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称帝纪实》 正文 第1章 初至 王徽站在舰桥上,凝视舷窗外的繁星,阿尔巴虫人母皇的旗舰正在远处爆炸,巨大的能量波冲击着周围的一切,无数小行星瞬间粉碎,似乎连空间和时间都在剧烈坍缩。 这场堪称壮丽的大爆炸持续了整整一分十八秒,直到最后一丝烈火也消弭,化作仙王座μ星云左旋臂无垠星海中的一点萤火。 王徽神色依旧平静,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亿万星辰把她年轻的面庞衬得更加冷峻深刻。 元帅长得是真俊啊,就算没有那一身彪炳的战功,就光凭一张脸,那恐怕也 副官罗素想得有点出神。 只可惜,这颗帝国之星,也终将陨落。 罗素看着上司挺拔的身姿走下舰桥,深吸口气,举步跟上。 “接通卡拉汉,我要向陛下汇报战况,”王徽大步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吩咐,“记着,我不想和枢密使对话。” “是,阁下。”罗素一溜小跑跟着,却并没有听从上司的指令打开便携屏做先导联络,而是按了按腰间的激光柄,眼神幽暗。 王徽很快回到了自己的舱室,进门回头,看到副官还没打开通讯器,倒是跑得有点喘,白皙的脸庞泛起淡红,秀色可餐。 她心里就有点痒,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修长手指一颗颗解开制服扣子。 罗素把门带上,沉默地看着她把贴身的流体切面防弹衣褪下,只穿了件白衬衫,修竹一般的身子向他靠近过来。 她一手揽过他的腰,低声说:“中校今天辛苦了,嗯?” 然而俊秀的副官却并不象往常那样,脸颊飞红c欲拒还迎,他只是微微抬起头,凝视着元帅纯黑的瞳仁,眉头微蹙。 “怎么了?是不是累——呃——你?!” 王徽猛然推开罗素,力道太猛,把他掀了个跟头,撞在舱门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腹部的剧痛带着麻痒,甚至比她当年险些被维库人一刀劈成两半的伤还要难受,她本能地用手按住腹部止血,低下头却看到指缝间溢出的鲜血,黑红色还泛着幽幽蓝光,心下一沉,猛然抬头看向罗素,又惊又怒。 “你——这是——”她只说了三个字,眼前却猛然一黑,巨大的窒息感沛然袭来,她低头咳嗽了好几声才勉强恢复神智。 “ze一p8n59号血清,全帝国也只有五百毫升的储备,这可是陛下为您准备的大礼,阁下。”罗素已经爬了起来,右手扶墙,左手抚摸着激光柄,上面还沾着元帅的鲜血。 王徽目眦欲裂,狠狠盯着副官,这个追随了自己十八年的军人。她知道皇帝一直对自己有所猜忌,可c可是——为什么——是他? 然而血清的剧毒正在侵蚀她的神志,她已经说不出话了,颀长的身子正慢慢倒下,可那双黑眼睛仍然紧紧盯着罗素,目光像要喷出火来。 “想知道为什么?”罗素走过来,微笑,“阁下,您说过您爱我,可实际上——”他顿了顿,目光悲悯而憎恨,“您谁都不爱,您只爱您自己。” 王徽再也动弹不得了,她只感觉到副官走过来,轻轻为她合上了双眼。 当王徽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十分诡异的境地中。 她能感知身周的一切,听到周围人的脚步和对话,却没法动弹,也不能睁开眼睛或者发出声音,就好像一缕魂灵被囚禁在躯壳中,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她一开始还以为这是皇帝又找了什么新办法来折磨她,可很快,她就发现并非如此。 这具躯体明显不是她本人的,非常年轻,但很消瘦,而且孱弱不堪。 但她还是能自由读取这具身体所贮存的记忆,她发现了,这原主的记忆就像一台光脑,庞大的数据都存储在里面,但并非所有东西都能自动让她知道,只有当她自己主动去搜寻了,去“点击”那个存储了相关记忆的“文件夹”,这部分记忆才能呈现在她脑海中。 于是她开始搜罗有关这个世界的历史c世界观,还有原主本身的简历。 此时尚处于古地球时期的封建时代,元朝以前都与她所读到的华夏历史一模一样,而到了宋时,女真c蒙古c西夏之类的部族都衰落了,后来宋末分裂,天下大乱,金陵出了个姓郑的女子,巾帼英雄不让须眉,于宋末藩镇割据中脱颖而出,最终一统中原广袤疆土,定国号为楚,国都金陵,是为开国女皇楚太|祖。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位雄才大略的女帝,也没能一统古东亚大陆。阴山以北皆为柔然国土,西有西域诸国,南有百夷苗疆,东有扶桑岛国,大楚就好像一块肥美的膏脂,被一群豺狼虎视眈眈。 女帝建元改制,立下规矩,女子皆可科考c为官c参军,公主皇子皆有继承权。后来楚太宗晋阳公主继承了皇位,在位十年,后期荒淫不堪,沉迷男色,最终被自己的侄子楚世祖造了反。 世祖即位,立刻取缔了女子的大部分权利,女性不再具有继承权,不得参政为官,但贫家女仍可入行伍领饷银贴补家用,但官衔最高不得超过参军——品秩最低的从九品芝麻小武官。 大力推行三贞九烈c三从四德,鼓吹女子应贤淑端静c贞洁刚烈,守着后宅生孩子就好了,不要操心国家大事。总之,世祖几乎让自己祖母为女性所做的一切都付诸了东流。 一开始当然也有不少女性志士反抗,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血腥镇压,世祖的女卑政策终于得以全面贯彻落实。近三百年过去,到了今日,虽然边疆仍有贫女充军,但女人几乎已经完全沦为男人的附庸了。 好在世风尚算开明,没有缠足,也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偶尔出个招赘的女户c独身的女先生,或是商户的女掌柜之类,也没什么稀奇。 而她附身的这位女性本名也叫王徽,祖上是魏晋时期烜赫一时的琅琊王氏,可到了大楚不提也罢。 总之,生母早丧,父亲是个甩手掌柜,有个六品闲职,在原身印象中对女儿也不好,继母则实行捧杀策略,从没好好教导过原主,倒让原主养出了个敏感多疑c骄娇二气十足的性子。 后来,待到十四岁,继母就做主把原主嫁给了定国公世子孙浩铭,过门也满一年了,如今刚好及笄。 这世子夫人的名头说出去好听,但定国公府却是金陵有名的破落户,祖上据说是随女帝打天下的功臣,但国祚绵延三百年,十二代帝王,这世子就是最后一代国公了。 这也是为什么六品官的女儿能嫁入国公府的主要原因。 定国公孙敏只有爵位没有实职,赋闲在家,性好龙阳,老国公和老夫人死得早,无人约束,娶了夫人苏氏c生了嫡子后就自觉任务完成,自此镇日流连秦楼楚馆戏院,府里开销用度全靠苏氏那点嫁妆支撑着。 世子颇有乃父之风,也是个好色无厌之徒,房里美女如云,还酗酒,喝醉了就打女人,尤其喜欢打身为正室的原身。原因嘛,当然也是原身这相貌实在不美。 原身的外貌王徽也很神奇地感知到了,令她松了一口气的是,这女孩子除了年轻点之外,跟她本人长得一模一样,都是那种立体深刻的五官,容长脸,丹凤眼,挺鼻薄唇,若男装打扮自然是英气俊朗,若是女装 再想想孙浩铭那副獐头鼠目的形貌,也难怪他爱家暴原身了。 至于婆母苏氏,是江南最大的绸缎商苏家嫡女,苏家财大气粗,有皇商之名,是以嫡出的女儿也堪堪能配得上门庭衰落c家风败坏的定国公府。老国公眼看家计不再,又被皇帝褫夺了世袭罔替之封,索性也不管那许多,就为孙敏聘了苏氏,试图借苏家的财力再扶持孙家几代。 然而苏氏自小受宠,珠围翠绕地长大,性情骄纵任性,脑子又鲁钝,嫁妆虽然丰厚,却并不是个能开源创业的,只守着几十间铺子c几百亩田地吃收成罢了。 十几年下来,定国公府也就要掉不掉地悬着,别说丝毫起色也无,甚至还有继续下坠之势。 况苏氏嫁入定国公府后受了婆婆好一顿管教,好容易把婆婆熬死,自己做了婆婆,那当然是扬眉吐气,又看王徽原身天天顶个琅琊王家的名头,乔张做致的,就分外不顺眼。加之儿子也不喜这媳妇,又是个肚子不争气的,于是便开始各种折腾,有时甚至不怕丢人,还把原主带到外头去折辱。 破落户定国公府婆媳不睦,婆婆是个不要脸面的商贾女,媳妇也是个没出息扶不起来的,已成为京师广为流传的笑柄。 而即便如此,嫁过门一年,也从没见王家对原主伸出过援手。在原身的记忆中,早年似乎还跟生母付氏那边的亲戚颇为密切,但后来好像是出了不小的乱子,原主就是罪魁祸首,虽说后来平息下来了,但也就此断了来往。 而这段记忆,原主似乎有意淡忘,王徽深挖许久,也只得了个模糊大概,完全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 可怜原主一个弱女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困在定国公府,被这么每日磋磨着,日渐消瘦萎靡。 而恰逢前天中秋之夜,世子爷又喝醉了,把原身揍个半死,原主一缕芳魂终于再也捱不住,就此归西,给她这异世孤魂腾了地方。 到此为止,王徽感到自己的身体好像松快了一些,就快能睁眼了。 然而就在此时,好像突然有股莫名的力量涌入她的脑海,化为一段文字,或者说是一段意识,深深烙印进了这位前银河帝国最高军事统帅c五星上将兼国防大臣的心中。 只有北定柔然,东收扶桑,西靖西域,南平百夷,统一华夏,成为开国女帝,才能重新回到银河帝国的时代复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章 试探 王徽默了一小会儿,就接受了现实。 她向来是个务实的人,不会纵容自己陷在负面情绪里太久。现在去追究穿越的起因已经没有意义了,哪怕是被科技省那群疯子做成了缸中脑,也不是她能左右的。而目前唯一在她掌控之内的事情,就是睁开眼,熟悉这个世界,稳扎稳打,增强实力,最后完成那个见鬼的称帝任务。 上辈子在银河帝国,皇帝猜忌她其实也没错,她纵横星海多年,战功赫赫,手握重权,在帝国朝野声望极隆,一些星系边界小行省甚至到了只知有元帅不知有皇帝的地步。确实早有不臣之心,但还没来得及亮出爪牙,就被那个叛徒给 倒不是因为太信任他或者太——所谓的爱他,纯粹就是轻敌,她是从来都没想过自己养的鸟,有一天也会反过来啄她一口。 又闭目养神一阵子,感觉终于能完全控制身体了,王徽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女孩的脸,穿件半旧的藕荷色素面比甲,面带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翳。她对上了王徽的目光,愣了愣,继而惊喜:“少夫人!您醒了!可担心死婢子了”然后一边扶着王徽半坐起来,一边扭头冲门外喊人,“少夫人醒了,姚黄,赵粉,赶紧把药端过来” 王徽不动声色地看着妹子忙前忙后,端茶倒水,心中想起来这女孩应该是叫魏紫,是原主的贴身大丫鬟,和姚黄两人,都是娘家带过来的陪嫁。 嗯,鹅蛋脸,杏核眼,容貌清秀,虽不绝美但看着就让人舒服,气质也软和,本帅就喜欢这样的小美—— 王徽眼角抽了抽,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改掉坏毛病,这已经不是银河帝国了,任务艰巨,环境险恶,自己现在又这么弱鸡,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见到美人就心痒心软了。 不然也不会就阴沟里翻船,被罗素给捅了一刀。 那边魏紫正倒了一杯茶,看着王徽脸色沉沉,心中一叹,端着杯子送到人嘴边,轻言细语:“少夫人可好些了?院里那几丛月月红开花了,又香又美,可好看了。待会用过午饭,婢子便陪您过去看看可好?” 王徽自然对花草没什么兴趣,她只觉得浑身酸痛,使不上力气,有些地方一碰就疼,估计就是被家暴的地方了。就着妹子的手喝了口茶,重重倚在迎枕上,睨了她一眼,依旧不说话。 魏紫有点意外,以往每逢世子酒醉打人,事后少夫人总会哭上好几场,一边哭一边絮叨,或怨天尤人,或指天骂地,总要闹个两日才能平静下来。 可今儿这是怎么了?少夫人醒了就肃着脸一言不发,刚刚那眼风瞟过来竟隐隐带着威势,害她心口颤了颤。 少夫人今天真是有点奇怪。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伴随着少女响亮清脆的话音,人未到,声先至:“少夫人醒了醒了!药在这儿在这儿,快趁热喝,哎呀赵粉那蹄子——”正说着,湘妃帘掀起,走进来一个穿鹅黄色掐葱绿牙边比甲的姑娘。 “全天下就你长着张嘴,也不怕吵着少夫人?”魏紫打断她,眉头微蹙,“把碗给我,仔细洒了。”一边接过碗来,先抿一口尝温度。 那边姚黄脸红:“哎呀我这不是高兴的么,少夫人这次醒得好快呀,比前几次都——” 她想说什么,然而被魏紫一记眼刀给瞪了回去,只好瘪嘴做个鬼脸。魏紫摇头叹气,拿汤匙舀了一勺药,温温柔柔递到王徽嘴边。 王徽正心情不错地听着丫鬟们斗嘴,年轻姑娘声音娇嫩,叽叽喳喳的,元帅不仅不觉得烦,还颇为享受,可看到这勺漆黑的药汤子递过来,心里还是一叹,这原主也太这么苦的药都是一勺一勺喝的?嗯,有胆色。 想着就摇了摇头,右手直接拿过药碗,一仰脖子,咕咚一口就喝完了。 喝完看着两位美人都愣愣地瞧过来,魏紫还保持着拿汤匙的姿势,一张樊素口却微微张开,显然是十分惊讶。 王徽心下好笑,面上仍是淡淡的,开口说出穿越以来第一句话:“拿水来,我漱口。” 姚黄还直愣愣没反应过来,魏紫好歹回过神来了,连忙接过空碗,道:“可c可那个蜜饯” 少夫人哪次喝药不得喝个一炷香,完了还得吃些蜜枣杏脯之类甜甜嘴的? 王徽掀起眼皮,扫了俩丫鬟一眼,道:“今后但凡用药,一盏水足够,记下了?” 魏紫更是惊讶,忍不住回头看了姚黄一眼,姚黄赶紧捅她的肋骨,魏紫忙道:“啊,记c记下了!”就赶紧倒了杯茶来,看着王徽慢慢喝下去,狐疑满腹。 姚黄大大咧咧的,惊讶过后也没多想,只是看着王徽衣袖上翻,露出一段手腕,上面青青紫紫,骇人得紧,终于忍不住啐了一口,恨恨道:“世子爷他也太狠了!还是公侯贵戚呢,便是寻常人家,也不见这般作践正房太太的。”说着渐渐情绪又激动起来,忍不住伸手轻轻触碰王徽手腕,眼圈有点泛红,“少夫人,这还疼么?” 她这篇话说得快,又真情流露,魏紫没拦得住,忍不住担忧地看了王徽一眼。平日她都会注意约束小丫头们,千万不要在少夫人面前提起世子爷的恶习,少夫人敏感细腻又多愁善感,只消和世子爷略沾一点边,都能流一场眼泪。可偏就这个姚黄,性子太直,虽说确是真心对主子好,奈何嘴上总没个把门的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王徽不仅没哭,还微微笑了一下。 姚黄不似魏紫温润,却是个明快秀丽的小姑娘。其实只要皮相好,王徽看着就很舒心,眼见小丫头红了眼圈,就放柔脸色,微露笑意,道:“不必担心,将养两日就好了。那个赵粉呢?” 据原主的记忆,王家陪嫁过来的大丫鬟有四个,分叫魏紫c姚黄c粉乔c豆绿。王徽过门不到一月,世子爷就把最好相貌的粉乔和豆绿纳了,苏氏就把自己身边一个大丫鬟谷雨指到了王徽院里,还改了名叫赵粉,说是什么刚好凑齐牡丹四大名品。 可到如今,王徽过门也满一年了,身边还是只有三个大丫鬟,那赵粉还是个不清不楚的,也不知往苏氏院里打了多少小报告。 原身对赵粉姑娘是又恨又惧,又不敢拿她如何,也指使不动她,只能日日咒这丫鬟何时不慎跌到井里才好。 王徽当然不可能像原身那样打算。 一来是这赵粉妹子长得也不差——这当然不是主要考量因素啦;二来是这姑娘既然能被苏氏派来监视原主,想必也是个精明的,智商情商都不低才对,这样的人才,合该收归己用才是。 魏紫和姚黄听到王徽问赵粉,对视一眼,魏紫就有几分难堪,低声道:“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刚还见她一直在门外守着少夫人的,婢子再去瞧瞧” 姚黄已经忍不住嚷开了:“那贱蹄子,分明丝毫也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也不知国公夫人——” 这回不止是魏紫瞪她了,连王徽都扫了她一眼,平平开口:“慎言。” 主子发话,姚黄当然立马闭嘴,只是翻了翻白眼。 王徽微叹,这块石头,还得狠狠打磨才能成玉啊。 就在这时,说曹操曹操到,竹帘轻轻打起,又进来一个妙龄丫鬟,施施然对王徽行了个礼。 这丫鬟身穿鹦哥绿绣兰花比甲,腰下系了条月白挑线裙子,身量纤纤,细眉大眼,黑白分明的眼珠骨溜溜转,看着极富灵气。 当然在王徽眼里是灵动活泼,在魏紫姚黄眼里那就是闪烁不定,心怀不轨了。 “婢子来迟,盼少夫人恕罪。”赵粉嘴角挂着笑,嘴里说着恕罪的话,面上神色却十分轻松自在,没等王徽开口,又转向姚黄,笑道:“姚黄姐姐嗓门那么大,发作妹妹事小,扰了少夫人事大呀。这以后,可得当心些。” 言语间自是全没将屋里的三个人放在眼里。 “你这——”姚黄气红了脸,上前一步就要嚷嚷,魏紫险险给她拉住了。 王徽在旁却眯了眯眼,赵粉美则美矣,却公然挑衅自己陪嫁丫鬟,魏紫姚黄从小和原主一道长大,显然是忠的,身为主上,绝对不能为了尚未投诚的人就让忠心的下属受委屈。 于是她悠然开口:“赵粉,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赵粉眨巴着大眼睛,心下有点犯嘀咕,这少夫人有点奇怪呀,平日这种时候,要么夹枪带棒刺她一顿,要么就又愤恨又厌恶地瞪着她,而且不管是哪种反应,少夫人眼里总带着两泡泪就是了。 可今儿这是怎么了? 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自己,目光有如实质,赵粉头回在少夫人面前感到了压力,遂按下心中疑窦,堆出笑容,亮开右手手心,道:“婢子正要说这事呢。方才婢子来迟几步,是因了白露刚巧过来,奉夫人之命探望少夫人,夫人还送了药膏子,治跌打瘀伤最是灵验不过。” 白露是苏氏身边最得脸的大丫鬟。 说完她就偷觑王徽的表情,少夫人深以被世子爷殴打为耻,就算是听见个“跌打”“损伤”之类的词都会翻脸。 然而王徽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抬抬下巴,示意魏紫把药膏拿过来。 白色粗瓷小瓶子,拔开瓶盖就是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抹一点在手心,是土黄色,中间掺了好些黑色的杂质。王徽皱眉,就算她对古中医学并不了解,也能看出来这不是什么上等药物。 那边赵粉又清亮亮开口:“白露还说,夫人今儿下午要去拜访廖夫人,让少夫人用了午饭,收拾收拾就过去溶翠山房,跟夫人一道出门做客。” 王徽微微挑眉,明知道昨晚自己儿子刚把儿媳揍了一顿,第二天就要拉着儿媳出门,这婆婆 看来原主在这定国公府,处境还真不是一般的差啊,这婆母不惜丢脸都要折磨她。 忽然,她心中一动,想起了什么,问道:“是永辉巷的廖府?” 赵粉眨眨眼,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决定照实说:“婢子不知,听白露说帖子好像的确是从永辉巷送过来的。” 王徽缓缓点头,心下主意定了,面上并不露声色,抬眼见赵粉还瞅着自己,不禁勾起嘴角,手一松,药瓶就掉在地上摔碎了。 瓷器碎裂,声音清脆,把三个丫鬟吓了一跳,魏紫姚黄还好,赵粉却是睁大了眼睛,脸蛋涨红,气急败坏:“少c少夫人!您摔坏了夫人送的药!夫人一片好心” 她话还没说完,王徽脸一冷,斥道:“噤声!你是主子我是主子?” 赵粉没料到这窝囊的少夫人还敢吼她,一时被吓住,回过神来又想开口,却见王徽已经坐直了身子,慢慢下了床。 魏紫姚黄赶紧去扶,王徽却摇摇头,推开了她们的手。这身子弱得可以,但躺了这么久,也恢复了一些气力,那些瘀伤确实疼,却不及她前世所受百分之一。眼下剧烈运动是不行,但站起身走走路,还是用不着人扶的。 受前世影响,一站起来,她就不由自主拿出了军人的派头,下巴微昂,身姿笔挺如一杆标枪,走的速度不快,但步履沉凝稳健,即使只穿了软塌塌的中衣,也是龙行虎步。 赵粉站在门口屏风处,距离架子床有约莫十来步,王徽走到她身前,停下。 原主身量高挑,按上辈子的度量衡,得有一米七,赵粉个头娇小,足足矮了王徽一个头。王徽就这么俯视着她,黑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 赵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着少夫人一步步走过来,脸孔苍白但平静,黑发的映衬下轮廓越发鲜明,明明是跟往日别无二致的一张脸,但c但 那眼神c那气势c那走路的动作,甚至一摆手袖子往后轻轻那么一扫—— 分明是少夫人,又分明不是少夫人。 哪怕是在定国公跟前,赵粉都觉得自己要比现在轻松。 王徽心下好笑,这丫头到底还是年纪小,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她就这么看一眼,就能把她的想法尽收眼底。便也不再压她,只慢悠悠说道:“赵粉以前是伺候母亲的,自然对母亲的喜好更清楚。待会你便帮我挑些下午的衣裳首饰,免得我出丑。” 三个丫鬟这才堪堪回过神来,姚黄急眼:“少夫人!您伤还没好呢,下午怎么能出去?这c这分明是”她怒视赵粉,到底没把后半句“夫人想法磋磨您呢”说出来。 魏紫也急:“要不婢子去溶翠山房一趟,赵粉妹妹,你看看夫人那边可否” 赵粉被王徽镇得还有点缓不过神来,到底不敢再像往日一样轻狂,只斟酌着道:“我也就只能跟白露说说” 王徽已走到镜台边坐下,动作牵动身上被打的伤处,酸痛得厉害。 “还不过来?”她提高声音,眼风扫过三个姑娘,声音里带了不容置疑。 魏姚赵三姝互相对视一眼,倒是难得地找到了同一阵线的感觉。 还是魏紫通透,略一沉吟,心道少夫人今日大不同以往,叫赵粉去挑衣饰或许是别有目的,遂道:“赵粉妹妹,少夫人叫你呢。” 赵粉恨恨白了她俩一眼,慢吞吞走上前,打开王徽的首饰匣子,苦着脸左挑右拣。王家嫁妆不丰,当初东拼西凑才凑了三十六抬,勉强够了世子夫人的规格,后来又被苏氏吞没太半,这匣子里自然不会有什么太好的货色。 不过她也没耽搁太久,很快挑出了一支金镶蓝宝比目玫瑰簪,试探道:“少夫人,您看这个如何?” 王徽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接过簪子,端详片刻,点点头,抬手作势往头上比。 魏紫以为她是决定下午要出去了,叹口气上前:“少夫人,我先给您盘髻子” 然而她话说了一半,就猛然爆发出一声惊叫。 同时尖叫的还有姚黄和赵粉。 只见王徽右手持簪,闪着寒光的尖端抵在脸腮上,快速往下一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章 分食 从右眼角往下,大约半指的长度,一道狭长的伤口附在颊上,鲜血顺势往下淌,被那苍白的脸一衬,白的更白,红的更红,看着触目惊心,但放在那张雌雄莫辨的英气脸庞上,又有种诡异的美。 魏紫最先回过神来,吓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一叠声叫:“姚黄!快拿金疮药来!不不,去拿白玉生肌膏,我给压在百宝阁最底下了;赵粉妹妹,姐姐能求你别添乱了吗?行行好去打盆热水” 姚黄蹬蹬蹬跑去取药,连一直唱奸脸的赵粉都懵了,魏紫拿着帕子想给主子擦血,却又怕弄疼了她,只急得团团乱转。 “莫慌,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王徽懒洋洋说道,从魏紫手里把帕子抽出来,细细把流下来的血揩干净。 她当然是留了劲的,伤口看着长,但非常浅,几乎没什么痛感,以后就算留疤也不过是条浅浅的痕迹。 王徽对疤痕当然是没什么感觉的,对她而言,疤痕可是英雄的勋章呢。 “生肌膏来了!生肌膏来了!”姚黄举着个小瓶子风风火火跑来,额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汗。这白玉生肌膏是金陵城最大的医馆怀仁堂的秘方,用了很多名贵药材,止血生肌c消痕祛疤,据说就连太医院都常备这品药膏。 市价自然不菲,王徽原身攒了一个月的体己银子,才从怀仁堂买来一小瓶,就是为着孙浩铭动粗准备的。偏这世子爷在这档事上也有几分精明,就算是喝醉了酒,也不会打原主头脸,更不会让她见血,所以原主也就一直没舍得用。 王徽当然也没打算用,她接过药瓶随手放在妆台上,看着三个丫鬟吓得发白的脸,低笑一声,道:“都愣着做什么?传饭吧,用过了饭,我得快点去见母亲了,顺便跟她说说”目光一转,就转到了赵粉脸上,“说说昨夜世子爷把我的脸划伤的事情。” 魏紫姚黄都不笨,王徽一句话,顿时都明白过来,不由露出恍然之色。赵粉却脸色更白,结结巴巴道:“夫c夫人不不会相信的。” 王徽点头:“唔。那你去跟母亲说我自己拿簪子往脸上划了一道?” 赵粉还没接话,姚黄已经咯的一声笑了出来:“哈,夫人更不会信!” 赵粉一双素手紧紧攥着衣角,都起皱了,神色慌乱,显然是不知所措。 魏紫到底还是担心王徽伤势,轻声道:“少夫人,这伤还是让婢子帮您上点药吧。” “无妨。”王徽摆摆手,“姚黄,你和赵粉去传饭,魏紫留下,我有话说。” “是,少夫人。”姚黄欢欢喜喜应了声,瞪赵粉一眼:“愣着干嘛?还不走?”说着就去拽她袖子。 “不用你拉我,我自己会走!”赵粉没好气地扯过衣袖,意味不明地看了王徽一眼,跟在姚黄身后出了门。 两个冤家离开,房里顿时安静下来。魏紫安静地侍立在王徽身旁,小心翼翼看她一眼,见她雪白的脸孔端凝沉静,斜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阖,一手支颐,一手抚膝,长腿伸开,姿态恣意舒展,却又绝非放浪形骸,舒朗却雍容,仿佛一头正在小憩的睡狮,纵使毫不设防,一身气势已足令百兽退避。 这绝对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少夫人! 魏紫被自己心里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冷汗都出来了,忍不住咳嗽一声,勉勉强强定下心神来,试探道:“不知少夫人要吩咐婢子何事?” 王徽斜睨她一眼,早已看出这丫头有多惊疑不定,心中一叹,还是决定把那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尴尬的捏造理由说出来。 “其实”自从被银河帝国皇帝亲手授予五星上将军衔后,王徽就已经很少说谎了,此刻业务非常不熟练,只得斟酌词句慢慢来,“醒来之前,我梦见了娘亲。” 反正上辈子是孤儿,没记事的时候父母就意外横死,没享受过天伦之情,王徽随口叫出“母亲”“娘亲”“妈妈”之类的称谓,也没太大压力。 魏紫一愣,有点没反应过来为何主子要对她说自己的梦。 王徽叹口气,做出怀念感慨的表情,继续道:“娘亲在梦里,怨我这些年没有照顾好自己,由着那些人作践,父亲c继母c国公夫人,还有孙浩铭她故去这许多年,唯独牵挂我一个,见我过得不好,她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是以总也不能投胎往生,在地府也日日以泪洗面,哀嚎终日” 说到这里,元帅阁下心中汗颜,尴尬度急速上升,只好清嗓子缓缓,顺便瞟了魏紫一眼,本担心她会不信,却没料到这丫头已经红了眼圈,又怜惜又心痛地瞅着自己,还轻轻揩了揩眼角。 看来是信了。 王徽舒了口气,继续:“那梦算来只有一夜,于我,却好似过了一世那样长。梦里娘教会了我许多,这世道,对女子——太也不公。若我不能自强自立,便算当初嫁了比定国公府好千万倍的人家,也不过是菟丝攀树c女萝缠梁,一粥一饭一丝一缕莫不求人,只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他人身上,旁人一句话,便可左右我生死。” 说到这里,她停了,抬头看向魏紫,姑娘已经被她说得呆住了,眼角还要掉不掉挂着两滴泪,鼻头红红的,明亮的眼睛还懵懵懂懂,好像没听懂王徽刚才的话。 美人垂泪自有可爱可怜之处,王徽撩妹劣根性发作,忍不住站起身,低头伸手,拭去魏紫眼角泪珠,柔声道:“是以,我不想再做那等人下之人,日日性命悬于他人之手,你可明白?” 魏紫还有点迷糊,对少夫人那一席话似懂非懂,听主子发问,下意识点了点头。 王徽看出她还迷茫,也不欲再多言,反正日后随她身侧,见的事多了,自也能明白,遂转身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当以梦中娘亲教诲行事,自立于世,若言语行止与往日有所不同,你大可不必惊讶。” 等了半晌,未闻魏紫回答,王徽扭头,却看到姑娘已经擦干了眼泪,神情变得平静了许多。 魏紫当然还未能全然领会王徽的意思,但她笃信亡者托梦之类的说法,听到是已故的太太显灵,金石之言,哪还会有半分疑窦?况且少夫人是主子,她只是个下人,主子行事,从来不需与下人解释;她心里便算有疑惑,也绝不敢违逆少夫人之意,少夫人本来并没有必要同她解释的。 但少夫人不仅解释,还解释得如此通透c诚恳,简直c简直——好像根本没有拿她当奴仆看待一般。 魏紫心中感戴,情绪也有点小激动,但素来性子持重,面色依旧平静,只是眼神多了几分坚定。她跪下来,郑重向王徽磕了个头,道:“少夫人放心,婢子自幼随少夫人一同长大,自然一辈子都是少夫人的人,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王徽定定看她一眼,微微点头,露出一丝微笑:“知道你是个好的,起来吧。回头记得也跟姚黄说一声,她性子粗,但心里说不定也有疑惑。” “是。”魏紫露出一个柔美的笑容,高高兴兴站起身来,少夫人这席话也算是解了她一个心病,顿时轻松了好些。 不一时,姚黄和赵粉就传了饭进来。 王徽住在东院,并没有自己的小厨房,一日三餐都受大厨房供奉。大厨房管事林婆子是苏氏亲信,自然不会对东院假以辞色,送来的饭食时有克扣,荤菜也有,但多是不新鲜或下脚料;什么精细糕点c时鲜菜蔬c整鸡整鸭整鱼从来不见,东院若想打牙祭,须得自己花钱去大厨房整治,还比府外市价要贵。 一小锅白米饭,白灼萝卜丝,什锦豆腐捞,翡翠菠菜汤,醋溜藕片,唯一的荤菜只有一道水晶肴肉,算是凉菜,切了薄薄的二十来片,可怜巴巴躺在碟子里。 王徽不挑食,想当年她和一众袍泽被困坎达拉小行星群,战舰抛锚,只得迫降在一处荒芜的沙漠之中。她和部下在那里滞留了整整两个月才等到救援,期间只能吃寡淡无味的合成营养剂,营养剂吃完了,就只能就地取材充饥,一只沙鼠都算改善伙食,通常只有仙人掌块茎c烤蝎子c炙蝗虫之类可以入口,到了后期甚至生吞。 后来位高权重,再也不必亲自涉险,但王徽还是不尚奢华,口味清淡。当然也喜欢吃肉,但眼下桌上这些菜色,也不会让她拒绝就是了。 然而,喜欢清淡,和不得不清淡,是有本质区别的。 王徽就着米饭吃了些菜,吃到八成饱,夹了一片肴肉,入口鲜甜可口,肥而不腻,遂看了在旁伺候的三姝一眼,知道她们的伙食只会比自己更差,估计连肉星都不常见,干脆又叫小丫头拿了三副碗碟,把肉等分成四份,自己一份,剩下三份分别盛在碟子里。 “大厨房向来小气,今日倒难得送过来这盘肴肉,”她说,“你们跟了我,平日也没少受委屈,现在有好吃的,咱们便平分了罢。” 帅有酒,当倾于河,与众将共饮。 原主对魏紫姚黄不好也不坏,平时有什么好东西,偶尔几次也会赏给丫头们尝尝,所以魏紫姚黄虽然感激,但也没推辞,行礼谢过,端起自己的那一份,小口小口吃起来。 赵粉就有点懵了,平日原主有多烦她,她还是有些自知之明,那是基本连身都不能近的,更别提伺候用饭了。 可今天少夫人这对她心平气和c和颜悦色就不说了,疯子一样拿簪子划自己的脸——简直像被不干净的东西附了身。现在不仅让自己伺候午饭,居然还赏了肉?分量还和那俩丫头的一样多? 而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她就算捅到夫人那里,夫人多半连一个字也不会信她。 话又说回来,若是夫人真如她嘴里所说那般信重她,也不会把她发配到东院来。 自从来到东院,赵粉就吃了不少瓜落,家里爹娘虽在国公爷和夫人面前得脸,但平日也很难照顾到她,前日又听闻哥哥好像在世子爷跟前伺候时犯了错被罚跪,大厨房都是扒高踩低的,虽表面还敬着她,可到底不再像以往她在溶翠山房当差的时候,时常开小灶孝敬了。 算来,她也有几日没尝过肉味 望着祥云团纹青花瓷碟里的肴肉,块块晶莹剔透c色泽红润,散发出阵阵鲜美的肉香,赵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抬眼一看,王徽那双浓黑的眼睛也在看着她,容色平静,微带笑意。 赵粉又低头看肴肉一眼,嘴里轻轻“啧”了一声,动作不甚标准地行了个礼,闷声道:“谢少夫人赏。” 然后立马端起盘子,恶狠狠嚼着嘴里的肉片,破罐破摔:吃她几片肉而已,不妨碍我继续效忠夫人,嗯! 王徽看在眼里,嘴角笑意更深了。 饭毕,魏紫姚黄伺候着王徽换了件佛头青的缠枝暗纹褙子,下面穿条缃绿的素面马面裙,头上就只戴了赵粉挑的那支金镶蓝宝比目玫瑰簪,没戴耳坠子,看着素净又寡淡。 魏紫本来还想帮王徽涂点脂粉,但也被拒绝了,就素着一张脸,病容苍白,右脸上还竖着一道口子,倒是跟衣服蛮相配。 笑话,穿裙子戴头饰就已经很戳元帅的下限了,这脂粉还是不要涂得好。 况且,不涂脂粉也是有目的的,显得羸弱一些,才好张嘴吃老虎。 王徽只带了魏紫一个人去溶翠山房。这回去见苏氏要做的事很多,赵粉就是个定时炸|弹,姚黄性子太躁,还得磨,就不能带她俩去,倒不如留姚黄在东院,看住赵粉。 定国公府不大,东院离溶翠山房也不太远,但王徽的身体实在太弱,到地方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额头流下薄汗,身上被打过的地方也隐隐作痛。 王徽心下郁卒,当务之急是尽快改善体质,要不然别提打天下了,一个孙浩铭就能把她打死。 眼看快到溶翠山房院门口,王徽冲魏紫使个眼色,落后几步,抬起右手挡在额前,看起来就像在遮挡阳光,袖子垂下来,遮住了右脸伤口。 门口有三四个留头的小丫头斗草玩,魏紫走上前去,弯下腰笑眯眯道:“五儿,帮我进去通禀一声,就说少夫人求见夫人来了,姐姐回头再请你吃糖。” 五儿还在看着另两个女孩斗,好容易把眼睛从草叶上拔开,瞟了魏紫一眼,腮帮子就鼓了起来,不情不愿嗯了一声,慢吞吞走进屋去。 东院处境就是如此尴尬,连这样等阶都没序的小丫鬟,都能给她们脸色看。 王徽眯了眯眼睛,招手示意魏紫过去,拉着她往树荫里站了站,八月中还是暮夏天气,晌午的太阳还是很烈的。 少顷,纱门推开,出来个穿水红绣碧草纹掐浅紫牙边比甲的姑娘,纤腰一握,身姿袅娜,面如桃瓣,眸如点漆,款款走过来,正是苏氏的大丫鬟霜降。 王徽继续抬袖子遮伤口。 “请少夫人安。”霜降笑盈盈行了个礼,并没发觉王徽的异常,“夫人午睡刚醒,正梳洗着,让我来回禀少夫人一声,您待会才能进去。” 说罢,又行个礼,冲魏紫笑笑,竟是全然不给王徽说话的机会,就转身回去了。 “少夫人”魏紫心下担忧。 王徽倒是一脸淡定,欣赏着霜降婀娜的背影,这妹子不仅长得好看,身材也是她见过的几个丫鬟里最好的。 不对,又跑偏了。 王徽颇有点尴尬地收回目光,看到魏紫满眼的担心都要溢出来,不由微笑:“怎么了?” 魏紫有点心疼地看着少夫人苍白的脸色,还有那道吓人的伤,轻声道:“这边太阳大,少夫人身子弱,咱们去那边石凳子上坐着歇歇吧?婢子给您遮阳。” 王徽挑了挑眉,道:“不必。”而后看着不远处的纱门,嘴里轻轻数着:“一,二,三,四” 刚好数够一百二十下,两分钟,纱门处还是没什么动静。 苏氏是经常这样故意把原主晾在门外的,少说也得盏茶时分。 “好了,咱们进去。”王徽朝魏紫一笑,大踏步朝纱门走过去,步伐行云流水,几个斗草的小丫头都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她。 王徽淡淡扫一眼过去,眼风过处,几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子都下意识低下头,完全不敢跟她对视。 魏紫心里七上八下的,又不敢阻拦王徽,只能快步跟了上去。 推开纱门,一阵凉爽扑面而来,苏氏这里显然供着冰,比东院凉快多了。 绕过八面仕女捧琴的大屏风,王徽直接掀开淡黄色的斑竹帘,一步踏了进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章 巧对 屋里本来有轻微的笑语声,此时蓦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转头望向门口,脸上表情都像见了活鬼一样。 坐在上首的妇人四十来岁模样,穿件海棠红绣大朵牡丹花的褙子,莲青色春波海水马面裙,头上戴着鎏金点翠鸾鸟衔珠步摇,一对红玛瑙坠子,面如满月,颇为丰腴,正是定国公夫人苏氏。 大丫鬟白露在旁用小银刀切西瓜,霜降在沏茶,另两个丫鬟小满和处暑,一左一右站在苏氏身后给她打扇。各人衣饰齐整,没有半点“午睡刚醒正在梳洗”的样子。 不过最吸引王徽目光的,还是坐在左下首的那个少女。 看着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却生了副好相貌,雪白的面庞,桃花横波目,樱唇一点娇,身姿楚楚,穿了娇嫩的桃粉色绣木兰花衫子,天水碧六幅湘裙,整个人宛然一朵盛开池上的亭亭粉莲,哪怕是此刻略带惊讶地瞅着王徽,那双妙目也带出了一段妩媚。 刚刚被王徽在心里点过赞的小美人霜降,瞬间被比得什么都不是了。 这正是昔日王徽贴身陪嫁大丫鬟之一c如今的定国公世子四姨娘,豆绿。 她起身微微福了福,口称“请少夫人安”,那声音也如叶底黄鹂般娇柔动听。 见到佳人,王徽赏心悦目,只觉屋里都亮堂了不少,有心想多看几眼,奈何苏氏在旁一脸要爆炸的样子,只好移开目光,对苏氏屈膝行了个礼,嘴上道:“给母亲请安。” 她心里一直觉得这个屈膝的动作太——然而形势比人强,还好这动作短促幅度小,随便做做也就过去了。 打她一进门,苏氏就看到了她右脸上那道伤,心下一沉,心道自家儿子到底没听劝,还是伤到她脸了,这可如何是好,万一这女人以此要挟 但看着儿媳苍白瘦弱病恹恹的样子,虽说脸上神情有些古怪,太淡静了些,不似平日畏缩又哀怨,但苏氏还是不太相信王徽有那胆子,以脸伤要挟她什么。 想至此,遂给白露使个眼色,白露会意,就张嘴道:“少夫人好生无礼,夫人尚未传唤,怎就闯进来了。” 苏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说话,也不看王徽,一手接过白露递过来的竹签,慢条斯理叉西瓜吃。 王徽嘴角一直挂着的笑意消失了,连眼角也懒得施舍,还是看着苏氏,语气也是平静无波:“你是什么东西,我跟母亲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 一语惊四座。 苏氏惊得一口西瓜没含住掉在衣襟上,白露手忙脚乱去擦,霜降手里的茶壶和茶盏撞得叮当响了一下,小满和处暑手里的扇子早停下了,四姨娘豆绿被一口茶水呛到,又得注意仪态不敢狠咳,直憋得俏脸通红。 至于魏紫,眼观鼻鼻观心站在王徽身后,本来还有点忐忑,但现在反倒莫名稳了下来。 王徽八风不动,看着苏氏几个马翻人仰,好容易平静了,苏氏伸手指着王徽,颤颤巍巍,是气得狠了:“你你个不孝的东西,仗着自己书香传家,就欺负我这商贾家的婆母不成?白露是我的脸面,你抢白她,就是抢白我!” 王徽听着苏氏吵嚷,百忙中还瞅空溜了一眼四姨娘,只见美人正忽闪着一双大眼看看自己又看看苏氏,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目光和自己对上,又静静地垂下眼作娴雅状。 用美人美貌洗过眼睛,王徽舒畅许多,打叠精神对付苏氏,皮笑肉不笑道:“母亲这话可说错了,父亲是堂堂定国公,祖上爵位乃太|祖女皇亲封,夫君也是宫里明旨请封的世子爷,天潢贵胄,如何就成了母亲口里的‘商贾家’?况白露虽得母亲重用,但到底是下人,母亲拿一个下人做脸面,又把父亲和夫君置于何地呢?” 苏氏出身商贾,堪堪识字会看账而已,肚里没几两墨水,为人格局小家子气得很,脑子显然也不是特别灵光,说出方才那番话来也不奇怪。 苏氏只气得发抖,万万没想到一向畏缩沉默c扎一锥子放不出个响屁的媳妇,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尖锐锋利得不像话,一时脑子有点懵,一叠声叫人:“小满,处暑,都愣着作死吗?叫赵嬷嬷过来,带几个婆子,把这不长眼的给我送到小佛堂里去思过” 孙家的小佛堂,王徽原身可是常客,苏氏有事没事就爱让原主过去思过一番,短则两三时辰,长则一天一夜。小佛堂冬冷夏热,中间饭食只有凉水馒头就咸菜,原主记忆里就有三四次是被抬着出去的,苏氏还美其名曰“生于忧患,居安思危”。 两丫鬟应声就要出去叫人,王徽淡定一笑,刚要开口,却见一直看热闹的四姨娘站了起来,仪态万方地冲苏氏行了一礼。 “夫人息怒,天干物燥的,当心气坏了身子,”豆绿笑容温婉,声音好似涓涓泉水,听了就让人舒服,“您不是还要带少夫人一起去廖府吗?那边可专门下了帖子来,误了时辰恐夫人面上也难看。不如就等做客回来再说少夫人的事呢?” 王徽就饶有兴致地看了豆绿一眼,这妹子,看着娇美柔软,却也是个绵里藏针的,倒是人不可貌相。一番话看似是求情不让她去佛堂,但明知她昨晚被世子打,脸上还有伤,这一出去做客,既能磋磨她,又能让苏氏面上无光,可谓一箭双雕。不过这姑娘究竟是站在哪边的?好像王徽和苏氏都不是她的选择,总不能是草包世子和那个龙阳国公爷吧? 苏氏闻言,顿时心情舒畅,每次带王徽出去,都是折辱儿媳的最好机会,她丈夫儿子皆不称意,平日出门做客,那些太太奶奶们又总嫌她商贾出身,明里暗里挤兑她。在外她越憋屈,回府她就会变本加厉地把火撒在出身书香的儿媳身上,久而久之,就越发的变态了。 于是眉开眼笑道:“还是绿儿深得我心。”而后冷脸道:“既是绿儿给你说情,你就先不必去佛堂了。回去换身衣服,赶紧随我出门。”说罢又嫌弃地打量儿媳一番,“你这身上穿的,说是去奔丧也嫌寒碜呢。” 说着捧起茶杯来,就是要送客了。 王徽当然没那么好打发,她又行个礼,作势要走,却脚下一软,身子一晃,魏紫赶忙把人扶住,搀着她坐进了椅子里。 苏氏又要发飙,王徽却快速开口:“母亲恕罪,实是昨夜世子爷殴打媳妇太狠,还拿簪子划伤了我脸,媳妇身子实在难捱,这才失礼,还望母亲宽宥。” 苏氏虽乐见儿子殴打儿媳,但不代表她就认为这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脸一沉,喝道:“满嘴胡吣什么!铭哥儿是你夫君,男人家有时不知轻重,也是夫妻情趣,怎到你口中就成了殴打?脸上那伤,你说是铭哥儿弄的,有谁得见?有谁作证?还不速速回去换衣服?” 王徽瞟了苏氏一眼,漫不经心道:“我随母亲出去自是无妨,只是母亲不信世子爷打我,那廖家夫人也会不信吗?” 苏氏又懵:“你什么意思?” 豆绿也蓦地抬头看向王徽,眼睛微微睁大。 王徽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目光扫过屋里每一个人,丫鬟们不约而同心里一颤,低下头去,豆绿古怪地看了王徽一眼,也柔顺地垂下了头。 “未出阁时,舅舅曾来我家做客,跟父亲闲聊,我也有幸列座,”王徽不紧不慢说着,“清谈当今百官,言及廖彬廖大人,官拜御史大夫,总领御史台,监察百官。人称江左明允,走马兰台,铁骨铮铮,令人心折” 说至此,她又看了苏氏一眼,只见她表情呆滞,眼神茫然,心下一叹,知道自己又把话说复杂了,只好言简意赅:“母亲觉得,若是让监察百官之人听闻世子爷有殴妻之好,恐怕这定国公府甚至苏家” 她闭口不言,眼神掠过豆绿,发现美人也在看她,目光一交即错,但那表情里含的欣赏她却没有漏下。 那时生母付氏去世不久,父亲王世通虽然不着调,但也没有马上续弦,跟付家也还有来往。当时王徽原身不过五岁,大人闲聊政事也不避着她,小姑娘听了几耳朵,虽不明白,却也记了下来,日后虽没有再想起过,但记忆本身却不会消失,只是掩埋在了脑海深处,王徽有意搜寻,自然就知道了。 所以也是凑巧,如果苏氏今日要拜访的不是廖夫人,王徽还得另外想辙,才能驳了出门做客一事。 果然,苏氏这回听懂了,她脸色瞬息万变,瞪着王徽,恨不得生撕她一块肉下来的样子,深吸了好几口气,又连灌好几口茶水,才生生忍住。 王徽说的这些都是浅显的道理,但她原先却是半点没想过,只顾着在外人面前折辱王徽痛快,也早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时间久了,也不大在意自己成为京师笑柄。 然而众人只知她们婆媳不睦,却并不知世子孙浩铭还有殴妻恶习,王徽好歹也是有品秩的世子夫人,若传了出去,可就不只是被人笑话的问题了。 了不起还要论罪呐。 自己苛待儿媳之事,廖家夫人指不定也早听说了,之所以没出事,也许是因为事情没捅到人家跟前,人家也就懒得管。但若是今日,这c这不知死活的丫头,到了廖府,破罐破摔就把家里的污糟事一股脑撕开来呢?那c那可就 若单只是被打,她或可蒙混过去,但儿媳脸上却还爬着道口子——她倒是可以对外说这是儿媳自己划的,可她说得嘴响,会有人信吗? 这丫头今儿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分明是失心疯了,一副撕破脸的惫懒样子,说不得,到了廖夫人跟前,也许她真就有那胆子不,不行,不能冒这个险 正百爪挠心,却见王徽施施然起了身,嘴角笑容无比讽刺,嘴里却说着恭谨的话:“媳妇就不扰母亲了,先回去东院,母亲若还想带媳妇出去,便差丫头们来告诉我一声,媳妇自然遵命。” 说罢,昂着下巴背着手,自己打了帘子,大步走了出去,那身量,那姿势,潇洒恣意,挥斥风流,简直就像个佳公子。 魏紫急忙忙行礼,跟了出去。 “这c这不孝不孝的”苏氏浑身都在抖,瘫在椅子里半晌动弹不得,只觉被王徽气得一口气要背过去,唬得几个丫鬟齐齐凑过去,打扇的打扇,揉心口的揉心口,递清凉膏的递清凉膏。 半晌,苏氏总算缓过口气来,霜降大眼睛转了转,轻轻替苏氏捶着背,一边柔声道:“夫人莫气了,依婢子看,少夫人今日可怪得很呐。” 苏氏揉着额角,疲惫道:“怎么?” “您想,依着少夫人平日的脾性,会是今日那样一番做派吗?”霜降语声娇脆,音调婉转,“看着简直就是性情大变,那眼神,那气势,那步态——”她顿了顿,压低了嗓子,凑到苏氏耳边,“可别是冲撞了什么东西呀。” 苏氏一个激灵,扭头看向霜降,眯起眼睛:“你是说” 霜降笑靥如花:“婢子见识粗浅,哪里有什么说头呢。只是觉得此事不小,夫人不如延请位有道行的师父来府里,作作法,祛祛邪,至于少夫人那边,您便是日日关她在佛堂里,那也是为着她好。而后再吩咐了赵嬷嬷她们,如有人问起,便据实以告,少夫人身染邪祟,府里正出力为她诊治,到时” “到时她便是说破大天去,也没人会再信她半个字了!”苏氏一拍大腿,喜形于色,而后宠爱地拍拍霜降脸蛋,拉着她手左右打量一番,温言道:“不枉我疼你一场。前几日铭哥儿那冤家又向我讨你,我心里是一千一万个舍不得,可又不好碍了你的前程。”又道:“瞅着也就这几日罢,就给你开了脸送过去,早早让我抱了孙子,便抬你做姨娘。”又朝东边啐了一口:“让那不下蛋的母鸡自个凉快去吧!” “婢子但凭夫人做主。”霜降俏脸飞红,低下头去,白露几个又凑趣调侃几句,惹得一屋女眷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一面跟她们闹着,霜降一面就抬起头,得意地看了豆绿一眼,笑容颇有挑衅之意。 不过豆绿却并没看她,只是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赵粉 出了溶翠山房,王徽走在前面,身体到底还弱,走不快,只一路欣赏府内花木美景。走了半晌,才发觉一旁的魏紫一直沉默,一句话也无,遂停住脚步,魏紫也赶忙停下,垂头站在王徽身后半步处。 “怎么?”王徽问道。 魏紫迟迟疑疑抬头,看了她一眼,问:“少夫人?” “方才我那般行事,你怕了?”王徽问。 魏紫心下一咯噔,她倒是没怕,就是有点被惊到了,虽说是信了故太太托梦之事,但也不曾想到会让王徽变化这么大,犹豫一瞬,斟酌道:“婢子不怕,只是只是太太梦中显灵,竟c竟令少夫人如此——鬼神之能,一至于斯,不免令人心生敬畏。” 王徽闻言嘴角弯了弯,继续缓步朝前走,魏紫赶紧跟上。 “我早与你说过,那梦便似黄粱南柯,于你不过是一夜几个时辰,于我却如数十年人生,醒来之时看到你等,看到那闺房床具,我都吃了一惊,恍如隔世。漫漫数十年,难道还不够改变一个人的行事态度吗?” 王徽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冷肃了一些,“你且记着,这话是我给你解释的第二遍,也是最后一遍,我不会为屈就任何人而改易本性。日后我都会如今日这般行事,你若能习惯便继续跟着我,若自忖无法习惯,便自去吧,好歹主仆一场,我也会还了你身契,备下丰厚程仪,为你饯行。” 魏紫一惊,若说方才还只是担忧,现下可是实打实的惊惧了,顿时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期期艾艾道:“姑c姑娘这是说哪里话来?魏紫若有半分异心,立时便教天打五雷轰了去!姑娘之命,于我便是玉旨纶音,姑娘此言,实在看轻也看错了魏紫!” 慌乱间,之前在王家习惯了十几年的旧称脱口而出,一面说着,一面泪水已流了下来,双膝一软便要跪下去。 王徽赶紧扶住,道:“此间非说话之所。”而后继续朝前走,语气温和了许多:“我自然知道你秉性,但爱深情也怯,我看重你,却见你疑心于我,故而口不择言,也是气头上话赶话,你宽心就是了,你诚以待我,我自不会亏待你。” 魏紫松了口气,被王徽这么时雨时晴时甜时苦地一折腾,再不敢生出什么心思,只道:“婢子万不敢疑心少夫人,只是少夫人究竟势弱,纵有太太梦中指点,恐一时间也难以斗过夫人。少夫人今日这般,就不怕夫人另出新招磋磨您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王徽淡淡回一句,现在有更加火烧眉毛的事情等着她去解决,一个蠢笨如牛的苏氏,实在不值得她放在心上。 说话间,两人已回到东院。进了房,姚黄已张罗好净水巾帕,和魏紫两人一起服侍着王徽擦了脸,换上轻便凉快的衣衫,姚黄就皱着眉抱怨:“那赵粉真是懒进了骨头里,你们前脚才走,她就回自己房里躺着了,什么事都不干,当自己是主子呢?” 魏紫一面拾掇王徽换下来的衣物首饰,一面道:“行啦行啦,她不添乱不就好得很么?躺着坐着,由她去。” 王徽抿了一口乌梅甘草茶,甘凉之意直沁心底,舒爽了几分,就对两丫鬟道:“我当初过门时的嫁妆册子可还在?” 两妹子顿时又尴尬了,对视一眼,还是魏紫开口说:“在是在的,只是”只是上面一大半东西都被国公夫人吞了啊主子。 后面这话虽没说出口,王徽却也猜到了,不以为意:“我知道很多东西都在苏氏那里,你们且把册子拿来我看看,还剩些什么,我得心里有数才是。” 魏紫屈膝应下,就要出门,王徽又叫住她:“姚黄也一道去,刚好路上,魏紫可以把那事情与她分说分说。” 姚黄一脸讶异,伸出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魏紫却踌躇,想了想,问:“我们两人一道进库房,赵粉必会发现的,到时肯定也会溜达过来,那事能让她知晓?” “她要听,便说与她听,不必隐瞒,倒显得我们心中有鬼。”王徽微笑,“让她知道原委也好,免得她又胡诌些什么鬼话,去苏氏面前嚼舌根子。” “是。”魏紫应了,和姚黄一道出了门。姚黄性急,尚未走远就传来她“什么事什么事啊,快告诉我啊”的吵嚷声,还有魏紫让她噤声的轻斥。 王徽听着妹子们娇脆的声音渐渐远去,屋里只剩她一个人,便起身坐到床上,两腿伸直,开始用上辈子在军队学过的推拿方法按揉身上伤处。 这身体底子太弱,只能将养着,待好些了,才能开始锻炼身手,慢慢才能恢复到她当初在银河帝国体术全军第一的水平。 决不可一蹴而就,否则只会对身体造成更大伤害。 但问题也就来了,不管是调养身体,还是笼络人脉,以及之后的各种事业,都需要一个东西,那就是钱。 跬步至千里,小流成江海,可她现在手上拥有的东西c所处的环境,社会地位,若说把称帝量化成100,跬步和小流则是1,而现在的她么,估计得是负数。 不过王徽并没有气馁,当初她从帝国贫民窟爬出来,白手起家,最后也成了跺跺脚帝国都要抖三抖的金字塔顶端人物,这种从负数开始盖高楼的景况,她不是没经历过。 然而银河帝国到底男女平等,成功的路子更多更广,根本不是古代封建社会能比得了的 说白了,当务之急还是要赚钱,至少能支撑她离开定国公府的钱。 原主对于自己的嫁妆账务一直懵懵懂懂,被苏氏吞没了多少c手头还剩多少,脑中全无概念,更是从没看过妆册和账簿,所以王徽必须自己亲眼看过,才能了解情况。 按揉了一会伤处,王徽觉得身体隐隐发热,各处瘀伤疼痛也减轻了些,于是下床在房中慢慢踱步。 这时魏紫姚黄也回来了,魏紫手里拿着本薄薄的册子,姚黄手里捧了个木匣子,赵粉则跟在她们后面,空着两手,探头探脑,一双眼一直偷觑王徽,脸上神色古怪。 姚黄眼圈红红的,看着自家少夫人的眼神里有一种异样的——怜爱,搞得王徽心里毛了一下。 看来魏紫是把事情跟她们说过了。 王徽到桌旁坐定,魏紫就把手上的册子捧过来:“少夫人,一应妆奁什物备册都在这里了。” 姚黄也把木匣子打开放在桌上,“这些是少夫人名下的田产和房契。”一边说一边白了赵粉一眼,道:“少夫人久不看这些东西,上面灰积得一厚层,我跟魏紫打理了好一阵,可偏就有人以为自个是大小姐,除了干瞪眼什么都不做,这会儿还巴巴跟过来,都不知道帮把手拿东西的,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赵粉眼一瞪,毫不示弱:“拢共就一本册子一个盒子,你们都拿了,我拿什么?我是少夫人身边大丫鬟,本就该时时在这处听候吩咐,倒是有些人,拦着不让我近少夫人的身,我可也想问问她们安的什么心思呢。” 姚黄怒了,反唇相讥:“我家故去的太太托梦显灵,那是少夫人洪福齐天才有的事,我劝你趁早消停点,收了那些看西洋景顺便给溶翠山房打小报告的心!”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魏紫也劝不住,王徽皱了眉,在桌上不轻不重拍了一记,沉声道:“都给我住了。” 姚黄赵粉两个小姑娘同时住了口,姚黄一脸懊恼,赵粉忍不住又偷偷瞄了王徽一眼,恰看进那双黑沉无波的眼睛里,心下莫名一激灵,赶紧撇开眼,垂首不语。 王徽先翻开册子,不过二十来页,上面细细登记了各类物事,大到家具珠玉,小到螺黛水粉,又有各类书册墨宝林林总总一大堆,看着东西不少,但并没有多少值钱的。后半部分则是物品出库入库的登记账目,嫁进门一年,除去新婚时公婆给的见面礼,竟无一样入库,反倒是大部分东西都已出库,有的孝敬了定国公孙敏,有的孝敬了苏氏,还有些珠玉首饰后面写了孙浩铭的名字,不知是他拿去讨好了哪个美人。 王徽面不改色,心下却有点沉重,东西越少,就说明她手头的动产越少,能变现的银钱也就更少了。 又打开木匣子,里面只有四张纸,一张是六十亩田的地契,可惜全是盐碱田;一张是三十亩田的地契,然而尽是山坡荒地;还余两张,其一是房契,乃是一座位于城东梧桐巷的一进宅院,另一张则是租赁合同,一户姓童的人家半年前租住了这套院子,租金每月五两纹银,年底到期。 王徽心情更是沉重,眉毛也微微拧了起来,虽说明知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追问一句:“就只有这些?” 魏紫小心翼翼答道:“什物就只有那些,至于田产,本来还有二十亩中等水田并一座庄子c两间店铺随少夫人过门的,但但三月里,夫人来拿走了那些契约,说c说是借用” 王徽挑眉,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原主才好,珠宝翡翠被夺也倒罢了,这田产铺子,安身立命的东西都—— 算了。 王徽揉揉额角,颇有几分头疼地看着那两张田契。房子暂且不论,每月五两租金也是一笔进项,可这田地盐碱田c山坡荒地,该怎么用?该种什么?能有什么收成?怎样才能快点来钱?卖地?可是卖了地之后又能得多少钱?得了钱该做什么生意?万一搞成杀鸡取卵怎么办? 帝国五星上将军部统帅王徽阁下犯了难,上辈子叱咤星海所向披靡,却从来不事稼穑农桑,甚至连一个眼角的关心都欠奉,眼下遇到这样的问题,就颇有点一筹莫展的感觉。 沉吟片刻,她还是开口吩咐:“这两块地,一为盐碱二为山地,都不好种,暂且搁着罢,你们平日也多留意,如有精于耕作c盐碱垦荒的农人,便带来见我,若见面不便,就向人家打听打听也是可以的。” 魏紫姚黄都应承下来,赵粉却愣了愣,朝田契瞟了一眼,神色微动,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不过这点变化却还是被王徽捕捉到了。 “赵粉,你有话想说吗?”她和颜悦色问道。 赵粉一惊,有点慌,但她发现只要不直视王徽的眼睛,压力就会小很多,于是低着头嗫嚅道:“不,没没什么,婢子没什么想说的。” 姚黄眼珠一转,大声道:“你装什么蒜!你小时候不是在乡下住过好一阵的吗?到了十二岁才被你娘赵嬷嬷接进府里,就近伺候夫人。”而后又转向王徽:“少夫人别被她蒙了,这丫头油滑着呢,定是知道些什么,却又不肯说。” 王徽眯了眯眼,刚想说什么,却未料赵粉也是脾气上来,梗着脖子道:“我是在乡下长大又如何?叔父婶母都视我如己出,从不曾让我下地,少夫人恕罪,种地之事,婢子一概不知!” 说罢她草草行了一礼,快步出门,几乎小跑起来,生怕少夫人出声叫住自己:若是往日,她还可无视少夫人的命令直接跑路,可眼下她可完全拿不准自己还敢不敢直接抗命啊。 眼见赵粉跑远,姚黄气得顿足,就要去追,王徽却道:“罢了,不必追了。” 魏紫也道:“姚黄就是性急,也不想想,就算赵粉真知道些东西,她现在这样子,难道还会诚心帮我们不成?万一佯作熟稔耕种之事,却暗地里使坏,岂不折了少夫人几十亩田地?” 姚黄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后怕,捂住嘴喘气连连,又跟王徽请罪。 王徽赞许地看了魏紫一眼,又沉了语气对姚黄道:“魏紫说的就是我想说的,你性子太躁,不经几场大事,难以磨砺。平日要多跟着魏紫学学。” 姚黄脸带羞愧,喏喏称是。 “你们还知道赵粉什么事,都说与我听听。”王徽又道。 魏紫想了想,道:“她虽在乡下长大,却是家生子,爹是府里大总管赵守德,极得国公爷信任,很有权势;娘是夫人手下第一得用的管事婆子赵嬷嬷,裁定府内各项人事变动c银钱出纳,也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有个胞兄叫赵大,在世子爷跟前行走,也不少人讨好的。” 姚黄连连点头:“说的是!她这家世在府里下人中也是头一份,老实讲,当初她被夫人派到我们院里,我还吃了一惊呢。” 王徽微微皱眉,赵粉家世不错,若没犯什么过错,她就完全捏不到赵粉的把柄,更无从拉拢她,于是又问:“可知道她为何被指到东院?” 魏姚两人都摇头,面露茫然之色,魏紫又回想了片刻道:“内情我们都不知道,但婢子记得,当日是赵嬷嬷亲自送她过来的,她自个虽然脸上不情愿,但赵嬷嬷却一直带着笑,没什么不高兴的,那日之前也未曾听说她犯了什么错或受了什么责罚。” 姚黄又补充:“是呀,白露和霜降她们还常来看她呢,少夫人你忘了,前几日夫人见过她,也是嘘寒问暖,还拉着她手说她瘦了呢。” 王徽缓缓点头,心下却暗叹,可见赵粉应该不是犯了错被发配到自己身边,那究竟是为了什么?莫非是苏氏特别信重她,所以把监视自己这种重任特意委托给了她?也不像啊,看赵粉的性子并非那种缜密周全的,倒跟姚黄这炮筒子有几分相似 目前看来,赵粉还真是无从下手,暂时是没什么好办法收为己用,只能再观望看了。 “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我一个人再歇息一会。”王徽起身,走到床边坐下。 两丫鬟应了,又帮王徽放下纱窗,这才离开。 王徽把妆奁册子和田产房契一同放进木匣子里,锁进了小柜,心想原主也是心大,这般紧要的物事,居然也放在库房里吃灰。 一边就继续按摩推拿自己的身体,揉了一阵,又在屋子里活动了一番,做做上辈子基础体术的准备活动,又循着记忆打了套军体拳,当然是慢动作版的。 做完了这些,也把这孱弱的身子折腾出一身汗,王徽就招呼丫鬟们进来准备洗澡水,痛痛快快泡了个热水浴,一身清爽躺在床上,才觉得身体松快了好些。 到底是年轻啊,受了不轻的伤,恢复还挺快。 估摸着也到了晚饭时间,王徽起身,让姚黄服侍着穿上件阔袖宽袍,一把黑发直接扎个马尾,刚收拾好,魏紫却走了进来,脸上神情十分古怪。 “何事?”王徽问。 魏紫眨眨眼,调整下面部表情,才道:“少夫人,四姨娘求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豆绿 王徽进堂屋的时候,豆绿正坐在下首喝茶,身上换了件蜜合色绣杏花的褙子,更增沉静温婉。她两个贴身丫鬟挽桃和扶柳立在一旁,手里各提个食盒,另有两个粗使婆子,手里各拎了个更大些的食盒。 豆绿一见王徽进来,就放下茶盏,起身袅袅婷婷行个礼,道:“听魏紫说少夫人正在歇息,妾扰了少夫人安宁,实为不安。” 王徽看着豆绿姣美的容颜,心情不错,一撩衣摆坐了,微笑道:“无妨,坐。” 豆绿依言坐下,看着魏紫亲手过来换茶,轻声说着“多谢魏紫姐姐”,一边偷眼打量王徽,见她悠然坐于上首,口含浅笑,分明是随和可亲的模样,双眼却直视过来,目光隐含威仪,衬得那笑容也有了棱角。 想起午间溶翠山房发生的事情,豆绿更是谨慎,面上却丝毫不露,堆出个艳如春花的笑容,道:“眼见是晚饭时辰了,妾有些嘴馋,便着扶柳拿了银子去大厨房,想整治几个小菜尝尝。恰见着林婆子正使人给少夫人送晚饭,扶柳一看,尽是些什么白菜萝卜c青瓜豆腐,简直比庵里的姑子吃得还要素淡,哪里是敕封世子夫人应有的用度?扶柳看不过眼,便回报了妾,妾当即亲去大厨房,督着他们另换了佳肴,这才给少夫人送过来,现在还热着呢,少夫人快尝尝吧。”一边说一边扭身指了指仆婢手里拎的食盒。 王徽眼角抽了抽,心说这一大篇话说的,好似她是第一天才知道东院被克扣饮食一样。看似是送菜过来讨好,实则炫耀自己在府里的权势地位,一个妾室敢于到正房面前耀武扬威,偏偏还一脸真情流露,假惺惺的台词说了一大套,竟是半点尴尬之色都没有。 天知道王徽自己心里已经尴尬得要死了,连一旁的魏紫,还有挽桃扶柳两个丫鬟,都抿了嘴抬不起头来,唯独豆绿,眨着一双剪水明眸,望着王徽的眼神又是熨帖又是担忧,只待少夫人一声令下,就要开始铺排酒席。 这词锋,这心思,这演技,再加上这脸蛋,简直—— 尴尬症迅速褪去,元帅阁下内心深处算盘拨得劈啪响,考虑把这位美貌的姨娘收归麾下的可能性。 一边思索,一边爽朗一笑,道:“如此倒是辛苦你了,我这里确是几日不曾见过肉味,正瞌睡,你就送来枕头了。魏紫,你们几个过去把席面张罗开。”又问豆绿:“吃过晚饭没?不如一起用些罢?” 态度大方自然,对东院落魄之实毫不避讳,且丝毫没有猜疑之态,坦荡中又带了几分亲切。 豆绿心中更是警惕,须知自从她被孙浩铭纳了之后,东院这位就再没给过她好脸色,加之苏氏又宠她,少夫人就更加厌恶她了,每次见面,眼里的刀子都恨不能飞出来捅死她,夹枪带棒的言辞更是说了不知多少。 可眼下 饶是豆绿早有心理准备,知道王徽必定大不同以往,此刻也不由心中骇异,若非自小便练就了审时度势的面具功夫,只怕现在早已破功了。 这时,魏紫已进了屋,福身行礼:“少夫人,四姨娘,饭已摆好了。”而后面露犹豫,看了王徽一眼。 王徽笑而不语,豆绿自来有眼色,当下起身道:“我先过去,帮少夫人布菜。”而后就行礼往外走,腰身婀娜,摇曳生姿。 王徽欣赏地目送美人背影,一边问魏紫:“怎么了?有话要说?” 魏紫迟疑一下,“少夫人,您跟豆——四姨娘积怨已久,往日她从不来东院讨晦气,今日忽然送菜过来,只怕没那么好相与。” 王徽看了魏紫一眼,敏锐地察觉到她语气的不同。说到赵粉时,她虽不如姚黄激烈,但语气里也是含了厌恶的,但说到这个豆绿 莫非是因为以前多年姐妹,还存了几分香火情,所以即便豆绿爬了姑爷的床,魏紫也没那么讨厌她? 只不过眼下豆绿正等着一道用饭,时间紧迫,不能多问,王徽遂放弃了一探究竟的念头,只道:“放心,一顿饭而已,她还不敢明目张胆给我下毒。她送来的东西必定不错,待会吃完了,你们也能跟着打打牙祭。” 魏紫就不说话了。 东院摆饭一向是在堂屋西次间,中午时因为王徽身子还弱,尚在卧床,就直接传饭进了卧室,眼下王徽恢复了不少,又有客人,自然就得移步西次间用饭。 还没走到地方,就见西次间门口探出个小脑袋来,正是姚黄,一眼瞅见正走过来的王徽主仆二人,不由吐吐舌头,走出来给王徽行礼。 王徽心中就更有些好奇,就连姚黄这个炮仗性子,脸上居然也殊无怒色,按理说,她对赵粉都那般苛刻,对豆绿这个“叛徒”,就更不该稍假词色才是啊。 现下豆绿人就在西次间里等着,按王徽设想,姚黄没跟豆绿吵起来,都算是不错的。 可现在这样,姚黄居然如此平静,倒是大出王徽意料之外。 姚黄就压低了嗓子道:“赵粉也想过来,我怕她看见豆绿就又跑到夫人那边说三道四,就随便甩了个活计丢给她,怕是阻不住多久,我这就回去盯着。”说罢又行个礼,就跑远了。 直呼豆绿的名字,甚至不像魏紫那样叫声“四姨娘”做掩饰,语气间熟稔密切,一点龃龉隔阂都不见。 看来孙浩铭纳豆绿一事,或许还有隐情。 王徽这般想着,走进门,一眼瞧见正中的圆桌上摆了众多碗碟,四荤二素二冷盘,一道口蘑煨鸡汤,还有一筒玉白色的香粳米饭。素菜冷盘且不论,单看那荤菜,也多是炖鸡c烧鸭c蒸鱼一类硬菜,绝不是什么水晶肴肉那等充数的凉荤菜。 豆绿笑靥如花,招呼道:“少夫人快来,这道花雕酒酿炖鲥鱼是邹娘子的拿手菜,今儿下午采买的新鲜鲥鱼,才刚上季,稀罕着呢,都说只有宫里贵人才吃得着。” “可见坊间传闻不可尽信,”王徽示意魏紫给自己夹块鲥鱼肉,细细品了,赞道,“细腻如绵又嫩滑如脂,鲜香入味,若非托你的福,我定是吃不到这样的菜色的。” 豆绿筷子一顿,不着痕迹看了王徽一眼,见她谈笑自若,神色和煦,并无半点讥刺之意,但面不改色打机锋却又是豆绿的拿手好戏,所以她就有点摸不准王徽的真意,遂娇声笑道:“少夫人既喜欢吃,就多吃些。”又用公筷给王徽夹了一箸鱼肉,面露怀念道:“算来,也有大半年没这样伺候少夫人用饭了。” 魏紫正为王徽盛一碗鸡汤,闻言手一抖,溅了一滴出来。 豆绿笑眼盈盈,微微低下头,双腿已经绷紧,随时准备在王徽发飙把汤碗掷过来的时候起身闪避。 未料王徽只是看了她一眼,嘴角弯起丝笑,把碗里最后一勺饭吞下,冲她亮了亮碗底,道:“不需你伺候,你长得这般好看,只消在旁坐着,我都能胃口大开。” 此言一出,不仅魏紫愣住,连挽桃和扶柳两个人也都惊住了。 豆绿更是错愕,她当然知道自己容貌出挑,不管是孙浩铭还是苏氏,或是巴结她的下人,都不止一次地赞过她有闭月羞花之貌,然而唯独王徽,哪怕是当年还在王家未出阁之时,都不曾听她夸过一句自己的相貌。 再细看王徽脸色,却见她仍然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素净一张脸未施粉黛,立体的五官轮廓却更见分明,简单一个高马尾,就给那双狭长的眼睛平添三分英气,笑意流转,有种别样的风流蕴藉其中。 向来心思深沉八面玲珑的豆绿,头回在自家少夫人的目光中撇开了眼,同时两颊不能自控地浮起晕红。 “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王徽目光不离豆绿的芙蓉面,见美人害羞,更是兴致大增,忍不住就登徒色胚一般吟了句歪诗,而后掩饰地咳嗽一声,转头对魏紫道:“再给我加碗饭来。” 魏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给主子盛饭,一边偷眼打量王徽脸色,见她似是真心称赞豆绿,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个小小的笑容。 她这点小表情,当然也被眼观八方的王徽收入眼底了。 豆绿才刚从那两句艳词的震惊中缓过来,心说她这是调戏我呢?转而又暗骂自己失心疯了,什么念头都能转出来。 但c但是少夫人刚刚那表情语气,完全不像是长辈称赞或是下人奉承呀,倒c倒是跟那个好色无厌的世子爷有点像 豆绿赶紧把乱七八糟的念头驱出脑海,心想定是今日发生事情太多,自己太累了,于是赶紧调整面部表情,故作娇羞道:“哎呀,少夫人打趣妾,妾可不依。” 一边说一边就瞅见王徽第二碗饭也快见底了,又吓了一跳,忙道:“少夫人,晚饭不宜过量,不然夜里不好克化。” 王徽又斜睨她一眼,微笑:“好,听你的。”不过她并没有浪费的习惯,还是把碗里最后一点饭粒吃干净了,才搁下筷子,目光继续围着豆绿俏脸打转。 豆绿心下又惊又疑,还有点轻微的荒谬感,自她来到东院,就对王徽一试再试,每一试都让她大跌眼镜,心道这人难道真能一夜之间转性?还是真如霜降那蹄子所说,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正神思不属,却听王徽开口问:“这一桌珍馐,当也不在你份例中,说吧,花了多少银子?” 豆绿忙道:“并未花费多少,世子爷平日赏赐有加,这样一桌席面还是整治得出的。”说完就微微皱眉,有点后悔,这话纯粹是一时间没来得及反应,说了实话出来,可绝对没有半点要埋汰王徽的意思。 王徽当然看出了豆绿的小神情,不由一笑,到底只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再怎么玲珑心肠,也还是难以面面俱到,又思及孙浩铭那副嘴脸,不由摇头道:“再多的恩宠,也是牛嚼牡丹,煮鹤焚琴。” 豆绿又呆了,这话王徽说得含蓄了些,但她兰心蕙性,还是能猜到其中含义,这少夫人是真的撞邪了吧?竟然直言世子爷配不上她一个丫头? 豆绿眨眨眼,看向王徽,只见她眉头微锁,注视着手边青花鸡心碗出神,修长的手指轻敲桌面,神情端肃而沉静,这在以前那张布满了哀戚和愤懑的脸上,是绝对找不到的。 豆绿就想起了自己此来东院的初衷,今日在溶翠山房,王徽当面驳斥苏氏,轻轻巧巧化解了出门访客受辱之围,言辞间威逼利诱,绵里藏针,实在是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后来又听苏氏她们决定用驱邪来对付王徽,心里就有点意动,想着晚饭来东院试王徽一试,若这位少夫人果真变了个人,那倒不妨把消息透露一二给她知道,让她欠自己一份人情,总归不是坏事。 之后再坐山观虎斗,看看王徽知道了苏氏打算之后,又能拿出怎样的对策。 而到目前为止,王徽的表现虽大出她意料之外,但也不能说没有让她满意。 打定主意,豆绿就道:“少夫人,其实妾今日来东院,还有一桩事体。”一边说一边拿眼瞅王徽。 王徽心中颇有兴趣,面上却依旧淡笑:“哦?请讲。” 豆绿妙目一转,道:“丫头们忙了一晚,想也都饿了,不知可否请魏紫姐姐带着我这两个丫鬟,把席面撤下去,然后自去用饭。” 王徽挑眉,直接说:“不必。你若觉得不方便,就让你的两个丫头退出去,魏紫我信得过,席面待会再撤不迟。” 豆绿看了魏紫一眼,有点尴尬,但还是应了,转头吩咐挽桃扶柳退下。 西次间的门被带上,王徽让魏紫在门口盯着,而后转过目光,道:“好了,现在能说了罢。” 豆绿点点头,做出神秘之色,压低了嗓音道:“不瞒少夫人说,今日你离开溶翠山房之后,夫人还有话讲。” 王徽侧头:“愿闻其详。” 豆绿道:“旁的也没什么,只是那个叫霜降的丫头,惯会媚主,她说——呃!” 话说一半,豆绿忽然伸手捂住腹部,脸色陡然煞白,贝齿紧紧咬住唇瓣,眉眼都皱了起来,上半身迅速弯下去,几乎蜷成了一只虾子。 魏紫一惊,就要上前去察看,王徽却喝道:“站住,别靠近她!”而后脸一转,温煦笑容早已不见踪影,反是罩了一层寒霜,沉声道:“四姨娘,你搞什么把戏?” 豆绿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她勉强抬起头,一张雪白的俏脸已像白纸一样,额头渗出点点汗珠,眼眶都红了,她深吸口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肚子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章 疑窦 王徽站在离饭桌一尺远的地方,冷眼看着豆绿,不说话。 只见她整个上半身几乎跟大腿贴到了一起,左手紧紧按住腹部,右手握拳,指节发白,几乎在轻轻地擂着桌面,动作丝毫谈不上雅致,甚至有几分扭曲,虽看不到她的脸,但可以想象她现在的神情该是如何痛苦。 似乎不像是作伪。 王徽这样想着,忍不住走近一步。又听魏紫在旁轻声说:“少夫人,我看四姨娘这倒像是来了癸水。” “癸水?”王徽一愣,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月经,“疼成这样?”印象中上辈子她也有一些女性朋友痛经的,但没见这么痛的啊。 “是啊,您忘了,这是她的老毛病,”魏紫同情地看着豆绿,眼睛里透出焦灼,“您未出阁时就这样了,有一次她疼得没法值夜,您还骂她娇气。” 王徽搜刮了下原主的记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随即又生出疑虑,道:“即便如此,她明知今日要来月事,为何还出门?” 这时,豆绿似乎好了些,勉强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嘴唇几乎咬出了血印子,嘶哑着嗓子道:“少c少夫人让我那两个丫鬟进来一问便知。” 说完又继续埋头打颤了。 王徽冲魏紫点点头,魏紫就开门叫挽桃扶柳进来。两个丫头一进门,不慌不忙,一个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汤婆子,寻茶壶到了满满的热茶水进去,塞进豆绿怀里;另一个就倒了杯热茶,小心翼翼抬起豆绿下巴,扶着她喝下去。 这么忙乎了一阵,豆绿看上去好了些,虽然还是蜷着身子,但好歹不咬嘴唇了,也不拿拳头擂桌面了,只是还白着一张脸,侧趴在桌上喘粗气。 王徽扫了丫鬟们一眼,道:“怎的明知你主子身子不方便,还让她出门?” 扶柳就道:“回少夫人的话,我们姨娘向来癸水不稳,月初月中月底都有,实在是没法子预料时日的,又有宫寒之症,每次真真是要了性命” 挽桃也道:“是以姨娘绝少出门,每次出门也让婢子们带了汤婆子和月事带,以备不时之需。” 王徽微皱的眉头就舒展开来,看这俩丫鬟训练有素的样子,应该不太可能是作假,看来真是凑了巧,豆绿来了癸水腹痛,并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忽然,咣当一声,众人循声看过去,只见那个汤婆子从豆绿怀里跌了出来,豆绿口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脑袋又埋到了膝盖里,修长圆润的指甲抓在桌面上,咔嚓一声脆响,崩断了一根。 显然是又一波凶猛的疼痛袭来。 挽桃扶柳对视一眼,都露出惊慌之色,忙不迭跑过去照料,可豆绿疼得整个人都在发抖,紧紧蜷缩着身子,像个鸡蛋也似,两个丫鬟又不敢对主子使劲,只急得团团转。 王徽看了一圈,三个丫鬟都比自己矮,苗条得过分,自己这身子虽也孱弱,好歹平日吃用都比她们好些,遂道:“都让开些。”而后走到豆绿面前,使劲扳起她的肩膀,好容易把她的上半身和大腿分开了,恰对上豆绿白纸一样的面孔和泪光盈盈的眼眸。 看到美人泪眼,又疼成这样,元帅阁下怜香惜玉之情大盛,忍不住柔声道:“你先忍一忍,到卧房躺下再说。” 一边说一边背对着豆绿蹲了下来,吩咐道:“你们几个,扶着四姨娘到我背上。” 别说仨丫鬟了,就是剧痛中的豆绿,也被惊了一下,呆呆看向王徽,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随即又是一波剧痛袭来,打断了她的震惊,于是又是一声痛叫,埋下头去。 “还不快点?”王徽沉了嗓子,语气里带了点怒意。 “哦是,是!”魏紫率先反应过来,其实她现在对于主子的诡异行径已经见怪不怪了,连忙走过去,强行扳起豆绿的上身,扶着她贴到了王徽背上。 扶柳也回过神来,恐慌地看了王徽一眼,帮着把豆绿的两条细胳膊环在王徽脖子上。 王徽两手反托住豆绿的大腿,一下站了起来,这身子到底还是弱,她晃了晃,所幸魏紫在旁扶了一下,算是站稳了。 当务之急不是赚钱,是锻炼身体啊! 王徽在心中暗叹,往前走了几步,总算是找准了节奏,虽然还是有点吃力,但西次间到卧房的距离不远,应该还是能坚持到的。 其实豆绿身材娇小,按上辈子的度量衡,估计还不到五十公斤,只可惜王徽这少夫人的身子现在没什么力气,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出丑,还会摔着妹子,若非考虑到这一点,元帅其实还想耍耍帅给妹子来个公主抱的。 还是背着更稳妥一些啊。 三个丫鬟就这么战战兢兢亦步亦趋跟着,看着王徽把豆绿背回了自己卧房,又把人放到自己那张架子床上。 王徽也累得气喘吁吁了。 抬眼看到豆绿的脸,还是疼得面色苍白,眼眶红红的,双颊犹有泪痕,眼神表情特别复杂,片刻后才垂下眼帘。 这么一闹,姚黄也被惊动,走进门来问:“这是怎么啦?少夫人怎么累成这样?哎呀,豆绿这是” 赵粉跟在她身后探头探脑。 王徽深吸口气缓了缓,目光威严地扫过众丫头,道:“四姨娘身子不便,今晚就在我这里歇下,姚黄赵粉去准备热水,顺便让小丫头们清理一下西次间,席面撤了,待会你们可分吃;魏紫去备了热水和红糖,冲一碗送过来,挽桃扶柳就留下照料你们家姨娘。” 众人就躬身应了,王徽又拉住姚黄,低声道:“盯着赵粉,别让她去通风报信。”虽然豆绿来东院这事,肯定会被苏氏知道,毕竟大厨房的人都知道了嘛,但在豆绿告诉她溶翠山房发生的事之前,最好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姚黄使劲点了点头,紧走几步追上了赵粉。 不一时,挽桃扶柳就伺候着豆绿换了月事带,把弄脏的衣裙也脱了下来,魏紫又送来热红糖水,豆绿喝了,惨白的脸好歹恢复了几分血色。 只是虽然躺在床上了,身子仍然蜷缩着,双手紧紧按着腹部,显然还在疼。 王徽不禁皱眉:“怎么还在痛?” 扶柳摇头无奈道:“最好也只能如此了,换了干净布带,又喝了热红糖水,再有疼痛,姨娘也只能自己捱过去罢。” 王徽就回忆起上辈子还在帝国士官学校念书的时候,室友也是常年痛经,她就常常帮好友揉肚子,几年下来,也练就了一套独特的手法,揉一阵就能有效缓解经痛。 后来好友战死,她又手握重权,身边再无知己可言,这按揉手法也就再没用过,算来也有十多年了。 旧事如浮光掠影闪过脑海,王徽一叹,走上前坐在床沿上,温言道:“你总是蜷着也不是办法,总不成忍一夜吧?来,先舒展开。”而后动作轻柔地拉开豆绿的胳膊。 豆绿病痛无力,也不想和她较劲,就由着她展平了自己的身子,这一番动作又引发了一阵疼痛,忍不住咬紧嘴唇。 王徽也不管她,只用左手在她小腹处左半三右半三地揉起来,同时右手在她上腹部以同样频率按揉,边揉边说:“扶柳过来看看这手法,日后豆绿再痛了,便以此法为她揉肚子。”又道:“挽桃拿着脏衣服去寻姚黄,快点洗了,时间长了血迹怕是洗不掉。” 挽桃扶柳还处于震惊状态,方才少夫人亲自把四姨娘背过来,还放在自己床上,一点都不嫌脏,就够让人吃惊的了,眼下竟然还亲手给四姨娘揉肚子,天啦都说少夫人最是厌憎四姨娘,难不成是谣传? 魏紫早已淡定,对挽桃笑道:“妹妹随我来。”拉着人就走。 豆绿不错眼地看着王徽,想从她的神情里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阴毒算计。然而王徽只是认真盯着她的腹部,手上力道轻巧柔韧,间或扭过头来,冲她安抚一笑,哪里有半分往日的戾气? 渐渐地,那好似有几十把冰刀一同绞动的肚子,也慢慢温暖了起来,疼痛渐消。 在来癸水的第一晚便没了疼痛,豆绿这还是头一遭。 她平躺着,只能看到王徽的侧脸,暖黄灯光为她高挺的鼻梁镀了一层淡金,衬得那深邃的轮廓格外好看。 王徽这又是背她到自己床上,又是亲手为她揉肚子,一向自诩尊贵的少夫人能做到这一步,便算是别有用心,豆绿也服气了。 豆绿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一团东西在发酵,马上就要涌出来一样,赶紧移开目光,定定神,勉强按捺住情绪,轻声道:“少夫人,妾方才与你说的,溶翠——” “先不忙说,”王徽打断她,手下动作不停,“你身子弱,别多讲话,有事明日再说也不迟。” 豆绿抿了抿嘴,又定定地看了王徽一阵,才慢慢转开眼。 揉了盏茶时分,王徽停下手,笑问:“可好些了?” 豆绿颔首,目光倒映着烛火,映出点点光辉,“除了有些酸胀,已不疼了。辛辛苦少夫人。”她向来舌灿莲花,但此时却有词穷之感,只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王徽微笑点头:“那就好。你好生歇息,夜里若再疼起来,便让扶柳给你揉肚子,若还不行,便遣人去叫我。”说罢就要往外走。 “少夫人!”豆绿急忙叫道,“这是少夫人起居之所,妾c妾怎好还是安排张小榻,让我睡过去” 王徽驻足,回头淡淡道:“东院由我做主,你安心躺着就是了。”而后不再说话,迈步出门。 堂屋东次间碧纱橱后是个小书房,里面有张小榻,一般是原主夏日用来乘凉午睡之所,王徽便决定今晚在这张小榻上睡。 魏紫带着两个小丫头把床铺好,又伺候着王徽洗了漱,而后问道:“少夫人是这就睡下,还是再看会子书?” 王徽道:“我不忙睡,你先去吃饭,再看看赵粉可安分,吃完了饭再来,我有话问你。”想了想,又加一句:“我记得我还有件玫紫色绣木兰花的褙子没上过身,你拿去给豆绿明早穿,同色衫裙也挑件新的送过去。” 魏紫依言退下。 王徽长舒一口气,只觉这一天真是筋疲力尽。在小榻上躺了片刻,又躺不住了,起床锻炼了一小会,直到额头微微见汗,才停下来。掌灯细看书架,却见多是笔记小说c戏折话本,还有套《女四书》,并没有她想看的史籍或是百家经传著作,不由索然无味,又躺回了榻上。 买书也是件要列上日程的事情啊。 不多时,魏紫就回来了,行礼道:“不知少夫人想问什么?” 王徽就指了指一旁锦凳:“坐。这么快便回来了,可吃饱了?” “饱得很,都是难得的佳肴,姚黄都吃撑着了,跟赵粉两个人抢呢,忒不像话。”魏紫嘴上如此说,却带着笑,显是心情不错,“赵粉没问四姨娘的事,我们也没多嘴,只不知她心里打什么算盘,我让姚黄一直盯着她。” 王徽点点头,倒并不太在意赵粉,只是问出了之前就一直徘徊在心里的疑问:“适才豆绿过来,你言谈中对她颇为和蔼,姚黄那辣子脾气,竟也没同她吵起来,可是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魏紫一愣,神色变得有几分古怪,觑了一眼王徽脸色,犹豫道:“少夫人不记得了?” 王徽微微皱眉,脑子里快速搜刮原主记忆,却还是只有豆绿狐媚不要脸,背主忘恩,爬了孙浩铭床的印象,遂摇头道:“不记得,你且说说。” 魏紫抿唇,表情颇是为难,斟酌良久,方小心道:“去年七月份少夫人过门,八月初就出了那档子事,那晚世子爷酒醉第二日少夫人您发了好大脾气,说c说豆绿是是狐狸精。豆绿却哭着跟您分说是世子爷用了强,她不是自愿的,胳膊上还有世子爷弄出来的伤痕。” 王徽眯起了眼睛,抱起胳膊,左手握拳抵在嘴唇前,“继续说。” “少夫人您不信,豆绿百口莫辩,后来后来夫人就发了话,抬豆绿做了姨娘,您大发雷霆,砸了好些个瓶瓶罐罐,又过些时日,世子爷又纳了粉乔,您哭得很伤心。”魏紫越说越小声,“粉乔也倒罢了,我们都知道她一心攀高枝儿,可c可豆绿” 魏紫闭了嘴,看着王徽平静无波的脸色,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王徽还在搜罗脑海里关于豆绿的记忆。 不像魏紫和姚黄同她一起长大,粉乔和豆绿这两个容貌美艳的丫鬟,都是她出阁之前,她的继母兰氏送给她的,说带两个貌美的陪房去公府,到时能靠她们拴住世子的心。 但原主是个没心机的,自觉弹压不住这两个如花似玉的丫头,便打心底里厌恶c提防她们,所以尽管后来豆绿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剖白自己是被强迫的,原主还是非常主观地认定就是豆绿爬床,把一切疑点都抛诸脑后,所以在记忆中完全找不到那段往事。 看来,这原主的记忆也不太靠谱,只要存了太多太强烈的主观意向,就会掩盖真正的客观事实,连豆绿曾经哭着自辩这件事的记忆都找不到,恐怕日后行事要加倍小心了。 思及此,王徽不由舒了口长气,还好今晚她表现还不错,应该没有继续在豆绿心中减分,这个貌美聪慧的妹子,她还是很想拉拢的。 “你们与她相处时日更久,想来更清楚她的为人,”王徽就问,“你们都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魏紫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婢子和姚黄也曾劝过您,但您说我们后来我们也便不再劝了。” 王徽点点头,心下了然,叹道:“那时我猪油蒙了心,一叶障目,眼下思及,追悔不已,还望你们不要怨我。” 魏紫连连摆手,急道:“婢子怎会?我们同少夫人是打小的情分,当时是有些难过,但时过境迁,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少夫人千万莫要自责。”说着又感到王徽语意恳切,今日竟一连几次跟自己一个下人解释,现在还出言道歉,不由更是动容,眼眶又一阵发酸。 王徽却并没注意到魏紫的情绪变化,她只是把手放在小腹上,盯着那处出神,脑子里还在寻思这几个丫鬟姨娘之间的人际关系,还有下一步如何行走,该怎样才能最高效地拉拢人才拓展关系。眼下她在这国公府里,腹背受敌,举目无亲,只有姚黄魏紫还不够,必须再多掌握几条有力的人脉,才能谈下一步计划。 然而魏紫看到自家主子捂着肚子发呆,心中一凛,忽然想起一事,心下不由更加难过,以为经历了今晚豆绿痛经,少夫人触景生情,恐怕也在忧心同一件事,想了想,终于还是出言安慰道:“少夫人莫要担忧,婢子估摸着,这个月底之前,您肯定能再来一次癸水的。” 王徽就从沉思中醒了过来。 她挑起眉毛,转头盯着魏紫,眉头大皱:“你什么意思?” 魏紫愕然,看了主子半晌,试探道:“少夫人连这事也不记得了?” 王徽眼皮跳了一下,赶紧又去搜罗记忆,关键词大概就是“癸水”“月事”之类的。 她马上就知道了魏紫指的是什么事。 原来,去年五月,原主来了初潮,而后这东西就十分不正常,整整停了五个月,十月份来了第二次,而今年已经过了八个月了,她的月经也不过才来了三次而已。 即便对于青春期正在发育的小姑娘来讲,这也已经算很反常的了。 而继母兰氏对此的说法是,不用瞧郎中也不用服药,正在长身子的女儿家,如此阴私的东西,用了药反而不好,待过几年,身子长成了,月事自然也就正常了。 于是便再没人提起这回事,原主自己也不甚在意,只有两个贴身丫鬟有时会担忧一下。 但王徽却知道,这事并不寻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计策 东院狭小|逼仄,位置偏僻,紧靠着国公府东外墙,一墙之隔就是街市,人声喧闹嘈杂非常,乃是整个公府环境最差的所在。 然而即便如此,当初苏氏还是肉痛了好一阵才把这院子分给王徽,原因就在于东院小书房后门外是个小院子,院里有棵高大的银杏,粗可两人合抱,浓荫蔽日,华盖亭亭,是消夏的好去处。 树顶又常有白鹭来飞,取杜子美“一行白鹭上青天”之句,又有多福多禄c平步青云之意,好在王徽是个女子,不能考取功名,不然苏氏是说什么都不会让她住东院的。 一大早,王徽就起身在小院里做功课,先绕着院子慢跑几圈,再打一套拳,做些轻巧的健身动作,一套做了半个时辰,就有些气喘流汗,心下暗叹这破身体终究还是弱,做这么点运动就不行了,到底还是得停下。 姚黄在一边服侍,见王徽收了式,就连忙过来给她擦汗,一边笑道:“少夫人,这些把式也是您在梦里头学的?” 王徽面不改色点头:“正是。” “瞧着可怪有意思的,”姚黄扶着她进屋,又端过来净水,“那一招一式哎,我瞧着跟街上耍大刀的可半点不像,威风多了。” 王徽心中一动,看她一眼,道:“你倒精乖,看得出什么叫招什么叫式?” 姚黄吐吐舌头:“婢子也说不好,可少夫人您打得慢,婢子看着也就得趣儿。”一边说一边绞湿帕子给王徽擦了脸,右手还在比划:“您看,我还记着好几招呢,是不是这样?嘿!哈!” 那动作做的,虽还带了几分脂粉气,但竟是丝毫不差。 王徽颇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不想这原主身边卧虎藏龙,伺候的丫鬟竟也是个学武的好苗子,当下沉吟片刻,就道:“你做得很好,只是还有细微偏差。你可想仔细学学?” 自古武道,都有童子功一说,但到了银河帝国那个年代,古代武学早就没落,王徽在军校所学体术,也不过是技击格斗c擒拿互搏之类的“外家功夫”,至于那些须从小就易筋洗髓c非骨骼清奇者不能练的所谓“高深内功”,什么飞檐走壁拳头下去能砸碎千斤巨石的,多半也是杜撰的,若真存于俗世,只怕早翻了天了。 所以姚黄虽然已经十来岁,但到底年纪轻,身子骨正在发育,又有兴趣,只要勤于练习,肯定能有一番成就。 姚黄喜形于色:“求少夫人教我!” 王徽微笑:“眼下我身体尚未恢复,待过几日大好,自会教你,也要叫着魏紫一起,这些东西你们都该开始学了。” 为日后大计着想,她身边的人就算不能全部武功高强,至少也都得有自保之力才行。 姚黄两眼发亮,显然是十分热衷习武,喜道:“从小我就爱这些,却总是挨我娘的骂,说没个姑娘样儿,不想却在少夫人这里一偿夙愿。” 王徽又问:“你一早便过来了,赵粉可有异动?” 姚黄道:“少夫人放心,那丫头睡得死猪也似,还打小鼾呢。况我把房门从屋外插上了,她在里边出不来的。” 王徽不由皱眉:“这如何妥当?你快回去,跟在她身边盯紧便是,锁起来就过分了,只怕她到了苏氏那边又有说头。” 姚黄嘟嘴:“少夫人锁个把自己的奴才,夫人又管得着了?”嘴上这么说着,到底还是去了。 王徽还穿了昨日的宽袍,给自己绑个马尾,拾掇好,魏紫就过来了:“少夫人,四姨娘醒了,要跟少夫人道谢道别,在堂屋候着呢。” 王徽点头:“你让她先不忙走,就说我留她一起用早饭,记得多上些暖胃的汤水,凉的就算了。” 魏紫神色一滞,刚想开口,王徽却道:“你无需担忧,豆绿知道该怎么做。” 果然,不过一时,魏紫就又来禀:“我才说叫些暖胃的早点,四姨娘就打发挽桃去了大厨房,还叮嘱她不要提是在东院用的饭。”边说脸上还带了笑。 王徽颔首而笑,豆绿这妹子,果然伶俐。 到了堂屋,豆绿果然穿了那件玫紫色绣缠枝木兰的褙子,下面是海棠红万字不到头的马面裙,这两个颜色显老,本不适合妙龄少女穿,但到了豆绿身上,却将她衬得更加娇艳妩媚。 豆绿一见她,就要起身行礼,王徽紧走几步把她按住,道:“你身子还虚,就不要多礼了。” 豆绿深深看了她一眼,转头对扶柳道:“你出去把着门,谁都不许靠近这里。” 看着扶柳关上了门,豆绿这才回过头来看向王徽:“赵粉没跟着少夫人吗?” 王徽道:“她还睡着,姚黄和她在一处,你有话直说便是。” 豆绿点头,把霜降提议驱邪的事说了,又补充道:“这回说是要‘日日关着’,夫人还说有此一事,您以后再到外头说破大天去,也没人会信了。只怕”她顿了顿,面露担忧,“只怕是还要延请宾客前来观看法事。” 王徽面色平静,问:“可说了是何时?” 豆绿摇头:“这个未曾。”想了想又道:“夫人还说,就这几日里,就要把霜降开了脸给世子爷送过去,妾估摸着,延请法师c张罗道场c下帖子到各府请客,都是要紧差事,应该不会早过霜降的喜事。” 王徽点点头,倒似对此事完全不上心,反倒开始关心豆绿的身体情况:“你身子可还好?肚子还疼么?现如今能走路了?若是不行便先在我这处呆着,无妨的。” 豆绿和魏紫都没料到她会直接转了话题,不禁对视一眼,魏紫微皱了眉头,豆绿忙笑道:“少夫人放心,我这老病根了,可也就是月事第一日会疼,后面几日就是腰酸点,走路是无碍的。” 王徽又问:“那你为我送来一桌好吃的,又在我这里过了夜,是瞒不过溶翠山房的,母亲知道了,可会责怪你?” 豆绿见她竟是绝口不提驱邪之事,心下不由越发讶异,回道:“少夫人放心便是,夫人若问起,妾自有说法,不会受责罚的。” 王徽就点头微笑:“如此甚好,我昨夜还担心了好一阵呢。” 正说话间,扶柳敲门,在门外道:“少夫人,姨娘,早饭已得了。” 豆绿还想说什么,王徽却道:“咱们这便过去吃饭罢,早吃完你也好早回去,现如今天儿还热着,待会日头毒了,走路可不好受。”说着便过去开了门,率先走出屋去。 豆绿和魏紫跟在后头,两人就忍不住大打眉眼官司,交换了好几波眼色,却依旧是不得要领,心下对王徽的行止越发猜不透了。 吃饭时,豆绿几次想开口询问,却都被王徽压住了话头,直到两人都搁下筷子,竟也没谈半句有关驱邪的事。 王徽一直把豆绿送到东院门口,豆绿一直没逮着机会说话,眼见再不说就来不及了,遂朝魏紫使个眼色,魏紫会意,就轻轻了扯王徽的袖子:“少夫人,四姨娘好像有话要说呢。” 王徽这才笑呵呵转头,意带询问:“豆绿要说什么?” 豆绿忙道:“少夫人可有法子应付那驱邪之事了?您若不放心说与妾听也无妨,只是须得小心防备,夫人在府里一手遮天,您昨日那样冲撞她,我看她是真怒了,您千万不可大意” 王徽笑吟吟瞅着她,看到她神情里含了真切的关怀,跟昨晚的虚应故事截然不同,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看来昨晚那一通功夫做下来,并没有白费力气嘛。王徽心情不错地想着。小姑娘到底还是年轻,就算生活在古代宅门刀光剑影之中,再如何早熟,那颗心到底还没有硬到一丝缝隙也无。 心里这样想着,她面上却正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自当小心谨慎,也不是不方便说与你听,只是毕竟夫人爱重你,我在府里也是个没脸面的,你与我走得愈近,就只会愈发陷你自己于两难之境而已。” 豆绿闻言,愣了愣,方才心头难得生出的急切关怀蓦地褪了下去,她淡淡看了王徽一眼,嘴角撇出丝笑容,心说终究还是信不过我,嘴上却道:“少夫人多虑了,夫人和少夫人婆媳情深,便是有龃龉也只在一时,妾不过是仆婢之流,哪儿有什么两难不两难呢。” 说罢行个礼,就要走人。 王徽有点好笑,以她一双利眼,豆绿嘴角一弯,就能猜透这小丫头的心思,她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这么快就别扭了?美人心都这么善变吗? 于是元帅阁下赶紧补救,作出真诚又恳切的神气来,道:“豆绿,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并非信不过你,只是你特意来告知我此事,我心中已是十分感激,更何况去年”她垂下眼,露出愧悔之色,“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所以此时此地,就更不想把你再牵连其中。” 豆绿和魏紫都愣了。 少夫人,竟然在为去年的事道歉? 魏紫心里快要被感动死了,心里已经拜了一万遍神佛,故太太托个梦就能让少夫人改变至此,想太太九泉之下也可含笑了。 豆绿心情更是复杂,她想过许多种王徽示好的方法,却从不曾想过她会主动为那件事道歉。回想起那夜孙浩铭的凶狠粗暴,第二天自己又惊又怕哭着把少夫人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却被少夫人疾言厉色斥为狐媚子,一个字都不肯相信自己的辩白,到最后自己心灰意冷嫁了那丑陋的世子爷做小 一回想这些,豆绿就浑身发冷。 也是从那天开始,她知道了少夫人从未把丫鬟当人看过,就逼着自己用美貌做武器,谁有势力有脸面就投靠谁,情分再深也深不过一个利字。 甚至她昨天主动来找王徽,也是因为白天看到王徽不同往日的行为,心里觉得有利可图,这才想过来一探虚实。 可是 她抬头看到少夫人温和的眉眼,想起昨天晚上她颤巍巍把自己背起来,又轻柔地为自己揉肚子 豆绿抿紧嘴唇,不敢抬头看王徽的眼睛,只是动作生硬地行个礼,道:“少夫人言重了,妾当不起。”而后再不多说什么,带着挽桃和扶柳匆匆离开了东院。 魏紫看着豆绿离开,急道:“少夫人,豆绿她好像不太相信您,怎么办呀?” 王徽笑了笑,转身往回走,边走边道:“我只把该说的说了,她信或不信,也由不得我。”而后忽然停住脚步,看着魏紫,眯眼道:“另外魏紫,你须记住,豆绿现下是妾,而我是你的主子,我永远不需要急着去取信豆绿,而你,便算是跟豆绿感情再好,也别给我本末倒置,明白吗?”说完转身继续走。 魏紫就把这番话吓出了一身冷汗,一边暗骂自己光顾着豆绿昏了头,一边紧走几步跟上王徽。 进了堂屋,王徽就吩咐:“去告诉姚黄不必盯着赵粉了,既然豆绿能应付苏氏盘问,咱们也就没必要拘着她打小报告。” 魏紫偷瞄王徽脸色,见她神情平静,不像动怒的样子,心下稍安,连忙躬身应道:“是。” 王徽优哉游哉走到小书房,在小榻上躺了,闭眼假寐想心事。 她并不像面上表现得这般轻松,其实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心里就已经开始盘算了。 要想出办法来,一点都不难,她一眨眼就冒出好几种解决方案;但说到每种方案的可行性,就又难上加难了。 所谓计策,有前计后计之分,前计就是在事发之前扼杀,后计则是在事发之后补救,力图把损失降到最低。 前计一:请豆绿出面帮忙,把苏氏想要驱邪的心思劝住,或者劝不住,至少也能缓上一段时间,给她培植自己势力甚至反击的机会。 前计二:请娘家人出面,或是王家,或是逝去的生母付家,据说付家还有个女儿在宫里做妃嫔,若能为王徽说句话,想必是管用的。 前计三:找孙浩铭或者孙敏出面说项,这两个人都是能对苏氏产生重大影响的,只要他俩肯开口,苏氏肯定会歇了驱邪的心思。 后计则只有一个,就是驱邪之后,她肯定会背上身染邪祟的恶名,到时候就自请去庄子或乡下长住,一来可对国公府诸般人事眼不见心不烦,二来也可借机发展自己的势力。 但说来简单,这几个办法却一个比一个难做到。 跟豆绿的关系才刚刚有所缓和,况且自己已经放了话,说不愿将她牵连其中,现在当然不好自打脸向她求助。 而娘家人,自己在国公府受苦这么久,也没见王家探望过一次,甚至信都不曾来一封,足见父亲和继母对自己的态度;而付家那边,据原主的记忆,已经断了联系至少六七年了,两家都住在金陵城里,却这么多年硬是一点音讯都没通过,连逢年过节的节礼都不曾有,付家小姐在宫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不得而知,可见这梁子是结大了。而且王徽隐约知道这事儿的罪魁祸首是原主自己,故而在没弄清事情原委之前,她暂时还不打算跟付家接触。 至于孙氏父子王徽挑挑眉毛,干脆越过不再想了。 那就只剩下一个后计,这个就更难了,且不论自己定居乡下之后如何高效快速地发展势力,单论那个要命的“身染邪祟”的名声,在古代就够她喝一壶的。“邪祟”当然也有离开的一天,但何时“走”,还不就是苏氏一句话的事?她若有心,让自己一辈子都身染邪祟也是大有可能的事情,而自己现在两手空空势单力薄,若再背个坏名声,那可就真的寸步难行了。 想来想去,王徽又把目光转回了第三条前计。 孙氏父子看起来最不可能帮她说话,但仔细想想,这俩人一个好龙阳一个好女色,且都蠢笨不堪,喜好和弱点都亮在明处,若施以巧计,没准还真能搞出些名堂来。 只是具体如何操作,还得好生合计合计 元帅陷入了沉思。 却说豆绿回到自己的添香馆,只觉腰酸腿痛,下身凝滞,且又有隐隐作痛之感,唬得扶柳连忙搀着她躺到了床上。 躺下后才觉得稍微好些,豆绿就闭了眼,心里也在盘算驱邪的事情。 想了半晌,王徽的脸总在眼前晃来晃去,豆绿猛地睁开眼,恨恨说道:“罢了,便先去打听一番,也不亏什么。” 说罢便唤扶柳进来,如此这般叮嘱一番,末了又道:“速去速回,挽桃年纪小,我不放心她,你就别告诉她了,若问起来,就说去徐记给我买松子糖吃。”又指着百宝阁道:“去匣里自己拿一两银。” 目送扶柳出去,豆绿重重躺回床上,闭眼想小睡一会,却发觉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辗转反侧良久,才苦笑摇头:“你是怎么了?她一番作态,尚不知用心真假,你就如此不长进了?” 不一时,扶柳回返,附于豆绿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豆绿一呆,半晌闭了闭眼,缓缓叹出口长气,低声道:“也罢,少夫人,我为你做了这事,权当报偿你背载之德c揉腹之恩,此事一了,我也就不欠你什么了。” 打定主意,豆绿顿觉浑身松快了许多,看着莲花漏已近辰时三刻,便起了身,吩咐道:“伺候我换衣服,我该去溶翠山房给夫人请安了。” 扶柳就过来伺候,豆绿心中一动,道:“去看看小灶房还有没有胡椒水,去取些来。” 就有小丫头一溜小跑地来回,送了一盅胡椒泡的水进来,豆绿关了房门,把袖子一角浸在里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劝诱 豆绿走到溶翠山房外月亮门前的时候,里面恰走出来个年轻丫鬟,穿件半旧的月白素面比甲,心事重重的样子,差点跟豆绿撞个满怀。 “仔细着!”扶柳轻斥,扶住豆绿的胳膊。 那丫鬟忙福身道歉,豆绿看她面善,迟疑道:“是二姨娘身边的棹雪?” “是婢子,冲撞了四姨娘,请四姨娘恕罪。”棹雪歉意地笑笑,眉尖却还蹙着,有点心不在焉,礼数却丝毫不乱。 豆绿看她的神色,心下了然,道:“不妨事。你家姨娘身子可好些了?” “嗳,还是老样子,”棹雪就笑,又行一礼,“多谢四姨娘关怀。主子遣我来跟夫人通禀一声,您看” 豆绿就说:“没事没事,你快回去罢,替我给二姨娘带个好,说我改日再去瞧她。” “好,婢子记下了。”棹雪一直挂着笑,再行一礼,匆匆远去。 主仆俩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扶柳轻声道:“还不曾见她这般匆忙过,想是夫人”却不再说下去了。 豆绿眉心微拢,往南边看了一眼,叹口气,“硕人楼那位,也是个可怜人,可到底曾是良家子,身边一个丫头也调|教得周全。” 两人就往里走,小丫头见是她们来了,也不通报,讨好地凑过来打帘子:“姨娘来问安啦。” 豆绿笑笑,还没进堂屋,就听苏氏在里面骂骂咧咧:“什么东西!一个两个都长进了,上赶着甩我脸子瞧呢?东院那位也倒罢了,这个不过是个妾,给人做小还整日价趾高气扬,当自己还是相府大小姐呢?反了天了”似乎是身边人说了什么,苏氏才闭了嘴。 苏氏向来嗜睡,每日辰时多才起身,也就把问安的时辰放在了辰时三刻左右,往日豆绿来得早,都要在偏厅等一会,今天因为要等扶柳的消息,耽搁了一阵,就直接进堂屋请安。 不过她听着苏氏骂人,也就松了口气,看样子她来得还算及时,昨晚在东院过夜的事,还没有人先她一步报给苏氏知晓。 虽说她不怕被人知道,但这种事最好还是由她亲自来说才更妥当,经别人的嘴说出来,就难免有添减了。 她加快脚步走进去,先恭敬一礼,而后露出明艳灿烂的笑容:“夫人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快消消气,身子要紧。” 苏氏一见她就眉开眼笑,只要是敬着她c受儿子宠爱c还能给王徽添堵的,她都喜欢。就让豆绿坐下,又叫处暑给她上茶,还慈祥地埋怨道:“今日怎么晚了些?是不是贪睡了?你们年轻人正是好睡的时候,正该如此,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必拘那些礼天天起早” 处暑端了茶点送过来,豆绿见只有她和白露伺候着,就问:“怎不见霜降和小满两位姐姐?” 苏氏笑道:“小满和赵婆子督着她们整理库房,霜降出去了,昨儿我说了要给她开脸,今儿就赏她些银子,出去给自个添置些东西。” “哟,我还备了贺礼呢,等她回来再给她罢。”豆绿凑趣笑。 苏氏慈爱地看着她:“还是你懂事,不像硕人楼那个病秧子。”她说着就啐了一口,“自过了门就没几日消停的,成天胳膊疼脑袋疼浑身疼,偏一张脸还结了冰,端个臭架子,铭哥儿那孽障还就吃这一套,被她弄得神魂颠倒。要我说,那种出身,给她做个通房都算抬举,偏不听,偏要抬了做姨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贵妾呢,其实不过是个罪——” 豆绿听她越说越不像,赶紧打岔:“方才我还见棹雪走出去” “哼,还不就是过来要钱买药的?白露看那丫头鬼鬼祟祟在院外张望,想是瞒了我直接找赵婆子支银子,想得美呢!我就直接把人叫进来了,若非看在铭哥儿面上,我定不能教她这般轻易就” 豆绿时刻忧心赵粉前来打小报告编排,不能由着苏氏唠叨下去,忙道:“夫人,不须为那不相干的人动肝火,有桩事绿儿还没跟您说呢,好教您开心开心。” 苏氏果然就被转了注意力:“哦?你这伶俐鬼又有什么好事了?快说与我听。” 豆绿就笑道:“昨儿晚上我让扶柳去大厨房添几个菜,见着林嫂子正给东院整治晚饭,扶柳一看,您猜怎么着,哎哟,那东院吃的,比庙里的大和尚还素淡呐。” 苏氏听着,脸上笑容就淡了些:“怎么?那是我吩咐的,东院人都火气旺,多吃些清淡的,也败败火。” 豆绿起身走到苏氏身边,讨好地给她揉肩膀,一边道:“夫人别急,我还没说完呢。我当时就去了大厨房,使银子整了桌席面,亲自给东院送过去了,说是做妹妹的不能看着姐姐天天茹素,是一点心意。哎哟夫人呐,您是没看见,当时少夫人那脸都绿了,鼻子都气歪啦!” 苏氏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豆绿身上一拍:“促狭鬼!后来呢?” “然后我也没跟她客气,直接使人把席面铺开来,请她一道吃,然后呀,我就眼看着少夫人那张脸从绿变黑啦,肉是气得一筷子没动,可怜那些上好的肥鸡大鸭子,还有条鲥鱼,全进了我和几个丫头的肚子啦。” “哈!好好好,做得好!”苏氏抚掌而笑,也不知她跟王徽是命里结了什么仇怨,听到这样的事都觉得十分快慰,“把好饭好菜捧她跟前,都不知享用,这不是天生的贱命吗?” 豆绿陪着笑了几声,又道:“不过后来妾又突然来了癸水,痛经得不行,就直接带了人睡在她床上,她气不过,又不敢说什么,就搬去小书房睡了。您瞧,”她扯了扯身上衣服,“这身衣服还是妾跟她‘借’的呢,当然是不会还的了。” 苏氏颇为挑剔地打量一番,“她穷酸得要命,没什么好东西,这一身料子也还罢了,绣工算精致,只我们绿儿天生美人胚子,穿什么都好看。” 豆绿就红着脸去推搡苏氏,一屋子女眷笑声不绝。 不一时,白露端了井水湃过的瓜果过来,豆绿伺候着苏氏吃了个甜瓜,左顾右盼一下,故作神秘道:“夫人,您昨儿不是说要给府里驱驱邪,除除晦气吗。” 苏氏抚着染了鲜红丹蔻的指甲,轻蔑笑道:“什么驱邪除秽,若不是为了东院那个,原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正是呢。”豆绿道,又开始给苏氏捶腿,“不知夫人想要请哪位长老前来做法?” “左不过是承恩寺的智性大师,或者广持庵的净云师太也可。”苏氏皱着脸,“只这两位声名在外,只怕到时还得费些工夫。” 楚朝历代天子皆崇敬三宝,笃信佛事,承恩寺和广持庵都是京师数一数二的名刹。承恩寺历史悠久,可上溯至有唐一代。据说楚太|祖女皇起于蓬藁,为避祸乱借宿于承恩寺中,受当时方丈点化,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遂潜龙出渊,成就一代皇图霸业。登基后因修葺承恩寺,重塑金身,建立功德无数,乃是如今香火最盛的国寺。 广持庵则声势稍逊,是楚世祖登基后敕令修建的尼庵,建成之后,世祖“恭请”太宗晋阳公主入内修行,实为监视软禁。太宗在庵中青灯古佛,郁郁而终,广持庵却因而名声大噪,成为仅次于承恩寺的名庵,向来为京中王公女眷进香许愿的首选之地。 “广持庵?”豆绿大眼滴溜溜一转,掩嘴笑了出来。 “怎么了?”苏氏狐疑。 豆绿轻咳一声,双脸染上绯红,低声道:“原也只是市井传闻,那话听着腌臜,无怪夫人不知。” 苏氏就催她快说。 豆绿忸怩一阵,左右看一眼,这才道:“妾也是听下面丫头婆子胡传的。都说月初的时候,有人见着广持庵后山有衣衫不整的男人跑出来,后来就听说净云师太发落了个小尼姑,好像还动了私刑不过都是传言,不可尽信罢了。” 苏氏只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抚着胸口连连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门净地竟有这等丑事,真真是玷辱了佛祖!不是说皇后娘娘做太子妃的时候还在那里清修过吗?可有什么说法?别是冤枉了好人呐。” “天家威重,这个妾就不知晓了,”豆绿手势轻柔地给苏氏按肩膀,“只那广持庵已经闭门谢客半月有余,看来应是假不了。日后便算重开山门,怕也没什么香火了。” 白露和处暑在旁听着,也都附和道:“四姨娘说的是,婢子几个前几日也听说了,只觉得俗艳下流,就没敢跟夫人说,怕污了夫人耳朵。” 苏氏就皱着眉连声叹气,“你说还动了刑?什么刑?” 豆绿作出恐惧的样子,道:“谁知道呢,真假且不论,只这一条消息传出来,无风不起浪,怕那净云师太也不是什么慈悲人。” 苏氏脸色古怪,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啐了一口,怒道:“女人家不守妇道已是罪过,尼姑思凡,就更是不能饶她!便算浸了猪笼也是她命里该有!只可惜那广持庵受此连累,日后是再难去了” 豆绿就道:“那便也只有承恩寺的智性大师了。” 苏氏叹气点头,“是啊,只是智性大师被穆宗爷封了国师,当今万岁也常请他入宫说法,只怕难请得紧呐。” 豆绿眼儿一垂,嘟起嘴来,做出懊恼的神情,手底下的按摩也停了。苏氏就扭头看她,一见她皱着一张小脸,忙道:“这是怎么啦?怎的突然就难过了?” 豆绿沉吟一下,扯住苏氏袖子左右晃:“妾说给夫人听,夫人可不许气我。” 苏氏就笑:“你这丫头又使了什么坏?说来听听。” 豆绿还是蹙着眉尖,先福身给苏氏盈盈一礼,而后道:“妾其实早猜着夫人会属意智性大师,今早便让扶柳出了府,去承恩寺周遭打听一下智性大师的事情,看看大师喜什么恶什么,到时好报给夫人知晓,夫人也能顺势而为,请大师入府做法之事也能水到渠成,顺便妾也能跟夫人邀个功卖个好。”说完还不好意思地一笑。 苏氏就宠溺地拍她一下:“就你个机灵鬼,好到我这里来卖乖讨巧,可这也是你一片孝心,如何能气到我?” 豆绿道:“坏就坏在此处。也是赶巧了,扶柳回报我说,智性大师五月份就出外云游,眼下不知他老人家身在何方,最早也得九月中旬才能回京呢。” 一边说着,豆绿就忍不住又想起王徽来,那张脸孔明明还是往日的模样,却又分明有什么不同了,一股别样的精气神流转其中,恍惚间,她竟也觉得是有天意在襄助这位少夫人。 今晨她本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帮王徽,但又实在记挂着王徽背她在身c为她揉腹的恩德,坐立不安之下,只得差扶柳出府打听智性和尚的情况。心里想着,若是智性好端端呆在金陵城,且没什么其他事情,她便不管此事了,一切单看王徽自个的造化;可若智性出了什么事,或是人不在京师,那便是冥冥中有天意要让王徽渡过此劫,她便顺势帮她一把,也算是偿还了昨晚的人情。 所以知道智性云游在外之后,豆绿就拿定了主意,她向来富于智计,很快便冒出数个行事方案来,但最终还是决定亲来溶翠山房,毕竟这事如假他人之手,即使是扶柳她也不放心。 却不料苏氏竟松了口气,道:“如此也好,我原想着智性大师身份贵重,即便花再多银钱,也不一定就能把人请到。他既出外云游,咱们便挑别个也是一样的,承恩寺家大业大,年高德劭的老师父应是为数不少。” 豆绿微微皱眉,眼珠一转,忙道:“那些长老再有德行,佛法修为难道还能比智性大师更高?我看着少夫人昨儿白天那神气,恐怕上身的东西妖法不浅,指不定是什么厉魂猛鬼” 她说着就拿袖子揩眼睛,早时浸过的胡椒水未干,一阵辛辣顿时刺得她双目红肿,落下泪来,盈盈地望着苏氏,可怜巴巴道:“夫人,妾实在是害怕” “哎哟,这怎么好端端就掉金豆子了?不哭不哭,”苏氏就赶紧拉住她手着意抚慰,还让处暑赶紧端梅子甜露来,又问,“那依绿儿看,此事该当如何?” 豆绿抽搭了几下鼻子,拿帕子擦干眼泪,道:“妾还是觉得此事应交与智性大师来做。夫人您想,智性大师还有一月方能回返京师,咱们刚好趁这段时间打听情况疏通关系,到时万事俱备,智性大师一回京,咱们便奉上合他老人家心意的厚礼,您再求国公爷出面去请人,还怕大师不答应吗?” 此时处暑刚巧端了梅子露进来,苏氏就让豆绿坐下吃。豆绿端着碗冰凉的甜露,只觉小腹一阵钝痛:之前已知会夫人自己来了癸水,可她还给吃这凉东西 豆绿心下阴沉,面上却带笑,一口口喝下那凉饮,只觉一把把冰刀就这样落入腹中,渐渐又泛起疼来。可这里不是东院,是溶翠山房,面前人也不是会给她揉肚子的王徽,而是看在儿子面上才宠信自己的苏氏——她又怎能表现出什么来? 扶柳在旁急得脸色发白,却也不敢说什么。 豆绿刚抬姨娘的时候,也是被苏氏狠狠整治过的,后来凭着孙浩铭的宠爱,还有她自己八面玲珑的性子,这才渐渐得了苏氏好感。 喝了梅子露,豆绿还可回添香馆慢慢疼;若是拒了,只怕当下就有眼前亏吃。 她就忍着疼,继续保持微笑:“夫人不是想彻底削了少夫人的面子,让她在金陵城臭了名声吗?那就要多筹谋些时日,到时广发请帖,咱们府也办个法会,把各家夫人小姐都请来,只要智性大师断言少夫人中邪,旁人还能不信吗?” 苏氏一边听一边缓缓点头,但眉头还微微皱着,显是尚有疑虑。 豆绿咬咬嘴唇,勉强按下汹涌袭来的一波锐痛,再加一把火:“夫人,好事多磨,您筹划越久,她就跌得越狠呐。这一个月在妾看来其实也是短了,您要为霜降姐姐办喜事,还要去承恩寺打点关系,智性大师是不好请,但若请来了,那可是百利无一害呀,到时您再请一两尊佛像念珠,请大师开光供养了,咱们定国公府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豆绿最后这句话显然让苏氏押定了宝,她重重点头,舒口长气,道:“也好,就按你说的办罢!”又笑眯了眼:“绿儿可真是我的女诸葛,若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呢?” 豆绿松了口气,心说总算完事了,就笑着凑趣一番,便想告辞,肚子可是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然而苏氏又皱了眉,气道:“东院那丧门星怎的还不来请安?这都巳时二刻了,她眼里还有我这个婆婆吗?” 豆绿微微挑眉,心道也罢,帮人帮到底,于是就说:“夫人就别想她了,她现在身上不干净,您顶好莫要同她见面,免得晦气。您是福泽绵厚之人,那厉鬼若舍了她来吸您的福气,那可怎么好?妾想着,在智性大师回来之前,您不如就别再见她了,眼不见心不烦嘛。” 苏氏闻言,却并没有马上点头,她一双眼睛在豆绿脸上转了转,面露疑色:“你说的是,可是——我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 豆绿心下一惊,只觉腹痛都减了几分,心说这一向蠢钝的国公夫人今日莫不是开了窍,难道竟能看出她的目的来? 然而苏氏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叹道:“罢了,人老就不中用了,想也想得头疼,就照你说的办吧。待会你叫个丫鬟过去知会她一声,我身边的人可染不得晦气。哼,便宜她了!” 你的人染不得晦气,我的人就染得了?豆绿腹诽,面上依旧笑靥如花,“是,妾回去就办。”而后起身行礼,忍着腹痛,袅袅婷婷仪态万方地离开了溶翠山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急病 王徽想了半晌,并不得头绪,讨好孙敏和孙浩铭的办法很简单,可对她来说却很难。 她现在手无恒产,囊中羞涩,每月只靠那些被克扣过的月例银子c还有梧桐巷小院的五两租金过活,加起来拢共不过二十两银子,还要顾着自己院里的用度,春秋的裳被冬夏的冰炭,都要从这二十两银子里抽拨,若逢年过节或有个头疼脑热,就更是捉襟见肘。 苏氏掌管中馈,自不会给她们余钱料理这些,夏天的冰是一点没有,冬天的炭尽是黑炭,燃起来煤烟满屋,根本不能用,只能自己出去采购银炭。幸好下人的月例是公中拨给,虽也有克扣,但好歹不必王徽用自己的月例贴补。 这么一算,每月的二十两银子根本存不下多少,王徽已经看过,自己嫁进国公府一年,存款也不过区区十两银子,偶有散碎银角,更多都是铜板。 这么点钱,还想去买美人小倌孝敬公公丈夫?发梦呐。 正计较处,忽魏紫来报,“扶柳在外头候见少夫人。” 王徽就让人进来。 扶柳进了小书房见礼,把豆绿早上去给苏氏请安的事说了,又道:“姨娘还让婢子传话,说是将驱邪之事拖延一月,并为少夫人免去期间晨昏定省,她已竭尽所能,只为报偿少夫人昨夜恩德,之后的事就全看少夫人造化了。又命婢子带了五两银子,算是买下身上衣裳衫裙,从此与少夫人人情两清,互不相欠。” 说着就从袖里摸出个荷包,双手递过来。 王徽挑眉,这小姑娘怪有气性,看着玲珑剔透城府深沉,却偏还有股子古道任侠之气,有恩必报,有债必偿。 不过她也知道,豆绿还远未对自己敞开心防,所以才会跟她算得这么清。 王徽心里对豆绿越发欣赏,面上却沉吟半刻,就让魏紫接过荷包,打开一看,是五枚一两的小银锭,遂道:“我也有几句话要你转达给四姨娘,你听好了,一字都不许漏下。” 扶柳神色恭谨,“少夫人说慢些,我记得牢。” 王徽就点头,缓缓道:“雪中送炭之德,不敢言谢,来日必涌泉相报。眼下我囊中羞涩,银两收了,万望你事事小心,以图后效。” 扶柳也算识文断字,重复两遍就记下了,这才离去。魏紫看着她出去,觑了王徽脸色,说道:“豆绿心思是重,本性却到底纯善,只是未免跟少夫人算得太清了。” 王徽看她一眼,就笑了出来,“你不用一直与我说豆绿好话,若我不喜她,就不会这般对她。” 魏紫脸蛋微红,屈膝应是,又问:“她眼下明显还跟少夫人生分,可如何是好?” 王徽不甚在意,“日久见人心,她不是不识好歹之人。”说罢就背了手,走到小院锻炼身体去了,魏紫就跟上去伺候。 “跟我说说豆绿和粉乔的身世。”王徽边练边说,原主从未想过要了解这两个美貌丫鬟的情况,所以记忆里也搜罗不到。 魏紫回忆片刻道:“豆绿娘家姓云,有个大她三岁的兄长叫云奉年,小时候死了爹,全靠她娘把两人拉拔大。后来她老母就卧病在床,哥哥又要读书,豆绿无法,只得卖身进咱们王家为奴挣钱。她兄长先前还算刻苦,但听说考了个童生就屡试不第,现下在家游手好闲,没什么进项,全靠豆绿月例银子支撑,日子过得不太好。” “粉乔据说是个孤儿,北边发大水随着难民过来的,娘老子都死了,因长得好看,就被人牙子收留,卖个好价钱。” 王徽点着头,又作一套拳,只觉动作比昨日流畅许多,心说年轻就是好,不论体质多弱,恢复速度毕竟快,照这么练下去,一个月后应可小有成效。 想着,她心头就颇为振奋,问道:“粉乔也像豆绿一样招苏氏喜欢吗?” 魏紫摇头,“夫人难以取悦,几个姨娘里也就豆绿讨她喜欢。粉乔一心恋慕世子爷,痴缠太过,世子爷好像在夫人面前抱怨了几句,夫人就禁了她的足,算来也有大半年了。” 王徽不由微笑出来,连孙浩铭那般样貌c那般品性,居然也有漂亮姑娘会“一心恋慕”他,完了他还“抱怨”,这可真是 她就又问:“府里还有其他哪些姨娘?都跟我说说。” 魏紫道:“大姨娘和三姨娘都是世子爷以前的通房,在少夫人出阁之前就过世了。二姨娘住在府里东南角的硕人楼,一向体弱多病,深居简出,但听说长得甚美,性子孤冷,世子爷常记挂着她,夫人却不喜她。” 哦?冷美人?王徽饶有兴致,“这位二姨娘又姓甚名谁?” 魏紫摇头,“这些婢子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她出身好像不是良家,是世子爷从青楼接回来的。随少夫人过门一年,我们都还未曾见过这位呢,妾室敬茶那日她也托病没到。” 王徽点头嗯了一声,专心锻炼,不再说话。 没有苏氏聒噪,又暂时解了驱邪之事的围,时光仿佛就过得很快,转眼已过去数日,王徽身体差不多全好了,眼下正慢慢加大锻炼强度。 这日,正是午饭时刻,没有豆绿照顾,东院餐桌上的饮食一如既往的清淡,王徽却挺有胃口,毕竟运动量大了,饭量也会随之增长。 西次间依旧是魏紫姚黄伺候着,赵粉臊眉耷眼的也跟过来,帮着摆摆碗碟端端菜什么的,脸上不太有精神。 王徽已从姚黄口里知道,这几日赵粉并未有何异动,只是昨儿后半晌她亲娘赵婆子过来一趟,寻了她私下嘀咕一阵,而后就急匆匆走了。赵粉就一直没精打采,看样子是有什么心事,并不像打了小报告的模样。 因赵粉似乎十分熟悉耕作之事,为自己那几十亩盐碱地荒地着想,王徽也一直想把这妹子拉拢过来,正苦无门路,就发生了这事,王徽就觉得也许机会要到了。 不过她也不急,因为赵粉明显也不是很急,她此时出言相问,恐怕不仅达不到目的,还会加深赵粉的防备心理。 一边想,一边就看见姚黄给魏紫打眼色。 “干什么呢?瞧你那眼睛都快挤掉了。”王徽搁下了筷子。 姚黄嘿嘿一笑,“让少夫人发现了呀。不过是一点子传闻,溶翠山房那边的。” 一提溶翠山房,王徽就敏感地想到驱邪之事,不由一凛,心说难道事情又有变故?忙问:“快说说。” 姚黄看了赵粉一眼,也并不避讳,只压低声音道:“少夫人有所不知,是夫人身边的霜降丢啦。” 王徽皱眉,“丢了?好好一大活人怎么就丢了?” 姚黄道:“可不是吗,就是那天豆绿来癸水的第二日,都说夫人要把霜降送给世子爷,当天就赏了她银子让她出去买体己,结果一直到晚上落锁,她都没回来呢。” 魏紫也讶然:“竟有此事?夫人那边怎么说?” “夫人伤心坏了,都说一直拿霜降当半个闺女养呢,可当日时辰晚了,也就没下力气找,第二日才派人出去寻,自然也是没结果。”姚黄神神秘秘,又带了点幸灾乐祸的兴奋,“直到今日都没找着,夫人说不必再寻了,八成是回不来了。” 魏紫就皱了眉头,“堂堂京师,天子脚下,竟也有活人失踪之事只不知她是被拐了?还是就——就去了?” 姚黄摇头,“传话的小丫头都说,夫人亲口所言,下人而已,出力寻她几日已是主家恩典,即便报官,衙门也不会理睬奴才仆婢之事,管她丢了死了,也就是那么回事罢了。” 魏紫就叹气,王徽眯了眯眼,淡淡道:“嗯,这就是她口里‘当半个闺女’养的。” 此言一出,魏紫姚黄都低了头默然不语,赵粉脸色却是越发不好看,手里拿的布菜公筷也微微颤抖,跟盘子相撞,发出轻微的叮咚声。 王徽慢慢抬眼看她。 赵粉垂头避开王徽目光,紧紧抿住嘴,忽然放下筷子,屈膝一礼,硬邦邦道:“婢子忽然肚子疼,先告退了,少夫人恕罪。”说完也不等王徽答话,就匆匆而去。 三人对赵粉的无礼业已习惯,姚黄咋舌,“她干嘛这么大反应?难道是她拐了霜降?” 魏紫就道:“别乱说话,她以前跟霜降一同伺候,想必情分不浅。” “行了,把饭撤了吧。”王徽发话,一面叮嘱,“你们多留神赵粉,我估摸着也就这几天,便要有事了。” 果不其然,到第三日下午,姚黄就匆匆来到小书房,面带忧色。 “早饭时就出去了,我问她,她也不理我,回来就一头扎床上大哭,”姚黄眉头紧锁,“就只是哭,问她她也不说话,方才我又去瞅了一眼,人躺在床上说胡话,脑门摸着像是烧起来了。” 王徽一听就站起身,“怎这时辰才来回禀?耽误了病情可怎么好?” 一面开了柜锁拿出钱匣,把上次豆绿给的五枚银锭取了一枚,又拿了两块银角子和三串铜钱,全塞到姚黄手里,“还不到酉时,府里没落锁,你从东角门出去,银锭子用来疏通守门婆子,另外的就去怀仁堂抓副退烧的药来,若还有剩便买些补品点心。” 姚黄就瘪嘴,“东角门的葛婆子又懒又馋,眼皮子忒浅,哪里就要一两银子这么重的贿赂了?” 王徽扫她一眼,沉了脸色,“还指使不动你了?还不快去,一条人命能否活转可全看你!” 自从穿越那天摆了摆脸色,王徽就甚少再板脸发怒,然而平日越是和煦,这一沉下脸来,怒气也就格外明显,再加上她上辈子带来的气场,姚黄当时就吓得闭住嘴,再不敢多问,拿着钱就转身跑了出去。 王徽就疾步往外走,心情有些沉重。赵粉都烧得开始说胡话了,如此高热在医疗水平极差的古代是非常危险的,若不及时医治,轻则烧傻,重则一命呜呼。这样绮年玉貌的鲜活生命危在旦夕,即便责任不在她,她也不能见死不救。 更何况她还一心想拉拢这妹子呢。 魏紫见她步履匆匆,是朝着下人居住的西侧耳房而去,忙道:“少夫人,有何事婢子帮您去做,赵粉眼下高烧,您还是不要见她,免得过了病气” 王徽并不理她,只边走边道:“你去看看有没有烧酒,若没有便打盆冷水,绞湿了巾子一起送过来。” 魏紫不敢像姚黄那样回嘴,见劝不动她,只好去了。 王徽走进赵粉屋子,见她正躺在床上,双颊泛着病态的红晕,呼吸急促,眼睛紧闭,嘴唇干裂,还在念念有词。 王徽凑近去听,却只听到依稀仿佛几个词,什么“爹娘”“哥哥”“卖了”之类的。 这时,魏紫已赶过来,手里端着冷水铜盆,盆沿还搭了条湿手巾。 王徽亲自把手巾叠好,覆在赵粉额上。一接触那冰凉,赵粉紧锁的眉头立时舒展了一些,呼吸也缓了下来。 王徽就一直坐在床沿,看那帕子热了就换,如此几个反复,赵粉额头还烫,却已不再说胡话了。 魏紫又小声劝了几句,见王徽冷脸扫她一眼,也只好闭嘴。 姚黄没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手里提了几包药:“怀怀仁堂的退c退烧神方!还附赠了四副风寒药,钱都花光啦!” 王徽点头,“魏紫亲去煎药,莫要假手他人。姚黄去喘口气喝口水,再过来这边伺候。” 不多时,姚黄已经整理好过来,小心翼翼看着王徽,“少夫人,之前我婢子不是有意回您嘴的。” 王徽一笑,温言道:“我知道,你也是想给我省钱,只是当时紧迫,我来不及与你解释。咱们东院在府里向来不体面,天色又晚了,还有一个时辰便会落锁,你要出去自然比旁人更难,若不给那葛婆子多点好处,她又怎肯爽快放你出去?” 姚黄见王徽不是真的动怒,顿时也恢复了神气,嘻嘻一笑,“少夫人真是料事如神,那葛婆子见了银锭子眼睛都直啦,还一直姑娘前姑娘后地叫我呢。” 王徽笑睨她一眼,“等日后我教你拳脚功夫,想出去便随时翻了墙出去,再不必看人脸色。” 姚黄只听得双眼发亮,若不是顾忌着赵粉,早已跳起来欢呼了。 王徽却凝视赵粉的脸,眉心微凝。 赵粉爹是定国公府大管家,娘是苏氏最信重的管事婆子,胞兄又是孙浩铭心腹小厮,她自己虽然被“发配”来东院,但心里有数的都知道她其实还是溶翠山房的人,这样体面的大丫鬟,到底是什么事才能让她“一头扎床上大哭”,而且还突染急病高烧不止? 她必定是已经跟自家爹娘c兄长求助过,甚至很可能也去求了苏氏,但都不管用,惶急绝望之下,这才直接病倒。 这丫头到底是捅了什么娄子啊?难道真是她把那个叫霜降的丫头拐了? 王徽抬手揉了揉额角。 不管怎样,若能为赵粉解决这次事情,估计也就能彻底把她拉拢过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 变卖 赵粉晚饭时醒了一次,王徽亲自端了碗,好歹把退烧药给她喂了下去。她烧得迷糊,根本没看清喂自己喝药的人是谁,接着又蒙头大睡,倒是没再说胡话,汗也发出来了,额头温度也降了下来。 魏紫姚黄又是一通劝,王徽看着赵粉病情确已缓解,在她心里留下个少夫人亲自喂药的印象就够了,于是便站起身,嘱咐道:“那我便先回去,你们也累了一下午,去吃点东西,今晚辛苦些,多看着她点。” 姚黄就去端了自己的饭菜,直接守在赵粉床前吃。魏紫非要在西次间铺开席面伺候王徽用饭,王徽看她小脸都有点发白,眉目间尽显疲态,索性收拾了书案,让人把饭端到小书房里,一人一副碗筷,也不分主仆,同席而坐。 魏紫拗不过王徽,只得拉张锦凳一起吃,看着王徽怡然自得的样子,自己也才慢慢放开,心里却越发感念。 好在王徽也有数,并没帮她布菜,不然魏紫就真的吃不下去了。 翌日一大早,王徽早饭还没吃,姚黄就喘着粗气来报:“少夫人!赵粉醒啦!” “哦?可还发热?”王徽忙问。 “发热是没有,就是还有些鼻塞,人也挺虚。”姚黄说着就翻了个白眼,“精神头不怎么样,那臭脾气倒是一点都没改,一睁开眼就说我丑,让我赶紧滚。可怜我昨儿不辞劳苦地看着她呀。” 魏紫噗嗤一笑,王徽抬眼一看,姚黄眼睛下面两团明显的黑影,跟熊猫也似,就说:“嗯,是丑了不少,丑得眼圈都黑了,我看你也该快点滚去睡觉。” 姚黄顿足不依,还要再说,王徽就道:“行了,你昨儿一夜没睡,我放你一日的假,先去睡足了,起床再吃东西。”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看赵粉也不是个坏心肠的,她话说得难听,却是实打实的关怀你,你莫要记恨她。” 姚黄撇嘴,“好吧,婢子不跟病人一般见识。”说罢行个礼,打着哈欠走了。 王徽又问魏紫要不要去睡会,魏紫忙说昨晚已睡足了,少夫人不必担心。 王徽就让她去张罗早饭,自己一个人来到了西耳房赵粉的屋子门口。 赵粉还没发现少夫人到了,她躺在床上,以为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就怔怔地望着头顶的承尘发呆。昨晚睡饱了,现在当然是睡不着,千头万绪一起涌进脑海,想到伤心处,两行清泪就流了下来。 王徽就走进去,赵粉一惊,挣扎着坐起来就要行礼,王徽拍拍她肩膀,“行了,这里也没别人,你还病着,不必多礼。”就直接坐在床沿上。 赵粉惊疑不定,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咬咬嘴唇,小声道:“多谢少夫人。” “哦?谢我什么?” “谢少夫人破费,给我买药,还还喂我喝药。”赵粉一边说一边从下往上偷觑王徽表情,却只看到她平静无波的脸孔,心里就有点乱套。 “是姚黄告诉你的?你该谢她一夜没睡寸步不离地守着你才是。”王徽说得随意,看到赵粉神色懊恼,这才转了话题,“好了,到底什么事让你如此,说说吧。” 赵粉颇有点戒备地看她一眼,嘟囔:“没c没什么婢子一点小事,不敢劳烦少夫人” 王徽笑笑,盯着她的眼睛,敛了神情,平淡道:“那些人,你哭也哭了求也求了,却还是落到这步田地。我知你不把我放在眼里,可我好歹也是个主子,哪怕死马当活马医呢?说是不说,你掂量着。” 赵粉神色就变了,小声嗫嚅:“婢子婢子怎敢不把少夫人放在眼里?” 王徽也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赵粉咬着嘴唇,扑闪着眼睛,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却见王徽起身倒了杯水,笑吟吟送到她嘴边。 这个动作好像打破了赵粉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她忍不住又落了滴泪,低头喝口水,就抽着鼻子一五一十说起来。 原来赵粉的哥哥赵大向来好赌,但手头拮据,只是小赌怡情,可最近帮着孙浩铭勾搭了不少貌美的粉头,表现颇为伶俐,得了好些赏钱,这一下了赌场就杀红了眼,最终欠了赌场连本带利共计纹银一百两,还钱的日子就在六日之后,若到时还不上,就要剁掉赵大一双手。 一百两听起来不算太多,但定国公孙敏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一百五十两银子,一百两纹银足够小户人家过五六年的殷实日子了。 赵守德当上国公府总管不过一年,赵婆子管事也才大半年,孙氏父子和苏氏又都是抠门的,他们所有的积蓄c再变卖一些东西,加起来也不够一百两。 但赵大是独苗,赵守德实在不忍心看着儿子变残疾,便跟赵婆子商量着找主人家求借一些,孙敏和孙浩铭是不用想,他们都是存不下钱的主,而苏氏掌理中馈,又出身富商苏家,想来拿这一百两出来应该不难。 几日前,赵婆子来寻赵粉就是知会她这件事,说完了就急匆匆去溶翠山房求苏氏了,因一直没结果传来,赵粉那几日才会满腹心事。 到了昨日早上还一直都没音信,赵粉忧心兄长,到底还是跑去见了母亲一回。却发现父兄都不在,赵婆子一人病倒在床上,看到赵粉就急着赶她走,说什么不走就来不及了,若让你爹和那孽障看到你,要把你捉了去发卖的。 赵粉又惊又疑,忙细问情形,赵婆子病得迷迷糊糊,说话夹缠不清,倒是服侍赵婆子的小丫头讲清了来龙去脉。原来那日赵婆子去求苏氏借钱,苏氏先是一口回绝,后来捱不住赵婆子苦求,才只肯别别扭扭拿出十两银子来,那利息比赌场还高。 赵婆子就拒了苏氏的钱,心中又气又苦又怒又怕,对这个伺候多年的主母失望已极,回来就病倒了。到了晚间,赵氏父子回来后一听这情况,赵大当时就哭得眼泪鼻涕齐飞,当场把头磕破求父母救自己一命,实在不行就把小妹赵粉卖了换钱,反正不过是个丫头片子赔钱货,以后还能再生云云。 赵婆子当时就气晕过去了,第二日早上方醒过来,醒来才知道赵守德已去苏氏处,花十两银子把赵粉的身契赎了出来,这几日正在相看人牙子,打算卖个高价。 单是如此还不怎么,只那小丫头又悄悄告诉赵粉,说她听见赵大私下里跟狐朋狗友商议,眼下丫鬟价贱,但赵粉长相秀丽,又是处子,若是卖到娼寮里去价钱会更高。 赵粉浑浑噩噩回到东院,哭完就病倒了。 抽抽噎噎把事情讲完,赵粉情绪倒是平静许多,只是眼睛还红肿,木然看着前方,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王徽眉头微拧,沉吟片刻,心中谋划出几个方案来,就道:“你莫要担心,此事我已有些头绪,只是还须再斟酌一番。你好生将养,饭和药都有人给你端进来,我明日再来瞧你。”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在赵粉听来不啻于救命仙丹,当即就把王徽的意思自动理解为她有法子救她,大喜之下浑身涌上力量,立刻就翻身下床要给王徽磕头。 王徽皱眉,也不扶她,只闪身避开,“你先住了,我只是有头绪,并非就有绝对把握。你还是好好休息,早日康复为要。”说完不再多言,迈步走出屋子。 她回到卧室,打开小柜的锁,拿出装有嫁妆册子的匣子,捧着两张地契一张房契审视良久,而后倒也不急,把匣子重新放好,继续该锻炼锻炼该吃饭吃饭。 到第二天早上,她又去瞅了赵粉一眼,看她脸色灰败,正昏睡着,心知火候差不多了。 于是就回了房,召了魏紫姚黄进来。 “姚黄腿脚快,这便出门一趟,”她把地契房契一并递给姚黄,“这些契约上都有庆丰经纪的印信,你就直接去一趟,打听打听这几处房产地亩价值几何,问完即回不许多话,自己去钱匣子里拿些钱路上花。” 楚朝未设官牙,庆丰经纪就是大楚规模最大的私牙,在江浙两广等地有十几家分号,颇为财大气粗。当年王徽外祖付老太爷买下梧桐巷那间院子时,就是经的庆丰牙行的手,后来继母兰氏给她置办那九十亩荒坡盐碱地的嫁妆,也用了庆丰经纪的买办公证。 “跑腿而已,何须少夫人出钱?”姚黄冲王徽眨眨眼,把三张纸小心折好,放进贴身荷包里,就一阵风般刮出去了。 魏紫走过来给王徽按肩膀,犹豫一阵,还是轻声问:“少夫人问地价房价,莫不是与赵粉有关?” 王徽简短地嗯了一声,暂时不想多说。赵粉为人机灵,又熟识农桑稼穑之事,且爹是大总管,娘是府里管事婆子,若能让这家人欠下自己的人情,不说赵粉,单是赵氏夫妇对她肯定也会不同以往。而这对刚刚起步一无所有的她来说,无疑是极有帮助的。 但这桩买卖也得看性价比。 若那三张契约价值太低,加起来也不值一百两银子,那即便全数变卖了,也只能帮赵大还清一部分欠银。到时王徽手中空空不说,赵家人对她的感激肯定也会打折扣,这在她看来是亏本生意,和赵粉又不是什么过命的交情,自然不会倾尽所有去帮她。 可若加起来超过一百两银子,却又所超不多,那这就又是另一码事了。她帮赵大全部还清的恩情,肯定比只还一部分要重得多,在赵家人心里的分量自然也会不同。但如果全还了,那她手中除了这剩下的几十两银子之外也就啥都没有了,这让王徽觉得非常没有安全感。赵粉的个人能力和赵家夫妇的感激,值不值得她用大部分财产去换取,还得再仔细斟酌。 然而若是天意助她,让这些田产价格能达到三百两,那当然是二话不说,帮。 魏紫见她久久不语,心中有点忐忑,终是忍不住劝道:“少夫人,那田地也倒罢了,可那小院,是故太太生前住过的,她特意留给您” 王徽抬手止住她话头,淡淡道:“等姚黄回来再说。” 魏紫这些天已经领略到了主子说一不二的作风,斗胆劝一句,也就不敢再劝了,心中念叨:故太太在上,婢子劝也劝了,若姑娘执意典地卖房,您千万莫要怪责于她,姑娘行事自有法度,不是那等胡作非为的 姚黄依旧是从东角门出入,守门的葛婆子丝毫没有为难她,不到半个时辰,她就带回了好消息。 “就说山坡上那些也罢了,都是荒地,一亩一两银子都不到;但那些盐碱地总算够多,又近滁河,地价能比普通盐碱地高些,六十亩地刨去中介银子,您刚好能到手一百两整。”姚黄连说带比,还喘着气,脸蛋红扑扑的。 王徽眼睛一亮,庆丰牙行货源人脉广布天下,估值给价合理,中介费用公道,流传了一百多年的好口碑,他们既说了一百两的价,那肯定就错不了,于是就道:“这价不错!那院子呢?” 姚黄就更兴奋,“梧桐巷在英灵坊,那牙人说,这块地界清幽僻静,不宜开店铺,但临近国子监府,多半会讨学子士人喜欢,至少可出价一百五十两,若不急卖,当可讲到一百七十两。” 完了还傻傻问一句:“少夫人,您打听这些干啥呢?” 王徽也不答话,只去钱匣子里又取了一枚一两的银锭子,交给姚黄,“你雇辆车,直接去梧桐巷院子,找那姓童的租户,就说我打算卖房,问他可有意购买。若无意,我愿奉送五两礼金,请他三日内搬离。”顿了顿,又嘱咐,“不必跟他讲价,也不用打什么机锋诱他买院子,就直接告诉他一百七十两的房价,然后得了他的答复就走。若是过了饭点就在外面随便吃些,莫要饿着自己,一两银子不够的话就回来告诉我,我再补给你。” 姚黄性格粗疏直爽,若让她去讨价还价c拼嘴皮子工夫,她定然做不好。好在王徽对这一百七十两的价格已经挺满意了,去问童先生的意见也是为了多条路选,万一人家愿意出更高价买房呢,还能省去一笔中介费。 所以姚黄去了什么都不用做,只把牙行给的房价一亮,童先生要买房自然最好,若不买房,她也没什么损失。 王徽看着姚黄眨啊眨的大眼睛就深觉不靠谱,就又把个中关窍跟她说了一遍,还道:“这事比着去牙行要多绕个弯子,但实在没什么难的,你若连这也做不好,仔细回来我赏你手板。” 姚黄吐吐舌头,嬉皮笑脸跟王徽拽了句文:“放心吧少夫人,姚黄必定不辱使命!”撒腿就跑出去了。 魏紫就摇头:“跟个皮猴子也似,咱们就是人少,手边没有婆子小厮使唤,婢子又没用,不然也不必让她一个大姑娘天天往外头跑。” 王徽就看她一眼,“你也不用说她,过几日我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就该教你们些拳脚功夫了,到时身手利落了,都给我跑腿去。” 魏紫瞪大一双杏眼,半晌没回过神来。 很快就过了午饭,期间王徽又去看了赵粉一次。这丫头虽然心急如焚,但到底病着,筋疲力尽的就睡了过去。 王徽就叫醒她,魏紫给她喂了饭吃了药,赵粉一边吃一边睁着大眼睛瞅少夫人,眼圈红红的。 王徽也不卖关子,“你的事我已有眉目,赌场欠银到期前就定给你解决了它。” 赵粉当时就哭出来了,脑子乱纷纷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觉得这个往日自己看不起的人,如今却好似浑身都发着光一般,于是挣扎着爬起来又要给少夫人磕头。 王徽就让魏紫扶住她,把她按回床上,笑道:“待事了你再叩头谢我不迟,眼下你须得快些好起来,到时还需你出面做些事。” 赵粉点头不迭,稀饭都硬撑着吃了一整碗,原先只能吃半碗来着。 姚黄这次去了相当长的时间,眼见金乌西坠,晚霞漫天,却还不见她踪影,饶是王徽一向淡定,都站到了堂屋门口朝外张望,魏紫过来问了几次晚饭,她只是皱眉摇头。 这么久没回来,该不是闯了什么祸吧?她心有点发沉,正想着干脆乔装一番亲自出去寻人,就见姚黄一边喘气一边捶胸口,手里还提了两三个油纸包裹,趿拉着步子进了院门。 王徽松了口气,举步迎过去。 魏紫也一直悬着心,此时总算放了下来,连忙走过去扶住自家姐妹,埋怨:“怎的日头落了才回来?好教我们挂怀。” 王徽也道:“不忙说话,先进去喝杯水歇口气” 不过姚黄虽然累得气喘吁吁,却脸蛋发红眼睛晶亮,她奋力挣开魏紫的胳膊,比了两个手指直直伸出去,一边喘气一边嚷:“少少夫人!二二百二十两呀!成c成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 收服 王徽闻言心下一喜,看姚黄这样子,知道她不说完话邀完功,是绝对吃不下饭的,就笑斥:“鬼灵精!先进来,跟你主子说说你做了什么好事?” 姚黄就屁颠屁颠跟进堂屋,魏紫倒了杯茶塞她手里,她一口喝干,拿帕子随便抹抹嘴,就直接开说。 算来也是王徽运气好。 这童家原有四口人,童老爷夫妇和童少爷夫妇,年初才到金陵落脚,童少爷在家攻读诗书,童老爷则在善和坊盘了铺子,开了间小茶楼。京师百物皆贵,读书又是大开销,一家人日子就有些紧巴,故而梧桐巷虽离善和坊颇远,但胜在赁价便宜,童老爷权衡再三,还是租住了王徽这间院子,平日妻儿就住在这里,他忙起来干脆宿于茶楼,偶尔闲了才回家一趟。 又说这金陵城善和坊,北近夫子庙,南邻秦淮河,白下青溪,红舫翠榭,衣冠风物,甲于江南,正是闻名天下的文雅荟萃c风流渊薮。往来有富贾,谈笑是王孙,香姝艳伶c骚客文人更是数不胜数,休说是酒馆茶楼这等正经生意,便算是在这里乞讨要饭,那也是日进斗金的营生。 更别论童老板还颇有些灵活头脑,茶楼生意红火,手里积蓄也日渐丰厚。恰逢八月秋闱童少爷下场,前几日刚刚放榜,高中桂榜第一十八名,日后再不能称“童秀才”,须得尊呼一声“童举人”。这童少爷刚及弱冠就中举,当真是少年英才,放榜当晚,又像约好了似的,童少奶奶分娩,给童家添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这一下金榜题名又获麟儿,双喜临门,童家上下都要乐疯了,童老板就觉得自家儿子好歹也是有功名的读书人,见官不跪的,再租房子住怎么也说不过去,恰好手头也有些现银,就开始琢磨着置产了。 本来还寻思着若要买房,就一定要买跟自家茶楼离得近些的,但儿子既中举,是肯定要往仕途发展,梧桐巷这院子环境清幽,又毗邻国子监太学府,比之香软冶艳的秦淮河,显然更适合举人老爷居住,于是就盘算着能否直接买下这栋院子。 但他心里又顾忌房东的身份,王徽虽在定国公府抬不起头来,但童老板并不知其中底细,只觉国公爷那是正八经的皇亲国戚,自家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以如此便宜的价格租住了世子夫人的陪嫁房产,又哪敢主动开口提买房的事?当初也不是没想过讨好一下房东,奈何这位主一直深居简出,租赁手续也是派了丫鬟下人跟自己办的,大半年来一面都没见过,眼下若是贸然求见,还想买人家的嫁妆,万一触怒了贵人可如何是好? 正踌躇间,就迎来了姚黄。姚黄刚说了我家主子打算卖房,还没说那一百七十两定价呢,童老板就大喜过望,在贵人面前也不耍什么心眼,直接报了自己的心理价,二百二十两白银。 “去了梧桐巷,说是当家的在茶楼里当差,我就又急火火往善和坊赶,一来一回的,方这时候才回来。”姚黄叽叽喳喳说了一大篇,此时才停顿下来,从荷包里摸出张纸奉给王徽。 王徽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兹以纹银贰佰贰拾两整定英灵坊梧桐巷院落一进,以此为凭,敬呈定国公世子夫人玉览。”落款是“童兆仁”,写了当日的日期,名字上面还按了个红指印。 姚黄洋洋得意道:“婢子怕他信口胡诌,过后又耍赖,就让他立下字据,还按了手印。不过他也乖觉,还问用不用先付定金,我想着少夫人没吩咐,又怕身上带太多钱不安全,就先辞了。” 王徽笑看她一眼,不吝夸赞:“嗯,看不出你平时大大咧咧的,这个心眼却还知道要留。” 魏紫又喜又忧,忧的是故太太这院子多半是保不住了,喜的是少夫人马上就能入账一大笔银子,但终究还是欣喜占了上风,说话都有点磕绊:“嗳呀这c这可二百二十两呀,这可怎么好” 王徽却早练就了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心性,心中确是高兴,但面上依旧淡然,微笑道:“今日辛苦你了,路上可吃了午饭?” 姚黄就把那几个油纸包裹放到茶几上,嘿嘿一笑,脸红道:“婢子没来得及吃,就用剩下的钱买了些卤味,反正c反正”然后就不说话了,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王徽,若是背后有条尾巴,肯定早就摇起来了。 王徽扫她一眼,“反正我就要卖房卖地,马上就有钱了是不是?可我若只是闲得无聊派你出去随便问问呢?” 姚黄目瞪口呆:“啊?这c这啊?” 看她这傻样,魏紫噗嗤笑了出来,王徽也笑道:“行了,去整治一下,今晚咱们便开个荤。你事情办得不错,我便不计较你自作主张了,多吃点,明儿就把事情给我办妥。” “哎!好嘞!”姚黄响亮答应一声,拉着魏紫跑出去了。 人手少就是这样,稍微有点什么事,王徽身边就没了伺候的人,但元帅阁下并不觉得烦恼,反倒更享受这独处的时光。 有了这笔银子入账,再把那六十亩盐碱地卖了,用来救赵粉也就非常宽裕了,手里还能剩下二百两,这数目已经不小,不管拿来做什么都会方便许多。 至于那仅剩的三十亩山坡荒地,当然是交给赵粉打理了。 想至此,一向务实相信事在人为的王徽,也不得不感叹运气的重要性。若说之前豆绿帮忙解了驱邪之围,还有点人为因素在内的话,这次能把院子卖到二百多两,可几乎全都是运气好。童老板生财有道c童少爷金榜题名c童少奶奶喜获麟儿,都是人家自己的努力,但全都被王徽赶上了,这还不是绝好的运气吗。 想着,王徽锻炼起来也更带劲了。 当晚东院的晚饭很是丰盛,姚黄买了一整只烧鸡c大半只桂花鸭,还有半斤酱肘子,再配上大厨房虽然清淡但味道还算不错的素菜,众人很是饱餐了一顿。 就连赵粉也大有好转,王徽让人给她的晚饭里加了个鸡翅膀。 吃完了饭,王徽又让魏紫去搜罗小库房,总算扒出一方砚台和一个赤金璎珞圈来。那砚台是上佳的澄泥砚,上面浮雕着蟾蜍和桂花明月,栩栩如生,宛然可爱。本也是她陪嫁里难得的好物件,所幸苏氏不懂文墨用品,才没被夺了去,原主又从不用,就放在库里积灰。 那璎珞圈赤金打造,没什么特别之处,也没有镶宝挂珠,又是原主小时候戴过的,多年过去已有些磨损,是以苏氏也看不上。 “这方砚台就送给童少爷,就说我贺他蟾宫折桂;璎珞圈就送给刚降生的哥儿,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却是我以前戴过的,是一点心意。”王徽在“我以前戴过”这几个字上加了重音。 平头老百姓,能得到一件贵人的贴身物事,就该高兴啦,哪儿还管什么贵不贵重呢?天子的马桶c国母的夜壶,这就是最贵重的。 魏紫了然。 王徽思忖一会,终于还是说:“我想了想,那童少爷是个读书种子,日后若是中了进士,便是宰相根苗,结个善缘也好,就把零头抹了,卖他们二百两罢,也不缺那二十两银子。” 魏紫连连点头,一一记在心里。 王徽就又把姚黄叫进来,把赵氏一家遇到的糟烂事都跟她们说了一遍。 魏紫还好,只是摇头叹息,姚黄心情都写在脸上,早已红了眼圈,却还嘴硬:“哼,那丫头平日耀武扬威的,想不到也这么算了,我以后少埋汰她几句就是了。” 王徽一笑置之。 第二天,也就是永嘉十七年的八月廿八,对于王徽以及她的两个丫头来说,是个忙碌而且重要的日子。 一大早,王徽就把俩丫头都叫到跟前,今日她们要一同出去办理典产事宜,这是细致活,光让姚黄自己去肯定不行,而且当初原主往外租房子的时候,就是魏紫出面办理的,有这方面经验,两人同去也有个照应。 虽然卖房不比租房,但手里有童兆仁的字据,况且宰相家人七品官,王徽虽在府里不得志,在外面还是可以扯扯大旗的。魏紫稳重缜密,姚黄大胆泼辣,庆丰经纪专业正规,童老板敦厚老实,料来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她也不是不想亲自去,可那守门婆子不为难魏紫姚黄,说到底还是因为她们只是仆婢,只要编好了理由,再给足了贿赂,即便是不得脸的东院,出府也并非难事;但少夫人本人就不同了,她就算摆出主子威风强行出去了,葛婆子肯定也会麻利报给苏氏知晓。 “那童老板立了字据,又主动要付定金,想来是宽厚之人,况且童少爷有功名在身,前途不可限量,你们万不可拿捏架子,定要十分敬重才行。”王徽找出代表自己身份的私印交给魏紫,郑重嘱咐,想了想,又道,“先去庆丰经纪,找个保人与你们同去,是咱们自己找的买主,就不必什么中介银子,只付公证费就好了。” 又把钱匣子里剩余三枚银锭子及所有碎银角一并交给魏紫,“做路费和其他花销,长点眼色,该大方时就别小气,不管是保人c车夫还是童老板那边的人,都要一应打点好,漂漂亮亮把这事给我办成了回来,知道吗?” 直到魏紫和姚黄走了,王徽才回到卧房里,望着钱匣子叹气,里面只剩下三串钱和一些散碎铜板,看着十分凄凉。 所幸马上就九月初了,苏氏再不情愿,也得把月例银子送过来,再加上这次卖房卖地的钱,刨去各种开销,再搭救了赵粉,然后 自从军衔升到银河帝国上尉之后,就再也没为钱财发过愁的王徽阁下,终于体会到了一分钱掰两半花是什么意思。 赵粉已经起身,主动到王徽身边伺候。这几日并没有人跟她细说此事,但她约略听到些风声,也自己猜想了一些,这事说白了就是一个钱字。少夫人要帮她这个忙,可在这府里,连得脸的奴才都能踩东院一脚,少夫人又从哪里弄钱? 赵粉本就聪颖,不用细想就知道王徽肯定是要变卖一些东西,心里又酸楚又感激又自责又懊悔,却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劝阻的话,只能从床上爬起来,到王徽身边尽心尽力服侍。 王徽看出她心思,自然要摆足良心上司的款儿,拍拍她手背道:“你莫急,待她们回来,我就把救命钱给你。” 赵粉正给王徽梳头,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一滴泪就掉进了那把浓黑的青丝里。 魏紫和姚黄在晚饭前回来了。 事情办得十分顺利,童老板听说王徽主动还价二十两,还带了贺礼给儿孙,当时就没口子夸赞世子夫人宅心仁厚,还特意把儿子儿媳叫出来见了个面。 “说是当年老太爷买那院子时,庆丰尚未做大,若要过官府明路,就得额外花钱,咱们老太爷手头紧,就没去衙门报备,是以咱们手里只有加盖了庆丰印信的白契。”魏紫细致温柔,一件件事跟王徽分说,“今时不同往日,卖田卖房白契加盖官印变红契,庆丰皆可一手包办,只还需收一小笔劳务银子。童老板就出了这笔钱,又怕我们带钱回来不安全,另派了两个伙计一路护送。” “魏紫姐姐还想给那俩人银子谢他们,他们直接跑远了,压根没收。”姚黄笑嘻嘻接上,“不过我看呀,那童公子和少奶奶长得都俊,是一对璧人。” 魏紫白她一眼,也没多说,继续道:“恰巧要收盐碱地的买主也来了,就顺便把少夫人那六十亩也卖了出去。只是那人急着走,也说不用改红契了。婢子想着既然买主都这么说了,我们也就不用多此一举,倒不如省下这钱,反正咱们是守信之人,来日也不会再去夺回那些地,便直接签了白契,让他走了。” 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木匣放到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十锭官铸雪花银,每枚重十两,银锭子下面压着两张纸,却是茂通钱庄见票即兑的银票,每张面值一百两。 王徽就抽出一张银票来,递给赵粉。 赵粉哪里还站得住,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抬起一双核桃眼,她这几日已哭干了眼泪,此时泪水却还是断线珠子般簌簌落下。 “少c少夫人这这如何,如何使得?”她哽咽得厉害,透过水雾朦胧的眼帘,只能看到王徽脸上模糊的笑影,心下又感激又慌乱。她只是觉得王徽可能会变卖一些东西,但绝对没想到,她竟会把逝去生母留下的嫁妆卖掉。 王徽使个眼色,魏紫就过去把赵粉扶起来,柔声安慰,姚黄也递过一条帕子,硬声硬气道:“赶紧擦擦,瞧你,哭得丑死了。” 待赵粉平静一些,王徽就说:“我本就想把一些田产变现,只是碰巧赶上你的事情,顺手帮一把而已,你不必自责。我这里还有三十亩坡地闲着呢,你不是最熟悉农桑之事吗?赶紧去把这事儿了了,回来我还有重任托付于你。” 赵粉一怔,心中蓦地明白过来,经此一事,王徽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人非木石禽兽,自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去效忠苏氏的了,眼下哭泣推拒简直矫情,倒不如爽快受了少夫人恩德,日后尽心伺候,或能报偿一二。 想至此,她脸上神情渐渐坚定起来,重新跪下,又叩一首,低声道:“少夫人大德,恩同再造,婢子无以为报。唯有唯有尽我所能,从此追随少夫人,唯您马首是瞻,只盼少夫人不嫌婢子愚笨。” “快起来。”王徽知道这妹子算是攻略成功了,心中大慰,亲自过去扶她起来,把银票塞到她手里,亲近又密切,“旁的不需多说了,你速去速回,还赶得上晚饭。” “是。”赵粉应承,又偷瞧另外两个妹子一眼,魏紫正冲她微笑,眼神里透着鼓励,姚黄却冲她做个鬼脸,滑稽可爱。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冲王徽福身一礼,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堂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 身契 赵大欠债风波已过去了两天,赵粉还是面带忧色,她依旧尽心伺候,跟魏紫姚黄的关系也大有改善,然而还是会时不时发发小呆,或是满腹心事地往窗外看一阵。 王徽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这事在卖产当晚赵粉就跟她交代了。身为定国公府家生奴才,谁握着赵粉的身契,谁就捏住了她的命门。虽说这身契现在已被赵守德赎了出来,但苏氏是因为他们要卖女抵债这才松口放人,若得知这身契最终会落到王徽手里,苏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王徽这事做得并不隐秘,也无法隐秘,苏氏稍微一查就能查出来。到时她能否大方准许赵家把身契交给王徽,或者说甘不甘心让赵粉从此变成王徽的人,答案显而易见。 虽然《大楚律》有明文规定,已发还身契的奴仆,便不受原主人管辖,去留从心。但律法若能尽数落实,世间又怎会有种种不平?苏氏再蠢笨也是国公夫人,赵家一家都是奴籍,不过是她足下蝼蚁而已。 甚至退一万步讲,就算苏氏舍了赵粉,让她彻底变成东院的人,另一边肯定也会麻利把赵婆子的权夺了。王徽对赵婆子有救子救女之恩,苏氏只消还懂得思考,就不会再对这样一个深受她人恩惠的奴才委以重任。 不过话又说回来,王徽看上的是赵粉精明的头脑,还有对农桑稼穑之事的熟稔,赵家其他人的感恩只是附带赠品,只消先把赵粉本人弄到手,其他的事可以徐徐图之。 然而眼下王徽势弱,小事或可一争,但这种事,如果苏氏硬要蛮不讲理把赵粉的身契再买回去,王徽其实是争不过她的。 但是,穿越也有小半个月了,综合原主本人的记忆,以及自己的观察,王徽对苏氏的性格为人得出了初步结论。这个女人愚蠢鲁钝,却并无自知之明,明明手中有绝对的权力,遇事却并不喜那种一力降十会c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偏还喜欢用自己并不灵光的头脑,去迂回曲线解决问题,往往会把小事复杂化,到最后虽也能达到目的,其实大都还是因为她在府里仅次于定国公的地位,而并非因为她本人的那些所谓“计策”。 蠢人多作怪,说的就是苏氏这种。 有鉴于此,王徽心中虽然在意,但其实也并不十分着急。 更何况那日晚上,赵粉从赵家住处回来之后,已经给了她一些准信。 “过几日,我娘应该会来求见您。”她脸色怏怏,“说说我的身契之事。” 王徽点头,其实心中已有些想法,只待见了赵婆子时再面授机宜。 果不其然,这日戌时三刻,各院都已落了锁,却有个人趁了夜色遮掩,手里拿着钥匙,快步穿过各处小路,来到了东院。 “老奴叩见少夫人,少夫人大恩大德,老奴一家没齿难忘啊”赵婆子老泪纵横,跪在东次间小书房的地上,不仅自己跪着,还拉了闺女一起,两人又给王徽磕了三个响头。 王徽先受了这礼,而后亲自把赵婆子搀起来,温言道:“赵嬷嬷年纪大了,地上凉,快起来看座,赵粉,给你娘倒茶去。” 赵婆子谢过,却还不敢坐实了,只半坐在锦凳上,掏出帕子揩眼睛,抬眼看看王徽,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来,一时又流下了泪。 王徽不着痕迹打量她一番,见她穿件半旧的赭色杭绸薄袄,下面是缥青色斜纹布裤子,朴素大方也沉稳得体。 她为人不算太坏,虽是苏氏手下第一得力之人,但因平日事务繁忙,其实并未真正有空闲去害王徽什么,只是在苏氏为难少夫人之时不予理睬而已。 而今一双儿女皆为王徽所救,她慈母心肠,加之先前已经被苏氏的行径弄得心寒,对王徽就更加感激。赵守德私下里也开始偏向少夫人,只有赵大那个狼心狗肺的,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对父母妹妹还有王徽都没有丝毫的感恩之情。 “老头子这几日便念叨着,催我一定要尽快前来给您老人家磕头,若非国公爷那边事多,他便亲自来了。”赵婆子诚恳道,说着说着却又想掉泪,“我这不成器的两个冤孽,竟c竟累得少夫人变卖了亲家太太的嫁妆” 赵粉在旁也红了眼圈。 “本就是想要变卖了折现的田产,碰巧帮了赵粉一把而已,”王徽不在意地笑笑,只是沉声道:“只是赵嬷嬷须知,此事赵粉一丝错处都没有,错只错在赵大好赌成性,利欲熏心,单是欠下赌债还不打紧,最可恨的是竟想将自己亲妹子卖进娼寮,实在可恶。而赵总管竟就同意了此事,想来也是关心则乱,一时找不出更好的方儿了,是么?” 赵婆子赶忙为老伴辩白,“少夫人误会了,误会了,作践赵粉之事只是那孽障自己的主意,老头子是全然不知呀!他与那人牙子颇有交情,其实已为赵粉寻了好去处,是裕安伯家庶姑娘房里的二等丫鬟,虽说不比国公府,到底也是吃穿不愁,他再四处筹借一些,怎么也能凑齐了一百两,只是没料到那畜生竟然呜呜呜” 说着又哭起来了。 王徽就冲赵粉使个眼色,赵粉就扶住赵婆子,柔声劝慰:“娘,事情都过去了,莫要再伤心了。您不是还有事儿回少夫人么?” “是,是,老奴不哭了,不哭了,”赵婆子赶紧擦干泪,忧心忡忡问道,“少夫人明鉴,丫头的身契在家里,只夫人白日里已问起此事,被我搪塞过去了,只怕明日还要细问,恐要扣下那身契,这可如何是好?” 王徽一笑,冲她招招手,“嬷嬷且附耳过来。” 赵婆子就把脑袋凑了过去。 王徽如此这般述说一番,赵婆子听得不住点头,到最后眼睛发亮,叹道:“妙计,妙计,少夫人真是只是如此这般,恐怕对您不敬啊。” 王徽摇头道:“无妨,若我觉得作践了自己,也不会给你出这等计策。明日你便这般行事,应错不了。” “是,是,老奴定不会教它出差池,您便擎好儿罢。”赵婆子笑得一张脸都皱成了菊花,看得出是真高兴。 赵粉方才没听清王徽说什么,此时眨巴着一双大眼,看看母亲又看看主子,问道:“少夫人,娘,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赵婆子就白她一眼,“你呀,要跟少夫人学的还多着呢!” 一夜无话,第二日,仍是各院落锁的时间,赵婆子又鬼鬼祟祟来到了东院。 她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打开来拿出张叠成方块的纸,双手捧着奉给王徽。 王徽接过,打开一看,就露出了笑容,那正是赵粉的卖身契。 “从今往后,你便彻彻底底是我的人了。”她笑看赵粉一眼。 赵粉犹自不敢置信,接过卖身契细细看了一遍,才惊喜道:“呀,这c这娘,少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身契竟这般轻易就拿到了? “少夫人神机妙算,老奴是心服口服。”赵婆子的笑容里带着真切的敬意,她扭头看王徽一眼,得到允准后,方开口解释起来。 今日一大早,按照王徽说的,赵守德就先去了世子那里,亲自向孙浩铭请罪,说是教子无方,绝对不能再让这等孽障服侍世子爷,让我把他带回家去好好管教云云。 孙浩铭本也是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不过他把重点放在嫖上,且有苏氏溺爱手头不缺钱,所以从没惹出过什么大事。这回一听赵大的双手险些被废,就一阵后怕,当即就赏了他一笔钱让他走人,身边若留着这样的奴才,只怕哪天自己这个当主子的也要遭殃。 而后赵守德又去找孙敏请罪,他打小就是孙敏身边的小厮,后来一直跟在前任总管手下行走历练,一年多前,前任总管老得实在理不了事,孙敏就让他转了正,当上了大总管。他对于孙敏的重要性,可不是赵大之于孙浩铭能比的,孙敏虽也是个混世魔王,但好歹比儿子多吃了几十年的饭,没那么怕事,听说事情已经解决,就安慰了老赵几句,然后继续和刚得的清俊小倌寻欢作乐去了。 所以赵守德在府里的地位,其实一点没变。 有了自家老头子做保障,赵婆子在苏氏面前就比较有底气了。她除去首饰脂粉,穿了素净的半旧衣裳,这几日被这事折腾的脸色蜡黄,看着陡增三份凄凉,就这么哀哀切切去见了苏氏,一进门就直接跪下,嚎啕哭泣,先声夺人。 “老奴就说,‘我一家人造了什么孽,竟接二连三摊上恶事!我儿误入歧途险些被废双手,眼看夫人恩典发还了身契,可用我闺女卖钱抵债,却——’”说到这里,赵婆子顿了顿,有些犹豫,“后来我说的,恐就有些得罪少夫人” 王徽摸摸鼻子,“怕什么,反正是我自己出的主意。” 不过赵婆子到底还是没有直接复述那些不敬的话,只是略微描述了一下,就说自己在苏氏面前大肆哭惨,先是儿子要被砍手,然后闺女又被东院那位给救了,钱都送到门上了,又是主子赏赐,总不能不收吧?现在儿子钱是还上了,女儿也不用发卖了,但却是用“染了邪祟晦气”的钱财解决的,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倒霉事呢。 而后,再点出儿子已被撵离世子爷身边,以及赵守德在国公爷面前荣宠依旧的事,言下之意就是,我赵家该受的罚都受了,还平白和那丧门星有了牵扯,但我们当家的还是一府总管,国公爷已发话安慰了,所以夫人您若想发落我家,还是得仔细掂量掂量。 到最后再添把火,委婉地表示赵粉已经被少夫人收服了,也是晦气的人,我们当爹妈的都不打算再和她多来往了,她那张卖身契肯定也已经染了脏东西,不如一并都给了东院,日后两不相干,倒也干净。 意思就是说,就算我亲生闺女成了少夫人的人,但我赵老婆子可还是夫人您的人呀,老奴是忠仆,绝不会因为个把染了晦气的闺女就倒戈相向的。 本来还含着怒火的苏氏,被赵婆子这一通唱念做打给说懵了,她脑筋本就转得慢,心里又深深忌惮王徽身上的“邪魔鬼魅”。只要和脏东西沾了边,她就再也不愿多想,只寻思着有多远避多远,赵粉平日也不如白露几个讨她喜欢,既然赵婆子这亲娘都这么说了,自己也不好再拦着,于是就挥挥手,准了。 这样一番功夫做下来,赵家只损失了个赵大,以及苏氏心中的一点印象分,旁的实权竟还是牢牢把握在手中,半点没丢。 王徽对这位赵嬷嬷就有点刮目相看了,虽是她想的办法,但赵婆子是执行者,能把这计策贯彻落实得如此之好,半点纰漏不出,已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若非她年纪太大,又已经深深扎根在国公府,王徽还真想把她也一起招揽过来。 “如此就好,”她看着那张身契,算是放了心,“赵嬷嬷心思灵敏,口舌便给,轻易几句便化危机于无形,便是先秦——”她本想拿张仪苏秦等著名说客来类比一番,给赵婆子戴顶高帽,但又想这老婢恐怕文化水平有限,估计不会知道张仪苏秦是谁,就转了口风,“只是你在夫人身边做事,终是委屈了。” 赵婆子就想到苏氏只肯拿出十两银子的态度,再和王徽慷慨典卖嫁妆的义举一比,心中百感交集,苦笑道:“老奴这把年纪,也没什么别的指望了,委屈不委屈的,只要孩子好就行。” “娘!”赵粉眼泪汪汪叫了一声,握住她娘的手。 “你要好好伺候少夫人,少夫人是真心对你好的,娘看得出来。”赵婆子就这么嘱咐她。 “赵粉是个好的,你和赵总管的福气在后头呢,”王徽和煦一笑,转而又正色道,“只是须得严加管教赵大,他那脾性,若不好生约束,只怕日后还会闯出大祸来。” 赵婆子额上就渗出细汗,起身一礼:“老奴记下了,谨遵少夫人教诲。日后少夫人若有事,只管叫小丫头来给我传个话,老奴必竭尽所能。” “嬷嬷言重了。”王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天色不早,嬷嬷早些回去罢。赵粉出去送送,跟你娘也说几句体己话。” 赵婆子又向王徽深深行了一礼,带着赵粉出去了。 王徽重重靠在椅背上,只觉浑身舒畅,一块大石终于放下,这回轻易履险过关,苏氏的智商帮了大忙,有了赵家这条线,日后在这府里行事可要便宜多啦。 这般想着,她就微微露了笑容,手指愉悦地在椅子扶手上敲打着,脑子里在盘算下一步该怎么走。 不多时,赵粉就回来了,眼睛红红的。 “你娘走了?”王徽问。 “是。”赵粉低声说,神色有点闷,“不过娘说以后就不能常来见我了。” “你放心,这种日子不会太长。”王徽拍拍她手,颇为笃定,“晚上早点睡,明日开始,你便要帮我整治田地了。” 赵粉眼里就焕出一些光彩,唇边也有了笑影,轻快答道:“嗳,婢子知道啦。” 主仆两人相视一笑,正要起身往外走,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魏紫和姚黄都在外面,正一叠声地叫嚷劝阻,还有小丫头的惊叫声,踢桌打凳砸锅摔碗的噪声。 但最刺耳的还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一句话拉老长,听着像是喝醉了。 “他他娘的!叫c叫那个那个丑八怪,那个,姓王的,给我出来!他奶奶的,你们闪开,惹恼了爷,统统拖出去打——打死!王徽,王徽,你——你赶紧给我滚出来!夫君到了都不来迎——迎接的吗!我看我打不死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 出气 赵粉惊恐地看主子一眼,声音都有点打颤:“是c是世子爷!” 王徽挑眉,穿过来这么久,终于要见到这个便宜老公了?听这动静还挺热闹的,看来多半会有乐子。 王徽老神在在,赵粉却吓得不行,以往她还“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时候,就经常听到世子爷殴打少夫人,那打得叫一个狠呐,魏紫姚黄被关在门外罚跪,闹一整夜才能消停。 但此一时彼一时,她不可能继续躲着不出头,于是深吸口气,勉强按捺住恐惧,强笑道:“少夫人莫怕,婢子先前在夫人身边伺候,跟世子爷也算熟悉,想来能说得上几句话,待我出去劝劝” 然而王徽却站起身,打断她:“你从后门出去,找个麻袋过来。” “啊?”赵粉愣住。 王徽已经背着手施施然往外走,听她疑惑,就停住步子回过头,冲她露齿一笑:“有用,快去。” 那一笑,她脸背着外面的光,五官就有些暗,只能看清一口亮森森的白牙,凶光一闪而过。 赵粉一个激灵,赶紧把什么凶光之类的奇怪念头压下去,也不再多问,急匆匆出了后门。 王徽一边往外走一边活动着双手,指骨发出轻微的咔咔声,爆豆也似,锻炼这么久,看来马上就可以验收了。 她踏出房门,恰巧看到孙浩铭一记耳光扇在魏紫脸上,力气颇大,魏紫痛哼一声跌坐在地,嘴角流下血丝,姚黄急忙跑过去扶她。 王徽眯起眼睛。 已经被她划到保护范围里的人,就在她眼前被打了。 久违的怒火隐秘地燃烧,虽然定国公世子在她眼中连只蚂蚁都不如,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为这怒意而兴奋了起来。 孙浩铭喷着酒气,刚才甩魏紫那一巴掌让他有点热血上脑,一转眼就看到妻子正从屋里走出来,穿件朴素的宽袍,头发束起,步伐凝实,面无表情,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一丝情绪都没有,望过来的目光却有如实质,看着就让人头皮一紧。 有那么一瞬,这位世子爷心里清醒了一下,有点疑惑这女人怎么跟往日不大一样了。 但这仅有的一丝清明,也很快被酒劲盖了过去。 “草你祖宗的,磨蹭到现在,又想挨打是不是,爷成全你!”他扬起拳头就冲王徽抡过来。 元帅的嘴角隐秘地弯了弯。 她不慌不忙,抬手挡在面前,刚好抓住了那只拳头。 而后手腕一翻,带着那只拳头也转了个个儿,可她是正手往外翻,世子爷的手却是逆着翻的。 杀猪似的惨叫响彻东院。 王徽更不迟疑,把那只胳臂往前一拽,紧接着又扭半圈,不过是个简单的小擒拿手法,银样镴枪头的世子爷就吃不消了,身不由己地被她带得转了个身,背对着她,而后一股大力压过来,整个人朝前扑在地上,摔了个狗啃屎。 王徽一手死死别住他胳膊,一手把他脑袋按在地上,酒醉的男人挣扎起来力气挺大,她颇用了一番力才完全压制住。 唉这身子到底还是弱,竟要如此费劲才能制住这草包,丢人。 “妈个巴子的,放c放开你爷爷!我操|你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你爷爷?我把你全家都杀了啊啊啊好痛——谁!谁吃了狗胆儿!快放开你祖宗——” 孙浩铭开始漫无目的地咒骂,好像是醉得厉害,脑袋又被王徽死死按在地上,脸朝下抬不起来,言语中压根就不知道是王徽揍的他。 或者说,他从心里就不相信那个畏畏缩缩的女人能揍得了他。 魏紫姚黄看呆了,站在一旁,一时都作声不得。 好在院里其他下人听闻世子爷又过来撒酒疯,早已各自远遁,并没有外人看到王徽揍人这一幕。 “麻c麻袋来了,少——这这这出啥事了这是?!”赵粉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拖了个麻袋,气还没喘匀,就被这凶残的一幕吓住。 “给我。”王徽简短地吩咐,一手仍然牢牢按住孙浩铭的脑袋,另一边改用膝盖压住他的胳膊,腾出只手来去接麻袋。 赵粉下巴都快惊掉了,完全没了主意,只能动作机械地把麻袋递过去。 王徽就一手揪住孙浩铭的头发,把他脑袋稍微抬高一点。世子爷发觉眼前出现了一点光明,刚要挣扎,就被一阵黑暗给罩住了,顿时又开始破口大骂。 麻袋上自带了细绳,王徽打了个结,既能保证袋子紧紧套在他头上,又不会勒死他,而后忍不住又露出了那种獠牙森森的笑容。 太久没揍人了,这感觉太爽,不行,要淡定,淡定。 “妈个娘希匹,什么东西,赶紧给爷摘了呜呜呜呜——”孙浩铭兀自叫骂挣扎,王徽却冷了脸,狠狠一脚踹在他脑袋上。 院落里顿时一静。 王徽吸了口气,直起身来,稍微活动一下腰肢和手臂,而后就开始痛殴孙浩铭,拳头不要钱似的往他身上狠命招呼。 揍得兴起,还大声叫魏紫,“你刚才不是被打了吗?过来报仇啊!” 魏紫大气都不敢出,跟赵粉抱在一起,哪里有胆子过去报什么仇? 只有姚黄从一开始的惊吓逐渐变成了兴奋,但到底主仆观念还根深蒂固在脑海里,没敢上去掺一脚,只能小声给主子加油。 孙浩铭一开始还有力气挣扎叫骂,然后就是哀哀哭泣求饶,到最后就渐渐没了声息,也不再动弹了。 魏紫看着世子爷像块死肉一样瘫在那里,心下惧怕,到底壮着胆子上前,低声劝:“少那个,主子,世子爷要不您先停停,揍死了人可就不好了啊。” 王徽揍得高兴,仿佛要把被副官背叛c自穿越以来受的窝囊气都发泄在孙浩铭身上,但到底多年从戎,再兴奋,手底下也有克制和准头,此时觉得一口恶气稍微出了点,就停了手,在孙浩铭颌下按了按,感受到脉搏,就说:“放心吧,死不了,这厮命硬着呢。” 魏紫和赵粉这才松了口气。 唯有姚黄双眼发亮,脸蛋红红地给自家主子喝彩:“少夫人真厉害!世子爷都被打趴下啦!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来咱们院耍威风!” 王徽看她一眼,“蠢丫头,可不能让他想起来是在我这里挨的揍。”而后又道,“拿根绳子来。” 姚黄一吐舌头,一溜小跑离开,很快又回来,手里捧了一团盘起来的麻绳。 王徽隐秘一笑,也不需人帮忙,自己就拿绳子把孙浩铭五花大绑了。 “魏紫和赵粉回去,安抚一下小丫头们,就说世子爷酒醉没力气,自行离开了,”她淡定吩咐,“姚黄随我来,咱们得给这事善善后。” 魏紫赵粉不敢怠慢,赶紧各自去了。王徽就指使着姚黄抬起孙浩铭的腿,她则抬着孙浩铭的上半身,两人鬼鬼祟祟从后门离开了东院。 唉真想尽快恢复上辈子的体力啊,这么个绣花枕头,居然一个人还抬不起来。 王徽暗自腹诽,脚下却不停,借着些微月光,寻到一条小径,快步往前走。 定国公府里有个荷花池,离东院不算太远,要过了这条小径,再绕过一间库房就能到,途中并没有落锁的院门。 主仆二人很快抬着孙浩铭来到了池旁,寻个水浅的地方,把他丢了进去,脑袋露出水面倚着块太湖石,胸口往下全都浸在水里,许是挨揍太狠,再加上醉得厉害,冰凉的池水竟也没让他醒过来。 “少夫人,太过瘾啦!”姚黄不敢大声说话,只能用气声,一边比了个大拇指伸到王徽跟前。 王徽扫她一眼,“好了,赶紧回去,莫要让人发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章 习武 一路无话,两人回到东院,魏紫和赵粉已安抚好下人们,惴惴不安地在堂屋等她们。 看她俩回来,两人才松了口气,看着王徽把堂屋的门关上,魏紫上前一步,就要开说。 王徽却截断她话头,“你脸上怎么样,还疼么?”她原本雪白的脸腮还肿着,嘴角的血迹倒是擦干净了。 “婢子无事,明儿就能消肿。”魏紫心思完全不在那点小伤上,“少夫人,您——”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劝,那厮日后若还敢惹我,照打不误。”王徽语气强硬,坐下喝了口水,“可都嘱咐好了院里的人?让他们不许多嘴乱说话。” 魏紫忙道:“都安顿好了,那些奴才都是怕事的,一见世子爷过来早就跑远了,其实也都没听见什么。” 王徽点头,又嘱咐道:“你们几个嘴也严实点,尤其是姚黄。还有赵粉,这事便烂在肚子里,连你爹娘也不许告诉,知道吗?” 姚黄噘了噘嘴,赵粉心下惴惴,都各自应下。 魏紫动动嘴唇,想继续方才未竟的话题,却又被王徽截住了。 “从明早开始,你们三个都与我一起锻炼拳脚。” “多谢少夫人!”姚黄欢呼起来,忙不迭行礼道谢。 魏紫和赵粉对视一眼,虽然心中早知有此一日,但事到临头的时候心里还是叫苦。赵粉刚投诚不久,在三姝中资历最低,不敢说什么,咽口唾沫行礼道谢。 魏紫硬着头皮开口:“少夫人,那个府里人多口杂,若婢子几个一同习武,只怕” 王徽睨她一眼,暗暗好笑,魏紫最是温柔敦厚不过,平日里她有何吩咐,姚黄赵粉或许还会恃宠嘀咕几声,唯魏紫是一句二话没有,主子让往东她就不会往西,可连这样的姑娘现在都开始吭哧吭哧找理由推脱,可见她们是有多不愿意练武。 但这是立身之本,也是原则问题,王徽是不会妥协的。 “阖府周知我撞了邪,豆绿又替我们挡了一月的时间,等闲不会有人来东院串门的,”王徽好整以暇,却也不容置疑,“况且我调|教几个丫鬟练练拳脚又打什么紧?犯了哪家王法吗?便算传到苏氏耳朵里,多半也是觉得我身上那个‘邪祟’比较古怪,妖法更深些而已。” 魏紫就垂下头不说话了。 王徽见她还在犹疑,就站起身来,两眼直视过去,“世道艰难,自立不易。你方才被那醉鬼一扇就倒,毫无反抗之力,若我还是以前那副样子,恐今晚仍然在劫难逃。你们几个若但凡有点自保的能耐,我以前也不会被揍得那样惨。怎么,被人像烂泥一样踩在脚下折辱殴打,那滋味很好受吗?” 王徽语气轻描淡写,可说出来的话却沉重锐利,着实把三个姑娘吓到了,连姚黄也收了笑容,三人一齐跪下,魏紫急道:“少夫人,是婢子想左了,只想着练武辛苦,又畏惧人言,却忘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少夫人尽管放心,咱们几个定然勤学苦练,决不敢懈怠。” 王徽点点头,让她们起来,温言安抚:“话是这么说,你们可得真心想要学才行,勉强自己是出不了什么成果的。初时确是会苦一些,但之后进境便会越来越快,对你等自身,那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又不是让你们练成什么武学大师c开宗立派,只消强身健体,能得自保便足矣。” 姚黄也笑嘻嘻捅捅她俩,“你俩就别犹豫啦,少夫人多尊贵,肯拨冗教咱们三个,那可是天大的福气呀。” 赵粉也轻舒一口气,露出笑容,“姚黄说得对,所谓穷不练武,别人想学还没得学呢,我们这是捡了大便宜。” 魏紫就有点脸红,赶忙再施一礼,表明立场,绝对听少夫人的话,永远跟少夫人走。 王徽满意了,“想开了就好,都早点歇息吧,明日可有的辛苦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徽果然带着三个丫鬟在小书房院子里开始基础训练。 情况比她设想的要好一些,虽说也是吃穿不愁的大丫鬟,但毕竟是下人,还跟了不怎么体面的主子,平日粗活其实也没少做,体力还是有的,最起码不是她想象中那种娇贵如千金小姐的丫鬟。 这样一来,基础训练也就简单了许多,王徽先带着她们绕着小院跑了十几圈,而后再做些简单的运动,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汗也出了不少,王徽这才让传早饭。 吃了饭,王徽就把赵粉叫来,拿了那三十亩山坡荒地的文书让她看。 赵粉细细看完,沉吟半晌,问道:“这些地都在城西佛头山南坡,水土算是不错,可种些果树吃收成。不过这文书又说‘坡下近邻有小泽,亦为地主所有’。却不知这小湖方圆多大?水质如何?距田地又有多远?少夫人可曾实地看过?” 王徽老实摇头,这个是真没看过,原主也没。 赵粉一脸意料之中的样子,“既如此,婢子这几日便瞅空去看一眼,地里种什么果树c水里又养什么东西,非得仔细看过方能决断。” 王徽饶有兴致,“依你看,我这三十亩地加这小湖,还能有些产出盈利?” “那是自然,所谓无土不丰,便是荒原戈壁,只消因地制宜,一样能有好收成,”说到自己熟悉的事物,赵粉明显自信很多,侃侃而谈,“旱地也倒罢了,这一方小湖怕才是聚宝盆。到时播些鱼苗蟹苗,再在湖底种了塘藕,荷花荷叶莲蓬,都是易收成c价又俏的尖货,当初夫人也是走了眼,只拿走了铺子,撂下这地契——” 赵粉说到一半才觉不对,猛地闭住嘴,心下暗骂自己得了意就忘了形,现下已是东院的人,怎能再把国公夫人当初谋夺儿媳嫁妆的事拿出来说嘴? 王徽却不以为忤,还觉得妹子挺可爱,一边为自家地产能赚钱暗自高兴。 很快就到了午饭点,王徽就拿了枚十两的银锭子交给姚黄,让她出去破开,顺便再买些荤菜c鸡蛋牛乳之类回来改善伙食。现下三个丫头都开始练武,她自己的饭量也是与日俱增,又都是十四五岁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再天天吃素了,所幸现在手里有不少钱,一段时间内还是可以保证每天有肉吃。 如此一来,就须得尽快解决种地的事,而且眼下已近九月,早已立秋,刚穿越的时候秋老虎还厉害,苏氏的溶翠山房里还供了冰。而不过短短小半月,天候已十分凉爽,用赵粉的话讲,就是不论种树还是播鱼苗,都已不适宜了,只能等来年开春再说。 二百两银子乍一看挺多,可若不能尽快开源,那也无非是个坐吃山空的结果。 想着,王徽目光又沉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章 苏家(上) 用过午饭,王徽就让丫鬟们去小憩,下午起来还要接着锻炼一阵,午睡还是蛮重要的。 她也歪在书房小榻上打盹,半梦半醒之间,忽然魏紫悄悄进屋,轻声道:“少夫人,赵嬷嬷来了。” 王徽立刻就清醒过来。 “多半是为了那蠢物挨揍之事,”她一边穿衣一边说,“她一个人过来的?” “还带了个小丫头,”魏紫就拿过篦子帮她梳头发,“赵粉说那是自家里服侍的翠翠,不是府中奴才,可以放心。” 说话间,王徽已换好了衣服,简单梳了个髻子,就出去见客。 赵婆子正在堂屋喝茶,姚黄上了点心果子与她吃,见王徽过来,忙起身见礼。 “请少夫人安,”她笑着,脸色倒还平静,“您今儿气色不错。” “嬷嬷宽坐,”王徽坐下微笑,“不知此来所为何事?可是母亲有何吩咐?” 赵婆子就转头吩咐小丫头,“翠翠,你先出去。”看着那丫鬟走出去带上了门,这才低声道:“少夫人有所不知,出大事啦。” “哦?”王徽故作不知,一脸兴致盎然。 赵婆子就添油加酱说了一番,说是今日一大清早,打理荷池的下人就发现世子爷被蒙了头绑在水里,还在唉唉呼痛,当时就吓破了胆。一通人仰马翻,好容易把世子爷抬回院里,夫人就过来了,哭天抢地一番,又请了大夫入府,却说世子爷是被强人给毒打了,连手指都断了一根,怕要将养一月才能好。 “就说约略记得昏过去之前是来过东院,只他自己也醉醺醺的,记不太清楚了,”赵婆子小心措辞,一边偷眼观察王徽脸色,“夫人嗯不想自己亲自过来,便差老奴过来问问少夫人,昨夜可曾发现什么异状。” 王徽跟丫鬟们对视一眼,赵粉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没说什么。 她就放心了,一脸无辜道:“昨夜世子爷是曾来过,只是喝得醉了,我心里实在怕得很。嬷嬷你看,我脸上这道伤,还是他上次划的呢,这几日总算是好了。”就指着右脸颊给赵婆子看。 赵婆子此前也听说了孙浩铭划伤王徽脸颊之事,凑近一看,果然有道淡粉色的痕迹,虽说挺浅,不仔细也看不大出来,但到底还是留疤了。 她现在已十分偏向王徽,顿时就有点心疼,“谁说不是呢,世子爷样样都好,就是好酒这一条,都说他醉了之后,连国公爷和夫人都得让他三分呢。” “不过昨夜还好,他似乎是醉得紧了,没什么力气,我又躲在屋里没敢出去见他,他骂了一阵也就走了。”王徽手抚心口,似乎犹有后怕,“嬷嬷,咱们府里竟闯入了强人么?哎呀,这可太教人担心啦。” 姚黄看自家主子唱作俱佳的嘴脸,绷不住就要笑出来,赵粉在她腰后狠狠一掐,她才险险忍住。 “少夫人莫怕,夫人已命人严加管束,说是又聘了好些武功高强的护院,”赵婆子忙安慰,“断了手指虽说伤小,但十指连心,世子爷疼得一直哭嚎,夫人到底心疼,平日里那样——俭省,这回一出手就是好几百两银子呢。” 她说到“俭省”时候顿了顿,脸色有些阴沉,显然是想到先前发生的事情,估计本来想说的也不是什么好词,可到底还是念着苏氏是主子,不好背地里说坏话,这才用了“俭省”这种客气一点的。 王徽观察入微,自然注意到了这点小波动,心下一笑,和她闲聊:“母亲到底出身豪富,乃是皇商苏氏的嫡女,想来便是几百两银子,也并不在话下。” 这话说的,赵婆子终于再也忍不住,撇撇嘴以表达心中的不屑,“豪富又如何?还不是照样家里一摊事” 王徽就看了赵粉一眼,赵粉懵懂摇头。 赵婆子却住了嘴,瞄王徽一眼,试探道:“老奴僭越了,不该私下里编排主人家事” 王徽了然一笑,“嬷嬷放心,我这处没那许多规矩,我们坐一起谈天说地,谁也管不到我们。”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况苏氏绸缎富甲天下,我对这当世巨贾的轶事自然也是有兴趣的。” 赵婆子就放了心,喝口水润润喉咙,继续说八卦,“咱们夫人虽说是苏家独一份儿的嫡姑娘,但其实并不怎么得苏老太爷看重,不然也不会将她嫁到国公府来受磋磨。她头顶上有两个嫡亲兄长,虽是嫡子,但才干心胸也差了一筹,他们家最出挑的,说来还是三老爷。” 王徽听她特意点出“嫡”字,心中一动,问道:“哦?莫非这位苏三老爷竟是庶出不成?” “是了,三老爷是夫人庶出的弟弟,据说生母早丧,一直跟在苏老夫人身边长大,被老夫人视如己出,很是疼爱。”赵婆子说得兴致勃勃,“算来少夫人该称他一声舅爷的,但其实三老爷也不过比少夫人大个四五岁罢了。” “天资聪颖,三岁就识数,五岁就能拨算盘,八岁就能帮着老太爷看账啦。就是听说近来跟家里闹了些别扭,常常外出单做生意,倒也算得风生水起,可又怎比得苏氏绸庄家大业大日进斗金?到底还是小孩儿脾气,苏老太爷和两位嫡老爷也是纵着他” 王徽边听边点头,做出一副八卦妇女的样子,接着问:“既是都纵着他,又得苏老夫人疼爱,何以还会跟家里闹别扭?” 赵婆子一脸神秘兮兮,好像掌握了什么军国机密一般,“少夫人有所不知,苏家原先纵着三老爷,也不过是觉得他在小打小闹,待长大了,自会回去继承祖业,帮衬父兄。可去年五月上——老奴也是听夫人闲聊提起的——三老爷竟说要出海贩货,且并非是琉球扶桑那些近处,说是要出远海呐。去那红夷化外之地,据说那边没有生人,住的全是鬼怪罗刹,外皮黑如焦炭,青面獠牙” 王徽差点笑出来,但好在多年修炼面皮功夫,早已臻化境,仍是不露声色,一脸心有戚戚焉地附和赵婆子。 “您说说这苏家还能不和三老爷翻脸吗?要老奴说也是,三老爷有才有貌,便算天天在家里坐着,也能令那苏家鲜花着锦c烈火烹油,又何苦出远海犯险呢?那海上风浪滔天,无边无际的,一个不小心就是尸骨无存哎呀瞧我这老婆子,说什么浑话呢,该打,呸呸呸。”赵婆子一边说就一边在自己脸上轻轻打了一下。 王徽嘴上还在应付她,心里可就活动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 苏家(下) 这个时空虽自宋朝以后就跟史书所载全然不同,但如今的年月算来就是公元十五世纪初,差不多也就是明初。大明水师威震天下,楚朝的造船业也颇不弱,虽说女皇开国后施行海禁,但绵延三百年,到今日,海禁政策已基本形同虚设,但因物力所限,时人出海贸易,不过往返琉球扶桑诸岛,再远便望洋兴叹了。 平日京师闹市街头,来来往往的夷民胡人也不在少数,只是大多来自西域或柔然,鲜少有从东南海域过来的。 也就是说,对于现在的中原人来讲,南洋诸国还是一片未经开发的处女地,总有那高瞻远瞩的有识之士,思想眼界都远超时代所限,自然会把目光放到未知的蓝海市场里。 苏家三老爷,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出远海贩货呀若能平安归来,可绝对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王徽听着就心痒得不行,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若能在苏三老爷的生意里投一笔资金,那可就 赵婆子一打开话篓子就停不下来,见王徽对这方面有兴趣,又细细介绍了苏家其他一些情况,不过都是些细碎琐事,再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 只知道这位苏三老爷单名一个锷字,表字唤作廷梅。 王徽想了想,又问:“不知这位苏锷老爷,跟母亲之间可亲厚?时常来国公府做客么?” 赵婆子道:“老奴跟着夫人这几年,倒也未曾觉得他们有多亲厚,不过是逢年过节走走礼,做做客,一年来府里也总有四五回罢三老爷还是跟大老爷更亲。” 王徽就端正了坐姿,诚恳道:“如此,我这里有一事,还望嬷嬷相助。” 赵婆子一愣,随即又是一喜,她总觉无从报答少夫人的救子救女之恩,眼下既有机会能帮上忙,自然欣喜,忙道:“少夫人尽管吩咐,老奴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定要令少夫人满意才是。” “嬷嬷言重了,”王徽笑着摇摇头,沉吟一刻,才缓缓说道,“待苏三老爷再次拜访母亲时,还望嬷嬷能知会我一声。” 赵婆子有点意外,但马上就收敛了表情,知道不该打听主子的事情,只是满口应承下来,“这事简单,少夫人放心便是。再几日便是九九重阳节了,想来三老爷应会登门拜访。” “如此就有劳嬷嬷了。”王徽满意而笑,看了魏紫一眼,魏紫会意,从腰里掏出一两银锭子递过去。 赵婆子本待推拒,转念一想,不如收了钱,也好教少夫人放心,更显出自己帮她办事的诚意,于是就笑着掖到了怀里,又是一番行礼道谢不表。 “嬷嬷还要回去复命,我便不多留你了。”王徽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瞧着脸色不好,见了我差点哭出来,又瘦了一圈呢,”回了溶翠山房,赵婆子就开始跟苏氏信口胡诌,“您还记得她十六那天过来见您,还怪威风的吗?现下可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老奴瞅着,那眉宇间都是一团黑气,可怕人呢。” “啧,那智性大师怎的还不回来”苏氏抿一口核桃酪,嘴里温热甘甜,心里却烦闷焦躁,眼见赵婆子一脸小心地站在近旁,就赶紧冲她挥袖子,“哎呀你,不懂规矩,从那腌臜地儿回来,还凑我这么近,回去多洗几遍,小满,去拿几炷檀香送到赵嬷嬷屋里,去去晦气” 小满应着声跑出堂屋。 赵婆子心下暗骂,面上赔着笑后退了几步。 “你瞧着铭哥儿受伤,当真与她无关?”苏氏又问,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看着都是油尽灯枯的样子,还一径庆幸昨儿世子爷没进她的房呢,”赵婆子说得绘声绘色,“说是世子爷醉得狠了,她又害怕,就没开房门,世子爷骂了几声便走了,后面的事就都不知道了。老奴看着也不像说假话的样子,她那身板,端碗吃饭都费劲,哪儿来的力气打人?至于请强人谋害世子爷,就更是笑话了。” “哼丧门星!”苏氏满脸嫌恶,觉得核桃酪也腻味起来,遂重重搁下碗,恨声道,“不管跟她有没有关系,都是她的错!我这些天没理她,她倒自在起来了,铭哥儿过去看她一眼,便遭逢这等横祸,再过几日,还不得骑到我和国公爷头上?不行,我得禁她的足,任何人都不得出入东院!” 说着便要传令下去。 赵婆子额上微微见汗,她虽不知道王徽在打什么主意,但却隐隐觉得这位少夫人跟以前大不相同,恐怕是要有一番起色的,若在这当口被禁了足,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这么想着就不自禁地着急,这一着急,倒还真的急中生出智来。 “夫人,夫人慢着点呀,”她一副忠心老仆的样子,满脸推心置腹,“您先别急着禁她的足,您想,世子爷不过是路过她的院子,过去申斥她几句,就遭了这等祸事,您若再下令不许她院里的人出入,这可” 苏氏一惊,猛地看向赵婆子,半晌喃喃道:“这这她身上那东西,竟这般厉害?” 赵婆子心有余悸,“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呀。依老奴看,智性大师回来之前,咱们还是得先忍下这口气,万万不可得罪了她身上那大仙,不然”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恐惧地打了个寒颤。 苏氏偏头痛又发作起来,初秋凉爽,却出了一身的汗,再加上早间被孙浩铭的事闹的,早已心力交瘁,忍不住伸手按住额角,轻轻揉着。 赵婆子蓦地又想起一事,赶紧再添一把火,“老奴记着,当日是不是霜降那丫头献的策,说疑心少夫人撞邪,结果第二天可不就丢了?” 苏氏脸色发白,轻轻抖了抖,良久终于重重啐了一口,咬牙道:“也罢就再让她逍遥半月!” 赵婆子轻轻舒了口气,露出笑容,“夫人忍得一时之气,自有后福。” 东院的丧门星同志自是不知道溶翠山房这段对话,只是发现孙浩铭出了事之后,国公府也还是平静如旧,脑子一转,便隐隐猜到了苏氏的心思,不由一笑,继续带着妹子们习拳练武。 其实,她想见苏锷还有另一条因由。 眼下在国公府,虽然已经有了赵管家和赵婆子这条人脉,但他们终究还是下人,且面上还是孙敏和苏氏的人,许多事做起来极为不便。若能真正搭上府外之人的线,和苏家最出挑的人才有了交情,得到的可就不只是金钱方面的回报了。 单说马上就要临头的事,半月之后,那个叫智性的和尚恐怕就要回京,到时这所谓的驱邪之事该怎么解决皇商苏家名动天下,苏锷又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就算他本人不认识智性,至少也该握着几条能搭上承恩寺的线才对。 时间悄然流逝,八月下旬的几天过得十分平静,就是魏紫一脸忧愁地叹气,安慰王徽说这个月虽然仍没来癸水,但下个月肯定会来,少夫人千万莫要担心。 脸上愁得都能拧出水来,还让我不要担心呢。 王徽暗自吐槽,深知自己这身子诡异,在那方面肯定大有问题,但眼下并非燃眉之急,只能暂且不理,日后再作计较罢。 在王徽的担忧和期盼中,重阳节终于到了。 就如赵婆子所说,九月九这天一大早,苏氏嫡长兄苏钰c庶弟苏锷就带了礼物,叩开了定国公府的大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章 廷梅 赵守德亲自迎到门口,指挥着小厮们给苏家两位爷卸车,又把礼物抬走,一面笑道:“给两位舅老爷请安,夫人一大早就等着啦。” 并不提要带两位舅爷去拜会国公爷的事情,反正国公爷这时辰肯定不在府,不知在哪处花天酒地,大家都心照不宣。 “赵总管辛苦了,”苏钰人到中年,身材有点发福,颌下蓄了短须,未语先笑,看着一团和气,一面说一面掏出个钱袋子塞到赵守德手上,“一点心意,算我请弟兄们喝酒。” 赵守德暗自掂了掂,竟有四五两之重,脸上笑开了花,赶紧谢过收好,殷勤带路。 不愧是苏家,每回过来探望夫人,出手都是如此阔绰。 只是那位三舅爷,怎的看着有心事的样子? 苏锷也才二十出头的少年模样,身量高挑,肤色微黑,想是常年在外奔波给晒的,生得眉秀目朗,神清骨俊,就是微皱了眉,眼神有点空,显是心里装了事。 苏家兄弟三人,照着岁寒三友分取了表字,苏钰字廷松,苏钧字廷竹,苏锷字廷梅。老大豪爽和气,打理自家产业也颇有一手,但并无杰出才干,守成之辈罢了;老二略有小智,心胸却不宽广,常在家中挤兑庶弟,明里暗里给人使绊子。 唯有老三,虽是庶出,却眼有韬略,胸怀丘壑,十四岁就能独当一面支撑铺子c弹压掌柜c核查坏账,十六岁出外单跑生意,四五年下来,虽然还没有自己的恒产,却已积攒了丰厚私蓄,交游广阔,黑白两道的朋友更是遍布天下,道上人若提起一句苏廷梅苏三爷,那是都要挑大拇指的。 甚至在庆丰c茂通这样规模的牙行钱庄里,他也握了一小撮“工本”,也就是股子,每年光吃红利,便是好大一笔进项。 所谓苏记三子,独香一梅,说的就是他。 赵守德面上不露,心里嘀咕,却丝毫不敢怠慢了这位庶出的舅老爷。 那可不得敬着吗,这位是苏老太爷的老来子,据说苏家再往后三代的富贵,可全系于他一人。甚至国公府的兴旺显达,国公夫人能否继续锦衣玉食,他老赵家能否继续过得舒坦,也都跟他老人家有莫大关系。 单说怀里揣的这赏钱,虽是从大舅爷手里给出,可究其根本,到底是出自苏氏本家绸庄,还是出自三舅爷的资产,还说不准呐。 不一时,就到了溶翠山房门口。 苏氏亲自在门口等着,看到大哥身影就忍不住红了眼眶,跌跌撞撞上前去,牵了手就是一通哭。 苏钰连忙扶住:“小妹这是怎么了?莫非铭哥儿病情有所反复?”心道那个搅屎的妹夫半点靠不住,他前阵子又忙,外甥手指被人折断都没能前来探望,国公府一应重担都压在妹妹身上。他这妹子虽蠢笨了些,如今看来,却也可怜。 白露也在旁抹眼泪:“舅老爷们可算是来了,咱们夫人最近过得难呐!” 苏钰不禁叹了口气。 苏锷皱了皱鼻子,恍若未见苏氏的眼泪,走上去端端正正一礼,“给长姐请安。” 苏家男女分开序齿,这辈只得苏氏一个女儿,苏锷便叫她一声长姐。 苏氏这才收了悲声。她身为嫡女,对这个庶出弟弟是本能的不喜,奈何他受爹娘信重,苏钰苏钧面上也敬着他,她便也不敢太过怠慢,换了笑脸,“三弟也来啦。瞧我这丑样子,吓着你了罢?” 苏锷进门心不在焉,此刻却收了心事,彬彬有礼,“未曾。大哥长姐不如进屋再叙。” 几人就进了堂屋,丫鬟们上了茶点,互相寒暄一番,又问过各自亲人近况,苏氏这才屏退了下人,对着苏钰又掉了泪,眼巴巴问道:“二哥呢?怎的没随你们一同过来?” “爹爹让他去杭州督货,要月底才能回京,”苏钰殷殷而询,“莫哭了,前阵子我忙,没能亲来探望,铭哥儿可还好?府里可还安生?” 苏氏方抽抽噎噎地把近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重点突出姓王的扫把星身染邪祟,那上身的大仙有多么厉害,宠爱的丫头霜降走失c孙浩铭无辜被揍何等可怜,自己日夜担惊受怕头发又白了多少根,接下来岂非要连累到国公爷头上,甚至还担心娘家亲人出事云云。 苏家兄弟俩本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但听闻那个叫王徽的甥媳确是性情大变,短短半月府里接连出事,也不由相顾愕然。 苏锷少年心性,一时忘了自己心事,饶有兴趣道:“听长姐所言,这少夫人身上怪事确实不少。我去年走关东贩皮货时,结识了不少能人异士,当地也有几位德望颇深的萨满,若长姐有意,我可为你修书一封,请他们来京看看。” 苏氏拿帕子揩揩眼角,略带矜傲地说:“不劳三弟费心了,我已打算延请承恩寺智性大师来府内,到时会给家里递帖子的。” 苏锷长长“哦”了一声,那嘴角微微下撇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轻蔑,“智性国师年高德劭,长姐竟有法子请到他老人家,小弟真是班门弄斧了。” 苏氏不由暗恼,她最近本就为这事上火,休说智性还云游未归,便算他回来了,也不是轻易能请到的人,到时还不知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这小妇养的,不说帮忙出谋划策,竟就说起风凉话来了,真真可恨。 但到底老大哥苏钰在旁坐着,苏氏不敢造次,只恨恨剜了庶弟一眼,勉强咽下这口气。 苏锷看到苏氏表情,心里也就失了趣味,不再说话,只听着苏钰闲扯些杂事。 临近晌午,苏氏又留饭,说是已在荷池吟风亭上备下筵席,有肥蟹黄酒,佐以秋菊香花,方不负九九重阳之意。 苏钰欣然应允,苏锷却起身拱了拱手,淡淡道:“小弟俗务缠身,恐难陪大哥长姐尽兴,这便去了,下次定当设宴赔罪。”说罢袍袖一拂,扬长而去。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在国公府用过饭,每次都是说走就走,至于所谓的“设宴赔罪”,更是从未兑现过。 虽是年年如此,苏氏却并未习惯,加上方才被苏锷气着了,顿时冒火,冲苏钰怒道:“他平日在家也对你们如此无礼?” “好啦好啦,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连爹娘都纵着他,你我又有什么法子?”苏钰团着张笑脸,弥勒佛也似,乐呵呵打圆场,“他小孩儿脾气,你跟他一般见识做什么。” 苏氏犹自恼恨,“仗着有几个心眼子,便耀武扬威了起来!那上好的阳澄蟹,一壳子的红膏,当我舍得与他吃么?”又问:“他这般急,又是去做什么?最近又捞了不少银子罢。” 妒恨旁人的才干,还眼热人家的富贵,苏氏就是这样的人。 苏钰对这个妹妹也有点无奈,敷衍道:“左不过是捣鼓那些码头啦船行啦,或是找市舶司的人套近乎,他闹着出海也有一两年了,成不了什么气候,讲他做什么?咱们还是快去吃蟹,听你说的,我肚肠都咕噜叫了。” 仆婢们就簇拥着他们起了身,浩浩荡荡往荷池开去,唯赵婆子落后几步,把翠翠唤了过来,低声嘱咐几句,就打发她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 毛遂 翠翠到东院的时候,被直接请进了内房回话。彼时魏紫正服侍着王徽穿一套海青直缀,头上已梳了男士发髻,姚黄和赵粉在旁红着脸,眼巴巴地看。 王徽本就身量高挑,容貌俊逸,面部轮廓糅合了男性的硬朗和女性的柔和,颇有中性之美,穿了这一身,乍一看就像个儒雅书生。 不过她毕竟是女子,明眼人只消多看一眼,就不致混淆性别,嗓音虽然低沉磁性,但到底还是女声。 然而也正因为知晓她是女人,这一身俊美的男装扮相才更添了几分奇异的魅力,直把姚黄和赵粉看呆了去,心里有种奇怪的羞涩,只觉得主子这样打扮,比女装好看多了。 翠翠也怔了一下,不过她性子质朴,想得少,很快就回过神来,禀道:“苏三爷方才已离了溶翠山房,嬷嬷遣婢子特来相告,少夫人从东角门出去往南走,当能赶得上人。葛婆子被换了值,如今门上的俞婆子是嬷嬷密友,可以放心。” “多谢你了。”王徽点头微笑,让姚黄抓一把铜钱给她。 翠翠一走,姚黄就大呼小叫起来,“少夫人真好看!这样出去,万一招惹了女孩儿家可怎么办?” 王徽不睬她,赵粉扑哧一笑,道:“说你傻你还真傻,少夫人这般虽俊,但总能看出是女儿身。男装式样简洁利落,穿出去好方便行走办事,可不是为了装男人。” 王徽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姚黄冲她做个鬼脸:“行行行,就你精!” 她二人虽已捐弃前嫌,但还是喜欢没事斗嘴玩。 魏紫给王徽系好腰间络穗,又为她戴上一顶方巾,便算大功告成。 王徽站起身拍拍手,拿起个小巧行囊挎在肩上,“行了,莫要闹了,我这一去,总得晚饭前后方能回返,你们照着我上午交代的任务,重新再练过两遍,不许偷懒,回来我要考较的。” 三个妹子互相吐吐舌头,福身应下。 王徽对这段时间以来的训练成果颇为满意,时日虽短,但她们每个人都很刻苦认真,眼下已度过了初期最难的时候,不论是体质还是手底技巧,都在稳步提升。 包括她自己在内,四个人的身高都比前段时间高了一指多。 体育锻炼一日不能废啊。 王徽拿了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又带了五十两的银锭子,再拿些散碎银子零花,都塞在行囊里。看着匣子里剩下不到四十两的余钱,她只能安慰自己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上次匣子里只剩几个铜子,转眼就换回了两百两雪花银,但愿这次能收获更多吧。 她匆匆出了东角门,到底朝中有人好办事,守门的余婆子只冲她使个眼色就放了行。 这是王徽穿越以来第一次离开定国公府,东角门外就是街市,十分繁华热闹,但她无心观景,只顺着公府外墙一径朝南而去。府里有客一般都是从大门旁边的小门出入,正门在南侧,只要脚下快,当能赶得及。 所幸她一直锻炼不辍,眼下不顾他人眼光,撒开腿狂奔,跑到公府正门时,恰看到一个颀长少年正在跟小厮说话,手里牵了匹枣红骏马,显然是马上要走。 王徽急忙瞥一眼国公府,见大门紧闭,门房也都回去了,应该没人能认出自己,于是深吸口气,略微整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服和发型,冒险高呼一声:“苏三公子,慢走!” 苏锷正打算上马,听到这声呼喊,就回过了头。 王徽微笑上前,拱手一礼,“三舅好,我叫王徽,是你的外甥媳妇。” 苏锷一脸错愕,半晌方犹豫着开口:“哦我知道。” 一边说一边扭头跟他的小厮交换眼色,王徽看他俩表情就知道,这两人就差没把“这女的果真是中邪了”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不过她面上还是十分平静,“许久未见,我道三舅忘了我,就先自己引介一番。” 苏锷狐疑地盯着她,丝毫不掩饰戒备之色,言辞也变得疏离客气,“锷并未忘记少夫人。只是少夫人如何这般就跑出来了?还如此打扮?长姐可知晓?” 王徽微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道:“此间非说话之所。三舅可有急事?若不忙的话,不如我请你喝杯茶水?”她一歪头,伸出右手拇指指了指不远处一间茶馆。 苏锷戒备之色更浓,觉得这次恐怕那个愚蠢的长姐没说错,这女人就算没撞邪,也是有点疯疯癫癫。 可他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这位甥媳虽大不同以往,但举止坦荡,即便是向自己求助,也丝毫不见卑躬屈膝之态,反倒是不卑不亢,行止大方洒脱,令人不由自主就心生好感。 莫非这撞的鬼也有好鬼坏鬼之分? 但毕竟多年行商,还是谨慎心理占了上风,他冷淡摇头,“不必了,少夫人请回吧,锷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说着一只脚已踏上了马镫。 王徽却忽然一把抓住缰绳,牢牢握在手里,敛了笑容,平静问道:“三舅莫急,我且问你,你口中要事,是否与出海生意有关?” 苏锷睁大了眼睛,没料到她竟会知道这事,刚要说话,身边那小厮却大声道:“我家老爷有急事要走,这位夫人没听到吗?还是速速回家去,莫要惹麻烦上身!” 被小厮呵斥,王徽倒没生气,只是有点感慨,到底虎落平阳被犬欺,本帅也有被旁人家奴呼喝的一天啊 “大河,不得无礼。”苏锷斥了小厮一句,又转头看向王徽,“是又如何?与你何干?”语意还是比较锋利,但他心里已起了点兴趣,看这甥媳的态度,已非单纯的发疯或是撞邪能解释了,也许真有事也说不定。 但他还是维持着一只脚踏着马镫的姿势,以身体语言告诉对方,自己随时准备离开。 “还请三舅借一步说话,”王徽看出他心思,又露出笑容,“我敢肯定,你今日若不听我言,来日出海远航,必定惨死海上c有去无回!” 这话说得狠厉至极,也狂妄至极。 那名叫大河的小厮又要怒骂,苏锷却抬手止住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王徽一番,却见她已放开了缰绳,长身玉立,面带微笑,有风拂过袍摆,更衬得她如玉树临风,渊停岳峙。 虽然衣衫朴素,但那一身的气势风流,俨然贵气天成c英华蕴藉。 苏锷皱紧了眉头,把奇怪的念头抛开,慢慢把脚从马镫子里抽出来,沉声道:“你可知道,若待会你说的话配不上你方才的狂言,我便会直接把你送回国公府,请长姐严加管教你。” 王徽笑得胸有成竹,“苏三公子,你不会后悔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章 堪舆 王徽看着坐在对面的苏锷,忽然就想起上辈子的事来。 那时她还年轻,即将从帝国士官学校毕业,恰逢第七舰队提督卡特兰少将莅临校园,为舰队擢选新鲜血液,以结业考试成绩为选拔依据,合格者将全部送往佐拉奎尔前端要塞的小行星群,参与帝国对天鹅北γ卫星郡的平叛之战。 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连傻瓜都不可能会死在那里,只要去了,参与战斗,就必然会立下军功,加官进爵。那一届的毕业生中,但凡有点志向和野心的,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彼时王徽年少气盛,当然也想去战场上崭露头角。她并非空有大志,更有与其野心相匹配的实力,无论是实战演练还是理论知识,或是个人体术,她都是帝国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她对星舰战术的熟练运用c刁钻狠辣的进攻方式,以及狡猾的用兵策略,她若称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 然而,就是在这样十拿九稳的情况下,她的成绩却被篡改了,改成了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选上的平庸分数。她不知道是谁干的,也没时间去查了,只能抱着自己六年来在学校的所有成绩,以及导师亲笔写就的推荐信,敲开了卡特兰少将办公室的门。 那种可怜的c紧张的c怀着隐秘愤懑和不甘的c急于被上位者认可的心情,即使后来手握重兵,弹指间就能毁灭无数星系种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时候,她也从未忘怀过。 当然了,那一次她成功通过了卡特兰的考核,拉开了荣耀一生的序幕。自此屡立战功,平步青云,不到五年就以帝国第三舰队提督少将的身份重回母校,揪出了当时篡改她成绩的罪魁祸首,褫夺军衔,开除公职,将他发配到了最偏远的殖民星做苦役,一生不得返回首府星。 “少夫人?少夫人?” 苏锷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王徽猛地回过神,歉然一笑:“方才有点走神,三舅勿怪。” 苏锷皱着眉,杯里上好的明前龙井冒出袅袅清香,他却无心品尝,“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苏锷比卡特兰少将年轻得多,成就自也远不如那位帝神高,虽然极力维持冷淡矜持的神气,但到底还是能看出隐藏在下的急迫,完全不像卡特兰那只老狐狸,就算旗舰在他面前解体,他也只会咕哝一句:好吧,这不太妙,让我来想想办法。 王徽当然也再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她知道今日之役必胜,所以心情也比较放松。 “敢问如今海船出航,是如何判定方位的?”她问。 苏锷皱眉,“左不过牵星观月,辅以司南,或请经验老道的渔师水手,绘记沿途山岛礁石指路” 王徽点头,“牵星之术自古有之,然只能辨南北,无法识东西,且海水潮涨潮落,山岛礁石忽隐忽现,如何能以之记路?此法或可用于近海,却决不可施之远洋,且大洋水深,天水相接,无边无垠,早已不见山石踪迹,若无恰当定位之法,出远海实不啻于自寻死路。” 她又诡秘一笑,“或者我理解错了,三舅其实只想去琉球做趟生意,并非是要出远海?” 苏锷一愣,急道:“我自是要出远海的,琉球都被走滥了,哪个要去?” 申辩一句,他便又沉默了。王徽说的话恰巧戳中他心底担忧之事,大楚海禁之策近年来有所松动,他往返琉球扶桑几趟,发现已没什么赚头,自然就把目光放到了更远的海外。 然而那是化外之地,即便最富经验的水手也未曾到过那么远的地方。正如王徽所说,什么绘录山石,到了四面皆水的远洋那是全无用处,牵星术或许还有点用,但也并非万全,可若想为天下先,掘这第一桶金,就须得置生死于度外才行。 他两年前就开始筹划这次出海,家中亲人,身边好友,几乎没有人支持他,关系好的担忧劝阻,关系差的讽刺挖苦,至于被他整垮的那些商场对手,更是巴不得他第二天就去喂了海鱼。 顶着巨大的压力,几乎投入了全部积蓄,才在金陵左近的龙江宝船厂造好了两艘尖底广船,六月份就已开抵扬州府海门卫港口暂泊。他精益求精又吹毛求疵,原本一艘广船的造价仅需七千多两白银,却硬是被他折腾到了一万多两。再加上其他乱七八糟的款项,两艘船完工那天,苏三公子竟付讫了两万五千两白银的高价。 本来正月里就已完工,但彼时正值隆冬,长江水浅,广船身高底尖,恐一入水便搁浅,索性便等到六月长江汛期,两船入水才勉强未触及江床,有惊无险地行到了海门卫。 两艘巨船停在海门卫港口,每日的租赁费都得烧个二十两,苏锷眼下手里的现银只余三万多两,是打量进货用的,而几家商号的股子红利要等年底才能下发,远水解不了近渴。诸多朋友中,只有一位邵姓好友入伙了五千两,算是解了他燃眉之急,不然八月份的泊位租费估计都交不齐了。 成本如此高昂,唯有尽快启程方能解决问题,可他行前人所未行,走的是九死一生之路,并没有多少人甘愿随他送死。到八月底好不容易招齐了水手工人,苏锷却越发犹豫起来,究其根本,还是安全问题阻住了他的脚步。 所以王徽方才口出狂言,拉着他到茶楼里来喝茶,还非得要个雅间,怎么看怎么像个女疯子,但正因戳中他心底痒处,所以他也就干脆跟来看看,这号称撞邪的外甥媳妇到底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王徽观察入微,这些天也想了许多c做了许多,早将苏锷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此时更不多言,只是微笑,唤来茶博士,借了文房四宝,铺好便开始写写画画。 银河帝国首府星虽已不在太阳系,但人类的母星地球仍是非常重要的陪都。王徽升为中将后,曾率军镇守地球整整十年,对这颗美丽的蓝色星球十分熟悉,尤其对自己古老先辈的祖国——中华大陆,更是怀着一种别样的感情,曾经发狠恶补了很多相关的地理知识。 此刻重新绘制起地图来,画得还是颇为轻松,虽然并不特别精确,但大致形貌还是有的,再加上近日买了一些游记方志来读,心中对南直隶辖内的城镇c水文c海岸线分布也更为清晰。 茶楼供应的是上乘熟宣,坚洁如玉,小硬毫用起来丝毫不会洇墨,但她自知软笔书法水平奇差,于是就不写字,只刷刷几笔画出南直隶海岸线的形状,又画弯曲一线作为长江,并标出几个点,代表了入海口一些重要卫所。 然而即便一个字都没有,也足以震撼苏锷这样的毛头小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1章 在渊 “这c这这是堪舆图!”苏锷猛地站起身,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一脸震惊。看王徽下笔毫无停滞,显然对手底所画十分熟悉,平民百姓看不到堪舆图,但苏锷身为皇商之子,走南闯北,结交能人异士,对堪舆图并不陌生,他只打眼一瞧,就知道王徽画出来的十分精准,甚至超过了他看过的大部分地图。 这这这这还是那个养于深闺c畏缩愚昧c只会发愁哭泣的外甥媳妇吗? 他忽然就明白为何她一定要包个雅间了。 王徽在京师的位置画了个圈,这张简版南直隶堪舆图就算完成了。她并不抬眼,只是伸笔点了点入海口几个卫所,问道:“海门卫c崇明所c吴淞所c廖角嘴c宝山所,都是港阔水深的重镇,不知三舅的船停在哪一处?” 等了一阵却不闻回答,她抬头一看,只见苏锷正一脸呆滞地望着自己,嘴巴微张,眼睛瞪得蛤|蟆一般,颇为滑稽。 “你这中的到底是哪门子邪?”他憋出来这么一句。 王徽皱眉,语气带了几分不耐:“三舅竟会纠结这等蠢事,想来是不急着出海了。” 她态度雍容睥睨,再加上露了一手随手画坤舆的本事,着实镇住了苏三公子,此刻微露责备之意,苏锷就下意识一缩脖子,想赔个罪,又猛然想起自己才是要考较王徽之人,不由暗自羞恼,脸上却硬气起来,干巴巴道:“你又知道什么?”顿了顿,又老实回答:“我那两艘船都停在海门卫。” 他颇想问问王徽是怎么知道他手里已经有船的,但自觉这问题比较傻,只得咽了回去。 王徽点点头,又不说话了,只是从行囊中拿出一个奇怪的小玩意,是个扇形的小木片,尖端呈直角,上面用细炭画了好些细线,还写了一些符号,上面还粘连悬挂了几样物事。 她拿着这个小东西走到窗边,对着太阳眯起眼睛,晃了晃,嘴里念念有词,又从行囊里掏出本书来,哗哗翻了几页,好像是查到了什么东西,而后嘴里又默念一番,理都不理苏锷,回到桌边,又拿起笔在图上画起来。 苏锷看得一头雾水,竖起耳朵去听她口里念叨的,也只听清个什么“东一一八,北三二”之类的,简直稀奇古怪,念咒一般。 他越发觉得这女人邪门,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但念及桌上这千金难求的堪舆图,还是忍下了想跑路的冲动,定睛看过去。 只见王徽已从行囊里掏出把牙尺,比着尺子在堪舆图上画出数道纵线,又相交着画了许多横线,顿时把整张图分成了数个小长方形。 画完之后,王徽总算抬起头来,微笑道:“三舅请看,这纵线名为经线,横线名为纬线,再加上我手中这六分仪,便是保你挂云帆济沧海的救命之物。” 苏锷第一反应就是她在造谣,不过又看一眼那精妙的坤舆,心里隐隐觉得这女人应该没有打诳语,于是点头:“愿闻其详。” 王徽请他重新落座,才开始细细讲解经纬度的知识,以及六分仪的原理和用法。 原来,在等待重阳节的这些时日里,王徽除了熟悉南直隶周边地理情况,还专门让魏紫去书局买了一部今年的《永嘉历》。 仔细阅读后发现,这大楚朝的历法竟然颇为先进,除了对一些天体的具体叫法不同之外——比如猎户座a星叫成参宿四c仙女座β星则叫奎宿九——竟跟后世的天文年历出入不大,甚至一些远洋航行所必须的参数都能查到。 她大喜过望,好一番感叹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而这也是她定下今天行事计划的根本原因。 虽然在银河帝国时期,六分仪早已是博物馆的陈品,但制作简易六分仪还是每个军校生的必修课,毕竟谁都有迫降的可能,若迫降之地是沙漠或海洋,手头又弹尽粮绝,做个六分仪确认自己的方位也就十分重要了。 为此,帝国科技省每年都会颁布银河系所有恒星系的天文年历,以随时供各位散布在宇宙各处的指挥官查阅。 于是王徽就做好了简易六分仪,拿着永嘉历来找苏锷面试了。 “这这什么?抠山?为何名称如此古怪?又为何要令股与弦相除?为何它们的商——”苏锷睁大了眼睛,问个不休。 “不是抠山,是s算了,”淡定如王徽,也忍不住头疼,揉了揉额角,简单粗暴道:“这算式能救你的命!牢牢记住它,不许问为什么。” 苏锷畏惧地瞅她一眼,埋下头老老实实写式子,一边写一边问:“你知道这么多,竟然不会写字吗?为何所有东西都要我来写?” ——不是不会写,是本帅的毛笔字实在惨不忍睹,写出来就很难维持权威了。 王徽腹诽,面上冷冰冰道:“叫你写你就写,不许问问题。” 这小伙子精通商道,定然是有算学天赋的,只是老喜欢问为什么,令人烦不胜烦。 苏锷不甘地屈服,心里却一直纳闷,难道不是我要考较她吗?她才是求人的那一方不是吗?为何现在好像倒过来了一样? 为了捡回面子,苏锷写完算式,又昂起下巴问:“你说归说,但我又怎知真假?你又怎么证明这些玩意能定位?” 王徽就知道他会有此一问,从容一笑,“这个简单,你看着堪舆图选个地方,不必告诉我,然后我们过去,我再用六分仪和历书算出经纬度,你再看看堪舆图,是否与我所得结果相符,不就行了?” 苏锷狐疑地看她一眼,也承认这法子不错,于是把大河叫过来,“去雇辆车” “不必如此麻烦,”王徽说的口干,端起茶杯喝了口,“让他去牵匹马来好了。” 苏锷嘴角一抽,随即淡定,心道这女人别说会骑马,就算砰一下变成马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就说:“听见少夫人吩咐了吗,回府把阿黄牵过来。” 大河领命而去,王徽就继续督促着苏锷熟悉公式和三角函数,又看他摆弄了几遍六分仪,复习一下经纬知识,不多时,大河就回来了。 两人走出茶楼,只见大河手里牵了一匹膘肥体壮的黄骠马,两耳削尖,四腿修长,正不住打着响鼻。 王徽赞道:“好马!”而后接过缰绳,拍了一下马背,轻巧上马坐好。 那利落的动作又引得苏锷侧目了一下,而后撇撇嘴,骑上自己的枣红马,当先朝前奔去。 跑了大约一炷香时分,两人来到一处所在,粉墙里探出绿杨,景致素雅。苏锷看了看堪舆图,道:“行了,说说我们的——那个什么经纬度罢。” 王徽拿出六分仪摆弄一阵,又查阅了历书,道:“北纬三十二度十八分,东经一百一十八度五十三分。” 苏锷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堪舆图,揉着眼睛又看了一遍,不甘心地看王徽一眼,粗声粗气道:“一个地方不算,再去一处!” 王徽欣然从命。 用了大约半个时辰的时间,两人跑遍了金陵东城大街小巷,苏锷考了王徽十二次,次次皆准,无一错漏。 苏锷的心情终于开始雀跃起来了,他捧着地图发愣,呆呆看王徽一眼,再看六分仪一眼,最后再看历书一眼,忽然纵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老天开眼!我苏廷梅终于可以出海了!终于!哈哈哈哈——”所幸这处僻静,人不多。 王徽但笑不语,看着他发疯。半晌疯完,苏锷终于收了笑,再也不敢小觑面前女子,深深一揖,语气恭敬起来,“少夫人胸罗甲兵,心有大智,此番恩德,锷无以为报,不知少夫人可有何吩咐?我——” 话说一半,他看到王徽似笑非笑,忽然福至心灵,猛拍了一下脑袋,羞愧道:“我竟高兴糊涂了,少夫人必然是想入伙参股,共襄此举,是也不是?” 王徽这才点点头,从行囊里又拿出个小包,“我囊中羞涩,又被你姐姐长日盘剥,所以只拿得出一百五十两银子” 苏锷脸色微变,忙止住她动作,正色道:“少夫人这是何意?这六分仪与这经纬度c还有那术数算式,乃是无价之宝,休说一百五十两,便是一万五千两也换不来!锷虽是商贾,却也知廉耻,岂能再让你出钱?你可知你今日来此献策,锷今后一生——不,是所有渔人水手的一生,都会为此改变!不行,我得守口如瓶才行,不然南洋也很快会被踏烂的” 他说着说着就又开始自言自语,但眉宇间的喜色是藏都藏不住。 何止是渔人水手呢?又何止是商人呢?有了先进的航海技术,只怕这整个民族c整个时局都—— 王徽有点神游物外,但马上就回过神来,假惺惺道:“只怕不妥罢?我不过动动嘴皮子而已,况且三舅不可能没有其他朋友参股,我若一文钱不掏就去分一杯羹,他们会同意吗?” 技术入股也得征得股东大会同意呀。 “少夫人莫叫我‘三舅’了,叫我表字就好,朋友们都这般唤我。”苏锷一反先前疏离客气的态度,笑容真诚恳切,“况且不瞒少夫人说,我周围亲朋鲜有看好此次出海之事的,造船进货,所有工本,除我个人出资外,也不过只有龙骧兄一人投了五千两,我已对他感激不尽你尽管放心,他是甩手掌柜,出资又不多,自然完全听我安排。” 王徽点头,从善如流:“也好,廷梅,既如此,不知何时可以签订契约?是否也需要那位龙骧先生出席?” 苏锷笑道:“这就无需少夫人担心了,短则三两日,迟则四五日,我自会登门拜访” 王徽摇头,“我在府中行事不便,你姐姐看得紧,你也不好直接找我,不若便让大河带个信儿,东角门上的俞婆子是我的人,到时直接出府见你们。” 苏锷一愣,想起苏氏那张脸,不由皱了皱眉,“如此也好。” 王徽看着这少年微黑的面皮,心中还是信他的为人品性,有点冲动想把另一事告诉他,然而想了想,又按捺下去,只是缓缓道:“如此我便静候廷梅佳音了。待契约签好之后,关于六分仪如何改进的问题,我还有更多事情要告诉你。” 苏锷浓黑的眉毛慢慢挑起,仔仔细细看了王徽一眼,忽然哈哈大笑,看着并无不喜,神情里反倒多了一丝欣赏,拱手道:“好,好!少夫人竟还留了一手,锷拜服。少夫人尽管放心,锷行商多年,自会爱惜羽毛,不会令你失望。” 王徽揖手还礼,笑道:“那你也别再叫我什么少夫人了,就叫”有点卡壳,她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取个别号什么的。 苏锷问:“少夫人可有字?”虽说自己那个草包外甥不像会给妻子取字的样子,但她好歹也及笄了 王徽敛眉沉思片刻,露出一丝笑容,“或跃在渊,无咎。就叫‘在渊’吧。” 苏锷愣了愣,看着她的眼神意味深长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2章 龙骧(上) 王徽在晚饭前回了定国公府,除了历书和六分仪被苏锷拿了去,银子竟是一文不少都给带回来了。 姚黄看到钱还在,就一阵高兴,魏紫却想得更多,担忧道:“莫非事情没有办成?” 她不清楚细节,但也知道王徽是在筹谋一件大事,带了那么多银子出去,竟然原封不动带了回来,那当然是有问题。 “放心,比我想象中更好,”王徽笑笑,又教育姚黄,“遇事不能只看表象,多跟魏紫学学,很多东西深处的门道多着呢。” 姚黄吐舌,“谨遵少夫人教诲。”又冲魏紫扮个鬼脸,“姐姐成天想那么多,当心变成小老头!” 魏紫啼笑皆非。王徽看姚黄鬼脸娇憨,心中一动,口中笑道:“脸皮厚!”右手忽然虚握成拳,从侧面直击姚黄面门。 姚黄一惊,不及细想,这些时日来的艰苦训练已自成反应,腰身一扭,侧头避开那一拳,同时抬起左臂,别开王徽胳膊,探手要去抓她小臂。 王徽微笑不改,轻描淡写收回手,让她那一抓落了空,继而变拳为掌,拍向姚黄肩头。姚黄矮身一让,右腿顺势扫起,去攻王徽左肋。 两人如此你来我往过了几招,最终以王徽左手虚按在姚黄脖子上告终。 姚黄微微气喘,“还是敌不过少夫人啊。” “想打过我,你练十年,我睡十年,就差不多了。”王徽拍拍她肩膀,“不过如此已经很好,你才刚练不到一个月,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孩子。” 姚黄双脸生霞,嘻嘻笑起来,显然十分高兴。 “少夫人不必心疼她,习练虽苦,却遂了这皮猴的意,一天天根本坐不住。”魏紫笑着走过来,给王徽倒了杯茶。 王徽举杯欲饮,却忽然手一松,茶杯直直掉下去,眼看就要落到地上。 魏紫轻呼一声,她离王徽有几步距离,眼看赶不及,竟斜斜朝前倾过身子,使个铁板桥,胳膊一伸,茶杯刚巧落到手里的托盘上,稳稳当当,就是茶水溅出来一大滩。 “反应还算快,这么短时日能有如此进境,已很不错了。”王徽点评,“但下次我不想看到那滩水,明白吗?” 魏紫得主子着意臧否,双眼微微发亮,露出个灿烂的笑容,福身一礼。 王徽左右看看,发现少了个人,“怎不见赵粉?” 魏紫道:“她怕少夫人回来考较不过,还在后头跟自个较劲呢,我们看她练得专注,就没叫她。” “嗯,我过去看看。”王徽点头,朝后院走去。 三个丫鬟中,姚黄天赋最高,又喜爱练武,自不必说;魏紫虽秉性温柔,对武学也没多大兴趣,但胜在老实听话,而且也颇有天分,进境虽不及姚黄快,却也不差。 唯独赵粉,练到如今,也只是能自己打一套拳下来,却并不能与王徽过招,身体倒是强健了许多,个子也拔高了,但就是在格斗搏击方面非常的 没有天赋。 王徽深知人力有时而穷,天赋这种东西不可强求,但赵粉进境虽慢,却也并非没有进步空间,毕竟初学嘛。她也不打算逼她太狠,但最起码也得有自保之力才行,像现在这样连招都不能拆,那肯定是不行的。 魏紫和姚黄对视一眼,都在为赵粉默哀。 苏锷办事效率很高,隔了一天,九月十一日上午就让大河带来了口信,说是巳正二刻还约在重阳那日的茶楼见面。 “特意让小的给您带句话儿,说是邵公子也要来,那位爷性子怪,但还不如世子夫人怪,所以请世子夫人不必担心。”显然受自家主子影响,大河现在对王徽的态度也很客气,说完这话就十分不自在,抓耳挠腮加一句,“世子夫人明鉴,这是三爷原话,决不是小的敢当面编排您呀。” “我知道,不怪你。”王徽笑吟吟的,让魏紫给他拿赏钱。 大河赶紧摆手,连声道:“不可不可,小的不能收,临来的时候三爷再三嘱咐,决不能收世子夫人的钱,不然回去要老大耳刮子打小的呀,像这样,噼里啪啦的,可疼啦。”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作出个怪相,王徽笑点高,不为所动,三个丫鬟倒被他逗得掩口轻笑起来。 赵粉活泼,干脆拿块白布包了几色软糕细点递过去,“钱不要,果子总能吃罢?” 大河犹豫一下,还是接过来,直接拈一块放嘴里,讨好道:“姐姐赏的果子都比别人家的香甜些。” 赵粉又扑哧一笑,大河见她笑容明丽如花苞初绽,不由有点呆了。 王徽瞥他们一眼,眉头微皱,咳了一声,大河低下头去,赵粉也收了笑,板脸站到王徽身后。 “你回去吧,”王徽和颜悦色,“告诉你主子,我必会准时到达。” 大河忙不迭打躬作揖,点头哈腰地退出去了。 屋内一时静默,魏紫姚黄都不说话,赵粉更是大气不敢出。 反倒是王徽出了声:“怎么了?一个个都成了锯嘴葫芦?”话里带着笑,笑里却带着凉。 魏紫姚黄就冲赵粉打眼色。 赵粉隐隐觉得不对,琢磨着应是刚才自己冲大河那一笑坏的事,但又觉得少夫人不该是如此在意礼教大防之人,平日那般洒脱大气,特立独行,怎的自己丫鬟冲小厮笑笑都不准了? 她转动着明澈的大眼,偷瞄王徽。 王徽叹口气,站起身拍拍她肩膀,“放心,无甚大事,只是我原想带你出去,现下看来”她顿了顿,道:“魏紫随我一道。你们在家继续锻炼,回来我再与你等分说。” 赵粉和姚黄对视一眼,躬身应诺,心下惴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3章 龙骧(下) 其实按说王徽自己一人出门更方便,但毕竟今天是要去跟人签合同,虽然对方人不多吧,但还是属于比较正式的场合,尤其在元帅阁下心中,这算是自己迈上事业成功之路的第一步,必须要慎重对待,要是孤身一人过去,怎么看也磕碜了点。 于是魏紫也穿了男装,扮做小厮跟在了主子身边。 当然,还是为了行走方便而已。王徽相貌更中性一些,必须得仔细多看几眼才能辨清性别,魏紫温柔秀丽,穿了男装也能一眼看出是姑娘。 茶楼本就离定国公府不远,主仆俩散着步也就到了。 远远就看见苏锷站在门口张望,王徽没想到他竟亲自出来等候,赶紧加快脚步迎上去,一边拱手,“廷梅原来早到了,这厢失礼,勿怪,勿怪啊。” 苏锷见到她就开心,把她们引入茶楼内,“你莫跟我客气,龙骧也来了,我与他说了你,他便非要跟来看,唐突之处该是我请你勿怪才是” 王徽自然不会觉得被唐突,正色道:“如何会被唐突?龙骧先生亲自前来,是对我的敬重,我心中十分感激。” 说着,看到魏紫跟在身后,就很自然地把她拉过来,介绍道:“这是我的侍女魏紫。” 俨然介绍秘书副手的口吻。 苏锷和魏紫都是一呆,所幸苏锷反应快,点头致意:“魏紫姑娘。” 魏紫也赶紧还礼,然后凑到王徽耳边,“主子,您作甚还特意把婢子引介一番?三公子误会了怎么办?” 王徽一愣,这才察觉到自己刚才行为的不妥之处,受上辈子影响,只是很自然地介绍一下自己的同伴,却一时忘了,在这种古代封建社会,哪里需要特意介绍下人?若非要介绍,除非是她想把魏紫送给苏锷,这才 想至此,她就摇摇头,低声道:“无妨,他不是那等没眼色之人。若真个误会,我再解释就是,反正在他心里我已十分古怪,这点特立之处不嫌多。” 魏紫方点了点头,苏锷就回过头来,两人就闭嘴不言了。不过苏锷并未听见她们的对话,只是微微迟疑,而后道:“在渊,我那朋友秉性乖僻,喜怒无常,言语间若对你有所得罪,还望你千万莫要见怪。其实他心地还是很好的,古道热肠,若能得他真心相交,于你百利无一害。” “你放心就是,我自有分寸,”王徽拍拍他胳膊,“既能入你法眼,必是人中龙凤。” 这一句话就既捧了苏锷和他的朋友,又暗抬了一下自己,说得颇妙,但苏锷仅是笑了一下,复现忧色,显然对那位龙骧兄十分不放心。 说话间,几人已行至雅间门口,却见一个高瘦男子倚在门边,朝这边望过来。 此人二十多岁年纪,面带微笑,相貌平凡,一身墨绿道袍,半长的头发竟披散着,未扎未束,显得慵迟懒散,只一双眼睛顾盼神飞,炯然有神,给那张脸也添了一些风流的况味,倒不致令人小觑了去。 几人进了雅间,互相厮见毕,各自落座。那人自报家门,说是姓邵,双名云启,表字龙骧。 王徽笑道:“邵先生疏狂不羁,如乌衣子弟裙屐风流,大有晋人遗风,徽心折不已。” 她学着苏锷的样子,也用了自己的名字做自称。 邵云启既不自谦,也不道谢,只直勾勾盯着王徽看,直到苏锷都坐立不安开始尴尬了,他才慢悠悠开口道:“廷梅说你与众不同,是个难得的奇女子。我初时还不信,眼下倒有几分信了。” 苏锷本来一脸紧张地盯着邵云启,现下稍稍松了口气的样子,想是看到好友开口还不算特别不着调,终于放了点心。 王徽却眯了眯眼,苏锷没觉出来,她却听出邵云启语气有点不对,那个“奇”字未免语气太重了些,仿佛在暗示什么。 然而还没等两人说话,邵云启又开口了,“你特意给人介绍你的奴才,还则罢了;可你竟说我今日来此是为了敬重你,这可大错特错啊,”他说着还拍桌子大笑几声,“十岁那年,父亲领我去瞧新鲜,说是有西域来的金毛狻猊。想来我今日的心情,与当时是差不多的,你可千万莫要误会成敬重啊,哈哈哈!” 王徽挑眉,这世上并没有那种隔了老远还能听见人对话的神奇内功,方才她跟苏锷说“敬重”那段对话的时候,离雅间颇有段距离,这人竟能听见,想来之前就仗着茶楼大厅人多,偷摸跟在左近,看他们快走到雅间拐角了,这才急匆匆绕路跑回去。 并不像表面这样淡定嘛。 “邵龙骧!”苏锷却并没想到这一节,只知道这损友终究还是要搞事,不由面皮发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邵云启兀自伏于桌上,看不见他脸,但肩头剧烈耸动,显然笑得不能自已。 “在渊,这龙骧!别笑了!”苏锷看看王徽又看看好友,左右为难,尴尬得要死,就要起身去拽邵云启。 王徽却抬手止住他,眯眼打量邵云启,而后淡淡道:“廷梅,人常说大笑乃最累之事,实则不然。” “啊?”苏锷一脸懵逼。 王徽摇头微笑,“最累的不是笑,而是装笑啊。魏紫,”她扭头招呼,“给邵先生茶杯满上,他装笑装了这么久,如此辛苦,必定口渴。” 话音刚落,邵云启就猛地抬起头来,头发微乱,脸色泛红,瞪住王徽,“你凭什么说我装笑?” 王徽好整以暇喝了口水,才道:“常人若大笑不能自已,伏趴于桌上时,肩头耸动幅度不会特别大,但却剧烈而频繁,甚至更多时候只是肩头紧绷,反倒是额头会上下连点,不住叩抵手背。然而邵先生你,”她笑叹着摇摇头,“显然是很少装笑吧?你肩膀抖得筛糠也似,额头却半点不动,瞎子都能看出来你根本就没笑啊。” 比瞎子还瞎的苏三公子羞愧地低下了头。 邵云启面皮功夫了得,脸不红心不跳,淡定喝茶,继续目不转睛盯王徽。 “况且你脸色只是微红,眼中更无水光,哪里像是刚刚大笑过的人?”王徽边叹气边晃脑袋,“在大笑时还能听清我和廷梅在说什么,邵先生果然不凡。” 邵云启唇皮动了动,表情终于有所变化,刚要开口说话,却见王徽忽然起身,冲苏锷拱了拱手。 “三公子,我原以你为信人,故而将一线希望寄于你身上,”她神情冷淡,时常挂在嘴边的微笑也无影无踪,“却不料你与好友联合起来,将我一试再试,你如对我王徽有何疑虑,大可直说,不必行此旁门左道之法。” “徽虽非泥人,却也有三分土性子,那经纬六分之法传给了你,如能保你出海无恙,也算功德一件。只这股,我便不入了,契约也不必再签了罢。”言毕她复团团一揖,拂袖朝房门走去。 一步,两步,三—— 她心里默数着,第三步刚刚跨出,就听有人急呼:“王——姑娘留步!” 王姑娘?这可真是个新鲜的称呼。 她回头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4章 合同 邵云启已然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深深一揖,道袍广袖都铺到了地上。 “姑娘气度恢弘,矫矫不群,难与群芳同列,实乃在下生平仅见。”他前倨后恭,神态柔和,语气诚恳,浑不似方才那目下无尘的嘴脸,“廷梅前日就与我说起你,赞不绝口,恨不能当天就跑回去与你立契,是我再三劝阻,言道先要试试你耐性,再当面试你气量人品。今日这闹剧,俱都错在邵某,与廷梅全无干系,他劝过我很多次,但我脾气乖张,他也是为我所迫,姑娘切莫怪责于他。” 苏锷面红耳赤,蔫头耷脑,却也实打实给王徽作了一揖,低声道:“在渊,你心中有气,我知道的。只是错都在我二人,你千万莫要跟钱过不去,这契约你便是不签,我也会把你应得的那份给你,只是你还得留一留,我们商议一下分红之事” 王徽本就不是真要走,不过作态而已,见两人都这样劝,语意恳切,便也就坡下驴,连叹三口气,“勉为其难”坐回了椅子里,道:“我与你们素昧平生,又涉及巨金重利,谨慎一些原也应当,我方才脾气急了些,还望两位看在我年轻不懂事的份上,莫要与我计较。” 苏邵二人这才缓了脸色,互相客气几句,各自落座。苏锷本就十分欣赏王徽,刚才是真怕她一走了之,现下芥蒂冰释,自然满心欢喜。 王徽暗自观察他神情,又想起进茶楼之前他对自己的嘱咐,心下了然,看来他是真的十分为难,也劝不住邵云启这个古怪又倔强的朋友,姓邵的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既如此,以后就不妨对苏三公子好一点。 “在渊,此次出海,我个人出船资两万五千两,货银三万两,龙骧入伙五千两,本金共计六万两白银,”苏锷拿出一份文书账目,细细与她介绍,“拟分一百股,龙骧占十股,市舶司吴大人占十股,我占八十股,我是想从我的八十股里让二十股与你” 王徽捕捉重点:“吴大人?” “是市舶司提举。”苏锷摸摸鼻子,“入的干股,并未出资,只他在南直隶海关衙门一手遮天,权力颇大,能保我们此行平稳,不会节外生枝。” “我理会得。”王徽对这些道道自然十分明白,说白了就是权力寻租嘛,“能打通吴大人的关节,要到这十支‘好汉股’,怪道都说‘苏记三子,独香一梅’呢。” 苏锷小兄弟脸又红了,邵云启在旁不客气道:“在渊不用捧他,市舶司原是我的人脉,与他苏廷梅毫不相干。” 倒是十分自来熟地就“在渊在渊”了起来。 王徽又冲着邵云启一通夸奖,心下却讶异,这白眼望青天的狂生,竟也能与官场中人有交情,倒也难得。 “二十股太多,我不能收,”王徽正色,语意不容推拒,“若真拿我当朋友,给我十五股就好。” 苏锷和邵云启对视一眼,再劝几句,王徽只是不允,便也不再客气,道:“如此也好,在渊快人快语,来日必有厚报。大河,”他扭头叫道,“庆丰的公证可来了?” 大河急急探进头来,“老爷,是庆丰经纪的李掌柜亲自来了,已在大堂等了一盏茶,小的见您几位谈得紧密,便没回禀” 苏锷脸色一变,忙道:“竟是他?我得去迎一迎。”言罢对王徽和邵云启告个罪,起身出门。 屋内就只剩王邵二人,魏紫眼观鼻鼻观心,做布景板。 苏锷走了,这两人就陷入诡异的沉默。良久,邵云启抬头,似笑非笑望着王徽,道:“王在渊,方才好一招以退为进呐,可把苏锷那小子给吓坏了。” 王徽面不改色,“廷梅商场诡诈,对朋友却一片赤诚,怎就交了你这么个油条。” 邵云启哈哈大笑,极是愉悦,“彼此彼此。” 两人举着茶杯互相敬了敬,竟莫名生出一种臭味相投c惺惺相惜之感。 苏锷很快就回来了,后面带了一位大腹便便c满脸笑纹的生意人,正是庆丰经纪的李掌柜,乃是坐镇金陵庆丰总行的二掌柜,相当于现代股份制公司的副总经理,极是显赫。 互相引介一番,李掌柜颇为上道,都没多看王徽一眼,仿佛看不出她是女子一样。 白纸铺开,浓墨一砚,李掌柜很快就写好了一式五份的合同,分与众位股东传阅。 “立做伙合同人苏锷c王在渊c邵云启c市舶司吴绰大人。今苏锷有两船并出海,按一百股。苏赀白银五万五千两,开六十五股;邵赀白银五千两,开十股;王以技作资,开十五股;市舶司吴绰大人开十股。众家情愿,各无反悔,恐后无凭,立此一式五张分执存照。” 此为契约主本内容,后面还附了日期c红利分配c如欠赀银本息如何清算c如违约又该如何处罚等等规章。 众人阅后觉得没什么纰漏,苏锷和王徽就各自盖了私印上去,邵云启盖完自己的印,又拿出一方小印盖上去,说这是吴大人的,委托自己全权代表。 “三位——那个贵客请稍待片刻,咱家这便拿了契约去衙门,待变了红契,这便万无一失啦。”李掌柜本来想说三位爷,但猛然想起王徽是个女的,只得临时改口,尚算机灵。 苏锷便打发大河陪他同去。庆丰经纪财大气粗,和官府关系向来很好,办事效率也高,几人闲聊了一小会,李掌柜就捧着契约回来了。 五份契纸,各家私印之后,正正当当贴了官府契尾,并印了金陵应天府的官印。 三位股东并吴大人各存一份,庆丰经纪存一份,此事一了,皆大欢喜,李掌柜捧了沉甸甸的十两赏银,欢天喜地走了。王徽也松了口气,心道这第一桶金的第一步总算是踏到了实处。 苏锷既敲定出海事宜,只觉欢喜得要飞起来,遂拍胸脯做东,把邵云启和王徽请到金陵最大的饭庄醉德楼,拣了最贵最好吃的招牌菜叫了一桌,又给大河魏紫等人也开了一席,众人吃得高兴,宾主尽欢。 在席上,王徽又细细与苏锷说了一些六分仪和经纬度的注意事项,并把记忆中地球东南亚的一些重要国都c地形c海域都与他说了一遍,也包括著名的马六甲海峡,还有各地物产之类,全无藏私。 苏锷听得半晌合不拢嘴,连邵云启也有点不淡定了,看怪物般把王徽上上下下打量个遍,迟疑道:“你你这都是从哪里知道的?” 王徽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 苏锷也小声说:“是啊,我也纳闷呢,其实那天我就想问你,但有点不好意思,又太高兴了,后来就给忘了” 王徽当然不能多说,“看书知道的。” 邵云启不依不饶:“我有别业一座,内有藏书楼,里面书可万卷,汗牛充栋,是我近十年来搜集的藏书,不乏孤本善本,却从未见哪本书里记载了你说的这些” 王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消对你有用的,你管他来历是什么?” 苏锷:“有道理。” 王徽:“龙骧,我想去你别业借阅藏书,不知可否?” 邵云启:“” 临走时,王徽袖里已揣了邵云启别业的钥匙,只觉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魏紫望着自家主子,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5章 解围 苏锷最迟十月中就会,而邵云启也说了自己认识智性大师,待那老和尚一回金陵,立刻就会帮她引见。 一日之内办成几件大事,王徽心情十分舒畅,眼看天色还早,就起了逛街的心思,便带着魏紫一道,在繁华的北市游览起来。 正悠然自得间,忽然魏紫轻呼一声:“咦?棹雪?” 王徽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见是一个妙龄少女,穿件半旧的秋香色云纹比甲,怀里抱了几根卷轴并一个缎面匣子,低着头急匆匆赶路。 王徽侧目:“认识?” “是二姨娘身边的大丫鬟,”魏紫皱着眉目送棹雪背影,“在溶翠山房见过几次,一来二去的,也算是脸熟,并无深交。” “她常常出府?”王徽又问。 “婢子不知只看她那样子,不像是头回出来。”魏紫犹豫着说。 “左右无事,去看看。”王徽提步上前,魏紫连忙跟上。 市集人多,但两人都是身怀武艺,没有跟丢,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棹雪身后,并没被她发现。 “就是你说的那个,常年体弱多病,不出来见人的冷美人?”王徽边走边问。 “嗯是。”魏紫总觉得主子说冷美人的时候,那语气不大对,有点贼兮兮的感觉,但思及她对豆绿的态度,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冰山美人呐却不知她叫丫鬟出来做什么,如果能帮上点忙的话”王徽自言自语,眼下她还不知道这位二姨娘人品如何c才干如何,值不值得她花心思招揽,但毕竟也是美人,基于爱美之心和怜香惜玉的心理,元帅还是决定先去看看,看看又不花钱。 两人跟着棹雪七拐八绕,走进了一条小巷里,人少了很多,但两人身着男装,又离得远,王徽还抽出一把折扇像模像样地摇,棹雪又满怀心事,所以还是没被发现。 棹雪走进了一家书斋,王徽主仆二人也跟着走进去,以一架高大的博古架作掩护,假装欣赏书籍字画,实则都竖起了耳朵听柜台的动静。 那掌柜看了棹雪带过来的东西,算盘拨打半天,只给了二两三钱银子的价。 棹雪脸色有点白,语带哀求:“吕掌柜,这都是我家主子用心写出来的,单这纸墨银子,就不止二两,眼看又是秋冬天了,家里少炭,主子病弱,您看——三两不行吗?” “唉,雪姑娘,这年景,谁都难呐。”吕掌柜叹口气,表情无奈,“按说你们也是老主顾了,若在五六月份,休说三两,便是五两银子,我也能做这个主。可如今不同啦,东家一直在赔本,连我们这些帮工的月钱都减了,我看呐,你们还是趁早找别家卖罢,老吕我下个月也打量走人喽” 棹雪一惊,“您要走?却是去哪处高就?” 吕掌柜就继续跟棹雪诉苦哭穷,反正就是决口不提涨价的事。 王徽看着妹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哭不哭的样子,心里又有点痒,低声问魏紫:“你先前说过,苏氏不喜欢二姨娘,对吧?” 魏紫现在对王徽的某些尿性看得也是比较透,瞥她一眼,无奈道:“她是不讨夫人喜欢,但世子爷喜欢她呀。主子,您要帮也可以,但千万莫要花太多钱,咱们自己手头也不松快,又不清楚二姨娘为人品性,若就此被她们缠上” 王徽只是摇头,笑而不语。 闺阁女儿,宁愿千辛万苦鬻卖手迹为生,也不愿去讨好不喜欢的人,甚至都不屑向孙浩铭讨钱花,虽说有些过于刚直c不懂变通,却也不失为是难得的品质。这种人,对于雪中之炭唯有感激,哪里还会去不要脸地纠缠? 更何况,就算真被缠上了,也有的是法子脱身。 “你不必在意,一切有我,”她就安抚魏紫,“既然她与苏氏不睦,咱们也就不怕在这丫鬟跟前露个脸。” 就在此时,棹雪好说歹说,总算求得那吕掌柜把价钱抬到了二两五钱,这似乎已到了吕掌柜的极限,死活不肯再涨了。 棹雪满面愁容,叹口气,打算妥协。 王徽就走了出去。 “且慢。”她把折扇插在后领里,信步而行,唇边一抹微笑怡然自得,这么一看,还真有点风流才子的味道。 “少——”棹雪眼睛倏地瞪大,就待惊叫,却见王徽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摇了摇,才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生硬地福了福身,“给c给您请安。” “什么好字?我看看。”王徽不由分说,从吕掌柜手中抽走一根卷轴,展开一看,却是一幅狂草,写得笔走龙蛇,燥湿得宜,阴阳映带,游丝如霞,实在是相当精妙的草书。 不过元帅阁下对于古代书法鉴赏是没什么研究的,正楷行书还能认得,草书也能偶尔辨清几个字,至于大篆籀文之流就完全是睁眼瞎了。 所幸这幅狂草虽颇得三昧,但王徽还是能辨出其中几个字来,有了这几个字,再得出全文也就不难了。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好一篇《饮中八仙歌》,”她不吝赞美,眼中满是欣赏,“女子写草书,还写得这般精微奥妙,实在万中无一。” 虽然不懂,但拣着好听的说肯定错不了。 棹雪听得小脸泛红,心里隐隐觉得要有好事发生,忍不住看了魏紫一眼,魏紫就冲她友善一笑。 王徽又拿过锦盒,里面是一份手本,不过五六折长,写的是江淹的《别赋》,笔法朴拙瘦劲,隐有金铁铿锵之意,透纸欲出,竟是宋徽宗的瘦金体。 半点看不出是后宅女眷的手书。 所谓字如其人,草书狂放恣睢法度俨然,瘦金傲骨支棱断金戛玉,王徽对这位二姨娘更加好奇了。 草书和手本落款都是“子絮”,想来应该是二姨娘自取的别号,却不知又有何深意。 王徽啪的一声合上手本,放回匣里,让魏紫抱过所有卷轴,道:“这些字画,我十两银子都包了,走罢。”说完施施然走出书斋,魏紫暗叹主子到底还是没听话,冲棹雪打个眼色,赶忙追了出去。 棹雪忙不迭跟吕掌柜告了罪,急急跑出门,却见王徽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从没跟这位少夫人打过交道,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下惴惴,上前重新行过礼,不安道:“少夫人,我家姨娘向来用的假名,婢子也从未向那店主吐露来历,不会损了府里颜面的,还请少夫人” 王徽摆手道:“你想哪儿去了,我既肯出钱买下这些,就自然不会去告状,便算去了,苏氏也不会信我。” 棹雪听她直呼国公夫人为苏氏,心下更是惊疑不定,却听她紧接着又道:“你这便随我们回去,魏紫会拿给你十两银子,应该够你们主仆嚼用一阵,莫要再去那市井店肆了,平白受辱,得不偿失。” 棹雪一愣,“少夫人,十两太多,不可如此。” 王徽温言道:“你放心,十两虽不算少,我还是拿得出的” 棹雪咬咬嘴唇,敛衽一礼,正色道:“非是婢子不识好歹,只是姨娘说过,这纸墨质地不过普通成色,便算加上画轴装裱c锦盒手本,也超不过四两银子。每回出门前,姨娘都千叮咛万嘱咐,严令婢子不得漫天要价,最高不得高于四两五钱,否则便是亏心生意,便算多拿了钱,夜里也睡不踏实觉” 这席话一出,不光魏紫愣住,连王徽都有点呆了。 这这年头还有这样卖东西的人? 良久,王徽才回过神来,缓缓点头,喃声道:“妙啊我非得见她一面不可了。” 棹雪自然听见了这句话,心下忐忑,不知自己一时坚持,到底会给主子带来幸还是不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6章 问志 王徽主意既定,就加快脚步,三人很快回到了定国公府。 她本想拿了银子亲自给二姨娘送去,但眼下天色还早,府里人多口杂,若看到她出入二姨娘住处,指不定又会有什么话传到苏氏耳朵里,只好拿了四两五钱银子,交给棹雪让她带回去。 这些事做完,王徽方觉出一丝疲惫,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忽然听到有人悄悄进屋,在她面前几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踯躅一会儿,似是拿不定主意,又要悄悄退走。 她便睁开眼睛,恰和那人目光对上,却是赵粉。 赵粉被惊到,嗫嚅一阵,说不出什么来,只好行个礼,“少夫人。” 王徽看她一脸忐忑,这才想起自己出门前好像出过一点小事,回来要给几个丫头训训话来着。 “行了,作甚哭丧着脸?不是告诉你没啥大事了吗?”王徽就笑出来,语带安抚,“把姚黄和魏紫都叫过来,我一道与你们说说。” 赵粉看主子脸色不错,稍微放了放心,忙出去叫了另外两个妹子,一起进屋听主子训话。 “都坐罢。”王徽和颜悦色,三个姑娘却并不敢放肆,只各自找了锦凳,正襟危坐。 王徽把玩着迎枕上垂下来的流苏,语气和神态都放到最柔,不致吓到人,“自我得娘亲托梦,已过去快一个月了,我一些行事做派,你们应已习惯。” 三个妹子互相看一眼,魏紫做了代表,略微欠身,“是。” “日后该当如何,我已有打算,眼下没必要与你等仔细分说,只消一步步跟紧了我,自能领会。”王徽说着,嘴角笑意淡去,神情变得稍微严肃起来,“如今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我不会永远困在这国公府,而你们,也不会永远为人奴婢。” 三个妹子顿时紧张起来。魏紫持重,没说话;赵粉思及早间情形,眼圈已吓红了;姚黄憋不住,急道:“少夫人,您不要我们了吗?” “别急,我还没说完呢,”王徽叹气,唇角又略微弯起,“我如何会不要你们?说来,也只有你们不要我的份。” 三个妹子又互相看看,迷茫起来。 “这日子不远了,你们最好也早作打算,”王徽目光一一扫过三个丫鬟,神情波澜不兴,却又隐含威严,“若要跟我,便得跟一辈子,我或许不能保你等荣华富贵,但至少可令你们青史留名,不枉来此世间一遭。” 三个姑娘都懵了,对王徽的话似懂非懂,她们虽然早就知道主子遭逢大变,必然会有所图谋,听她说不会永远呆在国公府的时候,也没有多惊讶,但青史留名?这就夸张了吧少夫人? 王徽并不理会,继续道:“若不愿跟我,自然也可以。我一样会带你们离开国公府,再给你们找个好去处,纵使籍籍无名,但安泰一生,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没等妹子们反应,她又转向赵粉,“还有你,若是挂怀你父母和兄长,到时我自也会将他们一并接出来。” 赵粉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心下乱成一团,偷眼看看魏紫姚黄,却发现她俩表情十分平静,好似没听到少夫人刚才所说一般。 “今早赵粉冲那小厮笑了笑——你不用急,我不是责罚你,”后面这句却是对赵粉说的,她本来神情紧张,想要辩解,听了主子这话,才又惴惴地闭了嘴。 王徽续道:“我才猛然省得,你们都正当妙龄,心里没准还惦念着嫁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你们虽唤我一声主子,我却也无权定下你们这一辈子,日后的路该如何走,自然全凭你们自己心意。” 话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觉得自己终究还是没法完全融入古代社会,就算上辈子再如何位高权重,她也从不曾物化人类,视人命如草芥。 果然,三个丫鬟迷茫不解,还有点不安,魏紫试探道:“少夫人,婢子几个伺候您,就是您的人,是生是死,自然全凭您一言。” 王徽没来由的一阵烦躁,袖子一拂,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耐:“休说这些,既是全听我的,那我便命你们回去好生想想,是要跟着我,一道走那崎岖坎坷之途,还是回去安生过自己的小日子。” 姚黄嘴唇一动,就要说话,王徽赶紧止住,“不许现在回答,都给我回去想,想好了再来回禀。行了,都下去吧。” 魏紫姚黄对视一眼,没再说什么,福身一礼,退了出去。 唯有赵粉,踌躇一阵,终还是上前,小心道:“少夫人,婢子对那位哥哥决没有半点心思” 王徽半阖了眼,靠在迎枕上,一手轻揉额角,“我知道,说了不怨你,只是我自己想起一些事情,你们都这么小,都还是孩子,或许不该——” ——不该因我一己之私,就把你们卷入日后残酷的争斗杀伐中去。 后面这句她没说出来,只是说前半句的时候,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现在也不过就是个刚满十五岁的女孩儿,魏紫甚至还比她大一岁。 不过赵粉全然没觉得违和,她潜意识里早已淡化了王徽的年龄,只觉得少夫人说她们是孩子,那委实再寻常不过。 她愣愣看着主子的脸,平日冷峻的轮廓,闭上眼后也变得柔和起来,只那眉峰一直蹙着,流露出淡淡的疲惫。 不知怎的,好像有股莫名的情感涌入心房,赵粉脱口道:“婢子自然一直跟着少夫人,死也不怕!” 王徽忍不住笑出来,睁开眼,看到赵粉红红的脸蛋,就伸手在她脑袋上拍了拍,道:“说了不许现在回答,着急做什么。你先回去罢,我歇息一阵。” 赵粉吐吐舌头,红着脸退了出去,心底暗骂自己犯蠢,表忠心就表忠心好了,干嘛还死啊活的,呸呸呸! 三个丫鬟并没让王徽等太久,晚饭前就各自表了态,都说并不知青史留名有何好处,也不贪图那些身外之物,只知道少夫人待她们好,她们便愿一辈子追随少夫人,赶都赶不走的。 王徽自然欣慰,却也暗暗叹息,人这漫漫一生,一时一刻的想法哪里能够坚持长久?若日后她们改了主意,她自然也不会拦阻就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7章 事端 第二天一大早,棹雪就带了二姨娘的谢礼前来东院,却是一柄素纨团扇,上面寥寥绘了几笔写意山水,落款仍是“子絮”。 棹雪看着王徽把玩那扇子,一脸为难,好像装了满肚子的话要讲。 王徽也不着急,她看出这团扇价值不高,上面的画作也不甚用心,纵是精致,却显然并不为二姨娘所重视。 棹雪憋了一会,犹豫道:“婢子还有些话,说了恐会惹少夫人不快” “唔,那便不要说了。”王徽随口道。 “啊?”棹雪懵了。 “戏言而已,”王徽懒懒一笑,把目光转到她脸上,“你说吧。” 棹雪看起来更加局促,又斟酌一会,方道:“少夫人恕罪,只是我家姨娘她说少夫人昨日付出的四两五钱银子,虽并未超出最高定价,但那些字画其实却是不值这么多钱的,故而,故而奉上亲绘团扇一把,聊为补齐所赀。” 王徽不语,冷眼看她神情,就知道她还没说完,不过估计接下来的话不太好听,她就有点不想说了,于是笑道:“你家姨娘倒也奇了,不是说四两五钱是最高价吗?若是那店家用这价买了去,她是不是也要再附送一把扇子?” 棹雪额上微微见汗,心知这少夫人见微知著,恐怕瞒她不过,只得低头道:“姨娘又说,若是店家出了这价,那是正经买卖,可少夫人出这价,却是存了帮衬之意。她c她那个” 说至此,她怯怯抬头,见王徽仍是噙了笑意,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她稍稍松了口气,咬牙道:“姨娘说她本就不喜少夫人,更不想欠您人情,所以再给您这把扇子,算是补齐多出来的那点零头,日后两不相欠。” 说完她就低垂下头,完全不敢看王徽,胸口微微起伏,心跳十分剧烈。 没办法呀少夫人再是和颜悦色,可那双狭长的眼睛一望过来,她就忍不住害怕啊。 王徽心情还是不错的,只是对这位二姨娘兴趣更加浓厚了起来,瞧这话说的——只要是入不了她眼的人,便是恩惠也不想受。难怪孙浩铭那般喜爱她,她还过得这样落魄呢。 “这是二姨娘让你转达给我的?”她问。 棹雪垂头丧气:“是,姨娘一再嘱咐婢子,须得一字不落转告您我本不想说来惹您生气,但您又问唉。” 王徽眉毛挑得更高,这冰山美人,有意思了。 “你不必怕成这样,我没有生气。”她笑着挥挥手,让魏紫拿两吊钱赏她,“我也有几句话带给她,就说我很喜欢她画的扇子,多谢了,只是若想就此两清,可没那么容易,我终究是会去见她的。” 棹雪一愣,忍不住抬头看了王徽一眼。 “记下了?” “是,记下了。”棹雪赶紧垂头,压下心头波澜,捧着赏钱离开了东院。 看她走了,王徽就转头问赵粉,“可知这二姨娘的来历底细?” 赵粉一脸茫然,“婢子也不知只知道她出身不干净,少夫人急吗?不如我去寻我娘问问?” 王徽沉吟片刻,点头,“也好,只是你娘不是说为避人耳目,以后不能常见你了?” 赵粉莞尔一笑,“少夫人放心,我母女俩自有办法,明日再来给您回话。” 说完就快步走出去了。 时日尚早,离午饭也还有两个时辰的光景,王徽左右无事,给丫鬟们布置了锻炼身体的作业,就又溜出了定国公府。 自从签了出海契约,她还没空去邵云启的别院看看,今日刚好得闲,就过去溜达溜达,自己买书到底还是贵,既然有免费的图书馆可用,为何要让它闲着呢。 邵云启的别业位于金陵城北鸡鸣山下,距离英灵坊颇近,但离国公府就有点远了。王徽当然不惧走路,但步行太慢,便花五个铜子雇了辆驴车,一小会就来到了别院门口。 是间两进的院落,占地不大,布置却十分典雅精致,院子还有个风雅的名字,叫做“江海寸心”。 王徽在院中漫步,下人很少,只偶尔有两三个洒扫的经过,见了王徽默默行礼,更不多言,仿佛早知道有她这么一位客人一般。 终于来到藏书楼前,却见门口挂有一匾,上题“破卷楼”三个大字。 门口有一僮儿行礼,奉上一壶香片,平淡道:“小人叫东皋,东西之东,九皋之皋,客人若有吩咐,出楼即能寻得小人。”也不等王徽说话,躬身退下。 不愧是邵云启的书僮。 王徽很享受这种孤独却自得的氛围,她环视屋内,见这楼有两层,密密匝匝摆满了书架,架子上还贴了经史子集等分类标签,以及儒c道c墨c名c法c游记c注疏c格物c百工c器乐等更加细化的类目。 临窗摆有桌案和文房四宝,所有家具器皿c书籍纸张,或有新旧,却十分干净,一尘不染,显然被人养护得极好。 这样一间书楼,怎能不教爱书之人见猎心喜? 元帅阁下虽多年从戎,但还是很喜爱读书的。 拜原主记忆所赐,她阅读繁体古汉字并无障碍,可这写字嘛,就差很多了。 王徽自然先去看史书,她发现这里不仅有历代正史,更有许多坊间散轶的野史,县志方志更是多不胜数。甚至还有一本书,专讲南疆百夷各族秘史,八百里苗寨绵延十万大山,其中详细绘出了某族的图腾,中有蛇蜈蟾蝎蛛五毒,交错纠缠,狰狞凶厉,笔法细腻,栩栩如生。王徽看得入神,心道这绝对不是中华传统的画技,不知那姓邵的又是从何处倒腾来这等奇书。 时间过得很快,午饭点早已过了,却并没人来打扰王徽,她如痴如醉徜徉在书海中,只觉自穿越以来,还从没这般悠闲自在过。 这破卷楼除去各种正统书籍,甚至还有许多所谓“武学秘籍”,王徽当笑话翻了几本,发现基本都是骗人的,什么阴阳采补啦,丹鼎之术啦,这些书看着也新,可见邵云启纯粹是收藏癖作祟,买来却不一定会读。 只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名为“万点银花枪”,却是一本枪谱,里面图文并茂,生动详实地介绍了一整套枪法,绝非胸口碎大石那等西贝货。 王徽粗略翻完,随手抓把扫帚使了几招,发现竟还颇具威力,若骑在马上征战沙场,定然非常适用。 不仅她自己可以学,更可以教给几个妹子,日后肯定能派上大用场。 王徽又挑了几本法家儒家的经典著作,以及《六韬》《三略》《孙子》等兵书,一并包好,打算带回府中给姑娘们上课用。 不过临走时,东皋却把她拦住了,恭恭敬敬道:“客人若想借书回去阅读,须得立下字据,两月内必须归还书籍。” 王徽:“” 她微笑着说我还没读完,少停再走。然后遣退东皋,回到书楼里,把其他书都放回原处,只把银花枪谱塞在怀里,拍了又拍,直到一点破绽也无,方才信步走出江海寸心。 ——下次一定要带个会写毛笔字的一起来。 回到定国公府,已是金乌西坠,晚霞满天。东院妹子们摆好了晚饭,王徽路上也捎带了几样荤菜,主仆吃得都十分尽兴。 饭后,天色已然全黑,王徽走到小书房后院里检查妹子们的训练成果,然后就给她们放了羊,自己接茬研究新学的枪法。 然而才练了小半个时辰,汗都没出,就听见外面一阵喧闹。 王徽皱眉,东院所有人都知道这时辰是她锻炼的时间,并无人敢来打搅,眼下这却是怎么回事? 她稍微整整衣冠,走到堂屋,差点跟姚黄撞了个满怀。 “少夫人!您来啦!”姚黄大呼小叫,“婢子正要去找您呢!” “怎么了这是?”王徽皱眉望过去,却见魏紫和赵粉正一左一右扶住一人,低声劝慰。那人听到王徽来了,赶紧抬头,挣扎着扑上前,冲着王徽就磕了个头,哭得脸都花了,正是二姨娘身边的大丫鬟,棹雪。 “少夫人,求您,求您救救我们姨娘吧!”她双目红肿,轻轻一眨,泪水就滚滚而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8章 薄惩(上) 王徽就有点感叹世事无常,这二姨娘才说什么“两不相欠”,结果还不到一天,贴身丫鬟就跑过来求救了。 不过看她哭得这样惨,恐怕事情不小。王徽就让人拿了热巾子给她净脸,又端上茶水,让她喝下去缓口气再说话。 王徽现在的日子虽然改善不少,手里也有了点小钱,但并未彰显人前,在国公府众人眼中,应还是那个畏缩懦弱又无能的世子夫人,还得多加一条“撞邪”。 却不知是什么事情,竟让棹雪认为她能帮得上忙看白天她主子那态度,应该不是来借钱的吧? 而且瞧她哭成这样,恐怕是突发事件,多半也是她自作主张跑来东院求助的,并非二姨娘本人的意思。 王徽顷刻间推理出许多信息,嘴里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棹雪缓过口气,声音犹带哭腔,“姨娘今日身子不爽,用过晚饭便歇下了。没多久世子爷来了,说是要c要姨娘伺候,他他像是喝醉了,婢子劝了几句,他就踹了我一脚,然后闯进屋去” 说到这里,她眼圈一红,又盈出泪水,“不知姨娘与他说了什么,世子爷竟就发起怒来,婢子跑出来的时候,正看到他拽了我家姨娘的头发往墙上撞呜呜呜” 赵粉倒抽口气,惊恐地睁大眼,魏紫眉头紧皱,面露不忍,唯姚黄忍不住大声道:“这世子爷,也欺人太甚了!” “夫人院里早落了锁,而且这等事,她也不会管的。婢子思来想去,只有少夫人这里”棹雪越说声音越低,可见也是没什么底气,心里又不太信王徽能管得了这事,忍不住又啜泣起来。 “莫哭了,”王徽霍然起身,淡定吩咐,“姚黄魏紫留下看家,赵粉随我同去,赵嬷嬷给的钥匙在你那里吧?一并带上。” 为照顾她出行方便,赵婆子暗地里配了一套各门的钥匙给了她,这种事对下人来讲,是冒了砍手发卖的风险的,所以王徽对此相当感激。 她身上还穿着锻炼时的靛青短打,夜里这颜色也不打眼,行事又方便,索性就不换了。 赵粉匆匆跑去拿钥匙,姚黄眼巴巴地瞅着主子,王徽眼都不抬,“姚黄你也不用看我,你功夫没练到家,脾气又跟爆竹似的,这种事眼下还轮不到你。” 姚黄小嘴一瘪,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棹雪看她们如此淡定,虽然听不太懂她们在说什么,但一颗心也渐渐稳了下来,好像也升起了几分信心。 “让你打听二姨娘的底细,可都办好了?”王徽瞅着棹雪没注意,低声问赵粉。 “是,我娘都告诉我了,看着今儿天晚,本想明日再给您回话来着。”赵粉说。 王徽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几人摸黑出了东院,各门均已落锁,所幸带了钥匙。她们在府里七拐八绕,走的路稍远,但人和门都是最少的。王徽和赵粉都是练家子,步伐轻盈迅捷,棹雪走得跌跌撞撞,但有她俩带着,所幸没落下多远。 虽有点绕路,但国公府毕竟不大,几人很快就来到了东南角的硕人楼。刚从后门摸进院子,就有个女孩儿一脸焦急地迎上来,也是泪痕满面。 “是二姨娘另一个大丫鬟,叫樨雪。”赵粉小声道。 樨雪一见棹雪就掉了泪,语不成句,“姐姐,你可回来了呜呜呜姨娘她世子爷” 棹雪紧紧抓着她的手,“怎么了?怎么了?姨娘怎样了?” 不等樨雪回答,王徽已经拨开两个丫鬟,迈步往前走,“什么怎么样,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是——”樨雪这才发现棹雪后头还跟了两个人,夜色掩映,看不清面容,只觉得打头那人身量极高,还穿了男装,声音低沉,听着竟雌雄莫辨。 樨雪惊骇万分,一时脑抽,小声问:“你从哪处领了个阉人进府?” 棹雪吓了一跳,赶紧瞄一眼王徽,见她没什么反应,才稍稍松口气,低声道:“别胡扯,待会就知道了,没事的。” 硕人楼名为“楼”,实际上还是一所院落,里面隐隐传来人声。王徽耳聪目明,辨清方位,大踏步朝里走去,边走边撕下一块衣摆,自鼻梁往下围住,只露出额头和眼睛来。 硕人楼的下人早就作鸟兽散,棹雪出去求救,只有樨雪还忠心耿耿地在内院守着,四下静谧,更显得卧房里的奸笑声淫邪刺耳。 “嘿嘿嘿小娘们,镇日端个臭架子,不让爷近你的身,还当自个是才女大小姐呢?不过是窑子里出来的烂货!破鞋!爷愿意睡你,那是你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哎哟妈呀,你他妈还敢咬我?你奶奶的贱——” 啪的一声响过,有女子痛哼传来,而后又无声无息了。 接着便是衣帛撕裂的声音,还有男人猥琐的笑声。 王徽面无表情,一脚踹开房门,又一掌击碎了四扇琉璃屏风。 碎片四散,叮当作响,露出屏风后的雕花架子床。一个形容丑恶的男人敞了怀,正呆呆望过来,眼里遍布血丝,左手小拇指还绑了绷带,正是定国公世子孙浩铭。 他身下躺了个女子,一头乌发半盖在脸上,只露出苍白的嘴唇和尖尖的下颌,形状十分优美,唇角却有血渍,衣领已被撕开,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脯,整个人一动不动,显然是晕过去了。 “你是什——” 世子爷一声喊没发完,就被王徽一手锁了喉,另一手握拳直击他腹部,把人打得痛苦地弯下腰。 这一点当然不够,她劈手把孙浩铭拖下床,两记勾拳轰在他脑袋上,不幸的世子爷根本站不稳,直接仰面摔到了地上,尚浑浑噩噩不明就里,口中犹自咒骂不休。 王徽动作稍停,一脚踏上他胸口,两手抱胸,俯视着他。 从孙浩铭的角度看过去,就是这人顶天立地般高大,脸上蒙了面,只能看到那双眼睛,如冰冷的深潭,一丝情绪也无,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让他浑身都涌上寒意,骂都骂不出来。 忽然,王徽笑了,弯下腰凑近他,低声说:“看来是上次揍得太轻。” 一听这低哑的声音,孙浩铭浑身就是一抖,那天晚上被蒙头痛揍的恐怖记忆顿时袭来,他从小被捧着长大,就没挨过那么狠的揍c受过那么疼的伤。然而就是这个声音,当时几乎是带着疯狂的兴奋,甚至还叫别人一起揍他 世子爷顿时感到无比恐惧,酒都醒了,嘶声道:“是c是你——” 不过王徽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直起身子,脚下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孙浩铭杀猪一般惨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肋骨断一根,可就不只是将养一个月的问题了。 这时,床上的女子动了动,脑袋朝这边歪了歪。 王徽抬眼,那女子一头青丝微微滑下,露出一只半阖的星眸,刚好与她的目光对上。 王徽静静看了她一眼,就拖着孙浩铭离开了卧房。 “二姨娘在里面,你们进去伺候罢。”王徽拉下面罩,吩咐棹雪樨雪,又嘱咐赵粉,“姓孙的肋骨被我踩断了,过来帮我把他捆起来,小心他胸口——此人罪不至死。” 赵粉早已见怪不怪,挽了袖子就去帮忙,樨雪恐惧地捂住嘴,棹雪也同样受惊不小,但好歹对王徽的行为有了点心理准备,只是骇然看了她一眼,拽着樨雪就走了。 王徽和赵粉捆了孙浩铭,把棹雪叫出来,问道:“你们这里可有什么僻静处?我得善个后。” 棹雪显然已恢复了一些,虽然心中仍然惧怕王徽,但还是强自镇定,“有个小柴房,少夫人随我来。”说完就在前头领路,步伐还算稳当。 这丫头倒是教养得不错。 王徽暗暗点头,跟着她来到柴房门口,把孙浩铭丢进去,道:“行了,我们在这里守着,你回去照顾你主子罢。” 棹雪松了口气,忙道:“是,少夫人若有何吩咐,差赵粉姐姐来寻婢子就是。”言罢又福一礼,快步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9章 薄惩(下) 看她身影消失在拐角,赵粉才担忧道:“少夫人可伤着了自己?要不婢子给您揉揉?” “就他?”王徽嗤之以鼻,“揍那个草包,不比碾死只蚂蚁难。” 赵粉嘻嘻一笑,“少夫人武艺高强,揍谁都像踩蚂蚁。” “贫嘴,明日与我过招。” 赵粉:“” 孙浩铭尚未醒来,王徽侧耳听听动静,就说:“跟我说说二姨娘的事吧。” “是。”赵粉点头,如此这般说将起来。 原来这位二姨娘复姓濮阳,单名一个荑字,乃是上一任左相濮阳华的独女,正室所出,自小聪颖非常,才貌双全,不到九岁就已熟读经籍,吟诗作赋,据说连策论时文都能写,若非生为女儿身,只怕来日又是国之栋梁。 然而好景不长,到了永嘉十三年八月,濮阳荑刚满十岁,吏部尚书丛国章纠集了一众朋党,一同上本弹劾濮阳华通敌卖国,并在其府邸中搜出了与南疆百夷首领的来往信函,信件内容涉及谋逆,其心可诛。 这一招如毒蛇噬人,稳准狠快,且没有丝毫预兆,可怜濮阳华贵为左相,位极人臣,却直到事发都不知自己得罪了谁——或许他也知道,但已然无力回天。 谋反重罪,铁证如山,永嘉帝龙颜震怒,直接判了濮阳华斩立决,抄没家产,所有男丁一并斩首,女眷充为官妓,有求情说项者一律按谋逆同罪论处。 “都说抄家当日,濮阳府太夫人c夫人,还有几位少奶奶,都悬梁自尽了,只剩下二姨娘一个活人,十岁的女娃,不哭也不笑,就那么呆愣愣的就被充了官妓” 赵粉唉声叹气,连说这世道太惨,那么小的女娃娃入了青楼,可该怎么过活。 然而王徽上辈子毕竟坐镇帝国权力中枢多年,一听这事就知道有问题。不消说,这位濮阳丞相肯定是遭人构陷的了,难怪 “难怪她要给自己丫鬟取这名字。”她低声自语。 赵粉有点不解,王徽就笑笑,“这案子自然有猫腻,只你眼下恐还不懂,再过些时日我自会教你们。” 什么棹雪樨雪,分明就是“昭雪”和“洗雪”嘛。 “不过我听说官妓不是不可私下买卖的吗?”她又问。 “可不是吗。”赵粉神神秘秘,“所以这事儿瞒得紧,也就是夫人c世子爷和我爹娘知道,连国公爷都不知道呐。不过我娘现在什么都紧着东院,一听是您问,就一五一十都告诉我啦。” “所以濮阳小姐进府,肯定没走正路,”王徽冷笑一声,“孙浩铭如此脓包,也就在女色上还能长点脑子。” 也幸好如此,不然她一时还真找不到把柄来拿捏他呢。 恰在此时,只听柴房里传来响动,接着就是呼痛之声,看来是孙浩铭醒了。 王徽就把那块衣料重新围在脸上,叮嘱赵粉,“你在外面把风。”而后推门进了柴房。 她并没掌灯,孙浩铭只能借着星月之光依稀看到人影。但只是人影就把他吓得浑身筛糠抖起来,这一抖又牵动肋骨断处,钻心般的痛,于是又忍不住哼哼唧唧。 “噤声!”王徽低沉着嗓子喝道。 孙浩铭素来欺软怕硬,乖乖闭住嘴,瑟瑟发抖地望着黑暗中的人。 “定国公世子,嗯?”王徽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听来却寒冷刺骨,“大晚上的,倒是好兴致。” 孙浩铭发出一声恐惧的呜咽,憋了半天劲才憋出一句:“你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王徽声音冰冷,“只消记着,有人已知道你私买官妓之事,那女人是罪臣之后,你捅的娄子可是不小”她发出几声桀桀怪笑,更增添了恐怖气氛,“小公爷,莫非你也想谋反不成?” 这几句话一出,成效斐然,孙浩铭当时就吓呆了,连疼痛都忘记,一时激动,扭动身子呜咽起来。 王徽拧着眉毛听了半晌,才明白他意思,原来是说他完全可以把濮阳荑再送回去,又问自己要什么,银子财物美女小倌,只要能保他一命,哪怕她要濮阳荑也没问题。 王徽心说濮阳荑我自然是要的,只不必用这等手段,嘴上道:“住口!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什么德性,我能看上你的东西?” 她这话说得音调高了些,但又刻意压着嗓子,那种雌雄莫辨的意味就越发明显起来。 于是孙浩铭也像樨雪一样误会了。 他恍然大悟,战战兢兢问:“莫莫非是宫里的哪位公公?” 王徽微微皱眉,索性将错就错,淡然道:“既被你看破,咱家也不瞒你,有贵人瞧你家不顺眼,你最好当心些,莫被人拿了错处。” 自称也从“我”变成了“咱家”。 孙浩铭一听就慌了,想想自己干过的那些荒唐事,细细算来,又何止“错处”二字可蔽之?好在父亲只挂了个定国公的虚爵,领些俸禄度日,并未在朝任职,不然只怕早被各路言官弹劾死了。 却不知是哪位贵人突然——等等莫非?难道?! 思及那位天下至尊有可能已盯上了自己,他只觉双眼和下身同时一热,直接泪尿齐流。只顾着害怕,却不想想定国公府可有那份量被圣上注目;即便被盯上了,以天子之威,又为何不直接降罪,还得费劲派个太监过来示警一番。 ——草包自也有草包的好处。 王徽也闻到了骚臭之气,心道这废物胆小如鼠,吓他过分也不好,遂道:“咱家这次只是路过,见你闹得不像话,便略施薄惩。你日后顶好离那女子远一些,莫再踏入这处院子,否则——休怪咱家不客气!” 孙浩铭微微一愣,隐约觉得这位公公的要求有点古怪,但仔细一想又想不出什么来,索性抛开不想,只觉劫后余生,恨不能给王徽磕三个响头,连声道:“公公放心!公公放心!小人日后若再踏进这硕人楼一步,定教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他还要赌咒发誓,王徽已老大不耐烦,“今晚之事,若再有旁人知晓,我定来取你狗命,明白吗?” “明白!明白!小人必定守口如瓶!”小公爷点头如捣蒜。 王徽冷哼一声,侧掌如刀,在他后颈一拍,世子爷脑袋垂下,无声无息地晕过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0章 柔荑 孙小公爷还是在荷池边被发现的。 许是因断了条肋骨,伤势颇重,那下手的强人动了恻隐之心,竟没再把人丢水里,只是把他捆结实了弃于池边。 “我那可怜的铭哥儿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是哪个杀千刀的又把你害成这样啊” 孙浩铭眼还没睁开,就听到他娘在旁边杀猪一般哭嚎,吵得人脑仁疼,想大声喝止,却又牵动伤处,于是出口就变成哼唧了。 “我的儿,你醒了?”苏氏连忙扑过去。 世子爷半睁开眼,不耐道:“哭什么丧,我还没死呢!” 苏氏被儿子这般呵斥,却半点不见怒色,只是欢喜又心疼地看着他,半晌恨恨道:“我儿,你昨儿是不是又去东院了?早跟你说别近那丧门星的身不成,这次我一定要治死她,拼着被脏东西染上我也顾不得了!”一边说就起身往外走,要招呼奴婢过来吩咐。 孙浩铭一急,忙道;“你慌什么!别叫人哎哟喂呀痛死我了娘啊”一边呻|吟一边喘。 苏氏连忙折回来,又给他擦汗又帮他倒水,折腾好一阵子,世子爷才好了些。 “娘,你听我说”小公爷白着张脸,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眼里却全是恐惧,“这两次事儿,都跟那丑八怪不相干,是因为——”说到一半,想起昨晚那阉竖的恐吓,竟是不敢再说下去,又发起抖来。 苏氏吓得不轻,又要流眼泪,“铭哥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莫要吓娘啊。” 孙浩铭肋骨断在胸前,虽已经过妥善包扎,但还是痛得厉害,只觉每喘一口气都像刀绞一般,只得静静躺着慢慢呼吸,良久才缓过口气,虚弱道:“娘啊,我问你当c当初,咱们把硕人楼那个买回来,除了咱们这些人,还有谁知道这事的?” 苏氏一愣,苦苦回忆一番,迟疑道:“也就咱母子俩,赵守德和他那口子,还有你在教坊司那个朋友,再就没旁人了啊”说到一半,忽然一拍大腿,“我差点忘了,有次我喝了几口酒,说漏了嘴,给豆绿那妮子听去了,我过后还掌了她嘴,让她不得往外说。” 孙浩铭心中戾气一闪,欲待让他娘这就把豆绿拖出去杖毙,但转念又想到那宦官警示,若自己无缘无故打杀妾室,会不会又被宫里那位拿了错处?眼下可决计不能再行差踏错,还是小心为上。 再想想豆绿的美貌,心里到底舍不得,遂道:“罢了,你也别再管这事了,也不关豆绿什么事,只记着以后千万莫要再说漏罢。” 思考对于孙浩铭这种人来说,历来是最痛苦的,康健时尚且不愿多思,又遑论病中?眼下动了这许多脑筋,已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和耐性,干脆便直接闭了眼哀哀呼起痛来。 苏氏心疼不已,顿时把儿媳小妾之流抛诸脑后,一门心思哄儿子去了。 溶翠山房鸡飞狗跳,却丝毫没打扰到东院的闲适静谧。王徽用过午饭,简单散个步,一如既往小憩一阵,刚醒过来,姚黄就进来通禀,“二姨娘来了。” 王徽一愣,随即又兴味盎然,“她亲自来了?不是说讨厌我吗?”按她设想之中,濮阳荑就算是知道了昨夜是她救的自己,派贴身丫鬟过来道个谢,再送些东西,也足够了。 边说边让姚黄服侍着穿上家居宽袍,脑袋上依旧扎个马尾了事,穿越来这么久,她还是不习惯女子发髻。 “谁知道呢,”姚黄也有点疑惑,“看她气色不错,不像是常年卧病的呀。” 王徽对这一点倒是早有所料,没再说什么,迈步离了小书房。 来到堂屋门口,尚未入内,就见到一个少女静静坐在下首,穿了身水绿色绣梅雪争春的褙子,象牙白素面湘裙,宽袖下露出十指尖尖如春笋,交叠置于膝上,极浅淡,却也极素雅,远而观之,恍如亭畔一枝堆雪而绽的绿萼梅。 仪态娴雅,姿容端肃,温柔庄重,哪里像是以色侍人的小妾姨娘,分明就是幼承庭训的大家闺秀。 她相貌稍逊豆绿的国色天香,却自有一段风骨蕴藉于眉目之间,令人观之忘俗。 王徽站在门口看了半晌,欣赏之情溢于言表,直到姚黄无奈地咳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微笑着迈步进屋。 濮阳荑见她进来,就起了身,敛衽一礼,口称:“给少夫人请安。”那声音也是极柔和c极淡静的。 “勿要多礼,请坐。”王徽在上首坐了。棹雪站在濮阳荑身后,本也是个伶俐周全的丫头,此时站在主子身后,竟眼观鼻鼻观心,一句多余的话也无。 看来这濮阳姑娘是个严肃的性子,不喜下人凑趣打诨。 濮阳荑却并不急落座,“还未谢过少夫人昨夜仗义搭救之恩。”她复又行一礼,这才坐下。 魏紫换过茶水,王徽抿了一口,“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你的病可好些了?” 濮阳荑明净的妙目在她脸上打了一转,静静道:“少夫人慧眼如炬,早有分晓,又何必妾多说?” 王徽一笑,随意道:“你我初见,总得客套些,哪里好见了面就直言戳穿呢?面子是个好东西,各自不妨多留些。” 濮阳荑古井一般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涟漪,她唇边绽开笑纹,“少夫人说的是,是妾鲁钝了。” 看她一笑如冰河解冻,风霁雪消,王徽也不由心情好了起来,就更想逗她一逗,遂道:“怎的亲自过来了?昨儿早晨不是还让丫鬟传信于我,说是讨厌我,不想欠我人情吗?” 濮阳荑一愣,没料到王徽竟这般直白,沉默半晌,低声道:“这阖府上下皆我所厌,又岂止少夫人一人?” 王徽有点意外,苏氏和孙浩铭那样对待濮阳荑,她厌恶他们当然可以理解,但她说这句话时一字一顿,语带恨意,听着竟好像孙家就是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一般。 “前些时候听闻少夫人染恙,我尚不以为意,”她放缓了语气,只是相比于“撞邪”,她选择了一个更文雅的说法,“后来您又买下拙作,妾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道只道少夫人是故意炫耀富贵,意在讽刺羞辱,故而遣了棹雪来传那些话,其实其实我早已不再讨厌少夫人了。” 说到此,濮阳荑又起身一礼,“还请少夫人宽宥,莫要与我计较。” 王徽受了她这一礼,让她坐下,摇头笑道:“你有所不知,我陪嫁本就不多,又被苏氏夺了大半,如何还有炫耀之力?”却并不提自己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濮阳荑倒也没问,垂眼望向自己素白纤细的手指,眼前又浮现昨夜的情景,她被孙浩铭压在床上,只道万事皆休,却忽然有人从天而降,将那畜生拽下床去。 她浑浑噩噩间睁开眼来,却看到那人蒙了面,只一双极黑的眼睛露在外面,那目光深邃沉静,仿佛包罗万有,又仿佛空无一物,让她恐惧惶惑的心一瞬间就安定了下来。 后来听丫鬟说那是少夫人救了她,她大吃一惊,而后心绪千回百转,终于定了主意,亲自来向王徽道谢,顺便—— “少夫人古道热肠,救人危难,妾感佩于心,”濮阳荑舒了口气,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抬眼望向王徽,“其实妾今日来此,还有一事相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1章 国师 王徽一挑眉,更意外了,这心高气傲的大小姐,今天亲自来道谢就已经挺不容易,眼下竟然开口求人,倒是新鲜。 濮阳荑抬头看了魏紫一眼,王徽道:“我这里都是心腹,你但说无妨。” “是。”濮阳荑点点头,顿了顿,郑重道:“还请少夫人教我武艺。” 王徽一愣,仔仔细细打量她一番,心下了然,遂低头不再看她,只把玩那小巧的紫砂茶杯,“行啊,不过你为何要学武?” 濮阳荑语塞,拿不准要不要把身世告诉她。 王徽不等她答话,继续问,“而且我教人可不是免费的,你预备给我什么报酬?” 濮阳荑桃腮微红,但还是颇为镇定,“如若不嫌弃,我可将月例银子全数奉给少夫人。” 王徽眯了眯眼睛,搁下茶杯,忽然起身,走到濮阳荑跟前俯视着她。 “你月钱有多少?五两?八两?有没有你卖的那些字画贵?”她语调轻柔,目光却冰冷锐利,“塞牙缝都不够,我自是很嫌弃,嫌弃得要命。” 濮阳荑脸颊猛地涨红,一双素手紧紧攥住袖子,张口想说什么,却还是咬住了嘴唇。 棹雪心下不忍,想给主子抱个不平,但终是惧怕王徽威严,很没骨气地把脑袋埋到了胸口。 王徽继续摇头,“你甚至连学武的原因都不愿告诉我,又如何让我尽心教你?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濮阳大小姐,”她忽然弯腰凑近濮阳荑,在她耳边轻声说,“你若一直如此天真,只怕穷你一生,也报不了家仇。” 濮阳荑倒吸一口冷气,涨红的面颊瞬间苍白,她抬头睁大眼睛瞪住王徽,闺秀名媛的面具终于破裂,惊骇之情溢于言表。 “你——你都知道了?”她紧紧盯着王徽,嗓音有点嘶哑。 王徽轻笑一声,回到椅旁坐下,端起杯子喝茶,“等你想明白我要的是什么,再来找我罢。魏紫,送客。” 看着濮阳荑主仆俩离开东院,背影瘦削,萧萧瑟瑟,颇有凄凉之意,魏紫有些不忍,低声道:“少夫人,您不是想收揽二姨娘吗?如此——岂非将人越撵越远?” “你啊,又想偏了吧?”王徽摇摇头,趁机教导小丫鬟处世道理,“她的出身你也知道了,她在抄家那日没有随长辈自尽,而是乖乖入了教坊司,一呆就是四五年,而后入了定国公府,此等行事做派,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如此隐忍,自然所谋者大。既能忍辱,必能负重,又岂会因我几句言辞相激就断了心志?你放心便是,她是聪明人,回去之后自能明白我的用意。” 说完顿了顿,复又轻声接一句:“若不能明白那便是庸人一个,也不值得我花心思栽培了。” 魏紫缓缓点头,以前很多事都看不透,但自从少夫人被故太太托梦后,时常言传身教,她们几个丫鬟的心思眼界自也高明了许多。 濮阳荑并未很快再来拜访王徽,好似应验了她那句“庸人一个”的断言,一直沉寂了下去。 王徽也不着急,继续每日溜出府外,前往江海寸心看书,离开时偷偷走私一两本带回府,给三个丫鬟开小灶,一边慢慢把银花枪法传授给她们,文才武功,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三个丫头从小都是比照了姑娘们贴身的大丫鬟来教养的,自都识文断字,写出来的字虽不能说多么好看,但最起码也能看,比王徽是强得多,故而元帅阁下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在自己练好软笔书法之前,不带丫鬟们去破卷楼。 笑话,作为上峰,在下属面前维持威严体面也是很重要的。 日子就这样倏忽溜走,很快到了九月下旬。廿日这天一大早,王徽又到破卷楼读书时,书僮东皋给她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承恩寺国师智性大师云游回来啦。 “哦?此事当真?”王徽十分高兴,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 “千真万确呀姑娘。”相处时日多了,东皋总算也把口里“客人”的称呼改了过来,“国师此次悄悄回的京,没几个人知道,幸好咱们公子爷跟国师交情深厚,这才早得了信儿。” 王徽啪的一声把书合上,“可曾说约了什么时辰相见?” “您别急呀,我这不马上就说到了吗,公子爷说,国师眼下落脚在城南十里外的法流精舍,让小的来问您何时有空,最好是能尽早过去,国师五日后就要回承恩寺啦。” “邵龙骧这老油子,还问我什么时候有空,”王徽气笑,起身就往外走,“法流精舍是吧?我这就过去!” 东皋赔笑,给她牵来一匹身高腿长的黄骠马,正是那日苏锷与她测六分仪时借她骑的阿黄。后来苏锷见她出门不便,老是花钱雇车开销太大,索性就要把阿黄送给她,王徽却说这马是难得的大宛骏马,价可千金,借来骑骑便了,决不能白收。 苏锷就直接把阿黄送来了江海寸心,命人仔细养着,随时供王徽骑用。 王徽问明路线,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阿黄展开四蹄,发力飞奔,一刻即出了南门,又奔驰盏茶时分,就见前方竹林潇潇,疏影飒飒,林间隐现碧瓦飞甍,正是法流精舍所在。 彼时邵云启正跟智性大师在院内对弈,听得马蹄声响,不由笑道:“好嘛,说曹操曹操到,大师,想是我昨夜与你说的那人来了。” 智性大师年高德劭,头顶光溜,焚九点戒疤,一部白须长至胸口,慈眉善目,抚须笑道:“一别经年,邵檀越棋力依旧是毫无长进呐。” 邵云启低头一看,自己黑子已被蚕食太半,大势已去,撇嘴哼一声,“不下了,不下了,你这老和尚,总是耍赖皮。待会定要叫那王在渊同你下一盘,她可比我油滑多了。” 正说话间,王徽已到了,她在精舍门口下了马,自有下人过来接缰绳。她稍微整整衣冠,平复一下气息,缓步走进院内。 邵云启几步迎上来,两人寒暄几句,王徽就转眼看向不远处的白胡子老和尚。 智性也抬眼看着她,脸色凝重,早已不复先前闲适,缓缓起身走到近前,盯着她面孔良久,忽然长叹一声,颓然不语。 王徽皱眉,心中有些犹疑,她本来是绝对的无神论者,但经历了穿越这档子事,原先坚定的信仰也有点动摇了,心说兴许这老和尚真能看出什么来也不一定,一边朝邵云启看过去。 邵云启尽显损友本色,冲她大摇其头,就是不发一言。 王徽只得拱手道:“不才王徽,表字在渊,见过国师。” 智性却不说话也不还礼,只怔怔盯着她看,半晌终于叹道:“女施主,邵檀越,恐要教你二位失望了。” 邵云启脸色终于也严肃了起来,王徽知道事关她在国公府能否继续安然生存下去的问题,自然也十分关心,忍不住问道:“大师此言何意?” 智性又叹口气,摇头道:“女施主天穹饱满,双目明亮却隐带煞气,命格广大深远,老衲看不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2章 裁云 王徽倒也没失望,微笑客套道:“事在人,命在天,今日能得见国师芝宇,已是三生有幸,何来失望?” 她不会轻易高看或小瞧任何人,这老和尚既能当上一朝国师,自有其过人之处,况且卜相命理一说本就虚无缥缈,她本人也从不信“命”,今天过来见智性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算命,而是为了跟老和尚商量好,过几日定国公府法会之事如何圆场。 但这话王徽就不好主动开口了,她就冲邵云启打个眼色,让他先引一引。 然而邵云启却没跟她对眼,而是紧紧盯着智性,眯眼道:“大师又在卖什么关子?此间无外人,何事不可说?这天底下还有你相不出来的命格?便是转轮圣王下凡——” 话说一半,智性就高呼一声佛号打断了他,而后缓了脸色看向王徽,微笑道:“女施主放心,你此来所求之事,邵檀越已与老衲说过了,你且放心,此事老衲已有主张,必不会教你失望。” 邵云启话茬被智性打断,也不恼,只是看了王徽一眼,表情越发意味深长起来。 王徽不以为意,她是相当自信的人,意志坚如钢铁,一旦认定了什么事,便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别说今日只是智性卖个关子c邵云启打几个哑谜,便算他们明白告诉她此生潦倒c称帝无望,她也只会一笑置之,转头继续该干啥干啥。 所以她微笑躬身,也对智性还了个佛礼,“国师金口玉言,徽铭感五内,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差遣,徽莫敢不从。” 年高位尊之人,为羽毛计,也多半会一言九鼎,更何况智性还是出家人,王徽对他“必不令自己失望”的承诺还是放心的。 智性合十一礼,正色道:“差遣不敢当,只是”他犹豫片刻,但终归还是说了出来,“权乃重器,用之正则昌,用之逆则亡,万望女施主明心见性,审慎度之,则功德无量。” 邵云启眉头皱得死紧,脸上写满问号,目光不住在王徽和智性脸上打转。 王徽却听出和尚话中玄机,心头一跳,暗道我现下不过一落魄女流,他怎知我日后定能掌权?欲待细问,智性已微笑摇头,走到精舍门前,叫道:“净虚,你过来。” 屋里就跑出来个小沙弥,十三四岁样貌,脸上几点汗水,手里还捏了块抹布,想来是做洒扫粗活的,“师父有何吩咐?” 智性道:“你去我禅房里,从上往下数到第三个箱笼,里面有个麻布包袱,你把里头的东西拿过来。” 净虚领命而去。 王徽和邵云启对视一眼,正未作理会处,净虚已颠颠儿跑了回来,把手里的物事递给智性,智性又交给王徽,笑道:“此乃老衲在五台山阿育王舍利塔前求得,贴身而藏已逾十年,今日看女施主面善,便赠与女施主,也算物尽其用。” 说完,竟再不理睬王邵二人,只合十一礼,飘然回屋,紧闭了精舍房门。 小沙弥净虚有点为难,看两人一眼,吐吐舌头也跑开了。 王徽低头一看,却是个小巧锦囊,用了素面的赭色杭绸缝制,布料已然半旧,但针脚细密,做工颇为精致,历经十载岁月也没有破损。 邵云启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忽然皱眉,“给我看看。” 王徽就递了过去,邵云启从里面倒出个白玉牌,看着并不莹润,还有点点杂质,显然并非上乘好玉,只那玉牌上还镌了两个字,用的小篆,王徽并不认识。 然而邵云启却呆看那玉牌半晌,才慢吞吞交还王徽,又愣了片刻,才失魂落魄道:“他那老和尚,竟把这东西给了你。” 王徽一脸莫名其妙,邵云启瞅着她这种捡了宝贝还不自知的样子就来火,没好气道:“不认字啊?” 王徽老实回答:“大篆小篆我都不识得。” 邵云启向天翻个白眼,“我还真当你无所不知呢。”又指着那玉牌道:“这个字念裁,裁衣裳的裁,另外一个念云,云朵的云,这下知道了吧?” 王徽搜尽原主记忆也不得要领,继续摇头。 邵云启揉揉额角,叹了口气,“也不知苏廷梅从哪里找了你这么个怪物来,连过洋牵星都懂,却不知裁云是谁。” 他素来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哪怕对着朋友,也是成日一副“天教分付与疏狂”的嘴脸,鲜见此等又无奈又嫌弃c还带了一点点眼热的样子,王徽不由大感兴趣,逗他道:“我这怪物孤陋寡闻,却得请邵老夫子赐教了。” 邵云启白她一眼,这才开始细细分说。 原来十年之前,智性在五台山大华严寺说法,游览塔院时,在阿育王大白塔下见一年轻书生,正手抚塔基黯然神伤。 智性就过去劝慰几句,才知这书生姓万,单名一个衍字,表字孝箐,金陵人氏,时年二十有二,自幼即有神童之名,三岁开蒙,五岁熟读四书,七岁通晓六经大义,十二岁中秀才,取案首;十五岁中举,为解元;十八岁春闱下场,又为会元,殿试奏对口若悬河,侃侃而谈,被万岁钦点为永嘉三年辛卯科状元。 如此本可直接入翰林为官,但万衍自忖年纪太轻,便自请为庶吉士留馆一年,永嘉帝赞其谦逊,准其所奏。一年后,万衍授翰林院修撰,眼看便是前程似锦,家中老母却忽传讣闻,万衍无法,只得辞官归家,因制守孝三年,时年十九岁。 倏忽三年过去,丁忧已然期满,本以为自己连中三元,奏对得宜,早已简在帝心,却迟迟未收到起复任命的消息,只怕圣上是把自己给忘了。万衍年轻狂傲,在翰林院时没交到什么朋友,更无门路打点,眼见仕途无望,烦恼之下,待除了服便出门游山玩水,途经五台山,便来大华严寺拜谒,盼能一解愁绪。 智性佛法精深,通达命理,早看出此子非池中之物,不忍他就此埋没,而自己虽为方外之人,但毕竟是国师,怎么说也有几个为官的好友。于是索性就抛了出家人的矜持,为他亲笔修书一封,嘱他带回金陵疏通待缺,自有后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3章 命世 “这万衍果然官运亨通,回京就做了吏科给事中,位卑权重,后来累官至吏部侍郎c吏部尚书,”邵云启语带感叹,他虽胸有奇志c粪土王侯,但对于万衍的遭遇,还是带了几分歆羡,“再后来的事,你若还不知道,我可就不认你这乡巴佬朋友了。” “我知道的。”王徽默默回了句。 万衍平步青云,二十七岁即擢吏部尚书,又三年,永嘉十五年四月拜右相,年仅三十岁,掌吏部c刑部c户部,大权在握,与左相丛国章分庭抗礼,成为朝中少壮派的领军人物。年纪之轻而权位之高,实在前无古人,又素负才名贤名,声威极盛,哪怕是王徽原主这等闺阁妇孺,也听过万相大名。 “当年万相爷感戴老和尚知遇之恩,就解了贴身玉牌相赠”邵云启满脸怀念地回忆。 万衍十五岁就做了解元公,少年得志,青云有路,便给自己取了个“裁云狂客”的别号,一时风头无两,闻达士林,江左无人能出其右,不过当时王徽原主尚未出生,后来万衍年纪渐长,便觉此号太过轻狂,也便逐渐不用了。原主又是闺阁少女,虽知道万相其人,却也并不知晓他早年用过的别号。 “若非我跟老和尚相交忘年,却也无从得知这等经年旧事啊。”邵云启一脸你踩了狗屎运的表情,“万衍当时许了然诺,言道来日若飞黄腾达,国师可持此玉牌来金陵,向他提个要求,只消在他能力范围之内,便无有不允,国师亦可将玉牌转赠他人,万相视之一如国师亲临。” 王徽眨眨眼,看看手中玉牌,这时才真正了解智性的这件礼物有多重。 当朝右相的一诺呀,这可 还没等她细想,又听邵云启狐疑道:“可也奇了,你不过是个女子,就算知道得多些,了不起做个富户多赚些阿堵物,又不可能去做官,这玉牌虽贵重,但放你手上也没用啊” 王徽听到那句“不过是个女子”,心头就泛起淡淡的不悦,不过她知道邵云启没有恶意,也便没再往心里去,调整了心情,笑道:“我拿着没用,不若便送了你?” 邵云启就拿老大白眼翻她,“我闲云野鹤,要这官场的脏东西作甚?” 王徽笑而不语,把玉牌放回锦囊,贴身收好。智性既送了她这东西,肯定是已经看出了什么,只是碍于某些原因,不便直说,看来这世间果然卧虎藏龙,以后再也不能说看相算命是封建迷信了。 这玉牌明面上虽只是“一个要求”而已,但既到了她手里,她便有能耐把它变成翻云的路引c覆雨的文牒。 九月廿六这日,国师智性大师低调回京,于辰时抵达了承恩寺自家禅房。才参了小半个时辰的禅,净虚就进来通禀,“师父,定国公府家眷求谒。” 智性掀开半拉眼皮,“来者何人?” 净虚恭恭敬敬道:“是定国公夫人。方才还想塞赏钱,说是捐香火,弟子没收。” 智性点点头,沉吟半晌,道:“你去回了国公夫人,就说老衲闭关参禅,不见外客。然上上代老定国公爷与我有些私交,老衲便允她所求,只消将延帖送过来,写明日子c时辰即可。” 净虚合十应了,躬身退下。 智性又闭了一会儿眼,却总觉得无法静心,便起身踱到书案前,洗砚磨墨,手执了笔,却沉吟不决。 净虚回来时,见到师父这般情状,不由问道:“师父,您怎么了?” 智性摇头不语,忽然挥毫,笔式圆融温润,半点锋芒都不露,落纸写下“命世”二字。 他欲待继续写,却忽然顿笔,看了半晌,就叫净虚起了个火盆,把字一点点焚了。 苏氏全没料到此次承恩寺之行会如此顺利,连给听差的小沙弥准备的赏钱都没送出去,就把事情办成了。欢天喜地了一路,直到回了溶翠山房,脸上还是眉开眼笑的。 偏巧豆绿来请安,苏氏就拉着她手跟她说了一通,末了还不忘埋汰王徽一句,“那丧门星,且再给她逍遥几日,待国师来除了秽,我定要把她关死在小佛堂里!” 东院人少,王徽行事又隐秘,还有赵婆子夫妇保驾护航,所以这段时日她虽时常出府,却也并没传出什么风声去,阖府都只道少夫人真是撞了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 豆绿虽然知道王徽并未撞邪,但也是有段日子没见了,况且她深受苏氏和孙浩铭宠爱,一言一行俱落人耳目,若没有正当理由,也没法经常去东院做客,所以她也并不了解王徽近日处境如何。 虽说少夫人转了性后,看着是极可靠的,但豆绿还是放心不下,总觉得那人再如何缜密稳妥,终究势单力薄,苏氏若想对东院做什么,那也是十分容易的。 她费尽心思,才将这驱邪之事拖后了一月,现下一月之期已过,智性国师也已回京,苏氏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事情显然办得很顺利,天知道少夫人到底做好准备了没有?她手里没钱又没人,又该如何度过这一劫? 豆绿越想越不安,又觉得自己这样殊为可笑,恩情已经还清,她还纠结个什么劲呐。 可眼下见苏氏这样高兴,豆绿心下就越发烦躁,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觉能添点乱是一点,便忧心忡忡道:“夫人当真一文钱也没花?” 苏氏笑道:“可不是吗。” “嗳,夫人,妾说句不中听的,您如此可不妥呀。”豆绿此言一出,苏氏脸色立刻垮了下来,不过她也没慌,继续娓娓而言,“您想,您前儿个积了食,便叫厨房送些清粥来做晚饭,可您还记得那晚上您吃的什么吗?” 苏氏一愣,皱眉回忆片刻,“用了一碗碧粳米粥,两瓣儿高邮咸蛋,还有两个灌汤小笼。” “可不是?”豆绿微笑,为苏氏换过茶,“您能只点一碗粥,底下人却并不敢真就只端碗粥上来。夫人尊贵,自比不得那起子奴才,可智性国师是谁,那可是见了皇上都不用下跪的人呐,他老人家说不用给钱,您难道还真就不给了不成?” 苏氏愣怔片刻,脸色并没好看多少,只是语气软了些,“那照你说来,多少还是得供奉点喽?” 豆绿笑道:“妾见识浅薄,全凭夫人决断。” 苏氏寻思着也是这么个理,但一想到又要花钱,而且对豆绿拿奴才和自己作比非常不满,这心气也就不顺起来,看豆绿一眼,只觉那柔美的眉眼也不那么顺眼了,便淡淡道:“我知道了,这里不用你了,回去罢。” 豆绿当然看出苏氏心情不好,但她也无意安抚她,便福身一礼出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4章 粉乔 苏氏歪在矮榻上,闭着眼揉了半天太阳穴才觉得舒坦了点。她颇能自我纾解,觉着豆绿说得也不差,反正这次法会的银子她已留了出来,总归是要花钱的,况且第一次孝敬智性既然不收,那这第二次的银子,怎么也不可能比第一次还多,没准还能省下好些呢。 这般想着,她便又快活了起来,吩咐白露道:“去前头问问赵守德,国公爷可曾在府,若在便请过来,说我有要事相商;若不在便让他出去找,找着了就请国公爷今晚务必回府一趟。” 定国公孙敏素好寻花问柳,虽然赋闲,好歹也是个公爵,苏氏也没短他的零花钱,镇日便少有在家的时辰,夜不归宿也是常有的事,日日走马章台,做那分桃断袖c品菊吹箫的勾当。 苏氏初过门时对这丈夫还抱了点指望,后来渐渐了解此人德性,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却都被老国公和太夫人打压了下去。 后来她有了儿子,公婆先后见背,她过得舒坦,对孙敏也彻底绝了念想,索性要钱给钱要物给物,旁的一概不再过问,只守着儿子过自己的日子,倒也自在。 故而她对丈夫的行踪是半点不知的,这才有此一问。 所谓无巧不成书,孙敏半月前刚得了个可心的小倌,好得蜜里调油,恨不能就住在那小倌的长春馆里不回来了。可就在前日,鸨母却战战兢兢告诉他,那小倌被人赎身了,偏巧,赎身那人身份地位都比他定国公爷要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孙敏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又在馆里呆了一日,所见却都是些庸脂俗粉,味同嚼蜡,再加上手边银钱已花得差不多,这才决定回府歇两天。 于是赵守德去叫他的时候,他虽有些不耐烦,但也知道若无大事苏氏不会来打搅他,便往溶翠山房来了。 “夫人,许久不见,近来可好?”孙敏装模作样慰问妻子。 他年逾四旬却保养得宜,稍微有点发福,但长相还是非常端正的,蓄了一部美髯,望之如三十许人。只细看时,方能发现眼下青翳脚步虚浮,乃是纵欲过度所致。 苏氏心中腻烦,面上却笑道:“托国公爷的福,妾身很好,只有一事,妾身拿不定主意,还得国公爷给掌掌眼。” 孙敏一愣,犹豫一下,颇有些不确定地问:“唔,我前几日听闻铭哥儿病了?可好些了?” 苏氏脸一黑,几乎维持不住笑容,自己家连着进了两回强盗c自己儿子断了手指和肋骨,当爹的一次没探望过不说,竟连儿子伤在哪处都不知道,这实在是 好在她面对夫君的时候,尚知道收敛脾气,勉强按下怒火,强笑道:“国公爷放心,他小孩子家,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好得快,您可要去看看?” 孙敏本就嫌麻烦,便大喇喇道:“我事情忙,他既好了我便不去看了。不知夫人有何要事?” 苏氏松了口气,她还真有点担心孙敏心血来潮要去看儿子。自从孙浩铭降生,就没见过自己父亲几面,一来是孙敏成天不着家,二来也是苏氏有意为之,她生怕孙浩铭跟着孙敏学坏,也染了那龙阳恶习,眼下虽然好像也不特别成器吧,但最起码还是喜欢女儿家的不是吗。 “十月初二是黄道吉日,妾身延请了承恩寺国师智性大师来府里,一应流水账目预算都在这里,还有去到各府邀请宾客的名帖也在此,国公爷看看,可还有什么疏漏的,妾身好即时添减。”她让白露抱过几本簿册,放到孙敏面前。 孙敏对这些烧香念佛的事情向来不感兴趣,只是听到智性的名字,才留意了一下,随意翻了几页名册,“哦?夫人竟能请到国师他老人家?不简单。” 苏氏赔笑,“国师慈悲为怀,在世活佛,妾身诚心相邀,他老人家自不会拒绝。” “嗯,我没什么意见,便照你说的办罢。”孙敏放下名册,其实根本没仔细看,“只法会那天我不一定出席,你莫要给我安排什么节目就行。对了,我这边没钱了,待会让赵守德拿三百两给我送过去。” 苏氏牙根几欲咬碎,心说我办一次法会,所有吃食杯盏布置下人赏钱各府表礼,再加上供奉国师的,也不过三千两白银,你单是逛几日窑子,就要花掉我几百两出息,还不知有多少是孝敬了那些卖屁股的腌臜物 然而心里再苦,面上也须得甜,“妾身知道了,回头就吩咐下去。” 孙敏满意地点点头,压根看不出妻子眼底的恨意,背着手踱着方步离开了溶翠山房。 孙敏这厢得了零花钱,心下一喜,复又想起秦淮河两岸的小倌馆都逛遍了,也没个可心人儿,有钱也没处花,登时又觉索然无味。 抬头看看碧空如洗,秋高云淡,孙敏步子就一转,打算去自己府中花园里逛逛。 他却不知,自他出了溶翠山房后,他的行踪便实打实地落入了一双眼睛里。 孙敏刚走到僻静处,花木扶疏,那双眼睛的主人便深吸口气,整理一下衣冠发饰,快步走了出去,扬声叫道:“国公爷慢走!” 孙敏闻声回头,见一年轻女子正福身向他行礼,而后俏立在彼处。她梳了妇人发髻,但看着也就十四五岁的样貌,生得明眸皓齿,桃笑李妍,一双盈盈妙目望定了他,眼波潋滟,媚态横生,竟是十足十的美人。 饶是孙敏只好男风,见到这等容颜,也不由怔了一下,缓了语气问,“你是什么人?” 女子微微垂头,细声细气道:“妾名叫粉乔,是伺候世子爷的,今日特意在此恭候国公爷。” 孙敏虽不好女色,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她倒也颇有耐心,“哦,等我?” “是。”粉乔又福了福身,忽然大眼一眨,也不知怎么就挤出两滴泪来,盈盈下拜,给孙敏磕了个头,哭道:“还请国公爷救命!” 孙敏皱眉,“怎么了这是?起来讲话。” “妾有罪在身,还请国公爷准我跪着回话,”粉乔拿帕子抹抹眼角,又磕了个头,虽说带了哭腔,却还是语调婉转,莺声呖呖,“妾一心恋慕世子爷,却失了分寸,痴缠太过,夫人便禁了妾的足,以示训诫。妾心悦诚服,本来一直呆在住处思过,可昨儿昨儿晌午,我那贴身丫鬟偷偷来回禀我,就说说呜呜呜” 说到这里,她已泪如泉涌,细瘦的肩膀颤个不停,捂帕子哭了一声,偷眼看看孙敏表情还算柔和,这才继续道:“妾有一胞弟,自小相依为命长大,却不巧染了热症,本来当他小孩子,捂着发几天汗也便好了,却谁知三日仍不见退烧,病情越发猛恶起来,家里没钱请郎中,这才偷偷托了人捎信进府,说给我贴身丫鬟知晓。可妾身无长物,又不能出去走动,夫人和世子爷都不愿见我,妾实在是没法子了呀!这才偷跑出院子来求见国公爷,只盼国公爷发发慈悲救我弟弟一命,便是要立时打杀了妾,妾也甘愿啊” 她又拿帕子往眼上蘸了蘸,泪水流得更多了,只她哭得极有分寸,双眼秋水盈盈,红而不肿,哀而不伤,有泪无涕,几颗晶莹的泪珠挂在洁白的脸颊上,真如晓露芙蓉一般,绝非哭花了脸的疯妇,却正是古人词句中梨花带雨的美人,教人又怜又爱。 孙敏看着就心里一荡,却并非为了眼前美色而心动,只咳了一声,故作严肃道:“有这等事?你弟弟今年多大了?以前可患过热症?” 他连问三句,却只有中间那句是真正想知道的。 粉乔闻弦歌而知雅意,忙道:“弟弟与妾原是双胎,只晚了半刻钟出生,今年已满十五周岁了,从前并未患过热疾。” 孙敏瞅着粉乔的花容月貌,心里就直犯痒,这姐姐都如此容颜,弟弟又该何等? 一时色令智昏,哪里还管儿子这小妾犯了什么过错c为何禁足c她家人又是如何与府里人私相授受的,当即拍板,“这有何难!你快起来,先回住处,我这便让人送银子过去,你住在府里哪个院子?” 粉乔喜极而泣,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娇怯怯起身,“多谢国公爷,您大恩大德,妾同弟弟愿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我住在西边的倚红斋。” 孙敏心道,结草衔环就算了,这做牛马嘛——总之你弟弟我是骑定了,说是牛马也未为不可。面上一副关心仆下的良心主子模样,又劝慰几句,挥手让她退下了。 粉乔躬身退走,直到再也看不见孙敏的影子,才一溜小跑回到倚红斋后门。 丫鬟玉枝正满脸仓皇地朝这边张望,一见到她顿时大喜,赶紧过来扶了她就往里走,一边低声埋怨,“我的好姨娘,你怎去了这好久?玉蔓就要拖不住彭婆子了,要教她发现了,婢子几个可都要跟着遭殃。” 她手底动作不轻,说是扶着粉乔,倒不如说是拽着她往里走,嘴上没口子抱怨,全是今日这事若被夫人发现可该如何是好,半点也没有关怀自己主子的意思。 粉乔阴冷地扫她一眼,垂下眼睫,忍气吞声,“是我这个做主子的没出息,拖累你们了。我知道你们几个都是好的,我必不会教你们一直这般苦下去。” 玉枝撇着嘴笑笑,表情里满是轻蔑,显然全没信她这话。 粉乔被她扶着,摸进了倚红斋后门。院里花木破败,因疏于打理而杂草丛生,前院传来彭婆子打鸡骂狗的声音,还有小丫头的哭泣声。 玉蔓还躺在屋里睡大觉,哪有半点“就要拖不住彭婆子”的样子? 她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心道:惠哥儿,做姐姐的也是没法子,这日子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你若能跟了国公爷,那是天大的福气,姐姐也是盼着你好,你千万莫要怨我。 又过几日,到了十月初一这天,苏氏就遣了处暑去东院送东西。 “明儿就是法会了,”处暑嘴角撇着丝笑,一边说一边溜眼把东院前院打量了个遍,“夫人着我来通禀一声,顺道给少夫人送些东西。” 她站在东院门口,一个粗使婆子提了个包袱站在她后面。 魏紫就笑着去接,“多谢妹妹和这位嬷嬷,要不进屋去喝口茶?” “不必了。”处暑赶紧往后退一步,脸上露出嫌恶之色,“你们这儿不干净,我可不敢进去。” 魏紫也不恼,拿了东西就退回院里,“如此我便不送妹妹了。” 处暑一愣,继而皱眉,“我还没说完呢,你把少夫人叫出来,夫人让我说给她听。” 姚黄站在一旁,早就听得不耐,拨开魏紫,叉腰骂道:“有什么屁赶紧放,我们听听也就是了,你算哪根葱,也敢让少夫人出来听你喷粪?” 她话说得伧俗,处暑也是个急脾气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就要跟她杠上,却见姚黄随手拽过一根支门的竹竿,两手握住,咔嚓一下,竿子应声而断,断口劈出尖锐的竹刺,被她一手一根抄着,往门边那么一杵,再加上满脸凶神恶煞一般,浑似那话本里双手持分水峨嵋刺的女夜叉。 处暑没见过峨嵋刺,也没见过女夜叉,却觉若真有此等人物,跟眼前的姚黄恐怕也差不多,一时吓得呆住,抖了半晌方期期艾艾道:“你c你做什么吓人!我夫人就是让少夫人明儿早点起,穿戴好了,莫要在国师和众多宾客之前出了丑!” 说罢又畏惧地看一眼姚黄手中的断竹,再不多言,扯着那婆子走远了。 她人影一消失,姚黄就丢下两截竹子,哀哀呼起痛来,“哎哟,那竹子好硬的呀魏紫姐,你给我吹吹。” 魏紫白她一眼,“该!” 那竿子看似细弱,实际却是老竹所制,硬而坚韧,若非姚黄锻炼这许多时日,又有天赋,手底劲头已不算小,还真不能一撅就断。 姚黄嘻嘻一笑,啪嗒啪嗒跑回屋去跟王徽表功。 王徽正在小书房后院里督促赵粉练武,见魏紫姚黄过来,就让赵粉停下喝口水。 姚黄咭咭呱呱说了一通,王徽头也不抬,“一根竿子算得了什么?到了十月中,你得能一并撅断两根才好。” 所谓数筷难折,竹竿自也如此,姚黄就蔫了下去,转眼看到赵粉满头大汗还在喘气,又来了精神,“瞧你累成这样,又被少夫人修理得不轻吧?” 赵粉不服,“神气什么?一根竹竿子我也能掰断啊。我还能跟少夫人过招了呢,整整十招!” 已经能在王徽手下走二十招的姚黄自然将她大肆嘲笑了一番,而后便拉着她跑开,说要给她当陪练。 赵粉叫苦不迭,却敌不过她力大,趔趄两步,就被拉着跑开了。 王徽领了魏紫来到内室,把苏氏给的包袱打开来摊在床上,却是几样衣服首饰。 几件钗环都是银制,式样老旧,颜色发暗,看着就令人心生不喜。 衣服倒是崭新的,上身一件玫瑰紫柿蒂纹妆花褙子,下身一条墨绿色同春的潞绸马面裙,外加一件乳白色立领中衣。 一如既往,苏氏的手笔,苏氏的风格,力求把自家儿媳妇打扮成自家太婆婆。 “就差给我送根龙头拐杖了。”王徽喃喃道。 魏紫也是一脸无奈,“您说这夫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把您打扮得老气难看,于她可有一丝儿好吗?明日法会据说请了好些尊贵的太太奶奶,她让您穿这么一身出去,到底是丢您的人还是丢她的人呐?” 王徽笑而不语,心说若非她是这样的智商,我行事恐怕还要难上加难。 就把那几件首饰递给魏紫,“怎么也有七八两重,回头拿出去找银楼融了,又是一笔进项。”又捞起衣服,“这些也熨了收好,样式虽老,潞绸价平,妆花缎却所值不菲,也顶不少钱呢。” 原主虽过得不好,到底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国公府的正经太太,继母兰氏和婆婆苏氏又有意不令她接触庶务,是以市面百货的物价,原主是不知道的。 这些还都是最近这段时日,王徽见天儿往外跑,读书之余也常去市井溜达,才渐渐搞明白了一些粮油布匹的价格。 妆花尺头市面难见,她也是听苏锷闲聊的时候说起来才知道的。 魏紫愣住,“这不好吧?首饰不戴也就罢了,可您连衣服都不打算穿吗?明儿夫人见了岂不又要闹将起来?” 王徽挑起眉毛,拾起那件乳白中衣,“穿这个便是,给她面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5章 梳妆 第二天一大早,定国公府门前的洒金街就熙熙攘攘,车马骈阗,各种人语马嘶,车夫吆喝声,小厮仆婢来往通禀回传,各路宾朋厮见寒暄,门庭若市络绎不绝,一派热闹兴旺之象。。し0。 由于家风败坏而一向门可罗雀的定国公府何曾经历过这等阵仗? 自然全是托了国师智性大师他老人家的洪福。 智性大师佛法精深,却神龙见首不见尾,夭矫莫知其踪,时常悄没声就离了承恩寺,大江南北云游传法,等闲寻之不得,便是宫中万岁爷c皇后娘娘c太子殿下这等贵人,想见国师,也得提前半月打招呼。 可眼下定国公府竟然广发请帖,言道有智性大师亲自主持的法会,请各位前来听讲,同享清净自在无上妙法,共聆玉旨佛音。 大家自然都是又惊讶又好奇,纷纷回了信表示一定会来,一方面自是为了谒见国师妙颜,另一方面也是想来一探究竟,看看定国公府到底撞了什么大运,若真是改了邪归了正,得到国师青眼,恐怕日后也得跟孙家人好生来往了。 然而像是国师莅临这样的大事,定国公竟不打算出席,请帖全由国公夫人发出,延请的也只有各府女眷,明眼人也就能看出其中道道。 定国公赋闲在家,不可能有要事在身,不在府里自然就在窑子里,可连国师驾临这等大事,在他心里都比不过那些小倌伶人重要,可见这孙府改邪归正的可能性并不大。 所以更多人其实也是存了看热闹看笑话的心来的。 只有王徽的娘家遣了人来回禀,说老爷王世通跟衙门请了假,同妻子兰氏一道,带了未出阁的二姑娘回岳家探亲去了,恐是要等到过年才能回京,这次法会自然就不能来了。 苏氏根本没让王家的人进二门,那人也无意进去,传了话就回去了,从头到尾像是把王徽这位姑奶奶浑忘了一般。 赵守德和赵婆子夫妇俩各自精乖,虽未亲自主持管带过这等大场面,但循了当年老国公和太夫人在时的旧例,又从外头雇了些帮佣,总也算忙得过来。 夫妇俩就一个站在大门外迎客,一个守在垂花门外接待各府女眷,倒也是有条不紊。 以往常常用来关王徽原主禁闭的小佛堂,被苏氏扩建翻新了一番,照着“如是我闻”的佛偈,给取了个应景的名号,叫我闻堂,而后就大门紧闭每日洒扫,专等着给智性开法会用。 苏氏穿了件银红缠枝牡丹遍地金通袖袄,泥金地百蝶穿花马面裙,戴了赤金累丝朝阳丹凤,凤口衔下一挂明珠垂在额间,看着华贵又喜庆,站在我闻堂东首的宴息厅门口,笑得满面春风,“听说泸大爷秋闱考中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还是您教导有方” “是他自己用的功,我不过端端茶倒倒水,哪里操劳了什么呢?”站在她对面的妇人一张圆脸,笑得和气,“秋闱考得不错,只小孩儿家不能惯他,不过是个乡试,明年还有春闱呢。他爹说了,便是名落孙山,三年后再下场也行,只不准他考个同进士回来,不然要罚他跪祠堂。” 话说得谦逊,却并不掩其中的喜悦,还有隐隐的自得,这正是御史大夫廖彬的夫人,她的长子廖之泸今年秋闱中举,名列桂榜第二十六名。 苏氏商贾出身,好容易凭着家财才挤进了京师官太太的行列,又因家风问题,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闺中密友,所以到现在也一直弄不懂进士和同进士的区别,只觉读书人都矜贵,能上榜那更是天底下独一份,嘴上还是没口子夸赞,“不是我说,廖大人这可想左了,能考上都是好的,总比落榜要强” 廖夫人听她只顾奉承,却说不到点子上,脸上笑容就有点挂不住,正在想怎么接话,一旁就有婆子过来找苏氏,“夫人,宁海侯夫人带着二姑娘c五姑娘到了。” 廖夫人松了口气,不等苏氏搭腔,忙道:“你今儿忙,我就不扰你了,先过去后边坐着,的时候再叙。” 苏氏也有点头晕,叫了丫鬟给廖夫人带路,一边马不停蹄去应付宁海侯家眷。 才拉着宁海侯二姑娘的手夸人家漂亮,连见面礼都没来得及给,就又有丫鬟来报,“夫人夫人,不得了啊!有人把那套粉彩茶盅打了,怎么办呐?” 宁海侯夫人和二姑娘就移开眼,五姑娘年纪小,没那么好涵养,肩膀一抖,忙低了头,差点笑出来。 苏氏眼皮一跳,强压着怒火低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怎的这等事也拿来问我?张顺家的死了?” 张顺家的是这次料理茶水点心吃食的管事媳妇。 那丫鬟也发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又不能不说,低头怯怯道:“后头人来人往的,谁也没看清怎么回事,当的一声就碎了,张嫂子说那是您预备好了招待国师的,得彻查,才让婢子来回禀您” 苏氏一个头两个大,只觉宁海侯家眷三人的目光利剑一般直戳在背上,心中又烦又羞又怒,偏生还发作不得,只好继续压低了嗓门恶狠狠道:“蠢东西!现在是发落人的时候吗?让她把人都关起来,茶盅就换那套掐丝珐琅的,若再办不好,仔细我揭了你们的皮!” 丫鬟脸色煞白地跑走了。 苏氏心里发堵,脸上发烧,却还得强打精神应付客人,“让您见笑了” 宁海侯夫人忙打圆场,“都一样,都一样,谁家忙乱起来不出点事情呢,日子红火么,便算出点岔子也是喜事” 苏氏听这话听得舒心,又猛然想起送给小辈的见面礼都在屋里放着,可这见面礼一向都是随见随给的,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事,哪儿有特意拉着人去哪处取礼物的道理?只得胡乱从手上撸下个白玉手镯送给二姑娘,又褪下个宝石戒指送给五姑娘,客套几句,才让人带她们去花厅宽座。 宁海侯夫人堆着笑别过苏氏,一转身就教训女儿,“都看见了?今日带你们过来,不是让你们有样学样,而是要瞧瞧那破落户一朝升天是什么样子,日后难免要跟这种人打交道,可千万得仔细些,宁惹君子不惹小人” 苏氏送走宁海侯夫人,转过头来又见一位容长脸的贵妇雍雍容容地走过来,身边簇拥了好些丫头婆子,另有个女子也跟在她身畔,穿戴打扮倒颇为富丽,只一直扶着那贵妇,脸带谄媚,主不主仆不仆的,十分怪异。 苏氏有点摸不着头脑,那贵妇身畔的婆子已说道:“这位是左丞相府丛相爷的夫人,身边那位是詹事府府丞太太。” 苏氏心下纳闷,丛夫人她有印象,请帖还是她亲笔写的,但这位府丞太太她可不记得给府丞家下过帖子啊。 刚堆了笑脸过去招呼,丛夫人轻飘飘一句话堵过来:“国公夫人今儿忙,咱们就不扰你了,随便指个人带我们先去坐下罢,走了这半晌,有些口渴。” 语气竟像是使唤下人。 苏氏脸上红白交错,暗自咬牙,却没时间也没胆量跟她理论,堆着笑客套几句,便让丫鬟给她们引路去。 又应付了几波客人,苏氏忙得晕头转向,她不常出门,偶尔几次到别人府上做客,不管是多大的场面,各府都置办得齐整。当家奶奶在前头招呼客人,高堂c主母之类就坐在后面,陪客人说话,丫头婆子指使如仪,忙而有序,进退不乱。 这才是簪缨鼎食之家该有的气象。 哪里像她,都是有儿子儿媳的人了,还要亲自站在这门口,抛头露面迎来送往 苏氏恍惚间,就稍微动了念头,或许这一年自己对王徽的打压是有些过了头?万一哪天自己死了,这偌大一个国公府该怎么办?谁来主持中馈?谁来教导儿孙?若儿媳妇能提得起来,那情形或许不会像自己想象的那般可怕,反倒会更好一些? 然而这念头仅是一闪而过,长时间积累的怨气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消弭的,婆媳两人间的芥蒂,苏氏虽为主导,但王徽原身却也不是全无过错。 苏氏摇了摇头,只觉腰间隐隐酸痛,知道自己不能再久站了。 所幸时近巳时,客人已到得差不多,她就把赵婆子叫过来,让她指个伶俐的媳妇子过来料理,她则回房稍事休息,再打叠精神前往花厅应酬。 王徽作息向来比较固定,晚上亥正睡下,早上卯正起床。 虽然今天智性过来,与她而言也是个大日子,但她也并没因此就乱了作息,依旧按着点被生物钟叫醒,洗漱晨练吃饭,还检视了一遍三个丫鬟的功课。 而后就吩咐,“姚黄去开了衣柜箱笼,赵粉取了首饰匣子来,魏紫过来帮我梳妆。” 三个妹子各自对视一眼,均觉有趣,自从少夫人转性后,还从未见她认真梳理打扮过,在家就扎个马尾穿件宽袍,出去就着了男装,除去八月十六去见苏氏那日,接下来就没怎么开过柜子,更别提那些胭脂水粉c簪钏钗环了。 姚黄胆大,就笑道:“我们还道没什么事能让少夫人上心,可今儿您也要仔细穿戴,妥帖收拾,可见那位大和尚确是来头不小。” “那是国师,什么大和尚,没大没小的。”魏紫就斥她一句。 王徽却转过身来,正色道:“我素日无事,自是不耐那些钗环锦绣,丁零当啷的,怎么舒坦怎么来。只今时不同往日,国师驾临,京师有头有脸之人齐聚于此,虽都为女眷,闺阁流言却最是厉害。我便是再不喜苏氏,眼下也终究还得依托着孙府过活,苏氏舍得下老脸在人前出丑,我却须得爱惜羽毛,以前他们瞧我不起,那是逝者不可追,如今可万不能再重蹈往日覆辙。” 姚黄吐吐舌头,收了嬉笑,魏紫赵粉也各自屏声敛气。 “所以我就算是再不耐烦梳妆打扮,今日也决不可怠惰。”王徽散了头发,拿着牙梳细细梳理,看她们还愣着,就叹口气,“还杵着做什么,快去呀。” 姚黄赵粉就赶紧出去了,魏紫接过牙梳替她绾发,默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少夫人既与国师交好,今日他老人家就必会为您出头,便算是素面宽袍出去了,国师吉言一出,那些人也只会觉得您与众不同c倜傥不群,又何必勉强自己梳妆?” 王徽一笑,轻轻摇头,“你又不是那些人,你怎知她们会觉得我与众不同倜傥不群?” 魏紫动作一顿,知道自己这话有些不妥,还是抿了嘴小声说:“我觉得是啊” 王徽听出她话里对自己的维护,心中颇暖,拍拍她手,“我们眼下人微言轻,须得仰他人鼻息而活,小处或可不必委屈自己,但今日,兹事体大,切不可因自己一时好恶而留下隐患,遭人诟病” 魏紫咬唇不语,心情有些低落。 王徽拿起一面靶镜,这是苏锷赠与的礼物,乃是西洋舶来的水银镜,照影清晰,纤毫毕现,他本想送她一面大镜,王徽却觉不方便带回府,这才只要了小巧的靶镜。 镜中这张脸,与自己上辈子十五岁时一般无二,双瞳浓黑,长眉入鬓,薄唇锋锐,唯一不同的,就是这辈子右脸上多了那道淡淡的疤痕。 她埋在广袖下的手握成了拳。 终有一日,她定要问鼎那至尊之位,不必看人脸色,亦不必勉强本心,只管痛痛快快将自己一身所学身本领,施于这广袤疆土,普惠万民。 不是前世,就是今生。 魏紫为她扫了双眉,并未画时下流行的柳叶或远山,只让那双剑眉更黑了一些,看着英气许多,又用细粉薄薄搽了一层在脸上,只盖住那条疤痕为宜,又拿一盒石榴口脂,蘸水匀了一指,变成淡淡的檀色,王徽抿在唇上含了一会,这妆容便算上好了。 姚黄c赵粉又捧来衣饰,王徽细细看过,拣了件杏黄色绣二十四团金钱蟒的褙子,并一条湘黄织云雷暗纹的杭绸裙,内里就穿苏氏给的那件乳白立领中衣,梳了朝云近香髻,戴顶镶红宝的牡丹华胜,再垂下两枚红玛瑙耳坠,就算打理停当了。 她手头紧,嫁妆家什又被夺得差不多,什么刻丝妆花二色金c攒珠丹凤金步摇,那是统统没有,但这样通身穿戴下来,虽不富贵逼人,却胜在大气端庄,再加上她多年习惯的笔直站姿c刚健步态,这些环佩妆容非但没减她半分锐气,反更添了雍容端肃的气韵。 三个丫鬟都静悄悄的,连最毛躁的姚黄都微张了嘴巴,只看着主子不做声。 王徽看着镜中的自己,弯唇一笑,可就连这样柔和的弧度,也透着一股峥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6章 法会 她们时间把握得不错,穿戴好没一刻,就有婆子来请,“夫人请少夫人过我闻堂听法。” 王徽倒是有点意外,她本来以为苏氏会等结束,直接把她叫过去,只待国师说她中了邪不干净,而后在众人面前好好羞辱她一番。 ——当然,在别人眼里是不是只有王徽一人丢脸,那就不好说了。 按照惯例,王徽就留了姚黄和赵粉看家,只带了魏紫一人,跟那婆子往外走。 “人到了不少,显赫些的有那廖御史的夫人c宁海侯夫人和姑娘c显国公夫人,还有丛相爷的家眷,”那婆子就絮絮地跟她交代,“都已在我闻堂落座,有位詹事府府丞太太,是个口舌厉害的,夫人不太好,去内室敷了两回凉帕子,只怕少夫人去了也要担待些” 王徽就看她一眼,微笑问,“不知嬷嬷是” 那婆子忙笑道:“老奴姓史,赵婆子的娘亲是我姑母,您身边的赵粉姑娘该唤我声表姨reads;。” 原来是赵婆子的姻亲,多半也是受了赵婆子之意过来帮她的,难怪话里话外都在提点。 王徽恍然点头,又让魏紫从腰里拿了散碎银子塞给她,“算是赵粉孝敬嬷嬷的。” 史婆子暗自掂掂银子份量,笑眯了眼,脚下步子就慢了些,左右看看,低声道:“夫人本想等着讲完了法,再叫您过去,可那府丞太太问怎么不见您,夫人说您昨夜研读佛经,早上起得迟了些,府丞太太便说待会您到了,要罚您讲些个有意思的佛理故事来听。” 王徽看她一眼,眼睛转了转,微笑,“母亲是抬举我呢。” 如此重要之事,给了钱她才说出来,若不给钱,是不是就不说了?或是等到了地方才说? 不过她并未动声色,依旧带着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史婆子说话。 史婆子也没再拿乔,继续分说来客之事。 不一时,几人就来到了我闻堂宴息厅,史婆子正要引王徽主仆进去,王徽却停住了脚步,低声嘱咐魏紫几句,魏紫就点点头,朝后门跑过去。 “魏紫姑娘这是”史婆子就问。 王徽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瞅她。 仗着嘴里有消息,走一路就拿捏了一路也倒罢了,却连她指使自己丫鬟办事也要过问,赵婆子遣这样的人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史婆子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头,讪笑一声,“少夫人,您这边请。” 门口丫鬟打起帘子,“少夫人来啦。” 厅内顿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王徽身上。 “来啦?”苏氏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招呼一声。 王徽笑吟吟走进去,先给苏氏行了礼,道声“母亲”,而后向众人团团一福,“我来迟了,给各位太太奶奶们赔个不是,没耽误吧?” 她笑容和煦,话说得爽利又风趣,与传闻中畏缩忸怩c拿不上台面的样子全然不同。 就有人各自对视,暗暗惊讶。不过在座的多是高门女眷,便算平日私底下拿定国公府做笑话,面上也不会显出来,就纷纷笑着表示无事。 王徽又跟她们谦让了一番,就在苏氏左手边坐了下来。 赵婆子一直立在苏氏身边,期间给王徽打了几个眼色,王徽却并未理睬。 见过几个小辈,王徽送出去些见面礼之后,苏氏就催白露,“去看看前面布置妥当了没有?国师可到了?何时能开始?” 白露脚下生风地去了。 王徽就有点意外,忍不住看了苏氏一眼。 就原主的记忆来看,这种人多的场合,正是苏氏喜欢用来羞辱原主的绝佳机会,她本以为史婆子说的什么“罚她讲个佛理故事”,多半也是苏氏在推波助澜,明知儿媳不学无术,还让她讲故事,这肯定是会出丑的reads;。 但现在看来这位定国公夫人竟绝口不提此事,反倒是一直惦记着法会,大有赶紧去听法然后把这事抹和过去的意思。 倒是奇了。 白露还没回来,魏紫却悄悄从后门摸了进来,站到王徽身后,低声道:“婢子都打听清楚了,坐在右手边末位的那个,穿宝蓝撒花织金袄子的,就是詹事府府丞太太,今儿能进府听法,乃是走了丛相爷夫人的门路,就是右手边第二位,穿丁香紫宝瓶纹妆花褙子的。” 王徽点头,心下了然,詹事府虽是“太子家人”,但也有尊卑之分。詹事大人乃是正三品大员,深受太子器重,但府丞不过是个从六品小官,比她娘家爹还矮了半品,定国公府虽然不堪,这等芝麻京官也是看不上的,不至于还巴巴地给他们家下帖子。 看来这位府丞太太是搭上了丛夫人的路子,弄到了一张法会请帖。只不知她出言罚自己讲什么佛理故事,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丛夫人的意思?是纯粹为了看孙府笑话乐一乐,还是另有深意? 至于那丛夫人,朝野上下能被称为“丛相爷”的,自不作第二人想,应该就是丛国章,当年一封奏折就把濮阳荑之父弹劾至死的厉害人物。 王徽觉得这事应该只是丛夫人想寻个开心而已,毕竟定国公府是有名的破落户,没什么可被拿捏利用的地方。 不过也可能是丛国章听闻孙家忽然搭上了国师,就派自家夫人过来一试深浅。 但无论如何,她既然穿过来了,性情与以往大相径庭,就不可能一直藏着掖着,况且今日智性是肯定要在众人面前说她一番好话c为她正名的,与其待会智性突然就红口白牙地说她什么“福泽绵长”之类,令人难以信服,倒不如她先露点端倪出来,也能让智性的判语更有说服力一些。 总之为了韬晦而被人当众羞辱耻笑,这种事她是做不来的。 果然,那府丞太太没让她失望。 她看了丛夫人一眼,得到对方的眼色之后,就粲然一笑,道:“世子夫人看着气色弱了些,想是昨夜没睡好?” 苏氏捏着帕子的手就是一紧。 王徽更奇怪了,心说我这便宜婆婆今日转了性不成?嘴上却顺着府丞太太的话讲:“我素日不碰经籍,心中惶恐,这才临时抱佛脚,读些经书做做功课,也免得今日听法听不懂,闹了笑话出来。” 言下之意就是我只是昨夜刚开始突击,自然看得不精不深,自贬自谦一番,若是那宽厚的,也便会一笑置之,不再追问了。 只可惜府丞太太有备而来,自不会轻易放过她,得意一笑,道:“原来如此。只是礼佛须心诚,世子夫人这般,岂非对佛祖不敬?” 这话问得就比较尖锐了,并非自矜身份的高门贵女屑于为之,然而她为了丈夫前程,心甘情愿给丛夫人当枪使,也便顾不得那许多。 厅里众人就不免有些交头接耳。 苏氏脸色不太好,她一方面乐见这个不讨喜的儿媳受辱,但另一方面也是觉得有点丢人,早间迎客时还恍惚觉得打压儿媳是不是过了头,为子孙后代计,是否该提携她一把,这个念头虽是一闪而过,却还是在她心中扎了根,此刻又遇此情形,她心里就越发矛盾。 现在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希望国师说儿媳好还是不好了。 不过,不管对王徽是什么心情,对这个詹事府府丞太太,苏氏还是深恶痛绝的。 正纠结时,就见儿媳微微一笑,道:“这位太太说错了,正因我对佛祖心存敬意,这才会不顾困倦挑灯夜读;若真是心存不敬,那早便歇息去了,反正今日国师是来,不是来考较我等佛理深浅的,我又何必自苦呢?” 她态度从容,口舌便给,说话又在理,府丞太太一时脸红,说不出什么来,其他宾客倒是暗暗点头,心道这个世子夫人果与传闻不同,莫非孙府真要转运不成? 宁海侯夫人又趁机教育女儿,“女孩儿家虽以贞静为要,不好与人争执,但一时又有一时的道理,这言辞机锋你们可看着学学,总有派用场的地方” 丛夫人恨府丞太太蠢笨,又瞪她一眼,府丞太太这才猛醒,忙道:“既是如此,世子夫人必有收获,就不如挑几个有道理的佛偈故事,给我们讲讲?” 苏氏烦躁地喝了口茶,又让小满出去,看看白露怎还不回来reads;。 王徽已不再在意苏氏的奇怪之处,她歉然一笑,道:“昨晚读书读得晚,大多也是看的经文,若说故事么” 她就看见府丞太太神情微微兴奋,丛夫人嘴角也浮现一丝轻蔑,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嘲笑她。 “我倒还真记得一两个有趣的,这便说给大伙儿听听。”王徽就笑着说,满意地看到两个女人表情耷拉了下去。 众宾客的兴趣就被逗了起来,连廖夫人和显国公夫人也饶有兴致地看了过来。 “就说佛在舍卫国祗园精舍持钵化缘时,曾见到一个商人牵了头驴子赶路,那驴子背上驮了尊佛像,路人虔诚,见之纷纷顶礼膜拜,那驴子以为行人拜的是自己,便停下脚步,撩首撅蹄,自得自夸起来。”王徽嘴角噙着丝笑娓娓道来,语音低柔悦耳,条理清晰分明,就连府丞太太和丛夫人也有点听进去了。 “那商人就给了驴子一通鞭打,说道,猪油蒙心的蠢东西,不过背了尊佛,便把自己也当成佛了,也不睁眼看看自个几斤几两,便耀武扬威起来,若你没了背后的佛,也不过是被人杀了吃肉的下场,实在欠打。” 就是个普通的寓言故事,上辈子都听滥了的,如今披上层“佛理”的皮讲出来,效果还算不错。 她话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笑吟吟瞅着那俩人,丛夫人眼皮一跳,赶紧低头喝茶做事不关己状,府丞太太脸一阵红一阵白,气急败坏指着王徽,“你你” “我怎么了?”王徽问。 厅里众宾自然知道这府丞太太今日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又听王徽故事讲得有趣,有那些个年轻的绷不住便笑了出来,年长的沉稳些,就不去看府丞太太,反倒是一脸暧昧地去瞧丛夫人。 府丞太太面红耳赤,再说不出什么来,抬眼去看丛夫人,对方也不理她,只得托词更衣,被丫鬟引着去净房了。 以廖夫人为首的一众贵妇,看着王徽觉得亲切,就跟她交谈起来,一面冲着苏氏连声称赞,说她娶了个好儿媳。 苏氏一向被耻笑惯了,何曾这般被夸过?思及迎客时丛夫人给自己的折辱,又想想儿媳方才轻描淡写就让府丞太太吃瘪,让丛夫人丢脸,心中竟还颇觉解气。 可看着儿媳周旋在宾客间,游刃有余的样子,她感觉就更加怪异矛盾,只觉杯中甘美的铁观音也不是滋味起来。 幸而白露和小满双双回返,解了这不大不小的尴尬。 “国师已到了,前头均已布置妥当,请夫人和各位贵宾去正堂听法。” 苏氏松了口气,站起身,跟客人们客套一番,走在头里带路。 王徽走在旁边,身量高出众妇人半个头,又背着手,步伐行云流水,颇有倜傥之意,倒更显得鹤立鸡群了reads;。 只是一些夫人见她不去扶着苏氏的手,苏氏也没要她扶,不免又嘀咕起来。 智性一如既往白须飘飘宝相庄严,见了众贵妇只是合十行礼,并没给王徽打眼色,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我闻堂正堂早已设好香案c法坛和经几,青砖地上错错落落设了好些软蒲团,贵妇们就分了宾主尊卑,各自在蒲团上坐好。 王徽脸皮功夫早已修炼到家,虽觉老和尚啰啰嗦嗦讲解佛经挺无聊,但还是端坐在自己的蒲团上,面上恭恭敬敬,心思早已神游物外。 不知过了多久,智性终于讲完,合十一礼,就要走人。 众宾觉得国师难得一见,颇想凑过去套套近乎,但又顾忌着他是出家人,又受天家敬重,生怕唐突了贵人,一时踌躇不前。 苏氏也有点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请国师给儿媳看看相。 王徽却忽然向前踏了一步。 智性自然就看见了她,一直半闭的老眼忽然完全睁开,眉头蹙起,快步走到王徽跟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 王徽自然发挥演技全力配合,“国师有何吩咐?” 苏氏也吓了一跳,手底下捏了把汗,众宾客的目光也都聚集了过来。 “阿弥陀佛。”智性似模似样地打量完,高呼一声佛号,枯如槁木的老脸罕见地露出一丝笑意,“女施主天庭饱满,眉端宇直,是有大福之人啊。” 王徽露出恰到好处的喜色。 苏氏却是实打实的惊住了,“国c国师您说我这儿媳” 智性微笑道:“老衲今年八十有二,还从未见过女施主这等圆满面相,且通体红光,隐有瑞气护体,料来是福泽无边呐。” 苏氏睁大眼睛,忍不住道:“怎c怎么会?她不是撞邪了吗?” “”王徽实在是被苏氏的愚蠢给打败了。 有人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廖夫人看着不像,就拉了苏氏一把,“瞧你,怎么说话呢,国师真佛在世,还能打诳语不成?” 苏氏还是一脸惊悚。 智性并不以为忤,只合十道:“这位女施主福泽绵长,不可多言,言多必失,施主保重。”而后冲王徽和苏氏点点头,在几个僧人的簇拥下离开了。 王徽面含浅笑站在那里,长身玉立,腰锁背直,既不因忽逢惊喜而忘形,也不因众人侧目而局促,落落大方,宠辱不惊,不卑不亢,风度天成。 苏氏竟被她慑住,一时有些不敢开口说话。 廖夫人看了她一会,忽然一笑,摘下腕上一条祖母绿手串递过去,“你是我小辈,方才竟忘了给见面礼,你婆婆该笑我小气了。” 那手串共有一十八颗祖母绿圆珠,颗颗一般大小,莹润剔透,浓翠欲滴,水头极好,躺在廖夫人白皙的手掌心里,盈盈辉映出一团翠色,如一汪春水,又如一泓碧潭。 就这么一串手串,怕就能买得百亩上好良田。 王徽笑容加深,老实不客气地笑纳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7章 出海 有廖夫人这么一带头,又是国师亲口所判“福泽绵长”之人,众宾客就纷纷凑到王徽跟前搭起话来,手头阔绰的当即就解了贵重的饰物相赠,囊中羞涩的就把好话不要钱般往她身上砸。 王徽虽已出阁一年,不算新妇,按理说接受这么多长辈的见面礼是有些不妥的,但好在她年纪轻,今年刚刚及笄,也就是她继母别有用心,才这么早就把她嫁了出去,寻常官宦人家的及笄女儿,也不过是刚刚说定了亲事,在家待嫁呢。 既是年龄小,收点见面礼当然不为过。 苏氏作为婆母,自然也没有被众人忽略,大家夸她的势头比先前更胜,当然,话题只是围绕着王徽而已,聪明人都不会在这当口去提定国公父子俩。 苏氏心里再多不甘不忿c怪异矛盾,也不可能驳了众位太太奶奶的面子去折辱儿媳,只得赔着笑,拉着王徽的手说了好些违心的称赞之言。 不过,她心底深处也稍稍松了口气:既是国师他老人家都说她是个有福的,那或许真是如此罢。 回到宴息厅又坐了一阵,就有丫鬟来报,说午饭得了。 苏氏就笑道:“府里简陋,不常待客,恐怠慢了各位,我让他们去醉德楼订了十桌一等凤舌席面,想来已是备妥,请贵客们移步莲池吟风阁用膳。” 饶是众位贵妇见惯了锦绣富贵,闻言也不由咋舌,金陵醉德楼素负盛名,食|精脍细,便是等闲一盘碎金饭一碗阳春面,价格也比市面上的要翻一番reads;。 而这一等凤舌,又是醉德楼规格最高c价钱最贵的席面,单是一道主菜烩凤舌,便是取一百条锦鸡的舌头,加猪油高汤烹制而成,入口嫩滑弹爽,鲜美绝伦,乃是金陵名馔,且不单卖,只能随着凤舌席一并点出。 再加上其他窝翅参鲍c熊掌鹿唇做成的十几道珍馐,堪堪组成这样一桌席面,即便以醉德楼之能,每日最多也不过能整治出三桌而已,寻常人家捧了钱去也吃不到。 苏氏不愧是皇商之女,出手就是这般豪奢,一来就是十桌,花的钱恐怕远超菜肴本身所值,只怕接下来四五日之内,醉德楼的老饕们都见不到凤舌席了。 苏氏面上带笑,心里却在滴血,本来预算的是三千两白银满打满算,却见宾客众多,且都是开罪不起的,只得临时追加银钱,还拉下脸去求了苏锷,动用了庶弟的人脉,好说歹说才令醉德楼一天内做出十桌凤舌席来,每桌要价一百五十两银子,比原价贵了整整三十两。 所幸智性国师不耐聒噪,不在府里用饭,不然还得另外筹备素斋但即便如此,她也打点了一千两白银供奉给承恩寺,这也是不得不花的钱。 不过被众人围着称赞的感觉还真是不错。 苏氏觉得这买卖还是挺划算的,再看儿媳的时候,也觉顺眼一些,就露出个生硬的笑容,“辛苦你了,也一起来吃饭罢。” 王徽就揉揉额角,微闭了眼道:“多谢母亲关怀,只是我有些头晕” 魏紫机灵地扶住她,“主子昨晚将近四更天才睡呢。” 廖夫人已对王徽颇有好感,闻言道:“既如此,妹妹就让她回去歇歇吧,看着脸儿都发白了,待会把那凤舌给孩子留一些便好。” 捎带着对苏氏都称姐道妹了。 苏氏巴不得眼不见王徽心不烦,就赶紧关怀两句,挥手让她回去。 王徽就笑着行个礼,又别过众位夫人奶奶姑娘,这才扶着魏紫的手离开我闻堂。 已走出去一段距离,却忽闻后头有脚步声,伴着小声的呼唤:“少夫人,少夫人,慢走” 王徽回头一看,却是赵婆子。 赵婆子一路小跑过来,打着拱给王徽行了个礼,满脸带笑,“少夫人洪福齐天,老奴这厢给您贺喜了,国师金口玉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 王徽看她跑得气喘,额上渗出了细汗,想起她为了赵粉跪在自己面前,真情流露的样子,心下一叹,亲手扶她起来,“多谢嬷嬷,嬷嬷无须如此。” 赵婆子不明白王徽今日为何不理自己眼色,又怕是赵粉惹了麻烦,心下更加惴惴,却一直看不透这个莫测的少夫人,只得赔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少夫人的喜事,老奴也跟着高兴” 王徽摇了摇头,淡淡道:“嬷嬷不必多心,我今日也没有旁的事,你回去问问你那个姓史的表亲,便知分晓。” 赵婆子眼皮一跳,心道莫不是自己那个表妹对少夫人有所不敬,她平时是爱贪些小便宜,但为人不算坏啊,也相当听自己的话,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过去帮衬少夫人一些,难不成她还是弄出了岔子? 王徽看她脸色,就知她心中所想,遂笑道:“我知嬷嬷一心为我,心中感激,只是人心难测,我也不是离间你们姐妹二人,只你日后顶好还是拘着她些,事事多点拨几句才好。” 赵婆子不知出了什么事,但听王徽这语气也不像是大事,就略微松了口气,欲待再说些奉承的话,王徽已道:“嬷嬷不必送了,快回去罢,母亲身边可离不得你reads;。” 赵婆子只得行礼一番,又小跑着回去了,见苏氏陪着众宾觥筹交错,吃得酣畅,便瞅个空子去了灶上,刚好瞧见史婆子正蹲在灶台后面,手里捧了半只卤蹄髈,吃得满嘴流油。 赵婆子一见表妹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便腻味,将她揪出来斥责一顿,又问早间之事。 史婆子向来惧怕这个有威有势的表姐,只得把蹄髈放进碗里,洗了手脸,一五一十说了。 “加起来足有一两呢,”史婆子献媚地把王徽赏她的碎银捧出来,“看不出少夫人平日臊眉耷眼的,出手倒阔气。” “你——”赵婆子只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不成器的,噎了半晌,终还是放下手,冷冷道:“你自作聪明,当心反被聪明误。从前少夫人不得志,由着那起子奴才欺负,可你是我表妹,我见不得你也成了那副样子她今日得国师出言庇佑,众家夫人太太都看在眼里,那有福之人的名头,只怕明日便会传遍整个京师,你打量着少夫人还会和以前一般好欺负不成?” 史婆子一缩脖子,嘟囔道:“我也没不敬着她啊,只是想多捞点赏钱罢了,你外甥要讨媳妇了,彩礼钱还没着落” 赵婆子气得倒仰,指着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半晌泄气道:“罢了,你日后给我安分点,彩礼钱我替你想办法。只少夫人是一定会出头的,你今儿既惹了她厌烦,往后我是再不能在她面前抬举你了,为了一两银失了大造化,也亏你能干得出来。” 史婆子撇撇嘴,想想东院平日窝囊的样子,自是打死也不信王徽会出头。 赵婆子知她不信,摇摇头,索性也不再劝,转身走了,心中打定主意要跟这个表妹减少来往。 王徽回了东院,把我闻堂之事一说,又亮出各式见面礼,算来竟是发了笔小财,妹子们都为她高兴,正欢欢喜喜说着话,又有丫鬟仆妇捧了好些食盒过来,说是夫人赏赐的饭菜,其中就有那道烩凤舌。 到得下半晌,又有人来送了一批家具什物,并好些锦缎尺头,虽说都不是顶好的料子,却胜在量足。 也是难为苏氏了。 一应器物送了两日方才罢休,王徽也明白苏氏的心思,这女人虽说愚蠢,对佛祖倒还真虔诚,即便心中是真的不喜自己,但既有国师之言,她还是放下了身段,肯送些东西过来打破局面。 不过即便如此,王徽也并没有跟苏氏修复关系的打算,毕竟她以后是肯定会离开国公府的,关系太好,也不利于她行事,而且苏氏送东西显然也透着股子不情不愿,她就算巴巴去了,估计也是自讨没趣。 苏氏依旧免了儿媳的晨昏定省,可这些东西流水价往东院一送,其中精神,府里下人多少能领会一些,对东院的态度就又有不同。 总之,日子比之先前是好过了不少。 又过两日,到了十月初六晚上,姚黄神秘兮兮回到房里,挤眉弄眼,脸上写着“我有八卦快来问我”八个大字。 赵粉近日被王徽操练得厉害,正坐在黄杨木雕花卉罗汉床上,揉着身上瘀青,疼得龇牙咧嘴,“羊角风了不成,你那眼睛再挤就挤没了,有话快说!” 魏紫靠着个洋红缎面五蝠捧寿大迎枕,给王徽缝一双袜子,口角含笑地听着她们斗嘴。 姚黄还在拿乔,做个鬼脸不说话,王徽已横了她一眼,道:“赶紧说,做什么怪相reads;。” 姚黄这才吐吐舌,喝口水润润喉咙,低声道:“说了你们可别气,西边那位又出来啦。” 谁? 王徽尚一头雾水,却见赵粉已经大惊小怪地从床上跳了下来,连魏紫也搁下针线,坐直了身子。 “主子,就是住西边倚红斋的那位,叫粉乔的呀,忘了?”姚黄看王徽发愣,就提醒一句。 王徽就想起来了,当时魏紫介绍府里情况的时候好像是提过这人一句,“不是说因为太倾慕那草包世子,纠缠过了头,所以被苏氏禁足了吗?” 仨姑娘早已习惯王徽对府中主子毫无敬意的称呼,姚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继续道:“可不是吗,不过这次是国公爷开了金口叫放人的,夫人再不情愿也没辙呀。这不,刚才世子爷就过西边去了,估计是要过夜,啧啧,可遂了那蹄子的心意了。” 王徽就来了点兴趣,孙敏一向不管内宅之事,更是几乎从不回府,这个叫粉乔的妹子竟能搭上孙敏的路子,还成功地借他之力解了禁足,这本事可不一般。 “到底怎么回事?”元帅阁下的求贤若渴症又发作了,她本来寻思着粉乔既然对孙浩铭产生了爱情,那就不管多聪明都不能收用,但妹子这一步棋走得实在是妙,如果真聪明到那份上,她也是可以破格招揽一下的嘛。 反正孙浩铭品行不端,估计妹子也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才爱上他的,等她日后慢慢调|教,总能把妹子的心扳过来 然而姚黄却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露出又是不屑又是厌恶的神情。 “若她真有什么锦囊妙计,我也算佩服她。”姚黄撇着嘴说道,“她这事办得也不隐秘,阖府都知道了,现在都瞧不上她呢。” 王徽就皱起了眉头。 魏紫稳重,想到一些可能性,就迟疑道:“若是什么脏事,你还是别” “没事,说。”王徽就冲姚黄点点下巴。 “说出来我都嫌恶心。”姚黄皱皱鼻子,声音越发低了,“粉乔有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双生弟弟,前两天染了热症,粉乔就溜出倚红斋,不知在哪处拦了国公爷,哭唧唧求了一番,国公爷就又送钱又送药的,这几日她弟弟病好了,她就就” 说到此,她微微脸红,啐了一口,又道:“她就把她弟弟送上了国公爷的床,这才得了国公爷恩典,把禁给解了的。” 魏紫和赵粉不约而同抽了口气,露出嫌恶的神情。 王徽却想得更多些,“她弟弟可甘愿?孙敏毕竟是定国公,便算是做娈童,跟了他好处也是很多的。” “嗳让人恨就恨在这里呢,”姚黄轻轻一叹,垂下眼睫,“他们家只有她一人卖身为奴,她弟弟原是良籍,是个读书种子,据说明年还打算去参加童子试,有个青梅竹马的相好,幼时就定了亲,她弟弟前脚被绑进府,那姑娘后脚就自尽了。” 姚黄停了话头,另外三人也是沉默。 又过半晌,姚黄才续道:“国公爷这两日都没离府,只是据说当值的这两夜都能听到国公爷房里传出哭叫声,听着特别惨白日里还有郎中出入。” 良久,魏紫才轻声道:“若那男孩子甘愿也倒罢了,说到底不过是卖身求荣的主,各取所需,不足为惜,可如今这般唉。” “那粉乔,真真是黑了良心的,为了争宠——竟把自己亲弟弟推进火坑里reads;!”回想起自己亲兄长也曾想把自己送去娼寮,赵粉就恨得咬牙。 “不光是黑了良心,只怕那头壳里,也是空空如也。”王徽哼了一声,在小榻里打个懒腰,眼神冷淡。 得是笨成什么样的人,才会在为婢为妾的屈辱日子和读书根苗能考取功名的兄弟之间,选择了前者? 王徽火热的招贤之心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连一丝心力都懒得施舍给粉乔了。 若仅仅是愚蠢,或许也能容忍,自了汉一枚,世间多得是。 但令人心寒的是,这姑娘心术竟如此不正,为了一己之私,将至亲之人送上砧板,任人鱼肉,甚至还断送了另一条无辜的生命。 垂垂汗青,浩浩史简,自有那许多不论品德c唯才是举的主公君王。 但王徽却并不想做这样的主子。 一个粉乔,当然不足以影响王徽的心情和生活,这件事只是让苏氏一个人怄气了好久,但孙敏亲自发话,她也没有办法。 转眼到了十月十五,这天风和日丽,秋高气爽,苏锷的出海事宜已一切准备妥当,今天是出发的正日子,他要离开京师前往扬州府海门卫,约莫后天就能正式。 苏家家事冗杂,苏钰掌管庶务分|身乏术,苏钧向来跟苏锷不和,倒是苏老太爷和老夫人真心疼爱苏锷这个庶子,但因年岁大了,苏锷也不让他们出门,只头天晚上在府里摆了家宴相送。 老两口本是不愿他出远海,但苏锷年岁渐长,又是个手眼通天的主,一切既已打点好,夫妻俩便再也无力拦阻,只老夫人狠狠哭了几回,骂了他一通,还是从自己私房里拿了一万两体己来贴补他。 嫡母能做到这份上,苏锷心中很是感激。 十五这天一早,王徽和邵云启就一道给苏锷饯了行,将他们一行人一直送出城外十里,在长亭处又摆酒作别。 苏锷满面春风,容光焕发,高兴得几乎要发疯,王徽看着不放心,忍不住又考较了一番地理知识和三角函数,看他俱都对答如流,这才放过他。 “龙骧,你真不送我到海门?”苏锷就问。 邵云启笑道:“我这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若真送你过去,只怕便会忍耐不住随你一同出海了。” 苏锷又笑嘻嘻地瞅王徽。 王徽翻他一眼,“别看我,我是什么情形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哪里有空送你到扬州?” 苏锷嘿嘿一笑,心情还是十分高昂,忽然起身,学着那戏子打个拱,拿腔捏调:“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江湖相见,再当把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大河已牵了马过来,一众仆役小厮也收拾停当,站在亭外望向这边。 王徽知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心中也微微起了离情别绪,微笑道:“不拘赚多少钱,全须全尾地回来才最是要紧,你苏廷梅可是金陵一霸,所谓祸害遗千年,可别让它浪得虚名。” “承你吉言,等着我回来数钱吧!”苏锷就瞪她一眼,又跟邵云启作了别,翻身上马,最后冲他们挥挥手,扬鞭而去。 王徽和邵云启走出亭外,看着那一队车马卷起烟尘,渐渐消失在远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相处 王徽回到东院, 未及换回衣服,魏紫就过来禀报, “二姨娘来了。” “好生伺候着,说我这就过去。”王徽倒是不意外,离上次跟濮阳荑见面也有一个月了, 法会已毕,王徽现在是所谓的“有福之人”,若濮阳荑学武之心不改,这几日就该过来。 王徽换了家常的宽袍,头发从髻子换成马尾,慢悠悠踱到堂屋, 在门口就看到濮阳荑坐在里面出神,丫鬟棹雪正低声跟她说着什么。 她今日穿了件浅红色木芙蓉提花对襟袄,下面系一条妃色挑线裙子, 云鬓堆叠,斜斜簪了支堆纱红芍药, 以米珠点缀,看着娇艳又明媚, 与那日通身碧色相比, 又是不同的风情。 然而她似是瘦了些,眉尖若蹙,显然心情不太好。 王徽迈步进屋,濮阳荑主仆忙站起来给她行礼。 “坐吧,”王徽开门见山,“可想好了?” 濮阳荑看她一眼,点点头,嘴唇微微弯起露出一丝笑容,“还没恭贺少夫人大喜。” 王徽不说话,只用茶碗盖轻轻扫着茶面上的沫子,似笑非笑,“看来国师驱邪这件事,我的表现还算令你满意?” 濮阳荑一惊,抬眼望向她,面色倏地涨红,半晌低下头,讷讷道:“少夫人圣明,竟都已瞧出来了” 王徽笑而不语,濮阳荑应该是已经猜到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她的投靠和效忠,但她与自己不过一面之缘,肯定有不放心之处,那么想借此次法会之事,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值不值得投效,也是可以理解的。 只不过濮阳荑再如何遭逢大变c冰雪聪明,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稚龄少女,她这点小心思,在王徽面前还不够看。 濮阳荑很快恢复了平静,站起身敛衽一礼,声音轻柔却坚定,“我身负血仇,又一贫如洗,思来想去,少夫人所求,无非也就是我这个人而已。只要少夫人愿意尽心教我武功,我便甘愿从此为少夫人驱驰,以效鞍前马后之劳。” 王徽走过去亲手给她换了茶,笑意加深,“除此之外,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濮阳荑忙道:“少夫人请讲,只消我力所能及,无有不允。” 王徽摸摸鼻子,咳了一声,“我见你雅擅书法,故而想请你教我写字。” 魏紫深知自家主子底细,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棹雪则好奇地偷看王徽。 濮阳荑愣了一下,本来还做好准备应付王徽可能的刁难,却没想到会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一时睁大了眼看她,心下瞬间掠过许多念头:怎么她竟不会写字吗?难道连字也不认?读过书不曾?据传她是琅琊王氏后人,便算家道中落,也不该 王徽看她脸色就知道她想左了,一时啼笑皆非,赶紧解释:“你别多想,我会认也会写,只从小被养偏了,用硬笔写的字尚还能看,软笔就惨不忍睹了。也不求练到与你一般境地,只求能见人便可。” 濮阳荑这才恍然,虽未见过所谓“硬笔”,但也能想得到。 她自然不会去追问王徽是如何被“养偏了”的,只点头微笑,“我省得,只我自己也学艺不精,少夫人不嫌弃才好。” “我眼热你那笔字好久了,又怎会嫌弃?”王徽就笑,又把东院时辰安排说与她听,“以后你每日巳初过来,我督着你练一个时辰,中饭便在我这里吃,歇半个时辰的午觉,未牌到申牌间,我要教三个丫头读书识字明理,你饱读诗书洞明世事,若愿意指点指点她们三个,我亦是不胜感激。到了申牌,再练一个时辰的武艺,稍事休息便可吃晚饭了,饭后你便自行回去即可” 濮阳荑连忙摆手推辞,“怎好两顿饭都在东院吃?一两次尚可,时日长了,岂不变成打秋风了到时叫他们把我的份例饭菜送过来,又或者我还是把月例银子交给少夫人掌管” 王徽就肃了脸色,“你可知练武有多辛苦?若是饮食跟不上,身子迟早垮掉!你从前是千金小姐,深居内闱,又在教坊受了好些年磋磨,来了国公府一直囊中羞涩,苏氏不待见你,你又不愿讨好孙浩铭,只怕体面的奴才吃得也比你好些我这里别的不说,每日总能吃上荤菜,你若真想学有所成,便最好照我说的做。” 濮阳荑想了想,觉得王徽说得对,但她性情耿直狷介,终究还是坚持着把自己每月一半的月例交给王徽。 王徽知她性情,也便没再推脱,反正钱到了手里,她也终究还是要花到妹子们身上的。 她就又细细地把一些杂事嘱咐给濮阳荑。 “我现下每日都会带着我这三个丫头一起练武,早晚不辍,硕人楼虽离东院不远,但你终究不能住在我这里,故而早晚这两次锻炼须得你自己做,到时我会给你留下功课,第二日会考较,你练是没练,我一眼便能瞧出来。” “少夫人放心,我必定勤学苦练,决不敢懈怠。”濮阳荑心愿达成,十分欢喜,但终究还矜持着,不令自己笑得太开,只那种喜悦是藏也藏不住的,从眉梢眼角往外溢,衬得她一张俏脸更增丽色。 王徽看她高兴成这样,心底倒泛起疑惑,忍不住问道:“可即便是练成绝顶高手,你要报家仇也是困难重重,你的仇人都不是简单角色,并非空有一身武艺便能雪耻,有可能这辈子也报不了仇,你知道的吧?” 濮阳荑笑容变淡了一些,但双眸还是熠熠生辉,“我知这条路山长水远,但总不能不走,无论如何,练好了武艺,总归是离报仇近了一步,可若什么都不做,那就真的是这辈子都别想报仇了。” 高洁如玉,坚韧如竹,迎难而上,有脚踏实地的毅力,也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魄力。 王徽又想起豆绿的胸藏丘壑c大巧若拙,就越发感慨起来。 孙浩铭你何德何能啊。 两人又闲聊几句,就约定了明日巳时开始,濮阳荑有点急,本想着央了王徽今晚就给她布置点任务,王徽却说第一次练体能必须有她在一旁看护,教给她训练方法,才能确保不受暗伤。 濮阳荑这才作罢。 王徽又将她带到内室,为她量了身量尺寸,发现她和魏紫体型差不多,就说:“练武要穿短打,魏紫那里有未上过身的,你先将就穿,明儿我就打发人给你做新的。” 濮阳荑没推辞,大方谢过。 临走时,她又回过头来,看了王徽一眼,忽然问道:“我之前拿捏观望了一个月,今日才来见少夫人,少夫人不怪罪我吗?” 王徽就笑道:“我本就爱惜你人才,况且我既想得你投效,自然得让你看到我的本事,单只教你练武这一条,恐怕还不足以令你全心信任我,这就好比市集买卖,一分钱一分货,理当如此,何罪之有?” 濮阳荑见她说得爽快,也笑了,复又认真道:“话虽如此,我对少夫人却的确是真心相报,绝非货集易价可比。” “我省得。”王徽点点头,拍拍她手背,“你既随我学武,也算是我半个弟子,你的家仇,我自会一肩担待。” 濮阳荑一愣,看了王徽一眼,不甚在意地一笑,“如此多谢少夫人了。” 王徽目送她主仆二人的背影,身旁忽然传来魏紫的声音,“主子,二姨娘她好像不信您最后这句话。” “她信就奇怪了。”王徽不以为意,“我眼下这情形,空着两手就说帮人家报仇,她还出言谢我,也是好涵养。” 到了第二天,濮阳荑果然早早就来到了东院。 魏姚赵三姝的训练早已步上正轨,基本不怎么需要主子手把手看护,王徽就抖擞精神专心教导濮阳荑,却发现这姑娘智商果然不是一般的高,不仅在琴棋书画上别有天赋,连武学体术都学得很快。 王徽打一套拳,她竟能一招不差全记下来,王徽讲解的招式精髓,她也能很快领悟。 虽说体质还弱,底子也薄,但有了这份天赋,练得一身高强武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一天下来,濮阳荑的进境,竟顶得上天赋最好的姚黄当初三日的速度了。 王徽十分欣喜,一边感叹果然万事只怕有心人,濮阳荑有天分,有心气,还有不得不学成学好的动力,不一日千里也难。 “学得真快啊!”连姚黄都吃惊。 “还不赶紧去下功夫,当心被子絮赶上,不够丢脸的。”王徽板了脸轰她去加练。 子絮是濮阳荑自取的表字,王徽特意问过,原来是借了春秋名臣伍子胥之名的谐音,伍子胥含冤而死,“絮”字又有身如浮萍飘零之感,倒是颇合濮阳荑的身世。王徽本来觉得不太吉利,但濮阳荑不愿改,她也就没有勉强。 濮阳荑累得直喘,却还是笑得温柔,“姚黄身手利落,我才学几天,拍马也追不上的。” 姚黄做个鬼脸,蹬蹬蹬跑去举石墩了。 休息时,濮阳荑就负责教王徽书法,她惊讶地发现这位才华横溢的少夫人,竟连一点基础都没有,执笔的姿势都不标准。 所幸王徽学什么都快,也肯下功夫,常日练武手上也有劲,绑了重物执管悬腕也能坚持很久,再加上濮阳荑确是教导有方,练了一段时日之后,虽说还没什么风骨,但至少是能看了。 王徽很是满意。 濮阳荑却有些为难,斟酌了词句道:“少夫人天纵之才,我虽落魄,自小也随父亲见识了不少高人逸士,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能同少夫人一般的。您是做大事的人,这丹青笔墨,说到底也不过是怡情养性的玩意罢了嗯,写一手匀圆丰满的馆阁体,还是不成问题的。” 先把她捧一通,而后委婉指出她在书画一道上没啥天分,能写一笔周正的小楷,可以见人就足够了,不要妄想太多。 王徽心下好笑,面上却十分欣慰,“三馆楷书,工丽严谨,天下士人尽皆习之,我能把馆阁体写好已是烧高香了,不敢奢求更多。” 濮阳荑这才松了口气。 其他几个丫头看在眼里,心下不免有所思,待濮阳荑晚上回去了,主仆四个坐一起闲聊的时候,赵粉就说起来:“就觉得跟咱们还生分呢,眼看这都十一月了,在东院学武也有大半个月,跟少夫人说起话来还是小心翼翼的,三句话里倒有两句是在打机锋。” 魏紫姚黄也附和着,说二姨娘不仅跟王徽是这样,就算对她们几个也十分客气,平日言谈以称赞自谦为主,偶尔也会流露一些少女情怀,互相嬉笑玩闹一阵,但过不多时就又会变回那种有礼又疏离的样子,好似戴了张面具一般。 倒不是她们反感,也不会因此而瞧不上濮阳荑,只是长此以往,难免令人觉得泄气,几个姑娘受王徽影响,都是付出真心与她结交,却总得不到回应,若非她们心地各自纯良,只怕早就生出怨怼了。 她们以仆婢自居,即便被濮阳荑慢待,说到底也没觉得什么,可少夫人是什么人呐?人又好又尊贵又有本事,如此折节下交,还讨不了好,她们心里就难免犯嘀咕。 “她的身世你们也都知道,这样的人,如何能轻易便与人交心?咱们只消真心待她好便是,俯仰无愧,便是块石头,日子久了也能捂热,何况活生生的人呢。”王徽知道她们心结,就徐徐劝解,“打实里讲,才一月光景,她便能放开了跟你们玩笑,肯定也是做过一番功夫的,我倒觉得挺快了。” 末了又叮嘱一句:“你们在人跟前万不可怠慢了去,更不许口出怨言或追问人家阴私,若教我发现,便每日扎六个时辰的马步,不扎满不许吃饭,手上还要托两个石墩子。” 妹子们嬉笑着应了,魏紫又道:“二姨娘也是奇人,当初太太托梦给少夫人,少夫人性情大变,我们几个都适应了好一阵才缓过来呢,都说少夫人这等女子,举世也难寻,二姨娘竟全没有问过此事,也从不见她打听旁人的私事消息。” “她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是紧要的,什么是无关的。我待她好,又对她有用,这便足够了,至于我为何会如此,对她来说并不重要。”王徽一笑,见缝插针指点丫头们,“你们也跟着学学,平日千头万绪的,一定要有眼色c会挑拣才行,只做有用的,抛却无用的,方能事半功倍。” 姑娘们对视一眼,肃容受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冬至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中, 天气仿佛骤然间就冷了下来。 前几日王徽去破卷楼读书时, 邵云启已端坐屋内等她,还拉来一车皮货, 只说是苏锷临走前交代他的, 待今年庆丰和茂通的红利发了, 便置办了皮子送过来, 算是送她的年货表礼。 王徽有些意外,粗粗一看就皱了眉头。 单是小件的羊羔皮c灰狼皮就各有十张,又有灰鼠c银鼠c紫貂c猞猁狲各二十张, 都是油光水滑c毛色丰沛的上等冬皮。 但最打眼的还是那几张狐皮,红狐六张,色如烈火,艳丽夺目,玄狐四张,漆黑油亮,华贵雍容;而白狐只有一张,竟比其余狐皮大了足足两圈有余, 乍看就如一团云朵卧在那里, 半根杂毛也无, 通体雪白,柔如丝滑如水,触手轻如云烟却又暖人心脾,只摸一下就恨不能整个人都钻进里头去才好。 这样的一领白狐,少说也值个千八百两银子,奸商一点的,便是卖到两千两,也有的是富户愿意收购。 王徽就不信这是苏锷买的,最起码也不可能全是,这一车皮货加起来也有五六千两白银,苏锷又不欠自己什么,除非他是逆料自己出海必死,这才托邵云启买了皮货来补偿自己。 再三追问之下,邵云启才不情不愿承认,说这车皮子都是自己北边庄子的出产,那白狐则是费了许多周折从柔然人手里收到的。 “为何?”王徽实在是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邵云启嘿嘿一笑,罕见地露了点讪然的表情,挠挠头皮道:“那日老和尚吞吞吐吐,不肯说你命格,我实在挂怀,就忍不住去问了他徒孙净虚。小沙弥跟我说,后来他师祖在房里写了两个字,他只来得及瞅一眼,就被老和尚起个火盆烧了。” “那两个字是‘送王在渊一车皮货’吗?” 邵云启翻个白眼,“总之这些是你的了,那张白狐我费了好大劲才弄到,就不跟你算人工费了,只算皮子的价是一千五百两纹银,再加上其他的,共计七千七百两,你拿回去裁衣服,送人,不拘做什么,算是先欠着我的,来日有钱了,须得十倍还我!你不用瞪我,我说的不是苏廷梅从南洋回来的时候,他带回来分给你的钱我不要,那时候你还不算真的有钱呢。来来来,咱们立个字据” 说着就叫东皋进来侍奉笔墨。 “邵云启,你莫跟我耍无赖。”王徽冷了脸,斜一眼探进头来的东皋,声音沉沉,“出去。” 东皋吓得脖子一缩,跑没影了。 “死奴才给我滚回来,你到底是谁的奴才!”邵云启气急败坏。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清楚,这事没完,”王徽冷冷道,“诳着骗着就想哄我欠下你的东西,当我王徽是三岁孩子不成?” “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呀?”邵云启嘀咕一句,而后又换了笑脸,“我跟你说笑呢,咱俩谁跟谁,立什么字据只不过你眼下在金陵也算打响了名头,在孙府里日子好过了不少吧?可廷梅还没回来,你手头也没有多少现银使唤,不管是打赏下人还是各府走礼,或是孝敬公婆,你就算再不愿做,面子上也总得过得去才行,这点子东西你收着还是很有用的,市面上可寻不到这样好的货色。” 这话说得倒还算在理。 不过王徽还是没接他话茬,眯着眼把他细细打量一番,就约略摸透了其人心思,这家伙定是在智性那里得了什么风声,想着她日后有可能发达,就赶紧先跑过来送钱送物,万一智性所料成真,那他对她也算相助于微时,来日自然大有好处。 这帮人还真是迷信那老和尚啊,连邵云启这等自诩出尘的也不能免俗吗? 王徽想着,也就不再追问智性写了什么,只缓了脸色,温言道:“龙骧,你何必如此?如你所说,咱俩谁跟谁,你帮我的还不够多吗?不论是介绍国师与我相识,还是让我进你别业读书,与我而言,都是难以报偿的恩惠。我王徽虽为女流,却也知恩图报,不论困达,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你如此做,实在是小瞧了我了。” 邵云启眼睛一转,思量一番,也正色道:“我并非小瞧你,只我这人性子乖张,旁人不会做的事,我却偏要做了试试。为你引荐老和尚或是给你江海寸心的钥匙,于我而言都只是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所以我想着,还是拿点实在东西,真金白银搁在你这儿,才踏实一些。” “那你为何一开始又要骗我说是廷梅的红利买的?”王徽问。 邵云启面不改色道:“你别看苏锷做买卖的时候一肚子坏水,奸得流油,可对上朋友,他就是十足一傻大头。我先跟你说是他送的,待他返航回来,你必会过问此事,然后他再否认,不就更能显出我高风亮节c不居功劳吗?这样你也会更加高看我一眼,岂不是好?” 王徽:“” “这就叫空手套白狼,旁人一本万利,我是无本万利。”邵云启得意洋洋。 而后就放起了赖,死活非要王徽收下这车皮子不可。 王徽被他闹得头大,想想这些东西的确对自己有用,而且不是有句话说么,强者不惧怕受人恩惠,因为他们有信心可以报偿恩情,于是终于松口收下了。 邵云启眉开眼笑,连声道:“若是缺钱了或者有其他什么事情,尽管开口啊,自己人别客气!” 就差没在脸上写上“承蒙惠顾,下回再来”了。 王徽无奈,就问他:“我记得你九月时还说我‘不过一个女子’,怎的今日这做派,竟好似我日后要出将入相一般?” “多久的事了你还记着?小气!”邵云启撇嘴,“我看你就是错投了女儿胎,简直像个没把的男人。” 王徽闻言就忍不住皱眉,“谁说女子不如男?我一直都是女人,也不会以身为女子为耻,什么没把的男人,这话我不爱听,还请龙骧以后莫要再说了。” “知道啦,王姑娘开恩,王娘子恕罪!”邵云启不以为意,笑嘻嘻跟她打个拱,再三叮嘱,“有难处一定要告诉我啊!一定!” 好好一个低眼看王侯的狂生,竟变成了市侩兮兮的无赖,智性之能,一至于斯,委实教人肃然起敬。 然而这车皮货太多,王徽觉得目标太大,不好携带,还是先放在了江海寸心,分几日才全部带回了定国公府。 永嘉十七年气候晚,离冬至还有数日,金陵就迎来了今冬第一场雪,雪片浩浩扬扬鹅毛般飘下,城门内外,放眼望去俱是一片银妆素裹的琉璃世界。 因智性国师的缘故,苏氏虽然仍是不想见王徽的面,但今年对儿媳倒也颇为慷慨,给东院也通了地龙,还遣人送了二十筐上好的银霜炭,堆在东院的小柴房里。 主子房内燃地龙,下人屋里点银炭,虽天降瑞雪,东院各处却依然温暖如春。 邵云启送的皮草自也有了用处,魏紫等人心灵手巧,女红出挑,就拣那些小件的银鼠灰鼠,做了好些暖帽手笼昭君套,紫貂则做了几件皮筒子,衬在绒面袄子里面,风毛出得极好,姑娘们穿在身上又轻又暖。 王徽又把几条猞猁狲送到外头的店铺,用了各色羽缎羽纱尺头,制了几件斗篷,拿回府来,给东院留几件,再把余下两条斗篷并各样手笼卧兔等物分作两份,各自给豆绿和濮阳荑送过去。 还拣了银鼠灰鼠紫貂各一张,让赵粉送去给赵婆子。 又看了眼苏氏送来的银炭和布匹器物,想了想,终究忍痛拣出三条红狐,又请邵云启寻了巧手裁缝,精心做出一件红狐裘,做工精细自不必说,远而望之,那火红的毛皮竟似熠熠生光,浑似裹了团烈火在身上。 “这么好看的大氅,要送给夫人吗?”姚黄就忍不住问。 王徽看她一眼,“权当是她送那些东西过来的回礼。” “那也不必拿这么好的过去呀,那些尺头和银炭加起来——就算再加上打地龙的工本,也不及这一件大氅呢,”姚黄犹自不甘,“更何况当家主母给我们置办衣料,冬日烧炭夏日用冰,可不都是公中的吗,难道还是夫人私房不成?” “再好的狐狸,有钱就能买到,可若不敬着她些,被拿了把柄,就没那么好相与了,”王徽耐心颇好,细细与她分说,“眼皮子别那么浅,她送的东西是不值三条红狐,但我宁可她欠我,我也不想欠她的。” 姚黄老大不情愿,“那您也不先穿穿试试,这么好看的狐裘,说送就送” “少夫人决定的事,你一个劲儿嚼什么舌根子?”魏紫实在听不下去,就在她脑门上弹个爆栗,小丫头哎哟一声捂住,嘟起嘴不说话了。 赵粉捂着嘴巴吃吃地笑。 王徽让魏紫亲自去送。 魏紫就皱眉,“这样好的大毛衣服,夫人肯定要问从哪处来的。” “就说是智性大师送的。”王徽略想了想就脱口而出,顺便越说越来劲,“对,就说是国师送的,开过光的皮裘!佛前供了九九八十一天的!” 三个妹子无奈对视一眼,赵粉道:“少夫人,这狐裘可是杀生的东西,休说不能摆到佛祖跟前,就算是国师,也是一根指头都不会碰的呀。” 王徽摆摆手,“那就不说开光什么的,就说是有年轻的贵人不懂事,误送给了国师,国师见我面善,就转赠给了我。” 魏紫和赵粉颇有些为难,姚黄又跃跃欲试地试图劝王徽不要把狐裘送出去,王徽叹口气,道:“苏氏脑子直,没那许多心思,听到是国师相赠,便算是块破布她也会供起来,何况是条上等的皮子?这便拿了去,若她不罢休,只管推我头上。” 丫鬟们又各自看一眼,知道主子决定的事便不会更改,魏紫只好去了。 半晌魏紫回来,尚一脸迷瞪,“当时就从湘妃榻上跳了起来,一句多的都没问,捧着那狐裘的样子就跟捧了个琉璃碗一般。” “瞧瞧,我没说错吧?”王徽就笑看丫鬟们一眼。 “夫人脸上半红不白的,老半晌才蹦出几个字,让婢子代她多谢您。”魏紫抿着嘴笑,“夫人那样,我看着都尴尬。” “可有回礼?”王徽就问。 魏紫脸色古怪起来,从怀里掏出个大红织金缎面袋子,倒出一大把金锞子来,梅花海棠,笔锭如意,甚至还有状元登科的。 “我都走出去了,才被白露追出来塞给我这个,说是夫人赏的。”魏紫也是比较无语。 掂掂分量,有十几两沉,自然不可能是给魏紫一个人的赏钱。 王徽撑不住笑了出来,这个苏氏,实在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她就抓了把金锞子让丫头们分了,剩下的则收到钱匣子里,“把咱们当小孩儿,还发压岁钱呢。” 过不多时,扶柳就送了豆绿的回礼过来,是她亲手绣的几条帕子,还有两罐糖渍桃脯,两坛酱瓜。 “都是姨娘老娘自腌了送进府的,冬天没什么新鲜瓜果可吃,这些东西虽比不得洞子货,到底也是那么个滋味,少夫人若吃着好,随时再着人去添香馆拿就行。”扶柳就转述起豆绿的嘱咐,“远不及皮毛衣裳贵重,还请少夫人千万不要嫌弃。” 总算不再是那种有欠必还c银货两讫c算得门儿清的态度了。 “跟她说我很喜欢,东西贵贱不重要,我看重的是那份心意,”王徽言辞恳切,“前阵子我让魏紫送东西过去,问她可愿过来与我们一并习武,她回绝了,不知如今可有所转变?天寒地冻的,多注意身子才是。” 濮阳荑过来学武之后,王徽就动了念让豆绿也过来一起练,毕竟现在国公府的几个妹子中,也就只有豆绿一个人对她的态度还暧昧不明了,拉拢人才当然是越早越好。 “婢子会把您的话带到,”扶柳有些为难,“只姨娘性子懒散,恐怕” “不妨事,只消让她知道我们都想着她就好,”王徽笑着说,让魏紫拿几个金锞子赏她,“就不多留你了,回去吧。” 扶柳高高兴兴收好赏钱,行礼离开。 又过几日,到了十一月十四,便是冬至节了,苏氏南边一座临水田庄建了座小小的暖房,日日烧炭烘着,水里竟还出产了一批虾蟹,虽不如秋季肥嫩,到底也是时鲜,大厨房就包了虾肉和蟹黄馅的饺子,香飘满府,鲜得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 因为那件狐裘,苏氏对王徽还算满意,觉得不愧是国师大人,吉言一出,儿媳果然就渐渐上道了,索性大手一挥,决定让东院的土鳖们也跟着尝尝鲜,就送了虾肉饺c蟹黄饺各一斤过去。 恰好濮阳荑也捧着皮毛衣服的回礼过来了,王徽就拉着妹子们一起吃饺子。 濮阳荑的回礼竟是一整套素绸中衣。 王徽把衣服铺在床上细细察看,但见针脚细密,剪裁合宜,袖口c领口c裤脚均以藕荷色丝线绣了梅兰竹菊四色花草,绣样精致,栩栩如生,敛衽收脚处用了个小盘扣,绾成金鱼吐瑞的样子,处处流露着女儿家细致温柔的巧思。 “你亲手做的?”王徽就问。 濮阳荑脸红,偷看王徽一眼,点头称是。 “我四日前送你的东西,这几天你又每日都过来练武,所以”王徽眼神不善起来,“你莫不是熬夜做的?” 濮阳荑眼底确有淡淡的血丝。 “少夫人莫要担心,我确是熬了夜,却并没有太晚,真的!”她有点慌乱,赶紧解释,“这些针线活计我也做惯了的,绣活又不多,不费事的”她说着声音就矮了下去,最后惴惴看王徽一眼,闭了嘴。 王徽不语,只执了她手在灯下细看,原本纤细素白的柔荑,经过一月的打磨,掌心竟已有了薄茧,指尖也有细小伤痕,应是做针线所致。 她忍不住就去轻碰那些茧子,触手粗糙,不复柔滑。 濮阳荑有点痒,脸又红了,刚想抽回手,却看到王徽侧脸,专注的神色让那轮廓变得更加英挺峻峭,不由怔住。 “手都变糙了,”王徽轻笑出声,话语中隐有自嘲之意,“可曾后悔?” 濮阳荑抬眼望向她,轻轻摇头,眼神认真,“不悔。” 顿了顿,又绽开笑颜,“正相反,我很欢喜。” 茧子越多,证明练得越刻苦,练得越苦,自然进境越快。 王徽等人锻炼时日已久,体质强健,百病不侵,可就连濮阳荑,她一向是纤纤弱质,每年入冬必会病一场,今年竟也健健康康,即便熬了几晚的夜也只是略显疲惫,全无病容。 她习武不过一月,虽还未超过姚黄,但已强过了最弱的赵粉,可以和魏紫比肩了。 王徽就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放开她手,转而在她头发上揉了一把,道:“衣服我很喜欢,多谢你,只以后不许再熬夜了,这几日你辛苦,刚好冬至过节,我便放你们两天假,后天再开始训练。” 自从阖家遭难后,这些年,再没有人对濮阳荑做过如此亲昵又慈爱的动作,她不由恍惚了一下,眼眶有点发热,连忙咳嗽一声掩饰过去,巧笑着屈膝一礼,“如此就多谢少夫人了。” 王徽知她心意,也不说破,只是笑容更柔了几分。 这时赵粉探进脸来,笑靥如花,“主子,二姨娘,晚饭已得了,饺子都是热的,姚黄又出去买了猪肉羊肉,菌子豆腐,正在起锅子,魏紫烫了几两黄酒,今儿过节,咱们可得好好乐乐!” 吃饭人少,她们便没去西次间拉大桌子,只在主屋内室摆了小桌,不分主仆,同享佳节。 帘外就传来脚步声,笑语声,杯盘叮咚声,火锅热水沸腾声,好像隔着帘子都能闻到饭菜香气。 濮阳荑觉得自己眼眶又开始酸热了。 王徽就一笑,打起帘子,携了她手,一道走进那片喜乐祥和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明雪 一入腊月, 永嘉帝就着礼部c光禄寺c鸿胪寺等筹办除夕郊祀大典c元旦庆成宫宴之事。 许是真应了智性国师那句“福泽绵长”的考语, 王徽一人的福气就荫庇了阖家鸡犬,定国公府虽没捞着去郊祀,但庆成宴的旨意却早早宣到了府里。 前来宣旨的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张瑾,这位乃是司礼监掌印c皇帝大伴孔全禄的干儿子, 平日在孔大伴面前最是说得上话, 在司礼监里也算得上是一人之下,颇有权势,故而即使是孙敏和孙浩铭这样的夯货,接旨当日也窝家里乖乖等候,不敢生事。 国公府的正头主子只有孙氏父子c苏氏和王徽, 四人领着一群下人跪了一地,待张瑾读完圣旨, 众人谢了恩,孙敏就恭恭敬敬接过那卷帛书,脸上堆满笑容, “张公公辛苦, 不如入内吃杯茶水再走?” “咱家还有旨要宣, 便不叨扰国公爷了。”张瑾神色淡淡, 对着孙敏的时候总带了几分倨傲,却眼风一转,看向王徽,露出一丝笑容,“这位便是世子夫人吧?” 王徽不慌不忙行了一礼,“见过公公。” 张瑾半侧着身子受了礼,和颜悦色道:“干爹侍奉陛下,每年倒也能见国师几次,算是他老人家门下的挂名弟子。冬至节国师入宫说法,跟干爹闲谈时也提了少夫人几句,言语间颇多赞誉。今日咱家便讨了这宣旨的差事,来瞧上一眼,少夫人果然是个有福的。” 孙氏父子和苏氏的目光就齐齐朝王徽看过去。 孙敏万事不挂心,只是单纯好奇,孙浩铭眼里有几分惊讶,但更多还是厌憎。不知怎的,他自伤愈之后,心里便对这个“丑八怪”妻子有了些隐隐的畏惧,好像模模糊糊有那么点印象,总觉得这女人不是个好惹的,有时迷糊起来,竟会觉得自己那身伤就是老婆揍出来的,但这念头一起,便会马上被压回去,然后暗笑自己失心疯了。 不过无论如何,他对这个妻子是越发的厌烦。 苏氏的表情则晦暗不明,颇有点复杂。 王徽没在意这些人的反应,只微笑道:“公公谬赞了,您得孔大伴重用,大伴既是国师弟子,您自然也得列国师门墙,这是错不了的,如此说来,您和大伴才是真正有福之人。” 她语气从容不迫,表情自然,一点谄媚之色也无,反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说的全是事实一般。 这副声气取悦了张瑾,他尖着嗓子笑了几声,颇为开怀,又提点几句入宫赴宴的时辰c礼仪等事,末了垂下眼皮,状似无意道:“皇后娘娘坤宁宫赐宴,一应仪同圣上奉天殿庆成大宴,下至正五品嫔,上至从一品贵妃娘娘,都是要去的,还有诸位公主并外命妇们,都是尊贵人儿,可一定要小心,莫要行差踏错。” 他在“贵妃娘娘”四个字上加了重音。 王徽心中一动,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未及抓住,张瑾已同孙敏和苏氏道了别,收了赵守德奉上的封红,带了一众黄门小火者离开了。 张瑾一走,孙敏和孙浩铭如蒙大赦,直接脚底抹油溜了,只剩苏氏和王徽婆媳两人,在院中面面相觑。 苏氏阴晴不定地盯着王徽,憋了半晌,总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冷道:“别以为有国师给你撑腰,又得了阉人几句好话,你便得意忘形了!进宫是大事,你别笨手笨脚的出了什么错,得罪了万岁爷,那可是杀头的罪过!” 王徽忍住笑,淡淡道:“母亲多虑了,我晓得轻重。”而后又冲她点点头,“先告退了。” 说罢再不等苏氏开口,扬长而去,徒留苏氏一人愣在当地,气个倒仰,却终究还是没敢再叫住她。 王徽携了魏紫的手,徐徐散着步往东院去,走了半路,面上表情仍是沉静,不发一言。 魏紫揣摩主子心思,轻声问道:“少夫人可是为了进宫之事担忧?” 王徽不语,缓缓点了点头。 “二姨娘家世清贵,出出事前或许进过宫,您若是放心不下,不如去问问她?”魏紫斟酌着说。 王徽笑着摇头,“濮阳家出事时她才九岁,就算以前进过宫,如今恐怕也记不得了。况且定国公府头回入宫,这种情形,司礼监都会指派教引宫人一路贴身伺候,这些都是不怕的。” 魏紫“唔”了一声,不解地看着王徽。 王徽就问:“你可还记得我那付家表姐?” 魏紫神色有些茫然,琢磨了半晌,不确定道:“婢子也不大记得了表姑娘比您大了八|九岁,您顶小的时候她就入了宫,素日里和您也没什么话讲,先头太太去了之后,往来就更是疏远了。” 说话间,两人已回到东院,裹挟着一身风雪进了屋,姚黄和赵粉忙给两人除了大毛衣裳,魏紫又端了热水帕子给王徽擦手脸。 屋里地龙烧得旺,温暖如春,几人又都有武艺傍身,本就不惧冷,很快也便暖和了过来。 姚黄端了盘金黄的蜜桔过来,魏紫拿了一个剥开送到王徽手边,王徽让三个妹子坐下一起吃桔子,一边说道:“我那付家表姐,你们都知道些什么,赶紧回想了说与我听。” 赵粉是定国公府家生子,对这事自是一无所知,只捧了桔子,一边吃一边眨巴着眼望她们。 魏紫姚黄就拧着眉毛苦想起来,回忆许久,又各自交换了一下情报,才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各自所知说了出来。 原来这位付家姑娘闺名明雪,比王徽大八岁,是鸿胪寺左少卿付庭礼的嫡女,也是唯一的女儿,十三岁时便入了宫,当时位份是从六品才人,入宫几年依然跟王家有来往,但在那几年中似乎是发生了一件大事,以致两家关系急转直下,很快便断了联系。 之后几年,王徽原主就再没得到过任何跟付家人有关的消息。 鸿胪寺左少卿是从四品文官,品秩虽不低,但上有寺卿把持大权,下有寺丞主簿跑腿打杂,付大人素日事少,俸禄虽不多,但胜在清闲,他又是退思守拙之人,即便有女为妃,也从不宣扬招摇。付明雪入宫几年,他只擢升过半级的品秩,此后再没变动过,甚至比女儿入宫之前还要低调几分。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付明雪位份一直提不起来的缘故。 不过,以前王徽或许可以这样想,如今可再不能作此想法了。 张瑾那句“贵妃娘娘”云云,由国师和孔大伴做了话头引出来,恐怕不是闲得无聊随便说说的,多半意有所指,想点拨她几句。 那么十有八|九,这位贵妃娘娘就是表姐付明雪本尊。 这次入宫是肯定会见着的,那么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两家闹僵,便至关重要了。 “表姑娘在宫里的事,夫人也是知道的,您刚过门的时候,夫人还c还不像后来那般”魏紫语气有点小心翼翼,“后来——夫人知道表姑娘和咱们断了来往,又从没听说过有哪位得宠的贵人姓付,便c便觉得咱们失了倚仗,才才渐渐对您不好了。” 王徽嘴角微翘,苏氏这智商自然能做出来这种事,不必多管,可这位付表姐,倒还真有点意思。 十三岁入宫,到如今也不过短短十年,便从才人做到了贵妃,样貌不用说,必定是极美的,能在后宫虎狼环饲之地杀出一条血路,智谋手腕自然也是极为厉害,可竟还能在步步高升的同时韬光养晦,在宫外声名不显,父母也从不显于人前,就好像她完全不曾得过宠一般 当然了,孙敏赋闲在家,孙浩铭只顾美色,苏氏困于后宅,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闺蜜,都是消息闭塞之人,哪怕付贵妃不行韬晦事,他们知道她的可能性也不大。 但即便如此,付明雪此人还是很不简单。 元帅一颗心又蠢蠢欲动起来,忍不住就皱眉回想当年之事,然而在原主记忆库中搜寻许久,也只能约略想起那是在原主八岁的时候发生的事,其余剩下的印象,就只有一片汪洋大水,渐渐晕染开来的鲜血,以及刺骨的寒冷和恐惧。 大水?鲜血?寒冷? 王徽隐隐有了些想法,但还无法笃定。 又问了两个丫鬟几句,却失望地发现她们全无印象,只记得自家姑娘八岁那年进了一次皇宫,回来之后就大病一场,醒来之后就忘了宫里发生的事,而那次陪着入宫的丫鬟婆子也都被打杀发卖了。 她们当时年纪和王徽差不多,虽说是一同长大,但只拿了三等丫鬟的份例,正是因为那次出事,姑娘身边的奴才死的死卖的卖,她们俩才顶了上去。 唯一确凿的就是,王付两家确是在那一年断了来往。 眼看话已问到了头,再说也是不得要领,王徽便暂时放开了此事,领着妹子们练了一会儿武功,濮阳荑就过来了。 随王徽习武日久,她手底功夫也是越发精进,早已无需日日过来点卯,让王徽手把手授艺,现下是每日上午在硕人楼自己练一个时辰,临近午饭时再来东院。 “子絮又长高了。”王徽笑着摸摸她的脑袋,这姑娘原先个头只到她下巴,然而锻炼饮食双管齐下,不过短短几月,就已抽条到了她耳根位置。 不仅如此,濮阳荑整个人看着也都不一样了,面色红润,步伐轻快矫捷,双眸湛然有神,虽还是清丽无匹,但早已不是往日那种娇娇弱弱一敲就碎的样子。 濮阳荑红着脸给王徽行了礼,刚要说话,冷不防姚黄一记直拳袭来,原本含笑的美人面瞬间冷下来,目光一凝,偏脸躲过那一拳,并掌如刀回敬过去。 魏紫和赵粉在旁看着眼热,观了一会战,忍不住也加入进去,一时间堂屋里你来我往,呼喝连声,拳锋腿影带起阵阵劲风,震得桌上甜白瓷的薄胎茶碗咯咯作响。 “行了,要把我这房子拆了不成?”王徽笑骂一句,看她们仍打得兴起,摇了摇头,信步走入阵中,一手接住姚黄挥来的拳头,另一臂横在身前,恰好挡住魏紫和赵粉袭来的两只掌刀,而后左腿伸出,用巧劲一绞,就绊住了濮阳荑回旋着踢过来的扫堂腿。 三个动作只在转瞬之间,看来轻巧无比,却同时止住了四个人的攻势。 姚黄微微喘息,撅了嘴看王徽,“反正怎么练也打不过少夫人嘛。” 王徽观察四人,濮阳荑尚气定神闲,就是脸还红,姚黄微微气喘,魏紫又次之,赵粉看来体力最差,正大口喘着粗气。 其实她们四人体能素质都差不多,之前一起晨跑就能看出来,同样里程同样速度,跑完之后,心率和呼吸都相差不大。但晨跑毕竟是机械的有氧运动,比武却是颇剧烈的无氧运动,谁对技巧和招式掌握得更娴熟,自然就能更大程度地节省体力。 王徽跟妹子们简单解释了一下,又给赵粉加了一节每天半个时辰的技巧课。 五人一起吃过饭,小憩一阵,王徽就把濮阳荑叫了过来,跟她说了自己正月初一要入宫赴宴之事。 濮阳荑秀眉微蹙,有些为难,说起自己少时的事来,“确是去过三两次,却都是极小的年岁,宫人也未如何约束,宫规礼仪更是完全不通,少夫人若要问这些” “我不是想问这些,而是另有事请你帮忙。”王徽摇了摇头。 “少夫人请讲。”濮阳荑连忙道。 王徽就问:“你可见过万衍万相爷?” 濮阳荑一愣,面色复杂起来,半晌叹了一声,“万叔叔都已是丞相了啊。”又自嘲一笑,“我初见他时才八岁,他还在吏部稽勋司做个小小的员外郎,事事处处看我爹的脸色,如今当真时移世易。” 而后又补充道:“当时虽才八岁,却已懂事,爹爹万事不避我,也带我去见了客,他很喜欢万叔叔,觉得他是不可多得的‘直吏’,万叔叔走后,又与我细细讲了此人身世来历,是以我才印象深刻,至今都记得。” “那你可记得他长相?”王徽见勾起她伤心事,颇有些过意不去,忙转移话题。 “约略记得些,但并不十分清楚,少夫人是要”濮阳荑面带询问。 “只记得一点也是好的,”王徽笑道,“你雅擅丹青,便为我画一幅万相的小像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宫宴 时间很快就走到了永嘉十八年的正月初一。 头天晚上, 宫里就派了一个内侍并一位宫女到了定国公府,内侍负责教引孙氏父子,宫女则跟在苏氏和王徽身边伺候。 这也是因为定国公府向来不体面, 去赴宴也是个凑数的,若真是那一等一的权臣勋贵之家, 教引宫人是要提前十数日进府,细细教导各种礼仪的。 初一早上,孙氏父子换上了许久不曾穿过的麒麟补服, 王徽和苏氏则按品大妆, 宫人又领着复习了一遍礼仪规矩,折腾到正午, 这才从定国公府正门里驶出两辆翠帷华盖的油壁马车来, 身后跟了好些侍卫扈从, 浩浩荡荡朝皇宫开去。 若按大楚时俗,男子出门该是骑马随行在女眷车辆旁边的,奈何孙氏父子脑子里从来就没有弓马骑射的概念, 要坐车自然也由得他们去了。 一路无话, 到了西华门前下车, 众人便在此分手, 男子进宫城向东去奉天殿赴宴,女眷则向北去坤宁宫。 王徽和苏氏各自把大衣服穿好,招起斗篷上的帽子扣在头上,踩着锦杌下了车。 苏氏穿的正是那条红狐裘,白雪漫天中真如红莲烈火一般,煞是好看,她爱惜地摸摸如水的毛皮,又看一眼儿媳身上那件普通的猞猁狲翠绿羽绉面斗篷,思及这红狐毕竟是她送的,心下还是有点不自在,低声道:“小心些,别湿了鞋。” 王徽应了一声,扶住魏紫的手,抬手拂开帽子上的风毛,朝不远处看去,那里是男子下马下车之处,不少官员公卿正呵着手互相寒暄问好。 其中有一人,三十三四岁模样,身材颀长,眉目俊朗,唇上蓄了微髭,笑容谦和,正侧耳倾听身旁官员说话;他头戴嵌白玉的乌纱,身披碧海青天绉面斗篷,索扣上垂下碧色丝线打的五蝠络子,盛了个金丝球,并未系紧,露出里面绯红色的官袍,还有胸前象征正一品大员的仙鹤补子。 如此官秩,如此年纪,如此品貌,除了当朝右相万衍万孝箐,当不作第二人想。 他身边围的人很多,王徽只来得及看一眼,万相就被众人簇拥着走远了。 不过仅仅这一眼,已足够她辨认出此人与濮阳荑所绘小像的相似度,七八分相像,该是错不了。 只可惜男女不能同殿而食,恐怕今日是没什么机会和万衍搭话了。 算了,先认个脸熟也好。王徽摸了摸怀里智性送的万衍玉牌,自我安慰地想道。 同行的女眷有不少熟识的,御史家的廖夫人c宁海侯夫人c显国公夫人等,众人刚寒暄没两句,就有穿了四品孔雀服的少监过来行礼,催促众人尽快前往坤宁宫。 各家就携了各自教引宫女的手,自发排成两队,缓缓朝北行去。 宫街虽长,所幸早被打扫干净,路面干净平整,没有一丝积雪或污水,路两侧是高高的红色宫墙,琉璃黄瓦全被白雪覆盖,所有人都一脸肃穆,专心赶路静默无声,仿佛衔枚而行的军旅,王徽抬眼,望向远方浓云低垂的铅灰色天空,竟隐约生出这漫长的甬道永远都走不到头的感觉。 天气虽冷,却风霁雪消,夫人小姐们又都是金贵人,自然穿得厚实,怀里揣了手炉,行进速度也不快,走到坤宁宫时虽已时辰不早,大家伙却并不如何疲累。 宫外已设了厚毡帷帐,东为公主帐,西为外命妇帐,内部极为宽大,人数虽多,却并不显拥挤,燃了数个熊熊的火盆,帐里温暖如春。 苏氏头回进宫,又见到这么多尊贵的公侯夫人和权臣家眷齐聚一帐,不免有些气短,也不敢主动跟谁打招呼,只在角落里坐了,一面喝茶一面左顾右盼。 王徽不以为意,在苏氏旁边坐了,教引宫女拿来热水盆子,魏紫和白露各自绞了巾子服侍自家主子。其余女眷也纷纷落座,各自寻了相熟的低声笑语攀谈,也有那长袖善舞的满场转悠,结交朋友,气氛友好而热烈。 廖夫人等人过来跟王徽和苏氏打了招呼,倒是颇有引荐两人融入京师贵女圈的意思,奈何苏氏一直有些放不开,王徽倒是有周旋妥帖的能耐,却并无意跟这些太太奶奶们结交,表现也就淡淡的,时间一久,也就没什么人来找她们说话了。 忽闻帐外静鞭三响,黄钟大吕之乐奏起,有隐隐的人声呼喊,帐内一静,知道这是太子妃和贵妃领内命妇们向皇后娘娘恭贺新禧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又有静鞭并鼓乐,这次却是大长公主和长公主们贺喜,本朝的两位公主年龄尚小,便没有参与。 再来便是外命妇们了,众人按品阶诰封依次走出去,王徽和苏氏虽在金陵名媛圈没什么地位,但毕竟是世子夫人和国公夫人,排的位子还比较靠前,仅在诸王妃和几位显赫的国公夫人之后。 众人按着内监呼喊的步骤给皇后行大礼,口念恭贺之词,皇后颁下赏赐,而后开始进行慈训,由于人数最多,所以外命妇朝觐也是时间最长的。 待到全部结束,天色已暗了下来,众人在寒风中站了大半个时辰,王徽和魏紫自然不觉得什么,苏氏和白露已经快要昏厥的样子了,王徽无法,只好和魏紫一人扶了一个,慢慢回到帐中坐下。 才缓过口气,就有内监过来通知宫宴时辰已到,请诸位夫人移步坤宁宫内殿。 内殿极为宽敞,数根浮雕百鸟朝凤的大柱撑起殿宇,地上铺设祥云金砖光可鉴人,教坊司伶人奏起雅乐,鎏金麒麟仙鹤香炉中飘出袅袅瑞脑芬芳,殿内已设了许多几案,皆以明黄绸缎铺就,上设官窑粉彩茶具,两人一桌的格局。 众人在各自教引宫人的指引下落座,王徽和苏氏自然在同一席,离皇后和诸妃的主位颇有点距离,苏氏看上去松了口气的样子,王徽却有点皱眉头。 这个距离可不利于她观察付贵妃啊。 茶水换了两拨,有身穿二品鹭鸶服的总管太监走上殿前,肃然叫道:“皇后娘娘驾到!” 于是众人连忙起身,就见内殿缓缓走出个穿明黄色团龙云凤朝服c头戴双凤翊龙宝冠的妇人来,她仪态雍容地走到主位上坐下,众人忙行礼如仪。 “都累了一天了,不必拘礼,快平身罢。”皇后笑吟吟的,十分随和,声音也柔软,挥手让众人坐下。 随后又进来数个华服宫装女子,在皇后左右下首各自坐了,位子还排在王妃们前面,总管太监通报的位份是诸妃和九嫔等人,然而却并没有贵妃。 王徽心中微微疑惑,却不能表露出来,只能一边喝茶一边回想她跟邵云启打听来的宫闱八卦。 这位皇后娘家姓穆,今年四十有五,父亲是当朝兵部尚书穆世昌,乃是永嘉帝的发妻,潜邸时就伴帝左右,二十年如一日,十八岁时诞下嫡长子,也就是当朝太子,四十岁时又老蚌生珠诞下淮阳公主,为人严谨恪慎,宽和谦恭,抚育子女,教化六宫,素来极得永嘉帝敬爱,是一位手有实权的皇后。 正漫无边际地神游,忽见穆皇后冲那个总管太监招了招手,问了几句话,太监赔笑点着头,而后就走了下来,越来越近,竟像是朝她这个方向而来的。 王徽微微眯起眼,坐正了身体。 那太监果然走过来,打了个躬,笑道:“奴才坤宁宫总管太监蒋良才,给世子夫人请安了。皇后娘娘唤您过去。” 王徽微笑点头,“有劳蒋总管了。”随即就扶了魏紫起身,瞥了苏氏一眼,只见她一脸惊吓,手里攥着帕子抚在胸口,见王徽望过来,忙狠狠瞪她一眼。 王徽笑意更深,带了魏紫,从从容容穿过众位女眷的案席,把一众艳羡妒忌的目光甩在身后,走到主位前给皇后行礼,姿态优雅得体,又透着股行云流水的潇洒之意。 穆皇后也眼前一亮,她虽深居九重,但多少也听过市井传闻,本来对定国公府印象极差,后来有了智性国师那么一出,连永嘉帝都过问了几句,她这才对王徽本人有了些兴趣,便在宫宴的名贴里加上了定国公府,此时一见,这定国公世子夫人果然不同凡响,看来坊间传闻确然不可尽信。 “国师他老人家说的不错,”穆皇后点头,“果然是个有福之人。” 王徽微笑道:“国师神机妙算,却万万料想不到,臣妾余生恐怕再难有什么称得上是‘福气’之事了。” 这话说得古怪,穆皇后微微皱眉,“哦?此话怎讲?” “能面见皇后娘娘天颜,沐受国母垂范,已是臣妾此生一等一的幸事,”王徽面不改色心不跳,阿谀奉承信口拈来,“恕臣妾实在想不出这辈子还能有比今日更幸运的日子了。” 一番话逗得穆皇后大笑,忍不住拉了王徽的手拍了又拍,转头对身旁诸妃笑道:“瞧瞧,来了个嘴比你们还甜的。” 众妃都笑,有那机灵的说了几句俏皮话凑趣,穆皇后心情不错,拍拍右手边的位子,道:“今儿虽是宫宴,却也是家宴,不须拘那些礼,德妃素日体弱,今晚不能来了,你便坐这里陪本宫说说话吧。” 一言既出,下面众人什么表情都有,一时间投向王徽的目光又炙热了几分。 不管别人如何想,这个位子离主位妃嫔们近,还是很合王徽心意的,她便行了一礼,笑道:“如此臣妾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双雁姑姑,烦你回去照顾母亲,这里有魏紫就够了。”双雁正是司礼监派来的教引宫女。 双雁看了穆皇后一眼,皇后点点头,她才行礼离开。 不多时已有宫人鱼贯而入上菜,冷盘和热菜各上了一回,穆皇后也赏了好些菜下去,王徽却吃得有些没滋味:付贵妃怎么还没来? 忽有小火者匆匆步入,在蒋良才耳边说了什么,蒋良才又附在穆皇后耳边说了几句。 穆皇后眼皮微垂,笑容却是不变,冲蒋良才点了点头。 蒋良才这才站出去,尖着嗓子叫道:“贵妃娘娘驾到——” 王徽精神一振,期待地望向偏殿门口。 一时只闻环佩丁冬,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原本光线偏暗的殿门口也渐渐明亮起来,却教人说不清是被次第的灯火所染,还是被那个款步走来的倩影点亮的。 付明雪穿了真红色翟鸟鸾凤戏珠朝服,头戴累丝九凤挂珠金步摇,以嵌蓝宝的点翠宝石珠花作缀,凤口垂下一颗拇指大小的明珠,恰巧荡在她眉心,衬得那整张脸庞好似自带柔和的光晕。 鸦髻叠叠,风鬟雾鬓,浅淡的远山眉仿佛水墨山水中隐约晕染的一笔黛色,剪水秋眸好像含了璀璨的星子,红唇微丰,微微一笑,勾出优美的弧度,牵惹出无数薄幸风流,颈上戴了一串鸽血红颈圈,与身上真红锦绣相映成趣,更衬得那天鹅般优雅的脖颈肤光如雪。 她款款走进大殿,摇曳生姿,步步生莲,垂下螓首给穆皇后行礼,“荥阳太小了,闹了臣妾很久,这才来迟,娘娘不会怪臣妾吧?” 音色如流泉又如碎玉,闻之令人如饮醇醪。 饶是阅尽风波如王徽,陡见这等颠倒众生的绝色,也不由看呆了一刻。 豆绿c粉乔c濮阳荑也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但在这位付贵妃面前,还是逊了一筹。 皇后和诸妃好像都已习惯了贵妃的国色天香,完全没被她的美貌蛊惑,皇后和蔼一笑,“还未满周岁,正是离不得娘亲的时候,你不必多礼,快坐下吧,荥阳可还好?怎么闹起来了?” 荥阳公主是永嘉帝最小的孩子,付贵妃年初所诞,如今尚未满周岁。 付贵妃眼尾一扫,徐徐落座,露出个妖娆的笑容,跟皇后说起女儿的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映着融融灯火,那张脸简直漂亮得一塌糊涂。 王徽很快就从色授魂与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低头吃菜,眼角余光却把付贵妃从头到脚打量了个彻底。 忽然,她的目光凝住,不着痕迹地盯在付贵妃腰间垂下的翡翠禁步上。 禁步是个狮子绣球,翡翠水头极好,雕工细腻精湛,倒没什么可说的,重点是禁步下面的络子。 其上坠了数串玛瑙珠子,尾端打了个结,做成精巧的五蝠攒心花样,里面装了一只小巧的玉球。 一般打络子有梅花c方胜c象眼块c朝天凳之类,都是寻常样式,唯独五只蝙蝠捧在一处,做成攒心的样式,却非常少见,至少在原主生活的十几年间,她还没见过。 然而今日,她却见了两回。 付贵妃这禁步上的络子,竟和万衍万相爷斗篷索扣上的络子一模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私情 王徽心念瞬息万变,一时间想出了数种可能, 但她还是勉强压下心中惊涛骇浪, 咽下口中一块嫩滑的鱼肉,若无其事地朝付贵妃看过去。 这一眼,恰好和付贵妃的明眸对上。 那张脸还挂着娇媚的笑容,眉眼弯弯, 好像极为开心。 “这位夫人倒是面生。”付贵妃看着她说。 王徽起身行礼,穆皇后介绍道:“这位是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娘家姓王,就是我跟你说过的, 国师金口玉言赐福的那位。”顿了顿,又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问道, “妹妹, 我记得你们好像也沾亲带故来着?” “是呀,娘娘真好记性。”付贵妃掩口而笑, 指甲上染得嫣红的丹蔻折射出艳丽的光泽, “世子夫人的生母, 是我嫡亲的姑母。” 穆皇后笑道:“哎呀, 那可不是中表之亲?平日也不见你宣自家表妹来宫里坐坐, 一看就是个稳妥人,还怕出什么漏子不成?” 王徽闻言暗暗挑眉,飞快觑了皇后一眼,见她笑容慈和,眉梢眼角都透着欢乐,好像真的只是无心问出这么句话。 她们说话声音不高不低,殿内比较喧闹,坐在下头的人就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而坐在近处的诸妃也没有在意的,想来是都知道贵妃还有这么一家亲戚。 “姑母早丧,姑父又拘得她紧,嫁人之后,国公府也是规矩大的,臣妾也不好意思去扰她,”付贵妃不紧不慢说着,眸光闪烁地看着王徽,神色不明,“只是这许多年不见,方才一时之间,竟认不出表妹了,还请表妹勿怪。” 王徽微微一笑,淡定道:“臣妾怎敢怪娘娘?娘娘天人之姿,有沉鱼落雁之容,臣妾方才竟像登徒子般看呆了,也是没认出娘娘来,还要请娘娘宽宥。” 她说的是实话,刚才的确是看美女看呆了,没什么好遮掩的。 魏紫忍不住低下头扑哧一笑。 皇后和贵妃同时大笑,王徽一脸正经的样子,逗得付贵妃更是花枝乱颤。 眼见这边其乐融融,旁边坐着的妃子们也就过来凑趣,有个穿樱桃红绣缠枝西番莲纹缂丝宫装的妃子就笑道:“哎呀,果然是当年的王家姑娘,真真是女大十八变,跟小时候可一点都不一样了!” 付贵妃笑容淡了些,秀眉微蹙,皇后笑容不改,只是眼神冷了下来。 王徽挑眉,看来“当年”这个词在皇后和贵妃这里果然是个禁忌,尤其和自己联系起来的时候,更是足以让这两位变了脸色。 “不知这位娘娘是?”王徽问。 “是刘昭仪,”穆皇后恢复镇定,笑着介绍,“晋王就是她儿子,你可能也知道。” 抚育了成年皇子的九嫔之首?王徽起身给刘昭仪行礼,却瞥见皇后飞快地瞪了刘昭仪一眼。 有意思了。 然而不知刘昭仪是天生愚钝,还是装没看见皇后的眼色,仍自顾自笑道:“话说回来,臣妾还记得当年王家姑娘进宫的情形,不过七八岁大吧?穿了件大红五蝠捧寿小袄,一颠一颠跟在贵妃后头做小尾巴,跟个福娃娃似的,别提多招人疼了,可惜后来再没见过对了,那时候贵妃还是婕妤的位份吧?” 然而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声,原来是付贵妃把筷子狠狠搁在了桌上,众人都吓了一跳,贵妃却娉娉婷婷起身,若无其事冲皇后行了个礼,“娘娘,到了荥阳吃奶的时辰了,她最近老是吐奶,得臣妾亲自在旁看着才行,这便告退了。” 皇后忙道:“孩子是大事,你快去吧。” 付贵妃又行一礼,带了贴身宫女离开了大殿。 “哎呀,瞧我这张嘴,老是管不住”刘昭仪像是被吓住了,颞颥几句,眼巴巴瞅着穆皇后。 王徽心念电转,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浮上心头,转念间主意已定,当下起身道:“娘娘恕罪,只是我也能体谅贵妃娘娘心情,当年之事实在是我表姐妹这许多年不见,我已存了一肚子体己话想对表姐倾诉,还请娘娘给个恩典。” 穆皇后看了王徽一眼,一双凤目微微眯起,表情淡静不露声色,半晌缓缓点头,“也好,毕竟是嫡亲的表姊妹,你便代我去开解几句罢。”又唤过身边一位宫女,“贵妃住在庆熹宫,让夏荷带你去吧,她带了腰牌,若有侍卫问询,便说是本宫的旨意。” 王徽露出感激的笑容,带了魏紫和夏荷匆匆离去。 这只是大宴上的一个小插曲,主位离下面诸席又远,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件事。 唯有刘昭仪,小心翼翼凑到穆皇后跟前,赔笑为她布了一筷鸳鸯五珍烩,小声道:“娘娘,方才” 她期期艾艾地说不下去,穆皇后扫她一眼,慢条斯理夹了五珍烩放嘴里,优雅地嚼完咽下,才道:“当年之事,关乎皇嗣,连本宫和陛下都忌讳着,你怎么就敢当着外人的面说出来。” “可c可那世子夫人当年不也在臣妾就是想给她提个醒,让她莫以为有贵妃表姐撑腰,就不把您放在眼里”刘昭仪十分委屈。 穆皇后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她森然瞟了刘昭仪一眼,直到把刘昭仪看得瑟瑟发抖了,才道:“今晚回去你便不要出睿藻宫了,静静思过罢,我什么时候让你出来,你再出来。” 刘昭仪颤抖着应下,却始终想不明白皇后为何突然就发火了。 王徽从后门出了坤宁宫,付贵妃一行人还没走远,尚可见内监宫女手里提的风灯,光影摇曳。 王徽就笑道:“这可太巧了,我这便过去跟贵妃娘娘请安,夏荷姑娘回去吧,皇后娘娘身边可离不了你。”说罢冲魏紫使个眼色。 魏紫就从腰里摸出个荷包塞到夏荷手里,“给姐姐买花戴。” 夏荷掂掂分量,忍不住心动,她本来也不过是坤宁宫的三等宫女,穆皇后并没把王徽放在眼里,也没料到今日会有这么一出,指派她出来除了带路也确实没别的意思,这么一想,夏荷就笑着收好银子,给王徽行个礼,“谢世子夫人赏,天色暗了,雪后路滑,您可千万当心。” 说罢就转身回坤宁宫了。 王徽并没有直接叫住付贵妃,而是带了魏紫远远缀在那队人马后面。她们身手利落,脚步轻捷,又有夜色掩映,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又特意摘了头上最打眼的首饰,让魏紫包好收在怀里,不仔细看的话,倒还挺像缀在队伍最后面的末等宫人。 也多亏是大年初一,阖宫同欢,人心不免浮躁,偶尔几拨巡卫经过,也只会忙忙地给付贵妃行礼,根本不会仔细看那些随从。 更妙的是,这位贵妃娘娘不知为何,不乘肩舆,也不走那些灯火通明的大道,只挑了弯弯曲曲的小路走,沿路花木扶疏,树影横斜,倒是给王徽主仆提供了不少便利。 自从看到付贵妃那个和万衍一模一样的络子之后,王徽心中便有一种直觉,今晚这个美人一定会搞事情。 现下是越发笃定了。 果然,又走了约莫一炷香时分,到了一个岔路口,贵妃停下来跟身旁人说了几句,就带了一个宫女往左拐了,余下人则继续前行。 王徽远远跟着付贵妃主仆,心说她敢这样明目张胆直接拐去小路,难道这一整队人马都是她心腹不成?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她随口扯个什么想静静啦想观景啦之类的理由,那些宫女内侍难道还敢阻拦不成,便算有其他宫妃的眼线,这也谈不上是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付贵妃越走越偏僻,路两旁林木越发繁乱,地上积雪也越来越多,踏雪而行本来会有很大声音,所幸王徽和魏紫都是武艺高超之人,两人看准了付贵妃主仆的步调,与她们保持着同样的迈步频率,踩着她们的脚印走,听起来就像是悄然无声一般。 又过不多时,来到一座破败的宫室前,这里荒僻凄静,光秃秃的树丛到处都是,一看就是疏于打理的,夏天或许是消暑的好地方,冬天就倍增冷寂。 禁宫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莫非是冷宫永巷之类? 王徽一边想着,却突然发现前方屋内隐隐透出一点灯火,似乎有人站在门前。 付贵妃加快了脚步,明艳的脸上露出笑容,低呼一声:“青郎!”而后小跑两步,扑到了那人怀里。 那人稳稳接她在怀,收拢臂膀抱住,低笑着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就搂了美人进屋。 付贵妃的贴身宫女很自觉地去了次间。 魏紫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就要叫出声来,王徽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嘴,拖着她疾步走到了树木隐蔽处,刚好是窗下的位置,窗子破败,只糊了一层薄薄的窗纸,沾湿指尖捅个小洞就能尽窥屋内全貌。 屋里那男子,绝对不是年近五十的老皇帝。 魏紫浑身发抖,虽然跟着主子做了许多胆大妄为之事,但还是对皇族有着本能的惧怕,眼见就要目击宫妃私通外男,她能按捺住不马上逃跑就已经很不错了。 王徽却很兴奋,她知道,今晚这件事绝对是一个大好机会,利用得当的话,不仅可以缓解她和付贵妃之间的关系,说不定还能 屋里那男人,如果她猜得没错的话,应该就是—— 这时,那男子回过了头来,脸庞在烛火的映照下更显英俊,眼神缠绵地凝望付贵妃,头上还带着白玉乌纱,唇上有胡髭,正是当朝右相万衍。 原来不是“青郎”,而是“箐郎”。 “明知道今晚我难得走开,你还非要见我。”付贵妃娇嗔。 万衍一叹,在她额头印了一吻,低声道:“你我小半年才能见一次面,若今晚再不让我见你,怕是牛郎织女也比咱俩要快活了。” 付贵妃噗嗤一笑,呢喃几句,搂着右相的脖子撒起娇来。 “用什么由头出来的?”万衍就问她。 付贵妃笑容淡了下去,沉默一会,直到万衍担忧地摩挲她脸颊,她才幽幽道:“我那个姓王的表妹今晚也来了。” 王徽屏住呼吸。 “可是她对你不敬?”万衍声音冷了下去。 “倒也没有,只不过”付贵妃语气有点迟疑,“她看起来和七年前完全不一样了。” 万衍又笑了出来,宠爱地捏捏她鼻头,“七年前她才八岁,如今都是世子夫人了,怎可能还一样?” “你不懂!”付贵妃打他手一下,又沉默一会,忽然伏在万衍怀里,玲珑的肩头微微耸动,听声音竟像是哭了。 王徽皱起眉头,有种接下来付贵妃会爆大料的预感。 万衍柔声拍哄了一阵,付贵妃才渐渐止住哭泣,抽噎道:“你你个没良心的,莫不是早忘了!我c我一见她,便想起七年前,我那可怜的孩儿,我们的孩子呜呜呜” 魏紫又抽了一口冷气,王徽赶紧掐她一下,同时自己心里也是惊疑不定。 “我们的孩子”?什么意思?? 她这付家表姐竟在七年前就和万衍有染了?不仅如此还怀过孩子? 万衍见她又哭起来,心疼不已,又是一阵心肝肉的拍哄,好容易安抚下来,才叹口气,低声道:“我怎可能忘?那是你为我怀的第一个孩子只是你也该知道,王家姑娘那时年纪太小,生母早丧,父亲再娶,你在宫里又自身难保她一个稚龄孩童,被人利用委实再容易不过了。” 付贵妃不说话了。 万衍又柔声劝哄一阵,付贵妃才开口,声音虽然有些嘶哑,却仍然十分动听,“莼儿吐奶快小半个月了,你在宫外还是要多留意些个神医偏方才好。” 万衍用力搂住她,在那花瓣一样的唇上亲了亲,语气温柔而坚定,“你放心,我万孝箐此生别无所求,惟愿你们母女平安喜乐。” 魏紫身子又抖了一下。 王徽已经不再惊讶了,既然七年前都能怀上,那么今日的荥阳公主其实也姓万,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她凝神往下听,发觉两人没再聊什么有价值的话题,只是互通了一下各自身边的情报,又卿卿我我一阵,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撤了。 王徽知道不能再犹豫了,若是再等下去,今晚她将一无所获。 富贵险中求嘛。 于是她拍拍魏紫的肩膀,站起了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往事 魏紫吓得半死,一把抓住主子衣角, 惊恐地望着她, 却不敢出声。 王徽垂眸看她一眼, 本想带她一同进去, 却忽然改了主意。 万衍身材颀长健美,应是没有荒废锻炼,但观其举手抬足就知道, 这是个不会武的, 付贵妃弱质纤纤更不用说, 十个她都打不过自己一个。 除了那个宫女之外, 他们更不可能带别的随从——所以按理说, 她只要现身, 这两人应该不会有丝毫反抗之力就会被制伏才对可是万一呢? 虽说还有怀里那枚玉牌做免死符,但还是不能不留一手啊。 刚好起了风, 吹动枯枝沙沙作响, 王徽就趁机附在魏紫耳畔, 低声道:“在这里等着,不论里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 若见势不妙就赶紧溜, 翻墙出去,找邵公子求救。” 魏紫一愣,未及反应,就见主子长腿一迈,已推开了房门。 房门一动,万衍就眼疾手快把蜡烛吹灭了,一面把付明雪护到身后,一面厉声喝道:“什么人?!” 王徽一笑,缓缓把门关上,不紧不慢道:“天寒地冻的,两位倒是好兴致。” 万衍眼神一厉,嘬唇打个呼哨,房中黑暗角落忽然暴起一人,猱身朝王徽扑去。 一股劲风扑面,刮得肌肤生疼,王徽双眼微微一眯,忽地绽放出光彩,此人竟是穿越之后遇到的第一位高手! 烛火已灭,但窗外白雪映进来的些微光亮对王徽来说已经足够,她侧脸躲过袭来的一拳,左手使个假动作,诱他去攻自己左肋,在他招式用老不及收手时,右臂迅速去削他额头。 然而此人终究不是魏紫姚黄之流可比,竟生生教他使个铁板桥躲了过去,身子一矮又去攻王徽下盘,王徽冷哼一声,不避不让,右掌成刀劈向他后颈,攻敌所必救,果然奏效,那人只得收了攻势,一个滚地龙翻了开去。 倏忽间两人已过了十几招,王徽多少也摸清了,此人确是穿越以来遇到武技水平最高的,与她相比却还有所不如,便决意速战速决,眼见那人一掌朝她肩膀拍过来,索性不躲,咬牙受了这一掌,同时右手伸出,狠狠掐住了那人喉咙。 胜负已分,王徽在那人后颈一拍,人便软绵绵晕倒在地了。 然而就在此时,付贵妃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玉蕊快跑!” 王徽呼吸一顿,猛然想起贵妃还带了个贴身宫女,就避在次间,不由暗悔自己大意,想马上出去制住那宫女,却又怕离开这一会这两人又会生变。 却就在这刹那间,砰的一声响,似是有什么重物被扔了进来,王徽猛地看过去,却发现是个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借着窗外雪光映照,那衣着打扮正是付贵妃的宫女。 不用说,定是魏紫偷偷去制伏了这个玉蕊,更聪明的是只把人丢了进来,自己却不现身,如此一来,万付二人就猜不透王徽究竟带了多少人过来。 虽然被宫闱丑事吓到了,却依旧胆大心细,果敢机敏,王徽十分欣慰,觉得自己下在妹子们身上的功夫没有白费。 “玉——”付贵妃惊呼一声,话没说完,就被万衍捂住了嘴。 “尊驾一路追踪至此,又打伤我家仆,到底意欲何为?”万衍到底是朝廷重臣,很快冷静下来,只还牢牢把付贵妃护在身后,语气警惕而戒备。 王徽背光而立,又早已除去钗环首饰,身量高挑声音低沉,付贵妃多年未见她,今日不过说了几句话,自然对她声音没什么印象,而万衍 估计是又把我当成阉宦了,还“尊驾”呢。王徽摇了摇头,道:“两位不必惊慌,在下并无恶意,相爷何不把灯点了,也好坦诚以见。” 万衍微微迟疑,付明雪凑过来低声说了几句,万衍方点点头,擦燃火折把灯点着了。 室内顿时亮起暗黄色的灯光,虽仍不明亮,但已足够人看清她那张轮廓英挺的面孔。 “王徽?!”付贵妃低呼一声,抓紧了万衍的袖子,十分吃惊。 王徽笑笑,长揖到地,“吓到表姐,是徽的不是,这厢给你赔礼了。”顿了顿又道:“那个宫女和相爷的护卫都只是晕了,并无大碍,还请两位放心。” 那两人对视一眼,神情更加警惕,付贵妃忍不住道:“谁是你表姐,少来套近乎!我可告诉你,你若想告发我和箐郎,也得掂量掂量自个有没有那个能耐!小心偷鸡不成还蚀把米,污蔑贵妃和当朝右相的罪名,可不是那么好担的!” 万衍目光沉沉地盯着王徽,并未打断付贵妃,明雪性子高傲,心思却也不失缜密,为人更是聪明机警,不然也难以从后宫虎狼之地一路升至贵妃的位份,与穆皇后分庭抗礼。 她这番话听上去冲动鲁莽,也有可能激怒对方,但眼下亲卫折于敌手,他二人又都不通武技,这一席话倒也是不错的自保手段,先发制人,多少也有震慑之效。 不过王徽本就无意伤害他们,闻言也只是笑了笑,摇头道:“我多年未见表姐,追出来只是想问几句话而已,却不料我绝无伤害两位之意,相爷若不信,可看看此物。” 她从怀中掏出智性送的玉牌放在掌心,伸到烛火之下。 万衍和付贵妃一同凑过去看,万衍还没说话,付贵妃已经抬头怒瞪王徽:“你怎么会有他的东西?” 王徽知道付贵妃误会了,赶紧解释:“表姐明鉴,此乃智性国师所赠,此前我从未见过万相爷。” 万衍伸手想去拿玉牌,王徽却合上掌心塞回了怀里,问:“相爷可信了?” 万衍神色缓和些许,只道她是有求于己,心下一松,微微点头,“国师慧眼,不会看错人,我便暂且信你。”他安抚地拍拍付贵妃的手,低声说了句“回头跟你说”,而后又转向王徽,“只是世子夫人若要求万某办事,须得交还玉牌才行。” “我一时还求不到相爷头上,玉牌就留着了。”王徽摇头微笑,转向付贵妃,神色严肃起来,“方才我已说了,只是有几句话想问表姐而已。” 付贵妃垂眸不语,直到万衍咳了一声,才轻轻抬起眼,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忽闪,“你问吧。” “还请表姐赐告七年前之事。”王徽拱了拱手。 付贵妃表情顿时精彩起来,一时惊怒交加,不多时又转为哀伤,狠狠盯了王徽一阵,才咬牙道:“你你竟然都忘了?” 然而她即便做出这种凶恶的表情,也还是说不出的娇美可爱。 王徽看着她水盈盈的眸子,低声道:“那时我年纪太小,确是忘了,只记得我两家自那时起便断了来往。还请表姐据实相告,若真是徽的过错,我自当尽力弥补表姐。” 付贵妃神色几番变幻,紧紧盯着王徽,却终是苦笑一声,叹了口气,语调有些意兴阑珊,“弥补?你连自身都难保,还说什么弥补我罢了,你想知道,我便都告诉你。” 万衍紧了紧搂着付贵妃的手,双眼却一直盯着王徽,今晚发生的事简直颠覆了他对世间女子的认知,这个一直以来落魄凄凉c俨然是金陵城笑柄的定国公世子夫人,竟敢一路跟踪明雪至此,几招就打败了他麾下最出色的护卫陈左,甚至连身边人都是武艺不俗的,不声不响就制伏了玉蕊,丢进屋来威慑自己二人。 不仅有胆识,更有过硬的本领,自进屋以来就牢牢压制着自己这个丞相还有明雪这个贵妃,虽说一直和颜悦色,态度谦恭,甚至还摆出了玉牌表明自己是友非敌的身份,却还是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压迫之感,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别的不说,单说她手上已经攥着宫妃私通的把柄,自己二人又打不过她,即便她再三保证不会伤害他们,但在“势”上,自己二人也早已落了下风,无论如何都翻不了身了。对方有何要求,也只有遵从的份,明雪正是察觉到这一点,故而哪怕再不情愿,也还是要回答她的问题。 如毒蛇一般,迅猛出击,稳准狠快,咬住要害便不再松口,令人只能束手就缚。 自从两年前拜相之后,哪怕是当今圣上,也都无法再给自己这种感觉了。 明雪有勇有谋,胸藏丘壑,即便是后宫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都能打出一片天来,可终归也只是个闺阁女子,胸襟眼界所限,有些事情,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做c不敢做c也想不到如何去做的。 可眼前这个姓王的女子,她c她还是——他活了三十多年所熟知的那种女儿家吗? 如果她听完了明雪所述,又改口说自己还有别的要求呢?如果她以今晚之事要挟他们呢?她带了多少人来?是否还有后招?她在今晚之前当真不知他们偷情之事吗?如果早就知道了,她有没有告诉别人?她到底还有多少藏于水下的力量? 他今晚和明雪私会本就是杀头的事,自然不敢让外人知道,心腹也只带了陈左玉蕊二人,如果王徽有不轨之心,那他们简直就是砧上鱼俎上肉了。 做到右相这个官职,弹指间毁掉小小一个定国公府,对万衍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但若有眼前这个女子在,他还可能那么容易就成功吗? 虽说国师一般不会错看了人,但若因此就全心信任,那他万孝箐也活不到今日。 万衍越想心越沉,盯着王徽的目光也越发凌厉,明明数九寒天,额上却渗出细汗来,不知不觉间,他在心中已将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子抬到了极高的位置上。 另一厢付贵妃还在徐徐而言。 “我还是婕妤的位份,恰逢冬至节,我爹娘怜惜你年幼丧母,便带你进了宫,一来探望我,二来也散散心。”付贵妃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悲喜,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那时我已有快八个月的身孕,你非要去千鲤池看鱼,我拗不过你,只得随你一道去,后来” 她停顿一下,吸了口气,眼睫变得湿润了,好像想到伤心处。 万衍像哄孩子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王徽低声道:“我明知表姐伤心,还非要你提起此事,实在罪过,但还请表姐节哀,若是” 付贵妃冷冷扫她一眼,又被万衍握了握手,知道此刻不是赌气的时候,只好咽下气,继续道:“本来跟着的人就不多,到了池边,我那两个管事的宫女和内监,一个说忘了拿凿冰的镐头,一个说忘了拿鱼食,你大哭不依,我想着反正千鲤池离庆熹宫也近,便让他们跑着回去取东西,只留了个小宫女陪着我。那丫头平日惯会逗我开心的,看我不高兴,便一直给我讲笑话,我听她说话听入了迷,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喊救命,原来是你落了水。” 王徽这才明白记忆中出现的大水和寒冷是怎么回事,至于那鲜血,只要联想到当年付婕妤的身孕,也就不难猜了,只是付明雪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等穷凶极恶的,按理说王徽原主当年落水,几乎全是付婕妤的责任,为何在她脸上看不到一点愧疚之色? “我当时便慌了,着急喊人来救,可不知为何竟迟迟都没有人过来,回去取东西的那两人也一直没回来,给我讲笑话的宫女说回去叫人,也跑远了,我都来不及阻拦。”付贵妃说至此,脸上流露阴狠之色,丰美的红唇弯出一丝冷笑,“我便知道是被人算计了,那时的我可也真傻啊,连贴身侍奉的奴才被人收买都不知道,还一径地信他们宠他们” “可你是我嫡亲的表妹,当时你爹已娶了兰氏,对你不闻不问,我爹娘怜惜你更甚于我,我自己心里也觉得你是个好的”她深吸口气,缓缓神又继续说,“那千鲤池也不深,最多到人脖颈,不致没头,可你还是个小娃娃,掉进去就沉了,又是天寒地冻的,若不快点救起来,只怕就要不好。我就想着我这月份也足了,胎象早已稳当,在家时爹娘不怎么拘着我,我在庄子上也学了凫水,所以哪怕是冬日结了冰,我稍稍进去一小会,把你救上来,再请太医用药,应也不会有大碍,于是,我,我就” 王徽身姿站得笔挺,专注地凝视付贵妃,面沉如水,心情有些复杂。 果然如她所料,原主的小命,竟是这妹子救的,还付出了未出世的孩子的性命 付贵妃闭了闭眼,眼眶中盈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落在白玉般的脸颊上,映着烛火,就像承露海棠般美艳,她紧紧抓着万衍的手,好像在汲取温暖。 “你倒是没事了,可c可我的孩子当时就见了红,肚子疼啊,真的好疼好疼,我从没那么疼过”付贵妃柔美的嗓音带了哭腔,眼泪断线珠子一般不断往下流,可还是逼着自己继续说,“孩子,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气了,又瘦又小,是个男孩,我和箐郎都商量好了,要叫他皎哥儿,月出皎皎的皎,就好像那年箐郎初见我一般,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她再也说不下去,伏在万衍肩头哀哀哭泣起来。 屋内静寂,王徽立在当地,沉默不语,只有万衍轻声哄劝付贵妃的声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宴毕 过了半晌, 付贵妃略微平静下来,又看王徽一眼,眼眸如琉璃珠子一般清清冷冷, 看不出情绪, “许是那时你不懂事吧, 竟对我一丝感谢也无, 回了家大病一场,我爹娘去探望你, 你还咬了我娘一口,叫你的小丫头把他们赶出去,说当初都怪他们同意你去千鲤池, 不然你也不会生这场病你继母兰氏竟也纵着你撒泼,就此跟付家断了来往——我的好表妹, 你倒说说,这桩事究竟是谁的错?” 王徽沉吟不语,沉思片刻,又一揖到地, 诚恳道:“表姐, 千错万错, 都是王徽那时不懂事,连累外甥丧命,冲撞舅父舅母,来日我自当登门负荆请罪只是这其中有好些可疑之处,不知表姐和相爷发现不曾?” 万衍张口想说话,却被付贵妃抢了去,冷笑道:“我们当然知道是中了圈套了,连带那个捧杀你的兰氏也是个烂了心肝的,只她把持了你们王家的内宅中馈,王世通又对她百依百顺,后来又生儿育女,你又那般令我爹娘寒心,后来虽断了来往,我娘还是心疼你不易,直到你出阁之前都在暗中接济你,你还想我们怎么做?我爹娘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了!” 王徽叹了口气,却并无不耐,毕竟这条命都是人家救的,原主又那么不着调,如今除了替原主擦屁股还能怎么着?索性跪下行个大礼,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谢,我欠表姐一家的恩情,这辈子也难以偿还,还请表姐节哀,莫要伤心气坏了身子,平平安安的,才好和那些鬼蜮小人斗法。” 万衍和付明雪都是一愣,看王徽分明是深藏不露的,没想到说跪就跪,一时都有些不自在。 付贵妃拉不下脸,哼一声扭过头去,万衍只好清清嗓子道:“世子夫人请起,明雪也只是一时激动,并无怪罪你的意思,你方才所说疑点,不知可否详细谈谈?” 王徽稍稍松了口气,站起身来问:“此事关乎皇嗣,想必已是惊动了陛下和皇后,不知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我当时尚未拜相,手中权力有限,又是吏部官员,无法插手三法司和宗人府,更不能明目张胆去查,只得暗中探访,最终也只查出那三名宫人是被一位姓江的宝林买通了,要害明雪腹中孩儿,后来那三名宫人连同江宝林一并被杖杀,陛下又给付大人擢了品秩,便算是了结了。”万衍眉头一直拧着,显然也对此事结果极为不满,“后来我拜右相,已是两年前的事了,再去查当年之事,很多物证早已销毁,人证也死的死c出宫的出宫,再也难以找到了。” 王徽点点头,又问付贵妃:“表姐,你可还记得当年千鲤池的冰到底如何?既然需要凿冰镐头,那结冰想必颇为坚固,我当年又怎会轻易落水?” 付明雪还是不太情愿跟她说话,但心里也知道这事实在怨不得王徽,又被她跪了一遭,情绪也有些软化,遂回想道:“我也记不太清了,许是有些地方坚固,有些地方薄脆吧?你站的地方离岸颇远,冰薄一些也是有的。” 万衍也道:“这事当年我们也想到了,着力去查洒扫千鲤池附近的宫人,还有巡护侍卫,刑讯了不少人,却也没查出什么来。” 王徽缓缓点头,忽地露出一丝微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说,“当年那孩子,是在腹中便死了,还是出生后才没气的?” 万衍和付贵妃一愣,对视一眼,表情都严肃起来。 “当时我疼得昏昏沉沉的,只记得确是没听见孩子哭声。”付贵妃迟疑道,“稳婆抱来给我看时已是断了气的,说是刚生下来时还有气,但拍打一会不见哭声,恐是在母腹中就体弱,出来沾染了风邪之气,就就撑不过去了。” “稳婆是谁请的?”王徽问。 万衍皱眉道:“我们当时倒是没细查这些事,稳婆医女是太医院负责供人,乳娘则是奶|子府,这也是一贯的旧例,伺候宫妃的更是排查严格,容不得一点岔子的” 付贵妃神色十分凝重,“当初千算万算,竟忘了查那稳婆!”她越想心下越是懊悔,扭头看向万衍,“箐郎,现下可还有法子?” “当初并非忘了查,而是有人从中作梗,不让我们查,”万衍缓缓摇头,“那稳婆能近身服侍,乃是第一个接触皇嗣之人,若存心做手脚,又有人护着,就实在防不胜防,我当年也想到了,只是无论如何都查不出端倪一点纰漏都没有,做得太干净了,反倒惹人怀疑,可怀疑又能如何?那时你我都是人微言轻,有心也无力。” 付贵妃露出颓然之色,低声道:“哪怕如今你位极人臣,我宠冠六宫,也查不出来了?” “已过去七年之久,便算那人手脚不这么干净,恐怕也很难查出什么了。”王徽也是皱眉,正待说话,却忽听屋角一阵响动,有人呻|吟出声。 王徽猛地回头看去,却见是方才和她交手的护卫醒了,勉强爬起来,一个箭步冲到万衍身前,手中握了柄匕首,戒备地盯着王徽。 “陈左,不得无礼。”万衍低喝,“这位是贵妃的表妹,定国公世子夫人,是友非敌。” 陈左一愣,把匕首插回靴筒里,默然给王徽拱了拱手。 “陈护卫武艺高强,方才承让了。”王徽说道。 “不敢。”陈左自然知道王徽是客气,有点不自在,转向万衍问道:“主子,你们谈了多久了?恐怕时辰不早了。” 付贵妃一惊,掐了万衍一把,埋怨道:“都怪你,说这么久也不警醒点,教人发现怎么办?” 万衍笑笑,“你放心便是,我一直算着时候呢,还不算晚,只是现下也得走了。”而后扭头看向王徽,“世子夫人” “我字在渊,在世之在,深渊之渊,耳目众多,相爷和表姐不妨如此称呼我。”王徽笑笑,又道,“你们放心即可,今晚之事我自会守口如瓶,日后咱们总有相见之日。” 万衍和付贵妃对视一眼,还是不敢全然相信她,但此刻除了信她也没别的办法,只得点点头,拱手道:“既如此,我二人便姑且信你,世——在渊看来也是磊落之人,不同一般女子,还望你言出必践。” 王徽一笑,看他二人神情就知道他们还有体己话要说,就先避了出去。 魏紫提心吊胆躲在外头,见到王徽出来才松了口气,露出个笑容来,忍不住轻声道:“主子,您您胆子也太大了些!” 王徽看她一眼,淡淡道:“方才做得不错。”心里却在寻思这些丫头们日后终究是要跟自己做大事的,若一直这么惧怕皇帝大官可如何是好,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并非文才武功,自己教导一番就能学会的,还得是日后经的事多了,眼界开阔c心性也坚韧了,自然而然也就不会再怕了。 魏紫就帮王徽重新插戴好了头面簪环,不多时房门打开,万衍和陈左已不知去向,只有玉蕊扶着付贵妃走了出来。 玉蕊瞄了王徽一眼,没露出惊容,也并不惧怕,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给王徽行了一礼。 付贵妃淡淡道:“不是跟皇后说去庆熹宫看我吗?走罢,送我回去,再从宫里出来,你也好交代。” 王徽但笑不语,跟在付贵妃后面,一路无话,还是走那些弯弯绕绕的小路,从后门进了庆熹宫的院子。 “行了,玉蕊,替我送世子夫人出去。”付贵妃语气有点疲倦。 王徽却不急着走,看了付贵妃一眼,换来美人一记眼刀:“怎么,还指望我请你进去喝杯茶?” “不敢叨扰表姐。”王徽摸摸鼻子,目光转向她腰间的翡翠禁步,“表姐这五蝠络子甚为精巧罕见,竟和那人斗篷索扣上的一模一样。” 付贵妃脸色微变,眼眸垂下,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气,而后叹道:“知道了,以后不戴就是了。你快走吧。” 王徽点点头,没再行礼,转身离去。 虽是说了那么好一阵的话,其实并未耗多大的工夫,王徽回到坤宁宫内殿时宴还未散,穆皇后还召了舞伎出来献艺,以娱众人。 “贵妃如何?见到你那小外甥女没?”穆皇后和蔼地笑问。 王徽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荥阳公主,心说外甥女我没见着,外甥女的亲爹我倒是见了,面上笑道:“贵妃娘娘安好,我们说了好一会子话,一些心结也解开了,臣妾急着回来侍候皇后娘娘,便没见公主的面,贵妃娘娘说下次再见也是好的。” “那就好,贵妃看着妥帖,实际上性子怪冷清的,平日也很少宣她爹娘入宫,若你能常来陪陪她,多少也能开解寂寞。”穆皇后点头道,十分关切付贵妃的样子。 王徽笑着应了,又闲聊几句,穆皇后看着心情颇好,竟还把苏氏叫上来说话。 苏氏脸有点发白,双雁和白露一左一右扶了,好歹能走稳,颤巍巍走上主位,只觉满大殿的人全都在看自己,眼前又是皇后娘娘慈和中带着威严的面孔,膝盖一软,眼看就要摔个大马趴。 王徽眼明手快一把扶住,笑道:“母亲小心些,这坐久了就是容易腿麻。” 苏氏看她一眼,眼神复杂,却也没推开她,由着她扶着自己给皇后行了一礼。 穆皇后笑吟吟道:“大内的被服和冬衣料子都跟往年一样好,你父兄有心了。”这说的是苏家皇商为内务府采办冬料的事。 然而苏氏是家中娇女,自小又被当成贵女养大,除了必要的中馈看账之外,家中生意庶务是一概不许她过问的,皇后与她说这些,她自然什么也答不上来,只能一哼一哈地附和。 皇后说了几句也觉乏味,原想着这世子夫人是个不凡的,或许这做婆婆的也有自己的好处,本着传闻不可尽信的念想,把人叫了上来,却不想果然是个端不上台面的,便也没心情再聊下去,就道:“你媳妇是个好的,得了国师赐福,那是你们阖府的福气,人要懂得惜福,知道吗?”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王徽笑而不语,苏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毕恭毕敬应了。 “行了,宴也快散了,你们回去坐罢。”穆皇后笑道。 苏氏长舒一口气,声音大的王徽都替她尴尬,不过皇后一直笑眯眯地装没听见,两人便谢了恩,回了座位。 过不多时宴果然歇了,外面天色已全黑,沿路挂了许多明晃晃的八角宫灯,照得宫街亮如白昼,教引宫人和巡卫在旁领着,各家女眷慢慢退出了宫城。 在西华门处和孙氏父子接上了头,两人都一脸倦怠,孙浩铭嚷着宫宴无聊,酒都不能喝尽兴,又见王徽饶有兴致地瞅他,遂恶狠狠道:“你这丑妇看我作甚?想挨打?” 王徽未及反应,却听苏氏低声斥道:“长着好大一张嘴,会吃人饭不会说人话吗!” 这话说得颇重,恐怕孙浩铭长这么大都没听母亲拿这么重的话说过他,一时惊住,半张着“好大一张嘴”瞪苏氏。 孙敏扫了妻子儿媳一眼,“好了好了,天晚了,别在宫门口吵起来,有话回府再说。”一边拽着儿子上了马车。 马车徐徐前行,王徽手里抱了手炉,舒舒服服坐在软垫里,乐呵呵观察苏氏坐立不安的样子。 半晌,苏氏才咬牙道:“铭哥儿向来惫懒,嘴里浑话连篇的,却没存什么坏心思,你你应也知道的。” 王徽微微皱眉,回忆起原主被孙浩铭生生揍死之事,本想和苏氏分说分说,转头却看到她不情不愿的脸色,又觉意兴阑珊,便随意“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样的人,心术不正还欺软怕硬,与他们说再多也是无用。 苏氏心中又是忐忑又是不忿,有心想摆出婆婆款教训儿媳几句,却又想起宫宴之事,皇后和宫妃们都对她和和气气的,中途她又出去了一趟,宫女双雁说她是去见什么贵妃 苏氏虽鲁钝,却并不真傻,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王徽那个传说中入宫的表姐——不是听说那姑娘早几年就犯了事,被打发到冷宫去了吗? 难c难道她这儿媳妇的表姐,如今竟是贵妃娘娘? 能私下去见面,是不是说明她们关系很好? 又思及皇后对儿媳的赏识,再想想这一年多自己对儿媳的苛待压榨,苏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见王徽表情淡淡的,心里越发没底,想再说几句软和话描补描补,马车却已停了下来,白露掀帘子小声道:“夫人,到垂花门了。” 王徽起身,扶着魏紫的手下了车,回头看见苏氏也下来了,期期艾艾的还想说什么,车顶吊的风灯照在她脸上,精心敷的蜜粉已经掉了许多,再也无法掩饰脸上岁月风霜的痕迹。 王徽暗叹,到底还是驻足,淡淡道:“宫中贵妃娘娘是我娘家表姐,不过日子到底是自己过,与旁人干系不大。母亲不必担忧,只消咱们仍同往日一般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您再多拘着世子一些,我自不会找您的麻烦。” 她声音不大不小,离得远的车夫扈从之流自然听不见,离得近的白露却听得真真切切,只把头埋到胸里,努力降低存在感。 苏氏愣愣看着儿媳,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徽冲她点点头,再没说什么,带着魏紫走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起色 自元旦宫宴后, 苏氏果然十分不同以往,连带着孙浩铭也不知被母亲嘱咐了什么, 再没去东院找过麻烦。 刚被智性国师赐福时, 苏氏母子虽也有所收敛,但到底只是一句赐福而已,轻飘飘的,王徽还是无所倚仗, 关起门来自然还是想怎么打压就怎么打压, 时日一久, 苏氏心中因敬畏国师而对儿媳兴起的那么一点忌惮之意, 自然也会消弭无踪。 可如今呢,一场宫宴吃完,王徽不仅得了穆皇后的赞赏, 甚至还重新攀上了多年未曾走动的贵妃表姐,宫宴过后不过隔了七八日,就又被宣了进去,说是贵妃娘娘思念表妹,请她到宫中小住几日, 皇后娘娘也是允了的。 一住就是三日三夜, 王徽回府的时候,苏氏只觉这儿媳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浑身上下简直闪闪发光。 穆皇后那句意味深长的“人要懂得惜福”一直在苏氏耳畔回荡,有一次甚至把她从梦里吓醒了。 醒了之后就睡不着了,天一亮赶紧把儿子找来商议,母子俩关起门来嘀咕半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孙浩铭自此在府里就绕着东院走了,而苏氏则是流水价往东院送东西,大到布料首饰摆设,小到零嘴吃食玩物,样样精美,件件稀罕,无不是苏氏陪嫁铺子里的上等货。 来送东西的是溶翠山房管事婆子黄兴家的,由总掌事赵婆子陪同,一起到了东院。 黄兴家的精乖,早看出夫人讨好少夫人的意思,一见了王徽就满面堆欢,抢在头里指挥丫头婆子把东西往院里搬,一边跟王徽介绍一样样东西的名目,丝毫不给赵婆子说话的机会。 赵婆子自然不会跟她争抢,只同赵粉换了个眼色,笑眯眯站在一旁。 “年成好,铺子里进上来的货也就格外好,今年的松江布比往年都要出挑,夫人特意选了二十匹各色各样的,少夫人是金贵人,这些细白棉布裁里衣最是熨帖,旁的三梭斜纹,少夫人若不喜欢,拿去赏下人也足够体面。眼见快开春了,京里要热闹起来,又是踏青又是诗会花会的,少夫人要出去交游,又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衣服总是不够穿的,杭绸潞绸各色二十匹,蜀锦十五匹并妆花料子c缂丝料子c二色金各十匹,都是金陵最时新的花色,夫人说拿来给少夫人裁几件出门的衫裙,东西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黄兴家的一张巧嘴,说起话来尚算条理分明,“这一匣子上好的合浦珠,共一百零八颗,颗颗都如黄豆大小,夫人说了,送与少夫人打些珠花头面戴。这细葛和鲛绡纱各一匹,少夫人夏天拿来做帐子,又轻又薄,蚊虫不进。这件大氅是柔然货,用了极北白熊腹下绒毛混了银丝织的,往上头洒水都湿不了呐!有个名目叫做‘辟水雪毳’,夫人说这一件起码顶得十条上等火狐” 黄兴家的唠唠叨叨,又一一指给她看,什么汝窑的崩釉梅瓶,景德镇的青花茶具,掐丝珐琅的手炉,描金点螺的漆器,西洋的座钟玻璃镜,东洋的香露鼻烟壶,林林总总,不一而足,随便一样拿出去,都足换得几十亩上好良田。 “另有一扇紫檀镶白玉雕石榴葡萄的大插屏,原是夫人一直用了好些年的,本也想送给您,可那物事太沉,偏赵总管那边今儿又忙,腾不出人手来帮忙抬东西,夫人便吩咐改日再给您送过来。” 黄兴家的表情透着小心,她算得上是苏氏心腹,自也从主子口中得知了这位少夫人和宫里贵人的关系。这位主眼见是要起来了,看夫人的意思,似乎都有想把中馈交给她的苗头,故而黄兴家的思量再三,还是讨了这桩送礼的差事,就算得不了赏,至少也能在少夫人面前混个脸熟。 王徽有些好笑,送礼就送礼,还非得强调一下那条白熊皮的价值,想必还是对自己送的那条红狐裘耿耿于怀。 至于那插屏,苏氏乃是国公夫人,一府主母,若真要找些个粗使下人搬东西,借赵守德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推脱人手不足啊,不过是舍不得往外送,却又须得说出来,卖自己一个好罢了。 王徽几乎要觉得苏氏蛮可爱的——若她没做过之前那些事的话。 “替我多谢母亲美意,只那插屏既是用了多年,必是母亲心爱之物,我怎么好意思夺爱呢,”王徽微笑,“就请黄嬷嬷回禀母亲,长者赐不敢辞,母亲一番厚意我收下了,只是万万不要再送插屏过来,不然做媳妇的心里该不安了。” 黄兴家的一愣,“少夫人不亲自去谢过夫人吗?” “嬷嬷将我原话带到便是。”王徽笑眯眯说了一句,转头吩咐,“姚黄请嬷嬷去用茶,东院的账本在赵粉手里,烦请赵嬷嬷同她一道过去,把这些东西上册,有什么不妥的也可帮衬一些。魏紫挑几个灵巧的小丫头一起过去,把贵重的锁了,再挑出些小件好看的,这便在屋里摆上。对了,那只自鸣钟便放我卧房里,怪稀罕的。” 各人躬身应了,自去做自己的差事。黄兴家的再没来得及说什么,姚黄就半拉着她去了后罩房,端上热茶并四色细点,笑盈盈道:“嬷嬷请用。” 黄兴家的一面客气,一面暗自打量,见那茶是茉莉香片,点心则是桂花糕c芙蓉饼c银丝卷和双酿团,都是府里待客常备的,并不出奇。 只是这个叫姚黄的丫头,穿了件茜红色瑞草纹缎面银鼠袄子,蜜合底碎花棉裙,领口c袖口都出了短短的风毛,双手白皙修长,毫无饰物,倒是头上戴了支莹润的羊脂白玉簪,以米珠点缀,耳畔垂了一对红玛瑙水滴子,映得一张俏脸更增娇艳。 这穿戴,怕是比外头富户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些。 然而姚黄不过是少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而已,方才见到的魏紫和赵粉,打扮也一点都不差,院子里大小丫头俱都屏声敛气,行止进退有条不紊,这等规矩气派,便是在溶翠山房,她也不曾见过。 怪道都说少夫人攀上贵人之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到底也是进过宫c见过大世面的只是看丫鬟们穿戴,什么时候东院的家底也这么厚实了?少夫人手头拮据不是一贯的吗?莫非都是宫里娘娘赏的? 黄兴家的心里犯嘀咕,若在以往早就劈头盖脸问了出来,少不得还得多诳点赏钱回去,可眼下连夫人都要捧着少夫人,自己个做奴婢的又怎敢不敬? 姚黄看这婆子两眼一直不老实,骨碌碌转着四处打量,早就不耐,笑道:“茶凉了,我给嬷嬷换一盏来。” 黄兴家的忙道:“不敢劳动姑娘,这茶正好,我爱喝得紧。”赶紧咕咚咕咚灌下去,又看着姚黄笑道:“姑娘今年多大了?该有十六了吧,说人家了没有?” 姚黄看她嘴角还有未干的茶渍,心下一阵厌烦,又知道这婆子有个在马房当差的侄子,好色无厌,爱逛窑子,三十好几了还没讨着媳妇,黄婆子是见了周正些的丫头就两眼放光的,只怕阖府上下,没被她问过的也只有溶翠山房几个大丫鬟了。 “倒是不曾,一切全凭少夫人做主,”姚黄眼皮也不抬,“黄嬷嬷想为您那色鬼侄儿说亲,就去问问少夫人吧,主子同意了,我自然无二话。” 这话十分不客气,黄兴家的被她戳到痛处,一时老脸通红,怒从中来却又不敢发作,正尴尬时,魏紫过来了,“嬷嬷可吃好茶了?少夫人那边已把各样东西都入了库,您差事办完了,可以回禀夫人去啦。” 一面说一面递来个封红,“少夫人给您的。” 黄婆子掂掂封红的分量,心气这才平了些,笑呵呵拉着魏紫的手道:“魏紫姑娘温柔大方,谁不喜欢这样的女子?似那等牙尖嘴利c刁钻古怪的,只怕找婆家也难喽。” 待把人送走,魏紫就问姚黄,“你又怎么招她了?” 姚黄撇着嘴把事情说了一遍,魏紫皱眉思索半晌,叹道:“我今年虚岁十七,你周岁也有十五了,少夫人不可能让咱们去伺候世子爷,只怕” 赵粉一直在旁听着,此时忍不住插嘴道:“难道魏紫姐觉得主子会把咱们配人?” 魏紫一时语塞,想起王徽曾说过“必会带你们离开此地”,不由有点迷惑,离开?怎样才叫离开?莫非主子想大归?又或是和离?听起来都有点不靠谱,可少夫人如此悉心栽培自己姐妹几个,看着总不像是会随便把她们配人的样子。 可是如果真要配人,主子必定会过问她们本人的意思,原先想着,能配个管事或者铺子掌柜自是最好,至不济也得是人品端正的小厮,可现在看来什么管事掌柜小厮,似乎都已经—— 不是说她现在觉得自己就已经足够配得上什么王孙贵胄,而是——好像在内心深处,成亲配人c生儿育女,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总觉得仿佛还有更重要的c比嫁人重要一千倍一万倍的事情在等着自己去做。 赵粉看她神情恍惚,姚黄也沉默不语,不由笑着走过去,左手挽住她,右手握住姚黄的手,“姐姐们莫要发愁了,听少夫人的总没错,主子不会害咱们的。” 魏紫眼神渐渐坚定起来,缓缓点了点头。 姚黄也紧了紧赵粉的手,三人相视一笑。 没了苏氏和孙浩铭捣乱,日子就过得格外快。 付贵妃每隔小半个月就会把王徽宣进宫叙话,初时还只是应王徽所请,为她在定国公府造势,可时日长了,自也觉出这位表妹的好处,渐渐开始真心相交起来。 万衍是再没碰见过,毕竟宫妃不得随意接触外男,而王徽眼下的身份轻易也见不到右相,只是大宫女玉蕊偶尔会不露声色递个条子进来,付贵妃看得神色柔和,阅后却又马上烧掉,应该就是万衍的书信了。 几个妹子的武艺渐趋精深,早已不必日日教导,王徽的闲暇也多了起来,除了每日看书练武之外,赵粉帮她打理的坡地庄子也步入了正轨,二月一开春就进了苹果苗和李子苗种上了,湖里撒了上好的鱼苗蟹苗,王徽又托邵云启寻了老实可靠的庄头帮忙照管,只等着秋天收租子。 孙浩铭自被母亲嘱咐后,对妻子畏惧更甚,早就不踏进东院方圆十丈之内;二姨娘濮阳荑素来和他不对付,又跟王徽走得近,再加上之前肋骨都因此断过一遭,世子爷思量再三,决定还是少去找她;豆绿倒是又美又柔顺,奈何总拿小日子不准c肚子疼之类的由头搪塞他,一个月下来也侍不了几回寝,久而久之,他自然就不耐烦了;就剩下个粉乔,长得漂亮也知道逢迎,奈何苏氏不喜,况且再好的菜,日日都吃也终究会腻味。 有鉴于此,孙小公爷跟粉乔腻了大半个月之后,终于耐不住出去逛青楼了,从此也跟他爹一样过上了见天儿不着家的日子。 定国公府的生活越发闲适清静,唯二能让王徽挂心的两件事,一是始终对她若即若离的豆绿,再就是出海未归的苏锷了。 很快就进了四月,清明祭祖之后,苏氏就开始操办一件大事——孙敏的五十大寿。 由于王徽最近接连受到国师赐福c皇后赏识,还跟贵妃是表姊妹,偶尔也会有客人登门拜访,就多少为定国公府挽回了一些颜面声望。 然而来者都是女客,且都是来拜访世子夫人的,王徽倒是一概称病不见,苏氏代为待客,来者也就不得不把原先准备说给世子夫人听的甜言蜜语,转而奉承给国公夫人。 苏氏听着那些漂亮话固然舒服,但她再蠢,也知道客人们不过是看在儿媳面上才夸她几句,心下就忍不住羞恼,很是憋了一口气,决定趁着今年给孙敏操办整寿的机会,展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和苏家的富贵,或许能从儿媳身上分走一些赞誉。 为此,苏氏三月中就在府里大兴土木,在荷池西边建了戏台,取名叫做“荣春堂”。台后是四间倒座抱厦,东西各五间厢房,戏台碧瓦飞甍,粉白的大屏墙上绘了孔雀牡丹,雕栏c穿堂c檐角c游廊,无不精雕细琢c富丽堂皇。 又把荷池上的吟风亭扩建两倍,三面临水,一面正好对着戏台,距离适中,四面围了轻薄如烟的鲛绡纱,四月已是孟夏,女眷可坐于亭中,临风池上,边吃酒席边听戏,既风雅又清凉。原本想“送与”王徽的那扇紫檀嵌白玉雕石榴葡萄的大插屏,也被挪到了亭子里做摆设。 戏台建好后,苏氏好容易截住了孙敏,央来了国公爷半日的空闲,领他参观荣春堂,一面走一面笑道:“四月十四便是您五十大寿,妾身想着得好生操办一番,已着人请了醉德楼主厨亲来掌灶,还有各府客人,这回毕竟是您的大日子,可不能只请女客了,到时还需国公爷出面,代为招待男客” 孙敏本就嫌他这老婆费劲,又不满她打搅自己调|教小倌的好时光,不耐道:“你拿主意就是了,到时候我不一定在,让铭哥儿过去吧,他也老大不小了,别天天在外头鬼混,也该多经经这等场合,历练一番,日后才好承爵” 苏氏恨得牙痒,这混账当真是越老越不要脸,自己还天天去拱小倌的屁股呢,怎么反说起儿子来!再如何鬼混,好歹铭哥儿混的是青楼,嫖的是姑娘,他这专睡男人的浊物有何脸面去说她的铭哥儿? 然而就算心里把老孙家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苏氏还是得强颜欢笑,“国公爷当真不去?妾身可安排了好节目呢。” “哦?什么节目?”孙敏一脸狐疑。 “国公爷莫不是傻了?”苏氏掩口一笑,“看这荣春堂您还想不到吗?妾身已请了‘长庆班’,十四的时候到家里来唱堂会,这可是江南一等一的昆山腔班子,国公爷想必也有所耳闻。” 孙敏听着眼睛都亮了,惊喜道:“真是‘长庆班’?台柱叫白香官,号称‘小潘安’的那个?” 苏氏看着他的急色样,强忍住恶心,笑道:“正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堂会 长庆班是近两年在金陵名头最响的戏班子, 专唱昆山腔,班主叫曾奎云,是十五年前红遍江南的大正旦,后来因故不再下场,转而开办戏班, 一心选拔教导出色的昆剧苗子。 他本是有真才实学之人,奈何选徒弟的眼光着实一般, 故而长庆班开了许多年,也一直不温不火, 不过维持温饱罢了。 直到十年前, 曾奎云在南边来的难民中收留了个孩子,这孩子不仅长相俊秀, 更兼有一把动听的好嗓子,且天资聪颖,根骨绝佳,不论教他什么唱腔戏词c台步身段, 都能很快领会。 曾奎云又惊又喜,悉心调|教了几年, 小心翼翼捱过孩子的变声期, 发现他的声音不仅没有毁掉,反而更加醇厚清丽,容貌也长开了,一站上台,那进退行止一颦一笑,简直美得勾魂摄魄。 曾奎云知道自己是捡到宝了。 孩子说自己姓白,死去的爹给起了个名叫二狗,曾奎云听着实在不像样,便为他重新取了个名字,叫做白香官。自此全心全意倾囊相授,哪怕后来白香官对正旦唱腔渐渐失去了兴趣,转而开始练习闺门旦,他也丝毫不恼,甚至不惜拉下老脸去央求专工闺门旦唱法的老对头,只为培养白香官成才。 直到四年前白香官十八岁,正式登台献艺,果然没有辜负他师父的期望,甫一亮相,一曲《皂罗袍》就艳惊四座,又因形貌实在太过姣好昳丽,一些浮浪子弟就给他取了个别号叫“小潘安”。 白香官一炮而红,长庆班也跟着沾了大光,名声渐响,曾奎云手头宽绰了,便在秦淮河畔善和坊购置了宅子,改建成私班戏园,取名叫栖云馆,前院唱戏,后院就供新进的小学徒起居学习之用。时日一久,长庆班自然就在金陵梨园站稳了脚跟,越做越大,白香官之后又陆续扶了几个不错的苗子,终于成为目下江左首屈一指的大戏班。 而白香官出演的戏更是场场爆满,一座难求。金陵纨绔们口耳相传,这位白大家的身价,只怕比秦淮两岸那些千金不买一夜的名妓们还要高,而至今也没听说谁有幸成为他的入幕之宾。 如此妙人,深谙龙阳风月的定国公孙敏怎可能没听说过? 他不仅听说过,甚至早对白大家垂涎三尺,听苏氏说此次寿宴白香官会进府献艺,当时就乐得找不着北了,跟苏氏拍胸脯保证一定会去,自此盼星星盼月亮,只恨时光走得太慢。 四月十二这天,王徽没出门,留在府里检查姑娘们近日的练武成果。最出色的依然是濮阳荑,姚黄次之,魏紫第三,赵粉虽仍然居末,但相比以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跟其他人的差距也在迅速缩小中。 王徽很满意,觉得她们体质和拳脚的基础都已打好了,或许哪天该去托邵云启帮帮忙,找个马苑之类的地方,也好开始教她们弓马骑射的功夫。 眼看已经四月份,满打满算再过个月,苏锷也该回来了,若是带回的红利足够多,说不定她可以置办一套属于自己的别业,能带马苑自是最好了。 验收完毕,略作梳洗,王徽就去了东次间书房看书,忽然魏紫从外面走进来,表情有点古怪,“白露过来了。” 是苏氏的心腹,溶翠山房最得脸的大丫鬟。 王徽微微皱眉,放下看了好几遍的《大楚方域志》,“让她进来。” 白露穿了件葱绿掐牙背心,静悄悄走进来,毕恭毕敬给王徽行个礼,细声道:“少夫人,夫人差婢子来问您一声,后天国公爷的寿宴,您得不得空去荣春堂花厅招待一下客人” 王徽眼睛微微眯起来,似笑非笑看着白露,“母亲是这么说的?” 三月份就大兴土木建戏台,四月份就开始忙忙碌碌请戏班子c去醉德楼请人c给各府下帖子,整个定国公府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却没有一个人来知会东院一声,若非王徽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只怕还要被蒙在鼓里,不明白众人为何如此忙碌。 眼下离着寿宴就剩两天了,终于想起来问她有没有空帮着待客了?她从未接触过这种事,这时候来问她,明摆着是让她知难而退嘛,等回头若有人问起为何世子夫人不操持这些事,苏氏自然可以回答是她主动拒绝的。 对于苏氏这样做的原因,王徽也猜出来了,无非是起了跟自己攀比的心思,想在众人面前挽回点颜面和声誉。 可是她当旁人傻的吗?但凡有脑子的略微一想,便会知道这是国公夫人依然把持着中馈,完全不让儿媳沾边的缘故。 到头来,为人诟病c丢脸的还是她自己啊。 这个苏氏,真是也是将近知天命的人了,一言一行,所有心思还都写在脸上,做事这般不着调,真不知这么多年是怎么长大的。 王徽几乎啼笑皆非,白露被她看得不自在,心下也知道夫人行事不妥,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垂头道:“是c是夫人确是如此说的。” 王徽摇了摇头,招待客人什么的自然不难,但她懒得做,也无意为难妹子,便挥手道:“你去回了母亲,就说我才疏学浅做不来,还得劳烦母亲辛苦了。” 白露如蒙大赦,连忙行礼应了,匆匆退出了屋子。 王徽就把这事跟妹子们说了,众人都笑,赵粉却奇道:“便算是今日才告诉我们这事,少夫人若想上手去做,应也不难。您何不就答应了,也好沾手一下掌家之权,纵是夫人不愿直接把中馈交给您,能过过手总也是好的。” 姚黄听了就扑哧一笑,赵粉瞪她一眼,看了一圈,见濮阳荑和魏紫都是笑而不语,王徽也挑了眉看她,颇有不赞同之色。 “我我说错什么了吗?”她试探着问。 “傻妹妹,”还是濮阳荑笑着为她解惑,“少夫人志不在此,自有比管家更紧要的事去做,我们以后都是要追随少夫人的,少夫人教导咱们文才武功,难道只是为了主持小小一个定国公府的中馈?其中关窍,你可要仔细想清楚才是。” 赵粉听了若有所思。 王徽也不去管她,赵粉自然聪明伶俐,只是毕竟跟随她日短,父母都是奴籍,自小在这么个圈子里长大,又不像濮阳荑那样遭逢变故,有些事情是需要点时间才能想明白的。 到了四月十四正日子,洒金街前仍是车水马龙,却比当初法会时来的人要少了些,毕竟仅凭王徽一人的号召力,还比不上智性国师,更何况她还称病了一个多月。 而定国公本人,则可忽略不计。 但一些相熟的人家还是过来了,譬如廖御史夫人c宁海侯夫人c显国公夫人等。苏氏换了件大红缕金绣牡丹团花的缂丝褙子,绛红色同春马面裙,簪了赤金镶鸽血红的凤衔珠钗,华贵逼人,依旧亲自站在花厅前迎客。 王徽则坐在厅内,穿了件真紫色绣缠枝木兰的妆花褙子,梳了简单的圆髻,斜插一支金镶玉楼阁人物步摇,别致精巧又端庄大气。 一向亲近她的廖夫人就问,“世子夫人看着气色不错,想是已经大好了?” “承蒙您挂念,已差不多了。”王徽笑道,“只是才好不久,母亲怜惜我,便一直代我料理府里的事,说来还是我不孝。” “这是哪儿的话呢,”显国公夫人就掩着帕子笑,“世子夫人早日养好身子,才能替国公夫人分忧,这才是真孝顺。” 众人就都笑着颔首,原有些交头接耳c面露嘲讽的也收了脸色,王徽都这么说了,她们自不好再怀疑是苏氏不让儿媳沾手中馈。 王徽自然把这些人的反应收于眼底,不由暗叹,苏氏不要脸面,她可还得帮她圆回来,毕竟现在托身于定国公府,定国公府名声坏了,于她也没有好处,从前是有心无力,现在既然有了些许能力,自不能再由着苏氏作下去。 过不多时,苏氏陪着最后一拨客人进了花厅,白露附耳说了几句,苏氏一愣,神色复杂地看了王徽一眼,抿了抿嘴,终是没说什么,满面春风地走到主位坐下,拍了拍王徽的手,笑容有点不自然,“坐了这么久,可饿了累了?待会便传饭,若是累了,便去次间歇息一会。” 王徽看了白露一眼,知道她肯定是把刚才自己说的话告诉苏氏了,也难为苏氏反应挺快,演技倒也算过得去,面上笑道:“母亲宠我,一来便撵我回去,冷落了众位贵客,当心有那记仇的,待会席上罚您酒喝。”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苏氏也干巴巴笑了几声,就有那活泼的开始起哄,“世子夫人既然发话了,我们可就应下了,过会子自当好生敬敬东道主。” 苏氏连忙摆手,“莫要打趣我了,今儿还请了长庆班来唱堂会,那白香官的名头你们也知道,看他一场戏可不容易,若我真个醉倒了,你们也就看不成戏了。” 一提白香官,众人兴趣就被调动起来了,这个道:“我最爱他的《紫钗记》,堂会何时起唱?待会定要点一折。”那个说:“听说这白大家生得比女人还好看,可是真的?” 苏氏就笑,“先在外院给爷们唱几出,咱们先用饭,饭后移步荣春堂,就可在亭上听戏了。那白香官竟长得这般好看?待会可得瞧瞧是不是真的。” 苏氏今日有意塑造良好形象,表现十分卖力,王徽也不插话,只微笑旁听,待这便宜婆婆冷不丁冒出一句不知所谓的,就开口帮着描补一下。 不多时,果有丫鬟来报席面已得了,众人就起身,徐徐地往东敞厅而去,厅里摆了几张黑漆方桌,太太们分了几桌,姑娘们又分了几桌,依了主次坐下,丫鬟们就开始上菜了。 由醉德楼主厨亲自掌勺,菜肴自是美味可口。席间苏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句话得在舌头根转三转才敢说出口,再加上王徽在旁帮衬,好歹圆圆满满把酒席熬完了,一顿饭吃得跟打仗似的,王徽都替她累得慌。 饭毕,众人回花厅用了茶点,又谈了会天,就有丫鬟来报说长庆班的人在外院已唱完,用过了饭,现已打点齐整,预备着给夫人姑娘们献艺了。 大家就有说有笑地往荷池走去。 吟风亭四面的鲛绡被卷起,里面燕翅摆开数张矮脚榻,榻前小几上放了点心茶果,众人谦让一番,分了宾主年纪坐了,就有个穿了靛蓝杭绸直缀的中年人进来,躬身递上一本大红洒金册子,笑道:“小的曾奎云,请贵人们点戏。” 白露接了,奉给苏氏,苏氏笑道:“我不常听这些,不如廖家姐姐先来吧。”把册子递给了廖夫人。 “那我就不客气了。”廖夫人微笑着拿起笔,勾了《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这一折里的‘皂罗袍’是白大家的成名之响,不可不听。” 戏册一一传下去,众人纷纷点了《邯郸记》c《枕侧娇》c《玉簪记》里的名段,那位偏爱《紫钗记》的夫人,更是一连勾了三折。 到了王徽这里,她对戏曲自然不感兴趣,但大名鼎鼎的牡丹亭还是听说过的,想着便也勾了一折《寻梦》,“刚好与廖夫人凑个首尾。” 廖夫人含了笑望她,十分欢喜的样子。 不多时,乐师已上场坐定,曾奎云站在戏台上说几句开场白,戏便开了锣。 先开幕的自然是廖夫人点的《游园惊梦》。 板鼓响过,布景后走出个穿鹅黄撒花小袄的贴旦,碎步走了几回,便扭头叫“小姐”,正是杜丽娘贴身的丫鬟春香。 昆剧特有的柔绵靡丽的丝竹奏起,月亮门里缓缓走出个穿浅粉色缠枝茶花对襟褶子的闺门旦,莲步轻移,水袖款摆,疑词总含笑,未语先有情,一句话都还没说,那双凤眼一荡,就已夺去了太半观众的心魂。 众女眷原本还在交头接耳,一见白香官出场了,顿时静了下来。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音色如春莺又如流泉,时节已到孟夏,午后本有几分暑气,但听着这声音,竟好似通身都清凉舒泰了起来,众人一时如痴如醉,再没有窃语的了,连苏氏都听得津津有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中毒 王徽听不太懂, 只是觉得这白香官确实名不虚传, 虽脸上化了粉墨浓妆, 但观其身形步态, 确是一等一的美人,再加上布景c衣饰c曲调无一不美, 倒也算看进去了一些。 待《牡丹亭》的两折戏唱完, 白香官谢幕退场,再就是《邯郸记》了。这是小生戏,没什么女角, 白香官自然也就不上场了, 王徽看了一阵便觉索然无味,想了想,便低声对苏氏道:“身子不太爽利, 便想回去歇了,母亲辛苦。” 苏氏一愣, 心说别人不知道你病没病, 我还不知道吗?看她已起了身,心中忽然一阵不安, 媳妇不在了, 万一自己再出什么岔子可如何圆场?欲待出言挽留,挨着她们坐的廖夫人也听见了,转过头关切道:“世子夫人可是累了?快回去歇着罢,这边有你母亲,我们几个也帮衬着,不妨事的。” 王徽听出她言外之意,知道若是苏氏再有不好,廖夫人看在自己面上也会出言相帮,便感激地笑笑,“如此就多谢夫人了。”又对苏氏行个礼,“媳妇告退。” 带着魏紫出了荣春堂,王徽并不急着回东院,孟夏时节,风和日丽,草长莺飞,池上的荷叶已开始繁茂起来,虽还未到莲叶田田的地步,却也别有一番趣致,微风习习,颇有种“水声山色,竞来相娱”的意思。 主仆两人边走边谈,寻幽访胜,渐渐走到一处花木扶疏c树影葱茏的所在,太湖石假山后露出一角飞檐,隐隐传来丝琴板鼓之声,还有吊嗓子练音的声音。 魏紫就顿住了脚步,“主子,这处是荣春堂西厢房,是那些戏子练嗓预备的地方,咱们还是别往前走了吧。” 王徽点点头,正待往回走,却忽见不远处树影一动,从里面走出个人来,穿了件天水碧绣梅花兰草的鸡心领褶子,长身玉立,昂首挺胸,侧对着她们,一张脸虽然白白净净未施粉黛,却仍能教人认出来,这便是红透江南的名伶白香官白大家。 他站的地方刚好是王徽离开的必经之路,王徽想了想,当机立断,拽着魏紫躲去了假山后面,透过石头上的窟窿往外看,那窟窿前面斜斜伸过来一片芭蕉叶子,刚巧把那窟窿半遮着,山后的人能清晰看见前面的物事,山前之人却无法察觉山后有人。 白香官侧过身子,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俊脸,洗去铅华之后,那张脸少了几分柔媚,多了一些男儿英气,可依旧还是美丽的,一双凤眼微微上挑,即便是现在这般肃着面孔,也总教人觉得潋滟含情,嘴唇抹净了嫣红的口脂,露出原本的淡粉色,只是抿在一起,勾勒出锋利的形状。 “国公爷假借家师之名传小人到这里,究竟所为何事?”白香官声音冰冷。 王徽和魏紫对视一眼,忍不住撇了撇嘴。 “放肆,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怎敢如此对我说话?”孙敏声音有些不耐,显然之前已经说了不少好话,但白香官始终不为所动。 白香官秀丽的眉毛拧在一起,拱手行个礼,淡淡道:“既然国公爷无事,小人便先告退了,待会还有戏要上。”说着便转身想走人。 孙敏岂能容他就这么离开,当下一把拽住人袖子,许是用力大了些,白香官又急着走,又或是那戏服褶子做工实在低劣,只听刺拉一声,那截袖子就被整个撕了下来,露出白皙健美的手臂,连带着领口也被扯开了,露出半片胸膛。 白香官气急败坏,一手护着领口,一手猛地伸出去,却又好像被什么硬生生阻了一下似的,原本的动作没做出来,转而握拳狠狠收回去,口中怒道:“国公爷这是作甚?成何体统!” “你个戏子与我说体统?”孙敏嗤笑一声,瞅着白香官的脸孔因愤怒而涨红,更显俊美,一时色|欲熏心,就差流出口水了,伸手又要去拉人,“瞧这一身细皮嫩肉的,可得给你爷爷好好疼疼,现下你不乐意,待尝了甜头,只怕你还得反过来求着我” 魏紫不安地动了动,王徽却始终不动声色,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白香官,眼睛微微眯起。 这人,是个练家子。 而且还不是唱戏用的花拳绣腿,而是实打实的真功夫。刚才他那一伸手的动作,明显是想出手教训孙敏,可又怕露了行藏,这才急忙收手。 孙敏当然什么都没察觉到,已经拉住了白香官的手,兴奋得脸膛发红,口里说的越发粗俗下流,什么亲亲乖乖,心肝肉的都出来了。 白香官嘴角肌肉抽搐,眼睛一眯,右手动了动,轻轻抬起,做了个收放的动作。 王徽只消一眼,便已看出他在孙敏身上做了手脚,心中暗叹,这位国公爷虽然不堪,到底罪不至死,何况就算该死,也不能让他死在此时此地,遂拍拍魏紫的手,低声道:“呆在这里别动。” 魏紫经过付贵妃偷情那档子事,早已练得胆大了许多,只是对目睹国公爷的风流韵事有些不适应,脸色还是挺沉着的。 王徽整整衣裙钗环,迈步走出去,故作惊讶道:“父亲,您在这——哎呀,这是怎么了?”说罢侧过身子,不去看白香官袒露的臂膀胸膛。 白香官不动声色收回了右手。 “你来做什么?还不快滚?”孙敏认出是儿媳,老大不耐烦,也懒得装体面了,直接出言呵斥。 王徽忙忙行个礼,面露惶恐,“父亲恕罪,只是方才媳妇出来散步,碰到个小厮四处寻您,说是廖御史廖大人有事找您” 对于监察百官c能弹劾公卿的御史大夫廖彬,孙敏还是有几分怕头的,就好像苏氏不敢得罪廖夫人一样。 孙敏脸色不大好看,但也不会去怀疑儿媳说谎,廖御史的约见更是不能拒绝,遂朝地上啐了口,瞅白香官一眼,嘿嘿笑了声,大步离开了。 白香官自然知道王徽是为他解围,却也并不欲多说,只行了礼,低头道:“多谢这位夫人,小人告退。”说着便转身离开。 王徽淡淡道:“站住。” 白香官脚步一顿,回过身来,依旧低着头,“夫人还有何吩咐?” 王徽冲他伸出手,向上亮出掌心,“拿来。” “夫人何意?”白香官眉头一皱,神色变的警惕。 “装什么?”王徽皱眉,她不喜欢跟说话费劲的人交流,“你方才在定国公身上下了什么东西,把破解之法交出来,我自会放过你。” 白香官脸色微变,定定看了王徽一眼,快速说道:“小人不明白夫人在说什么。”说罢就直接迈开步子往前走,伸手去拨王徽肩膀,竟是要越过她强行离开。 可王徽又哪里像孙敏那样好相与?她冷笑一声,就势抓住白香官伸过来的手,使个巧劲,借力打力,只一个瞬间,白香官高高大大的身子就被甩过头顶,后背狠狠摔在地上。 正是王徽在帝校练得最拿手也最漂亮的正面过肩摔。 此人功夫是不错,但还不放在她眼中。 白香官大吃一惊,这个衣饰华美的年轻贵妇竟有这样好的身手,一时有点发懵,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一张玉面疼得微微扭曲,本就残破的衣服更加凌乱了,整个胸腹彻底暴露了出来。 只见他胸口用靛青墨汁纹了个诡异繁复的图样,中有蛇蜈蟾蝎蛛五毒,交错纠缠,狰狞凶厉,笔法细腻,栩栩如生。 王徽眼神一凝,她记忆力向来出色,猛然就想起自己曾在何处见过这个图腾。 是在邵云启的别院,江海寸心的破卷楼! 那本破旧的古书,上面介绍了南疆百夷十万大山中的诸族,而这个图案,正是苗寨里某个部族的图腾。 王徽心念电转,嘴角不由微微翘了起来,当真是天助她也。 白香官还兀自装蒜,“夫人这是作甚!怎的无缘无故便动起手来?小人虽是戏子,可也不容您血口喷人”然而尾椎骨剧痛,还是爬不起来,额上已渗了一层细汗出来。 王徽有些不耐烦了,心说这人怎么这么费劲,便蹲下去,手按在他喉咙上,面无表情道:“若再不交出来,我立时便可杀了你,你名头再响,也不过是个戏子,死不足惜,于我半点无碍;而你,身为苗人,潜藏金陵整整十年,忍辱负重,若为了个定国公就这般白白送死,不觉得可惜?你的大事还要不要做了?” 白香官脸色大变,目光如利剑一般直射向王徽,瞪了她半晌,方咬牙道:“你你怎么知道——”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身为戏子却会武功,行事遮遮掩掩,胸口的诡异图腾,远出众人之上的形貌——这早都成套路了好么。 当然,会武功和胸口图腾这两件事,只是王徽碰巧发现的,白香官的隐忍功夫自是一流,不然也不能藏在金陵十年之久。 王徽当然不知道白香官具体的底细,不过出言相诈,看他神情就知道自己所猜虽不全中亦不远矣,但又知道此人狠辣,顾忌着他会不会给自己也下毒,便半真半假道:“我认得你胸口图腾,却并不知你到底是苗疆哪个村哪个寨的,你放心,只消你交出解药,我便不会为难你。为了个定国公如此,当真值得?” 白香官紧盯着她的脸,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右手忽然一动。 “我可劝你别犯傻,白大家。”王徽表情语气都很平和,却紧了紧扣住他喉咙的手,“管好你的手,给我下毒我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你的死活可就说不准了。” 白香官身子一僵,右臂缓缓松弛下去,垂眸半晌,低声道:“不过是泻蛊,回去泻个三日也便好了,小施惩戒而已,我虽是苗人,却不会滥杀无辜。” 王徽眯起眼,“我如何信你?” “我确是无法自证,”白香官嘴角终于泛起一丝苦笑,“但若他三日后有什么好歹,你尽可来栖云戏馆取我性命。” 王徽不语,盯了他一阵,见他神色始终镇定如常,才缓缓收回手,站起身道:“我自会派人盯着你,可莫要打什么连夜逃出京城的主意。” 白香官吃力地爬起来,抬手掩住破衣,形容狼狈,自嘲一笑,“我又有何处可去况且正如你所说,我在金陵图谋大事,蹉跎了十年,不会轻易离去的。” “那便记住你说的话。”王徽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白香官神色复杂,见她腰挺背直,步态轩昂卓荦,浑不似娇娇怯怯的寻常女子,迟疑一下,终还是开口:“等一下!” 王徽驻足,转身看他。 “你是那国公的儿媳?”白香官犹豫着问道。 王徽挑眉,点了点头。 俊秀的眉毛蹙起,白香官忍不住问:“你公爹对你很好?值得你这般为他操心?” 明明刚才一照面就叫她滚来着。 王徽微笑摇头,“我是为己不为他,只是此间道理,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孙敏若有个三长两短,定国公府就要办丧事,孙浩铭就要袭爵,她王徽就得披麻戴孝守制三年,行事自然多有不便,故而她但凡一日不离开定国公府,就得护着那两夫妻一日。 白香官抿嘴沉默,看了她一眼,忽道:“世子夫人还是多操心些自己吧,你身上的毒虽不致命,却也”话说一半却咽了回去,不再看她,转身离去。 “等等,你——”王徽心中一紧,刚想拦住他,却见他单手一撑,动作十分敏捷利落,越过树丛直接跳进了厢房的窗子里。 王徽脚步顿住,没再追上去,只是盯着那扇窗子,眉头已紧紧皱在了一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走水 魏紫在假山后见白香官走了,这才轻悄悄走出去, 上前扶住王徽的胳膊。 王徽就带着她顺原路慢慢往回走,边走边沉吟,“毒?我身上竟有毒?可又能中什么毒?” 魏紫眉毛拧成了一团,拽拽主子袖子, 小声道:“自打正月里那次之后,您可又有三个月没来癸水了。” 王徽一顿, 恍然大悟, 从她去年八月份穿越,这身子就一直没来月信, 直到今年正月下旬,那东西才不情不愿来了一次,只持续了三天,量极少, 颜色也发暗, 她自己是半点都没察觉的, 若非魏紫整理床铺时眼尖,只怕还发现不了。 王徽本就不是为这些事上心的人, 平日事情又多, 千头万绪的,且身体一直康健,经过大半年的调养锻炼,虽还未达到她上辈子的巅峰状态,却也差之不远,故而虽然知道自己那方面肯定有问题,但也没顾得上去细想;丫头们初时还担心些,后来被她加了文化课体育课的任务,指使得团团转,渐渐也就不那么关心这事了。 正月里她来了那次癸水,几个妹子都高兴得像过年似的,转眼却又忧心起来,不知下次什么时候能来。 王徽就笑,说这次都是碰巧才发现的,也许前几个月也来过,只是没被发现呢。 话虽这么说,但她自己也知道这只是安慰之词。 但终究觉得此事不过疥癣之症,不疼不痒,短期内确是没工夫去料理它。 可今日听白香官这么一说,再联想到自己身上这唯一不正常的地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原来不是内分泌失调,而是中了毒啊。 这样阴狠下作的毒|药,专害女儿家的,难怪白香官难以启齿。 可是自她穿越以来就牢牢把持住了东院的饮食大关,苏氏再混账,也不可能拿儿媳这方面的事情做文章,毕竟这也是关系到子嗣大计的。 既然排除了定国公府,那么这毒,恐怕就只可能是原主未出阁的时候种下的了。 虽然不清楚王家的情况,也没什么证据,但只要略微一想,有时机c有能力这么做的,也就是那个继母兰氏而已。 可这继母厌恶原配所出子女不奇怪,下毒就有点过了吧?还是这种断人子嗣损阴德的毒,纵是兰氏不忌讳,积年累月地做手脚,就不怕东窗事发?就算王世通再如何忽视长女c宠爱填房,若发现了这种事,恐怕也是容不下兰氏的。 故而若此事真是兰氏所为,只怕除了厌恶之外,还另有更紧要的原因。 原主记忆中,王家可是还有个与她年纪相当的妹妹的,正是兰氏所出,若兰氏做这种事被发现,那王家二姑娘也就别想嫁到什么好人家了。 到底是什么事,能令兰氏冒着赔上亲生女儿一辈子的风险,去向王徽下手? 王徽去搜寻原主记忆,自然也是不得要领,只记得继母过门后对她非常好,事事捧着宠着,一句重话都不会说,只要大姑娘开了口,星星月亮都能摘了来,说话比二姑娘好使一百倍。 原主是非常喜爱兰氏的,后来嫁到定国公府遭罪,给娘家送了好几回信求救,兰氏只是泛泛地回些什么“孝顺公婆敬重夫君”c“为人媳妇都是这般熬出来的,你且忍忍,待生了孩子就好了”之类的话,再没见过她一面,弄得原主心中十分难过,直到被孙浩铭打死,也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 王徽皱眉,只觉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要操心的实在太多,这原主也是命苦,身边简直虎狼环伺,没一个省心的。 可眼下亟待解决的事情如此多,她暂时也没有精力去调查兰氏下毒的事,所幸白香官说这毒并不致命,她也没觉得身体其他地方有什么异常,便暂时不去管罢。 想通这一节,王徽心情稍微顺畅了些,转头一看魏紫忧心忡忡,小脸已经皱成一团了,不由伸手过去捏了一把,笑道:“谁家的包子?上面这褶子倒捏得精巧。” “少夫人!”魏紫顿足,难得娇嗔了一句,“这事您可不能再不上心了!” 王徽就跟她讲了这其中的原委,又赌咒发誓说自己日后一定会更加注重保养身体,一有时间必会彻查中毒之事,魏紫这才不情不愿点了头,还委屈地白她一眼。 王徽忍不住又捏了一下她的脸,魏紫也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两人并没有回荣春堂,只是慢慢散着步回了东院,把门一关,不理山外事,众人学文习武,进境一日千里,妹子们心里高兴,王徽看着也舒心。 一些粗使婆子和小丫鬟虽不明就里,但主子高兴了,她们自也有好日子过,进出间脸上都带着笑影,东院上下的气氛越发和美,俨然国公府里世外桃源一般,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人人喊打c阖府窝囊之最的所在了。 寿宴当天下午,王徽就出了府,找到邵云启,托他派人盯着栖云馆,尤其要盯住白香官,决不能让人跑了。 邵云启眯眼一笑,贼忒兮兮问怎么回事。 “他欠钱不还,五百两黄金,怎么,你要替他还吗?”王徽没好气道。 天气渐热,邵云启穿件宽大葛袍,仙风道骨的,走哪都带了把仿张旭的自言帖折扇附庸风雅,此时啪的一声合上扇子,似笑非笑道:“我自然懒得管你和那女人样貌的戏子有什么苟且,可你既开了口,我自会尽力相助。只你须记着,做什么事都悠着点,别急功近利的把自己赔进去,加上这次,你欠了我可不止一两次人情了,别忘了你说的,总有一天得十倍奉还。” ——那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王徽扶额叹气,“记着呢” 到底还是听出他言下的关怀之意,心中一暖。 寿宴过后,白香官并没什么异动,孙敏果然也腹泻了三日三夜,什么郎中药方都不好使,急得一府的人团团转,可到得第四日上,竟就奇迹般止了泻,就是人瘦了一圈,走路颤颤巍巍的,估计有段日子不能去逛小倌楼了。 日子一天天过,转眼就进了五月份,端阳节这日,付贵妃又宣王徽进宫叙话,王徽又问关于兰氏的事情,付贵妃也是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毕竟她十三岁就入了宫,为避嫌故,和家里也少了走动,对自己姑父的续弦就更不可能去主动了解了。 王徽到了近酉牌才回到定国公府,还带回了贵妃娘娘赏赐的御膳房出品粽子,给溶翠山房送去了一食盒,苏氏回了一小篓刚上市的樱桃,说是苏家自胶东贩来的,颗颗大如龙眼,红艳似火,还带了露水,铺在翠绿的芭蕉叶上,相映成趣,瞧着实在喜人。 彼时北方游牧之邦柔然民风剽悍,国力强盛,已占了大楚半壁江山,胶东半岛毗邻燕云,自然早为柔然领土,也就是苏家神通广大,能在这时节弄到北地的樱桃,不消说,大头肯定作为御用贡品呈上去了,剩下的边边角角才拿回来各家送一些。 王徽拈了一颗放嘴里,只觉饱满多汁,甘甜如蜜,心知这东西贵重,恐怕苏氏自己留的也不多,不由一叹,权势真是个好东西,不过是借了智性和付贵妃的势,苏氏就改观至此,若有朝一日她真的成了事,还不知这家人家会是什么样呢。 不过到底还是拣了些宫里赏赐的c不必入册的稀罕吃食,让魏紫给苏氏送过去了,所谓投桃报李,苏氏既然示好,她虽不用贴回去,却也不必甩脸子给人看。 孙敏和孙浩铭一如既往地不着家,除去冬至祭祖c新年除夕,他俩会在家应个景之外,其余什么清明上坟啦,端阳看舟啦,中秋赏月啦,重阳登高啦,他俩统统都是缺席的。 定国公府对于这些小节庆也不会像别人家里那样大肆操办,简简单单冷冷清清就过去了,倒令王徽觉得莫名亲切——在银河纪元,除了他们这些古东亚裔人种还会象征性过过春节之外,已经没有人记得那些传统节日了,帝国也不再有春节法定假日,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纪念人类在星际深空领域取得的重大科研突破的节日。 一日无事,王徽一如既往在亥时正躺下,却觉得自己并没睡多久就被吵醒了。 睁眼一看,苏州双面绣博古花鸟的六扇围屏半阖着,后头露出半面槅扇碧纱橱,精雕步步锦嵌玉卡子花的窗棂上蒙着绡纱,有微弱的光线从外面透进来。 “睡下了怎么当真”魏紫用气声说着话,音量极低,可外面似乎人不少,还有低微的哭泣声,透着几分恐慌。 “魏紫?”她口里喊着,索性起身下床,把灯点着了。 门被推开,魏紫满脸惊恐,眼圈还有点泛红,竟来不及告罪,只颤声道:“少夫人,添香馆走水了!” 那是豆绿的住处。 王徽眉头蓦地紧皱,拿过发带几下绑好了马尾,一边穿衣一边道:“怎么回事?进来回话。” 动作利落,语气沉稳,丝毫不见惊慌。 魏紫定了定神,低声对身边人道:“没事,随我进来吧。”一边领着人走了进来。 那人穿件半旧的杏红比甲,却到处是污渍,还有烧焦的地方,鬓发凌乱,脸上哭得一道一道的,姚黄和赵粉紧紧跟在后面,也是一脸关切。 “是扶柳?”王徽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来,这是豆绿身边的大丫鬟。 “少夫人,少夫人救救我们姨娘呀!”扶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想说话却又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徽眉头紧皱,联想到魏紫所说“走水”,心念电转,沉声道:“时间紧迫,你说不出来就先别说了,我问,你点头摇头便是。” 说罢不等扶柳回话,就道:“豆绿有危险?” 扶柳乱七八糟地点着头。 “可是被困在火场里出不来?” 扶柳点头如捣蒜。 “没人去救?” 扶柳好歹缓过口气来,嘶哑着嗓子道:“他c他们都c都只救出来世子爷,没根本没人管我们姨娘呀呜呜呜” “你最后见到豆绿是在何处?”王徽又问。 扶柳一愣,“是在姨娘卧房,西次间后头的暖阁,姨娘癸水来了,身子不爽,婢子就帮她揉肚子,然后世子爷来了” 王徽点点头,没再理会她,只又拿了条头绳,把垂下的马尾盘起来,身上穿了短打,快步往屋外走,边走边吩咐道:“魏紫赵粉留下看家,我这便过去添香馆,姚黄去找两条袱皮纱被,不拘什么,只料子要轻便,还要足够大,能裹住人的,再多拿几条巾子,准备完了就赶紧追上来,有多快跑多快,知道吗?” “是!”姚黄响亮地应了一声,嗖的一声跑没影了。 王徽的步伐也从快走变成了小跑,一阵风般刮出了东院。 扶柳不哭了,脸上还挂着泪珠,呆呆道:“少夫人她c她就这么过去了?” 魏紫和赵粉也是满腹忧急,但主子说一不二,她们只能服从命令。 赵粉就搀着扶柳起了身,为她擦泪,柔声道:“你莫担心了,少夫人有勇有谋,向来是咱们的主心骨,什么事但凡她一出手,便没有成不了的。” 魏紫也点头,“好了,快别哭了,待会四姨娘救出来了还要你伺候,哭坏了可怎么好?” 扶柳抽噎一声,泪珠又滑下来,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舒了口气,甚至还带了丝微笑,眼神明亮,“是!我听姐姐们的!我早知道少夫人是个有本事的,怪道姨娘常对我说,若她哪天出了事,就一定要来找少夫人求救呢,果然是没错的。” 魏紫赵粉都是一愣,对视一眼,各自讶然。 王徽脚下生风,用这身子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奔跑着,几乎使出了她最好的身手,见水越水,见墙翻墙,几乎是走直线到达了添香馆门外。 只见前方果然大火熊熊,火光好像映红了半边天空,院门已被烧毁了,厢房还算完整,堂屋里却在往外吐火舌,冒着浓浓黑烟,赵守德和赵婆子夫妇俩都在,各自指挥着小厮婆子抬水救火,却并不见苏氏或是孙浩铭的影子。 王徽大步过去,缓了口气,扳过赵守德的肩膀,“赵总管,怎么样了!” 赵守德正焦头烂额,忽觉一股大力从肩上传来,完全无法抗拒就被转过了身,刚想骂人,却猛然看清面前人的脸,愣了愣,结巴道:“少c少夫人!那个走水您怎么来了” 赵婆子也看到了王徽,顾不得行礼,急道:“少夫人!您怎么到这处来了!出了事可怎么好!还是快回——” “四姨娘呢?”王徽打断他们,语调沉如古井,眼神冰冷如刀。 赵守德嘴巴开开合合,说不出话来,赵婆子抹了把汗,无奈道:“奴才们正想法子救人呢,可这火势太大” 王徽见他夫妇脸上都被烟火熏得一道一道的,衣衫凌乱,形容狼狈,旁边还放了两木桶水,显然的确是做过一番努力,只是火势太旺,困在里边的又只是个丫鬟抬上去的姨娘,实在没人敢冒着生命危险闯进去救人罢了。 恰在此时,姚黄到了,手里拿了两块叠好的料子,腰里系了几条白棉布巾,气喘吁吁,“少c少夫人!婢c婢子来了” 王徽更不多话,解下她腰里的巾子,和两块料子一起塞进水桶浸透了,而后把水桶举过头顶,把剩下的水一股脑浇透了全身。 “少夫人?!”赵氏夫妇和姚黄齐齐呆住。 姚黄率先反应过来,心中一阵深切的恐慌,不管不顾就要去拉扯王徽,“少夫人!不可——” “老实呆着。”王徽低声说了句,抖开一块湿布裹住身子,头也不回冲进了火海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烧伤 王徽没来过添香馆, 却去过濮阳荑的硕人楼, 知道府里姨娘的住处都是差不多规格,就直奔西次间而去。 院子里还好,毕竟露天,只要绕过火堆就行,但进了屋子情况就复杂得多,家具全是木质,又多毛料布料, 火势很旺, 到处都是烧焦坍塌的废木,烈火和浓烟几乎把这里变成了炼狱,即便是王徽这样的体质和身手, 也感到了严重的不适和危机感。 再不动作快点,这房子就要塌了,到时只怕自己和豆绿两人都要丧命于此! 王徽咬了咬后槽牙,动作更不迟疑, 很快到了暖阁门口,却并不敢大声呼喊, 烟雾太浓, 若不是她浑身都湿透了,脸上还系了湿帕子,只怕呼吸都困难,开口说话更会有性命之虞。 所幸豆绿卧房陈设简单,没有太多的家什,只一床围屏妆台,还有两三把小杌子,火势好歹较屋外小些。 王徽四下一望,只见有个人躺在床上,向里而卧,身形纤薄窈窕,不用说自是豆绿,只那床是上好酸枝木打的拔步床,被卧条褥也都是好的,已燃起了一半,幸好帷帐未及放下,倒还没有烧着。 豆绿躺着一动不动,显见是晕过去了,王徽也不唤她,只用湿布罩住她身子,就要把人翻过来。 谁知刚一扳动肩头,就见她剧烈一抖,面现痛苦之色,眼睫颤动,竟然醒过来了。 看到王徽,她睁大了眼,刚想开口,却又疼得皱眉,忍不住抬手去摸左腮。 王徽见她如此,心中暗叫不妙,瞥眼瞧过去,却见她左腮所贴的那块床铺竟然有一小块烧焦的地方,不由心下一沉,按住她手,低声道:“别动,出去再说。”一边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豆绿忙伸手揽住她脖子,王徽余光一扫,就见她原本欺霜赛雪的左脸上赫然烧伤了一块,几乎盖住了她整个左腮,溃烂的皮肉湿漉漉的,往外渗着粘液,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狰狞丑陋。 这样的伤,哪怕是来日痊愈了,也会留下明显的疤痕。 豆绿却蜷在她怀里,像是找到了安全的避风港,她现在只是感到脸上疼痛而已,尚不知自己容貌已毁。 王徽虽爱美人,但也绝非看重外貌之人,此刻心里却有点发涩,但知道这里不能多呆,便移开目光,就要转身离开。 然而恰在此时,她猛听得身后一阵劲风刮过,伴随着木料焚烧时的噼啪声,还有豆绿一声惊呼:“小心!” 王徽抬头一看,却见一大段房梁带着烈火坠落下来,眼见躲闪不开,她只来得及把豆绿奋力往边上一抛,自己就地一滚,却知道这里逼仄,根本滚不开多少距离,只怕少不得要受些皮肉伤了。 然而却并没有疼痛传来。 王徽猛然回头一看,却见斜刺里竟伸出一根铁棍,刚好架住了那段木头,不至于压到她腿上。 而棍子另一端就握在濮阳荑手上,她也穿了短打,浑身被水浇得透湿,微微喘息,一脸心有余悸 “子絮!”王徽一喜,赶紧起身重新抱起豆绿,“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濮阳荑点点头,见她抱了人手上不方便,就走在前头开路,她武艺高强,身手仅次于王徽,自然是一大助力,虽然此时火势比刚进来时更大了些,王徽却觉轻松了许多。 等到她们终于踏出火场,重新站在众人面前时,姚黄小跑上前扶住王徽,喜形于色,棹雪跑到濮阳荑跟前,已经哭花了脸,赵婆子噙了泪,喃喃念叨着感谢神佛重塑金身什么的,赵守德也大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赵总管,烦你立刻差人出府请郎中,豆绿伤着了。”王徽快速说着,“暂时不必惊动母亲他们。”一边说一边把豆绿的脸往怀里带了带,不让别人看到。 “可是时辰这样晚了”赵守德刚说一句,就见这位少夫人一眼扫过来,背后是燎天业火,她面庞棱角分明,目光威严凌厉,隐带煞气,在熊熊火光的映衬下竟好似金铁铸就一般锋锐逼人,那一瞬间压过来的庞大气场,竟如同实质一般,直接把赵大总管吓出了一身冷汗。 正怔愣间,赵婆子又在背后狠狠掐了他一把,他这才醒过神来,忙打躬作揖,“我这就去,这就去!小的亲自去!”回头嘱咐妻子几句,直接跑走了。 王徽徐徐收回目光,这是她第一次毫不掩饰地把锋芒显于人前,不过也无所谓了,眼神和气场这些劳什子都是虚的,赵守德又是下人,基本上也算是跟她同阵营,事后就算有所怀疑,也无甚要紧。 “赵嬷嬷辛苦,我先带人回东院,待会直接让大夫过去就行。”王徽吩咐几句,带着濮阳荑和姚黄马不停蹄往回赶,豆绿脸上的伤不可谓不重,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清洁安静的场所。 一路无话,豆绿一直安静地缩在王徽怀里,王徽却能感到她的意识是清醒的,方才他们的对话自然也是听得清楚。 她已经知道自己脸上受伤的事了吧。 王徽眼帘微垂,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大步跨进了东院院门。 魏紫c赵粉和扶柳赶紧迎上来,三人都是心急如焚,赵粉嘴快,一见主子就嚷道:“少夫人!您可回来了!天,您这是怎么了?怎么浑身都湿了?您也下去救火了?这是四姨娘?子絮姐也在?这到底是——” 王徽一个眼神打住她话头,吩咐道:“魏紫带着扶柳去找些衣物,要没上过身的,亵衣中衣都要;姚黄去打几盆干净凉水,再要一壶烧刀子,还有干净白布和剪刀,赵粉带子絮去换衣服,然后来见我。”最后这半句却是对濮阳荑说的。 一边说一边抱着豆绿往卧房走去。 扶柳紧紧抓着姚黄的手,“姐姐!我家姨娘那是怎么了?什么烧酒白布的,莫非——” 一向粗枝大叶的姚黄情绪意外的低落,她看了扶柳一眼,低声道:“豆绿她脸上,伤着了。” 扶柳捂住嘴,眼圈又红了。 魏紫连忙揽过她,一边哄一边带着她往厢房去找衣服。 赵粉也呆住了,和姚黄对视一眼,想到豆绿千娇百媚的容颜,各自一叹,心情都低落了下去。 王徽把豆绿放到床上,动作轻柔,生怕碰到了她的脸。 豆绿一双大眼盈盈望着她,低声道:“多谢少夫人救命之恩。” 一句话说完,她眼睛又垂了下去,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王徽却知道她心里必然是难受的,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柔声问她饿不饿,渴不渴,又让她忍着脸上的伤处,千万不要抓挠。 豆绿一一点着头,听到最后一句,终于忍不住眉心一颤,眼圈有些泛红,却终究还是险险忍住,只默默抽了抽鼻子。 终究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而已。 王徽叹口气,忍不住伸手在她发顶摸了摸,道:“我和子絮出去问问郎中何时过来,你先自个呆一阵,若困了且忍忍,睡着了碰到伤处就不好了。” 又替她把茶水和点心端过来放在床围上,若是饿了渴了,伸手便能够到。 做完这些,才走出门去,把门带上了。 王徽去换了一身干净衣物,草草把头发擦了,就走出屋外,负手站在中庭出神。 五月正值仲夏,晚风送爽,带走了浑身的暑意,月华如水,把庭中翠竹的影子题写在粉墙上,风摆竹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恰如水墨画般静谧美好。 仿佛方才的炼狱火海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濮阳荑换好衣服走出厢房,静静过去行一礼,“少夫人。” 王徽嗯了一声,转头看她,“方才真是多亏了你,只是以身犯险,未免太大胆了些。” “您还不是一样?”濮阳荑同她玩笑,“莫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王徽摇摇头,侧脸看她,半晌似笑非笑道:“说吧,什么事瞒着我?” 濮阳荑心头一跳,忍不住抬眼去瞅她,只是月光到底昏暗,浓重的阴影打在她脸上,根本瞧不清是什么表情。 王徽见她不说话,笑了笑,伸手摘了片竹叶把玩,“府里大件铁器不多,便是铁锨或是烧火钎子,至少也有个木头把儿。你方才用的那棍子却是一整根铁条,不说多么难得,但要弄到,多少也得费点心思和时日,若你听闻走水急着赶来救火,或是听说我也在火场里,匆忙间想过来帮把手,如此火烧眉毛,仓促间是绝不可能弄到这么长一根铁棍的,你定是早就得了什么信儿,为了防身,才偷偷请人打了这么一根家伙。” 濮阳荑表情有些呆滞,她出了火场就直接把铁棍塞给了棹雪,让她趁没人注意赶紧拿回硕人楼。期间一直紧紧跟在王徽身边,她可以确定,少夫人仅仅只是在火场里千钧一发的时候瞥了那铁棍一眼,之后就再没分给那不起眼的铁家伙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但就只是那一眼,她就看出了这么多。 濮阳荑鼻尖渗出细汗,方欲开口,王徽却又抬手阻住她,微笑道:“你先别说,且容我猜猜。” “你身负血仇,便算不念着我,只为报仇计,你也不太可能对我不利,更何况相交已久,我对你的心性c对我自己的眼光还是有几分自信的。”王徽徐徐地道,“既不是为了算计我,那就应该是对我有好处的事情,但你又不愿告诉我,也无非有两个由头,一是我若知道了就会坏事,二是你想独力把此事办好,一来给我个惊喜,让我高兴高兴,二来也可在我面前表现一番,轻则得我夸赞,重则可令我在心中重新给你定位子,一下就能从魏紫她们几人中间拔|出来。” “第一个由头自然不可能,我不信,你也不信;那就只有第二个了。如此便要想想,何事能令我开心?我平日和豆绿之间的来往你们都看在眼里,自然知道我想收揽她的意思,只苦于一直不得契机。再联想到今夜大火,只怕并非意外所致,你自不可能做出纵火这等事,那就应是早探到了有人想害死豆绿,便决定将计就计,一面日夜紧盯添香馆的动静,一面去打造铁器,至于为何是铁器,这也好猜,铜器你弄不到,木头遇火则燃,瓷器易碎,也只有铁器最好防身。你自恃武功高强,一根铁棍足以护你火海中来去c顺便再救个人了。等事后你再告诉豆绿是我让你去救她,便不怕她不归心,是也不是?” “至于那个要害豆绿的人是谁,便留给你来讲吧,我全说出来就没意思了。”王徽把手里竹叶掷于地上,背过手去,笑吟吟望定濮阳荑。 濮阳荑已经平静下来,她深深地看着王徽,即便相识至今,她也依旧会叹服于眼前这个女子惊人的洞察力。 旁人眼里只是一根铁棍,在她眼中却是细细密密由小而大的整张线索网,所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大抵如是。 连她心底深处那些小心思c那些带了私欲的小目的,都被她一语道破了。 濮阳荑心悦诚服,同时心中还有种微妙的暖意:少夫人并没有误会自己,她知道自己不会去害人,也知道自己瞒着她只是为了讨她欢心,更知道自己算计谁也不会算计她。 “也是六日前的事了,芒种节刚过,饯了花神,樨雪就看见一个叫梨香的小丫头扎了袖口,袖子里鼓囊囊的,就觉着奇怪,说天见热了,如何还紧着袖子?就寻个由头扯开来看,结果就露出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来。”她深吸口气,缓缓说着,“那不是四等丫鬟能戴的东西,她也戴不起,我便使了些手段去审,她经不住便说了。” 她说到“使了些手段”这几个字的时候,神态从容,眉头也不曾皱一下,王徽不由细看了她一眼。 这个曾经独居深闺c满腹幽恨c被人言语一激就能涨红脸的女孩儿,到底是——不同了。 “说是倚红斋的小丫鬟梅儿送她的,还约好了端阳节这日溜出来,两人在添香馆后头的假山洞子里见面,梅儿要领她去看焰火。”濮阳荑徐徐说着,“我就觉着奇怪,端阳祭屈子,哪里有焰火可看?放焰火又不是什么悄没声的事,便算是我们这样的人家,端午放焰火也是要遭人口舌的,想着便去拿了些更好的首饰赏给她,让她继续跟梅儿虚与委蛇,莫要露了端倪,看能不能套出话来,倚红斋那位究竟想要做什么。” “梨香还算机灵,隔了一日便来回话,说梅儿知道的也不多,被她用窝丝糖一哄,才说镯子是粉乔身边的玉蔓给的,玉蔓还吩咐她,说是定要好好拉拢梨香,勾得她越想看焰火越好,待到端阳那日,还得让梨香亲手去点燃焰火,顶好全都让梨香去点,梅儿在边上看着就行,莫要沾手。” “梅儿和梨香都才八|九岁的年纪,想来玉蔓也不可能告诉她太多。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亲自过去探听一番才妥当,待到晚上各院落了锁,我便摸去了倚红斋,全赖少夫人教导,这身拳脚尚过得去,并没教人发现。我在粉乔卧房窗外听了两晚壁脚,算是搞明白了,原来这阵子世子爷一直不来后院,更不曾去过倚红斋,粉乔心里着急,又听说豆绿这月的小日子一直没到,就疑心她是有喜了,当下失了方寸,就和那玉蔓盘算着索性烧死豆绿,再嫁祸到我身上” 她又絮絮地说起倚红斋的事来,原来在粉乔禁足期间,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玉枝和玉蔓就一直对她多有不敬,玉蔓尚收敛些,玉枝则是明目张胆欺负主子,粉乔早就怀恨于心,故而复宠之后头一个收拾的就是这两人。 她倒颇用了些心计,当着玉蔓的面把玉枝打得不良于行,然后叫人卖进了窑子里,把个玉蔓吓破了胆,当即就痛哭流涕表忠心,自此战战兢兢唯粉乔之命是从,再不敢有半点逾矩。 王徽听着就笑了出来,转而问道:“那个叫梅儿的小丫头应该也在火场,你可制住她了?若教她跑了可不大好办,粉乔多半会杀人灭口。” “少夫人放心,樨雪一路跟着梨香的,火势一起就让她堵了梅儿的嘴把她绑回硕人楼了。”濮阳荑抿嘴一笑。 王徽点点头,敛了笑容道:“此事你办得还算机灵,只有两条,其一,此举太过冒险,火场情势凶险,瞬息万变,便是我今日进去都险些受伤,何况是你?眼下我们在这国公府虽有了些起色,实际却还孱弱,孤注一掷这种事是玩不起的。你仗着自己学了点功夫,就轻易赌上自己和豆绿两人的性命,看似大胆爽快,实则鲁莽愚蠢!收揽豆绿的机会有很多,何必急在这一时?做这些事的时候,你可曾考虑过失败的后果?我们都无所谓,可你的家仇呢?还报不报了?” 越说到后面语气越是严厉,濮阳荑听着她的话,才渐渐明白自己是冒了多大的险,额上也渗出一层细汗,这些时日自己武功越发精进,几人当中仅次于少夫人而已,莫不是因此就轻狂了起来,连身家性命都不放在眼里了? 越想越是后怕,她深吸口气,低声道:“少夫人教训得是!所谓满招损谦受益,我这段日子实在太不像话了!” 王徽见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点点头,重新露出微笑,“你知道就好,日后再不可如此了。”顿了顿,又道,“不过,还有第二条呢。” 濮阳荑忙道:“少夫人请讲!” 王徽脸上笑容不变,稍微站近了一些,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向来——最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夜诊 濮阳荑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脸色渐渐有点发白,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目光垂下不敢看王徽,只是喘息微微急促起来,垂在身侧的手也攥成了拳头。 看她这样子,王徽忽然就想起了罗素, 那个上辈子追随她十八年的副官兼情人, 也是最后一刀捅死她的叛徒。 那好像已经是个很久远的名字了, 思及旧事, 王徽隐约有恍惚之感。 那时,王徽刚升衔少校不久,在第七舰队中分管小型迁跃舰分遣队,这支分遣队是作战部的尖刀前锋, 更是整个舰队的利刃, 经历过大大小小数万场战斗,综合战力在帝部编制中排名第二, 仅次于皇帝旗舰的亲卫队。 后来她擢升中将, 手下第一舰队的“赤眼蜂”突击队就取代了迁跃舰分遣队, 荣登第二,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实际实力应该已经超越了皇家亲卫队。 ——也难怪皇帝要使损招搞死她。 帝国《现役士兵服役条例》中规定,每位校官都应配给一名尉级副官,卡特兰少将十分看重王徽,就把刚从帝国士官学校毕业c结业考试成绩全校第一的罗素少尉分配到了王徽手下。 罗素在校时就以这位传奇学姐为偶像,成为偶像的部下之后自然更加干劲十足,事事处处都想表现一番,小事自不必提,就是大事,也很快让他盼来了一个机会。 帝国除了皇家旗舰亲卫队外,共有十六支大型舰队,每年都要在十月底之前向内阁财务省提交来年军饷的预算报告,而第七舰队的财务审计官恰恰是个不安分的,出于各种原因,那一年他偷摸着虚报了第七舰队的预算,并打算独自吃下这多出来的空饷。 王徽当年虽然管着最重要的迁跃舰分遣队,但总体职权其实并不大,管不到财务这方面,平日里和这位审计官也没什么交情,自然也就对此事一无所知,但罗素却在一个极偶然的情况下得知了此事,合计一番之后,决定先瞒着王徽。 然后他就专门盯着那位审计官,总算拿到了确凿证据,于是直接跑到卡特兰少将那里把这事捅破了,顺便把所有功劳都安到王徽头上,说这都是自家少校的安排,眼下铁证如山,人也已经监|禁起来了,少校就派我来向您请示。 王徽从头到尾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顶头上司卡特兰亲自把视讯电话打到了她办公室里,她才知道自己的副官瞒着她做了这么一件事。 王徽那时也是年轻气盛,第一感觉不是欢喜,而是觉得被严重地冒犯了,在卡特兰面前尚维持着笑脸,回过头就劈头盖脸把罗素骂了一顿,还扣了他半年的工资,冷落了好一阵。 她这脾气,说好听了是帝王虎狼之性,说难听了其实就是矫情,虽说罗素自作主张还越级汇报的确很不应该,但这多少也是份不大不小的功劳,对她也是有实质性的好处的。故而就算要敲打,也该采用更委婉柔和的方式,表扬为主批评为辅,而不是直接一撸到底,让本来忠于自己的部下也寒了心。 现在想想,也许造成他后来倒戈的祸根,就是那时候埋下的。 王徽叹口气,从回忆中拔|出来,看到濮阳荑尚呆呆站着,嘴唇都有点颤抖了,就伸手过去拍拍她肩膀,柔声道:“好了,作甚吓成这样,我又没有生气,也没责罚你。” 濮阳荑却僵了一下,抬头看王徽一眼,忽然单膝跪地,垂头道:“我鲁钝至此,仗着少夫人教导了几分本事便轻狂起来,不单置自身和豆绿妹妹于险地,还还自作主张欺瞒少夫人,实在只盼少夫人责罚于我!” “说什么呢,我只是知会你一声,并不是就要责罚你”王徽拉她起来没拉动,微微皱了眉,“快起来,估摸着郎中快要来了,让人瞧见不好。” 濮阳荑咬咬嘴唇,这才站起身,又看着王徽的眼睛,认真道:“少夫人明鉴,我真的只是一心一意想令您欢喜c为您分忧,绝无半分僭越之意。” 王徽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拍了拍,笑道:“你宽心就是,我也说了,这事你办得还不错,比她们几个自是强得多。只是咱们这样的人不适合做赌徒,万事须得计划周全了才能去做,我不喜欢被亲近的人瞒着也是这个道理,我想得总归更多,出出谋划划策,事情赢面也就更大些。你想讨我喜欢,我自会记得你的好,只以后还要记着一点,就是比起虚无缥缈的惊喜,我更喜欢胜券在握c稳稳当当就能拿到手的成功,明白吗?” 先指明她比另外几个妹子要优秀,满足一下她小小的竞争心理,而后强调她是“亲近的人”,再表明自己不愿被瞒着只是因为担忧她们的安危,继而保证自己相信她c总会记得她的好处,最后再明确点出自己真正喜欢的c想要的是什么,也好给部下指明日后努力的方向。 王徽就眼看着濮阳荑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嘴角也绽出了笑容。 “是,我记下了,日后必不会再令少夫人失望!”她点点头,语气坚定。 王徽非常满意。 对魏紫姚黄赵粉三个,她就不用刻意去做这种引导,一是因为在才干能力方面,她们确是要逊色濮阳荑一筹;二是因为她们本是下人出身,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唯主子之命是从,绝不能有半分欺瞒,就算日后脱了奴籍功成名就,在面对她的时候,估计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也不会有太大改变,所以总体上应该是可以放心的。 但濮阳荑就不同,她本来出身就好,见识才智都是一等一的,又过早地被人世不幸所磨砺,智谋有之,主见有之,坚忍更有之,这样的人才,若精心打磨疏导,来日自是一柄利刃,可若稍有不慎,这柄利刃只怕就会反噬自身。 王徽对这些妹子的喜爱和欣赏更甚于当年的罗素,自然不希望再养出匹白眼狼来。 正说话间,就听有匆匆的脚步声,魏紫从穿堂中走过来,急急行一礼,“少夫人,郎中到了。” “快请!”王徽疾步上前,就见赵守德已经领着个灰袍老人走了过来,姚黄赵粉和扶柳都跟在后头。 “这位是怀仁堂的坐堂郎中杜老大夫。”赵守德介绍道。 王徽见那老人须发斑白,衣衫发髻还有些凌乱,显然是睡梦中被急着叫醒的,神色却谨慎郑重,丝毫不见困怠,又知是怀仁堂的坐堂郎中,必然德艺双馨,心中存了敬意,上前亲自引了杜大夫往里走,“便在卧房里,虽是女子,但病情急迫,一切从权便好,没挂帘子也不用悬丝,老大夫切莫拘礼。” 方才王徽和濮阳荑说话的工夫,魏紫和扶柳已为豆绿换了干净衣服,擦了头发。此刻她穿了鹅黄色中衣,侧头朝里,安静地躺在床上。 赵守德乖觉地没跟进来,扶柳自见了豆绿的伤势后便一直噙着泪,好歹还算镇定,王徽便留了她和魏紫二人服侍。 “大夫来了。”王徽轻轻拍了拍豆绿的肩膀。 豆绿默然转过头来,看了王徽一眼,随即就把左腮上可怖的烧伤露出来给大夫看,神情倒平静,只微蹙了眉,显然在忍痛。 杜大夫十分上道,看到这样的烧伤也并不多问,只是仔细察看了伤势,又号了脉,就开了两纸方子,一方止血生肌,一方安神助眠。 “天气渐热,包扎便不必了,晾着反倒好得快,”杜大夫道,“只须记着,万不可碰水或脂粉,饮食也以清淡素斋为要,荤腥可食禽蛋或蒸炖鸡鱼,切忌辛辣油腻,如此月余,当可好转” 豆绿始终沉默不语,王徽暗暗叹气,把杜大夫请到外间说话。 “敢问老大夫,我这妹妹的脸,可还”话说一半就咽了回去,这样程度的烧伤,在银河帝国时代自然可以做到无疤痊愈,可在古代——只怕问了也是白问。 杜大夫叹口气,“不瞒夫人说,老朽行医近五十年,比这严重几倍的烧伤也见过不少,然而这妙龄女子遭此横祸,却实在是——”后面的话却咽了回去,只又道,“好教夫人知晓,那位小娘子的伤好是能好,却必定会留疤,且那疤也不会浅了。” “便是贵馆祛疤名方白玉生肌膏也不行?”王徽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忍不住追问。 “生肌膏的方子是出自老朽之手,主克金创,对那些兵刃器皿划破的细浅伤痕自是有效,然而水火无情,这火烧出来的疤,怕是只有老君的仙丹才能祛掉了。”杜大夫苦笑,“医者父母心,只是老朽才疏学浅,委实力有不逮还请夫人多多劝慰那位小娘子吧。” 说罢拱手一礼,立在一旁不再说话。 王徽心知他说的都是实情,只得吩咐,“赵总管,烦你付清诊费,再送老大夫回去,顺便抓药;魏紫,去奉二两封红。” 各人应了,自去办差,待送走杜大夫,王徽便要回屋看看豆绿的情况,却见卧房的槅扇已闭了,扶柳立在门前,眼眶犹自泛红,屈膝一礼道:“少夫人,我家姨娘已经歇下了,说是明日再叩谢少夫人和二姨娘的救命之恩。” 濮阳荑就站在王徽身后,王徽同她对视一眼,后者缓缓摇头,王徽叹道:“也罢,她是个好强的性子,这会既不愿见人,我们也就不扰她了。只你今晚得辛苦些,警醒着她的伤处,莫要擦了碰了,我歇在东次间小书房,有事你直接来报就好。” 扶柳应了,又行一礼,低着头进了卧房,轻轻把门带上。 王徽就转身往东次间走,面无表情。 濮阳荑紧跟在她身后,一方面为豆绿惋惜,一方面又方才少夫人敲打自己而心头惴惴,一时不敢说话。 忽然,王徽停下脚步,道:“子絮,那个叫梅儿的丫头在你硕人楼?” “是,少夫人可要提鞫她?”濮阳荑忙道。 “我便不过去了,你这就回去,替我审她。既能被粉乔挑出来做这档子事,那丫头想必很有几分奸猾,不是你们那个梨香能比得了的,若她嘴硬,你就用刑,务必在天亮前理出份口供来让她画押。”王徽说着,露出微笑,语调悠然,“已经很多年没人敢直接动我的人了,但愿倚红斋那位已经做足了准备——承受后果。” 濮阳荑搞不懂她说的“很多年”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被那语气里暗含的阴狠震住,忙沉声道:“是,少夫人放心,妾必定办妥此事。” 离开了东院,走在寂静无人的小径上,濮阳荑才感到夜风吹来的凉意,后背竟然都被冷汗浸湿了。 一直以来,少夫人待她们都是和蔼可亲,唯有在学武习文之时才会板下脸来,但那也不过是训诫之意,督促教导的意味更浓。 然而今夜火场救人的果断,置生死于度外的狠辣,言刀辞剑掌控人心,圆滑处竟如油如水润物无声,委实令人心惊然而更可怕的是,她明知这是少夫人的驭人之术,却丝毫不觉反感,除了心悦诚服之外,更多了几分如履薄冰的小心讨好之意。 然而少夫人在做这些事——甚至是提到粉乔和梅儿——的时候,表情一直都很平静,眼底深处一片漠然,仿佛这样的情况对她来讲是家常便饭一般,仿佛她早已经历过很多比今夜还要严峻千百倍的大事。 可少夫人不过才比她大一岁! 濮阳荑快步往前走,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她隐隐觉得,这——恐怕才是少夫人真正的性子,这才是她的常态。 也不知魏紫她们发现这一点没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同舟 王徽这一夜并没睡多久, 濮阳荑走后,她亲自去了一趟溶翠山房,孙浩铭虽没伤着,却受了极大惊吓,苏氏自然陪着宝贝儿子又拍又哄, 两人都没睡下。 闻得少夫人求见,小公爷怂得不行,一把蒙过被子瑟瑟发抖, 苏氏只得不情不愿走到外间, “这么晚了,你又有什么事?” 王徽一笑, 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末了道:“还请母亲把对牌借我,让我和赵总管带了护院,先去把倚红斋围了,免得夜里又生事端, 母亲这边也好安眠;那些护院都是鲁男子, 母亲尊贵, 就莫要亲自去了。” 苏氏闻言忍不住腹诽, 我是国公夫人不好见外男,你是世子夫人,就能随便见了? 然而这段日子以来王徽渐渐积威,她竟不敢把这些话再说出口,还隐隐觉得儿媳这般强硬也是有道理的,再加上本就厌恶粉乔,磨蹭一阵,还是让白露取了对牌出来,“明日记得来向我回禀!” 王徽不再说话,接了对牌,微笑一礼,自去了。 赵守德就等在溶翠山房外,王徽交代一番,又和他一起去领了护院把倚红斋团团围住,连鸟雀都飞不出来。 梅儿迟迟不归,粉乔早就急得团团转,但院里可用之人只有玉蔓一个,又怕露了端倪,硬是不敢出去寻觅梅儿的踪迹,眼下又见那个传说中攀上贵人的少夫人过来了,还带了一批身强体壮表情凶恶的护院,不由更是惊慌。 “赵c赵总管,这是”她不敢和王徽搭话,只能强笑着看向赵守德。 赵守德却并不理会她,只是一直围着王徽转,脸上笑得跟朵菊花似的。 从头至尾,王徽一句话都没跟粉乔说过,甚至连一个眼角也没施舍给她,好像这人不存在一般,只是仔细叮嘱护院们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进出,言毕又派发赏钱封红,只说差事办好了另有重赏,一众护院自是喜不自胜,人人打起十二分精神严守倚红斋。 粉乔手头也不宽绰,待少夫人走后,好容易凑了些头面首饰打算买通护院头领,却不出意料地遭到耻笑,丫鬟玉蔓还被人狠狠推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主仆两人吓得够呛,只得乖乖缩回屋内。 王徽回到东院没睡满一个时辰,就到了卯正,濮阳荑卡着点来了,手里还带了梅儿画过押的口供。 有了口供,王徽就懒怠出门,只让魏紫和姚黄请了赵守德,把粉乔和玉蔓绑到了溶翠山房,粉乔本待浑赖一番,却一眼看见趴在一边浑身是血的梅儿,顿时吓得汗出如浆,什么都招了。 “竟敢对我儿下手,也是活腻歪了!”苏氏牙根快要咬碎,一下把个紫砂茶盅砸过去,粉乔额角顿时流出血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两个贱婢叉出去乱棍打死?” 就有婆子要来拖人,粉乔却忽然挣扎开来,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哭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妾只是猪油蒙了心,嫉妒二姨娘和四姨娘得宠却万万不敢对世子爷有歹意啊!” 苏氏厌烦地挥挥手,一句话都不想说。 两个婆子已经一人扭了一个往外拖,粉乔娇娇弱弱,再也挣不开,只得尖声喊道:“夫人开恩呐!求您看在小少爷的份上——” 说到这里,姚黄戏剧性地顿了一下,环顾一圈,把胳膊抱在胸前,微笑不语。 赵粉忍不住了,“后来呢?你卖啥关子啊快说快说!” “你求我呀。”姚黄逗她。 魏紫白她一眼,起身倒茶,“行了,一点小事,也亏你学得跟说书似的。”又道:“原来粉乔已有了一月的身孕,夫人想着到底子嗣为重,便让玉蔓扶着她回了倚红斋,只以后不得再踏出屋门半步,又派了好些护院日夜把守,待来年生产后再发落。” 王徽并没太在意她们说什么,魏紫一回禀,她便猜到是粉乔怀孕了,恐怕是知道自己有喜之后便得了被害妄想症,觉得周围人都要害她,索性便先下手为强,除掉豆绿,再嫁祸给濮阳荑。 别的女子都是为母则强,当了娘之后,就算为了孩子打算,也不会轻易涉险,这个女人倒好,什么凶险就拣什么做,简直是 她轻轻叹口气,抬眼看向坐在床上的豆绿。 魏紫她们回来的时候,她刚巧来探望豆绿,索性便把妹子们叫进来一起说话,也热闹些。 只是豆绿却一直静静的,脸上毫无表情,盯着被子上的缠枝牡丹纹发呆,并且始终向左微微侧着脸,不肯把伤处示人。 “你们先下去吧。”王徽微皱了眉,“都辛苦了,尤其是子絮,一夜没睡,回去好生休息,今日免了你们的功课我和豆绿有话要说。” 豆绿抓着被子的手紧了紧,却还是没有抬眼。 妹子们对视一眼,轻声应了,恭敬行礼,而后退了出去。 赵粉最后一个退出来,轻轻把门带上,看到濮阳荑笑着和众人道别,魏紫忙忙地去吩咐丫头婆子院里的日常事务,姚黄则笑嘻嘻过来拉扯自己,说之前少夫人进宫带回来的带骨鲍螺还有剩,不如拿几个去打牙祭。 赵粉怔怔被她牵着走,心里想着,大家——好像都不觉得妾室有孕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她又想起四月里曾困扰过她的那个问题,少夫人志不在中馈,那到底在何事何处? 两件事碰到一起,仿佛擦出了鲜明的火花,照得她的脑海亮了一些。 她好像模模糊糊想通了什么。 屋内一片静默。 豆绿靠在弹墨绫大迎枕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描着锦缎被面的花纹,眼帘低垂,睫毛纤长,侧脸线条温柔而优美,眼神却空洞茫然。 王徽看了她半晌,蹙了眉头,尽量把声音放柔:“豆绿。” 豆绿手指顿了顿,却依旧垂着头。 “少夫人。”她轻声回应,声音有些嘶哑。 王徽张张嘴,却有些词穷,她并不擅长安慰人,更不会做什么伤后心理辅导,言辞激烈的激将法她倒是会用,可毁容这种事,即便是后世开明时代的职业女性——甚至包括很多男人——遇到这种事,都不见得能彻底恢复过来,更何况靠脸吃饭的古代女人呢。 豆绿再聪明剔透,到底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遇到这种事在她心中恐怕已经是天塌地陷了,所以断断不能直接言语相激,须得想个什么法子柔和劝慰c曲线救国才行。 豆绿母亲沉疴不起,兄长好逸恶劳,一家用度全靠她在国公府做妾的月例银子支撑,别说帮衬了,不添堵就是好的;而这国公府,苏氏和孙浩铭说是千娇万宠着豆绿,可一碰到火灾,还是撒腿跑了个干净,生生把她一条人命留在火海里,若非扶柳连夜跑来求救,只怕就会被活活烧死。 更何况她现下容貌已毁,又身娇体弱,半点谋生技能都没有。 若王徽撒手不管,豆绿或许也能活下去,毕竟国公府不缺这口饭给她吃,但想必后半辈子会过得凄惨无比,再无出头之日。 这要是旁人,自然不关王徽的事,可这是她早就想收揽的豆绿呀,虽然体质羸弱,头脑却十分聪明,若悉心教导一番,单论智商恐怕就不会下于濮阳荑,就这般放手,委实可惜。 这姑娘便如浑金璞玉,稍加打磨,便会绽放出耀眼光华,若因外貌上的一点瑕疵便就此蹉跎一生,岂非绝大的憾事? 古往今来,多少惊才绝艳的女子,就是因为这样那样的桎梏束缚,以及世道时局的不公和摧残,最终连一丝微弱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这样销声匿迹,明珠也风化成了历史的尘埃。 可是豆绿,你不会这样的。 王徽深深地看着垂头的姑娘,嘴角弯出一丝微笑。 不,当然不会,肯定不会。 “你好好休息,我让扶柳过来陪你说话解闷,缺什么只管和魏紫她们说。”王徽站起身,拍拍豆绿肩膀,“我改日再来瞧你。” 豆绿轻轻抬眼,目送王徽的背影走出房门,忽然感到一阵悲从中来,忍不住红了眼眶。 扶柳也红了眼圈,但还是拉着她手细声劝慰,“姨娘,莫要哭了,这还没长好,大夫说了,不能沾水的” 豆绿微微仰头,努力睁大眼,过了好一会才把泪意憋回去。 王徽回到书房就坐到桌前开始写信,在濮阳荑的教导下,她一手馆阁体已写得相当不错,不说有什么风骨,但至少能见人了,若是誊写在科考的卷子上,虽不会让考官眼前一亮,但至少也是个大众水平。 很快写完,她把信函装进信封,封了口,又把姚黄叫了进来,“送去江海寸心,让东皋尽快交给邵公子还记得路吧?” “记着呢,您放心就是!”姚黄嘻嘻一笑,把信揣怀里跑了出去。 是夜。 王徽穿着中衣坐在床上,手里捧了本书,魏紫在帮她掖被子。 “去瞧过了?”王徽闲闲地问。 “是。”魏紫看了主子一眼,轻声道,“一天都没吃东西,就喝了点水。” “是要过了这个坎儿的,”王徽放下书,伸个懒腰,“不必管了,你们也早些睡,一天不吃饭饿不死人。” 魏紫秀眉微蹙,显然还是担心,但长久以来对王徽的信任已成了习惯,终是点点头,吹熄烛火,退了出去。 第二日早上刚过辰初,东皋就送来了东西,盛在一个小木头匣子里,王徽打开一看,轻薄一片,拿在手里软软的,却又十分柔韧。 “可像我在信里说的,浇了开水就能起皱?”王徽问。 “是是。”东皋咽口唾沫,面有难色,“只是您不是真要浇开水吧?公子说这东西价值千金,不比去年那条白狐裘便宜,还说让您c让您——别忘了十倍奉还的事” 王徽睨他一眼,笑了,慢条斯理道:“怎么,邵云启那厮又要作妖了?不过是块下脚料,又不是真的人|皮面具,我在信里说了,但愿能全权处置这东西。他既让你送了来,便是同意了我的要求,又说那些有的没的作甚?” “是c是”东皋点头哈腰,再不敢说什么。 说也奇怪,自家公子虽说脾气古怪,喜怒无常,但他却并不如何怕他,时常也能开两句玩笑,嬉闹几句,一点压力都没有;但眼前这位世子夫人就不一样了,虽说看着和气,对下人也向来宽容,性子更是沉稳淡定,决扯不上古怪二字,但不知怎么的,那举手投足间就是透出来一股威势,或是淡淡地看你一眼,又或是似笑非笑的神情,还有沉下脸时仿佛能洞彻人心的目光东皋颤了颤,头埋得更低了,完全不敢抬眼直视,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王徽自然看出他心中所想,摇头一笑,“得了,也没你什么事,回去把我的话带到就是。魏紫,带他过去吃果子罢,龙骧不让他拿这边的赏钱,就不必给他封红了。” 东皋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对着王徽打躬作揖一通,才随了魏紫出去。 王徽则带了那块硝过的人皮,走到卧房去看豆绿。 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人声,扶柳带了哭腔道:“姨娘,您好歹用一点,哪怕吃口粥呢?您昨儿就什么东西都没吃了,这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屋里一片静默,豆绿显然并不想说话。 王徽轻轻摇头,推门走了进去,也不说话,只嘴角含着微笑看过去。 扶柳连忙行礼,豆绿坐在床上,身子动了动,并不起身,只是稍稍弯了弯身子。 扶柳表情有点不自然,期期艾艾解释,“姨娘身子还弱,站不得太久” 其实浑身上下只伤了脸而已,又养了这两天,怎么也不该起身行礼的力气都没有。 豆绿脸转向里,瞧不见神情,只是手里把被子绞得越发紧,显然是有些不自在。 知道不自在就好,说明还没到心如死灰的田地。王徽想着,脸上笑容更加和蔼,她对手底下这些妹子一向是极富耐心的,若换作旁人,敢在她面前这样作态,早就叉出去一百回了。 “你先下去,倒点滚水过来,”她对扶柳说道,“我有话同你主子说。” 扶柳犹豫着应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内室。 “你这丫头倒是个好的,瞧这架势,好像我能把你吃了一样。”王徽笑呵呵走到床边凳上坐下,桌上饭食还温着,她便拿过粥碗,舀了一匙放嘴里,赞道:“大厨房的邹厨娘烹调手段极出挑,在你病间,我便叫她给你整治饭菜。这八珍粥向来是我最爱的,点了鹅油,用煨满三日三夜的老鸭汤熬成,又加了冬菇c玉兰片c水豆腐和小菜心,米粒入口即化,鲜美无比你当真不试试?” 豆绿紧抿着嘴,素手握成拳头,微微颤抖,半晌终于忍不住了,眼圈有些泛红,沙哑着嗓道:“少夫人好意,豆绿心领,只是我容貌已毁,于人于己都再无半点用处,少夫人莫要在我这无用之人身上浪费时间了,若您慈悲,便铰了我头发,送我去庵里做个姑子,若不成,便赐我条白绫也是好的” 王徽好整以暇地品着粥,甚至还就着吃了两瓣咸蛋,怡然自得,直到豆绿那边没了声息,她才慢悠悠问一句,“说完了?” 豆绿把嘴唇咬得发白,泪水盈满了眼眶,要掉不掉的样子,看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王徽笑笑,用茶水漱了口,恰好扶柳提了开水过来,王徽便让她倒一盏。 扶柳见自家姨娘泫然欲泣,又见王徽面无表情,瞧不出喜怒,心中又是惧怕又是心疼,终还是强忍着对少夫人的惧意,颤声道:“少c少夫人,我家姨娘病里糊涂,若有什么不规矩,您c您别与她计较” 王徽道:“倒完了水就下去。” 扶柳再不敢开口,颤巍巍倒了水,滚水溅到手背上也不敢呼痛,急忙忙离开了。 王徽就从怀里掏出那半张人皮,递到豆绿面前,“可知这是什么?” 豆绿悲伤而茫然。 “这是硝过的人皮。”王徽淡淡说道,看着豆绿瑟缩了一下,随即又神情一动。 “放心,这不是给你戴的。”王徽挑着嘴角笑了笑,看到豆绿眼中的光亮黯淡下去,又补充一句,“是我要戴。” 豆绿秀眉紧蹙,语气冰冷,“我如今已是这副样子,少夫人还要来寻我开心?” 王徽笑而不语,只是把人皮摊平在桌上,而后把整杯滚水浇了上去。 人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缩起皱,很快就变成了幼儿拳头大的一团东西。 王徽把这一团展开贴在脸上,看着就好像一大块烧得疙疙瘩瘩凹凸不平的疤痕一般,极为丑陋,而且面积很大,几乎占了半边面孔,远比豆绿的可怖。 豆绿睁大了眼睛,嘴唇微微发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想了很久该如何劝你,可思来想去,一来我不善安慰人,二来我说得再多,这伤也终究是在你身上,伤处的病痛c世人的眼光c旁人的非议这一切都得你自己来承受,不论我说什么,那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王徽一手握住豆绿的手,一手抬起她下巴,动作带了几分强硬,豆绿只得抬眼直视王徽的目光。 “如此,倒不如我也同你一样好了,左右你的添香馆也烧了,这段日子便住在东院吧,是伤是病是丑,横竖都有我陪你一起,此事也只有我那几个丫头知道,旁人一概不知。你一日过不了这个坎,我便一日不会摘下这皮子。” 说至此,王徽露出微笑,温言道:“不知豆绿意下如何?” 豆绿呆呆望着她,脑子一时有点发懵。 这几天她想了很多,她知道王徽肯定不会放开自己,肯定会想出种种办法来劝慰自己,但她把各种可能的安慰之词都想了个遍,却都觉得苍白可笑,正像王徽说的,所有的痛苦都要她自己承受,旁人说得再多,也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她万万没想到王徽会用这种办法。 那张脸依旧英挺,轮廓分明,可那块丑陋的人皮爬在上面——她真想一把给她撕下来。 王徽却抬手抚摸她右边完好的脸颊,双眼直视她的眼睛,表情认真,“你须知道,这世道对女子本就不公,若我们自个都轻贱自个,那便再没有人会重视我们了。好女儿顶天立地,志在四方,休说你只是脸上多了块疤,便算是整张脸都毁了,只消这份心思还在,那股念想不绝,天下大可去得,一个人有用没用,从来就不是相貌能决定的。” 豆绿嘴唇颤得更厉害了,她双眼重新泛起泪光,却异常明亮,张口想说什么,却只是发出了几声嘶哑的呢喃。 “这饭菜味道不错,莫要浪费了。”王徽起身,“明日开始,你和魏紫她们一同上我的课,待你伤口好些,拳脚功夫也要开始抓起来了。” 说罢冲她笑笑,离开了房间,那块人皮一直明晃晃贴在脸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言传 出了卧房, 王徽就踱到后院,考较一番妹子们的武艺功课,又自己锻炼了一个多时辰,也就到了用午饭的时间。 王徽就吩咐直接把饭菜端到东次间碧纱橱外头,现在豆绿占了卧室, 她一应起居暂时就都安顿在小书房。 才吃了一碗饭,魏紫就走进来,眉眼舒展, 浅笑盈盈, 可一抬眼看到主子,脸就皱了起来。 “少夫人也太这处又没有外人, 作甚用饭也要贴着这劳什子?”她瞪着王徽脸上那块巨大可怖的“疤痕”, 却又不敢上手去给主子撕下来,一时咬住了嘴唇,心里又是熨帖又是难过。 她知道主子对她们好,却不曾想是这样的好。 好得都不像个主子了。 豆绿毁了容颜, 她也着实为她难过了几场, 总想着这人是不成的了, 虽说少夫人不同一般女子, 教导她们的也不是一般的处世之道,但 魏紫就总觉得豆绿这辈子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少夫人先前一心想要栽培她,固然是因为她心地纯善,聪明机敏,但这女子一张脸若是毁了,便算再如何锦心绣肠,又能派上几分用场? 女子可不同于男子,便算丑如猪猡也照样能建功立业。 女子的容貌终究还是重要的。 但她眼看着少夫人不仅没放弃豆绿,反倒更加上心,甚至费劲弄来了这古怪东西,里里外外都贴在脸上,要和豆绿同甘共苦的样子。 她跟随少夫人大半年,学了好些新东西,练就一身不俗的武艺,眼界也开阔许多,以前那些根深蒂固的c自觉一辈子都颠扑不破的道理,竟渐渐地一桩桩都抛到了脑后,连嫁人生子都变得可有可无。 现下看来,好像连“女子容貌很重要”这件事也要被否了。 ——不,应该说,容貌依旧重要,但却再不是唯一重要之事,貌美固然好,可若貌丑,却也无甚要紧。 魏紫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但再想深些,又觉得理所当然。 就是太苦了少夫人了。 明明那么俊的一张脸,穿了男装,几乎能迷花了小姑娘的眼,却非要一直贴着那么一张丑东西,尚不知要贴到几时。 她都是这样的心情了,豆绿岂不得更加动容?怪道方才过去看她的时候,就见她噙着泪花还在一口口吃着饭,还冲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王徽看魏紫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便笑道:“人不信,无以立。我既跟豆绿说了要陪她走过这段日子,自然要时时处处都贴着,看久了便习惯了,你们不用难过。” 魏紫垂下头,深吸口气,勉强压下眼眶的酸热之意,露出个笑容来,“少夫人苦心孤诣至此,豆绿也是个知恩图报的,自会早日迈过这个坎儿。”顿了顿,又道:“方才婢子过去,看她已经能下地了,吃了一小碗饭,半盏猪手荪子羹,还用了小半碗点过香油的炖鸡蛋。” “嗯,肯吃东西就好,”王徽点头,“那猪手于她伤处有益,你打量着劝她多吃些。” 魏紫应了,见王徽搁了筷子,就奉上茶水让她漱口,一边要叫小丫鬟来收拾杯盘。 王徽忽然叫住她,踌躇一会,微皱了眉头,“魏紫,你们可会觉得我——虚伪?” 魏紫愣住,“少夫人何出此言?” 王徽叹口气,起身走到窗边,窗外风光正好,微风习习,正午的阳光被老银杏的浓荫遮盖,洒下斑驳光点,隐约可闻白鹭鸟啁啾之声。 她向来意志坚定,自信而不刚愎,对于已经做了决定的事情,从来不会反复,更不会犹豫软弱。 但不知为何,面对这些妹子们,她竟罕见地有些举棋不定。 她又叹了一声,徐徐道:“她脸上的伤是实打实的,日后留疤自也毋庸置疑,而我嘴上说着与她同甘共苦,却不过是在脸上贴块东西了事,况且我也不会一直都这么贴着,若她一直走不出来,我也不可能为了她就不顾大计。” “这般——”她转过身来,看向魏紫,因背着光,魏紫是看不清她脸上神情的,故而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流露出犹疑和疲惫,“是不是和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去安慰她的人无甚两样?是不是一点诚意都没有?她若回过味儿来,会不会怨我?” 魏紫怔愣半晌,一颗心忽然就软得一塌糊涂。 “少夫人这话,和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莫让豆绿听了去。”她深吸口气,压下鼻间的酸热,微笑着说,“若教她知道,该埋怨您看轻她了。” 王徽眉头就皱了起来。 “还要如何呢?寻常出了这等事,便算再亲的人,也不过是陪着哭几场,劝慰几句罢了,纵是亲生爹娘,也断没有陪着一块毁了容貌的道理。” 魏紫一直不错眼地望着主子,目光柔软又含了几分心疼,“您也确是没到那份上,但这般贴了这东西,又跟自毁容貌有何区别?” “还要如何才能更显诚意?您早就做到极处了,这大半年来对添香馆颇多照顾,便算先头有些事体,您也早已还清了,再不欠她什么,难不成真要把您自己脸上也烧一块才行?” “豆绿历来便极有分寸,若非这次事情闹得太大,她一时想不开,也万万不会让您出此下策来宽慰她”魏紫言辞恳切,甚至朝前走了两步,“她若是个不知好歹的,您也不会下大力气招揽她,是不是?” “主子,您素来豁达,可千万莫因此事钻了牛角尖,做出什么事来伤了自己!”魏紫越说越急,一时眼圈又有点泛红。 王徽长舒一口气,撑着额头低笑了出来,而后拉过魏紫,拍拍她的手,“多谢你开解,是我想左了,竟险些画地为牢。” 魏紫兀自着急,“您不会又去往脸上划一刀什么的吧?” 王徽失笑,“你主子在你心里竟是个夯货不成?”又拍拍她脸颊,“好了,我已想开了,你不必担心。去歇息一阵,过会子絮来了,我要考较你们几个拳脚功夫的。” 魏紫踌躇半晌,仍有些不放心,但看着王徽又恢复了平日的淡静,只得点头退了出去,一边吩咐小丫头去收拾午饭碗筷,一边想着这几日定要看牢少夫人才好。 王徽看着她的背影,却还是笑了出来。 这些妹子,真是个顶个的招人疼。 只是方才魏紫眼圈又红了,这动不动爱落泪的毛病,可一定要改过来才好。 至于豆绿但愿她这番功夫做下来,终究能让她破而后立才是。 可若始终走不出来——王徽轻抚脸上贴着的人皮,垂下眼帘。 若真如此,她也不会等她一辈子,全当看错了人,与她一些银钱,保她后半生衣食无忧也就是了。 午休过后,王徽便打发魏紫去了溶翠山房回禀,只说添香馆焚毁,府里虽还有不少空闲馆阁,但豆绿毕竟受了伤,现去收拾出一处新的住处也麻烦,索性便在东院借住一段时日。 至于住多久嘛,那就是王徽自己拿主意的事了。 也算是把豆绿靠拢东院这事过了明路。 如此一来,濮阳荑和豆绿是东院的人自不必说,连粉乔也因获罪被禁足,只能在倚红斋待产,不得侍寝,对于小公爷孙浩铭来说,三个如花似玉的姨娘就这般成了摆设,看得着吃不着。 然而世子爷却不忧反喜,接连睡了好些个平头正脸的丫鬟,后头一个月里竟一气抬了四房姨娘,一时倒也淡了逛窑子的心思,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魏紫走后,王徽去了小厨房,亲自端了豆绿的汤药送过去。 扶柳正坐在卧房外头庑廊下做针线,见王徽过来,连忙起身把药接了过去,“少夫人怎好做这些事?” 一面说一面低着头,丝毫不敢抬眼看王徽脸上贴的人皮,手却是微微颤抖的。 “无妨,你主子怎么样了?”王徽摆摆手跨进门去,豆绿早下了床,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旁边小桌上倒扣了一本打开的《大楚方域志》,正是王徽惯常看的那一册。 王徽就笑问:“喜欢看这个?看到哪儿了?可有什么不懂的?” 豆绿微微脸红,接过药碗,小口小口喝得秀气,“不过闲着无聊随便翻翻罢了只是看着书上有好些——批注,并不懂什么意思,可是少夫人所作?” 王徽拿起书,见是川蜀那一章,大楚沿袭前朝行省制,将治下淮河以南的广袤国土划为十省五行都司,四川省划古秦时剑南道在其内,西拒天险澜沧江,北临雄关剑门关,自古便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 她之前看书的时候,曾用银河帝国通用语——也就是机械文明时期的英语——做了一些批注,浅析了剑南道的军事地位,以及若要攻破剑门关应该采取何种办法。 这种注脚自是十分敏感,若哪天此书不慎遗失,被有心人捡到,便安她个谋逆的罪名也不算过分,故而王徽思虑再三,还是没有用汉字书写。 不过豆绿既然问起了,倒令她想起一事,考虑到日后行事的危险性,如果忠心的下属们能掌握一门别人都看不懂的暗语,自然是百利无一害。 就摸摸豆绿的发顶,笑道:“是外族的语言,日后你们也要学的。” 豆绿满心不解,心道我们学这个做什么?却并没问出口来。 就算王徽不曾救她脱离火海,或与她共同承担毁容之痛,她其实也一直都能理解东院这些人对王徽近乎盲目的信任。 少夫人身上,似乎总是具有某种奇异的力量,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进而服从,这种力量是亲切而温柔的,却又是无形无影潜移默化的,令人无法抗拒,可当你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对她心悦诚服,再也兴不起离开或是背叛的念头。 自从去年中秋开始,少夫人性情大变,这种苗头就显出端倪了,豆绿就眼看着她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被她收服,哪怕是一向孤芳自赏c目下无尘的濮阳荑,都早早地成了东院的人。 她一直知道少夫人也想招揽自己,但不知为何,她总是在犹豫着,观望着,虽然自己也不晓得有什么好观望的,但老是有那么点小小的挣扎心理在作祟:总觉得如此轻易被收服过去——多少有些不甘心呀。 哪怕是少夫人抱着她冲出火海的时候,她也还在踌躇。 可当少夫人脸上贴了那块人皮疤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忽然就泄了气,就好像小时候娘给她扎的皮球漏气一般,顷刻间就软成了一滩子。 但即便是泄气,也是懒洋洋的,透着舒坦的,带着庆幸的,松了口气一般的——到头来,终究,总是要成为东院的人的。 有少夫人这样的主子在,俯首投诚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豆绿想得出神,都没察觉自己嘴角已露出了微笑。 王徽看得有趣,正想问她笑什么,却忽听门外脚步匆匆,姚黄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捂住胸口不停地喘。 “少夫人少夫人!有c有人过来了好多人啊!” 王徽皱眉,“喘口气再说,怎么回事?” 姚黄抓起桌上茶盅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好歹缓过口气来,“魏紫姐从溶翠山房回来了,夫人也跟着,还有那什么廖家夫人,宁海侯夫人也来了!说是碰巧来府里做客,听说您出入火海还受了伤,就非要来看您不可!” 王徽微微眯起了眼,沉吟片刻,忽然一笑,“既是想看,就让她们过来看好了,是什么西洋景不成。” 豆绿一惊,本能地捂住脸就想往围屏后面躲,扶柳连忙搀住她,惊慌里又带了几分不平,“少夫人!姨娘脸上还有伤——” 王徽打断她,“把槅扇闭了,你们且在卧房里呆着。”又转向豆绿,认真道:“现下你我脸上同样带伤,我的看着比你的还大些,你总是以此为耻,我自也不会逼你见人,今日便看我行事罢这是你的第一课,可要仔细着。” 豆绿怔住,深深看她一眼,不声不响拉着扶柳躲去了内室,阖上了碧纱槅扇。 “过去之后稍微拖延她们一阵,就说我脸上有伤,恐惊扰了各位贵客,但也别矫枉过正,真把人吓住不过来了也不好。”王徽就嘱咐姚黄,“还有,让子絮速来见我,赶在那些人前头。” 姚黄心思疏阔,对王徽的盲目崇拜甚至比魏紫更胜一筹,遇上这种事,魏紫兴许还会劝几句,姚黄却立马稳住了神,应声就跑出去了,心里还隐隐生出了一丝兴奋。 少夫人是什么人呐,别说脸上带块疤,便算整张脸都没了,照样也能把那起子人镇得服服帖帖。 ——主子,婢子可不是咒您呀。 濮阳荑本就在东院和妹子们一起练武,见姚黄火急火燎过来传话,汗也顾不得擦,就匆匆从后头绕到了卧房。 自是赶在客人们前面。 进门就行了一礼,一眼都没有多看王徽脸上的疤,“不知少夫人有何吩咐。” “时间紧迫,先不和你解释原委了,”王徽就让她附耳过来,“廊下有滚水,就在壶里,待会你便” 如此这般叮嘱了一番。 濮阳荑睿智过人,与王徽共同经历了这段时日,也早已练就默契,纵是王徽不将用意明说,她也能猜到三分,抬眼一笑,拱手道:“主子放心,必不令您失望。” 边说边把盘起的头发放下来,披散在肩头,又把袖口缠着的绳子解下,小袖垂坠,瞬间就从女武生变成了衣着朴素的小丫鬟。 王徽就大喇喇在桌旁坐下,濮阳荑为她倒了茶,她就闲闲翻看《大楚方域志》,一派悠然自得。 门外人声渐近,已能听到小丫头的请安声。 王徽一笑,抬起头来,屋门开着,阳光直照在那块横亘半张面孔的疤痕上,显得越发丑陋可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身教 先进门的是魏紫,面色沉着, 脚步急促却并不慌张。 “外头是夫人c廖夫人c宁海侯夫人并府上五姑娘,”她行一礼, 轻声道, “命婢子先通禀一声, 说是来探病。” “姚黄可照我说的做了?”王徽闲闲地问。 “是,客人都以为您只受了轻伤。”魏紫犹豫着点头, 神情里终于透出一点焦灼,“您——真要贴着这东西见她们?” “不然呢?”王徽露出笑意, “摘了我可就毫发无损了, 骗人可不好。” 魏紫发急,“就说是身上受了伤” “嘘——人来了。”王徽摆手指指门边, 魏紫回头,刚巧见到苏氏身边的白露在那处探头探脑。 王徽转过脸, 脸上凹凸不平的疤痕全露出来, 让白露看了个满眼。 白露脸一下就惨白,倒抽口气,猛地捂住嘴, 踉跄退了一步。 王徽冲她微微一笑。 白露难掩惊恐, 快步离开了。 魏紫知道再难挽回,低声叹口气,抬头刚好和濮阳荑的目光对上,后者冲她安抚一笑。 她只得安安静静走到王徽身后站好,看到少夫人已经站起身走到门边预备迎客,呼吸轻缓,步伐稳健,哪怕一根头发丝都是静的。 ——罢了,这可是少夫人,行事又何曾出过差错?就不要瞎担心了吧。 正想着,衣角却被濮阳荑拽了拽,抬眼一看,却见她已从侧门走进了稍间。 魏紫心知濮阳荑从不会有多余的动作,犹豫一瞬,到底跟了过去。 此时苏氏已走到了门口,两位夫人一位姑娘跟在后头,脸色还算平静,这么短的时间里,白露也来不及跟她们说什么。 王徽屈膝行礼,头埋得低低的,“见过母亲,见过两位夫人,我伤在脸上,恐惊扰了贵客。” 客人们互相看看,脸色古怪起来,苏氏却一直纳着闷,心说走水那天晚上你不还去我那里回禀吗,当时看着好好的,怎么没几天就伤着了? 又觉这儿媳一向高深莫测故弄玄虚,心下难免不悦,淡淡道:“既没卧床,想来也不是什么重伤,垂着头作甚,快请客人进屋,莫要教人笑话。” “是。”王徽声音里含了一丝笑意,老实不客气就把头抬了起来。 四下里就响起一片抽气声。 苏氏和她的大丫鬟一个反应,白了脸捂住嘴倒退一步,廖夫人还算镇定,只是一下攥紧了袖口,用力过猛,精心保养的指甲崩断了一根。 宁海侯府五姑娘既嫡又幼,向来被娇宠惯的,虽已十二岁却还是一团孩气,鼻子一皱眼圈就红了,宁海侯夫人赶紧掐她一下,把她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苏氏只顾喘气,已说不出话来,到底廖夫人持重,开了口,语调还有点发颤,“这c这怎么就伤成了这个样子?” 王徽不以为意,打个手势笑道:“卧房虽小,不是正经待客之地,但两位夫人与我亲厚,想来也不拘这些礼,便请进屋坐吧,站在外头如何说话?” 夫人们互看一眼,脸色不定地进了房,五姑娘噙着泪就要停住步子,却被母亲狠狠瞪了一眼,毕竟是侯府嫡女,娇气却不骄纵,到底还是别别扭扭进了屋,在母亲旁坐下,中间隔了个小茶几,一眼都不敢多看王徽。 客人们坐了屋里几把酸枝木扶手椅,王徽就撩起衣摆坐在了花梨木藤屉子春凳上,动作舒展,言笑晏晏,仿佛浑不觉脸上有疤,“前几日进宫,贵妃娘娘赏了几两御贡的大红袍,我没舍得喝,今日刚好拿出来招待贵客。” 苏氏本来面带嫌恶,一听此言,顿时滞住,好歹把脸上表情收了收,廖夫人和宁海侯夫人本就镇定,面上不露声色,听王徽这么说,就更带了几分笑模样,仿佛看不到那块疤一般,就开始跟王徽寒暄起来。 唯有五姑娘一派懵懂,依旧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 这时,一个穿着简朴的丫鬟低着头走进来,手里握了把釉里红描鱼藻纹的大肚壶,低眉顺眼道:“少夫人,茶已得了。” 王徽正和廖夫人聊得密切,就随口嗯了一声,瞥眼过来才发觉不对,皱眉道:“魏紫她们呢?” 若有贵客上门,就算是在卧房见客,也断没有让三等丫鬟出来伺候的道理。 那丫头十分紧张,头垂得更低了,结结巴巴道:“魏c魏紫姐姐预备茶果子,怕c怕客人口渴,就让婢子先c先过来姚黄和赵粉两位姐姐都不在,我我我不知” 苏氏可算找到了发作的借口,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什么规矩!客人亲自过来探望,大丫鬟一个两个不知躲了哪处去,要教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过来——” 王徽冷冷扫了她一眼,冰冷的眼神在伤疤映衬下更具威慑力,把苏氏唬得心下一寒,讪讪然低头不说话了。 廖夫人和宁海侯夫人都有几分不自在。 王徽就道:“行了,上了茶赶紧下去。” 那丫鬟似是被吓到了,手都在打颤,头埋得低低的,举起茶壶就要给宁海侯夫人倒茶。 然而王徽眼尖,一眼瞥到壶嘴冒出的袅袅白气,当下喝道:“慢着,你这壶里竟是滚水?” 丫鬟一惊,颤抖得更厉害,显是怕得不行,慌慌张张转过身来想解释,却不防脚底绊了一下,身子一晃,茶壶已脱手飞出,滚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而茶壶掉落的方向却正是宁海侯府五姑娘的所在。 五姑娘早已吓呆,整个人完全动弹不得。 宁海侯夫人骇得尖叫一声,茶壶去势极快,她坐得虽离女儿最近,中间却还隔了个茶几,根本来不及施救,眼见五姑娘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就要毁在那滚烫的茶壶之下了。 说时迟那时快,王徽一个箭步跨过去,一手把小姑娘搂到怀里,一个闪身避开,又一手猛地拍在茶壶肚上,硬生生将它击飞了一段距离,只听咣当一声响,茶壶摔在无人的空地上,碎瓷和茶水溅了一地,上好的大红袍就这般作了废。 王徽却已抱着女孩在门边稳稳站住了脚,一手将她揽在胸前,一手缓缓抚摸她绒绒的发顶,柔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不怕” 五姑娘紧紧搂着她的腰,小小的身子还在颤抖,此时悄悄抬起头来,就撞进了王徽柔和的目光里。 王徽在卧房见客,仓促间也未及换衣服,就穿着居家的素面宽袍,未施粉黛未扎螺髻,只在脑后绑了高高的马尾,轻裘缓带,行止间自有一段潇洒风流,那半边脸虽爬着坑坑洼洼的丑陋伤疤,却完全无损于那张脸庞轮廓的英挺。 阳光斜斜照过来,给那挺直的鼻梁镀上了一层金边。 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在疤痕衬托之下,美的更美,丑的更丑,妍媸对比如此鲜明,却又奇异地糅合在一起,就让那张脸拥有了某种深沉而诡异的魅力。 竟是再也不觉得害怕了。 小姑娘呆呆望着王徽嘴角的笑意,忽然双脸生霞,一颗心跳如鹿撞,忙忙地从她怀里挣出来,婷婷袅袅行个礼,就一头扎去了母亲怀里。 宁海侯夫人只道闺女是吓着了,自己也吓得厉害,连忙一把搂住着意抚慰。 却只有王徽看到了小姑娘红透的耳根。 她一哂,并未放在心上,转头看见倒茶的丫鬟已吓得瘫软在地,就沉声道:“不长眼的蠢东西!滚出去,待会客人走了再发落你!” 那丫鬟抖如筛糠,礼都忘了行,连滚带爬跑出去了。 宁海侯夫人眼眶微热,深知王徽刚才护着自家闺女躲过了怎样一场大难,本来心里对她那张疤脸还有些嫌弃,此刻却只有感激和难过,自家女儿逃过一劫,这位少夫人却 遂起身郑重一礼,低声道:“多谢世子夫人仗义相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一面督促女儿,“小五,还不快给少夫人行礼。” 王徽自然是侧身不受,笑道:“原是应该做的,夫人切莫多礼,可不折煞我了?五姑娘方才已行过礼了,不碍什么的。” 五姑娘到底还是又给王徽行了个礼,只是眉梢眼角全是红霞,虽然年幼,已能看出几分日后的丽色。 坐下之后,又时不时拿眼角偷瞄王徽,早已不是先前那副吓得退避三舍的模样,倒含了几分娇羞。 王徽摸摸鼻子,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打定主意以后不能再和这位侯府小姐见面了。 一时魏紫又捧了茶水点心进来奉上,洒扫一番,一通致歉不提。 廖御史家风清正,廖夫人也从不会以貌取人,初时只是被王徽脸上的疤吓着了,加上心里本来就颇为欣赏王徽,此时也就彻底放开,笑道:“你方才这身手可是利落,从哪儿学来的?” 言语间竟已颇为随意。 “身子骨一向孱弱,怀仁堂郎中常年请脉,便教了我一套五禽戏,闲来无事,多动换动换,也能强身健体。”王徽笑着谦逊。 苏氏看着儿媳又开始左右逢源,心里老大不是滋味,明明脸上都落了那么丑的疤,怎么还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讨嫌样子?忽然心中一动,脑筋难得灵光一回,脱口问道:“你这伤到底是怎么回事?打量着也就是这几日伤着的吧?怎的这么快便彻底愈合了?” 王徽笑容不改,转向苏氏,慢条斯理道:“怀仁堂杜老大夫悬壶济世,堪称国手,几服药下去,外敷内服,媳妇这伤自也好得快,只是脸上疤痕恐难祛掉了,但老大夫仁心妙手,自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领会。” 一副理所当然c事实如此的样子。 再给苏氏一万个脑子,她也不会想到这不过是媳妇自己贴的一块东西而已,只觉媳妇如此笃定,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莫非那老郎中真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 她心里还有些怀疑,但王徽积威日久,她潜意识里竟已有些习惯儿媳这种强硬的作风,一时就有些摇摆不定,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另两位夫人自然没那么好糊弄,但大户人家,深宅大院的,哪家没有自己的一点阴私秘辛?虽说王徽这事是奇特了一点,这么重的伤几天就能痊愈明显是胡扯,但也没妨碍到她们自家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方是正理。 两位夫人就各自捧了茶去喝,装没看见。 至于五姑娘则依旧红着脸儿垂着头,时不时飞一眼俊逸的世子夫人,自然全没留意大人们在说什么。 过不多时,两位夫人就起身告辞,王徽将人送到屋门口,借口伤处还吹不得风,便没再往外送。 唯五姑娘最后站住脚,脸蛋发烫,看向王徽,眼睛却亮晶晶的,忽然娇声道:“少夫人莫要难过,你虽留了疤,但在宛宛心里却是最好看的。” 神情娇憨纯稚,天真里又带了三分少女的妩媚。 ——原来闺名叫作宛宛。 五姑娘说完就羞不可抑,虽然心里也有点纳罕自己为何如此羞涩,但还是不敢再去看王徽了,躲去母亲身后,背转过身,微微露出一把蓬松的秀发。 大人们都笑了起来,王徽清清嗓子,微笑道:“多谢五姑娘宽慰,我已心领。诸位慢走,这便不送了。” 说罢点点头,再不等众人答话,便关了房门。 隐隐听到外头传来声音,不知是哪位夫人在说话。 “虽不合规矩,倒透着股潇洒,只可惜那张脸到底” “那么大一块疤,却半点颓唐不见,言谈自若,真真难能可贵” 王徽不再去管门外事,只推开了碧纱槅扇。 豆绿和扶柳在里面,主仆两人都用复杂的眼神望着她。 “都看见了?”王徽就问。 豆绿和扶柳对视一眼,叹了口气,摇头道:“少夫人胸襟风度,远非我等所能及。” 王徽信步走进去坐在床上,看着豆绿的眼睛道:“方才之事,我这身功夫确是有一定作用,若非救了那侯府姑娘,恐怕还得不到她们真心的好感。” “可如果我一开始就表现得畏畏缩缩,深以自己伤疤为耻,愁云惨雾让人见了就不喜,那可还会有后话?只怕说不了几句,客人连屋门都不会进,就要被我腻味回去了。” “更何况,他人的好感不过是锦上添花,我们要的也就是面上的客气敬重而已。只要你自己瞧得起自己,矫首昂视行端坐正,便算貌若无盐,也不会有人看轻了你,更不可能当面给你羞辱,明白吗?” “你所求不过是毁容之后世人也能如常待你,不会将你目为异类。但豆绿,我今日便把丑话搁在这儿,你脸上的疤这辈子也都去不了了,便算是旁人唾手可得的如常相待,于你而言也并不容易;若想得人敬重,那更是难上加难。” 扶柳已经被说懵了,一脸呆怔,看看主子又看看王徽,不知所措。 豆绿脸色却有些发白,手里帕子已绞成了一团,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王徽顿了顿,又问:“宁海侯府五姑娘临走时对我说的那句话,听见了没有?” 豆绿抬眼看她,默默点了点头。 王徽舒口气,站起身,深深看了豆绿一眼,“是自暴自弃一辈子在阴影里苟活,还是痛定思痛迎难而上,让世人哪怕对着你脸上的疤都要称赞你沉鱼落雁——你自个好生斟酌。” 豆绿抿唇不语,睫毛却不停上下颤动,喘息微微急促,眼睛深处却似有光芒流转。 王徽知道她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便点了点头,起身朝门口走去。 临出门前,又回过头来,微笑道:“有句话你且记着,人这一辈子啊,要么就让所有人都爱你,要么——便得让所有人都怕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谋攻 王徽离开卧房, 便进了隔壁的稍间。 姚黄赵粉两个活猴反常的安静,围坐在魏紫身边,魏紫就柔声细语地给她们讲方才在卧房发生的事情。 旁边坐了个穿着粗布短袄的女子,一面吃果子一面笑看着她们, 看打扮就像个普普通通的三等丫鬟,正是方才倒茶险些泼了侯府五姑娘的那个,也就是濮阳荑。 东院给妹子们练功穿的短打本就是府里配给三等丫鬟的粗布衣服改制而成, 濮阳荑久不在苏氏跟前露脸, 苏氏也一向不喜欢她, 自然也记不太清她的长相, 声音就更是陌生了。 濮阳荑又有一身好演技, 装得畏畏缩缩村里村气的样子, 一直低垂着头,苏氏自然完全认不出来。 壶里的开水当然也是王徽吩咐的,之所以把这事交给濮阳荑来做, 是因为她在几个妹子中|功夫最强,不论是力量c控制力还是巧劲, 都已经有了一定的火候。 彼时那茶壶直直朝五姑娘的脸蛋飞去, 看似凶险, 实则其中含了暗劲,就算王徽不去救,最后也只会砸在小茶几上,绝不会损伤五姑娘的小脸一分一毫。 今日这事,虽然旨在现身说法,向豆绿证明貌丑也能令人敬重,但以王徽的性子,有这么好的机会可以在人前刷一下好感度,又如何会放过呢。 廖夫人和宁海侯夫人本就是高门女眷中亲近定国公府的那一拨,再加上王徽的本事和双商,即便脸上顶了块疤,让她们言语尊敬其实也是易如反掌。 但毕竟毁容这种事,谁摊上了,这个人在外人心中自然也就贬值了,两位夫人对着王徽那张疤脸,明面上虽不会说什么,但心里想什么恐怕就难说了。 毕竟非亲非故,谁对谁的好都绝非毫无来由不求回报,在这些高门贵胄眼里,利益才是第一位的,现下她们亲近王徽,固然有她的人格魅力因素在其中,但恐怕也只占很小的一部分。 更多的,自然是看在国师c付贵妃——甚至是穆皇后的面子上。 可眼下王徽这脸一毁,尚不知还能不能继续进宫探亲,若是不能,那她跟宫里的这条线也就等于是断了,到时单凭着什么人格啦气场啦风度啦恐怕就很难维持像眼下这般亲厚的关系了。 故而,借今天这件事来激励豆绿固然重要,但趁机搞个什么事情出来,好加重一下自己在两位夫人心中的砝码,对王徽来说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毕竟她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摘下脸上这块人皮,好“恢复容貌”呢。 当然了,即便是救了侯府嫡女,这救命之恩的分量也不一定就能重到跟宫里贵人相比,但让宁海侯夫人欠自己一个人情,终归没有坏处。 更何况国师和付贵妃是不可能因为毁了容就不见她的。 况且她也终究有摘下人皮伤疤的那一天。 不过话说回来,宁海侯家的五姑娘,那个宛宛,小丫头倒还真挺可爱。 只可惜—— 这般想着,王徽就忍不住摇了摇头。 稍间里的姑娘们说得正热切,魏紫刚好讲到王徽抱住五姑娘躲开茶壶那一节,姚黄和赵粉就发出“哦——”的一声,两张俏脸红苹果一般,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不知道又在动什么小心思,总之是完全没发现主子就站在房门口。 王徽看着好笑,就清了清嗓子。 几个妹子忙不迭起身请安行礼,王徽摆手免了,笑骂:“大白天的不去习武做事,关起门来讲什么闲话,看来是平日锻炼累不着你们了?” 姑娘们就都围过来撒娇嬉闹,王徽跟她们玩笑几句,就吩咐魏紫去寻赵婆子,把原先在添香馆服侍的人挑一些过到东院来,尤其是扶柳和挽桃两个大丫鬟,日后四姨娘名下的月例用度也一并拨到东院。 又让姚黄和赵粉带几个丫头婆子,把东厢房收拾几间出来,库里还有张榉木打的麒麟送子拔步床,有些旧了,也不如添香馆原来那张酸枝木的大,但想来豆绿不会在意这些。 再把苏氏前阵子陆陆续续送来的器皿物件挑一些出来,在东厢摆上,便算做豆绿今后在东院的住所了。 魏姚赵三人各自领命而去,濮阳荑则被王徽留下说话。 “魏紫姚黄都是和豆绿熟惯了的,赵粉生一些,但毕竟同住东院,日后也会慢慢熟起来。”王徽徐徐地道,“唯有你,既不常住这里,以前和她也没什么走动,这些日子便要着意与她来往,大事小事都叫着她一起,早些处出交情来才好。” 濮阳荑点头,“主子放心,豆绿妹妹是个好的,我看着也极是亲切,早就有结交之意了。” 不知从何时起,她对王徽的称谓也变成了“主子”。 “如此便好。”王徽满意微笑,又拍拍她的手,“豆绿资质上佳,如浑金璞玉,只常年为人婢妾,眼界胸襟被桎梏了,遇人遇事,一些想法难免格局窄了些,你平日有事也多教着她点,往后自有你的好处,不会亏了去的。” 濮阳荑肃容应下,此后一段时间果然寸步不离和豆绿腻在一起,事事处处皆有点拨,豆绿知道这是王徽的意思,又向来对这位素怀傲骨的二姨娘颇有好感,两人相处起来自然十分投契,没多久也便熟稔了起来。 隔了几日,宫里就有小轿接了王徽进宫,回来之后却多了辆翠幄马车,满载了各色养颜生肌的膏子和名贵药材,由付贵妃庆熹宫总管太监于之荣公公亲自护送着进了定国公府,软软硬硬敲打一番,直把个苏氏唬得再不敢对东院有半分怠慢。 又过几日,又有智性国师邀定国公世子夫人入承恩寺闲坐论法,据说皇后和太子妃也微服在场,见了王徽脸上伤疤自是一惊,却见她依旧不卑不亢,行事洒脱大方,不免又是一番赞叹。 如此一来,王徽在京中贵女圈子更加炙手可热,反倒比“受伤”之前更胜几分,一时间定国公府的门槛子也要被踏破了,世子夫人不得不再次称了病。 而自那次探病事件之后,豆绿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却默默地开始跟着妹子们一道学文习武了,许是因为脸上伤疤的缘故,她虽然重新振作了起来,人却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 倒也没到惜字如金的地步,更绝非疏远自闭c自怨自艾,平日大家凑一起逗乐子开玩笑,她亦能融入其中,浑然自得,毕竟都是年轻人,各自又早已熟识,想生分也生分不起来。 只是更多的时候,豆绿要么在房里伏案读书,要么在院子里挥汗如雨——她最晚进东院,不论文武都落后好大一截,纵使王徽每日给她开小灶,其他妹子们也常常帮她补课,短时间内也很难赶上众人的水平。 豆绿本就是十分自尊之人,以往还掩盖外表的圆滑之下,然而烧伤之后,那种与生俱来的好强和狷介就越发深重,王徽那些话堪堪说到了她心坎上,现如今已是这般情状,若想达到和其他人一样的高度,就必须得付出几倍的努力。 用濮阳荑的话说就是,“浑身上下都憋了股气要出息呢。” 王徽看在眼里,就有点担心豆绿那根弦会不会绷得太紧,事事对自己苛责万端c求备一人,这种心态对她的进境来说是没什么好处的。 就只好暗中嘱咐濮阳荑多看顾她一些,该吃饭吃饭,该休息休息,该放松放松,劳逸结合才是高效进步的前提嘛。 就这样大约过了小半个月,王徽就渐渐发现了,豆绿这妹子实在不是练武的材料。 像是快走跑圈这种自然没得说,机械重复的有氧运动而已,但只要稍微多加几个动作,豆绿就做不来了。 不是说不努力不认真,可有些人身体协调性差c没有运动神经,那也是天生的,勉强不得。 连深蹲c卷腹c平板支撑这样简单的健身动作都做不标准,那些复杂的格斗技就更是想都别想。 赵粉的武艺在妹子们之间终于不再是垫底了。 王徽为了豆绿的学武问题简直要愁白了头发,最终还是决定干脆只让她每天跑步快走锻炼体能,然后再教她一套最简单的军体拳,慢慢学慢慢练,就算死记硬背也得把招式记牢。 军体拳套路少,难度低,但若练到十分纯熟,自保之力多少还是有的。 豆绿在武学方面虽然零天赋,好在有韧劲也有决心,水磨工夫用上,积年累月下来,一套军体拳怎么也不该练不熟才是。 但如此一来,豆绿日后也就基本绝了做武将的路子了。 至于为何让豆绿直接放弃从武,王徽自然是做过一番考量,所谓有失必有得,豆绿虽是个体育白痴,但在纵横c用兵c谋略一道上,却展现出了令人惊艳的天赋。 说来也是那一日,王徽正给妹子们讲《孙子》中的《谋攻》,忽然心中一动,回忆起上辈子她亲自坐镇指挥的一场战斗。 身为银河帝国最高军事统帅c国防大臣并授亲王爵的五星上将,在王徽短暂而辉煌的一生中,曾参与指挥过无数大小战役,几乎每一场都是可以录入国家军事院校教材的经典范例,然而它们当中的大多数,元帅阁下已经记不太清了。 而这场战斗之所以到今日仍令她记忆犹新,那是因为它是一场非常罕见的地面战斗,而且十分类似于古代的攻城战——这在以光年为单位的远距离深空舰船攻歼为主要军事打击手段的银河帝国时代,简直是屈指可数。 她稍微想了想,便删繁就简,把这场战斗中的未来元素剔除,简单理了理,微笑道:“今有一城,一面临水,三面望山,我军环而攻之,敌方与我军实力相差不多,城中粮草备足,守城不出,敢问如何破城?给你们一炷香时间。” 五个妹子互相看一眼,知道这是少夫人在考较自己几人,顿时有些紧张起来。 王徽笑而不语,一面用薄胎瓷勺舀了一口糖水枇杷来吃。 姑娘们均皱眉沉思,赵粉在这方面最弱,偷偷摸摸想和姚黄咬耳朵,王徽板脸道:“不许交头接耳,我要听你们自己的想法。” 赵粉吐吐舌头,老老实实坐着不动了。 王徽看着自鸣钟走过两分半的时间,就叫了停。 妹子们又互相看看,到底魏紫年纪最大,又跟随王徽最久,沉吟片刻,先开了口。 “既是环山,想必地势并不平坦,不好打井,且又临水,那么这处河流当是此城唯一水源,”魏紫沉沉稳稳地说着,不见急促也不见犹豫,显是有几分自信的,“便想法子,或筑堤坝,或填沙土,把这水源断了,城中虽有足够粮食,缺了水却是撑不了太久的,到时自可破城。” 说完就眨着一双大眼期待地看向王徽。 王徽不置可否,只微笑点头,“不错。姚黄再说说看?” 姚黄嘻嘻一笑,倒也不扭捏,大大方方道:“我就好个武把式,这种文斗委实不在行,说得不好,主子和姐姐们别笑话我。” 见王徽点头,她才又道:“魏紫姐的法子好是好,就是太温吞了,一点不痛快!我想着倒不如放把火得了,不是说三面环山吗,那山顶地势肯定比城里头要高,就派些神箭手爬上山,制些火箭,一股脑往城里头射,居高临下的,顶好能射中他们的粮仓或者军械库之类,到时候还愁他们不开城投降吗” 越说越是来劲,连比带划地就要找纸笔,嚷嚷着哪处射箭最好,哪处又可能建了粮秣仓库。 王徽笑斥一句,“你且先住了吧,还让不让别人说话了。下个是谁,子絮?” 濮阳荑静静一笑,先起身给王徽的茶盏续满,而后道:“我这也不算什么办法,若是能和两位姐姐的计策联合起来,或能起几分作用。” 王徽示意她往下说。 “攻城则必有良器,或为云梯,或为索钩,城墙砖石筑成,想必极易攀爬。”濮阳荑一边思索一边说着,“可令军中高手带了利器,最好喂毒,夤夜潜入城中,暗杀主帅等人,就算主帅身边守卫森严,没有机会行刺,也可趁机探查一番城中情况,总是没有坏处的。” “擒贼先擒王,有道理。”王徽点点头,转向赵粉,“该你了,小丫头。” 赵粉左顾右盼一阵,一张俏脸浮上晕红,吭哧半晌,不好意思道:“姐姐们说的,其实我也都想了个大概,实c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新办法了” 看王徽脸上笑意加深,赵粉更加羞赧,忍不住小声道:“若c若是这城攻下了,少夫人差我去管种地,我肯定能做好的!” 妹子们再也忍不住,轻声细语地笑了起来。 王徽也撑着头笑了,伸手揉揉赵粉头发,着意抚慰夸奖了几句。 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魏紫性情持重,虽无急智,但胜在一个稳字,她说的切断水源,也历来就是攻城战中经典的破城之法,可见平日的战略战术课是听进去了,虽无开拓之才,做个守成将领也是足够。 姚黄性情粗疏,又一贯风风火火的,提出火攻的法子也不奇怪,但即便如此,她也是考虑到了地形c粮马c城池内建筑分布等多种因素才说出来的,粗中有细,假以时日,也能成为不错的将才。 濮阳荑在几人中武艺最强,仅次于王徽,又因前阵子添香馆纵火一事,她成为了几个妹子中最早接触血腥阴私的人,且经历过阖家大难,性子虽也正直,但遇事就难免会有些剑走偏锋,因个人能力太强,有时对团队合作反倒不怎么受用,但着眼于某个具体对象的时候,却往往能令人刮目相看故而她提出这暗杀的点子,倒也在王徽意料之中。 不适合领兵打仗,但日后若要建个什么特务组织,倒是可以让她去操持。 至于赵粉,武艺战术都孱弱,却胜在精熟农桑稼穑之事,王徽的那几十亩田庄湖泊,小半年工夫,竟被她搞得有声有色,这段时日以来她们日常的开销,除了府里公中拨给的,竟有太半都是地里的出产。 自汉代以降,大司农就位列九卿,乃国之要职,不可或缺。 赵粉虽无将才,却也有她自己不可取代的用处。 王徽想着,就看向豆绿,她低垂着眼睫,表情平静,怀仁堂杜老大夫到底医术精湛,不过月余工夫,她脸上的伤就已愈合了一大半了。 “豆绿,可有什么想法?”王徽柔声问,“你才开始钻研这些没多久,若没什么头绪也无妨的。” 豆绿抿了抿嘴,笑得有点腼腆,试探道:“不知这城可是孤城?方圆五十里之内可有邻居?” 王徽眼睛一亮,表情认真了起来。 “往南三十九里处确有另一座城池,规模略小些。”她紧紧盯着豆绿,缓缓说道。 “邻城与此城是友是敌?” “是友。” 豆绿唇边绽开一朵灿烂的笑容,又想了想,才徐徐说道:“三十九里,骏马往返也不过一个时辰,这两城的居民肯定是常有来往的,便算大军围困,此城一只鸟都飞不出去,只怕邻城也会有人察觉到不对,远远观望之后便即回返,将此城被围之事报给守将知晓。” “既然是友非敌,又距离如此之近,那么此城一旦被破,邻城自也没有好果子吃,即便为自保计,邻城也必会派兵驰援,少夫人又说敌我双方实力差距不大,那么若再加上个邻城,我军约莫就有些危险了。” “故而我想着,大军自开拔起,首先就要远远绕开邻城行进,同时派斥候日夜监视邻城动向,严防死守,一旦发现有人通风报信,则务必就地格杀。” “邻城既没有被围困,出入自也容易,便可用子絮姐的法子,派人潜入邻城,或寻城主,或寻主帅,不拘明抢还是暗盗,一定要找到主事之人的印信,便算不能偷到手里,至少也要拓印一份,再命人加紧仿刻,如此便可伪造一些信件或文牒。” “再着人骑了邻城快马回返,不拘是服饰或其他什么吧,只消能证明自己是邻城之人就好,如此当能带一小拨人进入此城,向主帅谎报邻城将于某日某时驰援,届时定要打开城门。” 说到这里,豆绿脸颊微微泛红,她顿了顿,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方缓缓道:“只消能取信此城主帅,便可兵不血刃拿下此城。” 屋里一时静寂,没有人说话。 妹子们看着豆绿的眼神就有些变了。 王徽定定地凝视着豆绿,仿佛要重新认识一遍这个娇怯怯的少女。 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忽然举起双手,缓缓鼓起掌来。 “好,好,好!”她连赞三声,笑容越来越深,“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好你个豆绿啊不错,不错,这才是我想要的,也该是你们所有人都想要的!” 豆绿这法子,竟与她上辈子的破敌之法大同小异,虽不中亦不远矣。 所差之处也不过就是上辈子的战斗中多了许多未来军事的元素而已,总体的指导思想却是不谋而合。 几个妹子都露出深思之色,续着这个想法往深里思索,魏紫就提了好几条如何秘密行军防止泄密的建议,姚黄则对如何潜入邻城及可能遇到的困难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濮阳荑则就斥候入城后如何取信主帅提出了一些建设性意见。 连赵粉都红着脸说了几个关于粮秣马草的小提议。 一时间气氛很是热烈,姑娘们说得脸蛋泛红,眼神却都闪闪发亮,一副意气飞扬的样子,所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也不过如此。 王徽含笑看着她们,忽然从心底里由衷地感激起来。 有良将,有谋臣,有劝课农桑的计相,也有手眼通天的能吏,偏生众人还不生龃龉嫌隙,勠力同心,情好日密。 能遇见王徽这样的主子,妹子们自然是幸运的;然而能遇到这些秀外慧中的姑娘们,又何尝不是她王徽的幸运? 待她们讨论了半晌,王徽就清清嗓子,待大家都静下来,才开口点评。 “魏紫之法十分稳妥,缺憾是时间太长,所谓兵贵神速,能速战速决就不要拖延,以免夜长梦多;姚黄么,火烧粮草是不错,但你可知那山头与城池距离远近?军中可有足够多的神射手?乱箭齐发——况且还是火箭——必会有所误伤,且这误伤恐怕还少不了,咱们是要破城,不是屠城。” 魏紫脸红得不行,姚黄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子絮之法切中要害,若能取了主帅性命,城池自然不攻可破,然而你焉知主帅身边有无高手?若事败能否安然回返?夤夜入城,你又怎知敌军不会昼夜轮班死守?”王徽摇着头,面色有些严肃,“这种法子若旨在不计后果取对方性命,或可行之;但用在行军打仗c筹谋布局上面,风险就有点太大了。好赌而不愿稳妥行事,是你的老毛病,子絮,你同魏紫该中和一下才好,明白吗?” 濮阳荑和魏紫对视一眼,两人齐声肃容应是。 “至于豆绿的办法,好是好,却也并非万全。缺点和补救之法,刚才你们都已讨论过了,我便不再赘述。”王徽站起身拍拍手,给她们布置作业,“回去每人写一篇论策,把自己所说的法子详细过程一一说明白,给你们两日时间。” 赵粉笑嘻嘻腻到王徽身边,“主子,那我呢?” 王徽忍不住刮一下她的小鼻子,“你也别想躲懒,少则一两日,多则日,你就有大事要与我分担了。” 众人就都朝王徽看了过去,赵粉眼睛一下亮起来,“真的?少夫人快说快说,什么事呀!” 王徽一笑,神情里也多了几分意气风发,“昨日接了邵云启的信儿,说道苏锷的海船已满载而归,平安抵达海门港,约莫两日后便可回金陵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分红 又过一日,六月初九这天一大早,邵云启的小厮东皋就带来了喜讯。 “恭喜少夫人,贺喜少夫人, 苏三老爷今儿下午就能回京, 公子差小的来问一声,您什么时候得空见个面?时间地点都您来定!”东皋满面堆欢, 那股子高兴劲好像是他自己发了财一样。 王徽笑睨他一眼, “这敢情好, 总算等得他回来了,也不急, 让他休息一晚, 明日正午在醉德楼包个雅间,给他设宴接风罢。” 东皋点头哈腰应下,又说了好些吉祥话, 王徽见他热得面颊泛红,就让姚黄领了他下去,做碗冰酥酪与他吃。 待人都下去了,王徽就把豆绿和濮阳荑叫到一处, “明日去见廷梅, 是要分一大笔钱的,你们两个便随我一道,一文一武,有个什么事也好照应。” 濮阳荑和豆绿拱手应了,濮阳荑也罢了,豆绿却是淡定沉稳,一丝异色都没有,仿佛忘了脸上有疤一般。 王徽暗暗点头,很满意。 当晚,王徽就进了东厢房豆绿的屋子。 时节已入六月,天气燥热难耐,往年豆绿身子弱,又有宫寒之症,每逢夏日晚上屋里就不放冰了,不过这一个多月以来她在东院勤于锻炼,饮食也精细,前几日来癸水时竟没再痛经,也算是意外之喜。 再加上今年夏天天气格外闷热,便是晚上清凉些也仍是捱不住,于是王徽便让东厢在晚间也用冰。 进了门扶柳就笑嘻嘻请安,又忙忙抱了半个井水湃过的西瓜来,豆绿伤处痊愈,又是练武又是学文的,每日劲头十足,她们这些做下人的看着心里也舒坦。 豆绿走过来,亲手执了小银刀,把西瓜切成小块,又插好竹签子,装在个琉璃碗里。 王徽吃了几块就停了口,嘱咐道:“西瓜好吃却性寒,你锻炼时日还短,这个月虽没痛经,到底宫寒之症并未痊愈,可莫要贪嘴吃多。” 顿了顿又道:“若是嘴馋了,就多吃些杨梅荔枝,都是性热的果子,于你身体有利。” 岭南荔枝虽然金贵,到底苏氏娘家皇商豪奢,这些时令鲜果东院也是不曾短了的。 而王徽自己的癸水也是个大问题,虽说不是生理病变而是中了毒,但到底不可掉以轻心,故而虽也喜欢吃西瓜,还是忍住了馋虫浅尝辄止。 豆绿心里暖意融融,笑吟吟应了,又道:“我正写着那篇谋攻论策,快收尾了,主子可要看看?” “不了,等你们都交上来我再一并看。”王徽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个素青缎面荷包,“我今日过来,是有别的事情。” 说着就把那荷包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柔软的物事,抖开铺平放在桌上,轻薄柔韧的一张,脸盘大小,上面细致地开了双眼和口鼻的孔洞。 “这是——”豆绿屏住呼吸,忍不住抬手去摸脸上坑坑洼洼的疤痕。 “完整的一张人|皮面具,”王徽就同她解释,“我在外头有个朋友姓邵,三教九流牛鬼蛇神认识一大帮子,这东西是他费了好些功夫才弄来的,明日见了面介绍你们认识,你再好生谢他。” 豆绿轻轻捧起那团东西,放在手心,嘴唇微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徽拍拍她肩膀,语调柔和,“以前你转不过弯儿来,受了伤就一味消沉,觉得女子没了容貌就什么都不是了,那时候要是把这东西给了你,只怕你此生就会彻底龟缩到面具后头,再挺不起胸膛来,一辈子也就毁了。” “可现下,你不说文武双全,至少也算学有所成,用你自己的话说,可不是比容貌完好之时更加‘有用’了?”王徽徐徐地说着,“所不同者,在乎一心。既然你心态已经改变,那戴上这面具自然也就只有好处了,你脸上疤痕明显,太过引人注目,若被有心人记下,就很容易认出来,戴了这东西,日后在外行走也便宜。” 豆绿喉咙哽咽一声,眼前渐渐浮起水雾,千言万语凝在舌尖不知如何开口,忽然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响头,泣道:“少夫人于我恩同再造,山高海深,云绿身无长物,唯生陨首死结草,此生追随主子左右,以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徽受了她这一拜,而后亲自扶她起来,笑问:“云绿,可是你本名?” “是,娘家爹姓云,”豆绿擦擦泪,微微脸红,“本来没有学名,就随便喊我声小丫,后来家兄读了书,就照着《诗经》为我选了‘绿’字作名。” “唔,那你这哥哥对你倒不坏,”王徽点头,又关切道,“近来我每月都派人去你家送银两吃食,听回禀倒是一切都好,可是真的?你母亲的病如何了?兄长学业可还顺利?” 豆绿眉头微蹙,显出忧色来,“母亲病情还好,虽无甚起色,也并未恶化,家兄总说要去参加院试,近几月也没什么音讯,不知他温习得如何了。” 王徽这才隐约想起魏紫曾向自己介绍过豆绿哥哥的情况,却是个志大才疏的,考取童生之后就屡试不第,至今仍未考上秀才,一直在家游手好闲,靠豆绿月例银子度日。 一时就皱了眉,也不太想管这事了,便道:“既如此,便多送些药材给你母亲便了,若你兄长前来打秋风,你不要理会,直接报与我知晓。” 豆绿应下,王徽又让她把人|皮面具戴上试试。 这面具轻薄柔软,十分亲肤,毕竟是人皮做的,也不用什么胶水绳线固定,放到脸上便自动贴住了,又十分透气,覆在脸上就好像又一层皮肤一般,浑如无物。 豆绿戴了面具之后,就摇身一变成了个相貌平平的年轻女子,放在人堆里绝对认不出来的那种,只不过毕竟是死物,无法跟随肌肉活动作出各种表情,看着就僵硬一些。 给人第一印象就是个其貌不扬c还总爱板着脸的乏味女人。 两个人都很满意,若非身处国公府行事不便,豆绿几乎都要日夜戴在脸上了。 王徽就又勉励她几句,叮嘱早些睡觉注意身体,便缓步离开了东厢房。 外头夜色如水,庭院深深,有晚风伴着夏虫鸣叫轻轻拂过,带走了一身的暑意。 高天无月,深蓝的夜空之上繁星点点,壮美的银河匹练般横亘穹宇,那些燃烧着的恒星有种沉默却震撼的美,令人心生畏惧却又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星辰亘古无言,俯瞰着这块古老苍凉的大陆,即便是曾纵横星海的王徽,在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时空,站在人类的母星地球上,用肉眼仰望星空的时候,也依旧感到一阵难言的哀伤。 ——我本属于深空和宇宙,亦曾无数次置身群星之间,那里是我的灵魂之乡c安眠之所如今却只能用双眼去默读她们几百万年前投射下来的剪影。 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不知何时方能回家。 王徽叹口气,眷恋地回望星空一眼,终于收拾起心情,慢慢踱回了房中。 第二日清晨,王徽依旧被生物钟叫醒,进行了常规锻炼,吃过早饭又耽搁了一段时间,便带着濮阳荑和豆绿出了门。 主仆三人都作了男装,豆绿戴了人|皮面具,王徽则摘下了脸上那块人皮伤疤,恢复如初。 从今日开始,她脸上这“伤”便算是彻底“痊愈”了,好得一点疤都没留,自然不能再托词给杜老大夫的医术,不然别人一问恐怕就露馅了。 也只能请国师他老人家再帮帮忙圆个谎,索性把她这伤疤痊愈的事也归到“福泽”二字上去罢。 这般想着,马车已行到了善和坊醉德楼左近,临近午时,正是饭点,饭铺食肆纷纷开张,一时人马喧闹饭菜飘香,看着倒比夜晚时分的秦淮河还要热闹些。 王徽三人下了车,却看到醉德楼门外站了一人,穿件雨过天青杭绸曳撒,身材瘦削修长,面皮黝黑,双眸炯亮,英气勃勃,正四处张望,却不是苏锷苏三爷又是哪个? 王徽大喜,几步迎上去,笑道:“廷梅!” 苏锷一激灵回过身来,又惊又喜,“在渊!怎的这么早便过来了,我还道要再等一刻钟呢。”一边说一边就乐呵呵地要去捉王徽的手,却在半路上硬生生转了个弯,最终拍了拍她的肩膀,嘿嘿笑起来。 王徽看着他,大半年不见,原本脸膛还有些丰满的少年清减了许多,不止晒得更黑,面庞棱角也更加分明,最后一点婴儿肥也褪去了,左边眉骨上甚至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一别这么久,又是去那远离中原故土的化外之地,大半路途要在茫茫大海上度过,餐风饮露,不用想都知道他经历了多少磨难。 好在,总算是平平安安回来了。 “担心路上人多,便早出门了一会。”王徽微笑着看他,“暌违大半年,别来无恙?” 苏锷笑得十分开心,“自是一切都好。” “瘦了。”王徽表情里就流露出一点慈爱。 苏锷心头一暖,明明这个甥媳比自己年纪小,却莫名地觉着她这样带了点慈祥的声气十分受用,忍不住脸孔有点泛红,伸手抓抓头发傻笑起来。 邵云启不知从哪处冒出来,贼忒兮兮打了个转,嗤笑道:“虽说这女人一向精明,最善收买人心,但就这几个字便能把人收服的,也就只有你苏三傻了。” 苏锷眼一瞪,就同他拳打脚踢地混闹起来。 王徽笑吟吟看了一会,才道:“行了,在人家酒楼前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先进去吧。” 两人互瞪一眼,又笑开了,勾肩搭背就进了门。 邵云启订的雅间在二楼,向外一眼便能看到秦淮河两岸繁华,景致颇好。 这顿接风宴只有他们三人,也就是此次远航的三位股东。 王徽先把濮阳荑和豆绿引荐给二人,行礼厮见过后,豆绿又向邵云启谢过赠送面具之恩。 邵云启点头微笑,“不妨事,你既是在渊的人,自然要着紧些,千万莫分了彼此。”顿了顿,又看向濮阳荑,半晌眯眼道:“这位姑娘瞅着倒是眼熟。” 濮阳荑肃立如一杆标枪,面如古井,一丝波动也无。 邵云启倒有点惊讶,冲王徽道:“你这丫头调|教得很不错啊。” 王徽一笑,冲两个妹子使个眼色,“你们先出去吧,待会传唤再进来。” 两人出去后,紧接着又是醉德楼掌柜亲来招待,苏锷大包大揽,“昨儿订的凤舌席速速上了,不够再点,另有赏钱。”边说边递过去一枚带了霜的银锭子,“算是金掌柜的辛苦费。” 那掌柜掂掂分量,就是一惊,继而一张脸笑成了菊花,打躬作揖说了好些漂亮话,忙不迭出去了。 王徽似笑非笑,“看来苏老板这趟出去赚了不少营生啊,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花红,好大的手笔。” 苏锷就有点不好意思,“确是赚了一些,刚回来么,就过把瘾,回头自然还是节俭为要。” 说着就冲邵云启挤挤眼,邵云启会意,笑着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小的缂丝云纹缎面锦盒,推到王徽面前,“拿着吧,你的份子。” 王徽一手接过,看到那两人都笑眯眯的,邵云启还淡定,苏锷却隐隐带了些邀功般的急切,若是身后有条尾巴,恐怕早就摇起来了。 王徽不由好笑,便打开盒子,瞄一眼里面的物事,却是眼神一凝,笑容消失了。 盒子里有四张纸,一张是此次远航买卖货物出账进账的明细,上头盖了应天府市舶司的官印c庆丰公证的印信和苏锷的私印,并在末尾给出了最终所获毛利和净利的数据。 另外三张,则都是茂通钱庄见票即兑的崭新银票,每张面额一万两。 整整三万两雪花白银! 即便是见惯泼天富贵的元帅阁下,在这辈子穷了这么久之后,乍见如此一笔巨款,也有点呼吸急促。 不过她很快冷静了下来。 把四张纸放回盒里,稍微推开些,王徽微微肃了面孔,“廷梅,龙骧,我知道你们乐意照顾我,但当初说好了给我十五股,这毛利是二十万两,净利却只有十五万两银子,我合该拿两万两千五百两才对,这多出来的七千五百两太重,我生受不得,还请收回。” 邵云启笑眯了眼看戏,苏锷却早料到她会推拒,便也收了笑,肃容道:“在渊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此次毛利确是二十万不假,净利却是比明细上所写要多的,这也是市舶司吴提举给我们打通的关节,不论是关税c车船税还是缗钱,都至少削减了三分之一,再加上些零头,掐头去尾,实在的净利却有十八万之多,按当初分好的,你拿十五股,便是两万七千两。” “至于多出来的那三千两,却是我从我那份里拿出来,想要送给你的。”说至此,苏锷露出笑容,感激而恳切,“在渊,我这一去万里之遥,海天茫茫,好几次身临险境九死一生你知道你教我的牵星术救了大伙多少次吗?我自己都数不过来。” 王徽一时语塞,沉肃的面容却微微柔和起来。 “这是救命之恩,再多的银钱也报偿不来的,然而多少也是那么个意思,只为心安而已。”苏锷说得有点激动,忍不住站起身在屋里踱步,“其实我更想把我这次所得全部送给你!千金散尽还复来,我苏廷梅生就赚钱的脑子,就算都给了你我也能再挣回来——可是我知道你不会收。” “故而这三千两白银,实在是我一点微薄的心意,还请在渊万万不要拒绝。”他停下步子,双眼凝视着王徽。 王徽心中也有些动容,所谓无奸不商,但也只有良心,才能让一个人立世恒久,如此赤诚又如此坦率,几乎可以预见的,苏锷将来的成就定会比他的祖辈父辈还要高。 话说到这份上,再要推辞,就是她矫情了。 “未料廷梅口舌也如此便给。” 王徽撑着下巴,摇头笑了起来,“罢了,说不过你,我记下你这份情了,银子我收下,只是下次你如果再要出海,就万万不可如此,到时咱们丁是丁卯是卯,一分一厘也不能添减,明白吗?” 苏锷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王徽就把锦盒细细收了,一时金掌柜又亲自带了伙计送菜进来,珍馐美酒,佳肴玉馔,三人吃得十分尽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疯婢 不多时,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接风宴也到了尾声,王徽就道:“此间还有一事,须得你两位帮忙才行。” 苏邵二人就问是何事。 王徽喝一口杯中金掌柜特送的老君眉, 微笑道:“龙骧那江海寸心极好, 我看着眼热得紧, 也早想置一座自己的别业,所求无多, 只带个马苑就好, 不知最近地价房价几何?左近周边可有合适的宅院出让?”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 并没多问马苑是怎么回事,只两人在这方面都是有优势的,苏家世代皇商, 苏锷本人更是财大气粗,此次出海归来之后, 他俨然就是江左商圈年轻一辈里的第一人;邵云启虽不如苏家有钱,好歹也是家境殷实,且手面极广, 黑白两道三教九流皆有人脉, 打听个把房产赁卖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王徽当场抽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想交给苏锷作为买别业的费用,却被他好歹阻住了。 “休说有我们俩帮你疏通,便算你自己去找个生人买,五六千两也尽够了,”邵云启也出言相劝,“你就先自个留着罢,待房契送到你跟前,你再交钱不迟。” “对对,我们保证不会帮你垫钱。”苏锷笑嘻嘻。 王徽这才作罢,把银票收好,又郑重一礼,“如此多谢两位了。” 一顿饭宾主尽欢,吃完饭,两人又陪着王徽去了茂通钱庄总号,把其中一万两破开,几千几百的票面各换了几张,又兑了一百两纹银,拿夹剪铰碎了,并五十贯铜钱,以备平日花销打赏取用。 碎银子和铜钱各装了一个大盒子,拿着沉重又惹眼,王徽主仆三人低调出行,没用府里的车,此时再着人回府叫车也引人注目,便只得又雇了车回去。 自从王徽的小农庄在赵粉的打理下步入正轨,东院也就有了自己的收入,虽不算太多,好歹每月也能有固定进项,苏氏也再不敢短了东院的月例开销,而今王徽手里又多了这么一大笔压箱银,一时只觉神清气爽,天气也晴朗了几分。 妹子们得知此事自也欢喜,手里有钱就是舒坦,夜里睡觉也踏实了好多。 金陵城天子脚下,民丰物阜,地价又是寸土寸金,况且苏邵两人自己也有一大摊子事情要忙,故而就算他们效率很高,也是隔了半个多月才派人给王徽送信,说是看中了两处房产。 一处位于西郊四十里外小珠山上,是座五进的大宅,自带小湖c花园子和马苑,据说是前朝德阳大长公主的别业,后来辗转几代主人,前几年被金陵一富户买下,后来这富户花钱捐了个官,欲携阖家妻小去外地上任,这才打算贱价出让这处产业。 小珠山也算是金陵周边的一块宝地,山色清幽,风光宜人,又有温泉活水引入,多有京里王孙贵胄在此择址修建别业,夏日避暑纳凉,冬日温泉赏雪,连永嘉帝的汤泉行宫都建在山上。 要价自也不菲,虽说已是贱卖了,又有苏邵二人的面子,最终仍然只能说到六千两的价格。 另一处则位于金陵南郊紫金山上,离城只有十八里,倒是颇近,就是小了些,只有三进,没有花园,马苑却比小珠山的那个大点,风景也不如小珠山,放眼望去一片林莽,除了树多再无其他。 邻居们也大多是金陵富商大贾,有钱是有钱,却到底不如小珠山出入皆贵c还紧挨着天子行宫。 价格自然便宜很多,又经过苏锷砍价,最终敲定的是三千八百两银子。 虽说有种种缺点,王徽却是更满意紫金山别院,单只马苑更大这一条,就胜过小珠山许多了,更何况环境简单,邻居们基本都是平头老百姓,没有官身也不是勋贵,行事肯定要方便许多。 更何况离金陵城还那么近。 于是抽一天空去实地考察了一番,处处皆称意,便没有再去小珠山,直接拍板买下了紫金山这座。 主人又一并赠送了原先留下洒扫看守的下人,只是马苑里却连一匹马都没有,王徽只得再厚着脸皮请求苏邵两人帮忙相看。 不过马这东西,在世代偏安江南的大楚本就稀少,好马就更加稀罕,即便以苏邵二人之能,寻马这种事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办妥的了。 王徽倒也不急,毕竟骑射就如练武一样,须得每日勤练不辍才行,如此就得长时间居住在别院,而她现在到底还顶着个定国公世子夫人的名头,长期离府别居,说出去也不好听,故而这事还得另外想辙。 置产之事,前后隔了总有将近一月才全部办妥,苏邵二人出力良多,王徽心里十分感激,虽说两个人不图她回报什么,邵云启更是语意暧昧地要她苟富贵勿相忘,但王徽还是觉得多少要表示一下。 而紫金山别院目前正在大兴土木,王徽一入了手就亲自画了图纸,请人扩建马场,又拆了整整一进院子,改建成射苑和武场,见天儿敲敲打打c尘土飞扬的,实在不是待客的好去处。 索性便借了邵云启的江海寸心,又去醉德楼订了席面,择个空闲日子,请两人吃饭。 时节已入七月,虽说七月流火,天气开始慢慢转凉,但月初仍是酷热难当。所幸江海寸心虽没有水,却树木繁多,浓荫蔽日,邵云启又是个会享受的,一到夏日就恨不能房梁都挂上冰,故而屋子里也还是挺凉快。 然而饭用到一半,众人正说得快活,外头却忽然传来喧闹声,邵云启眉头一皱,就要扬声叫人,却见东皋急匆匆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有点规矩没有?”邵云启皱眉。 东皋表情惴惴,瞅了王徽一眼,换来威严冷淡的一瞥,顿时瑟缩一下,嗫嚅着开不了口。 苏锷神情一动,“可是那人又闹起来了?” 东皋如释重负,苦着脸道:“可不是吗三爷,您带回来那疯——女子也太能折腾了,力气又大,两三个人按不住她,都闹到破卷楼了” 王徽瞟苏锷一眼,忍不住就笑了,“未料苏三老爷还好这一口?这金屋藏娇呢,怎么就藏到龙骧这里来了?” 苏锷就闹了个大红脸,未及解释,邵云启就嗤一声,“哼,藏什么?那也算得娇的话,苏廷梅这小子就是国色天香了。” 边说边起身,“我得过去一趟,闹到破卷楼可不好,我那些书可都是宝贝。” 苏锷就忙忙起身,跟在后头,唉声叹气的。 王徽也饶有兴致跟了上去,“左右无事,一道去看看,那些书我也心疼着。” 邵云启立刻满面堆欢,狗腿巴拉地凑到王徽跟前,“此言当真?我就说嘛,看在渊也是爱书之人,我这一楼的书若让给你,那也算是它们的福气!哎,别说几本书了,便算是整个院子都卖你也无妨啊!这价钱呢咱就先记账上,待日后你” 王徽一挑眉毛,加快了步子,拿出平日锻炼时竞走的速度,可怜邵云启虽然本事不小,却不怎么爱动,疏于锻炼,跟了一段就气喘吁吁的,再说不出话了。 不一时就到了破卷楼前,远远望着就见一小撮人聚在一处,边上还有看热闹的,指指点点,笑语窃窃。 就算是邵云启也觉得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沉声喝道:“都没事做了?聚在这处干什么,讨打吗?” 众仆惊闻主人前来,顿时惊慌失措,呼啦啦跪了一地,邵云启沉着脸不说话,东皋瞧出公子心情不好,连忙吆喝着把人都撵散了。 于是就露出了中间几人,只见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正牢牢压着地上一人,另有个瘦削些的媳妇哭丧着脸解释,“老爷,非是奴婢几个不尽心,只是这蹄子疯得太厉害,趁刘嫂子送饭的当口跑了出来,一路奔到这里才被我们赶上” 正说话间,却见被压的那人猛然抓住一个婆子的手臂,狠狠一口咬下去,那婆子痛呼一声,顿时松了手,她挣扎力道极大,另一个婆子压服不住,竟教她挣脱了开去,一咕噜爬起来就往前冲。 这一下猝不及防,谁都没反应过来,到底还是王徽一步跨上去,一把拉住她手臂,往外一扯又是一扭,只听咔嚓一响,竟是将那女子的肩膀拽脱臼了。 脱臼自是极疼,那女人一屁股跌坐在地,杀猪般惨叫起来,王徽面无表情上前一步,一手抬起她下巴,一手伸到她后脑,就要一个手刀劈晕她。 女人鬓发散乱,被这么一抬头,脸孔就露了出来,只见上面纵横交错全是疤痕,又深又长,最可怖的却是鼻子,鼻头已被削去,只剩两个漆黑的孔洞,周围是密密麻麻蜈蚣纹般的深红色伤疤,看着就如地狱里爬出的骷髅一般狰狞丑恶。 这副尊容,就连王徽也看得一愣,手下动作就缓了缓。 然而那女人本来还在惨叫,猛一下看清了王徽,竟是呆住了,怔愣半晌,忽然流露出极为恐惧的神情,浑浊的双眼竟流下两行泪水,整个人瘫在地上,抖成一团。 “你!我c我”她声音沙哑,一边嘶喊一边向后蠕动,“婢子错了,婢子再也不敢了,婕妤娘娘,皇后娘娘英秀姐姐,我不要走,我不想去!饶了我,饶了我——” 一边说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抖得筛糠也似。 王徽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回头看向苏锷,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 婕妤c皇后还有什么英秀姐姐?听着是这两个字的发音,却不知是不是这两个字,莫非—— 印象中,和自己有关的似乎只有付贵妃曾做过几年婕妤。 王徽眉头微蹙,却也并不急着去追问,看她这疯癫样子,想必也问不出什么,索性还是一掌劈晕了她。 “廷梅,这女人是什么来头?”她扭头问道。 苏锷抓抓头发,不好意思道:“是我在真腊遇见的,当时看见有人当街责罚奴隶,对这女子下手最重,我听她叫唤的是中原官话,又——这副形貌,有点不落忍,就干脆买下带了回来,好歹也算让她重回故土。” “哼,又怕你爹娘兄长多问,还偷摸藏在我这里,一个毁了容的疯妇罢了”邵云启嫌恶道,“说真的,你自个的别院什么时候归置好?一个人都塞不进去?” “不急不急,就快好了,”苏锷就赔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爹娘这几年一直张罗着给我娶亲,若听我带了个丫头回来,肯定要啰嗦的” 王徽沉吟片刻,拿定了主意,抬头道:“廷梅,不知你花了多少钱买下这女人的?可否转卖给我?” “啊?你要她?”苏锷一愣,“没花几个钱,真腊奴隶便宜得紧,你想要送你便是,只是你要了去又有何用?” “这女人一见我就如此恐惧,反应这么大,言语间又提及好些贵人,只怕事出有因,我带回去也是想要仔细查查。” 王徽也不瞒他,“廷梅,再跟我仔细说说她的事?” “也没什么特别”苏锷撑着下巴皱眉头,“一路带她回来都好端端的,除了有时会犯邪乎发疯,大多时日都很安静,也从没听她说过刚才那些话啊,怎的一见了你就疯得这般厉害?” 邵云启眼神意味深长起来,“你不在的这大半年,在渊身上发生了不少事情,待会无人时我跟你详说,恐怕要牵扯到宫里” “行吧”苏锷就吐吐舌头,转了话题,“其他也没什么了,就觉得是个流落异国的疯女人,我们当时行船紧要,也没多在意她。在渊你若想要,待会回去我便着人把她的身契文书给你送去便是。” “如此便多谢了。”王徽拱手一礼,又转向邵云启,“只怕还要再辛苦龙骧一段时日,让她先借住在你这里,待我那别院修整好了,我就把她送过去。” 邵云启自然满口答应。 王徽就走过去,把那女人脱臼的肩膀接了回去,拉扯间牵动衣服,那女子的领口扯开一小块,露出了琵琶骨上一点鲜红的胎记。 王徽眼睛微微一眯,抬手把她的衣领拢好了。 出了这档子事,三人不免各怀心事,剩下的饭也吃得不香甜,草草用过,也就各自别过了。 回到东院已是下午,王徽心里一直挂着那疯婢的事,眉宇就有些舒展不开,索性走到小书房,让魏紫在旁服侍着,练几笔字静心。 写了半晌,吐出口气,沉吟着问道:“魏紫,我现在的长相,与七八岁那会差别可大?” 魏紫秀眉微蹙,细细端详主子一眼,道:“婢子打小同您一起长大,从没分开过,自然觉得差别是不大的,最多就是轮廓英气了些,鼻子更挺了,嘴唇也薄了些其他就没什么了。” 末了又加一句,“还是得找个不常和您在一起的人问问,才公允。” 王徽缓缓点头,一个人从小到大,脸庞骨骼肌肉自然是有变化的,但变来变去,终究也脱不开那个模子,那疯婢当时那般惊恐,肯定对让她惊恐的那件事印象极深,只怕并不会认错人。 既是没认错,那恐怕“婕妤”自然就是指的付贵妃,“皇后”就是当今穆皇后,只是那“英秀姐姐”又是谁? 当年又到底出了什么事,让她怕成这样? 既是汉人,说一口标准的官话,还只是个弱女子,又如何会流落到万里之遥的南洋真腊? 莫非跟毁了她一张脸的酷刑有关? 想了想,王徽搁下笔,吩咐道:“待会去给宫里递牌子,问问付贵妃何时得空,我有事求见,越快越好。” 魏紫躬身应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暗流 付贵妃隔日午后就宣了王徽进宫。 坐车行到宫城西角门处,远远就看到来接人的内侍候在那里, 却是庆熹宫的小季子, 年纪不大却是个人精,不仅贵为四品少监, 而且还是庆熹宫总管太监于之荣的干儿子。 自王徽第一次进宫探望付贵妃起,就是小季子来接她,几次下来也熟惯了。 小内监知道这位少夫人得自家娘娘的欢心,态度当然很热情,一番行礼过后,就伺候着换了小轿,两个健壮内侍抬了, 不紧不慢朝里走。 今日是濮阳荑跟随进宫, 她穿了嫩绿地撒花薄绫袄, 又系一条鹅黄挑线裙子,看着清新又凉爽, 随行在轿子一侧,同小季子闲聊。 “也有段时间没来了, 于公公可好?玉蕊姑姑可好?上次我来, 小竹眼热我戴的络子, 我就打了几个给她带过来” “小竹那懒蹄子,还敢求絮姐姐给她做东西。”小季子嬉皮笑脸的,半讨巧半卖乖,“姐姐倒是疼她,可恨我不是个丫头,竟是个内监,若不然,定也天天缠着你讨要针线去。” 濮阳荑就被他逗得直笑。 她随王徽出来走动时,一般是用了少夫人贴身丫鬟子絮的名头,庆熹宫里除了付贵妃c玉蕊和于之荣,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个姨娘。 不多时就到了庆熹宫门口,玉蕊亲自出来,引了王徽主仆二人进去,直接带去了东配殿。 付贵妃歪在鸡翅木雕瑞草卷珠美人榻上,乌发未束,瀑布般铺在地上,身下是水晶琉璃白玉簟,娇躯慵懒,星眸半阖,一个宫女在旁给她打扇,另一个则端了碗浇过蜂蜜的碎冰西瓜,用汤匙舀了喂过去,付贵妃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她穿得极清凉,一条藕荷色素面薄缎抹胸襦裙,外头套了件薄如蝉翼的鲛绡罩衫,雪藕般的臂膀和凝脂般的胸脯在半透明的料子下若隐若现,更妙的是她竟赤了脚,一对玉足微露一点足尖在裙外,就那么随意搁着,趾甲上鲜红的丹蔻衬着雪白的脚趾,美得近乎天真,却又有种不动声色的冶艳和妖娆。 屋里供了好几座冰山,每块旁边都有侍女徐徐扇风,濮阳荑却觉得脸有点热,忙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付贵妃。 王徽却含了笑,把美人从头打量到脚,过足眼瘾之后,方徐徐道:“尽堪活色生香里,拥顾双栖过一春——古人诚不我欺。” “色胚。”付贵妃白她一眼,打了个优雅妩媚的懒腰,这才款款坐直身子,“坐吧,外面太热了,刚好小厨房做了凉点心——西瓜酥酪是我一个人的,不给你们吃。” 王徽啼笑皆非,在锦杌上坐了,又觉付贵妃越发可爱,她对美人一向是没辙的。 付贵妃就让人起出个五彩鲤鱼大瓷盆,装了满满的冰镇桂花酸梅汤端了上来。 待小宫女给各人都盛了一碗,付贵妃就遣了闲杂人等,只留玉蕊一人服侍,问道:“行了,说吧,急巴巴地跑来见本宫,有什么事?” 王徽就要开口,却见濮阳荑还站着,就顺手也给她盛了碗酸梅汤放桌上,“子絮也过来坐下吃点心,这处没有外人,表姐也不是个拘礼的。” 濮阳荑行一礼,低声道了谢,这才坐下小口吃起来。 付贵妃看着她们这样,忽然掩口娇笑,“你对她倒是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姐妹呢,可再想不到你们一个是正头夫人,一个是妾室。” 濮阳荑专心吃糖水,恍如未闻。 王徽看了付贵妃一眼,微笑,“许是因为我对那个草包世子爷没什么兴趣罢。” “我也对陛下没兴趣啊,”付贵妃撇撇嘴,“可为何宫里那些姐姐妹妹们一个个都像要活吃了我似的?” “娘娘。”玉蕊忍不住拉拉她的衣袖。 王徽悠然而笑,侧过身半遮住濮阳荑,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表姐可别把宫里的娘娘跟子絮作比,子絮对那世子向来不屑一顾,娘娘们却是” 后半截话却没再说出来。 付贵妃垂下纤长的睫毛,流露出淡淡的落寞,“谁说不是呢,说来也是我自己没用,若非日日对着那人卖笑,我也活不下去的若我能像你一般有本事——” 王徽扬起眉毛。 “行了,到底什么事,快说,啰嗦什么!”付贵妃忽然又恼了起来,妙目流波,狠狠剜了王徽一眼。 美人变脸自是比翻书还要快,浑忘了方才是谁先打开这个话题的。 王徽摸摸鼻子,就把前日遇到那个疯婢的事情说了。 付贵妃沉吟起来,缓缓道:“这疯女人肯定和七年前那件事有莫大干系,只怕皇后也在其中掺了一脚,但英秀姐姐英秀,那却是谁?” 玉蕊也皱了眉头苦思,半晌忽然道:“娘娘,您忘了,皇后身边原先有个大宫女,叫盈袖来着?盈亏的盈,袖子的袖。” 付贵妃猛省过来,两手一拍,“是了,我怎么把她给忘了!” 玉蕊就解释,“前几年她过了二十五岁,本该放出宫的,皇后舍不得,就没让她走,给她封了坤宁宫女官,她本家姓钟,现下外头都称一声钟尚宫,我们叫惯了的,怪道您一时没想起来。” 王徽静静听着她们回忆,忽然笑了一声,“只怕不是舍不得吧?是怕她出了宫不懂事,一朝脱了辖制,胡乱说出去什么可就不好了。” “正是如此!”付贵妃狠狠拍了一下美人榻的扶手,银牙几欲咬碎,“我早就知道——我孩儿的死,那老虔婆绝对洗不清!” 一提到当年小产,她就容易激动,骂得声音有点大,吓得玉蕊又拽她袖子。 王徽低声劝了几句,付贵妃略微平静了些,抬眼似怒还怨地瞪了她一眼,半撒娇半颐指气使地说道:“王徽,你可给我听好了,一旦那疯丫头好了些,说了什么出来,你可要紧着告诉我,一刻都不许耽误!听见没?” 对于美人的小性子,元帅自然十分受用,笑着应下,又转而肃了脸色,问道:“今日前来,除了想回禀表姐那疯婢之事,实在还是想请表姐再回忆一下,七年前——就是你怀着身子的时候,可还有什么不寻常的?” 付贵妃眨眨眼,有点茫然,“不是都同你说过了么?” 王徽微微拧起眉毛,“烦请表姐再仔细想想,哪怕一丝一毫的反常也行,乍看上去也许与此事无关,是那种极易被忽略的小细节——比如吃惯了的菜肴突然咸了淡了?睡惯了的床铺突然觉得不舒坦?又或是突如其来喜欢了什么又厌憎了什么?身边的下人又如何呢?” 付贵妃苦思半晌,才慢慢开口道:“你这么一说我倒的确想起一桩事来。” 王徽上半身微微前倾,作倾听状。 原来付贵妃当年是二月份有喜,到七月季夏之时就是怀胎五月,肚子已然不小,天气又酷热难当,偏生孕妇又忌凉,冰都不能多用,付贵妃一向娇贵,根本受不了那份苦。 然而却无意中得了一柄团扇,每日都用它扇风纳凉,也不知怎么的,就觉着极为受用,旁的扇子都弃了,见天儿就用那一把,见不着就想得厉害,恨不能抱着睡觉。 当时心中也是惊疑不定,就私下请了太医院的心腹过来查这柄扇子,又让万衍拿到宫外去查,却都没查出什么来,没有麝香,没有红花,没有任何能导致滑胎小产c不利于孕妇的东西。 说来也怪,那扇子用料也普通,闻着更是没有半点味道,也不像是浸过什么药物的样子。 万衍见付贵妃离了那扇子就抓心挠肝的,心中十分怜惜,又实在查不出什么来,就觉着是女人有了身子,心性难免就有点古怪乖张,便很快就把扇子送回了庆熹宫里。 后来天气渐渐转凉,付贵妃对这扇子的念想也就渐渐淡了,再后来就收到了箱笼里,和一堆杂物放在一块,完全想不起来了。 若非王徽今日追问,让她苦思冥想,恐怕还记不起这事来。 王徽听着就拧了眉毛,心说这无色无味还能让人上瘾的东西可太多了,而且几乎每一种都对孕妇有害,不过古人化学技术水平落后,有些药品提炼不出来,中医自然也没法辨认。 不过这些常年深居后宫腥风血雨的嫔妃们,可没一个是吃素的,各人都有自个的手段和渠道,更别提那位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要弄到什么珍稀罕见c损人阴德的毒|药,只怕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于是就问,“这扇子是从何处得来?” 付贵妃嗔道:“这么久远的事,我能想起来就不错了,你还指望我告诉你是谁给我的?” 王徽只好暂时放弃这个问题,又问:“那柄扇子现下可还在表姐手里?可否让我带回去察看一番?” “在是在的,只是多年不用,早不知道压到哪里去了,”付贵妃眉头紧拧,“这样吧,这几日宫里头要忙起来待忙过了这一阵,我就让人开了库房好生找找,找到了就给你送过去。” 王徽就笑问,“有什么要忙的?莫非表姐近日有什么喜事?” 付贵妃有些惊讶,睁大一双杏眼瞪她,“你不知道?七月初十就是万寿节了呀,陛下今年四十有八,虽不是整寿,但看中宫的意思,约莫是要着力操办一番的。” 王徽一愣,继而笑道:“近日事多,竟浑忘了,表姐也知道,这孙家素来上不得台面,也就这大半年来才有了些起色,以往万寿节,那是绝对没有他们的事的。” 语气里竟像是在说别人家。 付贵妃被她逗笑了,“打量着那不是你夫家一般!今年给陛下做万寿,看样子是得好好热闹热闹的,据说皇后还要召戏班子进宫献艺,就是那个近几年很有名的,叫什么来着?长庆班?” “长庆班?”王徽眼神一凝。 付贵妃没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不是说四月里你公爹做寿,你婆婆还请了他们进府唱堂会吗。怎么样,那个台柱子,叫白什么的,是不是真有他们传的那样神?什么貌比潘安羞煞卫玠的” 从古至今,但凡女子谈论起英俊男子,就没有人不是这副声气。 王徽笑笑,避而不答,思及白香官胸口的图腾,苗人的身份,还有什么“图谋大事”之类的,心里就觉得不太对,忍不住问道:“寻常勋贵府里都有自己养的私班,怎么教坊司里竟没有会唱昆剧的吗?还要费劲从乡野里寻那草台班子出来?” “谁知道呢,不过长庆班名震江左,那可不是草台班子,何况皇后要故弄玄虚,标榜什么与民同乐,听取民间的声音,便是陛下也没法驳了去,”付贵妃撇嘴,忽又想起了什么,笑眯了眼,“深宫长日寂寞,不说别人,我可是盼着能见见那位白大家的真面目的。” 玉蕊在旁又担心,“娘娘,您这话可不能说出去” “也不嫌絮叨,知道了!”付贵妃啐她一口,又对王徽道:“那白大家唱得好不好?你若是喜欢,想多听一次,初十那日也来宫里进贺好了,给你们家要一份帖子,这点能耐我还是有的。” 王徽面上不露声色,心下飞速盘算,就目前情形来看,白香官蛰伏金陵整整十年,从一文不名变成名满江南,其间所受磨难苦楚可想而知,估摸着不是身负血仇就是有别的大图谋,比濮阳荑的家仇恐怕只大不小。 一个戏子,还是古代封建时期下九流的戏子,职业生涯的巅峰是什么?不就是名满天下,而后被统治者掌权者召见,表彰一番,有了防身保命的东西,其他人再也轻侮不得,从此便可名利双收安享晚年吗? 然而看白香官那样子,这种“巅峰”自然绝非他所求,之所以千难万险也要达到这个巅峰,那自然是要借机办成什么事才对。 所以这次进宫献艺,对白香官来说肯定至为重要,就算他的目标不是永嘉帝,只怕也会是在座的某位贵人。 不趁此机会搞搞事情,从而坐收渔利,那她就不是王徽了。 这些念头只在转瞬之间,她脸上就露出笑意,“能进宫听戏,这样好的事,这辈子估计也没几回,如此便请表姐多多费心了。” 付贵妃妩媚一笑,重新在美人榻上躺下,挥了挥手,“成了,没什么事你就走罢,左不过明后天的光景,就有人去你们府上宣旨了。” 王徽和濮阳荑就站起身,行了一礼,打算告辞。 然而就在这时,东配殿的西窗却忽然轻轻响了一下。 夏日酷热,即便屋里有冰,有时还是闷得慌,付贵妃又不爱熏香,屋里一向是窗户大开用来通风的,很是凉快,然而那扇西窗离美人榻颇近,窗外又恰好是一大片月季花丛,有草木的地方各种虫豸就多,即便窗上蒙了纱,还是时常有丑陋的臭椿瓢虫之类趴在窗上,付贵妃看了烦恶,这扇西窗也就一直闭着。 那一下声响极轻,付贵妃都没注意到,若非王徽一身功夫已练成,耳聪目明,又极为机警,只怕也是听不见的。 她猛地回头,刚好和濮阳荑的目光对上,子絮显然也听到了。 付贵妃和玉蕊有点懵,不明白这两人还在磨蹭什么,不刚还说要告辞吗? 却见王徽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噤声,口中笑道:“对了,上回我来,呆的时辰短,没见着荥阳公主殿下,不知殿下身子可好些了?表姐若有空,不妨领我去看看?” 语气如常,丝毫不变,却一步一步朝西窗挪去。 付贵妃心中一凛,毕竟多年宫斗杀出来的老将,虽还不明就里,却也知道肯定有问题,和玉蕊对视一眼,就抬抬下巴,嘴上说道:“嗳,还不是那个老样子,一日喂五六次奶,总要吐个两三回,再没有让人安生的,瞧着瘦了好些,我这颗心都快疼死了” 在她说话的当口,玉蕊也镇定下来,快步走到各扇窗前,察看外面的动静。 濮阳荑和王徽自有默契,早随主子一道慢慢朝西窗走去。 不过几步的距离,王徽先一步到了窗前,一手按住窗棂,濮阳荑则轻轻拔出了栓子,一点声音也无。 王徽猛地推开窗。 午后的热浪袭来,窗外仍是那片绿茵茵的花丛,蚊虫被惊得四散飞开,远处传来隐约的蝉鸣。 一片静谧,窗外连个鬼影都没有。 王徽眼睛眯了起来。 付贵妃松了口气,抚着胸口嗔道:“你做什么吓人——” 然而不等她说完,王徽就合上窗户,转过身来,语气严厉而不容置疑,“立刻传令下去,紧闭庆熹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再把这个时辰所有不当值的宫人都传唤过来,现在,马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回音 付贵妃对这种事自然经验丰富,只愣了一瞬, 立刻镇定下来, 沉声吩咐玉蕊出去传话。 王徽则唤了濮阳荑到身边, 对付贵妃道:“我和子絮出去察看一下, 你的宫人到了就把她们晾在外头, 一个也别放跑,待我回来再审。” 边说边带了濮阳荑, 脚下生风地出去了。 付贵妃又赶紧嘱咐玉蕊几句, 等玉蕊也出去了, 这才醒过神来,轻轻捶一下美人榻, 低声道:“我什么时候这么听她的话了?” 王徽和濮阳荑匆匆往外走,就看到玉蕊和于之荣带着小季子几个心腹, 正在忙忙乱乱地召集不当值的宫人。 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王徽就向配殿后头走去, 一直绕到了那丛月季花掩映的西窗外面。 濮阳荑心中虽有些疑惑,却并不多问, 只埋头跟着主子走。 西窗外头紧挨着一堵墙,不过这面墙看上去却与其他宫墙不同, 通体皆由红色的磨砖砌成,砖砖对缝,触手光滑,墙体约莫两人多高,墙顶铺了几层黄色琉璃瓦。 墙面整体弯成了弧形,远远地延伸出去,看来要走上好一段距离才能到达这面墙的另一端。 王徽微微点头,胸中轮廓基本清晰了起来,庆熹宫里会有其他各宫——包括皇后——安插的眼线,那不奇怪,而且基本都是近不得付贵妃身畔的粗使宫人,若一个个都要拔|出来,不仅费劲,而且没必要,反而还会引起外人警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但懂得利用眼前这东西来听壁脚的内鬼——那实在是太危险了,却是非除掉不可的! “子絮,”王徽就看向濮阳荑,“可还记得《九章算术》?” 濮阳荑点头,“是年前您教给我们的,说是算学博大精深,应用极广,我们虽不必学得太过深入,但一些粗浅的术数常识还是要掌握的。” “不错,”王徽又问,“那我便考考你,可还记得勾股定理是怎么回事?” “自然记着呢!”濮阳荑浅笑盈盈,“勾股各自乘,并之为玄实;开方除之,即玄。” “那么等勾和等股又是什么?” 濮阳荑毫不犹豫道:“即勾股等长,所夹两角均为四十五度,弦之对角为九十度。” “很好。”王徽笑着点了点头,又微整脸色,肃容道,“接下来我要你做的事,需要极为细心才可以,知道吗?” “主子尽管吩咐。” 王徽伸手指向宫墙延伸出去的方向,道:“沿着这堵墙一直到它的末端,小跑着过去,快一些。到了之后就正对东方,然后朝左转四十五度,再一直朝前走,脚下仔细丈量,大约三尺一步,中间若遇到障碍,最好是越过去,若实在越不过去,切记绕开后一定要回到先前的路线上,明白吗?” 濮阳荑双眼光芒闪烁,沉稳点头,“妾记下了,主子放心。”言毕一拱手,就顺着墙壁跑远了。 王徽也站到墙根下,调整好方向,大约是右转四十五度,而后也照着三尺一步的距离向前走去。 夏日午后太阳很毒,当值的宫人自有差事,不当值的又被付贵妃传唤了过去,故而庆熹宫院子里很清静,并没有遇到其他人。 走了大约半盏茶时分,就看到不远处濮阳荑的身影,正边走边朝她挥手。 王徽点点头,不紧不慢往前走着,两人越来越近,最终走到了一起,会合在同一点上。 她就伸脚在濮阳荑鞋面上点了点,笑道:“重合。” 濮阳荑俏脸红扑扑的,还淌着几滴汗,眼里却有几分明悟,“加上那段宫墙,竟是个直角扇形!”她快速说着,又流露出疑惑,“只是妾还有些不明白,主子这用意到底是” “不过是证实一下心里的某些想法罢了,待会你自会知道。”王徽笑笑,又问,“你方才过去,可曾见到什么人?” 濮阳荑就道:“那堵墙末端有一小段在庆熹宫小花园里,我进去的时候,刚巧迎面碰见小竹走出来,就是上次那个缠着我要络子的,说是趁着不当值,在园子里采木槿做花饼,听得贵妃传唤,就急着赶回去,我也没和她说太多。” “末端在园子里?”王徽皱眉,好像并不在意小竹的事情,“那你往前走的时候可曾被花园墙壁挡住?” “未曾,”濮阳荑就笑,“那墙的末端刚好直冲着园子门扉,我直直地就走出去啦。” “那就好,”王徽满意地拍拍她肩膀,“走罢,这处太热了,回屋里去,咱们把那个偷听人壁脚的小鬼儿揪出来。” 不一时就走到西配殿门口,却见一大堆宫人已齐齐整整排在院子里,日头毒得很,许多人衣衫已现汗湿,不过付贵妃积威甚重,倒也没人敢交头接耳。 于之荣正站在廊下着急,一见王徽过来,顿时像见了救星,几步迎过去,低声道:“少夫人哎,您总算过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娘娘什么旨意也没有,这起子奴才在这晒太阳倒不打紧,那宫门若是闭久了可不合规矩呀,这要是让人瞅见了,还不知道怎么编排我们呢” 于之荣是庆熹宫的老人,自付贵妃初入宫还是个才人的时候,就跟在她身边服侍,那时不过是个小火者,十年如一日地伺候着,随着贵妃步步高升,机警和忠诚自不必说——他和玉蕊乃是庆熹宫唯二两个知道贵妃和万衍之事的人。 王徽就附耳说道:“方才我与贵妃私谈之时,有人在窗外听壁脚,内鬼就在这些人当中,我已知道是谁了,先进去回禀娘娘,于公公千万仔细着。” 于之荣身子不可察觉地一紧,面上却丝毫不露,还是那副小心又带了讨好的奴才相,嘴上道:“哎哎,好好,那您先进去” 一双老眼却鹰隼一般在院里每个人脸上迅速转了一圈。 王徽又嘱咐濮阳荑几句,只身进了西配殿,濮阳荑则留下,和于之荣一道看守那些宫人。 过不多时,却是玉蕊走了出来,扫了众人一圈,道:“娘娘也不是要责罚你们,就想问问方才你们都做了些什么。挨个说吧,来,锦心,从你开始。” 众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人数不少,总有盏茶时分才说完。 庆熹宫上下都有睡午觉的习惯,又是这样的盛夏天气,午后鲜少有人外出,一般都会窝在屋里纳凉睡觉,只有几个人或吃饭,或出恭,或聚在一处寻乐子,总之都有人可以作证。 只有小竹一个人去了小花园。 玉蕊忍不住和濮阳荑对视一眼。 “都散了吧,小竹随我进来。”玉蕊说完,扭身就回了殿里。 濮阳荑就看着小竹身子抖了一下,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正踌躇间,于之荣沉了脸色,“杵着做甚?还不快走?” 小竹攥紧了袖口,埋着头,一步一挪地进了屋子。 濮阳荑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王徽和付贵妃都坐在原处,两人表情十分闲适,浑不似要审问内鬼的样子。 小竹怯怯行个礼,低声道:“见过娘娘,世子夫人。” 付贵妃却没叫起,只笑吟吟地瞅她。 “娘娘,您屋子外头的这堵墙壁有个妙处,娘娘可知道?”王徽闲聊一般开口。 “我如何知道那些稀奇古怪的?”付贵妃横她一眼,语音慵懒,带了娇媚的鼻音,“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是。”王徽应下,又徐徐笑道,“这堵墙乃是个精妙的圆弧,浑然而成,巧夺天工,站在这头说句话,不论声音多轻,哪怕是远在小花园的另一头,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娘娘您说,这可不是极稀罕极巧妙吗?” 付贵妃缓缓点头,笑容渐消,美丽的脸庞冷下来,哼了一声。 小竹在王徽开口时已吓得瑟瑟发抖,听到付贵妃这一声轻哼,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王徽就笑着站起身,“家中婆母还等着,这便告辞了,改日再进宫来瞧娘娘。” 付贵妃美艳的眼睛凌厉地看着小竹,口上道:“行吧,你且先回去,回头我再让他们把东西给你送过去。” 这说的自然是七年前那把可疑的团扇。 王徽和濮阳荑行了一礼,还是由小季子引着,退出了宫外。 直到把她俩送上西华门外的马车,小季子还是言笑晏晏,一丝异色都不露。 王徽倒对这小内监有些刮目相看起来,只道他一向和那个叫小竹的宫女关系不错,现在看来强将手下无弱兵,小季子也算得付贵妃心腹,自不是那等没有城府的。 一坐上车,濮阳荑就放开了,急急问道:“主子主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快说说呀!” 失了一向冷静自持的风度,急巴巴的有点像姚黄,倒是分外可爱了些。 王徽忍不住摸摸她的头发,笑着解释起来。 庆熹宫占地广大,金碧辉煌,乃是付贵妃去年年初诞下荥阳公主后,永嘉帝下旨为她专门兴建的一座宫室。 东西两侧均有一扇等长的围墙,两段墙的北端分别设在东西配殿的窗外。 王徽让濮阳荑与自己合作丈量步数,正是为了证实这段墙是圆弧而非椭圆弧,既证明了是圆弧, 也就意味着这墙不是普通的墙。 却是一堵浑然天成的回音壁。 这世上并没有那种顷刻间飞天遁地的神奇武功,王徽自忖动作够快,从听到西窗外那声轻响到推开窗户的那段时间,绝对不够一个大活人瞬间逃开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那人身手利落,在她走向窗子的时候就躲到了回音壁后面,那窗下的花丛也该留下一些脚印压痕才对,万万不该那般干净,什么痕迹都没有。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西窗下的确没有人,而是那人远在回音壁另一端,不知碰到了什么发出响声,这才通过回音壁传了过来, 那边的声音能传过来,这边的自然也能传过去。 以往几次进宫呆的时间都不长,也都是有的放矢,没什么工夫闲逛,那段墙壁很长,中间不少亭台花木掩映,王徽也就没有太在意。 竟是到了今日才发现这个秘密。 看来庆熹宫里也只有小竹才知道这堵墙的奥妙,而且知道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不然这一年多来,就凭付贵妃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情,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不过,西配殿的西窗也并不是紧紧挨着回音壁,还是有一小段距离的,故而就算小竹在另一端听到了什么,只怕也不会特别清晰。 但即便如此,这样大的隐患,也是不能留她活口的。 这些善后工作自然就是付贵妃的事了,这个身处宫斗漩涡中心多年的女人,应该会把这件小事料理好。 王徽主仆二人优哉游哉回了府,又隔了一天,宫里就传来消息,说是庆熹宫里有个二等宫女,因偷拿贵妃娘娘的首饰出去卖钱,被打杀了。 此外,娘娘还给中宫上了折子,嫌东西配殿外头的那两堵墙遮了光景,兆头不好,想着拆了再建两条抄手游廊,穆皇后已经准了,待万寿节过后就动工。 随着消息一并送来的,自然还有各种丰厚的赏赐,不过还是没见到那柄团扇的踪影,想来确是难找。 时光就慢慢朝前走,总不过三两日的工夫,乞巧节这天,进宫同贺万寿节的旨意就宣到了定国公府。 宣旨的依旧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张瑾,上次庆成宫宴就是他来传的旨意,也算是熟人,见了孙敏还是冷冷淡淡,对王徽倒是更热情了几分。 这次的教引宫女和内侍也更早就过了府,万寿节毕竟只是皇帝的生辰,又不是整寿,娱乐性质更浓一些,各种规矩礼仪比之庆成宴自是多有不如,然而教引宫人进府这样早,也说明定国公府在京中的地位有所提升。 不过到底要学的东西少了,教引宫女也不敢如何拘着王徽,空闲也多了一些。 初九这天下午,王徽就换了男装,并没带人,只身来到了栖云戏馆。 由于第二天就要进宫献艺,栖云馆早在三日前就闭门歇业,各位角儿们都在勤奋练功抱佛脚,免得进了宫在贵人面前出丑。 王徽握住龟蛇铺首叩了几下,过了良久,才有人打开小门,露出张脸来,语气不耐,“今儿不开张,没戏唱,走吧走吧!” 说完就待合上门,王徽却一手挡住门扇,那人就死活拉不动了,一时骇住,惊道:“你c你想干什么?” 王徽一笑,“小哥勿恼,在下此来乃是有事相求。”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个黄澄澄金灿灿的东西。 那门房顿时看直了眼,立刻换了副笑脸,搓手道:“那个公姑您有什么事儿?” 想是看出她不像男人,却又不敢肯定,就不知道称呼什么。 王徽不以为意,笑道:“此间一两黄金,便算在下赠与小哥的谢礼,烦请小哥替我给白香官白大家传个话,就五个字,‘定国公府苗’,麦苗的苗。” 门房满口答应,伸手就要去捞那金锭子,王徽却一缩手,脸上笑容不变,“进去见了白大家后,我这处还有另外一两金子奉送现在请小哥重复一下那五个字。” 门房想翻白眼,在金子面前却酥了骨头,只好依言重复一遍,揣着金子急匆匆离开了。 王徽有点肉痛,一两黄金就是将近十两白银,这一趟出来就得花掉二十两银子,就算她现在有几万两的身家,也还是经不住挥霍的。 不过白香官红遍江南,又有手段,等闲勋贵大官都近不得他的身,不出点血肯定也是见不着他的。 过不多时,门房一溜小跑赶回来,点头哈腰开了小门,“您请进,您请进,白大家正吊嗓儿呢,一听您来了,连戏也不练了,急巴巴换了衣服就等着见您,还别说,这可是小的头回见他如此着紧” 可不是,手里头握着他最大的把柄,能不急吗? 王徽就不紧不慢跟在门房后头,绕过几处房舍,到了一处小楼跟前,远远就见着楼上小窗里有个修长曼妙的人影往下看,见她抬头,倏地就缩回去了。 王徽就又掏出一锭金子递给门房,施施然敲了敲门。 门扇打开,白香官站在后头,穿了件月白素面潞绸直缀,一张脸白白净净未施粉黛,秀眉微蹙,一双凤眼戒备地盯着她。 月余不见,美人似乎又美了几分。 王徽欣赏地打量他一眼,徐徐踱进屋里,老实不客气坐到桌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白香官一直绷着脸,把门带上,看了她一阵,见她仍是沉默,终于忍不住道:“来了又不说话世子夫人到底是何用意?” 小动物有点炸毛了。 王徽笑意更深,拿杯子盖撇去茶沫子,悠然道:“白大家稍安勿躁我过来,自是有好事要与你商量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梦莲 白香官脸上戒备更浓,假笑一声,“恕小人看不出世子夫人能有什么好事。” 王徽继续撇茶沫子, 却并不喝茶,微笑道:“白大家,我也不和你兜圈子, 若我所料不错,明日进宫该是你的大日子才对, 是不是?” 白香官眼神一闪, 表情倒是平静, “既入了这风月场,这辈子也再没别的念想,能入宫一遭,得见天颜,捞几句夸奖, 挣些体面以保余生,那自然是小人的大日子。”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费劲。 王徽敛了笑容, 看他一眼, “怎么白大家还没学乖吗, 我不和你兜圈子, 你倒与我打起机锋来了?” 白香官张嘴想说什么。 王徽却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如果你还想说什么‘我听不懂世子夫人的意思’,那便趁早不要张嘴了,咱们各自都坦诚些,也能节省时间,不好吗?” 白香官不说话了,沉默一会,才抬眼道:“世子夫人到底想要什么?” 却是不再否认自己明日确是有大事要做。 王徽顺手一指对面的红木罗圈椅,“白大家坐,站着怎么好说话?” 白香官一阵不耐,却又发作不得,只觉自初遇起,自己就一直被这个年纪轻轻的后宅妇人压得死死的,两次交锋都是一点上风也占不到,纠结一会,终是忍气吞声坐下。 “这就对了。”王徽满意一笑,“我此次前来,实是寻求合作之机的,白大家明日所谋大事,我也想掺一脚,盼能助你一臂之力。” 白香官一双秀丽的眼睛微微睁大,不掩讶色,脱口道:“难道你也对那人——”说了半句才发觉不对,忙硬生生刹住话头,冷淡道:“哼我独来独往惯了,十数年如一日,有什么事自会一肩担待,世子夫人好意,小人心领。” 王徽毫不意外他会拒绝,只是越发柔和了表情,含笑道:“是吗?只不过恐怕还由不得白大家你同不同意呢,我今儿只是来知会一声罢了,这事——你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白香官一愣,只觉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勉强按下火气,耐着性子道:“世子夫人这话我可真就听不懂了,若是没什么话好讲,还请早些离去,勾栏之地腌臜,莫要脏了贵人的脚!” 王徽见他如此,心中微微有些失望,原以为此人蛰伏金陵十年,从食不果腹的难民变成红遍江南的名伶,为人处世怎么也该更老辣圆滑些,却不想打过两次交道,却发现这人行事竟还带了几分天真。 方才险些脱口说出自家底细,被人言语撩拨几句就控制不住情绪,喜怒形于色——若非他身份敏感,用毒下蛊的手段又太稀罕,王徽可真就要对这人失去兴趣了。 这般想着,她脸上笑容就淡了些,“听不懂便听不懂罢只我也不瞒你,宫中付贵妃是我表姐,与我一向亲厚,我俩之间更是无话不谈,白大家你的那些小九九,她自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白香官一个没忍住站了起来。 “嗯?”王徽好整以暇看着他,“白大家这般激动作甚,莫非我记错了,我曾应承过你不往外说的吗?” “”白香官恶狠狠盯住她,右手就往怀里摸去。 王徽哈哈一笑,意态悠闲,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白大家若想使手段,尽管用来便是,我如今在你的地盘上,自然逃不脱;只是你也须想想后果,我的侍女c家人,包括宫里头,都是有人知道我今日来了栖云戏馆找你的。” 白香官眼睛都气红了,却知道她说的是实话,眼下形势不同于那日在定国公府被她扼住咽喉,此时此地,自己若想用毒杀了她,那是易如反掌的。 便算她身手再利落,恐怕也不是毒物的对手。 可杀了她之后呢?这一时之快是那么好逞的? 他气息有点不稳,瞪了她一会,终究还是慢慢把手放了回去。 “便算宫里贵人知道又如何?”他沉着嗓子说道,“说我是苗人也好,说我意图不轨也罢,你可有任何凭据?” 王徽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他,似乎十分意外,直到把美人看得又要炸毛了,才悠然笑道:“白大家傻了不成,我再说一次,你是戏子,我是敕封三品诰命的定国公世子夫人,我说你是谁,你就是谁,我说你做过什么,你就做过什么。凭据?没有。可我需要吗?” 白香官这回是真气狠了,左手猛地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右手指着王徽的鼻子,“你你——卑鄙!” “承蒙夸奖。”王徽摸摸鼻子,笑得十分愉悦。 白香官胸膛起伏不定,只觉老虎吃天无处下口,每一步都仿佛恰恰好好走到对方的套子里,空有一身本领,却硬是奈何不得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女人。 却犹自不甘心,咬牙半晌,憋出一句:“大话说得轻巧,你又不知我要对何人做何事,谈什么帮忙?” “那就是白大家你的事了,”王徽两手抱胸,“若你诚心与我合作,自会告知我详情。” 白香官薄唇抿成一线,心气仍是不平,却到底还是慢慢坐了回去,口中冷冷道:“世子夫人如此仗势欺人,毫无磊落可言,便算做成什么事,那也是要为人所不齿的。” 王徽笑呵呵的,丝毫不以为忤,语气一直平静而柔和,“就是欺负你了,你待如何?若有朝一日你飞黄腾达,转过头来欺负我,那就是你比我强,不论强在何处,哪怕是借势也好,强就是强,输就是输,我必定心悦诚服,半句怨言也不会有。” 此言一出,白香官倒是一愣,不像方才那般动怒,怔怔思忖一阵,又看了王徽一眼,低声道:“若我答应了,世子夫人之‘势’,是否也可为我所用?” ——倒还有几分灵气,算不得完全无药可救。 王徽扬眉一笑,“那便要看白大家的本事了。” 白香官默默点了点头,情绪平静许多,眉眼也柔和了下来。 这样平和的表情,虽不似方才动怒时那种玉面含嗔之美,却多了温文尔雅的意蕴,倒把他俊美的容色衬得更胜三分。 “世子夫人既是执意要掺和进来,小人也便不再阻拦。”他这样说着,瞥一眼王徽一口未动的茶盏,就拿起来倒进屋角的铜盆里,再放回茶盘里,转身去开案头的小柜。 “说了这么多,想来世子夫人也口渴了,我这处没什么好东西,就只几两梅坞的雨前龙井,这便泡了来,待吃了茶,小人再与您详说明日之事” 说着就摸到了装茶叶的紫砂罐,取了出来。 回头一看,王徽仍坐于桌旁,笑吟吟瞅着他,桌上两只茶盏一左一右摆在茶盘上。 一切都好,与先前别无二致。 白香官就放松了几分,甚至给她回了个微笑,眉目间那一瞬绽放的风华,恍惚竟有倾城之色。 王徽笑容不改,静静看着他倒茶。 白香官倒完茶,端起自己那杯举至齐肩,低声道:“两次相见,梦莲多有不敬,世子夫人却以德报怨,教会我许多道理这便以茶代酒,敬世子夫人一杯。”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王徽拿起茶盏,却不急饮用,只笑道:“梦莲?” “先母是汉人,有孕之时,曾梦见七宝青莲入怀,故而为我取了这个表字。”白香官微现赧色,“香官只是师父取的艺名,我单名一个蕖字,芙蕖之蕖。” “白蕖白梦莲,好名好字,与你很是相配,想来令堂也是位才德兼备的淑女。”王徽赞了一声,食指轻轻摩挲茶盏,终于还是站起身,拿起杯子喝了下去。 白蕖神情一动,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王徽自然看了出来,心中暗叹,面上却笑容不改,放下茶盏,负手而立,静静看着他。 白蕖就有点不解,却渐渐皱起了眉头,继而微微扭曲,右手握拳抵住腹部,好像再也支撑不住一般,砰的一声跌坐在地,颤抖着缩成了一团。 王徽轻笑一声,缓步走过去,居高临下望着他,眼神冰冷。 “解药在哪里?”她轻声问。 白蕖嘴唇都咬出了血,面如金纸,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显然十分痛苦。 “黄漆柜子,从c从上到下第四个抽屉——”他好容易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吓人。 “唔。”王徽却不急着去取药,又慢条斯理问道,“你这屋子处处都是陷阱,那抽屉没问题吧?” 白蕖已经坐不住了,躺在地上蜷得像只虾子,终于忍不住呻|吟起来,咬牙道:“没c没解药和毒——分开放的” 王徽就露出像看蚂蚁一般的怜悯眼神,走到那个黄漆柜子跟前,数了抽屉打开,却见里面只有拇指大小的一个白玉小瓶,上头塞着红绸塞子。 打开一看,倒出来三粒褐色的软泥药丸,没有任何味道。 王徽拿着药回到白蕖身边,又问,“只有三粒,你要吃多少?” 白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颤抖着比了三根手指。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王徽轻声念叨着,一手捏住白蕖下巴,迫他张开嘴,一手放了一粒药丸进去。 解药见效很快,不过盏茶工夫,白蕖脸色就好看了许多,他慢慢爬起来在地上坐了一会,姿势十分不雅,却显然是顾不得太多了。 王徽也不说话,只把药瓶揣在怀里,抱着手静静看他。 良久,白蕖勉强起身,踉跄到桌旁坐下,抬头定定看着王徽,眼神沉郁,表情复杂。 “什么时候?”他轻声问。 “你转身拿茶叶的时候,”王徽胳膊环抱胸前,食指轻轻敲打,“我就把两个杯子掉了个个儿。白大家出身不凡,通体皆毒,这点防备我还是有的。” 白蕖垂头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又道:“我我得连吃三粒解药,才能把毒全解了,一粒只够支撑三日。” 语气里就多了几分晦涩。 “若你我易地而处,白大家会痛快把所有解药一气给我吗?”王徽笑了出来,慢慢走过去,步伐轻快,“我正愁没什么法子辖制你,却不想你自个就双手奉送了过来。” 白蕖闭了闭眼,忽然露出一丝苦笑,“世子夫人当真好计谋,好手段!自初见起便把人压得一丝喘息余地也无,可若真是你中了毒,我就只会让你尝尝那种屈居人下的滋味罢了,过后自然会把所有解药都给你。” 王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真的,折腾这么久,便算她耐性再好,也要被这戏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搞事给闹得没了兴致,更何况她本身就对他没什么耐心。 “行了,多说无益,赶紧说说明日万寿节的事吧。”王徽大马金刀坐下,板起脸来,威势就自然而然流露出来,“待此间事了,我自会把解药给你,你的命我还真没什么稀罕的。” 白蕖俊脸也显出几分狼狈,终于歇了所有的小心思,乖乖坐到了她的面前。 等到王徽从栖云馆出来,已是酉正时分,夏日天长,到了这个时辰太阳也开始西坠,东天一片青灰苍茫,西天就是一色的烈焰熔金。 坊间夜市也渐渐开了起来,食肆饭铺飘出袅袅香气和白烟,行人贩夫穿行匆忙,人声马嘶,车辘辚辚,悠扬的叫卖吆喝带了南国特有的柔绵婉转,随着傍晚的熏风徐徐传开,播撒出一带人间烟火的繁阜。 单只这么看着,就好像大楚还是中兴治世,一派昌隆盛景,半点也瞧不出这个偏安江南三百年的朝代已开始走向尾声。 危机总是潜藏在繁华的幂篱之下。 王徽舒了口气,迈开步子往回走。 明日是永嘉帝四十八岁的寿辰,是白蕖的大日子,却也是她自己的大日子。 若事败,自是死路一条。 可若事成,她便能前进一大步,离彻底摆脱定国公府也不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遇刺 永嘉十八年七月初十,是永嘉帝四十八岁生辰的正日子。本文由 。。 首发 前几日孙敏和苏氏听闻今年要进宫贺寿, 一时慌了手脚, 孙敏连窑子也不去逛了,日日督着苏氏踅摸珍稀贵重的寿礼,寻常人家做寿也倒罢了, 这次可是要呈贡御前的东西, 自然得加倍仔细。 总算苏家财大气粗, 倾举家之力, 不过三日的工夫就寻访了一整座六尺见方的巨大和田玉山, 玉色晶莹洁白,质地温润细腻,远远望去就仿佛一块硕大的羊脂伏于地上。 最难得的还是这玉朝上的一面纹理瑰奇奥妙, 竟是天然形成了一个“寿”字,浑然天成,鬼斧神工, 未经雕琢,即便豪富如苏家, 这也是不可多得的珍宝。 便是皇帝六十c八十整寿, 这样的寿礼也足够拿得出手了, 又何况四十八这样的小生辰。 苏家人便忙忙打了个紫檀木底座,又把玉山仔细清理一遭,抬上底座,早两日就以定国公府的名义呈进了内务府。 故而到了正日子这天,孙敏和苏氏都显得十分自信,得意非凡,面上的笑一直没停下过,不过好歹也知道这是进宫面圣,多少有所收敛,不致忘形。 小公爷孙浩铭更是夹紧了尾巴做人,见了王徽头也不敢抬,随便点点头就钻进他爹的那辆马车里了。 辚辚行至西华门前,众人下车步行入宫,王徽暗暗观察,却只见到显国公宁海侯几家相熟的人家,并未分男女,只是一家一家地往里走。 万衍也来了,他并未成婚,孤身一人走在前头,旁边跟着的太监赫然是张瑾,平素倨傲的脸上此时堆满了笑,不停和右相搭话,万衍倒也一直带着笑回他。 经过定国公府一家时,万衍不经意抬起头,与王徽飞快换了个眼色。 “瞧着进宫贺寿的人倒是不多。”王徽就问身边的教引宫女。 这回倒不是双雁,而是个名叫绣桐的宫女,前几日进府时就私下里跟王徽通了气,原来却是付贵妃安排进司礼监的人,此次专程过来服侍世子夫人,若有个什么事也好照应。 倒是个不大不小的惊喜。 然而她口里虽这么说,王徽却也不会尽信她。 “虽是万岁爷的天辰,却也不是整寿,”绣桐就低眉笑道,“便请了在京的两位王爷,几位出降的长公主,还有几户得圣眷的人家进宫聚聚,小小庆贺一番罢了。” 其实定国公府能进宫贺寿,也纯是因了王徽在付贵妃那里的面子,又哪里有什么圣眷呢。 不过即便如此,能在这样的名单里把定国公府四口人添进去,也足见付贵妃的本事,这才是真正圣眷不衰的人。 人少,气氛也不似上次庆成宴那般庄重,走路时不必刻意静默,王徽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绣桐闲聊着,随着队伍慢慢行到了乾清宫前。 虽说并未大办,但到底也是天子寿辰,宫里各处还是装点了一番,早有宫人守在门口,把众人迎了进去。 乾清宫主殿已升了宝座,永嘉帝和穆皇后各自着了明黄八爪蟒服,男左女右地端坐在上。 司礼监掌印太监c皇帝大伴孔全禄就尖着嗓子喊起来,众人排了班次,太子和太子妃夫妇领于最前,按着他喊的步骤,行了三跪九叩之礼,而后齐声恭贺永嘉帝圣厚天德,永寿万年。 永嘉帝笑呵呵的十分随和,叫了起,又让人颁下赏赐,诸王一等,诸公主一等,宗室一等,勋贵一等,公卿又是一等。 王徽就暗暗瞥过去观察上首几人,穆皇后依旧是老样子,笑得慈眉善目,永嘉帝虽说已年近知天命,身材却高大健壮,面泛红光,望之犹三十许人。 孔全禄低眉顺眼站在一旁,面皮白净,也是四十来岁的样子,相貌平平,气质谦和,半点瞧不出是伴驾三十余年c独掌司礼监大权c乾清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 行礼朝贺毕,就有个中年女官匆匆步入,附在穆皇后耳边说了什么。 皇后点头微笑,又跟永嘉帝低语几句,永嘉帝也就笑了,扭头看众臣依旧站在下头,便道:“不过是个小生辰,人又少,众爱卿或为宗室,或为重臣,都是朕的股肱臂膀,你等也不必如此拘束。” 万衍就跨了一步出来,代众人谢恩。 永嘉帝笑看了右相一眼,似是极为喜欢这位年轻的下属,又道:“方才梓童说后头已布置妥了,瞅着离饭点还有一会子,咱们便先去听戏罢。” 说着就起了身,孔全禄忙过去扶了,皇后也跟着站了起来,错后半步走在永嘉帝身边,徐徐出了正殿。 这皇帝,谈吐意外的随意,倒有几分草莽不羁的味道。 王徽就不由得拿永嘉帝和自己上辈子辅佐过的两位银河帝国皇帝比较,蒙大拿六世在她晋升少将时就已行将就木,不过打了几年交道,就两腿一蹬咽了气。 之后的小安德烈十四世则是少年登基,总是一副纤细孱弱的样子,印象中最深的就是少帝永远苍白的脸色c时不时的咳嗽声,还有看着她时深藏眼底的戒惧和恨意。 那时她已官至国防大臣,手握全银河系最强大的歼星者母舰军团,小皇帝对她一向不亲近,除非必要,很少直接对话,总是通过枢密使来传达消息。 没什么雄才伟略,帝王的多疑倒是十足十,早早就看出来了这位第一重臣的狼子野心。 可惜到最后还是一时大意,被小皇帝给算计了,阴沟里翻船,阴沟里翻船呀。 元帅在心中默默叹气,面上不露声色,随着人流来到了乾清宫东配殿。 戏台子便安在东配殿宴息殿里,殿内十分宽敞,只比主殿略小一些,周围供了几十座巨大冰山,一进门就是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袭来。 最前方是粉彩绘龙凤呈祥的大戏台,再来最近的地方设了宝座,自是帝后的位置,旁边又设了桌椅,想是太子和诸妃的所在,往后又错落排开数桌,众臣带了家眷纷纷入座。 不一时,又有内监高声通报,却是付贵妃c吴王生母陈德妃c晋王生母刘昭仪,并一些高位妃子过来了。 那位陈德妃据说是体弱多病,年初庆成宴时便没有露面,眼下看着气色也不太好,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皇帝在,这才不得不出席。 诸妃行过礼后都规规矩矩落座,唯付贵妃巧笑倩兮,直接走到皇帝右手边坐下了,撒着娇笑语几句,逗得皇帝皇后哈哈大笑,看着得宠之极,那些个规矩在她身上都不适用。 王徽心下一哂,忍不住抬眼看向万衍,却见年轻的右相正与身边的同僚微笑说话,仿佛完全没看到付贵妃进来一般。 而后就是班主曾奎云带了所有上场的角儿们行大礼,永嘉帝笑呵呵地免了,戏子们就退了场,曾奎云膝行几步,递上大红洒金的册子,赔笑说了几句吉祥话。 倒也算大方,没被天家威仪吓到。 永嘉帝就点了白蕖的名作《游园惊梦》,皇后c太子c太子妃和两位王爷又各点了几折。 “爱妃想听点什么?”永嘉帝又问付贵妃。 付贵妃娇娇地笑着,纤手拿过戏册翻了几页,曼声道:“回禀陛下,臣妾近几日看了几册《史记》,就看到楚霸王垓下被围那一节,心中很是疼惜虞姬红颜薄命不若便点一折《千金记》里的《别姬》罢,都说这是那姓白的戏子唱得最好,且听听是不是浪得虚名。” “哈,史记你也看得懂?”永嘉帝大笑,宠爱地捏捏她的鼻子,“只知道看些英雄美人的韵事,哪里就读史了?” 虽是调侃,到底还是依言点了这一出。 穆皇后和万衍各自镇定,笑容如常,仿佛没看到一般。 就有宫女款款步入,为众人上茶上果,台上一声锣响,曾奎云上去说了几句开场白,戏就开锣了。 就这般平平淡淡演了几出,王徽瞅空往那边瞄一眼,刚好对上付贵妃的目光,两人换了个眼色。 “这《枕中记》好生没趣,也不知是谁点的。”付贵妃就娇娇气气打了个哈欠。 “妹妹有所不知,这是太子的最爱,”穆皇后打趣一句,“你仔细些,坏话小点声说,别被他听见了。” “娘娘就知道笑话我!”付贵妃轻轻拽了拽皇后衣袖,笑语嫣然,忽然又似想起来什么一般,“陛下,娘娘,前阵子我还听了一桩奇事呢。” “哦?说来听听?”永嘉帝也饶有兴致,显然也是觉得台上正唱着的戏比较无聊。 “您二位可还记得我那娘家表妹?”付贵妃就笑道,“就是年前提过的那位,国师赐过福的。” 永嘉帝皱起眉头,有点想不起来,穆皇后却印象颇深,“唔,就是定国公家的世子夫人嘛,庆成宴上见过,是个好的。” “不仅好,还有福呢。”付贵妃抿一口杯里翡翠般的碧螺春,满口生香,“这事说来也险,端阳节的时候,他们家夜里忽然走了水,我那表妹不察,左脸上被烧伤了好大一块。” 永嘉帝就挑起眉来,穆皇后也是惊诧,“啊?这怎会如此?现下如何了?” 付贵妃笑得妩媚,“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这表妹也是个得天独厚的,她脸上那伤,又大又深,当时臣妾都把太医院院判遣了过去,也说是没办法,定然要留疤了。” “可到底是国师赐福之人,眼下不过两月,她脸上的伤竟然全都好了,一丝儿痕迹都没留!”付贵妃掩口而笑,“您们说,这可不是上苍赐福吗?” “哦?竟有这等事?”永嘉帝也露出惊奇之色,“朕记得今日定国公一家子好像也来了?” “自是来了,”穆皇后笑道,“进了好大一尊白玉山贺寿,臣妾瞧着都眼热呢。” 永嘉帝就拍拍皇后的手,“梓童若是喜欢,待会便命人抬到你坤宁宫去。”又对付贵妃道:“快把那位世子夫人叫过来叙叙话。” 付贵妃乖巧应下,玉蕊就离了上首,走到定国公那一桌跟前,请王徽上前奏对。 孙敏和孙浩铭顿时吓得脸色发白,苏氏好歹有了经验,倒显得不那么慌张,只是十分罕见地握了握王徽的手,低声道:“仔细些,跟万岁爷说话可跟皇后娘娘说话不同。” 王徽有点意外,看了她一眼,才笑道:“知道了,您放心就是。” 帝后和付贵妃坐在最前面,一路上经过了众臣工c太子和诸王,众人神色各异地打量她。 王徽眼观鼻鼻观心,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走到永嘉帝跟前行了大礼,微笑道:“臣妇王氏,叩见万岁c皇后娘娘。” 就听永嘉帝说道:“嗯,抬起脸来给朕瞧瞧。” 王徽缓缓抬头,永嘉帝似乎对她的长相有些意外,微微一愣,继而笑道:“唔,你这女子,倒是有副好面相。” 又转头对付贵妃道:“确是一丝疤痕也看不出来了。” 付贵妃凑趣几句,又给王徽打眼色,示意她说话。 王徽就笑道:“臣妇这伤能不留疤,也全是托了陛下的齐天洪福,知道您要做万寿,这老天就麻麻利利地让我痊愈了,这才能进宫得沐天颜。” 这马屁正拍在点子上,永嘉帝龙颜大悦,“倒是个会说话的,比你公爹丈夫都强得多,赏!” 孔全禄就连忙指挥着,从御案上端了好几碟点心,送到了定国公那一桌。 正是听戏的当口,又不是饭点,除了这些茶点,也的确没什么其他东西好赏的。 付贵妃护了一盘点心过来,撅嘴道:“这乳酥鲍螺是我最爱的,陛下不许赏出去。” 永嘉帝哈哈大笑,“好好,不赏不赏,只是朕也想吃两个,爱妃不会舍不得吧?” 付贵妃妙目一转,咬唇一笑,冲王徽招手,“表妹,你来。” 王徽就走得近了些,付贵妃把盘子往她手里一塞,笑道:“你也爱吃这个,自己拿回去吃,偏不给陛下!” 王徽一笑,左手端住盘子,右手不着痕迹地在点心上面掠了一下。 而后恭声道:“这鲍螺难得,既是娘娘心头所爱,陛下也想吃,臣妇又怎敢僭越呢。”说着便把盘子放了回去。 “痴长你表妹几岁,竟还不如她懂事!”永嘉帝脸一板,佯作生气。 付贵妃娇嗔不依,又拉着穆皇后求援,帝后妃三人一时笑成了一团。 说笑间,永嘉帝自然而然就夹了个鲍螺放嘴里吃了。 付贵妃嘴上说着爱吃,却一筷子都没有动。 即便是王徽,见到永嘉帝把点心咽下去的那一刻,也悄悄舒了口气,掌心里捏了一把汗。 这计划的第一步,总算是顺利完成了。 接下来就该是—— 她抬眼朝戏台上看去,恰巧是《千金记》开锣,白蕖穿戴齐整,手持一把亮闪闪的宝剑,挽了个剑花,莺声呖呖地唱起来。 “汉兵已掠地,四下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身姿袅娜,腰肢楚楚,剑舞轻盈而妩媚,又带了几分凄绝哀婉之情,一时殿内四下皆静,连付贵妃的注意力也被引过去了。 王徽直直看向白蕖眼中,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白蕖妙目流波,眸光一转,口中唱道:“大王!赐我三尺青锋先刎死——” 那个“死”字绵绵悠长,余音未尽时,他人已如惊鸿掠过,但见宝剑寒光一闪,照彻满堂,剑尖直直朝着台下永嘉帝的胸膛刺去。 皇后和付贵妃都吓呆了,身边诸妃和公主们一阵尖叫,惊慌逃窜。 到底孔全禄反应快,疾呼一声“护驾”,就要奔过去扑倒白蕖。 然而他们却都没有王徽动作快。 只见她一个箭步跨过去,正正好好挡在永嘉帝身前,噗嗤一声轻响,长剑已然入胸。 王徽痛苦地皱紧了眉头,踉跄一步,斜斜跌倒在地,胸前上好的五彩翟鸟团云缂丝朝服就飞快晕染了一大片血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贼船 大殿里乱作一团。 大部分人都涌到了永嘉帝和王徽那边,一些胆小的女眷早已缩到了桌子下面c大柱后头, 哭花了脸瑟瑟发抖。 男人们也各自惊惧,不过好歹都是朝廷重臣, 为体面着想, 也不能太过失态,不过文臣们就稍稍往后靠了靠,嘴里只一径大喊“拿刺客”, 并不见有什么动作。 白蕖一边往外飞奔一边从怀里掏出各种毒粉蛊虫, 不要钱般胡乱抛洒,一时蛇虫鼠蚁蜈蚣蝎子到处乱爬,什么毒龙砂啦烈焰粉啦迎风飘散,好似天女散花。 苗疆自古精于培毒炼蛊,即便是这些不入流的小东西,稍一沾体那也是剧痛难当, 若是随风飘入了眼睛里, 则中者立倒,惨叫不止,痛得再无行动之力。 更有那些四体不勤的, 被那些丑怪的毒虫吓得魂不附体,直接腿一软就坐倒在地了。 再加上事出突然,永嘉帝过寿辰又不喜大批护卫随侍,说是兵刃不祥,故而白蕖虽然孤身一人,但有蛊毒护身,脚底功夫也不弱,竟就教他有惊无险闯到了殿外。 迎面又跑来一队十几个侍卫,白蕖避开锋芒,一把毒粉撒出去,侍卫们登时全部中招,惨叫着满地打滚。 殿内乱,殿外也一样乱,许多不明状况的宫人见到大批侍卫遭殃,殿里惨叫不止,都以为是有大批贼人到了,一时什么也顾不得,只顾仓皇逃命。 白蕖混在人群之中,边跑边把身上唱戏的褶子饰物撕扯下来丢掉,瞅个空子就朝东配殿后头跑去。 金陵宫城虽也称“紫禁”,却到底不如后世燕京紫禁城那般磅礴雄壮,比之北地建筑的开阔硬朗,南国的皇宫更带了几分柔婉清丽的气质,乾清宫是皇帝起居办公之所,东配殿后头竟还有个小小花园,假山流水,亭台楼阁,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 此时大部分人马都挤在殿前喧闹,殿后却是空无一人,白蕖闯进园子,蹭蹭蹭爬上假山,看看高度又觉不放心,便从怀里掏出一盘索钩,嗖的一声抛出去,刚好挂住了对面飞檐上的螭吻。 他就顺着绳子小心翼翼爬到了屋顶上,又把索钩收了回去。 屋顶上铺的是上好琉璃黄瓦,脚踩下去发出咯咯轻响,白蕖不敢多动,生怕殿内的人听见动静,只挪到了檐角,把自己大半身子藏在螭吻后面。 下面人来人往,大声呼喝着搜寻刺客,却没有一个人能想到抬头朝房顶上看看。 白蕖略略松了口气,却发现身上衣衫皆已被冷汗湿透,屋顶无遮无蔽,夏天的日头晒得毒,他却从内而外感到一阵寒冷。 却不敢耽误时间,忙忙地从怀里摸出个小巧水囊,撕下块衣襟浸湿了去擦脸,待脸上油彩洗净,水囊也空了。 他又伏下身子仔细观察,发现殿后仍是没人,这才抛出索钩挂住假山,悄无声息地爬下了房顶。 “东南东南”他轻声念叨着,辨清方位,走到了园子东南角,这里也有一座太湖石假山,比之前攀爬的那座还要高些。 他嘬起嘴唇,学了三声布谷鸟叫。 假山后头就探出一张脸来,面容清丽,神情沉着。 “濮阳姑娘?”白蕖试探道。 濮阳荑点点头,更不多话,一把将他拽到假山后头,扔过去一套豆绿色的衫裙,“换上。” 待他穿好,濮阳荑又飞快给他绾了双鬟,又从头上摘下朵堆纱杜鹃给他别上,俊美青年瞬间就变成了俏丽丫头。 梳完了又在他头上抓挠几下,发髻就有些散乱,顺便也把自己头发抓乱,而后在白蕖惊讶的目光中,朝自己双眼揍了两拳。 倒是没变熊猫眼,只是眼眶红肿,热泪盈眶。 “走罢。”濮阳荑拉住他,沉沉稳稳走出了假山。 两人小跑着绕了出去,沿途各种形容凌乱c哭哭啼啼的宫人跑过,他俩混在其中,也是鬓发散乱眼眶红肿,竟一点也不显得醒目。 付贵妃宠冠六宫,永嘉帝为她建造的庆熹宫是除了坤宁宫外离乾清宫最近的宫室,过了交泰殿,再向东穿过日精门,就到了庆熹宫正门外。 濮阳荑拉着白蕖跌跌撞撞跑过去,刚好迎面就撞到了小季子,濮阳荑眼睛一眨,眼泪断线珠子般扑簌簌往下落。 “子c子絮姐!”小季子吃了一惊,连忙扶住她,“哎哟喂,你们这是怎么啦?” “呜呜呜有c有刺客,我c我们少夫人去给陛下挡了一剑呐!”濮阳荑满面悲痛,唱作俱佳。 “什么?当真?!”小季子脸色大变,“有刺客?娘娘呢?我们娘娘怎么样?” “贵妃娘娘无事呜呜呜,就是我们少夫人,只怕要不好了!流了那么多血啊!”濮阳荑哭个不休,抽噎道,“娘娘说要把少夫人送来庆熹宫,让我先过来报个信” “啊?哦好嘞!知道了!”小季子虽惊却不乱,忙打发人去禀报总管太监于之荣,亲自扶着濮阳荑进了偏殿,又看一眼后头低眉顺眼的白蕖,问道:“不知这位姐姐是?” “是一直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叫小莲,”濮阳荑就解释,“向来是个怕羞的,少夫人就寻思今儿带她入宫见见世面” 白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小季子又连忙打个躬,又忙忙活活去把偏厅寝殿收拾出来,预备着待会给王徽用。 直至此刻,乾清宫东配殿的情况才稍微好了些。 刺客跑得无影无踪,御前行走领侍卫内大臣带着一班御前侍卫,垂头丧气跪在殿外等候发落。 王徽情形却不大好。 她胸口一直在渗血,面孔苍白如纸,双眼紧闭,好像是昏过去了。 “王徽,王徽!你醒醒!你给我醒过来!本宫命你赶紧醒过来你听到了没有!”付贵妃叫声尖厉而嘶哑,几乎破了音,一手握住王徽的手,一手狠狠去按她的胸脯。 然而那鲜红的液体却还是不停地向外淌。 付贵妃满手鲜红,却丝毫都顾不得了,她看着王徽苍白的面孔,虽在昏迷之中,神情却已经平稳安定,下巴上溅了几滴鲜血,衬得那张脸孔更是惊人的俊逸。 这样好看的人难道竟会这般就去了? 付明雪忽然悲从中来,眼眶酸热,泪水扑簌簌往下落,失了神一般机械地按着她的胸口。 “这c这血怎么就止不住啊”她泪流满面,喃喃地呜咽。 “爱妃,爱妃!付贵妃!你清醒点!”永嘉帝眉头紧皱,扭头冲门口大吼,“太医呢?怎么还没来!” “陛下,妹妹,还是赶紧把人送到什么地方躺下才好,”穆皇后也满眼关切忧急,“不如就坤宁宫罢!” 就在这时,王徽睫毛一颤,低吟一声,醒了过来。 “表表姐”她看向付贵妃,吃力地开口,声音虚弱,“去c去庆熹” 付贵妃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庆熹宫稍远,还是坤宁宫近些”皇后欲待再劝。 王徽已说不出话来,只是紧了紧付贵妃的手,眼中流露出焦灼。 “陛下——”付贵妃睁大一双泪眼,转头看向永嘉帝。 “摆驾庆熹宫!”永嘉帝大手一挥,又道,“孔全禄,去叫几个抬轿子的来,他们手稳,别颠着王氏,那剑先别拔|出来” 穆皇后垂下眼去,没再说什么。 付明雪松了口气,握住王徽的手,流着泪冲她一笑,口中喃喃道:“会好的,你放心,会好的,只你不许再睡过去,看着我,和我说说话” 美人涕泪涟涟,却又悲中带笑,就好像梨花带雨一般美得惊人,可眼中的忧急悲伤却又真真切切,看着就更令人怜惜。 王徽看在眼里,不由微微垂眸,心中划过一丝内疚。 人手很快到齐,两名内监小心翼翼把王徽扶到了担架上,又发一声喊抬起来,走得又快又稳。 付贵妃随行在侧,一直牢牢握着她的手。 元帅阁下面上继续半死不活,心中苦笑,待会可得好生跟她解释不过捱美人的一顿气,肯定也是少不了的了。 很快就到了庆熹宫,于之荣c小季子c濮阳荑等人早已候在门口,把王徽安置在了偏殿寝殿里。 却是不见白蕖的影子。 路途虽短,到底也是颠簸了好一阵,王徽躺下时已是气若游丝,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王徽,你清醒点!太医呢?太医怎么还不来?”付贵妃哭着喊道。 永嘉帝森然看向孔全禄。 孔大伴出了一脑门子汗,忙道:“陛下息怒,娘娘莫急,何院判方才已到了,只是听闻世子夫人情况紧急,流血不止,便没先过来这边,而是督着奴才们先去熬止血膏子了,估摸着少停便能过来。” “这个何远道,越老越糊涂不成!”永嘉帝气得大骂,“什么止血膏子,竟没有现成的,还得现熬?让他速速滚过来,你亲自去督着那些人煎药!” “是是是”孔全禄连滚带爬退出去了。 就在这时,王徽又一次睁开眼,脸上浮现出两团红晕,眼睛也发亮,看着有些诡异。 “表姐表姐,”她咳了一声,语音竟清晰了许多,“陛下,臣妇c臣妇像是不成了,想想跟表姐——说几句话” 付贵妃缓缓摇头,流着泪捂住嘴。 竟像是回光返照了。 永嘉帝和穆皇后对视一眼,各自叹口气。 “也罢,朕就让他们先出去,”永嘉帝点点头,露出一点笑意,声音柔和了许多,“王氏,你有什么话,就慢慢交代贵妃罢你放心,朕会善待定国公府,还有你娘家。” 王徽面露感激,轻声道:“谢主隆恩。” 一票闲杂人等就慢慢退了出去,只留了濮阳荑和于之荣c玉蕊三人伺候。 濮阳荑就贴在门边察看,见的确没人在近旁,也无人偷听,这才说道:“主子,可以了。” 付贵妃一时愣住,和玉蕊于之荣等人面面相觑。 只听咔啦一声响,紫纱槅扇轻轻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人,身量颀长高挑,面容俊美绝伦,却穿了女装,还梳了双鬟,一时有些雌雄莫辨。 正是失踪了一段时间的白蕖。 “什么人?!”付贵妃吓了一跳,向后退一步,面上力持镇定。 白蕖却不说话,只默默行了一礼,转头看向床上躺着的人。 王徽低笑一声,把胸口的剑拔了出来,动作敏捷地下了床,从怀里揪出一团血红的东西,弃于地上。 付贵妃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看着她的动作,下意识朝地上那东西看去。 ——却是个破了一洞的猪尿泡。 王徽已然一揖到地,腰身弯成九十度,广袖曳地,敛声道:“徽重罪在身,望表姐宽宏大量,原宥则个。而今区区性命,唯表姐一人可救耳。” 付贵妃一时怔住,呆立良久,忽然怒极反笑,脸上还带着泪,抬手指住王徽,身体微微颤抖。 “王在渊!”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像要喷出火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表姐息怒,且听我与你从头解释。”王徽知道她先前是真的担心自己,所以此刻生气自然也是真的,语气就格外诚恳,“时间无多,我长话短说,还请表姐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原来初九那日去找白蕖之前,王徽又抽空入宫见了付贵妃一次,也是用这次见面,定下了万寿节上所有大计的步调。 但却不能直接跟付贵妃和盘托出,毕竟这是要拿永嘉帝的性命做文章,事同谋逆,一旦事败,只怕有十条命都不够死的,故而就算付贵妃再如何不喜老皇帝,只怕也不愿担上欺君c弑君的罪名。 虽然跟万衍私通其实已经足够死上几回了,但那也不代表付贵妃愿意把自己的罪情继续加重。 于是王徽就遮遮掩掩c半真半假地跟付贵妃提了这么几个要求: 一,透露自己在定国公府的日子仍然不是特别好过,尤其是走水之后,苏氏就对她言语间多有怠慢,故而希望贵妃能帮帮忙,把自己引荐给陛下,若能得圣上金口玉言夸赞一番,恐怕比国师c皇后和贵妃都要管用一些。 二,四月份时孙敏做寿,请了长庆班去府里唱堂会,但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前院给爷们演,女眷听到的戏比较少,一些好听的名段都没捞得着听,尤其是《千金记》里《别姬》这一出,是她一直想看的,却又担心万寿宴上自己人微言轻,恐怕轮不着点戏,故而想请付贵妃美言几句,点了这一折《别姬》来看。 三,知道贵妃近日口味清淡,不喜甜腻,但宫中那一味细点乳酥鲍螺,又是极难得的东西,等闲勋贵之家也不常吃到,她自从某次在庆熹宫吃过之后,就一直念念不忘,只盼万寿宴上若有机会,能求贵妃再赏一盘子这样的点心给她。 当时付贵妃还奇怪,“乳酥鲍螺?虽然难得,也不是什么特别金贵的东西,你若想吃,现下我就让人给你去小厨房做去,再带一些回家去吃个够便是,何必非得等到万寿节?” 王徽沉默半晌,难得有点不好意思,迟疑道:“表姐有所不知,我虽爱这点心,却也没馋到那个地步,还是想趁机在陛下面前卖个好。譬如你说爱吃,再赏了我,我又说几句俏皮话,推还回去,顶好能劝得陛下吃几个,如此一来,既能显出表姐娇憨天真,我也能得个好处,说说笑话拍拍马屁,更能哄得万岁高兴” “哦——原来如此啊,”付贵妃忍不住皱皱鼻子,倒是来了几分兴致,“不过倒是难得见你想去讨好什么人呐,哪怕是陛下你告诉我,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儿瞒了我?凭你的手段,再加上我和国师在背后使劲,那小小的定国公府还拿不下?快说,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由头?” 这女子,当真冰雪聪明。 不过王徽却暂时不能把真实目的告诉她,只想了想,做出诚恳的声气来,“既如此,我也不瞒表姐,苏氏虽对我还算不错,但我出阁已快两年,她至今仍牢牢把持着府里中馈,不肯给我沾手一分一毫我总想着得再做点什么,添把火,教她心甘情愿让我主事才好。” 付贵妃恍然,点了点头,倒是信了七八分。 家务中馈,对于一府主母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乃是重要性仅次于子嗣的c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 “既如此,那我自会尽力帮你,”付贵妃点头,“若回头她还不松口,你便直接遣人回了我,我着人进府申斥她一番,看她还敢不敢欺负你!” 王徽微笑,心头有一丝暖意,付明雪是个至情至性的性子,以前她对自己心有芥蒂,自是满腹恨意,如今误会冰释,又相交多时,当然很快就掏心挖肺了。 只是此次迫不得已,要暂时欺瞒她几天时间,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只能日后多多补偿她罢。 “可还有什么别的?”付贵妃又问。 王徽想了想,便嘱咐道:“无论如何,劝着陛下多吃几个乳酥鲍螺,我不好说,便由你去劝,只是你用了油腻的东西便犯恶心,就不要吃了。” 这句话说得就有点生硬,但王徽一时也想不到更自然的说法,就不再多做解释。 付贵妃听着也有点犯嘀咕,心说你要讨好陛下,又何必非得劝他吃什么点心?还非得是乳酥鲍螺不可?陛下的喜好她最清楚不过,也没听说他特别偏爱这个口味啊。 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这个表妹已是存了大逆不道的心思,况且自年初庆成宴上见面起,王徽就在她心中树立了深沉c强悍c莫测高深的形象,故而虽然她的这些要求有点古怪,但还都挺简单,倒是不难办到。 ——也许她是有自己的想法罢。 付贵妃这般想着,就点头答应了她,当晚又命人上了一盘乳酥鲍螺做宵夜,边吃边研究这点心到底有何奥妙,能令王徽这样上心。 结果自然就是积了食,越发厌恶这样甜腻的点心了。 第二日万寿宴上,有了付贵妃鼎力相助,自然一切都按照王徽的计划有条不紊地往前走。 首先自然就是《别姬》这一折戏,可以让白蕖有机会把掉过包的道具剑带进大殿。 再来就是吃点心。 白蕖出身苗疆,身边自然有无数毒物毒|药,可令人上瘾又能渐渐掏空人身子的慢性毒|药自也不少,便炮制了一味药性最狠也最绵长的,制成粉末,放在个小荷包里,王徽绑在了手腕上。 在宴上就刺破荷包,小心不令药粉洒出,端过点心之后,便用右手在盘上轻轻一掠,白色药粉洒下,混入鲍螺上的白色糖霜里,天|衣无缝,鬼神也瞧不出端倪。 只消让永嘉帝吃下一个,就成了。至于事后那些点心去向何处就不必太过操心,毕竟那又不是烈性毒|药,发作慢,上瘾也慢,等到老皇帝有了瘾头,估摸着离万寿节也早过去了十天半月,再想查这源头也是不可能了。 谁又能细细记清这些天永嘉帝都吃过些什么?便是写起居注的舍人,也从不会记这些东西。 端的神不知鬼不觉。 “便是如此,令表姐无意中踏上贼船,徽心中万分过意不去,”王徽又道,“只是——表姐与万相已是担下了风险,与其惶惶不可终日,你夫妇二人一辈子劳燕两居如隔参商,倒不如就此一搏,若来日事成,自可图个圆满,此生此世再不分离。” 付贵妃一直保持着手捂胸口的动作,木然立着,怔怔盯着她看。 过了好半晌,她才抖了抖,微微喘息起来,瞪着王徽,倒退一步,眼中浮现恐惧和不敢置信。 “王徽,你到底是什么成算?”她缓缓开口,声音嘶哑,“你一个女子,有什么本事,莫非竟想谋——” 就在此时,寝殿的大门却被敲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县主 付贵妃吓得一激灵,顿时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王徽却仍站在原地,一派淡定, 好似没听见那敲门声。 “愣着干什么,快躺床上去啊!”付贵妃脸色苍白,用气声催她。 “表姐可想好了怎么应对?”王徽轻声问。 付贵妃恶狠狠瞪她一眼,勉强压下心中怒火, 略一点头, “你放心就是, 我不会把你卖了的!我若卖了你,我自己能讨得了好?赶紧躺下去!” 王徽低笑出声, 又问, “敢问那何远道何院判可是表姐的人?” “并非。”付贵妃一愣,“何院判耳顺之龄, 年高德劭, 专事陛下一人, 从未与后宫结党——太医院提点陶秉先却是箐郎的人,也与我熟识。” 王徽就点点头, 走近几步,附于付贵妃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说完就退后几步躺回床上,濮阳荑就捡起道具剑放到她手边,又把地上的猪尿泡捡起来,放进了她怀里。 所幸把人抬进来的时候,地上就已滴了不少血迹,倒是不用临时去擦。 “你们,去床边上伺候着,仔细些。”付贵妃低声吩咐于之荣和玉蕊,这俩人倒是沉着,虽从头到尾把王徽的底细听了个透彻,却一直垂手而立,丝毫不乱。 看着那厢差不多安排好了,付贵妃就拿帕子捂住鼻子一擤,顿时眼眶通红,走过去把门打开。 门外却是孔全禄,见门开了,忙打个千道:“娘娘!陛下问世子夫人如何了?” “快,快!那那什么,拿止血膏子过来!”付贵妃一脸惊慌,“她竟自己把剑拔|出来了!” 孔全禄知道情况紧急,话也来不及回,一拱手就匆匆离开。 不过须臾,便听那边脚步杂沓,却是永嘉帝c穆皇后c何院判,还有一大票闲人都过来了。 “爱妃!怎么样了!”永嘉帝急急发问。 “陛下陛下!”付贵妃泪水夺眶而出,来不及多说什么,只一径问道,“止血药呢?拿过来了没?” “便在此处!”何院判赶紧把药瓶c白布和绷带递过去。 “她伤在胸口,院判就先别进去了,我先去给她包扎一下!”付贵妃一手抢过东西,就要关门。 “妹妹!”穆皇后眼神一闪,吩咐身旁的女官,“盈袖也进去罢,人命关天,妹妹又一向娇贵,不曾服侍过人,多个人帮衬着也好。” 永嘉帝没来得及发话,却见付贵妃就像没听见这句话一般,啪的一声就把门甩上,把帝后关在了门外。 穆皇后盯着精雕麒麟送子花梨木槅扇,一口气差点噎住,脸色阴晴不定。 身后众人十分尴尬。 “想是关心则乱,她一向孩子脾气,梓童莫要与她一般见识。”永嘉帝拍拍皇后的手,携了她又朝外间走去,“还是和朕再等等罢,全禄,你守在门边继续盯着。” 皇后眼波一转,轻轻回握住永嘉帝的手,低眉浅笑,“臣妾又怎会同妹妹计较呢。” 又过半晌,寝殿的门才开了,却是于之荣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到外间给帝后行了礼,“世子夫人又昏迷过去,不过血倒是堪堪止住了,还请院判大人前去诊脉。” 何院判就跟着于之荣匆匆过去了,帝后则继续在外间等候回禀。 进了寝殿的门,就见床帐拉得严严实实,只从里面扯出根丝线来,一头牵在一个侍女手中,付贵妃则端坐在椅子上。 “到底是勋贵家眷,虽不比宫妃,也是身份贵重,还是悬丝稳妥些。”付贵妃闲闲地说道。 何院判一愣,心知悬丝诊脉不过是个花头,根本诊不出真实病情,但他年老油滑,这么多年来,说是只侍奉陛下一人,却又怎可能不与后宫有半点牵扯?之所以稳稳当当这么久都过来了,自然还是有几分机灵劲的。 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一手拽住线头,一手搭在线上,停了半晌,转过头望向付贵妃。 付明雪也在看他,一双妩媚的凤眼微眯,眼底闪过一丝凌厉,“院判怎么说?” 何院判心中已有底,略一沉吟,拱手道:“世子夫人为陛下挡剑,正中胸口,眼下虽已止了血,脉象却仍是虚弱,情势不可谓不凶险然臣最擅风寒c阴湿c千金等症,对这金创失血却有些捉襟见肘,倒是陶提点一向精于此道,娘娘不若差他入宫重新诊过。” 毕竟执掌太医院几十年,对于哪位太医是哪个宫的近人,何老院判心里还是有数的。 这种事涉及宫闱秘辛,搞不好就是杀头的罪过,自己离着乞骸骨也没几年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见何院判如此上道,付贵妃一颗提着的心也放下,悄悄松了口气。 “何大人过谦了,你有回春妙手,那是阖宫皆知的事情,”她就露出一丝笑意,“不过你年纪也大了,又专事陛下,等闲事体也不敢劳烦你陶秉先也常过来给我问平安脉,便让他先过来罢。玉蕊——” 玉蕊会意,递上了厚厚的封红。 何院判谢过恩,收在了怀里。 也不知何院判在御前是如何奏对的,又许是因为永嘉帝实在宠爱付贵妃,总之陶秉先很快入了宫,进偏殿寝殿呆了一会,就开出来好几道方子,密密嘱咐,必须定时定量服用,今晚有可能烧起来,若能捱得过,一条性命当可平安回转。 当晚王徽自然没有回定国公府,而是睡在了庆熹宫。 “所以你是非要做那事不可?”付贵妃坐在王徽对面,紧紧盯着她,一丝一毫表情也不想放过,“就——老老实实当你的世子夫人不行?虽说定国公的爵位不是世袭罔替,也快到头了,但我求求陛下,你又有救驾的功劳,哪怕公爵不行,侯爵的爵位至少也能绵延个两三代若你实在腻味了孙家,我也可打包票帮你和离,到时再凭你自己的手段,又有我c国师和箐郎帮你,和离了也照样能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一辈子,有什么不好?” “哦?表姐能助我和离?”王徽眼睛一亮。 “眼下是不太可能,但有个年工夫,总能磨得陛下同意哎呀,你这人,怎就只听见这一句话?你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表姐所知即所得,徽不敢隐瞒,”王徽笑了笑,“和离,我要;那个位置——我也要。” 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明确了自己心中的野望。 只那语气却仿佛是在说什么不值一提的玩物,而非万乘之尊的九五之位。 她已换了衣服,头发重新绑了马尾,意态悠闲地坐在那里,手执一杯香茗,眼睛微眯,仿佛流连于袅袅的茶香,即便身坐堂皇富丽的九重宫阁,也偏偏流露出闲云野鹤c青崖白鹿般的写意风流。 嘴里却说着要诛九族的话。 付贵妃又是一颤,下意识四周望一眼,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自从年初宫宴之后,她和王徽就过从甚密,心里也确是十分喜欢这位性情大变的表妹,明里暗里帮了她不少忙,这次万寿节,更是从头至尾——若事情败露,她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的。 退一万步说,便算之前她和王徽依旧是断了音讯的状态,没有恢复感情,可就凭着这层中表之亲的血脉亲缘,一旦王徽犯事,她也是走不脱的。 这条贼船,打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坐上了。 甚至不止她一人,她的爹娘,他们付家,还有万衍c国师 “姑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好女儿!”付明雪不由气苦,狠狠捶了一下桌子,“我怎么就有了你这么个——这么个大逆不道的表妹!” 王徽浅笑盈盈,“表姐心疼我,我是知道的。” “叉出去!哪个心疼你了?”付贵妃剜她一眼,有点动了真火。 王徽叹口气,揉揉眉心,沉吟片刻,开口道:“表姐不须动怒,日后如何行事,我心里已有章程。你放心,十年之内,我不会举起反旗,况且也无需表姐主动做什么,你便在这庆熹宫里稳坐钓鱼台就好,一切自然有我只是偶尔会有些小事,若表姐能仗义相助,那是再好不过。” 付贵妃面沉如水,只是不语。 “表姐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王徽笑眯眯一拱手,行了个礼。 付贵妃叹了口气。 接着就有整整三天三夜,付贵妃再没踏足偏殿。 王徽知道造反这种事,即便放在未来也不可小觑,更何况是等级阶层意识浓重的封建古人她这表姐虽钟灵毓秀,要接受这种事,也是需要时间的。 她也不急不躁,安安稳稳呆在庆熹宫“养伤”,陶秉先每日都要来请脉,然后开出新的方子,显得她伤情十分沉重,但同时也在一步步慢慢好转。 终于,到了第四日上,付贵妃一大早就来到了偏殿。 彼时王徽正与濮阳荑喂招,濮阳荑功夫不弱,王徽也有意多让她几招,看看她的水准,两人就打得你来我往,十分热闹好看。 白蕖也一直住在庆熹宫中没有离去,此时见到她俩互打,也禁不住技痒,看了半晌就加入进去,顿时成了三人乱斗,一时呼喝声声,拳风腿影不绝,于之荣c玉蕊c小季子等人在旁看得不住叫好。 付贵妃站在远处愣愣瞧着,忽然觉得他们已自成一个世界,即便是王徽c濮阳荑这样的女儿家,在那个世界里,也可以恣意燃烧热情,将一身所学投以所用,哪怕最终难成却轰轰烈烈c畅畅快快,不枉来此世间一遭。 而那个世界——自己走不进去。 心底深处就忽然涌出一股巨大的惆怅和不甘。 忍不住就抬手,轻轻敲了敲院门。 院里三人就停了下来,众人纷纷行礼,只有王徽依旧站着,抱手微笑道:“表姐可想好了?” 付贵妃抿了抿嘴,压下心中千头万绪,走了过去。 “一,我不会主动为你做任何事,但你若有求,我必应。” “二,箐郎的想法我管不了,也不会帮你劝他,你若欲得他相助,便自己去使劲。” “三,我要你答应若最终不成,你无论如何都要保我莼儿周全。” 三句话说完,付贵妃定定地凝视着她,猫眼一般艳丽的眼睛,深处却好似燃了两团火焰,在熠熠生辉。 王徽收了笑,回望美人,表情肃然,缓缓吐出一个字,“诺。” 王徽毕竟“伤在胸口”,又是为皇帝挡剑,救驾之功不可谓不小,在她“醒来”第三日起,乾清宫c坤宁宫,还有其他各宫的赏赐和慰问就流水价送了过来,付贵妃不闻不问,只命人都打包收拾好了,待王徽“伤愈”离宫之时一并带走。 大约到得第十日上,王徽“清醒”了一些,永嘉帝还亲自来探望了一次,言语间十分宽慰,又笑问她想要什么赏赐。 毕竟她这身子今年也只有十六岁,在四十八岁的永嘉帝看来,自然还是个孩子。 王徽自不免作态一番,“当时什么都没想,就是下意识就冲过去了,陛下爱民如子,那么子民反过来护着陛下,也是份所应当,臣妇不敢妄求赏赐。” “话是这么说,但你一个女孩儿家,赏你再多,也不过都是些花巧玩物,”永嘉帝笑呵呵的,一直拉着付贵妃的手,“总得来点实在的朕已打算把孙家的爵位再延替五代,把你的诰命提一等,俸禄和汤沐也与郡王妃比肩,你看如何?” 王徽面露迟疑,但只是一瞬,随即又笑着谢恩。 永嘉帝自然察觉到了,不禁皱眉,“可是有何不妥?” 王徽只嗫嚅半晌,却是不肯说。 付贵妃眼珠一转,就站起身来,“陛下,且出来外头,臣妾与您说几句话,不好当着她说的,表妹面皮薄,听不得这些话。” “哦?”永嘉帝饶有兴致,就吩咐濮阳荑,“好生伺候着。”便跟着付贵妃走了出去。 门一关,王徽就下了床,走过去听壁脚。 却听付贵妃娓娓而言,“就说是个粗鲁又腌臜的,过门之前就纳了好几房小妾,过门之后不出一个月又收用了身边两个大丫鬟,还见天儿非打即骂,这阵子又抬了四房姨娘,婆婆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在家里可着劲儿压服表妹,至今还不让她接手中馈” 声音就低了下去,不知又编排了些什么。 却听永嘉帝抬高声音,语气里有些许怒意,“竟有这等事!只道那孙敏是个不成器的,左右爵位也快到头,到时就是庶民,朕也懒得管他,却不料后宅也是如此” 两人语音又低了下去,听不太清楚了。 王徽就露了笑意,一摇一摆地躺回了床上。 又过数日,孔全禄亲至庆熹宫,除了一如既往地带来大批珍贵赏赐之外,又带了一道明黄装裱的圣旨,后头跟着一大串宫女内监,每人手里都捧了一个红布托盘,上有红色五彩雉鸡朝服c双鸾翊珠宝冠c金册宝印等物事。 王徽仍然“伤势颇重”,只能卧床,无法起身,濮阳荑便代她跪在门口,口中道:“恕臣妇失仪,无法亲迎大伴” 孔全禄就温言道:“无妨,这救驾之功,万岁一直感念在心。这不,圣旨一下,咱家就赶忙讨了这个巧宗儿过来宣旨,也算全了贵妃娘娘一片心意,再大的功劳,那也是世子夫人的。” “啊,不对——”他忽然戏剧性地一顿,老脸笑得如一朵菊花,“现下这‘世子夫人’的名头,可该往后排排了” “正是呢,”付贵妃就跟在他旁边,妩媚一笑,接口道,“日后该称一声——长乐县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离府 苏氏走在定国公府后花园曲曲折折的游廊里,步履匆匆, 面沉如水, 白露走在旁边, 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可看一眼主子的脸色, 又不敢出言相劝。 出了抄手游廊, 前头正对的就是一片桃林,春日桃花盛开,粉雪飘坠, 自是美不胜收的景致,然而入秋之后, 桃花早谢, 叶儿也发黄了,枝桠光秃秃显出来, 就实在没什么看头。 然而即便是这样萧瑟的一片林子, 里头也还是传出来男女笑语声。 苏氏更是恼怒, 冷哼一声, 大踏步走过去。 绕过一片桃树, 就看到不远处秋千上坐了两人,女子坐于男人腿上,领口敞开,露出一片白腻的肌肤,男人一手已摸进了女人衣服里,女子脸色晕红,掩口吃吃娇笑。 苏氏冷着脸走过去,也不多话,直接拽了女人的头发将她扯开,一脚踹到一边,骂道:“不要脸的小娼妇,还不快滚?休让我再看见你这下作东西” 那女子一声也不敢吭,哆哆嗦嗦磕了个头,屁滚尿流地跑走了。 “你这是做什么?”孙浩铭黑着脸起身,礼也不行,竟就开始训斥起母亲来,“谁又给你排头吃了不成,跑到我这里撒气?” 苏氏却不似往日一般立马道歉,只是瞥他一眼,冷冷道:“我打上午起就着人传话让你去见我,怎的眼下都快用晚饭了,你还在这处鬼混?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 孙浩铭惊得愣住,嘴巴张开,一时说不出话来。 “哼先回去再说。”苏氏说完就转身走了,白露赶紧给小公爷使个眼色,让他麻利跟上。 孙浩铭低声骂了句,他向来是个欺软怕硬的,往日苏氏纵着他,他就连母亲也敢呵斥,如今苏氏板下脸来,他却不敢说什么了,只能蔫头耷脑跟上。 不一时回了溶翠山房,世子爷又嚷着饿,要用饭,苏氏却不忙传膳,只把他带到次间,屏退了下人,认真道:“铭哥儿,为娘这次与你说真的,把你那四个新纳的妾室都遣了罢。” 孙浩铭眨眨眼,好像没听明白母亲在说什么,待苏氏又重复了一遍,才反应过来,顿时一蹦三尺高,哇哇大叫着说什么便是死也要和四个美人死一起。 又骂苏氏失心疯了,怎的好端端突然就想把他的小妾都撵走? 苏氏偏头痛又要发作,忍耐地揉揉眉心,道:“你媳妇在宫里养伤,其实八月初就好得差不多了,偏又极得贵妃娘娘欢心,非留着在宫里过了中秋不可眼下已经十七了,今儿早上就传出消息来,说是后天就回府。” “她回就回,与我什么相干?”孙浩铭一听王徽的名字就下意识缩脖子,复又摆出一副不屑的脸孔来,“爷们纳几个妾室,她以前管不着,莫非进了宫几趟就能管得着了?” “万寿节的事你忘了不成!”苏氏就拍了他一下,“刺客进宫,她倒是好运道,当时就守在陛下近旁,也不知怎么就发了癔症,扑过去挡了那一剑,后来贵妃就撺掇着陛下封了她县主,赐了个‘长乐’的封号,一应汤沐食邑比照郡主” “这些我都知道,”孙浩铭掏掏耳朵,十分不耐,“怎么的?她做了县主,就三头六臂了?便算是公主,皇后娘娘,那也是以夫为天再者说了,我平时已经照你吩咐的绕着她走了,豆绿那几个也不识好歹,见天儿往东院跑,若再把这几个遣了,难道让你儿子做和尚去?” ——就不能试着跟你媳妇好生处处? 这句话在苏氏舌头尖打了好几个转,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罢了,先吃饭吧,明儿再说,左右还有两天她才回来。”苏氏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也不能怪她越来越忌惮这个儿媳,自打那次她中邪——不,是被“福缘”傍身之后,整个人就越来越邪门,不仅是性情大变,连带着运气似乎也好了起来。 可这好事接二连三的,怎么只落到她一个人头上,就不能捎带捎带家里其他人? 有那小道消息传的,说是陛下本有意给家里的爵位再往后延几代,旨意都要下了,却又不知被那女人说了什么,硬生生给改了成命,只封她一人做县主,府里其他人一点好处都没捞着。 苏氏想起这个就又恨又怕。 恨的是儿媳惯于忘本,就知道往自个怀里搂好处,从不顾念定国公府;怕的是她现在有这样的本事,不仅皇后贵妃喜欢她,竟还搏了个救驾的功劳,在万岁爷跟前露脸,那可是天大的体面! 这万一日后她要是想着对自己和铭哥儿不利,是不是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和自家儿子一样,苏氏其实也是个好拣软柿子捏的,王徽以前孱弱,她自是肆意打压折辱,而今王徽得意了,她纵使心里再恨,到底也是畏惧占了上风,再不敢起什么歪心思。 倒是浑忘了这儿媳差点被他们母子磋磨死了——那也不过是一年前的事。 到了晚间,苏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点了灯坐起来,取了百宝阁上描金漆匣打开,抚摸着里头象征中馈之权的对牌,口里念念有词。 “也是时候给她了,若不给,还能怎么办?总有不在的一天,铭哥儿眼看是不成了,总不能指望他来撑门面吧?” “不成不成,她现在势头这么大,本就是匹母大虫,若再把中馈给了她,岂不成了插翅虎?若要对我娘俩做什么恶事,那简直易如反掌这是身家性命,不能轻易就——” 白露在槅扇外头值夜,听到夫人这般念叨,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两日时光很快过去,没等苏氏母子给那四房小妾商量出个章程来,王徽就带着濮阳荑等人,并一车赏赐回了府。 东院上下自然高兴坏了,一个半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对于习惯了唯少夫人马首是瞻的姑娘们来说,王徽不在的日子,那就好比度日如年。 姚黄和赵粉望眼欲穿,远远看到主子走过来,哇啦哇啦叫着就扑过去了,到底顾忌着主仆身份,不敢直接抱上去,便一左一右扶了少夫人的胳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话来。 魏紫眼眶有些泛红,把主子仔细打量一番,眼神里透着心疼,“少夫人瘦了。” 豆绿站在一旁,双目盈盈地望着王徽,眸中也泛起水光,“可是胸口那剑伤还没好全?” 王徽在宫中好吃好喝伺候着,每日锻炼不辍,哪里可能瘦,个子又拔高了几寸倒是真的,至于剑伤就更是无中生有,遂笑道:“此事其实还有内情,咱们进屋说。” 又转头嘱咐濮阳荑,“子絮,你辛苦些,督着她们把东西入库,我和这几个叙叙话。” 濮阳荑笑着应了。 王徽就领着姑娘们进了东次间小书房,团团坐了,魏紫又端过来茶点,众人一边吃一边听王徽讲述宫中之事。 王徽也就是平平淡淡地叙述过程,偏姚黄赵粉两个顽皮,跟听书似的,不断大惊小怪,惊叫不已。 待事情讲完,豆绿却皱了眉,思忖半晌,沉吟道:“既是如此,其实万相倒也不难收服,自古情关难过,更何况已有了荥阳公主这块骨肉付贵妃既已入彀,便不愁万相不来。” 王徽赞许地看她一眼,又点拨道:“只是万衍毕竟管拜右相,又是少年得志,智谋才干都不可小觑,他虽重情,却不是傻子,若真要令他死心塌地,恐怕只有付贵妃母女还不够。” 豆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时陷入沉思。 然而就在此时,濮阳荑却探进头来,“少夫人,赵嬷嬷过来了。” “让她进来罢。” 赵婆子就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她今日穿了件簇新的松花弹墨绫袄子,鬓边还攒了朵米珠银花,看着十分利索。 “嬷嬷今儿瞧着倒精神。”王徽就笑着说。 赵婆子行个礼,抬手掠一掠鬓角,笑道:“才制的新衣,听闻您今儿回府,这才穿上过来拜见,也喜庆些。” 王徽就点点头,随口让魏紫去拿封红,又问,“嬷嬷过来有什么事?可是来找赵粉的?” “哪儿的话,老奴是来见少夫人您的。”赵婆子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似乎十分高兴,却忽然又顿住,笑道,“啊哟,这可不对,以后得改口了,得叫‘县主’才行,老奴回头就吩咐下去,让那起子奴才尽早顺过嘴来。” 王徽就笑着谦让几句,赵婆子就又道:“打溶翠山房过来,夫人有事要找您,请您过去一趟。” 王徽有点惊讶,跟妹子们对视一眼,方才她虽是走的正门进府,但来迎接的只有赵守德,还有些帮着抬东西的下人,定国公一家三口是影子都不见,这会她都安顿好了,怎么又想起来见人了? 而且苏氏对她一向敬而远之,眼下她封了县主,照苏氏的尿性,合该更加不情愿跟她打照面才对,如何竟会主动让她过去? 许是看出王徽迟疑,赵婆子便笑道:“县主放心,是好事呢!您这会子便容老奴卖个关子,到时夫人亲自与您说,才是惊喜。” 王徽就更是意外。 就听姚黄嘟囔一句,“惊喜?她能有什么惊喜?” 魏紫瞪她一眼,王徽沉吟半晌,抬头笑道:“也好,我这便过去,刚好也有话想同母亲说。” 王徽便带了赵粉前去溶翠山房,刚好路上也能让她跟自己娘亲多说几句话。 才走到院门口,一群小丫头就争抢着上前帮忙打帘子,还有些机灵的就钻进去通报,“少夫人来啦!” 赵婆子就板起脸,“胡吣什么!以后得叫县主!” 叫得最欢的那个小丫头就红了脸,笑嘻嘻看王徽一眼。 王徽就觉着她有点面熟,仔细一想,才记起来当初刚穿过来的时候,当天下午就去见了苏氏,当时进了院门之后,可不像如今这般人人聚拢,魏紫好说歹说,才哄了个叫五儿的小丫鬟帮她们通报。 而今眼前这个小姑娘,可不就是当时的五儿? 一年过去,王徽已贵为县主,她却仍是不入品的小丫头。 王徽笑看她一眼,便进了屋。 苏氏歪在美人榻上,白露和处暑在旁服侍,看到儿媳进来,两个丫鬟自动自发就过去行礼,“给县主请安。” 苏氏觉得自己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挤出一丝笑容来。 “回来啦?路上可辛苦?”没话找话。 王徽略收了笑,没搭她话茬,只道:“今儿过来见母亲,也是有事找您,听闻您也有事找我,不如您先说?” 苏氏深吸口气,逼着自己作出欢喜的口气,“嗳,好,好,也没什么别的事,只是从明日起,你每天巳时过来一趟罢,我一般在那时候见各处管事媳妇c婆子,你也过来跟着学学,再过一阵,我也好把这东西放心交给你。” 说着就拍拍手边的描金绘鱼藻纹漆盒,盒盖是敞开的,露出里面几块木制对牌。 王徽就真的有点惊讶了。 她竟舍得把中馈送出来? 看着苏氏脸上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角又深了几分的皱纹,王徽不免摇头,淡淡道:“母亲不必如此,这东西是您的爱物,徽不敢碰。” “你说什么?”苏氏只觉额角青筋一跳,火气就有点往上窜,自己迫于形势送出中馈是一回事,但把东西捧到人跟前却被人拒绝,又是另一回事。 王徽笑笑,“不瞒母亲说,我此来也是跟您辞行的,托表姐的福,我在南郊紫金山上置了一座别业,月前就修整好了,这次回来也是收拾收拾东西,打量着月底就搬过去长住。” “母亲,我也不和你讲虚的,你我二人相看两相厌,在一起对付着,也是徒增难堪,倒不如我退府别居,咱们两下里也便宜。您春秋正盛,怎么也能再理二十年的中馈,世子爷也可以继续逍遥快活,岂不是好?” 苏氏愣愣瞅着她,万万想不到她竟是打的这份主意。 虽说万分不喜这个儿媳,且眼下她封了县主,又不知以后日子该如何难过,但c但她若是搬了出去,可教外人该如何说嘴?宫里娘娘如何?陛下又如何? 一时千头万绪铺天盖地涌来,直把苏氏淹得难以喘息。 王徽见她状如痴呆,只知道颤巍巍指着自己,却说不出话来,心中暗叹,口中继续道:“母亲,相处这么久,想来您也知道我脾性,此来只是知会您一声,并非征询意见宫里贵人我都打过招呼了,不会有人因我离府而寻您麻烦,您放心便是。” 一番话说完,连赵婆子都被她惊得呆在了当地。 苏氏咕咚一声,双眼翻白朝后倒去。 “哎呀夫人您怎么了!您醒醒!”白露尖叫一声。 王徽摇摇头,转身掀帘出门。 就听身后一片人仰马翻,脚步声c惊呼声不绝响起,她微微一笑,把一众纷乱抛在脑后,扬长而去。 在她“养伤”那段时日里,濮阳荑就出过几次宫,带回了邵云启和苏锷的消息,说是她的紫金山别院已经彻底修葺完工,而苏锷也寻访到了七八匹好马,已是先垫钱买了下来,八月初便送到了别业马苑里,又直接从苏家带了个精于饲马的马夫,细心喂养着。 既然这些事都办好了,又有县主这个身份在,有贵妃护着,况且定国公家苛待儿媳的名声也早就传了出去—— ——那么离府别居之事,也是可以提上日程的了。 由于万寿节行刺一案,永嘉帝雷霆震怒,发落了长庆班一干人等,上至班主曾奎云,下至栖云馆洒扫的粗使下人,全都没能逃过去,一并斩首弃市。 而白蕖的通缉画像也被八百里加急快马送往全国各地,可以想见,在接下来的几年之内,这位曾经红遍江南的名伶将再无容身之所。 所幸受画风所限,即便是通缉人像,画得和真人也并不如何相似,王徽又向邵云启讨了张人|皮面具,白蕖日日带了,还是可以大摇大摆出街入巷的。 只他再也无处可去,王徽就自然而然把他送到了紫金山长住。 现成的人才,不收白不收,况且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而之前在江海寸心遇到的那个疯婢,邵云启早几日也给她拾掇好送到了紫金山。 万事俱备,只欠东院一干人等搬过去长住了。 王徽决定的事情,苏氏自然无力阻拦,孙敏又从不过问府里的事,孙浩铭听到这个消息,只有高兴,再没有不同意的,甚至还去帮着劝哄苏氏,无形中又成了王徽的说客。 终于,永嘉十八年八月廿七这日,王徽穿越一年零十一天的时候,辆青顶油壁的大车轻轻快快驶出了定国公府。 王徽穿了男装,骑在大黄身上,随行在车队周围,妹子们暂时还没学会骑马,就坐在车里,只听低低的笑语不时传来,车帘翻卷,露出里面几张俏脸,悄悄向外张望,带着欣喜和憧憬。 秋高云淡,碧空如洗,有一行大雁缓缓飞过,渐渐消失在天边。 鸿雁高飞,寓意大吉。 王徽坐在马上,一手在额头搭了凉棚,抬眼望向天空,秋日金色的阳光无遮无挡洒下来,照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金蛇 紫金山离城只有十八里,车行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别院门口已候了一大批下人, 他们有些是别院前主人留下来送给王徽的, 也有的是王徽后来又自己买的, 早就得了长乐县主今日要搬过来的信儿, 各人便都收拾齐整了, 早早就恭候在这里,力求给县主娘娘留下个好印象。 杨宝兴夫妇站在最前头,他俩都是前主人留下的人, 算是这座山庄的男女管事, 两口子都是三十来岁年纪,本在前主人跟前伺候,十分得脸,便讨了个恩典, 给自家独子脱了奴籍, 预备着读书考取功名, 家里也置了几亩田,算是薄有产业。 前主人对他俩也颇有几分情份, 知道他们家里有孩子要读书之后,也便没让他们随自己去任上,而是转手送给了王徽,命他们从今往后就待在这处,一心一意服侍新主人。 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夫妇俩今日就难免紧张,摸不清新主子的性子,若是身边另有得用的大管家和掌事婆子,那恐怕自己两口子的饭碗就要丢了。 没了这份差事,仅靠那几亩薄田的出息,怕是不足以支应儿子的读书花用。 正忐忑间,却见远远驶来了几辆青帷翠幄的马车,当先一骑黄骠骏马随护在侧,马上之人身姿峻拔如青松,顾盼神飞,英姿勃勃,实在是人如虎,马如龙。 杨宝兴看得张大嘴,半晌道:“不是说只有县主娘娘过来么?这却是谁?莫非是那位国公府的世子爷?” “闭嘴吧你,人要过来了,别乱嚼舌根子。”杨婆子就掐了丈夫一把,他们知道王徽是嫁了人的,这突然间就离了婆家,来这别院长住,指不定是有什么糟烂事呢,可不是下人们能多嘴议论的。 说话间车已停下,王徽翻身下马,姑娘们也从车上跳了下来,个个都是身手矫捷,意气飞扬。 杨氏夫妇一时有点呆,本以为车里坐的必定是县主,可一下子竟下来这许多姑娘,一个个还这般刀马旦似的,哪个看着都不像女主人。 王徽看着那两夫妇带着一群下人愣在那里,就知道自己和妹子们看着不伦不类的,把人给搞糊涂了,不由好笑,便走过去,微笑道:“可是杨管事和杨嫂子?我是王徽。” 杨氏夫妇再不济,也不会不知道自家主子的名讳,顿时吃了一惊,呆愣一刻才慌慌忙忙跪下请安,“见过县主!” 身后一大群下人就都跟着跪了下去,给王徽行了大礼。 王徽点点头,叫了起,又让魏紫派下封红,每个足有一两银子,杨氏夫妇更是每人都有三两,众人一时就都现了笑容,一时谢赏声不绝。 “罢了。”王徽摆了摆手,又问,“日前过来的白公子可安顿好了?还有那个疯丫头,可惹了什么麻烦不曾?” 杨宝兴为人精明,却有些讷于语言,故而一般类似问话都由杨婆子回禀。 “回县主的话,公子爷就住在西跨院,一切都好,就是寡言少语的,吃的东西也少,奴才们也不敢多劝,全等县主回来定夺。”杨婆子就一件件事情说起来,口齿清晰,倒是有条有理,“那个丫头,奴婢先把她安置在南偏院的后罩房里,又让两个温和些的丫鬟去照料,虽说不怎么清醒,平日里倒也安静,不曾惹出什么麻烦来” 王徽听着就点头,露出一丝笑影,“嗯,你们辛苦了,这宅子交给两位,我很放心。” 杨氏夫妇对视一眼,都露出欢喜的神气,心下松了口气。 王徽又转向那些下人,“今日我初来乍到,看你们都面生,各处管事站出来报一下名号,其余人就先不必了。” 就有十数个人站出来一一回禀,这个是管厨房的,那个是管仓库的,又有园丁,采办,回事处,拉拉杂杂,总有一炷香时分才说完。 王徽记忆力极好,凝神细听细看,也就十几个人,不费什么劲便记下了,点头道:“你们有些是新来的,但大部分都是这处的老人,我是个嫌麻烦的性子,除非你们犯错或有其他诉求,我是不会随意变动人事的。” “我住在主院,常去的地方也就是马苑c射苑c武场和书房,负责这几处的人,记得时常洒扫干净便可。” “我平素好静,身边的丫头们也是,一应中馈权责由我的大丫鬟赵粉掌着,每日的银钱嚼用采买,对牌支给,你们直接去找她就行,再有什么事,便报给杨总管和杨嫂子知晓,你二人再择要回禀于我。”最后这句话却是冲着杨氏夫妇说的。 众人就齐声应了,杨家两口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放松,看来新主子省事,而且看方才赏赐的手笔,也不是个小气的,只消不多去打搅,老实本分做自己的事,就能有好日子过。 只不过杨婆子心里就有点犯嘀咕,虽说县主也是半个天家人,再怎么和婆家闹别扭,想出来独居多久,也轮不到自己一个下人去指摘,但——在府里养个男人就有点不妥了吧? 杨婆子就想起自己初见那位公子爷的时候,说是姓白,身材倒是高挑,相貌却十分普通,一张脸好似僵了一般,半天都没有什么表情,又寡言少语,三锥子扎不出一个响屁的那种。 瞧这架势,说是县主的男宠面首,好似也不太像。 正揣摩着,却忽然莫名觉得一寒,下意识抬头,却刚好和长乐县主的目光对在一起。 那双眼形状狭长锋利,目光淡淡的,瞳仁却极黑,深处暗含冷意,仿佛能看透人心。 杨婆子就不由一抖。 王徽却笑了,看她一眼,又缓缓道:“最后吗我是这里的主子,我便是明儿就把这宅子一把火烧了,也轮不到旁人多半句嘴。你们都老老实实的,自有你们的好处,若教我听见什么不该传的——” 后半句话她没说出口,只是笑了一声,声音低低沉沉,却仿佛带了冰碴子,不怒自威,淡淡的寒意就笼罩了在场每一个人。 杨婆子浑身止不住一抖,鼻尖渗出细汗,再不敢想三想四,垂手肃立。 “记着,我喜欢少说话c多做事的奴才。”王徽轻飘飘补了一句。 众人迟疑片刻,又齐声应喏,语气比方才要实在多了。 王徽点点头,又问,“苏三老爷指来的马夫是哪位?” 就有个穿了赭色斜纹袄的汉子站出来,给王徽磕了个头,道:“小人李泉,给县主请安!” 王徽点头,让他起身,又吩咐着,“魏紫c赵粉和豆绿留在这处,督着他们把东西抬进去,再把主院拾掇出来,该上册的上册,该入库的入库,屋里摆设什么的就比照先前的来,别弄错了。” 三个妹子齐声应下。 “然后子絮,姚黄,随我同去看马罢。” 濮阳荑还好,只是露出兴奋之色,姚黄盼这一天却盼了很久了,终于忍不住小小欢呼了一声。 紫金别院的生活正式开始,没了定国公一家的聒噪,更没有外人打扰,王徽对众人的要求就更加严格了起来,不仅给下属们多加了骑射课,其他文化课武术课的任务也更为繁重。 毕竟空闲多了嘛,不趁着这时候加紧操练,更待何时? 除此之外,战术理论c指挥操演c野外生存c画地图绘坤舆等等课程也提上了日程,这些孩子们日后个个都是要上战场打天下的,不是说藐视古人的智慧,但未来的战略理论毕竟也有先进之处,多掌握一些旁人不会的东西,立于不败之地的几率也就更大一些。 这就是一步步开始培育他们的战争素养了。 而每日晚间结束了训练,所有人又要去上王徽的汉语拼音课。 是的,汉语拼音。 王徽思虑良久,认为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通信还是要靠纸笔来解决,而有鉴于她最终要达成的目标,这些信件的内容肯定也是十分危险的,那么就有必要教授大家一门专用于联络的暗语。 英语虽好,却毕竟可以认出来,银河帝国通用语虽与这个时期的古英语有些差别,但也相差不大,若有心人专门找个番邦鬼佬过来当翻译,那还是要完。 况且英语这种体系完备c语法翔实的语言,要掌握到可以写信的程度,还是需要一定时间的。 而时间,对于王徽他们来说,才是且用且少的珍贵资源,虽然众人个个聪慧,但每日事务繁多,是不可能抽出大量精力来学一门全新的语言的。 但拼音就不同了,这是后世中国人以拉丁字母为基础所独创的注音法,只有既熟知英文字母c又以汉语为母语的人,才能知道每个音节的含义。 这个时代的古人,自然是看不懂英文字母的;而那些什么英吉利法兰西之类的番邦人就更没辙了,汉语拼音跟英文单词完全就是两码事,每个字母都能看懂,但拼在一起,可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况且拼音以汉语发音为基础,只要是说汉语的人,就连五六岁的孩童都能很快掌握。 也就是说——除非再有后世之人穿越过来,否则汉语拼音就几乎是一门完美的暗语。 新东西自然有新鲜劲,众人对汉语拼音的学习热情,仅次于骑马和射箭,学起来自是进境飞快,一日千里。 当然——所有这些课程,都加入了一位新学员,白蕖白梦莲。 在搬到紫金别院的当天下午,王徽就去西跨院看望他。 彼时他正坐在院子里一棵老榆树下发呆,院里没人,他就没戴面具,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影斜斜照在他脸上,勾勒出近乎妖冶的美丽。 王徽欣赏一阵美人暮色图,才笑道:“梦莲,发什么呆呢?听下人说,你自住进来之后就沉默寡言的可是有人怠慢你什么了?” 白蕖一惊,从沉思中醒来,起身默默行了一礼,低声道:“未曾,他们都十分敬重我。” 然后继续一声不响。 王徽扬起眉毛,环视一圈,忽然目光一凝,望向榆树脚下。 那里有个不起眼的小土堆,跟前摆了个破破烂烂的黄铜香炉,里头插了两根残香。 像是在祭奠谁。 王徽微微蹙眉,心念一转就明白过来,叹了口气,往石桌上的杯子里倒了茶水,端起来走到香炉跟前,一揖到地。 “曾先生,您含冤而去,此间徽亦有错,不独梦莲一人您泉下有知,早日往生,徽以茶代酒,送您一程。” 说完,她手腕一翻,杯子转了一圈,把茶水洒在地上。 白蕖神情终于动了动,看向她。 “你知道我是在祭拜师父?” “不然你还有谁可奠?”王徽微微一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你小小年纪,孤身一人来到煌煌南京,举目无亲,曾先生若非待你极好c视如亲子,你又焉能有今日这番成就?” 白蕖身子一颤,忽然抬手掩住了脸。 “师父师父他——待我如师如父,恩重如山,我却”他喘息渐重,声音渐渐破碎,发出了低低的啜泣声。 肩膀颤抖,显是悲痛已极。 王徽淡淡看着他,也不出言相劝,待他平静些,才道:“往事不可追,你明知长庆班的人会因此被连累,却还是要做想必心中早有觉悟,可以悲伤,但却决不能后悔。” 白蕖一手掩面,沉默良久,才深吸口气,放下手来,眼眶尚还泛红,秀目含泪,目光却阴沉痛苦。 “你说的是,那狗皇帝,杀我全家,污我父母清名,令我如丧家之犬般苟活了十年,便是师父,我也顾不得了!”他这样说着,声音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字字含血,“师父的恩情——唯有来世再报了。” 原来那日在栖云馆中会面,王徽反将一军,用白蕖自己的毒|药制住他,他才全盘认输,把自己的身世说了出来。 他本是南疆宕波寨苗人土司的嫡子,母亲是汉人女子,姓白,自小家境虽比不得京城勋贵,却也殷实富足,无忧无虑。 直到他九岁那一年,湘西生变,湖南c湖北苗寨皆举起反旗,永嘉帝派人率大军南下平乱,怎料那掌兵之人却是个糊涂的,误把白蕖的父亲当做叛党首领,抓起来就砍了头,而后又把人头送了回去。 楚军杀进宕波寨,屠尽男丁,淫玩女子,过瘾之后便放把火烧了个干净。 年仅九岁的白蕖被母亲锁进柜子里,眼睁睁看着母亲和阿姐被楚军淫辱至死,眼泪流尽了,嘴唇咬烂了,却硬是不敢出去。 自此家破人亡,一夕之间便从锦衣玉食的土司少爷,变成了要同野狗争抢一块发霉馒头的乞儿。 宕波寨毕竟是小寨子,即便头领被误杀,也不是什么太大的罪责,更何况永嘉帝一向奉行“贬夷”之策,苗蒙藏回这些“蛮夷之人”,天生就要比汉人矮一头,别说误屠了一个寨子,就算全都杀干净了,恐怕永嘉帝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那年的湘西之乱可谓虎头蛇尾,苗人不堪压榨之苦,匆忙起兵的乌合之众,自然不敌楚军兵强马肥,即便那统帅十分昏庸,最后也顺利平定了叛乱。 满载而归,班师回朝,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年幼的白蕖就随着战后难民,辗转一年有余,流落到了金陵,心中也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年复一年,生根发芽。 “我也知道,皇帝身边守卫森严,即便是万寿节疏于防范,我直接一剑捅过去,恐怕也难以报仇。”当时白蕖是这样说的,一边说一边喘着气,眼里闪着诡异的光,“但万一呢?万一成功了呢?我这辈子恐怕也只能进这一回皇宫,如何不报?怎能不报!” 他也想过下毒的法子,让皇帝被慢性毒|药折磨而死,虽然时间长了些,可毕竟更安全,而且也算是手刃仇人。 然而挣扎十年成为江左名旦,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又如何能有近身御前的机会,日日给皇帝下药? 这老皇帝又不好龙阳! 唯有一搏而已。 “故而,我其实很感激你,县主。”他抬起眼来看向王徽,终于露出一丝微笑,那张脸就仿佛忽然被点亮了一般,灿然生光。 “你给了我报仇的机会,也——救了我的性命。” 王徽漫不经心一笑,“你不必说这些,若非你自己有本事,是个人才,我也没兴趣帮你。” 白蕖把玩着甜白瓷薄胎茶盏,纤长的睫毛垂下,语气自嘲,“我除了那些旁门左道的毒虫毒物,也没什么别的能耐了。” “好了,英雄情长不是坏事,但若沉溺于此就不好了。”王徽也不再劝,站起身拍拍他肩膀,“明日辰初,我在武场操练丫头们,我希望那时也能看到你。” 白蕖愣愣的,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半晌才站起来,定定凝视王徽一阵,才道:“县主稍待片刻,我有东西送你。” 王徽挑起眉毛,有些意外却也有些欣慰,白蕖是个骄傲的,哪怕经历了万寿节之事,她也还是不敢认定自己就收服了他。 但他现在竟愿意送自己礼物是不是说明他心里也开始软化了? 正想着,却见白蕖走出来,左手袖子撸到了胳膊肘上,手腕则缠了几圈金灿灿的物事。 走近一看,却见那东西顺着他手臂游走两回,鳞片泛起金属一般的美丽光泽,眼如红宝,身如金链,嘶嘶吐信,竟是一条小蛇。 “这是”王徽自然不惧蛇虫,却有些惊讶,这小蛇生得十分美丽,又只有手指粗细,乍看就像是精美的金镯子一般,哪怕是未来时代光怪陆离的银河帝国,这样形貌的动物也不多见。 白蕖就从怀里掏出个纸包,从里边倒出些白色粉末,溶在茶水里。 那小蛇本来温驯地缠在他手腕上,但那药粉一出现,它就急急嘶鸣起来,白蕖点点它的小身子,它就游到了石桌上,速度极快,一头扎进杯中,整个身子都钻了进去,好像酒鬼遇到了醇醪。 王徽眼睛睁大了。 白蕖爱怜地看着小蛇,眼里流露一丝温暖。 “这是我养得最好的蛊,叫作识毒金蟒,我一般唤它小金,”他就细细地给王徽解释,“本身无毒,却以毒物为食,毒性越烈,它越喜欢。” 王徽看着那杯中毒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忽然有些兴奋起来。 她知道这种奇异的生物有多珍贵c对她的用处又有多大。 日后行事只会越来越凶险,若随时带着这么个小家伙护身,几乎就等于百毒不侵,再没有毒|药可以伤到她。 “你——那你送了我,你怎么办?”她忍不住问道。 白蕖笑了,“我有没有小金都是一样的,它只有在你身边,才能一展所长。” 王徽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心中有些动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本来极善言辞,但到了真心要感谢什么人的时候,反倒有些罕见的口拙。 白蕖伸出手,小金刚好喝完了茶水,懒洋洋爬回他手上,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也不知那蛇儿能不能听懂,就示意王徽伸出手。 王徽就把右手腕露出来,伸到白蕖手边,小金懒洋洋抬头,吐吐信子,就缓缓爬到她手上,紧紧缠住,不再动了。 王徽深吸口气,垂下袖子遮住金蛇,长揖到地,肃容道:“如此厚礼,徽觍颜收下,心中实在不安,还请梦莲明日一定要去武场,我也只有将这一身所学倾囊相授,才能更报答你了。” 白蕖微笑行了一礼,暮色里绰约而立,余晖将他修长的身影染成绯红,美不胜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继母 紫金别院的生活忙碌而充实, 日子一旦快活了,时间就走得格外快, 转眼便入了九月,又是一年重阳登高日。 自苏锷返航后,王徽手里有了大笔现银, 便让赵粉等人张罗着又置了一百亩连成一片的上好水田, 八十亩旱田,并一个果园。本来也想着盘几间铺子做个长久生意, 赚钱也能多些,但又考虑到终究不会一直留在金陵,总有离开的时候, 铺子不比农庄田地好照料, 思量再三, 还是没买。 庄子上送来了今年的出产,肥大的螃蟹c活蹦乱跳的湖虾c各类鲜鱼c莲藕莲蓬红菱角年成好, 今年的出息也就格外好。 是以课程虽紧,王徽到底还是在重阳那日给下属们放了一天假,众人也没出门,只在别院花园子里登了假山,插了茱萸, 簪菊饮酒吃蟹, 好生过了个节日。 又过几天, 到了九月十五, 苏锷回到金陵才三个月, 就马不停蹄进好了货,又买了三艘小些的海船,招了更多人手,预备着第二次下南洋了。 由于第一次出海十分顺利,赚回来的利翻了将近三个番儿,自古商人趋利,这样巨大的利润,又怎不引得金陵那些豪贾巨富蠢蠢欲动? 故而苏三老爷回来至今三个月,其实根本就没消停几天,今日去这位府上赴宴,明日又去那个商会应酬,甚至还有不少达官贵人,明里暗里借了各种路子搭上了苏锷,讨好也罢,利诱也罢,软硬兼施地就想要入股第二次海商。 好在苏锷虽然年轻,手面却并不小,为人也刁钻,几番你来我往斗智斗勇,到底还是把大部分想来分一杯羹占便宜的拒了出去。 但到底财名在外,有些人有些事,那也实在是推脱不得。 这第二次出海,想着只有苏锷c王徽c邵云启——最多再加些个市舶司官员的干股——等寥寥数人分好处,是不可能的了。 故而就算王徽这次整整拿了一万五千两银子出去,也不过才占了五股。 苏锷就十分过意不去,有心想从自己的股份里边抽几支让给王徽。 “这是做什么,上次不都说好了,咱们一码归一码,在商言商的吗?”王徽就板下脸来。 “可五股,那也太少了些——”苏锷见她板脸,就忍不住缩脖子,声音矮了下去。 “股份是少了,但此次总资到了三十万两,赚回来的恐怕只多不少,”王徽微微一笑,安抚他,“莫非廷梅是打了怵,料定这次一定会赔本?” “赔本是不可能,但就那么几分利,全教不相干的人分了去——” 王徽拍拍他肩膀,“得了,也别埋怨了,你已是做到了最好,剩下这几个都是不能得罪的。” “这话说得是,”邵云启也懒洋洋搭腔,而后贼兮兮一笑,“更何况咱们仨什么关系啊,在渊若是缺钱使了,一句话的事儿!要多少就给你送过去多少,又何必非得在股份上推来让去的?” 说完还冲她挤了挤眼睛。 王徽自然没理他那茬,苏锷却被说得意动,总算放弃了让股的念头,还一径嘱咐,“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一定要说啊!” 这第二次出海,虽说有了三十万两银子的保底,又多买了三艘大船,招了三倍的人手,苏锷却犹嫌不足,然而眼看已是九月份,海风正是南下的方向,若过了这个节候,没有季风相助,出海可就千难万难了。 便只得择了个日子尽快离港,龙江宝船厂里还有五艘大广船的单子,也只能等来年苏锷回来之后再验收了。 送走了苏锷,王徽回到紫金山继续过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日子,然而没几日工夫,到九月二十这天,山庄里就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主子受苦的时候,鬼影也不见,这当口又过来做什么?见人好了就贴过来,便是哈巴狗也没这般——”姚黄骂骂咧咧的,一手把个绒线球抛出去,不偏不倚正中榻上的细藤笸箩。 她最近一段日子武艺进境飞快,尤其骑射功夫,心中喜爱,自然练得十分刻苦,平日在马场盘马弯弓的,也颇有几分架势,在射箭上尤其有天分,再练上几年,少不得又是个百步穿杨的神箭手。 就连濮阳荑——虽说肉搏身手在众人里面排第一,但这骑射功夫,却也是稍逊姚黄一筹。 这脾气自然也就越发暴烈了起来,一言不合就开撕。 “说什么浑话呢!”魏紫瞪了她一眼,又轻声细语劝王徽,“主子您当真要去见人吗?其实——眼下这情形,您便是称病不见,也没人能说您什么。” 王徽抬眼,看到一屋的妹子都眼巴巴瞅着自己,只有白蕖不明真相,只摇摇头,又低下头去看书。 “做什么称病?怕他们不成?”王徽就笑起来,“行了,都散了罢,回去练功读书去,子絮留下来。” 众人对王徽十分盲从,见说了几句劝不住,也就没再往心里去,纷纷起身行礼,就各自离开了。 濮阳荑就出去看了一眼,又转回来道:“在堂屋里坐着呢,杨嫂子奉了茶点。” 说着又是一乐,“那杨嫂子也是个有趣的,他们问了好些关于您的事,她只一问三不知,气得人脸都拧巴了。” “她倒老实,虽无大才,却也堪用。”王徽点头起身,信步往外走,“走罢,去会会他们俩。” 到得堂屋门口,杨婆子看到王徽,连忙过去行礼。 王徽摆手让她下去,而后也不进门,只站在门口,淡淡打量着坐在屋里的两个人。 男人四十来岁年纪,戴一顶方巾,穿件石青八团起花的茧绸直缀,颌下一部美髯,面容清癯,文质彬彬,倒颇有几分儒雅气质,只是眉头紧皱,眼中一片傲慢的戾气,给那形容减色不少。 女人三十余岁,穿件丁香紫刻丝葫芦纹对襟褙子,梳了个斜斜的倭堕髻,鬓边垂下一朵衔珠堆纱山茶花,别一对青金石耳坠,容颜温婉秀丽,柔柔地看着王徽,一派慈爱。 边上立了个二十来岁的媳妇子,撇着嘴看了王徽一眼,又低下头去。 王世通本就憋了一团火,见王徽一直站在门口,不说话也不进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斥道:“让爹娘坐在这处等你也倒罢了,见了面还不过来请安,你这是什么孝道?越活越回去了?” “嗳,老爷这又是做什么?别吓着孩子。”兰素心就埋怨他一句,而后转向王徽,温柔一笑,“大姐儿还杵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坐啊,这久没见你,快想死为娘的了。” 一边说就一边红了眼眶,情真意切。 王徽看在眼里,忍不住轻轻摇头,边笑边抬脚进了屋,一撩袍摆,大马金刀坐于上首,淡淡道:“贤伉俪此来有何要事?” 说这话时,她就拿起茶几上景泰蓝绘兽面狮爪的小糖盒把玩,正眼都没赏给那两夫妇一眼。 坐姿雍容,神态睥睨,语气倨傲,好似堂下坐的这两人不是她的生父和继母,而只是两个打秋风的穷亲戚。 “你放肆!”王世通被激得满脸通红,狠狠拍一下桌子,大声喝道。 兰素心也有点反应不过来,自从王徽出阁后,她便再没见过这个继女,算来也有两年了,最近听闻王徽好事连连,先是被国师赐福,而后又搭上了贵妃,后来更是救驾有功而被敕封长乐县主,心里就有些不安,觉得情况不对,这个继女身上只怕是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可再不寻常,也c也不至于——让她换了个人吧? 这情形实在大出兰素心意料之外,她是个习惯掌控c事事有谋划之人,如此脱轨之事,实在是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之外,一时就有点懵。 王徽把两人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中忽然有点为这具身体的原主悲哀起来。 原主这个小姑娘,活了十五年,除了早逝的生母,竟再没有一个人真心爱她c怜她c教她。 幼小孱弱,又生在荆棘丛中,举步维艰,也许死了才是最大的解脱。 “无事请回。”她忽然就不太想跟这俩人多啰嗦了,淡淡丢下四个字,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王世通看起来简直要爆炸。 兰素心总算反应过来,赶紧按住丈夫的手,又急急冲王徽道:“哎呀,都是做人媳妇的人了,怎的还闹小孩脾气,你爹就是这个爆仗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待我回去说他——快坐下坐下,让娘好好看看你” 王徽回转身来,却并不坐下,只是站在原地,神色平静,双眼直视兰素心。 “我说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平静地说着,“你们两人,此来何事?” 语气温和,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笑意,但周身的气势却莫名沉了下来,那目光有如实质,威严凛冽,裹挟着金铁肃杀之气弥漫开来,仿佛酣睡的狮子忽然睁开了双眼,不动不叫,只用一个眼神,就足令万兽觳觫不止。 王世通抖了一下,气焰顿时灭了下去,兰素心也呆住,脸色有点发白,下意识就垂下了目光,不敢直视那双漆黑的眼睛。 那c那个懦弱又娇气的继女何时有了这等气势? 王徽等了半晌,见他俩仍旧不说话,便不再耽搁,一面说句“子絮送客”,一面就迈步往外走。 “大姐儿留步!” 兰素心好歹回过神来,忙忙喊了一声,再不敢耍花枪,只堆了满脸的笑,开口道,“大姐儿出阁两年,少有回家来看看的时候你爹爹做这个太常寺丞也有十多年了,非是我们有什么怨望,只是你爹攻读《集注》这些年,已有不少心得,欲待著书立说,这六品官怎么说也——大姐儿如今可是京里红人,入了贵人的眼,便为你爹美言几句,想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吧?” 王徽半回了身,一言不发,只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看向王世通,唇边浮出笑意。 王世通脸色渐渐涨红。 “办不到。”她轻声说了一句,继而又道,“送客罢。” 说罢又要往外走。 王世通差点背过气去,兰素心却连忙起身,就要去拉王徽的手。 濮阳荑一个跨步上前挡住她,淡淡道:“这位太太自重。” 兰素心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缓了一瞬,到底咽下这口气,强笑道:“许是那事的确难办,大姐儿斟酌斟酌也可只是娘还给你带了金丝饼,还有蜜渍的李子干,娘亲手做的,你向来最爱吃的,难得见一回,就给你多带了些。” “素云。”兰素心回头招呼一声,那年轻媳妇就捧过来个黄漆木食盒,并两提纸包。 王徽越发不耐,正要直接走人,却忽觉右手腕一紧,有个浑身冰凉的小东西动了起来。 她就抬起右手,伸到那食盒旁边,小金从她袖口探出脑袋来,嘶嘶地吐信子。 “啊!蛇有蛇!”兰素心惊叫一声,倒退一步撞到了桌角,顿时又疼得脸色煞白。 王徽抬手摸摸小金的脑袋,它慢吞吞缩了回去。 “既如此,那我就收下了,多谢。”王徽恢复笑容,冲兰素心点点头,再不多话,亲手提了食盒纸包,大步离去。 濮阳荑看一眼王氏夫妇,冷冷道:“两位,请吧。” 兰素心温顺一笑,朝外张望一眼,看到王徽的背影,眼神就暗了下去。 回到主院,王徽面沉如水,把东西放桌上,而后吩咐,“让梦莲速来见我。” 濮阳荑领命而去。 小金又爬出袖子探头探脑,王徽伸指在它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小家伙扭扭身子,竟像在撒娇,而后又乖乖爬回了袖子里,缠住她手腕不动弹了。 兰氏送的点心应该是有毒不假,但看蛇儿的反应,毒性又好像不是很大。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毒|药,让这继母隔了两年,还要继续巴巴地下在食物里给她送过来? 对王世通来说,或许此行倒真是为了升官。 但对于兰素心——只怕送来这些有毒的点心,才是真正目的。 正想着,白蕖到了,拱手一礼,“主子。” “坐。”王徽毫不避讳,打开食盒又拆了一个纸包,露出里面的蜜饯和点心。 “方才我继母来了一趟,送过来这些东西,”她轻轻拧起了眉毛,“小金有点反应,却也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还得请你帮忙看看,这到底是什么物事?” “是。”白蕖脸色也严肃起来,拈起一块金丝饼闻了闻,又轻轻舔一下,再用竹签插了一块蜜饯,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毒物成分很复杂,但我能品出最重要的两味。”白蕖舒了口气,“马钱子和红花,都是专害女子的阴损药物主子,您身上那毒,恐怕就是这些东西害的。” “继续。”王徽身子向前倾了倾。 白蕖点了点头,“观您气色面相,恐怕是在十岁上就开始服毒了,虽然出阁后停了两年,但药力已深入骨髓,遍布经络,您经年累月月事不调,正是最明显的症状。” “好在没有彻底绝经,说明这药的药力也在减退,无怪您继母要急巴巴地继续送药过来”白蕖微微皱眉,有些沉吟,“日后万不可再吃这些东西了,若再吃下去,不出一年,您就会彻底绝经,再也无法孕育子嗣属下这便回去开方子,佐以苗疆秘术,多调养几年,还是有希望恢复的。” “如此便多谢你了。”王徽放了心,露出笑容来,忽又想起一事,“不过你说调养几年有没有个大约的时日?” 白蕖脸色微红,嗫嚅一阵,不好意思道:“我离家的时候太小,蛊术尚可,医术就比较稀松了,倾尽全力,恐怕也得十年方能见效。” 王徽吐出口气,拍拍他肩膀,笑得十分舒心,“如此甚好,十年就十年,再长点也没关系,就是不要太快才好。” “啊?”白蕖一愣,大惑不解,这人也太——寻常女子遇到这种事,不哭天抢地已是不错了,竟还有想要延长治愈时间的?太快还不行? 王徽就笑着同他解释,“日后要行大事,只怕十年之内都会居无定所,辗转漂泊,若在战场上突然来了癸水,可该如何是好?所以梦莲不必着急,尽管慢慢研究解药去,只消最终能痊愈便好,时间长短无所谓的。” 白蕖这才恍然大悟,看怪物一般看她一阵,才行礼告退。 王徽就闲闲躺在美人榻上,随手拽过一本书来翻看,却是《大楚方域志》的河西卷。 一边看,思绪却一边飘远,自己那个便宜老爹挺好对付,可那个姓兰的继母却明显是个不省心的。 竟是一门心思想让自己绝育。 古代女子,没有子嗣,又是定国公府那样的婆家,简直就如死了一般没两样了。 到底——在她搜寻不到的记忆深处,又有什么事是被她遗忘了,导致兰氏处心积虑陷自己于死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团扇 所谓病去如抽丝, 王徽身体底子虽好,却毕竟中毒时间太长, 且中毒时年纪又小,要彻底调理痊愈只怕耗时漫长。 好在她自己并不着急,只把兰氏带来的那些点心果子送到了西跨院, 以便白蕖时时研究配药, 同时还嘱咐他,制药不急, 抽空便可,重要的是不能耽误了每日的课业任务。 自那日王氏夫妇上门之后,兰氏又派人过来送了几次东西, 有吃的有用的, 王徽倒也没拒绝, 只接了东西就送到白蕖那里,果不其然, 不仅吃的东西样样带毒,连用的东西也不干净,或是在药水里煮过的帕子,或是掺了药的脂粉,又或是塞了药草的粗盐枕头花样繁多, 不一而足。 送了这么三四次之后, 王徽就烦不胜烦, 终于稍稍松了口, 让来送东西的婆子带话回去, 说是送来的东西自己都尝了,很喜欢,要慢慢吃,等吃完了再遣人回娘家要。 这话一带过去,兰氏才终于消停了。 就这般平平静静又过了半个多月,十月初的时候,付贵妃终于遣人从宫里给王徽送了东西。 正是七年前她有孕时万分珍爱的那把团扇。 王徽就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很普通的一把扇子,乌木为柄,素绢为地,上面绘了花鸟博古图,只因年岁久了,系在扇柄上的翠绿流苏已然褪色,扇坠子也不知去向。 凑到鼻端闻闻,又伸舌一舔,并没什么味道。 想想也是,都隔了七年之久,就算这扇子上曾沾了什么药物,恐怕也早已挥发干净,就算还有残留,这无色无味的,没有后世那些科技手段和化学仪器,只怕也很难化验出来到底是什么成分。 不过,也不是就全无办法。 今日在主院当值的是魏紫,王徽就扬声叫她进来,“让豆绿过来一趟。” 豆绿很快就来了,她没有带人|皮面具,素着一张小脸,穿了短打,额上微微见汗,显然方才正在锻炼。 她自知武艺方面是弱项,便咬紧了牙关在这上头多下功夫,虽然进益还是不大,但最起码那套军体拳是练熟了,平日使开来也是有板有眼;骑术虽不精,到底也算是掌握了基础技巧,不会一上马就摔下来。 而更难得的是,她现下对自己脸上的疤痕已不太在意,平日若要出入见外人,自会戴上面具,但在家的时候就一律不戴,下人们都老老实实的,绝没人敢多看一眼c多说半个字。 王徽对自己的教育成果颇为满意。 “主子有何吩咐?”豆绿就关切。 “坐。”王徽让小丫头端上茶点,而后又问,“那个疯丫头近日如何了?” 豆绿温柔细心,又最富智谋,自搬到紫金别院起,王徽就让她去负责那个疯婢的一应事务。 “是有了些起色,”豆绿就笑道,“平日里还是安静,与她说点简单的,倒也能应上几句,也知道喊饿,到了睡觉的时辰就自己跑床上躺下,身边两个伺候的小丫头,也都能认得了。” “嗯不错。”王徽拿起那把团扇在手里转了两圈,交到豆绿手里,“待会你过去,寻个由头把她支开,再把这扇子放到她床上。” “主子这是?”豆绿睁大一双明眸,面露不解。 王徽就让她站到身边,附耳如此这般叮嘱了一番。 豆绿神色严肃起来,躬身应了,又低声问道:“可是与七年前贵妃小产之事有关?” 眼下王徽身边的几个妹子,再加上一个白蕖,要么受她恩惠,要么得她相助,都是相识于微时c互相扶持着才走到今天,背叛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故而这些事她也不会瞒着他们,有时还会特意讲出来,作为题目来考较这些部下的智计谋略。 “正是。”王徽点点头,想了想,又吩咐道,“这两日你就辛苦些,把她盯紧了,她若要什么东西,就都给她;要做什么,也不要拦着她,只盯紧点就是了随时过来回禀,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 “属下记下了。”豆绿笑了笑,又行个礼,添了一句,“主子这计策实在是妙,如此一来,便算那丫头还是疯疯癫癫的,咱们多半也能撬开她的嘴了。” 自从离了定国公府,王徽就命他们摒弃了“婢子”“妾身”“小人”之类的自称,而一律改用“属下”二字;对她的称呼也再不许用“少夫人”,只叫“主子”。 王徽笑着挥挥手,“行了,这便去吧,练武别太累着自己了。” 一日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豆绿就过来回禀,说是那疯丫头一见扇子就吓得半死,可虽然害怕,还是忙不迭把东西捞到怀里牢牢抱着,而后在屋里坐了一夜,嘴里念念有词,直到清晨才疲惫睡去。 然而她念叨的声音太小,豆绿怕暴露行迹,也不敢进屋,更不能假手他人,故而并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王徽表示无妨,让她回去继续盯梢。 第三天,疯丫头竟好似恢复了几分神智,跟豆绿要了个铜盆,又要了个小炉子,而后蹲在房里安静呆了一整日。 第四天,疯丫头要了火折子,把小炉子点燃了,又往铜盆里添了水,而后鬼鬼祟祟跑到院子里挖了些草叶泥土,洒到盆里,再把团扇丢到里面煮。 待水开了,她就把扇子捞出来,好像不怕烫一般,就那么紧紧握在手里,放到了隔壁碧纱橱后面的小榻上。 整个过程中,她一直神情惊恐c形态诡秘,时不时左顾右盼,好似生怕被人发现一般,嘴里一直念叨着,仿佛身边有什么人一直看着她一般。 这样瞧着,倒还真有几分恐怖。 王徽听完豆绿回禀,细细一想,就露出了笑容。 “果然,这事最终还是要着落在这小丫头身上。”她又朝豆绿笑笑,“好了,便是今晚,我要在那疯丫头房里过夜,记着,到时候不管屋里有什么响动,都不许有人进去。” 豆绿眨眨眼,脸上流露一丝讶然。 是夜,王徽换了深色短打,趁那疯婢出去吃饭的当口潜进了她卧房里,藏身在槅扇后头。 待到疯婢回了房,只剩她一人的时候,王徽就忽然走出去,动作飞快一掌劈出,掌风扇灭了烛火。 屋内顿时漆黑一片。 那疯丫头本来还神情呆滞地念念有词,冷不防一下忽然灯灭,顿时骇得尖叫起来,连滚带爬上了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球,瑟瑟发抖。 王徽就走出去,压低了嗓门道:“叫什么叫!不认得我了?” 疯婢抖了半晌,哆哆嗦嗦发出两个颤音:“谁谁?” “蠢东西!”王徽低声斥道,“我是盈袖!” 话音一落,疯丫头顿时一静,呆了一刻,忽然就钻出被子爬下床来,乱七八糟行了个礼,絮絮说道,“盈袖姐姐!盈袖姐姐您来了!可是皇——那位贵人有什么吩咐?” 说到“皇”字之时猛然顿住,又换了称谓,语音微微颤抖,显是心中害怕。 王徽心念一转,并不答她的话,只问道:“你先别废话,那扇子你可弄好了?” “好了好了,都好了!您放心!”她点头如捣蒜,说话又快又清晰,浑不像是有癔症的样子,“红儿都做了,红儿什么都没忘!” 原来是名叫红儿。 王徽装模作样“嗯”了一声,想起她拔草煮扇的诡异行径,就又问,“可用那水煮过了?” “煮过了,您放心!”声音有些大,带了隐隐的邀功。 王徽想了想,继续套话,“如此自是最好,只是贵人忧心你办事不力,就让我多关照几句,那水里都煮了什么?你可能说得上来?” “自然!婢子记得清清楚楚——”红儿莫名露出一丝笑意,眼睛发亮,屋外有幽暗的光线透进来,照亮了她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和骷髅般的鼻骨孔洞,显得越发狞恶,“就是您给的那些药材,狗核桃汁子加上御米壳磨的面子,每隔三日就要把扇子拿出来煮一遭,然后再还给贵妃娘娘贴身放着红儿都做好了,红儿什么都没忘,红儿都做好了” 而后她就一直念叨这两句话,说个不休,眼神渐渐涣散,嘴角诡异的笑容却始终未散。 多半是癔症又发作了。 王徽微微皱眉,有些犯难,知道那扇子上浸润的药物成分,只是她今晚的目的之一而已,做了这么多天的准备工作,如果不能在今晚一举成功,恐怕就又要耽误好些时间了。 她眼睛一眯,心念电转,主意已定,忽然踏出一步,一手捏住红儿下巴,一手从靴筒里拔出柄匕首,雪亮刀光一闪而过,顿时晃得红儿闭上了眼。 “你办事毛毛躁躁,又险些露了行藏,娘娘很是不满。”王徽声音低哑阴沉,带了几分危险,“她用不着你了,我今日就是要过来送你一程!” 红儿浑身一僵,嘴角笑容蓦地消失,直勾勾盯着王徽看了一会,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发力挣开她的手,手脚并用朝后爬去,边跑边杀猪般哭嚎。 王徽凝神细听,总算约略听出了她嚎的是什么。 “盈袖姐姐你不能——你不能杀我!求求你,求求你——饶了我吧,红儿以后必定加倍小心!”她哭得泪水四溅,没有鼻翼的鼻孔里流出两行鼻涕来。 王徽不为所动,提着匕首缓缓走近。 红儿吓得半死,疯得更厉害了,忽然叫道:“盈袖姐姐!您——您忘了您的亲妹子了吗!您以前不是说过,红儿长得很像您亲妹妹吗!在我心里您就像我亲姐姐一般——姐姐,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我长得像不像你妹妹,我是你妹妹,我是你妹妹,你不能杀我” 一边说一边抱住王徽大腿,把那张恶鬼一般的脸庞使劲往上凑。 王徽微微敛眸,迅速提炼推理着信息,手上动作却不停,依旧高高举着匕首。 只听滴滴答答水声响起,鼻端就闻到了一股骚臭。 竟是把这疯婢吓尿了。 王徽不语,走近几步,忽然放下了手,低声道:“也罢,你既长了我亲妹子的容貌,我确是下不了手杀你那便毁了你这张脸,然后送你远远地离开罢,日后再不要回来。” 一手抬起,冰冷的刀尖已经触到了红儿脸上。 红儿吓得尖叫都不会了,呆愣半晌,忽然猛地推开王徽,连滚带爬往门边跑,边跑边喊,“小李子!李有福!你在哪儿——快来救我——叫你干爹来!我不要我不要!” 门并没锁,她一把推开,早被守在外面的魏紫姚黄双双制住。 王徽走出去,淡淡吩咐,“好生安抚安抚,她今夜吓得不轻——方才没人过来吧?” 魏紫拱手,“主子放心,属下两人一直在此处守着,绝对没有旁人。” 王徽点点头,道:“你们辛苦,我一个人走走,莫要跟来。” 说罢就缓步出了门,慢慢走出了南偏院。 一边走,一边就在心里慢慢勾勒这件事的轮廓,经过这一番逼问,也算是大致了解了当年之事。 这个红儿只怕是穆皇后安插在庆熹宫的钉子,自付贵妃怀孕后,便一直定期用毒水熬煮扇子,再奉给贵妃使用。 到后来自然是要被灭口的下场,可估计她毁容前的相貌长得像盈袖的亲妹妹,故而盈袖就放了她一马,只毁了她容貌,再把她卖给南洋或是番邦的奴隶贩子之类的。 也算是逃过了杀身之祸。 而那所谓的狗核桃和御米壳么倒也不陌生,它们的大名在后世可谓人尽皆知c臭名昭著。 狗核桃就是曼陀罗,能提炼出阿托品和颠茄素;至于御米壳——那自然就是罂粟了。 都是毒性极大又容易上瘾的药物。 也亏得不是直接吸食,只是皮肤和呼吸接触而已,付贵妃瘾头并没有太大,待小产后,没有人再煮那扇子害她,药力渐渐挥发,也便自然而然“戒了毒”。 然而她腹中的孩子就没那么幸运了。 只怕是母亲在为那把毒扇子要生要死的时候,那小小胎儿就经不住母体吸收的药物毒性,就那样胎死腹中了。 付贵妃小产,生下的多半是个死胎,跟当年王徽原主落入冰湖关系并不大。 这样一来的话,当年那个口口声声说皇子是生下来一阵之后才咽气的稳婆——只怕也是穆皇后的人。 却不知那稳婆如今何在?可还活着? 还有方才红儿脱口而出的什么“李有福小李子”,恐怕也是个重要人物,却不知他的干爹又是谁?能被人认干爹的内监,肯定不会是什么小角色。 少不得还得进宫一趟问问付贵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彤史 “奴才而已, 本宫作甚要记奴才的名字?” 付贵妃抿一口兔毫黑瓷碗里的玫瑰酥酪, 懒洋洋斜一眼过来,指尖鲜红的丹蔻似乎给眼角也晕了一抹飞红。 风情万种,媚骨天成。 纵使相识日久, 王徽还是会被贵妃容光所慑, 每次见她挑挑秀眉, 或飞个媚眼,或娇懒一笑,就总有些难以把持, 呆愣一瞬才能回过神来。 真真是一点出息都没有。 王徽心中暗叹, 面上笑道:“表姐疼疼我,再多想想如何?” “哼。”付贵妃撅起嘴哼一声,素手支着白嫩面颊,冥思苦想一阵,才慢慢开口道:“就记得蒋良才有个干儿子,确是姓李的, 只是早几年就去了啊哟!” 她忽地惊呼一声,两手一拍, “这么一想, 好像的确是——自从七年前出了那事之后, 就再没见过他了!” “皇后娘娘手段倒是干净利落。”王徽微微一笑, 又问, “这小内监可还有什么在世的亲人?” 一些人或事当时看着或许不重要, 对他们的记忆也会渐渐淡忘, 可一旦重新想起来,那么许多相关的事情也会一并重现脑海。 “有的。”付贵妃毫不犹豫点头,语气笃定,“你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了,蒋良才干儿子不少,这姓李的小监不怎么出挑,但他有个亲生姐姐,却是在掖庭令供职,乃是撰彤史的女史!” 彤史其制,选良家女子之知书者充之,专记宫闱起居及内庭燕亵之事,皇帝临幸次数时辰c妃嫔月事时日长短c后妃妊娠c小产c分娩之事,在彤史册子上都有详尽的记载。 这小李子竟有个这样显赫的姐姐! 王徽忙问,“那这位李女史可还健在?如今可还在掖庭令当值?” “早不在了”付贵妃皱眉摇头,“倒是记得前些年放出宫的单子上有她,可见是还活着,但不知她对当年之事知道多少,若知道得太多只怕皇后不会放过她。” “若知道得太多,皇后要灭口,也不会等到她出宫。”王徽摇头,“在宫里直接下手,不是更加安全方便?这位女史应是逃过一劫了。” 付贵妃有些怔愣,缓缓点着头,忽地抓住帕子绞成一团,抬眼望向自家表妹。 “王徽,”她斟酌着词句,眼睛深处隐有光芒流转,“你——若是找到了这人,当年之事是不是就能真相大白?” 王徽微微蹙眉,凝神不语,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椅子扶手,这是她沉思之时的习惯动作。 付贵妃抿抿唇,不敢出声打扰她。 良久,王徽的手指停下了,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不仅能真相大白——”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付贵妃,“表姐,你想不想就此扳倒皇后,成为这后宫真正的主人?” 付贵妃坐直了身子。 “愿闻其详。”她脸上一直以来都缭绕不去的那种媚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深处隐隐燃烧的野火。 王徽却笑了,“表姐如今在掖庭令可有人手?” 付贵妃娇艳的脸上就露出骄傲的神气来,“本宫好歹也算椒房独宠,十年经营,不怕告诉你,便是乾清宫里,也是有那么一两个人在的。” “如此便好。”王徽点头,“我要看永嘉九年c十年c十一年这三年的彤史卷宗,表姐可能顺出来给我?” 付贵妃就皱了眉。 “正本不行,但拓印个副本给你倒是不难。只是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山人自有计策。”王徽笑道,忍不住探手过去,把付贵妃一缕碎发别到她耳后,“表姐差人送出来给我就是了,日后自会原原本本告诉你。” “啧,就爱卖关子。”付贵妃鼻子里嗤了一声,却也不再追问,“得了,我待会便吩咐人去办,左右这两天就给你送过去。” “如此就多谢表姐了。”王徽起身拱手一礼,“那徽就先告辞,彤史之事还请表姐多多费心。 “知道了,你放心就是。”付贵妃笑着应下,转而又皱了眉,犹豫一瞬,还是开口道,“你——可曾想过去看看我爹娘?” 王徽一愣,“舅父舅母?” 竟是罕见地露了犹豫之色。 付贵妃难得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不由抿嘴一笑,又道:“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你不用担心,当年你虽咬了我娘一口,又和我家断了来往,但我爹娘还是暗中接济你直到出阁;他们原是想着若继续同王家走动,难保你那继母不会出什么新招来害你,索性也便将计就计,明面上不再登门,暗地里却一直关照你——并非是因为厌了你才那样的说到底,你那时候还太小,处处受制于人,我爹娘这样做,也是为了护着你。” “你现下——变成这样,同以往大不相同,我爹娘见了,必定欢喜。”付贵妃说着,语调渐渐柔软,“故而你若得了空,便去瞧瞧他们好不好?左右现在你离了府,不管兰氏还是苏氏都管不到你了。” 王徽的表情也柔软了下来。 付氏一家,是原主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短暂的人生中唯一一抹暖色。 看自然是要去看的。 只不过不是现在。 方才她犹豫,并非是因为付贵妃说的什么“担心舅父舅母厌恶自己”,而是另有踌躇。 舅父舅母和她生母感情极好,在她生母还在世的时候,三天两头便会去王家做客,对王家自是极熟。 而生母去后,兰氏为了某种不知名的原因,给王徽原主下了好些年的药,其中必定牵涉甚广,肯定发落了不少下人,也肯定会有知情的心腹还在世。 而照着付氏夫妇对王家的熟悉程度,难保就不会知道这些下人的情况,就算不全部清楚,只知道个皮毛,也足够王徽理出个大概了。 故而如果她现在就贸贸然跟付家重新走动起来,难保不会打草惊蛇,唬得兰氏把最后那几个知情的亲信也处理了。 唯有徐徐图之而已。 至于付贵妃却是无甚紧要,她十三岁就进宫为妃,自此再也没去过王家,对王家的情形当然十分陌生,故而王徽就算重新跟付贵妃打起了交道,兰氏也不会有太大反应。 当然,这些念头也就是私下里转转,若说了出来,付贵妃虽然也能理解,心中却难免会生怨怼,只怕就会觉得她王徽太精于算计,反失了人伦亲情。 但——没办法呀,身周处处皆有虎狼环饲,在自身还不够强大之前,只能是步步为营,亲情感情这种奢侈品,还是容后再议罢。 这样想着,王徽就作出愧悔的神气,道:“不与我计较,那是舅父舅母大人大量,我却不能那般鲁莽待我先修书几封,再送些厚礼过去罢,等这阵子事情忙完了,再登门向二老谢罪。” 付贵妃叹口气,白了她一眼,也就没再说什么。 回到紫金别院时已是傍晚,王徽吃过晚饭,就把濮阳荑叫到了房里。 而后开门见山交代任务,“有位姓李的女史,七年前曾在宫中撰彤史,大约三四年c四五年前就放出了宫,有个弟弟在宫里做内监,七年前死了。你把这些记下,明日出去见邵公子,托他一同寻访此人。” “是。”濮阳荑应下,而后一犹豫,又问,“属下一个人去?” “自然。”王徽点头,又笑着拍拍她肩膀,“你虽是我手下功夫最好的,但很少独自出门办差,有几次也都是有我带着,连姚黄都自己出过门了你日后是要常做这类事的,先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濮阳荑眼中浮起兴奋,面上却不露声色,沉稳应下。 王徽看着点头,想了想,又嘱咐,“若是邵云启派了手下人出去探访,你便跟着一起,看看人家是怎么行事的,莫要端架子。” “主子放心。”濮阳荑抿嘴一笑,脸上就微露几分自嘲,“我哪里还有‘架子’这种东西可言呢。” 王徽垂下眼帘,也不去劝慰她,这种事也只有她自己走出来。 “早点歇下吧,”她就挥挥手,“明儿一早就出发。” 濮阳荑收敛神色,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接下来几日,濮阳荑就一直早出晚归,每每回来都是累得气喘吁吁,一句话都顾不上说,吃了饭倒头就睡,第二日天未亮就又出门了。 王徽也不急着传她问情况,心里倒还挺高兴,一方面觉得这妹子是真的被锻炼到了,另一方面也是知道,这情况就说明濮阳荑所查必有所得,若一无所获,只怕第一天就会过来向她复命了。 付贵妃动作也很快,不过隔了三日,就差小季子亲自出宫给她送来了三本彤史的副本。 王徽就抽出一整天时间细细翻阅这三册彤史,果然在永嘉十年那一本的三月下旬,查到了付贵妃——当时还是付婕妤——侍寝的记录。 “十二月底入冰湖救人,而后小产,胎儿已然足月当年三月侍寝,时间刚好对得上。 王徽掩卷一叹,当年那孩子明明就是万衍的,却为了不露破绽,必须得找准时间给老皇帝侍寝 最苦便是有情人。 当天晚上,濮阳荑回来时,王徽就去了她院里。 “主子,您怎么来了!”濮阳荑正吃着饭,见王徽踏进门来,连忙起身行礼。 头发微微有些乱,脸庞瘦了一圈,下巴更尖了,眼中微露血丝,可见这些天确是十分辛劳。 “你快坐下吃。”王徽就按着她坐回了椅子里,自己也坐下,“这些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主子坐在此处,濮阳荑哪里还吃得下去,只板板正正坐了,一面说道,“只事情才有了些眉目,本想着全部查妥了再来回禀主子” “无妨,我今晚过来也不是问你李女史之事的,”王徽就安抚她,“不过明日我要同你一道出门,刚好我也有别的事情去寻邵云启。” “是。”濮阳荑一点头,脸色严肃,“但凭主子吩咐。” 王徽见她一直正襟危坐,知道自己在这里,她也拘束,肯定吃不下饭,便笑道:“得了,你好好吃饭罢,明日辰正,我在别院门口等你。” 说着便踱出了房门,思及她方才拘束的样子,一时心里有些复杂难言。 记得当初她教她学武,她教她写字,那时——好像还不是这样的。 不知从何时起,她身边的这些人,在她面前已开始有些放不开了,忠诚敬重自然如旧,只是——好像越发清晰了上下之间的界限。 这也是必然的情况,日后只会越来越明显,明明在银河帝国时很快就接受了,怎的回到古代,又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王徽笑着摇摇头,缓步往主院走去。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主仆二人早早出门,两人骑马回了金陵城,依旧是在江海寸心见到了邵云启。 濮阳荑一进门就去了东皋那里,两人嘀咕片刻,就分头出了门。 王徽就大喇喇坐在邵云启对面,拣他珍藏的雁荡毛峰喝,鲸吞牛饮,看得邵云启一阵牙疼。 “这又是有什么事来使唤我了?”邵云启臭着一张脸。 “怎么,龙骧不是最爱我找你帮忙的吗?”王徽就笑,品着香茗,齿颊生香,“莫非昨儿晚上吃撑着了?” 邵云启咬着牙笑了半晌,扇子一拍道:“自然——自然是最爱你c找c我c帮c忙c了!有话快说!” 王徽笑笑,也不再逗他,只拿出永嘉十年的那册彤史放桌上,正色道:“还请龙骧帮忙寻个制书印书的巧手匠人,将这一卷分毫不差做个赝本出来,封皮c用纸c色泽c做旧,还有这大内印信一应都要齐活,可不可行?” 邵云启眉毛高高扬起,接过彤史翻看半晌,掀起嘴皮假笑,“王在渊,你若什么时候不让我做杀头的差事,那恐怕太阳都要从西边出来了。” 王徽摸摸鼻子,“能者多劳这厢多谢龙骧了。” 邵云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合上彤史,“罢了,人我是能给你找到,只不过你要做工精细,以假乱真,那恐怕就不会很快你最迟几时要?” “年底之前便可。”王徽又拿过彤史,翻开几页,抬眼笑道,“还有这处要做个手脚。” 邵云启就凑过头来看。 只见王徽手指修长,正正指在三月廿一日的一处记录上:“婕妤付氏,侍寝于乾清宫冬暖阁。” “烦请龙骧知会那位匠人师傅,把三月廿一到三月三十这十天里,所有付婕妤侍寝的记录都一并抹掉。” 邵云启眉毛都快挑到额头外边去了。 他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三月份的彤史记录,又打量王徽一眼,心念转得飞快。 “付婕妤三月份永嘉十年”他念叨几声,忽然一拍桌子,语气沉了下来,“王在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哦?”王徽好整以暇,又倒一杯上品毛峰。 邵云启却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口中飞快道:“若我记得不错,永嘉十年年底,宫里付婕妤小产,出来的是个成型男胎,算算日子,侍寝的时日刚好就是在同年三月份!” “王徽,你为何要篡改这个记录?”他猛地停住脚步,扭头定定凝视着她,像是要把她脸上盯出个洞来,“你可知道你这么一改,付氏的那个孩子就成了野种了!你要害死你表姐不成?” 王徽笑得舒畅,侧头看他一眼,漆黑瞳仁光华流转,讳莫如深。 “嘘——不可说,不可说。”她竖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个手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人祸(上) 对于王徽其人, 邵云启自认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阴险缜密,老奸巨猾, 近乎自苦一般的自律, 高效精确有如西洋手造的自鸣钟, 简直怪物一般, 不仅不像个女子, 连男子都不及她多矣。 ——这是在把她引荐给智性之前,他对她的印象。 但在智性见过她之后,他对她的观感就又多了八个字。 鹰视狼顾,所谋者远。 但说她野心勃勃也好,权欲熏心也罢——即便如此, 她心中总还是留着最后一丝底线的, 他能看得出来。 这个底线叫作良心。 简而言之, 就是绝不会恩将仇报。 王徽能从一个人人都可踩一脚的后宅妇人,到如今敕封县主c离府别居也无人敢多说半个字—— 老实说, 这其中的功劳, 只怕国师都不敢说比贵妃占得更多的。 故而篡改彤史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邵云启就越发看不懂了。 索性就使出水磨工夫,撒泼放赖地缠着王徽, 非得让她解释清楚不可。 王徽被他磨得头疼, 揉着额角叹气半晌,到底还是给了句似是而非的话。 “一切端看表姐自己。若她是个愚笨的, 这赝本自会教她万劫不复。” ——若不是个愚笨的呢?难道就能上天? 凭着这么一本篡改过的个搞不好就要人头落地满门抄斩的彤史? 然而不论他再如何软磨硬泡, 王徽却是坚决不肯往下细说了。 还笑眯眯安抚他, “龙骧莫急,且安坐钓鱼台看戏就好,左右这事闹得再大,也牵连不到你头上,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 “有种你别让我去跑腿啊。”邵云启不情不愿嘟囔几句,却到底不再追问了。 时光便慢悠悠地滑过,转眼便入了十一月,山上气候比金陵城里还要冷些,没到冬至就下了场小雪,紫金别院的众人也换上了冬衣。 这日,王徽特意命人清扫了马苑的积雪,打算领着众位下属们打场马球。 这种始于波斯兴于盛唐的传统体育项目,不论是对选手的体能素质c骑术水平,还是即时应变和战术策略,都有不低的要求,自从别院马苑扩建以来,众人就时不时来一场比赛切磋,都是玩儿惯了的。 王徽做裁判,五个妹子和白蕖共六人,分了两组,各骑了平日熟惯的骏马,取了球杆,就开始围着场地边缘纵马慢跑热身。 然而一圈还没跑完,就见李泉一溜小跑到了场边,杨婆子也跟在后头,远远地朝王徽招手,脸上表情颇为急切。 王徽就有点皱眉头,苏锷指来的这位马夫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不仅驯马饲马很有一手,为人处世也十分上道,在她训练下属之时,等闲是绝不会来打扰的。 杨婆子就更不必说了。 那也就是说眼下确有急事。 王徽就让众人继续热身,自己则纵马小跑到了场边,坐在马上问道:“何事?” “回县主的话,是是京城有人来了,”杨婆子就小心翼翼的,生怕搅了这位威严的主子的兴致,“看着怪磕碜,奴婢本想撵了出去,却听她说是来寻豆绿姑娘的,好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我怕给耽搁了,这才斗胆过来回禀” 豆绿娘家? 王徽眉头一皱,顿时想到了她卧病在床的老母亲,还有那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兄长。 都是两个随时可能出事的定时炸|弹啊。 想着便点头,“把人带到主院好生招待着,我和豆绿即刻就到。” 杨婆子和李泉就诺诺地下去了。 王徽就让众人自行练习,而后便带着豆绿匆匆离开了马场。 豆绿一路上面色如常,到底是每日被主子言传身教着,喜怒早不形于色,只是攥紧的手指和微微凌乱的步伐泄露了她的心事。 回到主院,王徽和豆绿就进了堂屋,稍微喝点水喘口气,便让叫人过来回话。 进来的却是个穿了半旧碎花粗布棉袄的妇人。 战战兢兢给王徽磕个头,见了豆绿就噙了泪花,哽咽几声,哭道:“小丫啊,阿姆她她去了。” 豆绿身子一颤,眼圈有些泛红,到底还是把持住了,怔愣片刻,吸了口气,声音倒还镇定,“我知道了,多谢曹婶子前来相告,却不知是何时” 王徽却觉着有些不对。 豆绿的母亲缠绵病榻已逾十年,且年近七十,那是每天都数着日子往下过的,不定哪天就会蹬腿,也是可以预料之事,受苦这么久,死了反倒是个解脱。 但这姓曹的妇人悲伤里还带了隐隐的恐慌,浑身打着抖——并不是寻常见到垂老之人终于病逝的模样。 果然那曹婶子哭了几句,又颤巍巍道:“还有奉年他,他也不好了啊!” 豆绿一惊,坐直了身子,“哥哥,他怎么了?” 曹婶子抖了抖,语气恐惧,“就说是早几年便在做那档子差事了,黑心钱吃多了,总有现世报上门来,阿姆前儿刚走,他c他后脚就被差人拿去了,说是放什么印子钱,已逼得街坊好几家投缳上吊” 豆绿倒抽一口冷气,身子晃了晃,眼前就是一黑。 王徽眯起眼睛,脸上罩了一层寒霜,沉声道:“究竟什么情况,豆绿娘亲何时去世的,云奉年何时被拿的,官差拿人之时都说了什么,带的是哪个衙门的勘合关防,一五一十都给我说出来。” 一面说一面轻轻握住了豆绿的手。 微有暖意传来,豆绿一颤,深吸口气,把漫到眼底的泪意逼了回去,好歹恢复了镇定。 曹婶子畏惧地看了王徽一眼,止住悲声,东一言西一语地说将起来,只她口齿不甚灵便,又吓得狠了,掰扯好久,主仆两人才搞清楚事情大概。 原来云奉年暗地里放印子钱已有大半年之久,刚好就是王徽发迹,开始每月给豆绿家送钱送物的这段时间。 初时还比较收敛,不敢做得太过,只在亲朋间稍微出借一些,贷期短,利息也不高,本钱就更少。 后来收回了几分利钱,手头宽绰了,尝到甜头,胆子就渐渐大起来,不光在亲戚间做生意,街坊邻里也多有放贷,金额自是越来越高。 其中本金最高的一笔达到了一百二十两之多,借贷人却只能到手八十两,贷期六个月,八分利,头一个月就要还二十九两六钱白银,足抵得普通人家两年多的嚼用了。 那街坊自然还不起,云奉年就“好心”宽限了他一个月,然而利息却依旧要算进去。 可这第一个月都还不起,之后利滚利,雪球般越滚越大,自然就更加还不上了,等到第五个月,连本带利加起来一算,那街坊竟要还一百五十多两了。 云奉年雇了人上门逼债,结果就是那街坊一纸诉状直接告到了应天府尹,敲响了登闻鼓,硬生生捱过三十廷杖,把云奉年这大半年来放高利贷吃黑心钱c逼良为娼为祸乡里一股脑告了个痛快。 那街坊身体底子不错,捱过廷杖后便在家养伤,虽一直半死不活的,到底还留了口气在,之前一些性子懦弱的,被云奉年逼了几回债后就不堪受辱,直接一条绳子穿过房梁,吊死了事。 此事自然影响极坏。 放印子钱一直是官府明令禁止的,可这勾当虽然丧尽天良,到底来钱多而且快,每每多有大户人家托了心腹奴才的名义,私底下偷偷放出去,若事发也不至于牵扯到债主本人。 然而云奉年一心钻到了钱眼子里,急功近利,放的债又多又狠,名声早就传了出去,且没什么人脉背景,自然一抓一个准。 据说眼下已投进了死牢,倒还没有发落,只是因为云奉年口口声声说自己妹子是定国公府小公爷的爱妾,杀了他就等于打世子爷的脸。 不过王徽心里却清楚,定国公赋闲已久,在金陵又是笑话一般的人家,应天府之所以没有立即发落云奉年,只怕还是看了她这个长乐县主的面子。 但即便如此,此事也是有些为难的。 待送走了曹婶子,王徽就埋头和豆绿商量。 “若要保他一条命,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王徽有一搭没一搭地品着茶,手指习惯性在桌子上敲打,“只他太也愚蠢,触法触到点子上了,又没有得力的招牌护身,正所谓人为财死近几年京城里多有权贵私底下放债,鱼肉乡里,造下的业障比你哥哥只多不少,应天府是想抓个典型杀鸡儆猴,故而——只怕不会轻易放过他。” 豆绿情绪虽已平静不少,却犹自又悲又怒,悲的是慈母见背,怒的自然就是这不成器的兄长。 “不过离家几年,怎就败坏成了这个样子!”她忍不住一掌拍在桌子上,语音带颤,“往日不过是有些好逸恶劳c拈轻怕重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大恶却是万万不敢做的,这些年我难道还短了他的花用不成?拼着自己吃不上饭,也要尽数贴补家里,怎就被他拿去作了黑心钱!” 王徽就叹口气,“现下说这些也没用了,我只跟你说一条,要我出面去保他,可以,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样的事情,即便不砍头,流放三千里是跑不了的,到时候凭你哥哥那文弱书生的身子骨,只怕捱不过苦役,多半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豆绿默然半晌,忽然就跪下,给王徽行了大礼。 “属下亏欠主子,只怕这辈子也难以还清了。”她低声说。 “快起来,无妨的。”王徽就露了笑意,亲手扶她起身,“你哥哥老大一个人,有自己的主意,你做妹妹的,又如何能管得了他?对你来说,此事不过无妄之灾罢了,我确是生气,但还不至于迁怒到你头上,你放心便是。” 豆绿却坚持着又给她磕了个响头,这才站起来,眼圈却是实打实地红了。 王徽又着意宽慰几句,好歹把妹子的眼泪止住。 其实这事说到底,她是不愿意去做的,云奉年贪得无厌又心术不正,手上已有好几条人命债,只怕那老母亲突然病死,也多半是被他给气的。 再者说了,她每月给云家送去那么多财物,老人家的病就算好得慢,怎么也该缓缓地有些起色才对,万不该就这般突然去世。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送过去的那些东西,其实并没有用到老人的身上? 还是都被云奉年拿去放债了? 王徽闭上眼睛,揉揉额角。 罢了,到底是豆绿,为了她去趟一趟浑水,也是值得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人祸(下) 既拿定了主意, 王徽也就不再多想, 和豆绿一同回了马苑,只是豆绿心情不佳,马球到底是不想打了。 便照着常规流程锻炼了一上午, 王徽就把云奉年这事告诉了部下们, 众人自去寻豆绿着意劝慰了一番。 她自己则去了书房,亲笔写了封帖子,命人带回金陵, 送去了右相府上。 在这件事上寻求万衍的帮助, 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付贵妃虽宠冠六宫, 却到底深居九重,与外界接触颇多不便, 且之所以多年来圣眷不衰,容貌手腕尚在其次,那份十年如一日的低调守己才是最重要的。 这不仅仅表现在付氏一家政治上的韬晦,更是因为付贵妃在永嘉帝面前一贯扮演了温柔无害的解语花角色,不理庙堂,不问政事, 不结朋党,不进谗佞。 云奉年之事虽小, 可再小也是朝堂上的事情, 付贵妃若是插手, 的确也能解决, 但就难免会在永嘉帝心里留下后宫干政c牝鸡司晨的印象。 帝王薄情, 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嫌隙就会越来越大,旁人也就有了可乘之机。 休说付贵妃是王徽在后宫里唯一的倚仗,就单凭她俩的交情,她也不可能把这事求到庆熹宫去。 至于智性国师就更不必说了,方外之人不理红尘中事,便算愿意帮忙,眼下他老人家正在岭南一带云游,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邵云启么,现下已有李女史和伪造彤史两件事正寻他帮忙,王徽脸皮再厚,也不可能再张口第三件事。 思来想去,也只有求助万相了。 大楚袭古制,不设内阁,而以中书省为中枢行政机构,最高长官是左右丞相,下设中书仆射c中书丞若干,都是两位丞相的副手。 而汉人又好以左为尊,故而左相丛国章又比右相万衍的地位稍高一些,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官场讲究论资排辈,万衍再是惊才绝艳,年龄也摆在那里,三十多岁的年纪能当上右相已经很不错了。 其实和内阁相比也是换汤不换药,左相就相当于首辅,右相就是次辅,余下一干人等则是群辅。 拿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明朝名臣作比,若丛国章是严嵩,万衍就是徐阶;丛国章是高拱,万衍就是张居正。 中书二相之制乃太|祖亲设,女皇高瞻远瞩,为制衡权力,又将六部之责划给两位丞相分管,左相为尊总揽全局,分管的却是稍弱的兵c工c礼三部,右相权位稍次,手底却是重要的吏c刑c户三部。 此次云奉年被应天府捉拿,一应罪责自是上报三法司候审,三法司又分刑部c都察院c大理寺,后两者自然以刑部为尊,而刑部尚书的顶头上司自然就是右相。 故而此事拿去烦万衍是再合适不过了。 自然,只给万相递帖子也是不够的,王徽又特意在信封里夹了张一千两的银票。 因了付贵妃这层关系,万衍自是不拿她当外人,但王徽却不能没数,毕竟万衍不是表姐,也不是苏锷或邵云启,就算人家有这份心意,她也不能让人家既出力又出钱。 不过云奉年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一千两,再加上右相和长乐县主的面子,把死罪改成流放,怎么也够了的。 万衍办事效率自然没得说,当晚就回信让县主放心,又隔两日,就派人往紫金别院递了帖子,说是事已办妥,待下一旬开衙,应天府就会给云奉年定罪流放,只是那位叫卢缙的府尹大人早闻长乐县主芳名,金殿之上勇救圣驾不让须眉,一直有心结识,便问县主可有空闲,不妨于十一月十七上午在醉德楼赏光一聚。 王徽看着帖子就高高扬起了眉毛。 大楚世风也算开明,理学不兴,二程朱熹之流也声名不显,太|祖女帝遗风尚在,故而女子受到的束缚也没有特别过分,没见边疆贫女还有充军的嘛。 只是即便如此,男女大防也依然存在,长乐县主再如何离经叛道,这位素昧平生的京兆尹大仁也不该贸贸然就开口约她一起吃饭。 这封帖子是万衍亲笔所写,王徽认得他的字迹,话里话外竟是劝她答应的意思。 而且更有趣的是,万衍在信末还加了一句,“伏惟麾下子絮卿同往,仆不胜之喜。” 子絮,自然指是的濮阳荑。 付贵妃知道濮阳荑的身份,万衍知道自也不足为奇,只是为何又特意点名要她一起去? 王徽嘴角浮现一丝玩味,只沉吟片刻,便合了帖子,和颜悦色对万府那婆子道:“有劳嬷嬷了,烦你回去转告一声,就说相爷所说无有不允,等到了日子,我必携家仆准时过去。” 又吩咐着赏了封红,就把人送走了。 濮阳荑就站在一旁,拿过帖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忧道:“主子,莫不是我的事” 王徽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就拍拍她手,安抚一笑,“万衍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况且有我在,也没人敢把你如何。放心就是,没准是好事呢。” 濮阳荑只得勉强一笑,点点头,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到了十一月十七这天,王徽早早就带着濮阳荑出了门,纵马疾驰,一路进了金陵城门,刚好赶在约定的时辰前一刻钟到了醉德楼。 还没进门便有人过来行礼,也是熟面孔,就是年初庆成宴时与王徽交过手的那个护卫陈左。 “县主这边请,老爷已到了。”陈左话不多,直接把主仆俩领到了楼上一间雅间外头,而后垂手退下。 推开门,打眼就见万衍正坐在窗前品茗,听到声响就回过头来,见是王徽,就露了笑容,放下手里茶盏走过来。 “在渊,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他今日穿了件天水碧绣君子兰交领白狐腋箭袖,一旁围屏后挂了件秋香色貂裘,温文尔雅之中又透出卓荦清贵,越发显得英俊,看着就像是哪个书香之家出来的贵公子,再想不到这就是权倾朝野的中书右相。 “托万相的福,一切都好。”王徽拱手一礼,两人寒暄几句,就落了座,又伸手指指濮阳荑,“这便是子絮。” 万衍看向她,笑容微敛。 濮阳荑神色未变,只迟疑一下,看王徽一眼,见主子点头,这才抱了抱拳,低声道:“万叔叔。” “一晃你都这么大了。”万衍神色复杂而怀念,打量她半晌,见这少女身量颀长,笔挺而立,不卑不亢,沉静似水又坚韧如竹,行止间竟有“任尔东西南北风吹过,我自岿然不动”的意味。 故人之女能出落得如此——回忆起一手将自己提携起来的座师,万衍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欣慰,忍不住点头,微微笑道,“你如今这样很好,恩师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濮阳荑听他提及亡父,眼睫一颤,鼻中就有酸热涌上,幸而得王徽教导近两年,早练得喜怒不形于色,面上终究平静,只低声道:“万叔叔谬赞若无县主,便没有今日的濮阳荑。” 万衍如同看女儿般慈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就敛了神色,看向王徽,道:“在渊,今日其实是我自作主张将你邀来的,那帖子毕竟落于纸端,许多事不好直说,便只能请你面谈。” 王徽也坐直身子,肃容点头,“有何要事,万相请讲。” “卢缙很快便来,咱们长话短说,”万衍就看了濮阳荑一眼,“此人是去年才就任的应天府府尹,之前一直在巡城御史兵马司做个正六品的指挥,永嘉十三年濮阳府谋逆案,便是他带了人去抄家的。” 濮阳荑再也忍不住,向前跨了一小步,微微喘息。 王徽身子也向前倾了倾,神色严肃起来。 “此人一向胆小如鼠,那几年又太平,除了濮阳家的案子,几乎再没出过什么抄家灭族的大案,”万衍面沉如水,许是估摸着卢缙快来了,语速渐渐加快,“当年除了子絮,濮阳家阖家女眷尽皆投缳而死,景象可说是惨绝人寰,着实把卢缙给吓着了。” “抄家过后,他便绝口不提此事,任谁去打听也是无用,加之恩师当年之案事涉大不敬,朝野上下皆是讳莫如深,故而我这些年一直多方疏通打探,也没能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之势如疾风骤雨,没有一丝先兆,恩师头一天还在中书省衙门票拟奏折,第二日就被下了天牢,不出半月即被定罪斩立决只知道罪名是与南疆百夷首领互通有无,共谋大事,然而来龙去脉前因后果c证据又在何处c对方是如何取信圣上的——这些事情至今都是一团雾水。” 万衍一壁说着,一壁眉头紧皱,语速丝毫不慢,“本来我也没想到卢缙这个人,可他自去抄家之后,种种表现就太不寻常,都说是被那惨象给吓的,可也不至于如此三缄其口吧?若真是被吓着了,只会更加想同旁人倾诉而已,如何会缄口不言五年之久——竟似怀了什么秘密一般!” 说到此,他顿了顿,似是口干,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濮阳荑已恢复了镇定,端起茶壶又给他满上一杯。 “那么万相的意思是”王徽微微眯起眼睛,食指习惯性敲打桌面。 “卢缙向来敬重我,待会他来了,你我二人便合力将他灌醉,”万衍一边说一边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细缝朝外看,“子絮先不要现身,待他喝醉了,你再突然出现,他胆子小是一贯的,被这么一吓唬,多半便会酒后吐真言——他来了,陈左!” 陈左本在门外,听得主子召唤,就推门而入,侍立在门边。 王徽泰然自若,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朝濮阳荑使个眼色,又冲那抬精工刺绣孔雀朝阳的六扇围屏努了努嘴。 濮阳荑会意,脚步轻巧地躲去了围屏后头。 进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中等身材,蓄了山羊胡子,相貌平平,丢进人堆便认不出来的那种。 卢缙一进门脸上就堆满了笑,长揖到地给万衍行礼,脸膛兴奋得发红,一口一个相爷,把万衍从头捧到脚,好话不要钱般一串一串往外吐,极是谄媚。 然而王徽的存在感太强,坐在那里不说不动都是自带气场,再加上万衍已面露不豫,卢缙才慢慢止住了阿谀奉承,试探道:“这位是?” 王徽今日穿了男装,相貌又是中性般的俊逸,说是宦官吧,周身那股气势又着实不像 万衍就微笑道:“这位便是长乐县主。” 县主也算是宗室贵女了,虽不见得特别尊贵,但见了京兆尹这种小官,也是不用特意起身的,王徽又有意摆谱,便扯个笑容出来,漫不经心点点头,“卢大人安好。” 卢缙一愣,倒也上道,没有纠结女子为何能随便外出见男客,也没有追问为何事先不通知他长乐县主也要来,更不敢去多想这位已婚的县主娘娘跟当朝右相之间的可疑关系,只重新堆了笑出来,上前恭恭敬敬一礼。 “下官应天府京兆尹卢缙,给县主请安,嘿嘿早闻县主大仁大义,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概,金銮殿上临危不乱,救圣驾于危难之际,挽狂澜于既倒之间,木兰须逊三分秀,梨花也输一段英,今日得能一睹县主芳容,实是下官三生有幸” 竟是比恭维万衍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徽几乎目瞪口呆,忍着笑细细打量他,即便是上辈子在银河帝国,她权柄最盛之时,也没见过这种——随口就能做首打油诗来拍马屁的人才啊。 还拍得这么自然,脸不红心不跳的,绝了。 一时也不打断他,只饶有兴致盯着他端详,仿佛是看什么珍奇的动物一般。 万衍只得轻咳一声,卢缙这才住了口,又行礼一番,这才恭恭敬敬坐在了下首。 一时有小二前来询问菜谱,三人各点了几样爱吃的,王徽又要了两斤花雕,又引来卢缙一通什么“气冲牛斗豪气干云”之类的阿谀之词。 作为久在权力中枢浸淫多年的老官僚,王徽的酒量自不必多提,穿过来的这具身子虽然年轻,竟也是个海量的,去年过年时她和妹子们拼酒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也算是意外之喜。 今日竟就派上了用场。 万衍酒量也不差,却到底不如王徽,喝到后半段,眼看卢缙喝得迷糊起来,便悄悄把杯中酒倒在了地上。 王徽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竟是脸不变色心不跳,只眼神越发亮了起来。 卢缙神智已经不太清醒了,一面喝一面傻笑,忽然打个酒嗝,右手斜斜垂下,酒杯咚的一声掉到地上,口鼻呼噜连连,大有出溜到桌子底下之势。 这就是机会。 王徽和万衍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她就伸出手,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 濮阳荑从围屏后头缓缓踱了出来,走到卢缙身边站定。 她今日也穿了男装,是一件月白地绣八团云纹出猞猁毛曳撒,腰间系一条玄色缎面宽绸,衬得腰肢劲瘦有力。 整个人长身玉立,容色清冷,乍一看就是个俊美少年。 ——或者说,更像盛年时的濮阳华。 这一点很快就被醉得七荤八素的京兆尹大人证实了。 “濮c濮阳——相爷?”卢缙两眼布满血丝,几乎脱出眼眶,直愣愣瞪着濮阳荑,惊恐已极,然而又实在醉得厉害,手脚不听使唤,椅子一下歪倒,他只得用手撑住地面,屁股一下下往后挪,一直挪到墙角才瑟缩起来,浑身发抖。 ——带着抄了次家而已,就吓成这样? 王徽微微皱眉,又同万衍对视一眼。 濮阳荑不言不语,只冷着一张脸,缓缓朝卢缙走去。 卢缙见她越走越近,然而自己背后就是墙壁了,再也躲闪不开,心中又是恐惧又是绝望,终于忍不住发起抖来,脸上涕泗横流,狼狈不堪,口中絮絮地说起胡话。 “相c相爷!您在天有灵,冤有头债有主,小c小的就是个办差的!奉命行事,奉命行事啊不管我的事!您去找丛相爷去,对,就是丛国章,还——还有吴王!他送给您的那个苗人小妾,是个烂了心肝肚肠的!您枕头里那些信,全是那贱人塞进去的!不关我的事啊” 可怜一位体体面面的府尹大人,就这般哭得像个孩子。 濮阳荑止住了脚步,垂下了头,看不清表情,只是浑身都在轻轻颤抖。 王徽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葱汁 一个有趣的事实是, 人所获取的信息量是与她/他的地位高度成正比的,而当此人的社会地位发生巨变之时, 所获得的信息也会发生质变, 并且——质变之后所获得的信息, 往往与之前所知大相径庭。 就好比现在的濮阳荑。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当年阖家冤案的导火索竟是那个小小的苗人姬妾——那种被达官贵人当成玩物一般赠来送去c连通房姨娘都抬不了c她这样矜贵的正房嫡女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正眼看一眼的女人。 老实说,她现在连那个苗女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 她还在这处失魂落魄地回忆,另一边卢缙已开始嘤嘤哭泣, 只不过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些话,王徽和万衍又盘问一番, 发现再问不出什么新东西,便开门唤了卢缙随身带着的下人, 嘱咐他们把自家老爷好生护送回去。 所幸卢缙酒品尚好, 虽然醉得厉害, 到底没吐出来,万衍就让陈左叫两个小二进来收拾杯盘, 又重新上了几色清爽小菜,屋里这才重新恢复清静。 “吴王”王徽慢慢咂摸新出现的名字, “我记得永嘉十年的时候,朝廷二度对南疆用兵, 兵部左侍郎陈照做了主帅,吴王也随军出征, 是不是?” 这些宫闱内情c朝野要闻, 神通广大的邵云启都跟她八卦过, 吴王郑唯宪是永嘉帝的第二个儿子,今年约莫二十七八岁,生母陈德妃,舅父兵部尚书陈照,七年前正任着兵部左侍郎。 陈德妃么,就是那个一向体弱多病的,庆成宴上没见着,万寿节的时候倒是远远瞟了一眼,身为四妃之一却坐在角落,苍白孱弱,沉默寡言。 “正是,那年年底明雪小产,故而我印象极深,”万衍眉头紧皱,语气沉凝,“那时丛国章还是兵部尚书,这几人一贯走得近,那次南征不过小打小闹,倒是带回不少战俘器物,吴王也得了功劳。” 王徽禁不住挑眉,“立了军功的亲王?又与兵部重臣结党,陛下和太子爷就没什么说法?” “太子是陛下在潜邸所出,永嘉元年便立了储的,”万衍就摇头,“十八年来兢兢业业c克己守礼,又是个宅心仁厚礼贤下士的,地位早固,声望颇隆,又得陛下信重,区区南疆小小功劳,还不足以撼动太子的地位。” “那么吴王一党行事,当今也是看在眼里了?”濮阳荑忍不住插嘴。 王徽温和地看她一眼,细细与她解释,“朋党之弊,自古有之,既堵不住,便只能因势利导,人至察则无徒嘛。” 万衍点点头表示赞同,话锋却又一转,语气有些担忧,“只濮阳家的案子却没那么简单,吴王党当年去势汹汹,以有心算无心,只怕各种人证物证都准备得齐全。可若单只如此也倒罢了,怕就怕陛下早看出了破绽,却依旧治了恩师的罪” 他话音溅落,没继续往下说。 “若当真如此,”濮阳荑脸色苍白,嘴唇微颤,右手紧紧扶住桌角,攥得指节发白,“就算找到了爹爹清白的证据,那c那也——” 屋内一时寂静,只能听见濮阳荑急促的喘息声。 静默良久,王徽忽道:“吴王党既与濮阳相爷不睦,为避嫌计,陈照等人也不可能亲自送苗女过去那么却是托了谁的名义送的?” 万衍眼睛一亮,“不错,这个人十分关键!” 濮阳荑皱眉苦思半晌,却并没什么头绪。 “那时年纪小,又从不关心爹爹外院那些美人”她喃喃说着,语气难过又懊悔。 王徽拍拍她手,“你若记得这些,倒也奇了,况且就算咱们知道这人是谁,凭眼下的手段,也扳不倒他们。” 濮阳荑知道这是实话,只能抬起头来,痛苦地闭了闭眼。 万衍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个镂金怀表看一眼,就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在渊,子絮,你们多保重,来日方长。” 王徽也就站起身来,拱手一礼,口头客套一番,又让濮阳荑给万衍行礼致谢。 万衍笑着受了,又摸出张纸来放在桌上,“我不能收。” 王徽一看,却是她先前塞在帖子里的那张一千两银票。 “万相这是何意?”她就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若收了你的钱,你表姐知道该骂我了,”万衍却笑得爽朗,“况且还有国师美言在先,在渊人情练达,胸襟抱负亦令我心折不已日后但有差遣,只消我力所能及,无有不允。” 王徽倒是一愣,细细打量他一眼,却见他笑容俊朗如三月春风,温和的眉眼之下却潜藏着静海深流。 赞她人情练达也倒罢了,可“胸襟抱负”这四个字难道付贵妃已同他挑明了她的野心? 万衍依旧笑而不语,手指又敲敲那张银票。 王徽也就释然。 无论如何,万衍都是同付贵妃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么付贵妃既然上了自己这条贼船,万衍自也脱不开身。 聪明人对话,从不需说得太多。 王徽想了想,就把银票收了起来,而后从怀里掏出一物放在桌上,笑道:“万相爽快,我也就不矫情了,只是这东西你便收回去罢,日后千万莫再随意许人然诺了,免得又碰上个我这样的,捏住你罩门,贼船一上,这辈子都走不脱。” 桌上那物事,自然是当年万衍赠与智性c后来又被智性转赠王徽的玉牌。 万衍忍不住就发笑,一面把东西收回怀里,一面笑道:“东西我自会收好,只是像在渊这样的人杰,只怕百年也难遇一个,却是不必担心的。” 王徽摸摸鼻子,两下里就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待出了醉德楼,濮阳荑亦步亦趋跟在主子后头,神色还是郁郁。 王徽叹口气,就携了她手,低声劝道:“像咱们这样的人,行事最忌心浮气躁,一个‘急’字就足以把九仞之山毁于一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何妨再等等?” 濮阳荑深吸口气,面露惭愧,“主子说得是,只今日所知之事太多,属下还需些时日来消化” 王徽就点了点头,“嗯,只是不要太久,耽溺于情——不论什么感情——都会毁了你的理智,回去之后,再把《越王勾践世家》好生看几遍。” 濮阳荑恭敬应了,再不说话。 不论是七年前贵妃小产c兰氏给王徽下毒c白蕖一家灭门之祸,还是濮阳家的冤案,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事情,只能埋头努力增强自身,同时不疾不徐地慢慢收集信息,待到有朝一日实力足够强大,方能厚积薄发,一击必中。 濮阳荑的情绪也渐渐恢复了平静,王徽看在眼里,暗暗点头,便不再提起当年之事,只每日继续带着下属们学文习武,埋头苦练起来,浑不觉山外时光流逝。 转眼便入了腊月,紫金山上已下了好几场雪,天气越发冷起来,几乎滴水成冰。 离小年还差几天的时候,邵云启就来别院里做客了。 随身带着的自然还有王徽千叮咛万嘱咐的东西——彤史赝本。 王徽把这位娇客请到书房,好茶好水伺候着,一面一页页仔细翻阅,细察有无错漏。 看了总有大半个时辰才看完,到底是邵龙骧,办事一如既往的靠谱,统共三本彤史,凡十数万字,竟是一丝纰漏也无。 她特意交代要窜改永嘉十年三月份付婕妤的侍寝记录,也做得极是漂亮,还用朱笔记载了婕妤连续十天没能侍寝的原因,乃是“偶然小恙,宜避圣体”。 毕竟当年付婕妤也是极为得宠的,若是连续十天不侍寝,就须得注明缘由。 王徽一边看一边赞不绝口,邵云启却丝毫不为所动,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一面问道:“怎么样?还合心意吧?然后呢?你是何打算?你总有打算的吧?你没有打算吗?” 王徽看他一眼,几乎气笑了,扶着额角连连摇头,“罢了我让你带的东西你带过来没有?” “那是自然!”邵云启就掏出个小布包来,里面放了一张纸和一方小印。 纸上却是那制书师傅亲笔写的一篇字,印章则是师傅的私印。 似这等民间手艺人,都喜欢在自己作品的隐蔽处留下名号,以示后人。 王徽就吩咐魏紫,“去厨房挤碗葱白汁子来记得包住眼睛,再好好洗手,那气味太冲。” 魏紫笑着应了退下,不一时就端了一小碗澄清的汁水过来。 王徽就拿一支最细的小羊豪,蘸了葱白汁子,比照着那匠人的字迹,在永嘉十年三月末那一页的空白处细细写起字来。 “手造赝本彤史,永嘉十年廿一c廿二c廿五c廿八c廿九c三十,付氏婕妤皆有侍寝,而今窜之改之,实情非得已,故秉笔匿实情于此,以昭后世,盖不使青红混淆c曲直难辨也。” 葱汁清澈如水,写在纸上浑如无物,邵云启仔细辨认王徽的笔画走势,这才磕磕绊绊念了出来。 念完之后眼睛更亮了,抬起头又是一串连珠炮发问,“你这是做什么?为何又这么费劲在旁边写明真相?又作甚非得用葱白汁子?‘情非得已’,这又有什么‘情’了?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王徽只眯眼微笑,不理睬他,末了又把那方印信蘸满了葱汁子,盖在那几行字下方。 “滁州山人。”王徽轻声念出印上的小字,“是那匠人的别号?你可把人藏妥了?日后若去滁州那边查问,可能找得到人?” “哎呀好了好了,我办事你还不放心?”邵云启手一挥,十分不耐,又巴巴地继续问,“到底怎么回事,王在渊你饶了我还不行吗!” 王徽笑而不语,又铺开一张熟宣,用葱汁在上面写了几笔,而后点了支蜡烛,捧过来递给邵云启。 “把火苗凑近写字的地方,烘一下看看,”她徐徐地道,“小心别把纸烧着。” 邵云启就像个初至人世的孩子,满眼的惊喜好奇,掌了灯就去烤那字迹。 不过须臾工夫,原本雪白一片c空无一物的纸上,就渐渐显出了褐色的文字,清晰锐利,一如手书。 龙骧公子睁大了眼睛。 “现下可明白了?”王徽不再理会他,只含笑把彤史上的葱字吹干,而后密密收在匣里锁好。 邵云启张张嘴,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长长吐出口气来,抬头看她一眼,脸上写满敬畏。 “旁的我不知晓,但我只知道,不论你要对付的是谁,那人——只怕都要倒大霉了。” 小年一过,展眼便是腊月新年,定国公府早几日就送了帖子到紫金山上,请王徽回府过年。 王徽自然客客气气回信拒了,而后大门一关,裁衣剪纸包饺子,除尘贴符饮屠苏,和众位下属们欢欢喜喜过了个大年。 永嘉十九年的正月初一照例有庆成宫宴,帖子一早送了过来,王徽却跟付贵妃打好招呼,称病没有入宫。 后头的日子自是越发清闲,除了偶尔回金陵跟付贵妃c万衍c邵云启等人联络联络感情之外,王徽竟是不怎么进城了。 时光飞逝,转眼便是二月底,隆冬将歇,初春已近,万物复苏,紫金山上冰消雪解,几片早桃树已结了新芽,枝头零星几个花苞若隐若现,看着极是喜人。 这日,王徽带了魏紫和姚黄进城与邵云启吃酒闲谈,下半晌宴席散了,主仆三人策马出了城,正走在通往南郊的官道上,却忽见前方不远处跌跌撞撞行来一人。 却是个年轻女子,瘦骨伶仃,面容灰败,衣衫褴褛,头发乱得不成样子,走一步摇三摇,怎么看怎么像个叫花子。 可又总觉得有几分面熟。 王徽那样好的记性,一时却也叫不出这人名字来,正皱了眉仔细辨认,却听魏紫惊呼了一声。 “哎呀!那不是霜降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霜降 三人未及下马, 霜降就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虽说已有一年多未见, 而且还是苏氏身边第一得力的丫鬟, 当初没少祸害过东院,但毕竟是美人,眼下又是这副凄凉景象,王徽自然动了怜香惜玉之心。 于是就翻身下马, 也不管霜降一身污秽, 俯身将她横抱了起来,而后动作轻柔地把她放到马背上,自己再上马, 将她置于身前。 这一番动作下来, 魏紫自然没有二话,姚黄就难免嘀咕几句“施舍几两银子打发了就是了,作甚要救, 保不齐是匹中山狼”之类的。 王徽笑笑,也不睬她, 只抱紧了怀里姑娘, 打马向前驰去。 赶回去的途中,霜降曾醒过来一次, 好像并没认出王徽来,有气无力挣扎几下,就喃喃地要水喝, 三个人就停下马给她喂水, 喝完之后又昏了过去, 直到她们回了紫金山也没有醒来。 王徽就着人把主院西厢房收拾了两间出来,小丫头们伺候着给霜降沐浴更衣,许是因为极度虚弱,即便是洗澡换衣这样的大动作,也没能让她清醒过来,只是迷迷糊糊挣扎几下,就任人摆布了。 王徽看着就忍不住皱眉头。 这不像是常年乞讨而营养不良的样子,没那么单纯。 就连忙唤了白蕖过来看诊,谁料白蕖把了把脉,就皱了眉头。 “主子,”他语气有一丝迟疑,“这——这姑娘有喜了,时日尚浅,还不到一个月。”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便是姚黄都面露不忍。 看霜降之前那副凄惨形容,还怀了身孕只怕这一年多,她是掉进火坑里了。 王徽就把目光转向床上躺着的姑娘。 脸孔雪白,双眸紧闭,虽是消瘦憔悴了好些,但仍不减丽色,眉宇间更添了几分少女所没有的妩媚风韵。 王徽眼中光华流转,唇角浮起一丝微笑,拍拍手道:“行了,都散了罢,该干啥干啥去,梦莲开些个养身安胎的方子,再拟些食补菜单出来,魏紫,你安排几个细心妥帖的小丫头留在这处照料,再让人去拿了梦莲的方子把汤药吃食都整治出来,待会霜降一醒了就能吃下去。” 众人就各自领命而去,豆绿却扭头看王徽一眼,放慢了脚步。 主子刚才那神情她太熟了,这分明就是又冒出来什么计策的样子。 她不禁一笑,低声问,“主子可是又有什么想头了?” 王徽但笑不语,和她一道慢慢往外走,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庭院里还有几分冷意,然而边边角角的冬青黄杨已发了嫩绿的新芽,几架迎春更是结了无数黄灿灿的花苞,眼看着没几天就要开花了。 “这姑娘来得巧,更妙的是竟然有了身孕。我正盘算着一桩事体,若她肯配合,那是再好不过了。”王徽就缓缓说道。 豆绿眨眨眼,揣摩主子脸色,也不去问具体是什么事,只问道:“那若是她不配合呢?” 王徽眼眸微垂,沉默半晌,忽而自嘲一笑,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我在盼望什么,若她配合,那自然于我最有利,只她自己却难免又要跳进另一个火坑了。” “然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她选了这条路,那也许在她看来就不是火坑,反倒是一生有靠。” 这几句话似是而非,哑谜一般,豆绿皱眉沉思一会,忽然眼睛一亮,附于王徽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王徽哈哈一笑,拍拍她手,欣慰道:“不错不错,你猜的也算八|九不离十,虽不中亦不远矣。回去把这事可能遇到的麻烦和解决办法都写出来,后天交给我看看。” 真是时时处处都不忘考较下属。 豆绿脸蛋微红,笑着应下了。 霜降这一觉睡足了三个时辰,直到戌正才醒过来。 一睁眼,就见床边坐了个人,一身石青素面宽袍,领口袖口出了雪白的风毛,黑发只在脑后束了个马尾,容貌英挺,轮廓冷峻,双眼狭长,正含着微微的笑意望着她。 雌雄莫辨,坐姿装束俱都随意,却处处蕴藉着难言的俊美和风流。 霜降愣愣地看着,忽然脸庞一红,陡然间又莫名觉得局促,就下意识抬手去理理自己的头发。 王徽笑吟吟开口,“不认得我了?” 霜降微微皱眉,愣了半晌,忽然睁大双眼,惊呼:“你——少c少夫人?” 王徽挑眉,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称呼她了。 “霜降,你怀孕了,”她神色淡淡,不打算和她废话,“差不多一个月。” “啊?”霜降显然不太习惯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话风格,一时有点发懵。 “你已经有了一月身孕。”王徽好脾气地重复,对于妹子,尤其是貌美的妹子,她的耐心总是要更多些。 霜降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呆呆愣愣的,木然良久,才慢慢低下头去,双手掩住脸,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 王徽也不说话,待她哭完了,才递过去一条热巾子,又倒了杯茶塞她手里,缓缓道:“我也不与你废话,你现下无处可去,我这里有两条路给你,端看你如何选。” 霜降把脸在热巾子里埋了一会,才抬起头来,眼里有些血丝,直愣愣盯着王徽看。 呆了半晌,才哑声道:“少夫人请讲。” 王徽点点头,换了个姿势,“第一条,你还是回定国公府去,平安生下孩子,孙浩铭虽不可能把你扶正,但我也能保你至少是个良妾,而非那等奴婢抬上去的贱妾” 话还没说完,就见霜降眼睛一亮,双颊蓦地涨红,“我还能回去?” 王徽一顿,看她一眼,没接那个话茬,继续道:“第二条,你留下,留在我身边,和魏紫姚黄她们一道起居生活,学文习武,日后” 话音未落,又被霜降给打断了。 “我选第一条!”她大声说,双眼生光,上半身不自觉地朝前倾,表情急切而渴望,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少夫人!我选第一条!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伺候夫人,伺候世子爷,我要回去做姨娘少夫人!您发发慈悲允了我,霜降永远记着您的大恩大德” 一边说着,眼泪就夺眶而出,又开始哭了。 王徽静静地看着她,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 明明霜降选了第一条路,才对她的计划更有利,可不知为何,她内心深处好像隐隐地——更加盼望她选第二条。 说到底世上终究是这样的女子更多吗? 不愿做乔木,只愿为女萝;不愿自强自尊自立于世,只愿永永远远攀附他人而活。 王徽微微皱了眉,突然之间心情变得极差。 “你再好好想想,不必急着作答。”她站起身来,语气有些不耐,“今晚睡一觉,明日让魏紫她们带着你在山庄里参观一番,你再决定不迟。” 说罢不再理会她,袍袖一拂,缓步出去了。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日下午,王徽就召了魏紫问话。 “都看完了?”王徽就问,“咱们的马苑射苑呢?武场怎么样?书房也领她看过了?” “是都看过了。”魏紫小心翼翼觑着主子脸色,斟酌词句,“看着不大提得起兴致来,走了一会就喊累,在书房还好,去了武场马苑,看见那些兵器,还有咱们的马儿,就c就吓得脸色发白,恨不能立马逃出去才好。” 王徽揉揉额角,闭上了眼睛。 早就料到如此了,不是吗? 不是所有女子都像你手下的这些妹子一般坚忍不拔c自强不息的。 到底人和人各有不同,或许对霜降这样的姑娘来说,在定国公府做个小妾,就已经是极大的幸福了,紫金别院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也许才是煎熬。 王徽历来是理性之人,既然已经想通,便不会再纵容自己被坏情绪左右,当下就点了头,叹道:“到底还是要走那条路。” “人各有志,主子切莫强求。”魏紫笑笑,走到王徽身边,温温柔柔地为她捏肩膀,“不是属下嚼舌根子,只是霜降那性子——也着实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便算留下来了,只怕日后也终究是要走的。” “我理会得,你放心。”王徽拍拍她手,舒服地叹了口气。 魏紫是跟在她身边最久的妹子,武艺骑术虽都只是中庸,却也不是垫底,文武都很平衡,而且总体水平也十分不俗,手上劲道柔韧而有力,被她按摩自是十分受用的。 主仆两人又说笑一阵,魏紫就告退去为王徽置办晚饭。 她如今虽早已不必再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但王徽身周的一些日常事务,她也总是尽量亲力亲为,王徽明白她心意,也从不阻止她。 看着魏紫去了,王徽就慢慢踱到了西厢房霜降的房里。 “少夫人!”霜降见到王徽进来,顿时露出笑容,整张俏脸都被点亮了,眨巴着一双大眼,满怀希冀地看着她。 王徽就忍不住又多问一句,“真的做决定了?” 霜降敛容一礼,面露恳求,“但求少夫人做主。” “罢了。”王徽叹口气,不再多言,在扶手椅上坐了,徐徐说道,“你既想回去,那么我问的问题,你就须得实话实说,知道吗?” “是!”霜降点头都点得特别使劲,“婢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吧。”见她这副上赶着回去做小妾的样子,王徽就觉得有点没眼看,但好歹还是按捺住了情绪,“先把你这一年半怎么过来的,一五一十讲一遍,但凡有所隐瞒,就会增加你回府的难度。” “婢子决不敢有所欺瞒”霜降又表了一通决心,这才絮絮地说起来。 原来当年苏氏有意抬她做姨娘,便给了她一些银钱外出置办体己,她不常出府,便在市集上迷了路,只因长相俏丽,就被拐子暗地里盯了梢,待到僻静处就招呼上一闷棍,揍晕了拖回家去。 那拐子本想把她卖个好价钱,却耐不住霜降哭求,又见她生得美,还是处子,便动了歪心思,索性自己收用了留在房里。 他们家里还有个卧病在床的老母亲,拐子每日出去务工,霜降就留在家里照顾老人,久而久之,竟也和老人家处出了些感情,拐子对她也还算不错,拿她当正经婆娘待,日子总算过得舒心了一些。 然而好景不长,大约就在一个月前,老人家去世了,拐子便开始酗酒赌博,回到家就打骂霜降,霜降捱不过,终于瞅个空子逃了出来,漫无目的在金陵城郊溜达了日,渴了就趴在地上啜饮脏水,饿了就生生忍着,总算命不该绝,最后遇上了王徽等人。 至于身孕,她自己之前也是不晓得的。 “你逃出来之后也没跑得多远,又迷了路,怎么竟没被那拐子找到?”王徽就提出疑问。 “少夫人有所不知,婢子所以能逃出来,正是因了那拐子先前已有三四日未着家了,”霜降就解释,“他沾了赌之后便收不住手,家里器皿物什当了好些出去,婢子怕他有一日也会把我押给赌场,这才跑了出来他那么久不回去,许是欠了赌场太多银子,被人家扣下了也不一定呢。” 王徽点点头,又沉吟片刻,抬头看向她。 “既如此,明日我便安排你回定国公府。”她叹口气,眼神复杂地看了霜降一眼,“只是这其中有些门道,还得与你细细说一番我保你回去当上良妾,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霜降不由屏住了呼吸,连连点头,“只消能回去,少夫人让我做什么都行!” 王徽就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布局 入了三月, 下过几场雨后,金陵就迎来了初春。 连续几日小雨不断, 浸润得城里每一块石砖都像涂了一层绵密的酥油,这日总算放了晴, 就有女眷们三三两两约了,出门踏青赏春。 每年此时, 也可说是京里浪荡子们的节日,姑娘小姐们平日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等闲也难见佳人一面,唯有这个时节才约莫能一睹芳容。 这样的机会,惯于渔色的定国公世子爷孙浩铭自然不会放过, 早就约了狐朋狗友,每日里都早早前去玄武湖c溧水畔等几个著名踏青游玩之地蹲点, 公卿勋贵家的女眷自是不敢肖想,但若有那等小家碧玉, 又或是商户人家的女儿, 想攀龙附凤的,倒是不妨来场露水姻缘, 也算是美谈一段。 这般想着, 孙浩铭脚下步伐就越发带劲,睁大一双三角眼左顾右盼, 只见远近皆有年轻女眷迤逦而过, 或遮面纱, 或戴幂篱,暗香款款沁入心脾,蛾儿雪柳,笑语盈盈,真是这个也好,那个也妙,简直挑花了眼。 正看得心痒难耐时,忽然后背被什么一撞,力道颇不小,只把他撞得向前趔趄了一步,险些跌倒。 小公爷不由动怒,回过身去正待开骂,却见一人斜斜跌倒在地,身量窈窕,头上带了幂篱,长长的罩纱垂下,里头伸出一只雪白的素手,正按揉自己的脚踝,低声呼痛。 仔细一听,那声音竟也同黄莺般婉转动人。 孙浩铭顿时消气,清清嗓子,作出副风流才子的声气,装模作样伸出手去,“小生失礼,这位姑娘可无事?” 话音才落,那女子却忽地颤了一下,忙忙站起身来,撩起幂篱,露出一张甜美可人的俏脸,一看之下,顿时红了眼眶,珠泪扑簌簌滚落。 “世世子爷!” 孙浩铭一愣,仔细打量美人,觉得很是面熟,却一时叫不上名字来,“你是何人,竟认得我?” “世子爷忘了,我是霜降啊!溶翠山房的霜降!”霜降绽开笑容,衬着晶莹的泪珠,越发美如晓露芙蓉,看得孙浩铭一阵心神恍惚。 旁边几个狐朋狗友见他俩有戏,各自对视一眼,坏笑几声,勾肩搭背走远了。 “你——霜霜降?你不是走失了?”孙浩铭有点结巴。 霜降掩口一笑,正待说话,不远处却跑来个小丫鬟,手里还提了个纸包。 “姑娘,姑娘,桂花糖——你是什么人?如何缠着我家姑娘?”小丫鬟不过十二三岁光景,却很是护主,眉毛一扬就站到了霜降身前,一脸防备登徒子的样子。 “湘儿,不得无礼。”霜降轻斥,“这位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也是我的故人。” 说到“故人”二字之时,脸上就忍不住浮出两朵红云,拿幂篱面纱半遮了脸,眼角飞过去一瞥,含羞带俏,又娇又媚。 小公爷被这一眼飞得骨头都有点酥,搓搓手,嘿嘿笑道:“是啊,嘿嘿,故人,故人” 湘儿一吐舌头,乖乖巧巧给孙浩铭行了一礼。 孙浩铭不免奇怪,“你这怎的又有丫鬟了?如何又成了什么‘姑娘’?” 霜降就抿嘴一乐,柔声道:“当年我在市集上迷路,快宵禁时仍徘徊在外,幸得恩人搭救回家过夜,本想尽快回府,怎奈恩人回家之后就一病不起,我看着实在不落忍,又想报答恩情,就留在了他们家照顾一二后来情份日深,恩人便认了我作义女,到如今已有一年半啦。” 孙浩铭不免又问起恩人是谁。 霜降正待开口,湘儿却低声道:“姑娘,咱们可不好在外头耽搁太久,老爷夫人还在家等您回去呢。” 霜降面露难色,踌躇一下,妙目盈盈瞅着孙浩铭,“世子爷见谅,实是家中义父义母牵挂,霜降这便要走了” 说着长睫一颤,欲语还休,珠泪泫然,直看得孙浩铭心痒难搔,恨不得将人拽到怀里好生怜爱一番。 “最起码告诉爷们你现在住在哪儿啊!”小公爷就嚷了一句。 霜降又带出一抹笑,飞他一个媚眼,低声道:“家父姓徐,在户部仓场衙门做个主簿,不过九品小吏在甜水巷有座宅子,白墙里头探出棵高大垂柳的就是。” 说完又斜睨他一眼,一转身,手背擦过小公爷的手,带出一段令人心颤的酥麻。 孙浩铭半张着嘴,痴痴呆呆地目送她远去,直到那袅娜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惊觉脖子微凉,竟是流了一下巴的哈喇子。 当晚,定国公世子爷没有回府过夜。 而霜降,当她躺在床上,一边护着怀孕的肚子,一边承受小公爷的怜爱时,心中也滑过一丝茫然。 如果——当初少夫人发问之时,自己选了另一条路,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看着那副獐头鼠目却又满头大汗满脸情|欲的面孔,霜降的思绪有点飘远了。 就不由回想起前几日少夫人的嘱托。 “我要和离,彻彻底底地离开定国公府,从此和姓孙的再没有任何干系。” “你和你腹中的孩子,将助我一臂之力。” 少夫人的脸上似乎从来都带着淡淡的笑意,哪怕是她生气失望的时候,那笑容都不曾消失过。 是的少夫人是失望的,而且是对她失望。 她看得出来。 但她不想去探究原因,也不敢去探究她只想回到定国公府,过她自己安生的小日子。 紫金别院里的生活新鲜c热烈,充满了朝气。 但同时也有太多的未知。 而她——惧怕未知,惧怕改变。 “这是我下属研制出来的秘药,”少夫人拿了个纸包递给她,“行房之前服用,可令你下|体出血紧缩,孙浩铭不会看出任何破绽,只会觉得你虽离府一年半,却仍旧守身如玉。” “而后你便给我缠住他,使出你浑身解数来——顶好能缠他个把月,”少夫人唇角带笑,眼里却好似蒙了一层纱,令人看不清她的真实想法,“待到三月底,你就把有孕的事情告诉他,至于已经怀了多久,你自己把握。” “婢子离府这么久,难道世子爷还未曾有子嗣?”她有点担忧。 “粉乔二月初的时候诞下过一个男孩,”少夫人漫不经心道,“可她之前犯了事,一直被幽禁着,想来是损了元寿,带累了孩子,出生没多久便咽了气。” 粉乔生过孩子? 犯了事?又是什么事? 她听着,忽然感到一阵寒意漫过,淡淡的恐惧席卷心头,忍不住问,“那c那粉乔现下如何了?” “死了。”少夫人笑容不改,语气轻描淡写,只是转过头看向她,眼神又是她所不懂的复杂,“怎样,还是想回府吗?” 她垂头不语。 少夫人看了她一会,半晌才转开目光,停顿一会才说道:“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安心在徐主簿家里住着,什么时候孙家派人来接你,你便回去就是。” 她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应下,目送少夫人离开屋子,心中也泛起淡淡的c莫名的失落。 但她没有去深究失落的原因。 毕竟回到定国公府去,生下孩子,做个贵妾,余生有靠,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幸福,不是吗? 与此同时,几十里之外的紫金别院里,王徽也在想霜降的事。 不过她早就不再在意这个妹子的去留问题了,魏紫说的是,不是一路人,便是勉强留下了,也呆不长。 借付贵妃和万衍之力,她把霜降安排进了一个户部小官的家里做义女,上了文牒,入了族谱,也算是为她将来良妾的身份打个基础。 行房时让下身出血的药自然是白蕖配的,此外,她又特地讨了束腹之法教给霜降,免得将来孩子月份大了,肚子提早显怀,反倒惹人怀疑。 付贵妃先前曾打过包票要助她和离,但当时的说法是怎么也得年,才能哄得永嘉帝松口。 年时间太长,她是等不了的,无论如何也得在今年上半年办成这件事,接下来的计划才能顺利进行下去。 霜降的这个孩子,简直就是瞌睡了天上就掉下来枕头一般,既巧又妙,若刨除她心中对这妹子还存着的那么一点失望,这件事简直就是完美。 正想着,门却被敲响了。 “进来。”她微微皱眉,这个时间她一般会在书房静坐独处,下属们都知道,若没有要紧事,是不会来打搅她的。 “主子!”进来的却是濮阳荑,她一步跨进来,喘息有些急,脸蛋泛红,显然是跑过来的,“那位李女史,属下已经带过来了!” “当真?”王徽眼睛一亮,站起了身来,“现下在何处?” “就在主院堂屋候着。”濮阳荑也有些兴奋,毕竟是年前就一直在办的事情,邵云启到底神通广大,再加上她和东皋两人,效率就更高,却还是隔了这么久才把人找到。 “走,过去看看,”王徽边说边往外走,“在哪儿找着的?人你见过了没?是个什么性子?用什么由头请她过来的?她知道咱们的身份吗?” “人在余姚乡下养老,颇费了番手段才找着,属下见过一次,是个刚强的,却也精明,一开始还不肯过来,”濮阳荑亦步亦趋跟在王徽身边,边走边低声解释,“后来邵公子就说了她弟弟的名字,就是那个叫李有福的小内监,她这才肯过来。” “看着好像也知道她弟弟死得蹊跷,只是这些年人微言轻,又惧怕宫里贵人,想查也是有心无力,”眼看快到主院,濮阳荑加快了语速,“并不知道您的身份,只道是京里某位贵人召见。” “很好。”王徽点头,“好了,你先下去,我一个人见她。” 濮阳荑拱手应了,快步离开。 王徽就信步进了堂屋,屋里坐了个人,正自发呆,看着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脸孔还年轻,头发却已花白。 看来这些年过得也是不容易。 听得人声,她转过了头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休书 “给贵人请安。”李女史站起身行了个礼, 一垂头一屈膝,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恭敬谦和又不卑不亢, 隐隐流露出几分内敛的矜傲, 让人觉得哪怕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请安礼, 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得出来的。 不愧是曾执掌过彤史的女官。 “姑姑莫要多礼,请坐。”王徽就笑着摆摆手, 在上首坐下, “尚不知姑姑如何称呼。” “贱名婉容,燕婉之婉,容工之容。”李婉容欠身在下首坐了,恭声作答,语气不疾不徐,声调柔缓,声音不大不小,教人听来十分舒服。 “果然人如其名。”王徽微笑点头,顿了顿,又道, “我也不瞒姑姑, 此番接您回京, 实是有事相求。” 她本想先拿拿乔, 迫得李婉容先开口, 如此便可夺了气势, 之后的谈判也能对自己更为有利。 然而这位女史实在是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况且能从后宫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漩涡中心全身而退,必然也是个胸有成算的,与其以势压人,倒不如稍稍讨讨她的欢心,先把自己的诚意摆出来,反倒更有可能事半功倍。 果然,听她这样一说,李婉容就微微露了讶色,仔细打量王徽一眼,缓缓道:“奴婢原以为事关我那苦命的弟弟,原该是奴婢有求于贵人才对。” 这女官,倒是快人快语。 王徽执起茶盏抿了一口,笑容加深,“姑姑如此说,倒也不差,我们原是各有所求,互惠互利,我可告诉你令弟真正的死因,并助你报仇;而你么——你报仇本身,就是在帮我了。” “阿福真正的死因?”李婉容身子前倾,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语气有一丝颤抖,“他c他——果真不是病死的!对不对?” “哦?姑姑都知道些什么?”王徽语气不紧不慢,“或者说,你心中早有一番打算,有那么一两个可能的真凶?不妨与我说说,若是咱俩所得恰好一样,那可再好也没有了。” 李婉容眼睛微眯,坐正了身子,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倨傲,徐徐道:“贵人这话奴婢就听不懂了,奴婢一不知您是何人,二不知您背后之人是谁,若我所疑恰好就是您的主子,不知奴婢今日可还能活着走出这道房门?” 这话说得爽利,王徽忍不住朗声而笑,摇头道:“姑姑多虑了,这第一条,我确是不能告诉你我是谁;可这第二条么” 她顿了顿,神情微敛,抬眼看向李婉容,笑容里莫名就多了一丝锋芒,“这天底下,能被我称一声‘主子’的人,只怕还没出生呢。” 李婉容微微一震,紧紧盯住王徽,仿佛在为她这句话里暗含的意思而惊骇,又仿佛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若姑姑所言与我所知不同,我也不会害你,只会告诉你真相而已,”王徽压低声音,循循而诱,“我与姑姑素昧平生,你不信我,我也可以理解,然而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姑姑若想为令弟报仇,左右是个险字,又何妨一试?” 李婉容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那股伪装出来的淡定矜持早已无影无踪,右手紧紧握着茶盏,好似要把它捏碎一般,胸口微微起伏,显是心中正在天人交战。 王徽半点不着急,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面品茶一面笑吟吟看她,间或伸手拿块糕点吃。 良久,李婉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眼里爬了淡淡的血丝,轻轻吐出两个字。 “中宫。” “——妙哉!”王徽抚掌而笑,心中也微微放松,若她认定的凶手另有其人,要费的功夫可就多了。 李婉容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王徽又有点好奇,“却不知姑姑何以如此认定?” 既已确定了是同盟,李婉容也就放开了,沉吟道:“阿福一直在坤宁宫做个六品小火者,虽拜了蒋总管做干爹,但蒋总管是坤宁宫的红人,手下弟子c干儿子,那是只多不少,阿福之所以过得还不错,还是因为有我这个在掖庭令掌彤史的姐姐。” “他自小身子康健,入宫之后也过得滋润,我时常看顾于他,是绝不可能得什么致死的大病的。” 李婉容慢慢地回忆,脸上渐渐露出神伤,“就是就是有一段时日,常常要我给他带些狗核桃种子,还有御米壳子之类的。我知道御米壳子能制阿芙蓉,还道是蒋良才又要配了新鲜的大烟方子来抽,也没当回事,只嘱咐他自己莫要沾染那些东西。” 王徽神情一动,李婉容说的这两样药材,正是当年红儿用来熬煮团扇,最终导致付贵妃小产的元凶。 “可是永嘉十年的事情?”她就问了一句。 “正是。”李婉容看她一眼,点点头,“那年年底付婕妤就小产了,阿福也是在那之后不久就去了的。” “旁人虽叫我一声女官,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奴才,贵人们相互争斗,不知连累死了多少阿福这样的小内监小宫女我想查也查不出什么来的,”她的语速依旧是不疾不徐,却早已失了平静,语调里流露着淡淡的哀伤,“之所以疑心那位,就是觉得除了她,也没有旁人能把事情做得那样干净利落而已。” 王徽淡淡接了一句,“况且现在看来,付婕妤小产之后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宫再也无人专宠,皇后捞着的好处是最多的某件事若不明真相,那就端看谁获益最大,谁便是始作俑者。” 李婉容缓缓点头,沉默半晌,抬头道:“如此,贵人打算如何帮奴婢复仇?” “这个倒是不急,只是当年之事,你须得心里有个数。”王徽摇摇手,就把八年前付明雪小产之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那个煮扇子的小宫女红儿,眼下就在我这处南偏院里住着,姑姑若是不信,待会便领你去看看。” “无妨,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是不信也得信了。”李婉容摇了摇头,语气里不免就有一丝急迫,“贵人还没说怎样帮我报仇呢。” 王徽笑道:“这个么,却得着落在姑姑你的老本行上了。” 李婉容就拧起了眉毛。 “我说过,这事不急,眼下我手头证据还不足,尚不足以取信陛下击扳倒皇后,”王徽说着,就站起身理理衣服,“再快也得等到明年了,这段时间,就委屈姑姑先在我这紫金别院住下,若还有什么缺漏的,姑姑一句话,我便着人回你余姚老家带过来。” “这c这如何使得?”李婉容就有些不安,跟着起了身。 “姑姑放心,我这处所在,便称世外桃源也不为过,不仅安全,而且周密清静,你安心住下就是了。”王徽摆手一笑,不再多言,转头就把魏紫叫了进来。 “陪着在山庄里逛逛,选一处喜欢的院子安顿下,一应丫头婆子c物什器用都归置好,不许有丝毫怠慢,知道吗?” 魏紫躬身应了,又笑着给李女史行了一礼,“姑姑,请吧。” 到了这份上,李婉容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心下虽还忐忑,奈何形势比人强,又一心复仇,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遂叹口气,给王徽行个礼,跟在魏紫后头走了出去。 李女史的到来,就好似紫金别院众人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激起了一朵水花,复又归于平静。 安顿她在东跨院住下之后,就连王徽也不如何过问了,只每日继续带着下属们习文练武,悠闲度日。 直到三月底这一天,王徽看着时日差不多,便把濮阳荑叫过来嘱咐一番,而后打发她回了金陵城。 濮阳荑直到申牌才回转,衣服也不及换,就去了主院复命。 “都得了,主子,”她脸上带了微微的笑意,“霜降已应承下来,属下按着您说的,给了她三天时间。” “不错,你辛苦了,回去好生歇歇。”王徽就嘉奖几句,又道,“顺道去李女史那里看看有什么疏漏的,人家刚住进来,若是抹不开面子,有些事难免就自己生忍了下去。” 濮阳荑笑着应了,行礼退去。 王徽就慢慢踱到了院子里,抬眼望向天空,太阳已全然落山,只余一片青灰色的天空,西边尚有几缕未散的火烧云。 景色自是极美。 只盼这次事情能顺利解决,此后海阔鱼跃,天高鸟飞,这金陵城,再也不能阻拦她的脚步。 而与此同时,霜降正坐在自家的小小闺房之中出神。 住进这徐主簿家里也有一个多月了,男女主人待她都很好,恭敬中含了几分小心,她日子过得也十分舒坦。 若不是为了肚里这块肉,她都有点不想走了。 后半晌的时候,二姨娘——不,是濮阳姑娘,眼下也是少夫人手底下的红人了,亲自过来了一趟,要她帮忙做一桩看起来十分奇怪的事情。 却不知少夫人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罢了,左右也没有多难,自己想回府安安生生把孩子生下来,可全都得靠着少夫人呢。 正想着,窗子却被敲了五下,三长两短,颇具节奏。 霜降一惊,忙忙地把思绪收拢,稍微整整妆容,摆出一副笑容来,推开了窗子。 “嘿嘿嘿两日没见,霜儿可有想我?”孙浩铭腆着脸爬进屋来,一把搂了美人在怀,就要上下其手。 “哎呀,爷今儿怎的如此孟浪快先住了,霜儿有话同你讲。”霜降吃吃娇笑,轻轻推抵世子爷胸膛,大眼睛扑闪着看他。 孙浩铭也爱同美人玩这种你追我躲的小把戏,遂松了手,大喇喇走到桌旁坐下,“有什么话?美人快快说来,爷可要等不及了。”说罢还嘻嘻一笑,自命风流,实则猥琐不堪。 霜降心中就泛起一阵烦恶,面上却还是堆了笑,招呼湘儿上了几碟小菜,又提来一小坛女儿红,款款坐到桌边,给孙浩铭斟满了一盅,“却是好事呢,爷先满饮此杯,霜儿慢慢同您说。” 小公爷自然嘿嘿笑着一饮而尽。 霜降俏脸就浮起两朵红晕,趴在孙浩铭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哦?当真?”孙浩铭登时大喜,拉住霜降的手左看右看,兴奋得满面红光。 “义父特意请了怀仁堂坐馆的老郎中瞧过,”霜降羞不可抑,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就说十之八|九是位公子呢!” 孙浩铭大喜过望,孙府向来人丁单薄,他虽然比较混账,却也知道子嗣的重要性,年初粉乔生的那个没了,他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如今霜降再度有孕,又是个男胎,那自然是天大的喜事。 霜降看出他高兴,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又给他酒盅满上,娇笑道:“今儿也算是爷的好日子,妾身有孕不便饮酒,爷可要喝个尽兴呀。” “对,对!不醉不归c不醉不归!”孙浩铭情绪高涨,一把搂过霜降在美人唇上偷个香,又是一杯酒饮尽。 霜降就柔声细语地一杯又一杯劝他酒喝。 酒是美酒,人是佳人,烛影摇曳,暗香幽幽,盈盈笑语,便是没有酒也要醉个三分,更何况孙浩铭本就被女色掏空了身子,更是个不胜酒力的,一坛女儿红尚未过半,就现了醉态,说话都开始大舌头了。 “荒荒降!爷——爷跟里缩!爷要把——把里风风光光迎肥虎里去!做——做贵妾!不,不对,要c要做就做——平妻!平妻,嘿嘿” 小公爷醉眼朦胧,一手牢牢把着椅子扶手,不使自己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一面还手舞足蹈比划,“爹不管四,良c良她本来就——就喜番里,不c不会多缩森么的!你——你放心” 霜降一面笑着应承,一面偷偷拿衣袖沾了点酒擦到眼睛里,顿时双目红肿,睫毛一眨,落下两行清泪来。 “爷对霜儿情深似海,霜儿无以为报,只是”她一面说一面靠到孙浩铭怀里,语气哀哀切切,“只是少夫人她恐怕不会答应呀。” “关——关辣个凑八怪森么四!她c她敢多一句嘴,爷c爷削了她”孙浩铭啪的一声砸碎半个碟子,摇摇晃晃站起身就要出去干架。 霜降连忙把人抱住,好容易安抚好了,又哭道:“爷若是如此,妾真是不要活了!少夫人如今贵为长乐县主,又得陛下c皇后娘娘c贵妃娘娘喜欢,连夫人在她面前也不敢说一个不字的,妾倒是不打紧,就是这孩子只怕少夫人是万万容不下他的呀!” 孙浩铭打个酒嗝,好似清醒了一些,皱着眉像模像样思忖一会,转头问道:“辣c辣里缩——怎c怎么办?” 霜降眼珠一转,仔仔细细把小公爷一瞅,见他眼神发直,双颊潮红,嘴角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知道他是醉得狠了,稍稍舒口气,轻声道:“爷可曾想过休妻?” 孙浩铭双眼顿时放出光芒来,直勾勾盯着她瞧。 霜降被他这眼神瞅得有些害怕,玉手轻轻拍在他脸上,嗔道:“哎呀,爷做甚这般瞪我,您想呀,少夫人娘家一点不出挑,王家老爷不过是个六品芝麻官,也向来不会为她出头的,她这些年来既无所出,对夫人c对国公爷c对您,那也是多有不敬,再加上容不得妾身和这孩子,这‘七出’之条,可一下子就犯了三条呢,这可是圣人的大道理,便是金銮殿里的万岁爷,只怕也说不出什么来!” 她就细细地一条一条掰扯王徽的坏处和弱点,直把她从头到脚埋汰到了姥姥家。 末了又补一句,“莫非爷是怕了她,不敢休妻不成?” 最后这句话,就成了压垮孙浩铭顾虑的最后一根稻草。 “妈个巴纸的!怕她不层!”孙浩铭一拍桌子,“笔墨赤候!爷这就写休酥休了她!” 霜降喜上眉梢,稍间里早就预备好了文房四宝,温温柔柔扶着小公爷走了过去,亲自拿了墨条磨墨。 孙浩铭拿起笔,饱蘸浓墨,开始在纸上龙飞凤舞,胸中豪气万千,只觉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敞亮的事,一时整个人都要冲上九霄了。 王徽是谁,那可是国师赐过福,贵妃的表妹,皇后跟前的红人,陛下的救命恩人,敕封的长乐县主啊! 可那又算得了什么? 他孙浩铭第一个不服! 他可是她夫君!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全世界!他说要休她,还容得旁人说一个不字? 孙浩铭一面写一面比划,中邪一般一忽儿狂笑一忽儿念念有词,把霜降听得直翻白眼,眼见他连连写错,又急得不行,只能哄着骗着换了好几张纸,忙了小半个时辰,直忙出一脑门子汗才好歹写出一张能看的来。 小公爷豪气干云地啪一声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而后再也坚持不住,直接软倒在地,打着呼噜睡过去了。 霜降舒了一口长气,擦擦额头的汗,妥妥帖帖地把那份休书收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暂别 若将大楚与历代前朝相比, 那么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楚朝开国太|祖是位女皇帝。 女帝起于微末, 龙兴江左,总揽天下英雄,南征北战,历时凡一十又七年, 才底定中原,一统江南广袤国土。 自是要建元改制,开创一派新天地。 这头一条,便是取缔休弃制,夫妻两口子若是过不下去了, 完全可以和离, 再也没有一纸休书c净身出户这样的说法。 后来世祖篡位, 复辟男尊女卑,不仅遭到在野女性志士的强烈反抗,连朝中女臣女将c宗室贵女, 也对世祖颇多微词, 敢怒不敢言。 世祖基业草创,一面要镇压各地揭竿而起的义军,一面又要安抚后院的娘子军们,按下葫芦起了瓢,总归是不得便宜, 待得局势稍安, 便出了个权宜之法。 休弃制度自然还是要恢复的, 不然如何彰显男子的尊贵地位?只是宗室女眷就不必跟着连坐, 所谓刑不上大夫,那这休弃之制,自然也不上宗女。 这一条制度,再加上边疆贫女可充军贴补家用的规矩,算是太|祖女性解放事业的仅存硕果,自世祖以降,绵延十代帝王,再没有被取缔过。 故而 虽然是宗室贵女里头级别最低的,但到底也没人敢说县主就不是宗女。 至于王徽——虽然不姓郑,但陛下已是金口玉言封了县主,那她姓什么又有何要紧? 定国公世子孙浩铭休妻案,在金陵城就引起了轩然大波,上至与太后同辈c德高望重的皇帝姑母广宁大长公主,下至同享县主秩俸的各位贵女们,再没有不切齿痛骂这位胆敢休弃宗女的小公爷的。 广宁大长公主甚至以近耄耋的高龄,亲自捉刀写了一篇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奏表,按品大妆,拄着龙头拐杖,在一众重孙玄孙的扶持下,颤巍巍进了宫,跪在上书房外头,大有永嘉帝若是准了这事,她老人家就要跪死在乾清宫外的势头。 太后早几年就薨了,广宁大长公主是郑家目前辈分最高之人,且几乎是看着永嘉帝长大的,一向深得帝后敬重,她这一跪,那还得了? 永嘉帝和穆皇后一个头两个大,一面好言宽慰,赌咒发誓绝不会坐视县主被休,好歹把老太太劝了起来,扶去坤宁宫歇息,一面急召定国公夫妇c世子并长乐县主进宫回话。 彼时王徽正窝在庆熹宫里,和付贵妃一同品鉴广宁大长公主那篇表文。 “彼黄口竖子,巨言以休宗女,藐陛下之圣裁c夺家国之鼎鼐,是谓不法古而家破,不袭前则国亡也”王徽越看越乐呵,忍不住念出声来,又在桌上拍了一记。 “不愧是大长公主,生姜老而弥辣,这篇表沉郁顿挫,掷地有声,过瘾之至!” 付贵妃倚在美人榻上吃樱桃,瞅她一眼,面无表情道:“这事闹成现在这样,要说没你的份,本宫就把这盘子生吞下去。” 一边说一边指了指盛樱桃的缠丝白玛瑙碟子。 王徽见她媚眼如丝,雪白素手指尖上一点鲜红丹蔻,竟比盘中樱桃更加诱人,直是赏心悦目,不由调笑道:“表姐要吞就吞个软和些的,这盘子若是碎了,划伤了你,我可是要心疼的。” 付贵妃没好气横她一眼,而后左右看了一圈,见都是心腹,这才轻声说:“前儿陛下又想了,我就炖了盅血燕送过去——宫里剩下的不多了,你打量着什么时候再带点来。” 原来去年万寿节上,王徽在那盘乳酥鲍螺里下了白蕖配好的药,永嘉帝吃了,就此便生了瘾头,到目前为止也还不算太厉害,吃一次就足有半个月不会去想,然而到了半个月左右的时候,又总能因了这样那样的由头,勾惹出馋虫来。 付贵妃就掐着日子,到了点就炖些补品c做些点心之类的送到乾清宫东暖阁,永嘉帝吃下之后立刻就足了瘾,又觉贵妃宫里做的吃食格外美味,这些时日在庆熹宫流连得就越发频繁起来。 也算顺便帮贵妃固了宠。 “我算着日子呢,”王徽点点头,笑容里就带了一丝凉意,“下回我让人直接把方子给你送来,让陶秉先拿去配,你估摸着可以加加量了。” “方子?”付贵妃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扭过头去仔细看她,满眼狐疑,“这几次你都是带了东西过来,怎的下次就要直接给我方子了?” 王徽垂了垂眼帘,复又抬眼看向她,笑容未变,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温存,还有一丝莫名的怅惘。 付贵妃看着她,神情却慢慢变了,不由坐直身子,心下隐隐有个念头,却不敢说出来,踌躇一会,期期艾艾道:“王王徽,你c你莫不是——” 王徽目光和语气都是前所未有的柔软,她伸手过去,将贵妃鬓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低声道:“表姐,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多保重。” 付贵妃呆呆愣愣瞧着她,一时说不出话。 这时,于之荣探头进来,“娘娘,县主,陛下传县主去乾清宫回话定国公c夫人和世子爷也来了。” “知道了,多谢于总管。”王徽点点头,站起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留给付贵妃一个笑容。 定国公世子休妻案的结局有些荒诞,却也不可谓不在意料之中。 由于长乐县主是宗室贵女,所谓休妻不加宗女,孙浩铭酒后挥笔一封休书,第二日就吵吵着要开祠堂休妻,此事触怒了京中一干宗室女眷,更是惊动了帝后。 把人召进宫,细问之下,才知县主早已离府别居半年之久,且先前在府里的时候,嫁妆早被定国公夫人谋夺太半,院里冬日无炭夏日无冰,三顿饭闻不到一点荤腥,日子过得连通房姨娘都不如。 单只如此也倒罢了,可那定国公世子竟还是个好打女人的,丝毫不把妻子的三品诰命放在眼里,不仅没有半点敬重,反倒日日拳脚相加,一言不合即大打出手,世子夫人过门一年,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基本都是被丈夫殴打出来的。 直到国师赐福,情况才有所改观。 这些腌臜事一揭出来,就如同那经年不动的粪井盖子,陡然掀开,下头就涌出一堆密密麻麻的蚊蝇蛆虫,令人又是恶心又是不齿。 王徽是谁?那不仅是三品诰命的世子夫人c长乐县主,更是万岁爷的救命恩人呀。 帝后当场就气得脸色铁青,穆皇后尚矜持些,只是扫一眼苏氏,狠狠啐了一口。 永嘉帝直接把案头的貔貅镇纸掷了出去,孙浩铭跪得比较靠后,逃过一劫,可怜定国公爷孙敏跪在最前头,不偏不倚被砸了个正着,哼都没哼一声就昏过去了。 苏氏跪在角落,浑身抖如筛糠。 唯有王徽,作为受害者,得以免跪,卓卓然昂昂然立于一畔,即便看见虐待自己多年的公婆丈夫倒霉,那也是卒然临之不惊,无故加之不怒,一身磊落,霁月光风,帝后看着忍不住又赞了几句。 “王氏,此事如何收尾,朕还得问问你的意思。”永嘉帝就这样说道。 王徽微微一笑,彼时孙敏早被抬了下去,她就走到苏氏跟前,两手扶住她胳膊,往上一托。 苏氏只觉一股大力涌来,根本无法抵抗,就这样被她扶着站起了身。 “自国师以来,夫人已痛改前非,再没有亏待我,”王徽握了握苏氏的手,很快又松开,“夫人年纪大了,不宜久跪,也并无大错,我那些嫁妆本也不甚值钱,夫人拿了去,帮我打理这些时日,反倒还赚了些利,我心里是不怪你的。” 永嘉帝和穆皇后听着就微微点头。 苏氏深深埋着头,看不见表情,只能看到那双皮肤松弛的手正微微颤抖。 “至于臣妇,”王徽看都不看孙浩铭一眼,直接越过去,给帝后行了一礼,“陛下c娘娘明鉴,定国公府已再非我归处,臣妇自请和离。” 永嘉帝一时倒是沉默了。 还是穆皇后察言观色,揣摩一下皇帝意思,才缓缓开了口。 “既是如此也好,你二人本为怨偶,如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于人于己也都有好处。” 王徽笑容加深,给帝后行了大礼,诚心诚意地谢了恩。 孙浩铭倒是浑不在意,甭管是休妻还是和离,只消能摆脱王徽这个“丑八怪”,他也都是乐意的。 反正本来名声就不咋地,又何惧加上殴妻这一条呢? 唯有苏氏,浑身一颤,攥紧了袖子。 可事已至此,已经再没有她说话的余地了。 有皇帝发话,宗人府办事效率自然很高,不出三日,就办齐了各类文牒手续,孙浩铭和王徽各自去宗人府衙门里过了户,盖了印,又把一应嫁妆财产交割一番,该签的签该改的改,忙活了小半日,这和离的过场就算是走完了。 王徽顺便又把濮阳荑和豆绿两位姨娘的身契也要了出来,毕竟妾不同于正妻,说白了不过是个物件,县主既开了口,苏氏本就心灰意懒,一句话都没多说,直接给了她。 濮阳荑一直跟在王徽身边,眼看那身契送到主子手里,继而撕得粉碎,一时喉头哽咽,眼眶酸热起来。 “作甚又哭鼻子?不开心么?”王徽就逗她。 “属下此生,也没有这样开心的一天。”濮阳荑吸吸鼻子,认认真真地对她说。 王徽就携了她的手,缓步跨出宗人府七铜红地的大门。 芳菲四月,金陵城春雨初歇,春和景明,草长莺飞,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以后的日子,你会每天都要比今日开心。”王徽抬眼望向白日轻云的天空,低声说道。 永嘉十九年五月十七,春光正好,风淡云轻。 兆大吉,宜出行c赴任c破土c移徙。 金陵城南门十里处,有一行人正在长亭处摆酒作别。 “再耽搁下去,便要错过宿头了。”王徽叹口气,放下酒盅,“你们难道忍心看我们露宿野外?” “你皮糙肉厚的,哪里睡不得?”邵云启嘟嘟囔囔,又给她酒盅满上,“说真的,饮了这一盏,再不留你,如何?” 王徽还没开口,豆绿就轻轻巧巧走上前,替她挡了回去,笑道:“邵公子莫再劝了,我家主子虽是海量,但路途遥远,也是不宜多喝的。” 邵云启惯于放赖,欲待再劝,万衍已笑着走上前来,温声劝道:“好了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日后又不是不能再见。” 邵云启咕哝一句,到底不再劝酒,只看一眼白蕖和豆绿,又细细嘱咐,“这人|皮面具的保养法子我都写在纸上交给你们了,北边认得白大家的人少,但也不可不防,顶好还是一直戴着,知道吗?” 白蕖和豆绿相视一笑,拱手一礼,恭声道谢。 万衍就关切地看向王徽,“那通关路引和文牒可都带好了?” “都妥了,万相放心,”王徽笑着点点头,又看向邵云启,“我那紫金别院里头的人事,还请龙骧多多照拂,尤其李女史和红儿,万不可教她们出事。” “知道了”邵云启不情不愿哼了一声。 王徽就又抬手把魏紫唤过来,从她怀里抽出个包袱,看向万衍,“这东西,还请万相转交表姐” 话音未落,却听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众人转头望去,却见是一前一后两骑正快速朝这边接近,当先一骑披了大红色的斗篷,看不清面容。 万衍却似瞧清了,微露讶色,随即又是一笑,“这丫头在渊有什么事情,不妨亲自告诉她。” 王徽讶然望过去。 却见那一骑倏忽驰近,马上之人猛地一勒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嘶鸣几声,这才平静下来。 那人跳下马,一把摘下斗篷兜帽,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美艳面容。 “总c总算是让本宫赶上了!”付贵妃大口大口喘着气,跺着脚冲到王徽跟前,紧紧盯着她,流波凤眼好像藏了两团火,神情似怒还怨。 玉蕊紧跟在她后面下马,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 “表姐辛苦。”王徽愣了一刻,笑意就从眼底漫了上来,伸手过去,为她理了理蓬乱的鬓发。 付贵妃紧紧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这包袱里有两个锦囊,还请表姐收好。”王徽就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笑容微敛,“只是若无我的消息,还请表姐千万莫要提前打开。” “啊?”付贵妃脸色渐由恚怒转为愕然,拿着包袱打量一番,又拆开来,把两个锦囊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说是锦囊,实际上也有脸盘大小,里头硬硬实实,似是装了书卷一类的物事。 “待时日一到,表姐自会知晓。”王徽笑得高深莫测,“不会太远了,放心。” “就爱卖关子,哼。”付贵妃嘀咕几句,到底还是依言把锦囊收好,交给玉蕊拿着。 亭里一时静默,竟是无人再开口说话。 迁延良久,王徽到底吐出口气,双手抱拳,向众人团团一揖,朗声道:“此去北疆,山长水阔,不知几年得能回还今番聚首,豪兴不浅,他日归来,自当再谋良晤,把酒言欢。诸位,咱们就此别过!” 付贵妃眼眶一红,泪水盈了满眶。 邵云启终于收了赖皮,定定凝视王徽,露出一丝微笑,“珍重万千,务求相聚。你此去必定长长久久,满载而归。” 万衍的笑容则有些意味深长,轻声道:“在渊安心北上便是,我等为你坐镇金陵,静候佳音。” “哈那就借你们吉言了!”王徽哈哈一笑,再不多言,招呼了众位下属,各自翻身上马,扬鞭一指,一队车马就驶离了长亭,足下卷起烟尘,渐渐消失在远方。 付贵妃长睫一颤,两行清泪终于落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易名 大楚自女帝开国以降, 定都南京金陵, 划应天府,江南自古繁华,软红十丈,然而越往北却越是凋敝荒凉, 平整官道渐渐变成土路,到得北疆边境之时,几乎已见不到农田炊烟,放眼望去俱是一片荒原。 北部游牧之邦柔然民风剽悍,牧民逐水草而走, 比之中原百姓, 反而更契合“靠天吃饭”四字, 日子过得并不如何宽裕。 然而柔然向来穷兵黩武,历代可汗以战治国,兵强马壮, 麾下铁骑纵横大漠, 摧城拔寨,几可称之所向披靡。 但也正因百姓贫苦而兵力强盛,作为邻邦的大楚就糟了殃。 头几年只是小股人马稍沾即走,后来见楚军抵抗消极c军力孱弱,便渐渐放开了胆子, 抢掠些粮食牲畜都还是轻的, 重者则烧毁村庄c淫玩女子c杀人取乐, 所在多有。 待到中宗c神宗等几位皇帝上位时, 几乎每月南书房案头都有边疆呈上的军报,言道哪处村镇又被烧掠一空c哪处城池又被攻破云云。 太|祖女帝雄才大略,可谓不世出的人杰,然而单是完成大一统就用了十七年时间,中原大地连年战乱,民生凋敝,百废待兴,正是劝课农桑c休养生息的时候,实在经不起再多的征战了。 况且女帝即位时已然四十有九,虽依然康健,到底精力不似少年,只能埋头一门心思扶持发展中原物力,倚仗阴山天险,拒守关内不出,总算也能苟全几十年的太平日子。 临终时病笃,弥留在龙床上的时候,年迈的女皇眼前浮现的不是繁复瑰丽的金殿,也不是受命于天的国玺,而是漠北的平沙万里c漠南的绵绵草原c肃慎的皑皑白雪,还有二百载难回故土的燕云十六州。 “宜惩前毖后c朝乾夕惕,秣马厉兵,俾失地尽复,国祚恒昌。” 这是寥寥数百字的《太|祖训》中最后一句话,大楚每位皇帝都要日夜诵读,铭记于心。 然而却没有哪位皇帝有能耐令“失地尽复”,反倒国力是一年不如一年,在柔然铁蹄威慑之下,不知又签了多少城下之盟,版图一缩再缩,到了永嘉年间,最北端已退到山西大同府的阳和口了。 此地毗邻采凉山,隶属阴山余脉,山脊绵延出一小段“边墙”,也就是长城,阳和口就是这段边墙上唯一的隘口。 关隘以南不到三十里,就是大同府治内的一个小县城,名唤鹿邺,归于阳和卫所管辖,约有五万余人的驻军,往来不少行客商旅于此聚散,在穷乡僻壤的北疆也称得上是富庶之地。 王徽一行人的目的地,就是鹿邺县。 五月中旬自金陵出发,手里有万衍关照过的通关路引,自是畅通无阻,在扬州转水路,沿运河一路北上,到了河南境内又转走陆路。 期间豆绿身子偏弱,又赶了一场小小的时疫,所幸有白蕖用药,很快也便好了,一行人辗转三个月,到了八月下旬才堪堪抵达鹿邺县。 庆丰和茂通的生意做得极大,连北疆都有分号,王徽就去兑了些散碎银子,又去看宅院售卖,毕竟要在北疆落脚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总住客栈。 鹿邺虽是边境重镇,但物价自然没法跟金陵比,王徽带着下属们在庆丰转了几圈,花了不到三百两银子,就买下了一座三进的宅院。 北地风沙苦寒,自然没有江南台阁的金风细雨,移步易景的园林院落是见不到了,但院内布置大气,景致疏阔硬朗,场苑很大,反倒是更合王徽的脾胃。 住处安顿好了,王徽又吩咐魏紫几个拿了钱去牙行买些下人回来,她的下属们都是比照日后镇守一方的大将培养的,那些粗使活计自是不方便再做。 当然,边疆一切从简,更何况日后还要从军,一切事情都要亲力亲为,王徽就嘱咐只让买些洒扫庭院c支应门房c回事跑腿c照管车辆马匹的下人,再请两位厨娘也就够了,至于什么穿衣梳头c缝缝补补c打水盥洗之类的小事,那自然全都自己来。 魏紫等人初时还有些意见,觉得下属们这样倒是无妨,但主子身份贵重,如何能自己做这些事? 可到底王徽说一不二,微微一板了脸,便是最惫懒的姚黄也不敢再吭声,赶紧麻溜去了。 如此一来,前后忙活了总有半个月才彻底安顿下来,众人的北疆生活也开始步入正轨。 时间就走到了永嘉十九年的九月初,又是一年秋节至,柔然正当草黄马肥时,扰边也越发频繁起来,采凉山那半段边墙早成断壁残垣,破破烂烂的,完全起不到任何要塞的作用。 “故而能挡住这么些年柔然鞑子叩边,拱卫鹿邺兴盛不衰,靠的自然还是那五万驻军。”王徽坐在堂屋的大圈椅里,抿一口杯中热茶,这北地的水都有股淡淡的苦涩,那是风沙的味道。 “这样说来,这守将倒也是个与众不同的。”豆绿就沉吟着说道。 在南边还好,可这一路北上,越是往北,民生就越是凄凉,地方官吏驻军也越发不成体统,要么消极怠工,要么兵匪一家,反正不论怎样,倒霉的总是老百姓。 一路行来,已不知见了多少兵燹之厄c战乱之苦,连易子而食的惨状都曾目睹,更遑论离乡背井c卖儿鬻女。 不出帝京,不见疾苦,还真道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呢。 大楚国祚绵延三百载,乱象早生。 “正是,此地驻军将领姓张,名之涣,驻扎鹿邺已有十二年之久了。”王徽放下茶盏,微微露出笑意,“虽无开拓之才,倒也有几分守成之志,十二年来,鹿邺虽没有什么大起色,却也并未在鞑子铁蹄之下沦陷跟金陵那些尸位素餐的白痴相比,也算是可堪造就之才了。” 临行之前,她就和万衍c邵云启等人研究过诸位戍边将领的情况,最终选定了鹿邺和张之涣,正是因了这个缘故。 一句话,在鹿邺,有仗可打,自然也就有功可立。 “后天九月初五,阳和所驻军便要开始募兵,”王徽就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步,目光在众位下属年轻的面庞上一一扫过,“咱们每个人都要去,你们有些人的名字——就得改改了。”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到底濮阳荑反应快,想了想说道:“主子欲成大事,咱们这些人自也不可再沿袭奴仆之名,一听就是丫鬟的名字,说了出去,丢的也是主子的人。” 王徽微笑点头,“不错,正是这个理。魏紫姚黄从小跟了我,不知生身父母是谁,魏和姚到底也是正经姓氏,你们俩便不用改名了,自己给自己取个表字便好。” “赵粉自是姓赵,只是‘赵粉’二字脂粉气太浓,听来难免令人有所小觑,你且自己想个名字,若拿不定主意,我再帮你取。” “豆绿便改回你原先的名字云绿便好,表字自取,子絮和梦莲就不用动了。” 话音落下,众人就开始低声商议起来,各人脸色都有点发红,眼中闪闪发光,显是十分兴奋。 正式的名字c表字,自然意味着她们从此以后再也不是下人了。 濮阳荑和白蕖虽不用改名,但两人学识颇深,也被其他人拉着问个不休。 王徽也不说话,只微笑看着他们。 窃语半晌,还是魏紫红着脸先开了口,“我和姚黄学问都不太好,随便取两个表字,叫着顺口也就是了属下就唤子敬,姚黄就叫子康。” “不错。”王徽点点头,又看向赵粉和豆绿,“你们呢?” 豆绿最富智计,在这群人中,一身学问仅次于濮阳荑,便起身行个礼,从容笑道:“所谓‘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主子欲举大事,属下一世追随,便取字‘随龙’罢。” 众人互看一眼,发出低低的赞叹声。 王徽深深看她一眼,笑容里多了一些东西,微微点头,“善。” 而后就只剩下赵粉了。 赵粉抿抿嘴,有点发窘,她向来精于农桑术数,文才武功都稍弱,自忖取不出好听的名字,便问计于濮阳荑和白蕖,但他二人为她取了几个名字,她心中却总有些淡淡的不称意。 “属属下还没想好,子絮姐和梦莲哥取的都很好,可c可是”她脸蛋发红,说话就有点磕绊。 濮阳荑和白蕖宽容地笑笑,不以为意。 “如此”王徽垂目沉吟,右手食指敲打桌面,忽然想起什么,微微一笑,说道,“北地有蔷薇一本,其花色如白玉,其质也坚洁如玉,最是耐寒,凌霜傲雪,撷尽芬芳,名唤白玉棠。” “以后你便改名叫赵玉棠,表字子全,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意,如何?” 赵粉——不,是赵玉棠睁大了眼睛,只觉一股喜悦倏忽升起,绵绵密密,从心底漫遍全身,不由深吸口气,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给王徽行了大礼。 “玉——玉棠,多谢主子赐名!”她念这两字的时候还有些生涩,却全不掩其中欣喜。 余下几人脸上就带了淡淡的羡慕,姚黄甚至还嘀咕了一句,“早知道我也让主子给起名字了!” 王徽摇头一笑,让她起来,又道:“行了,你们几个回去,各自之间多叫叫新名字,尽快习惯下来,咱们后日便要用新名去应征了。” 众人相视一笑,齐齐躬身行礼,各自退去不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募兵 又隔了一日, 到了九月初五, 是阳和所鹿邺驻军两年一度募兵的正日子,王徽和下属们换上利索短打, 拿了各自的户帖和文牒,一大早便出了门, 往卫所衙门而去。 比较幸运的一点就是,大楚有太|祖女皇遗惠, 女子也可入行伍充军, 虽然最高也只能做个从九品的参军,但竟未限制征报军种——当然,大楚重文轻武, 军力暗弱, 也并没有特别复杂的兵种, 大多都是步兵, 骑兵少而弱, 操训新兵时的确有射箭课,但兵士们大多也只是学个皮毛,并无特地分出来的弓兵兵种。 简而言之,就是全凭个人意愿,不论是男是女, 不怕死的c敢于上阵拼杀的,自可报名步兵, 自忖没那本事杀敌的, 就去后头伙房c浆洗房之类的地方报到, 总不至于没有去处。 当然了,后者是不能住在大营里头的,卫所也不包食宿,拿到的饷银自也远远不能跟上阵杀敌的士兵相比,但即便如此,绝大多数狠下心来充军的贫女,也都是选择去伙房或浆洗房的。 ——至少在近二十年之内,大楚各地的募兵中还没有出过应征步兵的女子。 不论如何,女子能充军总是好事,若是不行,只怕就又得女扮男装改头换面一番,倒不是说不可行,只是毕竟麻烦,而且多少也觉得憋屈。 鹿邺阳和所算是大同府境内规模最大的卫所,驻军五万人,也算得是个可观的数字,归阳和所都指挥使授骁武将军张之涣管辖,顶头上司则是大楚九位封疆大吏之一的宣大总督。 总督日理万机事务繁忙,等闲察问不到鹿邺这等小县上头,阳和所一应事务自都交由张之涣统筹规划,此地巡抚c县令又都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张之涣就难免又揽军务又做父母官,总算为人还有些才干,即便阳和所驻军人数众多,每年的饷银粮草也还都能如数拨给下去。 故而每次募兵的时候,来报名的人也是真不少。 为避免越来越多的闲汉到军营里混饭吃,近几年阳和所募兵时,也出台了一系列限制政策和考核选拔制度,也就是说,即便报了名也不一定就能当上兵。 王徽等人就顺着人流,来到衙门大门前的告民板上看告示。 “征步兵者,单人报名费用全免,但需身着全套皮甲,戴铁盔,腰悬长剑,背负一张十斤铁弓,带箭五十支,连跑二十里方可入伍,饷银每月二钱银子,粮一斗,冬衣两套,武器甲具马草粮秣全由大营配给;十人报名,十人为单位,推举一人为十夫长,则可免除考核,只每人须上交一两银子。” 若是去伙房和浆洗房做事的,则不用交钱也不用考核,只是有个人数限制,最多只召二十人而已,先来后到。 “这法子倒也算合情合理。”白蕖就一边看一边点头。 “不错,若是有真本事却家贫之人,自可单独报名,若是那等体格稍次,却有些家底的人,让他们交钱入伍,也算是支援了卫所财政。”王徽徐徐解释,一边点了点自己这边的人头。 “咱们统共有七人,不可能分开,那便一齐报名罢,如此就得再找三个凑够——” 然而她话音未落,姚黄就嗷一声跳了起来,引得周围看告示的百姓都朝这边看过来。 “怎么了?”王徽就皱起眉头。 “有c有人偷我的钱袋子!”姚黄横眉怒目,左顾右盼一番,果然见到一个人影拨开人群飞速逃窜,眼看就要跑到街角了。 “小贼休走!”姚黄顾不得许多,发一声喊就要去追。 “你毛毛躁躁的,过去别又惹出什么事来,还是我和子絮去追,”王徽连忙拽住她,又点点魏紫,“子敬看牢她,我们去去就回。” 魏紫沉声应下,王徽就带着濮阳荑循着贼人跑远的方向追了过去。 两人功夫都是一等一的,脚程自然快,发力一奔,很快就看到了前方小贼的影子,却见那人已停了下来,手里紧紧抓着姚黄的钱袋,徘徊在一条幽暗的小胡同口,好似正在踌躇要不要进去。 一身灰扑扑的粗布短袄,层层叠叠打了好几层补丁,半长的头发束在脑后,身形纤细,五官柔和。 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 濮阳荑正待上前喝问,王徽却隐隐觉得不对,拉住她低声道:“先别出声,跟过去看看。” 两人说话间,那姑娘已深吸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带了些壮士断腕般的气概,走进了那条胡同。 两人蹑手蹑脚跟上,胡同颇窄,两边都是北地那种高大厚实的院墙,又堆了许多杂物,光线就很是昏暗,只能看见前方影影绰绰站了几个人,观其身形,应该都是男子。 两人就躲在一垛高高摞起的杂乱木料后头,透过板材的缝隙朝前看去。 “带来了?”说话的是站在最中间的一个男人,声音倒是一般,只是语调里有种油腻腻的感觉,令人听着莫名不适。 “是c是。”姑娘声音很小,低着头把姚黄的钱袋子递了过去。 等了一会那男人也没说话,那姑娘许是有点着急,又开了口,这回声音大了些,“刘大哥,我c我都称过了,这里统共十三两六钱银子,绝对不少!十两您拿去募兵,剩下的就就算我孝敬各位大哥” 听到此处,王徽不由和濮阳荑对视一眼,两人心下都有点疑惑:从她偷钱到现在最多也不过盏茶时分,这么短时间,她是去哪里找到戥子称量银两的? 许是怕他们不信,那姑娘又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挂在手指上,“您若不信可以自己称就用这个,我自己做的,我叫它筋子秤,特别准!以往我爹还在的时候,去赶集就常带在身边称东西” 这小姑娘倒也可爱,好像是有个毛病,越紧张就越话唠。 王徽却眼神一凝,直直看向她手里的那个小物件。 一端挂在姑娘手指上,下头悬着一条白色的物事,看着像是动物筋腱,一圈一圈环绕起来,颇有点像后世的弹簧,但并没有弹簧那样多的圈数,瞧着也不如何结实。 筋腱下面绑了个铁钩,显然是平时用来钩住东西称量的。 竟是个简易的弹簧秤! 王徽并非理工科出身,却也有基本的物理常识,知道弹簧秤的运作原理,正是利用那一小截弹簧受到外力之后产生形变,并与所悬挂的物体质量成正比的规律来称量东西。 在精神和物质两方面都十分匮乏的c重文轻理c以格物百工之学为耻的封建时代,竟有人能用这样原始简陋的材料,凭自己一双手做出这样一把弹簧秤来——听起来还是用过很长一段时间,并且经过实践检验了的。 不精确那是自然,但即便如此,也依旧十分难得。 不,简直就是凤毛麟角c难能可贵! 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不仅有一身扎实的数理基本功,竟还有一双工程师般的巧手! 不想这样贫瘠的边陲小镇,竟也有如此人才,看来草莽之间果然卧虎藏龙。 王徽望着姑娘的眼神就带了几分炙热。 濮阳荑自然十分熟悉自家主子这种表情,遂低声道:“主子,要不要属下过去帮这位姑娘解围?” “再等等。”王徽按住她手,摇了摇头,这炭,自然得等到雪下得最大的时候送过去,方显珍贵。 另一边那刘姓男子却哼了一声,把钱袋子揣在怀里收好,嗤笑道:“你那是个什么破烂玩意儿,这袋子里分明只有五两银子,说好了十两报名钱的,剩下五两呢?莫不是你私吞了?” 那姑娘一愣,猛地抬起头来,期期艾艾道:“不不,是c是十三两六钱呐!刘大哥你称称,你自己称称看” 一边说一边把那筋子秤往男人手里塞。 那男人半点不含糊,劈手夺过小秤,双手抓住筋腱两端使劲一拽,却没拽断,一时恼羞成怒,掷于地下,一脚踩在钩子上,一手猛地往上拉。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可怜的筋子再也承受不住这样大的力道,应声而断。 姑娘未及反应,眼睁睁看着自己引以为豪的作品就这样被毁了,愣了半晌,才慢慢抬起头来,泪珠已在眼眶里打转。 “你你怎么c怎么可以”她抬手指着刘大哥鼻子,语不成句地说了几个字,就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掩面小声抽泣起来。 “哼,想蒙我刘悍,你晚生了二十年,小丫头片子!”刘悍摸摸怀里的钱袋子,寻思这十多两银子又可以拿去赌一把过过瘾了,不由开怀大笑。 旁边一众喽啰也跟着大笑不止。 王徽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正待出面帮妹子解围,却见对方人堆里忽然走出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一手拨开挡在前头的两人,越众而出。 面皮黝黑,胡须虬结,身材高大健硕,站在那处就如同一座黑铁塔一般,倒是颇有唐时笔记里所撰“虬髯客”的风采。 “大哥!你这么着不妥啊!”他开了口,声音十分洪亮,乍一听过去,耳朵竟隐有嗡鸣之感。 “你这浑人又胡扯什么?还不快下去!”刘悍老大不耐烦。 那壮汉却是个憨直的,站在原地未动,又大声道:“大哥,话不是这么说的,小弟前几年在集上常常见到王家小姑娘和她爹,那筋子秤确是很准的!小弟觉着既然王家姑娘说是十三两六钱,那就应该假不了,大哥你光用手掂量几下,哪能有秤子准头大?你若实在不信,自己回去取了戥子称称也就是了,又何必毁了人家东西?” 哦?也姓王? 王徽看着小姑娘的眼神就又多了几分亲切。 刘悍已经开始跳脚了,“你这浑人c夯货!饭桶!猪猡!又瞎叫唤什么?我的刺儿你也敢挑了?想说哥哥的不是,先把你欠我那五十两银子连本带利还了再说话!” “你——”那大汉气不过,顿时脸庞紫涨,眼睛瞪得铜铃也似,往前踏了一步,高壮的身影顿时就把矮冬瓜刘悍罩住了。 刘悍瑟缩一下,仍旧大叫,“你耍什么横?欠债不还你还有理了你?” 那汉子胸膛急剧起伏,脸色变化万端,犹豫半晌,终究还是退了回去,只犹自咽不下气,右手握拳在旁边墙上捶了一下,只听轰隆一声闷响,那房子似乎颤了颤,墙上瞬间出现蛛网一般的裂纹,哗啦啦掉下好些细小碎石来。 天生神力。 元帅阁下眼睛又亮了。 这大汉一通辩白,却也没有改变局势,王家小姑娘还是跪在地上小声哭泣,刘悍却半点没有松口的意思。 甚至还眼睛一转,猥琐笑道:“瞧你虽身子干瘪,长得也还算周正,怎么样,陪哥哥几个晚上,哥哥就给你解决了充军的事,如何?” 那姑娘一愣,脸红得像要滴出血一般,紧紧攥着袖子,显是又羞又气,然而竟没有马上拒绝,好像有种咬咬牙就要答应的意思。 再不出头就晚了。 王徽拽拽濮阳荑的袖子,咳嗽一声,缓缓从木头垛子后面绕了出来。 濮阳荑跟在她后头,沉默无言。 两人衣饰都不如何华贵,仅是朴素整洁而已,可都是长身玉立,面容俊逸出尘,一个微微含笑,一个面无表情,只是站在那里,就好像照亮了幽暗的巷子,自然而然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猛士 众人都是一愣。 那王家姑娘更是吓得厉害, 显然已经认出这两人跟自己偷钱的事主是一伙的, 只道是被抓了现行,不由抖如筛糠, 泪水夺眶而出。 “干什么的?没看见这边忙着呢吗,识相的就滚远点!”刘悍回过神来, 脱口骂道。 王徽却并不理他,只缓步走到小姑娘跟前, 俯下身把地上的两截筋子秤捡起来, 拂去上面泥土,放到妹子手里,温声道:“女儿膝下有黄金, 日后不可再随便跪了, 知道吗?” 一面说一面就把手伸过去。 小姑娘愣愣瞅着她, 心下乱成一团, 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想什么, 只是下意识伸出手,放进了王徽的掌心。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每每失意之时,她总会想起少年时的某天,她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正是最凄凉落魄的时候,那个人就这样不期然地走进了她的生命, 带着悲悯的笑容, 把手伸给了身处泥泞沼泽中的她。 王徽微微一笑, 掌下收力,把她拉了起来。 “你可是想入行伍?”她就问道。 小姑娘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懵懵懂懂不知道说什么,直到王徽又重复两遍,才回过神来,乱七八糟地点点头,眼巴巴望着她,心中莫名升起一丝希望。 “如此便好,”王徽笑了,温言道,“我和手下几个人也要应征,刚好还缺人,你便同我们一起报名如何?” 小姑娘闻言一时呆住,心下又是惊讶又是喜悦又是惶恐,不知如何回应,半晌才结巴道:“啊c啊?我——可是我,那c那钱” 她是想说,她做了坏事,还偷了她们的钱,又如何能生受事主的恩惠? 王徽给她一个“我懂”的眼神,微微跨前一步,把小姑娘挡在身后,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这才转向刘悍等人。 “这位姑娘不随你们报名了,”她神色淡淡,“银子拿回来罢。” 刘悍一愣,猛地捂紧怀里钱袋,指着王徽破口大骂,“你这二椅子算什么狗东西?也敢来管爷们的闲事?钱到了爷兜里就是爷的!你算什么玩意劝你一句赶紧滚蛋,否则哥几个立马教你吃不了——” 话音未落,王徽已淡淡开口,“子絮。” 这几只蚂蚁,还轮不到她亲自出手。 濮阳荑微一点头,身形早已冲出,如一头逡巡林间的游隼,轻盈迅猛,瞬间掠入人群之中,几掌劈出,又踢一轮扫堂腿,不过须臾工夫,对方八|九个男人就七扭八歪躺了一地,不住惨叫呻|吟着。 早被酒色赌掏空身子的渣滓,又如何是她冬练三九夏练三伏c在主子铁面无情之下摔打出来的对手? 那黑壮大汉倒也有几分聪明劲,一直站得远远的,两不相帮,只是见识了濮阳荑的身手之后,就微微张大了嘴,惊疑不定地打量她们。 濮阳荑就走到刘悍身边,从他怀里翻出姚黄的钱袋来,清点一番,这才回到王徽身边,“主子。” “嗯,收着罢,待会回去还给子康。”王徽点点头,又转向那个黑大汉,微笑问道,“不知这位壮士高姓大名?” 那大汉端详王徽一阵,缓缓开口,“我姓朱,叫朱癸。”顿了顿又道:“就是天干地支里头的那个癸。” 王徽点点头,笑容更加柔和,“原来是朱大侠。” 朱癸一听就有点脸红,不过他肤色黝黑,脸红一下倒也看不太出来,只嘿嘿笑了几声,抓抓头发道:“什么大侠当不得,当不得。” 王徽又夸了几句,也从善如流改了口,问道:“方才那姓刘的言道朱兄还欠他五十两银子,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朱癸眉头微皱,露出一丝防备,“你问这个做什么?” 两人说话间,又有几个喽啰挣扎着想爬起来,濮阳荑走过去一拳一个揍晕了事。 王徽一贯是开门见山的作风,笑道:“实不相瞒,我见朱兄胸怀磊落,气势雄浑,乃是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心下实在仰慕,左右我们也要应征,朱兄若是不弃,不如与我们一同报名如何?” 言下自是招揽收用之意。 朱癸面上豪爽憨直,其实也是粗中有细,自然听出了她的意思,不由一愣,脱口道:“跟你们一起几个女子?应征去伙房做饭么?” 王徽知道他是无心之言,也不以为忤,只是无奈笑笑,摇头道:“朱兄快人快语,可也不想想,就凭方才我这部下的几分浅薄功夫,我们也不致沦落到去伙房浆洗的。”说着就指了指濮阳荑。 朱癸也自知说错了话,拱手告个罪,沉吟一番,正色道:“老朱浑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什么牵挂,与你等一起报名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单她一人功夫好,我却是不服的。” “老朱向来只信强人,你若打得过我,我便心服口服,再无二话。”他倒也不含糊,直接划下道来,“至于欠刘悍的银子,你也不用管,我自会想法子还上。” “如此再好不过。”王徽抚掌而笑,须臾沉下气势,负手向前走了几步,立于场中,面上笑容依旧柔和,仿佛花前月下闲庭信步,而并非正面对一个一拳几可裂石的对手。 朱癸拳头提至耳畔,一记直拳就正面轰了过来,招式毫无花巧,力道却是又猛又快,拳未至,势先到,恍惚竟隐挟风雷之声。 “来得好!”王徽轻喝一声,心下暗喜,这猛士的功夫竟似比万衍的护卫陈左还要高几分,果然是捡到宝了。 她轻轻巧巧避开这一拳,足下使个错步,掌带浑圆,竟牵得朱癸踉跄了一步,手上招式自然用老,不及闪躲,就被王徽一手正中咽喉。 这招锁喉去势十分刁钻,王徽手下自然掌握了力度,不致伤人,朱癸却被封得有些迷瞪,抬眼见这女子笑得依旧闲适,心下不由羞恼,低喝一声,提起拳头又打了过去。 这回王徽却是不闪不避,只牢牢盯住那只醋钵大小的拳头,待他尚未攻到面门之时,右手忽然抬起,猛地一别,左手拽住他的手腕一拉一放,同时向前跨出一步,借力打力,只听轰然风声响过,朱癸庞大的身躯已在空中飞了个半圆,结结实实砸在地上。 正是元帅屡试不爽的正面过肩摔。 眼见朱癸倒地,王徽就不再追击,只笑吟吟退开几步,脸不红气不喘,姿势意态竟跟比武之前没什么两样。 濮阳荑一脸平静,自家主子的身手她早就习惯了,倒是那姓王的小姑娘看得又惊又喜,脸蛋通红,眼角还飞着两道泪痕,眼睛却兴奋得闪闪发亮。 半晌,朱癸龇牙咧嘴地爬起来,看王徽一眼,抱了抱拳,瓮声瓮气道:“你很厉害,我输了。” “朱兄此言差矣。”王徽却叹口气,微笑摇头,“朱兄天生神力,一掌之威能开山裂石,论力道我是万万及不上你的,故而只能玩些花巧功夫,若单纯比拼力量,十个我也比不过你一个。” “所谓术业有专攻,以我之长攻你之短,便是赢了,也是胜之不武。”王徽笑得和煦,“便算平手罢。” ——朱癸自己都承认自己输了,她再说句打平也没什么要紧,反正刷好感度又不花钱,何乐而不为。 果然,朱癸一听此言,脸色大霁,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抓抓脑袋,“那行吧,我这就随你走,咱们这便去应征么?” “倒是不急了。”王徽就摇摇头,“左右募兵也有整整五天光景,我在镇上买了座宅子,地方宽敞,足够咱们这么多人一起住的了,朱兄不妨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尽快搬到我那里去,日后同为袍泽战友,还是尽早熟悉起来为好。” 朱癸自然一口答应,王徽又把宅院地址说给他,他就急急火火回去拾掇行李了。 “子絮去卫所衙门那处把人都领回来,”王徽又吩咐濮阳荑,“就说今儿咱们先不报名了,多了两位新朋友,是该好好认识认识。” 濮阳荑拱手一礼,领命而去。 王徽这才转过头,微笑看向那姓王的小姑娘。 小姑娘越发紧张起来,心口跳得咚咚响,有些局促地攥紧袖子,眼角向下扫到自己衣角一摞补丁,顿时又是一阵难堪。 在这个人跟前,好像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满满的不得体c不利索。 “不用怕,现在没人能伤害你了。你叫什么名字?”王徽握住了她的手,稍稍用力,阻住她往回抽的势头,带着她缓缓往胡同外面走。 小姑娘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团温暖裹住,心神略定,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我叫王鸢,鸢飞戾天的那个鸢,爹爹爹爹为我取了个字,叫作‘展翼’,展开的展,羽翼的翼。” “展翼?”王徽微微挑眉,这倒是个挺奇怪的表字,语意平铺直叙,十分直白,并不像是古人常见的取字方式。 她按下心中疑惑,又柔声问道:“真是好名字。今年多大了?家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吗?” “今年十四,爹爹已经去世三个月了。”王鸢吸吸鼻子,眼圈又有点泛红,却还是强作镇定,“是c是病死的,临走前并没有什么安排,族里的叔叔伯伯就说我一个女娃,不顶用处,先是把家里十亩田地收了,前几日又收走了房契,还说还说要把我嫁给邻县的鳏夫,虽说年纪大了些,却总比我自己生生饿死要强” 说着说着,小姑娘鼻头一红,忍不住又落下了泪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8.利器 王徽也不劝她, 只携了她手慢慢往回走, 等她平静下来,才又问:“你方才那个——筋子秤, 是从哪处学的?你爹爹教你的吗?” 说到自己喜爱的东西,王鸢情绪明显好了很多, 眼神也微微发亮,表情里也带起了一丝笑意, “是, 自打我记事起,爹爹就开始教我术数算学了,爹爹是天下一等一聪明之人, 像是天元地元人元合并起来那样难的式子, 他都能脱口说出解来, 还会做好多好多有趣的小东西, 筋子秤就是他教我做的, 他还喜欢烧东西,家里特地给他辟了个瓦房,三天两头就得炸一次” 说到有趣处,她还轻声笑了出来,脸色微红, 显然十分开心。 王徽却听得怦然心动,眼神火热。 她已经不想管c也无法去管她爹是什么人c从哪儿来的了, 毕竟已经去世, 查了也没什么用处。 但听这姑娘的说法, 她爹明显就是个隐于民间的数理化大家呀! 也许他们家里还藏着什么研究手稿c科研日志之类的东西呢。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日后若要成大事,必然得走马上打天下这条路子。如何才能确保自己立于不败之地?那自然得把当代最先进的军工技术掌握在手中才行。 并非是在说等离子热线激光武器那种逆天的玩意,但最起码,先进的攻城器械c火铳c火药c红夷大炮,那都是已经出现了的东西,若稍微加以改造 再就是材料问题,这个时代冶铁技术不可说不高明,炒铁炒钢之法已经普及,然而练出来的钢普遍含碳量极高,单薄脆硬没有韧性,恨不能一敲就断,是很难应用到战争中去的。 现在大部分冷兵刃还是用铁打造,除去沉重易断之外,最显著的问题就是锈蚀。 可如果能研究出成熟的炼钢之法,得到又柔韧又坚硬c延展性一流的钢材,那简直,简直—— 王徽深吸口气,勉强按捺住兴奋之情,心说我得淡定点,不能吓坏了妹子,面上笑容依旧柔和,温声道:“看来你想要充军,那也是被族里那群恶人给逼的了。” ——她这爹爹倒也是个奇人,懂得给女儿取字,又教给女儿许多知识,却不懂得为她谋划终身大事,以致自己身死之后,唯一的女儿穷困潦倒,为族人所逼,不得不偷盗以从军。 提起这个,王鸢情绪就又低落了下去。 “族里那些人说是九月底就要把我家房子拆掉,要我想想清楚,那鳏夫,我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可我总是不甘心,爹爹在的时候,常说什么‘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又说我这一身学识,哪怕不嫁人,走到哪里也都不会吃亏的。” 便是王徽这样的性子,听到这样一番言论,也不由挑起了眉毛。 她爹肯定不是这个时代的人,那就不用说了,然而所谓入乡随俗,来都来了,竟还秉持着之前的念想,觉得这个时代的女子光凭一身学问就能过上好日子而且还是下九流的“奇技淫巧”之学。 ——聪明是真聪明,天真也是真天真。 就忍不住摇摇头,叹了口气。 “您c您也觉得他说的不对,是吗?”王鸢见她摇头叹气,就忍不住问了一句,眼巴巴看着她。 王徽就笑了,伸手摸摸她脑袋,“也不是不对,这世道,女子不嫁人的确也能过上好日子,但可不能只凭着学识,还得有点别的东西才行。” 王鸢忍不住脸红,下意识蹭蹭她掌心,乖乖巧巧地继续说,“我就想着要不干脆从军去吧,好歹也能赚些体己。原本是想去伙房或者浆洗房来着,只一看那规矩,不包食宿要回家住,就打了怵了就想着征报步兵。” “但c但我又捱不过那考核,就想着找几个人凑点钱,一起报名算了,然而那些人看我是个女孩,年纪又轻,便都不愿意和我搭伙。”说到此,小姑娘轻轻叹了口气,细巧的眉峰轻轻蹙起。 “后来,那个刘悍大哥就找过来了,说只要我能凑齐十两银子,把他们另外九个人的报名钱也一起交了,就愿意带着我。” 说至此,她忽然露出惶恐的神情,结结巴巴跟王徽解释,“我c我实在是我对不起那位姐姐——我我我不知道待会磕头赔罪” “没事,不用怕,你这也是迫不得已,”王徽拍拍她手,好言安抚,顿了顿,又略微正了脸色说道,“只是偷窃绝非正道,所谓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为人之道,须得俯仰无愧于天地才行,这样的事情,日后万万不可再做了,知道吗?” “知c知道了!我以后绝不会再做!”王鸢脸颊滚烫,头埋得低低的,手指和衣摆绞成了一团。 “好了,都过去了,你也不用太过挂怀。”王徽笑着拍拍她脑袋,又闲闲说道,“我同你也是有缘,我也姓王,单名一个徽字,徽墨的徽,表字在渊,取《周易》或跃在渊之意。” 王鸢用力点头,仔仔细细把这几个字念了几遍,牢记在心。 她那副认真的样子取悦了王徽,不由笑道:“如何还要念那么多遍?” 小姑娘脸又红了,抬眼看向她,睫毛扑闪几下,小声道:“也也没有,就是觉得好听,多念几遍,记得牢。” 王徽失笑,只觉这个小丫头实在是可爱,忍不住又揉揉她脑袋,“回去之后,还有几位哥哥姐姐介绍给你认识,你可得同样记牢他们的名字才行。” 王鸢使劲点点头,眼睛里终于露出了快活的神气。 不一时,两人就回到了家中,濮阳荑等人早已候在主院,朱癸也带了几件行李到了,大管家魏紫就安排他在西院住下,同白蕖一道,毕竟是唯二的两个男人。 白蕖见朱癸时并未佩戴人|皮面具,朱癸倒也不是以貌取人之人,只是乍见如此貌美的年轻男子,不免心中惊讶,就拉着白蕖非要比试一番武功。 结果就是除了濮阳荑之外,剩下的所有人都被拉过去比了一番。 也正因如此,朱癸才真的是心悦诚服了,这姓王的女子手底下,哪怕是那个最弱的姓云的姑娘,手底功夫也颇有一套,虽然没有胜过他,但他也看得出来,那是经过了好一番刻苦磨练的。 恰逢王徽带了王鸢回来,众人聚首,又互相介绍一番,知晓王鸢身世,又见小姑娘性情乖巧,长得也可爱,心中自然多了几分怜惜,不由都拿她当小妹妹看了。 待互相厮见毕,众人便一道用了午饭,各自散去歇息,王徽却留了朱癸和王鸢两位新人叙话。 “阿癸,”确定了主从关系,王徽就改了称呼,“你那五十两欠银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癸撇嘴挠头,踌躇一阵,到底还是开了口。 “年前在道上碰见个卖身葬父的,见她可怜,便舍了几串钱,帮她葬了老父,谁料她就缠上来了,说什么无法报恩,以身相许云云。”朱癸说得嘟嘟囔囔的,显然是不大好意思。 “我看她无处可去,想着老大不小了,也该讨个婆娘,便择个吉日迎了她过门,以后安安心心过踏实日子。” “谁料却是个女骗子,成婚没几日便在外头欠了债,一直没告诉我,又过一个月,就跟着柔然那边来走货的贩子跑了,”说至此,朱癸脸色丧气,忍不住啐了一口,“她跑了之后,欠债的人家才上门来讨债,整整五十两之多,老朱卖力气活的,手头哪有那许多现银?便是卖房卖地,一时也找不到买主,只能寻刘悍借了一笔,先还债了事。” “但你短时间也还不上钱,便在刘悍手底下做事,抵得一部分债务,对不对?”王徽就接茬说道。 “嗯哼。”朱癸闷声闷气应了一声。 “行了,这五十两我便替你出了——你先听我说完,”王徽笑着止住他,“左右是在人家手底做事抵债,在他手下可以,在我这里就不行?更何况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你既投我麾下,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区区五十两,还不放在我眼内。” “阿癸为人至诚,又有一身盖世武艺,能得你入彀,那是千金万金都难求来的大好事,休说五十两银子,便是五百两,我也出得心甘情愿就莫要做那儿女之态了,爽爽快快让我帮你把账清了,日后在我这里尽心做事,立下功劳,何愁还不了债?” 她一贯舌灿莲花,笼络下属的漂亮话说来一套一套的,都不带喘气,把个朱癸听得一愣一愣,心里翻江倒海也似。 朱癸自然有几分小聪明,但说到底却还是个忠厚的,王徽神情诚恳,语气谦和,这样礼贤下士的样子,倒还真有点戳中他。 那种隐秘的c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愤懑和怀才不遇,而今终于遇到了伯乐。 一时心潮起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站起身子,单膝跪地,给王徽郑重行了一礼。 王徽就赶紧把他扶起来,一面吩咐魏紫取钱出去平账。 王鸢一直坐在一旁,她经的事少,又感情丰沛,早被这幅主仆情深图感动得眼泪汪汪了。 王徽就指着她笑斥一句,“小丫头也不用抹眼泪,待明日你便领我回你家去看看,有什么东西也收拾收拾” 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王鸢,她自然是要的,但王鸢她爹留下的研究手稿,她也要收于囊中。 王鸢高高兴兴应下,学着魏紫她们的样子,像模像样给王徽行了一礼,又惹来众人一片笑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日志 魏紫和朱癸出去平账, 却直到晚饭前才回转。 王徽早就有些担心, 忙让人把他们请过主院,细细打量一番, 见两人只是有点气喘,身上衣衫装束都还齐整, 才略略放了心。 “怎的去了这么久?” 就不免关怀。 魏紫就解释,“朱大哥领着去了那刘悍家中, 本想着赶紧把账平了早些回来, 却没想到那刘悍是个泼皮,竟死活不肯归还欠条,我们看着实在无法”说着顿了顿, 有点不好意思往下说。 “然后我和子敬姑娘就又把那群无赖揍了一顿, 哈哈哈哈!”朱癸一边说一边豪放大笑, 笑了几声就瞥见王徽似笑非笑的神情, 顿时一滞, 抓抓脑袋吭哧几声,憋出来一句,“那啥属c属下。” 他先前一直跟着刘悍这样的混混呆在一处,又粗豪惯了,到底还有些不习惯这样文绉绉的自称方式。 王徽倒也不甚在意, 只略微收了笑容,皱眉道:“所谓狗急了也要跳墙, 这些人虽还称不上地头蛇, 但也明显不是善茬, 咱们一日之内揍了他们两次就没有什么说法?” “属下就是要说这个,”魏紫面露担忧,“临走时那刘悍出言威胁,说什么——要寻他在张将军身边当差的大舅子主持公道,咱们正是应征的紧要关头,若他从中作梗” 王徽一挑眉,看向朱癸。 朱癸就打个哈哈,满不在乎,“那人我知道,叫胡老六,说他在张将军手底下当差那是抬举他,不过一小小参军,平时连将军的面都不怎么见得着顶头上司是张将军的亲卫曹把总,这位倒是挺得重用,但为人耿直,刚正不阿,募兵是大事,他绝不会任由手下胡来的。” 王徽缓缓点头,沉吟道:“即便如此,也不可大意。咱们现在拢共九个人,还差一人才能报名,明日先去展翼家里收拾东西,下午再去卫所衙门看看情况,不急着报名,要紧的是先找齐第十个人。” 魏紫和朱癸就齐声应了,拱手退下。 第二日一大早,王徽就带着几人一道前往王鸢家中拾掇,因为此行别有目的,故而又带上了算学颇精的赵玉棠和最擅筹谋的云绿,又恐刘悍等人前来生事,功夫拔尖的濮阳荑也随行。 王鸢家在鹿邺县西北角一个小胡同里,周围逼仄狭窄,环境并不好,开门一看,却是个只有一进的小院子,庭院里堆了好些杂物,东南角一间小小瓦房,泥砖墙上满是灰黑烟火痕迹,想来应该就是王鸢她爹“做实验”的地方。 进了小小的堂屋一看,却是家徒四壁,一些值钱的木头家具c什物早被搬空了,桌子椅子柜子全都没有,只剩稍间里一座光秃秃的土炕,上头可怜巴巴搭了一床发黑的褥子。 王鸢红了脸,神色间满是局促,看都不敢看其他人,只埋着头匆匆跑去稍间,从土炕洞子里扒出个油布包袱来,拂去尘土,珍而重之抱在怀里。 “就c就是这些爹爹的手迹,此外再没别的了。”她小小声说着,偷眼去瞄王徽的脸色。 王徽笑笑,温和道:“可否给我看看?” “自然!”小姑娘忙不迭点头,献宝一般把包袱递过去,又忽然想起什么来,脸红道:“灶上还有些粗糖,属c属下去烧点水来招待主子和姐姐们。” 说完就想跑,王徽却叫住她,又嘱咐濮阳荑,“子絮也一道过去,看看有什么可帮衬的顺道帮展翼收拾些细软出来,大家什没有了,小东西怎么也能留几件的。” 濮阳荑笑着应下,牵着王鸢的手退了出去。 王徽就稍稍吐出口气,拆开包袱,顿时瞳仁微缩,目光凝在一处。 包袱里是四本砖头一样厚的书卷,封皮上是“科研日志”四个大字,稍小些又编了序号,左下角有落款,乃是“王凝远”。 所有汉字都是入乡随俗的繁体楷书,但单就“科研日志”这四个字来讲,这书里所写肯定也不会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王徽心跳有些加快,粗略翻阅一遍,心中大体就有了数,这些卷籍中,第一本主要记载了王凝远的数学心得,属于纯理论范畴,剩下三本则分别是应用物理c化工冶炼以及材料学的研究成果。 内容详实,语言亲切质朴,全是大白话,深入浅出,艰深的数理概念很少,更多的是如何运用古代现有的匮乏原始的资源,制造出一些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先进产物。 当然,电脑互联网无线电原|子弹这些东西是不可能的,但在化工冶炼那一卷中,王凝远却详细介绍了平炉炼钢法c贝氏炼钢法,以及氧气顶吹转炉的制造工艺,并提出了进一步的改进方法。 遗憾的是,由于时代所限,一些稀有金属的提取实在太过困难,所以顶级的合金钢及其他的优质合金是无论如何都炼不出来的。 但是,热加工和延展性都十分优良的的中碳钢却完全能炼,只要投入相当的人力物力财力,不出几年,大量的廉价钢铁就会不断生产出来,从而催发其他各种新型的工业产业。 到了那时,就算豪言中国将引领全人类的工业革命,那也是不无可能的。 ——这是王凝远在写完具体知识之后,自己批注的一些感想。 王徽看着却又是伤感又是好笑,这位科学家同为穿越者,却仿佛比古人还要天真,好像是一身渊博的学识限制了他其它方面的思维能力,不管是对女儿还是对他自己。 从古至今,所有技术的发展都和政治分不开,而工业革命也同阶级革命息息相关,生产力虽然决定着生产关系,但生产关系也反过来制约着生产力的发展。 若不改变当前的社会制度c人心向背,抛却“体”只谈“用”,又如何能做到真正的工业强国? 仅仅发展科技是远远不够的。 但即便如此,王凝远固有其天真之处,手头的这四卷日志,却也是举世难寻的珍宝。 除了炼钢法之外,这些手稿也涉猎了许多其他领域,包括制碱c玻璃c火器c矿业开采等众多既先进又实用的方法。 一书在手,只消来日立下军功,手握权势,何愁不能举大旗c兴大业? 王徽翻到最后,合上书卷,轻轻垂眸,半晌长叹一口气。 两个来自不同时空的灵魂,却在这个古老的时代聚首,然而造化弄人,不得相见却已天人永隔,她也只能掩卷凭吊,睹物思古,靠纸上寥寥数言与斯人神交。 正出神间,却听那边赵玉棠低呼一声,语气十分惊喜,“啊!这个法子!这样算才对!不管记账还是统筹都是又快又简单——我以前怎么没想到?” 却是早就捧了那卷写了数学心得的日志在看了。 云绿就走到王徽身边,细察她脸色,心知主子必有所得,而且得到的东西肯定少不了,不由拱手一礼,笑道:“恭喜主子,麾下又得猛士。” 王徽回过神来,也是微微一笑。 她自己是要站在高处统筹全局的,况且本身也并不精于术数格物,这些纸上的东西如何能变成现实,只怕还要着落在王鸢那个小姑娘身上。 说话间,濮阳荑已带着王鸢回来了,手里拎了个小小包袱,想来是她的随身之物。 “主子,属下收拾妥了。”王鸢还是有些腼腆,行礼的时候却已颇具几分架势。 “好,那便回去罢。”王徽把日志包好,因为太沉,怕王鸢拿不动,就让濮阳荑帮她拿了,一面温言道,“你父亲写的这些东西我都看过了,便称包罗万有博大精深亦不为过你回去之后可要好好研习,日后有大用处,知道吗?” 王鸢懵懵懂懂,不太明白主子说的“大用处”是指什么,但还是下意识点了点头。 众人回到家中用过午饭,歇了小半个时辰,就又去了卫所衙门的募兵点。 募兵第二天,人已经比第一天少了许多,大多是些通不过单人考核c又没钱集体报名的闲汉在溜达,盼望着能有队伍缺人什么的,好带他们一道报名。 女人已是一个都没有了。 故而王徽一行人出现的时候,倒颇引起了一番注目,有心人倒也暗中数了他们的人数,知道他们还缺人,然而一看多是女眷,只有两个男子,心下不由失望,自然没有人去找他们搭话。 故而逛了一圈下来,王徽等人还是没有招齐最后一个人。 倒也有几个主动过来搭讪,可一看就是歪瓜裂枣蹭名额来的,王徽自是一万个瞧不上。 她带的队伍,不说个个武艺高强,至少每人也都有各自的长处,都有自己不可取代的地位,若带了个吃闲饭的一起报名,有多大的脸都不够丢的——况且她也养不起闲人。 “实在不行,倒是还有个法子。”到了最后,朱癸犹犹豫豫地开口。 “怎么?”王徽看向他。 “往年募兵,也有那无论如何都凑不满十个人的,”朱癸就皱着眉头说道,“到最后就按着九个人的人头报上去了,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得多交银子。” 说着就面露难色。 “要交多少?”王徽皱眉问。 “当时交的是五十两,”朱癸摇着头,大胡子跟着一颤一颤,“也太贵了些,况且那是两年前的事,不知今年有什么改动没有。” “告示上没说有这规矩呀?”姚黄就忍不住问。 “这都是私底下的规矩,不好写在明面上的,”朱癸就解释,“你得过去问那募兵官,只怕还得说些好话c塞些茶酒钱才能问出来。” 王徽听着就皱了眉头。 要是实在凑不满十人,多交点钱报九个人也不是不行,甚至可以说是最优选。 然而五十两那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她这回把上次出海剩下的分红都带在了身边,还有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银钱,统共也才一万两出头的银子,路费c买宅院c日常花销c帮朱癸还债已用掉了一些,日后从军肯定是要过一段苦日子的,手下的姑娘小伙又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尤其云绿王鸢几个体弱的,更是不能短了好吃食,到时只怕还要再开小灶。 一万两看似很多,但这么细细算下来,只怕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若想着再有大的收益,只怕就得到等他们第一次立功了。 苏锷的海船满打满算也得年底才能返航,就算邵云启他们六百里加急给她往边疆送银子,那也得是明年的事情。 故而还是得俭省为要啊。 王徽就把这笔账跟众人细细算了一遍,最终还是决定再等两日看看,反正募兵一连持续五天,若到了最后还凑不齐十人,那时候再交钱报名也不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刁难 募兵第三天, 众人又去募兵点转悠了大半日, 却依旧一无所获。 性急如姚黄c赵玉棠之流就难免有些怨言,王徽半威严半安抚地训诫几句, 这才压了下去。 然而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眼见募兵点的人越来越少, 那负责招募的军官也是早早便撤了,据朱癸讲, 往年也不是没有只募了三四天, 最后见实在没人就提早收摊的情况出现。 思量再三,王徽也算是拿定了主意,若到第四天下午仍是招不到人, 就不再等了, 直接交上五十两银子报名了事。 然而, 变故也发生在第四天。 这日, 众人一如既往早早来到了卫所衙门, 然而还没走近,朱癸就皱了眉。 “阿癸,何事?”王徽就问。 朱癸眯缝着眼睛细看两回,抬手指指不远处的募兵摊子,“主子您看, 那募兵官换人了。” 王徽抬眼望过去,果然见到桌子后头坐了个陌生的面孔, 身材瘦削其貌不扬, 就是面相很有几分戾气, 瞧着令人不喜。 “那就是胡老六,”朱癸声音低沉,“刘悍的大舅子。” “刘c刘悍他们也来了!”王鸢显然心中还有些惧怕,颤着声说了一句,就想往姚黄身后躲,姚黄就笑嘻嘻去揪她耳朵。 王徽看过去一眼,发现那些人好像也在等他们。 “怕什么?光天化日的,公堂衙门之前,他们还敢作恶不成?”她微微一笑,迈步继续朝前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余下众人当然不会惧怕那些混子,也就放开了步子,有说有笑往前走去。 王鸢心下稍安,挺了挺胸,跟着众人往前走。 走到募兵点前头,刚巧跟刘悍等人打了个照面,王徽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奇怪的是刘悍也没有多嘴,只是不怀好意朝他们一笑,而后就站到了一旁。 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王徽心下有些疑惑,面上却丝毫不露,走到胡老六跟前,抱拳道:“这位军爷请了,我等一共九人,实在凑不齐第十人,敢问可有通融之法?” 胡老六正拿着根竹签子剔牙,一边剔一边掀起眼皮瞅王徽一眼,舌头一卷,一块辨不清形状的白色物体就吐了出来,刚巧掉在她脚边。 黏黏糊糊的,上头的口水反射着阳光,看着无比恶心。 王徽却依旧微笑,好似没有看见一般。 下属们自也八风不动,只有姚黄悄悄翻了个白眼。 胡老六颇觉没趣,随手扔掉竹签,吊着嗓子道:“想通融?可以啊,你得交钱!” “敢问军爷,却是要交多少银钱?”王徽态度宽和有礼。 刘悍就给自家大舅子使了个眼色。 然而毕竟募兵是正事,眼下又不是没有外人在场,胡老六到底不敢做得太过分,寻思一阵,略过刘悍不理,口中道:“不多,五十两就行!” “如此甚好。”王徽一笑,就要吩咐魏紫取钱。 “哎哎慢着!”胡老六乜斜着眼打量过去,慢慢说道,“咱们阳和所募兵也是有规矩的,这要是九个男人凑不齐了,交五十两的确就没问题,可你们这么多女人,那可就” “你这小——”姚黄有点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就要开骂。 王徽淡淡瞥她一眼,把她唬了回去,又转头笑道:“却不知我们这一队要报名,又有什么新规矩?” “嘿,说难也不难,”胡老六把人上下打量一番,轻蔑之色溢于言表,“告示牌上写着呢,看见没?交齐五十两银子,你们每人再通过一轮考核,爷就帮你们报上名,怎么样?” 旁边早就有不少人围成一圈看热闹了,眼见胡老六提了这么个要求,又见这一队九个人,竟有七个是年轻女子,只有两个是男人,其中一个倒是又黑又壮,另一个却明显是个小白脸,弱不禁风的样子。 就那考核?每人全套披挂,又带剑又背弓的跑二十里地,他们能坚持得下来? 看他们穿戴也还不错啊,又为何非得到军营里吃苦? 一时鼓噪者有之,窃语者有之,怜悯者有之,嘲笑者有之,就是没有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的。 胡老六得意洋洋,尚未开口,刘悍却在旁起哄道:“一群娘们c娘娘腔!当什么兵呐?连路都跑不了,上了阵还不得尿裤子?趁早回家奶孩子去吧!” 倒有不少人跟着笑起来。 王徽和下属们也笑了。 就告示牌上那点运动量,还不如他们在紫金别院锻炼一个时辰的强度呢。 唯有王鸢心下惴惴,她心知自己体弱,是绝对通不过考核的,恐怕就要拖主子和兄姐的后腿了,一时又是难过又是害怕,只能把头低低埋到胸前,生怕教别人见到自己红了眼眶。 简直不够丢人的。 她站在队伍后头,看不见王徽的表情,只道主子半晌不说话,定然是在烦恼该如何处理自己这粒老鼠屎,心下就更加难过。 王徽却早有了成算。 她上前一步,稍稍靠近桌子,低声道:“军爷所言甚是,我等愿意参加考核,只是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军爷容禀。” 胡老六一愣,下意识道:“什么事?快说!” 王徽笑得从容不迫,“我这队伍里有个体弱的,若参与这考核,只怕难以为继,在下是想,不妨由我代考她那一份,也就是说我背双份的负重,跑双份的里程——当然,时间和其他人是一样的。” 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只要军爷答应便可,其他一概不用您管,考核之后,在下另有十两纹银孝敬,不知军爷意下如何?” 胡老六微微张大嘴巴,有点呆愣。 阳和所虽是大同府最大的卫所,平日军饷发得也足,但到底北疆穷乡僻壤,他又只是个九品小参军,一年下来能到手的饷银也不过是十两银子。 这个二椅——不对,是女郎君,出手当真阔绰,一下子就奉送他十两的孝敬花红? 实在不由得他不动心。 王徽声音压得低,凑得又近,刘悍站得远了些,完全听不到她在跟自己大舅子说什么,偏偏魏紫姚黄白蕖等人又站在前头,男男女女都是人高马大的,挡得严严实实,他就完全挤不过去,只急得一径擦汗。 胡老六斟酌一番,寻思自己那妹夫成天正事不做,就知道惹麻烦,自己帮他这一回,也没听他说要如何谢自己,倒不如遂了眼前这女人的意,多少还能发笔小财。 于是一咬牙,点点头,“得,就这么着了!今儿天晚,你们明日巳时正准时到城南小柳林那儿候着,除了喝的水之外什么东西都不准带,知道吗?” “谨遵所命。”王徽笑着抱了抱拳,“如此就多谢军爷了。” 胡老六乱七八糟点点头,胡乱挥挥手,就收了募兵摊子一溜烟跑了,刘悍在后头一边喊一边追,须臾就跑过了街角,也不知追上了没有。 王徽笑容不改,淡淡招呼了众位下属,打道回府。 一路上就见到云绿温温柔柔握着王鸢的手,细声细语地给她解释方才王徽的打算,小姑娘脸色总算多云转晴,破涕为笑。 王徽心下倒是有些不豫。 王鸢这小姑娘哪儿都好,便算如今身体弱一些,日后专门给她开几次小灶,饮食锻炼跟上去了,体质总能逐渐变强。 只是这性子 太天真,太绵软,也太敏感了些。 方才那胡老六一发话,小姑娘就红了眼眶,纵使迅速低了头下去,也还是被她瞧见了。 两年多以来,在她的操练捶打之下,哪怕是感情最丰富c动不动就爱掉泪的魏紫,也渐渐变成了咬钢嚼铁的性子,等闲再不落泪,仔细算来,上次见她红了眼圈,竟好像是一年多前云绿毁容那时候的事了。 唉毕竟是人才,哪怕有再多不足之处,也还是值得费工夫去打磨的。 王徽就看了王鸢一眼,刚好小姑娘也偷偷抬眼看她,目光碰到一处,似是吓了一跳,又赶紧露出个羞怯的笑容。 王徽就冲她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另一边,卫所衙门前,看热闹的闲人们还在谈论方才那队娘子军的事情,成群地相互约了,打算明日一早就去小柳林围观考核。 王徽和胡老六打商量的时候,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刘悍是隔得太远听不见,但毕竟还有些离得近的,那是一字不差把王徽说的条件听在了耳朵里。 身着全套皮甲,戴铁盔,腰悬长剑,背负一张十斤铁弓,带箭五十支,连跑二十里——就这样,听着都足令他们这些大男人头晕的了,何况还要加倍? 那可是二十斤的铁弓百支羽箭,还要跑四十里啊! 时间还不能延长。 一些人就忍不住摇头叹息,觉得这女子看着似乎是个有本事的,可这口也未免夸得太大了些。 这些人里,就包括了年轻的曹鸣曹把总。 也就是朱癸口中的那位,张之涣将军的亲信c胡老六的顶头上司。 今日恰逢衙门里事少,将军放了他半天假,他闲来无事,心血来潮就想去募兵点看看,也不知今年的新兵资质如何。 然后就刚巧碰到了王徽这档子事情。 曹鸣眉头一皱,就觉得这事不寻常,转头一回大营就直接把胡老六提溜过来问话了。 “都是我那不晓事的妹夫搞出来的,大人明鉴c明鉴呐!”在王徽面前不可一世的胡老六,到了曹鸣跟前立马就换了副脸色,满面堆欢,恨不能扑上去给上峰捏肩捶背,“您看着怎么着?要不小的这就回去知会那王娘子,直接给他们报上名得了,那试呀,不考也罢——” 一边说着心下一边懊丧,若真要如此,那十两银子的花红可就拿不到了。 曹鸣斜他一眼,心下有些腻烦,虽然觉得王徽等人挺有趣,但也不会因为这几个素未谋面的人就干涉下属太多,左右今年募兵人数也差不多了,打量着再过一日就要收摊,这几个人,上不上得去罢,也没什么所谓。 他也不想断了下属的财路,反正也不是什么大钱。 这般想着,口里就道:“也不用,都说好了的明儿照常考核就是,我便不过去了,你一应都给我照料好,别出了什么岔子,传到将军耳朵里可不好听。” 言下之意就是不管这事了。 胡老六大喜,连连答应,谄媚一番,自去盘算第二日的考核不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考核 晚间回到卫所当值时, 曹鸣就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张之涣听了。 “哦?竟有这等事?”张之涣微微眯起眼睛, 语气饶有兴致。 他约莫三十七八岁年纪,许是北疆苦寒, 风沙摧人,人面相就有点显老, 可他腰锁背直,便是闲时也穿了半套戎装, 身材十分健壮高大, 一双眼睛也极有神,开合间眸光流转,显得沉稳而睿智。 曹鸣就有点摸不清上峰心思, 皱了皱眉, 又道:“是不如末将再去把那胡老六提过来, 让他不要刁难那几人?直接报上名得了?” 女子征报步兵这种事本来就少, 一下七个女人两个男人——还凑不齐十个人——既要一同报名, 又要多交银子通融,这种事就更少了,简直找不出一个先例来。 故而胡老六临时整出个“既要交钱又要考核”的法子,好像也不能说是坏了规矩,毕竟这种事并没有明文的规定。 故而让他们考核也可以, 不考核直接报名,那却也无妨。 张之涣却没有理会他, 沉吟半晌, 微微笑道:“照你这么说——那姓王的女子倒是个有趣的, 所谓艺高人胆大,她若没有十成把握,只怕也不会那般行事。” “那将军的意思是?”曹鸣就迟疑着问。 张之涣轻拍椅子扶手,笑道:“明日一早你也过去观看考核,不独那领头的女子,他们所有人的成绩你都给我记下来,回头报给我知晓。” 顿了顿,又自言自语,“嗯女子征报步兵,也有二十年没见了——有意思,倒要看看这姓王的到底有几分本事。” 曹鸣拱手一礼,恭恭敬敬应了,就要退下。 “先慢着。”张之涣忽然叫住他,沉思良久,缓缓露出一丝笑容,把曹鸣召到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啊?这——” 曹鸣听着,就忍不住露了惊讶之色。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王徽宅院里的众人就醒了过来,用过早饭,做了常规锻炼之后,大家伙儿就一齐赶往城南小柳林。 王鸢虽然不用参加考核,但也主动要求跟过去一起观看,王徽有意磨练她,也没拒绝,只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去是可以,但如果到时候看得哭了鼻子,我们可就不认你了。” 小姑娘脸蛋通红,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个爱哭的毛病不好,鼓着腮帮子用力道:“我属c属下这次保证不哭!” 众人就又被逗得好一通笑。 王徽清点了各人带的食水,看着没有错,就出发了。 毕竟有二十里地的路程,大楚度量衡跟后世相差不大,二十里就约莫是十公里,她自己更是要跑二十公里的路途,还得负重,不带水补给肯定是不行的。 众人到得不早不晚,大约差一刻巳正的时候抵达了小柳林外头,就见那处已聚了不少人,看见他们过来,就纷纷闪开让出一条通路,一边窃窃私语,不停指指点点。 显然都是看热闹不要钱的一票闲人。 曹鸣穿了套赭色粗布长衫,混在人堆里,一点不醒目,默默地看着王徽带着那群人由远及近走过来。 纵使足下是土路,身畔是烟尘,两侧挤满了或嘲笑c或蔑视c或怜悯c或不怀好意的人群,那个领头的女子却依旧面含微笑,一步步朝前走着,龙行虎步,不疾不徐,箭袖衣摆无风自拂,沉凝稳健,又是雍容又是风流,好像身处云端之上的九重台阁,而不是这风沙漫天的贫寒边陲。 曹鸣一时看得有点呆怔。 忽然间,那姓王的女子好像察觉了什么,眼睛一转就朝他这边看过来,目光锐利如冷电,仿佛瞬间就让他整个人曝露人前,无所遁形。 曹鸣一惊,下意识低下头去。 待回过神又重新抬起头时,却见那女子依旧浅笑盈盈走在前头,什么锐利啦冷电啦,都好似他自己的幻觉一般。 不多时,就到了巳时正,胡老六不知从哪处搞了块惊堂木,猛地一拍,众人顿时静了下来。 “今日考核,着王徽c濮阳荑c魏紫c姚黄c云绿c赵玉棠c白蕖c朱癸八人,负重奔袭,自此地向南十里即为阳和隘口,彼处有兵士等候计时,王徽须走两个往返,其余人等走一个往返即可,限时一个时辰,披挂剑甲都在那边,自行去换上罢。” 胡老六扯着嗓子说完,又指了指一旁放置的一堆东西。 完了又忍不住扭头看曹鸣一眼,顶头上司就在旁边杵着,不紧张都不行啊。 皮甲直接套在衣服外头就行,不用脱什么,姑娘们也不扭捏,直接当着众人的面就穿戴好了。 头上戴了铁盔,身上斜挎箭筒,背负长弓,腰里悬了铁剑,再加上水囊,这负重怎么也有二十多公斤,可就连最弱的云绿也是浑若无事的样子。 王徽身上穿戴与众人别无二致,只是箭筒换了个大号的,里头装了一百支箭,左右腰侧各悬了一柄铁剑,身上挎了两把长弓,却丝毫不显累赘,举重若轻,一手按剑,一手负于背后,面含浅笑,顾盼神飞。 再加上她本就生得俊逸,身量又高挑,比许多男子都更显颀长,长身玉立站在那处,就硬是把灰扑扑的皮甲和铁盔也穿出了一身英气。 王鸢在场外看着,忍不住眼圈又有点泛红。 王徽却一眼横过去,唬得小姑娘连忙深吸口气,险险把泪意压了下去。 “都预备好了吗?”胡老六就扯着公鸭嗓问了一句。 王徽转头看看下属们,就回过头微笑颔首,道一声:“都好了,军爷下令吧。” 胡老六被她看着,莫名有点不自在,低下头胡乱哼一声,就喊声准备,而后又发一声喊,众人就跑了出去。 胡老六就把桌上倒扣的一个小沙漏翻了过来,转头一看,发现那些看热闹的闲汉已围住了官道,有些好事的起哄,还跟着一道跑了出去,不由发怒,连声嚷嚷,指使几名军士把闲人都逮了回来。 只有王鸢,她对自己体格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便算跟跑也跑不下来,只能留在处着急等待。 却是牢牢记着王徽的嘱咐,再急也不敢流泪了。 众人轻快小跑,齐头并进,眼见离已有一段距离,姚黄就紧跑几步赶到王徽身边,边跑边低声道:“主子,我们几个帮您分担些吧那胡老六人忒坏!” 王徽只笑而不语,足下不紧不慢跑着,濮阳荑却凑过来轻声道:“子康莫再说话了,你看那边。”说着朝前头努了努嘴巴。 姚黄定睛一看,却见前方不远处,道旁立了五六个兵士,正不错眼地盯着他们,一面看一面念念有词,手里还比划着,显然是在数众人身上的装备数量。 “娘希匹。”姚黄顿时泄气,忍不住学着定国公府小公爷的口头禅骂了一句,惹来众人一阵轻笑。 王徽心中却微微起疑,这一路跑过来,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大约每隔半里地就有一撮兵士在察看他们身上的装备,显然十分着紧这次考核。 在她原先的认知里,这不过是一场玩笑般的闹剧,乃是刘悍和胡老六等人钻了募兵律条的空子,仗着她带的这个小队的情况十分特殊,没有先例,这才胡诌出了什么既要收钱又要考核的规矩,既刁难了人,又中饱了私囊。 所以按理说排查应该不会这样严格才对。 况且就算胡老六想搞得严格一些,凭他一介参军只能领区区五百兵士的权责,恐怕也支使不动这样多的人手。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不禁想起方才往小柳林的时候,在人群里偶然瞥见一人,虽是穿得普通,但气质感觉却明显与那帮闲汉不同,而且还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眼神里带着审度和评估。 关键是胡老六好像一直在偷偷看那人,神情里隐隐带着紧张。 王徽就略微皱了眉头。 “那胡老六的顶头上司是谁来着?”她就转头问朱癸。 “姓曹,叫曹鸣,鸣叫的那个鸣,”朱癸也是脸不红气不喘,说话都不带停顿的,“在张将军亲卫营里当差,目下是个把总。” 王徽就点点头,不说话了。 不多时就已跑到了阳和口,众人停下来喝口水稍事休息,问了驻守的兵士,不过才用了小半个时辰。 王徽就问,“你们是直接跑完回去休息呢,还是留在这处,等我再跑一个来回,然后咱们一起回去?” “作甚又留又跑的,不怕费劲?”白蕖就露出个笑容,他戴了人|皮面具,脸上有些僵硬,就显得皮笑肉不笑的,可那双凤眼里的光华却是挡也挡不住,“他们让咱们跑一个来回,咱们就非得听话不成?自然是和主子同进同退,主子跑多远,我们就跑多远。” “梦莲说的正是这个理。”云绿也笑了,她虽说是功夫最弱,其实也只是搏击对敌时不那么灵巧,论体质和耐久力,那也是丝毫不差的,背这么点东西跑个几十里,自然全不在话下。 王徽笑意深深,点了点头,把地上的装备捡起来重新背好。 “那还等什么,赶紧跑吧,早跑完早了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2.伯煜 阳和所募兵考核本就不难, 即便加了一倍的强度,对久经考验的王徽等人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当他们跑完全部里程回到时, 限定时间竟还富余了半刻钟。 当计时的兵士把时间读出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哪怕是看上去最瘦弱的云绿, 也只是有些气喘, 面颊泛红,额头微汗,脚下却是丝毫不慢。 至于王徽c濮阳荑c朱癸姚黄等人, 那简直连气息都没有乱,跑过来的时候尚谈笑风生, 仿佛不是在参加严苛的考核,而只是去遛了个弯而已。 若这些人都是男子,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虽然成绩也亮眼,众人却也不会如此惊讶,可这八个人中竟只有两人是男子,余下六个都是女人。 成绩不仅丝毫不逊于男子, 反倒犹有过之, 看过去个个身高腿长,谈笑自若,既不因成绩优异而骄矜, 也不因先头胡老六等人的刁难而忿怒。 一两个如此也倒罢了, 可问题是个个皆然。 这就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不是娘们, 是群怪物吧!”就有人小声说了句,引得众人同声附和。 曹鸣看向王徽的目光就越发深沉。 这些人以这个女人为首,那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但能调|教出这样一批下属来,只怕这个女人才是真正的“怪物”。 一个人出色,那不算什么,能提携帮扶着周围人一起变强,才是真的可怕。 众人围拢在一处,尚啧啧称叹,甚至还有不少人一改先前脸色,腆着脸上前毛遂自荐,请求填补了王徽一行人的空缺,一同报名。 王徽面上带笑应酬着,心里却是清楚自家人底细。 一个时辰内负重跑四十里路,对他们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要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连大气也不喘一口,那也是不可能的。 休说是这样的考核,便是平日饭后慢跑锻炼,若是边跑步边说话,肯定也会喘不上气来,人体锻炼时呼吸自有节奏,这跟身体素质无关,体能再好的人,运动时被打乱了呼吸节奏,那也是会气喘如牛的。 故而王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看着离足够远了之后,就让众人提速奔跑,在较短的时间内跑完大部分里程,如此一来,等到折返之时,就可在途中稍事休息,彻底把呼吸和心率平缓下来,待到临近的那一小段路,自然就可以轻轻松松一溜小跑,间或谈笑几句,那也丝毫不成问题了。 两次回到的时候皆是如此,自然就给围观人群造成了“这些人都是怪物”的印象。 王徽这样苦心孤诣,自然是为了造势,步兵营全是男人,就算有那么些个浑水摸鱼的,但大多数人肯定也都有慕强或畏强心理。 她这队伍里只有白蕖和朱癸两个男子,待正式入了编,难保不会受欺负,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显露出自身实力,不说能否以此招揽更多小弟吧——最起码也能震慑住一批找茬的。 至于韬光养晦,那是跟金陵那帮老官油子斗法的时候才能用到的招数,北疆大营里这些底层士兵估计不会吃那一套,还是直白一点为好。 不过除此之外,她也是有意做给那个人看。 或者说,是那个人背后的人。 若她所料不错,先前一直盯着她看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曹鸣,而他背后的人,自然就是阳和所都指挥使张之涣将军。 说来也是,这么多女子一齐应征,还兴师动众地要一道参加考核,几十年不遇的事情,换作她是张之涣,她也会派了手下人过来察看一番的。 想来途中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兵士,多半也是张将军的安排。 王徽为人,那向来是投机倒把见缝插针,没时运也要自己硬造个时运出来,更何况现在是上头的人主动把注意力转了过来,那自然就更得抓紧一切机会好好表现。 不过他们还没入营,眼下也没什么战事,如何表现?自然就得好生在这次考核上下功夫了。 “得了,算你们过了。”胡老六干巴巴说了一句,又招呼众人过去,“把住址写在这对各人年纪,家中有无亲人对了,还有五十两银子,直接交给我就成!” 一边说一边冲王徽使了个眼色。 王徽自然心领神会,先掏了个十两的银锭子,趁没人注意塞了过去,看胡老六眉花眼笑地揣在怀里,这才又叫王鸢过来交剩下的。 因了众人要考核,身上带的重物自是越少越好,所以一应钱财杂物就都交给王鸢保管,只有王徽自己还揣了十两银子。 王鸢笑嘻嘻跑过去,正要往外掏钱,却忽听后头传来一个声音。 “且慢。” 众人回过头去,就看到一个长相颇周正的年轻人越众而出,微笑着走过来。 正是曹鸣。 王徽一点都不意外,也不点破他身份,只拱手微笑,“不知尊驾有何指教?” 胡老六一声不敢吭,生怕上司是看到他方才收了那十两银子,还不知要如何惩处。 曹鸣抱了抱拳,态度谦和有礼,“在下姓曹,单名一个鸣字,表字伯煜,方才见王姑娘及贵纲纪轻取募试,举重若轻,心下实在感佩钦慕见你们似是还差一人,如蒙不弃,我愿荐以毛遂,也可省下这五十两银子的报名费,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鹿邺也不是什么大地方,作为张之涣身边最得用的亲随,曹鸣自然少不得经常在衙门c大营之间跑腿,但凡对募兵和驻军有些了解的,自然认得他这张脸。 胡老六就更不用说了,那是他顶头上司。 这么多女人一起征报步兵c考核成绩还如此亮眼,已是几十年难遇的事情,然而竟能令已有官身的曹把总亲自发话想要加进队伍这就不是几十年难遇了,只怕大楚开国以来,还没出过这种事。 倒也不是说不行但如果曹鸣真要这么玩,那首先就得自请辞去军职,再也不要这个把总的位置,完全作为一个新兵蛋子的身份,才能和王徽他们一起报名。 ——所以,张之涣将军知道这事吗?如果知道,那是他的意思还是别人的意思?关键不管这是谁的意思,曹鸣答应了下来,那是自愿答应的吗? 王徽心念电转,一瞬间涌现出无数疑问。 曹鸣要求加入队伍——这种可能她也不是没想到过,但总觉得这几率也是微乎其微,便没有细想。 但眼下却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曹鸣五官端正,笑容暖如春风,属于那种第一眼看去一般,但第二眼就能品出滋味的耐看长相,就这么瞧着,好像的确是自愿自发的,没有半分勉强。 但若只相信别人的脸,王徽也就不是王徽了。 纷繁杂乱的念头转瞬而过,她面上还是不露声色,只作出为难的样子,迟疑道:“曹兄请了,只是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们都知道你目下在张将军身边行走,已是做到了把总的位置如此行事,当真妥当?” 曹鸣环视一圈,见一众闲汉还在探头探脑看热闹,遂笑道:“此间非说话之所,鹿邺小地方,只那品鲜楼有一味鲤鱼煲,实乃本地一绝,眼看也到晌午了,不如就由我做东,请姑娘同贵纲纪吃顿便饭如何?” 一面说一面暗暗打量各人神情。 却见那些姑娘小伙一个个面色都十分平静,只是稍稍扭头看向王徽,显然在等主子示下,一副全心听命别无二话的样子。 曹鸣心里头就不由得又给王徽加了几分。 王徽转念间主意已定,反正去蹭顿饭也没什么坏处,只是自己这边人多了些,却是不太好说话,就转头吩咐,“你们先回家去罢,自行用饭歇息,我跟曹把总叙叙话,少顷即回。” 众人就齐声应了,各自拱手行礼,转身离开。 倒颇有点令行禁止c莫不率从的意思。 “还请曹把总带路。”王徽就笑着跟曹鸣做了个手势。 曹鸣又抱拳谦让一番,当先引了路,两人渐渐走远了。 闲汉们见再没什么热闹可看,互相嘀咕一阵,也便散了,只有胡老六在原地热锅蚂蚁一般转了几圈,心中又是惊喜又是忐忑又是疑惑。 踌躇一阵,到底还是往家飞奔,寻自家婆娘商议去了。 品鲜楼并不远,曹鸣领着王徽走了几步也就到了,小地方人也不多,两人寻个雅间坐下,各自谦让一番,曹鸣就做主点了茶水菜肴,这才关起门来叙话。 “单名一个徽字,表字在渊,”王徽就自我介绍,“向来曹把总也知道了,若不嫌弃,称我表字就好。” 这女子身上的特异之处太多,有个表字已不算什么,曹鸣半点不意外,点头笑道:“既如此,也请在渊直呼我的表字便了,千万莫要客气。” 言语间竟颇有几分审慎和敬重。 王徽自是听了出来,心道莫非那张之涣真的如此看重我?口上笑道:“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曹鸣又劝了杯茶,这才说道:“在渊,实不相瞒,此次冒昧前来自荐入队,将军也是知道这回事的。” 王徽自不意外,只笑而不语,等他继续往下说。 “柔然势大,兵强马壮,近些年扰边越发频繁,势头一次比一次猛恶,偏偏朝廷暗弱,蓄而不发,只守不攻,反更助长了鞑子气焰” 曹鸣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总算转到张之涣身上,“眼见一年不如一年,阳和虽称大同府最大卫所,实则也在苦苦支撑,将军这些年更是求贤若渴,只盼天赐将星,不说失地尽复,至少也能打几次胜仗” “昨日得见在渊与胡老六周旋,气度不凡,我回去便跟将军说了这事,将军嘱我今日来观看考核,相机行事,若果然不错,便索性直接入了你们的队伍。” 说至此,曹鸣又微微一笑,带了一丝狡黠,“说来不怕在渊见笑,将军也不是没给我退路,只说他亲卫营副把总的位子还给我留着,若是我最终识人不明,自可随时离队,回去了总不至于无事可做。” 这话说得坦诚,但也极容易得罪人,言下之意就是我不过是上峰派过来考察考察你的,若是不满意,我随时都能回去官复原职,压根就不是真心真意过来投奔你的。 可若能被这样几句话激怒,王徽两辈子加起来也就白活了。 她听得出来,曹鸣说的是实话,但同时也听出来了,此人是在试她。 或者说,是张之涣在试她。 既然过来参与募兵,成了新兵蛋子,那自然要有屈居人下的觉悟,被考察c被试探又如何?若你没那本事,上峰又何必费劲过来考察你? 就算人家不是真心投奔又如何?现在也不过是稍微崭露了一些头角而已,充其量也只是个人才,而“人才”,是没有挑选的权利的,只能等着被人拣选。 就如同伯乐能相千里马,千里马却不能反过来相伯乐一样。 有才又能却无权无势,人家又是上位者,愿意耗费时间和精力过来考察你,已是该感恩戴德了,就不要妄想能让人家全心全意投靠。 这些道理,王徽自然都明白得很。 但——话是这么说,姿态还是要摆一摆的。 王徽就微微敛了笑容,声音低沉几分,“那——若是伯煜很有识人之明,发现我王徽还算有些好处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3.相劝 曹鸣会心一笑, 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若当真如此,将军也给了我准话, ”他笑道, “让我去留随心,就算以后一直跟着在渊手底下混, 那也是极好的。” 恰在此时, 点的酒菜陆续上了,王徽也就不再接话,只一径跟曹鸣互相布菜谦让, 又各自酬酢劝酒。 心里自然还在盘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若是不答应他入队, 照王徽的性子来讲恐怕很难。 曹鸣入队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他一进来,自己这个小小的十人队伍立刻就能在今年的新兵中拔得头筹,就算他暂时辞了自己的军职,跟众人一样从底层做起,但实际上的地位却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更会给自己这个小队打上“张将军亲信”的标签,日后不论立功还是分饷, 大大小小的杂事, 那是绝对不会有人敢给自己这些人亏吃的。 至于她先前担忧的什么被找茬被欺负,那就更是笑谈。 总之,有曹鸣在队伍里保驾护航, 那么在立下军功之前的这段时间, 路想必会走得很顺。 至于坏处么那就是曹鸣这个身份了。 他更像是个旁观者c考察者, 而不是参与者,到时候入了队,自己必然是要当十夫长的,那是管他还是不管?他会心甘情愿听从自己的吩咐吗? 自己平日带着下属们说什么做什么,都要守着他,他随时都可能把这些事情上报给张之涣,简直就像活在监视器下头一样。 简单来说就一句话,不齐心者,不可同榻而卧。 曹鸣现在显然跟自己等人不是一条心。 王徽微微皱了眉头,在心中权衡一番,到底暗暗叹了口气。 跟日后升迁道路上的顺遂相比,曹鸣入队的坏处,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反正自己等人也不可能把造反啦篡位之类的言辞挂在嘴边,至于她自己的那些锻炼方法c给下属们开小灶么那就更不怕他报给张之涣知晓了。 自己等人在他们眼中已经是“怪物”,若一切都和其他人一样,那反而不正常。 更何况——王徽微微一笑——在金陵那么复杂的环境都度过来了,宠冠六宫的付贵妃c位极人臣的万衍c富甲一方的苏锷c智性国师,还有那个性情孤僻乖张的邵云启,一个一个都被自己收入了掌心,只消给她时间和表现的机会,还怕曹鸣最后不入彀中? 王徽行事历来惯于三思后行c谋定后动,可一旦拿定了主意,那就再无反悔的可能,当下饮了一杯酒,笑道:“伯煜快人快语,徽若是再迁延下去,可就不识好歹了。” “哦?”曹鸣抬起头,“那在渊的意思是?” “自然一切如伯煜所愿。”王徽笑道,“打今儿起,你便是我这小队中的一员了。” 曹鸣立刻绽放笑容,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好像十分高兴,仰头饮尽杯中酒,笑道:“如此甚好!那么我便多谢在渊通融了。” 两人就细细商量起入营的事来。 “只是还有一条,”王徽迟疑一下,终是开口,“我每日操练下属c锻炼部下,自有一套法规章程,伯煜若是——” 话音未落,曹鸣已做了个手势,收敛笑容,正色道:“这个还请在渊放心,我既辞了军职投奔你麾下,那自然一切都听你的,平日操训锻炼,还请在渊千万一视同仁,我绝不会拿架摆谱,在渊也千万不要跟我见外。” 末了又添一句,“这也是将军的意思。” 王徽就作出一副放心的神情,“如此甚好,甚好。” 心里却早做好了打算,若到时候他不服管,她便直接把他抛一边好了,左右人家是过来考察他们,也不是真的来投奔。 但如果他诚心投靠,事事皆从她所愿,又能被她那些下属们接受,她自然也会诚以待他。 两人又吃了几轮菜,曹鸣似是又想起一事,迟疑道:“我听他们似乎都叫在渊作‘主子’?” “不错,”王徽点点头,“我和我那几个下属认识时间不短,这称呼也是由来已久了。” 顿了顿又善解人意道:“伯煜自是不用这般称呼我的。” 曹鸣也从善如流点点头,微露赧色,“我确是从不曾这般叫过别人日后在渊做了十夫长,我是你手下兵士,便依例称你‘上官’,在渊以为如何?” 王徽自然没有意见,“那自是再好不过。” 话谈至此,两人之间基本已经达成了共识,再没什么不妥了,便各自劝了对方几回酒,就着菜肴吃了个八分饱,便各自告辞。 “如此我回去之后便直接报上名,明日午时在西郊大营报到,分配营房,后日就要点卯了明天午时前我在大营门口等你们。”曹鸣又殷殷嘱咐。 “如此,那明日就不见不散。”王徽面带微笑,把曹鸣送到酒楼下面,两人互行一礼,就各自别过。 回到家中,王徽就把这事告诉了下属们,众人对王徽的信从已成了习惯,自然没什么异议,就是几个姑娘心中难免有些不平。 到得晚间,魏紫又过来给王徽整理床铺。 “不是说这些事以后都自己做么?”王徽不免多问一句,搬进宅子以后,她这个命令得到了极好的贯彻落实,魏紫已经很久没为她做过这些事了。 然而今晚这姑娘却透着些不寻常,只轻飘飘说一句,“明儿就要去睡那营房大通铺了,到时候主子想找人帮你做这些,那也是找不到的了。” 不仅话里带刺,一张脸也板得紧紧的。 “哎哟,这又是谁给我们的魏紫姐姐气受了?”王徽就调侃她,“瞧这张小脸都要拧出水来了。” “主子!”魏紫就白了她一眼,用力把被子抖开,又重新铺好,忙活一阵,才别扭道,“子康都快气出疹子了,您还在这处没事人一般。” “姚黄那脾气,跟我这么些年也没长进,正该到大营里好好磨磨。”王徽不太在意,又看了位魏紫一眼,淡淡说道,“是不是还别扭曹把总入队的事啊?” 魏紫不说话,王徽又问了一遍,她才幽幽地道:“休说我们几个,便是梦莲c朱大哥他们,心里也都有气呢这不明不白就忽然加进一个人来,主不主仆不仆的,日后还要朝夕相处,保不准他还要事事回报给上头知晓如何能够安心?” 王徽摇头一笑,走过去帮她一起整理床铺,口中道:“各种利害,我不是都讲明白了吗?” 魏紫就停下了动作,微微带了埋怨地看向自家主子。 王徽也停了下来,平静回望她。 沉默半晌,魏紫终究叹了口气,脸色柔了下来,轻声道:“就是觉着委屈了主子。” “哪怕在京城,您那也是独一份,连万相爷c贵妃娘娘,都要对您客客气气的如何到了这军营里,就要平白受这么一份气?活像那菜市场摆的猪肉,只等着人去挑拣。” 在她们这些人眼里,自家主子自是千好万好,不仅自己一步步从定国公府那泥潭子里爬了出来,还带着她们几个一道离了火坑,文才武功,处世道理,无不倾囊以授,更别提云绿和白蕖的性命还都是主子救下来的。 也许主子自己觉着能忍下这委屈,可在他们这些部下看来,却是舍不得她受一丝一毫闷气的。 这样想着,眉梢眼角就满溢了心疼。 王徽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心中暖意融融,微笑道:“你们能这样想,我做什么也都不枉了。” 顿了顿又道:“这些话我历来很少说,只子敬你须得记着,欲成大事,什么样的苦受不得,什么样的委屈吃不得?更何况这算什么委屈呀?曹伯煜既入了我的队,自然得以我为尊,事事处处都得听我的,跟你们同吃同行,你们怎样锻炼吃苦,他就也得做同样的事情是万万不会当面违逆我的。” “至于私下里给张之涣打小报告,那随他去好了,咱们行得端坐得正,哪里又怕那些?更何况他这样做,对咱们来说也只有好处,再没有坏处的。” 魏紫一言一语地听着,到底还是意难平,但知道主子说得都是正理,也只得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王徽就笑了,拍拍她手,“更何况,你主子的本事你还不晓得?不出一年,管教那曹鸣服服帖帖的,彻底变成咱们的人,到时就什么都不用怕了,对不对?” 魏紫也被她逗乐,到底展颜而笑,睨她一眼,把被卧掖好,这才说道:“既是如此属下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王徽就又跟着叮嘱,“明日见了曹鸣万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怠慢,日后都是同袍,是要一道上阵杀敌的回去多劝劝他们,尤其是子康几个有怨言的,若是跟曹鸣有了龃龉嫌隙,那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她这话说得严肃,魏紫也敛了笑容,沉声应下,自去劝解不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4.入营 一夜无话, 众人依旧是第二日一大早起来,依着常规锻炼完又吃了早饭, 这才收拾了细软赶往西郊大营。 新兵入营, 男兵是除了身上一套衣服之外什么都不许带,女兵到底要求松一些, 可以带些随身的小体己。 可即便如此, 也是不准带大件东西的,以能揣在怀里为准。 王徽早几日就带着几个妹子又剪了一次头发,现在长度也跟那些男兵没两样, 都在头上板板正正扎了髻子,看着十分精神利索。 众人大约差一刻午时到了大营门口, 远远就看到曹鸣等在那处,早脱了甲胄,换了一身粗布简袄,见了王徽就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王徽欲待还礼,却被他止住,笑道:“上官切莫如此,打今儿起您便是我们的十夫长, 属下向您行礼那是份所应当, 您可万万没有回礼的道理。” 语气诚恳,态度谦恭,姚黄在后头看着, 好歹心气平了一些, 低声咕哝一句, “哼,算他识相。” 魏紫赶紧掐了她一把。 “既是如此,还请伯煜带路,领我们前去报到。”王徽从善如流没有还礼,微笑说道。 曹鸣就领着他们进了大营,一路上也跟其他人互相介绍了一番,各人通报了名姓,序了年齿,这才发现除朱癸外,曹鸣竟是这些人里头最大的。 其实也不过二十五岁而已。 姑娘小伙们自然都听王徽的话,面上带笑,态度亲和热情,待曹鸣十分有礼,只是姚黄跟在最后头,时不时就朝天翻个白眼,王徽瞧在眼里,只能暗暗叹气。 子康也是个刺儿头,日后若真要收曹鸣入麾下,只怕他俩还有的是气要斗。 今日是新兵入营的正日子,一路上人来人往,大多都是新兵,也有些老兵头子看着谁顺眼,就上去领路搭话的,也有早就熟识的友人老乡,互相见着了,远远就开始打招呼,看着十分热闹。 倒让王徽隐隐升起了怀念之感。 ——就好像当年懵懵懂懂通过了考试,前往帝国士官学校报到的第一天一般。 又是新奇,又是欣喜,又是憧憬。 然而时移世易,斯景相似,心境却早已不同。 上辈子那时候,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不知道今后的路要如何去走。 而今日,她却是步步为营,一步一个脚印打拼到今天,才得能脱开金陵城里那个黄金樊笼,来到北疆,一展所望。 放眼望去,一排排营帐鳞次栉比,远处传来老兵训练的嘶吼声,还有金铁交鸣之声,听着就让人隐隐血液翻滚沸腾。 总有一日,这里的一切,都会是她的。 那一天已不会太远。 曹鸣领他们去的地方正是步兵报到处,来来往往自然全是男人,他们这一队虽也都穿了男装,但体态面容的不同,还是让人很容易就能看出其中几个女子来。 一时就有人驻足围观窃窃私语,有不少那日赶热闹去看了考核的人就开始互相传话,一时话也说不清楚,有些错漏夸张之处,不免以讹传讹,以飞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大营。 就直接导致了比较尴尬的情况出现。 一路走过去,已经有好几拨人跳出来拦路,要么一脸仰慕,嘴里说着什么“你们就是昨日考核中一蹦三尺高c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比骏马还快的壮士吗”之类的话;要么就是一脸挑衅的兵痞,挥舞着硕大的拳头,扬言要同他们这群“臭娘们和娘娘腔”比试一番,欲待让他们“知道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所幸曹鸣虽辞了军职,到底余威犹在,亮了张之涣的腰牌,就吓退了一众找茬的人,众人这才能顺利报到。 报完到之后,曹鸣就又领着去了告兵牌底下,探看一番就找到了营房所在,却是第三百三十七号,便按着顺序摸索了过去,走了半个营地,才在东北角找到地方。 营房区十分广大,到处都是新兵走来走去,若非有曹鸣这个老熟人带着,只怕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对路。 由于十人一同报名的新兵都交了银子,故而住的地方条件也就比单人报名的要好那么一点,每十人一个帐子,里头是一张大通铺,上头只铺了一层硬邦邦的薄褥,摆了十个草枕,连被子也没有。 帐子一角放了两个盛水的铜盆,想来是平日盥洗打水之用,至于如厕嘛茅房在营区有两个,一个在东南角一个在西南角,平时还得排队用。 “咱们住在东北边,好么,跑个茅厕就算锻炼一回了。”赵玉棠说得龇牙咧嘴。 云绿则用两根手指拈了拈床上床上放的褥子,半晌犹豫道:“那个伯煜兄啊,我们要是回头自己带些棉絮之类的过来,给这褥子往里头蓄一蓄,松泛松泛,算不算坏了规矩?” 王鸢则小小声地说:“咱们——要和三位大哥住在一处吗?是不是不太方便?” 曹鸣也有点尴尬,尤其觉着王徽的目光正在注视自己,不免就生出某种异样的感觉,只觉自己是这处的主人,而王徽等人是自己很看重的客人,如今领着客人来家里头参观,却被瞅见这样的营房 “诸位放心c放心这营房的确是咱们十个人住,不过待会就会有人送木材过来,咱们做个隔断,男女分开两边住,也就方便些了。” “随龙说笑了,只是入营第一日严格些,待明朝点了卯,还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自行安排,到时咱们就回去带些被褥过来这褥子却是年岁太久了,又没怎么清洗过,睡不得人的。” 解释到此处,他额上已微微见汗,至于赵玉棠说的茅厕太远的问题,压根就没有接话,想来是没什么解决办法。 “行了,都少说几句吧。”王徽难得见他窘态,心下不由好笑,总算开口解围,“方才不是路过了前面几排帐子吗?那都是单人报名住的地方,就一石头垒起来的台子,连褥子都没有,铜盆更是一个不见,咱们这营房已算得不错了。” 主子发话,众人自然再无二话,便是姚黄也嘟嘟囔囔地闭了嘴,几人垂手而立,不再说什么。 曹鸣就叹口气,拉着王徽走到僻静处,犹豫一阵,到底开了口,“也是近几年边疆吃紧,上头又贪墨得厉害,将军殚精竭虑,能如数发下饷银已经很不错,却再也拿不出多余银子来改善营房了。” 这话原不该是他这个做下属的能说的,但到底跟随张之涣日久,多多少少的内情也知道了不少,而且不知为何,看着王在渊脸上那种淡淡的神情,平静之下似乎隐隐藏了一丝失望,他就还是想多嘴解释一句。 “伯煜不必多说,我理会得。”王徽柔和一笑,拍拍他肩膀,“我等一路北上,见过的情形只比鹿邺更惨阳和所能得张将军主持大局,已是天幸,能有这等局面——甚至每两年还能招募一次新兵,已十分不错了,所谓人力有时而穷,上头不理事,张将军便是三头六臂,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曹鸣见她说得诚恳,心下才微微松了口气。 到底还是紧赶慢赶地跑出去,督着人送来了几块木头板子和工具。 众人在王徽两年多的操练下,都不是那等娇贵的,虽没怎么做过木工活,但琢磨一阵自也领会,就商量着锯了两块隔板出来,又掀起那床破褥子,数着隔出了三个人的空档,就把板子立在了上头。 曹鸣又让兵士拿了桶黏米糊糊过来,在隔板底部涂了几层,险险固定在了通铺上,一个简易隔断就算是做好了。 只是如此这般连王徽这样的性子,看着都不禁觉得有些心酸。 “行了,要苦也就苦这么一两个月罢了,”她就给众人鼓劲,“马上就入十月了,进了深秋,柔然鞑子必来犯边,倒是咱们上几次战场,大大小小怎么也能立些功劳,好歹升几次衔,便不用睡这样的营房了——对不对,伯煜?” 一面说就一面转头看向曹鸣。 “正是如此!”曹鸣忙不迭附和,“诸位不用担心,只消升到参军,便可自由出入大营,睡营房还是回家住,也就没人去管了。” 正九品参军,乃是大楚武官里头最低的衔职,却也是女子充军能做的最大的官。 听曹鸣如此一说,众人都松了口气。 倒都是一副笃定自己能立功的样子。 但即便如此,看在曹鸣眼里,却也半点都不觉得这群人有多么狂妄,竟像是理所当然一般,只要有战,只要开战,只要让他们上战场,那军功自然便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这样想着,曹鸣心头也渐渐热了起来。 按规矩来说,新兵报到第一天是必须在大营里住下的,毕竟第二天要早卯,若是谁在家中,难免就会有人迟到。 张之涣治下极严,新兵老兵皆一视同仁,点卯迟到一次,即责五十军棍,迟到两次,三百军棍,迟到三次就军法处置了。 好在众人心理素质都过硬,平日被王徽锻炼得身体底子也好,即便是在营房这样极其恶劣的环境,也没什么人认床,到了晚间基本都是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反倒是曹鸣,当上把总之后很是养尊处优了一段时日,已记不清自己上回睡营房是几年之前了,听着身边朱癸和白蕖的鼾声,又听见隔板另一侧姑娘们细细的呼吸,心潮一时起伏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辗转反侧好一阵,直到把白蕖都吵醒了,睡眼朦胧问了一句,“还不睡,明日想被打军棍吗?” 曹鸣不由汗颜,连忙低声道歉,躺着不动了,又过了好一会才渐渐迷糊过去。 一夜无话,点卯自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张之涣在操演台上训了一番话,又鼓舞一番士气,便叫了散伙,按例给了新兵们一天的自由时间,可以回家去安排一些事务,只傍晚未正之前一定要赶回大营才行。 王徽就带着众人回了府,清点了被子床褥c脸盆梳子青盐等常用物品,各人都背了个包袱回了大营。 这日正是永嘉十九年九月初十,王徽和她的下属们,正式开始了北疆行伍的生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5.战事 虽说阳和所是大同府最大的卫所, 守将张之涣也是大楚少数几个靠谱的戍边将领之一, 甚至多多少少也打过那么几次胜仗—— 但入营小半个月后,王徽还是发现,这大营里的情况同她之前所想还是有一定偏差的。 或者说, 她先前是过于乐观了。 此次募兵一共招新二百四十六人,告民板上承诺的那些粮饷衣物倒是都能如数发给, 然而每个新兵只能拿到一套猪皮甲,做工十分粗糙简陋,磨损得厉害,甚至很多还破了窟窿, 想是上一波要么伤残要么战死的老兵替换下来的。 新兵没有兵器可拿,只人手发了一根木棍,倒是崭新的,平日就拿着棍子上短兵操训课,等闲也碰不到铁制刀剑。 而弓箭也只有每月初七c十四c廿一c廿八这四天的步射课上才能摸到。 至于骑射课?偌大一个阳和所也不过才三百来匹马,那都是张之涣的亲卫营,还有比较精锐的骑兵营所有, 平日爱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新兵蛋子那是连一丝马粪味儿都闻不着的。 即便是鹿邺这样的北疆小县, 一匹老马也能卖到四十贯铜钱,而年轻体健的小马, 就得用白银来计数了。 纵使鹿邺聚散了许多在柔然和中原之间行走往来的客商, 他们贩卖的也大多是茶叶布匹c瓷器香料一类的普通货物, 在边疆, 贩马简直可以跟贩私盐划等号,抓住了是要杀头的。 阳和卫所,极度缺马。 王徽这一小队人,是所有新兵——甚至包括很多老兵——里头唯一几个精于骑术的。 大营的伙食倒是一日三餐分量很足,然而品种十分单一,早饭是棒子面稀粥就咸菜;午饭每人两个硬面窝头,再加一小碟子滴了几滴油的素菜,基本就是些菜叶子,豆腐都算改善伙食了;晚饭只有一碗萝卜汤,喝个水饱就洗洗睡。 逢年过节才能见一点肉星,酒是一滴没有。 即便如此,据曹鸣的说法,这也是整个大同府,乃至整个山西省最好的大营伙食了。 王徽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幸而有曹鸣的面子在,王徽作为十夫长,好歹也能隔三差五地出营一趟,买些菜肉米面,回家里做好了,再夹带到大营里,给手下姑娘小伙们丰富一下食谱。 上战场,身体是底子,每日训练又那样辛苦,别人她暂时管不了,自己手底下这几个,她却得保证营养的供应才行。 “能有幸尝到主子的手艺,我们再多几日吃糠咽菜,那也是心甘情愿呐。”第一次把做好的东西带回营里的时候,濮阳荑就忍不住这样调侃她。 其余人也是各自惊奇,从不曾料到自家主子居然也会做饭。 王徽就横她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她上辈子位高权重,这辈子也是锦衣玉食,却到底也是过过苦日子的,虽并不精于烹调,但简单的家常菜也会几手,不说如何美味吧,至少能咽得下去。 “上官露了这么一手,赶明儿我们可就吃不下大营的猪食了。”曹鸣也过来凑趣。 众人大笑。 到底都是年轻人,曹鸣毕竟也没怀着什么坏心思,相反还利用自身的权责优势,帮了大家不少忙,又一直和蔼可亲笑容满面的,对每个人都十分亲切,相处几天下来,便是原先最不满意的姚黄,也渐渐软化了态度。 基础设施条件很差,资源极度匮乏,平日的训练大多是体能和短兵搏斗,几乎没有任何娱乐项目,大头兵们私底下拿几个铜板小赌怡情不算。 故而整个大营的气氛不能说低迷,但也没有什么士气,简而言之,就是大家伙儿都是有一日混一日,上峰让做什么便做什么,推一下动一动,若是什么都不说,那就没有人会想着主动给自己加功课什么的。 每日里都去校场跑圈锻炼体能c互相捉对厮杀磨练拳脚,风雨无阻的,综观整个新老兵营,也只有王徽这么小小一队十个人而已。 起初还有不少人在旁围观,看了几日也没见有什么稀奇的,便各自散了,有些还私底下笑话他们犯傻。 “这些时日以来,虽是换了地方,咱们这些人也是锻炼不辍,”王徽私底下就询问曹鸣,“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你可将这边情形都报上去了?将军怎么说?大营里如今这情况——恕我直言,那可不是打仗的材料啊。” “自然都是报给将军知晓了,”曹鸣就苦笑,“将军也早想有所改革,然而到底形势比人强啊,上官您也看见了,营里如今还能维持每日操训c每隔七日还有步射课程,将军已是竭尽全力。” “不论是改善营房c增补训材,还是变动操训方法那都得花钱呐。”曹鸣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休说上头还有总督c布政使c按察使,大同府也有知府太守,就是鹿邺这弹丸之地,县令县尉那也是一个不少平日诸事不理,一到了要支用银子的时候,一个个就跟死了亲爹老娘一般——” 说至此,他就猛地闭嘴,有些尴尬,“一时失言,上官见笑了。” 王徽点点头,叹口气道:“伯煜不必多说,我都理会得。” 大楚绵延三百年,世代重文轻武,到了永嘉年间,冗官冗费之弊已然达到了巅峰,几成国蠹,在京城侯府宅门的时候,处处金尊玉贵,还不觉得怎么,然而一旦下到边疆,这官场相互倾轧贪墨的流毒就立刻显出来了。 所谓沉疴痼疾,积重难返,要改变大楚的现状——或者说解决阳和大营如今的问题,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事情。 不过情况倒也不像曹鸣说得那样糟糕。 不必花钱就能解决一部分问题的法子,也还是有的。 “阳和所上一次击退鞑子来犯却是在什么时候?”她就又问,“我是指大捷,很能振奋人心的那种。” “是在永嘉九年的十一月,”这回曹鸣倒是答得毫不犹豫,“那时将军刚调任鹿邺不满两年,恰逢柔然撒哈尔部头领喀则图大举犯边,将军率众迎敌,激战五日五夜,亲手斩下喀则图头颅,获俘虏五百余人,将残敌逐出四十里” 他微露笑意,露出怀念之色,“那年我才刚入营,还不识得将军,也未曾有幸亲临战场,只记得当时大营开了庆功宴,流水席摆了三天,合县同庆大捷,连金陵都有圣旨送过来,擢将军做了阳和所都指挥使,加授骁武将军衔” 说至此,他又叹了口气,话音低落下去,脸上蒙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王徽也没有再问,她自然知道曹鸣心情不好的原因。 想必鹿邺县自十年前那场大捷之后,就再没打过一次胜仗了。 连吃了十年败仗,阳和大营能有如今的样子——甚至还有劲头继续招募新兵,那简直是远远超出了水准啊! 王徽心里就对那位素昧平生的张将军肃然起敬了。 然而话是这么说,阳和大营的现状还是亟待改变,不然她就算在这里再呆十年,恐怕也立不了什么大功劳,而这也会严重阻碍她下一步的计划。 可她现在毕竟只是个新兵,说好听点也就是个十夫长,就算有曹鸣在,也算是能间接和张之涣说上话,却还是没什么大用处。 比张之涣官大的c位高的c能给他造成掣肘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连张将军都无可奈何,那就更不是现在的她能对付得了的。 至于亮出长乐县主的身份——那就更是笑话,一个无权无势徒有封号的县主,更别提还是个女子,恐怕根本就不会有人听她说哪怕一句话。 更何况现在也不是时候,身份早晚是要摆明的,那却是以后的事情。 王徽就暗暗叹了口气,暂时按下胸中种种块垒,继续每日踏踏实实带着部下们操训锻炼。 因为她心里清楚自己目前最需要的是什么。 ——是战事。 并且得是一场漂亮的胜仗,一场她和她的部下独揽大功,顶好能一战打响名号的大捷。 所幸眼下正是秋季,马上就要入十月,往年每到此时,大大小小早早晚晚,柔然总会来打几次仗,直到入了腊月,天气渐渐寒冷,才会暂时休战。 战事应该很快就会来了。 她就拣了一天空闲,把这其中的意思跟众人说了一番,而后又郑重给曹鸣行了一礼,正色道:“伯煜认识不久,你我却一见如故,而今我有一事求你,事关大计,万望伯煜能够不吝襄助。” 曹鸣只道她说的“大计”是改善阳和大营目前的状况,但见她如此,还是有点吃惊,赶忙起身还礼,一叠声道:“上官这是作甚!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下来,但凡是我力所能及的,自会竭尽全力” 两人客套一番,同时坐下,王徽就微微笑了出来,食指习惯性敲打着膝盖。 “我知道这或许有些不合规矩,”她徐徐地道,“但若是下次战事来临,还请伯煜帮个忙,让我们这些人也能有个上阵杀敌的机会。” 濮阳荑c魏紫白蕖等人互看一眼,都露出了淡淡的兴奋之色。 曹鸣微微睁大了眼睛,嘴角却浮现笑意,竟是毫不意外。 “此事丝毫不难,”他笑道,“按理说新兵营今年不能上阵,但毕竟咱们这队人都是出类拔萃的,比那些老兵也是不遑多让,甚至还要强出很多上官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待战事来临,定教咱们几人个个都有立功的机会。” 立功,那得是在打了胜仗的基础上。 曹鸣却只字不提成败与否,直接大包大揽答应了下来。 王徽似笑非笑看着他,心下暗自盘算。 机会很快就来了。 永嘉十九年十月初三晌午,阳和大营吹响了急促的战角,阳和驻军前锋营c骑兵营c步兵营共五千人披挂齐全,整装待发。 柔然金察部大将昂日格率两千轻骑扰边,大军已是兵临阳和隘口之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6.中伏 王徽这一小队被安排在步兵营的末尾, 跟其他兵士一样, 每人都领到了全套的装备。 一套覆盖全身包括头盔的皮甲,不再是新兵手里那种可怜巴巴的破猪皮,而是六七成新的鲛皮甲, 也就是鲨鱼皮,不论手感还是防御力都比猪皮甲要好上太多了。 除此之外, 步兵营的每个兵士还都能领到一把开了刃的铁剑,外头套了个猪皮鞘子,看着有些旧,但刃口大多完好, 也没有生锈的地方。 这就是步兵们全部的家什,骑兵除了胯|下战马之外,每人又另配备了一杆长|枪把长弓,还有每人八十支羽箭的箭壶。 开拔之前,大军集结在校场上,操演台军鼓之下站了个将领,正在大声说话鼓舞士气。 “将军身边的副将, 叫隋诸, 诸侯的诸。”曹鸣就压低声音跟王徽解释, “有几分谋略,但性情粗疏, 好大喜功, 所幸此次鞑子来犯, 人也不多, 金察也是小部,料来战力不强,应该只是略为试探而已,咱们五千人对上他们两千人,怎么也够了的。” 王徽整张脸隐藏在头盔后面,只露出漆黑无波的狭长双眼,静静地看着台上的隋副将,沉吟不语。 曹鸣心里就有些打鼓,本想着今日这场不过小打小闹,取胜不难,像这样没有悬念的小小战事,战后论功行赏,那自然是以手底兜鍪之数来排算的。 而凭王徽几个的本事,即便没有战马长|枪弓箭,杀敌数只怕也不会少了,到时立功那是毋庸置疑,便算记不了头功,大小也是份功劳,在新兵当中便能立刻拔|出来,如此一来,将军擢升王徽做参军自然也就有理由了。 至于之后的事情嘛若王徽等人都是可堪造就的,将军自不会放着人才不用,虽说朝廷有明令女子官衔不得超过参军,但毕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算不能给她高于参军的职衔,但手底下具体的权责c带兵的数量,那都是可以操作的嘛。 更何况,王徽再强,终究也只是个女子,手中权力太大的话,不说旁人,就算是她自己,那心里头恐怕都会有点发虚。 日后还是要劝着她慢慢往儒将的方向发展,顶好能弃武从文,归于将军帐下做个幕僚谋士什么的,建言献策,一展所长,将军得她相助,经营几年,何愁鹿邺不稳,北疆不固? 至于她的这些部下们,将军自也不会亏待了去。 这些都是将军的美好愿景,也是他一开始所抱持的想法。 然而相处了一段时日之后,曹鸣就发现自己和将军,也许都想错了。 这些人,以王徽为首,个个都身负绝技,不仅如此,更难得的是人人都胸怀城府,等闲也都是深藏不露的。 认识一个月以来,他竟从未见这些人有过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平日操训之时,也偶有不识得曹鸣的大头兵,见这一队几乎全是女子,不免出言调戏嘲讽几句,军令严苛,禁止兵士私下械斗,倒是没人敢动手,但口中言辞不免就难听了些。 然而却没有人理睬过他们。 即便是情绪最外放的姚子康,碰见这种事也只是微皱眉头,继而该干啥干啥,仿佛周围那些嘲讽嬉笑都是微风过耳,一个正眼都欠奉。 只有那个年纪最小的,叫王鸢的女孩略为稚嫩些,可也只是晚上回到营帐里才拉着云绿魏紫等人倾诉委屈,过一夜便好了,白日里碰见,那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正所谓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至于这些人“挟持”的是什么,“志”又是什么,曹鸣就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了。 只是明确了一件事——那就是,将军身边的幕僚谋士之属,决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个人想要的东西。 这样想着,曹鸣心中就难免有些忐忑,寻思着今日的做法是否欠妥?是否应该把王徽的队伍安排到骑兵营去?可这一千骑卫几乎是整个阳和所的宝贝,想当骑兵,或是熬资历,或是经历重重考核,即便将军有这个权限,也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就明目张胆把一连十个人——还是新兵——全塞进骑兵营去,那是要惹来众怒的。 眼见王徽只是沉默不说话,他心里就更乱了。 王徽却没像曹鸣似的想那么多。 上辈子为帅多年,戎马倥偬,纵横疆场c险死生还不知凡几,她自然有做军人c做将领的本能和第六感。 若真如曹鸣所说,这个隋诸是个性情粗疏好大喜功的,那就绝对不适合做领兵之人,做个副将,听从指挥行事,倒也够了,可为何那张之涣今日竟只派了这样一个人来率军迎敌? 那个金察部,实力真的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弱吗? 若是真的不堪一击,在明知阳和大营有重兵把守的情况下,又为何只派区区两千人过来袭击?以卵击石?上赶着送死?柔然鞑子都是傻瓜不成? ——而且关键是,两千这个数字不可谓不精确,阳和所这边又是如何得知的?之前有斥候打探过吗?可阳和大营这些年一直奉行保守策略,从不主动出击,又为何会在鞑子没有主动开战的情况下,贸贸然就派斥候出城? 种种直觉告诉她,今日之战,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这样想着,她转身低声嘱咐,“玉棠,子敬,你俩今日的任务就是保护好展翼,万万莫要贪功杀敌,她体能有进步,功夫却还差了一大截,可这第一次上战场却又不得不带着她总之,你们三个万事小心,一定不要离了我身边。” 魏紫和赵玉棠轻声应下,王鸢却是脸蛋微红,半点不见害怕,反倒微微流露出兴奋来。 恰在此时,云绿凑过来,皱眉低声道:“主子,属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接下来说的竟跟王徽所疑相差不大。 濮阳荑等人听着也微微点头,一时脸色都有些凝重。 曹鸣闻言脸色微变,眉头狠狠拧了起来,“这样说来——也的确是,我近日一直跟在上官身边,也有段日子没去卫所衙门了,并不知道将军如何行事,也不知他有没有派过斥候外出打探,这万一要是” 至此就闭了嘴,没再往下说,只是胸膛微微起伏,脸色有点发白。 正在这时,操演台上已擂响了三通军鼓,嘹亮战角响起,隋诸缓缓走下木梯,翻身骑上一匹枣红马,右手举起大力一挥。 大军要开拔了。 “罢了,到时相机行事吧,”王徽提起铁剑,拨正胸前的护心镜,“所有人,除非有令,否则不得离开我半步,可明白?” “诺!”众人低声应答,各自整好装备,随着大军缓缓向外走去。 行军不算特别快,比平日王徽带着部下们竞走练体能的速度要缓一些,隋诸指挥着大军列成经典的方圆阵,他和亲卫在最中央,步兵居中,骑兵居两翼,沿着采凉山边墙下的夹道向前行进。 约莫走了五里地,就遇到了第一股敌军。 许是太久不曾打仗,人群有点小小骚动起来,隋诸倒也镇定,左右呼喝一通,两边骑兵就包抄了过去,一通砍杀,先头步兵再补几刀,这一小股人马留下几具尸体,竟就退去了。 王徽等人排在末尾,只见前方人头攒动,杀声震天,却连敌军人影都没有见到。 “这就——赢了?”姚黄终于忍不住问道,脸上就难免露了失望之色,自从目睹北疆百姓疾苦之后,她可是一直盼望着能亲手斩杀几个柔然鞑子呢。 “不对情况很不对头。”濮阳荑眯起眼睛,缓缓摇头。 朱癸紧紧皱着眉,“老朱都能看出来,方才那些鞑子恐怕连一百人都不到啊。” “行了,都安静些。”王徽做个手势,“隋诸没有那么蠢,连小兵和主力都分不清先跟着走罢。” 众人就都不说话了。 又往前行了二十多里,遇到了三股敌军,都是百来人的数量,也是稍沾即走,留下几个残兵败将就不见了踪影。 不知不觉,大军已经离城三十多里地了。 王徽眉头越皱越紧,回头问曹鸣,“十年前大捷,张将军将敌军逐出了四十里,是不是?” “不错。”曹鸣点点头,脸色也有点沉重。 逐敌四十里就可称大捷,是很值得夸耀的战绩,也就是说——四十里,对于和鞑子交战的楚军来说,已经是个颇远的距离了。 而现在已经离城三十多里。 王徽就稍稍掀起面甲,环视周遭。 时值深秋午后,高远的天空一片深蓝,放眼望去俱是一片旷野,泛黄的野草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景致苍凉而壮美,塞上朔北烈风拂过,风吹草低,隐隐露出远处红褐色泥土上的马蹄印迹。 再一回首,只能模模糊糊看到鹿邺城门的一丁点轮廓。 王徽目力极好,眼神一凝,紧紧盯着左侧远方草下泥土上的蹄印。 ——事情糟糕了。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曹鸣,“伯煜,咱们怕是中了埋伏了。” 曹鸣一颗心本来就紧紧吊着,听她这么一说差点吓得跳起来,顿时脸色大变,压着嗓子道:“你此话当真?” 大军还在向前行进,比先前的速度快了一些,周围兵士脸上都隐隐带了兴奋的笑容,情绪颇为高涨,显然是被先前那两三次小胜激发了士气。 “不能再往前走了。”王徽低声道,沉吟一瞬,紧紧盯住曹鸣,“伯煜,你信我不信?” “啊c啊?”曹鸣一时语塞,就见面甲后头那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漆黑沉静如深不见底的黑潭,水底却似藏着两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曹鸣被这样的眼神慑住,一时缓不过来,只下意识道:“自c自然是信的。” “多谢。”王徽简短地点点头,又轻又快说道,“你这就插到队伍前头去,直接找隋诸,就说前方有埋伏,发令让大军立刻停下。” “什c什么——”曹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猛推了一把,身不由己踉跄一步,前方兵士就骂骂咧咧地让出条道来。 “快去!”王徽低声急促道,“此番能否突围,全靠你了!” 曹鸣张口结舌,指指自己鼻子,却看到王徽瞬间锋利起来的眼神,一时再不敢多说什么,只木然往前跑去。 王徽也没闲着,一挥手招呼自己手下,“随我来!” 话音未落就斜着脱离了队伍,朝前奔去。 濮阳荑等人自然是紧紧跟上。 他们本来排在队伍末尾,然而毕竟是五千人的队伍,排了方圆阵,横面颇宽,纵深却不长,王徽等人只紧跑一小会就到了中段,也就是隋诸及亲卫所在的位置。 外侧是骑兵,再往里是步兵,他们距离主帅还有一定的距离,众军士见后面突然没头没脑窜出这么一支小队来,一时十分惊诧,就有人穿插着去报给隋诸知晓。 而恰在此时,大军缓缓停下了脚步,显然曹鸣已然把消息报过去了。 就见此方军士纷纷撤开一条道路,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从里面小跑过来,马上之人一身精铁锁子甲,头戴银盔,盔顶飘着一束红缨,面色冷漠里夹杂着怒气,居高临下望过来。 “你们就是先头大营里窜出来的那几个女兵?”隋诸撇着嘴说道,把王徽等人上下打量一番,好似在看耍猴戏的。 “将军,情势紧急,闲话还请容后再谈。”王徽上前一步,拱手一礼,摘下铁盔露出面容,“而今离城已有三十六里,四方皆为广袤草原,方才小人已仔细看过,在我军左右两翼之外不远处,草下都有脚印留存,印迹很新,明显是不久前留下的” 凭她的身份,还不够资格自称“末将”,只能称“小人”。 然而没等她把话说完,隋诸就哼一声打断,嗤笑道:“哈!长得像个兔儿爷似的,男不男女不女,我说,你和你那群女娃子不好好呆在浆洗房,上什么战场啊?莫非下面其实带了把的?脱下裤子给我们看看啊!” 这话说得粗俗下流又极端羞辱,一点不像领兵作战的副将能说出口的话,却引得周围兵士哈哈大笑,更有小声附和的。 与女人同营为兵c同阵对敌,已足够令某些男人觉得耻辱。 “隋将军!”曹鸣忍不住动怒,踏前一步就要说话。 濮阳荑姚黄等人右手已是按上了剑柄。 “曹伯煜,”隋诸却淡淡看向曹鸣,拖长了嗓音,“你跟在将军身边时日也不短了,知不知道这耽搁大军行程,按军法可是要斩首示众的?” “你——”曹鸣脸颊涨红,上前一步就要分辩。 然而王徽脸色却依旧平静,好像隋诸方才侮辱的不是她一般,只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手下稍安勿躁,一面又道:“将军,目下万万不是动气的时候,大军两翼那些脚印蹄印,明显就是鞑子留下的,只怕是从起初便一直远远缀着,方才那几股敌军,不过是为了诱我等深入草原,待离城够远c驰援不及时,再从两翼包抄过来剿杀我等——还请将军速作决断,迟则恐铸成大错!” 话说到最后,她脸色已然铁青,声色俱厉,双眼像要喷出火来,一手捧盔,一手按剑,又向前踏了一步,浑身气势全部外放,一时竟好似带了金铁铿锵之声,杀气弥漫。 隋诸下意识勒住缰绳往后退了一步,虽然高坐马背之上,他却隐隐生出一种被这女人俯视的错觉。 可他本就是个好大喜功的性子,今日接连打了几场胜仗,眼看就能逐敌超过四十里,胜过十年前张之涣的战果,这节骨眼却偏偏冒出这么一队小兵来,告诉他前面有埋伏,让大军这就掉头往回走? 一时不由羞怒交加,再顾不得曹鸣在场,更顾不得这一队人是张将军亲口嘱咐要关照的,直接就想发令拿下,军法处置。 然而就在此时,四下旷野里却好似隐隐响起了什么声音。 似是悠远的号角,又有纷沓而至的马蹄声,更有嘹亮的海东青啼鸣,四下里仿佛同时响起,又渐渐朝这边聚拢过来。 王徽脸色微变,回过头去,极目远眺。 远方草天相接之处,朔风拂过,压低了深黄色的长草,终于让隐蔽其中的豺狼现了形。 身着劲装胡服c胯|下剽悍骏马的柔然金察部大军,正从四面八方朝这边包抄过来,隐隐把这五千楚军围成了瓮中之鳖。 放眼望去,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敌人,一万?两万?或者更多? 楚军彻底乱了起来。 唯有这个十人小队的步兵丝毫未动,只把全心信赖的目光投向自家主子。 王徽深吸口气,缓缓戴上铁盔,面甲后面的双眼寒如冰雪,暗如永夜,波澜不兴。 “拔剑。”她沉声道,“迎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7.诈取 “信知生男恶, 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 青海头, 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濮阳荑已记不清自己拼杀了多久, 也记不清手底又添了几条新魂。 只是一剑斩断又一个敌人的脖颈,那头颅要掉不掉地悬在肩膀上,一腔热血喷出来将她半片皮甲染得鲜红的时候, 她忽然就想到了前朝杜工部这几句诗。 生男埋没随百草, 生女——却也不一定就非得嫁比邻,还可以在这沙场之上, 用命为自己搏一条出路。 柔然大军围拢过来的时候,她有那么一瞬的呆滞,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但眼见主子毫不犹豫就向前助跑几步,一个滚地削断了最近一骑的马腿, 那战马哀鸣一声跌倒在地,主子翻身而起, 反手一剑就砍掉了那鞑子的脑袋。 干净利落, 只在一眨眼间就收割了一个人头。 而后转向那匹奄奄一息的战马,微微垂眸,挥剑也给了马儿一个痛快。 第二个动作的是姚黄。 子康显然早就盼着这一战了,即便现下明显是中了埋伏, 敌众我寡, 尚不知能否活着回去, 她还是一脸兴奋,好似意识不到危险一般,举着铁剑就冲了过去。 她力气不如主子,就没有去砍马腿,而是一剑递至战马辔头内侧,再往回狠狠一带,就削断了缰绳,马上那鞑子正紧紧抓着缰绳不放,冷不防手中一空,顿时晃了一下,失了平衡,被姚黄一剑斩于马下。 魏紫c赵玉棠c云绿三人护着王鸢,四人背靠着背寸步不离,且战且退,几把铁剑舞得密不透风,水泼不进,一点伤都没受,间或也能带走一两颗人头。 白蕖c朱癸c曹鸣三个男子功夫也都是好的,在左近杀得眼红,兴起之处,一边砍还一边高声大吼。 袍泽皆如此,她濮阳荑又岂是甘于落后之人? 正想着,就见右侧寒光闪过,却是鞑子马刀已递至面门,她不及细想,一个旋身避开,那刀刃十分锋利,竟在她面颊上浅浅带出一道伤痕。 血腥味沁入鼻端,脸上轻微的刺痛却好像崩断了她心底深处的那根弦,眼神一厉,长剑划个半圆挥出去,那鞑子没来得及收手,胳膊就被她斩了下来。 敌人滚下马来,捧着断臂嘶声惨叫,那半条手臂带着鲜血滚到她脚边,手指兀自紧紧抓着刀柄不放。 濮阳荑眼神冷漠,上前一步收了这个人头。 原来杀人,是这样的感觉。 毕竟曾是名门闺秀,院锁重门不问窗外事,后来虽历经变故坎坷,也曾机关算尽谋夺他人性命,却到底都是不见血的纷争c不闻硝烟的战场,又何曾亲手用刀剑斩过旁人头颅? 而今亲临战场,四面再无轻歌曼舞,只有杀声鬼哭,放眼所及,每一处每一瞬,都有人抛洒热血c身首异处c魂归九泉,黄草也被染红,便说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不是京中权贵案头邸报上的寥寥数语,也不是文人骚客笔下的几句边塞辞赋。 这是真正的战争,真正的沙场。 人世间最原始也最残忍的同类相争,就这样撕开了面纱,毫无预兆毫无缓冲地现出了狰狞面目。 濮阳荑一时愣住,低头看向手中紧握的剑,雪白手背上溅了几滴敌人的鲜血,有种惨厉的美。 又是一阵喊杀响过,又有敌人趋至面前。 濮阳荑闪身避开,腾身跃起,一剑直取敌首。 容不得感慨,容不得思旧,更容不得退缩。 唯有杀,杀,杀! 不同于手下几个妹子的青涩,王徽却是游刃有余,如臂使指,仿佛羁鸟回旧林,池鱼归故渊。 元帅生平最爱的两个地方,一是歼星舰队旗舰的舰桥,一是血染黄沙的地面战场。 当年在银河帝国,她还未曾掌兵之时,不知多少次亲临异星球地表战场,驾驶着机动战甲收割虫人生命,战甲报废了就肉搏,每当那带着酸臭气息的黄绿色鲜血浇得她满头满脸时,就总能激起她心底最深沉也最黑暗的杀戮。 与野心与权力无关,那是她深埋在心c从不曾展露人前的c对战斗的疯狂渴望。 后来一步步爬得越来越高,再也不必亲自参战,只需要站在舰桥上,面对巨大的全息影像沙盘运筹帷幄,那时的元帅,心底也未尝没有遗憾。 而今重活一世,机缘巧合之下竟能再临战场,虽然杀的是人类——这让王徽觉得有点不适应,但考虑到这个时代还处于蒙昧阶段,不论科技还是思想都无法让人类为种族而战,只能同类相残,也就释然了——但看到敌人在自己面前毫无反抗的余地,一个个如同镰刀割麦般倒在自己剑下,快意就还是忍不住油然而生。 这是最好的兴奋剂,带动着她的思维和同时运转到了巅峰状态,身影过处,总有敌人倒下,哪怕是坐于马上的骑兵,也非她一合之敌,一剑霜寒,血染征衣,便说十步杀一人也不为过。 这样拼杀一阵,稍微过了把瘾,王徽就停下来歇口气,环顾一圈,见自己几个部下情况也都还好,几个功夫出挑的自然在奋勇杀敌,另几个身手稍弱的,也颇有自保的余地,倒是很令她放心。 然而大局却并非如此。 此次楚军中了埋伏,隋诸好大喜功,不听他的劝,终于被柔然人围了个严实,敌人足有上万之众,且个个都是骑兵,弓马娴熟,身强体健,碰见自己这一支“怪物小队”,那自然没什么用处,然而碰见积贫积弱的楚军——尤其是步兵——那简直就像虎入羊群一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楚军的数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锐减,步兵已被杀得差不多了,阵型早就溃散,还剩下一小撮骑兵和副将亲卫,正护着隋诸还有主帅大纛,且战且退。 然而几乎每个骑兵身上都挂了彩,战甲残破不堪,有好几个长矛不知丢到了哪里去,只能挥剑乱砍,而敌人距离太近,弓箭更是派不上任何用场。 看那情形似乎也是强弩之末,凶多吉少了。 那些柔然鞑子也都不是蠢的,见他们这一小撮人马不好对付,就一径都跑去围攻主帅,王徽等人身前倒是难得出现了一丝空档。 王徽眉头微皱,略一沉吟,扭头望向不远处猎猎飘扬的楚军大纛,心头浮现一个大胆的计策。 “所有人听令!”她抹一把脸上鲜血,高声喊道,“立刻刺杀身侧最近敌军,抢夺马匹骑上!” 一边说一边又砍翻了一个鞑子,一把拽下马来,握住缰绳就翻身上了马。 她的下属们早就习惯了自家主子的命令,几乎成了条件反射,立刻扑杀出去,不多时便人手一匹马骑了回来,不过王鸢到底功夫未成,也没练过骑术,便由魏紫带着共乘一骑。 “跟紧我,一步不许落下!”王徽简短说完,缰绳一抖,策马朝主帅那边奔去。 她这一队人本就战力惊人,一上了马更是如虎添翼,杀入柔然大军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奔来就砍翻了无数敌人落马,到得隋诸近旁的时候,个个都如血人一般了。 “你c你们这是——”隋诸一时惊住,见这一小队骑兵浑身浴血,恍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不由瑟缩一下,就想往亲卫身后躲。 而旁边的兵士已是各自为战,都在苦苦支撑,自顾不暇,早就顾不得这边的情况了。 王徽冲濮阳荑使个眼色。 濮阳荑与自家主子早有默契,反转刀柄打晕了挡在隋诸身前的那个亲卫。 “隋副将,得罪。”王徽略一拱手,低声告了个罪,而后探手一拿,轻轻松松就摘掉了隋诸头顶的银盔,戴在自己头上,而后又扯掉他身上的玄色披风,呼啦一下抖开,罩在自己身上。 虽是血战已久,隋诸却被亲卫们保护得极好,身上行头极为干净,半点不曾沾染血污,银盔锃明瓦亮,上头一束红缨色如鲜血,随风飞扬,极为醒目。 “你——你这是——”隋诸看出王徽意图,只道她要李代桃僵,假扮自己引开敌人,不由大喜,正待说话却冷不防被王徽一记掌刀劈在后颈处,整个人软绵绵倒下,晕了过去。 王徽更不多言,直接把人拉扯过来交给朱癸,“护着他点,别让人死了。” 朱癸沉声应下,把隋诸横放于自己身前。 王徽微微抬眸,看向四周搏杀正酣的柔然敌军,唇角浮起一丝冰凉的笑意。 就让这场无义之战快些结束罢。 她一把夺过主帅大纛,发力挥舞几下,高声大喊:“敌军势大!撤!撤!护住隋将军!” 一面说一面带着帅纛策马狂奔,一路向西北驰去,头顶银盔红缨,身后纛旗飘扬,看着正是主帅弃军而溃,仓皇之间夺路逃命的样子。 濮阳荑等人自是紧紧相随。 楚军大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见战意迅速消退,又有几个兵士被斩于马下,顿时乱如热锅上的蚂蚁。 不远处,金察部主帅昂日格眼见楚军主帅溃逃,不由朗声大笑,扬鞭催马,留下一撮兵力对付楚军残部,自己带着大队人马追逐王徽等人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8.大胜 这一下变起突然, 楚军完全来不及反应, 眼见那红缨银盔的主帅竟然弃了大军自己逃跑, 顿时失了斗志,再提不起半分劲头与敌人交战, 一个个慌不择路, 四处乱窜,没跑出多远就被鞑子军砍了脑袋。 但隋诸身边剩下的那几十个亲卫到底还是杀出了一条路,追着王徽等人而去。 昂日格得意非凡, 当下就点选了一部分兵马留下解决楚军残部,自己则带着剩下的几千精骑,拍马追了上去。 然而安排部署多少也需要时间, 这么耽搁了一下子, 王徽等人已经跑出去好一段路, 即便柔然骏马脚程惊人,也不是顷刻间就能追上的了。 王徽一面催马,一面回头观察, 远远望见后方一片尘土飞扬, 知道是鞑子在穷追不舍, 但目测还有不短的距离, 于是稍稍放心, 就扭头跟曹鸣比了个手势。 曹鸣拍马小跑过来,问道:“上官有何吩咐?” 王徽就指了指西北方远远能望见的边墙城楼, “那阳和口上的烽火台, 可还能用?” 曹鸣就一面控马一面皱眉, “能用是能用,这些年鞑子扰边,约略也都是在这台子上举烟示警然而也只得这么一个用处而已,台子小而窄,上头除了些狼粪硝火之外就没别的了。” 王徽浑不在意,只点头道:“你只告诉我那台子是不是在高处就行了。” “高处”曹鸣一愣,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自c自然,古来烽火台不都是建在山丘顶上的吗?” “如此甚好。”王徽淡淡一笑,马鞭凌空一挥,扬声道:“所有人,取道西北!往烽火台!” 曹鸣一惊,连忙催马赶上,急急劝道:“上官,上官!那烽火台虽在丘顶,却并不如何险峻,难守易攻,上官若想用它做要塞,那可万万使不得啊” 王徽只一径盯住前方烽火台,手底继续催马,目不斜视,语气却颇为悠闲,“哦?那依伯煜看,咱们现下该如何行事?” 曹鸣一时语塞,嗫嚅半晌,到底艰难道:“鞑子势大,只怕事不可为,咱们的坐骑都是柔然好马,脚力很快,此处离鹿邺县北城门也只有不到五十里” 他顿了顿,一咬牙,终于说了出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上官能屈能伸,此番便先退回去,左右此次战败也都是隋诸之过,与我等无关,到时属下自会与将军分说明白,待下次开战,再行雪耻也是不晚” 话一说完,他心里就咚咚跳了起来,一面紧紧盯着王徽的脸瞧,生怕那张涂满血污的脸上出现鄙夷之色。 骏马飞驰,风声凛冽,王徽好像是轻笑了一下,他没有听清。 然而她的声音却仿佛穿透了朔风,清晰而坚定地传入他——以及近旁部下——的耳朵里。 “伯煜,你记着,我王在渊从生下来那刻起,便从不做逃兵。” “要么战死,要么凯旋,但凡还有一丝希望,我都会死死咬住,再不松口。” 曹鸣一时呆住,手底动作机械地继续控着马,脑子里却有些空。 转头看看濮阳荑等人,却见他们一脸平静,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身下马儿和前方路途上,好像王徽刚才说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而已。 ——要么战死?要么凯旋? 可眼下这情形,还有凯旋的可能吗? 就凭这——凭他们这十个人,还有那六七十骑兵亲卫? 残兵败将,又如何对付得了后头穷追不舍的几千柔然大军? 王徽——这女人是疯了吗?! 他一脸崩溃,就要开口。 却见王徽忽然转过脸来冲他微笑,语气缓和了许多,“伯煜莫要见怪,若真到了必败之地,我自不会蠢到主动去送死;只是眼下情形——”她好整以暇地回望一眼后头的大军,好像不是在舍命逃亡,而只是在玩什么赶人游戏。 “——现在就说败说退,未免为时过早吧?” 说完这话,她就不再开口,只双腿猛夹马腹,马儿倏忽向前疾奔,远远驰了出去。 曹鸣一时有些失措,眼见魏紫姚黄等人都纵马疾驰,只得一咬牙,索性抛开种种顾虑,紧紧跟了上去。 不多时,一行人便抵达了烽火台下,众人纷纷下马,那群亲卫也跟着到了。 尚未站稳,便有人抢上前来,咣啷一声长剑出鞘,恶狠狠指着王徽道:“你这小兵崽子!挟持隋将军要做什么?” 一边说着,一边就围拢过来好些亲卫,大多数都是一脸颓丧,只道命不久矣,也只有少数几个还想着要搭救自家副将。 王徽哼了一声,隋诸还躺在朱癸马背上,被她一把拽了下来,兀自昏迷不醒,软绵绵的东倒西歪。 王徽一手挟住他腋窝,一手横剑在他脖颈上,冷冷道:“哪个敢上前一步,我立刻就杀了他!” 众亲卫一时面面相觑,倒是没人敢上前了。 王徽依旧挟持着隋诸,口中缓缓道:“敌军在后,须臾即至,我长话短说——我姓王名徽,乃是今年新招进营的步兵十夫长,而今情势凶险,还请各位受些委屈,听我号令行事,此战尚有转圜余地。” 此言一出,众亲卫顿时鼓噪起来,这个嚷着“赶紧逃命吧莫要听这疯子胡言乱语”,那个大叫“我们作甚要听个女娃娃瞎指挥?凭什么要跟着你送死?” 总之一片混乱,更有人寻思着待会马上就要混战,自己若是还留在此处,保不齐就要送死,便偷摸着想溜走。 王徽目力何等锋锐,自然一眼就看见了那人,斜睨濮阳荑一眼,做了个“杀”的口型。 濮阳荑更不答话,直接在马背上摘下柔然人的箭壶,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如流星赶月,那人没跑出几步,就被利箭从后背穿了个透心凉,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 所有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还有谁想做逃兵吗?”王徽淡淡发问。 她自己举剑挟持隋诸,脖颈上已现了淡淡血痕。 濮阳荑手挽长弓,笔挺直立如一杆标枪,护在她身侧。 魏紫c姚黄c云绿c白蕖c朱癸等人亦上前一步,或执长|枪,或拿铁剑,团团站于王徽身侧,个个浑身浴血杀气腾腾,好似一排而立的几尊凶神。 领头的几个亲卫下意识就退了一步。 这时却有个人声颤巍巍响起,带了丝犹豫,“我说弟兄们,咱们不如——就听她的试试吧!”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个肩膀上挂了彩的骑兵,虽也是浑身血污,王徽却认了出来。 这人竟是考核时刁难过他们的胡老六。 “诸位,听我一言!”话既开了头,胡老六好像也放开了胆子,说话也流畅了起来,“这c这几位——是老胡我当初亲自考核出来的,那成绩,想必你们当时也看过,那可是做不得假的啊!” “眼下已经是这个节骨眼,逃是死,不逃——那也是凶多吉少,拼一把又能怎么样呢!”他声音越来越大,纵使肩上带伤,脸庞也渐渐泛起了红光,“这些年,咱们被鞑子欺负得还不够吗!想想那些被他们杀光的乡亲!想想他们霸走的那些粮食牲畜!不多说,我家大姑娘三年前被掳走,到现在还——” 说至此,他哽咽一下,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异样的气氛渐渐在亲卫中散开。 他们也大都是鹿邺本地招募上来的壮丁,世代生于斯长于斯,或是亲人被鞑子杀害,或是房屋被鞑子烧毁,又或毕生积蓄被鞑子抢掠一空总之就没几个人和柔然没有血海深仇的。 亲卫们就默默放下了武器。 胡老六擦把眼泪,大声道:“王娘子,有什么计策,你就划下道儿来吧!咱们这几十个弟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 王徽长舒一口气,把隋诸放下交由云绿看管,拱手团团一揖,微笑道:“徽必定不辱使命。今日之战必胜,但凡随我血战到底者,人人皆可立功!” 她这话说得十分满,亲卫们自然欢欣鼓舞,士气颇为高涨,曹鸣却是看了她一眼。 王徽也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这个曹伯煜,平日嘴上说得千好万好,眼看方才危急关头,竟连屁也不放一个,还是这个之前有点小仇怨的胡老六站出来解了围 不过眼下也没时间和他理论,且容后再议罢。 她转身爬上烽火台,手在额上搭了凉棚眺望,眼见远处黑压压一片人马,以昂日格为首的柔然大军正渐渐逼近,肉眼来测的话—— 她在心中飞速计算,柔然马即为后世的蒙古马,耐力好,爆发力却不强,冲刺起来速度将近三十公里每小时,而那大军前锋距离烽火台差不多还有五六公里 只有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了! “展翼,上来!”她招呼王鸢,眼见小姑娘手脚并用爬了上来,她就指了指烽火台上堆积的几个大筐。 “此处常燃烽燧,常备了火石c纸媒等物,听曹伯煜的口气,应该还有硝石硫磺。”她快速说着,眼下在跟时间赛跑,说话的这点工夫也是能省则省,“你快去检查一下东西齐不齐全,还需不需要另外配制” 她话音未落,王鸢已经机灵地跑了过去,掀开几口大筐略微查看一番,又拈一把其中细末嗅了几下,就回过头来,乌七八黑的小脸上带了兴奋的笑意。 “主子!”她急急说道,“这里全是配好的火硝粉!好几大筐呢,什么都不用再准备了!” “火硝粉?”王徽就皱眉,“那是什么?” “就是烽火台上最常用的燃料!配方跟黑火|药差不多,就是各自用量略少,”小姑娘上下嘴皮飞速开合,知道时间在飞快流逝,语速也就格外快,“不能爆炸,但是特别容易烧起来!碰到一点火星子都能烧成熊熊大火!” “如此。”王徽点点头,忽然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唇角浮现畅快的笑意。 “当真是——天助我也!” 柔然金察部大将昂日格,现年二十二岁,在族中深受左贤王阔绿台·蛮古海赏识,虽然年纪不大,却已伐楚多年,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累功升到如今的位置,个中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然而到底少年得志,平素为人就十分骄矜,眼下是今年第一次伐楚,就取得如此骄人战绩,眼看楚军溃不成军,主帅甚至拖了帅纛就仓皇逃命——毋庸置疑,这又是一场一边倒的大胜。 他坐在马背上,一骑当先,领着众儿郎们追赶楚军残部,一面就开始设想待会拿下俘虏之后该当如何了。 是就地格杀?还是活捉那姓隋的副将回去,趁机再邀一笔功绩 他一边想着,一边就离边墙的烽火台越来越近,渐渐就看清前方大片的草场上,好像有十几个楚军正走来走去,每人手里都拿了个篮子之类的物事,好像在往地上撒什么东西,隐约看去似乎是某种黑色的粉末。 眼见他们大军到来,那几人就发一声喊,急急弃了手中东西,手忙脚乱爬进了边墙里头。 昂日格有一瞬间的糊涂,心道这些南人失心疯了不成,竟想靠这烽火台c这段边墙顽抗不成?不过两丈余高而已,他手下的儿郎都不用索钩,徒手就能爬上去! 想至此,他心中轻蔑之意更甚,哈哈一笑,纵马疾驰,顷刻间就奔到了边墙之下,勒住缰绳,优哉游哉转了几圈,举手让身后大军也一并驻足,抬头微笑仰望上头的楚军,仿佛草原上的雄狮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至于那些楚军撒的是什么东西自然不值得他昂日格去关心。 烽火台上站了一人,身量高挑,玄色大氅,银盔红缨,身后是猎猎飘扬的楚军大纛,只因逆着阳光,昂日格看不清那人的脸。 “隋将军——投降罢!”他操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带着笑意喊道,“长生天庇佑着他的子民,便算你们是狼群,也要在苍鹰的利爪下颤抖啊。” 柔然鞑子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 然而台上那人却不言不语,只缓缓从背后拔下一支羽箭,微微俯身,用那支箭在身侧的什么东西上面搅了搅。 昂日格眯起眼睛试图看清她的动作,却失败了。 等她再直起身时,那箭镞上已燃起了一小团幽幽蓝火。 昂日格猛然收起笑声,不及发令,却见台上那将领弯弓如满月,根本没怎么瞄准,那一箭就带着烈火,穿云裂石直直朝他射来。 “完了。” 这支箭来势太快,劲道又足,还带着火,隐有风雷之声,根本闪躲不开,不可一世的金察部年轻将领昂日格,从未觉得自己离死亡这么近过。 然而那支箭却从他头顶上擦过去了。 他还未及庆幸,就听周围士兵一阵惊呼,而后就是惊慌失措地不停闪躲。 阴影掠过,风声响起,昂日格身后巨大的金察帅纛,就这样被那支火箭一击而中,在风中徒劳地摇晃几下,轰然倒地。 旗子迅速烧起来,不知为何竟烧得特别快,隐隐还有种刺鼻的气味。 “救火!救火!”昂日格大声喊道,解下马鞍上的水囊就一股脑泼出去,然而却一点用处都没有,那水竟好似能助燃一般,腾地一声火苗蹿起老高。 就在此时,他们面前那一长段边墙上,每隔几尺,都缓缓站出来了一名楚军,各自张弓搭箭,箭镞上无一例外都燃了火苗。 “放箭——”烽火台上,传来一声号令,嗓音几分低沉,清朗中又带了悠扬,中气十足,远远传了开去。 昂日格猛地抬起头望过去,眼中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那c那人——竟是个女子?! 然而情势已经由不得他再去吃惊了。 并非万箭齐发,要命的却是每支箭镞上燃烧的烈火,射到柔然军脚下的地面上时,那层黑色粉末立刻欢快地燃烧起来,秋日天干气燥,黄草茂盛,正是最好的燃料,火借风势,直是越燃越旺,顷刻间就有好些柔然兵马身上着火,战马被烧痛了,疯狂跳跃着四散奔逃,马上骑士就被甩到地上,一眨眼就燃了一身的烈火,惨嚎着在地上滚来滚去。 “不,不——怎么回事!怎会如此——不对——”昂日格目眦欲裂,心中几乎有点荒谬之感,眼看五六千儿郎就这样一批批倒下,或是在火海中烧成焦炭,或是纵马远远跑开,逃得再也不知去向。 明明是好一场胜局,明明已经注定了成败——为何c为何—— 就这么,一眨眼瞬间就就倒过来了? 他猛地回过头,一口钢牙几欲咬碎,恶狠狠盯着烽火台上那个昂然而立的女子。 “混账东西——”他一把抓过弓箭,胡乱朝台上射去,然而胯|下坐骑却忽然被烧着,惊痛之下人立而起,他一个没坐稳,登时摔下了马背。 王徽负手而立,高高站在烽火台上,垂眼看着下面的炼狱火海,还有在其中挣扎绝望的敌军。 曹鸣张大了嘴巴,还在为战局的顷刻逆转而震惊,完全回不过神来。 楚军亲卫们犹在欢呼。 而手下的几个姑娘小伙却依旧一脸平静,好似此刻发生的一切都是预料中的事情。 王徽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享受地闻着空气中硫磺燃烧的刺鼻味道。 “众将士听令——”她把手一挥,继而向下狠狠一斩,语气残忍而愉悦,“随我冲下城去,剿灭残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9.凯旋 王徽带人冲下边墙的时候, 火势已小了许多, 地上黄草都已烧尽, 露出了焦黑的泥土,没了燃料,火也就烧不起来了。 剩下的这几十个楚军,在阳和大营虽然贵为副将亲卫, 有马骑有枪拿, 人人都领着参军的饷银,上了战场却几乎没有哪次不是被鞑子压着打的,眼下终于到了报仇的时候, 一时群情激昂,王徽话音刚落,一群人就咬着牙红着眼杀了出去。 柔然人早被一把大火烧破了胆, 死的死伤的伤,只有极少数运气好的, 一开始就走在大军最后头, 见势不妙就拍马开溜, 逃得不知去向。 剩下这些残兵败将, 自然不是士气高涨的楚军的对手,眼见敌人提了兵刃冲杀过来, 竟是再没有半分斗志, 一个个闭了眼睛, 引颈就戮。 看着这些人杀起来就不要命, 火场瞬间变修罗场, 云绿就忍不住皱眉,“主子不用留几个活口么?” “留什么留,又不是两军对垒,还要留活口套话,阳和所穷得紧,没有口粮匀出来喂养俘虏。”王徽懒洋洋说道,“你们几个也赶紧过去捡漏啊,虽说咱们几个肯定能记头功,但手底多几个人头又没有坏处,可别叫人都抢光了。” 一边就笑着去轰撵下属们。 姚黄就发一声喊,带头冲入敌阵了。 王徽站在台上笑吟吟看了一会,这才把目光转向不远处的角落。 那里有最后的几个柔然士兵,正护着昂日格殊死抵抗,他们都没了坐骑,十分不习惯徒步作战,身上又多处受伤,不过勉强支撑而已。 这还是在楚军有意放过他们的情况下。 纵使这些亲卫一个个都杀红了眼,却还是不约而同避开了昂日格这一撮人,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斩杀敌方大将的功劳,最应该留给谁。 王徽嘴角带笑,缓步走过去,轻描淡写击退前面护卫的鞑子,站在了昂日格面前。 这位年轻的金察大将浑身血污,眉毛都被烧焦了一块,头上金盔已被烟火熏得乌黑,狼狈不堪,再不是几刻钟前高坐马上c得意洋洋自命不凡的样子。 王徽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眼神略带嘲讽。 “长生天的子民,是翱翔天际的雄鹰呢,还是草原上只会打洞的地鼠?”她轻声问道。 昂日格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紧紧咬着牙根,努力睁大被鲜血糊住的眼睛,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的相貌。 挟弓抱剑,银盔红缨,纵然浑身浴血,也依旧遮掩不住那一身凛冽而雍容的气度,眉梢眼角的睥睨之色,仿佛从不曾消失过。 ——哪怕是不久之前,他的大军把南人杀得抱头鼠窜c眼看就要取胜的时候,这女人恐怕也仍旧是这样一副神情。 不知为何,昂日格心里模模糊糊就冒出这么个念头来。 她远比他见过的所有中原将领,都更适合这一身主帅铠甲。 “你——你到底是c谁!”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问出来。 “我姓王名徽,字在渊。”她露出笑容,举起铁剑,“回归长生天的怀抱之后,记得跟他好好告我一状。” 手起剑落,咣啷一声,金盔和人头一同落地,骨碌碌滚了几圈。 王徽一手拾起金盔抱在怀中,一手抓住昂日格的头发,将那尚在流淌热血的头颅高高举起,高声道:“敌军魁首已然伏诛!众将士从速杀敌,保存战马甲具,回城之后,皆有功赏!” 漠南草原战场上,时隔十年之久,终于再一次响起了中原楚军的欢呼。 残局很快收拾完毕,柔然鞑子全军覆没,王徽让赵玉棠和王鸢两人清点了一番,发现此役共斩获健康战马两百八十七匹,完好马刀三千七百九十三把,精铁长弓两千九百八十八具,羽箭若干,甲具若干甚至还有士兵偷摸去翻敌军尸体钱袋子的,这个王徽倒也懒得管了。 战利品虽多,却也不是没法子携带,她又点了点人手,发现加上自己这个小队,统共有八十四人,于是就把刀剑弓箭等物均分了,每匹马都驮上一些,又在战马辔头上另绑了绳子,每五匹拴在一起,再由一名兵士骑在领头那匹马上,慢慢往回走,也就不怕战马走丢了。 隋诸自是早就醒来,事实上,他在王徽拿剑挟持自己的时候就已经恢复意识了,只因太过害怕,又深觉掉面子,这才索性继续装晕。 后来楚军大胜,大家都跑下烽火台去杀敌,他这才按捺不住“醒了过来”,寻思着这场功劳不可谓不小,然而这么多只眼睛看着,他胆子再大也不可能把王徽等人的头功抢走,那也罢了,可这杀敌扫尾的小功劳若还是一点都捞不着,那就未免太过吃亏。 而且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此次虽说胜了,还缴获了这么多战利品,但己方五千大军出城,回去的时候却剩下八十多人,这就是彻头彻尾的惨胜,损失如此巨大,自己这个主帅责无旁贷,是要负全部责任的。 更何况这之前那女人也不是没提过醒,可他还是 想至此,隋副将额上冷汗就是涔涔而落,张之涣治军有多严他再清楚不过,遇上这样的事,那自然也是赏罚分明。 赏的肯定就是王徽曹鸣之流,那罚的么,说不得,肯定就是他隋诸了。 既如此,可得好好多杀些敌人,手底多几盏兜鍪,说不定便可抵得一些责罚。 往回走的时候,王徽还是很谦让地请隋诸走在最头里,又恭恭敬敬把身上头盔披挂交还回去。 隋诸却是再也不敢托大,他人虽傲慢,又是个好大喜功的性子,却也不蠢,深知这一役之后,王徽在张之涣心中的地位c在阳和大营军中的声望,会提升到怎样的一个高度。 单看那些大头兵的嘴脸就知道了,作为副将亲卫,平日里一口一个将军,溜须拍马围在他身边,好话不要钱地一串一串往外涌,他当时听着确是受用,可现如今 以胡老六为首,那些士兵们看向王徽的眼神,是钦佩里还带着敬畏,尤其当时离烽火台最近的那几个,那眼睛里更是一片火热,好似王徽马上发出一道什么号令,便算是刀山火海,这些傻大兵也会毫不犹豫往上冲一般。 这是他领兵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的情景。 王徽坐在马上,正侧头跟手下一个女兵低声说着什么,神态平静,笑容柔和,好像方才只是去城外遛马转了一圈,而不是刚刚取了人人垂涎的泼天战功。 是她根本不知道这场胜仗意味着什么,还是因为这战果,早就在她预料之中,所以才毫不为之所动? 隋诸再蠢,也不可能认为那会是后者。 他心下不免骇然,又有种深沉的惧怕,神情复杂地看了王徽一眼,下意识放缓了缰绳,从领先一步变成了跟她并辔而行。 王徽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好笑,却也没再说什么。 曹鸣自从先前那场哗变之后,就一直心头惴惴不安,此刻忽然觉得机会来了,连忙一夹马腹,往前小跑几步,行在王徽右侧,低声道:“上官,您放心便是,属下回去必定在将军面前据实以告,况且这么多弟兄都看着,隋诸是绝不可能强占功劳的。” 他说话声音颇低,隋诸虽然就行在左近,却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没有听清。 王徽不免一笑,扭头看了曹鸣一眼,点头道:“如此就多谢伯煜了。” 而后转头去听姚黄大侃特侃杀敌时的精彩瞬间,竟是再不看他一眼。 曹鸣心下更是不安,心道这回娄子捅得有点大,本来跟王在渊的关系已经拉近一些了,然而就因为刚才那一犹豫,许多事情瞬间又回到了。 可他也是身不由己啊!曹鸣暗暗苦笑,那么危急的关头,他只是个普通兵士,又不像她王徽那样身具鬼才之谋,那样的颓势都能看出胜算来是个正常人,那会子也都会犹豫的吧?他那时心中又急又惧,一时迟疑,没帮她开口说话,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他在这厢急得抓心挠肝,王徽那边却是好整以暇,她心里其实明白曹鸣的委屈,他毕竟不是魏紫濮阳荑等人,追随她日久,早就对她全心信赖意盲从,其实当他一咬牙拍马追随她前往烽火台的时候,她心里就已经对他挺满意的了。 至于胡老六又为何会出面说话,那也好解释,只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自忖此战必败,命不久矣,胸中血性反倒被激了出来,与其当个逃兵直接被濮阳荑一箭射死,倒不如临死前拼一把,好歹杀几个鞑子一起上路呢。 更多还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倒并非单纯是为了支持她。 然而身为上位者,又是一个想在日后收揽曹鸣的上位者,却不能这样快就袒露心里的想法,此事说来说去,到底是曹鸣做的不地道,她若这么快就原谅了他,日后还如何拿捏? 用人可不是这么用的。 所谓上意难测,若她这个主子的心思这么容易就能被下属猜中,那还玩什么? 就这般,领头几人各怀鬼胎,慢慢回到了阳和大营。 这场战事持续时间太久,张之涣坐困城中,早就等得心急如焚,连派四五波斥候出去打探战况,却都没什么准信儿回来。 差不多快到申牌时分,最后一波斥候探回来的消息不容乐观,只说我军中伏,太半人马尽皆覆没,主帅隋诸带了一小股人马往西北逃去,昂日格率部追击,不知所终。 张之涣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当下整装披挂,又点了五千兵士,打算出城驰援。 然而就在此时,却又有探子连滚带爬闯进大帐,话都说不利索了,颤巍巍喊道:“报——将军!隋c隋副将他们回来了!大——得胜归来!” “你说什么!”张之涣猛地起身,“他们回来了?!” 斥候正待答话,却见将军已大踏步走了出去。 只见大营外头的官道上,迎着如血残阳,缓缓行来一队人马,看着人数不多,几十人而已,却迁迁延延带了好长一串马匹,每匹马上行囊都鼓了出来,无数刀剑鞘柄露出,几乎每人身上都挂了三四把精铁长弓。 马,是柔然人的上好战马,弓,也是柔然人的精造好弓。 只是马上的人——尤其是领头的那几个——却个个浴血,形容狼狈。 可看那马匹武器,却又分明是胜了的样子。 张之涣从军二十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胜局。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大踏步迎过去,身后跟了一大群副将谋士,也都是一副震惊之色。 隋诸催马向前,一个翻身滚下马来,扑到张之涣跟前跪下,声泪俱下,“将军,将军啊!末将此番险些就见不到您了呐!” “子恒快快请起!”张之涣连忙扶他起来,又问,“战事如何?为何迁延了如此之久?” 隋诸却不答话,余光瞥见曹鸣就要开口,连忙抹一把泪,抢先道:“将军有所不知,末将此番还能活着回来,全是靠了麾下一人的大智大勇啊!” 一面说一面就伸手朝后头一挥,做了个手势。 曹鸣被噎住,暗恨在心。 张之涣就抬头望过去。 却见后面一匹马上下来一人,浑身战甲c衣衫几乎都被鲜血浸透了,风干后硬化成了一片一片,每一个动作都能传来咔咔轻响。 然而饶是如此,她的姿态却依旧轻捷而矫健,走了几步行到近前,单膝跪地行了一礼。 “小人王徽,见过将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0.参军 这是王徽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张之涣。 这位驻守鹿邺十二年的将领也回望着她, 塞北苦寒, 给他的脸庞过早地刻下了风霜的痕迹, 明明才近不惑的年纪,两鬓已然微白, 眉间有深刻的川字纹, 然而身材依旧健硕高大, 双目炯然生光, 神情坚毅,昭示着胸中仍然蓬勃的精神和意志。 “快快请起!”张之涣大步上前, 因了男女大防, 到底没有亲自扶她起身,只是脸上的笑容越发亲切了些。 王徽依言起身, 面上微微现了笑意,拱手道:“全赖手下弟兄信任, 屈尊听命于我,且运气又好, 这才侥幸得胜归来, 隋副将言重了。” “在渊这说的是哪里话!”隋诸哈哈大笑, 倒是直接就开始叫她的表字, “若非你智勇双全,我隋子恒眼下可就是草原上的几块碎肉了,又焉能站在这处嬉笑如常?” 一面说一面就收了笑, 注视王徽的表情十分真诚。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张之涣就问道。 王徽就回到战马旁边, 从上面解下昂日格的金盔和头颅, 双手捧了走过去,复又单膝跪下,“将军,敌将昂日格首级在此!” 张之涣又是惊喜又是迷惑,抬手接过金盔和人头,细细端详几眼,点头道:“不错,正是昂日格那厮!”顿了顿,又问道:“可我派出几波斥候外出打探,都说” 后头的话就没往下说。 王徽笑着起身,冲身后的赵玉棠点点头。 赵玉棠毕竟功夫稍次,战场上杀敌不算太多,但也已不少,浑身浴血的样子不比王徽好到哪里去,却是毫不怯场,走上前单膝跪下,朗声道:“回禀将军,此战我军得胜,来犯鞑子全军覆没,共缴获战马两百八十七匹,完好马刀三千七百九十三把,精铁长弓两千九百八十八具,羽箭甲具若干,一应战利均在此处,绝无缺漏。” 张之涣又被惊了一下,看向那往后延伸看不到头的马队,顿时又惊又喜,北疆马匹奇缺,那是所有守将多年的心病,整个阳和大营也不过才八百多匹战马,此战一下就缴获两百八十多匹,还个个都是柔然人驯出来的上好骏马,那简直就是天降之喜。 饶是张之涣从军多年,也不由喜动颜色,一时都忘了此战是惨胜,当下就笑道:“好,好,好!此战大胜,回来的弟兄人人皆可记功!” 曹鸣看了隋诸一眼,适时上前道:“将军,眼看天也晚了,不若让将士们先回营清洗歇息一番罢,尤其是我家上官,此战若没有她,那就是必败之局,想必也累得紧了” 张之涣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你说得对!快些回营好生休息一番,待会晚饭时,我在主帐设宴款待——” 王徽却微微收了笑容,拱手道:“将军好意,小人心领,只是”她回望一眼后头跟着的众将士,声音低了一些,“此战虽然得胜,却并非大胜,出师五千兵马,而今只有八十四人得能回还。故而小人以为实在不适合大肆宴饮,还请将军收回成命。” 张之涣顿了顿,同隋诸曹鸣等人互看一眼,各自轻叹口气,笑容也收敛了一些。 “你说得很对,王——你是”张之涣就微笑着看向她。 “小人表字在渊。”王徽从容答道,心里却是一哂,这老将军还挺会装蒜,明明私下里早就跟曹鸣把她的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了,这会居然还开口问她字什么。 “在渊所言甚是,”张之涣点点头,和蔼道,“只是毕竟是胜仗,士气不可灭,大宴摆不得,咱们几个凑一桌吃顿好的,那也无可厚非嘛你也得好好跟我说说这仗是怎么打的。” 说至此,语气已是不容置疑。 王徽也就从善如流地答应,“既如此,小人便谢过将军了。” 张之涣就着了人清点马匹和战利品入库,又专程派人领着王徽等人去了高级将领的营帐区,那处有独立的帐子作为盥洗沐浴之用,考虑到王徽几个女兵,这也算是颇为贴心了。 洗去一身血污征尘,换上新衣服,几个人神清气爽地走出来,在营帐外头会合了,就有兵士过来传他们去主帐赴宴。 “我们几个也有份?不是只有主子吗?”朱癸就指着自己的鼻子。 “几位已经是咱们大营里的英雄了,自然人人有份。”那兵士微笑着说。 “行了,别啰嗦了,收拾收拾赶紧往那边去吧,”王徽就拍拍手,又嘱咐几句,“到时嘴巴闭紧点,喝酒吃肉就行了,除非问到你们,否则不许多说话,知道吗?” 几个沉稳些的就拱手应下,另几个皮猴就嬉皮笑脸推搡笑骂一番,十分雀跃。 头回上战场,就人人都杀敌过百,最后还打了胜仗,带了这么多战利品回来,虽是惨胜,却丝毫不能磨灭这些年轻姑娘小伙心里的兴奋之情。 王徽几乎是慈祥地看着他们,眼睛里的笑意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曹鸣却站在一旁,看着这些人笑成一团,忽然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慌张来,总觉得自己始终没能融进去,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上官,我”他凑到王徽身边,张口说了几个字,却又不知该往下接什么。 王徽心情很好,转过身看他一眼,叹口气,也就没有继续拿捏,只笑了笑道:“伯煜,你什么都不必再说,我心里晓得你的意思。” 曹鸣张张嘴,神色几经变幻,期期艾艾吐出一句,“上c上官我——属下当时是真没想太多,只只是觉得那等情势,实难获胜” 王徽慢慢地就笑开了,伸手拍拍他肩膀,笑容诚恳,“伯煜,你我相识不久,你有种种顾虑,那也是人之常情,不像那几个憨的傻的,”她回手指了指,不远处,姚黄云绿等人正闹作了一团,“便是我让他们跳油锅,他们也能眼皮不眨地跳下去。” 说这话时,她的笑容里添了几分真切的温暖,语气微带宠溺。 曹鸣看着,心底深处忽然就泛起一丝微妙的羡慕。 “只是,”她回过头来直视曹鸣,眼神里带了几分郑重,“我王徽从不会说大话,更不会带累身边之人一道送死,一场征战,我若无八|九分把握,是绝对不会断言胜败的。” “同为袍泽,来日方长,总能慢慢相处下去,”她语气颇为轻松,“时日久了,伯煜心中自会对我更加信任几分,对不对?” 曹鸣心中震动,定定凝视她一阵,低声道:“是。” 比之平日的圆滑,他此时的语气里倒多了几分真情。 王徽却又面色一肃,“然而战场情势万变,时机稍纵即逝,我一向以为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若是再有战事,我发了什么号令,伯煜心中若有疑惑,也请押后再谈今日之事,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 曹鸣听她语气严肃起来,眼神有些逼人,尚在咂摸那句“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一时没回过神,下意识就单膝跪了下来,脱口道:“末将遵命!” 一套动作做完,自己倒是呆住了,旁边笑闹的几人也静了一些,朝这边看过来,神情各异。 “伯煜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王徽就笑着扶他起来,又道,“好了,时辰晚了,得快点走了,莫教将军他们等咱们。” 主帐里只坐了寥寥数人,张之涣和隋诸自然在座,另还有两三位副将,以及张之涣手下的两个幕僚。 众人各自行礼,就分了尊卑入座。 曹鸣本为把总,如今虽然明面上辞了军职重做小兵,但毕竟还是张之涣身边的近人,若要坐到王徽等人上首,那也无可厚非。 然而他只是垂着头行过礼,就静静去了最下首的位置坐下,竟比最晚入队的王鸢朱癸还要靠边,敬陪末座的架势。 王徽笑容不改,没说什么。 张之涣就看了她一眼,眼底微含讶色。 未料这年轻姑娘这么快就把曹伯煜给收服了,莫非是因为此战之功? 众人就各自寒暄几句,隋诸早就添油加酱把王徽的功绩描述了一番,他已是想开了,左右此番逃不过责罚,倒不如赶紧花功夫讨好一下王在渊,眼看这又是一位出挑的,虽是女子,走不了太高,但将军是绝不会放过这等人才的,日后若是做了谋士,只怕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若是能得了她的欢心,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故而言辞间就把王徽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直如武曲星下凡一般。 张之涣听在耳朵里,虽然感慨王徽却是不世出的英才俊杰,却也暗自讶异,怎的不光是曹鸣,连隋子恒这个眼高于顶的,也开始一边倒了? 一面就站起身,亲自给王徽敬了一杯酒,“军中从简,没什么精致菜肴,只是酒管够,肉管饱,在渊千万莫要客气。”一面说一面仰头饮尽,继而亮了亮杯底。 士兵行军是不能饮酒的,但眼下得胜归来,小酌几杯,倒也无伤大雅。 王徽自然也是不客气地饮尽,笑着听将军们赞不绝口,什么女中豪杰啦不让须眉啦,又是天赐将星,智勇非凡之类的,所有人都瞅准了张之涣的意思,看出来他是要抬举这个女兵,好话便都不要钱地往外冒。 不过说了之后也颇觉理直气壮,莫说大楚世代重文轻武,武官一系自来暗弱,便是民风剽悍c妇孺皆可上马作战的柔然,又有几个能于颓势中反败为胜c区区几十人就大败敌方几千兵马的大将? 至少在他们十几年北疆戍边的生涯之中,还从未见过。 张之涣一面夸赞王徽,一面暗自观察,却发现这女子气质柔和,风度翩翩,对每个人的赞誉都有好话回敬,把每个人都哄得熨帖。 她那几个年轻的手下,还能看出来打了胜仗的兴奋之意,而这女子竟是从头至尾都八风不动,宠辱不惊,好似半点没有指挥了一场绝地反击的自觉一般。 可她——看着也不过才十五六岁吧? 到底是哪里——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怪物的? 张之涣就不免细细回忆曹鸣跟他说过的那些事情,却只知道这女子来自南边,金陵人氏,其余的底细是一概不知。 好像真就是从天而降一般。 正自出神,袖子却被旁边的人拽了拽。 “将军,将军。”那谋士低声道,“您怎么了?隋副将提议您给王在渊升迁呢。” “啊c哦,哦!”张之涣回过神来,转头看向王徽,却和她的目光对上,那双眼睛黑沉沉的,面上虽带了笑意,眼底深处却仿佛亘古寂静的夜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情波动。 罢了。 如此人才,又何必计较她何来何往? 张之涣轻叹口气,笑道:“那是自然,一个参军之职,在渊你是逃不了的了。” 王徽笑笑,并没出了意料,正要拱手道谢,却听他又道:“只是朝廷限令,这个嘛在渊毕竟是女儿身,不可领更高的职衔,但你毕竟立下奇功,有些细节之处,咱们也不是不能通融的。” 王徽就放下了手,静静等待他的后话。 “不若就让在渊领了参军之职,再给她把总之权罢,原先手下那九人,各自都做个百夫长,”张之涣笑道,“参军只可领五百兵士,在渊如此人才,五百人自是委屈了你,便给你一千兵马——子恒。”一边说一边又转头看向隋诸。 隋诸笑吟吟拱手,“末将在。” 神情毫不意外,显然是之前就商量好了的。 “你此次失察,险些带累大军全军覆没,不可不罚”张之涣就板下脸来,“旁的暂且搁一搁,只你手底下那八十名亲卫,就是方才回来的那些人,就一并归到在渊手底下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1.将兵 隋诸就佯作不愿,苦着脸埋怨几句, 又出言打趣王徽。 王徽自是不骄不躁, 从容谢过。 只是张之涣却淡淡看了隋诸一眼, 笑容淡了一些。 隋诸就讪讪闭住嘴,不说话了。 王徽却是心知肚明,此战虽说胜了, 却到底是惨胜,而且是惨得不能再惨, 五千人出去,八十四人回来,虽说比鞑子全军覆没要好些,但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的事情罢了。 单单把手下亲卫削减一些拨出去,只怕还不会是隋诸所受处罚的全部。 此役死了这么多人,张之涣要是不给他来一刀狠的, 只怕也无法告慰战死将士的在天之灵。 另几个副将和谋士眼见气氛有点僵,就笑着站起来敬酒缓颊,张之涣也便就坡下驴, 只说一些吃吃喝喝之类的闲事了。 一场小宴从金乌西坠吃到华灯将歇, 几名副将喝得都有点高,各自被亲卫们扶了回去,唯王徽手下几人,平时就受自家主子严加管教, 即便是在这样的场合, 也只是小酌几杯点到即止, 散了宴时仍是神采奕奕c精神抖擞的样子,张之涣看在眼里,又是暗暗点头。 “在渊还请留步。”走到帐外,他就抬手把王徽唤了过去。 王徽走过去行礼,“将军有何吩咐?” 常人酒足饭饱之后,总是意志c防备最为松懈之时,不仅精神懒散,外表上也会有些改变,就像他手底下那几个不争气的,喝了一通小酒之后,眼神朦胧脚步蹒跚,红着一张大脸,衣服衽口也敞开了,甚至头发都有些散乱,一个个醉意熏天的样子,路都走不稳。 而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发髻衣饰丝毫不乱,轮廓俊逸的脸庞甚至连一丝酒后红晕都没有,帐里灯光照在她脸上,浅笑盈盈,漆黑双眼幽深沉静,不卑不亢站在那处,身子峻拔似红杉,气质沉凝如山岳。 仿佛全不曾赴过方才那场酒宴一般。 张之涣不由怔了一瞬,恍惚有种感觉,这样的人,只怕即便是这浩瀚苍茫的北疆大漠,也留她不住。 “将军?”王徽见他发呆,就略微提高声音问了一句。 “啊在渊呐,”张之涣回过神来,不由轻轻一叹,收了思绪,笑道,“有句话还忘了与你交代,明儿你和部下好生休息一日,后天我就着人把那一千兵马划到你手下你可想好了都要些什么样的兵?” 王徽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微笑道:“但凭将军做主。” 张之涣一笑,也不再客气,“自不会让你去带新兵,你手下这一千人,全是我那几个副将手底下原有的亲卫,各自挑出一批精干的,拨到你麾下差遣个个都是好样的,想必在渊不会令我失望。” 王徽不由扬起了眉毛。 这张将军倒也有趣,见识了她战场上用兵的能耐还不够,竟还要考较她用人的本事。 副将手底的亲卫,虽也只是大头兵的名衔,不会亲自带兵,却个个都领着参军的饷银,跟她这个上官等级是一样的,对外也都自称是“参军”,虽然不隶属于骑兵营,可一旦轮到他们的上司出征,那他们作为亲卫随护,那也是个个都有马骑的。 在阳和大营之中,这帮人可说是地位超然,可怜巴巴的步兵自然不放在他们眼中,可就连骑兵营,这些亲卫们也是颇有些瞧不上的。 可一旦到了她手下,那就硬生生矮了一头,从副将亲卫变成了参军手底下的兵丁,休说她还是个女子,便是男子,这些人恐怕也会多有不服。 出征之时还有没有马骑尚在其次,关键是这以后的饷银又该拿多少?大头兵和上官拿同等饷银,这未免太不合规矩了吧? 所幸张之涣倒也不至太过绝情,又添了一句,“他们饷银还是按原例发给,至于在渊你,既然领着一千号人,自然不好再拿参军的份例,便照着把总的来吧。” 王徽不由好笑,张将军到底还是心疼人才,虽说要试她,却也没有做得太绝,于是恭恭敬敬拱手一礼,“如此多谢将军抬爱,徽必定不辱使命。” 张之涣笑得像只老狐狸,冲她点点头,扶着自己亲卫的手离开了。 虽说提拔任命的军令后日才能正式发下来,但在生活上,王徽等人却可以立马享受到升职的待遇。 酒宴过后,后头就有小兵过了新兵区的营房,帮着参军大人和几位百夫长一道,把行李铺盖搬了出去,来到了营区北边的高级将领区。 王徽名为参军,手里实权却相当于把总,张之涣虽是要考较她,却也不会在营房条件上苛刻,故而她住的是一个中等大小的单人帐子,内里卧榻桌椅c笔墨箱笼c铜盆银镜一应俱全,被卧条褥都是新纺的土布做套子,里头塞了紧紧实实的棉絮,虽比不上她在金陵时用的,却也跟她在鹿邺自家宅子里的相差不大。 余下九位百夫长就住在王徽营帐的两侧,条件不免就稍次一些,却也比新兵营要强得多,三人一顶营帐,各自都有各自的卧榻,再也不见通铺的影子,其余物什器皿也是齐全的。 经此一役,曹鸣算是彻彻底底收了心,不再想着有朝一日可能还会回到张之涣那里再当个把总,眼瞅着王徽是个有大作为的,跟在她身边不到一个月,自己就当上了百夫长,这几乎是他以前从军好几年才能达到的位置。 秋季又是大小战事接连不断的时节,像这样的大捷若再多几次,王徽是女儿身,不可能晋升,但他自己却是男子呀,照这样的升迁速度,休说把总,便是副将,只怕也是很有希望的。 曹百夫长就高高兴兴把自己的东西搬了过去,跟白蕖和朱癸同住一帐,另外两顶则分别是魏紫c姚黄c赵玉棠一顶,濮阳荑c云绿和王鸢又一顶。 众人忙忙活活收拾了大半个晚上,直到大营敲了熄营鼓,各处灯火都灭了,只剩下巡夜兵手中的零星烛火,这才约略收拾好。 王徽就留了云绿在帐中说话。 “咱们手下的这些个兵,个个都是刺儿头,只怕还有好一场硬仗要打。”王徽就把张之涣的意思简单说了一下。 云绿不免皱眉,而后却又略略松开,道:“却也不尽然,除了那些人之外,还有七十多个跟您上过战场的兵呢,那可都是一道出生入死过的,他们那时候那眼神呀,属下可全看在眼里呢。” 说着就笑了起来,“尤其胡老六那几个,见了您就跟见了关云长在世似的,一个个就差趴地上给您三跪九叩了。” 王徽也笑了,却摇头道:“话别说这么满,你仔细想想,柔然金察部只是小族,能拿出一万人的兵力,就可谓是倾全族之力了。这样一场战事,那些鞑子只怕是抱着必胜之心,然而却一个都没能回去,全军覆没——” 云绿眼中也出现一丝明悟,肃了脸色,缓缓点头,“更何况还由昂日格领兵,据说他可是左贤王跟前的红人如此一来,鞑子只怕会暂时收缩势力,加派斥候入关打探,一面作壁上观,短期内恐怕难有战事。” “正是如此。”王徽笑容微敛,右手食指习惯性敲打椅子扶手,“没有战事,就不能教那些人亲眼目睹咱们的实力,只靠那七十多人口耳相传,只怕难以服众。” “但即便如此,有此次大捷做底子,那些人便算再是刺儿头,应该也不会做得太过,”云绿就抬眼看向自家主子,“只消明面上还算听话,咱们也就有了喘息之机,可以徐徐图之了。” “正是如此。”王徽点头微笑,“不知随龙可有什么主意?” 云绿脸蛋微红,轻推她一把,埋怨道:“主子必是早就有了打算,又来这处考较属下,寻我开心。” 王徽正色道:“这可不是寻你开心,我确是有了计较,却还不算完善,你是咱们几人里头最富智计的,我是既有考较你之意,却也不乏问计之心。” 云绿就白她一眼,却是收了笑细细琢磨起来,半晌问道:“主子可有什么新的练兵之法?” 王徽就摇头,“有一点,却也只是细枝末节,大的东西是改不得的。” 前世作为银河帝国最高军事统帅,王徽对于训练士兵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法度,然而那都是相对深空文明时代来说的,处处都要结合高科技和次世代武器才能达到目的的训练方法。 到了这古地球的封建时代,就算有再高妙的训练方针,硬件不到位,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况且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又跟热武器战争有本质上的不同,这训练兵士,自然也得因地制宜c结合实际,古人绝不比今人笨,相反某些方面可能还犹有过之,他们沿袭运用了几千年的练兵方法,其实大多都已尽善尽美,王徽用未来人的眼光看过去,当然可以在细节处进行一些高屋建瓴式的修改,但总体的指导思想却是无法变更的。 更何况阳和所现在穷得叮当响,马匹不足,弓箭不足,就算她想多发展丰富几个兵种,那也不是现阶段的财力物力能办到的事情。 再者说了,她现在仅仅是个小参军,就算给她足够的钱,也是没有办法。 然而—— “到底有钱能使鬼推磨。”云绿眼睛一转,光华流转,她虽戴了人|皮面具,脸上表情僵硬,那一双眼的风流却是挡也挡不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主子若想让这一千人有些进益,只怕还得求助于阿堵物。” “不错,咱们两个倒是不谋而合了。”王徽抚掌而笑,又放低了声音,细细同云绿商议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2.巨资 打了胜仗, 张之涣又有言在先, 王徽和她的手下们也就得了大营里难得的一天假期。 到底是头一次上战场,又是这样九死一生的惨胜之局,几乎每个人手底下都有百十个人头, 出生入死一番,便算他们个个都是精明强悍的, 也都累得不轻。 王徽也就松了口,没逼着众人在第二日继续早起练功,说是可以尽情睡个懒觉,别误了午饭就好。 然而话虽如此说, 多年养成的良好习惯却到底难以改变。 第二日一大早, 王徽醒来收拾一番,刚出了营帐打算去校场锻炼,就见两侧的帐子门都掀开了, 姑娘小伙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地走出来, 看到各位袍泽, 不由一怔, 面面相觑一阵, 又同时放声大笑。 王徽十分欣慰。 晨练过后就去吃早饭, 参军和百夫长的伙食跟大头兵们也没差多少, 只是早饭多了个白煮蛋, 午饭多了一小碟羊肉, 晚饭多了个窝头, 东西虽没丰富多少, 却可以在各自的营帐里用饭,不必去挤着排队领粮食了。 王徽就坐在桌前细嚼慢咽,一边吃一边琢磨明日接收新人c训练士兵的事情,才吃了一半,就听见魏紫的声音在帐外响起,“主子。” “进来。”王徽扬声道,看着她走进来,“何事?” “老葛头找您来了,现下正等在大营外头,”魏紫就皱了眉,“说是有南边来的客人要见您,好像还带了东西。” 老葛头在鹿邺大宅里头做门房,是王徽当时买下宅院时一道招来的长工,有个婆娘,在内院做厨娘。 “难道是金陵来人?”王徽也皱起眉头,又道,“大营重地,他进不来,外头有茶水铺子,先请人过去坐坐,我吃完这口饭就过去。” 魏紫答应一声,出去了。 王徽就匆匆喝完最后一点粥,漱漱口就走了出去,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有些担忧,她虽在北疆打拼事业,但金陵却是她的根基所在,却不知是谁这样突然就赶了过来,从京城到鹿邺,便算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也得小半个月才能赶到,若真出了什么事,那也得是个把月之前了,她能做的只怕很少。 一边想一边出了大营,旁边有个简陋的茶棚,老门房赶紧过来行礼,一面道:“姑娘,南边有客来啊。” “嗯,什么时辰过来的?可说了姓甚名谁?带了些什么东西?”王徽边走边问。 “方才来府里拜访,说是昨儿晚上到的鹿邺,现下住在县城客栈里,看着就独一个儿,也没见拿了什么东西呀,是客人自己说带在身上的,”老葛头就絮絮地回禀,“没报名姓,又跟小的说,只消告诉您他主人家姓邵,您就会见他。” 龙骧? 王徽心中微微一宽,若是万衍或付贵妃派人过来,那就多半有些不妙,毕竟他们一个是朝廷重臣,一个是后宫宠妃,若不是真出了大事,等闲也不会派人千里迢迢赶往北疆报信。 而邵云启虽然神通广大,却到底还是民间草莽,便算识得再多达官贵人,也是没有权力动用八百里加急的,既非加急,那自然也不会是多么急的事情。 更何况这人昨夜就到了,却今晨才上门拜访,若真是急事,那她昨天半夜里就该从被窝里被挖出来才是。 一边想就一边回到了家中,才在堂屋坐下,小丫头奉上来茶水,就见老葛头带了个人进来。 “县——那个小的拜见姑娘!这久不见,可想死小的啦!”那人抢上前来纳头便拜,嘴里卡了一下壳,立马就机灵地遮掩了过去。 王徽暗自好笑,叫了起,又屏退了下人关上房门,这才含笑道:“快半年未见,你小子倒是胖了不少,还说什么想死我了?” 来人正是邵云启身边的心腹小厮,东皋。 东皋就凑趣几句,王徽又笑吟吟问他方才卡壳的事情。 东皋就抓抓头发,嘿嘿一笑,搓手道:“临走的时候公子特地嘱咐,说是县主您在北疆隐姓埋名,肯定不愿让人家知道来历,故而一再叮嘱,若有外人在场,就一概不许叫您的位份封号,只称姑娘便了。” “倒是机灵。”王徽赞了一句,又问,“你主子让你带什么来了?” 一提起这个,东皋笑容又深了几分,献宝一般从怀里摸出个硬邦邦的扁条盒来放桌上,笑道:“恭喜县主,贺喜县主,苏三老爷的船队八月底就回京啦。” “当真?”王徽眼睛一亮,拿过那盒子打开,见里头还是几张纸,分别是第二次出海的收售利润明细c合同,另外几张则都是加盖了茂通红印的银票,每张面额都是一万两整。 王徽数了数,二十张。 整整二十万两雪花银! 她深吸口气,闭了闭眼,才略微按捺住心中的激动。 此次出海,她投入了一万五千两银子,才占了五股,却收回了二十万两白银,已经完全不是第一次出海能比得了的了。 她又仔细核对了一下明细,发现这二十万两银子确实是根据她持有股数算来所应得的分红,一个铜板也没有添减,也就是说,苏锷此次出海所获得的毛利已经高达四百万两之巨了。 四百万两白银,那是什么概念,永嘉年间大楚朝每年的国库收入,也不过就是这么个数! 看来,经此一役,苏锷在金陵,乃至在整个江左商圈,都能站稳脚跟了。 东皋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想法。 “这个,还得您签个字。”东皋就笑嘻嘻把另一张纸推到她跟前,“这是第三次出海的合同,苏三老爷又购置了二十多艘大广船,装了满满的货,队伍其实九月底就出海了,三老爷和公子知道您在北疆太忙,这要是事先知会您,一来一回路上怎么也得小俩月,出海日子不能耽搁,就先代您签了合同。您再看看,有什么不妥的就写下来交给小的带回去,三老爷说了,只消是县主您发的话,便算船队已出了海,他也有法子把合同给您改了。” “廷梅他,到底是——不一样了。”王徽就笑着感叹一句,拿过那张合同仔仔细细看起来。 这第三次出海,参进来分利的人比第二次还多了一倍,到底苏锷和邵云启神通广大,参股人虽多,却个个非富即贵,按着权力c官职c恒产多寡依次排下来,打眼一瞧过去,这名单还真有点吓人。 也的确是,此次出海成本已到了一千两百万两银子的高价,再不是他们头回出海时那区区几万两银子能比的了,这样大的买卖,恐怕也不是市舶司那几个小官能罩得住的,自然要再牵引一些更重要的人物入伙才好。 王徽快速扫了一眼,名单倒是干净,并没有吴王c晋王或是丛国章这些政敌派系下属的官员出现,可见苏锷和邵云启也是费了一番工夫的,而万衍在这其中必然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所谓财帛动人心,这样一本万利c几乎是天上往下撒钱的好事,吴王一党还能不闻风而动?之所以能把名单剔得如此干净,全都是自己人,恐怕也只有同丛国章分庭抗礼的万衍才能做到了。 而苏锷和邵云启虽然很有能耐,却毕竟年轻,经营日短,暂时是没有门路接触到万衍这个级别的高官的。 之所以能被万相罩住,那自然还是王徽的功劳。 况且两人本就与她情分不浅,再加上这次签合同,王徽本人不在场,也就没人再推三阻四谦来让去,这两人就索性下了大手笔,直接给王徽分了十股。 竟只比头回出海少了五股。 然而本金却是第一次的二百倍。 也就是说,这第三次出海,王徽本该出资一百二十万两白银的。 “这么多钱,便是立时杀了我,我也变不出来啊。”一贯穷怕的元帅不由苦笑。 东皋就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又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徐徐宽慰道:“您在北疆从军,哪儿哪儿都要用钱,三老爷和公子爷如何还想不到这个?您宽心便是,别看这一次您拿了二十万两这么多,他们两位拿的可是只多不少呢!您这一百二十万两,他们早就对半分了分,一齐给您先垫上了,待来年返航收了利,您再一并还了就是,放心,这都是自家人买卖,不收您利息。” 王徽微微合手,掩住合同,笑容微敛,轻轻叹了口气。 她想起两年前,永嘉十七年的冬至节,邵云启来给她送皮货,嬉皮笑脸浑赖着非让她收下不可,还一口咬定要她以后发达了十倍奉还。 而今看来 那虽是玩笑之言,却也足见这两人对自己的用心,可谓是至诚至意片冰心。 自己从金陵打拼到北疆,虽说大部分路途都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但若少了这两人在钱财上的资助,又如何能走到今日? 更别说邵云启还帮过她那么多忙。 她欠他们的,又何止是这几十万两银子呢。 “我欠廷梅与龙骧良多,有心加倍偿还,然而眼下囊中羞涩,实在力有不逮,唯战战兢兢c勤勤恳恳,盼能早日打下一番基业,得能报偿一二。”她深吸口气,眼神认真,看东皋的眼神严肃了许多,“我这几句,你牢牢记下,回去一字不差” 东皋正待答应,却见她忽地起身,又连着叹了好几口气,终于道:“罢了,你稍待片刻,我去修书一封,你好生带回去交给两位公子。” 说罢便踱步去了内室,东皋在外头喝着茶水吃着点心,眼巴巴等了好半晌,才见县主拿着封好的信封走了出来。 东皋就密密收好了,又恳切道:“县主这些年辛苦,小的虽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却也都看在眼里,心里也能明白几分,苏三老爷和公子爷都是真心拿您当朋友的,您可万万别在心里头存下什么不安,不然两位爷知道了,也要睡不好觉的。” “你放心,我理会得。”王徽笑着点点头,又在合同上签了字,交由东皋收下,另一份就放在自己手边,只待回头妥帖藏好。 她就拿起那名单细细地看起来。 中书省c刑部c吏部c户部c大理寺c都察院c两江总督及布政使c湖广总督c巡抚放眼看去,要么是坐镇京师的高官要员,要么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都是跺跺脚大楚就要抖三抖的显要人物。 这份名单,当真触目惊心。 “这个应该是底单吧?只给自己人看的。”王徽笑容有些意味深长,“你家公子倒也放心,竟教你直接这样空着两手,拿了二十万两银子和这名单就一路北上过来了。” 对外的合同单子自然不会直接把各位贵主的名字写上去,要么是托了远方亲戚的名义,要么就是拿了心腹下人的名字做花枪,若真出了什么事情,左右也牵连不到正主头上。 所谓狡兔三窟,这些人,官做得越大,自然越是狡猾,等闲是不会令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任何一份民间纸质合同上的。 “嘿嘿,要不说公子爷最信用小人么,”东皋脸上就现出点自豪来,“不是小的夸口,论机灵,公子爷身边就没出过第二个人,再就是拳脚功夫,小的也会几手啊,这一路过来,穿得朴素些,只带个行囊,放几张破纸,小的也不爱说梦话,又有哪个能晓得我身上带了这些东西?” 王徽被他逗得直笑着摇头,心情颇佳,又好生勉励几句,又要命人帮他辞了客栈的上房,在府里好生住几天,歇歇脚再走。 “不是跟您客气,这北边天候燥得慌,风沙又大,小的实在捱不住呐,”东皋又是作揖又是打躬,“公子爷还急等着小的回去复命,已是雇好了车船,明儿就得往回赶了,等下次再得了空,定然过来叨扰您” “也好,”王徽就点点头,“既是如此,便不留你了,回去记得帮我给两位公子带好,就说我在北疆一切安好,莫要挂念。” 东皋笑着连连答应,一边往外走,王徽心中有感,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这才徐徐地走了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3.人言 回到房中, 王徽又拿出那纸合同来细细地看,一面看那名单,一面想着京中纷繁复杂的局势。 然而目光一转,却忽然瞥见那张纸右下角写了个极小的字, 凑近仔细一看,却是个小米粒那么大点的小写字母a。 王徽就稍稍扬起了眉毛。 用后世汉语拼音做暗语的法子, 她不仅教给了自己手下人, 邵云启c万衍和付贵妃等人也都学全了, 只有苏锷因为常年不在中土, 故而直到王徽离开金陵,也没找到机会教给他, 临走时就嘱咐邵云启代为传授。 而这个小a,就是说这张纸上另有乾坤的意思。 除了邵云启,别人只怕也没有理由这么做。 王徽前后打量一番, 回忆自己跟邵云启的过往, 忽然心中一动,就去点了盏灯端过来,把那纸放在灯火上头烤。 果然, 过不多时, 纸面上就显出了褐色的字迹。 “这鬼灵精, 倒会现学现卖。”王徽摇头笑叹一句, 就仔细去读那些葱字。 原来在她走后, 邵云启为安全计, 还是把李婉容女史和疯婢红儿接到了自己的住处照料, 紫金别院除了几个洒扫看门的下人之外,便再无其他人留下。 王徽再怎么说也是敕封的长乐县主,又在京里沸沸扬扬闹了一场和离案,且她又明摆着是付贵妃的人,地位就算再低,也终究是有一些知名度的。 故而在她不在金陵的这几年里,这样重要的两个线索人物,还是由草民邵龙骧亲自负责藏匿照顾的好。 而邵云启有一次同李女史闲聊的时候,就听她提起当年付婕妤小产的事情,那接生的稳婆后来其实没死,而是被割了舌头之后发卖了,据说当时是去了山西c河北那一带,这些年也不知流落到了何方。 邵云启就想着这事不可谓不重要,刚好王徽又在北疆从军,查寻探访起来,总比他在金陵天高皇帝远的要强,就特地在合同纸上用葱汁写了暗语,让东皋给带了过来。 这事太过私密,牵扯的贵人太多,又是经年旧事,若不慎泄露出去,那后果自然不堪设想,故而他连东皋都没告诉,其实也是相信以王徽的细致和心计,是肯定能发现这张合同里暗藏的玄机的。 “阅后即焚,勿留,合同底单彼处另有存照。”这是邵云启写在最后的话。 王徽就把那张纸放在火苗上,一点点烧了。 看着火舌细细地舔舐,把洁白的宣纸渐渐变得焦黑扭曲,她就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稳婆,自是要查的,只是却不急在一时,眼下当务之急,却是如何应付明日训兵之事。 昨夜跟云绿谈得细致,虽说有军功在身,但毕竟是女子,那些刺儿头自大惯了,就算明面上不敢不敬,但明儿一早,作为新上官初次点卯,某些不晓事的肯定是要送她一个下马威尝尝的。 刚好手里又多了二十万两现银,可谓是雪中送炭,日后这个小小千人队里的奖励机制,也是可以建起来了。 然而有奖必有惩,这如何惩罚么就要看明日那些大头兵怎么个闹法了。 若是真的玩儿过头了的话—— 王徽眼睛微微一眯,笑容加深。 她也不介意按着军法来,杀几只鸡吓吓猴子们。 李大栓原本是阳和所副将孔铎麾下的一名亲卫,就在这日晌午时候,他和几个弟兄一道去大营告兵板上看了告示,那上头贴了好大一张白纸,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全是此次拨划给那个姓王的女参军手底下的人员。 李大栓非常沮丧地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几个弟兄却并没入选,一个个又是庆幸又是幸灾乐祸,笑骂一阵过后,瞧他那臊眉耷眼的样子实在难看,也就淡了嘲笑的兴致,一个个掏心挖肺地说起体己话来。 “那臭娘们,立了个什么小小功劳,就敢压在大老爷们头上撒尿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老李,你甭难过,听兄弟一句话,明儿早晨点卯,你就蒙被窝里睡大头觉,去他娘的!那贱娘们还敢怎么地不成?” “就是就是,这么一千好几号人呢,不服气的多了去了,也不差你一个,肯定都起不来床的,就算到时候有什么事,那也是法不责众” “咱们李哥英雄一世,不能就让这么个小娘们骑咱头上!走,今儿兄弟请客,李哥喝一盅不?” “嘿嘿,听说那娘们手底下还有几个小娘们,长得还挺不错的,哎你们说你们说,她们嘴上没毛,不知道下头那毛多不多” “兴许还没毛呢!” 就开始聚在一处嘴巴不干不净起来。 李大栓心中虽然憋屈,却是个老实头,那姓王的虽是女子,却到底杀过敌立过功,眼下虽然名头上是个参军,却掌了把总的权,无论如何都是他们的上官,眼下却被他们拿到嘴里来这样猥亵议论 李大栓就有点不舒服,半开玩笑地阻住了,然后拉扯着一众弟兄出去喝酒吃肉。 张之涣治下很严,他们虽是小小放纵一回,却到底不敢多喝,只略微解馋而已,倒是狠狠心置办了好些足料的荤菜,众人吃了个痛快。 一顿饭吃到太阳落山才回还,几个弟兄住在不同的营帐,就在大营门口各自散了,李大栓就慢悠悠溜达着往回走。 天气晴好,西天的晚霞辉煌绚烂,灿若云荼,然而美景却丝毫不能改善他的坏心情。 唉难不成要以后真就要听个娘们使唤了? 李大栓唉声叹气,刚走到营区拐角处,就见前头有几人迎面走了过来,一个个都气喘吁吁的,深秋时节,北地早已十分寒凉,这些人却是个个都满头大汗。 仔细一看,还是熟人。 “老胡,你们这是——”他就上前打招呼。 “哟,这不老李吗?”胡老六咧嘴笑开了,走过去拍他肩膀,“吃了没?我和几个弟兄去校场练了一下午,这不,才刚练完回来呢。” 李大栓不免睁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一番,骇笑,“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成,你胡老六出了名的惫懒,除非上官发话,那是绝对不会往校场走一步的吧?” 胡老六就嘿嘿笑了几声,拿脏兮兮的汗巾子擦把脸,笑道:“这不是明儿就要换新上峰了嘛,肯定也是要考较一番,排个列次我们几个平日疏懒了锻炼,想着就算不能往高里走,怎么也不能新上官面前出丑不是?这不,就临时抱抱佛脚” 旁边一个年轻点的小伙子就吐了吐舌头,插话道:“六哥你就少说漂亮话了,哥几个谁不知道谁啊,你这一天恨不能往死里练的,不就是想着明儿在上官跟前好露个脸吗?我早说过,上官那可是真英雄,就你那两下子,她老人家还真不一定放在眼里” “就是,当初六哥考核的时候还为难人家来着,那十两银子还了没有啊六哥?” “去你们的,六哥早就痛改前非了,嘴上逞英雄,心里头早把上官捧到头顶上天天叩拜” 剩下几个兵士就嬉笑着鼓噪起来,到底熟惯了,胡老六也不跟他们生气,带着笑叱骂了几句。 李大栓在旁却看呆了眼。 他早知道隋副将手底下有七十来个亲卫,是那次血战之后少数几个生还的,回来之后,虽然没在职衔上得到升迁,却人人都领了好大一份赏金,足足够他们一年份的饷银花用了,当时他心里还特别羡慕,想着自己若是当日也在场,定然能杀更多的鞑子,拿更丰厚的赏赐。 可c可——为何这些人都一副很崇拜那女参军的样子啊? 难道那娘们有三头六臂不成? “你们就不觉着窝囊?”他愣头愣脑发问,“堂堂七尺男儿,屈居那小女子麾下,被她使唤,给她卖命,你们——能忍?” 尤其胡老六,那可是刺儿头中的刺儿头啊! 他这话一说出来,几个兵士立刻就收了笑,看着他的眼神有些不善。 那年轻小伙子刚要说话,就被胡老六一个手势阻住,然后上下打量了李大栓一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问道:“上官以八十四人力克鞑子七千兵马,敌人全军覆没,这事儿,就没人跟你详说过?” 李大栓皱了眉,“不就是火攻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你们这七十多号人恨不能见了人就拉过来大吹特吹,估计连伙房浆洗房那群娘们都知道出了这么个‘女英雄’了。” 就在“女英雄”三个字上格外咬重了语气。 有几个暴脾气的,听他语气轻佻,眉毛一竖就要上前去。 胡老六到底把人拽住了,只他脾气也不怎么柔和,又瞟了李大栓一眼,冷笑,“听听,弟兄们,听听啊,他方才说什么?不,就,是,火,攻,吗?” 那年轻人终于忍不住,指着他鼻子骂道:“你李大栓又是个什么东西?还‘不就是火攻吗’,你倒是给我攻一个试试啊?那时候那情形,你不吓尿了裤子就算你英雄好汉!” 李大栓到底脾气软一些,看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只哼了一声,冷冷道:“你们几个愿意扒着女人裤头吃软饭,我老李可受不得这委屈。明儿点卯我是肯定不会去的,你们哥几个随意,我先撤了。” 说完就要转身走人。 “你——”到底也算相识一场,便算言语间怠慢了心里崇敬的英雄,胡老六却还是想劝他一劝。 “六哥,甭费劲了。”那年轻汉子一把拉住胡老六,冷笑连连,故意放大声音道,“咱们上官虽说是个女子,手段却是一等一的狠,想当日那逃兵,教她手下濮阳姑娘一箭射死,那是毫不手软咱自己顾好自己就得了,明儿早兄弟倒要看看,这一批人里头能掉几个脑袋!” 话一说完,就连拉带拽地把胡老六几人扯走了。 李大栓却愣在了当地,一时作声不得。 心头乱七八糟想了好半晌,终于慢吞吞趿拉着步子回了营帐,也没什么心情与同袍聊天玩笑,只洗一洗,就心事重重躺下了。 沉吟良久,睡意终于渐渐袭来,迷糊过去的前一刻,他已是犹犹豫豫地做了个决定。 罢了,明儿——还是按时去点卯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4.军法 永嘉十九年十月初五, 是王徽就任参军的第一天, 也是头次主持点卯的正日子。 时值深秋,刚过了寒露, 北疆天候已十分寒冷,阳和大营早几日就发了今年的冬衣,照旧是灰扑扑的土布料子,胜在是新布而非陈布,里头的棉絮也塞得厚实,穿身上很是暖和。 秋日天短, 卯时天色还是一片漆黑,李大栓被五更鼓震醒, 见身侧同袍依旧在睡大觉,有点回不过神来,下意识就喊一声,“都莫要睡了, 过卯是要挨板子的。” 大家伙各自翻个身,蒙头继续酣睡,只有他身边的同乡嘟囔了一句, “作甚嚷嚷今儿是那女参军点卯, 不去, 不去,老子还要睡。”一边就打起了震天的呼噜。 他这间营帐里的十个兵, 倒是都被划到了王徽麾下。 李大栓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也想干脆破罐破摔, 躺回温暖的被窝里继续睡大觉得了,但又思及昨日胡老六几个的恫吓,到底多年来从军的习惯和服从心理胜了一筹,认命地叹口气,起身穿戴齐整了,掀开帐子门走了出去。 深秋黎明的寒风吹得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这下子便是再回去也睡不着了,他就大踏步往校场走去。 一路上已遇到不少一道前去点卯的兵士,大家伙一面揉眼睛一面互相抱怨,驱赶睡意,李大栓瞧着心里反倒踏实了一些。 刺儿头们毕竟是少数人,其他的也就嘴上逞逞能耐,真临了头,还不是得乖乖爬起来点卯,管他男参军女参军,军法在上,大多数蚂蚁般的小兵还是不敢违抗的。 到了校场,各位十夫长就开始归置手下的兵列队,大多数队伍都是齐全的,李大栓就比较尴尬,他们帐子里只有他一个过来了,十夫长和其他袍泽还都闷头大睡呢。 到底是胡老六眼尖,瞧见老李不尴不尬独个站在那处,就招招手把人划拉到了自己队伍里。 那暴脾气的年轻汉子就不免埋汰几句,“昨儿也不知道是谁啊,胸脯拍得震天响呢,嚷嚷今儿不来点卯了?” 李大栓摸摸鼻子,一脸倒霉兮兮,背着手也不说话。 胡老六就叹口气,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兄弟,听我一句话,今日过来,你不会后悔的。” 这话说得有点云山雾罩,李大栓有点摸不着头脑,正想开口发问,却听操演台上一声鼓响,正是象征点卯开始的第一通鼓,一时场中喧哗顿去,所有兵士都静了下来。 王徽穿着大营里配给参军的制式冬衣,外头套了半身皮甲,只从左肩斜斜铺下来,垂直腰下,中间用貔貅带束住,足蹬小羊皮靴,腰悬长剑,负手站在台上。 玉树临风,俊朗潇洒,一身戎装更将她衬得英气逼人,操演台四角上都燃了熊熊的火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远而望之,就好像玉立在台上的一尊塑像。 九位佰长各自也都穿戴齐整,肃立在她身后。 王徽眯起眼睛打量台下的兵士,这些人平日点卯点习惯了,早就自动自发排好了队伍,乃是五十人一排c二十人一纵的方阵,然而打眼看过去就知道人没到齐。 粗略一数,只到了九百七十六人,还有二十四人没到。 王徽就慢慢在台上踱起了步子,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手里的怀表,掐着过了一炷香时间,就朝魏紫使了个眼色。 魏紫拱手一礼,转回身去,在大鼓上又敲了数下,她手底劲道不小,擂起鼓来就格外有力,疾如骤雨雷霆,几乎声传十里,方才在营帐里听着还不觉得怎么,而今在操演台下耳闻目睹,就几乎有震耳欲聋之感。 “军法有令,每日点卯,一通鼓未至者,杖五十军棍,二通鼓未至者,杖三百军棍,”王徽一边说一边在台上来回溜达,“三通鼓未至者则杀无赦。” 语气悠然,姿态闲适,甚至嘴角还带了微笑,可这话却怎么听怎么都有一股杀意。 她声音不高不低,离得近的兵士听得还是比较清楚的,纵是深秋清晨如此寒冷,各人背上还是出了一层细汗。 离得远的兵士听不清,但眼看这第二通鼓都敲起来了,这位女上官还没开始点卯,显然是要动真格,不由有些骚动起来。 魏紫就咚的一声又敲了一下鼓。 校场立刻又安静下来。 这时,远远地又走来十几个人,一个个身上穿得倒是齐整,就是步履拖沓,哈欠连天,有的揉眼有的打懒腰,一看就是刚睡醒的样子。 王徽就看了濮阳荑一眼。 濮阳荑早有准备,带着姚黄c白蕖和朱癸就走了过去,二话不说朝着那些人就开揍,那些未经过系统格斗训练的大头兵哪里是他们对手,不过几个回合就被打趴下了,有几个刺儿头想要挑食,被濮阳荑按住,挨个卸了膀子,疼得脸色煞白,这才乖乖安静下来。 四人就押着他们走到了操演台前边的空地上跪下。 王徽在台上走了几圈,微笑一下,扬声道:“这是第二通鼓,马上就得敲第三通了,若还有人没到,那就只能跟自个的脑袋说再见了。” 她这次提了一些音量,稍微靠后些的士兵也都听见了,一个个顿时面面相觑,白了脸色。 但最靠后的那些人仍是听不清,就各自交头接耳地打听,王徽也由着他们骚动,直到每个人都得知了这个消息,九百多号人才彻底安静下来,一个个站得如同标枪般挺直,再也不敢乱动分毫。 又等了一小会,又有三两个人慢悠悠地往这边走来,照旧还是被濮阳荑等人拿下押到了台下。 目前已到了九百九十三人。 王徽打开怀表看一眼,轻叹口气,冲魏紫点了点头。 第三通鼓敲响了。 鼓擂完,剩下那七个人还是没到,王徽也就不再等待,只把卯册发给下属们,让他们拿着走下去一一点名,一面想着到底准备不足,下次怎么也得让王鸢捣鼓个喇叭之类的玩意出来,就算不能像后世扩音器一般好用,至少也能让人听个大概才是。 点完了名,王徽就站到了台上,暗自运一口气,气沉丹田,缓缓开口,争取让自己的声音大一些,传得远一些。 幸好校场是圆形,周围也有墙壁矗立,虽然不能像回音壁那般落针可闻,但传音效果还是比她想象中好一些的,至少不用声嘶力竭地喊。 “阳和大军向来纪律严明,可今日过卯之人竟如此之众,实在令人失望。”她背着手,双眼缓缓扫过台下众兵,几乎所有人都感到那如同实质的目光带着寒意划过,几乎比秋风更加凛冽,不由各自挺了挺胸膛,站得更直了。 “然而我念你们以前都是各位副将麾下亲卫,难免比一般兵士更辛劳些,我又是头回作为上官点卯,故而——你们这几个二通鼓后才来的,”她拿脚尖点了点下头跪着的十七个人,“便由原先的三百军棍减一等,各人领一百五十棍的责罚,日后再不可犯,下不为例,你等可心服?” 那些人有些身上还被濮阳荑他们打出来的伤,一个个疼得直吸气,却知道这已是上官法外开恩,哪里还敢再多说半个字,只战战兢兢各自应了个“是”,伏于地上再不敢说话。 “然而——”王徽话锋一转,语气陡然犀利了起来,“这二通鼓不至,尚情有可原,三通鼓还未至,那就怎么都说不过去了。剩下这七人——” 她扫一眼卯册,一一念出七个名字,而后把册子掷于地上,语气平静,波澜不兴,“军法处置,概莫容情。” 偌大一个校场,一千多号人,齐齐静默肃立,鸦雀无声。 李大栓站在下头,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颤抖,他看一眼胡老六,目光里充满了感激。 幸好昨晚碰到他们一行人,又被劝得改了主意,不然今日只怕他们老李家的祖坟里,又要添一座新坟了。 万万料想不到,这些看起来娇怯怯的小娘们,一个个下起手来却这样的狠,那十几个兵都完全不是对手,没过几招就被打翻在地。 而这位这位上官,那更是—— 他说不上来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听胡老六他们说起过,那日一场血战,这位上官一人就杀了将近两千个鞑子。 他从军几年,大大小小的战场也上过数十次,但杀的敌人恐怕还不到人家的零头。 他那时候还不信,而今却是信了几分。 也幸好他早晨起来点卯之前,在帐子里喊了那么一嗓子,几个同帐的袍泽虽比他来得晚,却到底都在第三通鼓之前赶到了,那七个人里面,并没有他熟识的。 却忽听台上叫了一声,“胡勇何在?” 那是胡老六的大名。 “小人在!”胡老六大声答应一句,跨出了队列,小跑到了前头。 王徽就和颜悦色道:“这七个人你可认识?知道住在哪处营帐不曾?若是知道,就烦你领了手下弟兄,去把他们押过来。” 胡老六显然有点激动,连连点头,“知道的,知道的,虽然不熟,但也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小人这便领人过去!”说罢就招呼了手下几个人一道去了,李大栓也跟了过去。 不多时,那七个人就被绑了过来,身上衣衫尚未整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显然是从被窝里直接拽出来的。 胡老六把人一把搡到地上,啐了一口,见那人兀自挣扎,又一个手刀劈过去,喝道:“老实点,跪好了!” 王徽就一挥手,朱癸几个就拖来五张长凳,把那十七人中排得靠前的五人先绑了上去。 而后濮阳荑c魏紫c姚黄c白蕖c朱癸五个功夫最好的,就各执了一根军棍,噼里啪啦开始揍将起来。 他们一面揍着,王徽就缓缓开口,“毋须慌张,军棍意在惩戒,而非杀伤,我这几个部下手底都有分寸,由他们行刑,你们就只会受些皮肉伤,将养月余也就好了,不会伤筋动骨。” 此言一出,不论是正在挨打的,还是等着挨打的,都长长松了口气,虽然棍子上身还是很痛,却已经没了后顾之忧。 一时各人心中就不免生出些微妙的感觉来,好像这位上官也没有想象中那般恶毒狠辣? 但即便如此,军棍沉重,濮阳荑等人虽不会伤到他们,却意在惩处,手底下打得就分外好看,不过五十来棍下去,身上就见了红。 这些兵个个皮糙肉厚的,本来都紧咬牙关强忍着不叫,可后来实在是捱不住,纷纷惨叫了起来。 校场上所有兵士就这样静静听着他们惨嚎,心中又是后怕又是庆幸。 十七个人的杖刑很快结束,王徽早就吩咐了军医在旁待命,一看人扶下来了,就赶忙嘱咐人抬去帐子里用药医治。 王徽就转头看向另外跪着的七个人。 他们尚不知出了何事,只道自己过了卯,恐怕也是要挨一顿打的,只是这点疼痛谁还捱不过?一个个脸上不免就现了轻松之色。 王徽就笑了,手一挥,五个部下就拔出腰里悬着的马刀,走过去手起刀落,五个人头骨碌碌滚到了地上,一腔热血喷出,染红了他们的衣甲。 所有人都被这一下惊住了。 剩下那两人一时呆若木鸡,一个愣在当地,只是胯|下一阵湿热骚臭,竟是吓尿了。 另一个猛然反应过来,惊恐至极,顾不得上半身还五花大绑着,整个人啪一声摔在地上,像海豹一般往边上蠕动,一面爬一面大叫:“不!你不能杀我!我姓孔!孔副将是我族叔——” 李大栓听到自己前任上官的名字,不由凝神看过去一眼,发现那人确是有几分面熟。 王徽扫他一眼,淡淡道:“鼓响三通而未到,便是孔副将亲至,也救不了你。” 濮阳荑和姚黄上前一步,一人一刀,两个人头双双落地。 彼时朝阳已从东方升起,天色却尚未大亮,金红色的阳光刺破晨雾,斜斜照过来,映着地上那一滩滩鲜血,折射出血色的光芒。 七颗人头滚落在地,有些面朝黄土,有些面朝青天,其中五个表情安祥,后来的这两个却是惊惧已极。 当真是如血残阳。 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所有人鼻间,所有人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甚至眼神都不敢乱动了。 “把尸首和脑袋抬走,”王徽吩咐,“找行殓处缝起来,再上报有司申领抚恤,下发各自家属,言明死因。” 兵士被军法处死,家属是可以拿到补偿的,然而到底犯了那条大律c因何而死,却也要据实以告。 在鹿邺这样家家都有兵丁的城镇,哪家若是出了因军法而死的犯兵,那以后的日子,都是要抬不起头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5.养兵 待到尸首都被抬下去,地上血污清理干净之后, 天色也已经大亮了, 王徽看众兵士都吓得不轻, 心知儆猴之效已达到,便命他们都散了, 今日头回换营,休息一日, 明日开始正式操练。 但还是让一百位十夫长留了下来。 王徽就转头吩咐, “随龙,把东西拿过来。” 云绿就捧了一沓子纸册出来, 每十来页就用棉线装订在一起,上头用油墨印了字迹, 封面却是四个大字:养兵纪要。 王徽刚想把册子分发出去,却忽然顿住,抬头问了一句, “可都识字?” 众位什长面面相觑,零零落落有七八个人举起了手, 余下的都是一脸莫名其妙。 果然。 王徽揉揉额角, 早料到这些大头兵的文化水平不会太高,故而她也没有准备太多, 只印了二十册,却不料还是高估了大楚平民的文化普及程度了。 她叹口气, 把那几个识字的叫上来, 人手塞了一本册子, 又道:“都是简单好认的,若实在有不懂,可拿去我帐里询问,若我不在,几位佰长也是人人识字,问他们就可以;其余不识字的,回去后就找识字的什长给你们讲解一下。” 这些人中,胡老六恰好也识得几个字,手里也领了一本《纪要》,就抓抓头皮问道:“上官,这书上都讲了什么呀?” 王徽就笑笑,命他们散了方队,聚拢成一个半圆,有点像后世士兵们坐在一处听长官训话一般,如此一来,人数虽多,却坐得均匀,个个都比较靠前,也就能听清她讲的是什么。 “你们每日操训的东西c法子我都看过,大多都很好,也很有必要继续练下去,像是旗鼓c阵法c队列c技击和步射之类的,然而有些就比较冗余,你们都在各位副将麾下历练过,那些个法令礼义将威之类,自然是熟惯了的,我想着,倒是没什么必要再把时间花在这上头。” “这册子是我同诸位佰长一道琢磨出来的新式练兵法”说至此处,她顿了顿,看那些兵们脸上颇有疑虑,知道他们在顾忌什么,就笑道,“你们放心,这东西我事先同张将军报备过,已是得了他老人家首肯了。” 什长们脸色这才平静一些,低下头去继续研究册子。 “大的东西不用改,该怎么练还是照旧,只我方才说的那几样,咱们这些人日后便不用再练了,具体添减册子里都有,你们回去研究明白了,再一并传达给下属知晓。” 她继续道,“此外,你们原来都是亲卫,那么人人也都该会骑马,只是步射的课程经常练了,这骑射的功夫,却终究还是差了些。” “上官的意思是”胡老六听得心头火热,忍不住追问一句,旁人也是眼睛发亮。 听这女上官的意思,就好像是要给他们加上骑射的课程? 马是金贵东西,就算是那些骑兵,每月也不过能上四次骑射课而已,这还是顶替了步射课的份子。 而他们这些人,上了战场虽可以骑马,却因了是亲卫,主要任务就是保护自家上官安全,故而只能接受一些马上长兵作战的训练,每月四个下午的射箭课,还是要跟着步兵们一起去练习步射的。 骑射,那在阳和所是只有骑兵才能享受的优厚待遇。 王徽就露出个笑容,忽然问了一句,“你们想不想做骑兵?” 什长们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和兴奋。 “那哪儿有不想的?”一个年轻小伙就忍不住大声说道,“咱们这些人,哪个不知道当骑兵的好处?都说在大营里当一天兵,就没有一天是不想做骑兵的!” “你是?”王徽就笑吟吟看向他,“我这百位十夫长里头,约莫是没有你的吧?” 这小伙子正是昨晚出言讥讽李大栓,今早点卯又接茬埋汰人的那个。 他脸一红,讪讪地说不出话来,胡老六瞪他一眼,赶紧把人扯到后面,脸上赔笑,“上官恕罪,这小子当日随您一道上过战场,向来是个惫懒奸猾的,方才放着赖非要留下来听听您说什么,小人瞅着人多,又不好强撵他,只得” 一面又扭头骂道:“还不快跟上官请罪!” 那小伙子正待跪下,王徽却摆摆手阻住了,笑道:“无妨,本来也是要告诉他们的事情,知道个早晚而已。” 又见这年轻人身高腿长,豹头环眼,生得十分勇猛的样子,心下颇为欣赏,又问,“叫什么?今年多大了?从军几年?是鹿邺本地人吗?” 那小伙子脸颊微红,压着兴奋一一作答,“姓毛,叫毛定边,今年十八,当了两年兵了,是鹿邺本地人” “定边?好名字。”王徽点头微笑,“看来家里也是有人读过书的,可认字?” 毛定边脸上就流露一点自豪,“十五岁读完了《四书》,那时还能做些文章”说着神情就微黯,“后来爹去世了,便没再读下去,来阳和所应了征,也算能贴补家里一些。” 却又是个家道中落的读书种子。 王徽就点点头,好言宽慰几句,便又说回了正题。 “日前一场血战,虽说胜了,却是惨胜,你们都亲历过,我就不多说了,”她徐徐地解释,“阳和所骑兵营共一千人,此次出征六百,无一生还,战马倒是回来了一些,再加上咱们缴获的战利,大营里马匹数量是未减反增的。” “然而骑兵却只剩四百人,终究是不成,故而”她转头冲曹鸣笑笑,“伯煜先前一直在将军身边当差,故而将军也对我格外优容些,这件事也是将军亲口告诉我的。” “营里打量着到了十一月上,便重新遴选出一千骑兵来,再加上先前的四百人,一气编个新的骑兵营。” “我听着便动了心思,咱们这些人本就都是亲卫出身,骑术功底自都不俗,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若在一起磨合一个月,各自默契熟悉了,索性便直接拉做一堆充了骑兵营,岂不比事到临头在大营里搞选拔c弄出一批良莠不齐的出来要强得多?” 一番话说得众位什长呼吸急促,眼睛发亮,一眨不眨盯着王徽,活像她下一刻就能变出一千匹马来人手发一匹一样。 王徽见状就是一笑,继续道:“将军没有直接答允我,只说会给咱们一个机会,一个月后要亲自考较你们这些人的骑射,若是过了关,咱们这一千号人,就是大营里新的骑兵营了。” 什长们兴奋了,他们对自己手下的兵自是了解,知道各人都有几斤几两,虽说没上过骑射课,但步射到底是一节没落下,骑射本就以步射做底子,众人又都是骑术优秀的,恐怕不消一个月,只需几天工夫,自然就能把骑射练熟。 “单单练熟?那可不够。”王徽就发话了,“我带的兵,必须是全大营最好的,不光要同现有的那群人比,哪怕是以前的,也不能超过咱们。” 什长们情绪被她调动起来,一个个脸膛发红,众人兴奋对视一眼,交头接耳一阵,以胡老六为首的就要喊起口号表决心。 王徽却抬手阻住,又笑,“先别忙着表态,这一个月你们可有苦头吃了,平日的基础操演不能断,而我方才拿掉的那些个法令礼义课,就全换成骑射训练,一个月下来,你等的骑射无论如何都要上一层楼,不说百步穿杨,起码也得弓不虚发才是。” 这话一出口,什长们的兴奋劲就褪了一些,胡老六左右看看,有些担忧,忍不住问道:“上官呐,不是小人多嘴,只是这营里马匹都是有定数的,这些畜生比人还金贵,若无战事,等闲是不能累着的,咱们能练骑射那自是很好,只是——用马这事,难道将军也准了?” 王徽看他一眼,淡淡一笑,摇头道:“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马匹再好,若是日日都不骑,只有上战场的时候才骑一下子,又如何能练成上等战马?那同草原上的野马也无甚区别了。” 随即双手一合,微笑道:“你等不必担心,此事我自有打算,册子上写明了训练时辰,从明儿起,往后一个月,每日都有两个时辰的骑射课,包管你们过瘾,至于马匹养护c粮秣草料,我也同将军请示过,自愿包下这笔钱,将军这才能答允借我马匹练兵你们到时候把手下人都拘着些,莫要太累着战马便好。” 此言一出,除了王徽身后的姑娘小伙之外,余人皆是一愣。 这些人虽然都是粗糙汉子,却并不傻,像胡老六毛定边几个,那更是粗中有细的,上官这几句话一听过去,就迅速咂摸出了味道。 闹半天不是上头大发慈悲,也不是将军有意提拔,他们能每日放开了骑马,还一骑就是一个月,这全都是这位女上官用自个的钱买来的呀。 想明白这个理,这些大老爷们呆呆对视半晌,顿时都觉脸上和心头同时发起烫来。 “这如何使得!”毛定边就嚷嚷开了,“如何能让上官一人出钱又出力,咱们都是吃干饭的么?” “就是就是,上官心疼我们,小的们都晓得,可也不能如此——” “那帮杀千刀的夯货,当初划到上官手底下的时候还百般不愿,眼下上官来这么一手,怕是撵他们他们也不走了!” 王徽笑吟吟的,跟自己几个心腹对视一眼,由着他们骚动一阵,才清清嗓子叫了停。 “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言。”她脸上虽带着笑,语气却是不容置疑,“马匹虽贵重,到底也不是黄金白银打出来的,一些辔头蹄铁c粮秣马草,并不值几个钱,你们安心操训,一个月后顺顺当当做了骑兵,那就是对我最大的报偿了。” 一面说一面又翻开手头的《练兵纪要》,指着页数让什长们一同翻阅,细细安排了接下来的操训课程和计划。 一些基础训练确是没有改动,只除了每日加设骑射课程之外,王徽还给自己手底下这一千小弟设置了一些奖励机制。 每月初十都有一场小较,比试项目分为搏击c步射和骑射三类,每十人决出一位头名,汇总给什长,再由什长上报给所属佰长,再由各十人队的头名进行抽签淘汰制对决,最终决出一名百人队的头名,就算是小较里每队的胜者。 奖励自然还是由参军王徽提供,没别的花巧,就是简单粗暴发银子,十个百人队头名每人能拿五两银子,一百个十人队头名,每人则都能拿一两银子。 如果既是十人队头名,又是百人队头名,那就能一气拿到六两银子的奖金。 大较则是在当月月底,参赛者就是这十个百人队头名,依旧是抽签淘汰,最终决出的千人头名,则能拿十两银子的奖励。 若是连中三元——也就是连着十人百人千人都是头名——那就是十六两银子的奖金了。 听着似乎不多,但大头兵们的饷银每月才二钱银子,亲卫们领参军的饷,也不过是每月八钱。 王徽名为参军,实领把总的饷,则是每月一两五钱银子。 十六两白银,那是参军们一年零八个月的收入。 可若能在大小较之中崭露头角,便算是最差的十人头名,也能拿到一两银子,更何况这还是每月都有,等于是多发了一倍还要多的饷银。 王徽跟云绿濮阳荑她们也商量过,按这样算来的话,每月她要拿出一百六十两银子作为奖金,如果办得好,能持续下去,那一年下来就是一千九百二十两。 乍一听确是挺多,可她现在有二十多万两银子的家底,况且最多不出一年,金陵那边肯定还会再送钱过来,金额只会多不会少。 况且随着军功累积,按着计划一步步往下走,她终究会打下自己的一番基业,到时就不只是这几十万两银子的事情了,只怕 故而,这些钱听着多,实际算来却花得很值,既能调动兵士的积极性,从而提高他们的体能水平和武学素养,更重要的是能为自己累积人脉和声望,武将若要在大营里站稳脚跟,只靠彪炳的战功可是不够的。 一呼百应的人望c如臂使指的大军c指了东边就决不敢往西走的部众,那才是根本所在。 云绿说得不错——有钱能使鬼推磨。 即便自己是个女子,在银子的诱惑下,也不怕这些大头兵不上钩。 一旦上了钩,那就要乖乖按着她的步调来行事了。 她在这边暗怀鬼胎,胡老六那些憨头憨脑的大兵可猜不透这些弯弯绕,只简单计算了一吓,顿时就炸开了。 这可不比每日都能上骑射课,这可是真金白银的好处啊! 在这些大头兵的心中,人生目标非常简单,白日里演演兵,有战事了就上场杀几个鞑子,闲来无事,呼朋挈友,切几斤肥肉喝二两小酒,顶好能再讨个婆娘,生个大胖小子,这就是幸福人生的全部内容了。 而学习骑射对他们来讲,暂时还不具备更深远的战略意义,到目前为止,那也只是个锦上添花c倍儿有面子的事情而已。 故而王徽把大小较奖励银子的事情一说,什长们的激动之情就比先前更甚。 就连胡老六等人也不再关心上官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了,就连马匹养护的费用她都能全包,自然不差大小较这么点奖金钱。 一群人兴奋得满脸通红,喘着粗气,活像累得脱犁的公牛,王徽笑眯眯由着他们闹了一会,这才说道:“这大较小较,回去之后你们就可以告诉手底下的人,十月份咱们要加紧练骑射,就先不比了,十一月正式开始比试,让各人都做好准备。” “至于备选骑兵营的事情,你们暂时莫要告诉他们,”王徽语气平静,笑容却收敛起来,目光缓缓扫过各位什长,声音里带了一丝凉意,“方才之事你们也都瞧见了,我这个人,有话从不说第二遍,若教我听见什么风言风语,或是其他营的弟兄前来质问骑兵之事” 话音未落,胡老六就扑通一声跪下,沉着嗓子道:“属下必定守口如瓶,除非上官有令,否则绝不泄露半个字!” 余人愣了愣,连忙呼啦啦跟着跪下,一时人声杂乱,各自都赶不迭地表决心。 王徽让他们起来,脸上恢复笑容,又添了一句,“其实往外说也不打紧,可若有人来问,一,我不会承认;二,我会揪出那个泄密的人,军法处置;三,这每日的骑射课也就此告吹了,你们若有本事,可自行前去参与骑兵遴选,我不会再过问一分一毫,甭管选得上选不上,这人都不再是我王徽营里的兵了。” 不是王徽手下的兵,自然就领不了每月大小较的福利。 什长们面面相觑,各自白了脸色,打定主意回去一定缝好嘴巴,哪怕梦里都不能多说一个字。 眼看天色不早,王徽又嘱咐几句细节,便让他们散了,各自回去吃早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6.探访 把人都遣散了,王徽等人也各自回营, 匆匆吃完早饭, 聚在一处继续商议接下来练兵的细节。 又给各位佰长们明确了手下人员, 哪十个队伍分派给哪位佰长统领,都要一一重新编整划分, 还要考虑到佰长们的个人能力,例如姚黄c白蕖c朱癸等人功夫好, 性子也强势, 就可以让他们去带那些战斗力突出的尖兵刺儿头,既能弹压得住, 也能让手底下的队伍优势最大化。 像魏紫c赵玉棠这样功夫稍次,各方面能力却都比较平衡的, 就让她们去带些同样中规中矩的手下,虽然战力不够,做不了尖刀先锋, 却胜在稳健,后劲足, 也算是整个营里的中坚力量。 而像云绿, 功夫最弱,却工于谋略智计, 反倒可以让她去带些奇兵,类似于斥候c探马, 甚至是工兵死士之类的队伍。 这也就是眼下人手不足, 若日后能升官, 手底下人才多了,像云绿这样的就可以彻底退居幕后,作为帐下谋士,只管出谋划策就行,不用辛苦带兵了。 曹鸣功夫够高,各方面能力也都均衡,却到底入队才一个月,先前在战场上还闹了点不愉快,王徽尚未拿定主意要给他什么样的兵带,他就自请退出刀锋行列,说是以前虽在将军跟前行走,到底也是亲卫,不曾亲手带过兵,没经验怕误了事,还请上官酌情考量云云。 王徽想了想,也就同意了,别说曹鸣的忠心还有待观察,便是完全没问题,她也不打算让他去带战力突出的队伍。 曹鸣虽然没有领兵的经验,却毕竟已经在阳和大营呆了十年之久,又曾是张之涣亲卫,故而这一千人里头,几乎就没有不认识他的,都是熟惯了的,这队伍有时候就很不好带,就算他自己铁面无私,恐怕也架不住底下熟人三天两头上门提要求。 倒是跟着自己一路走过来的这些丫头小子们,一个个能力都强,却毕竟入营才一个月,就算立了大功,那也还是新兵,手头积累的经验c人脉和声望涨速远不如升官速度快,这种现象就挺危险,如同地基不稳的高楼广厦,上头再是华丽,没了根基,那还是摇摇欲坠,指不定哪天就塌下来了。 故而王徽就有意让他们多多历练一番,趁着眼下人手少队伍好带,北疆大营的环境也称得上简单,就正是孩子们累经验涨人望的大好时机。 不论场上作战,还是场下养兵,又或是官场社交,那都是修行。 故而像曹鸣这种老兵油子,就先往后让让罢,舞台还是要留给新人们的。 王徽就把曹鸣摆到了跟王鸢同样的位置,把营里头最平庸的一拨人分到了他们俩手下。 王鸢跟曹鸣的情况又有不同,她是理工天才,其他能力却十分普通,换句话说就是“偏科怪才”,相处这么久,好歹改掉了爱哭的毛病,胆子却还是不大,待人接物时常忸怩脸红,王徽对此一直深感头痛。 但也不能不让她带兵,不拉到人前好好打磨打磨,这种情况只会更糟,考虑再三,就还是想着让她先带着点弱兵看看,反正自己时时照看着,还有其他袍泽帮衬,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说到底还是人手不足呐若手下有精兵强将千百万,像云绿王鸢这样的人才,又何必委委屈屈亲自带兵,把时间精力浪费在不擅长的东西上?一个专管阴谋诡计运筹帷幄,一个就去大后方埋头搞科研促生产发展军工业,不知道有多惬意。 王徽暗地里已经不知道叹了多少次气了,却知道眼下也是没法子,基业肇建,草创唯艰,只能一步步来,一个人恨不能切作十份当了十个人使待日后宽裕一些,情况应该就会慢慢好转。 可毕竟眼下手头只有这一千大兵,且先前都是做亲卫的,算是半骑半步兵,哪里又有那许多兵种够划分? 只能照着先头张之涣发下来的名册,上头草草写了各人的姓名年龄籍贯概况,也有寥寥数语的性格和能力描述,勉强也可算作分人的依据了。 这是个细致活,众人呆在王徽的帐子里,一气忙过了晌午,送来的中饭都凉了,这才稍微理了个眉目出来。 各人就都拿到了自己手下那一百人的名单,却只有濮阳荑立在一旁,两手空空,自家主子从头至尾就没有给她安排过一个兵。 纵她再淡定,也不由有些无措。 王徽就笑了,指了指桌上最后一份名册,道:“子絮莫要担心,你这一百人在这里,都是精悍的,跟子康梦莲他们手底下的差不多,我先帮你带着,这一个月啊,你还有别的活要做。” 濮阳荑恍然点头,露出一丝笑容来,其他几位同僚也都为她提着心肠,听到王徽此言,才各自松了口气。 王徽就把其他人赶出去吃午饭,独留了濮阳荑一人在帐中,又叫人把她的午饭端过来,两人边吃边谈。 虽说是边吃边谈,两人却都已习惯了行伍生涯,吃饭速度很快,各自不言不语飞快吃完东西,喝口水漱漱口,这才开始叙话。 “日前龙骧送了密信过来,”王徽一贯地开门见山,“说是九年前表姐小产时,接生的那个稳婆有下落了。” 濮阳荑目光一闪,“可是就在北疆?” “不错,”王徽赞许地点点头,“那人当年侥幸未死,就是被拔了舌头,而后发卖到了北边,说是就在山西河北一带,近几年不知流落到了何处。” 濮阳荑眉头微皱,沉吟道:“是女子,且年纪也不小了,拔舌是重伤,口不能言,只怕自己是不能走的,多半是人牙子带着北上,便算后来有了自由身,大概也走不了太远。” “我寻思着也是这么个理。”王徽就点头,“虽已时隔九年,但那女子不良于行,多半还是会留在当初的地方子絮。” “属下在。”濮阳荑拱了拱手。 “现下你是佰长,已有了自由出入大营的权限,”王徽就徐徐道,“日常点卯由我一力做主,也不会有人查到你头上,从明儿开始,你便出去探访查问这名稳婆的下落,我给你带上足够的银钱,路走得远些无妨,重要的是得查到人。” “是。”濮阳荑点头,“不知可有更细致一些的消息?” “这稳婆娘家姓董,今年应该在四十五到五十之间的岁数,”王徽就说起邵云启在密信里提到的消息,“你便先在周边查起罢龙骧说了‘北疆’二字,他虽惫懒,大事上却从不含糊,不会平白说个不确定的地方的,阳和所是大楚疆域最北端,又隶属山西治内,董稳婆流落在此的可能性很高。” 毕竟是经年旧事,邵云启已是手眼通天,才能查到这些线索,再多也就没有了,更别提那稳婆的画像或是家人消息之类。 不过到底是濮阳荑,不论武功还是才智都是她部下里头的第一人,又早有丰富的外出探访经验——当初李婉容女史的下落就是她一力查探出来的。 故而即便这事难度很大,她也面不改色地接了下来。 王徽又起身走到帐子里端,检取箱笼打开来,拿过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 “这里头是我的私印,还有你的路引文牒和户帖,”她道,“龙骧家大业大,早年就能从鞑子手里淘换到珍贵的白狐裘送礼在北边也有庄子,最近的一所就在大同府城内,鹿邺西南不出百里即至。” “主子的意思是”濮阳荑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们这些从金陵一道跟过来的老人,私下里还是习惯叫她作“主子”,因为在人前一贯分得很清,王徽也就没在这上头约束他们。 “此事我交给你自是放心的,但也不可能让你单枪匹马地辛苦,我自己走不开,可你若遇了什么难处,”她微笑着拍拍濮阳荑肩膀,“便可去大同府内芭蕉胡同里寻邵家的别院,敲开门只消亮出我的印信,自会有人帮你。” 这也算是邵云启送她的又一份大礼,五月份临走的时候,他就私下去了趟紫金别院,珍而重之把自己在全国十几所别业庄园的地址告诉了她,同时也早就传书给各处下人,只说这位姓王的客人身份贵重,与他邵云启有过命的交情,日后见王徽便如见他本人,若持王徽私印前去,则有如主人亲至,须得尽其所能提供帮助。 王徽当时久久说不出话来,只是抬眼看过去,邵龙骧面上一贯的嬉皮笑脸混无赖,眼底却深藏着温暖和真挚。。 有友如斯,妇复何求? 王徽只能叹口气,恳切道:“龙骧,大恩不言谢你不会后悔今日对我的帮助的。” 而后就眼看着那份正经在他脸上还没持续一瞬就烟消云散,拿腔捏调放起赖来,硬是缠着她把所谓的“十倍奉还”改成了“二十倍奉还”。 回忆起这些,王徽脸上就不由浮现了笑意。 濮阳荑自然知道这些东西有多重要,密密收起来贴身放着,又问,“既如此,事不宜迟,属下回去就收拾收拾,这便出发,先去大同府打探一番,庆丰经纪的牙行生意做得最大,大同府有好大一间分号,若那董稳婆当初是被人牙子带到北边来的,他们想必会有线索。” “也不急在一时,”王徽就道,“你是佰长,长期离营还需张将军手令,我昨晚已去请示过了,用的是你回乡丁忧的由头,待会应该就能送过来你晚上回家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再走,骑家里咱们自己的马。” 濮阳荑应下,就要退出帐子。 王徽却又叫住她,想了想,打开锁柜取了张一万两的银票递过去。 “这事须得快些办,该花钱的地方就不要吝啬,一万两我估摸着应是够了,若是不够,你随时遣人回来要就行,只是须得你亲笔手书,再加盖私印为证。”王徽容色一整,“子絮,此事我便交给你了,一月之后,那稳婆是死是活,你务必给我一个准信。” 濮阳荑见她面色严肃,不免皱眉,问了一句,“不知此事到底关系如何重大?还请主子明示。” 王徽就叹口气,目光变得深远起来,又微微露了笑意,“倒也没别的什么,只是——咱们这几个女子,能否冲破参军之衔,往更高的位子上走,就全看此事成败与否了。” 濮阳荑闻言面色一变,方知这事比她先前所想还重要得多,连忙肃容而立,郑重行了一礼。 “属下必竭尽所能,不辱使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7.筹备 濮阳荑走后, 阳和大营的生活还在继续。 只有像胡老六c毛定边等几个眼尖的, 当初又随王徽一道上过战场的, 才察觉到那位一直护卫在上官左右寸步不离c神情冷淡的女佰长悄然消失了。 不过他们心下崇敬王徽, 对几位功夫能力同样出挑的佰长也是相当敬重, 况且上官派身边亲信出去办事,那是再寻常也没有的事情了,故而也从没有人多嘴去打听濮阳荑的去向。 不过——他们那是没空也没心思去打听。 几乎所有人都被每日都能上骑射课的消息乐傻了。 王徽和几个佰长研究了一下操训时间表, 决定把每日下午未初到申末这两个时辰用来上骑射, 一千人分作两拨, 前五百人从未初上到未末,后五百人从申初上到申末。 校场虽然很大, 但也只够一千人骑了马整整齐齐列开阵势而已, 若要四处跑动,同时还要弯弓射箭, 那地方就有些逼仄了,分成两拨人轮流上,大小倒是正好够用。 点卯那日, 王徽虽也压服住了众兵士, 却到底是凭借严法重典,说白了就是一个“吓”字而已, 除了那七十四个上过战场的, 其实并未得到其余兵士的真心爱戴。 然而待她把骑射训练的事情传到各营帐, 兵士中间就炸开了锅, 一时再没有说王徽一个不字的, 便是最刺儿头的那批人,先是挨了校场处决这根大棒,转眼又被骑射课塞了一嘴的糖,一方面又惊又喜,一方面又有点回不过神来,不甘心之余,有心想再编排几句这位女上官的坏话,却也被身边同袍给顶了回去。 王徽看着倒是挺满意,虽说要真心收服这批人,还得靠战场上同生共死的情谊,但在上战场之前就能稍微讨得一些下属的好感,那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校场也不是多么私密的地方,各位参军把总训兵都有自己的一套时间安排,除非有战事或张之涣统一训话,又或是大营演兵之类的大事之外,一般来说,各营使用校场的时间都是错开的。 本来么,像是上午辰正至午正c下午未初至申末,这都是一天里头的黄金时间,在这种时候,也没有哪个营好意思独占校场,一般来说都会各自占据校场的一小部分,或训队列,或排阵势,或捉对搏斗厮杀,各练各的,倒也相安无事。 然而王徽这一上骑射课,自然整个校场都要归于自己的千人营使用,而且一用就是一下午,别的营只有干瞪眼的份,是万万不能在这个时辰踏足校场的。 不然——按王徽的原话就是,马蹄子和弓箭都是不长眼睛的,若是误踩误伤了哪位弟兄,后果自负。 不过这话虽说得难听,王徽却也不是没做工作,毕竟这骑射课太密集,且一上就是一个月,打乱了其他营本来的安排不说,更有可能给其他营士兵的总体实力造成下降,不仅影响不好,更会引起实质性的损失。 为此,王徽也是在张之涣面前立下了军令状,一月为期,到了十一月初五,必然把一支实力强悍的骑兵营漂漂亮亮交到将军手上,若是不成,便自除军职,带着一众部下投到将军帐下做幕僚去。 “也就是你王在渊敢与我说这等混账话,”此言一出,张之涣不免哭笑不得,指着她鼻子笑骂,“每日不知有多少饱学之士,在衙门后头排着队等我相看,就想着入我帐下出谋划策,好歹混口饭吃,到了你这里,反倒变作事情办砸之后的惩处了,嗯?” 王徽摸摸鼻子,笑得厚颜无耻,“将军言重了,得能入您麾下稍尽绵薄,那实在是末将梦寐以求之事!只我手下那些个丫头小子,却都是蠢笨如牛的,战场上还能出一把子蛮力气,杀几个鞑子,若同末将一起投入将军门下说不得,那也不过是浪费粮食而已啊。” 相处日久,张之涣多少也了解了王徽性子,几次派人暗中查访她和几个下属的身世,却总是模模糊糊不得要领,心中不免也明白了几分。 这位主,多半是个来历不简单的,来到北疆从军,自然绝非一般女子那种“因贫充军贴补家用”的由头,只怕出身不凡,多半是来边疆立些功劳,混混资历给自己镀金的。 但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为何女子也需要“混资历”?也需要用功劳给自己“镀金”?她们最高也只能做到参军而已,便算自己惜才,能给她更高一等的实权,但若再想往上爬,那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啊。 这批人到底想干什么? 想不明白也就懒得想了,只是确定了一点,以王徽为首的这九个人身世成谜,来历不凡,平日有什么事情,还是尽量不要开罪为好。 所以当王徽向他提出更改自己营里训练计划c以及一月之后想直接换作骑兵营的要求时,他还真有些头疼。 改计划就改计划好了,左右各个营里练兵之策都略有不同,那也没有什么,就算是每日下午都要霸占了校场不让旁人用,反正她也肯出钱,而且这样密集的骑射课程也只会持续一个月而已,他也有把握把营里不安分的声音压下去。 可这一月之后她想带着整个千人营直接升作骑兵营 阳和所每年都有战事,作为主力的骑兵营,自然也会有所减损,有减损自然就要有增补,大家伙都儿知道骑兵是肥缺美差,故而为了公平起见,每年三四月份,鞑子不会开战的这段时间里,张之涣就会举办全营的大较,最终遴选出那么一批人来,拨划到骑兵营里当差。 可这小姑娘到底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竟一下子就要带着自己手下所有人全都升作骑兵? 这样的事情,就算他同意了,那恐怕也是要引起大军哗变的。 “将军想左了,末将并非是要攀关系走后门,二话不说直接把这一千人全塞给骑兵营,”王徽就笑了,“反正是要走遴选大较这么个过场的,到时便让他们一同下场,不论是将军出题考较,还是其他营里的同袍想过来打擂台,末将替那些小子们做个主,一应全接下了,有没有资格做骑兵,到时手底见真章,岂不是好?” 张之涣仔细想了想,倒也觉着是这么个理,反正总归是要靠比武比骑射说话,只要王徽手底的人能把其他营打服,自己又何必出言拦阻?这个顺水人情,自然没有不做的道理。 “在渊所言甚是,既是如此,这一月之内,营里马匹c校场弓箭,就由着你用便是若有人私下里说什么传到你耳朵里,只管报来与我知晓。”他就拍胸脯保下了这件事。 王徽自是谢过不提,又笑言若是一月之后不成,就辞了军职,以后专门给张将军出主意。 张之涣就同她笑骂几句,心中却是暗暗摇头,相识至今,他自然早绝了想招揽她做谋士的念想,只是人到了这个岁数,一些你争我夺的事情看淡了,反倒是对其他事情上心了起来。 这个王在渊,连同她的那些手下们,那两个男子倒不用提,都是好样的,只是比他们更优秀的男子,他也不是没见过,可那几个姑娘,却竟个个都出类拔萃,平日里出这么一个奇女子,都要被啧啧称叹,流传成几千几百年的佳话了。 可现如今,在他这阳和大营里,竟一口气出了七个这样的女中须眉。 他就不禁想起闲暇时观史,读到本朝太|祖的本纪时,女皇曾说过的一句话。 “盖巾帼之慧,非止内闱,更在家c国c天下。” 不知为何,世祖虽然篡了太宗的位子,又全力打压天下女子,令太|祖为女性所做的一切几乎付诸东流,但他本人对他的这位皇祖母,显然又是十分敬重的。 不仅让翰林院修撰了《太|祖训》流传开来,嘱每位皇子皇孙日夜诵读,就连史籍之中,太|祖为女性所做的事情c所说过的话,也都丝毫没有删减抹黑,只是秉笔直书而已。 张之涣想至此,就不禁失笑,天威难测,几百年前帝王们的心思,又岂是他这样的粗糙武人能揣摩出来的。 但在这位老将内心深处,到底也还是存了几分期盼。 这个王在渊,到底能走多远呢? 王徽自然不知道张将军心里转的这些小九九,只是带着手下们很快投入进了如火如荼的练兵生涯之中。 正如她先前所料,十月初一场大捷,以少胜多,杀得柔然金察部丢盔弃甲,几近全军覆没,零星几个逃了回去,添油加酱把战况一说,顿时又惊动了好一批人。 其中就包括位高权重的柔然左贤王阔绿台·蛮古海。 他就招来这些残兵败将,许诺不追究他们逃兵之责,只细细问起当日情况,尤其对那领兵之人格外重视,翻来覆去问了不下几百遍。 然而这些逃兵之所以能逃得性命,那都是因为当日排在大军最后头,见机不妙就赶紧脚底抹油,又哪里能看清领兵之人的身影?离得近那些,早就被活活烧死,回归长生天的怀抱了。 问了一圈也不得要领,派细作进鹿邺城打探,阳和大营虽说不是铁板一块,等闲却也不会放生人进去,探子就只能在城里四处转悠,探访了大半个月,也只得一些零星的琐碎消息。 原来当日领兵之人姓王,应该是近两年之内招募的新兵,料来年岁应该不大,立了这样的功劳,早就不是寻常小兵,目前至少也该升官到百夫长了。 最多也就是这样的一些情报,至于领兵之人是男是女,所有人自然都默认是男子。 越是未知就越是危险,消息传回去之后,柔然王庭一时人人自危,只道汉人又出了个年轻的将星,用兵如神,诡计百出,餐风饮霞撒豆成兵,摆开一个阵势,其内就日月无光飞沙走石,别说一万兵马,便是十万兵马,遇到此人也只有大败亏输的份。 一时之间,王徽的名头就在柔然王庭悄然传开了,人们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姓王,便送了个外号叫“俅特格王”,俅特格在柔然人口中是“恶鬼”的意思,王徽就被描述成一个青面獠牙c赤发蓝肤的可怖大将,吃人肉饮人血,几可止小儿夜啼。 由于“俅特格王”的存在,鞑子罕见地在永嘉十九年秋季收缩了兵力,只偶尔派几股上百人前来骚扰一番,再也不曾派出大股部队扰边,也算是让北疆戍边的将士们消停过了个秋天。 阳和大营也借着这段时间休养生息,闭营歇战,王徽更是领着手下儿郎们日夜苦练骑射,一门心思要在一月之后通过考较,升格成骑兵营。 然而就在这个月廿九这日,还差两天就到十一月了,王徽却得到了一个比升任骑兵还要好的消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8.稳婆 “当真?”王徽又惊又喜, 放下手中兵书卷宗, 一下从桌子后头站起身来。 “是子絮姐本人!”云绿连连点头,也是十分兴奋, “人已带了回来,目下安置在家中,因她要亲自照管好,故而脱不开身,这才差了人来大营回报。” “很好!”王徽轻轻一拍桌子, 在营帐里来回踱了几步, 快速说道, “下半晌的骑射课就让姚黄魏紫他们督着上,我这便回去看看。” 说罢戎装都来不及换, 披着半身甲胄就往外走去。 云绿拱手一礼,就要去传令。 王徽却忽然止住步子, 思索一阵, 便出帐唤了个小兵去传话,而后对云绿道:“你随我一同回去,过后恐怕还有事情要交代你去办。” 投到主子麾下这么久, 虽然一向很得重用,平日更是时时不忘言传身教,然而云绿却很少被单独派出去做事,此刻听主子的语气, 竟是要交代大事给自己去做, 不由喜出望外, 响亮答应一声,就紧紧跟了上去。 两人直接策马出了大营,一路飞驰回家,匆匆步入内院,就见濮阳荑已等在主院门口,显是早得了信。 “子絮!”王徽大踏步走过去,濮阳荑正要单膝跪下行礼,却被她一把扶住,“这般辛苦,还多礼做什么?” 说着就细细打量眼前的姑娘,短短一月未见,她人就瘦了一拳,双眼下头有淡淡的青翳,身上穿了灰扑扑的短打棉服,一双黑布靴子上满是泥土,显然是才到家不久,征尘尚未洗去,一身的风尘仆仆。 眉眼间透着浓浓的疲惫,然而即便如此,她脸上也满是笑容,显然知道自己圆满完成了任务,心下格外的欣喜。 王徽看着就有几分心疼。 董稳婆被发卖到北疆已近十年,人海茫茫,她手里掌握的信息又那样少,只得这一个月的光景,便算濮阳荑能力再强,又有邵云启的手下帮衬着,只怕也是大海捞针一样难。 她原本想着,这次哪怕只能查到一点点消息,不必太多,只要确凿,那都算是前进了很大一步了。 却没想到濮阳荑竟直接把人给带了回来。 看来还是小觑了这姑娘的手段啊。 但即便再高超的能力,毕竟人手少,濮阳荑只怕也是费了很大一番工夫,才能把人找到的。 这一个月以来,只怕囫囵觉都没捞着睡几场。 “什么时候到的?路上吃过睡过不曾?怎就把自己累成这个样子?”王徽不及问人,只拉着濮阳荑的手细细问她的情况。 “属下这就去灶上给子絮姐弄点东西吃!”云绿一边说一边匆匆走远了。 濮阳荑心下泛起暖意,只是回握着王徽的手,微笑道:“主子莫要挂怀,属下身子骨糙着呢,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看着主子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又连忙转移话题,“那董稳婆就在后罩房里呆着,属下让人上了茶点,好生伺候着,主子可要现在去见她?” 说到了正题,王徽也就不再过问其他,只点头问道:“自是要去见的,你先与我说说情况,到底如何?” 濮阳荑也的确是累了,就大略说了一些。 原来她离开大营之后,先赶去了大同府,在城内庆丰分号里盘桓了数日,却一直找不到线索,毕竟探问的是九年前的事情,一些老人或因年限或因变故,早都不在了。 又在城内其他一些小牙行探访几日,却总是不得要领,正自犯愁的时候,却有老牙人提醒她,这等宫里出来的罪奴,若要发卖,一般都不会经由大牙行办事,庆丰家大业大,等闲也不敢跟宫里头的腌臜事沾边,那也是为了自保的缘故。 就打量着让她往周边小县的私牙里找找,没准能有眉目。 濮阳荑就辗转周遭一些小县四处查问,往南过太原府,往东过河北真定府c顺德府等地,都细细探访了一圈,然而再往北就到了云朔二州,那便是柔然治下的燕云十六州了,濮阳荑拿着大楚的路引也过不去,料想董稳婆应该也不会被发卖到鞑子手里,就没再继续往北走。 途中也遇到过一些麻烦,多半都是见她年轻貌美,又是孤身赶路的女子,就有欲行不轨的,好在她武艺高强,又上过战场杀过敌,周身气度早已不是往日闺中的清冷出尘,取而代之的是凛冽漠然,脸一沉就自带一股煞气,出手教训了几个登徒子之后,也就没人敢在上来捋虎须了。 后来又去邵府拜访,同邵云启的下属一道出入行事,就更没有了顾忌。 探访多日,周边地界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才在太原府东边的小县寿阳查到了董稳婆的下落。 从金陵流落北上,曾在宫中当差,中年女子,娘家姓董,又被拔了舌头,这些特征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不显著,故而濮阳荑一开口,那牙人就按图索骥寻到了当年董稳婆的身契,只道这哑巴婆子已数易其主,不能说话,嘴里拔舌的伤疤又恐吓着人,就只能在乡下人家做些粗活,价格不贵,十两银子就成交了。 在寿阳这样的小地方,又是个身有残疾的老婆子,十两银子其实也是狮子大开口了,但濮阳荑当时已昼夜奔波了二十多天,睡觉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困了就眯一小会儿,马背上啃几口干粮就算解决了一顿饭,不论体力还是精神都已到了极限,根本无心与那牙人讨价还价,确认那老妇确是自己要找的人之后,就爽快付了钱。 “邵公子的家人都是爽利的,又说公子嘱咐过,给主子您办事,那就必得尽心尽力,一文钱也不许收,”濮阳荑就笑吟吟从怀里掏出那一万两银票放在桌上,“属下这些日子在外头,也就花了些路费饭费,没什么大开销,这钱主子您收好。” 王徽收好银票,又拿了几十两的散碎银子塞到她手里,恳切道:“到底不是你自个的私事,给我办事,其实也就是办公事,怎好全用你自己的私房零花?快些收着,咱们亲姊妹明算账。” 濮阳荑被她那句“亲姊妹”戳中,心下触动,吸了口气,拱手谢过,默默把银子揣在了怀里。 “好了,都交代完了,你赶紧去该吃吃该睡睡吧,放你三天羊,待缓过劲来再回营销假,”王徽就笑着拍拍她手,又皱了皱鼻子,佯作嫌弃,“可得有十几天没洗过澡了吧?这酸味大老远都能闻见了。” 濮阳荑脸上一红,老大不好意思,见王徽就要往外走,又连忙叫住,“主子留步。” “嗯?”王徽就回过头看她。 濮阳荑就道:“那董稳婆不仅被拔了舌头,她还”顿了顿,面露一丝不忍,“双耳也被刺聋了,也不识字。” 王徽眉毛就高高扬了起来。 又聋又哑,还不识字,这可有点难办了。 除非会哑语或者靠作画,否则就是完全无法同外界交流。 难怪穆皇后当年并未将人处死,而只是发卖了出去,只怕也是做了亏心事心中惶恐,眼见此人又聋又哑还目不识丁,便索性少做一桩杀孽是一桩罢。 “那你是如何确认她就是董稳婆的?”王徽不免就问了一句。 濮阳荑更添了几分腼腆,嘿嘿笑一声,不好意思道:“就是随手画了幅图,就是当年婕妤娘娘小产卧床,血流不止的情景,又在旁画了个中年女子怀抱死婴的样子,拿过去给她看,直接把人吓得坐在了地上,属下就想着应该差不了了。” “也亏得是你,”王徽就连连点头,抚掌而笑,“若我派了旁人过去,只怕这图还画不出来呢。” 濮阳荑又谦逊几句,得了主子夸赞,高兴得脸颊都泛起淡淡红晕。 王徽看着又是心疼,就道:“行了,我这便过去看看,待会随龙送了吃的过来,你便叫她去后罩房找我你便回屋去好好歇息,不许再劳神费力了,知道吗?” 濮阳荑却皱了眉头,起身道:“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董稳婆这事隐秘,不好教旁人知晓,主子身边能画画的只有我一个,还是我同主子一并前去” 王徽却笑了,“无妨,你放心休息便是,即便不会画图,我也自有办法和此人交流。” “啊?”濮阳荑有点愣住,小时候倒是听过,一些人完全聋了之后,可用牙咬住棍子,抵在发声器物之上,约略也是能听见一些声音的。 可主子是要跟那稳婆说话的呀,又如何——难道要那稳婆把棍子抵在主子喉咙上? 正费解间,却见王徽眼中光华流转,唇角似笑非笑,自语一句,“这董稳婆,倒也是个不简单的。” 说罢就摆摆手,推门走了出去。 董稳婆再不简单,那也不会是主子的对手。濮阳荑心里一贯是这样认为的,既然主子胸有成竹,她也的确是累得狠了,索性便不再去管,只唤了小丫头烧热洗澡水,打量着先痛痛快快洗个澡,而后吃饭睡觉去。 王徽就施施然去了后罩房,掀起棉帘子进了屋,隔着槅扇就看到内室炕上坐了个人,正盯着地面怔怔发呆,并没觉察到有人进来。 头发雪白,满脸皱纹,眼神浑浊,面容愁苦,哪里像是四十岁间的人,倒像是六十岁还要往上的老妪。 以往见过那些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苏氏c廖夫人等都是养尊处优的,头发乌黑,肌理细腻,望之犹三十许人,就连赵婆子c杨婆子这样的下人,那也都是宰相家人七品官,大户人家的管事妈妈,那日子过的,倒比一般小户人家的正房太太还要强些。 便是上了年纪,最多也就是皮肤松弛粗糙些,乍一看过去,哪有这般苍老的? 眼见是这十年间,吃尽了非人的苦头。 但王徽心下还是微微一叹,这也是世道所逼,所幸这稳婆尚有几分聪明劲,竟就让她在北疆躲了这许多年,隐姓埋名隐忍至今,总算能在皇后眼皮子底下逃得一条性命。 不愧是在皇宫里混过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王徽就悄悄走到窗前,看了那稳婆一会,冷不防大喊一声:“董嬷嬷!” 那稳婆依旧背对着窗子,不为所动,仿佛真是聋得彻底了,一丝声响都没听见。 然而到底身子还是微微颤了一下,王徽瞧在眼里,就彻底放了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9.放饵 王徽就进了内室,背着手站在董稳婆面前, 也不说话, 就静静地微笑看她。 董稳婆就起身, 默默行了个万福。 王徽就坐下,施施然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一口, 微笑道:“董嬷嬷倒是好心机c好手段呐,装聋作哑隐姓埋名, 在北疆一躲就是十年之久, 也难怪皇后娘娘当年放了你一马。” 董稳婆安安静静站着,眼皮微垂, 不去看王徽的面容,神态安详, 一点反应也没有。 王徽笑笑,又问, “扮聋这么多年, 累不累,嗯?” 那稳婆却是抬起头来,作出一副迷惑又惊惶的神情, 指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摇了摇手, 示意自己又聋又哑, 听不得也说不得。 王徽却摇了摇头, 笑容更加和蔼, “嬷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没了舌头,耳朵却不是真的聋,你眼下若是不愿与我剖白,那也使得,只听我说便了,待我说完,嬷嬷再做决定不迟。” 董稳婆眼神微闪,面上却更添几分惶恐,显然是打算继续装聋。 王徽也不去理她,只笑了笑,执起粗瓷茶壶,又替两人把茶水满上。 万衍是刑部尚书的顶头上司,付贵妃也是久居深宫,见惯了各种酷刑的,王徽又有意探问,自然早就从这两人处把各类古代刑罚学了个透彻。 中国古代的人体解剖学并不完善,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落后,尤其像内耳这样精微奥妙的构造,就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让人变作瞎子或哑巴都简单,挖了眼睛割了舌头也就是了,或者一碗药把喉咙毒哑,那也是非常狠辣快捷的手段,可若要人成为聋子,却没那么简单。 大楚酷吏们行刑时,惯用细针深入耳道,刺破鼓膜,见有血流出来,又发现受刑之人确是听不到声音了,就道这人已全然失聪。 实则不然。 鼓膜受损的那段时日,听力的确会下降甚至完全丧失,但鼓膜伤处却是能够自行愈合的,只要内耳和位听神经完好,听力就一点都不会受损。 后世更有深水潜水员,在下水之前主动刺破耳膜以防水压带来危险,也没见哪个就此变成聋子的。 王徽当然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万衍和付贵妃,刺耳之刑实际上并不靠谱,若想让一个人守口如瓶,那自然还是让他永远闭嘴来得安全。 不过她到底还是担心自己孤陋寡闻,也许皇后手里有其他更精妙的刺耳之法,能直接把人内耳捣烂呢?如果那样的话,董稳婆说不定就真是聋了。 于是她在进屋之前,就先在外头大喊一声董嬷嬷。 便是久经训练的人员,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陡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或者熟惯的称呼,那也多多少少会有一点身体上的反应的。 就比如方才董稳婆那轻轻一颤。 王徽就此便确定了自己所想没错,这老妇人确然不是真聋。 如此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她就悠然喝一口茶,徐徐道:“嬷嬷这些年孤身匿于北疆,还要时时装聋作哑,防范他人暗害实在也是不容易,瞧瞧这把你磋磨的,”她就把人上下打量一眼,摇了摇头,“便说是我祖母,只怕也有人信呢。” 董稳婆纹丝不动,只有睫毛在飞快颤抖。 “想想这些年,食不果腹夜不安寝,还要时刻担惊受怕,让你落到这步田地之人,嬷嬷就没想过报复一下吗?”王徽笑问,“左右皇后娘娘已是满手人命,你便是报了这仇,只怕她也偿还不清这一笔笔血债呢。” 董稳婆仍是低垂着眼帘,一点反应都无,只是上半身微微摇晃,带了点老年人特有的不安。 “嬷嬷孑然一身,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女,却还这般谨小慎微c隐姓埋名,想必也是个惜命之人,”王徽就稍微收敛了笑容,语气淡了一些,“你是宫中老人了,定也见惯了这种情形,应该知道,我今日请你前来,就没打算再把你原样送出去。” 董稳婆指尖一紧,不摇晃了。 “这么说吧,我请嬷嬷到此处,原是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共同扳倒皇后,也算为你当日拔舌刺耳之刑报得一箭之仇,”王徽彻底收了笑,直视董稳婆的脸,“旁的事情你一概不用管,只需依着我的安排,时机一到,在贵人跟前实话实说就是了。” 董稳婆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王徽却并不理会她,继续道:“若你答应,并且一点岔子都不出地给我顺下来,我就保你平平安安离开金陵,再寻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供你衣食不愁颐养天年。可你若是不答应” 王徽脸上重新现出笑容来,“嬷嬷是惜命之人,为了活下去,甚至不惜装聋十年,故而——我还是盼着嬷嬷能答应我才好。” 言语之间的杀意已经蠢蠢欲出了。 董稳婆自然不傻,应该说——不仅不傻,相反还十分聪明。 僵持一会,她终于颤巍巍起身,伏于地上,给王徽磕了个头。 王徽满意了,笑容满面地亲手扶她起身,让到炕边重新坐下,又倒了一杯茶。 她知道,毕竟已隔了十年,仇家又是一国之母,董稳婆又不像李婉容女史那样通文墨c有心气,说到报仇,那只怕是万万不敢肖想的。 只是她无儿无女,又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乍看之下确是没什么弱点,不好拿捏,可若往深里一想,也就明白了,这人能生生吃下这么多年的苦头,只为了活下去—— 她的弱点和脉门,也不过就是自个这条命而已。 至于这之后嘛,待得事成,她自然也不会亏待了这位老人家,不拘哪处别院,金陵或是北疆,好吃好喝养起来也就是了,但终其一生,也不要再想摆脱她的控制。 所谓用人不疑,董稳婆既是答应了下来,王徽就把门窗密密关好,压低了声音,细细地嘱咐起来。 一直说到过了晌午,小丫头过来问了几次中饭,这才说完。 “既如此,一切就全都仰仗嬷嬷了,”王徽站起身,笑着拱了拱手,“待到南归那日,我自会派可靠之人一路护送嬷嬷出城。” 董稳婆起身福了福,摆出个生硬的笑容来。 王徽就掀起绵帘子跨了出去。 屋里燃了火炕和地龙,一室温暖如春,可一旦到了外头,北地干冷的寒风就裹挟着砂石呼啸而来,刮得人脸颊生疼。 鹿邺这几日天气不错,虽然寒冷,却并未下雪,一盏白日明晃晃挂在天上,虽没什么暖意,却到底教人心里头多了几分敞亮。 “云佰长呢?吃过不曾?”王徽就问门口当值的小丫头。 “回参军的话,在东厢房歇着呢,还没吃饭,方才过来了一趟,看您和那位嬷嬷谈得密切,就没让通禀,只吩咐把您的午饭再热热。”小丫头伶伶俐俐地回话。 “不错。”王徽笑着摸摸小姑娘绒绒的脑袋,从袖里摸出几文钱塞给她,“拿去买糖吃罢。” 小丫头行过礼,欢天喜地地跑走了。 王徽就踱步去了东厢房,云绿正窝在稍间炕上看书,见王徽进来,忙起身行礼,“主子说完话了,可吃过了?” “没有,咱们一起吃罢,”王徽就摆摆手,一面叫人把饭菜端进来铺排开,一面就问,“子絮歇下没有?” “早歇下了,爽爽利利洗了个澡,吃了些东西,就躺下了,”云绿掩口而笑,“属下方才去瞧过,睡得可香呢,还打着小呼噜想是真累着了。” 王徽抬眼,就见她笑得一脸促狭,显是从没想过像濮阳荑那样“浑似姑射真人”般清冷飘逸的人,居然也会打鼾。 “你也不用笑她,过几日,你打量着可要比她还累呢。”王徽就闲闲开口,扒一口米饭放嘴里大嚼。 云绿未戴人|皮面具,露出了本来俏丽的面容,那块伤疤早就愈合了,面积收缩了不少,颜色也淡了许多,横在脸上虽还能看出来,却已不那么扎眼,瞧着也舒服了一些。 她眼睛亮晶晶的,脸颊泛红,咬着嘴唇笑道:“主子要派任务给属下,属下可是求之不得呢。” 王徽却肃了面孔,板脸道:“就知道嬉皮笑脸,这次事关重大,你要做的事情可比子絮做的重要百倍,也危险很多,用时也会更长先吃饭罢,吃完了再一道与你分付。” 边说边夹了块红焖羊肉放在她碗里。 云绿有点紧张,但还是郑重点了点头,埋头细细吃饭不提。 又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快要到申牌了,在主院伺候的小丫头们才见到自家主子悠然跨出房门,戎装在身,披了玄色大氅,翻身上马,疾驰出了府门,大氅飘拂翻卷在身后,如一朵奔涌的乌云。 而云绿云佰长却没跟主子一道回营,只是又进了后罩房那老嬷嬷的屋子里,把门一关,帘子一遮,又不知做什么去了。 那老太太又聋又哑,什么都不会,又有什么可说的? 又过两日,到了十一月初四这天一大早,就有一辆青棉小车从后门辚辚地出了府,车辙不深,看着好似并未带多少东西。 有一骑骏马始终随护在马车一侧,马上人穿了简朴的素色棉服,披了件赭色羽纱斗篷,半遮着面容,没人看得清那是谁。 一骑一车就这样不紧不慢出了鹿邺城,迎着东南方照下来的阳光驶上了官道,混杂在过往川行的人流之中,渐渐消失在远方。 就如同一粒微小的石子,投进深幽的潭水之中,连水花都不曾激起一朵就沉下去了,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在意。 另一边,王徽依旧在大营中督着手下儿郎勤练骑射,眼尖的几个就发现,濮阳佰长回来了,云佰长却又失踪了。 这位女上官的心思,当真谁也猜不着。 魏紫姚黄几个不免疑惑,单知道濮阳荑此去是把当年那个给付婕妤接生的稳婆带回来了,却又不知云绿这回又是去做什么。 王徽却打算卖卖关子,面对自己这些部下,倒没什么不可说的,只是毕竟事关重大,事成之前,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问个不休,待他日随龙回返,你等自会知晓。”她就笑骂着,一边撵他们去校场,“明儿就是初五了,将军要考较骑射,你们手下的兵都归置好了没?可别关键时辰掉链子。” 众人对视一眼,各自朗声而笑,声音清越,引得一路上的兵士侧目不已。 经过一个月的苦练,手下兵士又都是出挑的,个个都存了心思,要在考较之时崭露头角,又如何会不刻苦不努力? 有基础c有能力c有决心,再加上王徽几个教导有方,张之涣又大开方便之门,不许别的营同时练习骑射,明日的考较就算再难,又能难到哪里去? 这骑兵营,简直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0.咬钩 永嘉十九年走到了年尾, 江南之地已下了好几场雪。 眼看到了腊月二十,年关将近,市集渐渐清冷, 家家户户却各自热闹了起来, 贴符c洗尘c请神c祭灶,不仅张罗着三天后的小年, 更要为新年做准备, 不论达官贵胄还是市井小民,年关这几日,那都是一年到头最喜庆也最忙碌的时节。 寻常百姓已如此, 皇城内三宫六院就更不用提了。 穆皇后一大早就开始忙活,才送走尚衣监尚膳监的掌事女官,又要听内务府总管太监回禀今年宫里各色物事的采办c出纳等事,又有司礼监c教坊司c宗人府拉拉杂杂一大批人在外头排着队等候召见回事,要么说年三十除夕庆典,要么说初一庆成宫宴,无一不是一年到头里的大事c要事, 至于其他各宫各处的小事, 皇后娘娘自是分|身乏术,照管不过来了。 就如同寻常富贵人家的主母一般, 中宫自然也是主母, 只不过管的东西更多c更大也更杂。 千头万绪纷至沓来, 一气忙过了晌午, 把各处回事的女官太监都支应走, 剩下的也都是些鸡毛蒜皮了,穆皇后这才得了空档能舒口气。 “这天儿也太冷,让外头候着的那些先都散了罢,回去用了中饭,晚些时候再来回禀不迟。”她就和颜悦色地说道。 皇后娘娘一贯是这样的,为人公允谦和,对待宫人更是宽容体谅,数十年如一日,好口碑也是慢慢攒起来的。 众人便都恭声谢恩,行礼退去。 坤宁宫东暖阁重新恢复清静,穆皇后长叹一口气,微微放松了仪态,倚在背后海棠红绣牡丹朝凤缂丝大迎枕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坤宁宫掌事女官盈袖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皇后娘娘歪在榻上,双目魏阖,好像要睡过去的样子。 她就放轻脚步走过去,双手抚在皇后额角,动作轻巧地按揉起来,不多时,就听见自家主子发出了舒适的喟叹。 盈袖跟在穆皇后身边已快二十年光景,自然知道如何伺候才能令主子舒坦。 “这都快巳牌了,娘娘还没用午膳。”她一边揉着,一边轻声细语开口,“今儿想吃点什么?若是饿得狠了,奴婢就让他们把先头备下的热了端上来,娘娘好歹垫垫,奴婢再吩咐他们把大菜另做。” 穆皇后仍是闭着眼,笑了笑,懒懒道:“忙过了时辰,也饿过了劲,倒也没那么想吃了,你看着拣几样清淡的传上来用几口也就是了,没的还要费劲再做。” “是。”盈袖浅笑着屈膝答应,唤过几个小宫女吩咐下去,自己仍是站在皇后身后给她揉脑门。 不一时,外头又传来喧闹声,有小女孩甜腻稚嫩的笑声响起,由远及近,就听见哒哒哒的脚步撒着欢跑过来。 穆皇后眼底就流露出真切的欢喜,从榻上坐起身子,就见门外冲进来个火红的小小身影,洒下一路银铃般的欢笑,炮弹也似直直就冲进了穆皇后怀里。 后头跟了一大串宫女太监,“殿下殿下,仔细摔着!” 淮阳公主郑葭,穆皇后所出,年方八岁,是永嘉帝的长女,明丽活泼,玉雪可爱,自幼被帝后娇宠着长大,那可真是要月亮有月亮,要星星有星星,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若说太子是臂膀和依靠,那淮阳公主便是皇后的心头肉。 穆皇后紧紧揽着女儿不撒手,脸却板了起来,佯作严厉,“是不是又顽皮了?一天就知道在外头野,哪里有半点天家公主的样子?瞧这一头一身的雪沫子,也不怕着了凉!” 一面就急急吩咐宫人拿热巾子c备水沐浴c熬姜汤过来。 郑葭自幼被捧在手心长大,自然全不把这几句含了宠溺的责备放在心上,咯咯笑着在母亲怀里打几个滚,扬起小脸娇笑,“母后别听那起子人瞎说!方才我同素素和阿沁她们打雪仗来着,一个两个全不是我对手,哭哭啼啼的,说要把家里的狮子犬做彩头送来呢!” 素素和阿沁则是永嘉帝几个皇弟家里的小郡主,自幼同郑葭一起长大,是十分熟稔的玩伴。 穆皇后听着就要开口,却见女儿鼻子一皱做个鬼脸,吐舌道:“母后又要教训我啦!我还没说完呢,我可不稀罕她们家里那几条小破狗,还跟她们说——” 一面就挣脱了母亲怀抱,肃起一张小脸,一本正经道:“你二人与本宫一同长大,那是打小的情份,一道走过来的,雪仗输赢,不过玩闹而已,哪里就要赌什么彩头了?那两条小狗是你们心爱之物,本宫绝不会夺人所爱的。” 一板一眼,气势十足,然而配上那张胖乎乎的包子脸,眉宇间努力扮严肃,实则却是说不尽的娇憨天真,可爱已极,逗得一屋子大人都笑了起来。 穆皇后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心肝肉的一通揉搓,爱怜道:“好好好,我的娇娇长大了,过两天母后给你送十头小狮子犬让你挑去,保证个个都比她们的出挑,好不好?” 身为帝后掌珠,“娇娇”这样的小字,自然是合拍又应景。 郑葭一瞬间就丢了方才的架势,软成一滩泥又猴到了母亲怀里。 母女两人腻了一会,宫人来报热水已得了,穆皇后担心女儿着了凉,这才打发人去沐浴。 一大票宫人就簇拥着郑葭出了暖阁,穆皇后唇边笑意还未消失,重新靠回迎枕上,和盈袖说了几句家常,见她神色不对,就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也没什么。”盈袖忙笑,顿了顿,又轻声道,“方才奴婢进来之前,玉蕊来过,就是庆熹宫那位身边的。” 穆皇后笑容渐渐消失,“哦她又有什么事了?” 盈袖就露出嫌恶的神情,撇嘴道:“还不是借着荥阳公主的病,上蹿下跳c乔张做致的,一天到晚这个没有了,那个不够了,上个月陛下赐了协理六宫之权,简直就是要上天呢” “到底什么事?”穆皇后就有些不耐。 “就说这些天饭菜不合口味,要送自己小厨房里两个少监去尚膳监做二厨,”盈袖小心翼翼道,“折子已盖了她贵妃的宝印,送了过去,玉蕊就是来知会一声,明儿就差人过去当值。” 在多年心腹面前,穆皇后再不掩饰情绪,早摘了面具,脸色铁青,眼神冰冷,一拍桌子,恨恨道:“不要脸的小娼妇,仗着陛下宠爱,竟不把中宫放在眼里了!这么多年,也不过就生了个公主,到底还是下不出蛋来,不知她哪儿来的底气这般闹腾” 盈袖听着就垂下眼皮,没有说话。 贵妃娘娘又哪里是真的“下不出蛋”呢,想当年那可是个成型的男胎呐。 所幸穆皇后正在气头上,倒也没注意她的神思不属。 “罢了,不过两个少监而已,二厨又碰不到乾清坤宁两宫的吃食,且由她作去。”穆皇后冷笑一声,“尾巴翘到了天上,恃宠而骄,待哪天本宫抓着她错处,可就没那么好相与了!” 盈袖就连声附和几句,好容易把皇后的气安抚下去,才吩咐宫人把午膳摆了出来。 用过饭,穆皇后一向有午睡的习惯,盈袖就伺候着主子躺下,放好帐子,这才悄悄退出了暖阁。 嘱咐小宫女们仔细伺候,盈袖这才揉揉酸痛的腰,打算回自己房里吃饭。 然而刚走到后殿,就见一个穿了三等宫人服饰的女子匆匆走过来,见了她,脸上就堆出笑容,屈膝福了一福,“请钟尚宫的安。” 却是坤宁宫里负责洒扫的下等宫人,叫红香,前几年攒了些银子,孝敬到她跟前,央她把自家在浣衣局做苦役的表姐给调换出来。 她见那银子确是不少,查探一番,又发现红香的那个表姐确是没犯过什么大事,也就索性帮了这个忙,红香更是感激,逢年过节的就总送些银钱土产过来,一来二去,也算有了些交情。 “可吃过饭了?这是做什么去?”盈袖就摆出和善的面孔,微笑问她。 “吃过了,吃过了,”红香笑得有些谄媚,“奴婢这厢正是来寻您的。” “哦?什么事?”盈袖就有些皱眉,一面说一面继续走,心下倒也没觉得多么腻烦,这个红香还算懂事,自从表姐出了浣衣局后,就再没开口求过她,只孝敬不说事,有时候盈袖反倒也有点不太好意思收礼。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红香亦步亦趋跟着,一边说一边皱眉,“就是奴婢娘家有个远亲,也在宫中当过差的,前些年岁数到了,就放了出去,好些年没音讯了,昨儿竟然又给奴婢带了信,说是有要事求见皇后娘娘,巴望着奴婢能给递个话。” 这样的下等宫女太监,受的约束倒不如高等宫人严,平日隔三差五的,总能有些个采办采买的活计,得能出宫一两趟的。 盈袖听着就皱了眉头。 求见皇后?既是在宫里当过差,应该不会不知道皇后娘娘日理万机,又贵为国母,那是等闲什么人都能见着的?这人到底什么来头,一张口就要求见中宫,还求到了红香这样不入等的小宫女头上? 想着她就停了脚步,皱眉问道:“你这亲戚姓甚名谁?以前在宫里哪处当值?可知道求见娘娘有什么事情?” 红香也是迷惑,就摇头道:“说是事关重大,牵涉甚广,只能见了娘娘之后再说。其他的奴婢倒是知晓,这人姓李,叫李婉容,以前是在掖庭令当值的,专司彤史掌管撰录” 盈袖眼仁一缩,呼吸就紧了起来。 掖庭令,彤史——居然是李婉容女史! 不料这个不起眼的小宫女,竟还有这样一房远亲。 盈袖就不由多看了红香一眼,脑子却在飞速转动。 一个出宫多年的女史,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她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不辞辛劳赶回宫中,求见皇后? 还“事关重大,牵涉甚广”? 身处后宫权力漩涡中心的尚宫钟盈袖,早练就了敏锐的嗅觉和第六感。 这事,绝对不寻常! 可她也不会贸贸然就点头把人带去中宫面前,沉吟一刻,就道:“你传话出去,把李女史先带进来见我,我问过她之后,才好决定能不能带她去见娘娘。” 红香屈膝一礼,就要答应。 盈袖又接着补一句,“最好尽快对,今儿下午就让她进宫来!” 红香一向很听钟尚宫的话,钟尚宫发话要她去办什么事,她的效率自然也是很高。 故而这日下午才巳时正,穆皇后午睡尚未起身,盈袖就在自己房中见到了李婉容。 到底岁月长相似,流年尽相摧,看面容,依稀是当年青春正好管彤笔写尽宫闱事的女史,可那花白的头发,脸上细细的皱纹,还有槁木死水般的目光,无不昭显着岁月在这个女子身上无情的印痕。 “婉容姐姐。”彤史女史在后宫之中地位超然,哪怕是身为坤宁宫掌事宫女的盈袖,多年之后再见,也依旧恭敬行了个礼。 “尚宫切莫多礼。”李婉容连忙还礼,两人谦让一阵,才又各自坐了。 “多年不见,姐姐风采依旧。”盈袖客套几句,微笑道,“不知姐姐此次入宫,又有何事要求见娘娘?不妨先同我说说?” 李婉容脸上笑容淡了下去,沉默半晌,捏着茶杯的手渐渐收紧,指节都有点发白,方叹口长气,平静道:“尚宫可还记得当年,我有个弟弟,叫作李有福,在坤宁宫当差的?” 盈袖呼吸微微一紧,仔仔细细盯住她,缓缓道:“是有那么点印象,却不甚清楚了,后来好像是得急病死了,娘娘还给他家里发了一笔抚恤,姐姐当年没有收到吗?” 李婉容把茶盏放到桌上,发出咯的一声轻响,深吸口气,仿佛在压抑胸中的怒火。 “急病?哈——好一个急病!”她怒极反笑,忽而变了脸色,咬牙道,“我只听闻,因我弟弟拜了蒋总管做干爹,是个得用的,庆熹宫那位当年,却c却——若要我见着她,定然扒了她的皮c喝她的血c嚼她的骨头——” 越说越狠,表情也越发狠戾,一字一句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只怕若是付贵妃在眼前,李婉容就能扑上去活撕了她。 “姐姐,姐姐这是怎么了?这话如何说得?”盈袖忙坐过去,紧挨着她,一手握了她的手,一手放在人背上缓缓抚摸顺气。 过了好半晌,李婉容才平静下来,眼圈却是红了,眼皮一眨就落下两行泪来,抽泣一阵,方切切地说道:“尚宫,我也是没法子了,这才斗胆求见皇后娘娘原来我弟弟当年,不是因了急病而死,全是因那人面兽心的毒妇想害蒋总管,就派人下药,不想却被我弟弟吃了下去,这才,这才” 说着就掩面哀哭起来。 ——瞎扯,你弟弟分明就是因为经常买阿芙蓉给付明雪下药,后来被我家主子给灭了口的。 盈袖心中腹诽,面上却一副关切的样子,搂着李婉容安慰好一阵子,又假惺惺问道:“原来如此姐姐可是想求娘娘为你主持公道?手里可有她当年想害蒋总管的证据?” 但说到底,蒋良才再是煊赫,也不过是个没了根的下人,又时隔这么多年,便算手里有证据,只怕以此也是扳不倒付贵妃的。 盈袖就有点没趣。 李婉容拿帕子擦擦眼泪,哽咽道:“什么公道不公道的,事情过去快有十年,庆熹宫眼下又是那样一个烈火烹油的架势,皇后娘娘的苦处,我如何不晓得?若有把柄在手,这些年还能容那蛇蝎妇人如此猖狂?” 盈袖微微挑眉,听出了一些门道。 她微微沉吟,心念电转,柔声道:“可不是吗,这些年,贵妃娘娘她确是主子有心惩戒一番,却总是抓不着她错处呢,贵妃油滑得紧,又惯会媚主,不光是陛下,现下这后宫里倒有太半妃嫔宫人,都被她给笼络去了。” “太也嚣张!”李婉容怒火中烧,猛地拍一下桌子,忽然起身,匆匆绕过桌子,拿过自己随身带进来的包袱,铺开在榻上,从里头珍而重之取出一本书册来。 盈袖眼尖,一眼就看见那封面上几个大字:内造彤史,永嘉十年。 不知为何,她手心里微微冒了汗出来,心也跳得越来越快。 “尚宫,你可知道,”李婉容微微笑起来,看了盈袖一眼,目光宛如淬了蛇毒的利刃,“那位荥阳公主,只怕不是龙种呢。” 盈袖睁大眼睛,呼吸一时滞住,下意识捂住了嘴。 她的身体因惊喜和兴奋而轻轻颤抖起来。 李婉容笑了一声,爱惜地抚过彤史的封皮,轻声道:“这本永嘉十年的彤史,就是证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1.提线 前几日金陵城里下了好大一场雪,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太阳始终不露脸,过了两三天雪仍未化开。 四九城里的宫街自是早被清扫干净,而各宫后院c花园子里的积雪, 扫得就慢了一些。 红香正领着一批小宫女小内监在坤宁宫小花园里忙活,勤勤恳恳地扫雪。 虽说淮阳殿下爱打雪仗, 可毕竟是小孩子,玩个两三次过过瘾也就罢了, 若是过了头, 那是要着凉的, 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下人。 正扫着,就见抄手游廊后头, 南偏殿耳房的门开了, 掌事宫女盈袖从里面走出来,怀里抱了个扁平的包袱, 神色凝重, 步履匆匆, 沿途不少给她请安的人,她却都不予理睬, 径直往东暖阁而去。 红香就扫着地,边扫边朝耳房挪过去, 慢慢地到了门口, 就见窗屉子开了一条缝, 李婉容正坐在里头喝茶,意态悠闲。 见到红香,女史就点头笑笑,举了举手里茶盏。 红香就继续埋着头扫地,又隔了一小会儿,才唤过旁边一个小宫女来,“茶水喝多了,你先看着点,我去去就来。” 小宫女乖巧地接过她手里的扫帚。 红香就一副尿急的样子,提着衣摆急匆匆离了花园子,从后殿外面狭窄阴暗的巷道穿过去,走到头的时候,就见一个小火者在那处探头探脑。 “都妥了,东西已递了上去。”她就细声细气地开口。 那小火者微微舒了口气,点头道:“一切小心。”说完转身就想走。 “等等!”红香一把拽住他袖子,“回去莫忘了问问贵人,答应我的事” 那小内侍回头看着她,尚带了几分稚气的脸上就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气,停顿一刻,才道:“姐姐放心,你如此尽心尽力,娘娘自是一言九鼎,不会食言的。” 红香听着,怔愣半晌,唇畔渐渐浮起一丝微笑,深吸口气,神情变得坚毅起来。 “知道了,你快回去罢,莫让人瞧见了。”她低声嘱咐,说罢就转身匆匆离开,细瘦的身影消失在幽暗的夹道中。 付贵妃正坐在庆熹宫西暖阁里吃东西。 她身子娇贵,自九年前冬天落水小产之后,就落下了畏寒的毛病,一到冬天连动都懒得动,屋里地龙十二个时辰一刻都不能停,软榻上堆了小山一般的锦缎软枕c雪貂狐裘,她整个人陷在里面,巴掌大的雪白俏脸被包裹在绒毛之中,看着就让人觉得又暖又舒服。 更何况玉蕊还侍立在旁,一手端了碗热乎乎的核桃甜酪,另一手拿着把釉上彩绘天女捧桃的小汤匙,一勺勺舀了,喂到她嘴里。 真是怎么看怎么骄纵奢靡,但又丝毫不惹人讨厌。 娇躯慵懒,星眸开阖,映着融融暖光,闪烁出几乎是令人沉醉的光晕。 ——其美之处,一至于斯,也难怪主子对这位贵妃娘娘一向另眼相待。 坐在对面的云绿这样想着,脑子也有点晕乎。 “这处又没有外人,作甚还戴着那劳什子?”贵妃娇嗔,“快摘下来舒坦舒坦,那么一块东西粘在脸上,不憋得慌吗?” 云绿自是戴着人|皮面具,摸摸鼻子,低声道:“宫闱重地,时刻都要警醒,末将想着,还是时刻戴着为好。” 言毕又觉贵妃到底是好意,自己直言拒绝好像有些不妥,于是又抱拳行了一礼。 付贵妃撇撇嘴,也不去管她,又咽下一口核桃酪,笑道:“在北边呆了半年,倒跟你主子越来越像了,张口闭口‘末将末将’,还爱到处与人拱手回头你若与本宫一道去面圣,可得小心别露了馅。” 云绿寻思着是这么个理,连忙应道:“是,多谢娘娘提醒。”言毕又想拱手,却猛地止住动作,别别扭扭行了个福礼。 付贵妃忍不住吃吃娇笑,眉眼都弯了起来,极是开心。 云绿唇角也不由露出了笑意。 原来十一月初她从鹿邺出发,轻装简从一车一马,只带了董稳婆一道上路,并未如何赶行程,便在腊月上旬回到了金陵。 用王徽的话说就是,“我们在北疆恰逢骑兵考较诸事,子絮功夫高强,留下来也便宜;而此次事关重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京中有表姐c万相c龙骧他们坐镇,个个手底都不乏高手,拳脚方面不需我们再派人去助阵了,只是随龙最富智谋,若临时出个什么变故,料来也能应对得当,故而让随龙带人回京,我是再放心不过的。” 云绿自然不会辜负主子对自己的期望,虽是第一次离开主子身边单独办事,但她好似天生就精于此道一般,不慌不忙,有条不紊,一进城就先联络上了邵云启,确认一下李婉容和红儿的情况,接着又同万衍接上了头,几人商议一番,就把红儿c李婉容和董稳婆三个重要证人转移到了万府暂做休整。 忙完这些,已到了腊月十八,几人又各自处理些琐事,万衍就让云绿乔装一番,送进了宫。 云绿犹记得她进宫那日的情形,付贵妃既惊且喜,拉着她的手不放,絮絮地问起王徽在北疆的情况,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上过战场没有,受过伤不曾,可立下过功劳?立不立功不打紧,重要的是保重身子 好好一个美人,直把自己问成了老妈子。 云绿哭笑不得,就告诉贵妃自己回来并非单纯探亲,而是与他们共谋大事的,又道当时主子临走之前曾留了个锦囊,眼下贵妃可以打开了。 付贵妃就开了锦囊,见到了那册赝本彤史。 云绿就眼见着美人先是气得柳眉倒竖,一怒之下砸了个上好珐琅彩的茶碗,而后在屋里飞快走了几个来回,就指着她的鼻尖开了骂。 “好一个王徽王在渊啊!这种事是能儿戏的?为何先前你们没一个人知会过我?她心怎么就这么大呢,万一我不小心打开看了呢?万一我保管不慎这玩意落到别人手里呢?万孝箐那个杀千刀的,肯定也早知道了对不对?贼杀才,我看他是不想活了” 一面就把此事所有相关人等都拎出来骂了个痛快,唬得玉蕊于之荣两个一起拥过去,又是抚心口又是赔好话,直到后来乳娘把荥阳公主抱了出来,付贵妃才消了气。 荥阳公主郑莼已快满三岁,刚学会走路说话,吐奶之症早已好全,看过去粉妆玉琢雪团子似的,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一眨,奶声奶气叫一句“母灰”,歪歪扭扭朝付贵妃那边走,小鸭子一般,正是最可爱的时候,云绿看着都忍不住笑弯了眼。 付贵妃更是瞧得心花怒放,眉开眼笑,火气荡然无存,心肝肉地就扑过去把女儿抱在怀里,揉搓好一阵才把小人儿送走,重新静下心来跟云绿商量事情。 付贵妃虽说性烈如火,但毕竟这么多年一步步从底层爬到贵妃之位,经历风风雨雨仍然屹立不倒,十多年圣眷不衰,那份心计智谋自然不是假的,冷静下来之后,立刻就拣选了自己几年前埋在坤宁宫的一个钉子,也就是红香,让她找机会把李婉容推到皇后和盈袖面前。 只不过 当红香行礼退去之后,云绿就叹口气,幽幽道:“也是个可怜人。” “这后宫之中,可怜之人多了去了,”付贵妃像是见惯了这样的事情,面色依旧平静,目光却流露几分黯淡,“多少人什么都没捞着,就死得不明不白,一张席子裹了就扔到山上教野狗啃去,这红香能如此,已算得幸运。” 云绿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红香这样的小宫女,既然被贵人选中,去做这样杀头的事情,那事后自是留她不得,所幸这姑娘也算聪明,只求付贵妃善待她家人,保她表姐到了年岁就能平安出宫,又讨了一笔银子送回家里,让自己弟弟可以安心读书,不必净身入宫求温饱,也就够了。 这些对付贵妃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自是答应了下来,并且当天就把银子送了出去,解决了她弟弟的事情。 红香感激涕零,笑着笑着又流下泪来,神情却依旧坚毅。 看来已是明了死志。 云绿在旁看着,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几天下来依旧有些缓不过来。 付贵妃看在眼里,也不去劝她,心中还赌着几分气,心道这丫头是王徽的人,本宫可没空去安抚开导她,麻烦还是留给王徽自个罢。 云绿就一直戴着人|皮面具,换了宫女服饰,在庆熹宫一直住到了腊月二十。 “想什么呢?又发呆。”付贵妃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云绿回过神来,抱歉一笑,下意识拱了拱手,而后脸一红,又赶紧改为福礼。 付贵妃就摇头叹气,“你这行礼的习惯,可得好生改改,到时若露了马脚,咱们几个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正说话间,却见于之荣静悄悄走了进来,行个礼,微笑道:“回禀娘娘,云佰长,方才有消息传回来,那事已妥当,估摸着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 云绿和付贵妃对视一眼,各自坐直了身子,脸色严肃起来。 付贵妃就不免担忧,“皇后也不是傻子,这李女史贸贸然就把彤史递过去,若被她们看出破绽怎么办?皇后能咬这个钩吗?” “娘娘这些年宠冠六宫,又用药物吊着陛下的胃口,日前还得了协理六宫之权,不论权势还是人心,庆熹宫早可与坤宁宫平分秋色。”云绿就是一笑,慢条斯理与她分析,“眼下中宫忍而不发,一来是因为抓不着您什么错处,这二来么” 付贵妃就冷哼一声,接口道:“自是因为本宫膝下只有莼儿一个,没有皇子。” “正是,”云绿点头,“可这半年来,因了那药瘾之故,陛下临幸庆熹宫是越发频繁,说句实话,只要您喜欢,这皇子有没有,也不过是您一念之间的事情。” “这些事情,我都能明白,中宫自然更没有糊涂的道理,她们呀,眼睛毒着呢,”云绿就做个手势,诡秘一笑,“庆熹宫在皇后看来,早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休说是宫妃私通外男这样天大的罪名,便是等闲一个小小错处,但凡被她抓住了,那也是不顾一切都要闹大的。” “更别提我早晨还用尚膳监的事情气了那老虔婆一顿,”付贵妃笑容自得,换了个姿势,把碗里核桃酪饮尽,“这下子急怒攻心,你主子又做得隐秘,这样好的机会能扳倒我,只怕她不会放过。” 提到王徽,云绿就禁不住露出笑容来,行个万福——这回倒没出错——道:“娘娘放心便是,主子深谋远虑c伏脉千里,此次事情,从去年九月刚找到那疯婢时就开始布局了,足足一年多的筹谋,再加上万相爷c邵公子等人鼎力相助,想要出岔子,那也是难上加难。” 付贵妃听着,就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笑容更加冶艳。 “好,这回就让咱们的皇后娘娘一朝落马,万劫不复。” 两人——或者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王徽——所料不错,穆皇后再是步步谨慎如履薄冰,一旦碰到这样大好的机会,可以一举扳倒十多年的宿敌,而且查来查去也查不到什么纰漏,也到底是放松了警惕。 又隔了两日,恰是腊月廿三小年这天,宫里并未大肆操办,只如往年一样,在坤宁宫举办小宴,正三品婕妤往上,九嫔六妃,包括付贵妃和皇后,都要参加。 当然,永嘉帝也是要出席的。 付贵妃就让云绿换了大宫女的服饰,和玉蕊一同伺候着,进了坤宁宫正殿,各自行礼厮见毕,就在永嘉帝右边下首坐了下来。 穆皇后则坐在永嘉帝左边。 丝竹齐鸣,仙音缭绕,众人吃吃喝喝,气氛和美,直到有宫人匆匆步入,怀里还抱了什么东西,在盈袖耳边说了几句。 盈袖又附在皇后耳边说了几句。 穆皇后一边听着,眉毛就渐渐皱了起来。 而后深吸口气,从那小宫女手里拿过书册,翻看几页,就渐渐露出不可置信c震惊愤怒的表情。 接着就沉了脸色,作出一副庄重肃穆的神气,先把教坊鼓乐叫了停,而后在永嘉帝意外的目光中,起身盈盈一礼。 “启禀陛下,众位妹妹,非是本宫有意搅扰诸位兴致,只是方才忽然出了件事本宫以为兹事体大,故而不得不暂缓宴饮,还望陛下容禀。” 她一面说,一面就看了付贵妃一眼。 那目光冰寒刻骨,锋利宛如淬过剧毒的钢针。 付贵妃懵懵懂懂看过去,还回了皇后一笑,笑容里兀自带了几分天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2.遛鱼 “梓童这是怎么了?”永嘉帝眉头微皱, 放下手里的筷子。 他与穆皇后结缡近三十年,深知这位发妻的性子,温柔敦厚,谨慎勤勉, 这样阖宫欢宴的场合,若非真出了大事,她是绝对不会如此的。 穆皇后迟疑一下, 看了永嘉帝一眼, 脸上微露难堪,“陛下,此事不宜宣诸众口。” 永嘉帝眉头皱得更紧, 看了她一眼, 却也没拒绝, 站起身道:“那便去内殿罢。”当下便扶着孔全禄的手往后头走去。 穆皇后连忙跟着起身, 又点了两位育有皇子的高位妃嫔,“德妃妹妹, 昭仪妹妹, 你们也来。” 末了顿了顿,语气冷淡许多,“付贵妃也过来吧。” 在座的妃嫔们最低也是从三品的婕妤, 一步步爬到这个位份,那个顶个都是人精, 一听皇后娘娘对付贵妃截然不同往日的称呼, 一时不由面面相觑, 或是兴奋或是狐疑或是幸灾乐祸,各自交头接耳起来。 ——看来中宫是要同贵妃发难了,这样郑重,却不知是拿了什么错处,还要屏退了闲杂人等,真教人心痒难耐呐! 刘昭仪向来是皇后的应声虫,此前早得了中宫口风,此刻自然不慌不忙,仪态雍容地起身跟在皇后身后,一面还冲付贵妃露出得意一笑。 陈德妃素来体弱多病,近来似是好了些,这才能撑着身子过来赴宴,此刻扶着宫女的手站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往后走,低眉顺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对此事漠不关心。 付贵妃却有点不知所措,愣愣起身,怯生生喊一句“娘娘”,却见皇后不理不睬,只顾走路,顿时就露了惶恐之态,迟疑一阵,这才携了云绿的手,犹犹豫豫跟在最后。 玉蕊和于之荣则留在原地,也是一脸的疑惑担忧。 一行人就徐徐穿过正殿外的庑廊,来到了内殿,这里是皇后日常起居会客之所。 帝后在上首坐了,刘昭仪紧挨着皇后坐下,穆皇后眼看陈德妃脸色苍白,咳嗽不止,又忙让人端热茶过来,又好言安抚了几句。 付贵妃就跟着也想要一同落座。 然而穆皇后眼神一冷,沉声喝道:“付贵妃,跪下!” 所有人都是一惊。 付贵妃更是瞪大了一双杏眼,满脸不可置信,“娘娘,我——” “还不跪下!”穆皇后提高了声音。 “梓童,你这是做什么?”永嘉帝也发话了,表情里带了几分不悦,“有事先说事,明雪身子弱,这内殿虽燃了地龙,地砖到底还冷” 一边说一边就看了付贵妃一眼,目光里含了怜惜。 穆皇后当然看到了皇帝的神情,一时心中又是气苦又是委屈。 自己少年结发c深爱在心的夫君,被这个狐媚子迷得神魂颠倒,连她这个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都不得不暂避锋芒,一晃就是十二年,她忍了这么久,终于,终于等到了今天! 一想到从今日之后,姓付的狐狸精就再也不能猖狂,兴许还能赐她一杯鸩酒,即便持重如穆皇后,也不由从心底感到一阵快意。 转瞬间那一丝委屈气苦就荡然无存了。 兴奋之下,说话也就难免失了几分谨慎,“陛下,您眼下还怜惜她,待会知道了真相,可莫让人笑掉了大牙!” “娘娘!”付贵妃又惊又惧,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手上用劲,挣开了云绿的手。 云绿就势往后退一步,身后就是案上烛台,她手藏于背后,轻轻拍出一掌,掌风过处,几盏灯顿时熄灭。 屋里光线就暗了几分。 然而所有人的注意力已被皇后牢牢吸引过去,并没人注意到云绿的小动作。 “付氏明雪,本宫叫你跪下!”穆皇后森然开口,竟连贵妃的头衔都不叫了。 付贵妃呆愣一瞬,眼圈顿时泛红,沁出几滴泪来,眼巴巴看向永嘉帝。 然而永嘉帝却没有再帮她说话,只是微眯了眼睛望着她,表情里已带了几分猜忌。 显然是被皇后先前那句狠话勾出了疑虑。 付贵妃哽咽一声,委委屈屈跪下,雪白贝齿咬住红唇,轻声道:“娘娘要臣妾跪,臣妾跪下便是,左右您是一国之母,便算时时想让天下女子给您跪着玩,那也是份所应当” 到了这个节骨眼,依旧不忘了耍嘴皮子 穆皇后怒极反笑,深深吸了口气,不再理会贵妃,转而面向永嘉帝,恳切道:“陛下,此等宫闱丑事,您待会听便听了,可千万莫要为贱人动肝火,龙体贵重,这等事体还不值得您生气” “有话快说!”永嘉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却看都不看穆皇后,只是一直盯着付贵妃,目光锋利如刀刃。 “是。”穆皇后面色凝重,缓缓扫视屋内诸人,“臣妾得知此事也有几日了,初时只是道听途说,当时还生了一顿气,只道是有人污蔑贵妃妹妹,竟传出那等不入耳的腌臜话来,还传口谕到各宫申斥了一番。” “可这两三天来,却是种种证据一一涌现,甚至前任掖庭令女史也携了证据入宫,求见臣妾,言之凿凿,铁证如山,实在实在由不得人不信。”说至此,穆皇后脸上也流露几分沉痛之色,从盈袖手中拿过那包袱,铺平在桌上打开来。 “陛下请看,方才宴饮之时,那李女史便献了这册彤史上来,底下人不敢耽搁,就忙忙地送到正殿,臣妾看了,这才”她似是不忍说下去,只把彤史翻到其中一页,捧到永嘉帝面前。 “陛下请看,此乃永嘉十年三月份的燕亵笔录。”她一面说一面看了付贵妃一眼,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付贵妃跪在那处,又是焦急又是迷惑,伸长脖子想要看一眼,却总是不能如愿。 永嘉帝接过彤史,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陛下可还记得,那年贵妃还是婕妤的位份,腊月底小产,下来的是个足月的男胎,”穆皇后就轻言细语地在皇帝耳边提着醒,“按理说,这孩子该是当年三月下旬怀上的。” 永嘉帝看得脸色铁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手指颤抖,几乎拿不住书卷。 陈德妃和刘昭仪也猜到了事情真相,各自对视一眼,神情各异。 穆皇后带着快意向下瞟了一眼,就见付贵妃跪在那处,显然也猜到了几分,脸上表情又惊又怒,似是按捺不住就要站起来,却被她身边那宫女一把拽住,脸色惶恐地朝她摇头。 奇怪,那宫女看着眼生,不像是玉蕊啊。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皇后却并未在意,只是接着道:“然而,臣妾翻遍了那几日的彤史,也并未看到有付婕妤侍寝的记录啊。” “付明雪,永嘉十年年底小产的那个孩子,你到底是怎么怀上的?”她提高音调又问了一句,语意凌厉至极。 付贵妃早已白了脸色,胸脯不住起伏,呆愣半晌,忽然大声道:“什么李女史,竟敢如此污蔑本宫!含血喷人!我们都知道,彤史录本全都好端端躺在掖庭令里,这劳什子女史又如何能凭空变出一本来?” 此言一出,永嘉帝也抬起头来看向皇后,脸色仍是难看,却似是缓过了一口气。 穆皇后丝毫不惧,给皇帝行了个礼,又道:“臣妾也曾看过现下掖庭令里留存的那一本,两本相照,确是难辨真伪,然而” 她就絮絮地把李女史探到当年付贵妃想要“加害蒋良才”,结果自己弟弟却误食了毒|药,“不治身亡”的事情说了一遍。 说到最后也面露悲悯之色,揩揩眼眶道:“臣妾想着,贵妃是否想害那奴才,此事尚有待考证,然而李女史一心为弟复仇,其情却是可悲可悯!她手中证据若是做了假,凭陛下如炬慧眼,还能看不出来?若真是存心污蔑贵妃,那可是要杀头的罪过的!” 言下之意就是人家都落到这步田地了,显然是宁可拼个玉石俱焚也一定要复仇,手里证据自然是千真万确的。 “皇后娘娘说的是,”刘昭仪就适时地站出来,款款行了一礼,“臣妾这么瞅着,这本彤史不论封皮还是内页,都与平日所见一般无二,若真是有假,那李女史不过一介女官,又早早放出了宫,无财无权的,又去哪里寻得这样巧手的匠人做了赝本出来?更何况做赝本也是需要真本做参照的,便算找到了匠人,那也是无从做起呀。” “您说是不是呢,贵妃娘娘?”一面说一面就横了付贵妃一眼,脸上笑容十分灿烂。 “你——你贱人!”付贵妃怒极,娇美的脸蛋都有些扭曲,伸手指住刘昭仪的鼻子,颤抖一阵,终是放手,长睫一闭,两行珠泪滚滚而下。 “陛下,臣妾是清白的,”她睁大一双泪眼,定定凝视着永嘉帝,“那是您的孩子,您忘了吗?那年三月份,您足足幸了庆熹宫十六天,三月二十之后也有六七日是在我那里过的夜,如何如何就凭这么一本册子,几句人言,就——” 然而话未说完,就听咣啷一声脆响,却是永嘉帝把手边的青花茶盅砸了下来,正碎在付贵妃身前,温热的茶水溅到她手背上。 “贱c妇!”永嘉帝盯着付贵妃,双眼像要喷出火来,咬着牙一字一顿,“枉朕——怜惜宠爱了你十二年” 皇帝眼中有不容错辨的杀意,付贵妃脸色惨白,好似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了地上。 云绿连忙把人扶住。 穆皇后肃立在永嘉帝身旁,俯视着瘫坐的贵妃,唇角微弯,姿态矜贵高傲,仿佛一个在云,一个在泥。 满室静寂,鸦雀无声。 付贵妃在地上呆坐半晌,好似又想起来什么,微微抬起眼,哑声道:“冤蒙难雪,那起子奸邪小人以有心算无心,臣妾此次已是百口莫辩只盼c只盼陛下能把那彤史给我看一眼,臣妾再无所求” 帝后默默地看着她。 刘昭仪眉头一皱,装腔作势道:“哎哟,我的贵妃娘娘,您这又是做什么呢?眼下证据确凿,我们几个都看在眼里,您可别以为把那彤史拿到手里撕成碎片,这事就能蒙混过去呀您说是不是,德妃娘娘?” 一面说就一面看向陈德妃。 陈德妃似是更加不舒服,捂住嘴低声咳嗽了好一阵,并没有理会她。 穆皇后开口想说什么,永嘉帝却扬手把那本彤史掷了出去。 “看罢,随你看个高兴,”他长叹一声,怒色稍敛,眉宇间却现出阑珊之色,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多岁。 “贵——付氏,你太教朕失望了。” 穆皇后就笑笑,吩咐盈袖,“把人盯紧了,一旦她想撕毁证据,就过去把人拿下。” 付贵妃颤巍巍捡起彤史,翻到三月份那几页,泪水模糊了眼帘,却仍是睁大了眼睛,一字一句细细读着。 “娘娘,娘娘,”云绿在旁小声哭道,“您近来眼睛不好,这字又这样小,屋里暗,奴婢给您掌盏灯来罢” 一面说一面就朝永嘉帝磕个头,自顾自起身去取了一盏蜡烛来。 没有人阻止她。 只有刘昭仪阴阳怪气道:“莫非贵妃娘娘不是想撕书,而是要用火烧?” 付贵妃稍稍抬起头来,双眼盯住她,目光矜傲,下巴高高昂起,自有一种凌厉的美,仿佛仍是那个后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娘娘,而不是待罪的犯妇。 “刘梦蓉,你给本宫记着,”她慢慢说道,“眼下真相未明,陛下一日未降罪,本宫就一日还是贵妃,本宫近来眼神不济,读书都需要掌灯在近旁,趁早闭上你的扁鸭嘴!” 刘昭仪被她噎住,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刚想申辩,却被皇后瞪了一眼,这才讪讪地闭了嘴。 云绿就擎着灯靠近了书册。 火苗明明灭灭,吞吐幽光,靠近处一片炙热,就见那纸上渐渐显出了深褐色的字迹。 付贵妃微微抬眉,同云绿换了个眼色。 “陛下,陛下!”她忽然发了声喊,再也跪不下去,踉踉跄跄起身,捧着书就冲到了永嘉帝身边,云绿跟在身后,就势撞了穆皇后一下,后者根本来不及阻拦。 “陛下!这——这书有问题!”付贵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得涕泗横流,一径指着那褐色字迹给皇帝看。 这一下变起突然,众人都未及反应,永嘉帝就下意识照着付贵妃所指,凝目看去。 穆皇后正揉着后腰呼痛,云绿那一下力气不小,可她却来不及发怒,只急匆匆凑过去,和永嘉帝一道看向彤史。 只见三月二十之后的侍寝记录之下,白纸黑字旁边,如同妖法一般显现出了深褐色的字迹。 “手造赝本彤史,永嘉十年廿一c廿二c廿五c廿八c廿九c三十,付氏婕妤皆有侍寝,而今窜之改之,实情非得已,故秉笔匿实情于此,以昭后世,盖不使青红混淆c曲直难辨也。” 字后还有“滁州山人”的印信落款,同样也是深褐色。 “这c这是怎么回事?”穆皇后脸色大变,嗓子有点破音。 永嘉帝一直低垂着眼,此刻忽然抬起头来,目光利剑一般直射皇后,“是啊梓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皇后脸色苍白,只是微微摇着头,力持镇定,扭头看向盈袖。 盈袖又哪里说得出什么章程来? 云绿就握了握付贵妃的手,款款上前行个礼,怯怯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这c这好像是葱汁隐字之法。”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转向了她。 穆皇后眼神一厉,就想呵斥云绿,却被永嘉帝抬手阻住,“说下去。” “奴婢小时候住在乡下,就见邻里哥哥姐姐玩过这种把戏,”云绿就轻声道,“在纸上用葱白挤出来的汁水涂鸦,待风干之后,再用烛火烘烤,就能一丝不差地显出来。” 又指了指彤史,“就是这个颜色,再没有错的。” 永嘉帝闻言,眼睛眯了起来,沉默半晌,而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哼声。 “去拿葱汁白纸来。”他就吩咐宫人。 自有内侍紧赶慢赶拿了东西奉上来,永嘉帝亲自执笔,蘸着葱汁写了几个字,再用烛火一烘,果然就如同云绿所说,再无错漏。 穆皇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永嘉帝长出一口气,命人撤去笔墨,而后转向付贵妃,声音柔了一些,“方才在地上跪久了,先去坐下罢。” 付贵妃破涕为笑,恭恭敬敬给皇帝行了大礼,小心翼翼在椅子上坐了。 穆皇后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只觉从脚后跟到头发丝都冒出一缕缕的寒意,喘息几下,猛地回头看向永嘉帝。 “陛下,陛下——臣妾,臣妾不知这——” 话音未落,却被永嘉帝打断了。 “还不快宣那姓李的女史过来奏对?”语气里竟有几分不耐。 穆皇后猛然反应过来,忙忙乱乱就去吩咐,“对对!盈袖,快去宣——” “慢着,”永嘉帝却抬了抬手,看了穆皇后一眼,“孔全禄,你亲自带人过去。” 穆皇后慢慢回头看向皇帝,眼神里满是不敢置信。 孔全禄更不多言,只是答应一声,带着几个少监就退了下去。 待人都出了内殿,皇后仍然呆呆站在原处,手指微微颤抖。 “梓童还站着做什么,先坐下吧,待会人到了你再审问。”永嘉帝就闲闲说了一句,端起茶盏抿一口,全不似方才那般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样子了。 刘昭仪眼珠子骨碌乱转,满眼惊疑不定,付贵妃和陈德妃则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穆皇后好歹恢复一些镇定,寻思着待李婉容过来,总能把事情掰扯清楚,便算这回扳不倒付明雪,总也不至于把自己搭进去。 如此想着,她就稍稍松了口气,福身给皇帝行了一礼,缓缓坐下。 不知等了多久,总觉得过了十分漫长的时间,殿外才响起匆匆的脚步声。 穆皇后身子动了动。 永嘉帝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见到孔全禄只带了一个少监回来,并没有旁人,就不禁皱眉,“怎么回事,人呢?” “陛c陛下!”孔全禄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脸上犹带惊恐,“那——那李女史,在自个屋子里投缳了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3.收竿 “你说什么?!” 永嘉帝还没来得及说话, 穆皇后就猛地站了起来,双眼紧紧盯住孔全禄。 “回娘娘的话, ”孔全禄又给皇后打了个千,“您说的那位李女史, 在自个屋里自尽了, 尸首还挂在房梁上呢!” 皇后只觉眼前一黑, 踉跄退了一步,盈袖赶忙扶住。 付贵妃和云绿也对视一眼,各自面上不露声色,却都从对方眼里读到了惊讶。 在王徽原本的计划里, 事情走到这一步,李婉容是该被带上堂来,然后直接反咬皇后,一口咬定赝本是皇后交给自己的,并以性命相胁,迫自己答应一同陷害付贵妃。 之后再牵扯出小内监李有福之死, 就自然而然可令皇后当年对贵妃做下的恶事大白于天下。 而在调查期间, 像李婉容这样重要的证人, 自然也会被皇帝亲自派人严加保护,皇后一党既无法接触到她,自然也就不能下手加害,待得日后真相大白, 李女史也可安然脱身。 然而她们谁都没有料想到李婉容女史, 竟是这样刚烈的性子。 这边出了事, 她在那边投缳,自然就死无对证,足以令皇后跳进长江也洗不清,局势于她们而言,自是比先前的计划更为有利。 王徽当然也不是没想到这一着,但她也与云绿剖析了利害,最后叹了一句。 “这条路注定千难万险,坎坷曲折,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一人事成,不知要连累多少条性命一并葬送眼下说这种话未免伪善,然而——若可以选择的话,自然还是,少造一桩杀业是一桩罢。” 秉持着这样的一个原则,王徽自然就制定了牺牲最少的方案,其实若真按她的计划一步步走下来的话,不论李女史还是红香,到最后至少都能活下来。 然而千算万算,到底还是漏算一招,那就是这些人到底不是棋子,都是有自己的思维和血性的。 就像李女史,只怕出宫后偷生的这些年,也不过是存了一个为弟复仇的念想而已,眼见大仇得报,自然也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这样想着,云绿心里就更加堵得慌。 付贵妃终是不忍,借着广袖做遮掩,偷偷伸过手去握了握她的手。 “投缳?好好的怎么就投缳了?”永嘉帝森然看了看穆皇后,皱眉问道。 皇后嘴唇发白,强自镇定。 “这——”孔全禄犹豫一下,似有难言之隐,瞄了皇后一眼,又对皇帝道,“陛下,那屋子里,有些蹊跷,奴才已派人在门外严加把守,不许任何人出入。” 言下之意就是想请万岁爷亲自过去看看。 付贵妃又和云绿对视一眼,心中有些焦虑,不知那李女史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非事情有变? 永嘉帝点头起身,大手一挥,“既是如此,那便一道过去看看,梓童,贵妃都一起来。”又转向另外两个妃子,“德妃身子弱,便先回正殿吃饭去罢,昭仪照顾好她。” 刘昭仪犹自不甘心,还想开口,陈德妃却蓦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穆皇后也一径垂着头,什么眼神都没递过来,只得撇撇嘴坐了回去,有一下没一下地给陈德妃拍背。 众人就起了身,孔全禄引着路,徐徐往后殿行去。 自从李婉容入宫之后,穆皇后就把后殿中专供女官起居的抱厦给了她一间,坤宁宫占地颇广,几位有数的掌事女官又都是位高权重的,居住条件自也不差,个个都有自己一间独门独户的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眼下,这小院门口就守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少监,见到帝后和贵妃驾到,这才跪下行礼,把院门让了出来。 孔全禄就引着众人往里走,到了房门口的时候,就止住脚步,面露难色。 “陛下,这屋里头腌臜,不妨请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暂避?”他就询问道。 永嘉帝看都不看皇后一眼,只是表情柔和地看向付贵妃。 穆皇后手里帕子攥得更紧了。 付贵妃睨了皇后一眼,娇柔一笑,“身在后宫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大伴不必担忧,快把门打开吧。” 永嘉帝神情就有些意味深长,却也没多说什么,冲孔全禄点了点头。 孔全禄就垂手把门推开了。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就扑鼻而来,被屋里地龙烘着,就更加浓重腥臭,中人欲呕,皇后和付贵妃都被熏得退了一步。 云绿连忙扶住贵妃,心下惊疑:不是说吊死的吗?怎的会有血腥味? “这是什么味道!”永嘉帝掩着鼻子扇了几下,令众人在屋外等候,待那腥味散去一些,这才提步入内。 一进屋子,除了孔全禄事先见过,其余人都被惊住了。 只见屋里朝东一面粉白的墙壁上,写满了血色的大字,乍一望去,直是触目惊心。 李婉容的尸体悬挂在房梁上,轻轻摇晃,手腕上有半干的伤口,人已死透,血止住了,只是身上c衣服鞋袜c脚底地面,还有那面墙下的地上,全是一片鲜血淋漓。 “中宫势大,矫改彤史,以命相胁,区区何敢不从仆虽不敏,也闻日月有道c天理昭昭,常自念及,贵妃无辜而身殒,每斯以为悔怍难当痛矣!孟子云: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倘以仆鄙陋微贱之躯,得俾十载沉冤洗雪,幼弟九泉瞑目,亦不胜之喜!彼贵为一国之母,垂范天下,尚行此鬼蜮c秽乱后宫,伏惟陛下秋毫明察,绳而以法,则家可齐,社稷可安矣仆前掖庭令彤史女史李婉容绝笔,切切。” 字字泣血,句句含泪。 屋内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静默良久,付贵妃终于长叹了一口气。 “尝闻大内掖庭女史,文采风流,饱读诗书,一管彤笔写尽宫闱春秋,不逊须眉男儿。”她目光朦胧,语带感伤,“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 云绿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李婉容这一面墙的血书诀笔,已经让整件事情明朗化了。 她就不着痕迹地瞥了穆皇后一眼。 就见她呆呆立在那处,脸色纸一样苍白,嘴唇几乎要咬出了血。 盈袖早已吓得抖如筛糠了。 “中宫势大,矫改彤史,以命相胁。”永嘉帝缓缓念出这几句,语气沉缓,不辨喜怒,只是转过身,目光阴冷地看着皇后。 “梓童,你还想说什么吗?”他轻柔地问道。 穆皇后一个激灵,似乎猛然回过神来,木然看向皇帝,嘴唇开合几番,而后缓缓跪下。 “臣妾与陛下少年结发,相扶相持行至今日,臣妾为人如何,陛下所知若称第二,天下便无人敢称第一。”她仰头看着永嘉帝,嘴唇微颤,难得的是说话条理尚清,“这面血书,旁的臣妾不敢说,可但凡有提到臣妾的,就没有一个字属实!陛下还请陛下明察!” 言毕就重重叩下头去,足足三声响头,再抬起脸的时候,额上已淌下了鲜血。 “娘娘!娘娘,您流血了”盈袖脸都哭花了,膝行过去要给皇后擦血。 穆皇后却轻轻推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 永嘉帝一时怔住,沉默半晌,看那样子竟像是有些动容。 云绿就同付贵妃换了个眼色。 为山九仞,自然不能差了最后这一篮子。 付贵妃就叹口气,也走上前去跪下,诚恳道:“陛下,臣妾永嘉七年入的宫,至今也有十二年了,若无皇后娘娘多年照拂,也便没有今日的付明雪臣妾想着,这其中应该也是有什么误会,不知——” 她一面说一面看向皇后,眼神纯良得要滴出水来,“这位李女史早就放出宫了,不知这回却又是由谁引荐才能重新进宫?娘娘不妨把那人宣过来问问,说不定能有所斩获。” 穆皇后一凛,猛地抬头看向她,却见付贵妃唇角微扬,露出一个绝不应出现在此时的狡黠笑容。 “你——”皇后眼睛一眯,就要出言驳斥。 然而盈袖却仿佛抓住了最后一线希望,惊喜道:“对c对啊!红香,当初是红香说李婉容是她远亲,这才奴婢这就去把她带过来!” 说着就爬起来想往外跑。 “慢着,”永嘉帝看了皇后一眼,虽说被她方才一番作态弄得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怀疑占了上风,“孔全禄,你去。” 皇后脸色发白,眼睁睁看着孔全禄带人走了出去。 “先回去内殿罢,这里头味道着实难闻。”永嘉帝叹口气,就朝外头走去,付贵妃和云绿紧紧跟上,皇后主仆则失魂落魄地走在最后头。 倒是同一开始的情形完全掉了个个儿。 过不多时,孔大伴就带回了一个——多少也在众人意料之中的消息。 红香也死在了房里,用的是头上银簪,戳破了自己的喉咙。 倒是没再留下什么遗书。 然而即便如此,也足以说明一些问题了。 穆皇后软软坐倒在地上,再说不出一句话。 盈袖紧紧扶着主子的胳膊,在一旁小声啜泣。 永嘉帝狠狠一掌拍在桌上,脸色铁青,气得咳嗽了起来,唬得孔全禄又是拍打又是倒水,忙活了好一阵子。 看着倒好像比之前误会付贵妃的时候,还有来得生气。 “皇后德行有亏,此事尚难定论”永嘉帝好歹缓过来,深深地看一眼发妻,叹了口气,“先圈禁在坤宁宫罢,任何人不得探视。” 盈袖扶着穆皇后深深叩首,站起身来,在孔全禄手下几个内监的押送下,回了寝殿。 这桩事总算是了了云绿悄悄吐出一口气来。 接下来,就看万相爷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4.渔利 贵妃被污私通, 皇后矫改彤史,不论放在哪朝哪代, 都是足令天下人耻笑的宫闱丑事, 故而永嘉帝便算再是震怒, 也并未将此事交付三法司审理。 而此次事涉内闱,中宫已被圈禁, 付贵妃也是主要当事人, 恐难公允, 其余妃子不是位份太低, 就是理不了事, 自然也就不能交给后宫中人办理。 于是,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孔全禄孔大伴, 自然一力担下了此事后续的调查鞫审事宜,即便有宗人府的几位官员帮忙, 这几日也仍快跑断了腿。 好容易瞅个空档, 能回司礼监衙门里坐一坐, 喝口茶歇歇脚, 对于孔大伴来说,那也是极难得的光景。 司礼监秉笔太监c同时也是孔全禄干儿子的张瑾早等在大门口,点头哈腰把干爹迎进了堂屋,取出今年御贡的上品武夷雀舌来,酽酽地泡了一壶, 滤出清透碧绿的茶汤, 恭恭敬敬斟了一盏奉过去。 甘甜温暖的茶水下肚, 孔全禄这才长舒一口气,只觉浑身疲累顿消,舒服地靠到了椅子背上。 张瑾就小心翼翼觑着干爹的脸色,“干爹,这几日还为那事忙活呐?” 孔全禄懒洋洋嗯了一声,“差不多也该要收尾了。” 按理说,这司礼监平日有什么事体,是不需他这位掌印亲自出马的,左右都有底下人跑腿,他也就发发号令,主要还是得在御前伺候好。 然而此次永嘉帝盛怒,发话此事必须彻查,还传下口谕给他放了假,让他专心去查办,孔大伴也就只好亲力亲为了。 好在张瑾一向都是最得力的,上半年从随堂太监升迁了秉笔太监,衙门里有这个干儿子坐镇,孔全禄也放心。 “收尾了好,收尾了好您这些天都累瘦了,儿子看着都觉得心疼。”张瑾嘿嘿笑着,又给大伴把茶杯满上。 然而孔全禄却没接着喝,只是搁了杯子,忽然叹口气,愣愣地出起神来。 张瑾察言观色,心下了然,他跟随孔全禄十多年,早已称得上是心腹,也就没绕弯子,直接问道:“干爹可是还在为——北边的事费心思?” 一面说一面朝北努了努嘴。 乾清宫和坤宁宫位于宫城中轴线上,坤宁又在乾清北面,在这些大太监口中,“北边”向来是皇后的代指。 “呵”孔全禄就闷闷笑了一声,只用杯盖慢慢撩着茶里的浮沫,茶水蒸腾起袅袅白雾,氤氲了他的脸庞,不辨喜怒。 “娘娘到底贵为国母,在潜邸便伴驾左右,二十七年下来的情份,又抚育了太子和淮阳两位殿下,不是说发落就能发落得了的。”孔大伴慢悠悠说着,声调阴柔油滑,“况且这次这事儿,透着那么些的诡谲,李婉容这一死,虽说陛下心里已埋了疑根,可一封血书,到底算不得真凭实据——这后,估计是废不了的,我这么瞅着啊,多半也就是圈禁几个月的事情罢了。” 言下之意竟有一丝惋惜。 张瑾自然早听了出来,顿了一顿,小心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梅姑娘那事儿——您还记着呐。” 孔全禄没有说话,甚至表情也是柔和的,一丝变动也没有,只是把茶杯搁在了案上,发出不轻不重咯的一声响。 张瑾浑身一抖,眼见干爹眼神已冷了下去,忙赔笑道:“干爹莫气,莫气儿子这厢可有好事等着跟您说呐。” “说来听听罢。”孔全禄扫他一眼,敛了气势,又低下头去喝茶。 张瑾就凑过去,附在大伴耳边低语了几句。 “哦?当真?”孔全禄听着就眼睛一亮,忙追问道,“那现下人在何处?” “都在相爷府里头拘着呢,”张瑾直把一张脸笑成了朵老丝菊,“那丫头还疯着,但相爷说,只消让她见见钟尚宫的脸,自然就什么都能一股脑说出来;那稳婆倒是哑了,可耳朵却还敞亮,据说还能拿炭条涂鸦,相爷审问的时候,她就是把当年那事给画出来的。” 孔全禄一边听一边点头,到后来已是喜形于色,重重一拍大腿,猛地站了起来。 “很c好!”他一字一顿说着,笑容里略带阴狠,“不愧是年过而立就位极人臣的当朝右相,这手段,啧啧有这么一出,某人可就要倒大霉了。” 一面说一面心情就好了起来,笑呵呵吃了块玫瑰糕,点着张瑾鼻子道:“你这鬼灵精的,万相一向少和咱们这起子人来往,你怎的突然就搭上去了?” 张瑾也就露出了一些迷惑。 “儿子也不清楚,只是那日,相爷派人来传话给我,我就——”他一面说一面皱眉头,“相爷高深莫测,在儿子面前一句多的也不肯说,只道那两个证人算是送给干爹的大礼,只是出主意的并不是他,待有朝一日,自会为干爹引荐” 孔全禄微微一顿,眼睛眯缝了起来。 “你是说,这万相爷后头,”他禁不住沉吟,“竟还有人?” “儿子觉得是这么个意思”张瑾一面点头,一面就见孔大伴已离了座位,在屋里来回踱步,眉头皱得死紧,口里念念有词。 “万相背后竟还有人?能是谁?德妃?昭仪?还是哪位王爷?难道是东宫——不对,皇后是太子生母,皇后若倒霉,太子也讨不了好去” 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头绪来,只叹口气道:“若万相背后当真还有人,那么此人果真高瞻远瞩,老谋深算,起码从一年前便开始布今日这个局了,当真c当真是——” 想至紧要处,竟觉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同时心中也惊疑不定。 他伴驾三十余年,在永嘉帝身边伺候的时间比穆皇后还长,这么些年来,起起落落浮浮沉沉,虽是无根之身,却始终冷眼鸟瞰朝野大局,对永嘉帝治下的这些个忠奸贤佞,那是看得再清楚不过。 可如何竟漏掉了这样一个厉害人物? 正想着,就听张瑾在旁小声道:“万相背后的人,不就是西边吗” 庆熹宫在乾清宫西首。 孔全禄眉头皱得更紧,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万衍和付贵妃那些小九九,他和手下几个心腹也约略知道些,不过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么些年,也只是知道而已,烂在自个肚子里,并未告发出去。 此事乍一看,主使之人好像的确很有可能是付贵妃,这招苦肉之计又狠又辣,一册赝本彤史就引了皇后这条毒蛇出洞,而后看准七寸猛地一掐,再加上万衍这里的后招,那皇后简直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下来。 而皇后倒了霉,这后宫大权自然就是付贵妃囊中之物,决计不会旁落。 这样想着,付氏好像的确是最大赢家。 然而 孔全禄皱了眉绞尽脑汁地去想,也总觉得付贵妃不太可能是万相背后之人。 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说不清,就觉得这女人虽然心够黑,手也够狠,可就是欠缺了一股劲头种魄力,或者说是某种气度,可以让万相臣服,甘心为其驱策。 万衍是跟付氏恋奸|情热不假,可单纯男女之情,可绝不会让万相那样的人精冒着杀头的危险做这种事的。 身上已经背负了私通宫妃的罪名了,此次万一事败,那就很可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局面,通奸宫妃c构陷皇后,数罪并罚,那可不是简简单单砍他一个人的脑袋就能解决的事情。 万相有那么傻? 当然没有。 这样想着,孔全禄就对那个幕后之人越发好奇了。 付贵妃若能拿到后宫之权,那已是最大的获益者了,难道那幕后之人能捞着比付贵妃更多的好处? 比独理六宫之权更大的好处,却又是什么? 宦海沉浮三十余年的孔大伴,也有点不敢往下想了。 张瑾看着干爹脸色阴晴不定,半晌不说话,就更加不敢开口,生怕说错一个字,引得这位喜怒无常的大伴拿自己撒气。 沉吟良久,孔全禄这才长叹一声,摇头道:“罢了,万相爷乃信人,既说来日会为我引荐,那自然不会有假咱们且先顾好眼下吧。” 张瑾恭敬垂手应了一声。 抛却顾虑,孔全禄就把心思转回了手头上的事情,一面跟张瑾商量着,一面就露了笑意。 ——中宫娘娘,奴才这厢,也算是报了一半的仇怨了,您可莫生怨怼,要怪,就怪您自个,还有陛下罢。 李女史自缢过后整整十日,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穆皇后仍是皇后,却被褫夺了凤印,终身幽禁在坤宁宫之中,非诏不得出宫半步,亦不许任何人探视,手下一干奴婢,以总管太监蒋良才和掌事宫女钟盈袖为首的,凡二百八十四名宫人,全部杖杀,另换了一批新的宫人去服侍,宫外更日夜都有禁卫轮班把守巡视。 据说永嘉帝本想废后,然而事发之后,太子c太子妃和淮阳公主就在乾清宫南书房外头长跪不起,足足跪了一天两夜,淮阳毕竟是女娃娃,又只有八岁,身子撑不住,跪了没两个时辰,就晕倒在当地。 当时有宫人想上前把公主送回宫里,却被太子阻住,只叫人取了凉水来,泼醒公主之后,继续跪。 太子妃更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跪到第一日晚上的时候,身子下头就见了红。 孩子是保不住了。 永嘉帝终于动容,不再废后。 然而这是最大的c也是唯一的让步了。 穆皇后就这样空顶着一个皇后的名头,一辈子都被困在那方寸天地中,再也不能出来。 外人不明就里,都觉李女史虽留了血书,指控皇后,但究竟算不得铁证,这等惩罚,会不会太重了些? 然而个中内情,自然难为外人道,天子向来重颜色,成命发了出去,只一任世人揣度,至于那些脏污不堪的内|幕,也只有几个当事人才能得知了。 几家悲愁,自也有另几家欢喜。 付贵妃作为此次事件最大的受害者,受了永嘉帝好一通勉励嘉奖,又把凤印送到了庆熹宫,赐了她掌理六宫之权。 除此之外,更是晋了位份,本就已经是正一品的贵妃,升无可升,但拿万岁爷的话来说,就是“既然要帮朕管后院了,可算劳苦功高,不给爱妃升升位份,旁人可要笑话朕小气了。” 就硬生生改了祖制,在正一品的贵妃上头,又添了个超一品的皇贵妃,位同副后,行走c出门c份例更是等同皇后,那可是大楚开国以来三百年独一份的荣宠。 从此之后,皇贵妃在后宫之中正式登顶,再没有人压在头上,足足有两个多月,庆熹宫每日来访妃嫔络绎不绝,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而本为鸿胪寺左少卿的付庭礼,经此一役之后,也再难维持低调,刚巧前任主官致仕,永嘉帝就擢了他去做鸿胪寺卿。 此都为后话,按下不表。 事既至此,王徽的计划也算全盘落到了实处,除了没能保下李婉容和红香的性命之外,可说是大获全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5.为攻 永嘉帝并非那等好色无厌的皇帝, 后宫也并不如何充实,却也有两百多名妃嫔,再加上各宫各局c三监一府,每日里大大小小各种事情摞起来,早把庆熹宫书房的案头堆得满满当当。 皇贵妃先前虽也得了协理六宫之权, 却到底占了个“协”字,皇后又忌惮她,也从不会把重要的事情托付出去, 与眼下情形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总之, 以前那种闲来看花赏鸟c酾酒赋诗c见天儿窝在美人榻里吃甜食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皇后甫一倒台, 后宫诸事繁杂,几乎所有事情都要皇贵妃亲力亲为,庆熹宫上下一干人等忙得脚打后脑勺,兵荒马乱一直到年底,好歹借着新年的机会歇了几天, 跨过年去又接茬继续忙。 宫里出了这档子事, 永嘉二十年的郊祀和庆成大宴自然是没有了, 永嘉帝早就下旨闭朝一旬, 把一应事务全丢给中书省,让丛国章和万衍两个丞相去烦恼, 自己则带了几个低位宠嫔, 一头扎到小珠山汤泉行宫过冬去了。 一来是因为这次事情太大, 影响太坏,永嘉帝和穆皇后之间,男女之情确然早已淡薄,然而夫妻二十多年一同走过,那情分却早不是爱侣之间的浓情蜜意能囊括得了的了。 太子c淮阳公主伤心自然是真,但若说老皇帝一点都不难过,那也是假的。 出外散散心,平复一下心情,也是此次御驾汤泉行宫的原因之一。 这二来么,却也是因为——永嘉帝的身子,确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这其中,大多数功劳自然是白蕖用的药,而另一小半却也是被这次的事情刺激的。 皇后被禁之后,永嘉帝就结结实实病了一场,直到入了正月才有所好转,然而也好得不利索,时不时咳嗽两声,精神头也很是不济。 太医院自然是恭恭敬敬拟了药方子呈进宫来,然而却不是直接递到乾清宫,而是送到了庆熹宫皇贵妃的案头上。 自永嘉十八年万寿节行刺案之后,原来的老院判何远道在年底就请了辞,回乡养老去了,接班的自然是万衍和付明雪的心腹,也就是之前的陶秉先陶提点。 此次永嘉帝染恙,陶院判负责主诊那是责无旁贷,云绿又出宫见了万衍一面,把皇贵妃的信带到,几人商议一番,就决定把白蕖的药物加到老皇帝日后的养身方子里。 皇贵妃已是后宫之主,事务繁多,近身伺候皇帝的机会恐怕也要少很多,关键此次事后,永嘉帝也不是傻子,对皇贵妃就算不会起疑,也比先前疏远了一些,若再想用日常点心菜肴给皇帝下药,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故而还是直接用药最方便快捷。 如此一来,皇贵妃也就安心坐镇宫中,不去管老皇帝去哪里过冬行乐了。 永嘉二十年的新年就这样冷冷清清过去了,庆熹宫上下又忙了将将一月,到了二月中旬,诸事才大体底定下来,步入了正轨,皇贵妃终于也可以喘口气了。 王徽早就嘱咐云绿不必急着回北疆,中宫落马之后,后宫朝堂自古皆为一体,庙堂之上各方势力肯定也要小小洗一回牌,正是广扩人脉c学习历练的大好机会,云绿在金陵多呆一段时日,不仅可以帮上皇贵妃和万衍的忙,对她自己也是有相当大的裨益的。 故此,云绿就又在皇贵妃身边呆了一段时间,直到三月初杨花满地c万物春来的时候,才拜别几位贵人,踏上北上的归途。 今时毕竟不同往日,皇贵妃身份贵重,等闲再也出不得宫,云绿也不是王徽,来时只带了董稳婆,返程时更是孤身一人,如此低调,也不适宜有太多人相送。 然而万衍和邵云启到底还是亲自去城外长亭送了一程。 在此之前,不说万衍,就算是邵云启,对王徽日后的打算多多少少也是存了那么一点犹疑的。 然而经此一役,两人心中疑虑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鉴于王徽日后可能达到的位置,这位云姑娘作为她手下第一得力的下属,只怕往后的路子也会越走越高,若再把她当成一般下人奴婢看待,这两人也就白活了。 “相爷,邵公子,莫再留了,我可不如主子那般海量,原是个一喝就倒的。”云绿微红了脸,抿着嘴笑看两人。 邵云启摸摸鼻子,放下酒杯,又从怀里摸出两个荷包递过去。 “这里头是新制的几张人|皮面具,红的是你的,绿的是白梦莲的,同你们俩现在戴的是一般相貌,日后若是破了损了,也能有个替换。” 云绿十分欢喜,接过了密密收在怀里,又躬身道谢,而后看向万衍。 “相爷,主子交代的事情”言语中就微露郑重之意,“还要多多劳烦您和皇贵妃娘娘了。” “你放心就是,回了北边,也让你主子一并放心。”万衍就微微一笑,“你们的任务就是杀更多的鞑子,立更大的功劳,让‘俅特格王’的威名传遍漠北,旁的什么都不用再管了。” “这话说的是。”邵云启也笑道,“眼下局势大好,我也听孝箐说过,目下吴王丛相一党势力紧缩,太子一系也低调不出,后宫之中皇贵妃一人独大,只消在渊再立些功劳,我们自然就有说法,保证能帮你主子破了那劳什子的女子禁升令。” 邵云启和万衍本不相识,后来经由王徽牵线互为引荐,邵云启早慕万相大名,万衍也是钦佩邵云启手腕风度,两人相识不久,却是一见如故,早就互称表字了。 云绿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奈何脸上带了面具,表情就显得有些僵硬,看着皮笑肉不笑的。 “如此,绿就替主子多谢两位了。”她拱了拱手,牵过马来,翻身而上。 万邵二人就跟着走出了亭外。 “相爷c邵公子莫要再送了,早些回去罢,咱们后会有期!”云绿就在马背上又抱了个拳,冲两人点点头,再不迁延,扬鞭策马而去。 邵云启目送良久,直到她背影消失在远方,才悠悠叹出一口气。 “讲实在的,自从认识王在渊之后啊,我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像活在梦里,”他摇着头说道,“以往竟从不晓得,这世间还有许多这般出挑的巾帼须眉,到底是王徽把她们教成这样的,还是——” 他顿了顿,又笑了一声,“还是说,‘人才本天成’,她王在渊也只不过是‘妙手偶得之’罢了?” 万衍就摇头微笑,一面和他一道往回走,一面叹道:“所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人才’这东西是不是‘天成’,我不敢妄言但我却知道,像在渊这样的女子,你我这辈子也碰不见第二个了。” 邵云启不免大笑,“可不正是!便算是则天武皇,那也是后宫上位;她却非要剑走偏锋,以武入道——除去本朝太|祖,好像也就是她了。” 两人就互相笑叹着,沿着官道,慢慢回了城。 就在云绿在路上紧赶慢赶c归心似箭的时候,北疆却也是动荡连连。 自去年十一月王徽带领手下兵士成功晋升骑兵营之后,又先后击退了几十次柔然来犯,都是小仗,最多也不过一千多人的那种,鞑子每次都是稍沾即走,绝不恋战。 看来也是以试探敌情为要。 但王徽素来是个斩尽杀绝的性子,两军作战,绝无放水的道理,况且也需要多几场胜仗在军中立威,于是每次都能把敌军逐出城外二十多里,零星放几个残兵败将回去,同时斩获了大批战马和弓刀甲具。 有那么几次,王徽自己也并不出营,只是让濮阳荑c魏紫姚黄等人单独带人出城作战,也算是锻炼部下们的用兵能力。 几个月下来,除了远在金陵的云绿,还有早就确定了文臣路线的王鸢之外,其余人都已独立带兵上过战场两三次了。 胜仗打了不少,阳和大营的战马也扩充到了四千多匹,张之涣又主持了两较,王徽也有幸作为评委之一,共同选拔了三千余人,扩充了骑兵营的规模。 手底下领着四千人的大队伍,又是整个卫所的骑兵精锐,几乎每次出征都能满载而归,从无败绩,王徽在鹿邺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到了这个时节,已再没有人敢小觑这个年轻女子,更没有人敢拿她的性别做文章了。 骑兵营那四千儿郎,早就个顶个都像当初上过战场的那七十四人一样,成了王徽的忠实拥趸。 步兵营的人则略微次之,只是颇为敬佩骑兵营的那位女参军,有一些大男子主义根深蒂固的汉子,却也再不敢当面说嘴,只是偶尔遇到陌生人的时候,一旦提到这位用兵如神的参军,就一概模糊性别,教外乡人一时摸不清是男是女。 当然,对于鹿邺本地人来说,王徽,还有她手底下那几位女将,都已是家喻户晓的巾帼英雄了。 故而就算外乡人初至此地,心下以为那位王参军是位男子,过不多久,也会被本地人强大的舆论扭转观念,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大同府鹿邺县阳和所,出了一位前无古人的女将星。 手掌四千骑兵,部下又是个顶个的出挑,王徽现如今的实权和饷银,已是做到了正八品千总的级别,然而对外正式的头衔却仍是参军。 仅仅半年的工夫,就从参军做到了千总,这升官速度,连张之涣也是感慨不已。 而手下的几个姑娘小伙,也人人都升到了参军的级别,不过这个参军就是真参军了,算是从佰长变成了“五百夫长”。 更重要的是,现下的王徽等人,跟刚打第一场胜仗的时候可大不一样,不论鹿邺本地民间,还是大营军中,他们的声望积累速度可一点都不比升官速度慢,甚至还犹有过之。 问题自然也就随之而来。 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场战事,曹鸣眼下已经是死心塌地跟着王徽混了,私下里也就不免常常担忧。 “上官心性坚忍,用兵如神,只消再来一场大战事,上官定能领我等造一场轰动金陵的大捷。”他就这样跟王徽说,“然而——恕属下直言,上官毕竟是女子,自世祖以降,本朝就再没有女子做过参军往上的头衔了,这日后的路如何走下去,上官心里可有了主张?” 他一面说一面看着王徽,语气里含了一丝真诚的担忧。 王徽自然也能感到这位下属心境的变化,还是挺满意的,就拍拍他肩膀,笑道:“伯煜不需担忧,此事我早有安排,放心就好,一切——” 她顿了顿,笑意加深,“自然尽在掌握之中。” 曹鸣就有点发愣,什么叫“一切尽在掌握”? 难道这位上官的能耐,已经大到连“女子能否晋升”这种事都可以做主的地步了? 她到底是什么人? 或者说,她在金陵,到底还藏了怎样的力量? 曹鸣有点不敢往下想,却也知道,凭自己如今在上官心中的地位,恐怕还无法得知这样私密的事情。 也只有暂时压下疑问,埋头跟着上官踏实苦干,主子到底是赏罚分明的,只消不再有别的心思,总有一天,他曹伯煜也能爬到像濮阳姑娘她们一般的地位。 曹鸣所说的问题,王徽自然也不是没想过。 眼下自己占了参军的名,拿着千总的权,就连张之涣私下也曾问过她的意思,只道最高也只能到这一步了,若再想占了参军的名头拿更高的职权,就不是他一个人能做主的事情。 到时候,恐怕就得惊动大同府尉c知府,甚至是宣大总督本人。 在羽翼尚未丰满之前,王徽也不愿意被这些头头脑脑们知道自己的底细。 官自然是要升的,可如何去升c升到什么地步,甚至是升官的委任状,却不能由大同府来发给。 甚至宣大总督本人下发,对于王徽日后要达成的目标来讲,也是有点不够格的。 这道升官的旨意,必得由金陵八百里加急发出,由钦差亲奉明黄圣旨来到鹿邺,当着合县军民的面,亲自宣旨封赏给她,才算是比较正常的步调。 说白了,就是两个字,造势,造势,造势! 既然要做这样的打算,那也得付出同样的代价才行。 钦差奉旨亲至北疆封赏,自古以来,历数历朝历代,也不过就那么几位大将享过这样的殊荣而已。 立下的,也无不是旷世难出的彪炳大功。 只凭先前那样五千人出去八十四人回来的惨胜,是远远不够的。 在某些穷兵黩武的朝代,这样的惨胜可能都不叫胜,将领只怕还会被申斥治罪。 故而 王徽垂下眼眸,右手食指习惯性地轻敲桌案。 打发走曹鸣,大帐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非常适合独自安静思考。 已是永嘉二十年的三月份,满打满算,到月底云绿也该回来了。 她这边,自然也得抓紧立个大功,这样一来,万衍和表姐他们远在金陵,也能有由头把破除禁升令这个事情提上日程。 然而眼下正值春天,万物苏生,柔然历来就没有在这个时候扰边的,更何况她的名头已经传了开去,鞑子早就收缩势力,开战的可能性简直无限趋近于零。 这样想着,王徽嘴角就露出了一丝笑容。 山不来就我,如之奈何? 那自然要去就山。 她的新式练兵法已贯彻实施了小半年,阳和大营兵士总数虽然没有扩充,但综合实力却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更何况,她现在手中已经握了整整四千实力不弱的骑兵。 ——也是时候主动出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6.审讯 王徽就起身出了大帐, 慢悠悠踱着步子往后面走。 离她的帐子不远, 就是一排十个稍小些的营帐,自从下属们升任参军之后,总算每人也能捞着一顶单独的营帐来住了,虽说地方不大,到底也是个私人空间。 参军营帐后头稍远些的地方, 又有一排六七顶帐子,制式都是兵士居住的普通营帐, 本是闲置在那里, 并不住人, 不过这段时间以来,却被王徽暂时征用了。 时值晌午,刚过了饭点,王徽大帐周围的骑兵营区一片静谧,只有极远处的校场方向才隐约传来人声。 对于日夜辛苦操训的军人们来说,每日午饭后能小睡半个时辰,也是有利身心健康的事情,王徽自从接掌了骑兵营, 就规定手下兵士每日午饭后必得有半个时辰用来午睡。 起初小伙子们还有些不习惯, 可几个月下来,除去战时, 平日里午睡已经成了骑兵营雷打不动的习惯了。 只有王鸢帐子里还偶尔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她的操训任务不重, 王徽也就没有强制她去遵循其他将士的作息习惯。 不知这丫头又在捣鼓什么王徽一边微笑一边想, 倒也不甚在意,左右过段时间倒腾好了,自然就会呈给她看。 一面想着,一面就走到了那排闲置的营帐前头。 每个帐子门口都有一名兵丁把守,前头又有个茅草搭成的凉棚,今日值守的是白蕖,正坐在棚下躺椅上撑着脑袋假寐。 听到脚步声,白蕖机警地睁开眼,见到是王徽,就连忙过去见礼,“主子。” “嗯,吃过饭了?”王徽就点点头,而后看向那排营帐,“怎么样了?” “回主子的话,吃过了。”白蕖也扭头看了一眼,露出微笑,“属下方才还进去瞅了一眼,估摸着应是差不多了。” “是吗?这些人倒也硬挺。”王徽眯着眼笑了笑,“我进去看看。” 说着就要提步往里走。 “主子,里头——”白蕖就面露难色,“太腌臜,要不属下先遣人打扫打扫” “无妨,”王徽摆摆手,微笑道,“是我提出来的方儿,我还能不知道里头什么样?你去多叫几个人过来,待会估摸着就要抬人出去了。” “是。”白蕖就没再劝阻,拱拱手走了。 王徽就来到最头上的帐子跟前,把守的兵士行了礼,替她拉开了帘门。 一阵腥臊恶臭的气味就扑面而来,门口的兵面有菜色,憔悴不堪,显然已经被熏吐过几回了。 王徽却好似没有闻到一般,迈步走进了帐内。 帘门在她身后缓缓落下。 帐里正中央摆了把椅子,椅子上坐了个浑身赤|裸的人,只在下身围了块布,手脚皆被牢牢捆在椅子上。 帐子里摆满了高脚烛台,数十支儿臂粗的牛油蜡烛燃得正旺,把帐子里照得十分明亮,可以想见,即便是入了夜,这帐子也能被这么多蜡烛照得纤毫毕现。 旁边还有个兵丁,手里提了桶水,看样子好像正要往那人身上浇,一见王徽进来了,就放下水桶过来行礼,咧开大嘴嘿嘿一笑,“上官!您来了!” 正是王参军的忠实拥护者之一——毛定边小哥。 看着倒是神色如常,龙精虎猛,丝毫不受帐内气味的影响,想来也是久处鲍鱼之肆而不觉其臭了。 “小毛子辛苦,”王徽就拍拍他肩膀,一边看向椅子上那人,“如何了?” 毛定边就抓抓脑袋,竖个大拇指,“上官这法子太绝了,小人以往从没见过,这家伙眼瞅着也要不行了。”一面说就一面踢了椅上那人一脚。 那人上半身还好些,下半身已经沾满了黄白之物,腰里围的布料已经完全变色了,上头糊满了黏糊糊的东西,干了一层又添一层新的,椅子下面也满是秽物,让人多看一眼都觉恶心。 王徽虽说是不拘小节,可到底也爱洁,屏住呼吸走进这帐子就已经是极限了,当下再不肯走近半步,只冲毛定边点了点头。 小毛子就一桶凉水泼了上去。 那人浑身一抖,缓缓抬起头来,下巴上已经长了半寸来长的胡茬,脸颊深深凹陷进去,双眼布满血丝,几乎覆盖了眼白,而那眼瞳却像是两口干涸的枯井。 那人呆怔一会,似乎用尽吃奶的力气终于集中了精神,看到王徽的身影,木然的眼睛陡然放出微弱的光芒。 “我我说c我说,我——我都说”那人哑着嗓子嘟囔,不过几个字而已,好像就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如同被抛上岸的鱼,只有出气没进气,“我c我要——睡觉求你” “想通了?很好。”王徽面露微笑,背起手来,双眼直视那人的眼睛,语气轻柔,带了一丝|诱哄,“营盘扎在何处,骑兵多少,步兵多少,将领是谁只要告诉了我,我这就让你结结实实睡个够。” 毛定边在一旁看着,忽然就想起此人刚被带回来的时候,那一副咬钢嚼铁视死如归的样子。 再对比此刻 上官的手段,当真是可怕。 这六顶帐子里各有六个人,都是近半月以来濮阳荑等人在鹿邺城内俘获的金察部细作,王徽也没声张,只把人带回了大营,辟出来六顶帐子,一人一顶,分开审讯。 这些斥候自小在柔然军中长大,都是生下来就被当成细作培养的苗子,对付刑讯拷打自也具备了常人难有的韧性和忍耐力。 鞭打?竹签?夹棍?盐水?疼痛而已,对他们来说也是小菜一碟了,不好使。 作为前银河帝国最高军事统帅,王徽在刑讯方面自然也颇有一套。 首先就是把俘虏剥光,只给他们穿上特制的成人尿布,不是不让你大小便,只不过换个方式解决罢了。 所谓尿布,自然是给孩子穿的,婴儿神经系统尚未发育完备,更没有什么道德荣辱观念,一旦来了感觉,自然是想拉就拉,想尿就尿,尿布这种东西自然也是必需的。 然而对于成年人来说,别说给他用尿布,有些腼腆的人,排泄时哪怕只是身边有人,也是要做好一顿自我疏导才能顺利完事。 对付这些嘴巴比铁锁还难撬的死士,比折磨更有效的,自然是从心理和精神上打垮他们。 剥光衣服,穿上尿布,不论大小便都要当着人来,事后还不许清理擦拭,哪怕柔然人是汉人口中不通礼教的化外蛮夷,这样也足够折磨他们了。 憋屎憋尿的滋味有多难受,经历过的人都懂,搞不好还会对身体有严重损伤呐。 当然,这不是主菜,毕竟习惯都能慢慢养成,在恶劣的环境中尤其如是,就算一开始受不了尿布,隔一段时间之后,这帮人破罐破摔了,这种手段效果肯定也会慢慢降低。 最主要的刑罚,自然还是臭名昭著的睡眠剥夺法。 王徽自己就试过,当年正是围剿天琴座57团状星云殖民省叛军的关键之战,她身为主帅,却比寻常军人更加辛苦,士兵们还能轮班倒着来,每天总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而元帅自己,却是连续四天三夜不眠不休。 那年她才二十八岁,不论身体和意志都处于巅峰状态,而且也是主动自愿那样做的——可即便如此,那时的她也已到达了自己的极限。 更何况这些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古人。 小半个月前这批人就进了营,王徽就下令拿烛火日夜照着他们的脸,看守兵丁轮班调换,一旦发现俘虏有要睡去的苗头,就立刻用凉水泼醒。 可惜这是在营区,不好搞出太大动静,不然光线c冷水c尿布,再加上噪音,只怕这些人崩溃的时间还能缩短一些。 王徽就微笑着盯住那俘虏,看他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想知道的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而后手一挥,吩咐人进来清理打扫,送人出去洗浴,然后安排地方睡觉。 至于之后嘛,就要再看了,若是老实听话,就暂且收归己用,若一觉醒来又故态复萌,那自然就是格杀勿论。 离了这处,王徽又依次去了余下五个帐子,里头的俘虏各自也都撑不住了,一个个恨不能自家祖宗八代姓甚名谁都供了出来。 六个人的说辞倒也没太大差别,只有细微之处不同,却也无关紧要,看来应该是没有事先串供的可能。 待王徽走出最后一顶帐子,太阳已经西斜,大营早就恢复了热闹,正是晚饭的时辰。 白蕖仍守在帐外,见到王徽出来,连忙迎上去,“主子,子敬她们来过几次,晚饭送到您帐里了,这会怕是要凉了。” 王徽就抬手闻闻自己袖子,笑道:“我在这地方呆了这么久,身上都熏臭了,先回去洗洗,你让他们几个吃完饭都去我帐里,有要事相商。” 白蕖拱手一礼,转身就要走。 王徽又叫住他,“展翼就不必让她过来了,此次战事太大,我等须得长时间在外,便称千里奔袭也不为过,恐怕她会撑不下来。” “战事?”白蕖精神一振,眼睛发亮地看向自家主子,“又要打仗了?这个时节?” 王徽抱手而立,晚风将她耳边几缕鬓发拂起,暖红的夕阳从西方照来,为她身上戎装c腰间长剑镀上了一层金辉。 “正是。”她微微一笑,一双眸子仿佛将浓烈的余晖也包容了进去,“这次,就让整个金察部的鞑子,给咱们做垫脚石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7.奔袭 永嘉二十年四月十五, 经过整整三十二天的急行军, 王徽率麾下两千轻骑, 抵达了位于漠北草原腹地的斡难河中游东岸。 从大同府鹿邺县阳和口出发,取道赛汗山c迤都c哈剌莽来,北渡饮马河, 这一路下来,怎么也有一千七八百里的路程, 这样长时间c长距离的奔袭,又是深入柔然腹地, 可谓是大楚近二百年来的头一遭。 王徽一开始同张之涣报备的时候,自然是遭到了一口否决。 “在渊莫不是在说笑?”张之涣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 一面实在爱惜她的才华,一面却又隐隐觉得到底初生牛犊不怕虎, 什么胆大包天的话都敢说。 “我也不与你兜圈子,我知道你从京城过来,必是要有一番作为的, ”他的语气就带了点推心置腹,“我也不管你在京中有何等势力,我只知道,你定是不满足于目下这个参军的职衔,若要让京里破格提拔你, 这战功于你定是一等一的重要。” “还不能是小功劳, 得是大功劳才行。在渊呐, 我知道, 我都知道,”张之涣就叹口气,语重心长地继续往下说,“可有道是欲速则不达,眼下正是春季,往上数三百年,鞑子就从没有在这时候主动扰边的,咱们且先等等不行吗?展眼也要入夏了,左右再有四五个月就到秋天,到时候还怕没有仗给你打?” 一面又说起了好话,“到底年轻有为,虽是女子,日后前途也是个不可限量的,我和我手底下那批人,都到了年纪啦,眼瞅着大营里的兵个个都听你的话,我们也没什么好跟你争抢的——也争不过你。所以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今年秋天的头等大功,必然是记在你身上啊” 王徽静静地听着,脸上一直带着柔和的微笑,等到张之涣告一段落闭了嘴,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来,摇了摇头。 “如何定要等人来犯我,我却不能主动出击?”她平静地问道,“去年我们击退鞑子总也有几十次,名声有了,想来便算是今年秋天鞑子继续来犯,也不会有去年金察部一万人马那样大的阵仗。” “蝇头小战,便算再多赢几百次,又算得什么大功劳?”她说着就微微昂起了下巴,眼神带出一缕锋芒,“唯今之计,只有主动出击,斩获敌首,大胜四方,才是末将想要的功劳。” 主动出击,杀入敌营,把鞑子逐出漠北,堪比强汉卫霍,这样的功劳,谁不想要啊? 张之涣就忍不住腹诽,面上还是摇头,“主动出击也不是不可,只是你要去的地方太远,时间太长,我不能拿手下儿郎冒这个险。” 王徽就微微扬眉,“哦?将军以为末将是在冒险吗?” 她这样一问,再联想到她方才递交的行军策略,张之涣就觉得这姑娘在睁眼说瞎话,心里就有点不满了,板脸道:“在渊如何还同我打马虎眼?你只率两千轻骑,连辎重粮草都不带,就要日夜奔袭近两千余里,直入漠北腹地,如果这都不叫冒险,那世上也没有冒险的事了。” 顿了顿,又忍不住说重话,“这次我若允了你,我们这些人留守大营,倒没什么问题,可你们却极有可能死在半路上!尸首都难回故土!” 王徽却丝毫不在意张将军的冷脸,只是笑问:“那么在将军看来,八十四人面对七千敌军,城门就在左近,片刻即可退回城中保命,却依旧选择迎敌这是不是冒险?” 这说的就是去年十月份那场漂亮的大捷。 虽是惨胜,可到底也是胜仗。 张之涣就一时语塞。 王徽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双眼直视上司的眼睛,“将军,你我相处日短,可能还不够了解我的为人。” “别的不敢说,但在战事上,我王在渊从不行冒险之事。”她扬唇一笑,“大营这四千骑兵,可以说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放在他们身上的心思,说句不敬的话,只有比将军重,再没有比将军轻的,又如何会拿他们的性命为我一人军功做垫脚石?” 张之涣有点愣,眉头渐渐皱起来,好像明白了一点,“那你只带两千人,并非是为了为了减少伤亡,而只是为了——” “自是计划所需,”王徽笑道,“讲实在的,若是计划中需要的不是两千人,而是五万人,我也会腆着脸来跟将军要人的。” 而后又指了指案上卷宗,“具体行军c策略c时日,都在上头写着呢,将军才看了几行就一口驳回了我,末将这心里头可是委屈得紧呢。” “你一张脸比天还大,有什么委屈的!”张之涣就忍不住笑骂她一句,而后又摇摇头,到底垂下眼仔细看起卷宗来。 一面看一面就皱紧了眉头,而后又渐渐松开,不住摇头叹气,有时又微笑点头,神情变幻不定。 王徽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一边微笑一边等。 过了好半晌,张之涣看完了,长叹一口气,掩卷沉默。 “我只不过带走两千人,其中精锐也都是我自己带来的那几个部下,若当真全军覆没,大营里可还留了两千骑兵呢,”王徽就适时地加了一句,“最多也不过是恢复从前的老样子,更何况养兵练兵之法,我都已写了文书呈给了将军,便算我不在了,想必阳和所日后也能更上一层楼。” 况且只出动两千人,在一般人眼里看来,也只是打打游击骚扰一下的小阵仗,这样的战事,在秋季鞑子扰边频繁的时候,几乎是隔几日就来那么一遭,根本引不起太多人注意。 故而就算王徽此次出征大败,张之涣这些留守的将领自也有说法,反正败仗以前也没少吃过,是不会受到什么牵连的。 不过这些就不好明说了,说出来有伤感情,左右两人心里也都有数。 眼见张之涣仍是沉吟不决,王徽心里就摇了摇头,再加一句码,“除此之外,我也早就给金陵递了信,若我此行当真遭遇不测,也绝不会有人私底下来寻将军的麻烦。” 此言一出,张之涣就再绷不住了,横了她一眼,笑容有点讪讪的,“在渊这是说哪儿的话呢” 王徽笑而不语,只拱手一礼,做了个心照不宣的表情。 张之涣叹了口气,知道这回只怕是再难拒绝,但还是不免多问一句,“既是要孤军深入,向导可找好了?” 大楚已有两百年不曾主动往漠北用兵,熟悉这块地界的军事向导就更是稀少。 “自已准备妥当,将军尽管放心。”王徽就笑着答道。 这向导自然也不可能从大营里头找,而是派濮阳荑又跑了一趟大同府,找到邵家别院,多方探访,到底寻到了那么几个常年来往柔然和中原境内的客商。 自古民总是怕兵的,王徽好声好气请这些人帮忙引路,再许以重利,自然不怕他们不答应。 如此连消带打,总算哄得张之涣松了口,把这两千骑兵拨给了她,定于三月十三开拔出征。 两千人实在是太少,去年秋天,就连濮阳荑魏紫她们单独出战,也总要领个两千来人的兵马,故而这一回用兵也完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最多也就是奇怪为何春季出兵,但上头自有想法,却也不是那些副将亲卫能揣度的了。 如此一来,王徽就点选了部下,除去云绿不在鹿邺,王鸢留守大营之外,余下八名参军全部随军出征,兵士们每人只随身带了几天吃喝的水囊干粮,此外一点辎重都没有,两千骑兵轻装简从,悄无声息地就开拔了。 正值春季,万物复苏,马儿饿了随时可低头吃草,粮秣自是不用发愁,至于兵士们的补给,那自然就是效法西汉霍嫖姚,以战养战。 沿途一路行来,遇上了不少小股鞑子部队,只因不是战时,又决计想不到楚军胆敢孤军深入,自然是什么准备都没做好,人数又少,一旦短兵相接,就自然不是楚军的对手。 如此连续快捷的小型胜仗打下来,楚军消耗极少,最多就是个别兵士受了些轻伤,一个战死的都没有,不光补给充足,士气也是极为高涨,便算是骑兵日行五百里的强度,直到抵达了目的地,也没有一个人叫苦,看着好像还犹有余力。 他们抵达的这个地方,也是王徽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位于斡难河中游东岸,是一处小小的天然渡口,几名客商都粗通柔然语,道这渡口名为“渥兰朵”,意思是“河流之花”。 眼看太阳已快落山,王徽就发令让大军停步造饭,今晚便在渥兰朵扎营。 为了行军隐秘,篝火是不能起的,万一升起狼烟,远远就教敌人察觉到,那可十分不妙。故而王徽早令兵士们随身带了石灰,到时候丢入水中煮沸,再把干粮肉干之类放入瓦罐中隔水加热,好歹也算能吃到热食。 眼看营盘扎下,兵士们开始忙碌起来,王徽却策马向南而去,奔上一座缓坡朝下俯瞰。 此处地势颇高,往北可见自家大营,而向西极目眺望,目光越过波涛滚滚的斡难河,西岸是一片无边无垠的草原,极远之处,朔风拂过,似隐隐露出密密麻麻的“哈那”圆顶,隐有牛羊炊烟,起起伏伏,乍一看去,竟似有上万之众。 所谓“哈那”,王徽也知道,上辈子学史之时,知道这就是蒙古包,然而一朝穿越至此,蒙古铁蹄早已不知所踪,斡难河也再不是成吉思汗铁木真的龙兴之地,这“哈那”,原该称作“柔然包”的。 然而蒙古包叫习惯了,一时也改不了口,索性就入乡随俗,叫“哈那”便了。 而西岸那一大片哈那包,自然就是柔然金察部的根基所在。 之前那几名斥候,就是从这里出来的,被王徽逮到之后,初时还硬气,到最后也终于捱不过对睡眠的渴求,把自家大本营的老底一股脑全泄了出来。 斡难河西岸水草丰美,就算是万物凋零的冬季,此地也足可庇佑一族之人不饿肚子,是条件仅次于王庭哈拉和伦的聚居之地。 金察本为小族,然而族内人人悍勇,男女皆可上马作战,柔然开国数百年,金察部就涌现了许多能臣良将,为历代柔然可汗立下过汗马功劳,故而虽然他们人少,在柔然国内地位还是蛮高的,也能得以长期在斡难河聚居。 而眼下西岸的这片营地,不仅有一万多普通金察军民,连头领阿其根也常年居住于此。 而这位主,不仅是金察人的首领,在可汗座下也十分得宠,当今可汗正妻可敦,就是阿其根的胞妹。 当然,也就是王徽口中“加官进爵的垫脚石”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8.渡河 斡难河水面虽然宽阔, 浪势却并不汹涌,大草原上本就少雨, 眼下正值四月中旬, 更非汛期, 据说上游寒冷的地方,有些河段还结着冰。 到了渥兰朵渡口这一段已是中游,虽不至于结冰,到底水浅,王徽遣了几个水性好的兵士游到河心, 发现水才没至胸口。 这样就好办很多了。 王徽正望着河水沉吟, 却忽闻背后传来马蹄声,回头一看, 却是濮阳荑策马登上了小坡。 “主子,饭已热好了, ”濮阳荑拱了拱手, “不如先回营垫垫肚子?” 王徽却不答话,只微笑招手, “子絮,你来。” 濮阳荑就控着马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王徽身后一步的位置上。 两骑并辔而立,塞上的风携着草原上特有的味道吹来,拂动马颈上的鬃毛, 还有她们身上戎装的长缨, 和腰间垂下的剑穗。 “那边就是金察部的营区, ”王徽就遥遥指向河对岸,“可有什么想法?” 濮阳荑右手在额上搭个凉棚,极目望去,但见远处草天相接,整个聚居地开阔而显眼,背靠一座隆起的小山丘,白色的哈那在绿草之上星罗棋布,有几柱炊烟袅袅升起,稍远的地方则是蚂蚁般的牛羊。 “这是不是太开阔了些?”濮阳荑就皱了眉,转头看向王徽,“都尽收眼底了,半点遮蔽之物也没有。” “草原便是这个样子了,”王徽好整以暇地笑道,“此地军民混杂,有战马也有牛羊,与其说是大营,倒不如说是聚居之地,又在大漠深处,从不曾挨过打,自然不会特意做什么防备。” 说白了就是除了内战之外,本土从未有过战事,一般都是出去侵略别人,从未尝过被侵略的滋味。 濮阳荑眉头却还是没有松开。 “话是这么说,但是主子打算如何取胜?”她回头看向对岸,做了个手势,“虽说敌暗我明,但也毕竟敌众我寡,属下过眼这么一打量,那哈那包都有三千余个,便算一个里头只住三个人,这也是近万之众,若是贸贸然就攻过去” “金察部人人悍勇,除了不晓事的娃娃,妇孺皆可上马杀敌,若是冒冒失失就冲过去,此处地势这样开阔,最利于鞑子马背上作战,又没有边墙要塞可以拒守,人数相差如此悬殊,基本上就是必败的局面,对不对?”王徽微笑着接口。 “正是。”濮阳荑艰难地点了点头。 王徽就忍不住刮了刮濮阳荑的鼻子,笑道:“傻姑娘,跟着你主子也混了快三年了,可曾见过我做那等蠢事?” 濮阳荑脸颊泛红,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忧心忡忡,“并非属下妄自揣测主上,只是属下愚钝,实在看不出” 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对岸一望无际的草原,面色更加凝重,“咱们在这边,离得远,敌军固然察觉不到,然而咱们总得过河,那时候可就离得近了,便算是趁夜渡河快攻,然而这样宽的河面,纵使水不深,渡过去之后,兵士马匹也必定十分疲惫,总得休息一晚才能缓过来到时我等又埋伏在何处?只怕天一亮就要被人发现啊!” 王徽笑而不语,只道:“再仔细看看对面的地形,胜券就隐藏在其中,你的问题也可一并解答凭你的心计,我不信你瞧不出来。” 濮阳荑就皱紧了眉头朝那边望过去,从草原到山丘,从哈那到牛羊,甚至那一柱柱黄色的炊烟都不曾放过。 看了整整一圈,她的脸色渐渐变了,伸手指定了一处所在,急急问道:“主子——莫不是想要扎营在那里?” “孺子可教。”王徽不住点头,笑得十分赞赏。 濮阳荑好像是有点难以置信,又转头朝那个方向仔细看了一会,忽然像是明悟了什么,恍然点头,而后回头看向王徽,表情里带了几分敬畏。 不论什么时候,哪怕相识这么久,主子也总能给她带来新的惊喜。 “主上神机妙算,属下拜服。”她心悦诚服,在马上恭恭敬敬地躬身一礼。 “哈,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王徽一笑,打马先行,“回去吃饭吧,休息休息,夜里准备渡河!” 吃完午饭,王徽传令全军就地休整,只是不得扎营,待入夜渡过河之后,到了指定地点再行扎营。 像魏紫c白蕖c曹鸣几个心思细腻的,自然也看出了和濮阳荑一样的问题,不过他们没有王徽指点,就暂时找不到答案,魏紫和白蕖毕竟跟随王徽日久,心中虽然疑惑,却还是对主子充满信心,只道到时紧紧跟着主子行事便了。 而曹鸣却自觉身份敏感,这半年多来,虽已渐渐取信于王徽,却还是达不到其他几个亲信一般的地位,又有烽火台之战的前车之鉴,眼下就更是不敢开口质疑,只得安慰自己上官天纵之才,用兵如神,便算是这样不利的局面,也终究是可以取胜的。 而姚黄c赵玉棠c朱癸三个更是粗疏豪爽,上阵杀敌自是一腔血勇,每回都能斩落最多的兜鍪,但说到用兵之谋,就稍微弱了一些,再加上对王徽信心十足,就更是毫不担心了。 而骑兵们就更是没这方面的自觉,为兵和为将,自是有本质上的不同,将领要把握全局运筹帷幄,当兵的就只要服从命令上阵冲杀就够了。 故而直到晚间太阳落山,也再没有人提出疑问。 草原上的夜色极美,真应了杜工部那句“星垂平野阔”的千古之句,这样一望无垠的大漠之上,星空低垂,壮美的银河横跨天幕,仿佛抬手就能触到。 已是四月中旬,北地天气已渐渐回暖,草叶之间竟有零星荧光出现,飞旋轻舞,天上星河,人间萤火,便说梦境之美也不为过。 然而这两千轻骑,却没有任何人有心思欣赏这样美好的夜景。 繁星满天,星光却到底不如月光明亮,不能照彻入夜的大地,斡难河水静静流淌,水色黑沉,看着倒比白日里平添了几分可怖。 打量着时间已近二更,对岸再不见灯光,只有零星几处燃烧的火把,显然金察人都已沉入梦乡,王徽再不多等,手一挥,冲白蕖点了点头。 白蕖就嘬唇而啸,发出几声啼鸣,听着颇像草原上雀鹰的叫声。 两千匹战马蹄子上早裹了粗布,两千骑兵口中衔枚,在上官的带领下,缓缓踏入了斡难河黑色的波涛之中。 王徽c濮阳荑c魏紫c白蕖领头,姚黄c赵玉棠c朱癸c曹鸣跟在队尾殿后,两千人的队伍就这样慢慢从渥兰朵下水,一个个横渡到了对岸。 正如濮阳荑所料,水虽不深,流势也并不湍急,然而河面实在太宽,就王徽后世的度量衡来看,足有二百多米宽,纵使兵士们都是久经锻炼的,然而身披甲胄c携刀带剑,还要照管马匹,更别提水中行走本身阻力就大,待得全部人马都上了岸,大家伙儿已经累得差不多了,走路尚可,作战却是绝对不行。 魏紫几个就有些担忧地看向主子,不消说,这几个也跟濮阳荑一开始的时候一样,都以为王徽要趁夜渡河猛攻呢。 王徽却是一笑,摇了摇头,低声对濮阳荑说,“传令下去,继续行军,远远绕开敌军聚居地,目标是营地后头的小山。” 濮阳荑早有所料,拱一拱手,就静悄悄把命令传了下去。 不一时,号令传遍大军,王徽一挥手,轻悄悄策着马就带头先行。 众人裹蹄衔枚,又离鞑子颇远,趁着夜色,自然很难被发现,走了约莫五六里地,就到了那小丘山脚下。 “上去吧,”王徽就指了指山顶,“今晚就在山上扎营。” 草原上的山丘并不高,上面却生长了不少树木,虽不说多么高大,也不是那等莽莽苍苍的林海,但隐蔽个两千来人的小营那是足够了。 山势颇缓,马匹也易行,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所有兵士就都登上了山顶,隐藏在树林之中。 “行了,扎营吧,不许点火,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日无战——继续休整。”王徽就传了号令下去,众人听说明天还不开打,继续放羊,一时心里都有点犯嘀咕,然而这半年来,王徽毕竟已在军中立了威信,便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又忙碌一阵,树林中也渐渐归复寂静,除了守夜的兵士,其他人都枕着兵器甲胄,进入了梦乡。 王徽却并未入睡,只站在一座突出来的小小悬崖上,向下俯瞰,正巧就是金察部的聚居之地。 此处离大营更近,几乎能清楚地看到毡房顶上的花纹,还有随着夜风飘扬的旗子。 往北稍远处,有一彩绘斑斓c格外疏阔的大毡房,两边还建了两排小哈那,远远瞧过去,门口像是立了两个兵士,然而看那站姿就知道是在打盹。 不出意外的话,那里应该就是首领阿其根的居所。 “主子,还不睡吗?”身后传来魏紫的声音。 “倒是还不太困。”王徽轻声回答,目光又一偏转,见到草丛中星星点点飞舞的萤火,心中忽然一动,沉吟起来。 “去看看方子扬和常安睡了没有,哪个没睡就带哪个过来见我。”她就开口吩咐。 方子扬和常安,都是邵家人为她推荐的向导,一路行军至此,两人表现都十分出色。 魏紫拱手应下,不一时,就把顺眼惺忪的方子扬带了过来。 “不知参军有何吩咐?”向导毕恭毕敬行礼。 “方先生不必多礼,”王徽笑道,“你时常来往此处,可知这草原之上明明还未到夏季,如何竟有这许多的萤火虫?” 方子扬有点迷糊,心说这女参军大半夜把我从被窝里挖起来,就为了问萤火虫? 面上却不敢怠慢,恭声道:“参军有所不知,漠北天候冷,又是个春脖子短的地界,春季常常没过几天,展眼就是夏天了,四月份虽未入夏,在中原还是个乍暖还寒的时节,然而在草原上,已可称之暮春孟夏。” “这些萤火虫一般也是四月中下才开始出现,到了八月中也就绝迹了,眼下到底还少,参军若是喜欢,还是得拣六七月份的时候来看,那个时候呐,一到了晚上,草原上就飞满了萤火虫了,仙境似的,可好看啦。” 方子扬一边说一边笑,显然觉得这位年轻的女参军虽然神勇,却到底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喜欢这些漂亮的玩物,那也无可厚非。 “想来也是斡难河畔水草丰美,不仅滋养牛羊,更能引得虫豸前来相就”王徽就点头微笑,又问,“漠北其他地方,可有此景?” “回参军的话,就是您说的那个理儿,到底不愧是参军,这虽然没进过草原,看东西却是一针见血呐,”方子扬抓住时机拍马屁,“旁的地方也有,不过都是大河之畔,地方也少,大多都是不靠水的贫瘠地方,自然也就没有这些小虫子了。” “原来如此。”王徽就点头,又柔和道,“多谢方先生解惑了,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方子扬打躬作揖地退下去了。 魏紫心里也有点柔软,又见王徽看那萤火虫看得起劲,就觉得主子难得有些这样平凡的小爱好,一时就没有开口去催人睡觉。 却不料王徽看了一会,忽然回过头来,冲她一笑。 “子敬,去把子康她们几个都叫起来,”萤火映入她的眼帘,折射出莫名的光,“咱们去抓些萤火虫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9.战前 魏紫一时愣住。 抓萤火虫? 再有多少的小爱好, 可这在敌军眼皮子底下抓虫子玩——都有点过头了吧? 这也不像是主子平素的做派啊! 正纳着闷, 就见王徽又回过头来横她一眼,“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是c是!”魏紫一个激灵,连忙拱手应下,匆匆跑回营地叫人。 虽说一直以来对主子都是绝对信任,但有时私心里也难免会有些疑虑, 但魏紫和濮阳荑又有不同,濮阳荑毕竟才智卓越, 系出名门,也向来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 平日当然不会反对王徽,但若有什么疑问, 也会直言不讳地提出来。 相比之下,做了王徽十几年贴身丫鬟的魏紫,就算有问题也会牢牢压在心底, 除非王徽过问,否则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不一时,魏紫就把其余几人都叫了过来,姚黄和赵玉棠手里还拿了几个布兜,看来是预备着抓虫子用。 众人显然都知道了王徽想干什么,一个个都面面相觑, 一头雾水。 王徽看出他们疑惑, 却不点破, 只笑道:“好了,这就散开吧,各人都拿个兜子抓虫子去,就在这个小山头上抓,半个时辰之后在此处会合。” 顿了顿,又嘱咐,“记着,不要那些特别亮的,只看准了一排光点,或是暗淡些的去抓,知道吗?” 众人齐声应下,到底是对王徽的服从惯性占了上风,而濮阳荑心中虽然也不解,但经过中午那一次,到底也没好意思再问出口,左右主子要做什么都是自有道理的,而且他们肯定也很快就能知道。 王徽自己当然也没闲着,猎户座42大星云主星系上聚居的阿尔巴虫人一直是人类的宿敌,作为银河帝国三军统帅,王徽上辈子耗费了整整十六年的时间与这个凶狠狡猾的种族战斗,而在自己生命消逝的前一刻,才堪堪击碎了虫人母皇的旗舰,为人类对虫人的战争划上了胜利的句点。 而在这十六年艰苦卓绝的斗争之中,耗时最长也是最繁琐的工作之一,就是去各个被虫人污染的星球上,炸毁虫巢c捣碎虫卵,以及捕捉幼虫。 其实除了加入各种高科技工具之外,大体过程跟抓萤火虫也没什么区别。 虽然暌违多年,但元帅阁下的捉虫技术却是一如既往的纯熟,手中的布袋很快就鼓了起来,明明灭灭闪烁着美丽的萤光,魏紫等人分散在不远处,看到王徽手里的成果,心头的怪异感反而淡去了一些。 主子这样卖力,说没有其他的计划都不可能啊。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当众人重新在小山崖上会合的时候,每个人手里都多了个光芒闪烁的袋子,打眼一看还是很漂亮的。 借着萤火,姑娘小伙们都眼巴巴看向自家主子。 “不错,”王徽就拍拍手,吩咐姚黄,“你腿脚快,去十来个木头碗来,就是咱们平日造饭用的,快去,别吵醒了旁人。” 姚黄连连点头,虽然不知道主子想干什么,心里却还是升起兴奋,麻利跑远了。 不一会就抱来好些木碗,王徽就发了下去,每人手里两个碗,又道:“把虫子取出来,捣碎了扔到碗里,小心别让它们飞了,谁的若是飞跑了,就得重新去抓。” 稍微一想,又添一句,“看仔细,是那种肚子上一排光点的c光线暗的才要捣碎,若是混进了那种特别亮的c屁股后头只一个大灯的,就放走罢。” 众人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曹鸣再也忍不住,终于开口道:“主子,这——这到底是”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也十分自然地就开始叫王徽“主子”了。 王徽笑着看过去,摇头道:“且容我卖个关子,明日天亮你们就知道了。” 一面说一面已低下头去,把自己的布袋小心翼翼开个小缝,从里头捉出一只虫子来丢到碗里,用剑柄捣碎了。 主子都发了话,又开始埋头做事了,下属们自然不好再多说,只得一个个低下头认真捣起虫子来。 不多时,各人的布袋已经全空,期间还放出了十几只特别亮的,面前的碗里却已经盛满了虫子糊糊。 这样十几碗浓稠黏腻的东西,里头还漂浮着甲壳翅膀之类,发出不知名的腥味,即便姑娘小伙一个个都已过惯了苦日子,却还是有些犯恶心。 “好了,把这些东西倒进瓦罐里,封好口再放进水囊,”王徽就吩咐,“眼下天也不热,如此该能保得数日不腐。” 主子发话,下头人自然只有老老实实去做,待全都倒腾完了,主子就下令都去睡觉,从头到尾也没有解释原因。 众人只好揣了一肚子问号躺下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山上扎营的兵士们按着往日的时间起了床,毕竟是在敌营左近,也就没有大肆操训,只按着王徽平日里教导的,做些静态的体能运动锻炼一下。 吃过早饭,王徽察看了一下“萤火虫浆糊”的情况,确定没有腐烂,才让众人把十几个瓦罐打开来,虫子浆糊都倒在一个大盆里,又加入适量清水搅拌稀释,最后再用粗布把里头的虫体c甲壳翅膀一类过滤出来,剩下大半盆澄净的黄绿色液体就分作几份,直接倒入了水囊之中。 做到这个地步,要说这只是主子的“平凡的小爱好”,那连魏紫都不信了。 然而王徽却还是没有出言解释。 忙完这些事情,日头已到了中天,吃过午饭之后,王徽就下令全军休息,继续睡觉,下午不许操训锻炼,顶好所有人都一觉睡到太阳落山。 “眼下情形你们也见到了,敌众我寡,敌明我暗,故而最好的法子便是夜袭。”王徽就微笑着说,“诸位白日里好好养精蓄锐,今夜便是决战之时。” 此言一出,兵士们一时都有点兴奋,所幸还记着山下就是敌营,并没有大声欢呼,之时各自都露了笑容,有一些人就交头接耳起来。 王徽就忍不住有点好笑。 这批大兵倒是比手下那些姑娘小伙更憨一些,两千人对上敌军上万人,自己什么都没说,这些人倒是一点都不怯场,好像一定能大获全胜一样。 眼看众人越来越兴奋,王徽只得板起脸往下压了压强令众人去睡觉,若是白日里睡得不好,晚上就更没精神打仗了。 营地就这样小小嘈杂片刻,总算渐渐恢复了安静。 王徽也睡了一阵,醒来时已是申正,看着太阳微微西斜,时间刚好,就起了身,叫上濮阳荑c姚黄c白蕖三个人,又加了一个向导方子扬,几个人脱去甲胄兵器,只穿了常服,每人都带了个装着萤火虫体|液的水囊,从后头慢悠悠下了山。 眼见离了大营,姚黄终于按捺不住,缠着王徽就东问西问起来。 王徽被她缠磨不过,到最后揉揉额角,点点她的鼻尖,沉下脸道:“胡闹什么,晚上开打你自然就知道了,再这么闹腾,当心被鞑子瞧出破绽来。” 他们此时已离金察部聚居地非常近,稍远一些便能看到成片的毡房,而左近更是有牧民正赶了成群的牛羊往回走。 来来往往的人倒是不少,其中也有些装束非汉非胡的,王徽等人隐杂其中,倒是并不醒目。 姚黄吐吐舌头,不敢说话了,方子扬却笑道:“此地虽深入柔然,王师从不曾到过这里,然而却多有汉人客商旅人在此歇脚贩货,我和老常来往数次,鞑子从不曾防备过,参军放心便是。” “如此就好。”王徽点点头,一面带着人渐渐走进了毡房之间。 虽说柔然和大楚两国之间打得不可开交,但草原深处的长生天子民还是如印象中一般淳朴。 眼见又是傍晚,快到饭点了,王徽几个生面孔游荡在路上,就碰见不少热情好客的柔然人,或是端出一大碗羊奶,或是捧了烤肉,要请几人去家中吃饭做客。 甚至还有年轻的柔然少女翩翩而来,笑得明艳而热烈,手里拿朵洁白的小花,要送给王徽,口里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话。 王徽有点莫名其妙,只得冲她笑笑,拉着众人快步离开。 “她方才说什么呐?”姚黄就问方子扬。 方向导就有点尴尬,小心瞅一眼王徽,见女参军表情和善,这才斟酌道:“那c那姑娘方才是夸参军长得俊呢。” 这话说得隐晦,但几人都不是那等没见识的,白蕖更是土生土长的苗人,小时候花山节上见惯了以歌传情的男女,顿时各自一笑,心照不宣。 想来也是,白蕖虽然最为俊美,却为了避人耳目,脸上始终带着人|皮面具,姚黄和濮阳荑虽也着了男装,到底轮廓更为温柔秀丽,能一眼看出是女子。 而王徽轮廓就十分英气,历来是雌雄莫辨的,中原人多看几眼,自然能看出性别,然而落到这些见惯了粗豪男儿的草原姑娘眼中,那就妥妥是个带些阴柔气质的美男子。 或者说,在她们印象中,汉人男子本来就是这样的。 “倒是谬赞了。”王徽摸摸鼻子,把话题岔了开去。 濮阳荑c白蕖和方子扬都各自哈哈一笑,没多说什么,姚黄却回望一眼那几个草原少女,忽然愣怔一阵,笑容渐渐淡了。 “主子,咱们”她咬了咬嘴唇,看王徽一眼,心里知道自己要问的也是傻话,到底是没有开口。 濮阳荑就拿胳膊肘捅了她一下,“子康想什么呢,北上的时候,咱们见过的那些情形,可比待会这里要经历的事情惨多了。” 姚黄蓦地一怔,喃喃道:“对啊,若没有鞑子扰边,我们也不会” “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王徽就淡淡说了一句,而后又看她一眼,“又多想些什么?眼下可没有给你多愁善感的工夫。” 不轻不重的斥责,已经让姚黄猛地脸红,赶忙拱了拱手,“属下知错!再不敢胡思乱想了!” 王徽点点头,这才露出一丝微笑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众人随着人流四处走动,看似闲逛,几人的眼睛却都四处逡巡,发现几乎每座哈那包外头都有马厩和牛栏,上头罩着大块粗布,想来是平日遮蔽风雨之用。 此时正是饭点,也是歇市的时候,牧民赶着牛羊,商人收了货物,务工的务农的全都急匆匆往家赶,人来人往,整个地界十分热闹。 王徽就带着人靠近了一处大型的马厩,冲濮阳荑使个眼色,身子一斜,就挡了过去。 方子扬也利索地站过来一起打掩护。 濮阳荑c姚黄和白蕖三人就从靴筒里抽出短匕,在那马厩门栓上c马匹缰绳上,分别砍了几刀。 乍看过去还连在一起,然而只要稍一用力,就会扯断。 这点动作非常小,几人身手又快,不过须臾就砍了个遍,几人就又绕到马厩后头,把水囊塞子拔开,往油布上倒了些萤火虫体|液,而后全都抹在马厩四面围着的毡布上。 做完这一套动作,几人就一言不发地走远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几个不起眼的汉人。 幸好柔然本土从未发生过战事,金察部又自恃身在草原腹地,战备上向来松懈,就连首领大帐旁边的马厩,防守也并不多么严密。 最多就是比平民家的马厩多了几个把守亲兵,王徽带的三个亲信都是身手灵便轻捷c擅长偷袭的,从背后轻轻巧巧一棍子把人敲晕,根本无人察觉,简直神鬼莫测。 几人脚程又快,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走遍了整个金察聚居地,基本上所有大型的马厩牛栏,都被他们如法炮制了一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0.流火 夜幕渐渐低垂, 绵绵草原一点点被长生天笼进了夜色的怀抱中。 金察头领c可汗亲封左谷蠡王阿其根正坐在桌前, 手中拿着一把弯刀,刀鞘镶金嵌玉,华贵非常。 他爱惜地摸摸刀鞘, 缓缓抽出来, 刀身在烛火映衬下折射出雪亮寒光, 好似照得整间毡房都冷了下去。 阿其根的长子图鲁立于一旁,瞅着父亲的神情, 轻声道:“父王还在思念大当户吗?” 阿其根叹口气,收刀回鞘, 点了点头。 半年前战死在阳和口外的金察大将昂日格, 虽然年轻, 却一身是胆,骁勇善战, 生前立下战功无数,一直是阿其根和左贤王跟前的红人, 二十来岁就被封为大当户,实在是柔然军中年轻一辈里的第一人。 阿其根喜他为族人争光,极为器重他, 对他的欣赏更甚于自己几个儿子,不仅事事抬举, 甚至还不顾身份年龄, 与昂日格结为了忘年安答。 “这把‘朝日格图’, 历来是我金察族第一勇士的佩刀, ”他低声道,“本王半年前就许诺过,待安答凯旋,就把这柄刀亲自送给他。” 图鲁不知如何出言宽慰,沉默半晌,到底憋出一句,“父王切莫伤心,左贤王已报给了大汗知晓,大当户不会白死的,待到今年秋天,上京自会下派援军,定要那些南人亲口咽下自己种出的苦果!” 一面说一面激动起来,上前两步扑通一声跪下,抱拳道:“父王!图鲁请缨为大当户一战!今秋定要生擒那‘俅特格王’,用他的脑袋盛满美酒,祭洒在大当户坟前,一雪此恨!” 在这些深居草原,从未目睹王徽真人的柔然人心目中,一直还当她是男子,故而用本族语言交谈之时,也对她用了男人的称谓。 “好,好你快起来!”阿其根放下宝刀,颤巍巍把儿子扶起来,拍拍他肩膀,正待勉励几句,却忽闻帐外传来喧闹声。 “怎么回事?”图鲁眉头一皱。 正疑惑间,木门却被推开,一个侍女探进头来,“大台吉!神迹c神迹啊!长生天显灵——”一面说一面匆匆跑了出去。 “她说什么?”阿其根没反应过来。 “什么神迹”图鲁犹豫着开口,“长生天显灵?看她倒不像是被吓着的样子。” “走,出去看看。”阿其根拍拍儿子的手,两人一同走出了帐外。 外面已然夜幕四合,今晚也是个好天气,没有月亮,却十分晴朗,夜空之上依然缀满繁星。 然而比起天上的星星,整个金察部大营才更像是银河汇入了人间。 只见远远近近皆有无数的萤火虫飞舞,只它们并非漫无目的地飞行,而好像是自有目的一般,一群群飞往某个所在,继而聚集停留在那处,再也不肯散去。 放眼望去,整个大营少说也有数百处这样的“萤火光斑”,大的如同磨盘,小的也如面盆,期间还不断有新的萤火陆续飞来,前仆后继一般朝这些“光斑”飞去。 营地周围燃烧的火把也在这美丽的萤光照耀下黯然失色,大块大块的萤火光斑仿佛一盏盏明灯,照亮了这片土地,也照亮了许许多多柔然人的笑脸。 星辰落入凡间,其美也若此,恍惚难辨是真是幻。 年轻人们就开始纵情欢歌笑语,年长的也开出美酒佳肴观赏这神迹一般的奇特景象,更有些虔诚的,早已四肢着地,一遍遍朝天磕着响头,嘴里念念有词。 “父王,快看!”图鲁也十分高兴,环顾一圈,惊喜道,“这些虫子都停在咱们的马厩外头!这定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神迹!来年我柔然必能马背上得丰收啊!” 阿其根也一样兴奋,作为土生土长的草原人,生于斯长于斯,怎么也快五十年了,萤火虫自然见过不少,然而这样壮美而瑰丽的奇景,却也是生平头一次见到。 虫豸无知,向来也不过胡乱飞行罢了,却如何又能自寻方向? 除了神迹下凡c长生天显灵,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 左谷蠡王越想越是激动,忽然就觉眼眶一热,喃喃道:“安答莫不是你在天有灵,来保佑我族今秋必得大胜的?” 这般想着,就越发悲喜交加,忍不住高声大呼,“天佑我柔然!天佑我金察!” 一时间呼声传遍整个聚居地,金察人不论军民,不论老幼,都跟着一起喊了起来。 “天佑柔然!天佑金察!” 雄壮浑厚的声音一直远远传了开去。 营地后山上隐蔽的楚军自然也听了满耳朵。 “他们这咋呼啥呢?疯疯癫癫的。”姚黄忍不住嫌弃。 向导常安就笑道:“回参军的话,这帮鞑子做美梦呢,喊的是‘天佑柔然,天佑金察’。” 姚黄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继而就大笑起来,只笑得打跌,好容易平静下来,又捂着肚子喊疼。 其余人也是笑着摇头。 “哈,还天佑他鞑子,滚他妈巴子的吧!”朱癸笑骂道,“待会送他们上了西天,自有人疼他宠他佑他!” 他们这几位将领说话的时候,都没有避着下头兵士,离得近的早听见了,顿时都笑起来。 “行了,都消停吧,省点力气,待会有你们打的。”王徽就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当心被山下人听见,那可真就是天佑他们鞑子了。” 到得此时,至少在这几千骑兵之中,她的声威已可说是极盛,纵使说话声音很轻,然而后头兵士看到她手势,都知道是上官要底下人安静,就立时全都缄口不言,整片树林前一刻还微有骚动,后一刻就寂静无声。 言出法随,令行禁止。 王徽十分满意,点点头,转过头回望山下那片如梦似幻的萤火。 那不是仙境,不是神迹,更不是长生天赐下的庇佑。 不过是催命符罢了。 景色再美,生活也终究要继续,金察人闹腾了半晚上,见那些萤火一直聚而不散,心中各自欣喜宽慰,只道是长生天眷顾长留,然而也实在是折腾累了,就连精力最旺盛的年轻人都再也撑不住,纷纷回了毡房。 时近三更,金察聚居地终于静了下来。 连日常守夜的军士也被这节日一般的气氛所染,饮了几坛美酒之后,一个个醉倒当地,人事不省。 连营地周围的火把,都被虔诚的牧民撤了下去,只道火光会玷污美丽的萤火,火苗更是会吓退这精灵一般的小虫子。 偌大一个金察营,竟再无一丝烟火,唯有大块大块各自散布的萤光微微闪烁,衬着天上的星光,草原儿女的梦只怕都是甜的。 阿其根也喝醉了,被两个侍女扶回毡房,心满意足躺在铺满了奢华毛皮的金床上,没再去管底下人的松懈。 长生天显灵降下神迹,有神庇佑的部族,又怎么会出事呢? 就当是过节吧明日再重新整顿好了。 整个大营都落入了温暖的黑甜乡中,连牛羊仿佛都睡熟了。 没有人看到,营地后山之上,林莽之间,渐渐燃起了火光,仿佛有无数人马从那火光之后影影绰绰现出身来,一个个甲胄齐整,胯|下骏马昂首撩蹄,不时发出轻嘶。 王徽在最前头,座下战马打着响鼻,还用前蹄刨着地面,仿佛已按捺不住要奔驰冲杀一番。 她端坐于马背上,和所有人一样,弯弓搭箭,箭镞上燃着幽幽火苗,头盔面甲遮蔽之下,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带了一丝寒意,目光直指山下大帐旁边的马厩。 ——准确来说,应该说是那块最大的萤火光斑。 “放c箭!”她扬声疾呼,不再掩饰声音。 话音未落,右手食中二指已轻轻放开,强韧的牛筋弓弦轻轻擦过白玉扳指,发出哧的一声轻响。 无数带着烈火的箭矢从天而降,裹挟着风雷朝下疾驰而去,即便是夜色幽暗低垂,每个人的目标也是如此明朗。 那样又大又亮的萤火光斑,只消不是瞎子,再没有人能射偏。 美如梦幻仙境的萤光瞬间被夺命的红莲业火取代。 马厩牛栏上铺的是粗糙毡布,北地少雨,风大而干旱,周围又多粮草饲料,虽说比不过半年前烽火台之战的火硝粉,却也烧得极快,况且此次人手充足,足足两千支火箭齐发,一波未平一波又至,足足射了三次,王徽才抬手叫了停。 马厩牛栏上的门栓早被王徽等人暗中砍断,牵缚马匹牛羊的缰绳早也被他们砍得藕断丝连,此刻牲畜被烈火所惊,有些更是被烧到了,剧痛之下顿时发起狂来,稍微一挣就扯断了绳子,撞开栏门就往外冲去。 整个聚居地数百个马厩,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发狂的牲畜撞了开来,然而放眼望去,哪儿哪儿都是浓烟烈火,无处不是炼狱,又有何处可逃?况且牲畜无知,受惊之下更是不管不顾,只知道瞅准了一个方向就狂奔而去。 无数毡房被撞开,许多平民的哈那太过轻巧,甚至被发疯的牛马顶了个底朝天,露出里头正自酣睡的柔然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马蹄踩踏致死。 一时间整个大营几乎变成了修罗地狱,多少人还沉醉在长生天显灵的甜梦之中,就这样或被烧死,或被牛马踩死,更有些兵士侥幸爬起来,躲过了烈火,躲过了铁蹄,却被惊慌失措的同袍不辨敌我,一刀捅了个透心凉,就这样死在战友手下。 不过断断两炷香的工夫,宁静的聚居地就变作了屠宰场。 “主子,咱们什么时候冲下去?”眼见此情此景,饶是冷静自持如濮阳荑,也有些按捺不住,忍不住开口发问。 “稍待片刻,等我号令。”王徽微笑着回答,火光照亮了她的战盔,也照进了那双千古无波的眼睛里,仿佛闪烁出别样的光辉。 这场战事能取得如今的成果,其实也是她一开始没有想到的。 在原本的计划中,她是打算扎营在山上,而后借着地势居高临下,让自己的人直接策马从山坡上冲下去,夜里敌军各自酣睡,不及防备,且大多数都是平民,就算再如何悍勇,也终究是及不上正经士兵。 她自不会丧心病狂地去屠杀平民,只消把军士干掉太半,再生擒了阿其根,这金察营自然也就破了。 然而当她看到萤火虫之后,却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流萤飞舞,自有大半原因是为了求偶,那些光线暗淡的c腹部有一排光点的,自然是雌虫,而又大又亮的,当然就是雄虫。 若是取了雌虫体|液涂在马厩外围的毡布上,到了夜里——却又会发生什么? 自然是引得无数雄虫飞扑而至,流连不去。 暗夜无光,本来不宜用弓箭,然而有了这样大群的萤火作为目标,那实在是想不射箭都不行了。 而流萤聚集,又必然会引得敌人军心松懈,敌营防备每放松一分,那都是他们手中的胜算。 到时牛马带着烈火满世界乱窜,都不消他们出手,只怕敌军在自己人手里都能死伤无数。 等火势稍小,他们再冲下去补刀就行了。 而阿其根身为首领,必然能得到最严密的保护,倒是不用担心他也被踩死,还是有很大几率能够生擒的。 想至此,王徽轻轻吐出一口气来,略微抬眸,看了一眼夜空。 天上星辰依旧宁谧恬静,眨着眼回望大地,浑不管人间几多烈火,几多鬼哭。 “随我——”她猛然抬起右手,继而狠狠向下一挥。 “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1.生擒 随着王徽一声令下, 两千轻骑如洪流般从山坡上直冲而下, 阵型前寡后众,如锋利的尖刀般直插敌营。要看 书 ·1书kanshu· 所有兵士依旧沉默,然而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大地都隆隆作响, 自有一番慑人威压。 小山虽不陡峭,到底也还有坡度, 从山顶直接冲下来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加之人数又多, 金察部早就死伤过半,别说斗志了,许多人到现在甚至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没搞清就送了命。 众骑兵忙而不乱, 有条不紊,冲下山之后就各自跟准了领头的参军, 分头至营地各处剿杀残敌, 左右周围火势尚存,光线颇亮, 也不至于跟错了人。 金察本就是小族,斡难河畔这样大的一个聚居地, 也不过住了万余人, 这已是金察部的全族人口了。王徽先前就吩咐过,下手不用太狠, 看到披甲执戈的军人才杀, 若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则不必理会。 反正一场大火下来, 能活着逃出生天的平民只怕也不会太多。 另一边王徽和濮阳荑就带了一小股兵力,直捣金察部首领大帐。 火势太大,情势凶险,灾难降临得出其不意,阿其根这里算是防守最严密的,可先前也是等第一波火箭射完了才彻底清醒过来。 总算都是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儿女,就算是这些养尊处优的贵人们,紧急关头也还是反应很快的。 阿其根衣服都来不及穿,就被儿子从被窝里挖出来,胡乱套上一件衣服,盔甲也没工夫套了,直接从后门冲了出去。 一出毡房就看到整个大营变成了人间炼狱,阿其根浑身都在发抖,目眦欲裂,一把扯住图鲁的袖子,“这c这到底——怎么回事!” 图鲁也是又悲又怒,然而情势紧急,到底容不得细谈,只一径拽着人往前跑,“父王,莫再问了,保命要紧!” 阿其根深吸口气,勉强按下胸中焦躁,又问,“你阿姆呢?” 虽有众多姬妾和儿女,但他到底还是最看重正室大妃所出的长子,危难关头除了儿子,第二个想到的当然是发妻。 图鲁见父亲全不管那些侧室的死活,心下又是欣慰又是难过,含泪道:“阿姆她已经父王不要管了,先逃命吧!” 说话间已跑出去了一段距离,火势稍弱,谷蠡王亲卫到底还有几分本事,大火之中好容易救下了几匹马,眼下正在那处待命,只等首领人一到就走。壹看书 ·1kanshu· 图鲁就催着父亲上马,“父王莫再拖延了,如此火势,咱们几个能走得脱已很不容易!咱们去上京找可敦,金察能否东山再起,全看父王一人啊!” 左谷蠡王的胞妹,正是这一代柔然可汗的正妻,柔然人敬称其为“可敦”,就如同古时匈奴的阏氏一样。 阿其根眼睛发红,心中悲愤难抑,却到底明白儿子说的是实话,再是难过也只得长叹一声,抓住马鞍就要上马。 然而就在此时,却听闻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仅是须臾的工夫,就有一小队人马轻快掩至,行到他们跟前,为首之人一勒缰绳,战马微微人立,轻嘶一声,继而就停住不动了。 后头几名骑士也随之停步,所有人整齐划一,再无多余动作,就连马儿也是一样听话。 一队十几个人,全都披坚执锐,头盔遮脸,看不清面容,然而手中长|枪却映着火光,折射出幽幽寒芒,无形里更添了几分铁血肃杀。 剩下的七八个谷蠡王亲王就一拥而上,把首领和王子挡在身后。 阿其根和图鲁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这样突然杀出来一支队伍,军容齐整,一丝损伤也没有,那就绝对不可能是朋友。 是敌非友。 却不知是哪个部族又不知好歹前来偷袭?居然还趁夜火攻,简直像那些南人一样卑鄙!阿其根愤怒地想着,脱口就问,“你们是什么人!” 用的当然是柔然语。 只那为首的骑士却不理不睬,也并不多话,只冲身旁之人打个手势,几人包抄过来,手起枪落,轻轻松松就解决了几名亲卫。 士兵的头颅骨碌碌滚到地上,眼见手下人血溅当场,图鲁再也按捺不住,拔刀就要上去拼命。 阿其根连忙拽住他,把他扯到自己身后,一手攥成拳头,双眼牢牢盯着那为首之人。 那双狭长的眼睛也平静地回望着他。 神迹c萤火c马厩c夜袭c火攻这一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忽然流水般从脑海中掠过,阿其根忽然灵光一闪,猛地抬起头来。 是汉人——只有那帮南蛮子才会这样狡猾! “阁下是c谁?”他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问道。 就见那为首的骑士稍微侧了侧脑袋,眼神变得饶有兴致,忽然催马上前一步,身旁之刃似是要劝阻,那人却低声说了句什么,旁边的人就收回了手。 那人就抬手摘下了头盔,露出一张英华蕴藉的脸孔,剑眉入鬓,眸如寒星,唇角带了一丝笑意,竟是个俊朗的年轻人。 然而一开口,却教两个柔然人都睁大了眼睛。 “未料左谷蠡王竟通晓汉语,王徽这厢失敬。”她微笑着说。 声音低沉,磁性而柔和,却让人一听就能分辨出是女子的嗓音。 是c是汉人! 而且——竟然,是个女子? 阿其根震惊之情溢于言表,足足愣了好半晌才稍微回过神来,却猛然捕捉到她刚才话语中包含的信息,“你你说你姓王?” 王徽也不掩饰,笑容不改,“不错,我姓王,叫王徽,表字在渊,”顿了顿,又仿佛想起来什么,“对了,听说你们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叫什么来着,子絮?” 一边就笑着问身旁之人。 濮阳荑拱手一礼,恭敬道:“回主子的话,鞑子都叫您‘俅特格王’。” 汉语和柔然语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语言,但这个外号毕竟是音译,用汉语说来,听在柔然人耳朵里虽然有点怪异,但却并不妨碍他们理解其中的意思。 “俅——你说什么?”阿其根大惊失色,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个一战击溃昂日格万人大军c凶名昭彰传至上京c可止小儿夜啼的魔鬼俅特格王,竟——竟然是个女子? 图鲁赶紧扶住父亲,听不懂汉语,又见父亲反应这么大,一时心急如焚,连连问道:“父王,父王,到底怎么了?” 阿其根却不理他,只紧紧盯住王徽的脸,心中千万种念头交织而起,最终恶狠狠说道:“汉人狡诈奸猾,惯会扯谎,本王不信你!” 王徽摇头笑着叹了口气,继而昂起下巴,再不掩眉间轻蔑之色,“败军之将,阶下之囚,我又何须取信于你?子絮,拿下。” 濮阳荑答应一声,当即就领了兵士下马,把阿其根和图鲁两人五花大绑起来,横放到了马背上。 那两人自知脱身无望,竟再不挣扎,束手就缚,只阿其根从头到尾都一直恶狠狠盯着王徽,神色变幻不定,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然而就在这时,王徽却微微皱眉,只觉一丝微不可察的寒风袭来,心中暗叫不好,下半身依旧端坐马背上,上半身猛然往后一仰。 就在她朝后仰的同时,一支短箭自左侧射来,险险擦着她胸前铠甲飞了出去。 “什么人!”濮阳荑大喝一声,策马跨过几步挡在王徽身前,弯弓搭箭对准了那个方向,一旁的骑兵们也纷纷竖起了藤盾。 王徽微微眯眼,那处是烧焦的马厩废墟,横着几根坍塌的木头柱子,就见柱子后头缓缓走出一个窈窕的身影,一身艳丽胡服,头上带了珠帽,长发编成十几条辫子披在肩头,右手握了一把小弓,左手什么都没有,背上箭囊空空如也,显然刚才那一支是她最后一把箭。 熊熊大火映红了她的脸庞,然而那双明亮的黑眼睛里却再也不是娇羞倾慕,取而代之的是震惊c神伤,还有刻骨的仇恨。 竟是白日里向王徽献花的那个柔然姑娘。 众人未及反应,倒是图鲁焦急起来,在马背上不住挣扎,然而死活挣不脱绳索,只得冲那少女大声叫喊,焦灼之情溢于言表。 那姑娘却摇着头,泪水断线珠子般簌簌而落,嘴唇咬得发白。 图鲁喊了几嗓子,那姑娘只是不动,到后来阿其根也叹口气,跟着喊了一声。 都是柔然语,王徽等人全然听不明白。 姑娘这才闭了闭眼,浑身颤抖,双眼仿佛燃了两团火苗,最后盯了王徽一眼,转身跑走,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濮阳荑打马就想追上去,却被王徽阻住,“罢了,且由她去。” “可是主子!”濮阳荑面露急迫,“那女子——左谷蠡王和王子这般焦急,那女子身份定然不简单!况且况且她已知道了您——您是女” “傻孩子,你急什么。”王徽就笑了,从马背上探过身拍拍她手,又叹了口气,“那姑娘应该是阿其根的女儿,身份虽然贵重,却到底不比她父兄,咱们是要派人回京献俘的,万一要是身为柔然贵女,只怕她下场不会很好。” 濮阳荑睁大了眼睛,心中触动,怜惜c看重女子,总愿为女子多考虑一些,主子向来是这样的。 只是—— 还没等她问出口,却见王徽又是一笑,笑容里带了几分悠然的自信,“况且我也需要一个身份足够重要的人为我回去报信。此役之后,我的姓名c身份c样貌,以及到底是男是女,不独要令汉人清楚,便是草原各部c漠北燕云c王庭上京,也必得家喻户晓才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2.返程 此言一出, 濮阳荑不由连连点头, 心中豁然开朗,疑虑尽消。壹看书 ·1kanshu· 本来想着,主子就算对姑娘们再好,然而眼下毕竟是在战场上, 那姑娘又是敌方贵族,若真只是为她将来可能遭受的不幸考虑而把人放走 以主上的性子来说, 会不会有点——太过心软了? 但王徽接下去说的话就让她释然了,到底主子就是主子, 遇事从来都是着眼于大局,不论做什么事,都是有明确的目的的。 一边想就一边问, “可主子又如何确认她会说汉话?方才您同这左谷蠡王一直在用汉语交谈,若她听不懂, 也就没法帮您传信了呀。” 濮阳荑方才这一番心理斗争, 脸上表情自然有所变化,王徽都看在眼里, 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她在纠结什么,不由失笑, 心中暗叹妹子可爱, 听她又开口发问,便温言指点道:“我白日里穿的是汉人服饰, 又是这样一副形貌, 那姑娘见了却依然送花给我, 说明她平日里就十分喜欢中原男子这个调调,既然喜欢,私下肯定没少钻研。况且方才她脸色除去愤怒仇恨,更有震惊失望,显然是得知我就是‘俅特格王’,一时接受不了罢了。” “由此可见,她不通汉语的可能性当然很低。”末了总结一句。 濮阳荑恍然点头,忍不住又打趣,“前一刻还爱极,这一刻便恨极,主子招惹的小姑娘心思还真是易变呀。” 王徽横她一眼,也没接那个话茬,只懒洋洋笑道:“我带兵烧她家园,杀她族人,夺她至亲,她不恨我才怪了,况且白日里也不过是错辨雌雄,一时意动,谈不上什么爱不爱的。” 一面说一面重新戴上头盔,拉下面甲,扬声道:“敌军魁首已就缚,莫再耽搁了,随我清缴金察余孽,尽快同余部会合!” 众人齐声应喏,跟随上官策马而去。 阿其根一直被五花大绑着,面朝下横卧在一名骑兵的马背上,方才王徽和濮阳荑说话的时候也不曾避讳,他自然听了个清楚。 听得越多,心下就越是骇然。 图娅是他最小也最得宠的女儿,从小在斡难河畔长大,许是接触中原客商太多,竟越发迷恋起汉人那些东西来,一口汉话说得比他这个当爹的还溜,平日没少为她头疼。 而这姓王的女子,左右也不过见了图娅两面,还都是匆匆一瞥,竟就能将她生平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样的心计,这样的谋算,这样的—— 他不禁抬起眼环顾四周,触目皆是疮痍,满眼都是断壁残垣c烈火废墟,无数烧得焦黑的尸体,更有数不清的柔然人被牛马踩得肚破肠流,血肉脏器随处可见。 一看书 ·1k anshu· 一手谋划出这样的炼狱之景,这样不费吹灰之力,甚至完全不用劳动己方一兵一戈的大胜当今汉人将领之中,除了俅特格王,又有谁能做到? 这个女子,竟c竟真的是 正想着,却见一个金察人躺在不远处,显然是被牛马踩过,肚子已经破了,肠子流了一地,然而还没死透,正捂着伤口哀哀惨叫,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 “杀了罢。”就听俅特格王低声说道。 便有骑兵纵马过去,一枪|刺穿咽喉,那人抽搐几下,终于不再动弹。 阿其根垂下脑袋,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低声向长生天祈求怜悯。 生擒了阿其根和图鲁,此役最重要的任务也就完成了,王徽领着儿郎们清扫了战场,见到金察士兵就杀,见到奄奄一息的人就给个痛快,见到挈妇将雏急急逃命的平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再去管,几支队伍在聚居地逡巡几遭,终于会合了。 “主子,你看!”赵玉棠捧着一样狭长的物事纵马过来,献宝一样双手呈到王徽面前。 却是一把三尺来长的弯刀,形作狭长,到了尾端微带弧度,线条十分流畅优美,刀鞘上沾满了烟尘和血污,却掩不住上头镶嵌的金玉,映着周遭火光隐隐闪烁华彩。 “哦?唐刀?”王徽很有兴致,伸手接过来,抽出刀身,寒光凛冽如一泓秋水,即便此时正是夜色最为浓重的黎明时分,众人也有眼前一亮c乍见天光的感觉。 “好刀!”王徽赞了一句,索性将刀刃朝上,刀背朝下,横于鞍前,又拔下一根头发,令它轻飘飘往下落,待触到刀刃的时候,就见那发丝立刻断作了两半。 “吹毛断发!”朱癸也凑过来,双眼发亮,大声道,“恭喜主上得此宝刀!属下常住边陲,曾听闻金察部自古流传勇士佩刀‘朝日格图’,莫非就是这一把?” 王徽就含笑望向阿其根。 金察首领屈辱地趴在马背上,恨恨看了一眼唐刀,终于长叹口气,闭目不语。 “左谷蠡王一片盛情,徽却之不恭。”王徽口角含笑,难得调侃了一句,老实不客气就把朝日格图系在了腰间。 此刻已近卯时,黎明夜色即将褪去,东天之上微微现出一丝鱼肚白。 “好了,都随我回营罢,”她就传下号令去,“休整一日一夜,明日一早启程回鹿邺!” 千里奔袭,远征在外,大获全胜,生擒敌首,如今终于能踏上归途,所有士兵都不禁纵声欢呼起来。 永嘉二十年四月十八清晨,王徽率两千部众,并押解俘虏左谷蠡王阿其根c王子图鲁,一并踏上返程。 相比来时,归途更多了几分轻松,此役可绝非去年烽火台之战可比,那是五千人去八十四人还的惨胜,而这一次,不仅大胜,还生擒了敌首,而且手下将士更是一个都没少,来的时候多少人,回去的时候依旧是多少人。 这样的大捷,即便在整个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中,也是屈指可数的。 几个来时受过轻伤的骑兵也早就痊愈,只有胡老六射火箭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烧焦了大半脑袋的头发,半长不短一口一块的,留着比不留更难看,索性叫毛定边拿刀给自己全剃了。 军中多了这么一个浑圆干净光溜溜亮闪闪的秃瓢脑袋,自然也多了无数的打趣调侃,都道有这么一颗光头在,其光芒彪炳处简直堪与日月争辉,以后走夜路也不用点灯点火了。 连王徽都笑呵呵地揶揄两句,晚上扎营的时候,兴起了还让众兵做些个打油诗,美其名曰“对月赋词”。 同袍埋汰了,胡老六还能怼回去,上官出言打趣,他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心里头反倒还颇有些自得,只道能讨得上官欢心,让他把胡子眉毛都剃了也无所谓啊。 如此一来,胡老六就开始私下里控制头发生长,一看见长出一层毛刺来,就暗搓搓拉着毛定边继续帮自己剃头,行军一个多月,竟有大半个月都是光着的。 到了后来,众人司空见惯,也就懒得打趣了,离中原渐近,王徽每日里除了要应付路上窜出来的小股柔然兵力,还要跟下属们商议回营之后的事情,不免忙碌,也就更没人注意胡老六的光头了。 胡勇同志心下郁卒,一怒之下不再剃头,待到五月份回营之后,脑袋上也已经冒出短短的一层硬毛了。 返程行军一月有余,到了永嘉二十年五月廿五,大军终于抵达了阳和大营。 阿其根和图鲁虽说是俘虏,但王徽向来厌恶虐俘那一套做派,路上并没有如何委屈了他们,好吃好喝伺候着,时不时还给松了绑,派人盯着活泛活泛手脚什么的。 中途这俩人也曾合计过要逃跑,然而王徽心明眼亮,派了自己手下几个心腹参军昼夜轮班看守,有时甚至亲自盯着,有什么苗头也能第一时间给按下去。 就这样,一路上有惊无险地回到了鹿邺。 先头派出去的传令兵提早三天就到了,眼下张之涣等人自是早得了消息,大军尚未进城,远远地就看到张将军戎装在身c全副披挂,肃立在城门口,余下一干副将c千总级别以上的武官,还有一票有头有脸的谋士幕僚,都已夹道等候,眼见那一边官道上大军缓缓行来,一个个都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离城门还有一小段距离,王徽就翻身下了马,快步朝前走去,张之涣也大步迎来,身后众人紧紧跟上。 “将军!”王徽大步上前,单膝跪下,双手抱拳为礼,“末将回来迟了,可教将军担心!” “在渊!快快快——快起来!”张之涣一张嘴开开合合,说话都有几分颤抖,再顾不得男女大防,两手托住王徽胳膊,亲自把她扶了起来。 眼前女子瘦了一些,面皮也晒得黑了,但整个人更加挺拔精神,一身戎装沾了血污,风尘仆仆,征尘未洗,却别有一种血火淬炼的锋锐之气,只是随便站在那里,面上微微含笑,就好像一把出鞘的宝剑,一身峥嵘已令人不可直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张之涣看着这孩子,忽觉眼眶微热,一个月前她出征之时心里打的那些小算盘,如何牟利,如何自保,如何划清界限,此刻竟全都消失不见了,留下来的只有无比的喜悦和欣慰。 竟好像是——看到自家嫡亲的孩子立功归来那般,激动欣喜之余,更有种淡淡的“孩子要是出事了可怎么办”的后怕。 一时察觉不妥,张老将军连忙收回手,掩饰地干咳一声。 王徽自然看出了张之涣的心情,有点意外,却也挺感激,正笑着想宽慰两句,却忽闻一旁传来清脆的声音,“主子!” 一个人斜刺里跑出来,穿了半身戎装,冲到王徽跟前就跪下行礼,语声微颤,“主上,您——您回来了!” 正是暌违半年有余的云绿。 “随龙!”王徽大喜,连忙把人扶起来,拉着手细细打量一番,柔声道:“瘦了。” “主子比我还黑还瘦呢!”云绿嗔了一句,真情流露,眼眶已然红了,所幸记得这是大庭广众,堪堪忍住。 “云参军四月份就回来了,没赶得及送你出征。”张之涣在旁笑呵呵道,“我就先提了她的职衔,待你回来一并庆功。” 王徽和云绿两人笑看一眼,又各自给张之涣行礼。 “将军请看,那边就是两位俘虏,”王徽就指给张之涣看,“柔然左谷蠡王c金察首领阿其根,还有他的嫡长子图鲁。” 那两人倒是被松了绑,只是手上还系着绳子,牵在兵士手中,虽为俘虏,倒也硬气,各自挺胸抬头目不斜视,还算有几分柔然大贵族的气概。 “生擒魁首,还官至左谷蠡王这等盛事,自盛唐以来,中原便再不曾有过。”张之涣倒没有细看俘虏,只是深深地看了王徽一眼,轻叹口气,神情复杂。 “在渊,你果真是——前途无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3.回营 “将军谬赞了。”王徽打个哈哈, 半真半假回了一句。 “哪里是谬赞,这个节骨眼在渊若再要谦虚,那可就说不过去了!”隋诸适时奉承,“这一场功劳可比去年九月的还大,我看哪,是必定会惊动朝廷的了。” 他这一开口, 其他副将谋士之流就纷纷凑过来大拍马屁。 “就是就是,这样显赫的功劳,金陵若再不遣人过来, 我们就亲自上京替在渊讨赏去!” “纵观大楚三百年, 何曾出过在渊这样的大将?当真是天赐将星呐!” “巾帼不让须眉, 花木兰再世!” “有在渊在,只怕要不了几年工夫,鞑子便可退避漠北, 还我失地, 再现当年卫霍之功!” “百姓之福,苍生之幸呀” 一时间阿谀之词不绝于耳,用词肉麻之极, 偏偏张之涣听着还笑眯眯的, 丝毫不加劝阻。 王徽摸摸鼻子, 一个个拱手道谢。 然而每到这种时候, 一般来说也总会跳出个不晓事的来败兴。 “在渊此次功劳确是不小, 然而只带了两个俘虏回来, 随你指名道姓地说去好了, 便是找两个假冒的过来,也没人能说他们就不是左谷蠡王啊。”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一静,循声望过去。 王徽笑了一下,也抬眼看过去。 却是张之涣身边的老牌副手,资历比隋诸还老上几年,正是副将孔铎。 去年王徽刚刚就任参军,领了把总的实权,手底下收拢了一千人,全都是各个副将麾下抽调过去的亲卫,第一次点卯为了立威,王徽下令斩了七个三通鼓未到的,其中就有一个,乃是孔副将的族侄。 后来她砍人脑袋的事情传遍了大营,张之涣没什么表示,几位副将察言观色,自然也没有说王徽不是的,像隋诸之流甚至还私下里过来安慰鼓励。 而孔铎当时也没说什么,想来这个族侄便算确是跟他有几分关系,也不是那等亲厚的。 后来不管是她霸占校场训练骑兵,还是后来人手扩充c升衔千总,这位孔副将也都没说过什么。 当然平日里也并不亲近,属于比较疏远的那一类。 可眼下这种立功之时,人人都喜庆着,张之涣一张老脸都快激动哭了,他又出来拆什么台?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想来就算那族侄和他不亲,但毕竟王徽当时已经知情,却还是痛下杀手,可见是丝毫不买他这个老牌副将的面子了。 若是个心胸狭隘的人,或多或少记点仇倒也说得过去。 王徽心中一哂,面上哈哈一笑,给孔铎拱手行个礼,道:“孔副将所虑极是,末将抓人之前也曾仔细盘查过,能肯定这确是左谷蠡王及王子无误,况且末将也有佐证。” 一面说一面就抬手换道:“子敬,把东西拿过来。” 魏紫答应一声,就从马背行囊里拿出个包裹,恭恭敬敬递上来。 王徽就着她的手把包裹打开,却是一把玉笏方金印,还有一折手本。 “将军请看,”她单膝跪下,双手捧着三样东西呈给张之涣,“这些是我在阿其根房中亲自搜到的,玉笏金印都是本代柔然跋图可汗亲封左谷蠡王时所赐,那手本则是王位留存证照,其中加盖了柔然国玺,最后一页更有左谷蠡王的肖像,末将同几名部下已认真核对过,确是此人无误。” 张之涣看都不看那些东西,只交给隋诸拿着,而后又亲手把王徽扶起来,温言道:“在渊不必如此,你我相识虽只有大半年,但你领兵作战,大大小小胜利已近百余次,再加上此次大功,我又焉有不信之理?叔举性子向来谨慎,也不过是多问一句,并非是不信你,你可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一面说一面回头看了孔铎一眼。 这话说得倒是巧妙,一面表明自己无条件信任王徽,一面也给了孔铎台阶下。 张之涣回头的那眼神,王徽看不到,但想来也必然是含了警告之意的。 孔铎立刻堆出一副笑脸,走过来道:“将军说的是,我方才也是糊涂了,在渊千万别同我一般见识。你还不知道,当年老隋他们出征回来,我刁难得更狠呢是不是啊老隋?” 隋诸笑眯眯点头。 小小风波就这样化去了。 王徽面上含笑谦逊,心里倒也的确是不以为意,左右云绿在金陵的事情办成了,就意味着她们这几个人升官在即,到时官大一级压死人,又何惧这几个小小副将之间的芥蒂? 总之面上将就过去就行了。 除了两名俘虏之外,王徽此役沿途以战养战,并未存下多少战利品,但到底也比出发的时候带回来的东西要多,马匹c甲具c弓箭c兵器都各有一些,基本上都是离城很近的几场战斗中留下来的。 之前路上打仗的时候,王徽只吩咐拿走必要的吃食饮水,兵器铠甲之类的一概不许多带,战马更是一匹也不能带走,毕竟要长途跋涉,他们人手也并不多,战利品太多了,反而是负累。 等到快回营的那几天,若是再有战利品,倒是不妨多捞几把带回去。 众人就一面相互吹嘘一面回了大营,张之涣早吩咐兵士把战利品搬下去归置,又命心腹把两名俘虏押下阳和所衙门地牢,好生看管,衣服食水都不能缺了短了,待将养一段时日,就要派人回京献俘。 王徽同几名亲信自然回自己帐中梳洗一番,晚上张之涣在大帐设了接风宴席,包括云绿在内,十个人全都是座上之宾。 就连曹鸣,即便百般谦让,张之涣却也再不拿他当昔日手下来看,言语间客气了许多,几名副将更是坚决不许他坐在下首,你推我让的,最终王徽发了话,曹鸣才半是小心半是得意地挑了个中游的位子坐了。 席间自然气氛和美,再没有出来找茬的,然而酒过三巡之后,孔铎到底心里还有疙瘩,接着点酒劲又开始蹦跶了。 “据说那阿其根还有个女儿,正当妙龄,都传是草原上一枝花呐”孔副将半睁着眼,也不知是醉是醒,“我怎么听着下头有人议论,说是那小郡主在渊也碰见了,但却给放走了?没带回来?” 此言一出,席上又是一静。 魏紫姚黄等人当时分开来去清扫残敌,并未和王徽在一起,此时面面相觑,都觉事情有点不妙。 濮阳荑右手一抬,私底下按住了腰间剑柄。 王徽却慢慢放下了筷子。 “孔副将此言何意?”她笑容不改,甚至可以说笑得更加柔和,语气也十分平静,一边说还一边执樽饮了一口酒。 “就字面意思呀。”孔铎嬉皮笑脸。 张之涣皱起了眉头。 “哦?是吗”王徽笑弯了眼睛,伸出手来,一旁魏紫十分默契地递上帕子,她动作优雅地拭去唇边酒渍,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大帐中央,单膝跪下,给张之涣行了一礼。 “将军,末将胸中有一言,委实不吐不快。”她语气慢条斯理。 张之涣温言道:“在渊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只是莫要跪着说,快回去坐下。” 王徽笑了笑,膝盖却像是钉死在了地面上,纹丝不动,只又行了一礼,朗声道:“末将此身尚未分明,不敢不跪。” 张之涣暗暗叹气,面上却柔和道:“好,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你有功在身,这是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的,没有人会去抓那细枝末节再来为难你。” 众将或是吃菜或是喝酒,有看好戏的,也有暗搓搓打量孔铎的,更有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 孔副将脸上笑容消失得很干净。 王徽悠然一笑,朗声道:“末将王徽,率两千轻骑自阳和口出发,取道赛汗山c迤都c哈剌莽来,北渡饮马河,往返路程凡三千六百里,中途遭遇柔然阻击c大小战事三十余次,未损一兵一卒一马,平安抵达斡难河东岸渥兰朵渡口,又血战两天两夜,剿灭金察全族,生擒首领左谷蠡王阿其根c大王子图鲁,跋涉而返,耗时一月有余。” “末将以为,此番战事归来,便算没有功劳,总也有几分苦劳,却不想——”王徽看了孔铎一眼,面上笑容消失,目光里带了寒意,“竟然横遭污蔑,构陷末将私下放走金察贵族,将军一——” 她顿了顿,又行一礼。 “如此罪名,末将实在不敢担待。” 此言一出,大帐里彻底静了下来,那些交头接耳的也不再说话了。 王徽这话,说得可是有点重。 其实此事说到底也是可大可小,瞧孔铎那样子就是喝多了,醉后一句胡言乱语,又明显是道听途说,还涉及到女人美色,又有几人会把它当真? 毕竟此间除了王徽和那几个心腹,就再没有人亲临斡难河战场,什么郡主王妃的,不过酒后笑谈,先前张之涣又明里暗里申斥过孔铎,只怕席间也没人会在意他说的话。 王徽随便蒙混几句也就过去了,就算真如孔铎所说,把人放走了,又能如何? 然而她现在这副架势,跪在那处不肯起来,还口口声声什么“污蔑”c“构陷”的,看样子是要把这事闹大呀。 孔铎脸上就有点僵,紧紧盯住王徽,眼神清醒而戒备,再见不到一丝醉意。 王徽心头哂笑,却依旧肃着脸,目不斜视,只望定了张之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4.商议 王徽这一跪, 她那些一同出生入死的下属们哪里还坐得住,一个个纷纷起身离开桌案, 跪在了主子身后。 没出战的两位参军也跪下了, 王鸢更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绷着一张小脸紧紧盯住孔铎。 好好一场庆功宴, 却闹得功臣们齐刷刷跪在帐下, 个个都板了脸孔,一副不给个说法就要跪死在这里的样子, 张之涣头疼之极, 暗地里已经把老孔家祖宗八辈都问候了个遍。 却听王徽又问一句, “却不知孔副将是从何处得知末将放走了柔然郡主?” 这句话问到了点子上, 一时间帐内所有人目光都转到了孔铎脸上。 孔铎面庞涨红, 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王徽就稍微露出一点笑意,只那神情却比不笑的时候更加锋利,一点都谈不上柔和。 眼看气氛越发僵硬,张之涣吐出口气,打圆场道:“好了好了, 想来叔举也只是道听途说,不知哪个兔崽子私下编排上官, 实在可恶!待会叔举私下里告诉我,我必定严惩不贷。” 而后又转向王徽, 和颜悦色道:“在渊, 你们这就起来吧, 大营里弄点酒喝不容易,咱们几个可都想趁这功夫多喝点过过瘾呢你若是再不起来,耽误了他们喝酒,他们可不饶你的!” 此言一出,帐内气氛顿时一松,隋诸几个就笑呵呵地跟着凑趣,张之涣又瞪了孔铎一眼,孔副将到底拗不过,瓮声瓮气道:“酒后失言,也不过道听途说,在渊莫要放在心上。” 王徽脸色这才好看起来,拱手一礼,站起了身,又朝身后摆摆手,下属们也跟着站了起来。 回到座位上,王徽倒了一杯酒,特意走到孔铎案前,双手举杯齐肩,笑道:“些许误会,徽也有不是之处,这便给副将赔个礼,还请副将千万莫要嫌弃。” 说完就举杯一饮而尽。 孔铎再不能说什么,也只得干巴巴笑一声,倒杯酒喝了下去。 众将见他们对饮一杯,心里虽知道这过节并未就此消去,可到底面子上抹和过去就行了,一个个也就露了笑脸,继续饮酒作乐。 王徽却稍微凑近一些,低声道:“孔副将,左谷蠡王狡诈多端,满口谎言,他的话,你如何信得?” 孔铎脸色一变,急急申辩,“谁说我是听他——” “嘘”王徽竖起食指,挑唇一笑,“副将莫非是想让大营里都知道你私会俘虏之事?” “你——”孔铎说了一个字又赶紧闭嘴,只是两眼恶狠狠盯住王徽,脸腮微动,显然在紧紧咬着牙关。 王徽神情更是悠闲,微笑道:“孔副将驻守鹿邺十多年,征战沙场,立下许多功劳,如此便该想想是你那犯了军规c出了五服的族侄重要,还是自己的官身重要。” 言下之意就是你若再要为了拿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与我作对,那便一切后果自负。 孔铎眼睛瞪得老大,几乎要把这女参军脸上盯出一个洞来,神情几经变幻,却到底深吸口气,挤出来一丝微笑。 “在渊所言甚是,竟是铎糊涂了,多番得罪,还望你莫要见怪。”前几个字说得艰难,可一旦说出了口,竟也就顺了下来,说到最后的时候,脸上笑容已经自然许多,又斟满一杯酒饮尽。 “我自罚一杯,在渊不必再饮。” 王徽满意地点点头,拱了拱手,慢悠悠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濮阳荑就坐在旁边,不免多问一句,“主子如何知道他私下里见过阿其根了?” 王徽夹块烤肉慢慢嚼碎咽下,微笑解释道:“那小郡主出来的时候天还未亮,周围烈火熊熊,极是嘈杂,我同你说话声音又小,除了左谷蠡王本人就在左近,旁人决计听不见。” 濮阳荑就微微点头,沉吟一刻,又道:“况且那时带过去的十几个兵都是最初七十四人中挑出来的,个个都对主子肝脑涂地,便算听见了,也绝对不可能说给旁人知晓。” “正是如此,”王徽就笑,一面又看了孔铎一眼,见他倒是面色如常,正与身旁之人谈笑,“若我所料不错,这姓孔的必定早就知道左谷蠡王通晓汉语,在晚宴前偷偷去过一次地牢,指望着能问出些不利于我的事情来。” 濮阳荑一愣,脸色微变,声音顿时压低很多,“主子莫非是说这孔副将,竟有通敌之嫌?” 王徽摇头,“通敌倒是不至于,毕竟也在阳和口呆了十多年了,一直跟在张之涣身边,若有什么事情,早就该发难才对,也不会等到今日。” 那就是纯粹看王徽不爽了。 濮阳荑点点头,稍微放了些心。 接风宴很快吃完,到底此番大胜是近百年来也难得一见的盛事,就算有孔铎这等不知死活的搅屎棍,到底也没有太损众人的好心情,个个都吃了个酒足饭饱,张之涣甚至拟了告文,打算明儿一早就张贴到阳和所衙门外头,合县共庆大捷。 这样的大胜,自然也当得起这样的阵仗,只是既要回京献俘,那便肯定是要惊动大同府知府c太守了,而宣大总督案头上肯定也已得了邸报。 王徽的身份,那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况且她本来也就没想瞒着。 酒歇宴散,连孔铎到后来都喝了个尽兴,各位副将们被自家亲卫搀着回了宿处,王徽也催了下属们去休息,明日放一天假,只带了云绿回了自己帐里。 云绿大半年未见主上,自是有无数的话要说,眼见王徽关了帐门,点起灯火,身旁再无外人,这才一五一十把半年来金陵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到底主子神机妙算,一册赝本,几个证人,就彻底把皇后拉下了马,从此后宫再无人可与皇贵妃娘娘争锋啦。”云绿就微笑赞道。 王徽却是眉头微皱,沉吟半晌,“皇后不会这么轻易就被废掉,这我也早就料到了,只是——”顿了顿,抬眼又问,“可知那位太子爷是怎样的人?” 云绿思索着说道:“皇后被禁之后还没什么表示,可万相爷把当年付婕妤小产的事情抖搂出来之后,陛下好似就有了废后之意,太子爷这才领着太子妃和淮阳公主跪到了南书房外头,天寒地冻的,太子妃小产,公主也晕过去好几回平日都说太子爷是个仁厚的,这事一出,就有不少人私底下传东宫心狠手辣,连妻儿姊妹都不放过呢。” 王徽食指轻轻敲打着桌面,露出一丝笑意,缓缓摇了摇头。 “心狠手辣?可不见得。”她语气慢条斯理,伸手去够茶盏,却见里头空了。 云绿就起身给主子把茶杯满上,一面道:“宫人私下里以讹传讹,许多事都不晓得,属下一直跟在皇贵妃娘娘身边,倒是知道得清楚,当日太子妃和公主浑身穿得皮球也似,可见是极暖和,太子妃小产不假,只是公主晕过去的时候,那水却是泼在了旁边地上,并未碰到身子,到了晚上,太子便让人把公主送回去了,只自己和太子妃留在那处继续跪。” “倒也不单是如此,”王徽颔首,喝了口茶,又指点道,“历数各朝各代,虽说母凭子贵,可这儿子能不能有好前程,到底也还跟生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废后无储,储母不废,穆皇后若是当真被废了,东宫也就完了,用不了几年,就算今上无意另立储君,吴王晋王早就虎视眈眈,只怕也会逼宫废储。到时太子被贬成皇子,若新君是个宽厚的,或能得以善终,可那位小公主只怕下场就不会很好了。” 云绿恍然点头,然而脸上又微露不忍,“然而公主毕竟才只有八岁那样大冷的天儿,在外头跪了那么久,只怕日后会落下病根呢。” “那又如何?”王徽扬眉,“只消保住皇后,东宫也就不会废弃,撑到老皇帝驾崩,太子登基,不论是穆皇后c淮阳公主还是太子妃,都能一朝翻身,到时权倾天下,一辈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点病根而已——简直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 “主子说的是,”云绿这才点头微笑,“想来小孩子元气旺,便算是留了病根,只消太子还在,就能保她锦衣玉食不再吃苦,日后渐渐康复也是有的。” 王徽听着就笑了,看她一眼,“你这是怎么了,怎的一径与我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云绿脸上一红,连忙拱手,“属下只是心中对那孩子有些不忍,这才求主子解惑主子莫怪!” “也罢了,你自个心里清楚就行,这等没必要的心软不忍,日后还是少来点为好。”王徽摆摆手,“朝堂上局势如何?” 云绿就微笑,“有万相爷坐镇,并没有什么太大风浪,出了这等宫闱丑事,圣上龙颜震怒,丛相c吴王晋王一党也巴不得太子出事,只作壁上观,并未捣什么乱。” 却忽然顿了顿,皱眉道:“只不过” 王徽就问,“怎么?” 云绿露出回忆的神情,边想边道:“有位姓梁的老大人,叫梁璞,璞玉之濮,表字伯璋,叔伯之伯,美玉之璋,目下在中书省做中书仆射,又兼了太子詹事之职,领太子太师衔,据说自东宫开蒙起,便一直贴身教导太子。” 王徽听着眯起了眼,神色严肃起来。 “据万相所说,当日陛下在朝堂上微露废后之意,这位梁太师是反对最激烈的,”云绿紧紧皱着眉,“他是太子|党拔尖的人物,反对倒也不出奇,只是却一语道破那赝本和李女史的破绽,只说中宫很可能是被人陷害,若有人专门造了赝册,又买通了李女史,前来假意告发付贵妃,实则是为了引皇后入彀,那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就是说,单凭一个李婉容和一本彤史,还不能定下皇后意图污蔑付贵妃的罪名。”王徽点头,“后来呢?” “后来他又说不论这主使之人是谁,可布局如此缜密细致c手段如此阴狠毒辣,一出手就是杀招,要与中宫不死不休”云绿说着,小心瞟一眼主子神情,见王徽脸色依旧平静,才接茬往下说。 “不论此人是谁,那都是狼子野心,实为家国大患,一个不小心就有窃国之忧又劝陛下不要被旁人蒙蔽了耳目,定要尽快揪出此人,以还四海太平。” 王徽听着笑意越发浓厚,竟像是心情极好的样子,低声念叨,“狼子野心c家国大患c窃国之忧哈,这位梁太师,倒是个明白人,可算是抬举我了。” 一面就又问,“孝箐可不会由着他兴风作浪吧?” “是,万相爷隔日就把红儿和董稳婆带去宫中面圣,又把坤宁宫那个叫盈袖的女官拉去对质,当年之事一丝不落地全抖了出来。”云绿就笑眯了眼,“皇上勃然大怒,只道铁证如山,便算李婉容和彤史之事无法确定,但当年皇后给付婕妤下药c谋害皇嗣,那却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实在不能不罚。” “之后太子他们就去南书房外头跪着了,梁老太师虽然没再说什么,却一直劝陛下为储君着想,到底也还是劝着了,最终只是发落到圈禁上,没有废后。” 云绿就长长叹了口气,露出惋惜之色。 王徽就拍拍她手,“如此在我设想中已是足够完满的结果了,万事欲速则不达,就算要废后,也得一步一步来。” 云绿就拱手一礼,低声应下。 “更何况”王徽轻轻眯眼,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嘴角噙了一丝笑意,“且走着瞧罢,太子是个聪明的,那梁璞更不是省油的灯,有这些人在,只怕皇后啊——还没完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5.人情 虽说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但像生擒柔然左谷蠡王父子这样的大捷, 想瞒住,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更何况阳和所驻军上下人等也都没打算瞒着。 而王徽长乐县主的身份,也再不是秘密了。 说来这也算是凯旋之后忙碌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 接风宴第二天, 张之涣就命人写了告示贴于衙门外头, 又连开三日流水席, 合县共庆大捷, 同时又发了数封表文奏报,飞马传至各处卫所c宣德府c大同府c太原府,俾各处上官得知军情,早拟批复。 毕竟是要回京献俘的, 而献俘这等大事c要事, 就不是区区一个阳和所都指挥使c从三品骁武将军的张之涣一个人能拿主意的了。 对于地方各级官员来讲, 献俘历来是比献祥瑞更加重要的事情,毕竟——“祥瑞”这种东西, 历来就是个子虚乌有的玩意, 有些励精图治的明君是非常厌恶这等弄虚作假又劳民伤财的东西的,就算是好大喜功的昏君, 那“祥瑞”若是献得不合上头心意了, 那也是很容易被治罪的。 可献俘就不同, 这是彰显国力物力c夸耀本朝武功的美事, 代表着边寇尽退, 家国永安, 不论明君昏君,只怕也都没人会不喜欢献俘。 更何况是受了鞑子足足两百多年欺负直挨打从没还过手的大楚呢。 此次虽只有两名俘虏,但一个是左谷蠡王本人,另一个是左谷蠡王嫡长子,都是柔然国内地位显赫的人物,回京之后,就算达不到“献俘太庙”的级别,只怕永嘉帝也能圣心大悦,龙爪一挥,发几笔赏赐,升几个官衔,那都是不在话下的事情。 如此美差,怎不引得整个山西行省上下鸡犬蠢蠢欲动? 作为此次大捷的主将,王徽自第二天睁眼开始,就再也不得空闲,张之涣又有意提拔她,基本上每一个前来道贺的大小官员,都为她一一引荐,言辞间更是极尽溢美之能事,只把这女参军夸得武曲星下凡一般,上数五百年,下数五百年,再没可能出这样一个人才。 期间各类饭局宴席c大小操训集会,更是不知赶了多少场子,王徽自然早就熟惯了这种阵仗,再没有怯场的,每次还都带了不同的下属前去,也让手底下的姑娘小伙们早早熟悉这种官场应酬。 毕竟他们不可能在北疆呆一辈子。 杀敌戍边只是手段,却绝不是目的。 各位官员们见到王徽是女子,身边更有好几个出色女将,倒也并没太过惊讶,毕竟都是当官的,私底下也有各自的消息渠道,对于鹿邺出了这么一位年轻的当代木兰,他们或多或少也是有所耳闻。 而王徽长乐县主的身份,却也以某种别样的方式摘下了面纱,王徽虽没打算继续隐姓埋名,但这多少也出乎了她的意料。 那次是大同府知府亲自驾临阳和所,张之涣自然带了王徽一同前去迎接,几人方坐下喝茶,尚未寒暄几句话,知府大人身边的一个小知事见到女参军的随从,忽然露了惊讶之色。 “姚姚黄姑娘?”那年轻人这样喊道。 上峰们在说话,是绝对没有这样一个小小正九品府衙知事插话的余地的。 故而众人目光都转向了他,知府大人更是眉头一皱,张口就要呵斥。 王徽却笑吟吟阻住,和颜悦色道:“这位大人识得我这部下?” 一面就看向姚黄。 姚黄皱眉看着那人,迟疑道:“瞧着面熟,想不起来是谁了。” 年轻人白净面皮一红,拱手为礼,小声道:“大人c参军恕罪,下官失仪,只是”抬起眼皮觑一眼王徽,又忙忙垂下眼去,却是丝毫不掩诧异之色。 王徽就朝知府笑道:“却不知这位贵姓?” “教参军见笑了,”知府瞪了自家部下一眼,原想着这后生是个出挑的,才带出来历练历练,却不想如此给自己丢人,“姓童,家在金陵,据闻参军也是金陵人氏?或许往日曾见过” “啊!我想起来了!”姚黄却猛然出声,众人都被她惊了一下,她又红着脸告个罪,见王徽点了头,这才道,“主子,您忘了,您原先在京城有个院子,后来卖给了那姓童的租户,这位大人,正是当年童家的公子。” 王徽恍然,这才想起三年前刚刚穿越,手头紧到一文钱恨不得掰两半花,后来为了搭救赵玉棠,这才变卖了生母的那座陪嫁院子。 买主就是那租户,姓童,当年恰逢秋闱揭榜,这位童公子还考中了。 却不想竟在此处重逢,倒也算是缘分。 “原来是故人。”王徽不由露出笑容,又向张之涣和知府大人把当年情形解释一番,而后又絮絮问起别的事来,“怎的到了北疆?令尊令堂可还好?那院子如今还住着吗?夫人和小少爷怎样了?” 知府本还觉得丢人,可眼见竟是女参军的旧识,一时高兴起来,就不断给自家下属打眼色,让他好生应承。 当年从租房到卖房,一应事务全是魏紫和姚黄两个丫鬟出面去办的,故而童知事并未见过王徽,只勉强压下心中惊讶,恭恭敬敬作答,“十七年中举,次年三月春闱考中贡士,殿试又侥幸入了三甲,庶吉士留馆两年,今年二月刚下放至大同府,跟在大人身边做个知事父母都好,院子还住着,拙荆和犬子已随下官来了任上,当年您赐的那璎珞圈,孩子还一直戴着呢” 言毕又抬眼偷瞄王徽,见这位女将笑吟吟坐在那处,黑发高高束起,半身戎装,甲胄垂到膝下,腰间悬了一柄金玉长刀,深黑的皮鞘隐露煞气,也不见她如何刻意摆放姿势,却硬是在漫不经心中透出一股威势来,即便面带笑容,眼眸深处也如无波古井,就那样淡淡地瞥过来一眼,就教他整个人都局促了起来,下意识就觉得自己胳膊腿都没放对地方。 这样的一位——竟就是那个和离过一次的前世子夫人? 童德彦苦苦维持着面部表情,努力不让自己的惊讶太过明显。 然而即便如此,其他三人都是官场老油条,自然觉出了不对,知府大人毕竟是客,不好多说什么,张之涣却是扭头看向王徽,眼里带了询问。 王徽笑了笑,知道自己这身份终究有大白的一天,到底她也没想要瞒着,本来也打量着这几天就说,眼下开口,倒也算不得太早。 于是就站起身,团团一揖,微肃了脸色道:“今日有府台大人做个见证,末将有一事隐瞒至今,只是确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如今也到了坦白之时,还望将军宽宥末将欺瞒之罪。” 知府不说话了,一脸看戏的表情。 张之涣却知道她这是要坦承身世,就微笑道:“在渊但说无妨,你我之间,不须讲那些外道话。” 王徽就拱手道了谢,又见姚黄有些不安,就伸手过去拍拍她肩膀,而后一言一语地把自己作为前定国公世子夫人c万寿节救驾c和离c敕封县主之事慢慢说了出来。 期间还有童德彦插话佐证,“永嘉十八年庶吉士尚未散馆,属下在户部观政,县——参军所言亦有耳闻,确是真事。” 一席话说完,张之涣和知府都有点呆愣。 县主虽说并不特别尊贵,却到底是宗室贵女,更别说王徽还身带救驾之功,这“长乐县主”的封号更是陛下金口玉言亲封的,那就和旁的普通县主又有不同。 更别提她的嫡亲表姐还是统御六宫的皇贵妃,更与京中其他权贵有着密切的联系 张之涣和知府大人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起身,就要给县主行礼。 王虎连忙拦住,连连作揖,好容易劝得两人重新坐了回去,这才恳切道:“将军c知府大人千万莫要如此,而今徽为将在外,县主封号不过是个虚名,我不过是阳和大营里的一名小小参军,两位上官如此,可是要折杀我了” 如此又是一番客气谦让,互相吹捧一番,这个话题才算揭了过去。 只不过知府大人对王徽的态度,却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之前也就是欣赏欣赏人才,还带了那么一点点的惋惜和轻视,寻思着到底不过是个女子,打仗再如何厉害,终究是投错了胎,这辈子也就止步于此了。 然而听到她的真实身份,这才不由自主郑重起来,作为大同府知府,他也向来是宣大总督颇为倚重的臂膀,排在前头的也只有布政使一人而已,对于京中的局势,还是非常了解的。 县主不县主的,还真就只是个虚名,可怕的却是她与后宫中皇贵妃的关系。 自打去年腊月中宫倒台之后,虽仍顶着皇后的名头,却早被圈禁在了宫中,便称纸片人也不为过,太子行事也越发低调,等闲再不出面理事,据说最近甚至带了太子妃和淮阳公主移居京郊别院,躬耕陇亩,美其名曰“纵情于山水,寻乐于农桑”。 皇后生父兵部尚书穆世昌乞骸骨,早回了老家,如今的兵部尚书是陈德妃的兄长陈照,看似是吴王党中人,却也是个韬光养晦的,平日朝会都能睡过去,从未奏过一本,也从未发过一言。 后宫大权独揽于皇贵妃付氏一人之手,朝堂上倒仍旧是丛国章和万衍分庭抗礼之势,只是这后宫中的微妙变化,多少也搅浑了朝堂这池子水。 幸好皇贵妃膝下只有一位公主,并无皇子,不然只怕这局势就会更乱。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北方边塞又出了这样一位年轻的将星,还偏偏就是如日中天的皇贵妃的表妹。 若说这女子会仅仅止步于参军之职,便是大同府知府大人,也有点不大相信了。 大军凯旋后又过了五六日,王徽不仅没有闲下来,反倒更为忙碌,初时还只是些芝麻绿豆的小官前来打打前哨,而到了这几天,每天接待的官员却是一个比一个来头大。 而太原府自然也不会没有表示,宣大总督本人虽未亲临,却派了身边第一近人,也就是山西行省布政使,来到了鹿邺,与张之涣等人共同商议献俘事宜。 布政使大人虽说是总督的副手,却到底也是从二品大员,只矮了总督半品,总揽一省行政事务,算得上是封疆大吏。 总督派布政使前来,足以体现他老人家对此次献俘的重视了。 布政使自然不可能只身前来,来了之后更不可能只劳动阳和所一干人等。整个大同府各级官员都热闹起来,今天这个请酒,明天那个应酬,后天又有地方官员文士办了诗会酒会文会,就连各位老爷们的后院也是一样忙碌,女眷们也是倾巢而出,互相串门走动联络交情,为自家夫婿子孙添柴加火。 王徽和下属们作为主要功臣,自然不可能去后院跟夫人们交流,被张之涣领着喝完这家的酒又去吃那家的肉,忙得连轴转,这些日子里大小应酬不下百场,除去人际历练之外,也不是没有别的收获,一个个酒量倒是有了显著提高。 王徽心里还是满意的。 这样忙活下来,总有个把月才消停,到了永嘉二十年六月下旬,人了夏季,天气已十分炎热的时候,金察首领c柔然左谷蠡王及长子的献俘车队才终于从鹿邺出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6.校尉 回京捷报用的是八百里加急,又早出发了一段时日, 故而鹿邺这头献俘车队刚出城, 金陵朝堂上就已经吵翻了天。 争执的中心自然就是这场大捷,而话题人物嘛, 不消说,自然是那位以两千兵力深入漠北c灭了金察一族,顺道还生擒了首领左谷蠡王的统帅——长乐县主王徽了。 就这场战事来讲,目下朝堂上分了两派, 一派自是以右相万衍为首的少壮派, 力主借此大胜之机, 解除女子禁升令, 同时惠及县主身边一干随扈,一并论功行赏。 另一派却是以左相丛国章为首的保守派,基本观点就是女子最高只能做到参军, 这是自世祖以降就沿袭了两百余年的祖宗规矩,祖制不可废, 一废则国运堪忧。 两派各自势力都差不多,各有各的大员重臣, 一个个都靠笔墨文章发迹, 吵起架来那叫一个妙语如珠舌灿莲花, 恨不能把勤政殿的金銮顶盖都给掀起来,两方人马口诛笔伐唇枪舌剑, 说到激动处, 一个个更是脸红脖子粗, 若非有永嘉帝在上头看着,只怕就要立时脱鞋撸袖,互相饱以老拳了。 “恳请陛下明发慧眼,不拘一格用人才,破古制以利今人,方能保我大楚国运昌隆啊陛下!便算赏赐薄一些,至少也不能再让县主委委屈屈只做个九品小参军,如此岂非寒了功臣的心?” 这是万相一党的言论。 “陛下!陛下三思啊陛下!世祖爷宅心仁厚,怜悯边疆贫女无法自给,方准许她们充军贴补家用,却立了铁律,女子从军职衔最高不得超过参军!陛下爱惜人才,但也不可将祖宗礼法目为儿戏!” 这是丛相一党的言论。 “呵臣说句诛心的,纵观我朝立国三百年,除了太|祖女帝麾下那几个开国元勋之外,又有几人有能耐只领两千精兵就深入漠北c灭了鞑子肱股之臂的?陛下,县主实乃天赐将星于神州啊!若善待长乐县主,陛下必能中兴我大楚!” “哼,一派胡言!中兴不中兴自然全系于陛下一人,如何又与那女流之辈相干了?陛下若想褒奖功臣,自可令她退居帐下,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做个白身幕僚也好,总不会埋没了才能。” “陛下!县主不单用兵如神,更有一身武艺c骁勇善战,有再世木兰美名,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如此猛将,若屈居帐下做一谋臣,陛下不觉暴殄天物吗?” “陛下若觉不足,自可把县主品秩提一提,封作长乐郡主也是美事一桩嘛。” “县主郡主,不过虚名虚号,陛下若因古制而将人才从此囿于后宅,才是莫大的憾事!” “有才之人便于市井巷肆亦能为国效力!” “哈,此言甚是。这位大人如此有才,不如便摘了头顶乌纱,回去家中被窝里为国效力如何?” “陛下!老臣兢兢业业侍奉两朝先帝,竟从未见过如此泼皮,敢在金殿之上污言相骂!老臣受此羞辱,怎堪苟活先帝啊,老臣这就与你来相会!” “你倒是去会啊!蟠龙柱就立在这处,撞啊,来撞啊!” “” “——老大人晕倒了!快抬出去,传太医” 这样的闹剧,自打捷报抵京之日起,已经是每天|朝会的日常了。 幸好皇后出事,太子低调内敛,诸事不理;而大臣们站队太明显,吴王晋王几个皇子怕担上“结党营私”的罪名,一个个为避嫌计,也没对此事发表看法,不然只怕会更乱。 永嘉帝烦不胜烦,冷脸旁听众臣工争吵数日之后,索性大手一挥,传口谕歇朝三天,众爱卿有话回去私下里再仔细争论,朕要理理头绪,三日之后自有明旨。 这理头绪,自然不是说就窝在南书房里一个人苦思冥想,皇帝陛下的理头绪,那自然是要去后宫温柔乡里去理。 永嘉帝就乘着步辇出了乾清宫,思忖一阵,发话道:“去庆熹宫罢。” 才从日精门出去,走到乾清宫和西六宫之间的宫街上,就见远远行来几人,为首是个绯红官袍的老者,后头跟了几个小厮内监,远远见了御驾就退至道旁,跪伏于地。 却是太子太师梁璞。 想来是刚从太子那处出来,这处也确是出入东宫的必经之路。 “把梁爱卿宣过来。”永嘉帝想了想,这样吩咐道。 这处树木繁茂,华盖亭亭,树荫几乎遮天蔽日,且刚刚下朝,天色始亮,即便是六月天,这样的清晨也并不燥热,反有几分凉爽之意。 梁璞微微含着胸走了过来,又要给皇帝行大礼。 “爱卿平身。”永嘉帝笑呵呵阻住,又问,“太子回宫了?” 太子这阵子一直住在京郊行宫,辟了几块地种庄稼玩,尽享桑鱼之乐。 说起来,到底也是永嘉帝就思及中宫之事,不免叹了口气。 “回陛下,殿下昨日回宫理了些日常事务,今日晌午过后便要出去了,太子妃和淮阳殿下还在行宫等候殿下。”梁璞恭敬作答。 “唔,天儿热,淮阳娇贵,爱生痱子,你们好生伺候着。”永嘉帝嘟囔一句,又仔仔细细看了这位老太师一眼,忽然就想起他去年在朝堂上慷慨陈词,一力为皇后开脱的样子。 虽说他心里并不觉得中宫清白,但这老头好像脑筋倒格外清楚些。 “爱卿,近日北疆大捷,你可知道?”皇帝就和颜悦色开口。 梁璞一愣,“长乐县主以女子之身领兵大破金察,此事整个江左都传遍了,民间茶肆更有说书段子日日开讲老臣自然知道。” 梁璞作为太子近臣,虽说位列三公,却并不如何上朝,一般也只是侍奉在太子身边,故而永嘉帝又问,“如今朝上臣工议论纷纷,只为该不该给县主升衔争执不下,不知爱卿对此事有何看法?” 梁璞眉头微皱,沉吟片刻,一时没有说话。 他身材瘦削,花白的头发拢在嵌玉乌沙之内,颌下一部山羊须,虽然上了年纪,双眼却依旧炯炯有神,整个人矍铄而清癯,不难看出年轻时风流潇洒的样貌。 “爱卿?”永嘉帝又问了一声。 梁璞就回过神来,拱手为礼,缓缓道:“臣私心里是不愿祖制被废的,女子之位不可高于参军,世祖爷既立了这个规矩,那自然有他老人家的道理。” 永嘉帝微微点头,神情却是丝毫不动。 “然而长乐县主确是不世出的将才,又立此百年难遇之功,若只赏些金银财帛,那也确是会寒了功臣的心,不只县主会有所不满,只怕就连其他戍边将士,也会心生怨望。”梁璞又字斟句酌地道。 “那伯璋是于私不想升,于公则又盼着升她了?”永嘉帝就笑问。 梁璞也笑了,一揖到底,而后起身道:“陛下慧眼如炬,圣心英明,自然比臣等强出太多,不论升或不升,陛下总能找到两全之法,然而” 他顿了顿,面露担忧,徐徐地道:“自古兵乃凶器,权更是重器,兵与权若合为一体,则凶重皆具上至有汉,下至前朝,拥兵自重者数不胜数,陛下若真要拔擢这女子,还得处处小心才是。” 永嘉帝听着就哈哈笑起来,拍拍老臣的肩膀,“朕知道了,你大清早起来也不容易,快回去歇息歇息吧。” 梁璞就重新跪伏于地,待御驾离开宫街,这才起身,带了随从缓缓朝宫外走去。 “嗯?在半道上碰见梁璞了?”皇贵妃懒洋洋发问。 后宫妃子若不侍寝,平日里就总是要比朝堂上众臣起得晚些,就连如今大权独揽的皇贵妃也是一样,永嘉帝下朝了,她才刚刚起身,还是入睡时的装扮,穿一件洋红锦缎绣百花牡丹的抹胸襦裙,外头套了一袭蝉翼薄纱罩衫,如瀑黑发垂在身前,亲自拿了玉篦,爱惜地一下下梳着。 “正是呢,”玉蕊在旁拿着朱笔,细细为主子眼角描上一抹斜飞的绯红,“小季子下头的人亲眼看见的,说了好一会子话,眼下正朝着咱们这边过来呢。” 听闻永嘉帝马上要驾临,皇贵妃也还是不疾不徐,取过口脂纸轻抿,两片花瓣一样的丰唇就染上艳色。 乌云秀发不盘不理,只直直垂落在地,光可鉴人,雪白的脸庞不施粉黛,只眼角和唇间晕染一抹轻红,清晨的阳光自雕龙镂凤的窗棂间照进来,映得肌肤仿佛透明。 她本就是倾国倾城c颠倒众生的牡丹,美得张扬华贵,却又漫不经心,任凭群芳相妒。 玉蕊都有点看呆了,忘记了说话。 “发什么呆呢,”皇贵妃就嗔了一句,轻轻打她一下,“可曾听清那姓梁的说了什么?” 玉蕊这才回过神来,尚有点结巴,“没c没离得远了,听得不真切,只晓得跟县主有关。” “哼。”皇贵妃撇嘴冷笑,“女子一立了战功,这些幺麽小丑就都跳出来作乱了,也不想想太|祖开国之时,多少女将征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 话没说完,就听外头于之荣一声高呼,“圣驾到——” 皇贵妃一吐舌头,领了玉蕊走到外殿,也不换衣服,就那样穿着抹胸和纱衫,巧笑倩兮地福身给皇帝行礼。 她生得美,便是衣衫褴褛也好看,永嘉帝自来宠她,只觉披发素衣更有“天然去雕饰”之色,大笑着走近殿来,搂了贵妃在怀,两人徐徐步入内殿。 皇贵妃就叫人穿了早膳,帝妃两人一起吃了,又用过茶点,调笑一阵,永嘉帝才把转到正题。 “都吵成一锅粥了,今天上吊明天撞墙的,”在爱妃面前,永嘉帝就没再掩饰心中烦躁,“朕看着真恨不得一窝全拖出去砍头了事。” “哎呀,陛下息怒,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皇贵妃娇笑连连,素手贴在皇帝肩膀上,温温柔柔给他按摩。 不过顿了顿,倒是皱眉道:“不过臣妾到觉着有点奇怪呢。” “哦?爱妃怎么想的?”永嘉帝就饶有兴致。 皇贵妃抿嘴一笑,“臣妾什么都不懂,单知道这军报一传回来,整个金陵城都乐开了花啦,前儿还有几个小宫女偷跑出去,说是善和坊那边有放烟火庆祝北疆大捷的,可好看了臣妾在这后宫之中,得了捷报那也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昨儿蒋昭容她们来串门的时候,还商量着要一同俭省用度,总能省出些钱财来支援北疆战事” 永嘉帝就点头微笑,“你们倒是有心了。” 皇贵妃笑着谢过,又道:“所以臣妾就觉得奇怪呀,这百年难遇的大捷,明明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为何朝上的大人们那一个个听着好像都特别不高兴似的?” 永嘉帝一愣,只觉贵妃这句无心之言竟似一缕明光,倏然照破黑暗,直射内心深处。 “你说得有理”皇帝就忍不住皱了眉头,“这些人,久居高位,钻营惯了,一个个勾心斗角都成了什么样子,连北疆战事都捏在手里做了你输我赢的棋子却连市井小民和后宫妇人都不如!” 说着就动了几分怒气,一拍桌子,“如此大捷,正是我大楚中兴之兆!这些尸位素餐的老蠹虫们,一个个不思报效家国,就为了那么几个芝麻官职吵得急赤白脸连朕看着都觉齿冷!当真可笑,可鄙!” 一面说一面就勃然作色,脸膛发红,胸口急促起伏,竟是盛怒的样子,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皇贵妃满脸担忧,走过去给永嘉帝拍抚后背,一面冲玉蕊使了个眼色。 不一时,玉蕊就端过来一个青花折纸花果纹的浅口瓷碗,皇贵妃接过来,用汤匙一下下搅着散热,“陛下快莫要动气了,尝尝这百合莲子羹吧,臣妾昨儿晚上亲手熬的,是您爱吃的那个口味” 清甜之气袅袅飘来,仿佛甘霖落入沙漠旅人干渴的喉间,永嘉帝微微合眼,深深吸了一口那甘美的香气,胸中烦躁急郁顷刻散去,完全被这香味抚平了。 他急切地转过身去,几乎是一把抢过了瓷碗,咕咚咕咚灌下汤水,这才觉得浑身舒泰,心底深处那种莫名的渴望也被满足了。 皇贵妃看着他饮尽甜汤,又意犹未尽地嗅闻那气味,唇角就浮起一丝隐秘的微笑。 “唉”发过一通脾气,永嘉帝声音有些嘶哑,眉宇间也现了疲态,“爱妃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这个事情,依你看却该如何?” 皇贵妃就扑闪着大眼睛瞅他,“臣妾可不敢瞎说,自古后宫不得干政” “什么破烂规矩!你但说无妨!”永嘉帝直接打断。 “那臣妾可就说了,陛下莫要笑话我。”贵妃掩口一笑,继续给皇帝捏肩膀,口里柔声细语,“臣妾就想着,别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就算是阿猫阿狗,只要打了胜仗,那就是功臣。虽说王徽是我表妹,但有道是举贤不避亲,只消功在家国,利在社稷,陛下只管拿来用就是了,这天下人才,可不都在您彀中吗。” 这话说得直白,但话糙理不糙,永嘉帝听得不住点头,然而又想起梁璞先前所劝,兵权到底不能轻易赋予他人之手,一时就沉吟下去,并不说话。 皇贵妃目光一闪,仿佛看清了他心底在想什么,轻笑一声,徐徐道:“况且不是臣妾说嘴,只我表妹再能干,终究也只是个女子,虽然眼下和离了,还在边疆学男人打仗,但总归嫁人生子才是最后的归宿。陛下何妨多多笼络于她,不论官职还是封赏都厚厚地赐下去,等过个几年,哄着她把失地都收回来,就解了兵权,挑个绵软些的宗室子弟做她夫婿,到时就是皇家的媳妇了还怕她生出什么心思来不成?” 一番话说完,又轻轻打一下自己脸腮,吐舌道,“瞧我,说些什么胡话呢,表妹不过是个女子,打仗再厉害,又能有多大气候?” 语气轻柔甜美,隐隐带了莫名的诱哄之意。 永嘉帝不说话了,思忖一阵,缓缓点了点头。 对啊,不过就只是个——女子罢了。 直到离开庆熹宫的时候,永嘉帝脸上还带着沉思之色。 皇贵妃目送御驾步辇缓缓拐过宫墙一角,消失不见,这才提了衣裙回到内殿。 “哎哟可累死本宫了,那老皇帝真不好伺候。”她就四仰八叉歪到美人榻上,指使于之荣端茶倒水,小季子出去催促点心甜食,又让玉蕊过来捶腿,又有宫人送来今日各司各局的奏帖,一时阖宫之人都被她指使得团团转。 待到终于静下来,闲人都走光了,玉蕊一面给娘娘捶着腿,一面轻声道:“主子您方才说那些话,若是传到县主耳朵里,多半会惹她生气呢。” “哼,她敢跟我生气?能耐的她!”皇贵妃大发娇嗔,而后又道,“你说哪句?埋汰她不过是个女子,还是要给她找个夫婿嫁人生子?” 说到后半句,自己也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都有!”玉蕊就白了主子一眼,在她腿上轻拍一记。 皇贵妃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才止住,喝口水才道:“行了,你不用急,这些话也是上回云绿过来亲口告诉我的,只说若日后陛下拿女子升官之事来问我,就这么回禀便是。” ——世道虽对女子不公,可这女子的名头,却也是最好的保护色。 这是当时云绿所述王徽的原话。 既是弱质女流,就能最大程度降低敌人的防备之心,不仅不来加害,甚至还会给予助力。 只等自身羽翼丰满之时,便可反戈一击。 这些至少也都是一年多前王徽交代下来的了,一桩桩一件件,即便时隔这么久,也还是一一被她料中,连皇帝和众臣的反应,也仿佛未卜先知一般逆料得一清二楚。 到得此时,付明雪才真正对自己这个表妹心服口服。 “可若是陛下真的给县主指了个宗室成亲可怎么办呀?”玉蕊不免着急。 “她那么大本事,这点小菜还拿不下?”皇贵妃就翻个白眼,“左右我也是按着她交代的去做,后果如何,可与我无关。” 玉蕊看着主子这样的做派,忽然一笑,莫名安心了许多。 自家娘娘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别看眼下嘴上说得狠,等回头若真有事了,只怕第一个着急上火的还是她。 永嘉二十年七月十七,北疆阳和大营押送柔然左谷蠡王及其长子的献俘车队终于抵达金陵,俘虏虽只有两名,阵仗却大,太子代皇帝在城外十里亲自迎接,合城百姓夹道等候,欢呼盈耳。 永嘉帝亲自查验了一同送上来的左谷蠡王宝册金印,验明正身之后,龙颜大悦,当即传旨犒军,当晚阖宫同庆宴饮,隔了几日,又定下来明年三月加开恩科,一时天下士子都沸腾了。 而此役主将长乐县主王徽,虽然并未随同献俘仪仗回京,永嘉帝却依旧传旨好生褒奖了一番,还御笔写了一副“须眉敢退,巾帼镇先”的大字,命司礼监秉笔太监张瑾做了钦差,亲自送往北疆。 至于众人最关心的事情—— 永嘉帝自然是一力压下了保守党老臣的声音,力排众议,以长乐县主巾帼须眉c勇冠三军之概,效法西汉霍嫖姚,擢升正五品校尉,封号“冠军”。 至此,大楚沿袭两百余年的充军女子禁升令正式废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7.秘辛 去往北疆的钦差队伍七月下旬出发, 走水路沿运河北上, 到底是钦差, 怎么也要摆足排场,沿途各省司官员一溜接待下来,也足足迁延了月余,直到八月底才抵达鹿邺。 仲秋已过, 秋节早至, 塞上自比江南寒凉许多, 木叶萧萧而落, 草黄马肥,全是一派天地始肃的风光。 钦差抵达的前几日,宣大总督c山西行省布政使c按察使c大同府知府c鹿邺县大小官员陆陆续续提前到了, 鹿邺虽为北疆重镇, 然而毕竟地处边陲, 自古以来偏僻贫瘠,大楚又历来重文轻武,三百年来十二位帝王, 派去北疆的钦差两只手数得过来,此地百姓又何曾见过这样多的贵人扎堆?更何况还有金陵来的天使,一时间群情高昂, 扶老携幼奔走相告,齐刷刷涌来看热闹, 不出两日工夫, 阳和所周边的茶楼酒肆客栈就都被订满了。 眼看人越聚越多, 宣大总督坐不住了,生怕自己下辖的地界闹出笑话来,在钦差跟前丢人,索性亲自下令,钦差大人盘桓鹿邺期间,全县戒严宵禁,除附近居民之外,闲杂人等不许靠近阳和卫所衙门方圆十里之内,违者轻则罚银百两,重则不设上限,根据罪情轻重斟酌量刑。 直到钦差离开之后方能解严。 也就是说,钦差到时若再要探头探脑c扎堆围观指手画脚,那连掉脑袋也是有可能的。 最轻也要罚款一百两银子,这也不是寻常人家能负担得起的。 严令既下,成效斐然,不独闻声前来围观的闲人尽数散去,连附近居民也老实了许多,或是携家带口去外地探亲,或是紧锁宅院闭门不出,周遭茶肆酒楼各位掌柜,索性也关了大门歇业了,只待钦差离开之后再重新开张。 满打满算也不过半个来月,大家一同关张,谁也吃不了谁的亏去。 王徽冷眼看着,心下就忍不住感叹,到底是小农经济为主体的封建蒙昧时代,不靠法治靠人治,上头下一个号令,下头就得立马照做,执行得如此迅速 这要搁在银河帝国,别说歇市半个月,哪怕只有几分钟,整个国家体系就都要大乱一番,一场席卷全银河系的经济大萧条也是不可避免的了。 不过今时毕竟不同往日,王徽的目的就是要让金陵派钦差前来封赏自己,大家伙儿知道这码事就成了,至于亲眼看见的人有多少,倒是无所谓。 就在这样一片忙乱中,钦差使队于八月廿三抵达了阳和口。 这日一大清早,卫所衙门横七纵五镶铜浮沤的朱红中门就打开了,指挥使骁武将军张之涣领了一众下属部将,恭恭敬敬跪于院内,等候钦差宣旨。 王徽长乐县主的身份早已不再是秘密,不单隋诸之流继续加大拍马屁的力度,就连孔铎这样的人也不敢再动什么歪心思了,一个个安静如鸡,老实得不行。 张之涣则是欣赏里头还带了几分恭敬,在院中往下跪的时候还非要拉着王徽领头,排在自己前面。 王徽坚辞不允,只说大营之中只看军功不看封号,便算是升了衔,自己也还是将军的下属,将军依旧是阳和所都指挥使,末将立再大的功劳,也是将军的马前卒,决计不能跪在将军前面。 好说歹说,最后两人也都笑开了,便各让一步,张之涣仍旧领头跪着,王徽则次之,排在众位副将前头也就是了。 而她手下九个下属也都列了席,跪在副将们后头,毕竟这次钦差北上乃是论功行赏,不独封赏王徽一人,其他人也都有份。 不一时,钦差大人司礼监秉笔太监张瑾公公就在宣大总督c布政使c按察使等高官的陪同下来到了卫所衙门,一声静鞭响过,院内再无人说话,只一径跪伏于地,静悄悄听着张瑾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今长乐县主c阳和卫所参军王氏徽,率貔貅之师远赴戎机,千里而逐漠北,俘柔然左谷蠡王阿其根c嫡王子图鲁,彪炳之功,足烁当世,实朝廷之肱股,家国之柱石也。尔虽著钗巾帼,然行须眉事c立忠烈名,传备远服,勇冠三军,威震夷狄,乃能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兹特授尔为正五品校尉,法有汉之霍嫖姚,号“冠军”。朕之拳拳,数言难表,望卿朝乾夕惕,夙夜兢兢,俾元戎之骏烈功宣华夏,利在千秋。乃锡武弁,另加丕绩,金笺甫贲,紫诰遥临,钦此。” 煌煌天言,珠玑圣旨,被张瑾的尖嗓子读出来,王徽心下就忍不住想笑,然而旁人似是都已习惯太监宣旨,个个都是一脸严肃恭敬,她也只能生生忍住。 宣完了圣旨,王徽直起身子,恭恭敬敬结果那卷黑牛角做轴的明黄帛书,抬眼却见到张瑾朝自己轻轻眨了眨眼。 王徽面上不显,依旧垂着头跪回去,心里却琢磨开了,张瑾是孔全禄孔大伴的心腹,以前也曾去过定国公府宣过几次旨,算是脸熟,然而这眼色却是怎么回事?莫非这位钦差大人此行还有别的事情要知会她? 倒是也曾听万衍和邵云启八卦过几句孔全禄的私事,说是年轻时宫里有个相好的对食宫女,后来好像是死了,隔了怎么也有十多年,如今再没有人提起过。 王徽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听见张瑾继续读圣旨,除了她自己,其余上了战场的几位参军也都各有擢升,从九品参军一跃升到了正六品游尉,比她这个上官矮了两品,只不过没有封号罢了。 待圣旨全部宣完,时间也快到晌午,张之涣就张罗着做东请客,一些芝麻小官就不必凑热闹了,只宴请钦差公公c宣大总督c布政使和按察使几位大人,而今日的主角,冠军校尉王徽,自然也是要去的。 “将那品鲜楼大厨请来了衙门,如今正在灶上掌勺,今儿中午可要喝个不醉不归!”张将军就笑道,“诸位大人赏脸,阳和所实是蓬荜生辉,然而鹿邺毕竟小地方,乡野之地,粗茶淡饭,大人们可千万莫要见怪啊哈哈哈。” 几位高官各自寒暄谦让一番,就有下人前来引路,要带众人去后头花厅用饭。 众人自然是礼让张瑾先行,然而钦差大人却微笑摆了摆手,说道:“诸位大人尽可先行,万岁尚有口谕,临行前吩咐下来,要咱家亲口说给王校尉知晓。” 一面说一面又冲王徽眨了眨眼。 众人虽然好奇,却也知道口谕一般都是密旨,不好宣诸众口,自然就让了开去,走在头里,远远地把王徽和张瑾两人落在最后头。 周遭就再没有旁人,连下人也没有一个,只有抄手游廊外头泛黄的花木,还有秋日午后清澈的阳光。 “张公公,暌违两年有余,别来尚无恙否?”王徽就露出一个微笑。 “好教校尉挂心,咱家一切都好。”张瑾笑眯了眼,把王徽上下打量一番,轻叹口气,感慨道,“遥想当年初见,校尉还在定国公府做那个世子夫人,一言一行还都要仰他人鼻息而今不出几年,竟已身在边关,威震漠北,还立下了不世功劳,实在令人敬服呀。” 秉笔太监为人十分精乖,他虽与王徽并不十分熟稔,但也知道这位主既然肯从金陵那金玉福窝子里爬出去,来到边关吃苦打仗,如今又立了这样的功劳,那自然就不会喜欢旁人继续叫她“县主娘娘”,索性便称一声“校尉”,定然更加讨巧。 王徽心下佩服,面上谦逊一笑,“当年公公尚在司礼监做随堂,而今也成了秉笔了,末将还未恭贺公公擢升之喜。” 说着就一揖作了下去。 张瑾连忙还礼,吹捧几句,又叹道:“校尉巾帼不让须眉,到底不同一般女子,我们是再想不到您竟能抛却安乐,毅然北上来边塞吃这风沙之苦便是干爹听闻您在北疆杀敌的事儿啊,也是称叹了好一段时日呐。” 王徽就点头,“这人生漫漫长路,种种遇合变幻c穷通成败,原也非任何人所能逆料的。便是末将自己,偶然回想这些年际遇,也尝自惊讶感慨” 顿了顿又问,“不知大伴近来可安好?十八年万寿节一见,便再难一睹芝颜,末将这心里头可是牵挂得紧呐。” “都好,都好。”张瑾笑得越发舒畅,又说了几句闲话,就看看左右,见四周无人,才压低声音道,“不瞒校尉说,咱家此来除了宣旨,万相爷和干爹也都有话要带给校尉您呐。” 此言一出,王徽不免微愣。 万衍要带话给她,还可以理解,什么时候孔全禄也和她熟到这份上了? “却不知公公有什么要指点末将的”她就开口询问。 张瑾诡秘一笑,声音压得更低,“校尉想来还不知道去年腊月出的那档子事吧?宫里可是变了天啦” 一面就添油加酱地把皇后落马c付氏上位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其中更是着重描述自己和孔全禄在过程中起到的关键性作用,若王徽是个全然不知情的,只怕就要把皇后最后能定罪的功劳全算在这俩太监头上了。 一面听,她心下念头就转得飞快。 当初她只是嘱咐万衍在前朝使劲,再加上付贵妃在后宫呼应,李女史c彤史赝本c董稳婆c红儿,还有盈袖等人的供词,到时怎么也能让皇后吃不了兜着走,就算彤史之事没有凭据,当年付婕妤小产之事却是无论如何都走不脱的。 只消咬死了这一个罪名,中宫就算不被废,至少也不能再插手后宫事务。 等到付明雪在后宫之中独揽大权,自然就可以为之后的废除女子禁升令一事添油加火了。 却没想到万衍就还握着孔全禄这条线。 想来应该是这位年轻的右相手里握了孔大伴什么把柄,才逼得人不得不就范 不过看张瑾这个样子,倒也不像是阳奉阴违,如此倒也能约略猜到一些孔全禄的心思,似乎——也不像是全然被迫才跟万衍合作的? 也就是说这位伴驾二十多年的孔大伴心里,对穆皇后,甚至是对永嘉帝本人,也是有那么些不满的? 她这边还在思索,张瑾那厢还在继续说:“您是皇贵妃娘娘的表妹,万相与您亲厚,咱们几个心里自然有数,您什么都不必多说,放心就是” 一边说还一边笑得贼兮兮地去瞅她。 王徽就忍不住又是一挑眉毛,怎么这万衍和付明雪偷情的事情,这俩大太监竟也晓得? 却见张瑾鬼鬼祟祟从怀里摸出个白纸信封来,递到她面前,小声道:“这是万相爷写给您的信件,嘱咐您阅后即焚校尉放心,这火漆封得严实,咱家可是一眼都没敢多看呐。” “公公辛苦,多谢公公了。”王徽笑着谢过,接过信封,倒也不避讳,直接用指甲划破火漆,把信函拿了出来。 张瑾眼观鼻鼻观心,一眼都不往上瞟。 这信,自然是用王徽教导的拼音字母写成的。 信件不长,统共也就几十行字,用了不到一页纸,王徽匆匆读罢,就把信纸团成一团握在掌心,抬头微微笑看张瑾。 这封信来得实在太是时候了! 不愧是万衍万孝箐,一出手就是这样—— 王徽心中大喜,又有点莫名的放心,以往或多或少也还是对万相存了几分戒备,然而这封信一到,就可说顾虑全消了。 张瑾感应到王徽的目光,忍不住抬眼瞟回去,目光里带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希冀。 “瑾乃信人,在渊可将信件内容告知与彼,以此取信于他,可添莫大助力。” 这是万衍在信末添的一句。 王徽就露了笑意,凑近一些,附在张瑾耳边说了几句话。 张瑾猛然抬起头来,踉跄退了一步,紧紧盯住王徽。 就见这位司礼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子近臣秉笔大太监,脸上表情如同龟裂的冰面,震惊骇然c不敢置信,脸色都有些苍白,牢牢盯住王徽的脸,嘴巴开开合合,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徽却是悠然一笑,微微侧头。 “子舒还愣着做什么,紧走几步罢,品鲜楼的菜色好吃,再不过去,怕那些大人们就不会给咱们留饭了。” 子舒,正是张瑾未净身之前取的表字。 张瑾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木然跟在王徽身后朝前走,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背影,一颗心尚自怦怦跳着,有点喘不过气来。 “大伴与今上不睦,或可取之” 这是年轻的女校尉方才在他耳边轻声说的几个字。 张瑾深吸一口气,勉强定下心神。 就见冠军校尉停下步子,回过头来笑望着他,戎装在身,英华内敛,一身的峥嵘锐气都仿佛收进了鞘里,再也不复得见。 ——这天,是要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8.平朔 鄂尔浑河下游北岸, 燕然山南麓。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 正值深秋时节,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绵绵草原之上扎了大营, 放眼望去,军帐林立,纛旗猎猎飞舞, 一眼之际甚至望不到边。 就听见不知哪处隐隐传来胡笳之声, 和着范文正的这首《渔家傲》, 曲调悠扬哀伤, 苍凉凄切, 再看看眼前黄草连天的大漠,北地胡尘随风吹来,就难免勾惹出征夫胸中愁绪。 轻骑营正八品千总李大栓站在帐外,怔怔地望着层云翻卷的铅灰色天空,听着那若有若无的边声, 不免思及千里之外的家中妻儿, 心里一时就有些郁郁。 “上官, 上官?”似乎有人在叫他, 还一个劲扯他袖子。 李大栓回过神来, 扭头一看, 却是自家心腹亲卫,脸色惶惶,小声道:“上官,那歌唱的不是鱼——渔什么的吗?” “是《渔家傲》!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李大栓被下属打断思绪,语气就有点不耐烦。 “是是是可是这词,不是说行军时不能唱的吗?”亲卫赔着小心,“听着好像是咱们这边营里传出来的,这万一要是让将军听见” 李大栓猛地一拍脑袋,瞪他一眼,“如何不早说!”一面就匆匆提步,往歌声传出的方向赶过去。 亲卫赶紧一溜小跑跟上。 千总的职衔,按例应掌四千兵,然而轻骑营是精锐,人数不多,李大栓手底下统共也不到三千人,营区自然不如别的营大,他领着人转了几圈,又沿途传兵丁询问,很快也便找到了作歌之人。 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瘦削,李大栓等人赶到的时候,尚坐在那处把玩胡笳,眼神有些发飘,显然是神游物外。 “大胆!竟敢在行军之时吹奏悲声,”李大栓就呵斥,“不知道这是将军明令禁止的吗?” 那少年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吓得一把丢掉胡笳,战战兢兢跪下去,结巴道:“上c上官,小小小人” 吭哧半天也没憋出一句囫囵话来,李大栓就皱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哪一年入的营?” “小c小人叫叫丁c丁二郎,今年十六,去去年应的征。” 李大栓眉头皱得更紧,“丁二郎,将军曾下过严令,行军扎营在外的时候,严禁唱这种哭哭啼啼的东西,你不知道吗?” 丁二郎瑟缩一下,脑袋恨不得埋到胸膛里,“知知道。” “那如何还唱?明知故犯?” 丁二郎抖了抖,似乎是壮了一点胆色,忍不住辩解,“回上官的话,小人并未高声放歌,这胡笳也不是那等洪亮的,况且眼下是造饭的时辰,营里嘈杂,想来也传不了多远” “住口!还学会顶嘴了?”李大栓越发生气,只觉这少年十分滑头,遂冷了脸色道,“甭管你唱得声音大不大c现在是什么时辰,只要你唱了,便算周围全是聋子,那也是犯了军规!这许多人也都听见了,我可不能徇私,走罢,随我见将军去。” 一边说一边就指使左右亲卫,要上去拿丁二郎。 丁二郎吓得大哭起来,一面流泪一面后退,却到底不敢挣扎地太过分,被人一边一只胳膊扭住了。 看那少年哭花了脸,心腹有些不忍,“上官,这孩子才十六” 将军治军之严,那不独是在大同府,整个北疆边境也都是有名的。 “哼,将军离开京城北上充军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七。”李大栓冷哼一声,又扫了丁二郎一眼,“犯了军规还要狡辩,已是不老实,如今居然还哭鼻子且看将军如何发落吧。” 他们口中的“将军”,自然就是王徽。 此时正是永嘉二十三年十月底,距离当初那场轰动朝野的大捷已过去了整整两年,大楚沿袭两百余年的女子禁升令,正因那场大捷而废,而王徽和几个手下,也在这三年的时间里不断往上爬着。 两年多前,也就是永嘉二十一年的三月末,王徽亲率一万五千人马奔袭千里,取道桑干河,扎营于陉岭山雁门关之下,先遣死士夤夜挂钩索入关,刺杀守将,后火烧军械库c燃粮草仓,鏖战三日三夜,终于攻破了雁门关,将这座沦入鞑虏之手三百余年的雄关握进了掌心。 而后继续向西用兵,强渡湟水,一面驱逐溃逃柔然残部,一面重建要塞关隘,大本营坐镇雁门关整整十一个月,终于在永嘉二十二年的二月底将鞑子逐出了陕西行省,往西直抵祁连南端焉支山下,往北则直至贺兰山。 至此,整个河套地区广袤丰美的土地,尽数回归大楚版图,太|祖女帝弥留之时也还念念不忘的塞上疆域,总算在两百多年后收复了一半。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妻女无颜色” 这首自匈奴被强汉驱逐之后便在草原上流传开来的民歌,竟在一千多年之后重新响起,面对“俅特格王”悍然无情的铁蹄,一直坐稳侵略者地位的柔然人终于黯然失色,收拾起毡房牛羊,仓皇四顾,一部分干脆西出玉门,再也不履中土大地;另一部分则尚存几分希望,有些遁往王庭哈拉和伦,有些则取道燕然山色楞格河,往东向燕云上京而去。 王徽倒也没有继续追逐,这场鏖战耗时弥久,便算她本事再大c手下精兵强将再多,也是需要休养生息的,索性便长期驻扎在了雁门关,一面发展农桑物力,一边暗中蓄力以待来年继续征战。 左右——或早或晚,不论是王庭,还是燕云十六州,都会是她的囊中之物。 而这场历时近一年的持久战,也给王徽及其部众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丰厚回报。 河套一带失地尽复,捷报传至金陵时,朝野上下全都沸腾了,不论是两位丞相,还是太子吴王晋王,所有朋党派系一时间好似都忘却了纷争和龃龉,再没有人为冠军校尉是男是女而争执,更没有人去怀疑这场盛大的功勋究竟归属于谁。 所有人——是真正意义上的所有人——都狂喜不已,有些老臣甚至在金殿之上老泪纵横,当时就五体投地朝着皇陵的方向磕头。 更有放浪形骸的名士狂生,当街起舞高歌,有唱《阳歌》《薤露》的,有唱《国殇》缅怀死难将士的,也有唱《炎精开运曲》祝祷国祚恒昌的,整整半个多月,整个江南之地都沉浸在收复失地的喜悦中,沦入敌手两百多年的失地重回故土,哪怕是牙牙学语的孩童,都能跟着大人凑趣念两句“大捷c大捷”。 而冠军校尉王徽的美名,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这回就不光是茶楼酒肆的说书人口里的段子了,许多文人大儒甚至都作了辞藻华美的诗词章赋,夸耀校尉英姿,讴歌塞外将士,甚至在一段时间引领了江左士林的风潮,人人都为能写一手漂亮的边塞诗而自豪,一时间整个儒林的文风都发生了转变,从柔绵绮丽的婉约逐渐向疏阔硬朗的豪放转变。 王徽的功劳,再也无可置疑c无人争议。 即便是丛国章一党,还有老顽固太子太师梁璞,在这样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功面前,也再说不出什么了。 一纸帛书,一卷圣旨,带着擢升冠军校尉王徽为雁门卫都指挥使c授正三品平朔将军衔的旨意,随着永嘉二十二年四月的春风一齐送到了雁门关。 几位部下,濮阳荑c魏紫c姚黄c赵玉棠c白蕖c朱癸和曹鸣七人,也随之擢为平朔将军副将,而云绿和王鸢则正式退居帐下,领了文职,不再带兵,一个专司出谋划策,一个则一门心思研究军工。 雁门卫隶属山西省太原府代县,也在宣大总督辖下,对于总督来说,这位年轻的长乐县主不仅是老熟人,更是保证一省政绩的金菩萨,而正三品的平朔将军衔,也只不过比他正二品总督低了两等而已,而且还手握兵权,独得圣眷,如此更是不敢怠慢,索性就稍稍放权,给了雁门卫极大的行事自由。 王徽自然也不同他客气,带着手下姑娘小伙们一门心思发展代县物力,和当年张之涣也差不多,又做军事统帅又做行政父母官,每日里忙得脚打后脑勺。 在这样的悉心操持之下,如今的雁门卫,自然就不是当初阳和所区区五万人马可比了,王徽经营一年半,又把阳和所的太半人马挖了过来,如今雁门卫驻军少说也有八万之众,在新式练兵法的操练之下,个个龙精虎猛,不论是团战还是单兵作战能力,也都是十分出挑的。 马匹c兵器c家具和粮秣自然也得到了更多的补充,王徽眼见人手充足,就和手下们商量着给众二郎划分了兵种。 不过毕竟也是初期,八万人说少不少,说多可也并不多,到底只多分了几种,骑兵就分为轻骑营和重骑营两类,步兵则有弓兵c车兵和戈兵三类。 这样也已经是目下实力的极限了。 而在军中,王徽也出资兴办了学堂,请来附近邻县的一些老儒做西席,主要教学对象就是营里那些目不识丁的大老粗们。 倒是不求他们能吟诗作赋考状元,只求不做个睁眼瞎就是了。 实行了大半年,也算颇有成效,毕竟也只是认些字而已,难度不大,随着雁门卫驻军人数越来越多,文盲率反倒也越来越低了。 这其中也涌现了一些破通文墨的兵士,王徽自然有去处可给他们安排。 而像范仲淹《渔家傲》这样朗朗上口的词句,又是描写边塞生活,自然就很受兵士们欢迎。然而某次王徽见到一些大兵听这些边塞思乡词听哭了的时候,就深觉事情不对劲,这些辞赋文学艺术水平自然没的说,但若在军营里流传开来,岂非大大消磨了士气? 王徽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暂时封禁这些寓意悲伤的诗词,平日私下里没人看见,随你怎么读都无所谓,但若在行军途中还敢公然唱出来,那就要上军法了,谁都不含糊。 故而那个丁二郎敢在营里唱这样的词,纵使声音很低,到底也还是被一部分人听见了,这在平朔将军治下的大营里,是绝对不能轻饶的。 彼时王徽正在大帐之内操演沙盘,思忖下一步的行军计划。 在雁门卫休养生息整整一年半之后,她终于决定挥师北上,率两万人马踏破贺兰山缺,横渡瀚海,屯兵集结于鄂尔浑河下游北岸。 而再往西三十里之外,就是当今柔然王庭的所在地——哈拉和伦。 也就是此次远征的目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9.排兵 王徽细细看着桌上的沙盘, 中央放着小小一座正方形的木头模型, 正是王庭城郭,周遭一片平整,一直延伸到边缘才微有起伏,象征着低矮的丘陵, 不远处横亘一条蓝色丝带, 意指鄂尔浑河,而北岸又插了十数枚小旗子,正是己方大营的所在。 敌我双方同在北岸,倒是不必费劲渡河了。 王徽眼神专注,左手拿起一枚小旗, 放在指间摩挲,目光在王庭和大营之间来回逡巡,右手食指习惯性地敲打桌面。 云绿和濮阳荑站在一旁, 也各自盯着沙盘出神,帐内一片静默。 帐外却忽然传来喧闹声。 王徽动作一顿,抬头问道:“怎么回事?” 她脸色尚算平静,只嘴角微微下撇, 云绿看着就知道主子是有些不悦了,也难怪, 将军早有严令在外, 商讨军情之时, 若无要事, 决计不能有人来打扰。 云绿就赶紧去倒了杯茶端过来, 又给濮阳荑打眼色,后者拱手一礼,掀起帘门走了出去。 就听到帐外动静小了许多,隐约传来濮阳荑喝问的声音。 王徽重新垂眸,轻轻把手中小旗放到了王庭西北角的地方。 云绿吐出一口气来。 这些年,她寸步不离地跟在主子身边,眼见着她从人人都能踩一脚的失宠正妻,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成为手握兵权c镇守一方的大将,从金陵到北疆,从后宅到沙场,期间不知经历了多少阴谋暗算c生死交臂 一路行来,那每一个脚印,便说血与火铸就也不为过。 然而令她从心底里感到敬佩c甚至敬佩到有一丝惧怕的,却是——整整六年来,主子给她的感觉,竟然丝毫未变,一如初见。 旁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变化,魏紫c姚黄c濮阳荑c赵玉棠,原都是娇养在闺中的女眷,经过这些年沙场生与死的磨练,早就脱胎换骨,心性更加坚韧,气质更加沉凝,一个个都已蜕变成独当一面的将领,举手投足间也多了难以言喻的气质和风度。 就连外貌,也是黑了瘦了高了,再加上戎装在身,若让京城熟人看见,等闲一两眼恐怕还认不出来。 白蕖早年就是个愣头青,因家世的缘故,一直以来总有些愤世嫉俗,然而跟着主子混了这么些年,那些棱角也早已磨平,再不复当初的年轻气盛,而是变得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然而武艺却越发高强,用兵的能耐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同魏紫几个不相上下。 朱癸也是一样,原本性子里的鲁莽急躁仿佛被时光长河渐渐淘尽,如今依旧勇猛豪放不减当年,却再不是当初那个区区五十两银子就能被小混混刘悍拿捏住的大老粗了,用起兵来也是狡狯多端,虽生就一副猛张飞的样貌,却硬生生被练出了谋将的肚肠。 王鸢那小姑娘的变化就更大,这些年军旅生涯,她上战场的次数虽不如其他几个,却到底历练出了自己的心性和格局,再不是当初那个一言不合就眼圈发红c跟生人说几句话就忸怩得不行的黄毛丫头了。 如今的她,性子沉稳持重,虽不说人情练达,办起事来至少也是有条有理。然而只有一点却是无论如何都改不过来,那就是只要钻进自己房中开始捣鼓物件,就能一连好几天不吃饭不洗脸,困了就囫囵睡一觉,醒了继续干,待到研究结束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能瘦一圈,身上味道都发酸了。 其他姑娘们唠叨得嘴皮都磨破了,连主子也说过她几次,然而王鸢前脚答应得好好的,后脚一有了什么新点子,就继续浑然忘我。久而久之,主子也不再去管,只能半无奈半好笑地叹一句“典型技术宅”。 至于“技术宅”是什么意思,虽然不了解,却也能猜到。 所有人都各有沉淀各有升华,却唯独主子一人,自始至终,从未变过一分一毫。 云绿想想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沙场历来是最磨练人的地方,可如果这样血与火c生与死的考验都无法改变一个人,那要么此人就是纯然的傻子,要么——就是此人已经强大到了不会再受任何外力影响的地步。 深沉内敛的性子c多智近妖的心机c炉火纯青的手腕所有这一切,好像都是她与生俱来的一般。 即便是刚才,主子最不耐烦思考军情的时候被人打扰,可面上却也丝毫不显,甚至还带了几分温和,若非云绿跟着她的日子实在太久,久到已经熟悉了主子某些微表情的地步,恐怕还察觉不到她的情绪。 想至此,云绿却猛然醒悟过来。 主子果然是从未改变,变了的,一直都是他们这些做部下的。 随着见识的增长c阅历的丰富,心性胸襟自然也大大提高,又因是主子一手教导出来的,他们每个人的行事作风,自然也都若有若无地朝着主子的高度靠拢。 然而,越是离得近,就越能体会到主子的可怕之处。 而越是感觉到了这份可怕,心中对主子的感情也就难免有所变化了。 早年也只是感激c钦佩,甚至还有隐隐的亲近。 而如今——感佩自然还是很深,但亲近却好像没有那么多了,取而代之的,却是越来越深沉的敬畏。 “人这一辈子啊,要么就让所有人都爱你,要么——便得让所有人都怕你。” 好似在很久以前,主子曾带着笑意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这样想着,云绿就不由得怔住,心头渐渐弥漫开淡如轻烟的惆怅。 濮阳荑掀帘而入,足下铁履碰撞发出铿锵之声,将她从回忆中惊醒。 “主子,是轻骑营李大栓,”濮阳荑拱手回禀,“说是有个小兵私下里吹奏《渔家傲》,因是轻骑营精锐,李千总不敢直接发落,便绑了人交给主子定夺。” 王徽微微扬眉,放下了手中小旗。 即便现在人手充足,大营也划分了多个兵种,轻重两营的骑兵战斗力却仍是雁门之最,加起来统共也不过两万人,此次远征只带了两千轻骑和六千重骑,都是经由选拔考较提上来的,个个都是骑射好手,损一个少一个,不是说就再也培养不出来,只是调|教这样一名精锐,所耗成本自然也是不小。 然而像是私下吹奏思乡之曲的罪过,便算是军法处置,也不过是打上三百军棍以示警戒而已。 但眼下毕竟是战时,三百棍虽不致死,却会让这名士兵丧失战斗力整整一个月,故而王徽也是有言在先,战时若有轻重两营的骑兵吹奏思乡之曲,各长官不得私自定夺,得把人提到大帐里由她发落。 作战时期,每个士兵都是宝贵的财富,战损既然无可避免,那就要最大程度降低战损以外的损失。 大家伙儿都是跟着王徽混出来的,就算不是从阳和所跟过来的老人,至少也都参与过河套战役,当然了解平朔将军的性子,战时虽说一切从简,这三百棍多半就能免去,然而一旦战事结束,将军可是会新账旧账一起算的。 前年年底的时候,将军派姚副将领兵驱逐盘踞在宁夏卫镇远关的数千鞑子敌军,因是扫孽之战,一点悬念都没有,大营气氛就比较轻松,一些兵士心思不在战事上,就难免思念故土。 就有一个重骑兵不听话,偷偷摸摸唱起乡音来,被姚副将捉住,当时并没有处罚,然而战事平定之后回返雁门关,将军二话不说,赏了那人六百棍的军刑,在床上足足养了三个月才能下地。 自此之后,再也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毕竟这乡音乡愁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不让唱思乡词又死不了人,忍忍也就过去了,反正跟着将军就不会吃败仗,总有能回乡的那一天。 故而众兵虽然被吓住了,但也没什么怨言。 却没想到,究竟还是有不晓事的。 王徽就叹口气,揉了揉额角,“罢了,不必见了,不拘用什么吹的,没收他的乐器,先回去呆着,等回了雁门再发落。” 顿了顿,又交代一句,“让李大栓盯紧点,若这小兵因此就懈怠了战事,不好好打仗,回去刑罚只有更重,再没有减轻的。” 濮阳荑领命而去,不一时回返,大帐重归平静。 王徽就凝神盯住沙盘,过了半晌,伸手点点王庭西北角的那面小旗,问道:“子絮,昨日派人打探之时,言道西北城郭正在修葺?” 哈拉和伦,自古以来就是草原民族首领设幕立朝的宝地,皇族聚居于此,几百年下来,也算得上是国都,然而也不过就是多了几万顶哈那c几万座毡房,牛羊战马多一些,驻军也多一些罢了,同一般的游牧民族聚居地并没什么太大区别。 然而到了大楚建国之时,燕云十六州早已沦入敌手,那一代的可汗歆羡中原民丰物阜,便举族迁都幽州燕京,改名为“上京”,自此便成为历代可汗定居之地,拒守居庸关不出,三百年下来,欣荣繁华之处,便比之江南金陵也不遑多让。 如今的哈拉和伦,只不过是柔然陪都,左贤王和右贤王领了一批百姓驻军在此坐镇,加起来也不到五万人口,实力大不如前,但仍然仿着汉人建城的样式,在聚落周边垒起了高高的城墙,就外观而言,绝类中原城池,若有不明就里的旅人路过见到,一时也看不出这竟是柔然鞑子的王庭。 故而,这次战事,将会是一场攻城之战。 “正是,西北墙外离鄂尔浑河最近,只有不到一里的距离,常年风吹日晒,到了汛期河水也会冲刷到此,故而很容易朽坏。”濮阳荑拱手回禀,“细作回报称那墙已塌方大半个月了,如今已修好了一多半,虽然还在修整,却也只是收尾而已。” “即便如此,西北城墙也依旧是薄弱点,”王徽微微一笑,又接连拿了两枚小旗放在西北墙脚下,一共就是三枚旗子。 “我打算把轻骑营c重骑营和弓兵营的精锐,都派到西北角去。”她这样说着,又抬眼笑看两名部下,“你们以为如何?” 云绿不说话,濮阳荑皱起眉来,慢慢道:“西北墙确是最弱,但正因如此,只怕鞑子也会格外重视这处的防守,这些年他们跟汉人学了不少守城战的法门,滚油沸水弓箭投石样样俱全,主子若真要把精锐都派到西北角去” 一面说,她就一面松开了眉头,竟是露了笑容出来,语气也陡然变得轻松,又和云绿对视一眼,两人会心一笑。 “主子惯于出奇制胜,这法子就算看着险,主子也必然是有自己的道理的。”云绿就笑着说。 王徽不免笑斥一句,“就不怕我把你们带到坑里去?” 两个妹子就嬉笑凑趣一番,濮阳荑又道:“既如此,主子应是打量着把车兵和戈兵派到其他三处去了?” “不错。”王徽就点了点头,又拿过六枚小旗,在剩下三个墙角处各放了两枚,“哈拉和伦虽为王庭,却只是陪都,驻军并不多,能有两万人就顶破天了,剩下三万,全都是百姓,况且近些年我虽把战火烧到了草原各处,王庭却始终未曾殃及,这些人临敌经验肯定不足。” 她就细细地分析,“虽然学着汉人筑了城墙,却到底是马背上长大的蛮夷,惯于长途奔袭,于开阔之地为战,对于如何守城,就算是学了几分中土的经验,到底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这城墙虽有一时的保护之效,却终究是困住了他们,无法施展自己的长处,却不得不靠着半生不熟的守城之法来御敌” “但是咱们这几万人马却都已熟惯了马上作战,攻雁门关c收复河套那一年里头,也早就把攻城战练熟了!”云绿听得眼睛越来越亮,忍不住就接口。 “正是如此!”濮阳荑也忍不住露出笑容,“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此战不胜都难!” “瞧瞧,这就开始翘尾巴了不是?”王徽就板起脸来教训她们,“话虽是这么说,但此地开阔,一览无余,咱们人手又多,驻扎在此已有两日,鞑子必然早就发现了,想必已是严阵以待如此一来,什么夜袭c火攻c出其不意就都不好用了,这场战事的胜算,反倒不如当年烽火台和斡难河那两场大。” 自古以来兵行诡诈,以少胜多方为上策,然而这一回其中虽也不乏用计,但说到底,却还是一场堂堂正正的正统攻城战。 濮阳荑和云绿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各自点点头,脸色严肃了起来。 “好了,先不说这些了,咱们去看看展翼和静之他们,”王徽又露了笑意,绕过沙盘,朝帐外走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那摩云梯和连天弩,想必也该调试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0.战器 三人就出了大帐,朝营地后方走去, 越过一排营帐, 就到了一处开阔地,大约有十来丈见方, 地面上的草都被除干净了,裸|露出深褐色的泥土。 场地边缘停放了数十辆黑不溜秋的铁车,其中几辆上头有折叠起来的巨大梯子,能看出来是云梯,然而更多的却是四个轱辘上头顶着硕大的黑铁块, 形态十分怪异,乍看过去完全猜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最外头的一架“铁块车”旁边, 正蹲着个人, 手里拿了榔头敲敲打打,完全没注意有人过来。 “静之!”王徽就笑着喊了一声。 那人腾地一下站起来,却不小心撞到了铁车上头伸出来的架子, 顿时抱着脑袋呜呜呜地喊疼, 一边却也不忘了小跑过来。 “将军!您可吓死我了!” 疼得龇牙咧嘴还挤出笑来,脸上表情十分滑稽。 濮阳荑和云绿都被他逗笑了。 “顽皮。”王徽就笑斥一句,又问, “东西都准备得如何了?” 提到这些铁皮车, 就好似一下抚平了疼痛,那人顿时眼睛一亮, 笑得十分灿烂, 总算显出了一张白白净净的脸蛋来。 看着约莫二十出头, 穿一身靛青色的细布短打,头发高高束在脑后,五官端正,相貌俊朗,似乎十分爱笑,眼角有细细的笑纹,一咧开嘴露出洁白一排的牙齿,让人倏然有阳光照眼的感觉。 王徽这些年锻炼下来,如今二十一岁的年纪,个子已比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又高了一些,据后世度量衡来看,怎么也有一米七五以上了,然而这少年的身量竟比王徽还要高了半个头,加上一身青葱干净的气质,看去就仿佛一棵沐浴在阳光下的小白杨一样挺拔可爱。 王徽三人各自对视一眼,心下颇为感慨,虽然年龄差不多,然而在这样的后生面前,不免都有点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这少年姓李,单名一个谧字,表字静之,今年二十岁整,虽然年轻,可来头却不小,乃是墨门流传到今日的最后一位矩子。 墨家创于战国,盛于先秦,先祖墨翟作为第一任矩子,主张“兼爱”c“非攻”c“尚贤”c“尚同”,与当时孔圣的儒学并称“显学”,后又传于禽滑厘c孟胜c田襄子等人,墨学一度十分兴旺。 除去一系列极具价值的哲学思想之外,墨家于格物之学贡献也是极大,几何学c物理学c机械工程等均有涉猎,而且还颇具深度。 然而墨门虽在先秦显赫一时,但先后经历了秦朝焚书之弊c西汉“推明孔氏c抑黜百家”两轮灾祸,墨学可谓受到了重创,不得不转至地下继续发展,然而即便如此,墨家弟子也依旧人数众多,广布天下,再加上非常严密细致的组织系统,竟然就这样一代代悄悄传了下来。 到得如今,历经将近两千年的风霜岁月,墨门组织再是庞大,也敌不过时间的侵蚀,人数渐渐减少,势力也急剧收缩,李谧如此年轻就能当上矩子,固然是因为他自身十分优秀,但同时也是因为同门老的老死的死,年轻一辈大多担不起事来,墨门一干长老挑来拣去,最终也只能把担子放到了年仅十六岁的李谧肩上。 然而李谧生性洒脱自由,不爱受拘束,即便领了矩子之位,看着门中总共剩下不到五十个人的凋零局面,也懒得再行收拾,更没有心思出去传教布道c吸收新鲜血液,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只消诗书尚存,又何必拘泥形式?千年以降,墨学虽不显赫,却也早已深入世人之心,世人一日不死光,墨学便可永存。但凡心有墨学,即便身在墨门之外,照样是我门中弟子。” 又在总舵蹉跎两年,到了十八岁上,他就再也憋不住,索性离了大山,游历天下,增长见闻,度民生,品疾苦,倒是学会了很多在总舵一辈子都无法学到的新东西。 永嘉二十二年九月,他游历路过雁门关,早闻年初的时候漠南河套一带就已回归大楚,王师勇锐自不必提,可那统帅竟是一位年轻女子,威名远播,鞑虏闻之丧胆c望风披靡,沿途经过的城池村镇,再没有不知道这位平朔将军大名的,而且不拘问的是谁,便是街头地痞c赌场娼寮那些下九流的人物,提起王将军来,那也是个个都要挑大拇指的。 上古妇好c北朝木兰c初唐平阳这些史上有名的女将们,无不年代久远,事迹佚散,在今人眼中,也不过是如同神话传说里的虚构角色一般,只能瞻仰想象,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而今却能亲眼目睹正当盛年的巾帼英雄,李谧这样爱凑热闹的性格,自然不会放过,索性便打马回头,直奔雁门,到了雁门卫衙门跟前,直接一封自荐信递进去,言道自己出身墨门,为最后一代关门矩子,身负器物c械用c水利c机关术等绝学,盼能投入将军麾下,一尽绵薄。 对于人才,王徽历来是嫌少不嫌多的,而今手下虽然人手充足,然而在军工科技方面只得王鸢一人,连那种不必深研技术理论c只需要进行机械培训的助手,都要进行三四个月的调|教才能令王鸢满意,到底还是忙不过来。 故而她一见到李谧的信件,当时就大喜,连忙把人迎进大营,又介绍给王鸢认识,让两人互为考较切磋格物之学。 便算物理工程之类的学问有所欠缺,但他毕竟还精通治水,战时或许作用不大,但日后治理国家,漕运水利可是重中之重。 又隔一日,王鸢就亲自上报,只道李矩子确是身怀绝学,一身技艺与她父亲所著手本可互补短长,各为所用,实在是极难得的人才,主上一定要牢牢握在掌心才行。 王徽自然十分高兴,当即就给李谧安排了住处,正式收入麾下,自此雁门卫衙门后院叮当敲打之声更是不绝于耳,两个技术宅凑到一起,那真是棋逢对手,热火朝天,忙活起来恨不得把房子都炸了的。 而此次围攻王庭哈拉和伦,夜战突袭c阴谋诡计再难派上用场,这样光天化日之下的攻城之战,到底还是要靠器械。 王徽就让王鸢和李谧共同负责此次战事器械的研制和督造,她心里也是挺有把握的,王鸢手里的现代物理学和工程学知识,再加上李谧所负古人的技术经验,两者结合起来,必然能大有斩获。 而眼前这几十辆黑漆漆的铁块车,看着毫不起眼,她却一点都没有失望,只是兴致盎然地问道:“这些又是什么?展翼呢?没同你一起?” “回将军的话,我们俩现在是轮班倒,”李谧就笑,“昨儿夜里是她值班,忙活了一晚上,一早就回去睡了,今儿白天就轮到属下啦。” 王徽点点头,温言勉励几句,就问道:“那边摩云梯可完工了?我看你们倒是都折好了。” “是,摩云梯车共计十辆,每辆展开高可三丈,宽有一丈二尺,楠木做梯,外头涂了防火清漆,精铁铆钉相连,绝对坚固。”李谧就引着王徽来到一辆梯车旁边,又要吩咐兵士把梯子打开演示给三位上官看。 这时代的度量衡已丈c尺为主,一丈差不多是后世的三米有余,三丈就是十米,而金陵城的城墙也不过高十二米,这王庭城墙最高处也只有七八米,高度是足够了。 宽一丈二尺,那就差不多是五米,能并排站开四个全副武装的重步兵,若是多辆云梯车并联,那同时爬上城头的兵士就会更多。 倒是足够了。 “不必了,梯子展开太高太宽,目标甚大,此处离王庭不远,让鞑子在城头瞧见可不好。”王徽笑着阻住,“再把连天弩给我们看看吧。” 李谧又耍一番宝,好歹从王徽口里挖出几句夸奖,这才笑嘻嘻引着众人朝前走,“连天弩在这边。” 一面就领了三人来到一辆黑漆漆的“铁块车”旁边,下头是四个轱辘,上头则是一大块黑铁制成的立方体,块头倒比云梯车小一些,但总也有一人多高。 王徽就走过去,伸手在铁块上敲了敲,发出嗡嗡的响声,显然里头是中空的。 “嘿嘿,都让开都让开,利器无眼,利器无眼呐。”李谧就笑眯眯越众而出,让王徽等人退出三尺之外,伸手在车底机括上一按,就见那巨大的铁块发出闷响,继而缓缓裂开,露出许多各式各样的器械齿轮纽带,也不见李谧如何动作,只是连续按了几次机括,那些器械就自动组装起来,不过须臾功夫,一架硕大无朋c足可使两人横卧其上的黑铁床弩就威风凛凛立于铁车之上了。 虽然日前已经见过雏形,濮阳荑和云绿等人还是不由屏住了呼吸。 王徽到底见多识广,并不多么惊讶,只是也着实从心底赞叹古人的智慧。 就见李谧抬手唤过兵士,几个膀大腰圆的就抬了一捆木箭过来,根根粗如儿臂,长可三尺,正是督造营专门制来供连天弩试射的,一人抬了一支,小心翼翼放入床弩|箭槽之中。 这架床弩巨大无比,同时可射二十支巨箭。 李谧就指挥着兵士把弩机对准远处无人的丘陵,发一声喊,十名兵士一起发力转动绞盘,一个个面颊涨红,汗水一滴滴落下来,显然用力已到极限,连天弩的弓弦也绷紧了。 “将军?”李谧微笑望向王徽,意在请示。 王徽目光并未看向床弩,只是紧紧盯住远方丘陵,缓缓点了点头。 “放!”李谧就大喝一声,绞盘兵士齐齐松手,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似有飓风吹过,那二十支巨大的木箭裹挟着风雷,流星赶月一般朝那处小丘飞去。 也不过转瞬的工夫,就听远处传来轻微的一声闷响,有烟尘石块四散崩裂,即便是远在这一端的众人用肉眼去看,也能看到那小丘整整塌下来好大一块土石。 若换了铁箭,再佐以烈焰c火药之类,又该是何等威力? 王徽深吸一口气,略作目测,方道:“那处小丘,离此地约莫有两里地吧?” “将军慧眼,”李谧微笑拱手,“属下已带人实地丈量过,共为三百一十三丈远。” 也就是说,这架连天床弩的射程,已接近一公里。 而宋代澶渊之战中装载“寒鸦箭”的著名床弩,射程也不过才二百丈,这已被誉为中国古代射程最远的弩机了。 濮阳荑和云绿等人对视一眼,都是喜形于色。 王徽唇角也终于轻轻勾起,露了一丝笑容。 也算是冷兵器时代的地对空远程攻击单位了。 李谧却暗暗吐了吐舌头这位将军大人,真是难以取悦呀。 王徽就走进了一些,缓缓摩挲弩身,神情变得严肃,“螺丝c润滑c弹药,缺一不可,若有任何差池,只怕就能左右战局。” 李谧也收了笑,正色道:“将军放心便是,我和展翼轮班不错眼地看着,您又特意把亲卫拨过来把守,再不会出差错的。” 顿了顿又道,“只是如此巨大的器用,久置到底不妥,所谓夜长梦多,还请将军早作决断。” 王徽点了点头,抬眼看看天色,日头已快到中天,就微笑道:“行了,都忙活了一上午,先回去吃午饭吧。” 一面又对濮阳荑道,“传我军令,下午休整,晚上养精蓄锐,明晨点卯,巳初便开始攻城。” “是!”濮阳荑响亮答应一声,在场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兴奋之色。 是夜。 近些日子,漠北的天候并不好,虽然并未降雨,却一直没有放晴,白日里浓云低垂,晚上也是无星无月。 三更时分,正是夜色最浓之时,整个大营都在酣睡之中,连奉命守卫云梯床弩的平朔将军亲卫们,也有点犯困。 然而就在此时,云梯车的方向似乎传来了什么响动。 一名亲卫猛地惊醒,戳戳身边同袍,“听见没,刚那什么动静啊?” “嗯?啊?怎么了?”同袍还在打盹,尚未反应过来。 那亲卫就抬头看过去,夜色笼罩之下,巨大的云梯车和床弩车如同漆黑的巨兽,趴伏在那里,沉默不言。 “罢了,你再眯一会,我过去看看。”他摇了摇头,紧一紧身上铠甲。 身边同袍没有答话,只是传来低低的鼾声。 那亲卫左右看看,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响动。 他就大踏步朝云梯车走去。 到了近处,他又四下环顾一眼,幽深的夜色低垂,漆黑的阴影里似有妖魔低伏,仿佛要择人而噬。 他深吸一口气,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手底动作飞快,瞅准了云梯最低处的一排铆钉,一个个把它们撬松了。 做完这一切,他又走了一圈,把所有云梯车最下头一排的钉子都如法炮制了一番。 末了又看一眼床弩,怎奈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打开“铁块”的机括,只得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走了回去。 “嗯咋了?出啥事了?”同袍听见他回来,睡眼惺忪地问道。 “无事,草原上田鼠罢了,这时节最爱作怪。”他轻声回了一句,在同袍身边坐下,“睡会吧,明日还有一场恶战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1.捉贼 李谧看着云梯车下头那一排松动的铁钉, 心情有点复杂, 忍不住就摇摇头,叹了口气。 下手的人显然十分小心, 动作非常细致, 每颗钉子都沿着圆形的钉头细细撬了一圈,整颗钉子只是松松垮垮地附在木头上,表面上看却一丝变化也没有, 若不细察,那绝对是看不出一点破绽的。 如果这些云梯当真是用铆钉来连接固定的话, 站上去几个人, 时间短, 或许还没什么,可一旦时间长了,往上爬的人多了, 那可真就是灭顶之灾。 他都不敢去想——攻着攻着城云梯突然塌了, 那该是怎样惨烈的景象。 不过却也只是如果而已。 他就不由回忆起两个多月前的事情, 那时大军还留在雁门卫尚未开拔, 将军也只是刚刚作出北上攻取哈拉和伦的决定而已。 那时他和王鸢刚刚成功研制出第一批军用铆钉, 屁颠儿屁颠儿捧去给将军献宝。 王徽十分高兴,温言嘉奖了几句,又拿起一枚铁钉把玩, 端详半晌, 忽然笑道:“用的是熟铁?” 此言一出, 两位军工专家就明白主子是什么意思了, 李谧就把脑袋往回一缩,冲王鸢打个眼色,嘴巴紧紧闭死。 王鸢白了他一眼,叹口气,面露赧色,拱手道:“回主子的话,这确是熟铁所制。目下坊里所有小炉的火温都不够,属下和静之试着锻了几次钢,都失败了家父手稿所录转炉实在太难搭建,而且也没有足够的铁矿用来实验” 一面说,那声音就一面小了下去,李谧也有点讪讪然。 “急什么,我又没怪你们,”王徽哈哈一笑,拍拍两位部下的肩膀,“雁门关刚刚收复不久,大业初建,要什么缺什么。况且雁门卫都指挥使这官衔也太低,便算河套平原物产丰饶,那也都在宣大总督辖下,咱们一时也没法兴师动众去挖矿去炼钢之事暂且不必着急。” 王鸢和李谧就对视一眼,两人都有点兴奋,李谧就忍不住道:“将军,那摩云梯呢?要不就先用这铁钉子造几辆出来吧?眼看就要北上打仗了,这玩意绝对稳!” 王徽不语,只站起身来,在帐中踱了几个来回,而后笑道:“熟铁遇水到底也还是会锈蚀云梯车的主要用材c各处重大的联结口,你们还是给我用老法子,别的地方再上铁钉。” 王鸢和李谧各自一呆,又互相看一眼,王鸢就试探道:“主子,这老法子就是榫卯相接?” “你们是行家,还来问我?”王徽就笑。 王鸢脸蛋泛红,抓抓头发,又问道:“但是用榫头的确能比钉子更加牢固,可这用了榫卯也就不能再用钉子了啊,如何可二者并存?” 李谧也是一脸迷惑。 王徽回到桌子后头坐下,右手食指轻敲桌面,缓缓道:“钉子也就是个花头而已,不拘钉在哪里,做个装饰也罢,总之,你们要给我做的逼真一些,让外行人看了能误以为主要连接点是铁钉而非榫卯就行。” 王鸢和李谧面面相觑,全然不知将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他们毕竟是做部下的,况且主子的要求也不算难,故而纵然疑惑,也还是答应了下来。 王徽就笑了,“可是不明白为什么?” 王鸢就挠挠后脑勺,李谧更是直接道:“将军天纵之才,咱们几个哪儿能明白您的心思呀?” 王徽就收了笑,两眼看着他们,直到把两人看得有点发毛了,才微笑道:“也罢,此事告诉你们也无妨,而且也需要你们知情才能配合。” 王鸢和李谧就又有点懵了。 王徽的这几个心腹下属之中,他们俩的专业性最强,却也最单一,功夫身手不行,谋略用兵也不通,唯一擅长并且十分精通的就是百工格物,故而王徽平日里虽待他们极好,但也仅限于讨论他们专业范围之内的事情,像是打仗啊筹谋啊,自然有云军师和濮阳副将几个操心。 还没等琢磨过来,王徽就开了口,如此这般解释起来。 原来,自王徽升任雁门卫都指挥使之后,就在营中立了个规矩,将军帐下亲卫一百五十人c七名副将帐下亲卫共四百二十人,合计五百七十人,每年都有一旬——也就是十天的假期可休。 大营采取轮流休假的制度,将军帐下每波可放出去十人,副将帐下每波可放出去六人,待休完了十天假期回来销假之后,第二波再放出去休假。 以此类推,总能用半年时间让所有亲卫轮个遍,不至于把假期浪费掉。 若遇战事则顺延,若在战中牺牲自有补贴抚恤,若有那等离家很远或是无家可回的,则可以上报至衙门,上面会把假期折算成饷银重新发给。 这也算是将军和几名副将帐下亲卫的特有福利,毕竟亲卫要做的事更多,任务更重,对自身素质要求也比寻常士兵——甚至是骑兵——更高,将军本人的亲卫也不过才一百五十人,几名副将更是每人都只有六十名亲卫。 人数稀少,再加上门槛奇高,选拔考较起来就更是人山人海挤独木桥,那么选上之后,多一点福利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而问题就出在第三波放假的将军亲卫身上。 这一波王徽统共放了六个人出去,另四个因家乡太远,已各自把假期兑换成了银钱。 待到这六人回来之后,按照惯例,第一旬的守夜c巡护工作,自然也是交给他们来做。 一百五十个亲卫,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王徽记性又好,虽说不至于个个熟识,但见了面至少也都能叫出名字来,平日接触多了,一些小习惯小动作自然也有印象。 而就有这么一名亲卫,引起了王徽的注意。 他姓邓,名叫邓富,家就住在雁门卫代县周边,永嘉二十一年四月初雁门关刚被攻破之时,就应征入伍了。 因在家排行第五,一般熟人也就称之为邓老五,时日久了,王徽也就跟着顺口叫一声“小五子”。 那日王徽带人从校场回返,刚巧碰见他回营销假,因是近身亲卫,王徽也不摆架子,就笑着叫了他一声。 然而邓老五却恍如未闻,继续朝前走。 王徽又叫了一声。 邓老五身边的同袍就戳了他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跪下给将军见礼。 王徽倒也没在意,只道他是没听见,笑问几句家中情况,也就放人离去。 后来几天值守的时候,王徽又随口叫过几次小五子,然而叫到第三次上,这人才能随叫随到,前两次都得旁人提醒,才能知道将军是在叫他。 也是在静处叫的,不存在什么听不见这样的可能。 难道这三次他都在发呆? 王徽不免就留了心。 胡老六c毛定边等人也从阳和所跟到了雁门卫,眼下正是平朔将军亲卫营的正副把总,王徽就暗中叮嘱他们注意这个姓邓的。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两位把总就报了上来,说这个邓老五诸多小习惯都与先前有所不同,比方说往日吃饭的时候一定要用自带的白瓷碗,而今却是什么碗都能用;以前每天晚上必要擦拭一遍自己那把破刀,爱得跟眼珠子似的,而今销假回来也有小半月了,却一次都没见他擦过。 种种处处,不一而足。 都是极细微的反常,若非刻意去观察,恐怕还看不出来。 但反常就是反常,哪怕事情再小,也能说明问题。 王徽心下有数了,就下令不必再盯梢,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过了这么久,也没人再能注意到那些反常之处了。”王徽食指轻敲桌案,嘴角还噙着浅笑,“倒是习惯得快。” 王鸢和李谧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 “这c这这这这恐怕是奸细啊主子!”王鸢身为技术宅,很少接触这类事情,难免就有点慌神,“还c还是赶紧把子絮姐她们叫过来——不对,还是先去把那姓邓的拿下呀!” 李谧到底走的路多一些,虽然也有点急,却还算沉稳,皱眉道:“不行,万一打草惊蛇” “就是怕打草惊蛇,我才隐忍不发。”王徽就点头,“亲卫营人数那么少,又个个都是我亲自考核选拔上来的,却还是能被渗入只怕来头不小。” “是c是鞑子?还是——”王鸢忽然一滞,想到了某种可能,顿时脸色发白,“难道会是京里?!” “眼下也不好说,他们背后是谁,混进来多少人,想干什么,都一点端倪不露,我抓住邓富一人不难,可万一他还有同伙,那就不好办了。”王徽声音低沉,轻轻摇着头。 是啊,雁门大营上下九万之众,再加上伙房浆洗c洒扫下人c卫所衙门各处官员,怎么也有将近十万人,总不能挨个查个底朝天吧? 那这一年也就什么都不用干了。 “唯今之计,只有让他们耐不住自个跳出来才好。”王徽慢慢说着,嘴角就露了一丝笑意,抬眼看向两人,“此事还需你们两位助我一臂之力。” 王鸢李谧连忙躬身抱拳,恭敬道:“将军但有所命,属下在所不辞!” 王徽就微笑颔首。 “随龙和子絮他们日日跟这些亲卫接触,便算涵养再好,天长日久的,也难保不露破绽,”她接着道,“你们俩却不同,成天呆在后院和工坊里,等闲也见不着他们。” “我也不用你们去做那些为难的,该干啥还是干啥,只照我说的,把云梯车上的钉子捣鼓好就行。平日对外也要一并宣扬,顶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们的云梯是新制的,钉子才是关键——懂吗?” 王鸢和李谧神情有些呆滞,一边听一边点头,恨不能拿笔记下来。 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2.夜议 “静之, 静之李静之?发什么呆呢?”王鸢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李谧猛然从回忆中惊醒,看到王鸢鬼鬼祟祟蹲在自己旁边,熹微星光照在她脸上, 表情里带了些急迫。 “好端端怎又发起呆来!”她用气声说着, 语速又急又快,“将军还等咱们回报呢赶紧走吧,被那奸细发现就不好了。” 李谧连忙点头,跟着站起了身,和王鸢一前一后从床弩车巨大的阴影中钻出来, 偷偷摸摸离开了开阔地, 直到回到营帐区域之内,看着并没惊动什么人,这才松了口气。 远远传来悠悠更鼓, 四更天已过了一半, 正是丑正时分,离点卯还有一个半时辰。 中军大帐里却是灯火通明, 王徽坐在上首, 两个亲卫把总胡勇c毛定边侍立在旁,军师云绿和另七位副将也是衣甲齐整,丝毫不见困意,正襟危坐于下首。 两位军工专家匆匆步入大帐, 行礼过后, 王鸢就急道:“主子, 都瞧清楚了, 确是那邓富不假!”一面就把邓老五撬松铁钉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王徽早有安排,昨日演示云梯床弩的时候,就故意叫了邓老五所在的小队前去帮忙,事先则吩咐李谧务必要当着亲卫们的面再宣扬一次铁钉的好处,也能再给奸细心里添一把火。 最后再传出军令,只说第二日一早便要开拔攻城,也是暗示那奸细今晚便是最后的机会,若今晚再不出手,待到明日将军把王庭攻了下来,那可就什么都晚了。 隐忍时间长达数月,此番饵料又已备足,不怕肥鱼不上钩。 王徽就微微露了笑意,点头道:“很好。”又转头看向魏紫,“子敬,待会点卯之前便传下话去,今晚守夜的亲卫不必上阵,白日里便在营中休息,等我号令。” 魏紫微微一愣,帐内几名将领也各自看了一眼。 白蕖忍不住就皱眉,“主子,为何不直接将那邓富拿下?夜长梦多啊。” “梦莲说的是呐,”曹鸣也附和,“攻城是大事,又不同于夜袭火攻可速战速决,到时只怕历时弥久,若留这奸细在营中,我等如何能放心出战?” “就是就是,”姚黄拍着桌子大声说,“留那贼人在大营里,指不定又要做出什么坏事来!主子,还是让我直接去宰了——” “行了,大呼小叫什么。”王徽就瞪她一眼,又看向诸将,徐徐开口解释。 “攻城是大事,这次两万人马,少说也得出去一万八千人,到时营里只剩些炊事造饭c喂马洒扫的杂役,这奸细又有何事可做?下毒?他可没那么傻。”她一边说一边就露了笑容,“不过大营中空,将领和主事的都出去打仗了,倒也不可谓不是个好机会。” “不错”濮阳荑神色微动,缓缓点头,“今晚只钓上来一个邓老五,还不清楚有没有同伙,若真有,保不齐就会用这个工夫做些事情。” “正是如此。”云绿也微微而笑,“军械,马厩,粮草,都是既好下手又致命的地方,若真有同党的话,不怕引不出来他们。” “会不会太过冒险?”魏紫就有点担心,“可别弄巧成拙万一粮草库被烧可就糟了,就算他们没那胆子放火,在马料里头混点巴豆之类,那也是极难挑拣出来的。” “自不会教那等事发生。”王徽就安抚一句,而后转过头,“老六,小毛子,过来。” 两个亲卫把总就走过去单膝跪下。 “今日战事也放你们的一天假,这监视贼人的重任便交给你们了。”王徽就道,“暗地里牢牢盯着就行,别让他瞧出破绽来。只在马厩粮仓之类的地方,加派些可靠亲信,一旦有情况出现,立即拿下,待我收兵之后发落。” 胡勇和毛定边就对视一眼,拱手应下。 王徽自然看出这俩人的心思,不由笑斥道:“也不用不情愿,若能顺利取胜,你俩再圆圆满满完成这个任务,我就给你们记先登之功。” 历来攻城之战,第一批冲上城头的兵士都是最危险c死伤也最多的,此时城头全是敌军,后续援军也不能及时赶上,毕竟云梯就那么大点地方,也站不开太多的人。 故而那些最先登上城墙的士兵,要么就是武艺高强以一敌十,要么就是急于杀敌戴罪立功之类的死士,用身家性命为后来者铺开一条血路,才能保证攻城一方立于不败之地。 这样的先登之士,往往也都是死路一条,但凡能活下来,就算再杀不了旁的敌人,本身也是大功一件了,战后金银财物赏赐尚在其次,重要的是还能升官呐。 先登之功,乃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功勋。 而能不临沙场就直接记下这样的功劳,即便是作为雁门卫独揽大权的平朔将军王徽,也不能给出去太多,两个人已经是极限了。 胡勇和毛定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一时又惊又喜,连忙跪伏于地给将军行大礼,一面暗下决心一定要盯紧邓富,哪怕头发里多了个虱子也不能漏过才行。 其他将领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他们大多数人虽然比胡老六还年轻,却个个都是从四品的先锋副将之职,早过了要靠先登之功来往上晋升的阶段,而云绿身为军师,王鸢和李谧更是从不上战场,就更没什么竞争可言了。 “好了,也快丑正三刻了,”王徽扭头看看帐里滴漏,站起身来,“点卯还有一个多时辰,赶紧回去小睡一会一个个倔驴也似,非要陪我在这处干等消息,明儿上战场可不许尿裤子啊。” 一面说,自己也一面笑了起来。 众将也都哈哈笑着打趣,帐内气氛顿时一松,各人就陆陆续续往帐外走出去。 赵玉棠走在最后,看了王徽一眼,欲言又止。 王徽就等众人都走了出去,放下帘门,这才问道:“玉棠怎么了?可是还不放心那奸细?” 赵玉棠脸色一红,忙道:“不并非是为了奸细,而是——” 一边说一边抓抓头发,不好意思道:“只是对明日攻城还有些疑惑” 王徽就笑了,像往日在闺中那样揉揉她发顶,温言道:“有何疑惑?尽管说来便是。” 赵玉棠面色更红,她于武艺用兵一道向来只是中庸,说不上差劲,但也做不到云绿濮阳荑那种程度,故而提这种问题的时候,也就格外紧张。 吭哧半晌,见主子眼神中充满鼓励,这才期期艾艾说了起来。 “所谓十城九围,余一者方强攻。咱们人手足,粮草补给也足够,为何又一定要环而攻之?”她说着说着倒是流畅起来,紧张渐消,却更是疑惑,“只消截断鄂尔浑河水源,他们便是瓮中之鳖,咱们把几个城门死死守住,只怕连只鸟也飞不出去,到时他们食水用尽,还怕不出城投降吗?” 王徽听着就摇摇头,走过去倒了杯茶塞到她手里。赵玉棠连忙接过,才想道谢,就见主子开了口。 “我早就说过,柔然人这城墙筑的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与其说守,不如说是自己把自己困在了城墙里。”王徽说着就板下脸来,“马上就要上战场了,你却还提这种问题,可见要么是没仔细听我分析战况,要么就是平日战术课上开小差了。” 赵玉棠就讪讪低下头去。 “我就再说一次,你记牢了,回去好好想想,日后莫要再提这等傻问题。” 赵玉棠连忙端正脸色,使劲点头。 “鞑子性烈,民风剽悍,惯于草原开阔之地骑马作战,既是不通守城之法,咱们自也不能用传统的围城之法去破他。”王徽就领着赵玉棠来到沙盘之前,细细指点给她看,“你瞧,王庭四周再无遮拦,却是一平千里的大草原,万一要是让他们冲出城来,就如同纵虎归山,到时要取胜可就难了。” “汉人城池之中很少有成群的活牲畜,大多都是粮食,以及其他易腐易坏的鲜食,故而一旦被围,口粮方面就很难支撑太久,往往都是被饥饿逼得投降。” “鞑子却不同,他们善于将牛乳羊乳风干或发酵,便是放个一年半载也不会。别看这城墙似模似样的,里头可全然不是汉人那样一门一户的宅院,里头其实换汤不换药,依旧全是毡房。” “既然还是毡房,自然就豢养了大批鲜活的牛羊,牲畜既然是活的,自然就不必担心腐坏,倒时一旦肚饿,即时宰一头来吃便是,再加上其他适于久放的吃食,若咱们真用了围城之法” 说至此,她就顿了顿,笑容略带凉意,“这场战事可就不是几天的事情了便是两三个月,只怕那些鞑子也能支撑得住。” 赵玉棠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低声道:“是了况且鄂尔浑河只是流经王庭附近而已,并未从城中穿过,故而——鞑子肯定还有其他的取水之法。这截断水源之法,也是不能用的了。” “嗯倒也不算完全不开窍。”王徽就笑着点点头,嘉许一句,而后又道,“漠北干旱少雨,草原上河流分布也并不广阔,除去河流灌溉,取水自然只有——” 然而话至此处,她却忽然一顿,脸色微变,双眼紧紧盯住沙盘中鄂尔浑河与城墙中间的空隙,眉头拧在一处,嘴唇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赵玉棠从未见过将军如此严肃的表情,一时被吓到,小心翼翼道:“主c主子可是有何不妥?” 王徽只是不语,拿过规脚丈量了一下河水到城墙之间的距离,又默念一番,就缓缓抬起头来。 一抹笑容已浮上唇角,又是感叹又是欣喜,自语道:“到底还是被时代局限了,竟到此时才发现这个东西很好,很好,很c好!” 她连说三句“很好”,脸上笑容却是越来越畅快,最后连眼睛都笑弯了,竟是喜上眉梢的样子。 “主上?”见她如此高兴,就应该不是坏事,赵玉棠稍稍放了些心,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声来。 “行了,时间不早,已过了寅牌了。”王徽就拍拍她肩膀,“赶紧回去歇息歇息,不要想三想四了。” “是”赵玉棠拱手应下,又关切地看过去一眼,“主子——确实无事吗?” 王徽摇了摇头,又露出那种带了几分神秘的笑意。 “无事,你快回去罢。”她这样说着,又长长舒一口气出来,双眼映着帐中烛火,折射出盈盈光辉。 “此战,必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3.攻城(上) 永嘉二十三年十月廿九, 辰初时分, 纵是在深秋的漠北草原, 天色也已亮了一多半了。 只不过天气依旧阴沉, 浓云低垂,铅灰色的云块厚重地压在城池上方, 朔风吹过, 层云翻卷,仿佛发出隆隆轰鸣之声,和着急促的战鼓, 令人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急切。 大军压境, 楚军已把王庭四面围了个密不透风。 王徽策马立于城池西北门外一里之处,身后是黑铁洪流一般的大军,连天床弩已全部打开, 下部的折叠柱也早已伸直, 看上去比叠起来的摩云梯还要高, 巍巍立于军阵中央,如同巨大的猛兽,沉默而冷酷地注视着城头。 王徽全身包裹在黑色精铁锁甲之内, 身披玄色大氅, 头戴玄盔, 盔顶一束血色长缨随风飘拂,身后是高耸如云的大纛, 黑底红字, 上书一个斗大的“王”字。 三年以来, 她将战火燃遍漠南漠北,平朔大旗所过之处,鞑虏闻风丧胆,望旗披靡,许多部族甚至短兵都未曾相接,就直接四散溃逃,再无丝毫斗志。 对于柔然人来说,这面三横一竖玄赤相间的斗大帅旗,就是噩梦的象征,那是俅特格王本人的标志,随之而来的是失败c死亡c伤痛和屈辱。 先前点卯之时,王徽已把大军兵分四路,魏紫c朱癸领一路四千人马,守城池东北,姚黄c曹鸣领一路四千人马,守城池西南,而东南角,也就是鄂尔浑河流经的区域,也是王徽此次用计最深的地方,交给了濮阳荑和白蕖,同样领四千人马。 至于她自己,则带了云绿和赵玉棠,领四千重骑c四千轻骑,守在西北门处,也就是先前打探到正在修葺的那处城墙之外。 其余三路,每路都有两辆摩云梯车和四架连天弩,而西北门这处,则有四辆摩云梯和六架连天弩,看过去黑压压一大片,主帅在此,也是要给敌军造成主力在西北的感觉。 四路兵马之间一直都有传讯兵往来递信,其他三处城墙的情况也很快传到了王徽手中,果然不出她先前所料,西北城头的柔然守军是最多也最强的,仰头望去,就见城楼之上站了无数士兵,簇拥着一位金甲大将,乃是左贤王蛮古海帐下大都尉额尔赤,比当年的大当户昂日格还要显赫,据说当年漠北内战之中,一手拱卫左贤王连败五六个大部族,勇猛无双,一人杀敌数百,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对王徽来讲,却也是熟人了。 驻扎在王庭城外虽只有短短两日,楚军却已击退了十几波想要突围出城的鞑子,毕竟城墙高耸,城门狭窄,柔然人又不可能直接从城头跳下来,只能一小股一小股从城门里头往外涌,自然比不上楚军人多势众,王徽随意派了几个千人队守住城门,守株待兔一般,专等着突围之人往外跑,一打一个准。 来来回回打退了十几次,柔然人就知道突围无望,所幸城内补给完足,干脆就锁城不出,合城军民开始学汉人困守城池的法子,开始和楚军耗时间。 ——这也正中了王徽下怀。 就在这时,就见额尔赤抬手一招,一个穿了汉人直缀的文士就走上前来,同额尔赤耳语几句,点点头,就转身面向城下,开始喊将起来。 “俅特格王,草原上翱翔的苍鹰啊,夺我家园,杀我子民,长生天赞叹您的勇气!然而这一战,你们是赢不了的!我们食水充足,又有烈火滚油相待,战场之上不会留情!还劝您尽早收兵离去罢,王庭水土有草原庇佑,固若金汤,即便是鹰王您,也是攻不下来的——” 看着文弱,喊话中气倒是挺足,王徽大军又离得近,听得还是挺清楚的。 “什么东西?汉人?”云绿就眉头大皱,“这是跟鞑子投诚了?” “背节忘国者自古有之,不足为奇。”王徽不甚在意,只带着微笑静静听那文士咋呼。 额尔赤站在文士旁边,神情严肃,姿态却有些放松,显然两军对垒之前这番喊话也是惯例,一贯来讲,是不会有人在喊话结束之前就开打的。 然而王徽又岂是因循守旧之人。 那文士正说至酣畅淋漓处,就见城下那玄甲红缨的将军忽然从背后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来,搭在弓上,双目隐于面甲之后望过来,即便离得如此之远,也能感到那目光里所带的寒意。 文士一时吓住,喊话也卡壳了,额尔赤自然看见了王徽的动作,顿时大怒,刚要发令城头士兵放箭,就见王徽已松了手,好像都没怎么瞄准,那箭矢就如同流星一般自下向上飞射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 就见羽箭已飞至城头,不偏不倚正中那文士的眉心,势如风雷,劲道既猛且恶,好像那不是头骨而是块豆腐一般,长箭直直穿过了他的脑袋,箭镞从后脑穿出,巨大的力道还带着人向后退了几步,箭羽露在体外,兀自微微颤动。 这汉奸也算是得了便宜,只是头部一痛,再感觉不到其他痛苦,就软绵绵倒在地上断了气。 城头一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这手追云赶月的箭术镇住了。 额尔赤勃然大怒,哇哇大叫一阵,就见一排兵士上前一步,各自开始弯弓搭箭。 王徽不慌不忙,举起右臂做了个手势。 这是平朔将军帐下士兵在无数场大战之中早就熟惯的号令,默契早已练成,几乎是同一瞬间,只听咔哒一声闷响,八千人同时完成了防护动作,人手一面半身长的藤盾牢牢护在身前,而所有战马身上也披挂了皮甲,自然不惧弓箭。 防护做好的同一时间,城头上箭雨也落了下来。 游牧民族到底精于骑射,即便眼下是守城一方,射起箭来却也丝毫不含糊, 永嘉二十三年十月廿九,辰初时分,纵是在深秋的漠北草原,天色也已亮了一多半了。 只不过天气依旧阴沉,浓云低垂,铅灰色的云块厚重地压在城池上方,朔风吹过,层云翻卷,仿佛发出隆隆轰鸣之声,和着急促的战鼓,令人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急切。 大军压境,楚军已把王庭四面围了个密不透风。 王徽策马立于城池西北门外一里之处,身后是黑铁洪流一般的大军,连天床弩已全部打开,下部的折叠柱也早已伸直,看上去比叠起来的摩云梯还要高,巍巍立于军阵中央,如同巨大的猛兽,沉默而冷酷地注视着城头。 王徽全身包裹在黑色精铁锁甲之内,身披玄色大氅,头戴玄盔,盔顶一束血色长缨随风飘拂,身后是高耸如云的大纛,黑底红字,上书一个斗大的“王”字。 三年以来,她将战火燃遍漠南漠北,平朔大旗所过之处,鞑虏闻风丧胆,望旗披靡,许多部族甚至短兵都未曾相接,就直接四散溃逃,再无丝毫斗志。 对于柔然人来说,这面三横一竖玄赤相间的斗大帅旗,就是噩梦的象征,那是俅特格王本人的标志,随之而来的是失败c死亡c伤痛和屈辱。 先前点卯之时,王徽已把大军兵分四路,魏紫c朱癸领一路四千人马,守城池东北,姚黄c曹鸣领一路四千人马,守城池西南,而东南角,也就是鄂尔浑河流经的区域,也是王徽此次用计最深的地方,交给了濮阳荑和白蕖,同样领四千人马。 至于她自己,则带了云绿和赵玉棠,领四千重骑c四千轻骑,守在西北门处,也就是先前打探到正在修葺的那处城墙之外。 其余三路,每路都有两辆摩云梯车和四架连天弩,而西北门这处,则有四辆摩云梯和六架连天弩,看过去黑压压一大片,主帅在此,也是要给敌军造成主力在西北的感觉。 四路兵马之间一直都有传讯兵往来递信,其他三处城墙的情况也很快传到了王徽手中,果然不出她先前所料,西北城头的柔然守军是最多也最强的,仰头望去,就见城楼之上站了无数士兵,簇拥着一位金甲大将,乃是左贤王蛮古海帐下大都尉额尔赤,比当年的大当户昂日格还要显赫,据说当年漠北内战之中,一手拱卫左贤王连败五六个大部族,勇猛无双,一人杀敌数百,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对王徽来讲,却也是熟人了。 驻扎在王庭城外虽只有短短两日,楚军却已击退了十几波想要突围出城的鞑子,毕竟城墙高耸,城门狭窄,柔然人又不可能直接从城头跳下来,只能一小股一小股从城门里头往外涌,自然比不上楚军人多势众,王徽随意派了几个千人队守住城门,守株待兔一般,专等着突围之人往外跑,一打一个准。 来来回回打退了十几次,柔然人就知道突围无望,所幸城内补给完足,干脆就锁城不出,合城军民开始学汉人困守城池的法子,开始和楚军耗时间。 ——这也正中了王徽下怀。 就在这时,就见额尔赤抬手一招,一个穿了汉人直缀的文士就走上前来,同额尔赤耳语几句,点点头,就转身面向城下,开始喊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4.攻城(中) 即便是王徽心中早有所料,但看到连天弩展现出这样的毁灭性和破坏力, 多少还是有点意外。 这才只是第一波, 二十支箭而已,就几乎轰塌了半边城墙 看来她在东南角河道那里做的安排——好像重要性就要降低一些了呀。 连天弩虽然威力巨大, 然而到底笨重,发射一轮巨箭之后,绞盘上儿臂粗的绳索也尽数崩断,轴承处也要重新上油, 弩弦乃是金丝所制,虽然不会崩断, 但承受了那么大的力道,一轮射过之后已然隐隐发红, 触手滚烫,必须浇上几桶冷水降温之后才能继续使用。 如此一来, 换绳索c上油c泼水冷却,就要耗去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再加上重新固定c升降折叠柱的用时, 这床弩两轮发射的间隔, 少说也得半个时辰。 无法短时间内连续攻击, 正是连天弩最大的弊端。 但即便如此,一次进攻所造成的伤害也已足够庞大了, 眼看城头上一片兵荒马乱鬼哭狼嚎, 剩下的柔然守军死的死伤的伤, 连额尔赤也不知去向, 短时间内也难以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地面楚军则趁势猛攻,城墙坍塌太半,高度自然也有所下降,即便是普通骑兵,不像王徽那样精通骑射,此时连珠箭射上去,最少也能带走几条人命。 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王徽长|枪一摆,盘马踱了几步,大声道:“传我军令,云梯上前,准备登城!” 传讯兵再不迟疑,飞马奔至各云梯处传令,不过须臾,就听地面隆隆之声响起,比床弩车还要大上一圈的云梯车从后方缓缓开来,一共四架,梯头全部直直冲着城墙,兵士在后头拉开绳索,折叠起来的云梯就缓缓伸展开来。 而后找了几处勉强算是完好的城墙,云梯顶端的铁钩就牢牢卡在了城头砖缝里。 全副武装的重装兵先行,轻装兵紧随其后,就这样一波一波登上了城墙。 守军最多的西北城墙已是如此,其他三处就更不用提了。 虽然兵力c床弩和云梯的数量要少一些,但守军自然也少,一波巨箭射下来,各处城墙差不多都塌了小半边。 白蕖和濮阳荑领东南路的戈兵和车兵,观望一阵之后,就有斥候前来回禀。 “报——鄂尔浑河北岸坡地发现数道暗渠,地面有孔,暗渠一直延伸至城内!” 濮阳荑和白蕖对视一眼,一时有些犹豫。 “主子所料果然不错,鞑子确是有独创的引水之法,”白蕖就沉吟,“然而眼下形势大好——”他抬头看向塌了一半的城墙,“原先的法子真的还要继续用吗?” 濮阳荑脸色沉凝,心念电转,不过思索一瞬就果决道:“用,当然要用!主上深谋远虑,决策千里,若要改变计划的话,早该派人传令过来才对。更何况那法子也并非是用于攻城,乃是为之后的巷战所做的准备梦莲,你快去河边看看吧,此处有我守着!” “好。”白蕖一点头,再不多话,同身边亲卫嘱咐几句,就在一片喊杀之中拨转马头,带了十数名亲卫离开了城下。 鄂尔浑河滩涂距离王庭城郭其实也不远,跑出去大概不到十里也就到了,纵是深秋枯水期,河滩邻近的地表也是一片湿软泥泞。 不同于城下如火如荼的嘈杂,河滩这里倒是一片寂静,临水而居的候鸟也大都南飞,除去其他一些小动物之外,这里只余泛黄的秋草和芦苇,再无其他。 斥候就引着路,白蕖翻身下马走到河边,果然见到那里挖开了数条尺来宽的小型河渠,一直朝王庭的方向延伸出来。 大约伸出去一丈左右,地表就再也见不着了,柔然人似乎是专门修了地下的暗渠,把裸|露于地表的河水引到地下,而后经由暗渠送往城内。 滩涂所在的地势虽然平整,但暗渠却是向下的坡道,河水倒也能源源不断地流进去。 暗渠与河床接口处倒是颇为平整,还有大石镇压,能明显看出人工雕琢的痕迹,下方还有小小的闸门,看来是防着夏季汛期水量过大所用。 “草原之上地下水埋藏很深,凿井不易,王庭虽然世代于此,但凿井取水到底不是游牧之族的习惯。主要取水用水,除了天降的无根之水外,自然还是取自鄂尔浑河。” 这是今晨早些时候,王徽暗中嘱咐濮阳荑和白蕖的话。 “沿丝绸之路往西,出了玉门关,西域哈密卫为首直至葱岭的广袤土地,比漠北更为干旱炎热,取水更难,故而西域人发明了个有趣的法子,”王徽就饶有兴致地说着,“在高山坡地上凿开竖井,直直向下,直到接触了地下水为止,而后就在此地开挖地下暗渠,同时在地表相应之处,每隔一段距离继续凿出竖井用来通风,如此一来,地下雪水自可被引流至农田,施以灌溉之用,亦能引流到村镇人家之中,以备日常饮水用水。” “这样的法子,有个土名,叫‘坎儿井’。” “漠北气候干燥又风大,鄂尔浑河也不是地下雪水,若在地表开挖运河通入城墙,一来不安全,二来不卫生,三来——鞑子也没有那么多的人力做这样的事情。所以若要取水,想来还是会挖一些地下暗渠,若运气好能挖到地下水,就更是便宜了。” 围城期间,一众探子斥候也只是打探城内守军的情况,并未仔细勘探周遭环境,这暗渠又挖得隐蔽,自然就没被发现。 而主子竟仅凭一面沙盘,就如同未卜先知般预测到鄂尔浑河必有暗渠通向城内,还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就 白蕖深吸口气,努力把心神安定下来。 当年初见之时,还妄想与主子玩心机,只因她是个后宅女子就瞧不起人,事事处处还想着压她一头。 如今看来,实为可笑。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轻轻摇摇头。 所幸如今事事皆已步上正轨,只要跟定了主上的脚步,自然再无后顾之忧。 他就翻身上马,又沿着滩涂往东西两头各走了一段距离,直到走出去好几里,已超出了城墙的范围,这才确定暗渠就那么几条,再没有多的了。 “把东西抬过来。”他就吩咐随护的亲卫。 就有几个身形健壮的抬了几条扁担过来,每根扁担两头都坠了个陶土坛子,上面严严实实盖了泥封,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 白蕖就让亲卫们远远三开,而后用汗巾系在脸上捂住口鼻,解下一口坛子,小心翼翼把泥封拍开一个小口,里头黑压压一片,好像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还在蠕动,打眼望过去颇为瘆人。 白蕖就着那个口子,把里头的东西倒进了暗渠里。 却是一大群黑色的小鱼,每条只有寸许长,小拇指粗细。 剩下的几个坛子里装的自然也都是这些鱼儿,白蕖完全不敢假手他人,只慢吞吞亲自捧了坛子,把所有鱼儿都分散开倒进了各条暗渠里。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直起身子,深秋时节天气寒凉,他脑门上却已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过来些人,拿布条包了手,把坛子都砸碎。”他就吩咐道,“再挖个坑,把碎片都埋了罢。” 这边白蕖还领着人鬼鬼祟祟地放鱼,另一边西北城战局已然呈现一边倒的态势。 除了一些留守的兵士看守连天弩和摩云梯之外,其余几乎所有兵士都已攀上了城墙,城楼上鲜血满地,处处可见破碎的人体和尸骸,放眼望去,到底还是鞑子多,汉人少。 王徽自己也登上了城楼,看着手底下儿郎们杀得热闹,自己也不由兴起,跟着砍杀了好些敌人,而后环顾一圈,大声道:“所有人搜寻鞑子大将额尔赤,不必生擒,斩下首级者赏!” 众兵齐声应喏,更是杀红了眼,然而王徽寻了好一阵,却并没看到额尔赤的影子,想来是连天弩破城之时就趁乱逃走了。 眼见周围喊杀减弱,西北城头差不多已被肃清,王徽就挥手叫了停,整顿一下军容,就叫人下城去开城门。 西北城门附近的街道一片凌乱,早就不见人影,随处可见尸首和血迹,翻倒的毡房哈那c洒落一地的货物,失了缰绳惊慌逃窜的牲畜,某几处还有不知如何烧起来的烈火浓烟,放眼望去,只能隐约看到城中大片人群涌去,想来该是左右贤王金帐所在的方位。 王徽倒也不急着打进内城,只吩咐手下兵士就地休整,不许偷拿百姓财物,更不许杀伤无辜,如有违反军令者,则就地格杀。 其实这也都是一贯的规矩了,平朔将军手下的兵一向纪律严明,三年来不知攻破了多少柔然部族,也从来不会对手无寸铁的平民下手。 王徽摘下玄盔,轻轻吐出一口气,赵玉棠递上水囊,方喝了一口,就又有传讯兵前来回禀。 “报——将军!白副将那边已经得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5.攻城(下) “报——将军!白副将那边已经得了!” “甚好。”王徽点点头, 只喝了一小口水,又把水囊递给赵玉棠。 “传我军令,命东北c东南c西南三路主将从速攻破城门, 肃清周遭敌军,就地扎营休整待命,非号令不得继续出兵。”王徽就点齐传讯兵, 军令一条条流水般吩咐下去,“全军将士不得靠近城内水源, 人畜均不得饮用c使用附近河水井水,不许煮水造饭, 亦不得洗浴盥漱,三餐以冷食干粮为主,饮用随身存水, 俭省为要。有违此令者, 军法从事!” 想了想又添一句,“至多三日便可大胜, 性命攸关, 劝将士们权且忍耐。”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毕竟白蕖已经在水源之处做了手脚,目的就是从内部瓦解柔然守军的战斗力,若是被自家儿郎不慎喝了用了, 那可真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倒也不是没有野外制取蒸馏水的法子, 就连其中的重要道具——塑料薄膜, 也可以用热带阔叶植物的叶片来代替, 然而漠北苦寒,又去哪里寻那种又大又油的叶子?没奈何,也只能先省着点喝水了。 好在此战胜局已定,接下来也无非就是磨时间,不出三天,必能彻底攻破王庭。 就算要忍,也不用忍太久。 一面又着人立刻回营,把王经历和李经历两人护送过来,也好尽快开始对连天弩和摩云梯进行检修维护。 自从执掌雁门卫之后,云绿和王鸢不必再亲自带兵,再加上后来的一个李谧,三个人就分别领了卫所体系之下的文职官属,王徽的都指挥使和平朔将军是同样的品衔,都为正三品,云绿则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王鸢和李谧专研军工,便各领了从五品的经历司经历之职。 一串号令发下去,王徽又让众兵士整队集结,清点一下人数,八千兵马伤亡十分轻微,只战死了不到不到二十人,轻伤百来人,都是不用包扎晾几天就能自己痊愈的,重伤失去行动能力的有十几人,王徽察看一下伤势,命人做了简易的消毒防感染处理,就吩咐抬下去,着随行军医悉心治疗。 余下七千九百多人就这样扎下了营,倒也不用费事,有现成的哈那毡房可住,家具物什重新归置一下,倒也似模似样。 哈拉和伦王庭并不特别大,约莫有半个金陵城大小,将近八千人的队伍这么一住下来,王徽也没有特意吩咐紧缩势力,就几乎把整个王庭东南一隅占满了。 彼时已近正午,王徽和众兵士吃过干粮,余下三路人马就陆续有捷报传来,说是几位副将已攻破了各处城门,照着将军的吩咐扎下营了。 “很好。”王徽点点头,褒奖几句,倒也不忙着传各位副将前来相见,只又发了一轮号令下去。 “如今我军四面包抄合围,鞑虏已成瓮中之鳖,日内必会发兵突围,背水之战,其势不可小觑,各路主将不得掉以轻心,须小心应战,尽量削减敌军兵力,同时渐渐前进,扩大势力范围,力图将剩余鞑子逼进王庭金帐周围须善待百姓,不得奸c淫c掳c掠,若遇敌方斥候细作来探,不必留难,纵去即可。” 两日后,王庭金帐。 左贤王阔绿台蛮古海正坐在案前出神。 他身穿一袭宝蓝织金大襟领座长袍,头上戴着镶了东珠的毡帽,帽子两边各垂下两条粗大的雪白狐尾,毛色纯净,油光水滑,一丝杂毛也无,看着十分华贵。 贤王的金帐极为宽敞,打眼粗粗一看,几能容下五六顶平民居住的哈那,帐内垂金镂玉,中原的瓷器丝绸,西洋的水晶宝石,南洋的异果香料,随便哪样拿出去,都抵得千两白银的金贵物事,却就那样随随便便堆在各处,至于各类华美的貂裘兽皮,更是如同寻常衣物巾帕一般散乱放着,又是富丽又是奢靡。 就连那张紫檀木嵌金丝的大桌之下,还垫着一张白虎皮,黑白条纹交错相间,硕大的虎头趴在桌前地上,神情狰狞,双目圆睁,獠牙如同小匕首一般泛着雪亮寒光,而那万金难换的毛皮之上,竟已被沉重的桌案四脚压出了四个坑来。 足见主人有多么不爱惜。 当真是“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 然而即便坐拥这样泼天的富贵,左贤王蛮古海也依旧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知道,早早晚晚,这一帐子的财宝——不,应该说是整座王庭——也终将属于那个正率军盘踞于城中四角c恶魔一般的中原女子。 然而知道是知道,他却并不甘心认命。 “大哥,大哥!”忽然帐外传来叫嚷声,话音未落,帘帐就倏地掀起,走进来一个高大男子。 蛮古海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敢这样不经通报就闯进来的,全哈拉和伦也不过就那一个人。 同为上一代可汗侧妃所出c他的同胞弟弟,柔然右贤王阔绿台格仁。 他就轻轻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大哥,不好——”格仁满脸焦急,风风火火闯进来,正待禀报军情,到口的话却被兄长的表情和目光镇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蛮古海长叹一口气,轻轻闭上眼。 “是不是又败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着,如同将死的游隼发出嘶哑的悲鸣。 两天之前,俅特格王率军从四路方向攻破了王庭城墙,他本觉大势已去,却不料那女子竟没有继续攻打内城,而是率军驻扎在了四个城门之下,开始休整。 这些年来,柔然人几乎是被平朔将军碾着压着打,无数的部落被族灭,无数的子民被驱逐,原本属于柔然的草原却一点点被楚朝蚕食殆尽,几乎每一个长生天的儿女都对俅特格王有刻骨之恨,恨不能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左贤王本就不是细致缜密的性子,身边大将又死的死伤的伤,在这样的恨意驱使下,自然难免贪功冒进,看见俅特格王不再进攻,就觉得机会来了,不过捱了半日就再也耐不住性子,连续派了四拨人马前去四处城门主动攻击,一方面求突围,一方面求杀敌。 却没想到那群南人不仅有苍鹰的凶猛,更有狐狸的狡猾,扎下营不过大半日,就已摸透了所驻地带的地形,一个个躲在毡房后头,马厩顶上,放冷箭打游击,虽然人数少,但柔然军数量也不多,又完全不习惯城内巷战的打法,交锋没有多久就死伤惨重。 四波兵马派出去一万六千人,活着回来的还不到九百人,一多半还是重伤。 而这,已经是王庭所剩无多的兵力的一小半了。 四面的楚军却还在慢慢朝中间推进战线,并不主动进攻,只是从四面八方慢慢围拢过来,而他们这些残兵败将,在这里坐困愁城,仿佛那陷入酷刑的死囚,眼睁睁看着四面的钉墙朝中间慢慢合拢,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死。 他都能想象那女子隐藏在玄甲战盔后面的脸上,带着怎样兴致盎然的笑容,一面戏弄着困兽,一面欣赏着猎物最后的绝望。 俅特格王,不是恶狼,更不是苍鹰,而是——真正的,魔鬼。 左贤王心底寒如冰雪,却又仿佛在雪地里燃了一把火,明明是即将熄灭的死灰,却依旧苟延残喘不肯死心地吐出一点火苗来,理智上明知道再打下去无非死路一条,然而却还是不甘心,仿佛赌徒一般源源不断把手底下的兵派出去,乞盼长生天能降下奇迹。 兄弟c妻儿c部下,无不苦劝不要出兵自寻死路,他却只是置若罔闻。 方才又派了一拨八千人的兵马出去,这已是拱卫王庭的最后一道防线了他现在已不奢望歼敌,只求杀出一条血路,好歹能带着残部突围出去,向东逃往上京求援。 这是他,也是留守陪都王庭的柔然人最后的希望了。 可眼下亲弟弟却这样惶急地冲进来——那除了大败亏输,还能有什么? 虽说时间好像格外短,他前脚才把大军送出去,后脚就但只要是对上那个魔鬼的军队,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蛮古海微微闭上眼,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不不是,大哥,不是败仗!”格仁急急说了一句,见到自家兄长猛然睁开双眼,那目光陡然间仿佛迸发出亮光来,顿时又是一阵不忍。 然而再是不忍,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也不得不说。 “那c那八千骑兵,他们都——”他低声说着,“走到中城不出一里,就犯起了肚痛,浑身酸软无力,就好容易才支撑着回来了。” 蛮古海一双小眼微微睁大,怔怔盯着弟弟,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停顿片刻,目光忽然变得凶狠,大声道:“你你说什么?” 格仁垂下眼,嘴唇嗫嚅一阵,艰难地重复了一遍。 左贤王原本坐直了身子,此时呆愣半晌,重重倚在靠背上,又愣怔一刻,嘴上木然道:“派派医官前去诊治。” 右贤王点头应下,叹口气出了金帐。 然而这只是噩梦的开端。 接下来,整整一个下午,不断有人从金帐里进进出出,全都在向左贤王回禀这场突如其来的猛恶疫病,不只是那八千兵士,贤王大妃c各位台吉c王子郡主,还有数不胜数从城中各处被楚军逼迫逃难至此的平民,都不约而同染上了腹痛无力之症。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目下并没有人死亡,只是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行动力,走路吃饭都成问题,更别提行军打仗了。 王庭医官死活查不出疫病根源,更找不到对症的方子,只能暂时用甘露和巴沙木调配了药汤,喝下去倒是能稍解疼痛。 然而浑身无力这个症状却仍旧无法可解。 直到夜幕低垂,关于城中各处疫情的奏报才稍稍缓了一些。 左右贤王和几个幕僚臣属倒是暂时无事,然而出帐一看,随处可见躺倒在地呼痛的百姓,兵士几乎就没有一个能站得起来的,侧耳细听,好像满世界都是那种微弱喑哑的病痛呻吟声。 至此,再无一战之力。 左贤王眼睛一闭,忽然觉得眼眶酸热,心底那把雪地里的余烬挣扎着冒出最后一缕青烟,彻底熄灭了。 “长生天要亡我柔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6.受降 王庭金帐疫情的军报递到王徽跟前的时候, 她正在用小银刀切一块干肉。 即便是行军途中, 但凡有条件,她都会把大块的食物切碎了, 细嚼慢咽吃下去, 一方面是为了仪态,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益健康。 当然,条件不足的时候就什么都顾不得,一把塞嘴里囫囵咽下去也就是了。 “主子, 这是探子呈上来的细报。”濮阳荑走进大帐,双手递过来几页薄纸。 王徽就擦干净手,拿过来仔细看。 此时距离攻城已过去了两日三夜,正是第三日清晨,疫情是在昨日晌午开始爆发的, 并在极短时间之内就大面积蔓延开来, 几乎所有柔然人全部中招,只余一部分贵族尚还安稳。 而到了午夜时分,一些贵族也撑不住病倒了,如今还能理事的, 也只有左右贤王兄弟俩并几个臣属而已。 截至军报呈递之刻为止, 倒是还没有人因疫病死亡, 然而染病之人的症状却越来越恶化,疼痛减轻了一些, 四肢却由无力变成了完全瘫软, 一些年老的甚至张嘴吞咽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军报上又被着重记了一笔, 说的是有一户牧民,家中有位百余岁的老人,不幸染上了疫病,目下瘫痪在床,不独无力吃饭喝水,连排尿都得家人拿了葱管帮忙。 肚子胀得硬邦邦的,疼痛难忍,想来是体内肠道也失了力气,排不出便来。 好在各处括约肌还能支撑,倒不至于立时失禁。 但体内外各处重要肌肉失力——那也是早晚的事情。 照这样看来,用不了多久,只怕第一波死者就会出现了。 不是死于疼痛,而是死于肌无力造成的各种并发症。 这也是白蕖那味蛊毒的阴狠之处。 见效慢,发作慢,然而一旦染上了,却是钝刀子割肉,越来越难捱,若到最后都不解蛊,那全身但凡有肌肉的地方——甭管是骨骼肌c平滑肌还是心肌,都会渐渐失去动力,变成一滩死肉。 若是心肌最先失效倒也好,不过心跳骤停,死得也痛快;骨骼肌失效,虽然会全身瘫痪加失禁,但那滋味到底也还算捱得过;可若平滑肌失效了 尿液c胃液倒灌,动脉血回流,平滑肌瘫痪导致的呼吸道萎缩——几乎每一种症状都能让人在痛苦中慢被折磨而死。 白蕖这些年在王徽手下打仗,虽然戎马倥偬,却也没有荒废了蛊术,他知道自己武艺和谋略虽然不差,但也并不十分出挑,能一直被主上看重,除了感情因素之外,也就是这一手阴险毒辣的苗疆蛊术了,故而虽然时间很紧,但每日里也总能抽出一点时间来温习钻研。 那些小黑鱼,正是他近年来研究出的最得意的一味蛊,名唤“丧”,离水休眠,遇水则活,繁殖极快,鱼皮上自带有毒性的黏液,暴露在空气中的时候很容易挥发,故而需要遮住口鼻,而入了水就不会再通过空气传播,只会慢慢溶进水中。 此次远征,白蕖随身也带了一些蛊,其中就有这味丧蛊,只在小瓶子里装了十来条带过来,攻城那日早间,王徽吩咐下去,他就把小鱼们倒入了坛中,辅以秘药,小半个时辰就生了几大坛子出来。 幸好这些丧无法自主繁殖,只能靠白蕖的药物催化,不然王徽还真不放心让他把如此阴毒的东西就这样放进河道里。 中华上下五千年,能人奇士代代辈出,这苗疆十万大山之中的奇诡蛊术,即便是以银河帝国时代的生物科技水平,也很难全部还原出来。 白蕖在描述丧蛊的时候,王徽就听了个大概,觉着这种小鱼身上带的应该是某种神经毒素或失活剂,主要效用就是麻醉人体三大肌肉组织中的神经纤维,从而达到肌无力的效果。 而据白蕖所说,解蛊药也是取自丧自身,用后世的理念想来,应该就是某种抗动物毒血清了。 然而什么样的动物毒素能有这样持久的效果,而在没有冷藏保鲜条件的情况下,抗动物毒血清又是如何保存的,王徽并非科技省出身,自然也是摸不着头脑,只能感叹几句古人的智慧了。 但她也不会去钻那些牛角尖,只要知道这是克敌制胜的法子,并且事后也能得到有效控制就行了。 不过这种生化武器虽然威力惊人,可利用面却也窄,必须得有水才能用,而且河道还不能太宽,更不可延伸至外流区域或通往大海,作用面积必须全部都在主将控制之下才行,必须保证利用完之后全面清除剩余蛊毒,不然杀敌一时爽,等完事了清扫战场的时候就傻眼了。 若非此次战事用时短c王庭城外暗渠分布面积极小,即便胆大心细如王徽,也是不敢用这种丧蛊的。 看完军报,王徽继续切肉吃,一边笑道:“行了,咱们便守在此处便可,最多到晌午,那左贤王必定会呈上降书。” “主上出马,向来马到功成。”濮阳荑抿嘴一笑,拍了一句马屁。 这次战事用毒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虽说手底下有两万精兵,但到底总数还是不如王庭守军,一旦攻破了城,又像狮子赶羊群那样把他们圈在了内城,这么多鞑子凑一起,难免不会生出同心一意c众志成城的心志来,到时军民一心,背水一战,所谓哀兵必胜——只怕楚军这边的胜算,也不会特别大。 更别提楚军自家后院里还有奸细呢,还不知道有多少个,那就更是定是炸弹。 故而王徽身为统帅,自然要把降低成本c减少伤亡放在第一位,用毒或许失之坦荡,然而用兵又不是一对一比武,非得讲求公平,两军对垒,不拘什么法子,胜利才是最终目的。 王徽到底还是高估了柔然人的心气,这日尚未到正午,才刚过巳牌,中军大帐就迎来了柔然人的使者。 那使者低垂着脑袋,跪于帐下,双手举过头顶,托盘上是黑色绢皮做封的帛书,王徽点点头,云绿就走过去拿到手里,打开来呈到王徽案前。 几行汉文,几行柔然文,大意就是平朔将军勇猛无敌,左右贤王携合城百姓无条件投降,盼上将仁慈,苟全性命云云。 最后盖了血红的大印,王徽又把翻译向导叫来看过,确是左贤王蛮古海代大汗监理陪都哈拉和伦的国玺。 “左贤王一腔赤诚,着意来伏,盛情难却,徽便恭敬不如从命罢。”王徽笑得真诚,假惺惺客套几句,命人好生接待来使。 又休整片刻,就排兵点将,披挂齐整,同时传令其他三路大军,一同开往内城金帐,准备受降纳俘。 午正时分,四路大军一齐抵达金帐之外,几位副将顺利同王徽会合,三日不见,此番会师,将士之间也是各自欢喜。 许是疫情爆发之后就格外小心,左右贤王和其他一些王公贵族倒是并没有染上蛊毒,一干人等列队候在金帐之外,全都摘了华服顶戴,身着素衣,恭恭敬敬跪伏于地。 男人在前,女眷在后。 左贤王蛮古海像是完全失魂落魄了,好似对眼前全城投降的奇耻大辱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木然跪在那里,两眼呆滞,若非胸口微微起伏,几乎就是座泥胎木塑。 包括右贤王格仁在内,其他投降的贵族也多是如此。 楚军队伍列得整整齐齐,一排排战马时不时打个响鼻,刨刨蹄子,看去极为英武,征衣血染,甲胄鲜明,立在身畔的兵戈上还带了干涸的血迹,和着大纛在风中猎猎飞舞的响声,平添一股肃杀之气。 忽然之间,就见前方一名兵士将手中长戟向空中一举,只听金铁相撞的铿锵之声响过,军阵倏然分成两半,不论兵士还是战马,动作都是整齐划一,只见无数具铁甲在阳光下寒芒一闪,仿佛顷刻间就变幻了队形,而后重归寂静,仿佛从不曾动作过一般。 一骑高头骏马自两军中间的过道轻快驰来,马上之人身量高挑,玄甲红缨,背后黑色大氅如云翻卷,狭长双眸在面甲之后遥遥望来,目光静如止水,正是雁门卫都指挥使c平朔将军王徽。 行至左贤王身前约莫丈许远,王徽翻身下马,伸手在头盔上一掠,面甲就掀了开来,露出那张年轻而俊逸的脸庞。 虽然英挺,这些柔然贵族到底也算见多识广,还是能一眼看出是女子的。 威震漠北c凶名昭彰的俅特格王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即便这些年来一直流传她是女子,王庭的贵族们内心深处也是不敢相信的。 而今,传言终于得到了证实。 一众木人也似的柔然贵族终于恢复了一点活气,不敢过分打量王徽,却低下声音窃语起来。 王徽也不说话,只拿眼一扫,目光里带了淡淡的冷意,环视一圈,周遭就重新静了下来。 蛮古海终于动了,他抬起头看向旁边的亲随,侍者就膝行过来,双手递过来一个托盘,蛮古海接在手里,一言不发,只稍稍将那东西举过头顶,呈给王徽。 托盘上垫了鲜红的锦缎,锦缎之上,左面是两册金箔封皮的手本,右侧是一方红玉刻就的印玺,印纽是一只狼首鹿身的异兽,盘踞在那处,形象狰狞,栩栩如生。 正是左右贤王的金册,以及陪都国玺。 王徽唇畔露出一丝微笑,稍稍弯腰,就要伸手去接那托盘。 然而就在此时,左手边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嚓”之声,听着好像是金铁相撞的声音,若非王徽自来警觉,离得又近,只怕还听不到。 多年戎马生涯自然练就一溜的反应速度,她微一眯眼,身体仿佛自有意识,脚步旋转腾挪,已然轻轻巧巧朝右边移了一尺之地。 与此同时,方才那个呈上托盘的侍者,手里正握着一柄不知何处得来的短匕,状若疯狂地朝她扑来。 王徽脸上甚至还带了微笑,只背着手不动作,一直护卫在左近的濮阳荑早就暴起发难,长剑出鞘,寒光一闪就没入了那刺客的身体。 侍者闷哼一声,颤抖着跌倒,再也握不住匕首,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濮阳荑面无表情地抽回剑来,带着鲜血插入鞘中。 那侍者抬起头,两眼紧紧盯着王徽,眼睛里布满血丝,目光像要喷出火来,表情里揉着仇恨和痛苦,扭曲狰狞。 然而即便如此,也不妨碍王徽看清那人的相貌。 竟是当年剿灭金察部之后放走的那个小郡主。 少女痛苦地捂住伤处,倒在地上,气息越来越微弱,眼见是活不成了。 王徽轻轻摇头,再不去理会她,只抬眼看向左贤王。 柔然贵族早就乱作一团,蛮古海总算有了点人样,再不是那种木然的神情,只满脸惊恐慌张,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喃喃道:“不不是我们,我们没有安排她——我们不知道俅——王将军,是她自己要行刺,不是我们——” 王徽微笑不该,稍稍抬起手来,场内嘈杂之声顿消。 她走过去几步,弯腰把国玺和金册接在了手里。 “左贤王这降,我受了。” 王庭已收入囊中,那刺客是谁安排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永嘉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一,柔然王庭哈拉和伦城破,左贤王阔绿台·蛮古海c右贤王阔绿台·格仁递降表,军士全部斩首,平民遣散流放,纳俘二贤王并贵族上下四百六十七人,收缴金银珠器无算,大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7.帐议 纳了战俘, 受了降表, 接下来的头等大事当然是给王庭的居民们解毒。 此事自然由白蕖一力承担了下来,解蛊药材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直接在金帐外头就支起数口大锅,又从城外鄂尔浑河上游取来洁净的河水,分不同剂量熬了几大锅汤药出来。 先给老人孩童以及病情极重的解了, 然后再轮到年轻人和病情较轻的, 一面解毒,一面又派了一拨人出去, 拿着生石灰撒到城内各处河道暗渠,用来杀灭剩余的丧。 生石灰消毒,普及度很广c又十分廉价的法子,也恰好是丧蛊的克星,故而这种蛊毒也只能快攻快取,不适合持久战, 不然肯定会被敌方找到杀毒之法。 居民毡房内的贮水缸也不能放过, 谁知道里头是不是盛过有毒的水? 连着清理了三圈之后,白蕖又拿了一堆瓶瓶罐罐,带着人在城内转了一圈, 遇到河道暗渠就要取些水出来,放入一些药粉观察半天,若是变了色, 则说明尚有余毒未净, 仍然要继续清理。 倒是跟后世取水样监测水质的过程差不多。 这是极为繁琐枯燥的工作, 更是体力活,即便王徽手下人手足,效率高,也足足忙了三日三夜才彻底清理完毕。 城内的水总算是能喝能用了。 之前撬松摩云梯铁钉的假丁老五也得到了处置,胡老六和毛定边两人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贴身盯梢,倒是没再发现同伙,只是后续王徽下令刑审的时候,那奸细却一口咬定自己是柔然人,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柔然话,外表看来,的确没有什么破绽。 王徽自然不会轻信,正寻思着抽个空子亲自鞫审,却不料那把守的士兵打了个盹,一时没看牢,被那奸细用腰带悬在房梁上自缢了。 这条线放了这么长,却断在此处,王徽自然极为不甘,然而一时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处罚了那个失职的兵士,再把心思转回到眼下的大事上来。 接下来却也简单,把这批柔然人按着兵士平民分隔开来,该杀的杀,该遣的遣,该放的放,至于那四百多个贵族俘虏,则一一寻了宝册印信出来,验明正身,再画上押,就分了几座大毡房给他们暂住,过一段时日便要筹备献俘之事了。 这算是王徽主持的战役中,第二次需要回京献俘的,第一次是三年前大破金察那一役,那时王徽虽为主将,却到底官职低微,只管上阵杀敌便了,后续一应事宜自然有张之涣等人帮忙操办。 而这次献俘,规模更大,人数更多,路程更长,却全都要她自己亲力亲为。 更何况哈拉和伦再怎么说也是柔然陪都,曾经的王庭,虽然数代可汗早已移居上京,这里却仍旧是漠北草原上的政治中心,两百余载扰边不息,正所谓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历代积攒下来的贵重财宝也是数不胜数的。 这些东西,不私吞当然不是人,可也不能做得太过分,多少还是得挑出来一些送回去献给朝廷的。 如此就更加重了回京献俘的风险程度。 王徽就坐在大帐之中,一面浏览早间呈上来的王庭器物明细,一面思索着。 云绿掀帘而入,见将军浑若不觉,尚在沉思,便笑道:“主子又在想什么?饭已造好了,可要传进来?” “且先不忙。”王徽摇摇头,抬眼冲她一笑,“我在想什么,你猜不着?” 云绿就不免奉承一句,“主上胸有宏韬伟略,属下怎敢妄言?还请提点几句才是。” 王徽就起身走到柜前,拿出一卷坤舆图铺在桌上,拿镇纸压住四角,朝她招手,“来看。” 云绿走过去,展眼一看,却是副柔然全境图,漠南漠北皆在其中,最南端是雁门卫,最东端则是燕云十六州中地处最西的朔州。 “我们如今便在此处。”王徽拿笔杆在中间一个红点处敲了敲,旁边写有“王庭”两个小字,又道,“下一步要如何行事,我心中有三条路可走,随龙可知是哪三条?” 云绿就收起笑容,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她凑近仔细看了一番,又沉吟片刻,才慢慢道:“雁门关在王庭正南方,距离最短,朔州则在东南,距王庭远了好些,然而从朔州去往金陵,却又比雁门卫回京要近得多。故而,主上心中的三条路应该是” 她说着顿了顿,抬眼望过去,就见王徽面含笑意,眼中带了鼓励,这才心神一定,侃侃而谈起来。 “第一条,自是规行矩步,待王庭一应事宜妥当,便从原路返回雁门卫休整。而此次俘虏人数众多,金银珠宝又十分贵重,想必主子也是上了心的;王庭破灭,又同时生擒左右两位贤王,这样大的功劳,绝非三年前金察一役可比,主上应该是动了念头,要亲自回京献俘。” “这第二条则保守些,照旧原路返回雁门卫,而后派人献俘回京,多派些人手回去,再借用邵公子和苏三老爷在道上的关系,料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至于这第三条么”云绿说着就顿住,又看了王徽一眼,见到主子似笑非笑的脸色,心中莫名一定,也不由露了笑意,缓缓道,“主上——莫非终于要对燕云用兵了?” 王徽轻轻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底神采奕奕,笑道:“这鬼灵精倒是练出来了,三条路却是都猜得不错。” 话锋一转,又道:“那你再说说,这三条路我选了哪条?又是为何而选?” 云绿微微皱眉,垂下眼仔仔细细读着坤舆,这回思索的时间比方才还要长些,直过了一炷香时分,她才缓缓开口。 “这第一条路,只怕主子是不会选的,便算主子要走这一条,属下也要劝阻。”云绿神情肃然,“这些年常驻雁门,确是立了不少功劳,然而也正因如此,咱们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用兵上,那个工——主子您说的什么来着?” “工农业发展。”王徽微笑着接了一句。 “对,工——工农业发展,”云绿说这词的时候还有点生涩,“这些方面却并没有特别大的进展,职权所限,河套那么大一块地界都暂时不能收归己用,雁门关弹丸之地,能供着静之他们研究出连天弩摩云梯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您虽然号称雁门卫父母官,代县却绝不是咱们的自留地。一句话,羽翼未丰,实力尚弱,墙尚未筑高,粮也没广积,您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回京了,怕是要冒极大的风险。” 王徽点头微笑,“不错,继续说。” 云绿有点不好意思,笑了一下,又道:“您手中握了兵权,却并非大军,又只领了个正三品都指挥使加平朔将军的职衔,说句难听的,那叫高不成低不就,在雁门卫您是最大,然而回京之后,只怕处处都有人能压您一头。更何况您不光是功臣,更是武将,朝廷历来重文轻武,也就是这些年失地收复了一些,武人的势力才稍有恢复但眼下咱们实力不足,您作为新贵回了京,陛下不夺您的兵权还算是好的,但凡吴王晋王等人进几句谗言,您就是出头的鸟儿遭弓打,可这鸟儿自己翅膀都没长硬,教弹弓一射,也就只有落地的份了。” “便算有皇贵妃娘娘和万相爷护持,最多也就能保您无恙而已,若想再攫取其他更多利益,只怕难上加难,这一趟,您若亲自回去了,最多也就是捞一个虚名闲职罢了,可雁门卫若没有主上坐镇,万一教人背后捅一刀,可就是得不偿失——别忘了,外头大营里还有个奸细没发落呢。” 云绿说得就有些意味深长。 “故而,属下思来想去,这第一条路都不该走,这京城,总是要回的,却不是现在。” 一番话说完,王徽一时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看着云绿,仔仔细细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自从入主雁门卫之后,不知何时起,她就摘掉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即便在外人跟前,也再不做任何掩饰,就那样大大方方把脸上的伤疤亮给人看。 而当年那场毁了她容貌的大火,算来已过去五年了。 如今的云随龙,二十足岁,风华正茂,一袭玄色长衣外披了半片戎装,负手立在那处,整个人如一杆青翠的修竹,不卑不亢,矫首昂视,由内而外散发出强大的自信,即便是左腮上的伤疤也掩不住那张脸庞的美丽。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将军帐下这位年纪轻轻却胸罗甲兵的军师,见面之后,无不施足了礼数,还要恭恭敬敬称一声“云佥事”。 再没有人因伤疤之丑而轻视,也再没有人因皮相之美而逢迎,她赖以征服众人的,是真真正正的实力。 从前的豆绿已然死去,如今的云绿重获新生。 王徽这样瞧着她,忽然之间心情极好,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是畅快。 “主c主子?”云绿一时红了脸,“可是属下说错了什么?” 王徽笑了一阵平静下来,伸手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说得很对,一丝儿错处也没有。”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家军师,“我只是高兴太高兴了。” 云绿眨眨眼睛,约略明白一些主子的用意,也不由露出一抹浅笑。 “好了,言归正传。”王徽就清清嗓子,点了点坤舆图,“第一条路我确是不作考虑,第二条么我却只打算取半条。” 她一边说着,笑容就加深了一些。 云绿一愣,一股绵绵密密的激动从心底弥漫至身周各处,看着地图东端那个苍劲的“朔”字,手指都有些颤抖。 “主子的意思是”她声音都忍不住放轻了。 “你猜得不错,这半条,是说我的确会派可靠之人回京献俘。”王徽徐徐地道,“而另外么——” 一面说着,她就微微一笑,昂起下巴,双眸流光溢彩,笑容里仿佛也带了无尽的峥嵘。 “去把子絮子敬她们都叫来罢,咱们一起商量商量,这挥师东进c收复燕云的大计。” “是!”云绿喜形于色,拱手一礼,一溜小跑就匆匆出了大帐,完全把一开始要给主子端饭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这场仗,还没完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8.大捷 永嘉二十三年腊月三十, 是除夕之夜, 也是一年到头最热闹最喜庆的时节。 金陵城刚下过一场大雪, 然而寒冷完全不能驱散过年的喜悦, 不独最繁华的善和坊, 便是其他的地方, 今年也格外热闹, 天刚擦黑就挂上了一排排的灯笼,各处街道亮如白昼, 鞭炮烟花之声不绝于耳,直如春雷鼓动大地一般,秦淮河上更是停了好几艘花灯楼船, 巨大的船灯从水面上缓缓行来,倒映着无数火树银花, 和着远远近近画舫上传来的丝竹鼓乐, 教人分不清这是人间还是天上。 民间尚且如此, 宫中就更是热闹, 明亮的宫灯几乎挂满了宫城每一个角落,照得通衢宛如天街, 除夕大宴办在乾清宫和庆熹宫, 来往宫人穿梭不停,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真心实意的笑容, 又是忙碌又是欢喜。 时不时传来巨大的鞭炮响声c焰火蹿上天的声音, 不论何时, 只要抬头往夜空里瞧去, 总能找到好几朵正在绽放的绚烂烟花。 永嘉帝早下了旨意,今年除夕,普天同庆,金陵城不设宵禁不闭夜市,炮仗焰火管够放,合城百姓不拘尊卑,彻夜狂欢。 然而这“合城之人”,某些人自然不包括在内。 又一声焰火爆炸震耳欲聋,仿佛离得极近,好像屋顶都被这一声巨响震得抖了三抖。 穆皇后本就睡得不安稳,这一声响过,就彻底醒了过来。 人一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坤宁宫寝殿之内一团漆黑,唯有不远处槅扇外头,尚有一团烛火幽幽而亮,那是当值的宫女。 自从盈袖和蒋良才他们死后,这些下人就换了一批,穆皇后苦苦哀求,好歹留下一个熟面孔贴身服侍。 正是今晚值夜的彩笺。 穆皇后没有出声,只是掀开帐子,轻轻下了床走到窗前,打开内里的纱窗,又推开窗屉子,冬夜的寒风裹挟着些许雪沫子吹来,那寒意顿时把最后一丝困意也吹散了。 即便被圈禁了四年,皇后仍旧是皇后,虽然失势,皇贵妃到底不曾短了她的用度,眼下外头天寒地冻的,寝殿里地龙却燃得旺,一室温暖如春,穆皇后只穿了一身中衣,站在窗前,却也不觉得多么冷。 坤宁宫近处是一片寂静,然而远处却是灯火通明,绚丽的烟花不停在空中炸开,隐约能听到丝竹鼓乐,还有宫人嬉笑打闹的声音。 有风吹过,光影明灭,将窗外干枯枝桠的影子照在穆皇后脸上,将那张冷寂的面容分割成了数块,暗夜之中,平添几分凄凉。 “哎娘娘?娘娘!”彩笺听见响动,推门进来,一见皇后只穿着单衣站在窗前,唬了一跳,连忙跑过来把窗户严严实实关好,又把人扶到床上坐下,又张罗着倒热茶,嘴里尚在埋怨,“这么晚了,娘娘怎么还没睡下?大冷的天儿还站在窗口吹风,着凉了可怎么好?” 穆皇后淡淡抬眼看向她。 四年前刚被圈禁的时候,她还是个不入流的三等宫女,等闲连内殿都不能进的,而今四年来主仆两人朝夕相处,相依为命,倒也亲近了很多。 “什么时辰了?”皇后就低声问道,许是因为许久不曾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彩笺沏茶的手一顿,“刚过了子时正。” 寝殿里原先摆着一只镶金嵌宝的自鸣钟,皇后一向用它看时辰,然而四年过去,虽然日常用度不曾短缺,自鸣钟这样金贵的东西却是再也无人护理检修,早在一年前就彻底坏了。 自从圈禁以来穆皇后又染上了梦魇的毛病,向来浅眠,听不惯滴漏的声音,故而寝殿里不敢放任何计时的东西,想知道时辰,就全得靠下人一张嘴。 穆皇后就叹了口气,想起今日是除夕,随口问道:“过了子时还这样热闹今年这除夕是要大办吗?” 彩笺沏好了茶端过来,看着主子喝了一口,才轻声道:“是万岁下了旨意,说今年漠北连番大捷,天佑大楚,京城又下了一场好雪,正是瑞雪兆丰年的意思,就叫除夕要好生操办,听着——像是要闹一整夜的样子。” 穆皇后垂下眼,看着贴身宫女把汤婆子塞到她怀里,一阵暖意袭来,然而心底却仍是一片冰凉。 “大捷?又打胜仗了?”她漫不经心问道。 彩笺小心翼翼看她一眼,见她脸色平静,不像是有什么不悦的样子,平日娘娘沉默寡言,今日竟多问了几句,想来是对这事感兴趣,一时心里也高兴起来,就靠在床边小杌子上坐了,细细讲起来。 “先是破了王庭,活捉了好些个鞑子王爷王妃,而后又分了些兵马,一拨回来献俘,一拨往东南边继续打,越过阴山c太行山,直接打到了燕云的地界儿,一口气连收朔c寰c云c应四州,目下已在朔州坐镇,所有人都估摸着呢,只怕跨了年就要继续打剩下那十二州啦!” 彩笺到底年纪小,虽然在冷宫伺候了四年,练得沉稳了一些,然而平日听宫人内侍传讲这样激动人心的沙场轶事,还是忍不住有些激动。 十一月初,平朔将军王徽以两万兵马大破柔然王庭,生擒左右两位贤王,并王妃c王子等贵族俘虏四百余人,又缴获王庭珠宝财物无算,十二月上旬的时候就派人押解到了京城。 当时仍是太子代皇帝率百官亲迎出城,献俘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十数里,合城百姓夹道欢呼,据当时亲眼所见的人回来讲述,那队伍头上已进了宫,尾巴却还在城外十里长亭处呢。 若说那些一个比一个贵重的俘虏振奋了大楚朝野的精神士气,那献俘队一道带回来的战利品就是实打实的物质利益了。柔然人惯于烧杀抢掠,不独大楚,西域小国也多有殃及,两百多年来积累了无数财富,全都深埋在王庭地宫之中。 拳头大的鸽血红,龙眼大的绿猫眼,晶莹璀璨的各色宝石,八尺高的朱红珊瑚树,成箱成箱的金条银条,数不清的珍器古玩,价值连城的羊脂玉山,西洋南洋东洋中原,各色各样的财宝一车一车缓缓驶入京城,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户部官员用了整整一旬才约略算出个大概,此次平朔将军攻破王庭带回来的战利,折合当今的银价,怎么也有四千万两。 那是大楚整整十年的国库收入。 永嘉帝当时就乐得两眼一翻,一口气差点背过去,好在皇贵妃娘娘一直随侍在旁,见状连忙从拿出个鼻烟壶来,里头装了陶院判亲制的安神药,给老皇帝在鼻下一吸,才险险缓过气来。 这些事情都没有避着人,这些日子以来,阖宫上下都传遍了。 即便是彩笺这样冷宫里服侍的小宫女,也听要好的小宫女小内监添油加酱说了好几遍,有些顽皮的甚至偷偷溜了出去,亲眼见到了那日十里献俘的盛况。 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见到那位女将军的真容,据说她老人家还在朔州督战,无法分|身回来献俘,只派了麾下两员大将代为回京。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那几个溜出宫去看献俘的小宫人夸耀好一段时日了。 然而献完俘没过多久,离除夕还有不到十天的工夫,北边又八百里加急传回捷报,说是平朔将军又率三万精兵,乘胜追击,向东挺进,飞度阴山太行山,轻取朔c寰c云c应四州,沦陷三百多年的燕云西境终于收复。 这次大捷虽然没什么战利,意义重大似乎也及不上攻破王庭,然而却更令永嘉帝欣喜,鞑子迁都上京已近百年,柔然的核心也早从王庭变成了燕云,可以说,每攻下燕云的一块土地,就离上京近了一步,也就离柔然灭国更近了一步。 而柔然一旦覆亡,大楚疆域就会顷刻间扩大数倍,北至贝加尔湖,东至长白山的广袤土地,都将成为他郑家的王土。 眼看着渺渺烽烟八万里的国土即将收入囊中,大楚中兴就要在自己这一代开始,永嘉帝如何不喜? 若非顾忌帝王天家的颜面,他还真想学那些狂生一般当街起舞狂歌了,年三十闹腾一晚上又算得了什么? 穆皇后圈禁四年,早对皇帝绝了念想,若非还念着太子和淮阳公主,只怕早就一根白绫吊死了,平日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只把自己锁在屋里,也难怪连这样大的事情都不知道。 彩笺说得就越发详细,连那大将样貌如何c箱笼车马上有什么纹路装饰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说了一遍。 穆皇后听在耳里,神色变幻万端,最终化为一抹苦笑,自嘲地叹了一声。 幽居冷宫四年,她虽已彻底死心,到底中宫的见识没有短,只听了彩笺寥寥数语,就清楚地意识到这两次战功意义有多么重大。 “攻破王庭,收服燕云四州当真是不世之功,”她就喃喃说道,“往日倒是没看出来,那贱人的表妹,竟还有这样的本事。” 她一句话就骂了两个人,一个是如今执掌六宫的皇贵妃,一个是有功于天下c圣眷正隆的女将军,彩笺一颗心砰砰跳,完全不敢回话。 “陛下给了那姓王的什么奖赏?”穆皇后悠然问道。 彩笺偷偷瞄一眼,见主子脸色还算平静,这才小心道:“就就把品阶提了半级,原先是正三品的平朔将军,如今是从二品镇北大将军,又设了燕云卫,将军身兼二职,既是雁门卫都指挥使,也是燕云卫都指挥使。” “呵,雁门关到朔州,再加上漠南漠北,怎么也有两三个行省那么大了,全都在她一人手里”穆皇后又笑了一声,“难不成还想做个总督?” 彩笺眼神闪烁,不敢开口。 穆皇后瞥眼看到她神色,眉头一皱,纵然素服披发,形容憔悴,到底还是显出一分昔日中宫的威严来,“莫不是还有瞒了本宫的?还不快说?” “娘娘恕罪!”彩笺连忙告个罪,斟酌一番才小心道,“也没什么,只是有人提议给将军封爵,陛下一开始没答应。” “一开始没答应?”穆皇后眯起眼,“那后来就答应了?” 彩笺咽了口唾沫,头埋得更低,却又不敢不说。 “小安子他们在勤政殿外头伺候,当时也没瞒着旁人,孔大伴也没发话,这些都是那起子小火者传出来的,据说是万相爷当堂奏对,说什么——虽然柔然把国都迁到了上京,然而哈拉和伦到底还是鞑子龙兴之地,历代可汗把这么多财宝留在王庭,其实也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而平朔将军直接就把财宝全数起出来献回了京城,实不啻于断了柔然的龙脉根本这样大的功劳,若是男子,只怕封个异姓王也足够了,可若因王将军是女子就连爵位都不给一个,未免教功臣寒心” 穆皇后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她。 彩笺话就说得更是艰难。 “后c后来,就听庆熹宫里头的人传的,皇贵妃也劝过陛下,还是那些话,无非就将军不过是个女子啦,又没有家族没有根基,更没有子嗣,封个爵给她没什么不放心的,还能拉拢人心,陛下何乐而不为” 说至此,她就闭了嘴没再往后说,只小心翼翼瞟着皇后。 穆皇后表情木然,半晌有问一句,“最后定下来的爵位是什么?” 彩笺声如蚊蚋。 “赐了一等侯,封号‘燕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9.暗算 “一等侯?陛下竟给了她一等侯?”穆皇后忍不住低呼一声。 “是”彩笺怯生生应了, 又添一句, “封赏队伍年前就出发了, 钦差大人还是张公公, 这事儿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奴婢不敢诳娘娘的。” 皇后心神不宁, 呼吸有点急促, 双手紧紧抓着被子。 永嘉帝即位至今,因功封爵的人并不多,封王的更是一个都没有,到如今二十三年过去, 也不过才有两位一字亲王, 六位二字郡王, 三位一等公,五位二等公,两位三等公——定国公就在其中——八位一等侯,十一位二等侯。 再往下的伯爵子爵男爵就多如牛毛, 皇后也记不清了。 只二等侯往上的那些个, 除去亲王郡王是皇亲国戚,余下的爵位无不是世袭绵替而来,或是开国元勋之后, 或是前几代先帝时曾立下过功劳荫庇,就算是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定国公一家, 先祖也是跟着太|祖女帝一道打天下打出来的。 然而就算那姓王的女子军功彪炳, 不封爵不足以慰藉功臣, 可她毕竟是个女子,赏她个伯爵子爵的不就足够了吗?为何一下子就是一等侯? 大楚开国以来,爵位等级就做了严格的划分,侯爵往上,非千秋之功不得立,非肱股柱石不得封,但有小功,授伯c子c男足矣,自女帝以降,每一位上了金册的公侯,或文或武,无不是显赫一方c彪炳当世的人物,随便哪个放出去,都足能镇守一方水土。 ——话说回来,若非定国公自己太作死,永嘉帝也不会轻易就夺了孙家后代的爵位。 可就算那王徽军功赫赫,才智胸襟不下于先辈,可c可她毕竟不过—— “不过一个女子而已”皇后不自禁地念叨着。 彩笺察言观色,听见主子这样说,也跟着附和,言不由衷道:“就是,不过一个女子而已,立下天大的功劳,这一等侯的爵位也太过了!” “不,不对,”穆皇后却忽然摇了摇头,眼神更加凝重,语气里就带了一丝恨意,“只怕——陛下正是想到了她不过是个女子,才只封了个一等侯的!” “啊?娘娘是说”彩笺忍不住睁大眼睛。 穆皇后深吸口气,微微阖上眼睛,“万孝箐说得不错若是个男子,这样的功劳,封个异姓王也足够了。” 她是永嘉帝的发妻,结缡至今已经三十一年,那位枕边人的想法,哪怕隔着一座冷宫,她也依旧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一等侯的爵位,在陛下心中,只怕还是委屈了那王在渊的! 天赐将星,苍生之幸,不世出的雄才伟略,离了金陵这才几年工夫,就硬生生吃下了整个草原,横扫漠南漠北,眼下又一连收复了燕云十六州里的四州,攻破幽州上京也是早晚的事情了。 ——雄踞北境虎视中原三百载的柔然,只怕终归要灭亡在这个女人的手里。 这样的功勋,这样c这样百代难遇的,彪炳汗青的,不世出的功劳—— 为何竟能落到这样一个女人手里? 又为何这个女人竟是付氏的表妹? 该庆幸付氏到现在都没有皇子吗? 可付氏还年轻,惯于狐媚惑主,于内把持后宫大权,于外还有燕云侯守望相助,若c若是庆熹宫出了个皇子,那她的一双儿女又该怎么办? 想至此,穆皇后整个人都轻轻颤抖起来。 到底可怜天下父母心,纵然她幽居冷宫四年,早就心如死灰,但思及孩子,就还是从心底深处冲出一股力量来。 前两年,她想着自己虽然获罪,到底储君已立了二十年,淮阳又一向得永嘉帝宠爱,自己当年做下的糟烂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殃及孩子们的,陛下虽然恨她狠毒,但对于向来看重的儿女,也是决计舍不得处罚的。 可皇帝不会害他们,不代表别人也不会来加害。 王徽这次立下的功劳c授封的爵位,终于让穆皇后彻底坐不住了。 朝堂上的爷们只道燕云侯是个女子,便算手握重兵也不足为惧。 可她却清楚,一旦权力在手,不论男女,都是一样可怕。 还好她醒悟得还不算太晚,若从眼下就开始打算,那些奸人的伎俩不会那么容易得逞的。 穆皇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抬眼看向彩笺。 “过几天正月初五,是每年本宫可与淮阳见面的日子,”她静静地说,“这坤宁宫和冷宫似的,她来一次就得哭一次,你打叠精神,好好伺候着,莫让公主再难过了。” 彩笺低声应下,见主子阖眼露了倦意,便轻手轻脚放下帐子,吹灭烛火,退了出去。 永嘉帝毕竟还是疼闺女,虽然对儿子们诸多防备,却架不住小淮阳一双泪眼,到底还是松了口,许了皇后每年正月初五和八月十六两个日子可以见见爱女,互诉别来之情。 至于东宫,则是绝对不许探视,算来太子和皇后母子俩也有四年没见了。 这四年来,每年的正月初五和八月十六都是皇后的节日。 初五这天,她就换上一套正红地绣百蝶穿花缕金缂丝袄,喜庆华贵,又预备下小女儿最爱吃的百果糕和蜜渍桃脯,一大早就在东暖阁里坐了,等候淮阳公主到来。 “母后——”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穆皇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香香软软的小身子扎进了怀里,两条胳膊紧紧搂着自己的腰,脑袋还不满足地蹭啊蹭。 “娇娇!”大半年没见爱女,穆皇后眼圈一热,差点掉下泪来,把女儿揉进怀里温存片刻,又稍稍拉开些距离,细细打量她。 郑葭今年已满十三岁,抽条了好些,脸蛋也长开了,一双大眼盈盈含波,面如桃瓣唇似樱颗,乌压压的黑发上还沾了零星的雪沫子,更衬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身上穿了一袭樱花粉绣缠枝梅的小袄,下头系了杏黄地绣春水双雁的八幅湘裙,腰里绑了一条藕荷色宽绸,更衬得那腰肢盈盈一握,已显出了些少女的娇柔。 颜色娇嫩无俦,容貌秀美明艳,只鼻头红红的,眼睛里也噙着泪花,又是欢喜又是孺慕地望着母亲,看着还是天真烂漫,一团孩气。 “我的娇娇长大了。”穆皇后又是欣慰又是心酸,忍不住在小女儿额头上亲了一下。 “母后娇娇特别c特别c特别特别想你!”郑葭连说了好几个“特别”,一面说一面又哭又笑,又猴进皇后怀里撒娇。 “三哭三笑的,看着像个大姑娘样了,其实还是个猢狲!”穆皇后眼底的慈爱温柔满得快要溢出来,就又同女儿嬉笑了一阵。 温存好久,母女俩才稍稍平静下来。 皇后虽被圈禁,到底太子和淮阳公主不曾失势,后宫众人虽然逢迎皇贵妃,却也不会明面上怠慢中宫。 故而也会给她们母女留一点空间,两人说话的时候,是没有下人在旁的。 “娇娇,你皇兄皇嫂他们,都还好吗?”皇后就问。 “太子哥哥和嫂嫂都很好,宁姐儿已经会说话啦,前儿还叫了我一声‘姨姨’呢!”郑葭说着就笑眯了眼。 四年前太子妃在南书房外头跪到小产之后,身子骨就一直不太康健,去年初总算又产下一女,却是太子的嫡长女,生得玲珑剔透玉雪可爱,不独太子一家捧在掌心,连永嘉帝也十分宠爱这位皇孙女,尚未取出来大名,只得了个小字叫“宁姐儿”。 “那你呢,近来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皇后语调温柔,轻抚女儿的头发。 “一直住在东宫,不怎么能出去,除了气闷些,别的也没什么,”郑葭一边说一边就撅起小嘴,两条腿悬在床下来回踢打,“前阵子北边打了胜仗回来献俘,满城人都去看,那么大的事,小顾子和墨荷他们都溜出去瞧热闹了,偏偏不准我出去嫂子也太严了些!” “坐好了,像什么样子!”穆皇后就拍她一下,板起脸来,“你兄嫂也是为了你好,你要听他们的话,不许出去乱跑知道吗?若是闯了祸,你父皇再疼你,也是不得不罚的。” 一边说一边就在心里叹气,她这个小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天真,见天儿想的都是衣服首饰啦,吃食点心啦,上街看热闹啦这些琐事。 许是自己c陛下还有太子把她宠上了天,都十三岁了,也没有一点公主该有的样子,至于心机成算,那就更是笑谈 哪怕中宫获罪圈禁,也没能让她很快长大。 悯哥儿——太子到底还是把这个小妹妹保护得太好了。 皇后在心中轻叹,眼见郑葭又要腻到自己怀里撒娇,就一手把她拽出来,正色道:“娇娇莫闹了,你每回来见母后,时间都很紧迫,母后这次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郑葭撅了撅嘴,瞥眼看到皇后脸色严肃,心中有点委屈,却还是乖乖道:“母后说吧,儿臣听着呢。” 穆皇后就点点头,“你可想让我从这宫里出来,像以前那样时时都能见到母后?” “当然!当然想!”郑葭眼睛一亮,声音也大起来,一时心中委屈尽去,表情也急迫起来,“我缠了父皇好多次,可是父皇总不答应,还骂了我后来太子哥哥就不许我再跟父皇说母后的事了。” 一面说一面又掉下泪来。 皇后看女儿落泪,简直心如刀绞,把小姑娘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柔声道:“娇娇莫哭,莫哭你听着,只消这次事情你好好地给我办妥了,不出两年,母后就能回到你身边啦。” “真的?”郑葭又惊又喜。 “当然是真的,母后什么时候骗过你?”穆皇后把她的小手拢在掌心,露出一丝微笑,“只是你须得快点长大,再像如今这般爱哭鼻子可不行了,要像你嫂嫂一样坚强,母后可全靠你了,知道吗?” “我知道!母后要娇娇做什么?快告诉我!我这就去做!”郑葭用力点点头,眼角泪痕未干,却想到母亲很快就能摆脱圈禁,一时又破涕为笑起来。 “好,你听好了,这些事情你自己一个人做不来,还得一字不差都说给你太子哥哥知晓才行。”穆皇后摸着女儿的脸,徐徐开口。 “翻了年就是永嘉二十四年了,咱们大楚是三年一选秀,今年三月里就又是大选,你回去就问问你哥哥,可还记得外公家里那位大表妹?对,就是你那个萱表姐,你以前也见过的你告诉你哥哥,今年无论如何,都得让穆萱留牌子才行。” 郑葭懵懵懂懂,一边点着头一边努力记下母亲说的话,可心里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一时有些丧气,噘嘴道:“就这点事啊在母后心里,我也不过就是个跑腿传话的罢了。” 穆皇后噗嗤一声笑出来,把闺女搂到怀里好一通揉搓,“乖囡,你帮母后传妥了这次话,以后还有更大的事托付你呢。” 郑葭嘻嘻笑起来,又同皇后腻了一刻,用过午饭,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母女俩在坤宁宫外依依惜别,目送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宫街尽头,穆皇后敛去笑容,垂眼慢慢回了内殿。 王徽,付氏你们不会得意太久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0.1:00前替换 永嘉二十四年正月廿八, 赐封燕云侯授从二品镇北大将军的钦差队伍终于抵达了朔州。 一同回来的还有奉命回京献俘的魏紫和姚黄。 三年多前鹿邺大捷, 朝廷废除女子禁升令, 擢王徽为冠军校尉的时候,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瑾做的钦差,不独宣旨,还帮着万衍递了封密信给王徽,王徽展信之后,就顺势也同这位大太监剖白了心迹, 算是正式把司礼监一脉纳入了自己的人脉之中。 见了面自然又是一番寒暄互捧,王徽早在朔州城里置了自己的产业宅院, 又备下筵席,盛情款待钦差一行人。 眼见魏紫姚黄两人都面带倦色, 心知这俩妹子一个持重一个跳脱,却并不特别擅长和官场中人打交道,此次回京献俘必然也是累着了,索性就吩咐她们下去歇息,不必赴宴。 两人如蒙大赦, 行过礼就匆匆退下去了。 钦差队伍人数虽不少, 但够格去做燕云侯座上宾的却也不过数十人,王徽安排了八桌酒席, 满打满算也是够了的, 眼见酒过三巡, 众宾吃得畅快, 她就把云绿c濮阳荑c曹鸣几个圆滑的拉过来, 低声吩咐仔细招待,而后看了张瑾一眼,就告个罪离了花厅。 张瑾自然是人精,眼见王徽离席,当下也不露声色,又同旁人谈笑片刻,这才借口更衣出了花厅。 王徽就站在后门外头的庑廊下,望着廊外松树梢头的积雪出神。 张瑾就缓步走过去,在王徽身后半步的位置站定,并不敢与她并肩。 “这北地到底是比南边冷些,展眼都要二月二了,雪还不化。”一阵寒风吹过,秉笔太监缩了缩脖子,忍不住说了一句,一面紧一紧身上的紫貂大氅,袖里还要揣个手炉。 再转眼看看身边的燕云侯,却见她只穿了件石青地的哆罗呢灰鼠箭袖,料子薄,色也冷,唯一看着有点暖意的只有领口出来的几撮风毛,就那样单单薄薄地裹在身上,更衬得她身姿如修竹一般挺拔坚韧,仿佛庭中青松不畏寒暑。 她嘴唇微抿,脸庞轮廓在冰雪的映衬下更添冷峻,双手负在身后,右手大拇指上戴了个扳指,不同于金陵权贵们为了彰显富贵戴的那些玉石玛瑙扳指,这一枚却是兽骨所制,黑璋环绕,擦痕斑驳,显然是久经战阵,不知被疾弓利弦打磨过多少次了。 这枚扳指,也是燕云侯通身上下唯一显露出一点锐气锋芒的地方。 而她整个人的气质却是平和的,柔韧疏朗,云淡风轻,好像平静的湖水,又像温润的白玉,若非那枚扳指,还有那挺拔矫健的姿态,旁人是再想不到这位就是屠灭柔然各部c横扫漠北攻破王庭的镇北大将军的。 张瑾在旁看得有点怔愣,心里头一时竟有了点荒谬之感,长年累月在宫中服侍,见惯了阉人和女子,可眼前之人——真的,也是女人吗? 正出神间,却见燕云侯已回过了头来,含了一丝笑意看向他。 张瑾下意识低下头去,连腰身都弯了一弯,竟是不敢同她对视。 就好像在万岁爷跟前一样。 张公公不免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王徽自然把他的反应全看在眼里,约略也能猜到一些,不由加深笑意,温言道:“公公不常到北边来,不习惯这寒凉气候也是有的。” 张瑾闻弦歌而知雅意,眼珠一转,立马奉承道:“以往咱们不能北上,那全是因为鞑子占了咱们的疆土,可侯爷用兵如神,威震漠北,把鞑子赶回了老家,连王庭都是大楚的地盘了,日后北上南下,自然再无妨碍。” 王徽看他一眼,微微皱了眉头,“身边人惯来叫我‘将军’,公公也这样称呼便是,切莫见外。” 这话说得委婉,张瑾却听得一惊,一时后背出了一层白毛汗,连忙长揖到地,口中连连告罪,“将军说的是,将军说的是,是奴才错了,奴才一时猪油蒙了心,将军勿怪,勿怪啊” 本来也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秉笔大太监,除去永嘉帝c皇贵妃c孔全禄这些人,再不用看人脸色的人物,眼下站在燕云侯跟前,到底还是经不住,一时说溜了嘴,“奴才”两字也冒出来了。 然而张瑾却一点都没觉出来,还一径在心中后怕,眼前这位可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便算封了一等侯,也不能冒冒失失张口就叫“侯爷”呀,幸好这位是个宽宏大量的,若是那等小气的,只怕就要恨上他了。 也难怪到了朔州这几日,还从没听见那几位参将叫过“侯爷”呢。 此次百年大捷,对于功臣们,永嘉帝自也不会吝啬,除去王徽自己的从二品镇北大将军和燕云侯的爵位,她身边的副将们也是人人都有提拔,七位武将一同擢升从三品参将,这只是职衔上的提升,并无封号,至于具体职司工作,那当然还是由顶头上司王徽来指定分派。 而云绿c王鸢和李谧三位文官,也各领了从三品的卫指挥同知之衔,也不过是个品秩,职责划分还是由王徽统一安排。 眼见张瑾吓得不轻,王徽就连忙把他扶起来,亲切道:“公公切莫如此,可不折杀我了?你我之间,不须拘那些礼。” 张瑾本就是半真半假,一半是吓的一半也是作态,见燕云侯亲手来扶了,这才顺势直起腰来。 “” 永嘉二十四年正月廿八,赐封燕云侯授从二品镇北大将军的钦差队伍终于抵达了朔州。 一同回来的还有奉命回京献俘的魏紫和姚黄。 三年多前鹿邺大捷,朝廷废除女子禁升令,擢王徽为冠军校尉的时候,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瑾做的钦差,不独宣旨,还帮着万衍递了封密信给王徽,王徽展信之后,就顺势也同这位大太监剖白了心迹,算是正式把司礼监一脉纳入了自己的人脉之中。 见了面自然又是一番寒暄互捧,王徽早在朔州城里置了自己的产业宅院,又备下筵席,盛情款待钦差一行人。 眼见魏紫姚黄两人都面带倦色,心知这俩妹子一个持重一个跳脱,却并不特别擅长和官场中人打交道,此次回京献俘必然也是累着了,索性就吩咐她们下去歇息,不必赴宴。 两人如蒙大赦,行过礼就匆匆退下去了。 钦差队伍人数虽不少,但够格去做燕云侯座上宾的却也不过数十人,王徽安排了八桌酒席,满打满算也是够了的,眼见酒过三巡,众宾吃得畅快,她就把云绿c濮阳荑c曹鸣几个圆滑的拉过来,低声吩咐仔细招待,而后看了张瑾一眼,就告个罪离了花厅。 张瑾自然是人精,眼见王徽离席,当下也不露声色,又同旁人谈笑片刻,这才借口更衣出了花厅。 王徽就站在后门外头的庑廊下,望着廊外松树梢头的积雪出神。 张瑾就缓步走过去,在王徽身后半步的位置站定,并不敢与她并肩。 “这北地到底是比南边冷些,展眼都要二月二了,雪还不化。”一阵寒风吹过,秉笔太监缩了缩脖子,忍不住说了一句,一面紧一紧身上的紫貂大氅,袖里还要揣个手炉。 再转眼看看身边的燕云侯,却见她只穿了件石青地的哆罗呢灰鼠箭袖,料子薄,色也冷,唯一看着有点暖意的只有领口出来的几撮风毛,就那样单单薄薄地裹在身上,更衬得她身姿如修竹一般挺拔坚韧,仿佛庭中青松不畏寒暑。 她嘴唇微抿,脸庞轮廓在冰雪的映衬下更添冷峻,双手负在身后,右手大拇指上戴了个扳指,不同于金陵权贵们为了彰显富贵戴的那些玉石玛瑙扳指,这一枚却是兽骨所制,黑璋环绕,擦痕斑驳,显然是久经战阵,不知被疾弓利弦打磨过多少次了。 这枚扳指,也是燕云侯通身上下唯一显露出一点锐气锋芒的地方。 而她整个人的气质却是平和的,柔韧疏朗,云淡风轻,好像平静的湖水,又像温润的白玉,若非那枚扳指,还有那挺拔矫健的姿态,旁人是再想不到这位就是屠灭柔然各部c横扫漠北攻破王庭的镇北大将军的。 张瑾在旁看得有点怔愣,心里头一时竟有了点荒谬之感,长年累月在宫中服侍,见惯了阉人和女子,可眼前之人——真的,也是女人吗? 正出神间,却见燕云侯已回过了头来,含了一丝笑意看向他。 张瑾下意识低下头去,连腰身都弯了一弯,竟是不敢同她对视。 就好像在万岁爷跟前一样。 张公公不免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王徽自然把他的反应全看在眼里,约略也能猜到一些,不由加深笑意,温言道:“公公不常到北边来,不习惯这寒凉气候也是有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1.2:00前替换 元和中兴 平定安史之乱的郭子仪 平定安史之乱的郭子仪 自此以后, 唐朝有吐蕃c回纥c南诏等外患,内有宦官掌权,禁军兵权甚至皇帝的拥立都由宦官决定,节度使对地方有独立于中央的管理权, 成为唐朝的内忧外患。唐德宗死后,经过了唐顺宗的过渡阶段,[91] 然后由永贞内禅而受宦官支持的唐宪宗登基,其即位以后,经常阅读历朝实录, 每读到贞观c开元故事,他就仰慕不已。唐宪宗以祖上圣明之君为榜样, 认真总结历史经验,比较注重发挥群臣的作用, 敢于任用能臣为宰相, 他在延英殿与宰相议事,都是很晚才退朝。唐宪宗在位15年间,政绩诸多, 在政治上有所改革,勤勉政事,君臣同心同德,从而取得了元和削藩的巨大成果, 并重振中央政府的威望, 成就了唐朝的中兴气象。使安史之乱后的唐朝一度获得再次统一。长期以来, 唐朝皇帝得到评价较高的有三人:唐太宗c唐玄宗c唐宪宗。唐宪宗没有能够像唐太宗和唐玄宗那样开创一个辉煌盛世, 却能够和他们并驾齐驱c相提并论,这也正说明了他的不同寻常。[61] 会昌中兴 李德裕 李德裕 唐宪宗末年,以牛僧孺和李德裕为首的大臣之间的朋党之争亦越演越烈,使宦官更加得势。牛党c李党相继执政,史称“牛李党争”。[61] 唐文宗在太和九年(835年)与李训和郑注等发动甘露之变,密谋诛杀宦官失败。甘露之变而后,宦官团结一致;群臣唯有借藩镇兵力对抗宦官权力,埋下晚唐时藩镇和宦官直接冲突的种子。[94] [95] 唐文宗死后,唐武宗继位,改元会昌。在宦官仇士良的拥立下,经过派系斗争而继位。唐武宗重用李党首领李德裕,削减仇士良的权力。李德裕在执政期间,中书省的职能作用发挥较好,因而宦官的势力被削弱了。对于宦官也有诸多不满的唐武宗,没有像唐文宗那样,采取极端措施来进行解决。而是吸取唐文宗失败的教训,改用阳为尊崇,实则逐渐冷淡的手段。[94] [96] 中晚唐的藩镇割据 中晚唐的藩镇割据 在会昌二年四月,宦官仇士良见武宗日益亲重李德裕,害怕宦官失去权势,便散布流言蜚语,称宰相与度支商定,要削减禁军衣粮和马草料等费用,欲以此激怒禁军闹事。李德裕闻讯后立即向唐武宗面奏此事。唐武宗很愤慨,唐武宗拿出了君主的作派,遣中使到神策左c右军去宜布御旨:“此事纯系谣传,一切都是朕的安排,无关宰相之事,尔等不得信口雌黄。[97] ”将士们被震慑住了。[61] 仇士良的阴谋被揭穿以后,只好惶恐地向唐武宗谢罪。在仇士良的阴谋被挫败后,唐武宗没有乘势对他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而是将他提升为观军容使,以领神策左c右二军。名义上得到了升迁,实则却被剥夺了对禁军的控制权。仇士良明白唐武宗对他的态度,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妙,以退为进,以身体有疾提出了辞职。唐武宗顺水推舟,同意了他的辞呈,将他改任为内侍监。内侍监没做多久,基于大势已去,无东山再起的希望,仇士良被迫致仕。唐武宗对外击溃回鹘乌介可汗及其部众,对内平定泽潞镇叛乱。在位时期藩镇降服。唐武宗一连串振兴朝廷的政绩,史称会昌中兴。唐武宗重视道教,禁止道教以外的佛教c景教等。故在佛教史上列为三武灭佛的其中一位称号武字的君主。又称为会昌灭佛。[61] 大中之治 唐宣宗李忱 唐宣宗李忱 唐武宗死去后,宦官选择李忱继承皇位,想继续保持朝政,未即位前的唐宣宗表面上是容易被宦官利用的无能之人。即位以后励精图治,对内贬谪李德裕,结束牛李党争;抑制宦官势力过分膨胀;打击不法权贵c外戚。在位期间宣宗勤俭治国,体恤百姓,减少赋税,注重人才选拔。一改唐武宗的封杀佛教政策,再次尊崇佛教。[61] 唐宣宗时期沙州人张议潮领导沙州等地人民摆脱吐蕃贵族统治的首领,驱逐了河西地区的吐蕃守将,使瓜c沙等十一州又重新回归唐朝。咸通七年(866年)二月,张议潮表奏朝廷,已令回鹘首领仆固俊克复西州c北庭c轮台c清镇等城。同年十月,又令仆固俊与吐蕃大将尚恐热交战,大败吐蕃军,并斩杀尚恐热,传首京师。吐蕃余众逃奔秦州,途中遭尚延心袭击,再败,奏迁于岭南。吐蕃遂衰亡。河西肃清,使唐廷无西顾之忧,唐朝国势有所起色,百姓日渐富裕,使本已十分衰败的朝政呈现出“中兴”的小康局面。实际上,大中暂治并不稳定。唐宣宗晚年,国内已有乱象,他死后不久就爆发寇乱。[99] 日落西山 唐宣宗之后,唐懿宗与唐僖宗是著名的无能昏君,使唐朝一直走下坡路。[100] 唐朝后期,战争不断,经济政治衰退,唐宣宗大中十三年(859年)爆发农民起义,唐朝经济命脉的江南地区经过黄巢的打击,唐朝统治名存实亡。[101] 经过黄巢起义后,把唐朝的基础打破。而宦官所管理的禁军也损失过重,所以宰相与宦官争权不断。黄巢起义后,唐僖宗在唐末的动乱中死去,由弟唐昭宗继位。[101] 公元898年,发生了神策军中尉刘季述等人的政变,唐昭宗被软禁,太子李裕开始监国,同一天宦官假传圣旨,说唐昭宗退为太上皇,并令皇太子即位,年号光化。[61] 唐末农民战争图 唐末农民战争图 到了天复元年(901年),宰相崔胤联合禁军将领孙德昭打败了刘季述,迎唐昭宗复位,李裕复降德王。而朱温与李克用成为唐末的风云人物,在朝廷各树党派,在朱温的支持下,宰相派胜利,朱温入宫尽诛宦官。天祐元年(904年),朱温挟持唐昭宗迁都洛阳,之后不久将唐昭宗杀害。[102] 天祐二年(905年),朱温大肆贬逐朝官,并将三十余位朝臣杀死于白马驿,投尸于河,史称白马驿之祸。朱全忠本想等统一后再夺取帝位,但因征淮南失利,所以提早于907年逼迫唐哀帝禅让[103] 。天祐四年(907年),朱温逼唐哀帝李柷禅位,改国号梁,是为梁太祖,改元开平,定都于开封。唐朝灭亡,立国共290年。[61] 唐朝灭亡后,五代的李存勖所建的后唐和十国的南唐都自称是唐朝的承继者而用“唐”作为国号。事实上他们的皇帝与唐朝的皇帝并无血缘关系。元和中兴 平定安史之乱的郭子仪 平定安史之乱的郭子仪 自此以后,唐朝有吐蕃c回纥c南诏等外患,内有宦官掌权,禁军兵权甚至皇帝的拥立都由宦官决定,节度使对地方有独立于中央的管理权,成为唐朝的内忧外患。唐德宗死后,经过了唐顺宗的过渡阶段,[91] 然后由永贞内禅而受宦官支持的唐宪宗登基,其即位以后,经常阅读历朝实录,每读到贞观c开元故事,他就仰慕不已。唐宪宗以祖上圣明之君为榜样,认真总结历史经验,比较注重发挥群臣的作用,敢于任用能臣为宰相,他在延英殿与宰相议事,都是很晚才退朝。唐宪宗在位15年间,政绩诸多,在政治上有所改革,勤勉政事,君臣同心同德,从而取得了元和削藩的巨大成果,并重振中央政府的威望,成就了唐朝的中兴气象。使安史之乱后的唐朝一度获得再次统一。长期以来,唐朝皇帝得到评价较高的有三人:唐太宗c唐玄宗c唐宪宗。唐宪宗没有能够像唐太宗和唐玄宗那样开创一个辉煌盛世,却能够和他们并驾齐驱c相提并论,这也正说明了他的不同寻常。[61] 会昌中兴 李德裕 李德裕 唐宪宗末年,以牛僧孺和李德裕为首的大臣之间的朋党之争亦越演越烈,使宦官更加得势。牛党c李党相继执政,史称“牛李党争”。[61] 唐文宗在太和九年(835年)与李训和郑注等发动甘露之变,密谋诛杀宦官失败。甘露之变而后,宦官团结一致;群臣唯有借藩镇兵力对抗宦官权力,埋下晚唐时藩镇和宦官直接冲突的种子。[94] [95] 唐文宗死后,唐武宗继位,改元会昌。在宦官仇士良的拥立下,经过派系斗争而继位。唐武宗重用李党首领李德裕,削减仇士良的权力。李德裕在执政期间,中书省的职能作用发挥较好,因而宦官的势力被削弱了。对于宦官也有诸多不满的唐武宗,没有像唐文宗那样,采取极端措施来进行解决。而是吸取唐文宗失败的教训,改用阳为尊崇,实则逐渐冷淡的手段。[94] [96] 中晚唐的藩镇割据 中晚唐的藩镇割据 在会昌二年四月,宦官仇士良见武宗日益亲重李德裕,害怕宦官失去权势,便散布流言蜚语,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2.实业(上) 步入治世 参见:雍熙北伐c澶渊之盟c东封西祀c五鬼用事c宋夏战争c庆历新政c重熙增币 宋真宗上台后勤政治国, 北宋由此进入咸平之治。[32一33] 雍熙北伐后,辽国常在宋辽交界处抢劫杀掠[34] ,到景德元年(1004年)终于演变成大规模侵宋战争[35] 。宰相寇准力主抗战, 宋真宗亲征, 宋军士气大振,与辽军相持在澶州城下, 辽军被迫求和。经过几番交涉,两国议和成功。和约主要内容是:宋每年给辽绢二十万匹, 银十万两,开放边境贸易,双方为兄弟之国。史称该和约为“澶渊之盟”[36] 。 后来, 寇准渐渐失宠, 宋真宗开始信用王钦若。王钦若擅长逢迎, 宋真宗赵恒 宋真宗赵恒 深知赵恒希望营造天下太平的氛围,于是极力鼓吹宋真宗封禅。王钦若本人也与另外一位宰相王旦联手, 在各地制造很多“祥瑞”之象,深得宋真宗之意。宋真宗在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先后三次封禅。[38] 宋真宗与皇后刘氏无子。一次宋真宗偶尔临幸刘氏的一名侍女李氏, 结果李氏与于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产下一子(赵受益),也就是后来的宋仁宗。后来刘氏与另外一名嫔妃杨氏共同抚养这名孩子。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正月,宋真宗封泰山c祠后土c祭老子祠之后,于是决定将应天府升格, 建为南京。[39] 天禧二年(1018年)中秋, 宋真宗正式封赵受益为太子, 并改名为赵祯。乾兴元年(1022年)二月廿日, 宋真宗驾崩。太子赵祯即位,刘皇后被尊为皇太后,在赵祯成年前代理军国大事。从此开始了刘太后十六年的垂帘听政时代。[40一41] 宋仁宗执政早期一直处在刘氏的阴影之下,直到刘氏死后他才得以施展抱负[42一43] 。赵祯皇后虽是曹氏,但他一直特别宠爱一名张贵妃。但张氏出身低贱,一直未能成为皇后。皇祐六年(1054年)正月初八,张氏去世。宋仁宗竟以皇后之礼处理丧事,并追封为温成皇后,结果出现的一生一死两皇后,可谓旷古未见。[40] 西夏李元昊于大庆二年(1038年)称帝后,宋夏之间爆发了数年的战争,宋军屡战屡败,导致了重熙增币。[44] 尔后宋仁宗任用范仲淹c吕夷简c富弼c包拯c韩琦等能臣推行庆历新政,取得非常好的效果。国家进入建国以来最繁荣的阶段。但是一些守旧派人物指称这些改革派官吏拉帮结伙,互相吹捧,是朋党。由于宋仁宗一向最厌恶结党营私,这些官僚后来多被贬为地方官。短暂的庆历新政就此结束[45] 。在边疆上,宋仁宗任用大将狄青,先后弭平了南蛮侬智高的叛乱和西夏的挑衅。[40] 宋仁宗死后,接替即位的是宋英宗。他是 宋朝时期的科举考试 宋朝时期的科举考试 宋真宗之弟商王赵元份之孙。嘉祐七年(1062年)被立为皇太子。宋英宗多病,最初朝政都由曹太后掌管。治平元年(1064年)五月后,宋英宗才开始亲政。但是宋英宗亲政半个月后就爆发了濮议事件,这场争论长达十八个月。时间起因是宰相韩琦提请讨论关于宋英宗生父的名分问题。朝中因此分成两个派别,一派认为应称宋英宗生父濮王为皇伯,另外一派则认为应该称为皇考。最终曹太后下旨,称宋英宗之父为皇考。才平息了这场争论。但总体来说,宋英宗还是一位有为的君主。他继续任用前朝能臣,也大胆挖掘新人。宋英宗也非常重视书籍的编修,《资治通鉴》的写作就是他所提出发起的[46] 。[40] 变法党争 参见:王安石变法c新旧党争 主持变法的王安石 主持变法的王安石 宋英宗去世后,他的长子宋神宗赵顼[48] 即位。宋神宗在位期间,宋朝初期制订的制度已经产生诸多流弊,民生状况开始倒退,而边境上辽和西夏又虎视眈眈。宋神宗因此锐意改革,启用著名改革派名臣王安石进行朝政改革,将其任命为参知政事。王安石推行的新法包括均输c青苗c免役c市易c保甲c保马c方田均税等。但是,新法的实行遭到了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对新法强烈反弹。加上全国天灾不断,宋神宗的新法实行的决心也有所动摇。[49一50] 熙宁七年(1074年),北方大旱,一名名叫郑侠的官员向赵顼上呈一幅流民图,图中景象惨不忍睹,宋神宗因此受到极大震撼。第二天宋神宗就下令暂罢青苗c方田c免役等十八项法令。尽管这些法令不久之后得到恢复,但宋神宗与王安石之间已经开始不信任。熙宁七年四月,王安石第一次被罢相,出知江宁府。后来变法派中的官员吕惠卿肆意妄为。王安石因此回京复职,但是他依然受到保守派的坚决阻挠。熙宁九年(1076年)六月,王安石长子去世,王安石借机坚决求退,宋神宗于十月再次罢免王安石的相位。[50一51] 后人对熙宁新法的评价非常两极,新法的推行效果远不如王安石预想。新法的实行虽然大大增加了国家的财政收入和耕地面积,但是却严重增加了平民的负担。熙宁新法在军事上的改革也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军队战斗力无明显改善。加上王安石操之过急,将需要很长时间社会演进才能完成的十余项改革在短短数年内全盘推行,使变法陷入了欲速则不达的困境[52] 。而且,新法实施到了后期,条文与执行效果相差越来越大,一些措施从利民变成扰民。新法执行过程中用人不当也是最后失去民心的原因,变法派中如吕惠卿c曾布c李定和蔡京等都是人品相当有争议的人物。有的更被视为小人。对于这次改革,以“大历史”著称的史学家黄仁宇评论这次变法:“早我们之前九百年,中国即企图以金融管制的办法操纵国事,其范围与深度不曾在世界里其他地方提出。”[50] 废除变法的司马光 废除变法的司马光 王安石被罢后,宋神宗继续改革事业,号为“元丰改制”。元丰改制虽与熙宁变法并称为“熙丰新法”,但改革力度无法同熙宁变法相提并论。伴随著国力的增强,宋神宗将焦点转移到外患上。他决心消灭西夏。熙宁五年(1072年)五月,宋神宗开始西征西夏,取得了很大胜利,也大大鼓舞了神宗的信心。元丰四年(1081年)四月,西夏发生政变,宋神宗借此再次征讨西夏。结果却遭到惨败。宋神宗因此一病不起。元丰八年(1085年)正月初,宋神宗立六子赵佣为太子。而宋神宗颁布的新法虽然曾短暂被其母高太后废,但不久又陆续恢复,不少甚至沿用到南宋时期[55] 。宋神宗驾崩后,太后高氏垂帘听政,对刚即位的宋哲宗赵煦严加钳制。高太后信用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并冷落宋哲宗,结果引发严重的新旧党争。宋哲宗亲政后,贬斥旧党,信用新党,变法事业因此得到了持续。[50] 靖康之耻 参见:六贼当政c宋江起义c方腊起义c宣和北方大暴动c海上之盟c靖康之耻 宋哲宗没有留下子嗣,死后由他弟弟赵佶[57] 即位,是为宋徽宗 宋徽宗赵佶 宋徽宗赵佶 。宋徽宗专好享乐,对朝政毫无兴趣,他自幼爱好笔墨c丹青c骑马等。赵佶的生活糜烂,喜好逛青楼。还大兴土木,听信道士所言,在开封东北角修建万岁山,后改名为艮岳。艮岳方圆十余里,其中有芙蓉池c慈溪等胜地。里面亭台楼阁c飞禽走兽应有尽有。徽宗还在苏州设立应奉局,专门在东南搜刮奇石,是为花石纲,引得民怨沸腾。[58一59] 宋徽宗不理朝政,政务都交给以蔡京为首的六贼。蔡京以恢复新法为名大兴党禁,排斥异己。蔡京即位次日,就下达了一个禁止元祐法的诏书。此即谓元佑奸党案。正直的大臣因此全被排斥出政治中心。宋徽宗本人好大喜功,当他看到辽国被金国进攻后,便于重和元年(1118年)春,派遣使节马政自登州渡海至金。双方商议两国共同攻辽,北宋负责攻打辽的南京和西京。灭辽后,燕云之地归宋,过去宋朝给辽国的岁币改缴金国。此即为海上之盟。[59] 但宋朝军队却被打得大败。最后金兵掠去燕京的人口,并克扣营c平c滦三州。宣和七年(1125年),金兵分两路南下攻宋。赵佶吓得立刻传位其子宋钦宗赵桓。宋钦宗患得患失,在战和之间举棋不定。后来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启用李纲来保卫东京。虽然一度取得了胜利,但是金朝并未死心,二度南下。[59一60] 靖康元年(1126年)九月,太原沦陷。十一月,开封外城沦陷,金军逼迫宋钦宗前去议和。闰十一月卅日,宋钦宗被迫前去金营议和,三日后返回。金人要求索要大量金银。宋钦宗因此大肆搜刮开封城内财物。开封城被金军围困,城内疫病流行,饿死病死者不在少数。[59]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3.实业(下) 而前来报名参与采矿的人这样多, 为的也不光是燕云侯的个人声望, 更多的还是十分优渥的补贴和待遇。 燕云被鞑子铁蹄蹂|躏了三百多年,到底不如江南富庶, 物价自然低得很, 寻常农户每月的收入也不过二十多文钱, 若家里有几个壮劳力, 能外出找些活计来做;或是女眷在家中织些土布绣些花样子拿出去卖,再加上三不五时攒点鸡蛋菜蔬,去集市上换钱,这月的收入就能多些, 但总也不过六七十文罢了。 一年下来, 这样的贫民家里也不过能得几百文钱,通常还攒不下来多少, 若有个头疼脑热天灾的,甚至还要举债度日。 再高一等的则是家里有点小买卖的人家, 或是开个早饭铺子,或是开座磨坊制些豆浆豆腐,再就是杂货铺子c茶水棚之类,一年到头总也能有好几贯大钱的毛利, 净利也不会低于三贯钱,算是朔北地界的小康家庭了。 而城里那种养了十好几匹大青骡c供着十数辆木板大车的车马行, 酒楼客栈布庄粮店, 这样的营生已不能算作个体户小作坊, 东家掌柜甚至能雇得起几个帮佣, 创造好些个工作岗位的,一年少说也有几十两银子的毛利,这在朔北人民心目中已经是大富豪的级别了。 至于青楼戏馆这样的顶级娱乐场所,或者是牙行钱庄这种财富聚集到一定程度才能出现的金融产物,这四个州里是一家都没有,连茂通和庆丰那样雄厚的实力,暂时也没能把生意做到燕云来。 朔北的百姓,是真穷啊。 王徽走马上任的时候,一看这情形,也是犯了好一阵子的难。 所幸燕云目前虽然穷困,却到底物产富饶,又有田又临水,还是平原地区,适宜种植,只消因地制宜埋头苦干,不论工业还是农业,燕云之地都是非常丰美的温床。 以前穷困,不过是因为鞑子蠢笨,不懂得如何发展而已,白白浪费了这样一块宝地。 这几年下来,王徽已经把草原上的柔然人打怕了,不独漠南漠北大片区域已在大楚版图之内,连燕云地界的鞑子也开始收缩势力,明知道俅特格王的大本营就在朔州,却硬是不敢发兵攻打,仅剩下的十几万军民抱团龟缩在燕云剩下那十二州里头,拒守居庸关不出,再也不敢主动扰边。 说来也好笑,居庸关号称“天下最险”,历来都是中原汉人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最后一道防线,如今却反倒成了鞑子自己的保护墙,只盼这座天下第一雄关能阻住镇北大将军的脚步,能拦多久是多久。 鞑子不主动搦战,王徽倒也不急着去打仗,毕竟居庸关确实难破,柔然一国又到了危急存亡之秋,难免怀了哀兵士气,若贸然就直接打过去,只怕胜算不大。 故而当务之急还是得按兵不动,老老实实安居朔寰云应四州,搞科研c抓经济c促生产,进一步提升自身实力,才能有更大的把握打赢接下来的硬仗。 毕竟灭掉柔然,可并非是燕云侯的最终目标。 既然要把燕云打造成自留地,那当然就得大力发展工农业,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农业方面,王徽暂时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搞什么高技术农业生产,时代c观念和生产力都不允许,而现有的农耕技术和制度也已经相当成熟了,她也就没在这方面投入太多的精力,只让赵玉棠领了这一块的差事,又拨给她一些人手,时不时到周边各村县走访一番,看看土质收成,哪些地若是种错了东西,又或是有弃置不用的荒地,也可以即时指导一下。 期间李谧也帮了不少忙,主要还是体现在水利灌溉方面。 而重点当然是工业。 燕云四州既有煤又有铁,更有各种丰富的金属矿产,虽然不是什么富矿,但即便是贫矿,也足够发展初期所用的了。 毕竟眼下手头只是空有炼钢的技术,却都还是纸上的东西,因为材料的短缺和技术上的难度,第一台转炉还没有搭建完成,连炉子都没有,就更别提量产钢材了。 而搭建一台转炉以及实验所用的铁和其他金属,所耗相对来说自然会比较少。 故而这第一次招募民夫的人数也没有太多,煤矿七百人,铁矿一千人,且都只是在已经露天的矿床上进行开采,暂时不需拓宽其他矿脉。 至于报酬,王徽还是决定暂时以粮代币,采矿期间,每个民夫的午饭都由卫所衙门包了,权是足料的粗面窝窝就酱菜,每两日能吃一个鸡蛋,每五日有一顿荤菜,且每月每人都能领到半斗米的月薪。 折合朔北的物价,就是每月二百文钱。 能出劳力来做民夫的,必定都是贫苦人家,而每月二百文钱,每天还能白吃一顿午饭,隔三差五还有蛋有肉,这对那些贫民来说,实在不啻于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好事。 朔北地区贫瘠,若说江南已初现商品经济的萌芽,那么燕云就是八字都还没一撇,此地百姓对银钱的需求不大,反倒是各类现成的粮食布匹c生活用品,那是非常缺乏。 直接支付货币对王徽来说自然更加省事,甚至还有更简单的法子,什么银子铜钱都用不着,直接发银票就得了。 然而她毕竟还得为燕云的将来考虑。 自从两年前苏锷的船队第五次出海返航之后,她名下的现银就已经达到了一个天文数字,然而彼时她正在漠北打仗,思来想去也没什么花头,索性就拿出一部分,托苏锷和邵云启作了公证,直接在茂通和庆丰入了股,以后也是每年有红利可吃的股东了。 那时她已是正三品平朔将军,手底下还掌了雁门卫和河套平原,在金陵的声望虽说不如眼下,但也是十分雄厚,远非当年那个空有封号的长乐县主可比,再加上她出的钱也确实多,庆丰和茂通自然乐得有这样一位手握重兵的武将来入股。 她当时也咬了咬牙,把那次出海分得的全部红利——共计六百万两白银——对半分开,分别投给了茂通和庆丰两家,一家三百万,如此也就在两家各拿了十五支股子。 这已经是仅次于苏锷和大东家的大股东了,甚至比邵云启手里的股份还要多一些,而在两家经营上出现的一些大事,她也是有一定话语权的。 故而,弄些银票——甚至是现银来,发给朔州城的民夫做工钱,对王徽来说,反倒比用粮食支付更加方便也划算。 毕竟燕云四州目下粮食亩产不高,又正值初春,不是收获的时节,粮铺米价颇贵,农户手里也没有多少余粮,若要支付足够的粮食做工钱,那还是得从雁门河套那边调运过来。 这期间产生的人力费c物力费,还有时间成本,就更是一笔不菲的数字了。 但即便如此,王徽也得咬牙忍下来。 毕竟基业草创,步履维艰,什么都得她这个父母官来出大头,如此就更得步步谨慎,眼下燕云四州物力不丰,可供交易的商品非常少,一旦她用了太多的银钱作为酬劳付给,就很容易造成物价虚高。 若用的是银两铜钱也倒还好,毕竟是贵金属,流通量有限,可若用了银票 ——那就做好准备迎接通货膨胀吧。 故而虽然艰难些,王徽也不可能开这个口子,给燕云留下金融危机的隐患,说不得,这最初半年里头的民夫口粮,还是得由她来出血。 好在这也只是初期,万事都刚刚起步,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早在燕云四州未破之时,王鸢和李谧就跟她交过实底,经过他们长时间的钻研改良,贝氏转炉的搭建手法已逐渐趋于完善,虽然仍是纸上的实验,却到底比当年王鸢她爹留在手本上的法子更为实用,也更加贴合封建时代的社会现实。 王凝远毕竟天真,一派书生学究气,留下来的搭建手法几乎全都要用到后世的科技,自然不能直接拿来用。 所幸王鸢天纵奇才,于术数理工方面极富天分,几乎是青出于蓝,再加上李谧从旁协助,终究还是一点点攻克了转炉搭建的最大技术难关。 也就是说,只要有足够多的材料和燃料,第一座转炉的建成,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而且这时间也不会太久。 待到日后转炉搭建成功,燕云的钢铁工业走上正轨,同时也能带动其他周边产业发展,商品经济自然也会抬头了。 等到那个时候,她自然会动用权力,把庆丰和茂通的分号也开到朔北来,扶持实业c还富于民,那时的燕云,才真正能称得上是“通都大邑”。 算来——也不过只有两年时间了。 王徽轻轻合上手头的邸报,揉了揉额角。 目下已是三月中旬,自打送走钦差之后,她就这样没日没夜地操劳,一时照看民夫征募,一时又跑去两座矿场亲自视察,同时还要兼顾燕云大营里的日常操训和防务,更要远程遥控雁门卫诸般事宜,每日里忙得昏天黑地,饭也是囫囵吃一口就罢,每天睡不到三个时辰就得起床,去处理那些仿佛无穷无尽的事务。 就算是铁打的人,也有点吃不消了。 好在最艰难的时节差不多已经过去,眼下虽还忙碌一些,到底也是步入了正轨,接下来只会一天比一天好。 她就又拿起上半月的煤铁两矿采获表仔细端详,看着那一条比一条多的出矿量,眉目间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然而就在这时,房门却猛地推开了。 王徽皱眉望过去。 来人却是姚黄,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额上尚有汗水淌下,身上戎装有点乱,神情十分凝重。 “主子!朔州铁矿场民夫暴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4.闹事 王徽微微眯起眼睛, 放下手里的东西,坐正了身子。 “暴动?”她沉声道, “为何?” 朔州周边目前有两个露天矿场,西铁北煤, 因是初期开采,规模很小,民夫人数也不多,待遇更是十分优厚,自矿场投入作业以来, 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王徽每隔一旬都会亲自前去视察一番, 见到的无不是热火朝天的劳作场景, 民夫们精神饱满干劲十足, 见了王徽那是个顶个的感恩戴德,头都磕得诚意十足。 不过最近太忙, 抽不出什么空闲去矿场, 算来她也有半个月没去视察过了。 也就是说, 暴动的根源肯定就出在这半月之内。 但所谓民不与官斗, 连银河帝国那样政治开明言论自由的时代,平民都不太想跟贵族或政府打交道, 遑论古代? 这些民夫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就算个个年轻力壮, 可到底没什么势力, 家里头连带点铁的东西都金贵得不得了, 最结实的武器估计也就是木头棍子烧火钎子,了不起有把铁锨,已算很不错的了。 这样一群人,对上卫所衙门的官军,自然高下立判。 到时候杀头那都是小事,一个搞不好,说不定就能安上谋反的罪名,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可即便如此,那些民夫还是铤而走险“暴动”了,且看姚黄这反应,估计动静还不小。 那就定是矿场里出现了十分严重的问题,令他们不得不反。 想至此,王徽也不待姚黄答话,直接站起身,把披风抖开一把罩在身上,疾步出了房门,“边走边说。” “子絮和子敬两位姐姐已经带人过去了,想着先往下压压来着,”姚黄一路紧跟在王徽身侧,“听着好像是死了人还是怎么的” 王徽脚步不停,只是忽然扭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十分锐利。 “你不知道具体经过?” “属c属下急着过来回禀,还没来得及问呢”姚黄缩了缩脖子,又急道,“主子,属下不敢欺瞒您!” 王徽“嗯”了一声,伸手拍拍她肩膀,“我信得过你,只是在想别的事情。” 一边说一边疾步出了中门,侯府下人早备好了快马,王徽和姚黄两人翻身骑上,打马向西疾驰而去。 姚黄见王徽脸色沉郁,只是催马,却一言不发,当下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控着马儿紧紧跟在主子身后。 王徽想得却要更多一些。 这起所谓的“暴动”来得突然又蹊跷,事先竟一点音讯都没有,直到事发了,她才得到消息,而从姚黄的反应来看,她也是刚刚才得知的这件事。 由于矿场地方大,往来闲杂人等又多,再加上每日出产的矿石可以说是日后燕云发展的根本,这两处矿场也就成了朔州城除却燕云侯府和卫所衙门之外最紧要的地方。 日常管理矿场事务的人,就必须文武兼备,既要冷静理智,能够应付突发情况,同时也必须是武将,手底下带了兵,多少也能有几分威慑力。 故而王徽思来想去,就把煤矿交给了魏紫管带,铁矿则由濮阳荑负责。 濮阳荑允文允武,能力出众自不必说,魏紫虽然稍逊,却胜在冷静持重,遇事沉着,也不是个差的,众位参将各司其职,而最适合总揽矿场事务的,还是这两个人。 可即便如此,这事却还是瞒过了这两人的耳目,直到今日才爆发出来。 那么这个所谓的“暴动”就有两种可能。 其一,有人图谋不轨,很早就混进了铁矿场民夫之中,并且个人能力极强,一方面制造事端并煽动民夫的怨愤情绪,一方面还能瞒天过海整整半个月,让燕云守军半点都察觉不到。 其二,并没有别有用心之人,只是因为“导火索”事态很严重,已经激起了铁矿场的民愤,之前之所以半个多月都平静无波,并非是因为有人刻意隐瞒,而是因为民夫们都在忍耐,等着上头给个说法,然而苦等不至,这才终于按捺不住闹了出来。 便算是有领头的,多半也是民夫们临时推举出个人缘好的,或是与那“导火索”有莫大干系之人,事先预谋的可能性很低。 而考虑到目前燕云四州的情况嘛 王徽手里握着缰绳,身上的锁甲随着马儿奔跑不住颠簸,发出阵阵轻响,嘴角却微微露出笑容,神态放松了一些。 当年的雁门卫虽然也是王徽一手打下来的地盘,然而毕竟西边和南边还和大同府c太原府接壤,东南边更有张之涣驻守的阳和所,故而严格来说,雁门卫的“纯净度”并不太高。 而与雁门卫不同的是,燕云四州北边是茫茫草原,东边是仍处于柔然辖下的武州和蔚州,西侧和南侧则都毗邻雁门卫,可以说是绝对纯粹的“自家地盘”,被楚朝政敌渗入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至于会否有柔然奸细混到朔州城来 ——既然都能混进铁矿场了,那直接行刺燕云侯不是更干脆利落吗?又何必要费劲搞什么民夫暴动? 故而,这次的事情,王徽还是更趋向于认同第二种可能的。 这么一分析,她心里也就有数了许多,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脑海里瞬间就出现了好几个方案。 就算退一万步讲,出现了第一种情况,以她如今的实力,也不会惧怕就是了。 什么随从都没带,两骑骏马很快出了城,奔行数十里,很快就来到了西郊铁矿场。 远远地就瞧见濮阳荑披挂齐整,端坐于马上,身后立着百来个大营守军,个个都板了面孔肃然而立,正午的阳光照下来,一排排兵刃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在军阵前面,跪了三十来个五花大绑的民夫,原本都耷拉着脑袋,听得马蹄声响,抬头一看是燕云侯来了,一时又激动起来,有几个人就想站起来。 旁边的兵士连忙喝住了。 “主子!”濮阳荑翻身下马,来到王徽跟前拱手行礼,“作乱的都已拿下了。” 王徽点点头,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西郊铁矿场拢共才七百民夫,胆大敢闹事的也不过那么几个,充其量再拉扯上几十个关系好的,也是顶了天了,与其说是“暴动”,倒不如说是“闹事”。 不过人数虽少c规模虽小,却也不能等闲视之,万一真出了什么岔子,那就必须得趁此机会一气揪出来,一股脑解决了,否则留下了隐患,那就是星火燎原之势,以后就很可能发展成真正的暴动。 “子敬呢?”她又问道。 “这边事情处理妥了,子敬就去了北边煤场看顾,以防万一。”濮阳荑答道。 王徽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就朝着那帮民夫走过去,步子沉凝缓慢,铁履相撞发出清脆的铿锵之声,目光扫过所有人,带了淡淡的寒意。 就是方才那几个胆儿肥想站起来的也不敢说话了。 “谁是领头的?”王徽就问。 鸦雀无声,没有人答话。 王徽等了半晌,不见有人站出来,就冷笑一声,“怎么,有胆子挑事没胆子认?” 就见那群民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几个身子抖了几下,到底一个跪在前头的中年人抬起了头来。 “俺是领头的!俺敢做就敢当!”那汉子脖子一横,大声说道,颇有点壮士断腕视死如归的架势。 王徽笑了笑,走过去站定,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平静道:“知道我是谁吗?” 中年人大着胆子看过来,接触到王徽淡然无波的目光,下意识就缩缩脖子,眼神乱飘,声音也小了一些,“侯侯爷。” “叫我将军。”王徽语气轻柔。 然而她态度越是柔和,那汉子不知怎的听着就越觉得害怕,张了张嘴,怔怔道:“将c将军?” 王徽又微笑了一下,稍微往后站开几步,负手而立,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本官乃燕云卫暨雁门卫都指挥使c敕封燕云侯,领从二品镇北大将军衔,燕云一应军政事务,由本官总揽。”她缓缓道,“你等有何冤屈,现在也算打开了门路,可以直接说给我听了。” 那人愣了愣,稍一迟疑,就想开口。 “先报上你的名姓c年龄c家住何方,再一五一十把事情说给我知道,”王徽又加一句,“若有半句虚言,本官定不轻饶。” 语气轻描淡写,浑身的气势却硬是散了开来,压得一众乱民抬不起头来。 那中年汉子左右看看,见弟兄们一个个都埋着头,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知道他们是害怕了,然而此时他心里也是慌得紧,方才还一腔血勇,然而此时见到了正主,被燕云侯那样淡淡地一看,浑身的胆子也萎了下去。 然而事情还是要说的。 那人就咽口唾沫,低下头去不与王徽目光接触,一字一句说了起来。 原来此人姓田,大名叫田兴贵,家就住在矿场北边不到两里地的村子里,算是铁矿场南边一小片区域的头目,大半个月前,他负责的那片区域露天矿挖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张罗着手下弟兄们下地去采矿。 西铁矿场虽说露天,到底也还有数个比较浅的地下巷道,里头的矿是比外面要多一些的,巷道里有经年不绝的地下水,王徽刚刚入主朔州的时候,就让李谧带了人实地考察过了,设计建造了一系列排水设施,就搭在巷道外面,巨大的水车叶片轮转,又利用气压原理把地下水送到地面上来,再引流到周边进行净化过滤,如此一来,民夫们的饮水问题也能一并解决。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水车上。 李矩子亲手研制的水车可不像寻常农家那种简陋的样式,不仅造型精巧,功能也十分强劲,一片木轮叶就有人的脑袋那么大,转起来速度快力道猛,平日里民夫们都离这怪物机器远远的,生怕被扫到误伤。 然而就有那么些个好奇心比天高的,年纪又轻,身子骨也偏弱,采完了矿休息的时候闲得无聊,就走到近旁去研究那水车。 此人正是田兴贵的亲儿子田旺。 水车附近自然有水,田旺一脚不慎滑了下去,跌到了地下河中,那河水也不算太深,本来是可以安全上岸的,然而水车力沉势猛,却由不得他安安生生爬回去,当时就一轮子狠狠拍下来,直接把他左小腿打折了。 众人七手八脚把人救上来,就忙忙地送回帐子里躺下,本来觉得不过是喝了几口水,腿断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骨折嘛,哪个皮猴子小时候没捱过一两下子?村里的游方郎中拿两根树枝子绑了,将养一个月,肯定能痊愈。 众人也就没太在意,砍了木棍给田旺小腿定了位,就继续干活去了。 然而这里毕竟是科技落后的封建时代,没有透视仪,更没有x光,大家都以为那只是普通的骨折,却没有一个人能想到,水车木轮片砸下来的势头那么猛,田旺小腿的骨头其实已经断成四五截了。 竟是个粉碎性骨折。 田旺昏昏沉沉睡到傍晚,醒来只觉小腿剧痛难当,一时又尿急,身边无人看护,只得扶着土墙一瘸一拐爬起来如厕去。 然而到底腿脚不便,脚底一绊就狠狠摔了个狗啃泥,腿上的两截木棍位置乱了,一截白生生的腿骨更是直接穿透肌肉,从皮肤里刺了出来。 如此伤上加伤,又是从没人见过的粉碎性骨折,田兴贵一时抓了瞎,只得让儿子忍着痛,先把刺到体外的骨头胡乱按了回去,而后又绑了树枝定位,急急火火送回家中,只盼他能捱过去。 可想而知,这孩子被田兴贵等人胡乱医治一通,病势更加沉重,当晚伤口就感染,发起高烧来,烧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依旧不退,都开始说胡话了。 田兴贵不得已,总算上报了此事,等了半日,上头总算有人传下话来,说隔天就派燕云大营里头的军医过来,亲自为田旺疗伤。 有了上峰的保证,田兴贵等人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干活,然而隔了一天,却压根没等到那位军医出现。 田兴贵等人毕竟是草民,不敢去催促官军,就这样硬生生又等了三天,还是不见人来,斗胆再去卫所衙门询问,却总是被守门的军士挡了回去。 田旺无医无药,高烧不退,伤势又沉重,在家中硬挺着捱了大半个月,终于在两天前去世了。 儿子是家中独苗,辛辛苦苦拉扯到这么大,田兴贵的婆娘当时就厥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连哭带嚎,神智已经有点不清醒了。 田兴贵又悲又怒,没头苍蝇般瞎转了整整一日,才纠集了几十号邻里乡亲,丢下采矿的镐头竹筐,在矿场里生起事来。 一番话说完,田兴贵耷拉着脑袋,显然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只是眼圈早已红了,身前地上飞溅出几个小水坑,竟是落了泪。 全场一片静默,没有人说话。 王徽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看来这采矿场的隐患,竟比她想象中要多得多。 她看向田兴贵,并不叫他起身,只是想了想,问道:“你说最早的时候曾经有人许诺过你会派医官过来,可还记得是哪位大人?” 田兴贵一愣,有点没缓过神来,怔怔想了片刻,方迟疑道:“好c好像说是姓王王同知?” 濮阳荑闻言就轻轻抽了一口气,猛地看向自家主子。 王徽眼睛已经眯了起来。 竟然——是王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5.惩处 除了头几年一道上过战场的兵之外, 其余在雁门和燕云新征上来的兵, 基本上是都不认得王鸢的, 只知道将军手底下有一位姓王的女同知, 整日埋在工坊里敲敲打打, 等闲见不到人影,感觉上好像也不如何得将军重用。 在场的,也就只有濮阳荑和姚黄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过她们俩到底也都是见惯了风浪,看主子没什么反应, 也就按捺住心底惊疑, 继续板着脸盯住众民夫。 王徽起初听到王鸢名字的时候还有些惊讶, 不过转念一想,心里也就有了点底,暂时就把这事搁在一边, 低头看向田兴贵。 那中年民夫仍跪在那处, 整个人木木呆呆的, 垂头丧气, 神情又是悲伤又是绝望, 悲的是自己一时冲动带人闹事,眼下不光讨不回儿子的公道, 只怕还会连累自个儿丢了性命, 自己父子都走了,家里只剩下疯疯癫癫的婆娘和七岁的闺女, 又该如何过活。 这样想着, 浑浊的眼中就又落下两滴泪来, 滑过纹路深刻的脸颊,打湿了粗布短褂上的补丁,两只蒲扇般的大手轻轻颤抖,皮肤黝黑粗糙,仿佛裹了煤灰的泥土,明明还不到四十岁,整个人却已被贫苦和风霜摧残得不成样子。 再看看跪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一个个也都是这般模样。 民生古来多艰,正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王徽定定瞧着这些匍匐于自己脚下的民夫,心潮千起万涌,起伏不定,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问道:“田兴贵,你家中可还有旁人?” “俺c俺婆娘,还有个丫头”田兴贵本来神情黯淡,一听王徽这样问,仿佛重新燃起了希望,膝行两步上前,急切道,“将军,将军,您行行好,行行好饶俺们一命罢!俺那婆娘已经疯了,大女才七岁——要是俺不在了,她们c她们活不长的啊” 一边说一边就掩面而泣,周遭民夫也想起各自家中亲人|妻小,却被兵士们瞪着不敢围上前哭诉,只得一个个垂下脑袋跟着掉起泪来。 王徽闭了闭眼,稍微提高声音,“都给我住了!本官不会杀你们。” 众人又惊又喜,一个个面面相觑,一时回不过神来,田兴贵更是两眼放出光芒,当即便要磕响头谢恩。 王徽却又紧跟着接了一句,“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们毕竟是聚众闹事,目无王法,搞得整个矿场人心惶惶的,采矿正事也被你们耽搁了,如此本官万不能姑息。” 众民夫一时又被吓住,提心吊胆眼巴巴望着将军。 王徽看了田兴贵一眼,“你独子腿断虽是咎由自取,然而后面高烧不退,耽误了病情,那的确是卫所衙门失职所致,卫所会在三日内发给抚恤这是一码事,你带头挑事却又是另一码事,责罚也是要比旁人更重些的,你可心服?” 田兴贵早就感激涕零,能捡回一条命来就足够了,又听说将军还要发抚恤,一点责罚又算得了什么?罚得再重那也得受着啊,当下就连连叩头,“多谢将军c多谢将军不杀之恩!俺心服!俺心服口服!俺愿意领罚!” 王徽点了点头,又看向余人,“至于你们,虽非主犯,从亦有罪,就先一道关起来罢,少停自有发落。” 众民夫各自对视一眼,七零八落磕了头下去,田兴贵又跟着磕了好几个响头,砰砰砰的,听着十分有诚意。 “先带下去罢。”王徽挥挥手,看着濮阳荑吩咐兵丁把闹事的民夫都带走了,这才轻叹一声,眉目间罕见地现出了倦色。 “主子”姚黄看她脸色不好,只道是她在生王鸢的气,有心想宽慰开解几句,还想着给王鸢求个情,可现在不清楚事情真相,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眼巴巴瞅着王徽干着急。 王徽默然半晌,摆了摆手,看向濮阳荑,“子絮,我和子康先回朔州城了,那些民夫如何发落,你就看着办罢。” “啊?属下——”濮阳荑指指自己鼻子,有点吃惊。 “嗯体罚可以有,但不要太重,还是以扣薪或延长工时为主。”王徽又嘱咐几句,冲她点了点头,再不多话,翻身上了马,疾驰而去。 姚黄也赶紧上马,匆匆跟濮阳荑一挥手,就追了上去。 不多时,两人便赶回了朔州城,还不到巳时,王徽直接回了侯府,一言不发,直接去了主院书房。 沿途下人自然都瞧出来将军一身冷气了,也没人敢上前打扰。 姚黄一溜小跑跟着王徽走进房门,见主子坐定了,就赶紧去沏茶。 北地苦寒,燕云侯府又一向节俭,再不像当年在金陵那般每日都能有上好的贡茶喝,眼下姚黄泡出来的,还是去年苏锷千里迢迢派人送来的狮峰龙井,清醇馥郁,口有回甘,王徽一向喜欢,不过三四斤茶叶,一直省着喝,到现下也还剩了几两。 从军多年,往日柔滑细腻的素手也变得劲瘦有力,虎口c指根和指腹都盖了一层薄茧,沏茶的手艺却还是没有生疏,不过须臾工夫,姚黄就倒了一杯清茶在霁红暗刻瑞草纹茶杯里,小心翼翼递到主子面前。 王徽斜眼看过去,见她手还微微颤抖,震得那茶杯和杯盖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由笑了,调侃道:“怎么我们的姚参将这是累了?一杯茶都拿不稳?” 姚黄抬眼看到主子笑意,心中一松,这才把茶杯放到一旁茶几上,微嘟了嘴,“主子就爱笑话我们属下刚才快被您吓死了!” 沙场上统御千军万马,私底下相处时,娇憨活泼却仍不减当年。 “自个儿胆子小,也怪得我了?”王徽淡淡回她一句,端起茶杯细细品一口,只觉清甜满口,齿颊生香,不由舒服地叹了口气。 姚黄见她周身冷气好歹收了起来,想来情绪有所缓解,才小心道:“主子,兴许是那民夫一时听错了,展翼她心地纯善,又不善与人交际,绝不可能故意做出这等事” “你放心,我都晓得,”王徽一摆手,语气淡然,“她不是存心的,然而——正是因为太过纯善,且又一心钻研格物,有时候难免到底是条人命啊。” 话至此处,她微微一顿,姚黄不敢作声,眼巴巴等着下文。 “传令下去,卫指挥同知王鸢不恪己身,有玩忽职守之嫌,着即迁从四品卫镇抚,削其一应管带c答应之权,只令专于军工格物之职,以观后效。” 竟是直接给王鸢降了整整一级,并且剥夺了所有管理的权责。 也就是说,这从四品卫镇抚也不过就是个虚名,王鸢从此之后,就是真真正正不用操心任何外务,只要一心搞科研就行了。 姚黄初时一惊,只道这惩罚太重,但转念一想,也觉得这才是最适合王鸢的路子,只得叹了口气,拱手应下。 而后又担心道:“您这道令一传下去,她就算不看重那同知之位,心里必定也会惴惴不安,到时候” “那就让她亲自来寻我,”王徽把玩着茶杯盖,语气漫不经心,“这次这件事,我若事先跟她沟通好了再降职,实难有威慑之效;只有让她得令之后心中不安,亲自过来见我,我再与她分说,她才能真正认识到自己错在哪里。” 言毕又看姚黄一眼,提醒道:“你只去传令便了,其余的话不许多说,知道吗?” 姚黄心思被主子看穿,吐吐舌头,小声应下了。 王鸢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一些,不过小半个时辰,她就急匆匆来到了侯府书房门前。 “主子!我属下”她期期艾艾的,行过礼之后就愣愣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处摆,衣衫鬓发尚还整齐,只眼底有深深的青翳,显然是一直醉心研究,根本睡不好,眼下忽然就被降了级,这才急急忙忙拾掇一番,赶来面见主上。 “嗯?”王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并不抬头看她,只继续端详案头邸报。 “主子,属下——属下知错了!求主子原谅!”从没被王徽这样冷待过,小姑娘一时眼圈有点泛红,当即就跪下了。 到底才二十出头,平时又宅惯了,纵然这些年把性子历练得圆熟了些,一遇到事情,还是容易慌手脚。 王徽就叹口气,放下邸报,转过身面向她,“知道错在哪儿吗?” 王鸢更是慌乱,嘴巴开开合合,嗫嚅一阵,憋出来一句,“属c属下不知道子康姐也不告诉我。” 王徽面无表情盯了她半晌,直到姑娘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了,她才沉声道:“那你可还记得半月前,西郊铁场有个受了伤的民夫,曾报上去要请军医用药的?” 王鸢微微皱眉,沉思须臾,猛地睁大了眼睛。 “他三日前死了。”王徽继续道,“他爹纠集了一群民夫,晌午时候在铁场闹出了事端。” 王鸢“啊”了一声,睫毛一眨,两行泪水就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抬手捂住嘴,神情惊恐慌张懊恼自责一应俱全,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王徽又问。 王鸢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般簌簌下落,又惊又悲完全不能自已,纤瘦的肩膀抖得不成样子,抽泣半晌,低声道:“我属下当时在建炉,正是紧要关头,就c就随口应了一声,后来c后来就没再” 说至此,就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又涌了出来。 王徽叹口气,到底见不得小姑娘这么个哭法,摇头道:“罢了,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此事究其根源,我也有错,你本就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性子,朔州甫建,诸事繁杂,我也是忙昏了头才一并也给了你和李谧管事的权责李谧比你机灵些,倒也不怕什么,可你却——行了,日后就一心钻研军工罢,我不会再拿别的事搅扰你了。” 王鸢渐渐止住哭泣,嘴唇都咬得发白,眼巴巴瞅着主子,又待开口。 王徽就道:“回去好生想想吧我这里还有事,就不多留你了。”一面说一面重新拿起了邸报。 王鸢脸色发白,显是心中难过已极,却完全不敢违抗主命,只得磕个头退了出去。 王徽目送她背影,见她走一步抖一下,仍在憋着气小声哭泣,显然是没把自己刚才的话听进去,一心钻牛角尖了,心下叹气,就吩咐下人把云绿叫过来。 云绿也是一身的杂事,晌午时铁矿场暴动是直接报到了王徽那里,她也是刚刚才听闻,进了书房就马不停蹄问道:“主子,铁场那事” “都解决了,不必担心。”王徽就简单跟她说了一下经过,又道,“展翼素来与你亲厚,你就帮我再去劝慰几句吧。那孩子是个死脑筋,容易想不开。” 云绿心中自然还有许多问题,然而主子发话了,也只得拱手应下,眼见王徽并无留她之意,也就行礼退了出去,自去寻王鸢叙话不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6.转炉 夏朝(约前21世纪—约前16世纪 [1一3] )是中国史书中记载的第一个世袭制朝代。[4] 一般认为夏朝是多个部落联盟或复杂酋邦形式的国家。夏时期的文物中有一定数量的青铜和玉制的礼器, [5一6] 年代约在新石器时代晚期c青铜时代初期。 根据史书记载,禹传位于子启, 改变了原始部落的禅让制,开创中国近四千年世袭的先河[7] , 中国历史上的“家天下”,从夏朝的建立开始。夏族的十一支姒姓部落与夏后氏中央王室在血缘上有宗法关系, 政治上有分封关系, 经济上有贡赋关系, 大致构成夏王朝的核心领土范围。夏西起河南西部c山西南部,东至河南c山东和河北三省交界处,南达湖北北部, 北及河北南部。这个区域的地理中心是今偃师c登封c新密c禹州一带[8] 。 夏朝共传十四代,十七后[9一11] (夏朝统治者在位时称”后“,去世后称”帝“),延续约471年[12] , 为商朝所灭。后人常以“华夏”自称[13] , 使之成为中国的代名词。 中国传统文献中关于夏朝的记载较多, 但由于都成书较晚,已知的又没有发现公认的夏朝存在的直接证据,如夏朝同时期的文字作为自证物, 因此近现代史学界一直有人质疑夏朝存在的真实性。[14] 豫西c晋南发现的二里头文化具备了属于夏文化的年代和地理位置的基本条件, 但由于一直未能出土类似殷墟甲骨卜辞的同时期的文字记载, 夏朝的存在性始终无法被证实。许多中外历史学家认为, 二里头遗址的全期或第一c二期是夏朝都城的遗迹, 不过仍在寻找确凿的依据来釐清。[15] 中文名称夏朝 英文名称 the xia dynasty 简  称夏所属洲亚洲首  都夏邑c阳城c安邑c斟鄩c商丘c纶城c老丘c西河[16] 主要城市阳翟c平阳c原c穷石c帝丘等[4] 官方语言雅言[17] 货  币贝币c贝蚌c铜贝 政治体制君主制国家领袖姒启,姒太康,姒少康,姒桀 主要民族华夏族开国君主禹c启末代君主桀 国君姓氏姒 目录 1 国号 2 历史 夏族起源 鲧禹治水 讨伐三苗 建立王朝 太康失国 少康中兴 暴桀亡国 夏人后裔 3 疆域 行政区划 都城变迁 方国 4 政治 官制 历法 刑法 土地 赋税 5 军事 6 经济 农业 工业 畜牧 7 文化 文字 二里头遗址 生产工具 交通工具 8 科技 9 外交 三苗 东夷 商 10 争议 是否存在夏朝 定位奴隶社会 11 世系 国号编辑 夏朝历史上惯称为“夏”,[18] 关于“夏朝”这一称谓的来源有十种说法,其中较为可信的观点是“夏”为夏族图腾的象形字。[19] 司马迁记载“夏”是姒姓夏后氏c有扈氏c有男氏c斟鄩氏c彤城氏c褒氏c费氏c杞氏c缯氏c辛氏c冥氏c斟灌氏十二个氏族组成的部落的名号,以“夏后”为首,因此建立夏朝后就以部落名为国号。[14] 夏朝是在原始社会制度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唐朝张守节则认为“夏”是大禹受封在阳翟为“夏伯”后而得名。“夏”是从“有夏之居”c“大夏”地名演变为部落名,遂成为国名。[20] 中国中原地区从此出现“国家”的概念这便是不少历史学家所认为中国的第一个世袭王朝夏朝的起始。据《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夏”意为“中国之人”[21] 。[14] 夏朝 夏朝 历史编辑 夏族起源 据史书记载,在夏后氏建立之前,曾出现过夏 夏朝建立者启的父亲大禹像 夏朝建立者启的父亲大禹像 部族与周围其他部族之间争夺联盟首领的频繁战争。夏部族大约是在中国古史传说中的颛顼以后逐渐兴起的。有不少古代文献均把夏族追溯到颛顼。[22] 其中《史记·夏本纪》与《大戴礼记·帝系》称鲧为颛顼之子,但很多文献都说鲧是颛顼的玄孙(五世孙)[23] :黄帝次子曰昌意,生颛顼,颛顼之子名鲧,鲧之子曰禹,为夏后启(即夏启)父。[24] 这些记述表明,夏族很有可能是颛顼部落的一支后裔,是黄帝后裔颛顼高阳氏与炎帝的一支共工氏通婚形成的一个部落,夏部落一开始居住于渭水中下游,后东迁至晋南c豫西伊洛流域。[14] [19] [24] 鲧禹治水 参见:大禹治水 最早有文献记载的一位夏氏族成员是鲧。《国语·周语》中说鲧作为夏族首领被封在崇,故称“崇伯鲧”。 鲧,公元前2037年至公元前2029年在崇伯位,他是在大河南岸中岳嵩山中的有崇氏部落首领。有崇氏与在大河北岸太行山东麓的共工氏,都是富有治水经验的部落。[25] 在尧舜时期,为了争夺王权,鲧与共工先后对尧c舜展开了激烈的斗争,都失败了。之后禹继承了鲧,为“崇伯禹”。这表明夏族早期活动于崇山附近[26] 。当时河水泛滥,为了抵抗洪水不少部落形成了部落联盟,鲧被四岳推选领导治水,历时九年而最终失败。治水失败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不善于团结族人及其他部落。《尚书·尧典》记载,尧最初认为鲧方命圮族c毁败善类而反对鲧领导治水[27] ,说明鲧在领导治水时,有不少部落对他不满。《尚书·洪范》与《国语·鲁语》中又提到“鲧障洪水”,说明鲧治水的方法主要用土木堵塞以屏障洪水,或许这亦是鲧治水九年失败的原因之一[28一29] 。鲧治水失败后,被殛死于东方黄海海滨的羽山。 禹是鲧的儿子,鲧死后,禹受命,又联合共工氏以及其他众多的部落,在伊c洛c河c济一带,[30] 逐步展开治水的工作。[31] 夏禹王立像 夏禹王立像 禹放弃了鲧“堵”的治水方略,改为以疏导为主,就是依据地势的高下,疏导高地的川流积水,使肥沃的平原能减少洪水泛滥的灾害。经过治理之后,原来大都集中在大平原边沿地势较高地区的居民,纷纷迁移到比较低平的原野中,开垦那些肥沃的土地。那些草木茂盛c禽兽繁殖的薮泽地,成为人们乐于定居的地方。[25] 由于禹治水有功和促进农业生产,夏部族势力增强,社会生产力有了显著的提高,这就为封建世袭制国家的建立提供了必要的经济基础。 因此,夏朝建立的直接原因,很可能源自三皇五帝时代泛滥的黄河,由于洪灾长期影响着周边人民的生产生活,而大禹动员华夏各族展开的历时二十年的治水工作不仅空前的团结了华夏先民,也极大的提升了自己的声望。洪灾得到根治后随着生活环境的改善,首个统一王权的产生也就得以奠定。 《史记·夏本纪》记载禹治水时“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其刻苦精神得到后世传颂,治水过程也促进了各部落族人的团结。 讨伐三苗 参见:三苗 禹治水有功,随后舜又派禹去讨伐三苗。禹屡败三苗,将三苗驱赶到丹江与汉水流域,巩固了君权。《墨子·非攻》中说道禹克三苗后,“别物上下,卿制大极,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这说明禹在治水与讨伐三苗胜利后,夏部族已成为部族联盟首领。 建立王朝 参见:禅让制c涂山之会c世袭制c有扈氏c皋陶作刑 相传尧c舜c禹时,部落联盟内采用“禅让”的方式“选贤与能”,推举联盟的共主。如尧老时,把“王”位禅让给了贤能的舜。[25] 夏王启 夏王启 舜把王位禅让给禹,禹在涂山召集部落会盟,再次征讨三苗。据《左传》记载“执玉帛者万国”参加了涂山会盟,[35] 可见夏部落的号召力。[36] 有一次在会稽(浙江绍兴)部落会盟时,防风氏首领因迟到而被禹处死。古文献中亦记载禹以诸侯部落路途的远近来分别纳贡约多少,可见夏氏族对其周边部落经济上的控制。[25] 禹曾推举东方颇有威望的偃姓首领皋陶为继承人,以示对传统禅让制的尊重。[37] 然而皋陶没有等及禅让,比禹早死。禹又命东夷首领伯益为继承人。 禹死后,益(伯益,也有人认为益不是伯益,而是同一时代的两个人。)按照部落联盟的传统,为禹举行丧礼,挂孝c守丧三年。三年的丧礼完毕后,益没有得到权位,而启在民众的拥护下,得到了权位。关于这一段历史的记载,说法不一:古本《竹书纪年》记载“益即位后,启杀益而夺得君位“;另一说”益继位后,有些部族并没有臣服益,而拥护启,并对益的部族展开战争,最后启胜而夺得权位。之后益率领着东夷联盟讨伐启。经过几年的斗争后,启确立了他在部族联盟中的首领地位“,但其共同观点是“公天下”变成了“家天下”。[25] 从此,禅让制被世袭制所取代。这标志着漫长的原始社会被私有制社会所替代[38] ,应该说是历史的一个进步。但是,一种新制度的建立,必然会遭到部分反对。随后不少倾向禅让传统的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7.3:00前替换 资本也是一种运动中的价值。资本的运动表现为依次经过购买c生产和售卖3个阶段, 依次采取货币资本c生产资本和商品资本3种职能形式。资本只有顺利地从一种职能形式转变为另一种职能形式,顺利地通过购买c生产c售卖3个阶段,才能生产并实现剩余价值。资本一旦停止运动,实现价值增值的目的就会丧失, 资本的生命就会停止。 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具有不同的形式。主要表现在:1按资本在剩余价值生产中所起的作用不同,可分为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不变资本是用于购买生产资料的那部分资本, 这部分资本的价值在生产过程中只是改变其物质形态,而不发生量的变化;可变资本是用于购买劳动力的那部分资本,这部分资本在生产过程中的使用,不仅再生产出劳动力的价值,而且还生产出超过劳动力价值的剩余价值,其价值发生了量的变化。2按资本的价值周转方式不同,可分为固定资本和流动资本。固定资本是以厂房c机器c设备等形式存在的那部分资本,其价值按照它在生产过程中的磨损程度一部分一部分地转移到新产品中去,随着产品的出售以货币形式分期收回, 用折旧的办法暂时积累起来;流动资本包括以原料c燃料c辅助材料等形式存在的那部分不变资本和用于购买劳动力的那部分可变资本。流动资本中的不变资本部分的价值全部转移到新产品中去, 并在产品出售后以货币形式全部回到资本家手中;流动资本中的可变资本部分是在生产过程中由劳动者再生产出来的, 并且还创造出了剩余价值。3按资本所处的领域不同, 可分为产业资本c商业资本c借贷资本和银行资本等。产业资本是资本家投入物质生产部门的资本, 亦即投在工业c矿业c农业c交通运输业和建筑业等的资本;商业资本是在流通领域中独立发挥作用的职能资本,是从产业资本中分离出来的独立的资本形式, 是专门从事商品买卖, 以攫取商业利润为目的的资本;借贷资本是为了获取利息而暂时贷给职能资本家(产业资本家和商业资本家)使用的货币资本;银行资本是资本家为经营银行业务而拥有的资本, 主要由现金和各种有价证券构成。[5] 资本本质编辑 本质 在现实生活中,资本总是表现为一定的物,如货币c机器c厂房c原料c商品等,但资本的本质不是物,而是体现在物上的生产关系。 特征 资本的主要特征有:1c资本是能够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2c资本是一种运动3c资本是一个历史范畴,它体现资本家剥削雇佣工人的关系,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范畴。 资本是一种支配权,对物的支配权。在资本主义逐渐是生产资料与生产者分离后,也就是在资本原始积累的过程中,造成了大量无产者之后,这种对物的支配权就是资本获得了对劳动力的支配。要获得这种支配权,首先要求资本是一种居于统治地位的社会力量。资本是一种在古希腊奴隶制条件下就已经高度发达的经济范畴,单只是在近代的生产力基础上,才允许其获得这种统治地位。 被集体使用c不能被分割的生产资料之所以能被独占c分割,是因为它是资本。在资本主义下,生产资料的实物形态失去了意义,仅仅被当成一个价值额。当生产资料转化为一个价值额,它既能被独占,也能被无限分割,可见资本是现代私有制存在的最后理由。 资本是剥削至工人的剩余价值,在单纯的商品交换中,一方取得的不会比另一方多,双方遵循着等价交换的原则,取多予少只有在不发达或垄断的市场中才会存在。如果资本家不能在交换中取得更多,生产的规模又如何过大?这当然可以通过技术进步所引起的资本贬值来达到,可是资本的贬值尽管可以使原有资本获得更大的购买力,使生产扩大,可是它却不能产生利润。 利润意味着资本家获得的比付出少,意味着一个白白获得的差额,这个差额无需他付出任何代价。这个差额是不能在商品交换中产生的,但它也不是在真空中出现的。这个差额来至于剥削,意味着工人的获得与付出是不等量的,是工人为资本家创造了这个利润。当利润被投入到生产中,再次开始这个过程,实现了自身的增值,这个价值就转化为资本。 当资本展开运动,不断地创造出剩余价值,它也就在同时创造出各种社会危机。它在群体c民族c国家之间引起了剥削c压迫c仇恨,制造了贫困c愚昧c暴力。它不断地挠乱社会生产的顺利进行,制造出危机,每一次危机都如一次巨大的瘟疫,使社会一次又一次陷入到恐怖与饥荒之中。而随着世界市场的发展,这些危机就像传染病一样在世界范围里蔓延开来,危机也就具有了世界性的特点。 尽管资本主义不断地通过自我调整,从而存活并成熟起来,然而随着资本主义日益发展成熟,它继续调整的空间也就越来越有限。当危机日益表现出世界性的特征,并引发全球性的生态危机,文化危机,战争危机,就必将导致政治危机。当危机无法在资本主义的范围内得到根本解决,对抗性矛盾发展到最高顶点,革命也就无可避免。 属性编辑 一,资本的垫支性,生产者为了取得剩余价值,必须先垫付一定的货币资本用于购买各种生产要素,为剩余价值生产做准备[6] 。 二,资本的运动性,资本之所以能够增值,能带来剩余价值,关键是他处在无休止的运动中,不断地从流通领域进入到生产领域,再有生产领域进入到流通领域,资本这种不间断地运动是资本取得价值的增值的必要前提和条件,一旦停止运动,资本就不能增值。 三,资本的增值性,资本运动的目的是为了价值增值,是实现利润的最大化,增值性是资本的本质属性。 使用方法编辑 1)流动资本:生产c制造或购买物品。 2)固定资本:改良土地c购买有用机器和工具 不同形式编辑 产业资本是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主义关系的基本形式。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分工的扩大,在产业资本的循环中分离出其他资本形式,出现了商业资本c借贷资本c银行资本等,它们从属于产业资本,并为产业资本服务。产业资本对资本主义生产起决定性的作用。 剩余价值,从工人身上直接榨取无酬劳动的产业资本家是剩余价值的第一个占有者,但决不是全部剩余价值的最后所有者。产业资本家要同在整个社会生产中执行其他职能的资本家以及土地所有者共同瓜分剩余价值。在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过程中,资本采取不同的具体形式,剩余价值也转化为利润c利息c地租等多种具体形式。 资本运作编辑 资本运营:又称资本运作c资本经营,是指利用市场法则,通过资本本身的技巧性运作或资本的科□□动,实现价值增值c效益增长的一种经营方式。发行股票c发行债券(包括可转换公司债券)c配股c增发新股c转让股权c派送红股c转增股本c股权回购(减少注册资本),企业的合并c托管c收购c兼并c分立以及风险投资等。 资产重组:是指为了整合经营业务c优化资产结构c改善财务状况,对企业的资产进行剥离c置换c出售c转让,或对企业进行合并c托管c收购c兼并c分立的行为,以实现资本结构或债务结构的改善,为实现资本运营的根本目标奠定基础。 资本c资产和资金 资本与资产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代表着完全不同的内涵。 资产,是企业用于从事生产经营活动以为投资者带来未来经济利益的经济资源,出现在资产负债表的左侧,归企业所有。企业的所谓法人财产权,就是指企业对其控制的资产拥有的所有权。 资本,是企业为购置从事生产经营活动所需的资产的资金来源,是投资者对企业的投入,出现在资产负债表的右侧,它为债务资本与权益资本,分别归债权人和公司所有者(股东)所有,企业对其资本不拥有所有权。 资金,广义上讲,与“资产”的概念是一致的,但它有缩小范围的概念,如特指货币资金,或是特指营运资金。 公司的注册资本的公司的登记机关登记注册的资本额,也叫法定资本。注册资金是国家授予企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8.发展 原来三月底选秀不只是充实后宫, 也要给各位亲王郡王c皇子龙孙选女人, 其余的倒也没什么说头,唯一引起京中一些人注意的,却是正六品太常寺丞王世通的嫡次女王仲娘,竟然被吴王看中了, 带回府里做了侍妾。 而王世通本人,也擢升了整整一级, 目下是正五品太常寺少卿。 当然,像是王世通这样的芝麻京官, 吴王殿下平日里是看都懒得看一眼的, 此次之所以抬举了王氏女,那还是看在王家长女的份上, 也就是当今镇守北疆的从二品镇北大将军c敕封一等燕云侯的王徽。 皇贵妃又絮絮写道, 多亏王徽见机得快,她和万衍早就按照王徽指示, 把王氏父女不和c继母兰氏私德败坏的事情悄悄传了出去。据说吴王本来有意纳王仲娘为侧妃, 可眼下只做了个侍妾,多半也是听说了这些私底下的消息, 这才改变了原计划。 毕竟也只是个侍妾罢了, 比通房丫头稍好一些而已, 待来日见了燕云侯本人,若她真的跟娘家不睦, 吴王再临时把这个侍妾处理掉也来得及;可若是真封了侧妃, 那就是要上册加印祭告太庙的, 要处理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即便如此,王家还是能利用种种伎俩c借了王徽的势把王仲娘送进吴王府里去,足见兰素心的手段和计谋——王世通愚蠢自大c刚愎自用,这样的手段,可不是他能琢磨出来的。 如此一来,即便有王徽同王家不睦的流言在先,可在某些人眼里,这位手握重兵的燕云侯头顶上,也就难免戴上了“吴王党”的帽子。 “前头皇后和兰嫔的事情,倒也不算太大,兰嫔虽然受宠,然而到底年轻,在后宫里又树敌太多,一点儿根基没有,就算皇后因此解除了圈禁,也不会是咱们的对手。”云绿就一边斟酌一边说,“倒是这后一件事么——吴王竟然掺和进来了,却不知丛国章那些人又起了几分作用?却是有点难办。” 王徽轻轻笑了笑,把信纸拿到手里,和信封摞在一起,一道丢进盆中,点了把火细细焚起来。 信上封腊遇到烈火,渐渐融化成粘稠的液体,散发出淡淡的松香。 “放心便是这些人肚子里头的小九九,我都清楚。”她声音里带了淡淡的笑意,纸张焚烧升腾的轻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脸庞,“你道吴王真的是因为流言才只纳了王仲娘做侍妾,而不是侧妃?” 云绿面露一丝不解,迟疑道:“那c那不然呢?” 王徽不免笑出声来,走到云绿面前,伸手刮了刮她挺翘的小鼻子,调侃道:“聪明劲儿是有了,可这看人看事的眼光,还得再历练几年。” 云绿不免脸红,嗔道:“主子又笑话我!” 王徽心情颇好,又笑了几声,而后摇头道:“随龙,你永远都想不到,除了那少数几个有识之士,世间这些浑浑噩噩的愚民,是怎样打心底里瞧不上咱们女子的——那甚至已经谈不上是意识或是想法了,歧视女子,已经成了那些人的本能。” 云绿眼睛微微睁大,心中忽地划过一丝明悟,却一时还没法清楚地说出来。 “只因我是女子,便算立下天大的功劳,掌更多的兵权,在他们心中也不足为虑。若他们心底里真的看重我,区区流言又算得什么?吴王为了拉拢我,只怕连王妃都会想方设法弄死,然后立王仲娘为吴王妃侍妾?呵,说到底也不过是这位殿下的一步保险棋而已,无可无不可,若我跟王家关系不错,那他就可平白得到一分助力;若我果然同王家不睦,他也不信我能拿他怎么样。” 这一番话说出来,云绿脸色连番变化,睁大了眼睛,语气有几分沉重,“故而正因为他们打心底里瞧不上,所以流言的效用就微乎其微,不管您同王家和不和睦,不管他们升不升王大人的官c抬不抬举王家二姑娘,在他们心中,都——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王徽抚掌而笑,“正是如此。所以啊,我说什么来着?别说吴王只是立了个侍妾,就算他娶了王仲娘做王妃,那些人也不会在意的。” 云绿一边听一边点头,眼睛微亮,“这样一来,京里人其实也并不会就此就把您归到吴王党里了,对吗?” “不是不把我归到吴王党里,”王徽摇头,“而是我是不是吴王一党,他们根本不在乎。” 云绿轻轻点了点头,纤长的睫毛垂下,神色仍有些郁郁。 “这是怎么了?”王徽就笑着拍拍她手,“这是好事呀,我这就叫扮猪吃老虎,他们都觉得我无关紧要,自然就会轻敌大意,待我回京之后,能做的事就很多了。” 云绿咬了咬嘴唇,怔怔盯着桌上火盆里的灰烬,忽然幽幽道:“属下知道,只是不知怎么的,这心里莫名其妙就是有点难过。” “咱们明明做了这么多,立了那么大功劳,杀了那么多鞑子,您是一等燕云侯,我们几个也都是高位将领,眼下雁门卫和燕云卫加起来,怎么也有二十万的兵权了,可为何c为何——为什么我们有了这样的成就,却还是得不到那些人的敬重?” “我们做的这些事,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又有哪个能做到?” “就因为我们是女子?” 说至此,她情绪已经有些激动,胸口微微起伏,手紧紧攥成拳头,显然心中极为不平。 王徽定定地凝视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最终,云绿挥拳在桌子上擂了一下,声音低沉了下去。 “同样能杀敌,同样能立功,同样能保家卫国,女子和男子,又有什么不同!” 王徽叹了口气,把那只紧攥的拳头收拢在掌心,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轻轻握住。 ——女子和男子,又有什么不同。 她又怎么忍心告诉她,这个沉重的问题,直到几千年之后,世事变迁如白云苍狗c沧海桑田,当人类能用自己的脚踏遍群星c征服深空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她提出来的这个问题,才稍稍有所改观。 那是用无数女性仁人志士用不懈的努力和抗争,甚至付出了鲜血和生命才换来的成果。 而今,她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时代,能带着手下的这六个妹子脱颖而出,让她们既有反抗世俗的勇气,也有凌驾世俗的实力,能用另一种方式和身份来挥洒自己的热情和智慧,为这个民族和国家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她已竭尽全力。 云绿的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也不忍回答。 因为她揠苗助长式的教导和点醒,云绿过早地意识到了女性问题,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却拥有无比先进而朝前的思想,纵使有能力改变自身的命运,却无力改变大环境——对这个问题的思辨所带来的痛苦,从今而始,只怕会成为她一辈子的梦魇。 “所以,咱们更得加把劲儿才行,”王徽握着她的手,笑容温暖,“只有到了那个位置,才有可能以我手用我谋,把这里变成我们想要的样子,不是吗?” 云绿怔愣半晌,轻轻点了点头,然而眉宇间那缕忧伤却始终不曾散去。 王徽给皇贵妃的回信在当晚就送了出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指示,就是嘱咐京中众人按兵不动,切莫打草惊蛇,继续暗中散布燕云侯同王家不睦的消息,其余一切随机应变,保持联络,只等她攻破上京之后回了金陵再说。 京里递出来的这封密信也只是一个小插曲,对王徽等人的影响微乎其微,原有的计划更是一点都没变动,继续朝前缓慢而坚定地行进着。 自从第一台转炉问世之后,一切就变得简单了起来,接下来的事情再没有什么技术难关,只要紧锣密鼓地投入生产就行了。 永嘉二十四年四月下旬,王徽命人扩建了工坊,加盖了十几座更大的通风窑,厂房也加盖了一批,工坊面积扩大了好几倍,所幸周边都是无主的荒地,用起来也省了不少麻烦。 工坊自然不能再叫“工坊”了,索性改了个名字,叫做“燕云制造总局”。 制造局下面又分辖了好几个厂,有专司炼钢的冶金厂,铸钢的铸造厂,还有研制军工c水利等大型器械的机器厂。 而冶金厂和铸钢厂等需要大量排放污水的厂房外头,王徽也下令挖开了数个大型蓄水池,用油泥砖砌起来,冶铁炼钢排放的第一手污水全部灌到此处,做过净化处理之后才能排出去。 当然即便是做过净化,也不可能全然干净,永定河多少还是要遭受污染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工业化带来的并发症必然是环境污染,幸好最初十几年内还显不出来什么,王徽一时也实在分不出精力去治污,也只能等大计底定之后再着手这方面的事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9.田产 朔寰云应四州以及雁门卫之间互通的官道也重新翻修了一遍, 虽然暂时造不出铁路或是内燃机之类的后世运输手段, 但至少可以在现有的环境之下最大限度地提升运输效率。 随着朔州西北工业带的逐步落成, 其余三州也陆续建造了各种各样的工厂,更多的矿床被开采出来,有露天的也有地下的, 有煤铁也有其他金属, 王徽吸取西铁矿场民夫暴动事件的教训, 不光是加强了矿场的管理力度,尤其在医疗方面,更是咬牙投了一笔重金,力求把矿场的安全隐患降至最低。 好在她现在手头也算有钱了,不光是庆丰和茂通每年的红利,这些年陆陆续续也置了一些自己的产业, 又经苏锷和邵云启介绍,在一些比较靠谱的大买卖上也各有投资,在燕云搞建设的收支还是可以达到平衡的,甚至还能略有盈余。 而自从她得封燕云侯之后,官场上的事情也多了起来, 以宣大总督为首,周边各行省州府的布政按察们c知府太守们, 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隔三差五总会造访一番朔州城,官品高一些的就遣人, 官品低一些的就亲至, 每回过来总不会空着手, 明面上送些特产吃用年礼节礼的,私底下更有许多人直接几百几千地塞银子过来,试图行贿。 濮阳荑c云绿c魏紫等人暗地里就感叹,这些身处燕云周边的地方官员到底比京官多了些见识,亲眼目睹了燕云侯的能耐之后,在性别上的偏见竟是少了许多,更多的则是盘算燕云侯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管他是男是女,拿了钱肯办事那才是好官呀。 王徽上辈子就是官场老油条,这辈子自也不遑多让,大事上不能含糊,小处却也不是不可通融,像那等知县县尉拿了几十上百两银子出来,颤巍巍求将军把自家夫人的妹子的表姑的舅爷的大侄子的堂兄调到朔州大营做个小佰长——这样无伤大雅的小事,王徽自也不会拒绝,收了东西当天就能给办妥,也不至于搞坏同僚关系。 至于那位行贿的仁兄日后能不能升迁,当然也是王徽自己拿主意了。 好在她现在只是驻扎燕云,虽然官居高位,但到底没回过京,地方官员又不太清楚这位女侯爷在金陵的势力到底有多大,所以到目前为止,求到王徽头上的也不过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并没有那种会置她于险地的大事。 也有些精乖的,不知从哪处打听得燕云四州有矿场和铁厂,寻思着来刺探一番,却都被燕云侯笑眯眯搪塞了过去,说道不过是州府例行的金铁开采,铸了兵刃和钱币,也是要上报备册的,并没有什么稀奇。 身为燕云四州暨雁门卫的父母官,王徽说出这话来,那立场是再正当不过了。 没有任何人能挑出错来。 燕云就像一台上足了发条的机器,带着无穷的生命力和蓬勃的朝气,高速而精准地前进着。 到了永嘉二十四年的五月底,正是农忙时节,王徽就给矿场的民夫定了为期一月的新规矩,家里有地或是佃户的,可以请假回去务农,但这个月的半斗米月薪会被扣除,每天白吃的午饭也没有了。 若是留下来的,月薪和伙食照旧,此外每多做一份规定量的工作,月底结算之时就能多领一份报酬,没有上限,多劳多得,而这多出来的是用粮食还是银两铜钱来支付,全由民夫自己选择。 如此一来,既能让家里农事比较紧的人回去帮忙,也能让余下之人更卖力地采矿,而后面这一条规定,也算是变相地把回去务农之人的工作量转加到了留下来的人身上。 除去薪酬增加,对于留下来的人,王徽也另有贴补,考虑到一部分人回家务农,剩下的人劳动量必然会加大,故而六月份一个月,矿场的伙食从只包午饭改成了中晚饭都包,且每日都能有一个鸡蛋,每隔三日能吃一顿荤菜,每天还随时提供加了粗糖c井水里湃过的绿豆汤消暑,绿豆汤和主食管饱管够,保证留下来采矿之人的身体健康,只不过不能把吃食带出矿场而已。 至于回去务农还是留下采矿,那自然由民夫们任选,然而选了就不能再改,譬如务农半个月发现矿场薪资诱人,后悔了想回来继续干活,或是采了几天矿又想起家中农活未做,想着回家帮忙去,那也是行不通的。 申报截止日是五月三十,这一个月是去是留,得从一开始就定下来。 这道号令一下,广大民夫们就犯了难,燕云工业化进程虽大大加快,然而农业方面暂时还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进展,即便有了赵玉棠的理论知识和李谧的水利灌溉技术支持,也只是让农户的日子稍微轻松了一些,却并没有轻松到每年的农忙时节也能放下地里的活,一股脑全扎堆去矿场做工的程度。 矿场高新高酬高待遇,那自然是好,然而对世代居于此地的农户来说,田地到底才是根本。 更何况就算这一个月的薪酬拿不到,也不是从此就被矿场除名,回去务农一月,七月份回来照样采矿,照样领报酬,两相权衡一下,那些家里农活催得紧的民夫心里也就拿定主意了。 就陆陆续续有人去了矿场采集处申报,有的留下,有的回家,忙忙乱乱一通下来,到了五月三十一日傍晚,各大矿场的人事去留情况也就统计出来了,回去务农的占了将近六成,剩下四成还多一点的民夫则留下继续采矿。 这跟王徽一开始的估计出入不大,如此一来,不论是六月份的出矿量,还是燕云卫财政在民夫薪酬方面的支出,都能维持在一个十分平衡的状态。 虽说王徽一直把重心摆在矿场和制造局那边,但那也不代表她不重视农业,即便是在高度发达的银河帝国时代,人们也一样要吃饭吃粮食,农业的发展可是关乎国计民生的根本大业。 在燕云四州之中,除了农户和乡绅自己手里的一小部分田地,大部分都是燕云卫的官田,而王徽作为敕封的燕云侯,御赐的除了爵位俸禄,还有随爵例行颁赐的一万亩良田,当然,金陵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就没她的份儿了,这一万亩赐田全部由燕云卫官田中拨划出来,再分到燕云侯的名下。 故而整个农忙季王徽也没闲着,虽不至于亲自下地去干活,却也特地嘱咐赵玉棠在这方面多多上心,主要还是去管理燕云卫的官田,其次是她个人名下的赐田,再次便是百姓手中那一小撮土地。后者毕竟是私有财产,她虽是父母官,但若没有正当理由,也是不好过多插手旁人私田的。 好在燕云四州沦陷已久,汉人不显,没什么豪强世族聚居,也就没有大型的连成一片的庄园或祭田,不然如何跟土地兼并斗智斗勇,那也是个大难题。 农活最忙的就是六月份,到得七月份,虽然田里还有些活计没料理完,却也不过是扫尾工作了,故而到了七月初,各处官田c赐田的亩产统计就摆到了王徽案头上。 “小麦三千亩,亩产三百二十三斤;粟米两千亩,亩产二百九十七斤;高粱五千亩,亩产四百七十六斤这就是我那一万亩赐田的总产量?”王徽看着报表,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是。”赵玉棠手里也拿了一份相同的文件,一面翻一面又道,“官田亩产也没差多少,最多就是几十斤的差别倒是那两百亩红薯和五百亩玉米种得好些,红薯亩产九百斤,玉米亩产已上了千斤了。” 王徽微微皱眉,盯着报表看了许久,沉吟道:“有没有可能把玉米和红薯推广种植?不求取代粟麦谷米,只消能多些田亩,想来也能解决不少问题。” 赵玉棠皱眉沉思良久,好像十分为难,却到底不太想驳回主子的意思,勉强点头道:“可以是可以,然而还是得徐徐图之” 王徽看她神情,就知道这不过也是推托之词。 早在她穿越之前,大楚就已跟西洋等地相互通商,玉米和红薯的种子自然早就引进了,少说也有百余年历史。 然而过了这么久,这种耐寒抗旱c高产易活c甚至可以说浑身是宝的作物,却依旧没有在中原大地流行开来,那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一个是因为时代所限,生产力十分落后,对高产作物的需求说到底也不是特别大,说白了,亩产两三百斤的麦子稻谷就足够养活汉人,又是千百年来吃惯了的东西,又为何要拔掉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转而去种那些洋人的玩意? 更何况,就她所掌握的地质学和史学知识来看——虽然大部分已经忘记了——但某些标志件多少还是有些印象。中古地球在15世纪初就开始进入小冰期,全球普遍寒冷,即便是玉米和番薯这样“皮实”的作物,也有点捱不住。 记得后世玉米和红薯亩产甚至能以吨计数,然而如今最好也不过上千斤,气候影响也是原因之一。 不过这些都是虚的,这两种作物毕竟耐寒抗旱,即便是小冰期到来,如果全面推广种植,亩产也不该是这么少。 说到底还是两条,一,老百姓不爱吃不爱种;二,官府也没有制定发令介入种植。 就连燕云官田里这可怜巴巴的几百亩玉米和番薯,还是她到任之后才下令种植的试验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0.玻璃 看赵玉棠的样子, 她显然也不是这两种作物的拥趸。 “怎么,你不爱吃玉米和地瓜吗?”王徽就笑道, “我吃着倒觉得还好。” 赵玉棠脸一红, 做个心虚的表情,吐舌道:“属下也觉得好吃呀, 只是那玉米棒子,通身就一根棍子而已,玉米粒子长在上头,啃一小会就没了, 总觉得像在吃零嘴, 不像是正经吃饭。” “哦?那地瓜又怎么说?” 赵玉棠脸更红了, 嗫嚅半晌才支支吾吾开口, “好吃是好吃,又甜又管饱,就是吃了之后, 容c容易胀气。” 好容易说完, 抬眼看到自家主子眼里的笑意, 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补救道:“可不止属下一人!四个州周遭的村子里基本都吃不惯,吃一顿要胀气两三天才能消下去呢!” 王徽又是好笑又是犯难。 赵玉棠的说法话糙理不糙,一样东西,若是大多数人都吃不惯不爱吃, 那就很难流行开来了。 只不过, 粮食增产乃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眼下矿场和机器厂越开越多,民夫和工人都是要干体力活的,对吃饭的需求日益增大,而她对矿场和工厂的工作质量要求又极高,如此一来,吃饭问题就更是不能马虎。 燕云是她的大本营c大后方,是她最坚实的后盾,是她将来基业的龙兴之地,要达到这样的要求,仅仅和别的地方一样可远远不够。 她要的,是远超全国其他地区的雄厚实力,不论哪个方面。 粮食增产问题,必须提上日程了。 王徽就放下报表,肃了脸色道:“红薯也倒罢了,既是大家都吃不惯,那便缓几年再说也不迟;可那玉米却实在是个好东西,单啃棒子像是吃零嘴,可若把粒子磨成粉呢?熬粥蒸窝头呢?玉米带着棒子都能有上千斤的亩产,脱粒之后,那实重怎么也能有六七百斤,剥下来的秸秆还能喂牲畜c送到钢厂做燃料甚至还能种蘑菇来吃,这样浑身上下都没有废料的宝贝,你舍得扔,我可舍不得。” 赵玉棠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听到最后一句话,怔怔接口道:“种c种蘑菇?” 王徽见她傻得可爱,一时也板不下脸去,摇头笑了出来,又揉揉妹子头发,“具体过程我也不晓得,但那菌菇自阴湿腐木而生,只消收集了种子,再调节好光照和温湿,秸秆生蘑菇只怕也不会多么难。” 其实蘑菇是真菌,用来繁育下一代的东西叫作“孢子”,然而这属于后世真菌生物学范畴,跟赵玉棠说了反而徒增麻烦,倒不如直接称作“种子”。 除此之外,秸秆堆肥还能产生大量可供利用的沼气,然而考虑到封建时代的落后生产力,王徽还是决定暂时不考虑秸秆的这个用途,毕竟沼气易燃易爆,没有完善的保存设备和运输方式,为了燕云百姓的人身安全着想,这东西还是先不要出现为好。 赵玉棠仔细听着王徽说的话,眼睛亮晶晶的,然而听到后来就又皱了眉头,微微摇头道:“咱们这块地界儿天候太冷,要种蘑菇,那得足够暖和也足够湿润才行,当初在南边的时候,定国公夫人就有那么一座玻璃温室,日夜烧了地龙供着,才勉强能在冬天保住里头的东西,可那毕竟花费太大,您要是喜欢吃,就自己种些尝尝鲜也就是了,老百姓怕是没那个本钱去种呐。” 王徽并不答话,只一手撑着下巴,眼睛微微眯起,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敲打着,显然是陷入了沉思。 赵玉棠有点惴惴,一时不敢说话。 沉吟半晌,王徽终于开了口,“你说得有理,可种不种蘑菇,到底也是细枝末节,那玉米却是必须得推广的。” 赵玉棠连连点头,又问:“主子什么时候要?若要赶今年这一茬秋玉米,那可得尽早动手了,最迟七月底之前就得全部播好种,再晚秋霜就来了,小苗怕会冻死。” 王徽点头,铺开纸墨,刷刷几下写了一篇通文出来,又盖上侯爵金印和燕云卫都指挥使的关防,最后拿过一张轻薄柔韧的吸水纸,压在通文上面把墨迹吸干。 赵玉棠看着王徽一笔一划写出来,惊得嘴巴都合不拢,期期艾艾道:“主c主子您” ——玩儿真的? 王徽笑了出来,伸过手去把她下巴往上一合,一手把通文递过去,“事不宜迟,今儿下午你就拿了去衙门备册c买种,我那一万亩赐田,清理好了就全用来种秋玉米,一寸地也不许种别的,知道吗?” 赵玉棠兀自回不过神来,直到王徽又问了一遍,这才木呆呆点了头。 赵玉棠走后,王徽又陷入了沉思。 种玉米这种事情,还可以靠官府介入强行推广,可如何切实提高作物的亩产,还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大问题。 而且刨去这个不说,秋玉米生长期短,熟制也短,七月底种上了,十月底就能收获,到时如何处理那一大批秸秆,也是个麻烦事。 做燃料,不是不可以,然而单位重量的秸秆产能还是太低,烧起来释放的热量根本不可能取代煤炭,倒是听说人类机械文明时期有种“秸秆压块燃料”的技术,可以显著提高秸秆的单位产能,然而这种技术也是需要科技力量做后盾的,他们现在几乎所有的储备都用来炼钢了,根本分不出精力再去研究什么新型节能燃料。 更何况,他们现如今也只是初步掌握了污水净化的浅薄技术而已,在空气治污这方面是一点辙都没有,本来炼钢炼铁就够受的了,焚烧秸秆带来的污染只会更加严重。 这个法子是下下策,实在无法可想了才能采用。 那么便只能废物利用,让秸秆们发挥余热,要么喂牲畜,要么种植菌类作物。 然而秸秆这样的粗饲料,是绝对不可能给战马吃的,只能喂给牛羊一类的反刍牲畜吃,燕云四州牲畜有限,就算这一万亩地产出来的秸秆能全部解决,可以后若要推广玉米种植,那就不是区区一万亩的问题了,到时候牲畜吃不了,剩下那么多的废料,还是得寻求其他的解决办法。 说到底,还是只有变废为宝种蘑菇。 可赵玉棠说得也很对,没有合适的温度和湿度,蘑菇是活不了的。 而如果能想出个解决温湿的妥善办法,不只是蘑菇,连其他作物的产粮肯定也会一起提升呐。 王徽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把目光放到了案头乱糟糟的矿产统计明细上。 她记得好像寰州还是哪儿的,是不是有座硅矿来着? 当天下午,赵玉棠这头拿了赐田通文去衙门报备,王徽另一头就带了随从,策马赶到了西北郊制造总局。 冶金厂c铸造厂和机器厂的工作已经步入正轨,这边源源不绝产出一钢包一钢包的炽热钢水,那边就能按照模具和样版做出各式各样的钢铁零件c器物,然后再送到机器厂进行品控和组装,最终产出的就是一台又一台完整的器械。 王徽到的时候,王鸢和李谧正呆在机器厂里忙活,最新的钢铁连天弩正在进行最后的检修和维护,等做完这一步工作,也就能进入大营服役了。 “主子!快来看——” 王鸢顾不上行礼,牵了王徽的手就把她往厂房里头领。 她一早就度过了消沉期,什么官职啦权责啦管理啦,对她来说通通都是身外之物,手里攥着反倒分心,自从王徽不让她参与管理c专心搞科研之后,她就好像放回大海的池鱼,再也不用顾忌那些琐事,每日吃住睡全都安顿在制造局里,沉浸在了无尽的金属和机械之中,整个人从内而外都散发着快乐。 李谧一向活泼跳脱的性子,见了如今的王鸢也只有撇嘴的份。 王徽口角含笑,也不忙说明来意,只由着小姑娘把自己带到了高大宽敞的厂房里,里头不时有叮当的敲击声传来,工人们进进出出,或扛或提或挑着各式各样的材料和零件,一派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厂房中央的位置,蹲伏着一头钢铁巨兽,比当初的黑铁连天弩还要大上整整一圈,浑身是低调华美的银灰色,接口处严丝合缝,工艺精湛而严谨,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令人心醉的工业化气息。 李谧笑嘻嘻走过去,让工人们退开,像之前一样扳动机括,只见那大块头微微一动,忽然从中间裂开一道缝,无数齿轮机械同时运作,速度比第一次快了许多,却完全不像第一次那样嘈杂,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各个零件就完成了自己的那一份工作,最终合拢在同一处,缓缓托出了底部那件精美而凶猛的杀戮机器。 更大c更重c也更强的加强版连天弩,全部由精钢打造,每一颗螺丝和铆钉都源自燕云制造总局精湛的冶炼和铸造工艺,牛筋绞成的弩弦粗而紧,坚而韧,微微折射出寒光,只是那样静静卧在一处,就夺去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这头猛兽美丽而冷酷,浑身上下闪烁着慑人的光芒,没有人会去怀疑她的威力和凶性,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为即将面对她的敌人而哀悼。 “这是已经完工了?”王徽眼底流露出欣赏,伸手去触摸床弩光滑的表面,为那冰冷而锐利的触感赞叹不已。 “晚上还有最后一道检修,”王鸢笑弯了眼睛,“倘若一切顺利,明儿就能推出去啦,主子打算何时演戏?” “最近没什么战事,倒不必太急,这个月事情太多,等到七月份再说罢。”王徽随口道,“我今儿下午过来,是要找你们商量别的事情。” 王鸢和李谧对视一眼,有点纳闷。 三人就离开厂房,去了制造总局后院的休憩所,在堂屋坐定,自有下人奉上茶点,而后各自退去。 六月份的天候,即便是朔北也十分炎热,休憩所里也存了冰,在屋里摆了好几座,门一关,倒还挺凉爽。 王徽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寰州东南边有座硅矿,储量颇丰,我记得王先生的手本里有玻璃的制取方法,你们如今研究得如何了?” 王鸢和李谧一愣,又对视一眼,李谧就笑道:“我对这些玩意向来不通,主子还得问她。” 王徽就转头看向王鸢。 王鸢习惯性脸红,老老实实道:“最近几个月里一直忙着搭建转炉c冶炼钢材c制造器械,已经很久没翻开我爹的手本了主子可是要那玻璃有什么用?急不急?” 王徽笑了笑,摇头道:“说急也不急,说不急也急。只是这军工器械眼下差不多够了,你们就先别钻研了,玻璃才是接下来的重头戏。” 王鸢懵懵懂懂点点头,回忆片刻,沉吟道:“我小时候也曾见爹爹自己做着玩,玻璃倒是给他顺顺利利弄出过一块,只可惜原料太少,而且贵,为了他那块玻璃,我和娘喝了整整一个月稀粥呢。” “哦?当真如此?”王徽眼睛一亮,既然王凝远私底下曾经造出过玻璃来,就说明那手本上的法子是实用的,“玻璃价值不菲,怎么不拿去换钱?” 王鸢撇嘴道:“还不是我爹学艺不精,做出来的东西看着像玻璃,其实比纸还脆,轻轻一敲就全碎啦,哪里还能换钱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1.温室 “看着像玻璃, 其实比纸还脆,一敲就全碎啦。” 话虽如此说,王徽到底还是下发了正式的通文, 命制造总局在六月上旬就开始着手研发生产大面积的玻璃。 时间已经不多了。 穆皇后虽说胸襟小格局浅,但那是大处欠缺, 大事是做不成,可毕竟这么多年宫斗杀出来的,小聪明那是一点都不缺,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再加上太子明里暗里的助力,王徽又发了话不许去阻挠,那么皇后这次奋起一搏,胜算还是比较大的。 最多两年, 最迟到永嘉二十六年, 老皇帝恐怕就会赦了皇后的圈禁,皇后会重新出现在后宫乃至朝堂的政治舞台上, 不仅会从皇贵妃手里把后宫之权分一些出来,还会带着太子|党重新崛起,各方势力也将迎来新一轮的洗牌。 而王徽之所以打算坐视皇后起复,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其一,她远在朔北打拼, 对京中的一些事情实在鞭长莫及, 万衍c付贵妃c邵云启等人虽然也是个顶个的优秀, 但毕竟都是给燕云侯打工的, 一些大事上若没有她老人家亲口裁决,就很容易出岔子。而皇后的动向显然是“大事”之一,既然天高皇帝远的干涉不了,那就索性不去干涉,少做少错,不做无错嘛。 其二,五年多前,王徽之所以决定要动皇后,最根本的目的其实还是废除女子禁升令。只有扳倒了皇后,付明雪才有可能在后宫中掌权,而付氏一旦掌权,朝堂的局势就必然会有所变化,并且会朝着有利于王徽的方向倾斜,再由万衍c国师等人推一把手,自然就能达到废除女子禁升令的目的。现在这个任务完成了,王徽也借着东风爬到了极高的位置,手中既有爵位又有兵权,皇后就算东山再起,毕竟元气已被伤过,势头肯定大不如前,此消彼长之下,王徽也不会怕她——或者说,不会怕太子一党。 其三,穆皇后身在国母之位三十多年,穆家虽非世家大族,到底也自有底蕴,绝不可能一点后手都没有,第一次之所以能顺利扳倒皇后,到底还是占了个出其不意,稳准狠快,让皇后一党来不及反应,罪就已经定了。 且当年王徽马上就面临着去北疆参军,时间紧迫,需要尽快废除女子禁升令,故而也没有时间去一点点揪出皇后藏于水下的力量。 而这次皇后的起复,王徽也有意观望一阵子,多少也能令中宫隐藏的实力浮出水面来,到时候顺藤摸瓜,要拔也就简单多了。 可如何才能确保一次拔干净不留后患? 凭她现如今从二品镇北大将军等燕云侯的位子,其实还是不够的。 一方面要继续打仗立功,掌更多的兵权c拿更高的官爵,另一方面,则是要大力增强燕云自身的实力。 燕云是她最强的后盾,也是最终的底牌,燕云四州每增强一分,拿下剩余十二州的胜算也就更多一分,等到她率军攻破上京,亲手灭了柔然一国,到那个时候,应该也就有足够的实力跟京中那些老牌权贵分庭抗礼了。 幸好眼下钢铁生产已经步入正轨,大部分技术难题都已攻克,剩下的就是按部就班流水量产了,不独大型的攻城器械,连普通兵士手中的刀剑c身上的行头,渐渐地也能全部转化为精钢。 而王鸢和李谧也就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去研发生产大面积玻璃。 时日无多,她只有两年的时间——或者说,不到两年了。 而在她用后世单位为自己制定的日程表里,时间已精确到了分钟。 日子过得红火,时间也就走得格外快,永嘉二十四年的夏天好像轻轻打了个旋儿就过去了,转眼入了十月份,秋节已至,天地始肃。 燕云的第一批大面积玻璃随着万亩赐田中成熟的秋玉米一起来到了世间。 这批秋玉米是王徽亲自发过话要好生照料的,也算是燕云农业增产作物的一个试点,故而长势和收成比普通秋玉米还要好些,亩产毛重已经接近了一千五百斤,脱粒后的籽粒实重也有亩产一千一百多斤。 所有的玉米全被打磨成粉,制成窝窝头,或是掺着粟米谷子做成粥饭,成为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燕云大营官兵们的主食。 为了逐步推广玉米的种植,这部分玉米面制成的食品是可以被带出军营的,当然,每人每日有限额,随着兵衔的提升而提升。 玉米面虽不似粳米白面那样精细,却也香甜可口,而且吃了之后,并没什么胀气之类的副作用,做出来的食物还是颇受燕云军民欢迎,然而大多数人家也就是吃个新鲜,平日里更多还是以高粱谷子为主,除非有不可抗的自然灾害,否则在丰年或是这样的平顺年成里,玉米的推广还是一场持久战。 王徽倒也不急,她更看重的是那一批新鲜出炉的玻璃。 王鸢到底是老天爷赏饭吃,天生的理工脑子,玻璃研发难度到底不像搭建转炉那样大,再加上李谧协助,加班加点地忙活,终于成功研制出了第一批面积大c透性好c也有一定韧性的玻璃,王徽已经试过,质量当然比不上后世的钢化玻璃或防弹玻璃,然而已经与普通玻璃相差无几了。 这才不到四个月工夫。 “主子这么多玻璃,做出来有什么用呀?”王鸢眨着眼问道。 这一批生产出来的玻璃总面积足有五十亩,也就是差不多三万三千多平方米,每一块都用厚实的粗布包裹起来扎好了,一片一片摞成立方堆放在机器厂里,占据了整整两间厂房,乍一看去很是壮观。 “莫不是想给咱们燕云的百姓家家户户都换上玻璃窗子?”李谧打个哈哈,随即又皱眉,“那这么点玻璃可就远远不够了呀” 王徽看了他一眼,“就那么一座硅矿,照你们那大手大脚的祸害,只怕一个小村子都装不完。” 王鸢和李谧对视一眼,都不由得有点惭愧。 研制玻璃的配方毕竟刚刚倒腾出来,还远远做不到成熟完善,提纯手段不足,硅矿石的利用率也就比较低,每次开炉之后总能留出来一大堆下脚料。 眼见两员爱将情绪低沉下去,王徽又笑着安抚,“急什么,我随便说一句罢了。总要循序渐进嘛,才不到四个月,能有如今的成果,我已经很满意了。” 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赵玉棠却在一旁盯着玻璃出神,她虽是带兵打仗的参将,但自从入主朔州以来,战事渐渐稀少,王徽一般也就不太让她留在大营中了,反倒是一直分管着农桑稼穑方面的事务,倒也算专业对口。 然而这玻璃主子又为何要特意把她带过来?这纯粹就是属于展翼和静之的活计呀。 王徽刚巧转过了头来,笑着问她,“可有什么想法?” 赵玉棠咬着嘴唇,迟疑半晌,犹犹豫豫开了口,“主子莫不是想建玻璃温室?可光有玻璃也不行啊,取暖要么烧煤要么烧柴,或是地龙或是火炕,还要日夜不停地烧才行这如何使得?便算燕云富得流油,这么一季烧下来,那也要穷成要饭城了。” “想什么呢,傻孩子。”王徽摇摇头,倒也不卖关子,只又看向王鸢,“冶钢出来的废水,现在已经能分类排放了吧?” “确实如此,可是”王鸢懵懵懂懂的,却忽然灵光一闪,惊喜道,“啊!您莫不是想——” 王徽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李谧慢了半拍,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沉吟片刻,露出一丝微笑,“实施起来尚有难度,然而所化利益却十分庞大,值得一试。” 只有赵玉棠不通理工格物知识,只急得抓耳挠腮的,被另外三人好生笑了一通。 王徽提出的设想,正是利用制造局产出的废水作为玻璃温室的取暖源头。 冶金厂c铸造厂和机器厂都有不同程度的排污,其中又以冶金和铸造两者为最,排出的废水也分了好几类,有炼铁c炼钢c轧钢所用的冷却水,浇铸钢锭所用的浇铸水,转炉废水c焦炭废水,还有洗涤废水等。 所幸不同种类的废水产生于冶炼的不同阶段,王鸢和李谧特意设计了一套排污系统,目下的钢厂总算能分门别类把几种废水排出来,再输送到不同的蓄水池中等待净化处理。 其中转炉废水c焦炭废水和洗涤废水所含有害物质太多,什么焦油啦强酸啦悬浮物啦重金属啦,这些东西害处极大,在眼下燕云所能达到的极其有限的科技条件之下,最多也只能稍作净化处理,降温之后再行排放,是绝对无法挪作它用的。 而冷却水和浇铸水虽然也属于废水,其中所含的有害物质却相对较少,酸碱值虽然偏低,但经过一波中和之后,还是可以稍微做些文章的。 就这样,由王鸢卫镇抚和李谧同知领导的燕云卫科研技术小组,在大面积玻璃研制成功之后,一点没闲着,紧接着就投入了玻璃温室系统的研发工作之中。 东西都是现成的,技术难度也不算特别大,用了约莫一个半月的工夫,到了十一月中,燕云——或者说是目前世界上——第一座废水取暖玻璃温室就建成了。 温室占地一亩,墙壁c天顶全由玻璃筑成,承重架c连接件等关键部位均由精钢打造而成,中间又耸立了许多钢铁柱子,用来承担玻璃屋顶的重量;地面则平均分成了四块等大的土地,上面种了作物,而四块土地之间的空隙则砌上了红砖,砖下中空,走过去能听到水流轻响,还有隐隐的热气散发开来。 除了内壁由泥土换成防腐蚀的耐火砖之外,这些废水管道其实跟寻常的地龙也没什么差别,只不过采暖源从烧火变成了经过处理的工业废水而已。 废水管道散发出来的热量自然不如地龙多,然而作物毕竟也和人不同,地龙那样的高温,反倒也不利于它们生长。 缺点则是不能离制造局太远,毕竟蒸汽锅炉和远程采暖管道所需要的科技点实在太多了,目前的燕云还远远达不到那个程度,故而就只能在制造局方圆几里之内先来个试点。 另一个比较突出的问题就是空气污染,离冶炼厂越近,空气自然就越不好,然而比起高温废水带来的诱人效益,空气污染的难题似乎也小了许多,就只能把温室建在制造局的上风向,尽量减少空气污染给作物们带来的危害了。 第一波入驻温室的作物是春小麦。 像是玉米红薯这样的高产耐寒抗旱的作物,用温室种性价比有点低。 而眼下已是十一月,外头地里播的都是冬小麦,打量着来年六月份农忙的时候收成的。而露天的春小麦一般得等到三月份才能播种,七月中下旬方能收获。 有了温室这一茬,若是试点成功,就意味着冬天的燕云也能栽种春小麦了,十一月播种,来年三月份收获,刚好赶上下一茬露天的春小麦续播。 麦子产量无形中就增加了一成。 王徽就再也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闲工夫了,每日总要抽出一些时间亲自前往温室视察春小麦的生长情况,有时候来不及赶回去,干脆也像王鸢他们一样宿在了制造局里。 一直到了腊月底,又是一载年关近,朔北之地早就下起了大雪,北风裹挟着硕大的雪片飞扬在天地之间,那风雪绝非江南的金风细雨可比,所谓“燕山雪花大如席”,走在外头没一会儿,整个人都能变成雪人。 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一侧天寒地冻,一侧温暖如春。 春小麦长势喜人,小小一亩见方的土地上,绿油油的麦苗茁壮可爱,青翠欲滴,同外面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王徽轻轻吐出一口气,开始期待来年开春的温室亩产了。(83中文网 )/div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