官员便明了,引着她们去了妍姬处。 进门,仲喜先看到一脸愁容的妍姬,然后是妍姬守着的被包扎了好多处的姬云飞。 她忍住没有开口,叔喜却忍不住,关切问道:“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妍姬语气冷淡,夹带着嘲讽:“以为在马场混了几年就能骑马四处跑了,差点把命丢在外头。”说话间她的嘴角还微微上翘,仿佛暗藏笑意,整个模样看起来却是万种哀愁。 药味逼近,几方折叠木屏后,煎药的身影走出来化成实体,张着钟夏的模样。 钟夏跟着也来了驿站,他端着药,依旧带着平顶冠,在仲喜刻意藏起c叔喜直接表露出的惊讶以及采兰的警惕中走到了妍姬身旁:“把他叫醒吧,这道药得及时喝。” 他的语气很平稳,显然并没有被屋内的仲喜惊到。 仲喜看着妍姬,之前范府交谈多次,钟夏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可他没见过妍姬,此刻自己和妍姬的主仆样,他就该知道妍姬身份了,可他没有惊奇。是迟钝c淡然,还是早就知晓? 妍姬没有理会仲喜的提醒目光,好像不觉得刚刚有什么不对,只心疼的看着姬云飞。好不容易睡着疼痛少了些,自己却不得不把他叫醒。 姬云飞醒来,表现很听话。他嘴里有伤,轻轻一动就流血,喝药很痛苦却没有闹腾。喝完他眼睛闭上,妍姬也不知这是睡了还是疼晕了过去。 夜间,秋月很美,天空也比其他季节显得更高更开阔。 姬云飞在三层睡着,门外站着几个守卫,其他房间的人都被驿站官员安排去了底层。二楼房间,妍姬和钟夏在谈话,门外站着三个赶了大半天路的丫头。 因为幼弟受伤,妍姬混乱了一阵,到驿站才恢复正常,顺带着之前没弄清的事情也想明白了。 看到姬云飞前,她只看到钟夏就觉得奇怪从而放慢了马,那时她不知道自己在奇怪什么,现在她知道了。——明明从西城门而出欲归秦的人为何会出现在东城门往夷仪的国道上? 她之前说钟夏行为都很刻意,本是玩笑之谈,可细想起来,这个答案所有细节竟无比合理。 刻意让人怀疑身份,所以范府派人入秦,确认他的确在秦学医多年;刻意不提秦国,却又在细节中流露对秦国的爱与思念,所以仲喜发觉了革带,确认他心心念念的都是秦国;刻意露出各种马脚,所以晋国中人反复查验,最后不得不承认他没有任何问题。 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除了那份刻意,不易被人重视的刻意。 “所以是谁派你来的呢?” 妍姬语气和往日不同,失了温度,极易令人想起某座宫台中的另一个人。她明明没有证据,但她却无比确定,眼前这人的出现是受人指使c带着目的的。而他的目的便是士鞅!所以三楼房中,他不惊讶,妍姬也不惊讶。这样身负重任入晋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实在正常。 钟夏没有回答,当时明知道妍姬可能会在后面追赶姬云飞,可自己还是决定救人,哪怕来之前已被告知要小心妍姬。此情此景他并不意外,也不担心。 “郑伯,卫侯,还是齐侯?” 妍姬说话很慢,颇有些悠闲的意味,仿佛说着和自己无关之事。她不在乎对方答话与否,因为答案就在先前杂乱的思绪里。 郑伯为利,卫侯图易,齐侯专谋。郑伯想趁乱分地,卫侯欲伙同他国打击报复,齐侯觊觎霸权已久,他们都想要士鞅的命,可敢动手,还动用钟夏这么迂回的一招,只可能是齐侯。 突然出现的救星c怪异张扬的着装c技艺非凡的砭术c珍惜无比的泗滨砭石,每一样都令人怀疑,可它们组合在一起却成了众人的希望。让晋宫里的人盼望你派来的索命人救活士鞅,齐侯你这棋走的可真妙。 妍姬轻吐一口冷气,十分随意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 “闾钟夏。” 起码这句回答了。妍姬早就抱着对方会一直沉默的心思,没指望他说什么。她今晚本就不是真要问话的,一切已经如此清楚,还问什么? 她是来告别的。脸上没有表情,妍姬起身背对道:“阿弟伤重,我在旁相陪,明日就不送医师了。” 不论如何,这个人救下了姬云飞。 闾钟夏看着妍姬走出那扇门,脸上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果然,公子妍会这样放我走呢。 房门关闭,门缝间仲喜望向房内的目光被阻断,同清冷的月光一道在时光里变得昏沉阴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闾钟夏走了,伤口已经及时处理,又有仲喜在,他不担心病人的情况,作为医师可以离开了,作为其他,他更该启程。不需要打招呼,他踏上了归程。 妍姬起床时,闾钟夏随身带的和昨日采来的药材都放在姬云飞房门口,二楼那屋已空,高车还在,因为他向驿站讨要了一辆安车。 “公子,我以为他是公子的宾客,所以就” 昨日妍姬要驿站派车时语气极其强硬,小官现在还发憷,现在安车被别人驶走,他似乎感受到自己生命在流逝。妍姬也没注意小官的表情,今日没了那份慌张和无助,语气复如往常:“收药自然是要付费,那是他该得的,无妨,再去准备辆安车吧,我明日要回城。” 昨天自称本公子,现在也变回了惯用的“我”。 小官心情宛若死里逃生,长舒一口气,恭敬应答,躬身出门。 妍姬叫醒姬云飞,喂了药,宠溺地说:“今日车出了问题,阿姐明日再带你回家。” 姬云飞眼角泪滑落,明明痛苦还是挣扎着把头稍微扭动了一点,嘴里伤口又被撕开涌出鲜血,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吞咽。 妍姬知道那孩子想说什么,没想到姬云飞会如此坚持,心里难受又生气,让仲喜在旁伺候,自己夺门而出。 她站在三楼一角,看着远方。西方不远是新绛城,那是自己的家,大哥c嫂嫂c文姬还有未出世的侄辈小童都在那里,他们活在担心里,担心国事,担心家人,担心爱人;东方远处是夷仪城,那是二哥前往的战场,晋国万千军士都在那里,他们活在守护里,守护家园,守护子民,守护所爱。 妍姬坚定往西,把姬云飞送回安全之地,可她心里却想往东。比起在家里担心一切,她更想去守护一些东西。 晚上,怕自己心软松口,妍姬没有亲自给姬云飞喂药。第二日仍旧是由仲喜喂药,而妍姬觉得姬云飞身体受不了马车颠簸决定次日再走。 第三日,第四日 停留已七日,叔喜期间回宫过两次,编着套话叫晋侯和君夫人放心,顺便把红棕带回了霁月台。——那马儿奔跑是好手,可用作拉车不太行,妍姬也舍不得。 姬云飞身上伤愈还早得很,嘴里伤口却都好了。他躺着,流着泪,求妍姬让他去夷仪,这是他能开口说话后说的全部内容。 这个弟弟和自己太不一样,看着老是哭的姬云飞,妍姬难过生气的复杂情绪中又多了一次懊恼,嗡着鼻子喊道:“都成这样了还想去,在阿姐心疼死前你干脆一剑刺死我算了。采兰把他给我带到马车上,咱们立刻回去。” 采兰老是拎姬云飞,此刻面对眼前满身是伤的小孩,却不知从何下手。 姬云飞有着自己的坚持,声音小小的却不肯停下,反复念叨:“阿姐,要去。” “夷仪,去。” “我也是” “和兄长一样。” 妍姬心又狂烈颤起来,这些话她听了好多遍,感受愈加强烈。 这个十一岁的小孩,他整日都在想什么啊?他还那么小,不贪玩享乐,偏要跑到军营里吃苦。不想着小孩子该想的怪异之事,天天念着要成为和兄长一样的人。 她控制不住情绪,竟吼了起来:“嘴伤好了了不起吗?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听的!”话毕即刻起身冲出门,进了旁边自己屋子。 仲喜要照顾姬云飞,采兰也不敢跟妍姬进去,只有叔喜在门口徘徊最后还是推门而入。 妍姬把自己全盖在被子里,没由头大哭起来。她最近老想哭,可没一次真哭,这下不知道触动了哪里,总之眼泪出来了。她哭得很没有节制,任他在被子里头晕目眩c胸闷气短也完全不管;她哭得声音很小,被子外的叔喜听不见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就这样在被子里哭半天又晕半晌,妍姬实在没了力气,想要拉开被子出来,却无力完成这个动作,还好有叔喜。她很不顾仪态地躺着,喘了一会儿,道:“叫仲喜给云飞好生下药,让他昏睡着少些痛苦。你把该准备的准备好,我们两日后出发去夷仪。” “去夷仪?公子” 叔喜和往日一般接话,妍姬心情却不如往日好:“多和你姐姐学,这种时候就不要再说什么了,好好准备吧。” 叔喜慌忙低头,恭敬地退了出去。妍姬又钻进被子,脑中是姬云飞固执的小脸。 那孩子,他想和两位兄长一样,当晋国的好公子,当这世间真正的儿郎 当个好儿郎,不论是姬午那样晋宫之中操心国事的,还是姬林那样战场之上保卫国土的。 妍姬也不知带姬云飞去夷仪是错是对,相比新绛城内的安全,他们显然是奔危险而去。加急兵书传来的时候,夷仪城就是城外被齐军包围,城内消息断绝,情况未知。八日了,姬林的人马应该已经到了夷仪附近,可那里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没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状况如何。 夜里东风从远方吹来,混着沙尘c鲜血和腐肉的味道,叫人直犯恶心。妍姬一边担心着,一边变得坚定。 两日后,安车启程,自西往东,遇见的人从正常晋国百姓到偶尔混乱的人群,然后是大批拖家带口c疲惫不堪却不敢停下c疯狂逃难的人,接着人又变少,准确说是活人变少,土地是一片黑红,杂乱横着的是数不清的尸体。 这般景象妍姬是第一次见,在这之前她只见过顷公c士鞅两个死人。姬云飞在车里躺着没出去,看阿姐不停干呕,加上空气里的怪味儿,想来外面情形很惨,但直到几年后他作为战士走上战场,才知道究竟有多惨,以至于他觉得当年阿姐只是干呕而不是被吓到闹着要回去,真的很厉害。 终于到了夷仪边界,齐人在前方不远设下防线,妍姬等人不敢再轻易往前。这里的百姓大多逃走了,没逃走成了战争的牺牲品,房屋都空着。她们先前路上救济了不少逃难的人,其中有个夷仪百姓知道她们要到这儿,便把自己家的位置和进城的小道都同她们说了。 几人没花多大心思就找到了那人的家。一口井,两棵大树,三间很简单的草屋。 这显然不是豪宅,附近还有更好的房子,可妍姬直接找这家,倒不是有言在先的缘故,而是因为这家主人在逃难的时候把自己仍旧打理得很干净。她们走近屋里,虽然有些灰尘,可东西都收拾得很规整,果然这家主人没有让她们失望。 夜里采兰出外探访,和最初消息一样,城外一圈均是齐人的防线,引得妍姬着急。 姬林的部队早该到了,可此处仍是齐人设防,那晋军是被引走阻击在了其他地方还是别的什么情况?兄长怎么样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姬云飞吃了药还在昏迷中,仲喜一直在旁照顾着;因为担心姬林而生的不安,妍姬也不敢再让采兰离开姬云飞身边;叔喜自带异香,很容易被人发现。考虑再三,妍姬决定独身一人穿过边界去探消息。 三个丫头都不同意,没人会让一位公子犯这种险。可这里还有一位公子,比起自己,妍姬觉得姬云飞更需要保护。 “公子,求你让奴随着去吧。”叔喜跪在地上,仲喜专医c采兰擅武,她们都该留在姬云飞身边,三个人里只有自己能跟着去。她知道妍姬的担忧,道:“这空气里全是血腥污秽的味儿,奴身上的味道不会被人发现的。” 这话不假,这几日在路上,叔喜的香气都被周遭味道压得死死的。可妍姬怕有意外。不过,这样的战场,哪里来的意外? 最终,妍姬命令仲喜和采兰留下照顾姬云飞,次日一早自己带着叔喜走小道。 二人穿着民间不起眼的葛布旧衣,从小道连续绕过齐人两道防线,在比人还高的草丛里慢慢靠近着夷仪城。——最巧不过天意,妍姬不知道的是这片草丛即将成为见到最亲哥哥最后一面的地方,不,其实那不算是见到。 正午,秋日阳光仍旧毒辣,草丛里各种虫子变得躁动起来,有那么一刻妍姬感到自己的腿上c背上都有虫子在爬,甚至还在咬她。没法控制冷汗外冒,她死死闭紧双唇c心中酸楚身子仍不慌不乱的缓慢前进。 她知道自己不能发出声音c不能有大动作,只有这样才能不被不远处的齐兵发现。叔喜也拼命忍耐着,身为婢女,主子能忍的,自己只有更能忍。何况,路的前方也许有那个人的消息。像是心有灵犀,两个人心中都升起一个可笑的想法,再苦c再苦一点,或许这样,不知何方的姬林就能更顺一些。 草丛前方的齐兵象征性走了两步,就当巡逻完毕,转身往回走。妍姬c叔喜蹲在原处等他们走远后才继续向前。不久,两人听到了声音。那不是士兵进出草丛的声音,也不是虫子飞舞c或某种动物躁动的声音,而是人群的嘈杂声。这意味着这片草丛马上就要到尽头了,而根据她们行进的方向,那个尽头就正对着夷仪城门。 这嘈杂声是被赶出城的百姓的声音吗? 两人谨慎地往前挪了一些,拨开草丛,透过人群的缝隙依稀看到前方一高一低两排人影。城墙上立着齐兵,二人无法出去,又被吓着往回撤了两步,立起耳朵听混乱的碎语声中一个较大的声音变得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这就是让你们受战火之苦的罪犯,今日本公子便斩下他们的头颅祭奠大家逝去的亲人。动手!” 原来是齐国公子,妍姬心底冷笑。世间说为百姓而起的战争万万,打着为百姓幸福而战的旗号,伤害的正是无数厌恶战争向往和平的无辜百姓。战火之苦是齐兵带来的,要祭奠就该用你们的血祭奠才对。妍姬没注意,许是路上见着的情形给自己冲击太大,这是释怀仇恨以来,她第一次真的感到愤恨,而且恨大于愤。 妍姬不知此番逢难的是晋国哪几位战士,心中悲痛而无力,只能听着金属挥舞的声音,祈祷大司命来生赐他们活得长长久久。 “嘶嘶”的马叫声响起,只听声音更就觉得这马儿好烈! 叔喜蹲着,身子突然抖了一下。妍姬侧过头,脑中刹那间闪过一个可怕念头,然后看着叔喜面容陡变,动身欲跳出草丛。外面人群都盯着要受刑的“罪犯”和此刻闹腾的马儿,没注意到这边草丛闪动的两道身影。妍姬不知自己如何做到那样快,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扑倒想要冲出去的叔喜,她出手狠狠堵住了叔喜的嘴,手上新生的牙印隐约泛着血光,红着眼向叔喜摇头。 泪滴入土,得得马蹄之声后接着的是有人落马咒骂的声音:“该死,养不熟的东西。既然想和你的主子一块儿,本公子就成全你。” 马痛苦哀嚎的声音,然后像是有重物先后倒塌在地上,人群闹哄哄,夹带着小孩子的哭声。 “本公子无恙,都动手吧。” 金属再次挥舞,又有重物先后倒塌落在地上。那东西实在太沉重,沉重到草丛里的妍姬都能感受到东西落地传来的猛烈振动。那振动跟上了心跳的节奏,让草丛里两人都感受到心脏炸裂的致命感。 可是好神奇,明明痛到心脏炸裂,为什么心还是好的?妍姬感到自己心头又像是被冰块砸了一下,身子一抖然后急忙收住,她红着眼,依旧没有眼泪,咬着下唇,听着自己出奇缓慢的心跳声和草丛外冰冷的声音。 “来吧,恶人已除,大胆踏过他们卑贱的尸身,进入城门回到自己的家园吧。” 这人是怎样说出的这些话?是谁集结部队一路杀奔而来,是谁在人家的战略要地布下防线c逼得百姓出逃,现在又当着这些人的面以鲜血示威,逼着他们踩着母国人的尸体回去,这会儿竟然还这么张扬地狂笑 人群终究还是走动起来。踏在尸体上的脚步声和在路上是不一样的,妍姬说不出区别,可耳朵就是能分清。 “任何人都不许为罪人收尸,弃尸东边荒谷,任由猛兽果腹。” 要了命,还不饶尸。 天色渐晚,吵闹声逐渐消失,人群都进城了,踏过“罪犯”的尸体。草丛中妍姬早就放开了叔喜,叔喜没有再冲出去,失了魂般蹲在妍姬身边。城门上的火光全都撤下,站岗的齐兵已经回去休息了,可两个姑娘依旧静静地蹲着,不止因为身子早就僵硬,更因为她们已分不清自己还想不想出这片草丛。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叔喜终于侧身倒地,挣扎两下爬起来扶起了妍姬。 看不见的前方,浓浓的血腥味儿引着她们蹑着脚步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所谓的抛尸荒谷指的是夷仪城外东侧丘陵后的一块凹地。因地势奇特,民间有传这是某上古猛兽的栖身之所。据说那猛兽在此千年,日出夜归,好食生肉。虽没人见过,可信这传闻的人不少,故而每隔段时间附近的居民就会自发投放一些生肉在此,早年间战乱,军队也有把尸体丢入凹地的先例。 凹地里,相继滚落的圆形物体和风化得厉害的骷髅头做了伴,隐约可见的白骨上新增了十几具穿着晋国高级军服的无头尸和一匹眷恋主人的死马。 马儿往日油黑的短毛染上秽物,失了光泽,四脚颈的白毛也成了一圈乌红。它的头落在另一边,曾经看着温顺的马面此刻带着痛苦与愤怒,仿佛在计较着为何无人能够帮自己挪动。它生前脾气大,只愿意让主人近身,死后,也只想待在主人身边。 一匹火红大马靠近,在黑马的头和身两处徘徊,嘴里是嘶嘶马鸣声,为凹地再添了几分萧索。这满是死亡气息的处所,火红大马的到来已然很突兀,更别说它的主人还在后方慢慢接近。 日已沉,暮色重,吕黔打起火把,没有像赤云那样身处尸堆里,而是隔着一段距离,呆望着前方被残忍诛杀身首异处的晋国兵将。一人一马在人尸马尸前静默站立,画面相当诡异。 若不是芮姬以死相逼,若不是齐侯不顾安危c亲临战场,若不是开战前世子府那场难以置信的谈话,这一仗吕黔不会参与,自然也不会在这里。他本以为自己的到来可以减小伤亡,可除了让伤亡发生得更快外,什么变化都没有。事情依旧朝着那几人的想要的方向发展,伏尸万千,流血成河,无辜遭难流离失所的百姓,破败不堪一片死寂的街道,还有遇害的姬林,被自己所害的姬林! “我从来都没有真的赢过你。”吕黔言辞恳切,看着尸堆如是说。 这话自然是说给尸堆中地位最崇高的那个人,自己从来都不是真的赢了,当年赛马场不是,这回战场上也不是。 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吕黔唤回赤云,摸着它的头,慈缓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惊雷。” 这是在帮助马儿整理情绪。自己失了对手和朋友,它何尝不是? 凹地处,赤云再次悲鸣,这回声音不长却格外绝望。 丘陵那头,守城的卫兵终于等到吕黔回来,带走城墙上最后几点火光,锁住城门,转身湮没在这令人绝望的夜里。——没有月亮,没有星辰,只有无尽的黑暗与浓重的血腥。 草丛逐渐有了动静,两个身影走出,靠着浓浓的血腥味儿指引c蹑着脚步向前走,登上丘陵,又摔进凹地。 脚依旧僵麻着,摔倒后,两人实在动不了了。或许是被这夜的寂静所感染,从草丛到这里,叔喜和妍姬都没有说话。她们不顾空气的恶心味道,大口呼吸着,努力让身体恢复知觉恢复力量。终于叔喜先跪立起来,用力拉起了平日身体更为强健的妍姬。她没有计较自己是如何做到的,继续往前走。 没走两步,马头绊倒了行尸走肉般的她,不受控制的身体一下滚出老远,沙哑的声音发出沉闷的呻吟声。突然,声音停下,片刻寂静后,妍姬听到了叔喜死一般的呼唤。 “公子。” 声音有着自己的生命和感情,或生机勃勃,或气若游丝,或喜如春光明三月,或悲胜秋风卷叶残,不需文字修饰,只要有声音其中情感便能轻柔地c深刻地c缠绵地c毫无保留地传达出来。 妍姬声音颤抖问道:“是他吗?” 叔喜没有张嘴,干渴的嗓子里憋憋得挤出了哼声。她抱起身边的无头尸,眼前是一片黑暗,眼中是旁人看不清道不尽的哀痛与温柔。——他的军服材质和其他人都不同,军服内侧的暗包是我偷偷绣上的,手臂上这条伤疤是当年和赵伯鲁比剑时留下的 惊雷马嘶鸣之时就知道了,是他,真的,是,他。 妍姬顺着叔喜的声音走过去,从叔喜怀中接过姬林的尸体,空白的大脑里一时只剩下两个字:“找头!” 她不顾叔喜的感受,冷幽幽地抛出那个词,然后紧紧抱着公子林,听着叔喜几番摔倒,拾起东西又丢下,像暗夜里入地摸瓜的小贼,寻找着最大最好的那一个。 姬林死了,他的尸体现在就在自己怀里,妍姬来夷仪前想过很多种情况,想过很多种和二哥见面的方式,独独没有这一种。 那边摸瓜的叔喜停下了动作,定睛看着手中所捧之物,仿佛在那厚重的黑暗中看得见一样。她的手指上下摸索着,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摸到几处污垢,她凭着感觉轻柔小心地擦去,若是有光,叫人看见定会以为这是在抚摸什么珍稀的宝物。 妍姬知道最好的那个瓜被找到了,这次她没有从叔喜手中接过来。夺走摸瓜人辛苦寻到的瓜,这样的事情想起来有种莫名的悲伤。虽然不合规矩,虽然不属于那人,可这样黑暗的夜里,是谁寻得的就由谁带走吧。 妍姬又紧了双臂,几息后才把怀里尸身放下,支配着所剩无几的体力起身离开。她把力气都汇集到了脚上,每出一步都是高高抬起,再三确认才轻轻放下,努力不让自己踩到地上的尸体——一具具此时冰冷曾经却跳动着火热报国心的躺在晋国土地上的晋国士兵,和世间难有的好儿郎公子林,以及他最忠诚的伙伴,惊雷的尸体。 当然,除此外还有一具,一具妍姬觉着自己应该认识的尸体。它此刻就在妍姬脚边,刚刚叔喜在另一处被马头绊倒,现下这里还有一个马头 “入夜前那阵马鸣,那,可是我们认识的马?” 叔喜仍是双手抱物,双眼盯着那好瓜的模样,无力答到:“是赤云。” 宁御惊雷,赤云莫追。惊雷倒地,于是赤云也在这里吗?所以他,刚刚也在这里吗? 妍姬提起脚向高地走,翻过丘陵c钻进草丛,留下赤云惊雷同晋人们相伴而眠。辨不明方向的行进中,熟悉的萧萧马嘶声包围了妍姬,她清楚地听见,那是赤云惊雷在草丛里来来回回的奔跑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齐宫路寝台外的小树林深埋着采兰家人的尸骨,因此长势极好,妍姬听采兰简单形容过,所以她想草屋外这棵青杨树应该也会长得更加繁茂才是。 叠着两方几案,妍姬不让他人帮忙,花费好半天功夫,动作生涩而固执地爬上了青杨的主树杈。检查衣裳,还好,平民的麻衣穿着不适质量却还行,暗淡的颜色看着也不觉得脏。 “二哥最爱干净了。”她倚着树自言自语。 姬云飞在仲喜的照料下身子恢复得很快,被人搀扶着起身走几步已不成问题。他被采兰扶着走到门前,看着这两天老是无端上树的阿姐,和院中看着树发呆的叔喜,满腹不解。 阿姐在树上做什么?平日最闹腾的叔喜怎么也变得安静起来?还有其他人 “到底怎么了,这两天你们都不怎么说话,我都给闷坏了。” 干净的稚子之声,采兰觉得还能听见这样的声音感觉真好,不枉妍姬一路都把血腥的画面挡住,把残酷的现实隐藏。她回答:“战事未歇,百姓遭难,不愿说话,仅此而已。” 仲喜还是那个谨言慎行治人病的丫头,采兰也还是之前对自己不尊c说话不温柔的武人模样,姬云飞觉得这两人还是正常的,也就不再多想。 身处夷仪边界却不进城,既然阿姐说是自己重伤未愈不宜涉险的缘故,那自己便乖乖养伤,好快些吧! 他如此想着,可是第二日,草屋便来了旧人。那人从新绛城而来,妍姬也因此得知,姬林被杀的第二天,夷仪c新绛都到了贵人。 夷仪城中的贵人是齐侯。之前有消息说此番齐侯是亲自出征领战,可战场之上晋军遇到的却是曾经的战地之王吕黔,所以众人以为亲征之言不过谣传,可这下他真的出现了,在公子离组织的百姓列队欢迎中驾车入城,住进临时指挥府。(这里把田无宇的头发那段插进来) 而另一边,新绛来的贵人是齐国亚卿梁明。算日子,晋国军队到夷仪日子不长,就算快速战败,齐国派出使者也该再过几日才能到,可眼下这情况,梁明分明是在姬林大军出发之时就领命入晋了。 齐国这次就这么自信吗?联想到赶去夷仪的两万大军至今毫无音讯,晋侯背上冒出了冷汗。短暂慌乱后,他平静下来,同韩不信c宋阳等人一道接见梁明。 殿上,梁明步履款款,持木雁而入,如此明显的求亲架势,齐国,这是要和亲? 晋侯有些生气,虽然夷仪城内己方很可能处于不利甚至更糟糕的情况,可齐国的做法未免也太猖狂了些。卫鲁两处的晋军正在归来途中,倾举国之力,泱泱大晋还真会输给齐军不成? 齐侯做法显然在赌,赌晋侯不忍战火继续残害自己的子民,所以愿意在主力军赶到夷仪奋力一战前接受停战的建议。 “齐侯想法很不错,寡人确实不忍子民遭难,可是寡人也不会牺牲自己的亲妹妹,你回去告诉他,晋宫和齐宫是不一样的。” 齐宫人情淡薄,齐侯为了大业可以不要儿子的命,晋宫不行。 梁明提议和亲息战,等候晋侯的答复,此时还是手持木雁,站立躬身的模样。他并不惊讶晋侯的回答,早在六月,这场对话的内容就已在雪宫台里定下了,那时同他共议的是九州内最睿智的矮子和自己最尊敬的齐国之主,对此,他很自信。 “晋侯就不问问我齐欲求娶的是哪位女公子吗?” 宜嫁的女公子,晋宫有两位。 妍姬是顷夫人的女儿,自出生就因九州诸侯当年对其母求而不得的心思而被众人觊觎。新绛城里每年都有求亲的队伍,就算晋国拒绝外交,新绛封城的三年,城内也有很多悄悄潜入,设法邂逅妍姬的人。听闻求亲,晋侯自然会想到她,可梁明的话 “公子文才情佳c姿容妙,宇内国人多有称赞,适当嫁龄,我国君上有意,望晋侯成全。” 韩不信有些弄不清情况,他方才也以为对方是冲妍姬而来,毕竟当年齐侯见过顷夫人,好似也有那般心思。他的手已经放在腰间的剑上,只等晋侯开口,就准备以最快速度跳出去斩下梁明的脑袋,明明白白告诉九州,妍姬,你们别想! 怎么突然间就变成公子文了?才情佳,作为女公子,是读了不少书学了不少事积了不少才;姿容妙,她的确是晋宫公认的第一美人。所以,梁明没说错人,晋侯真想求娶公子文? 他从席间跳了起来,大声嚷道:“齐侯可知公子文与鲁国公子将已有婚约在先?” “同姓不通婚,是谁传的此等胡话,毁公子文清誉?”梁明怒斥一声,然后转向晋侯,言辞真切,“晋侯放心,晋鲁原本一家,我齐众人不会轻信谣言,我国君上也不会为这些随意话日后怠慢公子文的。” “你这个”韩不信看不惯梁明虚伪的模样,欲骂人,刚开口却被旁边的宋阳制止了。 宋阳将韩不信拉回了席间,颇有默契的和齐侯交换了眼色。 当日晚,后庭传回消息,梓姝履君夫人之责,筹备公子文入齐和亲事宜。 文姬跪在梓姝前,哭声悲切,几欲断气。梓姝知文姬心中苦楚,可晋侯的决定她永远是无条件支持的,何况晋侯已和她说了其中利害,这次是有条件的支持。 “晋鲁联盟太过惹眼,齐侯便拿了你和公子将的婚事开刀,我们难道不清楚吗?可眼下夷仪战况不明,阿林安危未知,大军从卫鲁归来赶到战场还要段日子,若不早日歇战,还会有多少子民遭难,多少无辜之人命归九天?文儿,齐侯是在赌,偏生你君兄赌不起,晋国子民等不起,我们只能舍了鲁国,舍了你。” “多享了百姓的福泽,此时为百姓做出牺牲,这就是世家子弟的命。” 梓姝累了,不知是因为世家命运的无奈,还是因为肚里的孩子。她已经没了可同文姬说的话语,看着那张痛苦的脸,两人一起陷入沉静。 哭闹c寻死c逃跑这些事情紧密的发生在同一天。次日,肃杀秋色里,华车骏马从新绛东城门出,走过平直宽敞的晋国过道,行过蜿蜒崎岖的山间,最后驶入混着血肉的泥泞路里。 优雅的马姿c华丽壮大的和亲队伍同战事造成的可怕场景显得格格不入。一众身强体壮的护卫官兵中间,白发苍苍的宋阳亦不和谐。他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年迈体弱,经不起车马劳累。可是一直没有姬林的消息,妍姬c姬云飞也不知所踪,他放心不下,只能抓住唯一的线索——夷仪城。 将近二十年,他终归还是打破自己“置身事外c旁观者清”的规矩,毅然跟着和亲部队出发,趟入这充满血腥与阴谋的浑水中。比起找到这三个孩子,看不看得清局势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又或者心里一股清晰而强烈的不好预感,也许,自己早已经弄不清这世态了 总之抱着撞运气的心,他一路亲身寻来,终于老天垂怜,让他在夷仪边界遇到了出外打探消息的采兰,来到了几人暂居的草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郊外草屋,仲喜在给姬云飞换药。虽说在军中锻炼了些日子,可认真起来也不过十一岁孩童,叫嚷疼痛也算正常。之前喊疼叫人听见,采兰都会好好鄙视一番言辞两句,可这次她从外屋进来却是严肃地让姬云飞小声些:“宋先生来了,和公子在外院,你这样会扰到他们。” “隔着这么远,他们听着不会在意的。”姬云飞撇着嘴回应,虽然看不见,可既然在外院,他有八成把握那二人会在树下。这段距离,自己的声音落在他们耳中实在不值一提。 就算声音再大一点也无妨,此刻的宋阳笼罩在妍姬的阴郁里,无心其他。看着妍姬沉默,手搭在树上,低头望着脚下,好不容易寻到两个孩子的喜悦化作了恐慌,牵起之前的不祥预感。然后一阵悲痛袭来,犹如数支冰戈扎进体内,刺穿着五脏六腑。他抖着嗓子道:“公子妍定有二公子的消息,快告诉老朽,他人呢?” 妍姬依旧看着脚下,宋阳脑中轰鸣,感觉自己坠入一片雷云之中,“嘭”的一声仰面而摔。妍姬反应有些慢,倾着身子急忙搀扶,才发现自己也早没了力气。 墨色束发玉钗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冻尸般躺在地上,一头苍色长发披散,映衬着宋阳愈加苍老的脸。脸上无一处不溢着悲痛,让妍姬想起前日在鉴中平静的水面c在夜里缠绵着哭声的树下,自己曾见过的同样的脸。 宋阳双手捶胸,一口血痰咳出,声音抖得更加厉害,嘴里喃喃:“老了,错了,辜负了。“突然,他一把抓住妍姬,眼中充盈着不可置信:”就算输给那人,也不该如此下场,怎么会?“ 自己是老了,对夷仪形势的判断显然不精准,更也不该错让姬林领兵前来,辜负了顷夫人之托,可是宋阳想不通,姬林怎么会死呢? 姬林虽没在世人面前参战过,可他的能力晋宫中人是清楚的。普天之内,若说打败姬林,只可能是那个曾被称作战神的少年。宋阳先前确定吕黔会参与这一战,却不肯定吕黔会不会对姬林手下留情。可是,纵然吕黔全力以赴,他也只是个少年,还离别战场四年之久,他的能力不足以完胜,绝不可能把姬林困住,更别提取人性命。 要不是妍姬承认,宋阳绝不信姬林已然遇害,现在他信了,可是这事一定有隐情! 妍姬也是这样想的,她还曾让采兰进城找吕黔,可守城之严,采兰能轻松越过防线到达城门,却无法进去。她决定不再讨论姬林的事,这几天想了很多种可能,也深挖了不少细节,有的事情只有问知情人士才行。 难过的事一次只能想一件,现在,她更关心另外一件事。 使出全身力气扶起宋阳,妍姬换了语气,问道:“城外驿站停留的,是和亲的队伍?” 宋阳不语,算是默认。 ”驾四墨车中可有人?“ 和亲队伍里,一车驾四,其余皆驾三,驾四墨车里的人便是和亲的女公子。 看到轻微点下的头,妍姬抿了嘴,继续问:“是文姬?” 宋阳不再点头,张口回答,只是张口无声,顿了顿,方才说出话来:“齐侯前段时间已离开临淄,来到夷仪,派出梁明入晋,要求带公子文一同归齐。” 那便是了。一句话前因后果很清楚,妍姬不傻,将齐侯的心思猜出七八分,有些心疼的问道:“文儿还好吗?” 宋阳看着妍姬憔悴的脸回答:“公子文,还好。” 这话带着对文姬的可惜和对战事的无奈,没让妍姬感受到当日他和晋侯在大殿上的侥幸。——还好不是妍姬!当然,若是妍姬,他和晋侯也不可能同意。 “有劳先生,我想见文儿一面。” 驿站外围了很多齐兵,就算采兰开道,妍姬也进不去,说不定还会被抓,成为和亲的附赠品。得到宋阳的肯定回答,她放心了些,想着“还好”的文姬,等待着相逢。 一直到第三日,妍姬混进驿站,才发现宋阳口中的“还好”比自己想的还要差一些。 房中,文姬穿着为去鲁国亲自缝制的衣裳,昔日无忧无虑的圆脸消瘦了不少,颧骨突出,双目空空,神韵都在弥漫的哀思中消散了。她素来不会隐藏心思,所以宋阳也没告诉她妍姬的行踪,回头看到突然出现的阿姐,说没吓到都不可能。 采兰适时地捂住了文姬的嘴,没让她惊到外面的人。 “文儿,跟阿姐走吧。” 这是和亲之事定下后,第一个提出不让文姬入齐宫的。文姬知道阿姐对自己好,可也没想到妍姬会不顾大局,不管万千子民,要带自己离开。她摇头带着哭腔道:“就算是将哥,国与我,他也会选择前者,阿姐,我走不了。” 晋侯告诉她,姬将此刻正在鲁国守城,无力介入晋齐之战,就算介入,也会以国利为先。自己只能接受现实,接受夷仪城内素未谋面的“良人”。明知这会是个悲剧,也要勇往直前,接受比死更痛苦的命运,这是自己对十几年来金贵生活的报答。 妍姬来之前还劝着自己不要冲动,可看到文姬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为这一战,自己已经失去了二哥,难道还要看着阿妹跳入火坑吗? “文儿,不管了好不好,咱们什么都不管了,乖,阿姐带你走。”她伸手拉拽文姬,听文姬哭着说不走,失态喊道,“二哥都死了,还不够吗?不能再把你搭进去了,不能啊!” 妍姬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出来了,以前她不哭,这段日子因为姬林已经哭得哭不出来了,可现在,是哪里来的眼泪? 文姬觉得自己一定听错了:“阿姐,你说二哥怎么了?” “采兰,阿姐为什么不回答,她刚刚说了什么,告诉我,她说二哥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她这样问着,浑然一派自欺欺人的模样。没人回答就是最残忍的回答,她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阿姐,这下我更走不了了。”她说这话,哭得更加厉害,委屈又伤心,“二哥能做到这般,我不过和亲而已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和亲而已,二哥能以生命守护的东西,自己这般有何惧?文姬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脑中构思着往日齐宫里的情形。 只不过,比想象中的悲剧还要凉薄三分,她的“良人”,齐侯,这个时候并未因自己即将到来的美人感到兴奋,知道文姬等人停在驿站不进城也不着急,一如往昔,在城内的临时办事处,宣来三位将领议事。 第一位是大司马田无宇死后擢升的亚卿田开。齐侯没有再任人为大司马,国内兵权分至各卿,弱化了田家对军事的掌管力,此番大战,由田开主帅,算是他对田家的安抚。 第二位是四公子吕离。自二公子吕骜前往夜邑驻军c吕黔入晋后,吕离在战场上崭露头角,这几年齐国不少战事他都参与其中。 第三位是六公子吕黔。哪怕远离战场四年,众人仍记得当年战地天才的辉煌,齐侯精心准备的一战,怎会不点他为将? 至于齐侯最中意的儿子世子驹,君王亲征,他当然是留在临淄替君处理政务。 和亲部队的到来意味着晋侯的妥协,他们在外围待得越久,齐侯心里越是满意。对着屋里三位大将道:“这城虽然不大,却重在其黄河以东的地理位置c对我们齐国来说是莫大的威胁。前段日子那仗打得着实漂亮,自栾氏叛乱以来,我齐国很久没打过这样的胜仗了。” 田开得了其父圆滑的个性,虽不至于做有功不要的事,但夷仪一仗的功劳大家有目共睹,快速上前道:“公子黔以武威敌,以寡破众,无愧战神之名,颇有君上年轻之风啊。” 吕黔充耳不闻,比起那仗的过程,他更在意战后吕离诛杀俘虏的事,还有那块令人难忘的凹地。 齐侯故意忽略吕黔的异样,此刻怎么想不重要,在这里乖乖把仗打赢了就是寡人的好儿子,其他的都无所谓。他目光移动,落在了吕离腰间。 没有进屋弃剑的要求,可是吕离没有携剑。都好几日了,还打算隐瞒吗? “夏日之日,灼灼其昌,吾儿当令寡人一开眼界才是。” 声音似冰锥扎进吕离的四肢和脊骨,猛然跪下,撞出一声闷响,呼道:“君父,儿臣知错。” 姬林之死本是吕离一时杀念起,又被众人激所犯下的糊涂事,事后脑中热度消去,如醉方醒:用如此不高明的手段处理堂堂晋国公子,若被晋人所知必奋起相抗,若被其他诸侯国人得知也必然折损齐国威严。他知道这事肯定瞒不了多久,但总是没勇气告知齐侯,哪里晓得早就有人禀报了城门口发生的事。 “君父,儿臣糊涂,那晋国公子林” “不用说了。”齐侯打断。他想过用吕离的死解决这件事,可这样就算承认了那不光彩的行为。 这等丑事我齐国公子怎会做呢?他淡然道:“这次你也辛苦了,得了把好剑寡人就不再另外赏赐,至于公子林,两军交战死个人是很平常的事,莫让他人胡乱传言就是了。” 姬林是堂堂正正战死的,就是这个意思。 吕离身子霎时放松了些,然后细想齐侯的话,突然欣喜若狂。夏昌是姬林的佩剑,也晋国赵氏曾经的家传之剑,得夏昌者其运必昌,他本想之后献上,没想到齐侯竟留给了自己。 说完琐事,齐侯进入正题:“和亲队伍停在驿站,明日入城,相关事情就由田卿负责吧。” 这里虽不是临淄城,迎和亲队伍仍不是小事。本早就该准备,可齐侯对此好像格外不在意,之前都不让人花心思在此。 吕离只当是齐侯不喜欢文姬的缘故,宫里女人不少,添这一个不过是为了制约晋国,自然不需用心。可田开总觉得有其他缘故。想当年,北燕战败主动送上燕姬夫人,那礼仪都是没马虎的,现下这位,可还是齐国主动求娶的。两人一个满不在意,一个疑惑重重,剩下中间的吕黔,那脸上是说不出的复杂。 他想起世子府那场对话,难道,真是子予说的那样? 三人各异的表情被齐侯尽收眼底,有些遗憾到最后也没人知道自己的想法,又觉得理应如此。 整个齐宫,要说揣测寡人心思,除了晏卿,就只有那孩子了吧。否则当年怎会想传位于他呢?可惜 齐侯觉得是时候了,道:“寡人携公子文离城后,谁愿意出使入新绛呢?” 又去新绛?除吕黔脸上的复杂神情变成痛苦外,另外两人都惊讶地看着齐侯。 “上次求亲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这趟才是正经事。这种时刻晏卿要是能去最好不过,可是他的身体卿家都是知道的。” 吕离不懂正经事的内容,问道:“此番出使为何?” “纳女。” 简单两个字从齐侯嘴中若无其事的说出,房中另外三人却觉得听到了多年来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男女婚嫁有聘c纳c嬖c买等形式,聘是按照古代正式婚礼的程式进行的,先由男方诸候派使到通婚国请婚,得到对方同意后再派专人送聘礼,即纳币,然后确定迎娶的吉日。纳则是诸侯攻克敌国后娶被克国诸侯之女或妻或娶流亡贵簇之女。 先前梁明持木雁入新绛请婚,是行的聘仪,符合晋国大国和文姬的女公子身份。可齐侯现在说的是纳? 田开有些心慌,忐忑问:“君上欲纳何女?” “晋宫只剩一位女公子了,不是吗?” 是疑问,也是肯定。齐侯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心情十分舒畅。好不容易有了打压晋国的机会,有了这场扭转乾坤的胜仗,他才不会用一个文姬来画下句号呢,他要的远比这多。 和亲?那是对等国家间的事情,不聘而婚才是这次该有的形式。公子文?你如今嫁不入鲁国,寡人也不会逼你到齐国的。 他又想到山间那个死赖着硬要上车的野丫头,想到那个给自己用迷香的狡猾人,眼里闪着光,默念:寡人说过,我们很快会再见的。你不乖乖回来,寡人自有法子。 吕黔最不愿相信的事还是成真了。先前世子府,世子驹讲了叔文台的事和自己与齐侯的对话,吕予很快得出结论,坚信齐侯对妍姬抱有想法。无论是感情,还是好奇,此番攻晋定会针对妍姬有所部署。吕予甚至据此有了自己的安排。 怎么会这样? “君父” 他不自觉开口,想要提出异议,仍是被齐侯打断:“黔儿,你在晋国呆了四年,这一趟就由你去吧。” “君上,不可。”“君父,三思啊。”“君父”三人心思不一却同时发声,一个首先觉着吕黔能力难堪重任,一个不服齐侯的偏爱,而吕黔他没组织好语言,可脑中一直回响着:阻止他!阻止他! “寡人心意已决,都下去好生准备吧,明日还得接待和亲队伍呢。” 齐侯扬手令人退下,闭目养神,心里甚为满意。由曾经的质子给晋国带去重要一击,再合适不过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晏婴在病时曾说过,他们这些老人家都该走了。 那些老人家齐国有四位。梁丘据走得最早,田无宇其次,年级最大的鲍国反而走在后头,不过七十多的人时间所剩无几。从殿上直议阳虎一事后,就在床上躺着。而晏婴,病虽然治好,但身子是强行补起来的,撑不了太久。 那些老人家还包括了晋国的三位。晏婴说要在士鞅后面走,所以士鞅是一位。之前的中军佐c现在的中军将智氏荀跞也是一位,剩下的一位,无官职加身,却依然叫人在意,他是晋侯的智囊——宋阳。 宋阳满脸憔悴,躺在床上。自从晓得姬林遇害后,他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刚又和妍姬进行了一番费神的谈话,身体有些吃不消。 这场谈话是接着晋宫里那场的。当时士鞅刚去,妍姬对晋国国情很担心。她以前是不会主动关心国事的,可自从临淄相府和晏婴一席话后,总是忍不住操心这些事。她心中不安,故而寻空向宋阳请教。 说请教,更多的则是探讨与议论。 她说了自己同晏婴的谈话。这本是从临淄回来时就想说的,可妍姬当时直接进了请露台,出来后满心扑在补学里,就给忘了。当然,也有当时觉得尴尬,不知该如何说的原因。 那日相府破屋中,妍姬知道了宋阳和晏婴的关系。她一直知道宋阳厉害,还曾是母亲顷夫人的老师,却没想过他也是晏婴曾经的老师。 “先生坚信‘事外观之则明’,我和顷夫人却认定’置身事中而后有方’,无人可判是与非。后来顷夫人逢难,先生原则更苛,我心不变,我俩在两国以不同的方式辅佐君王。” 晏婴这话一直困扰着妍姬:当时无人辨对错的处事之方,自己选择了向晏子求道,是否已然做出判断了呢?这两年,自己总是忍不住插手一些本不该关心的事,是否在怀疑先生的“事外观”呢? 妍姬请教宋阳,可没说多少,宋阳就被晋侯叫走,谈话因此中断。今日草屋,妍姬想到前些日子在新绛看到的阳虎,想到夷仪城的各种情况,再次提起了当日的话。 宋阳看着妍姬,透过那双褐瞳,想着另一人,良久,道:“老朽好像真错了。” 这是他到草屋后第二次说错了,头一次是错让姬林领兵到此,这一次则是对这么多年坚守信念的否认。 “那厮说在其中方能控其势,夫人说不在其中看清也无用。如今夷仪城齐的胜利,君上的妥协,公子文的和亲,这景象,确是那厮赢了。” 宋阳黄土般的脸失了所有血色,妍姬上次看见这样没有生气的脸,还是在范府探望士鞅的时候。 仲喜端来药,伺候宋阳服下。之后,宋阳睡去,妍姬出屋进了院子。 青杨树叶又黄了不少,她爬树的姿势却还是那么生涩,坐在树杈间,闭上眼睛,就算休息了。 “阿姐,咱们进夷仪城吧。”稚嫩c充满着朝气的声音只可能是姬云飞。前两日他也要到树下,采兰拒绝扶他过来,姬云飞就摔到地上自己往树边爬,把伤口也撑破了。加上宋阳来后,妍姬状态似乎好多了,今日采兰直接将他扶了过来。 “夷仪城消息一直出不来,不知道现在战况如何,要还在这里耗时间,等咱们去说不定仗都打完了。” 妍姬听了,心中苦涩,小声道:“早就打完了。” 在我们赶到前就打完了,我们赶到后,人家更是把后事也都料理干净了。 姬云飞没听清:“阿姐你说什么?” 妍姬跳下树来,震落不少黄叶,她小心摘捡掉姬云飞身上的叶,然后道:“云飞,再把身体养好些,阿姐带你和先生回去好不好,一直在外面君兄该着急了。” “阿姐,前方就是夷仪城,专程而来,回去作甚?”姬云飞觉得自己聪明的阿姐最近总犯糊涂。 “是阿姐太想绛城了。刚刚说的话不算,你乖乖吃药,好好养伤,等再好一点咱们就进城。”妍姬说着这话,倚在树上,心里盘算着过几日强行把姬云飞带回去。 夷仪城里,吕黔收到了吕予的传书——一块加了火漆的绢帛。绢帛太珍贵,看这材质,吕黔料想这应是世子驹给吕予的,又或者,这传书的意思就是他俩共同的意思。 “离事已做绝,公子妍入宫于吾等有大利,望黔务必成全。” 绢帛上的字很好理解,吕黔却越发看不懂。 白日齐侯要他入新绛。呆了四年的晋国,朝夕相处的妍姬,生而为亲的母国,恩威并重的君父,两者摆在面前叫自己两难。 其女姝心,送余以归。其父威心,君命难违。 倩倩之女,劳劳之父,忧情忡忡,去之焉否。 此刻吕予也让自己促成妍姬入宫的事。前廷之争,后庭之乱,真不如沙场一战来得痛快。 江子看吕黔一直盯着绢帛,上前道:“七公子可真厉害,城内消息封得死死的,可发生了什么他全知道,还能托人送信进来。小人之前还担心,四公子会趁咱们不在临淄城内乱动手脚,这下有七公子盯着,放心多了。” 吕黔瞥了他一眼,齐侯下令封锁消息,哪里能让人探得呢?只不过是齐侯留了一条联络线,偶尔和临淄的世子驹互传消息罢了。不过吕予的确厉害,凭着齐侯的只言片语,便能把事情猜个八九分。 吕黔总觉得江子长得很喜庆,心情不好很愿意和他聊两句,问道:“我感觉你很不喜公子离?” 江子点头,毫不掩饰。他陪着吕黔从齐到晋,从晋归齐。本以为质子阶段的日子就够不顺了,可回国后遇上的公子离,也不是什么好主。明明是兄弟,暗地里竟各种脏手段都来。偏偏还抓不到把柄,眼看着自家主子吃暗亏。 他愤愤不平道:“公子是沙场上的无敌身,却在政廷中被四公子耍手段压迫c屈居下风,小人看不惯。” 那为主鸣冤的模样的确可爱,吕黔也在这几句话的时间内做出了决定:“你去收拾行囊,准备入新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和亲队伍巳时入城,时间所剩不多,吕黔不急着赶去城门,却慢悠悠让江子把收拾好的行囊拿出来。 “昨日小人就想问,公子后日才出发,怎么如此心急收拾行囊?”江子一边转身拿行李一般道,“这会儿又拿行囊作甚,若不快些出门,错过和亲队伍入城,公子离又要借机为难公子了。” 吕黔感叹江子这张嘴絮絮叨叨从早起就没停过,道:“回齐后,你这话是越来越多了。时辰不晚,此时出发正好。”他起身,想着江子刚刚的话有些奇怪,问道,“这是给我的行囊?” 江子一脸懵相,公子不是想看小人收拾了些什么吗,难道还想看我的行囊? 吕黔又问:“我昨日没说为何要收拾?” “去新绛城啊。” “就这样?” “对啊,就这样。” 吕黔无奈,自己真没说清楚?他摇着头,将行李一把抛入江子怀中:“和亲队伍从东门进,你就从北门出城吧。” 公子明日要用的行李,现在躺在自己的臂弯里,江子更糊涂了:“这我要出城?” 吕黔拿出一块叠好的布帛递到江子手上,笑道:“我之后入新绛,不通报一声直接出现实在不符于礼。” 布帛正面一个小小的“韩”字,江子不傻,想到昨日吕黔愁苦之事,稍一思考便明白了,只是他仰起头,窘道:“这是公子的行囊” 吕黔一手拍在他肩上:“咱俩身形差不多,你也该换几身衣衫了,趁着大伙都往东门去,快些出发吧。” 夷仪城外,礼仪队伍徐徐而来。和亲准备时间虽紧,但晋国先前为文姬的婚仪已准备良久,那阵势仍不失大国风范。随行媵女者二,配有寺人c婢女各三十,更有陪臣c兵卒c乐者c优人c奴隶共计两千有余。蹡蹡声起,鸾铃响处,兵卒开道,文姬所乘墨车驾四,马镳的两侧皆挂有声质悦耳的小铃,八鸾也,尽显威仪,其余副车皆驾三,跟着节奏鲜明鸾和之音前行。 齐国的迎驾人马在东门外五里处候着,从这里到城门内老长一段路程都簇拥着来看热闹的百姓。贫贫小城,他们几辈人也见不着一次这样的架势,纷纷出动,在齐兵的护卫下分列道路两旁,摩肩接踵,众口嚣嚣。拥挤人群中,妍姬也在。因为城门处有核查身份的官兵,出城容易进城难,他们几人挤在城门外的队伍里。 妍姬身着樱草色深衣,踮起脚尖c伸长柔颈,极目看着队伍来的方向。身边是咳嗽越来越重的宋阳,他在仲喜的搀扶下硬撑着进了城,全靠仲喜护着,也挤在人群里。采兰直勾勾盯着姬云飞,防止他冲动做傻事。——妍姬c叔喜c宋阳的异样,还有此刻文姬的突然和亲,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他若是还未反应过来,就真的枉为晋国公子了。 墨车队伍临近,吕黔一眼看到文姬的安车,细看之下发现其车左c车右在晋国时竟都有过一面之缘。 车左梁婴父,荀跞的高参,看衣着,该是在士鞅卒荀跞晋升为正卿后被提拔为大夫了。车右董安于,赵鞅的家臣,出身史官世家,文韬武略c忠义仁爱,有着“古之良史”之称。 按礼制,马车上坐有妇女时必由男子驾车,而国君所乘车的御者由朝臣的子嗣来充当,和亲之安车同礼。遇到位尊者,车左之君须下车行礼。驾车途中所遇其他事,都由车右负责,因此作为车右,不仅要有勇力以便随时保卫君王的安全,还要有一定的智慧来应对各人的问话。车左车右之高下瞬间分明。 荀跞升为正卿的同时,赵鞅也顺利坐上中军佐的位置,而荀跞的人此刻被赵鞅的家臣所压,吕黔仿佛能看到在不远的将来两位卿家彼此争夺权势的场景。 梁婴父认出吕黔,又看到旁边身着华服c气质不俗的吕离c田开,下车行礼。翠羽容盖内,文姬听到外面的人用雅言对话。那是周朝通用的语言,拖腔舒缓c用字文雅,她往日很爱和妍姬等人说着玩,可这会儿听到心里只觉得讽刺。晋调c齐腔都是会的,明明是俗人,偏偏执着于雅言,多虚伪。她又想到二哥的死,外面几人甚至曾经的“吕黔”,都是凶手,那些话听着便更不中意了。 等着,等入了齐宫,本公子会用尽一切法子让你们付出代价! 身子不时撞击安车,发出杂音如悬羊击鼓。婢女见文姬按耐不住c烦躁乱动,忙提醒勿要揭开容盖——外面诸多男子,和亲之躯绝不能坏了名声。文姬嗤之,有什么稀罕的呢,若是可以我愿永不掀开。 吕离插到吕黔身前,迎上他望向容盖的目光,脸上一片和气,道:“既是旧人,岂有无言之理?” 与良人永别,迫嫁他方,吕黔知文姬心中苦楚,不愿多言伤她心。否则就算吕离不诱导,他也会与容盖之后那人交谈,宽慰她那失落清冷的心。 周遭雀喧鸠聚,仲喜迅速抽出一只手阻止妍姬往前挤,心里想着要是叔喜在就好了,虽然她的状态一直不见好,可此时拉住妍姬定然是可以的。妍姬面色发青,文姬没有听自己话离开,这一别说不定就是永远。她想再远远看文姬一眼。这一眼并无任何作用,不能取消和亲,不能让文姬开心,可自己仍奢望着这一眼。 文姬猜想妍姬估计在人群中,她怕动摇,怕失了坚定。于是容盖从头到尾都没掀开,马蹄彭彭,铃声喈喈,队伍进城走远,连跟在后面的宫人c奴隶们也都消失不见。人群反应极慢,似乎仍在回味刚刚的场景,待齐兵全部撤走,才有了松动之势。 这一眼终归是没见到。妍姬呆立原地,安车里的阿妹,她可是穿着嫁衣一如往日美丽,她可是想开一切眼中透着生机?她可知道我在这里故意不看我,她可会怨恨会哭泣?妍姬心中有答案,可是没见到,所有的答案就都不能被称为答案。 听不见身边人说“走”的言语,死死看着队伍消失的方向,妍姬盼不回那失去的一眼,却等到了与吕黔的四目相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后世有个成语叫“鹤立鸡群”,吕黔没听过却能理解它的含义。不过是余光无意在稠人中扫过,妍姬的倩影便抓住了他所有注意力。那与众不同的风姿混在拥挤人潮里确实像极了仙鹤立于鸡群中。倏忽间,他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随队伍而去,入城后想了法子才又掉头回来。 他佯装镇定迈步走来,十丈之内却觉着走了好久好远。 好久,自公元前503年四月庚申铜鞮宫一别到今日公元前501年八月丙申相见,匆匆已是两年。 好远,别后各自东西,其间山水连绵,水难渡,山苦行,十丈抵万里。 四目相对,吕黔腹有千语,最终都化作擦身而过间柔情一瞥。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什么也没看见,妍姬等人悄然离开,独留采兰引着吕黔向另一方向走,绕了一大圈才将他带到了草屋。 青杨树前摆上了几案和草席,妍姬c宋阳在等着,一旁伺候的是神情依然憔悴的叔喜。 “他为什么会死?” 重逢后第一句话,不是问候。吕黔来的路上,设想了很多种情形,但没想到妍姬会这么冷静问出这句话。那个他,自然是姬林。为什么会死,不是问人杀姬林的原因,而是人能够杀姬林的原因。一个动机,一个能力。 “夷仪早就被齐军控制住,姬林拒绝就擒的代价,半个时辰一百人。” 他来救人救城,人家就以城中无辜百姓之命逼他投降。这一战,根本就不用打。 妍姬脸上神色不变,她想过这种可能,只有这样,姬林才可能被人抓住。可是,这种情况为何会发生?宋阳之所以放心姬林来,就是因为战场若无吕黔,无人有要挟姬林的机会,暗地潜入c出其不意的奇袭便能结束战局。这法子若失败,便是吕黔在场。可吕黔若在场,就不会做要挟这般卑鄙事。以姬林的能力,保住大军主力撤走也不算难事。 “你就任由他们斩杀晋人?” “对不起。” 妍姬之前一直看着姬林的埋骨处,听了这三字,终于抬起头,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那模样,那眼神分明没有变,可人心已经变了吗?吕黔的能力,在没有把握保住姬林的情况下,分明可以坚持不迎战甚至不到夷仪城,可是他来了,他战了,他没有保住姬林,他说对不起 叔喜嘴唇已经咬出了血印,指甲抓住手腕处也已血肉模糊,她疯狂抑制着扑上去杀人的欲望,狠狠低着头,眼泪不断滴下,有的划过嘴边的血印,疼进了心里。宋阳倒看不出什么变化,从吕黔到这儿开始,眼中就是一片空无。他们都答应了不会插话,此时才能呆在院里,这一点,他们做的真的很好。 “因为这样,所以派出了江子,算是补偿吗?”妍姬看着吕黔诧异的神色,手中扬起一块布帛,道,“他在屋里。” 江子从北城门绕出,经过驿站附近时,为躲避仍留在那里的齐兵,选择小道,却遇上了之前掩护妍姬进驿站时宋阳安排的人。那都是晋国的暗兵,之前归在姬林手下,吕黔遇刺时,姬林派去相助的就是这些暗兵。其中一人认出了江子,没下杀手,而是将他带给宋阳。几人回到草屋时,江子刚到。 吕黔入城门而返见妍姬时没想那么多,四年的相处,两年离别,这两日还正担心着她,看到了就无意识想去见她。来的路上,他知道有些话题不得不聊起,有些事实不得不面对,可脚步却仍然停不下来。终于到了这里,妍姬开口,他知道两人现在是作战两国的公子,一切都回不去了。 而话再多两句,吕黔思绪理顺了,他做出了选择,接受一些事,隐瞒一些事,保护一些人,愧对一些人。 “确是补偿,为我心安。” “把这消息传给韩家,算是补偿二哥之事,然后入新绛纳女,心也安了,子黔,你这件事做得可真有道理。” 不知道这话是讽刺还是赞扬,这语气是失望还是怀疑。吕黔刚下的决心开始动摇,拟好的冰冷话语卡在咽喉说不出来。只听妍姬问道:“子黔,希望我入齐宫吗?” 仿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妍姬淡然的一问逼迫吕黔直面选择,再次作出决定。他睫毛颤动,嗓音跟着颤动,问道:“你知道多少?” “七分又或者八分。不过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所以我想知道,你希望我入齐宫吗?” 吕黔双手攥拳,征战四方c和无数大将厮杀,除了姬林之死,他从来没有这般无助这般纠结过。是,这脑中如硝石炸裂,心里如万刃凌迟的痛苦和矛盾,寻不到合适的词,最后只能用苍白的纠结一词。 他第一次确认,自己不是世人口中的英雄,而是一个真正的懦夫。一个没有勇气做出选择,更无力为选择结果负责的懦夫。 世子府谈话后,自己出现在夷仪城,某种程度上就是接受妍姬回齐宫的事了,甚至连姬林的死也是算计好的,可是吕黔不愿承认,一直欺骗自己,还做一些无用的事情让自己安心。开头那句“为我心安”,说是假的,其实根本是心声。 “妍姬,你可以不去。” “子黔,我是在问你,你,希望我入齐宫吗?” 连着问了三遍,妍姬没有给吕黔逃避的机会,她想看清一些事情,认清一个人。 退到无路可退,躲到无处可躲,这是对吕黔此时的最佳描述。自欺欺人这么久,终归还是要承认,自己是不负责的懦夫,也是自私的混蛋。 “入齐宫吧,和我们一起。”他就像是个被人剥了壳的大虾,丢了战斗的盔甲和自卫的伪装,说这话时没有底气又没有生气。 妍姬叹息,早些说不就好了,那样我对你也不会如此失望。她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丝笑容,全都展现给了吕黔,道:“好啊,我去。” 她向宋阳和叔喜示意,两个从头到尾都没说话的人蹒跚着步子进入屋内。青杨树前,妍姬同吕黔又谈了近半个时辰。之后吕黔起身欲离去,妍姬命采兰带出江子,然后跟了两步,算行送客之礼。院门处,妍姬补上最后的话:“说的那些事,你能做到,我便能做到。但只一点,有些事情你可以隐瞒,却不可拦我,那些被隐瞒的真相,我一定会亲自查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