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以朝暮》 作品相关 楔子 晚风是微醺的,在窗幔摇曳间添来花园的四溢芳香,又仿佛吹来天边余辉,倏地倾泻在紫檀木的书案上,将几卷竹简镀了层金光,连同女子的面颊一并印上了绯红。 “心所怜兮,朝花已暮落,年岁如此兮,翩翩匆匆间……”铜镜在左,古琴在右,而她却忘我于之间的书案。 “小姐,这诗你都念了一下午了,该歇歇了。”她身旁的丫鬟嘟囔道,“你看这太阳,都从头顶跑到西边了。”说罢指了指帘外的天空。 放下竹简的她,倚窗远眺,思绪也沿目光溜走。上有落霞,下有落花,自己能一览无余;上下不安的心事和心意,谁能一目了然? “年岁如此兮,翩翩匆匆间。”她想起自己也已十七,抿了抿唇,向丫鬟问:“雨休你说,诗的作者,何寻,什么样子了呢?” “我只知道他是朝国第一诗人。”雨休笑道,“小姐,你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一语羞得她侧过脸颊,赶忙责备:“胡说什么,没大没小的!” “也不知是谁,自己房门不踏出半步不说。”雨休贫嘴道,“还把那么多名门公子拒之门外,日日念叨他的诗。” 雨休一句说完,轻轻挽过主人的柳腰,眼睛瞪了瞪书案左侧的铜镜,羞羞地说:“小姐,你看你的脸,像晚霞一样红遍半边天哩!” “雨休,你翅膀长硬了是吧,居然敢笑话我。” “呀呀呀,小姐,雨休错了。” 一道浅浅微笑像霞光一样不经意浮现在那小姐脸上,她无奈似地用右手的食指按了按雨休的额头,说了声:“你这丫鬟。” 几阵秋风扫过,雪白的花迎面飘落在她的发簪上,雨休见了,轻轻拂去,不免叹息:“窗外的桂花今早扫地时才开,怎么一天没过就散了。” “心所怜兮,朝花已暮落。”,她又吟诵起《归来忘》,并嘱咐,“把窗子关了吧,不然落花塞满屋子了。” 雨休拉起窗棂,不经意间,已掸落一片桂花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01章 番域今朝菊凋零,夜与朝王赴军营 番域的菊花遍地肆意,从番域有菊花的种子开始,这里便成了闻名遐迩的菊花城。 菊花,历年来将番域的秋季绽放得如烟花般绚烂。 北方的人们看到第一次霜降,就知道又一年菊花烂漫,其中的不少公子便会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睹一睹。 因为对这些公子们来说,赏天上的烟花早习以为常,而地上的烟花就闻有所闻,见所未见。 大雁南飞必先飞过番域,也是在此时启程,于是这些公子们就像大雁一般,约上志同道合的好友,从遥远的北方日夜兼程地“飞”去,好生气派。 可惜沿途不是阡陌纵横,就是山路延绵,或是河水湍急,怎么也赶不上大雁。 不少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公子见了此景会仰天大笑:“鸿飞御我!鸿飞御我啊!” 可惜今年的菊花城怕是公子们无人问津,不然就是拿生命赏花了。 不是说一朵花一个生命吗?成千上万的落花,盖不住成千上万的亡灵吗?为什么秋风中的血腥味已然掩过了黄色花海的香味? 那吹袭一地的菊花散落成一堆,两堆,几十堆,正在被战士们的鲜血染红。仿佛给布料上色一样,只不过用的不再是颜料,而是刀光剑影。 “锵锵”的两下,伴随刀起刀落,剑起剑落,人与花就这样被溅上了殷红,连同殷红的味道一并落地,再被一个个殷红的脚印践踏…… 最后身虽入土,殷红的味道却弥漫天空,无形地在空气里凝聚成两个大字:战争。 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每一朵菊花,每一片土壤,都大口大口地将这两个字呼吸进去,然后用自己的殷红再加深这两个字的深度与广度。 “是不是连大雁也不忍心看下去,摆成‘人’字,做最后的哀悼?”殷红中的战士们,胸口流着殷红的血,嘴角的殷红也无力拭去。 他们无力说话,只能无力地躺着,无力地看着天空,天空也看着他们,他们身上压着菊花,菊花也被他们压着,他们“睡”在土地上,也会“睡”在土地下,他们只能用最后一口气无力地这么想着。 番域的夜终于来临。黄色花海或许将在几夜后褪下黄色的初装,穿上血红的嫁衣,不过恐怕难以出嫁——这座菊花城回不到美丽的从前了。 西风劲吹,朝王熊赴的营帐已经是所有营帐中最严实的了,账里的烛光还是随风摇曳,左倾右倒,像是小孩子走独木桥,把握不了平衡,一会儿晃到这边,一会儿晃到那边。 而深夜议事不也是个人想法摇摆不定,难以抉择,才让众人权衡其中的利弊吗? 如此想来,围着桌上烛火的四位将领似乎明白朝王遇到难事了。 此时帐中只有四位将军,他们静候了一会还不见朝王,便按耐不住,低声议论开了。 一位体态肥壮的将军率先打破死寂,说:“你们说,朝王为何三更半夜不睡觉叫我们哥四个来?是不是被夫人踹下床了?” 他说完笑眯眯地环顾四周,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仿佛在找自己口中被踹下床的朝王一般,令三位将军哭笑不得。 他是据星将军,心直口快,和他那粗犷的长相倒也符合。 “三弟,你这样子口无遮拦成何体统!要被大王听了,非把你脑袋给拧下来不可,到时候看你还有没有嘴巴说话!” 责备来自据月将军,他在四人中排名第二,对据星的胡言乱语虽然习以为常,也知道他的性子就这样,但是仍要说上几句。 一旁的据辰将军听笑了,慢慢地捋了捋胡须,说:“三哥,你真是糊涂啊,番域之战大王怎么会带王后来呢?你见过打仗带女人的吗?” 据星将军被据月和据辰的一番话说得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地叽咕,没准又寻新欢了呢? 过了不知多久,月亮在帐上的深深的轮廓印淡了不少,位置也悄悄偏移了,只能朦朦胧胧地望见半个弧形,不过足以说明还是夜里。 “大王向来雷厉风行,今日却如此拖延。”老大据日将军沉沉地说,“优柔寡断谁都有,除了大王。” 据星恶狠狠地说:“谁说不是呢,我看是在耍我们哩,自己呼呼大睡去了。”说罢攥了攥左右拳头,在胸前相撞,发出一声闷响,就像自己郁闷的心情。 “依我看,大王要和我们商议的事情定然不发生在番域,而是在——京城。”据日话语顿了顿,将“京城”两个字凸显出来。 “大哥,小弟觉得就是你想多了,就是传唤我们结果自己睡着了……还……”据星说话跟连环炮似得一发接着一发,本就倦意涌上来的几人听了愈发厌烦,硬生生被据月大吼一声“三弟”堵住了。 “番域之战,虽说敌我来说皆生死攸关,却也不至于一天大败或大胜,此间各有小胜小负情理之中,在正面战场上,势均力敌的军队想要战局突变,太难了,这你们领军打仗也是懂的。”据日继续说道,“所以我认为事情一定出在京城,朝王率领军队来番域,京城的兵力所剩无几,而且还掌握在太子和熊公子手中,他们素来不和,太子暗地……” 话还没说完,只听见把守帐门的两位士兵齐声道:“大王到!” 语罢,只见帷帐被左右士兵各自撩开,庄严的朝王就这样走来,冷冷的夜风也“趁虚而入”,趁着帷帐被拉起的口子,灌进了四位将军的脖子里,据星缩了缩脖子,暗暗地骂了句“该死的”。 跟着钻入的还有几缕月光,恰好映照在书案上的地图。 纸上是诡秘莫测的战争。 纸旁是被这夜风吓坏身子的蜡烛,斜着的蜡烛虽然也还燃着,却莫名让人觉得氛围阴森了。 纸前是四位不知何事的将军,整个在他们眼里本就神秘的夜,更加神秘了。 月光一两秒的显现,在放下帐门后便被格挡在帐外,烛光一两秒的将熄又燃,也因此“重正雄风”,那么,神秘是否也会在渲染了一会后,因朝王的迟到而落下帷幕呢? 四位将军除了据星,或多或少都开始揣测。 “各位久等了!”朝王匆匆地走到桌案的另一边,深深注视对面的四位将军,未入座便先开了口。 站着的朝王和同样站着的四位将军相比较,矮小多了,却流露着一股他们没有的威严。 那将士们的明光铠穿戴在年逾半百的朝王身上,仍然透露出意气风发,期间还有段故事—— 太子熊续惺本是在他此番远征前特地命工匠打造了金丝甲,最好的材料,最好的工匠,只为博父王一笑。朝堂之上相献之时,满心的期待却被拒绝了。 朝王说:“你的心意为父心领了,你可知何为金丝甲,何为明光铠?” 熊续惺自小便是习武之人,这自然难不倒他。 “禀父王,金丝甲,锁子甲上镀金也,工匠一天也只能完成金丝甲上十余厘米的铁布,稀有至极,足可彰显父王贵族风范!”熊续惺骄傲地诉说这金丝甲来之不易,而到了明光铠语气一转,嘴角轻扬,不屑地说:“明光铠则为将士装备,怎配得上父王龙血凤髓?” “惺儿,你错了。金丝甲耗财耗力,彰显的是贵族之气,过于显目反而适得其反,容易遭受针对。亲赴战场就该与将士们一样,明光铠在阳光下厮杀,胸前和背后的圆护会发出耀眼的白光,慑敌千里。‘见日之光,天下大明’,加之马蹄乱耳,铠甲乱目,我与众将同衣同心同生死,何愁此战不胜矣!” 于是,朝王穿了泯然众军的明光铠。其实他所说的容易遭受针对很大的原因是指弓箭,对手赤蛮国有位天下第一的弓箭手,百步穿杨。再穿耀眼的金丝甲就更加显眼了,方便敌人瞄准。 不过这些事情朝王自然不会在文武百官众目睽睽下讲给太子听,不然战鼓未擂,先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仗还如何打? 四位将军跟随朝王出了营帐,夜色下绕了好几个营帐,长筒鞋与地面摩擦出“咯噔”的足音,因为只有五个人,还是在夜阑人静时,便有了一份空灵。 越发惨淡的月光,还能勉强衬出人的影子,树影婆娑定然是见不到了,只有黑蒙蒙的一团,像砚台上的墨水,乍一看浑然一体。 这番意境,总会给人一些感触,就像见了明月总会产生一缕思念,望了落叶总会莫名悲凉,四位将军一路都在思考朝王说的话,他说:“请四位将军即刻随我去山林营帐看一个女子!” 话语间眉头紧锁。 他们一个跟紧一个,据星将军走在最后,忽然往前一倾,耸了耸肩,人高马大,肩膀骨头竟能抵在前面据月的脖子处。 据月心领神会地回眸,步子缓下来,却故意脚踏得响了几分。聆听据月的足音,可以发现它居然还在逐步逐加响,其中包含玄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02章 回忆京城城门口,女子伤口太子伤 乌漆墨黑的夜,人与人之间的注意力本身很少,很多时候走在前面的人都是不会回头的,一是容易跌跌撞撞,二是回头了也看不清人脸,所以完全是靠身后的脚步声来辩别有没有人跟来。 而以声音辨认,就会有一个近响远轻的道理,一般来说,距离自己越近,脚步声越响;距离自己越远,脚步声越轻。 据月和据星因为有话要说,悄悄拉开了其他三人近十米,故而据星故意提高了脚步声,为的是不让朝王发现,制造出紧跟其后的假象。 朝王的多疑是出名的。据月是个很小心谨慎的人,走路的小事就可见一斑,常人能懂这个道理但却往往想不到。就像据星,原本大步流星,被据月提醒地拽了拽才学乖。 “二哥,我知道朝王要带我们见谁。”据星声线压得很低,沙哑地说了一句。 “你是说?” “说”字被据月拖了长音,嘴巴良久才合上,诧异地看着据星。据星一向是糊里糊涂,蒙在鼓里,怎会有深思熟虑呢? “二哥,你可记得前日京城城门口的女子?”据星继续说道,“就是我去京城那日。” 据月朝据星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骂道:“你是不是傻,我们又没去,谈什么记得?” 在据月不停地追问下,又一个故事慢慢浮出水面,就像天空慢慢泛了鱼肚皮,所有事物都经不起时间的浸泡。 那是前日,据星接到朝王的指令,让他一大早赶回京城,让驻守京城的李勇廷老将军带领他的勇行军支援番域,进行一场围歼战。 朝国的兵权分配制度与众不同,共有三个虎符,一个在朝王那,一个归于四位将军,由据日将军掌管,最后一个便是在李勇廷手中,其权力大小可想而知。 只有朝王的虎符与他们一方的虎符同时使用,才能调兵遣将,这法则是亘古不变的。 所以据星这次出行,朝王自然是交托了虎符,不然若单单是通报一声也不用派堂堂一名将军去了。 据星一大早便带上两个随从,朝京城的方向快马扬鞭,一路风景如画,是墨水泼乱的山水画,因为他们早已无心于山,无心于水,而风景也很有性子地我行我素,匆匆向反方向“嗖嗖”跑去。 树木留给眼的余光一片绿一片白,偶尔挺翘的花朵也点缀了一缕红色。 据星到了路的尽头,却遇上一件在他看来不分青红皂白的事。 那是在京城的城门口,太子熊续惺的一支十来人的部队围成圆圈,围住的不是什么出逃士兵,而是个女子,准确来说,是朝王的妃子。 她穿一袭粉红的连衣裙,袖口用金丝绣了两只鸳鸯,腰间系着的黄色丝带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将本就高挑的身姿更勾勒得曲线尽展了。 城口多风,而风好像也是个好色的男人,不时将女子裙底撩开。她白皙的两双秀腿时隐时现,却不知是因冷冽还是紧张,一直颤抖不安。 “你们想干什么?”女子冷冷地用双眸注视围拢自己的一群士兵,长长的睫毛下水灵的瞳孔里波澜不惊,红唇轻启,“给我让开!你们可知道本宫是谁!” 语罢,纤瘦的手指将面前的十余人一一指了个遍,蓝紫色的指甲油涂在指尖,在白色的手上仿佛一簇簇紫罗兰,真是应了那一句“美人如花”,连美人的手指也像花枝招展般。 “哦?你是谁呢?”一个男人声音从人群外不急不慢地传来,慵懒中又透露出一股放荡不羁。 女子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于是回应道:“我可是贵妃,见了我还不行礼,你们居然敢拦我?活腻了是不是?还不滚开!” 这时,熊续惺的队伍分别往左右两边挤,缩小了人与人的间距,中间就腾出来一条路。只可惜,这条路不是放女子走的。 熊续惺就这样出现在女子的面前,深邃的眼睛,飘逸的长发,还有那腰间的玉佩,在风中与佩剑发出空灵的声响。 那玉佩是羊脂白玉,玲珑通透而无瑕,象征了纯净、勇、洁,女子一看便不禁愣然,惶恐道:“太,太子,太子殿下……” 他的英姿飒爽在她的眼里,她的眉目如画也在他的眼里。 天空下起了雨,城墙被雨水渲染出一片一片的阴暗,熊续惺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大步上去。 他“咔擦”一声拔出佩剑,剑出鞘便瞬间沾满了雨,就在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滴滴坠落。 “你居然敢私通敌国。”她袖口藏的东西已经被他看在眼底。 她镇静地说:“我没有。” 脸上的妆在雨中慢慢卸下,像是所有狡辩都掩饰不住真相。可是她的美是不需要掩饰的,真的很美,连熊续惺也打心里觉得。 “那这是什么!” “这是你杀我的理由!” 他刺了下去,刺进去不到一寸又拔了出来。 胸口偏左的地方血流了出来,她倒在地上的前一秒钟,先跌入了熊续惺的怀里,把他胸前铠甲染上了一缕殷红。 熊续惺捏着她的下颚,轻轻说:“还好我今日狩猎穿了铠甲,不然我的白袍能被你染成红袍。” 他的大拇指沾了沾胸前铠甲上的血,伸进了嘴里,然后咬疼了手指。 出奇的温柔,她却很安静,眼睛一眨不眨,手也一动不动。不然这样的美女,总会为自己被雨冲淡的粉黛暗自神伤吧。 …… “就是这里了,请进吧。”朝王在一个营帐前一边说一边走进去。 并行的据日将军发现,这是少数扎在山林上的营帐,甚至可以望见下面的平地战场。 营帐外面没有把守,连帷帐还是大王亲自撩开的,却在几米外都设有重兵,看似不安全,其实是最安全的。因此,里面人的身份就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四位将军紧随其后走入营帐,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木床,床上躺了个女子,床边蹲了个的大夫。 “就是她。”据星贴着据月的耳朵轻轻说,“这就是我前日去京城在城门口碰到的那个女子。” 据星又轻轻补充:“二哥,你是不是也觉得美若天仙啊,是不是也想睡上一觉啊。你还别说,能当王真是好,那么多美女可以享用……” 据星一直轰炸据月的耳朵,虽是呢喃软语,但废话连篇。要不是朝王在场,据月真要一脚将他踢去九霄云外。 不过据月感到庆幸的是,这个三弟知道悄悄说了,不然可以想象: 据月拍拍朝王的臂膀,一边笑一边说:“厉害了我的王,艳福不浅啊!啥时候给弟兄们消受消瘦?”然后四个活人变成了四具尸体。 如此想来已是万幸了。 帐里是幽幽的,两盏短短的烛灯默默地被时间悄悄蚕食,那将要燃尽的小小灯芯用了最后的长度,勉勉强强拉伸出每个人清清淡淡的影子。 那趟在床上的女子,被换上白色的亵衣,血迹已经将她胸前的衣服和被子染成了红色。 娇美的侧脸尽管苍白如纸,这纸还是画出了曾经的艳丽,因为纸上梨花带雨,就算是未不因世事的儿童,只要会写字,保证会提上一个“美”字。 她,名纷幽烟,朝王熊赴的贵妃。 文儒装束的大夫半蹲在床边,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替纷幽烟把脉,随身的下人特意搬了盏烛灯端在手中,跪在主人旁边给他照明。 纷幽烟被卷起一层的衣袖露出了雪白的手腕,烛光映照的静脉清晰可辨,大夫苍老的手搭在上面,疙瘩与光滑简直形成了鲜明对比。 安静在空气中氤氲了良久。 大夫将纷幽烟的手小心翼翼地放进被子里,又提了提被子,只露出纷幽烟的脸蛋,然后对朝懿王鞠了一躬,便起身提起了工具箱。 “她怎么样了?”,朝王问道,“如实说来吧。” 大夫摇了摇头,无奈地说:“是这样的。大王来之前我已经检查过这位姑娘胸前的伤口,上了止血的药草。” “依据伤口的大小和痕迹来看。”大夫继续断言,“伤口深不到半寸,窄而锋利,应该……” 这时帐门口传来脚步声,众人望去,只见已分不清是月光还是烛光,光线勾勒出道近乎两米的阴影,像是帐上的影子,又像是真的赫然立着,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 仿佛是画中走出来一般,但不止走出来,还在慢慢走进,慢慢清晰,就如同先是水墨画的单调灰白,然后变成彩绘,所有的线条都明朗起来,鲜艳起来。 那帷帐就是面画布吧那门上收拢帷幔的挂扣就是画夹吧?要不怎会有如画般的男子走来? 紧皱的眉毛,像是封锁心事,高挑的鼻梁隐隐透露出骨子里的骄傲,俊朗的脸庞有一道浅浅的刀疤,让人看了都心疼,一道稀疏胡须下,两瓣薄唇,三言两语未闻,四平八稳的男子已明朗在人们的视野里。 他来了,太子熊续惺,只身一人。 朝王摆手示意熊续惺不必行礼。于是,熊续惺安静地站在父王身后,两眼深邃,不辨悲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03章 无能大夫无所为,各人心中各揣测 据星目瞪口呆。太子不是在京城吗?思绪刚想折返到那日城门口的“剑下美人”事件,被朝王推波助澜地来了一句:“大夫,继续说下去。” “啊。”大夫显然也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拽了神,才反应过来,“这,依据这伤口的大小和痕迹来看啊,应该是剑伤。伤口不深,应该是用剑之人留了一手。” 熊续惺觉得自己胸口偏左的地方,深半寸处疼了一下,好像第一次感受到心疼的感觉,疼得默默骂了句:“留了又何止一手呢。” “我希望你是来治病的,不是来断案的!”朝王听了他一番高谈阔论毫不满意,愤懑地说,“我只想让你医好她!” 医好她,这确实是朝王的心声,只不过缘由不是男女之情,而是纷幽烟的利用价值。这一次,朝王真的被这枕边女子嗔目结舌,她看似弱不禁风,却险些翻云覆雨,至自己于死地。 很多时候,床不过是张长方形的棋盘,因为在下的不一定就是你征服的人,还可能是别人的棋子。只不过,这些隐身的棋子不会太过黑白分明,更多的时候,他们一副模棱两可之态,取悦你,服从你,却在一朝一夕下出让你惨败的关键一步。 朝王医她,只不过是想通过她一举铲除所有的细作。不然三千佳丽,一女何以大动干戈? 大夫惊慌道:“伤口若在腿上手上则必无大碍,很不巧的是这位姑娘的伤口恰好在胸口,若包扎太深则必压抑心脏跳动,有可能因此呼吸困难而亡;若不进行包扎则血流不止,最后会失血过多而亡。加之姑娘身子本就弱如扶病,老夫也只能量力而行,能不能活只能听天由命啊!” 纷幽烟被子的一角已经像被放在红颜料里浸泡过似的,恰好是胸口的那块地方,让人看了觉得刺眼。 朝王不容置辩地命令:“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要救活她,不然你的下场会比她更痛苦——你的爱妻、爱子,都将离你而去,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让人为自己竭尽全力,用他挚爱要挟,有力却残忍。但这个世界上的奇迹,许多都是为了所爱、所思、所念才爆发出未曾有的能量,演绎出一幕幕动人心魄的不可能。 朝王对这是心知肚明的,在他眼里,为了好的结局可以用尽冷漠的手段。 熊续惺若有所思。他回忆大夫说过的话语,嘴角轻扬,露出盛满两杯月光的酒窝,随着时间的双手,悄悄倾泻,换成了一杯淡淡晨光。 大夫对纷幽烟称姑娘,而纷幽烟可是堂堂贵妃,在宫中人尽皆知,按理应唤一声娘娘或纷贵妃,怎么也不该称呼姑娘。 显然这位大夫不是京城的,而是番域人,不然绝不会目不识人。 番域自古贫瘠,不设私塾,未有夫子,没德高望重的大夫不说,物资匮乏,交通受阻,没有良药谈何治病呢? 于是,熊续惺想起了一个人,也不作别便匆匆出去了。 天已泛白,给人一种空旷的感觉,月亮还在苍穹一方残留,像一把的镰刀,却淡得若隐若现。 “这位女子是纷幽烟,在一次偷偷出城时被狩猎而归的太子抓获了,发现是赤蛮国安在朝国的细作,失手伤了。”朝王和四位将军走到帐外,他从衣服夹层里掏出一块赤蛮国的城门令牌,在四位将军面前把弄,轻描淡写地说,“你们有什么看法?” 据星说:“依大王的意思,纷贵妃是太子带过来的?” 纷幽烟出现在番域,已经令据星咂舌攒眉,内心有无数个问号想通过耳朵听到答案,而耳朵虽然长得像问号,听到的却永远不是内心的疑惑。 介于不方便插嘴,每次好奇漫溯而上的话硬生生憋回去,对他而言,就像喉咙被灌了沙,想说不能说,难受极了。 朝王发问,对他来无疑是问号拉成感叹号的惊喜。 朝王说:“没错,太子说从她口中可以探出什么,只是太子下手太重了。” “探出什么”是好听的讲法,正确来说是“逼出什么”。四位将军对朝王的性格再清楚不过,“逼”说成“探”,虚伪与狡猾谁都看得出。 据星想继续开口,被据日的膝盖一是岁月的枯黄,又怎配和垂髫至年相提并论?就如同,杨柳代表了时光老去,而那三个女孩代表了大好年华。 自己不也是那枯黄的杨柳吗?不也是只能随风而逝,任凭岁月支配自己的生老病死吗?又有谁看懂自己在风中飘摇一生的辉煌?那可不是表面的黄澄澄能攘括的! 老头子激动地想着,亭外杨柳似乎撩拨了久久没有人触碰的心弦,心随之共舞在风中,起起落落,摇摇晃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04章 朴溪先生教学生,太子就茶请其子 “夜静春山空——” “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 “月——出——惊——山——鸟——” “时鸣春涧中——” “时——鸣——春——涧——中——” 一个青年男子沿园中的石铺小路走来,素白的衣服在绿草地上飘过,仿佛给绿草地开了一簇簇雪白的花,一边凋零,一边绽放。 他说:“先生好兴致,教起孩童念书来了。” 老头子随着声音缓缓转过头去,脸上浮现出笑容,把皱纹又显得深刻了几分,说到:“咳,原来是太子啊,拜见太子殿下。” 熊续惺忙上前扶起他弯下的腰,说:“朴先生,您这就见外了。再说了,您可是当朝宰相,我可受不了这礼啊。” 朴先生就是他面前的老头子,姓朴,名溪,朝国宰相。 “哈哈哈。”朴溪笑着朝石桌前的三个女孩挥了挥手,“你们今天都先回去吧。” 孩子们蹦蹦跳跳地地跑走了。 一个丫鬟端庄地走来,两手搭在腹前,双膝微屈,对熊续惺柔声说道:“太子殿下,去厅堂说话吧。” 丫鬟微微后退一步,让出过来时的石铺小路,伸出搭在腹前的右手,示意这边请。 路有青苔,左长桂树,右生梨树,间有百种奇花异草,芬芳扑鼻。只是桂花正落,梨花已过花季,不然那满园白色在上,红花绿草点缀在下,岂不美哉? 可惜,桂花永远不可能与梨花同开同落,命运就喜欢捉弄般配的事物,把一个扔在春天,一个丢在秋天,看他们开出同色的花,孤独地渲染两个季节的苍白。 熊续惺心思有些被景色感染了,要是平日,他大可好生欣赏一番满园秋景,甚至看到所有的花卸下妆容,所有的草枯萎身子,所有的青苔蔓上自己的双脚。 熊续惺往日是悠闲的,因为父王熊赴经常东征西讨,管教他的只有面前的朴溪先生罢了。说是先生,其实早就是忘年之交了。 只是最近他已经被纷幽烟绷紧了一向放松的心弦,袖间藏的令牌、那双如冰的眼神、那红色的血、那倒在怀中的温度…… 熊续惺匆匆随丫鬟去往厅堂。 一路的嗒嗒脚步声,在瑟瑟的秋风中,与簌簌的树叶摩擦声唤作了一首抒情之诗: 我期待每次王的宴请 那觥筹交错的场景 陪衬你的身影 我不爱浓醇好酒 令人醉后如杨柳 只想借醉酒好看你一眼 看你一脸 浓妆艳抹 香肩半裹 却不为我 …… 你的窈窕 让谁的情思难了 奈何星辰太小 焚香太短 你身体太软 你在王的怀中喘 你在王的胸前躺 往往 那时烛光明晃晃 殿外风清月朗 …… 终于我心灰意冷 说喉中有鲠 不能再等 我站起 再见王的宫殿里 你娇羞不已 待碧空如洗 你还能再给王跳支舞 你还能再给王把琴抚 你还能再诉苦 …… 路过的日冕 又过了几点 时间快跑 到你宫门前紫花树老 落下的紫 我来的此 曾经的花蕾 诉说你的美 你的仪舆歇在门口 和落红一并说非我所有 …… “清袖堂”三个颜体大字映入熊续惺眼帘,匾额下面是一幅对联:“一轮明月四壁清风”。对联挂在左右两侧,期间是一副山水画,画上的云鹤直入云霄,逼真而奇幻,整个厅堂给人的第一眼就是淡雅脱俗,大有魏晋诗人陶渊明笔下“世外桃源”的意境。 朴溪捋了捋胡须,和蔼地说:“太子殿下,许久不见了,今日怎有空来拜访老夫啊?” “先生虽身为宰相,近来在宫廷之中却不曾遇见。”熊续惺说,“今学生恰有一事相求,只好亲自来您府上了。” “哎,老夫身子越来越差,就像这朝王赐的洞庭碧螺春,泡出来的香茗越来越淡,再过段日子恐怕消失殆尽了。” 朴溪语罢抿了口茶,放回茶盘,咳嗽了两声,站身后的贴身丫鬟赶忙上前拍打他如弓似的背脊,被他摆手作停。 “那学生下次来再给先生带最上等的茶叶,常言‘喝茶养身’,您的身体也会好起来的。” “哈哈哈,茶是苦的,嘴可是甜的。” “我韶年便从师于先生,一学便是十余载韶华,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我却无以为报。” “对了,太子殿下所说的一事相求,是何事呢?”朴溪自嘲,“看我真是老糊涂了,重要的事不过问,净扯些无关痛痒的。” 熊续惺有条不紊地把早已在心里酝酿过的说法娓娓道来:“有一个重要的人在番域身负重伤,生命危在旦夕,那里不仅药物匮乏,条件简陋,还没有像模像样的大夫,对伤者束手无策。放眼整个朝国,就属先生的爱子朴若兰公子的医术高明,号称朝国第一大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学生听闻大凡有才者,性格多傲,不屑常人,故此番亲自前来想让令子随我去往番域一趟。” “此等小事包在老夫身上。”朴溪答应道,“只是犬子何足太子殿下谬赞啊。” 朴溪眉开眼笑,脸色从一块土豆变成了一个红番薯,显然熊续惺一番对其儿子的高度认可让他引以为豪,赶忙对丫鬟喊:“快去把兰儿请来厅堂!” 丫鬟“喏”了一身匆匆出去,熊续惺看着背影知道事成了,却又隐隐担心起来,纷幽烟撑得住吗? “多谢先生了!”熊续惺回过神笑道,“待令子到来,立刻启程。” “来人啊!”朴溪下令,“先备好马车!” 门口的男仆刚欲赶去备马车,只见熊续惺往门口跨了两步,大喊:“不用马车,来两匹府里最好的马!” 熊续惺回身对朴溪笑道:“先生,下次到来,我给您带您这一辈子都没品过的好茶!” 朴溪本还在感慨熊续惺变化之大,以往做事漫不经心的太子,如今行事却认真负责,不容一丝耽搁,甚至连乘马车的时间都嫌长。 听他这么一说,朴溪便按捺不住好奇,笑问:“哦?朝国还有什么茶是老夫的嘴巴没有尝过的?怕是没有了吧?” 朴溪摊开双手,分别朝左右舒展,仰起白发苍苍的头,向着厅堂外渐渐被暮色笼罩的广阔蓝天比拟了一个空间,似乎在告诉熊续惺自己的年岁没有白活,见多识广,不会有杖朝之年未曾品过的茶了。 “先生此言差矣,朝国的茶茗先生自然是尝遍了,番域的茶。”熊续惺得意地说,“可是您八十年可望不可得的。” 此话不假,因为赤蛮国和朝国的恩怨已逾百年,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下千场,无数生生死死。 两国人不仅彼此充满怨恨,而且赤蛮国国法还规定了禁止与朝国人往来,连城门都上百年不给朝国敞开,更别提物资往来了。 朴溪笑道:“那老夫静候朝王与太子殿下凯旋归来了。” 朴溪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番域一战获胜谈何容易,胜负难料不说,就算能赢也是伤亡惨重。 朴溪抿了口茶,将茶杯放在茶盘上打转。茶,又名“愁草”,温庭筠《西陵道士茶歌》有言:“乳窦溅溅通石脉,滤尘愁草春光色。” 朴溪端详面前气宇轩昂的熊续惺,不禁想起句诗:“少年不识愁滋味。” 他们来到宰相府外,天空黯淡如一条污浊的河流,风云在此间流淌出将要下雨的样子,飞鸟不喜水,所以一只也看不见。 朴溪把朴若兰唤到身前,贴着他耳畔嘱咐了两声,便让他骑上马。 朴若兰在马上点了点头,摆了摆手说:“父亲大可放心,一切交与儿子便可。” 朴若兰是朴溪的第七个儿子,其余的六个都已经相继战死沙场。 朴溪的七个儿子,六个是习武之人,为朝国的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却也献出了生命。当一个父亲,接连面对一个个骨肉离自己而去,便再也不会有让他们征战沙场的铁石心肠。 用朴溪的话来说,“六块碑文就像六把刀一样插在我心头,还是我亲自教他们的刀法,把我心伤得支离破碎。” 朴溪花甲之年,他有了第七个儿子朴若兰。朴溪果断让他弃武从医,一个世世代代习武的家族就在他这一代彻底改变。 说来也巧,朴若兰从小在医药上展露出过人的天赋,药草、药典过目不忘,如今成为了朝国第一大夫。 但朴若兰虽然擅长治病救人,经常妙手回春,却对此没有热忱,只有王室的人请他看病才愿意一展身手。 这也是熊续惺千里迢迢从番域赶赴京城亲自登门的原因。 不一会儿,夜色深沉得连两匹白马也变成了黑马,熊续惺和朴若兰只能借着惨淡的月光和在云雾里隐隐约约的星星知晓大概的方向。 一路不止的风声和鞭挞声,成为了夜晚的主旋律。 朴若兰一边策马扬鞭,一边朝领先自己多米的熊续惺喊道:“殿下,我只听说过墨子为了止战的理想而十天十夜到往郢都,怎从未听说过还有人为了救个漠不相关的人千里迢迢从京城连夜赶赴番域啊?” “漠不相关?”熊续惺娴熟地拉紧马缰绳回应,只听见“吁”的一声,白马便停下了飞奔的马蹄,缓步徐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05章 年龄相仿意相合,马上相谈渐相交 熊续惺慢慢转过头,看见后面的朴若兰已经气喘如牛,执鞭的手因为皮嫩和姿势不标准而红了一块,脸上扬起了浅浅微笑,得意地说:“那我是不是也不该等你这漠不相关的人啊?” “这不一样,我是随太子殿下救漠不相关的人,我怎成漠不相关的人了。”朴若兰骑到太子殿下旁边,喘道,“太子殿下这次没我可不行,你只能伤人,不能救人。” 二人年龄相仿,都是意气风发的同龄人,便都口无遮拦。加之他们的父辈一个是当朝国君,一个是当朝宰相,他们便也在父辈们的交往中见过几面。虽然次数不多,却还是心存好感。称不上“同是天涯沦落人”,却称得上“同是宫廷富贵人”。 生活在显赫背景下的熊续惺太子和朴若兰公子,看似潇潇洒洒,实则忙忙碌碌。 熊续惺要学繁复的宫廷规矩,学治国方略,学舞刀弄枪;朴若兰要学医,一提药箱,治十年顽疾,看尽百般疑难杂症,千种药材,万卷医书。 或多或少,他们的内心看见彼此有所共鸣,那种感觉就像大雁见了天鹅,彼此怀揣鸿鹄之志。 “哈哈哈,朴公子果然机智过人,既然我没你不成,你还不快些。” “太子殿下,就是因为你我才来的,你要知道,我平日可是把寻常的病人都拒之门外的。” “那本太子的面子还是很足的啊。”熊续惺看了朴若兰一眼,笑道,“我若不亲自来,怕轿子都抬不来你。” “那是,你瞧我的手,甩那马鞭都磨破皮了,不妨歇息片刻。”朴若兰一手**着马头,一手拍打着自己的肩膀,那匹白马也调皮地别过头,沉闷地叫了一声,似乎在说:“别摸了,我累得要睡着了。” “这不行。救人怎么能耽搁,你快些缓缓气,马上出发!” 熊续惺下马整了整马鞍,说完,又跨了上去。 朴若兰“哎”地重重叹息,埋怨地打了下马头。那马也没好脾气,身体一摇,还好熊续惺抓稳了,不然就跌落下来,惊得他忙拍胸口。 这一幕熊续惺看见,不禁笑出声。他娴熟地让胯下的马挪了挪马蹄,自己伸手折来几根路边可齐腰的杂草,麻利地绕成一团,弯腰塞到朴若兰的马口,那马一下子就温顺起来。 “谢了!”朴若兰拆下系在马鞍上的水壶,举到头顶,对着微微的月光,大饮两口罢,甩给了熊续惺。 熊续惺一把接过,一边拧开水壶,一边说:“我们两挺聊得来的,以后旁边没人,你就叫我续惺吧,我叫你若兰。” “对了,续惺,你还没回答我一开始的问题呢?” “你所说的墨子去楚,他口中的‘非攻’在我看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江山是父王和所有上战场的将领用鲜血一寸一寸染下来的,不是只会动动嘴巴的思想家幻想出来的,不值得与我相提并论。” “难道,战争才是解决纷争的唯一办法吗?” “若兰,我曾经也和你一样,我问过父王,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把我带到了战场。那年,我才十二岁,无数的刀剑在我的身边如下雨般,我无法逃避。”熊续惺卷起衣袖,月下一道暗红色的疤痕犹如鱼鳞一般,看了就让人觉得疼,他说,“那场仗也是在番域。我还记得,一把刀刺向我,我把那人放倒在地,他痛苦的表情让我手软,最后我的手被他重重砍了一刀……回去后,母后说,我的护甲都被砍断了……” 熊续惺仿佛陷入了回忆,一道道月光倾斜下来,勾勒出一条条泛黄的光线,在某一个点,将两个男子的距离无限拉近。 “那时起,我害怕战争,却发现战争是无奈的,很多时候,没有别的办法。你站这里,他站在那里。当你们面对面,你还没来得及开口讲和,他的剑已经刺入你的胸膛。”熊续惺故作轻松地看了朴若兰一眼,平淡地说,“或许,等到赢了,便不会再有人把菊花渲染成红色了。就像你治病救人一样,遇见多了,便觉得生死也就那样了。” 这句话说进了朴若兰的心坎。 “是啊,我一开始学医,每当一个病人在我面前死去,我搭在他脉搏上的手都会颤抖,每天晚上都会躺在席上翻来覆去,左思右想,我怎么那么无能”朴若兰说,“甚至在梦里,我都会遇见那个死者,穿一袭素衣,两脚悬空,面如死灰地飘来,掐住我的喉咙,说:‘求求你,教教我……’” “因为我家族显赫,父亲更是当朝宰相,没有人敢说我是庸医,更没有人敢指责我。我看着他们把亲属放入棺材,就像看着他们把我的无能默默噎入嘴巴,一个埋在地下,一个封在心底。” “从此我更加勤奋地学医。我看遍藏书阁的所有医术,甚至记得每本书的位置。然后一个人跑到深山老林里采药,我的手被磨破了无数次,我的身体也经常被药草弄得奇痒无比……我又开始煮药,有一次烟熏的我双眼短暂失明,鼻子闻不到其他味道……” “后来,我成了朝国最好的大夫,连朝王身体不适也要请我诊治。可我似乎找不到意义了,每天都有人死去,我的时间能救的或许不过百分之一。我被赞再世华佗,我却不知道救人的对错。有的恶人,本该走了,为什么还要留下;有的奴隶,活着也是痛苦着,救了他,不过是给他更多的痛苦;有的人,你救活他,殊不知无数人盼他死……”朴若兰凝视地面,哀哀地说,“我给人生命,却给不了身份,所以我越来越少行医。面对没有身份的人在门口苦苦哀求,我变得无动于衷,因为我不知道救他是不是害他。” “我的父亲,他做了数十载的宰相,历经两朝风雨,如今年迈多病。我作为朝国最好的大夫,却发现我也不能再给他一千年生命,甚至一百年也不能,十年也不能,老才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的顽疾。有时候我会想,朝国的宰相我都不救,普通人又怎值得我去医救……” 熊续惺默默听完朴若兰的故事,听完白马咀嚼杂草“咴儿咴儿”的声音,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说道:“赶路吧。” 天空已经被揭开了黑色,露出灰蒙蒙的一片,犹如沧海颠覆在了天上,给人一种诡谲的感觉。 “对了。” “嗯?” “那个生命垂危的是?” “驾驾,驾!”熊续惺仿佛想起了什么,眉头皱紧,一边继续驰骋,一边回首对还停驻原地的朴若兰凶道:“快,午时赶到!” 突然的命令口吻让朴若兰不知所以,他感觉自己胯下白马的马腿抖了一下,似乎也被吓住了,赶忙扶好马缰绳,喊道:“哎,等等我啊。” 晨雾渐渐消散,山河湖海的轮廓已经依稀可辨,番域的奇异风景也渐渐映入眼帘,那出名的菊花、那夹杂尘土的风、那带血的土地…… 不知多久,太阳光已经匀称地打在两个人身上,本就雍容华贵的服饰便更显得金灿灿,甚至让整宿未闭眼的两人的脸色也红润不少。 “不知道纷幽烟怎么样了,自己当时怎么那么冲动呢?自己为什么要把她带到父王这来呢?”熊续惺在马上轻声自责,那一幕幕和她发生过的事情如风景般匆匆在脑海闪过,匆匆却重复不止,似乎是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回想。 或许是思想太多,忘记鞭挞,一直遥遥领先的熊续惺竟被拼命苦追的朴若兰赶上了。 “怎么慢下来了,你也累了?” “还不是慢下来等你?怕把你丢了,回去没法跟先生交代。” “哈哈哈,我看不像吧?你脸怎么那么红?” “天太热了。” “对了,到底谁啊?” “我——喜——欢——的——人。” 短短五个字还被熊续惺一个字一个字地吼出,语气好生霸道,却像是半个时辰前的晨雾让朴若兰入坠梦境,似真似幻,不由得自言自语:“他说了什么?我是不是幻听了?” 朴若兰挠了挠耳朵,似乎觉得到了那里,首先并不是救他那“喜欢的人”,而是先诊治一下自己的听力。 “驾驾,驾!”两人齐声喊,手鞭策地比呼吸还快,只是可怜那两匹白马了,怕是皮开肉绽,有苦难言。 他们二人超越过一个也在策马扬鞭的赶路人,那人蒙着黑色面纱,头戴竹叶棕丝编织的斗笠,压的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那人无意间瞥见熊续惺的腰间玉佩,慢慢放缓速度,等到他们转弯消失在尽头,才悄悄掉转马头,目光留意在他们二人留下的马蹄印,顺着远眺了好一会,然后朝另一个方向匆匆驶去。 天光下斑驳的树影却转瞬即逝,不是忽然阴天,而是行人驰骋过快,来不及细细一睹。 尘土上飞驰的马蹄却悄然无声,不是忽然耳聋,而是行人心跳太急,来不及细细一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06章 沿途遇袭遇暗箭,名医无策医死人 四十五度角的阳光,将清晨刚睡醒的花花草草上的露珠转移到了行人脸上,变成了额头滴滴滑落的汗珠。 “快到了吧。”朴若兰一手勒紧马缰绳,一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不远了。”熊续惺头也不回地说。 突然,前面的熊续惺纵身跳下马,空中一个翻滚,地上一个回旋踢,朴若兰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马嘶鸣一声,只觉屁股一阵抽搐,已经被按在庄稼地里。 “啊,你……”朴若兰疼得话语也说不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两支离弦的冷箭倏地从空中划来,”“噔”地一响,射在他们两人身旁,一支瘫在地面,滑行了四五米之远,甚至刮起一层土,露出一刀凹痕;还有一支直入土里,还不忘很富弹性地一晃,好似朴若兰猛然一紧的心弦。 朴若兰大惊失色,吓得双手不由自主地拽住了摔在地上的熊续惺的胳膊,不寒而栗。他原先阳光下的红润脸庞倏地阴沉下来,面如死灰,惶恐地支吾:“什……什么情况……” 熊续惺右手支撑在地上,一个小幅度翻滚,用左手伸向朴若兰。 朴若兰感到一股重重的臂力压来,犹如头沉水底,喘不了气,原来是嘴巴被熊续惺捂住了。 朴若兰甚至从那只宽大结实的手掌下闻到了一股泥土和鲜血混合的味道,竟朦朦胧胧地想起自己小时候学医,才疏学浅却兀自上山采药。 他寻到书中灵药,欣喜若狂,不顾一切地伸手抓,当看到绿色的叶子在手中变成了暗紫色,才发现叶缘的尖锯齿和连根拔起顺带的泥土,痛也随之蔓延每一个神经。 他没有纱布,没有清水,只能使劲地吮吸,仿佛自己就化作了那一株植物,贪婪地吸收水分,生根泥土,那味道因为面前这一幕熟悉起来…… 这味道不就是吗?朴若兰一惊,心里慌道:“他流血了!”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因为彻夜未眠,方才又进了尘土,难受极了。他勉强让眼珠子往下探,映入眼底的便是红红的手捂住自己的嘴。 朴若兰刚想挣脱熊续惺的手,只见他另一只撑在地面上的手松出来,换做胳膊支着,把头低垂到手指刚好能够到的地方,伸直食指,尽力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朴若兰心领神会地低了下头,他感到熊续惺的手渐渐松开。来不及多想,两人听见”趵趵“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伴随风过麦田的窸窸窣窣声,更加扣人心弦,仿佛下一秒就会出现在面前。 这是方圆百里唯一的一片麦田,本是朝国百姓耕种的,因为和赤蛮国的番域之战殃及了这里,白天没人敢来收割,几个胆大不怕事的年轻人也只敢晚上小心翼翼地运些回去,好让家里人填饱肚子。 “人呢?”一个声音从两人头上方传来。 “明明在这啊。”另一个更加粗旷的的声音说道,“怎么不见了。” “再找找。” “难不成还能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哼,就算他们是大雁,也早掉了南飞的队伍咯。” 说话的蒙面男子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天空,低头的瞬间无意间瞥见了一支自己前面射的箭,就在那两米开外的麦地上,那箭头的金属光泽在阳光下别提有多耀眼,简直是块金子般夺人眼球。 那人对同伴交换了个眼神,故意道:“换个地方找找吧。” “哎,走吧,走吧。” 朴若兰听到了,终于喘了口气。“没事了”三个字还没从他口中说出,一支箭朝他脸上捅来,锋利的箭头吓得他闭上眼睛。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被他医活的人在阴曹地府为他准备了丰盛的宴席,看见了没被医活的人拽了铁链把他绑到阎王面前判罪,看见了那些不得他诊治的病人对他被冤枉无动于衷…… 他还看见了因救他而受伤的熊续惺用最后的力气拍了拍他的手臂,笑容比阳光还灿烂,他却被拍在衣袖上的血吓昏过去…… 只听见“哗”的一声,箭被挡在地上。 熊续惺出鞘的剑,剑面犹如一面镜子般,与沾满鲜血的手形成了鲜明对比,不仅在阳光下泛起白光,还倒映出执剑人的飒爽英姿。 淡淡的眉毛、冷冷的眼神、薄薄的嘴唇,那两蒙面人还未端详清楚面前这玉树临风的模样,只见一套剑式的“白蛇吐信”袭来,快如闪电。 一人还来得及拔出佩刀便倒在了地上;另一人见招架不住便砍向还软在地上、蜷曲身子的朴若兰。 还好朴若兰反应快,虽然不会武功,但灵活地“滚”了个身,躲过了蒙面人的致命一刀,随即从他身后竭尽全力地一脚踹去,把他踹去老远,自己也被力的相互作用“弹”开两米,一阵摇晃还是没能稳住重心,“哎呦”一声便摔倒在地。 所幸朴若兰倒在麦上,不然他脸若刮花了,想必他要彻夜不眠地研究美容术了。 熊续惺一个跨步跳高,腾空一剑劈下便把那蒙面人招架的佩刀折弯,娴熟地反转剑面往那人肩膀一扣,左脚往那人膝盖一顶,那人便跪在地上。 熊续惺的剑直指蒙面人的喉咙,一寸一寸逼近,在距离他毫米的时候停下,往他下巴一挑,冰冷道:“说吧,谁派你来的?” 一抹殷红鲜血从蒙面人的嘴巴溢出,“浸没”了整个下颌,然后”浸没“了身边的土地,最后几束麦穗也被压成了红色,像是一株株红瑞木。 朴若兰已经站了起来,好奇地凑了上来,然后从他一脸的惊恐看来,他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一幕肯定是不过来。 “这就死了?”熊续惺将剑端指着地上的蒙面人,居高临下的剑在他的黑色衣服上拭去了血色,若无其事地说,“就这个。” “当然死了,这还能活?”朴若兰答道,“咬舌自尽了。” 朴若兰看着蒙面人的惨状,纳闷地想:熊续惺是有多么高估人的生命力?还是说,生命顽强得咬断舌头还能活下去?或者说,自己真能妙手回春,把舌头给接上? “那这个呢?”熊续惺拖来了不远的另一个蒙面人,“这个还能不能让他说句话?” 朴若兰拂过下衣,蹲下身子,伸出袖中的手,挪到那人鼻子旁,又撩开那人衣袖,搭在脉博上,摇了摇头道:“这个也死了。” 说完他又出于诊病习惯,将那人的衣袖轻轻放下。 “那你救哪个?” “啊?我哪个都救不了啊,两个都死了。” “那能救哪个?” “我的太子殿下啊,你当我神仙啊,两个都死了,一个都救不了,已经没有脉搏和呼吸了。” “你这么没用?”熊续惺突然慌张地问,“我还以为你能救活呢。” 朴若兰感觉眼前的熊续惺真的是把自己神话了,居然还能起死回生,难道这些年朝国人已经把自己传成神医了? 朴若兰似哭似笑地说:“普天之下都没有人能医救,这不是病入膏肓,而是无药可救,因为这不是病,是死了。” “坏了,大事坏了!”熊续惺猛然大叫,麦穗都被他话语吓得弯了腰。 “怎么了?”朴若兰紧张地问。 “你这么没用,还怎么能耽搁?”熊续惺道,“快,上马,上马,救人去啊!” 朴若兰揉着腰,锤着背,经不住熊续惺催促,忙说:“殿下莫急,有我在,保正没事。” “就是有你这个连区区两人都救不活的庸医我才担心啊。”熊续惺笑道,“还是赶快吧,已经耽搁不少时间了。” 朴若兰无奈地笑了笑道:“对了,你手怎么样了,还能骑马吗?” “我不骑马,坐你马上?” “哈哈哈。” 熊续惺撕了撕衣角,只怪材质太好,用了最好的云锦,没有撕下来。他本想再撕一次,却也不免有些心疼衣服,便作罢。 他伏下身子,扯下那蒙面人的衣带,缠在了受伤的左手上,用右手和牙齿打了个结。伤口刚包扎上衣带便湿了一块,朴若兰一旁看了都不禁“嘶嘶”地咬紧嘴唇。 “你叫啥,又不是你流血。” “看了都疼。” “对了,你不是朝国第一大夫吗,给我把血止了总行吧。” “没问题!消毒药草、止血药草、补血药草,还有那个要敷,先要将毛巾弄湿擦拭……”朴若兰一边口若悬河,一边放下随身的药箱。 “算了算了。”熊续惺看见这操作,不禁叹服。 “别啊。”朴若兰不舍地拎起药箱,虽然知道熊续惺不需要了,还是惋惜地说道,“相信我,很快的!” 熊续惺刚想回马上,却愣了一下。 熊续惺拉下那蒙面人的面纱,伸进他胸膛前的衣服夹层,又把他翻过身扯下衣服,露出了整个脊背。 阳光给万物的表面镀了一层金,却总有错过的角落,熊续惺的背影在已身跨马背上的朴若兰看来,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被越来越高的阳光越拉越长。 终于,朴若兰说:“续惺,怎么了,还不上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07章 苏家千金无心嫁,聘礼搁前无心动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相思在渔歌。” 这首诗描写的便是苏州城了。从前,城里总有个美丽女子或在桥边,或在树下,或在闺房,暗自神伤。如今在前两个地方已经见不到她的身影了。 “亦眠啊,你都这么大了,是该出嫁了。”苏亦眠的闺房里,一位体态肥胖的母亲朝女儿柔声说道,“你看看那陈家小姐,再看那李家小姐,还有那东面的方家、南面的李家、西面的杨家,就连那北面的潘家,那苏州城第一丑女都出嫁了。” 苏母伸出双手搭在苏亦眠手腕上,手上垂下的两串珍珠手链和金手镯把苏亦眠的手腕都搁出了红印子,却丝毫没有注意到。 端坐在梳妆台前的苏亦眠,一言不语,抽出被母亲弄疼的手,眉头一蹙,继续拿起梳子梳了起来。她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思绪已经如发丝般万千了。 这是第二十二次劝我了吧。苏亦眠望向梳妆台下的檀木支架,被划了三列痕迹,第一列十个,第二列十个,第三列一个。 这些划痕就像伤疤一样,一道,两道,瞥见就会觉得揪心,她又亲手用指甲刻了一道上去,一共是二十二道。 苏亦眠咬了下嘴唇。或许手太用力了,几缕秀发如羽毛般缓缓飘了下来,落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乌黑亮丽的发丝在洁白无瑕的手上,颜色好似冬天里马车踏雪留下的两行印子。 这不,天越来越冷了,家也越来越冷了,人也越来越冷了。 随苏母来的丫鬟见了道:“小姐,你别梳头发了,你从苏夫人过来后都梳了好几次了。” “我不梳头还能做什么呢?”苏亦眠白了丫鬟一眼,用指责的口吻道,“你们多久没让我跨出家门了?我除了一天天待在房里和镜子里的自己说说话,我还能做什么?” 苏亦眠甚至已经记不清上次逛夜市是什么时候了,也忘了多久没有乘过船了,更别提外面的人了,模样都只在记忆中鲜活了。 自从父母让她出嫁被拒绝以后,她一直被父母锁在闺房里,不得踏出半步。 她就像一只囚禁在鸟笼中的鸽子,多想和外界联系,却挣脱不了囚笼,只能仰望着属于自己的一片小小的天空,苦苦幻想外面的天空,然后度过一天天的时间。 那丫鬟一边给苏母按摩肩膀,一边嚷:“那汪家公子一表人才,前不久还考上了状元,汪家更是富可敌国,有什么不好的?” 苏母听见了脸上也扬起微笑,柔声道:“对,亦眠,这次听娘的,嫁给汪公子,不会吃亏的。” “我说了,我不嫁。”苏亦眠提高声贝道,“不嫁就是不嫁,说什么都没有用。” “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懂呢?多少姑娘巴不得嫁给汪公子,人家唯独看上你,你却还不知道珍惜。这可是你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啊!” “我看啊是我前世作了孽,到死也没有赎清,奈何桥头的孟婆汤让我忘了前世的记忆,老天爷却不会忘记我作的孽,才使我今生生在这么个家里!生不如死!”苏亦眠吼了出来,闺房里的淡粉色纱幔也随声摇曳,晃到左,晃到右,让人见了更加心烦意乱。 苏亦眠两眼通红如窗棂外飘荡的彩条,这是都已经张灯结彩了吗?所有的浓妆艳抹在眼睛的分泌物下了瞬间融成了红色的雨,滑落到下颚,到头颈,甚至润湿了上衣,袖子一擦,袖口都染上了胭脂。 “放肆!”一位穿着富丽堂皇的老爷在两位丫鬟的陪同下拉开闺房的帘子,疾步走了过来,用命令的口吻道,“这门亲事可由不得你,汪家聘礼都下了!” 他是苏恃惮,苏亦眠的父亲,苏州城太守。 “父亲,求你把聘礼退了吧,女儿不想嫁!”苏亦眠软在地上,挽住苏恃惮的脚,用一种乞求的目光望向父亲,却望不见他一丝一毫的脸色变化,阴沉的脸还是如同下雨前密布的乌云,不见阳光。 彩带也好,纱幔也罢,抑或那挂珠帘幕,那屏风,它们或许会摇摆不定,可苏亦眠不嫁的心却坚定不移,丝毫不会随之倾一毫米。 苏亦眠的父亲和母亲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苏亦眠抱着他的脚,就仿佛抱着大象腿一般。 自从苏恃惮当上苏州城太守,他便格外要面子,居家还穿着昂贵的金丝编制的鞋子,在苏亦眠看来,就是故作姿态,又奢侈又虚伪。 “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苏恃惮甩了甩镶金袍子,用不容争辩的语气道,“我已经替你答应汪家了。” 苏母在旁连忙帮衬道:“是啊,亦眠你就从了吧。自古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我和你爹含辛茹苦地把你养大多不容易。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我们做父母的想想啊。我们就你这一个女儿,又怎么会害你呢。还记得你小时候,你爹还不是苏州城太守,只是一个渔民,为了养活你,起早贪黑地捕鱼换钱,还翻水里了,如今你爹的背还因此落下了病根……” 泪水终于洗下了所有妆容,苏亦眠本就楚楚可怜的样子,平添了一缕少女的单纯,却丝毫打动不了苏恃惮。 “可你们有考虑过女儿的感受吗?”苏亦眠哽咽不已,“你知道我不喜欢汪公子的。” “你们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为了我好,好一个为了我好。为了我好就是把我关在房里吗?为了我好就是拿我的终生幸福跟人交易吗?这就是你们的为了我好?”苏亦眠继续争道,“爹,娘,我们家境已经够好了,堂堂的苏州城太守还嫌官小吗?看看你们的衣服、鞋子、首饰,再看看我这梳妆台上的步摇、梳子、玉钗,哪个不是金的银的?我们钱已经够多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子?地位、金钱,有这么重要吗?” 苏恃惮被气得红着脸四处张望,瞥见了苏忧枕边被枕头半掩的两卷竹简,于是踢开环抱自己双脚的苏亦眠,两个跨步上前,将两卷竹简拿了过来。 “爹……”苏亦眠惊道,“你干什么……” 苏恃惮瞪了苏亦眠一眼,愤怒地将竹简在手掌上摊开一看,随即用力拍地上,“咔”的一声散了一地。 他气愤地说:“又是何寻的诗,你天天看何寻的诗,我看你是被他的狗屁诗迷了心窍!再看下去怕是要连父母都不认了!” “不要……”苏亦眠哀求,“还给我……还给我……” 她匆匆忙忙地起身,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慌慌张张地一把将苏恃惮手中的另一卷竹简夺过。 她瘫在地上捡拾那散落地竹简,一片,两片,三片,仿佛在捡拾着生命中的瑰宝,用上自己一滴,两滴,晶莹的泪水来洗涤所有的肮脏。 苏亦眠泪如雨下。 在她眼里,这是最珍贵的纪念,不可玷污,不可替代。 在她父母眼里,这是最不值钱的笑话,不屑一顾,不屑一听。 门终于关上了,重重地关上了,死死地关上了。苏亦眠隔着门还能听见一道声音:“给我看好小姐,别让她出去。” “雨休。”苏亦眠唤道。 “小姐。”贴身丫鬟雨休跑来,看见主人一脸的泪花,一边掏出手帕擦拭,一边心疼道,“老爷和夫人又为难你了。” 苏亦眠刚止住的泪又潸然流下,伸手缠住雨休的衣裳,一头埋进她胸前“呜呜呜”地哭了起来:“雨休……” “小姐别难过了,有雨休陪你呢……”雨休安慰道,“你再这样子哭,我也要哭了。” “呜呜呜……呜呜呜……” 不知多久,苏亦眠在桌案上的烛光下编好了散乱的竹简,却编织不了一个美梦——注定是无眠的。今夜的床仿佛是冰砌出来的,她裹紧被子还是冷的瑟瑟发抖,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雨休忘关窗了吧,这丫头哭起来什么事都不记得了。苏亦眠一边呢喃,一边下了床。 窗外的星星在天边指引着方向,人们看得到,却永远追逐不到。她叹了口气,刚想回床,回头一瞥发现把守房门的人已经歇息去了。 苏亦眠推来桌案,垫在脚下,看了眼外面,翻出了窗。她踉踉跄跄、蹑手蹑脚地跑到大厅里。 大厅里的聘礼还庄重地摆放在中央。苏亦眠把聘礼箱子上的红色布罩子揭开。 聘礼箱子是上好的檀木定制的,红红的檀木却带给不了苏亦眠一丝的欣喜,反而是恐惧与绝望。 她轻轻推开了箱子,金银珠宝在月光下,仿佛让黑夜也白皙如昼。 一串串金金银银的首饰琳琅满目,好像采了天地之光辉才使得如此光彩夺目,还有那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元宝,全苏州城百姓的家当叠加在一起也值不了那么多。 可是,这些在苏亦眠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苏亦眠合上了箱子,不戴其一根银簪,不穿其一缕金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08章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吁”的一声,熊续惺和朴若兰下了马,也不把马拴在路旁的香樟树上,就将它晾在一旁,不管不顾。 因为营帐在山林上,马很难行,所以他们两人只能跑去。 于是,那已经若隐若现的纷幽烟营帐,更显得遥不可及。 “我说,怎么把营帐安在这么个鬼地方,像下面平地的营帐一样不好吗,偏偏安山林里。”朴若兰气喘吁吁地对跑在前面的熊续惺诉苦。 “我也纳闷。”熊续惺回应道,“可能父王别有用意吧。” “要我看啊,把病人安放在这里,还没等大夫到,就先被老虎吃了。”朴若兰一边追赶熊续惺的步伐,一边愤愤不平地说,“要不就是想把堂堂的朝国名医给累死。” 熊续惺抬头一看,营帐驻扎的地方确实地势险峻。蔚蓝的天空做背景,那营帐好似沧海一粟。 不过他早在去京城拜访朴溪前,就来过一次,自然有所熟悉,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时阳光越来越耀眼,营帐终于近在眼前了。 熊续惺看到营帐外没有人把守,忽然感到一阵不安,急急忙忙地快跑起来,手上本已止住的血又把包扎的衣带给染湿了。 他咬了咬牙,转身对朴若兰做了个“快点”的手势。 “别急啊,你还以为这山林里真的有老虎吗,我骗你的。”朴若兰笑道,“你也太紧张了吧。” 话虽这么说,朴若兰也是通情达理之人,知道营帐里的人对熊续惺至关重要,便也抡起细胳膊细腿紧追上去。 那时阳光刺眼,他们终于到了营帐。 熊续惺慌慌张张地拽开帷帐,看到纷幽烟依旧如一块玉似的安静躺在木床上,舒了一口气,却又紧张起来。 “若兰。”熊续惺催促道,“快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好。”朴若兰提着药箱小跑到床边,蹲下身子,伸出手刚想把脉,看到床上之人便吓得全身软在地上,把那药箱都一屁股坐倒了。 这不是纷贵妃吗?这不是朝王的女人吗?她不是待在宫中吗?她怎么会来番域?她为什么会受伤? …… 无数个问题犹如朴若兰额头上的汗水,滴滴滑落,在这么一个临近冬天的日子里,不仅让心湖泛起圈圈涟漪,还让它如被开水烫似得火热无比,甚至沸腾起来。 朴若兰见过纷幽烟几面,在每次朝王的宴请上,她的倾国倾城在座的每个人有目共睹。 所以朴若兰识得面前的女子,只是一想起熊续惺亲临宰相府,一想起自己和熊续惺策马扬鞭,尤其是一想起路上的那段对话,便毛骨悚然。 “哈哈哈,我看不像吧?你脸怎么那么红?” “天太热了。” “对了,到底谁啊?” “我——喜——欢——的——人。” 这一幕情景在朴若兰的脑海中无数次回放,他当时没有看见熊续惺的表情,更无法想象话语中指的是纷幽烟,他可是朝王的女人。 “若兰,你怎么了”熊续惺从帐门口走来问道,“怎么跟一滩烂泥似的?” “啊?我没事,一路跑累了。”朴若兰背对着熊续惺,抖擞身子,掸了掸衣服,借此偷偷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忙说道,“方才一蹲下,没想到脚就软了,看来我有空要来向你请教功夫了。” “我就说呢,此番番域之行也是苦了你了,回头我一定向父王禀明,好好地赏赐你一番。”熊续惺说,“等这仗打完了,我一定手把手教你,现在还是救人要紧。” “好。”朴若兰望了一眼床上的纷幽烟,应道,“你先到帐外等候吧。” 熊续惺感到一丝奇怪,刚想发问,只见朴若兰挥了挥手示意出去,便也不方便多说什么,不明所以地离开。 毕竟时间就是生命,一路已经耽搁不少时间,现在能省一次对话的时间就省吧,再说自己也不懂医术,留下来也帮不上忙。熊续惺守在营帐外面,伫立在风中,如此想到。 远远看去,洁白如瓷的衣袍,出神的表情,他宛如一尊汉白玉材质的石雕,精致而高贵,可为何做不到如石雕般不为情所困? 他远远看去,春山如黛,思绪也一起延绵不绝,纷幽烟能活吗? 飞鸟远远看去,如坠烟海,不明方向,有的往南,有的朝北,可阳光不是已经驱散晨雾了吗? 终于,朴若兰出来了,他看见熊续惺就在帐门外,愣然一下道:“久等了。” “她怎么样有没有事啊?治好了对不对?是不是醒了?我能进去看看不?”熊续惺激动地按住朴若兰的肩膀,问道,“说啊你,怎么不说话?” “是这样的。那女子伤口已无大碍,只是身子骨太虚,还处在昏迷中,一时醒不过来。”朴若兰振振有词道,“至于女子何时醒来还说不好,可能一个昼夜交替,可能……” 虽然朴若兰知道那女子就是贵妃纷幽烟,可还是愿意称作女子。 “可能什么?你不是朝国第一大夫吗”熊续惺睁大眼睛,宛如老鹰般与朴若兰双目相对,说道,“还不想想办法?” 朴若兰低下目光,注视脚下的土地说道:“太子殿下别急,办法当然还是有的。” “快说,什么办法?”熊续惺急切地问,“你快说来。” “有一种植物,名……”朴若兰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了。 “什么植物?”熊续惺道。 “我的太子殿下,你能慢慢听我把话讲完吗?”朴若兰一脸无奈地说,“你这样子让我怎么讲。” 熊续惺沉默了,像石雕一样沉默,像山一样沉默,一只飞鸟栖息在他的双肩,看成白色的云朵。 “有一种植物,名曰紫愈草,就生长在对面的峨伫山林上,植株矮小,叶羽毛状,叶紫,互生,叶脉稍显深红,叶缘有尖锯齿,茎能挤出白色汁液……” “等等。”熊续惺止住朴若兰的口若悬河,像是突然回溯,把朴若兰呛到了,连那肩上的鸟儿也扑腾翅膀告辞。 朴若兰只见熊续惺莫名其妙地跑回帐中,他在原地“哎”了一声想叫住,却为时已晚,背影一下子遁入帷帐。 “这太子。”朴若兰仰天抱怨,“还以为有多么上心呢。” 帐中,熊续惺左右四顾,若有所寻。当目光停驻在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时,他面露喜色,还没走到面前,便隔着一米距离一把“揽”过毛笔和白纸。 他刚欲跑出帐,又不禁来到床边,深深看了一眼纷幽烟,慢慢低下头,在她耳畔轻轻道:“为什么你连睡觉都那么美。”语罢,匆匆出去了。 还在风中哆嗦身子暗暗叫苦的朴若兰听到脚步声,转过身去,不禁笑了起来。只见太子殿下右手握笔,左手拿纸,怕被风刮走,还捂在胸前,配着素白的衣袍,仿佛一位孜孜不倦的书生。 当看惯别人一身戎装,驰骋沙场,忽然有一天摇身一变,成了白净书生,更会被眼前小心翼翼的动作逗笑了。 “若兰,可以继续了。”熊续惺把纸摊在手掌上,背身挡风,若无其事地说道。 “你手还能握笔吗?”朴若兰皱了下眉头说道,“还是我来吧。” 熊续惺说:“没事,继续就是了。” 朴若兰果然博闻强志,竟然一字不差地又说了一遍,听得熊续惺一脸懵然。不过俗话说的好,“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熊续惺一字不落地记下。 “有一种植物,名曰紫愈草,就生长在对面的峨伫山林上。植株矮小,叶羽毛状,叶紫,互生,叶脉稍显深红,叶缘有尖锯齿,茎能挤出白色汁液。喜阴,怕强光,常藏于阴湿石缝间。若能寻到,以之配合其他几味药材一起煎熬,内服外敷,便可醒来。” “来得及吗?”熊续惺问,“已经耽搁这么久了。” “大可放心。不过今天就算了,过去也已经晚上,植物不好辨认,明天尽早出发便可。”朴若兰欲言又止,“虽然时间充足,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峨伫山林一直是无人问津之地,山路崎岖不说,民间传言常有野兽出没,恐怕常人难担此任,还是要你亲力亲为。” “我知道,别人我还不放心呢。那就只能委屈若兰了,你就暂住番域吧,我会让人给你在这附近安个营帐,你就替我照顾好那女子。” 此话在朴若兰意料之中,便道:“请放心。你早去早回。“ “对了,你看看我写得对不对?”熊续惺把纸在朴若兰面前展开,说道,“你再核对一遍。” 朴若兰第一眼仿佛看见白纸黑字的爱情誓言,可惜,并不是。 “没错。”朴若兰望了眼力透纸背的秀气楷书,赞道:“笔走龙蛇,行云流水。” “我是说内容。” “一纸深情。” 熊续惺刚欲作别,去准备明天行程。 朴若兰悄咪咪道:“太子殿下,有句话若兰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熊续惺微微笑道。 朴若兰一脸深情地说:“人,就这一辈子。不要爱上不该爱上的人。” 熊续惺敛起笑容,步入来时的路,听到身后传来像风一样的声音:“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09章 全军出击现难赢,峨伫前线太为难 番域的傍晚悄然而至,没有晚霞,只有漫天的灰色和微弱的光芒,以及刺骨的凉意。 夕阳西下,照例是日落而息的时分,熊续惺一路从山林上下来却没有看见过一个带光的营帐。 这里的营帐依旧在,密密麻麻如番域的满地菊花,可将士们去哪了?熊续惺一路纳闷地想。 夕阳沉沉,暮色深深,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就像枫树只剩下了枝干,所有的视觉冲击都消失殆尽。 他自山林而下,只有那匹自己来时骑的白马还在原地等他,没有遇到一个人,连朴若兰的那匹“倔马”也跑了。 “或许少了朴若兰在身边,有点不习惯吧。”他安慰自己道,“可不才刚认识不久吗?” 他路过每一个营帐,都不禁撩开帷帐,往帐里望去。可除了带血的地铺,杂乱的稻草,粗陋的布衣,就只有稀薄的空气诉说曾有人来了。 他突然觉得,牵着的白马仿佛成了孤寂之心的唯一慰藉。 终于,他见到了人,曾经在这里览过千军万马,如今居然只见孤零零的几个人,不禁觉得恍如梦里。 两个盔甲上还沾血的士兵抬了一个简易担架,支架上躺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艰难地过来。 “太子殿下。”还没等他开口问个究竟,两个士兵便齐声道。 他们刚想放下担架行礼,便被熊续惺止住。 “在军队中这些礼节就免了罢,我既然身处军营,就和你们一样,都是浴血沙场的战士。”熊续惺说罢,目光看向担架上,那担架还有鲜血滴滴滑落,把土地点缀了几缕殷红。 木制担架上那人满脸伤痕,脸颊上,鼻子上,额头上,有的已经结疤却还来不及脱落,有的已经溃烂开来,有的还是鲜血淋淋,真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虽然累累伤痕遮住了他大半面容,但熊续惺还是认出了他。 他是据月将军,番域之战的四大将军之一,自己小时候还向他学过剑法。 在熊续惺的印象中,他身手不凡,性格沉稳,从来不曾有如此狼狈过。 “这不是据月将军吗?”熊续惺问道,“怎么伤成这样?” “太……”担架上的据月听到声音,睁开那带血的眼皮,痛苦地吐出一个字,和一口鲜血,又昏阙过去。 一个士兵一脸悲哀地说:“看来太子殿下还不知,这仗呀,在我从军五年来是最残酷的。” 熊续惺看了眼这个面黄肌瘦的士兵,面前这个胡须都还没有长齐的少年,居然已经从军五年了。他不禁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感慨的不是人不可貌相,而是征军的残酷。 “那这里的士兵呢?”熊续惺不安道,“为何我从山林的营帐那走来,一路都没见过几个人影?” 熊续惺感觉仿佛才过去两个昼夜的时间,这里就突然变得让他不认识了,甚至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好像自己是误入的游人般。 上次把纷幽烟带来,这里的气氛截然不同,有的士兵在磨刀擦枪,有的士兵在互相比试,有的士兵在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有的士兵在喝酒助兴…… 山林一去回,物是人已非。现在能见到的士兵,还是去救死扶伤的,真是不可思议。 “全都去战场上啦。”那士兵摇了摇头说道,“连驻扎山林上的士兵们都去前线了。” 怪不得上次来纷幽烟所在的营帐,不远处还有数排士兵把守,现在都无影无踪,熊续惺想到。 晚风拂面如冰敷,他却发现那两个抬担架的士兵额头上满是汗,着实不忍心再继续耽误他们,却还是忍不住问:“我听闻山林上关押了个通敌叛国的女子,你却说山林上的士兵都去前线了,难道不派人看守她吗?” “哎。”那士兵重重地叹了口气,抡起肩膀抹了把汗,把额头的伤痕都抹开了,天空残忍地让红红的血印子在泥土色的脸上形成片片晚霞,填补了自己的单调。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另一个士兵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国家都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朝王哪有功夫管个女子,昨天已经下令全军出击了。” “我还听说,那女子还是个宫中妃子呢。可朝王后宫三千佳丽,又怎会在乎一个呢?”叹气的士兵补充道,“据说那妃子还受了重伤,危在旦夕,更不会有人管她了,自生自灭吧。” 两个士兵丝毫不因为眼前的人身份是太子而说话有所顾忌,熊续惺在人们眼中还是比较可亲和善的。凡是他参战,平时操练都是跟普通士兵一样,不仅没有权贵的骄奢,还经常奖励给士兵们粮食。 “那我父王呢。”熊续惺听到“生死攸关”四个字,紧张地说,“他在营中吗?” 士兵露出一脸的钦佩,说道:“朝王自然随大伙上战场了,我进军队这么多年,清楚记得大大小小的战役,朝王从来都是身先士卒。” 士兵见他不语,便道:“太子殿下若没事吩咐,便早些歇息吧。咱俩就先忙去了。” 熊续惺“哦”了一声,似乎想起什么,叫住他们道:“对了,把据月将军抬往朝王营帐吧,那里条件好,让将军好好调息。” “这……”两个士兵互相大眼瞪小眼,为难地说,“我们不敢啊。” “你们放心,按我说的便是了。”熊续惺摆了摆手道,“有人问起,就说是本太子要求的,不会殃及你们。” “诺,我们这便抬过去。”两个士兵这才应声而去。 熊续惺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营帐,点了盏蜡烛摆在地上,整理起明天一早去峨伫山林要带的东西。 他考虑到要一边看那植物的描述一边寻找,不仅不方便,还没有效率。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将衣服夹层里的纸摸出来,又用衣袖掸了掸地,留出一块干净点的地面,摊了上去。 他将蜡烛端在手里,身体趴在地上,凑上前去照明,就差整张俊俏的脸颊贴到纸上了。 夜晚,万千营帐中唯一有灯光的营帐,传来了朗朗书声:“有一种植物,名曰紫愈草,就生长在对面的峨伫山林上。植株矮小,叶羽毛状,叶紫,互生,叶脉稍显深红,叶缘有尖锯齿,茎能挤出白色汁液。喜阴,怕强光,常藏于阴湿石缝间。若能寻到,以之配合其他几味药材一起煎熬,内服外敷,便可醒来。” 他一遍一便地念,一遍一遍地记,一遍一遍地背,不知不觉累入了夜与梦的边缘,半梦半醒间,唇边还在如此呢喃。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摇晃熊续惺的身体,急切喊道,“醒醒啊,太子殿下。” 熊续惺睁开朦胧的双眼,也辨不清面前何人,只有被吵醒而涌上的一股火,怒道:“你真不知道擅闯太子营帐是什么罪?” 一开口,他便感到口渴至极,仿佛嘴唇开裂似的。他摸索到蜡烛,试了两次终于点亮,发现面前的就是早上两个士兵中的一个,具体是谁也记不清了。 “嗯?怎么是你?”熊续惺揉眼道,“晚上将士们都回来啦?” “太子殿下,才不是,我从前线跑来时那里还在打仗哩!”士兵一脸仓促地说:“朝王让我赶来告诉太子殿下,立刻火速前去支援他。现在状况很不好,据月将军一离开,下面的军队缺乏指挥,士气也大削,已经吃了几场败仗。” 熊续惺心被揪了一下,说道:“哦,知道了,你回去告诉父王吧,我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到。” 士兵奔入了夜色。 熊续惺一夜无眠,坐在帐门口,仰望天空。 无月,无星,不给人任何精神寄托。 “如果有月亮就没有星星,有星星就没有月亮。”熊续惺自言自语,“那么明月和繁星哪个重要呢?” 熊续惺一遍一遍地喊:“来人啊!本太子渴了,上酒!” 无人回应。 熊续惺一遍一遍地喊:“来人啊!本太子渴了,上茶!” 无人回应。 “如果喝了酒就不能喝茶,喝了茶就不能喝酒。”熊续惺自言自语道,“那么酒和茶哪个重要呢?” 他在漫天黑色中陷入无涯无际的犹豫,挣扎、努力,却寻不到方向,只能撕心裂肺。纷幽烟,父王与朝国,如何抉择?是该救一个女子,还是救千万人?孰重孰轻他一清二楚,可是他真的好爱好爱、好爱好爱…… 一阵夜风从左边袭来,一阵夜风从右边袭来。 一声鸡鸣从南方响起,一声鸡鸣从北方响起。 熊续惺匆忙出营帐,只听见“吁”的一声,昨夜的士兵下马道:“太子殿下,你怎么还没有到前线,再不去就要全军覆没了!” 熊续惺道:“我这就出发。” 士兵又道:“朝王有一样东西让我给你!” 士兵把一张纸条从衣服里取出,递到熊续惺手里。 士兵奔入了晨雾。 熊续惺一路攥紧手,到了峨伫山林,才打开,纸上用血写道: 我以为你昨晚就会来前线,你太让父王失望了。 熊续惺的泪把纸浸湿了,他擦亮眼睛,继续上那峨伫山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10章 亦眠欲逃苏州城,欲求雨休解人意 苏亦眠悄悄踱到闺房的窗棂前,轻轻合上窗,那窗户“吱呀”一声差点把她魂给吓飞了。 “啊。”她下意识蹲下身子,伏在地上,新换上的白色挑线裙就这样被压在地上,满是褶皱,可她丝毫不在意。 心乱如麻,身贴地板的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怦然心跳,就仿佛有人在下面捶打地板一般,“咚嗒咚嗒”,紧张得脸上满是汗珠滑落,卸了刚画好的妆不说,还把锁骨下的薄衫给润湿了。 她惶恐不安地在地上平息凝神好久,见窗外似乎没有动静,才软下身子,坐在地上,拍拍胸口道:“还好还好,没被发现……” “小姐,你在做什么啊。”雨休将手头还没叠好的被子搁在一旁,闻声而来,惊道,“小姐,大冷天的你怎么坐在地上啊!” 苏亦眠见是雨休,不是房门外“囚禁”自己的下人,便松了口气。 雨休睁大眼睛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像看一件艺术品一般,仔细仔细、方方面面地端详一番苏亦眠后,自责道:“小姐啊,小姐。像关窗、关门这种粗活啊,是雨休该做的,你自小身子骨虚弱,这些事情呀吩咐我就好了。” “我知道小姐对我好,也不用这样吧。”雨休跺脚道,“这不,摔了。” “有没有伤到哪?”她心疼地弯腰**苏亦眠的芊芊玉指,沿那瘦弱骨骼一直摸到柳腰莲脸,心疼道,“手、腰、脸……还好还好,一切都好……” 苏亦眠静美如莲花似地“盘踞”在地板上,看着雨休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由自主地被她这一番“声势浩荡”的举动给逗乐了,因为逼嫁而沮丧好久的脸蛋终于浮现起笑容。 窗外的晨光像风一样扑在“花结”图案的窗棂外,五颜六色的阳光透过图案雕镂的间隙,倾泻在她白皙的脸上,让嫣然一笑添上了灿烂的颜色,就像雨后的天空画上彩虹般,惹人喜爱,令人喜悦。 “小姐。”雨休严肃地凝视她的眼睛,连声唤道,“小姐,小姐。” 苏亦眠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清澈的瞳孔里映着面前这位嘟嘴的丫鬟,懵懂地问:“怎么了你。” 她的声音就像潺潺流水般,灵动而柔软,不急不缓地从她心田淌过,流出喉咙,让雨休都听酥了。 雨休慢慢说:“我发现……” “发现什么了?”苏亦眠随她的目光打量了自己一番,不自信地问道,“是不是妆化了?” “我发现,发现……”,雨休贫嘴道,“发现小姐你又变美了!” “你这臭丫头,越来越会胡说八道了是不是!”苏亦眠害羞地别过脸佯装打她,嗔怪道,“叫你胡说八道!叫你胡说八道!” “我没有啊,小姐。”雨休扶起苏亦眠撒娇道,“你看你一天天板着个脸,方才笑起来多好看。人在阳光下,就该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说罢,她展开双臂,一副轻松样。 “我哪有闲情笑啊。”苏亦眠收敛起笑容,刚才还神采奕奕的眼神瞬间黯然失色,仿佛一支点亮的蜡烛被突如其来的风给扑灭,还没合上的嘴角好比烛光残留的余温,却终究是难以复燃了,她哀哀地说,“汪家聘礼都摆大厅里了,怕是就差花轿来抬我了。” 窗户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惹她心烦,仿佛一把老旧的藤椅,人一坐上去就“吱嘎吱嘎”地啰嗦起来。 窗子的边缘被茫茫晨雾氤氲出浓浓的阴影,还没来得及被晨光完全驱散,偶有斑驳,就像她的心一样湿漉漉的,交错着不少愁苦之情。 雨休挪过步子,向敲门一样敲了敲紧闭的窗户,“吱嘎吱嘎”声戛然而止,她感慨道:“原来只是只晨飞的麻雀啊,我还以为下人们在外面掸窗户的灰尘呢。” 忽然她大声喊道:“不对啊小姐,大清早的你关窗户做什么!” 苏亦眠连忙捂住她的嘴,在她耳畔轻声诉说:“雨休,你小点声,你要害死我呀。” 雨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苏亦眠的小手已经松开,闻着还残留在自己嘴唇上的香味,她知错似地伸手扳着嘴唇,嘀咕道:“小姐,你这是想出门吗?” 一语说进苏亦眠的心坎。 她何止想出门,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下半辈子都不待在这个似家非家的苏府,哪怕流落街头,哪怕身无分文,哪怕形单影只,也会比在家里好过十倍、百倍、千倍。如果可以选择,她甘愿自己今生就是个普通百姓,决不当大家闺秀。如果可以选择,她也就不会被父母困居深闺了。如果可以选择,她也就不会愁容满面了。 她拉起雨休的手,感觉好像手捧一杯刚沏好的茶,甚至感觉到接触的时候雨休的手那突然一颤,才发现自己身体的冰冷。 她们在床沿坐下,吐诉心事,粉色的帷帐轻拂,好似遇到了红尘知己。 苏亦眠知晓怎么瞒都瞒不下去,憋在心里如鲠在喉,便如实说道:“是啊,我想出门,离开这里。” 雨休朝她叹了口气,一脸同情,毕竟自己整日跟在她身边,看过她笑,看过她哭,心情时常随她的表情而起起落落,用“感同身受”来形容毫不为过。 “小姐,这样吧。”雨休说出了想法,“我等下给你支开门口的下人,你趁机溜出去怎么样。” 苏亦眠眼角带泪,两眼放空,嘴唇轻启:“谢谢你,雨休……” “我还没说完。”雨休一脸认真道,“只是小姐要答应我……” “你尽管开口。”苏亦眠的眼神多了点神,心情放了点晴,说道,“什么都答应你。” “答应我今晚就回来。”雨休出人意料地说道,“一定要今晚就回来。” “这恐怕不行吧。”苏亦眠皱了皱眉头,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只能道,“我不回来了。” “你这是要离家出走啊!” “嘘,你小点声。” “你要去哪?” “我也不知道,总之,不会再待在苏府了,再这里多待一秒,我就多一份想死的心。” “小姐,我看你是想去找何寻诗人吧?” 苏亦眠十指纠缠,重重的点了点头。 “我劝你还是别想了,天下之大你上哪找他?朝国人念他诗的人比比皆是,可见过他的人可寥寥无几。” “或许吧。” “什么叫或许。何寻诗人他既不为官,又居无定所,你上去哪找?” “诗人。”苏亦眠凝望那枕边的两卷竹简,强抹了一道笑容道,“诗人,都是在山水之间吧。” 她笑得好灿烂好灿烂,宛如摆在梳妆台旁的一盆红车轴草,只是过了花期,慢慢枯萎了。 雨休心疼地注视她的笑容,这是多么僵硬的笑,连眼角的泪斟满了酒窝都毫无知觉! “小姐!你别做白日梦了。”雨休眉头拧成疙瘩,道,“这次再怎么样我都不会同意你的。” 苏亦眠不语。 “我虽然只是你的一个丫鬟,可我知道什么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这样做,让苏老爷和苏夫人如何是好?”雨休劝道,“还有汪家,他们会怎么看待我们苏家?现在你与汪公子的亲事,整个苏州城满城皆知,你一声不吭就走了,苏老爷脸面何存?你可别忘了,他可是苏州城的太守,你就不怕因为你的离开而使他被千夫所指吗?” “怕我只怕自己的终生幸福被别人草草了事!我只怕每天被囚禁在房间里失去自由!我只怕被利益熏昏头脑的人还能再得逞!脸面何存?对他这老狐狸来说,脸面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就是不择手段,趋炎附势,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可是……” “别可是了,我心意已决,别再劝了。” 雨休沉默不语。 “雨休,你跟我几年了。” “回小姐。已经八年了。” “我待你可好?” “小姐对我当然很好。我自幼失去父母,小姐对我来说就像家人一样。” “所以,帮帮我,好不好。”苏亦眠忽然从床沿离开,面对雨休,屈下了身子,说道,“雨休,求求你了。” “小姐你快起来啊。”雨休慌忙从床沿跑上前,想扶起她,可她也用一股力量抵触着。 “小姐,雨休受不起啊,你快起来吧。”雨休哭了出来,“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苏亦眠哽咽道,“雨休,求你了……” “好好好,雨休答应你就是了。”雨休用力搀扶,终于,她起了身。 雨休合上眼眸,泪已两行,好似透明的忠心。 雨休以手掩面,听苏亦眠说:“我本想关上窗,收拾行李的。我已经观察过了,到了子时,门口的下人便会离开,寅时才来。我就趁这机会离开苏府。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吃饭,每天侯在门口把送餐下人的饭菜端进来,好好地吃完,然后一如既往地把餐具送出去,千万不要让他们进来看出端倪。其他时间,在窗口念叨下何寻的诗,掩人耳目。父母若来,姑且为我称病。总之,尽你所能,拖延时间。” “可是……小姐你不带上我吗?” “雨休,这次不能带你了。” “可我都跟小姐八年了。” “雨休……好好吃饭……把我那份也吃了……下次见到你……一定要……要白白胖胖的。” 子时稍过,苏亦眠面对偌大的苏府,说道:“我终于……熬到了尽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11章 朝军溃败无从胜,朝王无助险中箭 番域的前线战场在成为战场之前,是一望无垠的绿地,上面长满漫无边际的菊花。在成为战场之后,被战马与战靴硬生生地踏成一片孤零零的黄土,除了凋零的菊花,再没有其他植物。 当然,那菊花也算不得菊花,哪有红色的菊花 那如战死士兵一样躺在地上的冷兵器,还紧紧被主人握紧在手中,残余了他们身体的余温,在鲜血流尽后彻底冰冷。带血的刀面好似口唇,似乎在替他们开口诉说一场关于战争的故事。 当那血在寒冷的季节里凝固成一道不会扩散的殷红,战火却并不会因此而停歇,仿佛蔓延了土地还无法满足自己,还要蔓延整座城池,蔓延整个天下。 赤蛮国的城门就这样伫立在那里,紧闭的城门宛如一道又厚又高的屏障,让朝国的士兵们难以逾越。 他们用笨重的木桩重重地撞向那重重的城门,城门发出重重的闷响,却像巍峨耸立的山峰一样岿然不动,反而是那力的相互作用,将他们震开。 可他们依旧坚持不懈,就像那城门上的龙凤图案是锲而不舍成的。他们多希望,希望变成那龙与凤,不必破门而入,从天空之上飞去,便可杀敌个措不及防。 因为想要获胜就必须撞开这城门,所以一次次撞上去,一次次弹回来,从用尽全力到全身无力,从喊着口令到喘着口气…… 无数的箭如倾盆大雨从城墙上落下,万箭齐发,就像一张编织的密密麻麻的网从天而降。不,是天罗地网,让人避无可避,藏无可藏。 数不清的朝国士兵倒在城门上射下的箭雨中,甚至连尸体还时常中箭,有的插在眼睛里,有的插在鼻子上,有的插在喉咙上…… “大王,小心!”据星将军瞥见一支冷箭从侧面向朝王飞来,撕心裂肺地大喊。 朝王被面前的数十个赤蛮国士兵纠缠得脱不开身。他奋勇厮杀,手上的剑,已经沾满敌人鲜血,那娴熟的剑法一会将剑从左刺出,一会又往右抵挡,宛如一条红色的彩带,在风中那么灵活,那么轻巧,不仅捉摸不到,还耍得敌人晕头转向。 他或许是被太多敌人纠缠不已,应接不暇,或许战场太多喧嚣,擂鼓与呐喊声不时惊天动地,没有听见据星的话语。或许精疲力尽,在漫天剑雨中无力闪躲。眼看他就要中箭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据星双脚一蹬,立在马鞍之上,魁梧的身躯高高在上好似个庞然大物。 他却轻巧地纵身一跃,随着那马痛苦的一声嘶鸣,和马背的倏地塌陷,跳向两米开外的朝王身后,用长枪在空中挡下了那足以致命的一箭。 朝王杀倒一片敌军,反应过来,凭多年对射箭的经验判断了箭的方向,目光像一只老鹰,锐利地望去。 一个看上去约摸十来岁的少年手持金弓银箭,脚跨城墙之上,身穿黑色衣袍,握一支箭,眯一只眼睛,轻轻咧嘴,冷冷地笑。 夕阳从西边照耀在他脸上,给他的脸镀了层金光,谁也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阳光下那张年轻稚嫩的脸,更像是为喑世事的孩童,却早已面对过无数人的生死;那弱弱的身躯还没有发育完全,却练得一手好箭法;那小小的年龄本该在私塾念书,却早已拥有常人可望不可即的功名…… 那个少年便是天下第一弓箭手,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就像没有人知道他的故事。朝国人把他叫做“无名”,赤蛮国国君封他为神箭将军,整个赤蛮国的弓箭手都是听他指挥,由他训练而成的。 朝王敏捷地侧过身,只见又一支箭插在自己战靴前,只有一寸之遥,还是那个方向。他再望去,隐隐约约觉得那城墙上的少年笑得更灿烂了。少年收起了金弓银箭,拍了拍手,收起跨在城墙上的脚,离开了。 西风劲吹,卷起尘土,番域的泥土味一直以来很浓烈,充满了牲畜的大便味,此时居然完全闻不到那臭味。替代它的是更浓烈的血腥味。 难道射箭射得都能预料到尘土何时飞扬了吗?朝王如此想到,久经沙场的他第一次在战场上毛骨悚然,还是因为一个毛头小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朝国军队一直找不到突破点,一直被消耗,劣势越来越大,士气也大不如前。 “据星将军。”朝王一边在马上与敌军厮杀,一边大喊,“我几日前派你前往京城,让李勇廷老将军率军前来番域支援,怎么还不见他和援军!” 他被眼前的一幕幕惨景懊恼不已,若是有李勇廷老将军指挥,有他的“勇行军”,又何愁“菊花城”不破! 持盾的朝国士兵们在箭雨中一个个缓缓蹲走到城墙下,宛如一只只慢慢爬行的乌龟,而就算一心想快,或者竭尽全力,也无济于事。 士兵那云梯才刚架上,就见巨石顺其而下,将他们压得不成人样,有的四肢断了,有的肚子成了血窟窿,有的头颅都被碾了下来…… 士兵那抓勾刚勾住历经沧桑却仍固若金汤的城墙,才发现是自己“上了钩”,一桶又一桶的油,从城墙上,沿着抓勾的绳子流淌下来,宛如一道冲刷而下的瀑布。 攀岩到一半的战士或因手滑而跌得粉身碎骨,或被接下来的一把熊熊烈火给灼伤得体无完肤…… 据星将军手持长枪,横扫面前扑面而来的敌人,喊道:“大王,我那日确实告知了李勇廷老将军,还将虎符交与他了,他也答应了……” “什么!”朝王愤怒地挥剑,一抹抹鲜血成了他宣泄心情的最佳方式,他怒道,“他这是要反!” 京城到番域的路程不足一个昼夜,可已经过去三天三夜,来回都绰绰有余,却还不见他和援军,朝王越想越愤怒。 但他也不及多想,身前身后都是一脸狰狞的敌人,像一只只野兽竭尽全力猎杀自己,必须集中注意力,不然稍不留神便会死去。 赤蛮国的国君公布了这样一条奖励条例:凡取得朝王熊赴首级者,官升三级,赏万亩良田,万贯金钱,百名美女,十座豪宅。 敌人对朝王如此,不足为奇,反而情理之中。 “太子呢!太子昨天不到,难道今天也还不到!”朝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那种手下与亲人背离自己的孤独,夕阳下自己的士兵们越来越少的孤独,悲愤的喊,“关键时刻都在盘算自己的利益吗!” 一次次的进攻,仿佛飞蛾扑火,以卵敌石,连那城门都撞不开,连那城墙都爬不上。而地面上,被箭雨欺凌,毫无还手之力。 朝国士兵眼张失落,一脸绝望,已无士气可谈。 朝王怒发冲冠地望向敌军城门,那城门不如说是血门,凝固了万千士兵的热血,连城门上的龙凤图案都俨然成了“血龙”“血凤”,他在寒风中悲怆:“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大王。”据日将军满脸血迹,从不远处骑马奔腾而来痛道,“退兵吧!攻不下了!” “不行!”朝王目睹自己赏赐他的白马成了红马,斥道,“再擂战鼓,攻下为止!” “大王,再打下去就全军覆没了!” “听不到我下的命令吗!” “大王!三思啊!” 朝王想起自己一生只有过“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从没有沦落到狼狈而逃的地步,如今又怎能忍受这退兵的屈辱滋味! 夕阳西下,天上的晚霞还没有地上的晚霞绚烂。城门外,再也听不见朝国士兵用木桩撞击的声音;城墙上,再也看不见抓勾和攀爬而上的朝国士兵;城墙里,敌军擂鼓呐喊,士气大振…… 最后,城门轰然打开了。不是朝国士兵撞开的,而是敌人主动出击,打得他们溃不成军、血流成河。 “鸣金收兵吧,大王!”,据日、据星、据辰三位将军,背靠背挥舞兵器在夕阳下浴血奋战,大声对朝王哀求,“真的打不了了!” 朝王望向他们,他们的铠甲已经是一片红色,而那红色的披风,早已被刀枪刺破;他们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自己的鲜血还是溅上了敌人的鲜血,将眼睛和胡须都染红了…… 他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赤手空拳又搏死了数十个敌军,他双手握着砍来的刀剑,鲜血直流,大吼一声,将他们甩在地上…… 他的明光铠失去了耀眼的白光,只有血光…… 他的心陷入抉择,他不想败退,他没有过败退,可他这次真的败了,彻底败了…… 他还在想,李勇廷会带兵支援,合力攻城;他还在想,熊续惺会来统帅三军,鼓舞士气;他还在想,此战是称霸天下千古难逢的机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三位将军杀出一条血路,吼道:“大王,别犹豫了!” 夜色里,朝王终于熬出了抉择,一次次,他一次次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一场梦…… 十万大军而来,七千士兵而归,百人伤残,十余具尸体,三位将军,一个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12章 峨伫山林凌绝顶,寻觅药草只是草 峨伫山林,峰回路转,人迹罕至。 山林里的晨雾给山林平添一层神秘感,像披上一层面纱,所有远景都是灰蒙蒙、暗沉沉的。 在峨伫山林里行走,熊续惺就像一滴水融进了山水画,将原有的景象打乱。 他手握一根从龙爪槐上折来的枝条,将脚前的葱郁杂草挠开,亲密无间的草丛被“一撮一撮”分离,各自为阵。恰似他近日为纷幽烟的事情奔波劳累,已经两天两夜无暇梳洗的头发,一束束紧搭在一起,像下落的瀑布一样紧致。 然而突然刮来狂风,将贴在一起的头发吹得凌乱飘逸了,从“瀑布”变成了“喷泉”,四散开来。 “这‘紫愈草’怎么这么难找。”熊续惺稍停片刻,随意擦了擦额头,匆匆掸了掸衣裳沾染的泥垢,感慨道,“都快要到半山腰了。” 青苔是山林最亲密无间的朋友,在峨伫山林,几乎蔓延了整个不像样的道路。绿绿的青苔,厚厚的一层,长长的一片,本该带给人生机勃勃的感受,却因为来者无此心情,只觉脚底像抹了油,一走快就要摔倒。 熊续惺恨不得双脚就是两把大铲子,把所有的青苔都铲除得一干二净,丝毫不留,好让自己加快步伐,更好地寻药。 “晨雾就要散了,花花草草都清晰起来了。”他自我安慰道,“肯定更容易找到了。” 高山多风,吹得衣袂飘飘,美男子就算在深山老林里,也依旧风度翩翩。 越往山上越冷,“高处不胜寒”不是没有道理,熊续惺此刻能感受到苏轼诗人的那份诗意,就像汗水浸透衣衫的湿意,难忘的记忆更怕失忆。 在他被册封太子前,他有许多的朋友与玩伴,一起饮酒作诗,高谈阔论。当他坐上了太子的位置,一切就悄然改变,别人很少再来寻他,以前无事则约,如今像是打扰。他也要顾及许多,顾虑不少,渐渐地,渐渐地,身边能说说话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他一见年龄相仿的朴若兰,便有一种亲切,孤独而致的亲切。 但是,对他来说,印象最深的是和熊公子的交情,交情深如水,如今人心深如水。 熊公子,名熊之纠,朝王皇后之子。然而皇后不幸患病而死,他遂成“哀子”,原本属于他的太子位,因之而失之交臂。恰逢熊续惺其母甄瑟得宠,便立了熊续惺为太子,他为此怀恨在心。 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走过的青苔都踩成黑色,仿佛自己在太子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走过的人都被自己踩在脚下。 那些逝去的情谊真的就是逝去了,逝去了就回不来了,就像那阳光驱散了晨雾,真的驱散了,所有的东西都被揭露出本来的面容,不在遮遮掩掩,躲躲闪闪。他如履薄冰,冰在阳光下刚晒,惊慌失措就像融化开去的水一样扩散。 他努力凌绝顶,一步两步。他想起熊之纠在母亲死前,太子之位势在必得的时候,对自己毫无戒备。每天早上一起在树荫下练剑,那时的晨光和现在的一模一样,可他们还是那时的朋友吗? 他记得,熊之纠说过,他当了太子,或者当了王,他们还是朋友。 他努力凌绝顶,三步四步。他想起受伤在床的纷幽烟,貌美如花,不为自己绽放。自己亲手伤了她,又亲自为她来这峨伫山林寻药,对父王的险境不管不顾,对江山的得失不闻不问。 那一刻京城城门下,那一剑,永远定格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去之又来。就像他不时停下来,仰望山顶,山顶用严峻的表情俯视他,想看一个卑微的生命。山顶上云卷云舒,聚也好,散也罢,终究离不开那一片天空。 那时,他被纷幽烟通敌叛国充昏了头脑,被终日可望不可得的温香软玉蒙蔽了双眼,被她凄婉伤人的话语激怒。纷幽烟倒在怀里,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心如刀割。他不想这样,宁愿自断双臂,也不愿伤她一根汗毛,可惜为时已晚。 他努力凌绝顶,五步六步。想起要寻的“紫愈草”,在何处等待自己?是在角落?是在石间?是在山顶?还是在身边?抑或错过了?穿过叶缝的阳光歇他脸上,叶子的影子也歇在他脸上,天光树影,光交影错。他好怕,好怕,好怕就在这光影下的一恍一惚间,就错过那“紫愈草”。 于是他默念:“有一种植物,名曰紫愈草,就生长在对面的峨伫山林上。植株矮小,叶羽毛状,叶紫,互生,叶脉稍显深红,叶缘有尖锯齿,茎能挤出白色汁液。喜阴,怕强光,常藏于阴湿石缝间。若能寻到,以之配合其他几味药材一起煎熬,内服外敷,便可醒来。” 默念已是默背了,早就已烂熟于心,他还摸了摸嘴角,那呢喃一晚后干裂的唇现在还痛着,好似在惩罚自己平日的“懦弱”。一直不敢对纷幽烟说出内心的感情,一直深埋心中,像陈年老酒一样酝酿,甚至饮酒的时候还是一个人。一直远远地看,远远地看,走进的时候,还是她倒在怀中,生死未卜……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王的女人? 他努力凌绝顶,七步……他想起七步成诗的故事。《世说新语·文学》记载:“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他和熊之纠会不会有一天也会骨肉相残呢? 他像先前安慰自己会寻到药一样,安慰自己,只是像云一般无力又苍白,随风飘摇,行踪不定。“不会这样的,就算有朝一日,我坐上了王位,也不会迫害熊之纠的。” 他努力凌绝顶,他在绝顶处隐约瞥见一丛亮眼的植株,在一块青石后露头。 “羽毛状……紫色……叶脉深红……锯齿。” “紫愈草!”他惊叫起来,“我找到紫愈草了!” 他狂奔而去。 他用手扳开泥土,拔起一株株“紫愈草”,小心翼翼地反过手放入背上的竹筐里,最后他指缝都塞满泥土。一株又一株,最后他干脆把整个竹筐从背上取下,放在那青石上…… 一株株的“紫愈草”填满了竹筐,好似一簇簇希望的羽毛,在那一刻,他多愿马上像那喜鹊般飞往纷幽烟身边,只恨“身无彩凤双飞翼”,只能背起竹筐原路返回。 蜿蜒而下的山路明明比他上来时少花很多很多的时间,因为不必寻寻觅觅,阻碍行走的青苔也被来时踩去不少,但他还是觉得好远好远、好慢好慢、好久好久…… 终于,他临近山林脚下。 一路来去都未见一人,除了几只不知名的野兽在丛林中穿过,发出“嘶嘶”的声响,便无其他了。可他在一个转弯口,居然撞倒了一个割草的老人。 “哎呦!”老人跌在地上责骂,“年轻人,走路不长眼睛呀。腰都被撞断了。” 老人身边的儿童连忙跑来扶他,他本还不起身,想敲诈一把,一看熊续惺的装束:简单的白色衣衫还有金丝镶边,腰间的玉佩虹光萦绕,那佩剑更是精致,连纹路都是龙凤呈祥之态。 他心里暗暗想到:这是大家公子,寻常人惹不起。这年头,这些“表面公子”都是仗势欺人,无恶不作,不被他们缠上就不错了,更别提从他们身上拿到钱,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掸掸粗布,跌跌撞撞地过去捡起那割了杂草的箩筐,这是割来给家中的牲畜吃的,好不容易割了满满一筐,一半都被撞翻出去了。 老人自认倒霉,无可奈何,谁叫那人是公子呢? 可又何止是公子啊,那人可是太子,是未来的王。 “老人,身体可有恙?撞你了。”熊续惺关切地问。 “不打紧不打紧。”老人连忙道,“多谢公子关心。” 熊续惺从衣服的夹层中取出两个金元宝,递给他道:“老人,我采了药草赶去救人,不能耽搁,这两个元宝就当赔不是了。” 老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老人感激地说:“谢谢公子!” 身旁的小孩似乎发现了什么,笑道:“公子,这采的哪是什么药草啊,这不是随处可见的杂草吗?” “小孩,胡说八道可不好。”熊续惺不以为然道,“这可是我从绝顶处摘得的紫愈草,稀有至极。” “这明明就是杂草!阿公,你看!”小孩争辩道,“什么时候杂草都有这么好听的名字了!” 老人一看,一捏,一闻,一语道破:“公子,我家丫头虽然出言不逊,可此话不假啊,这就是普普通通的草啊!” “什么!” “公子,我每天割草喂养牲畜,见过的草可多了,这种真是再寻常不过。在我家门后,满园都是这草哩!哪用得着上山啊!” 熊续惺仿佛从绝顶失足跌落,瘫在地上,竹筐滚远,他绝望地说:“这么说,这不是药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13章 物非人非太子过,雨休巧语仍无果 熊续惺行尸走肉般行走,两眼无神,低头耸脑,与原先的神采奕奕真是天壤之别。他自峨伫山林而来,去往番域之地。 “公子,你竹筐掉了!”老人望向他落寞的背影呼喊道,“公子!别走啊,公子!” 背影一愣,毅然走了。 他骑上拴在山林下的白马,奔赴战场前线。 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凋零的菊花已经被一阵阵风吹到赤蛮国的城门边,沾满了士兵的血液,像是一道红色的分界线,衡量攻不下此城的悲壮。 他放眼望去,战场之上,苍穹之下,天地之间,只有一个人孤零零站着,独对尸横遍野、满地兵戈…… 那个人,就是他自己,太子熊续惺。 地上的血液已经凝固成一块赤色的冰,可为何还是流淌出他涓涓心事—— 原来,朴若兰从一开始就是欺骗他,而他却信以为真。 他再一次想起日日夜夜回荡在口中的话语:有一种植物,名曰紫愈草,就生长在对面的峨伫山林上。植株矮小,叶羽毛状,叶紫,互生,叶脉稍显深红,叶缘有尖锯齿,茎能挤出白色汁液。喜阴,怕强光,常藏于阴湿石缝间。若能寻到,以之配合其他几味药材一起煎熬,内服外敷,便可醒来。 他觉得这就是一个记忆犹新的笑话,自己却那么听话,不辨是不是真话,不问此话当真否。 世间根本没有“紫愈草”,这只不过是编造出来的名字罢了。 世间根本没有“紫愈草”,有的不过是骗子罢了。 世间根本没有“紫愈草”,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骗局罢了。 所以,纷幽烟也死了吗? 朴若兰是因为怕他经不住纷幽烟无药可救的打击,所以才说有“紫愈草”可以救人一命吗? 朴若兰可知道自己的谎言让他独对山河破碎,愧对父王? 朴若兰会不会另有苦衷 他四顾,尸山血海,无数头颅就在自己眼前。逝者的表情痛苦而迷惘,好像还在苦苦等他来指挥,好像还在声声指责他,好像还在瞪大眼睛注视他一举一动…… 那红色的城墙依旧战在血腥的寒风中,固若金汤;那红色的城门仍然立在无数的尸体前,安如磐石。 他面红耳赤,如那赤红的城墙和城门,面对战场风云,痛心疾首道:“该来不来,再来大局已定,彻底败了!” 血如颜料,粉刷满城。他仿佛徜徉在一片血海之中,凝固的鲜血在他脑海中鲜活起来。 流血的都是曾一起并肩作战过的将士们啊,为国捐躯,视死如归,却因为是战败者,沦落到暴尸荒野! 他从中看到那奉命给自己通报的士兵,那个从军五年、面黄肌瘦的少年…… 那少年躺在血泊里,压在不少死尸上面,嘴角、双手、胸口,红红的一片。他的五指还紧握长枪,仿佛生命的最后一秒钟,还在想杀敌,杀敌,再杀敌!他胸口的血窟窿,好像掏出了一颗赤胆忠心! 他想起那士兵说过的话,那时候说话的嘴巴,还不像现在这样,一抹殷红。 “看来太子殿下还不知,这仗呀,在我从军五年来是最残酷的。” 残酷,真的是残酷,血肉横飞,多少人早已面目全非。 “全都去战场上啦。” 整整十万大军,战场上的十万大军,现在只剩下他一人。硝烟弥漫,熏得天边不见一只飞鸟。自己是飞鸟吗?像那飞鸟一样,不来面对烽火?像那飞鸟一样,飞往山林之间? “连驻扎山林上的士兵们都去前线了。” 为何自己担心的是纷幽烟,而不是国家?一个女子,足以让人变得这么自私吗? “朝王自然随大伙上战场了,我进军队这么多年,清楚记得大大小小的战役,朝王从来都是身先士卒。” 自己何尝不是身先士卒呢?除了这一次,自己哪次不是一马当先,带头冲锋,扬朝国雄风?除了这一次。 “我从前线跑来时那里还在打仗哩!” 为何自己跑来,仗已经结束了?他多么希望,自己跑来,战争还在继续,自己统帅三军,攻城拔寨!又怎么会连那区区城门和城墙都逾越不了。 “朝王让我赶来告诉太子殿下,立刻火速前去支援他。现在状况很不好,据月将军一离开,下面的军队缺乏指挥,士气也大削,已经吃了几场败仗。” 父王,他望着似血残阳,神情恍惚。父王在哪?我为何连父王的话语都不听了如果当时我来了,还会是这么个结局吗?我若来了,地上的士兵是不是不在冰冷刺骨的地上,而是在凯旋而归的路上?我若来了,所有朝国人是不是士气大振,不会因为受挫而萎靡不振?我若来了,是不是就赢了。 “太子殿下,你怎么还没有到前线,再不去就要全军覆没了!” 全军覆没?他想起自己的战场指挥能力,自己从小到大,阅兵书无数,《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子》、《六韬》、《尉缭子》,自己哪一本没有看过? 他还记得,朴溪先生对自己的用兵之道赞叹:“太子殿下真是用兵的奇才!我朝国有你等英杰,何愁战事!自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有他的战役,无论大小,从不曾败过,更别提全军覆没了。 二十载年华,他都不知道“全军覆没”这四个字怎么写,现在他算是知道了。这就是全军覆没,朝国的全军覆没:尸山血海,山河变色。 “朝王有一样东西让我给你!” 他胸前的衣服夹层里,那张纸还珍藏着,把衣服都衬出个红印子。他拿出来,撒手在这伏尸千里的地方…… “我以为你昨晚就会来前线,你太让父王失望了。” 纸上的十九个血字,在风中飞了好久好久,好远好远,飞过城门,飞上城墙,飞往看不见的地方。 他从来没有让父王失望过,一次都没有,无论是琴棋书画,无论是舞刀弄枪,无论是治国韬略,无论是待人接物,他都搏得父王和朴溪的深深赞许。比起兄弟熊之纠,他更加出类拔萃,甚至可以说无人可敌。 以至于,朝王在王后还在世的时候,就一直有意立他为太子,迫于“立长不立幼”的传统帝王承继制和朝中一批老臣的反对,无奈作罢。 朝王在王后死后不久,便立他为太子,对他的喜欢可见一斑。 一想起这些,熊续惺的心就更加被朴若兰的骗局伤得支离破碎,就像每个士兵的脸,伤痕累累,无法愈合。 他念起一首祭歌,屈原的《九歌·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他离开前线,来到番域的营帐。 不少营帐已经倾倒在地上,诉说一场曾在此上映的烧杀掠夺。没有一个人,这次连抬运伤人的士兵都没有了。辽阔的土地,似乎显得格外寂寥了。再过几日,这里应该就由赤蛮国的将领管制了吧,一想到,又情不自禁哀伤起来。 他来到山林,见纷幽烟的营帐。 那个营帐外表和去时一样,他略微放下紧提的心说道:“还好,还好,敌人没发现山林上还有营帐。” 他慌忙跑去,欲扯开营帐。 他心里已经默默告诉了自己成千上万遍:纷幽烟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死了…… 当他拉开营帐,发现没有一个人。 纷幽烟不在,朴若兰也不在。只有那带血的床单,沾湿的毛巾,和喝干的药茶表明:曾有人在此,伤痛。 他骑上白马,赶赴京城。 苏州城,苏府,苏母和苏恃惮在敲苏亦眠房门。 “怎么办……怎么办……”雨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喃喃自语道,“小姐出逃了啊……要出事了……” “开门!开门!”苏恃惮重重地拍打楠木房门,嚷道,“在里面干什么!” 雨休紧张地说:“老爷!小姐病了,躺在床上呢!她说不方便见你们,让你们晚点再来!” “是吧,小姐?”雨休堵住门装模做样喊道。 “咳咳咳,咳咳咳,是啊,晚些我舒服了,便去请安。”雨休模仿苏亦眠的声音回答自己,说给门外的苏母和苏恃惮听。她跟随苏亦眠八年,连声音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为了苏亦眠,她只好冒死一个人上演“一唱一和”。 “什么,亦眠病了!”苏母慌道,“这可如何是好!” 她担心的可不是苏亦眠的身子,而是与汪家的大喜日子都选好了,迫在眉睫,怎么能关键时刻出乱子呢! 苏恃惮看出了端倪,想起前日吵架的时候还“生龙活虎”,怎么一下子病了? “开门!”苏恃惮命令道,“快开门!” “父亲,稍等片刻,我穿件衣裳。”雨休模仿苏亦眠的声音道。 片刻,苏恃惮怒不可遏地说:“来人啊!把门给我踹开!” 三位大汉应声而来,一下便把门踹开,堵门的雨休“啊”的一声,摔在地上。 苏恃惮进去发现了一个骗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14章 钟鼓街上叹青楼,宰相府下罪名医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通往京城的钟鼓街不仅符合此中诗意,还更是软红香土。 纵横交错的街道,车水马龙,好似在诉说一街的繁华。 熊续惺骑行在钟鼓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把马都堵得动弹不得。他只好下马疾走,把马丢弃在原地,任其嘶鸣。 每个人,在人山人海中都宛如一粒尘埃。锦衣华服的他,也没有路人辨出身份,更没有人唤一声“太子”。 毕竟,他平日里久居宫殿,出宫则有士兵护卫在前后摆排面。庸庸世人不曾有机会一睹过,再加上他现在孤身一人,自然不会有人把他当作堂堂太子,只会认为是个纨绔子弟罢了,仅此而已。 “公子,来玩呀。”忽见油头粉面的妇女手摇蒲扇,半掩面容,娇声娇气道,“可好玩了呢。” 他抬头一看,原来面前是座青楼,里面的冶叶倡条之声都传到了门口,引来不少过路男子驻足观望,苦于两袖空空,捉襟见肘,只能浮想联翩地看后,失落离开。 那妇女就这样牵住他的手,刚欲环住他脖子,却被推开,“哎呀”一声委屈道:“公子,你弄疼人家了。” 他大步离开这“烟花之地”,身后还能听见接踵而至的公子们的声音—— “今天爷来给你们捧个场,好好疼疼你们!” “呦,爷来啦,快,快里边请。” “要上好的啊!” “爷,放心,我们呀,保您玩得开心,玩得快活!” 他想起番域之战,想起那里腥风血雨,想起那里疮痍满目,再看这里声色犬马,再看这里灯红酒绿,再看这里花天酒地,不禁愤慨:“门门走马征兵急,公子笙歌醉玉楼。” 他觉得,朝国的管理制度还有许多疏漏之处,见到父王定要与之商酌一番,不过也是在谈完番域之战之后了。现在他无暇顾及街上败景,烦心的事已经可以绕这漫漫钟鼓街三圈了。 “也不知道父王有没有回到京城。” 他总是有不祥的预感:朝王在番域之战中,身负重伤,被一把把刀剑刺入胸膛,一声声喊“惺儿”,这一幕幕总是让他胆战心惊。 他匆匆的步伐更加匆匆,一路相撞了不少人。 “你眼瞎呀。” “你说你,眼睛长后脑勺了?” “嘿,撞了人还一声不吭地走?” 哀怨、不解、愤懑,这些行人的声音一路充斥他耳畔,不禁心想:纷幽烟,父王,士兵,对自己也是如此吧?哀怨、不解、愤懑。 “为什么,心里总要胡思乱想呢?” “为什么,心跳得那么快” “为什么,步伐如此毅然决然,心却好彷徨迷惘?” 他扪心自问,如果说,有一样东西可以形容此刻的愁,那就是像风一样。 愁像风一样,自峨伫山林吹到番域前线,吹到番域每个营帐,现在又吹到钟鼓街,还要吹到宫殿;愁像风一样,一缕一缕绕去身上的温度,除了匆匆赶路,除了默默心跳,再也寻不到一丝丝的温暖;愁像风一样,风总会停歇,愁,什么时候才到尽头? 他望见酒家飘摇的旗帜,那狂草字体的“酒”字在风中摆来摆去,还真像一位醉酒的大汉走在街上,摇头晃脑,左倾右倒。他也好像醉一场,不省人事,管他什么纷幽烟,管他什么父王,管他什么士兵! 可是他做不到,只要一想起那面容姣好的纷幽烟被自己亲手所伤,只要一想起那写了血字的纸和士兵的接连催促被自己搪塞,只要一想起那与父王一统江山的鸿鹄之志、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终于,他到了宫殿。 经过城门的那一刻,望着熟悉的城门,连天空也下起了一场似曾相识的雨,把他落回到几天前—— 也是在这里。 “你居然敢私通敌国。” “我没有。” “那这是什么!” “这是你杀我的理由!” 也是这样的一场雨,柔弱中带伤。连城墙斑驳的地方都一样,在那左上角,就像胸口偏左的地方,略湿。 “太子殿下!”守城士兵恭恭敬敬道,“参见太子殿下!” 他连忙问守城士兵:“可曾见父王率军回宫!” 士兵道:“见过,几个时辰前。” “有多少人马” “回殿下,小的没仔细看。”士兵说,“但见形式猜测,应该不足一万吧。” “什么!”他心里一惊,“十万大军,整整十万大军啊,回来的不到一万?” 雨水淅淅沥沥,怀中已不复当日,没有剑下的纷幽烟,只有空空落落的江山。 终于,他到了宰相府。 偌大宰相府,在他心中的形象却在昼夜间矮小如蚁—— 就是因为来了这里,才间接让自己失去了改变战局的机会!就是因为来了这里,才间接让自己和朴若兰那个骗子成为挚友!就是因为来了这里,才间接让人生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要来这里,来这里拆穿“朝国第一大夫”的真面目,他不仅是天下第一庸医,还是天下第一骗子! 他要来这里,来这里向朴溪先生告他爱子的状! 他要来这里,来这里把亲手救过的朴若兰亲手杀死,那日救他就是错误的开始! 他要来这里,来这里把他的药材、药典、著作全部烧毁,让他也感受失去心之所爱的痛苦! 他一腔愤慨。 “太子殿下。”宰相府前扫地的宫女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朴先生呢?朴先生呢?”他一边匆匆忙忙说话一边急急忙忙跨过门槛,真是刻不容缓。 宫女连忙把扫帚扔到一边,冲上前去,伸手拦住,满脸通红地说:“太……太子殿下。丞相他方才出门了。” “出门了?我上次来,先生不是身体抱恙吗?”熊续惺将脸凑到宫女面前,一脸疑惑道,“你在骗我?” 宫女不知是被这话语惊吓了,还是被这美颜惊呆了,一时语无伦次道:“我哪敢……哪敢欺骗……骗太子殿下啊……丞相……丞相是被……被朝王请去临寿殿议事了。” 番域之战几近全军覆没,江山岌岌可危,朝王急召宰相议事,确实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他看到宫女紧张的模样,料想也不敢骗自己,便继续问道:“那个天下第一庸……哦,错了,那个朴公子可在府中?” “天下第一庸医”这六个字已经在他心里成了朴若兰的代名词,根深蒂固,就差从口中彻底替换“朴若兰”这个人名了。 “回殿下,公子是在府中。”宫女唯唯诺诺道,“奴婢这就去给太子殿下通报,还请殿下稍……” “等”字还未从口中娓娓道出,他便迫不及待,冲入府邸,生气地说:“这庸医在就行了!” “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宫女紧随其后,想拦住,却也下不了手,只能一味地叫唤。 “朴若兰!朴——若——兰——”他吼道,“你给本太子滚出来!” 只听见一间房门“吱呀”一声,身着素袍,手端香茗,朴若兰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他面前:轻轻推了推门,不慌不忙地饮了口茶,不急不躁地伸了个懒腰。 他本就火冒三丈,被这番举动更是惹恼得“火冒十丈”。 “好啊你,终于出来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将朴若兰“扣”在门上,一双眼睛怒视,吼道,“你还喝茶,还喝茶!” 他另一只手把朴若兰的茶杯打翻在地上,名贵的陶瓷碎一地,茶水溅得两人衣袍都变色了。 “你干什么,续惺”朴若兰用心碎一地似的声音说道,表情一脸无辜。 “叫我太子!”他咬牙切齿地说,“干什么,你还有脸问干什么!” “续惺,哦,不,太子殿下。”朴若兰指了指喉咙,示意他将手挪一挪,艰难开口,“有话好好说呀,生气可是伤脑、伤神、伤肤、伤内分泌、伤心、伤肺、伤肝、伤肾、伤胃,九大损伤啊,伤不起啊,真的伤不起!” “像我一样,笑一笑。”朴若兰说罢,还真做了示范,笑得比庭院里的一品红还灿烂。 “你这个庸医,还跟我装模做样?”他怒不可遏地说,“你再给我笑一个试试,我告诉你,今天就是来让你这庸医偿命的!” 朴若兰贫道:“都说杀人偿命,我又没杀人,为什么要杀我。” “你可知道,你杀了朝国的九万士兵!整整杀了九万!九万!”他眼角的血丝几乎都要出来勒死朴若兰,斥道,“就是因为你让我去采药!” 朴若兰缄口不语,默默憋着气,默默听下去。 “不说话了?你以为不说话就能掩饰了?” “‘紫愈草’,哈哈,‘紫愈草’!你怎么想出来的名字啊!怎么不叫‘愚人草’!” “纷幽烟呢?被你害死了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害死纷幽烟还不够!还要把我父王也给害死!” “说话啊,你说话啊!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心虚了?害怕了?你骗我的时候不是演得很好吗?你这演技不去京城的马戏团真是屈才了啊!” “以后是不是该叫你‘朝国第一演员‘了?” “啊?是不是?庸医。” …… 终于,朴若兰说道:“太子殿下,跟我去一个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15章 冷言冷语朴若兰,琴声诗声纷幽烟 朴若兰一脸平静,好似一汪湖水,不起一丝波澜。 熊续惺以为自己的这些话语,会像一块块石头砸入别人的心湖,溅起千层浪花,万万想不到面前的男子能做到如此心如止水。 不,应该说是,心如死水。 “太子殿下,跟我去一个地方。”萦绕在耳畔、震撼耳膜的话语让他不安。 他觉得,自己对朴若兰千言万语,甚至无法泛起他内心的涟漪;朴若兰对自己说的一句话,却让自己内心汹涌澎湃。 他觉得,自己居然被这一句话说动心了,好奇心像杂草般疯狂生长,甚至比庭院中葱郁的四季竹还要势头旺盛。 他觉得,朴若兰胸有成竹,认为自己一定会去。 是去朝王寝宫负荆请罪?是去朝堂之上向文武百官解释?是去军队中抚慰八千“逃兵”?是去问责驻守京城的李勇廷老将军不出兵支援? 可朝王在与朴溪议事,上早朝时间也早已错过。莫非就是后两者?他在心中猜测,只觉如头顶变幻莫测的风云,不可妄断。 “什么地方?”他不禁问道。 好奇心这东西就像是沙漠中的水,充满诱惑力,让人抗拒不了。甚至能让破口大骂得口干舌燥的嘴再次开口,让所有的疑惑随同话语漫溯而出。 原先的怒发冲冠从他的脸上渐渐淡去,一如渐渐松开那扣住朴若兰的手。 他才发现,朴若兰的喉咙都被他扼出了一道红印,宛如做错事的孩童被父亲用鞭子狠狠鞭挞了一般。 这个比喻,让他自己都忍不住发笑。自己难道是朴若兰的父亲吗?自己若是朴若兰的父亲,会把朴若兰教导成一个庸医吗?庸医也就罢了,还是个骗子。这个比喻,真是让朴溪无辜躺枪。 当一个人,本该力挽狂澜,竭尽全力地狡辩掩饰、强词夺理,或者惊慌失措,满脸恐惧,抑或认错道歉,一脸诚恳的时候,却表现得出其安静,面无表情,安静地注视对方。最后,那人还恬淡如水道一句:“跟我去一个地方。” 不管换做谁,平民百姓也罢,达官贵人也罢,听到这句话都会疑惑、不安、好奇,为什么一个人在这种被“严刑拷打”的情况下,还能那么淡定? 朴若兰就像是宰相府门前蹲守的石狮子,会开口的石狮子,一语把他震撼住了。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把他所有的话都当做耳旁风,一声不吭,面不改色,到最后来一句跟我走。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朴若兰,他眼睛里的血丝红红的,这一眼也便显得格外恐怖,似乎还带有些恐吓意味。 以前的朴若兰见了,肯定会不寒而栗,现在的朴若兰却视若无睹。 他觉得朴若兰和自己突然生疏了,或者说,面前的男子已经不是他记忆中深交的朴若兰了,尽管他们深交也没有几天。 该哭时笑,该紧张时轻松,该害怕时无畏,这个世界上怎会有这样子的人?关键是,那个人以前还是个该哭时哭,该紧张时紧张,该害怕时害怕的人。 记忆,势如破竹地生长,直到比庭院中的四季竹还长,直入云霄,捅破了原有的印象,化作泪雨打湿心头,诉说今非昔比。 记忆中的朴若兰,一直是怯懦、吃不起苦的文弱书生,没料想有一颗这么强大的心脏,坚如磐石,纹风不动。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让一个好好的人变成这样子?才让一颗一直柔软的心坚硬起来? 他想起与朴若兰走过的路,他一路的抱怨。 他想起为朴若兰挡下的箭,他的手还在疼。 他想起和朴若兰聊过的天,他的天空和自己何其相似。 现在,算是渐行渐远了吗?还是说,从深交后,他们就已经形同陌路。 现在,算是分道扬镳了吗?还是说,从深交后,他们就已经背道而驰。 他等待好久,好似在为自己的言行忏悔,却等不来朴若兰一声原谅——朴若兰迟迟不回答自己。 自己说过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如果别人这么贬低自己,自己会怎么样? 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 朴若兰沉默了好久,好似疲惫的麻雀,停歇在竹子上不再聒噪。 好久的沉默过去,他终于轻启嘴唇道:“太子殿下,去了就知道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熊续惺还是没忍住放狠话,毕竟,面前的“庸医”欺骗了自己,要不是峨伫山林的老人道破那“紫愈草”的玄机,可能自己现在还蒙在鼓里。 朴若兰径自出了门,留他一个人伫立在原地,阳光打在上面,折射出同样孤独的影子。 朴若兰出门前将一句话像风一样抛掷脑后,他说:“爱来不来。” 他看着自己的影子,挠了挠耳朵,影子复制这个动作却像是在喝倒翻在地上的茶水。 他只好跟出去。 一辆高大宽敞的四人马车已经在宰相府门外就绪,风中双马嘶鸣,蠢蠢欲动。 马车上的车夫毕恭毕敬道:“公子,太子殿下,请上马吧,可以出发了。” 朴若兰对身边管家厌道:“我让你备马车,有说备一辆马车吗?” 两辆马车停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前。 宫殿前,栽种了一排排紫花树。紫花树,据文字记载,花不落完,它不长叶,开花时,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它的花期在夏天。夏天,花紫得纯粹,可现在是绿得纯粹——冬天了。 那三个龙飞凤舞的字比紫花树还要高——纷落殿。 “来时雨落美景兮,纷纷花落,去时无络美人兮,纷纷失落”,何寻的诗正是纷落殿名字的由来。 这是纷幽烟的住所。 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别提有多熟悉了。 可以说,放眼王宫,除了纷幽烟自己,除了朝王,没有人比他熟悉这里。 这里的一砖一瓦,他都能清楚知道它们的位置,毕竟,来过若印象深刻,依赖回忆都能记住了—— 他,喜欢纷幽烟,可她是贵妃,是朝王的女人,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见面。 他只能来这里,来这里远远地看一眼纷幽烟,也就只能远远地看一眼。 因为,大多时候,绝大多数时候,他是进不去的,是绝对进不去的。 他只知道,每当紫花树开的夏天,纷幽烟总会在殿外的紫花树下乘凉。 他会在这里,不说话,静静地,远远地看她,就觉得十分美好。 …… 朴若兰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莫非要我看薨了的她最后一脸,当作最后的告别吗他心里哀思。 朴若兰是想让我来安葬纷幽烟吗?可笑,真是可笑,这些事情我怎会有权利?她是父王的女人,生是父王的女人,死也是父王的鬼!他想入非非。 他一脸不解地望向朴若兰。 朴若兰一脸认真地看向他。 “进去吧。”朴若兰还没等熊续惺开口便说道。 宫女刚欲进去通报,便被朴若兰一个挑眉止住了。 走进,他便被琴声吸引去,隔着粉黄色的帐幔,隐约望见一纤瘦女子两腿屈在地上,面前是一把古琴,她轻轻撩动,轻轻吟道: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纷緼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好像……”他揭开帐幔一角一瞥,马上放下,心里七上八下,心里不禁一惊一喜道,“纷幽烟!” 他揉了揉了眼睛,看了看站在身后的朴若兰。 朴若兰也在看着他。 优美婉转的声音还在继续,在唱《橘颂》: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一曲罢,纷幽烟把手从琴弦上移开,搭在腿上,低下在琴弦上的目光抬起,隔着帷帐的两人就这样映入眼帘。 她不言,目光里虽有两人,焦点却是在他身上。 那一刻,他们相隔帷帐,眼神交汇。 朦朦胧胧的彼此模样,清清楚楚在彼此的心上。 他们的心似乎都像帷帐一样,摇曳着一种情绪,无法形容的、隐晦生涩的情绪。 沉默许久。 他终于撩拨开帷帐,走近。 纷幽烟不起身,不行礼,不问候。 “幽烟……”他唤她名,眼角噙泪。 她不语,默默凝视面前的男子。因为她坐着,而他站着,她只能微微仰起头,才能看着他。 那美丽的脸更让他一览无余,真是倾国倾城,光那一双眼睛,就可倾尽名门望族的万贯家财。 明眸善睐,他却读不出其中意。 从始至终,她都是冷若冰霜。 她不止是看见他后到现在一直冷若冰霜。 她的此生几乎就一直冷若冰霜。 她没有对他笑过,从来没有。她对朝王笑过,迫不得已。 “幽烟。“他说道,“我以为你死了。” 她不言不语,她默默看着他的眼睛,默默听着他的自言自语。 “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 “我一直很后悔,后悔城门下拔出了剑……” “可是,我不明白……” “你为什么要当奸细……” “朝国哪里亏待你了……” “你知道吗?” “这么多天来,我没有睡过一次觉……” “我只要一躺下,满脑子想起的就是你……” “我自始至终无法想象你会私通敌国……” “我努力说服自己,那日你袖口的赤蛮国令牌是我看错了……” “纷幽烟,我……” 两个字呼之欲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16章 当时学诗卿来亭,朴溪为师来路深 熊续惺站在花梨大理石桌大案前,离纷幽烟三步之遥,说:“我爱你。” 案上放了一册《楚辞》,此时竟自己翻开了扉页,或许是被风吹起了,或许是被一语惊起了。 纷幽烟的眼眸中似乎起了波澜,淡蓝色的眼眸映了素白色的男子和粉黄色的帐幔,她低了下目光,又抬起来,好似在将情感藏进了淡蓝色的海,让他觉得深不可测。 空气安静得不像样子,甚至仿佛还能聆听到早已弹尽的曲子,那余音袅袅;仿佛还能寻觅到早已唱罢的《橘颂》,那余音绕梁——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 他记得这首《橘颂》,纷幽烟时常用那白皙的十指将此诗弹奏,每次朝王的宴请、每次朝王的良辰美景佳节、每次朝王的兴致大发……她都会献上此曲,配合那悦耳的歌声,宛如之音。 当然,很多时候,他都是无缘听见的,他作为太子,几乎只有几次重大的宴席才能参与,其他的宫廷娱乐活动,他是无暇顾及的。不仅是无暇顾及,更是因为身份不便参与。 但是每听见她弹唱《橘颂》,他都会陶醉其中,无法自拔。 他能从歌声中想象面前的美女这样一个思想世界:她敬佩屈子啊,就像那生于南国的橘树,不喜迁移。她愿意啊,独立于世、清醒于世,像橘树横立水中一般不随波逐流,坚贞不移……她喜欢啊,“深固难徙,廓其无求”,与这样一心一意的人结生死之交…… 他还记自己第一次学《橘颂》—— 那是个连太阳都写满笑容的午后。 朴溪先生给他授课于卿来亭下,他还记得,那卿来亭的红漆栋梁都是金黄色的,洒满了温暖的光辉。 朴溪说:“太子殿下,我们今天来学一首诗。” 他一向对诗情有独钟,便也兴致满满,乐乐问道:“什么诗啊,别是何寻的诗就好。” 他对朝国第一诗人何寻的诗传诵甚广、人人称好,不以为然。 朴溪笑道:“《橘颂》。” 他喜诗,却并不懂诗。 于诗而言,他是喜欢自己的成千上万人中的一个,如沧海一粟,喜欢自己的人已经多得可以张袂成阴,有他,无他,无区别。 于他而言,诗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入眠前床头枕边的一卷诗意,闲暇时栖息的江南梦境而已。 他打趣道:“《橘颂》是什么?写送橘子的人吗?还是写人送橘子?” 朴溪捋了捋胡须说:“不不不,这是爱国诗人屈原的一首咏物抒情诗。” “唱《九歌》作《天问》赋《离骚》的骚人墨客吗?”他颇得意地说道。 “太子殿下跟我念吧。”朴溪点头道,“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 他才觉此诗之长,不算诗名,足足有十八行,真是长篇累牍。念惯了短小精悍的唐诗宋词,他面对这楚辞,只觉天壤之别,原先的兴致勃勃像那停歇在亭外花花草草上的蝴蝶,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摇曳的花蕾让人捉摸不透。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朴溪唤道。 “啊?哦!”太子殿下猛地回过神来,收起了停留在芬芳花草上的目光,转移到竹简上。 “太子殿下,是不是身体不适啊?”朴溪关切地问,“要不请大夫看看” “先生,没事。”他抖擞精神道,“继续吧,父王说过今天还要来检阅我的背书成果呢。” “太子殿下若用心学,也不难,到时候自然能让大王连连称好。”朴溪鼓励道。 他看了一眼朴溪说:“先生教得这么好,我可不想到时候连累了先生,一同挨责罚。” 此言不假,朝王因为疼爱他,平时他又勤奋好学、孜孜不倦,自然不会责难他,只会觉得是朴溪教得不好。 但若讲真,朝王也不会为难朴溪,他可是朝国丞相,两朝元老,让他做“太子傅”还是自己“折节下贤人”,当面相请—— 朴溪本是不愿做“太子傅”的,一来年事已高,风烛残年,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二来日常事务繁忙,不仅要协助朝王批阅奏章,还要管理国家大事,日理万机,身体已经吃不消了;三来初见太子殿下熊续惺,只觉其资质平平,不求上进,若是教他,怕是自己给自己身体雪上加霜。 那时何寻还在宫中,何寻年长太子不过十岁,却已是朝国第一诗人,人尽皆知。打个比喻,京城妇孺,就算不知道李白、杜甫,也绝对不会不知道何寻;就算念不出“举头望明月”、“两个黄鹂鸣翠柳”,也绝对不会念不出“心所怜兮,朝花已暮落,年岁如此兮,翩翩匆匆间”。 于是,朝王也很乐意让何寻教太子学文,做“太子傅”,考虑到朴溪的身体,这意愿便愈发强烈。 但朝王又顾及到朴溪历经沧桑,经验丰富,不仅能讲述诗文,还能谈论兵法、传授治国方略。朴溪甚至武艺超群,年轻时候身经百战,立下汗马功劳。如此看来,他还能指导太子练剑,让他秉文兼武。 反观何寻,他就真的只是个会吟诗作词的诗人罢了,能交给太子的只是诗情、诗心。 朝王在朴溪和何寻中陷入踌躇,一个老人,一个年轻人,真把他给难住了。前者吧,文不及后者,却贵在能文能武;后者吧,文登峰造极,无人可及,却只会此。 他恨不得让二人都做“太子傅”,把熊续惺教得十全十美,让他又能出口成章,又能练就盖世神功。于内,和自己治理国家、安邦定国;于外,和自己驰骋疆场、开疆扩土。 只是,真是苦了熊续惺,还是绮纨之岁,就是允文允武。 朴溪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看出了朝王的犹豫,便谏言:“将老臣与何寻诗人一并带到太子殿下面前,让其选一,既了却大王心事,又合了太子殿下的心意,岂不妙哉?” 朝王也觉得此法甚好,两全其美,于是依此计行。 其实朴溪此番谏言不过是给自己不做“太子傅”找个方式罢了。熊续惺与何寻自幼便相识、相知、相交,两个年轻人之间情比金坚,我一个老头子凑什么热闹呢再说了,谁会放着志同道合的朋友不选,选一个行将就木、素不相识的老头子?朴溪如此想到,觉得这下子这件事情终于迎刃而解了,不仅了却朝王的心事,还让自己顺理成章地不当“太子傅”,心中豁然开朗。 事情似乎和朴溪预料的一模一样。 熊续惺就这样端详起面前的朴溪和何寻,好像在选美般,从上打量到下,从左打量到右,就差把心掏出来看个一清二楚。 一个在他眼里就是个满嘴白胡须、不苟言笑、好似谁欠他钱似的“怪老头”;一个在他眼里谈笑风生、气宇轩昂、举手抬足间落落大方。 后者完全是颜值碾压前者,甚至甩出好几条街,再加上自己与何寻是老相识,“臭味相投”,他不禁纳闷:完全不用选啊,肯定是让何寻诗人教自己呀,闲下来还能一起谈天说地、嬉戏吵闹呢! 他出于想在父王面前表现得认真严谨一点,不想让他察觉自己的弄性尚气、草率了事,便装模做样道:“父王。儿臣认为两人才学都在我之上,都是朝国一等一的人才,完全可以做我的教书先生,儿臣真恨不得两位都是我先生。苦于无奈,只能选择一个。但是两人都太过优秀,难以割舍,不妨让儿臣问他们一个问题。父王意下如何?” 朝王觉得言之有理,连连称是,还感慨道:“父王的惺儿终于长大了,都有自己主见了,好!好!尽管问!随便问!回答不了算他们输!哈哈!” 他朝面前的两人使了个眼色,站在身后的朝王完全看不到,还以为在认真思索。 朴溪不禁暗喜:成了,不用做“太子傅”了! 他“认真”地问道:“敢问两位,当遇到本太子不听不学的时候,你们该怎么办啊?” 朴溪先回答:“太子,至高无上,面对太子,就如同面对大王一样。” 朴溪朝朝王长揖一躬,继续说道:“当然是听之任之。太子不听,那就是没到听的时候,要听的时候自然会来听;太子不学,那就是没到学的时候,要学的时候自然会来学。做臣子的,当然要顺从太子殿下。” 朝王不满地白了一眼朴溪,满眼期待地看向何寻,心想:朴溪这当了“太子傅”,还不是把惺儿宠上天了? 何寻真是“不负众望”,一本正经道:“太子不听不学,一方面我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是不是我教的不好呢?是不是我的教学方法不对呢? 另一方面,我会督促太子殿下,让他好好学****殿下如若不听,我一定会禀告大王。 我还会每日严查太子殿下的作业,如果不完成,重重责罚。还望大王能授予我这项权利。 另外,关于教学上,孔子有句名言,‘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我深以为然,不仅要传授太子殿下知识,还要让太子殿下明白如何思考,做到学思结合。 《礼记·学记》有言:‘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我教太子殿下,自然也要做到“教学相长”,不断提升自己的修养学识。” 熊续惺听了这一番话真是对何寻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禁心中感慨道:“不愧是天下第一诗人啊,连说话都头头是道,我跟定他了!” 虽然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他对父王“忧心忡忡”地说:“父王您看,儿臣觉得,做人应该要严格要求自己,做先生的也应该严格要求学生。可您看这,这大臣的一番话真是让人心寒啊,儿臣不禁担心,若是这大臣做了‘太子傅’,怕是管不住自己。何诗人就不一样了,能够严格要求儿臣。儿臣还请父王给他惩罚儿臣的权利,凡是我不听不学,就让他重重责罚儿臣。所以,让何诗人做‘太子傅’吧!” 朝王心中早就已经是这么想,岂有不应允之理,说道:“好,就依惺儿的。明日早朝,我便封何诗人为‘太子傅’,还望先生好好教导惺儿!” “大王放心,我一定教导好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本就聪慧乖巧,学习上肯定也会不负所托。”何寻自信满满道。 朝王抬头极目四望,说道:“那,我就放心了。” 朴溪称心,朝王安心,熊续惺开心,何寻诚心,一切似乎很贴心,但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过了一天,也就是到了朝王封“太子傅”的日子,何寻不见了。 朝王派宫女找遍皇宫,都不见此人。 朴溪更是气得让全宰相府的人出动寻找,不仅京城,连钟鼓街都寻了个遍,简直就差把皇宫的金砖玉瓦凿开,就差把家家户户的床被掀开了。 最后,朴溪悲哀地、不得已地成为了“太子傅”。 不过,朴溪在与熊续惺多年相处后,情况好转了许多,甚至,他们彼此开始庆幸能成为师生。 ……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朴溪拍熊续惺的背喊道。 熊续惺终于清醒过来,他觉得好像迷迷糊糊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想起了好多好多事情。 “对不起啊先生,这《橘颂》太枯燥乏味,不免走神了。”他抱歉道,“再来几遍罢,一定好好背下来。” 朴溪见他态度诚恳,便道:“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一个女子的声音像一道和煦的风拂来,带走所有倦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17章 初遇幽烟大美人,支走先生谈橘颂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而此声足以说明是个美人了。 熊续惺寻声而去,果见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在不远处,身后绽放了满园的六月雪。那便是纷幽烟了,不过他当时连见都没见过,认也不认识,更别提叫出她名字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邂逅,在六月的卿来亭下。 他觉得她就像是六月花开的六月雪,白色的花瓣就像她白皙的皮肤一样,她粉色的薄唇好似淡红色的花冠,六月雪在风中摇曳,就好似她拂动的衣袂,却在不经意间撩拨了情意。 从那以后,他的这个六月满是六月雪。 “先生,那位女子是?”他凝望女子,头也不回地问身后的朴溪,“我怎未曾在宫中见过?” “太子殿下,有这闲心,还不抓紧时间把这《橘颂》背下来。”朴溪稍显愠色,说道,“大王过会可是要来检查的。” 他只好作罢,低头兀自背起诗来: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纷緼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那女子轻移莲步,好似微风拂面,慢慢走近,他闻到一阵淡淡幽香,不似茉莉花的清香,不敌栀子花的浓郁,却格外沁人心脾。 他抬头一看,女子走近,接下去念:“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纤瘦的身体在淡黄色纱裙的衬托下更加婀娜多姿,宛如一轮隐约在云雾中的明月,忽隐忽现,朦朦胧胧。瀑布一般的秀发被翡翠玉簪从下而上挽起,打了一个新奇的发式,好似卷起一副水墨画,却又不卷到底,留下半幅露在外面,惹人遐想。 “这位公子,你是在念《橘颂》吗?”她还是按捺不住心情,明知故问,毕竟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诗。 只是她一开口就说错话了,面前的不是公子,而是朝国的太子。 朴溪说道:“纷贵嫔虽说初来宫中,但也太孤陋寡闻了吧,面前的可是……” 她那时还只是个贵嫔,还不是贵妃。 “先生。”他止住了朴溪说下去,“您今日该教的也都教完了,剩下的也无非就是背诵了。” 明眸皓齿,他想和这样的女子单独相处,便找了个支开朴溪的理由,说道:“先生在这里也帮不上我什么忙,反而耽误先生时间,我看先生还是回府吧,一来我一个人安静,更能记进心里;二来,万一父王来了,我若还背不出,也不会连累先生。” “太子殿下这话可是看不起老夫了,我既然是你老师,教不会你便是我的过失,哪有学生替老师受罪之理?”朴溪看向他,用责怪的口吻说道,“我自然是不会走的,朝王让我教导你学习,我自当恪尽职守。” 他说道:“先生,此《橘颂》我早就已经念会,无非就是差我背诵罢了,实在没有先生什么事了。我时常从父王那里听闻,先生作为朝国宰相,日理万机,不妨趁此忙去。” “我看你不是想背诗。”朴溪看了一眼纷幽烟说道,“你是贪恋女子的美色了吧!” 朴溪说罢,愤愤地扬长而去,离开的背影在阳光下,宛如一块黑色的写字板,写满了失望。 “先生!”他叫唤,“先生,我绝无此意啊!” 他懊恼地看着《橘颂》,阳光下的《橘颂》因为被自己的头给挡住,所以渲染出一片阴影。那一刻,他觉得懊恼就是黑色的,在阳光下愈发显眼。 可是如阳光般明媚的女子开了口,她说:“太子殿下?原来你是太子啊,刚刚失礼了。” 她语罢行礼,体态轻盈,宛如卿来亭外的蝴蝶。 “嗯。你是第一个在宫中叫我公子的。”他笑道,“正如先生说的,是初来宫中吧。” “回太子殿下。”她不卑不亢地说,“是的,昨日才来宫中的。” 昨日?太子殿下的记忆像天上的朵朵白云一般翻滚,又像亭外的蝴蝶一样翩翩起舞。 昨日是赤蛮国向朝国进贡美女的日子,那时的赤蛮国还是个依附朝国的小国,每年都会向朝国进贡不少美女、金银珠宝、布缎马匹和当地特产。 他还记得昨日在大殿之上,百官面前,带面纱跳舞的女子,好像就是面前这位。 那时她衣冠楚楚,亭亭玉立,举手投足间风姿绰约,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自然不是例外,觉得整个金碧辉煌的大殿都不如她耀眼,因为金砖玉瓦砌不出她一颦一笑。 “你是昨日大殿之上领舞的那位女子吧?”他说道,“那舞蹈真是如你一般倾国倾城。” 阳光倾泻在她那如花似玉的脸上,让人分不清脸颊上的那抹嫣然是害羞,还是阳光赋予的美好。 或许阳光也垂涎她的美色吧,要不然怎么阳光在她脸上就像是披了一件金灿灿的霓裳羽衣,让人觉得温暖得恨不得抱住她?他如此想着,只觉时光静好,一切遇见都是美好。 “嗯。”她点头道,“太子殿下真是谬赞了。” “哪是谬赞,轻盈优美,韵味十足,我在朝国好久未曾见过此番舞蹈了。”他称赞道,“关键是你的舞蹈和其他宫女的摆摆袖子,摇摇裙子大相径庭。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赤蛮国舞蹈中‘瑞彩蹁跹’与回眸间‘欲语还休’的意味是我朝国舞女自愧不如的。” “看不出来,太子殿下对舞蹈很有见解。”她说道,“我只是略展家乡舞蹈的皮毛罢了,不足称奇。” “皮毛?”他似乎对她的谦逊很不以为然,笑道,“难不成世间还有比你更好看的?” 此话她无法接,只好转移话题,说:“我有一问,不止可否一讲。” “嗯,但说无妨。”他补充道,“只要不是些什么《橘颂》、《楚辞》,都可以。” 这《橘颂》真是让他深恶痛绝。它就是风光旖旎、风和日丽中的一朵乌云,好好的一天就这样被它毁灭了,心中不禁暗骂道:“好你个屈原!真是糟糕的一笔,把大晴天都涂抹成乌云密布了。什么‘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呀,人家伯夷至少不会像你一样写这些隐晦难懂的诗句吧!” “太子殿下为什么这么反感《橘颂》啊?”她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问道,“还是说太子殿下也有念不会的诗啊?” “才不是念不会的诗呢。”他狡辩道,“这诗我当然会念,只是不会背罢了。” “那难道《橘颂》真的有如此难吗?”她问道,“莫非《橘颂》是所有浩瀚诗海中最难的一首诗?” 她问到他的痛处,他不禁向她诉苦:“可不是吗?这《橘颂》真的要把我搞得一个头两个大,要我说,其他的诗就是船帆或扁舟,可以轻松驾驭,偶尔经历一波三折。而《橘颂》就是一块木板,我乘一块木板下海,还不是被波涛汹涌的海浪给拍死了?” 她觉得他们说了个很神奇的比喻,就像那束阳光打在他的腰间玉佩上,玉佩变成五颜六色一样神奇。 “怎么说呢?”她不解,她可是对《橘颂》情有独钟。 他道:“因为《橘颂》,父王要来检阅,搞不好就是一顿责骂,责骂倒也还好,关键是在父王面前的印象就差了;因为《橘颂》,先生被我气走了,你瞧他那生气的样子,讲不定就要去父王面前指责我的不是;因为《橘颂》,我大好的一天就这样子没了,要是换首‘正常’点的诗,我早就背下来了,还能自己去父王面前背诵,让他刮目相看,又何必在这卿来亭下惆怅不已,巴不得父王晚些时候来,好让自己抓紧时间背出来” 太喜欢一样事物,就会竭尽全力为它辩护,容不得他人说不是。她钟情《橘颂》,自然也要为《橘颂》辩护。于是她说:“太子殿下此言差矣。” “哦?”一般女子都是附和他,从来没有一个女子当面反驳,便道,“你可知道你是除了父王和先生,第一个违背我心意的?” “那我就做这第一个,不行吗?“她眨了眨眼眸,无限妩媚,让人无法拒绝。 “行不行就看你说得有无道理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要是胡搅蛮缠,那不仅不行,还要受罚。” 那是一双最灵动的眼睛,像是一片天空,包含了人间的风花雪月、喜怒哀乐,总之,所有的美丽与情感都在她那眼里。只要望一眼就会深陷其中的魔力,终究是无法用语言描绘的。硬是要比喻的话就是如谜一般的故事,吸引人,又不让人懂,说不清,道不明。 她说道:“你厌《橘颂》,因为大王要来检阅,可曾想过如果你将这么难的《橘颂》都烂熟于心,在你父王面前倒背如流出来的话,你父王岂不是拍手称好,对你格外喜欢?你厌《橘颂》,因为它让先生愤然离开,可这难道不是因为我吗?” 清风徐徐,发丝飘飘,她伸出柔荑之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胭脂水粉恰到好处地涂抹在清秀面庞上,皮肤吹弹可破,这一幕简直像一面倒影镜花水月的湖面,美得让人唏嘘。甚至,让人杜口木舌,生怕一开口就泛起了湖面的涟漪,让这一层静谧荡漾开去。 “你厌《橘颂》,因为它占据了你的时间,可是没有《橘颂》,你也不会遇见我,不是吗?难道《橘颂》换一场邂逅,不值吗?”她继续说道,“你也说了要抓紧时间,那就抓紧时间,而不是一味抱怨。” 他听了后思绪万千:我难道遇见她表现得很开心了吗?我难道真的喜欢得那么明显吗?我难道真的被她说服了吗? 她说了后百感交集:我到底是在意《橘颂》,还是在意面前的人?我是不是表现得太自恋了?我是不是在自作多情啊?人家怎么可能为了我,人家可是堂堂太子,人家见过的美女肯定比我化过的妆都要多,人家又怎么会在意和我的一次相遇呢? 清风又徐徐,发丝又飘飘,他走近她一步,她后退一步,连六月雪都看不下去,弯下腰遮住脸。 他说:“除非你教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18章 初为人师恍如梦,如梦初醒仍嫣然 纷幽烟听了这话,睁大了眼睛,像两颗黑白相间的琉璃珠,真是美目盼兮。旁人见了,恨不得把这双瞳孔的主人像拿琉璃珠似地揣在手中,先好好欣赏一番,再好好擦拭一番,最后好好温暖一番。 只不过,这琉璃珠流转到了一个好奇与担忧交织、惊讶与惶恐并存的心境:除非你教我?我难道没有睡醒?还是说我发烧了?或者是在梦里?为什么堂堂太子殿下会让我这区区一介贵嫔教他念诗?为什么他的眼神炽热得让自己难以直视?为什么他的脸颊轮廓总给人一种亲近又疏离的感觉? “你怎么不说话?”卿来亭下熊续惺开了口,“你在做梦吗?” 卿来亭是一座如画般的建筑,梁上墨笔丹青勾勒出龙凤呈祥之景,那巧夺天工的构架,那凹凸有致的花纹,粉以金漆,甚至比照耀进亭中的阳光还夺目,好似一副用金笔锲而不舍数十载而成的巨作。 她望见,只觉自己如龙凤般遨游在瀚海崇山之上,恍如梦里。自己在赤蛮国二十年,不曾见过如此场景,连一座亭子都金碧辉煌。她更意识到,面前的男子就是未来的真龙天子,就是能主宰如画江山的人,就是能填满瀚海、铲平崇山的人,又怎是自己高攀得起的呢? “嗯,本来就是在做梦嘛,百日做梦、哑子做梦、一梦华胥、梦幻泡影、梦往神游……除了‘梦想成真’,所有带梦的成语都可以用上了。”她喃喃自语,那无辜的表情真好似说梦呓一般,而这卿来亭,这太子,就是她的梦乡了。 “你在那‘嗡嗡嗡’地咕哝什么东西?”他说道,“像只蚊子一样。” “啊?”她一惊道,“没有没有。” 她心里犯起了嘀咕:原来我在他眼里就是只讨厌的蚊子,不仅令其讨厌,还纠缠不休。我真是自作多情了,还是赶紧找个理由‘飞’走吧,不然等会真的惹恼他了,就被一巴掌拍成一滩烂泥了。 不过自己的充其量应该都不配称作烂泥,将烂泥跟自己相提并论就是贬低烂泥的身份了,自己明明就是一粒尘埃啊。别人都说卑微到尘埃里,那尘埃要如何形容自己的卑微? 或许自己应该不是一粒尘埃,而是半粒尘埃,因为还有半个生命时光要卑微在这宫殿之中。但是,每天清晨都有打扫宫殿的下人,总有一天,自己这尘埃也会随之被扫地出门吧。 她这么想着,木讷地看着他,居然真见一只手掌拍来。完了,要成一滩烂泥了。不,要尘埃落地了。 “啊!”她大叫出来,身体吓得直哆嗦,像一只受寒的兔子。 她低头紧闭双眼,天空般的眼睛终于看不见天空。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酥麻酥麻的感觉,这感觉顺延肩膀,像潺潺溪水,流淌到肩膀下面一点点,再下面一点点,往里面一点点,再往里面一点点的地方。 “你干什么?”他像个做错事却浑然不知的孩子般发问,“干嘛紧张成这样?” “嗯?”她轻启薄唇,气若幽兰。 好奇怪,居然没有感觉到疼痛,莫非这太子殿下心慈手软,留了自己一条活路,还是怕自己玷污了这卿来亭?可肩膀上酥酥麻麻的感觉又是什么?为什么感觉全身都要酥了?为什么感觉心”砰砰砰“地弹琴?为什么全身都像软了般没劲? 她忍不住想“探”个究竟,于是慢慢睁开眼睛,缓缓抬起脑袋,捂眼的十指紧闭的手掌慢慢分开,一根手指,两根手指,三根手指…… 她小心翼翼地透过指缝“窥探”,只见一张俊朗的脸,眉宇微颦,他的手在揉自己的肩膀,别样的“润物细无声”。 她大惊失色,用出这辈子最大的力气,一把将他的手“扔”开了。 她惊道:“太子殿下,你干什么!” 话语间她看到他的手被自己抓出一道浅浅的红印子,在阳光下宛如抹上胭脂,有点刺眼。 她本意并没有想这样,只是一切太突然了,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我看你迷迷糊糊。”他天真地说,“我想把你揉醒。” 把我揉醒?原来就是这么简单呀?直接拍醒我、骂醒我不就好了吗?再说,我根本没有睡觉,只是思绪像卿来亭外的蝴蝶般纷飞了而已。以后可能有个成语叫做“幽烟梦蝶”,她想。 “哦,我只是有些想入非非罢了,就算睡着了,太子殿下叫醒我就是了,何必这样。”她故作冷漠地说完,还是心疼地一瞥他手上的红印子,然后双手缠在腹前,十指纠结,宛如做错事却知错难改的小孩。 他视线下移,凝聚在她手上,涂了淡紫色的指甲油,宛如添来了卿来亭外的十簇薰衣草,美丽迷人。被这样的手指所弄疼,也算是心甘情愿吧! “不是。”他道,“你反应怎么那么大?” 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觉得酥酥的,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哪里酥啊?”他狡黠一笑道。 “哪里都酥。”她白了一眼道。 那按她的意思是不是说,肩膀下面一点点,再下面一点点,往里面一点点,再往里面一点点的地方,也就是心的地方,也是酥的呢? 他如此想到,便道:“我发现和你聊到现在……” “嗯?” “你都没有笑过。” “嗯。” 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这卿来亭是透明的,阳光根本没有被亭子格挡一丝一毫,全打在了自己脸上。 他道:“我发现和你聊到现在……” “嗯?” “你脸越来越红了。” “嗯。” 她觉得“嗯”真是世界上最尴尬的字眼,越想以此来化解尴尬,就越是尴尬,却还是只能尴尬地说“嗯”,因为不知道还能回复什么才可以不尴尬。 他道:“我发现……” “等等。”她攥紧拳头,终于说出了新的词汇。 他听后倍感空气清新,似乎还能闻到薰衣草的香气,夹杂了一些汗水的气息。 “太子殿下可还记得我有一问吗?搁置了这么久,可否问太子殿下了呢?”她念念不忘地说道,“还是说太子殿下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前后不过转瞬之间,怎会忘记。” 对他来说的转瞬之间,对她来说如天荒地老之久。她感觉急促的心跳都可以弹奏好几遍《橘颂》了,若他听得到,早就能做到“耳熟能详”。 可惜他听不到,这些不都是应该摇曳在梦境中,像薰衣草一样一簇簇默默开放在心底的心事吗? 还好他听不到,不然她多丢脸,不过应该不会“丢人”吧。 “你不问?”他看若有所思的她,说道,“你不问就算了。” “我问!我问!”她赶紧回应。 她可不想白白让他占了便宜,尽管他也没有白白占了便宜,这不,手上还有自己抓挠出的红印子,至少应该会比自己脸红吧。 她又心疼地看了一眼,下了决心似地抿了下嘴唇。嗯,不想白白错过这次机会。 “你是怎么认出我就是昨日大殿之上领舞的那位女子”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饶有兴致地看她,宛如在欣赏一朵六月雪。 “因为你的眼睛,就是一片天空。” 她听得一头雾水,这算是敷衍自己吗想罢,举头望天,淡蓝色的天空干净得除了云朵和太阳,就只有琼楼玉宇的屋檐一角。 目光缓缓从天空如一道道阳光般倾泻而下,绿绿的树木,红红的卿来亭柱子,还有亭外那白白的六月雪,紫紫的薰衣草,真有一番“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意境。 只不过这“闲”很快就被他的话语打破了。 “坏了,坏了。” “怎么了,怎么了?” “只顾和你说话,《橘颂》还没有背出。” “是太子殿下自己要和我说话的,怎么能怪我。” “放心,我不怪你,我赖你。” 他把《橘颂》摆在她面前,说:“教我念吧。” 她哪里需要看这《橘颂》,《橘颂》早已像六月雪与薰衣草一样在心田上根深蒂固,早已像阳光般洒满心田。 “太子殿下,不是说你会念了,只差背诵了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 “太子殿下,你不是对先生说的吗?” “傻。” “啊?” “我那是骗他的,不然怎么和你独处?” “啊?” “傻。” 她觉得天旋地转,心好像像那风中的薰衣草,被风吹到了天上,沐浴阳光。 准确来说,是被捧到了天上。 “咳咳咳。太子殿下请看书,不要看我,我脸上又没有写《橘颂》。” “我哪有看你。你若不在看我,你怎知我在看你?” “啊” “傻。”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 突然,卿来亭外传来宫女们的窃窃私语,说动了全神贯注的两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19章 喋喋不休新宫女,念念不忘新来此 熊续惺、纷幽烟二人闻声望去,只见两个浇花宫女正弯腰在那不远处的花丛旁,面前是一簇簇的薰衣草和一朵朵的六月雪,而她们的嘴巴就像那洒水壶一样滔滔不绝。 二人断定,她们口水都能将薰衣草和六月雪给淹死了,真是没完没了。 或许她们不曾注意到卿来亭下有一位“教书先生”和一位“学生”吧,而这“学生”还是太子,就算是她们的主子来了,也要行礼。这是不是说明他并不是每天按时来这卿来亭下学习?这卿来亭更多时候是无人光顾的,要不然宫女们怎么会瞧也不瞧一眼就兀自浇花了呢?浇花也无可厚非,关键是还口无遮拦。 她如此想到,不禁在心里说:“看来太子殿下也没有想象中的热爱学习,要不然就是学习的地方都不止一个。今天在这‘卿来’亭念诗,明天就到什么‘卿去’亭,后天就到什么‘卿卿’亭,大后天就到什么‘我我’亭,来去都要‘卿卿我我’嘛。” 如此说来,这王宫就比她想象中的又要宏大,她见识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她已经停止吟咏,熊续惺也随之放下《橘颂》,默不作声。 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那他也听到了她的呼吸声?她胡思乱想后屏息凝神。 “你听说了吗?” “姐姐听说什么了?” “你看你,平时就只会浇花、洗衣、扫地,初来宫中也不会多留意,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一概不知,真是一辈子的婢女命。” “好了好了,我的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嘛。” “宫里新来了一个纷贵嫔。” “就是那个传闻风姿绰约、倾国倾城的纷贵嫔?” “可不是嘛,我还听说是昨日才来的,是赤蛮国进贡的美女。” “这我知道,我还听见我家主子回宫时一脸不悦,嘴里说:‘真是个妖艳贱货,跳个舞就艳压群芳了。’姐姐你说,她真有这么大本事吗?” “这还用说,准是一只狐狸精。” “大王肯定知道她是狐狸精,不然按照以往惯例,赤蛮国进贡的美女,最差的也封‘妃’了,却只封她个‘嫔’。” “你别忘了,皇后最近才去世,这个时候怎么能封‘妃’呢,要我说,封‘贵嫔’已经是了不得了。” “还是姐姐‘深谋远虑’,我都差点把这事给忘了,那皇后真是可怜,突然就患病而死。” “皇后儿子之纠公子更加可怜,眼看就要当上太子,结果成了‘哀子’,要不然怎么轮的上续惺公子当太子。” “原来,现在的太子是这么来的啊。” “可不是嘛,要是皇后还在,太子肯定是之纠公子的,真是造化弄人啊。” 她看了一眼熊续惺,这一眼无限悲伤,甚至被这么看一眼就会感到心疼。 他摔下书,大步走到那两个宫女面前,斥骂:“放肆!你们好大的胆子!” 那两个宫女抬起身一看,吓得手中的洒水壶掉在地上,把衣服都给溅湿了。 两个宫女连忙跪在地上,也不管地上是一滩湿水,急不择言道:“太……太子殿下……” 他继续斥骂:“你们两个算什么东西,敢当人面指指点点!” “太子殿下饶命啊。”两个宫女自己掌嘴,哭道,“奴婢知错了,都是奴婢嘴贱,奴婢真是有眼无珠,没有看见太子殿下和纷贵嫔。” 他欲言又止,原来是见她蹒跚而来,路过那石铺小路,脚被搁得难受。 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个宫女,宫女们的手脚还在哆嗦,像是被赶在门外的狗,忍受冷冽的风。 而此时却是一阵和煦的风拂来,连六月雪和薰衣草都舒服地伸展腰肢,在风中跳起舞来。 紫色的薰衣草飘在空中,宛如大好年华的姑娘翩翩起舞,停下的时候,不禁让她本该无情的心变得多情:这两个狗东西,背后伤人也就罢了,光天化日之下,太子殿下面前,还敢如此出言不逊,罪无可恕。可是,她用心观察—— 透过她们的面红耳赤,她能看到两张青春的脸,她们和自己的年龄应该相差无几吧? 听闻宫中女子不能披头散发,她们的桃丸头梳得那么不像样,还有几缕发丝没有被缠上。 连整个发型都这么不像样,怕不是久待宫中的宫女吧? 她们跟自己一样,初来宫中,只觉新奇,才会说话这么不上心吧? 自己不也是称呼太子殿下“公子”吗?自己若不是被原谅,岂不是也罪无可恕了? 都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宫中更是讲规矩的地方吧? 都说“少说话多做事”,这个地方有多少祸从口出? 如果有一天,自己犯错,不也是像她们一样跪地求饶吗? “太子殿下。”她说,“饶了她们吧,只是新来的宫女罢了。” “谢谢纷贵嫔求情。”她们齐声道,“纷贵嫔心胸开阔,日后定能受大王恩宠。” 她眨了下眼睛,藏尽思绪。赤蛮国送她来朝国的目的,受宠只是表面,更深的布局才因此展开冰山一角。 倒是这两个宫女,还有一颗受恩宠的心。 她只觉可怜,多少人怀揣荣华富贵的美梦踏入宫,最后沦为唯唯诺诺的下人,多少情窦初开最后付诸于老树昏鸦? 她见他还在犹豫,似乎咽不下怒火,便眼角微挑,示意两个宫女离开。 “你心胸真像这两个宫女说的。”他看了一眼她,目光自上而下,说道,“开阔。” 她嗔怪:“太子殿下说什么呢,还不快回去继续念诗!” “我扶你过那石子路。”他道。 “啊?” “我看你走来时像只鸭子。”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这几句什么意思?”他问道。 她说:“你那无私的品行哟,恰可与天地相比相合。我愿在众卉俱谢的岁寒,与你长作坚贞的友人。你秉性善良从不放纵,坚挺的枝干纹理清纯。” “好!”远处传来掌声,愈来愈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20章 挪位长凳非无谓,占书占身站起身 是谁在拍手称好?纷幽烟顿生疑惑,难道这宫中还有人能随意评论太子不成?不会又是像自己一样不明事理的下人吧?难道最近宫中的新人那么多? 她看了一眼熊续惺,留意到他虽然还是坐在亭下的座凳上,还是一副淡然的表情,但是已挪开了距离。 这是一条两米长的红漆长凳,不过这红漆与柱子上的红色相比深沉了不少,完全不搭配。 她一看就知道,这红漆长凳本不属于卿来亭,而是从宫中其他地方搬过来的。常人在亭下歇脚,大都倚坐在亭下的台面上,太子就是不一样,还让人搬来了坐凳,真是潇洒惬意。 她能如此明显地感受到他挪开了距离,是因为他们坐在同一条长凳上。 她坐在长凳的这一端,他坐在长凳的另一端,之间原本只隔开了半尺,现在隔开了一尺多,对敏感的她来说,想忽略都难。 就像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中间突然出现了一条裂缝,就算再细小,也能察觉到。 这个比喻比较矫情,他们相识才不过一个时辰,彼此完全不熟,不仅素不相识,而且风马牛不相及。强行说有瓜葛,那就是源于一句“青黄杂糅,文章烂兮”,一声“公子”罢了。 但是,毕竟坐在一起,总有一丝亲密的意味,哪怕只是一丝,也是有,聊胜于无。 她原本是站着“教”他念《橘颂》的,说是“教”,只不过是背一句诗,然后让他跟着将这一句诗念出来罢了。 想到这里,她就来气,那先生走了也就走了,还随手拿了一本《橘颂》去,原本好好的两本《橘颂》,“先生”一本,“学生”一本,正好。 现在只剩下一本《橘颂》了,她还只能给他,谁叫他不会念诗,还是朝国的太子,除了朝王和他先生,应该再无人能拒绝他。 她自然不敢有异议,只能安慰自己,给他就给他,反正早就已经将《橘颂》牢记于心,倒背如流,也不需要书。 书给他,她也就认了。令她感到可恶的是,给他书他还不看书,坐在凳子上的他一直抬头看她。 抬头的他神情不悲不喜,她甚至觉得他在打瞌睡,或者发呆,或者神游,可那俊俏的嘴巴分明还在随自己念道:“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他完全不需要书,需要书的是她——她需要一本书遮住自己的脸。 她又回想起前面从两个宫女浇花的花丛中走来,她都没答应,他便主动扶她过石子路,她完全没有觉得自己从他口中的“鸭子”蜕变成“天鹅”,反而认为自己走路的样子更加难看了。 如果说她原本是只鸭子,那被他扶着就成了杨柳,鸭子至少多多少少还有点主见,杨柳就一点主见也没有了,随风摇曳。她好似被他牵走一般,大脑一片空白,眼睛里除去几片白云再也不敢有其他,脑中默想: 他是风吧,要不然我为何在他搀扶下如杨柳般摇摆,好似没有了他“轻风拂杨柳”,我就会跌倒似的,可他为何要把我吹拂得软绵绵的? 他是风吧,要不然我为何像白云一样认他“摆布”,他让自己往左走,我脚永远不会往右迈? 他是风吧,要不然我为何总有一种若即若离的错觉,可风来无影去无踪,我又能见他几回? 他是风吧,要不然他的脸为何被我的青丝纠缠不休,他的心湖也会被我的青丝惊起涟漪吗? 他是风吧,要不然他的嘴为何说出的话语永远那么霸道,我为什么永远反驳不了他? 他是风吧,要不然他的手为何要紧紧挽住我的腰,冰冷冰冷的手掠走自己的温度,他难道不知道他是风吗? 中途他说:“你若不想我再看你,你就坐在我身边吧,不然你这张脸我是看不够的。” 不过一分钟的路程里,她看不见薰衣草、六月雪,望不见蓝天白云,可她眼睛一直是睁开的,这是为什么呢? 她觉得,心,被一个叫“续惺”的家伙蒙蔽住了,连同眼睛。可“续惺”还是她从宫女口中听来的,他姓什么呢? 她最后终于很不要脸地坐到了他的身边,一是因为脚酸,站着“讲课”哪有坐着“讲课”舒服;二是因为确实不想让他再抬头看自己,弄得自己一脸尴尬;三是她也想体验一下和堂堂太子殿下“平起平坐”的感觉。 只是,结果总是出人意料。刚开始,她坐在离他最远处,半个身子在长凳上,半个身子“悬”在半空中,然后听他一遍一遍地说:“坐过来一点,再坐过来一点。” 最后他们就只隔了半尺。 她好不容易习惯了这种距离,都还没有用心估量出到底是几厘米多几毫米,现在就被一声“好”和一阵掌声给挪开了距离,对她来说真是一点都不好。 她闷闷不乐地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真是应了那一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朝王!”她心中惊道,连忙从长凳上跳起,一个箭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那长凳都被她的大动作给吓得哭出声,发出“呲呲”的摩擦声。 安坐长凳上的他不禁被眼前一幕折服,看似弱不禁风的她,居然力气这么大? 她终于知道他为何挪动身子将距离半尺拉到距离一尺以上,是因为看见了朝王。 可对她来说,见了朝王,他们一尺之遥也是大罪,应该马上站起来撇清界限。如果面前有个洞,她不仅要钻进去,还要把洞封住。一介贵嫔和太子殿下坐在一起,成何体统? 该当何罪? 她似乎已经准备好学那两个宫女下跪求饶了,连措辞都想好了—— “大王,嫔妾有罪,还望大王责罚。嫔妾无意间路过这卿来亭,见太子殿下在念诗,恰是自己所喜的《橘颂》,便在此多逗留了,殊不知打扰到了太子殿下和大王。” 到时候这样说,应该能活命吧,她咬了咬唇,心中想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21章 声泪博情非心愿,动以心机非薄情 “嫔妾参见大王。”纷幽烟屈身行礼,衣袂沾地,青丝滑下,宛如一道黑色的瀑布,流淌出女子的媚态。 朝王身边两个宫女一左一右,轻摇蒲扇,她跪在地上,还能感到一丝一丝清爽之意,紧张的心也随之冷静下来。 她自我鼓励,总是要面对朝王的,哪怕他权倾天下,哪怕他后宫佳丽三千,自己也避无可避。因为,她作为赤蛮国的美女被进贡到朝国,自在大殿之上跳舞时起,就注定要完成自己的使命——蛊惑朝王,祸害朝国。 熊续惺从坐凳上起身,一脸庄重地说:“儿臣参见父王。” 她在地上听了,虽然目光向下,只见朝王的鞋子和袍子的一角,却能从他的语气中认定,他和之前玩世不恭的模样截然不同。 “起来吧。”朝王说道。 她知道此话是讲与两人听的,却故意不起身,心中自有打算—— 现在若起身,只让朝王觉得自己与寻常女子一样,寻常女子比比皆是,自己又怎能从寻常女子中脱颖而出呢? 都说第一面最重要,虽然她已经与朝王在大殿之上见过第一面,可是那时百官在场,众目睽睽之下,朝王又怎能目不转睛地看自己呢?最多只是多看一眼罢了。 这么想或许是高估自己,自己在美女如云中,说不定一眼也不被瞧上,不过她想起“续惺”曾说:“你是昨日大殿之上领舞的那位女子吧?那舞蹈真是如你一般倾国倾城。” 她想起自己当时说了声“谬赞”,他回道:“哪是谬赞,轻盈优美,韵味十足,我在朝国好久未曾见过此番舞蹈了。关键是你的舞蹈和其他宫女的摆摆袖子,摇摇裙子大相径庭。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赤蛮国舞蹈中‘瑞彩蹁跹’与回眸间‘欲语还休’的意味是我朝国舞女自愧不如的。” 她又想起他说:“难不成世间还有比你更好看的?”他说的是自己的容貌,还是说跳的舞蹈?她真后悔当时没有问个一清二楚,可细细想来,容貌好看,舞蹈好看,自己更喜欢哪一个呢? 那她自然会像大多数女子一样喜欢容貌,这是脱不了俗的。于是她在地上微微挺起胸,微微抬起头,似乎找到了一抹自信,心就像沐浴在阳光之中一般,开朗起来。 倘若“续惺”此话当真,不是信口开河、夸夸其谈,那她应该已经赢了。 毕竟“父子同心”,朝王的儿子都会叹服她的美,作为父亲又怎能幸免呢? 毕竟“有其父必有其子”,反过来应该也一样,“有其子必有其父”,不然子从何来? 她突然得意,满袖春风,脸上涂了浓妆,却能表现出一副洗去铅华般的淡然神色。 朝王见她伏地不起,娇弱的手掌搭在卿来亭的红漆地板上,宛如亭外的六月雪飘落在亭子,本就雪白,加之以红木相衬,白就更白了,落花如此尚且有人同情,何况是人呢? “纷贵嫔也起来吧。”朝王怜道,“地上阴冷,膝盖易凉。” 应该还能再装聋作哑一番,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她不起身,亦不语,开始酝酿起一种情绪。 朝王稍显愠色地说:“你这是做什么?” 此时晶莹的珍珠滑下,不是天空泛起瓢泼大雨,而是她的眼角泪如雨下。 她哭道:“大王,嫔妾不起来,嫔妾有罪,还望大王责罚。” 他俯下身子看她哭得梨花带雨,诧异地问:“哦?纷贵嫔昨日才入宫,何罪之有?” 她紧咬嘴唇,感到一丝疼,泪便又流了下来。 “嫔妾无意间路过这卿来亭,见太子殿下在念诗,恰是自己所喜的《橘颂》,便在此多逗留了。”她将早已准备好的“供词”半吞半吐,“殊不知打扰到了太子殿下和大王。” 她话语间不停扶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眼角,宛如擦粉般精细,真是让人看了就为之动容。 只是原本的粉饰褪去了,嫣然的脸颊少了几丝淡红,多了几缕白皙,像是被雨水洗过的六月雪,白色的花上只剩下淡红的花冠,也就是那红唇还没有化去了。 “纷贵嫔言重了。”朝王笑道,“卿来亭是学习之所,你在此谈诗论道无可厚非,又怎有打扰之说。” 他一语方休,又以一种嘲笑的口吻道:“‘你那无私的品行哟,恰可与天地相比相合。我愿在众卉俱谢的岁寒,与你长作坚贞的友人。你秉性善良从不放纵,坚挺的枝干纹理清纯。’纷贵嫔言中意境出自屈原,却可胜过屈原了,哈哈哈。” 她止住泪,脸颊泛起红晕,羞涩道:“大王是在笑话嫔妾了。嫔妾才疏学浅,又怎能与骚人墨客相提并论,还望大王收回这番话,嫔妾实在受不起。” 她在赤蛮国便听闻朝王能文能武,不仅能打下江山、指点江山,腹中笔墨也是能写下江山,称得上“满腹经纶”。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自己翻译的诗句他竟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不是博闻强记,是万万做不到的。 此时夸赞他一番,总是没错,于是还屈在地上的她“佩服”地说:“嫔妾在故国,素闻朝国的王学富五车,此生有幸见识,该是三生有幸,此行不枉此生。” 朝王听了还真是笑开了花,比亭外百花齐放还要绚烂几分,连额头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满意地说:“本王不曾与你谈一诗一文,贵嫔怎知我学富五车?” “大王,此言对,也不对。”她见勾起了他好奇心,便继续道,“诗文固然可知腹中诗书多少,可大王能一字不差地复述我的解释,怕是寻常文人也做不到,大王能力,从中可见一斑。” 他佩服面前女子,绝非寻常女子,秀外慧中。 他略带宠意地说:“贵嫔言之有理,可以起身了。” 说罢他挽起她的胳膊,却被推开,衣袖起伏间,空气中多添了几抹幽香,沁人心脾。 她委屈地说:“大王若是不原谅嫔妾,妾就不起来。” 她不停故作,却不曾留意,熊续惺在一旁,默默不语地看她,一直到现在还在看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22章 太子妙回朝王问,无奈忘诗终是忘 “本王原谅你便是。” 他心中本就怜惜之意多于责怪之意,或者说毫无责怪之意。 “大王此话当真,切莫欺瞒嫔妾。” “君无戏言。” 纷幽烟这才“端起”衣裳,直起柳腰,颦眉,略显艰难地站起来。 白裙拢起,与绯红的脸遥相呼应,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跪累了吧?” “嫔妾不累。” 她这才看清朝王,脸有疙瘩,肤色苍黄,胡须灰色,发已斑白…… 她洞若观火。 那疤痕满布的双手记载了持刀握枪的岁月,那宽广的眉宇容纳了豁达开朗的性格,那略带笑意的嘴角说出了几缕和善…… 与她印象中还是有不少出入。 朝王见长凳上的《橘颂》,才想起此次来卿来亭的目的,差点因眼前的女子出神,本末倒置。 “惺儿。”他转向一旁默默站着的熊续惺说道。 “儿臣在。”熊续惺悄然收起了徘徊在纷幽烟身上的目光,看向他说道。 “今日你这《橘颂》会背否?”他问道,“父王特意来检验。” 熊续惺不假思索道:“儿臣从一早吟诵到方才。” 他还不能熟背,先前虽说朴溪和纷幽烟教他多遍,但毕竟,再加上与她那会,心思就像亭外白云,左右不定,自然记不住多少。 他回答“吟诵至今”最好不过,一来表明他勤奋刻苦,二来他若背不出也情有可原,毕竟尽力而为了。如此最多让朝王觉得他天资不行,不然满口应允,结果做不到,那才最让朝王生气、失望。 作为太子,被父王指责资质平庸总好过是说谎、虚伪、自负,这点他心知肚明。 纷幽烟显然很认可他这一点,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不禁趁父子二人对话,在朝王身后竖起大拇指给他看,“以资表彰”。 熊续惺会心一笑。 朝王道:“我来之前,朴臣曾到我那,一脸愤懑,说是我惺儿今日不务学业,可有此事?” 她想起“续惺”所言:“因为《橘颂》,先生被我气走了,你瞧他那生气的样子,讲不定就要去父王面前指责我的不是。” 她不禁心中暗叹:太子殿下料事如神,可为何觉得他是乌鸦嘴? 天上云雀自在飞翔,他却像是被封锁住了,《橘颂》“锻造”的“牢笼”,让他插翅难飞。 “回禀父王,这话真是朴先生错怪我了。”他解释道,“先生与父王日理万机,我又怎能耽误,便让他教自己念会一遍就去处理政务,然后自己再背诵《橘颂》,本想节省他时间,殊不知他会在父王面前如此说我。” 他违心地嫁祸朴溪,以求自保。心中很是愧怍,却只能安慰自己:谁叫朴溪要在父王面前告发我,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再说,朴溪可是两朝元老,朝国的大半江山都是依靠他打下来的,就算是父王见了他都要以礼相待,又怎会责备呢?最多也就是稍稍说上两句罢了。 纷幽烟感到庆幸的是,在她眼中严厉的老头居然没有在朝王面前说出她,若是他说“太子殿下与纷贵嫔‘约会’”、“太子殿下沉迷女色”之类的话语,她岂不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如此看来,他们已是万幸,朴溪还是很照顾熊续惺这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学生的,不然早就让他们两人“身败名裂”了。 不过他们两人貌似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吧?有吗?没有吧? 纷幽烟思索着,觉得就算是朴溪说出所有起因结果,朝王也不会贸然相信,一个可是太子,一个只是自己的贵嫔,怎会有“火花”? “那惺儿就将《橘颂》背与父王听听,若背出来了,父王就信你。”朝王看了一眼纷幽烟,说道,“若背不出来,就是纷贵嫔打扰到太子殿下了。” 说好的“本王原谅你便是”呢?怎么又责怪上来了?她心中骂道。 熊续惺不慌不忙地说:“听父王就是。” 一首《橘颂》娓娓道来: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 他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内心却是很没有底气,就像是走在独木桥上一样,摇摇晃晃,忐忐忑忑,随时有风险。 他仔仔细细地回忆起纷幽烟念诗的情形,大脑疯狂地将零零碎碎的片段整合在一起——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他的脸颊被阳光镀了层金光,在朝王眼里似乎是平添了一抹“自信”,可在纷幽烟眼里就是徒增心慌——阳光暴露真相。 她在朝王身后一直凝视熊续惺的眼睛,那一刻,她隐约看见他的瞳孔中竟是自己,她心一惊:他是在拼凑与我的回忆吗? “纷緼宜修,姱而不丑兮。” “不丑兮……不丑兮……不丑兮……”他突然卡住,像是倒带的画卷停留在某一个画面,一直停留。 纷幽烟赶忙解围道:“大王,你看,太子殿下背得如此娴熟,一连七句气也不喘一下,后面的自然不在话下,不妨到此为止吧。” 朝王似乎看出端倪,不容分辩地说:“不行,有始有终。” “父王说得对,纷贵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始有终,我才刚开始怎能就到此为止?”他对纷幽烟说完,继续对朝王说道,“儿臣这便继续背下去,凡听闻《橘颂》者,多觉其无聊,还请父王不要觉得枯燥乏味才好。” 他故意将话语说得很长,尽说些无关痛痒的题外话,其实是借这说话的时间努力回想:不丑兮、不丑兮、不丑兮,后面是什么? 背诗总是这样,关键时候卡住,若能提醒出下句诗开头的第一个字,立刻就能洋洋洒洒地背下去。 “纷緼宜修,姱而不丑兮。”他见朝王已经略显着急地看向自己,只好开始背,还不忘重复一下前面一句。 完了,这次,该不会是此生第一次让父王失望吧。 他绝望地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23章 幽烟暗助背橘颂,暗藏居心入后宫 正在绝望之际,熊续惺看到朝王身后的纷幽烟红唇轻起,小心翼翼地做出了一个口型。 她露出在外的两排洁白的牙齿,齿若编贝。 他仔细观察那口型,牙齿紧合,嘴唇咧开,似塞了个气囊。 “呲?”他心一惊想到,《橘颂》中分明没有这个发音的字,可按照这口型判断,就是“呲”,这是什么意思呢? “呲……呲……呲……”他飞快地思考,纷幽烟做出这个口型,到底意欲何为呢?总不会是担忧紧张,或者幸灾乐祸的表情吧? 纷幽烟灵动的双眸此刻流露出无限的着急之情,睁大的瞳孔诉说了期待与无奈。 她多想开口,开口告诉他下一句诗,可是她不能开口,因为一开口不但帮不上他,反而害了他。 她似乎将所有想说的话都通过楚楚动人的脸传输到眼睛里,清澈明亮的眼睛像她人一般冰清玉洁,让他见了,浮躁不安的心随之宁静下来。 他们的双目在空中交汇,眉目传情,逾越中间的朝王,穿梭之间的阳光似乎温暖迷人的金色翅膀般扑下来,连那空中飘落的六月雪也似乎变成了金色的羽毛…… 时间对他们而言,仿佛每个人的面部神经一样凝固了,彼此眼中只有彼此的眼睛,他的眼中是她,兰质蕙心;她的眼中是他,一表非凡。 时间对朝王而言,不过几秒钟而已,并未感到太多的诧异,只觉是背诗时难免的思虑罢了。 他让心静得只剩下心跳,开始有条不紊地推理—— 前面一句是“纷緼宜修,姱而不丑兮”,接下来自己便忘记了,可这句诗的意思还了然于胸,是说“橘树气韵芬芳、仪度潇洒,显示着何其脱俗的美质”,加上《橘颂》一文前半部分缘情咏物,描写之后便该是抒情。 抒情?抒情?面对上文橘树如此坚贞不移的品格,作为诗人首先会流露出什么之情呢?他仿佛看见面前有一棵橘树,一颗外形漂亮,内涵丰富的橘树,一颗不可移植,只肯生于南国的橘树……它摇曳素洁的花,摆动碧绿的叶,这一切让他体会到“纷緼宜修,姱而不丑兮”,身临其境…… 是赞美!赞美!面对这样一颗形象美好的橘树,第一种情感就是赞美,然后是比肩!他恍然大悟,那一刻他好像看见纷幽烟的眼中有一颗橘树在茁壮生长,似幻似真,所有的答案都已经从她嘴角无声胜有声般表露—— 她口型固然是“呲”,然而想告诉自己是“嗟”,“嗟尔幼志”的“嗟”! 他立马寻回开始的状态,侃侃而谈: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 然后便是自己让纷幽烟翻译的句子——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最后赞美完了就是比肩——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一切的脉络都清晰了,他的背诵就似《菊颂》一文般行云流水。 “好!好!好!”朝王拍手称赞,连左右摇蒲扇的宫女也面露赞佩之意,虽然以她们的学识完全听不懂此诗,如闻天书,但知道太子顺利通过了检测。 朝王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赞道:“不愧是我儿啊,一个午后的时间就将这《橘颂》背下来了,好啊!” 纷幽烟悬在悬崖边上的心终于安全落地,沐浴在满地的阳光下。她双瞳剪水似乎也金灿灿了,面前的太子殿下真是让自己刮目相看,可他能不能在朝王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呢? 她还是放弃自私的想法,心像风中的六月雪与薰衣草一般,毫发无损地落在满地阳光中,感到一丝温暖,就足够了,不敢奢求。 熊续惺说:“父王过奖了,儿臣只是认真学习罢了,刻苦努力,《橘颂》自然不在话下。” 她听了不禁心中“打抱不平”:什么嘛,明明就是自己教得好,还美其名曰‘认真学习’、‘刻苦努力’。真是说出来不害臊,真是个十足的坏蛋! “看惺儿如此要求自己,父王就放心了。”朝王感叹,“也不枉我对你信赖有加,我入土后,大好河山就要靠你了!” “父王这是哪里话。”他略显生气地说,“我父王自然能长命百岁,寿与天齐,又怎有入土一说。” 朝王望向卿来亭的柱子,风干的木桩被雕刻出龙凤的模样,时光荏苒,龙头已经模糊了,连身体也因被阳光暴晒,裂开了缝隙,工匠们挥舞再红的红漆也掩盖不住。 朝王挪开搭在熊续惺身上的手,**柱子上图案的纹路道:“好,寿与天齐,寿与天齐……” “对了,父王,儿臣有一事相求,还望父王答应。” “哦?惺儿何事之有?” “儿臣此诗背诵,要感谢一人,纷贵嫔。恳请父王恩赐。” 她低头,稍掩羞涩之情,暗道:“算他没有‘忘恩负义’。” 朝王本就对她大有好感。 朝王在位第十九年,七月,册封大典。 “纷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于宫尽事,克尽敬慎,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椒庭之礼教维娴,堪为六宫典范,实能赞襄内政。今册为正一品贵妃,为众妃之首,赐纷落殿,授金册金印。钦此。” 仅仅踏入宫中一月时间,纷幽烟凭借美貌与情思,在太子熊续惺与朝王熊赴中顾此顾彼,工于心计,从贵嫔一跃成为贵妃。 朝王自皇后患病而死后,不再立后,纷幽烟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后宫之主”和隐藏朝国的“亡国之患”。 思绪萦回,回溯归来。 纷落殿,纷幽烟的琴已弹完,纷幽烟的《橘颂》已唱完,纷幽烟的眼睛里是不速之客,纷幽烟耳朵里是不速之客—— 熊续惺站在花梨大理石桌大案前,离纷幽烟三步之遥,说:“我爱你。” 所有的追溯,随纷幽烟案上的《楚辞》合拢,宣布结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24章 诗已会而事已非,让其离而其不离 纷幽烟终于开口道:“太子殿下,说完了吗?” 她的话语像她面容一般冷若冰霜,一道刺骨的寒气逼向熊续惺。 熊续惺心中一愣,这样子就算是回答了自己吗?自己又在期待什么回答呢?她又应该如何回答自己呢? “我若说还没有说完呢。”他道。 她似乎感觉被一双火一样的眼睛注视,将冬天的的寒冷全部燃烧,让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燥热。 她无所适从,只好继续维持惯有的冷漠,道:“太子殿下,若没有说完,请继续,我洗耳恭听。” 他见她依旧双腿屈在地上,面前的古琴搁置在面前,像是棕色的一块长方形石头,明明摆在桌案上,却觉得压在自己的心头。 她方才弹奏的《橘颂》,方才吟唱的《橘颂》,分明就是第一次卿来亭下相见时教给自己的《橘颂》,可为何吟唱《橘颂》之人已经判若两人了? 以前的她面对自己,虽然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至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可亲之态,尤其是她那天空般的眼睛,以前总让他觉得能容纳整个世界,现在却不一样了。 他觉得她那湛蓝色的瞳孔容不下自己,要不然为何从中感受到前所未见的疏离,还有一丝怨恨。 “幽烟,你到底怎么了?”他道。 “我怎么了”她说,“我很好啊,只是胸口被你那一剑刺得未免有些疼罢了。” 这又让他想起了那京城城门口,那赤蛮国令牌,那雨,那出鞘的剑,那怀中的纷幽烟…… 她就是个里通外国的内奸!可他却想法设法,千辛万苦地救一个内奸!不仅如此,他还来对一个内奸说“我爱你”!他朝国太子的责任呢?他朝国太子的气质呢他还是那一身傲骨的太子殿下吗?他为何在一个内奸面前卑微起来,懦弱起来,羞愧起来? “幽烟……”他唤她名,“我……” 她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伸出搭在腹前的手,举杯饮了口琴旁的西湖龙井茶,像那淡淡的茶味般淡淡地说:“太子殿下,请不要这样子叫我,我受不起。” “幽烟。”他还是没有改变对她的称呼,道,“你听我说……” 房间角落的香炉传来一阵阵艾草香,《诗经》道:“青青艾草,悠悠情思。” “太子殿下请自重。”她打断他,像袅袅炊烟被一把蒲扇一扇,弥漫了整个空气,使他不禁一呛。 “幽……纷贵妃。”他终于改过称呼,好似强行扭转一个在生命里积重难返的习惯。 “臣妾参见太子殿下。”她突然起身,因为起伏太大,有伤的胸口一疼,只好捂住胸口,踉跄到他面前跪下道。 他面对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今天的她也是一袭粉红的连衣裙,袖口金丝绣的两只鸳鸯,腰间黄丝带打的蝴蝶结,和当日城门口一模一样的着装,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她是知道我会来,所以故意穿得和那时一模一样,好让我愧怍不已吗?好让我回想起经历过的事情吗?好让我感受物是人非的痛苦吗 可是还能回到那时候吗?如果能重来,我还会拔剑伤她吗?早知道伤了她自己会如此难过,我是不是该放她走?哪怕她是个内奸…… 那时她因我一剑而躺在自己怀中,所以她现在要因我一语而跪在自己面前? 可我说了什么?我说纷贵妃难道说错了吗我难道还能叫她幽烟吗?她还是我认识的幽烟吗?我说“我爱你”难道说错了吗?难道我要违心地说“我就是想要杀你”吗?我说这么多,对她来说又算什么呢?是那过眼云烟?是那一首《橘颂》让她博得父王赏识,然后和我曲终人散? 到底是什么,是什么东西有这么强大的能力,让一个曾经对你亲密、动情、喜欢的人瞬间把你当作从没有见过的陌生人! 是什么,像魔术师般,用尽手段虚构美好的记忆,那些美丽的邂逅,那些动人的诗行、那些明媚如阳光的日子,那个明媚如阳光的女子…… 那个魔术师,不是你,不是我,那又是谁? 最后这些历历在目的“虚构”是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现实,而当下的现实却好似成了虚构的梦境。 他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境,纷幽烟好好的,朝国好好的,所有的一切都好好的,没有那京城城门口的事件,没有那番域之战,没有那峨伫山林寻药…… 他心像被揪了一样疼,疼得让他以为从梦境中被拽醒,“醒来”才发现这就是现实,不是梦境,所谓的梦境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 而所谓的自欺欺人,不过是欺骗自己而已,并没有欺骗纷幽烟。 他才是心甘情愿傻傻做梦的人,纷幽烟早就走出黄粱一梦。 他心疼地弯下身子挽上她的手,想把她扶起来,她却长袖一挥,想把挽住自己的手给推开。 可他是身经百战、从小习武的太子,她是弱不经风、身体有伤的女子,她怎能推开他? “放手!”她吼道,“给我放手!” “我若不放手呢?”他强硬地回答她,“你让我放手,我偏不放手!” 她心一惊,继续挣扎,瀑布般的秀发凌乱开来,倾泻在他的手背上 ,对他来说,宛如挠痒。 “幽烟,我告诉你,我不仅不会放手,我还要……” “啊……”他嘴角突然一抽搐,立马咬紧牙关,只见纷幽烟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看着自己手臂上一根根暴起的青筋,这就是和朴若兰去番域医救她时,路上因保护朴若兰而受伤的手。 终于,她松口,是“把嘴张开使咬住的东西被放开”,而不是“指口头上不再坚持”。 “太子殿下说完了吗?”,她停停顿顿地说,“说完了,就请离开我的纷落殿,回到你的东宫。” 她已经软在地上,粉衣粉脸,好似一片粉红色的羽毛落地,显然刚才的一咬让她竭尽全力。 慢慢地,慢慢地,粉色的羽毛染上了血红。 她胸口未愈合的伤泛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25章 琴瑟弦断断往来,旧伤未愈添新伤 熊续惺的手因为那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咬噬而疼痛不已,随着她的身体软在地上,他的手也无力地垂在自己的腿旁。 他的身体不禁颤抖,眼前这一抹红色对他来说太过刺眼,甚至让他的瞳孔都变成红色。 “幽烟……”他紧张地说。 他刚想上前一步将纷幽烟抱起,脚都已经跨出去了。 “别过来。”她喝止。 “你的伤……”他眉宇紧缩,担心道,“对不起……” 她胸口的红色愈发多了,像是一滴滴落在清水中的红墨水,瞬间扩散开来,内衣、外衣、捂住胸口的手,都无可幸免地被染红。 她见他又要上前,吼道:“滚!” 他们只隔了一米,一步之遥,她却永远不让他靠近。 她甚至为此说出最扎心的字眼:滚。 于纷幽烟而言,这是她第二次说出这个字眼。 第一次,是在京城城门口,她身藏赤蛮国的令牌,面对围拢自己的一群士兵,道:“我可是贵妃,见了我还不行礼,你们居然敢拦我?活腻了是不是?还不滚开!” 于熊续惺而言,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字眼。 第一次,也是在那个城门口,他在士兵后面听到了她的训斥。那时她是无意说给他听的,是说给众人的,这时她却是特意说给他听的,说给他一人的。 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似曾相识却又截然不同?为什么最伤人的话语总会发生在曾经最亲密无间的两个人身上?为什么经历过的美好事情逝去,连经历过的人也要残酷地说“滚”? 熊续惺回头慌乱地喊:“朴若兰,朴若兰,快给幽烟包扎伤口!” 他回头看到粉黄色的帐幔,帐幔仿佛一位伤心的少女般在风中拂袖擦拭眼泪,可惜眼泪太多,怎么擦也擦不完,远处的风铃还随之作泣,惹得人心烦意乱。 帐幔后的人早就已经不见。 朴若兰没有随他走进纷幽烟,也没有守候在帐幔外面,而是独自出了纷落殿。 “朴若兰!朴若兰!”他又呼唤两声,还是没有人搭理,只有偌大的纷落殿传来微弱至极的回声:朴若兰……若兰……兰…… 但这回声也只有纷幽烟听见。 他早就已经心乱如麻。 “来人啊!来人啊!”他朝门口喊道。 他攥紧拳头,不想让手腕处的血流下来,玷污了地板,糟蹋了她的纷落殿,弄脏了她的眼。 两个婢女应声而来,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他催道:“快给幽……纷贵妃看看伤口,方才又开裂了。” 婢女慌慌张张跑过去,一边想搀起纷幽烟,一边道:“朴大夫都说了,娘娘这伤禁不住……” 婢女说道一半,只见纷幽烟手臂关节撑地,咬着嘴唇,艰难地直起身子,粉色连衣裙已经被压出无数褶皱,在熊续惺眼中好似一道道结疤的伤口。 她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说:“熊——续——惺——” 三个字如磐石撞击他的心,悲伤的声线,那么痛苦,那么绝望,带有一丝征求,更多的却是决绝,一语撞得心都碎了。 他一脸怜惜,看她一脸凄楚。 明眸善睐,她却已然闭上了那天空般深邃的眼睛,眼下开凿出两道河流,热泪盈眶,滋润了冬天干涸的皮肤,真好。 “你给我滚!”她哭道,“滚出我这纷落殿!” 她哭得梨花带雨,也不双手掩面,反而一手指向出殿的路。 熊续惺的眼睛仿佛被她那紫色的指甲抠了一般疼,可对他来说,抠出来也好,至少看不见她让自己滚了,再捂住耳朵,便听不见她让自己滚了,不闻不见,多好。 可她偏偏抠出一半又塞回去,他一辈子都没有如此痛苦过,战场上他受过无数的伤,加在一起也不足这一次的分量。 他愣在原地,宛如一块凝固的冰,慢慢融化出的水珠,是他眼角的几滴泪。 “你听见没有!”纷幽烟声泪俱下,“给我滚!” 她似乎将素来做得无懈可击的身份、地位、矜持、礼节全部忘得一干二净,成为一个口无遮拦的幼童。若被外人知道,她早将死无葬身之地。 但她并没有真正忘记,只是赌,赌面前的男子会如她所愿,她有很深的布局,像粉色连衣裙的褶皱,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全部套在身上。 他继续愣在原地,凝固的冰似乎因她那说话的口,那口中的热气,又融开了不少,变成一汪泪。 “你不滚是不是?”她哽咽地说,“好,你不滚。” 她推开一心想搀扶自己的婢女,踉跄到那古琴前,坐下,将手搭在琴弦上,望向熊续惺。 他心弦一紧,她想做什么?一曲骊歌作别?一首《橘颂》相赠,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她难道认为自己放得下吗? …… 他思绪纷飞,直到心弦被一道声线猛地扯回。 “琮琤——” 一道琴弦撩拨声。 “啊……” 一道女子惨叫声。 她十指沾满鲜血,宛如十束红玫瑰,紫色指甲被鲜血肆意覆盖,有幸不沾血的指甲,如同一根根刺。 “你在干什么!”熊续惺喊道,“你疯了吗?” 她挤了一抹殿外夕阳般的笑容,绚烂而短暂,仿佛只是一瞬。 她流着泪笑道:“你滚不滚?” “琮琤——” “啊……” 她又将十指扣上琴弦,拽拉琴弦,一直拉到弦断,眼睛一闭,断弦弹回,又一根琴弦成了红色。 “不要……”他瘫在地上,伸出那只凝固鲜血的红拳头,在空中无力地挥动,乞求道,“不要弹了……” 她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 “琮琤——” “啊……” 她再次睁开眼,十指抽搐,虚弱地说道:“自古玉琴有七弦,今朝血已染三弦,弦外之音请君离,不离我再断四弦。” 她又一次闭上眼,拨动琴弦。 “琮琤——” “啊……” 琴音经久不息。 这一次,她还没有睁开眼,就听见他说:“我滚。” 原来闭上眼睛,泪水只会更快流出,她才知道。她一直以为,闭上眼睛,就不会有泪水了,就算有也流不出了。 终于她睁开眼,目送他的背影,伏地叩首道:“臣妾恭送太子殿下。” 额头徒增一道血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26章 雨休府中遭毒打,思绪如雨打心中 苏州城。 苏府。 “啊……”木棍重重地打在雨休的背上,让她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棍又一棍接连下来,沉闷的棍声伴随凄楚的叫声,好似夜空下一匹狼在悲鸣,充满了阴森与恐怖。 但雨休面前的“指挥官”并不因此而心慈手软,他就是阴森与恐怖的制造者。 他是苏恃惮,是这丫鬟主人的父亲,是这座府邸的主人,是苏州城的太守。 他是连自己女儿都深恶痛绝的卑鄙小人。 可在这里,就是小人说了算。 “给我狠狠地打!”苏恃惮朝两个手握木棍的家丁斥道,“你们没有吃饭吗!” 他的眼球本就向外凸出,是对金鱼眼,现在气得像是要掉下来了一般。 那两个身材魁梧的家丁是苏恃惮特意雇佣来的,专门惩戒犯错的下人。他们平日不需要做任何事情,苏府的家务、招待、护卫都有指定的一批批下人打理。他们要做的只是在主人处罚下人时,挥舞力大无穷的手臂,将手中的器物甩在那些下人身上罢了。 苏恃惮连处罚下人都特地安打手,足可见其心狠手辣,惨无人道。 那两个家丁听了他的训斥,纷纷攥紧了木棍,那木棍被握着的地方都因这巨大的力气而缩小了一圈,这是得有多大的能耐才能做到。 两个家丁全然不顾棍下的是个柔弱的丫鬟,对他们来说,就算是再娇弱的女子,就算是苏家千金小姐,只要苏恃惮一声令下,就毫不留情,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更何况,雨休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婢女罢了,她作为苏亦眠的贴身丫鬟,却协助其逃之夭夭,已经罪无可恕,她的命运注定将会比普通婢女还要凄凉。 “啊……不要……”雨休歇斯底里地喊道。 “给我继续打!”苏恃惮的脖子涨的像是打满气的气球,仿佛随时要爆炸。 打的气叫做怒气,这是一种可以让人丧失良心的气,而且一时半会儿还消退不下来。 雨休痛苦地趴在地上抽搐,每一次仰头惨叫便是每一阵棍如雨落,看着高高在上的苏恃惮丑陋嘴脸,再看着地上湿湿的地板。 她的双手已经将地板“刨”开一层,指甲都因发泄痛苦而折裂,宛如碎玻璃,让人见了就扎心。 那褪去棕红颜料的地板,露出胡桃木原始的黄色,她折裂的指甲一次次因为痛苦而扎入其中,“刺”出一个个窟窿。 傍晚的阳光从西边的窗子打在地板上,她躺在地上,斜视那窗子,斜视那摇摇欲坠的半个太阳,浮现出苏亦眠飘来…… 苏亦眠身穿七彩霓裳,那霓裳上的蝴蝶结是自己为她打的,那发型是雨休为她精心梳理的,那姣好的眼睛上还有自己为她描的眉,那耳朵的水晶挂坠也是自己为她搭配的,连她嘴唇还亲过自己的脸蛋,甚至她的芊芊玉指还指过自己的额头…… 好美,真的好美…… 雨休痴痴地望着窗子,望见苏亦眠架着七色彩云而来,穿过窗子,先挽自己的腰,再牵自己的手,然后捧自己的脸,最后一起飞往幸福的地方…… 小姐,你终于来接我了吗? 雨休痴痴地望着窗子,所有和苏亦眠说过的话语似乎变成了金色的阳光,从窗子倾泻下来,将她泛白的嘴唇镀上金色,呢喃道:“那天也是这么一扇窗子吧,连窗格子都一模一样,一共有六十四个小格子……没想到那是和小姐最后的话语了,最后的告别……” “小姐,你在做什么啊。” “小姐,大冷天的你怎么坐在地上啊!” “小姐啊,小姐。像关窗、关门这种粗活啊,是雨休该做的,你自小身子骨虚弱,这些事情呀吩咐我就好了。” “我知道小姐对我好,也不用这样吧。这不,摔了。” “有没有伤到哪?” “手、腰、脸……还好还好,一切都好……” “小姐。小姐,小姐。” “我发现……我发现,发现……发现小姐你又变美了!” “我没有啊,小姐。你看你一天天板着个脸,方才笑起来多好看。人在阳光下,就该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不对啊小姐,大清早的你关窗户做什么!” …… 雨休痴痴地望着窗子,她似乎又一次看见苏亦眠捂住她的嘴,在她耳畔轻声诉说:“雨休,你小点声,你要害死我呀。” 现在,她想要捂嘴都腾不出手来,双手已经为忍痛而抓紧地板,她多希望还有个人在耳畔轻声诉说,可耳畔为什么只有一声声木棍的闷响、一声声自己的凄叫、一声声苏恃惮的脏话? “小姐……”她无力地说,“这次雨休……雨休……雨休终于……终于没有……没有害了小姐……” 雨休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窗外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婢女们赶忙跑到西门,关上了西窗。 “嘎吱——” 飘出窗的思绪随之戛然而止,化为殷切的企盼: 小姐,你走过多少小桥流水人家了呢? 小姐,你找到朝思暮想的大诗人了吗? 小姐,你一定要夜以继日地逃出苏州城! 小姐,你身子骨虚弱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小姐,谢谢你,给我八年的温暖。 小姐,勿忘我,名叫雨休的丫鬟。 小姐,我好想再给你画个眉…… 小姐,我好想再为你关扇窗…… “禀太守。”一个家丁用脚踩了踩雨休的鼻子,说道,“晕过去了。” “现在是什么季节?”苏恃惮不屑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雨休,走上前去,提起金丝编织的袴腿,踹了踹她的腰肢,明知故问,“好像有点冷啊。” 两个家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同时淫笑道:“禀,太守,现在是苏州城的冬天。” 他们似乎已经猜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一个个的奉承样像是条狗,吐出舌头,对地上的雨休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眼神。 “哦?冬天了?我记得院中的井好像结冰了吧?”苏恃惮问道。 “结了,结了,厚厚一层呢。”家丁配合道。 “这样啊。”苏恃惮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夹起雨休的衣袂,擦了擦他那双金光闪闪的鞋子说,“会不会给阳光、雨水给融了。” “不会,不会,结的冰比被子还厚实呢。”两个家丁说完,将棍子仍在雨休身上,搓了搓手,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 “你们听说过有人冬天不盖被子吗?”他冷冷一笑道。 “没有,没有。”家丁也笑道。 “那还不快去给她盖被子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得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27章 以冰灌身以摧残,痛骂痛咬牙齿残 待到两个家丁回来,已经过去半刻钟,苏恃惮坐在堂前茶已两盏。 “怎么这么慢?”苏恃惮怨道,“手脚这么不麻利。” 家丁说:“太守,您有所不知,那深井中的冰三尺之厚,凿起来着实费劲。” 苏恃惮看到他们两人手指通红,连皮糙肉厚的大汉尚且如此,要是让婢女们凿冰,恐怕还未凿开手脚就麻木在井口,连冰都运不来。 他叹道:“这该是我做太守以来,苏州城最冷的冬天了。” 两个家丁迎合道:“是啊,也不知道最近都是什么鬼天气,就说刚才吧,太阳还在居然下起雨了,真是奇了怪了。” “噔”的一声闷响,他们将从院子到这里一路提来的木桶放在地板上,里面盛满冰块。 一块块冰像是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石头,大的如头颅,小的如拳头,光滑而皎洁,却流露出无限的寒意。 苏恃惮只看木桶一眼,便不禁拉了拉衣服,缩了缩脖子,跺了跺双脚,油腻腻的双手搭在一起插入衣袖中。 他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的东西,却要强加在别人身上。 “开始吧。”他奸笑道,“让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清醒一下,好好认认清楚谁才是她这杂种的主人!” 语罢,一个家丁把瘫在地上的雨休拎起,从后面用胳膊抵住她的脊背维持一个跪姿,然后将她的衣服向外拉开,另一个家丁随即取来木桶中的一块冰砖,放入她的衣服里。 一块又一块,一块又一块,硬生生将一个少女塞成一个孕妇模样——挺起大肚子。 天寒地冻的季节,让冰与肉体亲密无间,惨无人道。 苏恃惮却像看戏一般饶有兴致地看一个生命在他面前反抗,他非但无动于衷,反而拍案叫绝。 最后,家丁连那木桶里融化的冰水都“吝啬”得舍不得浪费,取来瓢,做出一副撒尿的丑态,一瓢一瓢从她头顶往下浇…… 那刺骨的冰水从头发流到面颊,从面颊流到脖子,从脖子流到锁骨,从锁骨流到胸口,从胸口流到下身…… 她从接触冰砖的刹那,就从晕厥中被刺醒。 “啊……不要……不要……” 她痛苦地嘶吼,啜泣,衣裳里塞满的冰块另其全身哆嗦,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牙齿上下打架,舌头都被咬出了血…… 苏恃惮上前逼近她,张大满身蛀牙的嘴巴道:“哟!醒啦?睡得还舒服吗?” 他看向挟住雨休的家丁,将手中的陶瓷茶杯盖轻启,在杯沿轻轻敲了敲,头微微摇摆,吹了吹茶水,抿上一口,“啊”的一声舒心长叹,不慌不忙地说:“你们这被子挺暖和的,都把人暖醒了。” “你为富不仁,卑鄙无耻!”雨休咬牙切齿地说,“你根本不配做苏州城的太守!” 她拼命挣扎,被反扣在身后的双手用尽全力捶打,被按跪在地的双腿在地板上向前摩擦出红印,三番五次想要挣脱束缚教训苏恃惮…… 可她只是区区一个弱女子,怎逃得出那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的魔爪? 她轻而易举地被擒住,在他们眼里她就是一条疯狗,一条苏亦眠养的疯狗,一条苏亦眠养的不知死活的疯狗。 可是,苏州城的冬天,路上已经看不见一只犬,就算是大户人家的宠物都只躲在屋檐下晒太阳了。 丧家之犬吗?是,也不是,雨休永远相信小姐心中会惦记她,就像自己思念她一样。 可是她觉得那日后再无再见之日了。 苏恃惮绕道她身后一脚踹向她,幅度大得连她衣裳里的冰砖都震碎,变成几块碎冰落在地上。 他吼道:“逞口舌之快是不是?” “啊……” 雨休的惨叫声丝毫没有让他“脚软”,他不会心软,不会手软,又怎么会“脚软”呢? 反倒是他变态的心灵得到刺激,越发频繁地踹起来,一边踹还一边骂:“还嘴不嘴硬!继续嘴硬啊!” 她仿佛在一个冰窑里面,不,她已经成为一块冰—— 热泪下来没有任何的温度,连那鼻涕都冻得流淌不动,一直逗留在嘴边。 她嘴巴上仿佛凝结一层白白的霜,她努力说话,因为怕过后再难开口,那就没有办法痛骂面前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了。 “你……你个……混蛋……你会……会遭……遭报应的……”她颤抖地说。 苏恃惮弯下腰从后面扯下雨休的衣带。 “你想……想干什么!”她厉声道。 “想干什么?听说过祸从口出吗?怕是你嘴巴太烫,说出来的话让我听了热血沸腾。”他包起地上散落的一块拳头大小的冰块,一脸心疼地说,“我来帮你凉快一下。” “呜呜呜……” 雨休只觉嘴巴一寒,牙齿都松了,却开不了口。 一块冰就这样塞在她嘴中,苏恃惮的手抵住她的嘴,不让她吐出来,笑道:“怎么不说话了?不是很能说会道吗?不是很会骗人的吗?继续袒护你的小姐啊?哑巴了?” 她因为被扯了衣带,腰肢完全裸露在外面,已经被冰冻得通红,而那些冰块的棱角都没有融开。 两个家丁拿瓢的末端肆意地刺她的腹。 她不仅创剧痛深,她更感到奇耻大辱。 她怒目相视,用被冻歪的牙齿咬那口中的冰块,她忍痛一口一口地咽下,喉咙里宛如在结冰。 她承受来自口与手的羞辱,不停吞咬,口中的冰块被咬下一角而滑落,在地板上碎成三块。 冰块还未滑落到地上发出脆响,苏恃惮骂得正起劲,他的手臂便被她咬住。 “哼……” 苏恃惮叫出声,一股冰的寒冷与血的滚烫交织成的疼痛蔓延到他的神经。 “你这只疯狗,快松口!”他想缩回被咬住的手,却感觉被死死勒住,抡起另一只手就是往她锁骨处锤。 两个家丁见这情形,连忙扔下瓢,一个加大力度继续扣住雨休的双手,另一个扯住她的两只耳朵往后拽,拽得耳朵出血,又拽起她的头发,簇簇头发在空中翩翩纷飞。 突然,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不仅打松口,还打落两颗门牙。 她被打的晕头转向,迷迷糊糊辨出是苏母,穿了雪白的貂皮大衣,一脸恶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28章 软言软语知是骗,半推半就想反骗 雍容华贵的苏母一个巴掌下去后,双手合拢像掸灰尘般轻轻拍了拍,随后双手分别搭在随行而来的左右婢女的手上。 苏母本就脑满肠肥,还穿上貂皮大衣,那两个婢女加在一块,体态也不及她臃肿。 可怜的婢女,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青衣。 两个家丁放开雨休,行礼道:“苏夫人好。” 苏母看向苏恃惮焦虑地说:“老爷,还没有审问出亦眠逃去了何处吗?” 苏恃惮叹了口气道:“可不是吗,这丫鬟嘴真硬,什么法子都用上了,也问不出。” 苏母弯下肥腰,摸上雨休的手,温柔地说:“雨休,告诉我亦眠去哪了好不好?啊?雨休。只要你告诉我亦眠去哪了,我就撕了那卖身契,给你自由……” 她见雨休不语,以为她是被打动了,便顺风使舵般道:“我不仅给你自由,在赏你一座豪宅,两个仆人,三亩良田,四箱金子……” “哼……卖身契……”雨休冷笑道。 她话语微弱得已经让人听不清。 那嘴巴刚张开就流淌出血来,将下颚都染红,残留的牙齿也斜了,像是一株株长歪的红叶朱蕉。 “啊,雨休?你不说话是不是担心我和老爷会强迫亦眠?”苏母拍拍她颤抖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我和老爷早想通了,只要你告诉我们亦眠去哪了,我们绝不会为难亦眠,亦眠不想嫁呀,就不嫁。” 她又看向苏恃惮,笑道:“是吧,老爷。” “是啊,一切都听夫人安排。”苏恃惮应声道,“雨休说出来便是了,亦眠一个人在外面遇上坏人了怎么办啊,她可是从未一个人出过远门的。” 她慌慌地说:“是啊,雨休,这让我们怎么放得下心,我们将亦眠含辛茹苦养大,这么不告而别,让我们怎么活呀!” 说罢,她哭了出来,从袖中拿出金绢,擦拭眼角,一边擦拭一边道:“雨休啊,我和老爷知道,先前逼婚是我们不对,可我们也是为让亦眠有个好归宿。我们做父母的又怎么会害自己的宝贝女儿呢,还望你行行好,体谅体谅我们这两颗为人父母的心啊……” 苏恃惮变了个人似的,忧心忡忡地说:“也不知道亦眠吃晚饭没有,她平时除了府中厨师做的,什么也吃不习惯。” 他用上可怜兮兮的眼神,对雨休说:“雨休啊,你就告诉我们吧。” 说完,他对两个家丁骂道:“谁让你们这么对雨休姑娘的,你们这两个狗东西,看看把人弄成什么样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不快滚!” 家丁连忙说:“小的错了!小的错了!这就滚!这就滚!” 真会演戏,雨休心想,不妨假装依他们,为小姐多争取时间。 苏母蹲下身,贴近雨休,柔声柔气道:“雨休啊,你若答应啊,便点点头,好不好?” 雨休慢慢地点点头。 苏母与苏恃惮彼此看一眼,纷纷面露喜色,宛如两条候到食物的狗,别提有多兴奋。 “在哪?亦眠在哪?”苏恃惮“吠”道。 雨休不语。 苏母抬头白他了一眼,骂道:“你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被你折磨成这样,还说得出话来吗?” 苏恃惮愧疚地低下头,暗道:“谁叫你不早点来的。” 苏母回头对雨休说:“把你伤成这样,真是心疼死我了。” 她又对两个婢女下命令:“还愣在这里做什么,笔墨纸砚伺候。” “奴婢这就去办。”丫鬟行好礼急匆匆地出去。 雨休已经完全在一片水潭中,那些冰水渗入地板,将地板晕染成黑黑的一片。 本是涂满棕红颜料的地板,因她的指甲刮出胡桃木原始的黄色,现在又被水给浸出阴影的模样,好似她瘦弱的影子被无限拉成。 又好像,一个阴谋在酝酿,逐渐扩散。 还像是,人世间最隐晦生涩的事物昭然若揭。 最隐晦生涩的,不就是人心吗? 每个人心中,或许都会有这样一块地板,因时间和种种因素的打磨而褪色,时过境迁,当它腐烂成泥,当它被卸走,让人放不下的又是什么呢? 苏母接过纸笔,将笔小心翼翼地按在雨休手掌心,又将纸下意识放在地上,白纸立马湿透,她气得将纸一扔。 纸被扔在婢女的脚上,吓得她们赶紧后退一步。 “上来!”苏母责备道,“吓得跟什么一样,赶紧上来给雨休姑娘垫纸。” 两个婢女很有默契。 一个婢女上来趴在雨休面前,也顾不得双手撑在那冰水中,翘着的屁股正对着苏恃惮,像是有意无意的嘲讽。 苏恃惮站到另一边。 另一个婢女随即取来崭新的一张白纸,妥妥地放在那人背上,然后上前搀扶起雨休,借挽住她腰的机会侧过身,挡住苏恃惮和苏母的视线,在她耳边轻轻说:“雨休姑娘,这冰水可不是谁都经受的住,还望你写快些,好让我姐妹少担点寒冷。” 雨休想了想,正想写,发觉手指僵直不可屈,便昂了昂头示意。 那婢女心领神会地将毛笔提在空中。 她用两个胳膊夹住,艰难地移到纸上方。 第一次毛笔从半空滑落,掉在了阴湿的地板上…… 第二次毛笔从半空滑落,落在了凌乱的衣服上…… 第三次毛笔从半空滑落,插在了衣服里面…… 第四次毛笔从半空滑落,甩在了那婢女的背上…… 第五次毛笔从半空滑落,点在了纸上…… …… 又一张崭新的白纸铺在婢女背上。 终于,她终于歪歪扭扭地写上三个字:沐流桥。 她完全不知道苏亦眠去了哪里。 苏亦眠完全没有告诉她自己去了哪里。 她就算知道,被打死也不会说。 沐流桥不过是苏亦眠最常去的地方罢了,禁足前最常去的地方罢了,能想到的最能让人信服的地方罢了。 扶她起来的婢女将纸呈给苏母。 苏母一个巴掌拍在雨休身上。 才被搀扶起来的她又摔在地上。 那趴在地上当桌案的婢女,刚颤抖着站起来,被这么一巴掌吓得又跌倒在地。 苏母将纸揉成团塞在雨休嘴里,骂道:“我刚和下人从沐流桥回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29章 沐流桥头疑跟踪,婚期将至人无踪 苏母差点就信了。 雨休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苏母已经搜查过沐流桥。 沐流桥是前几年苏亦眠与何寻诗人碰面的地方,也是苏州城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这座苏州城的由来,要从春秋末期吴国大夫伍子胥讲起,他奉吴王阖闾之命,“相土尝水,象天法地”而建成,那时候叫做“阖闾大城”。 传说,苏州城的地址是龙血宝地,因此惊扰了龙王。 多好的龙血宝地,却让苏恃惮当上地方太守,真是糟蹋。 站在沐流桥上,居高临下,可以将纵横的水道,相连的屋宇,大河和河汊子,星星点点的渔火一览无余…… 览物生情,这些景物总是让缱绻羡爱的恋人陶醉其中,流连忘返。 这也就是苏亦眠、何寻选择在沐流桥相见的原因之一。 可惜自从苏恃惮掌管苏州城,在他的剥削下,鱼米之乡早已不复当年富饶。 如今,只有夜市上买卖菱藕的声音和悠远绵长的渔歌还在诉说一些属于这里的繁华。 言归正传。 雨休心生疑惑:沐流桥只有自己陪小姐来过,从不告知外人,苏母和苏恃惮应该毫不知情才对。 可苏母为什么会想到去沐流桥寻小姐呢? 莫非小姐每次出门都被人跟踪了? 她仔细回忆每次和苏亦眠出门的情形,似乎每次在路的转角处有意无意的回头一瞥,总会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闪过。 就像是面前这地板上的一滩冰水,将地板的纹路弄得模模糊糊,但大概轮廓却清清楚楚。 雨休断定,身形应该是一个男人,瘦而高。 她现在的思路突然无比清晰,似乎被苏母一巴掌给拍醒了。 疼痛,很多时候能让人注意集中、精神亢奋,所以才有孙敬悬梁、苏秦刺股。 但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回光返照。 她忍痛继续思考—— 若无人奉命跟踪小姐,苏母是如何想到去沐流桥找寻?那里属于风花雪月的地方,又怎是出逃之人会去的呢? 要找寻的话,按理是去城门口、街上,甚至是去青楼、酒家、寻常人家…… 所以平日有人跟踪小姐是可以肯定的。 但是小姐近来被禁足闺房,最近一次出门也是在好几个月前。难道跟踪之人整日守候在家门口,所以才会向苏母说她在沐流桥? 可是苏母去后也没有找到。 沐流桥真的只是一座桥,一座有点美丽、满是岁月痕迹的桥,真的无处藏身。 也就是说,小姐并没有去沐流桥,不然肯定被抓获。 那么跟踪之人为何如此说呢? 也许,那人只是平日里跟踪过小姐几次,经常见其在沐流桥与何寻“谈情说爱”,于是认为她这次出逃也是去了那里。 然后那人将想法告诉苏母,苏母不管是出于小姐平日出门的习惯,还是出于信任跟踪之人,都会去沐流桥探个究竟。 如此说来,所有都解释合理。有人平日跟踪苏亦眠,并将行踪告诉苏母,但这一次她的出逃没有被跟踪。 显然这一次,连跟踪之人也料想不到苏亦眠会如此突然地出逃。 …… 常人都能从苏母这一句“我刚和下人从沐流桥回来”中,听出言下之意是雨休在骗人。 苏恃惮自然也不例外,骂道:“好啊你,竟敢耍我们,看我不打死你!” 苏恃惮刚伸出手,便被苏母拦住。 苏母前面破口大骂的时候,明明就是从故做的温柔显露出母老虎的原型,现在怎么又一脸沉着冷静了? 他疑惑地问她:“你干什么?这贱婢把我们当猴耍,你还拦着我?” 她嚷道:“贱婢,贱婢,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一个贱婢!” 他不明所以,便问:“什么时候了?” “看来你是太守做久了,脑子都做糊涂了。”她厉声道,“要不是我来,我看你还蒙在鼓里。” 他向来怕其妻,话语多是讨好,只是说:“夫人此话怎讲?” “我问你,亦眠与汪家的婚礼是什么时候?”她道,“你可还记得?” “后天。” 他刚说出口,便发觉事情的严重性。那汪家势力之大可不是他惹得起。 汪家朝中有大后台,一个太守的死活,对他们来说不过一句话的事。 “那你可知道从苏府出去,出苏州城城门要几天” “至少四天,你的意思是事情还有余地,只要今明两天找到亦眠,一切都能照旧,我还是能够升官发财?” “事到如今,你还想着升官发财?” “夫人不也是有所图谋么?” “现在亦眠出逃汪家尚且不知,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贱婢知。” “夫人说的是。” “可是我思来想去,发现这样子是不行的。该闹大的迟早要闹大,所以……” “所以?” “所以必须要张贴寻人告示,必须要让苏州城人人皆知,这样才能找到亦眠,不然两天时间找人,如大海捞针。” “可你这让我脸面往哪搁啊!”苏恃惮红着脸道,“你让苏州城百姓怎么看我?你让汪家怎么看我?” 雨休吐出了口中被苏母塞的纸团,纸团掉在地上,又黑又红又湿。 黑的是“沐流桥”三个字的笔墨,红的是牙齿出的血,湿的就是所有折磨她的液体了。 墨、血、泪、鼻涕、口水、冰水…… 她的嘴巴也是又黑又红又湿。 苏恃惮蹲下身子,两根手指夹起那纸团,另一只手掐她嘴,把纸团又塞了进去,硬气地说:“家丑不外扬啊!家丑不外扬!” “家丑不外扬?你是要命,还是要面子?若找不回来亦眠,我们满门都死定了。” “可是……” “汪家向来是暴脾气,又有人撑腰,你还奢望他们能心慈手软不成?你可别忘了,当初……” “哎,别说了,依夫人之见,该当如何?” “小翠!”苏母喊道。 那前面趴地上当桌案的婢女道:“苏夫人请吩咐。” “你带上百十人,在苏州城所有街道的墙上,店铺,人家门口,凡是能贴纸的地方都给我贴上苏小姐的画像。还有画下面给我写上——” 她拿起地上的毛笔,另取一张新纸,写到:凡抓获苏家苏亦眠小姐者,赐百亩良田,赏金千两,封万户侯。 “快去,若办不好。”她继续说道,“这就是下场。” 她提笔在雨休额头,画了个叉。 “对了,忘记说了。你们拿来的是千年墨。”她对抖脚的小翠“善意”提醒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30章 苏母布局诱亦眠,衙门布满一群人 “是,苏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办妥。”小翠说完慌慌张张地跑出去。 苏母又喊道:“小花。” 另一个婢女应了声。 “你立马派人快马加鞭告诉城门守将,严格盘查进出城门的人,凡是女子绝不放行。” “是,奴婢这就去办。” 小花刚准备离开,又被叫住。 “回来。” “苏夫人还……还有什么吩咐。” 小花一脸紧张,方才看见苏母在雨休额头用千年墨画上叉,面对阴晴不定的主人便更加胆怯,生怕下个被摧残的就是自己。 “你顺便让下人拿件毛毯来。” “是。” “慢,再提一桶热水来。” “是。” 小花见其不再多说,便匆匆出去按吩咐行事。 苏恃惮不解其意,却也缄口不语,默默等婢女将毛毯与热水端来。 来的婢女以为是苏母怕冷,所以将毛毯裹在她身上。 怎料她道:“你这婢女有没有长脑子” “奴婢愚昧,还请苏夫人提点。”婢女急道。 “这毛毯是让你拿来给这贱婢盖的,不是给我,我现在可被气得热着呢!”苏母指着地上的雨休骂道。 “多谢苏夫人提点。”婢女卸下她身上的毛毯道,“这便去给她盖上。” 又有两个婢女,提两桶热水来了。 “奴婢参见苏夫人。” 苏母一看,水桶上面还架着一个榉木小灯挂椅,便问:“你们搬个椅子来是做什么?小花难道让你们搬椅子了吗?” 榉木小灯挂椅是苏州的民间用具,素来以造型简练,用材粗硕著称,让苏母感到一种典雅之趣,故而被收入府中。 她清楚记得自己只是让小花令人端来毛毯与热水,并无其他。 “回苏夫人。小花姐是没有让我们搬椅子,是奴婢们擅作主张,可合苏夫人心意?” “心意?什么心意?” “回苏夫人。苏夫人让奴婢端热水来,奴婢猜测,想必是天冷脚寒,想泡脚了。泡脚自然要将夫人惯用的椅子拿来,这样才舒服。” 苏母无奈地责备道:“你们瞎操的什么闲心,快去给那地上的贱婢暖暖身子。” 两个婢女本以为这番“心意”能让她笑逐颜开,从而赏识自己,赐些金子也是好的,还能寄回家孝敬父母。 看来是自作聪明了。 她们还是不甘心道:“苏夫人,难道不泡脚了吗?” 苏母哭笑不得地说:“你们两个真是,听不懂话吗,去给那贱婢暖身子。” “是,奴婢这就去。” “完了后,记得再给那贱婢换套干净衣服,给她吃些东西,别饿死了。” “是,奴婢明白。” 还有,把这榉木小灯挂椅撤了,放在堂前成何体统。” “是,这便移回苏夫人房里。” 苏恃惮认为她的行为扑朔迷离,刚欲发问,便被苏母摆手止住,轻声道:“随我来。” 夫妇二人来到门外,雨后初霁,人的心也随之开朗起来。 冷风吹袭,满园的梅花似乎都好奇地斜过身子侧耳倾听。 “夫人这是何意啊,这贱婢如此对我们,死不足惜,怎么还给她暖身子、盖毛毯?” “就知道你会这么问。” “我实在是不解,我真恨不得将她整个人塞入井底冻成一尊冰雕。” “短见薄识。” “夫人请赐教。” “雨休只是个贱婢,她的生死对你我来说轻如鸿毛,可对一人来说,可是重如泰山。” “谁?” “你的女儿。” “什么我的女儿,不是你的女儿么” 两人彼此白一眼。 苏恃惮见其脸有怨色,便道:“你是说亦眠?” “没错,就是亦眠。” “可亦眠不是跑了么?”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莫非……” “这下总明白了吧?” “夫人高见!高!高!高!”苏恃惮笑得比那梅花还要艳丽几分。 苏母被夸得也是喜形于色,却道:“高哪了?” “用雨休作为诱饵,夫人此计不费吹灰之力就逼亦眠自投罗网,普天之下除却夫人还有谁能有如此高见?” “什么自投罗网,怎么说话的亦眠可是你女儿。” “你女儿。” “那就是回家探母。” “夫人说什么都对,回家探母,亦眠回家探苏母。” 苏州城的冬天真冷,雨休泡在热水中好久才有知觉,而那两个舀水的婢女手都被外溅的热水烫破皮了。 两个婢女看雨休,就像在看一只怪物一样。 雨休看那两个婢女,好似在看两只怪物。 苏州城的冬天真冷,连凌寒独自开的梅花都凋落不少。在苏恃惮、苏母看来,一朵朵玲珑的落梅白里泛红,如一颗颗价值连城的水晶。 对他们来说,很快就有不菲的财务了。 对他们来说,很快就有显赫的地位了。 新的一天。 苏州城。 衙门口。 人山人海,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这个冬天本该足不出户、在府邸享乐的富家公子都来了。 应该在街头行乞的乞丐都扔掉饭碗过来凑热闹。 闺中小姐们穿着昂贵的棉袄,抬了轿子来观看。 连平日抢着做生意的两家包子铺,也给员工放假,让他们来衙门口。 甚至还有城中恶霸放下姿态来此,态度诚恳地向百姓打听事情由来。 无数老人、妇人、小孩,齐会于此。 老人们,被儿女搀扶。 妇人们被丈夫搂住。 小孩们被家长举高。 这一天,青楼应该只有青楼女子了。 这一天,酒家应该只有酒了。 那青楼上的窗还开着,面容姣好的青楼女子头露窗外,在朝这看哩! 那酒家平日侍奉的酒鬼今天都手提两壶好酒,来这里喝酒看戏哩! 人们一张口,整个空中都是白蒙蒙的一片热气。 还有很多人正在纷至沓来。 比如其他城的人听闻后,按捺不住好奇心而亲自赶赴,可惜马路早就水泄不通,只能老远观望。 衙门大门上不过是张贴的一张告示,却让人群炸开了锅。 “这是谁家的丫鬟啊……” “还有这种事啊……” “太守家还有这种丑事?” “苏家小姐据说可是倾国倾城……” “汪家公子可是风流倜傥的状元……” “看来要闹出人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31章 知之甚多是老人,小孩笑话邋遢人 一个小吏敲锣打鼓,喊道:“苏州城的父老乡亲们!大家冷静!且听我言!” 说罢,躁动不安的人群稍显一份秩序井然,不再推推嚷嚷,倒是多了份窃窃私语。 一个身材修长、面容憔悴的男子挤入人堆,紧皱的眉头流露出七分担忧的神情——被压低的斗笠遮掩三分。 “这人怎么这样啊,挤进来也不给个说法,真是……” “哎哎哎,这位大哥你踩到我脚了。” “推什么推,没看见前面堵着吗?” “不长眼啊!” 被他双手支开的人们难免埋怨,不过还算是有些人情味,骂上两句便随他去了。 “老朽活了七十年,看了七十载苏州城的风风雨雨,还是头一次遇见这场面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两个孩童搀扶下说道。 “爷爷,爷爷,我活了六岁,也是头一次碰上这么热闹的场面!” “是呀,爷爷,过年亦不及今日之热闹矣!” 两个五六岁的男孩和女孩一唱一和。 “你们这对金童玉女哟!”老人笑道,“真是天真烂漫!” 笑完,老人抬起粗糙得像搓衣板的手,宠溺似地刮了刮小孩的鼻子,轻轻叹息:“哎,‘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世间多少痴情人啊!” 男子见其鹤发童颜,气色如此之好,想必心境开阔,非寻常老人,便上前请教:“老人家,敢问您此话何意啊,晚辈才疏学浅,还望指点。” 男子其实是知道一些话中之意的,他现在虽是捕鱼为生的穷苦百姓,但年少在私塾念过的诗还清楚得犹在耳畔。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此诗句出自唐代诗人元稹的《离思五首·其四》,意思是:曾经到临过沧海,别处的水就不足为顾;若除了巫山,别处的云便不称其为云。 老人眯了眯眼,捋了捋胡子,问道:“年轻人,此话还能有何意啊,自是为苏太守的千金小姐鸣不平了。” 看来这老人对苏州太守一家知之甚深,男子心想,或许能从他口中探出有用的东西,便一脸谦卑地说:“前辈,怎么个鸣不平,莫非堂堂的太守家千金小姐还能受委屈不成?” “哈哈,年轻人,你是别城赶来凑热闹的吧。”老人推断道。 这男子可不是苏州城的新人,他生于斯,长于斯,就差死于斯了。 他却道:“晚辈初来苏州不足一月,未曾见过如此大场面,着实让人惶恐不安,便来一睹究竟,还请前辈告知一二。” 老人又笑了,那红润的脸颊应该就是常乐所致,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是凌寒而开的梅花。 “爷爷,爷爷,别理他,你看他的衣服,肯定数十天未曾洗过,都散发出臭味了。”女孩捏着鼻子,扯着老人衣袂,鄙夷地望了眼男子,笃定地说,“肯定是个败家子。” “爷爷,你瞧他脸上还有鱼鳞片,他该不会是一条水里捞起来的鱼吧。”男孩指指点点地笑道。 男子心中隐隐一痛,拳头已经悄然攥紧,藏在衣服下面没让人察觉到,不然早就将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给吓得尿裤子了。 若是仔细观察,还能从疏疏散散的劣质衣料后面隐约瞥见暴起的青筋。 “放肆,没大没小的,家里请的教书先生难道没有叫你们吗?‘君子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你们都没在听吗?”老人责怪道,“怎能以貌取人,出言不逊呢?” “爷爷有理,孩儿知错了。”两个孩子低头红脸道。 他佯装要打孩子头,说:“还不给这位公子赔不是。跟爷爷说知错有何用?” “爷爷……我们家可是……”女孩娇声娇气道。 “住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荀子》的《荣辱》篇说:‘故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伤人之言,深于矛戟。’你们话语既伤了人,自该道歉。古有云,‘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他头头是道,年已过半百尚且能如此通情达理,加之随口就引经据典,于是吸引来不少旁人的倾佩目光。 那小吏一直嚷着“安静安静”,却迟迟不谈正事,围拢的人不少已觉无聊,恰好有老人“谈诗论道”,便将头凑近“欣赏”,以此打发等待的时间。 “是,爷爷。”俩小孩说罢,面向男子深鞠一躬,扭扭捏捏极不情愿地嘀咕道:“这位公子,我们年幼无知,都说‘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公子海涵,方才说过的话莫往心里去。” 男子攥紧的拳头倏地松开,双手擦了把脸,笑着说:“嗯,没事,没事。” 他刚伸手想抚他们头。 他们立马手牵手跑走,刚离开这男子数米,就一边跑一边笑话。 “妹妹,妹妹,你注意没有,爷爷居然让我们管一个浑身发臭的流浪汉叫‘公子’。” “哥哥,哥哥,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笑话,哈哈哈……” “妹妹,妹妹,更让人发笑的不是这个,还有呢!” “哥哥,哥哥,还有什么好笑的呀?” “妹妹你猜。” “难道是流浪汉那双破烂的鞋子?” “不对,妹妹再猜。” “莫非是那流浪汉内衣袖子里藏的一块女人手帕?” “妹妹你眼真尖,连衣服里藏的东西都让你发现了。” “这下总让猜对了吧!” “可惜,也不对,妹妹再猜、再猜!” “我知道了,是那带歪的斗笠!” “又猜错了。” “好哥哥,你就告诉妹妹嘛,妹妹实在是猜不到了。” “妹妹,我们叫他‘公子’,那流浪汉居然不知羞耻,还‘嗯’地应我们,他真把自己当公子了,哈哈哈,妹妹你说,是不是更好笑……” “哈哈哈,哥哥,笑得我肚子疼!” “妹妹,就他那穷酸样还有脸当公子,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可不是嘛,哥哥,你瞧他那穷种现在还在死皮赖脸地赖着爷爷呢。” “爷爷真是仁慈,换做我早就让他滚了。” “哥哥,他如果是公子,那哥哥就是皇上了吧?” “那朕就封妹妹为皇后,与我共享人间繁华,如何?” “臣妾拜谢皇上!” “皇后免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32章 虔诚打动老人心,舆情惹恼太守心 “妾身谢过皇上。” “皇后,朕也笑得肚子疼了,哈哈哈!” “哥哥,那我们回家去喝母亲煮的豆浆吧。” “好!喝豆浆去喽!喝豆浆去喽!” 男孩、女孩一边开心地呼唤,一边飞快地跑路,不一会就从人堆里像泥鳅一样穿出去了。 “哎,孩子!”老人在原地喊,“待在附近,别跑远!” 两个小孩很快就消失在老人的视野里,徒留下一双浑浊的眼睛还在苦苦眺望,却被万头攒动挡住。 男子踮起脚尖,那双清澈的瞳孔还能望见他们的娇小影子,在路的转弯口变成一个黑点。 他挽住想去寻孩子的老人,说道:“前辈,莫急。现在人皆聚于此处,街上的人寥寥无几,孩子们应该只是在旁玩耍,无须担心被坏人拐走。倒是前辈年迈,现在人潮涌动,又怎能去寻,不妨安心等待。孩子们玩得精疲力竭,自然回来。” 他说罢,搀住老人的胳膊,扶过其回眸的身体,心想:话还未问清,怎能就此离开? 老人看了看男子的脸,说:“年轻人此言有理,那我便看完这出苏州城十年不得一见的好戏再走。” “哦?前辈怎道是戏呢?那贴在衙门门上的明明就是处死罪犯的告示啊。”男子问道。 “你初来此地,难免不解,知晓是场戏就是了。”老人拍拍他的手臂道,“免得引火烧身。” “晚生好奇,还请前辈赐教。”男子不气馁,继续打探。 “晚生”是文人在前辈面前的谦称,看来面前这男子并非如其邋遢穿着般是个粗鲁之人,相反,很有可能是个落魄的有学识之士。老人如此猜测,再看其一脸诚恳,也不忍拒绝。 于是,他咳了两声说:“年轻人,可还记得我先前吟的诗否?” “前辈是指那‘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吧,前辈之语,晚生自然谨记在心。” 男子说完,揉了揉老人的肩膀,脸上满是期待之情。 老人对这样一个谦逊、聪慧的男子很是喜欢,满意地说:“不错,不错,正是此诗。” 男子前面听到他叹惋这一句诗时,就问过其中深意,可惜被两个小孩给搅和了,最后不了了之,这次机会他绝对不能再错过。 “前辈,引用此诗是何意,与戏有什么关系呢?” 他如先前一般提问。 老人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此诗就是整个悲剧的写照啊,也就是这场戏的起因啊!” 他似懂非懂,还想发问,只见衙门口的小吏重重地连敲三下手中的锣,待人群投来目光后,指着告示,开门见山地大声道: “苏州城的父老乡亲们!苏太守府上丫鬟雨休,蛊惑其小姐逃婚,苏家千金小姐苏亦眠听信其胡言乱语,离家出走,至今不知所踪! 此丫鬟罪行已昭然若揭,罪无可恕,故于明日午时三刻,在集市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衙门口人声鼎沸。 “还有这种事!一个贱婢居然教唆主人逃跑!” “什么,苏家千金小姐可是与汪家公子有婚约在身的!” “这么一跑,让汪家的面子往哪里搁!” “何止汪家,这苏太守素来要面子,自家出这种丑事,怕是无地自容了!” “岂止有婚约,我还听说大婚在即,汪家聘礼都下了!” “没想到一个丫鬟居然有如此能耐,真是害了主子害了自己!” “这丫鬟肯定是另有所图,不然怎么会让苏小姐逃婚!” “或许是汪家公子表里不一,才让苏小姐唯恐避之不及!” “不像,汪家公子可是状元,一表人才,多少女子倾慕!” “话不能这么说,别忘记汪家可是有大后台的,状元算什么,只要汪公子的父亲一句话,除了皇上、天子,什么头衔没有!” “照这么说,传言的一表人才也未必可信啊,又没有多少人亲眼见过!” “要我说,就是这叫雨休的丫鬟被她小姐欺骗,本来说好一起逃走,结果那苏小姐嫌她是个累赘,于是把她丢在府中,自己逍遥山水了!” “原来是丧家之犬,替罪羔羊,真可怜!” “逍遥山水?笑话!苏小姐可是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她那倾国倾城之貌我已经好几月没有一睹了!” “你这色鬼,难不成夜夜守在夜市上不成,那真是别是一番风流倜傥!” “哎哎哎,别这么说,好像你不喜欢看苏小姐的芳容一般!” “你说会不会是苏小姐红杏出墙,在外头已有男人,所以才逃婚!” “此言有理,此言有理,比翼双飞,比翼双飞!” “也不知这天下有哪位才子能配上苏小姐的国色天姿啊!” …… 人们七嘴八舌,口水都把衙门的大门给喷湿了。 这大门若不是紧闭,门前还站了一排官差,人们早就“反客为主”。 聚在这里的百姓既不为雨休鸣冤,也不是来报案,却迟迟不走。 这就是看客。 在门后面,一个人暴跳如雷,发指眦裂。 那人便是苏恃惮,他自觉没脸出去见人,便藏在门后面,听见百姓们的议论,恨不得揎拳捋袖。 县令折腰受骂,只能一味讨好:“苏太守大驾光临,可不要因门外那些无知百姓而大动肝火啊!” 县令腰弯得连那顶官帽都平行于地面了。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苏恃惮气得直跺脚,火冒三丈地说,“你们看看苏州城百姓怎么说亦眠的?红杏出墙!红杏出墙啊!颜面扫地!颜面扫地啊!” 县令张贴的告示全按他要求,却还是生怕其怪罪,被其一语吓得官帽都掉落在脚上,脚一颤,官帽竟被踢远了。 苏母笑容满面地走来,捡起那官帽,戴在惶恐不安的县令头上,对苏恃惮娇声娇气地说:“那些百姓有什么资格批逆龙鳞,何必牢记在心。再说了,他们也没说错啊。” “没说错?”苏恃惮反问。 “不仅没错,而且是‘义正辞约’。”苏母倾了倾身子,摸了摸胸口道,“就是红杏出墙,红杏,出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33章 小墨不明县令意,明哲保身现深意 苏恃惮听了这话可就不乐意了,外人说“红杏出墙”也就罢了,哪有自家人说自家人“红杏出墙”的? “夫人这可就是信口雌黄了。”他手指大门埋怨道,“看来夫人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糊涂”苏母收敛笑容,朝县令摆了摆袖子。 “卑职有事,先失陪了。”那县令识趣地作别。 他没走多远,随行的十来岁少年小墨便说:“大人,明明是那苏太守让大人发此告示,大人顺其意而为之,大人帮了他,他非但不奖赏,反而责怪大人!” “嘘,隔墙有耳。”县令慌忙打住,话锋一转,“小墨,苏太守派人送来的画像可都贴在大街小巷上了?” 小墨骄傲地说:“禀大人,小墨已经派人去四处张贴了,从大早上天微微亮时就已吩咐下去,想来现在苏州城随处可见。” “甚好。”县令赞道,“那我便放心了。” 此时他们已走到书房前,除非那苏太守、苏母能耳听八方,不然就算是骂他们祖宗十八代也无所谓。 小墨心中不服,一边推开门一边不解的问:“大人,小墨真是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这么怕那苏太守?” 问罢,他抬头注视县令。 这县令姓齐,单名一个九,取意于“齐烟九点”。唐代诗人李贺在《梦天》诗中有言:“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其目光、心胸颇得几分诗中之意,毕竟已经不惑之年,不像面前这幼学之年的小墨,目光短线,心胸狭隘。 他不慌不忙地反问:“小墨,你从哪里看出我怕苏太守了?” “大人若是不怕那苏太守,何必为其做这不义之举?”小墨童言无忌,“大人足智多谋,总不会相信那衙门门口的告示所言,一个丫鬟指使主人逃婚吧?” “连小墨都不信,我又岂能信啊?”齐县令坐在桌案前,摊开一道竹简,笑道:“你也是颖悟绝伦,能看出此中端倪,不像那庸庸世人,还被蒙在鼓里。” “大人既然烂若披掌,为何明知而为之,这和助纣为虐有何不同?”小墨义愤填膺地说,“那告示可是将所有的罪责都诬陷在了一个丫鬟雨休身上,大人不觉残忍么?” “小墨,坐。”齐县令抬手示意。 “《诗三百》,小墨学得如何?”他抿了口事先泡好的茶,若无其事得说,“可有所获?” 小墨对他的话语一头雾水,不知其意,便道:“《诗三百》固然令我受益,可此诗与此事又有何关系,诗为诗,事为事,两者怎能混为一谈?” 言下之意是就是催他就事论事。 “哈哈哈,小墨此话说得好啊!话里有话,话里有话!”他流露出满意之情。 “大人过奖,还是大人平日教导有方。”小墨率真地说,“大人平日时常教导小墨要刚正不阿,持正不阿,小墨一直谨记于心,未曾敢忘。” “那你可熟悉《诗三百》中的《大雅·烝民》?” “不敢忘。” “其中的‘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可还记得?” “不敢忘。” “那你做到‘明哲保身’了吗?” “大人的意思是?” 齐县令喝完最后一口茶,放下茶杯,挪到小墨面前,神秘一笑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水至清则无鱼?难道茶水撒泡尿还能养鱼? 小墨嘟嘟哝哝,只觉他在故弄玄虚,哄骗自己。 “小墨,我若不答应苏太守替他办这一桩事,我这县令还能坐安稳?”齐县令见其不解,便直言道,“我若不答应,别处的官员就不会答应了?” 小墨沉默,默默沏茶。 热气腾腾的茶将他的脸给弄得云里雾里。 “我若不答应,难道就不存在冤情了?”他继续开导,“我若不答应,苏太守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 他见其不语,恐其心中有他想,便告诫:“小墨,你年龄尚小,许多处事之道尚不成熟,切记无论何事莫要意气用事。” 小墨却道:“大人官位说小也不小,何不上书当今朝王? 苏州城百姓在苏太守的剥削下,生活一日不如一日。 过去的秋季,百姓辛苦收获的稻麦却要上缴八成。 如此滥用职权之便的事例对他来说比比皆是。 想当年富庶的鱼米之乡,如今生计惨淡,皆是他作恶多端。 此人不配为苏州城太守。” “此言差矣,差矣。”齐县令说完,站起身走出书房。 “大人,去哪?”小墨喊道,“大人话还没有讲清楚。” “去看看衙门门口的百姓散了没有,顺便给苏太守送送行。”他顿了顿说,“若想知道,便随我同行吧。” 小墨匆匆将茶壶远远一扔,匆匆跟了出去,刚匆匆跨出门槛又匆匆回到书房,匆匆端起茶杯,又匆匆跟了出去。 齐县令驻足回首,见其行色匆匆,地上溅的茶水在这个冬天化作一团白色热气,消散在空中,不禁大笑。 “先生,喝茶。”小墨也笑道,“喝口茶,慢慢说。” 他兴冲冲说出的话也如茶水般,热气沸腾,全部熏在他脸上。 还好黑胡子没被熏白。 “当今大王虽是贤君,可也是举步维艰。 于外,秋末与赤蛮国的番域之战,伤亡惨重,赤蛮国如今虎视眈眈。 于内,朝野动荡,宰相朴溪年迈,又闹出后宫通敌叛国的大案,朝王分身乏术。 且不论朝王听不听你言,你能说人家,人家亦能说你,你能洁身自好,人家亦能让你近墨而黑。 内忧外患之际,正是明哲保身之时。 《集传》有言:明,谓明于理;哲,谓察于事;保身,盖顺理以守身,非趋利避害,而偷以全身之谓也。 言而总之,明哲保身。” 小墨听得如痴如醉,呆若木鸡。 良久,齐县令手捂茶杯暖身道:“这么烫的茶,小墨让我怎么喝啊?” “嘿嘿。”小墨慢慢回过神,浅浅一笑,淡淡道,“大人,客走茶凉,客走,茶凉。” 好像,确实如此。 齐县令掀开茶盖想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34章 谁知风水轮流转,红杏出墙非自知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 “夫人,你这可不就是糊涂吗?”苏恃惮见齐太守离去,便道出心中苦闷。 “那还请苏太守赐教,妾哪里糊涂了。”苏母故意将“苏太守”三个字加重语气,放缓语速。 “苏太守”这三个字就这样被突出来,像是平原上的一座山丘,显得格格不入。她似乎在以此暗讽他。 苏恃惮闻言,原本还强装冷静的脸勃然大怒,眉毛竖起,像是两个牛角。 他讨起说法来: “夫人,自家女儿逃婚,天大的丑事,你给我想出衙门贴告示的方法。 我当时真是被蒙蔽头脑,听信与你。 现在倒好,苏州城人尽皆知,都笑话苏某。 笑话也就罢了,还殃及亦眠名誉。 你一脸无情姑且算过,竟然还笑若桃花。 不仅如此,而且你听信流言,骂自己女儿红杏出墙。 这若不是糊涂,那就是老天爷糊涂了!” “说完了吗?”他一句一句如石沉大海,泛不起苏母脸上一丝波澜,却说得他自己变颜变色。 他狞髯张目道:“夫人,该给我一个说法吧?” “要说法是吧?回府议事,何必在这衙门嚷嚷,成何体统。”苏母不动声色地说,“且看最后是谁理屈词穷。” 他伸手拦住想离开的苏母,气愤地问:“你若不在这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踏入苏府的大门一步!” “你敢!”苏母厉声道,“你可别忘了你的太守……” 苏恃惮闻声突然沉下脸,像是一个彩色的物体被打上一块阴影,他一步一步走近她,衣袂间携来冷冽的风。大腹便便的她不禁双脚一颤,发簪缠住的头发都散落一簇。 她慌忙地伸手扶住发簪,慢慢后退,眼神却如狼般瞪苏恃惮,在气场上毫不示弱。 “你想做什么?”她背靠在堂外路旁的一颗梧桐树上退无可退。 “夫人,我只想提醒你一下,谁才是这个苏府、苏州城的主人,千万不要反客为主了。”他冷冷笑道,“我不会忘了我的太守,夫人也不要忘了你的东西。” 那梧桐树早就已经谢去树叶,只有黄棕色的枝条插在半空中,与无垠的蓝天相提并论,真是大煞风景。 “你威胁我。”苏母略显惊慌地说,“你居然威胁我。” 苏恃惮笑得愈发猖狂,一改平日里那副对其唯唯诺诺的样子,变本加厉地说:“这不是威胁,是命令。” 他撤回前倾的身子,收回俯视她的目光,摸着球似的肚子,继续说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就饶了夫人。” “宰相……”她心中咒骂,“好大的胃口,如此的好处,我自当分一杯羹。” 只见她正了正身子,从衣袖中扯出一块巾绢,二话不说地在他面前展开。 巾绢上不纹牡丹、杜鹃、月季,不纹小桥、流水、人家,纹的是锦绣山河。 一个中年妇女竟有如此气魄,难人可贵,只是那大好江山的风光似乎有所不同。 仔细端详,似乎不见朝国山峦的延绵不绝,似乎不见朝国河流的湍急不休,似乎不见朝国树林的参次不齐。 巾绢上的山河里竟乱入了几朵菊花!用明黄缎捻金丝穿缝而成的菊花! 这是赤蛮国的江山!这不是朝国的江山! 苏恃惮无语,细看巾绢上的图案,若有所思。 苏母一边在空中娴熟却慢吞吞地折拢巾绢,一边皱眉却笑盈盈地注目他。 一折巾绢,她见他眼角微颦,如蓦然遇山光水色。 二折巾绢,她见他嘴唇微启,如恍然临山高水长。 三折巾绢,她见他鼻孔微张,如凄然见山穷水尽。 她将三折的巾绢拧成条绳,面上的正是圈菊花,黄色的金丝,短而灿烂,宛如取来日上三竿之光辉。 他心绪不宁,油腻的面庞在寒风中竟出了汗。 那衙门的大门还在他们身后被风吹得落叶般沙沙作响。 不过,这个冬天已经没有叶子了吧? 她抬头仰望那枝条错乱的梧桐,不见一片叶子,好似被掀了罩子的大棚,只剩下孤零零的几根黑不溜秋的铁杆,迎风而立。 她将那拧成绳的巾绢攥一端在手上,踱上前一步。 这次轮到她一步一步走近他,衣袂间也携来冷冽的风。也是大腹便便的苏恃惮也不禁双脚一颤,慢慢后退。 他们绕了一个圈,位置互换。 他先前站的位置变成了她,她先前站的位置变成了他。 一切似曾相识。 他不禁发愣:这不是自己先前对苏母时的情景吗?现在怎么轮到自己了 他觉得,那巾绢似有一番“风水轮流转”的味道。 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浓烈,这莫非是她的体香?她就是能让男人“风水轮流转”的女人?给男人创造一切又毁灭一切的女人? 他以前怎么没有闻到。 他来不及多想,也是背靠在一颗梧桐树上退无可退。 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树桩,还残留了苏母背上的温度。 “你想做什么?”苏恃惮慌道。 “夫君,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你脸上流汗了。”她俯身似笑非笑,大衣沾地如撑开的雨伞,肥肥的身子又胖了一圈,“太激动可不好,伤自己,也伤人家。” “夫人有心。”他语气一下子软下来,原先的“雄赳赳气昂昂”早已无影无踪,想来前面语气也不曾硬过几次,还没好好享受就没有了。 她用巾绢擦拭他额头的汗珠,汗珠却越擦越多。 那“风水轮流转”的味道“秀”了他一脸。 她刮了刮他的胡子笑道:“夫君要说法是吗?妾说与夫君,何必心急呢?夫君汗流浃背,把这巾绢都弄湿了。” 她开始道出心思。 “亦眠‘红杏出墙’,这是不争的事实。 你其实心知肚明,碍于颜面而自欺欺人。 我在亦眠的闺房搜出不少誊抄的何寻诗集。 甚至她床下的木板上还精雕细琢了‘何寻’二字。 她爱慕何寻多年,这次自然是去寻他。 这就是‘红杏出墙’。 至于那城门口的告示——” 苏恃惮听完,对她的背影暗叹:“这不是‘风水轮流转’,这是‘明哲保身’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35章 望眼欲穿苏亦眠,谎话连篇情大哥 一座矮小的草房,上面稀疏不匀地铺盖着苫草,或是风吹,或是日晒,显得有些凌乱了。 远远望去,这草房就像是一个蓬头垢面的难民之所。 草房子门口却有一位身材柔美,面容姣好的女子,她徘徊不已,在台阶上走下又走上。 那台阶是腐烂的香樟木,脚踏其上,发出“咚吱”的声音,似是对贫穷生活的叫苦。 那踏在上面的纤细双脚,却穿了昂贵的黄色重台履。 重台履是女子的高跟鞋,平日如此穿着之人,自然不会是平民百姓。再看那做工,精致巧妙,绝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了。 一座草房怎会有雍容华贵之人? 目光从脚挪到脸上,疑惑就随那面容一般一清二楚了,她是苏亦眠。 “情大哥去哪了,怎么还没有回来。”苏亦眠仰望天空,不时呢喃,“都快下午了。” 太阳光直直地照在她眼睛里,那么耀眼,还那么刺眼,却只是让眼眶的泪更加多些罢了。 她淡蓝色的衣袂随手上下摆幅,兴许是身子骨弱,踱来踱去了一阵便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便停下来凭栏远眺。 外面骄阳如火,草房下的栏杆却是潮湿而阴冷,原来,房顶还在漏水。 那是前些天的雨,至今未干。 她记得,她来这里,也是雨天。 现在的晴天反而让她觉得自己该告辞了。 两层的衣袖就这样被靠脏,黑棕色的泥垢在淡蓝色的衣衫上格外显眼,她却视若无睹,抑或不在意,悬悬而望,望着,望着…… 阡陌交通,良田肥水,一览无余,可惜皆不是所盼。 终于,她踮起的脚尖随一人的脚步声悄然落地,却因为太过激动而搁疼了,露在外面的脚踝白皙如瓷。 她急忙弯下腰穿好那重台履,踉踉跄跄地“冲”下台阶,那迎面的微风吹得她青丝飘扬,和着那婀娜的身姿,跑路都像是翩然起舞。 终于,翘首以待的头垂了下来,她觉得弯腰的刹那,脖子可酸了。 她捂了把鼻子酸酸地说:“情大哥,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以为你……” 那从衙门回来的男子一脸心疼地望着苏亦眠,挤了一抹微笑,轻轻说:“傻瓜,我不是回来了吗?” 她啼笑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她眨了眨眼睛,意在塞回在眼眶打转的泪珠,却反而显得明眸善睐了几分。 “我不是一大早就跟你说过,去河畔捕鱼吗?”他有些不自然地说道,“今日晴空万里,鱼都多了不少。不像前先天,水面都结冰……” “情大哥。”她眼睛注视男子,嘴巴打断他的话。 “亦……苏小姐。”他回避她炽热的目光,闪烁其词。 “鱼……鱼呢?”她极不忍心地说出口,都破音了,“鱼在哪里?” “哦,鱼……鱼啊,我今天恰好路过集市,大街上可……可热闹了,我走……走在大街上啊,那真是……真是摩肩接踵……”男子支支吾吾道,“都说人多生意好,我……我就找了个空摊子,把……把打的鱼放下来卖。我跟你说啊,生意可好了,来……来买鱼的人都排了两排,把……路都给……给堵住了,卖了好多钱,揣……揣袖子里还‘叮叮’地响着,路上人听了还以为我是卖铃铛的……” 苏亦眠轻而易举地看穿男子的谎言,悲伤河水般涌上心头,她瞪了他一眼,别过头拉起衣袖拭泪。 男子觉得她背过他拉起衣袖的样子,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一只淡蓝色的美丽蝴蝶。 他好不容易再邂逅这只蝴蝶,一万个不愿意让她飞走。 他看得出神。 苏亦眠出其不意地转过头来,问道:“那,钱呢?‘叮叮’作响的铜钱呢?” 她上前挽住他的手,艰难地捶了捶,除了一股臭熏熏的味道,再无其他。 “钱……钱啊,我在街上看见一位木匠在卖桌子,想到家中的桌子也用了多年,于是……于是便向他买了一张桌子……”他目光从与其平视,慢慢下移,直到看见她黄色重台履,不自信地说,“那个木匠和我是旧相识,给我便宜了不少……” 苏亦眠一边把他拉到草房内,一边明知故问:“那,桌子呢?是八仙桌还是圆桌?” 她感觉他的手臂在颤抖,像自己等他时的心跳。 她不知道是该悲哀,还是该感动,分不清的情感已经又化作在眼眶中打转的泪了。 “啊?是……是八仙桌……上好的檀木桌……”他低头走入草房内。 “桌子呢?”她给他沏一杯白开水,像白开水般淡淡道,“是不是还要预定啊?” “是,预定……就是要预定,这桌子实在是太好了,又大又气派,现有的桌子直接被抢购一空……”他自圆其说,“你是不知道我那旧相识啊,从小做木匠,皇宫中的官员们用的都是他造的桌子……我也是运气好,再过几日便可去取桌子了……” “情大哥!”她手掐着茶杯喊道。 木制茶杯本就“伤痕”累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说是茶杯,不过是砍下的树状截成数段,每一段挖出一个口子罢了。 “亦……苏小姐。”他坐下应道。 他低头见那缺了个角的桌子,上面有一碗粥,已经凝在一起,像是一个团子。 “这,这是什么?”他借此转移话题道,“怎么连粥都不会做了。” 苏亦眠打开积满灰尘的窗子说:“你看看现在已经什么时候了,日出而作,现在是日薄西山,说好的中午回来吃饭呢?” “好吃,这粥真是格外鲜美,你费心了……”他抓起“团子”边吃边说。 “情大哥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苏亦眠哽咽道,“情大哥真以为亦眠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不是……我没有……”他还想掩饰,脸上的愁容却藏不住了,那强抹的笑容流露的也是无奈与惋惜。 空气安静得像她洁白的脸,除了两行清泪无声留下,再无其他。 “怎么哭了……”他走近道。 “我没有哭。 情大哥让亦眠伤情罢了。 不要在骗我了。 你捕鱼的器具还在草房外晾晒。 你也去了衙门口对不对? 集市上根本就没有人对不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36章 手帕表意究真相,亦眠表示去相救 苏亦眠声泪俱下,实是悲恸。 “亦……苏小姐,我……”那被她唤“情大哥”的男子自责道。 “情大哥,若是想叫我亦眠,就叫我亦眠好了,莫再叫我苏小姐了。”她见其有些乱了分寸,连吃粥的碗都跌在了桌角,便心软了。 他放下手中咬一半的“团子”,用乌漆墨黑的衣角擦嘴道:“亦眠,对不起……” 苏亦眠从衣袖里取出手帕,走到那木桌的右边,也就是他坐的位子旁,将手帕递给他,略带怜意地说:“擦一擦吧。” 他不敢正视她,只是看见她的玉指,手腕处还被薄衫朦朦胧胧遮住的一个玉镯,手中洁白手帕的曲折条纹。 这样一个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又怎是自己一个渔民可以相配的呢? 他如此想到,原本伸出的手不禁悬在空中,像是一串挂着凉晒的玉米,又苍黄又凹凸不平。 “我不该骗你的……”他低下头卑微地说,“我确实去了衙门……” 低头的他看到潮湿、腐烂的地板,地板上有两双脚,一双是自己的,穿了磨烂底的草鞋,另一双是苏亦眠的,穿了崭新的重台履。 一个是脚趾撑破了鞋面,一个是三寸金莲;一个是邋遢不修边幅,一个是站姿优雅。 一双脚尚能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何尝是纵观全部呢?家境、地位、样貌、学识,他与她更是天壤之别。 他原以为低头看地,地能像容纳尘埃一般容纳自己,容纳那些若隐若现的自卑、怯懦、惭愧,却从瞥见双脚起,感到无地自容。 忽然,他见苏亦眠双脚微向前一步,木板似乎也吃惊地发出“咚”的响声,配合突来的怦然心跳,他只觉脸颊一烫,似若火灼。 苏亦眠手执手帕,手如柔荑,手指弯下,正擦拭他的嘴角,轻轻说:“你自是去了,如实说便是,何必相瞒。” 他能感受到她手上的肌肤偶尔擦过自己的面颊,像是羊脂一般温润。 他抓住她的手腕,见其注视自己,便缓缓放下,说:“别糟蹋了好好的手帕。” 她愣然。 “我是怕说来更添你的愁苦。”他终于打破沉寂,“所以才出此下策。” 他的手还没有松开,像是舍不得最后一抹温存,因为他已经下了决定—— 她既然意不在自己身上,自己又何必强留她。是去是留,且随她意。再多不舍,又能如何。 苏亦眠咬了下唇,翘了下中指,他的手便会意地松开了。 “情大哥,你看这块手帕。”她先言他物,“是否觉得单调了些?” 说罢,她展开手帕,平平整整地放在桌上。 这是一块纯白的手帕,除了四边的条纹,再无其他修饰。 当然,他嘴角的油渍是无可避免的,化作淡黄色的一块又一块,星星点点地散布着。 “亦眠,我记得前些年你最爱在手帕上绣花了。”他切问,“现在,是怎么了?” “我是想以此让情大哥知道,我现在的愁已经多得不能再多了,连绣手帕的闲情都腾不出来了。”他将手帕翻过身,抚平,借物抒情道,“亦眠已经如此,早就不差再多添愁苦了,还望情大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翻过身的手帕看不见前面的油渍,仿佛新的一样,显然这手帕的材质也是上好的。 手帕似乎在以它的洁白无瑕告诉他,不要有他想。 绝无他想,他心中笃定,说道:“亦眠,你想知道什么,我不瞒你。可你也要想清楚了,我不愿让你知道,自然是有我的道理,还希望你自己斟酌。” 她微笑道:“嗯,谢谢情大哥,亦眠自有分寸。” 他陪笑道:“亦眠不必谢我,我只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她坐下,两手托腮,目光向上望他,茫然地问道。 那男子站起身,高挑而干瘦的身体有种说不出来的沧桑,他指向挂在门口的装水葫芦,高冷地说:“强扭的瓜不甜。” 他一脸严肃,苏亦眠却“噗”地笑出声来,托腮的手都笑得滑下,在桌角上搁疼了。 苏亦眠的脑袋就像突然失重似地垂下,险些撞在桌子上,此举也将他逗乐了。 “情大哥,这哪里是瓜啊,这分明是葫芦!”她明明笑得合不拢嘴,却还是出于矜持而举手掩嘴偷笑。 “傻瓜……”他怜道,“手疼不疼?” 她摇摇头,渐渐彼此都收敛笑容,开始切入正题。 两人面色也凝重起来,就像桌上那碗已经凝固成团子的粥。 “情大哥,衙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她轻拂发丝,心平气和地说,“集市上的人应该都去衙门了吧?” “你的贴身丫鬟雨休……”她欲言又止。 “雨休怎么了?情大哥,雨休到底怎么了?”她慌道,“是不是我父母对她做了什么?” 他心中两个小人打了一架后,终于还是如实告知:“今日衙门门口张贴了告示,说苏太守府上丫鬟雨休,蛊惑亦眠你逃……婚。” “婚”字他极不情愿地吐了出来。 “然后呢?”苏亦眠追问。 “然后……明日就要问斩于集市。”他尽量放缓声音和语速,好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可苏亦眠还是难以承受,险些身子不稳,跌在地上。 “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不行……不行……” 她慌慌张张地往门外跑,那重台履高高的脚底搁得她生疼,越是想快越是摇摇晃晃,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一把上前抓住她的手,大声道:“亦眠你干什么去!” “你放开我!”她一边用另一只手捶打他的臂膀,一边喊道,“我要去衙门,我要救雨休!” 他将她身体“扯”向自己,四目相对,喊道:“不准去,你难道看不出,这就是一个陷阱,等着你上钩!” “那我去苏府,找我爹和我娘,我爹是太守,他肯定能救雨休的!”她想要挣开,却愈觉有些神志不清,柔弱地说道,“去苏府,对,我要去苏府……” 说罢,她倒在了他怀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37章 茕茕而立访陵墓,默默无闻积香灰 话说太子熊续惺失魂落魄地离开纷落殿。 冷冷的风吹来,给高大的宫殿又加了几分高冷,让人平添疏离之感。 朴若兰并没有等他。 他环视一周后,稍感意外,最后还是认为在情理之中。 自己如此咒骂朴若兰,将朝国第一大夫喻为朝国第一庸医,换做自己都难以忍受,何况是一个济世救人的大夫。 原本从宰相府乘来的马车也已经不在原地恭候,只有那地上淡淡的马蹄印诉说曾打此走过。 他想起从宰相府来此,朴若兰强行要管家备两辆马车。 他想起纷幽烟自残双手逼自己“滚”的行为。 都离自己而去吧? 就剩下自己了吧? 都是自己的错吧? 熊续惺摇了摇头,笑了,仰天大笑,笑得眼角带泪。 过路的宫女遇见,急忙让出大道,一声声“参见太子殿下”传入他的耳膜,就如她们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映入眼帘。 他还能隐隐约约听见宫女们在身后谈论。 “太子殿下是怎么了,愁容满面?” “刚打败仗自然是伤心了?” “可途经的不是朝堂的方向啊,那分明是纷贵妃的纷落殿?” “自是路过了,宫中传言纷贵妃可是通奸叛国,两人又怎会往来?” “朝王回师,已经来到宫中,想必即将彻查此事,真是红颜薄命。” …… 他听了大声地喊:“自古玉琴有七弦,今朝血已染三弦,弦外之音请君离,不离我再断四弦。” 宫女们闻言吓得提着袍子跑了。 他继续笑,像醉汉走路似地左倾右倒,孤零零的身影宛如一道灰色的墓碑——他去了陵墓。 有诗云:“尽是帝王陵墓处,野风荒草暝萧萧。” “列祖列祖在上,不孝子熊续惺辱没众望,为一己私情而致使十万大军溃败……”他焚香悲泣,“先皇在天有灵,祐朝国江山,却因续惺一人之过,让番域以南、以北等各处落入敌手……” 他的双脚深深跪在坟前,双眼深邃,宛如那深刻的碑文一样。 膝盖凹陷在土中,将青苔、绿草蹂躏了。 这陵墓里对他而言都是不知名的草木,竟能在寒冬腊月中维持那绿意,倒是叫他惭愧了。 他将膝盖旁的一株草连根拔起,攥在手里端详,不禁苦笑。 区区小草尚能如此顽强生长、坚守初衷,自己难道连棵草都不如吗? “太子殿下,垫上铁砧吧,地上阴湿,小心着寒。”驻守陵墓的一位年轻士兵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块铁砧,却不见熊续惺起身,便道,“太子殿下尊贵,切莫双膝沾泥。” 面前的陵墓是个衣冠冢,称不上“皇陵”。不论是规模,气势,两者都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他心中自然明白,不过这陵墓离皇宫最近,用来陈愧对之情,也足矣。 毕竟愧对之情都是难以释怀,就算是去了天堂,见到先皇,也是愧对。 最炽热的情感并不会因环境而改变。 他起身上香,看见香炉上残留的几炷香还没有被清理掉,那香末端的红色却被雨水洗成了草麦色,看来距离上次人来已经时间久远。 “这烈武王的陵墓很少有人来吧?”他插上香问道。 士兵趁他起身上香的机会,赶忙将铁砧垫好,应道:“正如太子殿下所言,许久不见人来了。” 好歹这是堂堂先皇的衣冠冢,得有多久无人问津,才使管理陵墓的士兵连残香都不急着清理呢? “许久,许久是有多久?一月,两月?”他觉得如此不重视先皇陵墓未免有些过分了,便说出心中不满,“那残香不会年纪都比你大了吧?” “回太子殿下,这些香都是去年清明时节大王与众大臣来时燃的。”士兵听出了他的不满,却也不狡辩,如实道,“想来现在冬天尚且开头,离四月还有数月,也不急于一时,等到临近清明再认真打扫也不及。” “现在……”士兵腼腆地笑了笑。 “现在怎么了?”熊续惺问之。 “现在打扫,非但收益甚微,反而浪费时间。等到清明时节,碑上又都是灰尘了,又需要再扫。”士兵略显得意道,“与其扫两次,不妨扫一次。” 他庄重地插上香,闭目数秒,叹了口气道:“你说话倒也有趣,本太子竟有些不知如何反驳了。” 他觉得,这男子与自己的性格何其相似,自己四五年前也是这般自作聪明,甚至现在虽然意识到了,但还是没有改正。 那士兵颇为自豪,站其身后咧嘴笑。 他礼罢退后,跪在铁砧上虔诚叩拜,完毕起身时看见了这年轻士兵的脸。 他细细打量,这士兵年纪不出二十,胡须才刚长齐,稀稀疏疏的,一如其淡淡的眉毛。头盔下硬朗的额头满是青春的痘印,有些红红的点显然是被挠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站在烈日下晒破脸皮。 此时香炉上新插的那一炷香竟晃抖着斜下来,这士兵上去扶正,他的侧脸就这样让熊续惺看在眼底。 那脸颊上的浅浅疤痕和自己的好像一模一样,熊续惺诧异地将手搭在自己的左脸颊,能感受到微微的凹凸感。 若不是那阳光正好透过那一排排茂密松柏的枝叶缝隙,打在那士兵的脸上,这浅浅的疤痕还不一定能看清。 “太子殿下。”士兵转头迎风道,“临近傍晚,风大,风是不是将这香灰吹到脸上了?” 熊续惺才放下摸脸的手,顺其意地说:“是啊,都怪你不打扫这陵墓,连区区香炉都不倒倒干净,本太子眼睛没被吹瞎已是先帝保佑了。” 他以为这士兵自然下跪求饶,却意外地看到他非但面不改色,反而用手掸那香炉旁的灰。 这下可好,如他所言,香灰要将眼睛吹瞎了。 他呛得直咳嗽,一手用袖子捂住鼻子,一手用袖子拍打空气,刚想破口大骂,就是一阵香灰袭来,将嘴唇都吹白了。 他话语噎口,想骂,骂出来的却是两声咳嗽,只好在心里叫骂:“该死的,这哪是一年的香灰,这是十年的香灰吧,还没完没了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38章 蒙受香灰扪心问,一字一屋一天下 风,对熊续惺来说是南风,迎面吹来的南风,吹起尘埃不说,还将那香灰弥漫开来。 风将香灰沾在他的发丝上,形成一粒粒灰白的点,散散落落地点缀其上。 他的长发随风飘扬,像是倒翻的墨水,黑色瞬间倾泻出来,却不是直直地落下,而是缠绵悱恻般几束分开又合拢,合拢又分开。像是黑色的神秘,偶尔向你敞开,给你看见一张英俊的脸,当你想要亲近,又忽地被黑色的幕布遮掩,让你失意而返。 这样一个优秀男子,身份、地位、样貌、学识都是出类拔萃,还肩负朝国的未来,吸引多少名门闺秀倾慕,可他不屑一顾,至今未立太子妃。 这样一个优秀男子,却会为自己父王的女人上山寻药,历尽艰辛,最后换来她的一声声“滚”。 风稍停,就是一副顷刻白头的景象了——那香灰像是白色的粉末,那风像是粉刷匠,三下五除二将一个风华正茂之人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恼怒,在烟雾缭绕中模模糊糊望见那站在陵墓前掸香灰的士兵,除了紫红的嘴唇,黑色的轮廓,完全是灰白一片。 不过他留意到,那紫红的嘴唇翘得好高好高。 一个士兵故意戏耍、嘲笑太子,真是胆大妄为,熊续惺誓要严惩他的同时却也在纳闷,一边呛一边想: 是心理受到怎样的扭曲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为何没有其他人上来制止他,难道在皇宫附近还有人不认识太子?难道还看不出太子现在的狼狈之态?难道还以为太子在陵墓前伤心不已,不禁以手拭泪、以衣遮面? 熊续惺后来才知道,这陵墓园除了清明时节热闹,其他日子简直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没人来扫墓,亦没人来守墓。 这里的士兵都将驻于此处当作最好的差事,悠闲自在,每日只要躲在别的阴凉处喝酒就是了,甚至躲也不用躲,大可光明正大。只是在陵墓面前如此肆意,有些不符礼节,于心不忍。 终于,空中香灰消散殆尽,把绿草地染成灰白色,这景象颇得几分下雪的意境,只不过这雪未免太过浑浊了。 他畅快地呼吸一口,厉声斥道:“放肆!敢如此对待本太子!该当何罪!” 简直是罪孽深重、罪实难逭,他心中替其回答,姑且看这士兵还能如何折腾。 “太子殿下。”士兵理应下跪,却拱手行礼,诚恳地说,“还请太子殿下责罚。” 他心中本就心事重重如眼下排排松柏,不见尽头,来此陵墓园是想排遣不安,却遇上如此一遭霉事。 说是扫墓,不如说是扫兴,虽然本就无兴致可言。 一个士兵这样司空见惯地认罪,对他来说轻而易举手握生杀大权反而没意思了,虽然也想不到作为一个士兵除了认错还能做什么。 这一刻,那些先前被撒香灰的愤怒、那些对擅离职守的不悦似乎都像烟雾一般消散而去。 他突然觉得惩罚、责备这样子的一切索然无趣,现在轮到这个士兵,不久便会轮到自己。 朝王那边,马上就会传召自己,问罪下来,而自己措辞都没备好。纷幽烟那边,她的手伤势如何?为何如此憎恨自己,让自己滚?难道因为城门口的一剑吗? 这两件千斤重的心事,就似冬天的一把火,他思之就如亲身置于火炭上,焦灼难耐却又无可奈何。 更别提那军中声望、先生期望、再战有望,都是奢望了,若是加上来,光是这心事都可以当饭吃了。 想想这些心事,气都被气饱,想消化这些心事,好比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他拉开衣裳,看到手上纷幽烟的咬痕、保护朴若兰的擦痕,因他们的斑斑血迹依旧,他们却已然不在身边,不禁唏嘘。 “趁我改变主意前,赶紧走,哪凉快哪待着去。”他说完,拍了拍手后,掸了掸衣裳,香灰飘下,颇有风尘仆仆之姿。 日薄西山,碑文镀上一层金,他仔细念那抬头、正文、落款,只觉热血涌上心头。 他看得正动情,底部的文字却已漫漶,只辨出“其”、“之”、“若”等等无关痛痒的字词,其余的都是模糊如蒙纱。 他心急如焚,口中呢喃不停,想按前文之意推测那些漫漶的字迹。 抖擞身子后,想上前细看,肩上残留的香灰就这样落在手腕处,他突然一拍手,若有所得。 这可能不是历经沧桑,风吹雨打而导致的字迹漫漶,而是那香灰玷污了这些圣字! 他想到后懊恼万分,怎么就放了那犯错的士兵,不然还能让他去擦拭碑文。这里四顾无人,看来只能要亲力亲为。 心中虽道是“四顾无人”,真正四顾,他却惊讶地看到那士兵依旧站在原地,不曾离去! “你没走啊?”他指着其手上的掸子说道,“快将这碑文擦拭一下。” 士兵微微一笑道:“太子殿下,一字不扫,何以观全文;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士兵目光狡黠,直视熊续惺,给人一种飞扬跋扈的感觉。 熊续惺的佩剑瞬间出鞘,亮光一闪,已经架在那人脖子上,却并没有砍下去。 士兵面色沉着,惨白的脸上窥测不出多大的心情起伏,倒是那脖子微微后倾几分。 他的剑随之逼近几分。 士兵的话显然说进熊续惺的心坎里。 熊续惺注视面前这张脸,有些像自己的脸,脑海中竟朦朦胧胧地出现自己被剑指喉咙。 士兵瞪大眼睛说道:“太子殿下,我没有说错吧。” 熊续惺慢慢放下剑,收入剑鞘,拍其肩膀喝道:“说下去。” 他一边过去俯身掸那碑文,一边说:“太子殿下的心事不过是纷贵妃和大王二人而已,这说到底都是一屋子的人。扫清这一屋,朝国天下不都是太子殿下的了吗?” 熊续惺转身欲走。 那身后的士兵愣然,自己分明将其说动,不该是如此结果。 突然,只见一袭外衣从空中以优美的弧线落下。 他一把接住,只听见身前的太子殿下头也不回地抛下话语。 “收拾收拾,做我的贴身侍卫,与我去东宫扫扫屋子,守这陵墓,屈才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39章 梦见坏事梦醒时,道尽琐事道卯时 雨休被换上一袭白色的罪犯衣服,头被按在断头台上,远远望去,那柔软的身体就像是一块豆腐…… 刀斧手的嘴里大灌两口酒,吐在锋利的大刀上,刀的表面明亮得就像一面镜子,映出雨休惨白的脸、睁大的瞳孔、凌乱的发丝…… 那刀就这样子砍下,顷刻间,宛如酱油倒在豆腐上……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户,倾泻在木床上,将那本就厚厚的被子又添上一层金色的被单,看了就觉得温暖。 苏亦眠的小手从被窝里探出来,眼睛没有睁开,却能准确无误地将那双眼睛揉醒。 她朦朦胧胧间听见一个声音在唤自己名。 “亦眠……亦眠……” 一声声呼唤将自己的意识渐渐唤醒。 “雨休!”她突然大叫一声。 那躺在枕头上的头猛地甩起来,硬生生地让上身和下身形成九十度,她双手也从双眼处移下,按在被单上,支撑起整个上身。 “亦眠,你醒了。”三米开外的陈情说道,“可算是醒了。” 她惊慌地环顾四周,一切景象都像被遮上一层纱,她迷迷糊糊只觉得景物模模糊糊。 良久,随着她又揉了多次眼睛,那“帷帐”终于被揭开,事物开始清晰起来。 那棕黄的地板,那盖满草的屋顶,那屋顶下接漏水的大水缸,那水缸里的瓢勺,那瓢勺上裂开的痕迹…… 她望见地上蹲坐的陈情,声音虚弱地说:“情大哥……” 语罢,她下意识地扯了扯被子,将方才因自己突然直起身而滑下在腰肢处的被子,重新拉到肩膀处。 陈情见其双手捂着两胸之间的部位,攥紧了被子,于是将目光移开,望着地板上的纹路急切地说:“我在。” 说完,他想要起身走近,坐到床边,看看她到底有无大碍。 他刚站起身,跨出第一步便止步,慢慢蹲在地上,满是尴尬之态。 只因他脚跨出第一步的同时,看到苏亦眠同时挪了挪身子,伸起手艰难地将那挂着的帷帐放了下来,整个人笼罩在朦朦胧胧中。 这是冬天,别说蚊子,除了几种不怕冷的鸟,其余任何的飞行生物都见不到。 这帷帐还是苏亦眠初来这里,自己找来挂上去的。一个渔人自然不会做这些精细活,更何况大冬天要帷帐有何用,既不能保暖,又不能挡风。 对他来说,还不如倒头便是睡。 苏亦眠放下帷帐自然不是挡蚊子,其中意思,陈情已经心领神会。 “亦眠是做噩梦了吧?”他透过帷帐隐约认出她在大口大口喘气,那柔美的背一起一伏,惹人心疼。 “情大哥,亦眠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亦眠这辈子都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苏亦眠说话的嘴唇都在颤抖,不过他自然是看不清的,只是从慌乱的声线中听出几缕紧张。 “什么梦?”他问道。 “我梦见,雨休被押到断头台,白衣服上全是血……” 她声音如麻,又轻得像老鼠食粮一样窸窸窣窣,四米开外的陈情甚至有些听不清。 “我还看到那令牌落地,那凶狠的刀斧手随即挥舞大刀……” 苏亦眠说着双脚并在一起,慢慢隆起,抵着自己的下颚,双手环抱住那双膝盖,缩在床头。 “只是梦罢了,亦眠不要多想了。”他安慰道,“你最近定是因这些琐事而伤神,夜不能寐,才会在白日里晕过去。” “琐事?情大哥你知道吗?雨休对我而言有多重要你知道吗?我和雨休的情意早就已经逾越主仆关系了,我们在一起八年,情同姐妹。”帷帐里柔弱的声音传来,“现在她因为我而面临杀身之祸,因为我而背负骂名,你让我于心何忍?” 苏亦眠显然对陈情的“琐事”二字很反感,继续说道:“若人间此番真情都是琐事,那情大哥真就是无事人了。” 此番真情?他不禁笑了笑,笑得眼角都泪光闪闪。 他看不清她,她自然也看不清他。帷帐相隔,谁又能知道谁是哭是笑? “亦眠,那你我又算什么呢?虚情假意吗?”他叹气道。 他身就靠在接雨水的大缸上,棕黄色大缸上一道道凹凸不平的纹路就似那颗起伏不定的心。原先的担忧、关切之情似乎深藏在纹路之中,转而出现了自嘲。 自己对亦眠来说,连个丫鬟都不如吧?一个丫鬟还能让她这么牵肠挂肚,自己为她做了这么多,倒像是做“琐事”,无关痛痒。 “情大哥这是什么话,你和亦眠自然不是……“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自然不是虚情假意。” 隔了四五米,又隔了帷帐,在她看来,陈情就像个人影,黑黑的,矮矮的,呆呆地蹲在那。 她见其沉默不语,不禁说道:“情大哥,难不成你不相信亦眠吗?” “信……我当然信。”他急忙回答。 她好像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羞涩地拉开帷帐一角,在陈情面前露出了一张美丽却憔悴的脸。 她只为看清那窗户外的太阳,却没有望见太阳,只是看见一束束阳光打下,照得她手遮额头。 其实,这些阳光并不都是从那门窗跑入的,许多束阳光是从那屋子的四面木墙溜进的。那些堆砌成墙的木头,是陈情亲力亲为,搬运、锯断、造型、固定…… 终不专业,比不上瓦匠,许多木头间都是空隙,阳光、雨水漏进来,如家常便饭。 说到底是穷。 他见到苏亦眠的姿态,有些入迷了。那翘首以盼的上身,那遮光的手,那淡淡的红唇,那藏在帷帐中的下身,那裹紧被子勾勒出的曲线…… 一句话让他缓过神来。 苏亦眠看向他说:“情大哥,现在是何时了?” 他想了好久才说:“卯时。” 他似乎觉得她一副半信半疑之态,依旧望窗外,便继续道:“别看了,卯时,太阳才刚刚露脸,还在东边呢,你这位子自然是看不到了。” 想来离午时还有五六个小时,她长吁一口气,躺下身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40章 朴溪夜赴临寿殿,推心置腹焉能负 话说京城。 檀木为梯,白玉栏杆相拥两旁,一阶一阶上去,隐约可见两只石狮子各慵懒地蹲坐左右,凝视前方,月光皎洁下仿佛也在静候佳音。 夜色渐浓,高空的一片一片黄色琉璃瓦和下面的紫柱金梁却依稀可辨,横于此间的匾额赫然雕刻了三个大字:临寿殿。 朴溪望了一眼,神色就像这天空一样,暗沉沉的,伫立不前。 “大人,怎么了?”驱车的下人随即跨下马车问道。 朴溪拂袖说:“无妨,你们先回去吧。” 冷冷夜风,让他拂袖间都是一股寒意。 “夜晚多风,大人衣着单薄,小人愿在此等候。”下人搬起马旁的踩脚凳道。 “今晚恐怕‘聊’无止境了。”他叹气,夜色又深了几分,全然看不清那张口闭口间的白“雾”缭绕。 “了无止境?”下人挠头,听懵了。 “废话连篇,让你回去,你就回去。”他一边咳嗽,一边说,“大王自然会派人将我送回府中。” “是,大人保重身体!”下人说罢跨上马,驶去。 朴溪目送马车渐行渐远,待其消失在夜色里,方才转身。 那哒哒的马蹄像思绪一样自心中打过,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一如他那轻轻的步伐。 自己的身体,还能称多久?一个外人尚且能嘱托一句“保重身体”,莫非自己真的已经老骥伏枥?他咳嗽两声,唤回思绪,不愿多想。 殿门口的两个宫女屈膝行礼。 “朴相,卿总算来了。”一个略带欣慰的声音传来,“本王恭候多时了。” 他闻声望去,只见朝王于高高在上的宝座旁,也不坐下,左右徘徊,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临寿殿内的装饰可谓华丽,仅那光彩已然让这里白皙如昼,而且还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因为那金碧辉煌的建筑已经将偌大的大殿映得金灿灿了。 可现在分明是晚上。 朝王在见到朴溪跨进大殿的那一刻,就从座位旁走下台阶,也不让身旁的太监搀扶,径自到他面前。 “臣朴溪,拜见大王!”他说着展开手臂,欲伏下身体,却被朝王挽住。 “朴相不必行礼,快快起身,快快起身!”朝王说着将他半弯的身体全部搀起,“祈安,给朴相赐座!” “是。” 被唤“祈安”的太监应道,摆了摆手,几个宫女会意地搬来一把太师椅。 朴溪谢罢坐下。 朝王往前几步,看向殿门外的夜色,侧对他道:“朴相,想必番域之战,卿也有所耳闻了。” 朴溪转过头,看他的侧脸,声音沉沉地说:“臣近日略有耳闻。” 那张侧脸罩上的一半是殿外夜色弥漫的黑,一半是殿内灯火通明的白,给人光交影错的神秘感和若即若离的距离感。 他觉得朝王似乎比以前深沉许多,好像番域之战就像一盆墨水,泼到了其心田上。 “我万万没有想到,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太子和驻守京城的李勇廷老将军会不来支援。”朝王双手搭在背后,声线沙哑,“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赤蛮国狡诈,大王不必过于自责。” 朴溪见朝王身着战甲,身披战袍,连龙袍都未来得及换上,战争的残酷可见一斑。 “我不是自责,而是问责。太子和李勇廷二人,朴相认为,该当何罪?” “这……”朴溪一脸为难地说,“臣非将领,治国之道略知一二,军中惩罚制度,实在不敢妄言。” “军法难道无关乎治国吗?”朝王转过身道,“我看是朴相心知肚明,不愿罢了。” 朴溪作为太子傅,自然是站在熊续惺这一边,只是此番熊续惺的罪行实在是捅破了天,面对多次求救竟纹丝不动,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为其开脱罪责。 朴溪不想做一个不辨是非,徇私枉法的宰相,他已是年衰岁暮,不想死后还有史家骂他。 于是,他闭上眼,重重地吸一口气,说道:“按律,该当死罪,诛九族,俸禄收归朝廷,府邸、田地悉数充公。” “哦,诛连九族,看来本王也不该逃回来了。”朝王自叹,“早知如此,就该与那数万将军战死沙场了,万不该听那据日、据星、据辰三位将军鸣金收兵。” “大王,或许番域之战并非表面的一战那么简单。” 朴溪深思熟虑后,觉得还是该给自己的学生争取一丝活的希望,于是想方设法替其争取一个辩白的机会。 毕竟师生多年,感情深厚,他还犹记熊续惺上门说:“先生,下次到来,我给您带您这一辈子都没品过的好茶!” 如今茶未品到,送茶人未来到,岂能甘心。 “朴相是想为惺儿开脱吧?” 朝王慢慢走近,朝太监祈安摆摆手,殿中所有下人便都退下。他又对殿门外的两个宫女示意,也让她们退下。 偌大的宫殿转眼间只剩下两人,朝王与朴溪。 朴溪觉得临寿殿又宽敞不少,却有种空空落落的感觉压在心上。 “臣,不敢。”他话音未落,只见朝王已经在自己面前,灰白的发丝从头盔外面露出来好多束。 他觉得朝王也老了不少。 那他应该更老了。 朝王见其愣然,便摘下头盔放置在地板上,头盔上还有几缕殷红,已经被冬风风干了,擦抹不掉。 不过也没时间擦抹,他来京城路上就传召朴溪了。 他蹲下身体,一副半蹲的姿态,像走鸭子步一样走近两步,凑近脸。 “大王……”朴溪急忙站起身,惶恐地说,“大王这怕是有失礼仪……” “坐,朴相坐。”朝王指着太师椅连连说。 朴溪还在犹豫,却经不住再三催促,坐了下去。 朝王严肃地问道:“现在就你我君臣二人,我愿推心,卿可愿置腹?” “有此殊荣,臣愿推心置腹不负君。”朴溪认真地回答。 “那我实话跟卿说,我觉得,熊续惺是巴不得我死了,好坐上这王位。”朝王目不转睛地说。 他已经抬头看到朴溪的脸色泛白,便继续道:“朴相,你说,我是不是立太子立错了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41章 脸白如月华灯映,君心似海短歌行 朴溪那张惨白的脸在华灯下格外明朗,密布的皱纹、凹凸不平的疙瘩,一一映入抬头相视的朝王眼底,他却不敢撇下目光迎合朝王的打量—— 为人臣子,居高而坐已是不像话,再俯瞰为君主,岂不是更不像话?如此行径,与不敬君主有何异? 朴溪这么想着,大气不敢喘一口。 他虽然位高权重,历经世事变迁,见过无数大风大浪,分分合合,可如此遭遇还是头一遭。 这临寿殿的华灯泛黄,因为是一盏盏油灯和一束束蜡烛,照在人脸上按理是黄澄澄的。可现在他的脸却是苍白而毛孔舒张,宛如热水下的石灰,惊慌失措被无限放大,泛起不知所措的气泡。 半蹲在地上的朝王犹记得他刚进殿时脸的模样:瘦弱脸上的大体颜色是黄色,还隐隐约约泛起红润,对一个杖朝之年的人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虽然没有红光满面如此夸张,但至少也算是保养的好了。 朝王甚至还在心中暗叹过有个朝国第一大夫当儿子就是好,还能将八十岁的老人调理得如此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无论是平日见到朴溪,还是今日跨门而入的那一刻,都给人一种春风拂面之感。 当然,春风拂面之感自然少不了是因为他的才德兼备,文韬武略。 此刻,朝王面对朴溪突变的脸不禁有些无所适从。 在朝王看来,面前的老人一向处事不惊,如临寿殿的华灯,灯芯被放在灯罩之中,安安稳稳,不偏不摇。 他甚至觉得,朴溪哪怕油尽灯枯也不会有一丝惊愕失色。 可他现在看到了,就这样毫无准备的看到了,素来从容不迫的朴溪就这样子将他的惊愕失色展现在他的面前。 朝王就这样子肆无忌惮地从下往上打量朴溪,因为他深知,面前端坐太师椅上的丞相绝对不会俯瞰自己。 不是不会,是不敢,就算朝王借他一百个胆给他,他也不敢。 临寿殿角落的屏风后面,笔墨纸砚已经被挪动了,史官的手还在肆无忌惮地书写着…… 此时殿外风清月朗,那轮明月在朴溪刚下马车的时候还望之不见,此时却已经从躲藏的云后探出脑袋。 天上那皎洁明亮的脸,身披黑色的风衣,饰以零零散散的星光,倒像是一副洁身自好的清心寡欲之容。 朝王看向殿外的明月,高高悬挂在夜空之上,相距万里,遥不可及。千年来多少先人妄想飞天揽月,却终究如水中揽月一场空罢了。 人们只能望月抒情,看着那清高的冰轮,以解相思苦,彻夜辗转来,辗转去,也只能留下“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样家喻户晓的诗句罢了。 被月光吸引过去的思绪,又随月光倾泻在殿上。 朝王恍惚觉得,这朴相应该就是将月亮的清高和无瑕映在自己的脸上了吧,所以面色才会如此惨白。 沉默良久,月已通明一角天空,朴溪仍迟迟不开口。 临寿殿角落的屏风后面,笔墨纸砚已经被挪动了,史官的手举在半空中,不落笔墨,也不放下…… 朝王长吁一口气,半蹲的身体终于站了起来,旁边坐着的那一颗心也终于舒畅了些。 朝王手指皓月当空,对朴溪意气风发地问道:“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说罢他伸出的食指收拢成一个拳头,又将紧合的五指舒展开来,然后悬空一会,又握成拳,似乎在表达“大权在握”的意思。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朴溪接下一句。 “看来朴相熟知这《短歌行》啊?”朝王笑道,“好一个‘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啊。” “知之甚微,知之甚微。”朴溪谦逊地说。 他继续调侃道:“卿口口声声的‘知之甚微,知之甚微’,我可是对卿‘知之甚慰,知之甚慰’啊。” “老臣愚昧,还请大王明示。” “敢问朴相可知此诗作者?” “回大王,此《短歌行》乃魏晋时期曹操所作。” “那卿可知《短歌行》?” 临寿殿角落的屏风后面,笔墨纸砚已经被挪动了,史官奋笔疾书。 “《短歌行》是汉乐府的旧题,属于《相和歌辞·平调曲》。”朴溪知道其意不在此,却仍然如是说。 “这实际上是曹孟德的求贤诗。”朝王语气不满,“卿随我来看那明月,月光如水,思贤若渴,这是何等意境?” 朴溪缓缓起身,从太师椅上下来,躬腰随之到殿门外。 “大王念此诗,求贤之心堪比曹操,臣佩服。”他望月说道,“只是不要极端的因才论能,唯才是举,还要三思其德行,方能任用。” 他以为,朝王是败后想要招揽人才,像历史上的曹操一样扩大统治基础而颁布“求贤令”、“举士令”、“求逸才令”等,故如此谏言。 朝王却话锋一转,说道:“卿与我君臣数十载,同舟共济,同甘共苦,奈何还是不知我。” “君心似海,为臣者万不该妄加揣测。”朴溪鞠了一躬,毕恭毕敬地说,“妄加揣测,如海底捞月,徒劳一场空,惹君一身怒。” 月光如洗,隐隐还能看到远处万千巍峨宫殿的华灯,斑驳树影,随风摇曳,使那点点华灯忽隐忽现,宛如空中流星滑落。 “君心似海,海上映月,谁能分清,何为天,何为海?”朝王问道,“抑或是,海就是天,天就是海?” 朴溪想了想,瞳孔里仿佛有海天一线的情景,淡然如水道:“既有月,月下的海面必然碧波可见,鳞光闪闪。反观空中,夜有乌云,除月与星辰外,则漆黑一片。若要分辨,则月旁暗为天,月旁亮为海,轻而易举。” “爱卿既然如此清晰,我为君,知你顾及史官之笔,怕后人说不是,故而与卿出临寿殿。”朝王挽住朴溪弱不经风的手,并肩望月,诚恳地说,“现在君臣二人,连史官都不在,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他见其沉默,又道:“君心似海,世有一人,姓朴名溪,可愿做海上的孤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42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无奈无言尽敷衍 朴溪听罢,连忙拂袖屈膝,跪在地上,拱手对于朝王。 朝王见其双眼噙的泪差点就要沿那一道道皱纹流淌下来,好在那苍老的眼角纹凹陷得太深,将之困于眼眶,一直打转。 朝王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暖意,一如远处通往宫殿的路上,宫女们点亮了一盏一盏的灯,将这些灯拴在树枝上,半空中黄澄澄的光,一如身后殿里的烛火照亮了自己的身前空地。 在寒冷的冬天里,也能有这样的温暖,让人不知该道是心醉,还是心碎。 抑或心醉已是心碎了。 朴溪哽咽地说:“沧海一粟,幸得君顾!” 朝王看到他那拱着的手都随他的话语而微微上下抖动,像是番域战场上擂鼓士兵擂的那鼓,“砰砰砰”,自己的心与之共鸣。 番域那一幕幕情形又一次回响在脑海中,地上的月光,像是战场上的血光,洒落了一地。 他揉了揉眼睛,原来只是眼红了。 他犹记,番域战场上己方溃不成军,三位将军声嘶力竭地泣道:“鸣金收兵吧!大王!真的打不了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王,别犹豫了!” 他犹记,那三位将军,也是像面前的朴溪一样,拱手相劝,那手也是在上下抖动。只是颤抖的手上都是血,只是双握刀枪,只是拱到一半就回手挡下枪林弹雨与那袭来的兵戈。 朴溪此举此言着实让他热血沸腾。 他从番域马不停蹄地逃回京城,战衣战袍都来不及卸下,身上的血和伤口都不曾清理一下,就连夜传召朴溪来临寿殿议事,就是来商讨国事与家事。 朝王一想起目的,就不多与之谈情伤感,自己也坚强起心脏,不念伤情事,只道:“朴相免礼,朴相免礼!” 语罢,他见其起身艰难,便相扶。 朴溪能感受到自己的胳膊被有力的臂弯托起,还能感受到那通过铠甲传递到身上的炽热温度,以及被他肩膀铠甲搁疼的微痛。 他不禁唏嘘:“老臣何德何能,能得大王如此厚爱,惭愧,惭愧!” 朝王不愿与其说这些客套话,他还急于其他事情,在此久搁,别处恐生事端。 于是他说:“朴相,开门见山。” 敞开的殿门,敞开的朝王心扉,朴溪的心却像是封闭的,一直阿谀奉承。 以往的朴溪敢于直谏,不多客套,无论朝堂之上,还是私底下,都被朝王戏称为当朝魏徵。 今昔相比,大相径庭。 “回大王,臣已雪鬓霜鬟,心智不如前,恐不解大王心意。”朴溪继续奉承,不仅话语奉承,言之无物,举止上也多加繁琐。 这不,他抖抖袖子又要下跪了。 “朴相免礼!朴相免礼!”朝王急忙止住,甚至伸手挽住他的臂膀不松开了,生怕他再开口又要行此大礼。 朝王感觉,耽搁许久。 他从一开始在临寿殿等待朴溪到来时,殿外还不见月亮,只有乌云密布,到现在明晃晃的月亮将树叶的影子都清晰地勾勒出,“守得云开见月明”分明就是眼前之景。 可为何,此“守得云开见月明”非彼“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感觉,与之谈论如此之久,自己百般让其畅所欲言,明言相告又暗语示意,可朴溪就像是傻了一般,一直搪塞。 史官不在,我又不会怪罪于他,到底还有何难言之隐?名声、权利自己都已赋予他,还在图什么?以前那个谏言口若悬河的朴溪,到底去哪了? “谢大王体恤老臣,臣万分感激。”朴溪咳嗽两声,将朝王搀扶自己的手轻轻移开,似乎又在酝酿下一次下跪了。 朝王心中叫苦,直言到:“卿有话直说,我赦你无罪。” 这话总说得够明白了吧,他仰望天上的明月,心中想到。 可这朴溪又开始敷衍,像是个剧场的演员,演的不好,于是一直重复演。 他前前后后已经不知演了多少回,那些敷衍之举朝王都耳熟能详。 果然,只见朴溪惶恐地说:“朝王厚爱,奈何老臣年老体衰,不明事理,无话可说。” 说罢,他又抖抖袖子,膝盖刚软,身体刚缓缓缩短一截,就被直了起来。 “朴相,你又要跪了吧?”朝王手已经随朴溪嘴巴一张开就挽住其手臂,不耐烦地说,“这是卿第几次下跪?” “这……”朴溪尴尬地轻轻“啊”了一声,随即自圆其说,“古有言:‘礼者,养也;礼者,敬人也。’孟子曰:‘尊敬之心,礼也。’臣敬陛下,故欲行礼。” 他说得还头头是道,引经据典,竟让朝王一时难以反驳。 他继续道:“大王,国家有礼法,大至国家,小至寻常人家,就要讲究一个‘礼’字,有‘礼’,则一切自然有序;无礼,则……” 朝王打心中认定,朴溪说起这些玩意,就是个教书先生。 猛地自叹,当年还是自己求其为太子傅,教导太子熊续惺学习,不禁心中自责:当初真是瞎了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练出这样的嘴上功夫,还如何招架? “罢了,罢了!”朝王连忙叫停,“请卿稍安。” 朴溪又说了几句什么“礼是什么,礼是什么”,然后拱手行个小礼,转身指向临寿殿里左右两旁的一排排烛火,慢慢说道:“臣风烛残年,耳朵也不好使,君让臣止,臣竟又多言,还请大王降罪。” 说罢,又跪在地上了。 朝王无奈,只好再次上前,搀起他道:“爱卿无罪,爱卿无罪,朴相直言,我终生受益,终生受益!” 朴溪德高望重,可见一般。 面对这样一个一手撑起朝国,并将朝国壮大的两朝元老,朝王都不愿得罪。 当然,于情,朝王也不想得罪,自己称王以来,万千事都仰仗了他。 朝王熊赴,乃重情重义,知恩图报之人。 “卿可见我身上的血了吗?”朝王说道,“忽觉不适,今夜与卿到此为止,我想休息了。” 朴溪道:“大王浴血奋战,真英雄也,保重龙体,老臣,告辞。” “祈安,用我的马车,送朴臣回府。”朝王喊道。 “是。”远处走来一个太监,提着灯笼,为朴溪引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43章 朝王迟到宜絮殿,马车踟蹰疑似局 “你,还有你。” 祈安兰花指指指点点,很快就选好两个小太监为朴溪驾车,临走前还嘱咐了他们几句。 他看到马车远去的身影,便回临寿殿复命了,前前后后不到半柱香的功夫。 他还未进临寿殿,就看到朝王还在殿前,仰头望月,若有所思。 “他走了?”朝王见到一步步走上台阶的祈安,于是问道。 祈安嗲声嗲气地说:“方才走了。” “走之前说什么了?”朝王又问。 祈安想了想道:“并未多言。” “什么都没有说?”朝王三问。 “朴相只是做了礼,道了声‘内官留步’罢了。”祈安说道。 朝王默默捋了捋胡子,扶着殿门,神情恍惚。 “大王?”一声轻唤。 “大王?”祈安又唤一声。 朝王那搭在紫红殿门上的手就这样突然拍了拍脑袋,恍然清醒。 “大王,天色已晚,奴婢带大王回寝宫吧。”祈安见其如此疲劳,便建议道。 朝王不禁打了个哈欠,被他这么一说,确实也累了,刚想应允,又想起还有一事。 他说道:“与之一席话误时了,快摆驾宜絮殿。” 宜絮殿是朝王赐给甄瑟的宫殿,甄瑟,即甄妃,太子熊续惺生母。 “大王。”祈安跪在地上哀求,“大王奔波劳累,今夜实在不宜再行床帏之事了!” 朝王现在一看见下跪就心烦意乱,拽住他的衣领,从地上拎起来骂道:“脑袋还要不要了,快点摆驾。” 他对朴溪的气全部发泄在这违背心意的太监身上了。 “是,是。”祈安扯着嗓子道,“摆驾宜絮殿。” 朴溪乘上马车,还没到半炷香功夫,便已坐不住。 一路上他的手一直撩开轿子的开窗,窗外只有黑黑的树影、冷冷的夜风,偶尔接连不断的几盏路灯罢了。 这些树影若是巧遇灯光,黑黑一团的月下影子似乎被无限拉长。那树桩是人的身体,那枝条是人垂下来的头发,严冬不落的树叶是扎辫子的结,简直像极了一排排匆匆忙忙赶路的行人。 朴溪乘坐的马车是朝王的,里面的装饰自然华丽,光是那些流苏都价值连城。 轿子里还点了四盏烛火,整个车厢都通明,仿佛是故意让人欣赏这精妙绝伦的轿子。 朴溪坐在金丝垫上,观摩一番后,也是感叹万千。 他虽然是堂堂宰相,生活却节俭,这样的马车让他大开眼见。 只是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心思不该在这车上,这车更像是朝王对自己的一个把控,对自己时间的把控—— 快与慢,都是朝王下人操控的,能疾行,让他一个时辰到宰相府,也能缓行,让他两个时辰到宰相府。 朴溪心中自有算盘,也不顾外面的冷风刮进车窗,将窗子开到了最大,一直注视着外面时而闪过的灯光。 现在正是深夜,夜阑人静是其次,关键是路已经辨不清了,只有灯光和灯火映出的树影告诉自己在路上。 不过,他想知道这是哪条路。 他还有不可告人的事情要立刻办好,而不是回宰相府睡觉,中途必须下车。 他觉得,太监车夫应该认路,不然也不会被派来接送自己了。自己出门都做车轿,自然不认路,可这些太监车夫不一样。 他们跟在主子屁股后面,整日跑东跑西,跑南跑北。或许还会与一些情窦初开的宫女在树林里偷情,这个皇宫,早让他们摸得滚瓜烂熟了。 他断定,这些年轻太监们走过的路比自己八十年走过的路还要多。 朴溪只是年轻时征战沙场,随先王奔波,此后更多的都是坐下来处理政务,出门都是抬轿子,连坐马车都是少数。 月光越来越稀疏了,打在撩开窗帘上的光亮越来越暗,一如那四盏烛火越来越矮,他想要知道个时间,却不从知晓。 打更的声音迟迟不曾听见,抑或“哒哒”的马蹄盖过了打更声,一切让他颦眉。 他要连夜去会见一个人,若是今夜见不到,则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朴溪左思右想,无奈只有问这两个太监车夫,对他来说,实是下策。 之所以称之为下策,是因为他怕这两个太监是那个大内官祈安的亲信。 若自己的某些行为举止太过古怪,则必然让他们起疑。 他们若起疑,自然回去告诉祈安,以求好处与赏识。 祈安若起疑,自然会去告诉朝王,以求好处与赏识。 朴溪八十年的人生经历早让他看穿这个皇宫了。 皇宫就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地方,当然,也是一个权谋之地,里面多是趋炎附势之徒。 他见过不少自诩清高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他权衡利弊,虽然问之有风险,但总好过错过与那人的最后一面。 他只是希望那两个太监车夫不是工于心计的人。 “车夫,车夫。”他卷起帘幕,手将之擎在空中叫道。 马车渐渐缓下来。这马车本就行驶缓慢,可以说,就比走路快了一丝丝。 一是因为夜深人静,驱马太急难免扰人清梦,脾性不好的主子怪罪下来,挨板子倒还好,若是直接斩了倒也解脱,只怕还要累及家人。 二是因为车的轿子里面可是仗朝之年的老人,这两个太监车夫的年龄加在一起,还要再翻倍,才能和他一样大。他们怎敢一直策马扬鞭,要是朴溪年迈的身体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祖宗十八代的祖坟都要被刨开。 三是因为大内官祈安离开时嘱咐说,“慢行,切记慢行,定要确保送到府上”。这两个小太监日后的前途坦荡还是坎坷,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情。为他做事自然上心,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四是现在将朴溪送回宰相府,自己回来还是要继续把守临寿殿,与其面对空空如也的宫殿,不妨一路优哉游哉,观赏宫中夜景。 有幸还能看见宫女们夜里偷偷摸摸来大大小小的湖中捣衣、洗身,别有一番趣味。 由于两个太监车夫都背对朴溪,他们说话的时候正忙看湖中宫女换衣,头也不回。朴溪只听见一个尖尖的声音说:“朴相,奴婢在,何事之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44章 朴溪智骗两太监,天地恶相吓死人 “停车,快停车!透窗夜观天象,月已暗淡,而繁星当空,逐汇成太阳貌,此景正是多年前《朝国录》中记载的天地恶相!”朴溪惊恐地说道,“我需要立刻记录,上报朝王,以改国运,晚了则国家不保矣!” 朴溪这惊恐样子自然是装出来的,不过还别说,装得真像,连那官帽都掉在了怀前。 他话语中的什么“《朝国录》”、“太阳貌”、“天地恶相”、“改国运”,纯属虚构,虽然胡言乱语,但是骗骗这两个太监车夫也绰绰有余。 两个太监车夫,一个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草,坐在轿子前面的台板上,另一个骑在马背上慢悠悠地鞭打跨下之马。 他们听见轿子里这惊慌的话语,吓得可不轻。 那马上的太监飞快地策马扬鞭,马鞭“啪啪啪”地抽在马背上,一直安逸慢行的马一惊,车一下子摇摇晃晃起来。 只见这太监策马扬鞭的同时还不忘惊呼:“天地恶相!天地恶相!怎么办!怎么办!” 那台板上的太监原本正在惬意地欣赏路旁湖边的宫女,不知是被突如其来的震动吵得脑壳疼,还是因朴溪的话语惊骇,咀了咀嘴里叼的草,吐向那驱车太监,尖叫:“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你是想把朝王的宝马给活活打死吗?” “你没听见吗?天地恶相!”那驱车太监嘴里念念有词,手都在颤抖,却仍然不忘鞭挞,好似“天地恶相”来了真能跑掉似的。 朗朗星光下,朴溪透过卷起的帘幕目睹这一切,放在大腿上的手微微摩挲了一下两根手指。 “笨蛋,那还驱马,快停下来让朴相夜观星象啊!耳朵那么好,开始两声‘停车’没听见吗?”台板上的太监说着把那翘着的二郎腿放下来,踹了踹那太监的屁股。 “对啊!”这一踹还真将他踹醒了,那太监放下鞭子,摸着屁股说,“我真是糊涂了,着什么急,‘天地恶相’来了,谁跑的了?” “吁——” 一声细细的声音被拖得好长好长,就像这马,不再鞭挞了还拉了好长一段路程。 马车终于停下,台板上的太监“嗖”地跳到地上,踮起脚尖,接过朴溪挽起的帘子,恭敬地说:“朴相,这可如何是好,还望朴相夜观天下,解救大朝江山啊!” 马上的太监也转过头迎合:“朴相神人也,自然有法。” 朴溪摩挲的手指慢慢停下,果不出他所料,这两个太监上当了。 他装模做样地说:“咳咳咳,此事非同小可,车上目光狭隘,我要下车好好观摩一番。” “这……”马上的太监脸露为难之色地说道,“这恐怕欠妥吧……” “哦?有何不妥?”朴溪稍显愠色,沉闷地说道,“莫非你们想置朝国的安危于不顾,想让朝王背上灭国的骂名?” 朴溪说罢,心想:一般的太监宫女,面对自己就像面对朝王、太子一般,不敢多顶一句嘴。大内官祈安挑选的太监就是不一样,胆子都比一般人大。不过他们并不像狡黠之徒,应该只要多加言语上的哄骗就能让其唯命是从。不然他们也不会被自己那空口说来的‘天地恶相’给吓住了。 “大内……朝王说了,一定要将朴相安安全全地送到宰相府,不可停留。”那太监回应道,“还请朴相不要让我们难做啊。” 他本想说“太内官”的,但是想到“朝王”两个字更加有威信和说服力,于是随即改口称“朝王”。 毕竟前者只是后者的一个跟班罢了。 这一切,自然逃不出朴溪的法眼。 他虽然看穿,却并不拆穿,只是道:“哎,本想救你们二人一命,救朝国一命,哎,可怜了我的苦心啊!” 说罢,他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重重地拍了一拍腿,满是无奈之情。 这举止让两个太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走吧,走吧,继续赶路咯。”朴溪欲擒故纵地说。 那地上的太监果然忍不住,问道:“朴相,敢问怎么说是救我们两奴婢一命呀?” 朴溪心中一笑,眉宇却是一蹶不振,愁容满面地说:“天地恶相来临,必有血光之灾。近日,朝王与众将士们番域奋战,我夜观星象,发现有大事发生。今日见到你们二人,脸色下隐隐有古书记载的厄运之兆。你们方才话语不敬,彼此大骂,正遇上了煞星划过,已经将其触怒,恐怕活不过三天了……” “哎,天意啊,都是天意。”朴溪继续为自己的谎言添油加醋,“我本看你们年轻气盛,正是大好年华,好好引导必然前程似锦,前途不可估量,可惜了……” “啊?”两个太监吓得叫出声,“血光之灾!” “是啊,看到那若隐若现的月亮没有?”朴溪伸出手指,对面面相觑的两个太监惋惜地说。 两个太监瞪大眼睛,目光随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月亮已经只有淡淡的一道弯弯黄色了,像是被啃食的月饼,里面还有错综复杂的黑色,在他们眼中像是一只恶魔的手。 ”月……月亮怎么了……“他们异口同声地惊道。 话语说着说着,他们头都不敢继续看那月亮,慢慢地撇过头来,一脸拜托的神情看着轿子里端坐的朴溪。 好像再看月亮,月亮就会将他们吃了一样。 他们本就又尖又细的声线,加上恐惧,已经和女人的惊慌声无异。 不仅胆子小,见识也跟女人一样短浅,吓得连常识都忘记,朴溪心中不禁笑话。 “这月亮隐去啊,就是暗示你们命不久矣,本来还有三天时间能享受人间,现在看来……”朴溪掐了掐手指,又掐了掐手指,“哎呀”一声说道,“不妙,看来最多只有两日了。” “哎呀!这可怎么办呀!” “朴相!救命啊!” 车上的太监急忙从马背上跳下来,和另一个太监一起跪在地上,朝轿子里的朴溪拜了又拜,一边叩响头,一边乞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45章 虔诚求救如求佛,湖畔宫女盼如何 朴溪觉得火候未到,于是不动声色地静观其变。 他安安稳稳地坐在方方正正的轿子里,如一尊佛像,神色安详,不慌不忙。 但是这尊佛像的颜色倒是有些沧桑感了。 他那苍老的皮肤如同佛像饱受岁月洗涤,而褪去了那层表面镀上的金黄,露出一些棕色。 可他自己不也是熬过风霜雨雪,才能如一尊佛像般处事不惊吗? 况且,他八十年来为朝国创下不可计数的辉煌功绩,早就可以成佛作组了。 或许朴溪就是朝国人眼中的一尊佛吧。 这两个太监真像虔诚膜拜佛祖一般膜拜轿子里的他,硬要说有何差别,那就是此为轿子,并非庙堂。 而这轿子已经有庙宇般的金碧辉煌了,那金丝银丝编制的花纹图案,那上好檀木打造的窗棂,那黄色绸缎铺垫的地板,完全不亚于民间的寺庙。 两个跪地叩首的太监,要是手中再竖几根香,烟雾缭绕,朴溪在他们心中,应该又会被神话成能吞云吐雾的神人了。 冷冷的月光倒像是在焚香一样,缕缕飘下来,“沙沙”作响的树枝树叶,只因忽来忽去的风,而将这月光时而吞没,时而吐出。 一如焚香,香烟袅袅升起,却因风而倾斜,淡淡的,白白的,寄托心底的祈盼。 朴相救我,两个太监心中尽是这般祷告,无一例外。 “朴相啊,救救我们吧!” “朴相啊,我们那么年轻,我们不想死呀!” 那两个太监响头磕罢,也不站起身,双手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地面,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他们格外分明的声线惊扰了路旁的宫女。 这些在路旁湖畔清洗衣服的宫女,她们是最下等的,做着最脏最累的活。 白天她们要么侍奉主子,沏茶倒水,开门扶帘,捶背锤腰,要么洗衣、做饭、烧水,虽说分工均匀,但是每个人的一样手头活就足以让他们劳累不堪。 不仅劳累,还要担惊受怕—— 要是不小心将那茶水倒翻了,不小心让那主子头撞帘子上了,不小心按摩的力气大了,不小心衣服上残留一点污渍忘洗了,不小心做的饭菜多放了一勺盐和糖了,不小心烧的水不够主子洗热水澡了,那还了得。 晚上,她们才有空暇做自己的事情。彼此叫上几个熟识的宫中姐妹,成群结队地来到湖畔,洗洗衣服,说说笑笑,倒也是宫女们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了。 因为每个来深宫中的人,心中都有一种对自由的渴望,那种渴望就像宫女们手中的棒槌,一直敲打在心上。棒槌下溅起的水,夜晚眼角滑落的泪水,一棒棒下去,衣服被敲打,远方的家却走过来敲自己的心扉。 这里的宫女,多是思家之人。其中固然有人做着凭借容貌幸得君顾的梦,抑或做着凭借能说会道的口才而博得主子赏识的梦,梦自然是梦,梦想成真者少之又少。 前者,要么幸得君顾了,容颜终不敌沧桑岁月,最后独守空房的还算好,最怕被赐以毒酒,含恨而终。 要么幸得君顾了,而较以后宫三千佳丽,被选为才人,一生能见上君王一两面的还算好,多是独守空房,盼到身如枯藤,眼如昏鸦,君也不来,最后红颜老去。 后者,倒是切实,或者说识时务。这里娇生惯养的公主、娘娘不在少数,她们喜欢听阿谀奉承的话,马屁拍的好,自然日子也会滋润不少。 只是这些公主、娘娘,在君王面前摆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她们在自家宫中却颠覆了君王心中“贤良淑德”的印象,不仅喜怒无常,而且嫉妒心切。宫女们侍奉她们合了其心意还算好,难免一语不慎,受到惨绝人寰的惩罚。 此时,路旁湖畔的宫女们还在用瓢一勺勺取来一汪汪清水,浸湿毛巾,擦拭身体。更有的宫女将脚放入水中,摆渡似地摇摆。 这小小的湖可不是温泉。 大冬天还用冷水洗澡,真是可怜了她们了。不过说是洗澡也是美其名曰,寒冬腊月,她们岂敢下半身全部沉入湖中。 这深宫里,感冒非同小可,会让一些管事的上层奴婢断言是瘟疫,搞得不好就被活埋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公主、娘娘如是,宫女亦如是。她们小心翼翼地轻轻擦拭身体,身后拴在树梢上的灯笼,风中摇摇晃晃,通明了半露的香肩。 原本这一切都是那两个太监的眼中之物,而现在他们正跪在地上,拍着冰冷的地面,哀求朴溪解除自己的“血光之灾”,完全没工夫欣赏那湖畔之景了。 倒是因为这两个太监跪在地上,离开了马车,朴溪原本被他们遮住的正前方视线完全腾了出来。 这些宫女们的窈窕身子就这样映入他的眼帘。 杖朝之年的朴溪自然不会春心荡漾,只是心中叹道:“奈何岁月不饶人,深宫又锁痴情人。” 那宫女们似乎没认出朴溪,仍然有说有笑,心中认定这只是连夜送货的马车而已。 原因是夜已深,爱保养身体的主子们早在梦里和君王翻云覆雨,不逢灯会与中秋佳节,又怎会做连夜出行这种伤身的事情呢? 连夜送货在皇宫已经习以为常。 有诗云:“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唐玄宗为能让心爱的杨贵妃尝到荔枝,命人快马加鞭摘取鲜荔枝送来。 朝王虽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但是这些事情只要是稍有名分的妃子,都是有权利派人做的。 所以,这些宫女们自然以为这又是夜以继日地载来某位妃子爱吃的瓜果蔬菜,只能拍打湖面空羡慕了。 “什么时候我也能像杨贵妃一样,博得朝王宠幸,让朝王喂我吃荔枝啊!” 一个宫女看着朴溪的马车感慨不已,将横打的棒槌竖握,将衣服推到旁边的青石上,像搅拌一杯豆浆般搅拌那水面。 一圈圈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一张静好的脸就这样波澜起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46章 眼中夕兮做春梦,心中明月照乾坤 “夕兮,你在做什么白日梦呢!” 另一个宫女也放下棒槌说笑,甩了甩湿漉漉的手指,指了指那幻想“荔枝”的宫女脑袋,好似要将她那些在自己、常人眼中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全部挤出去。 那被叫“夕兮”的宫女夸张地将脑袋一下子倒过去,整个上身一弯,就靠在了那宫女身上。 这一幕就像是个安详的孩子,在人怀中酣睡。夕兮的手搭在那宫女的腹下,轻轻摩挲,轻轻说出了孩子说不出的话。 “犹丝姐姐,你难道就甘心一辈子做一个下贱的宫女吗?” 犹丝听了,左右四顾,发现周遭的宫女们并没有投来异样的目光,松了口气。 她赶紧将夕兮的上半身挽起来,在她耳畔喘息似地说:“我的夕兮妹妹,你胆子还能再大一点吗?这里都是宫女,让她们听见可不好。” 夕兮搅动湖面的棒槌停了下来,那圈圈涟漪很快就平静下来,就像夕兮那张静好的脸,波澜不惊。 “丝姐姐,让她们听见也好,这样子讲不定就能让更多人看到我的脸了。”夕兮望着湖面痴痴地说道。 将要隐去的月光终究还是将这湖面照亮,自上俯视,像是一面银色的镜子,闪烁丝丝缕缕的银光。 她那湖中的倒影,倒也确实好看。 她虽然穿着最不起眼的宫女服,拿着笨重的棒槌,做着洗衣服这种下人活,但是有别样一番美。 别的宫女们手腕处的袖子都因为要洗衣服而挽到胳膊处,生怕弄湿,但她不一样。 她会袖子半卷,露出手腕便止,宁愿洗衣服的时候小心,再小心些,也要美观。 再看坐姿,其他那些宫女,包括犹丝,都是一屁股大大咧咧地坐在整块石阶上,两脚分的比肩膀还宽。 她却两脚紧合,屁股只沾石阶之宽的三分之一。 洗衣服也不同。 那些宫女们的背像弓似的,正面望过去,只见头发,全然不见面容。 可她身子很正,哪怕腰弯,头也不会弯。眼睛注视衣服也含情脉脉,犹如那敲打衣服漫开去的水纹,给人春心荡漾之感。 放眼全部湖中倒影,也就她气质出众了。 在一群衣着相同,装束相同,事情相同的宫女中,能如此引人注目,实属不易。 至少不远处,轿子中的朴溪心中已经默默赞许了,不过喜不形于色,他面前的可是两个求救的太监,脸上要是露出倾慕的神色可就露出破绽了。 其实也没事,这两个太监已经只顾低头哭喊,完全不抬头。 “朴相,您都吉言我们前途无量,怎么忍心束手旁观!” “朴相,您若帮我们解除这‘血光之灾’,我们定会牢记您的大恩大德,做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朴溪继续等待,最后这两个太监哭喊声越来越响,那声音本就又尖又细,现在更是刺耳无比,也不怕将宫殿中的梦里之人吵醒。 “你呀,真是能让人看上一眼,什么出格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犹丝对夕兮笑话道,“你穿这宫女服的水中剪影都那么美了,哪天你要是能穿上那些公主、娘娘们的华丽衣裳,男人们见了岂不是要泄了‘一江春水’才能罢休。” “话也不是这么说。”夕兮浅笑,指向不远处的那两个太监说道,“那也要看是什么男人,若是那两个跪在地上的太监,在他们面前把衣服全扒去,他们泄的出来吗?” 众宫女听罢全部大笑,显然,那两个太监的哭喊声已然让她们听见。 “朴相,求您大发慈悲,我们日后一定……”两个太监一遍又一遍念叨,像是和尚对佛念经,终于还没说完就被一群声音打断。 “一定牢记您的大恩大德,做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湖畔的宫女们异口同声地笑道。 那夕兮却没有出声。 “夕兮妹妹,你怎么不说啊?”犹丝见其面无表情,口唇紧闭,和刚刚说笑的样子判若两人,不禁问道,“不会是看中那两个太监,心生怜意了吧?刚刚你还说……” “才没有。”夕兮对这玩笑似乎很不满,一脸愠色地说,“请丝姐姐不要再开这样子的玩笑,这些太监送给妹妹,妹妹都不要。妹妹要的,可是朝王。” “好好好,姐姐错了,姐姐错了。”犹丝听了笑了笑,继续打趣,“继续做你的白日梦吧,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说罢,犹丝将衣服放入脸盆,在水中洗了把手,叫上一众宫女把臂徐行。 有几个宫女走着走着还转过头来笑道:“夕兮妹妹,哪日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姐姐们。” 偌大的湖畔就只剩下夕兮一人,那洗过手的湖面还未恢复平静,她的心也随之荡漾起涟漪。 “难道真的是白日梦吗?”她将手伸入湖中的月亮,叹道,“为什么没有人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那湖中的月亮好似被揉碎了,变成一块块黄色的琉璃瓦,合又不合,就像永远砌不成的冬日春梦。 可她手一伸出湖面月亮就圆了。 她之所以不同这些宫女一起叫唤,是因为这些宫女们只顾太监们后半句的“上刀山下火海,做牛做马”,全然忘记前面的“朴相”和“血光之灾”。 本末倒置,舍本逐末,若是惹恼那“朴相”,性命堪忧。 她心中自有明月朗照乾坤,想法一清二楚。 既然这两个太监称车上人“朴相”,想必就是朝国宰相朴溪。 而“血光之灾”多是道士骗钱骗财之语,能让两个太监如此深信不疑,想来这朴溪言语巧妙,能说会道,非空有虚名。 可他为何要以“血光之灾”来欺骗两个太监呢?想必是遇上难事了。 可堂堂宰相难道会被两个太监为难吗? 她仔细观察,借着最后几缕惨淡的月光和渐渐泛白的天,突然发现那车窗一直都是打开的。 “也就是说……”夕兮继续推断,“那朴溪自然也是注意到我们说笑了,可并不责怪,如果意不在此……” 她扔下棒槌,洗的衣服也不要,缓步走近。 看清那马车后,夕兮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47章 蝴蝶见车躲树听,一条绳上蚂蚱多 帅气健硕的白色马匹、高大宽敞的棕红轿子、精致巧妙的流苏车窗,连车夫的坐板都是上好的金丝楠木,连车夫的马鞍都是昂贵的鳄鱼皮革…… 夕兮不禁大吃一惊,那张恬静的脸上首次流露出惊讶之情。 不知是冬风太过凌冽,还是她的衣裳太过单薄,抑或是被眼前这华丽座驾震惊得瞠目结舌,竟全身哆嗦。 原本以为这是连夜装载货物的寻常马车,没想到居然是朝王的座驾! 夕兮慌慌张张地左右四顾,路旁两排密密麻麻的香樟树直接映入她的眼帘。 她担忧宫女服下的裤脚太过修长,苍茫的夜色中难免绊倒,于是也不顾北风呼呼,蹲下身子就将裤脚挽起。 露出的脚踝恐怕明天就生冻疮了。可她权衡利弊,无可奈何—— 要是不小心失足发出声响惊扰轿中之人,她就算是像那两个太监一样跪在地上,磕一百的响头的声响都未必可以撼动其惩罚折磨的心。 而她这娇小的身体,怎经受得起一百个响头呢?那吹弹可破的皮肤,恐怕一个响头就头破血流了。 因此她格外小心,缓缓俯下身体,脚都不敢全着地,轻轻垫起脚尖,悄咪咪摸索过去,躲在一棵香樟树后面。 此时的月亮已经完全躺在云后面沉沉睡去了,自己睡觉了也就罢了,还要拉来星星们一起陪睡,都睡觉了也就罢了,还不把贪睡的朝阳叫醒。 于是,这天空还是灰蒙蒙的,愈发冷冷清清。 朴溪举起头,视线透过窗子,做出仰天深思的样子。他看到月亮已逝,东边的天空隐约一点白,推测时间已经不早。 若再耽搁,等到早朝将至,就真的为时已晚。 朴溪伸手捋了捋空气,故作神秘,对面前的两个太监半推半就地说道:“既然你们诚意满满,我岁数已大,倍感青春可贵。方才又有湖畔众宫女为你们求情,就这样置你们不顾,置朝国的安危于不顾,老朽也于心不忍,可是……” 这两个太监一边双手掏耳朵,生龙活虎地演绎“洗耳恭听”这个成语,一边迎合道:“是是是,青春可贵,青春可贵,我们都还年轻,朴相寿比南山,寿比南山!” 其中一个太监又着急地求道:“朴相,您别可是了,请夜观星象,逆天改命,为奴婢解除这‘血光之灾’吧!” 另一个太监骂到:“笨蛋!还不赶快扶朴相下马,坐在轿子里如何夜观星象!” “你骂谁笨蛋呢?”被骂的太监不乐意了,反驳道,“要不是朴相见我年轻气盛,前程似锦,愿意相救,你早完了!” 这两个太监谁也不服谁,你一句我一句地嚷嚷开了,像不知何处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可谓凄厉。 “哼!我跟你说,你才完了呢!朴相那是料定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托了我的洪福齐天,捡了条狗命,非但不知道给你恩人我磕两个响头,知恩图报,反而来咬我一口,真是狼心狗肺!” “哼哼!你骂谁狼心狗肺!也不知道是谁,原本朴相早就愿意‘出山’为你我夜观星象,逆天改命,扭转国运。却被某人硬生生地拦住了,还说什么‘不可停留,不要让我们难做’!” “哼哼哼!也不知道是谁平日走道哪唠叨到哪,‘祈安大内官这好’,‘祈安大内官那好’。马屁拍完,屁还热着,屁股还没擦干净就把马给忘了?” “你,你,你,你居然敢骂祈安大内官是马,我要向祈安大内官告状!看祈安大内官如何‘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我,我,我,我好怕怕啊,祈安大内官威武,祈安大内官霸气,祈安大内官的走狗会放屁!” “朴相!您来给奴婢评评理,到底您是因谁的面相才愿为奴婢二人解除‘血光之灾’的?” “是啊,朴相!您来说句心里话,是不是看在奴婢我天庭饱满,福星高照,因而回心转意的?” 朴溪不想多浪费一分一秒,索性一句一句怒道:“再不扶我下车,我就算不反悔,时间也不等人。看到天上的鱼肚皮了吗?就算我解除‘血光之灾’,终止‘天地恶相’,只要这鱼肚皮再长一毫厘,你们就会少活十年,朝国就会少百年基业。” “十……十……十年!”一个太监一边慌张地说,一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生怕已经面黄肌瘦。 “还……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趁鱼肚皮还原样,请朴相下车呀!”另一个太监望着天空急道。 两个太监突然异常团结,似乎意识到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两只蚂蚱分工合理—— 一只蚂蚱俯下背,趴在轿子下面的地上,给朴溪垫脚。 另一只蚂蚱屈膝在坐板上,用他的兰花指搭在朴溪的衣袖下面,小心翼翼地牵引朴溪下车。 夕兮此时正在香樟树后面屏息凝神。 这香樟树的身形虽然称不上宽大,但是好在躲树后面的女子身形更加娇小,还是很好的遮蔽住了。 夕兮自作聪明地将整个人都贴在这棵香樟树上,以为这样子就更加不易被发现,却反被自己身上的蝴蝶结给出卖了。 这蝴蝶结打在后腰处,原本是用来固定宫女服的布绳,避免举止太大而导致衣服滑落。 宫女们都是将它像腰带一样勒在前面,塞进下衣,方便如厕时卸下。 可夕兮为了出众,什么都做得出来。她偏偏弄在后面引人注目,还打成一个蝴蝶结。 这粉色的蝴蝶结在她走路时确实好看,随着身儿,随着风儿,摇曳多姿,真像只灵动的蝴蝶。 只是现在这只“蝴蝶”暴露她了。 朴溪下车的时候,正好瞥见那蝴蝶结。 棕色树木后面的一抹粉色,有多显眼可想而知,想看不见都难。 朴溪虽然无法瞧清人脸,但笃定是夕兮——夕兮在湖畔已经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朴溪开始还以为其他宫女走了,她不久也随之而去。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弱女子的胆子竟这么大,一个人跑来偷听。 他若有所思地注视那粉色蝴蝶结,没有去揭露夕兮,心中突然萌生起一个念头,像一只蝴蝶萦绕在心上,盘旋不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48章 相信蝴蝶不负意,写下深意复出轿 朴溪刚跨下坐板,一只脚踩在那伏地太监的背上,另一只脚悬在半空中,久久不落地。 他心中很犹豫,看见夕兮,那个心中萌生的念头让他踌躇不决。 因为他有一个更快的方法,不仅可以让自己迅速脱身,还可以立马赶到要去又不能明目张胆去的地方。 而这个方法成功与否要看这蝴蝶,不,要看这蝴蝶结的主人——夕兮。 他不知道这个宫女会不会帮自己,能不能悟出自己想让她做的事情。 “朴相,您快下来吧。”在地上被当踮脚的太监哭喊,“奴婢的背都要被您的脚给踩断了。” “放肆!你怎么说话的?”另一个给朴溪搭手的太监教训道:“能给朴相垫脚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别人求还求不来,亏你还不知足!” 这太监一语说罢,又朝朴溪一脸敬意地说:“是吧?朴相。” “那你别求,我将这福分让给你,我来扶朴相。”伏地的太监骂道,“我啊,没这福分,大地的恩泽经受不起,能扶朴相就已知足。” 夕兮在香樟树后听了不禁捂住嘴巴一笑,原本就贴在树上的柳腰不禁笑弯了,似乎除了笑,表示对这两个太监无话可说。 那稍弯的腰又立马挺起来,却就是在这刹那间,那后腰上的蝴蝶结又多露出一个环。原本是只让人看见半个翅膀的蝴蝶,突然双翅展开。 朴溪望见,竟觉得有一种破茧而出的神韵,默叹:这宫女,不一般。 此时风忽然变大,恰巧自北往南刮向那棵香樟树。 夕兮下面的宫女服被风掀起,幸好这两个太监背对自己,正忙于彼此争吵和央求朴溪,不然真是便宜他们的狗眼了。 而这一切全都暴露在迎面的朴溪眼里,夕兮知道,除非他是个瞎子,不然都会发现。 既然暴露了,那么只能认栽了,要打要罚,悉听尊便,夕兮如此想到。 于是她从香樟树后面跨出脚,打算上前认错,兴许看在自己长得那么美的份上,会饶恕自己。 可她看见朴溪一只手搭在太监手上,另一只垂在腰旁的手悄悄往身后挥了挥。 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将跨出去的脚轻轻跨了回去,继续躲在那香樟树后面。 跨回去时候,那蝴蝶结似乎有了神韵,振翅欲飞,却永远离不开她的腰,像是被禁锢住。 朴溪知道,夕兮就是一只蝴蝶,眼前的下人生活绝不是她想要过的,禁锢其扶摇直上的是眼下卑微的身份、地位,摆脱这些,凭她的美貌与智慧一定会掀起后宫的大风大浪。 朴溪终于决定信夕兮这一次。 他悬空的脚撤回到坐板上,弯腰钻入轿子。 别看他白发苍苍,身体可还敏捷,完全不像个八十岁的老人。 这个年纪的别人恐怕早就已经驾鹤西游,还能躺在床上喝口粥的人寥寥无几,可他还能出行。 有个朝国第一大夫当儿子就是好。 搀扶朴溪的太监瞧见,赶忙扯帘子,说道:“朴相,别进去呀!” 说完,他看之没有反应,那还在轻扬的帘子像是一条条愁绪。 这太监无可奈何,身份摆在那,总不能撩开帘子把朴溪抬出来吧?他生气地踹了一脚还趴在地上的另一个太监。 “趴趴趴!你就知道趴趴趴!朴相都返回轿子了!你还趴趴趴!”他骂道。 “哎呦,终于可以站起来了,真是累死我了……”伏地的太监跳起来,对着灰蒙蒙的天空伸了个哈欠,猛然说道,“什么!朴相还没下车!” 一个哈欠让他神志清醒,哈欠前,哈欠后,判若两人。 “不仅没下车,又回轿子里了!” “那怎么办!肯定是你没扶好朴相,惹他生气了!” “你才没扶好朴相呢!我手一直服服帖帖的!” “我没扶好?我趴在地上怎么扶?” …… 这两个太监再次争吵。 朴溪回道轿子里,关上车窗,夹好帘子,仔仔细细地寻找。 他以为朝王的轿子总是有纸墨的,方便朝王随时随地批阅奏章。 他猛拍额头,喃喃自语道:“什么以为,我真是老糊涂,奏章都是在诚芸殿里批阅完的,哪里有君王出行途中还批阅奏章的!” 这可如何是好,他坐立不安,那坐垫的位置已经被起起落落的屁股挪动得错位,露出下面的彩锦。 他急中生智,想用力将那彩锦扯下一层,无奈太紧,只好全部搬起,握住一端往那车窗处挂流苏的钩子上摩擦,终于断了。 他又将右手的食指往那挂钩上一按,鲜血流出。 他双脚盘坐,把彩锦放平在坐垫上,彩锦作纸,食指为笔,以血为墨,奋笔疾书。 他很快走出轿子,故意将右手后放,左手前放,好让搭的是左手。 两个太监还在推卸责任,看到朴溪又出来了,于是不再多言。 他们这次格外上心,生怕他又进轿子了。 朴溪双脚站地后,咳嗽两声。 两个太监弓着腰跟在后面齐声说:“朴相,保重身体。” 朴溪趁此抿了抿嘴,抬起右手,将食指上新流的血迹拭入口中,说道:“无妨。” 夕兮听见咳嗽声,揣度不出深意,认为应该只是让自己打起精神。 朴溪三百六十度环视一圈后,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一本正经地说:“‘天地恶相’将至,非一日之功,我先为你们解除‘血光之灾’,再从长计议。” “多谢朴相!多谢朴相!”两个太监喜出望外地说。 “我即刻夜观星象,逆天改命,你们去湖畔把守,切莫回头。”朴溪指了指原先宫女们成群结队洗衣服的湖畔说道,“要时刻注意湖面,等到有动静,就立刻跳入湖中把产生动静的东西抓上岸,那就是你们的命。抓住了,你们就保住了命,不仅解了‘血光之灾’,而且能长命百岁;抓不住,那命就没喽!” “这……怎么星象跟湖扯上关系了……”两个太监百思不得其解,扭扭捏捏,你推我攘。 突然,一阵空灵又诡异的声音传来。 “呜呜呜……小小太监……出言不逊……我来寻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49章 夕兮扮鬼吓太监,朴溪装腔寄彩锦 “呜呜呜……小小太监……出言不逊……我来寻命……” 这声音又一次萦绕在两个太监和朴溪的耳畔,每一个字都被无限拖长,像是一首哀歌。 这两个太监听后头皮发麻,灰蒙蒙的天空下都能瞥见那张因为害怕而涨红的脸。 他们双脚软在地上,面朝天空,哭道:“饶命啊!饶命!” 朴溪知道这是夕兮搞的鬼,心生欢喜,果然是个聪明的宫女。 他配合道:“听见了吗?这是‘天地恶相’来索命了。” “啊!”两个太监赶紧抱住朴溪的大腿,颤抖的双手像那簌簌作响的香樟树叶,树后的夕兮又不禁捂嘴偷笑。 胆子如此之小,竟还敢半夜出行,若是在他们身后拍拍他们的肩膀,恐怕都能将他们的魂给拍没了。夕兮心中想到。 她继续一手掐住喉咙,一手扶着面前的香樟树,压低声线,用一种喉咙被填了沙似的声音说:“呜呜呜……小小太监……出言不逊……我来寻命……” “啊!不要!”一个太监忍不住惨叫,“要索命,就索他的命吧!就是他先在夜里破口大骂的!” “我错了!我错了!”被揭露的那个太监抱住朴溪双脚的手更加用力,生怕唯一能救自己的朴溪袖再次冷漠,“朴相!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是有意冒犯的!” 可袖手旁观和脚有什么关系呢? 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索命”声还在继续。 夕兮雪亮的眼睛注意到,其中一个太监的屁股上都湿了一块,蓝紫色的太监服、灰蒙蒙的天空,也无法掩饰窘迫的现实—— 他们吓尿了。 朴相像是施法般嘴里“天灵灵,地灵灵”一阵子后,伸出手指在空中画画一样画着什么符号,然后低下头注视两个软在地上、怀抱自己双脚的太监。 他脚一抖,他们就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抓了抓鼻子,似乎也闻道空气中的尿骚味了。 朴相觉得他们一直跟滩烂泥般烂在地上,刚才那阵“施法”没有看见,于是又重新“天灵灵,地灵灵”一边,右手食指在空中起起落落宛如龙飞凤舞,最后点在二人的额头上。 他们的额头中央立马出现两个红点。 “你们自己看看。”朴溪将他们的脑袋扭在一起说道,“血光当头,将死之人。” 两个太监面面相觑,彼此伸出兰花指指向彼此的额头,瞪大眼睛,吓得话语都哽咽在喉咙里出不来。 “还不快去湖畔把守!”朴溪提醒道,“要不还是赶路吧,回府邸睡觉喽!” 两个太监听了你追我赶地跑去湖畔。 “记住了,背对轿子,施法不可窥看,否则七天内家中必有丧事。”朴溪目送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大喊,“慢着,回来!” 他们又你追我赶地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奴婢谨记在心,绝不窥看朴相施法,还有何事,敬请吩咐。” 朴溪背过身取出怀中的彩锦,握在左手,转身交给他们,轻声叮嘱道:“先将这彩锦放在那两排香樟树之间的马路上,不要靠近香樟树,然后去湖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50章 我知蝴蝶荣华意,蝴蝶可愿载我去 “朴相放心!”他们拍拍胸膛说道。 说罢,其中一个太监接过彩锦,然后他们又你追我赶地跑去了。 接过彩锦的那个太监依照朴溪的指示,先跑到两排香樟树间的马路上,弯腰放下了彩锦。 他直起身来,只见自己的同伴已经将到湖畔,不禁后悔自己不假思索便接过朴溪的彩锦,骂道:“你等等我!” 那太监在马路上时,夕兮可谓是心“砰砰砰”跳。 她只听见朴溪让他们去湖畔,叮嘱的那句“放手帕”声音太轻,她压根没有听见。 怎么这太监突然来这马路上了?难道被发现了?现在是不是要来“逮”我啊?他们叫一声就好了,何必这样子?或许他们以为我会逃跑?我一个弱女子可以跑过两个太监?莫非当我是刺客,专程来刺杀朝国宰相? 咦,他蹲在地上做什么?那一团什么东西?朴溪给他们的驱鬼符? 她偷看几眼后,不敢多看,因为一般人神秘兮兮地弯腰放东西后都会左右四顾一番,确保万无一失。 她怕那太监一会张望会发现自己,索性闭上眼睛,以免自己的眼睛太“美目盼兮”了,结果“引狼入室”。 夕兮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侧耳倾听,耳朵贴在香樟树上,好似香樟树会说话似的。 很快她听见脚步声,想来是那太监放下彩锦,要去往湖畔。 她直到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越来越轻,才蹑手蹑脚地出来。 那“驱鬼符”或许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吧?她想着便小跑过去。 当她站在那“驱鬼符”面前,才看清楚那是彩锦。 夕兮懵然地望向朴溪,朴溪也在看着她,还瞥了瞥地上的彩锦。 这是让自己捡起来吧?她想着,弯腰捡了起来。 她一折一折地打开后,看到两行血字:我知蝴蝶荣华意,蝴蝶可愿载我去。 那血显然还没有风干,一摸到那字迹上面就染开,她将彩锦往鼻子上一嗅,再次惊讶地望向朴溪。 朴溪衣袖一摆,那手指就这样露了出来,指了指马车,待夕兮目光随之而去的时候,又指了指天空。 天将破晓,半边天已经惨白,当白色中添来一缕金黄,对朴溪来说,就彻底来不及了。 夕兮悟性很好,一下子反应过来,转身望向湖畔,见那两个太监仍蒙在朴溪的鼓里,正专心致志地看守湖面的一举一动,而且背对自己。 她飞快地朝朴溪跑来,虽说是跑,步伐却轻盈得没有任何声响,真像只蝴蝶般,足不沾地。 朴溪也没有多看他,略显艰难地跨上坐板,钻入轿子。 夕兮一到马车旁,二话不说就跨上马。 一个弱女子却将彪悍的马儿操控得服服帖帖,这还是朝王的马。 她马缰绳都不勒一下,马却不曾暴躁。 朴溪在轿中不禁纳闷:这两个太监上马,也要勒紧马缰绳才能使其安静,这宫女初次上马,这西域的野马怎么如此温顺,也不叫唤两声? “朴相,去哪?”夕兮轻轻问道。 “李勇廷老将军府邸,将军府。”朴溪轻轻答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51章 手帕换药何日赎,温暖醒来何处去 一道清脆的搅拌声不小心惊醒了苏亦眠。 她慢慢睁开眼睛,这觉睡得很安稳,原先和陈情争吵而红红的眼眶,现在已经恢复。 几乎在同时,陈情的目光投来,他脸上、身上虽然邋遢,给人一种不修边幅的印象,甚至让人望而生畏,但目光却是出奇的温柔。 “亦眠,你醒了。”他温柔地说道,“我给你煮了些粥,本想用勺子弄凉些,却反倒将你弄醒了。” 苏亦眠看到陈情站在桌子旁,一只手端着碗粥,另一只手拿着勺子,正在搅拌着。 他偶尔匀起一勺,放在嘴边,轻轻吹起。 隔了几米,又隔着帷帐,苏亦眠看不清那勺子里的是什么,不过他说是粥,那就是粥吧。 苏亦眠还以为,是药。 她觉得自己病了好久好久,她觉得自己睡了好久好久,这次没有做噩梦,头却仍然沉重无比。 陈情是买不起药的,但他也觉得苏亦眠病了,要不然也不会傻得自投罗网般出门,然后倒在自己怀中了,也不会第一次醒来,连大概时间都不清楚了。 陈情在她睡觉的时候,去过街上的药店,可他连最便宜的一味药都支付不起,最后只好用随身珍藏的那手帕交换。 那手帕,是苏亦眠多年前赠他的,他随身珍藏到现在。 那药店的小二都惊奇,一个穷鬼,衣服都破烂不堪,竟会有这样一块精美的手帕。 陈情自己曾经都时不时自嘲:我手脏,脚脏,全身脏,却有一块这么干净的手帕。 然而这手帕现在不属于他了,他虽然很舍不得,但是为了药,只能割爱了。 “小二,等我有钱,我会拿钱来赎回这手帕,你不要卖给别人,也不要使用,一定要保管好。” 他离开药店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好,我只等你三日,三日不来交钱,这手帕就给我家老婆用了。”药店小二答道。 小二觉得,这穷酸样,怎会来赎,不过这手帕看上去也值这药钱。再说了,家里的老婆也不嫌手帕多,带回家送给她,让她欢心欢心也好。 陈情说了声“多谢”,便提着药飞快地返回家里。 小二望向他奔跑的背影,回忆几秒钟前他站在自己面前,那粗犷的长相,那臭臭的口气,喃喃道:“这手帕啊,肯定是这穷鬼从哪个良家妇女手里抢来的,真是可怜了那手帕主人,但愿她没有被这野人糟蹋!” “嗯,醒了。”苏亦眠直起上半身说道,“情大哥费心了。” 她的手搭在被子上,发现被子比睡下的时候厚了许多,手一翻,果然是又盖上了一层被子。 显然是陈情做的,这草房子里就他们二人。 准确来说,只有陈情独居,苏亦眠只是暂且在这里躲避。 现在整个苏州城都在搜捕她,她别说是出城门,就是走在去城门的路上都不行。 满城都是她的画像,墙上,树上,井旁…… 总之,凡是能张贴的地方都是她的画像,就差小孩子教科书上的图画也变成苏亦眠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52章 粥是心意知不知,粥太难闻吃不吃 “费什么心,煮碗粥罢了。”陈情吹了吹碗里的粥,说道,“倒是担心亦眠你千金小姐之躯,看不上这些粗食。” 他面前碗里的热气一缕缕上升,将他整张脸都笼在一片白茫茫中。 苏亦眠辨不清他脸上的悲喜,只好侧身拉开帷帐,挤了一抹微笑,然后摇头。 这微笑好美,他看见后,也不禁傻傻地笑了,似乎只要她开心了,他也就开心了。 他用勺子舀了一勺,放在开裂的嘴唇边,微抿一口,觉得温度适当。 于是,他说:“亦眠,我给你端碗粥喝喝,你睡了这么久,肯定饿坏了。” 苏亦眠还想着去救雨休,想起床却觉得有些吃力,看来是真如他言,饿得没力气了。 这样子恐怕连门都没迈出一步,就饿晕在地上了吧?她这样想到,便点了点头。 陈情有些惊喜,她可算愿意吃东西了,她来这里后,一直茶饭不思,可让他愁死了。 他赶紧大步上去,手里端着的一碗粥,是他的一片心意。 苏亦眠出于矜持,双手夹着被子,有些不知所措。 别人来给你送东西,你总不能自己躺着,让对方站着吧? 她扪心自问一番后,便往床的里面靠,留出将近半张床给陈情坐。 陈情并没有坐在床边,只是蹲在床旁的地板上。 “你坐吧。”苏亦眠脸红地说,“哪有蹲在自家地板上的。” 她说完,又往里面挤了挤。 陈情坐下后,又舀了舀粥,递到她的嘴唇边。 那嘴唇很淡,显然是长时间不进食的结果。 “你看你的嘴唇,毫无血色。”他心疼地说道。 苏亦眠眼见这勺子摆在自己嘴巴前,那只手上还有煮粥时沾上的柴灰,笑了笑说:“情大哥,我自己来吧。” 她觉得,自己来会好一些,不至于太亲密。 “嗯,你拿好。”陈情似乎意料到会这样,并没有显得太过失落。 她双手随即从被窝里抽出来,恭恭敬敬地捧着,却有些撒娇意味地说:“谢谢情大哥!” “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吃了。”陈情催促道。 语罢,他手移到苏亦眠的头发后面。 这一举动可将她吓得不轻,她突然头一缩,像只刺猬一样,双脚都拱在一起,将被子活活“充气”成一个球。 她觉得,他这是想抱自己! 不行!坚决不行! 她正胡思乱想,没想到听见陈情委屈地说:“我是想帮你把枕头垫高一些,这样子会呛到的……” 原来是这样,她尴尬地笑了笑,尴尬地说:“我……我脚冷了……” “嗯,早知道你睡觉的时候,再给你盖一床被子。”陈情无辜的话语说得她脸更红了。 苏亦眠将勺子放到嘴边,就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甚至可以说刺鼻。 难道是因为自己吃惯苏府的八珍玉食,所以对这粥不屑一顾?不至于啊,看上去还是很有食欲的,可为何闻起来如此令人不想下咽? “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有些简陋……”陈情见其发愣,“这样吧,我一会再去街上买些红豆啊,枣子啊,花生啊……” “不是,做得可好了。”苏亦眠觉得不论如何也不能辜负这片心意,“我还在怀疑是不是情大哥做的呢,我这就尝尝味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53章 世间有种痴情病,病入膏肓不识药 苏亦眠急忙舀起一勺,当陈情的面塞入嘴巴。 她笑眯眯地将勺子放回碗里,实际上她都不敢咀嚼,直接吞下。 怎么会这么苦?这到底是粥还是药?还能把粥做得这么难吃? 她不敢将想法表露出来,毕竟他辛辛苦苦煮粥给自己喝也不容易,况且自己还住在他家里,吃他的,用他的,难道还有理由嫌弃他不成? “好吃吗?”陈情问道。 苏亦眠觉得他的眼睛好火热,不能直视的火热,便低下头,腼腆地说:“好喝。” “喝粥”比“吃粥”显然文雅许多,不同社会阶层的修养毕竟不同,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落魄渔夫,怎么也不应该走到一起。 可他们却住到一起了。 对此苏亦眠深知,不管面前的“情大哥”对自己有没有非分之想,自己都坚决不能和他走到一起,坚决不能。 苏亦眠对陈情只有敬慕之情,从始至终,再无其他。 她不是因为陈情穷,家境差,她完全不注重这些表面,不像她的父母。 苏恃惮和苏母趋炎附势,追名逐利,甚至为此逼自己女儿嫁给一个不喜欢的汪家公子。 她不能和他走到一起的原因,是她已经有心上人了。 她的心上人是天下第一诗人,姓何,名寻,至今不知该往何处寻他。 可是她的心已经交给何寻,别的男人她看不上,像汪家公子这样的富家公子,她看不上,像陈情这样默默照顾自己的平民,她也看不上。 她只希望,陈情不要对自己动情,她怕自己让他喜欢上了,最后伤心的只会是他。 她希望,陈情是自己的大哥,以前是,现在是,以后是,他们仅仅维持大哥和妹妹的关系,不能多逾越一寸。 半寸也不行。 她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陈情有些反应太像“动情”了,有些举动太亲昵了。 她希望,是自己多想,陈情只是把自己当妹妹。 陈情听到她那一声“好喝”后,眉毛舒展,笑道:“那再多吃一些。” 她见窗外的天还未亮,找不出理由推辞,只好点头应允。 如果天亮,她就要去“救”雨休。说是“救”,不如说是搭上自己,因为她完全没想好办法,只能去哀求县令,抑或父母大发慈悲。 她又吃了几口,这下真受不了,真的太苦了,她差点呛了出来。 “咳咳……”她这辈子都没吃过如此苦到极致的食物。 她觉得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连粥都不会碰一下。 苏亦眠不好意思地说:“情大哥……太……太苦了……” “你知道吗?这是药。”陈情心疼地拿过她手中的碗。 什么?药! 那一刻,他的手就这样子放在苏亦眠的手上,久久不拿开。 “情大哥……”她小声叫道,绯红的脸看也不敢看她。 “情大哥……”她说着就要将手抽出来,却被紧紧抓住。 “我知道。亦眠喜欢的是何寻……”陈情颤抖的声音传入苏亦眠的耳朵,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54章 雪夜求学太守府,暗生情愫苏亦眠 “我知道,亦眠喜欢的是何寻。 我一直知道。 我一直一直知道。 那时候,你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子,准确来说是十二岁两个月,我至今记着你的生辰。 你有别于寻常的大家闺秀,百般央求父母,同意你在府中的私塾念书。 那时候,你的父亲苏恃惮才刚坐上苏州城太守的位置,家境还没有一夜暴富,于是聘请教书先生,开办私塾收费。 当时这个消息传遍整个苏州城,不少别城的人也闻之而来,不过能进入私塾的大多都是有权有势的富家公子。 我那时候刚失去父母,是怎么失去的,我就不告诉你了。 总之,我那时候很穷,甚至比现在还要穷,现在我至少还有个破烂的家,那时候我连家都没有;现在我至少还能吃上饭,那时候我连饭都吃不上,只能去啃树根,煮杂草。 可我喜欢读书,我爱读书,那是种炙热的爱。 我在一个下雪的夜晚来到你们府上,大雪纷纷,大门紧闭。 我和众多人一样,也是听说苏太守开办私塾的消息,慕名而来。 我那时天真以为,苏太守是个体恤人民的好官,我对知识如饥似渴,他一定会收留我。 另外,我可以帮忙干活,扫地,烧火,喂马,我样样可以做,只需要让我听听私塾的课。 终于门开了,我苦苦哀求门卫,门卫终于被我打动了,我就这样见到苏太守。 我满怀希望地将想法告诉苏太守,只要能听课,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可他一口拒绝。 他说:‘没钱还敢来,滚吧。’ 我痴心不改,依旧哀求。 就在那时候,你出现了。 我还记得,你身穿一袭白衣,举手投足间让我远远就闻到了阵阵芳香,那时你的手上还没有这个手镯,洁白无瑕的手就这样弯下,慢慢将我从地上扶起来。 我还记得,你那衣服上因为扶我而染上了一块黑色的污垢,我太脏了,还弄脏了你。 我还记得你对苏太守说:‘爹,收留她吧,我们不差这一位的钱。’ 从那一刻起,我喜欢你,像满城飞雪,漫天漫地,避无可避。 最后,苏太守让我成为府中下人,私塾开课的时候,我负责给先生沏茶、磨砚、扫地、收拾…… 其余时间,我在府中打杂,因为是新来的,很多下人欺负我,管家也欺负我,所有又脏又累的活都让我一个人做。 我不敢有怨言,因为我怕失去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有一天你看见管家拿鞭子抽我,跑来挡在我面前,将他痛骂一顿。 你把我领到你的闺房。 我还记得,你身旁的丫鬟在嘀咕:‘小姐,你看他那么脏。’ 那个丫鬟应该就是雨休吧,你执意,她无可奈何。 你帮我把背上的衣服脱下,拿来药水,不顾雨休的反对,给我上药。 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一个女子。 你真的好美。 那一刻,我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此生一定要娶你为妻,疼你一辈子。 可就是在那时候,何寻出现了,我配不上你,心知肚明,可我一看到你对他那痴心的模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第055章 夜来闺房塞两诗,今来表白知多少 “可我一看到你对他那痴心的模样,我就全身火热,或许这就是吃醋。 何寻当时虽然还不是天下第一诗人,但是也小有名气。 他的家室应该很不一般,我打杂的岁月中,经常看见苏太守对其彬彬有礼,谦逊有加。 他很会作诗,每次先生命题,他便出口成章。 我给先生沏茶、磨砚,我时常看见你用那纤瘦的手将他念出来的诗写下。 我非常羡慕何寻,或者说嫉妒。 我羡慕、嫉妒何寻能俘获你芳心。 我以为你只是喜欢他的诗,于是我拼命学诗。 先生教的,我一一记下,何寻的诗,我也一一参考。 我每天做完府中的活,月亮已经悬在天空之上。 我觉得那月亮就像你的眼睛一样,皎洁,明亮。 月亮照耀我,好似你在看我,用那月亮般的眼睛看我。 我在深夜写诗,偷来厨房的蜡烛,躲在月下的某棵桂花树下。 你一定想不到吧,那棵桂花树就是你闺房窗外的那一棵。 我每个夜晚就在你的房间外面秉烛夜读,读你爱念的何寻的诗,只为能像何寻一样写出你爱的诗。 多少夜晚,我听到房间里你念诗的声音,你最常念何寻的《归来忘》:‘心所怜兮,朝花已暮落,年岁如此兮,翩翩匆匆间……’ 你连睡前都要念他的诗,你是有多喜欢他的诗。 入你梦的是他。 入我梦的是你。 你只是喜欢他的诗,我自欺欺人。 可每当我见到你与他说话时的妩媚,见到你为他理衣裳时的笑容,见到你痴痴看他念诗、写诗的模样…… 我还是骗不了自己,你喜欢的不仅是他的诗,更是写诗的他。 那是在我写了一首首诗,每夜偷偷摸摸将两首塞入你房间的窗棂,天亮在厨房见到下人拿它们生火后。 我自以为写得不比他差,可你仍然不上心。 我不敢告诉你,那些被你弃置的诗是我写的。 我怕你对我反感,像反感我的诗一样。 我犹记一天晚上,听见雨休说:‘小姐,这都是谁的诗,每晚总会扔进窗里,真是活见鬼。连名字都没脸写,居然还好意思给小姐看。恭恭敬敬送来也就罢了,还偷偷摸摸的!难道这苏州城还有人不知道,小姐只看何寻的诗吗?’ 从那天起,窗棂深锁,我无法再给你看到我的诗。 我无钱无势无文化,没脸面找你诉尽衷肠。 我时常自己悲哀自己。 为什么我不如何寻优秀! 为什么你那么好,却不是我的! 为什么你看不到我的深情! 亦眠,我念你名字的遍数是你念何寻诗的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可我却得不到你对他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爱! 我不讨厌何寻,因为他能让你开心,你开心就好。 可有一天,何寻走了!不告而辞了!留下你日日夜夜看他的诗,睹物思人!他变心了,他抛下你而去! 亦眠,自始至终留在你身边的是我!我才是在你落魄的时候不离不弃之人! 我穷,对你爱,富可敌国。 亦眠,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给我一个机会,跟我在一起,好不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