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要登基》 正文 第1章 初春 兴灵二百六十年,天祈王朝式微,天子年老失道,太子未立,东宫无主,三司执政,四大贵姓弄权。魔族兴盛,踞于东川虎视眈眈。 “上月末东疆驻军传回消息,有百余魔族夜袭边城,烧杀劫掠,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大战一触即发,只叹皇族世家不知众生疾苦,钟鸣鼎食,纸醉金迷!你们今日是学院的学子,明日便是人间的希望,国家已到了如此地步——山河将倾,风雨飘摇。家之聚散,国之兴亡,尽系于尔等之身!” 老先生语毕,台下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就像迟迟不肯咽气的病人。其间夹杂着让人摸不到踪迹的窃窃私语。 “这段怎么听着耳熟?” “这位师弟,你也是去年没考过来重修的吧?那就没错了,每年开场都是一样的。” “每年?敢问师兄考几年了?” “区区不才,三年没过,已是第四年了。” 健谈者顶着四周同情钦佩等各色目光,谈笑自若:“年年都喊要打仗,就没见镇东军出过白雪关,反倒折磨我们修这种百考不过的课。” “谁说不是呢,倒是打啊,咱们也好长假回家是不” 初春的午后,浅淡的日光照进学舍,梨花香气混着书卷墨香在空气中浮游。教室里东倒西歪坐了七八十人,两人共用一长桌一笔架,又堆着书卷杂物,显得逼仄挨挤,却方便与四邻低声闲聊。长褂老先生在台上踱步,摇头晃脑念念有词,伴着微暖春风与和煦阳光,催人入眠。念过三章,就连后门口恼人的野猫也卧下打盹。 三个人影从后门悄悄摸进来,正要潜至末排的空座位上。 “啪!——”老先生一戒尺打在讲台上,烟尘四起,房梁仿佛抖了三抖。 “你们三个!干什么的,给我站住!” 满室学子都被他喝醒了,齐刷刷转头向后门看去。 只见一马当先走进来的是一位女学生,凤眼薄唇,高马尾,红发带,身形高挑匀称。被剪裁过的蓝白学院服扎进腰带,杀出极利落的腰线,两把长刀呈“z”字交叉负于背后,更衬得她气势凌人,不可逼视。 她身后那人一副公子打扮,玉肤朱唇,眉眼含情,长发半挽半束,绛紫色锦衣内衫,腰间别着一柄细长的金玉烟枪。学院服外袍襟带不系,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站在教室像是走错了地方,让人恨不得立刻送他去玉春楼里醉场酒。 有两人如烈日珠玉在前,最后一人便不如何扎眼了。束发整齐,院服也极规整的穿了全套,被老先生喝住时面色茫然无辜,长眉微挑。 “因何来迟?今天说不出个正经理由,你当我学院第一严师的名头是白得!”老先生戒尺指着三人中唯一看上去靠谱的那个,“你来说!” 被全教室直直盯着,那人不负众望,规矩利落的行了个弟子礼,“严先生” “我姓李!” 学子们哄堂大笑。 “事情是这样的” “住口!我不想听你们狡辩!迟到就是迟到,你们三个叫什么!” 许是念及迟到总比被记缺席好,双刀少女,浪荡公子与正经学生依次报上名字。 “青山院徐冉。” “春波台顾雪绛。” “南山后院程千仞。” 少女话音刚落,满堂抽气声此起彼伏,反倒没人关注后两人的名字。 “嗬!竟然是徐老大!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怎么办,好激动,要不要给老大让位置。” 李先生捶胸顿足,拿着戒尺走下讲台,连拍了前三排的桌子:“吵什么吵!肃静!你们太令我失望了,看看你们这幅样子,有朝一日魔族入侵,如何保家卫国!人类的希望全毁在你们手里!” 三人趁机摸到座位坐下,被称为徐老大的少女戳戳身边人:“什么情况啊,说的好像我们今天不迟到,镇东军就能杀进雪域,活捉大魔王了一样咱仨什么时候这么重要了?” 程千仞还没来得及笑,顾雪绛就拿起桌上新书翻了翻:“怎么是这门课?我不是让你选‘养生养气入门’吗?” 徐冉比了个抽刀的动作,吓得四周打量她的学生都转过头去,才解释道:“那个选满了,我看这俩都是六个字,一个‘基础’一个‘入门’,想也差不多。” “六个字?你到底识不识字!那门没有作业不查出勤,年末卷子写名就能过,这门迟到一次扣二十,迟到还走后门再扣二十!” 程千仞坐在两人中间揉揉眉心:“先等等,容我问一句,这门及格多少分?” “六十。” 程千仞终于认识到问题的重要性:“嚯,新年新气象,刚开学就死一门,刺激啊。” 徐冉还在认真地扳着指头算:“怎么会,总分一百分,我们这次扣了四十,还剩六十,刚好及格啊。” 顾雪绛已经说不出话,生无可恋望着窗外。程千仞好心解释道:“你卷面能考满分吗?” 徐冉眨眨大眼:“不能诶也就是说,我们真的死定啦?” 顾雪绛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是啊,恭喜你啊智障。” “你说谁智障?” “谁智障我说谁!” ‘智障’这词他们上周才跟程千仞学来,两人正用得新鲜,可惜在程千仞眼里就像小学生互怼。他翻开书本,从笔架上取了一支七紫三羊的小楷笔:“已经这样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不如专注眼前,活在当下,现在就有个比期末不过更要紧的事——我们今天中午吃什么?” 讲台上的李先生也抛出了相似问题:“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教室里有人在抄下节课的作业,有人忙着跟新认识的师妹搭讪。只有第一排记笔记的同学看了看本子,小声道:“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老先生戒尺拍的震天响,“对!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不对,再上一句。” 那位同学的笔记果然一字不差:“再上一句是,‘军事理论基础’这门课的重要程度,远超你们过去c未来所学习的任何一门课!’” “没错,同学们,这个重要性你们现在认识不到,以后是会吃大亏的啊。” 这一年是兴灵二百六十四年,初春。 十万里外边关狼烟四起,大陆腹地的南央城依然风调雨顺,一片太平光景。而教习先生口中世界的拯救者们,正在忙着翘课c对骂c抄作业c插科打诨,以及问中午吃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章 学院 巳时,青铜大钟被撞响三下。钟声沉沉传开,偌大的学院爆发出一阵欢呼,紧接着便有学生从各个教室涌出,背着书篓或提着刀剑,在宽阔大道或曲折小径上汇成人潮,向东西南北四面大门涌去。 白底蓝纹的学院服连成一片,仿佛喧嚣翻腾的海浪。 ‘南渊学院’是大陆第二高等学府,大的像座城中城。这里法纪严明,禁止飞行法器,只有上年纪的教习先生才能乘辇坐轿。 程千仞一行人今天在西区十三舍上课,要出东大门便不得不横穿大半个学院。 春日晴光正好,星罗棋布的学舍间,有蜿蜒画廊相连,廊外桃花初开,浓粉淡红,盈盈袅袅。走出西区的一片回廊,青石板大道两侧国槐如盖,树下间有奇珍异卉,禽鸟奔走。可惜众学子刚结束一上午的课业,饥肠辘辘赶着吃饭,无人有心赏景。 拥挤人潮在藏书楼外的岔路口分流,凝滞的空气才重新流动起来。 程千仞刚松一口气,却见不远处波光粼粼的‘太液池’边又是黑压压一群人,湖边泊着几只棠木舫,值勤师兄撑着一枝长蒿跳起来高喊:“后面的快一步,还能再上几个。上满开船!” 三人立刻拔足狂奔,过关斩将跳上去,船舱里别说座位,落脚的地方都不剩,他们只好站在船尾吹湖风。 大约四百年前,学院斥重金请工匠大师,为修行水系法术的灵修弟子们建造了广阔的人工水域,可惜如今大陆灵气凋敝,灵修愈少,如今这片名叫‘太液池’烟波水榭几乎只剩观赏价值。 一路兵荒马乱,顾雪绛似乎是想冷静一下,抽出腰间的金玉烟枪点上火,深深吸一口。 程千仞知道他最不耐烦跟别人挤,只得同情地拍拍他肩:“下周上课我们早起半个时辰,错开拥堵时段,早上总不会再迟到。至于下课回程这片湖夏天荷叶田田,以后常能看风景。你想开点吧。” 想不开能怎么办?跳湖吗? 顾雪绛缓缓吹出一口白烟:“先生糊涂扣分严,人多路远教室偏,这种日子还要过一年这门课选的绝了啊。” 徐冉听见立刻炸:“顾二你有完没完?怎么跟个女人一样絮絮叨叨?你行你去选啊!” 她一身武者气势控制不住的外露,身边人纷纷退开,更向船舱里挤去,似乎是怕她突然拔刀砍翻这条船。他们周围反倒宽敞许多。 “后面是不是要打起来了?” “那位师姐好生威风气派,何方人物?” “看院徽似乎是青山院的武修。” 顾雪绛冷笑一声,程千仞心道要糟,不能让他俩在这里怼下去。然而不等他开口,似乎上天注定顾公子今天怼不了人,只听“哗啦”一声,湖面乍起泼天水花,噼啪打在船尾,兜头浇了顾雪绛满身。 “搞什么,下雨了?!” “谁泼水?!” 众人都被这大阵仗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张头探望,见湖面上五六道身影如惊鸿飞掠,纵剑顷刻远去。 一路剑气纵横,水波飞溅。 他们身后又追着七八人,身穿风纪督查队黑衣制服,催使轻身术踏水破浪,边追边喊:“前面几个哪个院的,站住!” “最后一次警告!从剑上下来,这里不能飞!” 其他船上的学生们也挤在一起遥遥看热闹,一时间有人起哄叫好c有人高声喝骂,湖心小洲踱步的白鹭蓦然受惊,展翅高飞。 顾雪绛还保持着拿烟枪的姿势,外袍尽湿,墨发淌水,更多的督查队兵从湖边追上,经过时又溅他一身水。而他身旁的程千仞只湿了衣摆。 徐冉身法快,几个闪避间连裤脚都没湿,忍不住笑意,望着湖上背影感叹道:“今年的武修新生?师弟们真有活力啊!” 等他们终于走出学院,已过午时两刻,等回到程千仞家吃饭,已是三刻。路边的小吃开始收摊,饭后聚在巷尾闲聊的邻里都回屋午睡。 程千仞住在南央城东区柳烟路十七街,街是老街,比不得贵人们住的城北富丽,更不及酒肆花楼云集的城南繁华。 只是胜在清净,绿树成荫,虫鸣鸟叫。尤其是后院有条小道,离学院东大门只有一炷香的路程。在这一点上,真是羡慕死了住在新街徐冉和顾雪绛。 此时后院木门半开,门口立着一个半大的孩童。身段清瘦,眉眼深深,木簪挽着墨发,粗布麻衣却被他穿出一身不染凡俗的贵气。他看见程千仞,远远喊了声“哥”。 巷尾背阴,穿堂风带着料峭春寒,孩童过分白皙的面容也仿佛染上幽幽冷意。徐冉与顾雪绛不知怎么,总觉得这幅画面让人无端心凉。唯有程千仞毫无所觉,笑着唤道:“小流。” 于是孩童也笑起来,他一笑,周身违和的凛冽消散无踪,只剩下明眸澄澈,如秋水生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章 吃饭 程逐流将他们迎进门:“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可是出了什么事?” 程千仞揉揉他发顶:“没事,先生放的晚,出来之后又先陪顾二回他家换了身衣服,就耽搁了。” 程千仞家不大,算上后厨一共四间房,院子却还宽敞,老槐树下置着半旧的八仙桌,配四条长凳。菜在灶台上温着,程逐流去端,两个食客也熟门熟路地摸到厨房帮忙。 程千仞稳坐长凳,像个八风不动的家主:“开饭吧。” 四个人,照例一凉三热,开胃有凉拌青瓜,下饭有红烧茄子,硬菜是水晶肘子和西湖醋鱼。顾雪绛是不吃肘子的,但徐冉一个人能吃半盘,还能再添两碗米。这方面他总觉得自己很亏,毕竟他俩交一样的伙食费。 程千仞去年过节请他们来家里吃饭,尝过他弟弟程逐流的手艺后,两人强行要求入伙,每个月交二两银子,比学院里的大灶美味,比街摊清净,比酒楼便宜,何乐而不为。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唯一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顾公子也加入了午饭闲聊,大多是聊最近的课业,教习先生的笑话,有时也会交流疑惑。 今天下午没课,时间充裕,饭饱后程千仞给大家沏了壶茶,接着聊。 徐冉拿着筷子比划:“我刀法中‘飞鸟投林’是反手刀,刀势由下而上先抑后扬,胜在又快又狠,但有一瞬间空门大开,若不能一击即中便是极险。原先我练不好,还以为是不够熟练,可是这两月毫无进步,即使紫府内真元充足挥刀也不够快,仁定穴还总是刺痛。我有预感,这就是阻碍我达到炼气大圆满的瓶颈。” 顾雪绛抽着烟枪吞云吐雾,懒洋洋道:“你的刀法课先生怎么说?” “他给我读了《太上气感》三章,又自己挥刀两招演示。我听不懂,也没看懂。” 顾雪绛拿筷子点了茶水,在桌上画了几道交错线条,外框类似人形。 “还是我上次说过的,你冲神脉里杂质太多,阻碍真元运行速度,太虚脉倒没有杂质,但是不够宽,真元储量少。”他筷子指着某个结点道:“这是你的仁定穴,两条有问题的武脉都在这里连接,你怎么快的起来?” 每当这时,程千仞就拉着程逐流一起听,还给顾雪绛续茶。 顾公子满意的啜一口:“这种问题练再多次都没用,要么,等你毕业后拜个厉害师父,让他用真元帮你冲开太虚脉,要么等你有钱了,一颗冼碧丹下去,所有武脉杂质全消。” “毕业之前我要是没冲破炼气大圆满,哪个大宗门会收我?买药更是白日做梦吧。” “急什么,那就绕开冲神脉啊。”徐冉刚想反驳,顾雪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筷子在桌面飞速划动,人形中的线条立刻复杂起来:“看这里,你这几条辅脉杂质极少,速度肯定上的去,就是储量太少,所以需要你多走两个穴窍及时补给,并且从紫府同时调动这六条辅脉的真元,顶上一条主脉绰绰有余。” “只要练得多,一定比走冲神脉速度快。” 徐冉恍然大悟:“竟然真能绕过去不过要同时调动,也是很难。” 顾雪绛放下筷子,又拿起烟枪:“起码这点靠努力能做到,总比洗脉容易。水滴石穿,什么时候功夫火候到了,瓶颈一破,炼气大圆满就成了。” 徐冉盯着桌上的线条,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似乎并不疑惑为什么一个没有修为c主修‘博物志’的人会如此精通修行上的事,讲的比学院先生还生动易懂,或者她也想过,只是从来不问。 她突然又想到什么,霍然站起身向外走。 程千仞喊道:“你去哪?今天轮你洗碗啊。” “今天初一,我该去收保护费了。让顾二先替我,明天我洗。” 顾雪绛很不想答应,奈何徐冉收来的保护费是他们几个的主要共用收入,只得认命的摆摆手:“去吧去吧徐老大。” 一分钱难死英雄汉,浪荡公子卷起袖子,利落的收拾碗筷。 程千仞拍拍程逐流发顶:“下次我要是回来晚了,你一定要先吃。正在长身体,饭要按点吃。” 孩童看似很乖巧的应了一声:“哥,知道了。” 可是程千仞清楚,下次逐流还是会等他。这点说多少遍都不改。 “好了,快去午睡吧。” 懂事的程逐流起身回屋,关门之前,他听见了哥哥的叹息。 热闹散去,院里只剩下两个人。程千仞看着顾雪绛去井边打水,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人的时候。 那时顾公子锦衣玉带青骢马,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一人端茶递水布菜,一人捶背敲肩捏腿,往城南花街一站,所有姑娘都上赶着为他打扇。别说洗碗,鱼刺都不会挑。基本上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半残。 即使后来他花光了钱,小厮也跑了,来程千仞家搭伙吃饭,还是自带一套碗筷,把饭菜分出来,饭前饭后都要以茶漱口。天热带扇子,天凉就带着铺凳子的毛毡,洗个碗像是要他命,好几次让徐冉露出‘此人多半有病’的眼神。 然而才一年光景,就成了如今这幅样子,鬼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大木盆里盛着淘米水,顾雪绛坐在矮凳上拿丝瓜藤洗碗,眼也不抬。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逐流的武脉我已经探过,紫府开阔,十二条主脉c三十六条辅脉接近绝对纯净。别说南渊学院,就是皇城里被天材地宝养着的王孙公子,七大宗门里千挑万选的内门弟子,都未必有他资质好。” 皇都世家和大宗门怎么样,程千仞没见识过,但他相信顾雪绛的见识:“你原先说他根骨好,我以为只是一般好,原来竟然好到这种地步?” 顾雪绛切了一声,“不然你以为,凭本公子的自恋程度,会夸别人好?” “小流今年九岁了,世家宗门的孩子九c十岁就开始引气入体。不能再拖了” 顾雪绛忽然抬头看他,面色沉静:“你到底听没听懂我的意思?” 程千仞沉默片刻:“如果小流生来像我一样,武脉不通,天赋不足,我也有许多办法让他平安长大,成家立业。但现在对他而言,只有衣食无忧是不够的。难道因为他哥哥是个普通人,他的天赋就要被埋没,一辈子当个碌碌无为的庸人?” 顾雪绛却不肯让他逃避:“我从前有个朋友,父母都是半步大乘的修行者。打娘胎里就有精血喂养,出生后十二条主脉中尚有一条白璧微瑕,他八岁洗脉,十岁便入炼气五层,万中无一。如今大陆上灵气凋敝,几乎不可能存在生来即武脉纯净的人。你现在还觉得逐流正常吗?他不是你亲弟弟吧?你知道他来路吗?” 程千仞扑上去就是一拳:“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我弟给你做了一年饭,都喂到狗肚子里了,你居然说他不正常!” “喂喂我去你这人怎么说动手就动手,我付钱了没白吃啊!”顾雪绛跳起来,洗碗水洒了一地:“你先听我说完,我的意思是,你护的住他吗?!” 程千仞没毛病,平时脾气好的不得了,唯独不能说他弟弟不是,一句也不行。同样,想让他冷静下来就说他弟弟的事,一句就够了。 “你想让他修行,容易。以他的天资,既不用灵药洗脉,也不用厉害师父。只需要一本精妙剑诀就能自行开悟。但是之后呢?会发生什么你能预料吗?” 程千仞松开顾雪绛衣领,拾起对方洗了一半的碗,坐下继续洗:“你说的这些我当然想过我想办法攒点钱,明年开春就让他参加学院的入院考,主课就考副院长教的‘万法推演’,再多辅选几门武修课。以南渊学院的力量,总不至于让他陷入什么麻烦。” 顾雪绛接道:“等他毕业,可以拜入与副院长交好的宗门,南边的‘剑阁’西边的‘沧山’都算门风清正,比皇都腌臜的世家强。” 只是说来容易,他也知道以程千仞如今境况,要多攒出一人的入院束脩有多难:“看来你早就为他打算好了,唉,我怎么没有你这样的哥哥。” 正事说完,程千仞起来打水洗手:“别灰心,哥哥是没有,叫声爸爸我就收下你啊。” 顾雪绛捞起盆里丝瓜藤扔他:“去你大爷!” “喊什么!小声点,小流睡了!”程千仞扬手一接,反掷回去,转身进屋:“你慢慢洗,走时候记得把门带上。” 身后传来顾公子的低低骂声。 读书修行,柴米油盐。 学院弟子八千,一大半人的日子都这么过。 生活压力与繁重课业不足为道,若非要找出这三人有什么不同——徐冉是城东五坊老大,带着双刀与一票跑腿小弟,顾雪绛是被世家放逐的二少爷,带着烟枪与一身穷讲究的毛病。 而程千仞是个穿越者,带着江边捡来的程逐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章 麻烦 程千仞回到自己房间,坐在案前摊开一本账册,左手拨算盘,不时翻页,右手记账,笔走游龙。 这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的第五年,来到南央城的第二年。 他觉得自己是史上最不酷的穿越者。没系统没剧本,更没有变成大杀四方坐拥后宫的爽文主角。 造孽的三无穿越。 从前在相对平等的法治社会都没能出人头地,当了二十多年勤勤恳恳的小老百姓,到了武力王权至上的封建社会,只会更深切地感受到命运恶意与谋生艰辛。 但他对这种生活格外珍惜,每一刻都认真过活。因为比起初来乍到的境况,现在已经算脱胎换骨,翻天覆地了。睡得踏实吃的香,最难得的是,还能上学。 ‘南渊学院’开设六十余门主课,副课也多达四十余门,包罗万象,几乎覆盖了这个世界所有已知领域。想要入学先参加每年初春的综试,一考三天,‘四书五经’‘君子六艺’通通走一遍。第二天就放榜,成绩合格可选报主课,参加由任课先生安排的复试。 主课分为三科,‘武’c‘艺’c‘术’。 武科教授如何修行,比如徐冉学的‘刀术’。这类学生在学院西边的‘青山院’上课,出入常带兵器,好勇斗狠寻常事,能惹天大的乱子。毕业后大多选择为军部效命,或拜入宗门世家继续修行。 艺科偏重人文艺术,比如顾雪绛修的‘博物志’,就是一门研究大陆自然地理c物种进化的课。他们上课的‘春波台’景致风雅,学生们来南渊只为开拓眼界,广阔交游。时常相约吟诗作对,抚琴吹笛。 术科偏重实用类,程千仞修习的‘算经’便是其中代表课目,在‘南山后院’上课。很多学生勤勉刻苦,毕业时若得教习先生举荐,便有机会入朝做官。 有句话叫‘刀光剑影青山院,风花雪月春波台,不知寒暑小南山’,足可见南渊三院之间,风气有天壤之别。 除了每天都上的主课,学院鼓励‘博学广识’,学生们每年还要选择三门副课学习,隔天上一节,他们三个今年运气不好,徐冉选的‘军事理论基础’,先生出了名的苛刻,不及格就要第二年重修。据说三年不过都是寻常事。 ‘南渊学院’种种类似前世‘大学’的熟悉感,都给了程千仞极大安慰,也是他来到这里的最大动力。 想起两年前,没日没夜突击考试,最后综试分数堪堪过线。又自知背书写字都拼不过土著,而穿越前‘数学’勉强不错,他便决定考‘算经’。 三个月苦练算盘,走路都在背口诀,考试那天进门一看,三百多人黑压压坐满厅堂,比他翻卷子快的大有人在,谁料最后一道题撞大运,是奥数中‘鸡兔同笼’的变种。 更漏滴尽,卷子上交,六位考官当堂批复,随口提问学生。阅到他的卷子时,几位先生商议半刻,最后主考官拍板,直言欣赏他解题思路。朱笔一批,他就成了学院弟子。 这场考试加阅卷,长达五小时,最终选录三十人。 程千仞不知怎么回到家的,昏天黑地睡到第二日下午,醒来就见逐流守在床边。他带着孩子仔细梳洗一番,上了城南飞凤楼,点一桌好酒菜,吃到酒楼打烊。 回家路上夜深人静,忍不住放声高歌。没唱完就吐,被逐流架着胳膊往回走。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定要好好学奥数啊小流,怎么一地金灿灿的,我们在哪儿啊?哦,南央城,遍地是黄金啊!” “哥,那是别人家灯笼照在石板上的光。” “我不管,小流啊,哥考上了,咱们从今往后,就在南央城里踏实过日子,以前的事,全都忘了它。” 酒醒后他只能回忆起这两句,深觉丢人。但那时他有多开怀,直到现在还记得。 逐流如今的情况却与他当年不同。 副院长的‘万法推演’属于‘春波台’的课,招生少,讲究多。除了交束脩,少不了要四处打点。 程千仞埋头算完别人的账,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开始看自家账目。他在一家面馆兼职做账房先生,工钱每月三两,收两位食客的伙食费,一人每月二两。 他拨了几下算珠,按近两月的物价涨幅计算,收支情况足够维持现有生活水平,每逢换季还能给逐流添置新衣。更别说他来南央城之前攒了一笔钱,还剩四十两压箱底。 但若要逐流按计划入学,至少还差六十两。六十两,够一个平民四口之家宽裕的吃两年。关于这笔钱如何挣,他之前想过几个办法,却都觉得不是很好。 总不能重操旧业。 程千仞站起来活动筋骨,推开窗,料峭春风扑面来,长时间计算的疲累头脑登时清醒。院中空荡,顾雪绛不知何时已洗完碗走了。他推开书架后暗格,取出一把旧剑佩在腰间,转身出门。 又忍不住去隔壁看看逐流。 午后的阳光洒进窗棂,投照出斑驳影子。屋子不大,只靠墙放着简易小桌与书架,对墙置一张拔步床,空间便已满当。没有挂画摆件,唯有床上吊着的青纱帐幔,日光透窗时,青蒙蒙的光晕笼罩一室,显得素净雅致。 程千仞撩起帐幔,孩子正睡得香甜,呼吸绵长,浓密的睫羽覆下来,微微颤动。 他最早以为,是个家长就无法客观评价自家孩子面貌,所以逐流在他眼中最好看。 谁知第一次招待朋友来家里,徐冉见了人便惊叹:“你弟弟啊,长得也太好看了吧,一点不像你。” 顾公子就有文化的多了,只说了八个字:“重楼飞雪,瑶池生花。” 从此程千仞才知道,逐流是实打实的越长越好,不是他自带哥哥滤镜。 程逐流的拔步床与衾被算是他们家最值钱的家当,程千仞最怕他不能吃好睡好,加上前两年跟着自己颠沛流离,最后影响发育长不高。 他俯身替孩童压了压被角,这个年纪的孩子就该这样,安稳入眠,无忧无虑。如果不用为西市米价又涨了几钱仔细计较,那就完美了。 可惜现在比起米价,他们要头疼的事情更麻烦。 少年立在床前,逆着光看不清面目,只有一双眼眸如清亮雪光。他对熟睡的人低声道:“别担心,一定会有办法的。你会有很大的世界,最好的未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南山 天色未明,残月当空。 柳烟路十七街的小院亮起灯火,两扇房门几乎同时推开。少年与孩童认真问答。 “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哥哥睡得好吗?” “也好。” 鸡鸣即起,烧水洗漱,生火做饭,洒扫庭除。一切收拾停当,巷外才传来寅时五更的锣声。程千仞在院中打完一套健体拳,程逐流已在桌上摆好米粥小菜馒头。 吃过饭后,逐流送兄长到巷口,把书娄递给他。 程千仞背上书娄,忍不住又摸他发顶:“徐冉和顾二今天也是主课,放的晚,你自己先吃。我走了,快回去吧。” 程千仞去学院上课做题,程逐流在家做饭读书。 一日之计自此而始。 千家万户陆续亮起灯火,城中守军出巡,十二扇沉重的青铜城门,徐徐打开。 南央城位于大陆中部偏南,旧称‘云阳’,初建年份可追溯到百万年之前,更在板块运动c五陆合并之前。 它与东边的朝光城互为掎角之势,拱卫巍巍皇都。从此地北上的官道,被称为‘天祈命脉’。作为南方十二州里最大的首邑,守备驻军多达十五万。 同时它又处在贯通半个大陆的‘安国大运河’下游,南北航运中心,贵人官署云集,商铺鳞次栉比。 然而如此重要的战略c经济地位,都比不上一点——南渊学院在这里。 没有人清楚一座拥有百万年传承的学院,究竟蕴藏多大力量。它在南央城的声威权利,有时更胜刺史府,学院的规矩也时常凌驾于《天祈律法》之上。所以在程千仞眼中,南央城更像一个‘自治区’。 很多人一辈子生活在这里,从未走出过城门,嫁娶丧葬,一代又一代。 求学的游子却不同,他们从五湖四海来,在每个初春为南央注入新鲜血液,让它永葆青春。待他们学有所成,又流散于各地,让南央的血脉循环不息。 由此造就了这座城矛盾的气质,年轻的野心压过历史的苍凉,栉风沐雨却朝气蓬勃。 此刻朝阳初升,它在熹微的晨光中苏醒,威风凛凛。 中轴线的东西南北四条大道上,车马行人各行其道,贩夫走卒在早市叫卖,达官贵人乘车前往官署。修行者与普通人在一个摊位吃早点,年轻的书生搭讪同路上学的貌美姑娘。众生百态,太平盛世。 程千仞喜欢这里,教书育人的地方,虽然规矩多,骨气也更多。 人活得更像人样。 初到南央时,他是边境小镇来的外乡人,只觉得聚在老树下闲谈的大爷们,都比别处的大爷更从容自在。就连学院大门外徘徊的乞丐,也时常一副与有荣焉的淡定模样。 而现在他是南央户籍,这份百万年积蕴的自信气度,也要算上他一份。 学院东大门前是一片开阔广场,三尺见方的青石板整齐铺开,停着许多车马,华盖云集,人声鼎沸。因小厮丫鬟都不能入学院伴读,富贵人家的学子便在此地落轿下马。这场景稀松平常,今日却格外热闹了些。 程千仞看着那些身穿崭新院服,聚在广场徘徊的同窗,恍然大悟:“原来是新生正式入学的日子。” 高阔的院墙仿佛将蓝色天宇撑得更高远,朱红色府门在朝阳下愈显光辉,隐约可见高出院墙的飞檐斗拱,最醒目莫过一座八角楼,如利剑般直上云霄,割裂苍穹。 那便是学院的中心,南央城里最高的建筑,藏书楼。 每年的新生都一样,在烂漫春光里仰望这样一座庞然大物,万丈豪情俱上心头,再世故老成的少年人,也不禁流露出敬畏与骄傲神色。 程千仞穿过人潮,跨进院门,一路往南行,行人渐少,终于看见一栋山门牌坊。石雕山门经长年风雨侵蚀,青苔覆盖,其上‘南山后院’四个刻字也被岁月磨平笔锋。 ‘太液池’是人工湖,‘南山’却不是假山。 学院建造之初,真的圈了一座山进来。 石阶蜿蜒,道旁古松参天。‘术科’四十六间学舍依山而建,高低错落,白墙灰瓦,在流淌的晨雾间时隐时现,如珍珠散落林海。 ‘算经’课的学舍盖在半山腰,程千仞还未进门,先听见里面飘出的热闹谈笑。 他住处离学院再近,也近不过那些住在后山的。学院里寝室是四人一座小院,收费不贵,但他家有幼弟,还要外出打工赚钱,只能无缘。 此时学舍里已有十余人,拉桌椅子凑在一起,聊昨晚聚会的乐事。 “要说即兴赋诗,还是李兄文采飞扬!下次可不能让他先跑了!” “谁跑了?还有三天又到沐修日,飞凤楼上不醉不归,我请!” 程千仞进门时,一人飞快瞥了他一眼,其余人等不约而同一齐收声,神色古怪的对视着。 他走到自己座位坐下,自书娄中取出书卷c算盘c纸笔c笔架罐墨汁,在案上摆放整齐。 片刻之后,背后传来的音调更高,笑声更夸张,拍大腿砸桌子,好不快活。 好似在用热闹反衬他的孤寂。 这个年纪的学生,最怕跟别人一样,又怕跟别人不一样。 要卓尔不群也要有归属感,要特立独行也要追从潮流。 青山院的武修们一言不合拔刀干,拳头定老大;春波台的公子们不屑于比较家世财富,每日起诗社c打马球c时事辩难,要凭个人才华争个高下。 南山后院作为教习世俗中最实用课目的地方,课业重,考试多,更是形成了特有的竞争风气。 程千仞的班上,两派泾渭分明。一派是寒门学子,课余时间就泡在藏书楼,呕心沥血写文章去请先生指教,一派是殷实小富,明面上吃喝玩乐,以与春波台学子结伴同游为荣,背地里却熬夜苦读,大考小考都要与人比名次。 两边再互相看不起,也不妨碍长久保持着微妙平衡。随波逐流融入任何一派,都可以有很多朋友,过的很自在。 然而过去的一年里,班上唯有程千仞身单影只,可以预见的是,未来三年他也将继续如此。 初入学时,不少人向他抛来橄榄枝:“放学喝酒走吗?” “要不要一起去藏书楼读书?” 程千仞诚恳拒绝:“很抱歉,今天没有时间,还请原谅则个。” 同窗们被拒绝的次数多了,又撞见他与青山院春波台的两人出入,便生出风言风语:“人家不是没时间,是看不上我们呢。” “嘁,装什么清高。” 程千仞并非生性如此,上辈子念大学时,他与舍友通宵泡网吧,跟同学一起翘课打篮球,是个再合群不过的人。 但是如今不行,活在这个世界的他,从不做无用之事,不在意无关之人的看法,更不愿意花时间解释自己。说他冷漠也好,功利也好,三年的东川边境生活,就将他变成了这幅样子。 这样子自然不讨喜。容貌普通,穿戴寒酸,成绩只算中上,凭什么一副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嘴脸?大家都活在默认的规则里,凭什么就你不一样? 以为自己是‘南山榜首’林渡之吗? 今日新生正式入学,教习先生们或许还在勤学殿中讲话,待学舍里学生陆续到齐,聊得沸反盈天,也不见先生进门。 主课学舍比起副课的宽敞多了,单人单案,两案间空隙可容一人通行。此时别人都聚在一处,程千仞的位置恰好在两派分界线,第三排靠窗。 他低头看书,左边是白云绕青山,右边像有一道无形屏障,将他与一室喧嚣隔开。 “这届新生怎么样,有漂亮师妹吗?” “哪有,我今天走西大门进来的,看见好多新师弟,傻愣愣站着,啧,没几个顺眼的。” 有人学着先生的神态摇头:“唉,南渊的学生,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大家开怀大笑,忽有一道刺耳的声音响起。 “南渊学院现在什么人都招,东境来的乡巴佬都跟我们成了同窗。怪不得近十年的‘双院斗法’,年年输给‘北澜’那边。” 说话的是张胜意,南央城本地人。虽不如‘南山榜首’林渡之有名,在这个班里却是学考第一,他又出手阔绰,人称张大公子。 此言一出,谈笑气氛骤僵。 南央人傲气,崇敬强者却不蔑视弱者,这种有自降身份之嫌的话,张大公子平日也不曾说。或许他今天心情不好,张口就来。 一时间无数目光落在窗边,其中不乏幸灾乐祸的。前几排的苦学家们也放下书,侧身瞧热闹。 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说给谁听,毕竟放眼南山,出身东川边镇的学生只有一个——程千仞。 众人等他反应。 背后嘲讽还能装不知道,这次被人逼到眼前,你能怎么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引路 程千仞没有抬眼,依然在看书。 甚至有些想笑。堂堂南渊,多少才俊,‘双院斗法’不胜,竟然成了他的锅,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不想惹麻烦。家有幼弟,如何能行止由心? 说来无冤无仇,只是些意气之争。比起东川山脉里穷凶极恶的匪盗,沧江下泡得发胀的尸体,同窗们简直天真到可爱,就像窗外烂漫的春光。 虽然在他们眼里,自己可能面目可憎,形容鄙陋。 程千仞这样想着,没忍住轻笑出声。 “呵——” 却不知在眼下的僵化氛围里,他这一笑更像不屑的嗤笑。 张大公子顿时变了脸色,拍案而起就要发作。他身旁五六人也齐齐站了起来。 忽然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看来我南渊不胜,你们很在意啊。” 两鬓斑白c精神矍铄的老者握着一卷书立在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 “先生!” 满室学子登时慌了阵脚,兵荒马乱推桌椅归位,挺身站直。 老先生踱步进来:“双院斗法,是为告诫尔等人外有人,需时时勤勉,不可恃才傲物” “若是求胜心切,今年就凭真本身取胜;嫌怨‘南渊’不好,就退学北上,去皇都考‘北澜’”老先生转了一圈,目光扫过每个人:“自怨自艾算什么本事?我就是这般教你们的?!” 张胜意汗颜,立刻上前一步,长揖及地:“徐老先生,学生糊涂,知错!” 他认错痛快,很符合南渊人敢做敢当的价值观,瞬间赢得不少好感。也让其余骄傲少年们低下头去,为自己言行不当,却没胆站出来感到羞耻。 徐先生摆摆手,转回讲台:“行了,都入座吧。” 主课可不像副课好混,教主课的先生们手握‘生杀大权’,关系着学生毕业后的出路。尤其在南山后院,登天子堂还是做田舍郎,有时只是先生一封举荐信的事。 徐先生虽不是修行者,却在皇都当个大半辈子翰林院编修,八年前为避党争告老请辞,受南渊副院长邀请,做了这里教‘算经’的先生之一。 众人都道徐先生在班里最器重张大公子。 三日前翰林院来人拜访,要重新修订一版《数术记遗》,请他回去主持。徐先生称年老体衰,不堪奔波,又推辞不过,便推荐了一名学生替他去皇都。据说拟定人选就是张胜意。 张府上下因为这件事,在飞凤楼上连摆了两日酒席,宴请八方亲朋。张大公子一时间风头无量。 昨日他路过瀚海阁,正听见几位‘算经科’的先生说起这件事,不自觉停步窗外。 起先都是溢美之词,令人虚飘,却忽听徐先生说道:“张胜意确实不错,但要说天赋,还是一名叫程千仞的学生最好,处事也通透。只是他似乎心有挂碍,功课上未能全神投入。我原本想过荐他去的文章易做,悟性难得,着实可惜啊。” 张胜意如遭雷击。 说他比不上天生慧根的林渡之,他心服口服,程千仞又算什么? 这事不能告诉别人,他整晚未眠,一腔愤懑无处发泄。今天看见真人,气上心头,忍不住就口出恶言。 程千仞还不知道他唯一的穿越金手指,小升初级奥数水平,已经给他拉稳了一波仇恨。 徐先生抽了几人考校功课,做出点评,答疑解惑,不到半个时辰便不讲了:“今日就到这里,回去熟读三章《缀术》新生入学,正在学院中四处摸索,还需你们引路上山。去年师兄师姐如何引你们,你们便如何引他们。散吧。” 先生前脚刚出门,学生们便低声欢呼起来,满面跃跃欲试的兴奋。 ‘引路’不是字面含义,毕竟没那么多路痴。是说老生带新生熟悉学院,介绍院规,推荐选课,有前辈提携后辈,指条明路的意思。 流传到如今,还带着薪火相传的仪式感。 程千仞合上书卷收好笔墨时,许多学生已结伴冲出学舍,在山道不忘互相整理衣冠。待下山见了新生,又端起稳重的前辈架势。 “这边几位师弟,先不急上去,我带你们游览另外两院,再去藏书楼c演武场c太液池转一遍,巳时学院后灶开饭,我们用过午膳,再上山不迟。” 太多主动热情的引路人,程千仞身单影只的在山门前站了一炷香,也没人来搭理他。 他心想,太好了,今天放假。回去看孩子。 一路行来,争放的百花,争鸣的禽鸟,面露憧憬崇拜的新生,侃侃而谈的前辈,春日生气盎然,少年朝气蓬勃。无处不热闹。 所以当程千仞看见顾雪绛时,只觉得他实力毁气氛,拖了整个学院的后腿。 顾公子斜倚回廊画柱,学院服的外袍搭在臂弯。只着一身光华潋滟的绛紫色丝袍,修长的手指间擎着一柄金玉烟枪,吞云吐雾。 白烟笼着俊美面容,一时间看不清他眼底神色。 两三个姑娘红着脸站在他身旁,似是在问什么。顾雪绛只淡淡应两声,抬手指了个方向,姑娘们见他无意引路,又笑嘻嘻的结伴走了。 看来无论哪个时代,校园不良少年总是有人喜欢。正想着,顾雪绛向他招了招手。 程千仞迎上去:“不开心?还是遇着事儿了?” 平日里见到漂亮姑娘,都是一副浪荡公子的做派,今天怎么改走颓废路线?新套路? 顾公子被他一问,挑眉笑了笑,看着精神好多了。 反问他:“昨天下午你去西市了?我瞧见一个背影像你的。” 顾雪绛有时会在西市摆书画摊,离程千仞打工面馆不远,常能遇到。 这一点程千仞一万个服气,正常的世家公子,若是沦落到要摆摊谋生,典当旧物的地步,定然觉得羞耻,怕被人撞见。偏偏顾二不是,坦然开始了新生活。 用他的话说‘我当自己的东西,没偷没抢,凭什么不理直气壮?写字卖画,自力更生,如何不能光明正大?’。简直让人无法反驳。 程千仞答道:“是我。昨天帐本提前算完了,拿去给东家看,主要是问他有没有什么来钱快的正经门路?”他将‘正经’两字咬得略重。 “他怎么说?” “他让我带上二十两,去‘金堆玉砌’试试。” ‘金堆玉砌’是南央最大赌场的名字。 顾雪绛叹气:“似乎不怎么正经吧。” 但想到程千仞那个没谱的东家,他又觉得这个答案也在情理之中了。 忽然头顶响起一道声音:“你俩嘀咕什么呢?” 程千仞一惊,下意识退后两步,差点摆出防卫姿势,又很快放松下来。 只见回廊外参天的槐树上跳下一个人,身姿潇洒,稳稳落在他们面前。 树叶纷飞,徐冉拍拍沾灰的院服。 “你跑树上干嘛?!” 程千仞不敢告诉徐冉,因为她这人有点二,还想不出什么正经办法。你说急着用钱,她就敢去地下拳场签生死状。 三人中唯独他有攒钱的习惯,另外两个都是挣多少花多少,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也打心底里不想向他们借钱。 徐冉道:“先生让我接引一位新师弟,说他身份特殊。现在到处都是人,谁知道他在哪儿,我想着站得高看得远,就上树了。” 徐冉在青山院赫赫有名,教刀术的刘先生将她看作得意门生,有事便安排她去做。 “怎么接?你认识人吗?” “不认识人,只认识剑。他带着凛霜剑,‘神兵百鉴’上有图,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徐冉等得不耐,烦躁的抓头发:“我看这届师弟很行啊,都敢在‘太液池’纵剑了,哪需要我们引路?” 新生一经录取便可以出入学院,昨天他们遇见的显然就是。毕竟老生没有那么不懂规矩的。 程千仞虽无法修行,该知道的常识却一样不少:“凛霜剑,看来这师弟来头不小。” 徐冉拍拍顾雪绛:“你们院消息最灵通,有没有听说这事?据说他家给学院捐了一大笔院建费?” 方才顾公子只闷头抽烟,此时被问起才抬眼:“他在读期间,家中负担学院内所有阵法的维护耗费,直到他毕业。” 徐冉倒吸一口凉气:“所有?这得多少钱?” 顾二悠悠说道:“不是钱,是灵石,没有一百斤灵石,谁敢说这个话?” 徐冉讷讷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灵石按‘斤’算。” 程千仞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是哪一家?” “那师弟叫钟天瑜。”“皇都钟家。” 徐冉与顾雪绛几乎同时答道。 程千仞苦笑,都在学院读书,自己为六十两愁白头,有人豪掷万金院建费。不过他不仇富,感叹一句就过去了。 徐冉却有些惊讶:“你说是皇都钟家?四大贵姓之三?不是旁支?” 顾雪绛摆摆手:“聊这么久,还接不接人?上树吧你。” 徐冉忍了忍没怼他,提气纵身,一跃上树。 她一走,两人的话题又绕回最初。 不过显然顾公子也没想出什么正经门路:“唉,要是跟副院长有交情就好了,让他直接收下逐流。” 程千仞笑:“顾二少,您活在梦里呢?” 顾雪绛又叹了口气。 程千仞还是觉得今天的顾二不对劲。从见面开始就话少没精神。徐冉在时尤甚。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程千仞。” 突然被叫全名,他心里发毛,却见顾雪绛放下烟枪,望了一眼廊外槐树,缓缓说道: “我们可能摊上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章 书楼 “好好说话,别吓我。” 才过上安生日子,钱还没攒够,孩子还没养大,平时怂到被人怼都不敢怼回去,这样还能惹上事?不会这么惨吧。 顾雪绛引他向前几步,离槐树远些了:“准确地说,是那个智障摊上的,但咱俩能不管她吗,不能吧。毕竟每天中午还要一起吃饭。” 程千仞顺着他目光望去,苍翠浓密的槐叶,掩不住徐冉醒目的红色发带,微风中像一簇跳跃的火。 哎,突然不想跟你们一起吃饭了。 又听顾雪绛说:“你先去忙你的,事儿不急于一时,午饭后再慢慢说吧。” 程千仞没猜出个所以然,一头雾水,仿佛被人剧透一半,卡在了凶手身份揭秘。 作死的顾二。你不说我还不问呢憋死你。程千仞拍拍他肩,直径向藏书楼走去。 今天的藏书楼比以往更热闹,楼外聚了许多新生,听引路的前辈侃侃而谈。 “它不仅是南央城最高,更是南方十二州的第一高楼。传说在这片大陆上,西至沧山,东达白雪关,只要站的足够高,便能看见楼顶流转的金光。那可不是白马寺的佛光,是南渊学院防护阵法的光芒。” 说到这里,引路师兄朗声大笑:“诸位师弟师妹,来日若你们建功立业,站上皇都摘星台时,记得向南望一望;若超凡入圣,登上‘剑阁’之巅,也请向南一望,替师兄看看这传说是不是真的!” 一番话说得少年们心潮澎湃,万丈豪情,齐声叫好。 “劳烦借过”“不好意思”程千仞一路赔礼,才从人群中挤出来。刚踏进门槛,只觉喧嚣骤静,神清气爽。全凭楼中隔音阵法之妙。 虽然自打他入院,每两日便会登楼一趟,风雨无阻。然而这座楼有多少玄妙传说都与他无关,对他而言,这里只是个应有尽有的图书馆。 除了自己要看书,还要借回去给逐流看。 外借有严格时限,损坏要赔很多钱,他们尽量读得快,翻页也小心翼翼。刚来南央时,他还能辅导逐流功课,半年后,逐流的问题他已答不上,只好抄录下来,拿去瀚海阁请先生解惑。先生还时常夸他问得好。 高阔的书架排列整齐,一眼望不到尽头。楼内已有不少学子,或席地而坐,或站在书架前捧卷阅读,需要交谈也是低声细语。 第一层是常用书籍,学院六十余门主课的相关参考书分科放置。第二层是副课书籍,越往上走,收录的书籍越冷门。到了四层,除了油墨印刷的线装书,还能看到不知多少年前的沉重竹简。 八层以上不对外开放,有人说上面是历代南渊先贤的挂像,有人说那是南渊阵法的中枢。 事实上,别说八层,大多数学生直到毕业,都未能看完一层十分之一的书。 既然决定让逐流考副院长的‘万法推演’,相关的入门书籍总得开始看了。程千仞之前了解过,推演一道太过玄妙,学的人很少,书都是市井买不到的。 一楼挂着巨幅索引图,各大科书籍在几层楼都清清楚楚的查到。程千仞来到第四层。 这里没有人,光线略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日光洒进窗棂,尘埃微粒在光线中浮游,油墨飘香,古意盎然。太静了,他不由放轻了脚步。 他在第十六座书架上,找到了那本不起眼的《梅花易术》,搬来矮凳将它取下,翻开第一页。 楼外的谈笑依然在继续。 “我院藏书楼虽然几经翻修,却保留着建造之初的朴素风貌,大家看这门前刻字楹联,是副院长当年题的字,直到现在都没换过。” 众人随他看去,不由念出来:“行遍天涯路,读尽人间书”。 “好气魄!” 引路的师兄突然压低声音:“其实这楼上,几乎每年都有人跳下来寻死” “违反院规被除名,无颜见家乡父老,跳。追求师妹被拒绝,一腔深情错付,跳。与人打赌输了,咽不下一口气,跳。” 他又笑起来,安抚那些脸色煞白的师妹们:“师兄劝你们一句,以后就算考不好,大不了重头来过,大好年华,可不要想不开跳楼啊。” 比起正经科普,大家显然更喜欢这类秘史。被无数崇拜目光注视着,那位师兄不禁飘飘然,张口就来: “其实这幅联前面可以添两句,凑成一首七言,咳,‘巍巍百尺藏书楼,纵身一跃解千愁。游魂行遍天涯路,来世读尽人间书!’” 众人大笑鼓掌:“哈哈哈哈好诗!师兄高才!” “不如师兄写一副‘百尺藏书楼,一跃解千愁’,我们挂上去换了它!” 忽听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楹联上附有十道符文,与楼中防护阵法相连,还是不要轻易触碰为好,免得受伤。” 众人回头,只见初开的桃花树下站着一位年轻书生,身穿天青色直裾,黑发挽起,系一副月白书生巾。笑意亲切,望之便觉如沐春风。 没穿院服,不是学生,这般年轻,想来也不是教习先生了。大约是楼中管理书卷的执事,那位师兄上前两步,行了一礼:“见过先生。请教先生大名?” 他见对方气质温润,心生好感,便想与对方结识。 那人不避不让的受了一礼,依然温言细语:“不敢。我姓胡,单名一个‘行’,字易知。” 说罢踏进楼内,转眼间不见踪影。 他身后哗然乍起,一片兵荒马乱,众人将跪倒在地的师兄抬起来,“师兄你说什么,大点声,副,副什么?”“师兄你怎么了醒醒啊!”“来人啊出事了!” 很多年后,这位师兄日常给儿孙吹牛:我人生中最刺激的事,是当着南渊副院长的面,说要拆了他写的楹联。 年轻书生步履沉稳,悠悠登上四层楼。 这卷书用词考究,内容晦涩,程千仞读来吃力,他犹豫要不要给逐流先借本简单些的,又觉得不能以自己正常人的智商,去衡量逐流的悟性。 他合上书,有些疲累的揉揉眉心,忽然感到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 程千仞转头看去,见是熟人,便微微颔首,书生报以一笑。 严格的说,他们不算认识,毕竟未通姓名,只是在藏书楼遇到,聊过天。对方似乎是这里的执事,各类书籍位置熟稔于心,还帮他找过几次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借书 两人没有语言交流,年轻书生站在程千仞隔壁书架,不知取下了什么书。 “凡占天时,不分体用,全观诸卦,详推五行”程千仞又沉下心去读了一章,头晕脑胀,无奈承认自己慧根不足,还是决定先借回去让逐流试试。 藏书楼每层都有外借处。 东南角楼梯下,置着一张黑漆翘头案。案上整齐垒着八摞厚厚卷宗,案后有一妇人盘膝而坐,捧卷细读。 她穿着学院黑色执事服,墨发绾作单髻,斜插一支乌木簪。虽看不出年纪,但见爬满细纹的眼尾,便知她早已不年轻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再青春,颜色全无的妇人,静静坐在藏书楼的阴影里,却莫名让人想到‘红袖添香’四个字。 程千仞行了一礼,将书册与南山后院的腰牌递上前:“劳烦,我想外借这本。” 妇人接过看了看,徐徐开口:“《梅花易术》啊,这书看的人不多,楼里总共只两本。复刻本昨天被人借走了,你手上拿的是原本。原本外借一天十两,借吗?” 程千仞登时呆若木鸡。十,十两,太贵了。他借了一年的书,第一次借到要收费的。 妇人似是看出他有难处:“这样,我帮你查查昨天是谁借走了复刻本,你若认识他,可以找他借。” 程千仞赶忙拱手:“有劳了。” 说是要查,却不见她翻卷宗,只是闭上眼,蛾眉微蹙,须臾之间又睁开:“‘南山后院’林渡之,你认得吗?” ‘天生慧根,南山榜首’,被称为今年‘双院斗法’的文试之光,这样的人物谁不认得。程千仞也没想到居然跟学神撞了书单。 他虽未见过林渡之,却听了不少传言,关于这位如何性情冷漠,厌恶言谈。便只好泄气:“不认识。” 又有些不甘心,低声问道:“不能少一点吗我只外借一晚上,明早就还。五,五两?” 美妇叹了口气,爱怜的看着他:“傻孩子,这不是西市买白菜,学院是有规矩的地方啊。” 程千仞从前没少因为精打细算被人耻笑,他不曾在意。然而此刻,在这样慈母一般的目光注视下,他却蓦然脸红,匆匆告了声罪,便想把书放回去。 “让他先赊着吧,我替他作保。” 这道清润的声音犹如天籁。回头只见那位年轻书生,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 妇人看了书生一眼,翻开一本卷宗,找到胡易知的名字,面色一变,原本温和的声音骤然严厉:“你替他作保?你自己的借书钱已经赊到一百两了,按照院规,教员最多可赊八十两,你什么时候还?!” 年轻书生低头摸摸鼻子:“前几日,赌输了一场。下月就还,一定还。” 妇人冷笑一声,毫不客气:“身份不能凌驾于规矩之上,你这种人,就是学院毒瘤!” 转折来得太快,程千仞还没来得及向书生行礼道谢,对方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书生真是好脾气,只无奈对他笑笑:“你先去那边看书吧,这里我来。” 见程千仞走开,年轻书生压低声音:“三娘,学生面前,给我留点面子。我以副院长的终身荣誉和伟大人格,向你作保,下月一定还钱。” 妇人猛拍桌案,痛心疾首道:“道祖在上,你为什么要拿自己没有的东西作保?!” 不知他们谈了什么,书生回来时神色歉然:“对不住,没办成。” 程千仞感激的笑了笑,向他拱手为礼:“没关系,多谢您。” 看对方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大,定是刚做执事没几年,说不上话很正常。何况萍水相逢,肯为自己出言已是大善。 书生的目光落在他手中书卷:“借这本书,是要学推演术?” 藏书楼毕竟是南渊资源,程千仞不好意思说他一直借给学院之外的人看:“只是了解一下,我读不懂,怕是学不了。” 书生站在窗边,初春清澈的日光为他镀上一层柔和光晕,他说:“我教你啊。” 有人愿意讲两句,程千仞求之不得,正好能回家讲给逐流听,他恳切道:“还请赐教。” 书生望了一眼窗外□□,悠悠开口。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一朵花的开谢,一只蝉的生死,世间万物,无不在规律之中。道法,就是一切规律的总和” “人们探究万物规律,认识这个世界,就是悟道。利用规律,增强自身,就是修行。” “要探究规律,只用眼睛看,用脑子想是行不通的。所以武修日复一日的挥剑,灵修勤练不辍的掐诀。除此之外,有没有其他的悟道方法?当然有,计算。” 程千仞眼神微亮。 “你我对话的这一刻,星河间有多少尘埃微粒流转?倘若时间静止,我带你去九天之上一粒粒数来,千年也好万年也好,总是能数尽的。只要有穷尽,便能算。是故‘万物有穷,尽在规律之中。’,此为推演的基础。” “推演术,便是以极致的计算探究道法。” 书生顿了顿:“以上为此书序言的内容,现在,你有什么感想?” 程千仞所有关于修行的认知,都是道听途说,何曾有人这样清楚明白的向他一一道来。 这种冲击感,仿佛清风乍起,眼前薄雾被吹开,玄妙的魔法突然能用科学道理解释了一般。 片刻之后他回过神,由衷感叹道:“了不起。创立推演术的人,真是了不起。” 书生笑起来:“极致的计算,你想学吗?” 程千仞摇头:“虽然很了不起,但不符合我的三观。学一样东西,若不能打心底里认同它,如何践行,怎能学好?如何做到‘行知合一’?” 书生喃喃道:“三观?” 程千仞骤然一惊,面上不动声色:“我听来的,大约是胡编的说法,人生观c价值观c世界观,合称三观。” 并非他不小心,从前他也只在逐流和两位朋友面前说漏嘴过。只是眼前人的气质太温润,像三月春风化雨,令人不知不觉间放松精神,什么都想说出来。 幸好书生不再追究那个新词:“这是先贤往圣公认的道理,自人类懂得修行以来,向来如此,你不信吗?” 程千仞想,对方辛苦地为自己讲解良久,出于礼貌,也该点头称是了。 但他看着那双通透沉静的眼,不知怎么,撒谎变成了一件很难的事,他说: “抱歉,我不信。向来如此,便是对吗?” 因为他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打破了天地之间至高的规律——生死。 何来‘万物有穷,尽在规律之中’? 换句话说,他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律漏洞。 书生却不恼:“没什么好抱歉的,我喜欢这个说法。明天你再来,我给你带一本《梅花易术》。今天时间不早,该用午膳了。” 也不知他喜欢的说法,是指‘三观’,还是‘不信’。 书生话音刚落,低沉平和的钟声从藏书楼楼顶传来。这里有隔音阵法,外面的钟声听不到的,全凭楼里敲钟报时。 程千仞才惊觉,已和对方聊了这么久。他再次行礼道谢。书生也不推辞,说了句‘再会’,便转身向楼上走去。 辞别好心的年轻执事,程千仞将手上书放回去,下楼前还与外借处的妇人打了声招呼。 今日听了课,书也有着落了,他心情愉悦,步履轻盈的向东大门赶。放学路上依然喧闹拥挤,他却兴致勃勃,一路看花看景,神思飘飞。 昨天下午从西市买了一尾鲤鱼,一只鸡,今早起床将鲤鱼料理干净,鸡肉也腌好了。所以逐流中午大概会做鱼汤和烧鸡? 还有顾二剧透到一半的麻烦,管他是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繁花相送,杨柳东风拂面,吹起他轻薄的春装院服。 少年多少烦恼事,青春总归是美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等人 幽僻的巷尾,程逐流站在院门前,等他哥哥回家吃饭。 从前在东境,他们就对吃饭有着超出寻常的执着。毕竟谁知道哪一顿是最后一顿。 后来魔族中有一个部族被驱逐出雪域,顺着沧江流窜在白雪关外一带,不时潜入村镇劫掠杀人,东边的世道就愈发地乱。 程千仞那时出门前,总要给逐流交代清楚,做什么,去哪里,最晚几时回来。若过了时间,我还没回来,你就收拾东西跑路进山吧。虽然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程逐流面上答应的老实,包袱都准备好了。心里却想,你要是摊上事儿死在外面了,我进山也活不长啊,不如去找你。能砍对方几刀算几刀,即使不能把你救回来的,痛快跟你死一起,总比活着生不如死的强。 这种危险的想法被程千仞发现后,展开思想教育工作,程逐流立刻乖乖答应。 程千仞太了解他了,嘴上答应的特快时,心里一定还是自己的主意。便只好换个角度劝他:就算哪天我死了,你也要拼命活着,以后有本事了才能给我报仇雪恨,好让我含笑九泉对不对。 程逐流这次沉默片刻,缓缓道,你说的对,我不能死。 程千仞松了口气,心想现在知道不能死就好。以后他们离开东境,孩子在良好环境下接受正经教育,懂得生命的价值,许多观念自然会慢慢改变。 如今已经是他们来到南央的第二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程千仞却没注意到他弟弟的人生观,其实并没有改变多少。 不然为何执意要每日在门前等他回来? 主人还站在门外等,两位食客不好意思先吃,也出来转悠。 不知谁家种的榆树枝繁叶茂,伸出墙外,绿意葱茏。 徐冉摘下一片叶子,对五谷不分的顾雪绛科普:“你看这个,可以入药,也可以吃。小时候我娘包饺子,鸡蛋虾仁的馅,拌点榆钱沫进去,鲜嫩爽口,丝丝脆甜,味道一流。” 顾二听着稀奇,也摘了一片:“只见书上说‘杯盘粉粥春光冷,池馆榆钱夜雨新’,知道它能煮粥,原来还能包饺子。” 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这架势让走进巷里的程千仞大吃一惊:“你们都站在这里干嘛?进去吃饭啊。” 还对着树叶咽口水眼冒绿光? 顾二愣了一下,突然掐起嗓子:“郎君,我们都是在等您回来呀。” 徐冉给了顾二一个多半有病的眼神。 “哥,你回来了。走,吃饭。” 逐流从两人身后走出来,笑着来拉他的手。看得程千仞深感欣慰,哎,家里只有弟弟一个正常人。 中午的硬菜是红烧鱼块和盐水鸡。 饭后还有鱼汤,乳白的汤头,殷红的枸杞,鲜滑的豆腐,嫩绿的葱丝,喝得人通体舒畅。 程逐流去烧水泡茶时,顾雪绛对程千仞感叹:“你这孩子怎么教的我有个侄子,我离家那年他九岁,年纪跟逐流差不多大,还没逐流一半懂事,无法无天,害他爹天天收拾他的烂摊子。 程千仞难过地想,因为逐流他哥没本事啊,护不住他无法无天,只能让他懂事。 不过在育儿方面,程哥哥还真有一点心经。 “其实不用教,小孩子一张白纸,想要他勤勉三分,必要自己勤勉十分,想要他坚韧自律,自己先吃苦耐劳,他看着你怎么做,就会照样子去做。” 记得刚捡到逐流时,还以为捡了个哑巴,天天盼着他出声。后来说话了,开口第一句竟是‘雾草’。吓得程千仞“啪嗒”一声掉了筷子:“你会说话了?再说一句!” 程逐流:“尼玛。” 程千仞:“” 打那天起,程哥哥深知以身作则的重要性,戒掉相伴两辈子的口头禅,成了一个五讲四美的文明好少年。 可惜在两个狐朋狗友面前,有时还是情难自禁,害他们学会了拿‘傻叉’‘智障’互怼。 顾二听完叹气:“看来我侄子是教不好了”他转向徐冉,笑着问:“你今天接到那位师弟了吗?” 徐冉被他笑得渗的慌:“没有,他可能没来吧。怎么了?” “你再仔细想想,真没人带凛霜剑?” 徐冉老实道:“是有一个,我上去问了,他说不是,想来带的剑也是复刻品。” 程千仞有种不好的预感,已经大概猜到顾二说的麻烦了。 今天徐冉接人时,顾公子一直在不远处抽烟。 徐冉拦住一位神色木讷的少年,抱拳道:“在下青山院徐冉,敢问阁下可是钟师弟?” 少年身旁的锦衣公子突然上前,压着怒意道:“你能不能用眼睛看,钟天瑜何等身份,自然是气度非凡,贵不可言!” 徐冉冲他连连点头:“哦,我知道了。”又转向少年,“所以这位师弟,你到底是不是钟天瑜?” 木讷少年道:“我不是” 徐冉再抱拳:“不好意思,打扰了。” 说完她就走了。大步流星,头也没回。 听顾雪绛给程千仞讲完,徐冉才知道自己找错人了。 “我看他带着凛霜剑啊。我辈武修刀剑不离身,这还能错?” 顾公子道:“当然错,那是专门为他拿剑的下人,世家里叫剑侍,门派里叫抱剑童子,明白了吗?” 徐冉隐约想起,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天,你们皇都人事儿真多。” 她还想垂死挣扎一下:“但是,学院不是禁止带仆从吗?” “要是钟家连个能考上南渊学院的仆从都找不出来,还是趁早从四大贵姓里除名吧。” 徐冉看了眼程千仞,程千仞同情地看着她。 她心生烦躁:“没接上就没接上,这种小事,还能怎么样?” “当然是小事。但他们家的人,都有睚眦必报的毛病,在他眼里,你不是你认错人,是在侮辱他。” 徐冉被这逻辑惊呆了:“素昧平生,无冤无仇,我干嘛侮辱他?” 顾公子悠悠道:“可惜他不这么想啊。” 徐冉突然回过神来:“顾二,你当时就在旁边看着,为什么不站出来纠正我?” 顾二含混道:“我站出来更糟,在皇都时,我跟他家有点小过节。” “那你后来还让我上树?!你说站得高看得远!” “啊,我让你站上去吹吹风,醒醒脑子。” 徐冉拍案而起:“王八蛋顾二!老娘今天就砍死你!” 程千仞飞身上前,摁住她要抽刀的胳膊,高声喊道:“小流,快来帮忙啊!”一边低声在她耳边劝:“徐大,消消气,你跟智障计较什么。” 程逐流从屋里跑出来,见怪不怪地摁住她另一只胳膊。两人合力将她拖开。 徐冉泄了气,又骂了顾二几句,推门走了。 顾公子:“啧,说好的今天替我洗碗,不守信用。” 程千仞身心俱疲,将他往门口推:“你也走吧,今天我洗。” 顾公子出门之前,忽然转身:“徐冉有修为傍身,不好拿捏,对方若有心报复,一定先从她身边人下手。我们三人天天混在一处,谁不知道?我是不怕,最麻烦的,可能会是你。” 程千仞笑了笑:“我也不怕。” 对方能有多凶?比沧江里的水鬼更凶吗? 他关上门,一回头就看见逐流站在他身后,仰头看他:“哥,我们有麻烦了吗?” 程千仞只觉得弟弟脸上写满‘乖巧’两字,没忍住摸摸他脑袋:“没有,别瞎想。午睡去吧,睡醒读书。” “你跟我一起读吗?” 程千仞想了想,确定今天没有要出门办的事:“嗯,我跟你一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春雷 程逐流最近在看的书,除了诗书礼易圣贤文章,还有他哥给他借来的修行入门c基础常识书。 程千仞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让他现在只做了解,起码要明年开春入学,有先生指导再开始引气入体。 顾公子曾经直白地向他表示不屑:“引起入体多大点事,我在旁边看着能有什么问题。” 程千仞拒绝地也很直白:“不行,关系到小流安危,虽然你能指导徐冉,但是你没有修为,我不放心你。” 顾公子以白眼回敬。 此时两兄弟共用一案,程千仞做上午徐先生布置的功课,程逐流看书。 很多时候他们都是这样。没有人说话,即使谁要添墨换书,一个眼神递过去,对方自然腾出地方。长时间形成的默契与习惯,让相处变得简单。 窗户半开着,窗外不时传来喜鹊声,春风里吹来微甜的花香。 日影西斜,光线渐暗时,程千仞点亮油灯。给他讲上午从年轻执事那里听来的知识。 突然想起今天说漏嘴的词,开玩笑道:“明天就能借到《梅花易术》了,你看看推演术合不合你三观?” 逐流也笑:“我要三观干什么?哥哥的三观就是我的三观。” “可是哥哥也有犯错的时候。你总是要自己生活的,当然要有自己的想法。” 话音刚落,就见逐流没了笑意。 “小流,你是不是不想考‘万法推演’?还是不想修行?” 从前他们关于这个话题聊过不止一次,逐流答应的快,总是说‘我听哥哥的’。 程千仞觉得他还没认识到问题的重要性:“想好了再答,不然我就当你敷衍我,要生气的。” 逐流想了想:“我当然想修行,有修为才有力量。但是入道之后,哥哥会送我离开吗?” 程千仞恍然大悟,原来问题出在这里。面对弟弟依赖不舍的眼神,‘绝对不会’差点脱口而出。 他身侧左手紧握成拳:“不是我送你走,为了取得修为进步,你可能不得不走。” 其实还有一句他没说出来。以前听顾二提起过,逐流这样好的资质,一旦入道,在成长起来之前若无人庇护,是件很危险的事。比如皇都里某些世家,就有将人洗去神智,做成傀儡的禁术。 逐流低垂下眼,兴致缺缺:“像现在这样不好吗?” 程千仞笑起来:“对我来说,当然好。我庸人一个,这辈子能过得安生富裕就很满足了。但你不一样,我希望你能过的更好。” “我以前听说,在皇都过节时,很多高楼上会洒下金箔;西边深山里有颗千年古树,栖息着巨大的神鸟,羽翼遮天蔽日;东边终年落雪的雪域,冰面上能开出红莲,黑夜总比白昼长;这片大陆的最南,有座白玉砌成的宫殿,漂浮在九天云海上;若修行者超凡入圣,则天地清光普照,云霞生出辉煌异象” 他这般说着,眼里亮起微光,忽而顿了顿:“这个世界多神奇,可惜我都看不到。等你长大,就去替我看看吧。” 逐流抬起头,烛火照亮他精致美丽的面庞,清澈的眼里也落进暖黄色的烛光。 他说:“好。” 当今圣上,是一位前无古人,往后也很难有来者的皇帝。 少年继位,弑父杀兄,御驾远征,一路从东川山下打到雪域边界,将王朝的版图扩大了十分之一。 通水利修漕运,历时三十年,建造了一条贯通大陆南北大运河,堪称千秋功业。因安国长公主得他宠爱,这条运河建成后,便起名‘安国大运河’。 他年富力强时,修为天下第一。废黜‘山门使者’一职,手段强硬推行‘居山令’,使七大宗门不得不隐山避世,远离朝堂权力核心。皇权一度达到巅峰集中。 但这些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时间从来最公平,今年一百八十岁的昭帝,年轻时积下的旧伤暗疾一齐复发,每日吃不下一碗米,超过一半的时间都在昏睡。 说他糊涂,他某天突然拿起剑,当堂斩杀了二十余位贪官污吏;说他清醒,他连今夕是何年都能记错。 这样的境况下,许多人都想做些什么。但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没人知道老皇帝的修为还有多高,什么时候会突然清醒,手上还有没有底牌,守护皇宫的大阵又是什么情况。 于是整个皇城,乃至整片大陆,各方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在漫长的诡谲沉抑中,小心翼翼的等待他离开的那一天。 暮色四合,到了掌灯的时候,春装轻薄的宫人们,在重楼峨殿间穿行,长竹竿挑起一盏盏细纱宫灯,挂在飞檐下c回廊上,先是前朝三大殿,再是内廷六院,灯火连成中枢一条线。 紧接着万千宫宇次第亮起,煌煌金光便笼罩了巍峨宫城。 内廷最雄伟的大殿内,琉璃方砖光可鉴人,高大的铜鹤灯台泛着幽幽冷光,鲛纱低垂,光影幢幢。 年老的帝王在宫人们的服侍下起身,来到案前,开始看奏折。 他看到第二本便有些疲累了,招来伺候多年的老宦官:“朕的儿子今日进宫请安了吗?” 老太监恭敬道:“皇子们都在殿外等您召见呢。” 皇帝慢慢走到菱花格子窗边。 料峭春风里,白玉阶下立着几位华服青年,或英姿勃发,或斯文俊秀。 他怔了片刻,突然捶胸顿足:“不对,这些废物怎么会是朕的儿子!让他们滚。暄虞没有来吗?朕只有暄虞一个儿子!” 他转身拉起老宦官的手:“你去找到他,然后告诉他:要么回来登基,要么就去死。” 有些事情皇帝能说,下面人却不能说。 老宦官吓了一跳,又将他引到窗边,低声道:“您记错了,您有四位皇子,两位皇女。您再仔细看看,这都是您的儿子啊。” 皇帝怔怔看着,面露迷茫之色:“朕记错了吗?唉,朕累了,去躺一会儿。” 服侍皇帝睡下,老太监静静退出去。 先给等在阶下请安的皇子们赔罪,安抚他们回去,转身迎上一位身着青黑色麒麟官袍的正二品大员,两人去大殿的阴影处叙话。 “刘大人,您来晚了,圣上才睡下。” “高公公,近几日圣上如何?可有清醒些?” 老太监叹了口气:“圣上连五殿下的名字都叫出来了” 言下之意是极不清醒了。 “自从首辅大人亲赴东境镇流寇,几位皇子日日进宫请安,昨天安山王还进宫一次,不知说了什么哄得圣上高兴,差点写了传位诏书首辅大人再不回来,怕是要乱起来了。” 那位官员听了,只得沉默,半响向天一拱手:“就快回来了。皇上万岁,首辅千岁。” 天色渐沉,厚重的云层如海潮涌动,春雷乍回响,滚滚不绝。 大雨将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 谋生 “怎么还在下啊,没完没了。” 南央城的绵绵春雨,从昨晚开始落,现在也没停。整座城都泡在朦胧水雾里,人也被泡得筋骨酸软。 学院下课时一片伞海,本就拥堵的路段更是挪不动步。谁的油纸伞磕了谁的头,谁踩水溅湿谁的学院服,乱糟糟好一通抱怨与赔礼,合着池塘里的蛙声,聒噪极了。 太液池小洲上的白鹭不知飞去何处,藏书楼外的桃花被一夜风雨吹落,只剩芭蕉叶翠得发亮。 程千仞下课后逆着人流登楼,如约来到四层,却听外借处的妇人说:“他今日有事来不了,把书留在我这里了。” 程千仞谢过对方,将书揣进怀里。 饭后送走朋友,他掏出书来。 学院藏书楼里都没有第三本,不知那位执事是从哪里找来的,翻开时尚能闻到油墨香,似是新印。 他看着这本,直觉与昨天看到的不一样。却因为《梅花易术》内容晦涩,记忆困难,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太一样。 要不然明天再去跟原本对照一遍,总不能让逐流预习假书吧? 想到这里,年轻书生亲切温和的笑意蓦然浮现在脑海,程千仞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实在小人之心,辜负对方拳拳赤诚。 下午又是‘军事理论基础’那门副课,放学时天色昏沉,雨竟然越下越大。 程千仞回家取了旧剑,换下的外袍,就要往西市赶。 逐流拿布巾擦拭他滴水的发梢:“一直在下雨,应该没什么生意,要算的帐不多,哥哥明天再去吧。” 程千仞对他笑了笑,撑伞出门:“不行,该去的日子就得去,丢了这差事,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的。乖,晚上回来陪你读书。” 程千仞带着一身氤氲水汽走进店里。掸掸衣袍,将手上竹骨伞收起,与旧剑一起靠墙放好。 雨天果然生意惨淡。不大的店面空荡荡的,他东家把柜台后的摇椅搬来门口屋檐下,人就懒洋洋地瘫在上面。目光放空,似是在看檐下雨帘,又在看石板微凹处的积水。 程千仞与他打招呼,他也只是淡淡扫一眼:“来看账了啊。” 声音都是有气无力的。 程千仞向长街斜对面望,南边十余丈远,支着一张巨大的油纸伞,伞下就是顾雪绛的书画摊。隔着雨幕,隐约能看到顾公子斜斜靠在一张圈椅上,手里端着茶壶。 他又看看门口的东家。嚯,西市两瘫,相映成趣啊。 不过顾二居然没在家睡觉,还冒雨出摊,看来最近是有些拮据了。 忽听东家道:“今天没几笔记账,早点回去吧。” 程千仞还是站在柜台后打起算盘:“没事,我查一下到期的赊账,给你列个名单。” 东家淡淡应一声:“好吧,随便你。” 程千仞一直很不解,东家这种散漫性子,是怎么把店开下去的。 在他来之前,这里没有账本,收了钱就往柜台后的匣子里扔,要买菜买面时拿钱就用。邻里街坊谁想赊账,东家嘴上应一声,说知道了。至于记不记得住,能记多久,那就随缘分了。 程千仞问起时,他连赚了亏了也说不清楚。 “记账干嘛,太麻烦了。” “那我给你做张表格,你画线就行,隔天我来算一次,错不了。” 程千仞做了整整一本表格,阳春面c酸汤面c红油抄手各占一栏,每买一份就记一笔,画‘正’字。经常赊账的名字也列出来,谁赊了就在谁的名字后面画圈。每赊五文钱画一个圈。 至于他说的赊账超过五日记利息c两日内还账有折扣之类,东家根本没兴趣听。 程千仞来后,还负责采买,反正家里有四张嘴要吃饭,平时买的东西就多。连带店里的一起买,商贩乐意,还会让他几文钱。 这样店里的帐也算得清楚明白了。 至于被同窗们多次瞧见他穿着学院服出入米面油铺,跟买菜的小贩讨价还价,称兄道弟,更加不待见他。背后骂他“真是丢学院的脸。” 程千仞只当没听到。 他每两周大清算一次,报盈亏。东家却不太上心,说的最多的就是“随便你。” 但他做得很开心,毕竟每月能拿三两银子,足够他跟逐流吃喝不愁。 程千仞列好名单,揉揉僵硬的膀子,活动筋骨,只见东家还在门口的摇椅上瘫着。 连姿势都没变过。 他去后厨烧水,想泡壶茶。碳炉还没彻底冷,煮水时突然想起了刚来这里的事。 “在下姓程名千仞,是南渊学院弟子,主修‘算经’,请问您这里招不招账房先生?” 城南的大商铺,都有用了几十年的老帐房,看他是学院弟子,才客客气气送他出门。西市尽是些小本生意,老板和伙计两个人就够了,多招人还得多付工钱。 程千仞被拒绝了一天,四处观望,确认街尾这家面馆没有伙计,只有老板一个人。 小门面,街边摆四张桌,店里四张方桌。 老板出来给街边的客人端面,他便跟上去见礼,紧接着介绍自己。 老板转回柜台后,往摇椅上一坐:“小孩儿,我劝你现在还是好好读书。” 程千仞这才看清,眼前的男人剑眉斜飞,眼尾长而下垂,下巴冒着青黑胡茬,头发胡乱束起,粗布麻衣袖子挽起一半。 白糟蹋一副英俊相貌。 程千仞只当没听出他话里拒绝之意:“我不止会算账,经营之道也略通一二;还会做饭,厨房里也能打个下手” 店里突然有人吵起来。似是外来的修行者,不太懂南央规矩,与普通人发生冲突。 男人垂着眼,没看他也没看吵架抢座的人,不知道在没在听。 “啊!死人啦!——” 惊呼乍起,客人们争先恐后向外跑。凳子翻倒,碗筷打碎一地。 程千仞闻声看了一眼,那人胸口被砍刀贯穿,鲜血汩汩,一瞬间死得透透的,杀人者跑的不知所踪。 见眼前人没反应,他继续说:“平时您要是忙不过来,我也可以在后厨” 男人突然打断他:“你不怕?” 程千仞怔了怔,这才想起来,这里是太平的南央城,生死是天大的事,而他这样的年轻学子,怎么都该大呼小叫一番。 哎,现在喊也来不及了。 “我,我是东川人,边境乱,见得多了,不怎么怕。” 说得直白点,过往的经历让他变得冷漠,不关心这个世界,只关心自己身边的人。一条生命在他眼前流逝,他最多叹息一声。 没想到对方好像对东川很熟悉,顺口问下去:“东川哪里人? “沧江乌环渡。” “看你身板,十七八?在乌环渡,怎么谋生?” “我做一些江上的营生。” 他答的快,怕对方误会自己做过盗匪,毕竟那地方盗匪最多。 男人有了点兴致,终于正眼看他:“捕鱼?织网?” 程千仞含混道:“空闲时也会做这些” 男人追问:“那你主业做什么?” 程千仞觉得他语气像面试官,给人一种答完问题,就能得到这份工作的错觉。 他老老实实道:“捞尸。” 他穿来之后,从原主那里继承了这份谋生手艺。‘捞尸’是文雅说法,说的准确点,叫‘卖尸’。死者家人来寻尸首,双方讲好价钱,先付一半定金,捞尸人划船到江心,腰间绑着带钩子的长绳潜下水去,找到尸体就钩起来,拿绳子绑在船上,再往岸边拖。 死在江里的人,死法千奇百怪,商船遇难或者意外溺水都算好的,只是鼓眼吐舌,泡发后涨成原本的两倍大。却还有被盗匪杀害之后抛尸江里的,便时常会捞到断肢c躯干c头颅等等。 程千仞刚开始连胆汁都吐得干净,后来也能面不改色给尸体清理淤泥了。 这活儿危险又晦气,冬天没生意,夏天尸体易腐烂,可是来钱快。 除了做盗匪,就它来钱最快。 程千仞回答完有些忐忑,直到男人说:“哦,你留下吧。” 南央城的小面馆里,血流遍地。在官差赶来之前,他们终于完成了这场对话。 雨势渐小。程千仞端着粗瓷碗走到门口,清亮的茶汤冒着白色热气,转眼被寒风吹散。 他将茶壶放在摇椅边:“东家,喝点热茶。” “多谢。” 程千仞指指对街:“我给朋友也送一壶?” 看见了吗?就在那边,你的瘫友。 “随便你。” 程千仞撑伞走进凄风冷雨里,对脸色苍白的顾二道:“喏,给你换壶热的。” 顾公子双手接过,立刻用看亲爹的目光看他。 “喝完把壶送回来。” 顾公子捧着茶壶暖手:“其实不用,天晚了,谁来画像也看不清,我都打算收摊了。” 正说着,一片阴影遮住光亮。 有人走进顾二的油纸伞下,坐在了他们对面。 来生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 夜雨 “画像。” 一枚十两银锭放在宣纸上。 来客是位年轻公子,身穿月白色丝袍,不知是什么料子,像是笼着淡淡的光辉。 他身后站着一位神色木讷的小厮,左手为他撑伞,右手握着一把华美的剑。 分明是雨天,他们却一点水汽也不沾。 顾雪绛直直看着对面的客人,程千仞直直看着桌上的银锭。 顾公子道:“不画,要收摊了。” 客人笑了笑,笑意让人不舒服。周正的面目,也掩不住他眉宇间骄躁之气。 只见他从袖里摸出一沓银票。每张都是一千两。堆废纸一样,他将银票堆在他们面前。 有两张被风吹落,打着旋儿掉进泥水里。 顾雪绛依然瘫在椅子上,懒得像是没骨头:“不画。” 程千仞忽然觉得风雨更冷。他已意识到这不是生意,可能是麻烦。 果然,对方下一句话恶意昭然若揭:“是画不了吧。毕竟你现在武脉尽废,成了个废人。五感也差”他微微前倾,“天色这么暗,你看的清我的脸吗?” 正在收拾笔墨的顾雪绛停下动作,缓缓道:“我一直觉得,武脉被废是件很痛苦的事。毕竟一个人从云端跌落泥潭,总有些不适应” 对方显然没想到他如此坦诚淡定,一时怔了。 顾公子突然笑起来:“此刻倒是庆幸,若能看清你的脸,脏了眼睛,一定更痛苦。” 长街空寂,细密的雨幕中,油纸伞下的四个人,两坐两站。 程千仞的衣袍被飘飞的雨丝打湿,他心中惊涛骇浪,看向对面的目光却警惕而沉静。 那位客人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在竭力忍耐什么。他身后提剑的仆从却像个假人,即使主人被侮辱,也依然一副木讷模样。 这两人应该是修行者。但是境界有多高,他看不出。 入南央城以来,程千仞第一次遇到这种程度的危机。 他知道顾雪绛是皇都人,家境不错,后来被赶出家门。其余一无所知。甚至没听顾二说起过自己曾是修行者。 这两人多大的过节? 对方什么来头?敢在南央城里打杀学院弟子吗? 州府衙门里养了一群吃白饭的,学院院判手下的护卫队可不是。这座城里贵人官署如云,却只有南渊学院最大。院规有时凌驾于天祈律法之上,历史上有弟子犯法,也是院判先提审。 短短一瞬,程千仞想了许多。 那人终于将怒气压下,面上平静了些,目光更冷:“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惹人讨厌。” “谢谢。可惜我没有注意过你以前什么样。” 顾公子卷好最后一张宣纸,收进书娄。桌上空空,只剩银锭与散乱的银票。 “还不走吗?我要收伞了。”他起身,提起茶壶,“不过看你冒雨赶来求画的份儿上,也请你喝碗茶吧。” 程千仞带来的茶,已经有些凉了。倒在粗瓷碗里,不见几丝热气。 那人端起碗喝一口。立刻弯腰吐出来:“呸!咳咳咳” 他扶着桌子剧烈咳嗽,压抑的愤怒终于爆发:“这是人喝的吗?” 顾雪绛拿出另一只空碗给自己倒满,一饮而尽。 他居高临下看着对方,神色倏忽冷漠起来:“我吃过的苦,远不止这一碗粗茶。” “武脉被废不算可怕,被家族养废了才要命。如果你不能杀死我,劝你还是不要惹我。” “我很记仇的。” 那位年轻公子双目赤红,霍然起身,厉声喝到:“剑来!” 他身后的仆从递剑上前。 程千仞同时上前两步,潜意识里没想起顾雪绛曾是修行者,只觉得顾二身体单薄,而自己在边境摸爬滚打几年,拳脚功夫总比他好。 一声铮鸣,银光如霜,华美的长剑怆然出鞘。 瞬息间一道无法言说的威压兜头罩下,油纸伞下的空间仿若与外界割裂,风雨难侵。 程千仞只觉寒意扑面而来,飞速涌入四肢百骸,千斤重力压在肩上,眼前昏暗一片。 他汗如雨下,分毫动弹不得。 长剑顷刻即至。顾雪绛不避不让。 电光火石间,两声轰鸣乍响。 “锵!——” 是一柄长刀钉入桌面。 “铮——” 是剑尖与刀身相击。 年轻公子手腕剧震,连退三步,退到伞外。 长刀穿雨破风而来,宽阔的刀身却滴水未沾,平滑如镜,映出四张神色各异的脸庞。 伞下近乎凝滞的空气被打破,微凉的春风夜雨再度飘飞进来。 程千仞肩上压力骤消。 犹如万丈孤峰平地起,这把刀强硬c霸道地横隔在两方面前。 头顶的油纸伞,发出吱呀声响,片刻后轰然崩裂。伞柄碎裂成截,落了一地。 至此,刀势方尽。 四人彻底暴露在雨幕之中。 顾雪绛神色不变,年轻公子脸色骤白。 长刀钉穿了银票,又入桌两寸,不毁桌,不伤人。 真元的控制尽在毫厘之间。 夜雨潇潇,街上无人,店铺闭门落锁。不知谁家楼上有人探出头看了一眼,又飞快关上窗户。 四人向街口望去,只见一个高挑的身影从风雨中走来。 少女手握另一把刀,长刀曳地,一路星火飞溅。 周身真元狂暴地燃烧着,以至于雨滴还未落在她身上,便化作升腾的白雾。 年轻公子扬声问道:“阁下何人?” 冰冷的声音穿透风雨:“在下徐冉,有何贵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 馄饨 从年轻公子拔剑出鞘,到一刀横来,徐冉出现在街口,看似漫长,实则须臾间已尘埃落定。 若是慢上分毫,谁也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结果。 程千仞的一身冷汗浸透衣背,方才那一瞬间,恐怖的压迫感直指人心,思维停滞c肢体不受控制的感觉实在太糟糕。 他心有余悸地想,这就是修行者的力量? 徐冉没有走的太近,在他们七步远处停下。 这个距离,看似向对方表示没有立刻动手的意思,实则能确保她最强一招的刀势落在对方身上。 是从前顾二教她的。不知道他教这些时,是不是想到了早晚会有这一天。 年轻公子蹙眉:“原来是你。” 徐冉认真道:“是我。这位师弟,昨天认错人,是我不对,你有什么意见大可来找我,不要报复我朋友啊。” 话音刚落,除了那位假人一样的仆从没有反应,其余三人都有些神色古怪。 这种毁气氛的能力,让始终波澜不起的顾雪绛也忍不住叹气。 程千仞大概能猜到他的想法:唉,难得徐大这次发挥这么好,还是帅不过三秒。 果然,对方讽刺的笑了笑:“你算什么东西?” 徐冉还是拎不清状况的认真表情:“我都说了,在下徐冉,你又是什么东西?”她又想起来,“哦,对了,不是什么东西,是钟天瑜,交院建费的那个。” 年轻公子的讽笑僵在嘴角。 程千仞突然有些同情对方,雨夜寻仇,结果遇见的都是些什么奇葩。 他没有注意到,徐冉一来,他们三人重聚,自己就放松下来,还有工夫胡思乱想。 钟天瑜转向顾雪绛:“湖主,你从前最怜香惜玉,现在武脉废了,就只能躲在女人身后吗?” 程千仞平日怕麻烦,遇事能避则避,现在明摆着避不过去,便想速战速决。 毕竟这么晚了,逐流还一个人在家里等他。 “我不知道你们皇都什么规矩。你们俩什么仇怨。” 始终一言未发,此刻突然出声,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说:“但这里是南央城。我们都是南渊弟子,当然按学院的规矩来。” “你说的是‘求学期间,不得杀害同窗’那条?”钟天瑜笑起来:“不巧,我与这位师姐,同属青山院,院规里青山院不禁武,断私怨c决高下,演武场见,生死自负。” 徐冉‘锵铛’一声收刀回鞘:“等你战书,演武场见。” “没彩头,打生打死有什么意思?” “我没钱,你要什么彩头?” 他在和徐冉说话,却看着顾雪绛:“输的一方当众跪下道歉如何?” 徐冉想了想:“你若输了,也不必下跪,给银子吧。” 顾雪绛从未想到徐冉还有如此聪慧的时刻。 若钟天瑜真被逼到当众下跪,以钟家人睚眦必报的性格,此事只会更麻烦。事关一个家族的脸面,不再是年轻人的小打小闹。 徐冉可没想那么多,只觉得下跪还不如给钱实在。 在同伴的殷殷目光下,她心想,我得狮子大开口,宰他一笔,我们仨人平分。 她说:“三十两!” 顾雪绛:“” 程千仞:“” 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尴尬。 徐冉顺着程千仞的目光看见了桌上银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但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不能反口。 只好硬着头皮道:“师姐也不坑你,就三十两,让你买个教训。” 钟天瑜此时一刻也不想多呆。真是太掉价了。 他把剑仍给仆从,甩袖便走:“战书明天到。等着下跪吧。” 仆从依然面无表情,跟在他身后为他撑伞。两人衣袂翻飞,转眼消失在街口。 顾二问:“你带伞了吗?” 绵绵春雨,打在身上不痛不痒。等对方走了,彻底松懈,才发觉早已浑身湿透。程千仞和顾雪绛没有真元护体,看上去很是狼狈。 徐冉老实道:“没带。只带了刀。” 程千仞从一地竹骨狼藉中捡出自己的伞:“走吧,跟我把壶送回去。找东家给你俩借两把。” 门前摇椅上没人,店里也空荡,程千仞将摇椅搬回柜台。 东家正好撩起帘子,从后厨走出来,端着一碗鸡汤馄饨,往桌上一放,对他说:“吃吧。” 程千仞放学匆匆赶来,没顾上吃饭,又经凄风冷雨,刀剑惊吓。此时面对一碗热气滚滚,浓香扑鼻的馄饨,才觉得饿极。 不止是他,一旁的徐大和顾二也直勾勾盯着馄饨碗。 东家见不得他们这副丢人样子,又往柜台后的摇椅上一瘫:“做多了,锅里自己舀去。” 馄饨皮薄馅足,汤汁鲜美,加了辛辣的胡椒粉,越吃越热,浑身寒意都被驱散了。 程千仞埋头吃着,忽听东家说:“之前不是告诉过你,来我这里时,要带上趁手的家伙吗?” 他心想,原来你看见了啊。不过隔得远,又下雨,多半没看清楚。 唉,刚才遇见的可是修行者,我拿一把生锈的旧剑有什么用。 嘴上应道:“来时带着,放在墙角,刚没带出去谢谢东家。” 想来没有老板愿意雇佣在外面惹了大麻烦的伙计,他也不敢多说。 程千仞想起刚来那天,临走之前,东家叫住他,从柜台下取出一个长条布包扔给他。 “虽说是在南央城里,但西市鱼龙混杂。”他看看地上的死人,“这种事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再来一次。接好,以后来这里带上这个。” 程千仞拆开一看,竟是一把剑。 “年岁旧,锈得厉害,不过你拿着装个样子也够了。” “谢谢东家。” “不谢,伙计。” 西市三教九流聚集,客人醉酒闹事c买卖双方拌嘴打架,官差总是姗姗来迟。 程千仞得剑之后,每次来这里都依言带上,就算没什么用,手上有家伙,心里也多一分踏实。 徐冉和顾二端着碗出来,三人坐在小桌上,呼啦啦闷头黑吃。 吃完留下十文钱。这是老规矩了,程千仞吃饭不收钱,他们俩得按正常价格给。 “东家,我想借两把伞,明天还。” 东家又祭出三字口头禅:“随便你。” 三人都住在城东,回家同路。 雨势渐弱,夜风却更寒,卷起树影摇曳,落叶纷飞。人家屋檐下纸灯笼在风中飘摇,明灭的烛光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留下浅金色碎影。 初春的景致,深秋的凉意。 雨夜路上没有行人,平日偶尔窜出来的野猫也不知躲去了哪里。 他们撑着伞,并肩走在难得寂静的南央城。 徐冉道:“顾二,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你问吧,你问什么,我说什么。” 徐冉还记着昨天中午的对话,问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小过节’?” 让别人入学第二天就找上门,肯定比我认错人严重百倍。 顾雪绛摸摸鼻子:“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他家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叫钟哎呀叫什么我忘了,反正有一天,绿瑶跟我告状,说那人想强迫她,哭的特惨。我一听,这还得了,我就找去了啊,把他弟弟腿打断了,听说在家养了一个月。” 徐冉问:“绿瑶是谁?你的亲眷?” 若是为亲眷出头,无可厚非。 “不,她是春花阁的一位清倌姑娘,琵琶弹得特别好。” “” 程千仞无语。 徐冉没忍住:“你打断了人家的腿,连名字都没记住?” 反倒把花楼姑娘记得清楚? 顾雪绛一百个冤枉:“我当时年少轻狂,每年打断腿的没有二十个也有十八个。身份年龄都差不多,连穿衣风格都一样,哪能个个记住?” 程千仞觉得,这样说来,还真是有道理 个屁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 湖主 徐冉似乎想到什么,神色微变,试探道:“你该不会是那个花间湖主?” 时隔几年,顾雪绛再次听到别人送他的雅号,不觉得风雅,只觉得万分尴尬。 “什么湖主,都是乱叫的。” 徐冉彻底变色,停下脚步:“花间雪绛!” 顾二露出快哭的表情:“姐姐,求你别这么叫。” 程千仞没忍住笑出来,被人扒到中二时期黑历史,这种羞耻感堪比白日裸奔。 花间湖主?什么鬼,玛丽苏男配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冉却笑不起来,对她而言,这也是她的黑历史。 从前叔父在皇都当差,每年回来时,便给她讲皇都的奇闻逸事。 鳞次栉比的高楼,三尺见方黑金石砖铺地的大道,包容而奔放的民风;权倾朝野,互相竞争而又彼此依存的四大贵姓一一揽剑朝歌,诗酒花间,钟鸣鼎食,白露横江。 分别是朝歌家c花间家c钟家c白家,天子年岁渐老,他们把持军权与内政。 深宅高门里流传出的骇人听闻的阴私,光鲜亮丽的王孙公子们闯下的荒唐祸事。 还有王朝历史上最年轻的京畿禁卫军右副统领,花间雪绛。 八岁入道,十五岁同辈之中再无敌手,御前钦点的官位。 她叔父喝醉了酒,故事却讲得更好了:“皇都官道极宽,八辆马车并行绰绰有余,只是皇都贵人也多,你坐骈车,他就要乘驷盖,若遇上年轻气盛的王孙,都想走正中,谁也不让谁,再宽敞的车道也能堵死。” “只有右副统领不乘车坐轿,他骑一匹赤练马,远看就像天边一片红霞,可是眨眼间铁蹄烟尘就到你面前,那些达官贵人争相避退两旁,大道中央空出三丈宽,供他一骑绝尘而去。” 皇都里有片淮金湖。湖边尽是怡红翠绿,舞榭歌台,湖上泊着画舫,雕梁画柱,花灯如星。河水也染了脂粉香。 花间家二少爷是这里的名人,久而久之,朋友们便送他个雅号,花间湖主。 他来这里夜宿,却是独住。他擅写词谱曲,教给姑娘们弹唱。姑娘们都敬爱他,若有兴致,他为她们写诗画像,若受了欺负,他替她们出头做主。 他任职时,皇都风气一正,尤其是欺男霸女的事情,几乎看不到。 徐冉那时年幼,听叔父讲完只觉这人好生威风,连安山王亲眷的子侄都敢打,行事看似荒唐,却有一套自己的章法,令人佩服。 现在她看着因为手上拿伞,不得不以扭曲姿势点烟枪,却因为烟丝和火折子受潮,半天点不着的顾雪绛。一想到曾经佩服过这个人,就感到无边羞耻。 幸好程千仞来自偏僻的东境,没机会听那些风流轶事,此刻最自在的就是他了。 他问:“那你为什么改姓了?” 顾二没好气地说:“我都被逐出家门了,家谱除名,以后就跟我娘姓。再说,你们不觉得花间雪绛这名字,听着就不对劲,特别的酸腐吗?” 徐冉:“说得好像‘顾雪绛’不酸腐一样。” 程千仞真想说,爸爸再教你们一个词,gay里gay气。 他忍住了。 徐冉:“你以前得罪过那么多人,后来一定很不好过吧?” 顾二终于点燃了烟,抽上一口又是没心没肺的样子:“还行吧,你看我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 “你昨天就看见钟天瑜了,没想着避避风头?” “避或不避,他对我的怨恨都不会有丝毫减轻,只会因为我的退让变本加厉,既然如此,我为何要避?” “好像有点道理。” “我驴你的,其实是避不过去,上赶着给他递消息的太多了。春波台的人,都爱看戏。” “” 程千仞想,明天就要收战书了,这俩不打算聊点正事吗?这么自信? 他只好开口打断他们:“徐大,你有几成把握胜他?” 没想到徐冉真的很自信:“两百成!我方才掷刀未尽全力,刀势余威就将他震出三步,真元太不扎实了,简直像是拿灵药堆出来的境界。看来四大贵姓里的人,也并非个个都有出息!” 顾二解释道:“他若有出息,也不用来这里了。院建费可不是白交,恐怕是冲着学院唯一的院推名额来的。拿南渊学院做跳板,要进礼政司。” 徐冉不明白:“院推?他不是进了青山院的武修吗?” 学院每年有一个名额,推荐到三司之一任职,比普通晋升道路至少快十年。 而武修一般不用院推,军部或大宗门来的强者,一眼就能看清你的底细。 “院规里没有明文规定,说你院不能占院推名额。他进青山院,当然是因为你院规矩少。” 程千仞对这事不怎么上心,他没有做大官的野望,成绩也只在中上。他们院要排到前三甲的人,才有资格争取院推。 第一次听说时,还是因为林渡之去年进入了复议名单。或许是先生们想让他再多历练一年,名额最后给了春波台一位师兄。南山后院里疯传,今年一定会是他了。 现在看来,这位南山榜首,可能会输给别人的院建费? 学院是这世道难得的讲道理c讲规矩的地方,然而任何公平都是相对的,学院这次会怎么选呢? 程千仞心里想着,嘴上把话题引回来:“虽说徐大有十足把握,还是要小心一点。顾二知道对方功法的路数吗?” 一阵沉默,只有细雨敲击伞面的声音。 半响,顾雪绛道:“我们可能忘了一件事。” “剑侍可以代表主人出战,如果是那位仆从,你有几成把握?” 又是一阵沉默。 徐冉极不确定的问道:“一成?” 程千仞被这变故吓傻了:“你们认真的?一成?不能再多点吗?!” 那仆从看上去年龄很小,表情呆滞,我们看见的是同一个人吧! 徐冉:“两成不能再多了。” “他今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给我很大压力,武者的直觉,如果他动,我会很危险不然我们为什么要跟姓钟的磨一晚上嘴皮子?他都拔剑了!我肯定早去揍他了啊!” 程千仞:“” 顾雪绛:“别慌,我来安排,现在两手准备。” “徐大,我今晚给你讲钟家功法与凛霜剑。程三,你可以准备点棉布,要好的。” 程千仞被这种镇定感染,心想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湖主。能扛事。 可他还是不解:“准备棉布干嘛?” “让逐流帮我做一副护膝吧,跪得舒服点。他不是经常给你补衣服吗,针线活应该不错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章 谈钱第一更 顾雪绛心里也憋屈啊,从前这种小角色,他都不用正眼看的。现在却要如临大敌。 真是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徐冉:“你真准备跪?” “当然不能那么利索,起码要让他觉得‘目的达到,心满意足’,跪也得跪得讲姿势c讲策略。” 程千仞想,打生打死,输了要跪,赢了才挣三十两。 这波血亏。 “要不然战书别接了,我们直接让顾二去跪一跪?” 徐冉:“不行,就算打不赢,也要让对方见点血,让别人知道我们不好惹,不然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欺到头上,我还怎么当老大?” 好吧,赌上你老大的尊严。 顾雪绛:“而且我们不是稳输,还是有机会赢的啊!” 程千仞:“比如?” “那个剑侍明天吃早点噎死,或者拔剑前被雷劈中。” 程千仞:“” 两成胜率不会是这么来的吧。 顾雪绛:“你们不信?这个历史上有记载的,尤其是春雨天” 一路说着话,长街将尽,转入程逐流家所在的巷子。 灯笼少了,光线乍暗,水洼遍地,三人提起衣摆,踩着水依次进去。 徐冉终于等到一个能怼得顾二无从还口的机会,哪有放过的道理:“说不准今年天天有架打,顾二真不让人省心。” 程千仞顺着她的话说:“是啊,作死的顾二。还是徐大你省心。” 谁知徐冉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我也唉,家里遭祸,五十八口人,只活下我一个,天下虽大,强仇更多。我在家乡无处栖身,才来了这里,往后要是摊上什么麻烦” 她说着有些忐忑。程三跟他们不一样,以前苦怕了,还带着个孩子,好不容易过上现在的日子,只图个安乐顺遂。 果然,程千仞气的甩袖便走:“我真是倒了八辈子横霉!遇见你们两个!” 他走了两步,见没人跟上来,回头不解道:“都站在门口干嘛,一碗馄饨能吃饱?我去煮锅面,你俩顺便商量下怎么打。” 推门前又叮嘱道:“动静轻点,逐流在夜读。” 他没想到,逐流已经为他煮好了暖身姜汤c烧好了沐浴热水c备好了干净衣服。 虽然回来的晚,但该做的课业,该读的书,一样也不能少。程千仞二更天才睡,第二天还是起了个大早,喝一碗浓茶提神。 雨停了,却不见日头,天空铅云密布,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下一场。这种天气,最容易让人觉得胸闷气短。 出门前逐流将那本《梅花易数》交给他:“抄完了,哥哥还回去吧。” 按这里的借阅规矩,只要不盗印,抄录是允许的。 “这么快,是不是等我睡了,你又悄悄起来抄书?这本不是在藏书楼借的,晚一天还不会被罚钱。” 逐流立刻乖得不得了:“保证没有,我是只抄了对我有用的部分。” 他要是敢说晚睡,绝对有一套‘睡觉的时候才长个子,小孩子熬夜长不高’的道理等着他。 这书程千仞读来似懂非懂,无法交流什么有用没用,只好说:“有不明白的地方吗?我去问先生。” “没有,书上写得条理清楚,想来著书者思路顺畅。” 程千仞:“” 我们可能看的不是同一本书。 昨晚实在太耗精神,浓茶也续不了命,早课是枯燥的数术理论,程千仞把胳膊掐青,也没把自己掐清醒。他被徐先生叫起来回答问题,连错两道,学舍里一片窃笑。 终于挨到下课,先生却叫他去瀚海阁一趟。在同窗们惊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程千仞收拾东西跟出去。 南山学院依山而建,瀚海阁是这里的先生们办公的地方,在地势相对平坦处建造。由五座阁楼组成,楼间有木桥相连,山泉环绕,苍松青翠,充满自然野趣。 石阶砌的比寻常山道更平整宽阔,随处都有打磨光滑的木质扶栏。 徐老先生却根本不扶,一路上背着手,健步如飞,偶尔停下与相熟的先生打招呼,程千仞默默跟在他后面,不断见礼。 上了阁楼,推开算经科的门,屋里好几位先生正谈天说地,徐先生往自己的桌案前一坐,立刻有执事给他端茶。 他喝了一口,似是才想起带了个学生进来:“你去报名今年的‘双院斗法’吧。” 程千仞怔了:“学生可能力有不逮。” 皇都的北澜学院,与他们南渊学院,作为大陆两大高等学府,每年轮流做东,举行切磋交流的盛会,分为文试武试。 去年是北澜做东,而程千仞第一年入学,这事轮不到新生上场,只听说去皇都的四十余位师兄,拿到名次的不足十位。 今年他已是老生,具备报名资格。 先生叹了口气:“去试试吧,前三甲可得符箓法器c孤本古卷还有五百两做添头。就算入不了三甲,前二十名也能得三百两。若整日为生计劳碌于市井,太耽误学业。” 这位学生的情况他也知道些,悟性原本可在算经一道出类拔萃,现在只能落入中上之流,可惜。 果然,一说到‘五百两’‘三百两’,程千仞眼睛明亮起来,像是有光。 先生也很无奈啊,跟别的学生总是谈‘争荣誉’‘搏声名’‘做圣贤’,跟这位,只能谈钱。 “今年我南渊做东,不用奔波别处,不影响你照顾幼弟。如果要报名,临近斗法时,我可以给你准假,让你全力准备文试。” 程千仞长揖及地,郑重道:“多谢先生,学生愿意尽力一试。” 徐先生又喝了口茶,摆摆手,有执事为他端来三层食盒:“行了,我要吃饭了,你也快去吧。” 程千仞困顿全无,小跑下山,像个被扶贫的困难群众一样,就差唱起歌来。 人还是要有梦想的,万一实现了呢,名还是要报的,万一刚好考进二十名呢!如果这票干成了,三百两,逐流入学的事情就不用愁了。 这一耽误,正好避开放学的人潮高峰,免了拥挤,今天又不下雨,程千仞心情很好的上了藏书楼四层。 貌美妇人依旧坐在那里翻阅卷宗,像是从没变过。 “敢问那位”程千仞才想起,他还不知年轻执事的名讳,看来下次要请教了,“那位先生可在?我来还书。” “他最近有事,没有三四日是回不来了,你先留着吧。” 程千仞略一思量,当面送还并道谢更礼貌,便行礼告辞。 回去路上望见空荡荡的演武场,心头一紧,一上午的功夫,战书应该到徐冉手里了。 下午没课,就要打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更 事情远不如程千仞想的那样。 午饭过后,他们依然坐在院里喝茶聊天。程千仞不想逐流操心这些,便让他回屋午睡。 徐冉拿着白底红字的纸看来看去:“为什么约在两天后?那天休沐日啊。” 学院每上五日课,休沐一日,也就是放假休息。 她是演武场常客,在她的认知里,约架是最干脆的事,一方拍胸脯说句‘某院某人,向你挑战’,另一方也报上姓名,回道‘接受挑战’,就可以拔刀干了。 顾二抽着烟,眼神沧桑:“就是因为休沐日,有空看热闹的人才够多。换我年轻时,初到某地,第一次挑事儿,立威扬名之战,当然恨不得全城人都来看。” 徐冉烦躁道:“麻烦死了。” 顾二劝她:“多两天准备时间,对我们有利,你把我昨天说的再练练。” 徐冉想一出是一出,站起来就走:“我现在就回去练,明天你也记得提醒我,我怕忘。” 要搁平时,顾公子绝对张口就怼‘你脑子是摆件啊,能记住什么?’,可是一想到她两天后就要去干架了,硬是改口:“我替你记着。” 青山院的武修们,有两片无比开阔的活动场地,骑射场c演武场,两者隔的不远。 前者是一片夯实的土地,只用半人高的木栅栏围起来,跑马射箭c日常训练都在这里。 后者就正式多了,专门用来比试。周围一圈是青石砌成的台阶,足有三十余阶,坐满时可容两千余人观战,北面的看台最高,留给身份贵重的大人物。若是双院斗□□到南渊做东,这里还会被重新清扫装饰一番。 徐冉刚入学时,在骑射场上第一节刀术课,恰好还有一个班也在上刀术。 青山院的教员,有解甲归田的军官,也有大宗门出来游历的修行者,性格大多悍勇豪气。很少自称‘先生’,多称‘教头’,听着有点江湖匪气。 偏偏徐冉的先生是个温吞性子,第一天上课,他穿着青色长衫,半挽袖子。让学生们列队站好,听他娓娓道来:“我姓杨,你们可以称我杨先生。大家来到这里,学习刀术,手要稳,心要诚,唯有诚心正意” 另一个刀术班已经光膀子操练过一轮,汗水飞扬,喊杀震天,他们这边还在原地听先生讲话。 那个班的教头也是流氓,见状冲他们吹口哨,杨先生不为所动,继续温吞地讲话。 有教头带着起哄,学生们自然得寸进尺,围着他们跑圈哄笑,拉长音调学杨先生说话。 大家都是有血性的少年人,个个忍得面皮通红,青筋暴起,终于等先生讲完,说解散休息。徐冉扛着刀,带头就往那边冲:“走啊,手底下见真章!” 有人拉住她:“我刚看了他们腰牌,比我们早入学,是师兄,还是不要招惹。” 对方还有人笑话:“你一个娘们,冲在最前面干什么?投怀送抱吗?” 徐冉听了一刀鞘轮过去,直接将那人击飞三丈远,好一阵烟尘飞扬。 “老娘今天就教你做人!” 这下对方也急眼了,两边人纵身翻过栅栏,来到隔壁演武场,摆开架势就要打。 青山院的教员们就在一旁看热闹,还拿出瓜子吃。早习惯了,年轻人精力旺盛,打吧,不要憋坏了。 还是黑衣督查队及时赶来镇住场面:“打群架违反院规,演武场上必须一对一。你们谁上?” 徐冉长刀一立:“来啊。” 对方站出一位七尺大汉,哐当一声抽出腰刀,武者威压猛然爆发。众人见状向后退去,给他们让开场地。徐冉抽刀迎上,如开山劈石,招式打开打合,力道劲猛无匹,没走二十招,就将对方打飞出去。 打倒这一个,又在叫好声中迎来下一个。 她刀势不减,愈战愈强,只攻不守,腰腹手臂的伤口血流不止,却似毫不知痛。 打到后来,场上没人起哄叫好,一片寂静。有人路过都停下看她。 最终,她一个人挑翻了对方大半个班。 一身尘土混着血水,站在夕阳下,赤红着眼:“还有谁?!” 长刀立在她身旁。 仅剩的那几位不敢上场了,赶忙扶着受伤的同窗去医舍。 这件事很是轰动了一阵,都知道青山院今年来了个厉害人物,背上双刀,打架时却只用一把。另一个刀术班的人走在路上都抬不起头,被嘲笑车轮战没耗死别人,反被打的落花流水。 然而程千仞那时还不认识徐冉,这场战斗也无缘得见。 在他印象里,关于比斗的记忆,只有去年春天,骑射场上那次。 下午放学,他背着书娄路过骑射场边的建安楼,突然涌来一阵汹涌人潮,他被一路挤到了二楼露台。差点以为哪里发生了□□。 听人讨论才知道,骑射场有人要开打了,这里是最佳观战地。 那时程千仞刚来学院,看什么都新鲜,所以站着没走。等他见过这一次,开了眼界,以后再有这种热闹,他也懒得去看了。 他身边那群人虽然同样穿着院服,却珠缨宝饰,华光逼人,像是春波台的学生。 忽听一位女学生急道:“这真要打起来了,师姐你不去拦一拦?” 被她拉扯的貌美师姐斜倚栏杆,打着团扇,闲闲的笑:“我拦什么,是他们想打,不过拿我寻个由头而已。你且安心看着,打完了都不一定记得我。” 楼上说着话,场间双方也隔着大半个骑射场喊话宣战:“输者失去竞争资格!不许再去见李师妹!” 场边早被围的严实,里三层外三层,都伸长脖子看热闹,还不断有人往这边过赶来,冲着二楼上这场争端的女主角起哄。 只见美人大方坦荡地向楼下招手,团扇轻扬,光彩照人,起哄都变成了叫好声。 春波台的学生,就是打架,也要讲究风雅。 场地东边那人已飞身上马,反手接过朋友抛来的长剑,挽了个剑花,动作潇洒,英姿勃发。 另一边动作稍慢,有人牵出一匹高头大马:“师兄,骑我的马去!” 被叫师兄的提枪上马,一夹马腹,白马嘶鸣一声,闪电般向前冲去。 两人向场地中央冲锋,马蹄如雷,扬起漫天烟尘。围观众人高声喝彩。 烟尘中响起短兵相接的铮鸣,长剑与枪一触即分,势弱者当即调转马头,开始游击策略。只见一棕一白两匹神骏在场间角逐,枪与剑相击声不绝于耳,双方一边纵马腾跃,一边舞枪挥剑,令人眼花缭乱。 高速的战马与兵器,带来可怕的冲击力,半刻钟的周旋后,一人明显身形不稳,叫好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屏息凝视着场中。 果然,下一次交锋时,持剑者被打落下马,场外立刻有人飞身而至,将他扶下场,以防他被马蹄踩踏。动作之快,可见早有准备。 胜利者在人群的欢呼声中挥舞双臂,打马巡游,所到之处欢呼更甚。尽兴之后,他翻身下马,前呼后拥地离开。 他们如此年轻,快意恩仇的理由可以只是一位美人。 程千仞回忆结束时,徐冉已走了,顾雪绛在院中洗碗。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突然想起什么,问顾二:“昨天遇见那人的时候,你给茶里加了什么料?” 让人家喝了一口就吐出来。总不能是茶叶本身的问题吧,那是他买的,物美价廉,家里店里都用这种。 顾二抬头,莫名其妙道:“我没加料啊。为什么要加?” 程千仞:“真的那么难喝?” 顾二反应过来:“好喝!是他不懂品茶,别跟他一般见识。” 程千仞:“” 根本没有被安慰到。 等顾公子洗完碗走后,程千仞才想起来,关于双院斗法的事情忘记问他了。 下午和逐流一起读书,吃过晚饭,看见墙边的伞,又想起来答应东家今天要还伞。 唉,真是狗记性。 他只好带上旧剑出门,一边吐槽自己:上午还书晚上还伞,总是借东西,都是因为穷。等以后有钱了,要做个大书柜,买几千本书。不对啊,有钱了为什么还要看书学习,当然是天天吃喝玩乐。 要买一百把伞,也不对,有钱了为什么还要打伞,下雨天出门都是坐轿子的,诶,是轿子还是马车? 还是因为穷,有钱人的生活都想象不到。 过了饭点,店里没有客人。 东家瘫在柜台后,见了他难得没说‘随便你’,而是略带责怪的说道:“你应该也知道,十方地狱有个魔头逃出来了,现在南方十四州,除了军部精英,小乘以上修行者尽数出动,你们的副院长和院判最近都不在吧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这两天不要大晚上出门,不太平。” 程千仞放下伞,一头雾水:“什么?我不知道啊。” 东家神色僵硬一瞬,程千仞第一次见这人如此尴尬。 “咳,我这里人多嘴杂,也是才听说的,你们学院应该明天就通知了。” 说罢打发他出门。 程千仞回家路上想,如果东家说的是真的,是不是明天就要全城戒严了?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听藏书楼的女执事说,那位年轻书生这两天有事不在,难道他是一位大修行者?最近降服魔头去了? 他又笑起来,摇头抛弃这个荒谬的想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 攻城 “腰牌,好,下一个。” 程千仞晨起入学,见高阔的院门前竟然有人排队,十余位黑衣督查队员依次检查入院者的腰牌。 平日里上下学时间,朱红色院门大开,只有两位督查队员站在两侧,穿院服的都能进。遇到像顾二那种,松松垮垮披着外袍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进去了。 今日学生们突然被仔细检查,不明所以,聚在一起乱哄哄的猜测。这里只是东门,北正门比它大一倍,人流更多,不知又是什么阵仗。 有人猜学院里有大人物要来:“师兄们说起过,三年前安山王来拜访副院长,就是全院戒严,为防有人混进来行刺王爷。” 有人猜是院判大人心血来潮:“我听说大人某日遛弯,觉得我院风气清正,查无可查,便让督查队把太液池里的锦鲤都数了一遍!” 南渊学院里教员六百余人,管事的只有两位。副院长负责师生的教与学,院判负责法纪秩序。他定规矩,并让人们守规矩。 入院后却不必再猜,回廊柱子上c学舍门窗下,到处都贴着醒目的公示。 程千仞看后心想:现在的面馆老板,消息都这么灵通了吗? 徐冉拍拍程千仞:“看完啦?上面写的什么啊?” 今天‘军事理论基础’课,三人没迟到,正巧在学舍门口碰见。 “有个魔头逃出了十方地狱,往南边来,今日起入城门要查路引,州府衙门官差全天巡卫;入院查腰牌,遇到异常要及时禀报督查队。” 魔头多恐怖,学生们没有概念。这些年轻的脸上满是遇见大事的兴奋,趁着先生还没来,早有见多识广的师兄侃侃而谈,一群人拉桌子推板凳围着他,听他细数‘十方地狱’都关押着哪些魔头,谁最可能逃出来。 三人坐在最后一排,与世隔绝一般。 程千仞已经润了笔,翻开书本,顾雪绛似是昨晚没睡好,正闭眼假寐。 徐冉也兴致缺缺,掏出一册话本看。心想你们激动什么啊。但凡这种事,军部都要死很多人。不是战死沙场,而是为大修行者的战斗争取时间,说白了就是炮灰。 忽听‘啪啪’两声脆响,老先生拿着戒尺敲桌子:“肃静!” 程千仞推了推顾雪绛:“上课了。” 徐冉:“让他睡吧,谁知道他昨晚去哪里喝花酒了,先生眼神不好,看不到。” 先生眼花,顾二却不耳聋。他睁开眼,瞥了眼徐冉手里的话本:“还看这本呢?看到第几回了?” 徐冉早就放弃了自己的文试成绩,遇见这种不想听,又不能逃的课,看话本就成了打发时间的最好选择。 她买的却不是闺阁小姐们喜欢的风花雪月,才子佳人。多半是大马金刀的侠客,背负着血海深仇,超长待机,开挂升级。 徐冉答道:“第十三回,大英雄勇闯龙门阵,美娇娘爱恨两重天。” “哦。”顾二慢悠悠的说:“王傲天的爹是王大侠,仇人是赵掌门,他没选魔域宫主,最后跟小师妹成亲。他们生了两男一女,全书完。” 徐冉合上话本,连名带姓的叫:“顾雪绛。” “不谢,举手之劳。” 关于话本,顾二从鄙视徐冉的品味:“整天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世道哪有什么侠客?” 到后来跟她买一样的,还总是比她看的快,总给她剧透。 搞得徐冉每月都有那么几天想砍死他。 程千仞淡定的坐在他们中间,看书写字,只要徐大不动手,就让他们自由放飞。 顾二取出一本册子:“不看了正好,给你换一本。” 程千仞帮他递过去,徐冉翻开,竟然是一卷凛霜剑诀分析,每一条都有举例:对方出哪些招术时,可用她功法中哪几招应对。每隔一页还配了图,画出刀剑走势。 难为她平时慢半拍的脑筋,此刻莫名转地奇快:“你熬夜写的啊?” 顾二没好气的说:“不是!我昨晚喝花酒去了。” 说完又闭上眼睛假寐。 徐冉被他怼的没话,只好默默看起第一页的凛霜剑图样。 忽听前排喧哗,先生在训人,她抬头,一眼看见真正的凛霜剑,吓了一跳。 她问程千仞:“他们怎么来了?” “新生入学后要选副课,我们当年也是这时候选的。” “就正巧跟我们选的一样?!” 程千仞比顾二耐心多了:“不是巧,我们上的这门课没人愿意选,剩的空位最多。估计这几个人也是没抢上别的。” 徐冉想起这课是她选的,顾二说选的‘绝了’,现在看来,还真是绝了。 十余位新生中,神色倨傲的公子与木讷的仆从最引人注目,甚至有人起身给这两人让位置。让他们不必像其他新生一样,去搬桌椅坐在学舍最后面。 有人看不惯,觉得失了作为前辈师兄的脸面:“这样上赶着攀附,也不嫌难看。” 立刻有人应和道:“看看人家的来头,指缝里随便流点什么,都够我们用到下辈子。我也想去,可我还要脸。” 一时间学舍里窃窃私语声不绝,或妒或羡,还有女学生红着脸打听消息。 老先生气的拍戒尺,点人站起来:“把我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 学生支支吾吾答不上。先生又连点了十个人,竟然没一个答上。 最后还是第一排那位笔记一字不差的学生,终结了这场惨案: “您刚才问,在一百五十年前的东征战役中,若易地而处,你是魔族将领,是否有可能攻下朝光城?” 历史上的东征之战,由当今圣上御驾亲征,从东川山下起兵,打到雪域边界,修筑了白雪关。 在此之前,那里是混乱的无主之地,魔族割据大半部分,天祈王朝之外的几个小部族各自占据一方。 战争开始后,弱小部族投降归顺天祈,魔族却开始疯狂反扑。 大魔王从雪域中抽调十五万兵力,源源不断赶赴战场。曾有十万魔族兵临朝光城。那是当时王朝版图上最东边的城池。 历史上人类死守朝光城,长达一月。等到被拖住的主力大军成功突围,以及从南方调遣的援兵到来,最终以合围之势,大败魔族大军于城下。是决定东征之战成败的重要一役。 先生又将问题重复一遍,指着今天引起课堂秩序混乱的祸端:“你来回答。” 钟天瑜在万众瞩目中站起来,不慌不忙:“当时的朝光城,城墙高约三十丈,护城河宽十六丈,深二十丈,城上有十位小乘境以上的大修行者,同时操纵百余架投石机与连弩,射程防线便牢不可破。十日后修行者力竭,魔军步兵突破防线,向前推进二十丈。然而护城河中埋有符文阵法,落之即沉,不得游” 他说得有理有据,条理清晰。 先分析双方情况,再说自己将用什么策略,增加攻破朝光城的可能。 学生们听了一阵便觉惭愧,别人不仅家世好,学识也强过他们。 最后他说道:“我的结论是,即使提前建造大量攻城器械,最多可在第三十五天破城,而那时朝光已迎来南方援军” “大陆第一要塞朝光城,有最强的防御壁垒,以彼时魔族兵力,不可能在一月内攻下它。” 学舍里响起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钟天瑜看似面色平静,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泄露出几分骄傲得意。 圣上东征这等千秋功业,是皇都里先生们教学的最好材料。家里为他请来的先生,讲过不下二百遍,也就这群乡巴佬,没背过这种答案。 他转过身,看向学舍后排:“区区拙见,有污耳闻,不知顾二少有什么高见?” 班里只有一个姓顾的。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落在顾雪绛身上。 顾雪绛睡得正香,被吵醒一肚子火气。程千仞立刻给他重复了一遍问题:“能答吗?” 心想,你要答不了,我先胡说几句顶上。 却见顾二揉揉眉心,豁然起身: “当然是明攻,用最强兵力,不惜代价,最快速度攻下来,决不能让城中驻守等到援军。一百五十年前的朝光城,城墙上没铺防护符文,城里只有三万守军,我有十万精兵。” “步兵昼夜不停地轮流发起冲锋,城墙上大修行者八日便力竭,然后我不用三日就能破城!” 钟天瑜被他突然爆发的气势一震,定了定神,不屑问道:“城墙没有符阵,河中却有,你造渡河浮梯需几日?” “为什么要渡河?”顾雪绛起床气还没消,看着他冷笑,“战场十里外就有一片村镇,我来攻城时可抓六千平民俘虏,加上原本的四千俘军,一万有余。我将他们绑上沙袋,用长矛兵逼去第一线,难道填不平护城河?!” 有学生听不下去了,指着他哆嗦:“你,你你有失仁德!” 顾雪绛张口就骂:“□□陛下一统天下时,难道靠的是仁德?靠的是精兵强将,还有无上修为。而且这问题假设我是魔族将领,你还跟我讲仁德!” “填河之时,全军不断推进,十二座井阑一到城下,我便发起攻城。” “第十一天城破时,守军必定死伤殆尽。我换下步兵,舍弃伤员,以高速骑兵开路冲锋,兵分两路绕过云中关卡,在折兰官道汇合,之后一马平川,一路能冲到大陆腹地,直取皇都!” “此时,王朝的精锐之师,还与圣上一起被困在如今的白雪关一带,而南方十四州调派的六万援军,才到南央城!” 顾雪绛说完缓了缓,起床气消了,才发现所有人都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 钟天瑜脸色惨白:“你,你皇都有万年不破的生杀大阵,不可能被你的四万魔族骑兵打下来!” 顾雪绛:“我没想打下皇都啊,这题是攻城。我就顺手多做一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章 双璧 程千仞大概能读懂先生与同窗们的目光——“年轻人,你这种想法很危险啊!” 还是钟天瑜最先回过神,又实在无从反驳,只好说句‘不可理喻’,转身气呼呼的坐下。 老先生放下戒尺,在名册上记了一笔:“思路新颖,我给你年末成绩加分。” 随即带头鼓掌,其余学生如梦初醒,学舍里顿时掌声雷动。 顾雪绛挺拔地站着,像个英雄。 忽然他放松下来,姿态散漫地坐回去。程千仞听到了他的笑声。 极轻极短的一声笑,像是笑钟天瑜,又像笑自己。 于是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中,程千仞突然感到有些难过。 如果顾雪绛武脉未废,应该还是那个京畿禁卫军副统领。边关若有战事,他可以上殿请缨,领兵出征,与旗鼓相当的对手决战沙场。 现在他却只能坐在这里,跟找茬的纨绔打个嘴仗。 先生已经转回讲台继续上课,学生们对这门课的兴趣,也被刚才的事情激发起来,不少人脊背挺直c下笔如飞地做笔记。学习热情空前高涨。 顾雪绛依然懒散地瘫着,好像刚才慷慨陈词的不是他。 作为朋友,总是忍不住想关心对方,程千仞道:“你别太难过。” 顾二不明所以:“我为何要难过?” “那你刚才笑什么?” “我们第一天迟到被扣四十分你忘了?原本死定的课,加分起死回生了,换你你不笑啊!” 程千仞:“” 徐冉听见,两眼放光地看他:“那如果下次我被点到,你写答案给我啊,让我也加个分呗!” 顾二瞥她一眼:“好好看你的书。下课就有人找你了。” 巳时一到,钟声响过三下,学生们难得没有争相夺门而出。大部分留在教室讨论,还有人追出去找先生提问,老先生很久没见过这样好的学术气氛了,甚感欣慰,眼眶都微微湿润。 徐冉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等程千仞收拾笔墨。 忽然有人拦在她身前,仰着下巴:“战书收到了吗?” 程千仞和顾雪绛立刻站起来。三个人都站着,起码看上去气势胜过对方两人。 虽然能打的只有徐冉一个。 “早收到了。” 她昨天去上刀术课,一位同窗转交给她时,一群人围着她看:“先生安排你给这位引路,怎么还打起来了?” “他欺负我朋友啊。” 众人纷纷摇头:“真搞不懂你。” 他们大多撞见过徐冉的两位朋友,一个小白脸一个寒酸书生,看上去就很弱鸡,怎么能玩到一块? “老大,我听说钟十六已经步入炼气大圆满了,这能打赢吗?” 钟十六是那位剑侍的名字。‘老大’是徐冉在青山院的绰号。 同窗们有时这样喊,大多因为她头脑冲动,遇事喜欢冲在最前面,有带头大哥气质。更像一种调侃。 而学院之外,城西那片鱼龙混杂的坊市,才有她真要收保护费罩着的小弟,真心实意地叫老大。 徐冉摸摸刀柄:“打完不就知道了!” 众人拍手大笑:“好!休沐日那天,咱们都去给你助阵!” 还有人说:“我再叫上其他班的,一起去!” 青山院的武修就是这样,对家世地位看得不重,也懒得攀附权贵,只在乎你有多强,讲不讲义气。 眼下虽然徐冉不在青山院,但她背上双刀太醒目,很多人都认得她。当钟天瑜带着剑侍拦路时,学舍里还没走的学生,都停下动作看他们。 让人失望的是,挑事的一方却没有多说什么,只确定了另一方已收到战书,且没有反悔的意思,便甩袖离开。 钟天瑜今天心情很差。想对顾雪绛说“让你再多得意一天,反正是要下跪道歉的”,然而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有失世家风度。只好忍下。 学院这两天热闹了一把。 两件事情,一是有魔头逃出十方地狱,因此昼夜巡逻,精神紧张的黑衣督查队。 二是休沐日有一场比斗,一方是皇都来的武修,代表四大贵姓里的钟家少爷;一方是青山院双刀徐冉,战绩赫赫,未尝一败。 不了解情况的忙着向别人打探,消息灵通的忙着到处宣扬。 每个人都沉浸在兴奋紧张的情绪里。 “你猜那个魔头是谁?宋觉非啊,原本的剑阁双璧之一,他看见他师兄杀师证道,大受刺激,走火入魔了。谁能想到,十几年过去,他修为不退反进,竟然能从狱中逃出来” “我倒是听说,他不是逃出来,是杀出来的。十方苦陀,三死七伤。” “十位大师都是小乘境以上的佛修,又有阵法配合,守得寺狱百年固若金汤。那魔头现在到底是何等修为,大乘还是伪圣?” 也有人感叹:“剑阁真倒霉,三百年出两个有望入圣的天才人物。好端端的双璧,一个杀师叛山,一个索性成了魔头。非但没能光耀山门,还得负责清理门户。” 以这些学生的年纪,十几年前的事情哪能亲眼得见,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感叹起来倒是真情实意。只因为那两人实在太出名。 他们年幼时,因为剑门双璧的轰动,谁不希望自家也能出个天才,然而天才岂是那般易得,失望总比希望更大。 等他们长到记事,就赶上双璧命途倾覆,宁复还杀师证道,宋觉非走火入魔,家长们又念起早慧易折,平凡是福了。 如果说这件是天边遥不可及的大事,徐冉与钟十六的战斗,就是身边可以参与的大事了。 徐冉这两天总不自在,武修五感敏锐,有人自以为隐蔽的偷偷打量她,她其实可以感觉到。次数多了,也懒得管。 就连程千仞都被人在南山学院的山道上围观过,理由是‘此人是徐冉的朋友’。 白看不给钱,搞得他很郁闷。 平日里见到他就神色嘲讽的同窗,也屈尊降贵的与他搭话:“喂,徐冉打算怎么打,用哪把刀,你知道吗?” 程千仞背起书娄绕开:“不知道。” 终于到了休沐日。 结束了五天的学习,没什么比约上几个朋友,去看一场精彩比斗更能放松心情。看完之后找个地方聊天,喝点小酒,人生乐事。即使入院要排队查腰牌,也不能浇灭学生们的热情。 可惜天公不作美,南央城这几日阴云仍未散,不见日头。倒是有清风拂面,吹起春装广袖,柔和舒畅。 演武场四周是青石砌成的石阶,辰时已坐满一半。若想居高临下的看,北面看台观战位置最好,但学生不能随便上去,便有些聚在演武场外,建安楼二楼的露台上。 徐冉来时,遥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大家最近都很闲吗?” 程千仞道:“刚开学,课业少。年末肯定不这样。” 顾雪绛看着徐冉:“按我说的打,不行就立刻认输。” 程千仞将一个小布包递给他:“差点忘了给你。” 顾雪绛接过掂了掂:“这装的什么?” 程千仞:“逐流给你做的护膝,你先试试合不合尺寸?” “不试了,不合适也没时间改了。” 程千仞点头:“也对。” 徐冉崩溃:“我这还没去打呢!你俩不要灭我威风啊!” 顾雪绛心想,你求胜心太强,要是重伤不肯退,不如我去跪。 嘴上说:“哪有什么威风,你看那边都是带瓜子点心来的,大家随便看看,你也随便打打嘛。” 程千仞心想,顾二说千万不能给你压力,这种越境战斗,若一味求胜,容易伤及武脉。 说道:“早点打完,逐流说中午做红烧肉吃。” 他们说着话,已经走到了演武场边。 徐冉的同窗看见她,奋力挥手:“徐老大!徐老大必胜!” 众人闻声望去,爆发出一阵欢呼,自发让开一条路。 程千仞和顾雪绛混入人群,在石阶上找了个视野不错的位置。 徐冉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在欢呼声中穿过人海,向前走去。 她的朋友在身后,她的对手在台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 凛霜 三人来时,钟天瑜也前呼后拥地来了。短短几日,他已交到许多朋友,走到哪里都如众星捧月一般。 他转向身后默默跟从的剑侍,随口吩咐道:“去吧。” 就像指使什么阿猫阿狗。 于是神色木讷的剑侍抱剑上台。 其余人来到场边石阶,神采飞扬的谈天,不时大笑,早有人为他们占了最好的位置。 有人见状奉承道:“钟少爷,您这剑侍教的真规矩。” 钟天瑜故作漫不经心道:“剑侍嘛,说白了就是下人,当然要规矩。我家族里养着他,不是让他吃白饭的。” 又有人问:“他为什么叫钟十六,是下人里的排行吗?敢问您家里有多少下人?” 对皇都四大贵姓的事情,这些人总是充满好奇。 “下人哪有排行?来南渊之前,这人被拨给我,我问他今年多大,他说十六,那就钟十六呗。”旁人羡慕的目光让钟天瑜很受用:“总共多少个下人谁知道。我只知道我的院子里,武修护卫二十一人,普通仆从也有四十多。” 一时间又是一阵赞叹。毕竟天高皇帝远,说话也放肆地多:“不愧是钟鸣鼎食的钟家,天潢贵胄也不过如此了。” 双方上场站定,相隔十丈有余,所有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 平日钟十六跟在钟天瑜身后,神情木讷,像个影子。此时骤然暴露在青天长空下,人们才发觉他真是年轻,面无表情也掩不住稚气。 有些人突然明白,徐冉去引路时,为什么会认错人了。因为凛霜剑这把神兵,拿在他手里时,说不出的合适顺眼。 很符合武修们关于‘兵器与人应该天辅相成’的审美观。 天空阴云未散,徐冉的红色发带,在微凉的春风中飘飞,像是跳跃的明亮火光。 她利落抱拳:“请教了。” 钟十六捧剑回礼。 有身穿黑衣的督查队员站在北面看台上,面色严肃:“开始吧。” 双方都不是多话的人,刀与剑几乎同时出鞘,两声极端凄厉的铮鸣声,响彻长空! 没有修为的观战者忍不住掩耳,却只见一道银光闪动,如一泓寒水掠来,钟十六人随剑至,一掠便是十余丈! “铮!——” 顷刻间刀剑相击,徐冉迟了一步,刀势未起,只得旋身飞转半圈,避开这一剑的最强锋芒。刀刃在剑锋上拖曳而过,两者狂暴的真元相遇,星火四溅。 “好快!” 凛霜剑不止快,更是去势未减,徐冉错身之际,堪堪被割下一缕额发。青丝飘落风中。 程千仞脸色骤白。 徐冉却神情不变。 那晚风雨黄昏,拿剑的人也不对,此刻她才真正看清这把剑的模样 ——通体莹白光华,明净如秋霜。裹挟森然寒意,磅礴而至,如风雪起长林,孤月落寒江。 寒意顺剑锋冲入武脉,她以刀背相抵,向后疾退!一退七丈! 钟十六手腕一翻,变斩为横劈。剑身微震,十二道剑光自其上激发。 一剑更胜一剑凌厉,徐冉在极短时间内做出应对,未曾错一招,未曾露破绽。 “铮铮铮铮!——” 刀剑相击声几乎没有间隙,连成一道清越长鸣,如风中鹤唳。 钟十六变招越来越快,纵横的剑气如漫天星光抖落。 距离场边最近的观战者,只是看着那把剑,竟感到切肤之寒。 凛凛寒光,肃肃生凉,四野如降霜。 好一把凛霜剑。 程千仞是外行,只知此剑厉害,见徐冉险象环生,忍不住站起来。 建安楼的露台上却有人能看出门道,那些师兄们居高临下,纵观全局。 他们修为胜过场上两人,今天只为看一眼凛霜剑。 “果然锋锐肃杀,不愧名列‘神兵百鉴’。” “若逢秋冬,剑体自身的威势被完全激发,恐怕还要强上三成!” “现在他是炼气大圆满,等他凝神,又该是何等光景?” 突然有人道:“可惜,这不是他的剑。” 一时间没人说话。 此人毕竟只是个剑侍。天赋再高,剑法再好,也连自己的姓名都没有,何谈其他? 而徐冉的两把刀,一名‘斩金’,一名‘断玉’。前者刚烈霸道,后者劲力柔韧。 她平日多用斩金,愈战愈强,今天却用了断玉,一退再退。 这不是徐冉的战斗风格。也不是青山院的风格。 他们喜欢痛快的打,撑不住就痛快的认输。 但是今天徐冉想赢,便不能那么痛快。 她打得辛苦,同窗们看得也上火,恨铁不成钢道:“徐冉!没睡醒吗,砍他啊!” 徐冉不为所动。 程千仞见顾雪绛始终淡定,才勉强稳住,又坐回去。其实他若细看,便知顾二满额细汗。 剑气所及之处,石台被刻下白霜痕迹,渐渐场间寒意弥漫。 令人心悸的可怕威势下,再没有人说话。 只有徐冉还是那样,只守不攻。 她身法柔韧,像疾风中的劲草,任凭秋霜肃杀,仍是不折。她的刀轻盈柔美,与剑轻触即分,倏忽远逝,像太液池边的春柳。 建安楼上有人看出端倪:“她想做什么?用最少真元,最大程度拖耗对方?” “胆子很大啊,若是同境对战,正面拼不过时,这种方法或许有用。但她境界稍逊于对手,真元量少,久战于她不利。” “很冒险打法,应对时稍有破绽,就是自掘坟墓。” 钟十六或许意识不到她的目的,但是身为武者,从不会让战斗节奏掌握在对方手中。 他攻势一收,剑锋在身前划过半道圆弧。 一弯秋月出现在台上。 那是凝结不散的剑气。 这一剑不同于先前迅猛肃杀,反倒显得轻柔美丽。 弯月的光华,映照着少年的稚气面庞,呆滞的眉眼骤然焕发出绚亮光彩! 徐冉面色骤变,咬牙横刀于身前,足下疾退,劲气激荡之下台上烟尘弥漫。 顾雪绛精神高度紧张,忍不住喃喃自语,“退,再退六七八|九” 程千仞发现,他竟然在数徐冉退后的步数。 露台上有人道:“‘霜月’她避不过,破绽已现。钟十六要出杀招了。” 话音刚落,铺天盖地的月华中,响起三声凄厉剑啸! 众人看不清他如何出剑,剑影纷飞下,一分为三,仿若三只白鹤自月中飞出,扑杀而来! 凛霜剑诀中最快的一招,后发先至地封死对手所有退路。 前有‘霜月’普照,后有‘霜禽’拦道。 杀机毕现! 同一时刻,徐冉退到第十一步,顾雪绛突然道了声:“好。” 这一声‘好’,徐冉自然听不到,却与她心中的默数重合。 她突然双手握刀,刀势自下而上劈去,一身真元蓦然爆发! “轰!——” 空气里劲气激荡对冲,发出巨大轰鸣,震耳欲聋。 万丈狂风凭地起,吹散四野月华! 她出刀的角度刁钻,本该显得阴诡,却打出开山劈石之势,意象恢弘万千。 一刀便让月华退散,白鹤折翅! 仿佛经年滴水,最后一滴击穿巨石,又似累月暴雨,洪水终于冲开堤坝。 压抑已久的爆发,畅快淋漓! 众人难以抑制激动之情,纷纷喝道:“好刀!” 露台上的人们同样感到出乎意料。 “原来她先前避退百余招,只为了这一刀。” “‘飞鸟投林’本就是反手刀,更是先抑后扬之式,用在此刻再合适不过。” “想做到这一点,起码要对凛霜剑法了若指掌。看来替她谋局的是个高人。” 钟十六疾退,广袖在狂风中猎猎飞扬,同时飞速出剑,寒泓似的剑芒挥洒如雨。 他一连出了二十四剑,退到演武场边,稳住身形,堪堪接下这一刀。 铺满阵法符文的石台,出现一道浅浅刻痕,一路蜿蜒,在他脚边仅一寸处停下。 风起,吹散石屑,刻痕仿佛消于无形。 少年嘴角溢出一道血线,剑尖指地,剑气四溢。 狂风已歇,尘土静落。 他依然站着。 徐冉与他相隔十余丈,脸色惨白。 在顾雪绛的计划里,如果这一刀消耗大半真元,却没有破局取胜,那之后无论徐冉再出多少刀,都没有意义。 最坏的结果已经出现。对方只是受伤,没有被击败。 他站起身,轻轻笑了笑:“就到这里吧。” 饶是程千仞再外行,也意识到了一些事,便随他一同站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章 烈阳 “第十一步就是最好的时机,‘霜月’势将尽,‘霜禽’势初起,不能早一步,不能晚一步” 昨天在程千仞家吃午饭时,顾雪绛怕徐冉忘性大,再三强调,“之后若没有取胜,你就立刻认输。一定要在他下一招起势之前认输!” 徐冉问:“他下一招是什么?” “‘霜天’,凛霜剑中最强的一招。” “与之前的‘霜月’c‘霜禽’相连,便是月落c乌啼c霜满天。宋觉非就是靠这三记连招,使凛霜剑一战成名,载入神兵百鉴。” ‘凛霜剑诀’流传在先,剑阁双璧之一的宋觉非入道之后,亲自铸造一把佩剑,将剑诀威力发挥到最大。 可惜后来他走火入魔,改修邪门功法,在大空明山弃剑毁道。凛霜剑几经辗转飘零,最后被钟家以重金求来。 十六年过去,物是人非,有人忘了剑的旧主,却忘不了这把剑的霜华。 徐冉眨着大眼:“我试试呗,说不定能接下来呢。” 顾雪绛少有的寒了脸色:“不要试。我没有后悔药给你。” 徐冉又看向程千仞。 程千仞正在沏茶:“你别看我,这种事情,你还是听顾二的比较好。” 现在钟十六站在场边,两人相隔二十余丈。 在徐冉的惊天一刀之后,这场战斗出现转折,所有人都在等他们下一步动作。 少年擦了擦嘴角血线,站姿微变,垂眸看剑。 他身上也发生了某些细微的变化。一道沛然莫御的强大气息,从剑锋上溢散出来。 同在场间的徐冉,第一时间,最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变化。 按照计划,她该认输了。 她转头望向场边。茫茫人海,第一眼就看见朋友们,然后笑了一下。 他们看懂了徐冉的意思。 顾雪绛脸色骤白。 与此同时,钟十六突然发力狂奔,衣袂飞扬,剑锋聚来炽盛的银光,越来越亮! 劲气激荡,烟尘漫天,他一跃而起,拔高十尺,凌空挥剑! 那团耀眼的剑芒随之炸裂,化作千万点星火,海潮般奔涌向前。 变局太快,众人抑制不住惊呼出声时,徐冉已飞身迎上! 直面剑威,她看见了明月坠落c禽鸟啼鸣c寒霜漫天。 可她还是不想退。 她想,谁也没有后悔药。如果不试,我才会后悔。 ‘霜天’大势已成。光华如漫天星河,遍野银霜。 千万点剑芒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轰然压下! 徐冉跃至半空,被剑势压制,寸进不得,突然喝道:“山来!” 随之刀影横来,竟有山岳之气象。直直撞上剑网,轰鸣再起。 真元狂暴输出,战意熊熊燃烧。徐冉仰头,隔着千万银霜,她在对手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战意。 战斗至此,已不是境界c招式的比拼,他们的精神c意志c肝胆,同时争锋对抗! 轰鸣之后,刀势溃散,山岳消弭,徐冉再喝:“风起!” 长刀一卷,卷起劲风,冲向剑网。 出招之前自己先喝破来路,这是‘明招’。 一般用于喂招教学,对战中是大忌。 建安楼上终于有人察觉不对:“这是什么刀法?” “似乎是烈阳军法刀!” 徐冉用‘明招’。 因为这本就是世间最光明正大的刀法。 钟十六面无血色,剑芒更炽,霜天不破。 风声剑啸中,刺耳的破裂声响起。 徐冉护体真元被千万剑气割裂,持刀的右臂出现无数道伤口,血花炸开,血雾狂涌,身形摇摇欲坠。 这情形实在惨烈,众人心中大骇,场间一片寂静。 忽听顾雪绛断喝道:“换刀!”“掷刀!” 徐冉毫不迟疑,一手抽出‘斩金’,一手将‘断玉’向钟十六掷去! 残余刀势裹挟劲风,阻隔对手一瞬。 仅是这一瞬间,顾雪绛又是两声断喝: “云破!” “日出!” 今日是阴天。 但顾雪绛话音落下时,沉沉阴云仿佛裂开缝隙,令四野骤然明亮一瞬! 众人定睛再看,才知哪有什么日光,竟是徐冉刀光已起。 她手腕翻转,刀光向上飞旋,在铺天盖地的银霜中撕开一道狰狞裂口,终于突破万千剑芒,袭向对方手中长剑。 仿佛蛟龙冲出云海,烈日照耀雪山。 锐不可挡! 钟十六闷哼一声,嘴角溢出汩汩鲜血。 刀剑相触的瞬间,雷鸣乍响,对冲的真元直接将两人身形击飞出去,空中闪过两道长长血雾。 他们轰然坠落,烟尘滚滚。 烈阳坠地,寒霜融化。 两败俱伤。 两位黑衣督查队员从北面看台飞下,走到两人面前,却没有动作。按照规矩,他们在等。 所有人站起身,屏息凝视,都在等。 程千仞与顾雪绛奔至台边,却被阵法阻隔。 这十余秒,程千仞觉得漫长难熬至极。 直到徐冉以刀撑地,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有人喊了一声,又很快收声。 又是十余秒,钟十六没有站起来。 一位督查队员上去扶起他:“胜负已分。” “徐老大!” 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响起,震耳欲聋。 擂台阵法关闭,人海向台上奔涌。青山院那群二愣子,竟然团团围上,想把徐冉抬起来扔两下,在程千仞“她受伤了,先去医馆”的大喊声中,才勉强冷静下来。合力将人抬上担架。 徐冉不肯走,一直向钟十六的方向伸手,众人一头雾水,只好将人抬着,追上钟十六的担架。 “你快说啊!到底怎么了!” 徐冉说不出话,伸出三只手指头。 钟十六看见想了想,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三个银锭,每个都有十两。 两个担架并行,三十两带血的银锭递过去,徐冉揣进怀里,才安心晕过去。 又是好一阵鸡飞狗跳,众人抬着两人,飞奔向建安楼边的学院医馆。 建安楼上,那些师兄们想的更多,以至于才缓过神。 “就算烈阳刀之炽,克制凛霜剑之寒,但境界差距决定真元数量,先站起来的,怎么会是她呢?” “此胜不仅在刀兵,更在招式真义。月落c乌啼c霜满天,这三记连招为压制,为困锁。出刀者先前两招山来c风起,只是与之对冲,自然横冲不过,不足为胜” “但云破c日出两招,一破一出,登时气象一新。高妙!” 他们越说越觉得妙不可言,这两招竟然找不到更好的替代。 有人突然想到:“那似乎是场边一人喊出的” “场上瞬息万变,仅是须臾之间,那人要想得到,要自信说出,听到的人要毫不犹豫的执行。其中差一步,今日之战,都是截然不同的结局。” 他们说得激动:“看来我院还有高人,今年双院斗法的武试,定可一雪前耻!” 被师兄们称为‘双院斗法武试之光’的顾雪绛,此时站在医馆里,扶着程千仞的肩,快要把肺咳出来了。 程千仞给他拍背:“你先坐,我给你倒杯热茶。” 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他出了一身冷汗,猛然松懈下来,冷风入体,激起旧伤作痛。咳得没完没了。 诊治徐冉和钟十六的医师们很生气:“医馆都挤破房顶了,还怎么看伤,出去出去!” 五大三粗的青山院武修们被轰了出去。而他们两个因为看上去文弱有礼,顾雪绛又咳得厉害,反倒没被轰。还被指了椅子坐。 医师絮絮叨叨:“现在的年轻人啊,又不是杀妻夺子生死大仇,怎么打的这样厉害” 建安楼上的师兄们谈笑间下楼,路过医馆时纷纷向里望去。 突然有人想起什么,停下脚步:“你们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哪里不对?” “烈阳军法刀。那姑娘好像姓徐。” 一阵沉默。 “徐神将府上,不是满门抄斩了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1章 三傻 程千仞给顾雪绛喂了杯热茶。 顾二总算咳得轻了些,一口气缓上来,又下意识去摸烟枪点火。 程千仞拿他没办法:“你可少抽点吧。” 年纪轻轻烟瘾这么大,还要不要肺了。 “你先喝茶,我去看看徐冉。” 程千仞走到里间,发现这里原来出奇的大,靠墙置着一排简易木架床,约莫二十余张,床之间有长条凳。房间尽头挂着一道门帘,看样子里面还有屋子。 徐冉已经醒了,正半躺着跟人说话,右臂包着绷带。不知她说了什么,她床边坐着的几位年轻女医师,都双颊绯红,掩嘴而笑。 她们看见程千仞过来,又不好意思地起身告辞。 程千仞坐在长凳上:“怎么样?” “挺好的。”徐冉脸色略白,但是精神不错,竟然从怀里掏出来半包点心一包糖,递给程千仞,“拿回去给逐流吃。” “哪儿来的?” “姐姐们给的,她们给我包完伤口,说刚才在二楼看见我打架了,夸我刀法特厉害。我说哪里哪里,院判之下,学院第二而已。” 南渊的院判大人是一位大乘境修行者,少年时便以快刀成名。 “她们听完笑倒一片,拿点心和糖塞给我,你知道我不爱吃甜的,又推辞不过,我就说怎么舍得现在吃,一定要回家煮上好茶,在月色下慢慢吃。” 程千仞目瞪口呆。 这是平时反应都要慢半拍的徐大吗,被顾二附体了吗?不对,顾二见着漂亮姑娘的时候,也没这个水准啊。所以是天生自带的技能? 徐冉越说越开心:“原来学院还有这样温柔可爱的医师们,这次不亏,下次我还来!” 程千仞赶紧打断:“没有下次了,没有!伤到进医馆不是什么好事!” 徐冉有点失望:“哦。” 程千仞:“你在这儿歇着,我回家给你带点饭过来。” 谁知徐冉动作潇洒地跳下床:“姐姐们都去吃饭了,我还在这儿干嘛。回家吃红烧肉呗。” 程千仞:“”看来伤的不重。 “钟十六怎么不在?被人接走了?” 徐冉冲着屋子尽头的门帘扬下巴:“哪有人接,他还在里面呢,听人说有道伤口深可见骨,要除衣敷药,所以一来就抬进去了。真能撑,他脸上根本看不出来。” 两人正说着话,只见那道门帘被人撩起,一位老医师走出来。徐冉行了一礼,方才便是这位老先生为她诊的脉。 老医师摆摆手,看见病人家属,又忍不住叨念两句:“她真元彻底枯竭,这两天养着别动武了。武脉没伤,右臂的伤口注意上药,不然按她现在的境界,自体恢复比较慢你们还有药吗?” 程千仞:“我去买,这里能买吗?” 他听说学院医馆的药价与外面相差无几,品质却要好上许多。 徐冉赶忙拦他:“我有药,不用买!” 程千仞才想起来,徐冉手头紧的时候,会去城西一家医馆坐堂,身边立两块牌子,左边是‘正骨接骨’,右边是‘祖传秘方专治跌打损伤’。 老医师又指向里间:“他朋友来了吗?他伤的更重一点,除了伤口外敷,还需要温养脏器” 正说着,面色苍白的少年撩起门帘。 钟十六抱着剑,走的有些慢。面无表情,只在路过他们时,微微点头致意。 程千仞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草药味,混着一丝血腥气。 少年走出门,望见钟天瑜,便向他身后走去。 钟天瑜抬脚便踹:“废物!” 钟十六被踹翻在地,猛然咳出一口血,神色依然木讷。 之前观战的武修们还没散,见状怒发冲冠,一拥而上要动手。钟少爷的朋友们赶忙护着他向后跑,大声叫骂,双方乱成一锅粥。 程千仞来不及多想,上前扶起钟十六。少年捡起凛霜剑,慢慢站直。 徐冉和程千仞对视一眼。 徐冉拿出一个瓷瓶,低声道:“这是我家传伤药按照我们打架的规矩,赢的给输的送伤药,有点侮辱人。” 程千仞接过瓷瓶,塞进钟十六手里,却不知道说些什么,能让对方接受。 出乎意料的,少年没有拒绝,只是点点头:“多谢。” 程千仞第一次听到他说话。 因为受伤的缘故,声音有点哑。但还是很青涩。 说完他又向前走去。 双方冲突愈演愈烈,一队黑衣督查队闻讯赶来,大喊‘闹事者按院规处分’,众人才匆匆散去。 转瞬间,医馆外只剩下程千仞徐冉二人。 却见督查队直径向他们走来,黑袍翻飞,虎虎生风,为首一位小队长高声道:“你们竟然以约战之名,公然实行金钱交易,性质等同聚众赌博!” 程千仞行了一礼:“我们是按照章程下帖约战,不曾聚赌,还请明察。” 小队长转向徐冉:“你的三十两呢?” 程千仞没来得及拦,徐冉已经掏出带血的银锭:“这里啊,都是血汗钱。” 小队长劈手夺过去:“看看!人赃并获,还想抵赖!”他痛心疾首地说,“大魔头逃出十方地狱,何等危险,这两天南渊全院戒严,你们还搞这种事,给督查队的工作增添负担!” 程千仞在他们谴责的眼神下良心不安,无言以对。 而徐冉一向崇敬院判大人,连带着崇敬他手下保护学院安危的督查队,也做不出拔刀不服管教的事情。 此时他们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三十两绝尘而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顾二人呢?我们需要一个顾二。 顾雪绛在医馆二楼,只隐约听见楼下吵闹。 他因为咳嗽还要抽烟枪,被人请上去,开了戒烟的药方。 中午吃饭时,三人在程千仞家碰面。 徐冉右臂绑着绷带,用筷子不利索,够不到的菜有朋友们帮忙夹到碗里。逐流做的红烧肉太好吃,痛失三十两也没那么难过了。 吃饱喝足,程千仞觉得气氛不对,便哄逐流去午睡。 徐冉看着顾二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啊。” 顾二:“我想说什么你不知道?你不该用烈阳军法刀。” 徐冉自知理亏:“我当时想不了那么多嘛。” 她以为顾二张口就要骂她,谁知顾二叹了口气,起身掸掸衣袍:“你跟程三解释下吧,让他也好有个准备。我先走了。” 徐冉赶忙站起来:“你等一下!别走。” 顾雪绛停住,心情好点了:“嗯?” 徐冉扶着右臂,咧嘴大笑:“你看,我最近都不能洗碗的。嘿嘿。” 顾二气的浑身颤抖,拿烟枪要抽她。 “你走!我洗!你个智障!脑子里一半是水一半是面粉,脑子不动还好,脑子一动全是浆糊!” 程千仞还一头雾水着,转眼就见这俩绕着桌子跑,满院烟尘飞扬。 立刻跳起来拖住顾二:“她胳膊有伤,你跟她计较什么,有话坐下好好说。” 于是徐冉跳着出门了,一点没有受伤的样子。 程千仞收拾碗筷:“你最近也辛苦了,喝茶吧,我洗。” 顾二缓过气,点火抽烟:“三年前我离开皇都,正是朝堂党争最激烈时,人心浮动,大皇子与三皇子两派” 程千仞:“说点我能听懂的。” 顾雪绛只好略过不提:“总之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徐冉他爹是正四品将军,掌管三万江州驻军,治军严明,但是性格你看徐冉的性格就知道了。不管谁上门游说,他一律骂出去,上奏检举结党营私。” “结果折子还没递进皇都,他们一家就下了大狱,罪状是与魔族勾结,叛国重罪。他爹的故交们全力周旋,最后才以‘女子年幼不知事’的理由保下徐冉一个。” 程千仞洗着碗,听见顾雪绛又叹气: “南渊学院从不干政,这是对她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多一层学院弟子的身份,总比罪臣之后要好。” 程千仞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雪绛:“昨天啊,我问她除了先生教的刀法,还会什么别的?她说烈阳军法刀。剩下的不用她说,我就知道了。现在,你也知道了。” 程千仞:“哦。” 他想起有天晚上,徐冉说天下虽大,强仇更多,原来一点没夸张啊。 休沐日一战,徐冉名声大振,第二天刀术课,同窗们纷纷向她道贺。 然而不到半日,她的身份传出去。受排挤倒不至于,只是被人有意或无意地疏远,青山院的武修们虽不在意家世显赫,却也不想跟家中勾结魔族,父母有判国重罪的人打交道。 一天之内境遇大起大落,换了别人可能受不了,但徐冉心大,什么都不跟人解释,也不觉得如何难受。 钟天瑜似乎心情很不好,连‘军事理论基础’课也不来了,倒让他们过了三天清净日子。 三天后阴云散尽,日光明朗。 南央城的春雨季过去,天气似乎是一夜之间热起来的。杂花生树,草木疯长。 入院不再查腰牌,据说那个魔头改道往东去了,整个南方十四州都解除了戒严。 对南渊三傻而言,这些事情与他们没多大关系。 生活还是要继续。要读书算账,要摆摊卖画,要练刀修行。还要想办法坑别人洗碗。 藏书楼外桃花落尽时,程千仞又见到了那位年轻书生。 “您还好吗?” 书生面无血色,像是大病过一场。温和的笑意,也掩不住疲惫之态。 难道是阴雨连绵时,染了风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2章 赌鬼 书生低头轻咳两声:“无事。” 程千仞将《梅花易术》捧还给对方:“多谢您。” 书生接过:“你是为谁借的?” 程千仞心下微惊,却见对方亲切如故,丝毫没有责怪的意味,便据实相告:“我弟弟,他天赋不错,明年开春参加入院考,我想让他考‘万法推演’。” “既然天赋不错,为什么不给他借本剑诀?” “入院之后再学吧。无力自保时锋芒太露,不是好事。” “你为你弟弟做周全打算,可为自己打算过?” 程千仞不知对方为何突然这么问,大概是出于对学生的关心? 他笑了笑:“先贤曾言,‘巧者劳,智者忧,唯无能者无所求。’有几分能,便图几分事。我图以后吃穿富足,有人养老送终。” 书生大笑:“你才多大,就想着养老,我都没这种打算。” 程千仞放松下来:“您也十分年轻啊!” 胡易知心想,你还真是一点年轻人的锐气都没有。 自打进了南央城,捞尸杀人时的血光戾气也没有了。像是把过去都忘了,很多东西都藏好了,对外只显出任由磋磨的老练。 “你若真想平安顺遂,今天回家就赶走你弟弟” 他没有说完,因为程千仞笑意尽散,神色变得有些冷漠。 胡易知话锋一转:“笑谈而已。《梅花易术》看完,该看《理数初探》了。那本书更冷门,要去五楼借。只有一本复刻本,你现在不去,怕是又要被别人借走了。” 程千仞也自知失仪,自己未免反应过度了,一时羞愧:“得您相助良多,我姓程名千仞,还未请教?” “敝姓胡。” 他向对方行礼告辞:“多谢胡先生,来日再叙。” 虽然是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执事,称一声先生总是没错的。 胡易知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喃喃自语:“傻,你多问我一句姓名,还怎么来得及借书?” 忽然他弯下腰,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连忙取出随身的绢帕掩嘴。等他缓过气,帕上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一道凉凉的声音响起:“真是老不中用了,这次人没抓到,自己倒是伤得不轻啊。院判也伤成这样?” 闲坐案后的貌美妇人,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套紫砂茶具,正在沏茶。 胡易知在她对面盘膝而坐,毫不见外地端起一杯热茶。 “三娘啊,你怎么只关心院判?” “好说,你把赊欠的一百两借书费还清,我天天关心你。” 胡易知无言以对。 按照副院长的月俸和身份地位,他欠什么都不该欠银钱。但他偏偏欠了。 胡易知少年时四海游历,一路拜访饱学之士,论道辩难。 当时皇都论道,讲究气势压人。胡易知去了后,温言细语,有理有据,即使被人诋毁辱骂,也未曾失礼人前,总是让对手心悦诚服。 一时间他声名鹊起,博学与气度令皇都的论道风气焕然一新。 安国长公主的生日宴上,曾以‘真君子’为题,请大家猜一位当今人物。谜题的答案便是‘胡易知’。 他读圣贤书,行君子道,却不迂腐,有名士的洒脱气度。交游广阔,朋友有难必然倾力相帮,仗义疏财。故而皇都兴起一句话:‘我是胡易知的朋友’。 除了好赌难戒,他几乎是个‘完人’。 亦有许多高门贵女倾慕于他,听闻圣上有意指婚,他连夜离开皇都。被朋友问起,也直言不讳:“我心中有大道三千,若娶妻进门,又不能回报她的深情,总归是辜负。这样不好。” 这些都是旧事了,胡易知来南渊做副院长已有百年。虽然他建造了这座南方最高的藏书楼,使学院的阵法更加完整,许多人也因他的名声来这里做教员。他与院判两人,将南渊管理的井井有条。 但时光早把昔日风流名士,蹉跎成了一位赊账不还的老赌鬼。 自打他遇到院判,十赌九输。年轻时仗义疏财的习惯,使他手中不聚财,有钱便拿出来与院判对赌。屡赌屡输,偏偏不服输。 三娘想到这里,忍不住叹气:“算了,我不跟你提钱南方军部强者尽出,加上你和院判,这样都拿不住,那魔头的修为到底有多高?” 胡易知喝完茶,自己续上一杯:“修为未必有多高,但是战力卓绝。我与院判本已重伤他,他却不肯被俘,血遁三千里,往东边去了。我们只好通知那边阻截,开启朝光城的城防大阵。总之不能让他闯入雪域,投奔魔族,在东境搅弄风雨。” “虽说苍生安危,匹夫有责。但这件事由朝廷军方主事,你何必掺合进来?” 胡易知苦笑:“我得到魔头消息时,恰逢有人请我入皇都,要我替他们推演寻人,开的条件,很让人心动” “难道全皇都c全北方的推演师都不够用了吗?远来南央拜访我,可见欲寻之人,身份定然不一般。比起这个,我更愿意做缉拿魔头的差事。等我受伤回来,他们也找到其他推演师了。” “寻谁?” “好奇不是好事。对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更没有起卦推算。” 三娘点头:“也是,能‘看见’多少算多少吧,卦要少起,毕竟折寿。” 她突然想起刚才的事:“那个孩子有问题吗?你又看出什么了?” 胡易知放下茶盏,面色一肃: “圣上年老昏聩,首辅远行久不归,党争愈烈,天下将乱未乱。南北两院如今的学生里,傅克己的天赋在剑道,邱北的天赋在机关遁甲之术,林渡之天生慧根通万卷书,徐家姑娘背负血仇,花间二郎韬光养晦” “此众皆为匡扶乱世之士,遇风云便化龙。只有程千仞,他的过去我看见一半,他的未来无迹可察。” “唯独一件事我能确定:今日他若听我一言,与家中那位断了瓜葛,一切还来得及,但是这不可能。” 副院长惋惜的叹气:“他一生之祸,自此而始。” 程千仞在五楼找到了一本《理数初探》。拿到借书处问,竟然又是原本,外借一天十两。 老执事翻了卷宗:“复刻本没有外借记录,应该还在这里。” 程千仞谢过对方再去找,这次却只找到一个人。 高大的书架之间,那人捧卷立在窗边,春天清朗的日光透过窗棂投照进来,染亮他绾发的青玉簪,沉静的眉眼。 似乎是因为身材颀长c腰背笔挺的缘故,普通学院服穿在他身上,莫名让人想起四个字——木秀于林。 对方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看过来。 程千仞霎时怔愣——好一双剔透的明眸。 两人对视,却不说话,情景未免有些诡异。 程千仞只好上前两步,微笑赔礼:“叨扰了。请教师兄,可是要借这本《理数初探》?” 对方颔首,神色冷淡。 “敢问师兄外借几日?可否与我约个时间,你来还书时,我再来借。” 程千仞这种西市买菜都能拉下脸皮压价的人,丝毫不觉尴尬,大不了是被拒绝,多问一句又不会掉块肉。 对方却微微蹙眉,直径向他走来。 距离拉近,他闻到那人身上书墨与沉香的味道,浅淡的在空气中浮游。 对方将复刻本递给他,又抽走他手里的原本,转身走向外借处。一言不发。 程千仞不明所以地接过书,等他反应过来追上去,对方匆匆离去的背影已消失在楼梯口。 白占了便宜,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他将腰牌和书册递上桌案,老执事提笔登记,末了让他签字。他便看见上一条记录:“《理数初探》原本外借三日,三十两付清。” 签字落款是“南山学院,林渡之”。 一笔铁画银钩的好字,风骨俊逸。 程千仞微惊,原来是学神。 果然厌憎言谈。性情冷漠却不一定,看来传言不能尽信。 所以南山榜首应该是,寡言少语,乐于助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3章 夜客 程千仞家午饭吃的丰盛满足,晚饭则简单些,米粥小菜清淡舒服。 午饭后的闲聊逐流很少参与。有时谈到什么麻烦事,大家不想让他听,他总是善解人意地避开。 晚饭时只有兄弟两人,与一院暮色晚风,才好关起门来说体己话。 “我今天下午上学,看见王婶和张叔家的小儿子都去念私塾了,小流想去吗?不远,跟咱家就隔一条街。” 逐流却没像以前一样,听他哥说什么都答应:“不想去。不如自己在家念书。” 程千仞又给他添了一碗粥。 刚搬来这里时,街坊邻居来串门。见他们家只有兄弟两人,无依无靠,逢年过节还会给他们送点菜,叫逐流多跟自家孩子出去玩。程千仞也想让弟弟从此有个正常童年,但是逐流早慧,玩了半日就回来,撂下一句“幼稚无趣,浪费时间”,又回屋看书了。 程千仞便想送他出去念书,可是离家最近的私塾里,都是街坊邻里的孩子,先生讲的也浅显,哄着教点诗歌儿歌。逐流上过一次课,再不愿意去了。 从此逐流在家自学,有疑惑便问他哥,程千仞答不上的,就去问学院的先生。对于自律的孩子来说,这种学习方法最高效。 但是程千仞今天旧话重提,是有其他的考虑。 逐流明年就要进学院,他该学着与同龄人交朋友。不能每天困在四方小院里看书写字,操持家务。 程千仞想,这么好的孩子,正常童年是没有了,以后做个呼朋唤友,恣意风流的少年人总可以吧。 “不想去附近的私塾没关系,我打听过,城南有家私塾不错。先生教的很好,只是上了年纪,每天讲半日课。你可以午睡起来之后去,我下午放学去接你,咱们一起回家。怎么样?” 逐流放下碗:“什么时候去?” “你要是愿意,下月就去吧,也好为来年春天的入院试做准备。” 逐流仰头看他:“要交很多束脩吗?” 城南多是高门大户,贵人云集,最好的店铺酒楼都在那里,东西卖的也比别处贵些。 “谁教你操心这种事儿,哥有钱!”程千仞笑起来,“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休沐日,我们去锦绣庄,给你添两套新衣裳。” “哥哥忘了,年前置办的冬衣棉袄时,就给我买了两套春装,一直压在箱底,还没来得及穿。” 程千仞没忘,家里多少家当,他记得最清楚。 “今春肯定出了新样式,再添两套也不多啊。” 要去新环境交朋友,人靠衣装,总不能让逐流被别的小孩看轻。不该省的地方,就是不能省。 吃饱喝足后,大事也说定了,程千仞心情舒畅地去洗碗。 收拾完院子,又打了一套健体拳。在东境时他养成的锻炼身体的习惯,来了南央城也没有变化,早晚各一套拳。晨起困乏或读书久坐,也要起来舒活一下筋骨。生病误事费钱,是病不起的。 忽然道了声‘糟糕’,回屋拿了旧剑便要走。 逐流闻声追出来:“天快黑了,哥哥要去哪儿?” “前几天城里戒严,东家不让我过去,这次我也差点忘了。没算的账本都要攒破天了。” 程千仞回头,只见逐流站在一片浅金的余晖里,仰起小脸看他:“那你早点回来啊。” 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瞬间被击中,他没忍住摸了一把弟弟的头。 天色将暗,淡淡的冰蓝转向墨色,掩过西天金红交织的霞光。 程千仞提着剑往西市走,有的店铺闭门落锁,收摊归家,也有酒馆赌场刚挂出招旗,开始揽客。路边屋檐下的灯笼被次第点亮,暖黄的光照亮石板道。 正是暮春时节,吃面的客人都爱坐在街边。树荫如盖下,凉风送来草木清香,很是舒服。店里反倒没人坐。 程千仞眼看着东家给客人端了面,又瘫回柜台后的摇椅上。 他把旧剑靠墙放好:“东家,我来看账了。” 东家懒懒的应他一声。 柜台后空间狭小,两个人难免挨挤,程千仞便取了账本和算盘坐在方桌前算起来。 清脆的算珠敲击声在店里回响。不觉间天色全暗,客人们都吃完走了,门口的谈笑声散去,他的帐还是没算平。 程千仞眉头紧皱,喃喃自语:“怎么回事,账实不符,差了四两对不上。” 柜台后响起一道声音:“我今天拿了四两银买酒,没记上去。” 程千仞差点扑上去拎起他衣领猛摇:长点心啊我的东家,那么贵你绝对被人坑了,我们一个月挣不了几个四两的! “您喝什么酒,下次我去采办米面的时候一起买吧” 正说着话,紫衣公子走进店来,在他对面坐下:“老板,来碗阳春面。” 东家对这位客人一点尊重也没有,人还瘫在椅子上:“面在锅里,自己舀去。吃什么料,随便加。” 顾雪绛只好自己进后厨。 他出来时,程千仞已把桌上的笔墨算盘都收拾了,递给他一双筷子:“笑成这样,挣钱了?” 顾二神采飞扬:“刚才遇着个出手阔绰的,我这月都不出摊了。” “你还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热气腾腾的面条薄而透光,劲道爽滑。剁成碎丁的木耳豆腐胡萝卜,在上面洒了一层,色彩丰富,甚是好看。 顾雪绛一口气吃下去半碗,才有心思聊天。 “那是,别的不敢说,画美人图的手艺,我绝对南央城里前三甲。” 程千仞笑了笑:“不知道双院斗法考不考画美人图我打算去报名文试,前二十名有三百两,你觉得怎么样?” 初春招新生入学,初秋开始双院斗法,颇有‘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意味。他现在开始考虑这件事,还有将近半年的准备时间,很充裕。 顾雪绛怔了怔:“你看去年的比斗章程了吗?” “章程还没有看,最近在看文试要考的范围。怎么了,不是抽签制吗?” “是抽签没错,但初赛必须四个人为一队,两文两武,以总分决定是否能进入复赛。这是去年才推行的新章程,说是现在的学生只知独善其身,不行,要鼓励通力合作。我们仨,只有徐冉一人能参加武试。以前还好,她能随便找个同窗来凑数,现在” 不用顾雪绛说完,程千仞已经明白了。 现在徐冉的身份摆在明处,同窗避之不及,谁会来跟他们一队? 程千仞叹了口气:“你先吃面吧,要凉了。” 若说就此无缘三百两,他不甘心,总要再想想办法。 东家的声音响起:“你最近很缺钱吗?” 程千仞回头:“最近还好。明年初春有要用钱的地方” 却见东家突然抬眼看向店门外,神色微变,长眉蹙起。 程千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空荡荡黑魆魆,只有门前纸灯笼被春风吹起。 分明一切如常,他却无端觉得心悸。 两息之后,一团黑影临近门口。又很快全然暴露在灯光下,程千仞松了口气——不过是一个人坐在木轮椅上。 轮椅上的人开口:“老板,我想买碗面。” 声音飘散在春风中,清越好听。 顾雪绛背对着门口,还在埋头吃面,闻声只道:“来客人了。” 程千仞起身,想帮那人推轮椅进门。腿脚不便还要出来吃面,也不容易。 此时他若回头看一眼东家的神情,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会动。 轮椅很轻,人也轻,轻而易举就进了门槛。程千仞低头看去,恰好撞上一双黑眸。 灯火通明的店里,客人的容貌被彻底看清。 顾雪绛吃完面,抬眼看来,惊掉了筷子。 程千仞与逐流日日相对,普通美貌很难给他造成冲击。 但这个人不同。 素白的衣袍,柔顺的黑发,肤色瓷白,薄唇殷红,眉淡而远,几种简单的色彩,美得惊心动魄。 若说逐流之美,是天工造物的恩赐,美而不妖。 此人便恰好相反,眼角眉梢都带着邪气,令人心神摇曳。 程千仞先回过神,轻咳一声,惊醒顾雪绛。一边推着轮椅将人安置在另一张桌子边。 “鸡汤馄饨c阳春面c酸汤面,吃点什么?” 客人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4章 寻仇 “这么晚了,还剩什么吃什么吧。” 程千仞看向东家。 东家没有去后厨的意思,依然稳稳瘫着,眼帘低垂:“这么晚了,不吃面的人就走吧。” 这话有点蹊跷,像是在赶程千仞和顾雪绛出门,店里气氛陡然僵化。 程千仞此时离客人最近,目光落在他白皙如玉的双手,不染尘埃的衣摆上,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一个没有仆从服侍,需要自己推轮椅行夜路的人,手掌和衣角会如此干净? 他不动声色地给了顾雪绛一个眼神。 两人对视,明白了彼此的猜测——坐在轮椅上c看似柔弱的客人,极可能是位大修行者。 在东境摸爬滚打,无数次生死边缘,程千仞对危险降临的预警,虽不如五感敏锐的修行者,也远超普通人。 店小,他那把靠在墙边的旧剑,只离他三步远。 他快走三步拾起剑。突然明白为什么东家让他带剑出门,手里有件趁手的家伙,总能安心许多。 客人却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准确的说,看了他手中的剑。 这一眼让程千仞感到的心悸,甚至远胜雨夜直面凛霜剑的威压。 顾雪绛依然坐着,面前是凉透的面汤。 根据以往与修行者的对峙经验,在情况不明与巨大的实力差距下,任何贸然行动,都可能会激怒对方。 空气近乎凝滞,可是东家无动于衷。 直到客人开口,轻轻的说:“师兄,十六年不见,你过得怎么样?都说南央水土养人,想来是比山上好的。” 顾雪绛听见‘师兄’二字,松了口气。 “原来是认识的啊。”他站起身,想拉程千仞一起出门,“那你们聊,我俩先走了。” 客人笑意愈深,面露怀念之色,声音依然很轻,却带了冷意:“当然认识。杀师之仇,生不敢忘啊。” 顾雪绛僵在原地。 十六年c山上c师兄弟c杀师之仇无数零碎线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迅速连成一条线,豁然开朗。 他指着瘫在摇椅上的面馆老板,不可置信道:“宁复还!” 程千仞悚然一惊,第一反应居然是顾雪绛搞错了。 传说宁复还少年成名便性情狂妄c行事荒唐,因为有师父护着,修行界很多人都敢怒不敢言。谁知他后来杀师叛山,离开剑阁,这才落得人人唾弃。 有人说他证得大道,修为突破圣者境,寻海外仙岛开宗立派去了;也有人说他被强敌寻仇,已经无声息地死在了东境。 不管怎么说,这等惊动天下风雨的大人物,总不可能来南央城,开一个小面馆吧? 更可怕的是,如果说东家是杀师证道宁复还,那客人岂不是走火入魔宋觉非? 程千仞这般想着,却被现场打脸了。 经顾雪绛一语道破身份,东家撩起眼皮,淡淡应了一声。 却不惊慌,慢慢坐直,直视来者:“让来吃面的客人先出去,你我慢慢叙旧。” 宁复还坐在柜台后的摇椅上,宋觉非坐在桌前的轮椅上,却让站着的程千仞与顾雪绛,生出被居高临下俯瞰的错觉。 宋觉非听罢,冷笑一声:“吃面的客人手上拿着‘神鬼辟易’?!” 店里四个人,只有程千仞手上拿剑。 事情发展迅速,远超他的认知范围,他看着旧剑,说不出话。 此时还能镇定说话的,只有宁复还。 “好吧,他是我店里伙计。每月算账采买,才挣三两银子辛苦钱,不好让他把命搭上吧。”一边抬手指向顾雪绛,“这个是真正的普通客人,总得先让他走吧?” 宋觉非又是一声冷笑:“什么样的普通客人,武脉里有魔息?十六年过去,你还当我是傻子?” 宁复还更无奈了:“你都能看出他武脉里有残留魔息,会看不出他的武脉早就废了?师弟啊,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讲点道理吧。” 方才淡定的宋觉非却像受了莫大刺激,身形微微颤抖,声色一厉:“你别叫我师弟!今天谁也别想走!——” 话音刚落,店外灯笼骤熄,两扇门板无风自动,轰然关闭,‘哐当’一声扬起满室烟尘。 程千仞下意识横剑挡在身前,向柜台方向退去,猛然拉了愣怔的顾雪绛一把。 铺天盖地的威压紧随其后,就在他心神剧震,身形被困之际,又被人飞速拎起衣领,一晃就换了地方。 厨房的门在柜台后,平时不关,单放门帘下来。东家一手一个拎着他俩退进来,用脚关门,一气呵成。 转瞬之间尘埃落定。 等程千仞回神,只听见门外的厉喝:“宁复还,你躲什么!” 接着就是门板被撞击的闷声巨响,单薄的门板竟挡住了恐怖的劲气,只余尘埃簌簌。 顾雪绛扯回衣领,剧烈咳嗽起来。 他先前愣怔,并不是反应慢,只因宁复还与宋觉非都不是善类,谁能比谁更无害?比不出。 程千仞却没想这么多,东家给他开了一年多的工钱,潜意识里自然信东家。 如今他们三人同在昏暗的后厨,与杀出十方地狱的魔头仅一道木板之隔。 对方境界深不可测,方才店外灯笼熄灭时,此间气机已被完全封锁。无论发生什么,外界无知无觉,推算不到。 南方军部与学院里的大修行者,恐怕要等魔头离开,才能察觉到这里的事,那时他们也化成灰了。 顾雪绛心念电转,勉强镇定下来,看着曾经很熟悉的面馆老板:“前辈,您有办法的,对吧?” 东家竟然还是那副懒散样子,慢悠悠的去灶台边,蹲在一堆杂物间摸索,喃喃自语:“我能有什么办法,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死了,连个给师父扫墓的都没有了。” 门外的声音再度拔高:“我能听见!你还敢去扫墓?!你出来,我今天就替师父清理门户!” 更为激烈的撞击下,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如暴风雨中一叶小舟。 程千仞崩溃,既然没办法,就不要打嘴仗拉仇恨了啊! 但他当惯了伙计,见东家要找东西,顺手就拿灯台跟过去照亮。一边急急问道:“门上有阵法?能撑多久?你找什么?法器吗?” 法器会放在一堆菜篮子和木料中间?! 却被东家的淡定感染,心想你既然是传说中的人物,应该很厉害吧。 谁知东家道:“阵法很久没用了,能撑多久,不好说呀。” 程千仞彻底急了,比听见他花四两银子买假酒更气:“那你快一点啊!现在生死攸关啊老板!” 东家豁然起身:“催什么啊,这不就找着了!” 他手里拿着一柄漆黑的长剑。 扔掉剑鞘上粘连的菜叶,拍打着拂去灰尘,对程千仞笑道:“看来你走不了了你不是缺钱吗?不如留下来帮我一个忙,我给你三百两。” 程千仞差点摔灯台:“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不仅缺钱,更惜命啊老板!” “那就好说了,这里总共三个人,现在两个都是废人,暂时都要靠你” 东家说道废人的时候,心安理得地指了指顾雪绛和自己。 程千仞:等等,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5章 夜战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回音,整间后厨摇摇欲倒,木石碎屑与积灰漫天飞扬。 那道凶狠的力量,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开门板,将他们统统轰成血肉碎块。 程千仞灰头土脸地站着,急道:“别开玩笑了!” 东家摸出一块磨刀石,又端了一盆水摆上案板,竟然还搬来凳子坐下:“谁开玩笑?他武脉都废了,当然是废人,剑不能用,我也是个废人。你先去撑一下,等我磨好剑。” 因为关于宁复还的传言,顾雪绛忌惮防备他。但见程千仞和他相处如故,也放松下来:“危难当头,我们当然听前辈安排,可程三真的不行,去送死都拖延不到一息。您有阵旗吗?我试试去加固阵法” 程千仞没他淡定:“我怎么撑?!” 东家稳坐如山,舀水浇在磨刀石上,缓缓拔剑,沉钝的出鞘声令人牙酸。 “太不仗义了,这种时候你还装?把你武脉上的封印解开吧。” 程千仞扑上去拽他衣领:“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 东家侧身闪过:“你不解我给你解!” 他五指成勾,顺势抓住程千仞袭来的手臂,向下扣紧脉门,猛然发力。 “啊!——” 程千仞嘶声惨叫,一道狂暴的力量冲进脉门,剧痛传来,如烈火烧进身体。 他听见了清脆的断裂声。但腕骨没断,反倒像某种无形屏障被打碎了。 东家皱眉自语“封的挺严实啊”,手上不停,一掌打在程千仞右肩,扳他左臂,将人转了个圈,又在脊背上连拍三掌! 断裂声再起,这次程千仞额上青筋暴起,疼得根本喊不出。 清晰的灼烧感,好似火焰在骨骼经脉中蔓延,但每烧过一处,都如穴窍被冲开,身体更轻盈一分。 宁复还下手极快,顾雪绛冲过来看清时,目瞪口呆。 程千仞周身劲气激荡,墨发四散飞扬,一身威压节节攀升,直到炼气大圆满才堪堪停下! “你以前怎么打,现在还怎么打。” “管他对手是谁,你只需要知道,自己是谁!” 程千仞头痛耳鸣,隐约听见东家说完这两句,随着轻飘飘的一声‘去!’,只觉背心一股大力袭来,足下生风,人已向前飞去。 恰逢轰然巨响,门板炸裂,纷落的碎木中,宋觉非中显出身影。 他依然坐在桌边轮椅上,还是白衣,手中却多了一条朱红长鞭,衬得他气势凌厉,容貌愈加秾丽邪气。 他们之间只隔一道金光流转的屏障,然而这道是单隔阵,外面人进不得,里面人却能出去。 程千仞去势不减地冲出屏障,眼看长鞭袭来,本能地侧身闪躲。 宋觉非没料到冲出来的是他,鞭子一偏抽在柜台上,将整个柜台打得稀烂,地砖碎裂! 一边喝道:“宁复还,你居然推别人出来送死!” 宁复还不为所动,仍坐着磨剑。 只是看了眼脸色惨白的顾雪绛,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卷抛给他:“我腾不出手。但我太虚脉断了,你帮我暂时接上,不然还是打不过。” 顾雪绛展开布包,里面竟是一排寒光闪动的金针。 他立刻比程千仞还崩溃:“前辈,我不会啊!” 用外力连接断裂的武脉,闻所未闻的事情,这人疯了吗?!就算你的金针是什么厉害法器,我现在一分真元也没有,无法激发它,怎么用?! “不用你会,照我说的做就行,手稳一点。针上刻有符阵,你没有真元,但我的武脉里有” 顾雪绛依言抽出金针,竭力让自己冷静,指尖不要颤抖。 与此同时,宋觉非怒意更甚:“你要躲到几时?好,反正你们都是要死的,我就先杀了他!” 说罢手腕翻转,鞭舞如游龙,带着猎猎劲风向程千仞袭去! 长鞭未至,劲气扑面而来,程千仞就地一滚,滚过桌底,起身抛桌去挡。 “啪——”木桌在半空碎裂,鞭梢被阻一瞬,依然来势不减,将他轰然击飞! 程千仞前胸正中一鞭,口鼻鲜血狂涌,跌落在地,地砖被砸的粉碎。 他浑身剧痛,火烧一般,视线昏花,也不知肋骨断了几根。 宋觉非冷笑:“凭你,也配拿‘神鬼辟易’?天下只有我师父堪配此剑!” 程千仞勉强抬头,眼见鞭稍向他拿剑的手腕袭来,所过之处劲气纵横c地砖翻卷。 东家的话在脑海里闪过。 他以剑撑地,咬牙起身,霍然拔剑出鞘。 长鞭已至,威压盖顶,生死系于一发,浑身经脉里像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迅疾如电的鞭影,在他眼中突然放缓一瞬。 就是这一瞬,程千仞一剑砍在鞭上,清鸣顿起,星火四溅。 劲气传来,腕骨刺痛,他双手握剑,连砍三记。 “铮铮铮!——” 剑刃几经磨砺,锈斑震落,露出平滑如镜的雪亮本色。 宋觉非本想将这人手腕绞断,与神剑一道卷来,不料竟被剑锋再三阻隔。 他怒火中烧,鞭势一变,运足磅礴真元,将人拦腰卷起半空,狠狠向下掼去! “轰!——” 巨大的境界差距如天堑难越,程千仞根本躲闪不及。 地面被砸出大坑,整间面馆在劲风中颤抖,摇摇欲坠。 待烟尘散去,血泊中的人,手里依然握着剑。 程千仞眼前一片模糊血光,只残留一丝意识。 他想,我不能死在这里,逐流还在等我回家。 宁复还一手摁着磨刀石,一手拇指压剑,不时舀水浇在上面。心想,这块买得值,平时用来磨菜刀,砍瓜切菜,现在拿来磨剑,也是一样好用。 他背上插着数十根金针,面色如常:“大枢穴的针拿稳,向东转半圈。” 顾雪绛拧针微转,面无血色,额上冷汗涔涔,竟比被施针者更紧张百倍。 宁复还不说,他却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多危险,稍有不慎此人武脉爆裂,登时殒命。宋觉非无人可挡,他们一个也活不了。 听见店里打斗声,更不敢分神。仿佛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不知过去多久,终于听见一声——“好。” 顾雪绛像被卸去浑身力道,瘫坐在地,长舒一口气。 而宁复还吹了吹剑上水滴,站起身来。 高耸入云的学院藏书楼。 顶层没有一排排高大书架,取而代之的是一地灯台。 都是铜雕莲花模样,像是榉木地板上开出的花,烛火在风中明灭,光影交错。 窗边置着低矮方几,有两人盘膝,对坐下棋。 月朗星稀,春风送暖。 一人是年轻书生,另一人身着黑衣,五官凌厉,身边放着一柄黑色长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6章 夜战(二) 藏书楼顶层,是大陆南方的最高处。 若向窗外远眺,头顶是细碎的星河微光,脚下是学院雄伟建筑群的阴影,远处是南央城千家万户的灯火。 目力再好一点,可以看得更远。 这座楼刚落成时,书生喜欢看四方景致。 穿过浮云,可以看到崇山间剑阁之巅的白雪,皇都巍峨宫殿上的脊兽,阻隔荒原与雪域的城墙。 如今都看厌了,便只剩与人下棋。 他的对手持黑,将白子困杀到山穷水尽,却不收子,缓缓开口:“你心神不宁,还是先不要下了。” 年轻书生叹气:“我总感觉,宋觉非还会来南央城。” 黑衣刀客责问道:“你起卦了?” 书生摸摸鼻子:“直觉。” 黑衣人道:“他施展血遁之术时如何惨烈,你也是亲眼看见的。没道理付出这么大代价,还回来自投罗网。” “也是。可能我想多了。” “整天胡思乱想!” 书生被斥责也不恼,随手将棋盘上黑白子打乱成一锅粥,笑道:“不光胡思,我还胡行。现在这局你怎么赢?” 黑衣人无语:“什么真君子,无赖一个。” 这书生便是南渊副院长胡行,易知是他的表字。黑衣刀客名叫楚岚川,南渊学子都称他院判大人。 他们性格迥异,但年岁相仿c境界相似,共同统管学院,闲暇时下棋c看花c喝茶,还有对赌。 院判正将棋子逐一复位,忽而春风起,此间气息惊动,一室灯火纷乱,莲影憧憧。 两人神色微变,同时起身。 “有人进城,来得很急。” “大概十人,从北边来的皇都的人?!” 南央城是南方诸州最大首邑,明处的政事由朝廷管辖,但护城阵法的核心却由南渊学院主持。这份至高的权利,同样意味着要担起护佑南央安危的责任。 阵法中枢设在藏书楼顶层,无数道天地灵气交汇于此,可以最敏锐地感知到城中气机变动。 凡是境界高超的大修行者,路过或来访时,若不愿遮掩自身气息,必会触动无处不在的阵法的灵气线。所以通常会事先传信告知学院,以免被当做来意不善。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此时阵法示警,有人夜入南央,来势汹急。 胡易知凭窗远眺:“反正不下棋了,闲着也是闲着,看看去?” 院判拾起刀:“你伤没好,在这里等,我去。” 说罢飞身登窗,一跃而下。 直入云霄的楼顶,疾风借力,他的身形隐没在茫茫云海中。 烛火幽微,照亮一角桌案,也落在孩童灵秀的眉眼间。 逐流合上书,揉揉眉心。 已经很晚了,哥哥即使在西市遇上顾雪绛或徐冉,几人吃饭说话,也从没有这么晚还不回来。 我得去寻他。 他披衣推门,春日夜风扑面而来,走到院中忽然停下。 夜静,各种声音便听得真切,屋里的更漏声,风吹树枝的响动,虫鸟的鸣叫,还有脚步声。 从四面八方来的脚步声。 于是他没有再向前,而是转向后厨。 去摸柴刀。 程千仞柱剑跪在地上,浑身浴血,视线一片模糊。 赤红鞭影裹挟恐怖威势袭来时,他什么也做不了,每寸骨骼都像被碾碎了,用尽全身力气,只能支撑自己不倒下。 劲气狂暴,额发被割断,面颊被刺破细碎伤口,渗出血来。 千钧一发,忽有剑光刺痛双眼,程千仞下意识闭目一瞬。 只听一声清脆铮鸣,再睁眼时,一柄长剑横在鞭梢与他眼睑之间,近在毫厘。 剑面雪亮,映出他满目血污。 剑背一翻,竟然震开长鞭。 宁复还人随剑来,施施然落在程千仞面前。 宋觉非收手,轮椅无风自动,逼近两步:“肯出来了?” 宁复还侧身喂了程千仞一颗丹药,缓缓答道:“你我恩怨,何必要伤旁人性命?” 程千仞勉力吞咽,竟觉得这人不是东家。 东家怎么能站这么直?说话这么正经? 宋觉非却一时恍惚。这才是宁复还。 十六年离山隐世,不动刀兵。 但当他持剑在手,剑还是那把剑,人还是那个人。 这让宋觉非感觉很糟。 仿佛无论过去多少年,都还在当年。 他握紧长鞭,指尖泛白:“为何弑师你不肯说,我不问你。我只最后问你一句,这十六年间,你可有半分悔过?” 宁复还垂眸看剑,漠然道:“不曾。” 宋觉非气急反笑:“好好好,今天我便杀了你,为师报仇!” 长鞭再起,气势凌厉,宁复还反手一掌将程千仞送入墙角桌下,同时飞身迎上。 这一掌力道轻柔,不知是不是丹药开始生效,程千仞感觉浑身剧痛缓下一半,只剩胸腔火辣辣的疼。 疼痛让他感知到自己活着,心想总比失去知觉的好。 他靠在墙角,感到身后墙壁剧烈晃动,然而上有方桌遮蔽视线,只见积灰与石屑簌簌落下,鞭影与剑光交错纷乱。又听铮鸣急促刺耳,想来房梁被劲气波及,此间随时可能坍塌。 忽听东家闷哼一声,应是受了伤,嘴上却道:“师弟修为长进了啊,就是鞭子太差。” 这时候你还打嘴仗拉仇恨? 程千仞握紧剑,从方桌下探出头。东家要是死了,他们谁也活不了。 他顶着恐怖威压去看二人,见宋觉非虽坐在轮椅上,然而进退自如,毫不滞涩,长鞭如游龙一般,几次随剑缠上,堪堪被剑势震开。 宁复还吐出一口血,还是一脸混不吝:“你要用剑我早就死了,你的凛霜剑呢?” 含怒出手的一鞭被他闪过,鞭稍击在房顶,乌瓦爆裂,破开斗大的洞,夜风呼啸灌入。 宁复还趁机飞身跃出,宋觉非一拍桌案,连人带椅飞起,随之破顶而出,小店终于不堪重负,半壁墙轰然倒塌。 震耳轰鸣与碎石烟尘中,有人搀上他臂膀,程千仞转头,原来是顾雪绛。 顾二拉起他:“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7章 夜话 宋觉非浮在半空,劲气激荡,墨发飞扬,双目泛红。 宁复还心知他已打出凶性,走火入魔后愈战愈强。又不愿伤他,只得节节避退:“气机既破,踪迹易察,再不走,抓你的人就到了。” 宋觉非遥望一眼,远处亮起一片火光,正飞速向这边赶来。却冷笑道:“偏不走,我从十方地狱闯出来,就是为了杀你!” 宁复还被密不透风的鞭势逼至屋脊边缘,无奈道:“你留着这条命,我们来日方长。若被抓回去,几个十六年能再逃出来?你杀了守狱苦陀僧,慈恩寺那些秃驴会放过你?” 程千仞被顾雪绛搀扶着跑出店门,还未走远,忽闻飒然微风,眼前一花,宁复还落在他们身前。 他扛着剑,一身散漫:“打完收工,没事了。”随手扣起程千仞脉门:“忍一下。” 丹药的药效被外力加快催发,紫府热意升腾,数道暖流经过四肢百骸,却伴着刺痛与微痒,程千仞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走,帮我把针拔了。” 地砖尽碎,满店狼藉,还塌了半面墙,所幸门外街边的桌椅完好。 顾雪绛站在宁复还身后,为他拔针放回针包,一回生二回熟,手稳了很多。 程千仞坐在他们对面,夜风一吹,方觉满身黏腻,尽是冷汗与血污,极不舒服。 他才经生死变故,思绪杂乱,最后想的却是逐流还在等他,见他这幅样子,怕是要被吓到。 “你师弟不杀你了?” “杀,只是今晚他行踪暴露,就破开空间先走了。” 程千仞一惊:“他是什么修为?” 那不是传说中的圣人神通吗?难道自己刚才挨了圣人的打,还有命在? 宁复还知道他想问什么:“大乘圆满。破开空间的法门是血遁,他的腿就是那样废的,不知道这次又要废什么” 金针尽除,他捶捶腰背,转头拧肩,骨骼摩擦发出嘎巴脆响。 顾雪绛功成身退,放松坐下,点上烟枪,吞云吐雾。 程千仞忍不住说他:“上次在学院医馆,不是有人给你开了戒烟的方子,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顾雪绛苦笑:“你就让我抽一口吧,我心里乱的很,面馆老板是剑阁双璧之一,朋友是武脉被封印的修行者” 换谁都要怀疑人生。 经他一说,程千仞才想起来自己的事。 “如果我说,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你们信吗?” 顾雪绛打量他:“看你这幅样子,我信吧。” 东家:“我原本以为你的武脉是自己封的,从东境来南央别有目的直到看见你跟觉非过招,说句闭眼胡打都是抬举你。” 三人也算同生共死过一次,说话随意多了。 那丹药真不是凡品,程千仞身上不疼,中气十足:“打住,我只记得在乌环渡捞尸那几年,来南央只是想过安生日子。” 顾雪绛蹙眉:“能封你武脉的人,修为定远超于你,本可以抓你囚你甚至杀了你,都没有。或许是出于某种需要,不得不让你隐藏,其实是在保护你” 换言之,现在程三没藏好,可能有麻烦。 程千仞想起刚穿来时的境遇,觉得荒谬至极,谁保护人把人扔在兵荒马乱的东境,说自生自灭更合适吧。 “要真有人惦记着我,先来给我点银子花啊,诶,我现在什么境界啊?” 顾雪绛没好气道:“炼气大圆满,跟钟十六一样,比徐冉略强一点。” 程千仞怔然,往前推五年,原主十三四岁而已,如此好资质,恐怕真有些来头。 未知令人恐慌,自身的未知更甚。 三人面面相觑。 程千仞没想到东家跟他俩一个表情:“既然你也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还把剑给我?” 这神兵听上去来头不小,刚才没少拉你师弟的仇恨啊。 “我手上就两把剑,总不能把自己的映雪给你,当然给你这个了。” 什么道理,程千仞气结。 东家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别生气啊伙计,之前说事成之后给你三百两喏。” “你蒙我,这是二百两。”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宁复还只好又摸出两张黄纸:“反正我也要走了,这店的房契地契都给你。” “顶多八十两。” 二十两难死英雄汉,宁复还摸出一块青玉璧:“这个也抵给你!我真没别的了,映雪是我的命,不能给。” 程千仞想,说的好听,谁把命放菜堆里,还现磨现用? “你刚才说你要走了?去哪里?” 剑阁和你师弟都不会放过你,天下之大,何处容身? “往东去,找我师弟。他旧伤未愈,又被一路追杀,今晚恶战之后,再次血遁,一定伤势更重,撞见仇家就是去送菜。我找到他之后” 程千仞想,杀了他,永绝后患? “才能护他性命无碍。” 程千仞懵了:“你想救他,为什么还要跟他打?若是有苦衷,为什么不告诉他?” 宁复还叹气:“我在你们这个年纪,也觉得人生有何难?万事非黑即白,清楚简单可惜人事消磨,天意难违,再好的剑,一旦沾了情义,便难斩恩怨。才知言不由衷,身不由己之苦。” 又突然笑起来:“所以我很喜欢你的名字,缘木求鱼,有求则苦,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程千仞默然无言。 顾雪绛看着这个人。此时他不像懒散的面馆老板,也不像传言中离经叛道的狂人,只像个历经沧桑的长辈,对后辈说点无奈心酸。 忽而宁复还对上他的目光,取出一支金针:“送你了,你可以找人仿制,其他就看你造化了。” 顾雪绛立刻起身拜倒:“多谢前辈。” 宁复还站起来,掸掸衣袍:“本来该多教你们一点东西,才不枉相识一场,可惜没时间了。” 话音刚落,程千仞豁然起身,他听到了脚步声。很多人从城南来,向这边飞奔,与他们大概只隔三条街。有修为后五感敏锐,刻意去听,甚是能听到乌瓦被踩踏的声响。 “东家,剑还给你,你快走吧。” 他们若被抓到,免不了去州府衙门里走一遭。 顾雪绛想的更多,剑阁双璧今夜显出踪迹,南方军部与剑阁都要寻人,事情发生在南央城,学院少不了也要出面。还有宁复还与宋觉非的仇家真是举世皆敌。 宁复还最后看了一眼破败的面馆,忽然足下发力,乘风而起,直上云霄。 只余声音飘飞落下:“你们快回家去,别回头。” 程千仞:“你的剑!” 他们住城东,宁复还便向西去,去势极快,遥远的声音几不可闻:“送你了。” 顾雪绛拉起程千仞飞奔:“听前辈的,快走。” 程千仞耳中风声呼啸,夜虫凄鸣,海潮般的脚步声伴随着兵甲撞击声,不断逼近。 他们埋头奔出西市,抄小道在狭窄的长巷间穿梭,大道上已有巡逻兵队列跑过,火把熊熊。 “不行,我跑不动了。” 顾雪绛踉跄几步,弯腰喘息,强忍咳嗽。 程千仞起初也觉得累,后来像是有某种力量自经脉中涌出,疲惫一扫而空。他感受着真元运行,试图尽力催动,背起顾雪绛继续跑。 “撑住,快到你家了。” 小巷坑洼不平,伸手不见五指,但程千仞足下生风,未曾磕绊。 忽然天空一声巨响,回音不绝,远胜雷鸣。两人心悸,忍不住回头看。 这一看便愣在原地。 只见一道雪亮的剑光,横贯东西,延绵十余丈,将夜幕割裂两半。 它照亮南央半边天,逼得明月无光,星辰失色。 程千仞目力远胜从前,定睛望去,隐约有人影随剑势突破重重包围,一掠十余丈,隐没在夜色中。 然而巨响之后,天际明光久久不散,许多人从睡梦中惊醒,推窗出门来看,越聚越多。府衙兵将要赶人维持秩序,长街被围得水泄不通,一片混乱嘈杂。 顾雪绛依然看着剑光:“映雪剑宁复还,名不虚传。” 程千仞想,看来他们在面馆打架时,还真是多有收敛,不然半条街早都塌了。 他将顾二送到,又匆匆往自己家赶。 “外面正乱,你这一身的血,起码要进来换身衣服再走。” “不换了,离得不远,没那么倒霉撞见人。逐流等不到我,怕是要出来找。” 天际剑光凋落,春夜微风忽而寒凉。 像是下了一场雪。 巡逻兵都被引去西边,程千仞继续抄小道赶路。 终于拐进自家所在的巷子,长舒一口气。 此时他并不知道,漫长的黑暗还没有过去,今夜最大的变故就在前方等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一更 程千仞向家走去, 脚步都轻快起来。 却在碰到院门时心里晃过不妙的预感, 略有迟疑,猛然推开门。 院子幽静, 只有槐枝摇曳,明月相照。逐流的房间亮着烛火,透过窗纸, 洒下一角暖黄的光晕。 就像每个寻常的夜,没什么不对。 似乎昭示着程千仞因为今晚的事, 精神过于紧绷了。 但他无法放松, 没有喊逐流说‘我回来了’。只是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握紧了剑,沉心静气, 想要感知些什么。 墙外虫鸣鸟飞, 风过叶间的声音倏忽淡去,更细微响动成倍放大, 如果他多一点修行知识,会知道现在他一身真元,尽在耳目之间。 他听到了不止一人的呼吸心跳声, 于是张口喝道:“出来!” 春风骤急!数道黑魆魆的影子从墙外c屋顶掠来, 无声落在院中。 十位黑衣人恰好站在程千仞周身十处方位,院里空间登时显得狭小。 程千仞借着月色打量着对方,他知道有人,却没感知到这么多,深觉自己冒失。 十人都是青年面目,黑色武服,配三尺腰刀。 若说是夜里潜伏,却没有遮面,何况月夜穿灰衣更隐蔽。被喝破踪迹没有动手,只是现出身形。 他们是谁,多高的境界,有什么目的?在南央城里,敢做什么? 最重要的是,逐流怎么样了? 与此同时,对方也在打量着他:南渊学院服上血迹浸透,脸上亦是血污斑斑,却遮不住清亮眉眼。 像是才经一场恶战,气势正盛,战意未散,连他们的行迹也能察觉。到底还是轻视这人了,没有藏好,失策。 不过二十岁,就达到炼气大圆满的境界,说天资出众不为过。为什么带着少爷住在这种地方? 他们在推演师算出方位的第一刻启程,全力赶路,很多事情没有时间查。只好猜测。 程千仞飞速回想着东家一剑横来,站在他身前时的姿势c出剑的角度,略微调整身形。 随着他步履微动,手中剑被月光照亮。 于是他面前的人彻底看清了那把剑,不由惊骇更甚。此人与剑阁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不在澹山上,而在南央? 双方在猜疑中僵持,气氛剑拔弩张。 静谧中‘吱呀’一声微响,孩童的声音冷冷响起:“嘴上叫我少爷,心里却没把我当主子。” 只见程逐流立在房门口,手持灯台,明黄的烛光将一切照亮。 话音未落,黑衣人齐齐低头跪下。只有稍显年长的一人出声回道:“属下不敢。” 程逐流穿过跪地的众人,向程千仞走去:“那我叫你们滚,为什么还不滚?”忽而他神色一变,“哥哥怎么弄成这样?” 院中情形陡转,乖巧的逐流也变得陌生。程千仞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一身是血被人围着,实在容易引起误会。 急忙道:“不碍事。在面馆遇到点麻烦,等下与你细说。他们是” 逐流笑起来,拉起他衣袖向前走:“灶上烧了热水,哥哥沐浴更衣好好休息,其他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走到房门口时突然侧身:“滚。别再让我看见。” 飒然微风起,程千仞回头,只剩空荡荡的院子,那些人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逐流关上门,彻底隔绝他的视线。 只剩兄弟两人对坐,程千仞面色严肃:“到底怎么回事?” 逐流却不急,给他倒了杯茶,反问道:“哥哥是怎么回事,受伤了吗?” “没有。” “我不信。从前你骗我太多次。” 程千仞只好简单交代一番,隐下剑阁双璧c他武脉被封印的事不提,只说东家原是修行者,有个麻烦师弟来寻仇,自己被他们打斗的剑气波及。现在两人都走了,没事了。 逐流依然拉着他染血的衣袖:“那也太骇人了,我去给你打热水。” “你别出去,我去。” 房间小,要推开桌子,才有地方摆木桶。 没有屏风遮蔽,袅袅白雾升腾。逐流搬来凳子,拿布巾和皂角给程千仞擦背。 兄弟两人彼此帮忙擦背,早就成了习惯。 程千仞喟叹一声,热水洗去黏腻,浑身舒畅。 逐流看着哥哥的身体,没有虬结的肌肉,肌理分明,线条流畅。前胸后背却疤痕遍布,有些是捞尸时被锐器划伤,也有从盗匪手下逃命的刀伤。 各种形状,无声复述着他们这些年的生活。 程千仞天生肤色偏白,风吹雨打也没磋磨黑,疤痕便更显狰狞。 逐流每次看到,都觉得刺眼。 热水一泡,背上血痂脱落,露出嫩粉颜色。 逐流指尖轻轻滑过:“是鞭子?又骗我,这道分明是新伤。” 新生嫩肉敏感,程千仞背上泛起一阵痒意。 但在他潜意识里,弟弟一直是小孩。两人没有避嫌的意识,也不会别扭:“看着吓人而已,东家给的灵药,早就不疼了。行,我洗好了。” 换了干净衣裳,两人盘膝坐在床上,逐流给他擦头发。 “那些人,你都认得吗?” 深冬时节,程千仞在江边捡到个小孩子,不忍心看他冻死,便起了个随波逐流的名字,拎回家养。 最初以为是个哑巴,问他什么都不说,后来开口说话了,问他什么都不知道。想来是年纪小不记事,或者家里遇到大变故。 程千仞便不再问,怕逐流回忆起来不好的事。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话不假,逐流懂事又勤快。兄弟俩相依为命,一晃这些年就过去了。 “也不怎么认得。” 程千仞侧身看他:“说实话。他们是谁,为什么找你?” 逐流也知道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糊弄过去,索性一针见血:“其实,我姓朝歌。” 程千仞脑子里一声轰鸣,猛然起身:“啊啊啊啊——” “哥哥小心!” 他忘了湿发还握在逐流手里擦干,一下子扯得生疼,急忙又坐回去。逐流心疼地给他揉头皮。 程千仞半晌失语。 揽剑朝歌,诗酒花间,钟鸣鼎食,白露横江,‘朝歌’这个四大贵姓之首的姓氏,显赫堪比皇族。 他声音有些哑:“你一直都记得?” “不是,他们晚上来找我,拿了很多东西给我看,我才隐约想起来一点。” 程千仞勉强理清思路,心里滋味说不出。只觉刚才挨鞭子都没这么难受。 “是来接你回去?” “回去干嘛?”逐流叠好布巾,从背后抱住程千仞,去蹭他犹带水汽的乌发:“现在才来找我,一定别有用心,哥哥难道要让我去受苦?” 孩子早慧又乖巧,很少像同龄人一样撒娇。突然变得可怜兮兮,程千仞心都化了,立刻回身将他揽进怀里:“怎么可能,你别怕!” 逐流抱着他的腰:“这世上只有哥哥待我好。我永远不走。” 程千仞揉小孩发顶:“很晚了,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交给我。” 逐流不撒手:“哥哥能陪我睡吗?晚上几次惊险,我怕是要做噩梦。” “好。” 程千仞下床吹熄烛火,放下帐幔。 黑暗里逐流拉着他的手,像小时候一样。 荒郊野岭,寒鸦纷飞,月色惨白。 楚岚川看着一丈远处的人。 他本是追着十道气息往东去,然而刚落下藏书楼,那些气息悄然隐匿,不再有挑衅之意。同一时刻,西边雪亮剑光割裂夜幕,气势冲天。 楚岚川只得中途立刻改道,将人拦在城外一百里的荒郊。 宁复还一路且战且退,眼看无法摆脱,索性不逃了。 于公,南渊学院有责任追捕十方地狱出逃的魔头;于私,宋觉非打伤了胡易知。 反正梁子是结定了。 寒光如雪,铮鸣乍起,刀剑一触即分。 院判退开三步,收刀归鞘:“你武脉有问题,这样赢不了我。” 宁复还道:“我没想赢你。” 院判:“那你拔剑逼我作甚?” 宁复还诚实道:“拖延时间,好让你不要传讯,让我师弟跑的远点。” 楚岚川常年不变的冷漠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长眉微挑:“你有病吗?” 你师弟逃出南方重围,却冒险折回,锲而不舍地来杀你。你们剑阁澹山一脉,徒弟杀师父,师弟杀师兄,爱怎么折腾是你们的事,非要拉上外人一起折腾? “当然有,你刚才还说我武脉有问题。你健忘吗?” “” 院判不语,宁复还却感到丝丝冷意,从他周身溢散。 是未尽的刀意。 他想,楚岚川这些年,身边都是胡易知一般的正派君子,没见过无赖,怕是要气的不轻。 楚岚川想,胡易知下棋耍赖c好赌成瘾欠账不还,自己都能忍。今天居然见到了比他更无赖的人。 应该让他们认识一下。 他心中叹气。对手难逢,可惜此夜两人心绪杂乱,对方武脉有碍。纵使分出高下,也是扫兴。 “你走吧。” 宁复还向他抱拳,身影倏忽远逝,消失在夜色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二更 一室幽暗, 唯有月色入户。 身边弟弟呼吸沉稳绵长, 到底是小孩子,疲累了渴睡, 一会儿就入眠。程千仞依然双眼圆睁,毫无睡意。 对方会不会是看逐流资质好,想要骗走, 听顾二说过,世家里有把人洗去神智, 做成傀儡的禁术。 他很快否定了, 如果是那样,大可直接抢人,越快越好。等自己回来, 已经看不到逐流, 寻都无处可寻,线索全无。为什么要冒险留在南央城, 为什么要给逐流下跪? 只要弟弟乖巧可怜地看着他,程千仞的判断力立刻为零。现在仔细想想,太多疑点了。 还有这副身体的原主是家里得罪了大人物, 不得不将他藏匿, 好留下一丝血脉?或是犯了大错,却罪不至死,便被封印武脉和记忆,抛在边境,让他自生自灭? 自己未来到底要面对什么。 今天晚上的一切,都像匪夷所思的诡谲梦境,令程千仞头疼欲裂。 他小心翼翼地披衣起床,没有惊动熟睡的弟弟。拿起桌上旧剑,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枝丫间的月色更亮,照的院中一片空明,如水银泻地。他听到远处传来三更天的打更声。 忽然轻声道:“出来吧。” 一道黑影跳进院墙,落在他面前。 程千仞记得,正是刚才给逐流回话的那位。 他这次其实毫无所觉,只作试探。没想到还真的有人没走。 是不是说明对方修为远胜自己,所以无法感知到? 对方压低声音,似乎在顾忌房间里睡着的那位:“我想跟阁下谈谈。” “谈什么?不请自来是恶客。” 对方被噎了一下,显然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我们没有恶意,是来接主子回去的。” “说接就接,当年为什么丢下他?” 那么小的孩子,如果不是被他捡到,很可能早就死在东境了。程千仞劝自己冷静,好好说话,多得到一些有用信息。但与逐流有关的事,他总是无法沉稳。 “不是丢,这些年一直在找。他的重要程度,你很难想象。只是我不能说得更多。” 此事牵连甚广,家族只敢暗中探查,然而最近局势愈发危急,已至刻不容缓的地步,才决定冒着走漏消息的风声,请其他推演师来。 按理他什么都不该说,但就现在情况来看,不得不说服这个人。 “首辅远行五年不归,朝局不稳,党争愈烈,家族需要” 程千仞道:“我不在乎这些。”他眉眼间尽是漠然,“我只在乎逐流能不能过得好。” 众生皆苦,与我何干? 顾雪绛得了宁复还的金针,夜里挑灯将针上符文画下来,心中思虑万千,四更天才去浅眠片刻。 清早出门神思恍惚,竟然看见像程千仞的人影,站在他家门口。 “真是奇了。”走上前碰了一下,人影没散,他猛然跳开:“诶呀,还真是你!” 一声不吭杵在门口,让人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程千仞是通宵没睡,但以他现在的修为境界,精神强于普通人,一夜不眠也抗的住。 他开门见山:“问你点事,关于朝歌家,你知道多少?” 顾二掩嘴打哈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程千仞不答,他也不追问:“走吧,边走边说。圣上少年时肃清异己,壮年时推行‘居山令’,逼的七大宗门远离朝堂权力核心,集权于一身。年岁渐老后,没有了诸事亲断的雄心。便开始放权,皇都四大贵姓,由此而兴。” “再后来,圣上老得糊涂,我进宫时,还被他拉着手聊天,说要让我继承大统。天下多少大事,有这样的帝王,为什么还没乱起来?” “因为首辅大人在。统管三司,权倾朝野。你知道首辅姓什么?” 程千仞听了一堆与他问题无关的事,讷讷道:“不知道。” 顾雪绛终于说到了点子上:“他姓朝歌。” “其余三家力量再强,都比不上一个首辅,只要他在,朝歌永远是四大贵姓之首。” “他们家孩子多吗?” 顾雪绛聊得开心,也不在意他这问题有点奇怪:“我还姓花间的时候,不算旁支,嫡庶加一起,我有二十多个兄弟姐妹,根本认不全。其余两家,比我家只多不少。只有朝歌家,功法清心寡欲,子嗣单薄。据说首辅大人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才培植了朝歌十卫。” “朝歌十卫?” “嗯,一共十个人,跟钟十六那种剑侍不一样,都是在军部有官职的你今天怎么回事?以前都不喜欢听这些啊。” “好奇帮我给先生请个假,就说我病了。” 两人走到街口时,天光未明,顾雪绛起的早,只因家中不开灶,要去早点摊吃饭。去晚了没位子,还得排队。 街边摊位刚摆好,蒸笼一开,热腾腾的白雾混着香气飘散在晨风中。 顾雪绛买了灌汤包和八宝粥:“你确定要请假?军事理论基础课,扣分很厉害的。” 程千仞心不在焉,应道:“请吧。” 换了平时,顾雪绛肯定会多想,但现在他心思都在金针上,只以为程千仞需要一点时间,接受昨晚的变故。 “那成。你吃吗?” “不吃。我回去了。” 程千仞走在空荡的长街,晓风残月,晨鸟啼鸣。 随着各类早点摊子陆续摆出,渐渐有了人声。清晨里逐渐苏醒的南央城,还是熟悉模样,就像逐流和他刚来时看到的。 他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似乎想了很多事,走了很长的路。又似什么也没想清楚,转眼就到家门口。 在脑海中响彻通宵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能给他什么?就算攒够入院束脩,没有丹药,没有灵石,比得上他家中万分之一吗?难道要他蹉跎天赋,跟着你受苦?” 另一道声音恼羞成怒:“我不管,是我捡到他,我养大他,他跟我姓,命都是我的!以后的事,我们兄弟两个一起扛!” “你能扛什么?连这副身体原主的来路都不知道,若明天有人上门寻仇,要让逐流跟你一起死吗?” 另一道声音蛮不讲理:“一起死就一起死!他是我弟弟,凭什么不能跟我一起死?!” “那些人你怎么对付?你要跟世家对抗,哪里能让你们过太平日子?” “逐流是当事人,尊重他的意愿,他自己说了不愿意走!那就不走,什么朝歌,什么贵姓,都见鬼去。大不了我带他跑路。” “他年纪小不懂事,让吃饱饭就知足,你现在带着他亡命天涯,等他长大,不会怨恨你?” 昨晚程千仞自问自答,近乎崩溃,还是以拖延告终:“再等等,晚上不清醒,不能做决定。” 今天他突然明白,多拖延一刻,便是成倍爆发的逃避情绪。 程千仞站在家门口,怔怔看着破旧的木门。 忽而‘吱呀’一声门开了,逐流探出头:“哥哥,刚去哪里了?我正要出去找你。” 逐流拉他进来:“请假了也好,昨晚都没睡好。好好休息一天。我们先吃早饭。” 程千仞坐在饭桌前。逐流从厨房端出米粥馒头c几样小菜,给他摆好碗筷,跑进跑出,忙里忙外。 他看着孩童的侧脸,眉眼灵秀,皮肤细嫩,好看的不得了。 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个头一定比哥哥高,模样也更俊美。会不会还是这么乖? 不会了吧,长大了就要沉稳老练,一定很招姑娘喜欢。 他该有最好的人生。 比学院里那些恣意潇洒的同窗,都要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三更 程千仞端起粥盆:“有点凉了, 我去热一下, 再加点糖。” 谁知一去不回,逐流等了许久不见人影, 心里发慌,就要起身去找,程千仞才慢腾腾地出来。 他给逐流盛满一碗:“喝。” 孩子舀一勺吹散热气, 乖乖喝起来:“好喝。” 就是糖加多了,甜得齁嗓子。 程千仞慢慢嚼着馒头, 味同嚼蜡。 逐流把一盘醋溜土豆丝向他推过去:“哥哥怎么不吃菜?我觉得今天这道炒的最好。” 程千仞尝了一口, 勃然变色,狠狠摔筷,掀翻碟子:“炒的什么!真难吃!” 粗瓷盘滚落桌边, 菜洒了一地。 逐流不知所措地站起来, 哥哥以往对他一句重话都没说过,更别说摔盘子。 他想问‘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不等开口,第二句晴空霹雳接着就来:“吃完这顿饭,你就走吧, 跟你家里人回去。” 逐流彻底傻了:“你说什么?” 程千仞又掀翻一张盘子:“我说让你回去, 听不懂吗?!” 逐流脸色煞白:“今天的菜不好吃,我会做更好的。我不走。” “洗衣做饭,天桥底下买个丫鬟,都比你会的多!我受够你了。要是没有你这个拖累,我不知道过得有多好!用天天吃这些?” 万般情绪涌上来,他昏了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我挣的钱,够我天天上花楼,夜夜做新郎。你为什么不走啊,为什么还要拖累我啊?!” 小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觉醒来天都变了。只得扑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的腰:“我会努力读书c努力挣钱,打死我也不走,说好了我给你养老!” 程千仞闭上眼,再睁开时神色冷漠。 起身一把将人推开,掏出东家给的二百两银票,哗哗作响地甩起来:“你家里人给了我二百两!看到没!你多少年能挣来?!” 逐流被推的踉跄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泪抑制不住:“不可能,你骗我。一定是他们威胁你,我去找他们。” 他跑出两步,忽觉头重脚轻,一阵眩晕,扶着桌沿勉强站稳。余光看见桌上的粥碗,他喝完了,程千仞一口没动。 这药粉他知道,四年前哥哥接到镖队的生意,捞两具尸没收钱,只说想讨点防身的小玩意。后来真用到过一次,下在盗匪的热酒里,是为了救他。谁能料今天又派上用场。 小孩仰起脸,泪眼婆娑:“哥” 程千仞退后三步,冷冷斜睨他:“别叫我哥,滚吧。” 药效彻底发作,逐流视线里一片昏暗,狠狠咬下舌尖,以剧痛维持清醒。 终于听见这些年最熟悉的声音c最亲近的人,最后一句话:“出来吧。带他走。” 世界彻底陷入黑暗。 在后厨里,程千仞说:“我要你们每一个人都立道心血誓。昨晚所言没有一句虚假,永远忠于他,不背叛不欺瞒,若别人欺辱他,要尽一切努力护他周全。否则修为全失c不得好死,敢吗?” 他们发誓时,没想到事情解决的这样快c这样容易。 程千仞看着昨晚与他谈话的人,将逐流抱上门外的马车,又过来对他行礼:“这些年少爷受您关照,多谢您。” 他面无血色,很想说“我照顾自己的弟弟,这声谢,当不得。”,然而很快发现,自己并没有立场说这种话。 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说的灵石和银子,我都不要。以后再不见他,我也做不到。” 程千仞转身回屋,出来时提着旧剑。豁然拔剑出鞘,清鸣之音在院中回响。 黑衣众人下意识去摸刀,硬生生忍住。 “五年之后我若活着,会去皇都寻他一次。他过得好便罢了,我只当从未见过他。否则不等你们的誓言应验,我定先取你们性命。” 他忽然手腕一翻,剑尖倒转,向左臂刺去,登时鲜血喷涌! “我如违此誓,武脉爆裂而死!” 修行者相信一旦入道,便与天地生感应,因果言灵。很少有人愿意立道心血誓,就算要立,也是以真元刺破指尖,鲜血落地,则誓成。 在场所有人,从未见过这样惨烈的立誓方法。 血流汩汩,染红他半边衣袖,当啷一声长剑归鞘,程千仞神色不变。 “快走吧,在我后悔之前。他若醒来了哭闹,就说我已经离开南央城,不知去了哪里。” “程三居然请假了,为什么啊?去年他染了风寒都不肯请假的诶,你别睡了,先生看你!” 顾雪绛觉得自己快猝死了,实在没力气再怼徐冉:“先生看不清的,我昨晚半宿没睡,你让我清净会儿成吗。” “你求我。” “求你了,好姐姐!” 徐冉见这人真困得要命,逗起来没趣,也不再说话。 上课睡觉,果然睡眠质量高。两个时辰后顾二睡醒,神清气爽,凑过去看她手里话本:“《风雪豪侠录》?” 徐冉正看到精彩处,全神贯注,没空理他,只胡乱应一声。 “凶手是主角最好的朋友,背后策划阴谋的是他师父。都是老套路了。” “我才看到第二十回,怎么可能知道?” “我看到第十四回就猜到了。” “你能不说话吗!” “你求我。” 徐冉合上书,怒道:“求你大爷!” 没人拦着,两人差点打起来。 阴天不见日头。春末夏初天气闷热,却还不到置冰盆的时令,窗外的空气像是凝滞了,一丝凉风也吹不进学舍,先生讲得人昏昏欲睡,莘莘学子们更觉燥热。 终于挨到下课,顾雪绛想起早晨程千仞的种种反常,对徐冉说:“程三今天不对劲,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儿。” “那我们走快点!” 顾雪绛:“我们走得快吗?” 他们被人潮推着向前,两人因为身高优势,绝望地看到直到藏书楼前,都是黑压压一片人头。 先生放晚了,又赶上最拥堵时段。 转进程千仞家巷口时,徐冉早被一路饭菜香气勾得心痒难耐。 “不知道逐流做了什么菜,想吃红绕肉。好重的血腥气,家里杀鸡了吗?” 她率先推开门,惊呼出声。 只见程三半边袖子染血,手中拿剑,目光失焦,怔怔坐在桌前。 桌上残羹冷炙,地上血迹不多,菜却洒得到处都是。逐流不见踪影。 程千仞是清醒的,他的眼睛看到两个朋友来了,就在他身边,扯他衣袖,喊他名字。脑海里却还是逐流的影子,纷繁的记忆碎片,走马灯一般晃过。 “没反应啊,现在怎么办?” 顾雪绛懵:“不敢让他变成游魂症,先敲晕。” 徐冉更懵,怎么一夜之间,程千仞变成了修行者。 程千仞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里是上辈子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跟一帮同学去吃饭唱k,泡网吧打游戏,打得昏天黑地。 他一直是个普通人,样貌不帅不丑,成绩不好不坏,翘课打架没他,评比优秀也没他。算起来,高三发奋读书,考上不错的一本大学,竟是他二十多年人生中,最值得开心的事。 没有爱好特长,大学生活在上课c做题c跟舍友打游戏之间循环。 芸芸众生,出类拔萃者凤毛麟角,大奸大恶之人也是少数,大多都是像他这样的人。 所以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问了几百遍,为什么偏偏是他? 漏风的破草房,粗蛮的村民,无法接受的工作,饥饿与寒冷令人想法疯狂:如果这样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去了。回归他庸俗又幸福的人生。 那段日子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遍,不能好好活,又舍不得死。 后来他在江边捡到个孩子。已经冻晕过去,脸色青紫,气若游丝。 擦掉脸上泥灰,露出白皙细嫩的皮肤。不像东川人,像他从前世界的孩子,被父母保护的很好,无忧无虑地长大。 心里一丝微弱善念作祟,唤醒他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捞尸的同伴笑他:“这世道活人还不如死人值钱,你捡个崽子回去,养的活吗?” 大家都以为他养了个劳作的苦力,甚至是饥荒时的口粮。 程千仞跑遍全村求来一块红糖,煮了红糖姜水喂给孩子。心想,听天由命吧,你要是能活下来,我就拿你当亲妹妹养。孩子命大,当天夜里就醒了,程千仞才发现是个五官精致的男孩。 某种意义上讲,不是他大发慈悲救了逐流,是逐流救了他。 他变得很勤快,别人不接的生意他都抢着接。一整天泡在水里,多挣一点都开心。时常念叨‘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努力与客人攀谈,增长见识,被人笑话“问这么多干嘛,反正一辈子都走不出东川”也不在意。 一个人的时候,活的再怎么糟糕都可以自暴自弃,但现在不一样。他当哥哥了,他有家人了。他得为他们的家去战斗,为他们的未来筹划。 逐流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的精神寄托。 教他开口说话。指着自己叫了无数声哥哥,终于听到小孩开口:“哥” 教他写字读书,先学姓名,逐流问:“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 自己怎么答的来着? “我叫千仞,你叫逐流,一山一水,山水相依,是个能长久的好名字。一世人,两兄弟。” 程千仞攒够了钱,要带逐流离开东境,路上险象环生,从山贼盗匪手下逃命,甚至远远见过吃人的魔族。 也遇见人牙子,指着逐流问:“你这丫头卖不卖?” “他是我弟弟,不卖!” “男孩也可以卖的。” 程千仞那时打赤膊,带柴刀,满身伤疤,凶相毕露:“多少钱都不卖!” 再多艰难都挺过来,终于到了南央城。他考入学院,找到好差事,机缘巧合认识了狐朋狗友,过上梦寐以求的安乐日子。 以为一切都从此不一样,生活会越来越好。 命运的恶意扑面而来,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原来没什么不一样,都是他的错觉。以前没本事挣大钱,现在没本事带逐流跑。 他依然是贱命一条。 梦里逐流擦干眼泪,冷冷地看着他。 忽而刺目的明光亮起,逐流的身影被光线刺穿,直到消失无踪。 他听见了徐冉的声音:“诶呀,醒了,终于醒了!” 视线逐渐清晰,他躺在自己床上,床边围着徐冉和顾雪绛。 徐冉与学院医馆的几位女医师相熟,原本想请来看看。顾雪绛不答应,将昨晚的事简单说了一遍,面馆老板宁复还c来寻仇的魔头宋觉非,还有程千仞被封印的武脉。听得徐冉目瞪口呆。 “你不会编故事骗我吧?” “程三都这样了,我有心情编故事?”顾雪绛烦躁道:“我探了他的脉,没大碍。现在情况不明,不能让外人探查他武脉,只能等他醒来。” 所以程千仞一睁眼,两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一人扶他起来,一人给他倒水喝。 顾二伸手指在他眼前晃动:“还认得我俩不?这是几?” 被程千仞一把挡开:“我又不是智障。” 听见久违的‘智障’,徐冉乐道:“看来真清醒了。” “怎么回事啊,逐流呢?” “他家人来找他,我送他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今天早晨?!” 徐冉想起早上看到的院中狼藉,抄起刀就要走:“是不是被抢走的?我给你追!” 程千仞一把摁住她。 两人不信,都知道程三把弟弟看得比命重要。怎么可能说送走就送走。 没等再问,程千仞又开口:“我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武脉上为什么有封印,我不知道。” “逐流,是我让他走的。以后也别再提他,别再问我。” 三人相对无言。 顾雪绛从不提武脉被废的经过,徐冉不愿说抄家灭门的旧事。 再好的朋友,也有不想示人的伤疤和秘密。 顾二先笑起来:“反正也翘课了,我们去喝酒吧。” 他们虽然日日相见,却总在奔忙,饭后喝茶闲聊也要注意时间。上次聚在一起喝醉,还是过年的时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第 31 章 入夜, 灯火辉煌的飞凤楼。 大堂有口舌伶俐的说书先生, 座无虚席,人声鼎沸。二楼是雅座, 坐席宽敞,两侧由泼墨山水屏风隔开。程千仞和顾雪绛点菜,徐冉伏在栏杆上, 居高临下看堂中热闹,跟着拍手叫好。 他们本是要去西市小酒馆, 走到半路, 程千仞突然说“去城南喝吧,我请客”,一行人便改道城南, 上了雕梁画栋的飞凤楼。 程千仞进门就出手打赏, 被跑堂伙计引至二楼雅座。 坐下先点酒:“三坛竹叶青。其他你点吧。” 顾雪绛侧身低声道:“你想吃什么价格的?” “最好的。” 顾雪绛轻咳一声:“我们只有三个人,吃不了多少, 也别太铺张了”转向姿态恭敬的伙计,“不如这样吧,三碗白玉粳米饭, 凉拌青红丝c碧螺虾仁c芝麻里脊c酒酿清蒸鸭子, 三盅鱼头豆腐汤,点心要金丝玉枣糕配木樨清露。还有刚才点的竹叶青,要配碗粗陶梅枝碗。” 伙计一边记,心中暗道‘了不得,遇见个行家’,这桌菜不仅荤素搭配口味丰富,更胜在雅俗共赏,上桌之后颜色也漂亮。 恰逢徐冉回来:“都点了什么?有红烧肉吗!” 顾雪绛:“给我把酒酿清蒸鸭子换成红烧肉。” 上菜很快,摆盘精致,满桌金玉佳肴。 现在的顾雪绛会讲究也能将就,吃什么都一样。 程千仞吃了几口,食之无味,便只顾喝酒。 上次到这里,是他考上南渊学院那天,带逐流来庆祝。坐在大堂,喝到酒楼打烊,酩酊大醉。 时过境迁,不知是否因为莫名其妙成为修行者的缘故,这次怎么都喝不醉。 三人只有徐冉埋头狂吃:“唔唔这肉烧得太好了!” 就是分量少,逐流每次都做一大盆,够我添两碗米。又及时反应过来,后半句没说。程三不想再提逐流。 不由思忖,如果事情摊在自己身上,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妹妹。即使最后决定送走,也要先拖延十天半月。不然哪里舍得?然后越拖越难过,横生事端。 谁知程三做事之决绝,比她的刀法更狠。 顾雪绛举酒碗邀程千仞:“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他很怕听见对方说,逐流都走了,我这辈子就随便过吧。 程千仞一饮而尽:“不急着挣钱了,东家给的足够花。开始修行,想办法搞懂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武脉封印被解开,若有麻烦找上门也避不过去。总要早做防备。” 顾二笑起来:“先学会控制威压行吗?不然哪天你不高兴,徐冉没事,我要先吐血。” 徐冉:“不怕,我给你挡着不对啊,程三现在境界比我高,那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程千仞无奈:“我会好好学的。” 一月前雨夜书画摊,第一次直面修行者威压,他还是个普通人。昨晚遇到大乘圆满的宋觉非,他只有炼气境界。 总是在感受超出承受力的恐怖威胁。 钟天瑜众星捧月般坐在主座,左右手是春波台的学生,席间陪坐还有程千仞的同窗,以张胜意为首五六人。 酒过三巡,气氛正好。钟天瑜悠悠道:“诸位今晚请我飞凤楼一聚,所为何事啊?” 有人道:“秋天的双院斗法已经开始报名了。今年是我南渊做东,可不能像去年一样不济。” 其他人嫌他说得不够直白:“我们想请教,北澜那边,今年的情况怎么样?” 钟天瑜是新生,没有报名资格,但他来自皇都,消息灵通,便有人提出向他打听。最初这个想法遭到南央城本地学生的反对。比如张胜意之流:“低头去问,显得我们南人不如北人。” 与他同队的朋友劝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及早了解对手底细,比其他队伍赢面更大。” 南央与皇都,一南一北,汇聚了全天下最恃才傲物c最野心勃勃的少年们。 近几年南渊在双院斗法中连连失利,说出去面上无光,大家都憋着一口气。这次报名的学生,不仅想在南渊崭露头角,更想胜过北澜,一雪前耻。 恰逢堂中响起一片喝彩之声,原是说书先生讲到精彩处:“出身剑阁的傅克己,离山游历,去年拜入北澜学院。才二十有一,便达到凝神境界。接下来,我们就讲他成名之战,四年前的‘夜战淮金湖’!” 小厮捧着青花红彩碗在桌席间讨听书赏钱。 钟天瑜不屑道:“嘁,道听途说一点也敢来卖弄。” 身边众人立刻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令他极是受用:“岂止凝神?我离家时,傅克己已经到凝神六层了。还有半年,谁知他能突破到何种程度。今年双院斗法,他必是北澜派出的最强武修。” 席间都是春波台和南山后院的学生,没人修为超出傅克己,更关心文试:“这样的人,一定跟文试最强者组队,不知是谁” 钟天瑜:“我猜他会请邱北一起。再加原上求的弟弟,原下索。正好两个文试者。” 有人给他倒茶:“还请细说。” “邱北虽是修行者,但心思全在制造一道。先后拜了两位师父,沧山炼器师玄一真人,皇宫铸造师梅老先生。他博学广识,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原下索也是修行者,尤其精通算术,亦修推演术。爱好下棋,去年下赢了‘千变万化鬼手张’,今年去拜访慈恩寺苦心大师,手谈三个时辰,只是无人观棋,不知输赢” 钟天瑜说得开心,讲起来滔滔不绝,北澜各路人物如数家珍。 众人在心中掂量,想拼进前二十,需要怎么的训练,达到什么程度,发现对手很强,时间紧迫。又萌生出同样的念头:若不想止步二十,有志争前三甲,恐怕只有拉‘南山榜首’林渡之同队,才有一搏之力。 与他们仅两个雅间相隔的地方,有三人已酒足饭饱。 程千仞几乎没有动饭菜,一人喝完两坛竹叶青,依然眼神清亮。 顾雪绛听着说书先生胡诌,笑道:“吃饱了我们就走吧。” 徐冉指指堂下:“正讲到厉害处,夜战淮金湖,让我听完”突然反应过来:“淮金湖?你的湖啊!湖主,你知道这事儿吗?给我们讲讲呗。” 顾雪绛摸摸鼻子:“没什么好讲的。” 徐冉一脸期待看着他。就连程千仞也面露好奇之色。 顾雪绛心想,今晚程三心情郁闷,刚才说让他控制威压之类,也是为了逗他。自己说点旧事,说不定能让他开心些。 “四年前,傅克己刚来皇都,这里有病。”顾二指指脑袋,“原上求也是有病,两人都用剑,互相看不顺眼,仲夏六月夜,非要效仿先贤,来淮金湖上切磋。请我在一旁掠阵,做个见证。” “傅克己毁去半湖荷花,原上求惊扰了画舫上的姑娘。我骂原上求,谁知他疯起来连我也打。那时我年轻气盛,心想你有种,敢在淮金湖打我,你是第一个。” 徐冉问:“然后呢?” “然后我跟傅克己联手,把他摁进湖里,让他喝点水,醒醒脑子。” 徐冉:“你们两个打一个啊?!” 说书先生:“两位白衣少年,点荷飞掠,剑光交织起舞,荷香满袖。” 顾雪绛:“原上求挣脱我俩,拼命爬起来,吐出一嘴淤泥,直接吐在傅克己身上。” 说书先生:“只见湖面水雾花雨,纷纷落下,映照花灯游船,似在梦里。” 顾雪绛:“原上求泥没吐完,又冲我吐,我有防备,侧身一闪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开始互相甩泥。” 徐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顾雪绛:“是你要听的。” 堂中欢呼热烈,拍手称快。二楼雅间愁云惨淡。 程千仞也心疼徐大,活在梦里不好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第 32 章 堂中故事讲完, 喧嚣暂歇, 席间酒尽羹残,杯盘狼藉。 钟天瑜一行人醉醺醺地起身向外走, 恰好看见不远处,另一间雅座走出三个人,其中一人身着学院服。店里伙计正在一旁点头哈腰地送他们。 南渊院服像是某种易于辨识的身份标志, 经常来城南吃喝玩乐的彼此都面熟。偶尔在酒肆花楼遇见了,还会打招呼。 “那桌什么来头啊?看着眼生。” 徐冉和顾二走在前面, 程千仞结了账落后一步, 忽然感知到有几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入道之后,各种感觉都变得敏锐。对方的打量虽然没有明显恶意,却让他不舒服, 于是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 原来是认识的人。 他平静地收回目光, 脚步不停,下楼去了。 张胜意惊道:“怎么是他?!” 程千仞是他们班过得最寒酸仔细的人, 有人说他在一家面馆帮工,还有人撞见他跟卖菜小贩讨价还价。 但自己刚才看到对方,只觉得很眼熟, 久久不敢确认。分明衣着样貌毫无变化, 偏偏就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有人问:“你认识的?” 张胜意还未答,钟天瑜冷哼一声:“看他们能得意到几时。” 说罢甩袖便走,一行人忙不迭追上去。 演武场之战,不仅没让花间雪绛下跪道歉,自己还跌了面子,钟天瑜心中郁气难消,选的副课也不愿去上了。 对方从前耀武扬威令人羡恨,现在武脉废了,成了废人,凭什么还能过得好? 不止他,许多知道顾雪绛身份的春波台学子,都有类似想法。只是畏惧花间家声威,不敢出头,最多背后酸几句。是故钟天瑜刚来,就有人给他递消息,挑唆他去西市书画摊找人。 眼看两次不成,钟天瑜正为此气闷,少不了上前凑趣的人:“愿献计献策,为钟少爷分忧解难。” 南渊三傻向城东走去,把车水马龙的繁华夜市抛在身后,喧嚣渐远,转入老街长巷,四下里只有呼呼风声。 白日是沉闷阴天,入夜后起了风,吹得枝叶簌簌,烟尘迷眼。 徐冉抬头,苍穹如泼墨,浓云遮蔽月色,星星也不见一个。 “不会是要下雨吧?咱走快点。” 顾二想了想:“按南央的气候,春夏换季要落一场大雨。雨过天晴,就是夏天了。” 徐冉又问:“我们以后是不是要吃学院大灶了?” 话题跳跃之快,令其他两人猝不及防。 一时沉默无言。 逐流没了,程千仞东家的面馆也没了,南渊三傻面临最残酷的吃饭问题。 程千仞:“不用。带你天天飞凤楼,顿顿红烧肉。” 东家给的二百两c房契地契青玉璧c家里压箱底的四十两。现在他孤家寡人一个,还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不如给朋友买肉吃。 徐冉很感动:“好兄弟!” 顾二嫌弃她:“那种油腻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连吃半月你就腻了。” 徐冉:“没有品位,不懂生活。” 顾二觉得很荒唐:“你居然说我没有品位?” 两人怼了一路,在程千仞家门口分道扬镳。平时摆摆手转身就走,今天却认真道:“你早点睡”“明天见”。 程千仞知道这是他俩担心自己:“我没事,快回去吧,等会真要下雨了。” 打开门锁,小院漆黑寂静,再没有暖黄烛光透光窗纸,再没有人出来迎他。 程千仞点上灯台,打一桶井水,洒扫庭院,整理后厨。进屋又看见一堆被血污弄脏的衣服,有昨晚的,也有今天下午出门前换下的,统统洗干净晾在院里。 他像往常一样,做着最琐碎的事,把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 忙完坐下,想起该看看修行方面的书,于是去逐流屋子,将书卷搬到自己房间。 搬家的念头终于抑制不住。他实在不想住这里了,到处都是避不开的回忆。这太残忍了。 去住客栈也好,有个能睡觉的地方就行,不需要有家。 程千仞揉揉眉心:“早点习惯,别他妈瞎矫情。” 摊开书册,逼自己沉下心去读。 给逐流准备的基础入门,不外乎《引气道》c《太上气感》之类。 有了修为,耳聪目明,似乎脑子也比以往好使,他从经脉穴位图解开始看,读两遍就能背记。看到如何冥想打坐,感知天地循环的气息,从中分辨灵气,完成踏入修行门槛的第一步,引起入体。 一边试图引导真元,从紫府升起,途径每条武脉,完成一次大周天循环。 程千仞闭着眼,试了几次不成,默念书中“摒除杂念,凝神静气”,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紫府处感到微弱的热意,随着他的心神牵引,越聚越多,像是有火焰燃烧。 就在他要忘记周遭环境,渐入佳境之际,轰鸣乍响! “轰隆隆!”惊雷滚滚,震彻天际。 程千仞睁眼,胸中泛起一阵难言的烦恶。起身推门,狂风灌入,沙尘混着雨水扑面迎来。 刚打扫干净的院子狼藉一片,落叶纷飞,搭在绳上的白袍满是泥灰脏污。 他拿起衣服,又狠狠扔在地上:“智障傻逼!明知道晚上要下雨!为什么洗了晾外面!活该你傻!” 为了教养弟弟戒掉的脏话,都在今夜重现。 雷鸣之后,雨势骤急,寒风凄厉。 雪亮的电光劈裂黑夜,映亮程千仞半边面容,狰狞如恶鬼。 “你说!老子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让我来这里!” 他站在倾盆大雨中,仰起脸,雨点狠狠砸在身上,浑身湿透。 “现在逐流也没了!我他妈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够努力吗,不够拼命吗,不够小心翼翼吗?! 对命运恶意的怨恨c对自身无能的愤怒,所有压在心底的激烈情绪,在这个春夏交替的雨夜,一齐爆发。 他破口大骂,骂天骂地!漫天神魔,佛祖道祖都骂了个遍! 大雨洗刷天地,雷声盖过他的声音。 没有人回答他。 却有人能听到。 “现在的年轻人,口无遮拦,一点敬畏也没有。你为什么让我看他?” 被雨幕笼罩的藏书楼,愈发显得高大巍峨,独傲天地。顶层灯火摇曳,满地莲花灯台,像是闪烁的星河。副院长与院判站在窗边远眺,目光落在黑暗的雨夜。 他们看着那个孩子骂天地,尤不解气,又拔剑出鞘,狠狠劈斩,乱砍一气。劲气纵横,剑锋割裂雨滴。 胡易知只是摇头叹息:“一生之祸,自此而始,自此而始啊。” 夏天的雷雨,来得快去得快。 程千仞在鸟雀清鸣中醒来。 天光微亮,东方泛起鱼肚白,愈往西去,冰蓝渐深,未褪的夜幕中缀着半牙残月。 正是昼夜交替。 他站起身,活动下略有僵硬的筋骨。小院近乎全毁,地上剑痕遍布,正对巷子的院墙塌了半人高的豁口,槐树被拦腰砍断,压在井口,枝叶四散。 剑在不远处。 程千仞心想,幸好没来得及学会掌握真元c发挥修为,不然邻居该报官了。 不,或许已经报了,谁知道昨晚自己疯成什么样。管他呢。 他搬开槐树残枝,打水洗脸。脱下湿透的衣服,找出最后一身干净院服换上。 院墙塌了一半,门锁形同虚设,他随身带上所有银票银锭,其他也懒得管。 朝阳大放光彩,千万缕金色光线,穿透云层。 程千仞背着书篓,腰间佩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他今天来的稍晚,先生虽没到,学舍里已经聚了不少学子。 最近双院斗法报名开始,大家都在聊与之相关的话题,拉人组队c复习近况c买书借书,还有各种‘独家消息’。 忽而谈笑停下,有人走到他前面,扬了扬下巴,问道:“昨晚在飞凤楼的,是不是你?” 程千仞刚翻开书,闻言抬头,淡淡看了对方一眼。 这一眼让张胜意无端心悸,暗恼自己多事,为什么非要问一句。但是跟班们都在身后看着,怎么能输了气势? 刚才聊天时还说起,‘昨晚遇见程千仞,好像变了,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对方素来胆小怕事,是个被人骂到眼前也能忍的懦弱性子,一夜之间能有多少变化?这样想着,他伸手就去打程千仞肩膀:“喂,我在跟你说话,听到” 指尖还未碰到对方衣料,‘没有’两字还未出口,一股巨力袭在心口,顷刻眼前一黑,背后剧痛。 众人只见张胜意被高高掀飞,砸在后排桌子上。桌面书本杂物哗啦啦滚落一地。 程千仞一根手指也没有动。 满室学子被这变故吓傻了,空气凝固。 还是张胜意见多识广,最先反应过来,面色惨白,顾不上疼痛,惊呼道:“你怎么成了修行者!” 尖利的声音响彻南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第 33 章 程千仞站起身。无形的威压随之升起。 众人如梦初醒, 哗然生变, 争先往最远角落跑。桌椅倒塌,笔墨乱洒。 程千仞周身三尺空无一人, 人们眼睁睁看着他向前走去。 学院里修行者常见,但对方是一夜之间变成修行者的,且现在明显具有攻击性。固有认知被顷刻颠覆, 尤为令人恐慌。 张胜意想躲避那只伸来的手,却动弹不得, 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谁知对方只是扶起了他。 程千仞扶他坐下, 低头道歉:“对不住。”我也不想这样,可能是心情不太好。 看来顾二让他先学会控制威压,不是没道理的。 他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 兀自将几张桌椅归位, 坐回原处。 忽而隐含怒意的苍老声音响起:“晨钟即响,何事喧闹?成何体统!” “徐老先生!” 学舍里又是一阵兵荒马乱。众学子行礼问好, 推桌扶椅,捡拾书本纸笔。 老先生眼光毒辣,一眼看出始作俑者:“你是怎么回事?!” 程千仞答不上来。只得沉默。 “说话!不然我叫督查队来问!” “先生别动气。我正好路过, 不用劳烦督查队了。” 两道先后响起, 后者如春风化雨,浇熄人满腔怒火。徐先生闻声回头,神色微惊,将人迎进来:“您来了。” 毕竟是自己的学生,说叫督查队只是吓唬他。不知为何惊动副院长,真闹大了这孩子被赶出学院怎么办? 老先生轻咳一声:“你想清楚再开口。” 程千仞抬眼,竟是那位胡先生。难道他不是藏书楼执事,也是一位教习先生?他冲对方微微摇头,示意别管自己,快走吧。 年轻书生不为所动,打量四周,走到张胜意身前:“是你受害,理应由你先说。” 他气质温和至极,令人镇定放松。张胜意断断续续陈述之后,其他学子也开口,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对上书生沉静的眼睛,不敢隐瞒谎报。事情被拼凑完整。 “这种程度的恃威行凶,按例抄十遍院规。有何难办?” 众学子支支吾吾:“主要不是这件事” 书生笑了笑:“道途万千,缘法各不同。古往今来,有人梦中得道c观星入道,亦有以凡人之身修习佛法,一朝顿悟,便立地成佛的。你们是学院弟子,更应该知道百万年前,我院也有读书一甲子无成,忽而一念通明的圣人。” 满室安静,气氛古怪。 程千仞:这都什么跟什么??? 虽然说的都有史可查,但一个也按不到他身上。真照这个道理,岂不是人人都能睡一觉,便莫名其妙地入道了。 就算想办法替我解围,也不能胡诌啊,唉,肯定要挨老先生骂了。 “您说的对。”徐先生像是认真思考之后,表示认同,“副院长高见。” 众人惊骇,纷纷行礼:“见过副院长。” 胡易知摆摆手,示意大家入座,对徐先生道:“不耽误先生上课了,我将他带下去查问如何?” 程千仞原地傻愣。 被喊了一声,才云里雾里地跟着出去。 到底是两日连遭剧变,心理承受能力飞速提升,面上不动声色,一边头脑发晕的想:原来哪个世界都一样,同样的话,常人说是胡诌,大人物说是有深意,值得揣摩,就算没有深意,也要揣摩出深意。 还是藏书楼四层,靠窗老地方。 程千仞长揖及地:“多谢您。” 似乎自从认识对方,他总是在道谢。 胡易知无奈地笑了笑:“我真的是来查问你的你的剑哪里来的?” “故友之物,暂为保管。” 程千仞握紧了旧剑,心中一紧。 他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值得图谋的价值,偶然相识,对方的善意大概是出于对学生后辈的关照。真是个好人。 但如果要问宁复还和宋觉非的事,他恐怕要欺瞒了。 同样于他有恩,东家恩义更重一分。 “不要紧,没多少人认得它,你带着也无妨。” 程千仞心道,不带也没办法啊。这把剑似乎很重要,重要往往意味着麻烦。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若东家哪天回来,自己再还给他。在此之前,剑不能丢。 胡易知的下一个问题与东家无关,让他松了口气。 “以后修行,想过学什么吗?” “打算学剑,剑诀还没选。” “如果我说,可以为你写一封荐信,送你去宝华寺,拜一位半佛境界师父,代发修行学大乘佛法,你愿意吗?古寺远在海外浮岛,如蓬莱仙境,有阵法遮蔽,踪迹难寻。外面就算改朝换代,也扰不到你清净。” 程千仞怔然。 突然出现的机缘,地位崇高的隐世佛门,如果是个一心追求无上修为的人,应该立刻应下。 有一瞬间,他怀疑对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若依此法,不管他未知身世会带来怎样的危机,全都能避过去。 程千仞再次行礼:“抱歉。” 胡易知认真道:“你想好了吗,仅此一次机会。以后你就算捅了天大的篓子,我也不会帮你兜。” 程千仞点头。 他不打算避,不管未来是什么。他还要去皇都找逐流。 胡易知沉默片刻。 “罢了。二楼都是剑典,去选吧。太柔韧的不要选,与你手上这把锋锐霸道的剑不合,太酷烈的也不要选,更激你一腔戾气” 他就像个不厌其烦c谆谆教诲晚辈的老师。 “剑典万千,浩如烟海,耐心选。不要图快,修行之道,欲速则不达。不要贪多,找一本你选它,它亦选你的,从一而终,就足够了。” “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程千仞感动不已。难道对方要说不懂的地方可以来请教他?这也太好了吧,副院长亲自指点,自己是不是否极泰来撞大运了? “你就自己瞎琢磨吧。” 只听副院长如是说道。 程千仞:??? 南山后院,出了一位林渡之以外的修行者。 不过半日功夫,这个消息以最快速度流传几十个版本。 传到青山院时,徐冉听见那位少年天才横空出世,一夜入道,直接进入炼气大圆满境界。传到春波台时,顾雪绛听到程千仞已被副院长收做亲传弟子了,说不定就是下一任副院长。 终于挨到中午吃饭。 徐冉:“传得特别真,拿你与林渡之对比,要比出谁才是天生慧根,通万卷书与一夜悟道哪个更强。” 程千仞:“别说了,让我去死。” 顾雪绛:“所以副院长没有收你做弟子?” 程千仞:“人家给我解围,没逼问我一身修为怎么来的,已经仁至义尽了好吗。收我为徒?都活在梦里呢?” 余生不会给我指教,让我自己瞎几把过。 话都问清楚,顾雪绛才有心情点菜。一凉三热四碗米。徐冉一人两碗。 程千仞喝了口茶水,飞凤楼的待客茶,回味余甘,他却喝了一嘴苦味:“刚才路上总有人看我们,都是因为这些?现在人都疯了吗?” 顾雪绛:“不是看我们,是看你。” 徐冉:“你居然不知道?!” 程千仞:“我一上午都待在藏书楼选剑诀。” “选出来了吗?” “没有,下午接着去。” 饭菜陆续上来,香气扑鼻,徐冉迫不及待动筷子,含混不清道:“程山,里出名惹。” 顾雪绛:“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三个原因。副院长惯来低调,非大事不现身人前,这次露面,必然引起轰动;双院斗法报名开始,文试方面人才匮乏,林渡之这个名字,每天要被提起一百八十遍,人们恨不得出一个,能与他相比的人。” 程千仞:“还有一个?” “正是上次徐冉与钟十六约战时,你说的那个原因:最近考试少,大家闲,年末肯定不这样。” “”原来没他什么事,都是别人的原因。 程千仞叹气:“这不是好事。” 徐冉半碗米都吃下去了:“为什么?都是夸你吹你的啊。” 顾雪绛道:“很快就会有人找上门,试修为,比学识,要看你是不是名副其实的少年天才。你在南山后院,论法辩难的邀请肯定很多,可你又佩剑,约你拔剑一试锋芒的也少不了。” 程千仞接道:“但是很不幸,我的剑诀还没选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第 34 章 与之相比,这才是当务之急。 “你们刚入道时,刀法剑诀怎么选的?” 徐冉想了想:“没选过, 都是我爹和叔伯们教的, 教什么学什么。” 顾二:“家里的几位大供奉试了我根骨,问了些问题考校心性,选出一人开始教我。” 徐冉:“你现在这种情况,最需要良师指条明路。副院长他真不给你指教” 程千仞无语。 顾雪绛看着他腰间旧剑:“既然它来自剑阁, 你试试先找剑阁的剑诀看。可惜我不使剑,说什么都是纸上谈兵。” 徐冉:“那你使什么?” 顾二:“当然是刀。不然怎么教得了你?” 程千仞:“还以为你从前是个白衣轻剑少年郎, 剑是我东家那种。”瘫姿相似的人, 剑也该相似吧。 徐冉:“真看不出来”忽然她眼神一变, “我想来了!花间湖主的‘春水三分’, 对不对!” 程千仞眼神也变了。原来你不仅名字和外号中二玛丽苏, 刀也很苏啊。你们皇都人都这么画风浮夸吗? 顾二心领神会, 尴尬地轻咳一声:“‘春水三分’是做了禁卫军副统领之后, 御前赐下的腰刀。我从小练的是凝光刀诀。怎么又说到我身上,说程三啊。” 程千仞起身去结账:“也别说我了, 吃饱喝足, 咱走吧。” 两人走出飞凤楼, 面对车马辚辚的城南大道,等了片刻,才见同伴出来。 程千仞解释道:“提前买了两桌菜,你俩明后两天记得来吃,不然银子不给退。” 徐冉:“你这两天在哪儿?” “藏书楼。” 两人目送他步履匆匆,转瞬没入人海。似是知道他们在看,也没回头,扬起右手挥了挥。 徐冉突然道:“我有点想逐流了,洗碗我也认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洗过几次碗,十次有八次都是我洗”顾雪绛话锋一转:“心里想想就行,别说出来,他受不了。” 徐冉闷闷地‘嗯’一声:“坐吃山空,我该去西街收保护费了,可不敢丧失谋生能力。” 从前最精打细算的程三现在花钱如流水,他们三个都成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实在太危险,逼得徐大也学会用‘坐吃山空’这种词。 顾二:“我也该出摊去。久不提笔,手艺就退步了。” “走吧走吧。” 一场暴雨后,南央城的初夏悄然而至。 午间日光明亮耀眼,穿过郁郁葱葱的枝叶,在泛黄的书页间投照下星星光斑。 钟声响过,学子们开始上课,留下空荡寂静的藏书楼。 青山院的武修入学前都有了功法,平时还有教头指导,不少人整日泡在骑射场,却直到毕业也没进过藏书楼。以至于这一层齐全的剑诀收藏,鲜有人问津,好似明珠蒙尘。 程千仞只能听到自己翻书的声音。 顾雪绛建议他从剑阁的书开始看,他本就是这样做的,毕竟天下名剑虽多,他亲眼见过的剑只有两把:从前拿在宋觉非手上,如今易主的凛霜剑,还有东家斩破夜色的映雪剑。 剑诀与剑同名,放在很显眼的位置。凛霜剑诀他看了半日,头昏脑涨,只见最后一页上写着一句五言:凌霜知劲节。 下午来时去翻映雪剑诀,映入眼帘的又是一句,负雪见贞心。 昔日剑阁双璧最能担的起这两句。 程千仞念及东家临别之际赠言,直到这一刻,才真切感到‘人事消磨’之苦。他们的师父,教他们习剑的人,大抵是希望两位弟子凌霜傲雪,高洁志远,守望相助。 好似自己,前几日还为逐流如何考入学院筹划,谁知对未来的千种期盼,都是白做工而已。 他看着那些招式要点c真元运行轨迹和简笔画,试图集中精神,想象身体应该如何动作,再按其上所示运行真元。没人教过他怎么读剑诀,他只能如副院长所说,自己瞎琢磨。 程千仞读完一本又换一本,日影西移,榉木地板上的影子悄然变化,有几位学子来了又去,借书处老执事打盹的姿势换了一个又一个。他依然捧卷站在原地。 “要关门了,走吧。” 直到听闻人声,霍然抬眼,惊觉周遭一片昏暗,不知何时,每座书架边的青铜灯台早已点亮,烛火幽幽。 窗外明月当空。 负责这层楼的老执事对他喊:“就是说你,明天再来。” 程千仞又抽了两本,拿腰牌去登记外借:“劳烦,敢问楼里收录的剑阁剑典有多少本?” 老执事不假思索:“二百三十六。” “各家各派的剑诀总共多少?” “这层楼有五千余本功法,其中剑诀一千七八三十四本。” 程千仞行礼谢过,抱书下楼。 才踏出门槛,夜风扑面而来。 酸涩的双目,沉重的头脑,被风一吹,顿时清醒不少。 学院夏天的风,有太液池潮湿的水汽,荷田初发的清香,吹入怀中,又混了浅淡的油墨味与药味。 程千仞想,听说楼里有些藏书会涂一层药,使纸张更韧,也为避免虫蛀。从前未曾察觉的各种细微味道,此时盈满胸腔,修行者的世界,果然大不相同。 一千七八多本剑诀,照今天的速度,要连续一百多天才能看完。哪来这么多时间。 他仿佛又回到初来南央,准备入院考的时候,走路算题,神经紧绷。 家里院墙没补,还是清早的混乱模样,程千仞跨过碎砖断枝,回到屋里,点灯看书。 夏夜虫鸣不绝,精神在书中,便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到了后半夜,脑海中画面愈发清晰,随着书页翻动,不时听到出鞘时的剑啸c突刺时的破风声,还有剑刃相击的清鸣。 他看完一本,头痛欲裂,自我唾弃:“以前能一口气读到半夜,今天怎么回事。真是废物。” 又逼着自己读下一本。程千仞尚不知道这是识海演剑,极耗费神识。真元虽没有输出,也在经脉中不停歇地循环,自然浑身酸痛。 第二日从桌上醒来,天不亮出门,还去昨天的地方看书。 忽然被人推肩膀:“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程千仞抬头,原来是顾二,徐冉也来了,手上拎着个食盒。他看见他们眼中的自己,红眼乱发,脸色青白,一副憔悴样。 “你们不去上课?” “已经晌午了,而且今天休沐日啊!” “哦。”怪不得路上人少。 顾雪绛望了眼打盹的老执事,低声道:“快点,楼里不让带吃的。” 三人做贼一样躲在书架后,席地而坐,食盒打开,三碟小菜,一碗米饭,一盅清汤。饭香扑鼻,程千仞才觉饿急,抄起筷箸闷头扒饭。他修为远不到能辟谷的境界,昨晚开始忘记吃饭,还在大量消耗体能。 徐冉叹气:“顾二说要是我们不给你送,你能活活饿死自己,我原本还不信” 顾雪绛认真道:“何至于此,又没有人逼你。” 程千仞只吃不说话。 吃饱喝足,徐冉问他:“选的怎么样?” “这里有一千多本剑诀,毫无头绪。”他想起昨天下午有副课,“先生问起我?” 徐冉:“不是先生” 顾二打断她:“没有,可能是副院长交代下去了,你就安心看书吧。” “副院长替我请假?我没那么大脸。” 顾雪绛调侃他:“你有。你现在也算名人,依然有人相信副院长收了你做亲传弟子。” 徐冉接道:“听说林渡之就经常缺席早退,可见南山后院的天才有特权啊。” 程千仞头大:“快打住。” 忽而脚步声响起,徐冉神色一变,抓过地上食盒,如离弦之箭,飞身跃出窗外。程千仞转头,只见她稳稳落在楼外一株槐树上,几个腾跃便不见踪迹。同一时刻,顾雪绛抽出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老执事从书架外走过,动动鼻子。 顾二放回书,绕到书架另一侧,悄无声息的走了。 这天晚上,程千仞被催促离开时,又去登记外借两本。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看书速度略有提升。却不知是因为识海演剑和真元运行的速度比昨天快。 走到楼梯口忽然回头,放眼望去,重重高大书架在烛火夜色间沉默着,好似在等待明日的他。无数伟大人物的才思,如星河熠熠,在他面前流淌而过。 每日睁开眼就看剑诀,走路c吃饭c洗漱甚至睡梦中也在演剑。顾二和徐冉不知在忙什么,不见人影,只有食盒架在窗外槐树的枝丫间,程千仞吃完放回去。 一直持续到下一个休沐日。初窥门径的欣喜淡去,脑中剑鸣令人烦躁,满腔郁气达到顶点。 似乎每本尽是相同路数,又似每本都截然相反。他已经读完一个书架,却还有无数个书架,不知什么时候是尽头。 程千仞想起副院长的话,差点崩溃:“我选它,它也选我,怎么可能?!我是活的,它们都是死物。选我?跟我说句话啊!” 赤日炎炎,学舍里置着一地冰盆,丝丝缕缕的白气升腾萦绕。 窗外蝉鸣聒噪刺耳,老先生拖长调子慢悠悠念书:“兵胜之术,密察敌人之机而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 这样的夏天,最容易让人心浮气躁。 徐冉躁得连话本都看不进去:“他这样下去不行的!十天了,每天都在神识透支。我嘴笨不会说,你怎么不劝劝他?你不是很会讲道理吗?” 顾雪绛不急,画完最后一笔才答话:“你觉得程三会听人劝?” “怎么说?” “看似好脾气,其实他最倔。以前是带着逐流,怕惹麻烦,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现在逐流走了,他没了顾忌,想做什么做什么,谁劝的住他?”顾二吹干纸上墨迹,“别急,剑阁的该看完了,下课我去找他。” 徐冉想了想:“那你记得去,我等会还有架要打。” “不吃饭就打?昨天我跟你说的都练了吗?真元输出掌握分寸,换刀之前记得蓄力” 课没意思,一众学子接头接耳,窃窃私语,如蚊飞虫鸣。学舍又闷热,钟声一响,徐冉就踩上窗槛纵身飞跃:“啰嗦,管他那么多,我瞎打吧!” 不等各学舍人潮涌出,她已蹿出老远,只有声音传来:“你先去吃,你没吃完我就打完了。” 顾二慢慢收拾纸笔:“啧,跳窗跳上瘾了” 宁复还金针上的阵法极为繁复,他画了无数遍,不断修正。直到今天,才敢说彻底画成。 最近徐冉很忙,接的约战已经排到了下月。遇到境界比她高的,顾二会陪她去,同境则不用。 有些是找程千仞,说这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现在躲起来不敢见人,徐冉说‘凭你也配见他,他比我修为高,有种你先打赢我’。 有些是受人所托,被许了什么好处,顾雪绛不知道,但他知道是受何人所托。 他对徐冉说:“你不想接,就不要接,我有办法。” 徐冉大手一挥:“要是不接,姓钟的还会找其他麻烦,不如打架痛快。” 于是演武场几乎每天都有比斗看,有时还一天两场,赶上演武场没地方,就在骑射场打。因为主角之一总是同一个人,便生出打擂的意味,显得气焰嚣张。 围观者越聚越多,加之有人暗中挑唆,凡是被激起不服之心c或意欲扬名立威者,都要下封战书,去排个队。 这件事甚至传到了徐冉刀术课先生的耳中。 杨先生是个温吞性子,穿青色长衫,平时言辞有礼,从不动怒,简直不像教青山院的教员。这次却有些生气,叫徐冉去青台阁听训。 “你出了风头,谁胜了你谁便更有名,风头更劲,于是大家一拥而上。” “你能胜一场,但能胜一百场吗?你不能流血受伤,不能气力不济,而你的敌人,每天都是新的,他们准备充分,源源不断。你的刀法,被无数双眼睛看着,抓你的短处破绽你想不想参加秋天的双院斗法?如果想,现在被人摸清刀法路数,到时候怎么办?” 先生最后总结十六个字:“过刚易折,善柔不败,意气之争,最为无用!” 徐冉低着头乖乖听完,才笑嘻嘻开口道:“先生别气,我今年双院斗法争个前三甲回来,给您长脸!” 杨先生拍桌子:“端正态度!我不要你长脸,要你少惹点事。” 徐冉抿了抿嘴唇:“我这两把家传宝刀,拿在先辈手里战千军万马,何曾避退?你现在让我退,道心不圆满,瓶颈如何破?” “我不怕他们琢磨我刀法路数,只要我比他们进步的快,来再多人,都是我的磨刀石。” 少女说的很认真,很固执:“或许终有一天我会明白‘过刚易折’的道理,但是在那之前,我想痛快的打。” 程千仞不知窗外事,仍在看剑诀。 这一天似乎与从前痛苦的日子没有不同,直到他又看完一本。满腔焦灼浮躁,瞬间归于寂静。 那种感觉无法言说,他莫名想起一句话:我未见花时,此花与我同归于寂,我来看此花时,花的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何止颜色,整个世界都明了了。 青山碧水c白日流云c大海沙漠c城池楼台,次第展开,天地间种种,尽数开阔。 再翻回扉页,原来是‘见江山’。 “你选它,它亦选你。” 如此才知副院长所言非虚。 他激动难自抑,捧着书来回疾走,直到被执事喝止,他在识海演剑,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江山如画,怎么看得够? 顾雪绛来时,便看见精神亢奋c不太正常的程千仞,只得拿过他手中剑诀翻了翻,叹气。 又看向他腰间的旧剑:“我原本以为,你会选‘秋暝’。” 毕竟那是此剑旧主,剑阁双璧的师父,澹山山主的剑诀。 程千仞道:“秋暝剑我读过,孤高寡淡,我不喜欢。我只喜欢‘见江山’。” 顾雪绛摇头:“你学剑阁的剑法,毕业之后,水到渠成地拜入剑阁。学它,玄妙之处全靠自行体悟,修行遇到瓶颈时,谁能指点你?当今圣上还是安山王?!” 程千仞微怔:“没这么夸张吧” “这是□□陛下创立的剑法。先皇尚在时,包括圣上在内的二十余位皇族子弟,都曾修习此剑。现在,就只剩两个了。你没赶上好时候。” 有些事世人皆知,却不能放在明面上说。比如圣上杀父弑兄继位,皇族内部的血腥清洗。 程千仞只关心剑诀:“除了皇族,没人练过?” “当人有,除了皇宫里,南北两大学院c剑阁c沧山,都有收录它的拓本。但是没人练出名堂,有人猜测,怕是与血脉传承有关,皇族血脉者修习此剑,才易得真义。” 血脉这种玄乎的东西怎么能信,难道皇族的血跟我们不一样?又忽然想起,这本就是一个玄乎的世界。 他开始思量。说是思量,却不过片刻便做了决定,像是决定中午吃什么一般。神色一肃:“就学‘见江山’。” 顾雪绛看着他,也思量片刻,忽然笑了:“睥睨江山,神鬼辟易。倒也相配,好,就学‘见江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第 35 章 徐冉坐在热闹的飞凤楼大堂,大碗吃肉。 一把长刀负在身后,另一把立在脚边,刀尖淌血, 往来客人忍不住打量她。周围的桌子都空着。 忽然刀背被人弹了弹,回声清亮。 顾雪绛施施然坐下:“这是做什么?穷到卖刀吗?” 徐冉抬头刚想怼他智障, 却看见他身后的人, 开心地招手:“程山,里终于出来惹!” 程千仞倒茶递上前:“慢点吃,小心噎着。” 她大口喝茶,满足喟叹道:“舒服,好吃, 想喝酒。” 程千仞招来店里伙计:“一坛女儿红。” 他又点了几样菜, 敏锐感知到不止一人的目光落在背后,不禁蹙眉。 徐冉见状低声道:“我正对面二楼雅座,就是你们背后,坐着钟天瑜一伙, 一直往这边看, 特烦。钟十六不在。要不要套麻袋打他们一顿?打完就跑。” 顾雪绛:“所以你立刀在此?你还是劝劝自己,冷静一点吧。” 程千仞:“你今天怎么” 格外激动亢奋? 徐冉举酒碗邀他们:“高兴啊, 看见你出来,高兴,打架赢了,也高兴。来,走一个。” 两人只好陪她喝。 “刚才打完,有人问我你在哪里,莫非是怕事躲起来,我说你在藏书楼上闭关,是为了双院斗法夺得三甲,闲时约战与南渊荣誉相比,哪个事大?”她说着大笑起来,“当时他那个脸色啊!不只是他,所有人都被我震住了!我第一次这么会说话!像顾二!哈哈哈哈!” 程千仞懵:“有人找我?” “之前有,现在没了,以后也没了,都等着看你双院斗法。没想到我一句话解决这么多麻烦,高兴,来,再喝一碗!” 程千仞怔怔道:“你说我双院斗法要夺下前三甲?” 顾雪绛低头点上烟枪,闷声不响地抽烟。 徐冉眨着大眼睛:“文试三甲应该没问题吧?你不是成绩挺好的吗。” 程千仞:“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去年我们先生布置课业,一篇论道文章,我写不出,你替我写的。那次同窗们都被批‘满纸胡言,离题万里’,只有我的批语是‘行云流水,击节而歌’,先生当众表扬,全青山院传阅。” 程千仞有点明白了。 如果你周围人的成绩一个比一个差,只有一位朋友勉强算不错,便很容易产生错觉:我这位朋友世界第一厉害。 顾二吞云吐雾,懒得说话。程千仞对着徐冉却没脾气,耐心解释道:“那篇文章在青山院传阅,只是因为它语句通顺,且没有错字。” 徐冉终于意识到气氛不对,放下酒碗:“是这样?” 程千仞:“放到春波台和南山后院,它就是‘满纸胡言,离题万里’。去年年末宗考,我在班里排第六名,全南山四十六个班,假设我在每个班都能排第六,前面也有二百三十个人现在你有概念了吗?” 徐冉低头自语:“我只听说你们院林渡之厉害,谁知道还有这么多厉害的。” 程千仞:“不是他们厉害,是我太弱啊。” 徐冉还想垂死挣扎下:“可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只说了三甲,没说文试武试,要不你练剑试试?” 程千仞:“” 唉,嘴炮一时爽。假酒喝不得。 却见徐冉无精打采,像被霜打的海棠,不禁安慰道:“说就说了,随它去吧。起码双院斗法之前清净了,挺好!” 反正他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任何麻烦都不怕。 顾雪绛擎着细长的金玉烟枪,忽而回眸,挑眉一笑,朱唇微启,徐徐吐出白烟。 程千仞随他回头。相隔半个喧闹大堂,望见二楼雅间外,七八位锦衣华服c朱缨宝饰的公子凭栏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都是面熟的人。 目光交汇,钟天瑜神色倨傲地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三人走出飞凤楼,漫步在车水马龙的城南大道。 徐冉:“不懂你们皇都人。”要对骂就开口,要打架就动手,举杯喝酒什么意思? 顾二无语:“他这样的,我以前根本记不住名字,怎么能代表皇都?!” 程千仞心想,我明白你的意思,拒绝地图炮嘛。 徐冉:“那湖主能记住谁的名字?跟你甩过泥巴的傅克己和原上求?诶,这俩是什么样的人?” 顾雪绛略感尴尬,不想多谈:“他们二人远非一句‘脑子有病’能讲清楚,以后若有缘相遇,你自然就明白了。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见到邱北或者原下索这样的正常人。”也好改善对皇都的印象。 他此时未料自己一语成谶,几人在不远的未来狭路相逢。 闲聊间程千仞已拐进一家布行,徐冉和顾二不明所以地跟进去。 城南最大的布行,琳琅满目,锦绣成堆。买布裁衣的客人c来往招呼的伙计,不乏试新装的贵人,被一众小厮丫鬟围着,打扇捧镜,阿谀奉承。 口齿伶俐的伙计迎上前:“几位公子小姐,选布料还是看成衣?” 徐冉第一次被人叫小姐,浑身僵硬。 那伙计认出程千仞,喜道:“程公子啊,您订的雪华锦到了,稍坐,这就给您取。” 他们被请到窗下的茶座,桌上瓜子点心俱全。两人不可思议的看着程千仞。 只听后者解释:“之前打算送逐流上私塾,想着不能没新衣,给他订了几匹锦缎。” 于是再没人说话。直到三个伙计捧着木盘一字排开,或雍华瑰丽,或清雅素淡。 “雪华c云中c软烟,都是今年顶好的料子,才到的新货” 程千仞就一个字:“买。” 入学时南渊发春夏装,秋冬装各一套,学生们一般会照着样式多剪裁几身,方便换洗。手巧的女学生会绣些不显眼的花草彩蝶上去,富家子弟更不甘平俗,院服远看别无二致,近处才见暗纹刺绣等等玄机。 程千仞从前的院服都是最普通的衣料,那天雨夜失控,洗净的衣服都被他毁去,现在更没几件能穿的。 “既然来一趟,去看看成衣。” 伙计们紧忙引路。整齐排列的木桁上挂着各式成衣。 徐冉看见一件红底金边骑装,怀念道:“像小时候我娘给我做的那身。” 程千仞:“买。”他转向顾二,“你挑几件。” “我不挑。” 程千仞:“那我给你挑,我的眼光,你可想清楚。” 顾二:“还是我给咱们挑吧。” 每人添置七八件,四季兼有,几位貌美女侍请三人站定,拿卷尺为他们量身。 伙计捧上笔墨:“烦请留个宅号,所有衣物三日内制成,给您送到府上方才您买的锦缎裁什么?裁衣的边角余料又做什么?” 程千仞:“南渊院服。一人两套。若有余料,给他做几个烟袋。” 顾雪绛:“” 程千仞别过朋友,到西市天桥下找了五六位泥瓦匠和木匠,去修葺自家院墙和东家的面馆。 选剑诀时心无旁骛,眼下才想起这些凡尘俗事。他也不嫌麻烦,一件件安排妥帖。或者说只要愿意花钱,这些事都不麻烦。 工匠看他腰间佩剑,又穿南渊院服,想来是学院里的修行者,不敢偷奸耍滑。天黑时一切妥当,程千仞给面馆封门落锁。 长街空寂,只有店门前老树在夏夜凉风中招摇,沙沙作响。 “这房契地契,原本想卖了换银子,可是万一哪天你回来,总要有个落脚地。所以你小心点,别真被你师弟杀了” 几句自语飘散在风中,渐渐听不真切。 夏季的南山后院,草木葱茏繁茂,树荫遮天蔽日。远望像一整块明净碧玉,其上蜿蜒石阶是玉的纹路。 学舍在花木掩映间,墙角不用置冰盆,自有山间凉风徐来。 早来的学子们照例呼朋引伴,高谈阔论,与夏蝉虫鸟争着给这南山添热闹。 却不知说到什么,忽而声音低下去,几人凑近了窃窃私语。 “那位放话要夺双院斗法的三甲,可我昨天去问登记处的师兄,他尚未报名。” “我记得下月就截止,他还在等什么?” 大家平日无甚差异,偏只有他一夜之间入道,成为修行者,思及此难免羡恨。又因为对方能为南渊争光而喜悦,这样的人与自己同师同窗,当然与有荣焉。便汇成奇怪复杂c难以言说的心境。 正说着,一人走进来。 学舍里须臾静下,闲谈的尴尬散去,自顾坐回原位,翻书润笔。 这是程千仞长达数十天缺席后,第一次来上课,但那天蓦然爆发的威压,所有人都还记得。 他看上去无甚差别,还是独来独往,寡言少语,除了腰间佩剑。 钟声响过,徐先生抱书进门,惊觉今日风纪不一般,满座学生都在安静温书,见他齐齐起身问好。 “都坐吧,上课。” 完成课业后,不用谋划生计,不用去面馆算账,不用管照弟弟,吃饭也是下馆子,程千仞突然发现时间宽裕起来,便都拿去练剑。 他心想自己终究会习惯这种生活,就像习惯刚来这个世界时,一个人捞尸的生活。 顾雪绛和徐冉还是觉得程千仞变了。 即使这种变化不明显,表面不见异常,开玩笑照旧,只是话更少,笑的也少了。 关系浅薄的同窗们反倒深有体会:从前这人不说话,遇着当面嘲讽也没有反应。现在这人不说话,单是坐在那里,便生无端冷意。张公子有次试图搭话,被他抬眼一看,忘记要说什么,只得讷讷走了。后来酒桌上说起,抱怨道:“原本是想问他双院斗法有没有找到合适队伍,干嘛那么冷漠,我差点以为他要拔剑。” 天气日渐炎热,程千仞被先生叫去瀚海阁一趟,中午三人又聚在飞凤楼吃饭。 楼里的菜已换着花样尽数点过一遍,现在每个伙计都认识他们。 “日头毒,后厨有新做的冰酪,先给您上三份?” 徐冉吃着清凉解暑甜丝丝的冰品,心情大好。 “先生叫你去干嘛?催你报名吗,可我们还差一个人啊诶呀顾二你到底吃不吃,不吃给我!” 顾二端碗躲她:“你懂什么,就是要来回搅动,淋在上面的蜂蜜才好拌均匀。” 程千仞:“不是报名的事,徐先生叫我最近不要上课了。没说什么时候让我回去。” 他想起先生说的话。 “你心思不在算经,从前在幼弟,眼下在剑法,强求不来。” “但不管你以后做什么,我教过的东西不能丢,若是学了剑,便忘了怎么打算盘,就别说你做过我的学生。” “大道三千,没有哪种学习是无用的。只要学了,都不是白学。” 顾二:“既然如此,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天天练剑。家里不行,周围都是普通人,剑气容易扰民,骑射场人又太多,想在学院里找个清静地方。” 清静地方,徐冉第一反应是太液池白鹭洲。湖上再多船舫来往,都会远远避开湖心小洲,遥望那边水草风茂,烟波浩渺,时有白鹭点水飞出。 顾二:“你知不知道谁住在那儿?” 徐冉:“有人住?” “院判大人。” “当我没说。” 顾雪绛转向程千仞:“我倒是知道个地方,恰好明天休沐日,我带你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第 36 章 “这不是学院医馆吗?”徐冉问道。 顾二:“多点耐心, 我们还没到。” 眼下是休沐日清晨,天光微亮, 人声寥落。 南渊如一座城中城,有主干大道,也有小径回廊。建安楼临近大道,可登高远眺演武场, 平日往来络绎不绝。医馆则坐落在建安楼后, 一座三层木楼,专做看诊之用。 顾雪绛在前引路, 穿花拂柳,绕过医馆楼, 偌大一片青青药田便展现在三人眼前。 七八座白墙灰瓦的简朴院落点缀其间,作为医师们的日常起居处,有鹅卵石小路相连,将碧绿药田划割为不规则的数块。晨雾清风中, 田园野趣盎然。 几位女医师在药田间忙碌, 竟都认得徐冉,远远同她招呼。 “这么早, 来开药吗?” “莫不是受伤了?” 徐冉快步迎上前, 先叫几声好姐姐,又不知说了什么,把姑娘们逗得咯咯直笑。 顾二第一次见这阵仗, 惊叹道:“平时看不出啊。” 程千仞心想, 天生的技能, 没办法,你羡慕不来。 待两人走出老远,徐冉才从她的‘好姐姐们’那里脱身:“等等我。” 鹅卵石小路已尽,药田渐荒,没有院落遮蔽,僻静的梧桐林映入眼帘。 仲夏时节,林木最为繁茂,墨绿老树又生鲜嫩新芽,交织成一片深深浅浅的碧色。三人走在雾气未散的林间,满目苍翠,也不知随风浮游的是晨雾还是碧色了。 此处人迹罕至,落叶残积,土地松软。四下里只有蝉声,徐冉拍拍顾二,想开口说话,声音都不由轻下来:“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你和钟十六约战之后,我在医馆咳得厉害,被人叫去二楼开药方,望见窗外一片绿色。想来该是荒林。” 徐冉:“挺好,程三以后有地方呆了” 正说着,程千仞忽然放轻脚步,回身给了他们一个嘘声的手势。 如今三人中数他最五感敏锐,徐冉顾二默契地静下来,悄悄随他走。 隐约望见林木深处有一人影,身姿挺拔,侧颜冷淡,正捧卷而阅。 程千仞忽觉这一幕似曾相识。还未等他想起,只听顾二扬声招呼:“林鹿!” 那人闻声转头,神色有些惊慌。 熹微的晨曦光彩穿叶而过,落在他身上。 照亮一双剔透明眸。 程千仞恍然,林渡之! 对方匆匆看他们一眼,然后转头跑了。 跑了? 顾雪绛追上前两步,深林无处可觅,只得怔然立在原地:“他跑什么?” 程千仞有点惊讶。花间公子从前如何他不知道,现在的顾二确实性情懒怠,除了对姑娘和画像的客人多几分耐心,其余一概懒得交际应酬。何况以顾二良好的家教与修养,怎么也做不出高声招呼陌生人,吓跑别人的事。 所以是认错了人了? 听见程千仞的问题,顾雪绛反驳道:“分明就是林鹿。认错?难道你认得他?” “他曾在藏书楼上,让一本《理数初探》予我,借书登记的落款是林渡之。”程千仞又重复一遍,像在自我肯定:“他是林渡之。” 顾二:“那天在医馆二楼,他开了一副戒烟的方子给我,亲口说他叫林鹿。” 徐冉一头雾水,听见南山榜首的名字才激动起来,来回指着两人:“你说他是林渡之,你说他是林鹿,他到底是谁?程三你居然认识林渡之?原来顾二戒烟的药方是他开的,看来没什么用嘛”说到最后先绕晕自己:“不对啊,你们说的完全是两个人吧,南山林渡之,医师林鹿,长得很像而已。” 程千仞和顾雪绛都表示不可能。 “奇了。”徐冉精神头上来,侃侃而谈,“如果真有‘人如其名’,说他叫林鹿我比较相信,我小时候随我爹秋猎,一路马蹄如雷,烟尘漫天,小鹿受惊都是他那个眼神,你们觉不觉得,咱仨刚才悄悄靠近他,吓跑他,就像在捕捉一只鹿哈哈哈哈哈。” 这笑话太冷了,程千仞根本笑不出来:“我在藏书楼遇见他时,他仪态沉静,态度冷淡,一点都不像鹿。”什么乱七八糟的,关鹿什么事。 顾二居然跟着徐冉开脑洞:“那当然,鹿要在林子里才像鹿。” 程千仞:“”神经病啊!!! 时间回到春天。 顾雪绛坐在医馆外间咳嗽,一边摸烟枪点火。尽管程千仞去看徐冉前,嘱咐他少抽点。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完成一场战斗的全神计算,到底是太勉强了。除了烟草,没什么能让他感觉好受些。 烟气缭绕,不时有医师或伤员从面前路过,忽有人折回来,定定看着他。 顾雪绛抬头。来者身穿学院服,风姿清朗,眼神透澈,即使目光冒昧失礼,也让人生不出恶感。 “你看什么?我长得好看吗?” 对方不理他言辞轻薄,直径问道:“这方子谁给你开的?” 他在抽烟,对方却问药方,换了别人,听不懂这话。 顾雪绛重新打量眼前人:“方子怎么了?有问题?” “我第一次见到将草药配制成烟丝,且不损药性的,这固然是个好办法,可以随时取用,即刻止痛,但百忧解容易成瘾,饮鸩止渴,不治根本开药方的人可能想害你。”他越说越生气:“如此行医有辱医德,你告诉我,是哪个医师开的,我带你去找他理论!” 顾雪绛觉得这人耿直到古怪,不由笑起来:“这方子是我自己开的。” 对方沉默半晌,问他:“很疼吗?” 顾雪绛认真道:“很疼。” “你随我来。” 这一天是南渊学院的某个春日,即使有徐冉与钟十六战斗在前,看完热闹的人群已渐渐散去,它依然寻常至极,显得这一场相遇也是寻常。 顾雪绛随那人上楼,楼梯陡峭而古旧,踩上去吱呀作响。他却无端有些惶惑,似乎在冥冥之中,感知到命运微不可查的转机。 对方引他进门,阳面有窗,光线顿时明亮起来。靠墙置着药柜,桌上一边是药秤c药舀c药杵等等,一边是书本笔墨,中间放号脉枕和白绢布,皆摆放整齐,纤尘不染,看布置是间独立诊室。 “请坐。” 顾雪绛依言坐下,对方又敲了敲桌子,他神色困惑。 对方无奈道:“手腕,号脉。” “哦。” 顾雪绛不喜被人把持脉门,通晓医理之后,便自诊自医。然而对方眉眼沉静,搭在他脉搏上的手指修长白皙,一看就是翻书抓药的手,即使注入真元在他体内游走,也未让他感到不适。 窗外视野开阔,远望一片朦朦碧色。 “怪不得会疼。你全身武脉碎裂,大小二十四处断口,且有魔息残留,根深蒂固”那人也不问他魔息是怎么来的,只是蹙眉:“雪上加霜,搅乱体内气机。” “你能治吗?” “若先续武脉,必会牵动魔息乱窜,冲入幽府则有性命之危;先从武脉中拔除魔息,则容易造成武脉二次断裂,断口更多” 顾雪绛忽然站起来,欺身上前,眸光灼灼:“你可以再续武脉或者拔除魔息?” 对方被他吓了一跳,怔怔道:“若是其一,我可以试试,但你两者兼有,我毫无办法。” 仅是一瞬,顾雪绛已冷静下来,坐回原处:“失礼了,抱歉,医师。” “我不是医师,是南山学院的学生,闲时在这里帮忙。” 顾雪绛笑了笑,又是翩翩公子模样:“学院既然能认可你,开诊室给你,你当然也是医师。请教如何续武脉?” “我刚才说的不严谨,你莫要抱期望。稳妥方法是药物内调,兼以真元引导,五年初有成效,所需药物也难寻” 他试着劝解,不料这个病患毫无失望之色,还能与自己沟通续脉方法,不觉间说的越来越多。 顾雪绛心中暗惊,南渊竟有这等人物,医术一道钻研精深至此,这样的人,竟然能被自己遇到。 二人皆通晓医理,且不循旧典,大胆敢想,往往一人说一句,另一人立刻能接上,说到最后,已不再拘泥于再续武脉的方法,各种疑难杂症c天材地宝的药性,都恨不得聊一遍。 “我先给你开一副戒烟的药方,也有缓解疼痛之效,名为戒烟,实际是戒掉百忧解。慢慢来,逐月渐量,半年戒除它。” 顾雪绛聊得兴起,忘了时辰,收下药方时,才想起两个朋友在楼下,还不知怎么样了。 “鄙姓顾,顾雪绛。还未请教姓名。” “我姓林,林鹿” ‘鹿’音一出,他忽然脸色惨白,急忙闭口。 为什么会发这个音?不是鹿,是渡啊! 他此时才意识到,不知何时开始,自己说起了家乡口音,对方居然全听懂了,也没有笑他! 顾雪绛只听见‘林鹿’二字。满心欢喜地约人下次再聊。 却见对方蓦然起身,神色倏忽变得冷淡:“走好,不送。” 他心道今日初见,便耽误对方太多时间,也是冒昧,连忙告罪:“多有叨扰,不劳相送。” 眼见病患出门,“性情冷漠,厌憎言谈”的南山榜首林渡之,颓坐在一室明亮的春光中,想要跳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第 37 章 自当日一别, 顾雪绛再未见过林鹿,直到今天。 他曾去医馆二楼寻人,却见门牌上刻着‘林’字的小诊室闭门锁户。 现在仔细想来, 或许那人真的不叫林鹿。学院没有林鹿, 他找不到一个不存在的人。 顾雪绛略过烟丝止疼的事, 寥寥几句说完前因后果,徐冉觉得很有趣, 程千仞却没什么反应。 “不说真名,大抵是有苦衷, 不用计较。” “我不是计较他身份姓名, 我需要找到他。”顾二略一思索, “既然他曾让书给你,不如这样, 你帮我” 程千仞不同意。他对林渡之印象不错,对方似乎是不喜欢被人打扰的。 顾二猛然握住他肩头摇晃:“此人医道造诣超群,敢想敢为, 关乎我武脉能否重获生机, 下半辈子怎么过!你帮不帮我?!” 程千仞咬牙:“我帮!” 于是顾雪绛定下计划, 称之为‘守株待鹿’。 徐冉哈哈大笑,说不如叫‘手把手教你如何捕鹿’。 程千仞摇头。唉, 俩神经病。 南央城的仲夏,赤日炎炎, 暑气蒸腾。 白昼渐长, 被炙烤的雄城迎来一年中最难熬的几天, 日落时分才热闹起来。晚饭后的人们聚在街头巷尾树荫下闲聊,店铺酒肆华灯初上熙熙攘攘,姑娘们换上轻薄水滑的新裙,结伴逛市坊。 天热人心浮躁,南渊学院又尽是些年轻气盛的学子们。平日习惯了放学人潮拥挤,此时却觉格外难捱。 “前面的走不走啊?怎么回事!” “怎么走?你有本事打洞钻过去!” 几路人潮汇流,地上吵成一锅粥,半空中武修们飞檐走壁,踏枝点花。黑衣督查队员紧追其后,高声喝止:“站住!这里不能飞!” 那些凌空腾转的潇洒身影,看得徐冉好生心动:“程三,咱也飞吧,我背顾二,我们兵分两路,东门见。” 顾雪绛懒懒抽着烟:“不飞。” 程千仞如今不用上课,每天在荒林练剑,放学时与两位朋友在医馆门前汇合。可是自打他们见面,就没挪开几步。 “不如下次晚些出来,钟声响后半个时辰,总该好点。”家里无人等他吃饭,回去早晚有什么不同。 徐冉应了一声,忽然跳起来张望:“原来是建安楼出事了,扎起木栏白布围楼一大圈,不知在干什么有砖瓦木料,好像在修楼。” 周围人听见纷纷抱怨。 “怪不得堵成这样。” “好端端的大夏天修楼干什么?有钱来扩路啊。” 反正大家都走不了,不如八卦闲聊,总有人消息灵通。 “你们不知道?双院斗法时,皇都有一位贵人要来观战,学院负责接驾。建安楼临近演武场,居高临下视野最好,当然要翻修一新,迎贵人入住。” “这是真的,我昨天亲眼看见南门运来几大车奇花异卉,都是叫不出名儿的珍奇,往建安楼方向去了。” “我南渊不知接过多少大人物,这次的贵人有多贵重?一座城够不够?” 督查队在前方疏通道路,人潮缓慢移动。众人一通乱猜,热火朝天,闲聊范围越来越大。 徐冉听了很多陌生的名字身份官位,悄悄问顾二:“湖主,你觉得是谁?” 顾二不吭声,长眉微蹙。徐冉只道他惯来不耐拥挤,懒得说话。 程千仞对于这些热闹向来不上心,听完便过去了。依旧在脑海中琢磨剑招。 他现在的生活比从前更简单。虽然练剑不比读书容易,但若要选,他选练剑。 一人困于旧人旧物,总需要做点什么不会走神的事,令自己每天精疲力竭,无暇多思。程千仞便将练剑当作解脱之道。 走路吃饭喝水,只要不说话的时候,都可以想想‘见江山’。 日子一天天过,随着建安楼的白布越围越高,学生们还是没猜出所以然,却已想到许多分流办法。不少人去太液池坐船,将水泄不通的路段绕过去。 六月天,正是湖景最美时节,半湖接天蔽日的荷田,怡红翠绿;半湖澄澄碧水,倒映着天光云影,亭台楼阁。 ‘那个就是南山后院一夜入道的程千仞’,‘就是他放话要夺下双院斗法前三甲’等等闲言,早已被新鲜事c新热闹覆盖,少有人提起。 程千仞抱剑行走在学院,已不再引人注意。或者说,人们会下意识避开看上去一身冷漠的人。 大家更愿意聊青山院的徐冉。她接下的约战终于打完了,一直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医馆常客,却胜多败少。比她修为低的不敢来战,同境的胜不了她,境界高的自持前辈身份,鲜有下场。胜过她的那几人都是险胜,没有可夸耀之处,反倒让她显得风头无两。 于是最后一场,顾二叫她想办法输。好对手难逢,天气又热,徐冉也懒得再打,索性揍对方一顿,然后认输了。 顾二气的拿烟枪敲她:“你这不叫想办法输!要让对方赢得漂亮,才能替你当靶子推出去!” 徐冉不服:“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都认输了,这事儿不就完了吗?!” 不料幕后推手真的沉寂下去。是否还有下一步动作不得而知,总之南渊三傻的日子彻底清净了。 清净到程千仞快要忘记所谓的‘守株待鹿’计划。 那天他夜不成寐,在识海中演剑,有些地方想不清楚,天色未亮便迫不及待出门,照例去荒林练剑。 晓风残月,学院大门初开,人声寥落,空空荡荡。程千仞走在药田间的鹅卵石小路上,忽见不远处一道人影,转瞬没入林中。 他感叹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却没想到竟是熟人。 那个人还是藏书楼初见的模样。 “林师兄,叨扰了。师兄上次让书给我,未曾正式道谢。” 林渡之目光游移,似在确认程千仞身后有没有其他人,很快松了一口气,惜字如金:“不谢。有事吗?” 程千仞被一双剔透明眸淡淡注视着,略感压力。想起顾二的托付,只得硬着头皮搭讪,没话找话:“林师兄报名双院斗法了吗?” “没有。” “林师兄需要一起报名的同伴吗?” “不需要。” 程千仞正想告辞,忽见对方握书的指尖极用力,微微泛白。 原来很紧张啊。 不禁笑了笑:“我在此练剑,是否会叨扰师兄?” “我会布隔音阵。” “” 好吧,学霸什么都会。顾二,我尽力了。 两人各占半边林,互不干扰,程千仞一套剑诀练完,落叶萧萧,不知何时对方已走了。 午饭时他告诉两个狐朋狗友,徐冉比顾二还来劲:“好!捕鹿到了关键时期,稳住!” 林渡之是个生活极有规律的人,一天的安排从晨读开始,来的早走的也早。后来几日,程千仞每天早起,赶去林间寻人,却只打个招呼,说几句闲话。 直到林渡之已不再紧张,两人见面可以轻松点头致意时,顾雪绛出场了。 顾公子换下绛紫色外袍,全套学院服一丝不苟地穿好,半挽半放的墨发束作发髻。与程千仞平日打扮相同,完全是个正经人模样。 清晨林间雾气弥漫,林渡之余光瞥见人影走近,以为又是程千仞来打招呼。等他抬头,已被近身三尺之内,跑都来不及。 顾雪绛就站在他面前,笑眼弯弯,歪头看他,只唤了一声“林医师”。 仿佛在说你跑啊,怎么不跑了? “我不是医师!” “林师兄?林师弟?” “叫师兄吧。”林渡之退开两步,浑身紧绷,神色冷淡,“你们认识,戏弄我?” 顾二恳切道:“绝不是。是我想找到你,我们没有恶意。” 林渡之面无表情。 顾二去拉他衣袖,语气放软:“你对他说真名,却编假名骗我,我以为你只愿意结交他那样的正经学生” 林渡之甩开手,不为所动。 顾二没招了,只得叹气:“上次开的药不顶事,疼的越来越厉害了。” 林渡之面色一变,连声喝问:“不顶事?你按时吃了?经脉断口还在疼?百忧解戒掉了吗?看你还带着烟枪,定是没戒!我说那是饮鸩止渴,里不信窝?!” 顾雪绛暗笑,这人真怪,表面上什么都不在意,却对行医救人有种古怪的执着。 忽见他闭口不言,薄唇紧抿。神态与他说自己叫‘林鹿’时一模一样。 于是顾雪绛问道:“里怎不索话咯?” 林渡之瞪大了眼睛。 顾雪绛笑了:“蓬莱话嘛,我也会,你看,我们交流没什么问题。” 除过偏僻地区和魔族领域,大陆上都讲字正腔圆的官话,方便沟通。即使南人口音温软,北人稍直硬些,也相差无几。 偏林渡之出身海外蓬莱岛,一口乡音难改。被人一路笑话到南央城,进学院后,已不愿开口多言。他学什么都快,唯独说话,需要全神贯注才能发音标准,稍一放松,就错得一塌糊涂。 此时他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轻声问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什么奇怪?我主修课是‘博物志’,各地风物都略知一二,蓬莱话哪里奇怪了,程三的家乡话才叫奇怪,全是听不懂的词!我给你学两句吧” 顾雪绛当真学了两句,大抵是‘智障’‘雾草’‘六六六六’之类的。 林渡之没忍住,笑了。 风声乍响,落叶凌空飞扬,一道人影破风而至,稳稳落在他们身后。 程千仞实在听不下去了,抱剑现身。 徐冉也从树上跳下来。 “徐大在啊?她还会说江州话呢,来,说句‘智障’听听!” 徐冉抄起刀要拍他:“你个记酱。” 顾雪绛跳到林渡之背后,眼见不管用,转身就跑。 静谧树林顷刻间兵荒马乱,鸡飞狗跳。 程千仞暗道糟糕,走到林渡之面前,十分头疼:“他们俩就是那副样子,很抱歉,林师兄。” 说罢端正行礼。林渡之伸手扶他。 “顾雪绛从一位前辈手中得到一支金针,我与他曾亲眼见到,那位前辈以金针暂续武脉,恢复修为。对他来说,这或许是个转机。所以想请你帮忙看看。如果为难的话” 话未说完,对方扶他的手忽然收紧,急道:“那还等什么?若是真的,何止是他的转机,是医道的重大突破。” 医馆二楼,向阳的小诊室光线充足,窗明几净。 两人在桌前激昂地讨论,有问有答,语速极快,不时伏案奋笔疾书,不时起身来回踱步,另外两人坐在靠墙的矮凳上,面色茫然,仰脸看他们。 程千仞头脑发懵,看徐冉的样子,似乎也是懵的。林渡之行动力太强,说一不二,说金针就要见金针。 果然,徐冉碰了碰他胳膊:“你听懂了吗?” 程千仞道:“没有。” 他因为练剑的缘故,穴位武脉早已烂熟于心,各种药物名称c医典医理,却是一窍不通。徐冉武将世家出身,粗暴地接骨正骨不在话下,但也仅限于接骨正骨。 桌上铺满顾雪绛从前画的图纸,纸上是些繁复墨纹。林渡之看完一张又换一张。 程千仞在识海中演剑,徐冉四处打量诊室的摆设。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听到了能懂的部分。 林渡之放下图纸,感叹道:“针上的微缩聚灵阵很巧妙,不需要施针者注入真元,是以被施针者武脉内残留真元激发,便可引天地灵气强行灌入经脉我从前只想如何以药物内调,使破碎的武脉复生,却没想过纯粹外力施压。这位前辈真是了不起!” “确实了不起,他”顾雪绛突然语塞。 林渡之追问:“他怎样?” 面馆老板懒怠的瘫姿浮现在顾二眼前,一时竟没想出该怎么夸,只说道:“他煮面很好吃。” 林渡之:“” 程千仞怕顾二尴尬,接道:“是挺好吃的。” 徐冉不明所以,跟着点头:“煮馄饨也好吃!好吃!” 林渡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第 38 章 话说到这里, 程千仞才想起来他们还没吃午饭。 等他和徐冉拎着食盒回来,诊室里的两人依然在案前讨论。顾雪绛整理好桌上的医书图纸,打开食盒,顺手为林渡之端碗递筷:“来。” 林渡之面露犹疑之色:“你们吃吧。” 徐冉:“渡啊, 别客气, 吃饱了才有力气陪他接着聊。” 她念‘渡’字有点像‘鹿’, 林渡之听见耳朵尖微微泛红:“不是客气,我,我已辟谷了。” 修行者吸收天地灵气供养自身, 代替五谷, 便是辟谷。提升吐纳之道, 对精神境界要求很高,不比练习招式拳脚。年轻人往往想要的很多, 心浮气躁, 口腹之欲也是欲, 能在这个年龄辟谷的寥寥无几。 程千仞想起从前与林渡之的接触,对方虽然神色冷漠, 却没有武者身上的杀气锐气, 境界威压分毫不露,不会给人凶煞危险之感。此时再看, 那人站在光线明亮的诊室,药杵药秤为伴, 又多一分医者慈悲。 徐冉肃然起敬:“真厉害。” 林渡之被夸的不好意思:“可以教你们一些心得。” 徐冉挠头:“我跟程三才炼气大圆满。等到凝神境再来请教你。” 顾二吃相文雅, 不忘怼她:“你那个饭量, 就算小乘境也辟谷不了。程三希望大点,他现在吃的越来越少。” 程千仞怔了怔:“顺其自然吧。” 他确实饭量锐减,每天只中午陪朋友们吃一顿。或许修行吐纳有收获,或许是因为南央城最好的酒楼,也比不上逐流做的家常便饭。 与南山榜首成为朋友之后,顾雪绛开始频繁逃课。主课不敢逃,副课总可以,军事理论基础首当其冲被他翘掉。徐冉独自听李老先生唠叨,百无聊赖,囤了许多话本消磨上课时间。 学院医师大多住在药田间小院,单人独院,林渡之也有自己的院子,顾二清晨便去那里寻他。 没了晨读的同伴,程千仞一个人占据荒林。 成片梧桐遮天蔽日,步入林中,凉风混着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燥热暑气登时散去。 程千仞踩过松软的泥土与落叶,以往练剑前心无杂念,今日却无端感到不安。仿佛深林之中,有什么东西注视着他一般。 他试着感知这片林,神识发散,意念如千万条无形的丝线抽离探出,将肉眼难察的细枝末节回馈于他。 树木的纹路,蝉翼的扇动,风的温度,人的呼吸。 他忽然停下,喝道:“出来!” 葱茏枝叶随风颤动,蝉声鸟鸣如故。 祥和静谧中清光陡现,程千仞手中旧剑出鞘如电,身形随之腾跃而起,几乎同一时刻,雪亮的刀锋划破晨雾,从他身侧一尺外的巨树上扑杀下来! “铮!——” 对方潜伏已久,誓要一击必中,雷霆万钧之力自刀刃爆发,风中碧叶片片炸裂。 程千仞手腕一麻,心知此人修为不在他之下。不愿硬接,飞身疾退,剑走游龙,刀剑瞬间交击数十下,铮鸣如疾雨震彻深林。 对手居高临下的扑杀先机转瞬即逝,倏忽落地,‘神鬼辟易’便在此时变招,剑身一抖,搅乱风烟突刺而出。 劲气激荡,震散他们周身烟尘碎叶,视野陡然开阔。 来者身影终于被看清,程千仞仓促收势:“是你?搞什么?!” 只见徐冉大笑道:“试试你的剑!” 斩金刀去势不减,挽作一团炽烈金光,狂暴的真元向他迎面冲杀。 程千仞不言,剑锋飞速在身前划过半圈,漫天落叶随之飞旋聚来,风声呼啸间,千万片碧叶如天瀑悬空,长河倒贯。 徐冉只觉呼吸一滞,却断喝道:“来得好!日出!” 她双手握刀,刀势横斜,金光大作,碧叶长龙被从中斩断,在刀焰炙烤下竟燃烧起来,化作簇簇烈火,顷刻灰飞烟灭。轰鸣如雷,长刀与剑再度相击! 她与朋友过招,毫无顾忌,顺手用了最熟悉的刀法。 ‘烈阳军法刀’至刚至猛,皆是明招,‘见江山’亦是大开大阖的路数,细微之处却见精巧,刚中带柔。 两者相斗,劲气狂风令深林震动,无边落木萧萧,蔚为壮观。 缠斗百余招,程千仞被激起斗性,徐冉却已尽兴,甩手将刀一掷,程千仞猛然侧身。只听“咄”一声,长刀钉在树干,入木三分,刀柄剧烈摇晃。 久战难胜,她便心生不耐,摆摆手:“不打了!” 所幸程千仞收招快,手腕微偏,避开空门,未散的剑气堪堪刺破她衣袖一角。 他收剑回鞘,蹙眉不语:“以后不要这样,危险。”像徐冉这类战斗经验极为丰富的人,怎么会有临阵扔刀这种任性打法? “你那什么表情,我又没伤着。再说,我背后还有一把刀呢。” 程千仞看着她衣角叹息:“这衣服我买的,红烟缎,很贵。” 徐冉气结,拔出断玉就要再战。 那天去城南布庄,他们添置了许多新衣。人靠衣装马靠鞍,顾二眼光又好,南渊三傻风貌焕然一新。走在街上也是飒爽少女,翩翩少年,只是徐冉和程千仞不自知而已。 程千仞不愿再跟她打:“怎么突然想起找我对招?” “别提了,最近顾二忙,我又买不到好看的话本。” 程千仞心想文荒的人真可怕:“走吧,给顾二送饭去。” 以前他在藏书楼闭关,两位朋友溜进楼里给他送食盒,现在轮到顾二废寝忘食了。 徐冉边走边比划:“你刚才这招叫什么?很厉害的样子。” “‘见江山’第三式,瀚海黄沙。” “那这两招呢?” “孤峰照月c平湖落雪。” “有意思!” 这句有意思不得了,程千仞从此除了练剑,还要应付徐冉心血来潮的突袭。有时是饭桌上争菜的筷子,有时是谈笑间突然拔刀。 大部分武修都像徐冉这样,长时间独自练习便觉枯燥,总要有人过招,才知自身进退。 程千仞不同,他可以一个人练剑很久,反倒觉得杂念一空,心无旁骛。 某天吃饭,茶水在剑气刀意下震落满桌,顾雪绛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挨过宋觉非的鞭子,大乘圆满的魔头你见过吗?你这几招,吓不到他的。”顾二现在抽烟少了,衣冠也端正,一副要奔向美好明天的上进青年模样。 看徐冉这么闲,把她的市井话本都换成了兵法书:“课不听就算了,书总要看,不然你年末考试怎么办?李先生好糊弄?” 徐冉眨着大眼睛:“我能抄你的吗?” 顾二温柔地笑了笑:“智障你做梦!” 不等两人开怼,程千仞抢先说道:“有件事情要跟你们商量,我想新置一处宅院。” 他也觉得自己矫情,可是没办法,独对旧地,到处都能看见逐流的影子。 “我从前的积蓄快花干净了,东家给的都还在。”银票c房契地契c青玉璧摆在桌上,一字排开。 “面馆我给他留着,万一他以后回来,还有个落脚地。玉佩就当掉,加上二百两银票,置个新宅院。” 几人心照不宣,没问他为什么要换住处。徐冉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好精细的山水纹,能当个几百两吧。” 顾二拿来端详,沉默片刻,神色古怪:“这不是青玉,是染玉,最多二两。” 程千仞目瞪口呆。 徐冉:“别胡说啊,那可是宁复还!堂堂剑阁双璧之一,身上带的怎么会是染玉?!” “这些个古玩玉器,别说真假,就是年代产地,我都能给你摸出来。独门手艺,明白吗?”顾雪绛举起玉佩正对刺眼日光,微微眯眼:“染得挺好,一般人还真看不出来。你拿它去骗当铺老板试试?” 程千仞气结,什么混账东家,欠下二十两血汗钱,带着他师弟跑路了,临走还要骗他一回:“扔了。” “扔了不吉利,古人云‘玉有六德,以玉比君子。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你看我娘给我的这块,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我一直系着。来,我给你戴上,以后我们都是有玉的人了。” 程千仞拗不过:“好好好,说回新宅的事吧。” 徐冉忽道:“不如大家凑点钱,搞个大宅子,一起住。” “那至少要三进三出,府在前园在后,东中西三路分别三个院子,免得你练刀吵到我看书钱怎么凑?” “双院斗法的彩头啊!前三甲五百两,前二十名三百两,我们三个,至少能挣九百两,运气好一点,一千一百两,天降横财,什么宅子买不了。” 顾二夸张道:“哇!你居然会算这道题!” 程千仞很早就考虑过双院斗法,那时是为了给逐流凑学费,没想到现在还是为了钱。 “四人成队,我们差一个人,林渡之愿意参与吗?” 顾雪绛:“难。他不缺钱,也无意扬名。对这种比斗不感兴趣。” 徐冉挠头:“没了鹿,上哪儿找第四个人啊。” 顾二:“我问问他,如果他稍感为难,就作罢。” 程千仞:“不行的话,我们再想其他凑钱办法。” 南渊三傻满怀对新生活的憧憬,宅子还没买,已经说起池塘要养什么鱼,院里要栽什么花了。 两天后,徐冉在副课的学舍见到顾二时,还以为自己看错。 顾公子又回到从前,擎着烟枪吞云吐雾,瘫姿赖怠,衣衫散乱。 “你今天怎么没跟林鹿在一起?” 顾雪绛脸色发白:“看你的兵书。” “你俩吵架了?” 顾二斜她一眼,徐冉怒瞪他,转头看书。 教室坐满,老先生开始摇头晃脑的念文章,学生们窃窃私语聊着天,她听到身边人应道:“嗯。”声音闷闷的。 她忽然就不知该如何开口。对方从未有这般丧气模样。 顾雪绛为修复武脉做过无数尝试。正因为他精通医理,所以知道有多难。 认识林渡之后,有人和他一起做这件难于上青天的事。他们想了许多办法,克服无数困难,拨云见日,滴水穿石。 “你武脉二十四处断口,所以还需要二十三根针。将聚灵阵刻在这种细针上,必须顶尖炼器师出手,整个南央无人能做。” “沧山的炼器师c皇都的宫廷铸造师都不会轻易出山。梅大师有位关门弟子名叫邱北,或许今年的双院斗法会来南央”顾雪绛很快自我否定:“不行,太慢了,我们另谋他法,一根针多次使用。” 问题解决后,顾雪绛跳上椅子,手舞足蹈,林渡之跟他一起傻笑。 可惜再多默契与才思,也避免不了分歧。 “如此接脉,只是暂时复原,金针一除,灵气乍泄,容易对你武脉造成第二次伤害。风险太大。” 顾二不赞同:“这是最好的方法了,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 “针上聚灵阵被你脉中真元激发时,我再注入真元锁住被吸聚的灵气,间接锁住成形的阵法理论上可行,但我怕自己出错。” “上次我替宁前辈接脉,每一秒都觉得他会武脉爆裂而死。但他死了吗?林鹿,你太小心了!” “你接脉时有二十余根针,我们却只有一根!风险和难度翻了二十多倍。” 林渡之思虑一整夜,第二日回复他:“我不会为你施针。” 顾雪绛惯来散漫,武脉却是他心结,闻言立刻暴躁拍桌:“我们研究了这么久,最后关头你说放弃?!” “不是放弃。我依然倾向于最早的稳妥方案,药物内调,辅以真元灌脉,引导它自然生长” “现在有了金针,只需要两年,武脉重生。新生的武脉很脆弱,却依然可以吸收灵气。你要避免大量输出真元,也就是不能与人动刀兵”林渡之着实觉得,这才是最好方法,“以你的资质悟性,只要心意平和,继续吐纳修行,起码有两百年寿元。” 顾雪绛忽然泄了气,坐在夕阳的余晖中,静静看着他。问了一个问题。 “不能再使刀,我为什么要活两百年?” 林渡之沉默半晌:“生命可贵,你不愿意活,我何必治你?” 顾雪绛甩袖而去。 他们再没有见过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第 39 章 七月最后一天, 双院斗法报名截止日。 谁也想不到, 徐冉竟然找到了队友。那人与她同班,名叫李正生,从前跟着起哄时也叫她徐老大。下课后主动找上她, 说自己修为不济, 原本不打算报名,所以一直没有组队。最近见人人都报,也心热, 可是别的队伍早就人满了。 徐冉狠拍他肩膀:“你早说呀!”,急冲冲地去找两位朋友商量。 程千仞沉吟片刻:“既然他是武修,我报文试好了,这样凑够两文两武。你跟顾二希望较大,起码我们有六百两。” 顾雪绛无甚精神, 只是抽烟, 懒懒地点头。 徐冉罪臣之后的身份已不是秘密, 青山院的学生们多有顾忌。她本以为要无缘双院斗法, 谁知峰回路转,立刻拉上两人:“那行, 咱快走, 李正生在勤学殿外等我们!” 勤学殿坐落在南渊中轴线上,坐北朝南,气势恢弘, 殿宇高阔, 学院用来举办大规模集会。新生入学c老生毕业c商榷大事统统离不开这里。 放学不久, 大道上人流如织,三人绕石穿廊,一片开阔广场豁然映入眼帘。 四野无树荫遮蔽,大块青石方砖在烈日炙烤下,泛着一层朦朦白光,可鉴人影。远望便觉刺目又燥热。 更可怕的是,广场上密密麻麻聚满了人,大家高声谈笑,聒噪更胜一万只蝉。竟然不畏酷暑,好像每个人都有十二分精神一般。 殿门的石阶下设有一排桌椅,大油纸伞遮蔽阳光,伞下坐着四位负责登记报名的非参赛学子。 徐冉费力地在人海中找到她同窗,拉着朋友往前赶。立刻引起众人抱怨。“挤什么啊,还没到时辰,殿门关着”,“先来后到不懂吗,后面来的后进殿”。 她只得高声呼喊:“得罪了各位!我们是来报名的,赶时间。” 动静不小,整个广场的人都听见,还真有傻缺拖到最后一刻才来报名。已有不少人认出他们。 徐冉这位同窗,面方口阔,看上去老实巴交。 此时脸色微白,额上汗珠滚滚,踟蹰着向三人解释:“酉时报名截止,所有参赛者才能入殿。院判大人会来讲比赛规则,现场抽签决定初赛安排。现在马上酉时,所以大家都等着入殿。” 徐冉兴致高昂:“还说这么多干嘛,我们快去报名,然后给你介绍他俩。” 报名处原本有学院执事坐镇,但临近结束,久无人来,只剩下几个学生负责。听见动静,看了眼计时更漏:“拿腰牌报姓名,酉时快到了。” 笔墨潦草,三个名字记在典册最后一页。 “南山后院程千仞,青山院徐冉,春波台顾雪绛” “怎么差一个人?”报名处师兄摔笔不干了:“明确通知过四人成队!大热天的,别拿兄弟们消遣成吗?!” “不是,我们”徐冉突然语塞。 她看见不远处走来一伙人,而李正生站在他们身后。 钟天瑜华服金冠,越众而出,悠悠笑道:“诶呀呀,还差一个人。这要怎么办呢,不如你们问问在场诸位,谁愿意跟你们组队?” 程千仞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但他说不上哪里不对,又不忍心扫徐冉的兴。尽管猜测了某几种坏结果,也远远没想到会是这样。 竟然是个低劣的局。 钟天瑜使了个眼色。 像他们这样的人,很多事不好亲自做,跌世家公子身份,有失眉角。便需要几个凑趣的狗腿,关键时刻撑起场面来。 立刻有人站上石阶,运足真元,对满广场学子高声道:“有人愿意跟他们三个组队吗?站出来!” 在场都是报过名,等着进殿听训的参赛者,恨不得少几人竞争。登时炸开了锅,只顾看戏。 “那是打了一个月守擂战的徐冉?背后双刀果然威风啊!” “威风什么,你看皇都的钟少爷,明显是跟他们有过节。摊上事儿了。” “还有据说一夜入道,放话要拿斗法三甲的程千仞,他是我朋友的同班同学,很久没去上课!” 种种讨论入耳,钟天瑜身心舒畅,胸中一口浊气终于吐出。连连摇头:“真可惜,没人愿意啊。看来你们报不成名了。” 顾雪绛点上烟枪,漫不经心地笑笑,丝毫没有难堪之态。 石阶上喊话的几人忽觉锋芒在背,纷纷避开他的目光。 钟天瑜冷笑,回身叱骂道:“怕什么,他现在姓顾!” 他身后的李正生也垂下头,不敢与怒火中烧的徐冉对视。 钟天瑜摆摆手,微觉扫兴:“没你事儿了,找我仆从领东西去吧。” 李正生长舒一口气,低声应下,快步疾走。 但他没能离开。因为一把剑横在眼前。 剑未出鞘,样式古旧,却有恐怖威压隐隐溢散。 程千仞不知何时拦在他退路上,一身冷漠。 李正生呼吸困难,脸色骤白,武修直觉在关键时刻奏效:此人比徐冉更可怕。 他当机立断,跑到徐冉面前放下身段行礼:“我受了伤,需要一瓶补气丹,才能在双院斗法前好起来。对不起,但你也是武修,知道丹药多重要的对吧?拜托你,让我走吧。你一定能找到其他队友的,我们队只想打进前二十,不妨碍你冲三甲。”说罢连声道歉。 徐冉看着他的模样,忽觉失望盖过愤怒:“滚。” 顾雪绛施施然走上前,摁住程千仞提剑的手腕,微微摇头:“我们走吧。”转向神色倨傲的华服公子,轻声道,“这样没用的。我曾说过,如果不能杀了我,就不要惹我。因为我这个人,很记仇。” 程千仞心如沉水,尽管广场上各种目光汇集在他们身上。同情c嘲讽c幸灾乐祸,不一而足。 他不在意这些事,生活给过他更大的恶意。几句闲言,算得了什么? 更漏滴答,声声催人,报名处的师兄们面色复杂,叹气收伞。 钟天瑜笑道:“没有人了。” “还有我。” 清越如天外之音,每个人都听得真切。人群忽而静下一瞬。某些人迫于威压,让出一条通路。 那人穿过熙攘广场,来到万众瞩目之前。 他惯来少言,只放了腰牌在桌上。 却已有人认出他,惊呼道:“林渡之!” 谁也没料到这个变故,顷刻间人声鼎沸。 “真的是他,南山榜首林渡之!” “他为什么会来?” 报名处师兄愣怔着,林渡之便拾起笔,极快写下一行字。 “现在,我们有四个人了。” 他如是说道。 话音刚落,更漏已尽。 钟声回荡,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人群后方一阵骚动,众学子忙不迭让路行礼。 黑衣督查队行列整齐,浩浩荡荡闯入广场。 隔着人海,程千仞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院判大人。 前有八人开道,后有十六人随侍。身姿颀长,腰间配刀,黑袍无纹无饰,翻飞广袖像一片浓重夜色。 仿佛因为他的到来,青天烈日都蒙上阴影。 那人大步流星,倏忽即至眼前,程千仞未看清他面容,便随众人低头行礼。 酉时,哐当一声,尘埃飞扬,殿门大开。 督查队中四位把守殿门口,其余随院判向殿上首座走去。 在院判的威盛气势下,场间鸦雀无声,学子们自发排队,敛袖鱼贯入殿。没人再顾及刚才的闹剧。 钟天瑜等人不是参赛者,呆立在石阶下。无数人从他们面前匆匆走过。 形势陡变,期望落空,郁怒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他终于说出计划已久的事:“双院斗法复试前,旧人故友齐聚南央,大家打一场马球怎么样?你敢来吗?见见老朋友,叙叙旧。” 北地开阔,皇都郊外马场遍布,王孙公子们没有不会打马球的。只是花间湖主在时,没人敢说比他打的好。 “有何不可?”顾雪绛目不斜视路过他。 徐冉顿觉扬眉吐气,轻哼一声,举步进殿。 殿内阴凉,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程千仞压低声音问顾二:“你现在能骑马吗?” 顾二低声答:“当然不能。先答应下来,起码他在打马球之前不会找事。再说了,南央夏秋多雨,校场泥泞,怎么跑马?” 程千仞:“”服气。 院判大人高坐首位,几位督查队长站在他身侧。有执事奉上报名薄,院判略扫一眼:“偶数,很好,首局无人轮空。” 他声音低沉,虽然不大,却奇异地传遍整个殿宇,使人精神为之一振。 程千仞终于看清他的面容,剑眉星眸,五官线条凌厉至极。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这位执掌学院一切法度的大人物,该是中年或老年模样。今天驾临恢弘的勤学殿,会为他们讲解比赛注意事项,威严而慈爱地鼓励他们——“孩子们,我为你们感到骄傲,南渊明日的荣光,将由你们铸造。” 但现实残酷,楚岚川只是冷冷扫过众人,摆摆手,便有督查队员下阶发放册子。 “规则章程发下去,自己看。看不懂,就不用参赛了。” 他目光如刀,许多学生低下头去。程千仞觉得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在场各位,全是垃圾”。 小册厚约两指,蝇头小楷事无巨细,徐冉拿到手里也懒得翻,忽见一位督查队员面熟:“程三,这不是没收我们三十两的队长吗?” 三十两是她打赢钟十六的彩头,血汗钱。 “嗯。”程千仞一怔:“今天钟十六没来?” “来了,站在钟天瑜那群人身后,抱着凛霜剑。”顾雪绛有点想笑:“他个子比较低,被挡住了。” 林渡之迟疑道:“是不是一位目光呆滞,脸色苍白的少年?他不对劲” 低语未完,恰逢院判眼刀扫来,周遭一静,几人连忙闭口。 “前期是小队赛。决赛是单人赛。其他不说了,抽签吧。”楚岚川翻阅报名薄,忽道:“这次我们倒着来。” 众学子困惑不解,却没人多问。全院规矩都是院判定下的,别说他想倒着抽,就算躺着抽c跪着抽c边跳舞边抽,谁敢说不行? 殿内落针可闻。只听见执事高声唱念:“最后一队,第一百零二队派人抽签——” 徐冉轻扯程千仞衣袖:“为什么大家都看我们?” 程千仞:“因为我们就是最后一队。” 他看向朋友们,徐冉还没反应过来,眨着大眼睛,顾二今天发冠未束,衣衫不整,林渡之神色冷漠眉眼低垂,但是耳尖红了,明显是害羞,想装没听见。 程千仞只得掸掸衣袍,走出人群,拾阶而上。 南渊大小赛事,需要抽签的地方不少,早有人捧来白玉签筒,放在院判面前的鎏金案上。 以往需要再费点手段才能开始,此时却不必。一位大修行者坐镇,远比任何防作弊阵法都管用。 万千目光如有实质,程千仞飞快摸出一支白玉签,低头一看:“十六。” 刚还在说钟十六,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验签的督查队员朗声道:“第一百零二队对阵第十六队,第一日,辰时甲场,文试场地栖凤格,武试场地骑射场西区。” 立刻有执事奋笔疾书,抄录下来。今日之后,抽签结果会贴在学院各处,公示于众。 程千仞步履匆匆,台阶下到一半,身后院判的声音沉沉响起:“抽完签就走,别留下占地方。” 南渊四傻与被抽到的第十六队出去了。 一炷香后,每个走出殿门的学子,都对殿内人报以深切同情。没有昏暗空阔的大殿,威势逼人的院判,才知空气清新,生命美好。 黄昏时起风了,暑气渐退,风里吹来太液池的水汽与荷花香。 晚霞漫天,学院行人渐少,石板路被镀上一层浅金色。 程千仞知道前几日小鹿与顾二吵架的事,因为又在树林见其晨读。有时遇见来找他对招的徐冉,三人聚在一起说话,只字不提顾雪绛。与顾二吃饭时,也不提林鹿。 所以他没想到林渡之今天会来。 程千仞恳切道:“谢谢你。” 林渡之有点不好意思:“嗯不用。” 徐冉拍他肩膀:“渡啊,你太仗义了!” 只有顾雪绛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程千仞觉得,这两人需要一点时间。朋友之间,把话说开就好了。于是他冲徐冉招招手:“骑射场过两招?走不走?” “走啊!谁怕谁!” 剩下两人一路无话。 晚风里,霞光渐渐被西天墨蓝浸染,一轮浅淡月影,悄然挂上柳梢。 蝉鸣鸟叫渐少,没有白日的燥热拥堵,南渊学院像位卸下浓妆的跋扈美人,露出沉静温柔的本来面目。 远近灯火次第亮起,无数回廊楼阁笼罩在暖黄光晕中,熠熠生辉。 或许是走了很久心神放松,或许是夏夜晚风清爽宜人,林渡之很自然地就开口说话了。 他发现不需要做什么准备,不需要勇气,清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并不困难。 “你的问题,我依然无法回答,因为我不使刀。” “但我们可以想其他办法。我不会不管你的。” 顾雪绛停下脚步,看着他,忽然张开双臂:“对不起,谢谢你。” 林渡之蓦然一惊,浑身紧绷。小心翼翼收起差点爆发的威压,一动不动任他抱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两更合一刺不刺激 顾雪绛与林渡之和好后, 南渊四傻聚在一起商量比赛安排。人手一本昨天领的册子。 程千仞原本打算在飞凤楼定个雅间, 后来想了想, 还是去西市买菜沽酒,回家下厨。林鹿比较害羞, 大概不愿意在人多的地方说话, 家里总比外面清净自在。 坐在熟悉的小院, 吃到久违的家常菜,红烧肉还是那个味道,徐冉很感动:“锅里还有米吗?” 程千仞点头:“我给你舀去。”逐流的做饭手艺是他教的,菜式味道当然一样。 顾二愁啊:“你看她这个样子,猴年马月能辟谷。” 林渡之正在吃清炒菜心。他住在学院里, 大灶人多, 自己又不会做饭, 索性省了吃饭。但不用进食并非不能进食, 他现在觉得, 跟大家一起吃饭, 也挺有意思。 原来这就是有朋友的感觉。 夏夜小院宁和静谧,草木清香伴着清脆虫鸣, 在微凉的夜风中回荡, 头顶星河明亮而深邃。 酒足饭饱,杯盘狼藉,徐冉忽然问:“今天轮到谁洗碗?” 程千仞今晚高兴, 给自己倒满酒碗, 慢慢喝着:“这次是正式欢迎林师兄加入我们, 总不能他洗,我做饭辛苦,不用洗。你俩看着办吧。” 顾雪绛瘫在椅子上瞧徐冉:“当然谁吃最多谁洗。” 徐冉打死不干:“咱俩抓阄,猜拳也行!” 习惯性坑对方洗碗,做来熟门熟路。 林渡之忍不住笑:“你们以前经常来千仞家吃饭吗?都是他做?”看惯程千仞练剑的样子,怎么都跟做饭搭不上。 猜拳的两人想起逐流,气氛一时静默。 程千仞闻言又喝一碗酒:“从前是我弟弟下厨,大家一起吃。后来他家人寻来,我把他送走了。我们就开始下馆子。” 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开口。酒不醉人,情绪却在夜里翻涌。他看着浩瀚星河,心想我终究会习惯没有逐流的生活。 林渡之感知敏锐,忽觉苍凉悲切。任他熟读千本通透佛法,面对朋友,却什么道理都劝不出:“你,你别太难过。” 程千仞笑起来:“不会。” 顾二:“难过什么,今晚沾你的光,我俩才能吃到程三的手艺。” 徐冉忽然想到一件事:“鹿啊,我们打算买个宅子住一起,你来吗?” “是‘渡’不是‘鹿’。”林渡之以为她喝酒后口齿不清,不好意思地脸红了,眼神却充满希冀,明亮清澈:“会麻烦吗?我有一些书c两柜药材c四盆花,一只鸟。” 徐冉没忍住,猛揉他脸:“还养鸟,你怎么不养只鹿呢?” 顾雪绛懒洋洋瘫着:“但是我们可以养鹿啊。” 程千仞:“看来三进三出的大宅不够,还要修个鹿苑。” 林渡之猝不及防被揉了一把,发现居然连程千仞也跟着调侃他。不知所措,讷讷道:“不要突然靠太近拥抱或者捏脸,我快突破了,有时候控制不住威压的。” 程千仞见他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实在可怜。掏出双院斗法的规则册,笑道:“来,商量正事。”他最担心徐冉:“这些你都看完了吗?” 徐冉果然没有,摆手道:“字太多,我看了个大概,问你几个问题就行。” 程千仞无奈点头。 “这上面说是按取胜时间计分数,用时越短分数越高,旁边有更漏计时但超时未分胜负怎么办?” 他已将武试部分烂熟于心:“那就判双输。初赛限制一个时辰之内。复赛决赛会延时。” “行!”徐冉又问,“一个时辰内打完,却两败俱伤,怎么算?” “武试两败俱伤,按文试分胜负,若文试成绩也恰巧一样,那就自认倒霉,两队都淘汰吧。”程千仞想了想,补充道:“这种情况太少,文试的计分制度比我们严格,很容易分出高下。” 徐冉匆匆翻几页:“初赛二对二,咱俩要打配合吗?什么战术?” 程千仞回忆起与她几次过招,沉吟道:“我们两个的功法路数,跟谁都打不了配合,各自为战吧。唯一要注意的,就是隔开对方两人,让他们也打不了配合。” 徐冉灌下一碗酒:“好!我没问题了!” 但是林渡之有问题:“文试初赛是答卷,容易。但复赛要论法辩难,我” 当众说话非他所长,与人争辩更是从未做过,如果因为自己带累了朋友们,该如何是好? 顾二放轻声音:“这种事情,你若不想开口,坐在旁边喝茶吃点心便是。因为” 他忽然站起,爆发出惊人的自信:“我一个就够了!” 程千仞微微眯眼,好刺目啊。 今天星星真亮。 徐冉也被顾二晃了眼,跟着站起身:“来,为了银子!为了宅院!干!” 南渊四傻举酒同庆。 绚亮的星河落在酒碗里,夜风温柔,花香脉脉,夏虫不知疲倦地鸣叫。 双院斗法本就是一年一度的盛会,今年又轮南渊做东,报名人数比去年多了两成。 大道旁c游廊里c学舍外,各处贴有朱红色榜单,公示抽签结果赛制安排。学生们心思浮动,有些先生索性放了假,留下课业让大家回去自学。新生没有报名资格,只得老老实实上课念书,但也喜欢围观讨论。 备赛者比往日更勤勉,青山院的武修们顶着烈日在骑射场过招,南山后院的学生成群结队去藏书楼上温书,直到夜色降临,才在执事们的催促声中依依不舍下楼去。春波台的学子矜贵风雅些,三两成群聚在阴凉的水阁风廊下,押题互考。 种种景象除了决定命运的年末考试前,便只有此时能见到了。 更少不了先生的唠叨:“以后莫要学你们师兄师姐,临时抱佛脚,指望能一夜顿悟吗?” 督查队员开始排查加固各处阵法,首先就是翻修后的建安楼,不知里面移栽了多少珍奇花木,围栏白布又扩大一倍。做阵法测试时,彻底堵死了大路,搞得怨声载道。 执事们也辛苦,要为北澜学子收拾院落。南渊有钱不假,但总有些事情,不是有钱就能办好,还得有分寸。前年的布置不好再用,必须换新。太朴素,不显尊重,易惹笑话;太精奢,则不够沉稳,也跌份失面子。只好琢磨执事长说的“雍容不失雅致,大气不失精巧”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程千仞依旧去荒林练剑,回家吐纳修行,早出晚归,避开拥堵时段,未曾真切感受到紧张气氛。 直到初赛开始。 八月初,算是南央城一年里最好的时节。 橙黄橘绿,天高云淡。炽盛日光变得温柔清淡,半座城浸在桂花香气里。 为防文试出现泄题作弊等事端,栖凤阁周围守卫森严,路口竖着‘考场绕道’的大牌。黑衣督查队员拦道查验腰牌,核实身份。 今天安排了十支队伍,前面还有几人排队登记,轮到林渡之时,徐冉低声道:“全看你了,顾二那货靠不住。” 顾雪绛拉上林渡之就走:“只要你别拖程三后腿,我们闭眼赢。” 程千仞见他俩毫无紧张之色,路上还在闲聊医理,便也不多说,目送二人登楼。 骑射场是偌大一片夯实土地,能跑马能操练,现在扎上几道围栏,就算隔划了初赛区域。程千仞未到时,先听见人声沸反盈天。 没有演武场的青石阶梯看台,建安楼又被封了,大家只好围在木栏外,里外三四层,能看见多少全凭身高和缘分。比起栖凤阁氛围肃穆,这里简直像菜市场。 里圈是往后几日要上场的参赛者,目光专注,神情严肃。外圈是事不关己的闲人,捧着瓜子点心,大声谈笑。 青山院几个武教习带头分发瓜子,负责巡防的督查队员也奈何不得,只好随大家开心。 初赛人多,为了提高效率,场间分隔四个区域,可以同时进行四场。 “双刀看见没!徐冉来了!她往西区去了!” “那个程千仞怎么回事啊?南山后院的书生报了武试?” 南山众学子不服:“偏见无理!凭什么我们院不能报?” 程千仞一路走来,忽听有人为他高喊助威,怔了怔,才认出是算经课的同窗们。一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自己现在大概做不到左手打算盘右手登账了。 辰时未到,第十六队的两位已候在西场。徐冉见惯了这种场面,旁若无人地与对手闲聊起来:“又是你啊,修为精进了吗?” 她之前连接约战,打了一个多月,数不清与多少人交过手。 青山院讲究不打不相识,平时不说话的,武场上也能聊几句。只听对方一人苦笑道:“运气不好,初赛就撞上你。” 另一人更话多:“我俩无所谓,勤学殿抽签出来都打算弃权了,但是不行啊,我们队文试的刘师兄今年该毕业,他是最后一次,如果不战而退” 话未说完,场边执事忽道:“开始!——” 几乎同一时刻,兵刃相击的翁鸣震彻全场,令众人心神一凛。 狂风凭地卷起,雪亮刀光劈开烟尘,自半空扑杀下来。刀锋忽现炽盛金芒,盖过纷乱剑影,煌煌如日! “日出!” 这一刀因逼退钟十六成名,又在徐冉打下的无数约战中,作为决胜招出现。 发令突兀,双方瞬间进入战斗,起手不分先后,但谁也没想到她一出手就是最强一招。 程千仞无奈,徐大刚被顾二怼了,憋着气呢。 他有心思想这些,只因电光火石间,已尘埃落定。 一道身影被刀势击飞,轰然坠地,‘日出’声势浩大,吸引全场目光。剑光便不起眼了,如一片雪花轻盈落在湖面,悄无声息,程千仞的剑尖点在另一人颈间动脉。 徐冉恰在此时收刀回鞘,浮夸地掸了掸衣袖。潇洒离场。 一位执事抄下更漏刻度,朗声宣读:“第一百零二队胜,九十五分。” 双院斗法开始的第一日c第一场,就打出这样的高分。欢呼如海潮喧腾。 其余三场还在辛苦缠斗,许多人却无心再看。 “徐冉算是青山院最强武修了吗?我院今年有望大胜北澜啊。” “大胜北澜也不能指望个姑娘,刚才那场,双方境界差距明摆着,胜负在意料之中,不过赢得漂亮些。依我看,去年打进决赛的几位师兄,都要比她厉害” 聊完徐冉聊她队友:“我是来看南山后院那个一夜入道,放话要拿前三甲的程千仞的,他怎么只来得及拔剑呢?” “等你比他修为高,再说这种酸话吧。” 南山学子反唇相讥,双方甚至吵起来,只差互扔瓜子皮了。 修行者五感敏锐,程千仞虽已走出老远,依然听得真切。他不在意这些,全当听热闹。 徐冉嗤之以鼻:“姑娘怎么了?有种当我面说啊。” 她拍拍同伴肩膀,“我跟你讲,那几位师兄我都见过,确实厉害,但今年我未必胜不了他们。” 程千仞笑了笑:“对对对,我们吃肉去。” 众人口中‘去年打进决赛的几位师兄’,多半已毕业。却还有六人,今年最后一次参加双院斗法。他们修为更高,经验更丰富。曾在建安楼上,点评过徐冉与钟十六的战斗。 这次占了最靠前观战位置,悄然退出人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 “诸位觉得如何?” “徐冉刀法精进不少,但此局对手弱,结束太快,看不出什么”那人侧身略施一礼:“我说不好,还请周师兄指教。” 去年武试,周延作为唯一进入前十的南渊学子,从皇都回来后风光无两,却无故沉寂一年。只观战,不再与人交手。渐渐人们忘记他,直到他报名双院斗法。 “他们的对手境界稍差,战斗意识却不差,二人都使剑,配合默契,刀势刚起,一人急迎而上,争得一瞬,一人急退,趁徐冉全力出招,护体真元不济时攻她背后空门” 他娓娓道来,丝毫没有不耐:“如此短的时间内,毫不犹豫做出取舍,已然了不起,本可以换来最好结果:即使他们出局一人,徐冉也必受重伤。” 有人接道:“但她没有受伤,因为程千仞的剑到了!” “是,剑很快,后发先至,断绝回援。按理说越快的剑,越难控制,剑上真元却未刺破对手皮肉。可见他心思沉稳,手也稳。毫厘之间,收发自如。”周延沉吟片刻:“南山后院这位,比徐冉更强。我们如果遇到,不可托大。” 六人来自三支不同队伍,却用了‘我们’这个词。 因为不觉得自身代表某一人,某一队——他们默认自己代表南渊。 其他人经他点拨,神色微肃。 一人忽然想到什么:“对了,钟天瑜那边,怎么回复?” 周延停下脚步,注视着他们:“皇都王孙公子之间的事,与我们何干?南渊荣光高于一切。” “好!我等正是此意!” 去年的不佳战绩,令他们感到耻辱,越临近毕业,越渴望为学院而战。哪怕这里自己骂过一万遍,也不能让别人骂一遍。 这种心情,如今的南渊四傻还无从体会。 林渡之的诊室里摆了张竹摇椅,顾雪绛瘫在上面,看窗外风轻云淡。一边训徐冉:“你的打法太任性不严谨,掷刀?起手杀招?万一以后对上傅克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徐冉没当回事:“嘁,哪有那么巧你俩怎么样?文试难吗?” 顾雪绛没答话,林渡之在案前分拣药材,腼腆笑笑:“还好。” 徐冉转念一想,他们武试已经有九十五的高分了,就算文试发挥不好,也无所谓。再细问只会让林鹿有压力。但她今天出了痛快一刀,亢奋话多,停不下来:“程三,我们来说说你的问题吧。” 程千仞正在识海演剑,抱剑靠墙,面色沉静。丝毫不像刚结束一场战斗的模样。 闻言只是微微挑眉。 “我觉得你没有求胜心,跟我过招时点到为止,打比赛也这样。气势先输一筹。”她学着顾雪绛的语气:“以后遇到傅克己,也要用‘平湖落雪’这种轻缓招式吗?” 程千仞还未回答,顾二站起身:“你饿吗?我带你去吃红烧肉。” 徐冉被拉下楼,听顾雪绛解释道:“程三不是没有求胜心,是被磋磨惯了,逼到狠处,才激的起斗性。我有种直觉,那不是好事。” 他在心里加了一句,或许比原上求疯起来更可怕。 徐冉恍然大悟,从此不提此事。 两天后,甲场的文试成绩出来了。按照初赛规则,武试败方记作零分,文试以卷面分数定胜负,负方也会记零。最终以文武总分决出晋级队伍。 但为表示公平公开,阅卷没有徇私,所有卷子及打分都会贴在藏书楼外展示半日。 林渡之正在为顾雪绛煎药,闻言不甚在意:“我就不去了,得看着火候。” 徐冉兴冲冲跑去藏书楼,隐约听见众人都在说:“这个分数太高了,不可思议!” 她仗着身高优势,一眼看见对方九十二的高分试卷,吓了一跳,连声道好险:“幸好我们武试九十五,高了三分。决定命运的三分啊!” 程千仞:“再看看我们的。”当日还觉得徐冉太急,现在看来,若下手慢一点,武试分低一点,岂不是要被淘汰了?他出身南山后院,清楚文试九十二意味着什么,基本等于无法超越。 前面都是带纸笔抄录的学生,一份好卷面,参考价值很大。他们来得晚,等了片刻才看到展板全貌,才知道大家都在抄什么。 一份满分卷子跃然眼前。 徐冉不敢相信。 程千仞也震惊,林顾两人竟然考了满分。再细看,比起对方明显两种笔迹,分工明确的卷面,第一百零二队的卷子上,皆是一人字迹。顾二他一句也没答。 林渡之一个人考了满分。 后面学生急着抄卷子,催他们看完快点走。 考出九十二的两位师兄也来了,同窗好友们陪在一旁,纷纷出言安慰。 “想开点,你俩已经很强了” “八分而已,时也运也,我看刘师兄未必不如林渡之。” 谁知刘师兄说了一句日后很出名的话:“不一样。我考九十二,是因为所学只有九十二,林渡之考一百,是因为满分只有一百。” 另一位也感慨道:“毕业前能与‘南山榜首’同场答题,虽败无憾。” 程千仞从此看林鹿的眼神都变了,考完只说‘还好’两个字,一点活路都不给人留。不愧学神。 初赛依然在继续,新鲜事层出不穷。武试有比他们分数更高的,有临阵弃权,有作弊被举报,还有闹上勤学殿,投诉规则不合理的。程千仞挑着看了几场。除了练剑修行之外,开始做另一件事。 每日黄昏,他抱着剑在城里四处游走,思忖新宅选址。 南央有条城中河,名叫月河。河面不宽,一丈半而已。拱桥下乌篷悠悠,两岸垂柳依依,店铺装修雅致,都是做笔墨纸砚,字画篆刻生意的。商铺的背街叫月河街,绿树成荫,是一片白墙灰瓦的老宅。 程千仞一度觉得这里不错。带几位朋友看过,林渡之没有任何意见。徐冉却笑话他是中老年品味。 “咱们南渊,一些家眷多c不愿意住学院的教习先生都住这边,以后路上遇见,还不得天天行礼,忒不自在了。” 顾二也不喜欢月河街,说老先生多的地方,尽是倦怠暮气。 程千仞笑:“你是想说我有倦怠暮气吧?” 他从此改在城北暮云湖边转悠。那里北望视野开阔,遥见云桂山脉轮廓,青黛连绵。日落时分景色最好,湖光山色相看不厌。可惜离学院略远,问了几个掮客,得知地价不便宜。 事情定不下来,他也不急,从前奔忙生计,才来得及仔细看看这座城。听繁华地段酒馆店铺的吆喝,也听老街旧巷里树下闲人谈天。难免想起初入南央,匆忙安家的旧事。 如果逐流还在,会喜欢住哪里?城北还是城南,有湖还是有河? 大概会很乖地说:“全听哥哥的。” 程千仞想,这个问题再不会有答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第 41 章 初赛首轮结束,勤学殿和藏书楼外同时放榜。榜单是朱红提花绫绸配白玉轴, 其上浓墨题名, 悬挂在一丈高的木架上, 落南渊官印, 显得气派又喜庆。榜下人头攒动,学生们迎着日光眯眼张望,找自己熟悉的名字,有人欢喜有人叹。 晋级队伍松了口气, 谁知还没休整两天,便被通知再去抽签, 明日就要开始初赛第二轮。 这次不用听院判训诫规矩, 每队派一个人到执事堂。程千仞作为一百零二队的代表去了,顺序抽签轮不到他,抽到他们的是第七十六队。 对方书生打扮,愁眉苦脸:“倒霉催, 出门忘给圣人烧香。” 旁边人除了同情也没话说:“这队文有南山榜首, 武有双刀徐冉,难赢。” 大家一边抽签,一边互通消息, 议论纷纷。大概是程千仞看上去太不近人情,没人找他搭话。 “我们队上轮武试险胜, 两个师兄还躺在医馆养伤。这下怎么打?” “谁知道今年搞什么名堂。去年初赛一二轮之间, 足空了十天休息时间!” 登记抽签结果的执事被吵得头疼, 无奈道:“莫叫苦了, 我们也不想这样。昨天北澜那边来信,说他们初赛已结束,即日启程来我南渊。执事长连夜上报给副院长咱们做东,总不能让人家到了等我们吧?” 众人面面相觑。有前辈师兄站出来,说几句风度翩翩的场面话:“理应如此,我等当然以客为先,接待周到。” 第一次参赛的学生们不明所以,抱怨完便散了。 这些师兄一出门,立刻破口大骂北澜阴险。 “去年早早来信,说复赛因故延迟,让我们晚些动身,结果刚到皇都两天,板凳还没坐热,复赛就开始了。参加文试的师兄水土不服,有两位还被担架抬出考场!” “今年又说要早到?皇都人真是蛮横不讲理。” 南渊学院禁赌,双院斗法期间的赌局却屡禁不止,胆小的悄悄避开督查队,胆大在院外公然开盘。一百零二队初赛首轮分数极高,不少人盯着他们。 程千仞刚从执事堂出来,抽签结果已悄然传遍大小赌局。被称为‘好签运,稳胜局’。 外面太热闹,四人在林渡之的诊室里躲清静。 顾二:“有同窗塞给我一张暗契,问我要不要下注。” 程千仞:“不赌。” 徐冉还惦记着被没收的三十两:“嗯,要是到嘴的鸭子飞了,我宁愿没见过鸭子。” “不赌就不赌,我昨晚想到了别的来钱门路。” 林渡之犹豫着:“你那个门路,会不会惹麻烦?” 顾雪绛朗声大笑:“反正我的麻烦避不过,那大家都不要好过!” 徐冉:“你们在说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程千仞也没听懂。但他觉得顾二有分寸,捅不出大篓子,便随他去。 半月之后,他后悔了。 唉,狗屁分寸。 北澜队伍进城那日,是个潇潇细雨天。 五更三点州府衙门晨钟响起,值勤守军出巡,各城头传令擂鼓,十二扇城门同时打开。人流渐渐繁庶时,道旁的早点摊和板车便被清理一空,州府官差有条不紊的安排民众迎道。 未来一个半月,南央城将迎来翻倍的游者与商旅,还有数不清的宗门前辈c世家供奉。双院斗法经过多年演变,已不仅是南北两院的较量。人们都想看哪个天才更名副其实,哪家后辈更出类拔萃。 为了这场全大陆一年一度的文武盛会,学院c州府c军部三方协力,明处的城防布置,暗处的阵法检查,所耗人力物力不可计数。 车队将从正北门入城,走中轴线上最宽阔的栾树大街。大道两旁持戟卫队肃立,其后挤满围观民众,手提花篮彩绸,衣着光鲜,笑容满面,排练时掌声热烈而整齐。 萧瑟寒凉的雨水,热火朝天的长街。 两旁视野开阔的酒馆茶楼座无虚席,价钱水涨船高抬破天,临窗雅间则被权贵提前定下。 程千仞和朋友们没有包酒楼,所幸他家住柳烟路十七街,老巷萧索,唯一好处就是离学院近。车队总要入院,他们站上房顶,总能望见个边角。 徐冉不耐久等,蹲在屋脊上,翻新买的话本。程千仞抱剑静立,在识海中演剑。他二人凭真元护体将细雨隔开,远望像笼着一层朦朦烟气。 顾雪绛为他与林渡之撑伞,紫竹骨衬着苍白的指尖。天青底洒金描桃花伞面,是他自己画的。 临近午时,远处忽然爆发热烈的掌声与欢呼,间有锣鼓乐声。徐冉合上话本,猛然起身:“要来了。” 程千仞睁开眼。顾雪绛道:“前半段走的慢,还早着。” 果然还早,又等了半个时辰,车队才驶过栾树大街,拐入通往学院的玉树街,出现在他们视线中。 花瓣彩绸漫天飞扬,有异兽血脉的神驹异常高大,开道先行,骑手们金甲红披风,威风凛凛。其后车马浩浩荡荡,华盖如云,人潮追逐车队涌动,一眼望不到尽头。高昂的乐声中,整条街都仿佛在震动。 徐冉突然惊道:“那是什么?” 程千仞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六匹雪白如云的骏马并驾齐驱,一座描金画凤的巨大车架缓缓驶来,无数银质铃铛在风中清脆作响。车身笼罩在阵法的淡淡金光中,滴雨不沾。 林渡之:“入住建安楼的贵人到了?” 顾雪绛微蹙眉:“金凤车,白云马,这排场越制了。除非车里是位皇族。”天祈礼制不算严格,更有几大宗门算是法外之地。但今天双院斗法开幕,南方军部负责维持秩序,谁敢公然越制。 徐冉感叹道:“原来这就是白云马,据说有异兽白泽的血脉,好漂亮。” 换做从前,程千仞一定看过就忘,不甚关心。但如今他下意识对皇都多一分关注,或许是因为逐流在那里。想起顾二曾说太子未立,东宫无主,皇族忙于党争,不禁猜测哪位会来南央,又想来做什么。 等到骑兵仪仗队c奏乐队c贵人的车架c北澜执事官的马车陆续进入南渊大门,队伍后半段才慢悠悠拐过弯来。 有人白马扬鞭,目不斜视,姿态矜贵而骄傲;有人坐在马车上,拂起车帘向人群挥手致意,一派温和有礼模样。 这些都是参赛学子,年轻俊美,风姿不俗。所到之处,欢呼更为热烈。当朝民风开放,不知多少手帕香囊与秋叶落在雨地里。 顾雪绛解释道:“骑马学子多半出身大秋林,相当于我们的青山院,来参加武试。坐在马车上的,大多是石渠阁学生,相当于南山后院。” 热闹都是别人的,他们站在屋顶上,只有天地间一帘秋雨。 程千仞忽道:“倒数第三排最右边是什么?” 徐冉定睛看去,惊道:“他们先生不管?” 各色神驹中,赫然是一头毛驴。 小毛驴滴答答,驴背上倒骑着一位布衣少年,摇摇晃晃,嘴里叼一根青草,仿佛漫步乡野小路,不在万人瞩目的南央城中。 顾雪绛:“那个是原上求,原疯子。少年天才总有些特权,北澜没必要因为这种小事触他霉头。” “原上求,凝神四阶,兵器是青雨剑,成名之战是与傅克己初次交手,后称‘夜战淮金湖’。” 徐冉文荒时,常催顾二讲故事,早已倒背如流,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册子:“等我看看你怎么没写他还有驴?” 程千仞揉揉眉心,颇为无语。 这就是顾二所说‘大家都不要好过’的来钱门路。这本册子介绍北澜风貌以及优秀学子,内容大胆,词锋犀利,没有深奥的修行名词,配图人物肖像栩栩如生。南渊学子买来看门道,普通民众买来看八卦。 茶余饭后,人手一册,坐茶馆或者树荫下,津津有味地评说,好像每个人都能指点江山,论天下英雄。于是大受追捧,供不应求。 顾二从前摆摊卖书画,与西市卖笔墨的老板相熟,托给老板印刷贩卖,盈利四六分成,半月下来净赚二百多两,徐冉大呼服气。 初赛第二轮之后,程千仞沉迷练剑,知道此事已经晚了。 “写点风流韵事便罢,你连他们的绰号也写进去?”人家不会找你拼命? 顾雪绛笑道:“白美人,邱手艺,傅剑痴,原疯子这些又不是我取的,皇都大家都知道,我让他们扬名南央,有何不可?” 此时看着慢悠悠的毛驴,顾二恍然:“是我疏忽,下一本补上。” 程千仞:“还有下一本?” “活少来钱快,我写三本,我们下月就买宅子!” 林渡之见顾雪绛精神虽好,却脸色微白,许是不耐冷雨。便一手接过伞,一手握住他脉门输送真元,免他染得寒气入体。 随口问道:“只听过‘圣人骑青牛’,骑驴又是什么说法?” 顾雪绛漫吟道:“‘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原上求最喜欢这两句诗。南央有雨,腰间有剑,怎么能没有驴?” 林渡之虽不通刀兵,但修为高,感知敏锐,闻言失笑:“他可不像个诗人。” 顾雪绛:“没错,他弟弟原下索倒是更像。八成就坐在他身边那辆黑色马车里,或许车中还有他们共同的朋友,邱北。” 徐冉对照册子找了半天,发现队伍漏了一个人:“傅克己没来吗?” 顾二今天专职答疑解惑:“不来也正常。傅克己是剑阁子弟,出山入世历练,到皇都游学而已,以他的傲气,未必愿意代表北澜出战。”他想了想:“即使来了,他也不喜欢这种排场。要么在郊外练剑,等黄昏后人群散去再进城,要么已在城中。” 三人看着车队闲聊,程千仞静默不语,注意到驴背上的少年身形后仰,似大笑几声。突然心中微动,只觉方才一瞬间,那人竟转头向他们望来,张口吐出野草,舔了舔犬牙。 他下颌削瘦,眼尾长而低垂,不知为何,一张俊美容颜,却渗出令人心惊的不羁邪性。 那道目光仿佛穿过重重雨幕,直直落在他身上! 初秋的缠绵细雨变得冷入骨髓。 林渡之亦有所察觉,与程千仞对视一眼。 程千仞:“他能听到我们说话?” 徐冉摆摆手:“不可能,这个距离,他又不是小乘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第 42 章 程千仞再看,秋雨如旧, 小毛驴不紧不慢地跟在黑色马车旁边, 那少年低着头。 或许刚才他只是随意一瞥,寒意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顾二:“车队走完了, 有几个没露面的,下次再讲给你们听。” 乐声已远,道旁守卫收兵,围观人群渐渐散去。程千仞最后望了一眼黑色马车:“回去吧。” 车轮滚滚, 穿过雨幕,安静行驶在华盖如云的车队中, 毫不起眼。 马车内也同样安静, 看似单薄的车壁竟然将繁密雨声与震天欢呼隔绝在外。玉案上点着香,青灰色烟气袅袅升腾,笼罩一室。 北澜学院入城阵仗风光无限,一路上却着实辛苦。自北方南下, 八千里风尘,舟车劳顿, 何况是与金凤车同行, 怕安排不周冲撞贵人, 又需时刻提防刺客。许多学子不耐旅途枯燥, 心情烦闷, 唯有黑色马车里几人好似秋日出游, 自在舒服。 因为这辆车是邱北做的。 它足够大, 足够稳固舒适, 出行所需一应俱全。设计之初,甚至给原上求的坐骑分配了一方休息空间。但傅克己好洁,不愿意让驴上车,还因为这事与原上求打了一架,邱北便只得作罢。 现在车里有三人,一人靠在软垫上读书,一人伏案雕刻木料。另一人在擦剑。 他们各据一面墙,各有桌案,专注于不同的事,却互不干扰,奇异地和谐。 傅克己就在车内,证实顾雪绛猜测有误——他毕竟离开太久,皇都变了,故人也变了。 不变的是傅克己依然每日擦剑两次,每次都很认真。坐姿端正,如孤山松柏,神色肃穆,仿佛除了手中一块绢布一把长剑,世上再没有能影响他的事。 忽然他停下动作,敲了敲车厢侧壁。 外面传来原上求懒洋洋的声音:“嗯?” “东南边,高处,两条街外,有人带着剑阁的剑。” 原上求刚想说“关我屁事”,却念及对方除了‘克己剑’,身上还有一把‘山河崩摧’,乃剑阁烟山一脉的镇山神兵。能与其遥相呼应的宝剑,定然绝非凡品。配剑的人,怕也绝非寻常。 于是片刻之后,傅克己听见了他的回答:“东南边房顶四个人,只有一人抱剑。他穿南渊院服,梳单髻,没有戴冠修为感知不到,距离太远。” 四人中撑伞那个还有点面熟,像花间雪绛那孙子,不过这句他没说。 事情似乎麻烦起来。原下索掩卷抬眸。邱北也放下刻刀与木料:“需要我去看看吗?” 傅克己:“不必。” 神兵通灵,见类则鸣。令‘山河崩摧’起争锋之心,唯有‘神鬼辟易’。自宁复还杀师叛山,澹山一脉无主,‘神鬼辟易’十六年下落不明。直到今天。 他按下微微颤动的剑身,似在安抚故友,然后收剑回鞘,闭目养神。 既然对方是南渊学子,那他们终将相见。 此行不虚。 傍晚时分,细雨初歇,云开日霁。 连绵楼阁,树木花草经历雨水洗刷,浮尘尽去,又被夕阳镀上浅淡赤金色,顿生无限光彩。 南渊藏书楼作为南方最高建筑,利剑般直入云霄,仿佛连通天上霞光与人间晚晴。 积水从飞檐滑落,像一颗颗剔透明珠。年轻书生立在窗边数珠子,顺便看看勤学殿外忙碌奔波,操办迎客晚宴的学院众人。也看城里车水马龙的街道,随风飘荡的炊烟。 有人走过来,顺着书生的目光向窗外望去:“雨停了。” 一场秋雨将枝头花叶打落,满地残红堆积,混入泥土。却有一处新蕊乍吐,从楼上露台到楼下花园,千花万瓣,尽是炽烈鲜艳模样。 那里是建安楼。翻修历时两月,终于重见天日。 胡易知叹了口气,应道:“是啊,天公作美,有凤来仪。” 院判:“你应该照照镜子。” 胡易知挑眉。 院判:“每次你输光月俸,还说‘赌输又怎样,我很开心’,就是现在这幅模样。” 北澜队伍白天入院休整,晚上南渊安排了两场宴会。一场在勤学殿外大广场上,由即将毕业的师兄们主持,一些家世显赫或成绩优秀的学生们陪坐,招待来客。大家击鼓传花玩行酒令,即兴表演,没有座位的也可以在旁围观。 双院斗法期间课业轻松,学生们今夜兴致高昂,都等着去那里凑热闹。 另一场在太液池的画舫上,气氛与前者相差甚远。副院长与院判做东,昌州府刺史c守备军官列席,迎接皇都来的贵人。南方军部已派遣一支轻骑兵进驻学院,协助负责安全和秩序。今晚画舫宴会结束前,从建安楼到太液池,全线封路禁严。 不过这些都与程千仞无甚干系,他正在菜摊挑一颗大白菜。 最近酒楼客满,家里却有三张嘴嗷嗷待哺。他们初赛战绩突出,前些天就收到宴会请柬,管事师兄给安排了四个座位。 顾雪绛不愿意去:“这种酒局得不到有用信息,白浪费功夫。” 徐冉:“你是怕撞见‘故人’吧。被你打断过腿,又想不起名字的那种。” 顾二搬了摇椅出来,瘫在院中看晚霞:“我这都是为他们好,钟天瑜曾说,要办一场马球比赛,宴会上定然谈及此事。我去了怕他们不自在人多还要说话,鹿也不自在,我们在家里吃就挺好。是吧鹿?” 林渡之“嗯嗯”点头,又反应过来:“不是鹿,是渡!” 程千仞:“我们中午不是吃过” 三人齐刷刷看向他,脸上写着“几个菜啊”“有肉没有”以及“给点草吧”。 程千仞没话,抱剑出门。 正是华灯初上,雨后清凉。 石板街水洼里映出漫天霞光,又被奔跑的孩子们匆匆踩碎,小贩推着板车叫卖,音调又慢又长。 西市没有正经大酒楼,一溜的小吃摊和小饭馆,满街飘荡着油烟味与酒菜香。 一个小姑娘坐在路边摊吃烤馍。她穿着刺绣精细的藕粉色襦裙,吃相文雅秀气,身边还带两个丫鬟。左边桌子一群地痞在划拳喝酒骂脏话,右边来了一群打赤膊的男人,是刚下工的泥瓦匠和木匠队。 烟熏火燎,三教九流。她与周遭格格不入,却毫不觉得别扭,熟练招呼道:“老板,再烤个馍。多刷油,多放辣面。” 两个丫鬟欲言又止。 小姑娘吃完,心满意足地拿出绣帕轻拭嘴角。带着丫鬟逛街去。 她看什么都新鲜,不买珠钗水粉,只买纸风车糖人草编花篮,还乐得咯咯直笑。几个摊主在背后议论,这么漂亮的姑娘,不会脑子有毛病吧。 他们说话很小声,普通人绝对无法察觉。但她能听见,听得一清二楚。却依然很开心,止不住笑。 脂粉味油烟味汗水味,叫卖声还价声笑骂声,黄澄澄的烤馍,暖融融的灯笼。 烟火人间,一切都太美好,每样东西都温暖极了。 吃饭的,赶车的,骑马的,抱孩子的,卖菜买菜的,她好奇又认真地打量着,忽然不知看见了什么,恍惚一瞬:“五哥?” 丫鬟以为自己听错:“小姐你怎么了?” 小姑娘突然提起衣裙狂奔:“五哥,等等我!” 她爆发出极快的速度,像一尾游鱼般灵活,眨眼间追出半条街。茫然四顾,只见人群涌动,哪还有熟悉的身影。 背后响起一道平静声音:“姑娘为何追我?” 那少年身穿南渊学院服,左手提一只装满的菜篮,右手拿一把旧剑。眼神漠然,气质疏离。 小姑娘看着他的面目,愣怔片刻:“我认错了,对不起。你有点像我哥。” 程千仞也在打量眼前人,大约十三四岁,衣饰不俗,像偷溜出来玩的闺阁小姐。或许是被保护太好,眉眼间还有未褪的天真稚气。不由想到,我是不是表情太凶,吓到她了?人家只是认错人而已。 于是略微放轻声音:“早些回去吧,天色渐晚,西市鱼龙混杂。不安全。” 小姑娘已回过神,浅浅笑了笑:“谢谢。”却没有走,依然仰头看他,目光灼灼。 程千仞是养过孩子的人,总对小孩多一分耐心善意:“需要我帮忙吗?” 小姑娘笑道:“不用了。” 恰逢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急匆匆赶来,挡在她们小姐身前,极为戒备地紧盯着他。 程千仞略一点头,转身走了。 直到拐进自家巷子,才猛然觉得哪里不对。他仔细回忆,确定方才没有感知到灵气波动。又将真元在体内循环一个大周天,同样毫无异常。 忍不住自嘲:“被人叫一声‘哥’就神经敏感?真没出息。” 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在天际,夜色拉开幕布。秋月明亮,星河初现,照耀着灯火辉煌的人间。 小姑娘依然在逛街,却显得心事重重,兴致缺缺。身边两个丫鬟正互相帮腔,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她回去。 “殿下。” 一道声音响起,如春风化雨吹过耳畔。只见长街尽头一人负手而立,月色将他影子拉的斜长。 她神色微肃,停下脚步。那人已向她走来,举步的须臾,嘈杂人声倏忽消退,流动空气停滞一瞬。 她看见一层无形屏障拔地而起,隔开毫无所觉的过路行人。 与此同时,他们之间的街道上,每一块老旧青砖,青砖间每一株细弱杂草,都溢散出隐而不露的神妙气息! ‘机神触事,应物而发’,好厉害的大神通。 小姑娘向前两步,微微摆手,示意身前丫鬟退下。 动作很简单。她周遭气势却陡然一变,藕粉绣裙无风自动,猎猎飞扬。 屋檐下灯笼摇晃,金色光芒染亮她半边容颜,天真之色荡然无存:“原来是胡先生,本宫失敬。” 他们不需要互相行礼,这世间需要他们行礼的人很少。 “殿下万金之躯,不该以身犯险。” “先生言重,南央城不是很安全吗?” 兰花般的手指伸出,指尖落在虚空处,忽有一道丝线显出行迹,大放光芒! 光彩一闪即逝,重归无形。这是南央护城阵法的灵气线,它们铺天盖地,纵横交错,织成一张大网,覆盖整座雄城。城中百万民众年复一年,安稳生活在它的庇护下。 “危险无处不在。”副院长依然笑着,似乎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永远温和:“建安楼的灵犀花开了,殿下一定会喜欢。我送您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第 43 章 一场潇潇细雨洗去夏日燥热,南央城正式迎来秋季。 程千仞昨晚冥想打坐通宵, 清晨出门晚了, 此时便站在学院东大门外排队。长队如龙,蜿蜒排满广场, 督查队除了挨个翻来覆去验腰牌,还检查院服是否穿戴整齐。这幅情景,估计会持续到双院斗法结束。 他也不急,仰头看着碧空流云。遥见高耸的藏书楼立在和煦秋光下,显得清丽温柔。 入得院中,见来往学子络绎,皆腰背笔挺,走路带风, 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若有熟人相逢,双方遥遥见礼,高声谈笑。任谁看了, 都要赞一句南渊青年, 未来栋梁。 很显然,北澜队伍入院,激起了南渊人一较高下的斗性。 程千仞照例去医馆后的荒林练剑,一路上感知到许多目光落在身上。等他困惑地回望,那些人又纷纷避开。 从前也会有人看他, 背后无非聊几句‘他就是程千仞’‘原是南山后院学算经的’‘一夜入道’。更多时候没有人这样说, 因为他旁边站着徐冉林渡之, 更值得被谈论。 但今天的目光格外多c格外复杂。害他差点以为自己穿了北澜院服。 无论有没有恶意, 总归让人不舒服。 通往医馆的大道上,程千仞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十余人缀在他身后不远处,窃窃私语,此时猝不及防,急忙停下,紧盯着他。 竟是算经课的同窗们。 程千仞:“你们有事吗?” 他并没有生气,落在别人眼中,却是冷眼抱剑的疏离模样。 于是场间无人开口,无人离开。气氛诡异。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程千仞转身便走。忽听一人喊道:“昨晚的‘兰庭宴’你没有来!” 他回头,见是一位面熟的同窗,似乎叫张胜意。 张大公子交游广阔,不仅在算经班人缘好,在南山后院也颇有威望。有他站出来,其余人好似找到主心骨一般,气场上反客为主,纷纷附和。 ‘你没有来。’是个陈述句,这般情境下,自然生出质问的意思。 双院斗法有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主场为客场队伍接风洗尘,先办一场‘兰庭宴’,取‘芝兰玉树,生于庭阶’之意。宴上没有教习先生,双方学子推杯换盏,有时还要探探虚实,摸个底细。 待比赛结束,再办一场‘折桂宴’,意为‘芝兰秀发,折桂争先’。出席者不乏大人物,学生的座次则按比赛名次排列。一般学院会请名望甚广,身份甚高的人颁发奖励。去年北澜请到了礼政司大学士与镇国将军,便由他们颁奖致词。 程千仞心想,‘兰庭宴’不是自愿参与的吗?难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去。”他如实答道:“我在家做饭。” 话音刚落,周遭一静。 学院大道上,西风乍起,吹过学子们的广袖与衣摆。 他们的身形也在风中颤抖,不因风冷,而是愤怒。每个人眼里的愤怒如烈火熊熊,迎风燃烧。 张胜意深深吸气,压抑道:“你只是在家做饭,没有其他事?” 这场对峙引人注目,围观者越聚越多,待后面人打听清楚,也都不愿走了。不知何时,医馆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有人忍不下去,狠啐一口:“我早就说了,他哪有什么要紧事亏我们为他据理力争!” 程千仞怔然,我做饭又没动你们家米缸,你们生哪门子气? 其实这件事很简单。 南山后院出过修行者,才思敏捷,学识渊博。却不曾有人参加武试,就像青山院的武修,不会想不开报名文试。 程千仞是第一个。 承受嘲笑冷眼的无名小卒,默默努力,忽然间一夜入道,站在万人之前。成为与‘南山榜首’齐名的天才。 人们喜欢这样的故事。足够传奇,足够威风。 好似从前种种冷眼,不是他们给的一般。 “谁还敢说我南山后院只有书生,今年我们出武修了!当之无愧南渊第一大院!” 尤其是算经班的学生,更觉脸上有光,扬眉吐气。将流传已久的‘刀光剑影青山院,风花雪月春波台,不知寒暑小南山’,改做‘文武双全大南山’。 但程千仞做了什么? 初时成名,他在藏书楼闭关,徐冉替他揽下所有约战。 双院斗法初赛首局,南山后院众学子不去凤栖阁等文试结果,特意赶来骑射场观战,为他叫好助威。他却只出了一剑。初赛第二轮,他签运好,抽到稳胜局,依然站在徐冉身后,只出一剑,便顺利进入复赛。 他把好故事演砸了,谁也不满意。 没有晋级的参赛者不满意。 “那个南山书生,听说本是个胆小怕事的,不知如何得了副院长青眼,什么‘一夜悟道’,八成是催灌出的修为!” “他哪里会使剑?只会躲在女人背后。” 南山后院的学生不满意。 “昨晚兰庭宴,最需要他证明自己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居然在做饭!竟不知‘君子远庖厨’。” “如果不是为了他,我们何须与人争执,受人嘲笑?” 每一道声音,程千仞都听得清楚,他却只是沉默。 旁人看来,便是无言以对的心虚。 张胜意从前觉得,自己学识品格远胜于对方,偏对方际遇传奇入道修行,令人羡妒。此时心情更加复杂,眼神露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你成为修行者又如何,落到这般田地的修行者,太可怜了。 “你先前说过,要夺下双院斗法前三甲,还记得吗?” 程千仞怔了怔:“不记得。”这话又不是我说的,徐冉说的,当时我在藏书楼选剑诀,鬼知道发生了什么。 顷刻间人声沸腾,学生们围拢而来,种种不带脏字的讽刺奚落争先响起,平素安静的医馆前街如午门闹市。 张胜意摇着折扇叹气:“你也听到了,你现在代表我们班,代表南山后院,代表南渊学院。五天后就是复赛,如果你还像之前一样,不如弃权吧。你弃权,对大家都好” 话未完,意思却足够清楚:不要丢人丢到家门外,给学院带来耻辱。 他认为自己说的很不错。分寸恰当,不失君子风度。说罢便让开道路。 更多人不愿让。只听有人喊道:“你怎能辜负大家对你的期待?!” 程千仞望了一眼,那个人他不认识,大抵未曾见过。 他突然有点想笑。并且不想走了。 平静反问道:“我为何不能?” 虽受惯生活磋磨,心智早熟,毕竟还是个少年人,面对千夫所指,戾气顿生。 ‘大家的期待’到底是什么值钱东西? 江上捞尸,饥荒逃难,算账挣钱,我靠什么活到现在,难道靠的是‘大家的期待’? 张胜意不料他有此一问,众人也未反应过来,场间一时寂静。 程千仞抱着剑,冷冷扫过每一张面孔。 “你们寒窗十载,下苦功,花束脩,过关斩将进入南渊学院,就是为了让别人代表你们?” “要荣誉,要声名,要全院敬仰,不自己去打,反要我来代表?我算个什么东西,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他忽然爆发出骇人气势,大步行走在人群中。所到之处,众人不由自主让出通路。 “你们愿意让我代表,我却不愿意。” “我不愿意做,没有人能勉强我。我不愿意听,便没有人能教训我。” “我说完了。我就不弃权。现在你们能怎么样?” 在场南山学子不乏辩才出众之辈,却无一人与他对答。只是面皮涨红,愤怒地握紧拳头。 程千仞不想再看,转身离开。 待学生们回过神,开口喝骂“此人简直无礼无耻”,匆匆马蹄与命令呼号声已从四方响起。 “何事拦路?让道让道!” 因为人群聚集,道路堵塞,维持秩序的督查队黑衣来了,南方军部遣入学院的骑兵队来了,身穿金白两色北澜院服的学生也来了,正冲这边指指点点。 众人慌乱难堪,张胜意咬牙道:“大家散罢,别聚在这里,叫外人看笑话。” 气势汹汹的审判质问,变作一场闹剧。没头没尾散在落叶簌簌的秋风里。 消息却比秋风更快,飞速传遍全院。从医馆到骑射场,从建安楼到北澜学子居住的客苑,无人不晓这场骂战。 傍晚放学南渊四傻碰头,徐冉走在路上听见闲言,抄刀就要冲过去,幸亏程千仞拦住她。 他练剑一日,心意平静,愈发觉得自己没必要生气。不掉钱又不掉肉,何必? 顾雪绛心态更好,对林渡之说:“咱俩也一样,你答全卷,我被叫吃闲饭的小白脸哈哈哈。” 林渡之却不笑,冷下脸色:“谁这般说?” “嗨呀,这证明我长得好看。”顾雪绛想了想,很不要脸的说:“起码比程三好看。” 程千仞:“昨晚兰庭宴,发生什么事了吗?” 顾二:“倒也没什么大事。有人开赌局,赌双院斗法武试的决赛名次,没有排你。南山众人受不得气,下大注押你进前十。估计是晚上回去一吹风,酒吓醒了,又觉得你不行,追悔莫及,痛心钱袋。第二天就憋着郁气。” ‘被人期待’听上去很幸福,很美好。周遭有一百种好话捧你上天。此时你一定要小心,不能偏离他们的想象,否则就有一万种指责等着你。 这个道理程千仞尚且不懂,却已隐隐体会到苦处。 徐冉:“话说学院不是禁赌?” 林渡之:“默认规矩,兰庭宴上百无禁忌。” 程千仞觉得这事不太对劲,像有人针对他们:“还有别的吗?” 果不其然,顾雪绛从袖中抽出一张邀请函:“当然。” 夏秋之交,本该是南央城多雨之时。今年雨季却格外短暂。 马球比赛的朱红色邀请函,稳稳当当传到顾雪绛手中。时间就在三日后。 林渡之有些担忧,微微蹙眉:“你打算怎么办?” 顾雪绛忍不住逗他:“当然是买通一位圣人,让他以大神通改天换日,赶紧下雨,只给骑射场下。” 徐冉:“好主意,皇宫c剑阁c慈恩寺c朝光城你看哪位圣人合适?唉,不要圣人了,请大魔王吧,漫天飞雪不是更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第 44 章 顾二竟被怼到无言:“你最近词锋见长, 脾气也很暴躁啊。” 他收起邀请函,取出一本小册子:“先不说烦心事闲话皇都第二册,今天正式贩卖, 我又挣钱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走, 喝酒。” 顾公子请酒,地方自然也是他定。 他定在明镜阁。领着大家熟门熟路地穿过城南大道,走入一条幽静曲折的长巷。昏暗夜色下,未见阁楼, 先闻管弦声,嗅到清淡花草香。 徐冉觉得很新鲜,冲楼上点灯笼的姑娘挥手。程千仞有些不放心:“你别带坏鹿。” 顾公子不服:“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程千仞:哎哟我天感情你觉得自己是正经人啊! 明镜阁虽是花楼,却出乎意料的清幽。不见金玉辉煌, 桌椅案几都是古旧的紫檀木, 香炉烟气袅袅,琴音泠泠如流水。 珠钗环佩的姑娘在楼中穿梭, 步伐轻盈,款款而行,各花各美。徐冉一时目不暇接,刚想说这地方真不错,忽见一行华服公子谈笑下楼, 临行前打赏身旁美人, 一出手就是三方金锭。 她面色骤变, 立刻去扯顾二袖子, 咬牙低声道:“大不了马球比赛我替你去,你不要搞得像送死前最后一顿酒。” 这一晚上,够吃五年红烧肉。 程千仞:“别怕,我也带钱了。” 林渡之:“嗯!我也有!” 三人像村民进城,眼神警惕,内心紧张。跟在顾雪绛与两位双髻侍女身后,登楼穿廊,进入一间临窗雅阁。 事实证明,温柔乡不是龙潭虎穴,顾雪绛也安排的恰到好处,不会让朋友觉得别扭。侍女退出去后,有怀抱琴瑟琵琶的姑娘们鱼贯而入,福了福身,慢声细语道句:“顾公子许久未见。”便放下珠帘纱幔,开始弹奏。 他们坐在露台上喝酒聊天,凭栏赏景。重重纱幔外,美人们拨弦抚琴,乐声清远。 露台伸出阁楼,四角置有铜制莲花灯台,又有飞檐上一串串金色灯笼映照,是故十分明亮。最妙处在于此地视野开阔,近看城中车马灯河,远望巍峨城墙。 修行者目力远,程千仞甚至能看见云桂山脉的连绵轮廓。 一道细碎星河光芒璀璨,如半弧玉带,从夜穹落入山巅。 离学院不远,且闹中取静,不如在这附近买宅院,宅中建一座小楼。他认真想着,明天去找掮客打听一下地价。 “日夜苦修,折磨十指,练得一手好琴,不比练剑容易。”顾雪绛瘫在椅子上,点了烟枪,遥望星河:“琴瑟起,西风凉,金樽玉盏白露酿。你们感动吗?” 犹似当年,我很感动。 徐冉给自己倒酒:“不敢动不敢动。碰坏什么东西咱赔不起嚯,好酒!” 程千仞闻言微微笑了。他举着酒杯,走到栏杆边。 琴音旷远悠扬。今夜星空格外明亮。 好像回到了东川荒野上,天高地阔,沧江水倒映星河。那时没有美酒瑶琴,只有为天价船票发愁的兄弟俩。 “好美啊,逐流你看,像不像满江银子。” “是啊哥,要是江里有银子,我给你捞。” 谁要你捞啊,傻。程千仞饮尽一杯酒,只要你过的好。 酒过三巡后,林渡之也开始说话。 他精神放松时,说的是蓬莱岛家乡话。 “十七岁那年,我读完寺里所有书。师父便让我离岛,乘船去大陆。我当时并不明白。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想要,为何还要入世走一遭” “现在想想,大抵是为这一夜星光。” 岛上常年有雾,看不到星星。也没有在星星下一起喝酒的朋友。 “鹿啊,你知道为什么这里的酒贵吗,因为琴声好,你唱什么曲子,都合得上。”顾雪绛拿起烟枪,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桌面,含混轻唱:“落梅闻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 徐冉酒意上头,站上凳子:“你唱的什么玩意,我来一个。”她大声唱道:“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罩啊罩婵娟” 程千仞一把拉过林渡之:“你别理他们。下面由我,程千仞,为大家献上一首《只要你过的比我好》。上酒!” 三人瘫着站着倚着栏杆,各嚎各的。 林渡之很崩溃:“我,我不会唱。我给你们鼓鼓掌吧。” 掌声琴声歌声飘荡在晚风里,顾雪绛没有修为,最先醉倒。 林渡之将他扶正坐好,站起身:“我去给你端碗醒酒汤。” 顾二耍赖抱住他的腰:“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给你换一首《春日宴》怎么样?为我鼓掌!” 林渡之更崩溃了:“你让我走吧。” 其实这种地方,只需招呼一声,立刻有醒酒汤热毛巾端上。但他未曾来过,更不习惯支使别人做事。便拂起帘幕,请一位姑娘指了去楼下后厨的路。 没人鼓掌叫好,唱歌三人大感‘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歌声渐渐寥落。 徐冉跟顾二并排瘫着,掏出他写的‘闲话皇都’第二册,只当看话本。每翻一页,都忍不住骂句‘我去’。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醒时打架喝酒,醉倒大被同眠,谁不知道谁啊”顾雪绛不以为然:“其实还有更厉害的,给他们留点面子,没写出来而已。” 徐冉兴奋道:“我想听最厉害的!” 顾雪绛是真喝多了:“姓傅的家伙,有问题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谁能‘克己复礼,少私寡欲’,又不是圣人对不对。所以根据我当年的观察,我怀疑他不举!” 徐冉大惊:“不举?!” 顾雪绛沉重点头:“不举。剑阁大弟子傅克己,他不举!” 程千仞:“你们到底要说那个词多少遍?” 他有些好笑地想,背后说人坏话,简直像小说里的炮灰反派。 顾雪绛端起酒盏:“其实不举这事儿啊,可能跟功法有关系” 话音未落,露台灯火一闪,周遭俱暗,酒盏里忽映出一泓寒光! 凄厉剑啸声响起,抬眼见一柄长剑斩开夜暮! 这一剑实在太快,自天外而来,他甚至看不清残影,便觉剑意先至,令咽喉灼烧般剧痛。 下一刻就要被寒锋穿过,血溅明镜阁,顾雪绛却醉着,只痴痴笑道:“好快的剑,好美的人。” “铮!——” 两剑相击,惊雷炸响,久久回荡。 被劲风压过的灯火烛光重新亮起,没有断头,没有鲜血。露台上只是多了一个人。 那把割裂夜幕的剑,指在顾雪绛喉间。未能近毫厘。 千钧一发之际,‘神鬼辟易’一剑横来。 轻如雪花飘落,稳如长堤拦江。 重重纱幔翻飞狂舞,奏乐美人以为他们醉酒过招,琴瑟声忽变高昂激烈。 汹涌澎湃的真元自对方剑锋传来,山海般威势当头压下。程千仞气血翻涌,脸色骤白。恰在此刻,金色刀光乍起,直取来者面门! 斩金刀已出鞘,徐冉酒醒了。 劲气纵横,顾雪绛左颊渗出一道细细血线。血珠滑落,他下意识抚上,舔了舔指尖。 像是才知道疼,轻嘶一声,眼神清明些许,终于看清来者:“傅兄?好巧。” 他环顾四周,神色镇定:“你们拔剑做什么?” 程千仞:“” 世上为什么会有这种朋友? 哪怕你觉得他行事荒唐失分寸,哪怕你也很想打死他。 还是要站在他身前,替他挡刀剑。 琥珀色热汤冒着白气,林渡之一手端碗,一手推门。忽然顿了顿,转身问道:“阁下找谁?” 片刻后,阴影处走出一人。竟是那位细雨天骑驴入城的少年。 少年看着他,勾唇轻笑。 林渡之微微蹙眉。他作为医者,不怕见到伤口流血。却厌恶血光戾气。 眼前此人,浑身上下都是令他不舒服的气息。 不笑时显得阴沉,笑起来却很邪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第 45 章 布衣少年自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我找此书笔者。” 林渡之瞥了一眼:“作甚?” 外人面前, 他惯来寡言少语。 少年却不怕,谈笑自若:“叙旧。其实我更愿意给他上坟扫墓, 那样说话愉快些,可惜他没死, 我不得不找来此地。” 气氛骤然僵冷。向这边走来的五六位姑娘与客人忽感压抑, 不约而同停下, 改道绕开,远远观望。 原上求问:“你要拦我吗?” 林渡之没有动。他手中热气腾腾的汤碗白雾消散,在无形压力逼摧下,微微泛起涟漪。 露台上,顾雪绛话音未落时, 徐冉一刀含怒出手,真元磅礴,更因烈酒助豪兴,凌厉不可当! 剑背压力稍轻,程千仞得以喘息, 提剑手腕翻转, 剑柄猛然后击:“你先走。” 顾雪绛只觉一股大力打在椅背,眼前昏花, 便连人带椅飞冲出重重帘幕, 又在弹琴姑娘们的惊叫中稳稳停下。 他掸衣袍, 正发冠, 从容起身:“莫怕莫怕。我送你们出去。” 雕花木门‘吱呀’打开, 无形压力轰然扑面, 顾雪绛猝不及防,连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林渡之回头,冷声道:“回去,关门。” 顾雪绛摸鼻子:“那边让我走,这边也让我走,我能走到哪里?” 进退两难,无处容身,举目皆敌。何必再退? 他自林渡之身后站出来,对来者笑了笑:“原上兄,好久不见。” 原姓两兄弟经常同行,为了在称呼上区别二人,大家便称哥哥原上求为‘原上兄’,弟弟原下索还称‘原兄’。 原上求也笑,露出尖利的虎牙:“湖主,别来无恙。” 刀势初成,烛火摇曳。 那人正垂目看剑,忽一抬眼,锐意暴射! 徐冉接触到他目光的刹那,心道不好,立刻变攻为守,连出三刀! “铮铮铮——” 被她打散的剑气瞬间将纱幔绞碎,似片片柳絮凌空飞舞。 那人身形纹丝不动,目光又落回程千仞手中旧剑。 周身剑气萦绕,引而不发,广袖猎猎飞扬。 徐冉横刀身前,神情凝重。 剑气凝实如真剑,收发自如不需蓄势。 顾二是不是记错了,这姓傅的到底什么境界? 程千仞送走顾雪绛,方才细细打量眼前人。 剑眉c深目,青衣c长剑。身形挺拔,背负剑鞘。 像万仞高峰间一株青松,负雪凛霜,傲视云海。 他从未去过终年积雪的绝壁孤峰,也未见过云海茫茫。但不知为何,此人就给他这样的感觉。 他知道事情麻烦了。 因为刚才不是自己接下对方剑招,而是对方先看到自己的剑,主动收势。 傅克己终于看完剑,目光转向他。声音低沉:“你从何处得来此剑?” 这眼神让程千仞感到压力,却不愿避退,直直迎上:“故人所赠。” “你可知此剑渊源?” 程千仞:“不知。” “你可会剑阁剑法?” 程千仞:“不会。” “你可愿意学?” 程千仞想,副院长曾有教诲,选剑诀应择一而终,最忌贪得无厌。 于是他说:“不学。” 对方声音越来越低沉,徐冉越来越紧张,冷汗浸透衣背,随时准备出刀。 傅克己却静默片刻,忽道:“很好。” 他不是多话的人,因为事关剑阁,事关‘神鬼辟易’,不得不多话。现在话都说完了,当然很好。 晚风起,灯烛暗,云散月明。 清冷的月华照在他身上,压不下剑的锋芒,盖不住人的光彩。 傅克己道:“我修为比你高,让你三招。请赐教。” 他长剑指地,气势更盛,有赤色火花自剑锋迸射而出,落在地面发出可怕的‘嗞嗞’声。 程千仞一怔,还没互通姓名,说打就打?为什么要打? 这都什么人啊,说服不了就打服,感化不了就火化。 程千仞态度笃定:“不能在这里动手。”双院斗法期间,参赛者禁止私斗,违者取消资格。 傅克己想了想,觉得有理。花楼比斗,不甚庄重,不合礼法。 徐冉想了想,也觉得有理。在这儿打坏东西算谁的?我们宅子还没买,不能先把裤子赔光。于是她收刀回鞘。 傅克己却没有收剑:“让路。” 遇到拿着‘神鬼辟易’的人,纯属巧合。他来这里,是为了解决另一件事。 但他没能离开,因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不知何时,又一人来到露台,悄无声息,自傅克己身后踱步而出。 他穿着北澜学院服,金衫白面,书生打扮,从头到脚一丝不苟,态度亲切,作揖道:“两位有礼。” 徐冉抱拳。程千仞持剑回礼,心往下沉:对方又来一个人,且修为看不出深浅。今夜怕是难善了。 场间沉默无声,片刻之后,傅克己竟然先收剑,退后两步,足尖一点,转身跃下露台。 他临走前看了一眼程千仞,准确的说,看了一眼‘神鬼辟易’剑。 程千仞猜测来者会‘传音’之类的法门,就是不知对傅克己说了什么,令他改变主意。 他越看越觉得面熟,忽然想起北澜入城时驴背上的少年此人是原上求的弟弟,原下索! 但这两人气质迥异,让人一时未察觉面目相似。 原下索一到,剑拔弩张的气氛顷刻松弛。 他先请教了两人姓名,又解释道:“我四人本在对面楼上饮酒。无意窥探诸位” 但有什么办法? 大家都是耳聪目明的修行者,听你们鬼哭狼嚎唱歌就罢了,谁知后来别的听不见,光听见‘不举’两个字,如魔音贯耳,久久回荡。 顾雪绛这几年烟瘾大,声音较原先沙哑许多,不好分辨,直到‘傅克己’三字一出,他身份立刻坐实。原上求骂了句脏话,抄起剑就冲出去。 再看傅克己的位子,只留下空空酒杯。 原下索无奈道:“双院斗法禁私斗,我们又初来南渊,诸事未明你怎么不拦住他俩?” 邱北:“我,我拦的住吗?” 两人只得一边叹气,一边结了账,下楼寻人。 邱北又是慢性子,火烧眉毛也慢,原下索等不及他,只好自己先去。 不得不说顾雪绛非常阴损。 一个疯子如何证明自己不疯?一个正常男人如何证明自己房事没有问题? 一旦流言四起,便很难证明给别人看。 能力‘不行’实乃无法忍受之侮辱,市井混混听见抄柴刀砍人,剑阁大弟子闻之提剑杀人。 顾雪绛还能活蹦乱跳,纯属命大。 原下索穿过残破的纱幔,轻声安抚花容失色的美人们,再送一沓厚厚银票赔罪。这里的美人见过各种世面,虽然今夜受惊吓,还是福身道谢。 程千仞和徐冉赶到门口时,林渡之面无表情,眼神冰冷。两人吓了一跳,却见顾二从容镇定,好似真与故人叙旧。 直到原上求问:“你来南央城的这几年,成亲了吗?” 顾雪绛微怔:“没有。” 原上求皱眉:“你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吧,不小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竟然还没有家室?” 语气就像皇都那些热衷拉纤做媒的贵妇闲人,令顾雪绛一万个头大。 “你到底想说什么?” 原上求又笑得露出虎牙:“我原本想,杀你之后,可以替你照顾妻儿,不会让你绝后。现在看来是做不到了。” 什么玩意儿?程千仞一惊,这简直是个神经病。 顾二竟然毫不见怪,跟着他思路走:“可惜,我孤家寡人一个。不过你此番万里远来一趟,若埋骨南央,我也愿意照顾你弟弟。” 顾雪绛想了想,郑重补充道:“还有大花。” 在原上求五指握上剑柄的瞬间,一柄折扇挡在他手背。原下索及时赶来,道了声“好险”。 青雨快剑一旦出鞘,什么都来不及了。 原上求挑眉:“你拦我?” 原下索:“不是要拦你你想想,我们现在都在这里,邱北也往这边赶来,只有大花在对面,虽说南央城治安很好,但万一有人” 话未说完,原上求已冲到露台,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徐冉目瞪口呆,忍不住好奇:“大花是谁?”难道是他亲眷?手无缚鸡之力,需要他保护? 场间一静。 顾雪绛:“是他的驴。” 程千仞:“” “驴头有一撮白毛,花朵形状,取名叫大花。” 林渡之:“” 原下索执着地说完最后四字‘顺手牵驴’,转向顾雪绛,有气无力:“下次你说照顾,别提我,替他照顾大花就行。” 提我也没什么用。 他又招来姑娘打赏银票,然后摆摆手:“后会有期。” 说罢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周到礼数忘得干净,可见确实很累。 偏又遇见邱北慢吞吞上楼。 慢吞吞问道:“你找到他们了吗?” 徐冉远远看着,突然有点同情原下索:“其实这支队伍走到现在,全是靠他一个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超粗长一更 四人刚出门, 程千仞似有所觉,转身一看,许多客人在二楼栏杆边围成一排,探身向下张望, 冲他们的院服指指点点, 窃窃私语。 “啧啧,如今的学院学生,到处惹是生非。” “不知道今年双院斗法怎么样,我南人能胜过北人吗?” “代表南渊去斗法的, 都是精英弟子, 现在要么在温书,要么在修行, 哪会来这儿喝酒听曲?” ‘精英弟子’程千仞感到尴尬。 林渡之也听到了, 小小声说:“但我们真的来喝酒听曲了” 顾雪绛摸出烟枪点上:“唉,是我不好。” 徐冉:“酒也喝了歌也唱了, 一个铜板没花, 挺值。原下索可真有钱啊。”花大额银票如扔草纸。 顾雪绛:“铸造师邱北, 剑阁大弟子傅克己, 还有青州豪绅原家,哪个缺钱?” 程千仞:惭愧惭愧, 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们缺钱。 四人抄近道往城东去, 小巷里晚风徐徐, 灯笼飘摇, 几条街外的车马喧嚣隐约传来。 徐冉忽然问道:“傅克己和原上求‘夜战淮金湖’还打过架, 后来怎么就走到一起?” “淮金湖是我的主场,能让外人讨到便宜?那晚他们输的很惨,恍然发现比起对方,我更让人讨厌。之后同仇敌忾对付我,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年轻人互相看不顺眼,不需要合乎逻辑的理由。 我看你死板无趣装腔作势,你看我纨绔浪荡气焰嚣张。 一个眼神对上,就知道彼此心里那点不屑轻蔑。 程千仞只有一件事不明白:“输的很惨?”三人甩泥巴还有输赢之分,长见识。 顾雪绛:“当时原上求修为远不如我,傅克己又好洁,沾上泥跟要了命一样,你说谁赢?” 程千仞无法反驳:“你赢你赢。” 顾二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很得意的样子。 林渡之看着他,却说:“你少抽点吧。” 顾二摆摆手:“我没事,倒是程三和徐大要小心,如果决赛遇见这两人,认输为好从前傅克己挥剑,我至少能看出他剑路中十二处破绽,现在,一处都看不出了。帮不上你们什么。” 程千仞心想,曾经的故友或对手日夜不歇地飞速进步,只有自己在原地甚至退后,想来滋味不是很好。 他拍拍顾二肩膀:“我们拼进二十名挣个宅院钱就行,三甲头名,有前辈师兄跟他们较量。”又算了算概率,“总不至于抽签正好撞上。” 徐冉虽为傅克己剑势所惊,却依然不服:“真撞上就痛快打一场,没打过怎么知道必输?”正说着,巷外传来打更声,“这个时辰,学院落锁了吧?鹿怎么办?” 顾二:“鹿去我家住呀。” 林渡之摇头:“不不,太麻烦你了,我找客栈就行。” “你莫不是嫌弃我家院子小?唉呀,可怜我又穷又弱,要是半夜被人寻仇,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呜呼哀哉,丧命家宅” 林渡之急的脸颊通红:“你胡说什么!” 徐冉抄刀鞘拍顾雪绛:“王八蛋,别欺负林鹿!” 程千仞:呸,白心疼你了。 程千仞本以为,所谓的马球比赛,是钟天瑜一伙人借机发难。纵有天罗地网,顾二不去就行了。武脉被废后,顾二忍得多少屈辱,没道理这次忍不得。 谁知第二天就有前辈师兄找上他们。 林渡之的诊室不大,忽然来了一群客人,没地方坐,大家只好都站着。 “两日后,双院斗法开幕典礼,温乐公主殿下将会致词。两院要进行一场马球比赛,为典礼助兴。你是唯一拿到北澜请柬的人,我们希望你参加。” 说话的师兄名叫周延,因为参加了去年斗法,在青山院威望很高,那些今年要毕业的师兄们都拥他为首。 他对顾雪绛说话时,身后五六人便静静听着,可是直到他说完,顾雪绛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有人忍不住问:“你们不会还什么都不知道吧。” 四傻齐齐摇头。 周延:“兰庭宴你们没来,可能不太清楚状况。那晚北澜提出马球比赛,场地c裁决者c执事官都由他们那边的人负责。” 他很有耐心,“今年双院斗法与往年不同,有温乐公主驾临,为了公主的威仪与安全,昌州府刺史定会陪坐,南方军部也免不了派人坐镇。公主又开了恩典,五百位南央城民众可以入院观礼。多方见证下,南渊若是被挫伤锐气” 那就很没面子了。 他没说完,大家都懂。 当朝圣上尚武好战,年轻时率领铁骑开疆扩土,安国长公主于东征路上出生,从小在军帐里摸爬滚打,骑射功底不消说。后来天下大定,几位皇子公主陆续降生,圣上仍怀念旧日峥嵘,闲暇时就喜欢打马球,在宫内建了三个球场,带着儿女们上马挥杖,最小的温乐公主也不例外。还召臣子入宫打球,君臣同乐。 上行下效,一时间皇都马场林立。然而维护场地,驯养马匹需要高昂费用,寻常人家玩不起,使之更受权贵追捧。即使现在皇帝老了,打不动了,马球依然风靡皇都,哪个王孙公子若说不会,必遭人耻笑。 南方天高皇帝远,山水秀丽,学者名士们更喜欢起诗社c玩双陆棋c六博棋,年轻才俊也精于此道。 但这次南渊做东,已占地利,总不好再违背客人的意思,把马球改作手谈。 兰庭宴结束后,南渊学子起初热情高涨,当晚就牵了马,在青山院的草甸上选拔队员。自我感觉非常好。 周延却很头疼,青山院不乏骑射好手,但会打球的人不多,横冲直撞,动作犯规。春波台倒是有,可惜骑术功底不够硬,马上缠斗时容易落马。偌大的南渊,人才济济,竟然凑不够一支能与北澜争锋的球队。 听说钟家少爷精通马球,便派人去请,钟天瑜托病不来。周延带队训练了一天,矮子里面拔将军,勉强选出十四人,才想起还有一位被指名道姓邀请参加的顾雪绛。经过多方打听,找来林渡之的诊室。 四傻没料到这件事原来不简单。 顾雪绛只得实话实说:“抱歉,我旧伤未愈,骑不了马。” 六位师兄面面相觑,有性情酷烈者难忍怒气:“不是生病就是受伤,早知你们这些皇都公子不与南渊齐心,我等也不必费尽心思寻来” 徐冉正要发作,周延一个眼神止住说话那人,对四人略行礼:“冒昧叨扰,告辞。” 众人在他的带领下行礼离开,难掩失望。 一群人高马大的武修,垂头丧气地走到门口,顾雪绛忽然说道:“我可以帮你们看看,虽然我不能上马,经验还在” 众人齐刷刷回头,眼神发亮地看着他。 周延一伸手:“好!请!——” 自打北澜队伍与州府骑兵入院,南渊学院的气氛日益紧张,规矩也更严。 乘船渡太液池就能看出区别,从前大家一哄而上,撑长蒿的值勤师兄扯嗓子招呼:“后面的快一步还能再上三个!”现在一个个排队登船,位置坐满自觉等下一艘。 湖面波光粼粼,倒影斑斓天光,没人纵剑追逐,只有白鹭点水,残荷摇曳。 黄昏时分,南渊四傻路过骑射场,只见百余人在场间匆匆忙碌,有北澜执事官c学生,更多是招募来的短工。水桶c木料等物品源源不断地用板车运进来。效率奇高,场周的简易木架看台已经撘好一半。 徐冉惊道:“这架势是要占整场啊,疯了吧?” 她觉得骑射场已经大到没边,平时青山院在这里操练,几十个班同时上课绰绰有余。双院斗法初赛时划出四分之一,足够武试施展。 顾雪绛解释道:“这个规模的场地,马才能真正跑出速度。” 林渡之:“他们在地上洒什么?”不像是水。 “洒油防尘,烟尘影响观看。” 程千仞:“太浪费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顾雪绛想到一件好笑的事:“安山王曾建夜间马球场,在他的城郊别庄,四周围墙刻有照明阵法,每开启一次,要烧灵石一百块。” 其他三人遥望夕阳,无话可说。 顾雪绛作为南渊队的外援,因为技术高超很受队员们欢迎,典礼前一天晚上,他又去青山院马厩:“鬃毛再剪短一些,马尾也要束起。” 负责马匹的师兄照做,却毫不在意地笑笑:“顾师弟,你也太仔细了吧。这是南方最好的逐风骑,血统纯正,跑起来快的没影,我们肯定能赢。” 顾雪绛忍不住叹气。短短两日,他能改变的事太少。 这一天秋高气爽,白云如缕缕飞絮,漂浮在孔雀蓝的天空上。 程千仞自认起的不晚,依然被人海吓懵。骑射场周围,一片黑压压人头望不到边,学院督查队和州府骑兵穿梭其间,大声呼号,维持秩序。 徐冉站在最高一层看台上,跳起来挥刀:“程三!这里啊!就等你了——” 程千仞感到周围目光炽热,低头默默向前挤。 等他终于挤到看台边,徐冉已经下来,拉他坐进第一排。这里距离场内最近,竟然还有空座位。 “周师兄打过招呼了,咱几个能跟南渊后备队员坐一起,视野好。” 因为不放心顾二,他们这两天经常围观马球训练。除了林渡之,徐冉和程千仞都上过马。 晨钟响起,周围渐渐安静。 被安排好的南央民众,在官差的指挥下分成四列,从北大门入场。皇族出巡时经常‘开恩典’以示皇恩浩荡,使民心归附,但温乐公主不按常理出牌,亲自点了一半,令州府刺史苦不堪言。于是这些民众不仅有豪绅望族,商贾富户,还有贩夫走卒,甚至夜市烤油馍摊的老板。 这支奇怪队伍入座看台南面之后,礼乐声中,大人物们才姗姗来迟,陆续登上建安楼露台,向下挥手致意。 老的少的c穿官服的c穿铠甲的,程千仞只认识两个人,副院长和院判:他俩今天穿了正式礼服,广袖迎风,非常帅。颜值碾压旁边北澜的老头子。 翻修一新的建安楼,露台金玉辉煌,繁花盛放。大人物们你来我往说着场面话,谦让座次。看台上众人听不见,又等得着急。 忽听典仪官拖长了音调:“请温乐公主殿下——” 四名年轻女官簇拥着一位宫装美人走上露台,场间顿时沸腾。 “天啊她真美!不愧是公主!” “建安楼何必植百花,什么花能与她相比?比秋菊,秋菊太素;比海棠,海棠无香。” 四傻座位离场内近,离建安楼远,程千仞远远看着,心想这分明还是个小姑娘,身板都没长开,你们从哪里看出美不美的?而且裹在层层叠叠的宫装里,像个精致人偶。 徐冉低声对林鹿和顾二说:“程三居然看呆了。” 程千仞:“看她眼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旁边的后备队员听见,猛拍他肩膀,揶揄道:“梦里见过吧哈哈哈哈。” 程千仞只是笑笑。 接着就是冗长无聊的开幕典礼,学子们期待的公主没有说话,学院的各位先生不知是不是自矜身份,也没有讲话。典仪官用了真元,声音远远传开,响彻学院,跳不出‘栋梁之才,家国希望’之类的老调子。程千仞随周围人,该起身时起身,该对建安楼行礼时行礼。 直到听见一声;“兴灵二百六十四年,南北双院斗法,正式开始——” 四周爆发出热烈掌声,地动山摇,吓了他一跳。 “请马球队入场——” 骑射场南北两扇栅门打开,十二面大鼓同时擂响,隆隆鼓声如雷霆震怒。 南边,雪白骏马踏鼓声而来。南渊队员将博袍广袖的院服,换成轻便的箭袖骑装,足蹬长靴,骑马巡游,向四方挥舞球杖,神采奕奕。 周延纵马疾驰,至球门边插旗,天青色大旗霍然展开,于西风中猎猎飞扬。斗大一个“南”字煞是威风。 民众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不禁大声欢呼。带动全场呼声雷动。 恰在此时,北边栅门响起马蹄声,十余匹高大黑马出现在人们视野中,黑马身披皮甲,马腿绑有绷带。骑手更是全副武装,金色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忽而一匹火红骏马飞向北边球门,骑手反手插下“北”字赤金大旗,又绝尘而去。 两队各十四人,分立场中,高下立现。 北澜看台呼声乍起,压过南渊一头。 场上的南渊队员如何作想不得而知,四傻身边的后备队员眼睛都看直了:“这是来打马球?这是去上战场吧?!” 程千仞:“插旗的是不是原上求,他为什么离场?” 顾雪绛面露忧色:“是他。谁知道疯子怎么想的。” 徐冉:“傅克己没来?” “他不喜欢凑热闹,不玩这个” 原上求甩下甲衣,坐回北澜看台区,不屑道:“没意思。这些人,还不配与我同场比试。” “那当然了,谁能与您的火云骑争锋?” 听周围人争相吹捧兄长,原下索无奈地笑笑。 露台上,温乐公主朱唇微启,清泠泠的声音飘散开,令众人热血沸腾:“比赛辛苦,得筹最多者,本宫赠一件宝物。” 她没有用赐或赏,而是用赠。有心人不由多想,温乐公主也快到选驸马的年纪了。 顾雪绛眯眼打量场中:“怕是不好了。” 林渡之问:“哪里不好?” “这是镇东骑兵的战马,名作‘夜降’。一百多年驯养培育,杀死幼马中的弱小者,优中择优,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得到一支铁骑。” 南渊的‘逐风’虽然快,却经不起长久奔跑,高速冲撞。 徐冉刚想说至于吗,恰逢北澜队伍巡游至此,战马带起风烟,刺得她面颊生痛。 第一排众人纷纷抬手遮挡,顾雪绛却已看清马上骑手:“神威将军府的张诩,定远侯府的陆裘,宁国公府的白玉玦这队伍,根本不是来斗法!他们就是来打马球的!” 程千仞心往下沉:能让顾二记住名字,说明这些人远非钟天瑜之流。 “你们签生死状了吗?” 顾雪绛突然声色严厉,吓得那位预备队员脸色发白:“签c签了啊,修为也封了,这不是正常流程吗?对方也是这样。” 暂封修为,是以防有人不靠体格技术,而以术法威压伤人。再签生死状,一上赛场,生死自负。 徐冉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林渡之骂了句蓬莱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第 47 章 那位队员已镇定下来, 咬牙道:“跟对方同等规则, 就算出什么事,也是我们技不如人, 准备不周,怨不得谁!” 程千仞宽慰道:“众目睽睽, 场上还有裁决” 只见黑衣主裁决带着四位副手入场, 飞身散开,紧贴栅栏站定。每个都有凝神境以上修为, 负责裁定违规动作,救援险情。 顾雪绛仍是皱眉。马背上旦夕□□,真有意外,多半来不及救。 鼓声再次擂响,碧云下大旗飞扬, 烈马躁动, 骑手肌肉紧绷, 高举球杖,蓄势待发。 “第一局发球!——” 众人才听见裁决官声音,一道流线已抛入场中,裹挟呼啸风声。 两队同时向中央发起冲锋, 马蹄如奔雷,竟有地动山摇之势。 “啪——”流线硬生生折断,弯月杖头击在球上发出脆响。 马球状小如拳, 由柳木打磨而成, 坚硬圆滑。朱漆金彩, 日光一照,滚动跳跃间如白日流星,醒目至极。 数骑争夺中,金甲黑马的北澜队员打出第一杖,抢得进攻权。 其余队员立刻变阵,四骑有组织地聚拢在他身边,护送他长杖曳地,运球奔向南边。 六骑与南渊白马缠斗,另有三骑游走北场后方,见机行事。 局面飞速变化,众人伸长脖子,紧紧盯着,一时忘了言语。 巨大压力袭来,南渊诸骑猝不及防被冲散,欲重新聚阵,无奈对方配合缜密,一进一退之间毫无破绽。眼睁睁看着北澜骑手过关斩将,杀进后方! 周延从重围中脱身,挥杖去夺地上滚球,一秒之差,那人已扬起球杖,狠狠一击! 流星高高飞起,砸入南门! 决裁官朗声道:“北澜得筹!头筹!——” 十二面大鼓同时擂响。全场沸腾。 进球又快又准,实在太精彩,南渊学子欢呼之后才想起自己身份,讷讷放下手臂。 那骑手并未勒马,挥舞着球杖沿场边巡游,不知谁先开口,北澜看台齐声高呼他的名字:“白玉玦!白玉玦!” 他们虽人少,但声音铿锵有力,整齐划一,南央城民众不明所以,随之起哄大喊。 “白玉玦!白玉玦!” 一方得筹后,比赛暂歇片刻,决裁官要捡回马球,重新发球。场上两队各自商量战术调整。 这期间南渊诸生争相打听,议论纷纷: “四大贵姓里的白家?” “当然是‘白露横江’的白,就不知他是排行第几的公子,好生英武。” 程千仞的关注点在另一件事:“湖主,这人跟你没什么过节吧?” 顾雪绛含混道:“没吧其实我觉得不算过节。起码没有钟啥啥过节大。” 钟天瑜今天没有穿南渊院服,一身滚金白袍,入座北澜看台上丝毫不显突兀。 此时不屑笑道:“乡下土包子,打什么马球。” 他身边青年五官与他六分相似,身着金甲,显然是后备队员,闻言喝道:“你春天入南渊,传信说遇到花间雪绛,到了秋天,他还是活蹦乱跳的。叫你邀他打马球,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废物!” 钟天瑜脸色煞白,强辩道:“请柬我确实发了,他被吓破胆,怎么敢来” 打量青年脸色,未敢说完,咬牙认下:“堂兄教训的是。” 虽然输了首局,徐冉反倒松一口气:“没顾二想的可怕。”她对后备队员道:“如果轮你俩上场,尽力去打就行。” 最坏不过输球,总不会受伤影响斗法。 顾雪绛:“但愿如此。” 心想我若为北澜一方,初来乍到,首场必先适应场地,试探深浅,第二场才见真章。按照规则,先得五筹获胜,即使对手做好落败准备,也还需撑过四场。 说话间,急促鼓声如骤雨,两队分立南北。 “第二局发球——” 球未落地,北澜再次抢到进攻权,看台众人一片哗然,许多人不由自主站起身。 因为这一次,黑色神骏的速度快了一倍有余,十余匹白马未至中央,那边已如猛虎下山,扑杀过来! 运球骑手不需回援,一马当先冲进南边阵地,一线烟尘随之升腾。他距离球门仅有两丈时,面前再无阻拦,却不击球,调转马头,迎向身后追来缠斗的白骑,球杖翻飞如电光,喝道:“下来!” 号称王朝铁骑的夜降马,终于爆发出可怕的冲击力。 北澜五六骑轮流运球,多次放弃得筹机会。 黑色洪流冲散白雾,秋风扬旗,肃杀之意毕现。 南渊看台无人言语,死寂沉沉。 仅一炷香的功夫,南渊已有四人落马。 所幸裁决官及时赶来,免去马蹄踩踏或恐怖流血事件。至于落马者是否伤筋动骨,便不得而知了。 程千仞看着两位后备队员上场。然后没有回来。 他们被担架抬去医馆。 比赛不得不中途暂停。双方获得半刻调歇时间。 南央城民众都是外行,见状嘘声一片。官差勉力维持秩序,才镇住这片倒彩。 露台上,北澜副院长捋着胡子,眉梢一挑:“我说老胡,你们今年的学生不行啊。要是马球场上先折一半,还斗法干嘛,我们打道回府得了。” 他身后站着四五位执事官,立刻捧场地笑起来。顾忌公主殿下,才没有笑的太夸张。 院判冷冷地瞥他们。南渊执事官怕他发作,满头虚汗。 倒是胡易知也跟着笑:“人各有长短,没办法的事。呵呵。” 周延下马赶来,拍拍下一位后备队员的肩膀。他脸色发青,汗水已浸透骑装。 那位队员没有说话,便要去牵自己的马。 顾雪绛掸掸衣袍,站起身:“对方有备而来。这样下去不行林鹿,给我施针吧。” 林渡之大惊,连连摇头:“太危险了,我还没准备好。” “没时间准备了,我们去医馆。” 林渡之甩开他的手:“你冷静一点。多少次都忍过来,不差这一次!要是让宁前辈知道他教你金针刺脉之法,你就用来打马球,他能气死!” “他气能怎样?让他回来给我面里加辣油啊!”顾雪绛缓了口气,道声抱歉,扶住林渡之肩膀,眼神坚定:“听我说,我现在就是要上马,我不在乎后果。帮帮我,如果你做不到,世上再没人能做到。” 林渡之沉默。顾雪绛:“千仞,你先顶一炷香。一炷香就够。” 程千仞懵:“我?” 周延:“拜托了。” 训练期间,程千仞也上过马,常有出人意料的表现。 问他如何做到,他说直觉。这事挺玄,但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只能指望玄学了。 徐冉:“我记不住那些规则,打得也不如你。现在四个人都指着你,还说你不行?上吧!” 顾雪绛:“来,传你八字要诀,一定百战百胜!” 程千仞心想你们真是疯了。 西风猎猎,烟尘浩荡,催促的鼓点响起,震得他头脑充血。 算了,大家一起疯一场。 “南渊换人!——” 临时换人,需在裁决处登记,检查真元封印再签生死状。北澜队伍不耐烦,骑在马上吆喝,冲南边起哄大笑。 南渊众人沉默。却祈求时间再慢一点,好让己方准备充足,换上的新队员能创造奇迹。 每个人都希望有救世主横空出现,即使他谁也救不了。 调歇时间到。顾雪绛还没有回来。程千仞翻身上马,反手接过抛来的球杖,一夹马腹,飞驰到场间。 欢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如海潮奔涌将他淹没。 天地开阔,冷风刮骨,视线尽头十四匹黑马排列一线,像一堵钢铁城墙。 观战时感受到的精神压力,瞬间放大几十倍。 他压低身体,握紧了球杖。 “第三局发球——” 群马奔腾而出,大地震动,沙尘飞扬。 ‘铁墙’眨眼间就到面前,一骑飞跃凌空,举杖夺下球来。 程千仞处于中路,最先遭遇那骑。 数道风声响起,他下意识俯身,竟真躲过了去,立刻挥杖抢球。另一骑迎面奔来,当头一杖,程千仞一转缰,堪堪与之交错而过! 当即回身,球杖横扫,阻断对方回援。 众人只见他骑术精湛,纵马折转腾跃,与对方主攻手抢球缠斗,久不落下风。 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气势恢宏,完全不像他们输掉两场的样子。 程千仞血液燃烧,大脑空白,拼命让自己想起些什么,却只记得顾雪绛的话—— ‘眼神要冷,姿势要帅’。 靠,狗屁要诀。 南山后院的学生位置稍偏,早站起来一大片,恨不得向全世界求证。 “你们看到没!程千仞啊!” “真是他?!快打我一下——别打脸!” 白玉玦运球被拦,打了个唿哨,立刻有两骑脱身,奔向这边。程千仞压力陡增,好像四面皆是杖影,密不透风,格挡间气血翻涌,喘息困难。 忽听一道凌厉风声,斜里飞来一杖,顾雪绛如天神降临,马蹄扬尘,北澜诸骑眼前一花,球已到他杖下。 他运球过人,单枪匹马杀出重围,使杖如臂,一路冲关夺卡,无人能挡! 南渊队第一次冲破被动局面,当即想方设法回援他。 却已迟了,夜降马提起十二分速度追袭包抄,顾雪绛遭遇前后夹击。 他身后一杆球杖高扬空中,作势抢球,却向他背心袭来。 速度和力道带起凄厉风声,一旦击中,脊椎骨必断,侥幸不死也半残。 而顾雪绛紧盯飞球,纵马奔腾,毫无知觉。 北澜看台大片人群站起。 钟天瑜:“他完了。”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烟尘大作,马嘶鸣,人哀嚎。 定睛再看,白马残影冲出沙尘,顾雪绛一勒缰绳,从容调转马头,已在十尺之外。 北澜两骑高速奔驰,无法疾停,狠狠相撞,瞬间人仰马翻。 程千仞趁此击球入门! 场间一片寂静。 “南渊得筹——” 惊呆的人群中,不知谁先喊了声“好!”,叫好声一齐爆发,铺天盖地,响遏行云。 “南渊得筹!”“南渊得筹!” 许多人嘶力竭地拼命呼喊,热泪满面。 原上求站起身:“花间雪绛这孙子,还跟以前一样。我去会会他!” 原下索闻言变色,赶忙伸手去拦,却只捞到一件外袍。 原上求跃上马背,战马长嘶,绝尘而去。 他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没了御赐腰刀‘春水三分’,没了当世名骑赤练马,没了荣耀显赫的姓氏。 顾雪绛还是那个顾雪绛,哪怕他已失去一切,依然跟他们每个人都不一样。 真是可恶。 于是他纵马c接杖。 人生多少快意事,不如一场打马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第 48 章 第三场以南渊得筹结束, 比赛暂歇片刻。 两位骑手坠马,被医馆担架抬走时浑身鲜血尘土, 姿势扭曲, 不知断了多少骨头,受伤马匹则由板车运出场间。画面之惨烈,南央城民众倒吸冷气,女人以袖掩面不忍再看。 北澜队员们却无甚反应,或者说习以为常——马球运动脱胎于战场骑兵交锋,本就激烈而残忍。凌驾于几十条规则之上的,是一条‘胜者为王’的默认规则。如果为同伴愤慨不平, 马背上讨回来便是。 原上求和钟天瑾纵马来到场间。 按之前的安排,原上求第一局应该负责抢攻。但他不知发什么疯,插完旗就离场。又没人管得了他,只好随他高兴。 钟天瑾是钟家长房嫡系, 钟天瑜的堂兄。同样擅长抢攻。平时上马神采飞扬, 眼下却脸色阴沉, 与张诩c陆裘,白玉玦围在一处议论。 “花间雪绛来了?” “他怎么能打马球?难道武脉重续, 完好如初?” “有没有一种可能, 其实他武脉没废, 修为也还在,这是个大阴谋” 人多脑洞大, 越猜越离奇。 顾雪绛远远看着, 打马来到场边, 隔一道围栏与朋友说话:“你看这些人是不是很好笑。发请柬邀我上场的是他们,等我真出现了,神经紧张的也是他们。” 徐冉感叹:“所以你是有多招恨啊” 林渡之恨不得拉他下马。 南渊众人深感扬眉吐气。位置较远的看不清骑手面目,忙着四下打听,想知道这两位刚上场就扭转乾坤,力挽狂澜的到底是谁。 南山后院的学生们,依然怀疑自己看到了假的程千仞。 “下一场,还要拜托你和顾师弟抢攻。” 程千仞正在与其他队员商量战术,大家都用炽热目光注视他,搞得他极不适应。 周延三言两语定下援护与后场防守,调整了较紧凑的阵型,以应对上一场回援不及时,众人便重新上场。 马场上瞬息万变,讲究‘人不约,心自一。马不鞭,蹄自疾’,过于细致的计划根本用不上。 万千期盼目光中,战鼓急促擂响,裁决归位。 “第四局发球——” 大地再次震动,两线烟尘向中央奔袭! 忽有一骑离群跃出,似一簇燃烧烈火,原上求马上挥杆,‘啪’一声脆响,球在半空便被他抢下。 他运球冲袭南渊阵线时,北澜其他队员尚未赶来。 晌午烈日当空,火云马如浴赤炎。四蹄如雷,速度不可思议,裹挟暴风,恐怖的冲击力令人胆寒。 南渊第一线,已有几匹白马不受骑手控制,欲向两边避让。 如此紧张危急,程千仞却听见顾雪绛自语:“切,大傻子,又来送菜!” 话音未落,火云马近在眼前,顾雪绛突袭原上求面门,出手如电。原上求一个后仰,精准避开,曳地球杖未动,依然控球向前,速度不减。 还未得意,见顾雪绛俯身一捞,便与火云马交错而过。 原上求只觉杖下忽轻,转头一看,登时怒火中烧。 原来,对方不知何时将球杖换在左手,方才迎面袭来的只是他袖影。 一系列真真假假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顾雪绛抢下滚球的瞬间再换右手持杖,向北方阵地冲锋。 众人鲜少能看清他如何动作,只顾扯高嗓子,拼命欢呼。 原上求调转马头,马蹄稍慢,程千仞趁此横来一杖,阻断他去路。南渊诸骑立刻分出三人,令他突围不得。 程千仞抽身,策马回援顾雪绛。 北澜诸骑心情复杂。顾雪绛球杖扬起时,无比熟悉的恐惧感笼罩下来。 抢攻不如他快他准,防他也防不住,手忙脚乱,阵型七零八落。 白马可以驭使随心,疾转疾停,扬蹄飞跃。 球杖可以左手换右手,左右开弓自如。 程千仞担心顾二身体,百忙之中扫他一眼,嚯,炫技到起飞啊。 建安楼露台上,那些吃茶c聊天c摇扇的大人物,不约而同停下,全神贯注盯紧骑射场。 北澜副院长忍了许久,终于没忍住,一拍扶手:“年纪轻轻学的这般张扬浮夸,怎堪大用?!” 胡易知还是笑:“老刘,犯不着,孩子们玩得开心就行。呵呵。” 程千仞不会那么多花板子。 为顾雪绛清扫障碍,或援救身陷险境的队友,能用一杖解决的事,决不用第二杖。 落在看客们眼中,就是他马如飞云,杖如掣电,四方驰骋。 白马冲出包围,前路再无阻碍,一马平川,十丈c八丈c六丈顾雪绛扬杖击球! 流星划过一道漂亮弧线,砸入北门! “南渊得筹!——” 鼓声大作,千万人站起身,欢呼汇成奔涌海潮,震彻天际。 北澜又输一场。 钟天瑾打球不赖,却有个毛病:赢了,功劳全归我;输了,失误都是别人的。 下马之后,他当即先发制人,冲原上求喊道:“你为什么不传球给我?队里十四人,哪由你一个逞英雄?!” 原上求冷笑道:“传你有屁用?骑术差,脾气大,你还不如大花。” 眼看两人要打起来,众人纷纷拉架,白玉玦制住钟天瑾,息事宁人:“比赛要紧,算了。” 原上求一摔球杖:“老子不跟这种人组队,丢人!” 钟天瑾:“我忍你很久了!你们呢?难道怕他不成?!” 场面比球场上更混乱。 白玉玦一腔郁气爆发:“够了!要走的快走,不走的给我闭嘴!” 幸亏原下索及时出现,牵走自家兄长,才避免一场大规模群架。 白玉玦冷静下来。 他们这支队伍看似很强,却只强在进攻。 主攻手太多,愿意固守后防线的少。一旦需要转攻为守,便失去耐性,毫无章法地乱打一通。 尤其是面对花间雪绛,许多人记起旧事,思绪杂乱,时间越长想得越多。除了姓原的只想打球,谁还能心无旁骛? “花间雪绛在场上。速战速决,对我们更有利。”他做了决定:“申请‘决胜局’吧,不同意的举手。” 南渊队沉浸在兴奋喜悦中。队员们聚在看台边,享受师弟师妹擦汗递水。 程千仞打量顾二,见他精神虽好,脸色却白。其余队员面红耳赤,汗水淋漓。只有他是冷汗。 便去找周延商量:“必须尽快结束了。” 顾二身体撑不住。我状态也不好,像在火中炙烤。 那边林渡之低声问:“疼吗?” 顾雪绛笑了笑:“不疼。” 林渡之很生气:“你居然连医师都骗?我,我不治你了。” 规则中,先得五筹为胜。但若打到四场仍是平手,说明两队实力不相上下。继续打下去,必然迎来煎熬苦战。 且经过消耗剧烈,马力与人力都开始衰退。比赛精彩程度难免减弱。 这种情况,如果双方同意‘决胜局’,便各出三人,由此局一决胜负。 白玉玦的想法,得到北澜队全体支持。 钟天瑾已经找回理智,向南边望了望:“那个没穿骑装,一身蓝白学院服,梳单髻的,到底是谁?哪里冒出这号人物?” 经他一提,队员们都想起来,刚才场上屡遭那人阻拦,跟花间雪绛一样难对付。 消息灵通者立刻接道:“程千仞,南山后院学生,听说是个东川人,没什么大来头。” 程千仞曾被算经班学生堵在医馆门前,当街质问。他词锋犀利地反问,闹得全院皆知,北澜也有看热闹的。 “东川?”钟天瑾一怔:“哦,东川啊,都快远出王朝版图了” 战鼓再响时,只有六骑策马上场。 不懂规则的南央民众哗然一片。 “怎么突然变了?” “这是要干什么啊?” 裁决高声道:“决胜局,请南北两队,各三骑出列——” 原上求摔杖走人了,北澜队派出白玉玦c钟天瑾c张诩。 南渊队则是周延c程千仞c顾雪绛。 一骑抢攻,位处场地中央等待发球,一骑回援,处在抢攻身后稍远些,一骑守在后方,离门不得超过五丈。 人少,抢攻者不容易被围困纠缠。比十四人的常规比赛结束速度更快。 所以裁决发球前,会给两队留时间确定站位,甚至可以互相喊话,助长声势。 三人商量后,程千仞抢攻,顾雪绛回援,周延防守。 程千仞催动战马,来到场地中央。向裁决抱拳,以示准备妥当。 场间极静,四面八方,从看台到建安楼,所有人都注视着他。 对面有一骑策马出列。 开赛前想与对手喊话,并不违规。 程千仞不认识这个人,只见他与钟天瑜五官相似。却没有钟天瑜明摆着的骄躁倨傲,只隐隐透出居高临下的声势。 不用他猜,对方离近了,自报家门:“我姓钟,平国公府,钟天瑾。” 他声音略低,骑射场又很大,刚好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同场竞技即是有缘,不妨告诉你一句实话。我来南央,不是为双院斗法你知道你身后是谁吗?他改姓氏容易,断恩怨难。其中牵扯甚广,远非你的身份能想象。我这个人,一般不愿意殃及无辜的。” 程千仞想了想,确定自己听明白了。 对方在说,以老子的势力,收拾不了花间雪绛,收拾你还是绰绰有余。识相你就滚远点。放放水,别认真打。 他现在其实不太好。 两场马上驰骋,未让他感到丝毫疲累。 血液里一种类似本能的东西燃烧复苏,好像不发泄出来,就要被烧死一样。 快被烧死的人,脾气当然很差。 “什么平国公斜国公,决胜场上说这些话,不觉得丢人现眼?”他怒极反笑,进而放声大笑,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名门权贵也好,王孙公子也罢,先来我杖前走一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第 49 章 当众狂言, 不敬王权,若在皇都, 必遭人指摘, 搞不好还要扣上‘反叛’罪名。 但这里是南央城,众人听得热血沸腾,好像自己变成了他,同样骑名马c拿球杖,要去驰骋一场。 南山后院的学生更是带头振臂高呼, 他的名字响彻学院。 “程千仞!程千仞!——” 程千仞长杖指地, 睥睨八方, 像个英雄。 露台上的大人物们头脑冷静些, 为这种场面蹙眉。 身着墨青官服的昌州府刺史, 重重放下茶盏:“就算是南渊学生, 天之骄子, 也未免太狂妄大胆了!” 副院长和院判稳坐如山,一副事不关己模样,其余人不动声色地打量温乐公主神情。 却见公主殿下笑了笑:“本宫并没有觉得被冒犯。” “昔年我父皇上赛场,也会被人杖下抢球。难道我王朝的子民,不能说一句心里话?我皇室的胸怀, 除了万岁千岁,听不得别的?” 她语气很温和, 意思却很清楚:本宫都没有不舒服, 你哪来这么多事?从前皇帝打球尚且一视同仁, 现在四大贵姓就必须被人礼让? 张刺史立刻起身, 告罪失言,许久才悄悄擦了把汗。 钟天瑾从未遭遇如此情况,想不通这人到底是无知还是无惧,只好一言不发沉着脸调转马头。 北澜未上场的队员们神色复杂,低声议论: “这个程千仞什么修为啊?敢这么狂,是不是背后有人保他?” “钟天瑾袭爵的事情还没彻底定下来,最近派头倒是愈发张扬了。今天碰个邪头,也好压压他的气焰。” “哈哈哈哈你站哪边啊,该不是嫉妒他有权袭爵,能封世子吧?” “爷还真不嫉妒,有本事的自己挣功勋,没本事才靠祖宗庇荫!” 大家话说到此,忽又想起花间雪绛,确是凭一身本事御前听封,与他们父辈祖辈同朝为官,可是落了什么下场? 气氛一时沉默。 白玉玦催马上前,眉头紧锁,打量着陌生的对手。此人不按常理出牌,以致还未开赛,南渊气势先压过己方一头。 但他没有时间想太多。 两队抢攻者分立中轴线南北两侧,相隔五丈远。 大旗招展,鼓杀三通。 “决胜局发球——” 四匹战马如离弦之箭,抢攻者最先遭遇一处,两道杖影几乎同时扬起,空中交错。 夜降马速度略胜逐风,众人还未看清飞球轨迹,白玉玦已抢下球来,向前冲杀而去。 场下南渊队员一颗心悬起,他们记得这匹马,冲击力极强,第一场曾冲破他们十余人防线。 程千仞马速稍缓,不止白玉玦,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暂避锋芒,却听得一声断喝,响遏行云,好似耳畔惊雷! 他□□白马随之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尘土飞溅! 夜降马竟吓得疾避,落蹄不稳,白玉玦猝不及防,险些被甩下马背。 众人为骑手悍勇拼命欢呼,懂行的队员心惊胆战,只庆幸自己不在场上。 从裁决发球到程千仞惊马,看似复杂,实则尽在须臾,白玉玦方才坐稳,身侧一道狂风掠过,球已在顾雪绛杖下。 钟天瑾几乎同时赶来,四匹战马场间缠斗,环回腾转,嘶鸣冲撞的声势令人胆颤心惊。 程千仞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 没有人教过他。 剧烈运动使他耳膜鼓震,太阳穴突突直跳。喝过一声,好像天地间所有声音都静下去。 没有风声蹄声,没有鼓声,没有欢呼。 只剩他一个,凭本能纵马挥杖,十分痛快! 钟天瑾出手刁钻,杖头专攻对手虎口c指节,一般人吃痛后拿杖不稳,不愿再正面与他相争。 程千仞右手避过,左手反手一抓,紧握他球杖,钟天瑾奋力争夺,球杖却纹丝不动,不禁怒火中烧。 两人角力时,顾雪绛运球遭阻拦,正要挥杖,程千仞又是一声断喝,白马不曾扬蹄,但白玉玦战马已生惊惧之心,蹄下稍滞。 便在此刻,程千仞看了顾雪绛一眼。 饭桌上一个眼神,彼此就知道菜里缺盐还是少醋。 顾雪绛没有多说,缰绳一转,策马而去。 白马狂奔,风回电激,蹄声如雷,一道烟尘长龙随之升腾,顷刻间逼近北门。 北澜两人见顾雪绛冲门,心下更急,钟天瑾拼出十二分气力,不料程千仞忽然松手。余力反冲,他连人带杖一齐向后倒去,程千仞横杖回身一扫,再次拦下白玉玦。 场下队员目瞪口呆。 抢攻以一敌二,回援运球冲门,还有这种打法? 风声呼啸,顾雪绛听见□□马匹急促喘息。 人与马俱已到达极限。但他仍觉不够快。 他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快些。 决定胜负的时刻即将到来,四面看台哗啦啦站起一大片人海,屏息凝视。 张诩在北门外五丈策马游走,神情凝重。他蓄力已久,准备一场缠斗。 谁知顾雪绛艺高人胆大,还有六丈之远,便挥杆击球! 万里碧空下,一道弧线一闪即逝,如流星坠落天际! 众人视线随它飘忽,仿佛穿云破风,又好似只在一瞬。 它砸入球门,溅起一簇烟尘! “南渊得筹——” “啊!——” “南渊得筹!南渊得筹!” 自寂静中爆发出的欢呼,汇成一片奔腾海洋。 这场马球从清晨打到中午,酣畅淋漓,许多人失去理智,声嘶力竭地呼喊。 州府官差扔下盾牌,与南央百姓抱在一起。 督查队忘了维持秩序,挥舞长戟,高呼“南渊南渊!” 比赛结束后的场地,属于胜利者,裁决牵走夜降马,南渊诸骑入场,策马巡游。 南渊大旗随奔马飘扬。 众人却已找不到程千仞与顾雪绛身影。 后来,徐冉转述:“幸好你俩先走了。听说大家聚在一起扔队员,有几个扔上去没接住,掉下来摔断腿,被抬进医馆,还傻呵呵的笑唉,别是把脑子摔傻了。” 这时顾雪绛半躺在诊室床上,闻言笑了笑: “我原本也想纵马巡场,跑到林鹿那里,就俯身拉他上马,一定特别帅!” 林渡之把碗一摔:“你本事大,拿命不当命,你自己吃!” “哎呀哎呀好疼,你不喂我我连手指都抬不动。快扶我起来。” 徐冉:“你抽烟点火的时候,抬的是别人的手?你这两天太过分了啊,就是欺负鹿老实。” 程千仞靠在顾二平时瘫坐的摇椅上,遥望窗外秋林金黄的落叶,听他们吵闹。 他起码能坐着,而不是像顾雪绛一样躺着。 那天比赛刚结束,顾雪绛松下一口气,伤痛爆发,程千仞同样脱力,几近晕厥。 徐冉及时叫来担架将两人抬走,林渡之以医师身份启用医馆药柜,与徐冉相熟的女医师都来帮忙。 程千仞多处外伤,与钟天瑾夺杖时左手掌心被杖尖铁皮割裂,血水狂流,后来北澜两人为了突围,更是下了死手。必须及时清洗伤口,止血包扎。 顾雪绛更麻烦,寻常医师看不懂,大家听林鹿指挥,抓药的c熬药的c施针的,有序配合。林渡之探脉,为他拔除金针,输送真元。众人协力奋战十余个时辰,顾雪绛脉象才稳定下来。 期间几次凶险,徐冉险些掉眼泪,林渡之出奇地沉着冷静,一天一夜一步未离。 顾雪绛清醒后,林渡之一句话都不跟他说。 许多南渊学生想来探病程千仞和顾雪绛,尤其是队员们,都被林渡之一张冷脸吓跑了。 感叹“南山榜首果然性情冷漠,厌憎言谈啊。” 两天后,程千仞重新恢复练剑,顾雪绛才能下床扶墙走路,复赛通知已经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第 50 章 秋日正午, 徐冉提着食盒进诊室, 顺路带回复赛通知。 “楼下有客人, 找顾二的!” 程千仞正在收拾桌子, 招呼大家吃饭, 推窗一望,只见两位高髻长裙的女官, 立在医馆门前。身后是六七名护卫。来往学生纷纷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也聚在医馆外不肯走了。 马球比赛前温乐公主曾说, 得筹最多者,将赠一件宝物。 顾雪绛皱了皱眉, 穿上外袍,整理衣冠:“我去去就回。” 林渡之:“需要我陪你吗?” 顾二揉了一把他:“没事。” 三人趴在窗边看着, 两位女官态度很是亲切, 顾二行揖礼时侧身避开,一左一右扶起他。不知说些什么, 周围人露出羡慕神色。 不多时,人回来了, 徐冉抄刀猛拍:“这会儿腿脚利索了?继续装啊!” 顾雪绛立刻往林渡之身后躲:“先吃饭,先吃饭好不好!” 顾二最近过的神仙日子,饭有人送, 碗也不用洗。 每天在林渡之搀扶下复健, 做点抬胳膊伸腿的小动作。程千仞和徐冉担心他仇家来找麻烦, 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诊室。 三人背地里商量等他身体好了, 约个良辰吉日揍他一顿。 可他偏是不好。 吃饱喝足,南渊四傻凑在一起研究复赛规则,闲聊扯淡。 顾二:“其实我以为我们早就错过复赛了。” 徐冉:“一场马球打完,南北两院各有损伤,参赛者联名请愿。学生都堵在执事堂门口,时间不得不推后。” 程千仞笑:“今年居然闹成这样,算不算开先河?” 顾雪绛:“我主课修习‘博物志’,听先生讲过一段院史十六年前,剑阁出事,学院里师兄师姐们大受打击,无心复赛。还有人申请退学,说修行何用,不如回家种地养猪。” 那时年轻一辈的修行者,确是以剑阁双璧为榜样。有的羡慕宁复还洒脱不羁,有的敬佩宋觉非高洁正直,事情一出,纷纷表示理想破灭。 “南北两院没办法,合力召开论法会,口号是‘帮助青年修士树立正确修行观’。讲些开宗立派,庇护一方的圣人啊,抵御魔族,保家卫国的英雄啊。勉强把气氛调动起来,复赛才开始。” 徐冉听得大笑:“哈哈哈哈哈幸好我晚生十六年,我家祖田都被抄没了,怎么回去养猪。” 程千仞:好粗的神经。 终于讨论到重点。 徐冉:“武试不抽签?大混战?两院留下四十人进入决赛?” 林渡之:“文试‘仙魔牌’为何物?需要说话吗?” 四脸懵逼。 顾二:“看来今年确实开先河了。” 程千仞沉默片刻:“七天后复赛开始,到时再看你身体恢复状况,我们队做好弃权退赛准备。” 钱可以再想办法挣,命只有一条。 顾雪绛略一思索:“退赛也行,明日公主赠宝,大抵是些珠玉奇珍。我们黑市转手卖掉,加上程三的积蓄,买个宅子绰绰有余。” 徐冉猛地拍手:“好办法!她就是把露台上的灵犀花赏你一盆,也够我们吃三年啊!” 程千仞蹙眉:“转卖皇家之物,可会惹上麻烦?” 顾二:“做的周密点,没事。” 新赛规在学院掀起一场风暴,到处都能听见热烈讨论。 因为时间推迟,所以用混战速战速决?还是为了使比赛更精彩,更具观赏性? 今年南渊客人多,是某位大人物的意志,还是副院长心血来潮? 盘口怎么开?赌注怎么下? 一场马球令全院战意燃烧,焦灼地期待着不同以往的复赛。 更期待马场上力挽狂澜c创造奇迹的两人,会有怎样表现。 被寄托厚望的程千仞和顾雪绛,正忙着琢磨倒卖宝物的门路。 自己卖不安全,总得找个掮客吧? 顾二已经行动自如,为了不挨打,主动提出晚上请朋友们吃饭。 程千仞表示不去明镜阁,飞凤楼也不去,要去个绝对不会遇见他‘故人’‘仇家’‘旧友’的地方。 于是他们坐在人声嘈杂的西市路边摊。 夜风一吹,炭土烟灰扑面而来。 顾雪绛:“放心了吧!这次再没‘旧友’了。” 程千仞低头喝酒,粗瓷碗,酒色浑浊。胜在便宜又大碗。 徐冉倒是吃的很开心,又加了一份烤油馍。 “为啥你以前那么招恨啊?除了嘴贱,没别的原因?” 顾二给自己倒满一碗:“其实不关我什么事,有的因为他爹,有的因为他妹妹,还有的因为他联姻对象。” 他本想倒酒,林渡之抬手止住,脸上写着‘饮酒有碍康复’。只好倒了一碗粗茶。 张诩父亲是京畿禁卫军统领,总看自家儿子一百个不顺眼:“花间家的老二,比你还小半岁,已经混上右副统领。你整天走鸡斗犬学了什么本事?马球都不如人家打得好!” 张诩当然不服:“几千家c几百年才出一个花间雪绛,凭什么拿我跟他比?” 老将军火气上来,抄家伙动手:“还敢顶嘴!老子今天打死你!” 顾雪绛离开皇都,千千万万个张诩才从‘别人家孩子’的阴影里解脱。 宁国公府都是少爷,只得一个小姐,从小被宠的眉头都很少皱,某日出门哭着回来:“他竟不记得我了。分明上月他打马巡街时,还在马上对我笑的。” 白玉玦听妹妹一顿哭诉,头脑发热,抄起红缨枪冲上淮金湖画舫。 “你不娶她,为什么对她笑?”他看着群美环绕,饮酒作乐的紫衣公子更是来气:“你当我白府嫡出四小姐,与这些湖上脂粉一样?” 顾雪绛挑眉轻笑:“姑娘与姑娘有什么不一样?我笑过的姑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难道要人人娶回家,夜夜做新郎?” 白玉玦枪尖一点,飞身袭上,被顾雪绛一拂袖拍进湖里。回家之后又挨他爹责骂,祠堂禁足一个月。 定远侯府的大夫人替儿子相看婚事时,搜集了全皇都适龄贵女的画像。 陆裘挑中白家小姐。白四小姐很是任性,托人传话说不嫁。要嫁就嫁花间雪绛。 又问了几位贵女,竟然都委婉表达:“花间家二少爷还没定亲,等等不迟。” 顾雪绛一走,无数个被女嘉宾灭灯的陆裘,在皇都相亲市场的地位直线上升。 这些事情琐碎,顾雪绛当作黑历史,三两句讲完。徐冉刚想说‘没劲’,忽然对面饭馆爆发一阵叫好声。 程千仞:“我好像听见我名字?” 其他三人同情地看着他:“是你。” 寻常百姓得温乐公主恩典,入南渊旁观双院斗法开幕典礼,回来必然要吹嘘一番。 典仪官的开幕词文绉绉,不是谁都听得懂,马球比赛却可以好好说道说道。 对面的说书先生讲到激烈处,声音愈发高亢。摊上食客们不约而同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着。 “程千仞骑在马上,挽了个枪花,喝道:你就是天王老子,也得来我杖下走一遭!” 程千仞以手扶额,感到十分羞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他一声大喝,气冲斗牛,惊遏神骏,吓得白玉玦跌下马来,屁滚尿流” “噗——” 程千仞一口酒喷在桌上。 顾雪绛深有体会:“这种事情,习惯就好” 徐冉腆着脸问:“你现在出名了,我们吃饭能赊账吗?” 旁边桌子忽站起一人,指着对面大骂:“放屁!不是他讲的那样!我三舅公的亲戚的同窗亲眼看见过!” “据说那程千仞有东川蛮族血统,身高十二尺,力大无穷,茹毛饮血!” 那人朋友们也很捧场:“哇!——” “他的战马四蹄如电,张口吐火!” “哇!——” 程千仞:“东川人就有蛮族血统?为什么不说我有魔族血统呢?”难道人与魔族有生殖隔离? 徐冉大惊:“东川有魔族?你亲眼见过?” 程千仞:“何止见过,我还” 哐当一声巨响,他们身后有人跳上长凳。 “那程千仞身穿白色披风,面冠如玉,龙姿凤章,俊美如神!” “嚯!——” “他的神驹可追飞箭,可踏流云,蹄下生霞光!” “嚯!——” 程千仞一脸冷漠。 “大概赊不了吧,他们根本认不出我。” 温乐公主,你到底为什么要让南央百姓去看马球? 我以后买菜都很麻烦啊。 算了,你们开心就好。 隔壁摊位,等待烤油馍的小姑娘狠狠打了个喷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第 51 章 “再说那顾雪绛,真是骑术无双!战马说停就停, 说跑就跑, 极通人性” “还可以凌空飞跃!” “还能翻跟头!” “还能叼绣球!” 程千仞: 顾二恍若未闻,神色专注地给林鹿剥橘子。 他十指白皙修长, 灵活翻飞,金黄橘皮褪下, 白色丝络也去的一干二净。 南央秋天的新鲜橘子,甜美多汁。 烤馍装盘, 滋啦作响, 徐冉早已迫不及待,高声招呼:“老板这里这里!” 老板回头打哈哈:“不好意思啊,隔壁有人加了钱,我先送过去,下一个就是你的!快着嘞!” 徐冉自言自语:“靠,吃路边摊都要花钱插队,脑子有病吧。” 温乐公主又打了个喷嚏。 夜深人静,失业空巢男青年程千仞独自回家。打水洗漱,点灯看书。 昏黄烛光下,掌心深可见骨的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想来别处也是同样。他猜测是林鹿的药好, 或者修行者自体恢复能力, 会随修为不断提升。 那天清醒后, 血液燃烧的感觉消退, 体内真元更加凝实, 但吐纳灵气不如从前容易,这种情况是好是坏他说不上来,只得去翻书。 修行书诸如《太上气感》之类,晦涩艰深,大半得靠自己摸索。 此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触摸到凝神境的门槛,水滴终将穿透最后一层石壁。 他照旧在识海中演剑,直到远处传来打更声。 睡眠可使精神放松,程千仞却已习惯用打坐吐纳代替。 头脑放空之际,眼前浮现一片茫茫白雾。 雾气汹涌而来,遮天盖地,程千仞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方。 远处似是有人影晃动,说不上的熟悉感。他便随那人向迷雾深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远,人影停下。程千仞继续向前,近到能看清对方衣摆繁复的花纹。 那人忽然回头。一双黑白明眸冷冷看来。 一瞬间雾霭散去,他的面容骤然清晰。 竟是逐流! 程千仞悚然惊醒。 月色照进半旧的窗。案上书卷被风吹动,哗哗作响。房间空荡荡。 难道方才没有冥想吐纳,只是太疲累,睡着了? 做了一个梦? 自打分别,这是他第一次梦到逐流。 程千仞揉揉眉心,梦境的真实感令他烦躁不安。 顾雪绛进门行礼时,温乐本是要上前扶他:“你来啦。” 他不着痕迹的避开,长揖及地,一丝不苟:“草民顾雪绛,见过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温乐一怔,收回手:“赐座。” 两人隔案对坐。顾雪绛一言不发,低眉垂目。 温乐小时候不懂事,常以敛息法器蒙蔽宫廷禁卫,溜出去玩耍。皇都各处巡防将领都知道‘防火防盗防小公主’,一旦发现,要么安排护卫暗中保护,陪她逛街,要么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送她回去。 但若赶上花间雪绛当值,她就倒霉了,要被拎兔子一样提溜到宫门口。 还要挨教训:“殿下,臣真的很忙,兄弟们执勤也辛苦,您就别给臣等添负担了。来,吃糖。” 私自出宫温乐理亏,不敢向父皇告状,只能忍下。背地里骂他神仙模样,恶鬼心肠。 后来糖吃多了,吃人嘴软,一来二去,倒与花间雪绛熟悉起来。 “你别单手拎着我,我也是个姑娘,不要面子的啊?” “你还知道自己是姑娘,宫里呆着不好吗,非要出来?” 温乐做贼一样扯他蹲下:“悄悄告诉你,我一直觉得五哥没死,只是背着大家出去玩了,我早晚抓到他。” 后来她长大了。渐渐懂得许多事情。 比如人死不能复生。比如怎样做好一个皇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我从北方南下,八千里风尘。你知道我来了,为什么不来见我?’ ‘打马球那天,我的白云马就在建安楼下吃草,你与它那般相熟,打个唿哨它就跟你跑,为什么不用?’ ‘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 她想了很久,只说道:“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微凉秋风灌进屋来,吹散香炉青烟,不多时,外面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四位侍女轻手轻脚地去关窗。 女官捧来一只长匣。 顾雪绛双手接过:“谢殿下恩典。” 温乐:“打开看看。” 长匣由一整块美玉雕琢而成,光洁剔透,匣中却不是珠宝。 竟是一把刀。 刀身狭长,深青色刀鞘,三道绯色纹路蜿蜒其上。 如一江春水,倒映三枝桃花。 清鸣乍起,刀锋出鞘,满室生辉! 一泓寒光照亮他的眉眼。 顾雪绛怔怔看着,指尖微颤。 他好像回到了恢宏大殿,琉璃砖映出他的影子。 那个老人不怒自威,声音雄浑: “怎么样?” “好刀!” “越好的刀,越难驾驭,出鞘不慎,伤人伤己我朝年轻一辈中,你的天赋最优秀。朕希望你,用好这把刀!赐给你了!” “臣花间雪绛,谢圣上隆恩!” 春水三分。别来无恙。 他捧着刀,霍然起身,庄重地行拜礼。 温乐公主:“落雨天留客,我却不愿多留你了。你走吧。” 顾雪绛再拜,怀抱玉匣退出去。 “殿下,您费那么大功夫帮他找刀,就这样让他走了?”不说点什么? 温乐公主立在露台边,看檐上雨帘:“费些许功夫算什么,他若是心里有我,那前路刀山也好,火海也罢,我都陪他闯一闯。可惜他以前无法无天,现在没心没肺君即无心我便休,纠缠作甚。” 女官赞叹道:“四海之大,豪杰如云,殿下皎若九天明月,群星追随。定有比顾公子更胜百倍的才俊。” 温乐公主只是笑着摇头,不答话。 “取我的琴来。” 既然人事离分,不似当年。 我不能为此做什么,也不会做什么。就为你弹奏一首,从前的曲子吧。 举步下楼的顾雪绛,只觉怀中玉匣重逾千斤。 忽听得一阵琴声飘来,泠泠如流水,渺渺如云烟,不由脚步一顿。 往事纷繁,如洪水崩堤,扑面而来。 天资出众,八岁入道。 十四岁成为家族资源全力支持的对象,前呼后拥,少年得志。 十五岁突破凝神,人皆道此子前途无量,可窥圣人境。 十六岁被钦点为京畿禁卫军右副统领,与他同辈的世家公子,无人敢撄其锋芒。 他在最好的年纪,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十九岁夜巡,孤身入重围,杀魔族二十,全身武脉碎裂。成了个废人。 未过半月,被人举告通敌叛国,卷入‘青霜台’重案,锒铛下狱,三月后脱罪释放。 家族除名,逐出皇都。一夕之间,繁华散尽,灰飞烟灭。 顾雪绛离京时,平日称兄道弟c把酒言欢的朋友避之不及,看他不顺眼的敌人送了他一坛好酒。 说只爱他财权容貌的花楼姑娘们追出来,六架马车坐满,十里相送。 “公子一去,水远山高,怕是相见难期。” “莫哭了,我总会再回来的。” 他对怀抱琵琶的姑娘说:“弹什么‘凉州词’,换一首‘春日宴’来。” 琵琶声咽,顾雪绛登车远去,瘦马嘶鸣,烟尘滚滚,巍峨的皇都被抛在身后。 十里红妆,华灯焰火,明枪暗箭,真情假意。尽成过眼云烟。 侍女将他送至楼下,眼看雨幕重重,铺天盖地。 “公子带一把伞吧。” 顾雪绛正要道谢,忽见不远处一人撑着伞,独立雨中,身姿挺拔,疏朗清举。 天青色洒金桃花伞,是他画的。 那人见他下楼,快步迎上。 顾雪绛接过伞,为两人撑起。 林渡之一手抱玉匣,一手握住他脉门,输送真元驱散寒气。 没走几步,道旁树上跳下两个人。滴水不沾,周身像笼着一层烟雾。 “你们怎么” 徐冉:“我们也不想来啊。谁让你仇家遍地?万一路上遇见什么事,你要抱着鹿瑟瑟发抖吗?” 程千仞看着匣子:“这个能卖多少?” 顾雪绛惋惜道:“这个不能卖。” 徐冉:“那我们怎么来钱?” 顾雪绛:“参赛,然后下注全副身家买自己赢。” “好啊!” 四人边走边说,渐渐远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第 52 章 那场精彩至极的比赛结束后, 南央城每座市坊c每条街道都热闹起来。有人亲眼观战, 回去口述,渐渐流传出各种匪夷所思的版本,总离不开两个英雄故事。于是其他人都成了狗熊。 从那天起,北澜的马球队员开始沉默。 输球固然令人郁恼,但他们中有些人真正在意的,不是一场马球的输赢。 钟天瑾在房中踱步:“到底是什么方法,可以让人武脉暂时恢复?闻所未闻谁有头绪?” 屋里六七人或站或坐, 气氛比窗外秋雨落叶更冷。 白玉玦打破沉默:“你想偏了,他用什么方法,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 他的目光扫过每张脸:“重要的是, 他非常记仇。而当年的事。在座各位, 人人有份。” 陆裘被他看得心虚, 恼羞成怒道:“人人有份又怎样,国法尚且不责众, 参与者不止我们, 那么多人,他能挨个报仇?” ‘青霜台’案发当晚, 顾雪绛受邀在鸿雁楼头饮酒, 同席者十余人,皆王孙公子。本应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顾雪绛被举告后,按照天祈律法, 以及他们的身份, 证词将很有分量。 但他们没有出面作证。出于各种原因, 或被说服或被利诱,不约而同的保持了沉默。甚至落井下石。 于是顾雪绛杀魔族,是因为分赃不均;武脉尽断,是他罪有应得;花间家主举告他,是大义灭亲。 他们不是元凶,都是帮凶。 白玉玦微笑道:“如果你是他,在力量不足以抗衡大人物的时候,会选从谁开刀?” 张诩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如果他武脉复原,又愿意向大人物们妥协c听话。为了让当年的事情彻底翻页,谁会被推出去平息他的愤怒?” 众人脸色惨白。 白玉玦道:“看来大家已经知道答案了,是我们。” 钟天瑾叹道:“家族培养我二十多年,但牺牲一个我,我还有二十个兄弟姐妹。” 除了贵姓朝歌的首辅,皇都的大人物们,向来不缺子嗣。 修行者漫长的生命,贵族尊荣的身份,可以娶很多女人,生很多儿子。 他们或许修行资质不及傅克己c原上求,但打娘胎里就带着权力斗争的天赋。 或许读书悟性不如原下索c林渡之,但早已习惯站在幕后,思考阴谋。 他们将从祖辈手里接过天下最大的饼,重复着合作争斗的过程,失败者被推出去牺牲,胜利者在泼天的荣华中过一生,将家族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他们是天祈王朝,最前途无量c命途多舛的年轻人。 陆裘道:“不能再给他时间了,时间意味着机缘,变数。我们必须杀死他,或者粉碎他复原的希望。” 钟天瑾道:“可惜,如果他像离开皇都时那样,还是个彻彻底底的废人,说不定可以活的更好。” 白玉玦心想,真要那样,哪能活的更好,早被你堂弟整死了。 但他没有说话,只是起身举起酒杯。 众人聚拢过来,齐齐举杯。 盟约达成。 因为复赛新规,南渊学院气氛热烈,无法被一场秋雨浇熄。 只有某地很是安静。 学院西北角,是北澜队伍入住的客院。 虽然没有院墙,遥见一片迎客青松,就知道客院到了。 程千仞与顾雪绛来到这里时,诸人在钟天瑾的院落里集会,秋雨中小道空荡,青松寂寥。 他们敲开了一间院门。 院主人很是吃惊,第一眼就看到顾雪绛的腰刀。 “你”他慢吞吞说道:“你们来,干什么啊?” 顾雪绛也不急,学着他的语气:“我们来,找你帮忙。” 程千仞不禁担忧,邱北这么慢,谈完一场,得等猴年马月啊。 邱北的院子很特别。 几十口大铁箱,写着木料c各色金属c各类晶石,各种工具的名字,分门别类地码放整齐,东西虽多,却丝毫不显杂乱。 就连院中青松树下,装饰用的白色石子,都摆的很有美感。 程千仞进屋时,越过雨帘,看了一眼庭中青松白石,微微皱眉。 他不懂阵法,但是可以感知到这里的灵气波动。整间院子被邱北布了阵。 顾雪绛解下腰刀,出鞘一半,放在桌上。 这把刀养护的很好。 如同被春水洗练过千万遍,平滑如镜,映出窗外潇潇风雨,朦朦碧色。 他说:“这是我的刀。” 然后拿出一根金针:“这是我恢复武脉的工具。我武脉二十四处断口,需要二十四根针。请你帮忙。” 程千仞心下大惊:你说的办法,就这么直接? 宁复还有二十余根针,顾雪绛只有一根。林渡之曾说,因为这个原因,续脉的难度翻了二十多倍。 他们知道,将聚灵阵刻在如此细的金针上,必须顶尖铸造师出手,整个南央无人能做。 于是另辟蹊径,想出一根针多次使用的方法。 却终究是凶险。 顾雪绛拿到春水三分后,一刻也不愿等,冒着寒凉秋雨,请程千仞与他去客院。 邱北却没有拿针,只眯眼看了片刻,开口道:“能做。” 直到此时,顾雪绛才紧张起来:“确定吗?” “你手中这根,是我师父为他朋友做的。师父能做的,我都能做。” 程千仞呼吸稍窒。 他看见顾雪绛眼中明光,好像窗外阴雨骤散,霍然晴朗。 邱北说话很慢,直到晴光普照,下一句才出口:“但我为什么要帮你做?” 我可以为傅克己c原家兄弟做东西,师父可以为宁复还做金针,为宋觉非做轮椅。原因无他,朋友二字。 他认真说道:“你不是我的朋友。而且你什么都没有。” 因为态度认真,所以问题更显尖锐。 顾雪绛笑了:“不对,我什么都有。我的刀在这里,所以我‘前途无量,可窥圣人境’。” 程千仞心想,咱别这么不要脸行吗。 邱北却没有笑,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句话很有名。不是顾雪绛说的,是当今皇帝陛下说的。 那年的圣上与现在不同,还没有糊涂。还是人类最强者。 谁敢质疑他的眼光? 顾雪绛道:“比起你,我一无所有。比起那些大人物,我们都一无所有。” “但我们年轻。拥有未来的无限可能。一些看似坚不可摧,不可逾越的东西,都最怕‘可能’。” “若续脉不成,你没有损失,我是死是活,与你毫无干系。若续脉可成,未来的庇护c帮助,我都可以立誓许诺你。你用几根针,为自己留出一条后路,有什么不好?” 邱北认真思考后:“你说的都对,但你能活到未来吗?很多人都想杀你。” 顾雪绛沉默片刻:“他们为什么想杀我?不是仇怨,只是怕我。” 邱北终于笑了。 “师父价格公道,我也一样。未来,我会请你做一件事。” “赊账要加钱。我相信圣人的眼光绝对精准,但我是个手艺人,更相信自己的眼光。” 他转头,看向进门后一言不发的人:“你能许诺我一个要求吗?” 程千仞愕然。 他今天是陪坐。林渡之不擅长c不喜欢跟生人说话沟通,徐冉性情急躁,一言不合就拔刀。这种打交道的事情,只有他能陪顾二走一遭。 老实坐在一边看顾二打嘴炮,开空头支票,怎么就轮到他了? 顾雪绛正想开口,程千仞止住他。 朋友的大事,没道理置身事外。 于是他说:“我有没有未来,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能活到你提出要求的那天,我愿意尽力去做。” 邱北慢吞吞起身,掸掸衣袍:“好。” 纷繁雨声,程千仞看着他们击掌为誓,达成盟约。 顾雪绛单刀直入,来到客院,找到邱北,提出条件。 他们离开时,傅克己在后山练剑,原上求在马厩喂驴,原下索在藏书楼借书。 那座很多人集会的院落,才商议到一半。 兴灵二百六十四年,秋雨连绵时节。 这片大陆最天资绝伦c野心勃勃的少年们,终于从天南地北齐聚一方,被莫测的命运推向历史舞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第 53 章 原家兄弟来找邱北时, 细雨初歇。 原上求动动鼻子:“花间雪绛来过?” 那人抽的烟叶没有呛人味道,反而像草药或香料的混合, 清冽寡淡。 经雨气冲散后几乎消弭,不易察觉。 邱北慢慢放下刻刀:“是的。”他打开桌下暗格,“你剑上符纹已彻底完成。” 原上求道声多谢,转身抱剑就走,竟一刻不停。 原下索赶忙起身去拦,一边腹诽, 要真闻着味儿寻去,岂不是跟某种家养小动物一样? “不寻他。去后山找傅克己试剑。没事别管我。” 人跳窗跑了, 只留下一句话,原下索摇头叹气。 邱北给他倒杯热茶, 讲今天发生的事。 四人中原下索最思虑周密, 邱北已习惯遇事知会他一声。 热茶暖身, 原下索欣慰道:“天下远非往日太平年岁,你能想到留一条后路,这非常好。” 他话锋一转:“花间雪绛却不是稳妥后路。他从前性情狂傲, 得罪人而不自知,不论对方是谁,都不愿妥协一步, 最终横遭祸端。别看现在改了许多, 那几本‘闲话皇都’小册你也见过, 添油加醋嬉笑怒骂什么都敢写。” “可见南央几年, 没磨平他棱角, 终究反骨难折。” “少年英雄虽好,但英雄命短。像我兄长,还有傅克己,一旦拔剑便不知惜命。谁拦得住?几条命够死?” “且不说他们,单说程千仞。他不是剑阁中人,却拿着剑阁镇山神兵。傅克己作为大弟子,必要讨回来。而我会帮傅克己筹谋。那时你可会感到为难,又将如何自处?” 邱北觉得他想多了:“不为难,我跟他们不是朋友。” 原上求仍苦口婆心道:“多交朋友是好事。但我认为你应该交一些,不那么容易死的朋友,方为稳妥后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邱北开始思考。 他随师父入道修行后,被要求先学习打铁c雕刻c绘画等等看似与炼器无关之事。 雕木鸟,羽毛纹路要秋毫毕现。刻人像,万千发丝要一丝不苟。描画香炉的烟气,飞虫的轨迹,练习眼力c耐心和坚忍。 没想到功夫练成,人也成了慢性子。 原下索等了许久,才等来他伸手指了个方向,慢慢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和那些废物做朋友吗?” 原下索无言以对。 程千仞想,邱北很可能认出了他的剑。 “这把剑到底有什么问题?” 顾雪绛面露忧色:“剑阁分为澹山烟山两脉,神鬼辟易是澹山山主的佩剑,据说可与天象生出感应。虽有无上威能,但杀性过重,凶煞极盛,持剑者易遭反噬。自从上任剑主死在徒弟宁复还剑下,它又落了不详的恶名” 程千仞沉默不语。 他在乌环渡跟水鬼斗,挣死人钱,冷眼看其他捞尸人对着泥塑神像磕头。 当地人都知道他最不讲究,给够钱,什么活都敢接。 只要逐流不嫌他晦气,他便不信凶煞邪祟之说。 顾雪绛:“你要当心,很多人都想得到它。” 说话间,林渡之的诊室到了,徐冉不料两人回来这么早:“没谈成?” 程千仞:“成了。” “厉害啊,不带银子,空口白话也能谈成!” 顾雪绛:“欠人情可比欠钱麻烦,何况我们没钱。” “有钱,但宅院钱不能动。”程千仞挑眉:“一笑轻生死,容易。想借一两银,没戏。” 顾雪绛大笑,解刀入匣,捧给林渡之:“请替我保管,等我拔除魔息c武脉重续之日,再找你拿。” 林渡之顺手接过,好像一件寻常小事。 徐冉:“温乐公主为什么送你这个?以前认识你吧,你们俩不会” 顾二无奈道:“慎言。我在禁军当差的时候,她才多大,我看她就像妹妹,或者女儿。”拎起就走,像拎个兔子。 “真二啊。敢拿公主当女儿,圣上怎么没一剑戳死你呢?” “跟你说不明白,你没带过孩子,千仞明白,你说是吧千仞千仞?!” 说起孩子,程千仞又想起昨晚的事,难以释怀,索性说出来。以‘人影’代替逐流。 期待博学广识的朋友解惑。 谁知难倒了花间湖主与南山榜首。 顾雪绛沉吟道:“以你现在的境界,冥想吐纳时,识海应该空无一物。” “等到凝神境之后,坐照自观可见经脉c脏器c紫府,神识外放可见静室内摆设,再强大些,方圆五里c十里c乃至全城景象历历在目,玄妙不可言。哪有一片白雾,一个人影?” “难道是‘离魂术’?” “那人影你可认得?是不是你的仇家?用离魂术进入你识海,不应该只为见你一面,与你说话。如果他设一道禁制,困住你的神魂,后果不堪设想。” 林渡之不同意:“未必是‘离魂术’,各家各派都有此类法门。” “我第一次突破时,师父为了使我安心,分出一丝神识,进入我识海中,替我护法,引我前行。师父这种神通名作‘入禅机’。需要施术者修为高深,神识强大。稍有不慎,反噬自身。” 程千仞摸摸鼻子:“你们别太严肃我大概是睡着了,做了个梦。” 逐流才多大啊。 南渊四傻想倒卖宝物时,便绞尽脑汁琢磨门路,一旦决定参赛,则全力以赴。 七天里,他们钻研规则,收集信息,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 武试在前,文试在后,复赛开始前最后一天,演武场禁制已撤下,参赛者可以进去熟悉场地。 不少执事和督查队员仍在忙碌,做最后的检查布置。 演武场由坚固平整的青石铺成,开阔无边。前几日落雨连绵,砖石上泛着一层水光,更显冷意。 四周是层层拔高的石阶,以红线划出青山院c春波台c南山后院,北澜来客的座位区域。 北面有最高的看台,视野最好,留给大人物们。桌椅已布置整齐,南北两院一青一赤的院旗迎风招展。 今天也是复赛大小赌局加注的最后一日。许多人围在场外互通消息,打量进场的参赛者。 程千仞等人来的早,只见原先一望无际的演武场上,四十个圆台拔地而起,赫然在目。 徐冉震惊:“这些什么时候搬来的。” 他们跳上看台,跑了十余阶,居高临下张望。 程千仞估摸演武场有四个标准足球场大小,而每个圆台直径足有十丈,不知由何种石料打磨,有黑有白,星罗棋布。 明天,百余人将在此搏杀,更漏滴尽时,一台只能站一人,算作胜者。否则同台皆出局。短短两个时辰,便可决出四十人晋级决赛。 程千仞之前和徐冉讨论过战斗思路。 不与原上求c傅克己抢台,也尽量避开那些今年将毕业的师兄,如周延等人,他们修为高,参赛经验丰富。胜之不易。 现在亲眼看到场地,徐冉怔怔道:“我根本无法想象明天。得打成什么样儿啊” 程千仞也明白,战斗思路基本废了。 这是真正的大混战。 参赛者之间可以联手,也可随时倒戈。不按规则分布的圆台,更添战斗随机性。别说刻意挑选对手或回援队友,连误伤c两败俱伤等局面都无法彻底避免。 顾雪绛忽道:“原来是棋,副院长好雅兴。” 程千仞定睛再看,青砖间缝隙如棋盘纵横线,四十个黑白圆台如盘上棋子。正是一局初开,胜负难料之时。 顾雪绛不知想到什么,轻笑道:“恰如其分啊,我等刀剑厮杀,不过大人物们指尖棋子,跳不出这方棋盘。” 徐冉听不懂:“你说啥意思?跟我们明天打架有关系没?” 天光渐亮,场间已有五六十人。有人绕台行走,有人飞身跃上圆台。 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结伴而来。其中不少熟悉面孔。 演武场虽大,但修行者目力远胜常人,林渡之微侧身,替顾二挡住一些目光。那些人却只打量几眼,没有上前交谈的意思。 片刻后,一道锐利视线穿过大半个演武场,程千仞猛然转头。 剑眉深目,青衣长剑,是傅克己。 他确定对方看到了他们,目光正落在他的剑上。 只是一眼,南渊四人同时紧张起来。 傅克己抱剑行走,衣袍翻飞,从北至南,所过之处人声俱静,唯有锋锐剑气溢散。 这次轮到钟天瑜紧张。他不是参赛者,跟钟天瑾同路才得以进场。对方气势逼人,是要来说些什么? 傅克己最终在钟十六面前站定。声音冷如寒玉,每个人都听得真切。 “你可知此剑渊源?” 钟十六:“知道。”他手中的凛霜剑,是宋觉非从前佩剑。 “你可会剑阁剑法?” “略懂。” “你可愿意拜入剑阁?” 四下哗然乍起。 问题太过耳熟,程千仞心想,这难道是‘剑阁三连’? 钟十六答得比我好啊。 第三问话音刚落,钟天瑜已忍无可忍:“你欺人太甚!” 钟天瑾更冷静:“此人是我钟家剑侍,怎可忘恩背主?就算你剑阁是第一宗门,这般行事也过分霸道了。” 傅克己原本目不斜视,闻言冷冷一瞥,竟镇的两人不知言语。 远处人群悄声闲谈:“难道不等明天,他们现在就要打一场?” 傅克己周身剑气愈发暴虐。再次向钟十六发问。 幸好一柄折扇隔开两方,原下索再次及时赶到,谈笑自若,周转调停。 人们关注傅克己时,南渊四傻已经离开演武场。 徐冉:“他一直这样吗?因为师父是剑阁山主,是圣人,所以看不得别人拿剑阁的剑?” 顾雪绛解释道:“剑阁双璧出事后,澹山一脉无人顶立门户,烟山一脉由他师父支撑。圣人不是真仙,也有寿元耗尽的一天。去年传出闭关寻求突破的消息,若不是寿元所剩不多,岂会一把年纪铤而走险?” “剑阁年轻一辈人才凋零,只有傅克己这个大弟子撑起局面如今的第一宗门,看似鼎盛,却已有日暮之象。他只能更加强硬。” “我在皇都时,他还会讲两句冷笑话,现在”顾雪绛摇了摇头。 程千仞默默接道:只会剑阁三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第 54 章 “我知道他哪里不对劲了。”林渡之忽然开口。 徐冉以为说的是傅克己,程千仞却想起另一件事:“钟十六?” “嗯。”林渡之皱眉:“双目无神, 瞳孔略微涣散。他很可能处于半洗智状态。之所以无法回答第三个问题, 不是觉得为难, 而是‘自我意愿’消减。” 徐冉大惊:“什么?” 程千仞:“我看他神色较以往更木讷, 还以为是错觉。” “洗智术是识海禁制辅以药物再过两年,此人或许会完全变作傀儡。” 林渡之在与世隔绝的地方长大,离岛之前,对这片大陆的认知仅限于书本。 “书上说早在数百年前,这类残害人心的术法便被明令废止了。为什么还有这种事?” “坐在高位的人,谁也不相信,偏要别人为他们舍生忘死。仆从再忠诚, 如何比得上傀儡永远听令。”顾雪绛冷笑道:“禁术法容易, 禁人欲太难。” 林渡之叹气。 从顾雪绛的反应来看,皇都有很多这样的人,远不止一个钟十六。 但钟十六在他眼前, 像学院每个普通学子一样上课修行。两年之后他们庆祝毕业, 手持凛霜剑的木讷少年将变作一具傀儡。 如何能视而不见。 程千仞听见他叹息声,便感受到他的心意。 林渡之身上似乎有一种慈悲, 不止是医者仁心,也不是人之常情的恻隐之心那么简单。 这种慈悲他看不懂。大概与对方常读佛经有关。 程千仞问:“还有救吗?” 林渡之:“有。等双院斗法结束,我想去找他。” 治病虽难,与生人打交道却更难。他皱起眉头, 略感苦恼。 顾二忍不住揉他脸:“没事, 我们一起去, 三个傻子帮林大医师想办法。” 徐冉哈哈大笑。 林鹿耳尖泛红:“说了不要突然离这么近!” 四人走到路口挥别,说句明天见。 像往常一样,该读书的去读书,该练剑的去练剑。学院无处不在的复赛紧张气氛,好像与他们无甚干系。 程千仞踩过青石板上的夕阳余晖,抱剑回家。 前些日子,他已学会绕开某些人流繁庶地段,可以避免很多麻烦解释。 “我只是长得像程千仞,真的不会打马球。他本人帅过我十倍没有骗你,他不会亲自买米的。” “不会吐火马也不会飞,不会翻跟头。就这两个白菜,其他不要。” 偌大的南央城,竟哪里都有人认识他。 幸好顾二写的‘闲话皇都’第三册上市,街头巷尾,墙角树下,人们捧书争阅,一场马球的热闹终于被淡忘。 今天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深夜,程千仞打坐吐纳,放空冥想。不知过去多久,识海中白雾重现。 他又看到了逐流。 此番相见,好似比昨夜漫长许多,看的更真切。 小孩长高了,却瘦了,穿着繁复的玄色长袍,孤零零站在幽远雾气里。 广袖低垂,形影孑孓,如云海间一座孤峰,渺渺不似人间。 忽一回眸,锋锐乍现,冰冷目光穿云破雾,直直看进他眼底。 “送走我之后,你过的好吗?!” 程千仞蓦然惊醒。 破晓前夜色最浓重,秋风肃寒,刮面如刀。 他披衣立在窗边,自言自语。 “米价涨了,面馆关张,丢了差事,每天练剑修行。天亮后要去打架,运气好的话,这票干完能挣三百两” “认识了一个叫林渡之的朋友,你应该会喜欢。最近南央城来了很多人,有些人很烦,你可别学他们的坏毛病。” “其余还像从前一样。除了会想你,一切都好。” “你呢?” 东方天空微微泛白。他长舒一口气,思绪重归平静。 于是打水洗漱,换上干净院服,梳起单髻,带剑出门。 全然不似要奔赴一场混战搏杀。 天色阴沉,西风卷起枯叶翻飞,尘土迷人眼,秋雨欲落未落。 学院东门的开阔广场上,聚满看热闹等音信的南央民众c外地商旅。 程千仞入院后,没有刻意遮掩威压,很快有人认出他,四周一阵低语声。如摩西分海,人群自发让开一条通路。 南渊院服以蓝白二色为主,远望像一片喧腾海潮。其间维持秩序的黑衣督查队员,像海上坚固的礁石。 演武场四周都有入口,南渊参赛者在南边入口等候。大半是熟人,却气氛沉默,徐冉远远喊道:“你怎么才来啊!” 周延等师兄们闻声看来,与程千仞点头致意。 因为紧张亦或激动,徐冉格外暴躁:“还不开始,他们随便坐坐不行吗?” 她说的是北面看台。今日到场的除了两院的先生c昌州府官员c南方军部的将领,还有许多宗门长老c世家供奉。 斗法盛会不仅是两院较量。哪家后辈更优秀,哪个天才更出众,哪位初露头角的学生适合招入门下,便要以此见分晓。 三十余人排座次,名望c修为c辈分方方面面都要考虑仔细,大人物们心里如何作想不得知,场面上总得互相谦让。 程千仞抬头望去,四周石阶层层坐满,密密麻麻。场中又有黑白圆台拔地而起,一切都让人感到压迫。 忽而某处响起一阵高呼,原是南山后院诸生喊他名字。他不明白,医馆门前才互相责骂一场,为何他们还能毫无芥蒂地来给他助威呢? 他也想像副院长那样,举手示意大家安静,又觉十分尴尬,只好与林鹿和顾雪绛说话,假装没听到。 “你们怎么来了,下午文试不用准备?” 顾二:“现在准备能读几页书?时间宽裕着,看完你和徐冉还能带鹿午睡。” 他俩坐在看台第一排,与程千仞只隔一道铁栅栏。 大人物们终于陆续入座,鼓声一响,震得全场安静片刻,典仪官重复规则的声音远远回荡,末了拉长调子: “请参赛者入场——” 南北两面,加起来百余人,被执事安排沿场边散开,每人间隔两丈有余,方便施展。 呼喊声再度响起,愈发气势磅礴,很快连成一片。程千仞的名字响彻学院。 沧山长老笑了笑,伸手指道:“那个就是南渊今年的新星,传言中一夜入道的天才。现在城中流传的马背狂言,就出自他之口。” 他身边的慈恩寺僧人尚未开口,有人抢先道:“略通马球小道,竟如此气焰嚣张。我看难成大器。” 原来是钟家一位小乘境供奉。 剑阁长老看着北边,淡然道:“请恕直言之过,非我妄自尊大,实乃混战不公。我派大弟子如虎入羊群,不妥。” 周围老者面不改色,只能暗地咬牙,也知他所言不假。傅克己的剑道修为,早已超出同辈太多。场间谁堪为敌手? 北澜执事长忧虑皱眉,语气却流露出一丝骄傲:“复赛安排混战,胡先生怎么想的,若南渊只余六七人晋级决赛,如何收场?” “你想要如何收场?” 同一时刻,南方最高建筑,藏书楼最顶层,也有人问了同样问题。 是一位貌美妇人,体态雍容,看不出年纪。 “二条!胡了!”胡易知心情大好:“收场?随孩子们去玩再走一圈?” 洗牌声哗啦啦,合着楼下鼓声人声,分外悦耳。 今日天气不佳,偏来客极多,南北两院派出执事长和几位颇负盛名的老先生坐镇看台。幸好他们四人在此打牌,温乐公主在建安楼上。否则安排位次的执事能愁得吐血。 北澜副院长悠悠摸牌,向窗外扫一眼,兴致缺缺,远没有看马球时一半积极。 “我就是不喜欢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也不喜欢。当年我们修行,脑子里全是‘抵抗魔族,保卫家国’八个字,斗法争名次,只为前二十名可以去东境第一线。什么是荣耀,这才是。” 楚岚川不答话,早听腻了。每次说到最后无非同样结论——‘人类要完,责任平摊’。 胡先生温和地笑:“老刘,这是他们的时代了。” 若算起来辈分,对方是他们长辈,年轻时参加过东征之战,军功赫赫。他继任南渊副院长后,头两年还称其‘前辈’。 后来与对方年年相见,一起看着少年们像春天韭菜,一茬又一茬成长起来,而他们窝在高楼上打牌吹水,彼此间的辈分早已模糊。 刘副院长:“人类未来交到这些崽子手上,魔族能唱着赞歌闭眼打进白雪关嗨呀三娘,你又给院判喂牌!” 三娘扶了扶鬓上珠花:“喂了怎么样?人类未来就毁在我手里。” 刘副院长正要回呛,忽而怔了怔。 拂袖起身,快步走到窗前。一张八万骨碌碌滚下桌角。 他听到了一声剑鸣。 复赛开始的瞬间,百余人动身,无数刀剑相击,千万声铮鸣于同一时刻响起,直冲云霄。 那一声并不如何响亮c也不悠长,一息便淹没在喧嚣里。 但是他听到了。 四人站在窗前。 因为胡易知的恶趣味,远望演武场,黑白交错如一方巨大棋盘。 刘副院长声音很轻,好像说出那个名字便意味着危险,需要谨慎小心: “神鬼辟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第 55 章 程千仞提气纵身, 向距离最近的石台跃去,右手触碰剑柄的瞬间,忽生警兆! 一道锐利破风声直袭面门,来势极快,如凭空出现一把利剑,悬在鼻尖。 恰逢他人跃半空,身形无依。剑出鞘一半, 锋锐未露。 全身都是破绽。 当机立断旋身半圈,硬生生止住去势,轰然坠地! 剑气初发时, 傅克己尚在演武场最北,当剑气斩落, 他已一掠几十丈,越众人, 踏石台, 冲开一条通路, 转瞬落在场南。 百余人各展所长, 争先抢台固然精彩, 全场目光却只随他奔袭,哗然乍起。 北面看台有人赞道:“好一个‘雁过千峰’!” 程千仞却觉得不好,因为这只雁落在他眼前。 剑气来的猝不及防, 比他千万次拔剑磨炼出的速度更快。堪堪错开后, 鼻尖仍隐隐作痛。偏又光明正大, 不袭空门要害, 只为将他逼落。 那人劲风萦身,青衣鼓荡,如一株绝壁孤松,孑然傲立。 四十座圆台上搏杀开始,有一两人对阵,亦有六七人联合御敌,只余他们二人尚在台下。 程千仞从纵身到落地,手未离开过剑柄,一声嗡鸣,神鬼辟易终于出鞘,光彩暴涨! “铮——” 傅克己举剑相迎。 克己剑灌注真元,赤色星火自剑刃交击处崩溅而出,纷纷扬扬,如骤雨流霞,火树银花。 他们周遭六七座圆台尽在笼罩,石台表面发出可的滋啦声,对战众人心下叫苦,不得不分心抵挡这阵狂暴真元。 直面剑威的程千仞只觉烈火冲袭脉门,心神剧震,连退六步,勉力稳住身形。 赞叹声再起。 却有不少人心生困惑:“傅克己想做什么?” “可与那个南渊学生有私怨?”双院斗法期间禁止私斗,所以趁此了结? 剑阁长老也不明白,不以为然,淡淡道:“许是年轻人意气之争。” 北澜执事长摇头:“境界之差,云泥之别,何必相争?” 他们阅历丰富,眼光老辣,不是看热闹的两院学子。 “傅克己开山劈石越众飞掠而至,气势c战意俱为鼎盛,这一剑催发,看似随意,却有八成实力。程千仞未重伤倒地,已是了不起。” 众人都觉有理。程千仞不过炼气大圆满,傅克己勘破凝神多年,甚至准备冲击破障。 自大雁飞掠,从北至南,顾雪绛就站了起来。 林渡之不懂刀剑招式,却能看出其中凶险,亦是忧心如焚。 “我劝过他,没有用。” 只见原下索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边,眉峰微蹙。邱北跟在他身后。 场间星火坠落,顾雪绛平静道:“他想做什么?” “他想看看那把剑。” 原下索认为傅克己错了。 他今天应该在棋盘天元位闭目打坐,只需放出剑气笼罩石台。剑不必出鞘,就能赢得轻松又漂亮。 现在对上程千仞,怎样获胜都毫无光彩,或许还会落下‘行事霸道’‘孤傲欺弱’的恶名。 百害而无一利,错的离谱。 顾雪绛沉默片刻:“他若听你劝,他便不是傅克己。” 傅克己大概会想,万众瞩目,光明正大,最适合看剑。何错之有,何惧声名? 程千仞不知原委,但当对方目光落下,落在他手中旧剑时,他便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于是他握紧神鬼辟易,快踏两步,足尖一点,飞身迎上。 同时长剑凌空翻转,却不斩敌,而是自身前挥向身后。 空气像被这一剑划破,四下里风声大作。 一道半圆弧光随剑势轨迹显露,如一弯秋月斜挂虚空,清光泠泠。 程千仞借剑势反冲之力,身形更快一分,残影微晃,竟凭空消失在月色里! 众学子大惊。 “这是什么剑法?” 不止青山院无人见过,北面看台亦是沉默。 “他应是将某记攻击剑招倒行逆施,变做‘轻身术’,以求脱身。”剑阁长老感叹道:“奇思啊。”一招要练多少遍,才能练到这般心意圆融c任己施为的地步。不由收起轻视之心,定睛细看。 沧山长老道:“原以为他只会打几杖马球,说几句狂言,不想真有几分硬本事不愧是南渊今年最受追捧的天才。” 世家供奉们依然不屑。 “弃身法不用,反倒耍弄不入流的小聪明。” 这些话若被程千仞听见,一定拍桌骂娘。 我连个师父都没有,谁知道要练身法?倒是教教我啊! 剑法他也只练过一套。遵照副院长胡先生的教诲真言——你就瞎琢磨吧。浑然不知自己已将‘孤峰照月’练作轻身术,‘瀚海黄沙’练作千斤坠,‘云敛天末’练作纵云梯。 “竟然学了‘见江山’。”藏书楼上,刘先生看见那弯孤月,感叹道:“是太愚蠢还是太自信?” 月华未散,傅克己剑势已起。 院判皱眉:“你不想让他进入决赛?” 胡易知语气温和,神色却看不出喜怒:“是。” 程千仞身形凌空之际,傅克己才提剑齐眉。 比起开场惊人的‘雁过千峰’与‘万山争霞’,这一剑太慢了,也着实无趣。 许多人目光转向北边或东南,那里原上求快剑如雨,剑落之处血雾飞溅;徐冉身陷重围,斩金刀大开大合,以一敌六不落下风。 直到四野骤然明亮,学生们下意识闭眼一瞬。 却见天色依然阴沉,浓云奔涌如泼墨。 是傅克己剑势已成。 无比明亮的光辉从剑锋溢散。 剑势自上而下,好似万丈日光从天际普照人间。那些赤芒令人双目刺痛,望之生畏。 孤月如何与日争辉? 这一剑竟然后发先至,程千仞被逼出月色,身形已在十余丈外。 顾雪绛脸色骤变:“逐日!” 两院学生震惊无语。 很多人只知傅克己强,天才总是活在一些不可思议的传说里。亲眼所见时,才知他究竟强到何种程度。 北澜执事长赞道:“剑阁剑法名不虚传。” 剑阁长老谦虚而自豪道:“非因剑法。‘逐日’威力虽大,却需一息之间燃烧极多真元,修炼不易。山主而立之年,才习得此剑真义。” 拿傅克己的师父作比较,言下之意是此子青出于蓝,圣人可期。 程千仞没有回头,便感知到这一剑。 昔日藏书楼上选剑诀,无人指引,只用最笨的方法,在识海中逐一演剑。 从剑阁剑诀开始,一直选到‘见江山’。 他知道这一剑厉害。 “铮铮铮铮——” 剑鸣如雨,程千仞毫不犹豫连出十二剑,赤芒被剑锋打散,穿透他的衣袖,袖间顷刻显出无数铜板大小豁口。他的身形半空变向,继续借剑势反冲远遁。 翻涌气血未压下,只听背后劲风呼啸。 傅克己足尖轻点,身随剑动,轻盈至极。 狂风四起。 吹动天际浓云,地上沙尘。 吹得众学子掩面眯眼。 青砖缝隙间的尘埃被吹起,程千仞残破的衣袖被拂动。 “轰——” 克己剑剑锋所指,无数道剑气追袭而出。 空气压缩形成高速气旋,如白色旋涡,在程千仞身后不足三寸处轰然炸裂,震耳欲聋。 程千仞没有回头,反手挥剑抵挡,踏青砖,青砖爆。 点石台,石台炸! 一路暴鸣,无数参赛者倒飞坠地,惨呼不绝。 程千仞终于自空中跌落。 他被逼落于某座黑色石台上,半跪撑剑,后背鲜血淋漓。 傅克己落在他面前。 台上原有四人争斗,竟被他们二人残余剑势击飞。 “激风。” 北面看台再次沉默。 ‘逐日’之后是‘激风’,傅克己还想怎么样? 果真是虎入羊群。 这座黑色石台恰在天元位,棋盘最中央。全场最中央。 汇聚所有人目光。 藏书楼。胡先生看着形容狼狈的少年道:“他一腔戾气,扬名太早不是好事。” 今日止步复赛,回家读书,来年找个好差事。什么大世之争,一生之祸,到这里就结束吧。 刘先生不懂,自语道:“哪有戾气?看着挺老实一孩子,受惯磋磨的。” 二十余位受伤参赛者举起腰间弃权牌,立刻有督查队员飞身上场,将他们抬下。 天色更暗,阴云涌动愈烈。 “轰隆隆——” 电光耀世,雷霆降临,狂风中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打下来。 许多人沉浸在‘激风’剑势中,任由冷雨扑面。 南边看台,顾雪绛等人呆立着,面无血色。 傅克己再次举剑,衣袂翻飞,电光中如神魔降世。 空中万千飘零雨丝,随他剑势牵引,汇聚一处,转眼便如滔滔川洪,以雷霆万钧之势,狂暴奔涌! 画面壮观而神妙。 程千仞擦掉唇边血线,自嘲一笑。 昨日还腹诽对方只会‘剑阁三连’,今天便遭遇了剑阁真正意义上最恐怖c最暴戾的三记连招。 ——逐日c激风c饮川洪! 北面看台有人叹道:“他接不下,可惜了。” 这一剑集天时地利,远超傅克己自身境界,换一个破障境,都未必能胜。 “傅克己终究是傅克己。” 听见此类美言,那位剑阁长老却未应承:“临危不惧,若再给他三年,可与克己剑一战。” 这已是极高评价。 程千仞还很年轻,修行不足半年,还有很多个三年。 同样意味着眼下他使出任何一记剑招,都不足以抗击这道川洪。 但是川洪已经来了。 无数片雨丝化作锋锐利剑,万剑成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第 56 章 程千仞半跪着, 喉间腥甜, 仿佛回到东川,面对沧江深处狰狞水鬼。 那时他还没有修为, 更不懂剑诀剑招, 却依然免不了战斗,仅凭一套生存本能。 间不容发之际, 众人只见惊天一剑下,那人竟凭空消失,不禁大骇失色。 “川洪铺天,他如何避开?身上藏了法器?” 诸学子同生疑问。 程千仞当然避不开, 他滚下来的。 滚得很快。 人求活时,用滚用爬都可以,哪怕像条狗。 只有少数人, 与阅历丰富的大人物们看清情况,心下五味陈杂。 赞叹声讥讽声同时响起。 川洪变势不及,自程千仞身侧呼啸而过,轰鸣如雷, 余威催筋刮骨。 滚落石台的瞬间, 他手腕陡然一斜, 剑尖点地,剑身被压得微微弯曲, 青砖积水飞溅四射。 程千仞以此借力, 身形凌空横翻! 院服高高飞扬, 如层云翻涌, 白鹤展翅,一飞冲天! 居高临下,向傅克己扑杀而来! 神鬼辟易刺穿秋风,割裂雨滴,光华暴涨。 一切只在须臾,攻守之势倒转。 四下哗然,众学子惊呼出声。 顾雪绛下意识握紧双拳。 ‘饮川洪’真元巨耗,那人又一剑落空,气势稍弱,这一刻,或许是程千仞唯一机会。 ‘云敛天末’快到极致,傅克己根本来不及转身出剑。 只见他右手未动,左袖轻挥。 像拂去一粒尘埃,姿态随意。 “咻——” 无形剑气自广袖激射,所有人却看得一清二楚。 它所过之处,雨丝瞬间蒸发,白雾升腾,空气仿佛被点燃,星火爆裂。 如一支快箭向天射出,方一离弦便冲散云层,击落白鹤! 程千仞仓促旋身,卸去三分巨大冲力,轰然坠地。 他单手撑剑,身形摇晃。大小伤口鲜血狂涌,虽被雨水冲淡,依然惊心动魄。 全场静默。 人直面如此情景,难免产生一些可怕想法——“如果我在克己剑下,大概已经死了。” 众学子呆立雨中,半是震惊半是惶恐。 傅克己跃下石台。水花轻溅。 从战斗开始到现在,两人一言不发,以剑意沟通心意。 此刻他终于开口,说了今天第一句话。 “你不适合这把剑。” 每个人都有自己适合的剑。 他身上带着剑阁镇山神兵‘山河崩摧’,与‘神鬼辟易’齐名,对他来说,却还是从小用惯的克己剑最好。 但南渊诸多学子听不明白,以为傅克己出言侮辱,嘲讽程千仞不配用剑。 心中恐惧感化作一腔愤怒,纷纷破口喝骂。 藏书楼上,刘先生感叹道:“懂剑道亦懂应变,能拼命亦能忍辱,如果他成长起来” 只可惜今天遇到傅克己。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胡易知笑了笑:“走吧,打牌。” 北面看台,人们同样觉得意犹未尽,甚至惋惜。 顾雪绛看着场间刺目血迹,抓起一位督查队员:“你们还不救人?等什么?!” 黑衣队员冤枉:“他没有举牌,按规则没人能上场!” 程千仞为什么不举牌? 他已经证明了自己。以弱战强,虽败犹荣。而他的对手遭人唾骂。 今日任何一个复赛胜利者,光彩都不及他。 当他举起弃权牌,故事便圆满落幕。 但程千仞不是来证明自己的。 对他而言,这件事跟面子没关系,只跟银子有关。 ——我不是为了满足某些期待才来这里战斗。 此时他被那些骂声吵得头疼,事实上他浑身都疼。于是不耐烦地摆摆手。 众人见他有话要说,竟一齐收声。 “你来看这把剑,想必已做好为此付出代价的准备。” 程千仞站直身体,神色平静:“你今天不该来。” 很多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息沉默后,议论爆发。 重伤流血,形容狼狈,却说对方不该来。 他想做什么?他能做什么? 难道还要打下去?打下去伤势更重,甚至会死,他不知道吗? “我胜不了你,但我会尽力留下你。”算算时间,更漏将尽,程千仞补充道:“一炷香。” 漫天秋雨中,他再次举剑。 忽然间对方心境变化,战意燃烧。傅克己不知原委,却不妨碍他出剑。 程千仞身形微晃,踏破积水,蓦然跃起。 两剑瞬间交击十余下,铮鸣如疾风激浪,震耳欲聋。 炽盛剑光萦回缭绕,白雾与星火,雨水与血水将他们淹没。 对方剑势更快,程千仞却没有回剑防守,任由右肩被一道剑气贯穿,血箭喷出三尺远! “嗤——” 神鬼辟易执意落下。剑芒狂溢。 傅克己眉峰微蹙,眼神却越来越亮。 再度举剑时,一小片衣角断裂,飘落风雨中。 毫不起眼,但很多人都看到了。 “他竟然破开了傅克己的护体真元!” 风雨潇潇,洗刷天地。 程千仞身上学院服被血水浸透,剑光交织中,新的鲜血源源不断淌下,小溪般蜿蜒流散。 一个人有多少血可以流。 众人终于明白,他口中轻飘飘一句‘尽力’,便意味着不要命地流血,以伤换伤的疯狂。 徐冉运气不好。 七人同台,她背上双刀太出名,方才落下便引六人围攻。 听见场外呼声,知程千仞遇险,心急之下出刀凌厉,却未能突围,反因破绽身陷险境。 她才意识到复赛不比初赛,没有比她境界更低的对手。稍有不慎,就意味着战败或受伤。 于是沉下心神各个击破,逼得最后一人举牌弃权,东南星位只有她一人站着。 她环顾全场,目光落在天元位。 只一眼,徐冉心神剧震。毫不犹豫飞身而起。 竟然跟傅克己打近身战,疯了吗?! 不止是她,从众学子到北看台,从藏书楼到建安楼,所有人都认为程千仞疯了。 原上求也问了同样问题。 事已至此,顾雪绛不知想了些什么,反倒平静下来:“他应该很冷静,甚至还算了时间。” 他对身旁林渡之道:“等我找你拿刀那日,记得提醒我,一定请傅克己来看。让他看个够。” 林渡之不明所以地点头。 更漏滴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程千仞浑身如烈火烧过般灼痛,只觉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但他依然握着剑。 只要傅克己想拉开距离,方便施展剑势,都会有一把长剑拦住他。 剑的主人不在乎代价。 场边执事开始大声倒数:“十——” 混战接近尾声,全场竟只剩三十余人。天元位周边四座擂台空荡,争斗者或弃权或远避,以防被程c傅二人剑势波及。 总有不怕的。 破风声自东南来,耀眼的金色光华铺天盖地。 徐冉到了。 一刀南来,煌煌如日! 狂风万丈凭地起,青砖上积水被风势卷起,离地三尺高! “日出!” 这是徐冉最强一刀。 傅克己无法凭护体真元硬抗,无论想接下还是避开,唯有收剑。 一把细剑悄无声息穿过风雨,仿佛与雨幕融为一体。 当它出现在刀锋之前,人们才惊觉,它竟比刀光更快。 后发先至。全场只有一把剑这么快。 原上求的青雨快剑。 场外执事片刻不停地倒数:“五——” 院判看着棋盘上搏杀的少年们,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会打成这样?” 满盘皆输。双输。 胡易知摇头。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不按常理出牌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第 57 章 青雨剑比寻常宝剑更薄更细, 如一泓秋水, 一点寒星。 斩金刀下的日光倏忽黯淡,像被生生撕开一道裂口。 森然寒意自刀剑相击处汹涌而来,刺骨刮脉, 徐冉悚然一惊。 心知不能与他硬抗真元, 去势稍偏,刀锋顺势自剑刃拖曳而过,利刃交错声如凄厉长啸, 穿透风雨,回荡场间。 顾雪绛没想到这两人会突然落场:“糟了。” 青雨剑极寒,类似凛霜剑,徐冉的斩金刀极炽,本应互相克制, 但原上求比她高出一整个境界, 剑法真义更远非钟十六能比。 他俩来做什么,还嫌不够乱吗? 原下索倒不如何震惊,兀自苦笑两声。兄长做出什么事,他都不会震惊。 裁决的倒数声微微颤抖:“四——” 场内场外, 无论是祈祷最后时刻出现转机,还是暗暗希望他们中有人被淘汰出局的,都无暇交流,屏息凝视, 心悬于口。 青雨剑剑路奇诡, 速度又极快。徐冉奈何不得, 却急于脱身,不待刀势用尽,忽倒退两步,手中长刀奋力掷出! 劲风呼啸,燃烧的真元瞬间蒸干雨水,远望像重重雨幕被劈开,刀前形成一道绝对通路! 原上求猝不及防,出剑格挡之际,她已反手抽出断玉刀,冲入白雾星火间。 狂暴纵横的剑气中,程千仞浑身淌血,双目赤红,徐冉喝道:“是我!” 程千仞剑势稍滞,就是这一瞬迟疑间,一柄长刀斜里刺来,倏忽一翻,横于二人之间! “三——” 毕竟是饭桌抢菜的默契,眼神对上,立刻明白对方的意思。 徐冉一刀隔开程c傅二人,但她快不过原上求,青雨剑已经到了。 寒意袭来,针芒在背。 剑势自上而下,如飞瀑悬天,长河倒贯,最后时刻竟向傅克己刺去。 傅克己头也不回,当即提身一纵,踏上剑尖。青雨剑虽纤细,韧性却极好,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同时原上求手腕一抬,喝道:“走!” 长风万里送秋雁。傅克己借力反冲,身形虚晃,消失在雨幕中。 他以‘雁过千峰’开局,同样以此收场。 非常符合武修的战斗审美。 青雨剑落下时,程千仞不理会,已做好硬抗的准备,他左手拉过徐冉,右手长剑倒转,剑柄拍在她后背:“去!” 随即纵身而起,向反方向腾跃。 明镜阁露台上,他一剑柄送走顾雪绛,一回生二回熟,一拉一拍一气呵成。 徐冉刚猛暴戾的斩金刀方才掷出,手中这把是温和柔韧的断玉,身形临空时她抬腕发力,刀柄破风穿雨,直击程千仞右肩。 他们竟是互相送了对方一程。 原上求的剑极快,身法更快。几乎与傅克己同时跃起。 剑芒刀光,白雾雨水,众人看不清他们如何动作,只见四道残影交错,如流云飞逝,又如四片花瓣瞬间绽开。 最后一声倒数响起。尘埃落定。 凭空消失的身影轰然坠落,场间四座石台积水飞溅。四人或立或跪。 一片寂静。 裁决高声道:“比赛结束——” 欢呼声蓦然爆发,震彻天地。 滂沱大雨中,撑伞者寥寥无几,有真元护体的也是少数,大部分南渊学生们衣衫尽湿,却毫无所觉,只顾大声叫好。 北面看台,南北两院的执事长c教习先生,还有宗门长老们纷纷站起身,随之鼓掌。 “此一战若论精彩程度,可在近二十年双院斗法历史中排进前十,若论突破常规,当之无愧第一。” “如果配合有一瞬迟疑,或四人路线选择稍有冲突,结局都会截然相反。” 藏书楼最高处,窗户悄然关上,风雨被隔绝在外。四人坐在牌桌前,却无心打牌。 院判:“原来你也有算错的时候。” 胡先生叹气:“人力何以胜天命?他的事情,我以后都不管了。” 这些都与程千仞无关。 他什么也听不清,倒在石台积水中,伤口疼痛早已麻木,只觉得很冷。 视线一片模糊,很多人影晃动,似是向他跑来。 终于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后来徐冉问他,当时场上四十座擂台,只剩三十多人,你周围四座空台,被他打下天元位,不会随便挑一个上去? 战败就弃权离场,是武修讲究对战尊严c伟大荣誉才那么干,你又不要什么面子,怎么还非跟他硬抗? 程千仞的解释让人很无语:打出凶性,杀红眼了,只看见那一个台子。傅克己不让我上去,我就让他也上不去。幸好你来了,不然我清醒不了。 因为赛制改动,双院斗法第一次出现百余人混战。打得极惨烈,两个时辰内,抬进医馆的担架没断过,医师们忙得脚不沾地,人手紧张。 幸好林渡之功底深,又沉着冷静,一人能干三人的事。 “体力透支,真元枯竭,失血过多,这些需要慢慢调理。克己剑的残余剑气在血肉里冲撞,我已经引出来了。你去知会一声,说他已脱离危险,让大家散了吧。” 许多南渊学生自发追随护送程千仞的担架,抬进医馆后,众人冒着大雨,聚在门外不肯走。 徐冉不用下楼,直接推开窗户嚎一嗓子:“谢谢大家刚才帮忙清道,人没事了!快回去吧!” 楼下响起一阵欢呼。 她转向林渡之和顾雪绛:“你们且去抽签。程三拼了半条命打进决赛,没道理你俩文试弃权。” 文试于今天下午开始,是闻所未闻的仙魔牌。参赛者要先去勤学殿,抽自己的身份牌。每种身份对应不同试题。 顾雪绛立在窗边,望向客院:“有些人太安静了。” 徐冉一怔,才明白他说什么:“大家都在准备双院斗法,哪有时间安排别的事。” 顾雪绛摇头:“很多事情他们不用亲力亲为在我和鹿回来之前,你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离开这间诊室。守好程三。” “非我多心,我们初受重创,心神乱,意志弱,容易因为悲伤或急切失去警惕,对于心怀恶意者来说,正是最好的时机。” 徐冉:“这儿是学院医馆啊,众目睽睽。我只要大喊一声,楼下巡防的督查队员立刻就到。”哪有更安全的地方? “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小心总无大错。” 徐冉见他神色认真,拉过一把凳子放床边:“放心吧,我又不傻。今天我就坐这里,谁也别想引开。” 带鹿午睡是没时间了,顾雪绛抽着烟,沉着脸色离开。 他们赶到勤学殿时,雨势渐小,秋风不减。 上午武试显然影响了众学子情绪,有人跃跃欲试,有人神色颓唐。 见到二人,几个南渊参赛者围过来,紧张地询问程千仞伤势,还未说两句,只听殿上一声:“肃静——” 执事长开始念名字,百余人逐一上前抽签。 身份牌有四十余种,有人抽到‘人类将领’,有人抽到‘雪域魔将’,众学子都觉新鲜,只是碍于规则,不敢议论,只在心中猜测自己会被考验什么题目。 邱北抽到‘隐士’,原下索抽到‘间者’。 林渡之抽完,念签的执事高声道:“佛子。” 殿中一阵哗然。 ‘佛子’属于特殊身份牌,签筒里只有一根,类似还有‘魔王’。 百里出一的概率,大家都研究过规则,一致认为这种牌对应的题目必然难度极大。 谁知林渡之刚下来,顾雪绛就抽到一根‘魔王’。 其他学生都暗暗松了口气。 抽签结束,有执事接引众学子前往考试地点。 对立阵营不能同场答题。两人跟随不同队伍,在路口分道扬鞭。 林渡之皱着眉,他与顾雪绛身份牌完全对立,可能试题也对立,评分时会被放在一起比较。 顾二知道他在想什么,临走前揉了他一把。好让他安心。便撑伞往栖凤阁去。 医馆二楼诊室,徐冉正在擦刀。 早在双院斗法前,她已经历过无数场战斗,两把刀被火烧过,被霜冻过,打磨至锋利无比。 按照顾二的指导,每场结束,她都会梳理战斗感悟,汲取教训。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室内空气潮湿,又浮动着草药味与淡淡的血腥气。 寒炽相克,今天那把青雨快剑让她很不好受。 朋友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她心想克己剑更讨厌,早晚把你们都打败。 徐冉自认北澜队伍中,除了这两人,没人能胜她。 所以即便顾二临行担忧,她也丝毫不怕。 时间在反复的擦刀中流逝,不知何时,渐弱的雨声彻底消失。 天空像是一瞬间放晴的,陡然明亮起来。 她膝上长刀映着灿烂晚霞,像一匹光华潋滟的锦缎。 估摸下时辰,文试快结束了。 忽听外面一阵吵闹,喧闹声由远及近。徐冉推窗去看,天地明净清澈,西天烟霞烂漫。 楼下却一片混乱,巡卫的督查队员不知何时已离开,大家都向同一方向奔跑。 徐冉大喊道:“怎么回事?” 人群中有人抬头应了一声:“栖凤阁失火了。救火救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第 58 章 程千仞闭着眼, 无知无觉。 他的意识沉落在幽远白雾里, 雾霭深处的影子渐渐清晰。 “为何受伤?” 逐流一改昨夜冷漠,眉心微蹙,神情担忧。 程千仞惊觉孩童又长个子了, 竟只比他略低两寸。 仿佛弟弟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之间出落成翩翩少年。 皇都伙食真好啊。 程千仞既欣慰又难过, 不自觉端出可靠兄长模样:“没事, 小伤。” 想拍他发顶, 硬生生忍住。 少年突然握住他手腕:“你重伤未愈,识海脆弱,我不能停留太久。且问你一句, 当初是不是有人逼你?” 逐流最见不得他受伤。心想去他的摄政掌权, 去他的天下苍生, 去他的成神成圣。 二百两卖弟的事我不计较了,今天你只要答一句是, 千山万水,千难万险, 我也带你走。 程千仞摇了摇头。 这个梦境未免太过真实,自己先前竟当真了。如果总在打坐冥想或睡梦中看到逐流, 还怎么吐纳修行?生活如何继续? 他自言自语:“放过我吧,我不想再梦到你。” 逐流甩开他的手,退离两步, 气势陡然凌厉。广袖浮在白雾间, 猎猎翻飞。 他冷笑道:“我放过你, 谁放过我?” 少年睁开眼。 他扯碎鲛纱帐,踢翻铜鹤灯台,砸断青玉案,富丽雅致的房间转眼一地狼藉。 外间的侍从们噤若寒蝉,过往教训使他们默契地装作没有听到。大约过了几息,碎裂声停下,少年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滚,都给我滚。” 侍从们忙不迭敛袖退出去。 逐流自幼早慧,奈何情义误人,偏只有这件事转不过弯。 他怔怔立着,不知过去多久,忽有微风吹动残破的鲛纱。 烛火煌煌,一道虚影浮现在墙壁上,沛然莫御的威压当头笼罩。 “我教你分魂之术,不是让你整日牵挂这些微末小事。何况以你如今的修为,勉力施为只会自讨苦吃。” “情绪是最多余的东西,无能者才会愤怒。” 墙壁上虚影开口说话,声音如暮钟,语调没有起伏,显得异常冷漠。 “你的目光,该放在更远处。我寿元将近,所以你的时间不多了。” “在下月最后一次催灌前,如果你不能取舍,我会替你取舍。因为弱者没有资格做选择。” 少年早已平静下来,不卑不亢地行了个半礼:“我知道了。” “恭送父亲。” 虚影消失,威压散去。 少年冷下脸色。很多事情,他从小就明白。 父亲看他的眼神很奇怪。那种目光不像看儿子,而像看一件作品。 因为有父亲的心头血喂养,他从母胎中开始自发修行,吸收母体灵气,最终撕裂母亲的肚子破体而出。拥有先天境界与智慧。 偌大的府邸没有人敢跟他多说话,大家都很害怕他。 每日除了修行读书,父亲与人谈话时,就安排他在一道帘幕后听着。他知道自己会重复这样的生活,直到未来某一日,被抹去自身存在的痕迹,接过父亲的面具,承袭他的身份名字,包括修为与地位,继续做王朝最强大的守护者。 他站在父亲的阴影里见过许多人,形形色色的官员,隐居独行的圣人,日渐衰老的皇帝,还有皇帝的四个儿子。 “我们与皇族有誓言约定,如需必要,可代帝择太子。我活不到那个时候,朝歌,这份责任是你的。” “我要选最优异的人吗?” “不,你要选最听话的傀儡。因为他们四人都太平庸。”那时父亲的态度比现在亲和许多。似是对他很满意:“天下只能有一位帝王。平庸者的野心是最坏事的东西。” ‘帝星’五皇子死了,皇帝年老力衰,他的亲人们野心勃勃。但王朝需要稳定,更要震慑魔族,首辅便不能死。天下大势当前,大人物们不在乎一个孩子是否愿意。 逐流不愿意,甚至恼恨起素未谋面的‘帝星’。如果你好好活着,我何苦来这世上受罪,王朝是否千秋万代,跟我有什么关系? 命运既定,生而存活于牢笼,他表现得好学懂事,适当展露责任感。令父亲信任他,逐渐将一些重要秘密传授于他。比如京都的万年阵法c连通府邸与皇宫地下宫殿的机关c以及这片大陆四条空间通路的位置。 他很认真地学习,心中反复演算c拟定计划,最终打开府邸的地道,潜入皇宫,借阵法之力打破一条空间通路,从皇宫雁鸣湖底逃到沧江。瞒天过海,全程未超过一盏茶。 空间穿越使他修为散尽,记忆受损。 然后便是东川五年,南央一年半载,许多艰辛困苦,反觉幸福满足。 但那个给他名字c护他周全,身形单薄却顶天立地的人,到底还是舍弃了他。 经历巨变,重回皇都。少年的野心和在黑暗中疯狂生长。 ——我会赢得所有战斗的胜利,他将作为我的战利品,打上我的印记,永远陪伴我。 徐冉得知栖凤阁失火,心道糟糕,那里似乎是文试地点之一,顾二和林鹿在不在? 她大半身子探出,一只脚已经踩上窗框,身形一动就能跳下去。 “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离开这间诊室。守好程三。” 顾二的话再次响起。 徐冉一怔。 除打架之外,太复杂的事情都令人头疼。朋友们脑子好使就行,听他们的绝不会出错。 但现在只有她一个,朋友的安危压在她肩上,只能逼自己思考。 定睛细看,医馆前大道是通往栖凤阁必经之路,楼下的督查队员早已去救火,秩序未定,人群奔忙,如果这时有人浑水摸鱼混进来,实在防不胜防。 徐冉关上窗户,放出神识。 秋风c土腥味c药味c潮湿的草木味,还有几道极隐蔽的陌生气息,像角落里的蛛丝。 附在单薄的门板与木窗外,透出淡淡杀意竟真有人敢在学院医馆动手! 徐冉瞬间精神紧绷。 程千仞醒来时,霞光刺目。 梦境使他神思恍惚,试着动了动手指,才感到浑身剧痛。 想问徐冉干嘛拿刀站着,却见她一回头,表情凝重,冷汗满额,握紧斩金刀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程千仞立刻清醒,示意她噤声,伸手指了指桌案上的水碗。 徐冉会意,扶他坐起,两人指尖点水,在桌上写字,配合表情动作交流情况。 不妙。程千仞感知到外面至少六人,境界高于他们,不像北澜学生。不论是从屋顶破窗,还是从走廊破门,只要在同一时刻发动,徐冉的两把刀便应付不及。 楼下修为可靠的督查队员不在,医馆只有医师和伤患,如果呼喊示警,在外援赶到之前,对方就可以得手。 既然敢冒风险来到这里,一定做了某些准备。若将自己杀死,识海击碎,大可伪作出他意识不清,杀死徐冉的场面。他送进医馆后只经林鹿之手施救,没有其他医师佐证他体内残余剑气是否全部清除,伤情是否会引发狂化 一息之间,程千仞已想过十余种可能性。 但他没有更多时间,杀意自四面聚拢,徐冉收敛呼吸,站在门板与药柜之间的墙角。 程千仞平躺闭目,薄毯下握紧神鬼辟易,准备暴起一搏。 “咚c咚。” 敲门声打破凝滞气氛。 屋内两人面面相觑,程千仞认出那把剑的气息。 门打开,清爽的秋风混着药香吹进来。 傅克己抱剑而立,挺拔如松,好生光明正大。 徐冉在程千仞示意下开门,此时只能硬着头皮道:“请——” 傅克己略一颔首,算是见礼。 进屋前他忽然回头,对空气说了句:“怎么来的怎么走。” 单薄门板关上。阴暗处魑魅魍魉随秋风离去,就像从未出现过。 走廊上杂乱渐渐平息,医馆安静,晚霞辉煌。 题目不难,林渡之答到一半,忽觉心神不宁。匆匆写完,申请提前交卷,走出考场。 眼见督查队员飞檐走壁,更有人群推着载满水铳c太平缸等物的板车,心中不安感愈发浓烈:“前面怎么了?” “栖凤阁失火!” 参赛者都不想抽到特殊身份牌,尤其是‘魔王’。 这样一位永生不死,代表魔族最高意志,决定世界走向的大人物,却只有寥寥无几的文献记载。 一个正常人类,如何揣摩他的心意? 顾雪绛不怕。他曾在军事理论基础课上,回答过‘假如你是魔族将领,在一百五十年前的东征战役中,如何攻下朝光城?’,令钟天瑜哑口无言,全班掌声雷动。 巡视考场的先生走进他考间,只见他笔走龙蛇,自信满满,忍不住定睛多看两眼,登时瞠目咋舌:啧,现在学生胆子很大啊。 考生们五人一间,桌案相隔甚远,为防修行者使手段作弊,考场内所有人的修为皆被封印。 大火仿佛一瞬间烧起来的,所有考生正写到忘我时刻,察觉时顷刻乱成一团。 “着火了!快跑啊!——” 栖凤阁是砖木结构,从没有失火历史,反而因为地势低洼,木质地板常年返潮,特别铺设干燥阵法,以去除部分水汽。 火势自顾雪绛所在的三楼考间迅速蔓延,整栋木楼在火焰中哔剥作响,像一只嘶吼的巨兽。 林渡之提气狂奔,越过众人,眼睁睁看着浓烟升腾,火光冲天。 木楼周围五丈被督查队员包围隔开,在各队长指挥下,只有救火物料和担架可以进入,几十座水铳推近架起,连接巨大水缸,喷水如龙。 另一队以真元护体,凭过硬修为强冲楼中,抬出呛烟的执事和考生。 三楼火势最盛,梁柱崩塌,已将楼梯口封死,真元耗尽的队员们退出来。队长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架云梯。 学院的云梯是一种防御法器,真元催动后可瞬间伸出二十余丈,水火不侵,造价极高,用过即废。 便在此时,混乱人群中不知谁高喊道:“人齐了!都救出来了!楼要塌了大家跑啊!” 这一声落下,围观众人登时哗然,似无头苍蝇四处冲撞,督查队员来不及喊“人数不对!”“少了一个!”,防线便被冲散,只得喊道:“不要乱!” 恰逢林渡之赶到,他略扫一眼,放出威压,逆人流向木楼南面窗口奔去。 顾雪绛察觉火势时,便以茶水打湿衣袖掩口鼻。禁卫军右副统领不是白当,突发危急,他本能地维持秩序,安排别人先走。三楼众人被他镇定感染,短暂混乱后,一个接一个被督查队员救出。 大火比预想中凶猛,楼梯断裂,木梁砸落,所有出口被火势封死。他吸入浓烟过多,头脑昏沉,咬破舌尖勉强维持清醒。弯腰跑到窗边。 木窗框已经开始燃烧,像一个火圈。 “跳!” 林渡之的声音穿过一切嘈杂。 只见滚滚黑烟后,一道模糊人影双臂大张,凌空跃起。 顾雪绛毫不犹豫,纵身一跳。 火楼在他身后轰然崩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两更合一刺不刺激 傅克己入座后, 与程千仞点头见礼, 目光便转向窗外。 他气质沉静, 面容冷峻, 不知在思考问题,还是在观赏夕阳。 按照常理, 客人来探病, 主人总要寒暄几句。 但他们不熟,三次见面两次拔剑。上午还同场搏杀,下午该聊什么? ‘阁下剑法真厉害我差点就被打死了’‘可惜在下皮糙肉厚最是耐打不过’。 好像不太合适吧。 程千仞沉浸于脑补,傅克己不说话。气氛一度非常尴尬。 沉默令人压抑,徐冉最先沉不住气。 她突然转向傅克己:“说起来,你真的不” “咳咳咳!”程千仞拼命咳嗽,差点把肺咳出来。 徐冉一惊:“不c不吃点东西吗?天色不早了,你先垫垫肚子?” 靠, 都怪顾二, 整天说什么‘不举’。人家举不举, 关你什么事? 却见傅克己缓缓点头,惜字如金道:“可。” 徐冉懵了,眼神向朋友求救, 他早就辟谷了吧?还真吃啊?鹿的诊室哪有东西吃? 程千仞赶忙使眼色, 徐冉硬着头皮走到药柜前。幸好鹿做事细心, 每个小药屉都写有标签。 她胡乱抓了几把陈皮c干枣c桃仁, 填满空碗, 往傅克己怀里一塞。 “别客气啊。” 程千仞眼角微抽。 傅克己沉默片刻, 出于礼貌,还是说了‘谢谢’。 然后他开始吃陈皮,像擦剑时一样认真,仔细咀嚼,缓慢吞咽,面无表情。 程千仞就看着他吃。 徐冉心想,真好养活,给啥吃啥。 天光渐沉,夕阳余晖收敛于云层,室内光线倏忽一暗。 楼外嘈杂声再起。走廊上似有很多人奔跑,隐隐传来‘栖凤阁的’‘烧伤药’‘冷水’等词。 程千仞心神不宁。 “哐当。” 傅克己放下碗:“我收回今天台上的话。” 程千仞一怔,台上对方只说过一句话:你不适合这把剑。 “但我还是要拿回它。” 神鬼辟易是剑阁镇山神兵,被宁复还带走,流落在外十六年,曾引多方觊觎。他既然遇到,没有放过的道理。 “好好养伤。” 说完他便走了。像来时一样。 桌上留下一只小药瓶。 火场伤员陆续抬进医馆。林渡之横抱顾雪绛匆匆上楼。昏暗而幽长的走廊上,他们狭路相逢。 傅克己垂眸看了一眼顾雪绛,只见他衣发尽湿,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眼帘半阖,脸色苍白。 顾雪绛忽而抬眼,冷冷回望,毫不示弱。 林渡之略微侧身,隔断两人视线。也不与傅克己见礼,便擦肩而过。 顾雪绛自三楼跳下,冲力巨大。所幸林渡之修行的功法圆融温和,稳妥接下他,两人落入巨大水缸中,毫发无损。 但顾雪绛出于某种考虑,一路躺在鹿怀中,只做虚弱模样。 南渊四傻诊室碰面,彼此才安下心来。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们需要互通消息,梳理思路。 顾雪绛可以肯定是人为纵火,但他说不出更多细节:“我如今五感普通,无法提前察觉,火烧起来之后,又忙着救人” 程千仞道:“学院应该会复查废墟,我今夜去盯着,希望能发现些端倪。” 徐冉:“你先养伤,我去。” 顾雪绛摇头:“最近我与林鹿形影不离,才逼得他们铤而走险,毕竟只要双院斗法结束,他们便不得不离开南渊。既然我没死,该紧张的就不是我们了,估计对面正想方设法善后,怕被督查队揪出痕迹。” “我身受重伤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今夜我们抓住时机,出其不意地做一件大事。这件事情做完,局面尽在掌控。” 林渡之沉吟片刻:“未有万全准备,我不同意。” 程千仞:“你想好了吗?”没想到邱北性子极慢,做东西倒是快。 徐冉:“等等,你们到底在说啥?” 顾雪绛想单独劝服林渡之,有意引开话题,目光落在桌上:“这是何物?” 徐冉:“碗里是给傅克己吃的。药瓶是他留下的。” 顾雪绛拈一片干枣扔进嘴里,差点吐出来:“你们俩真是人才。” 程千仞只得解释原委,表示自己不是报复,更干不出‘活活吃吐别人’这种幼稚事情。 林渡之打开瓷瓶嗅了嗅:“剑阁灵药白露丹,内外兼治补气血,千仞快吃。” 徐冉才知道她抓的药多难吃,脸上挂不住:“那他还吃了大半碗,傻吗?” 顾雪绛:“他今天既然来了,你们给的茶点他都会吃,不管是什么。以此证明他没有恶意,留给千仞的药也是可以放心吃的。” 傅克己自幼练剑,染得一身暴戾剑气,又不会说话,不能像原下索那样,三言两语便令人如沐春风c放下戒备。他有自己的行事方法,虽然有时候看上去很傻。 程千仞看着神鬼辟易,心想东家八成是觉得此剑麻烦,才扔给我,方便自己跑路。 买假酒c拿染玉骗人,什么剑阁双璧的伟大人格,不存在的。 栖凤阁的废墟被连夜清理,几位巡考执事着实尽职,火场里不忘带出学生的试卷。执事堂发下通知,栖凤阁可比其他考点多加十分。 第二日下午,讨论火场的人已经不多,大家喜欢争论加分考生到底是吃亏还是占了便宜。 明明是件大事,一切却风平浪静,学院各处默默增强守卫,显得诡异至极。 南渊四傻以静制动,任谁都知道他们在诊室。等到第三日,终于有人找上门。 执事长介绍道:“这位是州府衙门的贾大人。” 贾大人头戴乌纱帽,身着墨绿官袍,挺着肚子,负手踱步进门:“哪个是顾雪绛啊?” “我便是。” “三日前的栖凤阁失火案,已并入州府辖权内,刺史大人特派本官前来调查。刺史大人对受害者表示亲切慰问,同样送来慰问的,还有刑法司王大人,卷宗所刘大人” 他一口气说了十余位大人。 程千仞一个都没记住。心想副院长c院判不管?督查队不管?学院的案子,何时轮到州府掌握第一调查权?难道那些大人物又做什么交易了? 贾大人向案后走去:“本官奉命取证,还请将三日前发生的一切从头说来。”旁边小吏极有眼色的为他搬椅子,拿出纸笔准备记录。 顾雪绛开始叙述,说得很仔细。 贾大人敲着桌子。时而敷衍应和几句。 “我进入三楼考间,发觉雨后楼内闷热,便除下外袍,与烟枪一并放在” “停,烟枪火折子出现了,记下!” 小吏闻言奋笔疾书。贾大人脸色略微缓和:“别怕,你也是受害者,我们不追究任何责任。重建栖凤阁c铺设阵法,也由州府出资出力。” 顾雪绛皱眉:“如果是我的火折子引火,应该先起烟,再燃火,但我们考间内,火是直接烧起来的。火势四下蔓延,才致浓烟。” 贾大人见他非但不领情,还敢质疑。耐着性子道:“其他人没有这么说。只说不明白怎么就着火了。你觉得三楼有修行火系法术的灵修,体内灵气泄露,自身未察觉时引火?”如今天地灵气凋敝,灵修愈少,何况大家进楼前都被封了修为。 顾雪绛:“我认为这是一起人为纵火案。毕竟多种符箓法器可以点火后自毁,根本留不下证据。所以不能从这个角度入手,应该先查” 贾大人漫不经心道:“好吧,我们会重视你的猜测,或许会写进结案文书里。但这没有证据。只有烟枪真实存在。” 顾雪绛怒道:“烟枪烟枪就知道烟枪!你的意思是我纵火行凶,要烧死自己?!” “大胆,本官与你耐心讲理,你竟然顶撞本官!” 贾大人冷笑一声,甩袖出门。 程千仞起身,掸掸衣袍:“慢,我送大人。” 与傅克己一战后,程千仞声名更胜。其实论修为,他排不进学院前十,论战力,亦不敢说数他最高。但他经历最传奇,最有噱头,须臾间被追捧为南渊第一天才,进出东门必有众人夹道围观。 州府官员们也曾观战复赛,贾大人认得他,却听说他性格狂傲,谁都不放在眼里。 此时被这样一位少年天才送下楼,面上不显,心中十分受用。 “大人辛苦了。” 贾大人摆摆手:“鉴于他也是受害者,州府出于人道关怀,不想追究。他若执迷不悟,再说什么‘人为纵火’,对他可没好处。” “现在是双院斗法特殊时期,各方贵人云集南渊。一切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切莫让外人看笑话。这次又没人受伤,最严重的不过呛几口烟,烫点皮肉” “早日结案方能显出学院安定c昌州安定c南方安定。有些年轻人啊,毫无大局观,怎么懂维稳的重要性?” 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只能从人员关系入手查案,一番折腾,若查不出元凶,岂不显得州府无能?若查出不想看到c不愿得罪的元凶,州府怎么办? 程千仞不动声色:“大人高见,却不知其他遭灾学生怎么想” “怎么想?坐他旁边的,春波台那位,说他考试时烟瘾犯了,趁巡考不注意抽烟,眼看要被发现,把烟枪藏在外袍下” 程千仞知道顾二绝对干不出这种智障事。 “我可以见见那个学生吗?”有时证人会被州府保护起来。 “恐怕不行。他不是修行者,本身就体弱多病,这次受到惊吓,害了重病,已经申请长休沐,半年之内不会来学院了。” 程千仞心念一动:“多少人离院,事情严重吗?” “只他一人。完全在控制内。” 程千仞:“原来如此,有劳大人。” “听说你打算在文思街置办大宅?”贾大人见他孺子可教,乐意顺水推舟卖个人情:“本官手下管着房契税和过户落印,届时不必排队,来寻本官便是。” 程千仞再次谢过对方,他曾找掮客打听过地价房价,那些掮客人脉广,多半能搭上州府衙门的线。 贾大人受下一礼,很满意的走了。 若他知道这人做伙计时,能为讲价十斤面粉跟小贩称兄道弟,不知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听程千仞说完,顾雪绛自言自语:“怎么会呢那个学生竟然没死” 徐冉:“啥?” “应该准备一张引火符,一张自燃符。前者让那学生带进考场寻找机会点火,后者悄悄放在他身上。我能死,当然好。我死不了,那学生也死了,一为灭口,二为举告我考场抽烟,引火伤人。然后买通家属跪在学院大门口,摆花圈设灵堂,亲戚朋友大声哭丧,咬定南渊包庇凶手。” “双院斗法时期,多少双眼睛盯着,学院能把他们都扣下?都杀了?当然是息事宁人,即使不给我定罪,也会将我开除学籍。一旦我离开学院” 程千仞明白他的意思。对他们而言,南渊学子的身份是最强庇护。 “现在呢?大费周章,却只计划到纵火这一步,往后全无安排,以为在州府过个门路就万事大吉” 他最后总结道:“一点长进也没有!” 徐冉已经完全傻掉了:“你,你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既然没有长进,我何必客气” 程千仞仿佛看到一个中二晚期,背后燃烧着熊熊火焰。 林渡之有点担心:“你要做事,必须同我商量。” 恰逢楼下一阵喧闹,隐约传来喊声:“文试复赛放榜了!” 顾雪绛站起身:“鹿,我们看看去。我答得特别好。” 试卷贴在藏书楼外的公示栏上,这是北澜队伍第一次展现文试水平,南渊学生迫不及待要‘知己知彼’,青山院的武修们也来凑热闹。 “最左边那张,字很好看啊!” “这写得是个啥,谁来念念?爷识字!就是他写的太乱了!” “咱南渊今年时来运转,二十多人进入决赛啊。” 原下索再三叮嘱邱北跟紧他,但邱北走路慢,转眼就被人潮淹没不见。 他只得回身去找,人没找到,先看见高出一截的林渡之和顾雪绛。他们三人仗着身高优势,越过人山人海,成功碰面。 “你伤势如何?” 林渡之表情淡然地站着,顾雪绛负责对外交流:“差不多吧。邱北没有来?” “来了丢了。你们那位程姓朋友没有来?” “他练剑去了。” “可惜。不然你喊一声‘程千仞在此’,前面那些人高马大的武修都跑去看他,谁还跟我们挤,唉。” 督查队员赶来维持秩序,人群转眼散去大半。迎面走来的学生们议论纷纷。 “‘南山榜首’居然没有考第一,怎么回事啊?” “听说他提前交卷了” 原下索轻咳一声:“‘佛子’这张身份牌太难,换我抽到,远不如你答得好。” 林渡之淡然道:“‘间者’不易,何必自谦。”‘间者’需要取得人类和魔族两方信任,题目条件同样苛刻。 看热闹的外行走了,大榜前只剩看门道的内行。他们主要研究别人的答题思路,先生批语。 林渡之答出八十五的高分,去年复赛这个成绩可以夺得榜首,但今年邱北与他并列,原下索拿到了九十分。 顾雪绛更可怕,因为栖凤阁考生有十分加分。他以一百零五分占据第一名。 旁边有人认出他们,主动让出地方。却见林渡之气质冷漠,不得不打消搭讪念头。 顾雪绛遥指林渡之的卷面:“佛子在最后的布局里,没有杀死魔王。这一点被扣掉十分。” 胡先生批语很简单:“魔王不死,人间难安,佛子终不成真佛。” 他凑近林鹿,压低声音:“你怎么会疏忽?一定是担心我,才会草草交卷,是不是?” 林鹿小声道:“佛子不会杀死魔王。” “为什么?” “如果他不能渡化魔王,成什么佛?但魔王没有心,如何渡化?这题我答不出。扣分不冤。” 两人心情放松,悄然退出人群,边走边聊。绕到藏书楼后的僻静花廊下。 林渡之无奈摇头:“我们题目是相对的,卷子也被放在一起比较。多半是你‘如何毁我功德’这一题答得太好,我才又被扣分” 顾雪绛笑道:“现在我换个答案,不阻你救战场众生,不毁你功德。一面以万千凡人性命牵制你,一面开启‘梵云魔罗阵’杀你,你当如何?” 林渡之:“那你错了。生死何惧,我祭肉身救万民,九世轮回已了,功德圆满,佛子涅槃成佛。你当如何?” 顾雪绛一挑眉:“你成佛后去往诸天,我便在人间披你袈裟,颂你佛法,仿你神通,曲解你的典籍,蛊惑你的信徒,以你佛子名义兴我魔道,你当如何?” “你不是成佛去了吗?还能回来不成?” 却见林渡之怔怔看着他,两行热泪滚落。 顾雪绛立刻出戏,拾袖为他擦泪:“我错了我错了,好端端的,哭什么。” 林渡之情绪激动,一开口又是蓬莱话,说得又快又含糊。 顾雪绛一句听不懂。就算挨骂也认了,只轻声哄道:“我们回家吃饭好不好?” “白灼芥兰笋尖西蓝花,凉拌青瓜苦瓜佛手瓜,都做你爱吃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两更合一 这次文试题目新颖, 排在前十的高分试卷被学子们迅速抄录, 装订成册。一时间许多拓印版c手抄版四处流传。 日暮时分,程千仞练完剑, 从医馆后荒林走向东大门。只见道边廊下,处处有学生聚集, 捧卷参详。 “顾雪绛这个答题思路, 真令人不寒而栗。” “却不知胡先生批语如何解?” 程千仞听见几个熟悉名字,忍不住上前:“叨扰, 此册可否借我一观?” 学生们怔怔看着他。 忽有人喊道:“呀!你c你是程师兄!” “送给师兄了。”那位拿卷册的学生脸色涨红, 好像想说些什么, 又不知如何开口,便向他行了一礼。 这就轮到程千仞慌了,下意识伸手去扶, 回了个半礼, 匆匆告辞。 他白得一份真题,边走边看。心想这届师弟真懂礼貌,刚被先生骂过吗? 并不知身后众人目送他走过转角, 立刻炸开锅。 “天啊他竟然向我借东西!” “谁说程师兄‘年少成名, 恃才傲物’,我看就十分亲切有礼啊。” “马背武场上狂傲恣意,铁骨铮铮;私下里平易近人,不卑不亢, 这才是我院第一天才的风度。且看今年决赛, 谁还能说我南渊不如北澜。” “哟!看什么呢?” 程千仞在东大门与徐冉碰头。原以为栖凤阁失火, 必然影响顾二答题状态。眼下得知两个朋友都进入决赛,心情大好。拿着卷子给徐冉讲题。 徐冉听罢似懂非懂,总觉得哪里不对:“顾二能想到的,魔王怎么可能想不到”我们居然还活得好好的。 程千仞笑:“这题是问如何统治大陆,没有考虑魔王的意愿。他不像你我,需要挣钱买米。” 或许魔王根本不想征服大陆呢?或许他只想在宫殿里睡觉呢?孤独地永生已经很没意思了,何必还要费尽力气斗争? 徐冉不乐意了:“你这个想法很危险,难道人类存亡全看魔王心情?!” “当然不是。题目条件是理想状态,现实中,圣人可以移山填海,但会牵动天地气运,为了顾忌天道,他们不能妄动。魔王作为世间最强者,受到的限制只会更多。说不定他走出宫殿就被雷劫劈。这理由你能接受吗?” 徐冉恍然大悟:“靠谱靠谱。” 程千仞:我编的啊老哥。 今天程千仞请朋友来家吃饭,有事商量。 顾公子提着菜来的,青青绿绿,好不鲜嫩。还主动进厨房打下手,递刀洗菜端盘子,出奇地勤快。 林渡之低着头,默默吃他夹的菜。 酒足饭饱,明月初升。 徐冉突然想起那些卷子,不是她好学,而是好奇,受不了话说一半:“胡副院长的批语,到底什么意思?” 程千仞翻出顾雪绛的卷册,念道:“世间皆乐,苦自心生,德怨两忘,恩仇俱泯。” “先生这是劝我舍弃过往仇怨,享受眼前喜乐。难为他一片苦心但他不是我,凭什么替我说原谅?”顾二瘫在摇椅上遥望明月,吞吐烟雾,笑道:“世上很多人不记仇,只是明知无能为力,放过自己罢了。” 程千仞知他执念已深,并不多劝:“那原下索的如何解?‘侠义交友,纯心作人,去伪存真。’” 顾雪绛反复琢磨几遍,问林渡之:“不像赞许,倒像告诫,你觉得呢?” 林渡之蹙眉思考,丝毫不显白日里哭过一场:“此人因棋成名,有三场对弈棋谱广为流传,我也曾看过。经过这几次见面可以确定,其争胜之心,远胜原上求。” 程千仞:“争胜之心?”他本以为,原下索是北澜队伍里最温和通达之人。 林渡之:“准确来说,是杀心。” 徐冉嘀咕:“看他脾气挺好的。莫不是先生看错?” 程千仞摆摆手:“我信鹿。大家以后防备点说正事吧。” 他拿出账本摊开:“之前我在‘金堆玉砌’的盘口下注了五十两,赌我们都能进入决赛,赔率不高,只赢回二百两。加上顾二写‘闲话皇都’挣的银子,徐大收的保护费,我从前的积蓄抹去铜板零头,一共一千二百六十两。” 这本‘公帐’由学算经的程千仞打理,明细账户c支出c收入c结余都一目了然。 徐冉对积少成多没概念,听见一千就惊呆了:“一夜暴富?!从此兄弟们大碗吃酒肉,大秤分金银?” 程千仞:水泊梁山,南央好汉? 他又摊开一张三尺见方的草图,示意大家来看,图上寥寥几笔,勾出街巷房屋的轮廓。 “这个三角标记,是明镜阁。我们原先商量要买的宅子在它斜对面,画了圆圈。” 文思街处于繁华地段,闹中取静。除了明镜阁,还有十余座风雅小院,若是熟客,夜间轻叩院门,会有丫鬟提灯迎接,出几个对联诗文,作答后付了夜度资,便能进门见‘小姐’。 再风雅隐蔽的娼馆也是娼馆,自从这条街成为花街柳巷,寻常人家顾忌门楣声誉,陆续搬迁。程千仞相中的宅子就是座废弃已久的荒宅,三进三出二十八房,已归属州府田户所,估价一千两。在寸土寸金的南央城,算是极便宜了。 从前教养逐流,他绝不会考虑这里,但是现在,他和朋友都不在意什么名声。 “根据掮客的消息,这座宅院旁边三户都可以考虑。东边这家搬走时,房契地契押在城南典当行,是死当,当铺掌柜说五百两转手;还有这一家,开价四百两,也不算贵我的意思是,不如将旁边三户一并买下,所有院墙打通,合为一座大宅。” “整体翻新重建c置办家具c铺设阵法算作一千五百两,这是粗估,得再挣两千五百两,才算稳妥。” “如果我们都能进入前二十,会有一千二百两。顾二的册子惹麻烦,别写了,靠赌坊进账吧。决赛抽签之后,想办法把赔率拉高,不如放出消息,说我被傅克己重伤,一时半会好不了,有弃权打算,然后我再押自己” “啪嗒啪嗒。” 气氛沉默。只有程千仞打算盘和说话声。 徐冉缓过神,指着草图:“你要买下半条文思街?!” 林顾二人也被他反常的大手笔震住。 程千仞定睛一看,还真是。 他摸摸鼻子:“这这是个意外,文思街挺小啊,不如改叫文思巷。” 秋风萧瑟时节,并非每个人都有南渊四傻的好心情。 前线战报从朝光城传来南央,半个时辰后,胡易知在藏书楼迎来一位访客。 少女着盛装,簪凤钗,极为端庄郑重。 微服夜游c出席双院斗法开幕,甚至开恩典请众多百姓入院观礼,她自北方南下,做的每一件事,都彰显着皇族的存在感。即使此地是天高皇帝远的南央城。 胡易知明白她真正的来意,却只不动声色地等,直到今天,温乐坐在他面前。 “殿下,不如我们直接一点。你为哪位皇子而来?” 当今圣上有四位皇子,两位公主。温乐最年幼,所有人看着她长大,顺理成章地给予万千宠爱。胡易知也很想知道,涉及权力,这位小公主会选择谁。 “皇姐托我问候先生。我只为她而来。” 胡易知叙旧一般问道:“许久不见,长公主可好?” 得到答复,他轻轻点头,下一句就令温乐变色:“长公主想做女帝?” “绝没有!皇姐曾说,无论父皇立谁为太子,她都会尽心辅佐。” 安国公主是皇帝第一个孩子,提起她,人们最先想到贯通大陆南北的‘安国大运河’。东征之战后,王朝将星凋零,她驻守白雪关十年,展现出惊人的军事天赋,执掌东境一半兵权。 “南渊不问朝堂事,殿下不知?” “今时不同往日,东境战事频发,王朝再经不起党争内耗。” “想要稳定,何不等首辅远行归来?” 温乐沉默片刻,轻声道:“如果大人不回来了呢?父皇曾南征北战,开疆拓土,也赢不过时间。何况是比他年长的大人。我以为,不能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一人之身。” “我的眼界与能力只在末流,皇姐却不同。” 她开始分析朝局,越说越镇定。胡易知垂眸饮茶,好似认真倾听,眼神却有些飘忽。 末了温乐说道:“不管皇姐作何决定,我都相信她的眼光。希望先生与南渊,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给予她某些帮助,以定大局。” 胡易知放下茶盏:“建安楼的灵犀花好看吗?” 温乐一怔:“很好。”却不知对方为何这时提起。 胡易知笑了:“圣上喜爱你,每个人都喜爱你。这场战争,无论是谁赢得最后胜利,都会继续为你栽花护木。你只需站在楼中赏花,何必去问楼外风雨?” “如今南渊之处境,恰与殿下相同。” 温乐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脸色微白。南北两院培养着全大陆最顶尖的人才,底蕴深厚,乃国之重器,权力更迭无法动摇它们的地位。抵抗魔族时,学院尽心尽力,不代表南渊关心掌权者姓什么。 “您身下这把椅子,安山王也坐过。他的亲兵要从琅州封地进入皇都,必经南央城。而南央护城阵法的中枢,就埋在这座楼里。很多年前,他就来找过我。那时我没有选择他,今日也不会许诺你。” 温乐怔然,不知该遗憾,还是该松一口气。 却听对方问道:“恕我冒昧,殿下来南渊,真的是长公主授意吗?” 她呼吸一窒。 “安国人在东境白雪关,你却南北奔走,为她四处游说结党。” 胡易知叹气:“你不是支持她的选择,是想逼她做选择啊。” 温乐霍然站起,身形颤抖。 胡易知送走客人,院判自屏风后显出身形。 “你啊,就会把累活儿推给我。” 楚岚川为他重新泡茶:“比安山王好对付。” 胡易知笑道:“到底是小孩子,沉不住气。胆子倒很大,竟然揣测首辅的心意。” 他们站在窗边吹风。 天光渐暗,夜色降临,明月浮出云海,垂照大地。 楚岚川做了很多年院判,着黑衣佩腰刀,气势冷厉。 “你今天说的,楼中赏花,不见风雨。我不同意。” 藏书楼很高,云雾缭绕。俯仰之间,九天明月触手可及,地上万家灯火却好像一副渺远画卷。 “你可以站在高处,但不要忘记南渊仍在人间。乱世之中,谁能独善其身。” “正因为南渊在人间!” 素来温和的书生拂袖转身,夜风盈满袖袍。 “它和北澜不一样,不侍皇权,忠于真理,除非明日大陆沉没,星辰坠落,否则我们永不选择。这才是南渊千秋万代的根基!” “不说也罢,何必动气。走吧。” 胡副院长自知失仪,轻揉眉心:“抱歉,我一个人静静。” 院判:“打牌去吗?” “” “打不打?” “走。” 送走朋友,程千仞收拾桌椅,打扫院子。将画有新宅标记的草图收好。真元在体内运行一个大周天,发觉伤势已经痊愈,真元甚至比以往更凝练。 “我果然皮糙肉厚。” 挨过宋觉非的鞭子都没死,这样一想,傅克己的剑也没那么可怕了。 他开始打坐冥想。不知为何,今夜没有再睡着,更没有梦到逐流。 第二日抱剑出门,气息微乱。破晓时分,街巷行人稀少,一路无事。程千仞便没有在意。谁知入学院后惹出麻烦,他周身威压越来越不受控制,遇到的人都慌忙避开,然后远远观望,窃窃私语。 最后他被医馆外巡值的督查队员拦下,所幸林渡之及时下楼,将人带走。围观众人才散了。 “这是怎么回事?” 林渡之却不把脉,出手如电拍他肩膀,程千仞没有防备,耳边顿时响起缥缈歌声,好似梵音吟唱。 声音散去时,朋友们的面容重新清晰。 林渡之笑道:“恭喜千仞,快要突破了。我念佛偈先帮你理顺气息,好平复威压。” 程千仞点头:“多谢。或许是与傅克己对战有所领悟,因祸得福。” 顾二破天荒没瘫着,立在窗边抽烟,突然开口:“算起来,你才练剑半年不到?” 照这个修行速度,‘南渊第一天才’真不是那些人起哄瞎叫,程千仞早晚名扬天下。但这是好事吗? 他想起春日雨夜,对方的修为封印被宁复还解开,一问三不知的样子。 “慢一点吧,基础打扎实。” 程千仞没觉得哪里不对:“水到渠成的事,又不是天上掉银子。决赛快开始了,大家好好准备。” 说完他就练剑去了。 徐冉高兴之余有点失落:“我什么时候突破啊,千仞甩开我一大截,以后还怎么一起过招。” 她的刀法越来越熟练,招式越来越凌厉,境界却卡在炼气大圆满停滞不前,已有半年光阴。 顾雪绛已无法给她更多指导,只说差点火候。 “什么是火候?” 紫衣公子吞云吐雾:“有时是一场战斗,有时是一个人。或者檐下听一场雨,路边看一朵花。” 徐冉沉默良久:“我不明白。” 顾雪绛只能叹气。 这是她修行道路的第一个门槛,必须自己跨过去。 往后几日,决赛通知还没有下来,徐冉已变得暴躁易怒。 她足够坚韧,个性好强,不会被任何事打垮。但这是武修的通病,渴望力量,耐心有限,瓶颈久不破,就容易陷入自我怀疑。 路上听见有人议论说闲话,一个不顺心就要拔刀。 程千仞邀她过招,她打到一半就掷刀不打了。 林渡之念佛偈给她听,收效甚微。 “我不是武修,吐纳修行顺其自然,没有瓶颈。” 林鹿也很苦恼。 “心意不宁时,我便看书,来,这个借给你。” 他拿出一本《妙法莲华经》。 徐冉:“这我读不进去这些。” 林渡之担忧地看着她:“那你怎样能好受些?” 徐冉突发奇想:“你让我揉一下鹿角吧。” “啊?” 徐冉摸了一把他的青玉发簪。 顾二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第二天午饭时,他对徐冉说:“为了能让你通过‘军事理论基础’课的年末考试,今天起我给你讲解兵法,考校经典战役案例。先考考你基础怎么样” 李先生的课徐冉一节都没听过,当然一字答不出,只能拼命给林渡之使眼色。祈求他帮忙。 林渡之还是懵懵的:“啊?” 徐冉仿佛在他脸上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一只鹿’,不禁心生绝望。 顾二慢悠悠地抽烟:“不学也行,大不了就是考不过嘛,明年你在李先生手下再熬一年,我和程三先行一步。明年考不过还有后年,什么时候毕业随缘分嘛。十年后我带着鹿再来南央看你话说李先生身体康健,继续任教二十年不成问题。” 徐冉快哭了:“学!我学还不行吗!” 可是程千仞分明看见,林鹿唇边一闪而过的笑意。 唉,世风日下,鹿都不是正经鹿了。社会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第 61 章 这一日双院斗法决赛名单正式公布,武试因为大混战的缘故, 仅三十四人进入决赛。文试还算正常, 起码有四十人。参赛者被通知去勤学殿抽签。徐冉终于从背书做题的恐惧中解脱。 尽管决赛已经是个人赛,两院依然互相防备, 站位泾渭分明。大家在院判的眼皮底下挨个抽签, 忍受强大气场压制, 更觉时间漫长。 不仅是殿内众人, 上至南北两院c半个修行界,下至南央城街头巷尾c各大赌场,都焦灼等待着他们的抽签结果。 南渊禁赌, 却不能禁学院外的赌局。赌场只等消息一到,便第一时间算赔率,开盘口。 徐冉没听懂规则。程千仞低声讲解:“一轮抽签赛之后, 获胜者进入挑战赛。学院会评估我们的战力,给出排名,排位靠后者若不服, 可以向排名靠前的发起挑战。” “要是我被很多人挑战怎么办?能接几场?” “一场,必须接离你排名最近的。” 忽然周遭一静, 两人正对上院判冷刀似的目光。 执事声音颤抖地重复:“三十二号抽签。” 原来又是倒着抽。徐冉神经大条,上前随便摸了一支签。 执事高声念道:“八号出列。” 一阵沉默。金玉华服的北澜学子间, 走出一位布衣少年,吊儿郎当, 腰间细剑摇摇晃晃。 决赛迎来第一个爆点。因为双刀徐冉抽到了青雨快剑原上求。 按规矩两人应该相对见礼, 全场瞩目下, 徐冉已经弯腰,却见对方只勾唇笑了笑。 她不乐意了,转身就走。 原下索对兄长所为无奈摇头,幸好遇到徐冉,换了别人被如此怠慢,必行大礼以示自身品行宽仁,反衬他失礼无德。 南渊四傻没想这么多,满脑子都是雾草啊啊啊啊啊。 顾雪绛看着鲜红的八号签:“程三,这个用你们家乡话怎么说的?我记得有个专门说法。” 程千仞很懵逼:“我家乡话?越塔送人头?” 徐冉:“八八的智障?” 程千仞:“” 顾二:“对!你能抽到他,不就是‘八的智障’吗!” 徐冉:“你别乌鸦嘴啊,万一我能赢呢!” 林渡之:“心态稳住,只要千仞不抽到傅克己,我们就有希望!” 程千仞:别啊,这是fg吧。 抽签继续进行,殿内私语声此起彼伏,一盏茶过去,傅克己依然不动如山。 程千仞承载着朋友们的期望面对签筒。 “十八号出列——” 他们松了口气。 是位一起打过马球的师兄,大家当过队友,也算熟人。 两人见礼后,刘镜拍了拍程千仞肩膀,以示鼓励。 此时站在殿内的参赛者皆为两院精英。不像外界追逐噱头,盲目吹捧‘第一天才’的吃瓜群众。 “竟然抽到刘师兄,胜负大概五五开吧,谁胜都不好。” “勉力获胜的一位,也没力气再去挑战赛了。可惜。” 顾雪绛解释道:“去年参加过双院斗法的师兄们,比如周延c刘镜c张越云等人,一般战术稳重,决赛之前隐藏实力,让人看不出深浅,将底牌杀招留到最后。总之他们会在毕业前的这次比赛中拼尽全力。你看他周身威压不露,但我听说他已是凝神境” “不过没事,你也快突破了,胜负五五之数,还是比抽到傅克己强。” 四傻正暗自庆幸,忽又听一阵喧哗。院判闭着眼似在假寐,任由大家低声争论。 原来傅克己抽到了周延。周延去年决赛打进前十,南渊懂行的武修都期盼他今年能进三甲。 “这场能赢吗?” “悬吧。” “我南渊签运怎么回事?战力卓越的几个,要么抽到劲敌,要么抽到同院人!” “只能等挑战赛扳回名次了。今年我们做东,起码要比去年强,前十占五位才不算跌份。还有三甲,也必须占一个吧!” 大家忧心忡忡地等,谁知到了文试抽签,南渊的运气又回来了。 顾雪绛与林渡之先后抽到稳胜局。邱北竟然抽到原下索。南渊学子恨不得大声欢呼,顾忌场合,只能用眼神彼此拥抱。 殿上见礼的两人倒很是淡定。 一上午过去,综合来看,两院签运半斤八两。 百余位督查队员鱼贯出殿,将对战安排张贴于学院各处,消息飞速传出去。半个时辰内,单城南‘金堆玉砌’一家赌场,就有三万两赌资入局。一个时辰后,飞凤楼里的说书先生已经编出新故事,为茶客罗列决赛看点。 整个南渊沸反盈天,只有西北角某座客院安静如故。 白玉玦看着庭中葱郁青松,心思却不在秋景,也不在即将到来的决赛。 “傅克己那天为什么会去?问清楚了吗?” 屋里六七人,大多比他更烦躁,正来回踱步,坐立难安。 陆裘应道:“还没有,他没接我们的请帖。” “糊涂!帖子当然不能下给他,你应该给原下索。” “好不容易铤而走险一次,谁知半路杀出个傅克己。”想到此人与一位卑微剑侍说话,却丝毫不给他这个主人面子,钟天瑾郁气难消:“你家的几位供奉难道胜不过他?那天为什么要退回来?” 白玉玦冷笑道:“能胜又如何,他是剑阁大师兄,圣人亲传弟子,与他为敌意味着与剑阁为敌。这件事情,你还想让更多势力牵扯进来?” 大家都明白,只要烟山上那位圣人一天不死,剑阁就还是天下第一宗门。 难捱的沉默中,有人心慌丧气:“机会难寻,再次布局需要时间。怎么办” 白玉玦放下茶盏,指尖微颤:“其实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离开南央之前,请花间雪绛赴宴。大家走明路了结恩怨。” 张诩摇头:“就算我们可以设法脱身,免于南渊学院问责压力,但他怎么会来送死?请再多中间人,写再长求和书,他看一眼便知是鸿门宴。” 白玉玦缓缓道:“难道你们忘了,他是什么样的人?” 众人细想旧事,心惊之余明白此法可行,又生隐秘喜悦,一时无言。 钟天瑾忽问:“诶,那个程千仞查的怎么样?我听说他要突破了?” 陆裘想了想:“他出身东川边镇,从前穿衣寒酸,话少老实,不合群,脾气好,被人当面嘲讽也能忍。在一家面馆做过伙计。好像家里还有个弟弟。他邻居见过,长得很好看,后来不知去向” 钟天瑾不耐烦地打断:“什么乱七八糟的,说重点。” “没有重点。他一夜悟道之后,性情大变,行事狂傲嚣张。这些你们都看到了。” 白玉玦回忆起那把与克己剑争锋的旧剑,不由皱眉:“他的剑法师承何处?” 陆裘:“有人说是胡副院长,程千仞在算经课以威压伤人,闹得全南山后院都知道,胡先生亲自出面带走他。” 钟天瑾:“剑法不重要,我看他打马球就觉得不对劲。一个东川人居然会打马球!” “马球应该是花间雪绛教的。他这三个朋友,都很难对付。不管用什么方法,必须让他赴宴时只身一人,否则大事难成。”白玉玦微笑道:“真希望他保持从前作风,刀山火海也敢单枪匹马地闯。” 徐冉与原上求的战斗是决赛第三场,留给她的准备时间只有五天。 别人越说她赢不了,她就越想赢,躲在青山院没日没夜地练刀。 程千仞见她状态不对,出剑打落斩金刀,把人带去林渡之的诊室。 “让顾二给你讲讲青雨剑,知己知彼,磨刀不误砍柴工。” 徐冉现在脑子里只有一道刺破雨帘的剑影:“你们说,青雨剑到底多快?真比我的‘日出’更快?” 顾二:“闹市杀人,无人能见。” 徐冉:“什么?” “这不是我说的,原上求去皇都之前,以快剑于青州成名,全青州人民送给他的。” 顾二:“复赛你与他对招,有没有注意他的剑?” “剑身狭长,滴雨不沾,与我斩金刀相击时,剑面有微光亮起,像一堆鬼画符,看着就眼晕。” “那是邱北刻下的二十八道破风符文。注入真元后,连成一个破风阵法。使剑更轻更快,威力也更强。” 顾雪绛娓娓道来:“青雨剑属寒,且剑路诡谲,专克你炽烈至极c刚猛霸道的斩金刀。原上求这个人,发疯起来出招没有章法,尽是杀招。你不要与他以快打快,更不能以伤换伤。” “还记得你与钟十六的战斗吗?像那次一样,我们得动脑子,讲策略。” 徐冉点点头,皱眉不说话。 程千仞知道她心结所在:“说不定这场决赛,就是你的突破契机。你放手去打,无论输赢,都是好事。如果打完火候还没到,便只当添油加柴了。” 徐冉终于笑起来:“好!” 她该吃肉吃肉,该喝酒喝酒,还看了决赛的前两场比斗。 这一日轮到她上场。 演武场被人群层层围住,四面看台座无虚席,甚至有人连夜占座位。 辰时渐近,北面看台上的大人物们陆续入座,两位主角却迟迟不见人影。当值的一众执事汗如雨下,立刻派督查队员四处寻找。 徐冉正在医馆与相熟的女医师聊天,把姑娘们迷得晕头转向。 她平时穿院服,只用红发带束起高马尾,今日却换了件崭新的红色骑装,其上金线刺绣熠熠生辉。 程千仞在锦绣庄为逐流订过一批衣料,没等用上,弟弟便被他送走了。于是他带朋友们去置办行头。徐冉得到这件骑装后,一次没穿过,今天才舍得拿出来。 “天啊!你穿上这身衣服,更威风了!”“我看你一定能赢,全院你最厉害!” 徐冉神采飞扬:“哪里哪里,院判之下,学院第二而已。” 顾雪绛今早听到了一个坏消息,原上求很可能因此发疯拼命。他本想劝徐冉弃权,话到嘴边,只变作一句:“好好打。” 程千仞昨晚去‘金堆玉砌’下注,默默押五百两买朋友赢。现在见她这副样子,心想赌输也认了。 徐冉背负双刀,迎西风走向演武场中,山海般的欢呼声淹没了她。 客院马厩边,一群人围着布衣少年。 “发生这种事,大家都很遗憾。” “想开点,月有阴晴圆缺,驴有旦夕祸福嘛。” 原下索见他们说来说去,就是说不到点子上,急道:“你先安心打决赛好不好?我在这里照顾它。” 原上求被吵得心烦,霍然拔剑:“整个马厩都好好的,为什么只有大花生病?谁害我大花?!” 人群顷刻作鸟兽状散尽。 原下索很无奈:“南北气候差异大,体质稍弱的人都会水土不服,何况是驴?走了,没人闲到害驴。” “一起去。我在台上打架,速战速决。你在台下照顾它,别让它离开我的视线!” 于是金衫白面的书生右手持折扇,左手牵着一头病驴,出现在演武场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第 62 章 “你们今天不让它进去,我也不打了。” 因为原上求的坚持, 双院斗法迎来历史上第一个非人观众。 原下索顶着各色惊奇目光, 淡定地把驴牵进看台第一排。大花无精打采,垂头丧气, 一步三喘, 周围人昧下良心也夸不出‘神骏威武’四个字。 开阔的演武场中, 徐冉独对西风, 红衣如火,气势凛然。 她的耐心已被消磨干净,只剩越烧越烈的战意。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四周喧闹渐静,更漏滴答声清晰可辨。 就在程千仞与顾雪绛相视皱眉,怀疑这是对方的某种战术时, 对面人群蓦然爆发欢呼,原上求终于现身了。 布衣少年抱臂漫步,神色不耐, 腰间挂剑摇晃,时而发出‘当啷’脆响。 万众瞩目下, 两人相隔十余丈站定。原上求忽然挑眉一笑:“你穿成这样,是要嫁给我?” 他不笑时眼尾低垂, 面目阴沉,笑起来露出尖利的虎牙, 又无端显得邪性。 这句轻薄调笑, 全场都听得一清二楚, 却无一人发笑。 徐冉同样愣怔一瞬。 自从她在青山院打出凶名,谁还敢因为她是个女子出言不敬? 她缓缓抽出长刀:“你记住今天。老娘是来教你做人的。” 原上求舔了舔犬牙,忽然拔剑。 “咄!” 青雨剑化作一道流光飞出,剑尖钉入青砖缝隙,狭长剑身微微摇晃。 少年对裁决喊道:“喂,十招之内夺不下她的刀,算我输。” 他竟然弃剑了! 四下哗然。 “他说什么!要赤手空拳夺斩金刀?” “老子花了二百两买他赢,谁知道他现在发疯!” 好生自大荒唐,青山院的武修们放声大笑,笑声震彻云霄。 “徐冉!还等什么!砍他!” 或许是自持身份,北面看台那些境界高深c经验丰富的大人物们没有做声,只神情严肃地凝视场中。 “轰——” 凄厉破风声压下所有喧闹,演武场被斩开一道金光通路,徐冉人随刀至,眨眼间掠过十余丈。 刀刃直逼面门,原上求纹丝不动,一缕额发随劲风扬起。 下一瞬,他身形虚晃,凭空消失。 顾雪绛的话在徐冉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的身法与剑一样快,如果你找不准位置,立刻收刀防身。” 但她已忍耐太久,战意与怒气均在巅峰,一刀斩下决无转圜余地。 当即手腕一翻,身前划出一道弧光,刀锋过处狂风肆虐,金光嗡鸣,尘埃飞扬。 徐冉以自身为中心掀起巨大风暴,笼罩半个演武场。 众人从原上求的消失中回神,高声叫好。 就连北面看台,也有剑阁长老感叹道:“好个‘横扫千军’,竟得三分真意。” 另几位出言附和,谈及‘女子练刀不易’‘尤其刚猛刀路难得’云云。 程千仞却低声道:“不好。” 他们预算过凝神境速度的极限,最多瞬移二十丈,只要徐冉刀势覆盖超过这个范围,哪怕是一丝刀意,都可以打断原上求的身法,逼他现身。 然而此法极耗真元,一开始便被否决。境界之差导致真元差距,她不能再比对方消耗快。 徐冉后背微凉,忽生警兆! 一丝森寒杀意如游蛇般攀上她肩背。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原上求瞬息出现在她身后,抬掌拍下,忍不住惊呼出声。 “当心!” 徐冉已飞速旋身,长刀倒转,向他手掌刺去! 电光火石间,十余道寒冷而暴戾剑气自八方袭来,织就天罗地网,封死她周身各个方位! “哪来的剑气?” “他怎么做到的!” 众人的惊叹疑问充斥程千仞双耳,他心思飞转,原来对方失去踪影时,剑气已然覆盖台上,只等此刻一齐引动。 徐冉危险! “铮铮铮铮——” 十二刀毫无间隙,撕裂大网,剑气破碎声连成一道清越长吟。 但同时原上求五指成钩,刺穿徐冉护体真元,铁爪般扣进她肩头。 少女的面容因剧痛扭曲,唇间爆发一声厉喝:“日出——” 刀光冲天而起,仿佛所有云朵消散,天地间光彩陡然明亮! 原上求的身影在煌煌烈日下时隐时现,显得渺小至极。 这是她最负盛名的一刀,整个南渊无人不知。 看台前几排,人们甚至感受到身下石阶微微颤抖——演武场防护阵法竟被撼动了。 人群爆发惊天欢呼。 她必将扭转乾坤! 只有程千仞和顾雪绛面无血色。 他们的计划中,这一招要定胜负,而不是脱困。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徐冉被发疯的原上求激怒,开始与他硬拼真元,正面厮杀。 顾雪绛道:“从他弃剑那一刻起,我们对这场战斗所做的一切构想c所有安排,都成了空谈。” 现在只能靠徐冉自己。 烈日当空,原上求足尖一点,身形如断线风筝,倏忽远逝。 他疾退,一退就是十丈。 徐冉乘胜追击,猛然扬腕,长刀飞掷而出,一往无前。 原上求忽然笑了。 他再次于众目睽睽之下消失。 程千仞瞳孔微缩。以他如今目力,勉强看清一道残影迎向刀锋,方才刺进徐冉肩头c犹带鲜血的修长五指伸出,竟要赤手去接斩金刀! “轰——” 刀身裹挟的真元炸响,金光暴涨! 光芒敛没后,众人只见原上求抄刀在手,刀柄似被一层浅青色雨雾覆盖,炽寒相激,白雾袅袅。 而他右臂皮肉翻卷,血水狂涌,浸透半边衣衫。 惨状慑人,全场一片死寂。 唯有他疯魔般仰天大笑:“美人赠我金错刀!——” 笑声震地穿林,惊起太液池白鹭纷飞。 他当真在十招之内,夺下了对手的刀。 徐冉掷刀的同时,一手探向背后,断玉清鸣出鞘。 失刀没能击垮她心神,反令她怒火更盛。 “山来!” 她提气飞奔,点地一跃,陡然纵身十尺! 无比强大的刀意溢散而出,随她身形拔高,如连绵山岳拔地起,直冲摩天! 原上求扔下长刀,凭空伸手:“剑来!” 远处青雨剑似生灵性,厉鸣一声,剑尖挣脱泥土,破风而至! 四面看台静默,仿佛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感知到他们的心意与战意: 同是重伤,同样不知痛楚,不畏生死,那就看谁更快更狠c命更硬。 今天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青雨剑凌空飞渡时,却有凄厉风雨声响起,演武场温度骤降。 当头斩下的刀锋如玉山倾颓,原上求恍若不见,手腕一翻,立剑于地。 剑上符文闪动,无数道剑气自微光中迸射而出。 众人忽觉丝丝凉意浸透骨髓。 “下雨了?!” 青雨剑上符文越来越亮,细密的剑气像细碎星辰,银色雨丝,四野飘飞。 自他上台,只凭身法c剑气与对方近身战,直到此刻才真正施展第一剑。 泼泼洒洒一场疾雨,要为天地拂尘去垢。 不过须臾,烟尘退散,山岳气象无声溶解。一地青砖在碧云下泛着白光,如积水空明。 藏书楼上,打牌的胡先生似有所感,兴致盎然地推开窗户。 “‘空山新雨’对‘山来’,恰到好处。” “可惜戾气太重,损了空灵渺远的剑意。” 雨势未减,又见台上狂风大作。 徐冉被剑气逼落,须臾不停,使出‘云破’‘风起’两记连招。 程千仞忽然开口,一声呼喊卡在喉间。 已经迟了,青雨剑借漫天狂风隐匿,悄无声息出现在徐冉背后。 她只来得及微微侧身,避开后心。 “铮——” 高速利剑的巨大冲力,一瞬间穿透肩胛骨,没入青砖,将她钉在地上。 “啊!” 剑上真元在血肉中爆炸,徐冉咬牙回头。 这是她第一次离这把剑如此之近,甚至能看清那些精密无比的符文。 原上求步步走近,忽一招手,青雨剑飞出,带起一蓬血花,雨雾般落了满身。 他微微俯身,声音很轻,恶意昭然:“你无法同时拿起双刀,你根本赢不了我。” 喧嚣震天,场外裁决开始倒数。但徐冉只听见这一句话。 程千仞一剑砍在门上,试图破开防护阵法,七八位督查队员联手压下他。 “还等什么!救人啊!她要没命了!” 谁也没想到,决赛开始不久,便迎来这等惨烈场面。恐惧之下,没有人为胜者欢呼。 原上求提着长剑向场边走去,一路血迹蜿蜒,人群避之不及。好似地狱恶鬼。 为了将血水洗刷干净,下午的比斗不得不推迟到第二天。 几日过去,关于这一切的讨论声依然铺天盖地,却很少有人再见过徐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二更合一 “我早就想过会输, 只是没料到会输这么快。可见命运也是欺软怕硬, 你越怕什么, 它越送什么给你。” 这是徐冉康复后说的第一句话。 她的眉眼笼在冰冷月光下, 显出淡淡倦意。 程千仞差点打翻酒碗,再看顾二和林鹿,也是一脸活见鬼的样子。 以徐大的粗神经, 居然总结起人生道理了。青雨剑给了她多大心理阴影。 深秋时节,寒意瑟缩,南央城夜色依然浮华而温暖。金光照耀下, 楼阁重重,车马匆匆,舞乐靡靡。 南渊四傻在程千仞家屋顶对月喝酒。 别人坐锦衾, 他们坐冷瓦, 别人听丝竹, 他们听秋虫。 一穷二白不外如是。 一场比赛的输赢c无孔不入的流言不算什么, 他们都陷入过更糟糕百倍的绝境。 徐冉只是想说些话。 “我刚来青山院时,心慌自卑,又怕被人看不起, 第一天就跟对面班打了群架。我刀术课的先生说,‘月圆则缺, 水满则溢, 凡事最怕圆满, 圆满就是走到头了。你事事都想求十全十美, 要做第一不做第二, 这性子以后怕是要吃亏。’” “后来他又说过几次,我都不明白。我不服。” 朋友们就静静听她说。 “金玉双刀,排在‘神兵百鉴’第四十六位。随家中先辈战千军万马,传到我这儿,连个疯子都打不赢。疯子说的对,我不能同时拿起双刀。” “烈阳刀本来传男不传女,可谁让我家死的只剩我一个了呢?” 顾雪绛刚开始指导徐冉修行时,就对她的双刀颇有微词。 “男子武脉较宽阔,女子则更为柔韧,各有所长。如果练秋水剑之类的功法,你的武脉是优点。但你练了天下至刚的刀法,这就成了先天缺陷。” 徐冉挠头:“我知道啊。” 顾雪绛气的直抽烟。 “你非要继续练,也行。我给你指条明路。等你突破凝神境,真元数量足够,将体内真元一分为二,一道控制‘斩金’,一道控制‘断玉’。方可左右开弓,挥洒自如。” “‘凝神’之前,你就老实用好一把刀,别想着同时拿两把,武脉受不了。” 徐冉现在右臂缠绕绷带,被林渡之嘱咐一个月不能用刀。 比起受伤,没能突破才是最坏的结果。 “我娘死之前对我说‘以后只剩你一个人了,要用功练刀,按时吃饭,拜师学艺,多交朋友。忘记这一切,替我们好好过完一辈子。’” “不说翻案,不说诛杀奸臣佞党,洗刷冤屈重振门楣。因为他们知道我做不到吧。我拿不起双刀,什么也做不了” 顾雪绛闷头抽烟。林鹿小小声说:“我觉得不是这样。” 程千仞仰头喝完一碗酒:“打住,这里就我养过孩子,我最有发言权。我在东川的时候,也给逐流说过,哪天我要出事了,你就跑,先活命最重要。” “谁规定背着血海深仇就得活的苦大仇深?人生好长,他要是过的不好,我做鬼也不开心的啊!” 徐冉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放声大哭。林鹿轻轻拍她后背。 程千仞又灌自己一碗:“大义c荣辱c仇恨,重要吗?当然重要,多少人不惜为之一死。但在你爹娘心里,都抵不过对你的爱。他们活着的时候,想把最好的一切给你,他们死后,又怎么忍心让你孤独痛苦地活在世上?” “所以啊,用功练刀,按时吃饭,多交朋友,你能做的事情很多。一天做不到没关系,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总会有个结果。” 徐冉慢慢哭完,哽咽问道:“真的吗?” 程千仞:“骗你干嘛?” 程家鸡汤,包治百病。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抹干眼泪,气势一振:“你没下注押我赢吧?” 程千仞:“没有没有。钱在,宅子也在。” 千金散尽还复来嘛。 徐冉被林渡之送回家,他周身气息平和,可使人心意安宁。 程千仞确定他们走远,问顾雪绛:“从前我杀人杀魔杀水鬼,都是为了活命。他与徐冉无冤无仇,何必下死手?” “你不能拿正常人的逻辑与道理,去理解一个疯子。” 程千仞想了想,好吧,穿越之前的法治社会,精神病杀人还不犯法呢。 这个世界里,有人辛苦地活着,有人想疯就疯。 顾雪绛打量他:“你想做什么?不要冲动。”世道变了,居然轮到他劝程三别冲动。 “她自己输的要自己赢回来,我不喜欢谁代表我,也不会去代表谁。”程千仞站起身:“我只是受够了。” 徐冉的伤,顾雪绛收到的鸿门宴请柬,走在路上围观众人的各色目光。最近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烦闷,像胸口烧起一把火,不断消耗着赖以呼吸的空气。 程千仞恍然发觉,原来从莫名其妙变成修行者的那晚,送走逐流的那天,这把火就烧了起来。 厌倦穷途末路搏生机的东境,到南央为了过安乐日子,他开始习惯被人安排,被所谓的命运安排。 但现在他不愿意习惯了。 “我要看看这欺软怕硬的东西,能拿我怎么样。” 顾雪绛只见他立在冰雪似的月光下,风满袖袍,竟显得高华而冷漠。 决赛已经开始半月,文试武试交替进行,每天都有新消息传出。 场外观战的武修们分析参赛者打法,为胜者欢呼,也从败者身上汲取教训。他们有些是今年入学的新生,没有报名资格,有的初赛或复赛败北,计划明年再战。一场大规模比赛的意义,就在于台上台下,所有年轻人都在飞速成长。 州府c军部c宗门c世家的大人物们冷静地评估参赛者战力c未来潜力。南央城民众则喜欢讨论五光十色的法器,张口便说的天花乱坠,好像亲眼见过。 文试还需看运气。除了对手,抽到的题目是否擅长,揣摩出题者心意是否准确,都成了决胜关键。 “若扩建安国大运河,你认为支流应向西,还是向东开凿?” “我朝是否应继续扩大疆域,发起第二次东征?” 胡先生出题一向大胆,辩难题目范围百无禁忌,毕竟在南央城的地界上,谁也不能让他闭嘴。 顾雪绛往返于演武场与赌场间,以他的眼力和经验,还真压中几个赔率极高的冷门,以小搏大,赢回一百余两。 平时以挣钱为乐的程千仞却没有动作,只是沉默地练剑c修行。 林渡之最怕的‘辩难’还是来了。地点在勤学殿,南北两院各出五位德高望重的先生打分数,由先生选派二百余位优秀学子殿中观赛。 殿上设有扩音阵法,能将说话声清晰地传出去,响彻整个勤学殿广场,接受众人监督。 当朝辩难之道,起于北,盛于南,学者们探讨宇宙c时事c人生c道学c佛学等等,胡副院长年轻时乃此道高手。 每个人辩难风格不同,有人擅长剥丝抽茧讲条理,有人擅长煽动听众情绪。 顾雪绛的风格是如今主流——礼数周全,气势逼人,口吐华章妙语如莲,眼角眉梢却透着轻蔑。 有时场内没说完,场外两派群情激奋,先骂起来。 书生骂人,骂不出什么花样,翻来覆去无非几句‘忘八端’。若有青山院武修来搅浑水,喊一嗓子‘汝母婢也’,两边就像受了莫大侮辱,涨红脸皮要动手。 勤学殿外的督查队员,比演武场边的压力更大。他们往往还没听懂个殿内讲什么,广场众人突然就炸锅了。 这一日原下索与邱北对阵,殿外黑压压站满学生,大多刚看完上午的武试,没吃饭便跑来占位置。 原下索以棋成名,赢过不止一位大人物,而邱北是年轻一辈最出色的铸造师。除此之外,传言他们二人学识渊博,上知天文下晓地理。 北澜最负盛名的两位才子巅峰对决,南渊人等这场热闹很久了。 “我们来见证历史,少吃一顿饭算什么。”人们如是说道。 一个时辰之后,人群散去一半。 可能心里还骂了历史。 邱北讲话,字正腔圆,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说,听得春波台最有耐性的老先生都坐立难安。 除了说话,他还要喝茶c吃糕点,心态特别稳。 趁他饮茶的间隙,裁决忍不住问道:“你的陈述结束了吗?” 邱北慢吞吞喝完,慢慢转头:“啊?没有啊” 他放下茶盏,继续说话。 顾雪绛心想,幸好原下索抽到他,俩人自相残杀去了,不然这真是可怕的对手。 原下索下场之后,丝毫没有胜利喜悦,只一脸生无可恋的疲惫。 顾雪绛对林渡之道:“他居然能忍住不弃权。单这一点,我不如他。” 邱北的风格实在突破常规,为防后来人效仿,比赛专门增加一条规定,双方每轮陈述不得超过半个时辰。 这条赛规对林渡之毫无影响。他最紧要的问题,不是陈述时间长短,而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下,用蓬莱话慷慨陈词。 顾雪绛觉得这不可能,林鹿只要开口,脸就红了。 看过数十场辩难,南山榜首上场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他从前写过的文章c答过的试卷都被翻出来。南渊学子认为这场稳胜局之后,他必会在挑战赛向原下索下战书。 林渡之日渐消瘦。 顾雪绛看在眼里,心中郁结。争什么榜首,别逼他了,没看到他都不开心了吗。 “你要不要弃权?” 林渡之摇头:“不。” 这日天朗气清,日光和煦,勤学殿外水泄不通,守卫翻了一倍有余。 林渡之身着天青色长衫,墨发束一支青玉簪,举步入殿,如清风明月,任谁都要赞一声‘木秀于林’。 他的对手上前与他见礼。 “北澜学院石渠阁,李辙。” 林渡之却只行礼,没有自报家门。 他指了指嗓子,摆手。走到记录辩难过程的执事桌前,伸手做‘请’的姿势,众执事立刻会意,为他搬桌子备笔墨。 殿内一片哗然。 “难道林渡之嗓子哑了?怎么偏赶在这个时候?” “时间限制半个时辰,写字哪有说话快?他写的完吗?” 南渊人主张请医师,择日再比。北澜方极力反对:“双院斗法决赛何等严肃,规矩就是规矩,怎么能为一个人更改?” 几位裁决讨论过后,深感为难:“虽然你以笔代言,但规则所在,不能为你延时。你所写的内容,会由裁决朗诵。” 可惜了。本以为今日可见一场精彩辩述。 林渡之点头,示意他知道。 那位北澜学子压抑着喜色,拿起案上毛尖茶润嗓子。他本做好必败准备,谁知忽见转机。万一赢了南山榜首,使之无缘挑战赛,自己就是北澜的功臣,必将以此扬名。 消息传到殿外,又是一阵喧闹。 只有顾雪绛松一口气:“居然想出这种方法。” 钟声敲响,更漏开始计时。 北澜学子抢先开口:“诸位裁决,诸位同窗,今日上殿与‘南渊榜首’同场辩难,实乃在下之幸” 他状态很好,旁征博引,滔滔不绝。 林渡之立在桌前,摆开两大张宣纸,左右手同时落笔,运笔如飞。 观赛者距离较远,看不清纸上内容。 “就算他怕自己写不完,也不能这样吧” “若字迹太潦草,裁决辨识不清,念起来断断续续,更是吃亏。” 林渡之恍若未闻,面容沉静,笔走龙蛇,姿态似有奇妙韵律。人们越看越觉赏心悦目,有些已顾不上听那学子论述。 更漏滴尽时,裁决示意李辙闭口。林渡之却已收笔,不多不少,正好半个时辰。 裁决接过,只见纸上字迹工整,竟无一涂改,似一气呵成。他清清嗓子,朗声念诵。 这篇论述抑扬顿挫韵脚相合,念起来朗朗上口,毫无滞涩感。听起来条理分明,环环相扣。文末三番发问,李辙无一能答,不禁汗如雨下。 待裁决念罢,殿内寂静,片刻后掌声雷动。执事一看更漏,竟也是半个时辰,不差一秒。 如此往复三轮,第四轮开始前,对手不堪重压,终于弃权。 殿内学子说看林渡之左右开弓的书法表演,比辩难精彩,殿外众人说听他写的文章,更为酣畅淋漓。 记录比赛过程的执事写了半本笔记,后世立传者以此揣测当日情景: “林公少时寡言,长于翰墨,与人辩难,以笔代口。左右开弓作文章,既有佳致,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众人注神倾意,不觉流汗交面” 现在的顾雪绛和林渡之只顾得上开心,他们走偏殿避开人潮,绕到幽僻的花廊下,把那些欢呼议论抛在身后。 “可以啊鹿,竟想出这个法子。没人了,不用装,你快说话。” 林渡之依然打手语,张口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顾雪绛慌了:“谁害你,是谁害你?!” 林渡之摇头,拉过他手掌,在手心写下‘骗人’两个字。 顾雪绛皱眉:“你不想骗人,所以给自己下了哑药?” 林渡之‘嗯嗯啊啊’的点头,一边拍他后背,让他别生气。 顾雪绛还哪里气的起来:“多久能好?” 林鹿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有没有后遗症?” 林鹿点头又摇头。 “以后不要这样。” 林渡之笑了笑,在他手心写:知道了。 程千仞上场的前一天,收到一封来自青山院的请柬。 那里的武修们很少用这类东西。有什么事情,喊一声就走。 这次为了表示尊重,特按读书人的规矩办事。 程千仞一人一剑,很爽快地前去赴约。 开门的是刘镜,他明天演武场上的对手,态度亲切地将他迎进门:“程师弟,快请进。” 院里六七个人,石桌上四五坛酒。 程千仞隐隐猜到他们的用意。 都是一起打过马球的队友,大家坐下来二话不说先喝两坛。 酒过三巡,周延拍着程千仞肩膀:“我们武修,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跟你直说,今年武试抽签的形势,对南渊很不利。但咱们做东,按理说前十要占五位,三甲占一位,才不算跌份,不然就是被北澜压着打的第十个年头” “我抽到了傅克己,恐怕无缘挑战赛。你与刘师兄战力相当,明日你们不管谁胜,挑战赛都无力再战。” “南渊至少要有一个人去争三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程千仞轻声问道:“所以,为学院荣誉,我与刘师兄明天假打,留一个人保存实力去挑战赛?” 他放下酒碗,心道可惜。这是飞凤楼的竹叶青,他很久没舍得买了。 周延摆摆手:“这个院子有隔绝探视的阵法,随便说。你别慌,这也算不成文规矩,去年我参赛时,前辈师兄们都这么干。真打假打,受伤程度,除了自己,谁分的清?一切为了学院。” 程千仞笑了:“不错。南渊利益大于天,个人荣辱何足道哉。” 众人拍手称快,又要来敬他酒,程千仞也不客气,豪饮三碗。 忽道:“只是害刘师兄受委屈,需故意输给我。” 气氛瞬间凝固,饮酒者面面相觑。 刘镜艰涩道:“你说什么?” 程千仞卸下旧剑,放在石桌上。从容起身。众人瞬间戒备,不由自主去摸腰畔兵器。 “双院斗法期间禁私斗,但周师兄方才说过,这个院子有隔绝阵法。” 萧索秋风,暗香浮动,原是院落一角的木樨花。 程千仞走向花树,一边说道:“刘师兄既然不甘心,我怎么会甘心?我相信诸位切实为南渊考虑。眼下有一个最公平的方法。” 他折下一截花枝。木樨花苞颤巍巍,犹带晨露。 他说:“请。” 程千仞与刘镜一战,南北两院本以为是场势均力敌的苦战。最终却以程千仞三招克敌结束。虽然精彩,但不过瘾。人们对挑战赛更加期待。‘南渊第一天才’的声望一时达到顶点。 “明天我会尽量消耗他,逼出他的最强杀招。你在场下看好,如果没有五成以上把握,就不要选择挑战他。” 周延上场前一日,对程千仞如是说。等到排名出来,比起傅克己原上求,挑战第三名显然更加稳妥。 当天不用顾雪绛等人操心,青山院的武修们帮他们占了最好的看台位置。 但程千仞没有来。 因为他要突破了,不得不闭关。 这个时机足够好,也足够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三更合一 糟糕之处很明显, 程千仞失去一个了解对手的机会,旁人口述再详尽, 如何及亲眼所见。 好处在于, 那一战傅克己展露出超越年龄的剑道修为,使北澜独占风头, 南渊士气受挫。此时他突破的消息传开,大有替南渊扳回一城的意味。 放眼整片大陆, 二十岁的凝神境都是凤毛麟角。何况他修行不满半年,比某些宗门世家的天之骄子更具传奇色彩。 前提是他真的可以突破。 “南边这些乡巴佬就喜欢编故事。先不说那人‘一夜入道’是真是假,单说修行半年想突破凝神,他以为自己是谁?什么资质悟性?剑阁圣人还是当今天子?说不定这次没能更上一层楼, 反而陨落了。” 有人殷殷期盼, 就有人等着看笑话。 程千仞本打算在观战前做些准备,于是再次登上藏书楼参详剑阁剑典。 他之前为了挑选剑诀,几乎不眠不休地阅读c并在识海中演练过剑阁所有剑法。 隔音阵法将沸反盈天的热闹阻绝,藏书楼自成一方清净世界。 一排排高大书架无人问津,油墨香混着榉木地板的木料味道浅浅游动。 程千仞站在角落里翻书。旧地重游, 旧卷重温, 别有进益。 借书处的老执事撑着脑袋打盹, 梦里忽觉一阵威压袭来, 悚然惊醒。 慌忙起身打翻了桌上砚台:“你!你干什么啊!” 程千仞察觉不对时,第一反应是下楼, 但家里连个阵法都没有, 去不得。复赛后他重伤昏迷, 在医馆险遭伏杀,医馆也去不得。此时众人都在演武场观战,学院守卫力量主要分布在那里和勤学殿。足够安全,却很吵。 心思电转间,他敏捷地绕开老执事,反向楼上奔去。 胡副院长!你在不在! 他全身穴窍已不能自控,飞速吸收周遭灵气,体内真元狂暴奔汹,从武脉中汇入紫府,循环不息。 老旧的楼梯不堪重负,一路吱呀作响,积灰与木屑速速落下。楼中为数不多的学子听见动静,放下书卷赶来查看。 年轻修行者突破,缺乏经验,一般由师门长辈在旁掠阵。青山院的武修们,则由教习先生看护。为防不测,恨不得做尽万全准备。 老执事真没见过这种阵仗。眼睁睁看着一道残影擦肩而过。 程千仞已狂奔到四楼,威压再难压抑,一齐爆发。 看来是找不到胡先生了。那句‘你就自己瞎琢磨吧’又闪过脑海,心下苦笑,说不管就不管,您还真一言九鼎。 当即寻了角落打坐,下一瞬他无暇多想,闭目入定。 相隔四座书架,借书处的貌美妇人摔下卷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麻烦呢?你多跑一层会死吗?” 眼不见心不烦,妇人起身离开,路过打坐的少年,顺手给他设下一道隔音阵道防护阵。自觉仁至义尽,上楼找人打牌去了。 四楼人迹罕至,起先有学生路过,只多看两眼,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直到傅克己的决赛结束,程千仞始终没有出现,才被众人寻到藏书楼,发现异状。 无数学子涌向楼中,场面竟比年末考试前更壮观。 徐冉得知后大喊他疯了。 顾雪绛想了想:“特殊时期,兵行险招,未尝不可。” 群情激动,却无人喧哗吵闹。大家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以程千仞打坐的墙角为中心,距他一丈远,站满一层又一层。如此没有违反楼规,执事也不能赶人。 观摩别人突破全程,对修行者而言是不可想象的机缘。他们放出神识感知周遭灵气涌动,只觉获益匪浅。 凝神期破境,尚不足以引动天地异象,但随时间推移,此间灵气愈加浓厚,普通人亦能察觉细微变化。那些清凉的气流就从他们身边擦过,玄妙难言。 南渊学子隔着一层阵法屏障,亲眼所见,亲身所感,每个人都像自己在突破一般。 其实阵法乃三娘随手施为,脆的像张纸,一道凝神期剑气都抗不下。 但有学生们日夜轮流围观,众目睽睽,反倒没人敢居心叵测地妨害。 两天一夜,普通人撑不住先出楼,腾地方给后来的修行者,消息传遍南央。 “程师兄高义!闭关竟让大家观看学习,毫不藏私!” “程师兄艺高人胆大,敢为前人不敢为之事,真英雄也。” 程千仞已做好沉在江底杀水鬼,或再一次送走逐流的心理准备。 他武脉内的真元如百川归于大海,气息亦归于平静,却还需闯过最后一道关隘——心障。 目前修行界对心障的认识分两派,一派认为它是‘天道降下的考验’,一派主张‘以此突破自我迷思,得成大道。’ 识海上白茫茫一片,又起雾了。 雾气散去时,程千仞站在车水马龙的大道旁,下意识去摸腰畔,抓了个空。 剑没了,试着运气,真元也没了。 一夜之间成为修行者,获得超凡力量;又一夜之间修为散尽,重做凡夫俗子。云泥之别。 这就是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似乎不算。生活总要继续。 程千仞摸摸衣袋,银票银锭不翼而飞,只摸出六个铜板。一时无语。 穷才是心障吧。 这个地方不是南央,没有逐流,没有朋友和学院,没有东家的面馆,以及过去的一切。 但他走过熙攘的街市,眼中所见总有说不出的熟悉。 程千仞攀上道旁一株巨树,拨开遮天枝叶,向下张望。 层楼飞檐连绵如云,宽阔的大道可容八两马车并行,行人车马像泛着金光,原来道路由三尺见方的黑金砖石铺就,豪奢至极。大道两旁,每隔二十丈,便有一株这样的遮天巨树。 再向远望,视线受阻,隐约只见一座高台直冲天际,没入云海。 “摘星台,原来是皇都。” 这片大陆上,再找不出第二座这样的雄城。再没有这样高的建筑。 若说南央如一位佳人,温和包容,皇都就像持戟立马的钢铁巨人,俯瞰着它的臣民。 心障心障。这是它真实模样,还是我依照游记c别人的叙述想象出来的? 很快程千仞便放弃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饿了。 极度真实的饥饿感。 “我名程千仞,在南渊学院学过算经,请问您这里招不招账房先生?采买跑堂我也可以。” 一天没吃饭,无处容身,原本想买碗面,谁知皇都物价比南央还高,只得买四个馒头先填饱肚子。 日影西沉,整条街找不到店铺招人,他边吃馒头边走。看着大道上的华盖车马,众生百态。 马车之前,成群锦服仆从驱赶人群,一会儿是“王大人出行,让道让道!”,一会又是“李公子出行,让道让道!” 明明是极宽阔的大街,若没有一个最尊贵的人,几方身份相近者互不让路,还会发生冲突。 皇都居,大不易。 程千仞吃完馒头,跟上一队木工泥瓦匠,走到天桥底下。周围都是等活的短工,他也立了一块写字木牌:“补墙修路,渡船拉纤捞沉尸,写信抄书做文章。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夜色降临,灯火初上。 若今天没有雇主,恐怕就得跟这些短工睡桥下,还要与乞丐地痞争地方。 程千仞正想着,有人停下。他立刻抬头,神采奕奕:“您招账房先生吗,不要工钱,包吃住就行。” 富贵老者皱眉:“程三,你不回府算账,跑到这里做什么?” 程千仞:“啊?” 他一时恍惚。 “对啊,我为什么在这里?管事,我记不清了。” 程千仞稀里糊涂跟人回去。 城北住着皇都的权贵们。 几乎一座府邸就占据一条街,‘平国公府’c‘宁国公府’c‘安山王府’c‘神将府’那些大红灯笼c赤金牌匾与白玉狮子都气派得惊人,威压浩荡,压得他喘不过气。不知在老街深宅间走了多久,老管事步伐停下。 程千仞抬头一看——‘朝辞宫’。 嗨呀,累死,终于到家了。 皇都里,除了天子皇宫,只有首辅的府邸可称‘宫’。以此彰显地位超然。 程千仞只在正门望了一眼,便随管事走偏门进府。 他想起自己以前的日子了,从南渊毕业,就在这座大到无边无际,规矩森严c充满秘密的府邸里算账。 府分内外,刚来时,他转了半月,走过亭台回廊c见过湖光山色,也没转完外府。虽然大,却极清净,有阵法除尘,连洒扫仆役都一并省去。 首辅大人确实有很多帐需要算。 单这间宅邸,维护阵法的灵石,一月就要消耗百斤,一年消耗千斤。更别提他名下还有十余座灵石脉矿,遍布大陆。 “穷命,记着几千万的帐,兜里没有二十两。” 话虽这么说,但活不累,工钱高,厨娘手艺好,他又独居一座小院,外府风景如画。 有吃有住,神仙日子。 回到院子里,沐浴更衣,还未睡下。管家便来敲门,身后跟着一群护卫,示意他跟上。 护院都有凝神修为,可夜间视物,却提着灯笼为自己照路,程千仞越走越觉心慌,这是通往内府的路。主人住在内府,平时他们外府的下人,是不能靠近的。 难道今天私自出府的事情败露了,这里要辞退我?首辅大人日理万机,这点小事都等不到明天再说? 辞就辞吧,反正工钱攒的多,也不用沦落天桥。 他们在一道拱门前停下,管事嘱咐道:“见到尊者不要怕,问什么答什么就好。自己进去吧。” 程千仞胡乱点头,踏入门中,眼前一花,视野豁然开阔。 夜空如穹庐,一道细碎的星河微光闪烁,隐没于远方起伏的山峦线。 程千仞环顾四周,湖水浩渺无边,脚下是铺设在湖面的木道,曲曲折折地通向湖心。 木道两侧嵌着石莲花灯台,灯芯金光闪烁,像一条金带,与天上星光在湖水中交织,光影明暗,似真似幻。 湖心岛笼罩于白雾中,程千仞顺着木道走去,四野寂静,只有虫鸟鸣叫。夜雾渐深,风里盈满水气与浅淡荷香。自己好像正穿过仙境,要去见仙人。 别有天地非人间。 迷雾飘散,水谢四周白色鲛纱低垂。栏杆边似有一人,隔着纱帐看不真切。 程千仞上前行礼:“叨扰,请问内府如何走?” 那人声音微哑:“你去内府做什么?” 程千仞觉得这个理由非常难以启齿,显得自己很脸大:“尊者召我。” 宫里称首辅为大人,宫外称之为尊者。 “哦,我便是。”那道人影向他招手,姿态随意,像招什么小宠物: “来。” 随他话音落下,轻柔的帐幔被夜风吹起,无声翻飞。 人影显露,程千仞心下一惊。 与传言中截然不同,这位站在王座背后的大人物,正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外袍,露出洁白而柔软的里衣。他甚至没有束冠,墨发披垂至腰畔。 广袖下伸出一只手,寒玉般剔透,拄着一根墨色手杖。 月华银辉落在他的青铜恶鬼面具上,勾勒出狰狞轮廓,才证实他的确是首辅。 “我又不会吃了你,过来。” 这副闲适的居家模样,全不见山海威压,使程千仞不觉畏惧,只感到十分尴尬心慌。 路上琢磨过的,如何行礼,如何称呼,全忘得一干二净。 长案上放着一张破木板,与金玉辉煌的仙境格格不入,那人垂目念道:“‘渡船拉纤捞沉尸,写信抄书做文章。’你本事这么大,当个账房不觉得屈才?” 程千仞:不吧。 “罢了。”首辅见他支吾说不出话,也不为难,自径坐在榻上:“来给我擦擦头发。” 阴影里走出低眉垂眼的侍女们,捧上青玉托盘,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程千仞愣怔一瞬,拿着绢帕,绕到那人背后,跪坐榻上。他忽觉姿势别扭,但已经坐下,再移动位置才更别扭。 这个距离太近。好像一低头,就能碰到对方氤氲着水汽的发丝。 人紧张时,就爱胡思乱想。首辅将近两百岁了吧,头发保养挺好啊,没一根白的,摸起来比细绢还光滑。 星光落湖,夜风中荷香清浅,纱帐飘飞。 铜鹤灯台烛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照于一处。 “以后你就跟着我罢。” 程千仞一夜之间高升了。从外府升到内府。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擦头发的手艺特别好。 或许正赶上贵人出浴,夜里听风抱月,闲来无事,就想找个擦头的。 擦头就擦头吧,反正首辅大人是个特别好的人。丝毫没有架子。 他随身侍候从未感到压力。煮的茶难喝也没事,首辅耐心又温和,手把手教他。 珍馐美食变着花样吃。生活只有一点不顺,程千仞一边磨墨,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这两日身体抱恙?” “劳尊者垂问,没有大碍,睡梦不安而已。” 首辅思索片刻:“内府护院阵法夜间开启。你没有修为,会被威压惊扰。从外间搬进来吧,与我同睡。我可以为你抵挡化解。” 程千仞稍有迟疑:“会不会打扰” 首辅打断他:“你晚上睡不好,白天怎么做事?” 当天夜里程千仞明白为什么了,这张床很大,七八人并躺不成问题。只睡他们俩,一人占一边,互不妨碍,打滚跳舞都绰绰有余。 不仅如此,被褥极度舒适,躺下就像是陷在轻软温暖的云朵里。一夜好梦。 第二日清晨,程千仞自觉服侍对方更衣束发。 似乎是因为一起睡过一晚,那人说话更加随意:“以后别叫尊者了,你是我近侍,称呼上需与别人不同。” 睡觉也不摘面具的首辅大人双臂张开,程千仞便俯身为他系腰带:“那该如何” “允许你叫我主人,或者悄悄叫我名字,朝歌阙。” 程千仞:“” 总觉得‘主人’哪里怪怪的。错觉吧。 如此过去一月,程千仞为对方磨墨润笔,念书添茶,随侍左右。后来朝歌阙说,府上账册没有人清算,令他坐在一旁算账。从此他们白日里共用一张桌案,互相递笔磨墨。同进同出,同桌吃饭,不分你我。程千仞在朝辞宫俨然半个主子。 只有入夜之后,他需服侍主人沐浴更衣,擦干头发,再同榻而眠。 半年后,程千仞被惯得愈发懒怠。以朝歌阙的修为,不用掐诀,大多琐事心念一动便可完成,却愿意为他亲力亲为。晚上两人一起泡温泉,互相帮忙擦头发。 “后山的桃花开了,我们去酿酒吧。” 程千仞打算盘的手一顿,心中意动,却被职业责任感束缚:“不然明日再去,我这一本还没有算完。” 朝歌阙对他的工作提出异议:“我现在忽然觉得,你算账无甚用处。” “算账是为了心中有数,账本一目了然,你就知道该如何打理。钱生钱,利滚利” 程千仞侃侃而谈,大讲理财之道:“这样你才能有花不完的钱。” 朝歌阙安静听着,末了说道:“可是,我们的钱本来就花不完啊。” 程千仞仔细一想,靠,居然真是这样。 除非明天大陆沉没,他们朝辞宫没有破产可能。 从此他账本也不算了,安心吃吃喝喝。 春去秋来,账房先生程千仞,彻底变成了家养米虫程千仞。 某日他们在湖边钓鱼,朝歌阙拿野草编了蚱蜢送给他。 程千仞心想你快两百岁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他顺手就编只兔子做回礼:“这个我也会” 不对,我怎么会? 似乎是为了编好送给谁送谁?他想不起来。 朝歌阙有两样东西不离身,一是面具,二是手杖。 程千仞一直不明白,这人行走无碍,手杖根本用不上。只能归结于年龄大了,需要心里安慰。 他心想,不怕,等你老得走不动,我再做一架轮椅给你。 转念又一想,对方是修行者,生命漫长。恐怕等自己坟头长草,那人也不会老。 当晚程千仞愁得多吃了三碗米,睡觉时胃疼,在床上打滚。 朝歌阙心疼地给他揉肚子:“我明日教你引气入体,我们一起修行。” 如此又是两年半载。 今年冬天落第一场雪时,后山梅花开了。 朝歌阙把程千仞揪出被窝。 他们走走停停,喝酒赏梅。漫山遍野的红霞,傲雪凌霜。 “你能卸下面具让我看看吗?”倒不是因为好奇,程千仞说不清楚理由,似乎是想多了解对方一点。 朝歌阙摇头:“不行。” “那你的手杖能给我看吗?” 代表声威的权杖被人讨要,首辅也不生气,反而好脾气地笑笑:“小心伤到手,这是我的剑。” 程千仞立刻来了兴趣:“居然是这样!。” 只见那人在手柄处轻轻一抽,利光乍现。 “它叫朝辞。” 剑身像一片洁白的云,一块清透的玉,与黑色剑鞘相映,如黑山白水,颇有种锐杀之美,惊心动魄。 程千仞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朝辞白帝彩云间。好剑。” ‘朝辞’在他掌心收敛锋芒,像一只温顺的白兔子。 “看来它很喜欢你。” 程千仞本想说‘剑是死物,何来爱憎’,忽然茫然地想到,我没有剑吗?我的剑呢? 它可以没这么好看,但我应该是有剑的。 他看着白雪红梅,山间的亭台楼阁,山下结冰的湖面,他们居住的朝辞宫。 “我好像,已经三年没有出过府。” “你想出府?”面具后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在笑,却似带着冷意:“可是你的卖身契还在本君手里。” 朝歌阙折下一截花枝。 “我只是出去转转。”程千仞第一次听他自称‘本君’。 墙里确实什么都有,满足他所有愿景,可以安乐过一辈子,为何还想去墙外?他沉默片刻,补充道:“很快就回来。” 首辅不再言语。 手中梅枝被他掷在雪地上,血溅三尺一般凄惨刺目。 天光倏忽暗淡,风雪狂涌,大片梅树枯萎败落,梅林转瞬成死海。 程千仞下意识退后两步。 “原来重头来过,你还是要离开我。” 那人抬起苍白修长手指,卸下面具:“我要给你多少次机会,你才长记性?” 一张完美无缺的脸。 竟是逐流。 “你!你——” 宛如一道电光劈开夜幕,照亮寰宇! 程千仞什么都想起来了! 世事一场大梦,程千仞睁开眼。久久发怔。 回神时被黑压压的人群吓了一跳。 我在哪儿?他们在干嘛? “程师兄出关了!” 南渊上下一片欢腾。 程千仞想找个地方静静,梳理一下杂乱的思绪,却无处可避人潮。只好与朋友们先回医馆,诊室门一关,总算清净点。 不多时,周延托人传口信给他:“强敌,勿动。” 这四个字恳切而珍贵,因为周延正养伤在床意识不清,听到他出关的消息,可谓“垂死病中惊坐起”了。 同时也令程千仞清醒地认识到,心障已了,现实世界里,情势急迫,风霜刀剑,不会给你追思的时间。 顾雪绛一边铺纸润笔,一边对程千仞道:“据说胡先生对他的评价是‘成圣可期,剑阁无患。’” 一个人保住一个宗门的地位,进而影响天下格局。只有最顶尖的天才能做到。前日观战后,顾雪绛也在思考,若自己不曾出事,可否胜过现在的傅克己?他不确定。 纸上寥寥几笔,顾雪绛勾画出人物动作,剑势的走向,劲气攻击范围,一边口述当日战局。 程千仞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线条撞进他眼中,支离破碎的画面在识海飞快拼凑,还原成跑马灯似的长卷。 “到了这里,周延拼尽真元发出四十余道剑气,已成围杀之势,傅克己长剑倒转,川洪倾泻而下,冲垮了他的剑气,突围而出,然后” “不对。”程千仞忽道。 顾雪绛停下,若有所思。 程千仞:“这不像‘饮川洪’。”我亲身挨过,不会认错。 “‘逐日’c‘激风’两招过后,傅克己没有顺势施展‘饮川洪’。因为他有比‘饮川洪’更强的杀招。” “就是这一招,使他突围,反杀。结束战斗。” 徐冉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程千仞摇头:“我不知道。” 决赛进入尾声,挑战赛即将开始。程千仞这次出关后,变化很多。 他不再抗拒别人的关注,甚至接受南山后院的教习先生邀请,去讲了几次课。学生间有大型聚会,运气足够好的话,也可以请到他出面。 他第一次讲课时,堂中座无虚席,窗边门口站满学子;第二次人更多,其他院的学生闻讯赶来,南山只好在一片空地上铺设扩音阵法,让他办一场室外演讲。 “我是程千仞,是一个普通人,像你们每个人一样,甚至不如你们” 人们总期待从别人身上汲取力量和安慰,不然书店的成功学鸡汤也不会本本热销。 程千仞像拥有魔力,他的追随者越来越多。徐冉对此很不理解:“千仞他,到底在做什么?都没时间跟我们吃饭了。” 顾雪绛正在写他的新书,闻声抬头:“他在养望。” 徐冉一头雾水:“啥?” 顾雪绛只好放下笔:“哪几个人的光辉事迹你听过最多次?最好是年轻一辈的。” 徐冉脱口而出第一个人名:“安国长公主!” 顾雪绛:“好,便以长公主为例。我在皇都时,每逢她胜仗,必有部下骑快马入京,一路打马进宫,玄武大道两旁由禁卫军维持秩序。百姓只要见这阵仗,就知道是她的捷报,夹道欢呼喝彩。圣上开国库施粥三日,各路达官贵人竞相效仿。” “其实军报传递方式很多,飞鹰c传讯阵法都比马匹迅速,‘快马报捷’只是做给百姓看的。” 徐冉脑子不够转了:“等等,让我琢磨下。” 顾雪绛继续写书。片刻后对她说: “东征之战后,王朝将星凋零,迫切需要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代替那些死去c老迈的战神,成为人民新的信仰。长公主出现的正是时候。她的威望,由整个皇室塑造。” “那千仞为什么要养望?” 顾雪绛写完停笔,笑了笑:“可能是想做点事吧。” 徐冉凑过去看,不是‘闲话皇都’第三部,封面上写着‘闲话南央’。 她一直想着那本册子,直到吃饭时,才隐隐明白,顾二在为程三造势。 徐冉忽然放下碗:“我是不是拖后腿了,我要不要做点什么?” 林鹿懵懵地看着她。 顾雪绛:“吃肉就好。来,多吃点。” 林鹿也给她夹了一筷子。 在人们快失去耐心时,双院斗法的决赛排名终于出来。 武试中,程千仞因为境界突破排在第三。前面仅有傅克己c原上求两人。 南渊学院好歹占了三甲之一,今年要毕业的师兄们彻底松了口气。 有人认为这个名次已经足够好,程千仞的威望亦如日中天,不用再发起挑战扬名。有人说他会挑战原上求,毕竟某些私人恩怨存在,大家都心照不宣。至于傅克己,复赛时他败在克己剑下,应不会想不开。 南央最大赌场‘金堆玉砌’甚至为此开盘。几千人参赌,一半人押他‘不会再战’,一半人押‘挑战原上求’。仅百余位押了‘挑战傅克己’这个选项,不知是脑子不清楚,还是被高得吓人的赔率动摇。 程千仞听说后,只默默地等。并拜托朋友做一件事。 于是顾雪绛赶在最后的下注期限,押下南渊四傻公账上所有身家。 第二日他的战书寄去客院。 他们赚的盆满钵满。 “我们有九千两了!一夜暴富!”徐冉对着阳光看银票:“不对,还有双院斗法的奖金,加起来超过万两!万两是多少啊我没有这个概念” 顾雪绛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你下战书给他,有几成把握全身而退?” 他没有问取胜,而是问自保。 程千仞沉默片刻:“五成。” 顾雪绛:“好。” 输就输吧,输出个虽败犹荣,还是银子实在。 其实双院斗法进行到这一步,程千仞作为横空出世c背后无主的天才,已接到不少势力主动示好。他只要随便接受一家的招揽之意,便再不用为挣钱操心。 但大家都默契地没提过这件事。 战书还未传到客院,半个南渊已经知道了。 “他要挑战傅克己?怎么会!” “难道是没能亲眼见证傅克己的决赛,不甘心?” “程师兄高义!我相信他是为了南渊声威,才做这个决定的。” 不管是什么原因,下出去的战书泼出去水,万万没有转圜余地。 这一日,北澜许多人都沉浸在喜悦中。 第二日另一个消息,将程千仞从风口浪尖上推下来。 就连顾雪绛也十分震惊。 最没有争胜之心c为了给他们三个凑人数,才报名双院斗法的林鹿,向文试第一名原下索下了战书。 程千仞对他说:“鹿,你不喜欢的事,就不要做。” 林渡之说:“是我自己想这样。”他羞涩地笑笑:“我还没有挑战过别人。” 挑战赛需要再拼一次运气,武试抽场地,文试抽题目。 林渡之与原下索被安排在第一场定题。双方写下各自擅长的几个领域,混着几道胡院长所出题目,一共二十支签,由挑战方抽取一支。 院判还未入场,学子们在勤学殿外等待,顾雪绛越众而出,向原下索行了一礼。 原下索回礼。 顾雪绛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今年腊月十四,你去慈恩寺拜访苦心大师,结果如何?” 那一场对弈远在深山古刹,无人观战,原下索从未在人前提过这场对弈的结果,谁问也不说。 理由是大师隐退多年,成败不便再现于人前。 但现在,对手要借此估计他的实力。若不回答,就是不诚。 话音刚落,偌大广场所有人默契地静下,一齐等待这个答案。 原下索慢慢说道:“大师礼让,在下侥幸胜得半子。” 满座哗然。 “他竟能胜苦心大师!” “大师修佛门神通一百年,算无遗策。” 原下索苦笑,他本不愿以一位前辈的失败扬名。 徐冉听不懂这些:“情况很糟吗?” 顾雪绛:“没事,挑战赛没有辩难题,二十支签,只要不抽到‘棋’,林鹿稳赢。”林渡之之所以排在第三名,是因为辩难时以笔代言。没有完全遵照辩难规则。 林渡之小声道:“不一样的,苦心大师修小乘佛法,我是修大乘佛法。” 徐冉崩溃:“你们是下棋啊,跟佛法有什么关系?” “这个你可以理解为,我们以佛门法诀算棋,算对手的棋,自己的棋。” 院判仪仗到了,林渡之与原下索进殿。 顾雪绛倒很沉得住气:“二十分之一,抽到才不容易。” 徐冉心慌意乱地在广场踱步,她觉得等了半辈子,才等到林鹿出来。 “怎么样?” 林渡之还未跨出殿门,执事的唱念声已经响起,远远传出:“棋——” 人品守恒定律似乎在这个世界失效,南渊四傻很快再次面对命运的恶意。 程千仞抽到了傅克己写下的地点——太液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第 65 章 近来程千仞不再去南山后院演讲,并推掉所有宴会集会。大家都认为他在全力准备挑战赛, 很是理解。br/顾雪绛说这个时机急流勇退正好, 避免过于频繁的露面,与公众保持一定距离, 才使人觉得亲切又崇敬。br/其实程千仞只是手里有钱了, 惦记着赶紧把宅子的事情定下来。他悄默声息地买下三座府宅,又雇一队短工打通院墙。br/br/白日里, 半条街的花楼不开张,闭门锁户, 长街空荡。br/南渊四傻来到文思街, 见证开工, 徐冉激动地抡起大锤,两下砸完一面墙。br/一边感叹道:“这哗哗流水似的银子,都是南央人民和傅克己送给我们的啊。”br/br/其中最大的宅院废弃已久,野草蔓延, 楼阁破败, 但落在四傻眼中,无一不合心意,就连草丛里跳出的野兔子,都能看出勃勃生机c自然野趣来。br/三座院墙打通后,占地一半文思街。壮阔大气。br/“这里可以给徐冉修个演武场。”“这小湖也可以再扩建一倍。”br/程千仞心想,如果放穿越前的世界, 相当于自己买了个联排别墅, 还是双露台私家电梯入户, 三个车库有花园的那种。br/br/临走前回头一望,门楣上空荡荡,只有几丝蛛网在秋风中摇晃。br/程千仞:“取什么名字,写什么门匾好?”br/顾公子笑道:“墙刚砸完,宅子没边,‘风月无边’如何”br/“再挂上彩灯和红绸,让你出去吹拉弹唱?”徐冉指着明镜阁:“你能不能不要让对面以为,我们是来抢生意的!”br/“那你说叫什么?”br/br/徐冉张嘴冒出‘飞鹤’‘伏虎’‘降龙’一连串武馆名字。br/气得顾雪绛抖烟枪:“你没点自知之明啊,粗鄙到难以入耳。”br/两人吵了一路,互相嫌弃,拉林渡之和程千仞决定。br/br/最后定下最没争议c最平俗的两个字——程府。br/林渡之小小声说:“这个好,一听就是正经人家的。”br/br/等他们回到医馆,一封特殊的拜贴也到了。br/徐冉:“他来找我们干嘛?”br/程千仞:“来就来吧,他敢只身前来,没道理我们不敢接待。”br/顾二:“鹿不想说话就不说,程三和我应付就好。他或许就是来试你深浅。”br/林渡之嗯嗯点头。br/br/原下索来访时,坐在傅克己曾坐过的那把椅子上。br/诊室窗明几净,热茶香气馥郁,最幸运的是,没有人招呼他吃陈皮苦桃仁。br/才说完见面客套话,徐冉就有些不耐烦,程千仞见状暗示对方直言,顾雪绛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接招。br/林渡之坐在最远处,一副冷淡模样。br/br/“挑战赛在即,私以为程兄应该多了解一下对手。”br/程千仞挑眉:“阁下要为我讲解剑阁剑法?”br/竟是冲自己来的。他与原下索算是点头之交,远不到称兄道弟的份上。br/原下索道:“程兄莫取笑,剑阁剑法我不会。但我了解傅克己比如知道他想要什么。”br/br/程千仞笑道:“他当然想赢。”取得双院斗法榜首,稳固自身与剑阁声威。br/“他不仅要赢。”原下索垂眸,目光落在他腰间佩剑,“还要这把剑重归剑阁。”br/“那劳烦你转告他,不可能。”br/br/“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做他的说客,是为你考虑。亲眼见过‘神鬼辟易’的人不多,但如今程兄名望日隆,它早晚会被人认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把神兵,没有拿在剑阁弟子手中,在一些人眼里,即为流落江湖的无主之物”br/“‘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程兄何必徒增烦恼?”br/程千仞把玩着旧剑,依然笑道:“你不太了解我。我的烦恼向来很多,不怕再多一点。”br/br/“若有更多朋友c更大的力量,自可解一切烦恼。程兄是否需要我们,或者说,需要原家,需要青州?”br/原下索说话点到为止,加上本身气质亲和,不会令人不快。br/他起先不认可邱北帮助顾雪绛,最近却改变主意。因为程千仞展露出不可估量的价值与潜力。br/天才之所以重要,价值在于未来。彻底成长起来之前,如果没有后盾与庇护,最易被风雨摧折。br/br/明镜阁露台上连番问答,程千仞已经拒绝傅克己,天下第一宗门剑阁去不得。而只要顾雪绛不低头,他们永远与皇都世家对立,出仕做官也不可能。br/南渊学院不会护他一辈子,他能何去何从?br/br/程千仞明白对方的意思。与顾雪绛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答话。br/原下索以为他在权衡得失,进一步加大筹码:br/“如果你做出选择,自此时此刻,这把剑便不再是麻烦我可以劝傅克己放弃,或者为你谋局,逼他放弃。”br/即使说着这样的话,他声音依然温和,只有眼神透出平静坚定的意味。br/br/程千仞听罢,笑意渐淡:br/“那我是不是可以反过来理解,如果我不选择,你就要替他谋局,夺我的剑?”br/原下索不说话。他说不出假话。br/沉默代表默认。br/br/“吱呀——”br/推门声响起,打破寂静。br/徐冉火大的站起来:“谁啊不会敲门吗?!”br/br/门口露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好奇地张望他们,头顶一簇白毛迎风招摇。br/来客啪嗒啪嗒的踱进来。br/一头驴。br/br/严肃的气氛一下子就不对劲了。br/程千仞:“这”br/原下索赶忙起身牵驴:“说来惭愧,家兄有事出门,托我照料大花,务必寸步不离。”br/br/自打爱驴生病,原上求就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要害大花。br/原下索顾虑林渡之是医者,有特殊洁癖未可知,自己贸然带驴上楼不妥。他做事一向周全,不会忽略这些细节。br/便将驴拴在医馆外门柱上,光天化日,人来人往,整座学院都认识这是原上求的驴,料想不会出事。br/谁知道驴自己挣开绳子,还能寻上楼。br/成精了都。br/br/徐冉心想,寸步不离,去哪带哪?这是折腾人,还是折腾驴?让它好好休息不行吗。br/驴都瘦了啊。br/她已经走出战败阴影,提起原上求只想到‘脑子有病’四个字。br/br/大花是头见过大世面的驴。br/一点不怕生,见人来牵,身子一转,四蹄灵活地穿行于药柜桌案间。br/原下索追在后面忙不迭道歉,却也没奈何,每次下手太轻抓不住它,下手太重又怕伤了它。br/担心它碰坏别人的东西,又担心它碰伤自己。br/br/忽听林渡之道:“来。”br/大花不跑了,低头蹭他手心,卧在他脚边。br/林渡之虽然不喜原上求一身血光戾气,却也无法迁怒一只毛茸茸,病怏怏的小动物,当即给它念了一声佛偈。br/原下索:“走吧大花。”br/驴叼着林渡之的袖子不松口。br/br/态度冷淡却善解人意的南山榜首站起身:“我送你。”br/原下索连忙道谢。br/br/程千仞推开窗户,眼见楼外行人络绎,二人行礼辞别。br/他转向顾雪绛:“你怎么看?”br/顾二:“原家是青州第一豪绅,而原下索这些年交游广阔,只怕是有意揽才结党,他们家所图不小啊”br/br/程千仞正要说话,面色一变,纵身跳窗。徐冉紧跟着就跳。br/顾雪绛向窗外张望一眼,骂了句脏话,狂奔下楼。br/br/原上求今日出门前,将最爱的驴,托付给最信任的弟弟。br/现在他回来了,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路过医馆时,却瞧见令人震惊的一幕:一人背对着他,手放在大花脑袋上。br/br/“放开它!”原上求拔足狂奔,撞得行人七颠八倒,点地飞纵,一掠三丈!br/原下索正站在林渡之对面,见兄长冲过来大惊失色,一个箭步抱住原上求的腰:“哥!冷静冷静!”br/北澜学生忙不迭追过去。br/原上求:“凭什么要我冷静!就是他要害我大花!你没看到吗!”br/br/原下索动作前,程千仞已从窗台落下,一手护着林鹿往人群外走,一手拽着徐冉胳膊。br/徐冉:“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他居然欺负鹿!”br/顾雪绛及时赶到,正好帮忙拖走徐冉。br/br/被原上求撞倒的南渊学生大声呵斥:“你们欺人太甚,竟敢在医馆前伤人,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br/北澜众人不甘示弱地还嘴。双方积怨已久,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知谁喊了一句:“怎么,想比划比划?”br/场面瞬间不受控制。br/督查队员被奔涌人潮推开。中间拉架者被误伤。br/br/抽刀的拔剑的掐法诀的,各显身手,破风声爆炸声对骂声,异彩纷呈。br/一场载入院史的大规模群架爆发。br/br/原下索全程死死抱住兄长,从背后将他拖离战场:“大花没事,大花可喜欢他了!”br/一驴一鹿远远看着,两脸懵逼。br/超无辜的样子。br/br/林鹿拍拍大花脑袋:“你怎么跟过来了?快回去吧。”br/大花蹭蹭他衣袖,甩着小尾巴,啪嗒啪嗒走了。br/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两更合一 群架事件后,原下索专程上门赔罪, 送来四瓶珍贵丹药。他做事当真滴水不漏, 那日被原上求误伤者,他都一一去赔礼。 原上求却销声匿迹, 因为北澜副院长亲自出面, 罚他闭门思过, 直到双院斗法结束。 顾雪绛:“让他在家好好陪驴吧。驴嘛, 最重要的是陪伴。” 这句话把‘驴’换成姑娘似乎也成立。 林渡之正坐在桌边打棋谱, 闻言笑了笑:“你来看看, 去年原下索与‘千变万化鬼手张’的对局。” 顾雪绛瞧了一眼:“终日打谱,不足见杀活之机。我们下一局。” 半个时辰过去, 他默默起身:“你还是自己打谱吧”我在这方面的造诣,似乎帮不上你什么。 林渡之懵懵地点头:“那c那好。” “程小兄弟,你这真是为难本官。”贾大人挺着肚子在案前踱步,心中叫苦,眉头紧锁:“本官当初答应行个方便, 但你这也太嗨呀不是我说, 贵府比我们州府衙门都大啊!” 程千仞买下三座宅邸打通, 按照当朝律法,需将三张房契地契合为一张, 加盖州府官印, 登记入南央城户册。如此安家置业才算彻底圆满。 问题在于, 程府占地严重越制。 每次程千仞来府衙户籍所, 都有茶点好生招待, 就是不给办事。府门前的石狮子都快认得他了。 若在皇都,官员住多大的宅院c出行乘坐骈车还是驷盖,都需遵循礼制,不能逾越犯上。天高皇帝远的南央不讲究那么多,但是他们一占就是半条街,面积越过南央城诸多贵人宅邸,似乎有些过分。 至少在主管户籍的贾大人眼中,程府四位户主的修为境界c身份地位尚不够特权阶级的门槛。 程千仞没考虑到这个问题,身边也没人提醒他,就造成现在骑虎难下的局面。 他对家宅各处已有规划,工匠正在除荒草拆旧屋。花出去的银子收不回来,推倒的围墙不能重建。 贾大人低声道:“要不,你先捐个功名?有公职就不是白身了。八品九品都可以。感兴趣吗?” 他说着搬走案上公文,从暗格里摸出一本册子,霍然展开。 程千仞一看:哟,明码标价一条龙服务啊。 一个九品小吏动辄四五万两,太贵,不买不买。 贾大人观他神色,笑容渐渐淡下来。 年轻人真不上道,还嫌贵,外面多少人排着队都没门路买。不识好歹。 他合上册子,暗格啪嗒一关:“不然程小兄弟先回去吧,本官过两天替你问问刺史大人,看能不能网开一面。有消息了知会你。行了,本官公务缠身,恕不远送 。” 程千仞好脾气地行礼道谢:“有劳大人。” 第二日南渊四傻来到文思街,打算看看施工进度。 程千仞雇了三队短工,如今一共六十余人在府里各处忙碌。 工人们干劲十足,喊着号子轮锤挥铲,没人盯也不偷懒。这活挣钱多,又是给传说中“南渊第一天才”修府,下半辈子的吹牛资本全指望这几天了。 四处烟尘呛鼻,物料杂乱,南渊四傻寻到一处较清净的房顶,上去说话。 徐冉俯瞰着已经初具格局的府宅:“原来不是有钱就能住大房子买都买了,舍弃哪里我都不舒服。” 顾二:“实在不行,我们对外开四座府门,将这里分别记在四人名下。” 程千仞:“我问过,那样要交四次契税” 如果可以,真不想给州府多交一分钱。 忽听院墙外几声惊呼,顿时人声嘈杂,又好像什么人在扣门。 程千仞想到昨天拒绝买官的事,心中一惊,难道没拿房契就不许施工?这个世界也有强拆队? “你们别动,我出去看看。” 大门一开,两位高髻长裙的女子立在阶下,落落大方,笑意盈盈。 看打扮是温乐公主身边的女官,她们身后跟着一队带刀随侍。 难怪喧嚣,程府住户的未来邻居,花楼姑娘们都提着裙摆出来瞧热闹,聚在一起谈笑。 “程公子好。” 程千仞正要回礼,两人急忙将他扶起,笑道:“公子莫折煞奴婢。” 一名上年纪的女官轻招手,当即队伍中两人抬出一物,长条状,六尺有余,上覆红绸。 “听说程公子喜迁新居,殿下一点心意,贺程公子乔迁之喜。” 程千仞有点懵。 红绸缎揭开,赫然一块黑金门匾。 铁画银钩般的金色大字撞入众人眼帘,阳光照耀下炫目气派。 “谢殿下美意。”程千仞对学院方向略行一礼,稍感为难:“只是殿下或许有所不知,我还未拿到此间房契,恐怕要等些时日,这块牌匾才能名正言顺的挂上门楣。” 女官就像没听见似的,只吩咐随侍道:“挂匾。” 随侍们大步上前,越过程千仞,利落地架起长梯,扫除积灰。 另一位女官笑道:“程府二字由温乐公主亲笔题写,亲自落印。没有比这更名正言顺的事。” 远观众人见动静大了,忍不住凑近,议论纷纷。 “竟真的是温乐公主。” “公主为什么给程府写匾?” 哐当一声,尘埃落定。 青天白日下,程府大匾熠熠生辉,与朱漆斑驳的旧门极不相衬。 女官却似很满意:“差事办完,不多打扰程公子,奴婢们回去向殿下交差了。” 雷厉风行又不容拒绝,皇族一贯行事风格。 就这样,程府莫名有了门匾。 程千仞隐隐明白温乐公主用意。 女官们登上马车,由侍从队伍护送离开,消失在街口,围观群众仍是不散。 程千仞久去未回,朋友们还以为遇到什么事,也匆匆出门。 徐冉随众人目光回头仰望,吓了一跳:“嚯,这么大,你什么时候买的?” 林渡之小声道:“感觉有点贵。” 顾雪绛:“看字迹是程三自己写的吧。” 程千仞:瞎啊。 “你再仔细看,这可不是我的字,是温” “刺史大人到——” 一声高喊打断话音,整齐划一的兵甲声逼近,官差列队出现在长街尽头,浩浩荡荡。 白日里惯来清幽的文思街,今天着实热闹非凡。 队列中一辆华贵马车格外扎眼,它屈尊降贵般停在街口。没有更近一步的意思,只隐隐透出强盛威压。 程千仞极目望去,见贾大人爬下车架,擦擦冷汗,又对马车行一礼,转身飞奔而来。身后跟着点头哈腰的小吏们。人人手捧红绸扎花,鞭炮锣鼓。 顾雪绛:“这人怎么有点面熟” 程千仞:“就是上次断案抓你烟枪那位。” 贾大人哪里还记得烟枪,他脸上洋溢着升官发财死老婆般的喜悦笑容:“恭喜程小兄弟乔迁!”转向其他三人:“恭喜恭喜!恭喜三位!” 说罢面冲高悬门匾拜了拜,一脚踹向小吏屁股:“愣什么,没点眼力见的东西,放鞭炮啊!” 两挂百响鞭炮在程府门前点燃,顷刻间惊雷炸响。噼里啪啦一通火花,伴着硝烟与漫天碎红c喜庆锣鼓。 文思街不知何时挤满黑压压一片人头。 “真跟过年一样!” “好气派啊!” “哈哈哈哈哈哈程公子你看热不热闹!” 程千仞心疼他笑不出来还要用力尬笑:“热闹。” 贾大人松了口气。 温乐公主近来在建安楼闭门不出,他几乎忘记南央城里还住着这么一号人物。 现在亲自为他们撑脸面,说不定程府的三位男户主中,就要出一位驸马爷呢。 “公主殿下赠匾,刺史大人亲至道贺,这可是天大的面子。程小兄弟前途无量啊。” 却见程千仞笑意如常,与府衙中求自己办事时没有不同。更觉此人荣辱不惊,深不可测。 “全套房契地契在此,快快收好。下官不能劳刺史大人久候,先行一步,我们来日再叙。” 贾大人一边小步快跑,一边擦汗。终于笨拙地爬上马车,官差队列浩浩荡荡离开。 留下一地鞭炮红屑,满街呛人烟气,议论纷纷的围观群众,以及面面相觑的南渊四傻。 徐冉嘀咕:“说是刺史亲至,也没见着人啊。” 谁知道马车里坐的是身穿官袍的大人,还是别的阿猫阿狗。 顾雪绛笑道:“从来只有下级去贺上级,哪有命官来贺草民c半步小乘来贺凝神境?只是碍于温乐公主,他不得不来,所以心情不太好吧。” 不到半日,程府门前发生的一切,已飞速传遍整个南央。 双院斗法挑战赛在即,各大赌场的赔率日日翻新,程千仞风头正劲。 这个节骨眼上,他却还嫌不够乱似的,竟买下半条文思街,带着朋友们开府安家。 南山后院很多老先生气的手抖,表示没见过这种荒唐事,说他不堪为众学子榜样。 “文思街那种地方,别人都往外搬,偏他们往里住。周围一片秦楼楚馆,日日花宿柳眠。能学好吗?!” 学生们不服,背后议论。 “我觉得文思街很好,说不定天天看美人,赏心悦目,有助修行呢。” “敢住别人不敢住的地方,敢破世间一切规矩。干得漂亮啊程师兄!” 不止学院,南央城里的年轻人,大多也崇拜又羡慕。 “如果不是怕我爹打断腿,我也想住花街” “若我是程千仞,搬个家有公主赐匾,有刺史道贺,有朋友欢聚,人生何等乐事,谁爱说什么说什么去!” 这天晚上程千仞拎着酒壶站在明镜阁露台边,凭栏饮酒。蒙蒙夜色里被人瞧见身影,更背劳了花宿柳眠的锅,全然不知城里将他传成什么样子。 程千仞还真冤枉,这次是明镜阁女老板邀请他们来的,说是请新邻居串门。 末了开玩笑道:“程公子开府,打今日起,文思街占地最大的不是我们明镜阁,而是程府了。” 顾雪绛在旁怂恿:“那就走吧,庆祝一下,解决房契麻烦,合法安家。” 还是上次的雅间,好酒好菜,却没有丝竹管弦声,因为徐冉与弹琴的美人们聊得火热。 “这个超厉害的!家传宝刀,削铁如泥!” 她拔下一根头发放在刀刃上,轻轻一吹,展示何为‘吹毛断发’。美人们被逗得咯咯直笑,含羞带怯。 “你们吃了吗哎呀,晚上不吃饭怎么行,来来来,多吃点。” 众美人虽然心中高兴,却为了保持形体不敢多食,纷纷找理由退出去。 露台上只剩南渊四傻,徐冉心大,一个人也吃得开心:“我迫不及待要搬过来了。” 后来事实证明,在徐冉撩遍一条街的衬托下,他们根本没姑娘理睬。 走马章台,不存在的。 眼下程千仞拍拍顾雪绛,冲府门方向略抬下巴:“顾二,为了这块门匾,你是不是出卖色相了?” 顾雪绛正在给林鹿夹菜,闻言勃然变色:“慎言!” 徐冉摆手,特八卦地拍他另一边肩膀:“慎什么言,这儿又没外人。到底是不是啊,给兄弟们透个底。” 顾公子忍不住骂道:“透你个头,我拿温乐当女儿,当妹妹,别乱讲毁人清誉。” 程千仞笑道:“罢,以后不说了。” 徐冉:“那讲正事行吧,千仞你最近做的事情我都不明白。”每次顾二明白她不明白,就感觉脑子特不够用。 程千仞又喝一杯酒。 “那天原下索说的你也听到了。‘神鬼辟易’早晚会被人发现,我们的处境,根本不像表面这样风光。” “还有两年毕业,两年里变数无穷,但南渊是相对不变的。在这里得到声威名望,受人拥护,就意味着多一分力量,多一条后路。” 程千仞放下酒壶,夜风中,袖袍猎猎飞扬。 “学院这个位置很好,它不干政,保持中立。进,天下大有可为,退,自保绰绰有余。” 顾雪绛赞叹道:“不错。你跟谁学的?”胡副院长提点? 程千仞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难道是朝歌阙?” 心障境似真似幻,如一场大梦,他与那人日夜相处,三年间耳濡目染,行事章法总该学得一两分吧? 那真的是逐流吗?可逐流才多大。大抵是自己的臆想。 顾雪绛一怔,才反应过来那是谁的名讳,又见程千仞眼神飘忽,只当他喝多了说醉话。 不禁摇头笑笑,转身与清醒的林鹿和徐冉讨论宅邸装修。 “明天我先画一张草图,规划一下四院位置。”他也有点醉意,想到什么说什么,“徐大的练武场不要夯土,铺一层北海细沙。‘鹿鸣苑’种绿萼梅,我还要扩建人工湖,种莲花” 林渡之:“能不能换掉‘鹿鸣苑’这个名字。” 听起来像鹿住的地方。 徐冉:“如果能说动邱北帮我们建造护宅阵法,嘿嘿嘿。” 程千仞被当做醉鬼,便自顾自饮酒,一边听他们做白日梦,直到天边明月都有了重影。 他看着对面一片漆黑的程府,却好像看到万丈光明。 胡思乱想道,逐流啊,这也是哥哥留给你的。如果皇都尔虞我诈太辛苦,过不下去,就回来南央。男孩子有了房产,以后想娶哪家姑娘,才不会被丈母娘刁难。 南央城灯火阑珊,视野尽头,夜穹下云桂山脉起伏如波涛。 万里山河,逐流是不是和我看着同一轮月亮? 程逐流对程千仞二百两卖弟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 尤其程千仞还说过,有这么多钱,足够上花楼买美婢夜夜做新郎。简直就像一把刀,扎在心口鲜血淋漓。 他以分魂术进入程千仞心障,替他沉在江底杀干净水鬼。毫不在意此举是否有违天道。 你说想要个大宅子,每天不用干活,就瘫在摇椅上看话本,睡到自然醒。最好是有人伺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你说喜欢数钱,最好是有花不完的钱,省去算账计较的功夫。 你说要我给你养老送终。 朝辞宫不够大吗,我对你不够好吗。 这是你说过的,最想要的生活。为什么还是选择离开? 你骗我。 少年卸下恶鬼面具,独对一湖潋潋月光。 诡异的是,他倒映在湖中的影子丝毫没有动作,随水波破碎摇晃,仿佛冷冷注视着他。 耳边响起父亲诅咒般的遗言:“勉力施展分魂之术,必遭反噬。” 越过万水千山,进入程千仞识海中的魂魄,凝聚了他对程千仞最深刻的感情。 对过往的怀念,被欺骗的痛苦,混杂不易察觉的期待,使‘程逐流’愈发偏执。 爱他恨他,至生至死。 剥离这缕魂魄后,只剩下‘朝歌阙’,便显出血脉里的冷静与漠然。 他拥有绝对理智。 手持权杖的少年,与自己的湖中倒影对话。 “他选择离开,你失败了。失败者接受封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七夕快乐么么湫 双院斗法挑战赛开始, 及时冲淡了人们对‘程府’挂匾的关注。 经过先前几轮, 参赛者才学c战力展露无遗,学院公布的排名广受认可, 只有少数人会发起挑战。 无人挑战林渡之, 所以他与原下索的对决被安排在文试最后一场压轴。 作画c对诗c写文章c算数理题等五场比试结束后,南渊学子取得的排名没有大波动,前十保住了六位, 只等南山榜首是否能锦上添花, 一举夺魁。 那样的话,南渊今年的文试, 便超越过去十年间战绩,可算十分圆满了。 文试期间, 徐冉练刀,林渡之打棋谱。顾雪绛继续预测胜负,下注挣钱, 并开始撰写‘闲话南央’第二册。虽然怀里揣着一张烫手山芋般的请柬,他依然是个擎烟枪的闲公子,任由鸿门宴日渐逼近。 程千仞再上藏书楼翻阅剑阁剑典。老执事看见他脸色都变了,每天不敢打盹,生怕这人又搞出什么大乱子。 木石c彩漆c假山花树源源不断运入程府,傍晚程千仞会去看一眼进度。正好赶上工人下工, 有什么问题可以及时与工头交代。也赶上花楼开门, 许多锦衣华服的贵人出没文思街, 遇见他便下马落轿, 像老友一样打招呼。 修葺过程顺利地不可思议,似乎当你的身份地位改变,很多事也变得容易,悄然间资源倾斜,让人生出整个世界为你让路的错觉。 亡命之徒捞尸人,兢兢业业的账房先生,谨小慎微的南山学生。 南渊第一天才,不满二十岁的凝神境,公主题匾的南央新贵。 顾雪绛起初感到担心,后来证明他多虑了。程千仞适应的很好,像拥有与生俱来的天赋,无论站在哪个位置,他都永远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c要做什么。 程府楼阁初现雏形时,文试迎来最终一战。 林渡之已将市面上流传的原下索所有棋谱烂熟于心,却未敢轻敌大意。 “他算棋是凭道家阴阳卜算之术,我是靠‘天眼通’‘他心通’等佛门神通。究竟谁更胜一筹,我心里也没底。” 顾雪绛大概想揉他,林鹿灵敏地避开了:“所以你不要再去赌,会给我压力的!”万一输了怎么办? 顾二满口答应,趁他不备眼疾手快地揉一把。 程千仞拍拍林鹿肩膀:“你只管放手一搏,剩下的交给命运。” 程千仞想起穿越前的世界,人类已创造出围棋人工智能,赋予它最优算法,还会在训练中不断学习进化。 但这个世界的棋道高手对决,显然远远超出他的固有认知,变成某种神识与法门比拼。 徐冉这方面认知还不如他,基本规则全不清楚,正努力听林鹿解释。 他们此时走在一片郁郁竹林中,石径曲折通幽,两侧翠竹参天相接。四野极静,只有风吹竹叶与虫鸟啼鸣声,大家开口说话都不由放轻声音。 对弈需双方心意平静,勤学殿大庭广众不太合适,学院便安排在‘竹里馆’。那里原是春波台学生弹琴的小筑,如今竹林外已全线戒严,督查队严密把守,围观众人只能在警戒线外等候消息。 南北两院各有二十人可入林观战。南渊四傻现在也算名人,理所当然占了四个名额。 绕林穿竹,忽见不远处人影晃动,几句“空无绝对c阴阳相对”“局为宪矩,棋法阴阳,道为经纬,方错列张”隐隐传来。 顾雪绛:“来得真早。” 林鹿向徐冉解释:“这都是他们道家阴阳派的说法,认为棋局有四物,阴c阳c空c无。黑子为阴c白子为阳,能落子的点为‘空’,不能落子的点为‘无’,空无与阴阳是棋盘上两对矛盾,万千变化尽在其中” 徐冉硬着头皮琢磨:“我还是听不太懂。你好好下,下赢姓原的。” “当棋盘一子未落时,阴阳不在,空和无却已经存在。所以他们认为,空无是绝对的,阴阳是相对的” 林鹿知道她不懂,只是靠不停讲解缓解紧张,没发觉自己说着蓬莱话。 说话间,石径走到尽头,视野忽而开阔,三四座竹楼坐落林中,四五位执事上前引路。 身穿北澜院服的学生,聚在舍外轻声交谈。他们大多出身石渠阁,算通晓棋理的内行。看见程千仞等人出现,齐齐收声,场面寂静一瞬。 原上求因为打群架被关禁闭,傅克己不爱凑热闹。原下索与邱北结伴而来,双方见过礼,没有多说什么。 林渡之对外惯来冷淡,仅向朋友们点点头,在一众学子的目送下,与原下索步入竹舍。 屋舍内布置简单,地铺细编竹席,深秋时节更添清寒,香炉青烟混着竹叶的草木气味,令人安心。 此间一面无墙,与外界通透,设有单向隔音阵,屋内人对话可以传出去,却听不到外界嘈杂,既公开,又避免弈者受干扰。 两人相对跪坐,隔一张低矮方几,再次行礼。几上棋盘与两篓云子,据说是副院长胡先生的私藏。 教习先生们楼中有座,众学生站在楼外,自觉保持尊重距离,能看清棋盘落子便足够。 顾二寻了一块地势较高的凸石,席地而坐,点燃烟枪:“这局没两三个时辰,下不完。” 徐冉从善如流地坐下:“反正我看不明白,我就看看鹿。” 程千仞是怀着好奇心来的。他双臂抱剑,斜倚修竹。 裁决重申规则后退至一旁。钟声响起,林中鸟雀惊飞。 时辰到了。 不必猜先,原下索作为接受挑战者,持黑先行。 落子声清脆,伴随舍内假山流水景观的潺潺水声。秋风过林,雾霭飘忽,一切都显得平和c宁静。 原下索甚至开口与林渡之闲话家常。 “我是青州人,先前忘了问,林师兄是哪里人?” “海外。” “很远吗?我也曾乘船出海,罗浮群岛游遍,最远去过瀛洲” 林渡之:“比瀛洲更远。” 围观学子受他们影响,心情放松地谈笑。 “高手过招,开局也与我们无不同嘛,都是占角占边” “我还是第一次见南山榜首下棋,他最擅长的领域似乎是医道。” 徐冉:“就这样?下三个时辰?” 顾雪绛道:“林鹿未有棋谱传世,原下索无从探知他棋路,所以开局谨慎,且等着吧。” 程千仞放出神识,感受竹楼内外灵气变化。 双方各自布局蓄势,黑白交错,暗流涌动。 不知何时,原下索不再说话。落棋声愈发急促清越,如骤雨敲打瓦檐。 众多观战者试图将自己代入对弈一方,楼内楼外,共同陷入复杂计算中。 徐冉听见有人惊呼,撞了撞顾二:“出什么事了?” 顾二:“边角定型,中盘混战,原下索率先‘开劫’。没事,林鹿劫材丰富,倒不怕他。” 程千仞凝视棋盘,只见黑白长龙绞杀,此消彼长。一时黑子连绵,如夜幕降临,一时白子似鹤,自捕网中杀出一条活路。 他虽出身算经科,藏书楼上也听胡先生提点过几句‘推演术’,但自知远不足以完成这种程度的推算,便专心用神识感知灵气。 原林二人交替叩子,面色镇定如初。楼外已有学生扶竹弯腰,冷汗涔涔。 “胸中烦恶,头晕眼花,棋盘上黑白模糊一片。” 陆续倒下七八人,几位执事上前劝解:“算力不足,且静观棋面,不可勉强,否则伤神。” 徐冉:“这又怎么回事?” 程千仞微微皱眉:“你先用真元护体。” 神识所及,竹林间原本清润如雨的灵气,逐渐变得暴戾狂躁,自四面八方聚拢,向原下索飞速涌去。那人面目依旧温和,身后却形成一道旋涡,似血盆大口,伺机择人而噬。 离他最近的五针松盆栽生机骤消,枯黄凋落。 林渡之落子不疾不徐,周身气息如春风化雨。 棋势变幻,僵持不下。 竹舍内温度愈寒,一声轻响,假山忽现裂纹,水流声戛然而止。 这般大阵仗的灵气冲撞,早已惊动在场修行者,普通人更觉空气稀薄,胸口压石。 教习先生们在执事护送下离席出楼,有人上前请示裁决,后者表示对弈时施展神通,灵气溢散,不算违规。 程千仞长剑倒转,剑尖闷声入土,屏障拔地而起,为徐冉顾二遮挡。他们身后众人也因此好受许多。 徐冉:“只是溢散?我们观棋就这么难受,下棋的林鹿承受多大压力?” 程千仞:“看棋面,看灵气,他至少还有三分余力。” 原下索给了裁决一个手势,开始长考。 按照规则,他有两刻钟。 更漏渐尽时,一道声音在林渡之识海中响起。 “蓬莱仙岛宝华寺。世外人为何来涉红尘?” 是对方的传音术。 林渡之不答。 他没有刻意掩饰法门,被看出端倪也在意料之中。 原下索发问,答案不重要,只为传达出一个意思:你的来历我已知晓,我并不惧你。 裁决道:“长考结束。” 原下索抬手,黑子即将落盘。 “且慢——”南渊执事长匆匆下楼,“胡先生有言,此为四劫循环之局,且问二位,是否和棋?” 众人大惊失色,楼外一片哗然。 定睛再看,连环劫c单片劫c无忧劫c生死劫,竟真是四劫循环。 棋盘上同时出现四个劫,古今罕见,难解难分,互不退让,整局成循环往复之态。 先生显然认为再下无益,理应和棋。 有人问道:“副院长在此?!” 执事长指指二楼,又摆手,示意不必行礼。 程千仞顺他指向望去,想来胡先生就在上面俯瞰全局。不知怀着什么心态,看后辈们对弈。 林渡之不置可否。 所有人等待原下索的态度。 如果和棋,不算对方挑战成功,双院斗法榜首不变,这一战目的已经达到。 原下索一向理智,此刻却轻笑道:“不。” 既然棋逢对手,不能决高下,分胜负,必定抱憾终身! 北澜学子们低声叫好。 “现在黑棋盘面至少有五目优势!” “出鞘见血,决不和棋!” 执事长再次上楼,带回胡副院长的意见。 “限你二人半个时辰内封盘。” 林渡之点头。落子声再起。 二人妙手叠出,寸步不让。 学生们向更远处退却,以防被肆虐灵气波及。 顾雪绛叹道:“现在就算山崩海啸雷劫天火,他们也不会停下了。” 这局棋时间太长,徐冉饿得前胸贴后背,又怕林鹿有什么闪失,强打精神盯着。 竹舍四周寒意渐深,如临严冬。 程千仞猜测原下索为在短时间内提升算力,突破巅峰状态,使用了某种借天地灵气的法门。 看那可怕旋涡,恐怕此刻自己拔剑,砍他一招‘云敛天末’,也会被他周身暴戾灵气反噬。 林渡之身处风暴中心,岿然不动。 日影西移。原下索皱眉,林渡之舍弃一劫,以退为进,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正要取子,手臂忽僵。 棋篓空空。 抬头见对手面色如常,无悲无喜。 原下索脸色骤白,跳出方寸,遍观整局,越看越觉心惊。 盘上三百六十一点,然而提子反复,棋却走了三百六十九手。 水落山石出,图穷匕首见。 所有招数已经用尽,所有推算走到终点。 他凝视棋盘良久,慨然长叹。拾衣起身。 楼外众人本来或坐或立,看他动作,不由站直身体。 徐冉一下来了精神:“他站起来干嘛?不会想打鹿吧?” 顾雪绛:“结束了。” 裁决:“点目——” “不必点,是我输。” 原下索出门前路过林渡之,脚步稍迟:“人算不如佛算。领教了。” 众人沉浸在他一句‘佛算’,久久不能回神。 程千仞等人已冲入楼中,只见那人静坐案前,角落五针松盆栽不知何时重现生机,绿意葱茏。 夕阳光辉洒下,他一半阴影,一半金身,眉目慈悲,宝相庄严。 竟十分陌生。 顾雪绛凑近了些,轻声唤道:“渡之?” 林鹿缓缓回头,“快扶我一下啊,我头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第 68 章 比起双院斗法名次更迭, 文试落幕,人们更关心挑战赛最终场的棋局。 原下索战绩赫赫,当之无愧年轻一辈棋道第一人, 却输给了南山榜首林渡之,消息刚传出竹林时, 许多内行人大呼不信。 而后四劫循环之局震惊修行界。 黄昏封盘, 黎明之前, 各方棋道大家已征得棋谱, 挑灯细读。普遍认为原林二人的算力,已经超越年龄与修为。 亲历现场的学子们到处复述经过, 对弈双方每一步决定都被推敲琢磨,毕竟古今罕见,武试挑战赛也不能平息众人热情。胡先生一句‘是否和棋’,更为此事增添传奇色彩与谈资。 “环环相扣, 步步为营, 神乎其技!他们怎么想出来的?” “换我除了中盘溃败, 投子认输, 完全无计可施。” “你们认为,先生提议和棋时, 是未料到林渡之能赢, 还是不想原下索输?” 这场传世之战,最终载入南渊院史, 名作‘竹林围杀’。 原下索从此不再下棋。 百年后, 棋坛名家名局叠出, 却未有四劫循环,更未有精彩程度与其媲美者,是故后人又称之为‘竹林绝响’。 现在的南渊四傻,只沉浸在发财的喜悦里。 他们摸到屋舍后门,绕个圈子,避开涌入竹林的人潮。 “幸好我们买了林鹿赢。晚上加菜。”程千仞笑道:“‘金堆玉砌’一赔十,家里装修本钱都是你挣来的,想添置什么家当?” 林鹿刚说头疼,徐冉和顾二便一左一右扶着他,拿出伺候大功臣的架势。 “那我不想住‘鹿鸣苑’。至少换个名字吧,‘文莱阁’就挺好” 程千仞慈爱地摸他头:“不行。” 往后几日,很多人去医馆诊室不为治病,只为请教棋技,然而南山榜首性情冷漠,众人受不住他一个冷眼。另一边,平时交游广阔的原下索也闭门谢客。 顾雪绛听说后,笑道:“还得感谢他不和棋之恩,否则林鹿拿不到文试魁首,我们也没钱赚。” 徐冉:“对哦,鹿啊,你当时一句话都不说,万一他点头同意了怎么办?” 林渡之放下药杵:“他不会同意的。” “中盘混战时,原下索以聚灵术强行提升三倍算力。待四劫初显,胡先生提出和棋,盘面优势在他,甚至十步之内,黑棋仍有优势。但二十步开外,转机在我。” “算力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心意。棋理中讲‘征吃’‘劫杀’,也讲‘共活’,偏他杀心太重,不仅想胜,还想大胜,最后反被我寻得机会。” 顾雪绛转向徐冉:“这点像你。你想练最刚猛的刀,想赢每一场战斗。恨不得一夜之间超凡入圣,打遍天下无敌手。” 徐冉破天荒没怼他,沉默不语,似有所悟。 程千仞却想,他们与原家兄弟真是孽缘,哥哥把徐冉摁在地上打,弟弟被林鹿打出心理阴影。 加上鹿摸了大花,原上求为驴打群架吃禁闭。 总之梁子算结定了。 南渊诸生因为文试成绩扬眉吐气,等大家缓过神,再去看武试挑战赛,仿佛被泼了凉水,瞬间认清形势不容乐观。 复赛签运不佳,连累挑战赛乏力,两位青山院师兄接连失利,前十中南渊只占四位,包括目前排名第三的程千仞。 事已至此,众人除了互相安慰,别无他法。 “也不是第一年被北澜压着打,今年运气格外差” “想开点,程师兄还有两年才毕业,以他的天资和修行速度,明年武试一定夺魁。” “傅克己是去皇都游历,明年应该回剑阁了吧?” 太液池最终战一天天逼近,程千仞听得耳朵生茧,早没了脾气。想来这情景放在自己穿越前,大概就是全校狂刷热搜话题—— 愿明年没有傅克己/点蜡/点蜡 正值深秋,昼短夜长,学院里红衰翠减,落叶萧条。 程千仞抱着剑,沿湖边漫步。 他来的很早,天色未明,晨雾未散。对岸楼台仍点着灯火,影影绰绰的映在湖面。太液池烟波浩渺,像身笼轻纱的沉睡美人。 明天,他将再次面对克己剑。 因为‘神鬼辟易’与‘见江山’都没有明确的五行属性,抽签时,程千仞写下平时练剑的医馆梧桐林。对他而言,五行地利难借,最熟悉的地方才是主场。 但出乎意料,他抽到了太液池。 他以为傅克己决不会选这里。 上次交手,那把剑星火四射,燃雨化雾,剑芒炽盛,必属赤阳。太液池却秋水寒凉,与其相克。 远处隐约响起喧闹人声,大抵是学生们结伴入院,程千仞避开泊舟渡口,行至荒僻的湖西。继续游走思考。 在顾雪绛描绘的战斗画面中,他很确定,傅克己有比‘饮川洪’更强大的杀招,以此突围c反杀c重伤周延。 他近来翻阅剑阁剑典,熟悉对方剑路,现在静观太液池,某些猜想在脑海中渐渐成型 “程师兄!” 程千仞早察觉到有人近身,只当是路过的学生,谁知他们突然出声,倒吓了他一跳。 粗略一扫,二十来位,都是熟人,以前的算经课同窗。 他礼貌地笑笑:“有事吗?” 复赛后,这些人为医馆前的责问道歉,又经过几场南山演讲,成为他最坚定的支持者。 张胜意越众而出,面色紧张:“程师兄真的不弃权吗?” “不会。” “好,既然你一定要为学院争这口气,不管你怎么打,结果如何,我们都祝福你!”他深吸一口气,接过旁边递来的檀木盒:“这是我们集资为你订做的法袍,锦衣加身,以壮行色!” 程千仞微怔,他觉得,大家似乎误会了什么:“这,不用了吧” “请务必收下!” 礼盒被塞入怀中,忽听有人喊道:“程师兄保重。” 众南山学子齐声应和:“程师兄万万保重——” 萧瑟秋风吹过湖畔寒柳,场面忽然悲壮。 程千仞本想解释几句,诸如“我不是去送死”“就算赢不了,也有把握活命”。 最终却只接过法袍,行礼致谢。 这是真正的沉重期待,不同于‘你必须代表我们取得胜利’。没有人指望他赢,只希望他活着。 程千仞练完剑,回到医馆诊室时,恰好赶上刘镜等人来访。 “周延师兄还在养伤,托我们来看看你。”刘镜带来一瓶补气血的丹药,“他说,祝你好运。” 程千仞:“替我谢谢他。” 青山院武修们不说太多客套话,每人拍拍他肩膀,意思就尽到了。 送走客人后,程千仞试穿新衣,越想越不对劲:“他们这是做什么?” 顾二:“劝你惜命呗。越重要的比试,傅克己越态度认真。这种认真主要体现在他尊重对手,丝毫不会手下留情。” 程千仞挑眉:“难道复赛他留情了?” 徐冉:“拜托,复赛是你要跟他打近身战,逼他下狠手的好不好。” 林鹿只打量他新衣:“好看。” 诊室没有铜镜,程千仞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他也只想试下大小,万一明天穿上束手束脚,影响战斗就不好了。 顾二笑了:“别说,还真挺好看。九重护体符文,你同窗大手笔啊。” 还是学院服的样式,衣摆却绣有繁复暗纹,行止间光华流转,如月色披身,星辰熠熠。 徐冉:“你们有没有觉得,千仞面相也变好看了,似乎比原来”她困惑地挠头,“我也说不清。” 程千仞:“行了行了,吹得我心慌,又不是真去送死。” 他心里清楚,这件造价不菲的华美衣袍,若对上寻常兵器,自然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可惜在克己剑面前或许能起到心理安慰的作用? 破晓时分,程千仞结束冥想,洗漱穿衣,抱剑出门。 两天前,文思街新宅已经建成,朋友们都等他打完这场一起搬家。 无论输赢,都要办开府家宴,喝酒吃肉。 乌云蔽日,天空像被浓淡不均的水墨浸染,低气压令人胸口沉闷。 人们的热情丝毫没有受天气影响,南渊学院c整座南央城,大半个修行界,已为这一战等待太久。 程千仞一路上倒算顺利,人群自发让出通路。 太液池边,围观学子沿湖围了一层又一层,湖岸周围楼阁露台占满,藏书楼窗口都有脑袋探出来。督查队尽职地维持秩序,往来疏通。 与湖畔相反,湖面寂静空荡,小舟不渡,白鹭不飞。寥落枯荷在秋风中微微摇晃。 天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程千仞先送顾二等人入座,受执事长关照,他们得到了渡口舟上最好的座位。 朋友们担心他不喜欢这个天气,毕竟同样的阴天里,他被克己剑打下半条命。天时不巧,有些宿命论的意味。 程千仞倒不甚在意,从前死里逃生的时候多了去了,水鬼魔族盗匪可不管你阴天晴天。 渡口未到,却遇见此战对手。傅克己立在湖边,背负长剑,青衫挽风。周身三尺空无一人。 程千仞一怔。 台下相逢,双方很自然地没有见礼,点头致意。 他见傅克己没有说话的意思,便打算绕开,恰在此时,人群中又走出一人。 “诸位别来无恙。” 原下索折扇在手,风度翩翩,像是已走出败棋阴影,笑着与他们打招呼。 顾雪绛忽然生出极不好的预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第 69 章 “今日不仅是双院斗法最终决战, 更是剑阁大弟子,与南渊第一天才之战,此等盛会整个大陆瞩目。你们这样就开始打, 好像少了点意思”原下索环顾四周, 似在征询众人意见, “添些彩头如何?”br/他的声音蕴含真元, 远远传开——br/“程兄,若你获胜, 克己剑归你所有。你带着它行走世间, 天下皆知傅克己是你手下败将!”br/br/br/人群响起一阵骚动, 如烈火燎原,迅速蔓延太液池。br/“克己剑?他认真的?”br/“傅克己倚它成名, 爱惜如命,绝不会同意!”br/br/br/程千仞看向傅克己, 后者眉峰微蹙, 不知为何,竟没有反驳。br/众人已安静下来,等待他回应。br/程千仞淡淡道:“名剑在前, 我无珍奇,更无法器,没有彩头与之相配。”不如作罢。br/原下索摆手朗笑:“此乃剑客之争,何必拘泥俗物, 千金万金不值一文, 你手中之剑足以!”br/br/一言既出, 豪气干云,众学子听得热血澎湃。br/“好气魄!”br/不管什么剑,有何来历价值,拿在他们手中,此时此地,都是平等的。br/br/br/程千仞瞳孔微缩,下意识握紧神鬼辟易。br/兜兜转转,原来在这里等着他。br/br/br/“且慢!”br/顾雪绛转向湖畔寒柳,略行一礼:“南渊学院禁赌,还请裁决示意。”br/众人目光随之移动,今日由执事长亲自担任场边裁决,只见他抚须笑道:“不扫你们年轻人的兴致,可。”br/他想,万一赢了,拿下克己剑,大赚。就算输了,赔进去一把旧剑,学院出钱给程千仞买把好的便是。br/br/br/大部分人都如此作想,欢呼四起,原下索微笑不语。br/程千仞低着头,神色莫测。br/骑虎难下。br/这不是暗算,是明谋,对方光明正大地出招,偏让他们奈何不得。br/br/br/程千仞:“等我送人登船。”br/他不愿让朋友们一起承受目光与压力。br/徐冉再傻也看出不对,却毫无办法。林渡之亦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br/渡口小舟中,顾雪绛拦住他:“等等,你出去打算说什么?”br/“这是东家的剑,我无权以它为彩。”br/br/br/顾雪绛:“那原下索肯定反问,你既不是剑主,也不是澹山山主,凭什么拿这把剑?他早知道剑的来历,今日却当众重提”br/“神鬼辟易一旦现世,八方惊动,不出一日,半个大陆都会逼问你宁复还和宋觉非的下落我们还没做好准备。”br/br/br/程千仞想了想,依然起身向外走:“事已至此,无路可退。我得赢。”br/剑不能给,剑的来历不能暴露,东家的事不能说。br/“你说赢就赢,你以为你是谁啊?冷静点,大家再想想别的办法。喂,等一下!程三!——”br/br/br/却见程千仞足尖点水,袖袍风满,身形倏忽远逝。br/湖畔响起震天欢呼,裁决的声音远远传来:“以剑为彩,开始吧。”br/br/br/徐冉:“他就这样走了?!我c我们现在怎么办?”br/顾二点燃烟枪:“祈祷傅克己急症发作?”br/林鹿有点想哭。br/br/br/青灰色天空阴云密布,夏日浓艳的半湖荷花早已凋零,只留下一大丛枯黄茎干,在萧瑟西风中支棱着。从高处望去,像一支支残破的剑戟。br/藏书楼顶层的酒肉牌友们,破天荒没有上牌桌,而在临窗位置摆了矮几,煮一壶好茶,四个脑袋凑一起进行‘秋兴’,也就是斗蛐蛐。br/红泥小火炉咕嘟嘟冒着热气,瓮中蟋蟀乱叫,蹬腿鼓翅,像两位凶悍将军准备决战沙场。br/“他们拿神鬼辟易做彩头,你不急?”北澜刘副院长道。br/胡先生用一根热草引逗蛐蛐:“该来的躲不过小孩子们闹得再大,还能把天戳破?”br/br/br/太液池水域辽阔,岸边楼阁林立,视野最好的观湖楼被来自宗门世家c军部州府的大人物们占据。几只棠木舫停泊渡口,船上坐着今年双院斗法表现优异的学生们。br/顾雪绛等三人独占一条船,五六丈之外,便停着原下索与邱北的船。br/其余众人围聚湖边,没了演武场的层层石阶,能望见多少全凭运气。br/br/br/程千仞不禁怀疑,对方选在这里,就是不想让人看清。br/他乘一叶扁舟,自东渡口入湖。小舟被真元催动,向湖心驶去。br/几道水纹随之漾开,打破琉璃镜般的湖面。喧嚣人声渐远。br/br/br/他的对手从西渡口御舟破水。br/相逢之前,他们各自平静心境,为拔剑蓄势。br/br/br/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程千仞什么也没有想。br/关于剑阁剑典,关于克己剑,关于取胜,那些从前思考过无数遍的问题,无论有没有答案,都消散在荡荡湖风中。br/水波摇晃,乳白色晨雾背后,锋锐剑意逐渐迫近,从几十丈,到十余丈。br/br/br/程千仞的小舟微微一沉。br/下一刻,一道白影冲天而起,寒光乍现!br/他拔剑飞掠!br/十余丈距离仿佛不存在,水面甚至平静如初,没有丝毫真元外泄。br/br/br/这一剑起势全无征兆,出乎所有人预料。br/诸多困惑问不出口,只来得及说句“好快!”。br/br/傅克己立于船头,一手负身后,一手扶剑柄。身姿挺拔。br/雪亮剑光刺破晨雾时,他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惊讶。br/经过无数次练习,他知道从抬起右手到抽剑离鞘,自己只需要短短一息。br/单论拔剑,青雨剑也不如他快。br/br/br/但剑光已经出现,他没有一息。br/程千仞破雾而出,衣袍鼓荡,如一只白色飞鸟。br/锐利剑锋逼近他身前半尺,劲气刺痛面门。br/br/没有试探,没有缓和,没有渐入佳境。谁也想不到,这场战斗一开局就被程千仞带入杀机四起的节奏中。br/“好个‘雾隐行雁’!”br/“剑在鞘中气势最弱,他如何全身而退?”br/br/br/傅克己一步未退。只有扶剑的左手前移,拇指稍动。br/这个动作比拔剑简单。br/简单意味着更快。br/br/br/剑柄被拇指拨开一寸,冷光熠熠。br/无数道剑气从中溢散,交织成一道剑屏,横隔在他面前。br/破风声大作,雾气尽退!br/细碎而尖锐,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充斥两人之间。br/来势无比迅疾的飞雁,终究被它阻隔一瞬。br/br/br/这一瞬之隔,对旁人来说太短,呼喝都卡在喉咙。br/对他们而言太长,足够傅克己从容拔剑。br/br/若说程千仞出剑是一句暴喝,克己剑出鞘便如一声长吟。br/伴随清越剑鸣,整片湖面水纹同震,似在欢欣呼应。br/br/观湖楼上的人,比湖边学子更早看清端倪。br/“程姓小子起剑太仓促。少年得志,难免轻狂,整日在文思街寻花问柳,还怎么沉得住气?”br/程府挂匾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大部分人都同意这种说法。br/剑阁长老却道:“‘雾隐行雁’出自我派‘秋暝剑诀’,被他用作起手式,或许是想扰乱傅克己心神”br/br/br/克己剑完全离鞘的瞬间,程千仞点水疾退!br/白影掠过,飞鸟变作断线纸鸢。br/“轰轰轰——”br/出鞘而发的剑气有如实质,一击不中落入湖中,闷雷接连炸响,水面爆裂,千万水珠支离破碎,纷纷扬扬如疾风骤雨。br/程千仞一退十丈,冲天水雾便追了他十丈。br/br/br/爆炸声震得湖畔众人耳膜生疼,迷蒙雨雾隐没二人身形。br/观湖楼上有人摇头道:“旧势已尽,新力未生,却对上出鞘之剑,险。”br/br/果然,程千仞掠退时来不及变招,长剑在身前仓促划过半圈。br/剑轨留下弯月般的影子,仿佛顺手施为,显得很不圆满。br/br/br/渡口舟上,许多人困惑蹙眉。br/一弯明月冲破雨幕,映照涤荡湖水。那剑影竟淡而不散。br/br/br/瓮中蟋蟀仍在扑咬厮杀,胡易知抛下热草,俯瞰太液池:“这招‘孤峰照月’用的显眼,恐怕已有人识得他剑路。”br/院判不为所动:“剑诀摆在那里,就是给人练的。”‘见江山’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br/br/明月清辉愈盛,被破碎水珠反射。映得湖面一片银芒闪烁,好似凝冰落雪。br/这一剑替他抵挡了大部分压力,程千仞落回船头,压下翻涌气血,剑身滴水不沾,灼灼生光。br/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br/br/br/兔起鹘落,一切回到原点。br/两人立在各自船头,一青一白,相隔十余丈。br/br/br/徐冉怔怔道:“傅克己为什么不追?”br/“因为他占据绝对主动。无论是耗真元还是比剑意,他不怕千仞出任何招式,选择任何打法。”完全可以用最稳妥的方式,见招拆招,以逸待劳。br/顾雪绛脸色不太好,他没有指望徐冉回答,只是自言自语:“雾隐行雁秋暝剑这样开局,他想做什么?”br/br/br/这个问题除过程千仞,只有傅克己明白答案。br/克己剑握在他手中,剑身因为灌注真元星火崩溅,与半空水汽相遇,激起袅袅白烟。br/br/br/br/br/br/br/br/br/br/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第 70 章 顾雪绛说得不错, 但程千仞不愿让对方以逸待劳。 傅克己为什么选择太液池,更胜‘饮川洪’的最强杀招又是什么,他心中已有猜测。 一场战斗有时不需要说话, 刀剑与战意可以代替语言。 ‘秋暝剑’是程千仞在藏书楼翻阅的第一本剑诀。 其中‘雾隐行雁’下一招, 便是‘霜杀秋湖’。 他出剑如暴喝, 确是一句喝问:我敢用你们剑阁剑法, 你敢接下一剑吗? 你敢吗? 傅克己只思考了一息时间。 在旁人眼中, 湖面两人没有动作。程千仞却感到一阵寒意,正越过水面与船板,渗入自己骨髓经络。 那人缓缓举剑,笼罩其上的白烟飘散,落在他衣袖c眉峰c鬓间,凝作星星点点的冰霜。 程千仞瞳孔微缩。 霜杀秋湖。 傅克己果然要借这一湖秋水, 施展最肃杀的秋意。 观湖楼上, 有人看出端倪,却想不明白。 “程千仞这一问, 气势占先, 傅克己不得不应,否则剑刚出鞘便损锋芒。”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战斗刚开始, 逼出对方最强胜负手。接得下, 战局或许出现转机, 接不下, 当即重伤落败, 一场万众瞩目之战, 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年轻人不会觉得跌面子? 湖畔疯长的青芜和黄鸢尾被浅浅白霜覆盖。 众学子屏息等待着,没有人说话。 猜想得到证实,程千仞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对方比他想象中更强。 克己剑尚未刺出,他心头忽生警兆,蓦然凌空跃起。 几乎同一时刻,身下小舟一声暴鸣,片片炸裂! 碎木与水雾冲天,混杂剑气追袭而来! “铮铮铮铮——” 程千仞面色不变,长剑如游龙,清光四散。 “一息之间连出三十六剑,一剑出错就要见血,他却能将周身护得滴水不漏。” 观湖楼上,也有人提出质疑:“秋暝剑的秋杀之意,仅限于此吗?剑阁大弟子或许不适合这套剑法” 恰在此时,一点寒芒刺破重重水雾,傅克己持剑踏水,如履平地。 程千仞全副心神应对剑气交击,只得疾退! 他纵身而起,转瞬掠过十丈c二十丈,踩浮木,浮木爆破,点枯荷,枯荷碎裂,那些森寒剑气如影随行,稍迟一步就能将他刺个对穿。 傅克己向白影掠退的方向走去。 他起剑并不快,对于这种一息万变的战斗,剑势甚至过于迟缓。 却因迟缓生出沉重c坚定的意味。 程千仞陷入一丛荷花荡中,终于得以喘息,狂溢剑气将这里炸得七零八落。他单髻散乱,墨发淌水,衣摆尽湿。同窗筹钱买的法袍已破损,失去效用,肩背几道伤口涌出鲜血。 一支枯黄蜷曲的荷叶被狂风吹动,剧烈颤抖。如果蜻蜓c白鹭点水飞来,画面当有秋之静美。 但此时,傅克己立在上面,劲气鼓荡衣袍,容色漠然,如神魔降世。 程千仞不明白,对方身形分明在十丈开外,下一秒却凭空出现,近在眼前。 长剑终于斩落。一道无比强大的气息从剑刃溢散。 再不明白,他也得接招。 阴云与湖水仿佛被这一剑割裂,天上地下尽是凄厉剑啸。 温度迅速降低。支离破碎的乌舟残骸浮在水面,湖心岛白鹭嘶鸣惊飞。 湖畔的喝彩与赞叹声戛然而止,巨大的恐怖压力下,众学子说不出话。 藏书楼上,瓮中蟋蟀斗得难解难分。 胡先生笑道:“霜花降临悄然无声,等你觉得冷,它已经落满湖面。” 院判道:“他有半息时间思考。”转身逃命还是横剑防身,武者若临危不乱,眨眼间足够判断战局。 半息不到,只见一泓银光凌空泼洒。程千仞飞身抢攻。 剑芒暴涨,人影交错。 傅克己预判失败,剑锋一击不中,与他擦肩,堪堪削下一缕发丝。 然而剑尖没入水中的刹那,整片湖水冲天而起。 轰鸣震耳欲聋,好似压抑已久的爆发,十万雷霆震怒! 学子们忙不迭向后退去,湖畔如遭疾雨,兵荒马乱。 观湖楼上,众人施法挡雨,方才质疑剑阁剑法的沧山长老哑口无言。 狂风卷起水浪十丈,重重剑光笼罩湖心二人,众人视线受阻,心悬于口。 忽而血箭喷薄,白影被切作两截,一声惨叫也来不?3觯愫淙蛔孤洌?br /> “啊!——” 湖畔响起惊呼。 水墙落下,波澜浩荡的水面,映出傅克己一个人的影子。 尸体浮起。是克己剑斩下一只白鹭。 程千仞消失了。 傅克己对着倒霉的白鹭,神色微茫。任由左臂剑伤汩汩淌血。 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进步很快。 凝神境的程千仞,早已不是复赛擂台上,只能以伤换伤的那个。不止剑意精进,他的剑招与战斗本能更好的融合,使战力得到不可思议的提升。 抛开喧嚣人声水声,傅克己放出神识,闭目感知。 方才的近身战中,他很确定,克己剑没有落空,甚至刺入对方肋骨间。 程千仞负伤,却不浮游求生,反而沉入水下。 他想做什么? 青衣剑客微微皱眉,劈水分波,毅然沉入湖中。 剑遇对手,战意既起。纵使上天入地,他们今日也要结束这一战! “怎么回事?程师兄去哪了!” “傅克己跳湖了!” 围观学生一片慌乱,场边裁决也没见过这种打法。但这并不违反规则。 顾雪绛立在船头,浑身发冷。 霜杀秋湖下,他们的小舟差点被巨浪掀翻,大家衣衫都湿了一半。 他曾以极其精密的招式推算,帮助徐冉赢得与凛霜剑钟十六的对战。 可惜这一套对程千仞用处不大。 此战中程千仞的唯一优势,就是足够拼命。某些求生的战斗直觉,通过无数次生死之间,融进他的血液里。 与其寄希望于推算,不如期望本能。 打得越狠,对他越有利。 这是一步险棋。但是境界差距下,他想赢,就只有险棋。 程千仞忍着剧痛继续下潜,愈往下光线越暗,水压愈重。湖底泥沙受剑气激荡,浑浊翻涌。 太液池在程千仞眼中却很干净。没有水鬼的水域,都是很干净的。 他曾经厌恶深水。但吃这碗饭,练这个本事。 这里是他的主场。 一道冲力巨大的水波袭来,傅克己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第 71 章 “他会死的吧。我希望他死。” 钟天瑜倚着露台栏杆,俯瞰波涛起伏的水面。 除过观湖楼, 湖岸楼阁中数这里视野最好。 春雨连绵时他初入南央, 某天傍晚去顾雪绛的画摊。那时程千仞一身破旧布衣,拦在凛霜剑前冷汗如雨, 面色苍白。一副被吓傻的模样。 短短半年过去,谁能想到,面馆伙计成了南渊第一天才,走到哪里都被众人追捧。昔日与你有云泥之别的人, 发生翻天覆地变化,谁受得了这种落差? “有些事不是你希望就可以”钟天瑾笑堂弟幼稚, “不过这次,他侥幸不死也该重伤。晚上的宴会一定来不了。” 双院斗法最终赛极其精彩,露台上锦衣华服的公子们却看得心不在焉。 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 宴请花间雪绛便定在今夜。 张诩道:“会顺利的。程千仞负伤, 他们必须留下绝对信任的‘自己人’守护照看,林渡之通晓医术,由他照顾伤员最合适。花间雪绛还能带谁来?那位败给青雨剑的罪臣之后, 双刀徐冉吗?” 这些事情很早就计划好了,他此时却刻意重复,更像自我鼓励。 旁边三四人出言附和, 甚至举杯预祝顺利。 哪怕所有细节计划万无一失, 他们依然紧张。 “慌什么,那人总喜欢讲无用的义气, 不愿带累别人, 很可能单刀赴会。”白玉玦更沉稳些, “他接了请帖说会来,就一定会来。” 对战两人接连消失,观湖楼上,许多人心生困惑。 “就算水下过招,也该傅克己得利。他的护体真元更凝练,应当气息更稳。” 若他们知道,程千仞在没有半分修为时,就能江下深潜一盏茶不换气,恐怕不会这样说。 湖畔学子们目不转睛盯着水面,陷入焦灼的等待中。 漆黑水底下,灌注真元的长剑明亮如月,将两人身形照得光影诡谲。 两剑倏忽交击,水浪被劲气牵引,泥沙藻荇狂涌,湖底剧烈震颤。 程千仞飞身掠退,隐没在浑浊泥沙间,他已经感知到,傅克己的境界虽可以抵御水压与阻力,到底会比水上慢一息。 就赌这一息。 傅克己不追,手腕横翻长剑倒转,剑尖入地两寸。 “轰——” 以他为中心,气浪层层爆炸,范围飞速扩展。 霜杀秋湖再次施展,这般恐怖的攻击下,程千仞绝对无处可藏。 便在此时,傅克己心中闪过一线警兆,当即拔剑防身! 已经迟了。 程千仞从天而降,万千湖沙随长剑汇聚,成长河倒灌之势,雷霆万钧! 胡先生依然在看。有时他站在藏书楼上,能穿透万千浮云,望见东边的雪峰,北边的摘星台。太液池一湖秋水,算不了什么遮蔽。 他说:“原来是‘瀚海黄沙’。” ‘见江山’这套剑诀没有‘最强杀招’之说,换言之,任何一招都可以成为杀招。 湖畔眼尖的学子惊呼。湖心浮起一朵血花,很快被水流冲散。 下一秒,一道十丈水柱冲天而起,雪浪滔滔! 青白两道人影先后冲出湖面,剑光重重交织。 傅克己半边青?狙糖ж鸩桓趾链6奔洌废希先虢碚街小?br /> 克己剑如龙游浅滩,剑势施展不开,一时险象环生。 “天!程师兄竟占上风!” “或许他将胜过傅克己?!我们南渊要拿下双院斗法双榜首了吗!” 徐冉激动又紧张,在船头踩水蹦跶:“能赢能赢!我们能赢!” 顾雪绛没有笑:“或许是我想多了,原下索既然敢拿克己剑去赌,他们一定做了万全准备” 话未说完,忽听得一阵悠扬笛声。 笛声寂寥,如秋雨潇潇,烟霏云敛。 林渡之霍然起身,向渡口另一艘船喝问道:“你做什么!” 他素来平静漠然,此时声色陡厉,甚是骇人,震得徐冉噤若寒蝉。 原下索却不怕,放下笛子笑了笑,向他们挥手打招呼。 顾雪绛问林渡之:“那笛音有问题?” 林鹿:“音控术,暗合傅克己剑路,我们听不出什么,千仞可能会” 程千仞腹部伤口中尚有残留剑气,分分秒秒折磨着他。 但他知道对手也不好受,傅克己方才虽然避开要害,右臂也留下一道入骨伤。战斗已至困局,现在就拼谁更能忍,谁先倒下。 便在此时,一阵笛音飘入耳中,渺渺清远,他却觉胸中烦恶涌起,手中长剑稍迟,险些被杀出破绽。 渡口边南渊学子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势不对,纷纷出言:“裁决,有人打扰对战!” “在下即兴演奏一曲。为此战助兴。我没有用一丝真元,如何打扰他们?”原下索对裁决道:“学院是最讲规矩的地方,没有规则说我不能在湖边吹笛子。” 顾雪绛沉默片刻:“傅克己不知道吧。” 原下索像在自我说服:“这一战决不能败。他不会怪我。” 笛声再起。 藏书楼上,院判冷哼一声:“鬼蜮伎俩。真以为没人能看出来?” 胡易知摁住他的刀:“能找到规则漏洞,还有本事利用它,也算难得。年轻人的事,你莫要插手。” “为什么?”你也没少管年轻人的事。 “因为他吹得好听。”胡先生饮一口热茶,感叹道:“我很久没听到这么好听的曲子了。” 院判不再说话。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些年轻人非池中之物。我们要做的,只是不让他们死绝。然后把人族的未来,交到他们手里。如果连一场斗法都撑不过,不具备被期望的资格。” 大浪淘沙,他们之间或合作或对立,终究会留下强者。 话音未落,胡易知又听见琴声。 所有人都听到了,一时怔然。 徐冉怒而拔刀:“怎么又来一个?我先砍了姓原的!” 顾雪绛伸手拦下她:“是温乐。” 琴音泠泠然如高山流水,与笛声相遇转为激昂,金戈铁马之势顿生,浩然清气涤荡天地。 湖畔众人在琴笛争鸣中看剑影交锋,心潮起伏,更生万丈豪情。 胡先生又乐了,拍手赞道:“‘梅湖寒碧’对‘夜雪初霁’,妙极!” 一曲未半,原下索收回玉笛,长叹一声。他遭受反噬,唇边鲜血溢出,被邱北搀扶安坐。 琴音随之静下。建安楼平静如初。 万众瞩目中,湖面战斗惊变突生,程千仞卖了个破绽硬挨一掌,剑柄倒转狠打对方脉门。傅克己一时不察,手腕剧震,克己剑竟脱手飞出,轰然坠湖。 哗然大作。 傅克己临危不乱,周身剑气狂溢,阻隔对方攻势。 程千仞快剑劈斩,破碎剑气落入湖中,引动一连串爆炸。 漫天狂风疾雨,他长剑高举,光辉刺目,再度斩下! 所有人悬心吊胆。 究竟是傅克己先召回自己的剑,还是程千仞的剑先刺破他胸腹? 千钧一发,立刻见分晓! 今日,所有人聚在太液池边。客院青松寂静,风声萧索。 当傅克己失剑遇险,鲜血染红湖水时,院落深处,黑暗的壁柜角落,一只长匣微微颤动。 没有人看到。 仿佛可怕活物渐渐苏醒,进而墙壁c乌瓦c青松c白石c整座院落剧烈震颤! “轰——” 一道黑影冲破屋顶! 它破梁破瓦,斩树斩石。 去势不减,直冲云霄! 太液池水被连连引爆,黑影穿梭于层层阴云之上。 瓮中蟋蟀已斗死,两败俱伤。藏书楼上四人神色忽变。 湖畔有人抬头望了一眼,惊喝道:“那是什么东西!” 下一秒,高速破空声响起,如一声厉啸,黑影向湖面俯冲而来! “轰——” 从天而降一把剑,整座太液池湖水冲天,硬生生被分隔两半。 冰碎瓦裂,山崩川竭! “山河崩摧——”剑阁长老嘶声大喊:“他怎么能动这把剑!” 许多人喃喃自语:“原来这就是山河崩摧” 神兵通灵,傅克己日日擦拭,诚心以待,必有回响。 ‘山河崩摧’凭借自身威势,最后关头,替他挡下这一击。 程千仞如断线风筝,狠狠砸入荷花荡中! 一道血箭随之凌空喷薄! 人们被神兵震撼,这一幕很少有人看见。 傅克己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你以为‘霜杀秋湖’是他最强杀招,他却还能招来一把神兵解围。 你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可怕后手,哪一剑才是最强一剑。 换一个人,恐怕此时已心生绝望。 而出鞘之剑一旦生出退意,必然锋芒折损,速度力量都不在鼎盛。 程千仞以剑柱地,支撑身形慢慢立起。 肋骨断裂,脏器出血。 他整个人都沐浴在鲜血中。 手中长剑微微颤动,却不似恐惧,而是愤怒。 他仿佛能感知到这把剑的情绪,一把火烧起来,从胸口烧过四肢百骸。 这就够了。他觉得他还能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第 72 章 剑阁分为澹山烟山两脉, 拥有名震天下的两把神兵。十六年前,宁复还杀师叛山, 带走神鬼辟易。剩下一把山河崩摧, 很多人认为它被留在山上压阵。没想到圣人把它交给了傅克己,随这位剑阁大弟子c未来的烟山山主游历天下。 今日太液池上,它似天外星辰坠地, 大展锋芒。 裁决希望程千仞能举弃权牌。这一战中,他已经展露超出境界的战力,个人潜力c价值有目共睹, 作为前途无量的天才, 名声c地位他都有了。今年不胜还有明年, 如果留下不可逆转的重伤,谈什么将来? 就到这里吧。够了。 神兵当前,湖畔众人心生畏惧, 下意识冒出这类念头。 可惜程千仞听不到他们内心呼声。 他依然向前走去。撑着剑, 步履维艰。每走一步, 就让人紧一口气。 鲜血流入枯茎丛中, 水面如绽开朵朵红莲。 他面容平静, 好似不知伤口苦痛c又像在压抑着什么。 画面诡异而骇人。 全场静默。 傅克己也没有动。 或许程千仞走不完这几十丈,毕竟不确定他的真元是否还能支撑水上行走;或许他已经无力再战, 只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 但只要对方有举剑出招的意图,他就等待, 并给予时间。 就算程千仞现在打坐调息, 灌几瓶灵丹妙药傅克己也不会阻止。 这是一种尊重, 也是自信。 自信得胜。 程千仞视野中一片血红,枯荷c淤泥c雪浪c水草,甚至对手的身形都像蒙了血雾,模糊不清。只有那把剑的光辉穿透一切,极度刺眼c惹人生厌。 他的速度渐渐提升,从踉跄到疾走,到狂奔。 胸腔火焰越烧越盛,程千仞点水狂奔! 剑尖低垂,在湖面破开流畅的轨迹,其上狂暴真元令水滴蒸发,一道白雾随之升腾。 他挟雾而来。 傅克己神色微凛。 双手握剑,严阵以待。身形未动,山河崩摧却爆发一声凄厉啸鸣! 程千仞手中旧剑不甘示弱,以长鸣应和! 它们像老友重逢,将把酒欢谈,又似宿敌碰面,必生死立见! 这两声剑啸来得无端又盛大,响遏行云。湖畔众人捂耳后退,修行者亦觉识海震荡。 观湖楼上,人们神色陡然凝重。 什么剑能与山河崩摧齐鸣,程千仞到底是什么来路? 一切猜想与推算无暇进行,因为两剑已经相遇。 预想中的大爆炸没有发生。太液池仅微微颤抖。 寂静一瞬。 山河崩摧从客院飞越到湖面,破屋穿云,在厚重阴云间狠狠撕裂一道巨口。 程千仞从荷花荡狂奔到湖心,剑尖所过之处,真元燃烧,在水面留下一道白烟。 裂云不合,白烟不散。 两剑相逢时,这两条壮观剑轨,跨越天上地下,连作一线! 一道极轻极微的嗤响,像水流裂冰c新芽破土的声音,自长剑相击处传来。 每个人都听到了。 下一息,两声轰鸣交叠,云层炸开,水底爆裂! 仿佛冰面瞬间开裂,洪水倾灌而下,新芽破土,眨眼拔起参天巨木。 浓云惊雷下,冲天雨幕中,程千仞与傅克己的身形渺小至极,只有两道剑光迅速亮起,穿透重重雨雾。 湖畔众人来不及做出反应,被巨响震得耳膜剧痛,短暂失聪,一片兵荒马乱。 云层裂口飞速扩大,湛湛清光流泻,洒向荒诞人间。 一息间有千万道剑气交击,厉啸回荡,剑意充斥天地。 同炉铸造的两把神兵,一直跟随修为高深c老成持重的历代山主。 明珠蒙尘损光辉,宝剑藏锋损锐意。 它们曾共同抵御外敌,所向披靡,从未交锋,今日却要一决高下。 观湖楼上的人们,也像短暂失聪的学子那样,怔然一瞬。 ‘威势引动天象,这不是那把剑是什么。’无法解释,只有一种可能。 ‘当年宁复还携带此剑杀师叛山,他从哪里得来?!’程千仞必然与宁复还有渊源。 他们身份立场不同,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无数问题却大致相同。 有人想开口,却只来及说四个字。 那个名字仿佛代表危险,能抽干人的力气,必须小心翼翼:“神鬼辟易。” 程千仞狂奔c出剑,天地惊变。过程复杂,时间却极短。 狂暴的真元极速燃烧,湖水像煮沸的大锅,冲天雨水燃做白雾,热度甚至令湖底泥沙滚烫。 程千仞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像这湖沸水,即将被烧干,超越痛苦极限。 这是玄妙至极c危险至极的一刻,他拥有无穷力量,又无比接近死亡。 视野中空无一物,全然光明。 不堪重负的太液池,眨眼蒸干半湖水,终于达到承受极限。 两把剑被湖底阵法判为强敌威胁,进而整座南渊大阵不启自开。 藏书楼顶一道金色光柱冲入云霄,光芒如蛛网般迅速扩张,学院笼罩于煌煌光辉之下! 八面南央驻军见大阵开启,以为敌袭,各城门军报频传。 院判在一息之间收到了二十六张传讯符。 “南渊学院出了什么事?” 东至白雪关,西至入海口,整片大陆向他们发出疑问。 院判很难受地回了两个字:“无事。” 胡易知缓过神来,急忙起身掐诀,大阵开启一次烧灵石愈千,攻击力恐怖至极。 阵法被强行关闭,他擦拭冷汗:“谁知道他们闹出这么大阵仗。” 这还是凝神境吗?放眼前后五百年,就没有这样的凝神境。 刘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胡易知:“借你吉言哦。”真把天戳破了。 他忽而又想到些什么,神色无端寥落:“上次南北两院开阵法,还是东征之战那年,当时为了稳定民心。一百多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啊” 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轻的英雄们,终于向这个世界大声呐喊。 阵法金光敛没时,院判拿刀跳下藏书楼,入湖救人。 太液池千疮百孔,两个把天戳破的人,无知无觉的飘荡在水面。 几乎同一时间,紧急预案启动,湖畔督查队员迅速维持秩序c救治伤患。 程千仞与傅克己状态很糟糕。 正如胡先生所言,凝神境没有这么大的力量。 是神兵与剑主心意相通,发挥自身威能,沟通自然,向天地‘借来’c或者说‘拿来’的。身体早已达到极限,后来又硬抗南渊大阵攻击。 学院医馆的医师们于战斗开始前一直待命,两人被就近安置在院判的湖心岛宅邸。一个住东院,一个住西院。 观湖楼上的佛修医者前来诊脉,灵药一应俱全,众人快速商议,最终采取了林渡之的治疗方案。 这场战斗情况复杂,对战者所用手段匪夷所思,又同时倒下,如何分胜负? 然而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打生打死一场,不能判‘和棋’。 只得按照为数不多的旧例,宣?却踊杳灾行牙矗こ觥?br /> 程千仞的朋友们忧心如焚,早已不关心输赢。 大阵开启使修行界震惊,加上‘神鬼辟易’现世,千万人关注着南渊。 结果比预想中更快出现。 程千仞不到一炷香便悠悠转醒,消息传出去,再次引发轰动。 医师们又来诊脉c喂药,他却像有重大心愿未了,非要让人家出去,跟朋友说话。 于是房间安静下来,三双含泪的眼睛注视着他。 程千仞艰涩开口:“重重修太液池的钱,不会让我出吧?” 有这句在,顾雪绛就知道人没大碍,长舒一口气。林渡之笑了,徐冉低声欢呼。 顾二:“你想多了。就算让你赔,你也赔得起。你赢了傅克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光在赌场赚来的钱,就够我们吃八辈子。好好休息吧。” 程千仞识海混沌,头脑昏沉,根本转不过弯:“等等,上场前,你说有一半人支持我” “几万人参赌的大局,那一半人是买你‘不会死’,买你‘不会死且会赢’的只有一百人。赔率高破天。” 程千仞尽量往大数字猜:“一赔三十?” 顾雪绛伸手,在他眼前比了两个三:“一赔六十!” 徐冉倒吸凉气:“道祖在上!” 程千仞放心地昏过去。 好幸福啊。人生。 日影西斜,顾雪绛望了眼天色,起身向外走。 林渡之忽然问:“你去哪儿?” 经他一问,徐冉也察觉不对,上下打量顾二装扮:“程三还躺在床上,你就穿成这样去风流快活?” 顾雪绛摸摸鼻子:“我去赌场取钱,然后存进钱庄,早日生利。我c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徐冉喜滋滋地说:“那行,你去吧。等程三好了,我们搬新家,吃涮肉,喝好酒。” 紫衣公子潇洒一笑,扬长而去。 他走在南央城流淌的浮华夜色中,街头巷尾,人们讨论着今日的惊天大事,无处不热闹。 他拎着一坛酒穿过人群。 顾雪绛这场赴宴,算不得单刀匹马。 因为他既没有宝刀,也没有名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第 73 章 顾雪绛正往城北暮云湖去。 湖风拂袖, 秋虫吟唱, 市坊间的喧闹人声远得听不真切。 程千仞买宅子前, 对这里动过心思,清幽而开阔, 北望云桂山脉连绵, 日暮时湖光山色相看不厌。但离学院远, 地价也贵,他们当时远非今日阔绰, 只得作罢。 或许是神兵交锋撕裂浓云,阴天变作晚晴天。等最后一抹霞光消失西天, 倦鸦归巢,细碎的星辰渐渐亮起。 饭后在湖畔散步的行人已散去, 秋风中只余寒柳依依, 波光粼粼。 渡口有低?逞鄣氖膛群蛴? 请顾雪绛乘舟。小舟向湖心悠悠驶去, 三层楼高的画舫停在那里。 它仿佛一夜之间凭空出现, 金碧辉煌, 如水中明月,光彩夺目。 短时间内建造这样一座庞然大物, 只为让今夜更有意义,可见开宴的主人们, 花了很多心血。 小舟逼近画舫, 顾雪绛听到了?岬那偕枭? 闻到令人沉醉的酒香。 有人从船头跑回舱内:“他来了。” 满室舞乐一静。 是他, 不是他们。 钟天瑾声音微颤,不知紧张还是激动:“当真一个人?” “一个人!” 赢比赛又赢钱,程千仞睡得舒心,外面却不清净。 “神兵重现,我已传消息给山主,此乃我剑阁大事,先生非要拦我?” 待傅克己情况稳定,转危为安,剑阁长老便提出查问程千仞。 有他牵头,旁的世家宗门不甘落后,各怀心思,一并赶来。 东院门前,黑衣督查队阵列森严,执事长笑脸和稀泥:“您莫抬出圣人压我。我出现在这里,是胡副院长的意思。程千仞是我南渊学生,出于人道,不如等他伤势恢复再问。南渊自会给剑阁一个说法。” “伤势恢复?难道他一日不恢复,我们等一日,若十年不恢复,便让我们等十年?” “您说笑了,怎么可能等十年?!因为他他还有两年就毕业了。” 剑阁长老气的发抖。 执事长示意督查队让路:“劳烦诸位前来,堂中已备好茶。” 学院礼数周到,但态度强硬:剑阁路远,圣人又闭关续命。这里是南渊的一亩三分地,要查问也该学院问。胡先生说人什么时候恢复,人才算恢复。 前厅众人品茶打机锋,后院,程千仞被悄无声息地转移到医馆。 来湖心岛还可以说是关心后辈,拜访院判,若再追去医馆,用意太明显,有份,只得暂时作罢。 正巧程千仞也睡够了,回到熟悉的林字诊室,半靠在床头看书。浑身透出劫后余生,享受生命的淡淡欢欣。 “顾二走了多久?” 林渡之:“约摸半个时辰。” “徐大,我想吃飞凤楼的金丝粥。” “这能喝吗?”得到林医师点头,徐冉一拍大腿:“我给你买去!马上回来!”能让程三开口提要求,看来是非常想吃了。 程千仞笑道:“顺便买几份清淡素菜。” “行!你受伤了你老大!” 门口有督查队员把守,去楼下端碗汤药的功夫,林渡之再推门,倏忽一惊。 窗户开着,寒凉秋风灌进屋里,吹动枕边书册哗哗翻动。 守卫随他跑进来:“出什么事了?” 诊室空无一人。 林渡之不慌乱,以佛门神通感知。屋内没有生人气息,没有战斗痕迹。程千仞自己跳窗逃跑了? 督查队员听闻,一人从窗口发出号箭。 “四个大门全部戒严,院墙覆盖示警阵法,人跑不出学院。” 林渡之正要随他们出去寻,忽而心头微动,快走几步,打开药柜里的暗格,取出一支剔透美玉雕琢的刀匣。 入手重量不对,匣子空了。 “湖主赏光,蓬荜生辉。粗茶淡饭,拙乐劣酒,若有招待不周,还请担待。” 顾雪绛大方的受用:“客气了。” 帷幕后美人起舞,曲乐有浓烈的皇都风格,与明镜阁大不相同。 气氛平静诡异,顾雪绛自顾自地吃菜饮酒赏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觥筹交错间,客人不见丝毫紧张,几位主人对过眼色,摆手示意舞乐停下。 钟天瑾道:“往事不可追,其实大家本不必闹到如此地步,只是缺一个坐下来好好聊聊的机会” 再难说出口的话,一旦开?担不嵩剿翟剿场?br /> “毕竟有过去的情义在,以前一起喝酒打马我们大可放下仇怨,化干戈为玉帛,互惠互利。不然斗得两败俱伤,让旁人白捡了便宜,等你从南渊毕业,还可以回皇都做回湖主,重新拥有曾经的一切。如果你不信,我们可以立心血誓。” 心血誓足以体现诚意。不得不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了,今夜不必见血,他们各退一步,互相立誓,然后起歌舞,添美酒,主宾俱欢。 六个时辰前,神鬼辟易震惊天下,很多事因此发生改变。 程千仞到底是什么来头,从哪里得来这把神兵? 杀顾雪绛容易,他朋友必会为他报仇,两方将不死不休。暮云湖的布置只能发作一次,双院斗法已经结束,时间不够他们重新布局。想不留痕迹地杀死程千仞几乎不可能。 顾雪绛沉默,只是倒酒。 百年佳酿“醉东风”。寻遍南央大小酒肆,再没有这么好的酒。 这是他离开皇都时,别人送给他的,今夜又被他带上画舫,与皇都旧友共饮。 白玉玦心想,他会答应的。 这显然对他好处更大,既然肯听钟天瑾把话说完,说明他在思考。他们都是成年人了,应该懂得权衡利弊 顾雪绛说:“我不。” 席间众人齐齐变色。甚至有两三人霍然起身。 多可笑,他就像跟这个世界闹脾气的小孩子,无比正确的道理听不进去,张嘴就是‘我不’。 但是没有人笑。 因为他是花间雪绛。 他的酒倒好了。 顾雪绛做一些事情的时候,似乎带着仪式感,用徐冉的话说,一身穷讲究的毛病。 “喝罢这杯酒,情义俱消。你们杀我不算忘恩,我杀你们不算负义。” 气氛急转直下,秋风骤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第 74 章 钟天瑾接过那酒盏, 手腕微颤,冷汗浸湿衣背。 纵然做了万全准备,到底还是紧张。 br/“啪!” 他忽一扬袖, 酒盏摔得四分五裂, 酒水四溅。 br/“敬酒不吃吃罚酒!” 掷杯为号! br/四面门窗爆裂, 烟尘乍起,红烛明灭间, 人影散乱。 众人默契地跃至舱外,纱幔被劲气绞碎,舞者袖间软剑如银蛇出洞,成围拢之势攻向顾雪绛。 br/br/同一时刻,从画舫悬灯到湖畔寒柳, 无数道玄妙气息冲天而起。 br/埋下的阵法已经启动, 暮云湖气机封锁, 如一张铁网罩下,无法被外界探知推算。 br/br/“明早太阳升起, 这座画舫发生的一切都不会留下痕迹。” 钟天瑾等人站在船头观望舱内动静, 不过须臾, 室内一静, 灯火俱灭。 白玉玦喝道:“退!” 一道沛然莫御的劲气冲出,众人飞速掠退十丈, 堪堪避开。 br/br/“轰——”br/重物坠地, 船板剧震, 原来是顾雪绛扔出一张长案。 br/“他的武脉果然恢复了!” 那人从黑暗中缓步而出, 面容平静:br/“仅仅如此吗?” 宽阔的甲板上,华灯高悬,湖风浩荡,吹得他衣袍猎猎。 br/br/“放箭!” 画舫的雕栏露台c飞檐翘角上,不知何时布满g一ng nu手,数百张连弩居高临下,紧弦待发。 随一声号令,箭雨铺天! 程千仞在冰冷漆黑的河水中潜游。 br/南方多水泽,南央城地下水域四通八达。 从南至北,太液池c月河c暮云湖c甚至安国大运河,其间至少有一条水道相通。 br/今夜千疮百孔的太液池尚未修补,湖底阵法破损,他得以潜入湖中,渡暗河往北去。 br/不知是不是修为提升的缘故,程千仞觉得自己恢复速度更快了。 他身覆真元,一盏茶的功夫,飞速游过大半个南央。 顾雪绛周身劲气狂涌,迎风挥袖。惨叫声接连响起,箭势反冲,令弓箭手顷刻死伤过半。 他踩着一地断箭,步步逼近船头: “我敢来,你们却不敢与我对战。既然心生惧意,便终生赢不了我。” 众人被激得面色青白,却没有动作,白玉玦冷笑拍手。 顾雪绛心生警兆,纵身上廊柱,踏飞檐。一连串急促爆炸声紧紧追袭,混杂hu一 yà一的铁石在他脚下炸开火花。 火铳换下连弩。顾雪绛没想到,他们居然动用了军部禁器,一用就是一百多支。 br/他一时间找不到趁手兵器,只得以轻身术闪避,左支右绌。 钟天瑾等人继续后退,二十余位境界高深的修行者从四面涌来,为不同世家效命的供奉排作一阵,身形变幻,横隔在他们与顾雪绛之间。 火铳换弹,甲板短时间安静,硝烟弥漫。顾雪绛挂了彩,立在柱后气血翻涌。 整座暮云湖的阴影压在他身上。 br/“你看到了吗?”白玉玦心中忽生无限快意,大喊道:“所有人都想你死,你难道觉得自己不该死?!” 有人带头,压抑多年的嫉恨终于能发泄,怨毒骂声不停:“你这种人,为什么要活在世上!” “你为什么不去死!” 顾雪绛轻声嗤笑,好没道理。仿佛当年作伪证的是自己,他们反倒是受害者。 忽而船边暴鸣,雪浪冲天,猝不及防一道人影破水而出。 br/凌空抛来一物:“顾雪绛,接着!” 众人微怔,钟天瑾嘶声大喊:“快拦住他!别让他拿刀!——” 四位供奉纵身掠至半空。 已经迟了。 紫袍翻涌,刀光如电撕裂夜幕! 春水三分出鞘! br/程千仞同时拔剑。 血水喷洒,四道人影坠入湖中。 br/顾雪绛长刀在手,气势陡然一变。 一片死寂。熟悉的恐惧感笼罩全场。 没有惨叫声,那四人来不及出手,便化作湖中沉尸。 程千仞落在甲板上,接过顾雪绛抛来的酒坛,仰头痛饮一口。 他浑身伤口裂开,鲜血浸透衣衫。 却大笑道:“好!” 好一把锐利无双的刀! br/好一个锋芒毕露的人! 文试复赛那日,程千仞负伤,栖凤阁失火,顾雪绛险些命丧火场。他当时已经拿到了邱北铸造的金针,说要抓紧时间做一件大事,摆脱被动局面。林渡之没有同意,顾雪绛怕他担心,之后也未提过。 程千仞知道他已经等待太久。 br/这把陪他闯下盛名的宝刀,终于在今夜重现锋芒。 钟天瑾回过神,号令再度开火。 通往暮云湖的每条路都有人把守传讯,湖面上空阵法气息交织,如一张大网,但程千仞是从水下来的,谁也想不到。 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夜杀不死这两人,必后患无穷。 程顾二人背对而立,爆炸声响起时,不需多言,程千仞挽了个剑花,长剑如漫天星斗,织作剑屏正面硬抗火力。 顾雪绛寻得间隙,跃上露台,手起刀落,砍下一支火铳队。 一时间刀剑声痛呼声落水声交错,甲板兵荒马乱,血流成河。 火铳队被杀得七零八落,白玉玦见势不好,当机立断:“列阵!” 钢铁围墙般的供奉们动了,随他们身形变化,人影层叠,二十人竟生无穷无尽之势,程千仞被围困其中,仿佛四iàn ju是密不透风的高墙,空气渐渐凝结沉重。 这些人没有一位境界低于他,他不敢小觑。方才湖面一击因快取胜,刀剑配合默契,瞬间爆发,才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顾雪绛解决了飞檐上的火铳队,纵身跳下的瞬间,程千仞剑势发作,里外夹击破阵。 清凉秋夜,星辰照耀下,华丽画舫血光残尸遍地,变作人间炼狱。 白天打架,夜里shā rén,程千仞已经打出凶性,虽然带伤,一身战意俱在巅峰。 顾雪绛与春水三分久别重逢,任由对面铁索,捕网,明枪暗箭,浑然不知疲倦。 月上中天,船上只剩十人站着,对方终于被杀破胆了。 钟天瑾示意停手,从两位护卫身后走出,脸色颓败,声音颤抖:“你们走吧!” 费尽心力没能成事,家族今夜的损失都要算在他头上,只怕世子之位保不住了。 顾雪绛只冷眼看着他,长刀淌血,一滴滴打在破碎甲板。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你,你不走?!难道你还敢杀我?还敢把我们都杀了?” 杀供奉杀护卫与杀主人不一样。顾雪绛再嚣张,也不可能在这个时机,与皇都大半权贵世家结下生死血仇。 “今天就到这里,我们损失惨重,你也该出气了,等” 刀光一闪,一颗脑袋飞出,还保持着张口说话的模样,落入水中。 顾雪绛对鲜血狂涌的无头尸体说话。 “你不觉得你这种想法很奇怪吗,你杀我可以,我杀你就不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第 75 章 那两位护卫一瞬愣怔, 随即向船边飞奔。 程千仞长剑一抖, 剑光嗡然暴涨,两人顷刻尸首分离,指间亮起的传讯符重归黯淡。 顾雪绛已经杀了钟天瑾,意味着剩下这些人必须死。 还有人想传消息出去, 却不如神鬼辟易快,剑光闪动,又是两道血箭。 滚烫鲜血洒了白玉玦满身,他环顾四周, 惊恐地瞪大双目:“啊!——” 其余人踉跄后退,刀俎与鱼肉地位对调,死亡阴影的终于令他们认清现实。 没有人愿意等死,绝境往往能激发勇气。白玉玦身上法器符纸早已用尽,只剩一柄红缨枪。 他枪尖一点,飞身上前:“我杀了你!” “来!” 顾雪绛抬手, 示意程千仞不要动。侧身避过袭来枪尖, “你根本不配用这柄枪,趁早还给白闲鹤吧。” 白玉玦收势不及, 向前踉跄两步, 双目赤红:“你凭什么说我不如他!” □□倒转杀来, 却僵在半空,春水三分的刀刃已刺穿他心脉。 剩下几人亮出兵器, 顾雪绛挥袖, 抛枪入湖, 单刀指地:“一起上。” 他砍瓜切菜般,一刀杀一个。画舫终于彻底安静。 顾雪绛面容平静,丝毫没有大仇得报,扬眉吐气的喜悦。 他刀尖一挑,地上酒坛飞来手中,横刀身前,尽数倾倒。 刀身被烈酒洗去血迹,愈发明亮。 顾雪绛收刀回鞘,一声叹息,不知是遗憾c失望还是释然。 “我们原计划似乎不是这样。” 程千仞拍他肩膀:“醒醒吧,我们没有原计划。” 感谢鸿门宴的细心准备,暮云湖气机被阵法封锁,这场屠杀发生时,没有人注意到。 天亮之后怎么办?死了这么多人,瞒不住多久的。 有很多严重问题必须面对,但程千仞与顾雪绛实在太累了。 两人坐在画舫栏杆上吹湖风,刀剑立在一旁。 风里混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酒气。夜空明月高华,照耀着失败者的残尸。好个荒诞人间。 程千仞:“你如果想回忆过去,发表报仇感言,可就这一次机会。” 天明之后,大家亡命天涯,还得跟这傻逼世界搏杀,哪来时间伤春悲秋。他怕顾二闷出毛病。 顾雪绛摸出烟枪点燃:“来一口吗?” “不了。” “白玉玦说得对,所有人都想我死。我不听话,我爹最想我死,他说我没有家族责任感。设计废我武脉不够,还要举告我勾结魔族。” “一群人作伪证。大狱所有酷刑来一遍,我偏不认罪,我不认罪他们就不能判我。离开皇都那天,我就想,我一定会回去。” “你可能不信,很久以前,我跟这些人,也算朋友吧” 他们也有过一起喝酒唱歌的年少时光。 大家还不到考北澜学院的年纪,从府里私塾逃出来,相约奔向马球场。 “花间雪绛好烦,我爹喝多了拿我跟他比,然后就打我。” “是啊,我喜欢的姑娘天天说他。” “他真有那么好吗,我èi èi也喜欢他,唉,烦死。” 换做寻常人家,少年人的不甘心与小妒忌,会被柴米油盐的生活渐渐消磨。等长大奔波生计c娶妻生子,或许分道扬镳,或许逢年过节串门聚会,释然一笑。年轻时对出色同伴的嫉妒心,只是酒后一点谈资笑料。 但他们没有柴米油盐,只有权力斗争和利益y一u hu一。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不死不休。 顾雪绛说罢前尘恩怨,又抽一口烟:“你说,林鹿和徐大,会不会打我们?我觉得会。” 程千仞正要开口,背后忽响起一声冷笑。竟有人悄无声息上船,他悚然一惊,抄起长剑,又很快松了口气。 顾雪绛:“林” “啪。” 林渡之扇了他一巴掌:“心想事成了?” 性情温和的林鹿居然动手打他,顾雪绛摸摸脸,还行,不疼。 林渡之:“一个人跑来打架,觉得自己很厉害?拿到金针就续脉,原来你根本不需要我这个医师,让你戒烟你都不戒!你” 程千仞有心替顾二解释两句,可是听不懂蓬莱话,欲言又止的样子招来林渡之一顿怼:“你要不要命,白天的伤好了吗?渡暗河到暮云湖帮他,亏你想的出来,我和徐冉找遍南央全城” 顾雪绛认真听训,突然想起什么:“你破开湖上阵法了?有没有受伤?” 林渡之微怔,发现自己很难再生气。 他给两人简单包扎,输真元调理经脉。 “达摩‘一苇渡江’的佛门神通,阵法不会攻击我。走吧。” 林渡之走了两步,情绪冷静下来,才看清船上血腥场景。不禁打了个寒颤。 顾雪绛:“怎么了?” “有点冷。” “夜凉露重。”顾雪绛道。 一件混着烟草味与血腥气的外袍被系在身上,林渡之心中某个念头一闪而过:到底杀了多少人,才会有这么重的血腥味。 “他们都是必须要死吗?” “他们不死,我就得死。” 林渡之双手结佛印,淡青色的火焰从他指尖坠落,甲板迅速燃烧,如一朵朵盛开红莲。 三人乘坐顾雪绛来时的小舟,离开火光冲天的湖心。 “徐冉呢?” 林渡之认真解释道:“她说自己脾气不好,需要在湖边吹风冷静下。” “真想砍你们,强忍着呢,我怎么会有这么不仗义的朋友。” 飞凤楼的金丝粥,徐冉一直用真元温着。 南渊四傻坐在湖畔垂柳下喝粥吃菜,像秋游赏月的才子佳人。 毕竟菜很贵,不能浪费。 一场生死苦战之后满足口腹之欲,很容易让人感到生命美好。 徐冉:“吃饱喝足,我们现在是跑路,还是杀上皇都?” 林渡之:“今天傍晚,千仞消失后,学院四面大门戒严,督查队从医馆到院门的每条路都找遍了,没有人。只要他明天从暗河潜回,在所有人眼中,他今晚就是没有出过学院的。或许是去了院里某个角落。” 顾雪绛接着道:“这场鸿门宴他们没有报知家族,而是先斩后奏。否则不可能只做到这种程度。现在策划c知晓这件事的人,都已经死了,所有证据在船上,船都烧了。没有证据,谁能来南渊学院问罪?”林渡之施展‘红莲业火’,一丝存在痕迹也不会留下。 徐冉:“你俩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跑路,反而显得心里有鬼。不如赌一把?” “州府或许糊涂,但胡先生一定知道,南央城里所有大事”程千仞想起那张年轻书生脸:“好吧,就赌胡先生假装不知道。” 他实在太累了,需要回家睡觉。 他们抄近道走小路回去,程千仞在家门口与朋友们告别。 “我睡两个时辰,天亮之前游回学院。” 顾雪绛:“你真的没事?”连打两场,铁打的人也挨不住。 程千仞摆手:“你回去换身衣服,血迹收拾干净。” 他推开门。最近事多,小院疏于打扫,秋风卷起满地堆积落叶,好不萧瑟。 黑暗里,树下桌边竟坐着一个人。 那人仿佛本该在这里,并一直都在这里,丝毫不显突兀。 程千仞原地呆怔。最亲近的人c最熟悉的气息让他提不起任何戒心。 逐流站起身,大步走上前,张开双臂将他抱进怀中。 见怀中人毫无反应,轻声道:“你杀了那么多人,闯了大祸,要不要我帮你?” 程千仞头脑晕沉地想,我在做梦吧。不然为什么会看到逐流? 好暖和啊,伤也不疼了,不是做梦是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第 76 章 “要我帮忙吗?你点点头, 什么麻烦都没有了。明天照旧搬新宅,宴宾客。” 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若程千仞此时抬头, 便会看清那rén iàn容平静, 眼神冷漠, 眉眼间神态与逐流大不相同。 他定了定神, 挣脱怀抱, 震惊地打量眼前人。 个子高了, 五官彻底长开,真出落成了俊美少年。是梦里的模样。 “你c你怎么来了?” 送走逐流的时候, 他说尽了绝情话,弟弟应该恨他。去了皇都锦衣玉食,身份尊贵,哪里还愿意回来? 现在逐流悄没声息地连夜跑来, 怕不是在皇都遇难, 过不下去了? 程千仞想到这种可能, 心中一惊。真是破屋偏遭连夜雨,贫贱兄弟百事哀。 “你说话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事。” “没事就快回去啊。我这边刚惹了大祸保不齐连累你性命。” 这人居然第一时间担心他, 以至于忽略了他说的‘帮忙’。 朝歌阙微怔, 心想说得真好听,好像你不是二百两抛家弃弟,有钱就搬去文思街花宿柳眠的混账哥哥一样。温柔乡, 英雄冢, 你也真敢去住。 如果‘程逐流’见你这幅模样, 一定很高兴。 可惜他看不见了。 朝歌阙想到这里,突然改变主意,决定换个骗法。 他笑意愈发温柔:“我想你啊,哥哥。” 程千仞愣怔一瞬。 声音颤抖地问:“你你家里人,是不是对你不好?” 弟弟只是轻轻点头,程千仞却觉得他一定受了天大的委屈,脑袋轰地一声炸开。 他以为逐流身份尊贵,朝歌十卫又被自己逼着发过心血誓,会对他绝对忠心。逐流能得到最好的照顾,享受无限资源 原来一切都是他自以为的,逐流过的一点也不好! 他家小孩多乖啊,如何在充满阴谋诡计的环境艰难求生? “是我的错,哥哥错了”程千仞眼眶通红,喃喃自语:“就知道那些皇都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已经很久没哭过,无论受再重的伤,面对怎样的险境。但现在,愧疚与压抑的思念,让他几乎掉下眼泪。 “你既然偷跑出来,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你,南央城是待不下去了。我们先离开这儿。”程千仞握着旧剑,向少年承诺道:“别怕,谁欺负了你,以后我挨个讨回来。” “五更天城门一开,我们就出城。我去跟朋友打个招呼,你去拿银票,都在你房间床板下面,其他东西不带” 朝歌阙怔怔看着他,目光复杂:“你伤得这么重,怎么跑?” “我没事。” “你就这样走,刚买的新宅美婢不要了?南渊第一天才的声威不要了?” 程千仞松开逐流肩头,退后两步。 他恍然觉得眼前人有点陌生。逐流会问这种问题吗。 程千仞试图让自己情绪冷静,理顺思绪,但朝歌阙没给他时间,直径上前两步,将人打横抱起:“我很久没回来,银票在哪个床板下面,你带我去找。” “啊!” 可怜的程千仞完全吓傻了。 弟弟居然抱得动他,不对,弟弟居然抱他,没等他别扭,已经陷在柔软温暖的被褥里。 朝歌阙随手掐了几个诀,除尘去垢,疗伤助眠。 “睡吧。”一天之内伤上加伤,情绪大起大落,应该休息。 程千仞望着他幽深的眼眸,哪怕精神与身体疲惫至极,也硬撑着一口气不肯闭眼,不肯放下剑:“你” 意识消散之前,他听见那人冷漠的声音:“我很好。我骗你的。”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俊美少年身上,他通身如沐银辉,显得愈发高华,不可逼视。 朝歌阙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来南央见这人一面,自然有些事要做。 他算是欠程千仞恩情的,需得还清了断因果,而‘程逐流’或许还会醒来,若是见他哥哥死了,只怕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能看着这个人死。幸好这人有些利用价值 但是现在,程千仞无知无觉地安稳睡着。 朝歌阙立在窗边,只想看他多睡会儿。 程千仞很久没睡这么好了。自从一夜之间变成修行者,他便开始以冥想打坐的修行方式代替睡眠,生活也充满紧张暗涌,尤其最近一段时间。哪怕与朋友打趣饮酒,也没有彻底放松过。 但这一夜,他觉得自己飘在柔软云端,又像泡在朝辞宫的温泉池里。 好眠无梦,疲乏全消。 “程三!醒醒!” 日头高悬,医馆诊室病床,三张脸对着他。 程千仞睁开眼,怔了半晌:“我怎么在这里?”逐流呢? 顾雪绛同情地看着他:“累成傻子了。” 徐冉低声问:“你昨天什么时候游回来的?” 程千仞:“游什么,梦游吗?” 徐冉:“这是睡傻了吧,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比我还心大呢。” “五更天我们去你家寻你,你不在。等学院开门,发现你已经在医馆了,这真是天衣无缝。”林渡之替他诊脉,惊讶于他伤势好了大半,并有突破迹象,“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程千仞:“我特别舒服,你们有没有看见,其他人来” 他欲言又止。 徐冉:“有啊,督查队来问你昨晚去哪了,林大医师说你需要休息,等你醒了再问。” 顾雪绛:“昨天学院没有传出你失踪的消息,换了别的理由沿路戒严寻找,应该是怕那些宗门世家的人知道后,以为你带着‘神鬼辟易’跑路,都来找学院麻烦。消息虽瞒住,我们总得给督查队个说法,打算怎么说?” 程千仞只得放下逐流,思索片刻:“我昨晚去客院找傅克己论剑。” 徐冉:“什么?!”只要问傅克己一句,就立刻被拆穿了啊。 顾雪绛拍手:“妙!” 林渡之想了想:“天衣无缝。” 程千仞心疼徐冉一脸茫然,对她解释道:“傅克己现在欠我们的。不是欠银子那么简单。” 顾雪绛坏笑道:“他欠一把克己剑,那是他‘命根子’。” 督查队果然去查问傅克己,还约程千仞他们同去,严肃地三方对峙。 傅克己坐在案前,面容平静:“傍晚时分,我从湖心岛回客院,待我清醒,便听说程兄等候在外间,寻我来论剑,昨日照料我的友人在场,俱为见证。” 旁边原下索邱北连连点头。 督查队长有点纳闷:“你们聊了一晚上?都聊什么?”白天才打完架,晚上就能心无芥蒂的聊天吗? 也是他们疏忽,以为程千仞绝对不可能来客院,根本没有往这边找。 “自然是论剑。我们二人持有剑阁两把神兵,一夜对谈,谈不尽其中玄妙万分之一,受益匪浅” 接着就是剑阁总诀中,讲述剑法形c义c神之类,极其深奥难懂的话了。 那位队长又不练剑,听得云里雾里,汗如雨下。 程千仞适时解围:“我养伤时忽有所感,似见突破机缘,心急如焚,立刻来找傅兄对谈,没来得及知会一声,劳烦众人担心。” “哪里的话,突破机缘这种大事,一息都耽误不得!” 队长急忙带人起身告辞,路上感叹年轻天才的世界,我们不明白。 外人一走,屋内言笑晏晏的气氛立刻冷场,几人相对无言,尴尬弥漫。 徐冉心想,原来平时不说话的人,说谎的时候,话这么多啊。 撑场面还得原下索来,再尴尬也必须顶上:“答应诸位的事情已经做到,至于赌约”可否作废? 顾雪绛还记着他的音控术,似笑非笑地拿乔:“一换一,太便宜了。让我想想程府的护宅阵法还没有铺,如果邱北能帮我们,以剑为彩的赌约一笔勾销。” 这是他们来之前商量好的,程千仞根本不想要傅克己的剑。 太显眼了,上午卖了换钱,下午全大陆都知道是他卖的。 原下索表情一言难尽:“邱北如果愿意,当然可以,只要你们不后悔。” 邱北慢吞吞点头。 傅克己看着手中长剑:“算我欠你。” 程千仞拍拍他肩;“胜败兵家常事走了,邱北跟我们走。” 南央城又落了一场雨,这大概是今年秋天最后一场。 冬□□近,风雨格外凄寒。街上行人裹着厚衣夹袄,行色匆匆地撑伞踩过水泊。 程千仞站在程府最高的露台,近处亭台楼阁俱披轻纱,细密地雨水敲打瓦片,檐下铁质风铃摇晃。对街明镜阁立在雨中,华灯朦胧,颇有些‘红楼隔雨相望冷’的意味。 逐流为什么要来骗他一次?应该还是怨他吧。 当时话都说绝了,还有什么情分在。 程千仞仔细回忆,他能被呃,被抱起来,疏于防备是有,也是因为无力抵抗。手里拿着剑,却像没拿一样。看来逐流修为已经远高于他。 逐流若真过得好,也值了。 忽而一个人影奔来,由远及近,如一道白雾。 徐冉站在雨中仰头大喊:“程三!快下来吧,邱北说了,下雨也不能停工!” 程千仞内心的绝望,一瞬间大过逐流离开。 邱北来到程府的第一天,提着一个四方木盒,轻巧精致,像糕点盒。 徐冉:“嗨呀你来就来嘛,带什么礼物!” 邱北:“这是我的空间法器。”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邱北打开盒子,取出灵石c各种阵法材料c木料c石料,甚至长短锯子c锤子c凿子等等各类工具。 他来了就干活,茶也不喝一口,在程府中行走,以步丈量,仔细查看每处。 南渊四傻这才明白,原下索为什么说,只要他们不后悔了。 因为邱北是个强迫症。 他虽然说话慢,但是心意坚定。 每天只要他慢慢卷起袖口:“手艺人,活儿不能这么糙。”,程府每一处都可能遭殃。 起初他说:“我来拆,我来改。”但是程千仞看不过去,帮忙打下手,从此五个人变作南央施工队。 徐冉快要崩溃了:“为什么一个大名鼎鼎的炼器师,会纠结小路鹅卵石是否排列好看,行了行了我知道,手艺人,活不能这么糙是吧。” 石狮子重雕,门梁彩漆重上,花木重新修剪催生。 今夜下雨,正厅灯火通明,他们与邱北雕阵料。南渊四傻只能雕个大模样,还得邱北精修一遍。 包工头邱北慢吞吞说话:“器物是死的,人是活的,精神和意志用来造物,死物能活。自己的宅邸,某些部分经自己之手,才算真诚心。” 邱北有些佩服他们。现在南渊学院,这四人最具声名,谁知却特别听使唤。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点不觉得这是下人才该干的粗活。 徐冉有点好奇:“别的炼器师都以铸成神兵为终身目标,你天天忙这些,不会烦吗?” 邱北:“不烦。我师父说,以人观物,以物观人,是为格物。造物也是自我铸造,这个过程很漫长。你不能急,每个细枝末节诚心做好,开炉的时候,一切自会给你回报。” “世人说神兵难成,有时候是人心不诚。” 他忽然道:“现在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给原上了吗?” 这个问题徐冉思考了很久,她认真答道: “原上求出剑快,是无数个日夜只练快剑,我出刀快,是因为我心急。不止那场比试,我一直都很急,忘了欲速不达。” 邱北:“不,他剑上有我刻的二十八道破风符文,速度更提两成。炼器改变生活,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徐冉:“???” 程千仞也一脸懵逼。鸡汤熬好,不给人喝了? 邱北:“来,再把这块黑金石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第 77 章 程千仞一直在等, 令人担心的事始终没有发生。 双院斗法排名榜单正式放榜, 举城欢庆。折桂宴的请柬被他交到手上, 众人恭贺他, 祝福他。 按照习俗,取得名次的学生们乘花车游街, 武试榜首可骑马先行。 初冬寒凉,却不能摧折众人万丈热情。程千仞身披华美法袍,腰配神鬼辟易剑, 骑着马球比赛时的逐风骑。 白马金鞍, 翩翩少年。 人群夹道欢呼,将无数绣帕c鲜花抛向车马。少年马蹄踏过,花雨飞溅。长街被层层叠叠的花瓣染红, 香气三日不散。 每个茶楼酒馆都说着他的故事, 每个小孩子都会唱‘程郎程郎, 打马南央’的歌谣。 学院老先生们不由感叹:“声势至此, 可媲美当年‘剑阁双璧’。” 暮云湖安静如初, 黄昏时行人湖畔散步, 赏霞光山色。 只有风中寒柳知道那夜的血与火。寒柳不说话。 若非那些人真的消失了,顾雪绛也要怀疑,一切是他们错觉一场。 游街结束的当日, 邱北给程府施工队放了假。 阵法铺设收尾, 大抵明日便能完工。于是南渊四傻正式搬家入住。 林渡之带来两箱医书四盆花草一只鸟, 像个美好家居爱好者, 使鹿鸣苑生机焕发。 程千仞将从前的小院封门落锁, 大件家具不搬,只带贴身衣服和书卷,加上他和逐流的一些零碎东西,总共整理出两个包袱。 徐冉和顾雪绛的搬家方式更直男,西市大采买一通,自己拎包入住。程府现在也算有名的大户人家,完全可以享受送货shàng énfu u。 至于开府宴,程千仞白日经历喧嚣,晚上懒得再闹,何况他们没有别人可请,但顾雪绛是个讲究仪式感的人,从飞凤楼订了一桌酒席送来,让徐冉如愿吃上铜锅涮肉。 程千仞与朋友们吃饱喝足,在府中最高建筑,抱月楼的房顶上坐成一排,喝酒看月亮。 历经风雨磨难,南渊四傻终于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偌大南央城,万家灯火,文思街程府便是他们的归宿。 等林渡之送喝多的徐冉回去,顾雪绛点上烟枪。 明月清冽,不远处明镜阁飘来缠绵的歌声。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远。夜雪初霁,翠尊易泣,红萼无言长相忆” 顾雪绛跟着哼了两句:“这首琴曲改作琵琶弹唱,竟也别有滋味。” 程千仞:“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你与傅克己决赛那日,温乐弹的就是这首《夜雪初霁》,技惊全场。如今风靡南央,大小花楼酒坊,歌姬伶人争先效仿。” “她帮我们两次,得登楼拜访,谢谢人家。” 一次赠匾一次弹琴,程千仞只觉得这位公主,着实对顾雪绛情深义重。 歌楼一曲终了,他们开始谈严肃话题。 顾雪绛:“花车游街时,北澜少了几个人,我听到消息,说钟天瑾等人前些日子启程回皇都了,州府官差护送车队夜里出发的。看来是有大人物背后帮我们,所以整件事情,到此为止,彻底结束了。” 程千仞挑眉:“还是温乐?” “不,温乐身份尊贵,但她手中并无实权,没有这么大力量。她应该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副院长?”程千仞很快自我否定,“以我对胡先生的了解,他最可能两不相帮,即使出手,也会先敲打警告我们一番。” 程千仞依然不放心:“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回去了?不觉得蹊跷?”什么理由能让那些养尊处优世家公子连夜赶路? “不蹊跷,因为春波台还有一条消息暗地流传——首辅将在下月初一,代帝择太子。家族召他们回去合情合理。”顾雪绛嗤笑道,“多年党争走到尽头,皇都即将风云激变,那些老不死没空管我们。”死了几个子孙,还有许多子孙,权力与利益才最重要。 程千仞:“难道首辅帮了我们?” “换做以前,我会告诉你,天上下雨不是因为你打了喷嚏,但是现在我不知道。” 顾雪绛苦恼地皱眉:“谁还能让州府出面瞒天过海,让所有人讳莫如深。有这么大权力的人,做事必有所图,先讲好条件再出手,为什么会不求回报地帮我们?千仞,没人来找过你吗?” “没有。”程千仞答完才想起一个人,逐流。 逐流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似乎就是帮他。 顾雪绛打量着他:“我要是首辅,择定太子,权力重新洗牌的时刻,打破旧平衡创造新平衡,正值用人之际。反正你这个‘南渊第一天才’已与那些世家结仇,最适合推到台前做一柄枪,与他们斗争。而不是让你不沾一点腥,还在文思街赏月喝酒。” 北风猎猎,吹得程千仞墨发飘扬。他突然有点烦躁,又喝了一口酒。 逐流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个解释都没留下。骗他过得不好,又回去说服首辅帮他? 小孩到了青春叛逆期爱胡搞吗? 程千仞自嘲道:“我算个什么东西?” 顾雪绛拍他肩:“是个人物。白天才打马游街,整座城都为你疯了,别说你还没适应。” 程千仞也拍他:“不管哪路神仙帮我们,解决问题就行,早点睡吧。” 明天还得开工修阵法,听一天炼器鸡汤。 “这座府邸,总共四座大院,一湖一林一假山,我设十六道阵法,环环相扣,组成大阵,阵枢在抱月楼每块阵料都是你们亲手埋的,应该很熟悉。昨晚你们也看到了,每座院子因地势风水不同,催生不同植物,添置不同摆设,一木一石皆可成阵” 五人从府门开始行走,穿花过廊,从‘风月无边院’到‘演武场’,邱北为南渊四傻做最后的讲解。 “‘断桥人不渡’,金海阵,‘有凤栖’,三才阵” 府中各处大多由顾雪绛命名,所以名字十分有病羞耻。湖叫做‘断桥人不渡’,花园叫做‘春色满园’,梧桐林叫做‘有凤栖’。 走到花草繁盛,生机勃勃的鹿鸣苑,邱北道: “这里除了防护阵法,我还加设一层寒暑阵,冬暖夏凉,空气湿润。”他随口说道,“鹿会喜欢的,所以你们的鹿呢?什么品种?” 南渊四傻齐刷刷看向林渡之,邱北也投去怀疑的目光。 林鹿一下慌了,俊脸通红,顾雪绛反应过来,挡在他身前:“它是通灵异兽。” 程千仞:“公鹿有角。” 徐冉:“性格温顺。” 邱北不明所以:“那还真挺可爱的。” 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抱月楼阵枢。 “阵法一经启动,可挡大乘之下全力一击。” 程千仞惊道:“这,一年得消耗多少灵石?” “十块吧,它平时吸收天地灵气,有敌来袭借力打力。”邱北慢吞吞,又很直率地说:“我计算过灵气转化率,别担心,我知道你们没钱。” 程千仞:“” 徐冉快气死了:“我们有钱!有钱!!” 邱北抱拳告辞:“后会有期。” 南渊四傻入住新宅的第二夜,阵法初试。 因为毒鸡汤等等事件,徐冉对邱北意见很大:“这个人太坏了,看着老实而已。比原家兄弟坏多了,都是一丘之貉!” 灵石已填充完毕,四人站在抱月楼露台上。 程千仞有些紧张地放出一道剑气,沟通阵法中枢,启唇轻叱:“开!” 一道极细微的破裂声响起,风声静歇。所有人都愣了。 徐冉:“我原谅他了!我原谅他了!” 只见亭台楼阁次第亮起,不是南渊阵法的煌煌金光,而是一道道洁白闪亮的银辉,其间蕴藏巨大力量,迅速交织蔓延,花草树木尽在笼罩。 阵法光彩与天上星月交相辉映,整座程府如皎皎月宫。 四人静静看着。 程千仞:“这是我们的家,真好” 深夜,万籁俱寂,程千仞在识海演剑。 忽而听见响动,起身去开门,只见林鹿身披顾雪绛的外衣,提着一盏灯跑来,兴奋地对他招手:“千仞,快来!” 徐冉跟在后面,睡眼惺忪呵欠连天:“鹿要给我们看个,大宝贝。月c月下美人。” 顾雪绛:“等等!渡之,你给家里买婢女了?” 林鹿拉着他就跑:“快点,晚了赶不上!” 程千仞觉得一定出大事了,不然以林渡之的性格,是不会挨个拍门把他们叫起来的。 四人提灯夜行,穿花拂柳到了鹿鸣苑,林鹿放缓脚步,轻声道:“别吓到她。” 他手中灯笼散发着暖黄的光,照亮鹅卵石小径。 一株大芭蕉后,他们看见了美人。 冰雪般的花瓣,嫩黄的花蕊。月光下缓缓舒展身姿,层层叠叠,光华流转,悠悠绽开。 昙花庭院夜深开,月下美人婀娜来。 徐冉痴痴看着:“它真美,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花。” 顾雪绛:“自然造化,鬼斧神工。” 林渡之轻声道:“十年,它终于开了。”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幽渺暗香,令程千仞心情平静,一时忘却今夕何夕。 林渡之笑道:“认识你们,真是不可思议的好事。” 才入红尘,便知红尘之苦,也知红尘喜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8.第 78 章 “程公子是哪里人?” 纱幔低垂, 香炉青烟袅袅, 宫装少女端坐主位, 环佩珠钗, 明艳动人。 程千仞来历早就传遍南央, 谁不知他是东川人。但他今日与顾雪绛登建安楼, 是为感谢温乐公主之前的帮助。寒暄道谢后, 对方既然有此一问,他便认真作答。 “东川边境,沧江乌环渡。” 谁知温乐又问:“程公子去过皇都吗?” 顾雪绛不解地看向程千仞。 “没有。离开东境后, 我就来了南央城。” 他话刚出口,脑海中却闪过许多碎片。雕栏玉砌,延绵殿宇, 浮光掠影般呼啸而过。 “你知不知道, 你很像我五皇兄。市坊初见只是模糊感觉,此时再看, 竟觉得你容貌也愈发像他。”少女似自言自语:“世上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程千仞定了定神:“殿下抬爱。实不敢当。”原来双院斗法开始前, 他在西市遇见的小姑娘就是温乐。 “你这幅模样, 以后还是避开皇都免得被见过我皇兄的有心人寻去做文章。”不待程千仞再问, 温乐目光扫见顾雪绛腰间华美宝刀,惊讶道:“你的武脉已彻底恢复?” 顾雪绛起身行礼:“是,得殿下相助良多,草民无以为报” “呵。”少女仰头, 金步摇轻晃, 显得骄傲至极:“无以为报?!本宫何等身份, 怎么会那样小气。对你好,根本不需要你回报!” 她皓腕轻抬,立刻有女官扶她起身,“折桂宴要开始了,你们今夜是主角,别误了时辰。” 两人被侍女们客气地送下楼,程千仞跟顾二打眼色。 “这怎么了?”他不在意被温乐赶出来,就是摸不着头脑。 顾雪绛摸摸鼻子:“可能是我,说错话了。” 程千仞深有感触:“也是,小孩子的心思,猜不透。诶,你见过五皇子吗?” 顾二:“没有,我听说过他。” “” 残阳如血,朔风呼啸。宫装少女凭栏远望,目送两人渐行渐远。 贴身女官在旁侍候:“或许顾公子只是不明白殿下心意,未必无意于殿下。” “他明白得很。” 温乐轻笑摇头,“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君宁见阶上之白雪,岂鲜耀于阳春。” 她倒希望他永远不明白。 就像希望自己永远不会长大。 初冬空气冷冽,余晖早早敛没,太液池沿岸灯火通明。 双院斗法的折桂宴由来已久,取义‘兰芝秀发,折桂争先’,既是为取得名次的学子庆祝,也是为客队践行。 今年设宴观湖楼。学院督查队c州府护卫队c南方军部骑兵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宴会前半段,程千仞在想那位早逝的五皇子,有些心不在焉。觥筹交错间,听大人物们致辞,说些你来我往的场面话,众人举杯便跟着举,有谁敬酒便跟着喝。 最令徐冉开心的环节是胡先生颁奖,双院斗法的彩头都装在一个个精致檀木匣内,她仿佛透过匣子看到白花花的银票和法器。 “轰——” 天际烟花绽放,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盛大绚烂,众人不由赞叹南渊巧思。 大人物们自持身份,陆续离席。他们一走,楼下森严守卫撤去,仿佛空气才重新流通。 席间留下南北两院学生,大家都是交过手的熟面孔,不打不相识。斗法已经结束,无论得意失意,即将告别时,喝酒谈天都毫无顾虑。 北澜石渠阁和南渊春波台的几位聚在一起,打算玩行酒令,来请文试榜首,林渡之做令官。 忽听顾雪绛道:“喝酒作诗有什么意思,素闻原兄精通音律,不如唱一首《开宴》,给大家助助兴。” 唱一首?那位又不是歌姬伶人。场间谈笑一静,气氛突变。 各色目光中,原下索施施然站起身,笑道:“良辰美景,引吭而歌,有何不可。只是我一个人唱歌有什么意思?还请程兄舞剑。借神鬼辟易锋芒,为此夜增辉。” 程千仞回神,正值酒意上涌,随口道:“在座不止我一人练剑,更不止一把名剑。” 他手腕微动,银光一闪,长剑怆然出鞘,直剑原上求c傅克己:“我一个人舞剑有什么意思?请二位共舞!” 傅克己蹙眉,拔剑出鞘。 原上求直到今日才结束面壁惩罚,性情却丝毫未变,看着顾雪绛冷笑:“我们三人舞剑有什么意思?请湖主弹琴!” 徐冉被四句‘意思’绕晕,对林渡之低声道:“他们可真有意思” 话音未落,琴声乍起,如银瓶破裂,激荡人心。同一时刻三道剑光冲天。 “风云会,钩陈羽卫”合着顾雪绛琴音,原下索开腔唱道:“流庆远,芝兰秀发,折桂争先。占盛一门,文武更双全” 只见程千仞身前桌案飞起,凌空翻转,佳肴美酒泼洒,众人忙不迭起身四散。 青雨剑后发先至,程千仞立在原地,手中剑芒暴涨,两剑相遇,桌案轰然炸裂。 案上一截红烛落在他剑上,明明灭灭。 他剑尖一挑,剑锋刺向原上求,红烛袭傅克己面门,使之来势一滞。 随即点栏杆,踏枝头,飞掠至开阔湖面。其余两人紧追其后。 他们三人不用真元,单以剑招剑势交手。原上求与傅克己亦未联手,三人各自为战,全凭心意合击或游斗。 明月烟火,琴音歌声,剑影缭乱。 “‘夜雨谈兵,春风说剑’,《开宴》这般弹唱,竟有金戈铁马之声。” 已去藏书楼躲清静的几人,牌局未开,先听见观湖楼上铮铮琴音。 胡先生凭窗远眺,夜幕中一朵朵烟花盛放凋零,色彩变幻,湖面人影起落,剑光纵横。 “或许百年之后,南渊学院犹在,藏书楼也在。却再难有这样群星璀璨的盛会,睥睨天下的豪情。” 观湖楼露台,众人聚在栏杆边,沉浸于琴歌剑影,心潮澎湃。 徐冉回身找鹿,却见邱北拉着人在阴影角落说话。 “折桂宴结束我就要走了,这四个锦囊是空间法器,里面各装有二十张传讯符c神行符c雷音符” 程府四人中,邱北最亲近表面冷漠的林渡之。因为对方似乎天生心灵手巧,雕刻东西c侍弄花草都有灵气。在他简单的价值观里,干活认真的一定不是坏人。 徐冉喝遍邱氏毒鸡汤,心中警铃大作:“你打算卖自己做的符箓给我们?”强买强卖吗? 邱北转头认真纠正她:“是白送。你们没钱。” 徐冉气得发抖:“你根本不知道我们多有钱!!”别想拐我们家的鹿。 程千仞一战成名,南渊四傻一赌翻身,确实富裕,只是不如北澜四杰有钱。 邱北不与她争辩,把锦囊塞进她手里。 “斩金断玉,天下至刚。你与人比斗时,贴一张神行符,以符箓提升速度,武脉也能好受一点。” 徐冉突然语塞:“谢,谢了。” 第二日北澜车队启程,南央落了今冬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都早。 铅灰色的天空浓云密布,细碎的雪粒落地即化,小毛驴滴滴答答踩在青石板泥水上。 经州府安排好的南央城民众,撑着颜色艳丽的纸伞,夹道欢送车队。 南北两院学生们道别,是没有依依不舍,泪雨凝噎这种戏码的,少年人尚不知离愁别苦,最多说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浩荡车队入城时,南渊四傻如临大敌,头顶一帘秋雨,站在程千仞家破旧屋顶。顾雪绛拿一本‘闲话皇都’指点江山。 今日,他们在飞凤楼临窗雅间吃涮锅,推开窗户,视野正好,居高临下地俯瞰长街。 铜锅下烧着无烟银丝炭,汤底咕噜噜滚泡,香气浓郁。 林渡之感叹:“以后还会遇见他们吗?” 程千仞道:“天地浩大,不见为好。再见不知是敌是友。” 徐冉点头:“也对。” 顾雪绛给林鹿夹菜。 初雪天,宜送别,宜远行,诸事皆宜,最宜吃涮锅。 天气越来越冷,意味着年终大考临近,南渊学子陷入紧张焦躁地复习中。 期间程千仞应南山后院教习先生邀请,又去做了两场演讲,鼓舞士气,振奋人心,效果很好。 他日常行走于程府c学院之间,早已习惯被人群围观注目,行止坦荡,却依然能察觉来自暗处的目光盯着他,准确地说,盯着他的剑。 双院斗法落下帷幕,神鬼辟易引动的风雨,才刚刚开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国庆快乐! 南央第二场雪后, 程府烧起地龙,主人们换上繁复的冬装。 只涮肉不算神仙日子, 徐冉已与文思街所有住户熟络了,练刀之余,便请邻居们来自家花园打雪仗。 于是路人常见一众美人出入程府,明镜阁c醉红楼c软玉斋,各花各美。莺歌燕语,恣意嬉笑声飘出院墙,引人浮想艳羡。 “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啊” 顾二决定挽救一下程千仞的名声,吓唬罪魁祸首:“下月年终大考, 你的刀术主课没问题, 但‘军事理论基础’这门副课很危险,你再不用功,今年能过才见鬼。” 徐冉有点慌:“那怎么办,我不想重修一年。” “好说, 雪球放下, 这是我为你写的学习计划,从现在到kǎ一 shi, 每天来鹿鸣苑一趟, 我和林鹿出题考校你。来,书拿好。” 徐冉快哭了:“换个地方行吗。” 顾二慈爱微笑:“吃得苦中苦,方位人上人。” 林医师近期在为顾雪绛温养新生武脉, 每日熬三次汤药。鹿鸣苑脉脉花香被浓郁药草苦味取代, 也只有林顾二人受得了。 今年冬季格外寒冷, 安国大运河冰封十里,云桂山脉大雪压山,南央城中往来商旅减少一半,城阙与大道愈显宽阔空荡。 北风正紧,程千仞冒雪来到学院,路上遇见打招呼的学生,他便点头回礼。 “程师兄好。” “程师兄早。” 年终大考压力下,就连春波台也少了许多拥炉赏雪c梅边吹笛的闲人。琅琅读书声飘出各学舍,诸生一派勤苦之象。 藏书楼难得热闹,一楼挤满借书看书,临时抱佛脚的学生们。 越往上越冷清,四层后空无一人,程千仞拾阶而上,寂静中只有老旧楼梯吱呀作响。 这座南方最高建筑,他来过千万次,今天才算真正感受到它的高度。 漫长楼梯尽头,不似传说中挂满南渊历代先贤挂像,或有复杂精密的机关运转。布置简单清雅,普通客厅有的它都有。 虽未设地龙c暖炉,阵法庇护却使之冬暖夏凉,窗外朔风白雪仿佛另一个世界。 “有点失望吗?” 背后忽有人发问,程千仞回身行礼:“胡先生。” “这不是顶层,楼上才是南央阵法中枢,有空间阵法遮掩,你现在看不到。以后或许有机会” 胡副院长身着单薄春衫,还是初见时的书生打扮。神色温和,眉间却有淡淡倦意,正坐在案前斟茶:“坐。” 程千仞依言入座:“先生气色不大好。出什么事了吗?” 胡先生摆摆手:“方才起了一卦,有些累。” 程千仞接过茶盏,等对方先开口。 自神鬼辟易现于人前,学院替他承担各方压力。胡先生不知作何考虑,十分沉得住气,直到现在才召他谈话。 “我能看看你的剑吗?” 程千仞解剑置于案上:“先生请。” 宝剑出鞘三寸,寒光乍现。 胡易知捧剑端详:“人们说它万般不详,还不是为它抢破头。” 神鬼辟易本就凶煞极盛,持剑者易遭反噬。上一任剑主又死在徒弟宁复还手上,使它恶名更甚。 “你怕吗?” 程千仞摇头:“怕它?当然不怕。怕外面的人?怕有何用。” 胡先生闻言笑笑,收剑回鞘,递还程千仞:“今天找你来,却不是为它。”他自袖间取出一封信,“有东西转交给你。” 熟悉至极的字迹,猝不及防撞入眼帘。程千仞一时愣怔。 胡易知叹了口气:“你们通信没问题,让我转交也可以,发传讯符不好吗?” “空间通道突然开启,我和院判还以为,朝辞宫发来什么重要消息,圣上驾崩了?魔族大军打进白雪关了?结果呢?给你的家书!” 他见程千仞魂游天外一般无甚反应,更觉胸中憋气: “年轻人,你这真是‘家书抵万金’啊。” 程千仞被训得跟孙子一样:“抱c抱歉。” 他接过写有‘程千仞亲启’的信封,不由呼吸急促,心情忐忑。 逐流寄信来,会说什么?解释上次的事吗?那样的话,当然是选择原谅他 信纸展开,四个大字跃然纸上—— ‘往事已了’。 逐流的字迹,落款写着朝歌阙。 程千仞脑中轰鸣一声。 原来如此。 这意思清楚简单,我欠你教养恩义,替你解决一桩天大祸事。还如你昔日所愿,让你后半辈子过得安稳。 你我因果干净,两不相干。 他们之间,从不存在兄弟情深c‘家书抵万金’的感人桥段。 真干净啊,多一个字都不写。连最后一封信,也要经别人转交。 送走逐流时,程千仞确实想过这一天。 等事情真正摆到眼前,才发现自己远不如想象中豁达。 两道声音在他脑海中厮杀。 “程逐流,出息了啊,跟我来这套,死白眼狼,捡你不如养条狗!” “你凭什么怪他,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还说只要他过的好,虚伪,假话!” 胡副院长捡起飘落地板的信纸,看到落款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放心,毕业之后,你可以继续留在学院。” 这不是家书,是朝辞宫向南渊学院传达意志。 南央城里,很少有事能瞒过胡先生。他知道暮云湖血腥大屠杀,也知道程千仞养在身边的孩子,是被哪路人接走的。 但他未留意过逐流字迹,更想不到算不到,就在今年秋天,朝歌阙这个名字,已换了新主人。 程千仞夺回信笺塞入怀中,行礼告辞,仪态沉稳。 他在楼梯口转身说道:“先生,若南渊有难,南央城有难,我愿舍命出战,因为我喜欢这里。但我不会受人摆布。” 直到走出藏书楼,他始终面色平静。 只有手中长剑微微颤动。 太液池边寒柳尽枯,白雪却似阳春柳絮,漫天纷飞。 薄冰封湖,小舟不渡,湖畔落雪未能及时清扫,远望白茫茫一片。 程千仞踩在绵软积雪上,忽有所感,抬头正对上一道怨毒目光。他无心理会,对方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直径拦在他身前。 是钟天瑜。 他如今模样与春日入学时判若两人。两颊枯瘦,眼底青黑,神色癫狂。 钟天瑜因为身份‘不够格’,未能亲身参与暮云湖晚宴,但他知道那夜的很多安排。然而第二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花间雪绛没死,想杀他的人,都凭空消失了。 他在恐慌中传讯回皇都,时间一天天过去,杳无回音。 这件事被他看不到的可怕意志硬生生抹去,没人在意他这个唯一幸存知情者,就像铺天罗网不会在意漏网蝼蚁。 他知道他完了,被家族‘遗忘’,失去扶持,前途彻底葬送。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好端端活着,程千仞依旧心安理得的接受众人崇拜追捧。 恐惧与绝望折磨得他夜夜不得安睡,他受够了。 “别以为没人知道,你和花间雪绛做过什么!” 程千仞几乎忘了这个人,不曾想对方却死死记着他。 他笑了笑:“你们总是觉得,自己性命天生金贵。别人不过是用同样方式对你,你便无法接受吗?” 钟天瑜胸膛剧烈起伏,忽然扬手,将凛霜剑抛给身后人:“杀了他。” 宝剑落在脸色苍白的剑侍手中。 众人听见动静,纷纷向这边跑来。 “出事了,快去找督查队!” “钟少爷疯了吗?他怎么敢!” “他没有自己动手,可见没疯。按照院规,太液池斗殴,谁拔剑谁受严惩。最多只能判他言语挑唆,抄几遍院规。” “钟十六又不傻,怎么会听他的” 出乎众人意料,一道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响起,木讷剑侍神色挣扎,凛霜剑却缓缓出鞘。 钟天瑜冷笑道:“众目睽睽,你能拿我怎么样?你敢拔剑吗?” 程千仞不看凛霜剑,只认真道:“劝你冷静一点,我一剑既出,你还有没有命在,我自己也控制不住。” 钟天瑜对剑侍喝道:“废物,你还等什么——” 寒芒乍现! 喝骂声戛然停止,他像被人扼住脖子,喉间只能发出细微挣扎声。 一截剑尖破体而出,钟天瑜身体轰然倒地。鲜血泼洒。 凛霜剑堪堪离鞘三寸,程千仞转向钟十六:“你自由了。” 神鬼辟易太快,快到没人看清剑轨。 围观众人回神,慌乱四散,尖叫声此起彼伏。 “啊!shā rén了——” “拿下他!” 无数督查队员向湖畔涌来,将程千仞重重包围,黑衣如潮覆盖皑皑白雪地。 忽而人群分开,整齐行礼。漫天风雪之后,院判显出身形。 “公然行凶,你眼中还有没有学院规矩?” 程千仞剑尖指地,鲜血流淌,剑身明亮如故,映照他冷漠眉眼,甚是骇人。 “学院行规矩,理当一视同仁。这人拦我去路时,你为什么不出现?”他回身望向藏书楼顶层,他知道副院长站在那里: “你想看我如何选择?这就是我的dá àn。” 谁要这自欺欺人的安稳。 执事长喝道:“放肆!你在跟谁说话,立刻向院判道歉!” 持剑少年忽然大笑,笑声震落枝头雪花:“整日坐在高楼里俯瞰众生,你还会使刀吗?” 楚岚川面无表情,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恼怒。 论地位,院判裁定学院一切规矩,神圣不可动摇。论战力,将程千仞打成狗的宋觉非遇上他,也只能自折功体,施展血遁脱身。 他是南方数一数二的强者,圣人之下,皆有一战之力。 很久没人敢这样与他说话。 风雪骤疾,浓云汇聚,在他头顶天空翻涌。 ——程千仞疯了。 在场所有人如是想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虽然迟到,还是要祝你中秋快乐 钟天瑜的尸体被搬上板车, 推车几人战战兢兢打量持剑少年。神鬼辟易还在他手中淌血, 若他此时暴起分尸, 谁拦得住? 幸而他只是看了钟十六一眼:“走吧。” 后者仿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神色呆滞茫然, 任由别人拉他离开。 车辙混杂鲜血渐渐远去, 白雪地留下狰狞痕迹。重围中只剩程千仞一人。 执事长声音微颤:“列阵!” 几十支□□架起, 声势划一。弓弦霎时紧绷,冷风中嗡鸣震颤。泛着寒光的箭簇,对准程千仞周身各个方位。 □□手之后是长戟卫队, 壁垒森严。 大雪满弓刀。 按执事长设想,若能在院判动怒前zhi fu此人,事情便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打了一个手势。 “咻咻咻——” 铁箭离弦,飞雪撕裂, 十余道破风声几乎同时响起。半空中, 猛然绽开一张巨大捕网! 它缚于箭尾, 随箭而发。漫天银光闪烁,柔韧而危险,似一只血盆大口, 向程千仞当头咬下。 “铮!” 程千仞手腕一翻, 剑尖划过雪地, 一线雪沫随之迸射! 剑气激荡, 碎雪与巨网相击, 发出千万道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他足尖点地, 趁此疾退, 衣袍飘忽如飞鸟,瞬间掠出罗网范围。下一刻,明亮剑光凌空闪过。 一声暴鸣,乱雪狂涌! 飞鸟落地,残破巨网被他踩在脚下,似一团破布,嘲讽着捕猎者白费心机。 湖畔松软积雪不耐磅礴真元冲击,以程千仞为中心,急速塌陷。 太液池薄冰龟裂,蛛网般扩张,冰下湖水不安地震颤。 ‘见江山’中最宁静缓和的‘平湖落雪’,这般使来,暴戾杀意毕现。 当捕网断裂,前排弓箭手遭受剑气冲击,更多卫队便动了,重重黑衣如海潮奔涌而来,包围圈飞速缩小。 程千仞立在原地,微微蹙眉:“我不想跟你们动手。你们只是听命于人。” 众人哑然。他居然还讲道理。 你以为他当众shā rénc对院判出言不逊是发疯,他却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程千仞的目光越过剑林戟海,落在十余丈外的威严身影上。 那道身影摆摆手。一切嘈杂停歇。督查队开始有序撤退。 这是清场的意思。 执事长看了一眼院判,欲言又止,沉默地退后。 朔风呼啸,脚步声兵甲撞击声远去,湖畔越来越安静。 十余丈雪地外,只有院判黑衣一点颜色,更显得他身形高大,巍峨如山,令人望之便心生惧意。 楚岚川神色漠然,看不出喜怒,甚至回答了程千仞先前的问题——‘你还会使刀吗’。 他说:“凭你,也配让我使刀?” 话音刚落,他迈出一步,消失在风雪中。 下一瞬便出现在程千仞身前,毫无征兆地,滂湃威压爆发。 程千仞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一座大山当头压来! 江河倒贯,玉山倾颓,万钧重击下,他双膝剧痛,狠狠砸在地上。 肋骨不知断了几根,胸腔烦恶难以抑制,程千仞猛然吐出一口血,混杂脏器碎片,染红惨白雪地。 一切只在须臾。 不必计算招式,不必拥有战意。院判负手而立,甚至不必拔刀。 少年天才与大陆一流强者的差距,决定了这不是一场战斗,而是单方面的训诫。 藏书楼顶层,胡易知叹气自语:“年轻人吃点教训不算坏事,免得不知天高地厚。” 程千仞离开藏书楼前,说自己不会受人摆布。于是胡先生与院判默许钟天瑜拦道,只为看他如何选择。 若想留在学院,戾气总要消磨干净,就得忍。忍过这一次,以后每一次都要忍。 但谁也想不到,程千仞拒绝了这种‘好意’安排,以极端决绝的方式。 他想干什么?与朝辞宫c南渊学院彻底割裂吗? 大人物都有一样的通病。 登高望远,便以为万事尽在掌握。 湖畔两人一跪一站,天空阴云翻涌,寒柳与水草簌簌颤抖。 院判高大的身形投下阴影,如一片浓重夜色,将程千仞笼罩其中。 他说:“神兵虽好,也要有命使” 猝不及防,少年以剑撑地,唇间迸发一声厉啸,蓦然借力跃起! 寒芒一闪,残影破空,两人距离极近,楚岚川下意识拔刀抵挡。 “铮!” 刀剑一击即分,程千仞顺势掠退。从湖畔寒柳至湖上冰面,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发髻已散,墨发随风飘飞,衣衫破损,浑身淌血。 强行突破对方威势压制,必然付出极大代价。然而他一刻不停,双手握剑,对湖畔那道人影遥遥斩落! 风雪避退! 剑气绞碎飞雪,一条空白通道,跨越十余丈距离凭空出现,直冲那人身前。 院判微挑眉。 他袖口有一道不起眼的细碎裂痕,是方才神鬼辟易留下的。 刀既出鞘,断没有无功而返的道理。 于是他出刀。 程千仞这一剑杀机迅疾,并试图再次以神鬼辟易引动天象,光彩煌煌,剑气转瞬到他眉睫。他的刀却不快,甚至过于简单。 蚍蜉撼树,以卵击石,面对幼稚可笑的抗争,树和石头永远不必着急。 黑色刀锋出现时,天光倏忽黯淡。 无形剑气被打散,刀刃过处,一切光彩尽数敛灭。 “轰轰轰!——” 磅礴真元对冲,引发湖面一连串爆炸,惊雷滚滚。 水雾间,程千仞看见一道黑影。下一瞬,他身形便如断线风筝,骤然倒飞! 湖东到湖西,血水喷薄。 他撞进薄冰,湖面破开大洞,雪浪碎冰冲天! 程千仞向湖底沉去,失血过多使他体温骤降,寒冷令人忘记疼痛。 像是回到了沧江,无边漆黑的水域里,以死尸为食的水鬼密密麻麻涌来,将他拖入深渊。 好冷。 “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 “我叫千仞,你叫逐流,一山一水,山水相依,是个能长久的好名字。一世人,两兄弟。” “小流,你看,月亮照在沧江上,像不像满江银子啊。” “哥,要是真的银子就好了,我下去给你捞。” “我们在哪?啊南央城,遍地是黄金!” “哥,那是人家灯笼照在石板上的光。” “我要三观干什么?哥哥的三观就是我的三观。” “我都听哥哥的。” “往事已了。” 温暖如春的房间里,燃着助眠安睡的香,与苦涩伤药混杂,形成奇特的味道。 徐冉来回走动,心情烦躁:“胡副院长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他怎么会这样?” 一剑杀死钟天瑜,打伤二十余位督查队员,逼得院判拔刀。 这不像程千仞行事,倒像原疯子。 大雪天,文思街程府吃涮锅,直到汤底煮干,饭桌还是少一个人。朋友们出门去寻,才知道学院出了天大的事。 顾雪绛收伞进门,带回确切消息:“胡先生说,是程千仞以前的弟弟,突然写信给他。” 林渡之在默念佛偈,床上人依旧无知无觉地闭着眼。 顾雪绛看了程千仞半晌,忽道:“你看他像不像个暴君,因为宠妃死了,便生天下缟素之心。” 徐冉微怔,竟觉这荒谬比喻莫名恰当。 这里是太液池湖心岛东院,程千仞与傅克己决战后,重伤不便移动,曾在此修养。与先前不同,这次是禁闭。 林渡之念完一段,转头问顾雪绛:“外面情况如何?” “乱啊,院判动手前命令太液池清场,很多学生不服,现在闹着要见程千仞。还去藏书楼静坐,请院判证明没杀他。马上年终大考,这个关口偏出乱子,执事长很头疼。” 程千仞养望已久,南渊第一天才的狂热追随者不在少数。 徐冉:“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听程三亲口说,我才相信。” “我担心神鬼辟易凶煞,千仞日渐受它影响,杀心愈重。”林渡之叹气:“现在只希望他快点醒来。” 程千仞头脑昏沉。记忆像泄闸洪水,过往的片段和语言,无比清晰地匆匆闪过。 他身体仿佛在冰冷江水中浮游,直到猛然睁眼。 高床软枕,陈设简单的房间。 月光透过窗棂投照室内,落了那人满身。 他正垂眸看书,睫羽覆下浓密阴影,案上一点烛火幽微,勾勒出他清晰轮廓。 程千仞坐起身,下意识摸枕边旧剑,声音有些哑:“你来干什么?” 那人放下书,轻揉眉心:“我还要问你,你在干什么?” 属于‘程逐流’的部分神魂于识海挣扎,令他身心俱疲。 你不是很喜欢南央城吗?豪宅美婢,知己好友,万人追捧,那便留在这里,还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程千仞冷冷看着他,不言不语。 “我不是想摆布你。以你的剑道天赋,早晚独当一面。但在你成长起来之前,需要一个地方遮风避雨。学院护得住你,也护得住这把剑。” 朝歌阙以为,解释是最浪费时间的无用事,但现在,他确实在无意识地解释。这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 程千仞依然沉默。 “你看不惯那钟”钟什么来着?他话音一顿:“忍忍又如何,自然有人处理他。” “你不是逐流。”程千仞忽而抬眼,冷笑道: “逐流不说这种话。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权力和地位,真可以让rén iàn目全非。” 朝歌阙神色也冷下来。 “口口声声‘逐流’,你还真在乎这个便宜弟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第 81 章 风雪不知何时已停歇。夜色极静, 月光入户,如积水清波涤荡。 那人站起身, 身影遮蔽轩窗下一半清辉, 无形压迫感盈满一室。 程千仞想,小白眼狼, 我从前是否在乎你,你心里没点数? 他终于清晰认识到逐流的心智早已超出年龄限制。便再无法像上次一样,面对欺骗, 以孩子不懂事自我安慰。 事已至此,与他硬扛无用。程千仞深吸一口气, 寒冷空气突兀充斥心肺,牵动体内旧伤, 未语先咳。 月光下他脸色苍白,墨发披垂, 双肩因为剧烈咳嗽颤抖。一身冷硬锋芒敛灭,显出几分脆弱无助。 朝歌阙气势稍滞, 不由上前两步试图搀扶,程千仞抬手止住他: “小流, 兄弟一场, 我落到今日这般地步,不怨你。” 如果五年前有人说, 你以后会算计逐流, 为自己谋划好处, 程千仞一定骂他滚蛋。 可惜世事难料。他此时就在以退为进: “说实话, 当年若不是捡了你,我日子过得也没盼头,没力气走出东川。程逐流,不,朝歌阙,你根本不欠我。” 那人微蹙眉,不知作何思量。 程千仞忍不住腹诽,到底是张完美无缺的脸,皱眉头也比旁人好看。 “你要是还认为对我有亏欠,因果不干净,道心不圆满,就多看护下我几个朋友吧。至于你我,都有各自要做的事,好聚好散,万事如你所愿。” 朝歌阙:“你放心。东征之战后,王朝将星凋零,大陆风云激变在即,朝堂正值用人之时” 程千仞摆摆手:“翻案洗冤就够了,他们有一分本事打一分天下,不用你帮他们封侯拜将。”他很不习惯这人如今说话的语气。 朝歌阙道:“那你呢?你在学院杀了人,免不了麻烦。”以后又有什么打算? 程千仞闻言笑道:“天大地大,山长水阔。与你何干?”他笑得真心实意,“你走吧。” 朝歌阙没有动,立在月光中安静看他,目光沉沉。 “不走等什么?我们还要来个割袍断义,或临别拥抱,才算彻底了结?” 难道这人跟顾雪绛一样穷讲究,生活需要仪式感? 不待程千仞心生烦躁,朝歌阙忽然两步逼近床边,阴影投下,熟悉的气息与温度当头笼罩。 竟然被抱住了。 程千仞筋疲力尽,懒得拔剑也懒得推开,心里骂了句有病。 大概是属于‘程逐流’的残留反应。朝歌阙如是想到,所以都怪程逐流,有病。 正要放手,忽听怀中人疲惫地叹息:“以后不要入我梦境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哗啦——” 如尖刀击镜,周身场景片片碎裂。 程千仞猛然睁眼。 他躺在床上,盖着棉被,房间与方才梦境中一样,不一样的是他浑身钝痛无力,一根手指都抬不起。 神思恍惚,只听徐冉喊道:“我天!他终于醒了!” 顾雪绛:“谢天谢地,命可真硬。” 林渡之将人扶起,喂下温水:“感觉怎么样?” 程千仞看了眼烛火:“都这么晚了你们吃了吗?” 徐冉:“你昏睡四天里,我们吃了十二顿饭,你问哪顿啊?” 等程千仞缓过劲儿,林渡之严肃道:“肋骨四处断裂c腕骨c肩胛骨碎裂,脏器破损,丹药可医,真元枯竭,识海震荡,还需温养” “作为医师,我并不想救丝毫不珍惜生命的人,作为朋友,如果救不回来你,我会痛苦终生。” 程千仞低头:“对不起。” 顾雪绛:“所以你后悔杀钟天瑜吗?” 程千仞:“不。” “” 顾雪绛:“我大胆猜测一下,之前我们暮云湖闯的篓子,是逐流帮忙摆平了?他信中内容刺激了你,你才去院判手下找死?” 徐冉:“天!逐流什么来路!” 程千仞揉揉眉心:“不怪他。是我的问题。我也不是找死,我只是”意难平。 顾雪绛见他不想多谈,心中明白一半,拍他肩膀: “虽然我们都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但只要你叫我一声爹,我还拿你当亲儿子。” 程千仞:“滚滚滚。” 狗友们一贯有苦中作乐的革命乐观精神,只林渡之秉承医德,认真安慰伤患:“我自幼没有兄弟,是师父养育长大,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好兄弟。” 顾二忍不住逗林鹿:“那我是你的什么啊?” 徐冉抢答:“妈的智障啊傻儿子。” 今天,又是南渊四傻拼命想成为对方父母的一天。 程千仞被关禁闭于湖心岛东院,等候伤势恢复,院判提审。 朋友们轮流探望,带来外界消息。 “藏书楼还有人静坐抗议吗?” 顾雪绛:“没了。人太多坐不下,都转去勤学殿外的广场,你南山后院算经班的学生们领头,要求放你出来。执事长出面协调了两次,胡先生和院判真沉得住气,一点动静没有。” 程千仞吃着他带的糕点,含混不清道:“你去劝劝吧,他们这样年终大考会挂的。” “钟十六怎么样了?” 徐冉:“还在程府,林鹿给他治病。情况有好转,会说完整句子了。说起来,那次我与他对战之后,咱俩给了他一瓶伤药,就因为这个,他居然还记得我们!” 这次改吃飞凤楼的金丝粥。徐冉临走时交待:“林鹿忙着治病,下次还是顾二来看你。” 顾雪绛:“钟家来了三位大供奉是真的大供奉,跟暮云湖那些不一样。我以为他们是来找钟十六麻烦的,结果他们早忘了这个人。据我这边可靠消息,他们今天跟执事长讨说法,说你是学院弟子,归学院处置可以,但杀人偿命,要么学院杀了你,要么交出神鬼辟易抵罪。几个南方宗门也跑来凑热闹,指责你心性残暴,不配神兵。” 顾二总结道:“你这一剑刺下去,把所有暗箭逼上明面了啊” 程千仞摇头:“图穷匕首见,说到底还是神鬼辟易。” 日复一日,他无法离开东院,外界形势日益严峻。 待伤势好转,便开始识海演剑,朋友们却越来越忙,不一定每天能与他见面。 “钟家要你交剑的事,被示威学生们知道了,在勤学殿外与督查队发生冲突。” 程千仞懵:“我算经课同窗都是文弱书生,怎么跟督查队动手?” “这次是我们打马球的队友,周延师兄他们。” “现在跟我一样被关了禁闭吗?” “大半个青山院都有份,关不下。” “” 程千仞一个头两个大,早知道惹出这么大乱子,还不如让那个小白眼狼帮忙。算了,自己装的逼,跪着也得装完。 “胡先生与院判不动不言,到底什么意思?” 顾雪绛沉默片刻:“没人知道。” 今年南央冬天格外冷,滴水成冰,许多学生却不在烧着地龙的暖和学舍温书,而在冰天雪地中集会。 有人奔走其间,发放类似于小册子的东西。 “程师兄在藏书楼公然突破,毫不藏私,学院哪个修行者,没去观他破境,从中得到启示?哪个读书人,没在南山后院听过他的演讲?现在他受难被囚,难道我们坐视不理?” 册上写有太液池边前因后果,图文并茂,后附在场证人证词。 广场人头攒动,程千仞的支持派与维护院规派,站位壁垒分明,展开一场正式辩难。 双方派代表轮流发言,众人倾听,若被对方说服,可以走到对方阵营。这是南渊解决大问题的方式。 “钟天瑜挑衅有错,自有院规裁定,程千仞杀人罪无可赦。” “钟天瑜拦道时,院判为何不出现,督查队为何视若无睹,任由钟十六听命拔剑。程千仞不拔剑,钟十六的剑会逼他,程千仞拔剑,就是违规。怎么做都是错。你如果是当时的程千仞,你能做什么?” “院规裁定?当院规不作为的时候,我们怎么办?” “” 这场辩难持续八个时辰,由昼至夜。 大寒。又是一场雪。 程千仞正拿着旧剑比划,试验腕骨恢复程度,忽听敲门声。 “今天怎么都来了?”前些日子,朋友们一直轮流看他。 顾雪绛收伞,抖落鹤氅雪花:“院判有令,明天起,东院封锁,谁也不能探视你。” 徐冉有点急:“三日后提审,你到底如何打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2.第 82 章 程千仞收剑回鞘,与朋友们围坐案前。 “站在学院的立场, 你会按原计划, 让我三日后露面吗?” 徐冉不解。 程千仞:“目前勤学殿广场水泄不通, 群情激奋, 如果我当庭说出什么煽动人心的话, 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很容易爆发大规模流血冲突。” “学院拿不出办法安定人心, 便开不了庭。至少开庭前,胡先生或院判会来找我谈一次。” 徐冉恍然大悟:“好有道理啊。” 顾雪绛却知道, 程三这样说, 只为让他们暂且安心。提审拖得了一月,拖不了一年。总要有个对策。 林渡之摆上食盒,几人边吃边聊, 像在家里一样自在。朋友们讲外界消息给程千仞听。 徐冉:“钟十六恢复得不错, 出门前,他还问你去哪了。” “怎么问?” “‘程c在哪c为什么c不见?’,我说‘你说清楚一点呗, 我根本听不懂啊!’哈哈哈哈。” 程千仞:“你别欺负人家, 人家反应慢,但脑子不傻,心里清楚的。” 徐冉:“林鹿对他温柔得像个妈妈。我这激励治疗法,与林医师互补。” 鹿突然脸红:“不是妈妈, 是对病患的耐心。” 程千仞:“他独自在家, 钟家供奉们还在城里” 徐冉立刻起身:“我回去看看。” 顾二望向窗外天色:“快到钟十六吃药的时候了。鹿也回去吧。我再陪千仞说说话。” 两人走后, 顾雪绛似笑非笑看着程千仞。 程千仞自知瞒不过他,老实交代:“这里是湖心岛,等我伤势恢复后,便破阵潜入湖底,夜渡暗河离开南央城。” 顾二挑眉:“你打算就这么走?一个人?我今天不问你,你就不说?” “我会留一封信。林渡之不会同意我冒险破阵,徐冉藏不住事儿,她今天回家收拾东西,明天全南央都知道我准备跑路。人多扎眼,我一个人走,反而方便。等我到东川,立刻发传讯符给你们。” 顾雪绛:“说得容易,这一路何止千难万险。按现在的情况,即使开庭,学院也不会罔顾民意,重判于你。” 程千仞默默取东西放上案头。 邱北离开前送他的锦囊是空间法器,里面装满符箓。双院斗法的彩头丰厚,三件攻击法器,两件护身法袍。 满桌符箓法器,加上一柄旧剑。 他说:“逃不出去,也杀得出去。我不接受审判。” 顾雪绛摇头:“我不想你做第二个宁复还!” 程千仞一时默然。东家,你当年为何杀师叛山,万里奔逃,是否另有隐情? 他起身行至窗前。窗外白雪纷飞,寒风呼啸。 “与逐流了断后,我心境忽而开阔。虽被院判重伤,但恢复后的武脉更坚韧,真元更凝练。安稳度日于我无进益,我打算游历山川,经风历雨,寻求突破小乘境的机缘。”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们留在这里挺好,我哪天回来,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顾二点燃烟枪:“理智上我知道你说得都对,感情上我并不接受程府的绿萼梅开了,你还没看上一眼。” 气氛沉默。烟气缭绕。 顾雪绛抽完半袋烟:“你是否信我?” 程千仞诚恳道:“爹就你一个傻儿子,当然信你。” 顾二此时懒得跟他计较:“那便等。不要破阵。” 程千仞想了想:“好。” 那日之后,程千仞在窗台发现一瓶辟谷丹,从此正式开始湖心岛禁闭生活。 他见不到任何人,得不到任何消息。 公审日期一拖再拖。这里仿佛与世隔绝,夜半时分,安静得能听见落雪声。 程千仞照旧修行,在识海中演剑c打坐冥想,有时案前擦剑c提笔练字,以沉心静气。生活有条不紊,看不出一丝焦虑。 这日风雪初歇,天气难得放晴。 他推开窗,庭院无人清扫,白茫茫一片。冷冽空气中暗香浮动。 原是院角两株白梅开了,白瓣黄蕊,傲雪凌霜,煞是好看。 他又想起朝辞宫后山的红梅,高大而疏阔孤寒。南央梅花品种不比北地,低矮而繁茂秀丽。 四五只白鹭在梅树下嬉戏,彼此以长喙梳理羽毛,很热闹的样子。 院判居住的湖心岛天地灵气充足,禽鸟也瞧着有灵性。 程千仞学林鹿的姿态伸出手心,温和道:“来。” 可惜他身佩神鬼辟易,凶煞难掩,白鹭们吓得振翅高飞,扑棱棱没了踪影。只余空院孤梅。 程千仞无奈笑笑:“怕什么,我又出不去。” 长剑鞘中轻颤,似是呼应主人心意。 时间一天天流逝,依学院往年安排,年终大考都已结束。 某日程千仞案前写字,忽听闻叩门声。 清脆声音像春芽破土c春水破冰,昭示着漫长冬天终于过去。 “我以为与世隔绝,等待未知的审判,人总会忍不住思虑外界消息。思虑愈重,心思愈乱。尤其是你这般意气风发的少年人,龙困浅滩,如何能忍?但看你眼神清明,气息圆融,十分沉稳啊。此时此刻,多少人为你奔走努力,你就不急吗?” 程千仞请书生入座:“先生说笑。” 他一副待客姿态,全然不像禁闭中的囚徒。 “既然已做选择,等待便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胡易知盯着他,目光沉沉,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程千仞:“您是来放我出去,还是来杀我?” 胡先生笑起来:“恭喜。明日你便能离开这里了。” 程千仞淡淡“哦”了一声。 “你将面临两种可能,先说第一种罢。辰时,公审在勤学殿举行,我与院判主审c州府刺史陪坐,钟家三位供奉出庭,钟十六也被要求出庭,但他处于半洗智状态,他的话不具备证词效力” 程千仞皱眉:“等等,您都知道?” 胡院长道:“我知道。” “学院有这样的学生,您不管吗?” 胡先生长叹一声:“他如今人在程府,你那天又为他出头,想来一定是看不惯这种事但他不是个例。世家傀儡存在已久,大家心照不宣罢了。我今日管他一个,就把学院放在了皇都世家的对立面。学院不能有立场。” “我知道你厌憎皇都世家。他们确实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但与他们创造的价值c对人族所做贡献相比,这些事不值一提。维续权力需要代价。千千万万人为此牺牲,钟十六只是其中之一。” “万事不是非黑即白的,既然存在,便有它的道理。我只能决定学院不做这样的事,拦不住别人去做。你们年轻人,有时候想法比较偏激” 程千仞:“所以他活该吗?” “谁?” “钟十六。” 胡先生有些好笑:“你还较真,我以为你自幼东川求活,心性冷硬。” “我承认我冷漠。如果我不认识他,这件事我也不会去管。但我遇到了,并且看不惯。看不惯就去做,有一分心,尽一分力罢了。我知道您说的都对。正因为都对,才令我感到寒冷。原来大人物们,都是这般想法。” 胡先生望向窗外。 两只白鹭庭中漫步,长颈黑喙,姿态闲适。 “‘白鹭立雪,愚人看鹭,聪者观雪,智者见白。’等你站在我这个位置,再来审判我不迟。” 程千仞:“我没有资格审判您。再者,我对您的位置不感兴趣。” 胡先生神色古怪:“知道你将面临的第二种可能吗?” “” “他们要选你做院长。” “什么?”程千仞这次真懵了。 “我是副院长,楚岚川是院判,南渊的院长传承断裂百年之久,一般人还真想不起来。他们为了救你,是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 胡先生感叹道:“为学院做出过重大贡献者,可以参选院长,得到超过九成师生支持,便能当选。夺得双院斗法榜首,确实算重大贡献。我今天来这里之前,勤学殿的投票已经开始。投票一旦开始不得中断,每个人都要参与,约莫明日破晓结束” “那时,一切自见分晓。” 程千仞怔然:“这c这太荒唐了。” 胡先生笑道:“我觉得你胜算很大呀,你看看,现在全城都是这种传单,全大陆都知道你要选院长。” 一沓纸摆上桌面,程千仞一目十行翻阅。从马球比赛c到双院斗法c藏书楼破境,还有他在南山后院每次演讲的内容。叙事通俗易懂,图文并茂。 不知道这玩意印了多少份,有几份隐约能看出顾二的笔迹。 “学生们都上街发传单去了,今年年终大考推迟。我和院判也得晚放假。” 程千仞抿唇,沉默不语。 “两种可能说完了,南渊第一天才,院长候选人,我们明天见。” 胡易知取回那沓传单,不小心卷起案上程千仞练字的草纸。 漫天黄纸飘飞,字迹力透纸背。 全是‘忍’字。 他才知道这个年轻人,这些天过得多煎熬。 兴灵二百六十四年。冷冬,腊月十三。 南央是座不夜城,学院是个不眠夜。 偌大的南渊灯火通明,督查队严阵以待,学生们顶着刺骨朔风聚在勤学殿外。 他们排队投票,气氛肃穆,即使交谈也压低声音。神色激动而压抑,仿佛在忍耐c等待着什么。 大殿尽头,执事长立在大木箱旁,监督每一位投票者宣誓。 “请宣誓。” “青山院刘镜在此宣誓,我今日行使南渊学生的权利,负责地投出这一票。” “请宣誓。” “我作为南渊学生行使权力,对我的投票负责。宣誓人,南山后院张胜意。” “请宣誓。” “我宣誓” 年轻学生们的誓词回响在高阔大殿,坚定平静。一位接一位,队伍长不见尾。 不管后世史书如何书写,注定绕不开这一夜。 南渊每一个人,都在此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 程千仞立在窗前,院墙屋檐遮蔽视线,只能看到有限的一角天空。 夜空湛蓝,几颗明亮星辰照耀白雪地。 他想了许多事。 直到星辰黯淡,天将破晓。 冬日辰时,天色未大亮。 朦朦晨光中走来负手的书生c身穿黑衣的刀客。 程千仞想,原来一夜时间,如此短暂。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胡先生说:“恭喜。” “你获得全院九成九的支持,自今日起,当选南渊院长。继任仪式后,正式上任。” 程千仞离开东院,执事长与一干大小执事c各个督查队长,候在院门外迎接。 有人向他行礼,他觉得受不起,便匆匆避开。 太液池湖水结了坚冰,又覆皑皑白雪,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湖心岛。 湖边人头攒动,人潮如海。学生们一夜未睡,却各个精神百倍,拼命欢呼。 胡先生见状感叹道:“你还真是不世之材,拨乱之王。大家都相信,你可以带领南渊,走向新的辉煌。” 程千仞一路上不停回礼,终于在督查队护送下抵达藏书楼。 他将在藏书楼顶层宣读继任誓言。那里设有扩音阵法,能令他的声音传遍整座学院。 今日藏书楼戒严,仅三人入内。 楼梯重重,道路孤高漫长,不说点什么,未免尴尬。 程千仞问道:“做院长,能干什么?” 胡先生道:“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觉得钟天瑜该死,他就该死。如果你愿意,还可以革除我与院判的职位,让我们回家种地养猪。” “这未免太不讲道理” 院判道:“你是院长,这里你说的话,就是道理。” 程千仞不语。 胡先生回头观他神色,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不会真打算罢免我俩,让你几位朋友继任吧?” 程千仞摇头笑道:“权力真是个好东西。” “我要带你去看南渊大阵c南央城的阵枢。一旦朝光城失守,这里将是抵御魔族的第一线。一旦安山王起兵谋反,这里将是拱卫皇都的第一线。百舸争流,风起云涌,南渊何去何从,就交到你手上了。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把整个南渊压上赌桌” 楼梯终于到了尽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3.第 83 章 程千仞来过这里, 胡先生在此约见他, 代为转交朝歌阙信笺, 一切风波随之而起。 现在他面前空间水纹般波动, 楼梯尽头又生洞天。 有胡副院长与院判引路,程千仞随他们拾阶而上。 视野豁然开朗, 藏书楼真正的顶层一览无余。 “更上一层楼。世界大不同。”胡易知笑道, “怎么样?” 程千仞一时愣怔:“很美。” 这里出奇空旷,一地古铜灯台,雕刻作莲花形状。花芯烛火明灭摇曳, 光影幢幢, 如一池荡漾湖水。 他行走在榉木地板上,仿佛穿行于莲花盛放的湖水间。不禁想起某些关于南央城阵法的传说。 据说建城之初便有了大阵, 城中无数道看不见的灵气线交织,阵法启动才会显露痕迹。 胡先生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灵气线的起|点与终点全在这些莲台。南央天地灵气交汇于此。” 程千仞来到窗边向下眺望, 大概是为了方便观景, 木花窗异常开阔。 窗下置有矮案蒲团, 案上有茶有棋。 胡易知:“你看到了什么?” “云海。” “云海下面呢?” “太液池c南山c演武场” “等你修为进益,目力更远,便能看到更多东西。剑阁之巅的白雪c皇都摘星台的金瓦c东境白雪关的城墙”他顿了顿,“但是看多就腻了,还不如赌钱打牌有意思。” 程千仞感叹道:“登高望远, 果然不凡。” “若你有朝一日超凡入圣, 驾云俯瞰整片大陆, 才算真正登高望远。” 胡先生认为, 这个年轻人已经有资格知道一些重大秘密。 “除了上次与你说过,北方朝辞宫与南渊学院之间的空间通道外,这片大陆还有从北至东c至西的空间通道。” “空间通道尽头,每一处重要建筑,都有类似藏书楼上的巨大的阵法。换言之,除过魔族居住的雪域,整片大陆可以连做一个大阵。” 程千仞本以为,跨越南北的安国大运河,已是浩大工程,千秋功业。他很难想象,以大陆构成阵法,到底是什么概念。 如线串珠,空间通道是线,藏书楼c皇宫等地是珠子吗? 胡先生继续挑战他的想象力:“南央大阵,除了御敌,还可自毁。万千灵气线爆炸,能将整个南央炸为灰烬,一点不留。” 程千仞看着那些美丽冰冷的莲花灯台。 “最初建造阵法的人,到底想做什么?”何止可怕,简直疯狂。 百万人口的南央,城市文明高度发达,放眼人族历史也是一座赫赫雄城。除了这里,难道其他拥有大阵的地方,也有自毁功能? 胡易知:“我亦曾揣度先贤用意,不得解法。现在你是院长,这些问题都抛给你了!行了,去致辞吧,关于大阵,以后再慢慢教你。” 程千仞缓缓道:“你们真的打算让我当院长?” 院判寡言,始终抱刀立在一旁。 “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中立的南渊,不再中立,将走向毁灭还是辉煌?” 程千仞记得胡易知说过‘学院永远只忠于真理,永远中立,除非明日大陆沉没,我们永不选择’,甚至昨天,他们谈及钟十六时,胡先生依然表示‘学院不能有立场’。 而今南渊,是否真的准备好面对风雨? 胡先生道:“我没办法,学生们选的,昨夜每个人都宣誓为投票负责。” 他的目光越过云雾,看见楼下人山人海,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意气风发。 院判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享有权利,并为之负责任,才是我南渊学子。” 如此重要时刻,程千仞的朋友们应该站在藏书楼外,众人最前列,与新任院长分享荣光。 他们却在很远的太液池渡口,隔着一片白色冰湖,遥望狂热人群高喊口号。 “就像做了一场梦。”林渡之怔怔道:“我们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顾雪绛声音沙哑:“这个问题谁都无法回答,只有时间和历史能给出答案。” 紫衣公子擎着烟枪,面容笼在袅袅白烟后,看不真切,“我只能说我不后悔。我希望他做第一个程千仞,不是第二个宁复还。” 徐冉哪里顾得上这些,她昨天担忧投票情况一直没吃饭,现在手捧卤肉夹馍开心地吃着。 饼酥肉嫩,喷香四溢,冷风里热腾腾冒着白气。生活美满极了。 顾雪绛羡慕道:“心大啊。” 便在此时,他们听到了藏书楼传来的声音。 那里实在太高,人声像从九天之上落下的。 整座南渊迅速安静,所有人屏息倾听。 “我说什么都行?” “现在起,你享有南渊最高权力,可以说任何话,做任何决定。没人有资格反对。” 胡易知开启扩音阵,退至三尺外:“开始吧。” 程千仞向他行了一礼。很端正。 胡易知不禁有些羡慕,这个年轻人不过二十岁,就站在了南方大陆最高处。 时势造英雄,一步登天不外如是。 命运已经给了他最好的牌,洪流将不可逆转的奔涌向前,两岸山峦被抛在他身后。 现在他只要振臂一呼,自有千万人响应,从此便是说一不二的大人物。 或许是风太大,程千仞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他在南山后院做过很多场演讲,不该紧张的。 “各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我是程千仞。” “这是我来到南渊的第二年,本来,还有两年我就该毕业了。我很喜欢这里,也喜欢南央城,容易求活的地方,人活得更像人样。” 如果他知道这些话会被载入史册,一定好好说。 可惜这时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很感谢你们投票给我,可能你们真的相信我,也可能只是不想看我被处死,或者被逼交出我的剑。最终我今天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勤学殿的公审大会上。” “你们真的改变了很多事,那些见不得人c所谓‘心照不宣’的事,被放上台面说对错。习惯站在幕后的翻云覆雨手,没能在这里完成交易,我的剑还好端端佩在我身上。” “这些天是你们告诉世界,只要南渊学子们不同意,谁也不能把手伸进学院。” 学院上空回荡着他的声音,惊雷般落在每个人耳中。 “今日我自愿离开南渊,从此不受学院庇护,不能以学院名义行事。这是我为违反院规付出的代价。未来某日学院需要我,我愿为之奋战至死,这是我自愿承担的责任。” “但无论我在哪里,都将永远以你们为荣。曾与你们同窗修行念书,是我一生荣耀。” “诸君,你们不必去代表谁,也不必被谁代表。愿我南渊学子,永远敢行敢言。” “天高海阔,后会有期。” 程千仞说完,回身对副院长与院判行礼。便向楼梯口走去。一点留恋也没有。 他看不到楼下沸反盈天,就算能看到,也不会改变心意。 胡易知从震惊中回神,开口叫住他。 “你得到这柄剑的时候,我把你从算经班带出来,说可以写荐信送你去海外蓬莱寺,以后一心修行,大陆就算改天换日也难扰你清净,你不愿意。” “你闯了大祸,朝辞宫首辅亲自传讯来南渊,为你安排后路,你不愿意。” “大家选你做院长,权力谁不想要?你还是不愿意” 程千仞每一步选择,总是出人意料。 “我不明白,世间容易道路千万条,你每次偏选最难的一条。为什么?” 程千仞回头:“为不后悔。” 无关难易,百死不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4.第 84 章 程千仞走了, 像赶着吃饭一样。 留下副院长与院判,百感交集,无语凝噎。 他昨天知道自己可能被选为院长, 面对白雪星光站了一宿。 虽然只有一个夜晚,却足够想清楚很多事。 湖心岛禁闭期间历尽焦灼,几次差点拔剑冲杀阵法。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新院长要跑路,他反而不急了。甚至打算回家吃一顿火锅。 顾二说的对, 程府的绿萼梅开了,他还没看上一眼。 程千仞走完漫长楼梯, 出现在藏书楼门口时, 激动的人群已经平静下来。 每个人都明白他做了这个决定, 即将面对什么。 一行黑衣督查队前来护送,他摆手止住了。 人们自发让开通路。气氛平静而肃穆。 追悼会一般,反而搞得程千仞有点尴尬。 千万道目光下,不知谁说了声:“请您保重。” 沿路许多声‘保重’接连响起,海潮般淹没了他。 程千仞路过勤学殿c演武场, 来到白茫茫的太液池边。 朔风中寒柳依依,坚实冰面积雪覆盖, 清晰可见半个时辰前, 一行人浩荡走出湖心岛的脚印。 他回身对人群行礼。 “回去吧, 好好念书, 好好修行。” 没有更多的话了。 走马上任半时辰的程院长, 最后一次渡过太液池。 学生们在湖东目送, 三位朋友在湖西等候。 他望见霜草边顾雪绛的紫色鹤氅, 林渡之的天青色长衫。还有徐冉的大红绣金骑装,像一簇燃烧的火焰。不禁笑起来。 真好啊。 春花不红不如草,少年不美不如老。 三人也看见湖上人影,徐冉跳起来大力挥舞夹馍。 顾雪绛:“别吃这个了,我们回去吃好的。” 徐冉:“好呀好呀。” 自打入冬,程府冰窖常备涮锅食材。 顾二原本打算在梅亭吃,拥炉看雪,梅香与酒。 徐冉强烈拒绝附庸风雅:“一家人,最重要的是暖暖和和。” 于是他们窝在烧着地龙的抱月楼。屋外北风萧瑟,屋里温暖如春。 一段时间不见,钟十六原先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虽然还是不说话,眼中呆滞已褪去大半,显出符合年龄的青涩稚气。 程千仞看见他夹菜时露出一截伶仃腕骨,心想这也太瘦了,平时怎么拿剑的。 “你要多吃一点。” 钟十六小声道谢。 徐冉给他夹了一筷子肉片:“好说,以后你叫我一声妈,我拿你当亲儿子。” 钟十六明显的僵硬一瞬。 顾二:“你连小十六的便宜都占,你还是人吗?!” 徐冉摔筷:“靠,谁昨天骗人家喊爸爸。” 林鹿非常努力地向少年解释:“你不要听他们瞎说。” 与此同时,程千仞离开学院的消息传出南渊学院c传遍大陆。 很多人撕毁虚情假意的道贺信,招呼手下拿出刀剑法器,气势汹汹地走进寒风中。 腊月里大事扎堆,北方皇都的世家权贵们焦头烂额,因为首辅决意代帝择太子,党争平衡被打破。南方宗门则盯着南渊学院的选举大会。 “那群学生疯了。”他们气急败坏地说道。 酒足饭饱时分,程府迎来一位客人。 客人轻车从简,风尘仆仆。取下白色斗篷的兜帽,露出一张娇美的少女面容。 竟是温乐公主。 “殿下?!” 温乐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 程府众人赶忙将人迎进门,面面相觑。 “没时间解释了,你跟我来。” 温乐示意要与程千仞单独说话。 大厅里火锅还未收拾,一桌子狼藉,毕竟受过小公主恩惠,程千仞很不好意思怠慢她: “请偏厅稍座,我给您倒茶。” 小姑娘见没有旁人,拍手跳起来: “你果然没当院长!我就知道是你,从小到大,只要你不愿意做的事,没人能逼你,五哥。” 程千仞愣怔:“什么?” “你真的不是我哥吗?” 程千仞认真道:“我不是。” 温乐脸上笑意消失。渐渐露出小动物般绝望的眼神: “就算你不是,你应我一声,我带你回皇都啊!谁敢截杀我的马车?” 小姑娘今天没有穿宫装,一身女官服,不施粉黛。想来是从返回皇都的路上匆匆赶来,李代桃僵,仪仗队的金凤车里坐着她的某位女官。 程千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即将远行,人变得格外感性。对上她的目光,忽生莫名亲切感。愧疚与担忧接踵而来: “您这样很不安全,快回去吧。” 温乐瞪着他,不说话。 程千仞叹气:“别硬撑,想哭就哭吧。” 怀里突然撞进一个人。 片刻之后,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你走之后我过的好辛苦,父亲脑子糊涂,大哥三哥皇叔都想做皇帝。我来南央城游说胡先生,他还训斥我不该假传皇姐旨意,真是没脸见人了。我有什么办法嘛,又没人教过我要怎么做呜呜呜呜。首辅跟我们不是一个姓,我不怎么信他” “我想大家都好好的在一起,像我小时候一样。” 程千仞忍不住伸手揉她脑袋:“莫哭了。” 温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抱我干嘛,你又不承认你是我哥呜呜呜呜。” 程千仞心想,嗨呀你这个丫头,是你抱着我啊。 你哥死了,我弟弟也算死了吧。我们也算同病相怜。 他轻声道:“你莫怨胡先生。” 温乐哭了很久,渐渐平静下来,抽噎道:“我明白,先生万事以南渊学院利益为先。” 她从程千仞怀里钻出来: “我来时得到消息,有人要在南央城外东五十里的白霜林伏杀你,很多人猜测你会回东川,一路天罗地网,你不要往东。” 程千仞:“好。谢谢。” 他心里清楚既然要走,往哪里去都一样。神鬼辟易在他身上,他便举世皆敌。 “还有这个,你以前送我的东西我不要了,还给你。” 她拔下头上木簪。 这是一件遮掩气息的法器,温乐靠它骗过宫城守卫,溜出宫去玩。成功率非常高,只有赶上禁卫军副统领花间雪绛当值时比较惨。 程千仞不接。他感知到上面灵气波动,知这做工简单的木簪不是凡物。 温乐将东西塞进他手里:“大胆,本宫给你,你敢不要?!” 小公主来去匆匆。 程府前门的马车消失在文思街巷口。 徐冉八卦道:“你欺负她了?人家哭过一样诶。” “我是那种人吗?!” 程千仞与温乐说话时,其余人在梅亭饮酒。 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旺,天色渐晚,他正好赶上喝最后一场。 朋友间彼此心意明了,话不必多说。 暖酒昏灯,冰蓝夜幕中出现一颗颗星星。 “我要走了,再晚城门就关了。” 钟十六站起来,断断续续地说:“你带c带上我,我可以帮你打架。” 程千仞拍他肩膀:“你先好好长大吧。” 林渡之眼睛通红:“我们送你出城。” “千万别,一送就没完没了,送我出府就行。”程千仞笑了笑,“谁也别哭,我此去游历,寻求突破小乘的机缘,是喜事。” 文思街花楼大多挂着红灯笼,一地喜庆的光。程府的金色牌匾依然气派辉煌。 只是天寒地冻,街上一个人影也无。 程千仞家当都装在邱北送的锦囊里,手里只抱着剑,像平时出门买菜一样利落。 “以后,会有人看护你们的。” 他相信朝歌阙既然许下承诺,必然一言九鼎。 徐冉:“南央城风调雨顺,你不要担心我们,照顾好自己吧。” 顾雪绛上前与他撞肩击掌。 程千仞向东城门走去。 自冰雪封锁安国大运河与云桂山脉的官道,南央城商旅往来渐少。 夜色里,长街寂寥,高大的城阙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阙楼上灯火点点,是守城卫队在巡逻。 风寒夜重,雄城不减威仪。 他来到这里时,带着安家落户的梦想。现在他要离开了,未知的截杀与重围等着他。 南山后院读书,面馆算账打工,他与逐流过了一段人生中最安稳的日子。后来天翻地覆,也曾策马驰骋,挥剑而战。 笑杀暮云湖上客,醉生梦死恋南央。 程千仞走后第三日,大雪又落。 瑞雪兆丰年。今年却雪势延绵。丰年成了灾年。 雪灾不吉利,老人们认为暴风雪是大魔王的臣民。 地方官员赈灾不力,只能将与世隔绝,住在雪域的魔王拉出来背锅。 南央城远离灾区,百姓忙着囤积米粮,南渊学生们紧张地开始年终大考。 一切似乎重归平静。 但凡事发生必留下痕迹。痕迹无法被抹去。 萤火之光凝聚,可以照亮长夜,细弱的种子终将破土发芽。地下河暗流涌动,千万小溪汇成滚滚江水,将一路奔腾向前,冲垮堤坝涌入海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5.第 85 章 林鹿,见信如面。 今夜是除夕, 我不当值, 刚与手下兄弟们喝过酒,字写得乱, 你凑合看。 有两件事想告诉你。第一件是好事, 年底计算军功, 我正式晋升为副尉,年俸又多一百两。但白雪关没有什么能花钱的地方, 我们镇东军平时娱乐活动也少,无非喝酒赌钱。我来到这里后,除了刀法,进步最快的大概是酒量。 上次你写信问我, 过年是否会与你们团圆,这肯定是不行的,因为魔族不过年。 第二件还是好事。一个月前, 与我军对峙的赤魔部族拔营,暂退五十里。斥候回报,那位郃戈魔将遭人刺杀, 伤及魔元。万军千营之中, 刺客竟顺利跑路了。我都替他们感到没面子。 应该是千仞,剑光像他。这里常年风雪天,夜空昏沉沉一片, 感谢他‘孤峰照月’, 让我们见到一次类似月亮的东西。希望他没事常来。 这些年他始终不愿露面人前, 但似乎过得不错,这就够了。 为防止泄露军机,这封信必须先在东镇抚司呆一个月,等到你手中,应是暖和的春天。希望那时已听到你们的平叛捷报。 至于顾二,他现在多半在你身边,可我懒得跟他说话,请你转告他老娘一切都好。 徐冉亲笔。 除夕夜于白雪关西城防。 昏暗灯火下,徐冉收起炭笔与草纸。若没有好事发生,她不会写信给朋友。平日打生打死,哪个战场都一样,不提也罢。 银甲红披风的女将走出角楼,风雪如刮骨钢刀,击打甲胄发出刺耳声响。三四小卒迎上前为她提灯照路,无论是否当值,三更天她总要上城墙巡视一周。 “兄弟们打起精神!” 这里是王朝版图尽头,苦寒之中最苦寒。 漆黑夜空下,镇东军的朱雀旗猎猎飞扬,延绵城墙如一条雄踞雪原的长龙。 短短一年,徐冉已经适应了白雪关的生活。 程千仞离开学院后,王朝风云激变。首辅立皇长子为太子,许多党争时期平白获罪的官员得到赦免,顾雪绛与徐冉这两个南渊学生混在其中,也不如何扎眼。翻案诏经由州府刺史传到他们手中,当年定罪快,后来翻案也快。某些大人物当然不会为冤案负责,推出几个替罪羊就算最大诚意了。 禁卫军中仍有顾雪绛旧部,趁此上奏提议为他复职。党争结束后,世家权力被削弱。明面上太子监国,实则首辅摄政,这对他们来说是好事。 然而个人命运与王朝气数并不相通,腊月那场大雪终成大灾,西南方百姓流离失所,数以万计的灾民涌入昌州南央城。 第二年西北又遭暴雨洪涝,万亩良田颗粒无收。 朝廷疲于赈灾时,魔族两大部落集结,三十万大军直压东境,白雪关数次告急请援。 人心惶惶,民间谣言四起。 安山王在琅州封地拥兵自立,开粮仓招揽流民,自称‘受命于天’,光明正大打出反旗。 东征之战后,王朝积累已久的暗伤痼疾终于一并爆发,再不能粉饰太平。 南有天灾,东有魔族,西有反王。 内忧外患,烽烟四起。 南渊新院长远行的第二年,南北两院宣布闭院,所有学生提前毕业,各奔前程。 乱世多艰,乱世也造英雄。无数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恨不得一展拳脚,实现胸中抱负。 顾雪绛官复原职不久,还未北上皇都,安山王便谋反了。一纸诏书下来,又封他个云麾将军,做神武大将军周磬山的副将,去往琅州平叛。 林渡之与徐冉随他参军,南渊许多学生像他们一样,才出学舍便上各方战场。 赴任路上,林渡之心情忐忑:“我从没有做过军医,万一出什么差错” 徐冉兴奋地成宿睡不着。 “神武大将军周磬山,我小时候就听过他的故事。神武军乃王朝最精锐之师,当年东征战无不胜,此去平叛,不出一月就能生擒安山王!” 顾雪绛却忧心忡忡:“周老将军今年已经快两百岁了。按他的修为,寿元将尽。难道人族真到了无将可用的地步?安山王在琅州百年经营,此战难速决” 事实证明,再深入人心的传奇,也难抵时光摧折。 三年之后,西边战事未平,顾雪绛在神武军中声望日隆,甚至有了一支自己旗号的铁骑。 林渡之成为受人爱戴的军医。唯有徐冉心生倦怠,自请调任白雪关。 “我宁愿去和魔族拼命,也不想再跟同胞厮杀。” 安国长公主治军严谨,镇东军油水少,升迁速度慢。很少有年轻军官愿意去那里,她的文书不到三日便批下来。 顾雪绛本想疏通门路,将她调去较为安全的朝光城。徐冉知道后与他大吵一场,还是来了白雪关。 此夜她站在城墙上眺望远方。 东境情势,根本不像她信中所写。 一月前,赤魔部族确实暂退五十里,而后更多魔族大军源源不断赶来,飞速安营扎寨。步兵c雪狼骑兵c攻城队以及十余丈高的攻城井阑,从城墙百里外,黑压压蔓延到视野尽头。 城上守卫每天都在计数,眼看平原被一支又一支军队填满,最终五十万大军兵临白雪关。 雪狼的嘶鸣日夜回荡。 面对这种庞然大物,意志稍不坚定便会被压垮。 城墙长龙仿佛变作纸龙,只等巨人抬脚,啪塔一声踩碎它。 徐冉心里清楚,将军写再多文书请求增援也没有用。 西边战事吃紧,这里不会有援军了。 或许为了减少损失,他们最终将退守朝光城。 朝光城乃大陆第一要塞,在那里坚守c反击都更合适。全看镇东军最高统帅,安国长公主如何作想。 五天前他们派出三支斥候小队,今天只活着回来一个人。 她的上峰,守关二十年的怀远将军,一位小乘境修行者,为此愁得成宿成宿睡不着,大把大把掉头发。 “忠烈之士鲜血铸造此关,失于我手,我便是千古罪人。” 徐冉倒不在意什么史书骂名。程府诸位,数她最心大。 她拍拍将军肩膀,又灌下一碗酒:“到时候您先走,城墙一破,别人只知道是我没守住。” 即使上面决定弃关,也要有人留下断后,为精锐主力转移争取时间。 城头寒风凛冽,遍布平原的浩荡魔族大军,像一只磨牙挫爪c伺机而动的巨兽,黑暗中依然透出可怕威压。 徐冉望着昏暗夜空,有时会想起南央城的月亮。 客栈大堂火盆烧的正旺,木炭烟气混杂着浓烈酒香。 小镇位于两州交界处,向来三不管,全镇只有一座客栈,兼做酒馆。眼下本镇的猎户c逃难的商旅c路过的修行者c全挤在这里,南来北往的,各地方言混杂,人声鼎沸。 大家萍水相逢遇到一处,热闹过个除夕,天明还要赶路。世道再艰难,总要过年节。 这里的说书人不比大酒楼的姿态文雅,胜在动作夸张,情绪到位。 “话说那程千仞听罢冷笑一声,抄过酒碗,随手一泼,酒水化万千剔透剑芒,登时剑气狂涌,楼梯口五六人惨叫连连,跌下楼,屁滚尿流!” “他这才慢慢开口,‘神鬼辟易在此,诸位谁有命拿,只管来取,程千仞楼上恭候!’。话音刚落,满楼豪客鸦雀无声,愣了片刻才回过神,一齐向楼上攻去!” 他没有惊堂木,一拍粗瓷碗: “这便有了下一回‘不改青山不解恨,夺日楼头会英豪’!” “好!”“好好好!” 酒馆客人们高声叫好喝彩,桌子拍得震天响。 “这一回爷听了八百遍,听不厌哈哈哈哈。” “我更喜欢只身闯雪原那段,此乃世间真英雄,大丈夫!” 恰逢客栈中有南渊学子今夜投宿,感怀颇多。 “若程院长还在,我院何至于此” 偏有人喜欢唱反调,摇头道: “别人要杀他,他不能等死,只能拔剑。什么‘不改青山不解恨’,谬传罢了就算他在有什么用?他不是救世主。一个自身难保的人,谁也救不了。” 那人本是自言自语,声音极低,然而修行者耳聪目明,瞬间抓住声音来源。 一位南渊学生霍然起身:“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懂别瞎说!” 大家顺着他手指看去,那人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被黑色斗篷的兜帽遮住半张脸。 面对众人凶神恶煞的怒瞪,他像被吓到一般,立刻很没出息地道歉: “哦,对不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6.第 86 章 众人嘁了一声, 转身继续聊天,酒馆又热闹起来。 南渊学生也不好咄咄逼人,悻悻坐下。 烈酒与火炉令人脸红耳热,外地商旅向本镇猎户吹嘘见识, 修行者大多自矜身份,坐在大堂另一边, 自成一圈高谈阔论。 人们暂时忘却世道艰辛,沉醉除夕夜温暖。 “几位兄台明天往哪里去” “我们往西南边, 越州慈恩寺。” “失敬失敬,原来是参加燃灯法会的前辈。” “哪里敢当,手里没有请柬,不过是山脚下瞎凑热闹, 看个灯火罢了。” 这是满堂最了不起的话题,越来越多人围过来打听消息。 有人解释道:“正月十五上元节, 慈恩寺举行燃灯法会, 召集七大宗门, 与上面那位”他说着指了指天, “商定结盟条约, 共同抵御魔族侵袭。” 皇帝老迈,太子形如虚设,上面那位, 指的是摄政首辅。 “宗门与朝廷结盟?也是, 剑阁封山后, 地位远不如从前, 这种大事当然轮到慈恩寺牵头。” 一年前,剑阁圣人未能如期出关,座下大弟子傅克己接任烟山山主,宣布封山。护山大阵开启,所有弟子不再下山,远离乱世风波。 修行界都说,单凭傅克己一人,撑不起第一宗门的场面。 一位散修道:“我还听说,慈恩寺抓到了宋觉非宁复还,正好举行公审,庆祝大会举行” 众人哗然,即使年岁久远,谁能忘记剑阁双璧? 另一人立刻接话:“宋觉非那魔头,当年杀出十方地狱,杀了多少苦陀长老,早与慈恩寺结仇。但这二人毕竟是剑阁弟子,难道剑阁坐视不理?任由慈恩寺去审?” 当下有人笑道:“哈!原来出家人也精于算计,剑阁不理,忍气吞声跌面子。剑阁参加,自破封山令,重新入局,各方倾轧。好一场燃灯法会,立刻改变修行界格局,慈恩寺彻底坐稳第一宗门的位置” “傅克己不可能一夜入圣,这个局面,他无法破解。不怪慈恩寺,世道本来弱肉强食,以为‘封山’就能独善其身,还是太年轻了!” 在三不管的小镇,烈酒壮胆,人们说话肆无忌惮。可以大声评判往日不敢议论的人和事。商旅猎户们听不太明白,也跟着起哄,乱骂一通。 角落那位来路不明,全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依然孤零零坐着,听众人指点江山。 他不喝酒,桌上只有一碗粗茶。 方才起身斥责他的南渊学子,同样没有加入这场讨论,而是低声问同伴:“师兄,你觉得慈恩寺想做什么?” “你莫忘了,程院长的神鬼辟易剑,乃宁复还所赠。宁复还多少年音讯全无,赶在这个节骨眼,突然就抓住了?真有这么巧?我看他们除了想逼剑阁出手,还想引程院长现身救人。” 那学生震惊失色:“不c不会吧?” 被问话的师兄不答,看向酒馆角落。 他直觉认为,身穿黑斗篷的人刚才看了这边一眼,应该是隔着大半个喧嚣厅堂,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程千仞确实听清了,还为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不再看那桌学生。 近两年他时常遇到南渊弟子,青山院武修大多从军,春波台的为自家奔忙,南山后院的去做谋士幕僚,离散大陆各地,总能碰到。 学生议论他,他就听着,遇上需要帮忙的,顺手帮一帮,大概是南渊校史上最没架子的院长。 大堂中间的散修们还在聊剑阁与慈恩寺。 “以傅克己天纵之才,若再给他二十年,说不定真能摸到圣人门槛,保住剑阁基业。” 程千仞苦笑,从今夜到燃灯法会,老傅只有十五天,哪来二十年。 又听话题猝不及防转到自己身上。 “是了,他继任山主后进境之快,就算再遇到遇到那程千仞,也胜负难料!” 有人叹气:“六年过去,当年双院斗法崭露头角的年轻人,如今哪个不是一方人物?可惜程府雕栏玉砌犹在,程千仞却四海漂泊” 程千仞默默喝茶。他知道就算自己立刻站起来,说这些年过得挺好,自由自在心境开阔无束缚,恐怕也没人相信。 那位南渊学生担忧地问同行师兄:“程院长若听到宁复还的消息,会去慈恩寺吗?” “你以为程院长像你一样傻,这点伎俩看不透?消息来的蹊跷,八成公审是假,引他出现是真。最名正言顺拿神鬼辟易的剑阁,封山避世去了,其他人想要神兵,没情理可讲,只能各凭本事。别的宗门或许不够本事,唯独慈恩寺,尚有一位圣人坐镇” 他最后总结道:“放心吧,我们都能想到的事,院长当然想得更远。他不会去的。” 程千仞无奈地笑笑。 他站起身,茶水已经喝完,便该走了。 酒馆大门紧闭,猎户们手舞足蹈拼酒,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他推开身后窗户跳出去。 寒风呼呼灌进脖子,窗边一桌大汉抄刀便骂,哐当一声,程千仞反手关上窗板,隔绝一溜儿脏话。 外面空气干燥冷冽,残留着鞭炮的硝烟味。镇上小路积雪未消,明月下闪着银光。 程千仞向镇外走去,酒馆的热闹渐渐听不真切。大约二更天,路边再没有灯火,枯枝上寒鸦被他脚步惊醒,扑棱棱飞了满天。 镇外荒野空旷而安静,夜色苍茫,很适合胡思乱想。 程千仞想起西市面馆。如果没遇见宁复还,便不会有神鬼辟易,不会修行。自己大概还在南央城算账买菜,平淡安稳地度过一生。 不管慈恩寺消息是真是假,他都乐意赴会。该来的躲不过。 更何况宁复还付了他许多工钱,没道理伙计不管东家。 所以他去了,身无长物,只带着一把剑。 兴灵二百七十年,程千仞远行第六载。世上崇拜他与厌恨他的人一样多。 他的朋友在等他,他的敌人也在等他。 这个世界未有一刻忘记他。 三更天,顾雪绛挥退亲卫队,回到院中。 他隔壁房间一点烛火仍亮着,将那人的轮廓投照在窗纸上,煞是好看。 顾雪绛敲了敲窗框:“还没睡?” 吱呀一声窗户开了,那人坐在书案前,抬眼问他:“今夜不是有庆功宴,怎么回来这般早?” “来陪家养小鹿过年。快起来给爷开门。” 林渡之见他喝多了没正经样子,神色冷漠道:“你走错了,不开。” 顾雪绛单手一撑窗框,直径跳进屋来,铁甲铮铮作响,两步逼近案前。 林渡之吓了一跳,下意识后仰。 烛影摇曳,淡淡酒味c血腥气c肃杀刀意充斥一室。 医师微微皱眉:“好端端的除夕夜,又杀人了?” 说话间,顾雪绛已熟门熟路地绕到屏风后,卸甲卸刀,念除尘诀换衣服,晃一圈出来,像变了个人,一身柔软白色里衣,松松垮垮披一件紫袍,青丝垂散。 他对林渡之笑笑没说话。 这一笑,血腥气淡了,带出几分风流少年的影子。 顾雪绛往美人榻上一瘫,光明正大地鸠占鹊巢。 黑暗里一点星火闪耀,烟丝燃烧,六年过去,他的烟还是没戒。 “我也不想,遇着点烦心事儿,诶,你这是在看什么?” 林渡之不在意被岔开话题,本就没指望这人回答。 “燃灯法会的请柬,今天下午一位慈恩寺弟子送来的。” 顾雪绛挑眉:“宗门与朝廷结盟,慈恩寺请你作甚?” 林渡之向他仔细解释:“正月十五,乃佛祖神变之日,佛门信徒举行燃灯法会纪念。慈恩寺贵为大陆第一佛寺,主修小乘佛法。而我师门避世已久,仅我一人行走世间,他们看来,我就代表蓬莱岛宝华寺,是大乘佛法宣扬人。审判双璧也罢,结盟抗魔也罢,既然打着法会的名头,总要‘论法’。于情于理,我都不得不去。” “好生麻烦,牵扯甚广,易生变故,现在世道又乱,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顾二抽着烟,林渡之在他眼里,依然是说蓬莱话脸红的林鹿。 “我陪你走这一趟。我们坐神行云辇,来回不过三日功夫。” 上个月,神武军连收琅州三城,叛军后撤,守卫都城不出。 有人提议乘胜追击,再打一场清剿战,顾雪绛没有同意,久战易疲,赶上年关军队战意低落,不利于攻城。且手里三城还未完全平复,硬打下去必然元气大伤。他下令全军入城修整,补充粮草,以备初春最后大战。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顾雪绛声音越来越低。 林渡之没等到下文,却见榻上人呼吸绵长,姿态放松。 就这样睡着了,毫无防备。 便起身抽走他指间烟枪,抱来一张毛毯给人盖上。 顾将军熟睡中仍是皱眉,难掩疲惫。 林渡之去关窗户,但见明月当空,院中青松白雪相映,不由多看了一会儿。 这宅院原先住着城里最富庶的大户人家,顾雪绛拥兵入城那日,已经人去楼空。 顾将军从来不委屈自己,说住就住。 安静的雪夜,使林渡之五感更敏锐,他听见院门口守卫换班,城中一片混乱狂欢。 最早他看不惯,顾雪绛设法解释: “我旗下军纪苛刻,又将他们练得杀性极重,每打一场胜仗,大家就需要发泄情绪。” “你如果理解不了,就想想南渊的年终大考,考前学生们拼命读书,心情压抑,考完了总要去花楼赌场昏天黑地。” “大家为了卖命,要钱要权要女人,我就给他们更多野心,更多。” 林渡之只能沉默。 风姿卓越的禁卫军副统领花间雪绛不再有。神武军顾将军残暴凶名在外,可止小儿夜啼。 顾雪绛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要权力,要报仇,要王朝千秋,要魔族败亡人族兴旺。 拿刀一天就浴血拼杀一天,没有回头路。 林渡之想要的很少,万丈红尘,陪在朋友身边就够了。 他决定先好好睡一觉。于是关上窗户,吹熄烛火。 明月照耀满目疮痍的大地,又一年除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7.第 87 章 慈恩寺位于纵横大陆西北的云桂山脉中, 山脉连绵千里,跨越三州, 在越州地界又分出三条支脉, 西支山势最险。慈恩寺未建时,那里猿猴难攀, 飞鸟不渡,无名无姓。后来不知何时有了小庙, 有了僧人,有了钟声。 传说十寂法师成圣那夜, 云破月出,山顶金光笼罩,山下村镇如白昼降临,半边大陆都能望见光彩。 这座山从此被称为佛光山。 程千仞正往佛光山去。 正月十五是个大日子。佛门设燃灯法会,道家要过上元节, 但在平民百姓眼里这些无甚区别。世道不宁,过节也草率,花海灯市没有, 能在家吃碗元宵就很满足了。 节前三日,程千仞来到佛光山下的小镇。 同来凑热闹的散修不少,住满了客栈,都在等山上第一时间传出什么消息。 程千仞一路上听见他们各种讨论猜测, 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往前推百余年, 那位皇帝东征凯旋, 雄心万丈天下集权, 觉得宗门碍眼,就废除‘山门使者’,推行‘居山令’,让七大宗门老实待在山里修行,不要伸手碰朝堂事。他一定想不到今日,风水轮流转,王朝四面楚歌,首辅还是要与宗门结盟。 参破大乘境如何,亚圣c圣人又如何,只要一日不成真仙,雄才伟略的帝王也抵不过生老病死,时运磋磨。 修行的终点在哪里?何等功业能真正千秋万载c永垂不朽? 许多念头匆匆闪过,程千仞却没有多做纠结。 世间无解问题纷纭,如果要等彻底想明白一切再去修行,那他永远不会修行了。 小镇居民眼睁睁看着带兵器的修行者一日比一日多,赶忙封门闭户,更胆小谨慎的便收拾细软,暂时离开。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快走快走。” 事实上,真正的大人物不会途经这里,他们走安静的云桂山道,乘坐马车或飞行法器,直接入住慈恩寺后山客院,等待燃灯法会举行。 寺在崇山峻岭间,一众殿宇廊庑依山傍水而建,格局却未受限,反多几分峥嵘气势。 僧人们才下早课,伴着沉沉钟声离开堂,向各佛殿各僧舍四散。一位杏黄色僧袍的老僧随人潮走出,不断有灰衣僧人向他合掌行礼。 他穿过佛殿间的重重飞廊,走过两山间的吊桥,身形隐没云雾间。 后山深处,一处幽僻禅房中传来念诵经文的声音。仿佛含有奇特韵律,使虫鸟不鸣,四野宁静祥和。 老僧候在门外,直到诵经声停歇,才隔门行礼。 木门开了,禅房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明黄帐幔后,一道苍老声音传来:“今日如何?” 杏黄僧袍的老僧恭敬答道:“一切如常,师父。” 帘幕后的声音沉默了。 老僧低眉垂眼,不再多言。 他是慈恩寺德高望重c境界高深的监院,掌管寺中大小事务。临近年关,便开始为今年的燃灯法会准备。 数十天来,各方参会者陆续上山,风平浪静,寺中气氛却依然肃穆紧张。 ‘一切如常’不是好答案。这意味着那人没有来。 他们还得继续等。 据说那人水性极好,尤其擅长水下闭气,多次在水中越境反杀,所以寺中飞瀑石潭皆有高人把守。连僧房斋堂的水井都封死了。 据说那人有一支木簪,是可以隐藏气息的法宝。他曾潜入魔族大营,深夜刺杀郃戈魔将,所以寺中阵法全开,入夜后加派人手换班巡防,二十四殿通宵灯火通明。 最重要的是,那人还有一把剑。 一柄外表不起眼,却名动天下的神兵。 对外宣称关押罪人的十方地狱,有四位大乘境法师主阵,圣人佛印压阵,除了雪域魔王,世间谁能硬闯? 天罗地网,守株待兔。 然而直到今日,程千仞一点消息都没有。 难道他真的不来了?还是他来不了? 帐幔后的方丈掐动念珠,沉沉吐出一个字:“等。” 若从山脚下攀登佛光山,走完千层石阶,便见慈恩寺的山门。高阔巍峨,顶天立地。 但石门之后又有台阶,层层叠叠,顺依山势没入云雾中,令人心生绝望。据说这是为了考验拜佛者是否虔诚坚毅。 正月里天寒地冻,两位小和尚裹着棉袍,背靠山门石柱,各折一根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没有慧根的外门弟子,就会轮值到把守山门这种无趣又无用的活计,仅比打扫云梯好一点点。 初时,他们听说燃灯法会的消息十分激动,以为能接引许多传奇人物,后来才知道,大人物走后山直接入寺,还有高阶弟子引路,哪里用攀爬这千阶云梯。 至于那些没名堂的散修,畏于佛寺威严,只敢站在山道下,远远看几眼。 两人再次陷入百无聊赖c自怨自艾中。 今天早晨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因为山道间走来一个人。 那人身穿天青色锦袍,面容二三十岁之间,单髻木簪,腰配旧剑,步履从容。临近山门十余丈内,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高瘦和尚来了精神,扔下树枝喝问道:“来者何人?” 矮胖和尚定睛一看,赶忙拉住他,这么冷的天,来者却轻袍缓带,一定不凡。 当即挺直腰背,迎上前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借施主请柬一阅。” “什么请柬,我好像没有。”青年男子愣怔一瞬: “但你们主持方丈应该愿意见我,要不然,劳烦二位通传一声?” 两个小和尚对视一眼,脸色变了又变。 这人是疯子还是来耍我们的? 二人神情由震惊到嘲讽,心想你从哪里冒出来,算个什么东西,方丈何等人物,凭什么见你? 高瘦和尚讥笑道:“请教施主尊姓大名。” “是我疏忽了。理该自报家门。” 男子有些尴尬。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程千仞前来拜山——” 他声含真元,远远传开,回响连绵。 林间积雪簌簌落下,一群群鸟雀振翅惊飞,又惊起更多鸟雀,从山门外到深不可见的云雾中,黑压压冲天而起。 一眼望去,仿佛整座佛光山抖了抖。 山岭间回声还没消散,两个小和尚震惊的嘴巴还没闭拢。 石阶上,一位身穿杏黄僧袍的老者凭空出现,他缩地成寸,转眼到男子面前,合掌行礼:“程施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随贫僧来。” 程千仞还礼,跟他登上山道。 石阶陡峭而平整,不沾半点残雪,落叶零星,可见日日有人打扫。 山野寂寥无声,只有二人脚步回响。 走了许久,老僧缓缓开口:“贫僧法号慧德,是寺中监院,了悟方丈座下亲传弟子。” 这意思很简单。即使你将来回到南渊做了院长,我也是慈恩寺未来方丈,由我亲自迎接你,不算寺中失礼。 可惜程千仞没有理解到位,略觉莫名其妙,应了一声,依旧四下打量。 他这些年四海游历,见过不少佛寺。 有的在荒山野岭,小庙门里两三僧人苦修,不知哪天就悄没声息断了传承。有的在繁华市井,香火鼎盛,善男信女踏破门槛请方丈算卦解签,问完姻缘问仕途。 都与慈恩寺不同。 它们没有慈恩寺这种排场。 说‘排场’显得庸俗,不衬出家人淡然超脱,程千仞看着越来越近的金殿飞廊c以及山林高远处,逐渐显露的巨大佛像,默默把这两字换成了‘恢弘大气’。 他本就俗人一个,实在没有更好的词。 老僧顺他目光看去,解释道:“那是敝寺接引大佛。由后山一座山峰雕成,意为‘接引上天’。” “我听说过,佛像全身贴金,日出时有万丈霞光相映生辉。” 程千仞还听说,若天气晴朗,从大雄宝殿遥望后山,可见云海间金光璀璨的佛首,画面壮观雄奇,不是信徒也生三分敬畏。 他笑了笑:“可惜今天是个阴天。无缘得见。” 石阶将尽,到了内山门,渐渐有脚步声人声响动。 寺中没有香客,无人大声喧哗,二人走最宽阔的大道,一路行来,僧人们皆低眉垂眼,避让行礼。 正月十五未至,寺中已大兴灯火,殿外石灯塔成林,殿内长明灯千万,袅袅青烟升腾,与山雾笼罩大寺,更显其神秘渺远。 程千仞上山之前,心意已经足够平静,诵经声c莲花c香烛青烟,并没有让他思想更超脱。他琢磨着这里的地势阵法c眼前老僧的修为境界,暗叹慈恩寺底蕴果然深不可测。 慧德也打量着他。 终于明白师父为什么告诫自己,见到此人,不可心生动摇。 他年过七旬,程千仞虚岁二十六,论修为,他只比对方略高一线,论战力,他未必能胜神鬼辟易。面对此人,很容易陷入自我怀疑。 慧德还有一点想不通。 修行界最传奇人物之一。远行六载,若决意走进正山门,应该以南渊院长的身份,带着胡易知c楚岚川c南渊督查队,还有他的朋友c追随者们,浩浩荡荡的来。 若他依然不愿现身,应该赶在燃灯大会之前,潜入山上,去十方地狱一探虚实,像从前每次一样,隐匿踪迹,尽量不被人看到。 结果事情完全出乎意料,所有准备白费。 那人一声大喝,不出半日,整片大陆都会知道他来了。 竟然还轻袍缓带,山寺赏花春游一般。 其实这不怪程千仞,他认为自己光明正大上山,黑斗篷不好再穿,反正有真元护体,只着斗篷里春衫也无妨。 大雄宝殿近在眼前,僧人们手捧香烛鲜花,往来匆忙而有序。 慧德终于出言试探道:“人言程施主性情狂傲,行事无忌,今日一见,才知传言多有不实之处。” “大师深山修行,怎么也听信传言。”程千仞摸摸鼻子,“我觉得自己脾气挺好的。” 除了林渡之,顾二徐冉哪个有他好脾气。 他客气地问:“敢问大师,方丈请你引我去哪里?” 慧德感觉此人没有想象中难对付,笑得皱纹舒展:“自然是后山客院。我已命弟子准备客房。” 程千仞停下脚步:“不对。” 老僧回身,忽然心生寒意:“哪里不对?” “你们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我不是来参加燃灯法会的,我是来找人的。”只见那人认真道:“我找宁复还。如果他在,就请他出来相见。如果他不在,我便下山。” 他就这样直白的挑明一切。 山风大作,佛殿前漫漫青烟,仿佛被一把无形之剑斩破,被逼露出本来面目。 慧德震惊无语。 自程千仞入寺,所遇僧侣看似随意行走,实则保持高度警惕,众僧很快回过神,迅速排列阵仗。 大雄宝殿前的广场,僧人如海潮涌来,越聚越多,一眼望不到边际。 慧德宣了声佛号,沉默不言。 脾气挺好的程千仞,右手握上剑柄。 “大师不说话,是想拦我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8.第 88 章 一刹那间, 慧德察觉一道无形剑气直指心口, 锋锐至极, 令人遍体生寒。 他清晰意识到, 如果自己答一句是,此人真的会拔剑。 在天下信徒尊崇的神圣佛门,对监院拔剑。 这是什么行事章法?! 种种不解c愤怒涌上心头, 他立刻默念经文, 平心静气。 大雄宝殿前, 群僧一片死寂。 程千仞泰然自若, 浑不似身处重围,甚至因为没有得到回答, 微微蹙眉,显出几分不耐烦。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打破紧张至极, 一触即发的气氛。 “程施主,此剑凶煞, 不宜在佛前出鞘。” 众僧侣忙不迭让路, 行叩拜大礼, 人群尽头,红色袈裟的老僧跨出殿门,缓步走来。 慧德敛眉合掌:“师父。” 程千仞见众人做派, 猜到来者身份, 仍笑道:“我没有破阵硬闯, 是大师引我上山。佛要是真不乐意看到我, 我也没办法。” 他说‘引’, 意思是‘接引’,慧德听来,却是他们放出宁复还的消息引人现身,当即脸色一阵青白。 方丈亲自出面迎接,慈恩寺已经退让到如此地步,给了此人天大的面子,他竟还出言不逊! 了悟不嗔不怒,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程施主万里远来,敝寺理应接风洗尘,还请随贫僧入殿一叙。” 程千仞打量着这人,年纪比慧德大许多,单看面容却更年轻。 十寂法师成圣后,于后山隐居,他的亲传弟子了悟继任方丈。了悟沉浸大乘圆满多年,谁也不知道他境界究竟多高,是否触碰到圣人门槛。 程千仞不喜欢与朋友以外的人聊天,无甚趣味,经不住对方执意想聊。 他对如临大敌的众僧挑眉一笑,随了悟走向大雄宝殿。 殿中青烟浮动,重重杏黄经幡漫垂,四面墙壁烛光璀璨,程千仞定睛细看,原是数不清的小洞,洞嵌金身佛像与明灯,万千小佛龛层层叠叠,没入高阔无边的殿顶。 了悟行止无声,只有他的脚步回荡殿内,惊得四壁烛火摇晃,光影错乱。 大殿后设有一间待客禅房,陈设简单,小案几上已备好茶具,两杯清茶白雾氤氲。 程千仞松了口气,幸好不是棋盘,否则一下几个时辰,他可没林渡之的本事。 两人相对而坐。 “寺中诸多准备,只为引程施主一见。燃灯法会在即,各派掌门齐聚,商讨结盟,如果见不到程施主,未免可惜。施主既然来了,不妨多留两日,与我辈共求救世之法,止苦之道。” 程千仞笑道:“在下何德何能,值得贵寺如此费心。” 大乘境佛修果然不一样,这比跟慧德聊天舒服多了。 但他的手掌没有离开剑柄,依然处于随时可以拔剑的状态。 因为对方说得好听叫请他来,说得不好听,就叫逼他来。 “请教大师,何为救世之法,止苦之道?” “抵御魔族入侵,人族修行者皆有责任。特殊时期,只有团结一致,才可以早日结束乱世,还众生太平。” 程千仞不搭话,了悟法师叹息道:“说来容易,然而各派各行其道已久,人心难齐” “诶,这便是传说中的神鬼辟易?许多血仇因它结下,许多人因它失去性命。贫僧听闻当年夺日楼一战,施主剑下杀人逾百,你年纪轻轻背负这么多,着实沉重了些。” 他话锋转折突兀,语气却像一位温和的长辈,很容易令人放松。 程千仞掂了掂旧剑:“三斤六两,不重。” 剑在鞘中发出沉沉嗡鸣,如野兽低吼。 了悟一怔。 他饮一口茶缓过神,接着说了很多话。最后道:“施主还有什么不清楚c有异议的地方?” 程千仞深吸一口气,反问:“这便是救世之法,止苦之道?” 老僧微笑:“有疑虑但说无妨,我们详谈。” 程千仞摇头:“没有。有缘再会罢。” 顾雪绛很擅长论法辩难,林渡之口不善谈,也能以笔代言。 程千仞自认这些方面有所欠缺,逻辑修辞一窍不通,远不如朋友们才华横溢。 所以他根本不会尝试与一位大乘境佛修辩难。 你讲的非常有道理。 我无法反驳,但我就是不想听c不认同。 我说走就走。 了悟眼睁睁看着他起身,笑容凝滞,他本以为自己说服了此人: “且慢!” 程千仞推开禅房小门,巍峨大殿中情景出乎意料,他止步一瞬。 身后了悟幽幽道: “很多人想见你,你不想见他们吗?” 清晨,顾雪绛与林渡之后山漫步。 山林静谧,积雪未消,雾霭飘忽,二人行至一方断崖,视野忽而开阔,翻腾云海间,巨大佛首时隐时现。 林渡之心有所感,叩拜诵经。 顾雪绛退开几步,站在不远处看他。 待林渡之拜完起身,只见两位打扫后山的小沙弥匆匆赶来,捧着铜盆温水,软巾细绢请他净手。 “林师叔祖晨安。” 林渡之微微皱眉。 以他修为,心念一动便身不沾尘,这寺里哪来那么多形式虚礼。 “不必劳烦。去忙吧。” 两僧观他神色,行礼告退,与顾雪绛擦身而过。 顾雪绛这次是陪林渡之来,不方便以军部身份参加燃灯法会。他自称是林渡之的随侍。一般没什么人搭理他。 两人继续散步,走过石塔林c吊桥c山岩边栈道。 寺中僧人们在做早课,钟声c诵经c木鱼声不绝于耳。置身于这种氛围,人难免会思考因果c命运之类的哲学话题,进而反省生平,追悔旧事。 住进慈恩寺后山的各宗门代表就受其感染,不管有没有信仰,路过佛堂大多会进去叩拜,看上去倒一团和气,张口闭口都是为苍生祈愿的慈悲。 顾雪绛对此嗤之以鼻:“共同抵御魔族,说得好听,其实谁也不想多出力,只要雪狼骑没打到家门口,就要先在家里争出个高下。” 林渡之从没见他拜过。 “那些人觉得拜佛祈愿,若如愿以偿,是佛慈悲,还要上香还愿;不能如愿,是自己不够诚心,也怪不得佛。”顾雪绛解释道:“但我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抢,从来不指望谁慈悲。” 林渡之了解他,所以不多劝。 顾雪绛心思异于常人,他不认为杀业太重,必会不得善终,他始终相信自己是对的,因而道心通明,无所畏惧。 用他的话说,就是“我不信因果,则因果不沾身。” 后山辽阔,想避开其他住客很容易。 有一个问题,自入寺就困扰着顾雪绛。 “他们为什么叫你师叔祖?” 林渡之答道:“按照佛门的辈分,我师父与十寂法师同辈,如今慈恩寺方丈是十寂法师的弟子,与我同辈。慧德监院是方丈弟子,便称我师叔,寺中大多数弟子辈分比监院更低只好称我师叔祖。” “好生厉害,你师父还收俗家弟子吗?看我怎么样?” 林渡之摇头:“莫开玩笑,你一定不喜欢那里。” “那得看宝华寺是什么样子,有没有比这尊更大的金佛?” 林深雾重,诵经声渐渐听不清了,只有二人踩过落叶积雪的咯吱声。 “我们没有金身大佛,没有金顶大殿,不在山中,自然也没有云梯,这样说来,好像我们那儿什么都没有” 顾雪绛来了兴致:“那你们平时干什么?” “我教小师弟看书识字,师父给村民医病,师兄们春天帮大家种地,秋天打果子。” 顾雪绛觉得不可思议:“就这样?” “就这样啊。” 他叹息道:“不摆高贵姿态,不伪善欺人,远离纷扰c没有争斗的世外桃源。确实是个很好的地方。” 林渡之听人夸自己家乡,十分高兴:“师兄们话不多,但都是很温和亲善的人。”他忽而停下脚步,定定看着眼前人。 “你若当真觉得好,愿意跟我一起去那里吗?” 顾雪绛一怔,笑道:“你不想看星星了?这片大陆上,还有很多你没见过的东西。” 两人正相对无言,一声呼喊打破沉默,回音震荡山林,惊得鸟雀高飞: “程千仞前来拜山——” 程千仞推开门就愣了。 大雄宝殿不知何时聚集了三四十人,有以慧德为首的僧人们。也有手拿拂尘的老道,腰佩宝剑的中年人,柳眉倒竖的老妇人,各门派服饰各异,好不热闹。 一眼望去,殿外也站满僧侣,黑压压一片。 寒冬昼短夜长,天色将暗,他才知原来与方丈谈了那么久。 程千仞走出禅房,所有目光盯着他。 “你们有事儿?” “呵,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程院长好大威风!” 这声‘程院长’叫得阴阳怪气。 南渊学院的运行规则,在很多人眼中是非常荒谬的。 决定一山之主或一派掌门,先看传承,再看修为,投票选举算是怎么回事? 异数令他们厌憎,以及忌惮。 “哦。这位是”程千仞想起来了:“山海宗刘长老。幸会。” 他不再是轻狂少年。不会像在太液池面对钟天瑜,两句不合立刻拔剑。一般情况下,他都愿意心平气和地聊几句。 “你们聚在这里,不会打算杀了我吧?” 被慈恩寺邀请,赶来参加燃灯法会的各派掌门c大长老,俱是一派上位者威严气势,但程千仞像讲笑话一样轻笑出声。 人群神色各异,没有人笑。 了悟从他身后走出来。 “阿弥陀佛,程施主哪里的话。在场各派,都与你师父宁复还结过血仇,他后来将此剑留给你,因为它,你与人又结仇怨,也是多有不得已。敝寺愿做个中间人调停化解一二,这柄剑,敝寺可代为保管,为它沐浴佛光,驱除凶煞之气。” 程千仞抱剑行走,被众人戒备地盯着。 “那我要不乐意呢?” 了悟道:“程施主不愿意,我们也无意伤你性命,只请你寺中暂住,听经洗尘,去去杀性。” 众人纷纷附和“大师果然慈悲为怀”。 大殿四壁,万千佛龛的烛光照在他们脸上,光怪陆离。 凡事不能明说,一定要搬出‘大义’讲道理。 程千仞都替他们累。 “你说的很对,只有一件事错了。” 了悟合掌:“请赐教。” 程千仞:“宁复还不是我师父,他是我东家。从前我领他的工钱,替他算账c买菜c擦桌子” 众人俱是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了悟暗叹此人还算识时务,眼下与宁复还撇清关系,正好顺理成章交出神鬼辟易。 程千仞话锋一转:“现在我接下他的剑,就为他扛血仇c断恩怨。” “既然是宁复还给我的,谁想要,我就替谁问问他。” 一位拿拂尘的老道喝道:“好啊!你果然跟他有联系!与那大逆不道的杀师叛徒勾结!” 下一刻,他的喝问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脖子。 因为程千仞竟大步行至殿门口,对将暗未暗的夜空喊道: “宁复还,你在不在?” 寒云辽阔,回音飘散。广场群僧手持长棍,神色漠然而戒备。 程千仞:“你要是来了,就出来见我——” “程施主戏耍我等?!” 怒喝未落,殿外竟传来一声应答。 “来了来了!” 来的当然不是宁复还。 是一位绛紫色鹤氅的贵公子,和一位神色冷淡的书生。 他们走的不快,转眼却越过人群,踏进殿门。群僧后知后觉,大惊失色。 程千仞朗声大笑,上前与这二人拥抱。 顾雪绛:“我来晚了,大师都跟你说了什么?学来听听。” 程千仞:“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你看你的剑,无主宝物大家都想要,惹得这些年修行界腥风血雨,你也被追杀,不如这样,你把它贡献出来,做结盟会的彩头,抵御魔族之战,谁出力多就送给谁。一举三得,最公平了,我们都会记着你的好的。” 顾雪绛:“哇!好有道理的狗屁。” 程千仞:“狗屁!” 捧哏与逗哏揽肩大笑。 林渡之在一旁看着他俩,无奈摇头。 三人不需多言,气氛默契。 六年来,他们在各自的战场单枪匹马搏杀出路,时至今日,终于相聚。 顾雪绛低声道:“宁复还不在这里。” 听见程千仞山下一喝,顾二猜测寺中高手一定都往大雄宝殿聚集,趁机与林鹿去十方地狱一探,顺便探了藏经阁等重地。 “好。”程千仞转向怒火高涨的众人:“今夜我既然来了,宁复还与你们有何仇怨,只管找我了断。” “放肆!”了悟方丈厉喝道:“你敢拔剑,就是与我慈恩寺为敌!贫僧若开启杀魔大阵,必惊扰后山隐居的圣人,不到万不得已,贫僧不愿逼你们上绝路。林师弟,你就任由他们佛前不敬?难道宝华寺与歪门邪道同流合污?” 林渡之平静道:“我还未剃度,也无法号,当不得大师一声师弟。” 了悟的师父便是圣人十寂法师。 程千仞嘟囔一句:“都这么多人了,还有脸抬出圣人压我。” 三道尖锐破风声,自不同方位响起。 “铮铮铮——” 寒光闪烁,如漫天星辰抖落,神鬼辟易终于出鞘! 漫垂经幡被冲撞的剑气与真元绞碎,纷纷扬扬。 袭来的法器顷刻报废,化作地上一摊微光碎片。 三位小门派长老先出手,大人物自矜身份,不会这么快有动作。 了悟心道,竟还是低估他了。 众人亦被快剑震慑,各怀心思,大殿一时静默。 剑气四溢,四壁烛火明灭缭乱。 程千仞挽了个剑花:“劝你们不要打算以多欺少,因为我也叫了帮手。” 林渡之:“你说真的?” “当然,所以我才会来啊。大家都一把年纪了,不能再冲动得像个学生是不是?” 顾雪绛抽出春水三分:“徐冉人在白雪关,万里之遥;我的顾旗铁骑无战事不得调动,否则就是公器私用。我们哪还有帮手啊?!” 前有广场群僧,后有各派掌门长老,他们旁若无人地商量着。 众人感到被戏耍的屈辱,了悟喝道:“开阵!” 殿顶一柱金光直冲苍穹! 程千仞还在与顾二说话:“有有有,他一定会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9.第 89 章 “那你让他快点成吗?”顾雪绛喊道:“这赶上晚饭点儿, 他不会吃饭去了吧!” 殿外广场,一众持棍武僧冲上前, 意图与殿中僧人摆出合围之阵。春水三分刀背横扫,前排十余人倒飞而去,撞得后排七零八落。 林渡之毕竟出身佛门,和尚们还称他一声师叔祖,顾雪绛有点顾忌, 不想在这里杀个尸横遍野c血流成河。 只好将林渡之拦在身后, 一边插科打诨。 说话间, 大雄宝殿c藏经阁c重重僧舍次第亮起, 金光向后山巨佛蔓延。 隐在黑夜中, 轮廓雄伟的佛像如沐朝霞,金身焕彩生辉, 威严肃穆。 整座佛光山好似神迹降临! 方圆十里外,山脚下村落一片兵荒马乱, 有的村民奔跑躲藏, 有的跪地叩拜。聚在镇上的散修们激动不已,议论纷纷。 杀魔大阵何等威势, 大雄宝殿内,除过慈恩寺中僧人,众人皆感到一阵心悸。 梁间经幡摇晃, 脚下大地颤动。 程千仞刚削下一位老道的拂尘, 忽觉真元运转一滞, 阵法的寂灭金光将他当头笼罩, 如影随形。淡淡光芒似万千根无形尖针,刺破皮肤c寒彻骨髓。 他心下一惊,匆忙逼出二十道护体剑气萦绕周身。 背后响起了悟的断喝:“请教程施主剑法!” 老僧话音未落,手中禅杖飞掷,伴随刺耳破风声,一道金影直逼程千仞后心。 他此时出手违背道义,有份,本是不该。但不知为何,当他看向殿外夜色,心中生出强烈警兆。当即决定速战速决。 阵法威压每一秒都更强大,程千仞咬紧牙关,凌空跃起,长剑贯穿禅杖金环,手腕一转,剑轨如一轮弯月。高速旋转的禅杖,被直直飞甩出去,轰地一声砸穿佛前供奉香案。 禅杖仿佛一个信号,殿中各派掌门长老不再等待,一齐祭出法器。 恰在此时,有人抬头惊叫道:“那是什么东西?!” 只见苍茫夜空中,电光闪烁,厚重的云层被巨大力量硬生生撕开,露出一角狰狞阴影,似巨龙在云端探头摆尾。 缝隙飞速扩大,巨龙显出全貌,竟是一艘大船! 飓风卷地,沙尘迷眼。云船突破阵法光罩,从天而降。 广场众僧衣袍飞扬,慌忙四散奔逃。狂风似要将一切摧毁绞碎,殿顶琉璃金瓦层层翻卷,金光消散无形。 “轰——” 轰鸣震耳欲聋,六丈高的庞然大物落地,砸碎青砖,溅起满天石砾烟尘。 殿内众人下意识后退。 了悟召回禅杖,惊道:“来者何人?” 宝船三层十二桅,舷壁极高,人在船下无比渺小,抬头望不到巨船全貌。 烟尘未散,三十余位白衣武者自甲板跃下,殿门外排开阵仗。他们腰配长剑,步履划一。 众白衣剑客分列两旁,迎一位身穿青墨长袍的男子举步入殿。 那人背负长剑,眉眼漠寒,身形挺拔,如云海绝壁间一株青松。 顾雪绛堪堪回神:“看人家这排场,潇洒。” 从杀魔大阵开启到天外云船降落,不过短短两息,但程千仞为阵法所迫,只觉每秒都无比痛苦漫长。 “老傅,你可终于来了!” 满堂哗然。 剑阁封山一年,今夜竟重新现世。 了悟以禅杖擂地:“傅山主,你闯我山门,毁我殿宇,欺人太甚!” 僧人们聚在他身后,与一众剑阁弟子分庭抗礼。 傅克己没有说话,只向程千仞三人点头示意。 一位年纪稍长的剑阁弟子站出来,替他回答:“神鬼辟易乃我澹山山主佩剑,贵寺竟拘我山主,讨我神兵,才是欺人太甚。” 程千仞知道傅克己不善言辞,所以才让别人对外交涉。 但在大殿众人看来,便是他狂傲霸道,不将慈恩寺方丈放在眼里。 了悟冷哼不言。 白云观观主拂尘一甩:“一派胡言,宁复还杀师叛山,难道还能做山主?” 山海宗长老附和道:“剑阁澹山一脉哪来的山主?!” 那位剑阁弟子忽然转向程千仞行大礼,众白衣剑者随之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齐声道:“我等护驾来迟,恭迎山主归山——” “什么?” “这怎么回事?” 殿内惊呼连连,而后一片死寂。 了悟心道不好,怪不得程千仞单剑拜山,原来是有恃无恐。 程千仞其实最受惊吓,却见傅克己一脸淡定。 只好硬着头皮,顺着对方的套路演:“咳,都起来罢。” 这下,就连顾雪绛和林渡之也震惊地看着他们。 了悟已然平静下来。剑阁再强,只来了三十余人。傅克己战力再高,也未到圣人境界。 这般张狂打上门,后山隐居的师父不会坐视不管。 “傅山主,敝寺举行燃灯法会,是为与各大宗门商讨共同抵御魔族,你们以一己之私惊扰法会,蔑视苍生之利,难道就这样走了?如何给天下人交代?” 傅克己不言,只冷冷地看着他。 “你又要开阵?劝你三思啊。”顾雪绛笑道:“剑阁与慈恩寺,两个最强宗门,这一旦打起来,必然两败俱伤,谁去抵御魔族?既然佛门心怀苍生,诸位也都是为天下大义而来,那就忍一忍,退到一边,让我们快点回去罢了。” 慧德怒不可遏,脸皮涨红:“好大口气,凭什么不是你们退让?!” 顾雪绛点燃烟枪,抽了一口:“废话问题,我又不在乎天下苍生。” 你喜欢以大义逼我,我也以大义逼你。 你奈我何。 他右手刀尖指地,左手擎着烟枪冷笑。 众人当即认清他身份,进而产生许多可怕联想。 为西南平乱,朝廷启用了一批年轻将领,顾雪绛便是其中升迁最快c杀性最重的将星。这种刀下亡魂无算,凶名赫赫的人,或许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傅克己看向紫衣公子,眼神有点无奈。 那位剑阁弟子道:“剑阁今日便开山,烟山弟子已赶赴白雪关。下月初三十黄道吉日,正式举行开山大典,八方迎客,自会给天下交代!” 剑阁决意开山! 除过慈恩寺,其他门派掌门长老各有思量。瞬间许多人想清楚利弊,无声退后,做出两不相帮之态。 程千仞打量四周,若要突破重围,登船离开,这是最好的时机。 但傅克己没有出手。 他侧身,说了今天第一句话:“您可愿与我对阵?” 了悟正要回答,却发现他面对后山方向。 他竟然在对圣人说话! 话音刚落,众剑阁弟子阵型变幻,腰间佩剑铮然出鞘,如同一声。 剑锋冷寒,映照四壁烛火,流光溢彩。 他们周身气息发生微妙变化,合众为一,节节攀升。 有人惊呼道:“澹山剑阵!” 剑阁作为修行界第一宗门,底蕴深不可测,自然不止一位圣人,两把神兵。 澹山剑阵,天下无双。 程千仞明白了傅克己的意思。 要走就光明正大的走,让慈恩寺送他们走。 剑阁要么不来,要来就来最精锐的弟子,搬出最强大的手段。 举全门派之力,做好与圣人一战的准备。 慈恩寺僧侣何时受过这种屈辱,了悟抬手,示意他们不要妄动。 傅克己与后山对话,师父必然已知晓此方境况。 他心中寒意渐甚。 因为后山□□静了。 傅克己也在等。 对方不说话,不作为,看上去像一种无声的退让。 多荒谬。圣人怎会退让。 大殿空气近乎凝滞,甚至听不到喘息声。众人高度警惕,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圣人出山,风云变幻山崩地摧,亦或澹山剑阵发动,万千剑气齐发。 分秒之间被无限拉长。 直到一位灰衣僧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殿中。 正处于剑阁与慈恩寺之间。 了悟对那年轻僧人行礼:“师兄。” 僧人淡淡扫他一眼: “师父在梅庐,与客弈棋。” 他说完便走了,仿佛看不到这里紧张气氛。 因为安静,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不由震惊失语。 天下间谁配与圣人下棋? 屈指可数。 这意味着,还有一位大人物已在慈恩寺中。 他们心中掠过许多猜想,有人猜出那人身份,却出于敬畏,不敢多说。 那人来了却不现身,是什么意思。 难道只为下一盘棋? 了悟听得这一句,面色迅速苍白,身形微颤。 慧德搀扶着他。 傅克己平静道:“走罢。” 顾雪绛笑了笑:“那我们就不打扰十寂大师雅兴了。” 程千仞意识到那个人是谁,犹自愣怔。 剑阁弟子收剑回鞘,齐声道:“请山主登船——” 巨船轰鸣,将破碎青砖碾作粉末,在飓风中猛然升起,留下神情各异的众人和一地狼藉,绝尘而去。 转瞬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程千仞一个人来,浩浩荡荡地走。 他站在甲板栏杆边,身旁云雾飞逝,大风呼啸。眼见宝船掠过慈恩寺后山上空。 荒山白雪寂寥,唯独一角姹紫嫣红,是梅花林。 梅林中有草庐,里面两个人在下棋。 程千仞略感心情复杂。 虽说与逐流了断,但他明白,只要在这世间行走,他们早晚都有相见的一日。 今日未见,总有一天要见。 所谓成熟,大概就是可以客观面对从前避之不及的问题。 很少有人知道他与那个人有关系,准确点说,曾经有关系。所以朝歌阙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张牌。 没人能猜到的底牌,绝境中的胜负手。 当然这需要一些运气,因为程千仞并不确定,当自己某天垂死挣扎,那人会出手管他。 胡思乱想只在一瞬,朋友来到身边,拍拍他肩膀:“你和姓傅的,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程千仞:“剑阁封山后,我们见过一次。” 顾雪绛一开口林渡之就害怕,傅克己风尘仆仆赶来帮忙,咱还坐着人家的船,可别再说人‘不举’了。 当即提醒道:“现在,我们是一条床c船上的人。” 他因为紧张,带出蓬莱口音,床c船不分。 顾二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回头见傅克己双臂抱剑,冷脸看着他。 顾雪绛凑过去:“这船好威风,以前可没听说剑阁还有这玩意儿。” “邱北的手艺,工期一年零三个月。” 顾雪绛歇了心思:“那还是算了,等他再造,仗都打完了。到越州降一点啊,我和林鹿要下去。” 程千仞:“就送到越州吧,这次算我欠你。” 下次你有事,我再陪你刀山火海闯一遭,平时我们各过各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傅克己没有说话,只拍了拍手。 整齐脚步声响起,那些剑阁弟子自船舱涌出,再次跪地行礼: “恭迎山主归山——” 程千仞彻底懵了:“你来真的?!你们快起来,都起来!” 傅克己低声道:“我告诉他们,要迎回一位战力卓绝c地位不凡c受人崇敬的传奇人物,做澹山山主,让剑阁重新开山,他们才一起来救你。否则我只能一个人来,马也没有。” 他难得说长句,眉峰微挑,脸上写着“这么多弟子在看,给我一点面子”。 程千仞震惊地看着他,仿佛第一天认识傅克己。 “老傅,别人都说你是个剑痴,哪怕做了山主,也不懂算计,不通庶务” 傅克己:“神鬼辟易在,山主令牌也在,你做澹山山主,有何不可?” 程千仞顺着他目光,看向自己腰间,确定对方神色严肃,没有开玩笑。 这不是宁复还临走送他的玉佩吗?还抵了八十两的债,结果是块不值钱的染玉! 当年顾二非要劝他,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他才没扔。 好他个酒鬼奸商宁复还,山主令也拿出来抵债。 程千仞立刻去解扣:“抱歉,这就还给你们。” 傅克己厉声喝他名字。 程千仞一怔,明白了很多事,沉默良久:“你确定要我做山主?我一天剑阁剑法也没练过。” 剑阁分为烟山澹山两脉,傅克己以烟山山主的身份,调动澹山剑阵,本来说不过去。但如果是为了迎回另一位山主,那便合情合理,谁也挑不出差错。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只要程千仞做了澹山山主,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他得神鬼辟易,剑阁重新开山,两全其美,再没有更名正言顺的事。 傅克己确实不懂太多谋算,他用最简单的方法破局。 我们交过手c比过剑,所以我信任你。 就这么简单。 “我确定。” 程千仞对上一众弟子期盼的眼神:“你们今天能来,我很感谢,但我真不觉得自己会是一位好山主。说得简单点,外面打架,我没问题;指导修行,我做不到。不要对我有太高期待。你们仔细想想,如果可以接受,再点头不迟。” 那位慈恩寺出言,负责交涉的弟子站在最前,立即单膝跪地,抱拳道:“誓死追随山主。” 一根筋的剑阁弟子们,又哗啦啦跪倒一大片:“我等誓死追随山主——” “起来起来。” 傅克己:“现在没有问题了?” “我,我还是需要时间考虑一下” 当年得知南渊院长选举一事,程千仞面对白雪星光,思考了整整一夜,才有了藏书楼上的果断离行。 事起仓促,弟子们或许也没想清楚。 傅克己打了个手势。 带头的弟子走向船舱。 程千仞心中闪过糟糕预感。 下一刻,云船甲板内,忽响起一道机械僵硬c震耳欲聋的声音: “我程千仞今日接任澹山山主,下月初三,剑阁开山,天下英雄,俱为见证。” “我程千仞今日接任” 这一句话反复回响,如魔音灌耳,传遍大地。 程千仞目瞪口呆,扑在栏杆边大喊:“我不是,我没有!” 话音出口,转瞬消失在呼啸的狂风中。 顾雪绛曾说,傅克己会讲冷笑话。他本来不信,今天第一次领教,根本笑不出来。 无与伦比的黑科技。令人窒息的操作。 傅克己:“邱北折腾出来的玩意儿。第一次用。” 顾雪绛拍手笑道:“妙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0.第 90 章 楼船所行之处, 声音自云端飘落,回音久久不散。 慈恩寺中的僧侣和客人c佛光山下看热闹的散修们最先听到消息, 进而整个修行界无人不晓。 程千仞单剑拜山时,谁也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前有慈恩寺开阵,后有傅克己闯大雄宝殿, 程千仞接任澹山山主。 剑阁就此开山, 回到风起云涌的乱世。 一夜之间, 天下格局生变。 然而现在,被人多角度揣测的新任山主,正在好声好气地与人商量: “老傅,咱先把这个关了行吗?” 程千仞放出神识, 也没探知到机关藏在哪里。 傅克己还是不说话。 遇见这种朋友你没办法, 他一不怕你讲道理,二不怕你拔剑。 无所畏惧。 程千仞看向那位带头弟子。 弟子道:“我只听山主的命令。” 程千仞深吸一口气:“行, 我命令你把它关了。” 声音立刻消失,整个世界终于清净。 一众剑阁弟子身姿笔挺c两眼放光地看着他。 程千仞:“大家今天辛苦了, 时候不早, 都回去休息吧。” “谨遵山主号令!” 顾雪绛靠在栏杆边抽烟,墨发衣袂飘飞, 很是潇洒: “你们猜南渊学生现在怎么想。” 程千仞:“我不猜!” 顾雪绛:“那你们猜猜首辅大人是怎么想的。” 话题转变太快,从互损跳到商讨正事, 程千仞怔了一瞬。 傅克己问顾雪绛:“朝廷是否决意与宗门结盟?” 这本是燃灯法会的主要目的。 说朝廷不在乎, 首辅亲至, 已是最大诚意;说在乎, 却任由他们闯山拆殿,搅黄了法会。 顾雪绛毫不犹豫道:“结盟势在必行。我给你算一笔账,不说东境要对抗魔族的镇东军,单就西南战场平乱的神武军,打仗前有四十万,去年征召到七十万,今年还在征。这些青壮年男丁不能劳作,全靠后方供养,每月耗费十万两。” “战事胶着,才误春种,又误秋收,粮食从哪里来?前有天灾,后有战事,赋税一减再减,钱从哪里来?更别提当年圣上东征c修建安国大运河等等大工程,国库早就是个空壳子了。” 他声音低了点,“首辅立太子后,就开始削弱大世家,一方面是维护朝局稳定,另一方面,是让他们割肉放血,毕竟国库穷啊” 国库也有穷的时候,程千仞心里平衡多了。但人家没钱就理直气壮地伸手要,世家就像养肥再杀的猪,皇族的存钱罐。不像自己,没钱只能去赌。 程千仞总结道:“朝廷需要人c财c物,军部需要修行者。所以还需借助宗门的力量。” 顾雪绛:“不错!” 傅克己道:“但他不想慈恩寺举行燃灯法会。” 这是陈述句。 程千仞:“或许他另有所图,已经跟十寂达成了某种协议。等剑阁开山,再跟我们剑阁谈?” 傅克己听见‘我们剑阁’,破天荒笑了笑。顾雪绛一脸见鬼的样子。 几人互换消息,分别说出各自猜测。 程千仞不会脸大的认为,朝歌阙用一盘棋拖住圣人,是为了让他全身而退。 他心情有点烦躁。如果能直接上去问,逐流你到底要干啥,给哥说说呗,那该多方便。 林渡之看着云海,蹙眉不做声,不知在想什么。 顾雪绛清楚,他只关心何时可以不再打仗。 云船高度缓慢下降。 远处城池街道万家灯火,近处荒郊树木不断放大。 船停在半空,比较危险的高度。顾雪绛挑眉。 傅克己冲他瞥一下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顾雪绛心道,行,不就是从前造谣你不举吗,这样报复爷。 他也没废话,一手抄刀,一手揽着林渡之,自船头纵身一跃:“后会有期——” 声音飘散在风中。 甲板空荡荡,只剩两位山主。 程千仞:“往后怎么打算?” 傅克己:“准备开山大典。” 开山大典定在下月初三,意味着程千仞需要在十几天内,成为一个像模像样的山主。 这事不简单。 程千仞初时学剑,便在南渊藏书楼读过剑阁剑法,后来为双院斗法对战傅克己,又上藏书楼钻研,深知剑阁剑路包罗万象,底蕴极深。算建派历史,剑阁远在慈恩寺前,还分为澹c烟两脉,人际关系怕是更比慈恩寺复杂。 楼船在云间飞掠,他一路上做了很多设想,比如怎样应对其他弟子心中不服,前辈长老的考验刁难等等。 第一宗门又如何,我一人一剑,闯过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未必怕它。程千仞如是想到。 事实证明,他白想了。 全都白想了。 待宝船缓缓落地,已是半夜三更。但整个剑阁灯火通明。 船停在云顶大殿前的宽阔广场,数不清的人源源不断从殿中涌出,分列广场两侧。 “恭迎山主归山——” 随之响起翩翩乐声,钟c鼓c铙c钹相合,道乐神圣肃穆。 程千仞震惊,低声道:“你排场真大。” 傅克己:“我没有这种待遇。” 六七位长老带着亲传弟子迎上前,再次行大礼,程千仞与傅克己前呼后拥地走入大殿。 殿中亮如白昼,高高玉阶上摆着两把宽大座椅。 待二人坐稳,一位长老上道:“启禀山主,到场一万八千四百六十三人,除去已前往白雪关的烟山弟子,全在这里。” 傅克己略点头,示意知道了。 程千仞一脸懵逼,传音问道:“他们干嘛?” 道乐声停下,场中极静,一眼望去,殿内外秩序井然,站满了人,大半夜精神抖擞,目光灼灼。 “等你训话。” “我哪有话说?!” 傅克己没再传音理他。 他只得轻咳一声,开口道:“诸位,我名程千仞,自今夜接任澹山山主。” 人群爆发出整齐热烈的掌声。 这下他真没话说了。 程千仞想过被人背后说闲话,某种意义上讲,这些情况确实发生了。 “傅山主不负众望,不仅带回神剑,还把人带回来了!” “程千仞少时成名,都说他性情狂傲,给他个南渊院长也不乐意当。现在他答应傅克己邀约,放弃自由自在c海阔天空的游历,一肩挑起重担,实乃义薄云天。” 剑阁从上到下,平时不讲太多礼数,为了让新山主感到欢迎热情,那天特意排练几遍,以达到气势恢弘的表演效果。 弟子们原本还编排了集体剑舞c单人诵经等等节目,幸好被傅克己拦下:“我们是正经宗门。” 不是杂耍班子。 这些事,程千仞全然不知。第二日天朗气清,他在两位弟子的陪同下,熟悉剑阁环境。 傅克己带去慈恩寺的剑阵,皆是澹山精英弟子c中坚力量。程千仞都已见过。 负责对外交涉,怼天怼地的道号怀清,背后默默主持剑阵的道号怀明。 据傅克己说,前者头脑灵活,后者细心稳重,修为都算不错。澹山多年无主,长老们撒手不管,都是由他们主事。 但在程千仞看来,怀清活泼善言,像个导游,怀明腼腆内向,像个捧哏。 怀清:“剑阁两大绝学,烟山铸剑术,澹山剑阵;两大胜景,烟山青松c澹山云瀑。我们此时所在,便是观云崖,最宜欣赏云瀑。” 怀明:“是的。” 剑阁峥嵘而崔嵬。 大小山峰六十余,涧潭飞瀑不可计数。 峰峦雄伟壮阔,涧岩秀美幽邃,琼楼玉宇依山傍岩而建,有悬桥飞梯相连。 往来弟子皆身着白衣,腰配宝剑,行走于山水间,一派出世仙气。 程千仞一路行来,遇见的人都向他行礼问好,他一一点头回礼。 澹山与烟山合计六十余峰,若挨个细看,三天三夜也逛不完,怀清做了线路规划,先挑重要的c有名堂的介绍。 “那边便是玉虚观。” 程千仞凝神看去,那座孤峰与周边山势断绝,四下里被云海遮蔽,使得峰顶道观好似漂浮云间。 道观红墙灰瓦,朱漆斑驳,若在山腰,当显破败,偏它在云上,只显无尽孤寒。 他问道:“‘解签之地’玉虚观?” “正是。” ‘居山令’颁布之前,修行界宗门皆在朝堂中占据一席之地。 剑阁为宗门之首,历代帝王遇大事,必要来玉虚观求签,名为占卜天时吉凶c实则为获得某些支持。 “传说圣上东征前,来此解签,还借走过‘神鬼辟易’,是真的吗?” 怀清道:“解签自然是真,是否借剑,我不知道,那时我们这辈弟子还未入门” 当年由澹山山主秋暝真人解签,但他已经被宁复还杀了。或许他向两位最疼爱的亲传弟子说过这件事,但剑阁双璧已经不复存在。 旧事封存,无可考证。 程千仞:“没事,我随便问问。” 他忽然想到,如今太子形同虚设,首辅当权摄政,如果朝歌阙来解签 谁给他解,我给他解吗?! 太可怕了。 怀明:“您要进去看看吗?” 他摆摆手:“下次再看吧。” 他们离开观云崖,继续前行。 “这是隐仙岩。” “这是悟道洞。” “这是秋水潭。” 程千仞一边感受山间灵气变化,灵脉走向,一边听怀清怀明介绍,哪位圣人在哪成圣,哪个真仙在哪飞升。 思绪飘浮,感慨万千。 那些历史长河中,所谓的光辉与传奇,经过漫长时光镌刻在这里,不过一方石碑座草庐个名字。 按怀清安排,他们的终点是澹山后山,历任山主的住所。 昨夜时辰太晚,程千仞宿在接待贵客的碧游宫,今天起,就正式入住后山。 通往后山有捷径,是一架长长吊桥,桥那头隐没于云雾中,看不真切。 “秋暝山主遗产很多,漫山遍野,都是您的了。” 提起这件事,怀清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程千仞心想,那可能是个大洞府,堆满法器法宝,金光璀璨。 悬空吊桥走到一半,除了飞瀑水声,风过树林的沙沙声,还能听见‘咯咯咯’的奇怪响动,嘈杂至极,像几百只野鸡扯着嗓子嚎叫。 程千仞心中闪过糟糕预感,比领教邱北黑科技更糟糕。 然后他真的看到了鸡。 漫山遍野的鸡。繁茂大树上c青青草地上,扑棱着翅膀跑跳打架,挺着肚子骄傲踱步,各个威风凛凛。 整座后山像一个巨大的c野生养鸡场。 怀清解释道:“这是秋暝山主养的鸡,受澹山浓郁灵气滋养,肉质鲜美,或炖或烧,十里飘香。但很久没人吃过了” 程千仞无语半晌,憋出一句话:“为什么没人吃?” 你们不吃!还要养这么多! 为什么!!! 怀清:“毕竟是山主私人遗产,按规矩要留给下一任山主。我们做弟子的不好随便动。原本仅有三四只,但山主仙逝多年,鸡生蛋c蛋生鸡c鸡又生蛋” 怀明小声道:“现在他们都是您的鸡了。” 程千仞眼前一黑。 他扶额缓了缓:“给大家吃吧,补补身体。” 怀清怀明感动不已。 程山主初来乍到第一件事,不是定规矩立威信,而是解决历史遗留问题,顺便给弟子们谋福利。 怀清由衷感叹:“您真是个好山主!” 程千仞:“” 不,我本辣鸡,全靠同行衬托。 不过半个时辰,好消息传遍剑阁。 怀清:“山主说了,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澹山上下欢呼一片。看得烟山弟子好生羡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1.第 91 章 程千仞后来才知道, 这些弟子确实对‘好山主’没什么要求,一是因为澹山多年无主, 大家像没爹没娘的孩子, 全靠放养;二是因为前山主c秋暝真人不太靠谱,平时只爱吃鸡和打牌,尤其精通六十四卦牌。那是一种由易经八卦演变而来的游戏,全门派没人打得过他。 他死之后, 埋在他的院子后面,野鸡满地乱跑, 无名坟头热热闹闹。 对,院子, 没有宫没有殿。在绿草如茵的向阳山坡, 冬天也晒着暖融融的日光。白墙灰瓦青砖布置简单, 院前用低矮篱笆围出一个菜园来。 菜园无人打理, 瓜果蔬菜早都被鸡糟蹋了。 别的修仙者豢养异兽镇守灵脉c种植灵草打理药田,秋暝真人是什么好吃就养什么c种什么。 程千仞心想, 在南渊藏书楼看你的剑诀, 一副孤高冷淡姿态,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啊?! 两位澹山弟子远远止步。 怀明:“那是前山主c和两位师兄的住处。” 怀清低声道:“按秋暝真人遗愿, 他长眠于此。这里平时无人打扰,我们便不过去了。” 程千仞微微蹙眉, 澹山弟子敬重秋暝, 提起曾经的‘剑阁双璧’, 却无怨愤之心, 仍称他们为‘两位师兄’。 一般大宗门的掌门长老仙逝后,牌位入宗祠c遗体封存水晶棺,棺椁下葬洞天福地,有宗门阵法护持。 秋暝大概与常人不同,连块石碑也没有。 他绕到院子后面,看着那个小土包出神。 千古恩怨情仇,一抔黄土罢了。 怀清见程千仞怔然,急忙解释: “三里外是紫霄宫c云水观,都设有避尘阵和寒暑阵法,已收拾妥当,您住哪里都可以。” 按理说新山主要继承前任山主一切遗产,包括府邸,但这院子也太简朴了些。传说程千仞在南央时,修建的程府占据半条街,是城里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现在他来了剑阁,万不能让他住的不顺心。 “不必麻烦,我觉得这里就很好。” 两人还想再劝,却见程千仞笑了笑:“今天辛苦你们了,回去歇息罢。” 怀清c怀明只得依言告退。 离秋暝真人的院子不远,山坡上还有三四间草庐,是宁复还c宋觉非的住处。庐边一株老槐,枯枝重重,若到夏日,应有繁茂绿荫遮天蔽日。 程千仞远望一眼,没有过去。 “东家,我懒得给你扫,等你哪天回来,自己收拾。” 他挽起袖子,把院里的鸡赶出去,掐诀除尘清理房间,给菜园翻土,又看门前篱笆东倒西歪,干脆重扎一遍 整座小院焕然一新。 夕阳西下,篱笆的影子一点点偏移。 大概是这里生活气息太重,某个瞬间,程千仞想到南央城柳烟路老巷,他与逐流的小院。 黄昏时分,两位客人踏着橘金色余晖来访。 程千仞看见傅克己身后的邱北,心情复杂。 邱北两年前来到剑阁,钻研烟山铸剑术,两耳不闻窗外事,并不知道慈恩寺上空发生过什么。 他慢吞吞地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 还送了程千仞一沓自己新做的符箓。 程千仞见他如此客气,也客气地问:“你们吃了吗?” 但傅克己是个实在人:“没吃。” 他辟谷多年,怎么可能吃饭。 程千仞一噎,逮两只鸡进厨房,熬一锅热腾腾的鸡汤。 不愧是受天地灵气滋养长大的山鸡,不用调料,鸡肉本身鲜香味美。 他们围坐石桌边,邱北摸出刻刀,削了三双木筷。 吃鸡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吃饱喝足,该谈正事了。 傅克己将各大宗门发来的道贺信摆在桌面。程千仞随手翻看,净是些没用的场面话,一贺他继任山主,二贺剑阁开山,最后展望未来,表达结盟抵抗魔族的决心。 言辞恳切热络,仿佛昨夜慈恩寺里不曾苦苦相逼,太阳重新升起时,过往恩怨烟消云散,大家沐浴在日光下,和气又喜庆。 傅克己:“开山大典之前,你可否掌握护山大阵和澹山剑阵?” 程千仞:“我会尽力。” 他差不多摸清了剑阁的做派:自家私下里怎么二百五都可以,对外一定要白衣如雪,装逼如风。开山大典八方来贺,马虎不得。 “但我练的不是剑阁剑诀,法不同源,短时间内未必能参透剑阵玄机。” 傅克己沉吟片刻:“我听师父说,秋暝师叔写过许多札记,记录修行感悟。他仙逝之后,屋里的东西没人动过,你若能找到,或有进益。” “好。”程千仞笑了笑,转向邱北:“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你还能再造云船吗?” 邱北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你想要什么样子的?” “速度更快,甲板能跑马,船舱留出位置安装火炮和火铳。” 邱北恍然:“原来是花间雪绛想要。”他摆摆手:“下月给他画图,这月我还要打铁。” 人间活路三行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但邱北不认为苦,因为打铁是铸剑的基本功。 程千仞也觉得他这样挺好,好过研究某些黑科技广播。 他站起身掸掸衣袍:“老傅洗碗收拾桌子,完事儿就自己回去吧。” 傅克己怔怔看着一地鸡骨头:“我是客人。” 程千仞:“你是山主,只有邱北是客人。” “” 程千仞回屋翻箱倒柜,找秋暝真人的札记。 他不知道什么算‘职业责任感’,但他确实有。 在江边捞尸时,同行们挟尸要价,只有他事先谈好价钱就下水。做账房先生时,该哪天算账就哪天去,风雨无阻。被选为南渊院长时情况特殊,他不愿给学院惹麻烦,不要权利只尽义务。 他不是品德崇高的热心肠,反而有些冷漠,路人死活不关他的事,兰庭宴缺席,被人指着鼻子骂‘辜负期待’,张口就能怼回去,一丝委屈都不吃。 但你给他一个鸡腿,真心对他好一点点,他便觉得有责任保护你全家。 现在成为澹山山主,吃了剑阁的鸡,就要为剑阁努力。 夜色已深,顾雪绛还未回来,林渡之披衣束发,出门去寻。 他近来心神不宁。自慈恩寺与顾雪绛对谈后,他们谈话总是不欢而散。 “你们将军呢?” 他走出院子,门口把守的亲卫队立刻行礼,为他提灯引路。 顾雪绛在处理什么军务,这些人不会主动对林渡之说,但只要被问起,也毫不隐瞒。 “有人将城中布防和粮草补给线泄露给敌军,将军正在处置叛徒。” 军营灯火通明,校场上,无数火把在寒风中燃烧着。 顾雪绛听人通报说林渡之来了,绕开血污去迎,冷肃面色微微缓和:“怎么没睡?” 二十余具尸体倒在地上,维持着被捆绑的姿势,男女老少都有。 说话间,副将手起刀落,又一颗人头落地。顾雪绛不得不拉着林渡之退后,他总怕林鹿溅到血。 林渡之这次没有退,挥开挡他视线的兵将,蹙眉去看。 这场处刑已进入尾声,最后一批受刑者被押至场间,十余人跪在那些尸体前。都被下了禁言,只能无声嘶喊,或颤抖着闭紧眼睛。 他认出那叛将,本是安山王麾下将领,城中守军副尉,顾雪绛兵临城下时,第一个开城门投诚迎接。 谁知他首鼠两端,于是仆从近卫c妻儿老小一个也活不了。 有个小孩三四岁的模样,已经吓傻了,泪流满面。 “他们都要死?” 顾雪绛纠正道:“是按军纪论处。” 林渡之心生不忍,劝道:“那孩子还很小。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还不懂。对战局c对你,不会有影响。” 顾雪绛走上前,抽出春水三分,用刀背抬起小孩下巴: “这个年纪该记事了,就算他不记得,以后免不了有人告诉他。我现在给他一刀,让他们一家团聚,好过他一辈子背负仇恨,永远痛苦。” “我放过他,难道等他长大找我报仇?上苍有好生之德,我没有。” 顾雪绛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他认真跟你讲,你还会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 但林渡之心意坚定:“不,不是这样” 顾雪绛收刀回鞘,温和地笑笑,忽然道:“千仞,你怎么来了?” 林渡之下意识回头。 冷光一闪,照亮夜色。 林渡之被人从身后揽着,遮住双目:“不要看。” 当即悚然一惊,狠狠推开顾雪绛。 有什么东西迎面飞来,他下意识侧身闪避。 “啪。” 一颗人头骨碌碌滚动,沾满泥土。 副将提着刀,鲜血流淌一地。 孩童来不及发出一丝声音,已尸首分离。 春水三分犹在鞘中,这种处决,根本不用顾将军亲自动手。 林渡之看着眼前人冷漠的面容,觉得十分陌生。 他转身离开,往事一幕幕闪过,令人头晕目眩,好像世界在眼前旋转颠倒。不知走了多久,被石块绊倒,便跌坐巷口。 顾雪绛对众人吩咐了两句,孤身追上林渡之,俯身道:“先回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觉。” 他将人背起来。林渡之失魂落魄,任由他摆弄。 月光明亮而冰冷,照在青石板上,像一层浅浅白霜。 林渡之想起很多年前的春天,武脉尽废的顾雪绛,颓坐在一室烂漫春光里,静静看着他:“如果不能再拿刀,我为什么要活两百年?” 那时他不明白。 “生命可贵,你不愿活,我何必治你?” 原来分歧从一开始就存在。 林渡之开始说话。 “去年这时候,叛军占据琅州首邑,执意不降,你攻破城门后下令屠城,我在城头念了四十九天往生经,超度亡魂,你还记得吗?” “当然。事结束,你神识虚脱,走不动路,我把你背下来的。就像现在这样,一路背回去。” 林渡之笑了笑:“我们还在南央的时候,你和程三在暮云湖上杀了很多人,我用红莲业火烧了那座画舫,你还记得吗?” “我不会忘。” 顾雪绛背着林渡之,走的很慢。 短短的小巷,像要走完漫长的一生。 他听见背上人声音微颤: “顾雪绛,我有点累了。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 “在蓬莱岛,师父教了我十几年是非对错,我来到大陆,才发现这个世界只看输赢。” 林渡之直到现在,说话还带着一点软和的蓬莱口音: “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药温养武脉,少抽点烟,抽烟伤肺腑。” 顾雪绛心往下沉。 原来徐冉是最聪明的人,早早离开他。 他声音不由放轻,像怕打碎什么珍宝似的: “我派人送你往南去,回文思街程府,回家。好不好?” “不,我想自己走一走。去哪里都可以。这次不要你背了。” 顾雪绛有许多话想说。 走了也好,你跟在我身边,总是违背本心,境界停滞不前。 去求你自己的道吧。 去做你想做的事,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如果真有天下太平的一天,如果那天我还活着—— 我再去寻你。 他最后却只说了一句话。 “渡之,我放过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2.第 92 章 程千仞找札记很不顺利。秋暝真人的住所看似陈设简单, 实则机关遍布。 床头c书桌下c墙壁内c长案一角,所有能想到或想不到的地方,都布满暗格与夹层, 慢慢摸索打开,劳神费力地取出三颗琉璃弹珠只旧纸鸢,一套木制六博棋副六十四卦牌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月影西顾, 他被磨得没脾气, 瘫在椅子上稳定情绪,抬眼一扫,一排线装薄册摆在书架最显眼的地方,生怕别人看不见一样。 它们大多以节气命名, 如‘清明杂记’c‘小寒遐思’c‘白露胡言乱语’c‘惊蛰颠三倒四’,程千仞霍然起身,整沓取出, 只见每本封面写有开卷时间, 那字迹飘逸如仙, 独具风骨。 迫不及待翻开一本, 借着窗前月光细看, 映入眼帘第一句话—— “修道修道,吃饭睡觉。” 他懵了十几秒,难过又好笑地想:“原来你整天忙着吃饭睡觉,怪不得连徒弟都打不过, 最后死在宁复还映雪剑下” 接下来, 吃鸡狂魔c手账达人c美好家居爱好者秋暝真人, 详细记录了他每天如何吃饭c如何睡觉。 春天采香椿,夏天睡凉席,秋天摘果子酿酒,冬天架碳炉烤白薯。还有开辟菜园c种植不同作物的心得体会。 这令程千仞想起林渡之,在程府时,林鹿最爱种花养鸟,把鹿鸣苑打理得生机勃勃。不知道他和顾二回去之后忙不忙,剑阁开山大典能否再相见。 这俩人,表面上是顾雪绛看护林渡之,但若没有林鹿管着顾二按时吃药少抽烟,顾二哪能滋润的活蹦乱跳。 程千仞收敛思绪,又耐着性子看札记,还是家长里短那一套。不由生出疑惑,这玩意儿真的对修行有益c对掌握剑阁剑阵有用处吗? 第二卷末尾,终于出现转机,那页写道: 岁寒,大雪,收得一弟子,姓宁名复还。 从此往后,吃饭睡觉写得少了,主要写宁复还练剑摔倒c识字困难c背书速度慢。 末了总结一句“我从未见过如此资质愚钝之人。为师心痛。” 程千仞噗嗤笑出声。 秋暝第二年捡来宋觉非入门,‘小觉早慧聪颖,但幼时孤苦,使得性情偏激,需仔细教导’。札记愈发有趣,幼年c少年时的剑阁双璧跃然纸上,他们一起练剑修行,又互相坑害,吵吵闹闹一天天长大。 程千仞心绪随他笔锋起伏,时而微笑时而皱眉。 “复还与觉非剑法初成,明日便要下山游历,我告诫复还‘你师弟固然偏执,你说他好勇斗狠,睚眦必报,但他年纪尚轻,一切都来得及。我们不能指责他,也不必教他如何做,只要以诚待之,以他慧根悟性,必不会入歧途。’愿复还能听进我的话,愿他们诸事顺利。” 这卷到此戛然而止,后面被人撕毁,没了下文,程千仞一时怔然。 不对劲。 宁复还明显更受秋暝看重,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山主,澹山是他的,神鬼辟易是他的,满山的鸡也是他的。但他杀了师父,这一切都没了,他图什么? 桀骜不驯c性情狂妄那是传说中c世人口中的宁复还。 自己认识的面馆老板,没事就瘫着,有钱就去喝假酒,不刮胡子c懒得算账。 一种荒谬疯狂的猜测在程千仞脑海一闪而过。 他想见东家,亲口求证。 往事难追,他按捺心思换下一本,看开卷时间在收徒之前,与‘吃饭睡觉’卷同期。或许那时秋暝闲来无事,修道孤独,只能写手账打发时光。 卷首写着‘齐万物,达生死’,总算有点正经心得的样子。 夜已深,禽鸟入眠,空山寂寂,月光清澈如水。 “昨夜落了一场雨,窗下海棠凋零。花草能感知到风雨,却无法认识它是如何形成,因何而来。正如天道对于修行者的限制,是无形c无意识又真实存在的,而我们很难看清它的全貌。” “春风育物,朔雪杀生,天命是天地的运转,我曾尝试通过精确的计算窥探它” 这卷中,秋暝记录观察万物变化的过程,讨论有序与无序。 南渊时的程千仞或许对这些不感兴趣,但他近几年漂泊四海,阅历丰富,心境开阔,再看便觉有趣。 仿佛与秋暝对话,听前辈解惑,不觉天光破晓。 往后几日,程千仞不眠不休,精神集中的读书。 秋暝研究过许多剑诀,偶尔记下几句感悟。剑阁的收藏浩如烟海,不局限于本派先贤开创的剑法,程千仞读到这卷札记后,便去观云崖下藏经洞看剑谱拓本,很受启发。 他从前没有师父引导,全靠自己探索,现在像对着学霸笔记温故知新,自认是难得的际遇。 直到两位澹山弟子来后山小院寻他,程千仞才如梦初醒,意识到时间流逝。距离下月初三开山大典,只剩十天了。 怀清:“山主,本不该打扰您,但是我们重要消息要告诉您。” 怀明小声补充道:“坏消息。” 程千仞看他们表情,想了想:“魔族大军开始攻打白雪关了?” “山主料事如神!” 程千仞曾深入魔军营地,刺杀一位魔将,那时白雪关外已有十万魔族大军,各部落还在源源不断的集结。 出于自古以来的仇恨c恐惧,世人皆知魔族丑恶,却很少了解他们的习性c文化c语言。除了长期与之作战的镇东军,只有少数人族修行强者,会主动接触,并尝试杀死他们。 程千仞孤身潜入雪域数月,观察魔族各部动向,隐约猜到一种可能,大魔王苏醒了。 雪域最高处有一座华丽宫殿,里面沉睡的不是美人,而是魔王。 世间最强者,天空下永生不死的生命存在,魔族的精神信仰。 他多次出现在人族史书中,传说故事里,却只有一个浓重阴影,神秘而可怕。 程千仞:“我们有多少人在白雪关战场?” 怀清:“一千二百余人,都是烟山精锐。傅山主请您去云顶大殿议事。” 程千仞还未出门,傅克己先找来,挥退两位弟子,开门见山地说:“第二个坏消息。” 程千仞:“这么急,比魔族可能攻破白雪关更坏?” 傅克己:“青州刺史被杀,原家打出反旗,自立为王。西南战场的神武军腹背受敌。原下索发传讯符给邱北,希望邱北去青州。邱北说,原家已与安山王达成协议,若大业可成,平分天下。” 程千仞怔了片刻,隐隐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在南渊时,原下索交游广阔,曾对他拉拢示好。他深知此人野心谋略非同一般,原家在青州积粮c接纳流民c豢养私兵,更不是一日之功。 徐冉在白雪关,顾雪绛在西南战场。 他在剑阁。 魔族来势汹汹,为了保存镇东军主力,在地理位置更好c防御体系更坚固的朝光城展开反击,白雪关很可能被战略性放弃。守卫皇都的禁卫军不能动,各地守军战力低弱,即使从中抽出兵力增援,也需要时间。 这种情况下,顾雪绛之前的胜利几乎没有意义。 百胜不足扭转乾坤,竟到了如此地步。 程千仞想过很多事,却只说了一句话: “我要突破。” 在鸡鸣声声的篱笆小院中,语气平静而肯定。 傅克己摇头:“太冒险。” 他知道程千仞想做什么,开山大典之前,十日之内突破,号令天下宗门。 “你还需要半年。” 程千仞:“我没有半年。” 半年之后,剑阁凉了,他和朋友也凉了。 傅克己沉默片刻:“你突破大乘之后,战力可与圣人相当?” 程千仞耸肩:“我不知道,我试试呗。” 傅克己似乎有点生气:“你们这种天才,总是盲目自信。” 程千仞惊异:“啊!?” 傅克己:“当年在皇都,数花间雪绛天资最佳,进境最快,现在他未必能胜我。少年天才固然潇洒,可世间天才太少,多是像我这般的普通人” “但我一直在修自己的道,心意执着,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大器晚成。” 傅克己的长句把程千仞震懵了。 他缓了缓:“老傅,你这话给我说说就罢了,千万别出去说。我怕‘普通人’想不开,投缳自尽横剑自刎。拜托你救人一命吧。” 傅克己面无表情转身就走。他试图以自身为例,劝程千仞稳扎稳打,不要冒进,显然是失败了。 程千仞还不过瘾,追出院门怼他:“当年南渊演武场,谁把我打得像狗一样,这也叫大器晚成?!你回来!” 傅克己一人去云顶大殿见众长老,他知道比起议事,程千仞更需要时间思考突破。 程千仞继续读秋暝札记,却只清净了一个晚上。 第二日辰时,山雾迷蒙,两位澹山弟子又来了。 “好消息!”怀清激动道:“终于有一个好消息。我们收到朝辞宫的拜山帖,三日后,首辅亲至澹山玉虚观求签。您准备一下?” 历代帝王遇大事,必要来玉虚观解签,比如圣上东征之前。这个节骨眼上,意味着朝廷依然承认剑阁第一宗门的地位,与宗门结盟,从剑阁而始。怀清自认只能想到这么多,总之是好事。 “这是坏消息。”程千仞道,“我对解签算卦一窍不通。” “您太谦虚了。”怀清明显不信:“胡易知先生的推演术臻至化境,天下闻名,我听说您在南渊学院时,曾随他学习。” 假的,都是假的,我跟胡易知三观不合,他的本事一点没学到手。 “谬传而已。”程千仞心绪不宁,抱臂走来走去:“非要山主解签?这个山主给你当吧!” 青州反王c魔族大军都没有让他惶惑焦虑,朝歌阙做到了。厉害。 怀清恳切道:“您不要说笑,我们都等着您,撑起剑阁的明天呢。” 程千仞:“” 我只能撑死剑阁的明天。 怀明小声道:“实在不行,您就胡说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3.第 93 章 出了这种糟心事, 程千仞一时间没心思回去读书,便请澹山弟子摆下剑阵,验证近日心得。 受召集的弟子很兴奋。毕竟这是程山主继任后, 除了让大家尽快吃鸡外,下达的第一个正式命令。 他们从四面八方涌入澹山后山,不多时便在山坡草地列阵整齐, 衣袂临风, 远望像一片白色海洋。 怀清怀明入阵,站在某个特定位置。 怀清:“傅山主带去慈恩寺的,是最精简的三十人剑阵,您已见过, 现在这是百人大阵。” 程千仞看着一张张稍显陌生c神情激动的面庞,朗声道:“辛苦大家了,开始罢。” 铮然一声, 百余柄剑同时出鞘, 雪亮剑光割裂晨雾。 阵型瞬息万变, 如瀚海波涛起伏。 请阵不是为了看, 程千仞拔剑, 飞身没入惊涛骇浪中。 巨大压力扑面而来,劲气激荡,剑影纷繁。 这些弟子修为远不如他,却配合默契, 从四面八方交替进攻, 迫使他以快剑应对。 但他每秒刺出的每一剑, 伤害都由十余人c甚至几十人共同承担化解,剑势便似泥牛入海,龙游浅滩,施展不开。 程千仞在阵中游走,尽力观察每位弟子的剑路,越看越觉精妙。 他四海游历时,见过闯过许多大阵,组成阵法的人修练同种功法,乍一瞧十分整齐。但不管练得再好,修为总有强弱之分,他能瞬间找出最弱一点攻击突破,使对方阵型溃不成军。 澹山剑阵不一样。弟子们平时修习不同剑诀,各有擅长,却用特殊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像最精密的榫卯结构,行动间天衣无缝,气息圆融,浑然一体。如铜墙铁壁坚不可摧。 ‘君子和而不同’。他只身转战,忽想起秋暝札记中,这般讲述澹山剑阵的真义。 原来如此。 如果能扩大规模,稍加改变,或许可以用于战场,这件事还需跟老傅商量 “收阵!” 喝令如雷,傅克己不知何时到了,身后跟着两位剑阁长老。 百余人同时有序退散,步伐不乱,收放自如。 众弟子让出通路,一齐行礼,傅克己大步行来。 程千仞拍拍身上草屑尘土,收剑回鞘,随意地招呼他:“来了啊。” 傅克己皱眉打量四周,程千仞以一敌百,僵持一个时辰,不曾受伤,也未伤人。倒显得自己多虑了。 程千仞与他打过招呼,又点出几十个弟子,逐个说话,那些弟子神色激动,频频点头。 等过半个时辰,众弟子行礼告退,傅克己问道:“你在指导他们?” “我没练过剑阁剑法,不算指导,互相交流吧。”读了秋暝真人关于各种剑诀的感悟,程千仞自认获益匪浅。 傅克己沉默片刻:“你真是个好山主。” 程千仞:“我真不是。” 第二次了,魔咒一样的评价。可怕。 他转向那两位长老:“又出什么事了?” “今早山门外来了三百余人,自称是南渊学子。我将人暂时安置在紫霄宫。但他们想见您。” 临近开山大典和解签日,剑阁上下忙得应接不暇。傅克己知晓程千仞有意突破,一般的事不打扰他。怀清,怀明治理澹山经验丰富,安排井井有条,未出什么差错。但正值多事之秋,总有些事要程千仞亲自决断。 比如投奔他的南渊学子。 院长远行的第二年,世道乱起来,南渊不等各方拉拢游说,便宣布停课闭院,学生们提前毕业,各奔前程。 那些青年才俊c天之骄子,告别书桌纸笔,带着闯荡天下的野心,投身军部朝廷,宗门世家,甚至反王叛军旗下。 只剩教习先生c执事c督查队c以及极少数不愿离开的学生留在院中,受学院庇护。程千仞曾在文思街花楼上,对顾雪绛说南渊中立的位置很好,退,安居一隅,进,天下大有可为。 也有一些学生不满意这种自由,认为胡易知副院长‘不做选择c永远中立’的态度使学院‘落魄’。如果程院长还在,以他的决断和魄力,将南渊的力量凝聚在一起,共创伟业,必然青史留名。 程千仞对这些情况不甚了解:“那我现在去,走吧。” 路上他还与傅克己商量了澹山剑阵和玉虚观解签的事。 紫霄宫未到,先听见争执声。 “已报知山主,还请诸位再等等。” “谁知道你们有没有通传,我们见自己院长,凭什么让我们等?!” 原是南渊学生久等失去耐心,剑阁弟子对外又一贯冷脸,有几人便觉剑阁怠慢他们。 “山主。” 程千仞一行人入殿,众弟子齐声行礼。 “程院长来了!” 不穿院服后,南渊学生们衣着各异。有的穿甲胄,有的穿锦袍,有的还是书生长衫。人群喧嚣,一涌而上。 程千仞:“大家先坐。你们是一起来的吗,发生什么了?” 学生们退开些,群情激动,没人入座。 “我本就是南渊弟子,理应追随院长。” “听说剑阁要与朝廷结盟,我也想为抵御魔族出一份力” “您既然回来了,请您回南央城重新开院,我们都在等您!” 程千仞坐下,揉揉眉心:“一个个说。” 一位锦衣华服,仪表堂堂的学生表现尤为积极:“我们从不同地方来,半路遇到,结伴同行。我得到消息,还有许多师兄师弟在赶来的路上,这几日便该陆续到了。” 他似乎有些威信,说话声音洪亮,其他人渐渐闭口不言。 程千仞原以为他们上山是寻求帮助,或者在外面摊上事儿了c受欺负了,找自己撑腰,这都没问题。但现在看情形不尽然。 他应了一声,那学生像受到莫大鼓励般,急急上前几步:“程院长,您早就该回来了,我南渊乃南方大陆第一学院,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谁不心痛!请您召集离散各地的同窗,让大家尽快团结起来。” 程千仞:“你们是来” “我们代表学院来投奔您。大丈夫生于乱世,所求无非建功立业,我等不甘人下,愿与君逐鹿中原,分而食之。” 人群骤然寂静,吸气声连连,程千仞身后的剑阁弟子们面面相觑。 锦衣学生挥袖,喝问众人:“你们难道怕了?怕什么!原下索算哪门子英雄,也敢称‘青州王’,难道程院长不配称‘云阳王’?” 南央城旧称‘云阳’。此言已是大逆。 如何聚集南渊力量c联合几大宗门,如何与朝廷谈判,签订条约。魔族之危解决后,当封程千仞为异姓王,使南央和昌州归属南渊学院自治。他侃侃而谈,声音在高阔殿宇中回响。 言辞极富煽动性,一些学生目光变得狂热,渐渐站在他身后,稍清醒些的,被他们吓住,打量别人神色,不敢发表意见。 “说完了?”程千仞问。 “请院长尽早决断,勿失良机!” “第一,你们几个,并不能代表南渊学院。南渊就在那里,它不会被任何人代表,包括我。”程千仞淡淡道,“第二,世道不宁,我们应使它安宁,而不是更乱。我有意联合宗门与朝廷,共抗魔族,却不是为了称王。我年轻时行事不周全,或许使你对我有所误解你们不该来这里,且下山罢,自去招兵买马,逐鹿中原。” 程千仞的话不亚于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那位学生怔了怔,声音颤抖:“如果不是为了你,谁愿意千里迢迢来到这儿,你怎能辜负众望?!你不愿为南渊负责,不愿为南渊搏利,这个院长不做也罢!” 另一人上前搀扶他,同仇敌忾,伸手指着程千仞:“从前我崇敬你,现在鄙薄你,我要告诉天下人,你徒负虚名,根本不配受人敬爱!” “放肆!”有剑阁弟子听不下去,豁然拔剑。 其余弟子见状一齐拔剑,怒目而视。 程千仞抬手止住,只是笑了笑:“哦。随便。” 他示意怀清送客,起身离开大殿。 山风凌冽,吹散迷蒙雾气。 程千仞想起很多年前,因为兰庭宴缺席,在学院面对比这更激烈的责问,他那时年轻气盛,一个人怼得一群人哑口无言。可惜现在没闲心也没时间,随他们去吧。 傅克己随他一道离开:“你就这样走了?不怕那些人污蔑你名声?”他自小背负剑阁少山主重担,万事以剑阁名誉为先。 “我不是小人,也不是君子;不是恶贼,也不是圣贤。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知道我是谁,问心无愧,就够了。” “我不靠他们所谓的‘期待’过活,谁也不能用虚名把我架在半空。以大义c以期待,逼我就范。” “如果有人一定要逼你解释呢?” 程千仞:“那我还会两句话。” 傅克己认真求教:“什么话?” 程千仞平静道:“去你妈的。你算什么东西。” 傅克己震惊无语。 他们早已不是两院学生毛头小子,是执掌一方的山主,程千仞怎么还这样 过了一会,怀清从后面追上来:“程山主。我已送那几位道友下山了,其他人不愿离开,说自己不是那样想的。一共二百六十人,怀明安置他们入住紫霄宫c碧游宫。” 程千仞转向傅克己:“你看,大部分还是正常人。就算不是能怎样。去他妈的。” 傅克己又被震了一下:“你最近,心情很不好?” 程千仞笑笑没说话。 朝歌阙要来解签,我心情能好吗? 受秋暝真人影响,他心意不安时,会不由自主地念叨‘修道修道,吃饭睡觉’,多念几遍,有益平心静气,戒骄戒躁。 吃饭时专心吃饭,睡觉时专心睡觉,脑子不要乱想别的事。虽然他不需要吃饭睡觉,读书练剑也是一样。 程千仞今夜读完‘小寒遐思’,在这卷记录剑诀感悟的札记末尾,出乎意料地看到他修习的见江山。但秋暝只写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集百家之大成’,第二句他没有看懂——‘见江山,高峰当见,不当攀’。 他推门而出,借庭中月色练剑通宵。 看不懂就暂且放过,札记已不剩几卷,第二夜程千仞翻开‘白露胡言乱语’,惊觉这卷与其他大不同,秋暝写了他生平见过,值得一记的人。 笔下不乏大人物,比如皇帝陛下。 “他来玉虚观求签,我说他此行东征必凯旋,他却还要追问以后,我那时年轻,不懂人心,直言他少年得志,中年辉煌,晚年落魄。他看上去很不高兴,拂袖走了。” “人总是这样,自己命不好,却怪罪算命先生。” 程千仞无端怅然,接着往后翻。 秋暝又写他师父,一位几百年前破碎虚空,离开此方世界的真仙。 “师父远行前,带我驾云游历大陆,来到雪域深处上空。我们遇到一位少年。他坐在高耸入云的黑塔顶端,一双浅金色眼睛,神色天真,面容与我差不多年纪。他看了师父一眼,他们没有说话。我上前与他聊天,问他坐在这里干什么?冷不冷?他说不冷,他在等一朵昙花开放。” 程千仞不明所以。 “直到重返剑阁,师父离世,我才意识到那个人c或者不该说是人,他是魔王。师父去见他,是为尝试杀他。这个认知使我脊背发寒,从那之后我开始思考,魔王是否可能被杀死?” 时隔百年,程千仞读到此处,同样脊背发寒。 秋暝竟然见过魔王。 这个世界的人,有种观念根深蒂固——魔王永生不死。 “江海有潮汐,明月有盈缺,魔王的力量源于天地,必然也有强弱循环。杀他,要在他最弱之时。” “魔王与天地共生,人力不可及,杀他,要借天地之力。” 秋暝写了许多分析假想,最后只留下一句抽象c意味不明的话——‘向天借三日春光。’ 这页札记惊世骇俗,给程千仞印象极深,当他坐在玉虚观,看着窗外茫茫云海,那句话仍在脑海挥之不去。 他身穿庄重的银白色礼服,广袖低垂,衣摆细绘剑阁云海与青松纹样,没有一丝褶皱。腰系宁复还送的山主令玉佩,墨发束在玉冠中。 外观萧索孤寒的玉虚观,早已一尘不染,怀清c怀明扶他坐在长案后,为他整理衣摆袖口,在案上摆放一排乌木签筒。然后点燃香炉,放下白色纱幔。 青烟袅袅,白纱朦胧,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程千仞没有解签的真本事,他们只好在仪轨方面多下功夫,一行人从四更天折腾到破晓。 怀明指着那排签筒道:“多摆几个装样子,签文实在凑不够,我抄写了些诗句混进去。所以右边三个,您千万别动。” 程千仞心不在焉地应和:“哦哦,我知道了。” 怀清:“那我们走啦,您稳住,不要弄乱礼服啊。” 辰时,朝辞宫的仪仗队临近,剑阁上下紧张戒备,傅克己带着一众长老弟子在山门外迎接。 不管程千仞如何一脸冷漠,朝歌阙还是来了。在庄严礼乐中,在众弟子好奇期盼中,来到剑阁解签之地。 玉虚观高远,程千仞只能隐约听到乐声,估算典礼进程和时间。 乐声消失后,不知过去多久,老旧木门发出吱呀响声,一帘白色纱幔被山风吹动。 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终将落下,那个人来了。 帐幔后,朦胧的影子一步步走近。 朝歌阙面覆青铜恶鬼面具,黑色长袍曳地,广袖下伸出一只兰花般剔透的手,拄着一柄墨色权杖。程千仞知道那是朝辞剑。 “笃笃笃。” 随他走动,权杖敲击青砖,声响沉闷。 程千仞坐姿笔直,心脏无端剧烈跳动。 那人端坐白纱外的蒲团上,朝辞剑平放身边。 然后便是长久沉默,无人言语。 程千仞隔着纱帐打量他。恍然发觉南渊一别,时隔多年,自己仍清晰记得他面具后的容颜。 然而以他们的关系,似乎没有寒暄的必要。 “你来算什么?” 朝歌阙:“算我心中所求之事,是否能如愿以偿。” 还是熟悉的低沉声音。想来面容也无甚变化。 程千仞抬手,纱帐分开,他推出一只签筒。 朝歌阙抽罢,递还给他。 程千仞接过那支签,缓声念道:“黄粱一梦,山水万重,人间总相逢?!” 啊?! 对方平静的声音响起:“山主,您拿错签筒了罢,我不问姻缘。” 朝歌阙眼疾手快又抽一支,自己念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朝歌阙再抽。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晴空霹雳。程千仞只觉全身血液都往头上涌。 这个辣鸡怀明! 似乎是因为玉虚观只有他们两人,朝歌阙迟疑片刻,伸手卸下面具。 程千仞也不装了,一把打翻签筒,掀开帐幔:“你笑什么笑?!” 木签洒了满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4.第 94 章 笑笑笑!我让你笑! 程千仞憋着一口郁气连续几天, 一时冲动去打签筒,忘了他礼服广袖厚重, 打翻一个,旁边哐哐当当全带倒了。 朝歌阙默默低头捡拾,态度耐心,动作自然。 程千仞怔了怔, 对方这副宽厚做派, 反倒显得他心胸狭隘, 不顾大局。只好深吸一口气, 走过去帮忙。 他仓促蹲下, 踩到礼服下摆和垂地帐幔, 刺啦一声脆响,白纱破碎,急着起身, 不料又撞翻玉案和香炉。 满地狼藉。 朝歌阙抬头看了他一眼, 语气平静, “让我来。好吗?” 程千仞郁闷地盘腿坐在一边。他没穿过这么麻烦的衣服, 才知道怀明怀清的各种叮嘱不是啰嗦。 朝歌阙拂袖,一切恢复原状:“气息不稳,处事急躁, 你在试图突破境界。” 程千仞没有反驳他的猜测:“说正事。你来做什么, 想要剑阁做什么。” 不解签喝茶不下棋, 我也不跟你云里雾里胡说八道, 大家讲利益谈条件, 说话的方式简单点。 省时间,效率高。你满意,我开心。 但他没有得到回答,朝歌阙直直看着他,似要在他脸上看出这些年变化。 “你神魂有异,突破大乘时,必受规则排斥。” 程千仞正被他打量得不自在,即将爆发,忽听此言,面色微变。 下意识握紧长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两人在东川相依为命的记忆重新鲜活。那时他刚穿越到这里,说话做事保留着上辈子旧习。与他朝夕相处的人,一定能察觉蹊跷,但从前的程逐流认为哥哥做什么都是对的。 “我三年前突破小乘,万事顺利。” 程千仞说完就后悔了,这种解释毫无用处,只显欲盖弥彰。 朝歌阙淡淡道:“三道关隘,三座险峰,你该知道小乘与大乘不同。” 程千仞沉默,目光落在窗外翻涌云海。 修行如逆旅,古往今来人们付出代价,总结经验,三道关隘,指入道,破障,大乘,最是凶险。 三座险峰,则指亚圣,圣人,真仙,突破每重境界如攀登险峰,难于上青天。 大乘是他修行路上最后一道关隘,所以傅克己才劝他稳妥当先,不要冒进。 朝歌阙继续道:“这个过程中,你将坐照自观,明心见性,与天道建立联系。你见天地,天地也见你,将你心意,剑道,魂魄来路看得一清二楚。” 程千仞冷声道:“你吓唬我?入道和破障我都闯过来,不怕它见。” 朝歌阙竟格外好脾气:“我不是来劝你放弃突破,相反,我可以帮你瞒天过海。因为下月我要做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程千仞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了断因果的是你,要互相帮忙的还是你,全都你说了算,就你操作多! 如果说你帮我,我帮你,也算两两抵消,因果干净,那这不是欺天瞒地,是骗自己吧。 朝歌阙见程千仞沉默,以为他另有顾虑:“不用担心我做不到,护你突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不难。我要你帮忙的事,不会与剑阁或南渊有牵扯,也容易。” 程千仞听得前半句,蓦然抬眼。 原来多年前,他在学院藏书楼破障,程逐流干预他心障幻境,不是单纯的恶趣味,而是怕他被天道察觉,受规则排斥。 这个认知让程千仞有点别扭。 一方面觉得恼怒:“谁要你管,我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吗”,另一方面又生出“小白眼狼也没那么白眼狼”的诡异欣慰。 毕竟年纪大了,心境更开阔,火气去得快。心想这人虽然胡作非为,但办起正事还算靠谱,当年在南渊太液池断义,托付他照看自己的几位朋友,他也不着痕迹地做好了。 再往前算,已是一摊烂账算不清,不说也罢。 “你要我做什么?” 朝歌阙抽了支签,随手把玩:“一件容易,不牵扯他人,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暂时不能告诉你。你看上去很困惑?不愿意?” 程千仞微觉不悦,但他身上背着剑阁和投奔他的南渊学子,不再是潇洒的孤家寡人。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回答能答的,不能答,就沉默。” 朝歌阙:“三个。” 程千仞:“五个!” “一个。” “行行行,三个就三个。”程千仞想了想,“你想亲自领兵赶赴白雪关,要我一起去?” 朝歌阙:“不。” “你要做一件关乎人族存亡的大事,暂时不能说,要我善后?” 朝歌阙:“算是吧。” 程千仞想,魔族大军压境,如果朝歌阙不去守关,白雪关撑不过半个月。那件事一定很重要,比东征时几万人流血牺牲打下的白雪关重要。 “你已经决定弃关,让镇东军退守朝光城?那半个东川的村镇百姓怎么办。” “这是两个问题。”朝歌阙道,“白雪关最终将被放弃,但不是现在。军队死守朝光城,百姓南迁。” 他将木签掷回签筒,站起身掸掸衣袍:“解签的时间到了,按照仪轨,我该离开玉虚观。” 程千仞也仓促站起来:“哦,我要送你吗?还是该喊人进来?怎么做比较像回事?” 他看对方更熟悉这些规矩和弯弯绕绕,不自觉就问出口。 朝歌阙竟然又笑了:“你去案后坐好,不要说话,衣冠整一整。等你的弟子来服侍。” “哦哦好的。” 首辅重新戴上面具,拖着曳地长袍,柱着权杖走了,姿态庄严,目下无尘。 山主扶了扶头顶玉冠,抱着繁复衣摆坐回案后,摆正签筒和香炉位置。乖巧如乖巧本人。 不多时,怀清怀明进门。 程千仞扯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谁知怀清大惊失色,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山主!您的礼服怎么乱了,有褶皱!” 怀明倒吸冷气:“纱幔有破损!道祖在上,难道解签胡说被发现,你们拔剑打起来了?” 程千仞心虚,摸摸鼻子:“哪里乱了,没有没有,不存在。我跟胡易知学过一点,糊弄他绰绰有余的。” 肃穆礼乐声响起,朝辞宫的仪仗队浩浩荡荡下山。剑阁历史上,最荒诞的玉虚观解签,总算结束了。 “大家这几日忙碌辛苦,都回去歇息吧。” 程千仞打发了众弟子,回到澹山后山小院,长舒一口气。 他推开房门,第一件事就是换身行头。 可是里外许多层,璎珞流苏和衣带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剑气割裂,真元震碎都不可行,礼服看上去很贵,逢年过节还得穿,程千仞一边自嘲穷惯了,一边认命地解死结,满头大汗。 窗边忽而响起一声轻笑。 程千仞抬眼一看,怒火蹭蹭窜上头,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还有笑点低的毛病? “笑什么笑!这很好笑吗?不会来搭把手啊?!” 你小时候还要我帮你穿衣服梳头发,我笑话过你吗? 本该离开剑阁的朝歌阙,不知何时出现在小屋花窗边,笑意浅淡。 一边向他走来,一边认真道:“你不要动了,越动越乱。” 程千仞泄气,沮丧地伸平双臂,任他动作:“你行你上。” “这套青松云海大袖长袍,配饰多,衣料娇贵,还未绣符文,穿上不能有大动作,像你打签筒,盘腿坐,都是不行的。” 朝歌阙行,他上了,他就要逼逼。 程千仞只能忍着拔剑冲动,心中后悔。两人距离太近,令他隐隐不安,甚至如芒在背。 动物尚且有领地意识,何况是攻击性强,防备心重的修行者。 幸好朝歌阙动作不慢,也没再嘲笑他。淡淡说句好了,便去案边坐下,拿一本游记翻阅。像在自己家里一般自在。 程千仞将礼服一件件挂上床边木施,除去玉冠,彻底放松下来。 “噔噔。” 恰逢叩门声响起,程千仞起身:“有人来了,你暂且避一避。” 朝歌阙不说话。 “应该是傅克己,我解签之后忘记联系他,他定是要来问问情况的,或者来问我突破大乘的事。” 他和朝歌阙之间,不好向别人解释,解释也麻烦。 可直到打开房门,身后人仍旧毫无动静,程千仞回头:“你就委屈一下” 朝歌阙掩卷,看了他一眼,面色平静,但程千仞在他脸上看到了拒绝。 也难怪,屋里藏个大活人,这叫什么事儿啊。 “我不是让你藏,你身份贵重,没有见不得人的,我们俩也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对不对?我的意思是,你先避一避,能省很多麻烦” 朝歌阙无动于衷。 敲门声再响。 算了,君子坦荡荡,互相伤害吧。程千仞一把拉开院门:“老傅,进来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5.第 95 章 “山主, 我们忘了帮您收拾衣服!” “您在等傅山主?他刚送走朝辞宫的仪仗队,正在云顶大殿与长老们议事。” 院门外是怀清怀明两人。看到程千仞已经换好一身便服, 神色惊讶又崇拜。 “您真是什么都会,那就不打扰” 程千仞汗颜:“且慢, 你们来得正好。我决定明日闭关, 如果一切顺利,将在开山大典前出关,这期间澹山有什么事,都由你二人决定, 觉得为难的, 报与傅山主知晓,请他决断。” 怀清大喜:“恭喜山主又得突破机缘!” “住进澹山的南渊弟子怎么样?你们相处如何?” 剑阁是远在深山的宗门, 南渊是身处闹市的学院,环境c风气c文化差异甚大,两边弟子生活习惯不同,现在住一个屋檐下,结怨可不好。 怀明:“我自幼上山, 除了剑谱,没读过多少书,只是练剑,其他弟子差不多跟我一样。南渊的师兄弟们读书多,练什么的都有, 大家正好互相切磋, 取长补短, 很有进益。” 论修道精深刻苦,剑阁弟子为最,论知识面开阔,见多识广,还是南渊学生优异。 主要原因是大家一起吃饭,各地烹饪方法百花齐放,使他们告别白水煮鸡阶段。 但怀明没说。 怀清不知突然想到什么:“山主,您从前真的学过算经科?” 程千仞莫名其妙道:“是啊。” 南渊的修行者之间,有个玩不腻的老梗,茶余饭后闲聊,时不时就说‘我认识一位算经班学生。’ 他们说完相视一笑,笑得剑阁弟子一头雾水,面面相觑。后来才知道,那个算经班学生就是程千仞。 程千仞是南山后院算经科出身,据说算盘打得很快。 这实在太突破固有认知了。 就像大多数人想象不出宁复还拉面炒菜的样子。 程千仞不明白他们的纠结:“这样说来,山上什么问题都没有?” 情况了解清楚,他才好安心闭关。 怀清想了想:“还真有一件,是弟子们最关心的民生问题。” 程千仞:“说来听听。” 怀清严肃道:“有道是‘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虽然我们后山辽阔,野味数不胜数,但吃鸡也不能不加节制。还请山主下令,让贪嘴的弟子不要吃小鸡崽,也不要赶尽杀绝,这样才能年年有烧鸡,天天有鸡蛋。” 怀明大力点头。 程千仞懵了一会儿,脸色涨红:“咳,你说的对,按你们想法去办吧。” 吃鸡养鸡的事,平时当然可以讨论,但此时朝歌阙不知正在哪里听他们说话。 以后会怎么看待剑阁,怎么看待他?! 太没面子了。 怀明怀清却像得了大差事,昂首挺胸:“必不负山主信任!” 程千仞不忍直视。 幸好傅克己和邱北及时叩门,两位澹山弟子告退。 邱北带来三张静气符箓,据说闭关突破前使用,有安定心神的功效。程千仞将他们迎进院中,这次吸取教训,没再客气地问吃了吗。 他想跟傅山主谈点正事,挽救一下逼格。 傅克己不负期待,开门见山地问:“今日解签如何?” 程千仞:“不好说。首辅没有对剑阁提出要求,我不知道他具体想要做什么。” 这是真话。而且是说给屋里人听的。 他今天见到一个好脾气c笑点低的朝歌阙。 但他不信。 他更愿意相信一种合理解释,那人所做的一切都有目的。自打见面,便潜移默化地改变他们的相处方式,只为让自己放松戒备。 一想到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上,每个笑容背后都隐藏深意,程千仞就心底生寒。 打翻签筒是冲动,换礼服时发火是试探。 朝歌阙越是伪装忍耐,意味着他要让自己善后的事越重要。 傅克己不知此中曲折:“但他亲自来了,这就是一种态度。剑阁,做好剑阁的事。” 他们坐在院中石桌边说话,短短数句,程千仞不自觉看了三次小屋花窗。 傅克己忍不住皱眉:“你看什么?” 他进门察觉对方神色微异,放出神识感知,却毫无收获。 程千仞摸摸鼻子:“没什么。” 说出来吓死你! 小心窗边突然出现一张人脸哦。剑阁恐怖故事怕不怕。 傅克己:“你何时闭关?” “明天。” “那你今夜搬去隐仙岩,我和八位长老,轮流为你守关。” 程千仞知道隐仙岩是一处洞天福地,剑阁历史上许多成圣成仙的前辈,都曾在那里闭关。 “心领了。但我漂泊多年,惯来闲散,被人守着,反而不自在。” “也罢。”傅克己不强求,起身告辞,“保重。” 他依然不赞成程千仞这次突破。然而对方去意已决,他便只说句保重。 修行者的心意应该坚如磐石,一往无前。若他多次劝阻,不是关心,是不尊重。 邱北一直默默听他们说,临别时才慢吞吞道:“你不能陨落。你和花间雪绛在南渊客院答应过我,不要忘了。” 程千仞:“我记得。” 那时顾雪绛刚拿回春水三分,去找邱北打造金针,一没钱二没势,只说了些关于未来的许诺。 他们说,邱北就信。少年人不理成人世界的规则,手中空空也敢上赌桌。 送别两位客人,程千仞收拾心情,推开房门,那人仍旧坐在案边翻书。好像从未变过。 明亮日光入户,落了他满身,像镀上一层浅淡光晕,将他通身威势无形弱化,竟显得温润柔和。 程千仞想,这幅模样若是被别人看见,只怕没人相信他是朝歌阙。 “谢谢。” 他为对方刚才隐藏气息道谢。 朝歌阙淡淡应了一声。 程千仞摸不准他意思:“我要写封信,你能不能换个地方” 去别的屋子? 秋暝故居陈设简朴,这间房只有一张长案,现在对方占了。程千仞原本想去里间,转念一想,凭什么,我的地方,要走也是他走。 有要求就大胆提,否则让他这一次,以后两人相处,不免下意识落入退让c被动的一方。 程千仞满心警惕。 朝歌阙看他一眼,让出身边一半位置。 程千仞瞪着他。 朝歌阙不明所以:“坐。” 程千仞搬了把椅子,哐当一声放在长案对面。 我是山主,这是我的山头,我怕你不成。 坐下之后铺开纸笔,提笔时冷静许多,暗笑自己幼稚。 因为玉虚观一番问答,程千仞思忖,朝廷安排东川百姓南迁需要时间,白雪关撑不了多久,说不准这个月就会开始动作。他便写信给胡易知,让他与院判早做准备,不必参加剑阁开山大典,仍旧坐镇南渊。可以开启南央的护城大阵,以稳定人心。院中许多学生如今与他同在剑阁,开山大典之后,他们将赶赴东境 程千仞写完信,仔细折好,发传讯符至南渊藏书楼。 忽听身边人道:“你在这里过得不错。” “剑阁很好。” 安稳的环境,浓郁的灵气,前辈的心得,他从前修行道路上缺失的东西。在澹山尽数得到弥补。 因为进益迅速,他才有突破的念头和信心。 朝歌阙不再说话。 两人各自看书。 时间悄然流逝。 乌金西坠,落霞漫天,程千仞点了烛火。 那卷‘白露胡言乱语’还未看完,令他震撼的‘向天借三日春光’之后,秋暝又写过几个人物。 其中一位再次使程千仞心惊。 “我游历皇都时,见到了王朝的守护者。他对杀死魔王很有见解,与他交谈,获益匪浅。皇帝醉心权术功业,论修行境界,倒不如他。” “那时我已不算年轻,看到了自己的极限。人就是这样脆弱的生命,若不能突破真仙,终会消散,但魔王永生。他也看到了自身极限。他说,他会有儿子继承他的伟大意志,守卫王朝。” “话到这里我不愿再谈。此人老谋深算,阴沉狠厉,我向来不喜与这种人接触。我想,即使他有了儿子,也一定像他一样,不讨人喜欢。” 程千仞读到此处,悄悄打量旁边人。 秋暝,你不愧是我澹山前辈,说得太对了。 这一眼被朝歌阙抓个正着。 “明日闭关,你有几分把握?” 程千仞定了定神:“为何一定要谈把握,这卷札记中,写过一句修行感悟,我认为极有道理。” 他翻到那页,坚定道:“怒海行舟,险中求胜。” 朝歌阙毫不动容:“哦,原来一分没有。” 程千仞摔书:“三成!我有三成!你不想帮忙就回朝辞宫去!” 朝歌阙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三成就三成。就算一成又如何。我在这里,难道护不住你?” 程千仞听见这句,俯身拾起书卷,心底一片冰冷。 完了。真的能忍。这也能忍。 以后还不算计死他?! 朝歌阙放下书,眉峰微蹙:“你不够平静。这不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6.第 96 章 程千仞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 “你我互不信任, 非敌非友, 还要共处一室, 装作若无其事。我受不了。” 旧案上书册堆叠,一点烛火摇曳。 就像傅克己自称大器晚成普通人,程千仞一直觉得自己脾气挺好。只是行事方法较为直接, 与朋友,喝酒谈天吃面,是敌人, 横眉冷对, 说拔剑就拔剑。 在旁人眼中,那位南渊院长c剑阁山主,是当世修行界传奇人物。 有人说他少年成名,性情狂傲, 也有人说他潇洒豁达, 刀山火海面不改色, 身陷重围谈笑自若。 但无论是哪个程千仞, 都与暴躁易怒不搭边。 “我不擅长揣测人心, 我喜欢用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我跟你不一样。” 既然开口,索性说得明白点。 “你对我的态度, 令我不安,如何平静。” 灯花乍响, 微弱烛光明灭, 照亮他们面容。 难捱的幽暗寂静中, 他发现朝歌阙通身气势变了。当即握紧剑柄,先发制人地站起身。 “哐!” 身后木凳发出沉重c刺耳的闷响。 对方依然坐着,只是抬眼看他,目光沉沉,令程千仞生出被俯视的错觉。 朝歌阙分明什么都没有做,他却感到如有实质的威仪与疏离,像浩瀚大海,表面风平浪静而已。 “你要突破,必须平静,必须相信我。” 程千仞听见那人冷淡c低沉的声音,反倒觉得舒服多了。 是的,没有什么比他赶在开山大典前突破更重要的事。 “你的疑问,我暂时不能回答,但我不会害你。”朝歌阙的语气缓和了些:“你会在开山大典当日知晓一切,不过几日功夫,等等又如何。我本意明天将你送入我的‘小世界’中,你在那里闭关,总可以瞒天过海。既然你不能平静,我建议你现在就进去。” 他伸出右手,掌心升点微光,似跳跃萤火,照得一室光怪陆离。 程千仞惊愕:“这” 小世界又称‘须弥芥子’,意为将巍峨的须弥山藏于细小的芥子之中。如何在大世界开辟一方空间,是真正的大神通。掌握这种神通的人,会将它作为最隐秘的底牌。 时空是最玄妙c最难捉摸的东西。道法典籍里关于‘小世界’的记载极少。程千仞不曾想自己有缘见到。 “我的小世界中,时间流速缓慢,你可以慢慢平静心意。” 朝歌阙不再言语,因为相信对方会做出足够理智正确的选择。 他太需要时间了。 时不我待,芸芸众生拼命奔跑,争分夺秒。没有人能拒绝更多的时间。 片刻之后,程千仞伸出手,食指微微抬起,试着触碰那团柔和光芒。 “哗啦!” 萤火微光化作刺眼明光扑面而来,炽烈如银河倒灌,一股巨大c沛然莫御的力量从指尖席卷全身。 一阵剧烈眩晕后,他晃了晃脑袋,觉得头脑发懵。 只是一瞬,书案没有了,小屋没有了。眼前是乳白色雾气,茫茫然,朝歌阙站在他身边。 他们在雾中行走,不见天地。 等程千仞缓过神,心中升起一丝微妙失望感。 充满传奇色彩的‘小世界’,居然一片荒芜,别说宫阁殿宇,连点花花草草都没有。 念头方起,他突然踩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有初生青草。 白雾倏忽散去,他眼睁睁看着草地无边无际的蔓延开来,草叶上缀着晶莹露珠,泥土与花草的味道盈满肺腑。 他们脚边,一朵白色小花破土而出,细弱c惹人怜爱地在风中摇曳。 一切都变了。 生机勃勃的花木,孔雀蓝的晴空,柔软的云朵,温暖的日光。 程千仞目瞪口呆。 朝歌阙垂眸看着那朵花:“在这里,你所思所想,皆会成真。” 程千仞有点尴尬:“抱歉。” 就像去别人家做客,不经主人同意,改建了人家的后院,撸了人家的猫。把别人家当自己家。 朝歌阙是个大方的主人,没有计较:“想象你从前最平静的时候。我暂且离开,不用顾虑我。” 程千仞眼看对方身形消失,放松下来,静心冥想。 我一生中最平静的日子,是在南央城。那时我还没有修为,你年龄还小,懂事又孝顺。朋友们靠摆摊卖画c收保护费为生。我在宁复还的面馆的当伙计,生活虽然很忙很累,但过得有盼头,也知足 他后来有许多纵情潇洒的好时光,但要说平静,到底是在柳烟路老巷最平静。 程千仞回到了小院。 矮墙破屋c树下桌椅,都是旧日模样。 他在那张和弟弟c朋友们吃饭的桌子边坐下。 初春,树荫繁茂,禽鸟唧唧喳喳。 这里时间流速缓慢,紧迫压力和躁郁感消退。 忽听见有人说:“忘记来路。” 程千仞站起身,开始洒扫庭院,打水生火,洗菜切菜。 吃饭c沐浴c睡觉,第二天开始练剑。 他没有用真元,单纯c认真地练剑。从日出到月落。 春去冬来c年复一年。 他感受不到疲累,渐渐感受不到时间流逝,进入某种空茫c玄妙的状态中。 仿佛只有他c只有手中神鬼辟易是真实存在的。 “忘记剑。”那道声音说。 “忘记这套剑诀的传奇历史,忘记多少伟大人物修习过它,忘记师父的教导指引,忘记招式。把剑融入天地,将自己融入剑中。” “练剑千万遍,然后忘记剑。” 程千仞闭关突破的消息,到底还是传了出去。 众弟子兴高采烈,杀鸡宰鸭。开山大典上,剑阁将有一位大乘强者坐镇,以程山主精深剑术,论战力,或许可与圣人相当。加上澹山剑阵助威,如虎添翼。 南渊弟子更兴奋:“这不是胡说,想当年程院长还是破障境,就能在太液池边,接下院判楚岚川的刀。厉不厉害?” 热闹气氛没有持续半日,在长老们的叹息声中,欢呼化作一片死寂。 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突破大乘,突破剑阁历史上c最年轻的大乘境界纪录。以程千仞的年纪,这是要突破人族修行速度的极限。 怀清后悔不迭:“我不该告诉大家。” 怀明声音颤抖:“山主天纵之才,能为常人不能之事,定然创造奇迹。” 距离下月初三开山大典,只有六天。 一众长老对此忧心忡忡:“若是来不及” 程千仞走了一招险棋,成,则号令天下宗门,败,则入万劫不复深渊。 傅克己抱着剑,平静道:“那便来不及罢。” “我原来是个木匠,后来打仗了,三天两头征兵,村里又遭了涝,没收成,大家都去参军混饷银,我也跟着参军。排头兵,能活下来领双饷,打着打着,一起参军的,死的只剩我一个,我就升到百夫长了。我琢磨着,我这运气不错,说不准还能活,还能升。 就不知道等我回去,我那婆娘还在不在。唉,现在少了两根指头,回去也当不成木匠了林大夫,我听说您是个修行者,怎么跑到这鬼地方?” 林渡之:“按时敷药,伤口避水。” 他多日未眠,眉眼间显出淡淡疲倦:“下一个。” 话多的百夫长连忙道谢,起身走了,一位面黄肌瘦c衣衫褴褛的老者坐下。 林渡之想,野心勃勃c改变世界的大人物太少,世上大多是这般普通人。乱世沉浮,被某些人一挥手句话之间决定生死命运。 他们不关心谁坐江山,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吃饱喝足。从前是裁缝c厨子c农民,打仗之后是灾民c流民c兵卒。 离开顾雪绛后,林渡之在世间行走,治病救人。不分男女老幼,是贫是富,不管他们属于哪支军队,站在什么立场。 他只是想救人,这就是他想做的事。 很多人说他慈悲心肠,叫他活菩萨。林渡之每次都认真地纠正对方,不要这么叫。 “林大夫,您是个修行者,那什么剑阁,什么开山大典,您去吗?” “我不去。” 难民压低声音:“那就好,您可别去,小心伤着。听说又要乱了。到时候山上打起来,动静肯定不小。” 林渡之面露疑惑。 “您没听说吗,程千仞突破失败了。” 他抓药的手停下,摇头道:“我不信。” 说完继续抓药,不再言语。 程千仞出关,甚至比预定时间早一天。 初春夜空晴朗,明月如钩。 没有清光烟霞c瑞兽祥云c泠泠仙音。剑阁上空毫无动静。 天象未变,意味着程千仞突破失败。人们都这样说。 消息又被有心人宣扬,半日传遍大陆。他名声太盛,上至修行界,下至市井街边c村头井口,传的沸沸扬扬。 突破失败非同小可,不出意外,他将一辈子停留在小乘境。就算他得了机缘,能养好伤势,重塑道心,第二次冲击关隘,也是数十年之后的事了。 这些年他与多少人结仇结怨,再觅转机c再攀大道希望渺茫。 一代天才人物,如明星冉冉升起,终似流星划过夜空,只剩一声叹息。 “贪功冒进,到底还是太年轻。” 抑或是怨毒c畅快的咒骂:“性情狂傲,目中无人者,得今日报应,咎由自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7.第 97 章 程千仞虽然拒绝搬去隐仙岩, 由剑阁诸位强者守关护法, 但傅克己与一众长老不敢大意,始终关注着澹山后山。 修行者突破大乘时,沟通天地,必使风云变幻。或祥云化瑞兽,清光普照,或阴云汇聚, 狂风卷地。人们远观天象, 便知他心意是宁和还是暴戾, 情况是凶是吉。 若不能沟通天地, 天象自然不会变化。 “他出来了。你们可以去看他。如果他不愿出来见人, 便趁早散了。” 即使考虑过突破失败的可能,傅克己仍一时间难以接受。想来程千仞一定更痛苦。顾忌对方自尊心, 他没有和剑阁弟子c南渊学生们一起去。 他决定单独去。 众弟子提着灯笼c举着火把, 向澹山后山聚集。火光在山道上蜿蜒,如一条条星河。 山上春日来迟,夜间寒风呼啸,吹得他们衣袍猎猎作响。 临近后山, 人群中响起低低啜泣声。 “突破失败必然损伤根基, 山主为了剑阁, 竟然走到这一步。不然以他的天资,稳扎稳打, 早晚有一日超凡入圣, 何至于此!苍天不公!” 程千仞出关了, 尚不知山外人如何说他。 他推开窗户,眼看墨蓝苍穹,弯月如钩。视野尽头群山与天幕相接,山峦轮廓延绵起伏,笼着淡淡清辉,气象壮阔。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之后,眼中世界与原先看到的截然不同。神清气爽,豁然开朗。 他回头道:“谢谢你。” 这次突破如此顺利,水到渠成,瞒天过海,对亏朝歌阙帮忙。 “不客气。恭喜你更上一层楼。” 程千仞笑了笑,心防消解些许。 稍时,他听见外面动静,放出神识感知。 院门外来了些人,从四面八方越聚越多,却不敲门,只是等候。半夜匆匆赶来,不知出了什么急事。 “我先去看看。” 他这回没有让朝歌阙避一避。大概是笃信对方靠谱,不会被人察觉。 门打开,怀清怀明站在小院门口。 “山主。您出关了?” 或许夜里太冷,他听见两人声音颤抖,像要哭一样。 “您还好吗?” 程千仞笑道:“我很好,万事顺利。多谢你们关心,夜深露重,快回去吧。” 两人听见他笑,心想山主明明难受,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反来安慰他们。一时哭得更伤心了。 怀清哽咽道:“苍天不公!” 两人向一旁让开。 他们身后,人群站满山坡,一片灯笼火把在夜风中燃烧,如漫漫星海闪烁,直到视野尽头。 程千仞震惊。 怀清怀明一撩衣摆,单膝跪地,抱拳道:“愿与山主共进退!” 众弟子齐声道:“我等誓与山主共进退!” 声遏行云,惊起林间飞鸟。 “起来,快起来。” 程千仞怔然,想起一行人闯出慈恩寺,云船上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他不愿意做山主,如今却是心甘情愿,再不后悔。 悲壮气氛令人热血澎湃:“安危谁与共,风雨敬同舟!” 他走入人群,看着那些坚毅面容,含泪眼眸,与他们握手,拍他们肩膀,泪湿眼眶 不对,我成功突破了。 咱大家伙回去吃鸡啊,干嘛大冷天半夜演这个。 “你们听我说,大家关心我,我非常感谢,我这次成功突破,必让开山大典顺利举行” 弟子们还是呜呜地哭:“我等誓死保护山主!” 程千仞:“” 他发现气氛收不住。 剑阁弟子某些方面特别一根筋,认准一件事很难改。 以前傅克己指着他说,让他做山主,弟子们就哗啦啦跪一片,不听他拒绝。现在他说自己突破成功,万事大吉,他们还是不信。 怀清抹去眼泪:“不能再打扰山主了,您好好休息。” 怀明:“务必保重身体。” 程千仞:“你们也好好休息。明天多吃点。” 他送别众人,回到小院,长舒一口气。 花窗里亮着一点暖黄色烛光。 程千仞突然庆幸,以他们的修为大可通宵看书或练剑,否则今晚谁睡主卧,谁睡偏房? 他关上房门,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那个傅克己,你多小心他。” 程千仞怔了怔:“什么意思?” “他最初请你做山主,是为化解剑阁之危。”朝歌阙见他还不明白,耐心解释道,“如果你真的突破失败,将使剑阁陷入更糟困境。他一心只有门派荣辱,如何不怨你?” 程千仞:“你多虑了。老傅不是那种人。就算我失败,他也不会说什么,就像其他弟子,不会因此鄙薄我c责难我。他刚才没来,肯定因为有事要忙。” 朝歌阙沉默片刻,轻声嗤笑:“你二人恰如剑阁双璧,肝胆相照。” 程千仞没仔细揣摩他语气,点点头:“嗯!” 朝歌阙哗啦翻过一页书。 程千仞才反应过来,‘剑阁双璧’可不是好词,看宁复还和宋觉非什么下场但他以为,自己与朝歌阙关系已经缓和,于是很直男地没有多想。 后来傅克己与邱北来看他,已是第二日辰时,他们坐在小院说了些话。 同一时刻,山门开启,山下聚集的八方来客陆续上山,被安排住进客院。 时值乱世,众说纷纭。 剑阁烟山精锐弟子远赴白雪关,澹山山主程千仞突破失败,战力折损,傅克己独木难支。却早已宣布举行开山大典,开弓没有回头箭,覆水难收不外如是。 多方倾轧,风雨飘摇。强敌环伺,无人独当一面。 “法器c灵脉c宗门祖辈基业,经过这一遭,能不能守住?” 相比外界,剑阁里的气氛更显平静c肃穆。 每个人脸上不见惶恐,每件事按计划施行,有条不紊。不管客人们怀着怎样的心思上山,主人总该招待周全。 程千仞出关后,请教过朝歌阙如何穿戴那套厚重c繁复的礼服,好不容易学会,怀清怀明却带了一套崭新的给他。 “山主,这一身窄腰窄袖,绣满符文,结实又利落,打架不累赘。” 天色未明,朝歌阙为他整理衣领,抹去最后一道微小褶皱: “安心,我就在这里。如果来了你应付不了的人,我会传音给你。” “好。”程千仞点头,忽然回过神,无奈笑道:“我不紧张,也不害怕。” 哥是见过世面的人。 朝歌阙:“行了,去吧。” 程千仞穿着一丝不苟的礼服出门了。 仪仗队数百人,有人持鹤羽扇翣c有人举华盖。多而不乱,旁而不杂。 开山大典,先要祭拜天地c再去宗祠祭拜山门前辈。他看到了秋暝真人的牌位,又想起院子篱笆边,天天路过的小土包。 程千仞只管跟着傅克己。傅山主上香他上香,傅山主鞠躬他鞠躬,然后听众人念诵道经c撞响古钟。 礼乐恢弘,仪式漫长。剑阁众人却没有丝毫急躁,因为仪典结束后,便该开始晚宴,招待来宾。宴会上,他们需要显得足够镇定c沉稳。 云顶大殿开阔,殿内列席整齐,高朋满座。 各派掌门长老互相见礼,低声寒暄,人们笑得一团和气,气氛热闹轻松。 “哐。” 殿门裹挟夜风打开。 众人向门外看,殿内招待宾客的剑阁弟子一齐行礼:“恭迎山主——” 程千仞与傅克己入殿,身后跟着十余位剑阁长老。 “你看他气息雄浑,不知灌了多少灵药强撑。” “不过是强弩之末,能撑到几时。” 程千仞收回神识,不再听这些自以为隐秘的私语。 宾客打量着他,他也打量宾客,多半是‘老朋友’。 白云观的四位老道,身穿灰色道袍,手拿拂尘。山海宗五人身着深蓝色裋褐,头戴高冠。 穿杏黄僧衣拿禅杖的和尚们来自慈恩寺,为首高僧是监院慧德,他也熟悉得很。 还有清荷派威严老妇c流霞派灵修c扶松派上人等等。 他的目光落在殿西第一排坐席。 按宾客名单,那两方人马,应是代表两位反王来参加开山大典的。 青州王代表是一位白衫年轻人,坐在一众长老掌门之间,笑意从容,毫不显轻浮骄傲。程千仞觉得,此人性情像原下索几分,才得这般重用。 安山王代表是一位褐色绸衣老者,双目神光湛然,有皇族威仪,据说是王府大供奉。身边人对他低眉垂眼,尊敬至极。 程千仞多看了那老者一眼,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却直觉不妙。此人或许有意收敛威压,隐藏境界。 朝歌阙想做什么,或者想让他做什么,是否将在这场晚宴有动作?今夜八方来客,变数太多,如何保证事必能成? 他进殿门短短几息,心思电转,将众人一览无余,已与傅克己走到大殿尽头,玉砌高阶前。 按仪轨和惯例,他二人端坐高阶上首座,剑阁弟子侍立阶下。宾客殿中饮酒祝词。 各居其位,方可宾主皆欢。 两位山主下一刻便要举步登阶。 “慢!” 程千仞心道果然,客人们干坐着等了半日,看似和乐,早已没了耐心。 他转过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8.迟来的冬至问候 “程山主年轻有为, 应是剑阁历史上最年轻的山主罢。今天剑阁重新开山, 大喜的日子,我们都来贺一贺你啊。” 手持拂尘的白云观老道行了一礼。 程千仞还礼,笑了笑:“观主客气。请坐。” 老道没有坐, 只向一旁退开两步。 “山海宗也来贺程山主!” 陆续有人从坐席间站起, 走到大殿正中,站在程千仞面前。 大家说着祝词, 程千仞依次还礼道谢。这幅场面热闹喜庆,教人挑不出差错。 但它不该出现在这里。 殿内侍候的剑阁弟子面色凝重。傅克己微微皱眉。 这里是剑阁。 他们不该站在大殿中央。要说话,也该剑阁山主先开口。 程千仞似是知道傅克己想什么, 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 老僧慧德最后一个道贺,与程千仞互相见礼,转而发问: “开山大典的仪式已经完成, 贺也贺过了。今天晚宴, 大家都是为签订盟约, 共同抵御魔族而来, 是吗?” 众人闻琴音知雅意, 纷纷应是。 “大师说的不错!” “老朽特意带来门派中最善文辞笔墨的长老, 好将今夜盛会,编入我派史册。” 气氛发生微妙变化。 白云观老道一扫拂尘:“既然是共襄盛举,总不能变成剑阁的一言堂。”他指了指玉砌高阶:“同在殿中, 两位山主何必坐的那么远?” 程千仞面色平静, 怀清却忍不住喝道:“过去数百年, 一贯如此,诸位今夜才觉得不习惯?” “贫道在跟程山主说话,你算什么东西?” 怀清伶牙俐齿,正要回他‘你又算什么东西,也配跟程山主说话?’,被程千仞一个手势拦下,当即低头退到一旁。 慧德见状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他笑声中带着扬眉吐气c报仇雪耻的意味,“从前的澹山山主胸怀磊落,德行高洁,诸位同道当然心甘情愿听他号令。至于程施主,年轻气盛嘛。” “何止气盛,他凶恶嗜杀,这几年大家有目共睹,难道现在做了山主,从前事就一笔勾销,便可为天下表率?” “怎么可能,就像当年宁复还杀师证道,难道现在还能回来做山主?有些事情,一旦做了,总要给个说法” 宁复还算剑阁荣耀历史上的刺眼‘污点’,这般情景,当然少不了提他一句。 在山主示意下,剑阁方面的沉默忍耐,像一种无声退让。使众人愈加有恃无恐,言辞犀利。 程千仞却有点失望,因为他们太没新意,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 若有人光明正大地喊一句,‘权威属于强者,你修为不够,不配制定规则’,这次沟通效率还能高点。 偏要翻出道德c大义c以及旧账。 于是第二次听到宁复还时,他说:“这关我什么事。” 慧德面色微变。 慈恩寺里,此人姿态张狂,态度强硬,放话‘宁复还与人结下的恩怨,尽管找我了断。’ 现在一开口就撇清关系,看来突破失败,果然使他修为大损,不得不服软。 谁知程千仞忽然笑了:“你们这么喜欢扯上他,不如我替你们问问他。” 众人惊诧,以至于一瞬间安静。 只见程千仞快走两步,对殿外苍茫夜空喊道:“宁复还,你在不在?” 一片哗然。参加过慈恩寺之战的人神色嘲讽。 “老朽还当是什么,原来程山主故技重施,又用这一招胡搅蛮缠。” 剑阁弟子搞不清楚状况,面面相觑。 那边程千仞继续大喊:“你要是来了,就出来见我!” 人们盯着他,嘲讽中带点戒备,像看神经病。 他在未明城的春风里问,春风不说话。被人写进市井话本,只留下一句‘不改青山不解恨’。 他在慈恩寺的冬夜里问,冬夜不说话。恰逢顾二与林鹿进门,才不至于让他太尴尬。 直到今天,他对着剑阁莽莽群山,又问了一遍。 空山开阔,天地烛明。 一片雪花飘落。 落在殿顶金色的琉璃瓦上,顷刻消融,留下一点水迹,如晶莹露珠。 露水被风吹散,竟显出一道微小剑痕。像小姑娘浅浅的指甲印,没有人看到。 殿内气氛僵化,争执不断升温。话里话外,说程千仞一无德行,二无神通,如何承担天下之责。 “程山主不言不语,是什么意思啊!” 说话的是人恰好面向大殿外,忽觉一点凉意落在脸颊。随即痛呼出声,一道血痕自他面庞划过。 洁白雪花中,竟有锋锐剑意。 细碎的破风声响起,密密麻麻。 是无形剑气纵横,割裂空气。 人们转头,眼睁睁看见,夜空千万片雪花飘落! 时至初春,本不该下雪。 场间忽然彻底寂静。 众人屏息盯着那道黑影。天地间只有雪落的声音。 黑影从昏暗风雪中走来,踏进光明。 一瞬间,短促的尖叫声响起:“啊!” 仿佛活见鬼。 那是一位容貌英俊的中年男子,布衣陈旧,姿态疏懒。 他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欺山赶海,风尘仆仆,神色疲惫不耐。 “喊什么,这不是来了吗。” 他对程千仞如是说道。 明亮c辉煌的映雪剑拿在他手上,剑尖指地。殿中幽幽烛光照着他的脸。 群雄惊惧,忙不迭后退。 案几翻倒,美酒泼洒,烛台掉落熄灭。 宁复还! 他没有死,剑阁风雨飘摇时,他又回来了,带着他的剑。 人如其名,生当复来还。 “东家” 宁复还挑眉:“怎么,你二人默许突破失败的谣言天下流传,不就是为了引我出现?” 程千仞没有否认:“我想见你。” “见我干什么?看我又变帅了吗?” 宁复还说了句笑话,但程千仞没有笑。 于是宁复还也不笑了。他不笑时,显得冷漠孤寂,恰如其剑。 剑阁弟子面对昔日杀师叛山的叛徒,心情复杂。 “铮!” 几人率先拔剑。越来越多的人拔剑。 宁复还视线扫过场间:“我不来,惦记我,我来了,又怕我。叶公好龙啊。” 程千仞摆摆手,示意众弟子退下。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宁复还,他开始觉得自己错了。 他突然意识到,不管这个人近几年是去卖汤面还是卖馄饨,当他回到群山之巅,剑还是那把剑,人还是那个人。 宁复还指了指高阶:“剑阁要坐最高的位置,谁不同意?” 扶松派掌门捂着流血的面颊,跌跌撞撞站起身:“凭什么,我不——” 硕大血花炸开! 一道雪亮的光芒当胸穿过,他话音戛然而至,喉头发出‘咯咯’声响,轰然倒地,鲜血四溢。 没有人看见宁复还出手,只看到琉璃砖上的尸体和冰霜。 傅克己脸色苍白:“他控制了剑阁大阵。” 他在对程千仞说话,声音不高,然而全场死寂,每个人听得一清二楚。 想来也是,宁复还天资卓绝,未叛山时,最得秋暝倚重,他的本事手段c对大阵的掌控程度,远非如今的傅克己能比。 事情发生太快,很多人来不及思考,只听那人道:“你不同意,只能说明,你不适合做掌门。” 他对一位跌坐在尸体旁,颤抖着挪动后退的扶松派长老说:“我看你不错,你要是同意,你来当掌门。” 宁复还提着长剑在殿中巡视:“哪位掌门还不同意?哪位长老同意?哪位长老想做掌门?” “大家别中了这邪魔的离间之计!”慧德以禅杖柱地:“我等敢上山赴宴,就不怕你,现在千千万万门派弟子聚在山下等候。难道你能杀了我们所有人?魔军压境,人族危难当前,你敢做千古罪人?” 众人警醒,对邪魔怒目而视。 “有种杀了我们所有人!你敢吗?” 宁复还看着他们,脸上浮现出一丝怜悯的笑意: “为何如此愚蠢?我连自己师父都敢杀,你们说呢?” 喧嚣骤静,殿外风雪呼啸,殿内寒彻骨髓。 按正常人的思维,总该纸上和谈讲条件,权衡利弊。程千仞突破失败,剑阁式微,那便让出第一宗门的位置,贡献些法器神兵c割让几条灵石脉矿。 没人想来打打杀杀,拼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那样得不到大好处。 正常人如此,自古一贯如此。 但此时掌控局面的不是正常人,他是弑师证道宁复还。 傅克己失去大阵控制权,摇头道:“你行事不正。” 宁复还冷眼看他:“剑阁一贯如此行事。当年什么地位?传到你们手里,落魄到这种地步!滚一边去,毛头小子,这没你说话的份儿!” 他又问了一遍:“现在,谁还不同意?” 低沉声音在空阔大殿回响。 “我不同意。” “如果你真的要操控剑阁阵法,杀死每个反对你的人,那么,我不同意。” 宁复还眯着眼睛,看向出声的人。 所有人随他目光看去。 那人还在说话,简直不知死活。 “看来我只能对你拔剑了。我不动澹山剑阵,你不动护山大阵,映雪剑对神鬼辟易,怎么样?宁师兄,东家。” 形势陡转,众人震惊无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9.第 99 章 狂风卷雪,从一片漆黑的殿外灌进来, 一座座金枝烛台火光摇曳。 众宾客神色各异, 仇恨c恐惧c痛悔c猜疑交织成巨大的阴影罗网, 将他们笼罩其中。 半个时辰前,如果他们知道程千仞突破成功,只会压下满腔怨愤不平,设法探究他真实修为如何, 突破是真是假。现在看见程千仞有意阻拦宁复还,却恨不得他立刻超凡入圣。 宁复还少时以桀骜不驯c离经叛道出名,却得师父宠爱,修行界敢怒不敢言。谁知后来他为了得证大道, 竟能将养大他的师父一剑杀了,二十多年过去,他带着神鬼辟易亡命天涯, 神挡杀神,映雪剑下白骨成堆。 比起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狂徒, 程千仞出身南渊学院, 起码讲道理,傅克己虽然冷傲,起码正派。 都是好人。 “这把剑, 是我送给你的。”宁复还目光落在程千仞腰间:“这山主令也是我给你的。凭你, 也配向我出手?” 他语气淡淡, 并不如何震怒, 却令众人心惊胆寒。 程千仞垂眼道:“赠剑之义, 恩同再造。” “程山主,万不可c万不可被这邪魔拿捏住,神兵通灵,能者居之!非他赠你,命中注定你该得此剑!” 喊话的人半边身子站在殿内金柱后,声音却慷慨无畏。 “是了,程山主乃天命所归!” 众人纷纷应和,慧德沉默,以示默认。慈恩寺里‘德行有亏,不配神兵’的程院长不复存在,变成了大家寄托生命希望的程山主。 程千仞心中躁郁,气息节节攀升。 宁复还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忽而仰头大笑。 苍茫夜空下,风雪更急,一道凌冽电光劈开昏昏大殿! 神鬼辟易出鞘! 跃动烛火被纵横剑气压下,场间漆黑一息。 就在这一瞬间,程千仞已纵身飞掠! “铮!” 两剑相击,磅礴真元似汹涌浪潮,掀飞一排玉案,众人召出法器,仓皇抵挡。 须臾间烛光复明,却不见两人身形,只听头顶‘轰’地一声巨响,瓦砾梁木炸裂,碎片簌簌,烟尘漫天。 高阔殿顶破开大洞,两道雪亮剑光追袭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冷风呜咽,伴随白雪与星光从巨大缺口中倾泻下来,如银河垂落。 人们站在一地狼藉中,小心应付周遭残留剑气。雪花美丽,却使得人心惶惶。 有人醒过神,猛然回头:“傅山主,我,敝派想下山。” 傅克己抱剑而立,一众剑阁弟子聚在他身后。 “剑阁大阵仍在宁复还手中,尔等生死在他一念之间。你可以试试。” 他稍加停顿,补充道:“大家都会感谢你的。” 那人不再说话。没人愿意第一个尝试,以身犯险,为别人铺路试水。 傅克己目光落在殿西某角落。 纵使宁复还突然出现,形势激变,程千仞也没有一刻放松对那里的关注,甚至赶在拔剑之前,传音给他,嘱咐他留意。 代表反王的两方人马,不知何时退至人群背后,几乎没有动静传出。比起兵荒马乱的各大宗门,他们坐在角落阴影里,显得尤为镇定c低调。 远处时而传来闷雷般的爆炸声,应是剑气所至,山石崩摧,飞瀑倒灌。 听着这些声音,众人更觉时间漫长,风寒彻骨。 “傅山主,您觉得,程山主会胜吗?” “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傅克己微感不耐,吐出两个字:“祈祷。” 冰冷剑刃忽至颈边,一缕发丝断裂风中,宁复还歪头笑笑:“真想杀我?” 程千仞如梦初醒,怔怔地收剑:“前夜才突破,剑既出鞘,控制不好。” 漫天交织的剑气倏忽消散。 他们站在崖边看云。 风骤雪急,茫茫云海被狂风吹动,从悬崖边坠落,向谷底俯冲,如天河倾泻,无声地在山石间激荡飞溅。 观云崖,剑阁最高处,手可摘星辰。 云瀑飞流,天地胜景。 “这里还是老样子。”宁复还感叹道:“你也长大了。” 他语气像一位远行归来的父亲,让程千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想干什么?” 程千仞以为,宁复还既然愿意现身,必知他用意。 然而对方一来就抢阵c杀人,使局面失控。 宁复还:“你站过这么高吗?” 程千仞稍加回忆:“我去过南渊藏书楼顶层,比这里高。” 他们遥望云顶大殿,奔涌夜云中,远处重阁殿宇不过是几丛光点。 “你站在这个位置,不能与人比谁的剑更快c谁的修为更高深,要比谁的目光更长远,谁的心意更坚定。” 程千仞:“我不太明白。” “居高临下,人们怕你c敬你,不够。还要让他们感激你,觉得不能没有你。” “现在你回去,那些人会想,程千仞做山主太好了。他能赶走宁复还,有他在,那个邪魔就不会回来。你的敌人和朋友,从此都更信服你。你才算彻底坐稳了剑阁山主的位子。”宁复还语重心长,“杀人可以震慑人心,但今夜,你要主持结盟。” 程千仞知道他是对的。却见不得他一副苦心孤诣c舍己为人的慈父模样,没由来生出一点怒气:“如果这场戏演不下去,有人振臂一呼,不惜一死,你怎么办?” “你去过藏书楼顶层,应是见过南央阵法。除了魔族居住的雪域,大陆上几处重要大阵,都有两用,一为御敌,二为自毁。只要我乐意,可以让剑阁千万条灵气线爆炸,山上山下全炸飞上天,一只鸡也活不了。他们在云顶大殿,他们的弟子在山下等候,活的长c见识广c牵挂多的人,总要为自家宗门想想。” 程千仞蹙眉回忆,除了大阵,胡易知还讲过连通其间的空间通道。自己四海游历时,估算出六处大阵,也设想过如线串珠,大陆阵法同时开启的情景 只听宁复还笑道:“若有人太愚钝,想不到这一层,我真的会杀了所有c反对我的人。你呢,你怎么办?” “那我真的会拦你,不管付出什么代价。”程千仞知道他没有说笑,认真道:“你既已叛山,背锅的事轮不到你。如果一定要杀人,我来杀,不要操纵剑阁大阵;如果一定要做千古罪人,我来做。” 宁复还没说话。 程千仞以为他想不明白,补充道:“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我作为山主的责任。” 宁复还忽然猛拍他肩膀,大笑:“哈哈哈哈好伙计!当年雇你才三两银子,划算!” “傻东家!”程千仞拂开他的手:“到底是谁杀师?” 宁复还笑意稍敛。 程千仞:“我读过秋暝真人的札记。” 宁复还:“来,我把一切告诉你。” 他们从崖边跃下,在山岭云雾间飞掠,来到澹山后山。 薄雪铺满山坡,宁复还看到旧日小院c篱笆c草庐c老槐树。 “你看。” 程千仞顺他指引来到树下,见树干上两排刀刻痕迹,一道比一道高,年岁久了,刻痕周边凸起。最上方几个刻字,依稀可辨认:‘小非高一点’。 往日场景浮现眼前,两个孩子挺胸抬头比身高,一位白衣道人在树干刻字。 宁复还抚摸刻痕,声音微哑。 “分明我更高,师父却说觉非高。小时候师父总偏宠师弟,我以为是他天资聪明,我较为愚笨的缘故。后来才知道,师弟幼时孤苦,没少受人欺负,他聪颖早慧,修行又肯下苦工,师父耐心教他,虽喜欢他进境神速,却也怕他心里有恨,偏激执拗,误入歧途” “师父教我们铸了两柄剑。一柄凛霜,一柄映雪,意在不畏艰险,守望相助,凌霜知劲节,负雪见贞心,可谓用心良苦。那年我们剑法初成,要下山游历,师父算了一卦,却不提解卦,只叮嘱我照看师弟。现在想来,是卦象不好,他才不说。” 程千仞渐渐听得入神。 两个少年佩剑下山,见世面,交朋友,剑斩不平。 ‘剑阁双璧’名扬四海。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候。胸有沟壑,意气风发。 宋觉非自知性格有缺陷,习惯在外人面前伪装隐藏,加上宁复还背后替他收拾烂摊子c背黑锅,久而久之,世人皆知宋觉非君子仁义,高洁正直,宁复还洒脱不羁,离经叛道。 然而世事难料,早年欺辱过宋觉非的仇家怕遭报复,议定先下手为强,设局引宋觉非自投罗网,担心他不来,谎称抓了他师兄。 恰逢那夜宁复还在花街柳巷与朋友喝酒,酩酊大醉,宋觉非寻不到他人影,单剑赴约,中人圈套。苦战力竭,却撑着一口气临阵突破,仇家胆寒,放他离他。他不走,定要对方交出宁复还,更不信对方说辞,以为师兄已遭不测 待宁复还赶去,已经迟了,宋觉非站在尸山血海中,双目赤红,以剑撑地,看见他叫了一声‘师兄’,才肯闭眼倒下。 宁复还在满地尸体边蘸血留书:“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宁复还讨债杀人。” 然后抱起师弟,日夜兼程赶回剑阁,跪在师父身前。 秋暝把过脉,一声叹息。 “你师弟已经走火入魔。我先为他梳理体内□□真元,保住他性命。你去门外看着,小非这件事,最好先不要让旁人知晓。” 宁复还连声答应。走火入魔的人危险至极,但从小到大,师父在他心中无所不能。 两天两夜之后,秋暝走出房门,脸色苍白,跌坐在台阶上。 宁复还忽然心生恐慌,跪倒在地。 秋暝只说了两句话:“他不记得,别告诉他,我不怪他,你也别怪他。好好过。” 话音方落,胸口剑伤再抑制不住,血流如注。他闭上眼,溘然长逝。 原来最后关头,宋觉非暴起发狂,秋暝全神贯注输送灵气,毫无防备,被他一剑穿心。 宁复还抱着师父遗体,茫然落泪,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我该做什么?要不要杀了师弟,然后自杀? 最后他走进房间,擦掉凛霜剑上血迹,为宋觉非整理发冠,换上干净的衣服。守着他醒来。 “师父说了,不怪你。你练剑时偷懒,是受我诱惑,你溜下山喝酒,也是受我怂恿。你在外面与人结怨,挨骂的也是我。你看,从小我就替你背锅,倒也不多这一次。” “这次你来恨我,不要恨自己。” 宋觉非清醒后,果然不记得走火入魔,记忆停留在单剑赴约前。 “我要离开这里了。把澹山交到你手上,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宁复还扶他起身喝水,淡淡道:“我刚才杀了师父。” 宋觉非怔怔地看着他,神色茫然: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师兄” “师父境界高深,高山仰止,我从小被他说资质愚钝。便觉得自己永远无法超越他。”宁复还面容冷漠,声色陡厉:“这等修行心障,如何突破?唯有,杀师证道!” 宋觉非推开他向外跑,院中鲜血和尸体撞入眼帘。 宁复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师父没有还手,否则我也杀不了他。他愿意牺牲自己,助我得道。我们师徒求仁得仁,你就想开点吧,师弟。” “我杀了你!”宋觉非豁然拔剑,双目通红,仰天长啸:“你不是人!我杀了你——” 宁复还杀师证道,将他师弟宋觉非刺激得走火入魔。 澹山一脉毁在他一人手里。 这个故事若要细讲,可以讲得很长。但由当事人口述,半柱香便说完前因后果。 程千仞看着树干刻痕:“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他一无所知,恨你怨你还想杀你。值得吗?我不懂。” 宁复还轻嗤一声:“你又没有师弟,懂个屁。当好你的山主。” 程千仞看他神色得意,仿佛在说‘有些人表面风风光光,背地里连个师弟也没有。’不由小声嘟囔:“我有弟弟,以前。” 宁复还笑笑:“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想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丈夫。后来发现,做英雄容易,看护好身边人,难。” 程千仞沉默。 他现在是澹山之主,熟读秋暝的札记,学了秋暝的道法,继承秋暝衣钵和满山遗产,如果宁复还真的杀了秋暝,他要向宁复还讨个说法。 反之,如果人不是宁复还杀的,他要替宁复还讨个说法。 当着天下宗门的面,解开真相,使其重回剑阁,不再受世人污蔑唾弃。 一切的前提是,他要见到宁复还。 他见到了,却觉得自己错了。 宁复还既不在意声名,也不在意旧怨。 杀师证道是虚妄,沉冤昭雪却多余。 这一场相见,争如不见。 程千仞心里有点难受:“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师弟两次施展血遁,先双腿残废,后双目失明,用神识只能看见人影,看不清众生五官面貌。我编了个假身份接近他,照顾他起居,给他烧暖炉c推轮椅c煮馄饨吃,没事就陪他一起骂骂宁复还王八蛋。我来之前,还是他给我施针续武脉,叮嘱我早点回去” 宁复还摆摆手:“总得来说,我过得比你好。这事儿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别宣扬出去,要让他知道我就是宁复还,他得杀我祖宗十八辈。” 程千仞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 转念一想,宋觉非何等聪明,真能被宁复还骗住? ‘吱呀’一声,短暂沉默被打破。 两人回头,低矮篱笆间,小院木门无风自开。 宁复还陡然警醒:“谁?!” 小院中有人,气息分毫不露,他竟也没察觉。 “没事没事。”程千仞赶忙去拦,他以为自己和宁复还站在这里说话,打扰到了朝歌阙:“我的一个皇都来的朋友。” 木门‘哐当’关上,门板震了震。 宁复还没计较:“你心里有数就好。我走了。你回去吧。” 宋觉非一个双腿残废的盲人独自在家,他不放心。 程千仞微感不舍,东家不像其他朋友,只要在世间行走,总有相见一日。今夜一别,他们再见遥遥无期。 “这就走?还想向你再学点东西。” 宁复还拍他肩膀:“你不习惯当一个大人物,没关系,慢慢来。云顶大殿里那些人,说话动不动就是天下啊,江山啊,大义啊,实际连碗面都不会煮。你别学。不如我传你八字要诀!一定再无烦恼!” 程千仞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南渊马场上,少年意气之争,顾雪绛便说过类似的话——‘八字要诀,百战百胜’。 果然,宁复还说:“问心无愧,老子高兴。” 说完他就走了,不知去向哪里,不知去做什么。 来时清风两袖,去时两袖清风。 手握长剑,衣袂翻飞,消失在万家灯火不能照亮的夜色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0.第 100 章 风雪停歇,星河愈发明亮。 程千仞想起南央城小面馆, 那个春寒料峭的晚上, 他已记不清自己流了多少血, 受过多重的伤。 只记得宋觉非坐在轮椅上叫宁复还‘师兄’,墨发朱唇,容貌秾丽,艳极生哀。 他向云顶大殿方向走去, 路过小院篱笆时,脚步一顿,抬手敲了敲门。 方才宁复还说‘这事儿我就告诉你一个人’,朝歌阙应该是听到了, 所以让门打开,示意他们这里还有别人。表达‘我无意窃听你们说话,我原本就在’。 但东家大大咧咧不讲究, 明显没体会到这层意思。 程千仞想了想说:“早点休息。” 只有四个字。 自与朝歌阙重逢,他说过抱歉, 说过谢谢。此时此夜, 百感交集,突然放下戒备,第一次说关心。 等候片刻, 院里没有动静传出。程千仞暗笑, 对方不用休息, 是自己昏头, 讲话毫无用处又不合时宜。 云顶大殿灯火通明, 雪已经停了,压在众人心头c遮天盖地的大网被撕开,映雪剑带来的恐惧阴影终于渐渐消散。 程千仞在山海般的惊叹c感谢与赞美声中走向高阶,又成了力挽狂澜c气度沉稳的澹山山主。 事实上,当朝歌阙听见‘我的一个皇都来的朋友’,便不愿再听,动身离开小院。程千仞所说那四个字,他不曾知道。 剑阁双璧的旧事充满悲剧色彩与宿命感,少年意气,中途折戟,最终逃不开天意,争不过命运,故事没有赢家,所有人一败涂地。 作为第二个听众,朝歌阙心绪平静,不像程千仞那样受触动。 一方面是他感情淡薄,习惯性保持理智,另一方面,他不喜欢这种故事。 宁复还与宋觉非已经隐退,属于他们的时代也早已过去。曾经沧海,尘埃落定,只要宁复还不再回来,这个世界便与他们再无干系。 但他还在世间,还要与天争命,不能因为任何人或事消磨志气,动摇心意。 今夜剑阁迎接八方来客,着实热闹,除了僻静后山,便是通往观云崖的山道最幽寂。 道边乱石嶙峋,密林遮蔽星光,黑魆魆一片,枯树下积雪未消。 愈向高处走去,山风愈寒。 朝歌阙站在崖畔。 这里是剑阁最高处,程千仞和宁复还方才来过。 星辰明亮,天地开阔,浮云不能遮蔽他的视线。他看到北方皇都的摘星台c南渊学院里的藏书楼c东边朝光城的连绵城墙c西边反王盘踞的未明城,还有慈恩寺的金身大佛。不免想起佛脚下梅庐对弈,那场没下完的棋。 除过魔族居住的雪域,整片大陆,一座座雄伟的建筑拔地而起c星罗棋布。 他右手握着权杖,墨色衣袍浮在风中,像洁白云海之间覆下一片阴云方夜色。 他看着人间。 “程山主,您可是杀了那邪魔?” 程千仞看向问话的人,神色冷淡。 众人默不作声,那人自知失言,低头后退。 傅克己打了个手势,众剑阁弟子上前来,地面碎瓦断梁被迅速清理干净,案几归位,烛台复明,殿顶的巨大缺口,则被盖上刻有防风阵法的黑布,转眼间,一切恢复开宴之初。 殿门紧闭,寒风吹不进,仿佛那个人也再不能跨进门槛。 庄严肃穆的道乐声响起来,众人入坐席间,气氛有种劫后余生的安宁喜乐。 程千仞笑笑:“这是剑阁起草的结盟书,请诸位过目。辛苦了。” 一个时辰前,他坐在这里,许多人尚不信服,现在人们看见他露出笑容,却觉得松了一口气,无比踏实c安心。 天下宗门结盟,挥师东去,说来豪气,实则繁琐,各门派规模不同,出多少人力c多少物料,不能等量齐观,加上符箓c丹药c阵法各有擅长,如何人尽其职,物尽其用?到了东境,是彻底服从军部指令,还是保留自调权利? 若将其中问题一一商榷,效仿南渊学院投票表决,半月也难定下结果,更易节外生枝。必须有人拍板定音,雷厉风行。 剑阁久居第一宗门,统筹大事经验丰富,傅克己与众长老反复商议,拿定一套章程。程千仞出关后,傅克己找他过目,他又试探性地拿给朝歌阙看,得了对方几句指点,才有今天的结盟书。 众人安静地传阅玉简c片刻后慈恩寺慧德率先表示没有异议,众掌门长老立下心血誓,请天道见证。 至此,盟约接近圆满。剑阁弟子们放松些许,这一夜快该过去了,不必再动刀兵。 但程千仞依然处于高度戒备c随时可以拔剑的状态。 玉简终于传到殿西,到了两方反王代表手里。 白衫年轻人笑了笑:“主上的意思很简单,事关人族生死存亡,个人成败不可争在一时,自盟约成立之日起,青州休战,愿供粮草千车c灵石十万,将魔族赶回雪域,我等再来逐鹿中原!” 他说罢自斟美酒,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打量程千仞神色,只见他抚掌笑道:“好,青州王果然少年英雄,义薄云天!” 赞颂声c祝酒声才纷纷响起。 程千仞与傅克己对视一眼。 先前他们预料过几种可能性,原下索的决定不算意外——出钱不出人。原家豢养的私兵一小半是逃难去青州的流民,虽数目庞大,论军纪战力远不如正规军,若魔族叩关时继续内战,言不正名不顺,极易影响士气。倒不如暂时蛰伏,勤勉练兵,以图长远。 便在众人共同举杯,气氛热烈时,忽然响起一声嗤笑: “尔等愚昧庸人,竟敢称英雄。” 顺声音看去,绸衣老者坐在角落,威仪堂堂。 人们勃然变色。 程千仞微微皱眉。 如果没有这句话,今夜诸事接近尾声,但这句话说出口,今夜或许刚刚开始。 他以为,前有青州原家主动休战,摆足了姿态,安山王即使不愿参与结盟,置身事外便罢了,明摆着出言反对,易遭天下人诟病。要争王位坐江山,怎可尽失人心? 慈恩寺老僧禅杖击地:“何出此言?人族危难当头,难道你们王爷要不顾大局,逆势而行?不曾为天下苍生思量?” 绸衣老者淡淡瞥他一眼。不知慧德在他眼中看到了什么,骤然失语,脸色微白。 程千仞没有说话,于是殿内寂静。 老者起身,走向大殿中央。 他虽然年老,身形却不佝偻。甚至在烛光照耀下,生出几分高大c巍峨的意味。 “王爷胸怀包容天地c泽及众生。”老者负手而立,傲然道,“王爷反对,是因为东征本来就是错的!” 宾客哗然。 提起当今圣上,不论他现在老了如何糊涂,年轻时的功业没人能抹去。程千仞少时在南渊学习,东征中每个经典战役被先生反复讲演。它是人族历史上的壮举,近百年深入人心,纵然宗门修行者自诩世外仙人,对皇权的敬畏不及世俗百姓,也没想过否定这一切。 此时突然有人站出来,说东征是错误,就像说太阳从西边升起,落在东边的海里。 老者环顾场间:“你们可还记得,东征之前,人族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那时没有白雪关,从朝光城到雪域边界一带,是混乱无主之地,魔族占据大半部分,天祈王朝以外的几个小部族各据一方。战争开始,各人族部落归顺天祈,共同抵抗魔族,得胜之后,王朝修筑白雪关城墙,使生活在东边的人族再不受魔族压迫奴役。 谁不知道历史。 “东川蛮荒贫瘠,民不开化,损兵折将打下来,可曾给王朝带来一分好处?最无用的地方,却要用最精锐的兵将去镇守,镇东军一年的军费,可抵皇都禁卫军三年,当年东征总耗费,可以修五条安国大运河。国库的钱,还不是靠百姓缴纳赋税?什么千秋功业,民脂民膏罢了。王朝的眼光不该在东边,若要开疆拓土,南海有群岛,有鲛有珠,不比东川更好?” 老者缓步向前,程千仞觉得此人在与自己对话,顺着他问:“那东边怎么办?让它恢复从前的样子?” “这次结盟抗魔的预计支出,和阵符师c铸造师的调动,足够我们延东川山脉走向建一堵擎天高墙,彻底隔绝魔族往来。” 程千仞:“看来王爷早有计划,舍弃白雪关容易,但魔族今天能打下白雪关城防,明天就有办法打下王爷的墙。” 席间响起不屑的质疑声。 老者缓缓笑了,皱纹舒展:“但它们为什么要打?魔族也是智慧生物。看来你们不了解它们,雪域有不规则的寒潮,有时相隔三四十年,有时相隔一百年。那时低等魔族会感到极度饥饿,需要进食血肉。雪域却太寒冷,一只雪兔也没有。于是它们来到雪域边界以外,在东川一带肆虐,这便是东征之战前,人族的生活。” 傅克己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老者似笑非笑:“什么意思,两位山主真的不明白?大道不称,大仁不仁。” 傅克己遍体生寒。 他想,原来安山王是个疯子。 延东川山脉建一堵墙,永远隔绝两边,墙西是太平盛世,墙东的人继续艰难生活,他们不会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发展c抗争c繁衍,都是为了在雪域寒潮来临时,成为魔族的口粮。就像人们豢养牛羊,安山王想将数万人,交给魔族豢养。 须臾,越来越多人明白了老者的意思,震惊而不知所措。 “事若能成,王爷愿出最多力,更愿为人族身先士卒,前往雪域,与大魔王相谈。” 程千仞想,或许安山王认为,今夜派人来到这里,若能说服剑阁,说服天下宗门,就有条件逼迫王朝改变决策。看似是一堵更高的墙,实则是几位当权者联手画下的闭环,流传后世的史书里不会有罪人。 可惜他不了解朝歌阙。 面对等待回答的老者,程千仞不如傅克己那般惊怒,语气平静道: “作为一个东川人,我有一万个不同意你的理由,有时间的话,我愿意慢慢讲给你听。但是今夜太晚了,我只有空对你说一句,去你妈的。” 大殿死寂,很多人没反应过来,最后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程千仞自知失言,更正道:“去你家王爷妈的。” 殿西,安山王一派人马当即起身,手扶剑柄。剑阁弟子几乎同时上前,与其对峙。 老者脸色转青,强压怒意道:“王爷的诚意,不足以打动您?” 程千仞认真道:“我不这样认为。” “可惜,王爷雄才伟略,却明珠蒙尘。”他说着可惜,声音冷漠,却不是替自己惋惜: “看来只有东川失守,镇东军牺牲殆尽,人族付出血的代价,你们才会明白,王爷才是对的。” “王爷与他皇兄,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不同。圣上如日中天时,可以按自己意愿改变世界,左右苍生。现在王爷也可以。” 程千仞悚然一惊,不是因为此人言论惊世骇俗,而是此刻,他听到了朝歌阙的一声传音。 那道声音在耳畔响起:“杀了他。” 与此同时,老者周身气息暴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1.第 101 章 程千仞动念之间,神鬼辟易自行出鞘, 化作一道寒光在半空划过, 直直冲向殿中人! 他出关以来尚未动过杀心, 使这一剑如积水成渊生蛟龙, 凝练饱满至极,没有一丝气息泄露, 甚至快到没有剑影。却眼睁睁看着老者威压攀升,容貌c身形迅速变化,比神鬼辟易到得更快。 “如果来了你应付不了的人,我会传音给你。” 开山大典前, 程千仞听朝歌阙这样说,没有放在心上。 他已经突破大乘,手里握着神鬼辟易,又有澹山剑阵c剑阁护山阵两张底牌, 云顶大殿是他的主场。 来赴宴的掌门长老修为不如他, 世间能胜过他的圣人或半圣, 比如慈恩寺那位十寂法师,已经隐居多年或必须坐镇一方,都不会轻易出山。 但他忘了,风云变幻之际,朝歌阙尚且因为未知目的离开皇都,安山王为什么一定还在未明城? 一个极度骄傲自负的人, 怎么会让别人转述他疯狂的想法? 既然目的相悖, 做不成朋友, 只能互为阻碍。 今夜若能杀死c或者重伤剑阁修为最高的山主,宗门盟约必受极大影响。 当程千仞意识到来者身份,那一剑已被对方挥袖化解,他飞身殿中,凌空握剑。 手指触及剑柄时,安山王手掌向他天灵盖拍下! 一秒时间被无限拉长。 他对上那双苍老c漠然的眼睛。 “开阵!” 傅克己看到程千仞出剑,毫不犹豫发动剑阁护山大阵,殿内众人愣怔原地,在他们的时间里,老者依然负手立在阶下。 程千仞感受到了真正的境界差距。 强大威压使空气凝滞,猛烈压迫着他的皮肤c骨骼c脏器。 原来这就是迈入圣人门槛之后,几乎超越时间的速度。 他的剑还没有握紧,剑阁阵法还没有彻底开启,他已经快要死了。 下一刹那,神鬼辟易可以刺进对方胸膛,阵法威压也会从天而降,轰下雷霆一击。 但一位半圣境界的绝世强者,不会给他一刹那动念的时间。 此刻就要立见生死! 安山王忽然变色,漠然情绪被震惊打破,毫不犹豫收回手掌,身形冲破殿顶! 修行境界越高,对危险的到来感知越敏锐,他知道,哪怕只用一刹那,就可以杀死程千仞,却更清楚的明白,自己没有一刹那时间。 程千仞压力骤减,眼看对方身形暴起,背后一道银光追袭,当即冲出大殿。 朝辞剑。 整个过程似乎复杂漫长,实则在朝歌阙话音刚落,他的剑就到了。 同一时刻,漫漫金光从殿顶亮起,飞速蔓延,直冲云霄,与九天星辰相接。 剑阁上空雷霆震怒,云层间传来声声巨响。 殿内众人仓惶起身,不知道为何转眼间地动山摇,剑阁竟然开阵了,有些人看出这里已经发生过一场战斗,心悸不已。 傅克己示意剑阁弟子维持秩序。他隐约猜到那人身份,全力催动大阵追击,一道道金光降下,迅疾如电,劈向山林c水潭c飞瀑,乱石飞溅,山崩云裂。 程千仞在云海间飞掠,放出神识,瞬间覆盖剑阁群山,识海一阵刺痛。他无法感知安山王和朝辞剑的位置,但他找到了朝歌阙,便向观云崖掠去。 朝歌阙早知安山王会来? 如果说他留在剑阁多日,所有谋算落到今夜,是为了杀死此人,他为何只用朝辞剑,人还站在观云崖? 圣人境的战斗,刹那间决定生死,毫厘之差则一切落空。朝歌阙怎会不明白? 安山王离开未明城,不在万军之中,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 朝歌阙到底想做什么,又想要自己做什么?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闪过。 直到他看见那个人。 云海翻涌,朝歌阙坐在崖边,衣袂猎猎,风姿如仙,却显得有些孤独。 “陪我坐一会儿。” 程千仞心里有万般猜测c困惑c茫然,此刻忽又升起一种预感——朝歌阙要说的事情非常重要,错过不再有。 于是他走过去。 靠近之后,他发现身边人没有温度c呼吸,微微一惊。 朝歌阙解释道:“这是我的分神化身。” 程千仞心想,行吧,‘小世界’之后的新操作,就欺负我没有。 两人并肩坐着。剑阁最高处,山风凛冽,星辰触手可及。 “来看星星。” 程千仞摸摸鼻子,委婉地提醒他:“没时间吧。” “那就只看一颗。” “哪一颗?” 夜色中,群鸦惊飞。绸衣老者已经掠出剑阁,离开大阵攻击范围,但他丝毫不敢放松,身形消失在飞瀑边,下一瞬又出现在百里之外的村庄内,那道流光始终追着他,像一道催命符。 他消失在鸡舍草垛边,出现在江面上。江水滔滔,风波如怒,朝辞剑分水破浪而至,他衣袖破损,略显狼狈。 他消失在江面,出现在某个小城。屋檐旧瓦凝着白霜,被踏上一个脚印。 老者唇边溢出鲜血,但眼神冷厉坚定。 从剑阁奔向西南方,取最短直线,踏千山c蹈万水。 只要及时赶回未明城,打开护城大阵,那把剑就进不来。他甚至可以借阵法反击。 朝歌阙伸手指了指:“北边,藏在那片云背后的。” 程千仞摇头:“我修为不足,看不到。” “它闪着淡金色光芒,虽然还不明亮,但星云环绕,你觉得它像不像一颗帝星?” 我请你看星星,只看一颗好不好。 你看不到,我就讲给你听。 这似乎是个很美的故事。 程千仞却感到莫名其妙:“既是帝星,怎么可能被浮云遮蔽?” 朝歌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目光落在远方。 “今天晚上,你亲眼见证了圣人境神通,这是很难得的机缘,以后好好修行。” “如果王朝覆灭的命运不可转圜,我有责任为人族完成这件事。” 话音刚落,程千仞被他拍上肩膀,向茫茫云海中望去,看见西南方向亮起一簇光点。 即使他修为不足以目极千万里,在朝歌阙指引下,也能感知其中蕴含的滂湃力量。 安山王回到了未明城,打开了护城大阵。 他震惊地发现,大陆不止一处光点。 所有事情串联成线,程千仞不可置信:“你疯了!” 难道迈入圣人境的强者,都像安山王或朝歌阙,因为看得更远,力量更大,做法也更疯狂? 那人闷哼一声,向后倒去。 程千仞慌忙伸手,让人倒进他怀里。呼吸和温度突然恢复,本体归位,与分神化身合一。只见怀中人脸色迅速苍白,张嘴想再说什么,却汩汩流出鲜血,顷刻浸透前襟。 傅克己御敌时,启动剑阁阵法。玉虚观对谈之后,程千仞写信回南渊,胡易知显然是听取了他的意见。因为南央城大阵打开了。 梅庐一盘棋,于是慈恩寺也亮起来。 北边皇都和东边朝光城的阵法,已在朝歌阙手中。 六座大阵,如线串珠,除雪域之外,整片大陆在今夜大放光明。 一剑西去,追袭三万里,重伤安山王;法身东行,到达雪域风暴中的黑塔顶端。 分神化身站在观云崖,指天上星星给程千仞看。 朝歌阙做了这么多事,为了今夜,他从前做过更多,说到底,却只做了一件事。 他要用整片大陆的力量,杀死大魔王。 魔王是世上最强者,与天地共生,从没有人尝试过杀死他。 程千仞想起那本惊世骇俗的秋暝札记。 人力无法杀死魔王,借用天地之力,却不能让魔王察觉,必须让一切看起来自然c巧合。 当他意识这些,战斗已经结束了。 只剩下血人朝歌阙死死握着他的手:“玉虚观里,你答应过我的” “别说话,闭气c止血!” 朝歌阙最后说道:“交给你了。” 程千仞回过神,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把我自己交给你了。 你要照顾我,保护我,使我不被敌人发现,不再受到伤害,直到我神志清醒,伤势恢复。 他忽然感到愤怒。气朝歌阙自作主张,如果他没有杀死魔王,必会被魔王所杀,王朝怎么办,人族怎么办? 更气自己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后知后觉。 寒冷至极的风,从东边吹向人间。像一声声呜咽。 白雪关外。正在和骑兵厮杀c势如破竹魔族狼骑,忽然发出凄厉叫喊,丢弃铠甲c雪狼,向东边跪拜,他们不躲避刀剑,只顾哭嚎,任人砍杀。极度诡异的变化令镇东军骑兵将领慌神,竟先下令撤退。 魔族连营中,大军海潮般跪下,面朝东边,嚎啕大哭。他们像失去了至爱亲人,精神信仰,悲鸣声震彻云霄。 佛光山。隐居多年的十寂法师走出梅庐,向前殿走去,万千僧人跟随他身后,慈恩寺开始做一场大法事。 藏书楼里,胡易知来回踱步,君子失态:“我没有想到。我算不到。你说,这是真的吗?” 楚岚川怔怔地说:“真的。” 夜已经很深了,许多境界高深的修行者正在打坐或夜读,寒冷的东风吹过庭院或桌案,他们震惊c狂喜,随即对朝辞宫方向行大礼。 修行界之外,大多数人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只是初春的某个晚上,春寒料峭。失眠者c巡夜人c赶夜路的流民,只要抬起头,就看到夜空中星星格外明亮。 等太阳升起,消息传开,他们才会知道这件大事。 天色将明。 晨曦透过花窗,房间里点着安神香,却被刺鼻的药味,浓重的鲜血气味冲淡。 剑阁晚宴结束,尘埃落定。傅克己去找程千仞,只见他精神憔悴,正在救治一个重伤的人,拼命为伤者输送真元。便拿出剑阁最好天材地宝,尽一份力。 天亮了,人终于脱离危险,有些事情也该问清楚。 傅克己:“他是谁?” 程千仞揉揉眉心。 朝歌阙的事他不能说。却也不想编造谎言,欺骗朋友。于是他保持沉默。幸好对方一直戴着面具,没人认识张脸。 傅克己面无表情地讲冷笑话:“你不要告诉我,他是你失散多年的弟弟。” 程千仞:“老傅,我” 便在此时,帐幔里响起一声微弱呼喊:“哥。” 朝歌阙受重伤后神魂虚弱,索性放弃争执身体,他想,程千仞或许不会管他死活,但决不会不管程逐流。 对程逐流而言,没有比程千仞身边更安全的地方。 对朝歌阙来说,没有人知道他与剑阁山主有旧,更想不到玉虚观解签之后,首辅会在剑阁停留至今。 于是他放心的陷入沉睡。 这个惊世之局,他算到最后,连自己也算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2.第 102 章 东境, 白雪关。 夜色苍茫,朔雪纷飞,撕心裂肺的悲号声从雪域荒原传来, 山呼海啸一般,徐冉甚至感到脚下城墙微微颤动。 她正在带兵清理城头, 这里一个时辰前经历过一场激烈战斗,尸体密密麻麻堆了三四层, 踩上去一片软烂的血肉。步兵c弓箭手与魔军攻城先锋队拼死搏杀,三次将敌人打下去。 自魔族大军向白雪关发起猛烈进攻,已经过去十天, 起初他们平原作战,各部族魔军海潮般出动, 不断推进战线,两天前的凌晨, 二十座高大井阑推到城墙下, 魔军先锋队冒着火铳扫射和密集箭雨企图攻城, 尸体在高高城墙下垒起小山也不放弃。 徐冉负责城北防御, 他们接到拼死守卫,尽力消耗敌人的命令。她不知道白雪关能撑多久, 也没有时间去想。十天来她只休息过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在战斗或者准备战斗。 今天夜里情势极为险峻,她的上峰, 怀远将军带着一支五万人骑兵出城, 原计划从南城门奔驰而出, 自魔军步兵方阵侧边切入,以巨大冲击力使敌人阵形溃散,再从北城门回归。冲到城门外五里,却遭遇了魔军雪狼骑,那支雪狼骑来得极快,仿佛从天而降。雪狼凶残,不分敌我,将挡在面前的低等魔族通通踩死,只为切断镇东军骑兵后路。 赶上城头鏖战最激烈时,徐冉拿不出更多援军接应,她知道如果这支骑兵迟迟冲不回城门口,很可能在重围中拼杀殆尽。 那个时刻,谁也想不到,战局会在下一秒发生极为诡异的变化。魔族军队突然像断线木偶,停止征伐,只顾对东边跪拜嚎哭,任由刀枪砍杀。 白雪关得以喘息。 徐冉简单包扎过伤口,又上城头指挥清理战场,遥望平原上黑压压的魔族大军,听着那些冲天哭嚎,烦躁地皱眉:“他们到底鬼叫什么?” 同时,镇东军内部也发生躁动,许多在白雪关呆了二三十年的老将领,神色惊异而激动。他们常年耳濡目染,可以听懂几句魔族语。 很快有同僚来解答徐冉疑惑,在她耳边低声c快速地说了两句话。她瞪大眼睛,只觉不可思议,十分荒谬。 “在喊吾王c驾崩好像是,大魔王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 魔王的存在,是魔族的精神信仰。 即使对这个种族了解有限,徐冉也能感受到,低等魔族的情绪惊人的统一,战斗时他们无比狂热c悍不畏死,踩着同族的尸体拼命。精神信仰消亡时,又同样悲伤c失去理智。 人类的悲欢从不相通,魔族大概是通的,她这样想过。 “各营点兵!各营点兵!” 传令官远远奔来,徐冉心中一凛,迎上去问:“出了什么事?” “元帅到了!” 白雪关一众将领集合,来不及下城迎接,只见关内大道上烟尘滚滚,身披金甲的战马一骑当先,黑披风冲破风雪,转瞬就到眼前。 镇东军最高指挥官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城头,十余位副帅c副将跟在她身后。 白雪关副尉以上军官站成一排,齐声道:“元帅好!” 徐冉站在较后位置,看到受伤的同僚们突然间精神抖擞。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安国长公主,传说中的王朝第一神将,没有三头六臂,身形比一般女子颀长高大而已。金甲黑披风,戴着铁面具,遮住上半张脸。只是安静站在那里,听自己上峰近前汇报战况,便生出渊渟岳峙c深不可测的气度。 “你们都是好样的,我为你们感到骄傲!” 她开口说道,声音威严,穿透远处魔军的哭号,响彻白雪关城防。 阵阵海潮般的欢呼响起,呼应着她。 徐冉想,或许魔王真的死了,以至于元帅亲自赶来,指挥战局。 白雪关没有朝光城那样的护城河,只有年年加盖修葺的延绵城墙,它像盘踞雪原的威武巨龙,是东征之战的胜利纪念,见证过一位帝王的强大c王朝的无上荣光。 直到一支又一支魔族兵涌上来,像密密麻麻的虫蚁,张牙舞爪要啃下这块硬骨头。 蚁多咬死象,龙也一样千疮百孔。 他们得到的命令是尽力消耗敌人,为了保存镇东军主力力量,在朝光城展开反击战。白雪关撑不下去,徐冉本以为,不出三日,必有弃关命令传来,她甚至做好了带人断后的准备。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魔王已死——” 安国长公主抬起手,震天欢呼声倏忽一收。她声音铿锵有力,令人生出战无不胜的豪情: “怀抱仇恨的魔军,势必进行疯狂反扑。最黑暗的夜色将要降临,我们必须挺过去,人族的光明才会到来。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勇士们,家园在我们身后,亲人c同族看着我们,告诉我,你们是否畏惧!” 兵将们热血狂涌,高举长枪短剑,发出山海般呐喊。 “永不畏惧!” “永不畏惧!” 安国长公主当年定下这四个字,作为镇东军战号,每逢出战,战士们喝烈酒,高喊永不畏惧。 徐冉来到这里之后渐渐明白,他们在人间最苦寒之地,忍受风雪肆虐,面对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种族,低等魔族凶残嗜血,有的比人高大数倍,像一座移动的小山,有的獠牙外翻,皮肤坚硬如铁。高等魔族的战力,等于人族大修行者。 如果没有一颗无畏的心,怎么守得住东境? 随元帅一同从朝光城赶来的,还有镇东军最精锐骑兵,他们骑着有异兽血统的战马,手持盾牌与马槊,身披重甲。 元帅命令城头守军休整,却决意抢占先机,在魔军陷入巨大悲恸,无力再战时,带领骑兵去收割,尽可能地重创敌军。 她来到白雪关不足一炷香功夫,便翻身上马,率兵出城。 气氛无比狂热,徐冉站在人群里,看着安国长公主飘扬的披风,心想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着。 剑阁,澹山后山。 天色将明,程千仞听见那声呼喊,愣怔一瞬,转身撩开帐幔。 床上的人没有醒,‘哥哥’只是一声无意识的梦呓。 傅克己见他这幅着急心切模样,隐约想起很多年前,程千仞南渊初成名之时,人们似乎说起过,他家里虽无父母,却有幼弟。或许后来弟弟不在身边了,总之再没人提起。 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出现在澹山后山,恰逢剑阁开山大典之后,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但现在它成了程千仞的家事。 傅克己:“既是家事,我不再问。” 程千仞想说不算家事,又拿不出更合理的说辞,只得道谢,算是默认。 剑阁修行者与人相处,不论关系多亲厚,也讲一种距离感,给对方留有私人空间,以示尊重。 就像昨夜宁复还明明发现小院有人,却对程千仞说,你心里有数就好。 他们开始聊正事。 傅克己:“这件事,你信吗?” 程千仞:“我信。”我就在旁边。 魔王与天地共生,他的死亡,甚至使天地灵气发生微妙变化,修行者到达一定境界,冥冥中自有感知。 朝歌阙杀死魔王,这件事的意义远远超过王朝内战,关系到整个人族存续。 程千仞:“不论别人怎么想,宗门联盟照旧,我们还是要去东境。” 傅克己点点头:“誓师大会定在后天上午,你准备几句致词。” 两人简单谈过,傅克己便告辞了,他还要去和剑阁长老们议事,安排协调各宗门。 程千仞又叫来怀清怀明,请澹山弟子与南渊学子明天在后山集会:“这些日子事情多,大家辛苦了,明天我和大家聊聊天。” 这两人显然已经听说过什么,关于魔王的死讯不敢相信,很想找人问个究竟,却欲言又止。 “山主,你看起来很累,好好休息。” 程千仞应了一声。 屋里只剩两个人,极为安静,程千仞再次听见一声‘哥哥’,正欲上前,帐幔里又传出那人睡梦中安稳的呼吸声。 他坐在案前,翻开一卷秋暝札记,企图让自己镇定下来,思绪更清晰些。 那颗星星到底是什么,朝歌阙去杀魔王,一定想过失败的可能,难道用分神化身指一颗星星让自己看,就是他所认为的最重要c生命最后要完成的事? 为什么他会说‘如果王朝覆灭的命运不可转圜’? 安山王是否也看到了这种‘命运’,所以才想出荒谬无比的东线高墙计划? 程千仞思绪纷乱,万千疑问没有答案,札记上‘向天借三日春光’撞进眼帘,读着读着,他竟看到秋暝一身白衣,站在小院篱笆外对他说:“魔王与天地共生,人力不可及,杀他,要借天地之力。” 天旋地转,光线倏忽一暗,他站在南渊学院藏书楼。榉木地板上嵌满铜制莲花灯台,光影交错如湖水波纹,身边胡易知笑道:“除过魔族居住的雪域,整片大陆可以连做一个大阵。” 又看到朝歌阙在灯下读书:“你的疑问,我暂时不能回答你会在开山大典当日知晓一切。” 无数碎片画面洪流般涌入脑海,飞速闪过,程千仞头疼欲裂,只听有人一声声喊他“哥哥c哥哥!” 他悚然惊醒,瞪大眼睛,剧烈喘息。 一切烟消云散。天已经黑了,窗外空山寂静,虫鸟低声鸣叫。 不知谁点了案上灯台。一灯如豆,那人握着他的手,担忧道:“你入障了。” 说话的人竟是少年面容:“心思不静,怎么可以入定修行,太危险了。” 程千仞震惊之下一把甩开他的手:“你c你!” 少年怔怔看着他,又唤了声“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程千仞彻底被他哭懵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3.第 103 章 那人说话犹带少年稚气:“哥哥, 我是逐流啊,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程千仞喃喃自语:“怎么回事?难道我还在迷障中?” 他激发一道剑气, 去划自己胳膊,不料对方突然扑上前阻挡。剑气擦过雪白细嫩的手背, 冒出一串殷红血珠。 程千仞慌了:“朝歌阙, 你干什么?!” 逐流红着眼眶,舔舔手背血迹,小模样特别惹人心疼。 “我不是朝歌阙。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他?” 程千仞狂躁地抓抓头发,他隐约意识到出大事了。 逐流来他身边坐下:“你别急, 我慢慢说给你听, 从你将我送走之后说起你当时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可我真的不想离开你, 所以总是入你梦境, 你还记得吧。” 程千仞被他勾起一点愧疚:“嗯。” “那是分魂术, 我在朝辞宫修行, 分出一缕魂魄去万里之外的南央城寻你,但修为不足, 勉力施展,最终自食恶果,两魂不愿再合二为一, 我被自己的分魂禁锢在识海深处。”他眼中闪过一丝嫌恶狠厉,又很快压下, 仍做乖顺模样, “你在南央暮云湖杀人那夜, 去见你的已经不是我了,是他。后来写信与你断绝关系,了却因果,抹掉你为我立的心血誓,又自作主张让你留在南渊学院,害你情绪失控被打伤的人也是他。” “若不是他这次身受重伤,不得已陷入沉睡,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哥,我真的好想你。” 程千仞艰难地理解:“你们不是一个人?” “我才是程逐流,我有作为‘人’的完整感情。谁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程千仞久久回不过神。 道祖在上,如果这不是一个玄幻的世界,他会认为是逐流童年受到强烈刺激,精神疾病导致人格分裂了。 少年又讲了许多旧事,一面诉说思念,一面努力抹黑朝歌阙。 程千仞心里一团乱麻,只想借顾二的烟枪抽两口,这都什么事儿啊。 所以对方性情大变,是因为真的变成了两个人?以后还会再变吗?什么时候变? 程千仞:“那你的容貌怎么回事?” “父亲死后,他为了戴上面具扮作父亲,以修为改形换貌。但他昨夜去雪域黑塔杀魔王,使我法身受损,境界跌落到炼气初期,恢复需要一段时间。所以露出了本来面貌,哥,我才十六岁。” 程千仞算算年纪,逐流确实应该长现在这样。 但这一切太突然了,他一时无法适应对方亲近,下意识侧身避开少年的拥抱:“等等!” 逐流仰起脸,俊美的面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你果然与我生分了,你以前说过,一世人,两兄弟,难道是骗我?” 程千仞:“不,我” “如果我对哥哥真心有假,教我功法尽散,不得好死。” 程千仞急了:“我们是修行者,说出的话有天道感应,怎么能乱发誓!” 他没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已经将对方当成了需要管教的小孩子。 逐流笑了笑。 程千仞:“你听我说,现在更重要的是,以后怎么办。魔王已死,时势生变,你什么时候回皇都主持大局?你布局杀魔王时,做了哪些善后安排,东境魔族c西南两反王c天下各宗门,你原本怎么打算的?你的修为最快多久能恢复?需要我如何帮忙?” 逐流安静听完,只用了一句话,就让程千仞几百个字白说。 他说:“你还是把我当做他。” 程千仞怔了怔。听见少年小声道:“我不是你弟弟吗” 他被这句话击中,心里阵阵泛酸,一把将人揽进怀里:“是哥不好,你受苦了!” 逐流抱着哥哥的腰,满足地喟叹。 程千仞吃软不吃硬,他就装可怜,这一招可耻但有用。 可怜完了还要认真回答问题,才更显得乖巧c讨人喜欢。 “不要为我担心,我有一个小世界,有很多时间修行。关于他杀魔王的事,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三年前,他察觉到魔王苏醒,就开始着手准备” 要动大陆上所有重要阵法,还不能被魔王知晓,最后一步完成之前,只能让一切看起来是巧合。 程千仞越听越惊骇。 谋局千日,苍生为子,只为这一件事。但它确实值得。 “我去慈恩寺赴约,也在他意料之中?” “是,当时剑阁的处境,包括你会被选做山主,他都想到了。慈恩寺里,你在佛殿拔剑,冒犯佛宗威严,十寂已经对你起了杀意。但他正在和朝歌阙下棋。他持白子,朝歌阙持黑,中盘绞杀时,两人胜负难分,朝歌阙突然在棋盘外落下一子。然后说了一句话——‘大师,我的目光不在方寸得失。’” “就这句?” “嗯,就这句。十寂再看棋局,看了一盏茶,说‘贫僧明白了’,便让人出去传话,放你与傅克己下山。” 程千仞陷入回忆和思考。 逐流话锋一转:“现在魔王已死,安山王重伤,原家私兵乌合之众,不成气候。他想要的都得到了,还利用了你,一个人心思这么深沉,实在可怕。我却不一样,我只想待在哥哥身边。你就让我再抱一会儿吧,这一刻我死了也甘愿。” 面对这么露骨的表达,程千仞有点不自在:“胡说什么。你身上还有伤,先休息吧。” 他将人拉起来,引到床榻边。逐流却不肯放他离开,坚定道:“你这两天太累,之前才会入障,你也需要休息。” “我去隔壁打坐。” “哥,我不太舒服,半夜可能伤口疼。” “好吧。” 秋暝真人多简朴,屋里就一张床,程千仞弹指,一道剑气熄灭烛火,程逐流放下帐幔,两人并排躺着。 山间清冽的月光照进来,一片寂静的黑暗里,程千仞忽觉十分荒谬。 昨天早晨出门,还是朝歌阙为他整理大典礼服,今天晚上,就和弟弟睡在一张床上。这两人共用一具身体,却不是同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逐流轻声说: “你当年送我走,是怕护不住我,我长大了,都明白的。但现在不一样,哥,你变得这么厉害,除了你,谁能保护我?” 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被夸厉害。 旁人的吹嘘,程千仞不太往心里去,但听见弟弟这样说,突然激起作为家长c保护幼弟的诡异虚荣心。 “你放心,在你恢复之前,谁也不能伤害你!” 逐流见气氛不错,身子一侧,搂住了哥哥的腰。 体温隔着衣衫传递,两人亲密无间,呼吸交缠。 美梦成真,这种感觉太过满足,他极度兴奋,身体不可自制地微微颤抖。 程千仞浑身僵硬。虽然小时候也抱弟弟睡过,但现在少年身形与他一般高,还这样撒娇 正想把人推开,却感到对方竟在发抖。也是,才十六岁,受了这么多苦,又突然失去修为,难怪会害怕。 他心里愧疚,伸开手臂,拍拍少年后背。 程逐流一怔,立刻乖顺地说:“哥,我害怕。” “不怕了,哥陪着你。睡吧。” 第二天清晨,程千仞醒得早,一觉睡醒神清气爽,帮弟弟掖好被子,去院中练剑。 不多时,怀清怀明来访,程千仞在院里与两人说话。 “都通知到了吗?” “嗯,山主放心。” 程千仞练剑时穿着简单轻便:“好,我去加件外袍。” 他今天请了澹山弟子和南渊学子来后山集会,说是大家随便聊聊,也确实有许多话想说。 回屋穿上比较正式的外衣,一只形状优美c白皙剔透的手突然从床帐中伸出来,扯住他衣袖:“再睡会儿嘛。” 怀清怀明在院里,听见这句,齐齐惊呼。 程千仞心中紧张,一把扯回袖子:“你干什么!” 逐流撩开帐幔钻出来,赤脚站在地上,默不作声,泪凝于睫。很委屈的模样。 美人垂泪,自然美得不可方物。 怀清怀明看傻了。 天啊,这人是谁,山主做了什么。 魔王死了,大家昨夜喝酒狂欢,通宵达旦,山主整得更刺激啊。 程千仞看惯了逐流的脸,没什么特别感觉,只觉得自己在欺负小孩。 扬声对窗外喊道:“咳,你们先走吧。” 一边手忙脚乱把逐流塞回去,低声教育:“哥哥错了,不该凶你,哭什么,这也至于哭吗?我从前怎么教你的,男儿有泪不轻弹!怎么能在外人面前哭哭啼啼。你已经十六岁了!” 逐流嗯了一声:“我没哭啊,刚起床打了呵欠。哥你快去吧。” 程千仞真的怕了他:“好好好,我中午就回来。” 怀清离开后,忍不住激动心情,眉飞色舞,与相熟的弟子分享:“悄悄告诉你们,山主房间里,藏了个大宝贝!” 一传十c十传百,集会正式开始前,整个澹山无人不知。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神兵c法器?” “不能说。”怀清守口如瓶,“我和怀明刚才亲眼看到,至于你们能不能看到,就随缘分了。” 大家好奇地要死,差点把怀清打一顿:“到底是什么大宝贝!” 程千仞来到山坡,发现弟子们格外兴奋,个个看着他两眼放光。以为是魔王死去的消息传开了,人心受到鼓舞。 “今天大家随意些,都坐吧。”他率先盘膝坐在草地上,“开山大典几经波折,最终圆满成功,全靠大家风雨同舟,这很不容易。我们得互相感谢。但这只是一个开始,剑阁要面对的大考验,还在后面” 他在南渊时做过很多场演讲,算轻车熟路。明天还要做誓师大会的致辞,今天却不一样,除了自己说话,他还想让大家说话,想了解剑阁弟子c南渊学子们现在的想法c对一些问题的看法。 聊天时间过得快,气氛放松,有说有笑。 不觉间日悬中天,程千仞突然惊道:“你怎么来了?” 形貌昳丽的少年站在槐树下,手里提着三层食盒。 众人双眼放光,恍然大悟:“啊——大宝贝!” 逐流羞怯地笑笑,迎上前:“你早晨出门什么都没吃,中午还没回来,我想你一定饿了,就带了点吃的给你。” 弟子们高声起哄。 直男程千仞不解风情:“不饿啊,我早辟谷啦。” 逐流一怔,自嘲道:“我忘了。我还当是小时候,原来已经物是人非。” 众弟子交换着震惊的目光。 大宝贝不是风流债,是青梅竹马! 程千仞懵懵的。 弟弟,你这是搞哪一出啊。 逐流盘膝坐下,打开食盒,登时香气飘散。 “天啊,好香,是板栗烧鸡!” “天天吃鸡,我从没闻到过这么好吃的!” 容貌俊美的少年好脾气地笑笑:“做的比较多,各位师兄一起吃吧。” 弟子们快感动哭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4.第 104 章 逐流的厨艺是程千仞教的, 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南央时, 程千仞买菜他做饭, 加上徐冉顾雪绛,家里四张吃饭的嘴,谁不说他做得好吃。 众弟子难得有机会看自家山主的热闹,一边吃鸡一边套逐流的话, 问他叫什么名字c多大年纪c从哪里来c何时上山的。 程千仞怕弟弟被吓到, 又怕有人起疑,使朝歌阙身份暴露, 张口想替他答两句, 却被一阵阵起哄。 谁知少年从容不迫, 浅笑道:“哥哥叫千仞,我叫逐流。哥哥说‘一山一水, 山水相依, 是两个能长久的好名字’。我们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感情一直很好可惜后来人事离分,阴差阳错,闹出许多误会。我昨日才寻到他身边。” 程千仞乍一听,老弟挺有分寸,不该说c不能说的都没有说,乐呵呵地点头:“没错没错。” 逐流只看着他笑,眉眼含情。 好一个引人遐思的‘脉脉不得语’。 没有血缘, 感情深厚, 不愿分离, 万里来奔。 剑阁弟子本就吃人嘴软,又见少年这幅模样,八卦之心立刻淡了。 “好可怜。长得好看,做饭好吃,偏偏命苦。” “你年纪小,还没有什么修为,一个人在这吃人的世道怎么活啊!” “幸好你又回到山主身边了。我们山主顶天立地,一定不会辜负你。” “我们剑阁也是正经宗门,每天有鸡吃。” 程千仞:“啊?” 有鸡吃就是正经宗门?! 他站起身:“各位未免太激动了,今天演练剑阵了吗?” 奇怪,有什么好激动的。 弟子们纷纷起身告辞。 逐流的到来,使南渊学生尤为兴奋:“程院长当初,少年风流,说点你们不知道的,南央城最风雅的花街是哪里,文思街,文思街最大的宅院是哪户,程府啊。就在明镜阁对面,温乐公主亲笔题写的门匾,开府时刺史也带人来贺” 南渊人情怀浪漫,有道是‘自古英雄配美人’,身边有倾国之色生死追随,才不愧为真正的英雄豪杰。 他们坚信,等乱世结束,学院重新开院授课,程千仞还要回去当院长。万不能在剑阁呆久了,染得一身清苦剑修习气,变得像傅克己一样沉默寡言c面无表情。 逐流不用刻意讨好,只需花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思,就能使所有人喜欢他。 除了傅克己。 作为剑阁烟山山主,程千仞的老朋友,他直觉对方这位突然出现的弟弟,是个很危险c很不简单的人。 “你真打算带他一起去东境?” 程千仞:“嗯,他没什么修为,我得照顾好他。” 傅克己讲话直来直去:“未必,你当局者迷。我对他拔剑,也难伤他毫发。” 程千仞:“你不用对他拔剑啊。” “你不信?” 程千仞:“其实我” 傅克己剑眉一挑,长腿迈过小院低矮篱笆,直径向逐流走去。 初春时节,深山春意来迟,山桃只生出嫩弱可怜的花苞,被傅克己路过,随手折下一截细枝。 逐流正在小院石桌边摆盘,桌上两素一荤,一道汤瓶花。菜是贴胃的家常菜,花是后山的白梅花。 夕阳西下,晚霞布满西天,橘金色光芒落了他满身,使他显得柔软无害。 他相信程千仞在外奔忙一天,与人相谈宗门结盟和天下大事,回家看到这幅画面,一定会勾起往日美好回忆,感到温情妥帖。 但第一个来的不是哥哥。 逐流嘴甜地喊了声‘傅师兄’,笑道:“刚做了晚饭,您就上门做客,若不嫌弃,一起吃吧。” 全然一副主人做派。 傅克己仿佛没有听到,毫无预兆地抬手,将桃枝掷出。 “嗖!” 破风声锐利,细枝裹挟剑气,眨眼间逼近逐流眉心,却像被一道无形力量包裹,陡然静止。 逐流抬手拈来虚空中的桃枝,侧身插进长颈青瓷瓶中。剑气被他尽数化解,颤巍巍的花苞没有半分损伤。 盛放白梅中混着一支山桃,别有意趣。 “傅师兄,来吃饭而已,带什么东西。” 傅克己闷哼一声,退了两步,被赶来的程千仞一把扶住,才站稳身形。 “老傅,没事吧?” 傅克己摇摇头,当着逐流的面,很耿直地说:“我没事,可见他虽然骗了你,但应该没有恶意。” 程千仞一怔:“多谢。” 傅克己拍拍他肩膀,转身离开:“保重。” 程千仞心里叹气,这人就是这样,一旦发现朋友身边潜藏危险,不怕得罪人,也不怕出力不讨好。 他说多谢,是谢对方这份情义。但他忘了逐流此时的心情,还替傅克己解释了一句: “老傅没有恶意,只是担心我,我们吃饭吧,饭后再说。” 少年为他布菜,程千仞觉得不适应:“我自己来就行。” 逐流心思电转,面上不动声色。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 要摊牌吗? 要不要先发制人,把哥哥锁进小世界,明天的抵御魔族誓师大会,自己扮作哥哥的样子替他去参加? 饭后,逐流起身收拾碗筷,却被一只手拦住:“我来吧。洗碗不做饭,做饭不洗碗,都忘了?” 他愣怔片刻,看见哥哥包容的笑意,眼泪簌簌落下:“对不起,我不该骗你。哥,你有许多朋友。你与他们关系亲厚,肝胆相照。我却不一样” 逐流抬眼,一字一顿说道:“我只有你。” “傻,我们是家人啊。”程千仞将少年抱进怀里擦眼泪,叹气道:“哥不会不管你,当年送你走,害得你心里没有安全感,才学了这些手段,我知道小流是好孩子。别哭,男子汉大丈夫” 程千仞吃饭的时候想,朝歌阙行事沉稳,但什么都瞒着他;逐流做事看似任性无理,却总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朝歌阙是真黑,逐流是假软,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即使逐流再三强调,程千仞也很难将他们分开看。这更像一个人有两件衣服,平时穿黑衣,偶然换上白衣,就说穿黑衣的不是自己?哪有这种说法? 是我弟弟后来受刺激性情大变?还是我回忆中的错觉,误以为他懂事乖巧,其实从不了解他,他本来就是这样? 程千仞曾经以为自己养孩子挺成功,顾雪绛来家里吃饭,都会问他如何才能教出逐流这样的小孩。 现在旧事难追,一摊烂账,他决定还是自己背这个锅。 程千仞:“以前我时常想象,你长大之后的样子。” 到了南央,日子安定下来,人就容易胡思乱想。 “想你怎么求学,毕业了做什么谋生,娶什么样的姑娘,生什么样的孩子。”他自嘲一笑,“你天资不凡,注定展翅高飞,我虽然不舍得,也得放手。那时候我人穷没本事,就是这样想的。” “我只想你好好长大。” 逐流不哭了,把头埋进程千仞怀里。 这是我哥哥。哥哥太好了。 他觉得自己拥有一件绝世珍宝,想向全世界炫耀,又怕别人觊觎,恨不得藏起来。 气氛正好,两人一起收拾碗筷,洒扫庭院,配合默契,家庭和睦,仿佛回到过去好时光。 直到夜幕降临,星河初照。程千仞将青瓷花瓶拿进屋里,放在书案一角,看着那枝山桃。 逐流以为他想到了傅克己,随口引开话题:“今年春天来得迟些,往年这时候,花都开了。为了杀魔王,耗费天地间生机” 程千仞微怔,喃喃自语: “向天借三日春光,你做到了,可你拿什么还。” 逐流心里后悔,闭口不言。唉,难受,不是傅克己就是朝歌阙。 却听那人问:“你觉得,魔王有没有复活的可能?” “那又怎样。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逐流下意识答道。 须臾转为温柔笑意:“我说笑的,哥。我们歇息罢,明天誓师大会,你养好精神。” 程千仞神色微茫。 自从魔王死去的消息传开,除雪域外,大陆各地气氛狂热,人们开始狂欢。从修行界c到修行界以外的人世。 他突然想起自己出关后,因为天象未变,所有人都以为他突破失败了。 自己在朝歌阙的帮助下,尚且能欺天瞒地,魔王为什么不能?如果朝歌阙谋局千日,还是没有杀死魔王,又或者,魔王复活了呢? 人族对魔王的了解毕竟太少。 距离剑阁千里外,夜来风雨。林渡之拿着竹杖拨弄面前一丛篝火,小火堆烧的更旺了,灰烬与火星四下飘飞。 春雨潇潇,冷风刺骨。他打算在这座废弃小庙避一夜,明天雨停了再出发。 倏忽一道电光闪过,照亮彩漆斑驳的佛像。 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不远处角落有人起身,朝这边走来。林渡之以为对方来接火取暖,没有在意。 灰色长衫的书生在他对面坐下,隔着火堆,低声问:“林师兄?” 林渡之疑惑皱眉:“你是?” 灰衫书生笑道:“你不认识我,但我认得你。南山榜首,林师兄。” 林渡之点头致意,微微笑了笑。乱世漂泊,雨夜偶遇昔日同窗,也是难得缘分。 “师兄往哪里去?” “往东。” “听说师兄治病救人,广有善名,既然不求建功立业,何必犯险往东?” 林渡之放下竹杖:“可我真的要往东。” 灰衫书生告罪:“是我冒昧了。” 林渡之:“无妨。你为何郁结?可有病痛缠身?” 他见对方虽然礼貌笑着,依然难掩愁苦之态,不由多问一句。 书生连连摆手:“身体还算康健。心里有事想不通,人就不舒服。” 在南渊时,这位南山榜首少言寡语,显得高不可攀,如今再看,只觉得他淡然从容,有种使人内心平静的力量。 两人又寒暄几句,聊了些求学时的旧事。 雨声纷繁,书生突然问道:“林师兄,离开南渊后,你过得开心吗?” 林渡之:“悲欢匆匆,行走世间,闻思修行,无所谓在不在学院。” 书生扯出一抹苦笑:“当年我在南山后院读书c辩难,何等意气风发,纸上谈兵指点江山,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只等时运一至,便乘风而起,做一番大事业,名垂青史。乱世忽至,大家离开学院出去闯荡,有修为的从军挣功名,或做了漂泊散修,没有修为的拜入别人门下做幕僚,出谋划策,成全人家的功业” “经年沉浮,才知道大事业没那么容易成,自己也没什么了不起。谁能掌握命运,做翻云覆雨手,到头来不得不接受,我本就是个平凡的普通人。” “师兄道高,自然与我们不同,或许不懂” 林渡之认真听完,说道:“有什么不同。” “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遭受苦痛,我即使不眠不休,也无法救治所有人。我治好的人,或许第二天就会死于战火c死于横祸,但我还是每天行医。百舸争流,我不想做船,也不想做掌控船只的水流。我在岸上走自己的路,比乘船辛苦,却让我感到内心满足。” “有来有往,有破有立。天人焉有两般义,道不虚行只在人。” 书生听罢郑重行礼,长揖及地:“受教了。” 林渡之随之起身,还他半礼:“不敢当。” 天光微亮时,春雨渐渐停歇,书生向林渡之辞行,才发现他身后缩着一个小孩子,裹着一件林渡之的披风。约莫六七岁,很不起眼,令他原本以为那是一包行李。 玉雪可爱的小孩睡醒了,伸出脑袋,揉着眼睛。 蒙蒙亮的晨光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双浅金色瞳孔。 再看却是寻常黑色,心想是自己神思恍惚,产生错觉了。 昨夜庙里躲雨的旅人们陆续离开,只剩林渡之和小孩。 “休息好了吗?” 孩子软糯糯地答:“嗯,我们也走吧。” 林渡之取出一条三指宽的白绢,为他系在眼前。 孩子伸出小手,拉着他的衣角站起来。 林渡之将竹杖递给他:“走。” 朝阳初升。 他带着捡来的可怜孩子,向东边走去,路上继续行医治病,也与人聊天,答疑解惑。 孩子跟在他身后,看他行医c看他讲经c发愿c开示众生。 心想这就是转世佛子吗,看起来真的好弱啊。 像雪域上的长毛兔子,明明一根手指就能摁死,却偏喜欢看它们满地打滚撒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5.第 105 章 林渡之捡到孩子时,恰逢魔王的死讯传开,市井间热闹喜气,人们暂时忘却战乱苦痛,奔走庆祝。他们以为,最为可怕c永生不死的魔王都已经死去,东境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又回到太平年岁好日子。从此往后,人族再不受魔族侵害。 文人墨客甚至开始酒楼集会,写诗作赋,歌颂首辅伟大功绩:人族战胜异兽之后,又将战胜魔族,成为这片大陆唯一的主宰c最后的赢家。 魔族终将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像如今濒临灭绝的异兽那样。 就连乞丐和地痞也感到快乐,他们表达快乐的方式,是拿别人取乐。比如欺负更弱小c无力反抗的人。 被围堵戏弄c丢石块和泥巴的小孩拼命逃跑,一头撞在青衣修士身上。 一双干净修长的手扶他起来,身后追赶他的人见状一哄而散。 林渡之本没有在意这件事,低头时忽然一怔。他看见了这孩子的眼睛。 小孩瑟缩地退后两步。 “生来便是如此吗?” 孩子说话声音软糯可怜:“是,我的眼睛不好。” “哪里不好?” “与别人不一样,就是不好。” “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 林渡之俯身道:“这不是你的错。” 他还没有去过雪域,对于魔族的了解,大多来自于经书c典籍c世人传说。 他想,自己遇到的,应该是高等魔族与人族的混血,所以瞳孔有时会变成浅金色。 “你不该在这里。你应该去东边。” 在这里受人欺负,哪天激起血脉里的魔性,必然后患无穷。就像病弱的老虎崽子混入羊群,羊群尚且浑然不知。 换成其他修行者,多半已经痛下杀手。 林渡之回忆起与顾雪绛分别那夜,校场上尸首分离的小孩。直到今天,他依然不同意顾雪绛的观念——有些存在即原罪。 他做不到杀死一个尚无善恶之分,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小孩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是,在这里我会被人打死的。哥哥愿意带着我吗?我什么都会做。” 林渡之摇头:“我的年轻,已经可以当你父亲了。” 孩子立刻改口:“阿爹。” “不,还是叫名字吧。我名林渡之,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您能给我取名吗?” “我教你读书写字,以后你可以取自己喜欢的名字。”林渡之看着不远处一间庙门:“我与你庙前相遇,暂且叫你‘小庙’,你愿意吗?” “好啊!”孩子拍手笑起来:“我就叫林小庙。” 林渡之也笑,一个名字就能让他如此开心满足。可见本性是个好孩子。 林小庙当然开心。 这一点他不曾说谎,他确实没有名字。 人们称他魔王,魔族称他‘波旬’,是魔语中神王的意思。他以前不需要名字,没人会叫他c或者说敢叫他名字。 佛子可真有趣啊。 林渡之原本打算将孩子送到东边,最好是雪域边缘,既然不能下手杀他,就送他回到该去的地方。 但小庙非常懂事,见他行医,便学习照顾病人,风餐露宿不觉得辛苦,随他一同茹素也十分满足。 每晚睡前,小庙安静地听他讲佛经故事,举一反三,一通百通。 这使得林渡之愈发相信,世间众生本性并无善恶之分,后天的教化与成长环境使他们不同。 小庙是人与高等魔族的混血,有魔性也有人性,可以成为魔,也可以成为人。 波旬跟随林渡之学佛理。林渡之因为忙于救人,修行境界进益缓慢,但每日都满足喜乐。 起初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可开心的呢? 他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万千子民的敬畏,都不曾比林渡之开心过。 渐渐他看什么都新鲜。 万年不往人间去,人间已换了模样。 芸芸众生跳不出生老病死的轮回,圣人修成真仙,破碎虚空,离开此方世界。只有魔王永远存在,千年万年,孤独的永生。 不管这是天道的恩赐还是惩罚,总之无趣至极,所以他常年沉睡在宫殿里。 有人借天地之力来杀他,他正好趁此脱身,去寻转世佛子。 不曾想与佛子为伴乐趣无穷。 那我不杀你了,你也不要去成佛。我们一直这样,似乎没什么不好。 兴灵二百七十年。初春。 天下宗门结盟,挥师东去。 四万八千位修行者浩浩荡荡,兵分六路,分批乘坐各门派飞行法器,前往白雪关。 飞行法器在云层间投下巨大的阴影,剑阁再次展露出第一宗门的实力。 慈恩寺燃灯法会那夜,傅克己乘坐云船,带着澹山剑阵,从天而降来解程千仞之危。这次还有另一座更巍峨c更气势宏伟的庞然大物,轰隆隆地从后山起飞。 鸟兽奔走,地动山摇。 程千仞第一次看到它时,也吓了一跳。 邱北解释道:“这是顾雪绛订做的云船,甲板能跑开六匹战马,船头两座箭楼,□□手可以射箭,也可以打火铳。船舱三十座火炮炮台。前天刚完工,我们先替他试用。” 程千仞:“你之前说,做这个工期很长。” “一回生二回熟,我在进步。”邱北慢吞吞拿出一张造价清单:“顾神将现在应该非常富有,所以不能再赊账了。看在他是你朋友的份上,我给他打过折。” 程千仞扫了一眼,贵得吓人。 云船凌空飞渡,逐流站在甲板栏杆边向下眺望,许多弟子来找他搭话。 “这是剑阁的飞行法器,很厉害吧!” “船舱里有扩音阵,当初程山主继任的消息,就是由它告知天下,你要看看吗?” 逐流态度亲善随和,与他们谈笑,不知不觉聊到程千仞。他问南渊弟子:“听说哥哥在南央城文思街买了宅子,和朋友们同住,邻居也都很好” 南渊弟子露出‘你懂我懂’的眼神:“邻居当然好啦!诗词歌舞,吹拉弹唱。”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逐流一脸不谙世事:“好热闹啊。” 程千仞板起面孔走上前:“与魔族大战在即,竟不思进取,聚众谈天,程逐流回你房间去!” 逐流乖巧地跟他走了。 不一会儿,背后响起隐秘的窃窃私语。 “山主也回房间,他们一个房间。” “嘿嘿嘿嘿。” 程千仞无语叹气,心情郁闷。 傻孩子们,我修为比你们高,以为我走远了就听不到? 哪天逐流忽然觉得自己是朝歌阙怎么办,随便就能治你们一个冒犯首辅的罪名。 长点心吧,我的一根筋弟子。 逐流:“哥哥为什么叹气,不喜欢我与旁人聊天?” “我怎么会限制你交朋友,但你你不要戏弄他们。” “没有戏弄,我很感谢大家,向我讲你以前的生活。我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都是怎么过的。” 这个房间不大,又只有他们两人,逐流促狭地笑笑,轻声道:“灯火下楼台,你快活吗?” 程千仞怔了怔,才明白其中意味,当即大脑充血,手足无措:“胡说什么!” 逐流神情无辜:“哥哥这么大反应?到底快不快活,我也想试试” 程千仞尽力使自己平静:“你真的不懂?” “没人教过我呀。” 虽然与弟弟讨论这方面非常尴尬,但以逐流的年纪,确实应该懂了,性教育也是家庭教育的一部分,他作为开明家长,最好能适当引导 不料逐流突然逼近,程千仞毫无防备,跌坐在床榻上,思绪被打乱。 弟弟凑在耳边轻声问他:“你试过吗?” 程千仞这些年,不是为生计奔波劳碌,就是为生存战斗,拼命修行,哪有功夫动心思。 至于南央城的风流名声,他还真冤枉,顾雪绛也冤枉,他俩都是替徐冉背黑锅。 他硬着头皮,摁住弟弟的肩膀,试图与对方隔开距离: “你已经到了通晓人事的年纪,好奇这种事儿也情有可原嗯,其实没什么,等以后有时间,哥会教你的。” 我找顾二弄点话本图册总可以吧。 “哥哥现在没有时间?” 程千仞神色一肃:“大战在即,哪顾得上。开山大典那夜,我见识了许多圣人境界的神通手段,心中有所感悟,近来却忙于其他事,神思不定,连修行的时间都没有。” 逐流笑了。 翻身坐在床榻边,向他伸出手,掌心亮起萤火微光:“哥哥怎么不早说,进来啊。” 程千仞头脑发懵,小世界,大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6.第 106 章 逐流笑意收敛:“我的意思是,请哥哥来安心修行。至少可以在抵达东境之前,变得更强。你背后还站着剑阁和学院,你的力量关乎白雪关战场的成败,东川百姓的生死。” 程千仞为自己胡思乱想感到羞耻,伸手触碰逐流掌心光芒:“又要麻烦你了呃!” 逐流五指回握,猛然使力,拉着他一同向后倒去。 两人跌在床榻上,天旋地转,萤火微光迸溅,化作一片耀眼明光。短暂的眩晕和失重之后,程千仞再次进入了对方的芥子空间。 湛蓝色天空漂浮着洁白的云朵,像丝丝缕缕的棉絮,他们身下草地松软,缀满清凉的晶莹露珠。 他第一次来‘做客’时,不知规则,无意间改动了这里,没想到一直保留到现在。 逐流还压着他,恶作剧得逞一般低低地笑。 程千仞拍拍弟弟肩膀:“行了,起来。” 逐流假装要起身,突然向一旁倒去,抱紧他腰身顺势滚了几圈,才依依不舍松开手。 程千仞拂去衣上草屑,无奈地笑:“瞎闹。” 你小时候早慧沉默,嫌弃邻居小孩玩泥巴幼稚,怎么长大了反倒生出顽皮心性,难道缺失的童年注定要补回来? 逐流也笑,哥哥已经将他的搂抱,看做幼崽撒娇,渐渐习惯后不再排斥。他可以肯定,世上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对程千仞亲近到这种程度。 喜悦之余,他竟不觉得满足,反激起心底更多渴望。 交谈不够,陪伴不够,拥抱不够,一起打滚也不够。 与哥哥亲昵,就像饮鸩止渴,多少都不够。 程千仞不知弟弟曲折心思,他是来修行的。这次不需要借助南央城老街小院使心意宁静,只需要时间。 上回朝歌阙主动离开,逐流却不愿意走:“让我陪着你吧,不管你是练剑还是打坐,我不打扰你。” 程千仞想了想,蹲下拔草叶,编了一只蚱蜢塞给弟弟:“那你自己玩会儿?” 逐流与绿油油的蚱蜢面面相觑:“真拿我当小孩?” 他拉着程千仞向前走,路边长出榆树,疯狂拔高抽枝,脚下草地变作青石板长街,长街尽头一转弯,就是熟悉的老巷。两侧白墙逼仄,茂密枝叶伸出别人家院墙。 小巷最深处,推开木门,院子里干净整齐。 “到家了。”逐流乖巧道:“哥,你去算账吧,我给你做饭吃。” 程千仞不介意陪他玩这种小把戏,心念一动,手中出现装满的菜篮,递给逐流。 他们就像关系友善的普通兄弟。 程千仞出关那天,逐流做了一桌家常菜。 看着哥哥吃完,露出餍足神色,托腮问道:“这里好吗?你愿意在这儿吗?” 这问题问得十分古怪,程千仞却没有细想:“好啊。” 他打算等自己看见圣人境门槛,再来请教对方如何开辟c或掌控一方空间,目前的困境,在于剑道似乎达到瓶颈,反复演剑已经揣摩不出更多真义。 见江山这套剑诀不该仅限于此,神鬼辟易也很好,是我不够好。 程千仞心里琢磨着突破瓶颈,诚恳问道:“杀魔王那夜,你分神化身留在剑阁,法身东行,剑却往西南去。一剑追袭三千里,如何操控?以神识一心三用,与朝辞剑建立联系,还是某种法门,使剑自生灵” 逐流听罢,站起身,声音带了点冷意:“那不是我。你怎么还想着他?” 程千仞微惊,向后避让,一边推少年的胸膛:“别闹。” 弟弟姿态不再柔顺,使他感到压迫,不由紧张戒备。 逐流一把攥紧他手腕:“我感觉他又有动静了,他一天没有烟消云散,我就要提防他抢我法身,你也要小心不把他当成我,你我都不自在,不如哥哥帮我,一起杀了他。然后我们兄弟二人,海阔天空,逍遥快活。” 程千仞听得别扭:“何至于此。” “你替他说话?你以为他对你好,无缘无故,不求回报?”逐流冷笑道,“他无非是认定你身份,想让你回去接那烂摊子,帝星五皇子早就死了” 程千仞挣脱禁锢:“你疯了吗,你到底在说什么?” “嗤——” 双方争执戛然而止。 他听见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 一刹那被拉长,一截尖剑穿透逐流胸膛。殷红血迹飞速扩张,浸染前襟。 逐流眼中情绪复杂,惊诧c愤怒c厌憎很快消失无踪,只剩冷漠。 他手臂向后,抽出黑色剑柄,将长剑提在手中。 朝辞剑淅淅沥沥淌着血。 他自己的血。 这一切发生太快,超越程千仞目前可以认知的速度,就像他躲不开安山王的手掌,此时一样躲不开溅在脸颊的鲜血。 温热的c逐流的血。 “朝c朝歌阙?” “嗯。” 那人应了一声,看不出情绪。 程千仞心底发寒。 人到底有多狠,才能毫不犹豫地捅自己一剑,依然面不改色。 以前‘朝歌阙’与‘逐流’,就是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地争夺身体的吗? 他以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对方总该解释点什么。 朝歌阙开口说了四个字:“他没死,走。” 一瞬间天旋地转,又回到云船房间。程千仞深吸一口气,竭力镇定:“你的伤怎么样?” “不碍事。” 两人还维持着去往小世界之前,交叠躺在床榻上的姿势,这使程千仞心态更崩了。 要是一天变三次,朝歌阙变程逐流,程逐流变朝歌阙,如何变化完全不可预料,毫无防备 谁受得了?!我受得了?! 朝歌阙从容坐起身,拂去衣上血污。空气中水汽聚拢,一面水镜凭空凝结。 程千仞听见一声嗤笑:“他就这幅打扮?” ‘他’指的是逐流。 逐流为了显得温柔无害,没有随身佩剑,将朝辞剑留在芥子空间中。平时穿衣只穿质地柔软c颜色清淡的长袍,比如浅米c藕合c月白色。墨发半挽半放,松松地簪一支木钗,其余披散肩背,青丝如瀑。 毫无攻击性的美,自带柔光,宜室宜家。 朝歌阙散去水镜,看了程千仞一眼,眉头微蹙:“你喜欢吗?” 程千仞目瞪口呆:“什么?” 那眼神意味复杂,令他觉得自己像一位被奸妃媚惑的昏君。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啊。 你变来变去,总问奇怪问题,答不好就是送命题。 我上哪儿说理去。 敲门声突兀响起。 朝歌阙恢复漠然神色,程千仞放下床边帐幔,低声道:“你突然性情大变,会惹人生疑。还是‘身体抱恙,卧病在床’吧。” 来者除了怀清怀明,还有傅克己。 “我们收到了镇东军最高统帅的回信。” 程千仞接过信件,一目十行。安国长公主代表军部,表达对宗门联盟的感谢和欢迎;朝光城外五十里,沧江连环坞一带,旷野荒凉无人,适合飞行法器降落,她将率部下前来,亲自迎接第一批宗门修士。 “还有多久能到?” 怀清:“按云船现在的速度,最多半日。” 傅克己:“你还好吗?” 怀清怀明传递消息已经足够,他不是非来不可,但听说对方和所谓的弟弟进了房间,一天一夜没有出门,总担心出什么事。 “我挺好。小流不耐舟车劳顿,生病不方便见人。便不请你们进去坐了。” 傅克己剑眉挑起,无声表达你他妈扯淡,程千仞尴尬地摸鼻子。 怀清怀明见状对视一眼,低笑道:“您悠着点。” 大宝贝可是柔弱美人。 程千仞一剑鞘拍过去:“心思放在修行上!” 朝歌阙翻阅安国公主的信笺,不知为什么看得比较慢,程千仞好整以暇,在一旁打量他。 脸色苍白,唇无血色,眉眼间有淡淡倦意。 也是,杀魔王落得旧伤未愈,又捅了自己一剑,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他现在在哪,小世界里?你们俩到底什么情况,不能坐下谈谈?” 朝歌阙:“我会处理好。” 又是这样。程千仞心头忽生无名火: “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他拂袖打落桌上香炉,哐当一声钝响。 门外怀清怀明还没走远:“啧,刺激。” 朝歌阙好脾气地捡东西:“别闹。” 程千仞正想发作,忽听那人说:“你剑道遇瓶颈,并非受修为限制,只是缺少一个契机。” 他沉默片刻,有些摸清门路了,朝歌阙谈正事沉稳可靠,聊私事容易被气死,逐流则正好相反。 “游历六载,见遍山河,还不够吗?” 朝歌阙摇头:“对别人来说,足矣。对你,不够。” 自程千仞少年成名以来,在世人眼中,一直以可怕的速度修行着。但他自己仍觉不够,朝歌阙也认为不够。 从前反复练剑,量变引起质变,使剑道不断进步。到达一定程度,这种方法就行不通了,滴水可以穿石,却不能使山石炸裂,万象开阔。 他需要一柄铁锤,或者一包炸药。 “剑道一途,我能教你的,在你突破大乘时都已教过。如果能找一位毕生修行‘见江山’,热爱它c敬畏它的绝世强者,与其论法,或有进益。” 程千仞不得不佩服顾雪绛深谋远虑。 遥远的记忆里,藏书楼上挑选剑诀,顾二问他:“你练这个,谁教你?” 时隔多年,他又遭当头棒喝。 圣上年迈糊涂,不问世事。安山王三观不合,立场相对。 上哪里找修习‘见江山’的绝世强者? 朝歌阙见他神情沉重,正想安慰两句。 程千仞洒然一笑:“罢了。难道差这一点契机,我就未来无望,要放弃修行?天下之大,机缘不可捉摸,何愁没有办法!” 云船开始下降,透过飞逝的云雾,渐渐能看清旷野c山峦c江河。 东川山脉峰峦如聚,沧江波涛如怒,奔腾向西。人们总不愿承认,沧江的发源地是魔族居住的雪域,尽管从地理意义上讲确实如此。 冰川融化,雪水汇聚,西行八百里,穿山越岭,化作无数分支河流,在人口密集的平原上灌溉农田,最终涌入大海。 程千仞下船时,正是日暮。 旷野间风声呼啸,如山鬼哭嚎。 一支百余人的铁甲骑兵等候在不远处,火红色朱雀大旗高高飘扬,比落日更耀眼。 日暮乡关,却没有袅袅炊烟,村落大约已经南迁。 早春时节,沧江表面浮冰未消,江水已开始涌动,夕阳光辉下,万千冰凌随水流奔腾,气势磅礴。 很久以前靠江讨生活,这便是一年中生意最惨淡的时候。程千仞曾对它骂过无数脏话,现在终于看出些江河壮美的意味。 他又回来了。 从这里走出去,又将为这里战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7.两更合一 魔王死去的那个晚上,所有魔族无心作战,悲痛哭嚎。镇东军骑兵由安国长公主带领,冲出白雪关,所向披靡,洪流般冲散敌人阵型。 黎明时分,形势陡然变化,一场集体自爆毫无征兆的开始了。低等魔族怒吼着扑向马蹄,轰然爆炸,血肉横飞。仇恨c愤怒似乎化为无尽力量,使他们发起自杀式攻击。 安国公主早有预料,骑兵队如一阵旋风,及时冲回关内,但直到铁铸城门关闭,那场自爆依然没有停止。白雪关外三十里内,鲜血浸染大地,残缺的尸体层层垒起。 场景之惨烈,守关最久的将军也不曾见过。 一夜之间,魔族死伤逾五万,白昼降临时,敌人似乎冷静下来,各部族迅速协作调动,集结阵列阵,做攻城准备。 徐冉在城头看着这一幕,生出非常糟糕的预感。这一片黑压压潮水般的大军,起码还有四十万,调动起来竟然泾渭分明,极少冲撞c堵塞。 若换做自己临阵指挥,即使有阵旗和最有经验的传令官配合,也做不到如此大范围整齐c高效整兵,像演练过无数遍一样。 懂得策略和配合,一贯是人族的独有优势。魔族各部分居,部族矛盾不断,作战各行其是,阵型混乱时,雪狼骑能将其他魔军踩成肉泥。魔王之死,却使他们同仇敌忾c空前团结。 天地间最强存在虽然死去,真正残酷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低等魔族本就悍不畏死,当原本自矜身份的高等魔族也投入战场,形势更加严峻。镇东军高喊着‘永不畏惧’的战号,一次又一次打击敌人的冲锋。白雪关像一块顽固礁石,在惊涛骇浪中顽强坚立。 坚守两个昼夜,魔军的攻势终于暂停。白雪关守卫军损失惨重,人疲马乏,无力出城反击。趁此喘息机会,城防各营清理尸体,粗略统计死亡人数。 魔族大军返回营地休整,不退兵,不进攻,战事陷入僵局。 镇东军与黑压压的魔族大军,像两只受伤流血的野兽,在黑暗里发出沉重的喘息c警惕着对方,伺机而动。 朱雀旗依然飘扬在城防上空。沉沉阴霾却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便在这时,宗门结盟抗魔的消息传来,终于在铅灰色天空破开一道晴光,使士气大振。 “据说有四万八千位修行者,分为六批陆续抵达。” “剑阁山主c南渊院长程千仞也来了。” 修行者对战局意义非凡,只有他们可以对阵高等魔族,维持城墙防护阵法,单人操控重逾百斤的神弩和投石器。 程千仞一行人入城时,受到热烈欢迎。 镇东军最高统帅安国公主身穿金色铠甲黑披风,面覆铁面具,寡言少语。几位军官一路随行,向他们介绍战况c城防部署。 残阳如血。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c火铳硝烟味,运送伤员的板车来去匆匆,神色疲惫而坚定的士兵在城头巡逻。一切使来到这里的修行者心情沉重。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听过许多消息,亲眼所见的惨烈场面依然震撼人心。 自打程千仞下船,就感到一种压力。 像他这样境界的修行者,时刻感应天地灵气变化,不会无缘无故生出警兆。但他找不出原因,只能将其归于魔族大军的威慑。 剑阁宣布开山那夜,便派遣弟子前往白雪关战场,带队弟子叫怀文,与怀清怀明同辈,早已收拾好院落等待同门,正向傅克己汇报情况。 安国公主打算告辞,程千仞拦下她。 “殿下且慢。” 安国屏退左右,声音低沉:“山主何事?” 两人走到僻静处。 “我有一位朋友也在这里,她姓徐,单名一个‘冉’字,您认识吗?” 对方沉默,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面具下遮挡看不清表情。 程千仞忽生不妙预感:“她在哪里?” “请随我来。” 天色渐沉,白雪关的夜晚看不到月亮,只有冷风呼啸。 宅院不大,冷清幽静,草木荒芜。一路上两人没有交谈。 推开门,屋子里干净而简单,小方几上点着一盏烛台。 刹那间,程千仞蓦然回身,一道剑气追袭而出,厉喝道:“你是谁?!” “铮!” 暗室冷光一闪,对方抽出腰刀抵挡,喊道:“千仞!” 程千仞微愣,神鬼辟易未出鞘。 那人已卸下面具,拼命抹脸,露出本来面目:“我啊!” 程千仞震惊无语。 这张脸他太熟悉,化成灰也认得,比起蹭饭不洗碗时,更瘦更英气了。 当他察觉蹊跷,设想过许多可能,但绝不包括眼下这种情况。 “你c你假扮安国公主?!” 徐冉狂暴的抓头发:“别说了!我知道我死一万次都不够!” 程千仞缓过神,拉徐冉坐在桌前,想倒杯水,没找到壶。 只好怕她肩膀,示意她冷静:“你一定是迫不得已。而且你一个人做不出这种事,另有主谋对吗?” 朝歌阙既然来到这里,整个白雪关发生的事都瞒不过他。主动坦诚总要好些,如果朝歌阙愿意听,徐冉的小命就算保住了。 徐冉看着他,神色复杂。 “我就是主谋!” 一人提裙绕过屏风,施施然走出来。 程千仞怔了怔:“温乐公主殿下?” 多年不见,小姑娘容貌长开,愈发俏丽明艳。 温乐有点生气,对徐冉道:“你故意被他发现!” 徐冉没有否认:“如果连他也不能相信,我在世上无人可信。” 程千仞终于找到了茶壶:“大家坐,慢慢说。” 温乐比徐冉镇定,喝了一杯茶:“我来说。魔族停止进攻后,皇姐身边的斥候队去探消息。可以确定有高等魔族c重要魔将去往东川山脉。消息到这里就断了,具体多少魔族c有什么目的一无所知。” 信路阻断,一般意味着斥候被发现,凶多吉少。 程千仞自语:“原来如此。” 他终于知道那种无处不在的压力,来自于哪里了。 山岭延绵起伏,隐藏在东川山脉深处的危机感也环绕着他。 “皇姐紧急召集重要军官议事,那晚我也在。对敌人而言,白雪关久攻不下,且损失惨重。这次的战斗不同以往,有高等魔族大规模参与,他们可以尝试以前做不到c或者不愿做的事。比如在东川山脉间开辟一条通路,翻山越岭,绕过白雪关c朝光城,直抵大陆腹地” 东川山脉乃天险,高绝之处,气候恶劣更胜雪域,并且是世间为数不多的异兽残存地,异兽智慧不足,领地意识却极强。普通人类或魔族,绝不会试图进入山岭深处。 温乐:“魔王之死,使敌人不惧牺牲,并学会团结。我们大可往最坏的方向猜测:高等魔族探路,传回消息,留下记号,低等魔族前赴后继开山劈石,清扫障碍。东川山脉如果打开缺口,朝光城形同虚设。当然这缺口不容易打通,如果他们发现,翻越山岭所付出的时间和伤亡,比攻打白雪关和朝光城更多更大,自然会放弃这种想法。但我们不能将希望寄托在祈祷上。” 程千仞皱眉。 这场战争的主动权依然掌握在魔族手中。敌人兵分几路,具体有哪些安排,己方只能被动应对。 朝歌阙能设计杀死魔王,不可能对后续局面毫无准备。他在等待时机,亦或有些事情超出他预料,使他安排落空? “我们还是谈谈你假扮元帅的事。安国公主进入东川山脉,试图得到更准确的消息,本打算速去速回,但失去了音信,所以你冒险顶替她?” 徐冉摸摸鼻子:“你猜的差不多。” 温乐继续道:“约定时间内,我没有收到皇姐的传讯符,带人进山去寻,却中魔族伏击。但我可以肯定,那场伏击是对方发现我们之后,临时布置的,双方五十余人,只剩我和徐冉活下来。这种程度,远远不足以对付皇姐。她一定遇到了其他事。” 安国公主是当今圣上第一个孩子,她甚至参与了东征之战,徐冉是听她故事长大的。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假扮她。 温乐:“军不可一日无帅,这是我的主意,与徐冉没多大干系。” 程千仞:“你们俩还真是,胆大包天,一拍即合。” 话音刚落,却见两人神色古怪,面面相觑。 徐冉摆手:“一拍即合?跟她?不存在不存在。” 队伍中伏后拼死奋战,活下来的两人,坐在一地尸体边简单商量,决定先返回白雪关。 温乐问:“你还能走吗?” 徐冉:“可以。” “本宫腿受伤了,药力生效需些时辰。你去削一根拐杖给本宫,仔细点,把木刺毛边都磨平了。” 徐冉没去削木头。 “你干什么?!要背我也行,现在特殊情况,本宫可以不计较你冒犯啊啊啊!放开我,你单手拎人的毛病跟谁学的?” 徐冉手臂伤口作痛,任她扑腾,运起真元一路疾行,为了节省力气,一言不发。 心想你有本事长高点啊。这么矮,不是找拎吗? 寒风刺骨,吹得温乐小脸通红,发髻凌乱。 夜幕降临时,徐冉找到一个山洞,将温乐放下,像放一件行李。然后她清理洞穴,砍柴点篝火。 温乐憋着一口郁气不说话。你可以打我,但不能拎我,不被人拎是我的底线。 可惜徐冉神经大条,根本没有意识到小公主在生气。当温乐发现自己单方面置气,不由更生气了。 “夜里危机四伏,天明再走。翻过前面那座山,就能上官道,回白雪关。您先休息吧。” 温乐轻哼一声:“我睡不着,你给我唱个曲子。” 徐冉点火不顺利,心里正烦,暴脾气上来:“殿下,你到底有没有认清形势?你来这里干什么,不如在皇都弹琴唱歌!” 温乐微怔,泪水在眼眶打转,慢慢低下头:“你居然吼我,没人这么吼过我。” 徐冉听她呜呜咽咽哭了大半天,生出欺负小姑娘的愧疚感,有点怂了:“我开玩笑的,唱就唱呗。”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温乐抽噎道:“难听死了,你就不能换一首吗?” “我不会别的。” “那你接着唱吧。” “人人夸我潘安貌” 篝火燃起来,照在温乐脸上,光怪陆离。 “唱完了,您睡吧。” 温乐还是不愿意。竟然从空间法器中摸出两个白馍个小瓷瓶:“你给我烤点吃的。” 徐冉心里骂娘。 她不喜欢温乐,虽然温乐长得很美。因为双亲早逝,她更喜欢亲近温柔如水,身段丰腴,浑身散发着母性光辉的姑娘,比如文思街的白芙蓉c青杏儿c小芍药。 温乐公主身娇肉贵,又要烤油馍又要听曲子,说两句就啪嗒掉眼泪,真是祖宗。 但小公主吃东西吃得很香,对她手艺赞不绝口,使徐冉略感开心。 她想起南央城的夜市,也有烤油馍,又想起其他事。比如春水三分和程府的牌匾。 当年温乐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她是青山院普通学生,再好奇也没机会问,今时不同往日,自然生出八卦心思:“诶,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顾雪绛?” 本来做好挨拳头的准备,不料温乐一怔,大方承认道:“是又如何,小时候不懂事,喜欢他犯法吗?再说,那时候谁不喜欢花间雪绛?” 篝火明明灭灭,她眼睛亮晶晶的,粉腮樱唇,像春天初开的花。 徐冉漫不经心地笑笑:“顾二有什么好,嘴巴毒c烟瘾大,一身穷讲究的毛病” 她突然不说了。 她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谁,人事离分,顾雪绛的样子已然十分模糊。他是披着紫袍的闲散公子,还是身穿战甲的修罗杀神? 没人记得他曾是春闺梦里人,只用他的名字吓唬小孩夜里不敢哭闹。前些日子听说,有位行医治病的活菩萨,从西南一路向东行,原来林鹿也离开了他。 徐冉本来最不放心林渡之。 顾二阅历丰富又聪明,套路叠套路,蓬莱长大的林鹿哪里是他对手。 实则不然,顾雪绛心怀一万个套路,对林渡之一个也用不出来。林渡之来了,他就小心看护,轻拿轻放。林渡之要走,他只能放他走。 温乐还以为徐冉沉默,是因为良心发现:“没事,随你怎么说,别怕我难受。” 徐冉:“呵,善变的女人。” 温乐这次没生气,双手托腮:“小时候我也以为,我会喜欢花间雪绛这个王八蛋一辈子。只等他骑着神骏赤练马,身穿大红喜服来娶我。那天一定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凤冠霞帔在日光下美的晃眼。鞭炮锣鼓,十里红妆,人人羡慕我出嫁,满城姑娘都哭花了妆” 徐冉渐渐听得入神:“然后呢?” “然后我就长大了。” 温乐笑笑。 长大了,美梦就醒了。 好梦从来容易醒。 徐冉沉默不语,温乐却还有话要说。长夜漫漫,既然聊起花间雪绛,索性聊得透彻一点。 “你是他的朋友,最初投军时,你们应该都在神武军,他立威极快,不到三年就练出‘顾旗铁骑’,你跟着他,何愁没有军功,不能升迁?但很多事你看不惯他,所以才请调镇东军,来了白雪关,我说的对吗?” 徐冉有点烦躁,拿树枝拨弄篝火:“关你什么事。” “论杀孽深重,作风冷酷,我皇姐比他更甚,但皇姐杀的是魔族,所以镇东军是人民守护者,皇姐是王朝第一神将。花间雪绛杀的是反贼,反贼也是人,有家人有朋友,会为死者哭嚎喊冤,会写文章叱骂,所以他是杀神,世人都怕他。” 徐冉扔下树枝,神情冰冷:“这不是他的错。” 温乐道:“安山王筹谋多年,占据天时地利。西南战场形势严峻,没有一尊杀神镇住,内忧外患之下,天祈必然四分五裂,局面不知比现在糟糕多少倍。王朝需要他,这当然不是他的错。” “党争最激烈时,我曾去南央城游说胡副院长,想让南渊学院表态支持皇姐,胡先生拒绝了我,院判甚至没有露面。先生说学院只忠于真理,某些事不该有立场,其实我明白,学院不在乎权力更迭,只关心人族存亡,便是所谓‘亡国者,肉食者谋之;亡天下,匹夫有责’。只要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无所谓皇帝姓什么。你也是南渊学生,你是怎么想的。” 深夜寂静,篝火噼啪作响。 温乐态度随和,声音轻缓温柔,使徐冉渐渐放下戒备: “我父亲一生忠君爱国,直到蒙冤入狱,他还告诉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因为他是将军。胡先生常说‘汲汲问道,不折风骨’,因为他是副院长。我都可以理解,但不代表我完全赞同。顾雪绛做的一些事,我也是这个态度。” 理解,但不赞同。 这种态度实在很没态度,一点不酷。温乐却觉得很好,不由自主笑起来。 徐冉的声音低下去:“你不要问我怎么想,我脑子笨,想法太简单,不值一提。无非是尽自己的力量,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 温乐皱眉:“谁说你脑子笨啊。” 拥有一个共同朋友,某种情况下果然可以缓和关系。 天明时继续赶路,一夜畅谈之后,温乐收起骄纵的公主架子,徐冉也更加耐心细致,两人竟有点‘患难见真情’的意味。 “你别叫我温乐了,这是封号,就像我皇姐封号‘安国’,不熟的人才这么叫,你要么叫我殿下,要么叫我名字。” “哦,请教殿下闺名。” “我叫段暄静,家里人都叫我小静。” “瞎扯,你一点不静。” 如果温乐没有提出极度疯狂的计划,她们或许可以一直这样相处下去。 “你与皇姐身形相仿,我又熟知她言辞行事,我帮你扮成她的模样,没人能识破。” 徐冉震惊地看着她:“你他妈疯了?” “军不可一日无帅。尤其这种关键时刻,最忌人心浮动。对外,魔族压境虎视眈眈,对内,朝野上下谁不想掌控镇东军?我需要你。”温乐神色平静:“本宫向你起誓,由此产生的所有后果,本宫一力承担。” 徐冉沉默了很长时间。 她回想这一路,指使c夜谈,都像试探,考验。原来对方在遇见自己时,就有了这个疯狂想法,不是心血来潮。她竟不知自己哪里做得好c答得对,使温乐托付重任。 总之,徐冉心里很不舒服。 一阵冷风吹来,落木萧萧。温乐突然怒道:“婆婆妈妈,你到底干不干?” “干!干他娘的!” 徐冉吼回去。 程千仞听完,半天没说话。 徐冉知道他在思考严肃问题,默默倒水给他。 程千仞叹了口气:“很爽吧。” 徐冉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程千仞拍她肩膀:“你过去的梦想,不就是当个大将军。这回可是王朝第一神将,镇东军元帅,不枉此生啊。” 徐冉苦笑:“我好后悔。” 她不是后悔上了温乐的贼船,而是当年在南渊学院,为什么不多学一点,多用功一点。 战场每个决定都关乎手下兵将性命。人死不能复生,亡国不能复存。这不是她扛两把刀往前冲,拼上性命就能赢得的战斗。也不是学院年终大考,今年考不过明年还能再来。 徐冉道:“千仞,幸好你来了。” 温乐笑笑:“程山主,你还能开玩笑,一定心中已有决断,计划周详。” “对。”程千仞站起身,“这么晚了,我得回去睡觉。” 如果没有这些事,与旧友重逢,可以爬上屋顶大口饮酒,迎着风雪,大醉一场。 但情势至此,他必须回去睡觉。 因为‘生病不方便见人的逐流’,早被剑阁弟子送去睡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8.第 108 章 程千仞推开门。 天空漆黑如泼墨,星星点点的雪粒飘飞, 落在脸颊凉丝丝的。 白雪关总是这样, 没有四季之分,随时会下雪, 阴云与风雪遮蔽月色。据说在雪域, 只有魔王的黑塔之上可以看到月亮,因为塔尖极高,已经超越云海。 他走出两步, 突然去而复返:“这件事,除了你们二人,军中再没人知道了吧。” 按正常逻辑,惊天谋逆案当然不可能让旁人知晓, 纯属多此一问。但徐冉与温乐凑一起,程千仞总不放心。如果顾雪绛和林渡之在就好了。 徐冉与温乐对视一眼,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程千仞一万个头大:“仔细讲!” “镇东军总参事,名叫白闲鹤。我扮作安国的当日, 就赶上他从朝光城来到白雪关。” 总参事职位特殊,介于武将与文臣之间, 又拥有元帅之下的最高调兵权。平时负责出谋划策c协调调度各部, 上至必要时顶替受伤将领出战,下至粮草后勤c伤兵运送。如果安国公主不在,按照军规, 理应由他暂时主事, 等待朝廷安排新的将军挂帅。 徐冉继续道:“我与他只讲了几句话, 温乐认为没问题,完全是安国本人。第二天清晨,他在营地外练他的碧云红缨枪,四下空阔无人,他看到我,却没有行礼。后来我路过那片雪地,见地上被枪尖划下四个大字——偷天换日。直到今天,他什么也没有做,没有态度,一切照旧。但温乐说,他一定看出端倪了。” 程千仞:“没有态度就是最好的态度。再说说这位总参事。” 徐冉:“我第一眼见他的时候,觉得他做作又娘了吧唧,浑身都是破绽,我单手能打十个。定睛再看,他的破绽全都消失了,浑身气息内敛无形,引而不发,我又觉得自己可能打不过他。” 温乐补充道:“此人去年被皇姐破格提拔为总参,做事周全,修为也不错。除了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比如晕血,常年白绢蒙眼,以神识辩物;再比如喜欢戴兜帽,据说他嫌东境气候恶劣,要保护发肤。 “是个聪明人,你暂且装作不知道他知道。” 程千仞说完,见徐冉被绕晕了,有点想笑,忽然心中一惊:“等等,刚说什么枪?” 徐冉随他紧张起来:“碧云红缨。《神兵百鉴》里面有,我认得的。有问题?” “当年夜杀暮云湖,顾雪绛杀了白玉玦,抛枪入湖。抛的就是那柄。” 尸体随红莲业火化为灰烬,□□沉没湖底,六七年过去,早该在泥沙水草间生锈。难道世上还有第二柄一样的红缨枪? 白闲鹤显然与死去的白玉玦有关,起码是同族。 烛火幽微,气氛沉默。 程千仞道:“不要紧,我已经在这里了。你只管扮好元帅,直到真元帅回来。” 安国公主那般人物,不可能无声无息地陨落。 温乐听他话音,知道他有意去东川山脉寻人,当即起身行礼,却说不出感谢的话。 程千仞扶她起身,想起离开南央那日,对方赶来辞行,尚且稚幼的模样,不由拍了拍她脑袋。 温乐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种感觉很奇特,像回到小时候,捅了天大的篓子,也有兄长遮风挡雨。这些日子的煎熬焦虑,终于消散大半。 风骤雪急,巡逻小队举着燃烧的火把驱散夜色,铠甲在冷风中铮铮作响。白雪关内,哪里都可以望见城墙,它实在很高,夜色中如钢铁铸就般无坚不摧,但每个守护它的人,都知道它有多脆弱。 程千仞反手关上房门,隔绝肆虐的风雪。 “还没睡。” 朝歌阙坐在案前看剑,烛火映照着冷冽寒光,寒光映照他眉眼。程千仞摸不清他喜怒,愈发觉得多余寒暄尴尬。‘还没睡’c‘看什么’‘吃了吗’全是废话。 “我有点事情想和你谈。” 朝歌阙抬眼看他:“偷天换日,蒙蔽世人,谋大逆。” “你都知道了。” 来时云船上,对方反复看那封信。原来不是看,是验。 徐冉你认识,她没有坏心,南央城里你还和她同桌吃过饭。这些话程千仞说不出口。 朝歌阙轻轻笑了笑:“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程千仞松了一口气:“我不擅长揣摩你的想法,但我需要更多信息。” 魔族反扑程度难以承受,白雪关困境如何解,安国在东川山脉遇到了什么,你有什么计划。 “对魔族来说,魔王是精神信仰,力量之源,我杀了魔王之后,他们的力量应该逐渐溃散,至少被削弱四成。现在却没有,说明魔王并未彻底死去,或者” 他顿了顿:“或者我杀的那个,不是魔王。” 判断失误,局势生变。白雪关c王朝c乃至整个人族再次陷入被动。 最坏的情况似乎已经发生,程千仞看对方神色,仍心存侥幸:“你还笑得出来?” “我不喜欢笑,如果这样能让你安心。”朝歌阙解释道,“你进门与我说话时,看起来很紧张。” 程千仞:“谢谢。” 两人沉默。朝歌阙收剑回鞘。 程千仞艰涩道:“魔王在哪里?” “他不在雪域,不好找的。” 程千仞神色忽变。 魔王不在雪域,只能在关内人族领域。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在千万人中。 人间熙熙攘攘,如浩瀚海洋,他将自己变成一滴水,便悄无声息。 或许他受了重伤,以此法藏匿自身,躲避击杀,或许这是一个局,故意引人去寻他。 不管他在想什么c打算做什么。这样强大危险的智慧生命,只要在人间一天,就是对人间的极大威胁。不能放任不管。 朝歌阙要再次尝试杀死他。 “你去找他,千万里奔波,毕竟辛苦。其中凶险不可预知。”程千仞看着对方眼底倦色:“我想,换一种方法。” “我曾潜入魔军营地,耗时数月,刺杀一位大魔将。” 那是慈恩寺赴约之前,他还没有突破大乘时的事,为了躲避追杀,深潜沧江脱身,连徐冉也没有见。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就和东境打交道,虽然对魔族了解有限,却不妨碍可以杀死他们。 朝歌阙笑意淡淡,像是包容:“没有用的。” “我还是想试试。”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交汇。 相对无言,心事了然。 程千仞提着剑离开了。 确定想法,然后说走就走,甚至顾不上关门。 延绵城墙之外的雪域,魔军营地没有火把或篝火,因为大部分魔族有良好的夜视能力。 子夜是面对东边黑塔祷告的时候,从前向魔王祈求拥有强健的体魄,增进有益的力量。现在祈求魔王不朽,有一天重新降临。 从部族首领c大魔将,到巡逻卫队c饲喂雪狼的低等魔族,都要放下手头事情,向东跪拜三次,进行虔诚祷告。 凄厉冷风呜咽,敏锐的雪狼们躁动不安,像察觉到某种危险。 一位魔将祷告结束走出营帐,他看到窗外有亮光,很像月亮。但除了黑塔顶端,哪里还能看到月亮。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小山般的身体轰然倒下,喉头发出咯咯声,意识消散之前他突然明白,不是月亮,是剑影。 巡逻兵眼睁睁看着他倒下,大惊失色,场面极度混乱。 那道剑光刺破夜幕,像淡淡的月影,飘落湖面的雪花。 死去的魔不会发出声音,黑压压c无边无际的魔军营地里,不时响起愤怒呼号。 白雪关城防惊动,以为敌人将袭,‘安国公主’站上城头,关内骑兵集结,□□拉满,火铳架起,投石机阵法准备,宗门弟子闻讯赶来,严阵以待。 混乱持续一整夜,直到黎明曙光亮起,程千仞提剑落在城头,仿佛从天而降。他脸色微白,对城头卫兵道声辛苦,转身走下城墙台阶。 等查探情况的修行者匆匆回来,关内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程千仞去杀人,准确的说,去杀魔了。就在他来到白雪关的第一个夜晚。 他潜入雪域,在魔军营地间飞掠,隐匿于风雪中刺杀魔将。 据不完全统计预测,他一夜杀死三百多位高等魔族,重伤五百余位。 剑阁弟子尤为激动,消息飞速传遍大陆,人们奔走相告,说程山主神武盖世,不负盛名。 只有程千仞自己知道,他打了败仗。 他杀不了魔王,也无法杀死几十万魔军,但除魔王以外,他可以杀很多高等魔族。 一个百个千个,量变引发质变,他想逼魔王出手应对,哪怕只有一点反应,稍露行迹,朝歌阙就可以感知到模糊方位,如果更顺利一点,大可逼魔王来相见。 现实像在嘲弄程千仞想法天真。大魔王没有亲属同族,不仅如此,他还是个没朋友的人。 他谁也不在乎。 “你是否觉得我行事幼稚?” 朝歌阙态度包容如昨夜:“与你没有关系。他不在乎自己的子民,我却在乎人间。” 程千仞生出深深无力感,奔袭一夜,他已经很累了。暗伤累累,只是表面看不出。 他坐在案前,扶着额头思索,魔族按兵不动。他们在等什么?东川山脉里出了什么事,真正的镇东军元帅,安国公主是生是死?朝歌阙旧伤未愈,去人间寻魔王,有几成把握? “我要去东川山脉。” “宗门联盟怎么办?” “我不在还有老傅。他更熟悉剑阁,跟其他宗门打交道的时间也长。我放心他。” “那我们兵分两路。”朝歌阙不置可否,“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程千仞想了想:“你多保重。” “你也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9.第 109 章 这场告别简单至极, 因为程千仞相信朝歌阙会回来。当他想起逐流随时可能出现, 使事情发生更多变数,才觉出些许不安。但对方的气息已经消散,只好按原计划去寻傅克己。 “傅山主在西亭。” 怀清引他过去, 一路不时遇见宗门弟子c军部兵将,都停下与他谨慎行礼。 经过昨夜一场杀戮,程千仞愈平静, 旁人愈觉深不可测, 心生敬畏。 说是西亭,却僻静而简陋, 更像草棚。亭中两个人, 一架红泥小火炉, 炉上温着酒, 香气四溢。 程千仞笑道:“在等人?” 傅克己:“等人, 不是等你。” 邱北慢慢道:“但你既然来了, 也坐下一起喝罢。” “老傅, 昨夜我行事匆忙,没有与你商量,是我不对。” 程千仞说完这句话, 感到对方周身气场明显缓和了。这种变化不容易察觉,毕竟傅山主作为一位冷酷剑修, 面无表情是常态。 傅克己:“还好吗?” 这句是问候伤势。 “没大碍。”程千仞:“我要办点事, 可能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邱北惊讶:“你这就算与他商量了?” 傅克己:“哦。” 他不问程千仞去做什么c去多久。就像对方说要闭关突破, 一百种事不可为的理由摆在眼前也没用。 既然心意已决, 劝阻多余,我有什么办法,我只能说一个‘哦’。 程千仞被他‘哦’的尴尬,转移话题:“你们约了谁?” 邱北:“他叫白闲鹤,镇东军总参事。算是老朋友。” 他们从前有旧谊,往后要在白雪关共事,短时间内目标一致,于公于私都要相谈一场。 这与坐在军帐c站在城头谈话不同,最好地方安静,最好炉上有酒。 程千仞:“我正好也想见他。一起等罢。” 酒香在冷冽的空气中浮动。墙角一枝野梅花悄然绽放。 不多时,便有剑阁弟子引一人入院。那人身穿墨蓝仙鹤服,是军中少见的文士打扮。撑一柄竹骨伞,在风雪中飘然而至,衣摆白鹤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好个闲散神仙模样。 他礼貌地辞别两位弟子,走进草庐,施施然收伞,对傅克己邱北说了声“别来无恙”,转向程千仞道:“这位是程山主?” 程千仞点点头,见他眼前蒙着白绢,又说道:“我是。” “幸会。”那人轻笑,“我不盲。我只是晕血。但这地方难免见血。” 说罢他解开白绢,露出一双眉眼,清淡如远山。 程千仞一怔,终于理解了温乐所说‘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修行者晕血,他似乎还是头回遇见。 他们之间隔着一柄红缨枪和无数条人命,但见面情景很是自然,水到渠成,理所当然一般。既然对方不介意,程千仞更没有理由介意。 “不请自来。叨扰了。” 白闲鹤笑道:“山主今天不来,我也要去见山主。” 四人举杯同饮。 白雪关的酒,取水沧江,烈得像刀锋。 他们说东边和西南的战局,说魔族和魔王,也聊皇都旧事。 傅克己少言c白闲鹤善谈,邱北语速慢,程千仞介于三者之间。在没有相对立场与明显分歧时,谈话气氛轻松愉快。 直到白闲鹤说:“你是花间雪绛的朋友,他有没有向你说过,一坛酒?” 程千仞:“离开皇都时,确实有人送过他一坛好酒。” 酒正是夜杀暮云湖开封的那坛,他不知道对方此时问起,是否另有深意。 白闲鹤摆摆手:“谁想送他?我是送淮金湖的秋月姑娘,美酒赠美人。秋月转送他,怕他拒绝,才借我的名义罢了。早知道会落在花间雪绛手里,我不如自己喝完痛快。” 他神色惋惜:“那是长乐坊的‘大梦千年’。现在可喝不到这样好的酒。” 程千仞笑道:“如果有朝一日同去皇都,我替他赔一坛给你。” 白闲鹤摇头:“没有了。” “什么?” “朝廷的征兵令发下去,酒坊老板小儿子去参军,前年死在西南战场。老板白发人送黑发人,疯疯癫癫地烧了酒窖,悲痛而死。” 顾雪绛那年打奔袭战,为了行军速度,舍弃伤员,一月之内疾驰如风连夺三城。仗打赢了,神武军也损失惨重。消息传到皇都,家家举丧,户户戴孝。朝廷拨发三倍抚恤金,才把这件事压下去。 叛军恨透了他,皇都人民也不见得喜欢他。 白闲鹤看着飞雪:“他到底是欠我一坛酒。” 程千仞默然。 白闲鹤重新系好眼前白绢,起身告辞,笑道:“雪天路滑,程山主可愿送我一程?” 邱北傅克己拧着眉头看他,无声表达‘你是不是有病’。 两人走在僻静的小道,天空铅云密布,狂风卷起细碎的雪屑。 程千仞忽然开口:“谢谢你。” “我不是信她。元帅交代过我,要相信温乐公主的决定。”白闲鹤摆手:“真要谢,我反要谢你,让碧云红缨回到我手里。” 程千仞皱眉:“你们皇都人,家里事都乱七八糟的。” 白闲鹤大笑:“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虽有公职在身,说话却没甚顾忌:“东边魔王已死,中原两反王被神武军打得无力喘息,眼下这种境况,对王朝而言,看似光明坦途,实则险恶万分。连年战火,耗国库c伤农时c民心涣散” “镇东军是镇国重器,不能生一点乱象。偷天换日,总比改天换日好。” 程千仞心想,所以你在雪地上写那四个字?却把徐冉吓得不轻。 “魔王一死,世人大多不清楚东边战况,还在放鞭炮c写文章庆祝。总不至于民心涣散。” 他觉得对方过于悲观了些。 白闲鹤似笑非笑:“民心可是王朝的民心?圣上年迈不理政事,太子形同虚设,天下人只知朝辞宫有尊者,不知太和殿有帝王。魔王之死,更使那位声威鼎盛,如果他不愿这种局面继续下去,总要做点什么” 程千仞无奈地想,哪有时间做别的,朝歌阙又跑去杀魔王了。 小道已经走到尽头,不远处等候的剑阁弟子看见他们,迎上前来。 该说的话也已然说完,两人微微欠身致礼,就此分别。 程千仞又折转回去。酒香还未尽散,石桌上炉火熄灭,酒也冷了。 “他以前和顾雪绛关系不错吧?” 傅克己微微一怔:“当然不。” 邱北作为唯一的手艺人c老实人,不忍心看程千仞一脸迷惑:“虽然背后说人不好,但有些事很有趣,我不介意说一说。” 程千仞给他倒酒。 “他原名白玉楼,很讲究保养发肤,每次打马球都要戴网罩护面,花间雪绛给他起绰号叫白美人。他也嫌‘玉楼’这名字金玉俗气太重。自己改作白闲鹤,让我们喊他仙鹤。一段时间后,我们又改口叫他白鸬鹚。” 程千仞心笑这太中二幼稚了:“虽然仙鹤鸬鹚都是鸟,但羽色一白一黑,哪里相似?” “鸬鹚被渔夫豢养,也叫鱼鹰,每当它满载而归,渔夫就会掐着它的脖子,让它把鱼吐出来。” 邱北慢吞吞解释道,“因为白闲鹤喜欢的漂亮姑娘,只要带去淮金湖泛舟游玩,都会看上花间湖主。所以我们说花间雪绛是坐收渔翁之利的渔夫,白闲鹤是站在船头c替人做嫁衣的鸬鹚。” 程千仞感叹:“你们真坏” 少年血气方刚时,白闲鹤自然不乐意理会顾雪绛,顾雪绛也拉不下脸主动求和。一来二去,倒结下仇怨。 邱北:“不,鸬鹚原本只是老傅的冷笑话。被原上求学去,才弄得人尽皆知。” 邱北说到这里突然停下。 程千仞知道他为什么不说了,饮罢最后一杯酒,动身前往东川山脉。 林渡之进朝光城那天,厚重的云层像被利剑刺破,日光清清淡淡的洒下来,让这座东部雄城终于名副其实。 人们看他就像看一个祥瑞,说活菩萨救人济世,有大功德在身,可以‘拨云见日’。军部将领出城等候,城中百姓夹道欢迎。 说是夹道,酒肆驿馆早已封门闭户,偌大的城池空下一半。 林渡之问:“这些是什么人?” 城里除了兵将,竟还有没穿铠甲,只带着铁叉c木棒等简陋兵器的普通百姓。 迎接他的军官答道:“是民兵。农夫c渔民c猎户c木匠,什么人都有。” 战争开始后,朝廷安排东境居民向关内南迁,但青壮年大多不愿离去。 他们不懂朝光城的战略地位和历史意义,但比起博学的中原人,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东川人,更清楚镇东军并非战无不胜,白雪关也不是真的固若金汤。 林渡之带着一个盲童,那孩子一手握竹杖,一手拉他的衣摆,亦步亦趋。 上台阶时,军官扶了他一把,孩童小声道:“谢谢您。” 军官心里泛起一阵柔软,揉了揉他的脑袋。 魔王波旬一路上帮林渡之照顾病患,时常遇见这种情况,人族表达对幼崽的怜惜c夸奖时,很喜欢这种动作。 现在他趴在窗边,看着街上的民兵往来匆匆。 人总是忙忙碌碌的,忙着生,又忙着死。不像我们魔族,有漫长的生命和与生俱来的天赋力量。 他们弱小又顽强,不管世道多辛苦,遭遇多少灾厄,只要一点火种不灭,短短几十年,又是生机勃勃的样子。面对庞然大物,拿起锄头就奋力抗争。 他说:“真好啊。” 多有意思。 林渡之:“什么?” 林小庙把头埋进他怀里:“我感觉到,偷偷跟着我们的人走了。” 林渡之一怔:“不用怕,那些人没有恶意。” 他收留小庙后,改道东去,正遇见南迁的流民大潮,一路兵荒马乱。 顾雪绛身边的近卫,变成隔着里路,树下歇脚的路人,或者隔一条河,在河边饮马的游侠。相距甚远,从不打扰,只在视线尽头隐约能看到影子。直到他们平安走进朝光城,才彻底销声匿迹。 “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但我觉得你待他不一样。” 林渡之:“哪里不一样?” “与你那些病人不一样。”林小庙拉着林渡之袖摆,“再多和我说说他的事吧。” 除了佛经,林渡之没什么睡前故事可以哄小孩,多半由着他性子,讲几句南央城的旧事,比如顾雪绛。 但今天他不想说。 “你慧根不凡,佛理c医术,都学的很好。假以时日,造诣一定更胜于我。切不可太依赖我。” 小庙虽然有魔族血统,但在教养之下,已经长成善良聪慧c待人有礼的孩子,林渡之以为,等他可以自立,这一段缘分,便该尽了。 孩童仰着脸,小声问:“你要离开我吗?去哪里?” “暂且不会。”林渡之摸小庙脑袋:“师父说我入世走一遭,再回到蓬莱岛,便是正式剃度,皈依佛门的时候终究要舍弃一切执着。不过是早晚的事。” 他不知想起什么,目光落在虚无处。 没有看到孩童脸上,不属于人类的漠然c冰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0.第 110 章 东边天空微微亮起时, 风雪初歇。 城头朱雀旗高高飘扬, 主帅帐中传出‘准备迎战’的命令, 各营灯火通明,火铳队c弓|箭手c步兵c骑兵迅速集结。正值白雪关各城防换班,大地忽然开始震动。 人们对这种震荡再熟悉不过,它意味着魔族军队开拔。 战斗再次打响。视野尽头的地平线, 烟尘奔腾, 密密麻麻的黑色阴影, 潮水般漫涌过平原, 在黎明微弱的光线中,显出狰狞的面目。 许多修行者自诩心性坚韧, 当他们第一次看见这幅画面, 依然不免震惊。站在晃动不安的城头,面对没有尽头的强大敌人, 但凡意志稍许薄弱, 便会心生恐惧, 甚至精神崩溃,难以想象这里的守军到底是如何支撑到现在。 “永不畏惧!” 战号声响起,山呼海啸一般。徐冉身穿元帅战袍, 带着元帅的面具,胯下战马披盔戴甲,扬蹄嘶鸣。 修行者们初来乍到, 气势正盛, 更被激起狂热战意。 城头法修操控邱北建造的大型守城器械, 闻名天下的澹山剑阵经程千仞改良后,用于困杀雪狼骑。 宗门联盟由傅克己指挥压阵,激烈苦战持续一天一夜,直到魔军攻势暂缓,也不见程山主的踪影。 有些人隐约察觉到,程千仞在面对更高层次c更危险的战斗,大多数时候,那类战局意义深远,或许会影响整个天下。 程千仞在哪里? 他与朋友说完话,喝罢西亭的冷酒,便提着长剑,动身前往东川山脉。 重岩叠嶂间孔道如丝,入夜后荒山寂静,茂林遮蔽看不见星星,若想看清山河全貌,便要站在高处。 他向高处去,身影在云雾间起落,呼啸的冷风吹得他衣袍猎猎,像一只飞鸟。 寒潭苍鹰不渡,绝壁猿猴难攀,深谷与世隔绝,孤身行走,很适合思考问题。 局势并不乐观。他与身边人都在明处,敌人却有一半隐匿暗中,伺机而动。 岭头浮云被踏破,山势高绝处,温度比雪原更冷,似乎连空气都变得更加稀薄,用力呼吸才能汲取氧气。 压抑感愈发清晰,程千仞运转真元维持体温,他的心情已随那杯冷酒一同冷静,没有因此焦躁不安。 他听见滔滔水声,天光破晓时,有宽阔河面拦道。 沧江支流无数,某条水量充沛的河流,与他一样翻山越岭。经过千万年侵蚀岩层,冲开一条平坦河道。 大河涌入深不可见的峡谷,形成一片瀑布群,烟云升腾,水流激荡,如雷声轰鸣。 他此时身在万丈飞瀑的顶端。西去二十丈,就要随奔涌水瀑一同坠下深渊。 如果不想走回头路,只能横渡河面,到达对岸,翻越下一座山。 程千仞放慢脚步,似在欣赏壮阔景色。 过去多年游历,他见过许多特殊的灵脉和地势,天地造化鬼斧神工,无奇不有。 这里天地间灵气几乎凝滞,牢笼一般,神识所及尽是粘稠的迷雾,五感不如平日敏锐,只能像普通人,依靠目力和直觉。 倘若修行者在此地遇险,自然很难传讯,生死不知。 ‘有朝一日对这个世界心生倦怠,不如来这里生活,正好远离纷扰。’ 想法产生的刹那,隔着迷蒙水雾,河对岸显出一道高大身影,仿佛命运冥冥中警示他不可松懈。 那人立在河畔凸起的巨岩上,衣袂临风,如高山巍巍。 绝地相逢,当然不可能是朋友。 程千仞仰望着他:“原来是你。” 天色将明未明,对方面容一半隐在阴影中,声音苍老:“你似乎有些高兴?” 程千仞摇头:“不是高兴,是解脱。我不够聪明,不擅长复杂的思考和计算。” 令人头疼的解谜结束,谁在布局,想做什么,能做什么,豁然开朗。即使谜底很糟糕,他也乐意接受。 “剑阁开山大典那夜,王爷没能杀死我,竟又来东川等我。做事有始有终,佩服。” 安山王:“你觉得自己是谁?” 问题有些奇怪。 但他们身处天然屏障,气机锁死,不会被任何人察觉。这个前提下,平日里讳莫如深,绝口不提的话,都可以无所顾忌地摊开见光。 程千仞自夸起来极不要脸:“南渊院长c剑阁山主c宗门联盟的精神领袖,地位如同安国长公主在镇东军。我的死讯传出去,必然轰动天下。” 安山王:“除了这些身份,没有别的了吗?” “面馆伙计c算经班学生,连环坞捞尸船工。干一行爱一行。” 安山王轻声道:“还有呢?再往前推,你是谁c从哪里来,难道你从未想过?” 深山寂静,只有水声轰鸣。 程千仞冷下脸色。 什么身份,值得对方不顾重伤未愈,千里迢迢冒险布局,一定要在与世隔绝的境地杀死他。 “温乐说我长得像她哥,朝歌阙指了一颗星星给我看,我很难什么都不想。” 关于这具身体的原主c宁复还解开的封印,还有东川谋生之前,他没有记忆的一切。 “开山大典仓促见你一面,我不敢确定,后来折损寿元反复推演”安山王叹气:“这似乎是真的,你很可能是我的侄子。你没有死,长大了,还练了‘见江山’,令人遗憾啊。” 他像每个人都有的远房亲戚,逢年过节时毫无感情的寒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不记得我了?” 程千仞不孝而诚恳:“真不记得。” 天亮了。沉重阴云破开一道缝隙,第一缕金色的晨曦洒下来,河面云蒸霞蔚,虹桥生辉。 “或许这是兄长对你的保护,或许你是他最后一步棋。但今天过后,你将什么都不是。”安山王道:“你知道吗,其实魔王没有死。” 程千仞明白他的意思:既然魔王还活着,曾试图杀魔王的朝歌阙一定会死。 安山王见他沉默,继续道:“不出半年,我就会是很好的皇帝。” 程千仞神情微讽:“割地饲魔,沿东川山脉建造高墙的好皇帝?” “最精锐的军队不该为贫瘠之地损耗,王朝的目光也不该放在东边,这一点我劝过兄长,白雪关本来就是错误。但他生平从不认错,我只想纠正他的错误。南行入海,征服鲛人,可以带回来数不尽的鲛纱和宝珠,使所有沿海渔村成为繁华富庶的港口。北去翻山,还有未驯化的异兽藏在深林代代繁衍,它们本可以供人驱策天地浩大无边,帝王的目光在哪里,人族的明天就在哪里,要想万民富庶,江山永固,必要的舍弃,是很值得的。” 他像教导晚辈的长者,循循善诱,态度温和。 程千仞摸摸鼻子:“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感兴趣。很久以前,我只想过顺遂安稳日子。身边朋友可以作证,大多数时候,我都脾气挺好。人们说我‘好战’‘狂傲’‘野心勃勃’,实在是冤枉我” “但我还是一路修行c不停战斗,追求更强的力量,直到今天。”他缓缓拔剑,话锋一转:“感谢你今天出现在这里,使我的道心更加坚定。” 神鬼辟易一声长吟,冷冽锋光落在水面。 像安山王这种人,有自己的一套道理,逻辑自洽c性情自负,使你无法以道德动摇他的心意。 你只有比他更强大,一剑将他砍进对面山岩,才不用把世界交到他们手里。 对方就像听到笑话,笑的皱纹舒展:“你的剑道已至瓶颈,跨不过圣人门槛。你觉得你对我拔剑,有用吗?” 事实如此,云顶大殿中,如果朝歌阙不在剑阁,程千仞已经死了。此时天下间绝没有第二把剑,能从天而降救下他。 “有用。” 从破晓相逢到朝阳初升,他们一直在说话,就算是便宜叔侄,许多话也本不必说。 这当然不是因为风景美不胜收c天气清爽宜人,更不是出于反派寂寞的倾诉欲。 程千仞认真道:“你与我说这么多话,因为你紧张,因为你真的受了很重的伤,以至于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杀死我。你需要时间观察我,以言语使我心生恐惧。” 手中持剑,心意若有万分之一动摇,手就不算最稳,剑也不算最快。 “所以我有机会。我想试试。” 山风凌冽。 神鬼辟易握在他手中,不动如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1.第 111 章 “傻孩子。我既然来了, 怎么可能给你机会。” 安山王感叹道。 他周身气息微妙变化,终于不再摆慈爱长辈做派。 天光倏忽一暗,高山流水c云淡风轻的美景不复存在。冷风呜咽如鬼泣, 河水森寒刺骨。 澹澹水雾中,河对岸闪现一点冷寂碧光。 程千仞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安山王身后, 密密麻麻的碧光接连出现,从对岸密林靠近河畔。 是雪狼,从十余只,到百余只,像一支埋伏已久的军团。 狼身高大似马,皮毛骨骼坚硬如铁,瞳孔泛着幽幽凶光。 程千仞对这种魔兽一点不陌生,它们生性残忍嗜血, 只有高等魔族可以驾驭, 饥饿或发狂时甚至会食主。人与魔族无数次战争中,战场残尸多半进了它们腹里。 对方从哪里找来c又凭什么调用如此数量庞大的雪狼,许多问题涌现脑海, 但他没有时间思考, 因为当务之急是生存。 狼群低吼着, 浩浩荡荡奔入河中,顷刻水花飞溅, 地动山摇。 安山王冷漠的声音随之响起:“我了解过你每一场战斗。与你同境界的修行者, 大多不如你战力高强;与你战力伯仲之间, 竟不如你狠, 与你一样敢拼命的,又不如你运气好。你运气真是很好,不然在云顶大殿就该死了。仅凭这一点,我便不得不谨慎。” 雪狼奔袭如风,话音未落,最快一匹已到大河中心,前爪高扬,一跃数十丈,狠狠扑杀下来。 程千仞剑尖指地,纹丝不动。 “轰!” 半空炸开一蓬血花,距他身前三尺,淅淅沥沥的碎肉零落,砸进水中,一点猩红溅湿他衣摆。 下一刻,爆炸声如疾风骤雨穿林打叶,无数血花在河面炸响! 程千仞操纵剑气,冷静地计算,以最少真元完成最高效的屠杀。 稀烂血肉染红滚滚河水,画面毫无美感,令人作呕。 狼群不知恐惧,见血发狂地嘶吼,踏过同伴尸体向前冲锋。 他目光穿透血雾与水幕,牢牢锁定对岸的人。 那个人也漠然地注视着他。 忽然间,一道森寒杀意当头罩下,如有实质的压力从四面八方逼来,压得他筋骨钝痛。 神鬼辟易剑锋寒光闪烁,千万道剑气自其上迸射,破风之声大作。 程千仞全身真元分作两半,一面与狼群厮杀,一面对抗安山王磅礴威压,已然气血上涌,左支右绌。 他的剑终于动了,整片猩红河面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绵绵不绝的真元在半空猛然对冲,那些雪狼来不及哀嚎一声,便被撕裂绞碎。 剑气牵引凌空水流,形成千万道水剑,一齐向对岸迸射。 初春惨白的阳光下,如漫天寒星闪烁,又似狂风扬起黄沙。 程千仞前夜潜入魔军大营,如入无人之境,人们只看到一闪而逝的雪花和月亮。但这并不代表他仅擅长‘平湖落雪’或‘孤峰照月’这种轻盈迅疾的杀招。 ‘瀚海黄沙’,天崩地陷,万剑齐发。因为不得不发。 境界差距决定真元悬殊,僵持越久对他越不利,唯有抢先发难,寻找转机。 河水冲天时,程千仞身形虚晃,消失无踪。 漫天水剑中,一点锋光如金尘玉屑,突破重重威压,忽现安山王身前一尺,直指眉心! 程千仞自认这一剑是他如今境界的速度极限。换在任何时候,绝不可能比此时更快。 “铮!” 利器相击的铮鸣响起,对方护体真元未破,他剑势稍滞。 一柄长|枪凭空出现,横贯剑前,如拦江铁索。 程千仞疾退! 已经迟了,他看见长|枪的瞬间,眼前光线猛然昏暗。 仿佛天地间所有日光被那柄枪吞噬干净,仅有枪尖两个刻字撞进脑海:‘烽火’。 “轰——” 万千水剑倒冲,剧痛彻骨,天旋地转! 程千仞像一只断线风筝,一飞数十丈,狠狠砸穿河畔。 烟尘弥漫,碎石迸射。 安山王孑然傲立,褐色稠衫被河水打湿,像沾染了凝固的血迹。 那长|枪握在他手中,因与神鬼辟易相击,枪尖星火四溅,发出恐怖的‘嗤嗤’声。 程千仞啐出一口血,以剑撑地,从深坑中爬起来。 对方轻飘飘还了他一式‘瀚海黄沙’。以‘见江山’对‘见江山’,便硬生生砸断他三条肋骨。 烽火。久负盛名的皇族神枪,本为安国长公主所用。现在神枪易主,意味着原主恐遭不测。 他心中泛起阵阵寒意。 安山王淡淡道:“神鬼辟易,果然不凡。” 这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相差一个大境界前提下,竟然没有一击杀死对方。 早在五十年前,他已经隐约看清自己修行道路上的极限。但是今天,他看不到程千仞的极限。 天才之所以可怕,在于他们足够年轻,又潜力无穷,像生机蓬勃的树苗,只要一点雨露或阳光,就能破开巨石,直入云天。 他愈发认为自己不远万里,来这一趟是无比正确的决定,虽然辛苦了些。注定挡路的恶木,需趁早除去。就像掐灭一株杂草。 滚滚河水将血肉残尸冲下万丈深渊,四野不再有雪狼嘶吼,只剩呼啸风声,流水轰鸣。 程千仞站起来,因为剧痛而动作迟缓,肋下伤口止不住淌血。 对方显然很了解他的剑。神鬼辟易之威能,在于引动天象,就像在南渊太液池蒸干半池湖水,如果不是这里地脉特殊,天地灵气封闭,他本可以一剑砍断这条大河c炸平这座山峰。 此时此地,竟是个死局。 这是他第二次直面这种境界的对手,如果能活下来人生总有许多遗憾,可惜没有时间想更多。 “嗤!” 长|枪高速破风而来! 枪尖赤炎恐怖地燃烧着,蒸干空气中水分,留下道道青烟轨迹。 程千仞身前光华大作,数不清的法器符箓一齐发动,多半是铸造师邱北的馈赠。 他面对这一枪,毫不犹豫召出所有保命手段,除了剑。 长|枪之后的安山王神色忽变。神鬼辟易寒芒乍现,不知何时被对方冒险掷出,瞬间刺破他护体真元! 他一声厉喝,怒而拂袖! 神鬼辟易飞掠,回到剑主手中。 “你想杀死我,雪狼群不够,烽火长|枪不够,还需要付出更多代价。”程千仞抹去唇边血线:“或许是性命。” 老者衣袖残破,鲜血顺着袖口淌下,煌煌威严不再。 他全盛之时,根本不将这一击放在眼里。但云顶大殿留下旧伤未愈,登时气血翻涌,使他身形稍滞。 仅仅一瞬间的迟滞,程千仞下一剑已经到了。 没有万丈狂风,也没有平地惊雷,朴实无华的一道剑影,直直刺出。 纯粹的速度与强大。 程千仞神色平静,真元尽出,不惜空门大开。 死局初显,必然要拼上性命了结,不是敌人的命,就是自己的命。 他看见对方眼底冰冷的怒意,那柄长|枪倒转而来,裹挟烈火烽烟,雷霆万钧! “轰!” 地崩山摧,河水冲天! 程千仞眼前一黑,只来得及避开心脉,肩胛被长|枪直接刺穿,他却猛然发狠,握紧枪柄! 刺骨的寒意与剧痛淹没了他。 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身如浮萍,随滚滚大河,跌入万丈深渊中。 午后,天空湛蓝,日光温暖,草木清香沁人心脾。 程千仞睁开眼,过于明亮地光线令他眩晕不适,他昏昏沉沉地想,疼痛是好事,这证明没有死。 如果死后还是会很痛,那未免太惨了些。 等他恢复视觉,打量这间竹屋,一眼看见床边的人。 那人逆着光,非常欠打地笑:“醒了?这也死不了,厉害啊。” 程千仞喉头干涩,目光紧盯桌上茶壶。 宁复还扶他起身,一口水猛灌下去,呛得他连连咳嗽。 “云顶大殿一别,原来你一直没走,你是放心不下我吧,东家。”程千仞险死还生,语无伦次,“哎,你真是最好的东家,那天我不该骂你傻。” 宁复还用看白痴的目光看他:“完了,脑子也被打坏了。” 程千仞一怔,缓过神来,摆摆手:“有吃的吗,来碗面吧。” “伙计,开山大典我也去了,山主的位子你也坐稳了,你怎么还给我找麻烦呢?” 宁复还压低声音:“我和师弟已经隐居了,过着神仙一样的快活日子,你们一个两个跑来这里打架。我没脾气啊?” 程千仞:“你做人有没有良心,我是替谁扛担子?山主本来该谁当?” 宁复还懒得跟他互相甩锅,端来一碗面堵他嘴:“狗屁山主,我现在就一楼主。” “对对,楼主好人一生平安。” 阳春面热气腾腾,程千仞埋头吃起来。 宁复还的小楼,是一栋竹楼。宋觉非住在楼上,视野最开阔c阳光最充足的那间。 竹楼建在花木繁茂c与世隔绝的山谷。 楼后竹林沙沙作响,水潭碧波粼粼,水潭之上的岩壁,悬挂着一条万丈飞瀑,如银河垂落,通天彻地,一眼望不到尽头。 程千仞知道尽头,因为他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 一切恍如隔世。他抬头仰望绝壁飞瀑,努力回想那场战斗,自语道:“难道我的命真的很好?” 宁复还在他背后嗤笑:“捞你起来时,你被捅个对穿,左手攥着捅你的枪柄,右手还握着神鬼辟易,根本掰不开你指头。” 程千仞微惊,他为了争取万分之一秒的转机,不让对方抽枪护身,没想到真的夺下烽火。最后关头,安山被那狂暴一剑逼得弃枪后退。 “那柄枪呢?” 宁复还没有回答,楼上传来一道声音喊饿,他头也不回奔向后厨。 留下程千仞一个人,自己艰难地转动身下轮椅,咯吱咯吱回屋去。 堂堂程山主,坐着宋觉非闲置不用的旧轮椅,眼巴巴等饭。 他伤筋动骨,五脏俱损,提不起真元,更无法吸收天地灵气。昏迷三天三夜,确实很饿,需要补充食物和能量。 阳春面不顶饱,不远处忽然飘来烤肉香气,诱人至极。 程千仞哼哧哼哧转着轮椅去找吃的。 潭边有一位妇人正在烤鱼,篝火明亮,肥美的鳜鱼串在铁棍上,青烟袅袅。 程千仞没想到,对方同样坐着旧轮椅,行动不便也要烤鱼,可见身残志坚。 他以为这是宁复还找来帮工的厨娘,或者照顾宋觉非起居的嬷嬷,毕竟宋觉非双目失明。 中年妇人荆钗布裙,气质很温和,翻鱼动作熟练。 她对程千仞道:“吃吗?” “打扰了。谢谢。” “不谢。”妇人慈爱地笑笑,“多吃点,毕竟‘来时容易去时难’。” 程千仞微怔。滋啦作响的烤鱼从‘铁棍’上取下,露出泛着油光的枪尖,两个刻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烽火。 他霍然抬眼,紧盯着那妇人。 “长公主殿下?!” 安国公主笑笑:“程山主,幸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2.第 112 章 烽火烤出来的鳜鱼,外酥里嫩, 果然不同凡响。 “感谢你替我拿回它, 请你吃烤鱼。”安国公主取清冽潭水清洗长|枪:“与我说说外面的事吧。” 程千仞:“魔王没有死;宗门联盟抵达白雪关;你失去音讯的这段时间,温乐公主让徐冉将军假扮你, 白总参也知道这件事。” “小静行事荒唐。不过有白闲鹤帮她们遮掩, 省去许多事端你也是被皇叔打下来的?”安国收起烽□□,“父皇从前就说过,皇叔特别拧巴。他分明不喜欢你,偏要对你笑, 心口不一,压抑本性, 早晚要出事的。其实世间万事本来简单,这种人多了,就搞得很复杂。” 对方语气如闲聊家常,使程千仞放松而坦荡:“他认为我是某个流落在外的皇子, 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想。” 程千仞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 安国公主笑道:“你对我满意吗?如果我是你的家人, 长姐如母, 你愿意有我这样的家人吗?” 程千仞心想这真直接, 事关皇族血统c宫廷秘辛,却像村口段师傅小儿子走丢了。 “你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安国公主摸摸脸:“对, 我长得不够凶, 不能吓哭敌人, 所以平时戴面具。这倒方便了徐冉她很有天赋,刚来白雪关性子急躁,近几年也被风沙磨平了,沉稳许多,又不失锐气。年轻人,正是该大展拳脚的好时候。” 程千仞傻愣着,跟不上她话题节奏。 宁复还在竹楼露台边喊人吃饭。 安国公主转动轮椅:“走吧,先填饱肚子。” 春风拂槛的露台,宋觉非靠在轮椅上,被宁复还推出房间。 程千仞差点没有认出他,虽然还是墨发绛唇,肤如凝脂的美人模样,却有些地方与面馆初见时大不相同。 原来形销骨立,白袍里空荡荡的,现在丰腴许多,阳光下神情散漫,像一只皮毛顺滑的大白猫。 饭菜已经摆满竹桌,宁复还抢先道:“觉非,那位客人醒了,今天起和我们一起吃饭。” 程千仞:“宋道友,打扰了。” 宋觉非双眼失焦,嗤笑一声:“你就爱多管闲事。” 安国公主与程千仞表情尴尬,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宁复还摸摸鼻子:“自家门口的事,不能见死不救,只当积点福报吧。我今天做了杏花糕,你多吃点。” 宋觉非摸索着伸手去夹,筷子落空,碰在碗边当啷一声。 他脾气暴躁地摔筷:“积什么福报,如果不是王八蛋宁复还,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宁复还从善如流地说:“对对,小王八蛋。别让老子碰见他,碰见一定杀了他。” 他一边为师弟夹菜盛汤,一边向两位客人打眼色,示意他们入座。 程千仞刚吃过烤鱼,肚子半饱,暗自打量这对师兄弟。 怪不得宋觉非胖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换谁谁不胖啊。 饭后宁复还推宋觉非去竹林里晒太阳,自己回来收拾碗筷。 程千仞怒气不争,低声道:“你说你过得比我好,就是过这种日子?你还会拿剑吗?” “这样不好?” 程千仞:“洗衣砍柴,做饭烧水?” 安国公主:“平白挨骂,受累受罪。” 程千仞:“宝剑藏锋,令人心碎。” 宁复还求生欲非常强:“千山万水,无怨无悔。” 楼外宋觉非高声喝道:“你们嘴里嘟囔什么,当我又瞎又聋?” 宁复还瞪了一眼程千仞:“夜宵没你。” 程千仞狂拍轮椅扶手示威。 安国公主跟着一起拍。 感谢宋觉非同样行动不便,这座竹楼内,有平缓坡道代替楼梯,桌椅高度与轮椅平齐。程千仞觉得东家不该开面馆,应该建个残疾人之家。 他提不起真元,无事可做,只能拿着神鬼辟易在潭边叉鱼,当作复健。 夜半星河初照,轻柔月光洒向山谷竹林,如一层银纱。 肥鳜鱼猛然甩尾,溅了程千仞满脸凉水。 只听微风飒然,赤炎一闪,烽火长|枪斜斜钉入清澈见底的水潭中,安国公主拔起枪柄。枪尖串着两条鱼,一动不动。 程千仞:“你已经可以控制真元,应该能站起来了吧。” 安国公主道:“还不行。谁让我们偏偏落在这儿。” 宁复还踏遍千山,找天地灵气封闭的山谷隐居,以为与世隔绝,不料有人专门到这种地方打架。 修行者不能沟通天地,吸纳灵气受限时,伤势恢复极为缓慢。 万丈绝壁当前,如天然牢笼,程千仞想起安山王说过的话,自嘲道:“谁说我命好。” 安国公主:“不,皇族有一句话,叫做‘皇命在我,天命在我’。这便是舍我其谁的王者气度。” “我不太明白。” “就是自恋。” “懂了。”程千仞笑道:“难道皇族只是比普通人更自恋?” “小静喜欢吃烤油馍,但她不能在宴会上吃。我不喜欢打仗,但我这辈子都在战斗。皇族嘛,与生俱来,无法选择,你所拥有的一切荣耀c权力c苦难c枷锁,都源于你的血统和姓氏。” 安国公主顿了顿:“或许你现在可以选。” 月色照耀下,飞瀑与潭水冰雪般晶莹,流光溢彩。 她轻声道:“我自成年便驻守东境,只见过你三次。第一次是你出生,父皇大赦天下,他说你是一颗帝星,便召我回皇都,要我见见自己未来效忠c辅佐的对象。第二次是我归京述职,那年你才十岁,与其他皇子同在崇文馆念书,早慧得令人害怕,我才开始相信星象之说。两年半之后,宫里传来你染疾暴毙的消息,但武将无诏令不得入皇都,我便没有回去。第三次,就是在这里,吃烤鱼你说你什么都不记得,没事,我所知道的也不比你多。父皇意图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程千仞哑口无言,他觉得此时应该安慰对方,却没有立场。 安国公主看出他为难,反过来宽慰他:“这很正常,手里有了军队,就要远离权力中心。我若总是滞留皇都,难免有人动心思,笼络我卷入党争。尤其镇东军,与禁卫军或神武军大不同。父女c姐弟之情,应在国体之后。” 程千仞沉默片刻,问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我在他东征路上出生,他为我起名段暄胜,因为他做梦都想打胜仗。后来他要修南北运河,推行‘居山令’,所有出言反对的人,都被他杀死了。午门断头台血流成河,谁也不能改变他的心意。我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刀剑,为他排忧解难。运河完工后,便以我的封号命名,叫做‘安国大运河’。” “等你出生时,天下太平,再没有人反对他,他也开始老了,便讲起宽和c仁义c以德服人的道理。”安国公主笑了笑:“你不该问我,我的偏见不重要。帝王千面,等你见到他,自然就明白了。” 程千仞听对方讲述,脑海中许多设想浮现。关于这具身体原主的过去,他以为他应是局外人,只想着该如何应付特殊身份带来的麻烦。 此刻却心生动摇,凡事必有因果,难道一切真的与我毫无干系吗? 安国公主道:“或许父皇早就等着这一天,你背后站着剑阁和学院,你若恢复身份登基称帝,谁也挑不出错处。关于你的故事流传甚广,市井间传得神乎其神。” 话到此处,再往下说,必然提及朝歌阙,程千仞心情复杂,转动轮椅告辞。 繁星闪烁,晚风拂面,吹来水汽和草木清香。 他看着竹楼窗口的暖黄色烛光,突然有些明白,宁复还为什么觉得这里很好。 就像他与逐流还在南央城小院,家人安坐,灯火可亲。 飞瀑之上面对烽火□□时,程千仞想,若侥幸逃过一劫,要见见朋友们,也要对逐流更好一点。 包容开导弟弟的偏执和小脾气,帮助他与朝歌阙接纳融合,变成完整的人格。不管情况多糟糕复杂,自己作为哥哥,不能没出息的逃避。 吃面c养伤c轮椅换拐杖c双拐换单拐c听宋觉非骂宁复还,日落月升,一天又一天。 程千仞与东家谈剑,与安国公主论道。反思过去每一场战斗,他现在唯独不缺时间。 但剑道瓶颈依然横在那里,安国公主说,还差一点火候。 “以我的境界,已经不足以教你。如果父皇脑子清醒,他可以做到。只怕天意注定你要见他。” 瓶颈不破,便心思不静。他试图攀爬岩壁,屡屡失败。 宋觉非脸色越来越不好,每天给宁复还找事,显然不乐意对方再沾染外界纷扰。 宁复还抽不开身,无法探知谷外消息。 但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四人中因此辗转反侧的,似乎只有他一个。 十三天后的晚饭前,程千仞终于忍不住了。 “想想办法吧,我们四个人遇在一起,什么事情做不成?” 宁复还:“比如打麻将?” 程千仞:“不!比如离开这里!” 宁复还同情地看着他:“晚上多吃点。” “我自己可以上去,但我的真元不够多带一个人。”宁复还望向竹楼二层,“至于我师弟,唉。” 言下之意是宋觉非双腿残废,双目失明,更帮不上忙。 程千仞对安国公主道:“难道你不急,你不怕魔族攻破白雪关?徐冉与温乐谋逆穿帮?镇东军损失惨重?” 元帅指向窗外:“你看这万丈飞瀑,水流的冲击力是很强的,会使悬崖日渐坍塌,直到有一天彻底消失。地形变化,沧海桑田。我们就在潭边吃烤鱼看蝴蝶,静静等待,万事随缘。” 程千仞听得云里雾里:“等多久?” “大概,一万年?” 程千仞:“我今晚就要走!” 安国公主轻吟咏叹调:“是啊,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程千仞更崩溃了。 宁复还道:“多住一阵吧,修为恢复了再走嘛。” 宋觉非的轮椅声响起,三人默契闭口不言。毕竟宁复还在他师弟面前,还顶着一层假身份。 晚饭后程千仞自觉收拾碗筷。宁复还推他师弟回屋,破天荒地,宋觉非拍了拍他的手:“谢谢。” 宁复还不明所以,开心地笑笑。 程千仞一边擦桌子,一边琢磨如何出谷。忽然心头一动,甩下抹布,狂奔出门。他伤未痊愈,险些跌倒在宋觉非房门口。 还是迟了,轮椅上的人霍然起身,一记手刀砍下,宁复还对他毫无防备,当即软软瘫倒。 “你!”程千仞大惊:“你都知道了” 宋觉非冷笑:“程山主,我是个瞎子,不是傻子。” 程千仞心里大骂傻东家,一边挡在宁复还身前:“你杀了他,一定会后悔!” “凭你现在这幅模样,也想拦我?” 春日微凉的夜风灌进窗子。宋觉非五指一张,长鞭在手,睥睨八方。 程千仞曾被这条鞭子抽到半死,看见就觉得浑身发疼,却寸步不让,指着宁复还道: “你真的忍心杀他?你知道以前他有多懒吗?开面馆的时候,算账采买洒扫哪样不是我来,他只瘫在柜台后面喝假酒!你看看这里,竹楼内外一尘不染。还因为你目盲,桌椅板凳全部磨成圆角,只怕你有一点磕碰。拐角门廊都有系着铃铛的红线,让你听声辨位,不会被撞到。” 他伸手触碰红线,银铃声清脆悦耳。 “他根本不爱吃甜食,却每天做点心给你吃。这样心细如发,就算至爱亲朋,手足兄弟也不过如此。他到底待你多好,你一定能感觉到。” 程千仞情真意切,说得自己都快哭了,可宋觉非依然握着鞭子,一脸冷漠。 于是他从怀里掏出一卷旧册。 “这是秋暝真人写的札记,你若当真看不到,我可以念给你听。” 泛黄纸页哗啦啦作响。 “虽然命运不公,但老天爷欠你的,你师父师兄都想努力为你补回来。倘若秋暝真人还活着,他一定希望你们过得快乐。” 宋觉非垂眸看着宁复还:“说完了?” 程千仞轻声道:“宋师兄,遗恨旧怨算不清楚,今生至此,不如放下吧。” 宋觉非忽然笑了:“你真觉得我要杀他?” 程千仞心想,你最近二十多年,除了忙着追杀他,也没干别的正事啊。 背后响起一道声音:“他是想送我们走。” 安国公主不知何时来了,一直站在门边阴影里:“我们叨扰别人隐居,是要遭雷劈的。” 程千仞一怔,恍然大悟。再看无知无觉c睡得香甜的宁复还,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我正疯狂灌鸡汤,希望你师弟能苦海回头,原来全是浪费表情。什么随缘等待一万年,都他妈是逗我。 宋觉非:“等他醒来,我会告诉他,你们自己离开了。” 他们来到万仞绝壁前。 飞瀑如银河垂落,落在水潭上,溅起一片琼珠碎玉。 宋觉非一手持鞭,白袍广袖迎风翻飞: “程山主,走了就不要回来,不要再与我们有干系。世间再没有剑阁双璧。你记住了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