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鳖有洞天》 正文 本书使用说明 一本书只有握在手里的时候才是作为一个实体出现,但这相对于读者来说,仍旧是可以忽略的一点。因为只需转瞬的工夫,再厚的书也必定会从指缝间溜走。 那么便把它永远地留在脑子里,有人这样提议。然而这同样也是不现实的。一本书的文字本身只具有工具性意义,是留声机一般不带任何精神活动的油墨痕迹。而当这台机器运转起来后,随之而来的曲调仍旧只拥有辅助性作用。曲调无非是由不同音高c音色和响度的声音单元组成,词句和段落也是如此有章可循。而但凡懂得一点语法c句法的人便能使之发挥这层作用。 接下来是这曲调所要表达的精神内容,很多人把大量的精力花费在这一环节上,但那无异于让你的精神被肆意地戏弄。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作者本身是愿意与读者分享他的精神活动的;甚至于传递他本人的思想c情绪c行为以及他创作这本书的目的。但是作者没有想到的是,读者所能够领略到的比他低估的还要少,这甚至成为了读者之所以无法完全接受这一本书的原因。 无论是出于自我保护还是人之常情的嫉妒之心,读者大脑中没有兼容并蓄两种思想的地方。任何试图融合的举动,都只是枉然。在阅读时,书的内容若包含了一万种味道,读者记忆中的味道则不会比一万种更少。然而所有味道之间在相互推搡相互抗争。记忆中的味道时刻试图改变书中的味道,试图歪曲作者的意识,试图将封面上的名字替换成自己的。这是潜意识中不可避免的挣扎。最后,能取得永久性胜利的必然是读者记忆中的味道。偶尔些许的领悟也是有的,但这只是巧合产生的皮毛。而那些许的重合的领悟,只是因为恰巧有两种相同的味道被同一种物质引发出来。这当然是很小的概率。并且,在不知不觉中,读者的目的已经变化了:他已不再试图理解作者的精神活动,而是试图以他能唱出来的方式记忆这首歌,以他能讲出来的方式保存这本书。尽管他在试图理解作者的步骤中已消耗掉大量的时间。 因此当作者为书中的人物写下这样一句告白: “我是这么看待我或迟或早的死亡的:它同我活着的时候应该毫无差别。” 读者在挣扎与斗争之后已将书中陌生的味道完全遗忘。两个星期后,五个读者分别引用了这句话。 一个孤独的人说,“我是这么看待我或迟或早的死亡的:它同我活着的时候应该毫无差别”。 一个了却了心愿的人说,“我是这么看待我或迟或早的死亡的:它同我活着的时候应该毫无差别”。 一个空虚到只想引用一句别人的话的人说,“我是这么看待我或迟或早的死亡的:它同我活着的时候应该毫无差别”。 一个刚从枪口下被救出来的人说,“我是这么看待我或迟或早的死亡的:它同我活着的时候应该毫无差别”。 一个失恋的人说,“我是这么看待我或迟或早的死亡的:它同我活着的时候应该毫无差别”。 而除去这五个人的其他读者,当他们被问到是否记得这句话的味道时,便只会说,“这句话带有油墨的味道,但我已忘记它从何而来”。 因此,留在读者脑海中的书,只能是一本缺篇少页c颠倒顺序c变幻意境的书。那已不再是作者的书,而是读者的书。这便是我为何要交代给你现在手中这本书的使用方法,意在让你省却很多麻烦。 方法如下: 1不要试图从我的角度出发,因为时间很宝贵。这已经是你的书,而不是我的书。 2不要忌讳默读,心底的语气赋予了文字你的情绪。 3为了免除你的后顾之忧,仍旧想做阅读理解之类的尝试,身为作者的我必须要坦诚,很多地方的意思我都没有弄得很明白。 另:独立的时间之间,独立的空间之间,都已用楷体分隔开。 莫名其妙的作者于梦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一) 憋足了气游了好长一些时日,眼神追逐着小鱼。没人问我爱吃什么,连我自己也没有问过自己。我只知道我要吃的小鱼就是土色的长着黑条儿的。其他的我看都不看一眼。我一直盼望有一天,能够逮到一条大鱼,而那条大鱼一定也要是土色的长着黑条儿的。这种鱼游出的轨迹是一道看不到的金子,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而吃进去,我也会闪出金色的光。他们还说,他们看到了这光;他们又说,我可以尝试着感受,闭上眼睛,金光熠熠。可我的脑子成了一潭糨糊。能够微微感受到的只有蹒跚穿过的问号:我可以吃口虾,吃口虾,应该不会被毒死吧。脖子上的死肉震颤了下。 哦,这未曾迷失过的生活。 我终于把这辆让我深恶痛绝的车又一次从家挪到了学校停车场。每次从家出来,在拐上公路前的路口上,我都要深吸一口气。早上八点,并不那么繁忙的公路上每辆车都在我眼前浓缩成一个掠影。我曾经试图想透过疾驰而来的车窗看看里面的人,会不会像我一样手握着方向盘脸色发青,表情严肃紧张,然而像我这样懒得给玻璃糊上黑色遮阳膜的人太少了。隐私的他们或许正在驾驶座上嚼着隐私的汉堡刮着隐私的胡子涂着隐私的口红,开心得不知道怎么是好,“啊,又是新的一天呀。”偶尔一回头发现有双呆滞哀怨的眼睛正试图剥开车窗盯着自己,然后赶忙一脚油门加速过去。不过我猜,他们既不会看见我也不会试图看见我,虽然我车窗透明打着方向灯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两秒钟后,我和这辆老爷车便会哆哆嗦嗦地开始跑,跑,跑。 这辆老爷车,此时它在一层泛着光的橄榄绿色里静静喘息。每次我看到它都会联想到一个八十岁了功德圆满后在自家后院舒服地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的老奶奶,可是联想完了之后发现居然是我拿着钥匙打开车门坐进去开向与自家后院对立的一个存在。车钥匙的电子遥控已经坏了,车里还总飘着一股隔天薯条的味道。也真是奇怪,我有一次蹲在地上拿根长把刷子使劲在座位底下蹭了二十分钟,也没有勾出任何一根薯条。而且距离我上一次在车里吃薯条也有一个多月了,即使有薯条,此时也应该疲软得没有力气散发信息了。那这味道估计是当我和车从两个个体被迫消化成一个的时候,空气厌恶地打了个嗝,而这个嗝恰好散发出陈旧薯条的味道。像这种在我的认知世界里无法被解释的事情,那只能用情绪解释,我的,别人的,以及别的存在的。空气厌恶,老爷车悲伤,我抑郁。或者是空气欣喜,老爷车快乐,我兴奋。可是那样,这车里的味道应该至少是茉莉的吧。我很不喜欢这辆车。这种感觉跟视觉嗅觉听觉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最主要的,是因为它是我的。对,它如果是别人的,我想我会对它充满同情或是对它的服务它的历史它的作用保持着中立偏积极的态度,然而非常不幸,它是我的。当我在旧车市场看到它第一眼的时候,我甚至都想大跳着从它头顶越过。可是当时那个推销员跟我说,这辆车面相敦厚,是运人运货的不二选择,最关键的是价格公道。于是我妥协了,不是向他妥协,是向自己的信用卡妥协。可是妥协出来的感情,就是一股子噎人的老薯条儿气味。两年了,它大概也知道我不在意它,面目愈发地狰狞起来。侧面玻璃上乳白色的鸟类排泄物像荷包蛋一样摊开,摇下来的时候还会发出用指甲划墙纸时那样麻人的声音。没有棱角的车身上总共有两处白色的划痕。一处在左前方的保险杠上,一处长了很多在左后门上。我经常觉得,它是故意的,它的手拖拽着我的手,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它用力挤向水泥柱,静止般地反弹。我由内而外发力向反方向操控,可是它不听我的。它想撞上去,想蹭得一身灰尘,想看着绿色老漆在风中哆哆嗦嗦地紧拽着车身,那是它的纹身。它也说,“你是故意的。”我怀念起只用走路的距离。至少有两次我试图甩掉这辆老爷车。然而每次买家看到划痕后都会眯缝着眼睛点根烟问我刮蹭时的场景,我怎么好意思告诉他们我的车祸对象都是学校停车场的水泥柱。 很少在中午之前出门,这大概(一定)是因为我很少在中午之前起床。最近这一段时间,我甚至足不出户地待了好些日子,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一整天的课都不点名儿,导致起床警报系统瘫痪,进而导致起床后一肚子的晦气,什么外出的心情都没有了。要怎么形容这一肚子晦气的感觉呢,就像剥开橘子发现里面没有橘子瓤而是一整朵实心的橘子皮,然后看着这畸形的橘子,肚子开始有一种低声轰鸣的感觉,这就是晦气在滋生。我隔三岔五一睁眼就看到窗户外面那像实心橘子皮一样压抑的光线,虽然很钝,却颇有力道,直挺挺地点了我几个穴位,断了筋脉,把我按回到枕头里。晕晕乎乎地鼓足勇气走下床的时候已经六七点钟了。听着鸟叫声入睡,被黄昏一拳打昏前睁眼,这就是所谓的浑浑噩噩的日子吧。吃饭什么的都不在日程里,更别提开车出门了。跟我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房东大姐最看不惯我的就是这一点,不,应该说是最看不惯的之一。她觉得这么懒散的作息简直就是对生命的一种亵渎。可是我觉得她就是怎么着都不满意而已。我不起床,不走动,不用燃气灶,不跟她抢着用厕所,这不是她原来巴不得的嘛。但是总而言之,我想说的重点是,今天是十分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天,因为我一大早就出门了。 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敞亮的天了。到学校的路几乎全是高速,只需大约十分钟的工夫。拐上高速的那一刹那,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白晃晃的阳光龇牙咧嘴地向我扑来,掐住我的脖子逼着我承认,“对对对,这是崭新的一天,一尘不染,油光锃亮”。我低着头躲避着这不速之客,慌乱中猛踩了一脚刹车,与此同时右手在副驾驶座上不停地摸索着太阳眼镜。好不容易摸到了,单手给眼睛糊上了黑色遮阳膜后终于可以目视远方致敬:太阳照常升起。可是为什么不是太阳照常落下,这难道不是一个道理?久违的,刺眼的,阳光,而现在,也不过是旧的一天的昏暗模样。戴上墨镜的动作让我有些焦躁,老毛病了,似乎很久之间就已经这样了。 我从昨天到今天一夜没睡地看着什么效应最大化c支出最小化这类在现实生活中完全没有存在价值的例子。一堆限制条件,这个不变,那个不用考虑,在现实生活中哪儿有这种好事儿,一切变化的速度比你意识到的还快呢。上个月我有一天去上这门课的时候,教授看了我一眼问我是来旁听的吗。我看了看周围那几个空座位,心想好歹我也来上过三节课——我那些z城的同学来过一次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其实这也不能怪我们,因为我们实在不习惯这样的讲课方式:一个老爷子,手扶着讲台,不讲幻灯片也不讲课本,而是用衰老的声音平淡地分享着他过去的经历。“我在政府工作的时候”听到这里我已经失去了耐心。其实他是想通过他的故事分享点经济学原理,但我认为这样还是太浪费时间了,倒不如直接写几个公式来得爽快。再加上这门课在十一点,算上我跟校园外的时差,这就应该相当于早上七点吧。我实在是无法给自己一个强大的动机爬起床来上课。虽然我觉得大学课堂就应该是这样的,我也期待能像这样不被限定在一个紧实的框架中,但是面对这样的课堂时我倒觉得这给了自己一个充足的借口。但是我每天晚上临睡觉前,还是会上一个九点的闹钟。闹钟早上都很尽职地响个不停,即使每次听到这响声我都以为在做梦,翻个身,继续睡。我就说这人的感官适应能力也真是强大,无论闹钟有多大声音,我都可以瞬间把这列为背景音,就像打雷刮风街上游行人声鼎沸一样,都是背景音,不影响睡眠。我倒是经常梦见我已经起床了。这一晚上不睡觉可真够人受的。旁边有个薯片或是有碗粥还好,可是像昨天,还正赶上我家弹尽粮绝,纯粹要靠精神意志和半瓶橙汁支撑着自己。电脑就摆在眼前,我跟自己说复习完一章就能上二十分钟的网。可是由于太饿了,到了早上四点左右实在无法集中注意力看那些蝇头小字,干脆在快进中重看了一遍我最爱的电影“it’s_a_一nderful_life”,味同嚼蜡。眼皮开始打泰拳的姑娘看着这大团圆的结局,鼓足勇气睡眠了电脑,书翻了一页。 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二) 熬过今天的考试,下周结束之前还有三个期中和两篇七页左右的论文。其中一篇我才刚刚想好题目。当初选择选修课的时候也是脑子有问题,不过这样说来我这大学四年脑子都比较有问题。什么气流气压之类的,我高中毕业就跟自己发誓说我再也不要学跟物理化学有关的东西了,完全提不起兴趣。结果现在,还是上了那么两门,跟挑战自己没什么关系,就是网上评论显示比较容易拿好成绩。事实也确实如此。 告别睡眠的日子还要有十几天,生存极限的弹性真是不可估量。小时候恨不得九点爬上床就算晚的了,还要被吓唬说不按时睡觉不长个。等到长大了,不吃饭c不睡觉这种事情的极限比小时候想象的要远得多。但是我情愿没有这种体验。 出门之前发现房东大姐正在客厅对着尊不知从哪里请来的铜像念念有词。墙上的电视正播放着z城新闻,这是她特意订阅的。我想这大概是她干过的最大方的事情了吧。每次想到我刚搬进来时,她在餐桌上一本正经地讲的那些她所谓的规矩,譬如说垃圾一定要分开倒,晚上十点之后尽量不要到公共区域内走动,朋友不许往家带等,我便觉得她的大龄未婚并非出于生活态度,而是出于无奈。但是她的官方说法,是她觉得一个人过得更好。最近她天天带着串粉色水晶,又请了尊铜像,而且破天荒地出去弄了个发型回来,很难不让我觉得她的说辞有悖真心。但是我和她的交流也就只限于观察和争吵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仇恨,毕竟我从没有拖欠过任何房租,作息跟她鲜有交集。大致还是因为大二的时候,我带了个男生回来住了一晚。隔天早上她目送我们离去的眼神,像是要活生生地把我碾死。想来想去,她的态度就是从那时起变得恶劣起来。我再怎么想办法化解矛盾,也只是枉然。当然,事到如今,我对化解矛盾已经完全不感兴趣了。她讨厌我,所以我也讨厌她,人和人之间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吗?我知道自己吵不过她,就总是躲着她走,她还偏偏来劲了起来。我现在巴不得她能够被派遣出差什么的,可是她那工作,连这点儿灵活性都没有。虽然经过岁月的积淀,我对她已经讨厌得要死,但是除去我回z城的日子,我和她也在沉默中相处了两年了。这里是我能找到的最便宜且还算体面的住处了,她大概也觉得我唯一的优点——从不拖欠房租——战胜了一切缺点。她读完博士已经三年了,在一家研究机构做着最基本的工作,日子绝对不能算宽裕。可她仍旧认为留在d城是她唯一的出路。我也该考虑毕业之后的问题了。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回到z城,我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最迟读完研究生也就回去了。不知为何,看着房东大姐有些弯曲的背影,我觉得她还是把这里当成了z城。她听到我出来,转过头来将嘴唇水平拉伸了些,旋即拿起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调大了些。一切做得流利自然。我还以一个一边嘴角上扬的表情后,向大门走去。期间听到电视里传来关于泡沫经济破灭的话语。 我想只有那些靠着股票和地产发家的富人们才会在此刻寝食难安吧。其余的绝大部分人,还是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或是脚步匆忙地为着生计打拼,或是为了省点可怜的房租,跟一个连招呼都不打的人耗费了两年的时光。他们的日子似乎连泡沫幻灭的感觉都未曾体验过,只有犹如地板凹陷般更为平实的遭遇。像蚂蚁一样,贴着地面,不停地搬运着食粮。这一切似乎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未来不要那么狼狈不堪。可是为什么未来比现在重要?难道现在狼狈不堪就可以坐视不理了吗?当我自讨没趣地跟我妈提出这个问题时,我妈居然叹了口气,“唉,这就是和平年代把你给闲的。”我懒得反驳,心里却不由地觉得:和平年代不想当炮灰甚至更为不易。像房东大姐那样选择逃离的就是佐证。 其实我妈也跟我说过,要是能留在d城那是最好的了。 距离上一次出门已经两天多了,感觉这条走了千百次的路都多了点儿不一样的地方:这房子是不是新建的?这些树原来可没有吧?才两天,从熟悉到陌生,需要的时间应该比这个长得多才对。平整到让人感觉不到存在的路面让我觉得脑袋越来越发沉。按下播放键后,车厢内立刻回荡起音质有些嘈杂的流行乐声。光盘还是高中时候一个人刻录后送我的,但我连那人是谁都已经忘了。事到如今,这张盘的最大用途就是让我开车时不至于睡着,因为心中会一直涌出一股酸涩的感觉,不是针对一个人,而是针对一段时光。带着一股子焦躁c疲惫c无奈,我大约是恍了几个神,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该进停车场了。最烦的就是这个环节。首先要将车身贴近取卡器,可是可供拐弯的地方特别窄,我得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才能拿到卡。而且我一侧头看到后面已经排着一辆车了,虽然人家很有涵养地没有鸣笛催我,但我仍旧感到双颊滚滚发烫,一颗痘子马上就要挤破表皮的那种灼热感,恨不得直接撞掉那根长杆,图个痛快。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觉得我能用赤裸的皮肤感受到别人的目光,这也许是一种什么特异功能也说不定。有一次后面一下子排了两辆车,黑的和黑的,我感觉像手上托着一捧开水一样,一紧张,没有拿住卡。卡掉到地上的瞬间我仿佛听见小时候的课堂上,老师点我的名字站起来背课文。众目睽睽,我不擅长的,不得不。那种有缘由却没有必要的紧张啮噬着一切镇定的细胞。况且眼前的水泥柱子时刻提醒着我车身上的几道伤痕,总觉得是一种搁上台面儿的耻辱。 “宝贝,您这又给车化上妆了。”何锌站在两张红色毛毯的接缝处。我无处可去的时候就会来他的宿舍。一层,大玻璃窗,冲着一座学校花了大价钱却让我看不出个所以然的亮棕色雕像。我一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窗帘拉上。我说不清这个黑色窗帘跟黑色遮阳膜或是黑色墨镜有什么不同。它们都像盔甲一样保护着无骨的内在。于是每当在这样的环境里,我都吸收了加倍的懦弱。从外面看这是个密不透风的坚硬的匣子,看不到的是匣子里的不堪一击。也许我领会错了它们想要传达给我的意思,但是越隐藏,越畏惧;越畏惧,越隐藏。即使是在我非常刻意保留的透明车窗旁戴上了墨镜,也会瞬间感觉老爷车才是真正的操纵者,我只不过是个被挟持上车的乘客而已。而在这个十平米左右的小屋子里,我希望让我的畏惧能够释放得更彻底些,让何锌房间的窗户被彻底砌上,最好是永远不见天日的那样。然而这样的情绪或行为,我自己都找不到准确的出处。仿佛我只是一个被人牵线而行的木偶,在我意识之外,所有的情绪和行为都已经产生了。 “你没有伤着吧?”何锌边上着发蜡边问我,然后用手腕蹭了蹭我的脖子。 我知道他是关心我的,随后笑着摇了摇头。 我又反复检查了两次确认两边的窗帘在中间重叠上了,然后出于惯性地拧开了台灯。橘黄色的光线射出的一瞬间我回转了头,却发现何锌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后。于是我又瞬间把头转向台灯,用脖颈处裸露的皮肤倾听他的呼吸,注视他眼神里的光。何锌用两只手环绕住了我的腰。后背上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这节奏震颤着我的一切。勉强抬头看了一眼,窗帘确实被拉上了。 然而,仿佛有两只巨大的钳子猛然掐住了左右两边的我,很想吐。 如此突如其来的恶心,我皱紧眉头,使之变为强忍回去的呕吐。那种酸腐的味道恨不得一泄而快,裹挟着灰蒙蒙的天和乌突突的映在灯罩上的我的影像,都已经拱到舌根,马上就可以突破自身的管辖与地上乌七八糟的肮脏混为一体,可是刹那间,一切戛然而止,慢慢倒退,慢慢又溶入我的脾胃。我感受着腰间的束缚,咽下那酸腐的暗流:这世界真他妈恶心。 我也被自己吓了一跳。长久以来我除了必须要拉上窗帘之外,一切还都很正常。我看着灯罩中映出的何锌那富有棱角的脸。胃部渐渐平息。那是一张相当好看的脸,颈部的线条与脸部衔接得完美无缺,一尘不染的蓝色衬衫领子笔挺地衬托出干净的肤色。我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描绘出这个怀抱的漂亮轮廓。这种想象曾让我一度着迷。然而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仍旧有种酸腐的味道,这反差让我不得不又睁开了眼睛。 蕴藏力道的指尖悄悄按了下我眉头间的皱褶,何锌咳了一声,“对了,我把宏观经济去年的课堂笔记要来了。” 停好了车,正要把钥匙拔下来,看到旁边所有的车所有的楼都在向前缓缓移动。我揉了揉眼睛,它们还在移动。一瞬间我在想这是不是什么所谓的平行世界,进入这个世界的标志就是发现自己无法让车静止地趴在停车场里。再一瞬间,我以为是自己的视觉神经出了什么故障,于是开始思考如何拿到医院证明好跟教授解释缺席今天的数学经济考试。在这之后,我便思索这是否是什么悲剧性的诏示:我将被除了老爷车之外的一切抛到身后。停留在原地不可怕,可怕的是唯一留下来陪我拍着我肩膀告诉我不要怕的居然是这个又丑又黏的大橄榄。而我,将渐渐被同化成一颗橄榄核。在几秒钟之内各种各样的想法在我一夜未睡的脑子里乱跑,想到相对论的那一刹那,我把档把从r推到了p。 长袖条纹线衣,到脚踝的九分裤,帆布鞋。习惯性地除去头c脖子c手c手腕c脚c脚踝的部分都用衣服遮住,哪怕是丝质的也好,哪怕我感觉不到它的触感也行。我听到了汗水咝咝冒出的声音,在光秃秃的水泥地上行走,想到了背课文的我c停车时的我c挤地铁时的我c在学校公共浴室里的我。穿得越少,目光就像阳光一样,把温度附着在越大片的皮肤上。赤裸的面积越大,就越不容易坚持下去。可以被灼伤几根手指,但是如果是整个手臂,不免要咬住嘴唇指甲抠进什么软点的介质里。就像不存在冷的阳光一样,也不存在冷的目光。都只会在不同程度灼热或灼伤皮肤。感受到的那一刻,就说明温度高了。即使是再冷漠的一瞥,也是烫的,而且因为其冷漠,甚至变成那种不堪忍受的刺烫。因为在感受中,它过度存在了。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过于唯心了。可是就是这样啊。我在意的这个世界,就是我感知的结果,是几十亿上百亿条目光交织出来的n维空间,是用别人讨好自己c用别人温暖自己c用别人欺骗自己的一个如同海市蜃楼般的景象。 目光与阳光的效果唯一的不同:咝咝冒出的汗水是不流动的。就像静止的半球形晶体一样,挂在毛孔之上。不见其增大,却总还能听见咝咝之声。多年之后回想起来,还能看见那些一动不动的晶体,满含着不堪,凝聚着一个虚幻的时空——“你看她那身材也不怎么样嘛!”公共浴室里的灯光忽明忽暗。 貌似我这样的穿着,对手腕脚踝之类的有些不公平。 “等等,你刚刚说了什么?” “你看,你又走神了吧。我说我把宏观去年的课堂笔记要来了。” “是吗?谁给你的?” “你想知道?那来,亲我一下。” 我和何锌处于一种非常微妙的关系之中。这是一杯混合了多种液体的鸡尾酒,有些相溶,有些则不相溶。但我一直在努力地摇晃这一杯酒。我告诉自己,现在我没有办法离开他,因为我们已经身处于一个棋局之中,我们都需要完成它,也许并不是需要,而是必须。规则已经在很早之前就制定好了。 我的嘴角仍旧不由自主地上扬了下,随后踮起脚尖亲了何锌一下。 “一个学长去年上过宏观这门课。我让他把他去年的笔记给我送过来了,然后把我去年实习那家公司的大致情况跟他介绍了一下。我主要是觉得,如果我们有什么遗漏掉的重点,相互补充一下更有利于理解。” 何锌是真的热爱学习。因为我其实觉得有时候为什么非要理解,只要会答题就行了。但是他不这么认为。其实他从未强迫我要跟着他理解什么的,倒是我自己觉得如果说出什么类似于“学这些有什么用”的话,很煞风景。跟何锌在一起,我可以坐享其成得到他和别人交易所带来的种种利益,或大或小。他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由交易构成的,而我也是其中之一。包含自身在内的交易好坏实在很难评判。 “亲爱的,”叫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微微颤抖了下,“从一开始我们都知道这只是场博弈,各取所需。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你得到你需要的了吗?” 力量在我肩膀旋转,但我仍然微低着头,躲藏着追随而至的目光。我从大一时起就养成了每天起床洗头发的习惯,不洗就会觉得脸上有种会长出痘的油腻感,无论怎样用粉底掩盖都觉得自己异常丑陋。所以没有洗头就冲出家门的时候,譬如今天,总是不敢直视交谈对象的眼睛,即使何锌跟我说过,一天不洗的头发只是看起来更有光泽而已。尽管我没有看他的眼睛,但我知道他的目光均匀地洒在我每一根睫毛之上。 “宝贝,你比我第一次见你时更聪明些,也更成熟了些。这是我在你身上所付出的得到了显现,而我也从你身上得到了几乎等量的一些东西。这是棋逢对手的必然结果。但是有一样是我从一开始便想得到,到现在也还没有得到。” 何锌向前靠近了半步,重新将我揽入怀中,他的下颌抵住了我的耳朵。我从他的脖子处再一次听到了他的心跳。这心跳声越来越快。我闭上眼睛,他的面孔在我眼前模糊起来。于是我再次睁开眼睛看着他的侧脸,却觉得他的睫毛比以往更长得不像样子,不像他的,而像另一个人的。我在他的怀里,却怎样也无法集中精力勾画出他的模样,似乎他穿的衣服的质感要比他的皮肤重要很多,他的皮肤又比他的心脏重要很多。似乎我只能感受到这个怀抱的轮廓,那被掏空的实质都去了另一个空间。怎么会是这样。刚刚的猛烈呕吐感让我觉得很是心慌。那并不是如表象般从胃中涌出得的酸腐,它似乎撕扯下什么东西,灯罩c窗帘,或是别的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三) “宝贝,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刹那起,我就有种危机意识,纵然你的棋子已经都摆在棋盘之上,我也并不一定能将它们完全收获。这与我的能力有关,也与为保护你的最终意愿而存在的你的能力有关。毕竟毕竟怎么说呢?毕竟也许你c我并不是那么相像的。你的一部分可能会停留在规则之外。我所最需求的可能将是那几枚我所得不到的棋子,而你最需要的那几枚棋子却终将被得到。就因为这几枚关键棋子之差,你将锁定优势,我将锁定劣势,我们之间的差距会越拉越大。你了解我,你知道我一直告诫自己的就是‘不要贪婪,懂得止损’,因此终有一天我们的棋局会没有办法维持下去。与其这样,为了给你一个更为完整的安全感,还不如直接将一段合理的时间也纳入到规则之中,而能不能得到那几枚关键棋子以及我们究竟是不是那么相像的人,半年的时间足够看清楚了。只要半年时间,我会努力用我的那几枚棋子与你兑换,当然,最终选择权还是在你。于是那天从你家走出来的时候我问你,我们可不可以规定在春天结束之前这个棋局不能散,但是你却摇了摇头。然后我问你,要用什么来交换才能让我规定这样一个游戏时间。你想了想告诉我说只需要除去你的一种畏惧。我说是哪种,然后你告诉了我答案。其实那个答案令我困扰了一下,但是只要能换取时间,我都应该很感谢你。总而言之,现在还有时间,也许我最终会得到我所需要的。” 何锌的毛衣袖子扎到了我的脸。这段话居然让我的鼻尖发酸。充斥着游戏c规则c棋子的框形句子和他冰蓝色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却变得像一个穿着粉色裙摆的布娃娃,一个已经承认自己处在被动位置之上的娃娃。我仿佛置身于一个与一年前迥然不同的世界之中,一切都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写字台上右侧位置的两台笔记本电脑显示屏的角度都几乎一模一样。我放在这里的一对咖啡杯放在左上角的位置。旁边放着一小罐五颜六色的搅拌棒和一盒袋装蜂蜜。左下角并排放着三个正方形托盘,里面分别放着坚果c糖和水果。空气中永远有一种铺满青草的清新。台灯边上是一组我们的合影,橙色的相框,每一张里我们的笑容都如同复制的一般,嘴角上扬到鼻翼下两指的位置。我闻到了他领口熟悉的香水味道,这个味道我已经从秋天的尾巴闻到了冬天的尾巴。这一切我都可以在脑海中准确地回忆出来。他一直在努力给我我所需要的:平安夜的礼物,作业上的搭档,永远提前为我拉开的车门。我也一直在努力给他他所需要的:作业上的搭档,熨平整的衬衫,沏好的蜂蜜水。但是有些时候,譬如现在,我真的觉得无能为力。他脖子里的心跳如同一根想要冲出皮层的胡须,把我的脸扎得生疼。既然他都明白—— “那你觉得一个什么样的棋局是完美的——”刚问出口我却突然失去了勇气,连结尾的语调都出了问题。 何锌可能感觉出了我的异样。于是拉过那把转椅让我坐下,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他去桌角拿起那个橙色的咖啡杯。他用保温壶里的热水旋转着烫了烫杯子,倒掉后,又重新倒进了半杯热水和一点矿泉水。随后往里挤了两小袋蜂蜜,搅拌的时候,眼睛转过来笑眯眯地看了下我(他的动作跟我的很像),尝了一下后,递给了我,自己则坐到了在床沿上,手指交叉着放在膝盖上,接着说道: “过程公平,因为过程所导致的结果公平,而刨除过程单独看到的结果依然公平,拥有这三点的棋局在我眼里就是完美的。没有任何赢的一方和输的一方,属于和棋的范围之内。事实上,这应该叫作双赢,因为你得到的比你付出的于你而言更为贴切和重要。其实就像在其他更为简单的互动关系中,一张简历换几张试卷,一声感谢换一个笑脸,这都是很容易保障双赢的局面。我既不喜欢单方面输棋,也不喜欢自己单方面赢棋。只有这样的双赢局面,才能保障未来的继续存在的协作关系。和棋而非赢棋,才是利益最大化的有力手段。” “那么如果最后的结局没有你想象中的好,你会不会恨我?” 何锌从我手中接过水杯,自己也喝了一口。 “当然不会啊,宝贝。感情这样的棋局,太过复杂,时间也长,对弈双方需要量化的东西太多,必须保证彼此都是习惯并热衷于这种规则的人,也要双方都有足够的棋子,才能使棋局一直继续下去。在感情方面,结果独立的公平是少之又少的,而过程的公平已经是规则所保障的全部。纵然不完美,但一切都只是规则产生的公平结局,而与一个好的对手过招,就已经是很好的了。不过说实话,宝贝,我每一天看着你的时候,都发现你的眼神都会更偏离你最初的眼神一点点,我也一直注意到每次你来都会先把窗帘拉上,就好像当初你就是为了和我是一类人而故意装出一个样子。这可能就是我觉得那几枚关键棋子我可能永远都无法得到的原因吧。其实可以说从一开始我其实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你得到了的棋子就已经属于你。这几枚棋子你可以揣进兜里,或是扔到马路边上,你完全有这权利。” “我得到了的棋子会一直属于我?” “对。就是说——我会一直爱你。” 眼泪简直是莫名其妙地在眼眶里打转,但是我还是强忍回去了。这并不完全是感动,还有愧疚,更多的是后悔。何锌并不是一个很会甜言蜜语的人,我甚至从来没有确定他会说他爱我。可是现在,他却告诉我说他会一直爱我。我为什么要加入这个棋局。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很可能会输,但他仍然同我下了这样一盘棋。他是一个将一个吻和一根铅笔的交换价值都算得异常清楚的人。也是一个没有万全的准备不轻易出手的人。可是我呢。从一开始,我就并没有以为他会把感情也当作棋子给我;我本来以为我们的棋局可以一直进行下去,但是此刻我不禁觉得无能为力。我听完他说爱我,我最想做的却是掀翻整个棋盘。我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努力克制着声音的颤抖: “亲爱的,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有时候想想,认识你就好像是一场梦。也许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就不应该开始这样的博弈。唉,可是我实在是说不清楚我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明白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最开始遇到你的时候,一刹那间我以为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以为计算得失,将一切物质化c量化的生活会变得简单。可是我渐渐发现,我远做不到像你这样尊重规则和公平。但是无论如何,开始的棋局我们也要看到最终的样子。总觉得我就是个很失败的人。有时候我很羡慕你,能够在如此方方正正的空间中井然有序地生活着。唉,突然很想问问你,你会不会在什么时候也有很羡慕的人?譬如说那些完全依赖精神,可以自由自在的人?而不是像你这样,将一切都置于规则中,每走一步都处在自己和别人共同编织的网里,处处受限。” “宝贝,我真的没有什么羡慕的人。而且,可能与你想象的不一样,我并没有觉得我这样的生活有任何不自由之处。我的规则像一摞码放整齐的积木,踏着他们我才能碰触自由。规则是没有生命的,而人是活的,因此在规则之内你可以自由穿梭。不要让规则活过来,那样你就会成为网中的鱼。” 我并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我隐约看到字与字中间的力量。我又一次感觉到腰间被一双铁钳般的手紧紧掐住,我再一次感到喉咙深处无以名状的东西喷涌而出的趋势,我连忙咽了下唾液,用软绵绵的声音说道:“我先进去洗个澡,今天出来得太急没有来得及洗头,太难受了。” 何锌站起身来,从衣柜里拿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我的浴巾。 隔夜薯条的气味离我越来越远。我摸了几次上衣口袋,确定车钥匙没有被我锁在车里。然后我又尝试着回忆了下拉格朗日乘数法则基本公式。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找个已经反复记忆过千百遍的问题问自己来证明一夜的复习不是幻觉。不然万一问住了自己,我无法想象我会不会纠结到抱头痛哭,还是会立刻在停车场蹲下来疯狂地翻查笔记本。我发现自己就是容易莫名其妙地神经紧张,尤其是考试前夕。如果此刻有人采访我,问我最佩服什么样的人,那么抱着计算器笔盒脑袋像一个铅球想要坠到肩膀上的我一定会说那些提前十分钟停好车提前五分钟志在必得地出现在教室里的人是相当值得佩服的。至于那些明知道自己一个字没有复习此刻还能拉着男女朋友的手嘴角上扬地蜷缩在被窝里的人是否值得我佩服,我一直在同自己辩论。一方面我觉得这种处乱不惊的态度是成为伟人的必要条件,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万一他之前搂着女友的时候快活好似活神仙,到了考场上抓耳挠腮后悔不迭觉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那不是白瞎了之前的淡定。但是无论如何,也要比现在的我强很多。我总是抱怨自己。我甚至觉得除了自己之外,给我任何一个角色,我都应该比现在开心很多,因为人家很可能不会后悔。天才的和不羁的都是我幻想中的样子,可是从我一出生开始,我就注定无法成为他们。 可笑的是,我却时常不自量力地想要改头换面一番。就是那么一种冲动的感觉,尤其是在磨磨蹭蹭地又拖延过一天之后。尽管罗素说过大致意思为“如果你能在浪费时间中获得乐趣,那么你就没有浪费时间”这样的话,我也试图用这句话来安慰时常对无法控制的拖沓感到懊恼和愧疚的自己,但是还是枉然。因为我连在浪费时间中获得乐趣都做不到。天哪,如果一个人无能到这种程度那是不是无药可救了。就仿佛两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拽着绳子的两头,绳子中间拴着头疯牛还是什么的,任何一端松手都会让疯牛撒欢儿地把自己顶穿。就是紧张到这种地步。可是在空旷的土地上就这么站立着实在无聊透顶,于是两个自己决定轮流讲起故事来。可是哪儿有听故事的心情,没过两分钟就变成自顾自地忏悔了。我实在是受够了这种感觉。复习拖拉了整整一夜不说,连我最爱看的电影都在这种氛围下变得如同教科书一般死气沉沉。我需要改变,就完成这么一个愿望就行:让我浪费时间的时候能开心起来吧。让我也搂着男朋友在被窝里睡个安稳觉之后头脑空空地上考场吧。我知道这样想很堕落,但我就是想痛痛快快地浪费下时间,把自己放下休息一下,无论管这叫作情绪失控或是头脑发热什么都好。但是我不能够。我无法容忍自己走进考场的时候后悔不迭(我一定会后悔),因为我知道,有那么多人等着看这头疯牛把我抛到半空呢。 这根紧绷绷的弦从未松弛过。 我在这座冷冰冰的d城已经三年多了,可是感觉上度过了三个世纪。我不喜欢这么工业化的地方,感觉整个城市都弥漫着一股石油和橡胶的味道。这里没有行人,只有飞快行驶的一个个铁皮盒子。每个人都被隔绝在每个人的外围,能够卷裹彼此气息并加以交融的只有那股石油和橡胶的味道。这股味道中夹杂了成千上万种香水味道,只是我闻不到,闻到的就是一种了无人烟的寂寞。公共交通太不发达了,如果没有车的话,那就是一直被困在洪水中的老鼠,连根儿可以依赖的木板儿都找不到。所以纵然我是个十足的路痴并且时时恐惧着丧命于交通事故中,我还是得被迫开着一辆又丑又老的车。这个迄今为止对我来说仍旧十分陌生的城市离家很远。我从出生到上大学前一直待在的z城,是个无论大街小巷都人头攒动的地方。那里比这里更加繁华,也更有人味儿。虽然曾经一直向往着远走高飞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可是真的来到了,却发现每一分钟都充满怀念。 但是,以上的描述是我给自己的“官方答复”。我想要承认的和我实际认知的似乎完全是两副截然不同的样子。我隐隐约约觉得,我不喜欢这里,只是因为我无法融入这里。习惯成为了隔断内外的包裹。习惯也阻止我大声地说出我无法融入的地方才是真正的自由之都。没有固定模式的成功,没有纷繁复杂的关系网,没有在这一生必须要完成些什么以求瞑目的信念。他们的生活看似枯燥,可是他们却能够笑得那么开心。他们不会因为名誉c面子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当我跟他们讨论是否认为科技将彼此的距离拉得更远的时候,他们认为科技是没有过错的,如果因为这样就拉大了彼此的距离,那只能说明彼此从未真正走近过。他们同我一样,也有喜怒哀乐,但我觉得他们的情绪都过于简单了,简单到我无所适从。 我大学生涯中的两个男朋友,都来自d城。我想“无所适从”就是我和他们无法走下去的原因吧。 我终究只是一个过客。d城像是在另一个世界中繁衍生息。这里有着不同的心理,不同的见面打招呼的方式,不同的相处方式;不同的食堂餐谱,不同的追求,不同的生活节奏;不同的谈话距离,不同的交通规则,不同的历史。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像误入一片池塘。光是想到这一点,熬了这么久的我就已经满心疲惫。“这是能力问题”,我知道我妈会这么说。 从z城过来的人其实都是见惯了霓虹灯夜夜闪耀的人,然而在这里却都变得灰头土脸起来。那种千军奔过独木桥的气势,在这里荡然无存;那种固定模式,让我们变成了在广袤蓝天中被拴在屋顶的鸽子,只剩下挣扎和喘息。但是让我们剪断那根绳子,又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是在心里扎了根的东西。所谓的聚会少之又少,无非是一群早已不太相熟的人生拉硬拽出一些所谓的家常。一个月前我参加过这么一次聚会。到场的一共有十四五个人,光是点餐就跟开研讨会一样。席间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自己得到了哪些面试,或者是某某考试的分数全班第三但还需努力之类的,另外就是讨论那些没来的人混得有多么惨。结账的时候小数点后两位都分得清清楚楚。我坐在那儿觉得我其实没有任何值得披着谦虚的外衣显摆下的,于是不声不响地剥了几乎整整一盘的虾。正当我剥最后一只虾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关于我现在男朋友是谁的问题。我记得刚刚来到这里时的那次新生聚会,当时也有人问过我这么一个问题。当时我还觉得这是一个需要认真回答c诚恳对待的问题,于是把我如何认识孟叠c他是谁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结果没几天就发现情节被传播扭曲得支离破碎。现在我也学聪明了,我吮了一下虾头,说了最令人感到无趣的两个字:“你猜。” 时间就是这么奇怪。当我觉得三年如同三个世纪的时候,却猛然发现,原来我单身的日子已经一年多了,而我以为才只有几个月而已。这是多么具有矛盾性的感受。 但是我在这里,就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矛盾之中。d城的人,他们比我更自由,也更懂得自己需要什么。 d城的节奏很慢。d城高楼很少,别墅很多。d城的物价是z城五倍。 连成线的水滴拍打着我的头皮,顺着贴服在脸颊两侧的头发和昏昏沉沉的躯体,滑落到脚面上。仿佛从地下蒸腾而起的热气渐渐爬满了整个玻璃墙面。强忍回去的眼泪和水流混为一体,一股脑地涌向下水道的入口。此时此刻,我又感觉到了我是孤单的一个人。很长时间我都在刻意地去忽略这一感受,然而此刻在忽明忽暗的浴室灯光中,它又夹杂着潮湿的水汽,从土壤的最深处席卷而来。这忽明忽暗的灯光,像两种截然不同的音乐。一边是粗犷c愤怒c直言不讳地喷薄着情欲的部落之音,一边又是委婉c烂漫c在晨曦中收敛着露水的古典舞曲。然而当这二者拼凑在一起后,却成为了让人羞愧难当c堕落不堪的靡靡之音。明与暗的灯光都打落到我的身上,我就是那堕落的化身。我用双手在玻璃墙面上疯狂地挥舞,伪装成水珠的臭虫卵掉落一地。然后那散落的虫卵又如长了双翼般栖身回去,肆意地滋生出一股枯黄粘滞的泥土味。在这一落一回之间,我看到了一个虚伪可憎的裸露身躯。她的脸上在狰狞间写满抉择,而身体则如一个烂麻袋般装满了无助。 我为何如此孤独? 我又想起那在水蒸气间蔓延开来的嘲笑。 啐了一口唾沫。它也一同翻滚着进入了地下道。泡沫把我身上黄一块白一块地弄得狼狈不堪。不知是脑子进水了还是怎样,我突然只想做一个滑稽的鬼脸。于是我把下唇翻出没过上唇,张大鼻孔,瞪圆了眼睛。但是茉莉味道的洗发露流进了我瞪圆的双眼,瞬间的刺痛让我整个眼睛都红肿起来。这才真叫滑稽。我想将我体内这些令人作呕的喜剧细胞统统扔掉,于是深深地吐出了一口热气。然而这口热气却又成为了几粒虫卵趴到了我的眼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四) 时间和水流一同流逝,而我却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在这道玻璃门外,在那道木门外,还有一个人在等待着我,他会为我擦干头发,他会亲吻我阴暗的额头。但是我却从未看清过他,我以为他同我一样丑陋。我以为在彼此的丑陋中,我从他眼中会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而他也会在我眼中看到一个英俊的男人。然而我错了。我的智力甚至比我千疮百孔的内在更为简陋。我居然会以为一条糊涂得连方向分辨不清的饿狗会和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成为什么搭档。那绅士也真够糊涂。他居然没看清楚趴在他门前的是只既不会扑咬猎物又不会摇尾乞怜的无能的家伙。他以为给一点点食粮点点温暖点点赞许,就能获得一个对他忠诚c还他以爱和庇护的伙伴。但是他大错特错了。是的,这条饿狗解决完饥肠辘辘的肚子后,确实像找到了主人般,陶醉在那点儿关怀与照料之中。它甚至陶醉得满地打滚儿,它都忘了自己即使把浑身的毛都卷起来再戴上蝴蝶结,仍旧只是一只流浪狗。可是当那绅士准备把它正式纳入家庭的一分子c正式给它戴上号牌时,它突然惶恐了起来,它不再在乎什么饿着的肚子。它意识到自己的獠牙比记忆中的还要长。它等待着绅士将大门敞开的那一刻,那一刻它将拼了命地逃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我突然像犬吠一般,爆发一阵短促有力的笑声。我听到叩门声中夹杂的问话,但是没有关系,并不需要回答。此刻我只是一条狗只秃鹰条鲶鱼甚至是一只鳖。笑过之后,我的身体却又疾速地冷却了下来。仿佛正在黑暗中伴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忘情扭动,一切却突然明亮并沉寂起来。我站在那里,愣了几秒钟,随后开始用沐浴液均匀地涂抹全身,连指缝间都没有放过。当我的手指从锁骨向下缓缓经过胸部,在肚脐处转了两圈,又慢慢向下抚摸过每一寸肌肤之后,仿佛已经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刚才的一切思考与绝望也都与泡沫一起,流进了下水道。 这里最负盛名的便是空旷。 走过这片空旷的停车场,还有一片。然后是边界距离教学楼有不到半个小时步行时间的校园。其实从停车场到教学楼有班车,但是间隔要十分钟,况且车上还总是坐了七八个人。七八个人其实也不算多,但算起眼睛来就要翻倍了。已经够热的了。况且我仍旧有些不习惯这里陌生人打招呼的方式。除非是到了特别冷的日子,或是马上要迟到了赶时间,不然我总会选择步行。大约四十五分钟。和我一起缓慢前进的只有思想和影子,可是一夜未睡,思想现在已经近乎于休眠。空荡荡的,湛蓝湛蓝的天空,连半朵云彩都看不见,更别提鸟了。我的视力不是很好,可是如果打赌的话,我相信这偌大的停车场估计连半只蚂蚁都没有。由于现在不是集中的上课时间,于是只剩下自己了。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时刻,一个人,安全感尽失。而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觉得孤独。 我一边在心里骂着自己真的很事儿,人多了觉得浑身不自在,一个人没有也浑身不自在,一边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我很想问问陆梨会不会也会有和我一样的感受。她来到这座城市的时间比我长得多,她也许不会有我作为异乡人的不安。 在我听接线音听到快要放弃的时候,陆梨睡眼惺忪的声音慵懒地慢吞吞地爬了过来。 “大,姐,你,知道,现在,刚几点嘛?” “哦,是啊,还不到九点呢。” “我两个小时前才滚上床,你就这么残忍。说吧,又怎么了?” 每次听陆梨问我又怎么了,我都想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跟她讲鸡毛蒜皮的不如意太多了。现在回想确实如此,可是没办法,谁叫我老是觉得不顺,又只能这么肆意骚扰她一个人呢。 “我问你,你有没有觉得特别孤独的时候?就是那种巴不得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觉得整个世界和自己没有半点儿关系,完全是两个永远不会相交的几何结构的时候?” “靠,你别跟我说你丫刚停好车,走路的时候又闲得无聊了,然后骚扰我就为了问这么没劲的问题!你也是个早上才开始睡觉的人,居然这么没有同情心。多亏我这人反应速度比较快,现在已经从睡眠模式调整到智慧模式了。” “这你都猜得到啊,还是你最了解我,嘿嘿。现在停车场这里连半个人影都看不见,我走两步都已经快窒息中暑了。你也知道,我就是有这毛病。” 我走一步,影子跟着走了一步。如果没有影子是不是显得好一点。就像没有孤零零的掌声,就少了几分狼狈一样。 “你丫这是什么毛病啊?打我认识你开始就愈演愈烈啊。你说你是不是应该找个医生看看去,你叫什么啊,难不成叫‘看不见人影不打电话走不动道恐惧症’?” “可能吧,看不见人影,至少得听见人声啊。不然,放眼四周,只有我自己的影子跟着我,就有一种特别不祥的感觉,冰凉冰凉的。” “得得得,你少用这么恶心的词啊,还冰凉冰凉的,等我完全清醒了,我必须得给你诊断诊断。你刚刚是问我会不会有时候觉得特别孤独是吗?” “对啊。” “好吧,真是服了你了。也就是你,要是别人我早就骂死丫了。我想想啊,貌似没有什么你说的那么严重的孤独感,但是很多时候还是会感到孤独。虽然说不上有多强烈,但是那种感觉就是赘在那儿,赶也赶不走。” “比如呢?什么时候?” “哈哈,这个嘛。譬如我每天起床脑袋晕沉沉地爬下床眯着眼睛走到厕所,屁股与冰凉冰凉的马桶盖接触的那一刹那,就觉出了孤独。在车流拥挤的公路上开车,外面的世界隔着车窗仿佛与你毫不相关,信号突然间不好了,本来已经与你构建起连接的音乐广播突然出现恼人的杂音,这个时候也会觉得孤独。看到超市里摆着十几年前我天天吃两袋儿的虾条的时候也会,再就是我开心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孤独感也像只小兽一样潜伏在那儿。你呢?是不是手机要是没信号了或是没电了,孤独感会要了你的命啊?” 听到这里,我想起来的确是这样,虽然我对社交之类充满恐惧,但是不带手机出门,却有着像裸体上街一样的感觉。我原本以为孤独就是没人陪伴或是不被人理解这种异常明显情境下所产生的抑郁感,所以听到刚刚陆梨说的那些颇有些奇妙的描述,确实有些意外。 “是啊。可是你说的这些情境,感觉上完全没有相互联系啊?所以孤独是一种在完全迥异环境下都可培养出来的感觉吗?” “唉,这个问题其实我也问过自己,不过也是很久之前感觉自己还幼稚得可以的时候了。” 陆梨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不失时机地损我几句。 “我后来发现,孤独通常产生的地方不是在某一区域里,而是在界限之上。因此说孤独是边界上的怪物也不为过。知道你听不明白,哈哈。就像刚才我说的那些,共同点就是它们都是处在边界上的时刻。早上起床,屁股与冰凉的马桶盖接触的那一时刻,是从梦境到现实的转折点。无论刚才是被追杀的梦,是充满了荷尔蒙的梦,是美好得宁愿永远醒不来的梦,还是像小孩子那种去野地里偷西瓜会尿床的梦,在碰触到马桶盖那一刹那,就被迫处在需要醒来的境地了。扑面而来的现实气味与梦的回味一起在那儿裹着你,所以在半梦半醒间,就会产生一种孤独感。而当车里的广播突然出现杂音的时候,原本以为融合得很好的你和现实世界间便显露出一条链条,提醒你原来你们之间的连接就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击,现在你就处在这个摇摇欲坠的边界上,跌下去,那就是堕入了最可怕的自己的内在里,所以那种不易察觉的微妙恐惧进化成了孤独。还需要我继续讲下去吗?大早上的说了这么多话,等我先喝口水。” 电话那头传来了杯盖与桌子碰触的清脆声音,是种与陆梨的嗓音有着相同质地的声音。陆梨说起话来语速快得让你来不及走神,其实也来不及思考,总得等她说完了之后,才能有时间回味一下她一股脑讲出的一大通话。她说孤独是边界上的怪物,边界,我现在算是在边界上吗? “喂喂,你还在听着吗?都怪你,我现在已经来了精神,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想睡了,就跟你继续说吧。所以说我现在看着虾条儿会感到孤独,是因为尽管过去十多年了,我还没有从小孩儿那种做人处事或是生活状态中完全走出来,还隐约有些留恋之情,正处在要告别却三步一回头的过程中。这就是在边界上行走的弱点。你可能听着觉得这理论有些荒谬,但不信我们就打个赌,等到再过十几年,你已经和童年的样子八竿子打不着的时候,到时候你再看看那虾条儿,你涌出的绝对不会是孤独感,而是别的什么,即使单纯只是涌出胃液来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不是因为你麻木了,而是因为你已经完全处于一侧,另一侧的事物再怎样也无法真正打动你。所以我说你手机没电了会孤独得要死,是因为我知道你无法安身于自己一个人独立行走的状态中,却又觉得明目张胆地说自己害怕一个人过于丢人,所以就天天攥着个手机,紧握着这条界线。一旦断了,那种孤独感就又把你往下抛坠了几百米,能不痛苦吗?而且我猜你也知道吧,但凡是极点,都是边界,所以你开心到忘乎所以或是悲伤到肝肠寸断的那一刻,都是异常孤独的时刻。”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你表现出孤独的样子啊?你不是一天天过得特充实吗?” “嘿,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孤独是种能表现出来的样子吗?孤独就是装在一个大匣子里的小匣子。小匣子盖子打开了,孤独这只野兽便在大匣子里面狂奔。可是一旦大匣子的盖子打开了,也就是有人尝试着想表现出孤独的样子的时候,孤独这只怕接触外界空气的野兽就又会躲回小匣子里,等待大匣子盖子关上的那一刻。而表现出来的,充其量也就是孤独这只野兽身上带着的那些很糟糕的气味罢了。” “所以你老去酒吧也是因为这个吗?”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好吧,可能我也有特别孤独的时候吧,但我懒得重新思考了。”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有些萎靡不振。 “那不说你了,还是说说我吧。你说我现在给你打这个电话表现出了什么?你有没有察觉到一股悲凉?” “唉,你怎么老问这种让人很尴尬的问题。你表现出来的是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我感受到的和你表现出来的虽然有关系,但也不是什么烟囱一样直通通的关系。再者说了,就算你表现得特别悲伤,如果我现在困得都睁不开眼了,或是刚捡了个钱包,你觉得我能感受到悲伤吗?就算我感受到了悲伤,你又怎么能确定那是你的而不是别人的或是我自己的?所以啊,听姐姐一句劝,别想着让别人从你身上感同身受。你要是非问我感受到你表现出了什么,我觉得你是想告诉我太早起床脑子就是容易不大灵光吧,哈哈。” 为什么每次给陆梨打电话,都有一种我是弱智的感觉。而且她对于我的问题的评价,十之八九是说愚蠢到家了。可是我明明觉得我就是接着她的话问的问题啊。而且关键是,我感觉自己通常连想反驳的感觉也没有,可能是因为被她压迫得太久了。但是不论如何心里还是有些不爽。教学楼已经近在眼前了。看了眼手机,果然,通话记录上显示已经说了半个多小时了。十一点考试,现在应该九点半左右吧,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正好找个阶梯教室把去年的期中卷子过一遍。 “陆梨——” “反正在咱们这儿,对付孤独就俩办法:学习和酒精。对了,你听说过庄周梦蝶吗?你说庄周当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是蝴蝶了,那一刻的感受是不是跟我坐在马桶盖子上的感觉差不多。不过但凡是界线,也都是混沌不辨方向,不表明具体内容的。庄周是真的醒来吗,还是又进入另一个梦了?界线就是这么可怕,所以才会滋生出很多奇奇怪怪的怪物来。只要你站在界线上,你看到的永远是片面的,即使你左顾右盼,也还是会漏了无数个可能性。况且即使你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实的。所以啊,当你灵光一闪的时候,赶快把脚迈出去,然后就投入其中。不然,那条界线站久了也会变成沼泽的。人生嘛,像界线这种东西,真是多得数不胜数。所以,像你这种傻孩子,就少在那儿愁眉苦脸的,放心地往前走就是了。哈哈,怎么样,你猜我想起谁了?我就说你家孟叠这名字起得有点意思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五) 这家伙,我刚刚听了她说那么一大通话,居然没想到她会扯到孟叠。说实在的,我真是不想听到跟孟叠有关的东西。好不容易才把一切都弄得仿佛和他没有关系。 “拜托,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好不好,什么叫我们家孟叠,他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家的了。” 估计一时半会儿没法去上自习了。 “不管了,别的称呼不习惯。总之我突然想起当时你跟个黄毛丫头一样沉浸在你那完美得不得了的爱情里的时候,每次给我打电话张口闭口都是你家孟叠对你有多好之类的。你说孟叠即使晚上困得都不行了,也还打电话给你唱歌,然后一声不吭地等你睡着了再挂电话。现在想想,哄人睡觉的过程也是一个充满孤独的过程啊。你说明明知道对方还醒着,自己也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为了不打扰她,要硬生生地把所有的话憋回去。而且也能意识到,每过一秒钟,对方就离自己远了一些。你当时说因为你害怕闭上眼睛漆黑一片渐渐入睡的感觉所以需要他陪,可是你可能没想过他哄了你半年,他也算是挺坚强的哈。不过真是奇怪,我怎么都两年了,居然还记得你前男友叫什么。”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孟叠作为实体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整整两年了,而直到去年我才好不容易将这个名字以及它所意味着的过去尘封起来。现在,突然听到如此详尽的对于过去的描写,思绪完全不受控制般疯狂地搜寻起他的样子来,可是他的样子却意外地模糊起来,唯一清晰的是一首当初他经常哼唱的曲子。脑海中像背景音般循环播放,那个声音,连同那个永远上不去的高音,都像扎根于脑海中一样,轻声却有力。可是现在说感伤也太迟钝了些,我盯着台阶上一根被踩扁了的吸管,定了定神。 “我说你这人也太恶毒了,你当时说你不喜欢对别人的感情生活作评价,问你什么你都不说。结果现在,我都和他分手那么长时间了,你却在这儿说什么他当时有多不容易——” 我刚想再“骂”陆梨两句,手机里就传来了有电话打入的嘀嘀声,一看发现是我妈。 “哎呀,人活着真是麻烦死了。”这句话我已经不知道跟陆梨说了多少遍。 电话那头想开口,却迟疑了下。 “那个什么,我妈来电话了,你先睡会儿,睡醒了再继续教育我吧。” 电话已经接通,我在耳蜗处按了下自动屏蔽。 尽管天气还是很热,可是毕竟已经到了秋天。我估计我妈又要说个没完,也好,反正我正需要这么个借口,让去自习室这件事显得不是那么紧要。对对对,不去自习室我会焦虑。可坐在自习室里却会抑郁,和焦虑相比起来还不是一样难受。我也看开了,现在倒不如围着中心花园,闲逛上那么几圈,也不枉这明晃晃的太阳。其实这已经算是我做过的最具有反叛精神的事情之一了,可想而知我的青春是多么无聊。 蓬松的泥土和细长的针叶混合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我脚下柔软的呻吟。这个时节,我最喜欢的就是踩碎一种绿色的不知名的坚果,感受着它在我脚下碎裂的爽脆。我变态地把这些绿色的坚果想象成统计作业,那个吞了我卡的at机,以及各种各样让我不顺心的人的脑袋。噗嗤。我的胆量其实也仅够这种想象。我听说热衷于大胆想象的人总是源自心底里逃避现实的渴望,不知道是不是真是这样,但我觉得用到我身上还挺合适的。我仿佛被环境一直绑在一把椅子上,所有的手舞足蹈都是脑海里的意淫。我右手握着手机,举到离右耳还有一厘米左右的地方,微低着头,若无其事地往前走。我像吸食毒品一样上瘾地一个接一个踩着这些渺小的脑袋。偶尔有几只松鼠,爬上枝头,抱着捡来的吃的在那儿嘎吱嘎吱地嗑个不停,也有的就停在小道中间盯着我,等我走近了再咻地一下跑开。它们纯真的世界里,大概不会有踩脑袋这么无聊的想法。我靠坚果牵引着向前迈着步子,可那一个个坚果破碎后便释放出一撮撮恼人的空白。 最近不知为何,厌世得厉害。不管做什么总是耷拉着脑袋。好不容易出了家门,纵然有个明确的目的,仍旧觉得空虚得厉害。生活在我眼里同我自己一样,就是这样一个无精打采的形象。再没有什么吊人胃口c令人期待的事情发生了;再没有什么美味的东西,可以让我敞开肚子大快朵颐了;再没有什么有人的地方,让我可以抛弃一切奔往了。兴许这才是抛弃一切矫揉造作的胭脂粉黛后生活原本的样子。哪里都可以是一座坟墓,哪里也都能是一座乐园。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陈旧黯淡得分不出彼此。我甚至觉得,连同这空气的味道都同我那辆老爷车里的隔夜薯条味儿差不多,腐朽且执着。唯一的动力,就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作业c考试c饿肚子时填饱肚子c眼睛实在睁不开时再闷头睡上一觉,除此之外,我在哪里或者在做什么都没有必要分辨,因为它们完全都如一摊烂泥般连在了一起。我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我再也感受不到愤怒c大笑c歇斯底里之类的泾渭分明的情绪瞬间了。我现在的内心被一群模糊不清的东西占据着。孤单c恐惧c抑郁c焦灼c欣慰c懊恼c释然c失忆,这些都是什么东西?我就被这么一群不瘟不火c迟钝的情绪填充了整个内在。我会笑,也会哭。但这笑与哭都只浮在嘴角和眼角之上,再没有那种从内向外迸发出来的呐喊疾呼了。但是尽管我的行为和欲望麻木得像一袋水泥,感官却敏感得像株可笑的含羞草。它们就像一个个尽职的哨兵,稍有风吹草动,就让我立刻遁入自己这袋水泥之中,继续着混沌的情绪。 我回想着刚刚和陆梨的对话。转眼之间,我已经把内容忘记了绝大部分。无论我多努力理解或是记忆,等待我的都是遗忘。仿佛生活就是一场一秒钟之后的考试,考过之后,一切忘光。难道这就是我对于生活的态度?!也许这就是吧。要我说,生活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缝隙,黑漆漆的。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试图把它填满罢了。但是我总也无法将它填满,因为我都不知道要往里扔些什么!总不能随便抓起些什么都往里扔吧。我想迄今为止,我扔进去的东西鲜有经过独立思考后批准的。但是不管那道缝隙处于什么状态,都不能改变那空洞的本质。这样说来,我想生活,它应该也很孤独吧。 我试图证明孤独是具有普遍性的。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我妈。其次是我姐。想到我姐的时候还是让我自己惊讶了一下。她是那种可以裹着大衣,独自一个人在河堤上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走上一夜的女生。她染着火红的头发,只穿牛仔裤,也只穿高跟鞋。她绝对说不出什么“他伤透了我的心”或是“晚风带着忧伤”这类的话语。她有一群我妈所谓的“狐朋狗友”,一群人都有些疯疯癫癫的。她从小就喜欢音乐,一直叫嚣着要当个主唱。于是上大学的时候她还凑了四个人搞了个什么摇滚乐队,不过没一年半就因为毕业解散了。准确地说,是因为我姐终于认识到天赋还是挺重要的一个部分。她那大学最后到底是毕业了还是买了张文凭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妈说她毕业了,但她说那张文凭是假的。虽然我妈对她像对待一颗不定时炸弹般防范,但不能阻挡她在我心中是个非常独特的了不起的存在。她比我大五岁,小时候我一直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她后面乱蹿。分析一通之后,我觉得她应该不缺朋友,也足够坚强,但是我还是觉得她可能会觉得孤独。怎么说呢,似乎没人了解她,她自己也不怎么了解自己。除去乐队,她曾经的工作和男朋友,没有一样超过半年。至于陆梨——想到这里,我还是控制不住给思绪叫停了,因为我发现我竟然不知道证明孤独具有普遍性对我有什么好处。更何况,即使是别人告诉我的也有可能不真实呢,更何况是我自己臆想的。 话又说回来,我姐当初还把他们乐队的名字拿菜刀刻在手腕上把我吓个半死,现在却在酒店还是餐厅上班。人的梦想就是这么脆弱。之后我也没听她提起过,就如昙花一现般不了了之了吧。说到底她还是比我坚强。我想起我当初考大学的时候,没有被我最梦想中的那所学校录取时候的那副可怜兮兮的愚蠢模样了。 又一颗坚果在我脚下迸裂。我的视线仿佛此刻才聚焦起来。前面出现了一个交叉路口。向左走就是那群形状大小差不多的宿舍楼。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我记得宿舍楼底下有一个很小的空地,上面有一个蹦床。尽管大三的时候我不住在那里了,但是每个周五的夜晚,我都会去宿舍找个老朋友,聊聊天。平日里并没有觉得,但一到周五,在霓虹的映衬下更显势单力薄,我们这才觉得彼此需要。四周充斥着酒精和无处依附的漂浮感。我就和朋友坐在二层的露台上,吃着蛋糕,再倒上杯甜酒。我总能看到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在上面七扭八歪地被弹到空中,手中的罐装啤酒也洒了一地。他们在空中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显得夸张得不得了,音调里面满溢着饱满的情绪,大声喊着乱七八糟的不论什么。有时候这些醉鬼也会叫骂上几句,不用费劲,就能听出那嘶哑声音里面的哽咽。有一次,一个z城的男生罕见地加入了蹦床大军。他醉得太厉害了,蹦着蹦着竟然摔到了地上。那一下可摔得够厉害。但是他却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开心c那么直率,简直是一个疯子才能拥有的那种笑声。他边大笑着边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旁边的一棵树边。那棵树也就跟人的腰差不多粗。他搂着那棵树,趴在长满碎草和爬满蚂蚁的土地上。他脸上已经沾上了泥土,双手交叉紧紧地搂抱着树身。那笑声仍旧没有停止,从树梢上,从草缝里,从蚂蚁的背上被运送到四面八方。后来围观的人都凑上前去了,想要把他扶起来。但他就那样趴在那里,死命地抱着那棵有些扎手的树。后来几个力气大的男生开始拖他,想要把他拽回宿舍。那个场景就像一群仆役要把一个私奔出来的人拖回那个带有铁窗的门槛里一样。他的大笑却忽然转变成忘乎所以的号啕大哭,让人不禁错愕不已。我看到他交叉的手指渐渐松开。他在与他的爱情c自由c欢乐c那焕发的斗志做着最后的诀别!在他臂弯里的不是一截连接着如幽灵般来回晃动的枝杈的死气沉沉的树干,而是他那有着露珠般双眸的爱人,是他在奶奶家门前小巷里肆意奔跑的时光,是他从情绪间喘息出一行行诗歌c散文c戏剧的才华,是他那多次在黑夜和影子里屡屡给予他勇气的精神英雄!然而他的手在慢慢松开,他的不舍变成手心的血痕。他的哭声越来越小,等到他的双手松开的那一刹那,他的哭声停止了。大量酒精使人拥有的短暂清醒到此刻为止,他再也没有力气发出一声声响。 我没觉得他出了什么洋相,只是觉得如果我也能笑得那么开心,哭得那么认真,就好了。尤其是在我没有喝醉的时候。 与楼下院子里时不时上演的闹剧相比,我和朋友就要淡然得多了。我们从未领略过酒精给予的强大魔力。我们的对话平静得如同嘴里嚼着的再也榨不出一点甜汁的一段甘蔗,如同从一台古董收音机里朗读出的陈旧菜单。我们就这样在心里翻着卷边儿的破烂电话簿,说着谁有了新男朋友,谁在什么课上没有及格,谁和谁彻底翻脸,谁又欠谁多少钱不还这类的事情。可是说着说着蛋糕就吃不下去了,于是又从宿舍里拿出袋潮乎乎的瓜子,两人边说边磕到凌晨三四点钟。我们装出不经意和无辜的嘴脸,但我们有些时候甚是不怀好意。我们以为把别人像只无助的苍蝇般缠绕在我们话语的网里,羞辱他们,揭露出他们的痛楚,看着它们不住地挣扎,然后再吐出个瓜子皮,说一句“算了,她也挺可怜的。我们这样说她不太好”之后,就可以装作高尚的搭救者把网剪断,轮番吹捧起彼此的大度和善良。等到眼皮再也支撑不开,空气中囤积的酒精和呕吐味道熏得自己想要逃离的时候,才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两句自己的事情。在之前一切的衬托下,把自己的龌龊与阴险伪装成一点儿可怜的悲伤,溜索的嘴皮子也配合着颤抖起来,勉强得像是被人胁迫一般。于是两个人互相扮演成对方的天使,把对方当作自己怀里的婴儿,互相伸出那温暖的c善良的c充满爱的手!可是事实上,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白费力气的演出!几个小时的交谈无关我的痛楚,无关她的痛楚,无关任何人的痛楚!我们就像两只失眠的蜘蛛,无聊地织出了两张苦涩的网后,我们不堪一击的躯体又更空虚了一点。可是现在,周一的夜晚和周五的夜晚再也没有区别。我以为当时睡在单薄的木板床上就很是憋闷,现在却睡到了楼梯上。 这些过去的事情让我心情更加憋闷:我从来没有勇气去蹦床上跳两下,总觉得一定会出丑。我甚至都没有加入过任何团体,也没有参加过什么活动。人生地不熟,我在过去一直这么安慰自己。还好等我抬起头的时候,中心花园已经就在面前了。此时的中心花园异常宁静。红褐色的栅栏与大面积泛着金光的叶子交相辉映,像一道菜一般诱人。偶尔有两株青草从卵石路的缝隙中穿出,这似乎就是一个淑女所带有的屈指可数的调皮了。这里没有了宣传的标语,连脚步声都被松软的泥土稀释,或是被石子的滚动所掩映,所有的一切,都像只属于校园之外异常纯粹的一处景色。围绕古老的橡树一圈的长椅上,虽然零落的红漆可能更能衬托这番静谧,但事实上,椅子崭新崭新的。应该是今年新漆的吧。偌大的长椅上只坐了两个人。一个女生一手举着塑料袋装好的三明治,一手翻开了一本厚重的教科书。从她旁边走过的时候,我看到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嘴角还挂着一小块奶黄酱。从任何传统意义上的标准来说,她都应该算不上漂亮。可是就是在这么一个安静的上午,既没有微风拂面,也没有沁人的花香,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甚至连树荫下的阳光都变得斑斑驳驳的。我却突然觉得留着齐头帘c戴着无框眼镜的她挺美的,甚至说是相当美。我很想走过去,问她一句:“你是不是今年新入学的新生啊?”然后特别不着调地跟她商量能不能让我给她和那一小块奶黄酱合张影。另外一个戴着耳机埋头在书包里翻找着什么,从随意的穿衣风格来看,就知道并不来自z城。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女生。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我:“不好意思——”不知为何,我如同终于听到期待已久的声音一样,那声音有着星星的安详,也有着初春的清凉。我甚至在她声带刚刚开始振动的时候就准备好了一个笑容,可是目光相对的一刹那,我的眼神还是垂下了。我那乱糟糟的头发还有手腕裸露的皮肤都又让我慢慢缩回了那个麻袋之中。女生站起身来,随后轻咳了一声说道:“请问一下,你知道去哪里进行课程咨询吗?”她将手中的地图递到我的面前,我微微愣了一下,才接过地图。我刚刚来到这所大学的时候,也是每天在包里揣上张学校地图,生怕毫无方向感地迷了路。后来那张地图都被我揉搓得泛白了。她和我差不多高。我努力地寻找着地图上的方位,然后用圆鼓鼓的指尖指了指一个小小的红色长方形:“就在一层左手的位置。”在女生的感谢声中,一阵后悔却蔓延开来。我为什么要把那个红色方块指给她看,我就应该告诉她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叫作课程咨询的东西,她大可不必浪费时间去找那些所谓的顾问,做些毫无帮助的咨询。她只需继续坐在这里,随意干点什么都好,哪怕是研究蚂蚁的触角也无所谓,这都更有意义得多。哪怕她把我当成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患者,我也要跟她说出这些话来。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完全变了个样子:“你,你嘴角有点东西。”说完便连忙转过身去。该死,我最开始还想找她合影来着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六) 我有些懊恼地踢开了一颗石子。算了,也没有什么可在意的,小事一桩而已。正当这时,我发现迎面走来了两个人,都是z城的。原本她们在谈论着什么,看到我却压低了音量,但是我还是依稀听见了“陆梨”这个名字。关于陆梨的风言风语是这个校园中堵不住的风。她们大概又在重复说些陆梨在酒吧里的事情吧。我想陆梨生活在这种强度的目光之中,大概也是件很艰难的事情。但是每次我跟她提起时,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句:“谣言嘛。”别人旁敲侧击地向我求证时,我也只能说三个字:“不知道。” 那两个女生冲我招了招手,我回报了一个别提多温暖的微笑。 擦肩而过后,中心花园已经在眼前了。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来中心花园了,每次上课都从离它只有十几米的人行道上走过,却从来没想过推开栅栏门,进去坐一坐。是不是只有刚刚走入校园的人才会留意到这扇小小的通往中心花园的门,才能安然地在旁边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中与世隔绝般地坐在这里。那应该是三年前的时候了,那会儿我好像还没有那么容易用皮肤感知到别人的目光,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像个枯竭灰暗的影子。 “小晴,你们学校这么奇怪,居然在校园中央弄出个花园来。不过还真是挺有感觉的。” 孟叠拖着个相当小巧的拉杆软箱走在我的外侧,右手和我的左手十指相扣。我穿着一条到脚面的碎花裙子,由于我总是把脚抬得很低,所以橘红色的人字拖和地面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响。我有好几条不同底色但大同小异碎花裙子,虽然这所学校里大部分人都是t恤牛仔裤的打扮,可是我仍旧执拗地喜欢裙摆碰触小腿时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为了这几条裙子,我还特意买了三双不同颜色的人字拖用来搭配。 我停下来,仰头看着满头大汗的孟叠,用手背帮他擦了擦。孟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突然一下子把我搂进了怀里。拉杆顺势落到了地上。 “哎呀,回头被人看见了多不好?” “哪儿有什么人啊,即使有人也管不着我抱我自己女朋友啊。反正今天你也没什么事,咱俩去公园里坐会儿吧。” “好吧,我以为你坐了那么长时间飞机累了呢,还想赶快带你回宿舍洗个澡去呢。” “没事,看到你怎么会累呢,对吧。” 孟叠弯下腰捡起拉杆。我看到他栗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心想这就是美好得不能再美好的生活了吧。圆领t恤的领口有一节线头露了出来,在小麦色皮肤的衬托下,愣愣地呆站在那里。我尝试着拽了一下,可是旁边的部分一下子皱褶起来,只好作罢。孟叠转过身来,用手轻轻摸着我食指尖那条细细的红色勒痕。我看着他拉直了般的睫毛忽闪忽闪地打着节拍。安魂曲一般的触感。 中心花园里用鹅卵石将草地与草地分开,完全不规则地以一棵大约应该比一个世纪还年长的橡树为中央四散开来。我们沿着最外侧一圈的小道慢慢走着,比手掌还大的叶子在我们上方把几片白云像草地那样切割成几片。孟叠小臂上的肌肉迸出了光滑的棱角。长椅上的漆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红色在微风中轻轻抖动着。中午时分,大家大概都去吃饭了,竟然除了我们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在靠近入口处的地方坐了下来。 木棉,橡树,凌霄花。 “你说如果你是棵橡树,你希望我是什么?” “我什么都不希望。我特别喜欢现在的样子还有看不到的以后的样子。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小晴,我好想你。” 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孟叠一说起直愣愣的肉麻话,我有时就不知道该如何往下接。 “其实我自己也常常来这边坐着,一个星期总有那么两天抱这本书,带着瓶从食堂拿的酸奶,在长椅上一待就是两三个小时。我看着那些疲于应付考试的人真是有点同情他们。这么漂亮的校园这么好的天气,不就是应该读读自己感兴趣的书,感受感受与过去那十几年截然不同的闲适嘛。我上高三的时候就跟自己说,等我上了大学,一定要把我收藏的那些没时间看的电影都给看了,还有我存在电脑里的那个书单。而且我上星期把画笔颜料什么的都买好了,从小我就喜欢,只不过后来不得已放弃了。但是虽然我这么喜欢这个花园,待得时间久了,还是渐渐觉得有些不自在。可能以后忙起来了,就不会再这么闲来这里看书了吧。” “如果要忙,其实谁都可以很忙。忙着睡觉,忙着吃饭,忙着记住那些未曾理解的知识,或是忙着忘记。但是我想生活本来没有那么忙碌吧。” 孟叠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虽然其实哪里都能是这个花园。” 我想了想,至少下个星期我还会来这里把我那本小说看完。想完之后,突然有些释然。拉过孟叠的手,研究起他的手掌来。手心很暖,指尖还能摸得到他练吉他时留下的茧子。我看着两道深邃的纹路以及旁边盘根错节的细小纹路,很想给他算一算今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顺便帮我们算一算。可惜我不会,即使会,孟叠也不相信什么关于宿命的言论。我把脑袋靠在孟叠的肩上,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吐了出来,闭上眼睛,感觉一切突然之间明朗起来,包括心情。 “对了,前些天我刚看完《挪威的森林》,里面有我特别喜欢的一段话,是关于春天的小熊的——” 我还没有说完,孟叠就微笑着转过头来,故意发出低沉却愉快的声音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吗?” 尽管我应该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但还是惊喜得目瞪口呆。春天的原野,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孟叠。 电话里流利的语气转换间不时夹杂几声叹息。我扬起头,看着仿佛从来没有过任何变化的老橡树,突然有些羡慕起来。 无聊的时候,我问过自己如果不用当人的话,想当别的什么。这学期有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翻开宿舍大厅茶几上一本不知道谁落在那里的哲学书,里面引用了一个叫米尔的人的一段话,大致意思是说即使被许诺说可以得到作为一只动物的全部乐趣,也几乎不会有人选择去当动物,更不会有个聪明人自愿去当傻子白痴;当个不满足的人也要比当头满足的猪好得多。尽管我所有的哲学知识大概都来自我在那儿翻书的一刻钟,但凭直觉我也觉得什么高级乐趣低级乐趣之类的在我这儿是行不通的。人能欣赏音乐能创作诗歌能约会看电影能拿到毕业证书能发明创造能登陆月球能获诺贝尔奖,猪不能。猪只会吃,喝,在泥潭里打滚,产小猪。大概和人所拥有的能力相比,这些即使能称得上快乐,也太低级,太庸俗了。可是痛苦呢,人能考试不及格能被公司开除能失恋能互相攀比能挑起战争能逼着自己一直往上爬能从一个痛苦联想到一万个痛苦,这些事情,猪都很幸运地不会。有人说痛苦就是挂个负号的快乐,但它们完全不是什么对称的存在啊。快乐算什么,论强度持久度哪儿能和痛苦相提并论。随便看两眼生活,开心的时刻像绑在定时炸弹上一样,等了两分钟之后就一眨眼灰飞烟灭不见了踪影。而想甩掉痛苦的时候却就跟拿个袖珍小瓢从太平洋往外淘水一样,明里暗里发泄了几百次了还是要郁结在心里扎下根。感觉活着就是一大捧痛苦,一小勺快乐,可就为了这一小勺,又要再拎起一大袋子痛苦。所以当头猪可比做人幸福多了。当只猪有什么可痛苦的,无非是饿点挤点最后进屠宰场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刀抹了脖子,可是大半辈子都在吃吃喝喝滚泥潭中度过。人这一生就是个负数,绝对值小点,就过得还能忍受。猪的一辈子虽然很接近零,但无论是正是负都应该比当个人过得好受点。猪的命掌握在人的手中,可人的命也不一定能掌握在自己手中。说到底,人还不就是一种比猪敏感比猪多疑却过得还不如猪的生物。所以我不仅时常想当个傻子,当头猪,甚至觉得只有当棵一动不动的橡树才对得起自己,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想不到,感受不到。尽管可能没有了什么被人称为高级的快乐,可是最起码不用痛苦,我就一直站在那里而已,多好。 当个人太悲哀了,还得拿着手机听自己妈说些毫无建设性意见的话。 “——唉,你可千万别跟你那表姐一样,到头来连个学都不能好好上完,天天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其实前面我妈说了什么,我就零零星星听了那么几个词,到现在为止也都忘得差不多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就像突然睡醒了一样,一下子冲进了我耳朵里。表姐,对啊,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但是从我妈那里打探表姐的消息只是自寻死路罢了。 “能不能别老说我表姐了?我觉得她挺好的。” “好好好,你就会跟我反着来。她怎么样反正跟我也没关系。我还是得嘱咐你,学费不便宜,你得好好学,不然回头后悔就来不及了。不过你不要觉得压力大啊,你肯定没问题的。” “妈你真是烦死了。你知不知道条条大路通罗马啊,你以为我还是个小学生啊,还天天只把学习挂在嘴边。” 挂上电话。 我妈每天最起码要给我拨五六个电话,但是由于我与她的作息过于迥异,所以能接到的也就两个。我猜想我妈刚才一定是一边拿着抹布擦花瓶里插着的从前年春节开始就在那儿的几支假蜡梅,一边像走路那么自然地拨出我的号码放到免提,把那长长的嘀嘀声当作打扫卫生的进行曲了。我今天居然能这么快就接起电话,她肯定没有想到。当然,就算是再怎么与平日不同,我妈大概也不会在意。我觉得我妈每次给我打电话,就是想把像她每天行程一般毫无变化的话从头到尾给我说一遍。起床——你干什么呢;把筐里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最近考试了吗;拿抹布把能看到的表面都擦一遍——你知道谁谁谁家的那个孩子吗,人家可真有本事;晾衣服——你就是太懒散了;端着碗饭,打开电视——你爸他不在家,一天到晚地不着家;看电视,给七大姑八大姨打电话——你说我容易吗;看电视,端着碗饭——你们俩是不是都想气死我啊;对着平板电脑玩堆箱子——挣钱不容易,你得好好学;拿本杂志躺床上——我可没给过你压力啊。我妈从我出生开始就不上班了,那会儿她都已经三十三岁了。到现在二十多年了,除了平板电脑的那一环节变换过之外,其他的真的可称为十年如一日。我觉得我妈好像没有什么可称得上是理想的东西,要说有,那东西估计就是我了。 越想,越羡慕起那棵老橡树来。我猜不到如果让我妈选择,她会想当什么,也不知道大多数人的选择。但有一个人,我是知道的。无论让他选择千百次,他肯定还想当个人,而且还要怀揣着他自己的灵魂。 你就是你,我就是我。 不对,我知道的应该有两个人。 “小晴。” 盒子里的一圈细细的银色在阳光下跳跃着。 我们。 离考试只有四十分钟了,而我还在中心花园里转圈。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吃早饭。我已经能够理解那些明知道吸烟有害健康还坚持吸烟的人了。我妈跟我说了很多次吃早饭有多么重要,但我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把早饭忽略过去。残害自己的身体总是上瘾的。 我开始思考应该走回阶梯教室看两眼书还是去咖啡屋啃个三明治补充点能量。这样的思考大约本身就已经是个长足的进步了。但是我明显感到了大脑分析选项做出选择的速度在变慢。渐渐地,就像要停止了一样。头晕得不行,连带着呼吸都有些困难,太阳穴像要从里面破裂了一样,脖子的凹陷处涌出强烈的呕吐感,双脚踩在棉花上。我已经有十多个小时什么都没吃了,又一夜未睡。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可能是年纪大了,这次明显感到身体在抗议了。我连忙在长椅上找了个位置,用手支撑着慢慢坐下。是不是因为接了两个电话说话说多了元气大伤,可是也不至于啊。现在大脑里的齿轮就像几百年间从来没有开动过一样,上面长满了与铁锈和菌斑一样的东西,只是维持一下简单的机能,就摩擦得生疼。我拿出手机,想看看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齿轮互相咬得死死的,动一下,就像整个模块要被卸下来了一样。柔软的大脑包裹着生锈的齿轮,心跳不停地加速。等我从屏幕上看到自己的时候,眼皮都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坠了。不是因为困,而是一种很生硬的感觉,就像眼皮上也悬挂着两个齿轮。眯着眼睛,却刚刚好能看得清自己。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伴随的干呕。脸色煞白地抖了几下,嘴唇微微发紫,下嘴唇像是铺满了碎末状的干燥死皮,不对称的黑眼圈。用粉底粗糙地遮盖仍然无济于事。眼睛的缝隙中,透出的是泛红的颜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七) 这个样子,虽然任谁都不愿意承认是自己,但也绝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样子。我越来越感觉得,无论何时走在校园之中,都像是一个纯粹的负面形象。尽管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连乱扔张包装纸都是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可是就像电影镜头里一闪而过的灰衣臭脸的群众演员,我并不属于这里,带来的还是冷湿毯子的感觉。所以我越来越不喜欢走进校园,一股扑面而来的排斥味道。总之现在即使再穿得鲜艳起来也无济于事了吧。头发大约有半年没有修理了。由于几年前总是把头发染红染蓝导致现在我想让头发黑起来也无能为力了。一堆秸秆和弹簧的集合体一样盘根错节交缠在一起的黄毛堆在我的肩膀上,我生怕哪个拿着扫帚打扫卫生的大妈好心问我说:“姑娘,我帮你把肩膀上那些东西扫走吧?”我总等着哪天心情好了,用梳子一点一点耐心地把头发梳开,可是正因如此我的头发就从来没有通顺过。什么裙子,化妆,明媚的心情,早就已经绝缘了。即使出门,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但是,就为了走这个过场,我还很费劲地从一群皱巴巴的衣服中,挑出了最平整的一件套在了身上。还沾了两滴水,把头发弄得服帖了些,别人大概看不出来这头发中藏了很多个结。反正我感觉我做的事情颇有些自欺欺人之意,与这敞亮的天空貌似格格不入。只有那个十平方米的小房间,才能让我稍稍感觉不那么拧巴。 我闭上眼睛,刻意让脑海中什么都不出现。即使这样,我所看到的也不是一幅纯白的画面。既不是条纹状也不是格子状的近似黑白的图案,淡红和淡黄的轮廓。齿轮还在吃力地转着,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的一股绷紧了的劲儿不时牵动太阳穴。马上,马上就要破裂了。我觉得我仿佛被抛置在了一个异常遥远的地方。手心的温度在急剧下降。很多个看不清类似文字却无法确定的图案不停地凸起又溶回到背景图案里。我听到了好多声音,像贝壳里的那种频率很低的震动,大概是齿轮运转的声音,还夹杂着别的什么回音。维持近乎一片空白的状态比我想象的要累得多,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愈发紧张起来。眉头已经没有办法皱得更紧了。算了,算了,我像自暴自弃一样呼出一口气——随便它自己想些什么吧。 像得到了许可一般,齿轮飞快地旋转起来。电闪雷鸣般的剧痛。我已经分不清楚呕吐感是来自脖子中央还是脑袋中央。但是这黑暗片刻转瞬即逝,一下子忽然开阔了起来。我感到眉头在渐渐地舒展开。表姐,对,就是她,怎么她冷不丁地冒了出来。我看到她的表情变得很快,睁大眼睛抿着嘴,露出几颗牙齿,眼睛眯起,嘴角往下,眉头皱起,嘴一张一合配合着眨眼的频率,眉毛往两侧散开,眉尾和嘴角同时往下,鼻翼抽动,眼睛闭起,眼睛睁开,嘴角拉平,眉尾拉平,画面定格。不,只是表姐定格了。背景里剧烈的颜色冲撞,你吞噬了我,我撞散了你。黑色的像窗帘一样质地的织物开始来回飘荡飞舞。表姐的脸一动不动地在画面的正中央,不躲藏,连眨眼也没有。看来看去,这个表情还是有哪里十分不对劲。瞳孔!瞳孔是白色的。即使黑布飘到了她的脸前,瞳孔马上映射出了一道变幻着的黑影。颜色冲撞得更厉害了,金色浑身带着的光线把一片紫色划得遍体鳞伤。红色从各个角落汩汩流出,和密网状的深灰色交缠在一起。然后它们相互间换了颜色。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一切又和上一秒完全不一样了。断了的影片,连续的画面,我也分不清楚这背景到底是如何变幻的。这一切都在那张与表姐异常相似的脸上演着,那张脸一动不动。那块黑色的布一下子把整张脸蒙了起来,像木乃伊那样,一圈一圈密不透风。黑色完全彼此连接上了,像一层防尘袋一样,紧紧地糊在脸上。越变越薄,越来越紧,露出了鼻子和嘴唇的轮廓。那嘴唇感觉像是起了静电一般,一点也不平整。等到黑色薄到完全消失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这,这是我自己的脸啊!瞳孔还是一样的惨白。我眼睁睁地看着这张自己的脸以顺时针的方向转了过去。突然一切定格了,下一秒钟,我大叫了一声:啊! 一颗坚果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我的脑袋上。 我以为裂了一个洞。 睁开眼睛,淡蓝色的天,草地,石子路,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就像从噩梦中抽身出来一样,心里有一种劫后余生却空唠唠的感觉。松鼠多了就是会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家吃剩下的坚果就会向你脑袋上瞄准射击过来。不过被这么坚硬地一刺激,脑袋比刚才感觉好多了,至少能够在脖子上维持一个比较舒服的平衡。不知道刚才长椅上的那个女孩还在不在,被大树挡着,也不好站起来走过去查看。 呕吐感好像完全消失了。脖子倒是有些酸麻。活动脖子的工夫往右一转头,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坐了个穿着白色绒衣的女孩。这么热的天气,还穿成这样,一定是身体不太好吧。我看她的头发跟我的倒是在同一水平线上,一绺绺地坠在脑袋旁边就像被泡得过久的面条一般无精打采。因为这头发,她什么样子我完全看不清楚。只见她在暗蓝色的双肩背包里捣鼓了一阵,大致是把什么东西放进去了,然后拉上拉链后就起身离开了。我看着她慢慢地偏离了脚下的石子路,踏进了稍矮一点被草丛覆盖松土地里。在她的背影消失在红栅栏门后之前,我一直在盯着她走路的方式。她走路的样子真的太奇怪了,一跛一跛的,感觉右腿完全无法支撑她瘦弱的身躯。我看着她宽松的白色运动裤,尽管是厚厚的棉织品,但是穿在她腿上仍旧觉得像要飘逸得飞起来一样。我绝对在哪里见过这种走路方式,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正当我收回目光,懊恼着怎么什么事都不能顺顺利利地回想起来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她坐过的地方似乎放了个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好像是一个墨绿色的布袋。面条女孩儿已经完全找不到了,环顾四周,也没有人喊一声:“别动,那是我的布袋!” 暂时没有想拾起它的欲望。新闻报纸看得多了,这种东西还是不要乱捡的好。再说了,等两分钟也没什么要紧。布袋十之八九是面条女孩儿落在这里的,也许她很快就会回来取呢。我蹲在布袋的前面,观察它。布袋鼓鼓囊囊的,但鼓出来的部分很光滑。我用手轻轻碰了一下,很硬。现在这个年代了,大学校园里怎么还会出现这么古朴的布袋呢。布袋口是用一圈黑色的绳子系起来的,绳子下方还扎了很多小孔。等等,刚刚是不是布袋动了一下?我屏住呼吸。没错,布袋在动!一点一点地往前移动。 移动的布袋。 脑子里的齿轮开始分崩离析。 我一眼就看见了他。孟叠穿着卡通图案的圆领t恤,左手拖着个行李箱,右手拎着个巨大的袋子向我走来。头帘更长了,左边的眼睛有些若隐若现。可是我其实不用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在看向哪里,我甚至知道他眨了几下眼睛,因为我曾经默默地算过,平均我每次心跳三下他都会眨一下眼睛。刚刚来机场的路上一直下着小雨,这会儿从巨大的落地玻璃望出去,天已经放晴了。孟叠目光与我的目光交汇的那一刹那,他停住了。他在笑,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他张开了双臂,完全张开的那种,如果恰好跟身高长度一样的话,那孟叠正带着一个一百八十厘米的怀抱看着我。是的,就像我们说好的那样。我们已经有一百四十三天没有见面了。前两天他在电话里问我,如果他在机场张开双臂,我会不会飞奔进他的怀里?我想都没想就说我会的。可是现在,我看到身边来来往往的人,那些焦急地等待着家人的人,那些一个人拎着包抬头查看出口方向的人,那些举着牌子想着要顺利把钱挣到的人,那些满脸疲惫被手臂揽着肩膀的人,就在我想要奔去的那一刹那,我感到他们都在看着我。他们目光如炬地盯着我,想要看我如何起跑,想要看我会不会摔倒,我迟疑了。可是孟叠的目光那么坚定,他就在离我三十米的地方,张开双臂等着我。 这就是我如此喜欢孟叠的地方,尽管这一天我仍旧不能确定我是否爱上了他。就是在人潮里的这种坚定,在我害怕畏惧怀疑的时候,像田野里的稻草人那样张开臂膀,守护着我。 可是我还是迟疑了一下。我想起在飞机上看着窗外觉得世界真渺小的滋味有多么不好受。仿佛一切都变成了一个机舱中的密度,无论你干点儿什么都有人监视着。现在我就有了在飞机上的感觉,我微微挪动了一下瞳孔的位置,看了看那些步履匆匆的陌生人。确定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在干什么后,我跑了起来。跑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我的眼里只有孟叠。 我撞进了孟叠怀里,他扔下箱子,顺势抱着我转了两圈。停下来之后,我觉得我们就那样紧紧地抱在一起有三十秒钟的时间。 “你是不是在这里等了我很久了?” “才没有,我也是刚刚到的,咱们走吧。” 孟叠轻声说:“小晴,能离你这么近真好。” 袋子在一点一点地往前蹭。 我往后退了一步。 已经到了椅子边缘了,马上——马上就要掉下去了。 我穿好衣服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何锌正在整理衣柜。看到我出来,赶忙关上柜门走过来,摸摸我的脸,关切地问我刚才发生什么了。他的皮肤清透得像一股夏天的风,他的眼神坚定得像风中的墙。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事实上我现在也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我曾以为永远避开了它。可是付诸言语,又那么苍白。我只好装傻。 “刚刚怎么了?哦,我没事闲得练发声呢。” 何锌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从湿漉漉的地上走进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条毛巾和吹风机。他一边用毛巾帮我擦干头发,一边用他那严肃而温柔的声音责怪道:“你看你,洗完澡不擦干头发就出来。着凉了怎么办。”我站在那里,像一个木偶。这是我从一道缝隙里费力挤进来的房间,我多么想让自己在这里定居下来,可是自己却懦弱又无能。此刻,如同一个进来避雨的陌生人,我用好奇而充满离别的眼神轻扫过每一寸空间。这里整洁有序得像一个没有拆封的针线包。两张地毯的边界严丝合缝地对在了一起,没有一粒碎屑。甚至连一根过长的电线都没有,所有的连接线都被捆扎成恰好的长度。书架上的书本由高到低,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一本都刚好与表面垂直。墙面如同新漆过一样。那盆床头柜上的绿萝,每一片叶子都充满光泽,连垂落下来的几条藤叶,也没有沾染上一丝灰尘。如果别人看到这里,一定把这间充满清香的单人宿舍归功于女主人。可是哪里有女主人? 唉,我已经多长时间没有整理过我自己的屋子了。好像自从组装好家具,把一切废纸盒和塑料布清理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系统地打扫过了。从没在家做过饭,总是和何锌在食堂或者餐馆吃。最近唯一做过的家务,就是在这儿帮他把他品种众多的衬衫给熨了。如何熨衣服还是他教给我的。 对了,刚刚出来的时候何锌正在整理衣柜。 低头一看,头发上滴下来的水,已经把衣服和地毯弄湿了一片。转身看见何锌正要把吹风机的插销插上,我连忙阻止了他:“你赶快继续去收拾衣服吧,一会儿还要去图书馆写作业呢。我头发很快就干了。放心吧,这种天气不会感冒的。”说完我抢过毛巾和吹风机,把它们放了回去。 梳子的齿儿费力地穿过我纠缠在一起的头发。好不容易都梳通了,洗手池里已经掉落了好多。集合起来也有差不多一把了。一直掉头发掉得厉害,可是头发仍旧如杂草般越长越猖狂。把掉落的头发攒成一团扔进马桶,冲下去的时候,竟然有些不舍。走出卫生间,路过刚刚站着的地方,我蹲下来看了看那摊不规则的深色。有种冲动想拿几张纸餐巾把地毯吸干,后来觉得这不是有病了嘛。于是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好了,什么都不要想了。 我慢悠悠地走到何锌的身边,努力用这段时间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复杂想法清空。何锌把熨好的衬衫一件一件挂回衣柜里。这个衣柜像是一道彩虹。所有的颜色都按着冷暖排列整齐。我还能闻到被熨斗烫过后特殊的清爽气味。 他最喜欢的,还是身上这件天蓝色衬衫。 本想帮帮忙,后来想想,自己也帮不了什么。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把每一件衬衫都如此平整地挂在那里。 “对了,你应该知道了吧。昨天半夜宿舍楼有个女生在配电间上吊自杀了。”何锌说完,把一件黑色长袖衬衫挂到了最左边。 听到“自杀”两个字,我吓了一跳。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我不知道啊。天啊。” “唉。你说为什么有人会自杀。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活着呢。只要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震惊很快被平息了。这似乎显得有些冷血。但我想迟早会发生这么一件事。不是在昨天夜里,就是在未来的什么时候。有个学生,她选择了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知道那个女生是谁吗?” 何锌已经挂好了最后一件衬衫,他轻轻关上了柜门。 “她跟你一样,都是从z城来的。是不是挺巧合的?说了名字,但我没有记住。只听说那个自杀的女生家里条件挺不好的,冬天夏天加起来,也没换过几件衣服,完全是因为学习好靠学校补助。我就认识他们院两个人,听他们说她原来得过什么病。每到夏天的时候总把自己裹得特别严实,走起路来还一拐一拐的,看着像是右腿比左腿短那么一点点。反正听说她学习特别用功。据说她每天都拿着本书在食堂边吃早饭边看,从没睡过懒觉。不过她好像从来不主动跟人说话,跟她说话她也就是简单回应两句,因此久而久之,就没什么人跟她说话了。她好像特别怕跟人打交道。她的那间宿舍在楼道最里面,无论什么时候去敲门,永远都没人开门。即使听见她在里面走动了,也不会有人来开门。反正是很不合群的一个人,都说从没看她笑过。” 在z城的时候我看过对于大学住宿生活的描写,一个小小的房间,塞进了三张上下铺,每天睡前总是插科打诨c嬉笑怒骂一阵。屋里晾着些单薄的衣裤,洗衣粉的味道和着泡面的味道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但是在d城,地广人稀,连宿舍都可以自由选择是单人间还是双人间。当然,无论哪个选择都仍旧异常昂贵。 我从大二开始就在老爷车的陪伴下搬去了一个虽然有些远,但价格是宿舍二分之一的公寓住了。 等等,他刚刚说“走起路来还一拐一拐的,看着像是右腿比左腿短那么一点点”。难道是?不,不可能,怎么会这么巧。 “那她为什么自杀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八) “应该是跟期中那次考试作弊有关吧。你记不记得前段时间,学校把考场的摄像头全部拆掉了,说是要尊重学生隐私,只为每个考场配了一个巡逻老师。结果大大出乎学校意料的是,第一轮期中考试刚开始没两天,就有小五十个人被抓到。这小五十个人里,超过一半都来自z城。她就是其中之一。” 听到这里,我确实想起来之前z城同学聚餐会的时候,大家还讨论起来,说学校终于出了一项利民政策,现在想想也挺讽刺的,更有点后怕,如果经济学院也在第一轮开考的话,估计我也很可能是其中一个了吧。不不不,不能作弊,我想起以前偷偷把笔记写在计算器外壳内侧的事情,轻轻掐了自己一下。 “所以,学校把她开除了?” “并没有。当时就是门选修课的期中考试。学校方面其实对她作弊的缘由c目的都是一头雾水,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说。但是无论如何,学校方面念及她的生活条件,而且又是初犯,之前学业表现也一向优异,就只是让她休学一个学期。” “并没有给她开除,只是强制休学一学期,对于作弊来说,已经算得上是相当宽厚的处理了。” 我听见何锌叹了口气。 “尽管学校没有把具体作弊的人公之于众,但学校纪检部门也有不少z城学生在那儿打工。结果别人还没说什么呢,z城自己的学生会已经把这当成了奇耻大辱。居然把搜集来的参与作弊的人的名字都印在了半个月前那期z城校园报的最后一页,予以警示,像是要划清界限一样。”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座d城的校园里,有几千名来自z城的学生。明争暗斗的事情不计其数,学生会从未出面干预过,却在划清界限上表现出了惊人的意志力的效率。不过这大约也是“众望所归”吧。d城所尊重的隐私,却被z城校园报自己揭露出来。这算哪门子的表决心? 无风的傍晚让我的语言也凝滞起来。 我清了清喉咙,问道:“你还有那期的报纸吗?” “没有。我只是当时在图书馆看了眼报纸,证明了确有其事。没想到,当时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却自杀了。也不知道跟这件事的关系有多大。但无论如何她也不应该选择自杀。这样一来就自己把自己宣判出局了。人生就是这样,有无数场棋局,无数次机遇。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得到你所需要的。可是一旦死了,就什么都失去了。”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出了口:“况且有些时候,你可以忽略掉这一切啊,就算去乡间自己一人自给自足又有什么不好。”说到这里,我连忙补充了句:“对了,她是怎么被抓到的?” 我问完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刚好从何锌的宿舍走了出来。就在刚刚的对话过程中,我和何锌已经很默契地收拾好了东西,背上书包,准备去图书馆。他又稍稍喷了一下香水。临出门前,他摸了摸我的头发。 锁好了门,何锌回答道:“只听说她当时正忙着写字,等到抬头的时候巡逻老师已经离得很近了。于是连忙把一张小纸片往卷子底下藏。结果被监考老师看见,拿出来一看,发现是另外一张机读卡,和她手上机读卡上填写的答案一模一样。” “这么听起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换作谁,谁都觉得她参与了作弊行为,也是要帮助别人的那一个。两张一模一样的机读卡,这不就是想帮别人完成考试吗?学校一直问她,是不是想帮人完成考试。她都是一个字也不说。机读卡又不比其他,看字体也不知是否出自他人之手。所以学校方面既没法确定是她想帮助别人,也没法确定她是受人帮助。但是无论如何在考场上一人拿了两张机读卡,而且还神色慌张想要藏起来,都是不能被纵容的事情。总不能说就喜欢把答案写两份吧。” 傍晚时分,头顶上的天空开始有些泛红了。好像现在才是校园真正苏醒的时候,旁边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了起来。学期已经过了一半,这么算来,我和何锌在一起已经三个月了。再过三个月,就到了约定的时间。谁能想到现在会演变成这样。我们都以为可以一直走下去,但我们判断错误的原因却刚好相反。我无法评判自己当初的选择。看着何锌,我甚至觉得我从未做出过什么选择。我只是可以地调整了双脚所站的位置,从一条河岸移到了另一条河岸,却仍被礁石激起的浪花打湿了裤腿,狼狈不堪。我是喜欢这条河的,但是我无法站在这里太久。然而下一步究竟该去向哪里,也变得暧昧不明起来。我就这样走在穿着天蓝色衬衫的何锌旁边。他比这泛红的天空还要敞亮。 “所以到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那另一个人吗?” “其实虽然没人明说,但是谁也不是傻子,那天没来考试的只有一个人,而且当时连个病假都没有请。” 好像侦探小说啊。凶手——就是你。 “好像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男生,学习不是很好。其他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后来在自杀事件之后,就因病休学了。” 我知道再问下去何锌也没有办法回答了。于是就此打住。所以自杀事件跟那个没来考试的男生有什么关联吗?算了,又不是在拍侦探电影。选择死亡总是有原因的,原因是什么现在再过度追究就显得有点不尊重了。但是这样的说服似乎无法奏效。好奇心就如同一只刚刚苏醒的兔子,蹦跳着要蹿出来。 我的思绪开始被这件事情占据了,我停止了思考我和何锌的问题。我怎么会这么好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被这只兔子牵引着向前走,仍旧是去往图书馆的方向,我的手还在何锌的手心里。 “何锌,我怎么觉得自己既像屠夫,又像案板上的鱼。” 突然间,山体轰隆隆地滑落。什么一只翅膀的老鹰,三只眼睛的蟋蟀又有什么要紧,脑海里想的只有逃命。 在袋子掉落地上的一瞬间,不知道是出于惊吓还是仅仅是莫名其妙的场合性习惯,我看了一眼手机。 11∶23 我没了命一般开始奔跑。逃命。 进了图书馆大门,我让何锌先上楼去。他知道每次我们都去的位子。 何锌没有问为什么,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径直走向电梯去了。 苏醒的兔子在体内推动着我往前迈着细碎却果断的步子。脑子和心里一样,都在酝酿着一种悬而未决的感觉,像刚刚温热的水却开始冒泡泡一样,很是奇怪。每走一步,心跳就快了那么一点。离未知越近越迷惘,自己也变得越是陌生。 “您好,我想请问一下这里还有上期的z城校园报吗?” 我刚刚在一层大厅内的服务台站定,嘴巴就自动开启闭合地吐露出完整的句子。 “有是有,不过现在公共区域都已经换上这期的了。你要找,应该只能去档案室了。放这儿俩星期都不看,结果刚一撤走你就来找了。” 我在戴着金丝眼镜的大妈面前又继续站了一会儿,她看着我,以为我还有问题,推了推眼镜,拇指上还戴着一个扳指样的东西。是啊,我是想弄清楚到底那个女生是谁,她长什么样子,她遭遇了什么。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对我来讲这么重要。隔天要交的计量作业还一字未动,我却在这里找什么上星期的报纸。等等,莫非是因为—— “那麻烦您能告诉我档案室怎么走吗?” “坐电梯b到地下室,出电梯直走,走到底就能看到一个标牌,然后再右转,一直走到头,最里面的那间就是。” 原来这里还有地下室,我居然从未注意过。 “谢谢您。” 大妈又推了一下眼镜补充道:“你没看到门口的公告牌吗?现在整个地下室都在重新布置,把原来的东西都搬出去了。办公室什么的也都暂时搬去了别的地方,只有档案室因为东西太多还暂时开着。” 我确实没看到什么公告牌,也不知道我走路的时候脑子里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要重新布置?” “好像是因为有些同学提出要借阅法律c宗教什么的大部头书籍。所以学校准备把这些散落在各个书架上的书集中起来放置,方便借阅。原来地下室的书架都太陈旧了,学校准备趁这次机会都换一遍。”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居然还有人提出借阅什么大部头书籍。我感觉我现在连翻阅一本中篇小说的耐心都在渐渐消失了。法律c宗教什么的乱七八糟的领域有什么可看的。 自从上了大二,几乎就没怎么来过图书馆了,除非是为了和何锌一起。图书馆就是个方方正正的四层建筑,虽说没什么新意,但也算简洁大方。一层的摆放稍显随性。正中间摆放着几套双人沙发,旁边是几十台电脑的区域。最外侧环绕了一圈两人高的铁质书架。二层全部是大型自习室,有几间的墙是玻璃做的,每次走过去的时候都不免加快脚步。三层和四层则是一圈小型自习室环绕着无数个自习桌,中间还穿插着一排排的书架。其实凭良心说,这座图书馆的整体设计真的不错。但是我之所以不愿意来,是因为我对这里没什么好印象。大一学期末的那段时间,我们这些z城人总是相约着来图书馆学习。说是学习,其实很大程度上都是赶作业c抄作业c临阵磨枪什么的。当时我们总是约定在二层靠近行政走廊的一间不透明的大自习室里。可是那间自习室真的让我恶心透了。什么书本的芳香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焦虑难耐两天没有洗澡的味道,有时候,还有一股刺鼻的清凉油味。我们一个个打着哈欠,头发黏在一起泛着油光,从吃过晚饭坐到早上六七点钟。因为我实在无法把那间自习室和整个图书馆分开来看,所以导致我对图书馆的印象就很是不好。我也知道这样下定论太过偏激。因为当我走在图书馆其他地方的时候,能感受到一种很恬静的感觉,我也能闻到浓浓的墨香味。而倘若不是因为我们,那间自习室本来也该如此恬静。我后来意识到,在这四季恒温的建筑物里,是我们刻意给它划分出了两个季节:考试前的一段和考试后的一瞬。我们像一群饥饿的水手在暴风雨来袭时惊慌失措地涌入底部船舱,等到天晴后狼狈地爬上甲板,才发现依旧饥肠辘辘。对于我们来说,这四四方方的结构与棺材无异,在里面的只是一群忘了把灵魂带进船舱的水手罢了。可是原本,这里才应该是里天空最近的地方。 因为我和何锌总在四层学习,所以我每次来都是直接乘入口的电梯上至四层,很少在其他楼层驻足。至于地下室,电梯a上根本没有地下室的按钮,因此我一直都没有发现。电梯颤颤巍巍地停了下来,走出去被如此昏黄的灯光吓了一跳。感觉这样的光线下,应该是间古老的博物馆,陈列着各式各样远古的生物标本,在透明的液体中,用微睁着的眼睛诉说着一切。眼前居然是一片空旷,只有高密度的暗黄色灯光将这一切填充起来,密集得像个实心体,让我鼓足勇气才迈出了一步。依照大妈的指示,我越过空旷的大厅直走到了头。一堵分不清是自身泛黄还是被灯光映黄的墙上挂了一个铜制的牌子,就写了三个字,档案馆,下面还有个肉眼几乎不能识别的箭头。这里连书本的呼吸声都恍如隔世了。如果我咳嗽一声,感觉这里就会一下子被惊醒,然后把我这个不速之客给吞咽下去,所以我连脚步声都小心翼翼地抹去了。 整条走廊的组成部分就是旧黄色的墙壁,水泥地,看不太清楚的天花板。墙上什么装饰物都没有。整个走廊两侧,均匀地排列着很多扇紧闭的门。只有走廊尽头左侧的一扇十分普通的深棕色木门,并没有关紧。毫无疑问,那就是档案馆了。 轻轻敲了两下门,没人理我。推开门,旁边背靠着墙坐着一位老者,留着花白的山羊胡子。他手里捧着张报纸,看到我进来微微点头示意了下。学校怎么会雇佣这样年迈的人来看管档案室呢,算了,本来这空旷的地下室就已经足够奇怪了。 正对我的地方有一张长条木桌,上面放了一个来客登记本。我一看,发现来查看档案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不过目的清一色写的都是“查找课题资料”。说实话,档案这种东西跟记忆一样,都有些自欺欺人的成分在其中。我拿起笔: “宇晴经济学院大二查找课题资料” 绕过条形桌,走进里间。大约有四个何锌宿舍的大小吧。高高的柜子整齐地一排排地耸立着。每个柜子上还有一列列整齐的抽屉。横平竖直,在这间屋子里,任何摆设都没有逾越自己的领地一厘,足以宽慰很多强迫症人士。柜子中部偏右的位置,都贴着由大到小分类标签。我找到写着“报纸”的这一排柜子,又找到贴有“z城校园报”的那一个。标记着2010的抽屉在与我肚脐平行的位置。我屏住呼吸,拉开抽屉。这一切比我想象的要顺利得多:最上面一份翻过来就赫然写着我所需要的那个大标题: “整校风严校纪:通报作弊事件具体名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九) 手指下滑速度与阅读速度等速。 一堆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之后,我找到了我其实并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林珉红建筑学院大三” 这个名字像闪电一样将我击中。我很想把报纸扔掉,冲出这间屋子。就是这么可怕的感觉,但是可怕到我只能呆立在那儿。 “不过她好像从来不主动跟人说话,跟她说话她也就是简单回应两句,因此久而久之,就没什么人跟她说话了。她好像特别怕跟人打交道。” 这个女生,我的确认识她。 “小晴,你这车一点都不像二手的,看着很新啊。”孟叠边说着边走近我那辆橄榄绿色的四门轿车,“咦?你怎么刚买的车门就被划了呀,怎么弄的?” 被孟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今天早上出停车场时刮蹭到取票处旁边水泥柱的事情。来机场的这一路上我其实都在有意识无意识地想这件事,毕竟刚买了一个星期就被划了这么长一道,搁谁谁心里也不好受啊。无论是想去哪儿吃饭c去哪儿玩c见面时候的场景,都有那几道划痕和刮蹭声配作背景图画和背景音。但是偏偏在看到孟叠的那一瞬间,这焦躁的意识被打了麻醉剂,喜悦感突然被激活了。结果现在,又重新活跃起来。 “别提了,今天我早上起来上超市,想去买点儿寿司饮料什么的放宿舍冰箱里,这样你不就用吃食堂那么难吃的饭了。然后回学校进停车场的时候拐弯拐得太急了,居然刮到边上的水泥柱了。你说那柱子那么矮,谁能看得见?” 我装作很委屈的样子,生怕孟叠觉得是因为我开车技术有问题。 “傻瓜。吓坏了吧,没伤着吧?” “一说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一件挺诡异的事儿。你也知道我这人就是胆子小,其实没多大点事儿,就得焦虑半天。因为当时我不知道自己刮着什么东西了,万一是个人怎么办。我自己是怎么把车停下的都不太记得了,满脑子都是这下可完蛋了的念头。一直坐在车里没敢下来。” 我边说着边故意躲避与那几道划痕直接实现接触,拉开车门。手碰到门把的时候,早上的回忆更加清晰了。孟叠就安静地坐在边上,目光关切地落在我身上。右手被紧紧拉住。我想了想,还是讲完这件事再点火吧。我这开车水平,没有办法边开车边讲顺畅的话。 “后来想想,其实当时我在车里也没待多长时间。我就把当时听到一半的歌倒回去重新听了一遍。一恍惚,感觉过了好长时间。可是等到车门被生硬地拉开的时候,发现那首歌还没播完。” 我感觉手上的力度一下子加大了,“车门被拉开了?!” “对啊,你看你这紧张劲儿,当时我也紧张得不得了。脑海中出现了无数个场景,包括被我撞到的孩子顶着鲜血淋漓的脑袋倒在我的身上。结果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向边上一转头,居然发现是个特别瘦弱的姑娘,肤色很黑,眼睛是那种一条缝类型的。她穿着件白色上衣,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我说:‘姑娘,真是不好意思啊。是不是我蹭到你了?’她摇了摇头。我心想总不能是我蹭到她孩子了吧,于是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本来我应该挺紧张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她那眼神就觉得心跳缓下来了。我就看着她,她嘴唇一直在那儿抖动,感觉比我还紧张。最后她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你猜是什么?” “莫非她说:‘姑娘你这开车技术太高超了,教教我呗。’” “讨厌。哼,我跟你说了你也绝对不会相信。她说:‘请请问,您您这车是是从哪哪儿来的啊?’” 我努力地学着那个女生说话的方式。果不其然,孟叠也觉得这句话超出了他的想象范围。我回想着当时的情景,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这真的有点儿奇怪。那你怎么说的?” “我当时也傻了啊。对当时的我来说,这就跟问我:‘姑娘,你怎么系的鞋带儿啊?’一样啊,完全不知道怎么答。按理说这问题本身跟一加一一样简单,但是配上她那表情,再配上那情境,怎么就变成一个不可答的问题了呢。我当时也是脑子搭错筋了,居然也大睁着眼睛说了句:‘我我不知道。’” “哈哈哈,小晴你太幽默了。” “靠,你还笑得出来,你设身处地想一下,要是你,你说你怎么回答。难不成我还事无巨细地交代下我在哪家二手店买的车吗。这还不算,之后的事情更诡异。她听到我说‘不知道’之后,丝毫没有一点觉得奇怪。依旧用那种说不上的无辜眼神望着我,然后从包里掏出了纸笔,说:‘真真的不好意思。如果你知知道了这辆车车从哪里来的,请你告告诉我好吗?这上面是我的联联系方式。’” 说完我松开孟叠的手,从胳膊底下的置物箱里拿出张小纸片:林珉红,旁边写着应该是手机号的一串号码。字体很是清秀,我自愧不如。 随着这张纸条的出现,车里的气氛开始凝固。需要点什么,来打破这一坨勾了芡的空气。 我重新把纸条放入置物箱,知道孟叠已经看过了,只是不愿评论而已。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孟叠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转头从后面座位上把那个大袋子拎了过来,打开,从中拿出个巨大的蛋糕。还有两个一次性盘子,两把小叉子。气氛转变得有些诡谲。但就需要这样。只有这样才能幸福。 “生日快乐,亲爱的。这个蛋糕有点丑,但是是我自己做的。我只希望你能够做自己,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继续做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有我在,我会给你勇气,帮你整理琐碎的生活,即使你不小心闯了祸,我也会和你一起,收拾结局。我就会在这里,陪你一起长大变老。别害怕,有我在。” 正方形,橙色。别害怕。他知道我最需要的一切,我轻咬着嘴唇说服自己。 我的余光瞥到他微微隆起的颧骨和直挺挺的鼻梁。如此坚硬的一根鼻梁。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问他有没有什么信仰,他就是用食指指了指这根挺拔的鼻梁。我们就坐在车里,吃着橘子味道的奶油蛋糕。我觉得我像是抓住了指缝间的阳光。 我们谁也没再提起那张纸条。 记忆飞快地跑了过去又跑了回来。我很想就这样冲出去,冲到停车场,找到那张纸。我很想看看那张纸,哪怕只是知道它还存在也好。她当时就站在那里,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虽然我不明白,但也许我会明白,可是我从未想过尝试。我明明知道那个答案,但我却再也没有看过那张纸条,更不要提拨打那个电话了。就像她是从我的眼前消失一样,时间已经过去一年了,可是为什么我感觉她上一秒还在我的眼前,这一秒就消失不见了。我只当那是个玩笑,或者是个恶作剧一样的轶事,甚至那点诡异,若不是有今日的催化,早已经不知道去了这世间的哪条缝里。答案太过简单不值一提,当然那只是从我的角度。如果,如果我当时给她打了个电话,如果我告诉她她需要的答案,哪怕我只是和她随便说两句话,甚至如果她都没有接起电话,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她会不会还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每天早起在餐厅捧起一本书。 但是我并没有飞奔出去。我把报纸放回后轻轻关上了抽屉。走到门口的时候,老爷爷又点头示意了一下。我怕何锌等得急了,想掏出手机给他打个电话,可是一看地下室连信号都没有。真是个独立存在的地方,像深海之中的一个气泡。怪不得要重新布置一番。走到电梯口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昏暗凝集的固体空间。 找到何锌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仿佛我从没有离开过一样,把打印好的题纸推到桌边:“你回来啦。” 我拿起那张纸,却把触感仍旧停留在那张报纸上。 我之所以如此想知道这个女生是谁,不是因为“如果——当初”的开放式结局。而是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嘶叫,想要告诉我一个事实。 我之所以在乎,是因为——好像——我也可以是她。 车里放着老得不能再老的《最浪漫的事》。现在的气氛已经恢复得松弛了些,于是我一边开着车,一边继续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早上的事。 “后来我看着她走远了才下车。一看划痕远没我想象的严重,就是蹭上了好几道黄漆,真正深的也就那么两小道。还说呢,那女生走路的样子真的跟她的表情和问题一样诡异。说瘸也谈不上,就是那么一拐一拐的。亲爱的,你说我该不会是遇到鬼了吧?” 孟叠哈哈大笑了起来:“真是个傻丫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鬼来了,我把她活捉了办个展览。你就放一万个心吧,那女孩儿可能受什么刺激了,再说了,有我呢,乖。” 我飞快地跑。感觉甚至连汗毛都在向后拉扯。毛孔就要被撕裂了。这下子,全身就像要在剧痛中形成无数个破碎的洞。 只用了八分钟。11∶31。 我蹲在教学楼台阶前的阴影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连带腹腔的剧烈起伏把五脏六腑打散得七零八落。我紧紧地闭上眼睛,皱褶密集得能把豆大的汗珠压榨成气体。 天还没有塌下来,可是马上就快了。我是不是应该找个地方躲藏一下。算了,让天塌下来算了。既然总有那么一天,还不如就趁现在。反正我也已经像哈巴狗一样在这儿鼻尖冒汗地只剩茫然了。 如果我现在走进去,所有人都会看向我。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这么重要的考试,迟到了半个多小时。我要怎么走过大家的目光。他们会说什么,会议论些什么,事后又要跟多少人说,又会有多少个版本的揣测。这么多双眼睛,我应该无力招架。真的,还是让我就在这里蹲着吧,看,还有只松鼠用和我一样的姿势在人行道上蹲着呢,只不过它手里还抓了颗坚果。 其实这样的畏惧不足以成为我缺席的理由。关键是我现在一头雾水。好端端的一个上午,其实什么也没有经历,却又像是闭着眼睛经历了一切——我明明三个多小时前就开着那辆破烂老爷车出门了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干了什么,时间做了什么把戏,除我之外的一切又经历了什么。我完全不知。就像一个被时间和所有一切都抛弃了的人,我在混沌中自生自灭。腿已经麻了。浮上水面所需要的力气我无法提供。还是沉下去吧。 就这样,我缺席了最为重要的数学经济课期中考试。教授已经三番两次说明了任何没有事先请假的缺席都是无法被谅解的。这门课注定要不及格了。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吞瓶安眠药算了。 一个上午,我都干了些什么。无法预料到结果。 我以为天塌了下来。 然而——蓝得甚是无辜的天空仍旧好端端地伸展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一) 我终于能在河岸上晒晒太阳了,享受下这久违的悠闲时光。突然眼前晃过了一个黑影。多么慵懒的一个中午啊。阳光正足,还没有一丁点风,背上的阴郁感被一扫而光。我正想着离上次逮到鱼已经有几天了,那个黑影又从我的眼前晃过。真该死,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安静地自己待上那么会儿。等到那个黑影第三次从我眼前晃过的时候,我终于耐不住性子,看了那么一眼——一只透明的小虾! 肚子开始发出饥饿的信号。真是不知廉耻。倘若让我妈知道我长这么大缺席的第一次考试居然占核心专业课总成绩的百分之五十,不知道她会不会气得把那几支假蜡梅顺着六楼的窗户扔下去。当然,她的语气一定是这样的:“我不生气,我就是失望,这么多学费搭进去,嘿,你居然不去考试。”然后就是很长时间的冷战。唉,算了,想办法不让她知道就是了。每次考试犯了很白痴的错误的时候我都会懊恼很久,可是现在,考试连去都没去,我居然能够冷静地分析起我妈的反应来。看来我平时实在是低估了自己的自我修复能力。 虽然意识渐渐地恢复起来,可是已经于事无补了。再有五分钟考试都结束了。我就以这种怪异的姿势杵在教学楼前,眼睛盯着地面,看着各式各样的鞋子从我面前经过。 负面情绪慢慢地蔓延至我全身,可是倘若论及力度,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不可忍受。这只是如同余震一般象征性的疼痛,地动山摇的崩坍只持续了低头看表的那一瞬间。然而在真正崩坍的时候,我已经吓懵得把一切都抛开了。我只记得奔跑,连眼泪都忘记了。现在,眼泪过分后知后觉地挤进了眼眶。我突然好想大哭一场,就那样放肆地,像已经失去了一切般大哭一场。不留后路,也看不见周遭,就那么扑靠上一个肩膀,把鼻涕眼泪都放肆地沾在衣领上,拉扯着自己和对方的头发,口水四溅地顶着沙哑的喉咙痛骂。什么他妈的狗屁大学,狗屁考试,狗屁前途,都不重要。我只需要大哭一场。我知道,我根本不是因为这件破事儿想号啕大哭,我就是为了一个整体,所有的一切。可是现在,连这么个肩膀都没有。 不能想怎么办,因为不能怎么办。没有人会听我的解释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多么讽刺的生活啊。好不容易经历了一个完整的上午,结果其实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正午。不行,我自己还是承受不了。 陆梨正在她的那间小办公室里看美剧,嚼着个口香糖吧唧吧唧地接着我的电话。 “你在哪儿呢?好,我这就过去。” 等陆梨的光景,我就看着对面路边灯柱上面飘着的宣传旗帜。一个带着学士帽的女孩拿着卷成一个筒的毕业证书笑得正甜。她笑起来真是开心,八颗牙齿。我好像从小就只会抿着嘴笑。 女孩儿被遮住了。 “大姐,我真是服了你了。呦呦呦,这是谁欺负你了啊?乖啊,咱先去我办公室待会儿啊,然后我给你拿吃的去。” “陆——梨——” 我抱着陆梨的两条腿,准备好架势号啕大哭。 可是我居然挤了半天都没有挤出两滴眼泪。我一下子有些发懵,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可难过的了。失去这一切了又怎样?我好像从不曾拥有过什么。连哭都不会了,这才是真正值得难过的。我对自己已经失望透顶了。 我大约抱着陆梨的腿呆了两三分钟,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腿腿麻了,站不起来。哎呦,唉。” 走到陆梨办公室,耗尽了我仅剩下来的一点力气。陆梨像伺候老佛爷一样把我搀到了椅子上,又赶忙塞给我瓶果汁还不忘把盖拧开。办公室里那个眼镜男博士也在,我想我的鼻头一定把一切问题都说明了,不然他不会在陆梨一个眼神下就逃一样地跑掉了。陆梨像哄孩子一样摸着我又硬又油的头发。该有多少个男人想用各种办法把我解决掉后取而代之。 陆梨的美有些游走于传统与非传统之间。她很像一个精灵,我不知道要怎么描述才能贴切地把这种若即若离的气质表达出来。不过更贴切些,她具有的应该是一种小恶魔般的气质。她眼睛长得特别像一个隆起的小山坡,两边延长至平行的地平线的尽头,透出时而狡黠时而皎洁的光芒。眼睫毛很浓很密,最关键的是下睫毛也是弯曲的形状,感觉像酸辣粉的广告形容的那样,根根有弹性。但是这么俗气的形容比较偏离我想要达到的目的。这么说吧,她脸上最独特的就是那些星罗棋布但又相当别致的巧克力色雀斑。我问她出生的时候脸上有这些点点吗,是不是就是因为她又白又嫩又有那么多点点所以才叫梨的啊。她瞥了我一眼,笑笑也不反驳。她白得虽有些让人心疼,可是又觉得那是一种非常坚硬的白色。她的耳朵顶端真的是尖尖的向外龇楞着,不知为什么,到了冬天我总会觉得她的耳朵会比我的更凉些,而且是不是她这样的构造才能听到雪融化的声音。 想要博陆梨一笑的男人就像雪花一样多。我一直在否认我对她的嫉妒。 “大姐,你饿不饿啊,要不然我先给你拿点东西吃?” 确实很饿,可是饿和想吃东西是两种概念。虽然我现在感到肚子极其空虚,可是心里面的空虚感战胜了肚子的空虚感,毫无胃口。 “你要是饿你就去吃点吧,我没胃口。那个什么,给我点儿酒吧。” 我根本不需要问陆梨还有没有酒,她肯定有,即使是在专门供博士生分析数据写研究报告的办公室里,也肯定贮存了好几瓶。陆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质疑,甚至无论怎样都会有人拍手叫好并助其一臂之力。屋子里烟草的气味还没有散去,但是那又怎样,导师来了还不是咳嗽两声当什么都没有闻见。可是陆梨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那儿笑笑,或是稍微表现出点抱歉的神态,就一切都解决了。这不能完全算作人格魅力,因为很多时候还没有轮到展现人格。要说是长相魅力吧,也不能所向披靡啊。大约是一种混合的效果吧。况且我自己也有这种体会,就像有什么东西按着你头往下点一样,看着她的眼睛,一切都在无意识当中顺利通过了。烟草,酒精,脏话,放到陆梨身上也像古典音乐会一般高雅起来。真是个神奇的女人。 至于陆梨在酒吧里的那些事情,我听传言听得耳根都烂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旦说起她自从来到z城就没找过男朋友的时候,就合理化了。怎么说呢,这么漂亮的人,如果天天对着一些资料过活,确实挺浪费的。但我心底里另一个声音又在说:“这下你就高雅不起来了吧。” 陆梨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细长的手指在兜里摸索着烟盒。接下来的步骤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会用左手大拇指推开烟盒,右手中指和拇指拈出一根烟,火苗像是之前被空气藏起来一样,一下子就出现了。她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徐徐吐出一口淡雾之后,嘴角上扬地看着我:“真不是我想说你,你说你这种连酒吧夜店都没去过的小古董,现在大中午要起酒来,我也不敢给你啊。我还是先下楼去给你拿点儿东西吃吧。” 我一把拽住陆梨的手腕,几乎完全是手掌与骨骼间的触感:“酒。” 即使是陆梨大约也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我。她可能见惯了我遇到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来和她抱怨,什么选课麻烦死了呀,房东大姐又跟我一分一分地算账了呀,某某某又借我东西不还了呀,每次像这种问题,她从来都不怎么发言,就听我在那儿像在菜市场提着菜篮子从西红柿到冬瓜硬要把一顿晚餐的蔬菜统统砍到半价一样地从一件小事说开去,然后含笑地跟我说句:“说出来舒服多了吧。”我有一种感觉,她不喜欢说这些事,但她并不反感听。如果我觉得她会反感,那我肯定很早就选择闭嘴了。可是现在,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像被牙齿吞噬了我的语言。一排排的词语看不清容貌地顺着喉咙拥挤进口腔,喉咙胀得生疼,口腔也鼓鼓囊囊的。可是这些词语就一直这么涌上来,却没有觉得有口腔空间不足这样的问题。就是牙齿,是牙齿把所有这些词语镶进了看不见的微小洞里慢慢消化,以至于空气什么都打探不到。所以我需要酒精让牙齿先醉,牙齿醉了脑子和心才能醒过来。我又想到了那个抱着树干的男生。我要像他一样。 “酒。” 当我第三次重复这个简单的音节后,陆梨才像从茫然中苏醒一般,忧伤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打开了头顶上方的柜子。 “我这里只剩下朗姆酒了,因为一直没买可乐,所以就没怎么动。你说你一个就喝过百利甜酒的人,快别闹了,乖。有谁欺负你了,你跟我说,我把丫给你绑过来下跪。” “没事,朗姆就朗姆吧。把瓶子给我就行。” 我像抢一样地一把拽过悬在空中的瓶子,动作连贯地拧开盖喝了一大口。太难喝了。剧烈的咳嗽把口腔里还没被吞噬的词语带出来几个,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陆梨,我真的好想回到过去。” 陆梨的表情有些惊讶。 “回到过去?小晴,你怎么了?大家都想回到过去啊——” “d城像坨屎一样。” 陆梨轻轻“哼”了一声,没肯定,也没有否定。 我又扛起瓶子喝了一口,这次嘴稍微张得小了一点,没至于把喉咙呛得像要起火了一般。牙齿稍微醉了一些。 “我真是不明白了,这一天天的是干什么呢。我原来想象的大学生活怎么跟这个一点都不一样。你说就现在,走在人行道上,走廊里的,坐在教室当中,或是在图书馆那臭死人的自习室的,那些人,他们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吗?反正我是不知道。我真他妈不知道我这一天天的是干什么呢,是为了什么。我那么认真地把书上的每一个字都看了,可是忘记的速度快得让我觉得自己一宿一宿熬着就是个傻子。我也想在有阳光的下午捧本小说坐在沙发上,一看就是一下午;要不就是和几个人一起去打会儿排球看个电影。我原来那么喜欢画画,可是当初新买的颜料现在早都已经干了。大学四年,我没觉得学出个什么样子来,可是连玩儿也没玩儿出个样子。我连酒吧都没有去过,能叫出来的朋友又少得可怜。原来还打扮打扮,现在恨不得就穿着件睡衣出来了。我谁也不关心,连自己都懒得关心。感觉没有比我更窝囊的了。什么叫窝囊?窝囊就是你既想往东又想往西,结果发现哪儿也去不了之后就麻痹自己说就中间坐着最舒服,结果到最后,连中间都坐着硌屁股起来了。那能怎么办,找个地缝钻进去?当然窝囊是表象,焦虑才是本质。我现在真是觉得,那些天天去夜店醉生梦死的人都比我过的要好得多,人家至少每天都能图个美梦。你要说忙,也没多忙,一天空闲的时间怎么也得有八个小时。可是这八个小时都他妈打散了分插进另外那八个小时里了。每一分钟的空闲,就跟个罪孽要受谴责一般,被另外一分钟忙碌的阴影压上去。上个厕所恨不得都得想想论文怎么写,结果一回到电脑前面就又随手点开了个网页。看了两眼视频之后觉得太耽误时间了,关上的时候二十分钟已经没了。看十页书就累得不行了,得看眼手机,再看眼电脑,然后又点开一遍视频,再关上,再看十页书。说实在的,这一天说什么都没干也是有点冤枉。可是这种一瞬隔一瞬的时间分类怎么过怎么又是窝囊。每天早上真他妈不愿意爬起来,从床上爬下来拉开窗帘一看就恨不得蒙上了一脸的灰。然后一个学期过去了,一年过去了,那些专业名词推理证明早都忘得一干二净,留下来的就是一片空白,上面还得趴几只苍蝇。” 又喝了一口。我眼睛一直盯着斜前方的桌子角。还好,到现在为止桌子角仍旧以一个桌子角应有的形态在我眼中存在着。我没看陆梨,但闻到了飘散过来的烟草味道。我能想象到她的样子,眼睛笑着一般地思考着。 “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我自己的状态。焦虑,特别焦虑。一切都像缠绕在了盘根错节的干枯头发里,即使连根拔起,痛的还是自己。过去和未来,哪个都稀里糊涂。就连现在,哈,也不知道到底长成个什么样子。考研还是找工作,一下子让我自己选择,我竟然像个废物一样手足无措起来。从小到大,脚底下的路恨不得都用警戒带给我圈定出来。就沿着走下去就是了,只不过是走快点还是走慢点的问题。我一直渴望有一天能够让我自己选择个什么,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也已经丧失了选择的能力。还是那句话,你说窝不窝囊。我现在才意识到,原来给条路闭着眼睛走没什么不好。至少不存在方向的问题,方向错了也不是我来负责任。可是现在,不仅我妈,那么多人盯着呢,我真是觉得往哪边迈都是一坑的荆棘,但我又觉得往哪里迈都能是花园。其实上大学之前,我觉得能力还没有完全丧失。结果就是这四年,到现在,我除去上课考试的部分,其余的真的是没有能力了。 “选择对我来说简直是太难了。每做一件事情,我都能听见两个声音。两个声音都来自我的内心。我就像是个被从正中劈开成两半的怪胎,我的左手和右手在不停地打架,我左边的影子把右边的影子咬得满是窟窿,于是右边的半张嘴就骂左边的半张嘴是个畜生。我的两半自己之间只剩下水火不容的关系。我左边的脑子教会我说,要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结果上,为目的服务。一步一步踩着身边的人和物往上爬!终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对我另眼相看。整个地球只分两类就可以了。这个人有没有用;这个东西有没有用。其实这样我最开始也觉得没什么,本来嘛,我就觉得哪儿有什么纯粹的利他主义,无非是利己主义的不同程度而已,但是后来发现我连想约人吃个饭蹦进脑子里的都已经是和她吃这顿饭能带给我什么这类的想法了。于是我右边的脑子就蹦出来了,它怒斥左边的脑子,说它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右边的脑子不停地在我耳朵深处唠叨,不要在乎别人怎么说,什么都不要在乎。任务c权力c人际关系,都让它们见鬼去吧!不想看见早起的阳光,那好,那我们就天天晚上再起。不想再上学,那好,那就让我们把书撕得粉碎吧!去做一个无牵无挂地漂泊的人吧!我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步了,但我感觉走到这步好像是再简单不过的样子,顺其自然就成了这个样子。是我天性如此分裂,还是环境如此分裂,或是二者都有,我也懒得去想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二) “最关键的是,我看不清自己的方向是什么了,我不明白一切是为了什么,一切又是因为什么。兴许这只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思考,但是这或多或少影响了我对自己的看法。我不想看不起自己,但每一天过了之后,就让我更加看不起自己。而且你知道吗?我失去了好多情绪!每当我遇到一件对于右边的脑子来说特别开心的事情时,左边的脑子就会过来泼一盆冷水。而每当一件对于左边的脑子来说可谓灾难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右边的脑子却过来安慰我,说这完全没什么大不了,说不定是好事一桩。就像今天,我以为我的世界会连天都塌了!结果我比我自己想象的要平静得多。可是后来我突然意识到,这意味着我永远地失去那些伴随我走过童年和青春的情绪了!这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灾难!你跟我说过,我之所以难过孤独都是因为界线。难道我已经完完整整地处在一条界线之上了吗?我觉得我还没有看清界线的时候就已经要被怪兽把五脏六腑撕扯一空了,然后我自己的灵魂也从破碎的地方溜出来加入到啃噬自己的行列之中。我已经控制不住了,这种失控的状态又把我扔进了窝囊的阵营里。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小晴,你少喝点吧,给我,让我也喝口。刚才你说的这些,我不用听。不光是在你身上,你仔细盯着旁边的人看吧,谁不是举足不前,犹豫不决;谁不是沾了一身泥之后想爬出来却发现早已深陷。在没有陷得很深的时候能够意识到并往外爬,那才是逃离界线的方法啊;一旦没过胸膛,心脏置于泥潭之下,那么便会连想要逃脱的意识也失去。我跟你说过,界线是个很危险的地方,有泥潭也有怪物,可是归根到底他们只是一种事物的不同形态罢了,都是先掳获意志再掳获意识。我发现你从今天早上一起床就有点不对劲。但是你千万不要觉得自己是这样混沌不清的,不要觉得只有你才面临这种难缠的局面。其实我也是。还有那么多人,他们都是。唉,虽然这听上去有些自欺欺人。” 酒精这种东西真是神奇。原来我总是刻意回避,把它当成一块滚动的石子,踩上去,说不好就堕入万丈深渊。推杯换盏,刺穿耳膜的音乐,陌生人的搭讪,舞池里的触碰,这些和我唯一的关系貌似就是陆梨在我的逼问下吐露的片段般的生活。我从来不想尝试,陆梨也从未想带领我尝试。我看着她把这些毫无缝隙地编织进自己的生活,既没见多刺激,也没见多惊险。可是我还是觉得那些离我过于遥远了。可是现在,当我一口一口喝下这难喝又辛辣的玩意儿,如此切实的痛感却使脑子梦幻起来。平时不敢想的不敢说的,此刻像冬眠过后的熊,开始慢悠悠地活动起身子。这梦幻仿佛把我和现实拉得更紧密了些。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现在是我这两年来最不堕落的时刻。头好晕,但是意识在晕眩间翩翩起舞了起来,熊也跑跳起来。 “陆梨,今天就让我们坦诚相见吧。你不要跟我说什么所有人都跟我一样这种安慰人的话,我不需要。来,你也喝一口吧。哈哈哈。趁着我现在高兴,我不八卦别人了,我就给你讲讲我过去的事儿吧。” 又喝了一口之后,桌角的轮廓有些圆润起来。陆梨的声音像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烟草的味道也飘远了。现在好像不需要什么思考的过程,话语就像一颗坚果从一棵橡树上掉落一般自然。 “三年前了吧,那会儿我还上大一。你相信吗,我每天还都是中午之前起床,除去跟孟叠打电话的时间,有大段大段的时间可以看书,听音乐,看电影,找几个朋友出去散个步。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做到的。孟叠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那天我过生日,十九岁。就在中心花园,他单膝跪地给了我个戒指。就那么细细的一小圈,可是即使到现在,我都觉得简直是太好看了。原来分手之后我就把那戒指穿上条项链戴脖子上了,后来觉得还是给放进抽屉里比较好。就在那天,就在那天我把第一次给了孟叠。那会儿我们已经在一起有八个月了。我俩就倒了两杯红酒躺在床上看我俩以前的照片,然后我突然脑子抽筋跟他说要挠他一百下脚心。他问我如果让我挠我就会开心吗,我说对,然后他说那你挠吧。我挠完一百下,我就看他紧咬着嘴唇眼泪都要下来了,但是他一动没动。然后我就亲了他,然后就把第一次给他了。他后来跟我说,哪怕让我开心一秒,他都会努力去做,他还说两个人相爱,就是不会去计较多一点少一点,而是把能够给我的都给我了。他甚至说这就是他的理想。你听上去是不是觉得挺傻的,是不是觉得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但是后来孟叠他真的做到了。他没跟我吵过一次架;每天晚上都等我睡着才挂上电话;铃声永远开到最大,即使再累也会醒过来脾气温和地陪我说话;我总是说你就当我半身不遂了吧,打个水什么的你就背着我去吧,然后他就说你以为呢,我早就当你半身不遂了;我喜欢吃的东西喜欢看的书喜欢的颜色喜欢什么样子的花我的坏脾气我的任性我的胆小我的自欺欺人,他都知道,他跟我说我只要勇敢地做自己就是给他最大的奖励。可是你说说我都干了什么。我明知道他重感冒,还让他给我查资料,因为当天就要把报告赶出来;我心情不好的时候,随便挂他电话;我觉得他飞过来看我就是理所应当,我飞过去看他就是他应该永远记住的恩情。我是不是特有病,可是那个傻子,他认准了就一直走下去,还总是一脸的幸福。最关键的,他有我没有的对别人好的能力。” 我听见陆梨挪动酒瓶的声音。其实这些并不是重点。虽然我很想说,我很想用语言来缅怀一下那段日子,但我更需要借着酒精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段话,一段我从没有用我的言语跟任何人提及的日子。我又重新感觉了一下在胃里静静散发着魔力的酒精。 “但是后来我和孟叠分手了。突如其来,毫无预兆。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的骨子里是与他截然相反的人!我没什么精神上面的追求,我原本以为的追求只不过是我从孟叠的羽翼上摘下的一片羽毛而已,它根本就不真正属于我。我突然茫然起来,我觉得我和孟叠在一起就是个硬生生拼凑起来的错误。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事实上,我当时没有勇气承认,我之所以要和他分手,是因为我清楚地意识到,再跟他待下去我就会厌弃自己!可是我怎么可能自己把自己扔下不顾呢,我只能扔下他。但是我还有些留恋,所以我想用孟叠给我的启发更加决绝一点。他说,如果有一天,当我自己都不再拥有自己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分手了。于是我干了件特别愚蠢c幼稚的事情!我遇到了一个男生,他与我认为骨子里的自己是一样的。他说爱情就是交易,就是利益互换,于是我觉得简直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他是个同我一样丑陋的人啊!对,我当时就是按照他的方式,彻头彻尾地利用了他,我利用他和孟叠分手。在我和孟叠分手的前一天,我就和那个叫作何锌的人做爱了。我和他在床上的时候,他把我压在身下,我感觉我就要窒息了。孟叠还在电话那头等着哄我睡觉,而我却和另一个男生在床上翻滚。我的身上沾满了陌生的汗水,我的眼睛里都是火光。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连我引以为傲的那点道德也可以弃之不理了。我的心里还在做着思想斗争,还在责怪自己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但我的嘴唇在疯狂地搜索着他的吻,我的呻吟变得愈发疯狂!我在那抚弄和情欲之中彻底地迷失了。我不再拥有自己。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自己在干什么了!我当时觉得我终于可以摆脱这一切了!我的行为已经彻底抛弃了我的意识!就这样我睡了一个好觉,那一夜我甚至连一个梦都没有做。可是当我一觉醒来我害怕了。我发现这简直是加速了我厌弃自己的过程。多傻啊!我干吗要用这么愚蠢的方式作茧自缚!我连忙和孟叠说了分手,但是我不能把我住了一年的世界连根拔起,那样我会真的恨死自己的!于是我什么都没有和孟叠说,我没有告诉他我做的这么荒唐的一件事。我还用这个秘密跟何锌交换了半年的时间,我答应做他的女朋友。从那之后,我的羞愧感让我再也没有提起孟叠这个人,也没有跟别人说过我和何锌的事情。可是结果令我大失所望。我没想到我认为的流浪汉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绅士!何锌,哈哈哈,他居然他妈的也是个比我好一万倍的人!他竟然要用真心跟我换真心!半年之后,我再一次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其实谁都没有爱过,我只爱过我自己!多可笑!哈哈哈哈哈哈!” 我从陆梨的手里夺过酒瓶,我已经数不清自己灌下几口酒了。我要把所有的酒精统统喝光!我要更加清醒更加勇敢一点!陆梨扑过来想要夺走酒瓶。但是我死命地抓住不放,就像那个男生死命地抱住那棵树一样。但我的力气离我越来越远,陆梨还在用力争抢,我关节一松。陆梨一个踉跄,酒瓶摔得粉碎。性生活和精神世界,这所有的一切都同酒精一样挥发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再次喷涌而出。我感觉说到这里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脑袋晕沉沉地搭在手臂上,眼皮越来越沉。过了几秒,几分钟,一切都归于黑暗了。我好像把外界的声音都隔绝了,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轰隆隆地在头颅中横冲直撞。词语都已经散开了,我不确定我说出去的话是否能被人理解。 “我是个坏人,混蛋,弱智,懦夫,活得太贱了。分手那天,咱们去日本料理,大吃一顿,哈哈。就像吃毛豆一样,掰开了,咽下去,就是这么简单。我没说,你也没问,原因,不知道。什么原因,哪里有原因。毛豆太咸了,吃口海带丝。” 我好像看见他们了。孟叠还穿着那件卡通图案的圆领t恤,何锌还是那件蓝色衬衫外面套着白毛衣。四周一切都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我觉得我可能是在一片沼泽,也可能是在一个房间。很奇怪,他们浑身上下发出了一种浅红色的光,就像有一小簇一小簇的火苗在贴着皮肤燃烧。他们彼此视而不见。我以为伸出手可以碰到他们,摸一摸是不是浑身温热,但是手却一点都动弹不得。正当我想要发出声音的时候,背后有一个黏稠冰凉的东西贴了上来。腰被猛然掐住了。就像有一整根神经从腰直接连接到喉咙,瞬间,脖子中间凹陷部分的呕吐感袭来。我使劲往下咽了好几口唾沫,呕吐感才稍微减轻了些,再一抬头,他们都已经不见了。一回头,原来我正贴在一面镜子上。镜子泛着幽绿色的光。 “在何锌房间,那天” 先是一串流动的黑暗。 当我发现自己的时候,我只知道我在焦急地等着什么人,但我已经忘记他是谁。 我被一阵喧闹的鼓掌与尖叫声引得回过了头,就在那一刹那,天幕一般的巨大帷幕向两边退去。一个广阔的舞台和与之垂直的荧幕露了出来。 观众鸦雀无声地注视着舞台。没有主持人上来报幕,甚至连任何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许久,屏幕上开始闪现一串时间。 “2010年10月23日” 我盯着屏幕,完全没有概念。我只知道这是一段时间的名字。而这是过去还是未来,还是我所站在的现在?完全无从知晓。我不需要时间来提示。一片鳞片从水底浮上水面的时间,我等的人就会到来。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喇叭试音的声音,很是刺耳,与这豪华的舞台设置极为不符。几声尖锐的声音划过之后,一个有些活泼的男声响起。 “我上大学了才第一次自己做短片,是不是起步有点晚?不过我想好了,我已经开始兼修电影专业的课了。以后就一直从事和电影相关的行业,多好。等我做完了这短片,给你发过去,你也帮我提点意见呗。以后我就天天举个相机,把我这个漂亮女朋友的漂亮淋漓尽致地记录下来。” 接下来是一个毫无特质的女声,反正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感觉声音没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与之前的男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以为你天天捣鼓来捣鼓去就是弄着玩儿呢。可是你数学那么好,将来却去搞电影,你不觉得有点可惜吗?” 这样一对对比强烈的声音念出的大约是对白。那个男声尚且还不算难以忍受,但是那女声仿佛在广袤无垠的荒漠中被晒脱水的家兔,干燥得如同噪音。 就这样一来一去,两个充满对比性的声音坚持不懈。我的大脑无聊地把一个个字连成了句子。 “那你?你毕业以后是怎么打算的?” “进投行吧。我看我们这个专业的毕业生大多数都去投行了。” “这样啊。如果你真的喜欢,我觉得挺好的啊。不过你得先确定你了解这个行业是干什么的,不能光跟着你那些师兄师姐的路走。他们喜欢的你不一定喜欢啊,我可不想让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受委屈。” “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无论什么工作,终有一天你可以说服自己喜欢上,就像谈恋爱一样。” “亲爱的,你觉得需要说服才能获得的喜欢是真正的喜欢吗?爱情也一样,无论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都是自发的过程。但是有些人,一辈子的时间在一起,都无法相互喜欢。” “好吧好吧,那鸟飞的时候,鱼游的时候,还都排个队形呢。你总是背起行囊就上路,就拿着张地图,连攻略都扔了。自己一个人,不觉得太苦了吗?” “傻丫头。你看我哪里像苦的样子啊。我每天都觉得挺开心的。再说了,我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啊,我还有你呢。咱们两个都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还有比这更快乐的生活和爱情吗?” “好吧。你还有我。” 我实在不想听如此诡异且无聊的对话。但我必须要继续等人,无法离开。我感觉我只是听了一半的对话,就是男声的那一半。我这才意识到不带有特质的声音只是忘记开灯的房间,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适应黯淡的光线,找出里面的轮廓。毕业,爱情,工作?所以这应该是一对学生情侣间的对话吧。为什么要在公众场合用这样的声音放这样没有味道的对话,简直是扫兴。 我等的人怎么还没有到? 这时,屏幕上的字样变换。 “2010年10月24日” 我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舞台便一拥而上很多人。所有人都戴着面具,看样子像是个假面舞会。仿佛只是为了充当一次性的场景一般,这一群人只停歇了一个转身,便一拥而散了。偌大的舞台上只剩下一个女人,穿着一件天蓝色碎花灰底礼服。她仍旧戴着面具。她的肢体有些僵硬,一个动作略微机械地牵扯出另一个动作。她四处张望一下,似乎也是在找什么人。是刚才那一群人中的一个吗?看似没有找到。她有些犹豫地走到一个塑料泡沫的吧台前拿起一杯酒,看着像是真的。 随后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如同鬼魅一般。我看着他的动作随意而自然,完全不像演员,甚至与他相比,台下那些屏息凝神的观众更显做作。 不和谐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捂上耳朵,可是那声音便从指缝间钻入。让我感觉脚底踩上了什么扎人的东西。那声音只是男人和女人演出角色的声音。不过这次,男人的声音是从面具后面产生的。那声音发自他的胸膛,带有肿胀喉咙里血的腥味。而且,这次的声音与上一个不同。然而对于女人来说,那喇叭仍旧是她的嘴。 “嗨。” “嗨。” 男人穿着橘色衬衫,打着橘色耳钉。 “你相信小概率吗?”男声问。 女人点头。天蓝色耳坠摇了摇耳垂。 “那好。那我就猜你最喜欢的颜色就是我衬衫的颜色。” “你怎么知道?” 男人指指女人的耳朵。 “因为那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我想这算什么理由。这不是理由吧,这只是小概率中的一部分。 男人说罢从吧台上又拿起杯酒递给女人。我猜女人不会接过去,因为她手里的酒还剩下大半杯。 然而女人接过香槟,轻轻抿了一口。多么容易妥协的女人。 “我能看眼你长什么样子吗?” “你不是一样戴着面具。” 话音刚落,男人就把面具摘了下来。我看到他的眼睛不大,眼皮很单。这应该不能算作缺点。他是个挺好看的人。但是,之前那段对话的声音是出自这两个人吗屏幕上的时间过去了只有一天。时间是正向行驶的,纵然我不知道现在的坐标意味着什么,我依旧知道方向。从内容来看,刚才的对话一定不是这两个人的,至少有一个人肯定在从无形变为有形中转换了角色。可是这样说来,为什么偏偏声音是一模一样的呢。在我思考的同时,男人的胸膛又发出了声响。 “等价交换,该你啦。” 男人露出很白的牙齿,两颗门牙中间有一道细缝。等价交换?这个女人怎么还不离开?赶快走下台去,回到任何什么她想去的地方,用这样一个结尾结束这台刺耳的舞台剧吧。 女人说:“我没有同意这个交易,是你单方面提出的要求。” 女人骨头的松软程度令我心烦。我开始讨厌这个女人了,她的演技如同夹生饭,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大概是真以为自己可以潜伏在角色里混淆视听吧!她怎么好意思继续赖在舞台上。喇叭里好像出现了干扰一样,出现了一种有什么东西开始破裂的声音。从指缝间蹿入的声流肆意流淌。我想转过头去,可是眼神像是被钉在了舞台上。这样该不会错过我要等的人吧? “那好,那怎样你才能摘掉面具?” 男人高高翘起的发梢像刀尖一样。 “你现在,在这里,给我唱首歌。” 女人的表演渐渐有些做作。我现在明确地感受到,她只是一个演员,只属于这个舞台。 “你觉得你值得我这样做吗?” “没有风险,哪有收益。” “我要考虑机会成本。” “就这次来说,机会成本必然小于你的最终收益。” “这么自信。如果形势不对,我会止损。” “你舍不得沉没成本。” “不,我会止损。” “那好,再见。” 女人的表演令我反胃。她的每一个毛孔,甚至衣服上的每一个皱褶都在奋力投入这场表演,可是藏在那张面具后面的脸却在唱着反调。我想笑,这种伎俩也许能够骗得了其他那些没有脑子的观众,但是怎么能骗得过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三) 男人的表演却丝毫没受影响,也许是没有戴面具的缘故。他内心的挣扎完全写在单薄的眼皮上。男人绷起手背上的肌肉,重心向前移了半步,但与此同时,他的手抓住了女人的手腕。 “好吧,你要听什么歌?” 男人手背上的肌肉紧绷得像要断掉,毫无疑问,这是只宽厚的手掌。男人的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绅士的笑容。 “只有旋律的歌。” “说话算话?” “你可以开始了。” 旋律从男人的胸膛中流淌出来,我感到骨骼在我的体内摩擦起舞,用镇定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碰到我的时候,我和那目光都颤了一下,随后他便继续若无其事地用嘴唇对着女人的蓝色耳坠做出专心哼唱的动作。 女人背冲着我,半身倚在吧台上。我看到她的手肘渐渐抬起,随后面具从空中蹭着台面滚落到地上。 女人的眼睛一定在看向舞台之外的地方,脊椎的隆起指出了眼神的方向。男人手背上的肌肉稍稍松弛了些,专属于绅士的笑容依旧保持在他涂有阴影的侧脸上。 喇叭里突然响起类似心脏被卡住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已经完全破碎了。 大幕缓缓拉上。 太阳从树的一个枝杈挪到另一个枝杈,一片叶子的影子从我的发梢爬上肩膀。 等到大幕再次缓缓拉开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又都不见了踪影:男人c女人,还有那个塑料吧台。 屏幕上的时间名称再次变换。 “2010年10月25日” 但是这次还标有了一排小字。 “第一幕” 又回到了如此空旷的舞台,只有刚刚那两个能起静电般的两个声音轮番发声。我又尝试着挪动眼睛,可是依然无法移开被钉住的目光。 女声说:“你觉得你能给我什么?” 男声说:“闭上眼睛捂起耳朵的信任。” “如果我骗了你?” “因为信任你,所以我会先帮着你骗我自己。” “你不觉得你可以去找一个更好的人吗?” “你就是最好的。” “是因为我留在你身边,还是因为我是我?” “当然是因为你就是你。” “如果我现在心情不好突然想把电话挂了。” “我会等一个小时,然后一遍一遍给你打。我知道马上打过去你会心烦,因为你想静静。可是你又想证明我很在乎你,永远不会让你一个人害怕,所以被你挂了多少个电话都不重要,你接起来的那一个才重要。你也知道,你的小心思并没有多么难以捉摸,你就是挺简单的一个人。” 我的鸡皮疙瘩飞快地在皮肤上扎起一个个帐篷。这个女声的假设怎么会这么令人不舒服。这肯定是一对情侣的对话。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男声与刚才第一段对话的那个男声是一样的。至于女声,一如既往还是那个干燥的声音。但是正是因为这声音缺乏特质,我没有办法将一个声音与一个人联系在一起。它可以属于很多个人,它是一种被锉磨过的声音。多么该死的舞台设计。 女声继续说道:“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很了解你,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地去了解你,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了解你。我知道你的倔强任性,都是为了掩饰你的恐惧孤单;你总说你走吧,不用管我了,可是其实你只是想证明有一个人对你不离不弃;你有时会在生活和感情的小事上面很计较很焦虑,可是你一旦信任了,就天真得像个孩子;你说你其实就是鱼群中的一条小鱼,跟着队伍游才能安心,可是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可以偶尔停下来看看水面上的倒影,和小鱼小虾玩儿上那么一阵,然后再自己想想应该游向哪里。你是个聪明有主见又善良的女孩子,就是在心里面藏了太多恐惧。所以我总告诉你,别害怕,有我在。” “这句话我真的已经听了太多遍了,可是有什么用呢。虽然不想说,但是还是要告诉你,我觉得你每一天都没有前一天了解我。你已经在特定的方向中迷失了。本来我可以继续演下去,但我太累了,所以不妨就给你说明这一切好了。我的一切动机,不是为了得到什么纯粹的自由的爱情,而是为了猎取你对我的好。你对我的好在我心里统统可以明码标价为几个苹果,几条鱼,几张纸币,我每天都在想自己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害怕自己最终面对的是一个落败的局面。我不觉得感情有什么特殊,无非是不停地撒饵c不停地收获这么简单。所以说,你觉得你更了解我了,其实你是离我更远了,你知道吗。” 这大段大段的对白实在是折磨我的耐力。那个女声,那个女声总而言之就是很空洞的存在。就像我说如果有一种光它是所有颜色的光的集合,那么你会说是白色的光,对吗?就是那种我们睁开眼睛遍地都是的光。但现在已经比最开始的时候好多了,至少我的耳朵已经习惯这样没有味道的声音,就如同眼睛终究会习惯缺少光线的房间。我一会儿说什么遍地都是,一会儿又说什么缺少光线,这样是不是有点矛盾?可是说到底,这两个人在争论什么。 “如果我了解错了,我可以重新开始了解。但是我说过,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就是你。你的所有行为言语表情情绪,都是因为你就是你。即使你的谎言你的伪装,也是因为你就是你。所以,你一直都是把真实的自己展现在我面前。无论我了解的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或者是偏离方向的,那已经是在我自己头脑中的事了。可是喜欢或是爱,完全是一种感觉,与分析判断因果输赢或是正确与否都完全没关系。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的所有,看见的看不见的,我能理解的和不能理解的,戴上面具的或是扭曲变形的,我都喜欢,因为它们就是你。但是因为我的不了解,如果影响了我以你期望的方式对你好,那你可以跟我说。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终有一天我会了解,而这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以你期望的方式对你好。只要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就足够了。” “可是我跟你说了,我跟你想象的不一样。我闻到自由的味道就头晕,我需要在茫茫人海中尝到胜利的滋味。我很在乎输赢,很在意得失。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在鱼群里游到前面,别被大鱼吃了,别迷失了方向,别饿着,就是这样。所以从人生理想来看,你是对的,我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人,简单得不带脑子也能走对路。哦,也许我连鱼都算不上,只是一只躲在壳里的鳖罢了。” “你说——亲爱的你今天是怎么了,没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吧?你如果心情不好的话,我给你唱首歌听,还是你想自己静静?” “我没事。你继续说吧。” “那好吧。你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你自己看到的自己其实也是不真实的,也是把眼睛和脑子放到身体之外像我看着你一样地看着自己。你觉得这样会是客观的,但恰恰相反。因为就像我控制不住要从美好的方向去看待你一样,站在你自己身外的自己,因会根据境遇目的对象等客观因素而过于主观地看待自己。只有当你把眼睛放回去看向世界,把脑子放回去随着你的呼吸脉搏思考,你才能真正地看待自己,看清自己。误会了别人只是道个歉或是转个身那么简单,但是误会了自己就要过得痛苦了。你想没想过,你现在看到的一切很可能并不是你一直以为的河流,而是你早已被吞噬进了什么生物的胃里。当你被自己的思想,别人的思想,周遭的环境吞噬进去的时候,你看到的必然不是自己的样子,而是吞噬掉你的那个生物的丑陋外貌。” 听到这里,不禁又觉得有些滑稽起来。这个男声想得怎么这么天真。连我这个站在台下的观众都知道,她的眼睛和她的脑子从未离开过她的身体,她就是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她也就是因为这样,才看不清自己的。我倒是觉得,也许她可以跳出来看看我才是那个像你一样地看着她的人,尽管现在看见的只是个空洞的声音而已。女声换了个话题。 “为什么你从来不告诉我应该怎样做,应该走向哪儿?” “因为我能想到的对你最好的爱,就是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你的身上。” “我挂电话了。” 这应该是他们之间的电话对话。无聊冗长的段落让观众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句子唯一的变化就是词语的发音和词语间的间隔长短。可是我居然从女声中听出了苦涩。是我的耳朵渐渐听出了没有意识到的情绪,还是我已经渐渐走进女声的话语。这个女声比她自己和那个男声认为的都要复杂得多。他们太不一样了。男声的最后一句话说得真美,就像此刻融入淡红色云朵的太阳。但我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此时屏幕写上了“第二幕”。 男声说:“在干什么呢?还记得我吗?” 女声说:“看电影呢。你是那个橙色衬衫。”“要不要出来喝杯咖啡?” “为什么要出去喝杯咖啡?” “因为我想让你当我女朋友。” “可是你甚至都不了解我。” “两个人在一起是一场博弈,在只有一张空棋盘的时候一切都犹未可知。而当对弈双方都盘腿坐在棋盘两边的时候,那他们一切便都心照不宣。他们是合作伙伴。他们共同呈现一局无法比拟的精彩好棋。同时他们又是良师益友,对方的一招一式让自己得以领悟其中的棋理。但最为重要的是,他们是刻有对手之名的亲密爱人,他们一只手在棋盘下握紧,另一只手却在棋盘上各自为营。他们想从对方的棋子中得到自己所需要的,同时他们也要允许对方得到他们所需要的。这就是规则。在我看来,最终曲终人散的时机只有三个:一个是在确定劣势方想要止损的时候,一个是确定优势方想带着优势离场的时候,另外一个是到达事先已经约定好的比赛终止时间。当我和你进行完昨天的对话之后,我就已经坐在棋局一侧等着你了。” “所以你只是需要个对手。” “不,你能给我的远不止如此。我既需要棋盘上面博弈的手,又需要棋盘下面紧握的手。感情是一本敞开的书,是自然定律,是必须要拐的路口,是埋藏于肉体之中的精神。你能在棋盘上面给我智慧,又能在棋盘下面给我陪伴;既能用一颗棋子给我一个经验,又能用一寸时光给我一个经验。而这一切,也都蕴藏在黑白两色的棋子之中了。” “所以那个人并不一定是我。” “一定是你!因为你心里拥有一个我想要得到的图案,并且但凡棋局便需棋逢对手。” “那么你能给我什么?” “我们见面说吧,好吗?” 男声的声音戛然而止。 喇叭里响起电话铃的声音,持续不断。天啊,声音太大了些。这声音把天给遮暗了,太阳和淡红色的云朵一转眼就不见了。 电话铃响。电话铃响。电话铃响。 等到喇叭终于回归平静的时候,我很想拿出点什么拽上个什么人打个赌,随便出个题目,随便赌点什么。 可是没有人愿意跟我打赌,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已经散去了。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这个巨大房间的黑暗,我看到什么东西从蛋壳探出头来。 这样听来,蓝色碎花裙子和橙色衬衫,两个人也是学生。学生?多么千疮百孔的字眼。 大幕再次徐徐拉上。 本以为该到曲终人散的时候了。然而,在两幕让我听上去感觉异常堵得慌的对话之后,“第三幕”就这样开启了。 舞台上打起了一束聚光。 男人和女人重新出现在舞台上。不,这么说来应该是男生和女生。女生重新戴上面具,但是那对蓝色耳坠里仍旧有相同的侧脸弧度。他们旁边是一张塑料泡沫的咖啡桌,两把塑料座椅,两个纸杯。多么廉价的舞台设计。 女生端起纸杯:“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你能给我什么?” 男生用一只手扶住杯身:“我能给你的是能在白昼和夜晚都清晰可辨的安全感。” “什么意思?” “因为一旦开始棋局,就要遵守规则。” “遵守规则就能得到安全感是吗?” “正是如此。之所以要制定规则,是因为未知的东西要比已知的东西可怕很多。而在规则的网中,一切便都有迹可循。规则之外的诺言只是现实的影子,当特定时刻的现实消失的时候,影子也自然消失不见了。只有在规则的固定下,安全感才是硬邦邦的存在。当你知道游戏规则之后,便再没有什么值得你畏惧的了,因此收获了安全感。无论是什么过程,只要添加上参与人经过思考而非冲动之后一致认同的规则,那么就相当于注入了公平的内在,可以保障安全感。在我的认知范围内,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互动行为,都应该拥有规则,感情行为自然也包含在其中。我们的规则就是平等互换原则,用我所需求的换你所需求的,用我所付出的换你所付出的,用你所付出的驱散你所不需要的。总的来说,就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个好的对手?” “从那天你跟我的交谈中我就可以听出,从你摘下面具后的脸上也可以看出,我们是一类人。我们将一切量化,各取所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四)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出来这个女生的蹩脚演技,难道连舞台上的男生都被哄骗了不成。他居然还能继续和她演下去。她和她演出的角色越离越远。要演出,也要对得起在台下苦苦站着的观众啊。 “你觉得我会同意你所说的规则吗?” “如果你不同意,只能说明我看错了人。平等互换原则,之所以适用于一切,正是因为平等二字。如果我们是一类人,你自然会同意。” “说得这么好听,还不是为了得到你想得到的。” “如果你想这么说也可以,但我还是得提醒你,你忽略了另一部分。” “我并没有忽略什么。但是你说的没错,我们就是一类人。得与失是我们生活的全部。我们在一场场较量中度日。我们还乐此不疲。见到你,我才更看清了我自己。” 这个角色怎么设计得这么执迷不悟。那个男生不是说得很明白吗?与得到相对应的那一半是付出,她怎么能够言之凿凿地说她没有忽略掉什么嘛。戴着面具,莫非连耳朵也被堵住了不成。 “好吧。那你愿意坐到棋局另一侧吗?” “可是你并不幸运,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男生并没有犹豫,像是很久之前都已经想好了问题。 “那么他和你是一类人吗?” 女生沉默了。 “我想我和他并不是一类人。相反,我和他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也就是说你和他也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他的想法我或是你都永远理解不了。事实上,很久以前我竟然丝毫不感到惭愧地认为我和他是相似的。可是最近,我越来越觉得我骨子里的样子露了出来,而这与我长久以来试图伪装的样子完全不同。当我正在不知道如何重新定义新的自己时,我就遇见了你。看到你,我便突然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虽然这样的承认会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是没有办法,人总要面对事实。我之前也问过他,问他能给我什么。他告诉我说,他能给我闭上眼睛捂上耳朵的信任。可是你呢。你却要给我明明白白摆在棋盘之上的安全感。你不觉得这太讽刺了嘛。他的答案要比你的动听一百倍。如果这么说让你不舒服了,那我向你道歉。可是我的心情的确不太好。” 所以说,这个女生就是那个无脸女声所对应的角色了。那么这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声之间究竟又是什么关系。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声音出现呢。真的太诡异了。 “没有关系,虽然我并没有觉得他的答案和我的答案之间有很大的差别,甚至在我听来是一样的。” 男人的脸上的棱角很是闪亮。 “请你不要这么说。算了,无论怎样我们还没有分手。所以我不能当你的女朋友。” 真的很冗长。如果不愿意,就顺着情节转身离开就是了。本来这个女生就不适合于演这出戏啊。 “先不要着急下结论吧。当然,之前我也有些操之过急,因为当时我想当然地认为你一个人出现在舞会上就是单身了。我并不是存心想让你左右为难,可是正如你所说,生活之中不就是一场接一场的较量吗,只不过现在轮到了我和你的男朋友。我和他就作为两个选择在那里,你可以自由选择,一切的权利都归你所有。我无法阻止你选择从他那里得到你想要的,当然他也无法阻止你选择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与此同时,选择从一个人身上得到,就意味着要放弃另一个人。不用着急,你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考虑。但是我想要提醒你,只有两个同类人在一起,才不会累。伪装比你想象的还要辛苦得多。” 很显然,这个女生并不懂得这些啊。她仍然在伪装!她一直都只是在伪装!对一个连演戏都做不好的演员,说着这些台词,有什么用。 “可是他不会参与到你的较量中来的,他和你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我已经说过了。” “没有关系。只要在你眼中他坐在那里,就已经足够了。” 男生喝掉了最后一口咖啡。 “对了,我再多问你一句。为什么在舞会上的时候,你每一句话都那么短,而现在说的话却那么长。” “因为当我已经坐在棋局一侧的时候,我希望你跟我说的话也可以稍微长些。” “好吧,祝贺你成功了。虽然我还没有坐到那里。” “我随时恭候。” 听不下去了,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我好想怒吼,好想冲上去扯开缓缓拉上的大幕把这个女生撕得粉碎!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那蹩脚的演技一股控制不住的怒火蹿上头来。我此刻一定是满脸通红。那个女生呢,难道她不为自己劣质的演出感到羞愧吗?可是我现在一动也不能动了。每演完一点,我就在原地被锁住一些。早知道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回头。 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的目光被拉长在我的正前方。然而帷幕顶端漏出的白光,还是照亮了舞台的轮廓。可是这样的感觉太可怕了。听着毫无感情的声音,在一个如同瞳孔深处的地方被强迫看着一个戴着绿色面具的女生演出一场蹩脚的戏剧。如同白昼的光芒,那是穿越过瞳孔的世界,而我寸步难移。 大幕再次打开的时候,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好想离开这里,我好想回家。我在等谁,谁来接我回家。 “2010年10月26日” “第一幕” 男声说:“你昨天一天都没有接电话,问了你朋友,也说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没事吧?” 女声说:“没事。我昨天想了很多事情,真的是对不起啊。又让你担心了。” “你怎么突然间说话这么客气了。虽然我找不到你真的特别担心,也觉得你这样消失挺让我生气的,但是知道你没事就比什么都强?” “这就是你所谓的美好的爱情吗,没有底线?” “不是,凡事都有底线。” “那你的底线是什么。” “与其说是底线,不如说是底线前面的那一片空间被填充满更容易理解。我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你,也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爱情。我基本上只是站在一旁,支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也任由爱情自由发展。可是当底线被很多墨块填满之后,也就被触碰到了。” “所以我消失了一天还没有触碰到底线嘛。” “哈,还没有呢。因为很多快乐的瞬间会把这个墨块清扫出去。” “那你觉得什么墨块足够大,能够一下子填满整个空间。” “当你爱的那个人,她不再拥有自己的时候。” 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拥有自己。我现在在这里,眼睛被迫锁在舞台之上,耳朵又没有办法合上,我这样能叫拥有自己吗?不知道那个女声,哦,也是那个女生,明白了没有。 “你不觉得爱情会让你失去自由吗?” “恰恰相反,和你的爱情是我的自由中的一部分。所谓自由,不在于别人对你的约束,而在于你自身。如果你所坚持的是你所追求的,你所追求的又是你所热爱的,那么你就拥有自由。和你在一起,是我热爱的,追求的,坚持的,所以这既是爱情,也是自由。” “可是如果空间被填满了,你觉得不能在一起了。然后你提出分手。这不是把你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对方了吗?” “空间是共通的。底线划在共有的空间中。如果空间被填满了,无论怎样否认,这其实都已经是双方的意愿了。” “所以如果对方提出分手,也是因为空间被填满了嘛?” “正是这样。虽然这墨块千奇百怪,无奇不有。隐形的,虚幻的,都能占上空间。如果她填满了她的空间,那么你的空间也一定被填满了;或者是她填满了你的空间,她的空间也自然而然被自己填满了。” “嗯,那我先去吃饭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告诉你。” 事实上,在我听起来,所有的台词,所有的剧情都是那么牵强附会。本来这些角色都已经是生拉硬凑放在一起用来消磨我的时间了,可是那个女生,她甚至连自己的角色都演出不好。蹩脚的演技加上蹩脚的对白,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接受这么考验耐性的惩罚? 正当我在脑海中抱怨的当口,屏幕上打出了“第二幕”的模糊字样。可是还没等我看清楚,突然一刹那间,舞台上的灯光消失了。眼睛一时之间突然堕入完完整整的黑暗之中。强睁着的眼皮也终于疲倦地坠下了。只有听觉和意识尚在弥留之际。没有一丝希望之光拂过的瞳孔犹如黑暗的死穴。内心的波涛汹涌几欲将我掀翻于黑暗的汪洋中。我调整呼吸,屏息凝神。如同站在柱头上一般于黑暗中静立,在漆黑的瞳孔之中紧闭双眼,用双重的致密黑暗和默然重复女声的方式祈求内心的平复,这是在赎我所不知道的罪,这是在等待我所等待的人。 “你现在过来吧。” “你现在过来吧。” “可是已经这么晚了。” “我当然知道。” “我当然知道。” “这是你的选择,对吗?” “对。” “对。” “那好,三十分钟。” 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流过整个脸颊,掉落到麦芒之上被穿破成无数滴眼泪。“第三幕”在黑暗中上演,我用在碎石之间摩擦成粉末的声音在心中默念,向着那个从不曾露面的声音: “晚安。” “晚安。” 我早已闭紧双眼。但我看到我心中的日期又翻过一页,“2010年10月27日”。喇叭里刺耳而单调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我心中的声音渐渐压过了它,用比之强烈一百倍的感情。我等的人终究会来,只要我继续这样,在黑暗中赎罪。每一个心中的字都饱含了我的情绪。每一个字都在自己踢打着自己,每一字都在流着咸咸的眼泪。 “我们分手吧!” “亲爱的,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没有啊。其实我知道,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你走吧,不用管我了。你能知道我当时只是想证明你有多在乎我。但这次是真的。空间被填满了!” “啊。你是指我昨天跟你说的那底线前的空间吗?” “对。因为跟你在一起,我很累。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看到你的样子,我会努力把自己填塞进你的影子里。而现在,我发现自己再也不拥有自己了。我把空间填满了!” “我以为你可以开心地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样子。”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 “所以就是这样被填满的吗。但是这样真的太突然了,你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我,我会帮你一起解决。” “这么疑神疑鬼的可太不像你的风格了。好了,你说过被填满了之后就要结束了。相信我,我真的不是你以为你喜爱的那个人了。从现在开始的每一秒,和我在一起,在被填满了的空间里,你能感到的只有痛苦。没有了和我的爱情,你才会真正自由!” “可是明天” “把机票退了吧!” 泪水已经把这黑暗溶解。我在泪水中大口地喘息,在透明的泪水中吐出包裹着黑暗的气泡,重新制造出一片黑暗。从胃部开始,抽搐蔓延开来,直至鼻尖。泪水已经没有办法再溢出来,只能在眼眶内猛烈地颤抖。我的内心一片空白,疲惫得连平息这抽搐的力气也没有。我任由浑身抽搐着下沉,可是却总漂浮在原地。是啊,我突然意识到,这所有的泪水便是我自身的一部分,溶解着我的思想c我的精神c我的快乐c我的痛苦c我的肌肉,和我的骨骼。我只要等在原地,这泪水便会赐予我最大的幸福。我的自身将自身溶解,我将在自身中湮灭。而湮灭之后的我将成为新的透明气泡,浮上水面,组成新的肉体和思想。这时,我感到喉咙深处开始产生强烈的呕吐感,舌头不受控制地蜷缩了起来。一团东西从喉咙中疾速滑过,漂浮到面前——我看到一片被一团如头发般的线状物所缠绕的闪闪发光的圆形,在这漆黑的周遭中闪闪发光,然后慢慢升去,离我越来越远。 冷不丁地响起了生日歌的旋律,像是为那渐渐升起的那一小片闪亮伴奏,又像是怕我寂寞。我仰面躺在泪水中间,抽搐牵动着我的嘴角,造成如同微笑般的表情。 那个女声从我左面的瞳孔中走出,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声音从我的右瞳孔中走出。这一次,女声包含了感情,也如气泡般升腾起来。 “分手痛苦吗?” “感觉像是新生。” 我的身体在渐渐消失,连带我体内的所有的一切。 “” 缝状的光线刺痛我的双眼,波光粼粼。 “啊。” “小晴,小晴你醒醒。你看你哭得怎么满脸都是眼泪。” 一张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近到无法对焦。小小的雀斑和它们上一秒和下一秒的幻影形成一副夜空般的景象。我这是在哪里,头好痛。嗓子像要长出仙人掌一般,又刺又痒,还没有半点水分。刚才的一瞬间我好像在吃什么东西,舌尖上还有盐粒的质感。 “水。” 眼前的脸渐渐变小,对焦,在记忆中搜寻,哦,陆梨。脑袋剧痛过后一下子清晰很多,比撕开黑色塑封露出白色陶瓷表面还要快得多。这跟每天下午起床时候的状态不同,脑袋的所有不适反应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如同看完冗长的电影之后,从昏昏欲睡的电影院内走出来,被风刺激了毛孔。透明的矿泉水瓶里面晃动着透明的水。水流过喉咙,仙人掌变得光滑起来。 补充过水分的躯体和大脑一下子活络起来。现在,大概比我绝大多数时候都要清醒,也可以说是比我记忆中的所有时刻都要清醒。味蕾残存的记忆却模糊不清,让我想起了毛豆。好久没有去吃一碟毛豆了。 “慢点儿喝,哎呦。你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啊?你刚才跟我说话了?你说了什么啊?” “你看你光顾着喝水了,你自己摸摸,满脸都是眼泪啊。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赶忙放下水瓶,两只手摸了摸脸,果然,沾了满手的眼泪。这是我的眼泪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我没有说完的那句话上。我怎么会哭,难道我真的做了什么噩梦。可是如此多的眼泪也太奇怪了。 “你说说你,自己非要把自己给灌醉了。我就坐在这儿写个报告,一转头就发现你已经满脸眼泪了。后来我看了一会儿,你不像是在哭,眼泪就那样一条一条地顺着你的脸颊留下来,完全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吸鼻子的动作都没有。你到底梦见什么了啊?” “我真的完全不记得了。要不是我现在眼睛有点隐隐作痛,我肯定以为是你跟我弄的恶作剧呢。太奇怪了,就像被抹去了一段记忆一样,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唉,连做梦都这么惨。对了,我睡了多久啊?” “其实你也没睡多长时间,也就一个小时多一点吧。虽然很怕你失水过多,但是我是真心不忍心叫醒你,不过我现在得出去一趟,本来想直接把钥匙留给你,可是过不了多长时间我办公室另外那两个人估计就该回来了,怕你回头一脸眼泪被人看到觉得不舒服。所以啊,你想怎么着?” “哦哦,你要走了是吧。我正好也有点饿了,跟你一块儿走吧,去学生中心那儿买个汉堡。” “你现在这样儿行吗?要不你看看谁现在在宿舍呢,你去人家宿舍那儿待会儿?你说在学校住宿舍多方便,你倒好,自从上了大二就搬去那么远的鬼地方。不过你现在看起来倒是挺清醒得嘛。你刚刚醉得趴在那儿一动不动,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大见,还哭得满脸都是。我还以为你就留个躯壳在这儿,魂儿早已飘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呢。” “我真没事啦,现在清醒得很,连一丁点的头痛都没有了。咱们走吧。” “——在何锌房间那天,我想吐,却没有吐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 它好像完全不认识我,正在刚刚没及我脚背的河水里游来游去。不不,也可能正因为它认识我,才更愿意在这里游来游去。这条支流里的所有生物,猥琐的巨型鲶鱼,相貌平平的鲤鱼,天天无所事事的水草,还有我看着就来气的寄居蟹,它们都知道,我除了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黑条儿土色鱼之外什么都不吃。我看着这只透明的小虾,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惹出什么乱子,又得受惩罚被咬掉好大一块儿肉。可是它就这么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算了,我就张着嘴待着好了。如果它游进我嘴里,然后我把嘴闭上了,然后咽了口吐沫。这只能说是个巧合。 结果,它真的游了进来。 啃着汉堡的时候想起刚刚和陆梨分手时候她说的话:“你今天说了半天,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因为什么突然那么难受。等我晚上忙完了,你要是还难受,我陪你去中心花园溜达溜达,直到你心情好了为止。”也真是奇怪,我跟陆梨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难道没有告诉她让我崩溃的直接原因? 还剩一口啃完汉堡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个不能说是多有创造力的想法。如果吞掉一整瓶的安眠药片会是什么感受?是啊,我本来以为漏掉考试这件事已经没什么了,我已经接受这么个现实了。可是也许正是我如此平静地接受这样一个结果的这个事实,让我突然产生了想吞整整一瓶安眠药片的想法。你说奇不奇怪。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去实行它,可是这想法让我最后一口汉堡吃得有点忐忑。 归根结底,还是要怪错过那个该死的考试。 等等——中心花园。 对了!我怎么把那个袋子的事情给忘了。活动的袋子。看眼表,两点二十八。但是都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了,那个袋子估计早已经被那个女孩儿拿走了,要不然就是被别人拿走或扔掉了。那么奇怪的一个古董一样的袋子,总不能就在公共长椅上躺了三个小时没人发觉吧。等下,我离开那儿的时候好像那个袋子已经掉到地上了。它是自己掉下去的。那个袋子它会自己移动,居然忘了这一点! 无论如何得再去看一眼,不管它还在不在那里。这个莫名其妙的上午,所有的时间都像被那个袋子吸进去了。要不是因为它,我大约也不会落到这么惨的境地。又想起我那考试了,真是头疼。 下午和上午就像在表盘上表示的那样,像是完全对称的存在。感觉时间从未移动过,现在走在外面,还是上午时候我举着电话到处溜达时阳光透过衣服时的感觉。我是不是应该跑起来,万一就在我这么慢的步速中,那个袋子不见了怎么办。算了,那么长时间都过去了,也不在乎这几分钟了。人明显多了起来。我在人行道上走着的时候,还有人从我身边一路小跑地擦身而过。哎,有什么可着急的。 看见地上的坚果也被鞋底碾碎得差不多了。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完好的,也没了兴致。反正迟早也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场,还是让它们多完整地待会儿吧。今天这一天真是太有意思。我好不容易看见回早上的太阳,却只是为了来学校闲逛一整天。早知道这样的结果,还不如像前些日子那样直接睡到下午呢。这些松鼠也真是胖得可以,还那么悠闲地在那儿吃c吃c吃。 隔着几步路的时候,就看见长椅上已经坐满了一圈人了。虽然人和人中间都有挺大的空隙,但这应该就已经是满载的样子了,不然就与这古老橡树和一地鹅卵石有了违和感。已经有种无功而返的失落感了。 我找到今天上午我坐着的地方,应该是这里。可是这附近我都看了啊,总不能扒开地上的石子或是草皮,看那袋子是不是把自己给埋了吧。就知道来了也白来。我绕着整个圆形长椅走了两圈,地上除了斑斑驳驳的光点与黑影外,就只剩下碎成渣滓的泥土和一丛一丛的草了。 怎么办?难道要去翻翻周围的垃圾箱吗。就是个别人忘记的破袋子而已,跟我有什么关系。没了就没了吧。但是我为什么如此想找到它,难道是出于好奇吗?毕竟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遇上一次也算是千载难逢了。可是它还在这儿的几率真的太小了,即使是相信小概率也未免不是进一步浪费时间而已。不行,我还是再找找看吧,不然这一天真是倒霉到家了。 我抬起头重新环顾了一下四周。那棵老橡树突然来到了视野正中,我从来没有走近过,也没有摸一摸几百年时间孕育成的树身有没有很沧桑。纯粹的树干部分在比例上非常短小,在一人半高的地方就已经开始向外伸展出十几米的枝桠。称作枝桠未免显得纤细了些。这些粗壮的手臂或是脖颈在半空中划出一个穹顶的轮廓,中间点缀着好些墨绿色巴掌大小的叶子。怎么看都觉得这是棵生命力极其坚韧的树,仿佛要夺去它的生命需要几十条生命作为陪护一样。我曾经就想像它一样,一直这么站着,没有精神也无所谓肉体,但是无论是谁都得承认这是一条生命。不需思考,摒弃灵魂。所有的纠结与方向性都体现在这些粗壮的手臂或是脖颈之中,而这所谓的纠结与方向性又是多么的简单。可是今天,当我再次盯着它的时候,我想到了阿豸达哈栖,《波斯古经》里记载的九头蛇。生就三爪;生就三首,分别代表痛c苦c死。 我走到两个女生之间的宽裕空隙处,一脚踩了上去。长椅轻轻抱怨了声。我的脚踝已经感觉到了她们错愕的目光。一只脚站在椅背上的时候还是迟疑了下,不过像是被人推下去一样,转眼间已经蹲在了围绕树干一小圈的完整圆形草地上。这里的草地确实好像没怎么被人踩过,长椅外侧的质感密集些也更有弹性。我走到树干旁边,把头贴在了树皮旁边。如果我要快速转个方向,那脸上必定有一道长长的血痕。我闭着眼睛站在那里,心想这古老的九头蛇什么时候能够冲破禁制,张开血盆大口,把我吞噬进去。有些根须已经一半暴露在了草皮之上,而看不见的部分,又会有多少有力的根须。如果每一根根须都是一条邪恶的尾巴,那么这棵橡树,又是多少个阿豸达哈栖。 每一个礼拜一c礼拜二c礼拜三都化作了一道竖着的沟壑,每一个礼拜四c礼拜五c礼拜六和礼拜天都藏在了横着的沟壑之中。我的耳朵收纳进很多声音,悲鸣c雀跃c声嘶力竭;微笑c鼾声c饥饿;开门c关门c接吻;更多的是沉默被打碎时的声响。如果成长有声音会是什么声音:嚼碎脆骨一般还是如图蜗牛留下一道细长稠密的白线一般。被我打发走的光阴都被这粗糙的树皮吸纳进去,连带即将被我打发的那些时日,被打散成各个方向各个位置。但是它们的声音都通过耳廓收拢了进来,现在形成起伏无常的奏鸣曲提示我的荒芜。如果扒下这树皮是不是可以消灾驱邪;如果把时间留在蛋壳里了不去孵化是不是才能真正拥有它。正当我把右耳贴着曾经最快乐现在最痛苦的老橡树时,左耳突然听到旁边有“沙沙”的声音。这是与我自身相关又不相关的声音,这是复苏的声音,是邪恶冲破牢笼的声音,是张开血盆大口的声音,也是一切都将面向极乐的序曲。 “沙沙”,“沙沙”。 又是一颗坚果。脚面隐隐作痛。我突然意识到,我抱着的只不过是一颗普通的上了年纪的树而已,而这声音——就在一处暴露的根须最贴近树身的地方,那个袋子又正在那儿蹭着草皮挪动。虽然这是个很老套的情节,但是我仍旧立刻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那个袋子仍旧在那里。我赶忙跨了两步弯腰捡起它后顺势坐到了地上。屏住呼吸,耐心地解开黑色绳子。手有点抖,心跳又不争气地快了起来。 绝不会有人相信我从袋子里倒出来的是什么。虽然声音被吸进了泥土里,但是我还是觉得它比装在袋子里的时候要沉。我自己也不相信我看见了什么,在这么阳光明媚的下午,在人来人往的大学校园,在充满了书卷气息与浪漫情怀的中心花园,在这棵古老橡树的根部。 仰面躺在那里,像不倒翁那样晃动了几下。通体都是让我有些恶心的橄榄绿色。但是个头还挺小,算上还在空气中扑棱的皱褶纵横交错的肉感十足的短小四肢,也只有我五指张开的手掌般大小。我也不是没见过这类物种。原来我妈在家养了两只小乌龟,我翻过来倒过去也观察了一会儿,虽然很快就眼睛睁不开然后病死了。但是这个应该不是龟。我看着只露出一个三十度左右锐角三角形的脑袋,想起了那盆补汤:这是只——鳖。但是与那两只小乌龟不同,与我想象中的鳖的肚子也不一样,这只鳖的腹部的壳是微微鼓起的。而且上面并没有叶脉那样易于分辨的纹络。一整片的橄榄绿色印上了几朵墨绿色云朵样的图案。像个印在水墨画里的肚皮。正中央的位置有两道凹陷进去的白道,跟彩色衣服被叠久了之后中间的褪色皱褶感觉有点类似。我看着它在那挥舞着小肉手,觉得居然有些萌意,但是那爪子里的指甲也是够锋利的。我碰了下它那小尾巴,它也没有缩进去的意思。这只鳖要不就是傻了要不就是很外向。看它折腾得实在是有点心酸,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它翻了过来。背部的弧度自然比腹部的鼓了很多。整个背部就像是一盘棋局:凸起的地方都无一例外地有一个很大的黑点,间隔虽说不上完全一样,但也是很均匀;连接这些一半指甲般大小的黑点的是一道道由细密黑点组成的虚线。可是只有黑子没有白子的棋局,如同忘记放上奶油的奶油蛋糕,是不完整的存在。背部的底色构成与腹部大致相同。它趴在草丛上一动不动,四条腿反而安静了下来。原来我听我妈炖汤的时候说过,鳖都是咬人的,但是我看着它除了尖尖的嘴巴有点凶,颜色有点恶心之外,小巧玲珑的,也挺好玩儿的。我几度忘记自己是在学校而不是在我家厨房,手里还攥着那个古董袋子呢。 一阵极致的欢乐袭来。像在棋盘上一抹,掌心擦过了它的背。这些棋子是那些人脸的缩影,但这些缩影已经浓缩成一个个黑点,以至于我无法分辨清楚。或许它们浓缩成黑点之外已再无分别,或者这分别远小于一个黑点自身之内的分别,于是他们和我之间只是可忽略不计的差别罢了。我感觉满满一鳖甲的自己在冲我笑,之所以看不出来笑容,只是因为我笑起来从来不露牙齿罢了。于是极致的欢乐席卷全身,很久以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很久没有在视力所及范围之内都是笑脸了,不问动机,不计代价,就想这样咧着嘴待着。可是一刹那间,这欢乐的潮水退去。留下来一摊沙粒c甲虫和水碱。嘴角早已恢复平行微微下垂的姿势,我在干什么,我该怎么办。潮水它那火焰刀山一般的对手:慌乱c焦虑和麻木。 树木一样的树木,泥土一样的泥土。抬头一看,四周貌似一个看向这里的人都没有。也是,我能看到的都是长椅上的那些背影。这小家伙,当然也可能比我年纪还大,突然就动了起来,向我这边挪了几步。在我脚前面当我觉得它要咬我胶皮底儿的时候,它一伸脖子,把脑袋放在了我的脚面上,然后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睛。我哪里见过这个阵势,见过狗卖萌的c猫卖萌的,哪里想到连这样的都过来套近乎。可是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之前那么想找到它,却没想如果找到它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放到失物招领处去肯定不行,那些大妈不会相信这是我在学校捡到的,肯定以为我在寻他们开心,再把我当成个精神病患者举报了。算了,它都已经套近乎套成这样了,没准说明我和这只鳖有缘呢;虽然听起来有点别扭。只能先委屈它一下了,进袋子待会儿,如果我找到那个女孩儿了,就把它还给她;如果没有找到的话,它就只能跟我回家了。 那我一定得万分小心别让房东大姐把它炖了。 这么大个校园,让我找个连名字都不知道c长相也不知道的女生实在是有些困难。唯一能认出来的也就是她那奇怪的走路方式和那件白色绒衣。还是去图书馆吧,不然除了图书馆,实在不知道哪里是个更好的守株待兔的地方了:五个食堂,七座宿舍楼,教学楼就更别提了。 现在又是图书馆人头攒动的时节。一进图书馆,被扑面而来的冷气一吹不禁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里居然一点酒味也不带,不光如此,整个口腔c胃部以及脑部都没有酒精带来的不适感。我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的。喝了多少我已经不大记得了,可是只需一个多小时就能拥有这仿佛从未喝过的彻底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境界。在一层转悠了大半圈,无所斩获。图书馆里这么冷,套着白色绒衣的其实也有两三个人,但是感觉不对。经过服务台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住了我,我心虚地吓了一跳,心想该不会是有人发现我包中的货物了吧。迟疑了一下,抬头一看,是那个跟我说过两次话的大妈。 “拿着,你的信。” 一个白色的信封被硬生生地塞进了我的手里。 “喔,喔,谢谢您。” 我像被惯性牵引着一样向前迈开了步子,僵硬得有点像正在推一个巨大的立方体。走出几步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那个大妈从未知道我的姓名,就如同她在我心中也只是个连两次对话具体内容都提示不完整的面孔罢了。况且这是在图书馆,曾几何时转达信件这种琐事要在这么肃穆的大匣子里完成了。我拿起信封,看了一眼,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料之外——信封就是一层薄薄的白纸,薄到如同玩笑一般揭示了里面的又一层白色。而为了保留这一层脆弱外壳的完整性,上面除了附着的空气之外一无所有,也就是说,连个收件人的姓名都没有。诡异,太诡异了。可是刚刚那个大妈的语气和眼神分明很笃定。惯性牵引着我继续完成了剩下小半圈的找寻,虽说我眼睛与大脑之间的联系已经被斩断,注定一无所获。 我一动不动地伫立在,举着重量可忽略不计又无法估计的白色信封。眼睛已经被我含进了嘴里。视力同语言一起失去了效力。我不再相信我所看到的,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诉说。能证明灵敏的只有嗅觉和触觉,我闻到了一股陈旧的薯条气味;双脚湿漉漉冷冰冰,像是马上要结霜了一样。与这信封,或是与我的脸相比,这巨大中空长方体有着诡谲的色彩。我一声不吭,嘴早已冻得发麻,眼睛在冰冷唾液的簇拥下如同双脚。这如鳖壳般厚重又如鬼影般飘忽不定的色彩从我裸露的皮肤上面生根发芽。这根须亦是阿豸达哈栖的尾巴,其中携带的古老颜色穿过手腕脚踝c手肘膝盖,又分别肩膀与腹部,又在脖颈处会合,最终通过拥挤的喉咙在口腔处涌进像冬夜放在阳台上的葡萄一样的眼球。我用我体内斑斓并疯狂流动的颜色明白了我所不曾看到的暗潮汹涌的空间组成。所有颜色都在空间中缔结,攀爬在天花板上或是匍匐于地面上的亦不在少数,那是些从别人皮肤中生长出来的颜色,它们顺着我的颜色,进入我的血液。我已无从分辨,究竟我失去了什么颜色,又得到了什么颜色,什么颜色自动分解了,什么颜色又悄然融合了。黑暗沥青路面上竖着一串霓虹灯般清晰夺目的颜色。我甚至连我的体内和外在的颜色都已经分不清了,皮肤这层壁垒逐渐土崩瓦解。一股剧烈的混合颜色迅猛地冲进了口腔,一阵剧烈的咳嗽。眼睛得以重见洁白的灯光与墙壁,一如往日的模样。 感官在急剧膨胀之后急剧萎缩,又急剧膨胀,进而萎缩。这周而复始的过程让我疲惫极了。在膨胀时我感觉世界上既有一万个“我”又没有一个“我”,有一墙壁一房间一花园一鳖甲的“我”,而当我开始思索“我”和这些个“我”的关系时,所有的“我”却都消失不见了。我和这些“我”融为一体,又与无数个“他”和“她”融为一体,就像一桌子颜料混合后形成的一桌子糨糊。可是当感官急剧萎缩时,这个问题就如同在烛火上熏烤的薄皮信封,还没看清原味,一个黑洞就迅速扩散转而化为灰烬了。 脑海里一闪而过一个暗黄色的固体空间——呼吸同走路一样,都是被锁在蜜蜡里的两只甲虫。在那里礼拜一和礼拜二之间的午夜与礼拜六和礼拜日之间的午夜没有半点分别。那里我曾经到达过,那里才是这封信能被拆开的地方。所有的空气都变得黏稠,所有的糨糊都失去黏性。 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能坐下来歇歇。 电梯下行时猛地跳了一小下,等到门开的那一刹那,我仿佛跌进了两年前的那天,或是某一年的某一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一)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发生?这么大的河,它往哪里游不好,我就张了那么小的嘴,结果它居然偏偏游了进来。这是个玩笑吗?不对,它一定是有毒的,不然它就是个神经病非要来我这儿送死。总之,我才没那么傻。我妈跟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总想着天上掉鱼的美事儿。多亏我妈,不然我今天还真以为是撞上什么好运气,然后掉进陷阱里了。趁着我还没有被毒死,我赶忙锁紧了喉咙,把嘴张开——拜托了,你游出去好吗? 暗黄色的固性空间被一排排书架挤得有些变形。书架间的空隙只有气息和影子可以穿过。只有第一排和最后一排蹭着墙壁进去能勉强看见上面的书目。第一排应该全是些宗教类的书籍,我走了两步便没了兴致。重新绕出来走到最后一排,尽是些人类学和考古学的论文集和专业用书。最里面的格子上则放着很多动植物画册以及科普类书籍。 看过之后隐约有点同情的感觉,但又觉得毫无灰尘的书脊也在同情着我。整个空间臃肿得与上次我来时截然不同,但是却被镇得更静谧了。我在最后一排与墙壁间的空隙处盘腿坐下,打开袋子把小鳖拿了出来放到地上,然后拆开了那封信。 余光瞥见它慢慢爬到了最后一个书架的地方然后缩进了壳中。 我并没有从封口的位置拆开,而是直接拦腰撕了个口,然后再慢慢扯开。撕信的声音大得仿佛能震活这一格子的画册。里面有四张折叠了两次的打印纸。都多久没拆过信了,除了每月银行按时寄来的账单和保险公司的宣传册子。 打开信的那一刹那我吓了一跳。 亲爱的小晴: 我好想你。 我好像有半年的时间没有和你联系过了。我猜你应该也没意识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因为我也是今天拿起笔的时候才想起来的。 而且像写信收信这种事,我估计比你对你这个表姐更感到陌生了。而且你也知道,我从小就不喜欢学习,写文章就更是头疼。有一次上初中,你大姨逼着我写篇八百字的文章,我写到一半的时候从抽屉里翻出一瓶止疼药,等到写完的时候,我已经像嚼糖豆那样嘎嘣嘎嘣嚼去了大半,你大姨从此再也不敢明着逼我写文章了。但是我当时确实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头疼,心脏疼,胃疼,一写字就火烧火燎地疼。但是今天不知怎的,我好像不给你写这封信就会头疼,心脏疼,胃疼一样,我只能抽出几张打印纸。真是有病,你说是吧? 为了不头疼我也不知道应该长话短说还是短话长说,但是总而言之把这两个梦跟你交代清楚了就行了。 第一个梦发生在两天前,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我逛完商场走出来,正要打车,一个比我高一头宽一倍戴着兽类面具的人就朝我冲了过来,手上举了把镰刀。我吓得赶快四处奔逃。可是我知道我根本跑不过他。我大声喊着救命,但是周围突然一下子一个人都不见了。我脚上还穿着高跟鞋,跑了几米之后脚就崴了。我一想就这样吧,于是就睁大眼睛转向了他。我看着他跑得口水都顺着面具边缘滴答了下来,别提有多恶心了。他挥舞着镰刀就冲我肩膀砍了下来,但是刀划过之后他自己的胳膊掉了下来,我完全没有事情。胳膊掉落后,镰刀也应声落地,他开始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周围逐渐聚拢了很多的人。我拿起镰刀,完全不受控制地冲他身上一顿乱砍。等他一动不动了之后,我看了眼他的喉结,然后试图撕下他脸上的面具,但是像用胶水黏住了一样,撕扯不下来。最后人群中来了个力气大的男人,双手扒住面具一拉扯,一片血肉模糊。我吓得赶快扔下镰刀往家走,才发现自己一只脚的高跟鞋已经丢了。想脱下另一只的时候,却发现怎么弄也弄不下来。最后只能一跛一跛地走了回去。到家之后我赶忙打开淋浴,血水顺着头发c脸c乳房c大腿,流了整整一脚面。这时候高跟鞋自己脱落了,然后就传来了敲门声。我光着身子走过去,从猫眼向外看,门外站着个长得可说是完美无缺的男人。就是看到的那一刹那,我觉得这长相必须称作完美无缺。所以我就光着身子打开了门,他也一句话没说就走了进来。血水滴了一路,我的乳房上还带着明显的红色痕迹,但他也没有在意。等他脱完衣服后我才发现,他只有一条胳膊,但那时我们已经开始疯狂地交合。他的汗水滴到我胸上的时候也变成了红色,整个床单开始滋滋地冒着鲜血。我吓得一下子推开了他,睡着了的他却用仅有的手臂抓住了我的肩膀,然后疯狂地吻我。我感到他的舌头像钥匙一样钻进了我的喉咙,我从他的一个眼珠中看见了一个头发淌着红水的戴着面具的女人,另一个眼珠中看到了你原来经常穿着的那条花裙子。 第二个梦发生的时候就在昨天: 我就在原地站着,面前有一面大镜子,我好像什么都能看见,又什么都看不见。我的身后有很多颜色在变来变去,红的绿的紫的黑的金的银的应有尽有。可是我看着镜子中的背景和自己,居然发现我的瞳孔是白色的。我明明看到了这么多颜色,可是从我的眼睛里却什么都看不到。这是一块黑色绸缎样的东西飘了过来,蒙住了我的脸。绸缎上面有股很香的味道,大约是茉莉花香。等到绸缎飘走的时候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间简陋的出租房中,床上铺满了皱皱巴巴的衣服。最关键的是,我不记得我是谁了,一点头绪也没有。你可能从来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却又一个劲儿地下沉。我吓得不轻,连忙冲到电话前。那是个放在床头柜上的灰黑色座机,上面贴着一张记了两个电话号码的纸条。我忙拨下第一个电话号码。接线音像一个黑点个黑点地顿顿挫挫连成一片,我举着电话,看着床上的那些衣服渐渐舒展了身子。等到一摊衣服都自己活动好,把每一个皱褶舒展开,再自己平顺地弯腰后,一条折叠好的短裤越上了一条折叠好的短裙,这时电话那头才传来一个苍老得仿佛没有睡醒的声音。 “唉——” “喂喂,您好,请问您这是哪里啊” “这里是一个冰箱。” “冰箱?” “把时间冰冻起来的地方。” “把时间冰冻?” “就是档案室。啊——啊——” 电话那头传来了打哈欠的声音。 “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啊,大爷。但是您那档案室有什么档案啊?” “真是烦人。档案室档案室,这有什么可不明白的。我们就做两件事,冻上时间和解冻时间。时间这种东西常温放在空气中就会有很多脏东西被吸附过来,很容易烂掉。所以用完了或是还没用的时候必须要给冻起来。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一起,基本上所有的时间都串了味道。我跟你说话的这一瞬间,或多或少携带了所有消耗过的时间的味道,因此无形中又把它们重新消耗了一遍。都到这一瞬间冻起来了之后,就继续串起了味道。总而言之,就是一切都串了味道就是了!我这工作麻烦得要死,很多细节需要注意,而我又偏偏是个糊里糊涂的老头子。冰箱的温度还得把控得好,有的时候像两块儿冻肉一样黏在一起的时间,我就得负责把其中一块儿吃掉。用过了的时间还有点味道,有的时候酸酸甜甜的还挺对我的胃口,但是未来的时间要不就没有入味得跟冻伤的蜡烛一样,要不就是一股子串了味的变质掉了的味道,所以如果一块开封过和一块没有开封过的时间放在一起的话,我通常都吃那块儿老的。时间这东西越吃越容易犯困,看个报纸都要强睁着眼睛。我都抗议过好几次了让那些人来修冰箱,结果没人搭理我。一天就是这样吃吃睡睡,但是手指和胳膊却从来没有休息过。年纪大了,脑子也不灵光了,结果还有个臭丫头不知道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非要吵醒我。” “那您是不是能靠吃时间一直活下去?” “什么叫作一直活下去?我不会比时间活得更长,也不会比时间活得更短。” “大爷那您这里的时间是每个人的时间都是分开的,还是合在一起的?” “时间不就是那么一样东西吧,谁告诉你每个人都拥有时间了。连我都不曾拥有过时间,只有吃掉它们的权利。这权利要它有什么用,充其量就是个没人愿意做的工作。” “大爷,那您能把过去的时间解冻了看看我是谁吗?” “我说你这臭丫头怎么说话不动动脑子。你以为解冻时间跟解冻猪肉一样啊,我把过去的时间解冻了,那还得吃掉一块未来的。这循环一旦开始了,等到我把未来都吃光了的时候,你还没有经历完过去呢。所以你永远无法重获自己身份。怎么都是一样的。再说了,你愿意别人还不愿意呢。不知道就不知道吧,知道了麻烦更多。行了快别跟我捣乱了。” “那,您是谁啊?” “我只知道我所做的每一个梦,都是冰箱里的一块儿未开封的时间。” “所以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你梦里的一个片段对吗?” “或多或少。” 我这智商完全不能理解那个疯老大爷说的是什么意思。所有的问题似乎是有个人用我的口在讲话。挂了第一个电话之后,口干舌燥,可是大脑还像没有打开包装膜的蔬菜一般。于是连忙拨通了第二个电话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二) 但是传来的声音或是语言我完全听不懂,我甚至都无法确定那是不是电话故障后发出的机械音。可是那个声音像是被劈成了两半,在我的脑子里形成了一道瀑布的样子。这瀑布的两股水流逆向而行:肥硕的大鱼顺着左边而下,溅起半人高的水花;挥舞着双钳的大虾夹者右边的水流而行,一转眼就消失在雾气弥漫的半腰。可是这声音越变越窄,最后竟然像从一千道虚掩的门缝中穿过的那样。那道瀑布逐渐缩成一道像是在漫山遍野的苔藓中泡过许久的腐绿色细流,这细流没有方向又包含两个方向,很快便在我的脑袋顶和下巴之间钻通了一道轴线。虽然不疼,但是这感觉实在可怕。我吓得大声呼救,可是声音全被电话吸了进去。我回头一看,所有床单上的衣服都已经摞成了高高一摞,布满干涸血迹的床单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我想大口呼吸,但是却越来越觉得窒息。正当我感到无论怎样张大鼻孔空气都会从下巴和脑顶泄漏出去,感到就要死掉的时候,梦就这么醒了。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又重新读了一遍刚刚写的内容,真的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如果我妈看到不知会不会夸我。不知道今天还会不会继续做这么古怪的梦。我倒是觉得无所谓,尽管有点可怕,但还是比我的生活有趣得多。我感觉我的脑袋得到了诅咒,变成了一把永远找不到锁的钥匙,就如同我感到那个梦中的老人有十一根手指一样。 这封信马上就要写完了,我的头疼c胃疼和心脏疼也好了一些。 我刚刚看了眼我好几年前的通讯录,第一个号码是我的手机,第二个号码是你的手机。当然,这两个号码现在大概都已经是空号了。还是那句话,时间过得很快,对吧? 爱你的表姐 带着古怪味道的一块儿 看这歪歪扭扭的字体,大概是表姐写的,可是语言又实在不像。也许是因为我压根不知道她能写出什么语言吧。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写的也是个问号。现在想想,与表姐确实应该有半年左右的时间没有联系了。虽然我总觉得最近才联系过,但那估计是因为我妈总是不失时机地提起她。可是我和表姐经常是半年多才联系一次,因此我也无法确定这封信的出发日期究竟是前几天,还是半年前的前几天,还是一年前的前几天。但是既无日期也无地址的这么一封信,倘若不是因为开始的时候说了一声“小晴”,我大概一定会认为是别人家的表姐写的。 至于这信的内容也就是梦的内容为何一定要告知我,具体动机和原因我实在无从猜测。在这个貌似与世隔绝的地方,连手机信号都是一种被禁止的侵入。如果让我现在离开,我感觉会有什么东西落在这里。还不到上去呼吸一口空气的时间。一会儿,回家的路上再给她去个电话好了。如此莫名其妙的信件。也许表姐梦醒之后的感受和我读信之后的感受是相通的,正是这种因为预知所产生的相通感让她觉得有跟我分享的必要。更简单一点,或许那条花裙子和那个电话号码让她觉得我是她梦中的一部分,她的责任便是告知我这个整体。 但是也许表姐不曾知道的是,我也曾看见过那个瞳孔如冰晶一般的女孩儿,戴着她的面孔,在五光十色的背景前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虽然只是似梦一般的状态。我的梦与表姐的梦在某一点连结上了,相互佐证之后,营造出了一个可以以假乱真的伪现实。而我的现实也蹿进了她的梦里,档案室的老爷爷和花裙子,我曾看到过他们的样子,也思考过他们的存在。表姐现实的局部通过更多东西折射到梦境里,甚至当她在第二个梦中忘记自己是谁的时候,这个梦仍旧和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带血的床单从一个梦里飘进另一个梦里,一个人的梦相互之间也得以联通。表姐这个意向也多少次地出现在我的梦中,也许现在便是,在过去或是以后。如若没有现实,那梦境便是现实。如若没有梦境,那现实也是梦境。混沌不清的状态就如同品尝过苔藓的流水,辨不清方向,分不清原委。纵使现在一切都像分成两股的瀑布,颠倒下画面,方向又变了样子。而被如此重待的现实,月圆之夜的果实c勉强触及的顶峰c碎掉了的坚果c代代相传的琴瑟之音,又也许只是一个过去的梦个现在的梦或是一个未来的梦;一个山羊胡子大爷的睡眠,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光的伤口。而梦境,也永远是千万个现实的一个集中的影子。心脏在这里变成了指甲,两个膝盖的位置也相互颠倒,但这并不影响从这里能够闻到熟悉的味道,能够从相反的膝盖中摸索出事物的原貌。而刚刚的思考和绵延下去的想法我在不久之前便在一次对话中听到过种子开裂的声音,因此属于我的便只是用一盏提灯照亮了被影像磨平了的铜镜,如同某个时刻编辑而成的画册被印上了新的指纹。 这些想法如同从挡风玻璃涌进来的阳光一样,凝聚成一记鞭子,抽打着我的思绪。这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路嘶鸣着奔跑向前。它急匆匆地奔向一处悬崖,在最后关头刹住了车,沾满泥土的马蹄下燃起几缕黄烟。它没有调转方向,而是探出头去,它看到了它从未享受过的广袤天地。那满溢着香甜汁液的长草,那饱满的朝阳,那充满渴望与希望的湍急的河流,那成群结队沐浴在温暖空气中同它一样的野马。它被眼前的这一切迷住了。这种被广阔无边之感所包围的感觉前所未有。它纵情于这充满希望与解脱的视野之中。我同我的思想一起站在绝壁之上。我呼吸到了那千回百转的迷人气息。我看到了湛蓝的天空之上有一个宇航员的微笑,在翻腾的浪花旁看到一个钢琴家的微笑,在微微颤动的草尖里看到了一个科学家的微笑,在马群间的空隙处我看到了一个那所大学的微笑个主持人的微笑和一个仍旧朦胧的微笑。 我被这一个个微笑抚慰得欢乐起来,心头也开出一朵淡绿色的小花:没有什么是完全新的。随着崭新的时间被串了味道,我们早已去了别的地方。思想c行为c面貌c才学,都被过去的味道滋养而生,又在下一时刻成为过去,并影响了更为久远的过去。倘若我把自己的梦重新誊写一遍,放进信封。那当表姐读到的时候,她会有更为深厚的感悟,包含了我刚刚的一切思绪的延续变形。而我的梦也将穿越进她的现实。(但是什么是梦?什么又是现实?)于是我从笔记本中撕下一页,写下了一个很短的梦: 游乐场里有一根巨大的拧成麻花的绳子,被称为“勇敢者的游戏”。所有的人都要像麻绳上的一个结一样系在上面五分钟,在空中甩来甩去,经过了这个游戏才能得到一枚勇敢者勋章。一排女生坐在一起,各色各样,有的肌肉里闪出了麦子的锋芒。我的旁边坐着我的表姐,也就是你。咱俩都在那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说:“姐,下一轮咱们就去吧。”你说:“好。”于是我们站起身,排到了很多人之中。顺着栏杆越走,我越感到从肚脐眼中淌出的加热后的恸哭。我说:“姐,我今天的裙子太短了,我刚发现。”你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我踩着又尖又细的鞋跟踏着很多人的脚面走了出来。发现一袋子勋章就放在我们的座位底下。于是我悄悄拿了一个自己戴上。然后就坐在那里等你从出口走过来,可是却再也没有看见你。直到日落时分,才有一只鹈鹕用嘴把厚厚的一绺头发放到我的手中。我一闻就知道是你的,上面有我熟悉的味道。头发死命地缠着一枚圆形的东西,我的手被勒得都是血痕。鹈鹕到我的胸前一啄,好好的礼服破了个窟窿。等到它飞走的时候,我只剩下衣服上的洞c细密的头发c不可辨认的圆形物,和失踪的姐姐。 其实我知道姐姐,你也觉得那个游戏没什么意思,不是吗? 我把我记忆中的这个完整的梦卷成了一根笔的形状,本想放在之前那个白信封里,却发现那个信封已经被我拦腰撕烂。于是我从笔记本里撕下两张原来的笔记,叠成一个筒状的信封,然后把那个梦塞了进去。信封和梦都这样立在我两脚中间的位置,形状好像一个轴线在中央突兀着的纸锁。 于是我明白了,无论我把它放在哪里,我的表姐终究会看到。 侧头看到小鳖还一动不动地待在最里侧格子的底部。于是我把纸锁端在手里走到小鳖身后,然后把被暂时锁住的梦放到了架子的顶端。 我又重新扫视了遍格子上的书脊:一根根排列整齐的鱼骨,都是睡眼惺忪的模样。我现在的精神却雀跃得不像样子,仿佛是一万颗坚果突然变成一万颗水嫩嫩的樱桃。这时我听到了一声打哈欠的声音,我不确定是从坚果中传来的还是从樱桃中。全身的筋骨依序被活动开,关节拉伸的脆响此起彼伏,所有被记录了的密切关系依次苏醒,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我这才意识到,这些声响属于一本书的苏醒。 我吓了一跳!并不是因为一本书居然在无任何外力的情况下自己发出声响,而是因为我居然毫无迟疑地意识到了这是一本书的声音,而且来自它的苏醒。仿佛从拿到那封信开始,很多预感和意识已经在违背我的认知。我曾经以为所有预感和意识都需要来自经验,来自记忆,但现在我似乎觉得这一切都可以来自浓密的空气c来自轻薄的信封c来自毫无征兆的一个起始;又仿佛,这一切都是那烛火上的一抹白光,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从未发现过而已。然而即使是对于自己的惊奇感也只是一只孤雁,从脑袋顶上转瞬即逝——我现在只想从这一排沉睡的鱼骨琴键之中辨听出一尾弹音的出处。 可是声音太过微妙,而我一旦将耳朵贴近书脊,一切又都归于无声。怎么办,怎么办。我需要什么才可以感受到书的呼吸,而不仅仅是骨节的声响与窃窃私语。敏感程度就像用皮肤感知目光一样。 鹿就躲藏在灌木丛中。我瞥见了树叶的抖动,听见了它心脏怦怦地跳动。猎物已经发出信号,我不能与它失之交臂。我需要跨过这条河,我需要比眼睛和耳朵更为敏锐的捕猎者的助手。 脚边传来树叶般的摩挲声。低头的瞬间,我看见了鹿的那朵洁白的尾巴。 把小鳖举到半空,这种悬空的感觉大概令它感到不适。它又急急忙忙地摆动起四肢和尾巴。它的眼神一定充满了埋怨,但是没有办法,我此刻如此需要它。 把它放在最右侧的起始位置。一本本算不上厚的册子密集地摆放起来,竟能支撑它的重量和脚步。它走得很慢,像是在睡梦之中翻身的频率。两个不同硬皮合起来成为一截高低不平的枕木,内容便是沙质的土壤。它的行走之势,犹如一辆在拉长时间中行驶的火车。驮着整整一节车厢还有一副不完整的棋盘游荡在被苔藓中浸泡过的河水。与此同时,一切也都放慢了步调。落叶千辛万苦才能碰触地面,花朵像把一次盛开分解成九十九个步骤。睡梦之中与醒来时的衰老速度一样。在一年之中,既要面对自己的出生又要面对自己的死亡。执子之手时只需问:“你愿意与我共度一个夏天个秋天,外加一个冬天吗?”而即使这样,对面的那个人也会用九十九倍的时间去犹豫。 火车还在继续前行,我想我大概无法瞬间发现停止了的迹象。很多停止都有迹象。成团溢出的水蒸气,坠落,汗珠溢出,胃的抗议。倘若没有这些征兆,那么辨析停止与移动之间的转变也没有那么容易。纵使所有的征兆都没有停止,但是当目光完全凝聚在移动的物体之上时,那么目光便成了移动物体之中的一个玩偶。物体停了,而玩偶还依靠惯性继续移动。所以目光才是物体眼中的那个惯性。很多时候,分清停止和移动之间的难度不在于物体本身的速度和质量,而在于目光凝聚的强度。而当速度本身已经过于缓慢,而停止有没有明显征兆的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目光移向别处,就像我现在做的这样。 从书与上方铁架底部的缝隙处,可以看见邻排的书与铁架;调整角度,可以看到之后几排的局部轮廓。如同钨丝之于灯泡,光亮之于白昼,我感觉我属于这个地方,或是这个地方属于我。我想说不定剖开我的躯干和脑袋,里面的感觉与这里完全相同。不是构造或是质地,而是感觉:填塞得满满的空间,被压迫得变了形的空气,还有遗忘的味道。这里比几年之前更显稠密。待得时间久了,发现连鼻孔都需要张得更大些。原来已经近似于固体感觉的空气在几十排书架的挤压下完全糊在了墙上,每次吸气都像从上面挖下一块儿空气,然后吐出的气体又在墙边慢慢凝结。而这中间填得满满的都是具体的遗忘。比广泛的暗黄色空气般的遗忘更为令人窒息的就是这种如一排排铁架上摆放的书名般具体的遗忘。 等我收回目光,重新看到小鳖的时候,我已经能轻而易举地确定,它停止了爬行。它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趴着,像在聆听,也像在对话。它没有缩回壳中,可能这本书的轻声细语一点都不使它畏惧,甚至可算得上是可口的话语。它停在格子中间偏左的位置上。它的身下有五本书。三本偏厚的硬皮书,被偏左的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和偏右的一本软皮书夹在中间。我看见几类动物的名字印在书脊上,像把遗失的骨骼镶嵌进古木。我试图把小鳖从这五册书上抬起,然后拿下这五本书,放得间隔远些,再让它慢慢走一遍。可是正当我要把它抬到半空中的时候,它已经一半悬空,但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长脖子像咬住一尾活鱼一般死死咬住了刚才一直在它鼻尖下方的薄册子。我着实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庆幸多亏不是我的手指。 于是我就把这只鳖连同那本册子一齐小心翼翼地提了起来。咬得可真够紧的,我只是微微甩了几下,便生生拽下了一叠很小块儿的书页。还好是在最顶端的部位不至于影响阅读。不过从此之后,这本书大概只能顶着这个豁口活在这个被遗忘的空间里了。 小鳖扯下书页过后便瞬间缩回了空中,那些碎片便如干燥的死皮般慢慢飘落。 我把小鳖放在格子底部,它最初趴在的位置,自己也回到最初盘腿坐着的地方。 现在得以一览这本刚刚苏醒的书,但是把它握在手中,便应该再也听不到它的声音了。 这本册子薄得有些离谱,称为书像是把一顶过分厚重的帽子压在了一个双腿如常人胳膊般粗细的人的头顶上。但不称为书,又像拒绝给一个人戴帽子。也罢。书的通体都是绿色的,与鳖甲上那一团团墨绿颜色深浅差不多。书脊太窄了,上面什么字也没有,是一条勾线一样的白色。正面不知是幼圆还是什么其他棱角很圆的字体,靠近书脊的位置,印上了一排斜体小字:“锁在鳖甲中的人”。 看到这抠抠缩缩的几个字时,我还是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的有些滑稽。单说“鳖”这个字冷不丁地出现在封面上,便让我开始有些怀疑这是不是一本正规出版物。其实这个字也并未有什么不妥,只是有种光溜溜的质感让人不禁发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三) 但是笑过之后,突然有了种心跳加速的气氛弥漫开来。 过了很久我才懦弱地问出:难道这是种巧合?而我看着自己的反应如滑落桌面的蜡油,慢慢凝固。 我好像还有两个问题想要问自己,但我还未开口,这几个字便在味蕾中消散了。仍旧是有些咸的味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连忙翻开书的第一页。正面白纸黑字又重新写了一遍“锁在鳖甲中的人”,大小字体与封面完全相同,但是对于作者信息只写了一片空白。背面原本应该用密密麻麻的小字交待各种出版信息的地方也是一片空白,看来果然不出我所料,这的确应该是一本非正规,甚至是非法出版物。下意识地看了看掌心,一切正常,不像有什么毒药的样子。一边怀疑自己有被迫害妄想症,一边又对放下这本书欲罢不能。 这本书如此之薄,当我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页码的时候发现连说明都算上这本书也不过十六页。而且我之前竟然没有注意到,可能是因为在书架的时候,没有觉得长宽比例如此离谱。它这书的尺寸跟正常的不太一样。宽度虽然跟一般的小说差不了太多,但是高度却比正常范围高出了一小截,顿时给人一种更加滑稽的感觉。就像伸长脖子等待被咬一口,现在终于得偿所愿了一样。 我是个读书很慢的人。阅读的速度和默读的速度一样快。心里强迫症一般必须要把每个字的读音默默念出来,眼睛即使越过了,也要跳回来重来,连序言和结束语都包括在内。因此读书对于我来讲是个很艰难的过程。然而这么用心地念读却并没有带来什么意外的效果,相反,随着心中的发声,词句中的意义和整体结构便像休憩好了的麻雀,扑棱棱地飞走了。因此当我合上书的时候,总是如同握着五六个绳头,无论如何都拼不成一条绳子。不光读书,看电影的时候也很头疼,要一个字个字地盯着字幕看。一个小时的电影反复播放几个片段之后就变成两个多小时了。虽然有时会身感负疚,但是残存在记忆里的对一本书或是一部电影的微弱感受仍旧能起到些许抚慰作用。 如此薄的一本小册子善解人意地体贴了我的能力。尽管我尚且不能确定它是否值得花费一些时间。 现把原文抄录如下: a是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人。然而别人所不知道的是,他是一个被锁在鳖甲中的人。他的头部c四肢c与躯干皆活动灵活自如,与正常人无异。即使你手指轻轻碰触他赤裸的脊背,你也断然不会想到这个人居然被锁在鳖甲里。最初发现这件事的是他自己,而他至今为止也只把这个秘密以非常委婉的方式告诉了一个人,而我就是那个人。 我想我有必要介绍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某一天在闹钟响了第四遍后,a一觉醒来,感觉背部与床单的触感有些奇怪。起初他以为是头天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把遥控器压在了身体下方,摸了摸,身子下面什么也没有。等他在半睡半醒间,重新集中注意力,才准确地感觉出他的后背与床单间的接触是很多不连续的点这一事实——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里向外撑着他的背部皮肤。 三分钟之后,a用意识游走完自己的整个身体后,默默冲着天花板宣布自己的脊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整块不平整的骨骼。看似随意地用指肚戳过腹部之后,他咧着嘴笑了,随后挪动了一下手指,碾死了一只移动的跳骚。这就是a发现体内长出鳖甲的经过。丝毫没有任何惊慌,仿佛都已在预料之中。 但是a还是试图挣脱过这鳖甲一次,毕竟放到谁身上谁都无法过于泰然处之。在某天刚刚洗完澡的时候,他用水果刀在肚脐的位置刺了一条三厘米的口子,但这已经到极限了。很快他就被疾速渗出的血液吓得快要晕厥过去,五脏六腑惊慌地撞到了硬壳上。这是他向我保证的最后一次尝试,从此他便把“锁在鳖甲中的人”的拼音开头以及他的生日连在一起,设置为了所有重要信息的密码。 自从他有了这副鳖甲之后,a告诉我说,鳖的许多习性也莫名其妙地扎根在了他的体内。对于这一点,我没有什么发言权,因为我并不知道发生异变之前a的样子——我和他认识已经是那一天之后的事情了,尽管后来从未问过那是具体哪一天。 我相信了a的话。 我曾和a一起推测过他长出鳖甲的原因。因为如果按他所说,连同习性能够一起改变,那这必然不单单只是生理上的问题。内在改变外在,性情比长相更为根深蒂固。因此我俩一致认为是鳖的性情引出了鳖的甲壳,前者是因,后者是果。但至于这性情是由何而来或为何而变,我俩很长一段时间争论不休,直至后来失去了兴趣。可能他鳖的习性是从出生开始便在体内中存在的,一直没有发展到一定程度,因此被其他习性遮蔽了;或者是在某种外界刺激下突然生出一种全新的习性;又或者鳖的习性一直都是他所有习性中的一部分,只是一直没有予以重视。但是发现变化之后再追究起原因就如同咽下一粒葡萄后再回忆葡萄的长相,只能是不准确的。所以事实就是,a仍旧拥有原来的面貌与躯体轮廓,但是体内却住进一只顽固不化的鳖。不过前两年,有一次a喝得酩酊大醉时向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很早之前就知道我是一只鳖,但我没想到用来伪装的人皮和人性,会在某一天薄到这个程度。”但是隔天等我再问他的时候,他说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那样的话,还怒斥我是个造谣者。 自从他向我告知这个秘密之后,我便开始作为一个观察者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并作下适当记录。虽不至于到了侵犯他隐私的地步,但仍旧觉得对他有几分愧疚。所以我曾把不少的段落都拿给他过目,他只是用嘲弄的口吻告诉我,没有人会在意这样的事情。 有时候看他实在低沉我也会这样安慰他,每个行走在世上的人或是遇到可怕的疾病c或是遭遇飞来的横祸c或是想拥有的永远得不到满足c或是被别人一次次伤害,即使就算是躲过大灾大难走到最后,还是会迎来极其无助的死亡,所以他这样的情况,也算不得什么灾难。他一边捏着手指,一边低声细语:“可是这比最为厉害的慢性病还要可怕。”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电脑屏幕。 作为旁观者,我无法真正感受他的痛苦,但我从他消耗的酒精和药片数量上,能够了解到痛苦的强度。他说这痛苦不是一只叮咬你的蚊虫,可以轻易地打掉;也不是恶劣的雨雪可以靠多加几件衣服御寒。而是痛苦就在你的体内与一大堆粗细不同的血管纠缠在一起,要是拔掉,就连一口气都不能剩。这些痛苦肆意地吞噬并蔓延,直至吃得在两片鳖甲中间只剩下痛苦。他说你明白吗?这才是最痛苦的地方:因为在死亡来到的那一刹那,你达到了痛苦的顶峰,而你却穷极一生,只为攀爬到这个顶峰。我所能做的只有捡起他身旁散落一地的药瓶,再把堆满脏衣服的床铺收拾整齐。他已经无法停止痛苦,而如若这也能算是一个慢性病,那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初期一直恶化,严重时已经被折磨得空有一副人的皮囊。他就是这皮囊,迷惑了所有人。 a所具有的众多鳖性之一是感官极为敏感。他总是翕张着鼻孔来猜测走廊中已成为空壳的盒餐内容,或是凭借脚步声隔着老远告诉我有几个人将从我身前经过。他的皮肤的敏感程度足可以成为第三只眼睛和第三只耳朵,以细微的变化表示周围环境的成分。可这绝不是什么生理上的优势,或者说他没有好好运用这些长处。我看到他连转瞬即逝的自在都很难获得,在永不停歇的数据处理中都无法得以安心喝完一杯咖啡。他会捕捉到旁边人的窃窃私语,然后疾速地分析所有的语句是否和他有任何关系;或者走着走着就闪身进了楼梯间,因为他闻到了某个熟悉的香水味。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他的动作夸张有些滑稽,还总是让他顺便帮我听听有没有好玩的消息。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了我的意料。这总体说来颇像一出冗长而又恶劣的愚人节闹剧。起初这些感官拿着小鱼作诱饵请他吃到些成就感,随后等他想要更多的成就感时,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愚弄他。很快,他便已经不满足于猜测昨日的盒餐或是猜测人数这样的事情,他说这如同猜测兜里是揣着一粒枸杞还是一只飞蛾那么简单,但凡智商不低于正常值太低的人便能做到。我听到的时候一声未吭,因为他似乎真的是这样认为的而不是只想让我难堪。敏感的神经将毒菌传至大脑和心脏,连同他周围的空气都长出了痛苦的脓疮。他开始沉迷于各类垃圾桶,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溜出去,像盗墓者般把他精心挑选的一个最满的垃圾桶运回自己的房间,然后再把自己宿舍门外的空垃圾桶与之掉包。得到垃圾桶的a迫不及待地开始工作。他背冲着窗外,伏身于几个硬纸盒上,专心研究桶中的内容。直到阳光拍打起他背上的壳来,他才能够减免些许愧疚感,打一个让腮帮子彻底活动开来的哈欠,然后拖着微微麻掉的双腿走到床上。从一片枯萎断裂了的黄色玫瑰花瓣上摘出一根棕色的汗毛,与几天前夹在烂橄榄中的拇指指甲依靠味道拼凑起来,于是他一本卷边的羊皮本上写下了两个人的名字中间连上条线。他可以依靠抖动的声音,把五百张片状精盐般的碎纸拼凑起来,然后眯着眼睛在本上写下另两个人的名字中间划上叉。我再到他宿舍的时候,扑鼻的臭味令我头昏脑涨。他看着我捏紧鼻子,拿着镊子的手停在半空,“这就是秘密的味道。”我像看个神经病一样地盯着他,他却完全不以为意,“所有人的秘密通常都去往了两个地方,垃圾桶里和梦里。半天我用鼻子c耳朵和眼睛拼凑垃圾桶里的内容,夜晚我用裸露的皮肤捕捉那些隐晦的梦。梦其实要比垃圾桶里的内容更为肮脏,它暴露了它的创造者的一切弱点和不堪。”于是我接着问了他三个问题。 “别人的秘密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秘密是我的刀。” “别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与我中间永远隔着我的刀;或者他们的秘密穿破他们的肠子,而我握着那手柄。” “别人是指所有人吗?” “除去哑巴,他们并不是我的敌人。” 当他回答完问题的时候,我便知道我该闭上嘴巴。他的背部上面刻满了残忍的阳光,正面却是一道刀疤的印子,只有镊子尾端闪出一点光。当我看到那一点光,我便知道我该离开了。这一次对话之所以值得记录,是因为从那时起,我明白了他为何会在一个不起眼的早晨,一把抓过啃食鸡蛋的我,向我说出了这个秘密。 写到这里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本书是写a这个人的,我只是个记录者,不应该时不时出现在记述中混淆视听,但是写过的改起来很是麻烦,接下来注意便是了。 a的话其实并不准确。在他与别人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他的刀,还有他的盾牌。他的两片鳖甲趁他捕捉别人的梦时,在黑暗之中练就了如两片嘴唇般的灵活性,于是他真正的嘴唇被盾牌取代了。盾牌作的嘴唇主要有三种技巧,与他的刀术相搭配,旨在防守而非进攻。但a曾指出过这两样技术的相似之处,就是要让一切在对方眼里都如同一个面团。当被问及这三种技巧如何操作时,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女人来到一个陌生的村庄,她带着满满一车的食物和水,甚至还有一个厨师。一天夜里,当她看到一个破旧的村舍时,仍旧来了兴趣,想去尝尝里面的食物。她吱呀一声推开歪斜的大门,看到一个发丝如蛛网般交缠的老人穿着中山装正从柜台里拿出一盘凉菜。于是她说:‘大爷,我要盘凉菜。’老人瞥了她一眼:‘可是你并不饿,而且我已经打烊。’然后将那盘凉菜转身拿进了厨房。女人坐在铺上苇席的板凳上,既无困意,也无饿意,但她来了兴致。女人每隔十分钟敲三下桌子。敲到第七次的时候,老人出来了,把那盘凉菜递给了她。女人从摞在最上面的一片薄荷叶吃起,她的唾液变得冰凉。她一边咀嚼,一面期待。藏在所有薄荷叶下的合欢花开始变形。老人的手隔着空气像捏一个面团一样指关节蠕动着。等到女人夹起最后一片薄荷叶后,她并没有留意那一滴红色的露水,如同前面所有的薄荷叶一样,在冰凉的唾液中溜进了喉咙。女人愉悦地就餐完毕。” 熟谙防身与刺探技巧的a,完全将对除去哑巴之外所有人的仇恨深埋在了面团之中。事实上,与熟人相比,a对陌生人显得更为仁慈。当他遇到陌生人的时候,他只需要两个藏着刀与盾牌的面团外加一层厚厚的糖衣,甚至有些时候,他说他的糖衣厚到让他自己都觉得是另一个厨师做了一道完全不同的菜。但是随着陌生人渐渐变为熟人的过程,糖衣越来越薄,而面团也会忽大忽小c忽软忽硬。a很害怕熟人会渐渐熟悉他面团的变化,于是在他们面前还要多费些心思。如果某一天,突然看到面团之内的刀光了,那么a一定是爱上了一个人。然而那个人注定会是悲惨的。因为a会变得愈发随意起来,他会越来越频繁地忘记那一层糖衣和面团,而将刀光显露出来。这是以仇恨为核的果实,只会在牙缝里面化作很多黑色的苦汁。然而这动机也值得商榷。a起初以为自己是在爱情面前将虚假的外衣脱去,而将真实显露出。但是对于此,a并没有感到些许愧疚。他会用最温柔的语调麻痹心中的怀疑:“我爱你,所以我要把最真实的一面表现给你。”他讽刺挖苦,他任性妄为,他毫无顾忌地宣泄着自己的种种不满,直到把对方逼走后,他才发现,忘记糖衣与面团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的牙齿只能咬碎最柔软的果实。 然而a面对所爱之人的经典语句还有一句:“我爱你,所以我要把最脆弱的一面表现给你。”a会把对方的一个叹气都认为是对自己的责难,会把对方的一句玩笑当成是拐着弯的嘲笑。a总怀疑对方只是耍耍自己而已,认为对方的很多行为都是在贬低自己的智商。所以a总是莫名其妙地就想挂断电话,就想夺门而出,就想让时间回到过去的某个点让一切归零。然而这对于对方来讲是多么的难以理解。当对方在莫名其妙的懊恼中开始还击的时候,a便尝试着用赤裸裸的刀和盾牌相回击,一旦看出一点带你形式不对的苗头,就会试图缩进那连结着两片鳖壳的一摊懦弱之中去。当然这摊懦弱之所以如此有用武之地,还是与他感官的敏感性有着极大的关系,毕竟是他误解对方的意图在先的。不过就总体来说,是因为敏感所以脆弱,还是因为脆弱所以敏感,很难说清楚。总而言之两者一个是肉一个是皮肤,紧密相联就是了。缩进懦弱之中的a开始双手捂脸,甚至有时能流下两行清泪,然后异常委屈地讲述自大与自卑矛盾与统一的关系,附带着很多童年或是青少年时期的回忆,不忘记以他经典语句的第二句做结尾,仿佛对方不仅不应该责怪他的敏感多疑,还应该感谢他给予了自己如此真实的爱情。当然,不用说也便知道,a缩进懦弱之中的脆弱行径并不是对待所爱之人的专利。在a挥舞着面团与那些陌生人或是熟人交往时,倘若对方看他不顺眼,想要攻击他,那么a会先掂量下果实的柔软程度:如果他觉得胜算很大,他便会鼓动他所能鼓动的人一起用最恶毒的语言出击;如果他觉得有点迟疑或是毫无胜算,那么便会缩进壳中被懦弱彻底包围,甚至卑躬屈膝地跟对方道起子虚乌有的歉来。当然,懦弱之中的懦弱,想必是他探出头来的时候,并不承认自己刚刚是闻风丧胆了。他会故作镇定地摆出一副看不起对方是粗俗野蛮之人的态势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四) a不停地挥舞着刀与盾牌,不停地交换着凶狠的言语与懦弱的躲避。他所想出的伎俩,既可以说是源自他凶狠的内心,也可以说是源自他懦弱的内心。但是倘若以为这就是他所拥有的一切矛盾所在,那么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住在一只鳖的体内或者是体内住上了一只鳖,a的性情变得浑浊不堪,导致他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矛盾体。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都与他思想的一部分矛盾,与他肉体的一部分矛盾,与他灵魂的一部分矛盾。有的时候他甚至怀疑,其实并不是他的体内住进里一只鳖,而是住进了两个人。这两个人相互争斗相互挤压,两个人互相影响牵制,这并不是因为它们相互敌视对立,而是因为他们像两块紧挨在一起的膨胀中的海绵,无法保存自身的独立性而融合成一个和谐的共同体。于是,在有限的空间下,好好的两个人性灵魂被压迫变形成了一个畸形的鳖性灵魂。正是如此,才让他如此痛苦不堪,处处饱受矛盾挣扎的迫害!他听着两个人的呼喊,可是第一个人的呼喊带有第二个人的语气,第二个人的呼喊又带有第一个人的音调!他自己已经一头雾水了,到最后,他再也分不清到底是两个声音还是一个声音了。等到一切的声音都仿佛从鳖壳之中产生之后,一切的美妙便消失不见了!即使再优雅的两首歌曲,你让它们放肆地一齐播放吧!那么最后生成的只有不堪入耳的嘈杂之音!就是这个道理。他自己感觉到了这个变化,从两个声音到一个声音,这是从两个天堂到一个地狱的质的变化。但是为时已晚。事到如今,他只有背负着一个鳖性灵魂,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着他仿佛与生俱来的挣扎人生。 我抬起头,左手压在看到的那页上,右手中指和拇指按压着太阳穴。停下来,酣畅地喘几口气。一种微妙的感觉在太阳穴生成。眼角扫过趴在远处的小鳖,脑袋似乎已经缩进了壳里。这里的一切都那么诡谲,像是站在四个角落里的守卫,却又和中央的城堡紧密相连。继续看吧。 想必看过刚才的内容,你也会隐约有些感觉,a对于说“我爱你”这三个字并不吝啬。然而他之前也说过了,除了哑巴之外的所有人,在他的眼中都是敌人。当然诸如父母兄弟之类的有血缘关系的人由于比较特殊,也就不在讨论范围之中了。那么现在的问题便是,一个把所有人都当作敌人的人,是如何爱别人的呢?答案很简单,就是他其实并不爱,无论是朋友也好,暗恋对象也好,交往对象也好,即使他说过一千遍一万遍“爱”这个字,也只是用来麻痹自己麻痹他人的工具罢了。事实上,a自己也清楚得狠,他并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这也正是他所懊恼的地方。a深知情感之于一个人来说的重要性,尤其是爱。他虽然没有烂漫到把爱比作太阳路灯之类的物体,但是他却极其向往纯粹的爱,因为他知道这应该是个温暖的存在。多少次,a都想敞开心扉去接纳一个人,毫无条件地对一个人好,但是他无法做到!不知道是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还是压根儿就不曾拥有过,总之每当a刚想放下一切防备,从壳中爬出来时,顿时刺耳的警铃声四起。他不得已,又只得乖乖地爬回壳中。究其原因,最根本的是因为a与他人之间毫无信任感可言。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对方,就是以最大的善意来保护自己,是a虽然不像承认却坚定不移的信条。欠钱未还,撒谎这种事情,在a这里是一辈子都不会被忘记和原谅的。即使脸上嘴上表示一切都过去了,但心里永远会记着这个污点。(但是a自己也偶尔欠钱不还,还经常撒谎,他觉得对方如果为了这种事情而一口咬住不放,就未免太过小气了。)而且,即使是一个看似从未招惹过a的人,a也有能力把一个很小的缺点瞬间放大铭记在心。总而言之,a认为没有什么人是值得他信任的。用不着洪水猛兽之流,仅仅因为一个再微不足道的误会,就能让两个人瞬间撕破脸。于是,他把他所有的默认的敌人大致分为了两类:暂时有用的和暂时没用的。现在有用的未来有可能没用,现在没用的未来也可能有用。a在心中默默地打着算盘,希望从每一个他所认识的人中榨出尽可能多的油水。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怎么可能拥有纯粹的爱情呢?无论他在爱情中做出多么轰轰烈烈的事迹,他的真正目的只是感动自己而已,尽管他希望对方也能够在他自认为给予的恩宠中幸福地晕厥过去。虽然这也许属于a的隐私,但是为了更好地说明他对于爱情的看法,我找了他笔记本中所写的最无关紧要的一首小诗摘录于此,希望他不要骂出什么过于狠毒的诅咒来就好: 桅杆,船舵,和渔网, 泛黑的鲜血滋润着脚掌。 蚁巢般的鱼骨吻别着浸咸的缆绳, 这肮脏的甲板将是它们洁净的睡床。 啊,引我启航的歌声你为何要就此躲藏? 当我用牙齿撕碎了鳞片如同回到了蛮荒。 我疯狂地捕食昼夜不停, 却终究迷失在你遥远的身旁。 啊,难道我将从此无依无靠? 我失去了你的养料, 我的情欲, 和一切的美妙声响。 啊,难道我只能面朝前方,被船身捆绑? 我开始吞噬, 桅杆, 船舵, 和渔网。 在a宿舍铺满各种书籍和整理好的写字台上,找到像这样的一首诗简直是轻而易举。把很多张看似随性贴着的便利贴和几本散乱地摆在书架与桌面间空隙处的小本子上的诗歌加起来至少有五六十首。而且还不包括破碎的词句,几篇完整或者不完整的散文,还有几幅颇为耗时的插画。书架上摆放的除了各类小说c作品集之外,他辛辛苦苦淘来的影碟几乎占据了大半层的空间。就因为有了这张写字台和书架,整个房间的空气也复杂起来。a在自己的眼中是个不折不扣的诗人c思想家和艺术家。他认为这高尚的闪闪发光的文艺气质就是寂静而漫长的走廊尽头的一片海,用纯洁的浪花将他高高托起,让他得以远离贫瘠且充满铜臭味的土地。他用笔尖向外抛出一道又一道曲线,穿越一层又一层迷网,又用瞳孔吸收进不被外形所束缚,在无形中获得永恒的一个个生命与精神。最终这由内而外c由外而内的通道将他与一个光彩夺目c美轮美奂的世界连接在一起。他得以自由驰骋进那个不论白昼与黑夜都同样明亮异常的广袤天地。他不再是一个坐在写字台前颈椎弯成不自然弧度的平凡少年,而是一个可以自由穿梭于思想与生命之太空与深海的升华后的灵魂。文字与文字,图画与图画,以及更为繁复的相互关联所营造出来的一个个销魂瞬间为a的体内注入一股股酒精,先使他兴奋,后使他沉醉。然而试图超越混乱生活的历程必定只能成就短暂的梦幻,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使得他的沉醉只能是转瞬即逝的尝试罢了。不安,不安,不安。接下来等待他的,是靠墙储物箱中的教科书,是在发号施令与看人眼色之间的徘徊,是教务处长年累月的官僚不作为,是权力c金钱c爱情与家庭之间永无休止的权衡,是寂寞c郁闷c悲伤c焦虑肆意滋生的荒山野岭。然而当a从沉醉中苏醒,离开写字台,走到窗边,看到背着书包c顶着乱蓬蓬头发的成群的陌生人,看到在学校略为低矮的教学楼和宿舍楼外,在这座工业化城市耀武扬威的摩天大楼,看到连一片云朵都不剩的天空被映衬得惨白,内心竟然变得释然起来。他从抽屉里拿出打印好的习题,回到床上,垫着厚厚的教科书,一边呼吸着浓郁的空气,一边开始密密麻麻的演算。他像一个漂流在外的旅客在盘缠用尽时得以重返故乡。然而,究竟哪里才是故乡连a自己也糊里糊涂地忘记了。不知不觉中,这演算也耗去了大把的精力。大脑需要更多的供养。他开始觉得空气变得稀薄,坐立不安。于是他只能被渴望牵引着回到写字台前,极其自然地翻看看到一半的小说,在指尖与书页的质感中想象一张通往另一故乡的车票,重获短暂的安宁。可是每一个车站也都位于偏僻的山野,于是他的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带着壳飘起与带着壳落下间,被肆意滋生的寂寞c郁闷c悲伤和焦虑消磨一空。 也就看了三四页吧,我又需要喘口气了。头皮油油的感觉真不好受。我摸了摸,一根根像钓鱼线那么粗。我闭上眼睛想我妈现在在看什么电视剧,我姐姐人到底去了哪里?还有陆梨,她的会开得还好吗?简直是瞎操心。我准备默数到十,看小鳖会不会挪动一下。 好了,失败了。 再举个例子来说明a是个多么可笑的矛盾体吧。a时时刻刻把自杀挂在嘴边。之前已经提到过了,a曾经为了摆脱鳖壳,用一把水果刀划伤了肚皮。但是这并不是出自他的自杀意图,当时他只是迫切地想摆脱鳖壳罢了。直到后来,当他彻底失去两个来自天堂的声音,开始懊恼地摇摆着脑袋想要甩走那刺破鼓膜的地狱之音时,自杀这一念头便深深地植入他的体内了。他有过想要闭着眼睛过马路的念头;有过在期末考试前咽下一瓶安眠药的念头;有过被人羞辱后从楼顶一跃而下的念头。总而言之,几乎每当他面临失望c痛苦以及逆他而行的境地时,自杀的念头便会如同苍耳的种子一般,牢牢挂在他烦乱的思绪里。当然,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将任何对于自杀的构想付诸现实。如果因为这种频繁的念想就认为a已经张开双臂,准备用怀抱迎接死亡,那么就太低估我们亲爱的a的矛盾性了!如此向往着自杀的a,不仅根本没有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相反,他是个提起死亡这两个字来就会瑟瑟发抖的胆小鬼!他在飞机的颠簸中会默默祈祷,进入电梯前也会心跳加速一下,哪怕只是偶尔咳嗽两声也会联想到肺结核。总而言之,a是一个极其惜命的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时刻提防着畏惧着死亡到来的人,居然会时不时地蹦出自杀的念头,这难道还不够矛盾吗?a自己问过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也为此翻阅过一些心理书籍。他看到有一种说法,是说想要自杀的人,是想用这种彻底的方法来逃避活着是所要面临的一切悲伤哀苦,想以此来划上一个句点。还有一种说法,是说想要自杀的人,并不把完结他们的生命当作一个目的,而只是当作为了想要开启一段崭新的白纸一样的人生——他们相信死后会拥有重生的机会——的手段。对于这两种说法,a都没有予以否认。但是a进行了补充。他说:“人生所需要面对的一切悲剧之所以那么面目可憎令人战栗,不是因为它们本身有多么可怕,而是因为人生缺乏一张明确的时间表。你无法预知你将在什么时候失去钱c失去工作c失去家c失去你在乎的一切,这种未知性才是痛苦之所以为痛苦的本质。而人生最大的未知性,就在于不知道何时需要面对死亡这个黑洞一般的存在。因此,你没有机会提前安排你的行程,没有办法调整好呼吸心跳安详地迎接它。正因为这样,自杀的魅力所在实际上是用自己的双手来吸引死亡的到来以此来祛除死亡的可怕威力。”至于是否会有死后生命这回事,他表示时而相信时而怀疑。如果说如此矛盾的对于死亡的态度,解释了时时萦绕在他心头的念头之由来,那么他为何不干脆落实一下呢?因为无论他把经由矛盾产生的行动结果和效用解释得有多么诱人,行动开始所需要的是另一套更为激烈的斗争。a把自杀看作他自己拥有口令的死亡机器。但是除非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他是不会念出最后的口令的,那是因为他打心眼儿里认为,自杀这种事情绝对是一条十分不体面的出路!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以自己的双手来结束生命总有一种亵渎之感,纵然内心异常惴惴不安地活在死亡的阴影中等待命运的裁决也要高尚得多!正是这种位于亵渎和高尚之间的斗争使得a一直得以抗拒他自己所幻想出来的自杀的香甜诱惑。可是归根到底,都已经是一个在认真思考自己死亡的人了,他又为何要考虑这种在别人眼睛中所定义出来的亵渎与高尚呢?他深知自己的死亡对于整个社会来讲与一粒鹅卵石投入大海所造成的影响范围差不多,甚至更小,但是他仍然控制不住要从社会的认知角度上来思考自己的死亡方式。这又是多么自讨没趣的矛盾做法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五) a对于阳光有种极端的热爱。他觉得只有当阳光温柔地晒在后背上的时候才能切实感受到温暖。然而他却很少白天起床。如果没有错过中午饭,那就已经算是起得早的时候了。他总说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灵感,而白昼给了他过多的束缚。但是一个如此热爱阳光触感的人,怎么会错过上午和中午这么充裕的时光呢?a是如此解答这样一个疑问的。他说,当他睁开眼睛开始在意识的操纵下活动的时候,他便开始了浪费。无论他多么努力,多么渴望将每一秒钟都放在心尖儿上,仍旧是止不住的浪费。用瘦弱的镜头永远兜不住一群盘旋的老鹰。因此,他说,他发现倒不如彻底放下镜头,用眼睛来捕捉。再彻底闭上眼睛,用心来捕捉。他说每天唯一没有被浪费的时间,就是在睡眠里。只有那时的时间是一个个饱满的谷粒,未经蹂躏。因此,在阳光充裕的时候他总是选择睡觉。也许是怕自己的话语不被人理解,于是他补充了一句:“想想吧,睁着眼睛的时候净干了些什么好事!” a太明白在他周围,以及周围的周围,所寄居的一切勾当了。他用一只乌鸦身上的虱子来形容自己。政府大楼,银行总部,行政中心,总统套房,每一个都比农贸市场两侧的水渠沟还要肮脏。脚步一个个匆忙得要死,结果还不是在原地兜了些大圈子,还不如蒙上头呼呼大睡呢!可是a虽然这么说,自己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贪婪而又懒惰的一根根神经。“你看吧,明白再多,也只能更有助于当好一只虱子。” 这能算是一种矛盾吗? 书读得越多,就越迷茫。第三次浮上水面,喘口气。浓稠的空气中喘气显得愈发艰难。 我再次按了按太阳穴。似乎手比脑子更先知道头已经隐隐作痛的事实。 我拿出没有信号的手机,打起一个简单的游戏。我明明记得我已经过了几关,结果记录却都不见了。终于把前三关都满星过关之后,我跟自己发誓,在看完最后一句话之前,不要磨蹭着浪费时间了。 小鳖还是像死了一样。 a回忆起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各种各样的人时,像呛了一大口海水。a在心里低吼,千万不要对他好。这沉默的声音别人自然听不见,可这确是实打实的告诫。当有人对a伸出援手的时候,譬如说借给他一个单位的钱,那么下一次他会用两个单位来测试对方的诚意。直到有一天,当对方终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便像在午夜变身了一样将过去的好都一举撕毁。对方在他的眼中和他的回忆里,都是十恶不赦被肮脏的铜臭就吓得屁滚尿流的小人一个。千万不要让他喜欢什么而得到,也千万不要让他喜欢什么而得不到。他会将他得到的嚼两下后如老迈的植物纤维般啐出,又会将他没有得到的想方设法地毁灭。这需要他足够聪明,也足够心狠。这两点,恰好他都在慢慢修炼。在a的字典里,事实上并没有忍让c奉献这些字眼。他不希望比别人付出得更多。他在心里打着个永不停歇的算盘:到底是自己的损失得多一些,还是对方? 刚想再打下第四关,突然想起自己发的誓,只好作罢。倒是那个从一开始就伴随而生的微妙感觉渐渐浓厚起来,压得我有些胃胀。这是a的故事。我突然瞥见暗下来的手机屏幕中映出来的自己。手中的质感告诉我马上就要读完了。 a会为了让对方多损失一些,让自己多得到一些,而从每一个细节出发构思三天,却懒得叠被子c给地吸吸尘。他的背心上面有洗不下去的油污。然而不用说,每次a出门的时候,即使心情再不好,也不至于把他邋遢的一面带着出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整洁的外衣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到那时候,他便甚是嫌弃邋里邋遢的人起来。怎么说呢?这就相当于虽能忍受且十分愿意扎在河底的一摊烂泥里,但异常在意周围的水质是否清洁,甩掉淤泥就换了个样子。a的袜子连换都懒得换,但要是外套上划上了笔道,他会用各种溶剂尝试一个钟头。外人看起来都会认为他是个干净而得体的人,但是千万不要看到他在宿舍内的邋遢模样。有一次他把香蕉皮放在窗台上一个星期,整个楼道都被像腻虫一样的虫子风暴袭击了。但是要说a很懒,这件事也要分开来说。如果是a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哪怕只是导出个照片,他也会不嫌麻烦到在三个移动硬盘中分别备份。但是如果是别人交付给他的事,就算仅仅是推荐个电影,他也一定会拖延到最后一秒。而且,只要是他自己想要做成的事,他颇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a并不是个能犯什么大罪行的人。他害怕法律,害怕纪律,可是他又无法做到遵守它们。他时常抱有一个侥幸者的心态,觉得他只是在索取他值得拥有的东西,那些条条框框不应该为此苛责他。他作弊c欺骗c在数据上动手脚,可是迄今为止,还并没有人发现。他时常向自己发誓,这次是最后一次了,他也知道这样不好。可是到了下一个关口,他发现他渴望的诱饵在前面等着他的时候,便又经不起诱惑了。这就是胡萝卜和马的关系,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却无法收手。 不过a倒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在街上看到乞丐向他咿咿呀呀地伸出手来,他总要在心里做几分斗争,给钱的时候也不在少数。如果是朋友或是熟识的人落了难,他的慰问电话像及时雨一般准时来到。至于是否伸出援手,那就要另当别论了。但是无论如何,他绝不是那种一听朋友有难就落荒而逃的人,相反,他给人一种感觉,他似乎相当偏爱这些落难了的朋友,而且颇有些掐着指头算他的朋友何时遭遇不测风云的意味。可是一旦有跟他条件相似的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哦不,哪怕有人获得了一丁点的成功,那么a一定会气血不畅,将他们之间的情谊像对待烟雾一样吹散。他会越来越少地去浇灌,但绝不会把树根连根拔起,毕竟也要防止自己有一天有求于人。a不承认自己这样的反应是出于嫉妒。他说他只是出于公正的角度。如果命运让一个能力不如他的人先他获得成功,那么命运就是有偏颇的。他无法天真地拍手为这样的命运叫好。但是对于那些在a的脑海中,比他难看很多,穷很多,身体虚弱很多,家庭差很多的人,a能包容他们更多的成功。这不难理解,因为这是命运显示其公平性的表现嘛。而被a列为挚友的,偏偏就是这么一群人。a自己也明白,如果身边的朋友都颇有一番成就,那么他的日子也过得差不到哪里去。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这似乎就是出于他将所有人定位为敌人的本性。 哦,对了,需要有些混乱地补充的是,a迄今为止谈过多少个女朋友还是个未知数。但是如果你问他,他一定会说他还没有品尝过初恋的滋味。 a自己认为自己是个十足的无神论者,他高呼任何类似的形象都是有悖于科学的!他将自己与伟大的工程师c科学家比肩。他多次强调,只有弱者才需要信仰来撑腰。可是他又是怎么做的呢?当所有人都在一尊神像前虔诚地念念有词时,他是无法置若罔闻地从一旁大步迈开的。他会装作不经意间在神像前驻足几秒,屏气凝神,然后说着“一生平安”之类的话语,而且还要安慰自己的不虔诚,告诉自己说神必然知道他已经来过了。当他遇到不顺心的事情的时候,譬如说在递交一张虚假的胃炎病假条后,自己真的得了胃炎,闪现过脑海的第一反应一定是这是上天给他的报应。虽然之后他告诉自己,这仅仅是一个小概率的巧合。可见他对于科学也没有忠诚到哪里去。 a无数次高谈阔论起自己的梦想来了,可往往说了两句之后,声音就软弱了下去。是啊,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仿佛他的梦想,就是为了让他逃避去想现在的生活而已。但他还是经常为了他的梦想小小挣扎一下,譬如说他写的那些东西。但他在心里,又不确定,也许是害怕确定写作就是他的梦想。因为他无法为之放弃现在的生活。因此,他控制不住地有一种挫败感,他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他觉得他这辈子,都可能无法把梦想拉进现实。 a感受到了自己体内的矛盾。他说这一左一右牵引着他的力量,早已编成一张网的两股力量。它们在这张网上制造了各种各样的凹陷凸起,形成了一个厚实的鳖甲。事到如今,a已经被痛苦折磨得奄奄一息。他越来越经常地想到死亡,又越来越经常地放弃掉死亡。他就如同一张活动的网里的小小棋子。 作为结尾,我想摘录下他笔记本中的一则寓言。 前略。 我觉得我那么一动不动c屏息凝神地待了要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最后,这个瘟神终于从我的喉咙里出去了。好险,险些酿成大祸,被嘲笑奚落。我心有余悸地吐出了两个泡泡,继续晒起了太阳。可是一个念头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唉,要是能有只小虾尝尝该多好啊! 终于结束了。读罢这本小册子的最后一句话,我闭目养神起来。头痛,胃胀。我不想去想刚才读过的内容,脑海里充斥的还是刚刚从手机屏幕中看到的憔悴的面容:不,这一切不可能只是巧合。不用看时间,以我对自己阅读速度的了解,应该是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而且,在这样的情景下,时间这种东西倒变成了不确切的累赘。我怎么还是拘泥于此。 阅读真是件异常伤神的事情,而且我还在惦记着给我姐打电话的事情。正想着,传来了脚步声。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我又有了和当初某一时刻同样的感觉——那也可以是我——我知道谁,正向我走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一) 我强忍着吐意,咽下一口吐沫。 抬头的瞬间:“你来啦。” 还是一件白色长袖,她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 “你看完了?” 我点了点头。 “咱们好久不见啦。” 我低下头。书的封皮已经被我不经意间用指甲划出了一条印记。我很想问问她过得好不好,问问她为什么现在说话不像当初那么吞吞吐吐了,问问她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可是这些现在都不那么重要了。我咬了下嘴唇。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她继续咧着嘴有些自嘲地笑着,牙齿露出一种亚光白。 “唉,你怎么听上去不太欢迎我。我今天就是想找你聊聊。毕竟当初我们也算相识一场。” 我其实不是不欢迎她,只是我的头脑现在无暇顾及与她寒暄。我的不堪入目的样貌与a的形象在我如同榨汁机一般的脑海中快速融为一体。我甚至觉得,如果,如果我可以和a交换外在的所有东西的话,我甚至不需要磨合,就能继续以他的方式进行他的人生。我不想承认,但我对那些文字远比我愿接受的更为熟知。如果我把自己掰开来看,我想我和a并没有什么两样。我尝试着,将话题引向他。不知怎么,似乎这样能让我好受些。 想好这些之后,我才有机会发问。 “你是因为他才被抓到的吧。” 我将册子插回原来的地方后,俯身捡起小鳖,放入袋中。 “是因为我自己啊。” “那你是因为他才——” 她举手示意我不要继续说下去。 “我并不是因为他才做出那个决定的。是因为我自己,我对自己的未来感到绝望了。原来因为我的病,我的家庭,我把自己密封在了茧里。我都没有和什么人接触过,也没怎么注意过别人在谈论什么。可是当我真的鼓足勇气探出头来,却发现原来外边是这样子的——” 我打断了她的话:“就像一个盲人幻想了很久五颜六色的美景,却在眼睛渐渐康复的时候发现世界竟是黑漆漆的一片?而这时他连充满颜色的幻想都没有了?” 她赞许似的笑了笑:“说得很对,就是这样。但是我当时想的是,这一定不是世界出了什么问题。世界上就是有蓝天白云的啊。所以我自然而然是觉得我的眼睛根本就没有康复,是我的问题,我原本就应该属于黑暗之中。我深知a黑暗中的一面,而我也要成为像他一样的人了。我感觉到仇恨在我的体内慢慢发芽。而且,有一种如果不抓紧做这件事,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的感觉。因为之后,我将也变成一个只对自杀存在虚伪渴望的人,在不断接近的同时,又在不断远离,连结束生命都变得矛盾起来。像a一样孤独,天天只能跟个哑巴聊些真心话,这正是我所害怕的事情。” 我看到即使现在,即使出现在梦境中,她眼睛里的回忆中的绝望仍旧那么真实。 我在想,我是否要告诉她,告诉她我读完那本册子的感受。我能感觉到,在我体内,一直切切实实地住着一个a。她懦弱c贪婪c懒惰,她不相信任何人,她也无法爱上任何人。每一天,当我看到周围人的样子,我的心底就涌出深深的自卑。他们,他们都要过得比我好得多!他们根本就无法理解,那种将自己藏在自己心中的无奈。可是这一刻来得多么始料不及,多么残忍,又多么酣畅淋漓!是啊,当我读完这个锁在鳖壳中的人的种种事迹,我第一次发现我不是独自一个人在经历这么丑恶的自己,也第一次敢于面对黑暗中的自己。 平时,平时我根本无法说出口啊。我要怎么告诉那些关心我的人,对,我懦弱无赖到只敢欺负你们!我要怎么跟别人解释,看似一帆风顺的我,竟然时不时会涌出自杀的念头!我要怎么跟那么好的他们坦白,我无法爱上他们,是因为我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我要怎么让我妈相信,她以为会阻碍我人生的观念完全是错的:我并不是觉得别人都太差了,自满了才会止步不前;恰恰相反,我觉得他们都太好了!只有我像个怪胎一样,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做一只潮虫,把自己塞在阴冷潮湿的石头缝里!陆梨说得没错,就是因为行走在边界上,我才会这么痛苦。可是我不知道怎样停止。我就在试图成为别人和想要实现自我的边界上,迷失得快要崩溃了。 我很想告诉她,告诉她如果她还活着,那么我们加在一起至少有三个人了。我想她是因为从没有成为像我们一样的人吧,所以才在起步之前感到了绝望。如果她像我一样,像我一样孤独地一个人行走了这么久,那么当她遇到那个黑暗中的a的时候,她感到的绝不是对于孤独的畏惧,而是像我现在一样,有一种想要呐喊出来的宽慰。可是我不能告诉她,因为她痛恨的正是像我这种人,像a那种人;因为她毕竟最终没有变成我们这样的人。她应该不知道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吧,毕竟我一直都把自己隐藏得挺好的。但是为什么,我突然变得心虚起来。有一种面红耳赤的感觉。我微微颤颤地抬起目光,却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神中,此刻,好像蕴藏了整片星空。刹那间,我的声音哽咽起来。 “a不值得你喜欢。你后悔了吗?” 那片星空清澈得又像海洋。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只讲述了一半的a。准确地说,是一个果核一般大小的a。余下的那部分,要比这听上去好得多。” 她轻轻拉拉我的手,示意我坐下。她自己也盘腿坐在一边。我看到她的裤腿已经空空荡荡,手腕般粗细的左脚脚踝裸露出来。 “a并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害怕了。当他被推进一个那么大的世界的时候,他感到自己渺小得不得了。他觉得如果自己不保护自己,那么将没人保护他。你能说他错了吗?也许你不知道,我当时甚至都没有读到那份报纸,我就是自我封闭成那个样子。如果读到了,我想我不会那么恨a了,我会理解他,就像现在一样。我也不会那么惧怕变成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了,因为我在死亡的真空里,抛去一切伪装地看每一个人,我发现,有很多人,他们的心里都住着一个a,包括那些出报纸的人。他们也只是想保护他们自己罢了。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 “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等等,她是不是用了“我们”这样一个代词?这“我们”之中不仅包含了“她”,包含了“我”,包含了“他”,还有“他们”。那片如同海洋一样的星空清澈见底,闪烁的光芒直达我的内心。泪水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好像自从来到d城之后,我就变成了一个爱哭的人。 “你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那双眼睛弯成了月牙的形状。如若不是今天看见她,她在我的记忆里仍旧只是一个长相毫无威胁性的人。我很惭愧,居然用这样的方式来在记忆中保存一个人的样子,模糊到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汗颜。她的皮肤黝黑,又喜欢穿白色的衣服。鼻头肉肉的,可是身子却很瘦弱。原本就已经一条缝的眼睛,此刻弯成了两道月牙。但是,她的身上却好像散发出了一种光辉,是母性吗?说不清楚,我不由自主地相信了她,觉得她化身成为了此刻最忠实的信仰,张开丰满的双翼,像对待一个懵懂的孩子那样,引领我走向一个未知。 “对,我们。当然,这个事实太过美好了,我还没来得及发现。” 她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其实我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是我来安慰她才对。 “可是我怎么觉得,我从没遇见过他们?” “那你说他们和你有什么不同呢?懦弱c贪婪c缺乏信任难道是你的专利吗?你不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吗?他们从一出生,就承担了在这世界上活下去的代价。他们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使命,做孝顺的儿女,做品学兼优的学生,做有远大抱负的工作者,做有责任感的父母,做遵纪守法的公民,沿着一条光明大路前行。从表象来看,貌似这个社会十分丰富多彩,有艺术家,科研工作者,商人,律师,总之所有的职业应有尽有。但是倘若你把这些人抓过来,问问他们,他们喜欢他们所做的事情吗,他们穷其一生如此拼命为了什么?那么你便会听到如出一辙的答案,为了梦想。然后你追问,梦想是什么。他们有的会告诉你是当个舞者,有的会告诉你是组建个乐队,有的会告诉你是有个孩子。但是仅仅是这样就足够了嘛?他们怯生生的声音你没有听见,那些定语都被他们自己给吞没了。实际上,他们一生如此拼命,是为了当个被别人认可的舞蹈家,是能组建个能有几个粉丝的乐队,是当一个有着考上名牌大学儿子的妈妈。所以他们并不是为了在自己心里实现梦想,而是为了在别人心里实现梦想。于是,在他们追逐的过程中,在他们还毫无意识的时候,梦想已经被置换成了别人眼中的成功。他们的舞蹈,不再是为了身体的呐喊,而是为了观众的喝彩;他们的研究,不再是为了攻克难题的成就感,而是成就感背后的利益。所以他们所谓的‘舞蹈的梦想’,‘科研的梦想’,变得极其难以实现。因为梦想只不过是个好看的幌子罢了,他们需要的只是‘舞蹈的成功’,‘科研的成功’。当一个声称热爱舞蹈的女孩儿会放弃舞蹈,只不过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够瘦,你难道不觉得是有什么误会吗?所以有太多的所谓‘失败者’涌现了出来!他们在他们所谓的‘梦想’前面纷纷败下阵来。他们捶胸顿足,质问命运,为什么要对他们如此残忍。可是实际上呢,如果忽略掉别人的目光,他们还会觉得梦想是那么遥不可及地存在吗?还会觉得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是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吗?哪怕只是跳舞给自己看,自己为自己鼓掌,为自己感动,这样有什么不好呢?更何况,无论如何,一个再细微的梦想,都会带你走过一段懵懂的岁月,不是吗?总而言之,我的意思是,大可不必悲痛欲绝地流眼泪,因为纵使别人没有认可,可梦想却从未将她抛弃啊!她一直在跳跃,在旋转,在音乐中翩翩起舞。这不就够了吗?这也可以被定义为成功啊。但是他们从一开始就被社会告知,只有长着土色条纹的鱼是他们所需要的,而这种鱼,就是这个社会为他们定义的成功。于是太多梦想成为舞者的胖女孩儿却成为了律师什么的。梦想的样子有千万种,但是成功的样子只有一种。这就是表面上的自由,实质上的禁锢。这就是z城。” 听到z城两个字的时候,我还是颤了一下。我很想反驳她,毕竟z城是我的家,那里有我的童年,我的父母,我不喜欢别人说z城是个禁锢。但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我想起小时候某个春夏交接的傍晚,暖风斜斜地吹进房间,掀起了几张书页。我妈没有敲门就走了进来,端着一盘洗得晶莹剔透的葡萄。她笑着看着我写好的练习册,夸奖似的将一颗葡萄喂进了我的嘴里,然后向我宣布帮我报名书法班这个决定。我低头看了看被铅笔磨出茧子的中指,还有像鸭蹼一样的指缝连接处,有用余光瞄了眼房间角落里蒙着红布的电子琴。我没有吭声,想象着是个小矮人在键盘上踉跄着跳跃的长眠,并没有觉得如我妈所说这有多么戏谑。夕阳的余晖照得那盘葡萄像被鲜血染红了一样,照得我妈的笑都变得模糊。在此之前,每当我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我都会假装高昂着头,说我的兴趣爱好是弹琴,不论那十个小矮人有多么狼狈不堪。当我的电子琴被当作废品处理了之后,我连续好几天都偷偷把午饭倒掉了,好像只有用不吃饭这种幼稚的行径才能表达我当时的悲痛。还有考大学的时候,那会儿也着实痛苦了很久。 我觉得小鳖怕是要呼吸困难了,于是又把它重新拿出来,放到地上。回忆永远像一剂兑了酒精的汤药,苦涩又让人沉醉。 她用眼神向我询问能否继续讲下去,我点点头。为什么总让我碰上这样的人,他们都有他们的道理。在他们面前,好像我活着从未明白过一样。 “但这是一条狭窄而艰辛的路,因为他们要成为的,是别人眼中的成功者,而不是自己眼中的成功者。但是这种成功是相对的。因此,只有人群中的极少数,才能获得这个殊荣。但他们会因此得到有保障的快乐吗?不。他们从此会更加畏惧,更加猜疑。因为有无数的人,想要将他们从塔顶挤落。在这样一种没有自我的竞争机制中,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信任,没有爱,只有厚重的自我保护意识。可能是我太后知后觉了些,自闭到直到二十岁才发现才看到这一切。但是你们不一样,你们比我发现得更早,比我披上外壳得也更早。其实a说得对,从一出生就注定这条路了,所有的鳖性,不是一蹴而就,而是一步一步累积而成的,因为这就是环境,基因无论怎样变幻,环境都会牵引着它妥协。” 听着她温润而低沉的声音,我的心里渐渐敞亮了起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我需要有这么一个声音,沉着冷静地说出那些积攒在我内心,连我自己都没看清轮廓的话语。我还记得我妈一直以来的叮咛:“你是z城人,你无法改变这一点。”我想她是对的。我还记得她那句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学费不便宜,要好好学。”但是——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同a一样,我们不仅失去了爱的能力,生活在假想敌之中,我们的内心还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矛盾和挣扎?” 她又笑了,那眼神里透露出来的赞许,让我变成了一个被发了朵小红花的女孩儿。 “a之所以为a,是因为他的心中有两个破碎的灵魂。其实他们原本是完整的,只不过住到他的心中后,就破碎了。” 我有点吃惊地看向她:“他心中住着两个灵魂?” “嗯,只不过现在纠缠变形在了一起。” 我听得一头雾水。她却还是那样,镇定地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仪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二) “这两个灵魂,不能说是两个好灵魂,甚至不能说是两个快乐的灵魂,只能说是两个绝对自由的灵魂。在z城,我们总是叫着口号,说什么要善良,要幸福。可是实际上呢,不知道是不是人性使然,人们最渴望的,是当一个自由的人。而这恰恰是你,也是我,还有a,还有很多来自z城的人,痛苦的来源。我们本来被告知了一个固定的人生意义,本来已经麻木地觉得我们已经相对于过去那几代人自由很多,可是我们却被推向了一个如此广大的世界。我们在d城,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人生意义,看到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在这里,我们碰触到了一个从未接触到的领域,绝对的自由,这绝对的自由有两种样子:一种源于纯粹的精神理想,一种源于纯粹的物质规则。一种拥护的是放任事物自由发展,只要得到精神上的满足,这样的人生,可谓与环境以及环境中的人分离开来;另一种则建立了公平严格的交易规则,通过物质化交易而满足自己精神和物质的需求,这样的人生,与周围的环境以及环境中的人息息相关。这两种之所以是纯粹的自由,是因为他们都在坚持自己所追求的,追求的也都是自己所喜爱的。他们享受的是整个过程,至于结果如何倒变成了次要。而只有能够面对自己的内心享受整个过程的人,才能拥有自由。” 这句话似曾相识。对,孟叠。孟叠曾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往事一幕幕地重新回到我的眼中。我所有的记忆都变得那么鲜活,比往常的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得多。这同我看完表姐的信后的感受相似,只是此时,我感觉到我自己的过去和自己的现在竟是如此牢不可破。其实就是因为一句话——只不过是因为一句话,我便觉得我现在的思想是一条从过去的思想中流过来的河。我在想我现在所思考的关于自由c关于自己的过程,是站在过去的肩膀上产生而来。不光因为孟叠或是何锌,还因为我过去在不自由中生活的每一分c每一秒。现在和过去,就像两本厚厚的百科全书,每一页都交叉在一起。我再一次登上了悬崖,得以见到那片开阔的景致。 也许我的表情露出了陶醉的神情,将刚刚在某一刻突涌而至的泪水已被流畅的季风风干。她也看出了我表情上的变化,眼睛再次眯了起来。一个问题突然跃到舌尖。 “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吗?” “我哪里有你想的那么神通广大,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安排的啊。” 其实我只是想知道,那封来自表姐的信,是不是表姐给我的,还是在我的脑海中臆造出来的。但是很有可能,那正是表姐想用梦的形式告诉我她的现实。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一切都盘根错节交缠在一起了,无法分割开来。 “当我们接触到这两个自由的灵魂之后,我们变得慌张c无所适从起来。曾经在脑海中劝慰了自己无数遍的话语在一瞬间变得苍白无力。那两个灵魂纠缠在一起,在狭窄的区域内扭曲变形。一朵花被带进了沙漠,一滴水被放进了壁炉。就是这样的效果。如果你要问文化是什么,我想就是土壤c海洋之类的地方。但是我们心里已经住进了几千年的沙漠,那朵花要如何盛开?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打响自由的旗号。可是结果,就是不断地痛苦和挣扎。那两个灵魂,是文学和法律,是信仰与科学,是精神与物质,是自我与平等,是理想与制度,可是我们对于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法真正认同,真正尊重。这一切都成了挡箭牌,成为了迷失时候的借口,成为了无聊时候的谈资。这两个灵魂,是两个擦肩而过的巨人,他们之间的距离比我们敢于想象到的还要近得多。但是我们把他们刻意地描绘成了两个端点,那是因为我们一直以为我们在他们中间苦苦挣扎,但是残酷的事实是,我们离他们才是真正的遥远。这两个端点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两个擦肩而过的巨人?” “对。打个比方吧,你知道声音如何分辨吧。音高,音色,音响之类的。两个灵魂所拥有的是两个清晰独立的声音,他们的相似之处就在于这声音的独特性。” 我想到了我生命中的那两个d城人,他们都陪伴我走过了一段岁月。也正是因为遇到他们,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内心竟然如此纠结。我本以为他们的截然不同让他们成为了两个对立的人,可是我很早之前其实就发现了,我才是和他们对立的存在。如果我不来到d城,如果没有d城,那我就不会这么难受,也不会在本已经慌乱不堪的青春岁月中更添一份纠结。我不确定是否这两个人就是她所谓的那两个灵魂,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存在,但是当我再次看进她那双深邃的眼眸时,我刹那间明白了她的无所不知,一切都有了答案。这大概是死亡和梦共同拥有的独特能力。 她用手揉了揉脚踝。白色的胶质凉鞋在灯光的映衬下有些泛黄。她将小鳖托在掌心之上。小鳖像听懂了她的呼唤,探出了头。 “我想你错怪d城了。即使你不来这里,你也同样会遇见那两个人,只不过,是以不同的形象出现,也许更胖,更高,也许更加虚幻。文学作品,网络,文化交流,通信,已经将地理间隔变得可以忽略不计。各式各样的文化席卷而来,冲击着固有的思想。你回头有机会看看你那些留在z城的同学吧,要不然你就问问你的姐姐。他们感受到的不一定比你更少。很多人心里都住着一个a,所以很多人心里,也住着这两个人。我们和他们的差距如此之大,不是因为什么d城cz城之间的距离,而是因为我们恨自己身边的人。这恨就是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把所有人都牢牢地拴在了里面。你现在的大脑肯定又要帮你掩饰,但是这就是事实。想想你最亲密的朋友吧,你剥开一切表皮,再想想你对她的感情。” 陆梨。我怎么可能恨陆梨。她那么好,她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帮助我。她帮我打饭,叫我起床,替我给车加油,帮我讲题。她是我大学四年最好的朋友啊。可是为什么,此刻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她如精灵般的面容,梨花盛开般的笑,纤细的手指。多少次,我觉得命运实在不公。一切对她来讲都易如反掌,那么多人围在她周围将她如同公主般捧起。而我呢,不是没有人夸我,但是无论如何,在她身边,都黯淡到无法被注意到。我的骄傲,在她身边就只剩下连伪装都失去了的可怜的自卑。我也幻想着,让她经历什么悲惨的事情吧。那样我们的角色就可以互换,我也能做出一个“好朋友”的标准样子,而不是像个怨妇一样,找她抱怨我的不如意。维持我们之间友谊的是什么,是她对我的好。可我在告诉自己,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过得比她更好。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颤。 我最亲密的朋友,对我来说,仍旧只是个竞争对手。 我微微颤颤地嘟哝道:“我的确很嫉妒她,但是但是这不能叫作恨吧。” 她放慢了语速,大约是怕我承受不住吧。 “因为嫉妒她,所以在谣言四起的时候,你选择了沉默,对吗?没事,只有我们两个在这里。你希望用舆论把她紧紧地包裹起来,不是吗?你顺着藤蔓找到嫉妒的根,那根就是恨。但这当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就因为恨,所以才有谣言,才有舆论。我们尽情地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别人身上,殊不知这样也让我们自己离自由越来越远。我们与他们最大的不同,就是这点。无论是哪种形式的绝对自由,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但是他们爱着身边的人,这种广泛意义上的爱,可能超出了你的理解——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身边的人,这就是对他人最大的尊重和爱护。他们崇尚精神和规则,将自己与他人放到完全平等的立场上。可是我们呢?我们是以他人为中心的,我们过着的是他人眼中的生活,我们追逐的是他人定义的成功。可是我们恨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我们的意志无时无刻不在左右着别人,别人也在左右着我们。我们高谈理想,这理想换个角度说,就是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就是把上面的人拽倒。我们的规则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因为我们都希望只有自己才是赢家。不断变幻的规则把我们都死死地缠在了里面,没有赢家,已经变成了对自己的最大安慰。我们把彼此纠缠得那么紧,却在心里隔着十万八千里。但其实呢,我们又有什么分别?我们的声音早已乌突突地混合成了一个毫无特质的干燥样子。我们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而他们,他们才能够坦坦荡荡地说一声,‘爱’。但是最让人痛苦的,就是你是希望去爱的,不是吗?” 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都对。我就是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当我面对他们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个身患残疾的孩子。我在牢笼中挣扎,他们感受不到,也看不到。当他们说着爱我的时候,却成了对我最大的折磨。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记不记得你会有过很想吐的时候?那种不明所以,像是要把自己掏空的呕吐感?你会隐隐觉得你在逃避什么。” 我把右侧掉落的碎发别到了耳后。紧张的时候我就会这样。我想到了和他的分手,想起了那件拉上窗帘屋子里的对话,想起了今天上午(哦,不,不一定是今天上午,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那种喉咙一紧的呕吐感。整个舌头向前伸直,却只能停顿一秒后尴尬的收回。 “对。我曾经和一个人用了一种很恶心的方式分手。我当时给他发信息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吐出来,可是那感觉就是硬生生地在喉咙里。后来我和第二个人在一起了,我听到他说他爱我,那呕吐感再次袭来。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从一起床,或是从我梦见我起床起就感觉不对。我记得我去了很久都没有去过的中心花园,在那里,又有了那种不好的感觉。” 我其实觉得我可以说出那两个人的名字,但是我又突然产生了一种侥幸心理:她并没有看到我的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我试探性的问道:“我想那两个人,就是你所说的,那两个自由的人吧?” 她不出所料地微微点了点头,我便知道她已知晓了一切。我好像是在同自己对话,不,应该说是一个比我还要了解自己的人。也许a和她谈话时也有这样的感受。也许——我和a谈话,也会有这样的感受吧。我再次思考起她说的话来:“很多人心里,都住着这两个人。” 小鳖将脖颈伸长,那些皱褶一点一点地被拉伸开来。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小鳖仰面朝天地翻了个个儿。用手轻轻地抚摸过那两道白色的痕迹,像掠过般说了声:“眼熟吗?”记忆中的搜索比我的意识更迅速些。哦!我不禁捂着猛然吸进一口气的张圆了的嘴。我想到了和她初识的场景。那时,她还自闭到说不出完整的话语,像是许久不用的炉灶,打起火来也断断续续。那个再也用不到的号码,后来我去找了,结果却不知道被我在什么时候丢掉了。可是我从来没有觉得它,像眼前的小鳖一样,可爱过。一直都是个可憎的形象,不是吗? 可是仔细一想,它又何错之有。我曾经把它的长相想得过于丑陋了,但是扪心自问,其实是因为我每次看到它,都在刺痛自己。我过着如此不开心的生活,却和别人眼中的成功离得那么远。我不喜欢在别人眼中暴露出我的穷酸。如果中肯地说,我想我的确给了个不那么公正的评价。但这实际上已经出于习惯了。就像当那些条件过于优越的同学问起我的家庭时,我总是感到一阵难以启齿的汗颜。可事实上,我爸已经让我们衣食无忧。 我也用指尖触碰了下那两道有些凹陷的白色条纹。我这才仔细地看清楚,一条痕迹要长了许多。 我淡淡地说了一句:“嗯,有点像鱼刺。” 她仍旧像是对待个孩子般,宠溺地笑了笑。 尽管她的说话方式不像当初一样是无数个短了线的点了,但她话题的跳跃性仍旧沿袭了之前的特点。正当我的指尖还停留在小鳖腹部的时候,她继续道: “你知道这呕吐感是什么吗?” 我刚要尝试思索。但因为意识到这是个自问自答的设问句,也就节省体力地放弃了。 “它来源于对自我的不认同。” 我闭上眼睛,试图更为准确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一股酸腐的暗流涌入喉咙,却又在刹那间凭空蒸发。那一刻,我能意识到这不是来自于胃,而是来自于心。倘若这真是对自我的不认同,那我对自己来说到底有多难以接受。而且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当初我就不必要费尽周折和孟叠分手,因为似乎我从来没有拥有过自己,至少没有拥有过一个完整的自己。 那呕吐感在记忆中变得鲜活起来。我在脑海中再次经历了一遍:拿着鞭子向前赶着它们的是意识,叫停的也是意识;是我的道德我的自尊我的价值让这些东西瞬间涌出喉咙,又是我的道德我的自尊我的价值让它们翻滚着后退。我不知如何安慰自己,一下子仿佛失去了支撑,我不愿承认,因此我闭上了眼睛,我慌乱不安,我捂住了肚子。我的意识如释重负,终于没有犯一个错误导致混乱:那酸腐的味道是针对这个周遭,更是针对我自己。怎么能用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和这一切断绝了关系。 她的声音缓缓响起,掷地有声。 “你充满了矛盾,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下一秒钟会想些什么。你在梦想和现实之间挣扎,你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徘徊。你想要公平,可你却自己做了个破坏者。你想写首纯净的诗篇,可你却在脑海中打起了算盘。你多么渴望去爱一个人,毫不愧疚地享受被爱,可是你发现,在这种时刻,你竟然无能为力。你恨这孤独这无助,可是你正在寂寞正在软弱。你恨这不公这束缚,可是你正在占有正在依赖。你无法摆脱你所恨的,因为你是这里边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因此,你没有了吐的权利。其实你有权利,可是你没有勇气,因为你不能厌恶自己。不能厌恶自己,这貌似是一根稻草,在悬崖边上,张狂地摇摆着。于是你百般容忍着自己,责难着别人的天别人的人心。可是但凡,但凡那最后一点意识失去意识,最后一点自尊失去自尊,你会把那个自我摇晃着甩出去,你会审视一下,会哆嗦,会痛苦,会大叫,会跺脚,可是你终会重新获得一个自己。然后你喉咙一紧:滚蛋吧,这恶心的一切。可是你做不到。” 我的心跳剧烈地加速起来了。脑海中经历了一遍那酸腐的暗流之后,心脏像要承受不住。她的手伸了过来,拉起了我的手。 “没关系。不光你做不到,没有人能够做到。不能接受自己才会想吐。可是真的要吐出来,厌弃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她吃力地想要站起来。我用力绷直我小臂上的肌肉。 “所以就是这样,我们行走在边界上。就在自由和非自由的边界上,如果你硬要说的话,你也可以觉得是在z城和d城的边界上。渴望接受他人,却无法接受他人;渴望接受自我,却无法接受自我。这就是我们,被鳖壳锁住的人。” 尽管不明所以,但是我也随她站了起来。我站起来的速度甚至比她更慢。心跳慢慢恢复了原来的速度,但仍旧感到过度的疲劳。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走吧,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轻轻地把小鳖放进了兜里。我也效仿着她,把那封信对折了下,放进了兜里。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拿。 站起身的时候,还是微微愣了一下。毕竟坐着的时间太久,空气又过分粘稠。她回头确认了下,便一瘸一拐地在我前面带路了。本想上去搀扶她下,可突然又觉得那应该是她最不需要的吧。只要耐心地跟在她身后就好,我对自己说。 但是这样如坠云里雾里般被人带着走终究还是有种很不安全的感觉。于是我装作漫不经心般快走两步,到了跟她并肩的地方。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她把目光转向我,又沿着那个弧度把我的目光带向前方。 这是我才发现,我们所走的,正是我曾经走过的路。我在那面墙前停住了脚步。一面泛黄而空旷的墙,曾经的那个奇怪的挂牌已经不见了。我也很好奇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境。看来我就像最近的任何时候一样,仍然在矛盾之中。我很想逃离这里,因为我觉得这里的诡谲气氛已经逾越了我想象力的边界,让我有种不合时宜的搁浅感。但同时,我又想继续向前走,看看这样的不知所以到底能进行到什么时候。我选择继续跟着她走,其实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彻底离去。不管理由是否消极,但此时此刻,我就是跟着这么个腿脚不灵便的亡灵一样的家伙往前走。 我屏住呼吸。好的,的确是向右转的,和当初一模一样。 这条漫长的走廊静得能听到我们两个不一样的喘气声。我的要快很多,她的喘气频率慢得近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样也对,比较符合她的身份,而且我现在确实有些紧张。我仔细看着她一瘸一拐走路的方式。怎么说呢,如果当初我见到她时,她只是像这样走路我应该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准确地说,我应该都不会对她有任何印象。可是关键问题是,她的脑子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像她当初那种眼神和说话方式,我觉得她突然大叫或是做个可怕的鬼脸都不是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情。我就是不大擅长跟这种人打交道。我丝毫没有歧视的意思,只是觉得和她对话,会让我产生一种也许我比她更不正常的可能性假设,我又没有办法推翻这种假设。而且和那些看似正常的人打交道都让我十分狼狈了。 因此即使已经过了现实中的很长时间,走在她身后,我还是有种手足无措的无助感。不过至少现在她在我眼里已经彻头彻尾地正常起来了。而且还好像被什么人附体一般,竟说些大段大段的道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几个人不就是喜欢这样嘛。其余的那些人,我和他们的交流就限于八卦和嘘寒问暖而已。这么说来,虽然逻辑上有些立不住脚,但是难不成她也是什么重要的人。算了吧,还是。她现在是人是鬼都说不清楚。 这场景又有些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跟在我姐屁股后面走的时光。那会儿意识还没进化得比较发达,简单得有点像d城现在的样子。好日子一去不复返,生活不就是这么个劲头嘛。 她略微停顿了下,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好像是要确定我没有像条叛逆的小狗一样跑到了邻居家的院子里。我咳嗽了声,意在强调我的存在。这声咳嗽微微颤颤地在这细长的空间中抖了几下后,我们便已经来到了走廊的尽头。 然而两面的墙上都丝毫没有门的痕迹。这样看来那个房间果真就这样彻头彻尾地消失了。我看着三面环墙的尽头,很是怀疑我是不是像个白痴一样被人耍了。不安全感在这种时刻也没有放过我,我有点希望这个说不上是不是夜晚的时间段尽早结束了。 一阵凉意顺着小臂爬了上来。她冰凉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握紧了我的手腕。我还来不及思考,就听见了同样凉飕飕的声音。 “走吧。” “啊?” “我们到地方了。” 我再次环顾四周,仍旧是三面赤裸裸的墙。我现在可没有心情玩儿什么耍人的游戏,尤其是当我知道自己是被耍的那一个后。我想说什么脏话也无法表达我此刻浑身难受紧绷绷的感觉了,更何况我也说不出什么脏话来。我发现自从我把自己在生活中定位成诸事不顺的人之后,果然诸事不顺。 我挣脱了她攥着我的手指,扭头要走。油腻的头发连甩起来都这么不配合。 “喂。” “好了,如果你觉得这种游戏有意思的话,那你自己玩儿好了,我就不奉陪了。” 我的头还停留在余光能够扫到她的角度上。只见她似乎乐呵呵地耸了耸肩,然后——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尽管我知道在这里什么都是可能发生的,但我还是没有办法习惯这种如同特效般的场景。 她一半身子已经在墙里了,在外面的那只胳膊向我伸展着,手心朝上。 “来吧,我带你去看一个更大的档案室。” 我后退了两步,但是很快便把手递给了她。这下,浑身都传来了凉飕飕的感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一) “你可以睁开眼了,没事。” 我慢慢睁开了眼睛,一股暖风随之吹来。看到四周炫目的灯光,就知道已经是晚上了,至少也应该有七点左右了。我走进图书馆的时候,一切还是明晃晃的,现在却都蒙上了夜晚的朦胧感。但是这个夜晚是原本应该接在明晃晃的下午之后的那个夜晚吗?目视前方,我看到了一条跟我上学需要开车过的高速公路一模一样路。至于如何确定一模一样,那我不得不承认就是有感觉这种东西存在。我没有什么证据,譬如说坑啊,什么的位置我早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站在路的开始的地方向远方望去的时候的感觉同我早上出门的时候没有半点分别,仿佛我还坐在那辆飘着陈旧薯条味道的老爷车里,有点紧张地手握方向盘,等待着一天,疲倦的一天。此刻我站在这里,就是有一种预感,仿佛我将开启一段让我疲倦的旅程。但是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道路两边却摆满的各式各样的摩天大楼,还有缤纷耀眼的灯光。有点像z城,又有点像d城。 不知道为什么在动身之前,我突然想起了个问题。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问题对我来讲算不算很重要,有可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但是问题一出口,就又变得重要起来。这就是感觉,这种飘忽不定的东西。 “你知道我姐给我的那封信吗?” 她的口气异常自然而不以为意:“哦,那封信啊。那还是我放在那儿的呢。” 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再次被人耍了,尤其是当对方不仅没有道歉,而是说着,“还不是因为你傻”的时候。我组织了半天话语,可是感觉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发泄出我的怒火,到最后,也只能语气沉重地问道:“那你干嘛不早说。” “这有什么重要的。” 我感觉火气已经止不住一个劲儿地往上冒了。 “那封信到底是谁写的?” “唉,这有什么重要的。” 我姐她根本就痛恨写字,我早该想到这件事。没有地址的信,什么东西嘛!“看来你还是脑子不大对劲。”我在心里想着这句话,但是没说出来。 她看我闷不作声地在原地杵着,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 “生这么大的闷气对身体可不好。” “你觉得我这是在生闷气?” “那你这是——?” “我是觉得这一切都傻透了。” “什么傻透了?” “就是这一切啊,听一个两年前就死了的人跟我讲了一堆大道理,还有穿墙而过什么的。” 这下轮到她沉默了。 “我觉得我死了之后确实是变唠叨了。可能活着的时候没来得及好好说些什么吧。” 这不就是在博取我的同情嘛:“是啊,不仅变唠叨了,还居然干起了冒充别人的勾当。” “你这是在怀疑我骗了你?” “拜托,我已经越过怀疑那步了好吗?” 我感觉到她又沉思了几秒钟,然后好像是为了赶快结束这场争论一样地说道:“好吧,不过我想你还会需要它的。” 什么呀,早知道是这信根本就不是我姐给我写的,我就不那么小心翼翼地放兜里拿着了。她刚刚说的话,早都能写成十封信了。倒是我姐,这辈子跟我说的话也写不出那么一封信来。我还犯傻地回了封信什么的。 我看着她在那儿手足无措的样子,也真的有点可怜。尤其是想到我俩初次见面时她那神经质的样子,觉得还是应该同情她,毕竟她也已经道歉了。 “好了好了,不过说真的,我有一瞬间还真的被你蒙到了。” “可是我没想蒙你啊。” “那你这么做是想干嘛?” “我所做的就是把信放在那儿而已啊。那封信真的是你姐姐写的。你看字迹也能看出来。你那封回信,也只能以这种方式让你姐姐看见。” 是啊,我居然忘了字迹的事情:“那你刚刚干嘛不否认?” “因为我觉得这没什么重要啊。” 我看着她那显得很无辜的眼睛这些所有的话又被噎了回去。亏我刚刚还觉得她是被派来指引我的女神呢,转眼间怎么如同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了。我觉得如果我们继续说下去,那么这争论将会没完没了。算了,还是换个话题好了。而且貌似是我错怪了她。 “行了,我们这是在哪儿?” 她的情绪转变倒是挺快:“在墙里面啊。在边界上。” “那你带我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她注意到我的声音再次不受控制地激动起来,连忙用柔和了些的声音说道:“走吧,先去吃点东西吧。” 听到这话我才意识到距离上一次吃东西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而我从起床到现在,也就吃了一个三明治。 “好吧,走。” 为了不吵起架来,看来谁都得做那么点儿努力。 我叹了口气。我有些理解那些嗜酒成性的人了,他们就是没有搞明白生活。沿着道路往前走的时候,我注意到前方还有许多移动的身影。喝一口什么也好,我依稀记得好像有朗姆酒兑可乐这么个喝法。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可是路灯强烈的灯光和闪耀的霓虹灯却又让空间更偏白昼。我已经不太记得校园的黑夜是什么样子,行走在散落着坚果的小路上抬头仰望天空,在昏暗的灯光中天空会是什么样子。但我很确定,此时的天看上去有些泛红又有些泛白,被迫上了并不均衡的染料,又汇成了一片。 我们的步速应该不算慢,因为我们超过了两三个人。但是由于他们背冲着我们,也没有看清他们的样子。路边的高楼光滑的玻璃墙面聚集并反射着强光,照得我有些晕头转向。这是一条笔直的道路,甚至不需要调整方向,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可以了。但是这些强光却又如同陷阱,让我忍不住想要躲避。我想我一直渴望的不就是这种感觉吗?在聚光灯下的感觉,周身充满着光芒的感觉。我不再是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别人的视野里,而是光彩耀人。但是这种黑暗中的明亮,又让我周身感觉到不安。是啊,我还是那个我。一个灰头土脸的形象。无论被多么强烈的灯光照射,还是改变不了让我自己都颇为嫌弃的形象。 我眯着眼睛看着各色各样的牌子,“一本万利银行”,“包治百病医院”,“童叟无欺福利院”,“全面发展学校”。这些建筑统统高耸入云,造型华丽,尤其是那个打着暖粉色霓虹字样的学校,造型如同一顶三叉王冠,周身金光熠熠。在这所学校中学习应该如同在王宫中一般滋润吧,正当我想着这点的时候,却从大门跑出一个穿着嘻哈服装的男孩儿,他急冲冲地跑出来与我撞了个满怀。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一下子坐了个屁墩儿。我“哎呦”了一声,我刚抬头看到男孩儿的模样,他却如同坐在弹簧上“蹭”地一声弹起后,一溜烟儿跑远了。我只是觉得他的裤腰低到要掉下来了一样。说是男孩儿,个子比我还要高大半头左右。他的脸上满是慌张。 “你没事吧?” 我揉揉屁股,抱怨道:“太没礼貌了,也不说声对不起。” 这时,突然警报声四起,猎犬的叫声,与子弹上膛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大群人从学校大门涌出,从我身边跑过,还有无数条猎狗。我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拦住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一字裙和运动鞋的女人:“他犯了什么错?” “简直是一派胡言!”她的眼神愤怒像是能把我灼伤。然后在匆忙赶路的途中塞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字迹潦草地写着两句话:“监狱还是学校,猎狗定会咆哮。” 我听着杂乱而奔忙的脚步声渐渐跑远之后,愣了几秒钟。转过头又重新审视了下这座王冠一样的高楼。的确,二楼的位置,确确实实地写着“全面发展学校”。但是这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吸引了我的眼球。我定睛一看,窗户都被打开了。从每扇窗户背后,都探出了两三个脑袋。他们没有看向那个男孩儿跑远的方向,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我,好像我倒是个更引人注意的形象一样。他们脸上的表情,复杂到无法用简单的几个词语表达。就拿一层正中央的那个女孩儿来说吧,她眼睛里分明才刚刚流出了泪水,还微微泛红。可是眼神里面,又出现了一种艳羡的神情。但这又不是一种单纯的羡慕,里面还蕴含着畏惧。我想起来了,这种眼神,准确地说,应该是着迷而惊恐。她的嘴角微微抽搐,手指关节用力地抓着窗框。她瘦弱的身躯在这巨人一般的怀抱里,像是荆棘丛中的一株小花。可是说实在的,我有什么可让她着迷的。尤其是现在还这么狼狈地坐在地上。难道她是在羡慕我能够这么大张旗鼓地跌坐在地上而没有猎狗扑来吗? “快起来吧。” 一只手伸到了我的面前。我边揉着屁股,边搭着她的手站起来。 就在这时,震撼的一幕发生了。刚刚那个女生发出了振聋发聩的一声。这着实吓了我一跳。我不禁担心起她那瘦弱的身躯是否能承受住声带的震动。但是我的担心没有持续多久,随后整栋楼都发出怒吼。所有的人,那些年轻的面庞,也许他们应该叫我一声“姐姐”,而不是挥舞着拳头说着“滚”不是吗?我完全被这阵势吓住了。脑袋嗡嗡地发懵。不知道是因为我长这么大都没有经历过这么壮观的场面,还是因为那声音实在是太过洪亮了。 周围很快就有人围了过来。刚刚那些背影,他们渐渐围拢到了我们周围,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我感觉手腕和脚踝的皮肤在渐渐升温,脸上已经烫得要像手中的冰棍那样融化掉。 “快走。” 听到这句话后,我才反应过来慌忙挪动了脚步。冲出人群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也许是错觉,但是我觉得那个女孩儿冲我狡黠地眨了一下眼。我刹那间想起来,我姐当初组建乐队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去听一场她的演出。我当时推说有事,然后转头就是冲我妈这样眨了一下眼。那会儿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但总是感觉如果让她组成了乐队,我就永远失去她了。就是那样,我和我妈有史以来第一次,站在了同一道阵线之上。我当时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去听了她的演出,至少现在还能和她多个话题。 其实我就是一个很容易自省的人。我这么说丝毫没有任何骄傲。我现在彻底意识到了,自省这件事儿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像在电视上看没完没了插播的广告一般省力。在周围充斥着升学c就业c医疗c或是技术改革什么的事情时,我就往角落里那么一待,这样很容易自省。相对于那些沉重的话题来讲,我觉得对着自己哭哭啼啼一番简直要简单太多了,尤其是当你根本就不太明白你为什么哭的时候。这不就是和平年代的好处嘛。不用卷着铺盖四处躲藏逃窜,只要往角落里一窝,就跟躲进防空洞一样安全。可是我长这么大了,总觉得我的自省没有一次能够痛快地落到点子上,不禁有些愧对于这么一个年代。这不,此刻我又自省了起来。 我闷不作声地一个劲儿往前走。等到她停下来的时候,我先是踩了一下她的后脚跟,接着也停了下来。顺着她脖子仰起的角度往上一看,“吃得开心饭馆”。 这饭店的高度与周围的相比算是比较矮的一栋了,个头也要小很多。楼身清一色的淡绿色瓷砖,好像这样赏心悦目的颜色真的能增加食欲,让人吃得开心一样。 走进店里,暖黄的灯光让心情立马平静了下来。有限的空间里均匀地摆着木质的四人位和两人位,但是除此之外空空如也。灯光和桌椅,这个空间全部的充斥物。我看到了电梯,但我不用上去也知道这家饭店楼上都没有人,因为我想不论谁置身在这样一个如此寂静的环境中,都会做出与我相同的判断——那种寂静,排除了生命的痕迹。 “咳咳。” 我看了看她,她并没有出声。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咳。转头,对对,看到了吗?我在这里,行了,过来一起吃点吧。” 我这才看到房间最里侧的窗帘一旁还坐着一个人。他穿着白色衬衫,被堆积起来的白色窗帘掩藏了起来,倒是他那光亮的头皮出卖了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二) 我用眼神询问了一下她的意见,她却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突然想起来,在这里站了半天,连个招呼我们的人都没有。好像除了支持这个提议外,我们也不是很有选择。 “坐吧,别客气。” 我让她进到里面的位置去,自己则在外面的座位上坐下。 黑框眼镜已经滑落到只有阻碍呼吸这一用处的底部。他并没有费力气寒暄,甚至都没有问我们是谁。倒是我,对这家餐厅唯一的客人(在我们之前)产生了点兴趣。 “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吃啊?” “对面那家一个空位都没有了。不来这儿还能去哪里啊?” 他拿着根长柄汤匙,不停地在一个小锅里搅动。小锅下面的火苗随着他的吐字,一跳一跳的。我沿着他的眼神从窗户向外看去,对面有一座砖红色的细长高楼。像这束火苗似的,摇曳着曼妙的身姿,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银光闪闪的隽秀字体印在楼体前方高高矗立的广告牌上:“吃得漂亮饭店”。 看着对面大门络绎不绝的人流,我有些怅然若失地转过头来,面对着一个秃头男人。 “这里没有服务员吗?” “这里整天连个客人都没有,服务员早不知道干嘛去了。” 听他的声音虽然有点老成,但是年纪也大不到哪儿去。倒是这个光溜溜的发型,我曾一度以为是中老年人的专利。 “没有服务员,那您这——”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他面前的锅和汤匙。 “哦,这些啊,我从家带来的。” “那你干嘛不在家吃?” 他耸了耸肩。 我注意到他的淡绿色领带就搭在旁边的椅背上。 “你是做什么的?” “天天跟报表打交道的人。快吃吧,现在吃刚刚好。” 说完他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了三个碗和勺,把锅里面灰色的糊状物给我们盛了小半碗。他一仰头,一只手捧着碗,另一只手用勺子不停地往嘴里送。感觉他完全没有嚼,就生生地吞咽了下去。 我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在用手背轻轻擦嘴了。他面无表情地回看着我,那意思我明白,就是“尝尝吧,又不会被毒死”。但我还是没有鼓足勇气喝下去,毕竟这卖相实在是不怎么吸引人。 “这是什么啊?” “一堆‘烂’诗,我给煮了。你尝尝吧,别有一番味道。” 他着重突出了一个“烂”字。 “诗?什么诗?” “就是那一首一首的诗。你是没见过诗还是怎么着?我连带着纸,一起给煮了。我都捣弄了半天了,你们来的刚刚好。别废话了,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见过是见过,可是没有吃过啊!” “凡事都有个开头。开了头,怎么着也能硬着头皮适应。你怎么这么磨叽。快点吃,吃完了这里还有一堆呢。” 说完,他打开放在膝盖上的黑色公文包给我看,敞开的裂缝里散漫了白色碎片。 我尝了一口,嗬,真够苦的。 他看我在那儿皱着眉头,撇了下嘴:“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味道不怎么好,我倒是挺喜欢。别有一番滋味,你要是细细品尝的话。没事,味道多得很,这锅的口感应该比较清爽。” 我看了看他正在煮着的那一锅浆糊,实在不觉得有什么清爽可言。 “你那么喜欢吃,干嘛把我俩叫过来?自己都吃了好了。” 他的手僵在空中,我看着他的喉结蠕动了一下。他叹了口气,把长柄汤匙靠着锅沿放好。十指相插着抱头一动不动,连喘气声都听不见。我想也许刚刚他就是这样如同雕塑一样地坐着,我才会觉得这里没有一个人。过了很久,他也没有抬起头来。 像是他那个光亮的脑袋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我只是想让你们也尝尝这滋味。”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在何锌宿舍的时候,我仔细查过看的紧紧拉上的窗帘。他也一样,在这里掩藏在堆起的窗帘之中。他可能就是想来到这里吧,带着一包碎片,找个没人的角落,囫囵着吞下。他也这么幼稚,躲在个用窗帘堆砌起来的堡垒里。 锅里的浆糊冒出了许多圆滚滚的泡泡。我把火调小了些,不想再打扰他。 我们起身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响动。回头看,他正半弯着腰。 “是吐了吗?” 她“嗯”了一声。 等我走出饭馆的时候,才意识到,我其实什么都没吃。唉,我还是比较担心他的黑框眼镜掉下来。 站在马路上,我定定地望着对面那家妩媚的建筑。粉红色的玻璃窗背后人头攒动。 “要不要再去吃点?” “算了吧,没心情。咱俩去喝一杯,你不会介意吧?” 路上的人已经比刚才多了很多。我甚至觉得每往前走一步,就有几十个人从地下冒出来一样。尽管天空依旧泛白c泛红,但我能够看到那嘴里层的颜色愈发阴沉。 作为对比,路灯倒是显得要比刚才还要明亮一些。 我盯着自己的影子看。我每次走在空旷的停车场上,最讨厌的就是盯着自己的影子看。这种反衬的手法文章里读到过太多,用一个影子来衬托出一个人的孤独。可是当我亲身感受过之后,发现就是如此,甚至比那些文字还深邃。一时间,我想起很多小时候的儿歌,关于影子的,大致的思想就是: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那会儿大致想不到这么个如影随形的陪伴者竟然会用来衬托长大后的孤独。 随着人越来越多,地上的影子也越来越多。地上的影子也从地下冒出来,沿着各个方向,躺在地面上行走。我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踩到别人的影子,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知道影子应该是没有疼痛感的存在,但还是觉得这样有些不尊重。但尽管我很小心,还是在别人的影子上踩了好几下。 这时我突然看见有个背影很像我妈的人走在我的左前方不太远的地方。我妈走起路来两只胳臂就像贴在身体两侧一样,只有可以忽略不计的轻微摆动。而且她的重心有点后坐。前面的那个人就是这样走路的。我赶忙加快脚步,想要赶上她。 “咱们走快点吧!” 我拉着她加快脚步。她走得很吃力我能看出来,但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我原本以为她可以充当个导游,在这个被她称为“界线”的地方给我讲解点什么。现在看来她跟水土不服一样,在这里总是很吝惜讲话。这样也好,至少不会出现什么反对意见。 追那个背影并不困难,她走得也很慢。她的影子斜长地拖在右后方,为了省点距离,我可以说我是踩着她的影子过去的。为了节省点距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这样做了。 我没有想叫声试试,毕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误把别人认作自己妈应该是件非常受挫的事情。于是想靠近她的时候咳嗽一声,等她回头的时候看看。 我发现我对我妈的了解真的是少得有点可怜。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我很可能叫错,不想一试。我们在一个屋檐下待二十年,但我竟然不知道她除了走路姿势之外的什么特征。我甚至回想不起我上一次见到她时她梳着怎样的发型。是草草绑起的发辫,还是披散着中长发?是直的还是弯的?在z城的时候,我每天都能看见她,但可能正是因为这样,同忽略空气一样,我习惯于忽略她的存在。我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也没问过她喜欢做什么,我只知道她每天都在那里看电视,绣东西,要不就是玩游戏。但这些是她喜欢的吗?我也没有关心过。我不再记得我妈年轻时的容颜,但我宁愿选择记忆她年轻的时候,是个知书达理c温婉大方的美丽女人。我和她曾经温馨和谐地走过大部分的日子。是的,这就是我灌输给自己的过去的样子。但是对于现在的我妈,她和我之间似乎只剩下正常。她不曾面临我的烦恼,她不属于我的年代,我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于是我和她之间的裂缝更大了些。 但是就在我想要咳嗽一声的时候,我的眼睛突然扫到了什么很奇怪的东西。虽然我还没有意识到具体是什么让我觉得奇怪,但是就是有那么一种发毛的感觉。就像有时候,你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更没有看到什么,但你就是知道有人在跟踪你一样。所以我迟疑了一下。这下,我看清楚了——在我的脚下,出现了两个影子。这两个影子并没有什么互动,只是安静地从我的脚底延伸出去。 “喂,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两个影子。” 她好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惊奇。对了,我离这样近说话那个背影会不会转过头来?但是当我向前看去的时候,那个背影已经变得很小了。在两个人中间的缝隙中,我看到了那个背影。好像把影子给我后,她走就如同摆脱掉了什么重量,走路可以轻快起来。但我隐隐觉得,并不是这样的。她只是不得已加快了脚步,因为是失去影子的痛苦,应该是我所不能体会的。从此之后,她失去了最忠实的伴侣。孤零零地在这个拥挤的世界上,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失去和得到间就是这么一种复杂的关系。她失去了她的影子,但最关键的是她的影子是被我夺去的,于是我得到了她的影子。也许是心理作用,但是我觉得拥有了两个影子的感觉,颇为沉重,有些迈不开步子。失去了影子,如果我站在她的面前,她一定只能用盔甲之内的柔软身躯来感受两个影子在我身上的作用。她会更清晰地看到我的影子,她也会知道两个影子的重量。她从未失去她的影子,她也得到了我的影子。这样想来,还有比得到和失去更相互的事情吗? 不知何时,那两个影子已经合为了一个。它扭动着有些庞大的身躯,似乎想要撕扯掉一部分的黑色。我拖着脚步往前走,心想,我得到的并不是一个影子,而是所有的影子。 “这地方真的是很奇怪。” “奇怪吗?” 她反问道。我没想好怎么接下去,只好闭口不答。 我重新回到最右边,溜着路边向前走。在这里行走完全没有规则。我最开始以为必须要靠右行走,后来发现,其实你也可以靠左走,也可以斜着走,也可以倒着走。这样走路撞上人应该是件挺容易的事。所有人都是面朝同一方向,这倒是出奇地一致。 来到酒吧的时候,我的影子已经变成了正常的大小。黑洞洞的墙面上几个闪光的红色大字由上至下,“恶之花酒吧”顶端的形象往四面八方直愣愣地伸出了无数钢须,像一只邪恶的章鱼,等待着它的猎物。 脚还没有迈进门的时候,便已经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音浪。巨大的音乐声中跳跃着的节奏强势地改变着我的心跳。耳朵有些不适应,麻木得像被放进了冷冻柜里。我刚上大学的时候还硬着头皮和陆梨去了两次周末公共派对,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被音乐和昏暗的灯光统治住了。 我尽量调整自己的音量,试图盖过音乐声——这究竟应该算是流行还是摇滚,我好像从来就没分清楚过。 “你确定要进去?” 她倒是省事,直接点了点头。 “那你之前去过夜店酒吧之类的吗?”问完之后我就后悔了,“好了好了,当我没问。” 这真是我顶顶奇妙的经历:我们俩人,一个半抑郁症患者加上一个半自闭症患者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夜晚结伴去了个什么酒吧。而且,居然在两个穿着军装一样制服的美女冲我们敬了两个礼之后,被放行进去了。 “现在是不是来得太早了?开始营业了吗?” “你听那音乐声,这种事情从来不嫌早。” 虽然很想追问“这种事情”指的是哪种事情,但我还是就此打住了。 大堂比我从外面看到的感觉还要大上许多,但是却比外面要昏暗得多。像在锅里焖煮过的灯光在张狂的音乐面前竟然有点朴素醇厚的味道。但是眼睛为了生存,还是很容易习惯缺乏光线的房间。只要等一下就好了。在等待的同时,大堂正中央的位置摆上了一个舞台一样的东西渐渐显现出来。看得出上面打着强光,但是那光束只限制在舞台中央的位置上,唯一能清晰看到的就是上面有很多人不断移动着脚步。头顶上方传来人们各种嬉笑怒骂,打嗝呕吐的声音,配合着这声音,我也能想象到推杯换盏,耳鬓厮磨的暧昧情形。还好大堂内侧的楼梯间给足了光线。我们顺着螺旋形楼梯往上爬,二层c三层c四层。每一层的楼梯口又站着一个穿着军装一样制服的美女冲我们敬礼,然后用异常甜美的声音对我们说道:“不好意思,请您再上一层吧。” “喂,我们坐电梯不好吗?” “可是这里没有电梯啊。” 我哑口无言。如此富丽堂皇的一家酒吧,居然连电梯也没有。设计了一系列的步骤,却发现第一步还不知道该怎么迈。我低头看看脚下的台阶,左脚下方晶莹剔透得仿佛白玉雕刻的一般,也许真的是玉;而右脚下方的则是黑色大理石的质地。脑子又不自觉地转动了起来。如果这就是棋子呢?如果这一节节的台阶就是棋子。虽然这棋子长得大了些,长了些,也方了些,但我没觉得这样它们就不能成为棋子了。我又想到了小鳖,此刻它就安静地趴在她的一跳一跳的单薄的衣兜里。它的背部,不是正如一张棋盘的样子吗?把上面那些纤弱的棋子抛去吧!就让它的背部承载这些被掰碎了的长条形棋子,难道不可以吗?既然一条道路能被叠罗汉一样的人群踏上几百亿遍,那么让它扛起这样的棋子又有什么不可以?算了,这种荒唐的想法还是到此为止吧,不然一定又会有人揪住我虐待动物的辫子不放的。倒是何锌,也不知道现在谁在和他下着一盘棋。 等到爬到第六楼的时候,我已经有些气喘吁吁,并且有些恼了。我想现在发火应该所有人都能理解吧。为了喝杯酒,吭哧吭哧地爬了六层高楼。但是当我看到她吃力地爬楼的模样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心里的火气竟然消失了些,觉得可能我自己没什么可抱怨的。事实上,我们两个倒霉蛋就这么没事爬爬楼也挺好的。心情好些了之后,运气竟然也好了些:这次,美女终于没有对我们说这句话,而是做出了个请进的手势。 伴随着强烈的音乐律动,我感觉我的脚步都在刻意地踩着鼓点。经过了几桌大声说笑的男男女女后,我们被带到了一个中央地带靠近栏杆的两人小桌旁。很久没有锻炼,我已经感觉胸腔有些发紧。坐到桌边,没有看酒单,就没好气地说了声:“朗姆酒加可乐。” 她也累得不轻,可能是要了杯苏打水还是什么的吧。嗐,走了这么多路就为了喝杯苏打水,可真有她的。 我们的座位正好位于栏杆边上,侧头向下一看,便能看到一楼大厅。 她的呼吸虽然仍旧比我的慢,但是和她之前相比已经算是疾速了。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出些红光,鼻尖还微微有些汗珠。当然,也可能是吧台顶端安放的一排红灯泡造成的。这么一说,我发现这所谓边界上的气温倒是比平日里的夏季夜晚还要暖和些。 虽然不知道音响在哪里,但是我觉得我有一种把耳朵贴在了喇叭上的感觉。又得扯开嗓子说话了。 “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能上报纸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三) 她有些吃惊,嘴唇微微收缩了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就像我脸上写着答案一样。但是我转念意识到,她可能是听到“报纸”两个字不由自主地神经紧张起来。 我连忙补充道:“我的意识是就上社会版,哪怕是个犄角旮旯也行,就以我们为例子来评论一下现在的人都无聊到什么地步了。” 她用眼神示意我看看四周,然后又用手作了个向上的姿势。是啊,的确,要作例子也轮不上我们,上面还有几十层呢。但是我怀疑那些去几十层的人的目的是什么。就像我们,气喘吁吁爬到六层的目的就是为了喝一杯酒,但是我不觉得这杯酒能有足够的吸引力让我再往上多爬十层,不,哪怕是五层也不行。所以对他们来说,大概走台阶这件事才是目的本身吧,喝杯酒什么的只不过就像买冰箱顺便赠送的高压锅一样。 我上楼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一层有个舞台一样的东西了。那上面大致有很多人,但是舞台本身有一定的高度,大约到我肩膀处,因此我当时也只看到了很多移动的脚步。我从栏杆上面向下望去,离得有点远,自然而然产生一种惰性懒得看清楚。她也正在从栏杆上面往下看。 “咳,你知道下面在干什么吗?” 没有动静。我以为她没有听见,于是又用更大的分贝问了一遍。 这次我看清了,她甚至连头都没有转过来,但是嘴角向上地笑了笑。这一笑让我确定了她确实听见了我说话,只是不愿意理我罢了。我发现光笑这么一件事也是很有学问。有的时候让人觉得内心立刻平和了下来,有的时候又让人暴躁得想要跳起来。我现在属于后者。但我已经很累了,没什么力气支撑我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而且这里似乎连冷气也没开,有一种有疲倦又烦躁的感觉。尤其是当紧身七分裤已经黏在大腿上的时候。还好这时服务员把我们的点的东西端来了。 连服务员都穿着那么严肃的制服,这让我如何放松下来。还好,她那忽闪忽闪的假睫毛和鲜艳的红唇让我觉得至少自己没有真的在军营里。 我一直不明白,脸上厚厚几层的粉底,又是阴影,又是高光,又是假睫毛,这样同戴着张面具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这么说来,我看到的她脸上的表情很可能是经过加工之后或是经过谬误之后传达出来的。而且像她现在这样面无表情,可能只是我看到的面具之上的虚无而已。但是不涂这些东西c不戴那些粉饰就是开诚布公了吗?这倒真是不见得。至少我没有。粉底和面部皮肤间还是隔着些什么。但是即使这样,我还是很害怕别人的目光。可见畏畏缩缩到了什么程度。 我看她一直不走,估计她是想要让我们结账的意思。 “雌蕊还是雄瓣?” 我以为我听错了:“什么?” 于是她放慢了语速,却仍旧有些不耐烦地说道:“雌,蕊,还,是,雄,蕊?” 我看了我对面那家伙,她还趴在栏杆上,完全没有要帮腔的意思。我思考了几秒钟之后,有些战战兢兢地答道:“雄蕊?” 我觉得我的思路不是很容易被人理解,但是又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其实也算碰巧,我还记得所谓雄蕊雌蕊的称呼到底指的是什么。雌蕊位于花心中央,雄蕊位于雌蕊四周。这绝对算得上我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常识了。我只是觉得选择在中央的往往没什么好下场。尽管我很想走到中央去,但是我知道,这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况且,我想即使光听这两个名词,我觉得还是选择雄蕊会好一些。 “价格双倍。” 我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雌蕊?” “虚伪。价格四倍。” 感觉像是为了节省体力所以惜字如金一样。正当我无计可施时,她慢悠悠地转过头来,动了动手指,冲服务员小声耳语了几句。她说着说着,只见浓妆女孩儿着急地跺了两下脚,随后便神色匆匆地拿着托盘消失了。 我迫不期待地释放出我的好奇心:“喂,你刚刚说什么?” 她若无其事地咬着吸管:“秘密。” “太不够意思了!到底是什么?” 我听见一口苏打水掉进胃里的声音:“就是秘密啊。a说的秘密。” 我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其实我觉得我的反应速度已经算是相当快的了。 “可是——可是这么做是不是不大好啊?” “你带钱了吗?” “没有。” “我也没带啊,就只能入乡随俗了。” 我看着她咬着习惯的样子,觉得颇有些故意的成分在其中。但是这跟我也没什么相关,不用我掏钱自然是更好了。而且我也不知道在这种地方要用哪种货币啊? 也不知道是因为习惯了还是怎样,感觉音乐声不像最初那般刺耳了。说话也稍微轻松了些。 “喂,那她说的雌蕊c雄蕊的是什么意思啊?” “喏,你看看这儿不就知道了。” 她食指微微倾斜向下,指了指桌面。 我这才看见,这桌子实际上是有两层平台。黑色大理石地面与透明桌面之间的中间位置上,水平放置了一个四块砖头表面大小的显示屏。我看了看显示屏,又越过栏杆看了看一楼大厅。真是的,怪不得刚才我问她的时候她懒得回答我呢,就在眼前,我居然没有看见。好不容易找到人家小区门口,却要傻乎乎地问保安,“您好,请问您知道xxx小区怎么走吗?”这倒也是我经常能干出来的事。 “这么大个屏幕,那你还趴在栏杆上看干嘛?” “离得太近了头疼。” 真是个怪人。监视屏里的景象很是奇怪,而且从角度上来说就是从我这里俯视楼下的情景然后放大后的样子罢了。我摸了摸栏杆,没有找到疑似摄像机的东西。不对,屏幕里的景象是静止的。 “这个怎么不动啊?” “耐心点,别着急。” 于是我耐着性子吮了一口朗姆酒,然后下巴枕着手臂看着屏幕。这时,仿佛齿轮才刚刚开始运转般——屏幕动了起来。 我想我需要用比较细致的言语来描述这个景象。总体来说,台面上站了有三圈人,不,正中央的只是一个人而已。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儿,我想这从头发的造型上就能看得出来。她梳着个高高扎起的马尾巴,上面还绑了个白蓝相间的蝴蝶结。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踮着脚尖在原地转着圈。接下来,离她相隔三米左右的那圈女生侧着身子踮着脚尖向她靠拢过来。她们同样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梳着形式各态的发型,正对着中央的女孩儿,左臂高举过头顶,拇指和食指尖夹着一只高脚酒杯,里面荡漾着波光粼粼的红葡萄酒。右臂同样高高举起,手腕像外翻转,手背向上。她们纤细的手指柔美地向外延伸。但是接下来的一幕,让人目不忍视。等到她们和这个女孩间只隔着两拳左右的距离时,她们像是约好了一样,左腕同时倾斜。血红色的葡萄酒如同垂直的溪流般汇聚在一起,在女孩儿的头顶上空形成了一朵残忍的浪花。那一圈女孩儿的腰部向外侧弯曲,左手仍旧高举着酒杯,右臂随着腰部的曲线渐渐向后下压,然后定格。仿佛她们的所作所为是什么高雅的事情一般。“这是艺术”,我想有人会这样说。中央的女孩儿还在旋转,她的裙子已经被染成了红色,凹凸有致的性感身形隐约可见。仿佛在刚刚浪花的拍打中要窒息了一般,她的面孔向上扬起,我这才能看到她紧缩的眉头和紧咬的双唇。两秒钟的定格之后,那群女孩儿开始快速倒着细碎的步子后退,与此同时最外圈的男人们跳跃着奔向前方。他们穿着贴身的白色衬衣,宽阔的肩膀勾勒出了衬衣的轮廓。第一个跑到的男人与女孩儿已经拥抱在了一起,女孩儿近乎于裸露的身躯在男人的衬衣间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般抖动。男人的背部一定已经有了一女孩儿深深陷进去的指甲的痕迹,他的手上一定沾满了红色的酒精。他们的吻浓密到把喘息也排挤开来。好像终于受不了没有氧气的激情,女孩儿一把推开了男人。女孩儿湿漉漉的发型已经越发凌乱,那男人直愣愣地向后仰去,就像一本失去了重心的日记。男人的衬上已经沾上了警醒的红色。但女孩儿似乎来不及等他倒下发出声响,便已经跳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一个光头男人。应该是没有戴眼镜,不会是他吧?我想起他刚刚就是穿着白色的衬衫。算了,随便是不是他吧。这一圈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们躺在地上,像片片凋零的花瓣,在瞬间完成了盛开和衰败。那个女孩儿踉跄着在原地晃了几步,我看到她的脑袋越来越低垂,越来越佝偻。刹那间,她却像被闪电集中跳了起来,高昂起头,向舞台的边缘跑去。她似乎与外圈中的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儿完成了交接仪式。那个短发女孩儿跑到舞台中央。男人们也站起身退去。随后一切又像刚刚开始那样,一圈女孩儿,一圈男人,唯一的不同是,那斑斑驳驳的醒目红色。一切像一个有些微妙不同的循环般上演。可是当那个短发女生,当她也被一朵残忍的浪花集中,绝望地扬起头来的时候——我没有忍住失声尖叫起来——陆梨,太像陆梨了!那眼眶里盘旋的水光,那翕动的鼻翼和颤动的睫毛,那抿起的单薄的双唇,那星星点点的雀斑所演绎的孤单,就这样通过清晰的镜头传入了我的视线之中。我不能完全确定那就是陆梨,因为角度,因为距离,但是我知道纵使不是陆梨,也是个如她般拥有灵动气质的女孩儿。我想没有比这更残忍的时刻了,因为在这一刻,我看到了结局。所有的人身上都沾满了鲜红的颜色,酒精和荷尔蒙的气味混合着产生了如同血液般腥而沉重的味道。那滴滴答答的酒从衬衫和裙摆上坠落,连成了线,在地上汇聚成一片血泊。那湿透了的衣服如同枷锁般缚在皮肤上,沉重地让每一副肩膀滑落。 我想她一定听到了我的惊叫,但是她依旧若无其事地趴在栏杆上。我站起来,将半个身子探出栏杆之外,大声地喊了一声“陆梨”!但是这声呼喊瞬间便坠入了黑暗的无底深渊——那几圈人还在继续,她也依旧趴在栏杆上,周围推杯换盏的声音仍旧络绎不绝。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从容。这家酒吧就是有一种奇怪的吸力,将我的质疑c愤怒c惊诧统统拢入囊中,研磨成细碎的粉末,吹散得了无踪迹。我手扶着清澈见底的桌面,一屁股跌坐在冰凉的椅子上。环顾四周,音乐依然轰鸣,空气依旧黏柔。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大家都不觉得这样的表演太过残忍?直到吸管发出凉飕飕的声响,我才发现酒杯里已经只剩下几块孤零零的冰。 “那演出” “那不是演出,那是标志。” “什么标志?” “恶之花酒店的标志。” 虽动却静的标志,一动不动的永恒的标志。 我起身准备离开,她也站起身来。经过吧台的时候,正好看到刚刚的服务员在那里坐下。熟悉的问句模糊地响起:“雌蕊还是雄蕊?” “雄蕊。” “价格八倍。”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随后也就释然了,其实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走出几步觉得,如果她哭出来的话,厚厚的粉底上应该会有一条沟壑,那样她的皮肤就离空气更近一步了,她的伤心也不至于被埋没。 暖乎乎的空气拥抱着我呼出来的酒气。什么也没吃,还喝了杯酒。这跟我住在家里的日子也差不多。我觉得那个眼镜男说得挺对,一旦开始了,硬着头皮怎样都能适应。可是关键问题是,为什么一定要硬着头皮去适应呢? 如果现在能有一阵风吹来,凉飕飕的,那我应该就不会觉得有些晕了。但是这样也挺好,含着一口酒气,觉得所有的灯光都晕染开来。红的,绿的,蓝的,紫的,连成一片,像一池塘的彩虹。看着看着,眼睛有点疲劳,我能感觉到一根根血丝在冒出来。不,这灯光有些暧昧也有些混沌,不像彩虹(我为什么但凡是五颜六色的东西就只能联想到彩虹?),倒像是一汪死水上面泛着的油光。 我观察这路边的建筑的名字,心里一阵好笑——这都是些多么现实的理想主义。当我看到“亲密无间邮局”时,停下了脚步。 “这么晚了还开门?” “这里好像从来不关门。” “是吗?”边说着,我边往里走去。 进去就有一个很简洁的指示牌: 1—3层,写给将来的自己 4层,写给现在的自己 5—10层,写给过去的自己 我虽然不是很明白什么意思,但是猜也能猜到个大概。 “上去看看?” “好。” 旁边还有几个人也在等电梯。电梯门打开后,我看着“5”“7”“8”都被人按下,于是我最后按了个“10”。 电梯行驶到8层的时候,里面已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写给过去有什么意义?不都已经是过去了吗?” “那为什么要扫墓?” 是啊,很久之前我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如今,我的答案似乎与之前不太一样。以前我觉得,这是一种非常虚伪而无意义的举动。在对方活着的时候,你没有珍惜。当对方去世后,你就用几束假花来安慰自己那点可怜的愧疚感。可是这有什么用?无论你哭得多么伤心,逝者都已经在另一片地方安息。从此,你们之间便再无交集。然而现在,当我看着我身边这个人的时候,我不再确定了。我甚至觉得,那些趴在坟墓上的哭泣的人,他们不是虚伪,而是有点可怜。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一件事:也许对他们来说,那个人的死亡同活着的时候毫无差别。死亡并不是一个人在另一些人生命中的结束,因为那只是那个逝去的人以一个固定的姿势在不断影响着他们变幻的生命。如果意识到这点,那么一切都变得好过了些。活着时的黑色变为死亡的白色,活着时的白色,变为死亡的黑色。没有人离开,只有新生。 生命是在死亡中孕育的,现在与将来都是从过去中诞生的。 过去的日子是一束烛光,现在和将来是这烛光中的一切。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这些道理。但是当我看到那么多人都挂着扫墓时的懊悔与悲伤之情坐在桌边时,我却没有控制住,而是拿起纸笔,写了一封给过去的自己的信。我想我确实把自己感动了,我在文字中开始了无尽的怀念。 亲爱的宇晴: 我知道此刻的你还在z城,在那间墙壁是粉色的小卧室里,也许正在橘红色的灯光中做着数学题。那是我们的z城,但是你比我要幸运得多。以为作业就是所有烦恼的你留在了z城,而我?却和你相隔万里,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跌跌撞撞。作业变成了最轻微的烦恼。 我以为我长大了,以为我可以拍着你的脑袋说:“小姑娘,你可要好好学习哟。”但是我现在身心俱疲,甚至于只想趴在你的怀里痛哭一场。这些年我学会了很多东西,都是你在那间小卧室里闻所未闻过的。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我宁愿选择当你。因为我发现我现在竟然不会生活了。好像之所以要长大就是为了让我忘记该如何生活一样。 你还是我记得的模样吗?太久没有见过你了。但是我想你一定认不出我了。你记得你最喜欢穿的那些花裙子吗?现在我已经懒到连头发都不梳了,不能想象吧?我时常回忆起你在楼底下玩沙子的情景。那是怎样不起眼的一座沙堆啊,你却在中间挖出了一条隧道,整个人都钻了过去!当从楼上传来的唤你回家吃饭的声音响起时,你总是不情愿地用最慢的速度走上楼去。你就是个穿着花裙子玩沙子的快乐的家伙。 但我就不一样了。跟你比起来我已经老得很了。说来奇怪,我能够看清你的样子,却看不清自己的模样。是不是这样才能说明我对你的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四) “我是不是不该写这封信?”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明白了那些道理。” “什么道理?” “就是过去是一根蜡烛,我们生活在烛光里。” “可是你只说了一半。” “什么意思?” “就是现在也是一根蜡烛,过去也生活在烛光里。” “所以就是择不清楚的关系?” “嗯,不太好择清楚。” “那我怀念过去是不是同怀念现在一个样了?” “你痛恨现在就跟痛恨过去没什么区别。” 我俩从十层又坐到了一层。出电梯的时候,我无意中听到了大厅里两个人的对话。 “你这又是信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还没研究明白呢。” “那你就相信?” “还能怎么着啊?你说你是愿意相信一切是美的还是丑的?反正从我这儿,我宁愿相信有会飞的王八,也不愿意天天对着盘速冻饺子发呆。” “还是速冻饺子管饱。” “嗐,谁说不是呢!” 当我快走到门口时,突然传来了许多声细碎的碰撞声。我从脚边,捡起了一颗粉色的珠子。我回头看的时候,电梯门刚好把最后一道缝隙并拢。 我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当上面跳跃的数字变成“5”的时候,我转过了头。 回到大街上的时候,看到前面聚拢了一群人,比当时围在跌坐在地上的我的人群要多得多。 “他们在那儿干什么呢?” “有表演。” “你确定这次不是什么标志之类的那套吗?” “应该不是。” 我站在人群的最外面,什么都看不到。踮起脚尖来,也是一样。于是我拉起她的手在人群中穿梭向中央挤去。 一台老式录音机放在地上,从中传来薄弱的音乐声。一个穿着白色袍子的人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两个木制十字。细线从十字上穿梭而下,连接在一个木偶身上。 不,不是木偶,而是一个只有我四个手掌大小的小人。 小人穿着一身金光闪闪的演出服装,伴随着音乐,唱着歌。 小人的脸是一张最标准的面孔。可是这样说容易引人误解。对,按她的说法来讲,如果有什么丝毫没有特质的声音的话,这张脸就是一张毫无特质的脸。如果你看到,你一定会面临一个很奇妙的逻辑关系——你不能说这张脸是谁谁谁的,但你却依稀觉得,这张脸是每一个人的。而它的声音,正是让我明白了所谓的毫无特质的声音。虽然它的个子很小,但是声音却同正常人的音量没什么两样。 “我不会笑不会哭不会走路 我是个木偶人一动不动 当几根线把我的胳膊牵起 哦,我居然能把你的手握住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哦,我无地自容只剩落寞 当你用力把我的手指掰起 我是个木偶人一动不动 我不会笑不会哭不会走路 ” 我觉得这旋律很熟悉。听到那些个“哦”的时候终于想起,这是我姐很久以前经常哼唱的一首歌。 而且,而且这首歌好像是我姐写的。他们怎么会知道? 小人被细线拽着被迫扭动。但是神奇的是,每唱完一句歌词,细线就断一根。我在那里期待着最后一根细线断了的情景,它的歌声却突然停止了。 因为人群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就这也能算是唱歌?” 议论声像听到了发号施令一般纷纷涌起。“你这样是没出路的”,“做点别的吧”,“多耽误时间啊”,“别唱了别唱了”。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一个人离开。不知道他们是需要这他们所不能忍受的歌声,还是需要一场闹剧。 小人的眼神里充满了挣扎。 我想不至于吧,毕竟只要再唱一句,它就可以摆脱掉这些讨厌的线,随便跑去哪里了。 但是它最终选择了闭嘴。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断了的弦自己愈合,演奏出浓烈的禁锢之曲。它就在那里,被迫随着音乐扭动。那个穿着白袍的人双手像是被施了魔法,在疾速位移中失去了轮廓。 刚才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这才对嘛。” 议论声停止了。他们的愿望也达成了。但是他们的脸上的笑容在慢慢凝固。 它的悲哀和如同失去生命一般的痛苦就写在脸上。那是最标准的黑色情绪的表达,坦率直白地映入你的大脑。因为毕竟它不是木偶,它拥有生命。那凝固的笑容背后的情绪有多复杂我不了解,但是我能看的事实是:没有人上前阻止。 但是这不就是一个如同木偶般大小的小人应该做的事情吗? 我没有笑。可能是因为我觉得它的歌唱得还不错,没什么被攻击的必要的缘故吧。也可能是因为我想起了我姐。虽然很同情它,但我也很庆幸:至少现在经历这些的不是我。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时不时往身后看看的原因吧。知道有人过得比我不好,居然让我能得到很大的宽慰。这宽慰带来了同情c关怀和虚伪的爱。 那团黑色情绪越聚越浓。乌云终究会孕育出一声响雷。 “啊——” 就在它的怒吼爆发出来的一瞬间,一声更大的声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轰”的一声,它的怒吼被毫无缝隙地遮盖住了。 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到底发生了什么。响声像是从我们刚刚走过来的地方传来的。 “喂,你说该不会是打雷了吧?” 她摇了摇头。 正当人们议论纷纷时,一个脸色有些发青的年轻人气匆匆地跑过来,边跑边大喊:“不好啦!学校被炸啦!” 这声叫喊本身就如同一颗炸弹一样,人群一哄而散。大家纷纷朝学校那儿跑去。 我们也抓紧往学校赶去,但是她的腿不好,根本跑不快。 等到我们跑到的时候,哭声早已经汇成了一片汪洋。 地上摆着很多具尸体,白色的单子刚刚盖到颈部,脸还没有被蒙上。 “看,就是他干的。” 我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个男孩安静地躺在白色的单子下。他的脸庞甚至没有慌张,而是带着有点凄冷的笑意。这远比他跌坐在地上时的表情要美好得多。虽然我知道,现在用“美好”这样一个词语是不合时宜的。 在另外的那些尸体中,我也看到了那个女孩儿,那个发出了振聋发聩的一声的女孩。 一转眼的工夫,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只需要一声巨响。 背后的学校仍旧金光熠熠,那王冠的造型清晰可辨。然而此时它却如同一个巨大的背景板,衬托出了死亡的苍白。就在这样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物前,横七竖八地摆放了几十具尸体。他们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走出王宫,没来得及体会到更为复杂的挣扎,就失去了生命。 我一直以来都觉得生命是个巨大的痛苦。所有人都是在比赛谁更有毅力,谁能咬着牙把生活过下去。我也曾问过自己,如果生命真的诚如自己所想,是痛苦的话,那我为什么不早点结束自己的生命。答案就是,因为我不确定死亡会不会是更大的痛苦。我可能会为此背负上所有人的指责c难以承受的悲伤,以及永无宁日。 但是此刻,当我看到这血淋淋的一幕:年轻生命对于年轻生命的屠杀时,我的心情竟然沉重得无以复加。除去那个男孩的所有人,他们都是受害者。他们不会并永远不会背负上任何指责,只有无尽的怀念。但是我仍旧不觉得他们是解脱了。这么想想其实很正常,因为他们的确失去了很多的时间和机会。不过这不由得让我怀疑起自己关于“生命是个巨大的痛苦”的论点来。或许只是因为我不曾像这样靠近过死亡吧。我只听说过或是想象过自己和别人的死亡。当死亡就用一层白布蒙着展现在我面前时,我不禁觉得,相对于生命来说,死亡显得异常单薄。 “你能告诉我死了之后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 “哦,那真是无聊透顶。” “那相对于活着来说呢?” “在你失眠之前你珍惜过沾枕头就能睡着的日子吗?活着现在对我来说,就是那些沾枕头就睡着的日子。” 她的声音很虚弱。我想即使是她,也不容易面对这么多近在眼前的死亡。 那些失去孩子的家长,此刻他们的心一定如同被撕裂一般疼痛。我看到那个塞给我一张纸条满眼迸射着愤怒的女人,此刻正趴在她死去孩子的身上号啕痛哭。那悲恸之声迅速向着四面八方蔓延。我不禁觉得,不是他们失去了他们的孩子,也是所有人失去了所有人的孩子。包括那个面露笑意的男孩。 语言在这种时刻显得苍白无力。这是一种无以名状的悲哀。就像一片你所热爱的森林在你眼前迅速地化为灰烬。那熊熊烈火,吞噬着你倾注生命去栽培的一切。你被热浪席卷着难受不已,却迈不动脚步无法离开。也许这片森林属于你,也许不属于你,但你知道绿色就代表着生生不息的希望,你曾对着它幻想过很多美好的生活。可是这美好的一切都在你眼前被付之一炬。 但这不是悲哀的全部。因为你发现,你曾有过无数次的机会竖起一个标识,或是半路遇到那个扔烟头的人,劝他不要在这里吸烟。而且你曾无数次的在林间徜徉的时候叼着支香烟,你也因为如此错过了许多纯粹的美景。尽管你知道,这燎原大火不是因你而起。但你也不由得想,也许你只差那么一点点,就造成了今日的惨烈结局。总而言之,这场大火无论如何你都觉得和你脱不了干系。至于真正的关系在哪,你又讲不明白。想着想着,再看着那满目疮痍,你心中的悲伤变得更为深广。 这就是所谓的无以名状的悲哀。这悲哀之宽广召集了所有人的眼泪。我的,她的,所有人的。 那些手拿猎枪的人也站在人群之中。猎犬的吠声也低沉起来。我想他们在出门之前都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结局。如果他们能够料想得到这样一个结局,那他们一定不会这样做了。对吗?无辜者使无辜者变成了罪犯与受害者。 站在哀悼的人群之中,我翕动着鼻翼低声抽泣。各种各样的哭声此起彼伏,我在悲伤的同时有了一种深刻的归属感。我十分确定此刻没有人的目光会停留在我身上。沉浸在这令人震惊的惨剧之中的人们,就这样目光低垂地被凝聚在了一起。 究竟是谁纵的火早已无从说起。 我想起了那张小纸条上的内容:“学校还是监狱,猎犬定会咆哮。” 这时候,哀乐响了起来。除去气味,音乐是最能催化情绪的东西。那些郁结在心中的悲恸,在此刻以更为流畅的形式抒发出来。哭声更为响亮了。 在这如山洪般席卷而来的哭声中,所有人都缓缓起立。一棵棵象征着绝望与希望的雨后春笋,自发形成了一个方阵,向着刚才我们赶过来的方向默哀着前进。这样惨烈的死亡之于死亡者是带着句号的逗号,对于生者则是附有惊叹号的问号。为什么?为什么!毫无疑问,这卷裹着震惊与心痛的死亡将带着白色的阴影永恒地存在于生者的世界中。每当再有监狱与学校的混合体出现时,就会想起这一次的死亡。还有那些默默热爱着森林的人们,他们也将永远铭记这样的死亡。我在沉默中行走,可思绪却在大脑中不停地翻滚起来。加入这个哀悼方阵的人越来越多。我被两个人紧紧地夹在中间。其实我们就是这样并排走着,但是在胳膊碰触胳膊的瞬间,就自然而然地连结在了一起。一种悲伤而神圣的力量在我心中蔓延开来——一种前后左右都被拥有同样情感的人包围着的c有所归属的感动。 我以我从未有过的真诚在哭泣。我变成了一个爱哭的人,却只有这一次明白了自己为何哭泣。眼泪顺便脸颊决堤般流下。在行走过的路上,留下了一道看不见的痕迹。但就是这道痕迹贯穿了我经历过的全部青春,连接着我与我周围的所有人事物。这道痕迹压过了我的影子,勾勒出了我那可怜的孤独的轮廓。然而此刻,我感受着暖风与周围人呼出的暖气,那孤独的轮廓随着眼泪慢慢挥发。我很想看看身边的人,他们究竟都是谁,究竟是怎样的人们陪我经历了这莫大的悲哀与莫大的感动,究竟是谁给了我黄昏的绝望与破晓的希望。但是当我侧头看过去的时候,我有些惊讶地发现,整排人的面孔都变成了那个小人的面孔——那张毫无特质的脸。 但是这惊讶转瞬即逝,我甚至觉得,这是不能再自然的事情了。早就应该这样,只是我费了很大周折才发现而已。 她的脸也变成了那样,而从她的瞳孔中,我也看到了变化后的我的脸。我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下她的面颊,又碰触了下我的,连皮肤的状态都变得万分相像。 成百上千人的方阵向前走去,也许成千上万,甚至十万也说不定。我们都拥有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我们像是一个人同时迈出了一万下脚步,沿着同一个方向,缓缓前行。所有的人都发出同样的深掘于根部的哭泣。 我们走过了银行和饭店;走过了酒吧和邮局。饭店的灯光黯淡了,酒吧的音乐沉默了。我们走着走着,连步伐都变得整齐统一起来。那脚步声和着我心脏的震颤前进。 不知是谁组织的,所有人开始高声呼喊:“逝者安息!逝者安息!逝者安息!” 毫无特质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一万个人发出了一个人般纯粹的呼喊。 没有人在这个时候责备那个男孩。我想我们都已然明白,在这个地方,在如此年轻的生命身上发生了这种事,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是凶手。我们都是凶手。 这样想着,那份归属感带着深刻自责的感动变得更加明晰。我曾经以为我的生命中只会在两种时刻感到感动:面对衰老和面对自然。但是现在,当我走在这有着相同面孔发出同样声音的人群中时,我体会到了属于另一种时刻的感动——当我发现我并不孤独。 尽管这感动源于绝望,但是在这感动中一缕崭新的希望正在冉冉升起。 我停下了脚步,人群从我身边如同潮水般经过。她也停了下来。我想到了那封信。我记得她曾说过,“你会需要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此刻我很想重读一下那封信,重新读读那些梦。于是我从兜里掏出了有些皱巴巴的信纸,借助着有些黯淡下去的灯光,重新读了起来。 我带着两个影子站在那里——看过了许多痛苦与挣扎,走在这样一条边界线上,听着渐行渐远的哭号,重读这样关于梦与现实c过去与现在的信件。她就站在我身边,脸上挂着凄凉的微笑注视着我。关于死亡,关于我与所有人。 一瞬之间,光芒万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 我发现自己站在了悬崖之上。 这正是我最开始顺着思绪奔跑而至的那处悬崖。 天已经微微亮起。 远远望去,悬崖边上,还坐着几个人。 “喂,你说那些东西之间是不是根本不是什么对立的关系?” “当然了。我都说了,那是两个离得近得不能再近的巨人。” “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你应该不会再想吐了吧?” “至少我接受自己就是这个样子了。我想这没有什么很丢人的。不,应该说我不再在乎这是否丢人了。他们也挣扎得很痛苦。” 我们已经来到了悬崖边上。 我轻轻咳嗽了声,她们转过头来。 我妈,我姐,房东大姐,还有陆梨。 她们微笑着挥挥手,冲我们打招呼。 我冲过去,拥抱住了我妈和我姐,陆梨,尽管迟疑了一下,我也拥抱了房东大姐。她们也拥抱了她。 “妈,你也在这。” 我本来想说关于影子的事情,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我不用说,我和我妈就像从未争吵过那样理解了彼此。 “你真以为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专利吗?”我妈破天荒地开朗地笑了,“很久我都没有期待过这么壮观的景色了。” 陆梨和我姐两个人手挽着手,像已经认识了很久的样子。陆梨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那裙子一尘不染,把她的肤色衬得更加晶莹剔透。 “真是磨蹭死啦,我们都等你半天了好吗?”我姐还是这么一股子劲头。然后她伸出右手,我俩击了个有些帅气的掌。我知道她已经看过了回信。 我从兜里掏出了那枚粉色的珠子:“房东大姐,这是你的珠子,还给你。” “不用了,你留着就好了。”她的眼神里,居然出现了柔软的神色。 “珉红,好久不见了。”陆梨轻轻地对着她说道。 她点了点头,还以一个微笑。 我觉得她有些累了,步履变得更为蹒跚。我搀扶着她一起在房东大姐身边坐下。 我们六个人就这样一起坐在悬崖边上,向着那片开阔的天地望去。 “我现在就在做梦呢,对吧?” “嗯,你发现了?” “不然呢?你以为我真傻啊?我只是一直不舍得谈穿而已。”我停顿了一下,“谢谢你。” “不,应该是我谢谢你。不然死亡真的是件更枯燥无聊的事情了。” “梦真是个很神奇的东西,不是吗?” “当然了。因为无论你在自己的内心中怎样窥探自己,你做出的永远都是不同的选择,你也永远看不清自己。两个方向的向量合起来便包括了所有方向。你和他们两个人正相反,他们需要用站在自己的心里才能看清自己,他们不需要外界的眼光。可是你不同,你必须跳脱出来。可是你早已经分裂出无数个自己,缠绕着让你的眼睛无法看你的脸,你的脑子也无法离开你的脑壳。所以你只能在梦里完成这一切。在梦里你会发现,你和周围所有人并没有什么差别,你们的脸完全可以互换,换过之后稍加熟悉,便可以拿着彼此的身份度过余下的一生。在梦里你可以肆意地厌弃自己,你可以得到重生,你可以把你在现实中无法承认的统统承认。这就是为什么梦是承载痛苦的地方。梦教会了你们很多东西。但是你们就是把梦和现实可以分得太开了。但是这是永远分不开的。你们醒来之后虽然记得梦中的内容,但却把这一切都归到了一个荒诞的国境。虽然今天你发现了梦和现实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但是如果你能早一点看清这一切,你就会比现在提前知道很多,你的周围所有的人,他们都可以戴着你的面孔,像你一样去行走。但是毕竟这在现实之中是不可能的。所以你还得拥有一张独特的脸和一个独特的身份。事实上,知道这一点,不是什么值得痛哭流涕的事情。你应该感到开心才对。你这一生从未孤独过,也注定不会孤独。因为这广袤的苍穹下有上亿个你在与你一同行走。你对他们不再有仇恨,你可以尝试着去爱他们。因为对他们的仇恨就是对你自身的仇恨,这仇恨永远让你无法厌弃自己,却只能让你们都更加难过。倒不如去爱他们,因为最终这些爱都将落到你自己头上。虽然你们不需要打招呼,甚至不需要看见彼此,但是你只需要在心里知道,他们与你同在,这就足够了。” “喂,你怎么又长篇大论起来了?”我停顿了下。 “听烦了吧?” “那倒没有,你接着说吧。”我欲言又止。“我会想念你的唠叨的。”我在心中默默说道。 她空了两秒钟像是被我打断了思路:“我想你可以尝试着去爱其他人,最——” “最好的爱,就是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别人身上,对吗?” “嗯。驱除了恨,不再顾忌别人的眼光,所有人都会好过很多。况且,本来你们就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你们的过去相互影响着现在,你们的梦相互作用于现实。你们不是单独的个人,其实你们一直都站在一起,只是没有意识到罢了。你们之间紧密无间的程度如果刻意忽视只会让人感到窒息,但是如果承认了,我想你们就会在一个方阵内行走起来。你们可以把这条拥挤的道路拓宽。过去和未来,梦和现实,还有所有那些所谓的“对白”,原本就如同一杯果汁那样混在一起。当你承认这个事实时,你也打乱了这条界线。这条界线将不复存在。” 房东大姐的手和我的手在不知不觉中碰上了。手握在了一起。 “你知道嘛?这片悬崖下面,存放着我很多的梦想。” “也有我的梦想。”我姐跟着说道。 “你的梦中有你一切的悲伤,而你的梦想中也有你一切的希冀。它们都拥抱着你的现实。” “你说我这辈子能真的自由吗?” “让两个灵魂得以平静地在你体内存在,这没准是第三种自由。但是至于你能不能真正自由,也许一辈子的时间都太短了。” 我有些失望:“喂,什么啊!那我经历了这些还有什么用?” 她从兜里把小鳖掏了出来。是啊,我都忘记还有它的存在了。 她双手捧着小鳖,伸向前方。 我看到从小鳖隆起的甲壳边,长出了一堆细弱的翅膀。它们慢慢挥动着,小鳖飞了起来。 “哇。”房东大姐不由得惊叹起来。 这时,一团红日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小鳖在我们的注目之下,消失在那金色的光芒中。 这就是信仰吧,我感觉到房东大姐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我突然觉得有些困了,便靠在她的肩膀上欣赏着美丽的景色。 “真是好笑。我也是个想过自杀的人呢,现在却在这里看着崭新的一天的到来。” “唉,其实想自杀的人都是热爱生活的人,我算是明白了。”我姐的声音越过房东大姐传了过来。 闭上眼睛前,我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秃头男人站在了广袤的平原之上。 我听到他雄厚的声音大声地朗读着一首诗篇,在这声音中,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来到一座森林, 去找寻一棵神奇的树。 踏上第一条小路, 树却毫无影踪。 选择第二条小路, 依旧只是枉然。 第三条路还没有走到尽头, 离别的时间已经来到。 这莫不是毫无意义的一次探索? “我以为这已拥有探索最大的意义。” 悠闲的农夫,乘着凉说道。 我的全部疑问都已经得到了解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