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器列传之李十二娘》 正文 第一章 初到长安 第一章初到长安 (开元二十四年)上个月狠狠下了个连阴雨后,这个月便是一整个的晴天朗日,好不容易飘了几片乌云,不消片刻,便消失殆尽,就好像一个人在面对一帮人的威胁时,即使有能力反抗,也依然会缴械投降。但今日天却不明亮,灰蒙蒙,像被人染了污垢,又像自己的眼睛上遮了脏物。我拖着几近残废的脚才进平康坊没几步,八百声鼓响便戛然而止。我抖了抖肩上的包袱,摸了摸瘪了许久的肚子,斜眼一撇,坊正脸上虽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悠然神态,但手上却是麻利的很,干脆利索地关了门。所幸先前步子快了些,否则今晚岂不是就要被拒之门外了,想到这不由自主暗暗长吁一声,窃喜万分。 刚走了几步,脚却突然疼了起来。先前我害怕盘缠不足,快到长安时,就步行了些路程,途中又一心想早到地方,走得急了,也就忍了下来。如今到了坊里,心里松懈,脚上的痛处就此显了来。既然这样,反正已到坊内,倒不妨叫辆驴车,一来稍作休整,二来也免了问路。 驴车倒是普通,不过却很舒服。我兴致勃勃地掀开车窗的帘幔,正想探出头,却听得车夫欣然问道:“娘子是不打算说出去处了?” 我这才想起,只顾着坐车,竟然犯了这样的糊涂,放下帘幔匆忙答道:“李相公府邸。” 话落之余,肚子却突如其来响了一声,弄得我好生尴尬,信手拿起身边的一顶席帽想遮住自己,却禁不住露出一只眼,随随便便打量几眼正聚精会神驾车的车夫。 他没有戴着时下流行的官样圆头巾子,反倒是裸着墨泼色的头发,部分用发簪绾在头顶,部分散于腰间,面前两撮自上过耳际垂下。而身上则是一袭青衫,衣服的面料大部分是没有什么花纹的罗纱,所以看起来极为轻盈。脚上倒是中规中矩穿了一双素面六合靴。他似乎感觉到了我正在这般瞧他,似笑非笑道:“娘子莫不是对某心醉魂迷,希冀将某之席帽私藏以慰相思?” 他话里轻浮,让人听的心里很不自在。我却不敢发作,毕竟,是我失礼在先。只好自认倒霉,一边将席帽放回原处,一边不慌不忙地道歉:“郎君既然美姿容,想必也有副好度量。适才冒失,动了郎君之物,还望见谅。” “娘子言重了,”他仍然驾着车,没有回头。可我却感到一股令我不安的目光正一步步逼近自己,“娘子既去中李相公府上,想必不会将一件席帽放在眼里。不过,这席帽,娘子想留下,便留下。睹物思人的理儿,不言而喻。” 此人还真是不可理喻,满口无稽之谈。今日我也只是想搭个车罢了,他便笃定好像我对他有什么似的。早些时候就听闻平康坊里秦楼楚馆数不胜数,莫不想,男子也是这般轻佻,今日到此,我还真是长了见识。随后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郎君生的俊俏,想来这长安定没有人能入得了郎君法眼,否则,郎君怎么会对郎君自己这般着迷?”话一说出,噬脐莫及,我只顾着逞一时口舌之快,失了礼数暂且不论,若因此与他言语间继续纠缠下去,也确实不当。 果不其然,他没有猜到会有这样答复,侧脸瞧了我一眼,笑了一声而后又迅速扭头驾车,似乎饶有兴致地问道:“娘子此话不虚,那么,敢问娘子,某在娘子眼中是否还算的上是仪表堂堂的掷果潘安?” 一时间羞愧难当,开口也不是,闭口也不是。脸瞬间像是被炭火烤烫了般,情急之下,只得暗自吸一口气后,将头扭向一侧,闭了眼,不再言语。 “哦?不敢正眼以待乎?”见我没有回答,他故意问道。紧接着便自娱自乐嘴里哼着坊间流传的俗乐小调。 我也不去理会,继续闭目养神,过了许久,才听得他高调说道:“娘子,至矣。” 我睁了眼,昏头昏脑,一手抓起身旁的包袱,一手扶着车沿,本想立即下车,但心下生疑,于是掀了帘幔,望向车窗外,赫然入目的正是灯火通明的李府。真不愧是天子脚下朝官的府邸,比我在家乡见得那些官员家要气派很多。且不说数只长戟,仰首伸眉,并肩而立。单是这左右行马,却也威风凛凛,睥睨一切。 我躬了身就要下车。这时车夫的手早已伸在半空,准备扶我。我有所迟疑,瞄了一眼他含笑的眉眼,低着头,将脸扭向一边,硬着头皮,撑着他的手,下了车。 “多谢郎君,敢问宝货几许?”我低着头,借机退了几步,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敢,”他又是一笑,“宝货乃身外之物。娘子见外了,今日能遇上娘子,实乃”他不知道又要说些什么不相干的话来,我当机立断,还不等他说完,即刻行礼打断道:“天色已晚,郎君也不便久留。萍水相逢,恐是无缘再会,还请郎君收下。” 话落,我收回手,抬起头,扫了他一眼,未等他回过神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通宝,掷向他的身后。趁着他旋身接钱的空,立马三步并做两步,就要越身起步,哪知却被他从身后猛地一把拽住袖子,又翻身将我绕了回去:“娘子这就要离开?” 我不愿意搭理他,一心想尽快脱身,却不料被他拽住,虽是此时此刻,气急败坏的我本可以给他一脚,但碍于刚到长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随即镇定下来,用手顺势缓缓推开他,收回袖子,强颜欢笑道:“还望郎君玉成,准儿离去。” 我料想,听我这样说后,他定会长篇大论一番,便前思后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却没想到他只是将那串钱放在食指上,转了几圈,而后用手一把握住,负于身后,双眉低垂,眼里流露出可惜之色,侧身叹气道:“今日跟娘子也算是有缘,虽然未曾一见钟情,不过,”他忽然回头,似是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而后直起身子,用手随意捋了下右耳垂下的一股头发,左眉轻扬,话音一转,轻声笑道:“不过某敢打赌,他日,某与娘子必会再次相见。”不等我回复,又朗声道:“告辞。” 刹那间竟有些手足无措,我愣在原地,完全不知他在说些什么,所以吞吞吐吐也接不上话,只点了点头,示意我听到了,然后目送着他驾车离开。 “是否是临颖来的李娘子?”车夫前脚刚走,后脚便听到身后有老丈的声音,我立即转身,行了礼,不假思索答道:“是。”稍作思忖,才恍然大悟,方才车夫前言不搭后语,原是因为他看到李府出来了人,怪不得溜得这样快。不过,这样倒好,也是省事。 “请随仆来。”老丈虽已是庞眉皓发,却没有形容枯槁,反而是容光焕发,只有声音略带沧桑。头上带着混脱帽,身上的袍子虽不够考究,但却整洁大方,很是得体。我跟着他绕过门屏,进了朱红大门。 前院横长,算得上雅致。老丈领我到门馆前,拱手说道:“娘子先在此小憩,仆这就去禀报阿郎。” 李府比不得他处,我虽然好奇,但也须老老实实。只得片倾之后,那位老丈再次出现时,跟着他穿过中门,行至主院。 主院倒是广阔,但惹人注目的还是四周的廊屋,用的是柏檀一类的上乘木材,且丹楹刻桷,令人赏心悦目。 “娘子,阿郎就在中堂等候,仆告退。”老丈向我施了礼,便自个儿退了下去。只留下我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向中堂靠近。 中堂的门前垂下软紫色的画帷,飘逸而又神秘。画帏之后是两个头戴棕黄色软脚幞头,身着皂色短衣的小童,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见我来,便低头向我行礼,我不敢怠慢,立即还了礼。其中一个向后退了三步,转身推开门示意我进去。伴随着开门的声响,一阵香气袭来,沁人心脾。我环顾四周,这才晓得原来是堂内墙壁用芸辉这种罕见的香料和泥涂抹,才使香气扑鼻。我提脚跨入,脚底极为软和。地上铺有茵褥,像是纯色的羊毛,其间藏有深浅不一的斑点,似是有意为之。茵褥的尽头张设着深色帷帐,帷帐上彩绘着淡黄衫乐工奏乐图,是坐部伎室内演出的情景。以中间歌者分为左右两部分,右边大多是传统的乐器,古琴c箜篌等,左边则以胡乐器为多,以曲颈琵琶为代表。帐内是三组几案和坐床,几案置于坐床上,铺有浅棕色案褥,案褥四周垂下,未有褶皱。而坐床用了平脱的手艺,漆有银色鸾鸟和金丝同心结。西边的几案旁是四个一样装束的女婢。她们皆梳着小鬟,着青碧衣裳。我见时,两个正在煎茶。一个向沸水的釜中加入适量食盐,另一个打开了几案上的一个装有茶末的金花银盒,又顺手将竹夹放在银盒边。俄顷,水再次沸腾,前一个刚舀出一瓢水,后一个随即拿起竹夹搅动沸水,并用小勺取出一定量的茶末放入釜中。她搅动的过程中,水不断地浮出汤花。与此同时,前一个将先前留出的一瓢水投入继续沸腾的水中。做完这些之后,这两个女婢退下,第三个女婢将釜从火炉上取下,而最后一个则是向茶盏中分茶。看到这,我心里忽然有了些羡慕,想我平日里喝茶最多也只是将瓶缶中的茶末用开水冲灌后即饮用,哪里有这样的细致,今日才真正见识到天壤之别之意。 “过来!”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出其不意地传入耳中,我若美梦初醒,随即定了定神,告诫自己要谨守本分。 我先是蹑手蹑脚,后惊觉不对,即就是此情此景做不到雍容大雅,也得落落大方,现在却怎么像是在鬼鬼祟祟一般,还好及时发现,否则可不就贻笑大方了。我闭了眼,待平复心神后,才小心谨慎地走了几步,然后向坐在中间几案后的李林甫行了跪拜礼。 李林甫一身紫色异文袍,胸前绣着金眼飞凤,束十三銙玉带于腰间,并佩戴金饰鱼袋,脚上自是吉莫靴。“汝畏某?”李林甫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嘬了一口,然后气定神闲地看着我。 “李李公”我前前后后就一直停留在这两个字上。我也真是对我自己佩服的五体投地,不过说个恭维话,竟也这样紧张。我长吸一口凉气,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几声,顿时精神抖擞,似是悬河泻水般:“李公身负经天纬地之才,彰善瘅恶,嫠不恤纬,如此赤胆忠心,德厚流光,儿等黔首,今朝得见李公尊颜,乃三生有幸,故望而生畏。但此‘畏’,并未‘畏惧’,实乃‘敬畏’。还望李公恕罪。” “起之。”李林甫又抿了一口茶,对我笑着说道:“汝一路奔波,某已让人备下筵席为汝接风洗尘。” 他话音刚落,就有鱼贯而入的奴仆们捧着盘子进来,盘中所置食物,料想烹龙疱凤也不过如此。 先是煎虾c蒸羊c野猪鲊c鹿脯等荤肴,我就着糯米饭c五色馄饨才刚吃几口,就陆续上有香芹羹c驼蹄羹c杏酪粥c胡麻粥等各式羹粥。不消片刻,我腹中已足,嘴里却是极馋,在又断断续续吃了许多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地放下勺子,心满意足地看着一批丫鬟收拾了面前的食案,不料一批出去,又有一批丫鬟将玉露团c夹枣豆糕c桂花糕等形形色色的糕点陈列在我的面前,眼花缭乱间,继续大快朵颐。等到胃中实在撑的难受,而食物似乎已到了脖颈之间,我终于忍痛割爱,自请撤走了所有的食物。 我刚拜谢完李林甫,一个低眉顺眼的青衣女婢向我递来一杯清茶,我却是不敢接下,只怕一杯茶水饮去,肚子即刻四分五裂,所以连连摆手。李林甫见我这副狼狈模样,觉得好笑,捋了捋胡子,又仿佛若有所思,放下茶杯,像是苦笑般:“某当年穷困潦倒之时,城狐社鼠之辈对某掩鼻而过;可现如今某纡朱怀金,驷马高盖之人对某恨之入骨。” 穷苦时受人白眼,这倒合情合理,汉朝的韩信不就是如此,否则又哪来的胯下之辱。可要说青紫披体之时,达官显宦理应忙于阿谀奉承。况且,李林甫如今官至中书令,又极得当今圣人宠信,就算是皇亲国戚,恐怕也要对他敬若上宾,又有哪个敢忌恨?我冥思苦想,不解其意,也并不作声。李林甫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语重心长地解释说道:“他们见风使舵不过是面子上的装模作样,背地里想对某切齿腐心的,更仆难数。” 我参不透他是何意,自然不敢贸然答话,但想着若一直不语,是否有些失礼。只得谨小慎微道:“李公其实不必如此在意此事。即使他们心中有所不甘,可若是需要李公施之援手的,不得照样忙着讨好李公。人若是有机会站的高些,便奋力站的高些,终归是好的。”说出这样有违良心的话,真是天理难容。若是人人真都按我说的这样做,那长安城或许早已是满目疮痍了。还好,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否则一句话也是祸国殃民。 “汝所言,却是在理。”李林甫反倒很是认同,站起身,撩袍道:“今日已晚,汝早去休息,等明日公孙大娘从禁中出来,再安排与汝见面。” 我低头轻应了声,便随着其中的一个丫鬟一声不吭地去了厢房。 次日未到午时,便有公孙大娘的人前来李府接我。 公孙大娘住在西市的一所歌舞园子里,她到底是宫里的人,就连睡觉的地方也是装扮的比别人家华丽许多。室内的楹柱全部是檀木制成的,上面还绘有若隐若现的飞鹤如意云纹。楹柱一侧自上而下悬挂着绛而发白的帷幕,显得极其典雅。帷幕后是一组几案和坐床。几案上立着一个熏炉。熏炉分为三层,最上层的半圆形炉盖顶端有一个仰莲瓣宝珠钮,中间一层饰有镂空如意云纹和桃形忍冬纹,最下层盛有香料,外部还有五个兽蹄型足作为支撑。坐床之后的六曲屏风格外显眼,自不必提珍珠玳瑁镶嵌其中,单是这张旭的字,用“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来形容,真是恰如其分。而屏风所书的内容则是才华横溢张九龄的诗,只是我之前并未听人吟诵,想来该是新作。屏风之后是素色寢帐,帐下是一张长榻,榻上饰有鸳鸯莲纹。长榻之后便是寝床,寝床之上亦有屏风,但与前者相较,要素雅很多,仅以木为骨,以纸为面,绘的是一副山水画。寝帐东西两侧各有一扇窗户,翠帘掩映。东侧窗下是两层的镜台,镜面还算是明亮,镜背银质素胎,纹饰鎏金,镜钮处是一只鹿,以鹿为中心,上方有太阳纹和云纹,左侧是连绵不断的山,右侧是竹林,而下方则是湖水,鹿此时正低头饮水。铜镜前放有几只银盒,大多是圆形的,但有一只是多曲的,盒面微凸,上面是一只翩翩起舞的孔雀,四周是各态的牡丹花,花叶延伸至侧面。整个银盒依然鎏金,画面枝繁叶茂。除此之外,镜台上还有一只球状香囊。这只香囊分为上下两半,有球链相和。香囊上布满葡萄花纹,而内部则有一个金盂,里面没有盛放香料,似是抄的佛经。西侧窗下是木质橱柜,分别彩绘了两只相向而行的骆驼。 这公孙大娘的住处与李林甫府相比,可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以后我也能居如此般,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当然,这家园子里除了公孙大娘之外,还有和他交好的“贺怀智”“张野狐”等一众梨园乐工以及“谢阿蛮”等各色市坊艺人。还有个叫“念奴”的歌女,在我来之前,搬去了平康坊。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凭着公孙大娘第十一个弟子的身份在园子里有地方住下,别人都唤我“十二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螳螂捕蝉 上 第二章螳螂捕蝉上 隔天便是个晴日,云却是极多。它们相互追着,挤着,争相布满天空,大有将对方吞并,从而让整个天空变成自己的领地的势头。但是即使这样,太阳依然运筹帷幄,将一切掌握在手中。它或许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够透过白云们的重重包围,所以唤来了大风,趁着白云和大风打招呼的空,偷偷地探出身子,给大地送去束束光。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又戴上了斗篷后面的帽子,站在原地,默默在心里数着耳畔响彻云霄的鼓声。直到第两百下,这才起了步子,而我两侧早已等待着的商铺纷纷开门营业。不消片刻,方才还寂静无声的西市顿时喧嚣无比。 西市里的走徒贩夫们东跑西窜,叫卖声,还价声,连成一片。我走在热热闹闹的街市上,左瞥右窥,琳琅满目,心里也是极为欢喜。 在摊上吃了好些东西,这才觉得心满意足。心想着也该回去园子里了。在门口略略停了一会儿,总觉得今天园内好像有些不对劲。可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我只得迈了门槛,避开来来往往的郎君哥们,几步走进内堂。正想拿起茶杯,猛饮一口,却无意瞥见到一个不同寻常的人。那个人,他的身姿挺拔,双肩端正,表情严肃,双眼在不经意中一直观察着周围的人群,表现的极为谨慎;他身上穿着件黑色的纱衣,但通过他的身形和走路时腰上的剑与身体摩擦的细微声响可以判断,纱衣之后必是一件可以抵挡利器的铠甲;他的右手一直紧紧握着腰间的剑柄,似乎随时准备着将剑拔出刺向敌人的心脏。如果我没有判断失误的话,此时的坊里必定有让他拼死保护的人。他面不改色去和一个年约四十岁来岁的灰袍男人在东南角落处碰了面。那个男人已是知天命之年,然而下颌却没有一根胡须,这一点不得不使人起疑。他们在角落隐蔽处除了一直用警惕的目光来回探看四周的嬉闹的人群外,灰袍男人的嘴唇微张微合,似乎细细碎碎说着什么,与之相应,黑衣男人频频点头。我正欲伺机靠近他们,以便探听个究竟,哪知此时右肩却被人轻拍一下,我顺势向右侧扭头,这时左肩又被人拍了一下,有声音喊道:“在此。” 我随眼一瞅,正是当日的车夫,勉强挤出个笑,问道,“郎君不是住在平康坊么,现下如何在这里?” “某的确居于平康,然娘子都在这里,某为何不能在这里?”车夫扬眉,露出一个慵懒的笑,侧了身,左手即被带出,似是准备搭在我的肩上,我料到他的动作,顺势一个转身,他便一个踉跄,但反应的也是极为迅速,用背不偏不倚抵住了柱子。我装作没有看到这一幕,像是恍然大悟道:“郎君盗玉窃香,还算务实。” “娘子直言不讳,不过却是一针见血。”车夫不为所动,捋了下头发,顾影自怜道:“某侥幸未生的鸱目虎吻,得了副堪比徐公之容,若不加以利用,岂不是暴殄天物了么。”他降低了语调,用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瞧着我,言语里尽是暧昧。 见他这副模样,我倒是又有些踹他一脚的冲动。但当日不能,现下更不能,不妨回之一笑:“郎君敷粉何郎,羞煞旁人。”我不能和他继续纠缠,只得早早摆脱了他才好,下意识地两手捂住肚子:“但是,现下,儿腹中竟疼的厉害,恐是今早吃坏了东西,还望郎君容儿先行,如有机会,来日再见。”我流星赶月般逃离了内堂,只听得车夫在身后喊些什么,才不去理会,好不容易摆脱了他,想骗我羊入虎口,绝非可能。 今晚本是月白风清,但朱雀大街却是人喊马嘶,异常慌乱。我与车夫也自今夜之后结下了梁子,若再次碰到他,必定殊死一搏。 千秋节这一天,园子里人很少,但花萼楼前却热闹非凡。不管是太常寺,教坊,还是梨园,全部都使尽浑身解数,个个都想技压群雄,拔得头筹。这些表演令人目不暇接,但最让人拍手叫好的还数舞马的表演。 在内教坊所奏《倾杯乐》的曲声中,上百匹舞马奋首鼓尾,跃然起舞。 最前面的是匹领头马的独舞,它的头顶系着一朵用镶着金边的丝绸扎成的牡丹花,而身体被数根长金丝缠绕,这些长金丝从头顶至尾部左右对称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宝石,湖水绿,天空蓝,寒梅红,雏菊黄,光怪陆离,不一而足。音乐一响起,它先是仰头嘶鸣,而后将尾巴狠狠地抡上一个圈儿,紧接着四蹄跟着声音的起伏,按着南北东西的顺序,在地上向各个方向跳跃。第一段音乐演奏结束,它便停止大幅度的动作,在第二段音乐开始后,晃着头,用蹄子在地上敲出节拍。与此同时,领头马身后的十组对马,也开始翩翩起舞。它们身上用金叶子做装饰,每五片叶子之间就有三朵不同颜色纱罗质的花,争奇斗艳。第二段音乐一开始,它们就将尾巴缠在一起,先是举左前蹄,接着右前蹄,再次右后蹄,最后左后蹄。一样的姿势,不同的方向,就好像在它们中间立了一面镜子似的。每当音乐调子加高时,它们还会对撞一下臀部,煞是有趣。对马之后,是三十匹带着数串银铃的群马,当第三段音乐起的时候,它们先是有节奏地摇尾蹲地,待到音乐急转时,立即分成十一组,分别围成圈,将领头马和对马团团围住,而后到音乐第一次高峰时,动作一致,和对马相互配合,将领头马形成众星捧月。最后音乐第二次高峰,除领头马之外,所有舞马依次跳到三层高台的圆形木板上旋转如飞,而领头马则衔起一早准备好的装满美酒的八宝玛瑙杯匍匐着向圣人敬酒祝寿。 当然,这些我都不曾见过,我所知道的不过是平日里听黄幡绰讲来的。黄幡绰是个散乐高手,他虽身归内教坊,却因蒙受盛宠,而可以时常戏于市坊。他讲的绘声绘色,我也听的津津有味。可这一天,连黄幡绰都去了花萼楼,我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间,胡思乱想。 直到傍晚,大娘才回来带着我去了寿王府献艺表演,不用想,没有我。王府繁华无可比拟,可我却不敢四处张望,只跟着人群径直向前。 寿王府的舞台建在了府内前院的湖上,湖对岸便是观舞的宾客们。有的老态龙钟,白发素髯,一副博古通今的模样;有的则是眉清目秀,文质彬彬,虚怀若谷;有的独自一人,目不转睛地欣赏舞蹈;有的则是带着如花似玉的家眷,在一起笑的前俯后仰;有的挨着寿王和惠妃而坐,在他们面前,夸夸其谈;有的则是和志趣相投的一帮人,饮酒赏舞,高谈阔论。 大娘受惠妃之邀,受尽台下之人瞩目。我自是小心翼翼,不敢有所差池。虽然她每一个舞步,每一处刺剑,我都烂熟于心,但我依然在东南角和其他三个师姐一起,面如死灰,笔直站立,即使已是瑟瑟发抖。 剑舞之后,大娘被赐宿寿王府,赏赐恒河沙数。可也就是那时,王府突现刺客,寿王妃杨氏以身挡剑才救得寿王。 至此,街头巷尾在人心惶惶的同时也将寿王夫妇伉俪情深传为佳话。但是,此时的我却对舞剑兴趣盎然,即使心力交瘁也在所不惜,因为我深深明白了能得到王公贵族的赏识,多么重要。 不久,因为剑技益进,大娘带我去了宫中的梨园。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踏进宫城,画栋雕梁,自是人间少有;玉宇琼楼,真乃帝王之家。我下马车时,其实双脚早已发软,但始终硬撑着对梨园使及一众主管们行完礼后,这才大摇大摆走进房间,将手脚伸展至最长,就着鞋贴在床上,混混沉沉度过了在梨园的第一个晚上。 歌者为保护嗓子,舞者为保持身段,剩下的一众乐工则是清心寡欲,所以梨园历来每餐都吃的极为清淡,可我却和他们是彻头彻尾的格格不入。不过好在大娘知道我无肉不欢的习性,她在梨园又算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因此便特地吩咐厨房每日给我加了荤菜。 在梨园的条件自是比宫外好的多,但是不免仰人鼻息,有口难言。可即使如此,单凭大娘对我的特殊待遇,我也只是一吃而过。 恰逢今日,圣人偕武惠妃来梨园教授琵琶技艺,上至主使大人下至烧火丫头倾园而出,将圣人和娘娘围了个水泄不通。我本来还在为不能一睹圣人真容而怏怏不乐,但转念一想,现下刚到午时,他们定然还不曾食过中饭,我不妨趁此机会,给大家换换口味儿,找点乐子。 梨园的厨房还不如西市园子里的厨房来的宽敞,但也是收拾的井井有条。我以风驰电掣的速度翻开了所有的容器,然后往除了烤鸭之外的菜里和汤里加料,加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感觉到满嘴的咸味儿和辣味儿,需要喝水缓解时,这才手下留情,准备离开厨房。可没想到,我刚刚放在身后食案上的鸭子,此刻竟然只剩下了左腿。莫不是我今天做了坏事,老天惩罚我,让我双眼昏花。算了,若真是要惩罚我,我又如何与天相抗。随即静下心来,到院子里的井中打了盆清水,蹲下身子,一丝不苟地将手前前后后搓洗了三遍,并把眼睛也揉了数次,最后又向上天祷告了一番,这才回到烤鸭前准备大开杀戒,但不可思议的是这时连左腿也不翼而飞了。 痛定思痛之后,却听到背后有东西被撞倒的声音,我猛地回头,却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孩童鬼鬼祟祟正俯身溜走,只一个飞身便将他拎起,顿时感觉自己英姿飒爽,不由得沾沾自喜。 这个孩童头束玉冠,锦衣傍身,胸前一只金丝卧鹿,自是显贵。 我把他放下,本来想就此盘问他几句,门外却由远及近传来嘻笑声。他似乎心下慌乱,不知所措,我却是睹然灵光乍现,拖着他几步就从墙上翻了过去。 结果可想而知,我和他双双摔落,不过好在都没有大碍。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抖了抖袖子,抬了抬脚,自顾走了几步,才想起好像忘了些什么。一转身,还没等我开口,这小子便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站在原地:“阿姊方才好生厉害。” “这句是实话,不过却是其次。”我弯下腰,又将他的装束琢磨一番:“看小郎君这身装束,好生精致,如何偷”我顿了顿,并未将“偷”字出口。他如此装扮,又在宫中行走自如,不是个皇子王孙,也该是个高官之子,若我言语间不幸得罪了他,那以后遂改口道:“今日驾临梨园,取奴等之食?” “好阿姊,这件事就此作罢,如何?”他嘟着嘴,两个小脸鼓的通圆,两手拽着我的袖子,摇来摇去,撒娇数遍,见我不语,又跺脚道:“阿姊以堂堂六尺之身戏弄众人于食案之上,难道凭此还不肯放过?” 他这话倒真是惊醒了我,若是他真的将今日之事公诸于众,只怕难以收场却是我。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示好道:“如此,这样也便了了。” 我要抽出袖子,哪知他却紧紧抓住,没有松手的意思,只用两个黑溜溜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无奈问道:“你还要作甚?” “某某”他声音小的估计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一直在嘴里哼哼,憋了很久才瘪着嘴一口气吼道:“某想请阿姊以越墙之术盗各宫之佳肴。” 我被着突如其来的声音下了一跳,一把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小些声,并大着胆子,捏了一把他的肉脸,嘲弄着问道:“此话当真?” 他却慎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眼里满是乞求。我却不敢相信,在空中胡抓了几下,再次确认道:“如此?” 他使劲儿点了点头,“依某拙见,阿姊也是个对吃食颇有兴趣之人,如今一身本领,若不好生利用,恐是有负自己。” 我虽是吃惊,却强装镇定。以此看来,我在梨园碰到这个孩子,并非偶然,乃是蓄谋已久。我若是应了他,则要冒大风险,想想就觉得渗人。可我若是拒绝了这个金门绣户之子,他背地里使些小手段。当然,也许我把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想的过分了些。但他要真是去梨园使那里告状,那就算我有公孙大娘撑腰,只怕这脸面也是及不光彩。也罢,反正,以我的身手,不一定会失手。再者,遍尝各宫美食何尝不是我的打算? 接下来的多日里,隔三差五,我和这小子上至下至宫中各类总管挨个儿吃了个通透。总结说来,武惠妃的小厨房比其他人要好上百倍。这圣人的宠妃,她是当之无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螳螂捕蝉 中 第三章螳螂捕蝉中 除夕的夜里,整个长安城悬灯结彩,火树银花。在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当今圣人李隆基带着武惠妃和教坊梨园弟子由大明宫去往东市与民同乐,而这其中没有我,一则身份卑微;二则寿王妃邀请三位师姐去王府舞剑助兴,我也央求她们跟了去,凑凑热闹。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运用的恰到好处,便能够做到滴水不漏。 我握紧了剑,和同伴们蒙着面趴在屋顶,借着夜色的掩护,静静等待目标的到来。 等了好久,不见半点动静,就想着从屋顶下去飞身查看,不巧这时,前方传来阵阵马蹄声,整齐c有力。 只要他一出现,我们就立即飞身刺向中央的华盖。今晚上,我自信,凭借我们的能力,摆平那些皇粮豢养的酒囊饭袋,然后实现刺杀,实在是绰绰有余。 当然,想象比行动来得容易的多。而事实是,我们虽然飞了下去,但剑还没来得及刺向中央,密密麻麻的弓箭就从对面向我们袭来。我们手中的这把剑单是抵挡弓箭保护自己就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更何况是去刺杀别人呢?虽然轻功傍身,但此时此刻,却起不了任何作用。每挡住一支箭,我心里一松,但一看见下一支箭,我又是一紧。他们每射出一支箭,我的心就绝望一点。最后,当我看到他们排成圆圈,雨点一般的弓箭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射来,而我的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时,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这一次,我怕是逃不过了。 我决心来个鱼死网破。 我和剩下的人背靠在一起,将细长的白练自袖中横空抛出,分散在我们周围,希望借此形成一道屏障,能够伺机撤退。可是,这些,根本没有用,我生生地看着一支支箭刺穿同伴的胸膛,到最后仅剩我一人。 后背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下,我噤若寒蝉,浑身都都因此在瑟瑟发抖。“小心。”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凌空而来,我心里一暖,不禁喜出望外,可随即又是一冷,黯然泪下,因为紧接着我便听到了自己皮开肉绽的声音。我一把捂住正在流血的胸口,惶惶不安。 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最终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没有想到我还能醒来,但是胸口的疼痛证明我确实可以做到。我努力地睁开眼,在一片火光中,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清晰地印在我的眼前。我心里一阵涌动,弄不清究竟是什么感觉。 “见得某,娘子定是大喜过望。”他坐在对面,扫了一眼刚醒的我,笑容可掬。“娘子倒不必对某感恩戴德,”他向火堆扔了跟树杈,而后扬声道:“某只是不明白,如何会有人委托娘子去作刺客。依娘子这智”车夫似乎感觉到我狠狠地给了他一个白眼,瞧了我一会儿,又继续说道:“娘子身手不凡,只是没有天时地利罢了。” 我没有看他,自个儿继续倚了树,偷偷地斜了一眼右手边的湖。湖面是风平浪静,倒映着正在熊熊燃烧的明火,听着树枝被烧断的声音,我抬头看了看天空,筋疲力尽的月亮早已躲进了不知名的某处,悄悄小憩。没有月亮,幽蓝幽蓝的天空中,只有满天星星不情愿地闪着微弱的光。就像是鎏金的凤冠少了夜明珠的镶嵌,纵然贵重使人称赞,也难以掩盖没有耀眼夺目之处而令人羡慕的事实。 我闭了眼,不去理他。可他却嘟嘟囔囔啰嗦个不停:“想那前两次,已是死中求生,娘子居然不肯就此罢休。却是坚持第三次,如此锲而不舍,着实令人敬佩。”车夫的声音露出少有的温柔:“今晚所幸某去的及时,故才没伤了性命。若是稍晚一些,曝尸街头只怕还算是好的。”车夫加高了语调,洋洋自得道:“不过也是,娘子神机妙算,想必已然料知某就在附近,一心想着让某来个英雄救美。”我真是拿他没办法,继续闭眼保持沉默,他却没有因为我的不理会而就此停言,继续自言自语:“记得第一次在朱雀大街,娘子欲取某性命,若非当时某机灵,喊出陈将军之名,现在只怕也是一缕亡魂。而在寿王府,娘子刺伤寿王妃,当真是惊险”我睁开眼,狠狠地蹬了他一眼,他却装作若无其事,只隔了大约数字的空儿,悠然道:“也罢,旧事某也无需再提,端是此次,某这英勇身姿,定是要迷倒成千上万妙龄少女。” 他总是这样妄自尊大,自以为天下女子通通都会对他一呼百应。我睁开了眼,粗略地看了一眼正在用木棍焯着火堆的他,冷不丁地说道:“郎君可否往这边来?” 他先是一愣,诧异地用目光在我身上不停地巡视着,而后又捋了捋头发,突然轻浮一笑,“娘子莫不是真是对某心仪,呼某近身,欲以不明智之举。”嘴上虽是这么说,他仍是扔了木棍,几步走到这边,侧了身蹲下,将脸凑到我跟前,痴神地盯着,“某在此。” 话音刚落,我乘其不备,伸出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掐住他的脖子,带着几分歉意道:“郎君本不该救儿。”而后疾首蹙额道:“但凭郎君怪儿忘恩负义,儿也留不得郎君性命。” 我还未说完,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雨下的极为迅猛,平静的湖面荡出很大很大的水花。我一不留神就被他反擒住手,近身点中了穴道,我浑身动弹不得,只能暗自咬牙切齿。 他一把抱起我,两眼认真地端详后,神神叨叨:“连老天也对某一往情深,不忍葬送某这副好皮囊,所以某奉劝娘子,勿要玩火自焚。” 天蒙蒙亮,我迫不及待就要回去。昨日就没怎么进食,现下已是饥肠辘辘。车夫却不管不顾硬把我拽到昨夜的湖边,要给我看一件东西。我执拗不过,只有随他去了。 “娘子请看,”车夫一手指着湖对面,一手握住我的手,墨眉上扬,轻声说道。 我顺着他指向的方向望去。那是湖边的一块巨石,全身是暗青色,光秃秃,毫无美感可言。我大失所望,不禁皱了皱眉,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眼前一袭暗绿色衣衫车夫,忍俊不禁:“这个东西倒是像极了郎君,全身草绿,既臭且硬。” 车夫扫了一眼自身,又看着湖对岸,像是心领神会我的意思,双手抱肘,两眼炯炯有神,似乎对一切了如指掌,“娘子万万不可小瞧了它,娘子若不信,几天后,自会明白。” 我本打算在寿王府住些时候,暂避风头,却没算到李隆基竟然出人意料地对刺客之事不做追究,反而下令朝野上下禁止议论。不过,这倒正合我意,反正我也不想偷偷摸摸,于是便和三位师姐带着寿王妃的赏赐高视阔步回到了繁华的西市。 黄幡绰见了我,连蹦带跳地迎我到门口,我装作没事人一样笑着打趣道:“怎么了,有喜事。” 黄幡绰将我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打量了一遍,而后朝我挤眉弄眼,像想到什么似的,神色慌张,急急忙忙拉我上了楼,关了门,又探着头,匆匆关了窗子。这才小声拉着我,似是责怪道:“十二娘,你在寿王府倒是逍遥,现下才归,又得了赏赐,殊不知昨晚我们跟随圣人差点丢了命。” “哦?”我故作惊恐,“丢了命?” 他东张西望,确定屋内确实只有我们两个人后,这才急着说道:“当今圣人,昨晚在东市遇刺,而陈公追捕刺客负伤而归,御林军也死伤无数。” 真是无法想象车夫是怎样救我出来的,我晕倒时,就已经是四面受敌。可要是赫赫有名的将军陈玄礼又追了上来,那么车夫的武功确实是深不可测。所幸至此,他都未曾与我为敌。 我努力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良久才问道:“那为何现下城内却无半点风声?” 黄幡绰将手指放在嘴上,示意我小声一点,又机警地扫视着周围:“这是圣人敕令,圣人昨晚亲自检查刺客尸体时,已将刺客主人了然于胸。他下令此事不能声张,只在护卫下匆匆回宫。”他像是有些口干,咽了几口,转而继续说道:“某知你昨日去了寿王府,且那里几个月前也是刺客突现,放心不下,一早便从宫中赶出,只是你现下才归,等得某好生心焦,不过一切安好,某也是高兴。” 我恍然大悟,心里对他很是感激。这样特殊的时刻,他却还是惦念我的安危,千言万语却只道了句“多谢”,而后装模作样道:“不过此事事关重大,既然圣人都下令不宜声张,咱们还是少些议论,免得被他人听去,误了口舌。” 他也知事情的严重性,慌忙点了头。 接下来的几天我如往常一样白日里照常按时练舞,晚上却一个人偷偷敷药。平日里少不了和人打交道,却不敢显出丝毫病态,格外小心谨慎,总害怕一着不慎,有所差池。 我梳洗完毕,正准备出去用些早饭。一打开门,就听到外面甚是嘈杂,不禁有些好奇。急忙迈了步子,谁知前脚刚落地,幡绰就欣喜若狂地冲到面前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十十二娘,快”他说不清楚,便扯着我的袖子,几步跳下了楼,奔向前去。 幡绰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所有人分成两队,都齐刷刷地用大大小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向他们走去。我每走一步,这些人就向我投来一束目光。或诧异,或称赞,又或是羡慕。 我终于看清了他们围成圈的原因。 那是和我一模一样高的玉像,梳着我平日里常绾的交心髻,身上也是时下流行的装束,带披帛,穿半袖,束襦裙。从头到脚,全部都是碧青的颜色。唯有额间一朵牡丹,倒是鲜红鲜红,就像是血一样。 我的脸隐隐做烫,整个大厅都静的可怕。身后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我回头,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 玉如临风倒真是配得上他,当然,这只是在他没有开口之前。 他一开口,你就知道,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狂蜂浪蝶来形容他绝对是极相称的评价。 他扬着浓眉,款款向我走来:“某以玉成像,但博娘子一笑。” 我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一直呆呆盯着他,想看他到底要做些什么。旁边的幡绰却是激动万分,一个劲儿的拽我的衣角:“十二娘,十二娘。” 他几步走到我的身侧,眉毛上挑,悄悄说道:“娘子是否心中感动,此时此刻,也不知作何言语,唯愿以身相许。” 我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在众人目瞪口呆下,若无其事地独自走出了人们的视线。 我料想到他会追上来,自顾掩了门。 “十二娘这般,只怕是拂了某颜面。”他从窗口一跃而入,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悠然自得地坐在几案前,拿了酒壶,仰头就喝,“想某那也是姿貌端华,眉目如画,为人更是风流蕴藉。十二娘这样拒绝某,让某日后如何能在长安立足?” 说实话,我这个人对美丑的界限分的并不清。如果不是五官特别出挑,让我惊为天人的话,我就觉得大家都有鼻子眼睛嘴,长的都是一样。所以,我承认,高仙芝,与我而言,的确略微好看了那么一点,但对于他这样屡次卖弄自己,却是让我反感。我走到他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壶,从容不迫道:“这与儿何干?” 出其不意,我却被他一把拉住坐到他的腿上,手指松动,酒壶一下被扔到了门上,他又即刻拉着我的手飞身一接,稳稳地落到手心。 刚收回酒壶,门就被幡绰一下子推开,看到高仙芝在我房内,他眉飞眼笑,“方才还在纳闷,眨眼之间,如何消失的无影无踪。原是在十二娘这里,失礼失礼。”又急忙兴高采烈地关上了门。 我羞愧难当,脸刷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一把推开高仙芝,几步坐到铜镜前,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更觉得脸红的厉害:“郎君只顾自己如何立足,可曾想过,今后叫儿如何见人?” 高仙芝反倒摇摇晃晃坐定,举起酒壶,又是仰头豪饮一番,咂了咂嘴,喃喃自语道:“这样岂不是如娘子所愿,只能见某一人了!” 我气急败坏,随手拿起一支珠钗,看了看铜镜中正在饮酒的高仙芝,转手扔出,向他的喉咙飞旋刺去,不料却被他倾身一把接住,转而又迅速从他手中飞出,在空中画出弧线,歪着身子,斜插进我的发中。 一时间又气又恼,却奈何不得他。他倒是冠缨绝顶,捋了捋头发,走到我身后,弯下腰,将头放在我的肩上,含情脉脉道:“十二娘若想为仙芝绾尽青丝,仙芝求之不得。” 我暗自将匕首紧紧捏牢,他还不曾说完,匕首早已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我稍用力,他的脖子就渗出了细小的血珠。 “对不住,儿别无选择。”我屏息凝神,低声说道。 “仙芝自然知道十二娘的苦衷。”高仙芝若有所思,抿嘴道:“只可惜白白葬送了这美如冠玉之容,不知又有多少窈窕淑女为仙芝殉情而死。”说完,他闭上了眼,摆出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 我也并非是铁石心肠,但他知道的着实多了些。若放过他,恐会生些事端;若取他性命,却是恩将仇报。再三犹豫,我终是移开了匕首,用手指将剑刃上的血轻轻抹掉,不愿再见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螳螂捕蝉 下 第四章螳螂捕蝉下 梨园里的各部艺人需要轮流当值,我当是属于剑舞这一行当,只可惜入宫日子尚浅,舞技仍需修炼,暂时登不了大雅之堂,所以大娘便许了我自由,因此便在西市足足住了半月有余。 这半月以来,我吃遍了西市大大小小的馆子,也算是解了馋,遂了愿,正寻思着明日也该回梨园作作样子,隔着屏风却见一个女子几步跨了进来。 眼前的这位女子,柳眉如烟,一双秀眸尽是惺忪之态。粉腮红润,两瓣薄唇却是绛色映日。未施粉黛,却极尽妩媚妖娆。款步姗姗,宛若牡丹初笑。 我心里一动,再次细细瞧去。她一头青丝随意绾了个髻,大部分散落腰间。虽是慵懒的模样,但身上的襦裙服却是整齐别致。上身绛紫的襦,短且小,下身梅红的裙,肥且长。绣有卷草图案的长裙用鲜红的丝带系高腰至胸部,绣满牡丹的纱罗画帛披于肩上,背部稍下落,将其缠绕于手臂间。虽然全身是红色,却有着不同的层次,整体看来,却是别有风味。 她进门后并没有落座,而是倚着门,不漏声色地打量着我,随后用藏在袖中只露出指尖的手抚了抚眉心。这时我才看见,那里绽放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 我怅然若失,不过却顿时明白:来者不善。和颜悦色道:“请坐。”我伸手示意她请坐,勉强堆起一个客气的笑容。慢吞吞地拿起瓶缶倒了些茶叶,冲了杯半冷不热的茶,单手递给她。 可是,她却没有接,反而用那双明艳的丹凤眼,向我投来一束不屑的目光。“只是好奇能让仙芝卧于儿之身侧却梦中呓语她名之人到底如何卓尔不群?” 她的声音不似莺莺燕燕般叽叽喳喳,也不是银铃那样的响脆,却是比蜂蜜更甜,比细雨更润。就像是漫步在夏日,最好是有点微风的月夜下,忽然从莲塘飘来的那种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一缕更胜一缕,让人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我听得她说完,心下很不是滋味,不过就是个齿白唇红的佳人罢了,还真当自己是素女嫦娥。我神色自若地收回茶杯,反手将茶杯放于几案上,茶水荡起,却又稳稳落于杯中。 她原藏在袖中的手缓缓伸出,将散在背后的头发一股拢到胸前,得意洋洋道:“念奴。思念之念,想念之念。” 记得去年我来园子之前,有个歌女搬去了平康坊,说的就是这个名字。后来她生辰时,贺怀智还曾去以琵琶为乐讨她欢心,现在一想,便是她了。但我没有接话,翻了杯子,新倒了一杯茶,咕咚咕咚一口饮尽,又倒了杯,这才侧耳听到她在我身后似乎是兴致勃勃地说道:“公孙大娘乃梨园第一部舞姬,久负盛名,你身为她的弟子,却无她的半点风姿,真是捉摸不透。” 我承认我现在的剑舞水平确实和大娘差得很远。但是,我都不曾担心,别人又何苦多管闲事?我轻抿了一口茶,处之泰然,“师父才艺双绝,与她差之千里,实属平常。你应该习以为常才是。” “你倒是会想。”她冷笑了一声,似乎是鼻孔发出的声音,像个鬼魅一般,飘然说道:“儿多次追问你,仙芝却不肯在儿面前谈及。但那夜他救你,儿却是瞧了个清清楚楚。” 我看了一眼念奴,张皇失措。手一松,紧握着的茶杯突然掉落,不过,它却没有落地和发出声响,因为我用脚尖已将它稳稳地接住。但她却像是没有看到这一幕似的,款款走到我身旁,怡然自得,在我的耳边低声若吟:“你放心,此事牵连到仙芝,儿自有分寸。”说完,她又理了理头发,确定自己依然是最美的姿态后,神气十足,“儿必复至,望彼时的你将皎于此时。” 自她走后,我按部就班去了梨园,直到大娘的院子开满了香气宜人的君子兰,我才想起已是到了四月(开元二十五年)。 今年的天气并不好,多数是阴雨连绵。我每日里将自己裹的严丝合缝,还把两小腿之间烤的尽是火斑,却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放晴的那天晚上,孤寂了好久的夜空终于有了月亮,就像是刚刚从危险里逃出来的一样,苍白无光,没有一点原来的朦胧和神秘。然而,刚刚逃出生天的月亮,并没有得意多久,很快,紧跟其后的乌云将它包裹的严严实实,不给一点喘息的空隙。 圣人下诏举城大酺。兴庆宫之南,一片空旷。那里注定不是一个平静的地方。来参加宴会的人群熙熙攘攘,他们的欢声笑语也是此起彼伏。然而,作为梨园弟子,热闹不属于我们,欢笑也不该是我们的。我们能做的事,只有一件,便是在台上竭尽所能或歌或舞,以此去博得台下之人,那些所谓皇亲国戚的喜悦。我们虽生活在这个全天下最集华丽与荣耀于一身的地方,却也无法摆脱被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命运。我们从来就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只能是任人摆布,听人使唤。那些宫女太监们或许还在羡慕我们不用为主子们端茶递水,可是我却更羡慕他们不用卖弄自己去取悦于人的那份自由。 我搜寻了好久,才在帷帐后发现一个头戴月白青纱帽,身着暗黄色袍衫,约莫五十多岁的老丈。虽然,他的装扮与普通人并无二致,但脚上的那双墨色金丝龙纹靴,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他的身份。 我不敢犹豫,从怀中掏出三枚经过特殊处理的飞镖,迅速掷向早已在心中盘算了好久的那个方向。一石惊起千层浪,人群立即慌作一团,我乘乱逃出。 这次比上次做的准备要充分的多,我本可以凭借轻功在摆脱了守卫之后,轻松逃脱。可听闻陈玄礼的剑术乃禁中第一,便生了和他比比剑法的念头。 漫天乌云,将天压的极低,似乎只手便可以摸到。我蒙面迎风立在屋顶之上良久,陈玄礼才骑着马追赶到此处。 我没有犹豫,立即飞身下去。他的剑狠而准,步步紧逼。和他比试,我似乎有些自不量力。他没有松懈的意思,倘若我再不逃跑,估计今夜可能命丧于此。 天意便是这样作弄人,我虽未因此而死,却眼睁睁地看着血从一个我最不愿见到的人的胸膛源源不断地流出。高仙芝为我挡了一剑。 此刻,无计可施的我不得不凌空而去。 我把高仙芝放在破庙的地上,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口,剑插得很深,我只能试着挽回他的性命。 在门外大树下抓起一把带着潮湿的新泥,几步跨回,刚蹲着三两下给他止了血,就听到他闭着眼,有气无力地问道:“你有无受伤?” 瞬间心如刀绞,双眼也变得涩痛无比,但却不敢流出一滴泪来。我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摇着他的头,疾言厉色:“高仙芝,你逞何英雄?管何闲事?你真当自己为不死之身么?” 他双眉紧锁,嘴唇发白,气若游丝,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十二娘的英雄自是要管十二娘的闲事。”他说完冲我一笑,倒是没有了往日的轻佻,只是装模作样地“哼”了一声,紧接着却猛地咳嗽,扭头吐出一口血来。 我心里一惊,提心吊胆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他却不管不顾,一下拉过我的手,慢慢提腰背靠身后柱子上,断断续续地说道:“仙芝在长安纵横多年,屡获芳心,从未失手。”高仙芝的眼睛灰蒙蒙的,就好像有一层薄雾一样,“但,十二娘打破了仙芝的神话。若是此次能侥幸存活,十二娘可愿意给仙芝一个机会?” 我一拳头钉在他的胸口上,心里是气的很。他自以为是,将我与长安城里他的那些相好等同。虽然我与她们相比容貌不及,才情不及,歌舞不及,但我却不愿意与她们共分一碗羹。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扬了扬眉,一把将我扯到怀中:“仙芝言语有所不当,十二娘见谅。但仙芝心意,十二娘定要接受。” 我欲言又止。 因为他的轻佻,我不愿意他靠近我的生命,可是他却四次救我,最终还为我差点舍弃了自己的性命。这是多么可笑的开始,又是多么惨痛的结局! 作为一个杀手,一个刺客,我的生命,从来就只有服从。我将一个毫无干系的人卷进我的漩涡,已是不当。而今后,我自己更是不能够掌控,是生是死,还是个未知,现下又如何轻易许诺于他。 自我习武以来,杀过的人不计其数,因我而死的人更是不胜枚举。可愿意为我而死的人,却只有他一个。他这样为我,我却不敢回他,应他。我明明可以做到,却一再地犹豫犹豫。 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一个人将命交于你,而你还是无动于衷,那么,铁打心肠非你莫属。可我,并不是。 等到仙芝身子好些后,我回到了梨园。如我所料,朝堂的风起云涌早已忽略了一个小舞姬的存在。太子c光王c鄂王以着铁甲进宫,意图谋反的罪名被当今圣上贬为庶人,太子妻弟薛绣被赐死。 当然,这些大事儿,与我们这些小人物而言,是没什么相干。倒是大娘在的默许下,离开了长安,梨园上下,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黄雀在后 上 第五章黄雀在后上 在梨园住了些日子,幡绰不仅对我缩减的饭量耿耿于怀,而且对我保持身段的敷衍更是心存芥蒂。不久,便听得太子三人遇害的消息,可寿王府却因为武惠妃认了个侄女,大肆庆祝,五百梨园弟子尽往表演助兴。只是这一次,我却成了这场盛宴的主角,武缓婧。 这一天,张灯结彩自是不必说,王侯贵胄和文武百官们更是争相前来祝贺,这其中,有有请柬的,也有没有请柬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势必要踏破王府的门槛。总之,他们这样做,怕是只有一个想法,既然如今储位空悬,想必寿王为储,惠妃称后的日子不远了。 在这一天,特地让丫环精心打扮了几个时辰才出来迎接宾客。她梳着高耸的发髻,发髻正中央是一顶别致的孔雀状鎏金冠,孔雀嘴处镶嵌着鹅黄色的宝石,中心泛着点点红。镂空纹的双翅最边缘是银色的,闪着深深浅浅的光。额前垂下一排金色的流苏,流苏之下藏着云朵状的红色花鈿,隐隐约约,似乎看得并不真切。她今日选了一身橘黄色的宫装,领口处绣着些红白相间的花纹,袖口是用银线绣的牡丹花叶的形状。淡紫色的束腰上点缀着豆粒大小的珍珠。手臂间旋绕着黄色的锦帛,垂直脚前。锦鞋之上赫然一只金线牡丹,暗黄色的花蕊,红色的花瓣,翠绿的叶子,雍容华贵,自是难以比拟。今日的更较以往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寿王府今日的前院和后院有着天壤之别。前院歌舞升平,欢声笑语;后院却是鸦默雀静,幽冷凄清,但相较之下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正想四处走走,却依稀听到东边传来的琵琶声,极为宛转悠扬。 我向来是好奇心极为严重,双脚便不由自主地向东边的亭子走去。 亭子并不大,却是极为雅致。三三两两的竹子倚路而植,路上铺满了鹅卵石,大小不一,却不十分光滑。亭子周围种着些散着清香的茉莉,有含苞待放的,也有早已开过的,一整个的白,在绿色的叶子下衬得越发纯净。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一个女子隐在花中暗自在弹琵琶。 这位女子梳着丛梳百叶髻,髻上左侧斜插了一朵白色茉莉花,右侧系着淡黄色的垂到肩上的璎珞。她上身粉红色袒领窄袖短衫,杏色半袖,下著紫白色曳地长裙,腰垂黄色腰带,身旋蓝白色披帛,上面绣着金色藤蔓花纹。足上是一双凤头丝履,凤嘴叼有一枚细珠子攒成的小球。她整个装扮自是不同与平常人家。而自身靡颜腻理,冰肌玉骨,更是一副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庄子·逍遥游》中“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姑射神人,她,当是名副其实。只是此刻她却愁眉紧锁,似乎有道不尽的哀怨,诉不尽的惆怅。 她弹的曲子,我不曾听过,似是新作。只觉得曲尽其妙,与面部所表现的伤感不同,反而是一种释怀。就像落花不小心飘到湖面上,虽然失去了在枝头的妖艳芬芳,但此刻却依然留有淡淡的花香,即就是在平静的湖面上,依然能够释放自己,为湖水平添一份美丽。 见我来,她便停止了拨弦,抬头将我细细打量了一番,最后起身向我微微施礼,梨涡浅浅,莞尔一笑:“雕虫小技,让表姐见笑。” 我也立即屈身回礼,“不敢不敢,都说寿王妃琵琶技艺精湛,无人匹敌。今日一闻,果然名不虚传。” “表姐谬赞。若非母妃平日指点,玉娘也难有所为。”寿王妃嫣然一笑,明艳动人。 早些时候,就曾闻她与寿王在咸宜公主府一见钟情,乃是天赐的姻缘。奉旨成婚后,更是琴瑟在御,夫唱妇随,令人艳羡至极。 今夜见着她,我心里极为欢喜,虽想和她多说些时候,但碍于还有别事,便随意寒暄了几句,就此告辞。 “阿姊哪里去。”刚回到前院,我就被一个小孩儿拽住,定睛细看,才晓得原是他这小子,今日倒是没有了往日的贼头贼脑,一副大摇大摆的模样,真是惹人发笑。 “几日不见,你倒长高不少。”我捏了一把他的肉脸,又拍了拍他的胸脯,嘲笑道:“肉也结实。” “我自是正常长,倒是阿姊,多日不见,清瘦了不少。”他扯着我的袖子,对我细细审察了一番,又放下手,背过身,挠了挠头,像是思考些什么,突然扭头草草扫了我一眼,一拍脑门儿,双眼猛地射出两道光:“阿姊平日里总是素衣缠身,今日却为何打扮如此不同,倒像个千金小姐的装束。” 小小年纪,眼光倒是毒辣,这些琐事,却也观察入微。我不禁想逗一逗他,摸了摸他的头,刮了下他的鼻子,一本正经地说道:“阿姊昔日在梨园屈于人下,食难果腹,所幸跟着你,才混些日头。如今天降大任,一路腾达,以后阿姊便可罩你。” “某却是不信。”他摇了摇头,瞟了我一眼,随后用手指了指我:“天降大任,荒诞不经。某料想,依阿姊本性,定是又要作弄些什么人,这第一个难不成便是某?” 我还没想出该如何作答,便听得这小子身后有一远远走来的美妇叫了声“俶儿”。他却应声扭头,招了招手,又转正了身子,抖了抖袖子,毕恭毕敬行了礼,喊道:“嫡母”。 她这一声“俶儿”,倒是让我如梦初觉。我与这小子见过多次,竟连他姓名也忘了问。他人小鬼大,怕是早已探听我之底细,可我对他却毫无了解,真是不该。幡绰闲来无事时,曾与我多多少少说了些宫中秘闻,其中有一件便是忠王长子李俶的。虽才十岁有余,却是古灵精怪,连圣人也对他头疼不已。想不到却是眼前这等吃货! 我暗暗庆幸,往时对这小子和颜悦色果真是对的。据我所知,李俶生母吴氏早逝,他一直交由忠王妃韦氏抚养,如今他叫了“嫡母”,那么,眼前这位美妇应是忠王妃无疑。思此,我不敢怠慢,立即屈身施礼,这才仔细打量:忠王妃梳着抛云髻,一只金梳正插其中。这只梳子甚是精美,整个四周排列着细密的金珠,而中央则是金丝围成的莲花图案,是并蒂莲。金梳之下左右各插着两只碧玉鎏金蝴蝶飞珠步摇,每走一步,珠子便随之摆动。牛角形的花钿子与细长黛眉相得益彰,而嘴唇的颜色虽是比花钿子浅些,却是与墨色面靥相辅相成。她的脖子偏短,锁骨却是凸出,深浅有致。上身一件绛红罗地蹙金绣忍冬藤襦子,下身一条藏青色水鸟嬉戏花绢褶裙。手臂间缠绕着银线满地装枝叶红帔子,脚上则是一双高头锦履。 她走近摸了摸李俶的头,微微一笑:“方才与他阿耶说起他,却不知他去了何处。这孩子,也忒好动了些。” 李俶没有说话,反倒是向我做了个鬼脸,我却是无可奈何,只得暗暗瞪了他一眼,又迅速笑着接话道:“小郎君聪慧,倒是比寻常孩子活泼些。” 忠王妃淡淡一笑,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又看了看我,这才说道:“娘子莫不是惠妃之侄,十八郎之姊?” “正是。”我依言点了点头,对她施了施礼,笑颜道:“适才酒宴并未开始,闲来无聊,便四处转了转。”我看了看天空,又听得一声鼓响,疾言道:“现下看来,也是时候,咱们一同前去。” 我和忠王妃到酒席处时,寿王派来找我的人已是急的团团转,我恐犯了大错,不敢有丝毫迟疑,急急忙忙向她行礼告辞。 依然犹如春风满面,正襟危坐,但我心里却怕的直打颤。抱着想当个隐形人的心态,缩着身子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对面寿王不停地给寿王妃夹菜,心里竟有些羡慕。我正拿起双箸,夹了一块肉,惠妃却一巴掌拍在我的腰上,将肉震到我的裙子上,然后又滚出了食案。她嘴唇没动,笑着看了我一眼,我可是清清楚楚听得她说道:坐直。 我低着头,放下双箸,直了直腰,将脚紧紧抵在地上,这才继续提袖子c拿双箸c夹菜c掩面咽下,一气呵成。 虽然一直和蔼可亲地招呼满堂宾客任意享用,但我却只能时时观察着她,不敢多食。所以,当她吩咐撤去全部的华丽菜碟,换上一套套精致的酒壶和酒杯时,我只能忍着肚子的呐喊,对鹭鸶饼等的呼唤视而不见,在惠妃和寿王的陪同下,饥肠辘辘地向满座的高朋敬酒。 酒这东西,或浓烈,或甘醇,可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正所谓“酒后吐真言”,我作为刺客被训练时,有一条,便是不得饮酒,所以,这十几年来,我从未碰过。可如今,既然要求,自有她的道理,我便随着她挨个儿喝了个精光。迷迷糊糊中,倒是见到了不少熟人。一轮过后,腹中难受的紧,便报了惠妃,离了酒席,去院子里透透气。 我每走一步,脚下便越无力,跌跌撞撞,像是到了个亭子里,亭下就是湖水,我记得原来见时,里面好像是有金鱼的,现下也不知都跑去了哪里。我坐在亭子的栏杆上,脚勾在两根横档的空隙里,撒了手,将腰向后弯了下去。我索性将满头的珠翠扯下,让头发一下全部散开,铺在湖面上,滚烫的脸碰到湖水,甚是凉爽,这也是极为惬意。我接二连三打了几个长长的哈欠,眼睛也因此流了几滴泪,但却越来越睁不开了,脚也有些软了。 最后,只听到有人像是喊了一声,然后飘来一阵苏合香的香气,而那时我已感觉到全身冰凉,像是浸在冷水中一般。 我醒来时,已是次日黄昏,是寿王妃照顾的我。 我撑着坐起,揉了揉头,将手搭在肩膀上,活动了几圈,全身倒有的是力气,又抬起袖子,闻了闻,已经没有酒味儿。我接过王妃递来的茶水,一口饮尽,用袖子摸了摸嘴,这时肚子却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我尴尬地看了看她,她装作没听到似的,自顾柔声道:“阿娘交代表姐洗漱后,便可以进食。” 我现在这副样子,倒真是像十几年没吃过饭的。不过,这也不能怪我,昨晚上没吃,又喝了酒,将原来的存货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可不是要吃个够本儿,否则,我哪会善罢甘休。 “表姐请慢,小心噎着。”王妃估计实在有些看不下去我的吃相与速度,又帮我倒了杯水,小声提醒道。 我在一旁吃的尽兴,王妃却坐在对面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多次邀请她与我同食,可她总是摆手拒绝。我实在觉得这种气氛诡异,便更加快手嘴运行,终于吃的肚圆胃撑,弯不了腰。 “多谢王妃。”我咽了最后一口东西,紧了紧精神,漱了口,吸了一口茶,心满意足地说道。 “表姐不用客气。”王妃起身,微微行礼,笑道:“儿有事先行告辞,还望表姐海涵。”我立即屈身回了礼,正准备目送她离开,谁料她刚走了几步,侧身回头再次行礼,粲然道:“表姐以后喊儿玉娘便是。”而后又继续转身绕了出去。 端午前后,我去了西市的园子里。虽然大娘离开了长安,但有十一位师姐们撑着,剑器舞倒也还有些门面。西市的车马络绎不绝,来园子里观看歌舞的人也是接连不断,热闹非凡。 我坐在后院里的秋千上,昏昏欲睡。 双眼迷离中,我看到一个长着满脸胡渣,虎背熊腰,活像街上的屠夫的中年人向我走来。他右手举个酒葫芦,左手拿着捆绳子,怒目圆睁地冲到秋千架旁,一把拉过我,身上的酒气熏得我作呕:“臭婆娘,终于让老子逮到你了,哈哈。” 他只怕是喝多了,一时间脑子分不清人事,我也懒得和他计较,使劲儿推开他,心平气和地说道:“郎君只怕是错认,还请自重。” 屠夫将酒葫芦狠狠摔在地上,怒发冲冠:“你个娘儿们,胡说作何,你当老子不知这是何处,此乃你偷腥之地,老子饶你不死,与老子同归。” 我见他如此,心中实在有些不舒坦,但我才回来园子,并不想惹事生非,于是便弯腰捡起酒葫芦的碎片,小心翼翼递给屠夫,毕恭毕敬地说道:“请郎君速去!”而后,强笑道:“此地卖弄酒疯实在不合适。” “不去又当如何?”屠夫一下打落我双手捧着的碎片,怒气冲天,恐吓道:“老子绝非吓大。今日,你个臭婆娘,必给老子回去,否则,老子打死你个不要脸的。” 屠夫扬起右手,还没打下去,就被一只横空而来的长剑刺穿手掌。 “如果不想竖着来,横着走,便立刻消失。”一袭青衫的高仙芝从屋檐上乘风而下,同时落地时用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抽出还在滴血的剑。 “你是何人?竟敢公然行凶?”屠夫捂住刚刚被刺伤的手掌,厉声道,面目狰狞。 高仙芝昂首阔步,走到我的面前,冲我轻笑道:“英雄救美是某之天性。” “小子,有种,你等着,老子不会放过你。”屠夫后退了几步,转身跑掉,从远方传来的声音里带着不可遏制的愤怒。 我没有顾他,转了身,想继续在秋千架上做个美梦,高仙芝却早已趁着我一不留神霸占了秋千。他自以为怜香惜玉习以为常,却不晓得夺人所好更是自成一家。他挑了挑眉,咧了咧嘴,挪了挪身子,腾出来了两个巴掌大的地方,捋了下头发,一手抓着秋千藤,一手拍了拍秋千板,叫道:“十二娘,过来。” 我初不想搭理他,准备离开后院,但转念一想,这秋千却是我先来的,他到是不讲究个先来后到,这可不行。既然他唤了我,我索性上去,把他挤下来,也未尝不可。我装模作样地笑了笑,晃晃悠悠坐上秋千,还没稳,他便猛地蹬了下地,将他自己和我连同秋千一齐甩了出去,我们从最高处极速降落到最低处,又从最低处荡到高处,一高一低间,我听到高仙芝在我耳边轻声道:“十二娘,不管你是谁,在做什么,你永远都是仙芝初见时的十二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黄雀在后 中 第六章黄雀在后中 八月十五之时,惠妃再次大办筵席,广发请帖,座无虚席。不一样的是,这次,高仙芝,居然也在邀请之列。 “十二娘如此魂不守舍,想必定是日日夜夜思我念我,故寝食难安。”高仙芝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将趴在栏杆上的头,很不情愿地扭了一下,瞥了他一眼。 今日他倒反常的一身白色锦衣,直领口和大袖口都用金线绣着些竹叶状花纹,腰间的宽腰带上佩了柄银灰色的宝剑,剑穗也是用淡淡的黄色,脚上蹬着双墨黑色六合靴子,靴子上亦有竹叶状的暗纹。以往半绾半披的头发,今日也梳成辫子用银色发冠盘起,只从耳边垂下两根又细又长的月白色丝带,细细看来却是少了几分玩世不恭,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温润。 我心里一动,竟然很喜欢他现在的模样,“今日你倒像个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不像个整日游手好闲,只会自我欣赏顾影自怜的纨绔子弟了。” 高仙芝挨着我坐下,逼近我的眼睛,神经兮兮地笑道:“仙芝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而后猛地拉过我,一下把我搂在怀里,一脸笑容,悄声说道:“十二娘在惠妃与寿王妃两大美人双重熏陶之下,眼光倒是高了不少。” 果真是马改不了吃草,就算表面上再怎么褒衣博带,方领矩步,底子里却也还是个被发左衽的狂徒。我使劲儿挣扎,高仙芝却抱的越发紧:“仙芝待十二娘如此,十二娘为何要拒绝?” “你”挣扎不过,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他的怀里,但是我却不愿就此忍气吞声,静默片刻,略一思考,故意抑扬顿挫道:“仙芝可愿与我打赌。” “哦?”他带着出乎意料的表情看着我,眼里却表露出一种戏弄。我却是不以为意,自顾作出一副暗藏深意的样子,一板一眼地说道:“与仙芝只赌三个字。”我竖起三指,故意在他眼前晃了几番,他却并不吭声,带着一抹挑衅的笑,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我赌,这三个字乃是仙芝的死穴,此三字一出,仙芝必抱头鼠窜。” “死穴?”高仙芝自负地笑道,“仙芝这二十几年来倒是从未知道。”他装模作样抱了拳,松开了我,“还望十二娘赐教。”他放下手,应该是准备捋捋头发,却只碰到根丝带,便顺势过了几下:“赌注可是十二娘自己。” 他语气轻薄,我却心里好笑,就怕你自己不知道一会儿是怎么羞于见人的。可是现下却不是时候,只得警醒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这笑也需一忍。思及此,默不作声地咂了下嘴,我站起身将手负于身后,暗暗用右手掐了一下左手小指,装出目空一切的神情:“听好了。” “救命啊。”我还没开口,一个女人的声音自湖岸隔空传到亭子里,之后便没了音响。 “救命啊”,高仙芝拖长了音调,挑了挑眉,耸了耸肩,然后抱肘靠在栏杆上,语气里有几分嚣张和挑衅:“这三个字?” “怎么可能,仙芝脑子莫非方才掉进了湖里。”我一拍他的肩膀,不屑地说道:“我还不曾开口。” 那么,刚才的声音,糟了,是。 满院的宾客已乱作一团,尖叫声,踩踏声,不绝于耳。平日里仪表堂堂的君子们此刻都争着挤着逃向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原来性命还是要比荣华富贵重要的多。 我撇下高仙芝,火速赶到惠妃房中时,她已经躺在床塌上。紫色的帘幔不但没有彰显出它的高雅,反倒是让人平生一股寒意。我撩了帐子,看了眼双眼紧闭却依然雍容华贵的,她梳着反首髻,左右各一只窸窣作响的金色镶珠步摇,身上遮着鸳鸯锦被,锦被顶端露出暗红宫装的描着藤纹的领子。她那双保养得宜的手被静静地放在被子上,但用金线绣着些孔雀羽毛纹样的袖子格外惹眼。除此之外,那双平日里最珍爱的暗红色孔雀丝鞋正整整齐齐地摆在鞋塌上。可她原本腰间佩戴着的一块晶莹剔透像是蓝田玉的碧色玉佩此刻却被守在惠妃床前的寿王紧紧握在手中。与母亲的华贵之风不同,寿王头束玉冠,一袭浅紫色的袍衫,宽袖大裾,风度翩翩,眉宇间一派儒雅。 “阿瑁。”我轻声唤道,他抬起头,眼里泛着红,一把抓住我的手,像个孩子般寻求安慰,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才听得他接二连三“嗯”了几声,又松开了我的手,低头看了一眼惠妃,沉沉说道:“表姐勿忧,玉娘已随着大夫去取药。” 我应了声,弯腰捡起被遗忘在地上的描金深色丝质披帛,将它叠起,放在镜台前,瞧了一眼。她的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嘴角不停地抽搐,像是在说些什么,却听不真切。 我不敢多问,但只怕此事并不简单。于是便趁着玉娘进来喂药的空,蹑手蹑脚溜了出去,正想着该如何才能探出个仔细,却隔着帷幕听到角落处有人在窃窃私语。 “你不知,奴亲眼目睹,是鬼,是三个男鬼。”其中一个女婢说道。 “勿胡言,鬼神之事不能尽信!”又一个女婢“嘘”了一声。 “可是奴亲眼所见,他们就是太子殿下三人的冤魂。且王爷王妃也都见到了。”那个女婢抢着说道。 “你小点声。”一个一下握住另一个的嘴,四处张望,小声说道:“主人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么,这样宣扬歪邪之风,迟早会被拖出去喂狗。” 我瞬间心乱如麻,但还是故作镇定起了步子,走到她们附近时,故意停了几步,她们应该懂我的意思。不经意间抬头仰视了天空。夜凉如水,天空中没有星星,只有一弧朦胧的弯月从蝉翼般透明的云里慢慢钻了出来,闪着冰冷的清辉。就好像是在嘲笑星星们不自量力敢于同自己争夜空,最后落得个泯灭的下场一样,它一会儿在这片云中,一会儿又跑了那片云旁,无休止的漂移。不知不觉竟已是深夜呵。我穿过院子,正准备吩咐门僮关上大门,却发现王府朱门上的大红灯笼早已不再明亮,挨个儿滚在地上,有的甚至被人践踏的不成样子,空留下些破碎的残骸,不仅如此,在它们的旁边,不知是谁还丢了一只绣花鞋在那里。我看到这,心里不自觉地升起一股寒意,却仍是忍住心慌意乱,杜绝心灰意冷,摆了摆手,示意关门。 几天后,阿瑁请了个巫师日日在夜里作法。而后,他又亲自和我商量着为太子三人改葬,我们甚至用处死的人来陪葬。 可是,武惠妃的身体却每况愈下,镇心安神的药煎了一壶又一壶,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可是毫无效果。大夫们都摆着手,低眉说道,这是心病,无药可医。我害怕实情被其他人知道,徒生些琐事,一直嘱咐着让下人不要将王府里的事泄露出去。 直到十月,武惠妃的病突然有了起色,王府上下高兴的手舞足蹈。圣人听说这个消息后,更是偕惠妃和一众皇亲国戚去了骊山,玉娘和阿瑁也跟了去。 他们在骊山住了将近两个月,这才启程回到了长安城。我听人说,圣人很喜欢阿瑁和玉娘,他们在一起骑马时,还被邀请到暖阁话家常。 但是,幸福的时间就像除夕的烟花,虽然一拨又一拨,却是转瞬即逝。(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七,久病缠身的武惠妃逝于寿王府。 可在惠妃逝世的前三天,她还和我秘密地在长安城的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呆了很久很久。 我只记得,那天残阳似血,拖着饱经沧桑的身体挂在山头,没有了往日耀眼的光芒,只给天地间留下无限的感伤。 我依命在那里跪了很久,直到蹒跚而来的扶起了我。 她怀里抱了一壶酒,站在山顶仰头喝了一口,又向地上洒了一盅。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如此潇洒,如此不羁,她给我的印象似乎永远都是雍容无比,永远高高在上,但或许我从来就没有靠近过她,了解过她,我和她之间,似乎一直都是服从与命令的关系。 迎着风,眯着眼,带着醉意,一挥袖子自豪地说道:“则天大圣皇帝君临天下之际,我武氏一族,封侯位相,何等风光!朝廷内外,莫敢仰视,那些争相来巴结我们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这倒是实话。她的父亲武攸止,当年便是凭借武皇的权利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弄得民不聊生。不过最终是遭了恶报,他自己为上天所灭,死于足肿不说,在李隆基也就是当今圣人登基之后,更是被诛灭全族。如果说,在这场因果报应里,存在唯一的侥幸,那恐怕也只有其女没入宫中为婢,后来还得了宠。 又饮了一口,咂了咂嘴,蹲下身子,向地上再次洒了酒,言语里带着痛苦:“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如今,族人凋零不说,能够登堂入相者更是少之又少。我极尽恩宠,想凭此重拾武族荣耀,对你们费尽心思精心训练,望你们能够助我一臂之力,登上后位,直至再现当年大周盛世。” 野心勃勃,她这次倒是坦露出心迹。她一面笼络朝中大臣,诸如李林甫;一面贿赂宫城近臣,诸如高力士。可以说,为了夺得皇帝的专宠,扳倒太子一党,她是煞费苦心,致使寝食难安。东宫储位,皇后金玺,都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我想,如果没有张九龄的阻拦,没有武代王后的前例,她恐怕早已如愿以偿。 突然大笑着奋力扔了酒壶,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既悲愤,也不甘:“可谁能想到,天亡武氏,天亡武氏啊!如今,我日日夜夜想要之物就在那里,我却再也无日头去得到。”她猛地一下抓着我的手臂,“我恨,我恨啊!”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的声音里透着坚韧,透着决心:“若有来生,绝不会这样结束。” 我不敢动弹,恨不得将头埋到土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等她情绪稍加平复后,才松了口气,听她喃喃说道:“你的剑法并非最精,拳脚亦非最佳,所谓之智慧,你更是不沾边儿。你可知,即是如此,我为何在所有杀手里却对你给予厚望?” 昔日里听人说我笨头笨脑,我总是用大智若愚来安慰自己。可若较真起来,我这所谓的大智,不要说别人,就连自己还真是二十几年来从未发现过,更别提灵活运用了。每次看到别人或神机妙算,或随机应变,心里的羡慕就如同滔滔江水,奔腾不息。现下,被惠妃这么一提,我倒真是纳起闷儿来,便随口说道:“轻功。” 没有看我,许是为我没有自知之明而哑口无言,静默许久,才说道:“忠心。”她咳嗽了一声,抽出帕子象征性地擦了擦嘴,继续道:“你知恩图报,对武氏一族忠心耿耿。”这时,她才正视了我一眼,声音变的极为轻盈,就像一个母亲所应有的温柔:“阿瑁在几个孩子中,性子算弱了些。我欲予他最上乘之物,来弥补我对他的亏欠,如今想来,是绝无机会。” 在寿王瑁之前,是有过孩子的。但要么胎死腹中,要么幼年夭折,所以当阿瑁尚在襁褓中时,圣人便把他交由宁王夫妇抚养,直到早些年,才认了生母,随了惠妃。她想弥补阿瑁,指的只怕就是东宫之位。那么这样算来,在对权力垂涎三尺的背后,也不乏舐犊之情。 她站起身,闭了眼,摸了摸发间的珠翠,张开双臂,迎着风,声音里有绝决,也有无奈,就像是生命最后的嘱托:“无论如何,我要你务必保住阿瑁性命,哪怕会有人牺牲。” 接下来的时间,武惠妃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整日整夜的咳嗽,到最后甚至咳出了血。长安城的大夫一个个都束手无策。在年终的时候,疲惫不堪的她撒手人寰,离世而去。 惠妃离世时,眼睛瞪得生圆。我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死不瞑目。 “寿王府众人接旨。”尖锐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我和阿瑁及玉娘立刻迎至门前跪下接旨。高力士朗声宣读道:“存有懿范,没有宠章,岂独被于朝班,故乃施于亚政,可以垂裕,斯为通典。故惠妃武氏,少而婉顺,长而贤明,行合礼经,言应图史。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庭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以道饬躬,以和逮下,四德粲其兼备,六宫咨而是则。法度在己,靡资珩佩;躬俭化人,率先。夙有奇表,将加正位,前后固让,辞而不受,奄至沦殁,载深感悼,遂使玉衣之庆,不及于生前;象服之荣,徒增于身后。可赠贞顺皇后,宜令所司择日册命。” 生前拥有皇后一切仪秩,却无皇后之名。不料想如今甍逝,有了皇后之名,却再也不能拥有这头衔带来的无限荣光。这不正是上天与她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么。 心里虽想的多了些,现实也只得与他们一齐跪拜道:“谢主隆恩。” 高力士我先前在西市是见过的,不过今天的他却没有了当日的警惕,反而脸上似乎挂着同情和哀怜。他宣完圣旨,慢吞吞地在惠妃灵位前象征意义地上了株香,又拉着阿瑁寒暄了几句,一双似乎看惯了风风雨雨的眼里满是藏不住的关怀。不愧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所作所为果然让人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这才拖着身子离开。我对他并无好感,每次看到他,总隐隐感觉到一种不安。 次年,贞顺皇后下葬敬陵。(开元二十六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黄雀在后 下 第七章黄雀在后下 六月,并不是什么好天气,昨个夜里还是倾盆大雨,今天不到晌午便是烈日当空,我站在窗前,使劲的扇着团扇,汗水却依然浸湿了衣裳。 高仙芝一如既往地油嘴滑舌,喋喋不休。我听得烦,就像是有个虫子在耳朵里“嗡嗡”作响一般,使得热意更甚。我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又用团扇轻敲了一下他的头,指了指几案上的茶壶,示意他应该歇会儿。可他无动于衷,自顾讲得有声有色,却不知自己废话连篇,味同嚼蜡。我扔了团扇,趁他沉迷于自己不能自拔之时,几步走到几案前坐下,翻了茶杯,兴致盎然地倒了杯茶,准备解解渴。 他回头,先是嬉皮笑脸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又迅速旋至我面前坐下,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茶杯,仰头饮下,随后又摇摇头,自顾把玩着手中的杯子,“茶果然不如酒有味道。” 我白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又重新翻了个杯子,拿起茶壶斟茶。可是就在茶水从壶嘴里流出将要接触到几案上的杯子时,却猝不及防的被他一下换了他的茶杯来,我眼睁睁地看着茶水迅速装满了他的杯子,却无可奈何。平日里他来园子,打着怜香惜玉的幌子,不是拈花惹草,就是招蜂引蝶,弄得园子里乌烟瘴气,但他有恩于我,我也只当是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可今日,我本就莫名心焦,再被他戏弄,不禁有些生气,但言语上亦不能失了我的风度,只略带责怪道:“高将军今日大驾,还望勿要剥夺民女饮茶之权。” 他直起上身,拿起茶壶,重新斟了杯茶,双手递到我面前,摆出一副认错的模样:“夫人请用,为夫知错了,从今往后,为夫一定对夫人唯命是从。” 我极不情愿地接过茶,正准备饮下,却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立即起身,刚把茶杯放下,就见寿王府玉娘的丫鬟红桃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一手拍着胸口,汗水顺着鼻梁从额头上流下,已失去血色的嘴唇有力无力地轻开轻合,好半天才若有若无地说:“阿阿郎请”。 我托付高仙芝照顾红桃,让她缓口气儿,即刻下了楼,幡绰帮着找了辆马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寿王府。 马车刚出西市,晴日之下却轰隆隆地响起了雷声,我掀开帘幔,此时,大拇指大小的雨点颗颗正急速降落,天空却异常的亮堂,没有一片乌云。风并不大,只是吹动些许树叶,对树干丝毫没有影响。雨一直下,慢慢地,雨滴变小了,降落的频率也慢了下来,可是天空却聚集了乌云,雨水形成细水柱从马车的檐角流下。这时,突然刮起了大风,我急忙将头伸回马车内,却依然阻挡不了风张牙舞爪的嚣张,帘幔被吹得荡来荡去,我不由得双手抱紧,将头埋下。 我的心里更加不安,莫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胸口越发的无力,我紧握的双手里不知不觉已渗出了汗珠。快到寿王府的时候,我听得外面的雨声似乎停止了,便探出头来望了望头顶的天,乌云已经消失殆尽,湛蓝的天空边飘着几朵软绵绵的白云,没有一丝风,天却暖得很。太阳眯着眼,恢复了春天才有的温柔模样,像是刚才的一幕从来就不曾发生一般。 阿瑁早已在王府门前等候多时,见我来,立刻上前迎道:“表姐,你可算是来了。” 看着阿瑁焦急如焚,我本想说出我的猜测,却又想到“祸从口出”这个理儿,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进屋再说。 一到中堂,我屏退下人,急忙拉住阿瑁:“你昨日方从宫中回来,今儿个就急急忙忙差人叫我,发生了何事?莫不是圣人” “表姐莫要胡乱猜,此事与阿耶无关,倒是玉娘,昨晚到家时就一直闷闷不乐,今早更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也不喝的,我去叫她,她也只是一直哭,并不理我。母妃临终前,要我凡事不论大小,一定说于表姐。眼下,我也真是没有了法子,这才吩咐红桃去西市求了表姐来。”阿瑁这般着急,除了当日惠妃病重,从未有过。 我杞人忧天了。昔日惠妃在时,阿瑁对储位就不怎么上心,若不是碍于孝道和世俗,他早就和玉娘逍遥四方。如今,惠妃亡故,昔日若市的寿王府一夕之际门庭冷落。不过,这却是遂了阿瑁的心愿,又哪里会顾及愈演愈烈的东宫之争。 我不禁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自己,随后放开阿瑁的胳膊,走到一旁,弯下腰,取了块点心,咬了一口:“是不是阿瑁在宫中移情别恋,惹得玉娘打破了醋坛子,这才生了阿瑁的气。” 阿瑁几步走到我面前,右手手指指天,做了个发誓状:“阿瑁指天为证,心里只有玉娘一人,若有半句虚言,阿瑁愿天打雷劈。” “好了好了,表姐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你到当真了,我这就去。”我扳下阿瑁的右手,一口吞下点心,舔了下手指,喝了杯茶,咂了咂嘴,瞪了他一眼,“真是拿你没办法。” 玉娘开了门,抬头看了看我,睫毛上还挂着盈盈的泪珠,脸上的胭脂已被抹得乱七八糟。我上前拉着她的手,进了屋,顺手关上了门。 “若有何难处,便说出来,你愿意见我,即是愿意让我帮你的。”我帮玉娘擦了擦眼泪,随后坐在几案前,偷偷摸了摸刚刚趁阿瑁不注意时,私自藏在袖中的桃子,准备吃上一口,但又觉得好像有些不合适,便干咽了咽口水。 “此事,也只能告之表姐。”玉娘哽咽着说完这句,泪水就像无法遏制的洪水更加没有任何束缚地肆虐,她的声音沙哑,说的内容也是含糊不清,但我却听得明明白白。 原来是当今圣人于家宴之后,趁酒醉之时,竟要轻薄玉娘,玉娘宁死不从,惹得龙颜大怒,声言要将玉娘充入掖庭。这样的事,她不好向阿瑁开口,别人更是难以启齿,也只有自己在屋子里暗自伤心。 我立在原地,迟迟没有动静,竭尽全力使思路清晰,一不留神,袖中的桃子淘气地滚到地上,一时间尴尬无比,这才缓缓开口:“圣人既是酒醉,又岂能当真?他虽是掌握生杀大权,天下也没有一个不是他的,但你要记得,其一,皇帝乃金口玉言,你是他御口承认的寿王妃,是他的儿媳,是他皇孙的阿娘;其二,寿王对王妃情之所钟,长安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凭这任意一点,他难道当真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作出有违伦理之事,任凭群臣非议,百姓唾骂?所以,玉娘且放宽心,现下要做的便是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孩子,别的事先不要多想。” 玉娘强忍着泪水,点点头。 从寿王府回来,高仙芝还在园子里等我。 我见着高仙芝,一把抱住他,心里百感交集。想了好久的倾诉对象近在眼前,可我却纠纠结结,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口。 第二天一早,李林甫没有来园子里和我照常会面,而是托人给我送来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忠王为储。”这几个月,我借着在园子里学艺为名,多次暗地里与他见面,寄希望于他。如今,他既然连见都不愿意见我,想必,此事已是铁铸。细细想来,忠王是推长而立,也难怪朝野上下,没有谁敢复争。 一个月后,忠王以仁孝恭谨入主东宫,隆行典礼,大赦天下。 七月的太阳比六月更要毒辣,就像一条毒蛇一样吸允着人的元气,让我们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一早上,幡绰见着我就不停地朝我挤眉弄眼,我却不懂,他到底想表达些什么。直到一个人出现在他的身后。 那个人笑靥如花:“十二娘,别来无恙。” 我不露声色地将她上下扫视了一番,她还是一如初见时那么美艳,一身的红色,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炽热c耀眼。 “是,别来无恙。”我轻然一笑。 她虽随我上了楼,却还是没有坐下,一如当日。我没有顾她,几步坐到几案前,摇了摇酒壶,拎起袖子,拿了个高足酒杯,断断续续斟满了酒。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你未变。与昔日同,毫无出彩之处。” 我泛泛地浏览了她一眼,“你亦是。同当日,盛气凌人。” 她掩面轻笑,拂了拂眉心,“你记否,我曾言,我必复至。” “是么?”我向她投以惊讶的一瞥,若不是再见到她,我恐怕已经不记得还有这样一个人。 她靠近我,坐了下来,眉眼间尽是笑意,极尽妩媚,“他不知有过多少女人,就连我也为其中之一。我不奢求能与他长相厮守,只盼着他不要忘记我。” 我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向她双手递了杯酒。 她想也不想,仰头就喝,这一点,像极了仙芝。 “他为你挡剑那一夜,我也在。当时,我便明白,无论你如何不如我,可,他愿为你而死,这一点,我比不过你。我们皆比不过你。”她声音低沉,双眼却依然明亮。“李十二娘,我要你好生待仙芝。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她将手中的酒杯奋力一摔,拂袖而去。 她的离去,我本以为是风雨的结束,但今后的风雨却更是令我始料不及。也就是这时,我才知道,当日对我说的“会有人牺牲”,其实指的是玉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多事之秋 第八章多事之秋 接下来的几年中,李隆基时不时宣玉娘进宫,或以后妃之命,或以家宴之名。而我身负的遗愿,为了保全阿瑁,就算是朝野上下,流言四起,也只得一次又一次力劝玉娘领取皇命,忍气吞声。 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开元二十八年十月,以一道圣旨做了了结。 “圣人用心,方悟真宰,妇女勤道,自昔罕闻。寿王瑁妃杨氏,素以端懿,作嫔藩国,虽居荣贵,每在精修。属太后忌辰,永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用敦宏道之风,特遂由衷之请,宜度为女道士,” 还未等高力士读完,阿瑁猛地站起身,对着他深恶痛绝地吼道:“什么,还要玉娘做女道士?”他的双眼闪着痛恨的光,每说一句,那光芒就黯淡一些,到最后像是陷入了绝望:“是,是,他说的没错,我无能,我窝囊。作为儿子,没有照顾好阿娘;作为丈夫,没能保护好妻子。我不配做一个男人,不配还活在世上。”阿瑁浑身发抖,连呼吸变也的异常急促,他一把掐住高力士的袖子,怒不可遏:“可这些到底是拜谁所赐?”阿瑁声音颤抖,双目通红,冷笑了一声:“是他。”阿瑁拖长了音调:“是那个所谓的受万民景仰的皇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瑁的笑声像一把尖刀,割穿了所有人的耳朵:“他凭什么屡次招他的儿媳进宫独处,凭什么得寸进尺把玉娘从我身边夺走,凭什么一道圣旨就让我妻离子散?” “大王,咱们先接旨再做打算。”高力士从阿瑁手里缓缓夺过衣袖,满脸堆着笑容:“这对圣旨不敬,如同对圣上不敬,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高力士的声音让人听了,只觉得恶心,明明是狗仗人势,却装作一派童叟无欺的模样。“出人命?”阿瑁厉声问道,随后生生地“哼”了一声,“他要杀我,好啊!来啊!当年对三个皇兄,他不是做得很好吗?不就是要我的命嘛,我给他就是了。‘家破身亡’,也不过如此。”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阿瑁,他虽然性子冲动,但胆子却不大。此刻这般,着实令我震惊。我想,如果忍耐到达了极限,那么爆发无可避免,只怕我将会是罪魁祸首。 “大王,寿大王,”高力士抬头看了看西方溶金的落日,又低头像是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对阿瑁不屑一顾地说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道理,某不用说,大王自个儿也明白,还请大王三思。若真是抗旨不遵,某对大王也是爱莫能助。” “滚,你给我滚,”阿瑁勃然大怒,一把抢过圣旨,扔在地上,对着高力士吼道,此刻的他,就像一头怒气冲天的狼,没有理智,没有思考。 高力士像是早就猜到阿瑁会这样做一般,没有看阿瑁,而是俯下身慢悠悠地捡起圣旨,“某看在贞顺皇后的面子上,才给大王指条明路,但大王不领情,对自己和两个孩子的性命不管不顾,莫亦无他法。如此,莫也懒去浪费口舌。” 高力士说的是自己苦口婆心,好言相劝,也不过是他怕阿瑁抗旨,龙颜大怒,牵连到自己罢了,竟说的这样冠冕堂皇,我也真是佩服。他转身欲走,却被我起身拦住,“阿翁留步,若不急着回宫复旨,可否在寿王府稍作调整,用过晚饭再走。” 阿瑁听到我的声音,一个箭步跨到我的面前,瞪大眼睛,“你又要做什么?你又要劝玉娘对不对?”他双手捏住我的两个胳膊,晃得我头疼欲裂,咬牙切齿道:“都是你始作俑者,事情才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你为了锦衣玉食,狐假虎威诓我们,擅自作主,自私自利。” “住口。”我虽然气的发抖,但仍告诫自己不能揎拳捋袖,动了干戈。但我确实没有想到在阿瑁的心中,我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和他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一直把他当做亲弟弟来对待,一心一意为他,可换来的却是他认为我别有用心。 “怎么,被我说中了。”他冷笑一声,双手要将我的胳膊捏碎般,发指眦裂:“你本是孤雏腐鼠,下贱无比,我唤你一声‘表姐’,那是抬举你。像你这般封豕长蛇” 我忍无可忍,七窍生烟般,不知哪来的勇气,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打断了他的话,我心里悲怒不已,却不敢忘了现下的事:“来人,把他带回去。”任凭阿瑁大吼大叫,我依然带着笑,招呼着人面兽心的高力士:“阿翁见笑了,阿翁请。” 高力士在前面走了几步,若有所思似的,又回过头瞟了玉娘一眼,轻笑了一声。“寿王府还是有个明白人的,寿王妃,某等你的答复。” 红桃去安排高力士一行人小憩,我带着玉娘到了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亭子里。这样做对玉娘太不公平,但我没有办法。 我拉着玉娘坐下,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握住她的手,良久无言。“瞻泪弗及,泣涕如雨。”玉娘便是这般,她的泪水像眼前这汪湖水般静静流淌,没有声息,我伸手接住,那么冰凉。 “悼心失图,绝不可取。”我看了看被泪水浸湿的玉娘,将手搭在她的手背上,胡乱划了几下,她闭了眼,睫毛上仍挂着晶莹的泪珠,就像颗颗闪亮的明珠。但是,他们却没有焕发光彩,蒙着一层无法忽视的忧伤。忽然,像是下了决心,她抬起头,用蒙着水雾的眼睛看着我,“好,我接旨。” 玉娘擦了擦眼泪,深吸了一口气,两个酒窝撑的生圆,笑着说道:“阿姊意思,我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接旨,便是背叛孩子和丈夫;可抗旨,则是亲手将他们送入铡刀之下。但进退维谷之际,裹足不前,必受其祸。所以我接旨,为阿瑁,为孩子,我忍。”玉娘在我的心里,一向是温柔似水的。可此时此刻的她却不像是从前我认识的她。我想,这几年,她只怕是已懂得了许多。也或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表面温柔的她,是有着一颗坚强的心。但是作为被统治者,我们只能服从,从来就没有选择。“三年折磨都已忍过,如今亦不过是出家为道罢了。我去,我去,”玉娘脸上挂着笑,眼泪却流的猖狂。 “是我对不起你。”我抱住玉娘,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的身体冷的骇人。“阿瑁说的没错,是我自私。” “不,不是。”玉娘抱紧了我,“活比死要难很多。你我都是为了阿瑁。” 玉娘走的时候,再三叮嘱要我照顾好阿瑁,我的心里十分难受。她虽然被允许带走贴身丫鬟红桃,但是,我看得出来,她的那颗心依然在风中孤单飘摇。她本来有着自己的幸福生活,有疼爱自己的丈夫,有可爱的孩子。可是,那个掌握生杀大权,高高在上的人,却为了一己私欲,活生生的拆算了自己的儿子和儿媳。这样的朗朗乾坤,这样为人称颂的世道,竟然藏着阴险与黑暗。 阿瑁被我锁在了阁楼上,隔着墙,我听到他把自己撞的头破血流,由心如刀割的吼叫逐渐变为低沉的哀嚎。一声声,一字字,血泪盈襟。 直到玉娘走后第七天,我才打开门,第一眼便看到了晕倒在地蓬头垢面晕和浑身鲜血的阿瑁。昏迷中的他,一遍又一遍喊着玉娘的名字,每一声,都是撕心裂肺,每一遍,都是痛彻心扉。 我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试图去安慰他,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虽然我安慰自己,是李隆基,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拆散了他们,可是,无法绕过的是,我是整件事的刽子手。如果没有一开始的屈服,那么会不会有另一个结果呢?我就算是用无休止的进食来麻痹自己,也无法将这些想法挥去。我尽最大的努力来弥补,却还是偿还不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瑁似是醒了,却又好像还在梦中。他半眯着眼,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轻启:“我知道,你们认为我年轻,冲动,不懂事。所以事事都为我着想,从来都不让我真正做一次主,拿一次主意。你和阿娘是这样,也不管我愿意与否,就帮我争太子之位,帮我培养势力。现在玉娘也是这样。我不懂,不明白,为何她宁愿选择离开我,却也不愿和我共赴黄泉?” 我看了看阿瑁,摇摇头对他说:“阿瑁,你爱玉娘没有她爱你多。你只想到了共死,却不曾想过玉娘是妻子更是母亲,她如此爱你们,怎么舍得你和两个孩子为她而死。你要明白,生,有机会再重逢,而死,就再也不复相见。奈何桥,你们真的能够一起走过?孟婆汤,你们真的可以躲过?阿瑁啊。” 阿瑁啊,你终究还是太糊涂。 我一眼便看到了站在王府门口的仙芝,心里一时间哀思如潮,快步趋走,一把抱住了他。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抱他,可他却显得恐慌万状,不知所措。 “怎么了。”仙芝捧起我的脸,一改往常的轻佻,温柔问道。 我动了动嘴角,终究说不出口。抽出手,猛地刮了一下他笔挺的鼻子,“郎君好生俊俏,惹得奴家日夜思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仙芝被我的回答弄得哭笑不得,收起刚才温柔的模样,一把扳过我,轻浮地说道:“小娘子说的实在,郎君我这就陪你。” 我举起拳头,狠狠地向他胸口锤了一下,“好好言语。” “郎君我也是为顺小娘子之意。小娘子怎么这般对我?”仙芝按住我握成拳头的右手,将脸逼近了我。见状,我立即挥起左手,猛地拎起他的耳朵,瞪着眼睛等他求饶。 虽然我眼睛小,这气愤的目光表现的并不明显,但还是有效果的。高仙芝投了降,瘪着嘴,皱着眉毛,再没有了往日的得意。 (开元二十八)同年,张九龄在家乡曲江病逝。 数年不见的大娘一个人孤零零地倚在枯败的梧桐树下,没有打理的头发随意地散在腰间,不像往日那样乌黑,反倒是隐约间有着些许白发。眼睛看向远方,一动不动,好像就想一下子把前方看穿一般。紧紧抿着的嘴唇失去了平日里鲜艳的红色,泛着白皮,就像是干涸的小溪,丢失了生命力。她穿着一件素色的纱衣,腰间黑色的丝带分外醒目。 我小心翼翼地将平时她最爱的披风披在了他的身上,“他是不愿意看你这般伤心。” 大娘转过头,拉住我的手。这时我才看见,她原是光着脚的,只是已冻成了淡淡的紫色。“十二娘,三个月后,我要在这里舞《剑器浑脱》。” 时间过得那么快,虽然我不知道大娘为何要舞剑,但我按着她的吩咐三个月内已着人在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搭建了牡丹花状的巨大舞台。 牡丹花台由六十三片朱红色木质花瓣组成,分别向周围的各个方向绽开,每一片花瓣之上都雕刻着张九龄的诗作,皆出自大书法家张旭之笔。花蕊的地方是一丛立在半空的火焰,而花台四周各竖着一架大鼓,鼓面用暗黄色和淡蓝色的纱幔遮挡相连,并从四个方向朝向台中央正在燃烧的活火。即使是在粉妆玉砌的寒冬,这牡丹花台亦给人一种生命蓬勃之感。 花台如此,台上之舞自不用说,更是惊艳绝伦。 十二柄身缠剑穗的短剑同时从人群里穿梭出现,蛇形向前。短剑是银灰色的,不及三尺,剑柄下端分别镶嵌着拇指大小的深蓝宝石。剑穗是统一的鲜红,却是三尺有余,底端缀着青玉铃铛。剑的速度极快,到达台中央后在跳跃的火焰中抵尖而悬。与此同时,色彩分明的剑穗与剑身剥离。十二柄剑的最末端始终被四只纤纤玉手所握,而这十二只手的主人均身着轻盈的红色纱衣,纱衣上没有一处花纹,身上除了在腕间系着根红色丝带外,并无任何其他装饰。十二人之中,一人额前画着金色花鈿,但看不出是什么形状,像是一钩月,又像是一湾春水。如瀑青丝绾成双飞髻,髻上施以鎏金镶珠网罩,发髻末端垂着两株明晃晃的流苏。其余十一人则是在眉间花了只翩翩欲飞的蓝色蝴蝶,梳着同心鬟,并用玫红色和橘黄色丝带缠绕,散至腰间。通过蹁跹的裙摆,可以窥见他们光着脚的脚踝上各画着一朵带有大片叶子的牡丹花,如果细看,就能发现,十二朵之中,有十一朵是含苞待放的,而剩下的一朵似乎像是已经凋谢。 十二人将剑从火中猛然抽出,在东西南北的四人分别蹬了下身后的鼓后,各自旋转落地,依着花台的形状下蹲。而后,最中间绕火而立的四人右手用剑指地,左手上扬拈成花状,转了一圈。与此同时,外围八人迎风起舞,最后身体顺着剑指向外方,与内侧相应,形成了一朵巨大的牡丹花。《剑器浑脱》并不难,但关键在于相互配合,齐心协力,才能舞好这支舞。十二人或是薄纱掩面,轻踮脚尖。伴着阵阵鼓点,在一片暗黄色中,向天指剑,刺向最高处的灿烂;又或是随着声声铃音,回旋轻落,于湛蓝的荡漾中,在周身画出个个圆圈。这支舞,鼓声和铃声既为舞出,亦为舞用。每一声响动都会牵动人心,每一处敲击都是锦上添花。在《浑脱》的末尾,天空出人意料地飘起鹅毛大雪来,不过,却没有一丁点的消极影响,反而是在恢弘的剑舞中,恰到好处地增添了一份柔美的韵味儿。红与白的鲜明对比,一份热烈,一份平静,就像是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灵魂在对话一般,一个活泼富有生命力,而另一个则恬静柔美。碰撞,不仅仅是视觉上的冲击,更是心灵的震撼。 一曲舞毕,在场的男女老少,掌声如雷,响彻云霄,欢呼声,喝彩声,声振屋瓦,不绝于耳。但大娘却只是摘掉面纱,从人群的注视中独自走出,在飘雪的映衬下,虽然是一袭红衣,但背影却显得那么孤独和寂寞。 大娘没过多久,便离开长安去了韶州。她走的时候,天空正下着小雨,没有了平时的风姿绰约,没有了平时的妍姿艳质,那天的她,一袭白衣,撑着素色的伞,整个人与天地仿若一体,她终于放下了一切,去了她心心念念的地方。或许,在那个地方,她会是一个人,但我想,她是再也不会感到孤单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再入宫城 第九章再入宫城 (开元二十九年)城外的连翘开的极为茂盛,漫山遍野都是金灿灿的黄,明亮,惹人注目,就像是四月的长安注定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耀眼。从楼观山到兴庆宫的道路上,人山人海。我站在窗前,看着喜上眉梢的队伍浩浩荡荡经过,听着震天撼地的铜锣声,鼓声,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千。 只是因为一个梦,便要这样大张旗鼓。没有什么理由,他是天下的拥有者,就算是楼观山没有老子的像,当地的官员也会造一个出来去迎合去取悦于他。他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一切。而我们,对于他的命令,却只有服从,仅此而已。 “如何看得这样出神?”仙芝起身,走到我身后,搂着我,将下颌抵在我的肩上:“远远不如我好看。”他总是这样,像是永远没有烦恼似的。 我斜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十二娘定要好好珍惜,喜欢仙芝的娘子远比西市买胡饼人多,若有一天,仙芝被人诱惑,从此消失不见,十二娘该当如何?”仙芝在我耳边轻声呢喃。 我回头看了看,将手放在他的手上:“能把仙芝诱惑的女子,必是人间绝色。若仙芝为此离开,十二娘定无多言。” 仙芝闻言,将我身子扳回,紧紧面对着他,“难道,在你的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一个贪恋美色之徒?” 我捧过他的脸,仔细端详着说:“若真只是贪恋,那倒是简单。只怕是有人处处留情,惹下诸多风流韵事。” 仙芝一下抱紧了我,把我的头埋在他的怀里,“此话听着虽酸,却是甜的发腻。” 我不再作声,闭上了眼。如果,仙芝,就能一直陪着我,多好。 虽然收我做了侄女,可梨园舞姬名册之上,依然留有我的角落。只不过,我还是一如当初,身份卑微,留有自由。等到安排好寿王府的一切,而幡绰又从宫中带来消息时,我便正式决定放弃所谓的自由,重返梨园。 许久不见,幡绰对我自是盛情款待,依然乐此不疲地给我夹菜,我没有了以前挑食的习惯,他却仍旧细心地将我不吃的配菜挑出。他如此用心,我自然也不能辜负他的一番好意。以前看到美食,恨不得将所有揽入怀中,所以每当狠狠扒了一大口后,只轻咬几下,便吞入肚中,吃的虽多,却只能尝出个酸甜苦辣。可现下,便将每一口食物嚼的极碎,咽的慢了,却发现同样的菜肴竟是别有风味。 “十二娘,你既然决心高人一等,我必定竭尽全力相助。只是你告诉”幡绰托着腮,紧了眉头,看了看我,接着说道:“高将军愿意你这样做么?” 我吞了口饭,咬着双箸,准备摇摇头,但又吐出双箸,夹了片肉,包在嘴里,拿着双箸在半空中点了几下,漫不经心道:“先斩后奏。” 事实上,我的确暂且不用为此忧心。因为当一个人开始走运的时候,好事就会接连不断。我先是得知仙芝要离开长安一些时日的消息,而后又接到为新丰舞娘编舞的指令。 这个舞娘,名唤“谢阿蛮”,自是螓首蛾眉,楚腰蛴领,楚楚动人。虽然名在乐籍,却能享受内侍省列册下正五品俸酬,是个奇女子。她曾在西市园子里住过些时日,我是见过她的,虽无深交,却也是旧相识,如今她似乎成了教坊艺人。幡绰说,李隆基梦做《凌波曲》,谢阿蛮为之配舞,却是柔美有余,英气不足。我这才钻了空子,顶着“公孙弟子”的名号,将剑舞招式与之杂糅。 七夕之夜,李隆基在清元小殿举行表演会,口谕让谢阿蛮演出《凌波舞》。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李隆基,这个威慑四方受人称赞的英雄,这个权倾天下使人畏惧的君主。即使有人恨他,希望他被千刀万剐,却仍然逃不过向他匍匐叩拜,向他屈服的命运。他头顶鎏金龙纹玉冠,一身暗黄色圆领衫,配以能够显现潇洒华贵的宽袖大裾,腰间挂着一块龙状白色玉佩,足蹬墨色长靿靴。他的两鬓布满了白发,眼角尽是皱纹,但眼睛却很是明亮,炯炯有神,似乎与年龄很不相称。他双脸微红,可以看出气色很好。李隆基的右侧正是玉娘,她手扶玉石琵琶,梳着双环望仙髻,身着淡黄色襦裙服,橘色半袖,粉色纱罗披帛,虽然依旧是仙姿玉貌,却红绡翠减。而左侧,是李隆基长兄宁王李宪,他手握着玉笛,身着紫色袍衫,束五色玛瑙玉带,腰间悬金丝鱼袋,脚上则是一双乌皮六合靴。 待羯鼓摆好之后,李隆基起身拿起鼓槌喊了声开始,便向鼓面狠狠敲了一下。在李隆基的带领下,李宪吹玉笛,玉娘弹琵琶,李龟年吹觱篥c马仙期击方响c张野狐弹箜篌c贺怀智拍板。一阵恍若仙乐的前奏之后,谢阿蛮带领一众女伶飘然登场。 乐声舒缓,一众女伶皆一袭蓝衣,在舞台上的各个地方躬身而立,长长的水袖彼此相连,而谢阿蛮一身白衣,在女伶之间翩翩起舞,舞态轻盈,就好像一朵在湛蓝的天空中,飘来飘去的浮云。忽然乐声急促,女伶们火速集结,迅速前后有节奏地挥舞水袖,水袖的颜色深浅不一,一眼望去,就如同被风掀起的海浪一般来回翻滚;谢阿蛮忽地从袖中抽出一把长剑,指于至高,接着又收剑环身,众女伶顺势将她托起,一边扬起水袖,一边东来西去,任凭谢阿蛮在半空独舞,舞姿强韧,如同海中的龙女在波涛上飘来舞去。乐声渐奏渐缓,谢阿蛮和众女伶又恢复出场时的柔美,罗袖飘香,如同平静的海面上,飘着一朵白色的莲花。 幡绰倚着柱子,抱着手,用肘戳了我一下,带着笑意的目光指向击鼓的李隆基:“十二娘,圣人心情大好,你受赏无疑。”我白了他一眼,心里极为得意,但看到玉娘撩起袖子,将臂上的金粟装臂环赠给了谢阿蛮,在李隆基说了什么之后,谢阿蛮更是顾盼生辉,低头娇羞一笑,就如同春风拂过湖面般,我便用脚踢了幡绰一下:“你确定,是赏我?” “李十二娘。”我这边刚刚怀疑完,那边高力士扯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大叫了一声,一个不留神,幡绰从背后将我猛推到李隆基面前,我不敢迟疑,“扑通”一声跪下,膝盖生疼,战战兢兢匍匐在地。 李隆基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恐惧,故意问道:“汝因何生畏?” 这李隆基和李林甫竟是一个德性,见面第一次都是这样的问题。一个是在朝宰相,一个是当朝天子,我一个小小的梨园弟子,不害怕难道还享受么?我思索再三,却想不出东西,四处斜眼,只看到了比我还急的幡绰和一帮干巴巴望着的乐师。看来,求救无门。我垂头丧气将目光定住,却无意间发现玉娘用手指在琵琶上划些什么,像是几个“口”字,我抱着必死的决心,硬着头皮,只憋出了几个字:“畏其威,怀其德。” 李隆基闻言大笑:“这个理由当真是最为恰当。”他的声音强劲有力,倒不似是个老丈,“初成《凌波曲》之际,仙期使阿蛮以软舞配之,但效果差强人意,适时幡绰在场,便言应以健舞辅之,为此,更是向我力荐剑器之舞。”他顿了顿,转了个方向,声音却越发的洪亮,似乎更有穿透力:“大娘梨园除名之后,云游天下,不知所踪。剑器衰落,而其弟子中得剑舞之精髓者,三郎言非十二娘莫属。今日我再观凌波之舞,果然令人欣喜。”我翻了一下眼皮,瞄了一眼李隆基,他正神采奕奕地对着玉娘说道,玉娘只是以微笑回应,并不作声。看这状况,我估摸着是幡绰故意不经意间透漏给李隆基,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与太真娘子交好,李隆基便想出这个编舞的由头,并当着一群高水平的乐师称赞我,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说不定还对我大加赏赐,以此来讨玉娘欢心。否则,就凭我这乱水平,估计猴年马月才轮的到我。再说了,我那十个师姐可并非都是平庸之辈,弃优择劣,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只可惜,玉娘现在都不知道那李隆基居心叵测,还为我会触怒龙颜而忧心如焚。果不其然,李隆基接着就问道:“娘子,以你之见,该如何奖赏十二娘?” 玉娘紧扣琵琶,低头却并未起身行礼道:“此事还需圣人自己做主。”吃了闭门羹,李隆基倒没有丧气,因为这时,幡绰早已附在他的耳边嘟嘟囔囔。李隆基先是吃惊,后又开怀大笑,连连叫好,最后说道:“以你之习性,我赐你高足银杯c八棱金杯c折腹金碗各一。” 黄幡绰到底给李隆基胡说了些什么,谢阿蛮的赏赐都是珍贵的首饰,而我的却是杯子和碗,虽然不是金的就是银的,但这也太不符合我作为太真娘子之密友与公孙剑舞之传承者的身份了。李隆基走后,我心力涣散,瘫坐在地上,双腿已是麻木,幡绰过来拉我,我却是颤颤巍巍站不起来,幡绰一脸嘲笑,咧了咧嘴:“也没必要吓成这般。”又故意说道:“你的赏赐应该晚上才到。”我撑着他的脊梁,勉强弓着腿,走了几步,揪了他一下,我自以为,只是轻轻一下,可不料他却疼的直滋哇,倒是惹逗了我,心里暗暗好笑。 虽身在深宫大院,可皇家的赏赐却是不同凡响。金碗以捶揲工艺制成,通体鱼子纹,外侧表面整体为两层细密的莲瓣,第一层的莲瓣被各种姿态的忍冬覆盖,而第二层的每一片莲瓣之上自左至右是狐狸c梅花鹿c狮子c鸾鸟等各色珍禽异兽,碗底则是两只相伴回首的鸳鸯。而金杯被细棱分为八个面,每个面上是一个胡人伎乐形象,胡人身穿短衣短裤,刻画的十分细致,他们手捧排箫c横笛等乐器,或笑或哀,栩栩如生。除此之外,在指垫处亦有一个面带笑容的胡人头像。高足银杯相较之下就显得朴素很多,只单纯地用了两条鱼及水草做装饰。我却是很满足,抱着它们迟迟不肯入睡,思考着接下来的事。 八月十五的月亮比其他时候似乎要更圆些,也更亮些。就像那些肤如凝脂,身披轻纱在众目睽睽之下舞的正酣的女子,在墨蓝色的夜里毫不掩饰自已,大胆而奔放,热情而美丽。 如果是皇亲国戚都在的场合,像登台表演这样极富艺术性和经验性的事,我是不需要去理会的,先是因为我还不够格,梨园使压根就不会想到我,后是因为圣上口谕赐我坐在玉娘旁边。我和玉娘的位置虽然是在李隆基的视线范围之内,但这距离用十万八千里来形容绝不为过。想来,强取豪夺之事即使堵住了悠悠之口,怕是也不能心怀坦荡地置于大庭广众之下的。 幡绰表演完参军戏,气喘呼呼地在我的旁边坐下,一口气喝完了一大碗浓汤,又咂了咂嘴,用舌头舔了下嘴唇,作出一副回味无穷的表情。幡绰进宫早,极得李隆基宠爱,待人又极为亲近,本来争着与他套近乎的人应是不少,此时众人却碍于幡绰旁边玉娘的特殊身份,三三两两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进宫这几月与玉娘最近的一次除了七夕乐会之外,就是今日了,本来可以借此机会和她说些话,可幡绰却一直催促着我吃这吃那,同时还一直絮絮叨叨,我自始至终分不开神来。倒不是我对幡绰不够信任,只是事关重大,现下时机还未成熟。我一边应付着幡绰,一边用手指示意玉娘先行离开。 眼见小奴们撤了面前的残羹剩饭,摆了酒具,添了酒。我捂住肚子,正准备开口嚷嚷肚子疼,谁知一股莫名的东西突然从胃里杀出,直逼到喉咙中,辛辣无比。这真是股猛劲儿,辣的我是手足无措。最近肝火有些旺盛,每次用餐便只挑些清淡的食用,丝毫不敢越距,现下也不知如何这样辣。幡绰觉得我有些不对劲,直问我怎么了,我却辣的说不了话,用手指指了指喉咙,又伸出舌头,吸了几下,喘个不停,大手地扇着风,却毫无凉意。幡绰慌里慌张地向我递来一杯水,我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不顾三七二十一,一口饮尽,却犹如雪上加霜,这时才发觉竟是一杯浊酒。幡绰那边正不怀好意地偷着乐,我这边又是一股酒劲儿直冲向鼻子里,极为酸涩,明明尝起来很甜,却是一股陈年老酒的味儿。 我踹了黄幡绰一脚,捂住鼻子,趁机起身想要离席出去,却被他一把拽住,向我递了个眼色,玉娘正被人护送回来,我心里大惊,仓皇失措,伸手装作去拿离我较远的酒壶,向幡绰斟了杯酒,待到玉娘落座时,又向玉娘斟了杯,看了一眼玉娘,又扫了一眼她身后的一个丫鬟,像是下定决心又像是发了疯似的将酒壶对嘴,一口气将它喝了个精光。当然,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一个,我醉了。 我借着酒醉,起了身子,离席而去。虽然沿途碰了个鼻青脸肿,不过起先好歹还能跌跌撞撞摸索着走上几步,但后来我便有些控制不住,实在晕的厉害,两腿发软,顺了根粗糙不堪的柱子,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我想开口说些话,使尽全力却挪不动紧紧合在一起的牙齿,我搬了搬被压的麻木的腿,像是粗了不少。此处正是极静,除了不知名的虫子声听得格外清楚外,还有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睁开眼,但越发神志不清,看不明朗,到最后,闻见越来越浓的苏合香香气向我靠近,终于见得一个人影时,自己却失去了知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人心 第十章人心 此后几个月,即使幡绰每日绞尽脑汁寻求新鲜玩意儿供我游戏,也无法抹平我因太真宫的阻绝而生的愁眉苦脸,直到已是安西副都护和四镇的都知兵马使的仙芝策马归来才使我笑逐颜开。这时,幡绰陈词滥调地丢下一句“重色轻友”后,便随我离了梨园。 仙芝以往虽不是瘦骨嶙峋,却也谈不上身强体壮,如今,离了长安数月,一身铠甲,却也是气宇轩昂,风度不凡。初见几日,免不了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他却见不得我这般体贴入微,鼓足了劲儿打趣我。 我将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腰,倒不似昔日那样痛饮狂歌,只在我耳边轻言细语:“十二娘,随我离开长安,可好?” 我心下一惊,却也是欢喜,闭了眼,双手搂的更紧,但转念一想,却不能一走了之,又松了手,抬眼呆呆看了看,将手环在他的脖子上:“我有事知会你。”他挑了挑眉毛,一下子像是被打回了原形,轻笑道:“哦?何事?”我一手拨弄他耳边的长发,一手搭在他的肩上,悄声说道:“我答应玉娘要助她逃出李隆基魔爪,和阿瑁团聚。”话一说完,仙芝却猛地抓住我,眼神既是迷惑也是不安,一字一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能逃到何处。” 我握住他的手,笑了一下,一本正经:“仙芝只思及中原大地,却未曾想到还有茫茫海外。”我拂了拂他的袖子,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却不是长安的装饰风格,“就如你家乡朝鲜,李隆基如何能做主?”我本以为用“天高皇帝远”的道理来解释,仙芝会恍然大悟,可他却像是更加不满,声音忽然大了起来:“这根本就不能一概而论。十二娘,天子一怒,天下震惊。只要圣人发出缉拿令,臣服的各国为求自保,必会遵守,所以这不可能做到。” “‘天子一怒’!”听得这几个字,瞬间气冲斗牛,“天子”本应是安邦定国,解民倒悬,而如今它代表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却夺人之妻,毁人之家,这样的天子如何不使人痛恨?我甩开仙芝的手,冷笑一声,恨不得将人碎尸万段般,咬牙切齿道:“李隆基妄为天子。”我转过身,走过几步,用手撑着镜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低下头,耐着性子,努力平静下来:“虽逃不出,岂不知‘山木自寇,膏火自煎。’,李隆基他再有用,也不免于祸端。而我,便是那个让他人亡政息之人。” “你欲何为?”高仙芝近身全力拽过我,将我逼到墙角,眼里似是怒气,又似是恐惧,“你疯了?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他一拳头捶在墙上,连我也为之一振,“武缓婧。”他讥笑着侧眼看了一眼我,忽地发狂道:“当年,那是有武惠妃为你遮饰,李林甫为你欺瞒,若无人为你掩瑕藏疾,你当真能全身而退么?现下,只凭你一人,你以为能在禁中掀起什么风浪?十二娘,我不许你这样做。” 我忿然作色,一把推开他,已然没有了使自己镇定的打算,大发雷霆:“你作何盱衡厉色?我能否全身而退与你有何关系?”我背过他,心里就像燃了一堆明火,虽然不想它越烧越旺,可是却禁不住火上浇油:“高仙芝,你乃我之何人?何以不许?” “何人?”他闻言,先是惊在原地,而后大笑着退后,一脚踢翻了屏风前的几案,落花流水纹青瓷酒具顺势碎了一地,“若换做旁人,任她死于箭雨,亡于剑下,我自是视如敝屣。” “够矣。”这便是我最不愿听到的。他即便救了我,可我和他之间莫非仅是报恩的关系么,我一忍再忍,他却屡次这样提及,欲置我与何地?我恨不得将一切都摔为碎末,浑身难受,却无处发泄,只得深喘道:“高仙芝,你给我滚,滚。” “好,这是你让我滚的。你别后悔。”高仙芝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捂着耳朵,看着他愤然的背影,更是气急败坏,一把扯下挂在楹柱上的帘幔,徒手撕了个粉碎。 傍晚的时候,幡绰端着些点心进来,他一声不吭地扶起跪在地上,双腿已是麻木的我,艰难地把我搀到床边,帮我脱了鞋,盖了被子,正要走开,却被我拦住,可怜兮兮地从被子里抽出手,拍了拍肚子:“空空如也。” 他揉了揉眼睛,将我半倚在床边,笑着答道:“好,好。”他伸手够过碟子,拿起一块梅花状泛着红的团子,准备喂我,我却没有领情,自顾接过团子,咬了几口,点了点头:“好吃。” 待我将满碟子的点心吃的一干二净,连碎末末都不剩时,幡绰起身倒了杯水,递给我,我润了润嘴唇,却见得幡绰单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边比划,一边轻言道:“你和高仙芝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不敢看他,幡绰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说道:“十二娘,你和太真娘子瞒着我的便是此事吧!其实,我早已猜到七八分,只是,并不曾料到,那行刺之人竟也是你。” 我饮尽了清水,喃喃道:“你会恨我刺杀他么?” 幡绰摇了摇头,接过茶杯:“不,反倒是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他弯腰又倒了一杯,转身拍了拍胸脯,笑着道:“若十二娘信我,我定竭尽所能。” 几日后,幡绰受诏去了宁王府,我寻思着也该去看看阿瑁。这寿王府套用太史公的话应如是,始惠妃隆宠,王府宾客阗门;及殁,六外可设雀罗。我撑着伞立在王府门前良久,这才想敲了铺首环,意欲推门而入,却不曾料竟有人先我而出。我瞧了瞧他的装扮,自是衣金腰玉,俨然贵族做派,但年纪却不大。我收了伞正准备向他施礼,却被他一把拉住:“阿姊竟认不出某了。” 我这时定睛细看,他的眉眼确实有几分熟悉,现下却想不起来,直到他做了个鬼脸,才茅塞顿开。想那时初见,他的个子不过刚到我的肩膀,几年不遇,竟然已比我高了一个头,五官更是脱去了稚气,变得极深。不过变化最大的还是声音,成熟有力。我从袖中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却是力不从心:“俶儿这般高,阿姊都够不着了。”猛然想起,眼下正是在寿王府,又随口问道:“俶儿何以亦往此处?” 李俶拢袖施礼:“侄儿依礼前来拜见寿叔。” 这自然非实言。若是当年门庭若市,这般,还倒说的过去,可如今冷落,阿瑁早已失了昔日叫人捧着的地位,又何需如此虚礼。假如还真的欲对寿王府加以利用,十之恐是被猪油蒙了心,看不清形势。再者,李俶之父已占据东宫数年,他大可不必如此。以此看来,我的确是有些以小人之七八心度君子之腹,他也许真的只是依从礼节。 “俶。”我感觉到再直呼其名,实在有些不明尊卑,立即屈身施礼改口道:“大王真是有心。” “阿姊如何突然这样生分,”李俶笑颜道,摸了摸鼻子,“虽然俶儿显了身份,但与阿姊可是有并肩作战的情分。” 他倒是还记得这些琐事,我不禁喜上眉梢,又与他胡诌了几句,这才告退。 从寿王府出来,我又拦轿去了平康坊,李府的菜肴依旧精致,却引不起我狼吞虎咽的兴趣。“敢问管家,李公究竟何时归府?”我行了大礼,低声下气地问道。 “这,仆并不知。娘子不如继续用些便饭。”管家一字一顿,说的倒是轻巧。我同样的问题问了五遍,他便重复了同量的答案。可我这顿饭是足足吃了两个时辰,眼下天色愈暗,若关了坊门,我如何回得去?但也没有其他法子,既然来了,绝不能白来。我举箸胡乱戳了一下,张嘴就吞。可还没咽下去,就听到让我欲哭无泪的鼓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管家倒是很会见缝插针,笑着拱手道:“阿郎今日只怕是被圣人留在宫中了,娘子是否在府中留宿?” 我狠狠咬了嘴双箸,只得自认倒霉,立即起身:“断不敢在此叨扰,十二娘告辞。”我走了几步,又回头施礼道:“若李公明日归来,还望管家务必告知,十二娘有事相求。” 老管家微笑着回礼,隐约中竟透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估计是我多虑了,不去多想,健步如飞。 我前脚刚跨出李府门槛,后腿就差点被立即关闭的大门轧去一节。若非身手敏捷,只怕此时已是瘸子无疑。不就是坊门关了,何必如此着急?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环顾四周,已是暮色苍茫,看来只能去找个客栈小憩一晚了。正准备起步,却始料未及猛地一声响雷,这才想起来时的那把白纸伞似是落在了李府。眼下大雨欲来,若是没了伞,岂不是要淋个通透,况且,身上现下也是不适,还是不淋雨的好。我撸了袖子,正准备拍环取伞,却听见隔着朱门传来的含着讥讽,藏着嘲笑,更多的还是不屑的声音。这“树倒猢狲散”亘古不变的道理,我如何忘了?他们所言不虚啊!我当真是个饭桶,如此明显的拒绝,我却是有眼无珠。高仙芝说的没错,仅凭我,根本不会有什么作为。我若不能啖以重利,别人岂会助我一臂之力?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也。如果责怪他人唯利是图,倒不如告诫自己欲以利诱。我侧着身走在街上,可眼前拥挤的人群和耳边喧嚣的闹声,依然是避不开,躲不过。身后的驴车声越来越近,我却抱着头,蹲在地上,不知所措。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有人威风凛凛地伸出手像拎鸭子一样一把拎起我,扔向了他身后如同屠宰场的车厢内。我惊魂未定,倒在颠簸的车内却看见了那一袭青白渐变色的背影,他捋了捋头发,似笑非笑:“以此种方式引仙芝注目,十二娘倒是有了新境界。” 我本想破口大骂一番,但是这样做却是失了身份,也显得我小气,也罢,并不屑和他计较。我摸了摸身后的席帽,将它顶在手指上转圈圈,自娱自乐。高仙芝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依然呶呶不休,莫非已然忘记几日前的事了么。我将席帽戴在头上,心想着睡上一觉,却不经意间发现,帽檐一侧竟有“念奴”二字,字体虽小,却是清秀俊美,正是高仙芝的笔迹。说实话,我本来想以静制动的,但是此时此刻,脑海里却自动演绎了一幅幅郎情妾意的画面,心里顿时莫名的心塞。我藏着又气又恨的目光横扫了一眼高仙芝,扛着席帽,低着头,躬了身子,小心翼翼移到他身边,装模作样地倒在他的肩上,假意用手饶有兴致地玩弄着头发。高仙芝又惊又喜,眉飞色舞地瞅了我一眼后,悠然吟唱道:“彼采葛兮,一是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一想到他那副悠然其乐的样子,我浑身不舒服,立刻伺机而动,趁他一不留神,迅速将席帽扯下,底气十足地扣在他的脸上,并极不客气地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鞭子,理直气壮道:“冒犯之处,还请见谅。”除此之外,更是毫不手软地连抽老驴三鞭,催促这厮在咆哮的同时狂奔向前。 “十二娘这般急如星火,”高仙芝一手扶着车沿,一手抓着席帽,猛然降低了语调,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想必心中酸江醋海已是波涛汹涌。”他将席帽忽地扔回了车里,两手相交为枕,自鸣得意地躺在驴车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是陈年旧事,十二娘自不必认真。”然后翘着腿,摇着脚,游刃有余地指挥着老牛左拐右行。也真是奇了怪,昔日看《韩非子》,只知道管仲和隰朋跟随齐桓公伐孤竹时,春往冬返,迷惑失道,便有了“老马识途”一语,莫不想这老驴竟也有智可得其道,真是妙哉。 在平康坊小住了几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噩耗却震惊了整个长安城。十一月二十一日,久病缠身的太尉宁王宪薨。 阿瑁请旨为宁王服孝,李隆基亲自诏其谥曰“让皇帝”,命其墓为惠陵,并追谥其妃元氏曰“恭皇后”。 这场葬礼声势浩大,禁中乐师尽往宁王府献艺哀悼。幡绰无疑是最伤心的,他在宁王的灵柩前嚎啕大哭了几天几夜,最后还是李隆基派人硬生生地架走了他。堂堂散乐高手,当今皇帝面前的红人,却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童,没有同龄人的老成与稳重,他也不懂得什么圆滑世故和八面玲珑,而是喜怒于色,不藏不避。在他的身上,我深深感受到宫中所没有真实与真诚。 也就是那时,在曲声悲戚的宁王府,在茹泣吞悲的众人前,隔着散发着悲痛与肃穆的灵帐,我见到了高高在上的天子。那是与平常判若两人的李隆基,面容冷峻的他撑着惨白的素纸伞立在灵柩前,身后那满院漫过天际的夹着雪的雨却是极为应景,他湿了全身,眼里也尽是血丝,发白的嘴唇动了几下,发出些微弱的声音。他收了伞,在灵位前拜了三拜,取下宁王生前的那管玉笛,吹了一支《凌波曲》,却是他们合作的最后一曲。我只记得七夕日在清元小殿,此曲细细听来,只是无尽的妙意,而现在却是令人肝肠寸断,痛心入骨。我忽然觉得,也许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只是这一面,藏的或深或浅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第一章端倪 (天宝元年)正月初一,圣人在勤政楼,受朝贺,大赦天下,因地方官吏献上祥瑞之物,便改元“天宝”,但这对于我来说,无关紧要。梨园弟子只要尽心尽力让各位主子们高兴,就已足够。 初春,宫外的桃花已能招蜂引蝶,粉粹粹的一片,而宫墙内,却只有无精打采的苞,些许花骨朵的,也是耷拉着身子,半掩着睡意,揉了揉脑袋,冒了头,眯着眼旁观。我在梨园住了一月有余,今日得了空,领了牌子,带着些圣人的赏赐,偷偷出了宫,本是瞒着幡绰,却不想他早已在西市守株待兔。在西市和他撑肠拄腹一日之后,我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去了平康坊。游手好闲的仙芝自是在家,只是我的狼狈模样他却没有时间嘲笑,因为太子已捷足先登,正在中堂和仙芝饮酒。 我避了奴仆,自顾溜到仙芝的房间,这是第一次来,虽是陌生,却有些亲切。不过既然好久不见,得送他一个见面礼才是。我左瞅右撇,翻箱倒柜,寻思该如何捉弄他才能达到哑巴吃黄连的效果,却无意中在床榻上的屏风后发现了一只金花银盒。此盒呈方形,以子母扣相和,除底面外,各面均以各态折枝花下模出的两只狐狸做装饰,狐狸相向而行,一只俯视高嘶,一只仰视低鸣,眼神机警,身体饱满,动静结合间,栩栩如生。想不到仙芝竟也有这样精美的盒子,看来私下也是个讲究人。但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种盒子不是用来呈放丹药就是胭脂水粉,可没听说过他追寻道术,炼药求丹,莫非。 算了,既然都发现了,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也许里面装的是件首饰,而且是准备送我的,那我作为这只银盒未来的拥有者,先审查一下它肚内的乾坤,想来是无伤大雅。 我东张西望,确定没有人正在暗处窥探我的一举一动后,心安理得地打开了银盒。 银盒内是一尾骨哚玉精雕缀鱼步摇,色泽莹润,清白若雪。步摇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用来绾发,通体缠绕忍冬藤蔓,细叶与碎花掩映其间;而另一部分就是用来装饰的缀鱼。它身上的鱼鳞极为细致,连鱼腮也清晰可见,鱼目处是一只绿玉髓,而鱼嘴和鱼尾却镶着金边,一根用数粒珍珠编的链子自鱼嘴通至鱼尾,又悬下一颗蓝色宝石,颜色清澈,宛若深海。 想不到仙芝眼光还如此之高!这比当年的玉像可是要精美很多。我拿起步摇,心满意足地晃了几下,从袖子里掏出个八宝铜镜,正准备对着它比划几番,脑子里却忽然之间有东西一闪而过。我真是该死!怎么就忘了这件步摇的来历呢! 昔年,贺怀智为博美人一笑,曾一掷千金请求西市的数位粟特玉匠妙手联合打造一只举世无双的玉簪。 还记得当时,我和幡绰在借玉簪图样一观的合理要求被贺怀智无理拒绝后,贼心不死,不顾寒冬腊月,不顾夜禁森严,大半夜溜进玉匠作坊,就只为一探玉簪真面目。当看到玉簪的那一瞬间,我们异口同声觉得不枉此行。可是乐极生悲,在贼眉鼠眼的幡绰将玉簪不情不愿放回去时,却不小心将它嵌有绿玉髓的鱼状顶端碰断,闯下大祸。我们本想一走了之,但又思觉此举实在不讲江湖道义。只好硬着头皮,任凭贺怀智的口水花洒将我们淋个通透,也不敢抬起头,多说一句。最后,我脑袋惊人地开了光,提出用珍珠链子将它改成缀鱼步摇,并加以金银装饰,使其不易损坏。贺怀智自然是半信半疑,但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我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煎熬度日,直到传来那位美人不仅对步摇爱不释手,还因此为贺怀智撤帘高歌的消息后,才如释重负。而幡绰也因为我的急中生智被感动的痛哭流涕,当然,那是惟一的一次。 就在所有人以为贺怀智能借此赢得美人归,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时,一个晴空霹雳惊得我们目瞪口呆。那位美人不但没有将芳心倾许,反而将步摇作为定情之物赠于他人。听说此事后,我和幡绰摩拳擦掌,誓要去找那个美人讨个说法,但贺怀智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对我们的打抱不平视而不见,依然坚持不懈,孜孜不倦地热脸贴人。 我鼓足了劲儿,俯身拎起那只刚刚被我胡乱丢在一角的盒子,试探地看了一眼盒子的内侧,那里果然藏着个折枝花缠成的“念”字。 还真是她!当年,不论我和幡绰如何旁敲侧击,贺怀智就是不愿透漏欲赠物之人,弄得我们还以为他移情别恋了其他女子,却没想到居然和念奴甚至是仙芝还有这样的一层瓜葛。 反正我原本就打算将仙芝好生捉弄一番,既然现下见着了此物,又岂能随他继续睹物思人,何不在不暴殄天物的前提下,来个“颠倒黑白”! 傍晚的时候,天忽然下起了雨,苦等了一天的我不得不在偷瞄了仙芝和太子数次后,撑一把垂头丧气的竹伞无精打采地回去园子。 沿途的小巷子因为排水不畅,在道路两旁顺着边积起了水,而雨却不管不顾依然接连不断地掉个不停,在积水面兴奋异常地鼓着泡。后院的梧桐叶倒是很会挑时候,伸展了身子,与地面紧紧贴着脸,像是渴望已久,又像是不得不屈服。雨终于连成线,织成幕,却因为一把把竹伞的阻隔化为大粒水珠,重重摔在地上,很疼。 这样的天气持续了三天,放晴的那日,窗外白玉兰已落得所剩无几。那繁密的枝头,没有了鲜花的点缀,只留下光秃秃的躯体,粗糙而且老气。而树下的落花已由枝头一尘不染的纯洁和高贵被践踏的破烂不堪,在奄奄一息的躯体上甚至还留有不知名的污点。 我早早洗漱完,换了身素白的长裙,有些冷,又系了件紫色绒毛披风,这才出了门,准备去街上逛逛。 “李十二娘。”仙芝的声音破空而出,我抬起头,看着眉目如画的他御风而行,潇洒落地。 “你何至矣?”我本就想买些东西后去找他,却不料他竟亲自来看我,实在是有些喜出望外。只等他站稳,强忍着左蹦右跳的幼稚作风,姗姗走了几步,但还是没能抑制住兴奋,径直冲向他的怀里。 “你很高兴?”仙芝忽然匪夷所思地甩出扎眼的袖子挡在我面前,阻止我近身,而后又猛地将欣喜若狂的我一把推开,冷笑道:“哼,你确定应该高兴。” 因为没有防备,地面又滑又湿,我一个后仰便摔倒在地,残留在地上的积水也附带着被砸的无辜溅起,瞬时,我的头发上,脸上,裙子上,手上,无一例外齐刷刷地爬满了大小不一,相貌可鄙的泥点。我惊魂未定,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也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状况,目瞪口呆问道:“怎么了?” 可高仙芝不但没有丝毫想要向我道歉或者扶我起身的意思,反倒怒气冲冲地看着我,目光如剑般锋利,往日平展的眉目此时也拧成了一团,半眯着眼:“不过一件旧物而已,何须如此恶毒。” “恶毒?”我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听到这样敏感的字眼,又惊又气,黑脸瞪着始作俑者的他,忍无可忍,心里立即像洪水爆发,禁不住阴阳怪气吼叫道:“儿怎么‘如此恶毒’?郎君若是被牛角抵了,往此处撒什么疯?儿何时招郎君?何事惹郎君?若郎君欲引燃爆竹,也无需屈尊来此处取火,真是辱没了将军身份” “够了!”高仙芝发疯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盒子,满面怒气地砸到我的脚前,缀鱼步摇的碎片散了一地。这样珍贵的步摇,世间罕见,虽然我对它的底细一清二楚,但我还是耐住败家性子,不去糟蹋,他倒好,居然如此不知轻重,恣意妄为!顾不得满身的污秽,拽住他的袖子,严责道:“你疯了。” “是你疯了!”高仙芝弓下身,一把捏住我的下巴,他的脸近在咫尺,发红的双眼配着嘶哑的声音,这样可怕。可那又如何?我平生最讨厌之事便是被人捏下巴,因为在我看来,那就如同一个纨绔子弟去舞楼歌榭寻欢作乐一般,其中不仅是挑衅,更偏向侮辱,所以我绝对不能容忍任何人对我这样做。我挣扎着起身,却被他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动弹不得。他字字如针,像是在宣判我的罪行一样,“因你的嫉妒,那支步摇使她青丝落尽” “什么?”我不明所以,堕云雾中,但仍不平则鸣,负隅顽抗,想点住他的穴道,却被他察觉,抽出那只捏下巴的手飞速拧住我的胳膊,欲定我于原地。可我没有因此束手就擒,旋起横在地上的脚,意图给他后背一击。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斜身,将我的脚提起,让我在空中翻了个大跟头,本来在他的掌控下,我应该可以平稳落地,但我不甘于被他摆弄,在翻跟头时,暗自发力,虽然如愿摆脱了他,却不偏不倚地把自己甩向松树,震得松针直落浑水,我强撑着湿漉漉的树干准备起身,腿却疼的很,脚下也失了力,依旧理直气壮道:“我并未害她,仅将步摇浸黑,微微戏弄一番而已。” 高仙芝原是还有些担心我,但见我如此底气十足,没有一丝退步的意思,疾言厉色道:“微微?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你可知,这一‘微微’害苦了她。李武缓婧,你” 听到他吐出“武缓婧”这三字,我就浑身不舒服,心里有什么东西蹭蹭往上长,脑袋也炸的痛,这才察觉后脑勺有些湿润,便伸手摸了一把,却染出一手血来,我默默捏紧了手掌,负于身后,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够了!你生气,无非是你心爱的美人受伤罢了?你听着,高仙芝,念奴如何貌美,不过是在长安,尤其是在平康坊有艳名,我虽然相貌平平,还不至于嫉妒这样的人。” “你说什么?”我的话就像一个火星,虽然一闪而过,却能点燃巨大的火堆,那熊熊烈火使得高仙芝已暴跳如雷,他的脸从未有过的狰狞。我承认,我后悔刚才出口之言。正是不为不思,不思不悔。但事已至此,我若服软,只怕保不了颜面,现在既然没有台阶可下,我只有见机行事,另辟蹊径。 高仙芝逼近了我,他的每一步都是那样可怕,我的指甲抠进了树里,但依然面不改色道:“但此事既涉及我的名誉清白,我必察实。” “李十二娘。”高仙芝的身后突然传来陈玄礼的喊声,我心里立马像落了块石头,好生踏实,顾不得高仙芝的脸色,即刻大声挥手应道:“在此。” 我探着头瞥了一眼钢筋铁骨的陈玄礼,已为龙武将军的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就像是屹立在悬崖边的岩石,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碰到什么样的人,经历过多少日子,都始终保持最初的状态,纹丝不动,处事不惊。他铿锵有力地迈着步子,完全忽视了仙芝的存在,径直走到我跟前,不做声。他没有看我,但背对着仙芝,紧了紧腰间的刀。 仙芝见状,拱手陪着笑脸道:“既陈将军有事来,仙芝告辞。”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笑着看了一眼像被人点住穴道的我和陈玄礼,捋了捋肩上的头发,抖了抖袖子,飞身远去。 “大恩不言谢。”说实话,我对陈玄礼是有几分仰慕的。一来,作为以貌取人帮帮主的我,对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器宇轩昂的陈玄礼,很是合眼。二来,他武艺高强,剑法凌厉,又精通兵法。除这两点之外,最让我欣赏的,还是他的忠心耿耿和大义凛然的做派。每次当着众人遇见他,我都紧张的不像自己,不仅脸通红,手心出汗,心更是扑通扑通直跳。当然,不管我怎么厚颜无耻地对他没话找话,他从来都对我不理不睬。不过这次,他居然主动替我解围,我心里激动,磨磨唧唧不知如何言语,最后只飘出这几个字来。 我在这边局促不安,可他倒好,连看都没看我,一下把我像个麻袋似的扛起,退回了园子里。 咋呼呼的幡绰看着我上了药后,对陈玄礼一顿指责,直到那时,我才惊奇地发现,原来贺怀智的花洒不是长安第一。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古人之言,不可不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风雨欲来 第二章风雨欲来 第二日一早,幡绰便催促人送我回了梨园。今年的梨花开的稀疏,却是可爱,没有了层层叠叠的负重,但朵朵出尘,素净无比,蕊里还透着些红,就像被晕染了般,而直挺的花须更是笑意盈盈,仿佛露着甜。 我躺在软塌上,将香囊的链子缠在指上,绕了几圈,又将它捧在手心,凑近鼻子前,深嗅了口,吸进一股香,并非梨花之气,却是苏合香。我心里一喜,还好,他并没有落入宫中近几年流行的沉香c麝香混合,再加以少许的甲香和马牙硝的俗套。 香囊是昨日陈玄礼扛我时落下的,被贺怀智捡到扔给了我。这个味道,我一直都记得。 第一次,是在寿王府的湖心亭。我因酒醉落湖,被人从水中捞起。第二次,是在宫中的酒席后。我跌跌撞撞,晃倒在地,被人背了回去。那两次,我都闻到了苏合香的味道,迷迷糊糊中还曾摸到过救我之人的脸,只觉得五官立体,却始终不曾料到竟是陈玄礼。 我虽然对他有好感,但始终是敬重多于胡思乱想。在未见他之前,就听人说他的面容冷峻,如同寒冰,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如同秋风过耳,漠不关心,既是拒人千里的不近人情,也是冷若冰霜的绝情寡义。可见到他之后,这些传闻,不攻自破。我想陈玄礼之所以对一切漠然置之,恐是与他缺言少语的性子有关。至少,他多次救了我。 我把对陈玄礼的看法毫无保留地告诉给幡绰,幡绰先是不以为然,翘着腿,而后惊愕,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他自己的额头,吸了口鼻子,动了几下鼻翼,双手叉腰:“十二娘,我常以,高仙芝滥情,朝三暮四,已为冠绝,竟不及见异思迁,你更是不可小觑。真乃‘方以类聚,物以群分。’” 我舒了舒广袖,将香囊挂在腰间,耸了耸肩,撅了嘴:“哪有?” “哪有?”幡绰“唰”地站起身反问道,准备用手中的竹竿敲我的脑袋,我反应迅速,身子侧向一边,带着头完美地闪过,但露在外面的手却没能躲过,重重挨了一下。幡绰似乎微微意识到下手有些重,挤着眼睛,尴尬地举起竹竿挠了挠痒,扳起手指数道:“去年,你言扶苏温润如玉;前年,君夸项羽俊秀端正;大前年,君赞瑜堪比女容,仪态万方谓古人不敬,亦因而已。可你不已谓高仙芝相许也,今又何以对陈玄礼不怀好意?你,你,登峰造极矣。” “我何时相许高仙芝了?”我被他的话着实下了一跳,这老小子今日莫不是脑袋被李龟年蹬了? “无,当真?”幡绰睁大了眼睛,高兴的有些异常,将竹竿挥了几下,一屁股蹲到地上,感觉像是个小孩儿即将打滚。 看到他这副样子,才明白上了钩。直觉告诉我,黄幡绰一定有问题。我忍住想去拧他耳朵的冲动,变着性子问道:“你今日如此周折激将,只为此句。敢问,受何人指使,藏了几多好处?” “我如何有这闲心?是太”他猛地直起身,用竹竿在地上比划了几下,接着道:“太心系于你,至此为止,我需练参军戏,你当复享受。”幡绰撑了下竹竿,只一步便跳了好远,我盯着他逐渐变成点的背影,狐疑不减。但今天日头旺,我也是困的很,不知不觉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竟把眼泪也带了出来,我抹了抹眼睛,将身上的褥子扯过,蒙着头,试着蜷成一团,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宫禁,没有月亮,只有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我四处瞅了瞅,没有一个人影,也是,谁会像我这样深更半夜还呆在这鬼地方? 记得以前练轻功时,经常在树梢上,屋顶上摔下,虽然摔的全身都要裂开,但所幸并没有大碍。可有一次却意外摔到了干柴堆里,毫无征兆地戳中了右眼,自此以后,右眼近乎残废,看东西也没有别人清楚。经此之后,我白天很少出来练功,只等夜幕降临肆意挥舞。也因此对黑夜有了眷恋,因为只有在漆黑一片时,我才觉得和同伴们是没有差别的。我撑着坐了起来,双手抱膝,又看了看四周,白日里原本一棵棵宛如花枝招展的美人的梨树,此时此刻却都像一个个伸着无数只手的鬼魅,他们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好像立刻就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样。我越看越害怕,越害怕心里越不受控制地反复想起小时候听人讲的鬼故事,脑子里更是不停映现各种鬼的模样,长发长舌,尖牙利爪还不止于此,更恐怖的是,我总觉得面前站了一只披头散发的女鬼,她正瞪着绿眼睛随时准备掐住我的脖子我将褥子已经揉搓的变了形,但心中恐惧有增无减。我这是怎么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害怕黑夜,如此害怕一个人?算了,不去想它。该死的幡绰,宫禁之前,不知要唤醒我么?现在害得我,要么在这被自己吓死,要么回去被宫规处死。还有,说不定,一会儿就冻死于此。我将褥子捂住鼻子,闭着眼,默念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 我好不容易捱过了这一夜,等到黄幡绰来接我,想破口大骂,将憋了一晚上的脏东西全吐出去时,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而鼻子也不通气,像被人用什么堵住了一样。我纵然咬牙切齿也不得不像现实低头,只对幡绰干瞪了几眼。 连续像具尸体一样躺在床塌上七天七夜后,身子终于有了好转,见幡绰不在,偷偷穿戴好,取了伞,准备四处走走。地湿漉漉的,但伞下的我,却看不到漂在空中的雨,只有冰凉的小点触在皮肤上,那样清楚。秃黑的枝桠悬着水珠,叶子却绿的诱人。 我走了好久,素色的裙摆早已沾满了泥点,但依旧乐此不疲,到了后来,已经不记得自己走了多远,走了多久,只依稀认得像是到了宜春院附近。 “给我狠狠地打。”隔着墙一个太监的声音很不识相地传入,是高力士。我不想理他,但隐隐又听到女子的抽泣声和呻吟声,也不知这老家伙又在做些什么孽?我心下生奇,借着眼前的这棵梧桐,蹬了几下,爬到了墙上,眯着眼,一探究竟。果然不出所料,高力士抱着拂尘,正在趾高气扬地看着个弱不禁风的青衣女婢被两个狗仗犬势的喽啰踢打,满脸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这表情很容易让我联想到了那日在寿王府,他对阿瑁的所言所语。本来,身居禁中,又是个小舞姬,不用也没有资格管这种或许在他们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的,但是,这件事牵扯到高力士,我实在是忍无可忍,所以绝不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 我爬在墙头,用了力,两腿绞起,将伞作了支撑,点了下墙,一下抡身跃起,翻了个跟头,落到他们面前。高力士被我的突如其来着实吓了一跳,而另外的三人更是惊得合不拢嘴。高力士呼了口气,但很快就镇定自若:“十二娘,你在此何为?” “倒无大事,只”我收了伞,向高力士行了个拱手礼,颇有深意地瞟了一眼抱头缩成一团的青衣女婢。她梳着娇小的双鬟,只用两根青色的丝带缠绕。眼睛并不大,没有所谓的“明眸善睐”。鼻子和嘴巴分开来看,倒是小巧玲珑,十分精致。可拼在一起,却是极为普通,但给人很舒服的感觉。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链子,共有五十二颗珍珠,虽然个头很小,却颗颗剔透无比。下面吊着个拇指大的金色铃铛,看样子是金子做的,细细看来,上面刻着一排字,但具体是什么,却是瞧不真切。她每动一下,铃铛就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玲珑可爱至极。余下可以提到的便是一身满身绿叶的衣裳和一双绣着菊花的丝鞋,不过都印着泥迹。她神情紧张地瞅着我,眼睛里写满了害怕。我对她挤了下眼睛,又看了眼高高在上的高力士,这才装腔作势道:“太真娘子的丫鬟红桃近日方离了宫,圣人寻思着该差个别的丫鬟去侍候娘子,儿碰巧路过,瞧着眼下宫婢不错,不知阿翁可否送个人情,准了儿借花献佛?” 就知道高力士听到玉娘和圣人的名头,准不敢拒绝,即使他知道我只是狐假虎威,也需卖个面子。他掸了掸袖子,甩了下拂尘,满面笑容道:“此事自然轻而易举,许合子能去侍奉娘子,是她的福分。”他转了身,低了头,声音低沉,似是好意叮嘱:“你去了太真宫,一举一动,可要拿捏仔细,心明眼亮,万万不可与在这宜春院一般。” 许合子闻言,直起身,向高力士恭恭敬敬行了跪拜礼,又拢袖点了点头后,才起身向后颤颤巍巍退了几步,低眉站在我的身侧。我与高力士又虚情假意地一番寒暄,终于道了声“告辞”,三步退出院子,急忙忙去找了幡绰,将前因后果嘟囔了一遍,但他对我的侠义之举却嗤之以鼻,可始终禁不住我的再三央求,只好硬生生安排了个叫“张云容”的舞姬去太真宫,也算是敷衍了此事。 十天后,我和一众梨园弟子去了兴庆宫。到了那里之后,估计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许合子的原因,老天对我特别眷顾,不仅舞技出奇获得圣人的赏识,而且得了与玉娘常见的恩允。师姐们对我既欣喜又羡慕,纷纷前来讨教经验。其实,哪有什么特别的技巧呢?有的时候,就是很奇怪,明明自己是按着自己也说不清的路子按部就班,可在不同的时段总会显现不同的效果,往时被人嗤之以鼻,现在却被人争相效仿,也真是有趣。 高仙芝借着面圣的机会,曾三番五次远远地望见我,可每次托幡绰私下约我时,却被我毫不留情地拒绝,玉娘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屡次旁敲侧击,费心宽慰,但无疾而终。 好不容易熬过了多雨的二月,龙抬头的这日,天气好的异常,日头也是格外的旺。天虽然不是那么蓝,有点发白,却是干净的没有一点云。又薄又软的柳絮飘的很是厉害,一会儿到这儿,一会儿又去了那边,自由的不像样子。檀香亭周围,不知名的树投下影子,斑驳而又多姿。阳光有些刺眼,却不想避开,我趴在亭中的栏杆上,探着头,伸展了四肢,恨不得将自己晒个通透,祛去憋了许久的潮气。 我瞥了眼幡绰,他已沉沉睡去。虽然不热,但他的额头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汗珠,汗珠越滚越大,一个个顽皮地从额头上滑到幡绰的嘴上,下巴上,最后汇到脖子去。当然,这还不足以引起我的注意,最令我“拍手称快”的是幡绰的呼噜声,说实话,我长这么大,从未听到如此神奇的呼噜。它时而像烹饪时,把菜倒进了滚烫油锅,时而像木匠在削木头,做木工,时而又像成千上万的蚊子在嗡鸣。如此异声,真当“叹为观止”!天知道,我多想冲过去捏住他的鼻子,把他弄醒,但我实在是懒得动,只好忍气吞声,不做理会。 晒的久了,我竟也有些犯困,正想在幡绰如此恶劣的行径折磨下,眯上一会儿,却被一个小丫鬟生生断了念想。她说,陈将军约李阿姊见面。 我起身,摆弄了下起了褶子的裙摆,又跑到湖边,沾了几滴水,抹了抹头顶竖起的短发,将它们一个个全按趴下去。又前前后后照了几番,这才顺了顺衣角,按照丫鬟说的地点飞奔而去。 我靠在槐树下,抬头看了看郁郁葱葱的枝头。原本长相平平的叶子,在微斜的光线下,衬着黑黑的细枝,却绿的醉人,像是进到了人的心里。鸟鸣倒是不多,但风声极紧。等了许久,原本亮堂的天逐渐暗了下来,可陈玄礼始终不曾露面。虽然心急如焚,但不敢贸然离去,只蹲在一处做内心挣扎。天空里忽然一声雷响,大有劈天裂地之势,风也不再轻声细语,像吃错了药似的,携着地上不知名的碎末,嘶吼着向我袭来。刹那间,我的眼睛,鼻子,嘴全被堵住,无一例外被塞了个满贯。尤其是嘴巴,直通到嗓子,有东西不偏不倚卡在那里,即使不停咳嗽,也不能动它分毫。本来就有些蓬松的头发,现下更是缀着千军万马的“装饰”凌乱有型,齐刷刷地贴在脸上。罗裙更是不会幸免,我拽着裙角,阻止它奋力翻腾,可它像是和我作对似的,偏要摆脱我的束缚,闹的昏天黑地。 彻底无语了,这陈玄礼肯定是故意整我的。不过还好没有别人,否则,我这副鬼样子,还不把人吓个半死。算了,我还是乖乖祈祷别下雨,不然,乱发鬼加落汤鸡,估计很快就能扬名长安了。我这边还在默叨完,那边大雨踩着轻快的旋律优雅降至,大概是前几天好运气都用光了,所以是怕什么,来什么。我虽是没什么心情于此处留恋,可雨却对我依依不舍,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我越跑得快,它越下的快,而且量足质优,格外热情。 我不顾一切艰难险阻,终于冲到了最近的一个亭子里,风像是疲倦了,软了下来,但雷精神抖擞,像在引燃一团巨大的鞭炮,好生威风。我按耐住想把一切东西摔成碎末的冲动,将脚抵在栏杆上,双手死死抱着柱子,极力闭着眼,无视亭外暴雨的叫嚣。 许是已将我作弄得达到了最高点,狂雷和暴雨渐渐发觉无趣,撤了行头,收拾一番之后,准备打道回府。我挤了挤裙摆里的水,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看了看还在滴水的飞檐,决定离开这与我命中相克之地。 我没走几步,就依稀听到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像是有意不让我听到似的,那声音随我动而动,我行,他走,我停,他止。对了,也可能是出现幻听了,这样还有人来,真当人人和我一样脑子进水了。我懒得回头,继续前进,但脚步声却再次响起,真是阴魂不散,就仿佛在故意捉弄我。彻底无法平静了,今天不管是什么,我都要给它揪出来。 刚转到弯处,便按照心中预前盘算的迅速闪到墙角,一把捋下手上的指环,使了十二分的力气,狠狠向前砸去。霎那间,只看到个绿影在眼前飞速闪到身后,我立即转身防御,却听他饶有兴趣地说道:“十二娘莫是要谋杀亲夫?” 我见他用小拇指悠然转着指环,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气不过直冲冲答道:“儿夫君确实猝死无疑,但与儿何干?难道儿是愿寡居多年,还任人调戏么?” 似是觉察到失言,高仙芝收了指环,轻言细语道:“十二娘莫怪,方才途中遇了黄乐师,寒暄了些时候,这才晚了。” “郎君晚与否,干儿底事?”我侧身,就着湿裙子,一屁股顿在石凳上。 高仙芝尴尬一笑,捏紧指环,故意倚着我坐了下来,一把夺过我的手,将指环硬生生套在我的手指上,不等怒气冲冲的我开口,抢先说道:“想必十二娘此愤不为仙芝戏弄,只因赴约之人并非邀约之人。” 我挣开他的手,铿锵有力答道:“是。” 高仙芝闻言眼眸低垂,一脸失落地瘪了瘪嘴,而后猛地仰起头,仿佛刚才的不悦是我的错觉一般,捋了捋头发,扬眉邪笑道:“然,一切尽归表象,十二娘心底定是见仙芝仪表较昔日更加不凡,所以心生歹念,。”他没有说下去,反而趁我不备用胳膊死死地缠住我的腰,低头嗅了嗅我的头发,眼神迷离:“欲擒故纵,?” 高仙芝的脸皮究竟有多厚,这个问题我到现在也没能弄明白,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厚度会随着时间的增长而增加,除此之外,其上镀金之术,更是不容小觑。我向他扔了个白眼,但没有吭声。他接过我的白眼,捻起我的一嘬头发放在嘴唇和鼻翼之间,活像长了浓密的胡子,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念奴之事,琐碎一桩,还望十二娘勿记心头。” 闻言,我顾不得头皮被扯疼,一把夺过头发,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离好远,气急败坏地起身:“喜则和颜悦色,厌则恶语相向;需时呼之即来,倦时挥之即去。高仙芝,你是否以为,若你愿意,我就可以被你任意摆弄?” “不,不。”高仙芝极力辩解,伸手想要拉我,却被我不留情面的甩开,我两眼注视前方,却容不下他物,只想听他补救道:“那日之事,全因仙芝失了理智,念奴” “好矣,”如同刺剑时那样决绝,我厉声打断他未出口的话。虽然玉簪之事因我而起,就像当年我和幡绰为贺怀智打抱不平一样,幡绰也是出于看不惯高仙芝与念奴眉来眼去,所以很是仗义地为我出头,但偷鸡不成反丢了米,最后弄巧成拙,也平白让我和高仙芝之间再次出现裂痕。可是就算在事理上我站了下风,但高仙芝他一再提起念奴,真是让我浑身不舒服,心里完全像有什么东西在炸开一样,脑里也是揪成了一团,敞口道:“若借陈玄礼之名约我来此,只为言明你为念奴如何如何,那么还请就此告辞。” “呵呵。黄乐师所言非虚,真是陈年老醋一坛。”我正准备走,高仙芝却自顾笑了起来,他扶着栏杆,捋了捋头发,牵过对他的话不明所以认真呆在原地的我的袖子,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朗声笑道:“酸飘十里,人言不虚。” “我何时吃醋了?”我扔开他的手爪,嫌弃地闪到一边,“你勿自作多情。” 我越是躲他,他越是故意粘到我旁边,紧紧搂住我,容不得抽身,将下颌抵在我的脖颈:“真是此?”他死死扣住我的手,低声念叨:“念奴行事恩仇必报,所以,我那日大发雷霆,也只是怕你一招不慎,引火烧身。十二娘,以后不论如何,都要将前事引以为戒。” 本想开口接话,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打了个长长的喷嚏做了回应,终于如愿染了风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风雨袭来 第三章风雨袭来 一连卧了些日子,虽然倦意十足,但比起下塌,我更愿意纹丝不动。直到听说了俶儿有了皇子的消息,格外起了个大早,还未涂脂抹粉,便自个儿来到院子里随便转转。我伸了伸脖子,抬头看了看有些云,并且不够澄澈的天空。一只不知名的小鸟飞过,从一侧奋力滑向另一侧,它的动作熟练有力,像是经历过风风雨雨的。有人指着,言其或是大雁,只是这个季节,离群的大雁是否已经迷失,找不到最初的方向。 圆门两侧的矮墙爬满了形态各异的藤蔓,紫色的小花聚成一串串铃铛掩映其中,只是这颜色未免淡了些,虽然脱俗,却生生被陪衬的绿叶抢去了风头。四月间的天气,真是捉摸不透。方才还是平静的天,现下却下起冰雹来。小拇指大的冰雹挨个儿从窗沿滚下,落了一地,有的甚至还砸到院子里的小花上。满目的冰雹像断了线的珠帘,极为凄美。 但我终究不敢硬着头皮去迎接这迟起的大礼,抱着头,几步冲回檐下,停驻片刻后,只觉得膝盖的缝隙里像是刮进了寒风一样,双手搂紧间,又猝不及防地打了个长长的喷嚏。 正回过身,想要回去,肩上却突然多了件沉甸甸的东西。“谢谢合子。”我将披风随意打了个结,拉了许合子的手,由衷感激道。 “阿姊折煞合子了。”许合子松了我的手微微行礼道,“合子只是尽力而为。”她看了看我系的松松垮垮的结,抿嘴一笑,“合子可否帮阿姊重新打结?”我低头瞅了瞅,点了点头。 她打结的手法很是娴熟,季成之后,有些形似无瓣雪梅。我依稀觉得,这种别致的花结仿佛曾经有人为我系过,但具体是谁,我已经没有印象。 “真是好看。”我浅浅一笑,肚子也随之低嚎了几声,我摸了摸微凹的肚皮,盈盈邀请许合子随我一起用些小粥,却被她婉言相拒。许合子低眉立在一边,默默看着我胡咬乱嚼,将一案的糕点化为碎末。刚擦完手,她俯腰就要收拾那一堆狼藉的杯盘,我心里过意不去,毕竟,当初带她离开的初衷并非是让她为我使唤,再说,我也没那资格。虽然厚颜无耻地霸占了大娘的住处,但就在宫中的地位而言,大娘,我望尘莫及。假借由头将歌姬带出宜春院之事暂且不论,单就以舞姬之低位享服侍之待遇,就是僭越之罪,若不幸被人揭发。 我匆匆绕手推开许合子,以防她接近食案,却因为用劲儿过猛,重重将她推倒在地。那一幕,惨不忍睹,我吸流了一下,生生不敢直视。 “你怎么样?”但惨局已定,我几下跳了过去,将她扶起,忐忑不安道:“有没有受伤?” 她拧着眉,眦了嘴,眯着眼,颤颤道:“没,没事。” 为了弥补罪过,我特地向师姐告了假,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许合子床榻前,又托了幡绰和仙芝在宫城内外千方百计搜寻上好的药材,直到休养一个月后,许合子才在搀扶下能够移动几步。 我本以为在兴庆宫,这个被地位和权势笼罩的地方,身份卑微者如许合子,定是只有我这个使她受伤之人才会关心她的伤势。可没想到,在有意与无意之间,我竟碰巧发现了隐藏着的另一个人。 那日春色正好,槐树新长的叶子,影影丛丛,好像一簇簇蓬松的云群挂在枝头,软软的身子,随风跳动。我贴在门上,听着许合子唤道:“郎君。” 就知道许合子无故支开我,肯定不简单。我兴高采烈地推开门,两三下蹦了进去,正准备大发言辞,可那不知名的“郎君”却快速从窗口窜了出去,连个侧脸都没露出,只留下个灰不溜秋的背影。 “阿姊,你不是去寻黄乐师了么?”许合子跛着脚,歪着身子,急忙拽住我的袖子,小声问道。 我怕她不小心摔倒,立即牵了她的双手,扶着她,挨着几案坐了下来。“的确去找了幡绰,可他未在宫内。”我随即反应过来,又绕回刚才的事上去,不怀好意地瞄着她,指了指窗外,兴冲冲问道:“但不知‘他’是哪家郎君?” “如何哪家郎君啊?”许合子睁眼一番瞎话道,却是没有做贼心虚之感。 “哦?既然合子也不知,那阿姊只好去禀报主管,有男子擅闯后宫。”我信心满满地威胁道,并装出一派正义的样子,提脚欲走,许合子果然抓住我的胳膊,失声喊道:“不要。” “那合子是否得知他是哪家‘郎君’?”我乘热打铁讥问道,许合子无奈地点点头,松了我的胳膊,叹了口气,眉目间仿佛凝着不可言喻的忧伤。 虽然翘足引领地想知道来龙去脉,但见她这般怅然若失,我反倒有些无地自容,毕竟,强人所难并不是件善事。我追悔莫及地看了看许合子,她正取下脖子上的珍珠链子,小心翼翼地将其对折,左手捏着铃铛,右手撑开珍珠链,再用右手向左手掏出链子,翻来覆去,珍珠链子中间形成了一个好看的结。她将链子结挂在腰间,又长吁了一口气,才断断续续说个原委。 一席断肠语,气煞局外人。尽管我义愤填膺,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明目张胆的打听比起偷偷摸摸的盘查实在要危险的多。但是如果仅仅留下忍气吞声的流泪只会令人更加不屑一顾地对你,所以,为了浪子回头,我决定明察暗访,双管齐下。 在兴庆宫的兜兜转转,始终没能找见问题的答案,当初满腔义愤的自信瞬间化为乌有。我揣着从不情不愿的合子那里软硬兼施得到的铜匕首,却只能在龙池侧畔搔头踯躅,不知所为。 槐树的芽越发翠了,但有的或是少了水分,或是少了阳光,依旧是秃秃的模样,可并无格格不入的突兀,反倒是独树一帜。日头依旧大的惊人,汗水流了一拨又一拨,襦裙像是黏在了身上,又痒又湿,真有一头扎进水池的冲动。 “十二娘。”脸红,气喘的幡绰只一声就把我差点吓进了池里,他靠着槐树,勾着腿,摸了摸鼻子:“为何这几日你都不在御前侍奉,太真娘子多次传唤,也被你以各种理由推辞,是否遇到难处,讲出来,我也可以帮你。” “并无难处”我惯常随口否决,但忽然想起幡绰久在宫城行走,又深得龙心,知道的应该比别人多了不少。哎!我真是糊涂,怎么就舍近求远如此之久还浑然不知?我慌慌张张掏出铜匕首,将它递给幡绰,急忙问道:“你是否识得此物?” 幡绰兴冲冲地扫了一眼,像是有些失落,漫不经心道:“这不是高将军之物么?” 我抓住他的手,急赤白脸道:“哪个高将军?” “当然是你的高将军了。”幡绰松了我的手,郑重其事道。 “莫要捉弄,此乃大事。”我皱着眉头,不耐烦道。 幡绰无辜地瞅了瞅我,用匕首敲了敲树干:“三脚乌,火焰,吉丁虫翅膀,以及透雕背面的木板,这是高句丽c新罗c渤海等国的王室特殊装饰技巧。”他咽了咽口水,试探着说道:“前些年,新罗国王献于同种装饰物数件,圣人因高仙芝是高句丽王族后裔,便赐了一件与他,做个念想。”幡绰说完,看了看我已经变色的脸:“你莫不是不知此事?” “难得除此之外,其他人没有么?”我半信半疑,追问道。 “都说特殊技巧了。”幡绰鄙视地看着我,指指点点:“既然特殊,当然秘不外传。” 不敢相信此时此刻的真相,我再一次以亲身经历证明了自作自受的后果。我从一个旁观者变为观局者,原本清晰的棋局迷乱不堪。我夺回匕首,一声不响,带着疲惫的心,离开了龙池。 我找到了仙芝。浅浅的青衫如同冰凉的湖水涤荡了夏日的狂热,可排山倒海的烦躁与不安却在心中久久盘旋,挥之不去。 “怎么,几日不见,就如此想我。”仙芝习以为常地轻笑道,迎面而来,握住我的一只手,想要从身后环住我的腰,揽我于怀,将头紧紧抵在我的肩上。 我甩开他的手,掏出袖中的匕首,扔到他的脚前,制止住心中的怒气,尽力用最少的字来表达我最清楚的意思,我想知道答案,无论多么残忍:“给我一个解释。” 他愣了一下,没有立即吭声,转过身,看着窗外,捋了捋头发,又低下头,叹了口气,终于轻言细语道:“我不愿娶她,所以送她入了教坊。”这样的云淡风轻,仿佛自己置身事外般。 “不愿?”我讥问道,“你何以不愿?”他的回答令我失望至极,“其将青春与君,将美赠君,汝何以不愿?” “她还太小。”仙芝争辩道,柔情蜜意的言辞像是能够融化一切:“我知其谓我有情,而其情方始,不宜以遇我而止,其应更好归宿。” “那我呢?”不知哪里来的底气,我上前一步,带着几分期许,混杂着几点渴望,逼问道:“我已是两倍许合子之龄,岂一直待君?”透过天窗射进的光,照亮了天地。我半闭上眼,希望看见被浓雾遮掩的旄丘下,山花烂漫。 仙芝的身子抽搐了一下,他走近我,捧起我的手,侧着脸,气息沉重,欲言又止,藏着若有若无的犹豫,那份迟疑让我心惊。 “仙芝是否在嫌弃十二娘曾嫁作人妇?”我害怕他说出别的的答案,那个模糊不清但可能令人伤心欲绝的答案,所以我宁愿去践踏我曾经的痛苦,揭开昔日的伤疤。 “无此事。”他松开我的手,似是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惊讶的目光一闪而过,转而将双手搭在我的肩上,似是甜言蜜语道:“你在我眼里与她们相异。”而后顿了顿,像是思索了好久:“我给不了你妻子之位。” “我不在乎妻子的地位。”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双眼,本应是深情款款,但现下两人似乎都有点无动于衷的意味儿,而我更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我只要一个名分,哪怕没有三聘六礼,哪怕只是一个卑妾,只要堂堂正正,我皆愿。” 高仙芝回头,看着我,眼里有迷离,有忧郁。“既不能与你全部,我宁无许。妾之名,如繁杂之桎梏,我不愿你为此虚伪之物禁锢。” “因此你不会娶我。”我终究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他。 “你听我说。”高仙芝急于解释,却被我一把推开,我用自伤的方式希望能减轻痛苦,可还是错了。 “你要说什么?”我讥笑道,既是他,也是自己。“深宫大院焉比妾之名份自由?”我反问道,原本漆黑的夜里的最后一丝微弱的烛光已然熄灭:“安稳,是我们女子最卑微的愿望,可你精心设计的陷阱却将我们一个一个推进深渊。” 我不愿相信他是一个始乱终弃的人,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却在温柔乡里做了缩头乌龟。 “因我明白,所谓安稳,不过另一种方式的锁链,所以不愿你们永远在婚嫁里,在卑微的妾室里失去自由。”高仙芝厚颜无耻地辩解,就像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小丑希冀通过清水来洗去身上的污名。 “你以为你能知之,乃管窥蠡测之幻想,自私的尘埃将你双眼蒙蔽,所以污浊的你看不见别人真正的渴望。”他以不愿禁锢的借口推卸原本的责任,这是懦夫的胆怯,当初的英姿勃发顷刻间灰飞烟灭,他不再是我的英雄。这一次,我出奇的冷静,似是顷刻之间,明白了许多以前看不穿的事情。不管是念奴,合子,我,还有无数不知名和我们有着相同经历的女子,他自以为是地以婚嫁的禁锢断送了我们最美好的念想,多么残忍又多么可笑。孤高冷傲的念奴选择藕断丝连,温柔似水的合子仙选择忍气吞声,而我又该如何? 不管任何目光,不顾所有阻拦,我揣着模糊的视线心力交瘁地奔回了兴庆宫,别院近在咫尺,可无论怎样努力,我却迈不动这余下的一步。枝繁叶茂的梧桐像是长了痔疮,伤痕累累,可怖的身体即将枯朽如同生命的垂危。我瘫在地上,眼前的景物渐渐揉成一团,那般前所未有的扭曲就如同此刻纠缠不清的心。我想,如果现在能够拥有一柄带着花的小伞,那该有多好,即使在这样肃杀的夜里,也能够嗅到春意盎然的气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重头再来 第四章重头再来 宫里的御医排着队来为我诊脉,院子里的草药煎了一批又一批,玉娘求着李隆基三天两头赐下各种补品,而幡绰则是日复一日四处打探闻所未闻的偏方。 以前,我总以为,卑贱之人,即使再怎么与人无尤,真心在乎你的其实屈指可数。其中多不过同行,高不过上司。前者是怕你再不能给她垫底,而后者则惧你拖了集体的后腿。可如今,当上至东宫太子,下至龙武首领,三三两两,接踵而来时,彻底颠覆了我的想法,谁曾料到我在这兴庆宫还是颇有名气。当然,估计前提是舞姬与太真娘子关系如何如何的流言蜚语已在口耳相传中四处流窜。 高仙芝卖了平康坊的宅子离开长安,去了安西。但在他消失之前,在宫女们的嬉笑声中,在梨园女优们的呓语中,我却真实地知道,那个曾经一袭青衫将我揽在怀里,在我耳边亲昵呢喃的俊俏男子,已经不再属于我。他曾经的潇洒,曾经的骄傲,已在不知不觉中化为一旋红衣的妖冶,并非重操旧业,也不是变本加厉。我想,他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借一时欢娱来麻痹自己,报复我。 温泉宫里的芙蓉汤舒服得完全没了底线。本来十月要随我们同去骊山的许合子,却突然回到了宜春院,只是这一次,她抛却了“合子”的前尘,以御赐的“永新”重新来过。 我闭着眼,躺在榻上,这漫长的数月没有将痛楚减轻,反而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去回忆昔日的愁索。一层层,一叠叠,如同望不见顶的楼阁。一个人沉浸在幻想的时间有多久,自己就会被现实抛得有多远。而那距离或许不是天与地的相望,而是日月交替的不相见。幡绰时常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挺身而出,同时又在我最欠劝时绝不口软。 他撸着袖子,如同一只愤怒的公鸡,只一个翻身,便把只穿一件单衣的我从被窝里拎起,粗暴地扔在地上后,指着鼻子,呵斥我洗耳恭听后,滔滔不绝。 他说,我初见你时,你一言不发,恰如冰雪覆盖,寒梅独立,一种拒人千里的压迫。可时间久了,才发觉,孤傲芳洁不过徒有其表,你我都只是在红尘中打滚的奇葩。我们在悦己与悦人之间做了选择,以不可名状的放肆与惊世骇俗的不羁打破了框条的约束。可是,所有的不幸运都是当初莽撞的结果。把自己看作别人心头的朱砂,却不晓得自己不过是别人脚下踩着的碎渣。所以儿戏的不仅是他,还有你。你们是将新鲜与好奇当作爱恋,将习惯视为适合。你以为你被花言巧语蒙蔽,难得那些不正是你所奢望的甜言蜜语。所以设下陷阱的是他,而你落入则是心甘情愿。 幡绰没有劈头盖脸,但前言不搭后语的长篇大论却是惊醒了我。 (天宝二年) 才到正月,一个叫安禄山的大臣入朝觐见,幡绰和高力士在御前侍奉。 我听高力士说安禄山是个胡人,相貌奇特,而且圣人也一再提起他是“镇清边裔的万里长城”,所以心生好奇,忍不住藏在帷帐后偷看,没想到却是模模糊糊什么也没看清,但幸好听得却是清清楚楚。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向圣人毕恭毕敬地奏言道:“去年秋日,营州虫突食幼苗,臣焚香祝天云:‘臣若操心不正,事君不忠,愿使虫食臣心;若不负神祇,愿使虫散。’臣祈祷完毕,即刻便有群鸟从北而来,食虫立尽。此乃国之幸事,圣人之幸事,故臣恳请圣人将此事宣付史官。”这个安禄山溜须拍马看来是个好手,博得龙颜大悦,圣人不但恩准了他的请求,同时赐晚宴于宫中,令太子作陪。 宴会开始之前,幡绰便捂着嘴跑过来跟我说,他一见到安禄山这个人就想吐,朝见结束后,他就从刚才一直吐到现在。所以他必须以“身体有恙”拒绝出席,否则,他的胃就要被吐出来了。 我开始很不理解幡绰,但当我看到安禄山时,我就明白了。 安禄山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脑满肥肠”。他的肚子大的出奇,眼睛更像是从来都没有睁开过,衣裳倒是整齐,只是有些衣不蔽体。露出的的皮肤中,有一些像草纸一般,暗黄而又粗糙。但更多的还是像白桦树皮一样,斑斑点点而又皱皱巴巴。他的颧骨很高,鼻子却矮矮的。嘴唇很丰满,耳朵却很薄,但看起来就像传说中的招风耳,耳垂之下还挂着一个手腕粗的铁质圆环。真害怕一不小心,那个圆环就会拉穿耳垂。他的头发很少,胡子却异常的多,已不仅仅是穿脸络腮那么简单。他的笑容老实而又憨厚,目光却是透着精明。我相信他的长相用“过目不忘”来形容是恰到好处的。 我代替了幡绰站在圣人的身后,待他与安禄山的谈话结束,便立即吩咐下去,准备上膳。 宴会有条不紊进行,小鬟们鱼贯而入,呈上各色菜肴,摆于食案。 安禄山昂首阔步上前跪倒在地,对龙椅上正襟危坐的圣人行叩首礼,待圣人让他起身后,才不紧不慢地跪坐到了一旁为他准备的食案前,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临近宴会结束时,安禄山突然自告奋勇要表演胡旋舞。 我想我是没有听错的。胡旋舞,迄今为止,见到跳的最好的除了西市园子对面酒馆中的康国胡姬,就是玉娘了。这种舞蹈虽然男女皆跳,但一般因女子体态灵活,所以占了多数。胡旋舞最主要的动作就是旋转,我看了看安禄山的体型,表示深深的担心。 但安禄山似乎是自信满满,自行下去换了由贴身随从携带的绯袄c绿绫浑裆裤c赤皮靴等衣物,其实,他是明智的,因为梨园内并无和他相应的尺寸。 跟着戴着丝布头巾的锦领乐工吹笛,敲鼓,打铜钹,安禄山双袖轻举,腰身转动。初时如同白雪在漫空悠然飘舞,随着乐拍加快,安禄山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和几个伴舞的人一块儿如同羊角般左旋右转,直逼大风狂卷。最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如此庞大如安禄山者,旋转如飞暂且不论,但单人整体的力量如同群鲸喷海波,气贯长虹,流电追星,真令人拍案叫绝。 我来形容,也真是有种顿时丧失语言能力的感觉。安禄山跳完,遣退侍从,向着圣人重重一拜道:“禁中舞者,公孙大娘独占鳌头。臣此次即来长安,已将小技拙现,故恳求圣人使臣得慕天朝绝姿。” 语一出,全场默不作声。高力士看了看圣人的脸色,眯着眼,面容冷峻道:“安将军已有胡旋珠玉在前,剑器亦是健舞。依愚之见,不如改为柔和软舞,绿腰徐缓轻盈,舞态翩翩,千变万化,也是舞中佼佼” “高将军,臣欲睹者,乃公孙大娘之恢弘剑器,并非软绵之绿腰。”安禄山毫不客气打断道,但语气里却没有任何不礼貌,反倒表现出一种对艺术的迫切追求。 “这”圣人沉思后,略显尴尬。 安禄山看出了圣人的犹豫,摆弄着憨态,故作垂头丧气道:“圣人莫非有何难处?若真是如此,臣便不在强求。” “安公不必灰心。”幡绰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满眼笑意,完全没了先前嫌弃的神色:“实不相瞒,公孙大娘已离开长安,不知所踪。”他降低语调又提高语调,从容地看着脸上写着惊奇的安禄山,悠然道:“但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现下就有大娘的嫡传弟子在场,圣人何不令她一舞?” 我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揪住黄幡绰的耳朵,把他的头发扯光,让他去跳宫里最深的那口井。昔日我们同窗的情谊去哪里了,竟然这样给我下套子。我这舞技完全属于烂泥扶不上墙的水准,此时不丢脸,更待何时?可是十个阿姊现下都不在温泉宫,我又不能直接拂了圣人的脸面,所以我不入地狱,也没人允许我不入。 我换了五色彩衣,努力回想大娘在长安的雪中最后一舞,然后机械地照猫画虎,誊搬了一遍。至于效果,安禄山绝对不带半点夸张说:“剑器之舞当是盛世之影,臣听闻公孙大娘有十位弟子,个个舞技超群,可如今能有这般演绎其形却无其意的不知是哪一个?” 毫不客气的发问令我胆战心惊,幡绰倒是不慌不忙道:“诚如安公所言,大娘弟子之舞技应不止于此。但此次剑器也不曾辱没公孙大娘盛名。”幡绰声音一下低了下去:“这个弟子不过是大娘离开前新收的第十一位,所以技艺至此,也是竭尽所能。但安公舞艺高超,虽只有其形必能悟其舞中之意。安公说,是也不是?” 我白了他一眼,心里已是用鼻孔暗哼了几百声,正要请求退下,却被安禄山拦下。他向着圣人拜了三拜,仿佛很有诚心道:“此剑器之意,欲求领悟,非一时半刻。不过黄乐师此言倒是点拨了臣。臣自幼爱好乐舞,如今虽能小舞胡旋,却始终未能舞出新意。今日之剑器,虽未得精髓,可一招一式却令臣有了些许不同想法。但营州蝗灾虽灭,百姓仍需整顿,臣必定不能久留长安。所以请圣人将此娘子赐给臣下,允臣与其时时切磋,日后也能将更多新意之舞献给圣人。” 好一个安禄山,居然说出这样的浑话。即使我心里想把他千刀万剐,但此情此景,只敢默不作声,竖耳静听圣人之决裁。我不相信,玉娘在侧,他还真降旨将我赐给安禄山。 本来应该是其乐融融的晚宴,现下却变成了人心惶惶的屠宰场,而我就是那任人宰割的羔羊。因为我看到圣人在环顾四周,静默宵小之后,声如洪钟道:“你有所不知。此女虽会舞剑,却非一般梨园弟子。他是我三郎的小妻,虽大礼未行,但已是定事。故不能赐下。然卿欲携剑器之子而归,倒是易事。公孙氏其余十弟子,任意即可。” 李隆基凭借他的权力,在他的自私的支配下,将我们这些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容不得反抗,容不得斗争,就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般,受尽嘲弄,却救不了自己。所以,我摆脱了去往边地的危险,却转身躺在了东宫的刀案上。 不久后,安禄山便离开了长安,不过在离开之前,他还为朝廷做了件“好事”。 李林甫由于兼领吏部尚书,每日在政事堂,事务繁忙,把科举都登第悉交给宋遥与苗晋卿。这二人想攀附御史中丞张倚,便将他的张奭取为榜首,群议沸腾。苏孝韫将此事告安禄山。禄山觐见圣人之时,为取信于圣人,便报告了此事。 圣人听后,龙颜大怒,召入入第者在花萼楼亲试,然而唯独张奭一人却交了白卷,此事传出,人们讥笑,称之为“曳白”。不久,宋遥c苗晋卿c张倚c裴绌等皆贬官外地,亦是自食恶果。 这也算安禄山来长安的“功劳”一件,他离开没有带走任何我的任何一位师姐。我就知道他肯定是想陷害我,所以故意那样说。或许有点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他当时只是和黄幡绰抬杠,而我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的池鱼罢了。始作俑者的就是黄幡绰。 我现在真是辗转难眠,圣人那日所言,事后,他到底是忘了,还是准备付诸实施。要是忘了,那到还好,大家都如同秋风过耳。可要是,他秉承金口玉言的原则,真把我赐给太子作妾室,该如何是好?其实,从一个舞姬变成太子小妻,地位似乎是上升了。可是这失去自由不说,太子虽然温润,但毕竟我对他几乎没什么感觉。况且,他的长子李俶还唤我一声“阿姊”,这以后改口庶母,再想起当年一起偷吃的岁月,真是 有的时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刚才温泉宫到兴庆宫,圣人就着急为我张罗婚事。我琢磨着,其中一大半是想讨玉娘欢心。因为就算要我嫁给太子,不过就是纳个妾罢了。他居然给我还弄了个大家闺秀的身份,赞善大夫杜有邻的二女儿,而且赐名“媛”,据说,这个字还是太子提出的。其实,我幻想过拒绝,但后来仔细想想,我拒绝的理由是什么呢?是不服从皇命,为了所谓的自由,还是别的?我在这深宫梨园本就不为谄媚主上,痴想隆宠之类。以前有高仙芝在,我一直不敢大展拳脚,现在他都不在了,我还顾忌什么?我原先想要做的,必须做的,一件不落,刻不容缓。也许新的身份,会带来些新的改变。以前的生活,我的确是有些厌倦。再说,太子并不见得看得上我,他妻妾成群,估计娶我不过就是走个形式,听从父命,然后把我遗忘在某个角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心悸 第五章心悸 但事情似乎比我想的要复杂很多。皇帝陛下不仅给了我身份,而且要求太子以正妻之礼迎我为良娣。可玉娘觉得不合体制,但依然提议我与太子举行平民婚礼。除此之外,玉娘还将她丫鬟中与张云容交好的肖凤台和刘兰翘赐给我当陪嫁。 婚嫁六礼的前五礼,我都是在糊涂中度过的,除了知道媒人是以贤德之称的太子妃韦氏之外,其他我一概不晓。直到到了亲迎,才有一种别人围着自己转的感觉。 太阳西斜,一行人明火执仗刚到杜府门口,我身边的一众丫鬟立即兴奋起来,尤其是凤台,她甚至背着兰翘怂恿我和她一起躲在阁楼上偷看。 太子穿着绛公服,是现下流行的红纱单衣,白内裙,黑靴子的搭配。他下完马,敲门喊道:“贼来须打,客须来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 隔着大门,我的师姐们哄笑着问道:“不审何方贵客,侵夜得至门停?本是何方郎君?因何到来?” 太子一本正经答道:“长安之子,至此参谒,聊作荣华。阿姊如下,体内如何?” 门内师姐们又是一顿噪乱,相互推搡,一个应道:“庭前井水,金木为栏,姊妹如下,并得平安。君来此问,未之体内如何?” 太子回头看了看一众随从,继续答道:“下走无才,得至高门。皆蒙所问,不胜战陈。更深夜久,故此相过,有事速语,请莫干着。” 师姐们听此,哈哈大笑,我听的浑身发麻,凤台却拽着不让我离去。我只好继续硬着头皮听她们问道:“既为高门君子,贵胜英流,不审来意,有所何求?” 太子答道:“闻君高语,故来相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师姐们笑的前俯后仰,说道:“君等贵客,久立门庭。更须审问,可借时光?” 太子恭恭敬敬答道:“皆为窈窕,明解书章。有疑即问,怎借时光?” 花枝乱颤的师姐们终于开恩道:“立客难发遣,展褥铺锦塌,请君侧下马,缓缓并商量。” 太子向身边的随从使了使眼色,其中一人朗声吟道:“柏是南山柏,将来作门额。门额长时在,女是暂来客。” 因为是储君,这样也算是蒙混过关,师姐们开了门,太子退后,刚才吟诗的随从上前,生生接了迎面劈来的棍子。 “弄女婿”后,一个师姐端来葡萄酒,振振有词:“美酒与君饮,延得万年春。” 随从一扬手,泼掉杯中酒:“美酒姊不尝,应当洒南墙。” 师姐跺了跺脚,气冲冲道:“此酒千钱,因何而洒?” 随从答:“即问阿姊,何故行药酒?” 师姐无奈,放了太子等人进门,至中门,皱眉念道:“团金作门扇,磨玉作门环。掣却金钩锁,拔却紫檀关。”本以为这样就完了,没想到过了中门,依然有多处阻拦,太子也是见招拆招,吟诗念文,终于进了堂门。 我这边和凤台立即回到闺房,归至原处,重画了黛眉,贴了花子,又抹了抹厚厚的一层白粉,将义髻理了理。那边太子等在外一遍又一遍吟唱《催妆诗》。 等到外面呐喊出“新妇子,催出来”时,凤台和兰翘等扶持围绕着我,出了闺房,去见太子。我与太子之间隔了重重帘帐,面北朝南的我坐在帐内的马鞍上,眼前影影绰绰,只听到他喊了一声,一只胡乱拍着翅膀的大雁从那边被扔了过来,我吓得差点叫出声,幸好兰翘眼疾手快,张开红罗裹住了它。师姐们涌上来,七手八脚用五色丝锦缠住雁嘴。我惊魂未定,太子又在那边吟诗,要求速速撤帐。 “锦帐重重掩,罗衣队队香。为言侍娘道,去却有何妨?” 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孩在兰翘的嘱咐下,出面撤帐。 太子走近,接下兰翘递过系着结彩的一只雁,面向北跪在我面前,把雁放在我身前。我满面羞红,不知如何示好,凤台又在一旁哄笑,更让我尴尬不已。 奠雁礼后,我与太子辞拜父亲杜有邻。他捋了捋胡子,笑眯眯道:“戒之敬之,宫室无违命。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辞完杜氏家庙,我登上婚车准备去往太子府中。太子骑马前引,凤台打发拦路人,一路上吹吹打打,眼前一团乱麻。 到了府前,兰翘扶我下车踩到毡席,隔着团扇,我糊里糊涂,跟着一会儿拜猪圈,一会儿拜炉灶,要不是兰翘在旁边小声提醒我,估计就算经历过一次,我也是要捅出篓子,惹的众人笑话。 “今夜良辰,杜氏女与李氏子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愿总为君子,女即尽聘卿相。从兹咒愿以后,夫妻寿命延长。” 《咒愿文》念的枯燥无比,但凤台“撒帐”撒的不亦乐乎,她拿起贴着大红喜字的竹筐,一边向床榻上和喜房的各个角落一把一把撒去红枣c栗子c花生等,一边嘴里振振有词地唱着祝词。因为是长安方言,所以我并没有听的特别明白,但基本万变不离其宗,也就是早生贵子之类。“青庐”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但行“成亲”礼足了。我顶着笨重的珠翠,低着头,先向太子参拜,然后保持姿势等他答拜,最后才起身。这时我的腿已经是酸痛无比,耳朵里嗡嗡作响,但还是强打起精神,等待坐帐。在坐帐之前,太子又吟了首去扇诗:“青春今夜正方新,红叶开时一朵花。分明宝树从人看,何劳玉扇更来遮。” 我移开团扇后,太子牵着我的手与我在帐中并肩坐好。傧相将太子的右衣襟压在我的左衣襟之上,诵着“一双同牢盘,将来上二官。为言相郎道,绕帐三巡看。”然后捧着肉饭,喂我和太子各三口。说实话,我现在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了,要是没人,那一盘肉饭都不够我吃的,可眼前,即使垂涎欲滴,也只能见好就收。 合卺酒是洞房必不可少的程序。我的酒量并不好,可是傧相硬逼着我们将那么大的一瓢酒一口饮尽。真怀疑他是故意作弄我们,若是找不到小瓢,金银盏子亦可。可他偏偏算了,没力气怪他,只是这匏瓜本身该是有多大啊!喝完酒后,我晕头晕脑瞧着兰翘用跟五色丝锦把我和太子的脚踝系在一起。 本来这些之后,应该就是却衣合发,但今夜大家颇有兴致,似乎意犹未尽,准备“弄新妇”。 我看着傧相扬起的手缓缓落下,手心渗出了汗珠,千方百计将脚贴近大腿,却还是被人猛地扯了出来,锦履一下飞出好远。若不是是件喜事,我真想给那不知名的人来上一脚。 “啪。”凤台突然一巴掌扇在了脱我鞋的人的脸上,整个房间的人顿时静了下来。 “哎呦,我的小祖宗。”傧相不明所以地大叫道,“这好好的,你打他作甚。” “你没看到,这小兔崽子把良娣弄疼了么!”凤台叉着腰,义愤填膺道。 “可这”傧相语塞,似乎是没遇到过这般情形。 “也是差不多了。”太子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起身,招呼着满屋子的人,连着傧相,一齐出去,想必是去喝酒了。 “凤台,你刚刚太冲动了。”兰翘略带埋怨道。 “你没看到那个人那么粗鲁,”凤台拉长了语调,还带比划道:“把阿姊”凤台连连唾了两口,自嘲道:“真是猪脑子。该改口主子了。” “无妨,无妨。”我从榻上起身,兰翘立即捡了鞋子摆正,准备替我穿上,却被我顺势接了过去。我穿好鞋,拍了拍凤台的肩膀,“不用这般见外。” “哪能如此?”兰翘柔声细雨嗔怪道,“今时不同往日,以后在这里,还是规矩些好。” 我也不在接话,毕竟人在屋檐下。随后便接二连三打了几个急促的飙着泪的哈欠,已是困到了极点。我表示希望先去小憩一会儿,凤台坚决否定了我的想法,倒是兰翘通情达理,提议休息一下是可以的,太子来了自会叫我。最后不顾凤台的言语阻拦,我几步旋至榻上,蒙着被子,倒头就睡。 那一夜,在前几日失眠的堆积下,我终于做了个长长的梦,至于内容,醒来的时候已经忘记,但感觉是个好梦。 第二日一早,沐浴梳妆之后便跟着太子乘了步辇去兴庆宫拜见圣人。其实不过都是些虚礼,这天与后天回门,都是装装样子,做给别人看的。我也就没怎么上心,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别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在太子府刚住了几日,便有圣人降旨要我入宫。只是这一次我由梨园的剑舞弟子摇身一变成了教习师傅。 梨园还是那个梨园,虽然没有了初春的繁华若雪,但郁郁葱葱自成一景。师姐们笑意盈盈挨个儿向我问好,一众主管们争着向我请示安排,至于以前和我平起平坐,一个案上抢夺吃食的,此刻全部鸦雀无声,估计是恨不得把脑袋藏到怀里,以免被我瞅见。我顿时有了种“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感觉,其实,我不过就是由舞姬变成妾室罢了,她们根本用不着这样。 幡绰早早在园里等我,可他还是不免落入了眼下的怪圈,不再像以前那样见面直接开口,而是毕恭毕敬地行了礼。或许,有一大部分的原因是,我旁边还有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 我不得不承认一点,我的确是攀上了高枝。首要的原因自然是与储君,未来的皇帝为伴,但更重要的是嫁给了宫中绝大少女和姑姑的心仪对象。他的风靡程度绝不亚于高仙芝在平康坊的如鱼得水。面容姣好,自不用说,当年三王被废后,李隆基有意推长而立,但是那可怜的老大因骑射伤面,有失体面,所以失了继承的机会。而忠王,也就是如今的太子,虽然只是老三,但凭借堂堂仪表,问鼎东宫。其次,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品性,宫中人所谓“温润如玉”,但我感觉,怎么温润不足,软弱有余。 但不管怎么说,就如同一场风暴,我本来是在外围看热闹,结果一不小心把自己卷到了风暴眼里,然后自己倒成了热闹。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反正所到之处,小声议论者,比比皆是。虽然宫中三令五申禁止传播流言蜚语,但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嘴,有嘴的地方,永远不得安宁。可是,我真有那么幸运,“天上白白掉了馅饼”,还是我真的那么差劲儿?“癞蛤蟆糊里糊涂含了天鹅肉”。 三月暮春,圣人在城东禁苑的望春楼上视察,特意命了太子随驾。我本是不愿掺和此事的,但幡绰一直跟着我给我洗脑,说此行如何如何壮观,百年难得一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最后我屁颠儿屁颠儿也就随了他偷偷去了。 望春楼前,舟楫连片。三二百只小斛底船泊于潭侧,驾船之人皆是一样的装束,头戴大笠子,身着宽袖衫,脚蹬芒履,个个精神抖擞,蓄势待发。当圣人示意高力士开始时,小船依次驶过楼下,立于船头之人便接连自报家门。第一艘船上是陕县尉崔成甫,他打扮的格外惹眼,缺胯绿衫,锦半臂,偏袒膊,红罗抹额,颜色艳丽,却是恰到好处地透漏出浓浓喜悦。除此之外,他激情澎湃地高声吟唱着改编后的《得宝》歌,更有锦上添花之意: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与此同时,一百位花枝招展的女子齐声相和。帆影闪动,乐鼓齐鸣,歌声嘹亮,举城欢腾。 这场盛会持续了整整一日,直到黄昏,被琳琅满目的宝货弄得眼花缭乱的众人才恋恋不舍相继散去。 我本想在太子发现我之前,溜回梨园,但高力士说沉香亭移植进四株名贵牡丹,圣人口谕要幡绰带我和一众弟子跟随玉娘前往兴庆湖畔乘月观赏。 夜幕已落,月亮发出皎洁的光,投射到姿态迥异的牡丹花上,不像太阳光那样的炽热与耀眼,明晃晃之下容不得去看他物,而是独特的清冷与含蓄,与花相映,使牡丹更具风情。花香月色之中,我命人摆下歌舞,李龟年也正张罗着管弦班子准备吟唱之际,坐在亭子里的李隆基饮了一杯玉娘递来的葡萄酒,突然饶有兴趣地说道:“赏名花,对妃子,此情此景不能再唱旧词。力士,你快拿着金花笺去找李白,命他写几首新词来。” 大约有半炷香时间,高力士才带着几个人回来。幡绰一见,立即跳到我身边,向我指道:“十二娘,高力士身后,被随从架之酒徒乃是李翰林。” 李白这个名字,我早就耳闻。去年早些时候,我去西市园子对面的一个酒馆帮高仙芝买酒时,就听人议论过他的才名。而前几月更是听幡绰说,玉真公主和贺知章轮番向陛下引荐了一位男子,文笔惊艳绝伦。除此之外,与人交谈,更是口若悬河。陛下非常欣赏他的才华,不仅降辇步迎,更是在任命他为翰林时,亲手为他调羹。所以,我脑子里的李白,应当是仪表不凡,惊才风逸的傅粉何郎。然而,他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般美好。眼前的这个酒鬼,蓬头垢面不说,身上的深棕色的圆领袍衫也是松松垮垮,手上顶着个皱巴巴的软脚璞头,还一个劲儿地咂嘴,哪里有一点才貌双全的存在。 “李白酒醉,竟不省人事。该当如何?”李隆基见着高力士回来,又看见李白这幅邋遢的模样,急忙起身。 “奴倒有一个法子,还请圣人恩准。”高力士嘴角一拐,拱手道。他拍了拍手,两个随从就立即把李白扔到地上,然后端着一盆冷水“哗”一下不偏不倚地全部泼到李白的头上。李白猛地跳起,大叫道:“雨来,雨来。”边喊边举起袖子做出遮雨的动作。 “放肆。李白,圣上在此,还不赶快跪下!”高力士甩了下浮尘,耸了耸眉,厉声道。 “唉!不可如此。”李隆基声音一转,携了玉娘,几步跨到李白面前,颇有深意地看了几番:“太白啊!我今夜请你来,是想让你为太真娘子写几首词,你看如何?”李白像是惊魂未定,头发一甩,打了一个嗝,惊奇地瞄了一眼玉娘,又轻蔑地瞟了一眼高力士,这才歪着身体,一甩袖子:“这有何难!”随后俯身说道,“但臣斗胆,请太真娘子磨墨,高公脱靴。” 李隆基应该没想到李白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面露难色,迟迟不肯回答。而高力士更是怫然不悦,却也没有多言,他的嘴角扯出一抹老奸巨猾的笑。就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玉娘却侧了身子,深深行礼道:“圣人不必为难,愿为李翰林磨墨。” “不不不可。”一向伶牙俐齿的高力士此刻却变得笨口拙舌,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太监,即使木已成舟,却还是幻想着能够拒绝。 “阿翁,且听幡绰一言,一来太真娘子璞玉浑金,已应了此事;二来脱靴之举,对于阿翁而言,想必已是得心应手,”站在我旁边的幡绰忍不住掩嘴笑道,“阿翁,断不可推辞。来人,准备笔墨纸砚。” 高力士又急又恼,但事已至此,只能选择从命。李白的身上像是有些不明的味道,高力士靠近之后,一副要呕吐的表情,但在陛下面前,又不好失仪,只有侧着脸蹲下身,捻起两根指头,一脸嫌弃地左一只右一只慢慢吞吞脱去李白脚上的乌油薄底短靴。李白倒是得意,把脚伸的很长,几乎要够到高力士的嘴,不停地扇动,嘴上也没闲着,一个接一个的酒嗝逗翻了全场的人。我们虽然一个个都忍俊不禁,但顾忌高力士的地位,一整抿着嘴,可离两人最近的玉娘像是没有瞧到这一幕,自顾俯下身,一手提着袖子,一手小心翼翼地研墨,凝视着半醉半醒的李白两腿一盘,一边挥挥洒洒地写着,一边疯疯癫癫地念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曾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李白写完,大手将笔向前扔出好远,身子往后一躺,仰天大睡,立刻鼾声如雷,举止中自有一股豪迈劲儿。“来人,把李白唤醒。”高力士横眉怒目道。 “慢着。”李隆基阻止道,顺手接过玉娘递来的诗,龙颜大悦:“李白这三首已深得我心。其亦累矣,力士,你送还翰林院也!”纵然高力士暴跳如雷,万般不愿,也奈何不得,只得亲自送了李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婚礼 第六章婚礼 到最后一丛牡丹枯尽,天气也转热起来。但好在兴庆宫当比他处不同,凉爽自不必说,就连夏日罕见的消暑冰块,在这里也是供过于求。不过,这些与我而言,用处并不大。因为即使再热,只要有酸梅汤,我一样可以视若无睹,毫不关心。但是今年我活的却没这么潇洒。先是糊里糊涂嫁入了太子府,做了太子良娣,接着不明不白依旧住在梨园,就好像我之前众目睽睽的婚礼仿佛从未发生过似的。现下更是云里雾里地以公孙大娘弟子的身份和李龟年等梨园弟子去各地巡演,圣人的旨意是与民同乐,可苦了我们这一帮人。 我走的时候,太子有来送我。除了几句道别外,并无多余的关心。倒是太子妃拉着我的手,仔仔细细叮嘱不少,心里也对她格外喜欢。我本以为此次巡演多不过三月,久不足一年,可没想到却整整持续到了天宝四年六月,耗了两岁多的时光。 七月下旬回长安复命时,跟着我和李龟年的还有从蜀中来的玉娘的三个堂姐。其他两个倒是普通模样,没什么特殊。有一个却是令人印象深刻,她的浓妆艳抹就如同她的名字“花花”一般令人忍俊不禁,当然,如今既要入宫,面见圣人,自然早早向人求了好字,改了个文雅的名字。据说,她十几岁时就嫁为人妇,夫家姓裴,膝下儿女双全,只是现下好像正在不幸寡居。而且她在杨家姐妹中,容貌是最好的,可我不得不实话实说,只看到了她俏丽之外的厚厚胭脂。 今日的天气异常的奇怪,我前脚刚接了口谕,去招待几位贵人,后脚大雨哗啦而至。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结实,几回雨阵冲来,便有了漏雨的架势。风从西北方袭来,将罗裙的一角掀起,而另一侧却因沾了厚厚的雨,紧紧贴在大腿上,十分亲密。雨越下越大,此刻除了双颊外,全部湿透。跟着我的几个丫鬟本想着为我遮些雨,却没想到比我更加狼狈。到了殿外,雨突然小了,风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们一手合了伞,一手硬拽着裙子将它从贴着的大腿上分离,用几根指头捏住,微用力道,轻挤了下,几滴浑浊缓缓落下。我看了看身后的小丫鬟们,她们回望着我,相视一笑。 我立定后,将伞靠在一边,抬脚几步进了去,瞅了瞅笑意盈盈的玉娘和圣人,拱袖低头跪拜道:“臣媳拜见阿耶。” “你衣裳怎么湿成了这般模样?”玉娘站起身,走到我身前,扶起我,温柔体贴道:“随我去内室取些干净的换了,免得惹了风寒。” 玉娘拉着我就要离开,但没有得到允许,我不敢莽撞离去,偷偷瞄了瞄老态龙钟的圣人,他笑着捋着胡子说道:“去吧!若真是染了风寒,三郎不知要如何怪我?” 我和玉娘匆匆来了内室,取了衣裳,屏退了所有的下人,玉娘又四处瞅了瞅,这才眉头紧锁,沉沉说道:“帮我把此物交于阿瑁。”她挽起锦袖,取下绿的如同碧水的玉镯,看了几眼,抿着嘴唇,别过头,递给我。 我没有接,也不愿接。这圈玉镯是他们的定情之物,自从阿瑁为玉娘戴上后,就从未取下。现下这又是何意?“你要彻底忘掉,抹去你和他的一切么?” “你以为我愿观其与他人大婚,耳鬓厮磨么?”玉娘收回玉镯,声音突然大了起来,而后又降了下去,像是压抑了许久,两行浊泪缓缓而下。“我能如何?我不久就会变成名正言顺的皇妃,成为阿瑁的庶母,我能做什么” “玉娘”我轻唤道。 “阿瑁则有一位新妃矣,他们会夫唱妇随,携手至老。”玉娘啜泣道,“若是我成了他们夫妻的隔阂,阻碍了阿瑁的幸福,我又如何能心安?” “若是如此思之乎?”我紧紧握住玉娘,“你乃此屈服矣?你受了许多委屈,忍于此年,岂是放弃乎?”玉娘抬起头,没有言语,眼里的雾气越发的浓了。“何之隔阂,何之阻碍?当初的相爱,那般深入骨髓,也还是不能忽略时光的消磨么?”我死死抓着玉娘的袖子,“你便这般不信阿瑁么?” “可是”玉娘犹豫道。 “没有可是,玉娘,”我抱住她,“他娶了韦氏,那又如何?你只有一个。”我拍了拍玉娘的后背,强镇定住心神,“你不该放弃,阿瑁也不会放弃。我会助你,一直都会。” 玉镯没有送出,阿瑁如期大婚。新娘子韦氏是个不错的女子,只是她不该听天由命,在不合适的时机,嫁给不该嫁的人。在他们完礼后不久,八月十七日,天晴,大吉,玉娘被册封为贵妃。 玉娘那日当真是极美。 如同碧波的绿耳坠,在一起一伏中扑簌扑簌摇个不停。在明亮的日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的金步摇,华美无比。火红的宫装绵延在阶下,数只栩栩如生的彩蝶穿梭于裙摆间,而被轻风托起的画帛更是在手臂间肆意翩翩起舞。如同绿叶般的青衣宫女前簇后拥,捧着玉娘厚重而又艳丽的后摆,低眉顺眼间,碎步轻移。 高力士像是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宣读册封诏书,那激昂的语调,仿佛这种喜事从不有过。 我作为太子小妻,隔着层层人群,跟着所有的命妇一起,向玉娘行了最繁琐最隆重的皇室之礼。 喜宴在礼毕后拉开,餐具精美,无可比拟。 银器以舞马衔杯纹银壶和高足银杯为代表,银壶通体鎏金,壶把手呈弓箭形,壶盖为覆氏莲瓣,壶身中央是一匹奋首鼓尾的衔杯舞马。舞马线条粗犷,肌肉突出,强劲有力,仿佛正在韵动一般。高足银杯以狩猎做装饰,共三幅图。 金器以金框宝钿胡人杯为代表,金杯杯身内弧,杯口外侈,通体由四朵金丝团花构成,团花外延围绕细密的金珠,花瓣内镶嵌各色宝石。杯柄为交错的两环,指垫处还有一个胡人女子头像。最独特的是一只缠丝玛瑙杯。通体是号角形,最前端是一个牛首,牛嘴镶金,像极了“来通”。 若是往常,我定会细细瞧个满足,可现下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大醉一场。 湖岸的凉风正合我意。我抓着酒壶自斟自饮。 “既来矣,盍亦饮?”我听到身后有些声音,故意仰面喊道。 来人沉默不语。 我懒得回头,眼一斜,竟是陈玄礼。虽然有些慌乱,但由于现在脑子有些发热,所以又随口笑道:“莫是不敢?”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我接二连三道:“众亦饮,二人亦饮。你与我共饮何妨?你不说你但路过” 没等到啰嗦完,陈玄礼几步越过,未及坐定,一杯美酒已倾洒下肚。 我糊里糊涂又和他喝了一阵后,脑子是越发杂乱,嘴里像是有无数个字儿,恨不得一股脑儿全给他蹦出来,但恰恰这个时候,牙齿像缺了块儿,竟冒风,说不利索,也说不完。可我依然昏天黑地地念叨:“你说,我们,是不是缘分你每救我,我我皆在醉呵呵”我不自觉傻笑了起来,“有一次是寿寿什么哎,我也不知。不过幸亏你,哦,窃谓君一密”我上下看了几下,眯着眼,悄声道:“我非酒量差,水性亦嗝”突然打了个嗝,酒劲儿冲到鼻子,我揉了揉,继续乐呵呵道:“若非你,我我必淹死矣!哈哈”我忽然一把拽住他,像审查犯人一样看着他:“为何我每醉都都是你,说,你是是否故意为之?” 陈玄礼忽然像屁股被人蹬了一脚似的,猛地站起:“良娣固然酒醉,但依旧需要小心言语。” “良娣?”我轻笑了声,“你不忆犹不敢认?”我扔开他的袖子,拖长了语调,“无事,我比划于你,前次,于此般亭,我则如此,倒悬于此”我此刻绝没有含糊,边说边做,所以,接着,我一个跟头不明不白地栽进了湖里。那晚,我最后仅有的记忆就是有人喊了声“小心”和将我从湖水中抱起的是还是第一次的那个人。苏合香,我没有闻错。陈玄礼,还是他。 直到醒来,我的头还是炸的厉害。但更让我头疼的还是一睁眼就有满屋子大大小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在看新奇事物一般。这一伙黑珠子,有男有女,不过男的只有一双。见我睁眼,急忙问道:“头不痛乎?身有不安者乎?岂有饥矣?思食何?先饮热杏酪粥好乎?” 我被问得傻眼了,在我的印象中,太子虽然温润谦和,但一向说话很有重点,何时变得这样语无伦次了? 我看着一屋子的人,点了点头。我浑身有些酸,想要坐起,太子见状,立即躬身扶我。 “殿下,妹妹既然已无碍,不如交由妾身来照顾。阿翁带着阿耶口谕已至庭前。”太子妃韦氏上前行礼道。 “无妨。”太子挥手道,“嘱咐他们好好招待阿翁便是。” 太子妃无奈地瞅了太子一眼,转身退下。这时方才出去的凤台已带着杏酪粥回来,她正准备递给兰翘,太子却一把接过,言语轻缓,眼神温柔:“我来。” 今天到底是刮了什么风,自我嫁入这里,总共与太子就见了几回。我连他的相貌记得都不是很清楚,属于那种见面认得,过后立即失忆那种。可现下他对我百般示好,莫非有什么企图? 我意识到有些不对,立即反射道:“我自可。”不等他拒绝,三两下夺过,喝下第一口。 我勉强吞了下去,低着头,瞟了一眼太子,他还是在盯着我。我只好继续小心翼翼地喝完,我发誓,这是我有记忆一来,速度最慢的一次。 “殿下,”我瞄见了太子欲动的嘴唇,急忙抢话道:“妾身想出去走走,但还未曾梳洗。所以可否请殿下和阿姊先?” “出去透气极好。”太子掐死了先前还没出世的话,点头轻声道:“既然这样,你先换身衣裳,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太子和韦氏一行人前脚刚出门,凤台一个激灵冲到我面前,“你可算醒了,你不知道,太子和太子妃一直守在你床前。”她似乎还很高兴地看着目前还腰酸背痛的我:“你怎么回事,像个落汤鸡似的,殿下抱你进来的时候,我们都吓坏了” “什么?殿下?不是陈”我打断道。 “陈什么?”凤台追问道。 “趁其不备,结果,掉进湖里。”我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道。 “好了,好了。”兰翘过来打圆场道:“良娣该梳妆了。”她指挥凤台道:“有这般闲话,还不如去打盆水。” 凤台白了我们一眼,捧着盆出去了。兰翘看了看我,也没说什么,继续在衣柜前搭配我要穿的衣服。 在廊架下转悠了几圈,觉得有些凉了,刚想回身吩咐凤台和兰翘回去,便听得太子的声音和着清风温柔飘来:“阿媛。” “妾身”我就要躬身行礼,太子扶住我,轻言道:“免了。” 我没敢看他。此时的我是忐忑的。虽然在宫中我还是被人称呼“十二娘”,但毕竟已然是太子良娣,跟着个别的男子在月下湖畔纠缠不清,传出去不是什么好事。就算是仗着贵妃,他不仅不敢对我怎样,还百般示好,但流言蜚语的压力,我承受不起。“咳咳”有些冷,我干咳了几声,抱紧了胳膊。 他急忙解下身上的披风,将我裹的喘不过气来,又牵了我的手:“归矣!” 晚饭是我和太子一起吃的。毫不隐瞒地说,由于他在场,我没有吃饱。他全程关注着我,我不得不摆出我生平最好看的吃相以维持我大家闺秀的形象。他有几次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但还是没有开口。我知道他肯定是想问昨晚的事。 “你们退之!”忽然他放下筷子,摆了摆手,屏退了众人。我低着头,使劲儿嚼着嘴里的一根青菜。我在纠结,现下是不是自我招供的最好时机。 “你”他开了口,刚吐出一个字,我立刻打断,硬着头皮,不知哪里借来的胆子,滔滔不绝道:“其实昨日,但偶遇了陈将军,其无为事,我亦未为无事,我只在岸上喝了几盅酒。然后我醉,而我不知如何便堕水,再后便醒之,则见殿下。我真的无任何事。” 我糊里糊涂说完,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愣愣地回了我一眼,一脸迷茫,而后笑道:“此事不必放在心上。陈将军既解释矣。今皆在外,汝可以安食矣。” 在太子府统共休息了七八天,玉娘便再召我入宫,虽然太子一再挽留,但我还是坚持谨遵懿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阴谋 第七章阴谋 回了梨园才知道,原先随我来到长安的三位杨氏妇人已凭借着圣人对玉娘的宠爱,爱屋及乌之际,都一并赐第与长安。还有叔父,从兄等一齐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大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意。 玉娘的三位阿姊中属三姐最艳丽也最活跃,打心底里说,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讨好我的意思,三番两次邀我。她虽然浓妆艳抹,却总是笑容满面,我也不好拒绝。 说实话,这个杨三姐挺不靠谱的。一大早就兴致盎然地要教我放风筝,可现下人都不知道溜哪去了。这风筝看起来挺简单,就一个图画,一根线,可好不容易飞起来了,线却缠到了一起,我解了许久,可越解越乱。 我的性子很奇怪,有些急的时候,容易更急。我翻了几下白眼,嘴里咕哝咒骂着一千遍一万遍杨八姨。最最后,我干脆扔下,狠狠才了几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去除我心中憋了许久的恶气。 “看来娘子是碰到麻烦了。”我收了脚,应声抬头,气冲冲,怒着嘴翻了一眼。 一个穿戴整齐的男子迎面走来。他眼里含笑,向我深深鞠了一躬,而后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我脚旁的一团线上。 “娘子不必恼火,”他弯下腰,捡起那团被我发泄的线疙瘩,吹了一口气,笑了笑,向我走近,在我耳畔低声道:“某可代娘子解决这个麻烦。” 我意识到他的轻薄,正准备出其不意一巴掌扇过去,却不料他竟一闪轻易躲过,反而顺势拔下我绾发的珠钗,用它将靠近疙瘩的那两段线猛地割断。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瞧着我,笑道:“解开不过是缓兵之计,只有剔除才是永绝后患。”他将风筝的线打了个结后,并上珠钗一起双手躬身奉上,等我接过后,看着披头散发的我,故意叹了口气,似乎带着可惜说道:“如果娘子未出阁,某定会来个金屋藏娇。” 再怎么不济,我现在好歹也是小花有主了,这样在宫中明目张胆地对我不敬,怕是该传个大夫诊治了。我正想吼他一顿,给他个教训。却瞟见着太子和幡绰过来,我心里好笑,立即准备好表情,小跑过去,意欲添油加醋,先行告状。我虽然对着容光焕发的幡绰和闷闷不乐的太子马不停蹄地说了一大篇,但除了太子眉头皱的更深外,他们好像行动上无动于衷。要是说,太子还在为我当初坚持要回梨园的事耿耿于怀,所以还在生我的气,故意不搭理我,那幡绰不应该呀,按照常理,他早就该为我抱打不平了,现下是个什么状况他们居然还掠过我,走了几步,同时喊道:“杨公。” 状况外的我木然转身,目瞪口呆地看着趾高气扬的那个轻薄的男子向着太子极不情愿地行礼:“杨钊拜见殿下。” 杨钊?莫非就是那个这几天以擅长樗蒲,仪表丰美而受圣人青睐得以出入禁中的杨钊?我不由得仔仔细细审视了他几番,又黑又密的一字眉彰显着底气,细长的桃花眼里透着笑意,比峰峦还俊的三角鼻,极高极挺,而裂开的嘴角,露出的白牙更是表明了整个人的自信。果然有几分模样。不管他是否有真才实学,反正他加上身上的这身行头,倒真还有些翩翩郎君的意思。同时这也再一次证明了圣人对容貌对风度的要求,但李林甫安禄山除外。 后来,我才知道,杨钊真实的情况是靠着裙带关系和敏言善对才平步青云的,并非单相貌堂堂那样简单,我对他自是避之不及。可他却偏偏仗着圣人,像个无赖似的多次招惹我。而我怎么样也是有名有分的良娣,可杨钊却对此置若罔闻,多次阻挠我回太子府。 除夕那晚,太子来宫中接我回去守夜,但杨钊再次从中作梗,大庭广众之下拂了太子颜面。 (天宝五载)上元节前几天,杨钊作为杨氏飞黄腾达的表率,秉承决不能锦衣夜行的道理,以布恩救济的方式荣归蜀中,其实戳穿了不过是臭显摆。 不过,与我而言,终于有几天清静日子。 圣人与民同庆,下诏,上元节花灯三日不绝,并解除三日宫禁和坊令。由于除夕那日对太子有愧,我便让幡绰送了口信约太子在十五夜去集市赏灯。 我先和幡绰去了西市的园子一趟,而后甩了他孤身一人去了约定的地方等候。形形色色的灯将西市装扮的耀眼无比,置身其中,仿佛游荡在璀璨银河。我绕过结伴踏歌的人群,好不容易才挤到地儿,刚想坐下歇歇,听到有人在身后叫我:“良娣。” 我回头一看,是太子妃韦氏的兄弟韦坚。他身着有些简单忍冬纹的便服,没有了平日里的锦衣华贵,却是极为素净。他低头行礼,我也屈身还礼。礼毕后,他看了看我,又向我身后瞧了几眼,像是在搜寻些什么。“良娣一人来此赏灯么?” “并不是。”我正想解释,却在他身后瞄见个提灯的人影,笑着指道:“这不是来了么?” 韦坚转身见着太子,急忙正想行个恭恭敬敬的大礼,却被太子拦下,轻言道:“大舅子礼数也着实多了些。这样的场合,恐怕不当。”转眼又笑着看向我,将手中的花灯递给我,一脸歉意道:“阿媛久等,这盏灯就当是赔礼。” 我接过灯,摇了摇头,算是表明没有的事。 韦坚四周打探了几眼,低了头,又抬起头,估计算是礼数,悄声说道:“我已邀了皇甫兄夜游,同到崇仁坊景龙观一叙,现下也是时候了。人多眼杂,我还是先行一步的好。”待太子点头会意之后,韦坚迅速离去。也不怪他们这样谨慎,圣人忌讳皇室人员与外臣相交,并因此颁布了相关诏令。今晚他们偶遇,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后果实难预测。 韦坚走后,我与太子尴尬地在原地站了好久。想我平时也算是比较会活跃气氛的,可现在不知为何,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直到听到有人喊了声“放河灯”后,才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我们一致决定去放河灯。 上元节的河灯大多是莲花形,但也有牡丹c菊花或者鸟兽形的。我挑了好久,选了两个鱼状的河灯,一个递给太子,一个自己留下。 我思索顷刻,就拿起笔在纸条上鬼画一通,虽然给人的错觉是我好像认真写了什么愿望,但实际上啥也没有。因为老实说,我实在想不到。我叠好后,小心翼翼夹在鱼嘴里,扭头去看太子,他早已收拾完毕,正在等我。我不禁脱口道:“你竟比我速之?”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指了指我面前的河灯,说道:“我们相同。” 我恍然大悟,他身为太子,言行自然处处小心,又怎么会将什么愿望也在纸上?否则,一时大意很可能一无所有。我会心一笑,和他一起放了河灯。 幡绰来找我时,我正在摊上和太子吃混沌。他二话不说,一屁股坐下,叫了一碗,咕噜咕噜几下扫光,抹了抹嘴,打了个响天的大嗝,在一旁等到我和太子絮絮叨叨一番后,才悠哉悠哉载着我驾车回去。 第二日刚起,玉娘便让红桃传话要我到她那里用早膳。我左挑右选拣了件颜色明亮的长裙,也好衬衬节日的气氛,梳洗得体后,揣了昨日在集市里买着的礼物,这才飞奔而去。 除了圣人之外,玉娘的三个阿姊也在,本想送给玉娘的东西这下也不好出手,只好行礼之后,死死地把它塞紧。老三还是一脸笑容,不过今日倒是素面朝天,衣裳也是淡雅的很。整个人就好像画纸上未曾着色的月季。见了我,欢喜地拉着我的手,眼睛里流露出的情感仿佛我们几百年都不曾一见似的。 估计昨晚上吃的太多,所以就算现在是山珍海味摆在我面前,依然没什么胃口,只象征性地喝了口羊骨汤,却觉得臊气逼人。整个早膳时间,我与玉娘都没说几句,倒是杨氏三姐妹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和圣人打情骂俏,尤其是杨八姨,肯定不是个省油的灯。 撤了席,一口茶还没喝定,高力士在圣人耳边碎碎叨些什么御史中丞求见,不一会儿,一个官员模样的人便躬身进来。我和玉娘等见状便挨个儿退了出去。 出了门,天忽然飘起雪来,虽然穿的多,却觉得格外冷。“这样好的雪,不如去梅园赏梅如何?”杨三姐颇有兴致的提议道。 “傲雪红梅这样也好。”玉娘若有所思,赞同道,她看了看我,“十二娘觉得如何?” “踏雪寻梅,煞是有趣。”我勉强说出几个字,干咳了数声,鼻子有些痒痒的,吸着气,低声道,“但无奈身上现下有些不适,想回去吃了药早些休息,还望贵妃与各位夫人见谅。”说完,我弯了腰,深深行了个礼。 “你来时就觉得你的嗓子有些哑,刚才也没你怎么动,”玉娘摸了摸我的额头,“虽然不烧,但八成是染了风寒。”玉娘回头看了看另外几人,“既然这样,就让她先回去。” “是啊!”杨三姐走到前来,拉住我的手,关切的眼神流露无疑,又看了看飘雪的天空,“这天不知何时才干净,还是回去吃药要紧。” 我点了点头,孤身撑着走了回去。雪越下越大,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我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更觉得寒气逼人。“唔”刚绕过弯儿,猝不及防眼前猛地突出一张人脸来。 “李李公”我哆嗦着含糊不清吐出两个字来。 “良娣见着某,何故如此惊慌?”李林甫一身朝服打扮,威严庄重。 我心里想着,冷不丁地冒出来不吓死人才怪,嘴上却忙解释道:“李公威严,儿见识浅薄” “明人不说暗话”李林甫当即打断,话锋突转,“某问你,若现下有一个机会可使寿王东山再起,汝是否愿意接受?” “儿不明白,请李公明示。”我疑惑不解,当年我请求他帮助,可他唯恐避之不及,现在又突然说出这番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杨慎矜昨夜跟踪韦坚,发现他私会边将皇甫惟明,汝应知,这有违国法。”李林甫挺胸抬头,满脸自信,捋了捋胡子,双眼放光,“等他将此事禀报给圣人之后,某就会上奏言明他们二人欲支持太子发动政变。”李林甫这时收回放远的目光,低声如洪钟,“而你到时候出面作证,昨夜太子与你同游只是幌子,实际上是与韦坚共谋大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如此一来,李亨被废,东宫位虚,寿王问鼎,指日可待。” “李公所虑,无所纰漏。但”我拱手,毫不客气道,“儿未必会答应。” “哦?”他笑了笑,“就算让李瑁有机会坐上皇位,汝也不应?” “不会。”我冷冷回答道,“当年三王被废,李公不是已向圣人推荐过阿瑁么?可结果呢?”我转到一边,“圣人自惠妃过世后,对阿瑁根本豪不在乎。如今他又怎么会让阿瑁入主东宫?” “汝倒是个明白人。”他笑道。 “儿不得不明白。”我立即反唇道。 “若某可令寿王与贵妃团聚呢?”李林甫再次提出建议,步步紧逼道。 “你言何?”我心里忽然有些害怕,反问道。 “汝心愿非此事乎?就算是贵妃放弃,汝不是也未放弃么?”李林甫讥笑道,似乎对一切了如指掌。 “这”我犹豫了,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李亨被废,那么某会扶持一位皇子成为储君。待圣人百年之后,我就会向他提议赐贵妃离宫与寿王团聚,汝当清楚,当今圣人,岁数已高”李林甫的话有着无比的诱惑力。 我心里忐忑不安,没有接话。 “汝勿犹豫,汝要信某是有能力去操控一位皇帝的。”李林甫拿出了杀手锏。 我有些心动,如今李林甫大权独揽,虽然李隆基目前还有一定的威望和权力,可只要有合适的时机,发生一场动荡,那么他很可能就会被遗弃 “汝若是还下不了决心,可给汝时间让汝考虑。”李林甫阴笑了一声,“明日此时,愿汝能令此场戏更佳绝。”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一回去就蒙头大睡。可醒来的时候,原先小咳嗽却越演越烈,不仅如此,鼻子更像囊着东西,流个不停。喝了许多热水,却不见效果。原来只想小题大做装得病重不和杨八姨一起去梅园,现下倒好,头昏昏的,真是大病了。吃了药后,勉强进了食,却还是四肢无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阴谋败露 第八章阴谋败露 幡绰来看了我几次,我却一句话也没和他说,心里只觉得烦躁。终于熬到了第二天早上,幡绰又来陪我,打发了其他人出去后,我本想继续酣睡,却被他制止。 “你要作甚?”我哑着嗓子,摸了摸鼻涕,有气无力道。 “睡,睡。”他怒着嘴,指指点点道,“你看你今为何如,人不人,鬼不鬼?” “我染了风寒,须要休息,你为我愿?”我心里烫的要死,火气也大的不行。 “风寒?”他阴阳怪气道,“则宜多出,透气脉,终日卧榻,为何也?” “你休管,我爱在何处就在何处?”我态度比他更不好。 “你别以为我不知,”他抱着双肘,得意洋洋道:“你以前有病,除非无法下榻,否则就不会没日没夜窝在房中。如今你这样,分明是有心事,见不得光!” “心事?”我吼道,“你能一眼看穿别人的心思么?万物之复杂,人心只叵测,你懂些什么?” “你”幡绰突然换了表情,兴许是被我吓到了,弱弱地说道:“我错了。我发誓”他一本正经举手道:“以后再也不会口出狂言,妄加揣测。”他看了看我,一脸无辜,“我只怕你憋坏了自己,我们是朋友,有事便讲出来,我也好帮你。” 我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他一软下来,我立即没辙,也真是需要个人听我倾诉一下,况且他是这个宫里我最信任的人,我便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他。 “李十二娘,你非痴傻?哪一个大夫给你拿错了药,还是你饮误药?”还没听完我的决定,他立即暴跳起来。 “你别激动。”我试图控制住他。 他张口结舌,在屋里左转右转,“你让我说什么好?你真是”他指着我,完全一副觉得我不成器的样子。 “你先坐,喝茶,缓缓。”我起身,倒了杯茶,递给他。 他接过茶,又放下,嘴里嘟囔了好久,才听清他问道:“你可记得你如今是何身份?” “梨园舞姬!”我不假思索道。 “错。”他否定道,“是杜良娣,是太子侧室。”他抿口茶,流洪泻海道:“若殿下当真以谋反罪论处,你还有命活么?你莫不是已忘记三王之事了?就算你不考虑自己死活,也要想想太子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好,或许你认为他们与你无关,反正你从未当殿下是你的依靠。那李俶呢?你要知,他的儿子李适才多大?他对寿王如何,你可是心知肚明。” 犹如当头棒喝,我一下被惊醒,完全没了睡意。当时,若不是我四次栽赃嫁祸三王,武惠妃和李林甫就不可能里应外合扳倒他们。虽然圣人一开始只将他们贬为庶人,可最后除了一位王妃以贤德未被赐死之外,无一幸免。牵连之广,血流之多,见所未见。 所以,最后,思索再三,我未遂李林甫的愿。可即便如此,此事却在他的一手操控下愈演愈烈。二十一日,圣人下制责韦坚干进不已,贬为缙云太守,皇甫惟明离间君臣,贬为播州太守。其后的几个月,朝廷之上,风起云涌。我多次想回去看看俶儿,却被玉娘劝退。四月,韦坚的两个小弟因阿兄之事忿忿不平,上疏诉冤,引殿下为言证韦坚无罪,惹的圣人雷霆之怒。数日后,幡绰带来太子妃韦氏约我一见的消息。 久未谋面的韦氏消瘦了好些,皮肤发黄,嘴唇泛着白。原本精神明亮的眼睛也变得灰暗起来。 “阿姊,你还好么?”我刚见着她,忍不住问道。 她迟迟没有开口,嘴角抽搐,似是一言难尽。 “先喝些水。坐下慢慢说。”我牵着她坐下,翻起几案前的杯子,提起壶,倒了些水,递到她手中,她伸出双手来接,刚握到杯子,手指却轻轻发抖,洒出一些水。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微微沾湿了嘴唇,忽然眼睛里晃过一丝光,她放下杯子,直起身子,紧紧拉住我,神情严肃,面如死灰,腰猛地弯下:“阿媛,阿姊有求于你。” 我慌乱不已,立即扶起她,急忙说道:“阿姊不必如此,无论何事,我必倾力相助。” 她听完我的话,才缓缓抬头,望着迷茫的我,声音沙哑,掩不住的酸涩。我看着此刻的她,喉咙里像卡了东西,噎的说不出话,只静静听她说道:“如今的形势,想必阿媛也是清楚的。李公步步紧逼,殿下岌岌可危。怪只怪,我那不争气的兄弟,活活拖累了殿下。我对不住殿下。” “阿姊言重了。”我拍了拍她的后背,试图安慰她。 她轻抽了几下,眼眶湿润,“眼前唯一能解除殿下困境的办法只有断绝我与殿下的关系。我若不再是太子妃,李公就不能用我兄弟的事来胁迫殿下。阿媛,你明白么?” 如她所言,非此法不可行。幡绰就曾要我暗地里去说服殿下休了韦氏,被我拒绝。韦氏贤淑,没有什么过错,凭什么要为此做出牺牲。 “所以李亨要休你。”就算是结发夫妻,他还是在必要的时候选择抛弃么?不公平,我心里莫名的心塞,感觉整个人都不顺畅。 “不,不是。”她急忙否定道,“是我自己。”她拽住我,就像拽着唯一的希望。“是我要求离开,可,可”她集聚在眼角的悲伤终于凝成眼水狠狠砸下,“可殿下不允许,还不再见我。” 是这样么?被视为财产的女人没有被男人为自救而抛弃么? “阿媛。”她亲昵地喊我,就像在寒冷在无助的冰窟里瞧见了艳阳。“只有你,只要你肯。他一定会听你的。” “我?”难以置信,我何时这样举足轻重了。殿下虽然对我很好,可是既然他不愿意要韦氏离开,旁人又如何能勉强?“你们夫妻情深,他敬重你,爱你,既然他不愿意,我又如何能改变他?而且”而且我不过是个和别的人纠缠不清的妾室,与他除了夫妻名分,没有任何夫妻情分。他待我好,也是因为我与贵妃千丝万缕的关系。 “你能的。”她坚定的眼神如同刺不穿的铜墙,那样的信心,仿佛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答应了我,为了殿下,你一定要做到。” 虽然我不明白,韦氏为何寄如此厚望与我身,或许是病急乱投医,或许有她自己的想法,但我依然决定一试。她走后,我回梨园收拾了一下,零零碎碎交待了幡绰些琐事,大有一去不复返之感。阴沉沉的天仿佛穿不透的墙,层层栅栏之后的牡丹,一如既往的娇艳,只是原本浓郁的香气,现下却是刺鼻。玉娘还是劝我,只是此次我已下定决心,就算不为殿下,也要成全韦氏的一片苦心。 “站住。”我刚出园门,一个声音破天喊道,我没有理会,装作没有听见似的,继续往前。 “你将何为?”杨钊几步跟上,拽住我的袖子,将我整个人都要掀飞。他的动作雷厉,眼神却闪着怜悯,如同毒蛇。 “回去见我的夫君。”我不卑不亢,故意露出理所当然的神情。 “夫君?”他冷笑道,好像我说错了似的。他松开手,“你可知道,何为夫君?”他讥笑道,“他担着虚名,你回去岂是弄假成真么?” “真也罢,假也罢。这都与你毫不相干。”我被激怒了,便不再客气,脱口而出道:“我认定了他是我的夫君,我的依靠,那么无论何事,无论多久,他就是。”我扔下这一句,狠狠地瞪了一眼。不管杨钊再怎么样嚣张,还轮不到他来管我? “好!某倒要看看,你是如何与他不离不弃,依靠他一生一世的。”他拂袖而去,狂妄,挑衅,就像风中弥漫的血腥味儿。 回到太子府,亲切又陌生。凤台老早就在门前等我,悲喜交加,一把抱住我,又觉得不合礼仪,退回去,行了礼后,匆匆随我进院。府内的男仆女婢全都低着头,无精打采,甚至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看到我,纷纷大惊失色,仿佛眼前所见并非事实。 据凤台所言,殿下闭门不见太子妃很久了,而任何劝他休弃发妻之人,他更是扫地出门。府里上上下下都觉得殿下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牺牲一人,成全所有人的事他居然看不透。 我敲了敲门,过了好久,里面才有一个声音问道:“谁?” 我定了定心神,答道:“妾身杜氏。” 门开了,吱呀的声音像是流着泪,殿下打量了我,好久才说:“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竟有想哭的冲动。他平日里神采奕奕,对任何人都是微笑,亲切,没有一点架子。头发梳的一丝不乱,衣裳净得一尘不染,姣好的面容,温和的性子,一副仪表堂堂的君子做派。而眼前,凌乱,沧桑,任何我能想到灰暗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他。曾经是阳光下风度翩翩的君子,如今却在黑暗中挣扎,被一切不美好折磨。 我随他进了屋,放下端在手中的盖碗,屋内的光线暗的如同阴森的牢房,忧怨,愁苦,还有我想不到的各种哀伤。我凭着感觉谨慎揭开盖子,将汤一点一点倒进瓷碗里。屋内静的可怕,除了流水的声音,什么也没有。 “你和他们一样也是来劝我离弃韦娘的。”李亨沉默良久后,终于开口。 我端起勺子,舀了几下,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小心翼翼说道:“我只是来看殿下过得好否?我希望殿下好,阿姊也是。”我将汤递给他,也不管他是否愿意喝下去,自顾走到窗前,将那扇窗撑起。一缕强光刺痛了眼,使我不得不半眯起来。 “好?他们那些人怎么会让我好过?”他的语气里有气愤。听着他吞了一口汤,我继续走到第二扇窗前,他在身后仿佛自言自语:“父亲双目被欺,李林甫一手遮天,吉温狐假虎威,杨钊为虎作伥,他们千方百计要废了我,我又怎么会过得舒坦?” 我没有开口,重复先前的动作,开了窗。而李亨就像憋了好久的苦水似的,一旦开了口,便停不下来,他放下汤碗,誓要将肚子里的话吐个干净:“我作为七尺男儿,却要这般过活,非但不能护我所亲之周全,更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为我牺牲。我这储君,当的太窝囊!”听着他的辛酸苦涩,我心里一阵涌动。 “殿下想护着我们,我们清楚。阿姊也明白。”我走到第三扇窗前,回头看了一眼又端起汤碗的李亨,思索再三,终于说道:“只是如今形势,既然不利于己,势必要忍辱负重。”我狠下心,猛地打开窗,“殿下是我们的夫君,就是我们的天。阿姊所思所虑无一不是希望殿下好好的,所以她愿意忍痛暂别殿下。不光是阿姊,我们其他人,若是能帮助殿下脱离困境,就绝不会退缩。”我想直言后果,却怕说的太直接,有些危言耸听,只能婉转劝他。“如若此次不能抽身而退,去了他们紧咬不放的把柄。那么殿下周围的人,如阿姊,如俶儿,如我,都将一个一个永别殿下。”屋内一下亮堂起来,我走到李亨身边,跪坐道:“他们说殿下优柔寡断。我知不是。”我自然牵着他的手,看着他黯淡的双眼,柔声道:“殿下与阿姊伉俪情深,他们那些人哪里懂得?阿姊不过是离开这里一些日头罢了。等到这件事情过了,阿姊自会归来与殿下团聚。牺牲一时的情分换的一世的相守。阿姊既然愿意,殿下也会愿意的。” 李亨的目光如同升起的朝阳,憧憬,期盼一切一切的美好。有些时候,人总是容易钻牛角,认死理,明明很清楚的事,却看不明白,在幽深的牢笼里画着一个又一个出不去的圈。终于明白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我不敢说李亨是因为我,我的所言所语下定的决心。我想他一直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不愿面对,不忍那样做。而我不过是给了他一个踏出去的理由。 殿下以情义不睦为由,上表与韦娘离异。圣人安抚之后,同意二人所求。但阿姊不知何故随后削发为尼,住在禁中佛舍。 我没有如往常回去梨园教习,而是住在了府中。殿下虽然走出被人恐吓,胁迫的困境,却始终闷闷不乐,没有见任何人,或许是因为愧疚,因为不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心动 第九章心动 端午这日似乎出了幺蛾子,天热的异常,情况很是不妙。我一碗接一碗的喝酸梅汤,非但没能去了热气,心里反而燥的厉害。万般心焦,不知不觉又胡饮了些河婆清酒,乱食了几盘肉粽。但这下不经大脑的一时冲动却害苦了肚子,活生生吃了个孕妇出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除了难受还是难受。 待散席时,众人也都是喝的七荤八素,晕晕乎乎,王子皇孙们各自在奴仆的搀扶下东倒西歪去了休息,我见着玉娘和李隆基离开,这才带着兰翘和凤台回去。她们两个许久未见云容,估计今夜也是高兴的忘乎所以。凤台不用说,边走边吐,嘴里一路上唧唧歪歪,而向来稳重的兰翘现下好像也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不过,这样一来,到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一一俱全,此时不发,更待何时? 我嘟囔了几句,吩咐她们下去睡了,转身插了门,灭了光,从侧窗飞身旋出。 趴在屋顶良久,听得玉娘和李隆基在房中鼓鼓囊囊,我握紧了剑柄,瞅准了个时机,从屋顶破空而入,囊着鼻子,丧心病狂地让我的剑以李隆基的心脏为目标,不偏不倚刺去。 没错,我重操旧业了。当初,我愿嫁与太子为妾,打的就是这个算盘。太子与阿瑁交好,若李隆基驾崩,太子继位,阿瑁应该可以和玉娘团聚,即使可能不是光明正大。 若是事情顺利,我且死不足惜。我能为阿瑁做的,恐怕也只有此事了。武氏一族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能报答他们的,只有遵从的遗命。 可我没想到的是,说时迟,那时快,玉娘却在此刻突然冲了上来,剑直勾勾地插入她心脏偏左两寸处,这情景,一如当年。只是不同的是,当身后是阿瑁时,玉娘是出于无意的保护,我措手不及。可当身后是李隆基时,玉娘又是作何打算? 我糊里糊涂收了剑,看着玉娘倒下的身体,准备猛蹬一下,溜之大吉。可就在此刻,另一片横空飞来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我的右小腿。我吃惊且更加恐惧,但万万不敢有所迟疑,用尽全力打断了那刺眼的剑刃。未等来人还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踏风而行,逃之夭夭。 血如同地底的泉水般连续冒出,气力却像黯淡的星光般逐渐隐去,本来就有些不稳脚步也逐渐变得更弱。我惊魂未定地靠在墙角,想起陈玄礼刚才那一剑,十分后怕。他的剑术比以前要厉害百倍,我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他。记得第一次与他交手之后,我曾多次想要学习他的招式,可真正能够光明正大借着“剑舞”的名义请教时,我反到退却了。毕竟,邯郸学步,只模仿行为,极易。而要领悟其中精髓,摸透隐含心态,太难。这几年,他每日都在操练,都在精进。可我也在舞剑,但早已不是初衷。如果今夜真的栽倒他手里,也是命中注定,由不得我。 我缓了个口气,点了腿上的穴道。咬了牙,瞄了眼一转一折的楼阁后陈玄礼带着一堆小喽啰穷追不舍,决定还是走为上策。 刚跳起来,旋到竹尖,结果一头撞到墙头,又翻了下来。真是被自己的智商吓了一跳,这下估计不死都不行了。我拔出插在腿中的锋利断刃,不再打算活着离开此处,即使我的意念还在逃生的希望中挣扎。可事已至此,只得任由浓烈的苏合香气渐渐逼近 如果在这样渺茫的空隙中,我还能醒来,那么不管多难,我都要活下去。 屋外陈玄礼的声音冷的如同寒冰,令人恐惧到了极点。屋内一团乱麻的我被人紧紧搂在怀里,战战兢兢。我屏住呼吸,打起精神,想要听清一门之隔,两侧之人说的每一个字,可耳朵却像被施了咒语一般,始终嗡嗡作响,生生阻隔了信息的传递,模糊了他们的言语。 我闭了眼,克制住颤抖的身体,希望能够平静地等待陈玄礼等人的离去。可此刻耳侧的低语,却让我没有预兆地跌入澎湃的海水中。 “我在这里,别怕。” 虽然只有仅仅四个字,但却以一种无法言喻,无可比拟的力量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安心,那样温和的语调就如同一杯香茶暖进了人心。许久不流泪的我,此情此景之下,却让泪水不知不觉蔓延了整个脖颈。他捂着我的嘴,却没能挡住汹涌的势头。 烛火闪动的房内,时明时暗。隔着帘幔瞧去,李隆基守在玉娘的榻前,一语不发,满面愁容。只有高力士揣摩了圣意,哑着嗓子,传令数名大夫和太子等众人退去。 回去的时候,他牵着我,一路上没有什么言语。等到了房中,也只是屏退了下人们,独自留下。 “快躺下,我帮你重新包扎。”他的声音很低也很软,就像一个老朋友关怀的语气,亲近亲切。但说完此句,我没有没话找话,他也没了下文,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没有追问此事。 我心里惴惴不安,很想问他为何不问我,可又怕他一旦真的问我,我又不知如何回答。是直言不讳,坦诚相对,还是掩盖真相,用一个个谎话自圆其说。他替我换药时,我真的有些冲动,好想把真相告诉他,毕竟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命悬一线的我。我若不告诉他真相,感觉自己好不仗义。 “呃呃”我“呃”了许久,都没敢吐出下一个字,但他似乎像是发觉我想说些什么,抬头疑惑地看着我,轻声问道:“怎么了?” “我我”当第一个字出口时,我开始不敢告诉他了。因为有些东西窝在心里虽然难受,却很安全踏实。再者,他作为东宫太子,自有耳目在侧。或许早已对一切来龙去脉了如指掌,更或许救我,也只是不想我被发现,然后牵连我又自作聪明了。 “是疼么?”见我半天说不出一字,他紧接着问道,又低头向我腿上抹了些药。 我慌忙点点头,似乎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般,终于把自己从坑里拖出来了。 本来以为,此事干系重大,李隆基不查个水落石出,誓不罢休。可是,当天夜里,就没了动静。第二日一早,才听俶儿的王妃沈氏说昨夜是以贵妃的闹剧收的场。贵妃与圣人闹了别扭,想挽回圣心,便让丫鬟红桃假扮刺客刺杀圣人,然后贵妃以身挡剑。据说,红桃为此还被陈玄礼刺伤了右腿,现在还在床榻上躺着呢! 许是天气的原因,许是旧伤复发,新伤未愈,右腿一连几月都没什么气色。而殿下的日日独处,又让府内起了新的流言。既有传闻殿下宠爱新欢的,也有流言殿下不顾旧爱的。总之,是我抢了殿下,破坏了均沾的深情。 七月初,玉娘以“妒悍不逊”的名头被遣归到杨铦家,听幡绰说,似是杨三姐勾搭圣人,与其作乐,被玉娘碰巧撞见,圣人自觉尴尬,受杨三姐撺掇,令玉娘还宅。半月不足,圣人又偷偷派高力士将玉娘接回了兴庆宫。十月,我依奉诏随行御辇至温泉宫。虽然殿下也在,但我住的地方离他很远。不知道为什么,我与殿下之间的流言越传越广,也越听的多,就越感觉像是真的。 玉娘隔三差五邀我去芙蓉汤,那里虽然舒服,但碍于身份差别,我是极少去,可玉娘的三个姐姐却是毫不避讳,经常霸占着久久不能离去,更为嚣张的是,居然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圣人嬉闹。云容看不过去,会时不时嘀咕几句,红桃倒是看得开。 当然,杨氏几人中,我最不喜欢的还数杨钊。他有事没事就来招惹我,要不是每次都有宫人们在场,我真想痛痛快快给他两巴掌。 刚开始下雪的时候,我就琢磨着,给殿下缝一件貂裘大衣,到十一月底,大衣已经完工。奢华的毛皮都是从玉娘那里要来的,丝线是幡绰找的,很是结实。下定决心要将它送出去时,我为此忐忑也偷乐了数日。 我与殿下约了见面。 幡绰派人给我抹了好几层粉,还让我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安心放我出门。 我踩着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好像某个人捂着嘴发出的一连串笑声。转弯时,我跺了跺脚,搓了搓手,将精心包着的貂裘在胳膊下夹紧,抬头看了看天空,灰蒙蒙的颜色仿佛隔着面纱,而之后隐藏着意外的惊喜。我刚把斗篷上的帽子戴上,却被人一把拽下,我斜眼瞧去,不由得火冒三丈:“怎如田舍汉般,粗鲁不堪。” 杨钊倒是得意,咧着嘴笑了笑,将我打量,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我怀中的那包东西上:“你那里藏着何物?” 我意识到他的意思,退后几步,“干卿底事?”冰冷的语气比寒冬还要刺骨。 “为何不干某?”他邪恶笑了笑,说话间,趁我不留神迅速夺过,三两下解开后,颇有深意看着我,自顾点着头道:“是件貂裘!”而后更是不等我发话,捏出一根带子,将整个貂裘旋开,然后罩在自己身上,顺便满意道:“合身。” “你脱下来,此物并非赠你。”我憋着怒火,即使脸已经气的发烫。 “那是何人?”他抚了抚看起来柔软无比的皮毛,很是享受,又恍然大悟般:“是太子?” 我没有作声,只是怒目圆睁,呼吸急促,只听他目中无人道:“我劝娘子还是离他远些。”他从袖子里掏出个墨迹满满的纸,在我眼前晃了几下,自问自答:“你知此为何物?此乃柳勣欲呈圣人之状书。里面清清楚楚写到太子李亨企图谋逆” “你胡说些什么?”我当即打断,厉声斥责:“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不信,可以。”他轻蔑一笑,睥睨道:“你自己看。” 虽然嘴上不信,但心里还是有些害怕,毕竟这样的罪名不是第一次。所以当他一脸不屑地递过来时,我还是如他所愿接了过来。看完之后,脑子里乱哄哄,好像置身嘈杂的集市,只记得上面告发杜有邻,也就是我的父亲“亡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御辇。” “某好意提醒你。”他傲慢道。 我静下心来,强装镇定,不以为意道:“这一看就是捏造,再者柳勣怎会愚蠢到去诬告自己的老丈人呢?”我伸出手,讨要道:“把貂裘还给我。” “看来,汝尚不知你杜家诸事!”他冷笑道,似乎在嘲笑我。 “你大可不必多管闲事。”我瞪着他,厌恶的语气就好像在不合适的地方看到了最恶心的东西。 “哼!”他听出了我的反感,“既然如此嫌弃某,这件貂裘,娘子还是不要为妙。”他抖了几下,转身走掉。 我气的牙痒痒,恨不得立即冲上去将他暴打一顿,然后夺回貂裘。但是我不能,因为殿下紧接着出现。我与殿下没说几句话,就有人来传话有人有事要见我,所以我不得不匆匆离开,可等我回到住处,才惊觉又是杨钊,那个无耻之徒的把戏。 几日后,听乐师们茶余饭后都在聊玉娘新得的鹦鹉“雪衣娘”,它不仅毛色雪白,世间罕见,更是通晓人意,机敏无比。我一来心情大好,无事可做,二来也是想趁幡绰不在去见识见识,等他回来好给他炫耀炫耀。 我大摇大摆去到玉娘宫殿,远远就看见红桃,正想大喊她一声,却看到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示意我不要讲话,然后一番指手画脚,意思好像是玉娘正在陪着圣人和李林甫下棋,不能被打扰。 我点了点头,不敢作声,只蹑手蹑脚跟着玉环进了殿偷偷在一旁等候。 李林甫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可圣人却神情严肃,好像不是在进行娱乐活动,反而是在战场杀敌。 “雪衣娘。”玉娘看到了我,微微一笑,而后似是有意无意唤道,一只白鹦鹉应声从帘后窜出,转着棕色的圆眼睛,扑扇着翅膀,咿咿呀呀飞向我。我伸出手,正准备接住它,它却像是故意捉弄我似的,扭头绕道飞离,只抖给我一只羽毛。本以为这鹦鹉只是玉娘唤着作来弄我的,可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它却飞速冲向棋盘,将棋子撞了个东倒西歪后,钻进玉娘怀里。 圣人果然脸色突变,我和红桃双双匍匐在地,以为将要龙颜震怒,可谁知圣人却只是微微蹙眉,而后笑道:“这贱东西胡闹,乱了棋局,望汝莫怪!” 李林甫俯身,拢手道:“乱棋局是碎,乱政局为大。圣人对待作乱之人之事,万万不能姑息。” 这话中有话,实在太过明显,圣人既然明白,也没跟着李林甫打迷糊,直截了当道:“不妨直言。” “这”李林甫故意顿了顿,环顾四周,意味深长看着圣人,圣人随摆手让所有的人退下,包括玉环,包括高力士。这架势,估计又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出来殿门,与玉娘寒暄几句,逗了“雪衣娘”些时候方才作罢。我一向虽然喜欢小动物,觉得它们可爱至极,但唯独一点,只喜欢别人家的。真是自己养了,吃喝拉撒,样样要管,我向来耐心不足,懒得做些琐碎,也不想麻烦,有了小动物同居,反倒处处厌恶。当最后玉娘说出将“雪衣娘”送我的话时,我自是狠心拒绝,头也不回离去了。 明明是冬天,这几天无端下起暴雨来。虽然是个良娣,我却并不阔绰,平常得的那个些赏赐,一股脑儿却被我换做了舞衣,平时的月费也只够逢休息时,托幡绰买些吃食。所以我的一般生活用具都是能够撑些日子便坚持让它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剑打比方就是,纵然再不能削铁如泥,好歹它也是个破铜烂铁。活得不潇洒,但也算不上磕碜。可无奈今天偏巧下了雨,我又要出门,只好举着我的破伞。我实在不明白,腊月的雨怎么还弄的跟个七月一样,地上的水多的像是发了洪水,我的鞋底很低,整个脚鼓得捞过了一般,而没有撑伞的左臂臂弯一下全部湿透。要不是下了决心,我是不会选择早这份儿罪的。 玉娘昨日派人捎来口信:杜有邻和柳勣正在被京兆府与御史台联合审讯。其中缘由,玉娘虽然没有细说,但我猜测应该就是杨钊当日所言。幡绰听到消息,要我暂时不见殿下,自个儿却突然没了人影。我惴惴不安,心中纠结成乱麻。这样的事,是第二次,殿下要想抽身而出,恐怕还得与第一次一样,牺牲良娣杜氏。 明知道结果,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回去他身边。我清楚,若是不见,任凭他怎样休掉杜良娣,我依然可以堂而皇之地做我的梨园舞姬,继续扮演李十二娘。而若是见了,我就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圣人允许离弃的圣旨,然后在无家可归的情况下被送到某家寺庙,与青灯古佛为伴。这天底下,有些事,就是这么奇怪,什么事,都有它一定的路数,确切的规定,你可以在这个圈子外选择避祸,而一旦卷入其中,你必须按照他的步骤来,就算是圣人,也不能随心所欲。 可我就是想回去,没什么特殊理由,只觉得,这样形势之下,他不能够是一个人,太孤单。 府内灰暗的不成样子,像是很久没有打扫了。但这污垢不是一般的赃物,更是有人刻意摸上的阴霾。我见着殿下时,幡绰竟然也在,他还是张巴,殿下都没说什么,他便劈头盖脸将言语泼来:“我已明确告诉你,让你勿归,你不走还来作甚?汝先为皆不思乎?如此莽莽,于子,于殿下,皆非善事。” “我”平时跟黄幡绰唇枪舌剑,嘴上斗得你死我活的劲头儿不知去哪里了,吞吞吐吐不晓得应该说些什么。我低着头,拼命想要说出个底气十足的理由来,却在心里思来想去,啥也没有。我像是做错了事一般,害怕惩罚,害怕责怪的发了抖。我不敢看殿下。 “黄乐师,阿媛乃我妻,是关心我。”殿下永远都像是温暖人的阳光,虽然只有一丝一缕,但已经足以把人从冰窟里解救。 “殿下”幡绰不满地跺脚道,“你要自救,只有休” “阿媛。”他没有让幡绰说完,而是笑着唤道,牵着我的手,摸着我的发髻。“你能回来,我很庆幸。” 我看着他的双眸,心里有一闪而过的恐惧。他的眼睛已经没有了明亮,浑浊占据着心窗。“殿下不必顾忌,我既归,已知后果。” 他拥我在怀,将我冻的冰凉的手放在胸口,“我不会负你。永不。” 我接旨离开时,殿下派了个名叫“静忠”的贴身家奴随我,此人相貌虽然不够体面,但为人机警,也很忠心,若不是事事有他帮着打点,我肯定又是一团糟。我临走前,幡绰叮嘱我,只要过了这段不太平的日子,我就能重新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河西 第十章河西 (天宝六载)三月,未及山花烂漫,却已是处处芳菲,满载着珍禽异兽的安禄山再次入朝觐见。 不久后,圣人在勤政楼设宴,我以李十二娘的身份重返梨园。当日百官列坐于楼下,可圣人却命高力士在御座东间设了金鸡障,并且放置锦榻,令安禄山坐于此处。 我和幡绰早早去了勤政楼,对宴会的助兴表演再三核对,万万不敢有所差池,失了圣人的体面。杨钊没有来,据我估计,应该是官阶太低,不够格,否则,这样的场面,喜欢哗众取宠的他怎么会错过。倒是杨铦c杨錡和杨氏三姊与安禄山亲近的,完全没有一点距离,竟像是兄弟姊妹般。 “圣人至。”高力士的声音使嘈杂的集市刹那间变为安静的朝堂。 在场所有人,齐刷刷瞬间跪拜山呼。圣人在华盖下的最前方,昂首阔步,满面春风。紧跟在后的玉娘也是款款轻移,笑容可掬。 待圣人与玉娘在帘后坐定后,高力士扬起脖子,洪声道:“卷帘。”守在帘前的婢子低头麻利地将珠帘卷去。安禄山由随从搀扶着向前再次跪拜,真是他却出人意料地先拜玉娘。 楼下百官个个脸色大变,爱好谄媚的诸杨此刻面面相觑,而一向见惯了风雨的高力士脸上也是闪过一丝尴尬。到底是圣人,他依然面露笑容问其原因。 安禄山一派傻头傻脑对言:“胡人先母而后父。” 这个安禄山,马屁拍到这,他认世间第二,谁敢自诩第一。明知道圣人宠爱玉娘,认了作义母不说,还弄出这一出,也是技艺高超,未逢对手。想必,现下就算是杨钊在此,也是要甘拜下风。 “哈哈,此番也是有趣!啊!哈哈。”圣人扭头看着玉娘朗声笑道,毫不有所避讳。 圣人开怀,本是乐事,但身后的高力士却一脸严肃,若有所思,在他向圣人低声嘀咕了些什么后,圣人急忙命安禄山拜见殿下。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安禄山,下意识地将他和对面的殿下做了个彻头彻尾的比较。 殿下今日将头发梳成一根又粗又黑的辫子,再将辫子从根部立起紧紧地绾在头顶,藏在银色镶玉发冠之中,很是干净利落。而身上也是与之相配的银灰色锦服。裙摆之上是镂金云气纹的图案,袖口和衣领都用金线描绘,腰间挂着香袋和美玉。脚上是一双灰色长靴,上面也绣着些花纹,但如果不细看,倒是很难瞧得出来。 但最惹人注意的还数不似陈玄礼那样对一切不以为意的冷酷面庞,尤其是他嘴角的微笑,不像是高仙芝那般独有的轻佻,而是一种随方就圆的随和。 但,我和幡绰以及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安禄山坚持不拜。 高力士一再冷嘲热讽,催促其拜,安禄山却拱立后一本正经道:“臣是胡人,不懂朝廷仪礼,不知太子是何官,为何要拜?” 圣人面露尴尬,捋了捋胡子,勉强笑着说:“太子即储君,我千秋万岁后,代我为君。” 安禄山复拜向圣人,一字一顿道:“臣愚蠢,从来只知有圣人一人,而不知还有储君。” 又是一番油嘴滑舌之后,安禄山这才拜见了殿下。 行礼之后,宴会方开始。 当青碧小鬟们举着金银菜碟鱼贯而入时,款款而来的梨园舞姬们也翩翩起舞。乐声四起,马仙期c贺怀智c张野狐等人一一露面,这第一支舞便是阿蛮的《凌波》。 安禄山似乎对面前的菜肴没什么兴趣,一双眯成缝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舞动的阿蛮。阿蛮左跃,他便左看;阿蛮右旋,他便右望。仿佛阿蛮身上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拴在了他的眼睛里,只有阿蛮一动,他便不能停下来。我心里反胃,不想再让他的丑态秽了双目,扭过头,满心欢喜地去用目光搜寻殿下时,却压根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莫非他因事已经离去? 歌舞间歇期,一名庖人牵着一头活羊,走到阶下,向圣人行礼完毕后,拿起一旁宫人端着的匕首,他扔过刀鞘,露出明晃晃的刀尖,熟练地插入活羊颈部,放血之后,剥皮斫肉。待一切完成后,他再次跪拜,请求圣人等前去阶下选肉。 圣人未起身,而是派了高力士前去挑选。高力士选中肉后,那名庖人便用尖刀将肉割下,接着用黄色丝锦扎住并系了个结。高力士回到圣人身旁后,杨氏及安禄山等人才相继离蹋前去选肉。 等羊肉蒸熟的时候,自然又是歌舞助兴。席间有两个伶人跳着胡腾舞。安禄山拍着肚子,一副索然无味的神情,直到低着头的婢子们把蒸好的羊肉送到各处几案上后,他方才提了神,眼里射出野兽般贪婪的目光。可这边,圣人才开始拿起竹刀小心翼翼为玉娘切羊肉,那边安禄山已经撒好了胡椒,浇完了杏酱,大快朵颐起来。 他吃的极为专心,而他那极为配合的肚子也是随着进食的频率有节奏地起起伏伏。圣人见状,捋了捋胡子,指着他的肚子,笑着打趣道:“卿腹大如斗,但不知其中藏了何物?” 正在手撕羊肉的安禄山,摸了摸袖子,停下手中的动作,颠了颠脑袋,一本正经,神色从容,装作本来就是事实的表情说道:“无他物,只有对圣人的一片忠心。” 这一番说辞使得圣人越发龙颜大悦。 也真是亲眼看见,才知道安禄山这溜须拍马的本事,绝了。 我鄙夷地对安禄山瞥了又瞥,而他似乎也隐隐约约感到有人在瞅他,一斜眼,便碰上了我不屑的目光。我毫不客气,以炯炯有神的气势棱了他一眼,撅着嘴,紧紧表达了我的不喜欢。 当然,除了不喜欢安禄山,我也不喜欢羊肉,虽然它的膻味儿已经被胡椒消磨殆尽。与我而言,猪肉是最爱,尤其淋过蒜汁的肉片和着薄饼更是美味。所以即使现下胃里翻腾地不知道多么猛烈,我也提不起对羊肉的兴趣。可当有宫人报着“浑羊殁忽”的菜名时,我再也挡不住口水冲向喉咙。 四个一组的宫人扛着大木盘上殿,盘子里躺着的是头热气腾腾的烤全羊。跟在一旁的疱子拿起尖刀剖开被缝合的羊肚子,里面的烧鹅被拎了出来,将烧鹅放定后,又将鹅肚切开,将里面的肉拌饭一勺勺取出,直到全部的肉拌饭已放在碟子里后,疱子才吩咐宫人将烤羊抬起,然后躬身低眉退了出去。我在帐后,看得实在馋,趁没有人注意,偷偷下楼,自己去找吃的了。 安禄山在长安待了好些日头,每日入宫想方设法谄媚圣人和玉娘,朝廷之上早就议论纷纷,可圣人似乎入了魔怔,并不觉得安禄山有什么不妥,甚至还受了他的蛊惑,要我和幡绰带部分弟子去慰问为大唐镇守的各方节度使们。我当然是不愿的,还求了玉娘,可终究无济于事。 离开长安时,殿下没有来送我。我想,他一定是有事耽搁了。 我和幡绰为了能早日回宫,作成两路,分头行事。我的第一站就是去河西拜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詧。起初还比较顺利,大家估计是好久没出过长安,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到了河西,慰问形式走了一遭之后,本该启程前往别处。夫蒙灵詧却千方百计挽留,后来才晓得他是和九娘有了私情。夫蒙灵詧这人一看就靠不住,我苦口婆心劝说九娘,全被好心当成驴肝肺。一气之下,我命弟子将九娘五花大绑,准备离去。可夫蒙灵詧不由分说,居然胆敢将我囚禁,这田舍奴八成是认为“天高皇帝远”。 但也不看看姊姊我当年是干什么的,小小牢笼能奈我何? 我在房内虚张声势,想将四周守卫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门口,然后声东击西,趁乱逃出。可没想到,我刚翻出窗,后颈部就被人用什么狠狠砸了一下,未来得及反应,身子一软,眼前一片漆黑。 醒来时,正绑在颠簸的马上,马背的骨头硌的我生疼。借着昏暗的月光,我侧眼一看,一个五官模糊的人正全神贯注扬鞭策马,丝毫没有察觉我已经醒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没了记忆。 “放我下来。”我厉声道,虽然有些不礼貌。 “娘子须再忍之,片顷便至。”农夫没有正眼看我,自顾驭马。 “子为谁?”我吼道,“你快放我下来,不然我就跳下去” 车夫没有理我,而是更加用力抽了一鞭子,马跑得更加欢腾了。我看着眼前迅速闪过的树木,心里陡然恐惧。 因为是在疾驰的马上,所以说实话,我其实是不太敢弄断绳子随便就跳下去,万一摔成个残疾,我这后半生就得在痛苦和煎熬中度过了。可这农夫如此卖力加快,分明是在挑衅,而我平生最厌恶的就是挑衅。既然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索性心一横,用指甲绕手将缚在腕颈的绳子隔断后,闭着眼翻身一转跳了下去。 最后落地的时候,我只感觉到巨疼,之后便没了知觉。 “阿嚏。”我是被冻醒的。明明是芳菲遍地的天气,这里却没有一点春暖花开的迹象,周围都是光秃秃的大山,山上甚至还有积雪。若是说除了我之外,还有什么是活物,估计算得上也只有谷中的这些杂草。 哎!真是时运不济,命运多舛。本想速战速决,可平白哪里竟生出这样一连串的事!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好歹从夫蒙灵詧处逃出来了,也甩开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斜眼贼,现下还是看看怎么回去。 刚撑起左腿起身,右腿却使不上力,我掀开裙子,原来它被死死地固定在块木板之上。试着动了几下,竟疼的我眼泪直流。我并不是个怕疼的人,想当年,无论受了怎样的剑伤,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可现下,眼泪婆娑,一时之间,我居然控制不住,任由它从眼角漫出,淌到满面都是。 “驾,驾”山谷里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紧接着便从尘土飞扬中涌出一群黑压压的人。 还来不及看清冲在最前头的人长什么样,四只看起来极为强壮的马蹄就唰一下伫立在我眼前。马背上的人更是在我看到他下马之前将身上的披风高调旋飞,然后英姿勃发地一跃而落:“数载不见,十二娘安好?” 是高仙芝,只是现下他没有青衫。 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弄不清是什么感受,只是觉得双眼完全像被人泡在了水里,我挣扎着想要从水中抽出,可苦涩的味道却流到了心底,蔓延到全身。我忽然哭出了声音,鬼吼狼嚎,大声,悲戚,甚至带着几分凄凉,不管不顾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只跟着自己的冲动,想把之前所受的种种一鼓作气全抖落个干干净净。但毕竟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痛哭流涕,实在有失仪容,所以我干脆一边抽泣,一边用袖掩面。 高仙芝走上前,把我拥在怀里,轻轻抚着我的后背,操着浓厚的口音,本以为他会说句极为暖心窝子的话,诸如“你受的苦,我都知道”还有“我会保护你”什么的,可没想到他却死性不改,大言不惭道:“见着仙芝,十二娘情难自禁,喜极而泣,乃人之情,亦不必遮遮掩掩。若欲哭,亦乃哭矣。至于容貌之失,仙芝亦不在乎。” 本来还准备哭下去,听他说完,压根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我想都没想一拳头冲过去打在他的脸上,疼的他大叫一声,众人哄然一笑。 “将军,此妹真好生泼辣。”一个瘦骨嶙峋作农夫打扮的斜眼人一瘸一拐走了过来,见我狠狠瞪他一眼后,收起笑容,深深弯腰拱手道:“小可封常清见过娘子。” 我撇过头,懒的理他。 但高仙芝硬把我头扭回,让我一本正经地看着那个相貌可鄙的跛子,并对我耳语道:“其本则动不便,此番救你出河西,尤为披星戴月,一路奔波。你宜谢之才是。” 原来把我打晕,然后将我从夫蒙灵詧处偷出来的居然是眼前这个粗野之人!不过,他虽然把我救了出来,可我这腿残疾也是拜他所赐,我心里暗暗不舒坦,但苦于面子上过不去,只装模作样抱拳,用鼻子哼了声:“多谢。” 封常清突然没由来地哈哈大笑,高仙芝也像被传染了一般笑个不止。而我自己身在其中,却摸不着头脑,一团迷糊,只能心里排山倒海一阵嘀咕。 由于右腿骨折,我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无奈之下只能跟着高仙芝一行人来去。直到行到婆勒川,我才晓得,高仙芝原是领兵去前线作战,只是封常清飞鸽传书,才风尘仆仆折了回来。 虽然身在陌生的地域,但这里却有着熟悉的人情味儿。曾经的爱恨情仇似乎已经久的让人记不起,而现下若是说旧情复燃,一来是轻浮,二来更是削减了我与高仙芝之间的情分。若是说余情未了,这情倒是真的,只是眼下却成了恩情。我与他的再见,仿佛是上天注定了要让我们坦然,彼此献出朋友的温暖。我们默契般地没有提起过去,但我不能忘记他曾经照亮了我黑暗又冰冷的生活,让我从冷酷无情的杀手变成一个平凡的女子,虽然如今,我的心已被另外的光亮所填满。高仙芝虽然依旧是满口的轻佻,但眉眼间却是多了沧桑,倒不是说原本的翩翩公子经几载白云成了蹒跚老丈,只是这份历经岁月沉淀下来的沉稳,使他平添了少年时候所没有的魅力,那是一位将军该有的处变不惊的气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高仙芝 第一章高仙芝 “十二娘。”我躺在榻上,刚打了个哈欠,准备闭眼入眠,高仙芝从营外猛撩帘子,大步垮了进来,也不管我是否允许,直接合衣躺在我身侧。 我本想踢他一脚,但碍于腿脚伤势,并没有移动,只是举了拳头狠狠钉在他的胸口。“男女之别,此又是军营,明日不知复有何言?” “何,犹恐此?”他两眼放空,想握住我的手,但我有意避开,他又收了回去,将双手放在剑垮上,语气里带着撒娇:“为了和你说话,我是有多痛苦,现下半个身子处于悬空。” “我持刀逼你也?”我毫不客气反问道。 “并没有。”他立即接道,干咳了几声后,理直气壮道:“是我心意使然。” 闻我不语,他继续说道,还真有点兴致勃勃的意思,活像被灌了鸡血:“过此日处,我惊见你与前不同也。” 我撇了他一眼,用着似有似无的声音道:“你莫非以为,谁都与你一样,死性不改。” 他似乎没有听见,侧眼打量了我一番后,郑重其事道:“你更颠矣。我且问你,你一人在帐里时,口中只神叨叨何?” “什么什么?”我不明所以。 “似是在唱曲儿。”他若有所思道,“你虽剑器不如公孙大娘那般出神入化,但好歹犹能一台面上。而君之声,我先不置评矣。十二娘私自体会” “你何知?”我厉声道,嗓音提高了好些,“爱唱与唱好非一事,因前者是悦己,后者则是悦人。而悦己易,悦人难,我何必要舍易索难?” “所言极是。”高仙芝故意拍掌叫好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十二娘今日之境界果真是高。” “滚。”我粗鲁地骂道。 “已滚。”高仙芝向左侧了下身,又向右侧了下后,得意洋洋道。 耳边高仙芝一直在絮絮叨叨,我起先还有气无力地应和着言语,到后来,眼睛实在困的很,只顾着“嗯嗯”,最后干脆连吭声也懒得发出,渐渐就没了感觉。 一眼望不到边的冰川,就像一个面容白皙但令人望而生畏的小生。在极远处,冰丘起起伏伏,晶塔巍然林立;而近处,各种弯曲的裂缝如同丑陋的伤痕一样可怕,低了头,脚下就是深不见底的冰崖,我相信,若是稍有不慎跌落此处则是粉身碎骨。 我立在崖前,拖着沉重的裙摆,看着茫茫四方,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在这里,这又是何处? “十二娘。”在朦朦胧胧之后,像是有人拨开了笼罩的混沌,策马扬鞭带来了一片澄明。 是仙芝,只是他并没有穿那最衬得他仪表堂堂的青衫,而是一袭朱红色袍衫。在他的身后紧跟着的是一群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的队伍,敲锣打鼓,响彻云霄。 仙芝面带喜色,潇洒下马。“十二娘,我来娶你,跟我走。”他伸出手,眼神恳切。 “娶我?”我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我要给你一个名分,一个家。”他的声音是这冰川之上唯一的暖流。 是啊!一个家!这令我魂牵梦绕,令我望眼欲穿的家。他终于肯了么?终于愿意在风花雪月中抽身,在逢场作戏中离开,终于想要浪子回头,获得安慰么?我本以为我恨透了他,可等了这么久之后,我竟然还是想要他回来给我一个安慰,一份平淡么? 我扑到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甚至能感受到那份藏在深处的炽热。 不,不是,我对他根本连恨也没有。在上次亲耳听到他的答复之后,我是心灰意冷了啊!而后来,我与他之间,更是只有故人之间的情谊。如今又怎么会娶我?不,我想要嫁的夫君,是李亨。是给了我温柔和温暖,在我害怕无助的时候,对我关怀备至的人。 我推开高仙芝,摇头道:“不。我们之间已是前尘旧梦,我心里已经有了别人,不是你,是殿下。”我回头,努力想找到殿下,想要看见他,我呼唤他的名字,可回应的只有突如其来的狂风。 凌乱的发丝纠缠着我的面,就像一个个魔鬼在眼前肆虐狂欢,在嘲笑我的无助,我的不知所措。我恐惧,我发抖,这样的冰冷环绕周身,真比万丈深渊还可怕。 “李亨。”我奋力嘶喊,回应我的却是绝望。 我蹲下身,将头埋下,捂着双耳,不希望再听到任何的冷漠声音。 “阿媛。”声音如同溪流般,就算不睁开眼,也知道那该是温柔的流淌。我抬起头,看见他的笑容明媚,似是春日的朝阳,那宠溺的眼神就要将人心融化:“我在此,始在。” 我站起身,伸出手,想要牵住他,他却带着遗留的浅笑转身离去,那个背影的决绝,我始料不及。我呼喊他的名字,声音却被怒号的狂风遮掩,我抬脚追赶他,双腿却像是失去支撑,整个瘫痪下来。 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就像身在一片浓雾之中,“醒醒,十二娘,醒醒。”被人剧烈地晃动,我猛地睁开眼,思绪宵小混乱之后,恍然大悟,原来刚才的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梦。 “你睡的可真沉,唤你多遍,方才醒来。”一身戎装的仙芝精神抖擞,他立在塌前,看了眼睡眼惺忪的我,又环顾了四周,继续道:“宜行矣。” “如何催之急?”我不情愿抬起上半身,看了看帐外灰蒙蒙的天,皱眉道:“还未至黎明。” “行军打仗,兵贵神速。”仙芝扶着我坐起后,弯腰拿起我放在塌前的软底粗布鞋小心翼翼地替我穿上。 “我是外行,不懂这些。”我故意抵嘴道。 仙芝看了眼一脸不悦的我,放下手中的鞋子,单手在我光亮的脑门上弹了一下,无奈道:“既然如此,言你善之。等攻下前之连云堡,你乃能开荤矣。” 本以为他言出必行,就心花怒放地跟着他一会儿想方渡河,一会儿设法爬山,谁知道,别说连云堡,就算是到了阿弩越城,也没见他有给我开荤的意思。我真是忘记了一点,高仙芝的话怎么会靠谱呢!等到他下令派席元庆去城外六十里斩断藤桥以阻挠吐蕃援兵,俘获小勃律王及吐蕃公主而返时已是八月份。 要是以往,我最期待的就是八月份。虽然偶尔会下些雨,但柿子已经熟了。甜甜的柿子如同花蜜,甘香袭来,沁人心脾。然而,如今,我除了享受在马背上的颠簸,和一览无余的山石,什么也没有。不过还好九月末,大军已行至播密川,在遣使者去长安向圣人奏捷状后不久,又到了至河西。 本以为立了大功的仙芝会得到夫蒙灵詧的犒劳,没想到他不知道是因仙芝不先报告而擅奏捷书,还是因为见着我的原因,反而大骂仙芝为高丽奴,我气不过,跟他理论,甚至准备拳脚相向,但最终都被拦了下来。其实,我也就虚张声势,夫蒙灵詧镇守一方,我一个小小梨园弟子,还想依仗远在天边之人,真是痴心妄想!若是当真无人拦我,还真是下不了台。 仙芝劝我,既然九娘与夫蒙灵詧是情投意合,我又何必固执己见,毁坏他人的姻缘?也是,我连我自己都无暇顾及,哪里来的多余精力充沛去多管闲事。 我没有在河西逗留,未等仙芝发觉,便趁着夜色驰马数百里。 回到长安的时候,已是大雪纷飞。我没有直接去梨园,而是在西市滞留了数日。我千方百计想要去太子府上,但每次走到府前,却又不敢扣环。 终于,幡绰知道了我回来的消息,打发人召我入宫。 因我扬梨园盛名于河西,圣人龙颜大悦,所以我早已经做好了受赏谢恩的准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故人 第一章故人 “十二娘。”我躺在榻上,刚打了个哈欠,准备闭眼入眠,高仙芝从营外猛撩帘子,大步垮了进来,也不管我是否允许,直接合衣躺在我身侧。 我本想踢他一脚,但碍于腿脚伤势,并没有移动,只是举了拳头狠狠钉在他的胸口。“男女之别,此又是军营,明日不知复有何言?” “何,犹恐此?”他两眼放空,想握住我的手,但我有意避开,他又收了回去,将双手放在剑垮上,语气里带着撒娇:“为了和你说话,我是有多痛苦,现下半个身子处于悬空。” “我持刀逼你也?”我毫不客气反问道。 “并没有。”他立即接道,干咳了几声后,理直气壮道:“是我心意使然。” 闻我不语,他继续说道,还真有点兴致勃勃的意思,活像被灌了鸡血:“过此日处,我惊见你与前不同也。” 我撇了他一眼,用着似有似无的声音道:“你莫非以为,谁都与你一样,死性不改。” 他似乎没有听见,侧眼打量了我一番后,郑重其事道:“你更颠矣。我且问你,你一人在帐里时,口中只神叨叨何?” “什么什么?”我不明所以。 “似是在唱曲儿。”他若有所思道,“你虽剑器不如公孙大娘那般出神入化,但好歹犹能一台面上。而君之声,我先不置评矣。十二娘私自体会” “你何知?”我厉声道,嗓音提高了好些,“爱唱与唱好非一事,因前者是悦己,后者则是悦人。而悦己易,悦人难,我何必要舍易索难?” “所言极是。”高仙芝故意拍掌叫好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十二娘今日之境界果真是高。” “滚。”我粗鲁地骂道。 “已滚。”高仙芝向左侧了下身,又向右侧了下后,得意洋洋道。 耳边高仙芝一直在絮絮叨叨,我起先还有气无力地应和着言语,到后来,眼睛实在困的很,只顾着“嗯嗯”,最后干脆连吭声也懒得发出,渐渐就没了感觉。 一眼望不到边的冰川,就像一个面容白皙但令人望而生畏的小生。在极远处,冰丘起起伏伏,晶塔巍然林立;而近处,各种弯曲的裂缝如同丑陋的伤痕一样可怕,低了头,脚下就是深不见底的冰崖,我相信,若是稍有不慎跌落此处则是粉身碎骨。 我立在崖前,拖着沉重的裙摆,看着茫茫四方,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在这里,这又是何处? “十二娘。”在朦朦胧胧之后,像是有人拨开了笼罩的混沌,策马扬鞭带来了一片澄明。 是仙芝,只是他并没有穿那最衬得他仪表堂堂的青衫,而是一袭朱红色袍衫。在他的身后紧跟着的是一群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的队伍,敲锣打鼓,响彻云霄。 仙芝面带喜色,潇洒下马。“十二娘,我来娶你,跟我走。”他伸出手,眼神恳切。 “娶我?”我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我要给你一个名分,一个家。”他的声音是这冰川之上唯一的暖流。 是啊!一个家!这令我魂牵梦绕,令我望眼欲穿的家。他终于肯了么?终于愿意在风花雪月中抽身,在逢场作戏中离开,终于想要浪子回头,获得安慰么?我本以为我恨透了他,可等了这么久之后,我竟然还是想要他回来给我一个安慰,一份平淡么? 我扑到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甚至能感受到那份藏在深处的炽热。 不,不是,我对他根本连恨也没有。在上次亲耳听到他的答复之后,我是心灰意冷了啊!而后来,我与他之间,更是只有故人之间的情谊。如今又怎么会娶我?不,我想要嫁的夫君,是李亨。是给了我温柔和温暖,在我害怕无助的时候,对我关怀备至的人。 我推开高仙芝,摇头道:“不。我们之间已是前尘旧梦,我心里已经有了别人,不是你,是殿下。”我回头,努力想找到殿下,想要看见他,我呼唤他的名字,可回应的只有突如其来的狂风。 凌乱的发丝纠缠着我的面,就像一个个魔鬼在眼前肆虐狂欢,在嘲笑我的无助,我的不知所措。我恐惧,我发抖,这样的冰冷环绕周身,真比万丈深渊还可怕。 “李亨。”我奋力嘶喊,回应我的却是绝望。 我蹲下身,将头埋下,捂着双耳,不希望再听到任何的冷漠声音。 “阿媛。”声音如同溪流般,就算不睁开眼,也知道那该是温柔的流淌。我抬起头,看见他的笑容明媚,似是春日的朝阳,那宠溺的眼神就要将人心融化:“我在此,始在。” 我站起身,伸出手,想要牵住他,他却带着遗留的浅笑转身离去,那个背影的决绝,我始料不及。我呼喊他的名字,声音却被怒号的狂风遮掩,我抬脚追赶他,双腿却像是失去支撑,整个瘫痪下来。 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就像身在一片浓雾之中,“醒醒,十二娘,醒醒。”被人剧烈地晃动,我猛地睁开眼,思绪宵小混乱之后,恍然大悟,原来刚才的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梦。 “你睡的可真沉,唤你多遍,方才醒来。”一身戎装的仙芝精神抖擞,他立在塌前,看了眼睡眼惺忪的我,又环顾了四周,继续道:“宜行矣。” “如何催之急?”我不情愿抬起上半身,看了看帐外灰蒙蒙的天,皱眉道:“还未至黎明。” “行军打仗,兵贵神速。”仙芝扶着我坐起后,弯腰拿起我放在塌前的软底粗布鞋小心翼翼地替我穿上。 “我是外行,不懂这些。”我故意抵嘴道。 仙芝看了眼一脸不悦的我,放下手中的鞋子,单手在我光亮的脑门上弹了一下,无奈道:“既然如此,言你善之。等攻下前之连云堡,你乃能开荤矣。” 本以为他言出必行,就心花怒放地跟着他一会儿想方渡河,一会儿设法爬山,谁知道,别说连云堡,就算是到了阿弩越城,也没见他有给我开荤的意思。我真是忘记了一点,高仙芝的话怎么会靠谱呢!等到他下令派席元庆去城外六十里斩断藤桥以阻挠吐蕃援兵,俘获小勃律王及吐蕃公主而返时已是八月份。 要是以往,我最期待的就是八月份。虽然偶尔会下些雨,但柿子已经熟了。甜甜的柿子如同花蜜,甘香袭来,沁人心脾。然而,如今,我除了享受在马背上的颠簸,和一览无余的山石,什么也没有。不过还好九月末,大军已行至播密川,在遣使者去长安向圣人奏捷状后不久,又到了至河西。 本以为立了大功的仙芝会得到夫蒙灵詧的犒劳,没想到他不知道是因仙芝不先报告而擅奏捷书,还是因为见着我的原因,反而大骂仙芝为高丽奴,我气不过,跟他理论,甚至准备拳脚相向,但最终都被拦了下来。其实,我也就虚张声势,夫蒙灵詧镇守一方,我一个小小梨园弟子,还想依仗远在天边之人,真是痴心妄想!若是当真无人拦我,还真是下不了台。 仙芝劝我,既然九娘与夫蒙灵詧是情投意合,我又何必固执己见,毁坏他人的姻缘?也是,我连我自己都无暇顾及,哪里来的多余精力充沛去多管闲事。 我没有在河西逗留,未等仙芝发觉,便趁着夜色驰马数百里。 回到长安的时候,已是大雪纷飞。我没有直接去梨园,而是在西市滞留了数日。我千方百计想要去太子府上,但每次走到府前,却又不敢扣环。 终于,幡绰知道了我回来的消息,打发人召我入宫。 因我扬梨园盛名于河西,圣人龙颜大悦,所以我早已经做好了受赏谢恩的准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过年 第二章过年 方至兴庆宫,圣人的赏赐便源源不断送来,大多不过是些“腊脂”一类,恐是年关将近的缘故。 十二月二十八日,圣人征夫蒙灵詧入朝,在我和师姐们的请求下,九娘被圣人赐给他为妾。 今年与往年不同,圣人似乎格外高兴,满口答应了杨氏三姐妹的要求,诏令太常寺要一月之后除夕夜上的“傩舞”规模比去年大上一倍。 “傩舞”,是一种被视为可以驱除邪魔瘟疫的群舞。人数往往数千人以上,按照去年两千五百人的规模,今年多上一倍,那就得是五千人。 太常寺的所有人不分位次倾巢而出,甚至将不在册的散伶也招去凑了数,可还是不够,无奈之下,太常寺卿只得向教坊和梨园求救。 幡绰听说了此事,双眼放光,硬拉着我一起去学习“傩舞”。并且,他还向太常寺卿建议我戴上狰狞的面具,穿上红黑衣裤,在数千人中赤足击鼓跳跃。 黄幡绰必定是恨我。 且不说,我并非是男性,就说我这年龄,也并不符合历来对“童”的规定。可太常寺卿像是入了魔怔,不但答应了黄幡绰,还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绝不让第三个人知道“傩舞”的“男童”是公孙大娘的嫡传子弟李十二娘。 除夕之夜很快就来临。 (天宝七载)兴庆宫的各个角落都萦绕在沉香的香气之中,明晃晃的烛光使黑夜恍如白昼。 圣人兴致很高,开怀畅饮着椒柏酒的同时,还享受着耳侧一众妃子的甜言软语。手下的一众文臣争着抢着进献应景诗文,以歌颂他的功德,称赞这大唐盛世。 我带着面具,按照先前排好的,一边有条不紊地跳着烂熟于心的舞步,一边从眼缝里搜寻着殿下的身影。 听阿蛮说,在我离开长安后不久,圣人便降旨为他迎娶了一位良娣。那位良娣的祖母窦氏,正是已故昭成皇太后之妹。 能够娶到这样一位身份尊贵的良娣对殿下而言,实乃大幸。 “傩舞”结束后,我怕被人认出,迅速回去换了衣裳。 宫里历年来都有守岁的习惯,灯火通明,热闹无比,可我换回襦裙后却不愿再出去了。幡绰这会子也不知去了何处戏耍?偌大的梨园此时此刻只有我一人,好不落寞。 “阿媛。” 身后有人在唤我,我立即回了身。 是殿下! 我激动万分,有点窃喜,一动不动地远远盯着他,迟迟没有言语。 “阿媛,过来。”他再次唤道。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顾不得提裙,大步冲了过去,一下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 “阿媛,你终于回来了。”他紧紧地搂住我,将下颌抵在我的头顶,在我耳边轻声道。 本来应该是很高兴,非常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莫名地流起了眼泪,一开始还只是一滴两滴,到后来竟然是泪如雨下。 “我在这里。”殿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柔声问道:“阿媛,咱们去饮些花椒酒,如何?” 吃团圆饭,喝花椒酒,这向来是民间在家人团聚时的除夕夜习惯。 自从到长安后,除夕夜,我便再也没有喝过花椒酒。 殿下捻起盘子中的花椒,向我和他面前的酒杯中分别撒了几粒,然后将一只酒杯递给我,一只举起,笑着道:“咱们一同饮尽。” 我偷偷摸了摸眼泪,点点头。 这一夜,我手舞足蹈向殿下说了好多话,酒越喝越多,神智也越来越模糊,到后来,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第二天,圣人照例换上了崭新的龙袍,在勤政楼接受着百官朝贺。除此之外,今年,他还须接见远方少数民族首领和附属国使臣的朝拜。每逢此时,在麟德殿上,太常寺c教坊c梨园更是竭尽所能,锣鼓喧天,丝竹震耳。而圣人在接受各方朝拜之后,会大设国宴,款待文武百官和四方使臣。酒足饭饱后,圣人会率众人赏雪,令翰林学士随行,赋诗助兴,并时不时赐臣下绸缎彩帛。 跟着师姐们表演完剑器后,我便偷偷出了宫。朱雀大街上,早已是车马萧萧,冠盖相覆,羽旄飞驰。 我回了西市,拿出彩纸和剪刀,“咔嚓”几下剪了些虽不算栩栩如生,但也还凑合看得过去的图案,大多是鸡羊一类的动物。出门叫了驴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寿王府。 寿王府内,遍地是昨日驱逐“年”的爆竹筒和纸花儿,厅内还挂有木制的桃符。 阿瑁和王妃韦氏还在宫中,并未回来,直到傍晚,头戴着御赐“金银幡胜”剪花的阿瑁才缓缓归来。 初三到初六,阿瑁按照“年酒”的习俗开始走访亲友,互相“传座”,我与韦氏便在府中备足酒菜,招待阿瑁的一众王兄好友。只是他们碍于阿瑁如今的尴尬,大多不敢来,只有广平王李俶和妻沈氏赴宴。 初七,韦氏正忙着吩咐小厮们将我带来的窗花贴得满院子都是。而我却早早便梳妆打扮,描“斜红”c涂“面靥”等,还施了“万金红”的口脂。待在铜镜前晃悠数番,终至称心如意后,才款款和阿瑁同出城外登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编舞 三章编舞 正月未过,梨园主管便吩咐我速回宫中为《霓裳曲》编新舞。 这《霓裳曲》乃开元年间,杨敬述进献的一首天竺舞曲,虽流行至今,可由于多年用的是异族舞蹈,一直也无新颖之处。 但是,圣人近几日却突发奇想要为此曲编一支新舞,还要糅合我大唐的舞风。 这该是我编《凌波舞》太过卖力的下场。 这支舞我足足编了十个月。 第一次复命是在四月。 那个时候,正逢高力士加官进爵为骠骑大将军,隆宠日盛。听说,连殿下都呼之为兄,而驸马辈更称之为爷。风光无限,受人羡慕,梨园上下皆去他府中称贺受赏。可我却因舞步过柔,被师姐们勒令重编,孤身只影。 第二次复命是在七月。 一向自命不凡的杨钊此时早已迁为给事中,兼御史中丞,专判度支事。我见着他,再也不敢趾高气扬,也是毕恭毕敬。可他却是有意和我作对,明明不懂舞蹈,却怂恿梨园主管,说我呈上去的舞谱,一看就死板刚硬,全无令人赏心悦目之感。 第三次复命是九月底。 新舞最终得到了认可。梨园主管却在杨氏三姐妹的撺掇下,令我替她们三人亲自排舞,以求在十一月中旬演出。 新舞在华清宫表演。华清宫也就是原来的骊山温泉宫,不过在去年圣人方为它改了名。 表演那日,前一夜方下了雨,清晨雾很浓,而且有些寒意。 至晌午,雾依然没有散去,可是在圣人的诏令下,一众朝臣早已乘车于华清宫外久侯。 今日,若舞,舞者视线受扰,定不能达到预期效果;若不舞,不仅会扫了众人的雅兴,更会拂了圣人的颜面。 再三思索之下,我觉得兵行险招。为了改变原有的异族华丽风,这次的舞衣全部用的是素白罗纱,飘逸无比。但眼下,为了视觉效果,只能让她们继续穿上七彩夺目的衣裙。除此之外,由于天很冷,极易染上风寒,我还让幡绰搜罗来白色羽衣供舞姬御寒。 《霓裳曲》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散序”,第二部分为“中序”,第三部分为“破”。 雾气缭绕,管弦声动。 在“散序”时,节奏舒缓,舞蹈也主要以软舞为主。 一众舞姬穿着可以“飞袂”的罗衫,棕色锦靴,立于男伶肩侧,当空挥舞碧绿色的披帛,如同春天里随风飘荡的柳枝,轻柔之中饱含着蓬勃生机。 紧接着,男伶离场,舞姬成双对舞。 她们将轻盈的双袖扬举,随着乐声的变换,左旋右转,像蓬草飞转。时而舞袖空中,或如云动,或如烟起,时而长袖拂地。或如波回,或如尘飞。而脚下除了一般配合广袖飞扬低垂的踏节,还有折腰c跪蹲等动作。裙裾飘曳,腰肢行曲,舞姿曼妙,优美柔婉。 第一部分的舞蹈将完,鼓声紧催,“中序”舞姬陆续登场。因为这部分主要是斗舞,所以伴奏的乐器换作了羯鼓c横笛和琵琶。 随着明快活泼的鼓点,十二位俏丽的男装丽人分立东西两侧先后作舞。 舞姿矫健,疾徐变化有序。 东侧舞姬双手交换,挥剑起舞,剑绕身转,迅速敏捷,“行剑”连绵不断,如行云流水。稍顷,舞姬剑剑首尾相继,绕成圆圈,又如长虹游龙,均匀有韧。 西侧舞姬手持酒杯,身上的铃铛也随之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她们先是急蹴环行,如同大雁飞翔,紧接着急促跳跃,如同车轮旋转。最后将酒杯扔掉,反手叉腰,身子后仰,弯成天边一钩明月。 鼓声隆隆,即将到第三部分音乐。 所有舞姬,前后弯腰,飞速转动。曲声倏尔悠扬,舞姬像莲花出浪,倏尔节奏加快,又像风卷雪花。此时已到高潮,舞姬一颦一笑,顾盼生辉,静止时姿态沉稳利爽,舞动时婆娑婀娜。 最后曲终舞毕,杨氏三姐妹为首,领众舞姬,向圣人流波送盼,妩媚一瞥,轻身一拜。 本以为会演砸,但事实上,据幡绰所言,正是由于云雾缭绕,反倒营造了一种仙气飘飘的氛围,使人如临仙境。 果然,圣人观后大喜,并封杨氏三姐妹嫁崔氏者为韩国夫人,嫁裴氏者为虢国夫人,嫁柳氏者为秦国夫人,赐四方贡献,恒河沙数。 幡绰为我不平,多次想为我向圣人求赏,但却被我拦下。如今杨氏三姐妹正逢恩宠,若正面与她们为敌,只怕日后在宫中免不了多些烦心之事。 《霓裳曲》此后,由于当日舞姬多穿羽衣,也被人唤做《霓裳羽衣曲》。更为有趣的是,因为当日多雾,宫中便传出,《霓裳羽衣曲》是圣人梦游仙境,见仙娥舞姿曼妙,梦醒而作。 在骊山,我多次见着殿下,本想与他碎语,但顾忌张良娣常伴他左右,便又不敢上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惊觉 第四章惊觉 (天宝八载)方跟随圣人回兴庆宫,幡绰便传话,说是殿下约我在沉香亭见面。 我激动万分,一路小跑,竟也顾不得仪态。 刚转过长廊拐角,迎面便碰见杨钊领着几个宫婢而来。今时不同往日,我也不敢怠慢,立即跪拜道:见过杨公。 杨钊连正眼瞧都不瞧我,趾高气扬,背手而过。 我心里着急,未等他走远,便立即站起来准备离去,却猛然听到他在身后喊道:“跪下。” 我心里一惊,不敢回头,但既没有跪下,也没能离去,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杨钊果然又绕了回来,一副小人得势的嘴脸,疾言厉色道:“某让你跪,你为何不跪?” 我默不作声,心里却恨的牙痒痒,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哼!”杨钊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某知,你素来鄙某,以我是小人。” 他还算是有自知自明。可是不仅是我认为,见过他的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我并不插话,继续沉默,但因为着急去见殿下,无意识地瞪了他一眼。 “某初近你。是以贵妃隆宠,而你与贵妃善。”杨钊轻蔑一笑,得意洋洋:“如今,贵妃恩宠不在,受龙恩者乃虢国夫人,某固不待于你好。” 他这话倒是实话,杨三姐善于取悦圣人,而玉娘又不愿委身。近来,杨三姐又被封为虢国夫人,恩宠更胜从前。至此,加上杨铦,他们五家,权势极盛,令人咋舌,挥霍奢侈更比往日。五家中,尤其是杨三姐最为霸道,传闻她曾领着工徒闯入韦嗣立宅邸,强行拆掉别人的旧屋,自建新第,只给韦家新地十亩而已。 杨钊瞥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我,故意降低语速,一字一顿后:“你今一贱之舞姬,一为孬种其休弃之下堂妇” “啪。” 我忍无可忍,尤其是听到“孬种”二字后,心里的怒气彻底喷出,不计后果,奋力扬起手,响亮亮给杨钊一记耳光:“杨钊,你宜将你口拭净。” 这一巴掌打下去,我便可能没了活路,杨钊一向睚眦必报,但我并不后悔,也不害怕,目眦尽裂道:“你亦何物,亦配于我傲。若贵妃欲隆宠,何轮至杨花花?你宜小心翼翼,否则死无全尸。” “贱人!”杨钊大骂道,接着便命令身后的宫婢将我按在原地。 我知道此事不妙,却不料由于迟疑了一下,便没能飞身逃跑,被死死困在原地。 杨钊捏住我的下巴,双眼流露着凶狠c残忍:“你说,今下杀你,会有人知否?” 我咬牙切齿,心里不屑至极,量他还没有那个胆子。 可杨钊似乎胆大包天,他从我的臂弯中扯出我的披帛,将其缠在我的脖颈之间,然后猛地缩紧。 “你”我感觉呼吸越发困难。这杨钊真是疯了,他真的已经可以随意草菅人命了么? “嗖。” 横空飞来一支剑,将披帛一下斩断。 陈玄礼冷面而至,众宫婢见状纷纷散开。 陈玄礼像是没有看见杨钊似的,一把拎起我,转身就走。 “陈玄礼。”杨钊怒吼道:“汝好大胆!” 陈玄礼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会杨钊接下来的一番危言耸听,大言不惭,迈着大步,潇洒离去。 可这件事,并没有这样结束。杨钊连同杨三姨不知道在圣人面前嚼了什么舌根,陈玄礼被罚俸一年,仗责三十。 不久后,杨钊又求圣人将我赐给他做妾,但当时恰逢殿下亦在场,并因此事与杨钊发生口角之争,惹得龙颜大怒。而我最后虽有幸被赐给殿下,但是却圣人禁止殿下娶我,只能为奴为婢。 这些,我都未曾亲眼目睹,我唯一见着的,不过是高力士送来的一纸晴天霹雳的诏令和一套青碧的粗布袍衫。 去太子府邸,我做的第一件,便是请见府中女主人张良娣。 张良娣屏退仆人,却迟迟不示意跪在地上的我起身,我也只得忍着膝盖酸疼,低眉顺眼,聆听教诲。 “李十二娘,你我真是缘分不浅。”张良娣笑声有些熟悉,我却想起不来何时听过,便也不敢贸然应话。 “抬头。”张良娣命令道,语气里不容抗拒的威严。 我顺从她的意思,缓缓抬起头,迎面碰上她的目光,便呆滞地盯着她。 “看来,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张良娣嘲讽道:“竟连我亦不记矣。” 听她的意思,我们想来该是旧识,但她的语气,像是我曾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我也不敢再三心二意,立即上下打量她,拼命回忆。 她上着淡赭宽袖短衫,下著杏黄曳地长裙,裙上是翠色忍冬纹样,腰间垂下淡红色腰带,外罩月白色半臂,手臂间缠绕的是水蓝色轻丝披帛,整体极为素雅。而头上则梳着乌蛮髻,横插口衔珠串的金雀步摇,脖子上带着银色月牙形项链。引入注目的是她的额见竟有一朵与全是色调极不相配的绛红色艳丽牡丹。 牡丹?这 我不敢相信,又看了她几眼,这才回过神,确定是她,不禁脱口而出道:“是你!念念奴。” “是我!”她俯下身,得意地盯着我,“我曾言,你若负仙芝,我定不饶你。” 我绞尽脑汁,也不记得她原来还说过这样的话。但我嘴上却不服软,据理力争道:“我不曾负他,他亦不曾负我。” “哼!”念奴冷笑道,“若你未尝负他,他如何会远离长安?若你不负他,你又如何会委身李亨?” 我站起身,目光如炬,丝毫不肯示弱,立即打断道:“仙芝深情亦多情。我厌他多情且不予我名分,便与他分,但此惟我与他之事,容不得你来插嘴。至于殿下,更与此事无关。” “名分?”念奴“唰”一下抓住我的衣领,咄咄逼人道:“此借口未免可笑。你附李亨,又令你得何名分?” “我”我一时语塞,应不上言语。 “你知我何自而圣人求嫁于李亨?”念奴恶狠狠地瞪着我道:“你负仙芝而移情别恋他。是故,我偏要你不快,不能事事遂愿。你越是欲得之,我偏要你不得。” 念奴走后,我瘫坐在地上,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她既然有心与我为敌,我如今这身份又如何逃得过去? “阿姊。”凤台的声音自门外远远传来,她依旧是一副风风火火的劲头,这才方见着她的身影,她便立即扑到我的怀里,撒娇道:“可算见着阿姊了。” “凤台。”兰翘立在门口,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无奈地摇了摇头,嗔怪道:“宜令阿姊先起之。” “哦!”凤台经兰翘提醒,才恍然大悟,发觉我还在地上,即刻使出猛劲儿将我拎起。 “阿姊。”我刚坐定,兰翘便俯身取了一杯茶水递到我手上,顺势开了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低下头,将脸侧到一边,有些犹豫,吞吞吐吐,不知所云:“阿阿姊” “阿姊,方良娣与阿姊之语,我等皆闻之。”凤台见兰翘扭扭捏捏,有些着急,立刻抢着说道。 “咳。”我一口茶水还没下肚,就被凤台此言呛了出来,顿时尴尬无比,脸羞的通红。 “阿姊勿忧。”兰翘见状,急忙解释道:“此并无他人知。惟张良娣之素厉,今言此狠话矣,阿姊谨乃。” “是是是!”凤台连连点头,表示赞同,随即眉头一皱,争着补充道:“以历朝后廷女图情敌之例见,张良娣或使最重最累之杂事以虐阿姊。或构阿姊于殿下,又或于阿姊前,显其与殿下之情。” 兰翘在一旁使劲儿使眼色,但凤台却完全视若不见,越说越气,越说劲头越足。 我自是忐忑不安。不过事实证明,凤台一向杞人忧天。她说的三个可能并无一向实现。但念奴向来言出必行,她对我的报复,并非是直接对我做什么,而是对府中上下任何一个与我亲近之人的折磨。 一月之后,所有人视我如瘟疫,见我如恶鬼。 两个月后,粗枝大叶如凤台竟也不敢再来寻我,更别提素来胆小的兰翘。 三个月后,我彻底成了孤身一人。所到之处,尽是嫌弃和鄙夷。 至此,我便极少再出院子,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即便我有心与他们互不相扰,以求食甘寝宁,竟也不能遂愿。隔着厚厚的院墙,我日日都能听到府中鞭笞c愤骂以及嚎哭的声音。 看来,念奴是存心让太子府鸡犬不宁。 在众人眼中,当今太子,素来懦弱怕事,可我只当殿下是隐忍坚毅。但如今,府中已然人心不定,殿下却始终不理不睬,任凭念奴我行我素,胡作非为,这恐怕 “阿姊。”突然有人喊我,我竟有些不习惯,急急忙忙起了身,三步并两步迎到门口。 “俶”我见着来人立即开了口却又瞬间停住,叩首道:“见过大王。” 李俶大呼“使不得。”迅速将我扶起。他今日神采焕发,一身蓝褐色翻领袍衫格外精神。 他扶我坐定后,又绕至几案前跪坐,浅笑道:“阿姊乃为庶母,如此这番,真是折煞某了。” 我闻言盈盈一笑,掩面道:“何来庶母?俶大王莫再取笑奴。” “李俶。”念奴的声音自外传来,随着她迈步进来,头上的珠翠声便响个不停。 “庶母。”李俶即刻俯身行礼道。 念奴连正眼都懒得看我,手上拿着一根长鞭,径直走到跪在地上的李俶,绕着他,一边踱步,一边颇含深意一字一句道:“李俶,你自边数月以还,不即往见之妻子沈氏,而与此贱人见,莫非欲负你阿耶与女有奸。” “庶母慎言,李俶从无此心。”李俶大惊失色,低头叩首道。 “从无?”念奴冷笑,看向我话中有话,不紧不慢道:“你只知你无情,岂知他人无意乎?你” “绝无此事。”李俶立即打断道,仰攀亲戚起头,从容自若道:“阿耶身为储君,自是处处小心。庶母如今已居东宫,当事事为阿耶虑,还望庶母谨言。” 念奴停止在李俶面前,却背对着他,看向门外,讥笑道,“李亨一向软弱无能,若非依仗我母家势力巩固其位,又岂能稳居皇储?”突然,念奴转身竟狠狠用鞭子抽了李俶一下:“你不过一小王,竟亦配来训我。” “李俶何敢与庶母有难。”李俶忍着脸上的疼痛,挺直上身,拱手,不卑不亢道:“只警庶母,当慎行。否则” “哼!”念奴扬起鞭子,方复抽向李俶,但惊觉我手中已然用通宝瞄准了她的膝盖。顾忌只恐此鞭还未拂下,自己已先跪下,遭人耻笑,便收起鞭子,怒不可遏愤骂道:“你之所虑,不过为李亨失储位,你亦当失储位。我今告你,虽李亨而即帝位,你难为储。” 念奴走后,我急忙起身查看李俶脸上的伤势。 “无事,不过破了皮而已。”李俶见我忧心忡忡,故意笑道。 “你等罢。”方转身取药,袖中有什么东西乘势滚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无心理会,并没有回身去捡,而是继续忙着找药。 身后的李俶闻声捡起,语气里又惊又喜:“哎呀!这香囊” 我取好药,跪下身子,一边帮李俶擦拭,一边望向李俶的手中。原来还真是枚香囊。 “这枚香囊,阿姊从何而来?”李俶瞅着香囊,迟迟没有言语,好久才开口问道。 我忙着给他涂药,随口答道:“无意中拾之。” “原是这样。”盯着香囊,李俶眉目间逐渐浮现起一丝哀愁,回忆道:“此个香囊乃嫡母与阿耶之定情信物,后阿耶不幸遗,懊恼久之,屡求不得。” 闻言,手上禁不住一松,药罐滚落,不过,因落在我的裙裾之上,所幸并无损坏。我害怕被李俶发现我的惊慌,立即拿起药罐,继续替他涂药,似是无意,实则有意问道:“嫡母?莫是阿韦姊姊?” “是。”李俶应道,声音颤抖:“只是,嫡母如今青灯古佛” 我替李俶涂完药,又起身收拾好东倒西歪的瓶瓶罐罐,这才正襟危坐,跪至他面前。 他便将香囊递给我,我也就顺势伸手取回,凝望香囊良久,默默无语,心里却将信将疑。 按李俶所言,这香囊是殿下与韦氏之信物无疑。但当初贺怀智捡到交给我时,说的明明是陈玄礼所丢失。还有这囊中的苏合香,我又怎会闻错 “阿姊,你知,此香囊中尝盛何物?”李俶抬起头,问道。 我有些慌乱,脱口而出道:“苏合香。” 李俶点点头:“是,确是苏合香。以嫡母最善者,乃舞《苏合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大梦初醒 上 第五章大梦初醒上 端午前一日,念奴与殿下去了张府过节,阿瑁闻讯,便命人驱车亲自来府中接我回寿王府。 阿瑁自是待我亲近,王妃韦氏也是热情,忙里忙外,准备了各种甜粽。 只可惜,近几日天气太热,我胃口不好,所以吃的并不多,倒是准备的河婆清酒格外甘醇,我接连饮下数杯。 “表姐。”阿瑁从我手中夺下酒壶,“你酒量弱,勿贪杯。” “胡说。”我眯着眼,一把推开阿瑁:“我何时酒量不好?” 阿瑁瞅着我微醺的样子,像是想起来什么,好笑道:“表姐莫忘了那一年,为谁醉勿入湖,终非三哥眼疾手快,跳湖救” “何也?”我顿时清醒,猛地拽住阿瑁的袖子,瞪着眼,问道:“你言是谁救我?” “三哥矣!”阿瑁摸了摸我的额头,一脸迷茫,继续解释道:“乃当今太子。” 霎时间,我不知所措,瘫坐在地上,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表姐,子何也?”阿瑁望着我失魂落魄的我,“非我言过乎?” “不,不。”我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阿瑁次日送我回去时,念奴和殿下还未回来。倒是幡绰从宫中出来,带了许多东西来看望我。 “十二娘。”幡绰一见面,就立即向我扑过来。 我故意躲过他,却一时没站稳,向前摔去,趴倒地上。 “十二娘,我们确数月不见,却无须如此行大礼。”幡绰丝毫不掩饰脸上嘲笑的表情,故意说道。 “得了。”我怒目以对,嚷道:“还不扶我。” 幡绰一边抿住嘴忍着笑,一边过来小心翼翼扶我起身,感叹道:“你性好喧。今至此,如何倒好清静,左右一人皆无?” 我倒是想热闹,但在这里,哪里由得我做主? “并是肖凤台与刘兰翘亦不在。”幡绰嘀咕道,随后取出一包金铃炙,扔给我:“我今日来,亦未见其,你须记,须留之与她二人,勿一人食之。若无矣,使殿下传语我,我乃出宫复送之。” 我双眼有些涩麻,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嘴中塞满金铃炙,并不应话。 “慢点。”幡绰急忙取出冰镇的葡萄酒,从玉壶中倒下一杯,递给我:“不与之也,你如此食,则食恶之。” 我接过葡萄酒,猛地仰头灌下,心下瞬时凉丝丝的,却觉得一杯极不过瘾,于是一把躲过幡绰手上的酒壶,仰头便是一顿狂饮。 幡绰大惊失色,急忙喊我把酒壶还给他,可惜等我心满意足肯把酒壶交给他时,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李十二娘。”幡绰眉头紧蹙,一边摇了摇酒壶,难以置信地瞅着我,一边唠唠叨叨指责道:“此记性不长。其年八月十五,你亦如是饮酒。结果为何?浑身伤如青紫,醉如死尸,卒赖太子不嫌你吐之秽,以你负归” “你云何?”我难以置信地盯着幡绰,一眨不眨,脑子里一片混乱,再三重复道:“太子负我,非他人乎?” 幡绰倒是被我的话弄糊涂了,反问道:“依你之见,莫是我乎?” “自是陈”我开了口,却没说下去,改口道:“自是抻长,你与我同高,亦不能负我。” “你”幡绰矮小,未受圣人恩宠时,曾被人讥笑为“倡优侏儒”,因此平生最恨别人提及此事,现下我戳到他的死穴,不禁怒目圆睁道:“明知我恼,却不避言,岂有此理。”言毕,拂袖而离。 我紧跟其后,高声道歉。 幡绰怒目圆睁,丝毫没有打算原谅我的意思,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奋力砸到我的脸上,然后头也不回,大步走开。 次日清晨,我麻利地从侧墙翻出去后,立即叫了辆驴车,偷偷前往陈玄礼府邸。 陈玄礼是出了名的节约,院子里空荡荡的,别提什么假山奇石,就连寻常人家里的花花草草也没有。 已过了午时,却还不见陈玄礼的踪影。 我在内堂里来回踱步,装作津津有味地欣赏堂内屏风上的题词,实际上是在思索着究竟要不要尽快回去。 这个陈玄礼,明明是他让幡绰带信,约我午时见面,如今却负约不见,到底是何居心? 已至未时,陈玄礼始终没有现身。 我实在不敢再磨蹭下去,正打算不告而离,一个小童却突然来请我去偏堂用膳。 我一再推脱,不愿前去,但最后,居然惊动府内管家亲自来请我,我总归不好拂老丈颜面,便应了下来。 我忐忑不安地跪坐在几案前,一边安慰自己,不过就是饭菜简朴些罢了,想必也难吃不到哪儿去。一边眼巴巴地盯着奉菜的小鬟们,祈求多上些菜肴。 小鬟们皆着青碧襦裙,梳着双环髻,手中高高捧着六曲飞廉纹银碟,笑容可掬,鱼贯而入。 第一道是水炼犊,熟透的牛犊肉泛着油光。 第二道是金银夹花平截。虽然横切成片的薄饼看起来不错,但里面包裹着的蟹肉与蟹黄却有点一言难尽。 第三道是小天酥。鸡肉和鹿肉剁的倒是比寿王府的碎。 第四道是古楼子。我向来不爱吃羊肉。虽然隔着层层的大芝麻胡饼,但依旧能闻到些许膻味儿。 第五道是同心生结脯。生肉打成的同心结样子倒是美观,只是这风干又蒸熟后,恐怕很难嚼。 第六道是冷淘。面里有着淡淡槐叶的清香,不过旁边要蘸着豉汁,拌上的却是波棱菜,而我只喜欢冬苋菜。 第七道是巨胜奴。芝麻黑亮,十分惹眼,但一想到里面有羊油。 第八道是甜雪。颜色雪白,里面还有蜜糖,滋甜无比。 第九道是磓子。闻气味是樱桃馅儿的,要是栗子馅儿就更好了。 第十道是甘露羹。据说,这是李林甫为养发创制而成的,是将何首乌c鹿血c鹿筋配制,然后小火慢熬。 第十一道是十远羹。名字是由于此羹由十味鲜品调合制成。 最后一道是素蒸音声部,通常用面塑成歌伎舞女七十余件,蒸熟而食,不过今天却是只有一位素衣舞姬。 十二位小鬟之后,陈玄礼赫然入目,我正想挥手喊他,但一抹绛紫色身影却紧接着出现在他的身侧。我顿时舌桥不下,低着头,好久才吐出几个字:“奴奴拜见殿殿下c陈将军。” “何如,玄礼兄,我言之非妄也!阿媛诚有以自至于公府矣!”殿下一边俯身扶起我,一边侧头吩咐道:“汝等皆退!” 殿下牵我坐到几案前,并招呼陈玄礼也落座,待到屋内只剩下我们三人时,殿下便拿起双箸,夹了一个小天酥,放到我面前的银碗中,轻声道:“速食,莫凉矣。”紧接着又夹了一片水炼犊。 我并不敢应话,一直低着头,始终殿下夹什么,我便吃什么。此时此刻,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表的尴尬。 殿下和陈玄礼却丝毫不理会这种尴尬,竟然还当着我的面,开始讨论朝政大事。当然,我也全程没有听进去他们到底在谈论何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后,殿下依然在给我夹菜,而我依然在一口接一口地吃。 可说实话,我真的实在是吃不下了。但思来想去,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在当下的这种氛围中,仿佛除了吃,我做什么都不合适。 殿下很快便离开了这里,然而他却让我留下,并再三嘱咐陈玄礼,务必照顾好我。 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陈玄礼一向冷面寒铁,连圣人都不免敬上三分。纵然念奴知道我在此处,谅也不敢贸然前来。 殿下虽居储位,却始终在夹缝中求生。委曲求全,实乃时势所迫。 念奴有一点说的没错,若非她母家鼎力相助,东宫之位,恐怕早已易主。因此眼下,必须事事由着她,不可与之正面相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大梦初醒 中 陈玄礼隔三差五都会在后院练剑,我因闲得发慌,每逢听到剑声,总会前去偷看。 起初,我只是捡起一根树枝,照猫画虎地模仿。渐渐地,胆子大了些,便趁他外出时,偷偷摸摸地潜到他房内,自己取了剑,暗自琢磨。再后来,被他发现,便破罐子破摔,光明正大地提议向他讨教。 我许久未曾对剑,手未免生疏,气势也极弱。因此,方与他过招时,剑无一例外被打落,甚至好几次毫不留情地削断我的发丝。我自是生气,却又不敢发作,毕竟是自己技不如人,但在心底暗暗下了决心,终有一日,打得他满地找牙。 八月十四日,西域护密王罗真檀入朝,向圣人祈求,观赏四海皆知的《剑器浑脱》。 除了九娘被赐给夫蒙灵詧为妾后,其余九位师姐全部在梨园供奉,而且不论样貌c身段还是剑舞技艺皆在我之上。 但是,圣人却偏偏诏令要我前去献舞。 这是杨钊怂恿虢国夫人在御前进言的结果。 在《剑器浑脱》的舞步中,随时变换最多的是右腿的花样。 而自河西归来,我因右腿有伤,暂住西市,便托贺怀智代我向梨园主管请辞休养,结果未及三日,宫中却遍传李十二娘右腿致残,再难剑舞。 这传言,杨钊定然是听到的。所以此次,他根本是因上次之事怀恨在心,想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糗。 但是,他也未免太低估我了。 右腿旧伤未愈,自不能舞《剑气浑脱》,但我若舞其他,我就不信,当着护密王的面,杨钊还敢当堂拆穿。 舞剑那日,我请圣人令马仙期击方响与贺怀智拍板以助。 自是头挽双鬓,着以戎装,双束腰带,持单剑起舞。 初始,乐声稀疏,如同水滴。我便绕剑旋穗,在刚柔相济之中,又变化多端。 俄顷,乐声加强,穗绕剑柄,铃响剑闪。我持剑速舞,左旋右抽,旋转如飞。突然间,我扬起右手将剑掷入空中,剑从半空中极速落下,映着耀眼的日光,剑光烁烁,如同闪电从天而下。而此时我的左手已握紧剑鞘,瞄准着正在下落的剑刃,使它不偏不倚正好插进。 乐声应和,如无数珍珠齐齐落入玉盘之中。 我收剑于背,立剑片刻,却猛然间想起那日,与陈玄礼在院中的过招,顿时又迅速出剑,点c刺c挑c劈c撩c格,行剑动作连绵不断,既潇洒明快,也夸张疯狂。 陈玄礼自然很快便发现,我并不是在剑舞,可他却出人意料地飞速拔剑,一跃而起,与我对剑。 我霎时蒙圈,望着他的剑生生向我刺来,却不敢主动攻击,只是一味退让。 一来二去之后,我立即知会了陈玄礼的用意,他分明是要助我一臂之力,也就不再退守,而是见招拆招,主动出击。 我与陈玄礼,皆全力以赴,并无一人退让,只是,或许是我剑术精进,又或许是他退步,竟然势均力敌,数十回合,竟还分不下胜负。 而在场众人,看的眼花缭乱,津津有味,其掌声雷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方响声与拍板声随我我陈玄礼的剑声忽高忽低,配合的简直是天衣无缝。到后来,竟然还出现了阵阵鼓声,我斜眼一撇,原是圣人在击打羯鼓。 在全场的赞叹声中,我又与陈玄礼比了三十多回合,但我实在是体力不支,便示意他到此为止,可他却是意犹未尽,又明显想让我服输,我当然不肯,继续咬牙坚持,可最终还是被他打落了剑。 “精彩,精彩。”圣人扔了击锤,拍手称快道:“今日之剑舞,觉不亚于裴旻。” 圣人真是妄言,裴旻将军何许人也,剑术乃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就连一向孤傲的王居士都曾为他赋诗一首曰:腰间宝剑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战勋。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我们这些雕虫小技岂能想比? 不过,圣人高兴,我自是不会吃亏。幡绰趁机向圣人提议,让我重回梨园,为天家效力。圣人也笑着应允,并赐我和陈玄礼,金币数百。 “圣人。”护密王忽然起身,向圣人跪拜道:“今日得幸,睹圣朝之磅礴剑舞,心中慕极,故惟圣人,许臣不归请留宿卫,以可学剑舞。” 圣人捋了捋胡子,稍加思索后,笑颜应道:“既然如此,我乃封尔为左武卫将军,何如?” “谢主隆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大梦初醒 下 九月中旬,仙芝领命入朝,加特进,兼左金吾卫大将军同正员,就连他的一个义子也被授予五品官阶,好不风光。 仙芝归宅后,数次约我见面。虽说从河西不告而别,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但如今,我若与他私下相见,人多口杂,总免不了被有心人利用,传些流言蜚语,惹出诸多事来,便再三推辞,对仙芝避而不见。 三十这天,圣人心情大好,遂设宴,邀众臣同食,仙芝亦在此列。 我服从李龟年的安排,取了双剑,准备去宴席间献舞,一路上,由于一些动作一直连贯不上,便故意一边慢走一边在空中比划。 方穿过长廊,绕至牡丹园外,便听得里面有争吵的声音。 “妄想!” 我立即反应过来这是念奴的声音,心里一颤,竟有一丝害怕,马上收了剑,紧紧抱住,猫着腰,准备快速离开,免得被发现。 “李十二娘” 我刚压低头,意欲火速闪过,却冷不丁听到念奴在里面喊出我的名字,心一下揪得极紧,战战兢兢,浑身发抖,便不敢再移动一步。 过了许久,才猛然发觉,里面和念奴争吵之人,竟是仙芝。 念奴想要仙芝带她离开长安,仙芝不允,她便告诉仙芝,李十二娘已移情于太子。 也是那时,我才知道,在太子府中,殿下数月以来,并非不见我,只是不知该如何见我。 自我回到长安后,念奴便有心为难我,只是殿下处处暗中阻拦,才未能如愿。 于是后来,她便唆使杨钊请旨纳我,太子见此,不得不与之针锋相对,惹得圣人雷霆震怒,贬我至府中为奴。 念奴这是何苦?嫁给太子,只为了报复我。 我又有何罪?平白无故,受她所害。 宴会开始许久,我却迟迟未现身舞剑助兴,因此,李龟年令梨园主管罚我禁足梨园一个月。 十一月初五,吐火罗叶护失里怛伽罗上表朝廷言:“师王亲附吐蕃,困苦小勃律镇军,阻其粮道。臣思破凶徒,望发安西兵,以来岁正月至小勃律,六月至大勃律。” 仙芝奉命出军,圣人携百官为他饯行。 旌旗蔽日,狼烟缭绕。 圣人亲自擂鼓,教坊七十二人合奏,我与九位师姐,在城门之上,飞剑飘穗,以剑舞踏祈胜之音。 婉转逶迤,大气跌宕。既雄浑有力,又几许柔情。 三敬天地,仙芝饮尽清酒,跨马提枪,与飞尘中扬鞭远去,只留下一个豪情万丈的背影。 归梨园后,我除了去过一次寿王府外,足足百日余不曾离开兴庆宫。 直到(天宝九载)二月二十七,才去见了玉娘。 第二日辰时,玉娘因与虢国夫人争风吃醋,忤旨不遵,被送归私第。 十天后,梨园的梨花居然尽数开放,比去年早了整整十五天。 千朵万朵的梨花,压得枝头都低了下来,白清如雪,素洁淡雅。而幽深的花香,和着新鲜的泥土味儿,真是沁人心肺,令人如痴如醉。 不仅让我想起王融的那首《咏池上梨花》:“翻阶没细草,集水间疏萍。芳春照流雪,深夕映繁星。” 记得前几年,我与玉娘相约‘为梨花洗妆’,便携酒在这花阴下欢聚,还将梨花插的满头都是,只是如今空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池边,随手拈起几片被风吹落到水面上的花瓣,花瓣洁白,没有一丝破损,甚至还留有若有若无的清香。 “李十二娘。” 杨钊的声音震落了满树的梨花,他的怒气如同火焰一般燃尽所有的芳菲。 我起身准备离去,却被他猛地拽到一边,狠狠掐住脖子,恶狠狠道:“李十二娘,你好大胆。” 他的指甲抠进了我的脖子,鲜血流出,腥甜无比,剧烈的疼痛感袭来。 “你”我努力挣扎,拼命地想要扳开他的手指,却被死死控制住,无法动弹。 杨钊的眼神可怕至极,就像鬼魅般阴森:“玉娘若从李瑁逃,我杨氏岂能活之?若今后,你敢复此,我定不饶你。” 杨钊所言,既非空穴来风,亦非危言耸听。 圣人一旦发现玉娘与阿瑁逃走,必定大怒,倒时候,受此事牵连的又何止杨氏一族? 只是,我既然承诺,无论如何,会助他们团聚,便顾不得许多。或许牺牲自己,或许牺牲别人。我都不在乎。 我顾不得多想,使了浑身力气一脚踢了杨钊的要害,趁他分神,飞身而起,脚点梨瓣,离了此处。 一见玉娘,她便抱着我痛哭流涕。 我随即遣退宫人,与她细语。 原本该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却不想恰巧被杨钊发觉,带着数十人,将玉娘生生绑了回来。然后,又伙同户部郎中吉温用计谋向圣人进言,将玉娘召回宫中。 这吉温,是个酷吏,我先前听说过他。他因李林甫而得进官,也一直是依附李林甫,没想到这么快,就投靠了杨钊,不过还真是蛇鼠一窝。 “表姊,我今奈何?杨钊其已知我欲与阿瑁”玉娘抽噎道。 “你且放心,谅其亦不敢以告于上。”我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还有丝丝疼痛:“然其必图阿瑁,以绝其念。故你为之即速复宠,戮力,护阿瑁周全。” “嗯嗯。”玉娘擦了擦眼泪,点头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复宠 圣人当初之所以费尽心机强夺玉娘,并非贪图她的美色,眷恋她的倾城之容,而是倾慕她的才华,她在音律上的绝世造诣。 红颜易得,知音难求。 武惠妃当初向圣人引荐精通音律的玉娘,就是算准了这一点。 而后来,玉娘之所以会被杨氏三姐妹夺宠,也正是由于,她向圣人慌称自己所奏新曲乃蜀中诸姊所创。 所以,若要玉娘复宠,最直接的法子,就是让圣人重新为她的才华所倾倒。 并且,一旦争宠,从今往后,必要专宠,否则,后果难料。 玉娘在音乐上的造诣绝不亚于圣人,她用三天的时间便写出了一首新曲。 音乐响起,仿佛眼前有一群大雁在澄澈的天空下翱翔,明媚愉快,自由自在。而在雁群后,有一只在迁徒中受了伤的大雁,正在奋力穿行,孤独而又忧伤。渐渐地,乌云密布,越压越低,那受伤的大雁也越来越疲惫,它甚至想要有一刻的休憇,想要有一瞬间的喘息。可它飞的却越来越慢,离雁群也越来越远,可它并没有放弃。它依然竭尽所能地飞着,飞得那么坚定c那么热情,只因它的心里还藏着对美好的朦胧希望。它坚信,终有一刻,自己一定能够追上前面的雁群。 圣人闻此曲,喜不自胜,赐玉娘“虹霓屏”,恩宠如昔。 “虹霓屏”乃是前朝隋文帝所造,其质地为水晶,以玳瑁水犀为骨框,以美玉珍珠为缨络。其面雕刻着十多个腰肢纤细的歌姬。歌姬身上所着衣裙,手上所持宝器也均由珍宝镶嵌而成,此屏风可称为天下最珍奇之物,虢国夫人就曾多次向圣人讨赏此物而不得。 四月中旬,圣人在麟德殿设宴,王公贵族皆携女眷赴宴。 玉娘便借机向圣人请旨,将我指婚于太子。 可惜,念奴当场不管不顾,以首击柱,用性命相胁,阻挠此事。圣人只好笑言她是“吃醋第二”,堪比先梁国公房玄龄之妻卢氏,遂就此作罢。 不过,即便如此,我与殿下私下里,依旧时常见面。 端午前夕,圣人携玉娘在兴庆池避暑,我亦随行。 兴庆池中,今年多了一雌一雄两只紫鸳鸯,它们时而低头私语,缠缠绵绵,时而你追我赶,相互嬉戏,极其有趣。 以红桃和云容为首的一众宫婢们凭栏倚槛,看的津津有味。 圣人却无心欣赏潋滟水波,只嘀咕了一句“其等爱水中鸂鶒,争如我被底鸳鸯”后,便在水殿中一边食些驼蹄羹,一边与玉娘探讨曲目《内家娇》的唱词。 玉娘虽算不得文采斐然,但作诗填词也是信手拈来,只见她写道: 两眼如刀,浑身似玉,风流第一佳人。及时衣着,梳头京样,素质艳丽情春。善别宫商,能调丝竹,歌令尖新。任从说洛浦阳台,谩将比并无因。半含娇态,逶迤缓步出闺门。搔头重慵憁不插,轻敛眉峰,只把同心,千遍捻弄,来往中庭。应是降王母仙宫,凡间略观容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花溅泪 十月,安禄山携八千奚俘复入朝。 圣人命杨钊前往迎接,冠盖蔽野,声势浩大。而圣人自己则早早到望春宫等候,并令有司在亲仁坊为安禄山建了第宅。 圣人此次招待安禄山所用的食物美味异常。最让人垂涎的是一道野猪肉的佳肴,名字我不清楚,但听说它的做法是将野猪肉剔骨煮熟后,晾干,然后切片,用粳米相拌,加再茱萸子和食盐调和,最后用泥封入坛中晒一个月。待食用时,将其蒸熟,和蒜c姜c醋调食。 只听做法,我都觉得馋。可惜,这道菜是圣人为了显示对安禄山的优待,根据他的喜好,命人专门制作,就连陪席的杨钊都无幸享用。对了,听说在宴席间,杨钊趁着圣人高兴,以名中有“金刀”二字为由,进言请求更名,圣人欣然应允,遂赐名“国忠”。 我方回梨园准备打盹儿,虢国夫人便亲自送来许多点心。据说此物名为“灵沙”,是她的的家厨邓连发明的食品,是用吴兴米蒸饭,再捣为糍巴,最后包进豆沙馅而成。 原本“无功不受禄”,更何况还是虢国夫人的东西,但见这灵沙样子可爱,想必味道也是极好,于是勉强接受。 这一年的冬天来的又早又冷,冬至前日,突降的大雪瞬间覆盖了整个长安城,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直到次日午时,纷纷扬扬的大雪方才渐渐停了。 我站在玉娘的暖阁里,从窗缝中向外看。 玉娘一袭明黄色的衣裙,披着白色的狐裘,正在雪地里,拿着让云容敲下的两条冰溜玩,她的脸虽然已经冻得通红,手指似乎也有些僵硬,但笑容却依然灿烂,如同夺目的烟花。 我忽然间想起开元二十四年的冬天。 那时候,我到长安不久,受惠妃安排,入身梨园。 冬至那天,我领惠妃之命,前往寿王府,为阿瑁送汤中牢丸,正好碰见一身绛色石榴裙的玉娘,于大雪纷飞中,和阿瑁饮酒起舞,好不潇洒快活! 他们二人,眼中只有彼此,脉脉含情,笑容明媚如阳,恍如初春。 而如今,一个另嫁,一个再娶,即便之间只有数人之距,却仿佛远隔天涯。 这真是天意弄人。所幸,誓言犹在,虽艰不移。 “你玩者乃何物?” 圣人的声音突然响起,立即将我万千思绪打断。该是他晚朝视政回来了。 玉娘回首,莞尔道:“冰箸也。” (天宝十载)上元节,殿下约我去西市夜游赏灯,我粲然赴约。 许久未见,我与殿下却并不觉得有了生分,反而言语较以往要多了许多。 一路上说说笑笑,不知不觉,竟逛到西市门旁。 西市今夜各处都是来来往往的人群,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然而,这西市门旁却恰恰相反,虽然亦是熙熙攘攘,水泄不通,但只有些呵斥声与争论声。 原来,是杨氏五宅与广宁公主的骑从争着从西市门出去。 杨氏的奴仆,狗仗人势,气焰很是嚣张,竟敢向着公主的车骑前接二连三挥鞭。 我看不过去,怒意猛生,撸起袖子,就要冲上教训那个仗势欺人,吃狗粪的东西,却被殿下从身后“唰”一下拽回,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 我知道殿下是不想让我多管闲事,免得惹祸上身,但是我心里实在憋着难受。 遂表面上,任由殿下牵着转身离去,暗地里却趁他不注意,将左手的指环快速捋下,使出一股猛力,将指环用作暗器随杨氏奴仆正在挥着的鞭子弹向广宁公主的马上,将公主打落马下。 听到身后的尖叫声,我心里暗暗得意。我就不信,这熊熊烈火上,已然被浇了猛油,杨钊,你还能逃的过去?第二日一早,我略施粉黛,便急急火火去了宫中准备看好戏。 然而,这结果可真是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广宁公主虽流泪告诉了圣人,但圣人却只令杀杨家奴仆一人。更为可气的是,驸马居然还被免官,不许朝谒。可怜他在昨夜去搀扶公主时,还被杨氏奴仆的鞭子抽在了脸上。 甚至,经此事之后,杨家更加专横,长安城之内外,人人为之侧目,不敢与之。坊间更有歌谣唱曰: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门楣。 十九日,安禄山入住亲仁坊第宅。 去年年初,圣人敕令为安禄山建此宅时,敕令一定要穷其壮丽,可以不计财力。 现今,他入新第,便置酒宴,大肆庆贺。 此日,圣人本欲在梨园击马球,但幡绰考虑到圣人年事已高,恐伤了身体,便恳言道:“大家年纪不为小,圣体又重,倘马力既极,以至颠踬,天下何望!何不看女婿等与诸色人为之?如人对食盘,口眼俱饱,此为乐耳!” 圣人于是便离开梨园,命李林甫一同幸临安禄山的庆宴。还命宫人带了禁中日用器皿作为贺礼。其中有长一丈,宽六尺的两张帖白檀香木床;帐方一丈六尺的银平脱屏风。另可装五斗的金饭罂c银淘盆若干,并有织银丝筐及银笊篱等。 二十日,是安禄山生辰,圣人将其召入宫掖,赏赐衣裳c宝器及美味佳肴无数。 安禄山遂乞求拜玉娘为母,如此荒唐之事,圣人竟觉得有趣,立即恩准。 我可以想象出安禄山拜见阿娘的那副笨拙模样,但更为可笑的是,不久后,在虢国夫人的主持下,居然还为安禄山举行了“洗三礼”。 杨氏三姐妹用锦绣之绸作为大襁褓,裹住安禄山,命数十宫人用彩舆抬起。请圣人携玉娘前去观看,并请赐洗儿金银钱。真是滑稽! 然而,圣人却觉得十分有趣,不仅赏金币无数,还于宫掖赐安禄山庆生宴,并令梨园歌舞助兴。 我本已到了后殿,准备献舞,却见宴席间念奴也在,竟有些慌乱,立即编了个借口,搪塞了七师姐,请她替我,随即离去。 方转过弯,便有丝丝幽香袭来,我定睛四望,原是不远处有个梅林。 梅干苍劲嶙峋,曲若游龙。梅朵凌寒傲放,浅覆薄雪。疏枝缀玉,争相怒放,而一片艳而不妖,灿如朝霞,一片白似瑞雪,绵似浮云,真是人间仙景。 倏尔,微风阵阵,掠过梅林。我斜倚在梅下秋千之上,犹如浸身香海,催人欲醉。 突然,秋千猛地抽动,随即竟大幅度摇摆起来,我心下一惊,反射地抓紧就近的一侧绳索,却瞥见一人影沿着另一侧绳索逸然滑下。 那人身着一袭飘逸的青衫,腰间的丝带被风掠起,轻舞在雅致的梅林间,而眼角含笑,如同暖阳,轻光明媚,将要融化这梅上的残雪。 他本应于美景中,翩翩落地。 然而,我却以绳索为轴,奋然旋起,向那人一脚踢去。 他也并不恼,迅速闪躲,衣袂飘风,带落了身后的数朵梅花。 见他躲过,一脸得意,嘴角扬起,挂着一丝挑衅。我便立即就近折断一截梅枝作剑,行剑如水,刺挑不断。 他先是闪躲防守,但见我招招逼迫,自是有些力不从心,便也飞速取下一截梅枝,与我过招。 梅瓣纷飞,响声不断。只见影闪如风,移形换位,好不酣畅。 待到两截梅枝终于同时被折断,才重新花静人宁。 “十二娘之剑术果精,一招一式,倒是有几分陈将军之影。”仙芝端详了一下手中的半截梅枝,走近道。 “你言之矣。”我扔了梅枝,走向秋千架,重新坐上。 “方面,便对我动武。”高仙芝一拂袖,手中的梅枝便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插在了身后:“看来,十二娘气我回来的太迟了。” “你既凯旋,不入朝面圣,而与我在此贫嘴。倒一点也不是个必胜的山地之王。”我摇了摇头,蹬了一脚,秋千便荡了起来。 仙芝霸道地伸手拽住摇摆的绳索,将秋千整个定住,真诚地盯着我道:“我既归来,不去面圣,反是见你,不正说明,你于我最重乎?” 我瞪了他一眼,表示对他轻佻言语的不喜欢,起身,望着梅海道:“你无聊赖,我亦是,不妨往西市赏胡舞,饮清酒,如何?” “甚好。”仙芝沉吟后,欣然道。 西市一如既往的繁华。 仙芝连饮数杯,笑意浓浓,但因是空腹,所以不肖片刻,他便开始胡言乱语。 口齿不清,却还要废话连篇,惹得周围的人频频对我们指指点点。 我实在尴尬,便结了账,扶着他叫了驴车去平康坊。 一路上,驴车并不颠簸,仙芝却是摇摇晃晃,一会儿倒向我肩上,一会儿又碰到车壁。 他嘴里嘟嘟哝哝,没有片刻停止,虽然含糊不清,我却听得明白。 他说,十二娘,若我今下娶你,你是否还愿意随我而去? 眼眶微润。 以前被所谓的情愫蒙蔽,看不真切,看不明白。而如今,时过境迁,心里却澈如明镜。 其实当初,我和仙芝之所以能够在一起,完全是由于我们两个,各怀心思,完全想着自己。 一个好于享受被女子追随的优越感,所以就想方设法,恨不得征服世间所有的女子。越是困难重重,越是迷人。越是难得到,越是想得到。 而另一个累于报恩。总觉得既然不顾性命救了自己,便要倾尽一切回报恩情。 日子久了,在一起便成为一种习惯,虽然没有了最初的动机,但真正的,也从未有过深爱,若是深爱,后来又如何舍得分开? 我刚掀了帘子,想要扶仙芝下车,却见得念奴正在朱红门前和仙芝的管家言语。 她必定是闻讯来找仙芝的,我不想见她,遂交代了车夫几句后,偷偷从车上下去,匆匆离开。 第二日一早,方梳洗完毕,便听得园子里很嘈杂。细去问了,方知是斜对门造纸铺里的几个学徒想要从军,这会子来是求我让仙芝应允了他们。 从军报国,征战沙场,本事好事,但却牵扯了我做中间人,我便有些犹豫。但他们说,已去找了高将军一遭,但无奈他不答应,说若是李十二娘肯出面求他,他便答应。 这高仙芝,分明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我与他交情匪浅。我禁不住再三请求,便亲自带着他们去了平康坊。 二十四日,仙芝献俘入朝面圣。 圣人因仙芝功勋卓著,加授开府仪同三司。不久,又任命仙芝为武威太守,并代安思顺为河西节度使,但由于安思顺部下“割耳捴面”苦苦相留,故此令未能实行,而改任右羽林大将军。 一月后,仙芝再次出征,圣人令太子与李林甫为其送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意料之外 今日,教坊舞妓王大娘在勤政楼前,表演戴百尺竿的杂技。 那杂技我曾有幸见过一次。 乐声一开始,王大娘便在那百尺竿上做一座形状像神话中的瀛州c方丈的木山,然后让一个小儿持节出入在竹竿上的木山里,而自己则顶着竹竿,随着音乐的节奏,接连舞蹈不辍,甚是精彩。 据说,有一年年仅十岁的神童刘晏看过王大娘的竹竿后,咏道:“楼前百戏竞争新,惟有长竿妙入神。谁谓绮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着人。”圣人听后非常高兴,还赏赐了刘晏一制象牙笏和一领黄纹袍。 我本想去看,但幡绰非要拽着我让我去看张云容跳《霓裳羽衣舞》。 那舞本就是我编的,每一个动作我都熟悉的很,真不懂有什么稀奇的。更何况,张云容一人舞《霓裳羽衣》,那肯定是最近宫中流行的,经由虢国夫人改编后的单人舞。 我和幡绰到时张云容已经舞毕,但见玉娘正在肆意挥毫,我心下好奇,急忙和幡绰探头探脑地凑近,却见玉娘写到: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 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 “好诗,好诗。舞好,诗更好。”未等玉娘盖印,幡绰便连声称赞道。 真是够虚伪的,我们明明什么也没见到! “十二娘,你来的正好,听说太液池的莲花开了,不如和我一同去赏莲。”玉娘完全不理会黄幡绰的阿谀奉承,笑盈盈牵着我走开。 幡绰一脸尴尬地看着我们从他面前离去,羞的通红。 我得意地朝他一笑,正想显摆显摆玉娘只让我去太液池,不料玉娘却此时回眸道:“黄乐师,你也同去。” 太液池上有数千叶莲花盛开,我不得不说,这是今夏见过最好看的莲花。莲花按照颜色的深浅从池心向池岸排开,暗红,淡红,水红,粉红,米白,乳白,雪白,依次围成一个圆圈。而莲叶颜色却是由浅到深,浅绿,青绿,翠绿,墨绿。鲜明的颜色对比,就算看一眼,也会无法忘怀。而这莲花形态也各异,满池莲花就没有重复的,内殓的花骨朵,娇羞的半开莲,盛情的芙蓉,还有我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此莲只应禁中有,民间哪能几回闻! 正为美景沉迷,叹羡不已。圣人的声音却突然从身后响起:“太液之花,怎比得上我的解语花?” 圣人笑着将玉娘揽到怀里,一脸疼爱。 我和幡绰见状立即行礼告退。 “咱们去把雪衣娘弄来玩如何?”走到半路,幡绰冷不丁提议道,眼中闪过一丝狡猾。 “雪衣娘?”我有些惊讶,继而连连摆手,拒绝道:“不去不去,上次它啄我的伤还没好呢! ”去吧!“”幡绰央求道,眼睛里闪着渴望的光:“听说,贵妃居然教会了它《多心经》,咱们去试试,看究竟是不是真的?” “不去。” 虽然我非常不想去,但最后还是被黄幡绰硬生生地拖着去了。不过,我与他约定,我只在门外等着,至于如何扯出鬼话欺骗红桃和云容,然后带来雪衣娘,完全是他单独行动。 幡绰果然不负所望,将雪衣娘提了出来。 “鸷乌,鸷乌。”尽管我和幡绰用了十几种办法,但雪衣娘一直重复着这两个字,偏偏不背《多心经》。 “怎么办啊?”幡绰心力交瘁地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问我道。 “我哪知道,不是你说它会背佛经吗?”我回头看着幡绰埋怨道,转身又取了根碎枝戳了戳雪衣娘,却忽地灵机一动,想起这家伙平日里最爱食肉,便立即飞奔去了厨房,讨要了一包肉干来。 “你是什么?”幡绰躺在地上,看着我,不明所以地问道。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我打开封纸,浓郁的肉香飘出,雪衣娘立刻拍着翅膀,摇头晃脑道:“要食,要食。” 我正被自己的聪明所折服,得意洋洋地喂着雪衣娘时,却突然被人从右侧一把拉过:“小心” 我惊魂未定,还来不及看身侧之人是谁,却见一头鹰如同黑色的闪电般从天而至,连咬雪衣娘数口后,又像射出的利箭般快速飞离。 我惊恐万状,急忙冲出去捡起雪衣娘,鲜血已从它的脖子间溢出,逐渐染红了羽毛:“雪衣娘” “都是我不好,不该没事把他拎出来的。”幡绰从地上被弹了起来,冲到我面前,接过雪衣娘,难以置信地看着它,有些懊悔道。 “阿媛,将它埋了吧!”殿下拍了拍有些哽咽的我,轻声细语道。 圣人与玉娘知道此事后,叹息了很久,但并没有责怪我们。我和幡绰将雪衣娘的尸体埋在太液池旁,称为鹦鹉冢。 六月初四,殿下带着我去了长安城外的寺庙看韦阿姊。 我一向很少来寺庙,道观倒是去的多。 数载不见,韦阿姊消瘦了不少,但还是一样的温婉动人。现下,她正和殿下在房内说话,我也不好前去打扰,便一个人在庙里到处闲逛。 寺庙后是一片竹林,颜色极为苍翠,漫步其中,凉意丝丝,极为舒适。 约莫一炷香后,想着也该回去了,便又回到了寺庙,方进了门,转身却见一面墙上有墨迹未干: “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 署名是李遐周。 李遐周,这个名字,我听过,记得他好像是个术士。不过,他没事跑到尼姑庵里作何? 回去时,我与殿下坐了马车。 殿下情绪有些低落,我双手拢在袖中,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马车里,气氛有些沉闷。 手忽然碰到了什么,我心里一喜,立即掏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将其捧到手心,递到殿下面前:“殿下,给你。” 殿下闻言看了看香囊,又看了看我,有些迷惑不解道:“怎忽然又要还给我了。” 听殿下这句话的意思,他应该早就知道香囊在我那里,我心生好奇,不禁脱口而出问道:“殿下怎么会知道这香囊在我这里。” “是黄乐师告诉我的。”殿下答道。 原来是黄幡绰,多嘴多舌。 “我听俶”一和人说到李俶,我总是习惯直接叫他的名字,但这终究不合乎礼仪,因此每次都须停顿改口:“广平大王说,这是殿下和阿姊的信物。如今阿姊与殿下分离,殿下将其带在身边,好歹也是个念想。” 殿下接过香囊,喃喃道:“这确实是我与阿韦的信物” 我沉默不语。 “阿媛,你可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 “是在寿王府。” “你说的那一次是你第一次见我,我见你却不是。”殿下收起香囊,微微颔首,似是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 殿下说,有一年,他同高仙芝去蜀中微服公差,却在蜀道上遇到了山贼。他虽不文弱,会些拳脚,也只能作强身健体,所以全靠高仙芝拼力护他。可高仙芝终究寡不敌众,渐落下乘,身受重伤。到最后,我突然从天而降,将山贼打落深渊,救了他们。 这件事被他说起,倒是有些印象。我来长安之时,的确曾经路过蜀道。 只记得那时,我急着赶路,可偏偏又险又窄的蜀道被几个人堵了严严实实。我心里着急,不敢耗费时日,唯恐耽误与武惠妃约定的日期,万般无奈之下,便一个激灵,飞身而起,想要抓住峭壁上垂下的一根藤蔓,借此从岩壁上旋绕过去。可是哪知,那根藤蔓不怎么结实,我方一用力,便整个被我扯了下来,出于求生的本能,我立即施力,胡乱踩了脚下的几个人,并以他们为支点,迅速跳了过去。我虽然平安着落,但不幸的是,因我用力过猛,被我踩着的几个人,却因重心不稳,全部跌落万丈悬崖。 事后,为此事,我耿耿于怀,一路上还焚香祷告直到长安。 七月,仙芝兵败的消息传到长安。不久后,他入京被解除了安西四镇节度使之职,转任右金吾大将军一职。 我听闻这个消息,想去安慰他,但见念奴的车驾捷足先登,我便怏怏回去了梨园。 九月,蓬莱宫在开元年间种的江陵乳柑橘结了一百五十余颗果实。这其中竟还有两个柑结成了合欢果,圣人大喜,和玉娘共食合欢果,并于宫掖设宴,将乳柑橘遍赐群臣。 今日宴会,殿下只身前来,并没有带着念奴,听贺怀智说,张良娣已是怀胎八月,不便行动。 尚食局今夜的菜羊肉居多,许是玉娘爱吃的缘故。 不过两月余不见,殿下两鬓竟生了些许白发,人也憔悴许多。可能圣人也有所察觉,便各位关心殿下,还将自己几案上的一只烤羊腿,赐给殿下,让他割来享用。 殿下奉命割罢羊腿,手上全是油渍,就顺势用旁边的饼子把手揩净。 我大惊失色,便连忙看向圣人。圣人的脸色果然铁青,表现的很不高兴,但顾忌群臣在场,忍着没有发作。 待殿下慢慢将手揩拭后,却又不紧不慢地把擦过油渍的饼子拿起来,大口地吃起来。 这一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圣人亦是如此,他喜上眉梢,捋了捋胡子,对殿下道:“福当如是爱惜。” 十一月,宫人奔走相告,张良娣喜得一子,圣人大喜过望,不但赐名李佋,竟还许诺在他周岁时,封他为兴王。 这些,我自是没放在心上。不过,从太子府吃完满月酒归来的贺怀智告诉我说,仙芝也带了厚礼前去祝贺,并且还在府中留宿。 (天宝十一载) 除夕,阿瑁来梨园接我往府中守岁,我欣然随归。 照例喝了些花椒酒,但心下十分高兴,便从小童手中,夺过爆竹,想要亲自燃放,哪知却由于粗心大意,没能及时离开喷涌的爆竹,结果被烫伤了脸。 我因此羞于见人,在阿瑁府中数月闭门,求医治疗,却总不见得好。为此,阿瑁不惧路途艰辛,日夜兼程,前往大宁郡去请大名鼎鼎的医师王焘。只是,当是,年岁已高的王医师正在专心致志编篡医书《外台秘要》,不愿来长安。最后,还是阿瑁暗暗修书玉娘,托玉娘求圣人下诏,王医师才不情不愿到了寿王府。 这期间,殿下和仙芝听闻我的事,多次来府中探望,都被我用各种理由一一拒绝。只有黄幡绰,带了贵妃红来找我,才让他看上一两眼。 待到脸上的伤全部痊愈时,已是十一月。 方回梨园,幡绰便告诉我,说是李林甫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果然十二日,李林甫亡逝。十七日,圣人拜杨国忠为右相。 我对李林甫和杨国忠都没有什么好感,不过相较于杨国忠,我更偏向于李林甫。 李林甫虽然奸诈,但确实是有才之人,就连一向目中无人的安禄山也畏服于他。 记得听宫人传闻,安禄山每次见李林甫即使是寒冬腊月,也害怕的汗流沾衣。 可杨国忠根本是无德无能,当年他明明靠的是裙带关系和李林甫才得以入朝为官,但如今,李林甫尸骨未寒,他却开始恩将仇报,联合朝臣和李林甫的女婿诬陷李林甫谋反。 (天宝十二载)二月十一日,圣人下制,削李林甫官爵,子孙有官者皆除名,流于岭南和黔中之地。同时没收一切财产,仅仅给他们一些随身衣服和粮食。 因此事受到牵连的,共五十余人。除此之外,杨国忠又请命剖开李林甫的棺木,将其口中所含的亡珠,身上所着的金紫葬衣取走后,还更换了小棺木,只用庶人之埋葬。 二十七日,圣人赐杨国忠魏国公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丽人行 三月三,上巳日,虢国夫人c秦国夫人及杨国忠携一众达官贵人到城南曲江,游玩踏青。 杨国忠一再邀请我前去,我自是不愿,但幡绰说,还是不要拒绝杨国忠的好,毕竟,他如今权势滔天,再者今日阳光明媚,能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虢国夫人梳合欢髻,一侧鬓上贴翠青色轻薄叶,一侧垂金凤衔珠步摇。素面朝天,上穿牡丹花纹藕丝绫罗短襦,下着曳地翠霞裙,腰系珍珠如意纹绸带,缠金色流云纹披帛,加杏黄半臂。 而一旁的秦国夫人则是梳着乌蛮髻,横插玉簪,描鸳鸯眉,绘梅花花钿,带水碧色瑟瑟项圈,着金丝臂钏,腰垂香囊,上着绛紫短襦,下着曳地隐花裙,佩月青忍冬藤蔓纹披帛,外罩月青色半臂,绣着两只蹙金孔雀。 云帐内,人人忙着举杯欢饮,到处充盈着欢声笑语,而我一个人坐在不起眼的角里,用犀牛角做的双著戳着驼峰炙,看着水晶盘里的清蒸白鳞鱼,听着婉转的笙箫鼓乐宛转,无心下咽。 忽然,听得有马蹄声,只见杨国忠掀帘而入,姗姗来迟,他穿着翻领胡服,胸前是一只非常惹眼的银白色麒麟。 我不想见他,立即趁着别人给他行礼的空,蹑手蹑脚迅速离开了这里。 曲江岸边,风景正好。 我穿梭在杨柳枝中,心情一下变得大好。 约莫一个时辰后,我有些乏了,便打算回到帐中前去请辞,却在岸边见到一卷白纸,上面写道: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这诗大概是今日随行的哪一个士子所作,若被杨氏等人看见,只怕又要折腾出些什么事来。 想到这,我立即捡起一块儿石头,包在纸中,奋力一掷,让它沉到江水之中。 回到西市,买了个胡饼,方回园子,咬了一口,却隐隐约约听到园外有童谣声传来:“义髻抛河里,黄裙逐水流。” 我心下奇怪,便急忙出门去看,然而却什么也没见着。 七日后,圣人于勤政楼大酺,与民同乐。 不知怎得,今日较往年场面更加杂乱,场上鱼龙百戏的音乐竟全部被民众喧哗嘈杂的声音盖过。 圣人怫然不悦,眉头深皱。 幡绰拢袖,用臂肘戳了戳我,眼里颇为得意道:“你信不信,一会儿,高力士就会让宜春院的许永新前来唱歌。” 许永新便是许合子。 笛师李谟,技艺高超,禁中无出其右。他能吹出高低数十种不同的曲调,歌调最高时,就连歌人的嗓门唱不上去。而且,传闻他每逢吹奏,云散雾尽,流水寂然,仿佛有鬼神降临。 但是,有一年冬天,在华清池,李漠为许永新伴奏时,却被她逐一拉高调门,前后数十曲,直到李谟的笛管被吹裂,却始终未能超过许永新的调子。 圣人由此称赞许永新:“此女歌值千金。” 俄顷,许永新果然出场,她撩鬓扬袖,浅笑莞尔,从容自若,高唱一曲。 令人惊奇的是,她歌声方出,喧闹的人群竟“唰”一下寂静无声,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欣赏着仿佛来自天际的曼妙歌声。 一曲歌毕,掌声雷动。 但高力士却急急慌慌找到我,要我立刻随他去平康坊找仙芝来此。 原来,杨国忠向圣人请赐许永新于他,虢国夫人随即附和。圣人本有些犹豫,但禁不住虢国夫人再三的柔言媚语,便稀里糊涂地允了。 许永新自是不愿,但始终默不作声,只是长跪不起,泪如雨下。 高力士便对圣人附耳,说是传闻许永新与高仙芝情投意合,已经私定了终身。 圣人闻之大惊,立刻命高力士宣高仙芝觐见。 所以,高力士要我做的,就是劝仙芝娶了许永新。 幡绰拦着我,让我不要插手此事。但我还是执拗地去了,不仅如此,我还让他迅速去找玉娘前来。 不管是出于对杨国忠的憎恶,还是出于对许永新的怜悯,这件事,我管定了。 “你真的要我娶她么?”仙芝离我只有一步之距,双眼里是难以置信的吃惊:“娶许合子?” “是,你必须娶她。”我点了点头,斩钉截铁道:“仙芝,你应该有担当。” “我本就是个浪子。”仙芝双眼蒙雾,仰面道:“我不愿娶她,是不想害了她。” “可你不娶她,就会把她推入火坑。”我走近仙芝,望着他消瘦的面颊,一字一顿:“仙芝,你应该对合子好的。这么多年,她从未放得下你。即便是浪子,也不该辜负如此深情。” 仙芝良久无语,突然哽咽道:“我们之间是不是已经回不去了?” 我没有料到他会这样问,但我知道他问得是我和他,我也相信,这个答案,他心里其实非常清楚。 “不在乎是否回得去,而在于你是否愿意努力。”我故意误解他的意思,低声道,“若愿努力,你和合子照旧可以恩爱如昔。” “十二娘,”仙芝低头望着我,张开双臂,声音颤抖:“能不能能不能像以前那样,抱着我。” 我不自觉抬起了脚,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但最终还是狠心转了身,缓缓道:“合子还等着你,快去吧!”然后强撑着提起精神,向门外款款走去。 回到西市园子,憋了很久的眼泪,终于不再受控制,汹涌澎湃。 日暮,平康坊锣鼓喧天,圣人赐女伶于高仙芝为妾,令梨园奏乐,当日送嫁。 我本要去平康坊观礼,兰翘却忽然到西市找我,说是张良娣请我过府一聚。 “你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可以使仙芝回头,不再眷恋百花,游戏风月?”张良娣倚在窗下,看着窗外的夕阳,带着失落,悠悠道。 屋内的香炉飘着几缕袅袅青烟,香气浓郁,令人沉迷,我站在离她五步以外的地方,远远地盯着憔悴的她:“不是我,是合子的深情脉脉。” “哼!”张良娣冷笑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仙芝。许合子哪里会牵绊得了他。越是得不到,才越是想要得到。如今的你,在他眼里,就像夜里的月光。似乎触手可及,却可望不可及。也是这样,他才会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哪怕要他娶了许合子。” “你高估我,也高估你自己。”我反唇讥笑道:“你自以为了解他。其实不然,若真是了解,不会不知,浪子如高仙芝,也会回头,也会想要一个家。他做这一切,根本不是因为我。” 念奴不屑一顾,但沉默不语,片刻后,走到床榻边,抚摸着她那正在熟睡中的孩子,一脸宠溺道:“这孩子真是像极了仙芝。” 我心里一颤,没有接话,隐隐觉得不妙。 “前年正月,我听说仙芝凯旋,便去平康坊找他,结果他却酒醉后来,便有了这个孩子。” 我知道她的意思,即使隐晦,我也听的明白。 她起身,走向我,妖娆深笑,而我却越来越看不清楚,视线模糊,浑身发抖,渐渐无力,终于瘫软在地,只听着她在耳边轻声道: “你说,如果仙芝现在知道你身陷囹圄,还会不会和许合子一夜温存呢?” 我不该去的,我早就该想到,这是个陷阱。 张良娣杀死了她的孩子,并嫁祸于我。 很快,圣人震怒,命陈玄礼将我缉拿,囚禁至大理寺狱中。 “其实不是你。”陈玄礼屏退了所有人,单独留下。 我背对着他,盯着墙上前人留下的痕迹,心里只觉得好笑:“是与不是又有何区别?” “既然清白,圣人定会明察。”陈玄礼的声音透着坚定:“真相自会大白。” 可张良娣联合母家势力向圣人施压,我不死,她何以泄恨? “纵然真相如此,可又岂能如愿?”我有些感慨,转了身,向着陈玄礼深深行礼道:“不过,我还是谢你相信我。” 入夜,寒意阵阵。 “十二娘。” 仙芝竟然潜夜而至。 “跟我离开这里。”仙芝一边从晕厥的狱卒怀中取出钥匙准备打开牢门,一边急着说道。 “去哪儿?”我死死抵住牢门,拦住了仙芝。 “天下之大,去哪里都行。离开这里,离开长安。”仙芝抓住我的手,他的眼里含了太多的东西,有渴望,有忧郁:“去高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又如何能逃得过?”这是我的无奈,也是所有人的无奈。 “你不是逃不过,而是不想逃。”仙芝松开了我的手,他双眼浑浊:“因为你在等他。” 他说的没有错,就算所有人误解我,我也希望殿下能够相信我的清白。可那毕竟是他的孩子。 仙芝离开后不久,便有圣人诏令,任何人不得见我。 四月初八,幡绰终于带着乳酿鱼c御黄王母饭c樱桃毕罗c见风消c赐绯含香棕来看我。 他告诉我,兴王没有死。是殿下求医师王焘救活了他。 因此,我逃过一劫,死罪可免。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虽然还是被困在狱中,但阿瑁c玉娘等先后来此探监。 十一月,圣人幸华清宫,我终于被玉娘从狱中接走,同行。 是时,杨氏五家亦随御驾行至骊山。 杨国忠以剑南旌节引于五家队前。车马仆从,遥望无际,相继充满街道。而诸杨队伍,着五色锦绣衣裳,罗袂飘动。合队并行之时,色彩缤纷,如同斑斓的云锦。其所携珠玉宝器,鲜艳夺目,甚至沿途掉落遍地,闪闪生光,坊间争相捡拾也毫不在乎。 (天宝十三载)此后,由于张良娣母家始终不肯放过我,我便没有再回兴庆宫梨园,而是跟随玉娘和圣人住在华清宫。 在华清宫这一年,我时常会在高高的阁楼上远远望到殿下从长安城策马扬尘至此向圣人汇禀政务,也偶尔偷偷与他相会。可不管是以哪一种方式见到他,他却永远是眉头深锁,忙忙碌碌。 朝野传言,安禄山已有反心,只是未到天时。 此后,圣人多次传召安禄山入朝,想趁机收回安禄山的兵权,可安禄山总以各种理由推脱不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锥心 重阳节前夕,我便作了一只香袋,里面装满了茱萸,准备送给殿下佩带,但幡绰却约我九日外出登高。 九月,正是菊花盛开的日子。 远远望去,一片红艳似燃烧的火焰,一片白净似棉棉的云团,一片娇粉似日暮的霞光,一片黄澄似金色的流苏。 一丛丛簇簇。如繁星闪耀,如瀑布倾泻。 走得近了,便更加清楚了。 这些菊花的花瓣仿佛金丝银线般微微卷曲,婀娜多姿,花蕊里飘出淡淡的清香。而绿的发紫的叶子和底下那些纷乱地垂落交叉着的修长的枝条,衬托着千姿百态的花朵,越发夺目。 可是,我在花圃里从中午等到黄昏,也不见黄幡绰的人影。 这该死的田舍奴!定是故意捉弄我。 我心下不由得气愤,猛力扔了装着菊花酒的皮囊壶,转身迈步回去。 哪知,在下坡时,我被天上的一只风筝吸引,始终仰着头,一不留神,脚下竟踩了一块石头,身子一晃,整个人眼看着就要滚下去,却猛地有个人从身后一把拉住我。 我不由得庆幸,便立即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袖子,想借机站稳,可没料到,我这一用力过猛,非但自己没站稳,反倒把他也害了。 我们抱着团齐刷刷滚下了山坡。 高仙芝太沉了,压得我手脚发麻,我牙一咬,一把推开他,“唰”一下坐起,揉了揉方才滚落时被石头磕到的脚踝。 “你一个人在这干什么?”仙芝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一边试图拉起我,一边问道。 “那你一个人在这干什么?”我没有回答,反问道。 我扭伤了脚,一瘸一拐,仙芝便蹲下身,示意背我。 眼看着时候不早了,再迟些,只怕就会宫禁。我也不推辞,立即趴到他的背上。 “咦,你看那里有个什么东西,好像是个精美的盒子。”我高声指着前面尖叫道。 仙芝向着我手指向的地方走近,用脚尖轻轻一掂,盒子便直线飞了起来,我见机,立即伸手一把接住。 这是一个条形金花银盒,盒面缠绕的是叶藏雏菊花纹,而里面装的是一只玲珑剔透的螭纹韘形玉佩。 玉料为和田白玉。图案是三只在云气中翻滚嬉戏的螭龙,三螭皆是虎首龙身c兽足独角。其造型神态,大同小异,意象是“三螭拱璧”。 看这盒子的做工,应该是禁中御制。我便收了起来,准备回去交到司珍房主管那里。 “怎么是高仙芝送你回来的,殿下呢?”仙芝走后,幡绰一边扶我坐下,一边问道。 “殿下?”我诧异地盯着他,然后打了他一拳,“你还好意思,还约我去登高。结果把我一个人仍在菊花坡。要不是遇见仙芝,我只怕要爬着回来了。” “你一个人?”幡绰将菊花糕递到我手中,又倒了杯茶水。 “不然呢?”我咬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便放下菊花糕,从袖子里,掏出金花银盒,放到几案上,又继续拿起菊花糕,津津有味地吃道:“你明天去把这个交到司珍房,估计是哪个皇亲国戚丢的。” “这是什么?”幡绰拿起盒子,打开后,大惊失色,破口大叫道:“这是殿下要送你的玉佩啊!” 今日幡绰约我,是殿下的授意,他原本是想给我一个惊喜。 此后数月,无论我怎样努力,殿下始终不肯见我。 我知道,他是生气了,是生那天我和仙芝的气。 (天宝十四载)上元节那日,圣人在骊山高峰大宴群臣,殿下亦赴宴。 听到这个消息,幡绰便怂恿我前去舞剑助兴,目的是演一出苦肉计。 他说,殿下向来心软,只要我将痛苦演绎的淋漓尽致,他一定会回心转意。 我将信将疑地照做了。 但当夜,幡绰为追求效果逼真,当我从半空跌落时,他死命地拉住想要飞身而起接住我的陈玄礼,最后导致我硬生生地被撞得头破血流。 当然,视觉效果非常震撼,玉娘甚至立即离开了宴会,命人将我抬到了她的寝殿,宣医急治。 不过,这一招,出奇奏效。殿下立刻紧跟其后,但由于是后妃寝殿,他只能在殿外默默等候。 此后不久,应殿下数次向玉娘请求,我被转移到了偏殿。在养伤的期间,殿下一直抽空陪着我。 三月末,杨国忠命京兆尹围安禄山在长安的宅第,逮捕禄山的客人,将他们送往御史台狱后,秘密地杀害。 六月,圣人赐婚安禄山供奉在京师的儿子安庆宗与荣义郡主,并且,下诏令安禄山赴长安观礼,但安禄山却以病为由,推辞不至。 七夕节那日,殿下带我偷偷回了西市。 我们逛了两个时辰后,便拎着许多东西回园子里喝酒。 那一夜,我们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也喝的酩酊大醉。 十一月九日,安禄山从范阳起兵,以讨杨国忠为名,帅兵二十万南下,烟尘滚滚,鼓噪震地。 十六日,已是安西节度使的封常清入朝。 十七日,圣人以封常清为范阳c平卢节度使。封常清即日乘驿马至东京募兵,不几天就募得六万人。然后断河阳桥,为守御之备。 二十一日,圣人从华清池回宫中,杀安禄山子太仆卿安庆宗,赐荣义郡主自尽。 二十二日,玄宗以荣王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元帅,统诸军东征安禄山。并出内府钱帛,于京师募兵十一万,号为天武军。 十二月一日,仙芝帅飞骑c矿骑及新募兵c边兵在京师者,总共五万余人,从长安出发,帅军东征。 离开当日,我不顾幡绰的阻拦,亲自驾车带合子去见了仙芝。 “十二娘。”仙芝立即下马,冲过来紧紧抱住了我,我惊慌失措,一把推开他。 “是是合子要要见你。”我张口结舌,扭过头,浑身上下的尴尬,立即将合子拉到仙芝和我中间。 “夫夫君。”合子红着脸,低着头,好久才吞吞吐吐道:“我我有” “合子。”仙芝握紧许合子的双手,亲昵地说道,“你放心,只要逆胡的这场叛乱被平定,我立即就回来。”说完,仙芝还亲了亲许合子的额头。 “高将军。”仙芝身后有人策马而来,他在马上盯着我们,一脸不耐烦道:“该走了。” 仙芝不理会,自顾交代了合子几句,又瞥着我,动了动嘴角,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碍于那个监军打扮的人在场,没有开口,而是转身提枪跨马,潇洒离去。 八日,叛军陷荥阳。十二日,陷东京。 禁中已是人心惶惶,许合子一向胆小如鼠,我便央求了玉娘,让她搬到梨园,与我同住。 第二日,我去平康坊接合子,却在宫门口碰见了仙芝离开时,我见到的那个监军。 我本想向他打听一下仙芝的情况,可他怒气冲冲,骑着马从宫门疾驰而入,似有紧急军情。我自是不好阻拦,只向守卫问到了他的名字,得知叫做“边令诚”后,便接着去了平康坊。 “阿姊,阿姊,仙”许合子忽然从门外跑了进来,结果被门槛绊倒在地,她嘴唇抽搐,眼泪哗哗啦啦,“仙芝” 我立即扶起了她,一边替她擦拭眼泪,一边轻声安慰道:“没事,没事,慢慢说。” 许合子抽泣道,勉强才说出一句话:“圣人圣人要杀了仙芝。” 我一下慌了神,浑身使不上力,不敢相信,抓住合子的肩膀,再三确认,像是安慰自己道:“这怎么可能,绝不是真的。” “是太子”许合子全身发抖。 合子说,殿下唆使边令诚诬告仙芝丢弃陕郡数百里,并盗减军士粮赐。张良娣得知此事后,面见圣人,立证仙芝清白。可圣人不但不信,反而受殿下撺掇将张良娣禁足,并遣边令诚手持敕书以“失律丧师”之罪至潼关军中处斩仙芝。 我连连后退,难以置信。 “阿姊,救救仙芝。”合子紧紧拽住我,眼泪汪汪,“我我不能没有他,我的孩孩子也不能没有父亲。” 我没有去面见圣人,因为边令诚已经启程离开长安。我一面让合子马上去求玉娘,一面立刻驱马赶往潼关拦住边令诚。 可是,我还是去迟了。 我跪在血泊之中,刺心裂肝,长呼无应。 我咬着牙,抱着仙芝的尸体,眼前天昏地旋,已是万念俱灰。 “阿媛。” 我闻声抬起头,李亨从马背上旋身而下,眼角含泪,手上青筋暴起。 “快跟我回去。”李亨拉起我,命令道。 我一把扔开他,身下鲜血继续蔓延,却不知究竟是仙芝的,还是我的。 “阿媛。”李亨猛地将我抱起,不管我如何挣扎,将我整个人扔上了马背。 “放开我。”我用尽全身力气咬住李亨按住我的胳膊,可他却无动于衷,用另一只手扬鞭继续前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马嵬惊变 医师走后,李亨的脸渐渐变得惨白,但我的心中却有一丝快意油然升起。 何曾想到,报复竟是这世间最锋利的武器,刺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我抓着床沿,连勉强坐起也难以做到,看着李亨消瘦的背影,只觉得讽刺。 “你为了高仙芝,竟连我们的孩子都不要了。”李亨转过身,双眼中的火焰越燃越旺。 我动了动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用最恶毒的目光盯着他。 李亨眼角的悲伤疯狂地溢出:“你还是放不下他,放不下过去。” 我闭上眼,不愿再听到他的任何声音。 (天宝十五载)正月,安禄山在东京洛阳僭越称帝,国号为大燕。 叛军一路势如破竹,六月,大将哥舒翰兵败灵宝,潼关失守。 十一日,长安城内,满目萧条,百姓惊扰奔走,乱成一团。 十二日,圣人登临勤政楼,下制要亲自率兵征讨安禄山,可整个长安城无人相信。 当天,圣人移居大明宫。 听玉娘说,前几日,韩国夫人与虢国夫人受杨国忠指使已多次入宫,劝圣人奔蜀。 果然,是夜,圣人便让高力士偷偷传来命令,要玉娘早早做好准备,次日一早,便出发离开长安。 十三日黎明,圣人带着玉娘和杨氏姊妹c杨国忠c陈玄礼c部分皇子皇孙及亲近宫人从延秋门出走。 经过左藏库时,杨国忠忽然勒马回身请求圣人将其焚烧。 圣人长叹后愀然说:“叛军进长安不得,一定要更敛百姓,不如留下,不要再让百姓受苦。” 可是没过多久,方经过便桥,杨国忠又请求焚桥。 圣人说:“士庶百姓都逃命求生,不该绝其路。” 至午饭时,我们一行人已至咸阳望贤宫。 不过,洛卿与县令竟然都逃走,太阳已到正午,大家还未进食,已是饥肠辘辘。 方见杨国忠拿了胡饼过来进献,不久后,许多百姓涌来,争献粝饭。 王子皇孙们甚至争抢着用手掬食,不一会就吃得净光,而还未饱。众人皆哭,圣人也掩泪。 夜半时分,至金城县,县令百姓皆已逃走,但饮食器皿俱在,禁军士卒才得以吃饱。当时随从官吏也多逃者,内侍监袁思艺也逃亡而去。 驿站中无灯,人们不分贵贱,相互枕藉而睡。 十四日,终于到了马嵬驿。 自从禁中离开这几日,天气一直好生奇怪,每夜电闪雷鸣,却不见得一星半点雨。而我右腿也痛得厉害,玉娘从早到晚帮着我按摩好久,却不见得有所消减一丝痛苦,直到今日,痛楚才稍稍有些减轻。 一路颠簸,又饿又累,沿途虽多多少少有些吃食,只始终不见得饱。 至午时,幡绰突然告诉我说,陈玄礼约我在驿站外一处远山坡相见。 我不知何事,约的地方离驿站也着实远了些,但依然去了。哪知,未到地方,却见到张良娣。 我装作不见,远远见着她,准备绕道前行,她却满含深意地笑着,指了指远处,主动开口,得意的媚眼若盈盈水波:“陈玄礼根本就不在那里。” 我自是不信,依旧朝前走着。 “那是李亨的诡计,他打算现在诛杀诸杨,包括贵妃。”张良娣瞅着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我冷笑道:“我来告诉你,不是好心让你去救杨贵妃,况且,你也救不了。”她笑着转身离去,声音却无比刺耳:“李亨害死了仙芝,他想要做的,我全部都要让他不成功。” 我不信,但又不敢不信。 “杨国忠谋反被诛,杨贵妃不应该再侍奉陛下,愿圣人能够割爱,把杨贵妃处死。” 当我返回驿站时,陈玄礼的声音如同坚冰刺穿身体。我恍若置身冰天雪地,手脚已经冰凉,仿佛已经没入寒潭之中。 圣人拄着拐杖侧首而立,面露难色,双眼是无奈c无助:“这件事由我自行处置。” 高力士跪倒在地,两泪纵横道:“现在众怒难犯,形势十分危急,安危在片刻之间,希望圣人赶快作出决断!”他边说边不断地叩头,以至血流满面。 圣人身子一晃,那双灰蒙蒙的眼睛里尽是恐惧和痛楚,声音颤抖:“贵妃居住在戒备森严的宫中,不与外人交结,怎么能知道杨国忠谋反呢?” 高力士顾不得拭泪,仰面道:“杨贵妃确实是没有罪,但将士们已经杀了杨国忠,而杨贵妃还在大家的左右侍奉,他们怎么能够安心呢!希望大家好好地考虑一下,将士安宁大家就会安全。” “也罢!”圣人心如死灰,眼角渗出一滴若有若无的浑浊的泪水,闭眼道:“你且去取白绫三尺,引贵妃至佛堂。” 我心如刀绞,立即冲到前面,顾不得解下身上的斗篷,在圣人面前跪下,一手紧紧拽住高力士的袖子,拦住他,恳求道:“阿翁,不可。” 圣人睁眼,暗色的脸上有泪光,还有明显的无可奈何,他动了动嘴角,却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连连摆手,示意我做什么都没有用。倒是高力士奋力抽出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一字一顿:“此事,你我皆无能为力。” 陈玄礼走近我,拎起我的胳膊,准备扶我起来,我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用力甩开他的手,用手撑着地缓缓起身后,趁所有人不注意,迅速拔出他腰间的利剑,追风逐电般拦在驿站门口。 陈玄礼身后的将士见状瞬间齐刷刷抽出闪着寒光的刀刃,他却淡然处之,背对着将士,半举起右手,命令将士不能轻举妄动。然后镇定自若,面不改色道:“勿与众为敌。” “玉娘何罪?为什么偏偏要她死?”我不甘心,将怒气撒到陈玄礼的身上,绕回利剑,将剑尖快速抵在他的咽喉:“从古至今,为何总是红颜祸水?总把一切罪责推到女人身上?夏桀亡国,归罪妺喜;商纣无道,咎于妲己。你们这些男人,凭什么要一个女人来替你们背负这些沉重的罪孽?你们真是枉为男儿!可笑!可悲!”我越说越气,手上不自觉多了一分力道,剑尖处已有血珠一点一点冒出。 “你”陈玄礼方开口,但立即被忽然响起的雷声打断,雷声滚滚,如同发怒的雄狮怒吼。紧接着便是刺眼划破天空的闪电。 陈玄礼抿紧嘴唇,冷面皱眉,突然握紧了抵在他喉间的剑,血从他的指间滴落,接连不断。我大惊失色,不知所措,立在原地,惊恐万状,哪知,却在这走神间隙,陈玄礼猛地近身,方使左手夺过我手中有些松动的剑,右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的两只手死死缚住。然后示意身后最近的两人将我控制住。 “卑鄙。”我唾了一口,咬牙切齿道。 陈玄礼连看都不看我,对着高力士道:“请阿翁谨遵圣命,引贵妃杨氏于佛堂。” “不要,不要。”我越挣扎,却越被按住的紧,我想要反抗眼前这一切,然而被困在原地,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悲剧的发生。声嘶力竭,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上似有冰凉的雨水,最后眼前一片漆黑,不再知晓人事。 再醒来,便见阿瑁肿着眼,双手捧着一小碗素粥,小心翼翼递到我面前:“表姐!” 我自然是吃不下,心里焦灼,拽着他的袖子,急忙问道:“玉娘她” 阿瑁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终究没有落下,他哽咽道:“她已经去了。” “不,不。”我立即挣扎着要下榻,不小心将阿瑁捧着的粥打翻,也顾不过来,已经起了身,却被阿瑁一把拉住:“玉娘已下葬于马嵬坡,这里是安定。” 我控制不住眼泪哗哗直流,但心里却不想让这眼泪流下,便使劲儿擦干道:“玉娘她她”,我不相信玉娘真的这样走了。 阿瑁一把抱住我,本想开口安慰我,但却因受了我的感染,两眼汪汪的泪水猛地倾泻而下。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比我更难受,只是一直强忍着。现下,瞬间所有的情感被宣泄出来,我们抱头痛哭,泪水越涌越多,渐渐打湿了各自的后背。 良久之后,阿瑁才含泪告诉我。圣人与李亨已经分道扬镳。陈玄礼追随圣人继续入蜀,而阿瑁则稀里糊涂带着昏迷的我与李亨前往朔方。我自然不愿随李亨同行,我与他已是不共戴天,巴不得立即带上阿瑁离开这里。但是,我右腿旧疾复发,不能下榻,所以不得已要耽误日子。 “阿媛。” 来人是李亨,所以我并不想看见他。 他捧着一个胡饼,一边走近我,一边轻言细语道:“听十八郎说你自醒后一直没有吃东西,你这些会伤身子的。” 我拢袖,扭过头,心里厌恶他的惺惺作态,更憎恶他的阴阳两面,默不作声。 “逝者已矣,你这样,会让我十八郎担心的。”李亨心平气和,蹲下身,将胡饼递到我面前。 一如既往的温柔,然而这温柔却不复以前那般令我沉迷。 我瞟了他一眼,气愤地将他手中的胡饼打落,然后迅速掏出袖中已覆有汗珠的匕首,刺向他的胸口,哪知,他却早早料到似的,已有了防备,不及眨眼间便一把捏住我的刀口。 李亨装作大惊失色,但实际上镇定自若道:“你定是听了张氏之言,以为陈玄礼兵谏圣人之事,我是主谋,所以想要为贵妃报仇。” 我轻蔑一愣,冷言冷语道:“还有你唆使边令诚枉杀仙芝。” 李亨闻言一顿,若有所思,继而加重了声音,振振有词:“阿媛啊阿媛,莫非边令诚和陈玄礼亲口告诉你,是受我指使?这些不过都是张氏的一面之词。而张氏与我早生间隙,她处处与我做对,你又如何不知?” 李亨真是龌龊卑鄙,此时竟然还在狡辩? 见我不语,李亨眼中藏着阴沉沉的雾气,他放开了刀刃,话锋突转,不紧不慢道:“你若还认为是我害了他们,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他是算准了事情还没有查明之前我不是真的会下手杀他,我要是真的想他死,这么多天,有的是机会。我之所以拔刀,是为了试探他。可是,不久之后,我恍然发现,李亨仿佛幽深的山谷,俯瞰时,并不觉得很深,直到一步一步接近才发现深不可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逃脱 七月九日,李亨至灵武,命撤去帷帐饮膳。十二日,李亨在灵武城的南门城楼,竟然登基为帝,改元至德,并将圣人改称为上皇天帝。 李亨之心,昭然若揭,不,是已经揭晓,马嵬坡之事,若不是他,还有何人? 群臣舞蹈庆贺,流涕献欷。但与此同时,叛军已完全占据两京。 叛军在长安崇仁坊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屠杀,所杀皇族之人及与安禄山素恶者血流满街,这是安禄山为了报复圣人赐死了他的长子安庆宗。 那日逃出长安时,李俶发妻沈氏因去城外探望韦阿姊不在禁中,所以未来得及离开,这几日,出了这样的惨事,也不知道韦阿姊和沈氏是否能够躲过这一劫? 祸事还不止于此,叛军大肆搜捕乐工,运载乐器c舞衣至东京洛阳。许多梨园弟子就被掳去。其中就有幡绰的好友雷海清。 幡绰跟随圣人去了蜀中,昨日飞鸽传书,要我同去洛阳解救雷海清,我自是应允。只是,洛阳现在被叛军占领,前路凶险,我断不能带上阿瑁,让他身处险境。 我三番五次低声下气以去蜀中为由请求李亨借我快马,可他因如今兵荒马乱,变故太多为由不但不同意,反而将我严加看守,甚至调派了充当他的贴身护卫的建宁王李倓亲自看守。 不过,这样一来,倒让张良娣落了美名。据说是近几日每逢安寝时,她总将李亨护在身后。 伤势渐愈,趁着今夜张良娣产子,大部分守卫被调走,外面只有李倓和几名守卫。我准备自行离开这里,去洛阳找黄幡绰。 驿站的墙并不及宫墙,对我而言,难度并不高。 我在地上轻点了几下,扶住几根细长的竹子,便腾空而起,眼看着就要越墙而过,右腿腕处却忽然被飞来的一枚石子击中,一时间腿麻无比,整个人失去重心,硬硬向后倒了下来,本以为摔得惨状难视,却不料被人接住,但可惜他身板太弱,没能稳稳站住,被我的强大冲击力撞到,摔倒在地,我便就此重重压在了他的身上。 我很快勉勉强强坐起,拉起底下的那人,朦朦胧胧,隐约可见他的五官,突然一声尖叫,却被他快速爬起捂住嘴巴,然后示意我小点声。 我心里因忌恨着李亨,对他也没好脸色,不由得火冒三丈,怒目圆睁,推开他的手对他质问道:“李俶,你来干什么?” 李俶站起身后,顾不得身上的灰尘,立即弯腰扶起我,不慌不忙道:“阿姊,你要去哪里?” 我甩开他的手,自己扶着一旁的墙壁站稳,追问道:“你管我干什么?” 李俶伸出了手,我将身子侧向一边,他便只好又收回手,笑意盈盈,徐徐道:“一月以来,阿耶下令除寿叔外任何人不得接近阿姊。适逢今夜庶母临盆,我才得以求了阿倓人情偷偷来见阿姊,却不料碰见阿姊竟要偷跑。”李俶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语重心长道:“阿姊可曾想过,寿叔为何会随阿耶同行?阿耶对阿姊向来看重,若阿姊失踪,寿叔此后岂能安稳?” “你”他话虽隐晦,但我感觉到了他话里意思明目张胆的威胁性,便不再说下去。 阿瑁是我唯一的亲人,李亨为了牵住我,自然不会放过阿瑁。如今,我势单力薄,又寄人篱下 李俶不再言语,然后抬头望了望悬在半空中的明月,缓缓道:“咱们回去吧!” 我不悦地点了点头,但腿脚却不听使唤,又疼又麻,抬不起来。李俶见状,立即伸出双臂,屈身抱起我。 很快,我们便回到了房里。他将我放到榻上,从怀里掏出个半截蜡烛点燃。“阿姊,你逃跑怎么还在双颊涂抹这样鲜艳的红胭脂?” 我立即摸了摸脸,已经滚烫,便尴尬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将被子里的枕头拿出,钻了进去后,迅速躺下,蒙头道:“你快回去,不要被人看见了。还有不要告诉李你父亲。” 待李俶走后,我才掀了被子,透透气。不知怎的,刚才李俶紧紧抱着我往回走,因为离得太近,我头贴在他的胸前,以至于能听到他的心跳声,竟有些莫名其妙的害羞,脸渐渐发烫。这恐怕是许久未见,感觉他成熟了许多,不再像个小孩子的原因。 三日后,听说张良娣便下床为战士缝补衣物,军中遍传她的贤名。 二十八日,圣人以及所跟从官吏及六军士卒共一千三百人已至蜀中。不久后,郭子仪等帅兵五万从河北至灵武,朔方军威始盛。八月一日,李亨以郭于仪为武部尚书,灵武长史;以李光弼为户部尚书c北都留守,二人并同平章事。李光弼帅景城c河间兵五千赴太原。 十二日,李亨自灵武遣使者至蜀。 十六日圣人下制:“从今以后,改制敕为诰,表疏称太上皇。军国大事先让皇帝处分,然后奏知我。等收复京师,我就不再参预政事。” 十八日,韦见素c房琯c崔涣三人奉传国宝玉册来灵武传位。 自此以后,李亨这个皇帝终于算是名正言顺,江淮所贡献租赋也源源不断送来灵,作为军饷。 九月一日,史思明帅军围赵郡;五日,赵郡陷。不久又围常山,不过十天常山城竟陷落,史思明杀守城将士数千人。 稍后,李亨令李俶为天下兵马元帅,使统诸将东征,阿瑁以副帅之名随之。 这是李俶向他的元帅府行军长史李泌请来的计策。 李泌,我是见过的。 前几日,我与张良娣发生口角,李亨为了替我道歉,便赐张良娣心仪已久的七宝鞍。 恰巧此时,李泌进来,便上言说:“现今四海分崩,应当以节俭示人,良娣不宜乘此。请撤七宝鞍上珠玉付于库吏,以待有战功者赏之。” 张良娣怫然不悦,但装作一脸沉着说:“同乡同里,何必如此!” 李亨看了我,又看了看李泌,沉思许久后说:“先生乃为国家计。”于是马上照做了。 这件事,还没有完。建宁王李倓因为一直受命保护我,我走到哪儿,他便在哪儿。 当时他正在门外廊下,听知此事后,竟然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们听到之后,觉得奇怪,李亨便召他进来问话。 李倓揖手道:“臣近来担忧祸乱不息,现在见陛下从谏如流,不日定能灭叛贼,迎上皇还长安,所以喜极而悲。” 当然,此事之后,张良娣肯定更加厌恶我,甚至还有李泌和李倓。 李泌乃是神童,曾供奉东宫,后隐退。 李亨到灵武时,便四处寻他。之后,李亨要他在朝中任职,他恳辞不愿,只以客位的身份出力。如今情势危急,不得已受衣紫袍,任了这个职位。 李泌向李亨进言,举荐阿瑁为副帅。待他们离开灵武前往凤翔后,我便没了后顾之忧,可以立即动身去洛阳。 十七日,李亨也离开灵武。 李亨与我同车,我数次想要溜走,却都被他识破。最后,还是我趁张良娣与他密语时,见机飞速离开。 只要我能够离开,李亨是抓不到我的,他只知我要去蜀中,却并不知我去洛阳。 洛阳城如今到处是叛军,满目疮痍。我要去找幡绰和雷海清,自然要入虎穴。好在多年前做杀手时,所训练的有一项便是乔装,那些本领虽有些生疏,而且有一定退化,但好歹能蒙混过关,不会被轻易识破。 我早早扮了张野狐,他目前人在蜀中,而且他向来清高,瞧不起肥胖的安禄山,自始至终不曾为他表演。就连每次他必定合奏的《凌波》,只要是安禄山,他坚决不去弹箜篌,而是找人替代。更别提表演参军戏,或者吹角篥了。 最重要的是,张野狐,毛发旺盛,一张脸,只有眼睛鼻子能看得清,比较容易乔装。 我顶着张野狐的名头很快就被叛军抓去了洛阳宫城。 结果,第一天就听说,雷海清被安禄山处死了。 那是上个月二十三日那天,安禄山命令雷海清为他演奏《霓裳羽衣曲》。但是雷海青手抱琵琶,义愤填膺,与梨园旧人相对黯泣,久久不肯动手演奏,又痛斥安禄山的罪行。 安禄山恼羞成怒,竟喝令手下用刀剜雷海青的嘴唇,雷海青仍骂不绝口,安禄山急令将其舌头割掉。雷海青口含鲜血,忍着剧痛,拼尽全力将手中琵琶对准安禄山的头部掷去!安禄山当殿受辱,气急败坏,立命刀斧手把雷海青绑到戏马殿前,凌迟处死!顷刻之间,乌云密布,大雨倾盆,在场梨园旧人皆为之流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离乱 与对雷海清之死痛哭流涕不同,一问到黄幡绰,梨园旧人无不咬牙切齿。 黄幡绰不但为安禄山卖力表演,而且凭着巧舌如簧得到了安禄山的优待。更因为安禄山解梦而在叛军中声名大噪。 安禄梦见衣袖筒很长,手臂伸不出来。 黄幡绰分析说这是大吉之梦,衣袖长而不能伸出手,意味着安禄山可垂衣而治天下。 安禄山又梦见宫殿的窗格倒立。 黄幡绰辩言这是改朝换代,革故鼎新的象征。 好一个黄幡绰,到哪儿都能凭一张嘴混吃混喝。 我托人向他递了几回口信,想要见他。可他与张野狐有嫌隙,瞧不上张野狐的清高,所以一再拒绝。 我到这里时,总害怕安禄山召我前去表演箜篌,但所幸安禄山这时完全失明,而且全身长满块状毒疮,每日寻医问药都还来不及。 十月,史思明领叛军围信都,信都太守乌承恩举城投降。史思明便送乌承恩至洛阳,安禄山复其官爵,每每见了梨园旧人,总是多般辱骂。 我自是憎恶,可如今身陷敌营,必须忍气吞声。 不久后,河北诸郡皆陷。 十一月八日,回纥兵至带汗谷,与郭子仪军会合。 十一日,与同罗及叛胡战于榆林郡黄河北,杀敌三万,俘获一万,叛军大败,河曲皆平。 十二月,于阗王胜命其弟曜摄国事,自己帅兵五千入援,助讨叛军。 (至德二载)正月初一,安禄山接受臣子们朝拜,但因疮痛发作就中途结束。 此后,他由于病痛变得暴躁烦乱,动辄使用刑罚,连身为谋主的大臣也遭鞭棍抽打。 正月初五,安禄山传位给晋王安庆绪。 如今宫城局势混乱,我找到幡绰后,本想和他一块儿离开洛阳,但却听得他说,李俶的发妻沈氏被关押在掖庭。于是我们一致决定带上沈氏一块儿离开。 半年不见沈氏,她消瘦许多,听得我从灵武来,她是大喜,忙问了许多关于李俶。从她的眼睛里,我能够看出,她很思念李俶。 可是,当听说,我们要带她离开这里去找她的夫君李俶时,她却婉言拒绝了我们,我和幡绰无奈,只好强行带她离开。可她不仅不依,反而大声呼叫引来卫士。 此后数次,我和幡绰用尽各种法子,却总被沈氏破坏,无论如何,她不愿随我们离去。 九月十二日,李俶帅领朔方诸道兵及回纥c西域来援之军二十万,从凤翔出发。二十五日,各路军同时进发。二十八日,唐军收复长安。唐军进入长安三日后,李俶方率主力东进洛阳。一路上,节节胜利。 十月,唐军大捷,消灭燕军十多万,尸体摆了三十里。十六日夜晚,安庆绪率兵从洛阳逃走。 我再三思索,估摸着后天李俶的军队应该就可以到洛阳,眼下绝不能让安庆绪东山再起,于是便悄悄自行尾随后,见机混在了安庆绪逃跑的骑兵队伍里。 这件事,我害怕幡绰阻拦,便瞒着他,但临走之前已经向李俶飞鸽传书言明,希望他能派一支先行队伍尽快赶来助我。 我一路上做了标记,千方百计想要拖住队伍,等候李俶的援军。 安庆绪这支军队,跟随的步兵不满三千人,骑兵才三四百,但行军速度甚快,一夜一日后,已经到了新乡,可李俶的援军迟迟没有来。若再迟疑,便是放虎归山。我思来想去,现下只能孤注一掷,只身刺杀他,永绝后患。 天方入夜,十分寒冷,刺骨的风呼呼地刮过树梢,我浑身上下被吹得起了鸡皮疙瘩,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有些僵硬。 我听得士兵们耳语说是燕军大将严庄已经投降,现下这支队伍也是军心不稳。 连续赶路,又未做好充分准备,士兵又冷又饿,多有怨言。安庆绪本人也是招架不住,命令士兵在新乡稍作修整,不过只给了半个时辰。 以前学的剑术,虽然长久不习有所退化,但所幸飞檐走壁因为时常运用倒是没忘。 我摸了怀中现做的几枚暗器,瞄准了安庆绪,在他仰头饮水时,讯速“嗖嗖嗖”发出。 暗器因制作仓促,来不及淬上剧毒,又因制作实在粗糙,并未能一举了结了他的性命,只是刺伤了他。 他周身的人一边喊着“抓刺客”,一边立即将他围在其中,我见机不妙,一股脑儿将怀中的暗器全打了下去,而后即刻飞身离去。 然而现下天不知何时开始下了小雨,屋檐上有些滑,我一掂脚用力,重心不稳,摔了下去。 不过,幸亏我反应及时,趁他们还没有缓过来,在身子即将触地之时,灵敏地将剑撑在地上,重新做了支点,一跃而起。 我心下得意,正想快速脱身,哪知此时,安庆绪竟然命人拿出弓箭,刹那间,十几支利箭从我身后射来。 我也不敢多想,迅速拔出剑,双手齐上,右手挥剑刃断箭,左手扬剑鞘挡箭。 可惜我与这箭雨纠斗还不及一刻,体力渐渐不止,便逐渐落了下乘,眼看着就要被射成马蜂窝,却忽地有人从侧面的墙上跳了下来。 因是黑夜,他一直又侧对着我,所以并未看清他是谁,不过,他一下来便吸引了所有的攻击。 所幸,他身手敏捷,并无受伤,但有几次是惊险万分,箭不下三次从他的腰下c肩上c鼻尖前擦过。 虽然并肩作战比孤身奋战心里有底了不少,然也松懈不得,现下这形势,久战必是我们吃亏,稍后瞄准了时机,顺势砍断了数根竹子,拽着他,一边将这些竹子抛向前做掩护,一边奋力使了劲儿,越过瓦墙去。 我和他双双摔落,还好是个草丛,我还没起身,便被他拦腰抱起按到马上,紧接着便是疾驰出十几里之外。 这时雨已经停了,马也有些支撑不住,心想着安庆绪忙着逃命,定不会追上来,便提议着他休息一下。 他先下了马,然后我就准备下马,可我还来不及动,他便牵住我的手,将我整个人拉下了马。 “阿姊,你没事吧!” 听得他的声音,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李俶。 “幸亏你来的及时,我没事。”我有些欣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前面似是有个山洞,我们去里面烧些火,暖和暖和,待明日天亮了,再回去,如何?”我指了指,然后征求李俶的意见。 李俶自是听从,其实我们早已经冻麻了。直到后面好久之后,才开始有了知觉。 “阿姊,你不是去蜀中,如何来了洛阳?”李俶一边按照我说的方法生火,一边问道。 我对李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直言快语把我扮作张野狐入上阳宫准备救雷海清的事同他讲了,后来又忽然想起了沈氏的事:“对了,你的发妻沈氏被关押在掖庭,你此番去洛阳,一定要将她接回长安。” “阿沈?”李俶闻言眼睛一闪,双手拽住了我的袖子追问,“是真的吗?阿姊?” “自然是真的,我如何会骗你。”我笑道,看到现下他激动万分的样子,眼前竟浮现出仙芝的模样,心里一阵酸楚,笑容也僵在脸上,空气中有着不可言状的尴尬,我侧过头,倚壁假寐,不再言语。 方入洛阳城,便见回纥军在坊间明目张胆地劫掠,我准备出手阻止,却被李俶拦下,毕竟,此番收复两京,回纥功不可没,现下绝不能与他们起了冲突。 回到上阳宫后,李俶立即命人将罗锦一万匹赠给回纥,回纥这才停止了劫掠。 二十三日,李亨入长安,城中百姓出国门奉迎,二十里不绝,拜舞呼万岁。李亨入居大明宫后,十日之后,派人持诏令来洛阳接我回去,并且言明阿瑁已回了寿王府。我笃定,肯定是黄幡绰先行回去了长安,告诉了李亨我的行踪。 李俶护送我回去,而且要带沈氏一同离开,可沈氏偏偏万死不从。我多番旁敲侧击,才知缘由。 身为女子,在这乱世,总归处于弱势,被叛军从长安掳来,哪能免得了受辱。留着性命,不过是想见丈夫李俶和孩子李适最后一面,可当真的要见了,却又害怕想见。 我多次劝解,想要沈氏放下心结,但终究不能做到。 十一月中旬,李俶帅军从洛阳回到长安。 李亨举行了迎接仪式,虽不盛大,却是体面。 我入城后,拜别李俶,便去看望阿瑁,可没想到,次日,李亨便亲自到寿王府接我去大明宫。我惦记阿瑁,要他好好的,自然是要听从李亨的安排。 入大明宫后,我以为李亨会把我安排到紫宸殿北横街,与妃子同住,可哪料他竟然直接将我安排到了紫宸殿东侧的温室殿,还将幡绰派遣到了殿中。 “十二娘,大家往这边来了,你快收拾一下。”幡绰从院门外,一路狂奔回来,手舞足蹈道。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李亨。 于是,我立即转身进门,交代屋内所有人,若是李亨来了,便托辞我已经安寝。然后合衣躺在榻上。 “十二娘,你这是欺君!”幡绰抱怨道。 “我偏要欺君!”我扯着被子捂的严严实实,威胁道:“你快出去,按照我说的做,否则,咱们就不是好朋友了。” 幡绰拗不过我,只好蔫儿了出去。 李亨没过多久,真的来了,幡绰也照我说的做了,李亨在门外停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接下来一连数日,我都是这样拒绝了李亨。其实,他知道我是故意这样做,而我之所以敢屡次这样做,赌的不过我们之间最后一丝相识的情分。 二十二日,圣人返至凤翔,跟随护卫兵六百余人,李亨命精锐骑兵三千迎接,还让幡绰带上了我,与他同去。 十二月三日,圣人至咸阳,李亨备法驾迎于望贤宫。圣人在宫中南楼,李亨释去黄袍,穿上紫袍,望楼下马,趋进拜于楼下。 圣人下楼,抚摸李亨而哭泣,李亨捧圣人足,呜咽流涕,不能自胜。圣人要来黄袍,亲自为李亨加身,李亨伏地顿首,坚辞不受。圣人说:现在天数c人心都归于你,如果能使我安度晚年,就是你的大孝!” 李亨一番装模作样后,自然接受了。父老百姓欢呼且拜,李亨令千余人入宫谒见圣人。 圣人不肯居正殿,并说这是天子之位,李亨坚请,并亲自扶圣人登殿;尚食进食,李亨品尝后再进于圣人。 圣人见到我时,先是大惊,紧接着大喜,最后是悲,掩面流泪道:“我对不住玉娘,若她跟着阿瑁,哪里会有这样的祸事?” 我急忙上前,想要相劝,却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得陪着他一块儿流泪。 过了好一会儿,黄幡绰进来,他一向机警,又好言辞,我想捉弄一下他,调节一下这里有些郁闷的气氛,便向圣人说道:黄幡绰在贼中,与大逆圆梦,皆顺其情,而忘陛下积年之恩宠。” 然后便把我听到的解梦内容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幡绰闻言面不改色,处变不惊,揖手道:臣既陷在贼中,宁不苟悦其心,以脱一时之命?今日得再见天颜,以与大逆圆梦必知其不可也。” 圣人一听,脸上浮现喜色,捋了捋胡子,问道“何以知也?” 黄幡绰说:“逆贼梦衣袖长,是出手不得也;又梦槅子倒者,是胡不得也。以此臣故先知之。” 在场所有人大笑不止。当然除了一向不苟言笑的陈玄礼。 待到圣人与幡绰常聊,我便约了陈玄礼出去。 我要的是一个答案。 当日,在马嵬坡,的确,众将士怒气逼人,非玉娘之死则不能平息。可陈玄礼事后依然追随圣人,可见他是忠心耿耿,所以当日陈玄礼向圣人施压,只是为了保护圣人,以防众将士失去理性,危害圣人。故此煽动将士的怒气之人绝不是陈玄礼。 我怀疑是李亨。马嵬坡之变,李亨绝对是最大的受益者。况且,当日,张良娣也提到是李亨主谋。但我还是不敢确定,从心底里说,我并不希望是李亨。 陈玄礼听了我的问题只淡淡回了两个字:“不知。” 十二月四日,从望贤宫出发,李亨亲自为圣人试马而进;上马后,又亲自执鞚而行。行数步后,圣人止之,李亨乘马在前引导。圣人对左右人说:我当皇帝五年年,不知高贵,现在做了太上皇,才知高贵。 左右人皆高呼万岁。圣人从开远门入城至大明宫,临含元殿,慰问百姓。然后至长乐殿谢九庙主,失声恸哭。当天即移居兴庆宫。李亨又多次上表请奉帝位于圣人,再还为太子,圣人不许。 十二月二十一日,圣人临宣政殿,把传国宝授与李亨。 二十二日,史思明降唐。但史思明拥强兵,居范阳老巢。 回到长安后,上皇派高力士四处寻求梨园旧人,我便请求也去兴庆宫侍奉,但李亨不许。 我便与他赌气,在温室殿闹的鸡犬不宁,甚至还扬言打算闹到紫宸殿议事处,最后黄幡绰果然去李亨那里打了小报告,这才不得已允我偶尔去看望上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曲折 李亨每晚还是照常来,但我依旧不见他,直到今日他在门外晕倒。 我听得门外惊呼,心里放心不下,立即开了门,命人将他抬到床榻上,又让幡绰快速去请了御医。 御医说这是近来劳累所致。 经询问李亨身边近侍才知,数日以来,李亨不分昼夜都在批阅奏章,只有傍晚才得空来见我,从温室殿回去之后,又继续不眠不休处理政务。 其实,除去我对李亨的私人偏见外,他的确是个勤政的好皇帝。之前还大赦天下,许战亡之家,免两年赋役,郡县明年租c庸免三分之一。 我有了一丝内疚,自回长安后,我对他,未免太任性和冷漠了些。 李亨醒时,我正在煎药,不在房内,他也没留下什么言语,便拖着病体匆匆去了宣政内殿。 药煎好时,我装到提梁罐内,让幡绰给李亨送去。但幡绰却直言拒绝了我,并且许诺,若我只身一人送去,便求李亨让我除夕夜回寿王府。 送便送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宣政殿时,李亨正在会见李辅国和其他几个大臣,并且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因此,我到时,候在门外的宫人便也不敢进去通报。 但今日若真是大雪纷飞倒还好,可偏偏稍后就出了太阳,雪便开始融化,冰天雪地里,格外的冷,我怕药凉了,一再央求宫人将药拿去热热,但那宫人见我不过是梨园旧人,分外无礼。 本想回去,但既然来了,这样离开,一来只怕会被幡绰嘲笑,二来便不能见上阿瑁。我便捧着药罐,足足在外等了两个时辰。 等到最后听到门被打开的“吱呀”声时,我双腿已经麻木,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手指也僵硬的再也抓不住提梁,药罐被摔倒地上,汤药洒了一地。 “阿媛。” 一醒来,李亨又惊又喜,急忙唤我,扶我起身后,又忙命人拿来热汤,要亲手喂我,我虽不情愿,但见现已贵为淑妃的张良娣也在侧,我便故意与李亨亲昵。 次日,我趁李亨在前殿议事,自己离开了宣政殿。 回到温室殿后,不止何由,我竟有些寝食难安,满脑子都是昨夜李亨挑灯伏案批阅奏章的样子。他日理万机,又一身旧疾,细细看去,憔悴不堪,似乎老了许多,想起过去他对我的恩情,我心中不忍,酸楚难耐,便找了御医求了方子,日日替他熬制各种药膳送去,也好让他补补身子。 本来每日从温室殿去宣政殿倒也不远,但这几日,格外寒冷,李亨将政务地点挪到了紫宸殿,并让我在此住下。 我也就应了下来,李亨批改公文的时候,我闲来无事,便四处乱逛,兴许是这几日天气好,我的心情也大好,甚至还多管闲事救了一个被欺负的小内侍。 小内侍向我磕连连头,要报答我,我自然不需要他的报答。但也感同身受,这种欠人恩情的苦恼,于是好人做到底,求李亨将他调至紫宸殿供职,李亨还顺便给了取了个名字,叫做程元振。 除夕夜,我求李亨允我去寿王府,李亨虽没有同意,不过却将阿瑁一家子接来,在麟德殿设宴款待。 “表姐。”阿瑁与我多时未见,格外亲切。一旁的韦氏也是满面笑容,同阿瑁齐声远远唤我。 “阿瑁,阿韦,你们近来可好?”看到他们夫妻二人同来,我心里极为欢喜。又看了看韦氏面带红光,不禁打趣道:“阿韦今日气色极好,莫不是有什么喜事,不如说出来,也让表姐高兴高兴。” “妾与夫君自是如常。”韦氏拱手笑道:“只是方才过来,听宫人传闻表姐得陛下独宠,替表姐高兴罢了。” 阿瑁向笑逐颜开的韦氏使了个眼色,但韦氏似乎没有察觉,继续津津乐道:“张良娣在去年腊月十五只被陛下册封为淑妃,想来这皇后之位定是陛下为表姐而留,只要表姐点头” “大言不惭。”张淑妃冷笑道,她从殿外进来,款款走到我们面前,身后的宫婢也是个个趾高气扬,除此之外,与张淑妃同行的还有李辅国。他就是以前的李静忠,现在手握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张淑妃对我们不屑一顾,取下斗篷,捧着手炉,绕着我与阿瑁c韦氏转了半圈儿,一边上下打量,一边冷嘲热讽道:“就凭你李十二娘一介弃妇也妄想母仪天下?” 阿瑁闻言脸色突变,怒气冲冲,就要为我出头,我害怕张氏忌恨他,立即阻拦,赔了笑脸,转身拉着阿瑁和韦氏离开。 夜深,众人都已经散去,我回到宣政殿有些微醺,李亨却还在看文书,本想劝他早些休息,但见他专心致志,也不忍上前打扰。 只不过,隔着屏风瞥见他时不时敲打身体,想来是直立坐的太久,腰酸背疼。 我倒会些推拿,便也没多想,轻脚进去,准备替他按几下。 李亨以为是程元振进去,倒与我聊起天来。 我以前学过模仿别人的声音,自信李亨不会发现是我。 可是,谁知,我刚一碰到李亨的肩膀,他便马上觉察出是我,即刻拉住我的手,将我“嗖”一下拉到他的怀中。 他的鬓角已生了白发,眼中却还是昔日的绵绵温柔,嘴角含笑,如同春日的阳光。 “阿媛,再为我生一个孩子,好不好?”李亨抚摸着我的脸,柔声问道。 他一脸宠溺,如同春日微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湖水,一圈一圈的涟漪,荡开了心门,我醉眼朦胧,一脚踏入,便身陷其中,沉入了湖底。 二月五日,李亨登临丹凤门,大赦天下,改元乾元,又改载为年,尽免百姓今年租c庸。 中旬,我去了兴庆宫。 当时,张野狐c九仙媛等一众旧人正在演奏《雨霖铃》:斜风凄雨,古桡岹峭,暮雨未歇。巴山怅望无际,方肠断处,风铃悲切。袅袅疏疏密密,似子规啼血。不忍听,如恨如怨,多少怨情与谁说。人间最苦伤别离,更那堪,玉魄永湮灭。今宵魂在何处,冷雨里,碎铃声咽。点点滴滴,心似寒泉落飞雪。便纵有万里江山,愧对荒莹月。 这首曲子,是上皇在蜀中逢霖雨连日,栈道中闻铃声,忆起玉娘所作。迎娘的歌声虽不及合子,但配上这凄惨哀婉之音,令闻者皆潸然泪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