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第1章 士伍,请出示身份证!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九月,秦国南郡安陆县,傍晚时分,云梦泽畔下起了雨,激起湖水涟漪阵阵,打得芭蕉七零八落,最后落到客舍屋顶上,才不甘地被瓦片挡住。 湖边一家简陋的客舍内,鬓角发白的“舍人”,也就是店主人,正哼着楚地歌谣忙里忙外,却听到外边传来一阵狗吠,接着是沉重的敲门声。 “这么晚还有人来。”他骂了一句,才慢吞吞地挪过去打开门。 “多谢老丈!” 来客狼狈地钻了进来,只见他穿着一件湿漉漉的褐衣,下身穿绔,脚踩草鞋,用木棍作簪子,将发髻固定在头顶左侧,一抬头,却见其皮肤黝黑,五官方正,浓眉大眼,颔下无须,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庶民…… 年轻人一抹脸上的雨水,露出一口白牙,朝舍人作揖道:“老丈,天雨道阻,我想在客舍住一晚,可乎?” “可有验、传?” 一听此人要住店,舍人瞬间从一个普通的乡下老头变得精明起来,目光扫向年轻人腰间短剑。 “有验传。” 年轻人埋头在褡裢里掏了掏,将杨木板制成的“验”,以及柳木条削成的“传”小心取出,见上面的文字没被雨水弄湿,这才松了口气,双手交给舍人,同时介绍起自己来。 “我是安陆县云梦乡士伍,老丈可以叫我黑夫!” “黑夫?” 舍人在云梦乡有不少熟人,唯独没听过这号人物,他的目光在“验”和黑夫脸上来回徘徊,这认真劲,让黑夫有种前世被警察查身份证的错觉,一时间冷汗直冒…… 由不得黑夫不心虚,因为他的身份可以说是真的,也可以说是假的! 原来,他早就不是原装的秦国人“黑夫”了,而是二十一世纪某省警官学院的学生,毕业后考上了县里的派出所编制,和朋友到湖边游玩庆祝,却为了救一位落水的小女孩不幸溺亡。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硬邦邦的榻上,被一群衣着古朴的“陌生人”包围着嘘寒问暖,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的母亲、哥哥、弟弟等。自己大概是遭遇了小说里名为“穿越”的烂俗桥段,而且还一口气回到了两千多年前,成了名叫“黑夫”的秦国安陆县青年! “黑夫,这不就是那封‘中国最早的家书’里的秦国士兵么。” 他看过一些节目报道云梦秦简,尤其对“黑夫木牍”印象深刻,却没料到,自己会变成那封信的主人…… 想到自己的未来,他便不寒而栗,电视节目里说,黑夫是在军营里写的信,他们兄弟二人只是秦军普通小卒,不但要执行作战任务,还缺衣少食,必须写信向家里要钱买衣服,说再不寄钱,就要出人命啦!急急急! 黑夫向家里要的衣服和钱寄到没有,后世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考古学家肯定的:在发掘过程中,墓里只有这封信而没有黑夫的遗骨,也就是说,黑夫很可能死在秦灭楚的战争中,只留下了这封信,被家人作为一个念想带入墓葬里…… “我会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黑夫开始绞尽脑汁,如何才能避免日后战死的命运,还不等想出个眉目来,当地村长(里正)就突然找上门来,点名要见他! 原来,黑夫今年已满17岁,按照秦国的律法,他作为一个成年男子,应该“傅籍”,也就是登记户口名字,并承担服役的义务。 这下黑夫可傻了眼,以为自己要被拉壮丁上战场了,虽然前世在警官学院受过一些训练,实习时也见过血,但单打独斗是一回事,在千万人厮杀的战场上是一回事。 他的大哥“衷”听了他的担忧后哈哈大笑,解答了黑夫的疑虑。 秦国在这方面还是考虑很周全的,作为人生第一次服役,黑夫只需到安陆县城当一个月的“更卒”,帮公家修城站岗,或是接受军事训练,不会上战场的,黑夫这才松了口气。 安陆县更卒集合的最后期限是十月初一,如今已经九月底,役期如火,黑夫只得匆匆收拾好行囊上路。 在里门外告别时,母亲和长兄衷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这让前世年幼丧母,童年孤僻的黑夫感到了一丝家的温暖,开始渐渐认同这个身份…… 到这时,黑夫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他想:“既来之则安之,反正现在离那场决定我生死的大战还早,担心也没用,不如多看多听,好好了解这个时代,慢慢想保命之策。” 于是,黑夫便将焦虑抛在脑后,开始好奇地打量这个被史书称为“暴秦”的国度。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一路上,秦国制度之完备,律法之严明,都让黑夫大吃一惊!以为自己走错了片场,这还是古代么? 就比如说,他前来投宿这家客舍,舍人索要的“验”“传”。 “验”就是秦国人的身份证,由巴掌宽的杨木牌制成,上面篆刻有黑夫的籍贯身份:“南郡、安陆县、云梦乡、夕阳里人,名黑夫,家中第二子,是士伍,高七尺五寸。” 士伍,是秦国对没有爵位的平头老百姓的称呼。此外,秦国百姓比邻而居,五户一伍,十户一什,平日得好好种地,不许随意离乡。若是想出远门,不但要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还得由籍贯地所在的村长(里正)、派出所长(亭长)给你写个证明,这便是“传”,相当于秦国人的介绍信。 和现代一样,在秦国,不带身份证和介绍信不能住店开房,店主敢收留这样的人,就会被罚款,甚至丢掉饭碗! 所以舍人才对黑夫仔细盘问,细致到他家里有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都要确认,还问他云梦乡夕阳里的几位老人家名字,身体可还好?以确定他身份真伪。 黑夫早有准备,一一作答,验传也没问题,舍人这才放过他,说道:“原来是去县里服役的士伍,随我进来吧。” “唯。” 黑夫应诺,心里一颗大石头落地暗自庆幸道:“还好,我没有重蹈商鞅的覆辙。” 黑夫穿越前就听说这个故事,秦孝公死后,被新法触动利益的贵族联合起来,将商鞅打成叛臣,全国通缉。商鞅逃到一个旅馆想要投宿,却因为无法提供验传,而被店主拒之门外。 商鞅被自己一手创立的制度逼上绝路,真是莫大的讽刺。不过这样也好,在客舍里住的,不太可能有逃犯恶徒,大家都是秦国良民,可以安心睡觉了。 客舍不大,就是个二进的院落,经过院子时,黑夫看到这里停了一辆马车,大概是某位住店官吏的。 随后,他跟着舍人来到依东墙而建的一间大屋,但在进门前,舍人又突然回头道:“知道在客舍私斗是重罪么?” 黑夫忙道:“知道,我绝不会生事。”秦国鼓励公战,严谨私斗,跟别人动手的人会被剃掉头发胡须,这在当时的人看来,是奇耻大辱。 “明白就好。”舍人还是让黑夫将所带兵器交出来,才臭着脸打开大屋的门,一股暖意顿时扑面而来…… 屋内已有四五个人,正围着地灶烤火,见老舍人又带来一位客人,便各自挤了挤,其中一个瘦猴般的青年更是热络地招呼道:“小兄弟,来这坐。” “汝等稍等,我去准备热汤。” 老舍人年纪大了,干什么都是慢吞吞的,客舍只给出差官员提供饭食,至于普通百姓,啃自己怀里的干粮就行了,能免费给他们一碗热汤喝,已是仁至义尽。 黑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盘腿坐下,一边烤着衣服,一边打量同一屋檐下的几人。他们的打扮和黑夫差不多,都是一身褐衣,湿漉漉的。这种天气还出门奔劳的人,都不容易,只一会儿,几个人便聊起天来,从今日的天气,聊到秋后的收成…… 黑夫认真听着,时不时应和几声,他话不多,却很喜欢听别人交谈,可以让他更真切地感受这个时代的人和事,同时吸取有用的信息。 聊着聊着,话题慢慢偏转,从日常生活转向近来发生的“天下大事”上。 “汝等可听到传言了?” 那名招呼黑夫在身边就坐的瘦黑青年,名叫“季婴”,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对黑夫等人道:“我听关中来的人说,上个月,有个燕国刺客,竟敢在咸阳宫殿里行刺大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天下事与眼前事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那燕人极其狡诈,竟借献地图为名,暗藏利刃,欲刺杀大王……” “噫!” 旁边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仔细地听季婴讲述这惊心动魄的故事。直到听说大王没事,这才松了口气,纷纷诅咒起那刺客和燕国来,同时庆幸道: “大王受上天庇护,绝不会有事。” 看得出来,至少现在,秦王嬴政在普通秦人心目中,还是同苍天等高的存在,极受敬仰。 只有黑夫对荆轲心生惋惜,不由轻轻吟唱起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屋内几人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黑夫连忙闭口,笑着搪塞道:“是我从兄长那里听来的一首北方歌谣,他服役时去过赵地。” “倒是雄壮异常,令人动容。”季婴等人不疑有他,也没当回事,继续谈天说地。 黑夫却陷入了沉思。 他从大哥衷处听说了,三年前(公元前230年),韩国被现在的南郡太守腾攻灭;一年前(公元前228年),赵都邯郸也被秦军占领,衷还参加了那场战役。 如今,荆轲刺秦王也已发生,这就意味着,燕国很快就要完蛋了! 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黑夫知道接下来的剧本:作为报复,秦王嬴政派大军伐燕,明年,燕都破,太子丹被杀,燕王退保辽东。 与此同时,秦军还在猛攻大梁城,魏国也很快会灭亡。 如此一来,秦国已经横扫北方,秦王嬴政的剑,即将指向南方的楚国! “也就是说,再过两年,秦楚战争便会全面爆发。” 黑夫掰着手指一算,心中暗道不妙,那些看似遥远的天下大事,却与他息息相关,随着秦军的一次次胜利,死亡的脚步也在慢慢逼近自己。 秦灭楚的战争持续了好几年,最剧烈时,秦国大将王翦动用了六十万人……南郡与楚国临近,是征兵重地,黑夫作为本地士伍,肯定无法幸免。 到时候征兵令递到手里,他该怎么办? 逃走!?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就被黑夫否决了。 不行!秦国对逃匿兵役的“亡人”十分严酷,一旦被拿获,非但本人要刑耐为奴,连家人、邻居都会牵连受罚,一人逃跑,全家遭殃啊。 就算真逃了又能逃到哪?虽然安陆县距离楚国不远,只要小心点,避开关梁摸过去不算难事,但秦国统一是大势所趋,六国灭亡只是先后问题。 就算离开中原也没用,再往后,秦始皇还会征服已知世界的所有地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就算黑夫逃到天涯海角,最终还是会落入秦的统治。 再说了,虽然秦国的百姓要缴纳沉重的赋税,要应付密集的劳役兵役,是比富饶的中原苦了点,精神世界也没有齐国人富裕,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这里好歹给下层人民提供了一个公平公正的上升渠道,那就是军功爵制度! 不止投胎是门学问,穿越也是,那些小说里一睁眼就成为卿族庶子、公子王孙的,真是羡煞黑夫也。若他也有个好出身,当然更适合在其他国家醉生梦死、为所欲为,可作为一个没有背景,却满怀理想的庶民,还是留在秦国更好些。 “汝等又在非议什么?若是谁乱说话,诽谤大王、官府,休怪老朽去告奸!” 这时,舍人才慢吞吞地送来热汤,不忘出言警告。 众人连道不敢,他们相互使了眼色,停住话头,起身接过热汤。 那个话多的季婴刚喝了一口,便抱怨道:“老丈,这汤也太淡也,淡寡如水啊!” 老舍人瞪了他一眼:“不爱喝汤,便出去喝雨水!” 季婴这才停止了抱怨,只在老舍人背后小声嘟囔。 黑夫心里好笑,这客舍虽然不大,但修缮得当,好歹能起到遮蔽雨势的作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也不敢触怒老舍人,被赶到外面淋雨,他们这群人是要么是无爵的士伍,要么是低级的公士,的确没法让人高看一眼。 在随便应付完黑夫等人后,老舍人又进了厨房,不一会出来时,身后多了一个妙龄少女,穿着棕色深衣,双手端着托盘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老舍人身后,应是他的女儿。 此女虽谈不上漂亮,但还是立刻吸引了炉边士伍们的注意,性情跳脱的季婴想打个呼哨,终究没敢,只是起身瞧了瞧那托盘上的精细饭食,咽了下口水问道:“老丈,这是饭食是给谁送去的?” 舍人依然没好气搭理他们,冷笑道:“给左舍那位大夫送去的,汝等若是想吃,先把爵位升上去再说!” 大夫,是秦国二十等爵的第5级,已经算中等爵位了。 季婴只得又蹲下来,盯着那少女扭动的腰肢看了许久后,直到她消失在视野外,才愤愤不平地说道:“我见那盘中不但有精米白饭、清冽浆水,还有肉食!舍人还带着女儿亲自去送,莫不是想让那位大夫纳其为妾?这老不羞,也真做得出来啊!” “毕竟是大夫,待遇与吾等士伍自然不同。” 黑夫也不由发出了感慨,他不像季婴一般愤世嫉俗,而是默默坐下,从褡裢里取出母亲为他准备的食物:“餱”(hóu),就是把蒸好的饭曝晒成干粮,虽然能填饱肚子,但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他只能闻着隔壁传来的鱼、肉喷香吞咽干饭。传到耳边的,还有老舍人毕恭毕敬的讨好话语,对比刚才的态度,真是天差地别。 这件事让黑夫更加理解了,秦国就是个等级分明的阶级社会,待遇完全由爵位决定。 不但吃的不一样,住的地方也不一样,像黑夫他们这些过路的小老百姓,只能在地面上挤挤睡。不更以下爵位者,相当于小科员,可以睡大通铺。像隔壁的大夫,相当于后世的县局处级干部,则有专门的一间屋子歇息,也许还有舍人的女儿帮洗脚捏足…… 唉,人跟人的差距啊。 等黑夫就着热汤吃完饭,夜已经很深了。老舍人忘了给大屋里的地炉加柴,火很快熄灭,周围越来越冷,士伍们只能挤在一起抱团取暖。 其他人早就习惯了这种待遇,迅速沉入睡梦中,室内鼾声四起,但黑夫却睡不着,他还在思索未来的打算。 “人分三六九等,自古已然。” 黑暗中,回想这些天经历的事,黑夫捏紧了拳头,暗暗下决心道:“我算是明白了,若想在秦国过上好日子,若想摆脱填沟壑的命运,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获得爵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爵位难得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就黑夫所知,商鞅变法后,秦国分二十等爵,从最低级的公士、上造,到最高级关内侯、彻侯。 按照秦律规定,得到爵位,就可以得到田地、房宅以及为你干活的仆从奴隶。每提升一级,待遇就水涨船高,可以从无立锥之地的贫民摇身一变,成为小地主、大地主甚至是拥有自己封地的君侯! 爵位越高,担任的职务也越高。 黑夫猜测,历史上,黑夫兄弟之所以会战死,就是因为担任了冲锋陷阵的兵卒。 可若他被征召时已有爵位,作为军官,拥有自己的部属,就相当于把自己的性命握在手中,只要小心谨慎,一定有机会活下来! 想归想,可眼下,黑夫才是0级的士伍,别说什么大夫、官大夫了,就算是一个1级的公士爵,也不好挣啊。 在秦国想要得爵,大概有以下几个途径,最快捷的就是战场上砍人头立功! 秦法规定:“斩一首者爵一级。”大哥衷继承的“公士”爵位,就是父亲在战场上厮杀数次,好不容易砍下一颗人头换的,其代价就是,便宜老爹落下了一身的伤,回来后没几年就死了…… 此外,爵位还可以靠勤勉农耕、告奸、捕盗、做小吏积累劳绩等得到,问题是农事没有三年五载是见不到成效的,告奸和捕盗可遇不可求,至于做小吏…… 眼下黑夫只是个刚成年的愣头青,又无门路功绩,谁会任命他做吏?那汉高祖刘邦之所以能当上秦朝的亭长,靠的是早年在乡中做游侠留下的名望,这些,初出茅庐的黑夫统统没有。 思绪千头万绪,好似外面的猛烈雨势,打在瓦上劈啪作响,客舍好像在云梦泽洪波惊涛中漂浮着的一叶孤舟。 黑夫感觉自己也是这个巨变时代中的一艘小船,被卷在水流里,就算知道“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的大势走向,却又碍于出身,一时找不到加入进去的法子…… 就这样,在迷迷糊糊睡了一晚后,次日清晨,黑夫早早便起,一推门,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那位“大夫”的马车依然停在院子里,马车染着红黑相间的漆,好不漂亮,一白一黑两匹马已经套上了缰绳,随时准备出发,可怜他却得一路走去县城,怕是要磨出满脚水泡。 用屋檐上滴落的水擦了擦脸后,黑夫离开了客舍,门口已有个人在等他,正是昨夜讲了“荆轲刺秦”一事的季婴。巧的是,他说自己是涢水乡士伍,也要去县里服役。 不待黑夫说什么,季婴就十分热络地要与他搭伙:“此去县中还有大半日行程,不如一起同行,也多个照应。” 黑夫想想也对,二人一起服役,算是袍泽了,接下来一个月还得朝夕相处,便与季婴结伴而行。 这安陆县的地势南低北高,南部是云梦泽,平畴沃野,被称之为“云梦乡”;中部有涢水流过,汇入云梦泽,有河谷平原,为“涢水乡”;北部是丘陵岗地,层岚秀出,也是县城所在,黑夫二人便沿着云梦泽畔的道路缓缓北上。 经过一夜骤雨,云梦大泽恢复了平静,鱼儿跃出水面,白鹭在浅滩上缓缓踱步,季婴是本乡士伍,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加上他是个话多的,便一路都在给黑夫介绍风土景致。 “黑夫,汝可知道,这安陆县,乃至整个南郡,五十多年前还是楚国土地。” “自然知晓。” 黑夫点了点头,南郡乃是后世湖北省,也是曾经的楚国腹地,治所江陵更是楚都郢城。几十年前,秦国大将白起伐楚,鄢郢之战淹死十多万楚人,打得楚军四散。楚顷襄王便弃了国都,逃亡东方,这之后才有屈原悲愤投江之事。算起来,三代之前,黑夫祖上也是楚人,至今楚音未改。 “那汝更应知道,这云梦泽一带,乃是楚王的猎苑,我祖父曾与我说起当年楚王狩猎盛况,据说是结驷千乘,旌旗蔽天,兕、虎被追得满地跑,随便一抬手一张弓,就能射死一头麋子……” 说完,季婴又舔了舔嘴唇,一路攀谈下来,黑夫差不多了解这个同龄人的性情了,多嘴、小机灵、又有些贪吃,便笑他道:“莫不是又想吃肉了?” “谁不想?” 季婴反问,但拍了拍瘦巴巴的肚子,叹气道:“可惜近来云梦泽干涸不少,各类野物迁徙到其他地方去了,就算是靠近道路可以打渔的小泽,如今也无人敢去。” 黑夫奇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近来多有亡人南逃,遁入泽中为盗!我听说不少商贾、渔民途经此地,都被劫了财物,害了性命!县中屡次勒令附近亭舍追剿,却总让贼人逃了。正因如此,我才约你结伴而行。” “亡人为盗?”黑夫心中不由一动,看向远处,这里水泽连绵,灌木从生,的确是落草为寇,打家劫舍的好地方。 南郡与楚国江南地区犬牙交错,这里山林密布,江湖纵横,不管是秦国逃避兵役的亡人,还是楚国那边的流民,都喜欢往云梦泽里跑。 在今年四月份的一篇官府公文《语书》里,连南郡太守腾也无奈地承认,南郡是秦国诸郡里,淫俗最重,治安最差的地区。安陆县更是重灾区,岸边三五成群的小贼不少,这一带的百姓都不敢单独出门。 黑夫却不怕,他在警官学院没白待三年,还是学了点格斗本事的,对付一二盗匪当不在话下,便拍了拍腰间的短剑,笑道:“若是那些盗贼不长眼,劫到你我头上,那算是彼辈挑错了人!” “壮哉黑夫!”季婴大笑起来,他也眉飞色舞,拍着胸脯吹牛道:“其实我也有些武艺,在涢水乡,谁人不知河口里季婴的名号……” 黑夫则看着他那瘦猴般的身板,笑而不语。 谁料,话音未落,前面被灌木丛遮蔽的小路尽头,却有数不清的绿头野鸭被惊飞,接着,便是声嘶力竭的呼救:“有贼人!救命!救命!” “贼人?”刚才还大言不惭的季婴,立刻一个激灵趴到了地上。 黑夫则站直了身子,眯着眼观察那边发生的事,只见远处有个人从灌木丛里连滚带爬地钻了出来,往道路这边狂奔,不多时,那边又跑出来几个衣衫褴褛、手持武器的人,面色狰狞地追了过来。 他们奔逃追赶的方向,正是黑夫和季婴所在的位置! “一,二,三,四……” 季婴略一计算人数,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有四名贼人,还手持利刃,吾等恐怕对付不了,黑夫,你我还是避一避罢……” 无人应答,季婴一回头,却惊讶地发现,黑夫已经赫然起身,大步迈了出去! “你这是作甚!” 季婴大惊,本想自己逃走,但又想起什么,犹豫了许久,还是一咬牙,也跟了出去,一边追一边骂道:“黑夫,你不要命了!” 黑夫回头发现季婴居然跟了上来,不由高看了他一眼,笑道:“这里地广平阔,吾等躲也躲不开,跑也跑不远,不如去帮帮那人,三对四,不一定输。再说了,若见死不救,事后被官府知晓,你我皆要受罚。” 前世的他,就是个三观很正的人,朋友们说他有一股侠气。进入警官学院后,更多了一份责任心。 如今二世为人,面对贼人拦路劫掠杀人,黑夫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再说了,大哥衷曾提及,在秦国,见死不救会受罚,若能捕盗,则有赏! 寻觅已久的机会就在眼前,还犹豫什么? 他大步向前,拔出腰间短剑,把它当成格斗匕首般右手反握,发出了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声长啸! “贼人,黑夫在此,休得放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见义勇为是每个秦人应尽的义务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黑夫黑夫,果然是莽夫也,害我不浅……” 季婴手持短剑,小心提防着面前的贼人,心中十分后悔。自己往日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会一时冲动,跟着黑夫站到这四名盗贼面前呢? 先前那个被追赶的人大概是本地商贾,逃命之余,还不忘身上的沉重包裹。见有人来挡住贼人,他顿时面露喜色,立刻钻到他们身后,道了声“多谢”便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只留季婴和黑夫以二敌四。 那四名贼人一看就是云梦泽的盗匪,其中三人衣衫褴褛,面目黝黑,手持简陋的武器,或是短棍绑着的戈头,或是斧头、鱼叉。唯独居中那虬髯大汉,竟然披挂着残破的皮甲,手持一柄磨得铮亮的铁剑! 此人是贼人的头目,见季婴和黑夫二人坏了他们的好事,便双臂一张,让三名同伙散开,同时用浓重的本地口音道:“若想留命,便让开!” 黑夫没有惧怕,前世的他在派出所实习时没少跟着执行任务,类似的场面见多了,便笑道:“这话该是我对汝等说。”同时他对季婴这边一指道:“你一个,我三个!” 说完,黑夫便猛地上前,逼近虬髯大汉,作挥刺状,迫使那贼目往后退了数步…… 事情发生的飞快,等季婴反应过来,黑夫已经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剩下一个贼人则找上了他。 季婴虽然吹牛说自己武艺了得,实际上只学了点防身的三拳两脚,好在与他交手的贼人也没什么本事,两人菜鸡互啄相持良久,除了满身泥土气喘吁吁外,竟都未受伤。 但季婴依然心里拔凉拔凉,觉得黑夫以一敌三,肯定不是对手,等那三名贼人解决了黑夫,就要来围攻他了。 这下倒了血霉了!季婴简直欲哭无泪,暗骂道:“我才十九,还未娶妻呢!若就这么死了,如何对得起父母?” 正他寻思着如何脱身时,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闷哼,季婴大惊,还以为是黑夫中招了,抽出空档一瞧,却是个恶狠狠扑向黑夫的持斧贼人,已经倒在地上,脚踝挨了一剑,同时还捂着肚子部位,表情痛苦不已! “咦?黑夫这厮身手不错。” 还不等季婴出口称赞,眼前的贼人又扑了上来,二人扭打在一起,过了好一会才分开。这时候他又听到一声惨叫,连忙回头,却见那使短戈的贼人也被黑夫击倒在地,双手捂着鲜血淋漓的大腿,哭嚎不止,短剑深深扎了进去,只留剑柄。 这下季婴有些吃惊了:“一连击倒两人,黑夫真是厉害!”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季婴根本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但接下来的事,让他终生难忘。 此时,黑夫的剑插在第二名倒地贼人腿上,手里已无武器,可他还需面对那个全副武装的虬髯大汉,这下该如何是好! 虬髯大汉也想到了这一点,张狂地哈哈大笑起来,“小竖子,任你身手了得,没了兵器,也不是乃公的对手!” 说罢,他便怒吼一声“受死!”,单手持刃朝黑夫冲去!这架势,是要将黑夫捅个对穿! 季婴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黑夫竟也不慌,他在原地站立,双腿岔开,脚下微动,双拳放在胸前,一对眼睛死死盯着虬髯大汉的动作,确定其攻击范围。 等他快冲到跟前时,才猛地一让,同时右手手迅速抓住贼人左手臂,向自身用劲一拽,左手变拳向贼人肘部砸去! 哐当!只一下,就干净利落的将虬髯大汉的短剑从手中打落。 不单是季婴,连虬髯大汉也一愣,这可是空手夺白刃啊! 虬髯大汉受惊,连连倒退,他失了武器,却仍恶向胆边生,欲挥拳反击。 黑夫早有预料,先是一个格挡,抓住他手臂,其后左脚抬起,使劲向贼人腹部踹去,正中下怀! 待大汉吃痛弯腰时,黑夫再以左手肘猛地砸向他背部,迫使虬髯大汉整个人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然后就被黑夫捡起武器,顶住了喉咙……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黑夫以行云流水的招式,干净利落地放倒了三个贼人! 季婴已经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与他对峙的那个贼人见此情形,早已落荒而逃…… 黑夫按住虬髯大汉,已是气喘吁吁,他知道自己刚才处境很危险,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轻松。 秦国尚武,男子出门都携带兵器,他的短剑只有一尺多,和后世武警学院的格斗匕首等长,而反握匕首格斗,恰恰是黑夫练习最多的技能。而且他前世今生,都是左撇子,所以招式与一般人不太一样,防不胜防。 那两个贸然冲上来的贼人长期挨饿,身体羸弱瘦小,当然敌不过黑夫,没两下就被放倒在地。 麻烦的是,黑夫的短剑刺入持短戈贼人腿上时,虬髯大汉也在攻击他,迫使黑夫弃剑而退,手肘也被刺开一道伤口。 好在,他还有一道杀手锏,那就是前世在武警学院学会的“擒敌拳”!来到这个时代后,他瞅着没人时,也会练上几招,不想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擒敌拳有十六式,手脚并用,摔擒合一,根据不同的情况,可力战四门,绝不是软绵绵的军体拳能比的。 一线民警所面对的往往不是接受过系统训练的技击高手,而是空有蛮力的流氓,或者持械暴徒。所以擒敌拳用来对付古代落草为寇的小盗贼,再合适不过。 至于季婴眼中神奇的“空手夺白刃”,不过是擒敌拳的第四式“抓腕砸肘”,是对付手持凶器歹徒最好用的一招,然后再一个“绊腿抡摔”,一招“侧踹下砸”,就制服了虬髯大汉。 这几个贼人虽是亡命之徒,可劫掠的多半是手无寸铁的商贾渔夫,哪里见过这么专业的招式?再加上以三敌一有些大意,轮番上阵,给了黑夫各个击破的机会。若他们一拥而上的话,黑夫觉得自己不一定能赢。 “愣着作甚,快帮我将他们绑起来。” 这时候,身下的虬髯大汉开始死命挣扎,黑夫连忙制住他,见季婴还在原地发呆,便喊了几声,季婴这才反应过来,一瘸一拐地过来帮把手,刚才的打斗中,他扭到了脚。 “黑夫,原来你武艺竟如此了得,难怪不怕以少敌多。” 季婴解下腰带,找来藤子,帮黑夫将三名贼人绑得严严实实,开始一个劲赞他的身手。 “那你又为何随我站出来?”季婴的三脚猫功夫,黑夫也看在眼里,不过他没有鄙视,没有马上转头逃跑,已经挺不错了。 “我还不是怕事后官吏追究。” 季婴有些无奈地解释道:“你说的没错,律令有言,若有人在大道上劫掠杀人,距离百步以内的路人不加以救援,当赀(zī)二甲!” 赀,就是罚款的意思。这条规定黑夫知道,这也是他对秦国律法心生敬意的原因之一,在后世,见义勇为也仅仅是一种“美德”,可在秦国,见义勇为却被律法明文保护,变成了一种义务,每个秦人都应尽的义务! “若后世也能如此……” 黑夫心生感慨,还真不是他厚古薄今,只是那些老人倒地不敢扶、扶了反倒受讹诈的二十一世纪怪现象,实在让人心寒,只能道一句“人心不古”。 若是放在秦国,有老人倒了你敢不扶试试?被人扶起来你敢讹诈试试? 秦国官吏分分钟就用法律而非道德,来教你做人! “你可知罚二甲值多少钱?”季婴绑上了最后一个绳结,抬头问道。 “这……”黑夫初来此时代,对各种物价还不甚明了。 还不等他想起来,婴记季便连珠炮似地说道:“在南郡,一甲为1344钱,赀二甲则是2688钱!” “真贵!” 黑夫唏嘘,他好歹知道,安陆县的米价,根据丰年荒年的不同,每石四十到一百二十钱不等,就拿今年的米价“石八十”来算,赀二甲相当于三百多石小米,这相当于黑夫家两百亩地一年的总收成,同时也是安陆县丞(副县长)一年的俸禄,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要说秦律的特点是什么,一个字:细,老鼠咬了粮仓口袋这种小事也要管。再来一个字:重!从罚款便可见秦律处罚之重。 这意味着,只是没有扶跌倒的老奶奶,就能让一个本不富裕的家庭承受巨大的经济损失,难怪后世常说秦律严酷。 但另一方面,有重罚,就必有重赏! 在绑好三名贼人,找了点草药叶子帮黑夫处理手上伤口时,季婴又神秘兮兮地问道:“那你可知,捕获群盗一人,官府有多少赏赐?” 黑夫道:“勿要吊我胃口,快说罢。” “这是我在乡中听游徼说的。” 季婴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个十四,又写了个三,然后指着它们说道:“律令有言,能生擒群盗一人,相当于斩首二级,官府赏十四金!金一两,值576半两钱……“ 还不等他掰完手指,黑夫就心算完毕,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十四金,便是8064钱……我的天。“ ”没错没错,你擒获三人,当有两万四千多钱的赏赐!” 说到这,季婴羡慕地拍着黑夫肩膀道:“黑夫,你发大财了,苟富贵,无相忘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没见过这么多钱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两万四千多钱!?” 黑夫被这个“天文数字”惊住了。 乖乖,这都能换十副上好的甲衣了。换算成谷子,就是三百多石,近两万斤! 不过想想也对,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秦律和它的前辈《法经》一样,捕盗律位列第一,因为盗贼横行道路,会给社会治安造成了极大破坏。南郡太守在公文里对这种状况痛心疾首,因此用重赏鼓励官吏、百姓捕盗,也在情理之中。 这下黑夫可有些美滋滋了,如果一切如季婴所说,他就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士伍,摇身一变,成了秦国万元户。 不过他又发觉季婴看向那三个盗贼殷切的目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便笑道:“季婴,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季婴一愣。 黑夫道:“明明是你我二人路遇盗贼行凶,便一同将其缉拿,这功劳,应该有你一份才对!” “我……”季婴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刚才是有些后悔,为何没拿下那个与自己对峙的盗贼,也对黑夫的好运气有些眼红,却没好意思提出分功。因为这三个盗贼,都是黑夫凭一己之力拿下的!他只是在旁边呆看,什么忙都没帮上。 黑夫却不这么认为:“多亏你牵制了一名盗贼,不然四人一拥而上,我此刻已是道旁死人了。” “我当真受不起。” 季婴脸红了,还欲推辞,黑夫却已打定了注意,拍着他道:“吾等也算同生共死了,这富贵,当共有!” 这下可把季婴感动得不行,几次张口,都又咽了回去,半响后才朝黑夫重重作揖道:“黑夫,从今日起,我季婴,便拿你当亲兄弟一般对待了!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黑夫连忙将他扶了起来,在黑夫看来,这季婴虽然身手差了点,又多嘴,人倒还不错,尤其是他遇事时没有逃跑。所以黑夫觉得,这个朋友,值得交,能得其一诺,也许未来还真用得上呢。 再者,匹夫无罪,怀璧其责,黑夫一个人得了这么大的赏赐,他心里也有些不安。光靠他一个,可没法同时看住三人,不如多个共谋者,一起押解贼人。反正减去一人,剩下两人也可以让他得到一万六千多钱的赏赐,够多了。 有这些钱,就算几年后到了军队里,黑夫也不用写信回家跟母亲要钱要衣了,他的命运齿轮,也因此被撬动了一点点。 二人相互推让的时间里,三名盗贼中,两名受伤者在哎哟呼痛,那个被五花大绑的虬髯大汉却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如此剧烈,口水流到了胡须上,似乎是见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要将肺腑都笑出来。 季婴大怒,过去狠狠踹了他一脚,骂道:“贼人,有何好笑的!” 虬髯大汉抬起头,咧嘴道:“我笑的是,没想到我竟如此值钱,为何活了三十多年却从不知道?“ 黑夫和季婴一愣,那虬髯大汉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我叫潘,与汝等一样,也曾是秦国士伍良民,从没离开过本县半步,直到有一天,官府征召我入伍,于是便穿着破衣烂衫出发,当时心情迫切,还想着能砍几颗首级得爵,光耀乡里,谁料……” “谁料,你发现战场上的滋味一点不美妙?” 黑夫大概能猜出这虬髯大汉经历了什么,前世时,他家有位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的伯父,曾对他们说过,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战场,对一些人来说,一点点死亡的味道便足以令他们崩溃,当你冲锋向前时,总有人朝着反方向逃跑。 古代更是如此,秦国无岁不兴兵,理论上每个人只会被征召两次,但唯独这条律令,成了一条空文。实际情况是,在秦王的意志下,每个士伍都必须年复一年,参加无数次战争。在战场上,弟弟眼看着哥哥死去,父亲失去儿子,乡党的肚皮被利剑划开……即使是前十次战斗中幸存下来的人,也有可能在第十一次厮杀中崩溃。 于是就有了逃兵,有了亡人,而在秦国的法典里,这种人,已经是死人、奴隶的同义词了。 “在秦国,逃亡一次,就再也做不回士伍,也回不了乡里了,就算回去,父母兄弟也早就连坐服刑。”虬髯大汉声音低了下来,这就是他被迫落草为寇的故事。 黑夫默然,这贼人,让他想到了历史上的黑夫兄弟,或许一念之差,他们就跟这人一个下场。 季婴则挠了挠头,却又硬起心肠,再踢了那虬髯大汉一脚,骂道:“但你在云梦泽为盗,肯定伤了不少性命,劫了不少钱财!有今日也是活该!” 虬髯大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涨红了脸,朝地面啐了一口,吐出一颗打斗中被磕掉的牙,大骂道:”胡说!乃公手上是有几条人命不假,但遇到的都是穷鬼,休说十四金,连一金都没见到过!“ 季婴不再理会他,又出主意道:“黑夫兄弟,反正吾等要去县城服役,如今只有二三十里路,紧赶慢赶,天黑就能到,直接押着三个盗贼过去罢,早一些交到县狱里领赏,你我也好安心。” “有道理。”黑夫颔首,他虽有兔死狐悲之感,但事关自己未来的生死存亡,容不得他心软,只好让这几人给自己的富贵做垫脚石了。 那虬髯大汉被反缚双手,和其他二人拴在一起,却还在嚷嚷:“从亡出军营的时候起,我便知道会有今日,是烹是戮,也豁出去了,只是还有一个请求……“ 黑夫看向他:”你说。“ 虬髯大汉用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道:”汝等将我押送官府后,若是得了赏,一定要让我看一眼,摸一下!让我知道,自己真值那么多钱!“ “闭嘴!”季婴没来由一阵心酸,又踢了大汉一脚,只是这一下,没有那么重了。 黑夫、季婴将三名贼人提拎起来,逼迫其上路。谁料,就在这时,道路上却有一群人呼呼赫赫地跑了过来,他们全副武装,手持弓箭、戈矛、短剑盾牌,甚至还有个骑马的。 远远看见黑夫等人,那骑马者便加速疾驰过来,远远便大声喊道:“贼人何在?”到黑夫跟前数步外,他才一握缰绳让马停了下来,马蹄扬起的灰尘扑了黑夫二人一脸。 季婴吐出沙土,大骂道:“你这厮,想要作甚!” 马上之人二十余岁,他头戴赤帻,身披皮甲,内里是绛色衣服,腰间带剑,长了一张瘦长的马脸。 见三名贼人被缚,来者面色一喜,就要下马过去查看,黑夫对他倨傲的态度很不满,便伸手一拦,止住他去路。 此人顿时老大不高兴,板着脸道:“大胆!你可知我是谁?“ “不知,只知盗贼已被我擒获。”黑夫寸步不让。 二人目光相对,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起来! “壮士,亭长……误会,误会。” 就在这时,方才那个被贼人追赶逃走的商贾也气喘吁吁的来到这里,连忙上前劝架,对黑夫二人行礼道:“多谢二位壮士救命之恩。” 而后他又介绍起那人来:“这是本地湖阳亭长,是我找来的救兵,亭长,那些盗贼便是在此埋伏袭击了我……” “亭长?” 黑夫暗道不妙,果然,就在这时,那些手持兵器的人也陆续过来了,他们有四人之多,炸呼呼地围住了黑夫二人,将弓箭兵器对准他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抢功的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亭,是秦国的基层单位,主要设置在道路旁,掌管方圆十里的治安,亭有“亭长”,或称之为“亭啬夫”,负责巡查乡里,稽察非违,捕拿盗贼等,就好比后世的派出所所长。 亭长之下,还有一些属员,称为求盗、亭卒,可以携带军队制式兵器弓、弩、戟、剑等。 在古代遇上了同行,黑夫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他没有感觉到这些“派出所民警”丝毫善意,他们咋呼呼地将黑夫、季婴一围,兵器凑到了身前数尺处。 有了帮手后,那湖阳亭长气势更盛,他用审讯嫌疑犯的口吻道:“汝等是何许人也?可有验、传?” 平头老百姓就是比当官的低一等,没办法,黑夫和季婴只好又交出自己的“身份证”“介绍信”让他检查了一遍。 湖阳亭长只是随意一看,便冷笑了起来:“原来只是两个去县城服役的小士伍,也敢与我当道叫板!” 他看不起二人卑微的身份,扬起头道:“这盗贼,真是汝等擒获的?” 季婴回答道:“好叫亭长知晓,是我二人协力擒拿,正要送往县城交付官府。” 湖阳亭长眼珠一转,让人取来他的二尺板牍和绳索,官气十足地说道:“我身为一亭之长,逐捕盗贼是我的职责。” 他指着旁边那三名被缚盗贼道:“既然此案在本亭发生,理当由我来审讯、押送,汝二人不是要去县城服役么?且速去,这贼人,交给我便好……” 黑夫和季婴面面相觑,对亭长的要求感到愕然,季婴连忙凑到黑夫耳边道:“这湖阳亭长莫不是想要抢你我功劳,千万别答应!若是他自行押解贼人去县城,那两万多钱,就与吾等无关了!” 黑夫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秦国的重赏制度,使得对首级、功劳的争夺十分剧烈,在家里时,他可没少听大哥衷说起,在战场上,有时为了争抢一个首级,袍泽之间便能拔刃相向!更别说平时了。这亭长肯定在打三名贼人的主意,若从了他,到手的巨赏就要飞了! 于是黑夫抱拳道:“此去县城也不远,吾等自行押解便可,不劳亭长费心了。” 季婴也嚷嚷起来:“没错,亭长请回罢!让那商贾随吾等去一趟县城作证即可。” ”此事岂由尔等说了算?“ 湖阳亭长脸色一板,正要动怒,他的副手,那个身材矮小,手持弓箭的求盗却眼珠一转,在他耳边低语一番。亭长这才压住火气,绕着那三名贼人走了一圈后,不屑地说道:“盗贼狡猾,武艺了得,就靠你二人,也能将其制服?我不信!” 同时,那求盗又朝那商贾使了个眼色,商贾是湖阳亭人,与亭长、求盗熟识,顿时了然。 他便将黑夫、季婴拉到一边,对他们说道:“二位壮士,做人勿要太贪,湖阳亭长听闻有盗,便带着亭中求盗、亭卒大老远赶来,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岂能让他们白跑一趟?” 黑夫冷冷道:“那当如何?” 商人露出笑脸:“反正贼有三人,不如便与亭中众人分了!就说是共同擒获的,何如?” 他话才说完,季婴便低声骂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奸商,好心救了你,你却想来坑吾等,方才黑夫兄弟豁出性命死斗,靠本事擒拿的贼人,凭什么分给别人?想都别想!” 被季婴喷了一脸口水,那商贾老好人做不成,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商洽未果,湖阳亭长也露出了凶恶的面目,一挥手,他手下的求盗、亭卒又手持武器逼了上来,吓了季婴一跳:“君欲何为?” 湖阳亭长冷冷道:“将贼人交予我!汝等自行离开,不然……”说着扬起了手中板牍、绳索,这是要武力抢夺了。 季婴有些怕了,他回头看了看黑夫,想让他拿个主意。 黑夫没动声色,他一直在思索该怎么办。 离家前,老实巴交的大哥衷对他一再嘱咐,出门在外,凡事要忍让,休要与人口角私斗,尤其是不能得罪有爵的官吏。 这湖阳亭长虽然只是斗食小吏,毕竟是个官,按照秦律,平民与官吏动手,不管占理不占理,都要论罪,一旦服刑,这辈子就算完了。 可湖阳亭长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又让黑夫气不打一出来。不管是将贼人拱手相送,还是与亭长等人分功,他都不甘心。 该怎么办?黑夫陷入了两难。 恰在此时,他却看到道路上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上染着黑红相间的漆,两匹马一黑一白,不正是昨夜与他们同在一个客舍中那位“大夫”的车驾么? 黑夫顿时眼前一亮。 “若是真遇到了冤屈,最好的办法,就是报官!”这是大哥反复交待他的话,事到如今,黑夫也只剩下这个办法了。 他立刻瞅了个空子,猛地撞开了求盗、亭卒们的包围圈,往外一窜,跑到路中央张开双臂,拦下了马车! 亭长、商贾、季婴等人被这变故惊呆,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那车夫也没料到会有人拦路,连忙拉住缰绳,马车在黑夫面前数尺外勉强停下,车夫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竖子,竟敢当涂拦道,你可知这是谁的车?” “自然知道!” 黑夫这会也不讲究,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中央行礼,高声大喊道:“小人有冤情,还望大夫做主!” 过了一会,马车的竹帘缓缓掀开,里面露出了一只手持竹卷的手,还有一中年人的面容,他束冠深衣,唇上两撇矢状浓须,脚穿锦履,的确是位文质彬彬的官吏。 文吏看了黑夫一眼,缓缓问道:“汝有何冤情?且道来。” 黑夫道:“小人是前往县城服役士伍,昨夜与大夫同宿于客舍。今早与同袍结伴而行,路遇盗贼劫杀商贾,便上前阻止,擒获三名贼人,正想送去县城交付官府,谁料……” 这时候那亭长等人也来到路心,黑夫便指着他道:“谁料当地湖阳亭长欲夺取贼人,将功劳占为己有!” 说完这话,黑夫心里砰砰直跳,他只希望,自己没有赌错,眼前的这位文吏大夫,是个能明断是非的好官! “上吏明察!” 湖阳亭长十分慌乱,眼前这位大夫他是认得的,连忙下拜连连顿首:“下吏只是按照惯例询问一番,并无夺功骗赏之意!这士伍,他是诬告!” 双方争执不下,那马车上的大夫倒是不急,他一手捏着竹卷,一手摸着唇上胡须,目光在黑夫、亭长二人中间来回游移,又瞧了瞧其他人等,以及三名被五花大绑的盗贼,很快便有了主意。 “孰真孰假,汝等押解案犯,随本吏去县里走一趟,便知晓了。” 末了,他才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此案在我职权之内,我乃安陆县狱掾,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喜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这天日暮时分,安陆县官寺,县狱正堂内,安陆县丞终于结束一天的办公,将头从堆积如山的简牍中抬起来,就在他拍打酸痛的脖颈时,便听门口小吏来报,说是狱掾喜回来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 县丞顿时大喜过望,连忙整了整衣冠,竟打算亲自出门相迎。 秦国制度,县以县令为长官,治于县寺,铜印黑绶、秩六百石。县丞为次官,治于县狱,铜印黄绶、秩四百石。 县丞的职责是辅佐县令管理政务,相当于后世的副县长兼法院院长。而狱掾,只是县丞之下分管诉讼刑狱的属吏,相当于法庭庭长,作为上司,实在没必要亲自出迎。 但安陆县丞却很清楚,这位“喜”非一般下属可比,此人在安陆县当了许多年的文书、令吏,素有干练之称,后来又调任邻近的鄢县做狱掾,负责法律解答和法律执行,秉公执法的名声甚至传回安陆来。 秦王政十五年时,喜又投笔从戎,参加了秦国攻赵国之役,戍守平阳,立下功劳,从不更升为第五级的“大夫”,当然,此大夫与春秋时的大夫不是一个概念,只是一个不算高的中等爵位罢了。随后,喜又被南郡太守平调回治安极差的安陆县任狱掾,希望他能约束不法。 几年来,虽然喜工作兢兢业业,手里没有一起冤案发生,但也没什么亮眼的事迹,所以安陆县丞一开始也把他当作寻常下属看待。 直到今年七月份,喜的母亲病逝,喜回乡安葬服丧。两个多月里,没了喜的协助,县丞愕然发现,自己的工作,居然比以前重了三倍不止!其他属吏治狱、封诊、爰书,也没有喜办的妥帖,还出了不少纰漏。 想想也对,放眼整个安陆县,上哪去找像喜这样,能将整部秦律一笔一划抄写下来,并倒背如流的循吏? 安陆县丞醒悟过来,原来,喜才是他治理安陆刑狱的左膀右臂啊,可怠慢不得。 出门后,县丞大老远看见喜的身影,便大笑道:“本丞总算将君盼来了!” “下吏岂敢让县丞亲迎,真是折杀我也。” 喜是秦昭王五年生人,今年三十六岁,头发黝黑束冠,唇上两撇矢状胡,身穿窄袖深衣,标准的文吏打扮,见县丞亲迎,他连忙作揖,口称不敢。 县丞将喜扶起,发现他还是老样子,衣服里常常放着一卷竹简,好方便吃饭、乘车时翻阅,手指上永远沾着墨汁,谁知道他一天要抄写多少律令? “喜君真是一点没变啊。”县丞心中感慨。 二人携手返回堂上,县丞对喜家里的丧事唏嘘了一番,喜却早就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了。这个工作狂没有与上司多做寒暄,而是单刀直入,谈及了今天途径湖阳亭时遇到的案子,同时问县丞,当由谁来负责? 县丞皱起眉来,此事涉及一个亭长知法犯法,有些棘手,再加上这两个月他忙于案牍,巴不得喜回来分担点工作,便捋着胡须道:“既然是君途中遇到的案件,那士伍黑夫也是向君自告,便由君来审理,如何?” “喜决不推辞!” 喜这个人没什么爱好,就是对审案、抄秦律情有独钟,任何疑难案件都能迎刃而解。两个多月没有接触刑狱,喜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就像一把生锈的钢刀,急需一场案件来磨砺一番。 不过,刨除那亭长的官吏身份,今天遇到的这场案子并不复杂,对于如何审理,喜早有方略,便向县丞请示道: “在我看来,此案可以一分为二。第一,是商贾鲍自告盗贼劫掠案。第二,是士伍黑夫、季婴自告湖阳亭长、求盗等欲夺功骗赏案……只有确定前案盗贼罪行、被执经过,后案才能审理。” 和后世打官司差不多,秦国的诉讼、审讯皆有固定流程,一起案件想要进入这个流程,首先必须有人告发,才能作为一场审讯的开端。若是受害人自己告发,则为“自告”,相当于后世的“原告”。 喜又说,如今三名盗贼已被系于县狱,并安排了医者为受伤的贼人疗伤止血。两案的自告者、被告者也统统被他带了回来,很快就可以正式开案! “喜君真是雷厉风行,君办事,我放心。”县丞十分满意,便安心地当起了甩手掌柜,让喜自行抉择…… …… 喜告别县丞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自己办公的屋子,他的两名下属,令吏“怒”和狱吏“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他的下属取名也是凑巧,乐常对怒说,再找个叫“哀”的人来做文书,他们这个小官署就凑齐“喜怒哀乐”四种情感了。 喜却没工夫说笑,他一边在案上写着“封诊式”,也就是此案的审讯原则、程序,一边说道:“汝等当知,讯狱开始前,先要确定案犯和自告者的姓名、身份、籍贯。” 二人点头:“这是自然。” 喜便安排道:“怒,你面凶声厉,让人胆寒,明日便负责去询问三名盗贼,稍稍威吓一番。” “乐,你面善声悦,便负责去询问三名自告者,使其勿要惊慌,安心等待讯狱。” 怒和乐连忙称是,从知道上司回来起,他们便明白,自己加班加点的苦日子又来了,好在这位狱掾喜办案经验丰富,对付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法子,统统了然于胸。 “至于那湖阳亭长和求盗等人……” 喜停下了笔,抬起头,冷冷说道:“身为亭长,却知法犯法,可见是个胆大妄为之人,听说他家中还有些背景,汝等恐怕应付不来,就让我去亲自会会他。“ 怒、乐二人唯唯应诺,说自己明日一早就去办这些事。 “明早?” 喜却摇了摇头道:“看来本官不在这两月里,汝等懈怠不少啊。” 他站起身,开始训导二人:“早在商君变法之时,便要求官府必须处置完当日公务,不可拖延过夜!” 怒、乐二人头皮发麻,这位上司最敬佩的人就是商君了,凡事皆喜欢效仿,言必称之。 果然,喜又手指朝上,引用了一句商鞅的话。 “商君曰,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强,以宿治者削!” 当天能把政务都处理完的国家,就能在天下称王;拖到当夜处理完,国家也能强大;但如果拖过了夜,明天再办,这样的国家就削弱了!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吾等地方区区小吏,虽不敢说所做的事能助大王王天下,也不敢说能使秦国强盛。但至少,不能因为吾等的懈怠,致使国家削弱……“ 怒和乐面面相觑,不就是加班么,怎么扯到国家大事上去了? 其实还有一句话,喜没有明说。 他已经听说了,这犯案的湖阳亭长,竟是县右尉(公安局副局长)的侄儿! 秦国制度,大县置左、右二尉,主辑盗、兵役。右尉是安陆县里第四大的官,位列喜之上,县丞之所以将此案交由喜来审理,就是怕与右尉结仇啊。 右尉一家在安陆县很有背景,广结宾客,倘若喜不能迅速办理此案,恐怕夜长梦多,给人以上下其手、徇私舞弊的空间! 如此想着,喜便抄起案上的笔、削,大步走了出去。 “不必等到明天,怒、乐,汝等立刻随我出门,连夜审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法庭上见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另一边,黑夫和季婴自打来到安陆县城后,就被狱吏带到县狱安置,不过不是牢房,而是县狱的客舍,据说这是专门给他们这类“自告”准备的。房间不大,却还算干净,地上是两床稻草垫,可以让他们歇息,不过不能随意走动,上溷轩(厕所)都得有人盯着,一日两餐都有供应——当然,都只是最粗糙的粝米。 季婴很不安,黑夫闭目养神时,他一直在来回踱步,担心这担心那,过了一会突然问道: “黑夫兄弟,你说那位喜大夫,能秉公办案么?” “应该能吧……”黑夫躺在稻草垫上漫不经心地回答。 听到“喜”自报名号时,他也是微微一惊,记得前世电视节目里说,云梦秦简最大的发现,还不是“黑夫”写给家里那封信,而是名为“喜”的安陆县官吏棺材里满满当当的秦律摘抄,这为考古学家打开了通向秦代的大门…… 除了散落的那一千多枚喜亲手抄录的简牍外,棺椁内竟再无其他值钱的陪葬品,可见,这是一位多么热爱自己的工作的公务员啊。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枉法吧? 说来可笑,事到如今,黑夫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秦律的公平正义上了。 天色已黑,二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料,外面却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黑夫连忙起身,微弱的光从外面撒入,却见是一个面色和蔼的皂衣小吏,手持笔、削,其装束打扮,简直是兵马俑里那尊”文吏俑“的翻版。 见季婴、黑夫向他行礼,小吏便笑呵呵地说道:“不必多礼,我只是一区区斗食小吏,不算个官,汝等坐下说话。” 于是黑夫与季婴便跪坐在稻草垫上,这位自称“乐”的狱吏坐于他们对面,在案上放好一个固定竹简的小木架,点亮膏油灯,打了个哈欠后,开始了例行的询问。 询问的事情,无非是黑夫和季婴的姓名、身份、籍贯,最重要是,他们之前有没有犯罪前科! “没有,绝没有!”季婴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黑夫也说,自家有兄弟三人,皆是良民士伍,没有做过任何不法之事。 “没有便好。”乐脸上笑嘻嘻,可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若是有前罪而故意隐瞒,等县丞知会乡、里得知后,对尔等可大为不利啊!” 二人依然说自己没犯过法,乐才带过不提。 过了一会,黑夫没忍住,问道:“上吏,我二人是来县里服役的,最后期限是十月初一,若是误了役期……” 乐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服役之事不必操心,县丞已向县尉那边发去文书,说明情形,汝等好好配合审案即可。” 乐又告诉他们,今日询问的信息被记录下来后,会发往他们的原籍进行核查,并要求乡、里以书面形式进行答复,就叫做“爰书”。不仅原告如此,被告那边也是这个流程,等他们身份都确认无误后,就会开始正式的审讯了。 黑夫道:“敢问上吏,大概何日能审讯?” 乐笑道:“盗贼供认的籍贯并不远,就在邻县,爰书来回只需两日,不出意外的话,三日后便能开始讯狱。到时候,汝等作为自告,要与所告之人对薄公堂,说明案发经过,列举人证、物证,再相互诘问……” 黑夫一愣,哈?感情这秦国审案,是让被告原告互怼,法院默默旁听,再做出决断。 到时候,打官司的双方还得扮演自己的律师,唇枪舌剑一番? 这倒是黑夫没想到的,他对古代审案的印象,就是各种古装电视剧里的青天大老爷惊堂木一拍,手臂粗的板子往犯人身上打去…… 末了,那小吏乐离开时,还撂下了一句话。 “届时,汝等只需据实陈述,万万不可说谎!切记,切记!” 等房门再度闭上后,季婴开始发愁,因为他虽然听乡中小吏科普过一些律法,尤其对犯了什么事要罚款多少记得很清楚,但却从未与人诉讼,对薄公堂。 “怎么办?”他看向黑夫,问道。 “凉拌!” 黑夫却倒头便睡。 由此看来,这秦国不愧是以法家闻名于世,审起案来一板一眼,有自己的规矩,而不是按照官吏个人喜好胡来。 且不说这件事己方占理,就说他前世在警官学院时,可是上过刑讯课的,还去法院旁听过许多次,不就是跟被告对质么,怕个鸟! 一时间,黑夫竟期待起三日后的“讯狱”来。 …… 在一般人想象中,古代的审案,大概是这样的: 县衙外,人山人海,大堂之上,写有”明镜高悬“四个字的匾额高挂正中,下面端坐着县令老爷,头戴乌纱帽,堂下摆着龙虎狗三把铡刀。当人犯被押上来时,两旁衙役高喊“威武”,青天大老爷便“啪”地一拍惊堂木,指着人犯道:“先打他三百杀威棒!”…… 然而到了“讯狱”,也就是法庭上见那一日,黑夫看到的情景却是这样的: 这场审讯并没有放在县寺衙门,而是安排在一墙之隔的县狱,县狱内里是牢狱,外面是正堂。从外表来看,就是个狭小的庭院,一点没有官府应有的气派,只是那些石子铺成的路面,连落叶都清扫得干干净净。 进入正堂后,黑夫发现这里也没有可以让人击鼓鸣冤的地方,更不对外开放,一扇“罘罳”,也就是土制的屏风挡在人口处,上面涂成白色,又用墨写着几行秦国篆字。 黑夫本来就识字,不然哪能到军营里还可以给家里写信?却见上面写的是篇名为《为吏之道》的文章。 “凡为吏之道,必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 然后就是什么“五善”“五失”……这是秦国对大小官吏的要求,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要廉洁奉公,忠于职守,禁止假公济私,要亲近百姓,做官要为百姓除害兴利之类的,应该和《中共领导干部廉洁从政若干准则》里的内容差不多。 “希望今日审案的官吏真能做到这几点。” 黑夫、季婴在狱吏“乐”的指引下绕过屏风步入正堂,才发现堂上就坐的审判者非是安陆县令、县丞,而是狱掾喜!他今天一身黑衣,头戴獬豸冠,正襟危坐,好不威风。 见到此人,黑夫心里一颗大石头顿时落地,听那个狱吏乐说,这位喜大人在安陆县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又极得县丞倚重,棘手的案子,都会交给他代办,由他审案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这时候,喜已经在审理”盗劫商贾鲍”一案了,黑夫他们被带入堂内时,正好那名商贾“鲍”在交待那天他前往乡市,在距离繁阳亭九里的道旁遇盗贼抢掠,惊惧而逃的经过。 随后,就轮到三名戴着枷锁的盗贼,跪在堂下陈述自己的犯罪事实。 那名和黑夫搏斗过的虬髯大汉首先招供道:“我名为潘,是竟陵县士伍,住在某里,去年二月被征召入伍,前往北方赵国作战,因天大雨,畏惧远行而逃亡,后遁入云梦泽为盗,与其他三人结识,罪行一如商贾潘所说,没有犯过其他罪过。” 竟陵县,是南郡18县之一,和安陆县隔着云梦泽相望。这大汉在陈述时,堂上左右坐着的吏员们,都持笔在木牍竹简上沙沙地记着。那认真劲,好似后世法庭上的笔录员,他们要将案犯的一言一行都加以记录,再作为档案封存入库,后世出土的秦简,大多是类似的东西。 主法官喜在潘陈述时没有打断他,只是不停在简牍上写着东西,直到他说完之后,才又问道:“除此次劫掠商贾鲍之外,没有其他罪行?” 潘迟疑了一下,说道:“没有!” 这时,季婴却偏过头来,对黑夫嘀咕道:“我记得那一日,他不是说手上有好几条人命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法家都是处女座强迫症 (求推荐票!) “讯狱喧哗,当笞(chi)!” 还不待黑夫回答,那个眼神凶巴巴的令吏“怒”就瞪起眼睛,指向了季婴,随即堂上待命的两名武吏便走了过来,将季婴按倒在地! “小人只是有案情要表明” 季婴大喊冤枉,但一码归一码,怒亲自手持竹板,往他脊背c臀上抽去! 黑夫无奈地闭上了眼,一直听着竹板响了十下,季婴也嚷嚷了十声,这场临时刑罚才算结束。 好家伙,被告没被打,原告先挨了板子,可这只能怪季婴自己多嘴。 笞刑是最轻的肉刑,除了皮肉之痛外,不会造成大的损伤,等板子打完了,喜才问季婴,究竟有何案情要提供给官府。 季婴这下老实了,将那日盗贼潘所说的话,一五一十陈述出来。 喜听完后点了点头,看向盗贼:“潘,果真如此?” “那是我一时胡说。”潘却仍旧心存侥幸,断然否认!因为他知道杀人是什么后果。 “好,既然你不承认有其他罪行,那且听听这是什么。” 喜摊开面前的一封竹简,念道:“二十年九月甲寅,竟陵县丞,敢告安陆县丞” 这是竟陵县回复的爰书,接下来,就是一大段潘的罪行,包括他年轻时数次应征入伍,参与战争,却因作战不积极被斥责,回乡后又散播消极言论,被邻居举报,于是罚为戍卒,前往北方戍守。却在北上途中击伤了押送人员,抢夺了甲衣和武器,逃入云梦泽。 这之后,潘还试图潜回籍贯所在地,携带他的妻儿一起出逃,却被他的邻居们制止,潘再次伤人遁走。 “你如今还敢说,没有其他罪过?”喜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潘见自己的老底全部被揭穿,头沮丧地垂下,承认了这些罪过。 喜的声音又柔和下来,似乎已对潘的一切了如指掌:“你的罪行,本吏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之所以不拆穿,是要看你是否有认罪之心比如说,半年前在竟陵县小河里那起入室杀人劫掠案,你是否也参与了?竟陵县的爰书里说,那起案件幸存者口述的凶犯容貌身材,与你完全相同!” 喜的脸说变就变,吓唬道:“若是不从实招来,本官便要用刑了!” 和后世脑补的秦朝十大酷刑不同,秦国的审讯,以收集证据c加以诘问为最上乘手段,直到案犯实在冥顽不灵,才会对其用刑,但在官吏们眼中,这已经是下乘做法了。 潘刚才只是沮丧,现在却是大惊失色了,他连连稽首,如倒豆子般,将自己犯过的一切罪过统统说出。 原来,他手里真背了两条人命,还参与过大小五六次抢劫,只是抢掠的钱财不多。 可惜秦国判案,可不管你抢了多少钱,看的是你那颗犯罪的心!哪怕只是一文钱,就算是不值一文钱的绳索c桑叶,也算盗!更别说杀人了。 不过,杀人还不是最极端的犯罪,秦国刑律里最严重的罪行,除了谋反外,当数群盗罪。 接下来,喜又让潘的两名同伙一一陈述自己的姓名籍贯c罪行。结果让人大吃一惊,他们居然是从楚国江南地(湖南)逃入云梦泽的楚人,一共三人,今年夏天才和潘搭伙。 这下就有些麻烦了,喜虽然早知晓此事,但还是皱起了眉。 秦国的律法只适用于秦的郡县,可管不到楚国去,如此一来,这两名楚国盗贼的籍贯c罪行就无法核实,只能按惯例判决。 到这时,就轮到黑夫c季婴二人出场了,一如刚才那样,先陈述自己的名字c身份c籍贯。 喜则反复向他们确认,当时看到的盗贼,仅有四人? “的确只有四人。”黑夫现在对喜十分佩服,整个县狱正堂,俨然成了他表演的舞台,其敏锐c干练,绝不亚于后世任何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法官! “按照律令,既然少于五人,那便构不成群盗罪。” 喜摸了摸胡须,对众吏员说道:“记下来,潘等人,不算群盗,只能以普通的盗杀罪论处。” 这样一来,这场案件的经过c犯罪的性质已一清二楚,但还不算结束,喜的目光又转向了黑夫二人,询问起擒拿盗贼的经过。 季婴似乎忘了刚才挨打的事,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尤其对黑夫一人击三贼,空手夺白刃的事迹好好吹嘘了一番。他自从认了黑夫做兄弟,黑夫的本事,仿佛也成了他自己的本事,与有荣焉。 季婴别的不行,八卦吹牛可有一套,在他说到精彩处时,那些一直在记录审讯经过的小吏,竟纷纷停下了笔墨,凝神细听。 喜依然没有打断季婴,等他口干舌燥地说完后,才偏头问黑夫:“是这样么?” 黑夫只得硬着头皮道:“言语虽有些夸大,但大体不差,小人的确是以一敌三,不过季婴也与另一贼人搏斗许久,若不是他协助,我恐怕已是道边死尸。” 喜点了点头,没有贸然相信,又问了三名盗贼一遍,见他们没有异议,才将咨询的目光投向了令史”怒“。 原来怒的职责,不仅是维护公堂秩序,还包括尸体检验和现场勘验工作,相当于后世的法医。秦以法家思想治国,凡事力求精准,前日被派去问询三名贼人时,怒已经将贼人的伤口情况一一记录,并提交检验报告书“爰书”。 “楚盗甲左脚踝外侧有一刃伤,横向,长9寸,是短剑划伤的痕迹,腹部有淤伤,是被重拳击打的痕迹;楚盗乙的右腿外侧有一处刃伤,纵向,长4寸,宽1寸,创口平滑,是短剑刺入的痕迹,其余部位无伤” 在看完伤检爰书后,喜便能知道,黑夫并没有说谎,击中贼人的部位,伤口深浅都一一吻合,这才面露诧异道:“看你年纪不大,竟有如此胆魄c身手。” 黑夫还在那震惊于秦国勘验制度之先进,都能和后世法医媲美了,却听喜问他:“你的武艺,又是跟谁人学的?” 他暗道不妙,他的擒敌拳可不是这时代的东西,眼看喜如同处女座强迫症般,瑕疵必较,当然不敢胡说,只能找个死人来做挡箭牌。 黑夫便道:“是亡父传授,他曾在军中服役,斩首立功,拜爵为公士。又曾在山中打柴,与野猪搏斗,领悟了一套拳术,因为在三个儿子里最偏爱我,便只传给了我” 骗鬼哩!没记错的话,便宜老爹最疼爱的,明明是小儿子“惊”,也就是历史上跟黑夫一起去军营里的弟弟。不过黑夫现在已经练得说谎不露破绽了,反正便宜老爹已死去好几年,喜就算有再大能耐,还能问到鬼身上去? 果然,喜皱了皱眉,虽然直觉告诉自己,黑夫没有如实相告,但也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便不再追究,只对堂上的文书小吏们道: “记下来,三名盗贼应是黑夫与季婴擒获无误,接下来,便是湖阳亭长一案了” 他看向黑夫:“黑夫,你之前自告湖阳亭长c求盗等欲抢功骗赏,如今可还坚持?” 黑夫拱手:“官府鼓励告奸,小人也坚持自告。” 喜板起脸道:“湖阳亭长乃是官府斗食之吏,你可知诬告官吏,若被坐实,可是要坐诬反告,受重罚的!”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黑夫昂首:“小人知道,但小人只是陈述冤情,不敢隐瞒。” “好。”喜点了点头,朝怒和乐示意道:“将湖阳亭长等人带上来!今日之内,定要将两案一并审理完毕!” 伴随着一阵脚步,湖阳亭众人被分别从堂下带上,有那瘦小的求盗,还有三名亭卒,他们来到堂上后,都死死瞪着黑夫,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长了一张马脸的湖阳亭长走在最末尾,他一上堂,先是四处张望,找到了作为证人站到一旁的商贾鲍,用目光逼视他,在鲍畏缩地点了点头后,湖阳亭长这才松了口气。 他转而看向黑夫,暗暗冷笑起来:“小竖子,待会对质诘问之时,保管让你瞠目结舌,难以自清!” ps:本章审讯过程c问答经过c法官最后的解辞,参考《封诊式》讯狱条。 另附上云梦秦简爰书《贼死》一文翻译:一男尸体在某家南边,仰卧。男子头上左额角有一处刃伤,背部有两处刃伤,都是纵向的,长各4寸,宽各1寸,创口中间凹下,像斧砍的痕迹。周围出血,污染了头部c背部和地面。其余部位无伤。身穿单布短衣和裙各一件,短衣背部相当于创口部位,有两处被刃砍破,衣背和衣襟都染血。尸体西侧有一双秦式麻鞋,一只距尸体6步稍多,一只离尸体10步,把鞋给尸体穿上,刚好合适。地面坚硬,未见凶手痕迹。死者是壮年男性,皮色白,身长7尺1寸,头发长2尺。腹部有灸疗旧疤两处 看完之后我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哪只手打的你? 湖阳亭长名贞,年纪二十余岁,家住县城,据说是县右尉的的亲戚,继承父爵,为第3级的“簪袅”(zān niǎ一)。他靠着自己的武艺本领通过了秦国的官吏考核,被任命为湖阳亭长,年少得志,素来轻狂。 或许是因为贞拥有爵位c官衔,便由他先讲述事情经过 “好叫上吏知晓。” 贞似乎很熟悉讯狱程序,先毕恭毕敬地朝主审官行了一礼,缓缓说道: “当日我正在湖阳亭内,与亭中二三子操演兵器,突然接到本地商贾鲍来求救,说有一伙贼人在亭南九里外袭击他。” “我不敢怠慢,立刻召集求盗c亭卒,迅速前往。到了地方后,见三名贼人已被缚住,但擒获他们的二人却在原地窃窃私语,不知在商量什么。” “我心中生疑,上前盘问,按惯例查验二人验c传,同时询问他们如何以二敌四擒下贼人?不料名为黑夫的士伍却推三阻四,一言不合,竟与我动起手来,还打了我!后来又见上吏车马,他便撞倒了求盗c亭卒,跑到路中诬告我抢功骗赏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他说谎!” 季婴急了,但好歹记住自己刚才为何挨打,一直忍道湖阳亭长说完,才忙不迭地反驳他。 “湖阳亭长,我与你之前又不认识,无冤无仇,为何要诬告你?以我一人之力,如何敢当着湖阳亭众人的面打你一个亭长?”黑夫没忍住,开始诘问他。 湖阳亭长翻了翻白眼:“或许是你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或许是你仗着武艺高强,目无长吏。” 这时候,喜示意黑夫可以陈述了,于是黑夫便将湖阳亭长贪图那三名贼人的赏赐,先劝诱他们一起分功不成,竟打算武力强夺的事复述了一遍 “只是小人跑到路边向上吏喊冤时太过急切,不小心撞倒了求盗和亭卒,仅此而已。至于亭长所说我武力反抗,还出手打了他,绝无此事,不知他为何要这样说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黑夫差不多摸清秦国法庭的运作规律了,强调程序公正,法官拥有很强的缜密性c逻辑性,人证物证并举,真的和后世庭审十分相似。 在这种情况下,湖阳亭长还敢信口雌黄,究竟是心存侥幸呢?还是早有准备呢? 黑夫心中有些不安,再看向那个深秋里还热得满头大汗的商贾鲍,隐隐猜到了缘由 堂上,主审官喜一边听着二人陈述,一边在简牍上记下他们说法矛盾的两处地方,并提出了疑问。 “其一,湖阳亭长贞,是否曾劝诱黑夫二人,分功骗赏?” 黑夫c季婴当然说有! 亭长c求盗c亭卒等人则断然否认,说没有! 再问三名盗贼,他们则说,当时被缚于一旁,距离较远,未能听清。 于是,那名商贾鲍作为证人,就成了关键的点,喜以咨询的目光看向他,却见鲍迟疑良久后,小心翼翼地回答:“小人并不知有此事” “不好!这家伙果然翻供了!” 此言一出,黑夫心里一沉,季婴更是暴跳如雷,大喊道:“你这奸商,吾等明明救了你性命,你却恩将仇报,伙同彼辈诈伪!” “我又不曾与他们关在一起,如何串供诈伪?” 商贾鲍也豁出去了,拿出在集市吵架的架势,拍着自己的胸脯道:“你二人从盗匪手中救了我是不假,但在这堂上,当着狱掾,我敢有半句不实之言,就让丘鬼造访我家!” 丘鬼,是当地迷信的诸多鬼神的一种,居说它拜访谁家,谁家就会穷困潦倒,身为商贾说出这样的毒誓来,也是够拼的。 季婴气得想要跳过去打商贾,黑夫却拉住了他,对喜说道:”狱掾,这商贾乃是湖阳亭人,与亭长等人熟识,当日他便为其做说客,想让吾等与湖阳亭分功劳,他的证词,不可信!“ “信不信由不得你!得由狱掾明察!” 湖阳亭长见形势反转,开始露出了笑。 然而,喜却没有偏听任何一方的说辞,而是将此页翻过,问起了下一个问题。 “其二,黑夫当真对湖阳亭长动手了?” 黑夫知道湖阳亭长等人为何要这么抹黑他,秦律规定,士伍与人打斗,便是犯了“私斗”罪。因为对方是官吏,更要罪加一等,按照“贼伤人”论处。应当剃光头发,罚去做一年城旦,也就是修王陵c筑城墙之类的苦活。 所以湖阳亭长等人一口咬定黑夫动了手,实在用心险恶。 黑夫和季婴当然是矢口否认,说自己知道这是律法不允许的,没有胆量与官吏动武。 湖阳亭众人却言之凿凿,都说看到黑夫打人了,大概是他仗着自己武艺高强,目无官吏。 至于三名盗贼,则说当时他们的视线被亭卒遮挡,没看清。 双方说法相反,于是那名商贾鲍,又成了关键证人 “我亲眼看到,黑夫挥拳打了亭长!” 鲍到这时候也不在乎什么良心不安了,开始拼命往黑夫身上泼脏水,将黑夫如何与亭长口角,如何恼羞成怒,如何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举拳就打描述得绘声绘色。 鲍陈述的时候,黑夫抿着嘴不说话,季婴听着这一切,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吾等危矣,危矣!” 季婴知道,事情已经大为不妙了,狱掾提出的两个问题,最后的证词都对己方不利,如果都被坐实的话,他和黑夫可是要面临重罚的! 且不说殴打官吏的“贼伤人罪”,若是他们俩状告湖阳亭长夺功骗赏不成立,还要面临“诬告罪!”依秦律,将对诬告者处以与所诬罪名相应的刑罚,这就是“诬告反坐”。 两罪并处,他和黑夫非但捞不到赏钱,还会受到严重的惩处,或许明天就会被脸上黥字,沦为官奴,发配边疆做戍卒,甚至会牵连家人。 另一边,湖阳亭长贞似乎看到,胜利的天平正慢慢偏向己方,顿时得意洋洋。 看来外面传来的消息没错,那些暗地里运作还是有些用处的,这商贾鲍素来胆小,略一吓唬,便站到他们这边来了。 他已经寻思着,等这场案子胜诉后,自己要如何庆祝了,或许可以去城里的女闾乐呵乐呵,向那些依偎在他身边的女子嘲笑黑夫的愚蠢c不自量力 小小士伍,也敢告官?可笑! 到这时,商贾鲍已经陈述完毕。 喜在写下的关键证词后,目光看向黑夫二人:“汝等,可还有话要说?”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自我辩护的机会,不然,就得将命运寄托在喜的判决上了。 但季婴别无他法,嘟囔着自己冤枉,头却越垂越低 这时候,黑夫却站了出来,他请示喜道:“上吏,我可否问商贾鲍等人一个问题?” 喜对黑夫在绝境下,还能如此冷静略微诧异,颔首道:“但问无妨。” 黑夫踱步到商贾鲍面前:“你说你亲眼看到我挥拳打向湖阳亭长?” 鲍努力挺直身子:“看见了。” “打了几拳?” “一一拳。” 为了不让证词太过失实,他只敢编造黑夫打了亭长一拳,就被众人拦下。 “那我问你,你可看清楚,我是用哪只手打了他?” 黑夫举起双手,他家世代农耕,这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掌心有茧,臂膀粗壮有力,仿佛往前轻轻一递,就能将獐头鼠目的商贾鲍掐死 鲍心虚地后退半步,两只小眼睛左看右看,拿不定注意,最后只能按照自己的常识,笃定地说道:“应当是右手!没错,是右手!” 黑夫笑而不语,又回过身,问湖阳亭众人:“汝等也声称看到我挥拳打人,用的是哪只手?” 求盗c亭卒们面面相觑,最后都选择附和商贾鲍的说法:“是右手。” 最后,黑夫站到了湖阳亭长贞跟前,二人身高差不多,四目相对,都已将对方当成了仇敌,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黑夫冷笑道:“亭长,你自己挨的打,不会不记得了吧?” 湖阳亭长感觉此事或许有诈,但事到如今,他若说出不同的答案,定会让狱掾生疑,反而不妙,他便不耐烦的指了指黑夫的右手:“是右手打的我,打到了我腹部” 说着,他还掀起上衣,腹部的确有一个浅浅的瘀伤——这是湖阳亭长让手下一位亭卒用力打的。 他话音未落,堂上的角落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哈哈哈,可笑,真可笑!”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那个戴着枷锁的虬髯盗贼”潘”,正笑得浑身发颤。 “案犯,你为何发笑?”喜止住了要去惩处潘的狱吏。 潘抬起头道:“我笑这亭长c商贾愚笨,我记得清清楚楚,黑夫是用左手拔出的剑,之后也一直是左手持刃,这才让吾等料不到他的招式,遭了算计。” “与我赤手相搏时,他也是左手力道更大,但凡以拳击我,都是先用左手,打在身上生疼。亭长c商贾不知,反诬其用右手伤人,岂不可笑?” 此言一出,商贾鲍c湖阳亭长等人顿时目瞪口呆,而堂内更响起了文吏们飞速记录证词的悉悉声。 “没错,我怎可能用右手呢?” 黑夫也捋起右手的袖子,递到令吏怒的面前,却见他右手肘上有个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吏明察,我右手在擒贼时受伤,至今仍活动不便,如何伤人?” “大夫,的确如此。”怒仔细查验后,回头禀报。 喜面露惊奇,晓有兴致地听着黑夫的陈述,而那湖阳亭长c商贾早已面如土灰。 黑夫慢慢走到大堂中央,此时此刻,他已经成了这场讯狱当之无愧的主角。 “更何况,就像潘证实的一样,哪怕不受伤,我与人动手,从来都是左手先出拳,至于为什么” 黑夫朝他们一笑,龇出一口大白牙,然后举起自己的左手,高过头顶,像是一场比赛结束后宣布胜利的运动员: “因为,我是左撇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自食其果 左撇子,在古代又称之“左利手”,西方视之为不祥,中国虽然也觉得右手才是“正手”,但对左利手也没有过分歧视。最新最快尽在笔趣里bili 现如今,黑夫是左利手这一事实,使得湖阳亭长c商贾鲍等人的供词不攻自破。 主审官喜当然没有轻易相信,他还特地让黑夫上前,在一块木牍上写下自己的名。 说来你可能不信,一直以来被说成”愚民“的秦国,却是战国七雄里识字率最高的国度。虽然商君把诗c书之类的东西都烧了个干净,却设置了“学室”培训专门的法律从业者,这相当于是高等教育。 此外,乡里小吏也被要求识字,若是亭长c里民不识字c数,如何为国家统计户口,编排徭役?在此基础上,又有“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商鞅曾说:“吏民知法令者,皆问法官。故天下之吏民无不知法者。”要求官吏必须向民众普法。眼前的喜,年轻时就是做这工作的,每日接待前来上访问法的人。百姓问完以后,法官还得把所问之事写在木板上,剖成两半,一半存档为《法律答问》,一半让百姓作为凭证带回去。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不但律法深入人心,一些聪明点的人,也有了渠道认字。 黑夫认识的篆字不算多,会写的只有几百,他左手持笔跪坐在地上,一笔一划c方方正正地在木板上写下“黑夫无罪”四个秦小篆。此事便不再存疑,如果他是右利手,这字早就歪斜到不知何处去了。 刚才还信口雌黄的商贾鲍一下就垮掉了,他面如死灰地一屁股坐倒在地,好似一滩烂泥。 之后,在喜尖锐反复的诘问下,商贾鲍连连稽首,承认了和湖阳亭长串供做伪证的事实。 在他这里打开缺口后,喜又连续攻陷了那三名亭卒,他们都招供,说自己只是受亭长c求盗所逼,才说谎的。 最后,求盗买也供认不讳,只剩下湖阳亭长一个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输在左手c右手这简单的区别上。 这时候再翻供,已经晚了。 至此,这两起案件的真相水落石出,喜在和属吏们略一合计后,便开始当堂“读鞫(ju)”,也就是宣读判决书。 这一下,黑夫再次见识到了秦律的缜密,几乎每一种罪名,都有对应的刑罚。 首先被定罪的,是三名盗贼。 虬髯盗贼潘,他犯下的是逃避戍役的“亡人罪”,以及多次抢劫杀人的“盗杀人罪”,单凭后者,他就是板上钉钉的死刑。二罪并罚,潘将被处以磔(zhé)刑,等送回籍贯所在的竟陵县确认所有罪行后,再当众处死,分裂尸体后砍头,悬首张尸示众光想一想那场景,黑夫就头皮发麻。 其余两名楚盗则运气较好,他们刚好不满足五人及以上为盗的“群盗罪”,又因为不是秦人,官府无法确定他们之前的身份c罪行,二人也说自己从未杀过人。所以按照普通的“他邦亡人”和“盗罪”论处,黥为城旦。可以想见,在南郡的土木工程中,又多了两个刑徒,而且赎买为庶民的机会不大。 这之后,就轮到给湖阳亭众人论罪了。 “湖阳亭长贞,身为官府斗食之吏,本该持二尺木牍,向治下百姓宣扬律令,却知法犯法,欲夺盗骗赏,并诬告士伍黑夫伤人。三罪并处,当髡c黥,戍边!但念其有爵,削除三级爵位抵罪,改为髡c赎黥,服鬼薪之刑。” 湖阳亭长贞跪在地上,呆呆地听着自己的判决书。 他刚成年就继承父亲的爵位,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簪袅”,可依旧心心念念,想要再升一级,到达第4级“不更”,那样的话,就可以永远免除每年一个月的更卒之役 所以前些日子,他在湖阳亭大肆训练亭卒,外出缉拿盗贼,却总是没有成果。直到那天,听闻商贾鲍来报案后,他大喜过望,不想却被两个小士伍捷足先登,让他很不甘心。 也是贞急功近利,一时糊涂,听了求盗的怂恿,便打算夺功骗赏。不想却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卷入了官司,审案的还是铁面无私的喜。 事发后,家里也悄悄替他打点张罗,但在秦国,至少在明面上,无人敢公然收受贿赂徇私枉法,秦律黑白分明地写着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无数位从小受律法熏陶的秦吏也盯着呢! 但最后,还是被他们觅到了一丝缝隙:买通送饭小吏,传递信息,对商贾鲍威逼利诱,让他配合着翻供作伪。只要矢口否认自己有夺功骗赏的行为,再坐实黑夫有殴打官吏之罪,这场审判就能赢! 但谁曾想,还不等喜细细严查,他们这群人编造的谎言,就在黑夫巧妙的诘问中败下阵来。 一向自傲的贞,居然在一个低贱士伍黔首手里翻了船! 如今,喜宣读的每一个字,听在贞耳朵里,都像是末日丧钟! 髡,就是剃光头发,黥是面上刺字,赎黥则是可以用钱赎买此罪。鬼薪,则是进山打柴,也是一种苦役 对于才二十多岁,人生本来一片坦途的亭长贞而言,这是无法接受的结果! “我不服!” 刚听完宣判,贞就脸红脖子粗地嚷嚷起来。 “我不服,我要乞鞫!” 乞鞫,是秦国特有的复审制度,当事人不服判决,可以在法定时间内请求复审,县里便会将此案通报郡丞,若对郡丞的审判依然不服,可以继续乞鞫,上达咸阳廷尉,由最高法院进行终审,期限为三个月,这样一来,郡县一时疏忽判的冤假错案,便有机会被廷尉得到沉冤昭雪,最出名的,便是秦王政元年时,有个叫讲的乐人被诬陷偷牛,他不服之下连连乞鞫,最后发现果然是冤案,那些大意的县级法官统统受到了处罚。 “你确定要乞鞫?”喜问道。 贞硬着脖子道:“不错!” 喜合上笔迹未干的竹简,居高临下看着贞。 “你觉得,本官的判决有误?” “你觉得,自己还是被冤枉的?” “你觉得,郡丞c廷尉会对你法外开恩?” 喜一连串的追问,如同惊雷在贞的耳边炸开,他嘴唇惨白,喃喃道:“不敢,只是,只是这刑罚,太重了” “嫌罚得重?” 喜叹了口气道:“若非你有上造以上爵位,可以稍微抵罪,罚得还更重!而且你可知道,倘若乞鞫失败,按照秦律,你将被罪加一等!届时刑罚更重,或许就是劓刑c斩趾了!” 贞这才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犯罪事实确凿,证词漏洞百出,还被当堂拆穿,记录在爰书里。即便他家手眼通天,告到郡里c告到咸阳,也没有翻案的可能,便稽首道:“我认罪,不敢再提乞鞫” 湖阳亭长认罪后,剩下的人就好办了。 作为主犯之一的求盗买,以“诬告反坐罪”加“骗赏罪”,髡往戍边。依然要剃光头,因为此人只是一个公士,没办法抵罪,所以发配戍边,可能要许久之后才能返回故里,比湖阳亭长还惨。 亭卒三名,因为是从犯,髡为城旦三年,好歹不用离开故里,等头发完全长出来,差不多就自由了。三人连忙顿首感激,觉得这已经是天大的宽容了。 商贾鲍也差不多,他以“诬告反坐”和“诈伪罪”同时论处,被判髡为城旦五年,这商贾被带下去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早知如此,就不该帮亭长等人作伪证的。 总之,读完宣判书后,堂下众人,认罪的认罪,惊骇的惊骇。 黑夫则看着这群人的狼狈相,感到无比的舒爽。 他现在觉得,“诬告反坐”这个罪名当真不错,谁诬告你被坐实,就要承担与诬告罪名相同的处罚。比如别人诬告你杀人,却没有证据,最终导致败诉,那就等着被砍头吧,所以在秦国,虽然告奸有赏,但在告状之前可是要掂量再三的。 有了这条律令,黑夫仿佛穿上了一件反伤甲,在胜诉之后,一切罪责都反弹到诬告者头上,于是那六人,虽然处罚不尽相同,但都要遭受剃头c徒刑。 什么叫自食其果?什么叫作茧自缚?什么叫害人者,终将害己? 这就是! 但这畅快感,很快就被严酷的现实冲淡了。 黑夫在拦路告状时的确没想到,这些人会被判这么重,喜的冷面无情,让他再一次见识到了秦律的严苛。 “这就是踩红线的下场啊,不管之前多少年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一时不慎违反法律,这一生就全毁了。”秦律规定,不得任命犯过罪的人当官,那湖阳亭长虽然靠着爵位免了一点刑罚,但此生基本跟官场无缘了。 黑夫唏嘘之时,喜又唤他和季婴上前,二人连忙出列。 喜合上宣判书,从令吏手中拿过另一封简牍,淡淡地说道:“本官做完处罚,该说赏功了。” 一听此言,黑夫便和季婴对视了一下,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喜悦! 打了这么多天的官司,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拜爵为公士 却听喜说道:“士伍黑夫擒获秦国杀人盗贼潘,以及楚国盗贼一名,当赏金9两。季婴擒获楚国盗贼一名,当赏金2两。” 季婴一听发现不对,急忙询问:“上吏,不是每生擒一人,便可得14金么?” “不然。”喜摇头道:“律令言,捕群盗一人,赏金14两,是没错。但潘等人数不足五人,不构成群盗罪,此事之前已说过。律令又规定,擒获本国杀人盗贼一人,赏7金。至于外国盗贼,不论死活,只赏2金” “原来是这样!”黑夫恍然大悟,看来秦律不但在惩罚上很精细,在赏赐上也锱铢必较啊,果然,赏钱不是那么好拿的,而且这意思不就是:外国人不值钱么。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得到的赏赐就无形中少了很多啊,黑夫不仅有些肉疼,这些盗贼好死不死,为何偏偏是四个人? 他不知道的是,群盗罪只算秦人,即便是10个楚人和4个秦人一起为盗,也构不成群盗罪 这时候,喜又问:“汝等可还有疑虑?” “我有!” 还不等黑夫c季婴应答,堂下便响起一声猛喝,原本已经认罪的虬髯盗贼潘从地上挣扎起来,扛着他的枷锁抗议道:“说好我值14金的,如今怎么减半了!” 这就让人哭笑不得了,黑夫有些无奈地看着潘,喜则见惯了这类犯人,一挥手,狱吏就将大呼小叫的潘押了下去,等待他的,是回乡示众c残酷处死。 一直被拖出去了很远,潘的声音还回荡在县狱里:“黑夫,你说好让我看看那些金子!说好的14金!我不服,不服!” 黑夫愕然,人之将死,最后惦记着的,竟然是这件事,真不知是该哀呢,还是叹呢 可惜啊,直到死,潘都没能摸到金子! 喜的一声咳嗽,让黑夫回过神来。 “汝等的赏金,待我奏明县令c县丞后,今日便可领取,不过” 喜看向黑夫,若有所思。 律令里说过,但凡审讯案件,必须先听完口供并加以记录,尽量让受讯者自动陈述,虽明知有谎言,也不要马上诘问,先将疑点记录下来。待到双方都没有话说,法官再按照疑点逐一诘问。 这么多年来,喜都是按照这“听言一一诘问一一解辞”的程序审案的。 但今日却不太一样,他虽然知道湖阳亭长c商贾潘的供词有很大问题,却没有点破,打算到最后再一股脑拆穿。谁料,黑夫居然用灵活的诘问,让那些人自己露出了破绽,也就不必他费事了 倘若黑夫是个在学室中修习过法律的弟子,或从事审讯工作多年的官吏,喜还不感到惊奇,但黑夫只是一个识点字的士伍,家里也没有为官者,这就让人感到诧异了。 “此子是个可造之材啊,若他是官吏子弟出身,我都想让他入学室学律了。” 于是,喜便语重心长地说道:“黑夫,本官见你你武艺不俗,会写会读,诘问时也言辞得当,却仅仅是个士伍,可惜了。” “多谢上吏谬赞!”黑夫听出了喜对他的欣赏,忙道:“小人也希望为国出力,只是苦于没有爵位。” 喜笑道:“爵位并不难得,眼下便是个机会。” 黑夫一愣:“是何机会?” “你不知道?”喜奇怪地看着他,解释道:“生擒杀人盗贼一名,等同斩首一级!可赏金7两,或拜爵一级。” “是这样?”黑夫看向季婴,那日是季婴告诉他,捕盗可得多少赏金的,却没提拜爵之事。 “我也是听乡中小吏提及,但只记住了赏金。”季婴挠了挠头,其实这也说得通,虽然秦国倡导官吏向民众科普法律,可再怎么科普,民间的小老百姓依然一知半解。 喜指点他道:“你若肯放弃那7两黄金,便能将爵位升为公士,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本来还对少了大半赏赐有些失望的黑夫,顿时大喜过望。 他万万没想到,梦寐以求的爵位,此刻竟是唾手可得! 这笔帐不难算,钱虽然立刻就能拿到手,但一年半载就会花完。爵位却是铁饭碗,虽然短时间内没有太大收益,可光是官府给的田地,种出的粮食日积月累下来,可不止七金了一一虽然和后世一样,那些土地所有权仍是国家的,本人不得买卖,且每年都要交很重的税。 略一思索,黑夫便立刻作揖道:“多谢上吏提点,黑夫愿得爵位!” 从县狱正堂中走出时,季婴嘴都快笑歪了。 虽然因为他对律法理解有误,导致想象中14金的赏赐到最后只有2金,但换成一千多枚半两钱,揣在囊中,依然是沉甸甸的,那些钱用线串成串,在他走动时叮当作响,听上去无比悦耳 “这么多钱,换成粮食,够我吃大半年了。” 他不由得感激地看向走在前面的黑夫,一走出厅堂,更是猛地朝黑夫下拜! “季婴,你这是作甚?” 黑夫同样是褡裢里多了一千多钱的赏赐,他连忙去扶季婴,季婴却不起,而是动容地说道:“我季婴知道自己的本事,多亏黑夫兄弟提携,我才能沾光,与你一同捕盗立功,获得这些赏钱。” “再则,方才在堂上,若非黑夫兄弟拆穿了那狗亭长和奸商的伪证,我恐怕已被剃光头发,沦为城旦刑徒” 一想到自己挨得板子c喜的冷酷无情c涉案人员遭到的重判,季婴就不寒而栗,后怕不已。 “如此想来,黑夫兄弟,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说着,他便朝黑夫重重顿首! 黑夫心中暗叹,这季婴虽然多嘴好言,可其实心眼并不多。当时之所以分功与他,还是考虑到一个人无法押送三名盗贼。这之后发生的事,更证明黑夫的抉择是正确的,倘若当时没有给季婴分功,难说他也会被湖阳亭长威逼利诱,在讯狱时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证词 人性是恶的,自私的,这是商鞅创立秦国法度的根本立足点,也是事实。黑夫再世为人,又活在律令细致c严苛的秦国,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哪能不多留个心眼? 不过现在,季婴是彻底视他为恩人了,也是一桩好事。 黑夫好不容易才将季婴拽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土,笑道:“自家兄弟,何必客气,之后一个月,你我还要在县城服更卒之役,要相互扶持呢。” “没错” 季婴这才想起什么,看着黑夫头顶笑道:“我还没有恭喜你,拜爵为公士,这可是好事啊!自此之后,你便是有爵者了!” 黑夫也乐了起来,摸了摸自己头上,那块裹在发髻外,代表黔首士伍身份的黑布已经被取下,换成了褐色的包巾。 就在刚才,黑夫又见识到了秦国官府办事的雷厉风行。他前脚才说自己有意成为公士,后脚,喜便让人将今日审判结果c赏赐情况送往县寺,交给县令c县尉过目。 原来,公士c上造,是由籍贯所在地的县政府论爵的;再往上的爵位,就要上报郡;大夫以上者,则要上报到咸阳。 论爵的工作,必须在三日内完成,不然,负责此事的县尉就要被撤去职务。 因为前两天,官府才发文书确定过黑夫的身份,手续齐全,于是,仅仅花了一个时辰,县尉的批复就下来了: “士伍黑夫擒获杀人盗贼一名,等同斩首一级,可赏爵一级,拜爵为公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十月份就过年? (咳咳,忙着码字忘了更新,⊙﹏⊙b汗) 秦国是一个爵本位的国度,为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身份高低,每个爵位,都有独特的标识。 士伍又被称之为黔首,一如其意,便是黑色的粗布,裹在发髻上。 公士乃是最低级的爵位,发髻上褐色的包巾便是其标志。 当然,区区公士其实并没有什么授予仪式,只是换了块头顶的布而已,也没法让人另眼相待,因为大街上头顶褐布的公士多着呢,顶多能换来季婴等士伍羡慕的目光。 黑夫本来还想再去谢谢喜,没有喜的提点,也许他这个秦国法盲就稀里糊涂地揣着赏钱走了。 但喜早已回家去了,倒是他的属吏乐笑呵呵地恭喜了黑夫,并同他们攀谈了几句。 乐告诉黑夫,县上会立刻下发文书,让他籍贯所在的乡c里更改他的身份记录。县里还将黑夫的验c传统统更换,现在新颁发的身份证上,他已经是”公士黑夫“了。 同时,官府会授予他一顷田处宅的公士待遇,也就是一百亩地和30步见方的宅基地,黑夫可以在上面自行建房,不过这些东西手续更麻烦些,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办不下来的。 “待你服完更卒之役回到乡里,便可以见到自己的田和宅了,或许官府还会分配一名仆役去帮你耕田。” 乐交待完这些事后,便苦笑道:”也只有喜君,才会在初一这天还坚持审案,不让吾等休沐,不说了,我得赶紧回家去,不然老父可要痛骂我了。“ 说着,他便匆匆离去,只是走之前,犹豫再三,拍着黑夫的肩膀,收敛笑容说道:“到了更卒那边,要小心” 对他这句话,黑夫一时间没能理解。 离开县狱后,黑夫站在大门口处,闭上眼,感受着和曦的阳光,这就是自由的味道啊。 回头看着县狱里面森严的秩序,再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热闹人群,恍若隔世。 踏入这里时,他还是一个不知前途的小士伍,现如今,却已经迈出了在这时代的第一步,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爵位。 但他却不因此满足,区区公士,仍然不够! 黑夫之所以这么想,还是因为今日讯狱时,仅仅因为湖阳亭长是上造以上爵位,就得以免除戍边,改为鬼薪,这给了他启迪。 通过这场官司,黑夫意识到了,秦律如此严苛,在秦国生活,说不准哪天就一个不小心,触碰红线犯了法。 若是平头老百姓或者公士,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可若有上造以上爵位,便能以爵抵罪,减轻罪责。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至少要先升到上造,才更保险些。” 如此想着,黑夫便招呼着季婴,想同他一起去县城南门校场报到一一今天就是他们服更役的日子。 “现在就过去?” 季婴却一脸不乐意,说道:“黑夫兄弟,虽说役期不可耽误,但方才狱吏不是说,我吾等可以延期一天去服役么。你我刚得了这么多赏钱,岂能不先去吃一顿好的,庆祝一番?再说了” 他指向街道上熙熙攘攘c热闹非凡的人群道:“今天可是过年啊!” “过年?” 黑夫一脸茫然,嘀咕道:“今天是十月初一,才刚刚入冬,过什么年?” “黑夫兄弟,你在县狱里能说会道,十分精明,可一出来怎么像是被诱鬼迷住,连哪天过年都不知道了?” 半响后,季婴上下打量着黑夫,像是在看一个从遥远蛮夷国度回来的人,活了十七八年,连哪天过年都不清楚,这日子也过的太糊涂了吧,又或者是中了邪,被专门迷惑人的诱鬼把魂儿给勾跑了? “在里面呆久了,一时口误,一时口误” 黑夫知道自己闹笑话了,只好搪塞过去,同时腹诽道:“我又不是研究古代历法的,顶多知道点历史大事,怎么会知道在秦国,今天就是大年初一啊!” 原来,秦国历法,不但与后世的公历大相径庭,与夏历(农历)也不尽相同,而是独特的“颛顼历”。这一历法最大的特点,就是以建亥孟冬之月,即阴历十月一日为岁首,所以这一天,的确是大年初一 再看县狱c县寺里进进出出的各级官吏c有爵者,相互见了面,都会笑着作揖,道一声:“正旦安好。”权当是拜年了。 在离开县狱时,狱吏乐对他们说,考虑到二人为配合审案,在县狱耽搁许久,所以被允许晚一日去服更役的地方,也就是说他们明天才用过去,还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枚竹简,上面写着前因后果,权当是证明 于是黑夫便放下心来,带着一丝好奇,在这“大年初一”的安陆县城里逛了起来。 安陆县是一个古老的城市,据说是三百年前春秋时期吴师入郢,楚昭王避难时所建,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在楚国统治那几百年里,这里就是江汉地区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此地被秦国占据后继续发展,如今城周长五六里,有户三千,人口近两万,是当之无愧的大县。 县城大致可以分为东c西两城区,西城濒临溠水,有个小小的渡口,是闾里(居民区)和集市所在地。东城濒临曲阳湖,据说以前是楚王的行宫,如今被改建成官寺,黑夫他们滞留多日的县狱就在这里。 今日下午,大小官员都可以休沐,官寺区较为冷清,等离开东城,进入里闾区后,过年的氛围才更加浓烈。 只见居住在城内的有爵者们,纷纷走在路上,或穿着新缝制的冬衣,或手擒鸡鸭c拎着狗腿c鲜鱼,这相当于是置办的年货。 远处那些错落交替的里闾,能看到有人在为里门更换桃符,就是长方形的桃木板,板上书“神荼”c“郁垒”二神,用来驱鬼,秦国人很信这一套。 “在中国,不论哪朝哪代,过年就是过年啊” 看着这一幕幕年节景象,黑夫心里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落寞。 是啊,过年的时候,应该在家团聚一堂才对,但不管是前世的家,还是秦国的家,他现在都回不去。 一旁的季婴也气得跺脚:“真是晦气,竟轮到这年节当口出来直更!我哪里得罪里正了?” 而后他便问黑夫:“黑夫兄弟,你家莫非也和当地里正有仇?所以才被指使来服役。” 原来,在秦国,所有满足身高c年龄的成年男子,都要登记名字,每年在郡县服一个月更役,至于谁哪个月去服役,是由里正决定的。里正会将里中所有适龄者排好序号,大家按次序轮流服徭役,这叫“为役先后”。至于序号顺序,一般是按照各家的什c伍编制来,但也不排除人为操作插队的可能。 季婴这么一问,黑夫才想起这茬:“我家大兄同当地里正,好像还真有些过节,母亲在我离家时,也曾抱怨过几句” ps:请答题,秦二世元年七月,陈胜率领九百戍卒在大泽乡揭竿而起,秦二世二年十二月,陈胜兵败下城父,被叛徒杀害,起义失败。由此可见,陈胜起义所经历的时间是()。 (答案:a,半年;b,一年;c,一年半;d,两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立小功得微名 黑夫家和里正结怨,得从三年前,他大哥衷娶了里正儿子看中的邻村女子时说起 不过,现在可不是操心家里的时候,二人早上没吃饭,饿了大半日,腹中已是饥肠辘辘,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后,季婴眼前一亮,指着前面道:“食肆到了!” 食肆,便是供往来行人吃饭歇脚的地方,安陆县是南北交通要道,车船往来频繁,虽然城外有驿站c客舍,但在城里,食肆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这家食肆略显简陋,茅顶白墙,只一面写着“食”的布旗在杆子上没精打采地垂落着,店内摆放着几张木案,甚至都没涂漆,案边是粗糙的草席,里面也冷冷清清,吃饭的人只有五六个。 “大过年的,众人都归家团聚去了,只有实在没办法的役卒c行商,才会在此处凑合” 季婴仍是气呼呼的,他来过安陆县服役两次,对这里比较熟悉,便邀约黑夫钻进食肆内,跪坐在靠门的案几草席上,一拍木案,喊道:“店家,可有黍臛?” 这食肆的店家是个面色姜黄的中年人,听到呼喊,才慢吞吞地过来。 因为秦国国情特殊,不管是逆旅,还是食肆,这吃住两大产业都是官府包办,所以店主招呼客人的积极性不高,就好比文c革时期的公营饭店,你见过哪个服务员会满脸堆笑地替公家挣钱? 见季婴只是一个小士伍,黑夫也不过是个区区公士,店家顿时面露轻视之色,冷冷地说道:“黍臛倒是有,只是这价钱” 他将二人上下打量,意有所指,看着他们穿褐衣踩草鞋,不像有钱人,别是来骗吃骗喝的。 季婴就等他这一问呢!当即笑了起来:“怎么,还怕吾等吃完不给钱?”他说着便将手里的褡裢打开,将一大捧成串的半两钱往案上一拍!噼啪作响! 店主人见那些钱足足有上千文之多,略略吃惊,更面露疑色道:“这些钱,你从何处得来?”若是季婴支支吾吾,他已经打算去报官告奸了! “店主放心,这钱来得正当!” 季婴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吾等擒获盗贼,刚在官寺领了赏!” 他故意嚷嚷出来,仿佛想让店里的食客都听见一般。 果然,店内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闻言都看向了这边,开始对二人指指点点。 店主略显惊奇,将瘦猴一般的季婴上下打量:“你莫非就是那个以一敌三,力擒贼人的黑夫?” 这件事都传到外面来了? 季婴连忙摇头,指着黑夫道:“我哪有这本事,黑夫是这一位公士!” 店主啧啧称奇,对黑夫作揖道:“这几日,安陆县里里外外都在流传此事,说你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徒手制服盗贼,如擒三岁婴孩,不想今日能见到壮士,果然体格雄壮,相貌不俗!” “好壮士!” 食肆内的几名食客也纷纷拊掌叫起好来,黑夫只得尴尬一笑,朝他们行礼道谢。 “我只是做了应做之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话不能这么说。”店主忽然一下变得热络起来,笑着说道:“吾等秦人,最崇尚立功,二位稍待片刻,我这便亲自下厨,将黍臛做出来,并多加肉,以飨勇士!” 店主人这前倨后恭让黑夫猝不及防,而且看那样子,绝不是因为他新得的公士头衔,而是对他发自内心的敬佩。 不过想想也对,这时代的人,对勇士极为敬佩,且不说豫让c聂政等世人崇敬的侠士刺客,就说在安陆县,年轻人最崇拜的,就是云梦乡的一位“打虎英雄”,因为在山林里射杀了一头老虎而闻名全县。 这么想来,他一人擒三盗,空手夺白刃,也算一件奇事,的确可以让县里的人议论上好久了。 季婴朝黑夫嘿嘿一笑,那意思无非是,怎么样兄弟,我帮你扬名了 黑夫无奈地摇摇头,其实他也理解,这时代的人,不管地位高低,人生追求无非二样,一个是富贵,一个是功名。在季婴这类乡下农人看来,有了功名,就得说出来,享受被人高看称赞的感觉。 但如今的黑夫,只算立小功,得微名,在这小小县城里是可以吹嘘一番,可放在整个“六王毕,四海一”的大时代背景下,算个屁? 他与季婴等人眼界不一样,想法自然不一样。 等待食物的间隙,黑夫一直在琢磨“黍臛”是什么,他不好意思问,生怕再闹不知道十月初一是过年的笑话,只能按照字面意思理解。 黍去皮后北方人称黄米子,或称软米子;臛,则是肉羹。黍臛,应该是黄米子混合肉煮成的肉粥。 等东西端上来后,果然是这样,店主没有食言,热气腾腾的肉粥里还加了不少肥厚的肉块,让季婴食欲大增,可黑夫尝了一口就摇摇头。 吃惯了后世各种美味佳肴的他,这个时代做工粗糙的食物,总觉得淡寡无味。而且这肉粥里面,那不知是猪肉还是狗肉的可疑肉块,还有一股子腥味,让他几欲作呕。只是为了果腹,也为了不让一旁殷切看着他们的店主人难堪,才不得不小口小口下咽,还得称赞好吃 回到这时代后,黑夫最难适应的除了语言文字外,还有三点。 一是裆下没有内裤风吹屁屁凉,叉开腿坐时一不小心就会露出下面黑乎乎的凶器,别提多尴尬了,不然你以为,这时代的人为何要双腿并拢跪坐? 二是衣服常年只有一两件,没办法经常换洗,时间久了不管是别人还是自己,都有一股难闻的臭汗味。要知道,这年头生产力低下,衣服可不便宜,人死的时候,甚至会把好点的衣服当做不动产写进遗书里 第三嘛,就是这吃的了。 “要是能吃上一碗面条,或者饺子就好了。” 黑夫如此想着,舔了舔嘴唇。 但他知道这只是痴人说梦,虽然这时代磨已经在北方出现,但好像没传到南郡来,这就尴尬了。目前秦国去除谷壳的主要方式是舂,还有一种专门给犯罪女子设立的酷刑,也叫做舂,一天到晚都要舂米,可以想见这活计多么劳累。 “等服完役回了家,我又有钱又有闲了,非要尝试张罗点能满足口舌之欲的东西出来。”黑夫不图别的,只为了自己的五脏庙。 季婴倒是很满足,狼吞虎咽地端着陶碗,大口大口喝着黍臛,嚼着那些油腻腻的肥肉。在这时代,贫穷限制了大家的想象力,在普通人眼里,富足的生活,就是能吃上肥肉(膏)和精米(梁)。 如此想来,黑夫回头看看自己前世的二十多年人生,虽是屌丝,可放在战国秦代,已经是个“膏粱子弟”了。 当然了,有了肉,岂能少得了酒? 季婴一边吃,一边叹息道:“要是有黍酒就好了,平日里不许聚众饮酒,往年只盼着正旦c腊祭,可以和乡党们喝一点,可如今” 秦人过年所饮之酒,也是用黍米酿造的,称黍酒。但据黑夫所知,平日里百姓根本没机会喝到,因为秦国禁酒之严,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从商鞅时起,因为酿酒浪费粮食,百姓喝酒后也容易胆大闹事,于是秦国就故意把酒价提到了十倍!相当于后世对烟酒征重税。这样一来,在安陆县城,能喝得起酒的,也只有官吏或富庶人家。 就连饭店里也不让卖酒,不然你以为,在其他国家的酒肆c酒家,到了秦国为何就变成了“食肆”?很简单,这地方不卖酒啊! 你也许会说,不就是米酒么?农家自己酿造有什么难的? 然而,商鞅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秦国在《田律》里明文规定,“百姓居田舍者毋敢酤酒,田啬夫c部佐谨禁御之,有不从者令其有罪!” 于是百姓想喝口酒也只能偷偷摸摸,生怕被人告发,至于大堂广众下群饮,只有十月初一和腊祭这两天被允许,过年嘛,总得让人乐呵乐呵。 黑夫倒是对淡如饮料的小米酒没什么兴趣,笑了笑不以为意。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后面一对看似商贾的人在谈论事情。 “关中那边来的人说,大王已发出檄文,出兵伐燕了!” 听到这几个关键词,黑夫的耳朵不由得竖了起来! ps:上一章正确答案是a,按照我大秦律法,答对没有奖励,答错的罚在评论区留个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长见识了 黑夫背后两名商贾在讨论秦王伐燕之事。 却听一个人问道:“大王的伐燕檄文是怎么说的?” 另一个人回答:“大王称,‘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将令兵吏诛之,必灭其国!’现如今,恐怕大军已到赵地,甚至都过易水了。” 第一个商贾忧虑地说道:“每逢兴兵,都会优先征召赘婿c市籍等贱人入伍,那吾等会不会也被征召去运粮啊,我听闻燕国苦寒,八九月就有雨雪,这大冬天的千里迢迢北上,怕是要冻死不少人” 另一人则安慰他说:“我听江陵城的人说了,南郡太守只征召各县干练老卒,前往秦楚边境警戒,伐燕之事,应该不会涉及南郡,毕竟离得太远” 这大概是为秦国官府跑腿运货的商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消息比季婴这类道听途说的老百姓灵通多了。 不过再之后他们谈论的,大多是各地物价,以及八卦起燕国乡野民户,在旅人借宿时,会让家里女性陪着睡觉的奇葩风俗,一边说,还一边发出低俗的笑声听得一旁的黑夫目瞪口呆,帝都人民也太好客了吧! 不一会,两名商贾吃完后,便匆匆走了,只留下黑夫若有所思。 如他所料,作为荆轲刺秦王的后续,报复心理极强的秦王嬴政果然发大兵伐燕了! 同时,黑夫也意识到自己算错了一件事情:既然秦国是以十月为岁首,今天就是大年初一,那岂不是意味着,现在已经是秦王政二十一年了? 若他没记错的话,历史上,秦王政二十一年破燕,二十二年灭魏,再往后,就是伐楚了 “还有两年,我的时间,没来由又少了几个月!” 黑夫暗骂,同时感到了一丝紧迫性,三两口喝完肉粥后,他擦了擦嘴,喊季婴道:“走罢,现在就去南门校场报到去,省得夜长梦多。” “啊?现在就去?我还想去女闾逛逛” 季婴有些意犹未尽,女闾,就是这时代的妓院,他这是典型的小农思想,饱暖思,兜里有千把钱,就想腐败一番了。 他还笑呵呵地约黑夫同去,因为看黑夫的年纪,大概还是个雏儿。 黑夫却对那种地方的女子毫无兴趣,他前世实习时,可是参加过扫黄的,对那难看的光景印象深刻,所以对这种事很反感,当即板下脸道:“我听说,女闾一夜动辄花费数百钱,你用不了两三次,便会将钱花得一文不剩!还不如留着钱回家娶妻。“ 季婴算了算帐,的确是娶老婆划算点,才悻悻地站起身来,不知不觉间,他现在已经开始唯黑夫马首是瞻了,虽然年纪上,明明他更大一些。 或许是出于惭愧,在结账时,季婴硬是从自己兜里掏钱,将二十枚半两钱交给店主,请黑夫吃了这顿饭。平日里,他们一个人的伙食顶多值三四钱,今天算是下血本了。 店主接过了钱,却没有揣进怀里,而是当着黑夫和季婴的面,将那二十文钱一枚一枚放进所有客人都能看见的陶罐里,一时间满是叮当作响的声音,里面已放着不少钱。 原来,这东西叫做“銗”(xiang),通俗点说,就是后世的存钱罐。因为这家食肆是“国营饭店”,一切收入都要归公,店主可不敢中饱私囊,因为那是要罚款一甲的。正确的操作是当着客人的面把饭钱放进钱罐里,等到一天日暮了,自有官吏来清点收入。 黑夫暗道自己又长见识了,他两人离开食肆,缓缓向南门走去,时值下午,太阳将落,有风吹来,衣着单薄的黑夫不由打了个哆嗦。 “黑夫兄弟,冷了罢。”季婴已经披上了一件厚冬衣,笑道:“如今已入冬,你为何还穿着夏衣?” 是啊,现在已经算入冬了,但黑夫离家时太匆忙,母亲给他缝的冬衣还没完工,大哥说过些天再亲自捎来,身上这件单薄的衣服经过风吹雨淋日晒,简直是“布衾多年冷似铁”。 再说了,虽然母亲缝的衣服怎么穿都暖和,不过前世很爱干净的黑夫可过不惯几个月就穿一件衣服的生活,正好去南门校场的路上,他们经过集市,黑夫便约着季婴进去逛逛,打算给自己置办了一些衣物。 秦国的集市,并不是后世想象中沿着一条街,两边满是摊位随便卖,而是一个封闭的场所,类似后世菜市场,外围还有市墙围着。 “看到那高高竖起的旗杆没?” 季婴来过县城,便介绍到:“那便是市旗,立于市亭之内,每日清晨,前来贸易的各路商贩都在市门外等待,待市旗升起,才能依次入内。 管理市场的官吏就在市亭处,所有来集市贸易的商贩,都要检查证件c货物,再盖个章,才能做买卖。 进入市门后,整个市集上叫卖声不绝於耳,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各种粮食,如今正是秋收后粮食充沛的时节,不少县城附近的农家便出售多余的豆c麦,换些布和钱。 此外,还有卖耒c耜c耨c镰等农用器具的;有兜售漆器c陶器的,但大多数是日常器皿,鲜少做工精美的奢侈品。 在集市游走的人,多数是平民,有提着竹篮c荆钗布裙的妇人;也有粗布短褐c衣上打了好几块补丁的士伍;还有嬉笑打闹,奔跑而过的孩童,一个个脸上脏兮兮的往来交错,热闹非凡。 黑夫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他们在几家摊位前停了下来,这里有售卖生丝,以及织好的冬衣c鞋履的。 面对这几家店主热情的招呼,黑夫有些犹豫,不知该作何选择。前世的他,最讨厌的就是讨价还价,哪怕支支吾吾砍了价,到头来却发现,老板在他走之后依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没错,他又被宰了 好在秦国买东西,却不必讨价还价! 因为秦国在《金布律》里规定了:集市买卖,应分别系木签标明价格;除非是小件物品每件值不到一钱的,不必系签若是商家故意哄抬价格,欺骗买家,一旦坐实,就会被市掾吏狠狠罚款,所以在这,你不可能看到某位商家拿着不知价值的货物高喊“每样998”。 也算是这时代的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了吧,简直是黑夫这种口讷直男的福音。 最后,在货比三家后,黑夫以150钱买了一件质量还不错的葛布厚冬衣,好熬过这个没有空调暖气,也没有炕的冬天,唉毕竟是南方人,过冬得靠一身正气。外加75钱买了件贴身的单衣,50钱买了条下裳,还用50钱买了两双粗布履,当即就穿到了脚上——一路走来,他的草鞋已经破损不堪,脚掌都要踩到地面了! 黑夫给小贩的钱里,有几枚有些残缺,但那小贩只是皱了皱眉,依然勉强接下,原来,又是《金布律》规定,交易所用钱币,无论好坏一并混用,不许挑挑拣拣! 看来和后世一样,卖家拒收人民币也是不可以的,只有政府强势到一定程度,才能下达这种命令。 接过衣物,黑夫正要转身离开,那卖衣的小贩又急急地追了出来,喊道:“这位公士,你忘了拿券!” “券?” 黑夫顿时愣了,啥券?优惠券?打折券? “公士说笑了,当然是契券。” 等那小贩将一枚边缘锯齿状的小木块塞到他手里后,黑夫看了看上面写的那些字,这才恍然大悟。 “我当是什么,竟然是购物小票!!!” 原来,在秦国,凡是超过一百钱以上的买卖,是要给契券的,正所谓“别契券者,所以为信也”。达成交易后,卖家要在木板上写下交易物品c价钱,然后锯成两半,买卖双方各持一半。 万一钱数量不对,或是货物出了问题,就可以用它来当做凭证更换货物或打官司,当然,仅限当日,过期不算。商家所卖物品c钱财和券的数量对不上,也要受到集市官吏处罚。当然,若是别有用心者想以此行骗的话,可别忘了秦国独特的“诬告反坐”。 “我又长见识了!” 黑夫将购物小票揣兜里后,不知是第几次发出了感慨。 秦国不管干啥都要写契券做证明:缴纳租赋税要写c粮食入仓要写c法官答问百姓疑惑要写c市场交易也要写而且有律法强制执行,双方各执一份,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习惯,看看周围,但凡有超过一百钱交易的,连目不识丁的平民也会主动向店家讨要契券。 这不是跟后世某些学者吹了很多年的“西方独有的契约精神”很像么?纸张还没出现就达到了这种程度,实在是让人细思恐极,那些嚷嚷着“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没有契约精神!”的人,真该穿回来看看。 带着这种心情,黑夫回头望着熙熙攘攘的集市,面色沉重,若有所思,片刻后,突然说道:“我明白了!” 季婴正蹲在一家卖剑鞘的摊位上左看右看,听黑夫一嚷嚷,连忙回头。“你明白什么了?” 黑夫乐道:“商君他老人家,当年一定被奸商狠狠宰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要小心……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离开集市前,黑夫找了一个小巷子,换上了新衣物。 对了,穿衣服时,还得注意,一定要左衣领压右衣领,在别人眼里形成一个“y”形,这就叫“右衽”。 黑夫刚来到这时代的那几天,可没少闹笑话,还是母亲一边唠叨着傻儿子,一边帮他将衣领理顺。要知道,一旦弄反,穿成蛮夷或者死人下葬时的“左衽”,一定会遭到惨无人道的嘲笑。 等换上一身新衣,不但周身都暖和了不少,黑夫也再不是那个身穿褐衣的乡下人了。他成了一位衣着得体的有爵者,加上身高体壮,虽然黑了点,但相貌不差,频频惹得逛夕市的乡里女子瞩目。 但如此一来,350钱就没了。 黑夫将换下来的衣物塞进褡裢里,心里算了笔帐,又开始发愁了。 “等服役结束后,我还打算给家里的母亲、大哥、三弟,还有已经嫁人的姐姐(“已经嫁人”粗字体下划线,春秋跟过来的读者也别琢磨了)都捎带点东西。一来二去,这一千一百多的赏钱,到时候能剩下一半就很不错了。” 钱再怎么多也不够花啊,黑夫很是苦恼。 虽然这次来县城,机缘巧合得了公士之爵是件好事,但黑夫的生活仍然没有发生质的改变。 “等回去后,得想一个挣钱的路子啊。”黑夫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只是经过这几日的观察,他发现,在秦国,想在律法允许范围内挣钱?嘿,谈何容易! 当年商鞅就是为了让秦国人“利出一孔”,便堵死了除种地、打仗外一切出路,商人被划分到专门的“市籍”进行管理,并且地位较低,就算再有钱,也不允许穿好衣裳出门。 如此一来,秦国各个籍贯的人,便泾渭分明,在官府安排下从事不同行业,就好像狸奴捕鼠、公鸡打鸣、狗儿看户一样,各司其职。 黑夫他们的“士伍籍”,本职就是种地、打仗,胡乱琢磨挣钱,那就是不安分! 正想着时,南门校场到了。 …… 所谓校场,就是操练军队的场地,安陆县的校场,就坐落在南门内侧一片空地上,大约一个足球场大小,能容纳近千人集合! 季婴来过这里,他指着介绍说,校场左边,是县卒驻扎的地方,这是秦国每个县都有的常备兵,据说多年前,秦王嬴政的“后爸爸”,那个大JJ的长信侯嫪毐作乱,就矫旨煽动了关中各县县卒。 校场右边,则是更卒们的居所,有一些屋舍,只是天色将暗,黑夫看不清具体情况,想必不怎么好住。 校场外有木栅栏,还有一个岗哨,黑夫和季婴走过去表明身份,守门的两名县卒满脸怀疑地看着他俩,拿着县狱令吏写的竹简,迟迟拿不定主意是否放他们进去。 最后,二人决定,让一个人看着他们,另一个进去通报这里的两名百将。 “我听说,安陆县可征召千人,县左尉在打仗时就是二五百主,右尉是五百主。”在等待的空隙里,季婴对黑夫说道。 黑夫点了点头,他大概知道秦国的军队编制,一般说来,日常的编制分为六级,即: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二伍为什,设什长一人;五什为屯,设屯长一人;二屯为百,设百将一人;五百人,设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设二五百主一人。等到战时,还有更大规模的“部曲制”,数千人编为一部,由校尉、将军率领。 和平时期,安陆县当然不可能征召那么多人,于是只有两名百将,也称之为“百夫长”在此驻守,负责管理100名县卒,以及每个月征召来做徭役、训练的百多名更卒。 说到这,季婴突然说道:“黑夫兄弟,你现在已是公士了,又有一身武艺,还在县城出了名,这一次你或能当上伍长、什长呢!” 他不提还好,如此一说,黑夫心中也不免一动。 “伍长、什长虽小,而且是临时的,但也是军吏的开端,对以后的履历有好处,我或许可以一试。” 正说着,校场的木门内,忽然响起了刷刷的脚步声,黑夫定睛一看,却是一位军官正带着一群兵卒,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等那军官到了跟前,只见他身穿长襦、外披铠甲、头戴长冠,腿扎行縢,足穿浅履,一手按剑,脸上满是络腮胡子,不苟言笑。 黑夫二人识趣地向他行礼,军官却打量二人后淡淡地问道:“汝等是前来服役的更卒?士伍黑夫、季婴?” 黑夫应诺道:“正是吾等。” 季婴则提醒那军官道:“禀上吏,黑夫已升为公士……” 军官一瞪眼:“我管你是士伍还是公士,都是更卒!征召时已明言,十月初一,日中之前集合,为何来迟!” 日中,是秦国十二时辰中的一个,相当于后世的11点到1点,那时候,黑夫还在县狱跟人唇枪舌剑呢,怎么可能到得了…… 于是黑夫解释道:“吾等因协助县狱审理案件,耽搁了大半日,有狱吏书写的简牍作证。” 军官却不听他们解释,也不看旁边县卒递过来的简书,板着脸道:“还敢狡辩,二三子,将此二人拿下!” “唯!”一声声应诺后,县卒们立刻摩拳擦掌,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抢先将季婴按倒在地! “吾等冤枉!”季婴又嚷嚷起来,却无济于事。 接着,剩下的五六人又围拢过来,要拿下黑夫,黑夫没有反抗,被他们反拧住胳膊,按倒在百将面前,脸贴着冷冰冰的地面,呼吸之间,尘土呛鼻,一股剧烈的屈辱感从心里奔涌而出! 此刻的黑夫,有些莫名其妙。 他知道,征召更卒,是县尉官署负责的,县狱已经跟那边打过招呼,并给黑夫写了证明,说明前因后果,准许他们明早再来,但出于谨慎,黑夫今日便来了。 谁料眼前这百将却蛮不讲理,不等黑夫二人解释,就将他们就地拿下! 真是岂有此理,还有没有法纪了? 明明和他从没见过面,无冤无仇! 等等! 那个狱吏乐在走之前,跟自己说过什么来着? “到了更卒那边,要小心!” 黑夫猛地醒悟过来,难道说,刚刚结束的那起官司,和自己现在的遭遇,两件事之间有什么牵连? 这时,只见那百将双手抱胸,站在黑夫面前,轻蔑地说道:“外边传闻说,云梦乡来的更卒黑夫武艺超群,能力战三盗,空手夺刃,擒贼拜爵。如今看来,却是一个懦弱匹夫,我问你,你不是武艺了得么?为何不夺刃反抗?” 黑夫努力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的履尖、长襦,眼睛定定地看着这名络腮胡百将的脸,牢牢记住了他的模样,而后不怒反笑。 “若我反抗,岂不是正中上吏下怀?” “大胆!”百将脸色一变,招呼众人道:“二三子,将此二人,以失期罪论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失期当斩? 听到那百将说要以“失期罪”论处他们,黑夫当时就是一惊! 他真敢杀了我!? 但随即却又听百将补充道:“笞二十!” 哈,是打板子,不是失期当斩?黑夫愣住了。 县卒们狞笑着摩拳擦掌,抄起一旁的竹板,准备痛打黑夫。 黑夫闭上了眼,他在权衡利弊,既然是打二十下板子的话,自己究竟是不甘受辱奋起反抗?还是默默承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到远处又是一阵脚步,随即是一声大喝:“住手!” 黑夫睁开眼,却见一名同样是百将打扮的年轻军吏带着几个人,小跑着过来,对那些正欲动手的县卒喝道:“这是作甚!还不停手!” “陈百将,你这是何意?”下令拿下黑夫的军官冷冷说道。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宾百将。”被称之为“陈百将”的军吏个子不高,颔下一撮小胡子,身板气势不如那军官,却丝毫不示弱。 他指着黑夫二人道:“宾百将,此二人犯了何罪?要处以笞刑?” 宾百将气呼呼地说道:“失期,当罚。” 陈百将却笑了起来:“不对吧,按照《徭律》,徭役、更卒,失期一到五日,谇;失期六日到十日,罚一盾;失期十日以上,罚两甲。这两人迟到几个时辰,,这宾百将,是那湖阳亭长的亲戚?” “可不是嘛……”陈百将意味深长地说道:“宾百将是县左尉之婿,湖阳亭长贞则是县左尉之侄,平日里常有往来,如今湖阳亭长被严惩,他自然心中不忿。” 黑夫恍然,原来这里面还有这层关系,难怪今日县狱里,那商贾道:“更卒的居所到了!汝等自己过去罢,最左边的那间便是!” …… ps:云梦秦简《徭律》的发现,使得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的直接原因“失期,法皆斩”饱受质疑,对此,目前史学界的主要看法有二。 一是秦二世时赵高曾“更定律条”,在这次修改中,将失期的处罚改成了斩首。 二是陈胜吴广押送的是前往边疆守备的戍卒,属于军事征调,已不是普通徭役,需按军法行事。西汉初年的南郡,就有一个蛮夷君长逃避戍役被腰斩的案例。当然,即便要杀头,也只是两名县尉、陈吴二人会死,其余人等不可能全部处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袍泽们 “吾等之后一个月就住这?” 走到这排茅屋最左边的一间外,黑夫皱起了眉。 这一看就是建了许久的屋舍,墙壁是土砌的,但不少土坯都已经开裂,而且坑坑洼洼。那木门也陈旧不堪,甚至有一个拳头大的破洞。屋,回过头,七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这个不速之客! 这时候季婴也钻进来了,他还没进门就在嚷嚷:“可有涢水乡的人?” 他进门后瞧了瞧里面的人,顿时面色一喜,指着靠左边铺盖上的两人大叫道:“这不是彘和牡两兄弟么!你们也轮到正旦服役啊!” 黑夫看去,却是一个身高才六尺半的小眼睛圆脸矮子,身边却是个膀大臂粗的八尺壮汉,比黑夫个头还要高。若非季婴喊出来,他打死都不相信这竟然是两兄弟…… “吾等是堂兄弟。”二人解答了疑惑,他们也认出了季婴,笑着与他相认,原来,他们虽然不住在同一个里,但上次服役也是一起的,故而相识。 黑夫都有点不好意思叫他们的名,彘就是猪,牡可不是牡丹,而是公牛的意思,这对堂兄弟的爹妈是事先约好的么?竟然给他们取畜生的名字。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这时代的平头老百姓大多没有姓、氏那种贵族才有的东西,取名也是生下来以后,随便指着一物为名,至于指的是鸡鸭猪牛还是花草树木,就看缘分了。想那汉武帝的小名,也是彘儿呢。 要是爹妈不想指物,也会按照年龄顺序伯仲叔季地叫下去,比如季婴。还有楚国丰沛一带,刘老大爷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刘季,快30岁了还没娶到老婆,整日游手好闲…… 此外,也可能会给你取应景的名,比如黑夫,是因为生下来就是个黑胖小子。他的弟弟惊,因为是母亲怀胎十月,产期将至时受惊生下的,故而得名。 所以,两兄弟就特别羡慕大哥衷,衷这个名,是父母专门请这时代的算命先生“日者”来家里,翻着这时代的皇历取的,十分正式,也得体好听…… 这之后,彘和牡还帮着介绍起屋内其他五人来。 “这是小陶,是云梦乡人。”小陶是位个子矮小的青年,和黑夫同年,他十分腼腆,坐在墙角,沉默寡言。 “这是平、可、不可,都是县城附近的人。” 平二十多岁,的确是相貌平平,和这时代大多数庶民一样,两眼茫然,目光呆滞,没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而那个“可”和“不可”也是两兄弟,这名字合在一起也忒好笑了,却见可满脸痘痕,不可则长着一对斗鸡眼,也是抿着嘴不爱说话。按理说亲兄弟是不会被一起征召的,只是他们都已成年分家,不属于“同居者”,所以才一同征发。 总的来说,这几人年纪都和黑夫相仿,话了,原来他是个结巴,只是看向黑夫的眼神,已满是敬佩。 季婴这下可得意了,再度扬起头道:“那是当然,黑夫兄弟功夫了得,正是我协助黑夫擒贼的,他还被拜爵为公士了呢!” “真是厉害。”家住县城的平也投来了艳羡的目光,他在意的是黑夫的爵位。 “不算什么。”黑夫还是很谦虚的,摆了摆手道:“诸位且坐下说话吧,以后大家都是袍泽了,黑夫第一次服役,还望多多照应。” 众人这才相互看了看,复又坐下,不过只是短短的一两句话,黑夫已经判断出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了。 彘和牡是正常的好奇;可和不可是略微畏惧,也许是怕黑夫是个好勇斗狠之人,会欺负他们;平艳羡黑夫的爵位;小陶则是年轻人对勇者的崇拜,也许黑夫力敌三盗的勇气是他渴望拥有的…… 至于那个朝伯么?看上去像个老油子,暂时摸不清他的打算。 此刻,黑夫才发现,屋内十床稻草席,已有八床上面摊开了简陋的铺盖,只有两个还空着,那大概就是留给黑夫和季婴的地方…… 这么一算的话,室内还少了一人啊。 “还有一人去哪了?”季婴也发现了,他随便坐在彘的床边,张口问道。 “那位公士去溷轩了。”彘小心翼翼地说道,似乎有些害怕那个人。 “这么说来,这个屋子里,就有两名公士了。” 黑夫乘着天黑前最后一点亮光,看了看屋内众人的装束,发现其余人都是黔首士伍,只是不知道另一名公士是什么样的人,好不好相处。 正当这时,外面的木门,却被人一脚踹开! 寒冷的风携带着雨吹了进来,随即响起一个大嗓门: “真是晦气,乃公只是去拉个矢,居然遇上下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较劲 那人进屋后,黑夫看清他是个颔下飞鬓c左脸还有三块红色胎记颇似豹纹的汉子,二十余岁,头发沾满雨水。此人也不讲究,脚跟一踢将门合上,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道:“汝等还愣着作甚,快递块布给我擦擦!” 这时候黑夫发现,刚才被自己名声所惊,起而复坐众人,又站了起来。尤其是家在县城的平c可c不可三人,更像是奴仆一般迎了过来,将自己的布巾递给那汉子。 “这是豹,家住县城东门里,众人都叫他东门豹,从小就有勇锐之名,继承其父公士爵位后,更无人敢惹他了”彘凑过来对黑夫二人说道,看得出来,屋子里的人都有些怕豹。 “那两个迟到的人来了?” 这时候东门豹也发现来了新人,走过来看看季婴,面露不屑,又一对粗眉毛一扬,开始打量起黑夫来。 东门豹的确像头豹子,脸上三块胎记颇似豹纹,虽然十分健壮,但只有七尺,比黑夫矮了半个头,眼神却一点都不示弱。他瞪了黑夫看了几眼,目光停留在黑夫头顶的髻上,才道:“你也是公士?” “没错,这就是今日因擒贼被拜为公士的云梦乡黑夫!”季婴不忿东门豹对他的无礼,便气呼呼地应下了话。 “乃公问你了么?”东门豹眼睛一瞪,十分凶恶,吓得季婴后退半步。 “这位公士。”黑夫也开口说话了,依然是不紧不慢:“吾等都是一起服役的袍泽,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谁跟汝等是袍泽?” 东门豹嘿然,他一步窜到稻草垫上,挺着胸,双手叉腰地宣布道:“乃公早就说过,此番更役,我是要做什长的,汝等,都是我的下属!” 平c可c不可三人连声附和,小陶畏惧地往角落里缩了缩,彘和牡沉默不语,就连年纪较大的朝伯也敢怒不敢言。 黑夫明白了,这东门豹似乎在集合的第一天里,就在屋子里取得了领导权,成了这间房里的老大,大家都要小心敬着他,等到他做了什长,之后一个月里,更要唯其马首是瞻。 季婴第一个不服,他说道:“我听说,只要有公士爵位的人,便能做军吏,我黑夫兄弟也是公士!还是实打实的立功得爵。” “黑夫?” 东门豹显然听说黑夫的事情,他的气焰稍微收敛,点头道:“原来你便是黑夫,你若真有他们所说的本领,我便让你做伍长,何如?” 谁料,黑夫却笑了笑,说道:“若我说,我也想做什长呢?” “那你便是吾之敌手!” 东门豹是个脾气暴躁的热血青年,他先是一愣,发现自己的好意被拒绝后,勃然大怒,当即指着黑夫道:“来来,你我较量一番,也让我试一试,你那一人敌三贼,空手夺白刃的功夫是真是假!” 说着,他便捋起袖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室内众人都大为震惊,墙根的朝伯也摇了摇头,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服更役了,就指望平安无事地渡过,这些年轻人,却为了一点小事大打出手 他已经打算着,等会二人开打后,自己要约同其他七人,去百将c屯长处告一状,这样才能避免全什被连坐处罚。 黑夫却没有和东门豹硬碰硬,他退了一步,抬手阻止道:“且慢!” 东门豹却步步紧逼,口中还挑衅地说道:“怎么,怕了不成?” “并非是怕,而是替你着想。”黑夫此言一出,东门豹才停下脚步。 “何意?” “秦国的律令你莫非不知?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争,各以轻重被刑!你我在这室内斗殴一场,不管谁输谁赢,一旦被发现,都要受律法制裁,被处以耐刑,剃掉鬓发c胡须。” 黑夫一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笑道:“对此,我倒是无所谓,反倒是你,这脸上养了不知多少年的飞鬓,便要被剃光了!岂不可惜?” 东门豹一看就是好勇斗狠之人,颇有楚越游侠之风,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律法严明的秦国活这么多年的。但被黑夫点醒后,他也摸着自己的胡须,有些迟疑,若是刮了胡子,自己岂不是要被同里的人笑话一辈子 “再说了。”黑夫又指着室内众人说道:“吾等已被编为一什,同处一室,那便是祸福相依了,按照连坐制,一人犯罪,全什受罚,你我拼着受耐刑的代价打一场倒是容易,却连累了众人,何必呢。” 此言一出,室内众人对黑夫的印象顿时大好,甚至连朝伯也微微点头,觉得这个年轻人考虑的很是周到。 其实黑夫更担心的是,他们二人一旦打起来,其他人,尤其是那个朝伯,肯定会第一时间去告状以求免罪。自己无罪时还差点被那宾百夫打了二十板子,怎么会傻到自己去撞枪口呢? “但无论如何,什长也只有一个。”东门豹依然不肯罢休。 好容易打消了他武力决胜负的念头,黑夫便乘机道:“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我不必犯私斗之禁,也能分出个高下!” “什么法子!”东门豹眼睛一亮。 黑夫捋起自己的袖子,笑道:“就以掰手腕,较量手劲来决胜负,何如?” 掰手腕谁都知道,是每个男性从小到大尝试过无数次的游戏,放学下班后,清空桌面闲杂物品,与朋友两个胳膊肘往桌上一架,来一场说干就干的决斗。在警官学院更是如此,有时候学校的运动会,还会组织学生们来一场掰手腕大赛。 但若要追溯追溯,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游戏,恐怕谁都说不上来。 但黑夫如今却有了一个大发现,因为在他提议掰手腕后,东门豹不但没有异议,还欣然接受。并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捋起右手窄袖,将手肘支在土台上,这架势,明显是知道怎么玩的。 “看来掰手腕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战国了。”黑夫暗暗想道,也箕坐在地,掀开右手的衣袖,露出了那道醒目的血痂 “你右手有伤?”就着入夜前最后一点余光,东门豹看到了黑夫的伤痕,便皱起眉来。 “前几日同三名盗贼打斗时伤到的,不打紧,不打紧。”黑夫似乎没放在心上,说着就要将手肘放到土台上。 “这怎么行!” 东门豹却像是被什么烫到了手,立刻将右手缩了回去,嘟囔道:“如此一来,岂不是我占了你便宜!不行,大丈夫行事,须得坦坦荡荡,即便今日赢了你,也胜之不武,到时候,我东门鬃还有何面目在安陆县立足?” 东门豹虽然是个莽夫,会欺凌弱小,也不太懂律令,却凡事坦坦荡荡,拒绝一切不公平的较量,这就是战国时代这类乡野之“士”的行为准则。 眼下黑夫要用受伤的右臂与他掰腕,怎么可能不受影响!这简直是看不起他!这样得来的什长,东门豹还不如不要。 “既然如此。”黑夫笑道:“那你我便改用左手较量,何如?” “左手?”东门豹一听,却觉得十分新奇:“我还未用左手与人掰过腕,如此甚好!” 东门豹不疑有他,便换了左手,满怀信心地盯着黑夫! 黑夫却在心里露出了笑,这家伙,果然在凶恶的外表下,依然是个实诚人。虽然东门豹的左手也依然粗壮有力,但自己前世今生都是左撇子,这样一来,便占尽了便宜,想输都难哦! 倒不是他故意耍心机,只是秦国律法在那里摆着,对付东门鬃这种莽夫,既然没办法将对方打趴下,那就只能用最简单,最便捷的法子智取喽。 于是,他也将左手架到土台上,与东门豹的左手臂交汇成一个x字 “季婴,他二人谁会赢?”一旁,矮个圆脸的彘也在问季婴,却发现季婴在努力忍着笑,干咳两声才道: “自然是黑夫兄弟会赢!他是谁?力敌三贼,空手夺刃的猛士啊!” “但东门豹也是县城出了名的壮士,据说上次服役时,他曾单人扛着一个梁柱,走了足足三里路”可和不可两兄弟则对东门豹更有信心些。 他们在那议论纷纷,有意下注赌一把,终究还是没敢,因为秦国严禁赌博,违者重罚。 就在此时,黑夫和东门豹的左手,已经开始握在一起。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擒贼勇士,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东门豹故做挑衅话语,同时手中用力,打算给黑夫点颜色看看。 却不料黑夫毫不逊色,粗糙的左掌也突然发力,往反方向掰去! “不好,这厮左手劲真大!” 东门豹感受到来自手掌的力量,大惊失色,连忙继续用力,却非但没能掰过黑夫,反而被突如其来的巨力压迫着手腕c手肘! 接着,只听见“啪”的一声!等东门豹反应过来,他的左手已经被黑夫掰倒,手背重重打在土台上! 而黑夫,此刻正神色轻松,笑吟吟地看着他 瞬息之间,胜负已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宁为鸡口 “赢了!”季婴发出一声欢呼,同时对其他人扬扬下巴,那意思明摆着:怎样,如我所说,黑夫兄弟厉害着呢! “这么快就分出胜负了?”屋内其余七人也面面相觑,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呢 “这是怎么回事” 东门豹也满脸的不可思议,他过去与县里同龄人在街头c树下嬉戏掰腕,都是用右手,左手还是第一次玩,所以对发力c动作不太熟练。但黑夫却像是练习过千百次一般娴熟,而且那力气之大,远超东门豹想象。 “我不服!” 他憋了半响,突然喊道,双目死死盯着黑夫道:“再来过!” “你这人,比之前说什么要坦坦荡荡,输了却耍赖,算什么男儿!”季婴却不乐意了,立刻出言讽刺,躁得东门豹满脸通红。 “季婴。”黑夫却摆手制止了他,笑道:”再来一次也无妨,既然如此,那就三局两胜,何如?“ “好!”东门豹咬着牙,他觉得刚才是自己一时大意,太轻视黑夫了,这一次,自己一定会小心些的。 二人再度摆开架势,双臂交叉,这回东门豹可不敢出言讽刺了,而是嘴唇紧抿,死死盯着黑夫的姿势。 为了公平起见,这一回,他们还让季婴来喊开始。 “决!” 季婴声音响起后,东门豹立刻使出了吃奶的劲,这一次他没有再被黑夫以爆发式的力量掰倒,而是相持在了中点。 却见二人的手掌紧碰,手臂肌肉发力,抬起头,目光相对,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韧劲 “这东门豹,即便用左手,也有一股子蛮劲。”黑夫知道自己算是遇上对手了,但是没关系,掰腕子靠的不仅是力气,还有技巧。 他前世时没少跟警校同学玩这游戏,所以知道,掰手腕时,最利于你发力的状态是,你可以正面看到五指,而不是拳眼对着自己。另外根据杠杆原理,当对方手臂离你越近时,也会利于自己发力。 所以当二人已经陷入胶着状态后,黑夫便开始微微调整姿势,并试着将东门豹的手往自己这边拉过来,随即猛地往下一压! “又来了!”东门豹被逼得闭上了眼,牙齿死咬,脖颈c额头青筋直冒,脸上的三个圆形胎记憋得更红了。他所有的力量集中到了左手上,却仍然无法阻止它一点点被偏转,最后被压倒在土台上 第二次掰腕,黑夫再度获胜。 “我输了,是你厉害,这什长,是你的了。” 这一次,东门豹没有再叫嚷“再来过”,有些丧气地站起身来。 见蛮横了一整日的东门豹竟然主动认输,一时间,室内众人都面露惊讶,无法相信,同时看向黑夫的眼神,钦佩的更加钦佩,畏惧的更加畏惧。 一场较劲之后,室内到底谁是头,就再无异议了。 黑夫获胜后却没有得意洋洋,而是对在原地生闷气的东门豹道:“豹兄,其实你没有输。” “此言何意?”东门豹闻言,立刻转过身来。 黑夫举起左手道:“方才我没来得及说,其实我是左利手。” “黑夫,你赢了就赢了,说出来作甚!”季婴大急,看着嚣张的东门豹吃瘪,他别提多开心了,谁料黑夫却将事实全盘托出,不由大惊失色 黑夫却不以为然,故意道:“这场掰腕,其实是我占了便宜,对东门豹不公,岂能隐瞒?” 言罢,他便朝有些羞怒的东门豹作揖道:“事情便是这样,今日的较量算不得数!” 东门豹脸色阴晴不定了半响,心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却慢慢消了气,叹了口气道:“左手对左手,两次决胜时你也没有暗算我,而是堂堂正正取胜,何谈不公?再说了,你能够如实相告,未加隐瞒,可知并非存心欺我” 他一拱手道:“我输了便是输了,无话可说,这什长,你来做便是,我绝不会再争!” 黑夫之所以道明真相,一是接下来一个月朝夕相处,他那点秘密肯定瞒不过。其二,也是赌一赌东门豹的性情,果不其然,这莽夫,倒也有自己的傲气。 他便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爽快人!” 黑夫十分自来熟地走上前,拍着东门豹的肩膀道:“豹兄,在我看来,你我二人,论气力c武艺,实在是难分伯仲啊!” “难分伯仲?” 东门豹念叨着这两句话,气彻底消了,反倒有几分欢喜。 黑夫刚刚在县里出了名,年轻人们都在热议他的事迹,并视之为勇士。东门豹虽然也是本地佼佼者,却只是在他们东门里出名,出了那一亩三分地,谁还认识他? 此刻被县人称道的勇士黑夫说他二人“难分伯仲”,他岂能不喜? 要知道方才东门豹一味与黑夫较劲,正是想通过战胜黑夫来博取声名,他们这些闾中年轻人,最看重这点了,有时候为了一个名声,拿刀捅自己的都不在少数。如今虽然最终告负,却得到对方惺惺相惜的赞赏,东门豹还是很受用的。 黑夫趁热打铁道:“我还听说过一句俗语,叫做不打不相识,你我便权当今日是以掰腕会友,如何?” 东门豹被一阵夸后,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好!不打不相识!”说着也朝黑夫作揖。 既然是朋友了,那便一切好说了。 “还有一事。” 黑夫又对他道:“本什的伍长,不知你可愿担当?” 见东门豹面露迟疑,大概是不想屈居人下,黑夫便劝解道:“其实这什长c伍长,不过是芝麻粒大的小吏,且不是正式编制,只是临时更卒而已,算不上有高低之分。” 说着,黑夫便朝季婴使了个眼色。 季婴虽然不喜欢东门豹,但却很听黑夫的话,知道他肯定有自己的考虑,便带头起哄道:“是啊,吾等八人皆是士伍,哪有资格做伍长,依我看来,黑夫c豹乃是本什爵位c武艺最高的人,他们做军吏,真是再合适不过!汝等说是不是?” “没错。”其余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这下东门豹有些骑虎难下,半响后才勉勉强强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做一个月的伍长” “一言为定!你我便共同协力!” 黑夫笑着与其击掌为约,暗道自己的策略果然成了。 他早就想好了,这一个月更役可不容易熬过,黑夫对外要小心那宾百将的报复,对内便想将一切控制在手里,所以才争这什长当。俗话说得好,宁为鸡口不为牛后,黑夫现在的地位,“牛”那是可望不可及,但眼下这“鸡口”,是却志在必得! 东门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虽然蛮横,但以其处世为人看,却是个这时代典型的直率汉子,只要待之以诚,再与之倾心结交,却也不难降服。 他二人在这“惺惺相惜”,一直在墙边旁观的朝伯也松了口气,没打起来就好,他也不必冒着雨去告状。 但见二人已将什长c伍长的名额都瓜分了,朝伯作为服役多次的老前辈,便忍不住出口提醒道:“二位,这更卒的什长c伍长,可不是由吾等自己说了算啊。” 东门豹顿时不乐意了,他眼睛恶狠狠地扫了过来,骂道:“你个老匹夫,这么大年纪还是个士伍,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 “我”朝伯被怼了回来,憋得脸色发红。 黑夫则朝他直接走了过来,吓得朝伯战战兢兢,不料黑夫却行了一礼道: “多谢前辈提醒,黑夫第一次服役,对许多事情不甚清楚,今后一个月里,还要多向前辈请教啊,前辈之前可是说了的,会好好照应我这个小同乡。” 黑夫对什么样的人,都投其所好与其说话,对东门豹这类有点侠气的莽夫,就以力服之,以诚待之。对朝伯这类年纪稍大的,就以晚辈的姿态,摆出一副请教的口吻,与之攀谈,问这问那。 朝伯顿时大为受用,便将这做更卒的各种规矩,一五一十地说与黑夫听。 原来,什长c伍长虽然只是小小军吏,而且是暂时的,但也必须由有爵者担任。他们这个什只有东门豹和黑夫两名公士,什长伍长确实得从他们二人中选,但也得等明日两位百将同意才行 “负责更卒训练的,是宾百将还是陈百将?”黑夫问道。 “是陈百将,宾百将是管县卒的。”朝伯应道。 “这就没问题了。”黑夫顿时松了口气,这样一来,此事就稳了。 随后,他又问起了更卒到底要做些什么。 “上半月要演兵,下半月要去修城池,筑城铺桥修路” “演兵时,具体训练些什么?” 修桥铺路之类的事黑夫不懂,他关心的是,这时代的预备役们,到底训练什么?若是开弓射箭c骑马砍杀,对不起,他还真不会。 朝伯一笑,露出了发黄的牙齿道:“无他,主要是行伍队列。” “行伍队列?就这样?”黑夫眨了眨眼,差点没开怀大笑。 说句笑话,武警学院毕业的人,做梦都会踢正步的! 这些玩意,他前世,练了整整三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百万秦军成于斯 这一天,平旦才过,南门校场处,就响起了剧烈的鼓点声…… 黑夫立刻睁开了眼,他昨晚睡得并不舒服,这屋子,用一句诗来形容,那就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此外这狭小的空间里还有一股子霉味,更别提脚汗味了…… 这是他们昨夜的处境,直到后半夜雨停了,才勉强入睡,所以此时此刻,大家还在酣然睡梦中。 黑夫看了看窗外的蒙蒙光亮,起来穿戴好衣服,然后便从季婴、东门豹开始,逐一将室内众人叫醒。 “起了,二三子,快起了!” 东门豹大概是很讨厌被人喊,他一猛子坐了起来,凶巴巴地看了看黑夫,差点挥拳打了过来,而后才想起他是谁,改为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起身下榻。 季婴磨了磨牙翻了个身,被黑夫掀了被褥,才喊着冷起来。 其余人等也差不多,朝伯和彘、牡兄弟已经在找鞋履,可、不可二人也艰难起身。让黑夫诧异的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小陶在他叫之前就一轱辘翻起来,看来他也是醒得早。 最难叫的,还要数那个叫平的,推攮了无数次都嘟囔着不愿起,直到东门豹不耐烦,跳上去揪着他衣领大声斥骂,平才睡眼惺忪地醒来。 等众人出了门后,才发现昨夜小雨,今天却仍是个大晴天。 “待到午后,有得受的。”朝伯叹了口气,和干自家地里的农活不同,更卒们在服役时更喜欢阴天。 等来到校场之后,黑夫发现,他们这个什,居然是最早抵达的,而且人员整齐。其余各什的人,基本都层次不齐地陆续到来,哈欠连天,精神不振。不过,终究是没人敢偷懒不来,大家都知道,那会有怎样的代价…… 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时,硕大一个校场,一共十个屋子,上百人集合完毕。 不过这所谓的“集合”,真的只是站成一团而已,完全没有任何秩序。更卒们都是同县之人,甚至有同乡同里,沾亲带故的,见了面当然要打个招呼,走过来攀谈两句,问候下各自的家人,聊聊今年的收成,听说你又生了个胖小子…… 这番光景,黑夫都看在眼中,他本以为这里不少人都参加过更卒,往年受过训练,好歹会有些秩序,但现实却令他大跌眼镜。 朝伯也摇头不已,显然是对这些年轻人的表现很看不顺眼,他对黑夫说道:“有爵的人、老卒,大多在前两天被本郡太守征召去戍守边境了,故而来的大多是新卒士伍。” “原来如此。”黑夫了然,这大概就是昨天在食肆里那两个客商说的,因为秦王伐燕,北攻南守,秦楚边境需要提防戍守,所以留下来的,大多数二十上下的新卒,所以军事素养普遍不高。 总之,虽然没有人大声喧哗,但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秩序十分散漫,校场上乱麻似的。 最后让众人安静下来的,是一声刺耳的金鸣…… “咚!”铜椎击打在钟上,发出了巨响,所有人都停止了攀谈,看向了校场前方的小土台。那里已经金、鼓俱备,县卒们手持戈矛,小跑地出来站成一排,昂首挺胸。虽然在黑夫眼里,他们的队列也算不上整齐,但比散漫的更卒强太多。 这时候,两名身披绘彩甲衣的百将也登上了土台,黑夫踮起脚,却见昨日找他们麻烦的宾百将站在右边,陈百将则站在左边。整个过程里,二人没有半句交谈,完全是冷冰冰的执行公务,可见关系之差。 陈百将负责训练更卒,他见时辰差不多了,便上前一步,轻咳一声,说起话来…… “今秋收已毕,安陆大丰。吾等奉县令、县尉之命,征召二三子在此集结,以为更卒,半月演兵,半月劳役……” “为何演兵?古人云,夫人常死其所不能,败其所不便。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这陈百将不愧是读过书,从学室毕业的,说话也文绉绉的,时不时还能蹦出几句“古人云”来。只是宾百将却在一旁满脸不屑,校场内的士伍更卒们,也一脸茫然,毕竟两三百年前古人说的话,他们这些下里巴人是不会懂的。 东门豹等人同样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黑夫只得小声解释说,陈百将在讲为何要让更卒们训练,是因为若不加整训就驱赶他们上战场的话,肯定会导致“覆军杀将”的大败,是在送他们去送死。 “就是平时多流汗,打仗少流血……这下汝等可懂了?”黑夫低声对东门豹和季婴说道。 “原来如此!”二人恍然大悟,东门豹低声骂道:“如此简单的事,说那么复杂作甚,黑夫,还不如你上去呢!”他现在对黑夫,又多了一层佩服。 “我一个区区公士,哪有资格。”黑夫一笑,心里却想起一件事来。 他听说,春秋时期的贵族,会利用一年四季狩猎来训练领地民众,那大概就是日常训练的起源。 经过数百年发展,如今的秦国,这已经成了一项律法保证的制度。试想,安陆县每个月百余更卒受训,春夏秋三季更能达到两三百。一年下来就是两千,整个南郡十八个县,就有近四万人,秦国有二十多个郡,那就是近百万人…… 算下来,黑夫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这下总算知道,秦国是怎么怼赢长平四十五万赵军,又如何调用二十万、六十万大军灭楚的了。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战无不胜的百万秦军,就是由他这样蝼蚁般微小的更卒、士伍组成的啊! 这时候,陈百将的训话也接近尾声,他说更卒们虽然还不算正式的军人,但也要受军纪管制!有偷奸耍滑,不听命令者,惩罚极其严酷!而后又声明了上半个月”演兵“的具体内容。 “吴子曰,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每变皆习,乃授其兵……这便是更卒所需训练的,至于武艺、兵刃,待到汝等服正卒、戍卒之役时,再到军中修习!” 此言一出,黑夫顿时松了口气,除了耍一手短剑匕首外,他对这时代的兵器还真的一窍不通,更别说弓箭了。 反过来,那些行走坐立、左右前后,是到了两千多年后的现代军队里,也强调训练的东西。中国更是对此乐之不疲,都玩出花样来了,经历过军训的高中生、大学生都懂的,更别说他一警官学院毕业的人了。 最后,陈百将才讲到了今日的关键:“用兵之法,教戒为先;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本百将之职责,便要负责教授汝等百人!百人分为十什,什伍虽小,亦不可无首,今日当选定什长、伍长!” 他瞅了一眼乱糟糟站成一团的更卒们,皱起眉头,对县卒下令道:“让众人按照各屋顺序,分开站立!” 县卒们便过来五吆六,在校场上划定了十块区域,安排众人以所住屋舍为单位,分开站立。看似简单的工作,却整整花了一刻钟,十个什终于分开了,他们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被安上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的序号。 黑夫他们这一什,就是“癸什”。 “有爵者,愿为什长、伍长者,出列!” 听闻此言,黑夫对东门豹点了点头,二人一同出列,只是黑夫迈出了两步,东门豹则停在他背后一步。 两名百将走下土台,按照顺序巡查各什,一名文吏跟在他们背后,清点每个什的人数,以及什长、伍长的姓名。 等他们走到癸什时,陈百将一眼便看到了黑夫,露出了笑:“癸什只有两个有爵者?” 面对这个“救命恩人”,黑夫恭恭敬敬地说道:“敢告于百将,只有黑夫与豹二人是公士,其余八人,皆为士伍。” “你二人,谁为什长,谁为伍长啊?” 东门豹主动回答道:“黑夫为什长,小人为伍长。” “善,大善。”陈百将很是高兴,眼看就要让身边的文吏记下。 然而就在这时,一旁却响起了宾百将轻蔑的声音。 “这黑夫只是第一次服役的更卒,顶多有点匹夫之勇罢了,也能做什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什长黑夫 “这黑夫只是第一次服役的更卒,顶多有点匹夫之勇罢了,也能做什长!?” 眼看黑夫就要被任命为什长,那位宾百将却踱步过来,发出了质疑。 陈百将一向与宾百将不合,便翻了翻白眼道:“宾百将,律令只说,更卒徭役之什c伍之吏,必由有爵者担任,可没管其是第几次服役。我看黑夫不仅是受官寺褒奖的公士,还有些本领,颇得众望,让他来做什长,有何不妥?” 宾百将反唇相讥:“刚才陈百将说过,练兵之法,讲究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每变皆习。” 他指着黑夫,不屑地说道:“以这些,这匹夫可懂得?依我看,这僻壤里民,怕是连左右都分不清!” “不分左右”,是这时代城里人讽刺一生很少离开乡村的农人的话。当然不是真的左右不分,而是左边右边要考虑一下才知道是哪边,平常说话,也是“往旁边挪挪”,很少涉及左右关系。 若觉得不可思议,只要回想一下小时候第一节体育课分清向左转向右转何等艰难,就能理解了。而这种迟疑在战场,无疑是致命的,所以分清左右,便是更卒训练的基础课程。 黑夫也不气恼,等宾百将说完后,才笑着回答。 “小人虽然愚笨,但这左右,还是分得清的” 他朝两位百将作揖,一脸憨厚地说道:“因为我从小与旁人不同,是左利手,以左手持箸,以左手挥镰,故而对左右区分印象深刻。昨日在官寺讯狱时,我也是说出了左手持刃与贼人搏斗的事实,才证明自己无罪。” 黑夫偷眼看了下陈百将,见他眼中满是鼓励,便大着胆子继续道:“倒是那个湖阳亭长,因为分不清左右,诬我用右手打了他,结果证词错漏百出” “哈哈哈,宾百将,这黑夫说的似有道理啊。”陈百将被这尖酸的话语逗乐了,他与宾百将芥蒂太深,凡是让对手不痛快的事,都能让陈百将欣喜。 “你!” 这无疑是在戳宾百将的痛处,宾百将顿时大怒,却又找不出理由责罚黑夫,只得斥道:“就算能分清左右,那行止分合等,你也能娴熟教予什中众人?” “敢告于宾百将,以种种,亡父在家时曾教导过我,他曾多次服役,还阵作战,当过伍长”黑夫眼珠一转,又祭出已死的便宜老爹,把凡是自己会的东西,都推到他头。 “再说了,纵然有些不熟识之处,本什中有位老行伍,也可以协助我。”他指向了事不关己的朝伯,吓得朝伯连忙出列下拜,山羊胡子微颤,心也颤。 陈百将颔首:“既然如此,让黑夫为癸什什长,并无不可啊,宾百将,你觉得呢?” 宾百将阴着脸道:“训练更卒本就是陈百将的职责,我哪有资格多嘴?只是陈百将在任命人选时可要考虑清楚了,更卒训练一旬十天之后,两位县尉将亲自来校场视察,让各什进行大比,考核行伍秩序,评选优劣。” 他冷笑道:“届时,这癸什若是得了个殿,陈百将可别忘了今日,是你力主让黑夫为什长的!到时候在县右尉面前,怕是要难堪了!” 原来,和后世各类企业的业绩考核类似,秦国也最喜欢玩考核。 比如一年结束时,郡县官吏的劳绩要对比考核,优者升,劣者贬。 甚至连乡c里一级,每年的四月c七月c十月c正月,都要举行耕牛评比大赛。根据各里养的牛的肥壮c力气,评出“最”优秀和“殿”差劲,优秀的奖励,差评的惩罚。 别以为不优不差就没事了,乡里的官吏还会量量牛的腰围,看看是不是比去年瘦了,若如此,养牛的人也要受罚。假如那几天你养的牛恰好坠入情网茶饭不思,就等着倒霉吧。 总之,考核,是秦国很喜欢的一套评比方式,没有比较,怎么会有竞争的积极性?没有竞争的动力,大秦如何一统天下?牛都要拉出来比,更别说人了,这更卒训练自然也有考核,称之为“旬日大比”。 比什么?当然是比谁的队列整齐,进退有序! “这”所以听宾百将提及此事,陈百将也露出了一丝犹豫。 黑夫看出了他的踌躇,便又道:“请两位百将放心,黑夫绝不会让癸什殿底。” “若是殿底,自然会罚你两甲!你从官寺领的那点赏金,只怕还不够罚!”宾百将又是一阵吓唬。 他本想让黑夫知难而退,不料,黑夫却又抬起头,自信满满地说道:“小人话还没说完,一旬后的大比,我非但不会殿底,还要让癸什为最,位列第一!” 众人默然,过了半响,还是宾百将的笑声在校场回荡: “哈哈哈哈,你这公士真会说笑,若癸什能夺魁,我便在这校场,做距跃三百,曲踊三百!” “一言为定!” 他是玩笑,黑夫却当了真,对他拱手道:“若癸什不能夺魁,我就绕着安陆县城,距跃曲踊一圈!” “黑夫兄弟,你当真有把握在旬日大比中得第一?” 到了“食时”,也就是吃早饭的时间,各什坐在各自的区域内,吃着县卒分发粟饭,季婴端着他的土碗在黑夫旁边蹲下,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有。”黑夫言简意赅,将注意力集中在碗里粗糙的饭食,接下来几天运动量会比较大,他必须吸收每一粒食物。 “可你只是第一次服役啊,如何与其他什做什长的行伍老卒相争”季婴扒拉着碗里的米粒,有些纠结,若是单打独斗,他是相信黑夫能力的,可这涉及到全什的人啊。 “个月在云梦泽湖阳亭,我也是生平第一次遇贼昨日在县狱,我也是第一次与人对薄公堂”黑夫放下手里两小截木棍,看着季婴道:“你莫非不信我?” “我当然信!”季婴不假思索地说道,经过这几日的事,他对黑夫佩服不已,已经唯其马首是瞻。 “那便勿要猜疑,听我的话,顺便”黑夫朝一旁沉默不语的袍泽们努努嘴:“帮我说服他们!” 于是,在吃完饭,打发季婴离开后,黑夫率先起身,朝一直沉默不语的众人作揖道:“适才是黑夫莽撞了。” “可不是太莽撞了么!”那个来自县城,喜欢赖床的平忍很久了,此刻便将憋很久的话吐诉而出: “百将是何许人也,吾等又是何许人也,岂能与之争执较劲?更别提旬日大比夺第一,我参加过三次服役,三次训练,从未得最,倒是有两次差点得了殿” 朝伯也叹息道:“什长哪里话,只是吾等皆是普通士伍,前来服役是迫不得已,只想着平平安安渡过这一个月。对吾等而言,大比夺魁,那是想都不敢想,只要别殿底受罚即可” 众人纷纷点头,唯独东门豹冷哼道:“皆是没志气的鼠辈!男子汉大丈夫,不做则已,做就要勇争第一。” 如此一来,大家的对此事的态度就清楚了,除了东门豹外,其余几人要么反对,要么不发表态度,随大流。 黑夫却只是静静听完后笑道:“与百将争执,的确是我冲动了,不过要在旬日大比中,为本什争夺第一,却绝非玩笑!” “不是玩笑?” “你还未死心?” 朝伯c平等人面面相觑,东门豹倒是大喜过望,起身道:“壮哉!我愿意与黑夫一起,夺得大比之最,让那宾百将无话可说,在校场距跃曲踊,此事之后,我当扬名县中!” 距跃曲踊,说白了,就是深蹲蛙跳,早在春秋之时,军中便以此锻炼或者惩罚士兵,说实话,黑夫是很期待能看到宾百将狼狈地在校场吃灰的。 可这件事,单独他们一对什长c伍长提倡可没用,黑夫要的,是大家都积极参与进来。 恰在此时,奉黑夫之命,故意去旁边绕了一圈的季婴回来了,并欣喜地告诉了大家一个好消息。 “二三子!” 季婴笑容满面,仿佛是有了一个大喜讯:“我去打听过了,但凡在旬日大比中得第一的什,每个人均有嘉奖!” “季婴你快说,是何嘉奖?” 一听有奖励,原本兴趣寥寥的众人立刻竖起了耳朵。 季婴故作神秘,让他们凑过来,才低声说道:“若能夺魁,全什之人,皆能免除明年更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军训开始 ”免除明年更役,还有这么好的事!?“ 没参加过几次服役的众人有些不敢相信,倒是朝伯点了点头,证实了这件事。 ”这是自然,每年在乡里评比耕牛,若是得了最,养牛的皂者也可以除一更,负责此事的田啬夫还可以得到一壶酒,十条肉干的赏赐。“ ”没错!“季婴补充道:”更卒旬日大比夺魁的赏赐,也是什长一壶酒,十条肉干!伍长半之!“ 黑夫乘机道:”若吾等得了第一,我可以将赏赐我的酒和肉干分予二三子!“ ”酒……“彘和牡两兄弟眼睛立刻就绿了。 ”肉干。“可、不可、小陶三人也同时咽了下口水,果然,一提这两样东西,家境贫寒的众人哈喇子都流下来了。 眼看众人已经有参与进来的动力,那个平却又嘿然道:”谈何容易,这可是要在十个什里争第一啊。“ ”黑夫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我有信心带二三子得最!“ 见时机成熟,黑夫发出了他的承诺:”此事即便不成,对二三子也无任何损失,若成,则皆可得利,何乐而不为?我所求者,只是接下来这些天,二三子能听命于我!“ 黑夫朝东门豹作揖:”希望伍长能尽力协助。“ 他又朝朝伯行礼:”也望朝伯能知无不言!“ “我当尽全力助黑夫!”东门豹是个勇锐汉子,就算黑夫不提,他也会主动与他人竞争的。 “我亦然。”季婴第二个加入进来。 “也罢也罢,反正这几日终归要训练,那便听什长的。”朝伯对黑夫的敬老态度还是很受用的,索性也加入进来。 而后,小陶、彘、牡也陆续表态加入,可、不可两兄弟是随大流的,连最消极的平也少数服从多数,被迫同意,这样一来,癸什便全员同意,全力以赴争取旬日大比的第一。 “接下来几日,吾等当同心协力……” 黑夫还欲多说几句,激励一下己方士气,不料,昨天那个带他们去住处的县卒“照”却小跑过来,说是陈百将点名要见他。 …… 陈百将此刻已与宾百将分开,正在校场边一棵大桑树的背面等待黑夫,他不停地在原地踱步,显然是有些焦虑,等黑夫走到跟前,陈百将抬起头,第一句话就是十分不快的语气。 “黑夫,你这是何意!?” 黑夫拱手道:”今日是小人莽撞了,但陈百将,这却是一个让宾百将颜面扫地的大好机会啊!” ”且慢,你说,此事能让宾百将颜面扫地?“陈百将面露疑惑。 黑夫露出了笑:”从宾百将与我计较此事时起,他就输了!“ 陈百将一愣:”何意?“ “其一,宾百将好歹是一位不更爵位的百将,却与我一个区区公士更卒计较,此事不管输赢,传出去对他已是大为不利。” “其二,我若是被评为最佳,宾百将就要绕着校场距跃三百,曲踊三百,必会遭到全县人嘲笑,从此威信扫地,难以在校场立足,岂不妙哉?” 陈百将有些惊讶地看着黑夫:“你竟想得如此之深远。” 仔细想想也对,若黑夫得了第一,自己的对头宾百将肯定要折损面子,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若他没得第一,其实也与自己无关,这场闹剧,自己就应该事不关己地看戏啊! 这么一想,陈百将心里舒坦多了,又道:“你就这么有把握赢得第一?” “小人确实受过家父训练,约束什伍应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是……” 黑夫抬起头:“只是不知一旬后,是哪位县尉来评比?“ 陈百将摸着颔下小胡子道:“是右尉与左尉一同前来,一同评比,最终定夺在于右尉。” 他知道黑夫什么意思,又补充道:“不过,届时还有令吏在场记录,所以两位县尉不会徇私,而会按照各什表现评比,这样一来,县左尉当然不可能挟私报复,但你也休要指望县右尉会故意偏向你……” “不敢。”黑夫道:”只要点评公平,不要被左尉、宾百将左右即可。” 末了,他又深深作揖,动情地说道:”只是还望百将在右尉面前,多美言几句,我因湖阳亭长一案,与宾百将结仇,县左尉恐怕也因此敌视我,往后小人只能仰仗陈百将和右尉庇护了。” 这是主动投效了,陈百将对黑夫的机灵透彻感到惊讶,这真的是一个17岁第一次来县城的农家青年? 不过陈百将没有再深究,此时此刻,他只是把黑夫当成了一把刺向宾百将的剑。 “你明白便好。” 殊不知,黑夫其实有自己的打算。 在返回行伍的途中,黑夫暗暗想道:“从昨天被县卒按倒折辱起,我便明白了,就算我忍气吞声一个月,也会被宾百将百般刁难,一不小心就会受罚。反正该得罪的都得罪了,与其做个胆小鼠辈退缩不前,还不如激流勇进!“ 要充分利用两名百将,乃至于两位县尉的矛盾,若是做好了,说不定也有脱颖而出的机会! 更何况,对这件事,别人觉得他吹牛皮,可黑夫心里是有谱的。 他看向远处那些东一团西一团的更卒什伍,他们年龄老少混杂,个头高低不平,身材壮羸不一,状态松松垮垮。有手揣到袖中打哆嗦的,有抬头耸肩发呆的,有弯腰驼背咳嗽不止的,或左顾右盼,或抓耳挠腮。即使勉强站成一排,队形也歪歪扭扭。 这样的队列,让见惯了后世军队整齐秩序的他十分无语。 面对这样的对手,黑夫觉得,自己想输都难。 他好歹是警官学院的学生,队列练得炉火纯青,而且还在毕业前,去给某大学大一新生当过军训教官,很清楚如何把一支乌合之众,训练成方方正正走队列的标兵…… 虽然这时代士伍的文化素质远不如当代大学生,可更容易听话啊,身体素质也更好些,虽然大多瘦巴巴的营养不良,但至少不会站在太阳下忽然晕死过去,吓教官个半死…… 而且,据说不听命令还能打呢! ”汝等就等着瞧好吧。“ 黑夫看了看身后自以为得计的陈百夫,还有远处对他不屑一顾的宾百夫,乃至于看他笑话的各什长、伍长们,露出了笑。 ”真正的军训,开始了!“ …… 秦王政二十二年十月三日,更役的第三天,“平旦”刚过,黑夫就起了。 秦国也有十二时辰,但与后世不同,它们都有自己的叫法,分别是: 鸡鸣(1点到3点),平旦(3点到5点),日出(5点到7点),食时(7点到9点),莫时(9点到11点),日中(11点到13点),日失(13点到15点),下市(15点到17点),舂日(17点到19点),牛羊入(19点到21点),黄昏(21点到23点),人定(23点到1点)。 黑夫起来后,外面的天才蒙蒙亮,他用外边水缸里的积水洗漱了一下,闭目吸气,压压腿,伸伸腰,活动了下筋骨,便开始复习起昨日下午学到的”行伍队列“来。 这时代的练兵之法,讲究”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所以昨天分完什伍后,陈百将便让各什长、伍长跟着几个县卒里的老行伍学习各种队列技巧,这些技巧,源于孙、吴二位兵法大家,大概分为以下几种: 坐而起之,就是后世军训中的蹲下与起立。 行而止之,就是行进与立定。 左而右之,就是向左转、向右转。 前而后之,就是前进与后退。 分而合之,顾名思义,就是队列聚拢和分散。 结而解之,就是集合与解散。 了解之后,黑夫不由感慨良多,他一直以为,后世部队里的基本队列训练是从西方照抄来的,谁曾料到,竟然能追溯到春秋战国啊! 不过黑夫他们只是更卒,距离上阵打仗还早,如今练习这些东西,主要还是为了七天后的旬日大比。十月十日,两名县尉就要来视察他们的训练成果了,时间十分紧迫。 好在,黑夫前世在学校里时,经历过无数次各类首长、领导检阅,有经验。 等黑夫练习了一刻钟后,太阳已经露出地平线,”日出“之时到了。他擦了擦汗,心里更加有谱。 看来这什长扮演的,差不多就是后世部队里班长的角色。他们有两个伍,十个人,站成一排。什长要站排头,手持一根细竹竿--到了战时,他举的就是一面小旗了,伍长则要站在队尾,监督有没有掉队的。 ”对我来说太简单了,但是对其他人而言,几天内学会并熟练运用,还是有点困难的。“ “什长,真是早啊。” 一回头,黑夫却发现,伍长东门豹已经抱着膀子,倚靠在门边观看许久了。 黑夫与他作揖见礼,东门豹过来伸了伸懒腰后,又看黑夫练了一会,便忍不住吐诉道:”什长倒是练得起劲,但我就是想不通,训练为何不从格斗射箭开始,而要练这毫无意义的队列,待到上阵打仗时,有个鸟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练队列有什么用?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为盟主“督公”……不对,是“吾坐菩提下”加更?,顺便求下推荐票) 听东门豹这么一说,黑夫顿时愣住了。 “打仗又不是踢着正步冲锋,整天练习队列,有个屁用啊!” 前世高中军训时,黑夫也曾发过这样的抱怨,直到年纪渐长,进入警官学院,真正地体验到军营生活,这种想法才慢慢消失。此时听东门豹提起,顿感熟悉。 “豹兄可曾上过战场?”他沉默良久,缓缓发问。 东门豹摇头道:“不曾,我三次服更役,却一直没被征召上阵。”看得出来,他对征战立功十分渴望。 这下黑夫放心了,他虽然也没上过战场,但前世耳渲目染,关于战争的纪录片也看了不少,肚子里的东西足够吹一吹了。 黑夫笑着招呼东门豹在一根木头上坐下,对他说道:“行军打仗,和单打独斗的比武大为不同。战场上,那可是数千人、数万人的大场面,势如潮水,哪怕个人武艺再高,在人潮中也是无所施展其技。四面八方皆是戈矛剑戟,乱箭如雨般下下来,平日格斗时的见招拆招,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见东门豹依然不信,黑夫就让他想象这么一个场景: 他们是一群武艺高强的游侠儿,就这么乱糟糟地上了战场,准备靠着自己的好勇斗狠来打仗。 这时候中军下达了缓缓前进的命令,用金鼓和旗号传达。结果游侠儿们却不知鼓旗,有的往前冲锋了,有的还一脸懵逼地留在原地。结果脱离大部队冲锋在前的,被对面的箭雨射了个透心凉;站在后面的则被军法官砍了脑袋;剩下那些一急想要往前走,却发现被自己人挡住了去路,如此一来,倒是将己方阵型搅乱了…… 哪怕最后和敌人交上手了,因为他们各自为战,也会被训练有素的敌军分割开来,一个人要同时跟几个、几十个人打,最后被剁成肉酱。即便幸存下来了,一盘散沙的他们面临的,很可能是轰隆驶来的驷马战车和疾驰而过的骑兵冲击。 恩,这些人,就叫做齐技击,当年齐闵王雇佣这群出身临淄市井的“武林高手”打仗,结果每战皆败,硬是把国力雄厚的齐国打得差点灭亡。 所以许多年前老荀子在点评诸国军队强弱时,把个人武艺最强的齐技击列为最差劲的军队,是亡国之师。 场景脑补完后,东门豹不由满头大汗,他想象中上了战场就能靠着自己的勇武砍瓜切菜般斩十几个人头,原来没这么容易? 黑夫又笑道:“故而,兵何以为胜?以治为胜!良好的纪律,是乌合之众与精锐之师的区别。而这些行伍队列的训练,正是孙武、吴起两位兵法大家苦心钻研出来的,你可知道这两位是何许人?” 东门豹摇了摇头,这两人虽然曾经在楚地大名鼎鼎,但时过境迁,年代太过久远,一般的乡野小民哪能知道。黑夫只得又给他科普了下孙、吴的事迹…… “世人常说,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现在你知道,这两位多厉害了吧!” “孙吴真乃英雄也!只恨不能效命于其麾下!”东门豹睁大了眼睛,显然还沉浸在孙子斩杀吴王宠妃、以数万之众转战千里力挫楚国;吴起杀妻求将、镇守西河、最后入楚变法死于乱箭的故事中。 黑夫道:“当年吴起正是以训练精良的魏武卒,大败秦国,直到后来,秦国也将吴起练兵的法子用于军中。这些训练看似乏味,但当练成之日,若几百人、几千人都能做到吴起所说的坐卧有矩,行军整齐,进退有序,左右偏师像手臂一样听从中军指挥,各自为阵也能独立作战。那样的话,就是投之所往,天下莫当的锐士了!” “黑夫知道的真多!”东门豹赞叹不已,如果说第一天掰手腕他只是口服而心不服,那么经过刚才一番话,他真是对黑夫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但他又面露疑色:“黑夫,你只是第一次服役,也没上过战场,为何知道这些。” “这个……其实都是我的亡父告诉我的,他上过许多次战场。”黑夫又将便宜老爹拎出来挡枪。 “真是岂有此理!” 东门豹愤愤不平地捶着自己大腿道:“黑夫有位好父亲,将战场上所见所闻悉数传授与你。我那父亲也没少被征召作战,可每次打完仗回家,都只会阴着脸,一言不发地四处寻酒喝,喝完就死命打我!最后他倒是醉酒后失足掉河里淹死了一了百了,却硬是将好端端的一个中人之家,弄得穷困潦倒!” 看来,这个莽撞冲动的东门豹也有自己的故事,但黑夫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深究。 “什长……伍长……” 结结巴巴的话语响起,一回头,却是小陶也起了,黑夫向他问好,换来小陶憨厚的笑,这孩子是典型的农家小青年,朴实而忠厚,就是有点胆小。 这时候太阳完全升起,东门豹一改方才对训练的不屑,主动去将其余几人统统叫醒,有了这煞星催促,众人起床的速度比昨天快多了。 黑夫微微颔首,看来自己除了季婴外,又多了个好帮手,于是便带着他们来到校场,宣布了自己的训练计划。 “今日训练,先从比个头,排队列开始!” 黑夫发现,秦国在律法上无微不至的强迫症,似乎没有传染到军队里来,军队的站队,不是根据身高,而是按照爵位、年龄排的,有爵位的站前,没爵位的站后,士伍里面,年纪大的站前,年纪小的站后。 这也就造成了一什的人站得高低不平,很影响观瞻。 黑夫昨日已经小心翼翼地问过陈百将,调整队列排序方式,不算违反军规吧?陈百将则说按照爵位排列是法律规定,但按年龄排只是约定俗成,并没有写到军规律令里去。反正他们什里只有两个公士,一个居前一个殿后,其余人等,黑夫可以随意安排。 于是黑夫就大着胆子,开始调整队列了。 “彘,你就站我身后……为何?自然是因为你最矮,勿要难过,或许你多吃点肉,还能长个头。” “牡,我知道你想挨着堂兄,但你身高八尺,得站到后边,东门豹前面去。” “小陶……”找了一圈,黑夫发现小陶已经站到彘后面了,这小子,别看结巴木讷,其实还挺聪明的。 “季婴,没错说的就是你,勿要东张西望,好好站在小陶之后。” “朝伯,你平日里是按年龄站次位的,如今只能委屈一下,站中间了。” “平,可、不可,汝三人站在朝伯后面。” 如此一来,他们这个什的排序就是从低到高,顺眼多了。 调整好队列,也有轻度强迫症的黑夫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进入今日的第二个环节。 站! “学站立?” 才宣布训练内容,季婴就差点笑出声来:“黑夫兄弟,不就是站么?我三岁以后就会了,这还用学?……嘿你打我作甚?” 黑夫举起手里的竹棍,对着嬉皮笑脸的季婴抽了一下:“我话没说完前,不得插话,此外禁止在队列里说笑、打闹和左顾右盼。” 黑夫在头一天折服东门豹后,便建立起了威望,而且有言在先,他会严格对待此事,不听命令的,按照军规,初犯的打三下,再犯的打十下,第三次犯,什长可以“熟笞之”,也就是往死里打! 季婴见黑夫认真起来,便识趣地闭嘴。其他人看了看东门豹,发现他一反常态地听从于黑夫,自然不敢造次。 只听黑夫说道:“我听说过一句话,大丈夫立于世,要站得直,行得正!” 说着,他面朝众人,做出了一个标准的立定站立姿势,说道:“站似一棵松!像我,就是山顶上的直松!” 众人盯着黑夫,发现他的确站得笔直,好似青松般精神奕奕。 黑夫又指了指季婴等人歪歪斜斜的站相:“而汝等,则像半山腰凸出来的歪松!风一吹便摇摇晃晃,成何体统!“ 大家面面相觑,虽然不觉得这么站有什么不好的,但无人再有异议,在黑夫的示范和纠正下,开始重新学习站直…… “脚跟靠扰并齐,脚尖向外分开,对就是这样。” “两腿挺直并拢,小腹微收,挺胸,两肩要平,别一高一低的。” “两臂下垂伸直,手指并拢自然微曲,贴于裤缝……额不对,是下裳侧面。” “嗯,头要正,颈要直,口要闭,季婴,你别老是咧嘴对我笑!” “两眼向前平视,不可,你不知道什么是平视?来,你看着我的眼睛……” 于是,在整个上午朝食之前,其他什都开始跟着自己的什长、伍长开始了稀里糊涂乱七八糟的训练,整个校场呼喊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唯独黑夫他们的癸什呆立原地不动,开始站起军姿来。 宾百将也在土台上观看更卒训练,他手下一名屯长见状,说道:“百将,那黑夫所在的什呆立原地许久,或是在偷懒,下吏是否要过去申饬一番?” “不必了。” 宾百将摇了摇头,冷笑道: “他大概知道,练兵何等艰难了,这什长可不是好做的!任他折腾去罢!我明日要带县卒去云梦泽追剿盗贼,哪有时间管这等小事。就等着他在旬日大比当日,在所有人面前出丑!这之后,整个安陆县就能知道,所谓的擒贼壮士黑夫,不过是一个爱说大话的匹夫尔!到时候,我要骑着马走在前面,看他绕着安陆县城跳一整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不是冤家不聚首 (求推荐票) 其实不光在外人眼中,黑夫的这种训练方式是在自寻死路,在站了一天后,连癸什里也有了异样的声音…… 平家住县城,是个中人之家,平日里没怎么吃过苦,今日在烈日炎炎之下晒了半天,就为了学会站立,他坐在稻草榻上,揉着酸痛的脚,开始小声抱怨起来。 “这公士黑夫,果然是第一次服役啊,我看其余各什都练得热闹,唯独吾等呆立半响,朝伯是老行伍了,你说句话啊!” 朝伯默然不言,半响后才道:“黑夫的训练法子,的确与我过去十几次服役不大一样……” “正是如此!” 他的话得到了平的赞同,可、不可两兄弟也点了点头,他们都觉得,这种训练方式没什么用。 这些话在黑夫和东门豹推门而入后消失了,这两天里,曾经势如水火的二人倒是惺惺相惜,日渐亲密起来。 东门豹虽然个人武艺,气力都不错,但学习行伍规则却很慢,好在他是个不甘人后的,十分要强。所以黑夫还会在下午时给他开半个时辰小灶,毕竟作为伍长,绝不能有失。末了,在日落之前,二人还会对着树桩投一投匕首,聊以娱乐。 什长伍长联合起来后,一切反对的声音,都只敢暗地里嘟囔,不敢当面抱怨。 不过众人却不知道,这些话,都早已被捂着被子装睡的季婴听在耳中。 入夜前,黑夫去如厕时,季婴追上了他,向他吐露了自个装作睡觉时听到的抱怨。 “无妨,等再过两日,他们便知道今日训练的好处了。”黑夫笑了笑,不以为然,一个标准的站立,是行伍队列的基础,站都站不直,还谈什么其他复杂的动作呢? 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十月四日清晨,太阳再度升起。校场之上,黑夫他们这个什的人,已经大抵知道自己该站什么位置,不必像昨天一样如无头苍蝇一般绕来找去了。 此外,众人的站立也勉强符合标准,至少能做到不歪不斜,黑夫可不敢以前世警校的标准要求这些秦国士伍黔首。 于是整个上午的工作,便是学会在黑夫的带领下,做到同时蹲下、同时站立,这便是吴子兵法中的”坐而起之“。 打仗前,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排兵布阵;前沿部队上去作战后,预备队也要等待很久,有时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士兵们当然不可能像古装电视剧里一样傻乎乎地持刃站着,而是要“坐”,其实就是蹲着,这样能省点气力。 为了让动作看上去整齐划一,黑夫做了改良,将整个动作进行了分解。当听到“坐”时,大家不要一屁股蹲下,而是先一起右脚退半步,然后才下蹲身体,让脚跟支撑身体,“起”时亦然。 有了昨天站立的基础,待到朝食的时候,全什的人已基本能做到同时蹲下,同时起立了,谁若是坏了节奏,就会遭到无情的抽打。这下连老行伍朝伯也啧啧称奇,觉得黑夫的训练法子,的确比他过去的十几二十次训练快速多了。 不过,在其余什看来,黑夫他们这个什还是一早上啥都没干,就在原地起起蹲蹲,蹲蹲起起了…… 一时间,之前对黑夫扬言要夺魁感到不满的什长、伍长们都面露轻蔑之色,开始觉得黑夫只是个好夸海口,没有真本事。 黑夫他们隔壁的甲什,就在途经癸什的时候,突然起哄道:”这不是要得大比第一的癸什么?为何一早上在此处起起伏伏,难道是怕得走不动路了?“ 癸什众人遭到嘲笑,但大都敢怒不敢言。 “好胆!”唯独暴躁的东门豹勃然大怒,差点跳起来过去将那几个起哄的人打一顿,黑夫连忙死死拉住了他。 对面甲什的人,也被其什长训斥了一番,停止了戏谑的笑。 “方才真是得罪了。”对面甲什那个衣着得体的什长还主动走过来,和黑夫拱手作揖。只见他体型微胖,面色红润,这在普遍营养不良的更卒中是少见的。 这还是第一次与其他什的人交流,黑夫应道:“我乃癸什什长黑夫,不知君如何称呼……” “我乃是甲什什长,爵为上造,曾多次服役,也是个老行伍了。” 来者看似客气,可明显能感到他的傲然,毕竟爵位比黑夫高一级,年龄也大不少,而且看衣着打扮,尤其是那条腰间的鞶带,各种花纹,上面的铜兽口衔着还衔着一颗绿松石呢。 黑夫目测,光这条鞶带,起码就值七八百钱,比自己一身衣裳都贵。嗯,这家伙像个有钱人。 “我叫垣柏。”那人做了自我介绍。 “垣柏?”黑夫琢磨着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听到过,过了好一会,他才忽然想起来! 这个垣柏的名,前世的电视节目里好像提到过,不就是在军营里借给黑夫兄弟钱,而后拼命逼债,逼得他们写信回家求救的那个家伙么!不曾想,居然在这碰上了,那句话说的真对,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垣柏也不客套,随便寒暄了几句,就道明了来意。 “黑夫什长对癸什夺得大比第一,信心十足啊,莫非真的想让宾百将在校场上距跃曲踊?” 黑夫也不谦虚,笑道:“没把握的事,我不会说出口。” 垣柏嘿然,他自是不信,却依然和气地说道:“既然如此自信,不如顺便与我甲什较量一番,何如?” “甲什想与癸什较量一番?” 在听完垣柏的来意后,黑夫警惕起来,打量着这个看上去很有钱,满面红光的家伙。 “旬日大比,本来就是十个什在县尉面前做考核比较,还较量什么?” 垣柏摇了摇头,笑道:“我说的较量,是你我定下约定,若旬日大比中,癸什得第一当如何,癸什不得第一又当如何……” 黑夫有些明白了,不就是来约架的么,前世在警校时,也经常会有班级之间的对抗的比拼,输了要请客吃饭啥的…… 不过垣柏的胃口很大,他伸出一个手指道:“若癸什得第一,我给你一千钱,若癸什不得第一,你给我一千钱,何如?” 一千钱,刚好是黑夫擒获盗贼,从官寺处得来的赏钱,这个叫垣柏的家伙算得很精啊。 黑夫对自己的训练心里有谱,当然不会怕垣柏,只是欲擒故纵地露出犹豫之色,摇头道:“这不妥罢,我听说,秦律有言,士民赌博,可是要罚二甲的。” “这可不是赌博!” 垣柏连忙解释道:“你我又不是玩六博、对弈、投壶下注赌金,而是以金钱为奖赏,勉励对方训练,这是好事,岂能称之为赌?你若不信,我还能让官府的文吏来做见证,帮你我定契券!” “是这样?”黑夫笑呵呵地说道:“若如此的话,我倒是愿意一试,只是……” “只是什么?” 黑夫看了看垣柏腰间那价值不菲的腰带,笑道:“只是一千钱,太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重振士气 “嫌少?” 垣柏微微吃惊,他将黑夫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轻蔑地说道:“看黑夫的衣着,家中不似富裕,能拿出多少钱来?” “我钱确实不多。”黑夫笑道:“但我可以用自己为注啊,若是没能得第一,我可以亲自去给垣柏家做两年仆役,为你耕田种地,何如?” “两年仆役?”垣柏有些犹豫,不过这黑夫体格雄壮,应该是个干庄稼活的好把式,而且他出了名的勇猛,就算用来看家护院,也不亏啊。 于是垣柏便伸出四个指头道:“一言为定,若癸什不得第一,你要为我做两年仆役;若癸什真得了第一,我便给你4金!” “4金?” 黑夫笑了起来,说道:“垣柏欺负我不识数么,4金便是2304钱。据我所知,一个仆役一天的工钱,最低也有6钱,日夜不息劳作,两年下来,便是四千多钱!垣柏什长,你家租仆役的价钱,为何如此便宜?” 垣柏被拆穿了把戏,脸色通红,事到如今,他不加价的确有点说不过去,只好咬咬牙道:“好,若你得了第一,我便给你四千钱!” 四千钱,虽然不算多,但对于现在的黑夫而言,已是一笔巨款了,黑夫当即颔首:“一言为定!” “善!”垣柏也很开心,感觉自己占了大便宜,便道:“我这就去让县中一个相识的文吏来,为你我撰写契券,剖木为信,绝不反悔!” 说着,垣柏便回到甲什,给自己的下属们说了这件事,他是当做一个大笑话说的,那群人顿也时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个都嘲笑黑夫愚不可及,不自量力。 殊不知,黑夫在转过身后,心里也乐开了花,暗道:“缺什么来什么,我前几天还愁钱不够花呢!四千钱,便要到手了!” “什长,那垣柏与你说了什么?”这时候,黑夫什中其他九个人也走了过来。 等黑夫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听后,家住县城的平、可、不可三人顿时大惊失色,说道:“什长,你怕是上当了,那个垣柏,他家本是楚国时的商贾,十分富裕,常借债给给普通的士伍、公士,待收还时,必收重利。” 东门豹也面色沉重地说道:“我父还活着时,也曾向垣柏家借债,结果到还时,却多出了不少!” 黑夫点了点头,看来这垣柏家,就是依靠借债发家致富的啊,虽然秦国也在法律里禁止从质为债务担保,而且无法还清债务的人,可以用劳役偿还,但垣柏一家应该是很小心地游走在法律边缘。 他问道:“这样的人家,是如何做到上造的?” 东门豹道:“我记得那是今王四年的时候,秦国闹了饥荒,大王下令,说士伍缴纳1000石粮食,就可以得一级爵位。这垣柏家已是公士,便是在那时一口气缴纳了千石粮食,得到了上造爵位。” 那是秦国绝无仅有的一次以粮换爵,可惜黑夫没有赶上,就算赶上了他也没粮。一千石粮食,按照今年的粮价,相当于8万钱了,如此看来,这垣柏一家,还真挺富裕的。 这时候,其他人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平、可、不可等人忍不住埋怨了起来,看得出来,他们是怕黑夫将自己牵连进去。 黑夫却笑了起来:“二三子宽心,此事只是我与垣柏的私人契约,即便我输了,也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什中众人无涉。” 什中的朝伯等人这才松了口气,毕竟他们才认识黑夫没几天,完全没必要陪着他趟这趟浑水。 唯独季婴出于关心,急得都快上火了,在他看来,这件事简直就是黑夫自个往火坑里跳。他嘟囔道:“我这还有千余赏钱没花,到时候若是不能得第一,我便将这些钱都给垣柏,好歹能让黑夫兄弟少做几个月仆役。” 季婴虽然平日里看似不靠谱,但关键时刻却挺讲义气的,黑夫有些感动,拍了拍季婴道:“休要说丧气话,我相信,吾等定能夺魁!” 东门豹赞同道:“然也!休要说那些无用的,届时吾等一定要夺得第一,让垣柏,让甲什,让其他所有看不起吾等的更卒无话可说。” 然而,其他人依然是面面相觑,没有太大反应。 …… 到了这一日的下午,垣柏果然如他所说的一样,从县中请来了一个文吏,外加陈百将为二人做见证,撰写契券,剖木为信。 一半的契券被交到了黑夫手中,只见上面写道: “廿一年十月戊子,县百将陈,文吏某等爰书:云梦乡公士黑夫自言谒,旬日后更卒大比,若不能得最,愿为上造垣柏之仆役,为其耕田服役两年。上造垣柏亦自言谒,若公士黑夫得最,愿以钱四千予黑夫……” 这之后,就是他们二人自己签上去的名。 至此,这件事不但已经闹得所有更卒都知道,更是板上钉钉,有了律法保障,若是事后有人反悔,另一方就可以上告到县狱,让令吏强制执行了,相当于后世的私人合约,并有公证人。 所有人都觉得这黑夫真是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不但跟宾百将较劲,如今又签了这看上去必输的契约,黑夫走在路上,满校场的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 经过这件事后,黑夫虽然嘴上依然说的轻松,但也开始不知不觉,加紧了对本什众人的训练。 但要让一群几乎没有任何教育经历的农家子弟学会停止间转法,第一时间分清向左转、向右转谈何容易?而向后转时,也总有人转错方向,看上去十分混乱。 还是经验老道的朝伯帮他想了个法子,让大家把左脚的履脱掉,只右脚穿着,这样一来,果然犯错的次数少了。 而且秦国军队训练不比后世军训,是可以打的,但凡弄错,黑夫就毫不留情地一棍子下去!算下来,县城的三个人,平、可、不可,还有有些木讷的牡是被打得最多的。 倒是那个话少的小陶再度让黑夫刮目相看,居然是队伍里最少犯错的一个,他忍不住夸奖了几句。 但即便如此,整体进度依然不快,十月四日下午和十月五日一整个早晨,他们的训练一直停滞不前。加上种种担忧、高强度训练的劳累、对黑夫与众不同训练方式的不解。除了东门豹依然斗志昂扬,小陶默默领会,季婴也勉强坚持外,癸什众人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这样下去不行啊……”吃饭的时候,季婴向黑夫说了他的担忧。 黑夫点了点头,他知道,光靠免除明年更役,那一壶酒,十根肉干的赏赐,以及训练时的各种惩罚,已不足以让意志薄弱的众人坚持到最后。而被人瞧不起惯了的众人,也对其他各什的冷嘲热讽无动于衷,他需要给他们更大的刺激。 于是这天下午,黑夫便去请求陈百将,让癸什抽点时间出来,修葺一下漏雨的屋完这些后,黑夫抬起头,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待大比结束,若癸什得最,除了县尉赏赐的肉、酒外,那四千钱,黑夫也绝不会一人独吞,当与二三子分金!” 话音刚落,癸什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最后一天 秦王政二十二年十月九日,距离旬日大比只有一天时间了,安陆县南门校场,甲什的什长垣柏焦躁不安。 他那一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过去刺激黑夫,若黑夫畏惧拒绝,正好可以嘲笑一番。 孰料,这个乡下来的蠢人竟然一口答应下来!还约定了那么大的一个赌约!这下好面子的垣柏就没了退路,只得接招。 但事后想想,他依然觉得自己肯定能赢,在他看来,黑夫,这个初次服役的17岁更卒,就能带着全什勇夺考核第一?垣柏可一点都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 他已经打算好了,只要这黑夫得不了第一,就会颜面扫地,还要去自家白干两年仆役佃农,自己可得好好压榨压榨他。 当时的癸什,在训练上的确是停滞不前,而且士气低迷,可垣柏万万没有料到,短短四五天里,癸什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是训练进度上,不同于头几天在原地呆呆站立、蹲下、左转右转。到了十月六日,癸什众人终于开始在校场上走动,进行“行而止之”的练习,他们的练习方式依然是那么的与众不同:那些人都是左脚不穿履,一高一低地走着,别提多滑稽了。 这滑稽的场景,惹得甲什众人大笑不止,可到了十月七日那天,他们却笑不出来了…… 原来,依靠前几天打下的良好的基础,经过一天的练习,癸什众人已经能不用脱掉左边的履,也能迈对左右脚了——一旦有人迈错,跟在后面的伍长东门豹就会上前,用手里的竹棍狠狠抽一下! 什长黑夫则举着一根粗竹竿走在最前,一边走,还一边喊着“左右左,左右左”,后面的人就跟着他的脚步迈进,嘴里也喊着同样的话语。 到了第八天,癸什的行进队列变得更加规整,他们已经能在慢跑中呼喊着左右左,保持同一节奏迈进,每个人都像是蜈蚣的左右足一般移动,看上去十分规整。 当黑夫高喊停的时候,众人也会齐齐停下,齐齐抬起右脚,重重踩到地上,那齐刷刷的跺脚声,让垣柏心惊胆战。 他当然不知道,癸什众人之所以能维持高昂的士气,多亏了他的那四千钱,被黑夫当做画饼摆在众人面前。在得到黑夫“分金”的承诺后,即便是训练最消极的平、可、不可三人,也开始努力跟上队伍节奏。 以利驱之,以义结之,以恩推之,以法威之……黑夫巧妙运动了这几种方法,在季婴、东门豹二人的协助下,便将原本如一盘散沙的整个什都凝聚在了一起。 “这样下去,癸什说不定真能得第一……”垣柏开始慌了,他家虽然富裕,但四千钱毕竟不是小数目。 “什长,我倒是有个主意。” 甲什的伍长凑了过来,在垣柏耳边说道:“我与癸什的小陶是同乡同里人,此子是个结巴,家中贫寒,为人也懦弱可欺,只要稍加威胁,再许诺他一点钱,让他在旬日大比时故意掉队,癸什便得不了第一了!” “如此甚好!”垣柏眼前一亮,让甲什伍长快些想办法将小陶找来。 于是,在这一天的食时,独自一人去如厕的小陶,便被甲什的垣柏、伍长等三四人堵在了溷轩外…… …… 和甲什伍长说的一样,小陶是个瘦削矮小的青年,被众人逼在墙角瑟瑟发抖,垣柏笑眯眯地上前,开始对他威逼利诱…… “我……我……” 在垣柏道明来意后,小陶脸色涨红,几欲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害怕。 “你就拿着罢!” 垣柏将装着一百钱的布袋硬塞到小陶手中,揽着他的肩膀承诺道:“你若能如我所说,在明日大比时故意摔倒、掉队,事成之后,我会再给你一百钱!” 甲什伍长也捏着拳头威胁道:“不然的话,等回到乡里,有你的好果子吃!” 小陶眼中满是惊恐,茫然无措地看着手里那捧钱。 他家境贫寒,母亲得了疠病,被邻居们捉到乡里,判了定杀,淹死在河边。他父亲是个懦弱无能的,对这件事没敢说半个不字,家里的兄弟姐妹也早已嫁人的嫁人,分家的分家,没人管他。 一年到头,小陶就得和弯腰驼背的父亲忙碌家里那不到百亩的薄田,只求有点收成维生。算起来,从小到大,小陶手里还真没有过这么多钱! 他双手颤抖着打开钱袋,看着里面那一枚枚圆润中方的半两钱,它们满是诱人的金属光泽,层层叠叠挤在一起,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垣柏看着小陶,胡须下露出了得志的笑。他觉得,此子已经掉进钱眼里去了,这件事能成。纵然黑夫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将癸什带得秩序严明,但外表再漂亮的橘子,也会从内部生出腐朽来。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垣柏的意料之外。 “但,什长……待我……不薄。” 小陶张了张嘴,喃喃说出这句话后,突然高高举起钱袋,将那些钱一枚不剩地,统统扔到了地上! “哗啦!” 满地铜钱落下,像是下了一阵金钱雨。 “你……”垣柏惊讶地后退了半步。 小陶的脸抬了起来,这时候垣柏等人才发现,他那涨红的脸,并非是兴奋,而是屈辱;颤抖的手,并非是害怕,而是愤怒! 来自云梦乡的腼腆青年就这么屈辱而愤怒地,结结巴巴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汝等……休要……小看,小看于我!” 在垣柏等人震惊的目光中,小陶抬起头,昂起胸,就像黑夫教他们的那样,以弱小躯干,站成了一棵笔直的青松! “我……我……我绝不会……背叛……什长!” “你这小竖子!不识好歹!”垣柏等人大怒,举拳欲打! 小陶虽然口头十分硬朗,可还是有些怕,他紧紧闭上了眼睛,护住了头。 可等了半天,垣柏的拳头,却没有落下来。 等小陶睁开眼,却发现垣柏的手腕,被一支粗壮的大手死死捏住,正是癸什个子最高,体魄最壮的大汉牡,他此刻正横眉冷目地瞪着垣柏。 而甲什其余三人,也被赶来的季婴、彘二人拦住。 黑夫出现在他们身后,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短剑,一边冷笑着说道:“垣柏什长,你这是何意?明的不行,就想来阴的?要知道,你这是私斗,是不直,若是被官寺得知,是要定罪的!” “误会,误会……”垣柏的手都要被捏碎了,面容扭曲地求起饶来。 黑夫也不想将事闹大,挥了挥手,让牡放开了垣柏。 “垣柏什长慢走,明日大比之后,千万别忘了你我的约定!“黑夫看着这几人狼狈而逃的身影,朝他们挥手。 末了,他才转过身来,看着垂首不语的小陶,久久不发一言。 “什长……我……” 直到小陶抬起头,试图解释时,黑夫才露出了欣慰的笑,重重拍着他的肩膀道:“好样的!” …… “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叫上我,若当时我在,一定要卸下那垣柏一条胳膊!” 等众人回到校场,东门豹才知道发生了何事,顿时大呼遗憾,捋着袖子就要去甲什找垣柏的麻烦。 “你若将他打坏了,明日吾等得了第一,上哪找四千钱去?” 黑夫连忙按住他,方才,是机灵的季婴发现甲什的人堵住了小陶,立刻就来告知了他。黑夫是故意不带东门豹去的,这莽夫下手不知轻重,谁知道他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值得称道的是,小陶最终顶住了威逼利诱,让黑夫刮目相看,回来的路上,黑夫一直在夸这个乡下来的结巴小青年,说他不畏强暴,是威武不能屈的好男儿,说得腼腆的小陶面红耳赤。 不过这件事也为黑夫敲响了警钟,他决定在接下来一天里,抓紧训练,决不让任何人单独离队,让别人有可乘之机。 经过这些天的训练,癸什的行伍队列有了极大的进步,虽然原地向左转向右转依然有些生涩,时不时还出个错。但站立姿势、队伍行进、蹲下起立、跨立后转,已经达到了黑夫要求的标准,虽然放到后世大学军训里,肯定会垫底,但放在更卒各什乱七八糟的步伐里,已经是鹤立鸡群了。 对于明日力拔头筹,黑夫更有信心! 但还不够,这一天日暮之前,在其他什都结束训练各自去吃饭后,黑夫却又将癸什众人集合到一起,看着他们老少不一的面庞,所有人都站得笔直,眼睛看着他们的什长。 此时此刻,黑夫感慨良多,仿佛真的回到了前世军训最后一天,检阅前的场景。 他默然良久后,缓缓说道: “今日,是大比前最后一天,最后一次训练,不论是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汝等已娴熟于心,再复习已无大用。但在此,我还要教会汝等,最后一样东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旬日演兵 十月四日时,宾百将率一屯县卒去云梦泽追剿盗贼,但搜寻数日后依然一无所获,直到旬日演兵当天早晨,他才气呼呼地回到校场。 回来以后,宾百将便感觉到一丝不对劲:那些这几日留在校场的县卒,远远看见他,竟然敢窃窃私语,而自己的对头陈百将,更是似笑非笑。 最后还是他的一个亲信凑到耳边私语几句,宾百将才知道了事情原委。 “此言当真?” 他满脸的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呢?自己走的时候,那黑夫所带的癸什还只会在原地站站蹲蹲,毫无进度,怎么几天以后,就变成众人口中的“秩序井然”了? 不过这时候宾百将再去寻究缘由已经来不及了,食时刚过,安陆县的两位县尉已到门外 远远的,在校场外迎接的宾百将和陈百将便看见,有一辆两马架辕的战车缓缓驶来,车上站着两位军吏,他们身穿齐膝长襦,外披带彩色背带和彩色花边的前胸甲,下穿长绔,足登翘尖履,头戴双版长冠。 来者正是安陆县的两尉,二人并肩站立,下车后相互谦让了一番,最后联袂步入校场。 县右尉是正官,名为杜弦,乃是秦国关中人士,是三年前调到安陆的,长了一副典型的关中方脸,唇上两撇浓须,说话时一口秦腔,与本地的楚音格格不入。 县左尉是副官,名为郧满,是安陆本地人。郧氏家世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四五百年前的诸侯郧子国,在楚国统治那几百年,郧氏也世代担任当地大夫。直到秦国占领江汉,郧氏部分随楚王东迁,部分留了下来,成为当地最大的地方势力。郧满的胡须比较稀疏,眼睛细长,很和蔼地用本地方言与校场诸吏打着招呼。 二人笑容满脸,看上去十分亲密,但只有宾百将c陈百将这些亲信才知道,两位县尉虽然表面上不争不斗,可暗地里一直在较劲。 可以这么说,右尉杜弦因为是外来的官吏,倾向于培养外地人c当地庶民,亦或是郡学室里调过来的人才,比如陈百将。左尉郧满代表了当地的势力,喜欢提携宾百将c湖阳亭长等沾亲带故者。 但无论二人的出身c性格差异如何大,平日里积累的矛盾多么大,他们依然在秦国律法下共事,至今没有撕破过脸,反倒是宾百将c陈百将等手下亲信斗得不亦乐乎。 杜弦和郧满就这么联袂进入校场,在土台上就坐,杜弦在主座,郧满在副座,仍未停下话头。 作为本地军事长官,他们除了今日的天气,谈论更多的,当然是关于秦国近来的军事行动了。 “左尉可看到今早邮人从郡里送达的捷报了?“杜弦浓须下满是笑容。 “下吏看到了。”郧满也摆出一副下吏姿态,笑道:“前几日才得知大王兴兵伐燕,不曾想,这么快就有了战果!” “这是自然。”杜弦摸着胡须道:“毕竟是驷车庶长王老将军为主帅,燕c代皆是其手下败将,虽发兵阻拦王师,却如挡车的螳螂一般,被王老将军在易水之畔轻易击溃。” 郧满颔首不已:“虽然捷报今日才送到,但那一战已是去年九月中的事。如今王老将军恐怕已攻克燕国下都,进围蓟城了!燕国大势去矣。” “哈哈哈,然也,燕国人如今能依仗的,就只剩下严冬了。想来再过两三个月,待到开春时,你我便能收到燕国灭亡,燕王及太子丹授首的捷报了,不过” 杜弦话音一转,沉下脸道:“王老将军破燕虽是好事,但与南郡,与我安陆县关系不大。郡尉在书信中还提及,近来楚国蠢蠢欲动,有发兵滋扰边境之势,故而月初时调拨各县老卒去边境关隘防御,安陆县邻近楚国,不可不防。” 郧满压低声音道:“依右尉看来,今年内,秦楚会不会交战?” “小打会有,楚国一向是合纵之首,时不时就得发兵敲打一番。不过大打恐怕不会。” 杜弦指了指北方,笑道:“别忘了,北方的魏国还在呢!” 郧满看似松了口气:“如此看来,你我还能有几年清净日子。” “不错不错,大王已灭韩赵,燕国也指日可下,迟早有一天是会发大兵伐楚的,吾等届时必然要率军参战,还是努力清剿盗贼,训练卒伍,耐心等待罢。” “哈哈哈,右尉言之有理,只是不知到时候,右尉还在不在安陆。” 杜弦面色一僵,随即也哈哈大笑起来。 二人相视而笑,可眼睛却没有丝毫笑意,各有所思。 杜弦处处都在显示自己作为主官的消息灵通,郧满则不与之正面对抗,到最后才怼一句“不知到时候右尉还在不在安陆”。因为他听闻,郡上有意调杜弦到鄢县任职,如此一来,这个压了他三年的关中老吏就要滚蛋了,很可能会错过一场灭国战争。 二人都有自己的依仗,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所以三年来势均力敌,谁都不敢彻底翻脸。 他们聊天的这会,两名百将已经把这个月训练的更卒都拉上来了,在校场上站得黑压压的。 两名县尉这才停下话头,右尉杜弦对陈百将点了点头道:“开始吧!” 陈百将应诺,下令击鼓,鼓点隆隆声中,旬日大比正式开始了 “陈百将,这个月的更卒,行伍秩序练得很一般啊。” 右尉杜弦跪坐在案几后的蒲席上,看着台下依次走过的更卒什伍,摇头不已。 从甲什开始,已经陆续有九个什排着队列走过台下,演示坐而起之c行而止之c左而右之c前而后之,这四种基础队列。 至于分而合之,结而解之,则要在接下来几日内将所有更卒合在一起训练,届时还会分发一些木棍毛竹,权当是戈c矛的替代品。想要真正拿到兵器,得等正式征召入伍才行,秦国对军队制式武器的管理还是很严格的。 不过在杜弦看来,即便是最简单的四种队列,这些更卒也练得很差劲。 甲什是他见过里面最好的,那个站在最前面的什长垣柏是个老行伍了,带出来的更卒在行进时勉强整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本是个寒冷的冬日,垣柏却热得满头大汗,且有点心不在焉,在演示”左而右之“时,还差点转错了方向。 连甲什都如此,其余的乙c丙c丁c戊c己c庚c辛c壬这八个什,更是差强人意。 他们中,有的散乱不堪,有的毫无秩序,有的行进时前后不一,歪歪扭扭,有的喊停站立时,竟还有人发懵似地往前走,撞到了前面的人,导致队列更加混乱,惹得其他什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着这番光景,杜弦的脸都变黑了,今早郡上才让他加强警备,抓紧训练,中午就看到这些更卒如此不堪,真是气煞他也。陈百将在一旁看着右尉的脸色,不免有些心虚。 郧满倒是很乐观,在旁边宽慰道:“右尉大可宽心,毕竟是更卒士伍,短短十日,还能练成精兵不成?更何况,此番老卒多被征召前往边境备警,此番来服役的,多是未壮的年轻人,岂能与县卒c老卒相提并论?” “此言有理。” 杜弦努力压下自己的怒火,他已经看准了,这九个什里,甲什还算最好的,至于其他什若是可能的话,他真想连评八个“殿”,狠狠罚他们一顿,看以后谁还敢不将演兵放在心上! 这时候,陈百将凑过来道:“两位上吏,还有一个什未曾演练呢。” “想必也与之前几个什一样,不看也罢。”左尉郧满瞪了一眼远处的宾百将,冷冷说道。 这哪行啊,陈百将连忙道:“下吏敢告于县尉,这癸什是所有更卒里练得最好的,其什长乃是前几日,因擒拿三名云梦泽盗贼,被拜为公士的云梦乡黑夫,右尉,你可还记得?” “原来是他!” 杜弦点了点头,他记起来了,县狱那边专门跟自己打过招呼,可以容许这黑夫迟到一天。之后陈百将也提及过,说黑夫因为赢了湖阳亭长的官司,被左尉的女婿宾百将愤恨刁难 如此一想,杜弦扫了一眼左尉的脸色,嘴角露出了一丝笑,说道:“身为县尉,旬日大比乃是职责所在,岂能不有始有终?陈百将,让癸什速速上来,也让吾等见识见识,那擒贼勇士是何许人也。” “唯!” 陈百将对面色铁青的宾百将露出了得意的笑,他将手中的旗帜一挥,在校场另一边等待许久的癸什,便缓缓走了过来。 杜弦直起身子望去,却见那癸什排头第一个的什长,是一名皮肤黝黑的汉子,他身高七尺半,脚步稳健,神情肃然,持着的虽只是根普通的粗竹竿,但在他手中,却仿佛成了一面鲜艳的军旗,亦或是一杆锋利的长矛! 癸什众人,就这么跟随着什长的步伐,队列齐整地走入视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无衣 另一边,眼看前面九什的人都已经走完,黑夫露出笑道:“看,彼辈比起吾等差远了。” “是啊。” “不比较的话,都不知道原来吾等可以走那么好。” 众人深以为然,不经过这几天没日没夜的训练,他们当真不知道,原来队列还可以走成这般模样!如此一来,众人平添了几分自信。 恰在此时,土台上的陈百将挥动了旗帜,该轮到癸什出场了。 “千万别慌,按平日里训练的来” 手高高举起竹竿作为标识,黑夫轻声对后面的人说道,他能看出来众人的紧张,纵然他们过去也曾参加过类似的大比,但那都是为了应付,这次大家却是直奔夺魁去的,心态便大不一样了。 “不慌,就是想放屁,却又不敢放,让两位县尉听到就不好了” 后方传来季婴的嘀咕,这家伙也是人才,只一句话,就让大家乐得不行,紧张的情绪不翼而飞了。 大家伙憋着笑,开始跟着黑夫的节奏,原地踏步,在对齐队列后,便缓缓向前走去 齐步走的啪嗒啪嗒声连绵不绝,两位县尉所在的土台,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上面众人的脸。 宾百将的脸是充满震惊的,过去几天他因公务缺席,未能看到癸什潜移默化的进步,此刻猛地看到这支步伐整齐的队伍缓缓走来,他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而那一日他对黑夫说的话,尤在耳边。 “若癸什能夺魁,我便在这校场上,做距跃三百,曲踊三百!” 如今看来,这种情况还真有可能出现! “这下糟了”宾百将咬紧了牙,死死盯着黑夫,盯着癸什,想挑出他们的每一个错误! 然而,虽然癸什的人已经紧张到手脚麻木,但这些天来黑夫的训练,这些天来东门豹抽他们的棍子,都让众人准确地迈动着自己的左右脚,两臂前后自然摆动,一板一眼地走着齐步。 直到土台正面,才在黑夫大喊一声“立!”之后,左脚再向前大半步着地,两腿挺直,右脚迅速靠拢左脚,重重并拢,发出了齐刷刷的跺脚声 “右转!” 黑夫率先手持竹竿,完成了一个标准的向右转动作,瞥眼看去,却见众人虽然个个紧张得脸红脖子粗,却没有谁掉队,也没有谁转错方向。 “最难的一关算是过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而后继续喊着命令,让众人当着土台上两名县尉c百将的面,完成了“坐而起之”“前而后之”两个动作,尽管台上宾百将眼睛都瞪圆了,然而,癸什竟无一人出错。 宾百将在那心急如焚,知道内情的县左尉郧满的脸色也越来越黑,但在县右尉杜弦的眼中,这癸什的表现,真是让他叹为观止! 从癸什众人齐步走来时,杜弦就感觉到了,这个什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支队伍。整齐划一,秩序井然,齐刷刷地走到面前,齐刷刷地停下,比起之前脚步动作乱七八糟的九个什,真是赏心悦目啊。要知道,不管是实用还是审美上,秦国人都对规整情有独钟。 尤其是排头的什长黑夫,大个子,高昂着头,其气势,其自信,在场的更卒c县卒完全不能比,也只有杜弦在关中时见过的秦军精兵“锐士”有得一拼了! “不想在安陆县,在我手下的更卒里,竟然有这般人物!” 还不等杜弦感慨完,癸什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动作,随着黑夫一声“起!”他们从蹲坐姿态齐齐站立。不管是个头最高的牡,还是个头最矮的彘。不管是面容凶恶的伍长东门豹,还是最为腼腆的小陶,哪怕是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服役的朝伯,他们个个抬头挺胸,直如青松! 按照规矩,这时候黑夫就该带着众人左转离去了,孰料,黑夫却又喊道:“山呼!” 不等台上众人反应过来,癸什众人便背着手,齐齐喊了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癸什已经完成演兵离去,只留下一堆脚印,但县右尉杜弦依然喃喃念叨着这句诗,感慨道:“这无衣之歌,用楚音喊出来,确实有一番与关中陇上不同的风味啊。” 虽然早在商鞅变法时期,就“燔诗书而明法令”,但这次焚书影响并不大,到了秦惠文王之后,秦国贵族家中藏诗书者大有人在,只是官府不提倡而已。 而且秦国虽然禁绝诗书,但惟独《秦风》例外,因为这本就是春秋时的秦地歌谣,尤其是那一首《无衣》,更是在雍州大地上传唱数百年,因其曲调雄壮,俨然成了秦国的军歌——至于什么“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只是后世人画蛇添足,把本已矫健而爽朗的秦风,加了三分狗血,其实根本不存在的。 如此一来,右尉杜弦对癸什印象更佳,他们不仅队列整齐,达到了县卒的标准不,已经远远超过县卒,恐怕得驻守江陵城的南郡郡卒才能与之相比了。 这样一来,右尉杜弦对癸什的什长黑夫越发充满好奇,当即就让陈百将把此人唤来。 “公士黑夫,拜见县尉。”黑夫趋行而来,站在土台下,朝县右尉c左尉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 左尉郧满面色不善,右尉杜弦则露出了笑,赞叹道:“好壮士,且上台来说话!” 等到黑夫站到他们面前后,杜弦又笑呵呵地问,他今年几岁,是哪里人,是如何将癸什训练得如此优秀的 黑夫照旧搬出自己的便宜老爹,说自己的本事都是他传授的,但在右尉问到,他一个南郡的乡野民户是如何知道《无衣》时,黑夫将锅推给了陈百将。 “此乃陈百将所授,癸什能有今日表现,亦非小人之功,而是陈百将指导有方!” “是这样?”右尉杜弦看向了陈百将。 陈百将先是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黑夫这是在为他揽功劳啊! 按理说,若是更卒的训练能让县尉满意,作为训练的主官,陈百将便能“赐三旬”,也就是奖励三十天劳绩。这是秦国每个官吏的功劳薄,劳绩积累到一定程度,就有机会升职。虽然今天前面几个什的表现不尽人意,可癸什走完一趟下来,就把场面完全扳回来了,眼看右尉对今日大比赞赏有加,自己就认了这份功劳,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陈百将就小心翼翼地认下了此事:“敢告于县尉,黑夫遇到有不解的地方,常向我请教,这《无衣》之歌正是下吏教予他的!”说完,陈百将还看了黑夫一眼,朝他微微点头,此子不错,还知道与上吏分功。 “善,大善!” 右尉杜弦再无疑虑,拍着大腿道:“这旬日演兵,二三子都看在眼里,谁优谁劣自不必我说” 他停下了话,目光转向左尉郧满,笑道:“左尉觉得呢?” “右尉定夺便是。”郧满嘴上笑嘻嘻,心里却骂开了。 “不曾想,今日竟让黑夫这乡野竖子得名!” 但左尉是个谨慎的人,他虽然因为侄儿湖阳亭长一案深恨黑夫,却也知道,既然本县的军事主官右尉已经拍板,他若为了此事,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右尉顶撞,实在不值得 “哈哈哈,既然左尉也没有疑虑,那今日大比,癸什便是第一” “右尉且慢!” 然而,偏偏有人不会察言观色,冒失地站出来,打断了右尉的话。 右尉杜弦的脸色顿时僵了,眼睛一扫,说话的人正是宾百将! 宾百将可不愿意兑现承诺,成为全县人的笑柄,他方才一直死死盯着,希望癸什犯错,可惜黑夫没有给他机会,直到此刻,宾百将才终于挑出了一个毛病! 他没注意到右尉恼怒的神情,没注意到左尉向他使的眼色,更没注意到黑夫和陈百将的相视一笑,便莽撞地站出来,指着癸什,兴奋地说道: “素来行伍排序,都是老者在前,少者在后,公士黑夫,你竟敢随意调换,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第一 “素来行伍排序,都是老者在前,少者在后,公士黑夫,你竟敢随意调换,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宾百将咄咄逼人,他的手指,都要点到黑夫鼻尖上了。 面对其指责,黑夫却并未慌乱,而是立即对县右尉认罪道:“小人并不知此事,只是听陈百将说这并不违反律令军规,便私自做主了……” 陈百将才刚刚接下来黑夫送来的劳绩,此时此刻便不好将事情摘干净,只好硬着头皮道:“禀右尉,此事,黑夫的确问过我……” 见二人”认罪“,宾百将更是得意,觉得这样一来,癸什的大比第一便黄了,连忙道:“这黑夫认罪了,还望右尉处以刑罚!” 他那天真的模样,气得左尉郧满别过了脸去。 右尉杜弦却只是捋了捋胡须,眼睛在黑夫、陈百将、宾百将、左尉郧满之间看了一圈,才缓缓说道:“黑夫,你可知道,为何我秦国排兵布阵时,要让老卒在前,新卒在后?” 黑夫连忙垂首:“小人第一次服役,一知半解,不知有何深意,还望右尉提点。”其实他早就问清楚了,老在前少在后是惯例,但并非法律规定,既然法律没说不可以做,那就是可以做不是? 但这惯例的原因,黑夫还真没时间仔细思索。 “但凡两军对阵,皆是前排首先迎敌,若是新卒在前,很容易被战场杀气吓垮,向后溃退,将整个阵型冲垮,这仗就败了……”右尉语重心长地说道。 “精锐老卒在前则不然,彼辈熟知行伍队列,明白军规,历经战阵,遇敌能够稳住。即便在苦战中悉数战死,位于他们后方的新卒经此一役活了下来,也能成为老卒,在下一场战争里成为军中磐石。如此一来,老卒才会绵延不绝,才能让战阵之术历经百年,一代代传递下来,这才有我秦国百战百胜之师!” 右尉杜弦不愧是在关中经受过训练,经历过无数场大小战役,从先王时作为一个小卒,奉文信侯之命进军东周国,到前两年的王翦破邯郸灭赵之役,都有参与。经他缓缓道来,黑夫顿时就明白了秦军以老卒在前,新卒在后的深意,不由满头大汗。 秦军虎狼之师,非一时之幸,而是由一代代人薪火相传。 如此看来,自己为了检验时的队列规整,随意调整顺序,的确是莽撞了,古人一点不傻,以后可不敢妄自尊大。 “黑夫知错,真是该死!” “是否该死不由你自己说了算,也不由任何人说了算,而要看律令上怎么说。” 右尉杜弦头转向一旁:“尉史!” “唯!” 一旁的尉史立刻应诺,尉史便是县尉的属吏。 “军法中可说了,什长随意调整队列,是何罪?” 那尉史犹豫了一会,才道:“敢告于右尉,老卒居前,新卒居后虽是秦军惯例,但并未写在在律令军法中。” “的确没有?你莫不是忘了罢?” 尉史单膝盖跪下:“下吏绝不敢忘,若有遗漏,愿按秦律,敢忘行主法令之所谓之名,各以其所忘之法令名罪之!” 这是《秦律》中一条别出心裁的规定:但凡掌握律令的法官、军法官,敢忘记律令的规定,就用你忘记的那条法律来惩罚你自己! 乖乖,这要是忘了死刑、谋反的判决,岂不是完蛋了? 所以每个法官、军法官,每天的工作,就是将律令背诵得滚瓜烂熟,绝不敢有错,因为这事关饭碗性命。 县右尉杜弦颔首道:“如此说来,律令军法中,的确没有对此的处罚。黑夫只是不知情而犯,绝非故意为之,既然军法中没有相应的处罚,那本尉也没有理由处罚他。我秦国,从没有不教而惩的先例!黑夫,你以后记住此次教训便是了。” “小人一定谨记!”黑夫知道,这是右尉给的台阶,他连忙接了过来。 “既如此,今日演兵,癸什仍为第一!” 右尉此言一出,黑夫顿时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是赌对了。 “右尉!岂能如此姑息!”宾百将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还欲辩驳,却被右尉止住了。 杜弦面容肃穆,斥责宾百将道:“宾百将,你以为本尉不知道你为何处处阻拦么?身为百将,竟因为私仇,与一普通更卒较劲,成何体统?” “去年四月,郡守在《语书》中说了,所谓的恶吏,便是喜欢搬弄是非,不知羞耻,没有公正之心,而有冒犯之行,喜欢在办事时争竞。争竞的时候,就假装瞪起眼睛、握住手腕,显示自己勇敢;自高自大,蛮横倔强,显示自己强干,而上司还认为他们有才能。” 提到“上司”时,右尉扫了一眼左尉郧满,又指着宾百将道:“依本尉看来,你,便是所谓的恶吏,这种人,不能不予以惩罚。” 宾百将呆住了,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你先前不是承诺,若癸什夺魁,你便绕着这校场,距跃三百,曲踊三百么?好,男儿言出即行,本尉便成全你,加倍罚之!你且绕着这校场,给我距跃曲踊十圈!以儆效尤!” 说完之后,杜弦看向左尉郧满,笑道:“左尉,你看我这样处罚,是否妥当?” 他语言和蔼,却不容置喙。 他看似商量,却独断专行。 在右尉眼里,宾百将的莽撞打断,俨然是左尉一系对自己主官权威的冒犯,怎能不杀鸡儆猴? 左尉虽然心疼女婿,但这件事他们的确不占理,为了未来的大局,他也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勉强笑道:“右尉说的是,是该让他长长记性了!” 宾百将呆若木鸡,现如今,连他的靠山左尉都服软了,他也只好捏紧拳头强自按捺。 他抬起头,狠狠地看了看幸灾乐祸的陈百将,还有一脸无辜的黑夫一眼,步履蹒跚地下到台下,准备脱了甲胄开跳,却又听右尉命令道: “穿着甲衣跳!” 宾百将身形晃了一晃,看向左尉,郧满却阴着脸别过头去,只给他一个背影。 “诺!” 宾百将无可奈何,只得勉强应诺下来,于是便当着上百名县卒、上百名更卒的面,就这么身披沉重的甲胄,绕着硕大校场,开始了距跃曲踊,也就深蹲蛙跳…… 哗啦哗啦,宾百将的甲衣在他每一次动作时,发出了声响,县卒、更卒们呆若木鸡地看着这场景,一开始还不敢说话,但右尉却下令,让他们好好数着,他们才开始为宾百将数圈…… “一圈……两圈……三圈。” 宾百将越跳越慢,心里默默念叨着今日所受的奇耻大辱,一定要让黑夫加倍偿还,而更卒们却越数越起劲,越喊越大声。 ”四圈,五圈,六圈!” 每一次蹲伏,甲衣都咯得宾百将肢体生疼,每一次跳跃,他都以为是最后一次…… 但军令如山,誓言在耳,他不得不继续向前,哪怕是爬,也得爬完这十圈! 在宾百将跳得四肢酸软,几欲晕倒的时候,黑夫已经由县右尉宣布,此次旬日大比,由他率领的癸什得”最“,也就是第一名。 他手捧赏赐下的一壶米酒,十根肉干搭在手臂上,缓缓走下土台,正好看见宾百将跳到第七圈,已经精疲力尽,如同一条老狗般,气喘吁吁地趴倒在地上,勉强抬起头,愤恨地看着他。 “黑夫,竖子!”他眼睛好似要迸裂出血。 “宾百将加油。” 黑夫朝宾百将比了一个大拇指,露出了鼓励的笑脸,让宾百将几欲吐血。 那一日,宾百将让县卒将黑夫按倒在脚边,凌辱谩骂他时,可曾料到有今日?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黑夫的受辱之仇,今天借助县右尉之力,算是得报了!同时,黑夫也不由佩服起这位县右尉来,手段真是犀利,不但敲山震虎警告了对手,维护了自己的权威,还收买了他这位“壮士”的心,一石二鸟,打的漂亮。 不再理会口中骂声不绝的宾百将,在癸什的一片欢呼声中,黑夫回到了自己的队伍中。他按照承诺,将那些肉干分与什中众人,又双手高高举起土坛里的米酒,仿佛这是自己赢得的奖杯…… “黑夫兄弟!” 季婴激动得满眼泪花,只有他知道,黑夫这些时日多么不容易,付出了多少。 “吾等是第一!”东门豹欢呼起来,沉浸在胜利中,小陶也在他旁边傻笑。 “得最!”个头最高的牡喜若狂,将堂兄彘高高举了起来。 平、可、不可三人相视而笑,他们知道,之后几天,他们能吃上肉,喝上酒了。 哪怕是一向沉稳的朝伯,也在捋着山羊胡须发笑,手禁不住微微颤抖,这恐怕是他十几次服役中,经历过最辉煌的一刻了。 良久之后,黑夫终于安抚了兴奋的众人,他挤出人堆,朝甲什走去。 在更卒们或畏惧、或敬佩的情绪中,自动分开一条道后,黑夫径直走过去,一把将准备跑路的垣柏揪了出来! “垣柏什长。” 黑夫看着这个满脸苦涩的有钱人,摸出了怀中的契券,在他眼前晃了晃,露出了和蔼的笑:“别急着跑啊,别忘了,你还欠我四千钱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盆满钵满 这一天下午,朝伯几人在茅草屋内说着早的大比场面,但众人明显都有些心不在焉,小陶时不时失神发呆,可和不可两兄弟更是频频站起,向窗外眺望。平则在屋子里不安地踱步,彘盘腿坐在稻草垫,看似镇静地编着草鞋,可以往灵巧的双手,今日却不知为何频频出错。 “钱来了!” 这时候,却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高呼,众人立刻停下了手边的事,齐齐站了起来。 接着,门被一脚踹开,瘦巴巴的季婴捧着一个大陶盆,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牡紧随其后,他的一对大巴掌端着一个小土钵,脸也洋溢着喜悦之情。 这之后,黑夫c东门豹也走了进来,将门复又带,把一切艳羡c嫉妒的目光都挡在外面。 季婴c牡二人把手中的器皿往地一放,众人立刻就围了过来,却见盆c钵里一共盛着四个草编的畚箕,畚bn箕里面,则是满当当的c金光灿灿铜钱! 这时代,青铜不称之为青铜,而通称之为“金”,因为在入土氧化前,铜锡合金其实是亮黄色的。但又与作为等货币的黄金有区别,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后世之人,不加区分把一切金的都理解成铜的,或者把一切金都理解成黄金的,都是耍流氓 所以这些铜钱堆到一起,真是熠熠生辉,让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尤其是在屋子里等待许久的几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都是贫苦出身,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多钱! 最夸张的是平,他跪在地,好似要拥抱这些铜钱,乐呵呵地说道:“让我死在面都行啊。” 朝伯则更冷静些,颤抖地说道:“这些,当真有四千钱么?” “有。”黑夫笑道:“千钱一畚,垣柏一共给了吾等四畚。季婴不放心,可是一枚枚数过的!的确是四千钱,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那垣柏倒是干脆,一个下午,就把钱凑齐送来了,不愧是县城里出了名的富裕人家,当然,这都是因为他们之前请官吏作证,定下了契券,没办法赖账。 这么一说,众人便放心了,但接下来问题就来了,这钱,应该怎么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黑夫,经历过这么多天后,什长的威信已如日中天,众人都听他的。 “我是这么想的。” 黑夫蹲了下来,选了一畚,将里面每串一百枚的半两钱拎起,把它们分成五份,每份200钱,摆到一边。 “牡c彘c平c可c不可,你们五人,一人200钱。” 他又将手伸向了另一个畚箕,将里面的一千钱分成三份。 “季婴c小陶,一人300钱。朝伯400钱。” 最后,黑夫又挑了500钱出来,摆到了东门豹面前。 “东门豹,500钱。” 而后他露出了笑:“剩下的1500钱归我,汝等觉得,这么分可还妥当?” 黑夫分钱的时候,众人都屏住呼吸,没有说一句话,末了才面面相觑,有的人心满意足,但有的人,却有些意见。 “我还以为是十个人均分呢” 只拿了200钱的平有点酸酸地说道,同时嘀咕了一句:“什长自己拿的真多” “你这厮!” 黑夫还未表态,季婴c东门豹两个黑夫的铁杆顿时大怒,但第一个斥责平的,却是众人里年纪最大的朝伯。 “平,你休得在一旁说风凉话!” 朝伯气呼呼地指着平道:“汝真是没记性,当初吾等说不愿争大比第一时,是什长拍板,让吾等尽力而为,没有什长首倡,便没有这些钱。” “再者,什长这几天来日夜训练吾等,将家传的训练之法都掏出来了,不然汝等笨如蠢牛,岂能进步如此神速?” “最后,当初是什长一人与那垣柏行契券的,为了这四千钱,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若是输了,他便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去给垣柏做两年仆役!绝不牵连吾等。如今赢了,却心甘情愿与吾等分金我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未见过行事如此公正之人。” 他每说一句,平的脸色就白了一分,头也越来越低,到最后,都完全垂下去了。 朝伯一口气将这些天挤压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在我看来,什长就算拿一半钱,都没问题!” “朝伯说了句公道话!”东门豹c季婴拍手称快,小陶c彘c牡等人也点头称是。 整个过程里,黑夫一直笑而不语,一直等到众人鼓噪完了,他才抬起手,让他们安静下来。 “其实我这样分,是有理由的。” “五人一人得200钱,这是汝等努力训练应得的奖励。” “季婴这些天里,没少替我规劝抚慰众人,有小功,所以当得300。“ 季婴闻言,得意洋洋地朝众人点头,钱倒是小事,重要的是,他的这份功劳,没被好兄弟漏掉。 黑夫的眼睛看向小陶,拍着他的肩膀道:”小陶被人威胁贿赂,却不畏强暴,断然拒绝。而且他是所有人里,学得,动作做得最标准的,他后面的人,基本都以他为准,我没说错吧?故而也当得300钱。“ 小陶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又红了。 “至于朝伯。“黑夫朝他作揖道:“朝伯是老行伍了,这些天来知无不言,帮我改进训练之法,功不可没,又是长者,故而应得400钱。” “应该做的,应该做的。”朝伯山羊胡须微颤。 “东门豹是伍长,这些天来全力协助我,这个更不用说,应得500钱。”东门豹朝黑夫点了点头,分钱之事,黑夫已经事先与他商议过了,东门豹重义轻财,一点意见都没有,全凭黑夫做主。 黑夫说道这里,微微一顿,又指着自己道:“至于我,朝伯方才已经说过,便不自夸了。倘若有谁觉得我分钱不公,大可提出来,若是众人都觉得有理,我黑夫,便分文不取,将这些钱全给你!” 说完话后,他目光扫向众人,众人缄默其口,包括那个意见最大的平在内,没有人再敢说半个不字。 “200钱够多了。”彘很知足地拎起自己那份钱笑道:”可以让我买件厚冬衣,再添两双粗布履,还有什么不满的?” “不错,什长分的公平,吾等无话可说!”他的弟弟牡难得说了句话。 “除了钱外,什长还将酒c肉分与吾等,又帮吾等减了明年的更役,如此厚恩,若还敢有怨言,那真是良心被猪狗吃了!”季婴咒骂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将各自的钱收入囊中,室内再度恢复了欢笑 癸什分钱,虽然是关门做的,但有季婴那个大嘴巴,很快便传了出来,更卒们对此议论纷纷,艳羡不已。 就这样,到晚间时,“黑夫分钱”一事已经借由陈百将之口,传到了县右尉杜弦的耳朵里。 “善,看来这公士黑夫不仅有一身武艺,能做好什长本职,将乌合之众练得秩序井然,而且还分赏平均有理,是个人才。” 他目光看向陈百将:“这样的人,若不为吏的话,是吾等的失职啊” “吏的意思是?” 陈百将一愣,他虽然看出右尉对黑夫的欣赏,却不曾料到,杜弦竟有让黑夫为吏的打算! 算起来,黑夫有爵位,已经成年,为吏的硬性条件已经满足了。但经过此事后,这人是彻底和左尉c宾百将结仇了。这当头,右尉却想任其为吏,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彻底和左尉翻脸?还是只想在调走之前,让左尉如鲠在喉? 而且,秦国置吏的途径有很多,右尉是要亲自举荐?亦或是让地方自行推择?还是请县令征召?第一种风险太大,后两种也不容易。 “此事不急。” 杜弦却摆了摆手道:“容我再看看此人的秉性,待到更卒服役结束再说不迟!” 另一边,黑夫并不知道右尉与陈百将商量的事,在旬日大比结束后,所有更卒开始合编在一起,手持毛竹c木棍,开始练习“分而合之,结而解之”。 学会了这些,他们就是合格的预备役,随时可能被征召到军中,分发兵器,进行更加专业的训练,然后便是踏真正的战场。 癸什有了之前的基础,在合练时也是动作完成的,不过黑夫总觉得,训练他们的陈百将,这几日总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态度不再是之前那种施恩于下的高傲,变成了热情的笼络 至于宾百将,自从那天他被右尉严惩,当着更卒c县卒的面在这校场深蹲蛙跳十圈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据说是在养身体,毕竟是十圈蛙跳啊,腿都快断了吧。而且往后,宾百将恐怕也没法再在校场立足了,据说有可能调到安陆县下面的几个乡任职。 “他哪去哪,别是云梦乡就好。”黑夫如此说。 待到十月十五日早,在完成最后一次合练后,更卒们被允许休息半天,但不准外出,从明天开始,他们就将开始更加辛苦的徭役,好日子到头了。 黑夫回到茅屋里,和众人商量着今天要不要再切根大比时赏赐下的肉干,改善下伙食? 他本来说要将肉全分了的,可众人不好意思,只让黑夫分出来五根,留五根晒着,等服完役带回家去。反正肉干都用盐渍过,大冬天里也不会。 至于被人偷走?不好意思,秦律规定,就算你过去切拇指大的一小块肉,哪怕不值一文钱,也要按盗窃罪论处,剃了你满头乌发,从此没脸见人。 有了黑夫带头,东门豹也把自己得到的那五条肉干拿出来两根,分予大家一起吃。如此一来,众人每天都能吃点肉,日子好不快活。 就在这时,去借釜炊的季婴回来了,这厮在屋外便大声喊道:“黑夫,校场外面有人来找你,说是你兄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 伯兄 安陆县南门校场外,黑夫的兄长,公士衷站立于此。 衷年纪刚满三十,身高七尺有余,相貌和黑夫有几分相似,头顶缠着代表公士爵位的褐巾,唇上留了稀疏的短须,穿着一身粗布褐衣,并不十分保暖。 让人奇怪的是,他手里明明拿着一件厚实的新缝冬衣,却宁可在十月份的寒风里冻得打哆嗦,也不穿上。 他家虽然是公士,有百亩土地,可因为前年给亡父办丧事,去年又给衷治腿伤,几乎耗尽了所有的钱帛,如今日子过的很紧巴。 到了冬天,连冬衣都得让三个兄弟轮着穿,谁出门就让谁披上。这件衣服,一针一线皆是阿母亲手所缝,但衷再冷都不舍得穿,他怕自己一路走来尘土飞扬,将衣裳弄脏了,新衣嘛,还是让弟弟来穿吧。 此时此刻,衷就这么搓着手哈着气,在门口两个县卒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中,有些局促不安 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一向不愿惹事,也不愿意成为话题的焦点。 好在进去传话的人没有让他等太久,不多时,衷就瞧见校场内有个身影一路小跑出来,大老远就朝他挥手喊道:“伯兄!” 伯兄,是对家里大哥的称呼,黑夫就这么一溜小跑地来到跟前,朝衷作揖道:“伯兄,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奉母亲之命,来给你送冬衣,母亲这些天里日夜不息地缝衣,就是生怕你冻着。” 见到弟弟,衷露出笑,眼睛扫到黑夫身上,却发现他已经披着一件厚实的衣服,再往上看,黑夫的发髻上也有公士的褐巾标志,看来传闻非虚啊 “嗨,我早该写封信传回去告知母亲和伯兄。”黑夫一拍脑门,有些懊恼,他解释道: “这些天出了些事,我得了些钱,已经置办了全身衣物,不必让伯兄再大老远送衣过来,你腿脚不方便” 黑夫很是惭愧,衷去年服兵役时,落下了腿伤,至今未好,平日里干农活都艰难,从云梦乡到安陆县城五六十里路,黑夫简直无法想象,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让惊过来不就行了,伯兄好好在家照顾母亲即可。” 黑夫一边说,一边将自己已经穿得热乎的衣服脱下,不由分说地披在衷身上,又接过他手里大老远送来的冬衣,穿上以后,满脸欢喜。 “还是母亲做的衣裳暖和!” 衷将手收到袖中,感受暖意,欣慰地笑了笑:“惊年纪小,性子又毛躁,我怕他误事,更何况”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校场辕门站岗的两名县卒,将黑夫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就算不为送衣,我也会专程来一趟县里。黑夫,你好好告诉为兄,这些天到底出了何事?你这公士爵位,到底是怎么来的!” 原来,自打黑夫离开家后,衷就三天两头听到传闻。 最开始是有人回夕阳里,说看到黑夫被一个亭长抓到县狱去了,要吃官司! 这噩耗可把全家人吓得不轻,母亲却不相信,她头也不抬,一边摆弄着手里的机杼,一边说我家黑夫是个老实孩子,绝不会犯法,依然坐在榻上,给黑夫缝补着冬衣。 然而,到了第二天,与衷有过节的里正就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冷嘲热讽地说了一堆话,让全家人如坠冰窟。 里正说县狱已经发爰书到里中,询问黑夫的籍贯c身份是否属实,是否有犯罪前科?里正言下之意,无非是黑夫已经入狱,这辈子算完了,衷一家子也没几天好日子过,很快就要被连坐受罚! 这下,就连最相信黑夫的母亲也焦急不已,直接就病倒了,衷的妻子每天抱着孩子以泪洗面,三弟惊更是三更半夜突然喊醒了衷,说全里的人都在传言,说仲兄犯罪被抓,万一判了连坐该如何是好,要不我们全家连夜逃走吧 父亲去世后,衷就是一家之主,他可不能乱了阵脚。好说歹说,稳住了惶恐不安的家人,让他们稍安勿躁。 那几天时间里,里正在里中四处宣扬此事,搞得邻居们看衷一家的眼神也怪怪的,衷本想亲自来县城打听打听,却在里门就被人手持农具拦下,生怕他跑了 就在全家人被当成贼一般严防了几天后,十月初,去县城赶集的人却带回了截然相反的消息。 “汝等可听说了,衷家的仲弟黑夫,在湖阳亭以一敌三,擒拿盗贼!” “没错,整个县城都在传,黑夫斩贼头颅,立了大功!” “不知此子会得到怎样的赏赐。” “衷一家这次可算时来运转了。” 就在衷被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砸得头脑发晕,打算不管如何都要到县城里亲自问问黑夫时,里正和田典(负责督促农耕的里中小吏)却又找上门来。 里正黑着老脸,田典却笑容满面,他说县里下发了文书,黑夫因擒贼之功,被拜为公士。现如今,县城那边的手续已经办完,他们奉命前来,要给黑夫家划定一百亩田地和一片空地,以后给黑夫自己建宅用 至此,全家老小心里这才一颗石头落地,母亲又拿起了针线,惊开始四处向同龄人吹嘘黑夫事迹,衷的妻子也露出了笑容,邻居们看他们的眼神,从提防厌恶变成了羡慕 一家两公士,这可是值得庆贺的事,意味着衷家的土地,一夜之间多了一倍! 于是接下来几天里,衷都在忙着和里正c田典周旋,想要为黑夫争取一块好地,宅也能选的离自家老宅近些,等忙活完这一切,已经到10月中旬了。 衷这才匆匆忙忙地带着母亲做的冬衣,一瘸一拐地上路,走了整整三天,才来到县城。 虽然事情已经弄清楚了,但衷是个谨慎的人,总感觉这一切像做梦似的,他得亲自问问黑夫才能放心。 黑夫听衷说明原委后,却焦急地问道:“母亲病了?重不重?伯兄你不在家里,谁照顾她老人家?” 虽然这些天没少提拎便宜老爹为自己挡枪,但对于母亲,黑夫是发自内心地爱戴,也暗暗发誓,要连着“黑夫”的那一份,好好孝敬她。 衷宽慰道:“母亲是担忧你才病的,得知你没事,已经大好了,再说,惊和你丘嫂(大嫂)也在她身边照应,你阿姊也回来了,不必担心。” 黑夫这才放下心来,这时候又一阵冷风吹来,纵然兄弟二人身披冬衣,依然打了个哆嗦。 他便拉着衷道:“伯兄,此事说来话长,勿要在此站着,你我进去屋舍里说。” 衷也是服过役从过军的,面露迟疑道:“外人怕是不好进校场吧。” “无妨,我已和陈百将说过了,他说今日更卒休息半日,让伯兄想进就进,勿要呆太久便是。” 说着,黑夫便拉着衷往里走去,还熟络地和守门的两名县卒打了个招呼。 衷心里更是惊讶,在他印象里,黑夫是个木讷寡言的弟弟,只有一身蛮力,说他制服盗贼,衷是信的,但黑夫怎么能和百将说上话? 越往校场里走,衷的吃惊更甚,因为校场内的县卒c更卒,但凡见到黑夫,都会停下来,朝他作揖打招呼,黑夫也一一还礼,看得出来,自家弟弟在这里声望很高。 衷尚不知前几天发生的事,如今在校场之内,唯一见到黑夫还板着脸的,也只有甲什垣柏了 带着惊异,衷和黑夫走近了更卒居住的屋舍,才到门边,就有一个尖嘴猴腮的瘦青年大步走过来。 “小弟季婴,见过伯兄!” 那瘦猴冲着衷大喊了一声,然后也不管地上的泥泞,竟直愣愣地拜倒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日子越来越好 衷吓了一跳,连忙去扶起那人,自己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弟弟? 黑夫也笑问道:“季婴,你这是作甚?” 季婴抬起头咧嘴一笑:“黑夫的兄长,就是我季婴的兄长,当行弟见兄之礼!” 说着,他一招手,癸什的众人便纷纷走了过来。 “没错,什长之兄,亦是吾等之兄。” 由东门豹带着头,除了年纪较大的朝伯外,其他的小陶c彘几个年轻人也学着季婴的样子,对衷作揖,口称伯兄 “这我实在受不起。” 衷有些不知所措,还是黑夫知道自己大哥不喜欢成为焦点,连忙止住了众人太过热情的欢迎,邀请衷进屋。 但这简单的迎接,黑夫在什中的的威望可见一斑。 “伯兄今日来的巧,吾等正要往釜中下肉!“ 众人簇拥下,衷跟他们来到茅屋之后,朝伯和平等三四人正蹲坐在此。 简陋的土灶里,柴火正旺,身高体庞的牡蹲在旁边,鼓起腮帮子奋力吹火,一口陶釜架在上面,里面的汤水已经沸腾。 朝伯让平用短剑切着肉干慢慢放入釜中,又指挥可c不可两兄弟往釜里里加黄橙橙的粟米,自己则眯着眼,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盐,像撒粟种一般细细撒下,往汤里调味 “前几日开始自己造饭后,才知道朝伯在军中还做过火头,吾等可是有口福了。” 黑夫说着,便邀衷坐了下来。 大家都是苦出身,不必非要学贵族跪坐礼让,相互作揖之后,便盘腿坐着,端外表灰扑扑,内里却用溪水冲洗干净的土陶碗,由朝伯用木瓢分着肉粥。 因为不舍得加盐,粥的味道淡了点,但肉干本就自带盐味,嚼在嘴里很香,至少黑夫觉得,比那一日在安陆县街头食肆吃到的黍臛美味多了。 但朝伯似乎对自己的手艺不太满意,尝了一口后,吧嗒着嘴说,若是还未入冬就好了,他还可以去外面寻些秋葵来,放到汤里,会更加美味。 即便如此,众人已将此当成美味佳肴,稀里哗啦地喝了下去,牡和季婴这两个饿鬼投胎的家伙最先吃完,立刻就腆着脸伸直了胳膊,将陶碗递到朝伯面前:“再来一碗!” 衷没他们那么鲁莽,小口小口吃着肉粥,母亲在家里时经常长吁短叹,觉得二儿子来服役会吃苦,如今看来,非但没吃苦,日子过得还很滋润,无冻馁之虞,还能吃上肉呢!这下他就放心了。 这时候朝伯也过来同他打了个招呼,二人年龄相仿,同是云梦乡人,都觉得对方有些面善。一问才知道,原来二人曾经一起服过兵役,还参加过同一场战争,只是不在同一个部曲里。 “我仲弟第一次服役,这些时日,多谢朝伯照顾了。”衷是个实诚谦逊的人,立刻向朝伯致谢。 朝伯连忙架住了他:“岂敢岂敢,分明是什长在提携吾等,不然也不会过上这有肉粥吃的日子,过去十几次服役从未有过!汝等说是不是?” “是!多亏了黑夫什长,才有今日!” 众人都赞同朝伯的话,然后便从季婴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说起了这半个多月来,黑夫的英雄事迹。 从湖阳亭附近遇盗出手以一敌三,到县狱对薄公堂机智脱罪;从更卒服役被宾百将刁难,到旬日大比一举夺魁,恩怨得报,名声大涨,县尉赞誉,盆满钵满 在季婴的口才下,这些事情潺潺道来,被温暖的灶火一烘培,便酿成了惊心动魄的故事! 衷都忘了自己手里还端着陶碗,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些事,都是自己那个从小话不多,木讷实诚的弟弟做出来的? “仲弟,当真如此?”半响之后,衷才合拢了嘴,看向了黑夫。 “这些时日,黑夫也像是在梦里一般,也多亏了我运气颇佳,父亲在天之灵保佑,所以纵然遇到了些阻碍,终究无事。” 黑夫摊了摊手,有些怪众人多嘴,在他印象里,大哥是个不愿意惹事生非,喜欢安安静静过日子的人,季婴这贫嘴的,故意把事情说的那么曲折凶险作甚?找打! 孰料,衷却在沉默半响后,猛地站起身,拍着黑夫的肩膀,大笑了起来。 “我仲弟长大了,有出息了!为兄打心里高兴!” 更卒虽然允许亲人来送衣c钱,却不准过夜,吃完饭食,聊了几句后,衷就得在天黑前离开了,他准备在县里的客舍凑合一晚,明早再慢慢回家去。 黑夫让众人散了,他自个陪着衷往外走,眼看四下没人,便将怀里一个沉甸甸的褡裢掏了出来,塞到了衷手里 衷的右手已经拎着黑夫留给家里的五根肉干,左手接过褡裢,顿时沉甸甸的,一摸就知道里面全是钱,顿时吓了一大跳。 “仲弟,这是” “这就是从那垣柏处得来的钱。” 黑夫笑道:“本来有四千,与什中众人分了些,这1500就归了我,加上之前捕盗赏赐的,一共两千钱,都在里面。我还要做半个月劳役,放在我这也没用,还不如交给伯兄带回去。” “那你要花钱怎么办?” “我这还剩着三四百,够花了。” 衷有些犹豫,但黑夫让他宽心,并喋喋不休地嘱咐道:“黑夫不在家,惊又调皮不懂事,母亲那边,就要靠伯兄和丘嫂照顾了。母亲身体不好,一到冬天就腿脚怕寒,伯兄可以明早在市上看看,买条羊皮袄子,让母亲盖在腿上驱寒。” “家里的农具旧的旧,破的破,开春农耕可不能耽误,伯兄顺便买点农具回去,记得要买铁的,好用。” “丘嫂嫁给伯兄七年了,家里就接二连三出了许多事,越发穷困,她一年到头都不能添件新衣,日夜织布得来的钱帛,都留着让我和惊这两个大饭桶填肚子了。” “黑夫以前不懂事,如/今明白伯兄和丘嫂的难处了,还请伯兄看着市上的丝c布合适的,买些回去给丘嫂,还有侄儿c侄女做衣裳。他们都无什么衣服可穿,我那侄儿更是光着腚,客人来了只能躲在屋里,想想都心酸” 说着说着,黑夫心里就一阵阵难过,他家好歹是公士,已不算里中最贫困的,可要让全家所有人都衣食充足依然如此艰难。 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长兄如父,前几年咬着牙硬撑,才没让黑夫和惊饿肚子。结果,他自己年纪轻轻,鬓角就愁出了好几根白发,背了微驼,这时代的生活,实在不容易啊。 所以,他要报的恩,不止是母亲,还有对大哥的。 黑夫最后道:“至于惊,跟他说,安下心来侍奉母亲,好好带着侄儿c侄女,等我回去时,再给他挑一把好的短剑!” “仲弟,这样一来,五六百钱就花出去了” 衷看着自家二弟,不知该宽慰还是无奈,这样花钱的话,也太不会过日子了。在他看来,这些钱就应该统统交给母亲,压到床榻下面攒起来,等着黑夫分户时盖新宅,娶妻用。 黑夫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伯兄勿忧,黑夫在此许诺,我家之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千金散去,还复来!” “千金散去,还复来” 衷重复着这句话,感觉有些心惊,骂道:“手头才得了三两千钱,就说什么千金,你呀” 衷哭笑不得,心里却是暖的,弟弟有这志气,也是好事,他也不希望两个弟弟像自己一样,碌碌无为,半辈子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时间不早了,二人作揖道别,在衷小心翼翼地收好钱,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时,黑夫又在后面叫了起来。 “伯兄!” 衷回过头,看到黑夫在朝他作揖:“兄长腿脚不方便,买的物件又多,回去的时候,就别走路了,租辆顺路的牛车代步!切记,切记!千万别舍不得花钱!” “黑夫亦然!你的话我会转告母亲,半月后见!” 衷无奈朝他挥了挥手,让黑夫快些回去,看来自己也少不得要奢侈一番,坐车回家了。 “我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他回过头,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露出了欣慰的笑:“但愿如此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版筑之间 黑夫虽然对衷说什么“日子会越来越好”,但衷前脚刚走,他们这些更卒的日子,就徒然滑落低谷。 因为演兵训练结束,更卒们要开始自己的主要工作:徭役。 提及徭役,黑夫脑中立刻浮现出许多场景: 骊山秦始皇陵的七十万刑徒、绵延数千里的秦长城、被活生生埋进长城的万喜良,还有把长城哭塌的孟姜女…… 当然,最后这个故事的原型这会早就有了,叫“杞梁妻”,说的却是发生在春秋齐国的事,被后世以讹传讹赖到秦朝头上。毕竟“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于桀纣。”在后世读书人眼里,暴秦“焚书坑儒”,可是比桀纣还凶恶万倍哩,这么残忍的事,肯定是你干的!和破窗定律一样,既然秦朝这么黑,就多的是人来添一横抹一笔,罪行就越发罄竹难书了。 虽然故事是假的,但沉重的徭役的确是真的,那些十多年后揭竿而起造反的各路秦末英雄,大多是徭役惹出来的幺蛾子。 所以,黑夫是以比训练更加谨慎十倍的心态,战战兢兢地前往服役的工地。 好在,陈百将对黑夫的态度是越来越好了,在他们从南门到东门的路上,还和黑夫聊起了天。 他科普说,秦国规格最高的徭役,被称为“御中发征”,是国都分派下来的徭役,要去咸阳做工的。虽然秦王嬴政正值壮年,但他的王陵,也就是以后的秦始皇陵已经开始修了,只是目前动工规模不大,不像后来多达七十万…… 提及咸阳,陈百将眼中闪烁着光芒,他无时无刻不想去首都看一看,哪怕趴在路边偷偷瞧一眼大王的车驾也满足,一睹咸阳辉煌,感受大王的荣光,那是每个秦吏最期盼的时刻。 黑夫知道,十来年后,一个戴着竹皮冠,长着大胡子的泗水亭亭长,也会抱着和陈百将一样的想法,前往咸阳服役,并对着秦始皇的车驾发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 此外,各郡县自行征发的土木工程和传输需要的劳力叫做“恒事”,种类五花八门,有的是给禁苑、国家公用的牧场修缮围墙的篱笆,有的是给各县修筑城墙、堤坝,亦或是扩建县政府大楼。 最后一种是临时徭役,不在每年的“量入为出”,也就是政府财政计划内。必须得到上级政府批准才能立项,因为理论上,秦国是不提倡随便征发劳役的,那天黑夫在县狱看到的《为吏之道》里,就有一句“兴事不时,缓令急征”,真是让他啧啧称奇。 很不幸,黑夫他们这批更卒轮到的,恰恰是重活中的重活,修城墙…… 本来安陆县东城依曲阳湖而建,没有墙垣。或许是考虑到未来会与楚国开战,作为边县,安陆必须加强防御,于是就决定修一道东城墙。去年上报到郡里,得到了准许,于是从秋收之后起,就开始陆陆续续修筑,除了百多名刑徒城旦日夜不休外,每个月还得调用更卒修一段。 陈百将将百余更卒交予负责工程的“县司空”后,就算完成任务了。 作为负责工程的工头,县司空冷着脸给了黑夫他们一个下马威,宣布了许多禁令,譬如不许偷奸耍滑,不许懒惰等,违者将受到重罚。 “若屡教不听,,这种四版筑城法,还是百多年前吴起从中原带到江汉的,淘汰了当地落后的两版垣。时过境迁,吴起的名字当地人都没多少记得了,这四版法,大概就是他在楚地留下的唯一东西了…… 黑夫他们的任务,就是不断地用这时代的铁楸“锸”铲土,放在竹筐里,让人沿着那些“脚手架”提到木墙上,往里面不停填土。这时候,前些日子训练的成效就显现出来了,他们依次传递,十分有序高效。 而等到里面盛满土后,就让城旦、刑徒们三人或四人一组,抡起沉重的夯杵,照着松散的土堆一顿猛砸! 黑夫知道,那些木板叫做“版”,夯杵叫做“筑”。这一工序就叫做版筑,孟子说”傅说举于版筑之间“,意思是商武丁那位大臣傅说,一开始也是抡大杵,砸夯土的苦活…… “嘿!嘿!嘿!” 随着刑徒城旦们一次次喊着号子,一次次抡起大杵,砸向泥土,那些疏松的干土便被慢慢夯实,越来越板,越来越硬,直到铁锸使劲一铲都无法撬动。于是洒上水,涂上一层泥,一段城墙就算完工了。 等施工完毕,拆去脚手架,压在夯土中的插竿还能起到加固作用。 黑夫还是有些怀疑这城墙的质量,用匕首刺了刺那些已经风干的墙垣,才发现自己多虑了,还真是夯得如同石头般坚硬。它们的寿命或许不如石墙,千百年后肯定风吹雨淋变矮甚至消失,但防御力却不错,经受得住石块轰砸。 所以这时代攻城的最好方法,并不是投石器,而是掘地道,或者发水来慢慢浸泡…… 仔细想想,其实秦长城也是夯土版筑的,不过黑夫在心里默默算了下,不由心惊。 他们两百余人,忙活了好几天,也不过建起了一小段城墙。 长城有多长?就算没有万里那么夸张,起码有几千里吧,又需要多少劳动力?北疆的交通、人口比江汉差多了,又会死多少人? 后人皆言,秦筑长城,死者相属。 这两天里,黑夫的确亲眼看见,有一个刑徒不知是生病还是劳累过度,突然倒毙,被抬了下去,大家却只是麻木地看着,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可见这是常有的事…… “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 这就不是谣传,而是实打实的民间声音了,想到此处,黑夫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现在还不敢想太大的志向,太遥远的未来,只是想让自己和家人先过上好日子,免死于沟壑,决不能沦落到如此境地! 所以,还是快快想办法将爵位升到不更,那样的话就能永久免除劳役了,也才有能力保护家人。 正想着时,却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叫响起,更卒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看去。却见一个身披羽毛,披头散发的人唱着诡异的歌谣缓缓走了过来,正是一个当地巫祝。县司空则满脸寒霜地走在后面,在他身后,两名工头死死架着一个光着上身、脸上黥字的男子…… “黑夫兄弟,他是……” 不等季婴说,黑夫就认出来了,正是他们上个月擒获的楚盗之一,前几天一直没有见到,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如今又被带出来,不知要干什么? 等他们走近了,黑夫才愕然发现,那名楚盗刑徒的左足,从膝盖以下,皆不翼而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秦国没有豆腐渣工程 “是刖(yuè)刑。” 东门豹也在一旁,放下了手里的铁锸道:“他大概是不甘为刑徒,试图逃跑。我听说,像这种一生为城旦的刑徒,跑第一次,斩趾,跑第二次,断左足,跑第三次……” “跑第三次,必死无疑……” 黑夫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那楚盗身上满是泥土,伤痕累累,恐怕是才被抓回来吧,这家伙也真能跑,没了左足还要试图逃走。 东门豹也嗟叹道:“真佩服此人的执拗,若是我,没了左足,肯定就心灰意冷认命了。” “也可能是只求一死。”黑夫也不知自己该是什么情绪,愧疚么?不至于,同情么?有一点,但更多的,只是在庆幸自己不是那个楚盗。 却见巫祝、县司空将断足的楚盗带到黑夫他们刚修好的城墙拐角处,巫祝念念有词,一会抬头望天,一会伏倒在地,神神叨叨,似乎是在做什么仪式…… “这是要作甚?”黑夫感到了一丝不安。 一旁的朝伯好像见过类似的场面,沉吟之后缓缓说道:“城墙修好,要以此人做祭品,埋入墙内,祈求本地湖神山鬼,保佑城墙坚固,百年不倒!” 此言一出,年轻的更卒们皆是一惊,黑夫更是心生震撼。 “难道说,万喜良被埋入长城一事,虽是讹传,却也有类似的事发生过?” 黑夫知道,虽然主导秦国的法家倾向于无神论,认为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靠法度。但在秦国民间,从关中陇上的黄土高原,到云梦泽畔的江汉之滨,迷信之风依然十分浓烈。 尤其是南郡,曾经是楚国故地,更是巫鬼盛行。虽然南郡太守在公文里将此斥责为“淫僻恶俗”,但实际上,就连秦国官府,也在祭祀大量神明,比如官方祭祀的巫咸、大沉厥湫、亚驼三位神巫。安陆县也有被官府承认的“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等楚地神明,城里城外,庙宇祭坛随处可见。 就连小小的曲阳湖,也有一位“曲阳君”,虽然秦国不允许以少男少女为祭品投湖,但每逢建城、修路,时不时还是会杀一二死刑犯祭祀…… 最后,受尽断足折磨的楚盗,就像一条狗,或一只彘似的,被当场割喉杀死。动手的人干净利落,没让他再受痛苦,鲜血流到曲阳湖里,染红了湖泊一角,与天空上殷红的晚霞交相辉映。 而后,在那名身披羽毛的巫祝举行的仪式里,楚盗胸前被嵌入一枚铜箭簇,在悠长的歌声中,楚盗的尸体被大伙七手八脚地抬到城墙拐角处特地留出的缝隙里,用土砖封了起来…… 他的血肉,从此以后就要和这道城墙凝结在一起,干涸,腐朽,只有等下一个乱世,墙砖剥落,才能重见天日。 至此,这段城墙才算真正完工。 是夜,半个月来一直板着脸的县司空终于露出了笑脸,他让庖厨给更卒们烧了一锅肉汤,让大家吃个饱饭,还将每个什的什长叫到一起,向他们道谢…… “过去半月,更卒活重,多有怨言,多亏二三子约束得当,城墙才能按时完工。” 在县司空之后的讲述中,黑夫才知道,原来这位总工头也不容易,秦国有专门的《司空律》针对土木工程之事,简直是细致入微,连筑墻的模板、横木等建筑材料的损耗,更卒、刑徒每一顿饭食的规格、数量都有明文规定。 在秦国,想像后世的某些包工头一样从中动手脚,赚取利益?做梦去吧! 更令县司空害怕的是,另一篇《徭律》里还要求说,如果开工前他对工程所需劳动力估算有误,造成施工时间超期两天以上,他就会因为“不察”,而受到处罚。 所以前些天,县司空才板着脸,对工程质量要求极高,虽然没有到后世赫连勃勃筑统万城以锥刺入一寸便要杀人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偷懒的刑徒都被抽得死去活来。 好在,黑夫他们的工期,在十月二十九这天,顺利完成! 但就在黑夫等人松了口气时,县司空喝了一口肉汤,却又苦笑道:“二三子勿要以为,修完城墙便完事了,今后一年,若是这墙垣出了问题,仍要拿吾等是问!” 原来,秦国的土木工程有一个“保修期”,工头和修城的劳动力要对自己修建的这一段负责。若是一年之内出了质量问题,导致城墙开裂倒塌,负责修筑的更卒就要被抓回来重新修缮,保修期还不算你服徭役的时间! “这么狠!” 黑夫不由咋舌,只能祈求那名被镶入城墙的楚盗真能管点用,让明年的雨水不要太大,湖水不要涨太高,不然他就倒霉了。这徭役实在是苦,黑夫已经不想再服第二次。 不过仔细想想,这项”问责保修“制度要是能流传到后世的话,什么彩虹桥坍塌,高楼完工一个月就开裂等混账事也不至于那么泛滥。至少在秦国,所有人都可以拍着胸脯保证:“我大秦,没有豆腐渣工程!”——虽然这时代豆腐都还没被发明出来。 黑夫知道,因为夯土夯得太结实,秦直道残存路段两千年后都很难长出草来。 都江堰、灵渠等秦代完成的工程,到了现代,都基本保持原貌,甚至还在使用。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但问题是,生产力如此落后的情况下,为了达到这种标准,又要流多少更卒刑徒的血汗? 这天夜里,黑夫躺在城垣下的临时窝棚里,久久不能入睡,外面冷风呜呜地吹,仿佛是那个被镶在城墙里的楚盗在悲鸣。 来到这时代已经月余,在这里,他见证了秦律的严谨精密,秦吏们操控着这个国家的高效运转,正像荀子入秦所见到的那样:“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顺。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至少,大部分是这样的,不得不说,秦律的确是领先时代的开创。 但黑夫也看到了荀子未能见到的另一面,这依然是一个处处充斥着野蛮的时代,对升斗小民而言,生活处处艰辛凶险,一不小心触犯法律,就要遭受严酷的惩罚,永无翻身可能。秦的刑徒比例,虽然没到满大街都是的程度,但也够高的了。 先进与野蛮共舞,人性与无情并存,这就是黑夫感受到的秦,真切的秦,非后世抹黑的那么不堪,也非秦粉鼓吹的那么美好…… 就这样辗转到大半夜,黑夫才迷迷糊糊睡着。 到了第二天,总算是熬到了工期结束,黑夫他们都被县司空喊去签一块木板文书,上面盖了官寺的印章,证明这次服役期满,这叫做“致”。 县司空说,这份文书会被一分为二,一份提前送到户籍所在地,另一份让更卒们自己拿着,千万别丢了。 你自己声称服役归来?那可算不得数,必须有官府开具的证明。 若是应募的更卒回到家乡,结果被查出是私自逃回来的,就会被罚去边疆服苦役四个月……所以啊,别想着偷奸耍滑,还是老实点,服役是每个秦国公民必须履行的义务。 办完这些手续后,他们回到校场那边重新集结,陈百将又点了一次人数,才宣布此次服役结束,他们要在今夜前离开校场。 癸什众人松了口气,相互祝贺这场服役顺利结束,打算约着顺路的一起回家。 但就在这时,陈百将却和颜悦色地喊住了黑夫,说县右尉有事要找他! …… ps:未卒堵坏,司空将红(功)及君子主堵者有罪,令其徒复垣之,勿计为(徭)。——《徭律》 以人镶入城墙为祭品,并非胡编乱造,里耶古城古城南城墙拐角处,的确掘出了一名受过刑罚的男性刑徒尸骨,被当做祭品安置在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可愿为吏? “县右尉找我?” 这是黑夫没有料到的,跟着陈百将前往官寺的路上,他不禁琢磨开了。 “会是什么事?难道说”他心中一动,却又装作一脸懵懂,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跟随陈百将步入县尉官署。 秦国的县级政府,大体分为民政经济c司法c军事治安三大块,分别由县令c县丞c县尉负责。其中县令是长吏,县丞c县尉是次吏,都是秩四百石,拥有自己单独的治所与官衙。 黑夫进过县丞的官署县狱大堂,如今再来这一墙之隔的县尉官衙,相同的是都不加装饰,吏员来去匆匆,不同的是,这里军事色彩更重。 只见门口卫兵披甲相对而站,一动不动,直直穿过二堂,戒备渐渐严密了起来,持矛肃立的兵卒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给他一种进入军营的感觉。 想想也是,县尉的职责,本就是掌治安捕盗之事。到了战时,或者边境征召徭役时,更要带着全县的壮丁赶赴前线,相当于后世公安局和人民武装部两个单位合在一块,这么一想,黑夫对这反而有几分亲近感。 在步入大堂前,陈百将和黑夫还被尉史拦了下来,要他们卸下身上的武器,而后又脱去鞋履才得进入。 陈百将在前,穿着足袜小步趋行,而黑夫就尴尬了,因为他连双袜子都没有! 黑夫只得光着脚,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轻轻走动,但还是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好在他来之前匆匆用冷水冲过澡,还重点照顾了下脚,上面没有泥土异味,不然更尴尬 时值午后,阳光从窗扉射入大堂,黑夫瞧见,左边是摆放简牍的书架,右边是摆放矛c戟c弓c剑,戈五种武器的“兰锜”,上面染了红漆,十分显眼。 而大堂正中央,县右尉杜弦穿着一身便装,头上戴竹皮冠,正端坐在案后,持笔批阅着简牍。 别以为军事主官就都是武夫大老粗,在秦国,除了尉史c牢监之外,各个县的游徼与亭长等负责社会治安的小吏,都由县尉来统领。每个月从各乡c亭发上来的案件c捕盗文书,可以堆满案几了,肚子里没点墨水,怎么处理这些公务。 黑夫还窥见,县右尉的手边,不仅摆放着他的铜印黑绶,还有半枚虎符这是兵权的象征。 “禀右尉,公士黑夫带到”陈百将双手合拢,长拜及地,黑夫少不得也要学着他来一遍。 “小人黑夫,拜见县尉!” 杜弦手中的笔不停,抬眼看了看黑夫,点了点头:“来了?一旁就坐,不必拘束。” 说是坐,其实就是到堂侧跪坐,虽然膝盖下的垫子挺软的,但黑夫却只能学着陈百将的模样,屁股微微沾着脚跟,上身挺直。这叫做“跽”,以示对地位远高于自己之人的庄敬。听陈百将说,这位杜弦不仅是右尉,还是爵位第6级的官大夫,比黑夫曾经见过的喜还高一级呢。 杜弦一直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黑夫就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坐着。期间,陈百将还躬着身子凑到杜弦跟前,眼睛看着黑夫,不知跟他说了些什么 黑夫能做的,便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暗暗猜测县尉和陈百将的用意。这右尉杜弦的手段,从那天他惩戒宾百将,并让左尉郧满无话可说一事便能看出,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猜的没错,从黑夫进门伊始,杜弦就在暗暗观察他。 听陈百将说,这个黑夫在得到大量钱币后,没有大吃大喝,而是统统交给了兄长带回家去,对家人能如此,这应该是个有报恩之心的人。 做徭役的那些天里,他也是兢兢业业,没有出格举动,此人还算沉得住气,没有因为一时得志而忘形。 来官寺之前,他还匆匆沐浴了一番,洗去身上劳役的泥土。入堂之后,没有像某些乡野村夫一般四处张望,诚惶诚恐。而是学着陈百将,一板一眼地做着礼仪,这说明,这是个聪明而懂得尊卑的人 杜弦一直认为,他自己和任人唯亲的左尉不同,看人不单看其能力,还看其本性,这样的人,才值得提携。 于是杜弦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简牍,问道:“公士黑夫,早就听闻你武艺不俗,可敌三人,本尉问你,可会用五兵?” 黑夫背后就是“兰锜”,所谓五兵,则是上面的矛c戟c弓c剑,戈五种这时代最普遍的武器。 黑夫照实回答道:“黑夫初次服役,未能接触军中兵刃,故只会用剑,能拉开猎户的弓,但射不准。” “会用剑便可,剑乃短兵之首,君子利器啊。” 杜弦笑了笑,又问道:“听闻你还能读能写?从何处学的。” “年少时家境尚可,与兄长一起,随里中一位老丈学的。” “能识多少字?会写多少字?” “公文律令上的字,大体都认得,但只能写三四百。” 黑夫一一作答,在询问了黑夫一番后,杜弦开始直奔主题:“本尉不喜欢说话绕弯子,今日唤你前来,是要问问你,可愿为吏?” 毫不犹豫地,黑夫立刻应道:“愿意!” 经过这月余的亲身体验,他总算是明白了,在秦国,社会地位最高的,除了立功的将士外,当数大大小小的秦吏。 身为秦吏,不但参军时直接就是基层军官,平日里还可以积累劳绩升职,立功拜爵的机会也更多,所以他心心念念,一直想要混进秦国的公务员队伍。 黑夫长拜道:“小人求之不得!只是出身卑微,未能进学室学律令,没有为吏的途径!” 据黑夫所知,秦国虽然没有科举考试,但入仕的途径还真有不少,除了战场立功拜爵外,还有“任子”“推择”等。但前者是蒙恬c王离c李由等官二代的专利,后者相当于汉代的“举孝廉”,需要你在地方上有家世c名望c财富,才会被乡人推举。 更多的,还是进入学室,向法吏学习律令,通过考核后顺理成章地步入仕途,相当于后世的干部培训班。但入学是有硬性要求的,必须是“吏子”,也就是官吏的子弟才行。 像黑夫这种苦出身,以上途径都行不通,他也曾暗暗期盼,希望有官员举荐自己,或者因为做事出类拔萃,而得到官府的征召,只是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孰料,今日县右尉却突然抽冷问了他这么一句,难不成,自己终于要脱颖而出了? “没有途径?哈哈,我看不然。” 这时候,陈百将作为杜弦的亲信,知趣地接过了话头:“眼下,便有这么一个机会,黑夫,你可还记得湖阳亭长?” “当然记得。” 黑夫哪能忘了他,若不是这厮,在县城的这月余时间应该很平静才对。 陈百将道:“上个月他因与你的官司,被罚为鬼薪,这之后湖阳亭长一职便空缺了出来。县中并无合适官吏继任,当地也无人推择人选” 他话音一顿,看了看杜弦,得到其颔首同意后,才又道: “这时候,右尉立刻便想到了你!还将你擒贼拜爵c旬日演兵夺魁之事告知县令。县令让主吏掾破格征召你,若能通过官吏考核,便可试任湖阳亭长!黑夫,如此天赐良机摆在你面前,还不快快拜谢右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顺杆爬 “十二月初一便是吏员考核,在官寺由主吏掾主持,黑夫,切记勿忘!” 黑夫他们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在县尉官衙门前道别时,陈百将还对反复嘱咐,勿要失期! 他还郑重提醒黑夫道:“若真能当上湖阳亭亭长,你也勿要忘记,是谁一手提携你的!” 黑夫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黑夫当铭记在心,我家乡有句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黑夫不敢忘记右尉大恩!当然,也不会忘记陈百将的美言”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不错,我当转告右尉。” 和做事举重若轻的县右尉杜弦不同,陈百将只是个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的人,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便好,黑夫亭长,我可盼着你我成为同僚共事的那天!” 言罢,便与黑夫告辞而去。 黑夫朝陈百将作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抬起头,方才的笑容却早已收敛,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他嘴上满是感激,可心里依然跟明镜似的。 许多年前,荀子曾经叙述来秦国的见闻,说是“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 这话没错,秦国的确有很多像喜那样,不朋党不比周的良吏。然而,老荀子还是把秦国看得太片面。 虽然商鞅变法曾试图杜绝在六国泛滥的徇私舞弊,山头主义。可秦那么大,郡县那么多,法律虽然严苛细密,但只要人活着,就抹不开人情关系的千丝万缕,岂能事事免俗?不然的话,当年秦昭王时的丞相范睢,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救命恩人郑安平c王稽全安插到要职上,到头来却因其投敌而被连坐问责丢了性命。 那是大的案例,往小了说,眼下安陆县两尉的明争暗斗,也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剪影。 右尉杜弦虽然是主官,但却是外来的,在当地根基不深。为了不被左尉郧满架空,他只能提拔一些亲信为羽翼。或是陈百将这类南郡学室出身的吏子;亦或是黑夫这样,出身卑微,却又有些本事的当地人,因为这样的人,更容易感恩戴德。 经过这月余的种种事件,黑夫已经彻底和左尉一系结仇,为了避免随时来临的打击报复,他只能身不由己地投入右尉麾下。这也多亏了他在捕盗c旬日演兵二事里证明了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不然的话,右尉哪能瞧得上他? 在离开官寺的路上,黑夫想清楚这点后,又叹了口气:“虽然知道县右尉绝非无的放矢,但我还是感激他,感谢他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亭长虽小,只是“斗食”级别的小吏,用后世的话说,连九品芝麻官都不如。但话又说回来,后世哪个刚毕业出校门的警校学生能有此际遇?能当上基层派出所所长?黑夫在旬日演兵时迫不及待地表现自己,为的不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秦国拥有战国时代,天下最公平的阶层流动,所以黑夫相信,是锥子,总会脱颖而出。 虽然他最后是被人攒在手里,随时可能当做武器刺向对手,若真有那么一天,最先折断的,肯定是武器 可如今,黑夫也只能顺杆爬,爬到哪是哪了,这是他步入名为“仕途”这根竹竿的第一步。在这杆上,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一抬头全是屁股,一低头全是笑脸。 不过事还没完,任免一个亭长,并非县尉的一言堂,杜弦可以向县令提议征召的人选,但人事任免权不在他这,而在县令以及其下属“主吏掾”手中。 主吏掾是两百石官吏,和狱掾喜同级,负责人事任免c官员进退,相当于后世的县委组织部部长。 黑夫没记错的话,再过些年,在千里之外的沛县,大汉朝的第一任丞相萧何也会做这官,由此结识了泗水亭的刘所长 “这么算的话,我岂不是比刘邦还早好几年当上亭长?”黑夫想到了这茬,不禁一乐。 但别高兴得太早,在此之前,他还得经过一道考验,那便是秦国的公务员考试——官吏考核。 此时的秦吏分为文法吏和武吏两种,亭长要负责捕盗c治安,属于武吏,对个人武艺是有要求的,所以县尉才问他会不会“五兵”,要当亭长,至少得精通一种。对此黑夫倒是不愁,对自己的本事,他还是有信心的,不能给警校丢人不是? 要考察的除了武艺外,还有律令。 崇尚以法治国的秦,“事皆决于法”,南郡太守在去年发布的公文《语书》中对良吏c恶吏的区分标准之一,就是“凡良吏明法律令,事無不能也”,而“恶吏不明法律令,不知事”。 身为亭长,除了抓贼外,还要手持二尺木牍,向沿途民众普法,故不可不知法。 为了在“主吏掾”面前,证明自己是可以胜任亭长职位的良吏,黑夫必须经过一番你问我答的“法律答问”,才算过关。 这下黑夫有些抓瞎了,虽然这些天他知晓了不少法律,可总体而言,依旧是个法盲。 好在“主吏掾”也没让他立刻就去考试,而是将考核时间放在了十二月一日。因为按照秦国的惯例,从十二月第一天到三月份,是各地官员任免的时间。 “现在是十月最后一天,也就是说,只剩下一个月了?” 黑夫不由有些犯难,要他一个月内背熟《盗律》《捕律》等多篇律法并非难事,因为字不多。难点在于,要根据不同案例娴熟使用,秦国的刑罚观念,与后世可大相径庭啊。 自己该去请教谁呢? 黑夫最先想到的是喜,然而喜大夫乃是县上要员,与黑夫也只有一面之缘,哪有时间教他学法? 他左思右想后,有了主意。 这“黑夫”之所以识文字,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条件还好时,和大哥衷曾在夕阳里吕婴,邻近的匾里阎诤,两位老人家那里学过简单的读写。 这二老曾是县c乡的文法吏,也精通律令,里中士伍遇到对律法不解之处还会上门询问。黑夫家与他们有些交情,回去以后当上门拜访。 如此想着,黑夫便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回去收拾行囊归家,不仅是为了早些见到家人,也为了自己的未来前程 等黑夫回到校场屋舍时,天色已经近晚,昔日被更卒们挤满后熙熙攘攘的校场,也变得空荡寂静,远远望去,那一排茅屋黑灯瞎火,连灶都全熄灭了。 他不由遗憾地说道:“本来说好要和季婴他们一同上路的,不想我却被右尉喊去,这个时辰,他们恐怕都先行离开了吧” 和黑夫一样,在离开家一个月后,更卒们谁不想早些回去见到父母妻儿?朝夕相处一个月的癸什,就这么曲终人散去。 黑夫倒不是舍不得那临时的什长之位,而是可惜那些袍泽之谊,朋友之情。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除了家人的温情外,第二次感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也许是受了前世在警校读书的影响,黑夫骨子里,也是个集体主义者。 这时代的许多村舍,依然过着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秦国又立法限制民众脱离户籍到处乱逛,称之为“游荡罪”,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和季婴c东门豹等人再见的机会 这间屋舍等到明天,将会迎来新的一批更卒,也许他们也会被命名为癸什,但属于黑夫的“癸什”,只有秦王政二十一年十月的这一支! 这么一想,有机会做亭长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不少。 黑夫有些意兴阑珊地推开了茅屋的破门,谁料,里面竟黑洞洞地跳出一个影子! 它哇哇怪叫着,张牙舞爪,便朝黑夫扑了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突然遇袭,黑夫一惊,连忙下意识地一个后仰躲开,旋即又举起右脚,朝那人影胸口就是一脚! “哎哟!” 黑影被踹到土台上,发出了一声惨叫,黑夫还欲上去补上一下,却又有两个人影窜了出来,在他面前高举双手,好在,这回他们终于发出了声。 “什长别,别打!” “黑夫,是吾等啊。” 等到好不容易用燧石点亮薪柴,黑夫这才看清,原来,自己面前的两人,竟是东门豹和小陶,而那个被他一脚踹飞到地上的,不是季婴还能有谁? “你们这是作甚?”黑夫哭笑不得。 东门豹摸着发髻道:“季婴和我打赌说不知你怕不怕吓,于是他就躲在门后想试试” “黑夫兄弟,你这一脚真狠啊,小陶快帮我看看,我的肋骨是不是被踢断了?” 这时候,季婴这厮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小陶连忙过去帮他瞧了瞧,屁事没有,还好黑夫那一脚姿势不对,没用上劲。 “你真是活该,我要是受惊拔剑,你这会已是死人了。” 黑夫将还捂着胸口呼痛的季婴拉了起来,又问道:“更卒皆已散去,汝等怎么还在?” “还不是为了等你!”季婴咧着嘴。 “朝伯和其他几人着急先回了,我想着怎么也要等黑夫回来,当面与你告辞。”东门豹是个重然诺的人。 小陶也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与什长,是,是同乡故想同,同路,而回。” “原来如此。”黑夫恍然,看来这三人是专程等着自己的,不免有些感动,看来,将那份袍泽之谊放在心里的,不止自己啊。 这么一想,黑夫心里,却猛地产生了一个念头! 他让三人坐下,问道:“此番告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聚,敢问二三子,汝等回家后,做何营生?以后有何打算?” “还能做何营生,种地呗。” 季婴一想到回家,就有些泄气:“我家兄弟很多,陆续出分家出去了,我排行老幺,可以继承田产,但我家那点薄地,也无甚出产,我或许会用这次捕盗得的千余赏钱,想办法在里中谋一个里监门的活” 小陶也道:“我我亦是种地。” 接着,他便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大堆,原来,小陶的家是在场众人里最贫穷的,地又薄,来服役之前,家里都快吃不上米了。黑夫给的这三百钱,当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所以小陶才对黑夫感恩戴德。 但问题是,这些钱换成米,顶多能维持两三个月,小陶很担心自家穷困潦倒后,会被迫去给里中的有爵者做“庶子”。 这里的庶子,不是指妾生的儿子。军功爵制度规定,凡战士能斩得敌人一颗首级,就可以获得爵位一级,及与之相应的田宅c庶子,也就是为你种地的仆役,都是家贫无爵的人,地位低于普通人。 东门豹则翻了翻白眼:“我虽然住在东门里,但每天都要去城西码头帮往来船只卸货,讨一口饭吃,养活家母和妻,服役前如此,服役后也如此。”他是在场众人唯一一个成婚了的。 三人皆是苦出身,前程并不宽广,黑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黑夫兄弟,你呢?有何打算。”季婴问道。 “我正要跟二三子说呢。” 黑夫笑了笑,将今天右尉唤他去官寺里,说县上要征召他做湖阳亭长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右尉和左尉之间的斗争。 “这是好事啊!” 季婴一拍大腿,高兴得站了起来:“亭长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可平日里吾等见了,也得恭恭敬敬地作揖,被其斥骂,还不敢还口。” 东门豹也满眼羡慕:“自此以后,黑夫就是吏了,每个月都有俸禄口粮,与吾等白身不再一样。” 黑夫连忙摆手:“别这么说,能不能当上亭长,还得看一个月后的考核呢。” 小陶却道:“什长武艺了得,又,又有才干,定能,能胜任!”说完以后,又想到自己的未来,眼中不免有几分暗淡。 他们的态度,黑夫都看在眼里,一方面为他高兴,一方面又艳羡不已。 看来自己的那个想法,有实现的可能呢 于是黑夫便站起身来,对三人作揖道:“诸位,其实,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黑夫的意思是,让吾等一起去湖阳亭做求盗c亭卒?” 片刻之后,待黑夫说完他的想法,季婴有些吃惊。 东门豹也瞪大了眼睛:“还可以这样?” “我说了当然不算。” 黑夫解释道:“但我听说,自从一个月前,那湖阳亭长和求盗,三名亭卒都受罚服刑后,一直没有新吏上任,去管事的新求盗更是在追捕盗贼时被杀。” “如今湖阳亭就是一个空壳,亭长c求盗皆无,亭卒也缺,正在招募人手,奈何湖阳亭常有案件发生,众人皆畏之,故响应者寥寥。” 黑夫说明情况后,对东门豹和季婴道:”若是二位有意,不妨前往县c乡上应募,东门是公士,武艺高强,又当过伍长,可以做求盗,季婴可以为亭卒。如此一来,吾等便能在湖阳亭共事,一同治理这十里地方,不仅都有一份钱粮俸禄,还有机会捕盗破案立功得爵,岂不美哉?” 他之所以生出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亭长虽然官小,却要治理十里地方,稽查不法,追捕盗贼,责任很重,有不小的风险。再加上黑夫人生地不熟,只身前往湖阳亭的话,难免有几分不安,若是能得到熟人做左膀右臂,那就大不一样了。 末了,黑夫才发现自己漏了小陶,便顺口说道:“小陶若是愿意,也不妨一试!” 听完黑夫这个“大胆的想法”后,东门豹和季婴面面相觑,都有些跃跃欲试。 他们和黑夫一样,都对这一个月的袍泽之情有些不舍,毕竟他们一起训练,一同夺得旬日演兵的第一,获得了奖赏和钱财,实在是这一生都难忘的事,若是可能,他们都希望将这份交情延续下去。 如今,正巧有个机会! 那湖阳亭位于县城和涢水乡交界,距离二人的家都不算远,大半日就能到。而且求盗c亭卒虽然不算正式编制,但也能领取一份口粮,加上秦国的公务员地位比普通人高,他们在乡人面前,也能抬得起头来。 可二人也有各自的犹豫,季婴担心做亭卒的风险,湖阳亭治安不好,平日里缉捕盗贼,搞不好会出人命,这件事,他家父母八成是不会同意的,更宁愿他老老实实在里中种地。 东门豹是个好勇斗狠之人,风险越大的工作,他越是兴奋,但家中还有母亲c新妇,一旦去湖阳亭上任,可能十天半月才能回家一趟 黑夫看出了二人的犹豫,连忙抱歉道:“是我莽撞了,只想着吾等能够一起共事的快意,忘了其他。” “我愿一试!” 东门豹却一拍大腿,那些问题,在兄弟袍泽之情面前,完全不算个事! 他站起来道:“待我回去说服母亲和新妇,便去官寺应募。大丈夫就该持剑巡视一方,还犹豫个鸟!” “我亦然!” 季婴在思索片刻后,也起身拱手道:“虽然季婴没什么本事,但一个小亭卒还是能当得的,纵然有风险,可只要有黑夫兄弟坐镇,我便不怕。” 小陶也支支吾吾地说道:“若若什长不嫌我无用,我,我也愿意一试!” “好!” 黑夫豪情顿起,他拍着三人,大笑道:“那就一言为定,我回去之后,用心准备官吏考核,二三子也自行应募,尽力而为,若是吾等注定还要共事,那就一个月后,湖阳亭见!” 四人的手碰在一起,击掌为誓! “湖阳亭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9章 回家(上) (求推荐票!) 东门豹回到东门里时,已经入夜了,好在里监门还未将里闾的门合上,东门豹连忙挤了进去,在里监门的骂声中,摸着黑往家的方向走去。 东门里位于县城东门之内,所以里中道路笔直,比户相连,列巷而居,排列得整整齐齐。不过左边的房屋多半简陋,住的是被称之为“闾左”的雇农、佃农,这些人没有土地,只能靠佣耕为生。右边的更好一些,甚至有一处粉墙朱瓦的豪宅,那是某位县吏的家。 东门豹家也住在闾右,但房屋算不上气派,只是普普通通,虽然最初构架不错,有二进院落的底子,可看得出来,墙许多年没粉刷过了,门上的漆也悉数脱落,一副衰败之色。 好在门前屋后,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落叶被集中到墙角,用石块压着,城里不好寻柴火,有时候烧火做饭,就得靠这些枯枝残叶。 东门豹掏出着怀里的管籥(yuè),也就是钥匙,摸索着想要打开门。 这时候,门却突然开了,一个二十岁上下,荆钗布裙的瘦小妇人站在里面,惊喜地说道:“良人归来了” 这便是东门豹去年才娶的妻子,家住城北,是一家庸耕农户之女,姿色普通,但性格温顺,她身上没有一件饰品,衣服也是旧的,洗得泛白,袖口都快碎掉了。 东门豹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可用过食了?阿母可歇息了?” 他虽然看上去是个面相凶恶的人,但也是里中出了名的孝子,在他父亲醉酒掉河里淹死后,是其母含辛茹苦地将东门豹拉扯大的。 那新妇弱弱地说道:“阿母用过饭食就歇下了,但还未睡,说今天该是你服役结束的日子,非要等你回来。我将剩下的粟米就着藿羹热热,与良人一块吃……” “我在食肆与同什的袍泽吃饱了,你自己吃吧。” 东门豹脱下满是泥土的脏衣,换上身干净的短褐,又将一袋沉甸甸的钱交到了新妇手中,扬起眉毛道:“明日去市集上,买些丝布来,给你和阿母做新衣!” 新妇一拎布袋,发现里面至少有四五百钱,顿时吓了一跳。虽然经过一年的相处,知道自家良人是个面恶心善的人,但他那好勇斗狠的脾气也让新妇忧心忡忡,如今见了这么多钱,还以为是东门豹偷来抢来的,不由面如土色,嘴唇颤抖地说道: “这是哪来的!良人,你莫不是做了什么不法之事……” “你勿要瞎想,这是什长给我的……” 这时候,隔壁屋子传来了一个老妪的声音:“可是阿豹回来了?” “母亲,是儿子服完役回来了!” 东门豹连忙应了一声,嘱咐妻子道:“慢慢再与你说,我要去拜见阿母了,还有件事要与她商量。” 说着,他便往母亲的屋子走去,还未进门,他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动作变得轻巧,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母亲,阿豹晚归,让你老挂念了……” 然后便是下拜的声音。 新妇匆匆吃了两口冷饭,随即烧了一盆水端了进去,虽然月余未见,有许多话要对良人说,但还是先侍奉母亲休息吧。 不成想,在屋子里,新妇一边为母亲洗脚,一边听着东门豹讲述这些天发生的事,以及对未来的打算,随着东门豹越说越兴奋,新妇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多谢母亲,有母亲允许,那儿便再无顾虑了!” 过了一会,在说完事情后,东门豹便退了出来,面色轻松。方才他将黑夫约他去应募湖阳亭求盗一事告知了母亲,他母亲十分大度,见儿子一心想去,便同意了此事。 但新妇却有些怨色。 “良人也说了,那湖阳亭离县城有大半日的路程,一个月顶多能回来三四次,你这一去,家中就只剩我与母亲……” 她一边整理床铺,一边低声说道:“再者,我听闻,湖阳亭十分凶险,常有杀人盗贼出没,只为那更卒什长的一句话就去,妥当么?” “妇人之见!” 东门豹动怒了,脸上胎记通红,他一拍案几,让新妇缄口,却又怕吵到隔壁的母亲,只得压低声音斥道: “大丈夫许人一诺,便当行之,岂能背信弃义?再说了,我好歹也是一位公士,做求盗,每天能领一斗五升口粮,一个月便是四石多,足够全家人吃喝,绝不会让你与阿母饿着。至于凶险?哈,相比盗贼而言,吾等才是安陆县的凶险之辈。而且你不知道,这五百钱,全凭黑夫才能得到。我今后跟着他,或许还有机会立功,不比受人雇佣,在码头扛麻包强?” 东门豹一边说,一边瞪着新妇,眼睛好似要冒火,最后他不由分说,一把抱起瘦小的妻子,放到榻上,一边解着自己的腰带,一边嘟囔道:“我意已决,明天就去应募求盗一职,此事,你以后休得再呱噪!” …… 另一边,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十一月一日下午,季婴和黑夫、小陶在岔路口道别后,也回到了位于涢水乡的家中。 和东门豹一样,他也住在里聚内,只不过位于乡邑之外,山林田沼之间,因为土地以稻田居多,便称之为“稻花里”。 季婴来到里门前时,两个褐衣汉子正蹲在里墙边晒太阳,瞧见季婴远远走来,二人便喊了起来。 “这不是季婴么!回来了?” 季婴认识他们,这二人是里中的士伍,也是他曾经的的伴当损友,冬天没有农活,就喜欢游手好闲,扪虱闲聊,若不是因为服役,季婴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那二人迎上来,满脸戏谑,其中一人笑道:“这是服役回来了?上个月初有县里的官吏来查你户籍,吾等还以为你犯事被抓了。” 另一人也故作神秘地说道:“那些县吏还询问你是否犯过罪,吾等可是将你十岁那年,约着我二人翻墙盗你家鸡的事给隐瞒过去了……” “去去去!” 季婴那个气呀,就为了那只瘦巴巴的鸡,他老父差点没打断他的腿。这件事闹得全里皆知,好在他父亲没有一时糊涂将此事告到官府去,不然,季婴他们三人尽管当时未成年,但还是得吃官司。 但季婴还是因此被他老父追到了自家刚施过肥的稻田里,为了躲避棍棒,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从那以后,满头泥巴一脸粪的季婴就成了里人戏谑嘲笑的对象,稻花里的搞笑担当。 但此番归来,季婴自以为不再一样了。 他咳嗽一声,对二人说道:“汝等有所不知,县吏来查我户籍,不是为了罚我,而是为了赏我!” 说着,他猛地将捂得严严实实的冬衣掀开,但见里面居然挂满了一串串的铜钱,将整个胸腹挂得满满当当,竟有十几串之多!难怪他走路一直像风铃似的响个不停。 这场面乍一看还是很震撼的,那两个里人大惊,一个倒吸凉气道:“这怕是有一两千钱吧!季婴,你老实说,到底撬了哪家豪右的门,亦或是偷了猪羊去卖?” 另一个的想象力更丰富:“他怕不是把自己卖为隶臣了吧。我听说县城里的人市上,成年隶臣值四千多钱呢,季婴怕是太瘦,所以只卖了这么点……” “汝等的见识,简直如燕雀般浅薄!这明明是我得的赏钱!” 季婴气得哇哇大叫,眼看里中的年轻伴当陆续闻询围了过来,便往墙角一坐,拿出平日里扪虱阔谈的架势,将这些日子他如何擒贼获赏,如何旬日演兵夺魁等事,统统说了出来。 他别的不行,口才倒是不错,在讲述的过程中,每到精彩关头,里中的年轻人们连连发出惊呼,季婴就故意停顿,洋洋得意地扫视众人。 等他断断续续讲完后,众人才不敢相信地说道:“原来和那位壮士一起擒贼受赏的,是你啊!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那是自然!”季婴扬起了头:“黑夫兄弟以一敌三,我则为他牵制另一名贼人,事后得赏金2两,待到旬日演兵时,又得到300钱,这便是这些钱的来历。” 又有人好奇地问道:“那黑夫,究竟是何许人也,听人说,他身高九尺五寸,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可以单臂卸门,还能徒手将人撕开……” “不仅如此,黑夫兄弟的本事,比这大着呢!” 季婴开始滔滔不绝地吹嘘起黑夫来,最后说道:“我黑夫兄弟,如今不仅是全县的名人,还得到了官寺的器重,被县令、县尉征召为亭长,下个月就要上任了!” “他是知道我本领的,故而邀约我去应募做亭卒,虽然我屡屡拒绝,他却苦苦哀求,最后我不得不答应去协助他,一同管那湖阳亭十里之地,以后要立更大的功!” 说完之后,季婴面带得色地扫视这些又是唏嘘,又是羡慕的伴当,好似他已经有了官府背景,高他们一等了。 孰料乐极生悲,身旁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季婴,你方才说,要去哪做亭卒?” 一转头,季婴愕然发现,自家父亲正扛着农具,黑着脸站在一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0章 回家(下) (求推荐票!) “站住,别跑!” 这天下午,稻花里的众人都笼着袖子,乐呵呵地看着里中的日常——季婴又被他老父追打了。 “乃公辛辛苦苦将你养大,让你三个兄弟都分居出去,就想着儿子里你最没本事,将田地留给你,往后让你替我养老,不曾想,你竟要跑去做什么亭卒!就你那瘦胳膊,被盗贼杀了怎么办?” 季婴父追了一阵跑不动了,扶着墙,气喘吁吁地开骂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生你时,直接溺死算了!” “父!”季婴虽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回头贫嘴道:“我听说生子弗举而杀之,可是犯法的!” “你这不孝子!”季婴父一听来劲了,再度扛起耒耜,朝不成器的小儿子打去:“我现在打死你也不迟!” 稻花里的众人看着这熟悉的场面,肚子都笑疼了,还有人起哄道:“仲翁!要不要吾等代劳,去官府告季婴不孝忤逆,让令吏判他个谒杀?” 别以为只有儒家才提倡孝道,法家主政的秦国也倡导,而且直接在律法中规定:老子打儿子,不犯法,可以往死里打!若是儿女忤逆不孝的话,做父亲甚至可以向官府申请,官府可以帮你当场杀了他! “滚,我家的事,汝等休要管!哎哟……” 虽然知道是玩笑话,但季婴还是气得大骂这些看热闹不嫌大的人,却不防被老父追上,屁股挨了一脚…… 于是整个下午,稻花里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但距离此地不远的云梦乡泥滩里,小陶遇到的事就不那么让人开心了…… …… 泥滩里一如其名,乃是云梦泽边缘干涸后留下的一片旷地,是个除了泥巴外就别无他物的穷地方,小陶家就住在这里。 和黑夫在岔路口分别后,小陶就扛着在县里用钱换的一大袋粟米,艰难地走在路上,乡下道路狭窄而不平,有的地方还积水,等他一脚深一脚浅走到里门外,已经是十一月二日中午了。 刚进里门,小陶就遇上了麻烦。 “这不是小口吃么?” 几个倚靠在里门内的年轻人看到了小陶,便笑着围了过来,瞧着他脚下的新履,背上的那一袋粮食,啧啧称奇起来:“吾等服役归来,都是一身破衣烂衫,你这小口吃却还穿上了新履,哪来的?” 小陶体格瘦小,又口吃,从小到大,没少受到同龄人欺负,他只得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更卒,什长……给我的……” “还有这么好的什长?” 那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又看小陶肩上沉甸甸的粮袋,便转而露出了笑:“这粮袋如此沉,怕是有一石重吧,来来,吾等替你背!”说着,便笑嘻嘻地要来夺他粮食。 小陶哪能不知道,这二人就喜欢欺辱自己,此次也没安好心,说是帮自己送粮,其实是要找借口向他索要些粟米,少不了勒索他一斗、两斗的。 于是小陶猛地后退,将粮袋一放,掏出了怀里的匕首,狠声道:“别……别过来!敢夺我粮,就让,就让汝等见血!” 这可吓了二人一跳,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小陶。 换了以往,小陶肯定忍气吞声,任由他们欺辱。可经过这个月服役,他不知不觉有了些改变,更别说,这些是小陶家救命的粮食,一粒他都不舍得给别人! 二人也就欺负他老实,一旦小陶拔刃反抗,却也不敢将他怎样,加上里监门也探头出来查看,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小陶松了口气,提着粮袋,走到闾左自家门前…… 破瓮作窗户、用绳子系着户枢,真的是“瓮牖绳枢”之家。 泥滩里本来就穷,小陶家更是里中出了名的穷困潦倒,而且大家都对他们家避之不及,毕竟他母亲是得疠病死的。 小陶叹了口气,推门而入,院子狭小,他那同样瘦巴巴的父亲正有气无力地蹲在院子里烤火,听到门响,抬起头看到小陶,却没有丝毫惊喜的神色,直到小陶将粮食放到他面前,他那深陷的眼眶里才重新浮现出一丝神彩来! “米!?” 小陶的父亲打开粮袋,笑得合不拢嘴,而后又连忙去把门合上,低声说道:“哪来的?莫不是你偷的?” 小陶气得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摇头。 “就算是偷的也无所谓,别让人抓到就行。”他父亲却不在乎了,复又一屁股坐下,虚弱地说道:“你走之后,我每日只吃一顿,快饿死了,快去将米煮了。” “嗯。” 小陶默默答应,走入屋舍内,这屋子是比更卒住的还破的茅草房,地上坑坑洼洼的,摆放了一个满是稻草的矮榻,一个土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唯一能找到的东西,就是挂在墙上的一把小弓了。 这弓与普通的弓不同,十分轻巧,那堆在地上的箭也不一样,每根箭后面,都有一根细细的鱼线绳…… 这叫弋弓,有用来射鸟的,也有用来射鱼的,小陶的父亲别无他长,就会一手射鱼术,还能补贴点家用。但在几年前服役时折了手指后,这门手艺就荒废了。如今弋弓蒙尘,他父亲也越发颓唐懒惰,地不想种,活不想做,这辈子啊,算是完了。 可小陶不想自己也像他父一样,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这一月服役,让他见识了外面的世界,也懂得了什么是荣誉和友情,旬日演武夺得第一,是他这短短一生最荣耀的时刻。 小陶放下了粮袋,走到墙边踮起脚,将弋弓取了下来,吹去上面厚厚的灰尘,轻轻拨弄弓弦,让它发出了微颤的声音…… 他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知是想起了得病惨死的母亲,还是想到自家的处境,眼中涌出泪花,拳头却越捏越紧: “我……我要去应募!做亭卒!再也,不回来!” …… 十一月二日下午时分,家离县城最远的黑夫也抵达了里外。 道旁,是早已收割完毕的大片稻田、粟田,连刍稿秸秆都早已收完,光秃秃的,显得有些荒凉。 夕阳西下,远远看去,夕阳里那株隆冬时节依然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依依在望…… “仲兄!” 等黑夫走到里门边时,便听到有人在高声呼唤他的名字,一抬头,却见有个人骑在榕树的枝桠上,像只马猴似的,正朝他挥着手。 “仲兄,我在这!” 那正是他15岁的弟弟,惊。若历史不加改变,惊会和黑夫一起,死在几年后的统一战争里,而那封家书,将成为他们的绝笔信,直到无数年后重见天日,让后人唏嘘嗟叹。 但如今,这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了,无论是他们的生活,还是命运…… “这小子,属猴的吧。” 黑夫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 “回家了!” …… ps:顺嘴提一句,在秦代,不孝是很严重的罪名,履行谒杀不孝子的手段简单干脆,几乎是父母去告一句,官府就能立刻受理。《法律答问》102简里有一段,“免老告人以为不孝,谒杀,当三环之不?不当环,亟执勿失。”意思是有老人告儿子不孝,请求官府杀了他,应该调解原谅不孝子三次么?答,罪大恶极,不应该原谅,应该立刻逮捕不孝子,别让他跑了! 理解了这一点,就不奇怪扶苏听到秦始皇下诏要他死时的绝望了,竟不论真伪,直接自杀。不止是扶苏天真仁厚,也因为“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在秦代,不止是道德,还是法律。 所以穿越者们回到秦代,一定要记得孝顺父母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1章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惊是一个15岁的年轻少年,比黑夫矮了半个头,他鼻子上脸颊上满是雀斑,长了一对大眼睛,此刻正扬起眉毛,兴奋地打量着属于自己的第一把武器。 这是一把长约九寸的剑,青铜铸造,柄首为环形,惊握着它划过大榕树垂下的倒生根,细细的根枝应声而断。 他不由出口赞道:“仲兄,这剑真是锋利!多少钱买的?” “也不过百多钱。” 黑夫左手里提着两条在乡市买的草鱼,右手扛着沉甸甸的褡裢,轻描淡写,惊却吐了吐舌头:“换成米,够我吃一个多月了。” 这时代,铁器虽然已经在农业手工业上普遍使用,但铁兵器依然不太成熟。尤其是在秦国,更是偏爱青铜兵器,因为作为军中制式武器,不仅要考虑到其性能,也要考虑到成本。江汉地区有大量铜矿,用已经趋近完美的铸造工艺,大批次制造青铜兵器,要比慢慢锤炼的铁兵器划算多了。 即便如此,乡里间没有收入的小少年们,也是欲求一把青铜短剑而不得。惊得了武器后,便不断地将其从剑鞘里抽出,爱不释手,还得意洋洋地说道:“今后看谁还敢惹我!我便给他一剑!” “乱说什么话!” 黑夫眉头一皱,开始后悔买剑一事了,自己这弟弟性格急躁,一言不合就常与人争执,迟早要惹出事来,便训斥道: “我买剑给你,是因为你已15岁,不多时便要成年,剑者,丈夫武备,所以防身,可以用来御贼,保护家宅,却不可用来好勇斗狠的。你要知道,律令有言在先,两个人打架,官府会将私斗的人送去做苦役。至于咬断他人鼻子,撕裂耳朵,打断手指等,更要处以耐刑。若是动起刀剑,惩罚更严重。” 惊哦了一声,乖乖将剑收起来。 但没一会,在路过两个指点着他们窃窃笑语的小村姑后,他又欢喜地说道:“仲兄不知,现在里中的年轻人都服我呢,因为我是仲兄之弟,便围着让我给他们讲你力擒三贼,空手夺刃的事迹。方才那两个邻人之女,也听得目瞪口呆,都说平日的你可不是这样的,你看她们瞧你的眼神……嘿嘿嘿。” 其实惊最开始听人说起黑夫传闻的时候,也差点惊掉了下巴,在过去十多年里,仲兄给他的印象就是话不多,沉默寡言,虽然有一把力气,可距离“猛士”差远了。 谁料仲兄才第一次出门服役,就名扬全县了,他也从最初的惊讶,到后来脸上有光,主动吹嘘。 “仲兄什么时候将你擒贼的本事教教我?” 惊都有些迫不及待他,他总觉得,仲兄一定是从哪偷偷学了武艺。 “以后再说。” 黑夫顾不上理他,而是在不停跟里中乡亲打招呼。 想他一个多月前离开这里去服役时,谁愿意多问他一句?而现在,不管男女老幼,但凡路上遇到了,都要拦着寒暄一番,态度亲热。甚至连昔日高傲的里吏田典、伍老,遇到了他,都会殷切热情地邀他去家里坐坐…… 黑夫少不得一个个回应,母亲曾和他说过,在里闾生活中,最重要的就是邻里和睦,千万不要让邻居们觉得你狂妄、看不起人。乡里百姓都很朴实,但也小鸡肚肠,越小的地方,越是如此。 他家在夕阳里的尽头,所以黑夫一路穿过四五十户人家门前,便打了三四十声招呼,婉拒了无数或真或假的邀请,好不容易才挪到自家宅前。 来到这里,黑夫回家的感觉更浓了。 黑夫家是标准的公士宅基地,比普通士伍的家大点,却又不如里正、田典家远矣,但宅外的空地也没有浪费,种着二十来株桑树,只是桑叶早已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在春天时,这些桑树可是他们母亲的心头肉,每逢那时候啊,老人家就要与儿媳轮流起夜,为疯长的蚕儿添加桑叶。于是整个晚上,屋宅内都是蚕吃桑叶的沙沙声,宛如和风细雨……母亲总不让三个儿子做这活,嫌他们笨手笨脚,伺候不好春蚕,其实黑夫知道,那是心疼他们。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可惜孟子终究太理想,生丝和织出来的帛布,穷人可不舍得自己穿,宁可拿去集市卖掉,甚至直接作为钱用,换取更加实用的农具、盐巴。在黑夫的记忆里,母亲也五十多岁了,这辈子不知道织出了多少匹布,身上却从未穿过丝帛。 到了夏天,这小片桑树又成了弟弟惊,还有那一对侄儿侄女的的天下,他会一天带着两个小屁孩来转悠三四次,把所有枝头地上的桑葚都捡走,可不能便宜了斑鸠和邻居。红得发紫的葚子酸甜可口,是里民们难得的零食,若遇上荒年,甚至是一家人充饥的指望。 绕过光秃秃的桑树,来到院墙外,却见这墙越六七尺高,露着和有稻草的黄泥在外,没涂墙灰。木门低矮,也不知多少年没整修过,风吹雨打,崩裂出不少细缝,漆也掉了大半,于是黑一块、白一块,成了一张大花脸,看上去很不体面。 “我不是让伯兄拿着钱回来后,修整修整院墙门扉么?” 黑夫又皱眉了。 惊则满不在乎地说道:“仲兄,伯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觉得不必花的钱,一文都不舍得花,那些你让他带回来的钱啊,都放在母亲那呢。说是要给你建新宅用,到时候还怕钱不够,哪还敢用在修缮老宅上。” 黑夫却未考虑那么多,顺利的话,他就要到几十里外的湖阳亭上任,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趟,新宅盖不盖都无区别了。 这时候,惊已经在叩门呼喊起来:“母亲、伯兄,仲兄我接回来了!” 很快,门扉应声而来,衷笑容满面地走出来,却又训斥惊道:“让你去接人,你却一路空着手,像什么话,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说着便把黑夫手里的东西接过来一半,惊则只是吐了吐舌头,率先蹿进门里去,又大喊道:“母亲,丘嫂,仲兄回来了,还买了鱼,今日就吃点好的罢……” 黑夫和衷无奈地摇摇头,这三弟,从小就被宠坏了,不识世事艰难啊。 他家的宅和后的世农村家庭很像,一宅二内,分前后院。 推门进入前院,首先就是一处狗窝,一条大黄狗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早就在汪汪直叫了。此刻便一个箭步冲过来,吐着舌头,绕着黑夫走来走去。 衷说道:“这黄犬就喜欢亲近你,你不在这个把月,就没精打采地,都趴着一动不想动。” “那是自然,当初是我将它带回来的。” 黑夫也笑着摸了摸它脖子后面的黄毛,大黄狗十分享受地眯起了眼,尾巴摇个不停。 虽然这年头的人都吃狗肉,但家里看门犬却是万万不能吃的。俗话说得好,“以前无狗,后无彘者为庸。”也就是说,如果你家前院养不起狗,后院养不起猪,那说明这户人家穷得叮当响,只能给人做佣。 后院的猪圈空出来许久,但前院的大黄犬也养了快五年,它和黑夫兄弟从小玩到大,兢兢业业看了许多年门户,也算家庭一员。 “仲父!” 说话间,院内有两声清脆的孩音响起,一对幼童争先恐后地跑了过来。 跑前面的是个双发结鬟的男孩,6岁左右,光着脚,浑身脏兮兮的,好在终于穿上了一条新改的短绔,不用再光屁股蛋了。 跑后面的是个前发齐眉、后发扎辫的小女孩,才不到5岁,穿着一身明显太大的衣裳,跑得跌跌撞撞,见前面的哥哥一点都不等他,都快哭出来了。 这正是衷的儿女,也是黑夫的一对侄儿侄女,名叫“阳”和“月”。 他们一前一后地跑过来,男孩率先撞在黑夫的左腿上,得意地仰头笑了起来。女孩后到,却也不甘示弱,纤细的小胳膊一把抱住了黑夫的右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2章 其乐也融融 “是我先到的!” 抱着黑夫左腿的侄儿笑了起来,嘴里豁了牙,有点口齿不清。 “仲父,阿兄他欺负我。” 小侄女则撅着小嘴,开始拿出看家本领:告状,只是说话奶声奶气,听在耳中,就成了撒娇。 她头发黝黑,眉上有颗红色的小痣,肉呼呼的脸颊嘟着,十分可爱——黑夫家虽然不怎么富裕,可母亲身为祖母,却宁可自己少吃点,却定要让两个孩子吃饱。他家不算最穷的,只要不遇到疫病饥荒,省吃俭用点,家里的孩子便能茁壮成长。 “阳,你是做兄长的,可要多让着月一些。” 黑夫蹲下身子去,用袖子帮阳擦去快流到嘴里的鼻涕,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侄女的小脑袋,忍不住捏了下她肉呼呼的脸蛋,在她们面前,他是和蔼的长辈。 “都去洗下手,我给你们带了好东西。” 阳和月相视一眼,一溜烟跑开了。这是这几个月来仲父的怪癖,每逢吃饭,就要敦促二人先洗干净手,最开始有些不适应,慢慢就习惯了。尤其是月,渐渐觉得,洗干净后白乎乎的小手也挺舒服的,竟开始嫌弃和她玩的邻家女孩手脏了。 黑夫给他们带回来的,是这时代孩子们最喜欢的甜食:饴糖。这是用麦等粮食为原料,经发酵制成的食物。流质的就是后世常吃的麦芽糖,黑夫在县集市上买到的,是较硬的白饴糖,用粟制成的,晒干后有淡淡的甜味,还挺香的,就是有些粘牙。 “多谢仲父!” 两个孩子捏着饴糖咯咯笑着地跑开后,黑夫又路过庖厨,和正在做饭的大嫂打了声招呼,这才走上台阶,进入主屋,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荆钗布裙的老妇正坐在瓦檐下,低头用篾条编制物事…… 她肤色发黄,容颜看上去并不十分苍老,只是头发黑少白多,身体不甚健朗,神气也有些衰败,好似大病初愈。 “阿母,儿回来了。” 黑夫跪了下来,长拜及地,看来大哥说的没错,因为他的事,母亲大病一场。 “你还知道回来啊。” 母亲早知道他回来了,但只是打发小儿子去接,方才也未迎出门去,此刻依旧板着张脸,也不知是在生谁的气。 黑夫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凑过去,讨好地笑道:“阿母又在编竹筛么,这大冬天的,手被割破了如何是好,让儿子来罢……”说着便要去接过那些竹条。 母亲却用竹条在他手背轻轻打了一下,斥道:“兄弟三人里,就你最笨手笨脚,你编出来的筛,别说筛米,筛石头都能漏下去!我可不要!” 黑夫只好缩回手去,看了看院子里收拾鱼的大哥,大哥衷却只是笑着朝他摇摇头。 果然,没多会,母亲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和盗贼打斗时,伤到的是哪只手?” “右手。”黑夫忙道:“小伤,不打紧。” “小伤?让我看看。” 黑夫只得捋起袖子,将几乎痊愈的伤口展现出来。 母亲摸了摸那道细长狰狞的疤痕,有些心疼,叹气道:“送你出里门时我是怎么说的?遇事千万勿要冲动,更勿要与人动手,更别说那是凶恶的盗贼。你伯兄回来将事情一说,别人都夸你以一敌三,空手夺刃武艺高强,我却是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你说那贼人的剑要是再准些,你的手就废了,也许小命都难保!你这是要气煞老妇么?” 狠狠地用手指戳了戳黑夫的头后,老人家也不编竹筛了,开始抹起泪来。 几年前丈夫去世,前年大儿子又在战场上伤了腿,下地干活都艰难,三儿子年纪小不懂事。要是平日里最稳重的二儿子再出个三长两短,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阿母,黑夫不是好好的么,都过去了。” 衷忙过来安慰起母亲,黑夫也又是捶背又是捏腿,话尽捡好事说,好容易才让老人家不再难过。 “无事就好,你得了公士爵位,也算光耀家门,我走在里中,听人夸我儿,面上也有光。” 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该难过时止不住眼泪,但只一会,难过完了,就又挺起身,做该做的事。黑夫记忆里,他便宜老爹去世也好,大哥被鲜血淋漓地抬回家也好,都是老太太咬着牙操办,将这个家维持了下来。 这时候,老人家的话语又絮叨了起来,拍着黑夫的手道:“你让衷买的羊皮袄子,倒是暖和,只是我这么大年纪,不必再费钱的。那些钱,我都一文一文压在榻下,替你攒着。两年后惊便成年了,我与你伯兄商量着,还是让你分居出去,宅自然要先盖起来。” 和后世不同,这时代的分家,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商鞅变法时,为了多收税赋,便规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于是在秦国,曾经的宗族大家庭,就被拆散成了五到八口之家的小农之家。 他们家现在有7口人,有三个兄弟,待到惊成年傅籍以后,就必须有一个分家出去。 惊这性子,分出去单过不知能不能活下来,母亲肯定是不放心的,还是留在身边看着好。而衷已经成婚,有一双儿女,还负责照顾着母亲。既然黑夫成了公士,分到了宅地,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他分出去,对此黑夫毫无意见。 可接下来的事,他就很有意见了…… 却听母亲又道:“你过完冬至就满18了,如今又做了公士,也是时候说一门亲事了,我正打算过几天,就去匾里找你姑姑说说此事,看有无合适的女子……” 黑夫哭笑不得,他那长姑姑懂《日书》,最喜欢给人牵线搭桥,有点像后世的媒婆。而长姑姑最大的一次成就,就是帮大哥衷娶到了大嫂,还顺口把黑夫、惊的婚事都包下了。 可黑夫现在根本没那方面打算,而且以他一个后世人的审美,就算要娶妻,那也得是漂亮白皙的窈窕淑女,可不能随便找个歪瓜裂枣的邻村二丫凑合啊。 于是黑夫忙道:“母亲,此事慢慢再说,我今天回来,还有一件要事要同母亲,还有伯兄商量商量!” 母亲停下了话头,衷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连惊也从庖厨里探出头来看着他。 黑夫笑道:“阿母,因为我擒贼立功,又在更卒演兵里得了第一,县右尉很欣赏我,便让县里征召了我,让我去做湖阳亭亭长!若能通过考核,下个月就能去上任了!” “亭长!” 此言一出,衷是愣而复喜地睁大了眼,惊是狂喜地笑出了声,而母亲的脸上,却是喜忧参半…… …… 第二天清晨,黑夫是被清脆的舂米声吵醒的…… 家里的榻上虽然也是稻秸,却比外面的要暖和柔软,他昨夜睡得特别香,特别安稳,一家人融融恰恰的日子,虽然苦了点,却最让人舒服了。 “嘣,嘣,嘣,嘣……” 瞧了一眼,天还未大亮,外面再度传来舂米声,沉实、有力、节奏分明,穿透朦胧的晨色,在里中此起彼落。 这已是黑夫早已习惯的村社生活了。 他闭上眼,听着这些声音,却忽然心中一动,便要翻身下榻。 谁料刚转过身,却发现,睡在对面榻上的惊已经起了,此刻正跪坐在黑夫榻前,两眼放光地看着他! “作甚?” 黑夫被这小子吓了一跳。 “仲兄!” 惊眼中带着血丝,却目光炯炯,说不一定昨夜都兴奋得没睡着,他不由分说,冲黑夫行了一个大礼,而后殷切地恳求道: “你去湖阳亭做亭长的话,带上我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3章 舂谷持作饭 “仲兄,你就带上我罢,小弟求你了!” 一大早起床,惊就成了黑夫的跟屁虫,想说服他去湖阳亭上任时带上自己,在惊看来,兄长去当亭长,治理一地,是很威风的事情,自己怎能缺席。 “想都别想!”黑夫则一口回绝了他。 “你以为那亭舍是我开的,想带谁去就带谁去?我与你说,就算你去了亭中,吃了本该供应给我的口粮,被人告到县里,你我都要受罚!“ 黑夫可不是吓唬他,其他朝代,都是对百姓狠,对官吏松,为官者中,吃好处拿回扣的硕鼠数不胜数,朝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搞出”养廉银“”火耗“之类的东西来。且一人做官,往往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人也可以沾些好处。 唯独秦国脑路清奇,不仅对百姓特别狠,对官吏更狠,简直像防贼一样防着…… 比如说口粮,什么级别、爵位的官吏的每天口粮是多少,都有规定,每个月会按量分发到各个亭舍,要是有人冒领,便要受罚。用公款请客吃饭,在秦国有很大风险。 还有“公车私用”,秦国明令禁止用公车载乘家属:“以乘车载女子,可(何)论赀二甲。”二甲的钱,都够买匹劣马了,用公车带妹子飙车的代价竟如此之重,所以秦吏们大多不敢犯禁。 这个延续到现代还屡禁不止的问题,居然在秦国被解决了。黑夫想到后世今上执政之初,对类似情况大刀阔斧的整治,没了公款吃请,没了储值卡消费,吃月饼粽子得自己买,公车回家过年不可以了……惹得地方官员怨声载道,那叫一个群情愤慨啊。他们觉得这是在砍自己的福利,最后连“这样下去,谁还肯当公务员”的抱怨都出来了,真有点滑稽。 由廉入贪易,由贪改廉难,但“官不聊生”的情况下,平头老百姓却在拍手称快。 而秦对廉政的重视,比之后世,有过之而无不及,《为吏之道》上那句“清廉毋谤”,秦人的确是在认真执行的。 所以黑夫可不想带惊去亭里,授人以口实,便道:“你就老老实实在家照顾母亲,帮衬伯兄。再说了……” 他一把拉过惊道:“此事八字只有一撇呢,事情定下来前,休得出去乱说!” “以仲兄的本事,做亭长是轻了的。” 惊虽然有些气馁,但却没来由地对黑夫信心十足,同时搓着手道:“仲兄你若真能上任,那可是我们家世代以来,第一个做官吏的人啊!” “大概是吧。” 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昨日黑夫说明此事时,母亲才答应了下来,还絮絮叨叨地说要去亡夫的坟头拜拜,感谢其保佑。他们家在楚国时就是无姓无氏的庶民,入秦后的三代人里,也没做过官,只是便宜老爹破天荒地做了公士,有了点积蓄,还让儿子学会了识字,如今黑夫有机会为吏,真是祖坟冒烟了…… 黑夫让惊该干嘛干嘛,他则往庖厨那边走去。 在里中,家家户户皆有厨房,前门通向前院,顶上一般没有封顶,好让烧火的黑烟散走,灶台在厨房内,架着釜,旁边还有几个三足陶鬲。 厨房后门通向后院,迈过门槛就能看见一小片菜畦,烧饭产生的草木灰洒在菜畦里做肥料。正所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平日里这会种上葵菜,也就是冬苋菜,作为这时代的主要蔬菜。可惜这会菜畦光秃秃的,仅有只有一些冬天也能坚强存活的小葱,艰难地抽出嫩白色的苗来。 菜畦左边是堆满木柴的茅屋,右边则是小小的谷仓,一人多高,十余步见方的小土屋,里面存储着一家人整个冬天要吃的谷子,还有来年的种子。柴房和谷仓中间则是水井,这是最害怕着火的两个地方。 黑夫听到的舂米声,正是从谷仓边传来的…… 稻、粟等谷物从地里收回来时,依然是粟粒与穗梗混杂一处的,先要用昨日母亲编的竹筛脱粒,将粟粒筛分出来,存储在谷仓内,每日现吃现舂。在石臼里舂捣,可以使得粟、稻的外壳碎裂,然后再颠簸筛上几道,将糠和外壳除去,便可以分出来烹煮成香喷喷的米饭了。 诗经里还有很诗意的描述:“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可这过程其实一点都不诗意,舂米的辛苦,是后世直接买白米下锅的现代人难以想象的…… 绕到谷仓后,黑夫便看见,自家的大嫂,一个粗布陋服,衣不曳地的农妇,此时正系着形同围裙一样的“蔽膝”,艰难地举起沉重的木杵,往一个打进地里的石臼里舂谷子。 大嫂名叫“葵”,是邻里的人,十八岁嫁给大哥衷,如今已过去快八年了,她嫁过来时容貌靓丽,可惜经生活打磨,渐渐失去了姿彩,好在大哥脾气好,夫妻恩爱。 而年仅六岁的小侄儿阳,正蹲在石臼旁,一边打着哈欠,手里捏着根棍子,跟着母亲舂米的节奏,不时拨弄下石臼里的谷子。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农村,小小年纪就必须为家分忧,很难有一个好觉。阳虽然看似平日里总欺负妹妹,可每逢清晨母亲唤他们时,他却悄悄起床,让妹妹继续安睡,是个好哥哥。 黑夫不免有些心疼这懂事的孩子。 “丘嫂。” 他便走上前去,朝嫂子行了一礼,说道:“让我来舂罢。” 说着他便接过了木杵,木杵是实木做的,拿在手里,颇有一些重量。难怪从早到晚举杵捣粟,是秦国用于责罚女性的苦役,和男性刑徒做的城旦相提并论,城旦黑夫前几天刚做过,其辛劳可见一斑。 大嫂将阳赶去睡个囫囵觉,自己则捏着酸痛的胳膊在一旁拿着木棍,为黑夫揄谷子,一边说道:“仲叔(指夫弟)不是要去匾里拜访阎老丈人么?” 昨天黑夫将自己的打算跟家人说了以后,他们才告知他,真不凑巧,夕阳里吕婴老爷子去县城儿子家了,可能要腊月才能回来,所以黑夫要学律令的话,只得去附近的匾里找另一位退休老吏阎诤。 “我可不能空着手去啊。”黑夫一边持杵舂米,一边笑道:“还要劳烦丘嫂替我准备四根肉干,我要当成束脩送给阎老。” “你伯兄替你从县城带回的肉干,还剩下两根。” 大嫂抬起头,不解地说道:“我听闻一般人去找阎老问事求教,不是只需两根肉干么?” “我要带双倍的,因为想带着惊一起去,让他跟着阎老之子学读写,了解律令。反正冬天也无甚农活可做,与其让他整日游手好闲惹事,不如带着他学点有用的。”这是黑夫心中隐隐产生的一个计划,但现在还不能明说。 大嫂点了点头:“待我去伍老家问问,明日定为你准备好。” 伍老,就是他们这个“五户为邻”的负责人,虽然不算官吏,却只有五户人家里最富裕的才能当上。 伍老家养着好几头彘,每年入冬都要杀一头,将肉干晒出来。因为这年头,肉干晒的越多,说明这人家日子越好过,黑夫他们家,过年顶多能吃上条鱼,闻着隔壁飘过来的肉香味流口水,虽说这年头的猪没有阉过,味道不如后世,可也是肉啊。 接下来,二人无话,黑夫大概舂了半个时辰的米,待到外面已经天色大亮时,才终于把五大二小七个人一天的口粮舂完,已经双臂酸痛,累得不行了。 他一个壮汉都这样,难怪经常做舂米活的大嫂总是胳膊酸肿。 “丘嫂,平日里舂米,要多长时间?”黑夫擦了擦汗问道。 “从平旦到日出,要整整一个时辰吧。” 大嫂已经开始淘米做饭,即便花了这么长时间,舂出来的,依然只是最粗糙的“粝米”,煮出来的饭,夹杂着不少带壳米和麸皮,一口下去,要磕半天,咽得急了,甚至会刮得嗓子疼。 黑夫看着手里沉甸甸的木杵,以及大青石打制出来的石臼,若有所思。 “这年头的生产力实在是太落后了,尤其是舂米,简直是家庭妇女的苦刑,毕竟男人要在外忙活田耕,没时间做这些。母亲说她从十岁起,舂了几十年,胳膊都要舂废了,如今她举不动,就轮到大嫂,再过十年,是不是就轮到我那侄女小月了。女子们的大好青春,就是这样一点点被打磨粗糙的啊……” 黑夫叹了口气,别人家他暂时管不了,可自己的家人,于情于理,可不能再让她们受此苦活折磨了。 “该做什么呢?石磨?碾子?可以考虑,好像石磨北方已经有了,只是没传到南郡来。但那些玩意是石头打制的,造价不低,有点麻烦,我只是前世见过有点印象,自己不会弄。就算找石匠定做,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做不出来的,做出来也不一定能用,有没有更简单点实际的东西,我曾在纪录片上见过的……” “叫什么来着?”黑夫抓着脑袋,一时忘了那个生僻的名字。 这时候,他已挪动脚步,走到了井边,看到了架在井上的“桔槔”(jiégāo)。 桔槔酷似秤杆,是这时代的汲水工具,在一根竖立的架子上加上一根细长的木棍,当中是支点,末端悬挂一块石头,前段悬挂水桶,当人把水桶放入水中打满水以后,由于杠杆末端的重力作用,便能轻易把水提拉至所需处,一起一落,汲水可以省很多力。 见到此物后,黑夫不由猛地想起! “踏碓,对,我要的就是踏碓!” 他兴奋地击掌道:“踏碓和桔槔一样,利用的都是杠杆原理,构造也简单,快的话三两天就能做出来,我记得这桔槔,是姊丈帮着弄的,他是本里的匠人……” 黑夫便说做就做,他走到前院,拎起从县城里买的礼物,对刚起床,正在伸懒腰的衷道: “伯兄,走,与我一同去阿姊家一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4章 这么大! “仲弟也真是,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黑夫的姐姐名“浣”,年纪二十五六,容貌和他们母亲有些像,就是皮肤黑了些。她虽然嘴上客气,但眉眼里的欢喜是藏不住的,手一直拿着黑夫送上的那块细葛布翻来覆去,还夸县城里的做工就是比乡下好。 “弟侥幸得了赏赐,怎能忘了阿姊呢,阿姊给自己和姊丈添件新衣罢。” 浣姐笑得合不拢嘴,掐了一旁闷声给黑夫、衷倒水的八尺大汉一下,嗔怪地说道:“看我阿弟,多会说话,再瞧瞧你,一年半载都不知道为我买块布,当初我瞎了眼非要嫁你。” “妻,前日在乡市上,可是你说自己还够穿,偏不让买的。” 大汉连忙憨厚地笑着挪开,不是怕疼,而是怕自己身上的木屑、灰土将妻子的手弄脏了。 这便是黑夫的姐夫,名为“橼”,他虽然也住在夕阳里,但和其他人家不同,入的是“工匠籍”,世代都是匠人,做木工、石匠之类的活,靠给里中的人打打石器、器械,修补房屋为生。 虽然秦国没有汉以后歧视工匠的陋习,但农村也有自己的鄙视链:有爵者瞧不起士伍,种地的士伍瞧不起百工籍贯,百工籍贯者又瞧不起商贾市籍,商贾瞧不起赘婿,赘婿就只能瞧不起隶臣妾了…… 所以当初浣姐要嫁给橼时,家里父母是一百个不同意的,然而这时代恋爱是很自由的,最后他们二人来了出先斩后奏,在草垛里把事先办了,等到孩子都快生了,无奈之下,黑夫家只能同意。 黑夫倒是觉得,自己姊丈是蛮好的一个人,虽然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也不识字,却知道心疼妻女,更有一手好手艺。 刚娶浣姐那段时间,橼经常去黑夫家白干活,为他家做桔槔,架屋梁,打石臼,真是任劳任怨。最后母亲也被感动,认下了这个女婿,隔三差五,还让二人带着孩子去家里住。橼也待之如亲母,前段时间母亲生病,他和浣姐没少往家里跑。 可惜这年头工匠就算手艺再好,也被户籍所困,走不出乡里,没有太多经济来源。看着姊丈家的小院,大半被木头、石材堆满,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铁锤、铜锯之类,日子过的相当紧巴。 黑夫也不啰嗦,在浣姐拉着衷说话之际,他便向姊丈道明了来意。 “要做类似桔槔的物件?”一提到自己拿手活计,沉默寡言的橼顿时精神起来,附近几个里汲水的桔槔,多是找他做的。 “没错。” 黑夫捏着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起来:“和桔槔一样,将一根较长的木头安在固定木架上,不过木棒顶端要连着石锤,锤头下面放置石臼,以接碓头。这样一来,若能以脚踩踏木棒尾部,便能像汲水一样,驱动石锤升起、落下,反复砸在石臼里,这样就能用来舂米了!” 用脚代替手来动作,能省很多力气,也能提高效率,这就是”踏碓“得名的原因。虽然也要废力气踩踏,不如碾子、石磨,可也比单纯的舂米进步多了,重点是造价低劣,容易推广。 此物本应诞生于汉朝,然后迅速推广开来,每家每户可以没有磨、碾,却不能没有踏碓。要知道,“舂”作为一种女性囚犯苦刑渐渐消失,或许跟此物的发明有关系。 “这个主意好!以后舂米,便不必再举木杵,脚踏就行,一个半大孩童,也能踩踏此物舂谷!” 橼是懂行的,他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一拍大腿道:“仲弟,你是怎么想到的!” 黑夫搪塞道:“早上睡觉时听到舂米声和打水声,不知不觉将这两事梦在一起,醒来后觉得或许可行,便想问问姊丈,可否能做出来。” 橼笑道:“这个简单,待我找齐材料,两三天就能给你做出来。” “不知要多少钱……” 一听黑夫提钱,橼的脸色顿时黑了,腾地起身道:“一家人,你跟我提什么钱!你莫非还在将我当外人?”声音之大,吓了一旁的衷和浣姐一跳。 浣姐见丈夫倔脾气又犯了,连忙又掐了他一下,骂道:“你与我弟好好说话,吼什么吼,坐下!” 橼很听妻子的话,复又坐下,但仍是气呼呼的。 “是小弟错了。” 黑夫少不得长拜道歉,笑道:“我也知道,姊丈不是那样的人。其实我想要做此物出来,也是觉得母亲、丘嫂,还有阿姊每日舂米太过劳累,想让她们省点力气,少花些时间。姊丈不如便做两个,两家一边一个,若需要砍树碎石,叫我和惊一声便是。” “你看,还是我仲弟知道心疼阿姊,你学着些。” 浣姐面含微笑,故意用手肘撞了橼两下,橼的脸色这才松弛下来,点头道:“若能如此,自然是好事,黑夫放心,我三两日便能做出来。” “姊丈,做踏碓的事,切勿对外声张,别人若问起,你就说是做桔槔的。” 离开这里前,黑夫还反复交代橼和浣姐,这件事暂且保密。 因为踏碓虽然要到汉朝才发明出来,但却比石磨都简单,造价便宜,只要看几眼就能仿造。 到这时候,衷也明白黑夫想做的东西是什么了,不住地夸他真是有心了。 其实衷并不知道,黑夫之所以想做踏碓,除了让家里的女眷少干点苦活外,还因为心里隐约有个想法,或能为自家牟利。但能不能成,他还得问问法律方面的专家,所以,暂且先敝帚自珍吧。 姊丈家在里北,这里已是夕阳里的尽头,出了墙垣,就是大片大片的田地。既然都到这了,衷便约着黑夫,去他被分到的那一百亩公士田地上看看。 出了里门,他们沿着各家田地交界的阡陌,往东又走了将近一里地,地势渐高,也越来越靠近山林。 衷有些惭愧地感慨道:“为兄没本事,虽然你的宅离家不远,却未能替你争到最好的地,这片地太高,难以汲水,种不了稻,只能种粟。” “无妨的。”黑夫笑道:“若我能顺利当上亭长,多半都在湖阳亭那边,没时间料理田地。” “话不能这么说。” 衷却看得更长远些:“你做亭长,每年72石的俸禄,可这百亩土地请人来佣耕的话,就算是漫天撒种,最差一年百八十石收成,你起码能得一半。撇除交给官府的租、赋,也快赶上亭长一年俸禄了。” “兄长说的有理。” 黑夫想想也对,自己就算不种地,雇人来佣耕也不错,这年头没有土地,只能卖力气的雇农还是有的。唉,就是不知道那个叫陈涉的小雇农,现在在哪呢?黑夫好想邀他来帮自己种地,顺便坐在垄上,一起谈苟说地,聊聊燕雀和鸿鹄的志向…… 说话间,衷停下了脚步,往前一指道:“这一片,就是你的田了。” 黑夫按着衷的比划左右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骂了一声卧槽! “竟然这么大!” 他眼前的这片新开垦的田地,一眼望去,居然足足有五、六个足球场那么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5章 生产力啊生产力 黑夫眼前这片广阔的农田,是由一道道细细长条组成的,那些长条,就是亩。 他站在田边,沿着亩边缘排水用的小沟畛,轻轻迈出了左脚,接着是右脚,一左一右下来,就是这时代的基本距离单位:步,一步等于六尺,相当于后世的1.38米。 这样一来,刚好走完一亩地块的宽度。 所以每亩宽1步,长240步。因为秦国自从商鞅变法后,就开始实行大亩制度。和燕国、楚国、齐国的100步小亩,以及魏国的200步中亩都不一样。 究其原因,除了商鞅变法时的秦国地广人稀,要让老百姓多分些地多种粮外。大概也因为,秦国开始广泛使用牛耕,哪怕没牛的人家,也能从官府借牛耕作。而一头牛闷头拉犁,大概走上240步,才需要歇气一次,至于人,拉着犁走上一百步,你就得累趴下。 于是乎,这一百亩属于黑夫的地,就显得格外大。 黑夫震惊完以后,蹲下来用树枝算了笔账:后世的一市亩为666.67平米,而秦国的一大亩约为400多平米,比后世小一点。但折算起来,一百大亩就是4万多平米…… “这么大的地,放到清朝民国,我已经是个小地主了吧。” 黑夫顿时有些好笑,要知道,清代的农民,自耕农有十来亩地是正常的,穷一点的,甚至只有几亩。 但是别开心得太早,这些地虽然分给黑夫种,但它们依然是归属国家的。汉朝的董仲舒无根无据地脑补说秦国“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卖买”,然而黑夫回到秦国,却从未见过任何一桩买卖土地的交易,更别说契约,后世发掘出的秦简,也根本找不到类似的东西。 在秦国,土地是决不能买卖的!毕竟,只有在土地国有的前提下,授田制和军功授爵,这两个秦国的立国之基才能维持下去,至少在秦始皇一统天下,宣布“使黔首自实田”之前是这样的,农民有土地使用权,却没有所有权。 这么一想,大秦和我天朝国情还真挺像的。 而且别以为田地大,收成就多。恰恰相反,在这时代,正因为耕地收成太少,若不分配这么多土地,是绝对养不活一家人的。 “伯兄。” 黑夫坐在垄上休息时,顺便问衷道:“去年我们家秋收时,一亩大概有多少收成?” 衷也坐在阡陌上,走了一会后,他腿伤处有些酸痛,但和黑夫不同,他看着眼前这片土地,眼中满是憧憬和期待,身为农夫,哪有不爱土地的? “粟的话,2石吧,稻更多点,亩产3石。南郡的土地卑湿,比不了关中,我在服戍役时,听关中来的兵卒说,在那里,粟米的亩产可以翻两到三倍呢!”衷作为家里的主心骨,每年多收少收,心里都得有个数。 这里的“石”,指的是体积,而非重量,毕竟这年头哪有功夫做精密的称量。农民打到了谷子,舂得了米,都是往固定容积的斗、升里放,咸阳分发到各郡县的“商鞅方升”,就是这时代的标准量器,俗话说得好,升米恩,斗米仇嘛,交禾租时也是如此。 黑夫来这时代这么久了,手提肩扛了无数次米谷,心里也大约有个数。所以知道,按照大哥的说法,自家地里,粟大概是亩产50多市斤,稻谷大概是亩产70多市斤。 这是个什么概念? 黑夫前世老家在农村,也是识五谷的,知道现代的杂交水稻田,一亩地多的能产到2000市斤!小米的话,大面积种植,一亩也能产八九百市斤! 也就是说,这时代的粮食亩产量,大概只有21世纪的几十分之一。 生产力,前世在课本上只是一个干巴巴的词,此刻显得如此要命。人如果想吃饱肚子,亩产不能提升的情况下,只能扩大种植面积,也难怪此时平均每人占有的土地那么大。 所以黑夫特别能理解这时代的农稼艰难,没有机械化的帮助,每个农民要干的活,是后世的十倍甚至几十倍!一家五到八口人,在农忙的时节,必须没白天没黑夜地在地里忙活,才能将这么多的土地耕耘下来。 秦国的农民,在官府委任的田官指导下,已经脱离了漫天撒种刀耕火种的阶段,开始精耕细作。《仓律》里甚至手把手地教农民,说撒种子时,稻、麻每亩用二又三分之二斗,粟、麦每亩一斗,黍子、豆每亩三分之二斗…… 但即便如此,粟的产量也只是比200年前魏国的“亩产1.5石”高了一点,加上租、赋又重,顶多求个半饥不饱。 毕竟这年头没有化肥农药,带来的不是生态,而是低产。农具是木、石、骨、铜、铁各种材料混用,耕作技术也有待提高。若想有好收成,只能用水利强行提升,有郑国渠的关中,修了都江堰的CD平原,成了秦国最大的粮仓,支持着秦王发动一场又一场战争。 如今黑夫一个人分到百亩土地,虽然乍一看挺美的,可仔细一想,他便一点耕种的欲望都没了。 “伯兄……就按你说的,这地,还是找人来种罢。”黑夫一想到这么多农活,就头皮发麻。 衷点了点头,说道:“此事不急,这两个月我在乡中问问,可有庸耕者愿来耕作。” 虽然实行授田制,但秦国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土地,总有一些游荡者、犯过罪的人被没收了田地。因为秦律对待土地的观念,就是不允许占着茅坑不拉屎,你种地不积极?好啊,别种了,收归国有,分给别人种去! 最典型的就是东门豹家,因为他父亲醉酒溺死,算违反了律令,所以土地被收走,县城附近可没空地给他偷种,东门豹只能靠其他法子谋生。小陶家也是,父子二人在为人做庸耕佃农,随时可能沦为仆役。 大哥又指着田地的边缘道:“今日喊你来看地,就是想商量商量,约点人手,先将田埒(liè)建起来。” 黑夫的地虽大,但也有界限,田地的四角都被堆起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土堆,叫做“封”,其他人的田地沿着封,建立了四道土垣,这就是埒,用来标示地界。 兄弟二人指点田地的时候,正好身后有几人经过,其中一个头扎椎髻,戴着木冠,像个高瘦老农的人背着手,远远看着他们道:“这不是衷家兄弟二人么?” 此人正是夕阳里里正,带着几个隶臣下地干活,衷和黑夫只好起身朝他拱手。 “见过里正。” 里正却面色不善地说道:“衷,黑夫,汝等在这封土边上转悠作甚?律令上写了,若是破坏了封土,不管是故意还是无意,都算‘盗徙封’,要被判处耐刑。假如汝等敢偷偷铲掉它们,再把自己的田往外扩充几步,那就是‘盗田’了,处罚更重!哼,休怪老夫没有提醒过汝等!” 哪有第一句话就将人当贼的,黑夫心中顿生不快。 这里正与自家的仇怨,源于八年前,里正的儿子也看上了大嫂葵,想要来做妾。但葵却一心想嫁给大哥,最后在他们长姑姑的花言巧语……不对,是好言相劝下,葵家也答应了这门亲事。 从那以后,里正一家就开始频频刁难衷兄弟几人:春耕时借牛,只分给最羸弱的老牛,借铁农具,也尽给破破烂烂的。 这也是黑夫得钱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大哥买全套铁农具的原因,就是不想再看人脸色。 黑夫还想到,自己在大过年时被分去服更役,恐怕也是里正从中作梗。 他看里正的眼神有些不善,大哥却只是作揖笑道:“多谢里正提醒,吾等绝不会知法犯法,倒是有件事想问问里正。” 衷说道:“我继承了亡父的公士爵,里中每年都会分一个庶子(仆役)来帮忙耕作,可去年却没有。这且不提,我仲弟新得了公士爵位,他一个人可照顾不过来百亩土地,里正,今年总该分一个庶子予他了吧?” 里正却依然板着脸:“公士又怎样,公士很了不起?老夫还是上造呢!庶子有限,里中有爵者却有七八户,哪分得过来?按照律令,庶子要优先分给有官职者,而后再按户籍编号一家家分配,迟早会轮到你家的,好好等着罢!” 说着他冷笑了一下,便要离开。 这时候黑夫终于有点忍不住了,大声问道:“敢问里正,若是我也做了官吏,那庶子,是不是就要优先分到我家来了?” “做官,就凭你?” 里正转过身,鄙夷地看了黑夫一眼,轻蔑地说道:“你家在楚时,乃是隶臣妾一般的庶民,世代为我家服役。入了秦后,才侥幸得了公士,如今还想做官吏?再折腾几代人吧!” 说着便仰着头,带着隶臣走了。 这里正一家在楚国统治时,乃是这片地区的一个小氏族,人丁兴旺。入秦以后,也被推为里正,他打心里,是瞧不起衷、黑夫这些世代贫民的。 “芝麻大个小里正,就目中无人,还敢私下用小手段报复我家,呸。” 里正走远了,黑夫感觉就像吃了只苍蝇似的,这几天的好心情都被破坏了。不过想想也是,后世的村长、村支书,不也有许多如此么?贪赃枉法,相互勾连,俨然地方一霸。 “毕竟是官啊,黑夫,家里就指望你为官吏了,或能让他收敛收敛。”衷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几年家里生活愈发艰难,跟里正打击报复也不无关系,他们却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民不可与官斗,哪个时代都一样。 黑夫却看着里正如同孔雀般的步伐,不怒反笑。 “伯兄,你就等着罢,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家连里正都做不成!” …… PS:本章数据来自《秦汉粮食亩产量考辨》,因为所用记录主要是汉代的,所以稍有削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6章 门缝里看人 “仲兄你自己来学律令,将我拉来作甚?” 惊捧着一个竹篮,里面放着四根肉干,一脸的不情愿。 他本来得了把新剑,正想在伴当们面前炫耀一番,结果仲兄来匾里找老吏阎诤学律令,却死活要他跟着。 “让你来你就来,哪那么多废话?” 黑夫瞪了惊一眼,他带着惊,自然有他的道理,然后向路边的农人拱手询问:“敢问,阎丈人家在何处?” 这“黑夫”学读写,是跟夕阳里吕婴老先生,他大哥才是来匾里找阎诤学过,所以黑夫并不知晓其住处。 好在这位阎诤在匾里名气很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才问第一个人,就为他们指了路。 “一直往前走,过了竹林,那家有高墙瓦檐,门上染着红漆的就是阎丈家了。” 匾是竹篾编制的器具,圆形的下底,边框很浅,可以用来养蚕、盛粮食等。匾里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这附近竹子众多,家家户户都能编匾。 黑夫兄弟按照指示,一直往前走,却见每家门前都晒着匾筐,而后途径几亩竹林,虽是深冬,竹叶黄了不少,但竹竿依然青翠挺直,枝干相接,疏密有致。 惊可惜地说道:“若是在立秋前后,一定能挖到冬笋,再下河摸条鱼,煮在一起……哎哟,仲兄你又打我。” 黑夫敲了敲他的脑袋:“别整天尽想着吃食,你今日若乖乖听我的,不要乱说话,我便给你五十钱,让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此话当真?”惊就像被许诺了糖果的小孩子,露出喜色。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了一家大宅前,高达一丈的墙垣,染着白灰,上面覆盖着崭新的瓦当,大门染着炫目的红漆,可容三人并肩走入。 就这外观,休说黑夫家不能比,就连他们里的里正、田典家也要逊色不少,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 黑夫暗道,幸好自己除了四根肉干外,还包了一百钱,即便如此,这点束脩依然显得寒酸,阎诤恐怕会不放在心上。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开始叩门。 过了好一会,门终于缓缓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皂衣的仆役竖人透过狭窄的门缝看出来,见是两个庶民,便没好气地问道。 “汝等何人?来找谁?所为何事?” 黑夫作揖道:“夕阳里公士黑夫,想找阎君求问律令之事,还望代为禀报。” “又是来问律令的啊……” 那竖人上下打量着黑夫兄弟,类似的泥腿子他见多了,大多是家人触犯了某些律令,遭了官司,就来找阎君求助。 黑夫好歹不是两个月前的粗布褐衣了,穿着上个月新买的衣服,身后的惊也还算穿的干净,可在这竖人眼中,他们身上好似有什么污点似的。 “且等着罢,我去问问主人。” 红色漆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 惊有些不忿地说道:“这竖人,一脸晦气,就跟吾等欠他钱似的。而且他是多久没出门了,匾里明明和夕阳里挨着,他却连仲兄的大名都不知道?” “我那点名声,也就能在市井人家里传一传,却无法入吏士之眼啊。” 黑夫倒是看得清楚,他的那点事迹,也就能在普通士伍黔首面前吹一吹,像阎诤这种爵位为不更级别的老吏,又曾经在乡、县当过官,是见过世面的人,瞧不上眼的。 何况今日他是有求于人,对方又是长者,放低姿态,也是应该的。 惊却抱怨连连,说夕阳里的吕婴丈人要是没去县城就好了,他倒是与自家认识,哪还用这么低声下气。 又等了好一会,惊脚都站麻了,不耐烦地走来走去,那门才终于又一次打开。还是那竖人,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道:“随我进来罢。” 黑夫朝惊比了个噤声的姿势,二人随仆役入了宅门。 进入阎宅后,黑夫立刻发现,这户人家,其实并没有外面看上去那么富丽堂皇,反而挺普通的:入门西面是马厩、鸡埘;东面沿着墙开垦出一片菜地,用土垄分成了几块,种着葱韭;正面则是一个堂宇,大概是用来会客的。 不过竖人却没有将二人引入正堂,而是带他们绕了过去,沿着走廊,来到了一间更小的屋宇。这大概是书房,因为透过窗扉,可以看见里面三面墙壁都有书架,上面全是一卷一卷的简牍。 阎诤虽然不任职了,但在任上时,却将律令抄录甚多,虽然比不上那位喜法官,但也是云梦乡之最,这也是黑夫找上门来的原因。 黑夫兄弟刚想进去,却被竖人拉了回来,他瞪大眼睛,指着屋子的门槛摇头,让兄弟俩站在了外面…… 很显然,他们没有被当做客人,没资格登堂入室,竖人甚至害怕,害怕这二人呼出的气息让主人不快,害怕两人泥泞的鞋履弄脏了干净的地板…… 惊已经气得发抖了,黑夫却让他稍安勿躁。 门帘被拉开,黑夫要找的阎诤就坐在这间书房里面,他年纪颇大,六七十岁,颔下胡须发白,穿着一件厚冬衣,还披着羊皮裘,显得身材有些臃肿。 他背后摆着一个青铜灯架,面前是一个矮脚的漆案,漆案上摊开竹简,阎诤眯着眼睛,持笔的手微微发抖,写字很慢…… 竖人入内,长拜及地,说道: “主,那名夕阳里的公士带到了。” 阎诤眼睛也不抬,问道:“公士,你说你认得老夫?” 黑夫站在屋外,朝他作揖道:“我不曾见过阎君,但家兄有幸,年少时在乡中随阎君学过读写。” “你那家兄如何称呼?”阎诤仍未抬头。 “衷。” “衷?”阎诤总算停下了笔,低头想了半天,复又道:“老了,不记得了。” 气氛有点尴尬,不过那是十来年前的事情,阎诤还只是一个乡三老,尚未去县中做官。三老掌教化,给有爵者家的子弟授学都是大课堂,忘了个把人也正常。 黑夫索性将束脩递给竖人,直接道明了来意。 “我今日来此,是久闻阎丈熟悉律令,每年新发布到郡县的律令也有抄录,故想来借《盗律》《捕律》等篇观摩摘抄,并想请阎丈指点疑难……” 阎诤终于抬起头,诧异地看着着黑夫,问道:“后生,你为何要学这些律令?莫不是要做吏?” “正是。” 阎诤是懂行的,黑夫笑道:“我因为捕盗立功,从士伍被拜为公士,又运气好,被县右尉看中,征召我做亭长,下个月便要参加考核。奈何我对律令知之甚少,故才来求助于阎丈,还望阎丈看在乡里乡亲,指点一番……” “亭长?” 阎诤眯了许久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亭长说大不大,只是斗食吏。说小却也不小,掌管着十里地方,直属于县上,还有武备。 所以阎诤作为退下来以后,无权无势,只有点名望的老吏,他可以不将本地的里正、田典放在眼里,却不敢对一位未来的亭长太过怠慢。 反过来,若他能指点出一位亭长来,对他的声名也有裨益。 阎诤又一次仔细打量黑夫,发现此子居然如此年轻:“你今年几岁?” “过几日便满18了。” “18岁就能被征召为亭长,了不起,了不起,老朽十八岁时,还只是个在学室学律的吏子呢。” 阎诤这下是真的吃惊了,一个士伍,毫无背景,竟然18岁就为亭长,假以时日,十年、二十年后,又会有怎样的前程? 他放下了手中的笔,突然对黑夫赞不绝口,而后狠狠地瞪着一脸谄媚、凑过来向他报告束脩数量的竖人,斥道: “无礼的奴婢,谁教你的待客之道?还不快快将这两位同乡后生迎进来,看座,上热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7章 秦之律令 得知黑夫的身份后,阎诤不再将他当做普通公士看待,变得热络起来,让竖人将兄弟俩迎进书房,给他们一人一个蒲垫。然后便在奴婢的搀扶下,起身在三面墙壁上的书架,眯着眼找了起来。 没多会,他就将六卷用布套着的竹卷摆到了矮脚案几上,捋着胡须道: “秦律虽然繁多,但身为亭长,其职责主要是维护道路安全,缉捕盗贼,故而必熟悉《盗律》《贼律》《捕律》《囚律》《杂律》《具律》六篇,便是这六卷了。” 黑夫按着他的话,一一拿起来一看,的确是这六篇律令。 阎诤的语速变得慢了起来:“这六篇中,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故其律始于《盗》、《贼》。盗贼须劾捕,故著《囚》、《捕》二篇。其轻狡、越城、博戏、借假、不廉、淫侈、逾制以为《杂律》一篇,又以《具律》具其加减。” 一通解释下来,黑夫大概也明白了,这六篇律令,就是秦律的基础,囊括了作为一切常见的犯罪及其惩罚方式,也是亭长必须背熟的东西。 “阎丈真是对律令烂熟于心啊……” 黑夫恭维了阎诤一句,又问道:“不知这六篇律令,可是最新的?” 阎诤摸着胡须笑道:“这是自然,皆是去年正月(十月)时新抄的。” 原来,在秦国,律法可不是百年不变的,商鞅当年就明确说了: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所以秦律每隔几年都会进行损益填补。 但这样的话,问题又来了,法律经常更易,却没有现代化的传播手段,只能依靠人工传抄律条。偏偏这些律条用语极为简洁,有时候只要抄错一个字,意思就会大不一样。再者,若是律令已变,下面的人却不知道,还在沿用旧律,产生了冲突,岂不糟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从商鞅变法伊始,就专门设置了“法官”,来保管和核对法律,以及提供法律咨询。咸阳设置三名法官,朝堂,御史府、丞相府各一。郡县也各设一名,喜曾经就做过一段时间的县法官。当然,眼前这位阎诤的资格更老。 每年咸阳更改的律令,都要在“禁室”存放,平时大门紧锁,严禁任何人出入。所有律令都被封存起来,若是有人擅自进入或者删改一个字,就会被以死罪论处。 禁室只在每年十月份开启一次,届时御史府会传唤各地法官,让他们来核对法律条文,并带着更改的新律令返回地方,向各级政府传达中央精神…… 阎诤虽然老迈退休,却依然能得到每年最新的律令,是因为他也曾做过学室的老师,他的学生会将最新的情况告知他。 这些秦吏,搞了一辈子的法,到头来,法就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即便是退下来了,乡里也会经常有人来向其咨询,这也是阎诤在当地声望很高的原因。 说到这,阎诤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来,他也懒得起身了,指点着黑夫去到书架边,将摆在最高处的两卷竹简也取了下来。 黑夫拿在手里一看,上面写着“传食”和“行书”,这跟亭长有什么关系? 阎诤解释道:“身为亭长,可不单单要缉捕盗贼,亭中常设有客舍、驿邮,故不可不学《传食律》与《行书律》。” 所谓《传食律》,就是针对客舍,应依据过往官员身份爵位供给饭食的法律规定,黑夫曾经在客舍借宿过,所以明白。 至于《行书律》,主要是秦国关于传送文书的规定。 要知道,秦的邮政体系已经相当强大。除了政府公文必须准时送达外,远在千里外的普通士兵,劳烦刀笔吏帮忙写信,竟然能准确地寄到家里!家里也能将衣服、钱物交给秦国邮递员,沿着相同的路线送到前线,这可是公元前200多年啊,真是细思恐极。 而黑夫要去的湖阳亭,刚好就是一个即有客舍,又有邮驿的大亭,说不准主吏掾也会考校他这些。 “还是阎丈替我想得周全……” 黑夫连忙朝阎诤作揖,接着,什么诲人不倦、德高望重、春风化雨,就从他口中说出,听得阎诤十分高兴。顿时觉得,这个年轻人能18岁就被征召做亭长,不是没有原因的,恭维话都骚到了他痒处。 他乐呵呵地摆手道:“你说你识字,还会写,如此甚好,且将这八卷律令,在我这抄录下来罢,然后拿回去背诵熟练,若有什么不解之处,尽管来匾里问我。” “我若能通过考核,成为亭长,绝不会忘记阎丈,我定会告知县中诸人,匾里阎君,便是吾之恩师……”说着,黑夫便朝阎诤行了一个大礼,而阎诤也笑呵呵地应了下来。 秦国的师生关系,远没有后世那么重要,但他们都是明白人,既然大家各有所求,可以在此事里都得到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 黑夫奉上束脩拜完师后,阎诤便有些倦了,打着哈欠说要小憩一会,让竖人带黑夫兄弟到了隔壁的一间客房。 那竖人在见到主人和黑夫谈笑风生后,竟然认下了这个学生,顿时对他们态度大变,不仅全程堆着笑脸,还主动为黑夫找来笔、墨、削,还问黑夫,需不需要竹简? “这怎么使得……“黑夫推辞道:”竹简我自己准备好了,岂敢污了阎丈家的好简牍。 那竖人这才退下,虚掩着门。 这时候,全程默然的惊这才捂着肚子笑出声来:“仲兄,你看那竖人的嘴脸,真是个小人!” “你记住了么?”黑夫从带着的竹筐里拿出来姊丈帮他削的木牍,在案几上摊开。 “记住什么?”惊一脸茫然。 “记住此人的前倨后恭,记住阎丈对我的态度变化,然后想想,这是为什么?”黑夫将这个问题抛出惊后,拿起了一旁的毛笔。 有人说毛笔是蒙恬发明的,但事实证明,这只是个谣传。早在春秋时候,孔子就已经“笔则笔,削则削”了,到了这时代,毛笔使用得更加普遍。 至于墨,这时代还没有那种蘸水就能化掉的墨,而是一些有相当硬度的天然矿物,需要用研石在蚌壳、瓦片或石块做的砚板上捣碎,再加点水,方能书写。 黑夫让惊过来帮自己研墨,而后就在削得不粗糙也不完全光滑的木牍上,开始从《盗律》开始,一笔一划地抄录起来……每一卷其实只有二三十枚竹简,简明扼要,字数并不多,但写字速度实在快不起来,有时候碰上不会写的字,就更慢了,万一抄错了,还得用刀削将其刮去,按这速度,今天他抄到太阳落山,顶多能抄完四卷。 在兄长摘抄律令的时候,惊就一边研墨,一边歪着头,思索兄长刚才的问题,还不等他想多会,外面却传来了小声的说话声。 “我就是想看看,阿翁新收的弟子,是何人也。” 接下来,虚掩着的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结着发鬟的少女,将头探了进来,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二人,却见她虽然容貌说不上多漂亮,却皮肤白皙,头发干净,牙齿也整齐,穿着一身两色襦裙,与惊平日里所见荆钗布裙的村姑大不相同。 黑夫正埋头专心抄着枯燥简牍,没有在意,惊却抬起头,瞧着那少女,愣愣地看呆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8章 我愚蠢的弟弟呦 离开阎宅时,惊依然魂不守舍,频频回首。 “还在想那阎氏玉姝么?”黑夫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调侃弟弟道。 “哪有!” 惊顿时涨红了脸,好似猴屁股,随即却又痴迷地说道:“仲兄,你说说,同样是女子,为何吾等的邻家之女个个皮肤黝黑粗糙,头发脏乱,指甲缝里满是泥灰,而那阎氏玉姝却如此,如此……” 他一时间找不出词来形容。 “手如莲藕,肤如凝脂,齿若瓠子,螓首蛾眉,嫣然一笑,摄你魂魄?” “对,对,对!仲兄说的真好!” 惊看着黑夫,满眼的“你懂我”。末了又回头感慨道:“娶妻,就当娶阎氏女啊。” “吾弟,你还没我大呢,就满脑子想着娶妻了。” 黑夫笑着摇了摇头,方才他摘抄律令时,阎诤的孙女好奇他们的身份,凑在门外偷看,却被惊发现了。从那会起,惊就开始魂游天外。 很显然,这个快满16岁的小伙子,就像他脸上四处绽放的青春痘一样,心里迸发了名为爱恋的情绪,被那14岁的小姑娘给迷住了。 虽然,以黑夫的眼光,那小女孩,放在后世,也就是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女高中生嘛。 但想想也是,与见多识广、硬盘里装着无数美女的他不同。惊这十多年里,很少离开夕阳里范围内,所见皆是农家姑娘,突然瞧到一位保养不错、洗得白净、牙齿整齐、穿着漂亮裙裳的小淑女,那还不得惊为天人啊。 “同样是女子,却为何差别如此之大,就像……” 惊又词穷了,他指了指地上肮脏的泥巴,又指了指天上洁白的云朵:“就像这泥块和云彩相比一样!” “我告诉你为什么。” 黑夫拍了拍惊的肩膀,一巴掌拍碎了他的梦。 “只因她从小不用顶着烈日炎炎去田地里给父兄送饭;只因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必亲自舂谷吹灶;只因她可以顿顿都吃膏粱,不必如你我的姊妹姑嫂一样,嚼粗糙的米糠;只因她生在姓氏之家,是官吏之女,与吾等这些世代贫农自然不同。” 听这番话时,惊最初还不住点头,可慢慢地却愣住了,直至一言不发。 他一下子感受到了与那阎氏少女的地位差距,娶妻当娶阎氏女?呵呵,心里刚燃起的一点憧憬,就这么被浇灭了。 “仲兄你真是无趣。” 惊嘟囔着,接过黑夫手里的竹筐背上肩膀,默默地往前走去。 黑夫也不再说话,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匾里,沿着山坡往夕阳里方向走。一边走,惊还一边回首眺望匾里,夕阳西下,阎氏宅邸顶上是一片片的晚霞,看着近,实则远,好似那个他永远触不到的姑娘。 这个在兄长庇护下,仿佛永远长不大的半大小孩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忧愁。 “惊。” 黑夫见附近没有其他人了,唤自家弟弟道:“你可想明白,我之前想让你记住的事了?” 惊茫然回头:“何事?” “那竖人对吾等的前倨后恭,阎丈对我的先冷后热,这是为何?” “为何……”惊沉吟片刻,脱口而出道:“是因为他们知道,兄长要做亭长了!” “没错!”黑夫拍了拍恍然大悟的惊,让他在路边坐下。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和苏秦有关的故事,就叫做《前倨后恭》!” …… “经历过这些事情后,苏秦便感慨说,同样是我这个人,富贵了,亲戚就敬畏我,贫贱时,就轻视我。何况一般人呢……” 一刻后,说完了苏秦的故事,黑夫对惊道:“这下你明白了罢,一个人富贵与贫贱,在别人眼里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今日你我的遭遇,与苏秦多像,若不是得知我就要当亭长,别说认我为弟子,吾等估计得在阎丈的书房外,一直站着!” 惊重重地点了点头,但又有些颓然地说道:“仲兄你有本领,立功拜爵,又有机会做亭长,自然会像苏秦一样,被人高看一等,可我……我只能继续做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士伍,也没有过人本领,永远都会被人瞧不起。” 越说,他就越是自卑。 “谁说的?” 黑夫却鼓励他道:“吾弟虽然看似顽皮,但我知道你机灵、聪明!如今,便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做吏,和我一样走上仕途,被人瞧得起!” 惊的眼睛顿时亮了:“什么机会?” 黑夫道:“我若能通过考核,做湖阳亭亭长,第一年只是试用,到了第二年,就是有正式编制的吏员了。我在县城的时候,问过一位认识的令吏,他说我到时候,可以推荐自家一名子弟,到学室读书学律!进了学室,你便是弟子了!” 原来,秦国虽然禁绝诗书,却也有法家自己的一套教育方式,郡县普遍设有官学——学室。学室中的学生称为“弟子”,弟子的来源有一定限制,规定至少是“史”的子弟。所谓“史”,即是政府各级机关的文书、书记、档案员等低级公务员,亭长虽是武吏,却也在其中。 弟子在学室中,要学习书写、驾车、击剑、射箭等,其实就是儒家“君子六艺”的变种。但因为学习的目的是为了入仕当官,秦朝崇尚法治,最重要的学习内容,还是明习法令。弟子要捧着黑夫抄写的那些律条,背呀背,直到滚瓜烂熟,变成它们变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学室出身的弟子顺利毕业后,一般都由国家分配就业,被任命为低级公务员,步入仕途。而不必像黑夫一样撞大运,或者其他人一般,在战场上砍头颅换功爵为吏。 “那阎老丈人名高望众,家境富裕,但你可知晓,他当年也只是一个学室里的小弟子,一步步积累劳绩,才有了今天。” 说完入学室,做弟子的好处后,黑夫认真地问道:”惊,你可愿意入学室做弟子,在里面熬上两三年,求一个比现在更好的前程?更高的地位?“ “小弟愿意!”惊已经被激动得热泪盈眶了,不过却也有犹豫。 他低头小声道:“可我连字都不太认得,如何做弟子?” “这不是还有一年么。” 黑夫鼓励他道:”我今日让你随我来匾里,便是要将你拜托给阎丈,我听说,阎丈的次子在乡中开设了一个教人识字知法的孰,交纳一些钱帛束脩便可入学,你不妨去听听……” 秦国不仅有官办的学室,还有一些教乡中富裕有爵子弟识字的临时课堂。生活在秦国,若是一家人里没个识字识数的,说不定哪天就稀里糊涂地犯法被株连了。 “可是……”惊脸色纠结,人面对不熟悉的事物,迈出第一步总是最难的,以他那马猴的性格,能安静坐下来学习?黑夫自己都有点不确信。 于是黑夫拉长了腔调:“我可听说了,阎丈的次子,便是今日你所见那位淑女的父亲!你若是能好好学识字,入学室做弟子,日后出仕为小吏,到时候也算门楣相当,说不定,阎丈便会把孙女嫁给你!” “此言当真?” 天真的惊顿时大喜,刚熄灭的爱情火苗又燃了起来,他朝黑夫下拜道:“仲兄的深意我懂了!一切听凭仲兄做主!” 接下来回家的路上,那个无忧无虑的惊又回来了,他一路脚步飘忽,想着自己突然之间变光明的前程,想着那个让他一见钟情的姑娘,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来。 殊不知,在他身后的黑夫,却暗暗摇头。 “我愚蠢的弟弟呦,老哥的良苦用心,你怎么会懂呢?” 黑夫之所以忽悠惊入学室,什么改变他前程、让他和阎氏门当户对,好迎娶美丽的姑娘……统统是空话! 最重要的,是黑夫打听到的一件事: 入学室的弟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更改户籍,从普通的籍贯,改为“弟子籍”。 而秦律又规定,弟子籍名册内的人,学习期间,可以不用服役! 不止是更役,连兵役、戍卒也可以免除! 这是严密苛刻的秦律里,为数不多的法律漏洞。 入学室做弟子,这也是黑夫苦思冥想后,能让弟弟惊逃过三年后那场战争的唯一法子。 若历史不做改变,在王翦以六十万大军伐楚的战争里,他们兄弟二人会尽数战死,尸骨无存,魂不返乡,只留下一封书信让家人念想。 现在,黑夫已有信心让自己活过那场大战,但却不敢保证,在纷乱复杂的战场上,能否保弟弟无恙。 所以,他只能出此下策。 在衷面前,黑夫是弟弟,长兄如父,衷会事无巨细地为他考虑许多事情。 而在惊面前,黑夫就成了哥哥,也该轮到他为弟弟思绪未来了。 当然,这一切的真实目的,不必诉诸于口,默默地安排,保他平安即可。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兄弟,不就该这样么? “我不仅要让自己一个人活下来。” 看着前面哼着歌谣的弟弟,黑夫默默想道:“我还要惊也活着,让咱们全家人,在这沉浮变幻的世道里,一个都不少的活着,还要越活越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9章 善假于物 这天回到家吃夕食时,惊突然起身说,他想学识字,此言一出,全家人都停下了筷箸,诧异地看着惊。 早些年,衷和黑夫因为家里有爵位,还有些积蓄,各自跟着匾里阎诤、夕阳里吕婴学认了点字。等到惊十来岁的时候,因为种种变故,家里又穷了下来,他的教育就耽误了。惊也性格跳脱,整日与里中年轻人吹牛闲逛,没个正形,让母亲十分苦恼。如今他却突然转性,家人都有些惊喜。 母亲看向黑夫,问是不是他劝惊的,黑夫则笑着说道:“阿母,是惊长大,懂事了。” 接下来,黑夫又将他正式为吏后,想让惊去学室当弟子的打算说了出来,当然,只隐去了这么做,是为了让惊逃避兵役的那部分…… 知晓此事后,家人们更是欢喜,学室弟子的前途,可比普通的小士伍强多了。母亲欣慰地看着三个儿子,又开始抹眼泪了。 “汝等父亲生前最疼惊,若他能见惊有一个好前程,那该多好。” 兄弟三人连哄带劝,才让母亲不再追思故人。 而后便决定,这个冬天,惊就先在家中学点基础的识字。等春耕农忙结束,再去乡邑,请阎丈的次子教他,反正黑夫还有两千多钱的积蓄,足够交付束脩钱了。 “待到来年这会,差不多就可以送你入县城学室做弟子了。” 惊满口答应下来,乘着没有农活,第二天就跟着黑夫,开始了艰难的识字之旅。 识字的教材,当然不可能是某部楚汉题材古装剧里出现的三字经,那东西宋朝才有。中原贵族用来识字的《史籀篇》,他们这穷乡僻壤也没有,所以黑夫只能把从阎氏家里抄回来的那八篇律令当做教材,挑简单的字教给弟弟。 “父、母、夫、妻、兄、弟、子、女,你今天先将这几个字认熟……” 给惊安排了每日的作业,让他一个人去挠头搔耳后,黑夫自己就跑到家里比较清静的水井边,坐在井沿上,在天光云影之下,开始轻声诵读那八篇律令。 “盗赃值过六百六十钱,黥为城旦舂。六百六十到二百廿钱,完为城旦舂。不盈二百廿到百一十钱,耐为隶臣妾,不盈百一十钱到廿二钱,罚金四两。不盈廿二钱到一钱罚金一两……” 读到这,黑夫放下了竹简,唏嘘道:“原来在秦国,盗一钱也算盗,而盗钱多少,还牵扯到量刑轻重。盗百一十钱以上者,就要做刑徒、奴隶了,这么严,谁还敢小偷小摸啊……“ “盗五人以上相与攻盗,为群盗……” 过了一会,当背到这一段时,黑夫不由气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遗憾地说道:“可恨,那次捕得的若是群盗,我的赏钱可要多好几倍了。” 一时间,黑夫仿佛又回到了前世毕业后,考县里派出所编制的情形,只是那时候他要考的是个小警员,如今却是派出所长…… 这八篇律令,相当于是考试前阎诤帮他划好的重点,没什么捷径,只能可劲地背。等他花了一早上时间,差不多把《盗律》读得烂熟时,院子里传来了衷的呼喊声。 “仲弟,你姊丈来了,说你要造的踏碓,已经做好了!” …… 一刻后,在几个男丁的忙活下,黑夫家的后院里,便安装上了“踏碓”,就放置在原本舂米用的杵臼边上。 却见它和黑夫那日描述的模样相差无几,是木、石组合而成的器具,两个方形板作为碓架,中间设一横梁,架起一根长长的碓杆,碓杆头部装一只石锤,碓锤正对一个新制的石臼……乍一看,跟个跷跷板似的。 “仲兄,你让姊丈做的,就是这么一个物什啊……” 惊好奇地过来看了看,不以为然地说道:“我还以为是何新奇的东西,看上去,平平无奇嘛。” “待会你便知道它的好处了。” 黑夫检查了一遍,脚踩上去试了试后,便端起陶斗,将里面的稻谷一股脑倒进踏碓下的石臼里,又接过姊丈橼递过来的另一斗米,倒进了原来舂米用的杵臼里。 随后,他便拿起了木杵,对惊说道:“惊,你过来,吾等比比,相同时间里,谁舂米舂的多。” “仲兄你别开玩笑了。” 惊却连连摇头,举起自己瘦巴巴的胳膊道:“你天生大力,我却瘦成这样,舂米肯定没你多。” 黑夫却不饶他:“你用踏碓,我用杵臼,咱们比比!伯兄,你帮吾等算着数量。” 惊这才不情愿地过来,站到了踏碓旁,黑夫教他试了几次,二人便一人一边,开始各自舂米…… “嘣,嘣,嘣,嘣……” 他们家的后院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舂米声,惹得在前院玩耍的阳和月也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仲父和叔父在这较量。 却见黑夫手持木杵,高高举起,又重重落在石臼里,不时有稻谷溅了出来,最初他舂得很快,可这样重复了一刻钟后,就开始流汗了…… 而惊看上去就轻松多了,他只需要用脚踩着踏碓尾部的木杠,就能驱动碓头升起,随即抬腿减力,让失衡而落下的碓头砸在石 臼中,反复起落。 衷则在旁边为两个弟弟揄谷子,每当臼内的稻谷慢慢脱壳、变白,已经舂到了糙米的程度,衷就将其勺出,再放入一批干燥的稻谷。 最初时,二人舂得的谷物是差不多的,可渐渐地,黑夫那边,紧密有致的舂米声音慢了下来,节奏越来越缓,他有些累了。 而惊这边,虽然最初时力度可能不如木杵,却胜在持久,若是累了,他还可以换一只脚继续舂,所以节奏一直没有太大变化。 于是待半个多时辰过去,黑夫已经双手酥软,再也舂不动时,惊却还能换脚继续…… “如何?”黑夫放下手里沉重的木杵,只觉得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额头也满是汗水,而惊除了脚有点麻,腰有点酸外,居然脸不红气不喘。 衷点了点二人在这半个时辰里舂出的米,说道:“黑夫舂了4斗谷子,惊舂了5斗谷子……” “我居然舂的比仲兄更多?” 衷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结果。 黑夫却大笑起来:“果然如此,比起木杵,用踏碓舂米更不易劳累,可以一直舂下去,待我倦了舂不动了,你舂到的自然就更多了。踏碓的确比杵臼效率更高。你我体格差距如此之大,尚且能比多多,若是两个差不多身高气力的女子来舂,就更明显了。” 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会利用工具,而且还能不断地改良工具,生产力,就是这样被一点点提高的,只是黑夫让农夫们摸索百年才能达到的事,一天之内就做到而已。 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就是这个道理。有了踏碓,一个瘦弱的青年也能将十多个人的口粮舂出来,效率不逊色于八尺大汉。 黑夫将木杵扔到一旁,拍着惊道:“现在信了吧,还说此物无用么?” “此物真是太有用了!”惊这下是完全的心服口服。 这时候,母亲和大嫂也过来了,看着踏碓啧啧称奇。 大嫂葵试了试踏碓,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她说以后若能用这东西来舂米,每天舂家里人一天口粮,怕是能省不少时间呢!关键是,还不容易累,若是农忙的时节,甚至能让六岁的阳坐在踏碓的木杆上,都能舂出糙米来…… 母亲则感叹说:“若是早些年有这物什,老妇这双胳膊,也不用落下毛病……” 家里人一时间对踏碓爱不释手,人人都想上去试试,同时对黑夫想到的主意赞不绝口。 黑夫却将功劳推给了橼:“还是姊丈手艺了得,将我想要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做出来了!了不起!” 橼憨厚地笑了笑,黑夫乘机邀请他道:“我正旦时服役去了,一家人过年都没能团聚,明天便是冬至日,怎么说也要一同吃个饭,明日姊丈、阿姊都过来罢。” 橼应下此事后,黑夫又拍着踏碓,得意地想道:“万事俱备,东风亦至,有了这舂捣利器,那东西,我便能做出来了。” 一想到自己马上能吃到的好东西,他的自己也高兴坏了,便将旁边看热闹的侄儿、侄女一手一个地抱了起来,对两个小屁孩脸上各亲了又一口,笑道:“明日啊,汝等就能跟着仲父,大饱口福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0章 南方人吃年糕 对六岁半的阳而言,秦王政二十一年的这个冬至,让他终生难忘。 昨天,仲父和叔父二人,用新制的“踏碓”,一口气舂了一石稻谷,其中三分之二是籼稻,三分之一是糯稻。舂成糙米还不够,一直舂到傍晚,几度筛簸,才将米糠麸皮尽数除去,得到了白净的精米。 仲父将舂出来的籼米和糯米各自取了2斗,放在陶盆里用冰冷清澈的井水泡着,然后就将阳,还有他的妹妹月一手一个抱了起来,一人亲了一口,夸口说明日要给他们做好吃的…… 就为了仲父这句话,正是嘴馋年纪的阳很晚都没睡着觉,一直在琢磨仲父所说的美味究竟是什么。 “是饴糖吧!我听见仲父打发叔父去乡市买饴糖了!” 他的妹妹,只有五岁的小月睁大了眼睛,阳仿佛能看到她齐额头发下,眼中满是星星。香甜可口的饴糖,他们一年也就能吃到两三次。 “肯定和那些米有关系。”阳则如此认为。 在他眼里,那些舂好的精米,便已经是美味了。阳正是容易饿的年纪,米时可以大口大口咽下,不必担心被米糠刮得嗓子疼,可平日里父亲要拖着一条伤腿下地,母亲也忙得很,既要收拾家务又要织布又要照顾大母,哪有时间细舂。 在满满的期待中,两个孩子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阳再一睁眼,已经是第二天大亮,冬至到了…… 对他们家而言,冬至日不单单是一个节气,还是个特殊的日子。 和蔼的大母(祖母)总喜欢抱着阳和月,絮絮叨叨地谈论往事。 她说,仲父是冬至日平旦的时候出生的。凑巧的是,叔父惊,也是两年后的冬至日莫时出生的,他的出生纯属意外,是大母去给大父送饭时,被一只跑过身边的兔子所惊,突然来到这个世界…… 所以大母常拿这件事来开玩笑,说叔父惊是为了和仲父赶上同一天出生,才急冲冲降生的。 每每听到这,阳和月都会好奇地问,小孩如何出生,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还是从井里捞到的?亦或是那只兔子变的? 对此,大人们都面面相觑,避而不谈。 但对黑夫和惊同一天出生这件事,那位住在乡中,虽然不识字却懂《日书》,常给人定日子时辰的姑大母是这样认定的:能在同月同日出生的人,必定是命脉相连,黑夫和惊,不单是亲兄弟,还注定会同生共死……听上去神神叨叨的。 总之,冬至日对他们家而言,有些特殊,今年就更加特别了,这一切,全是因为仲父! 阳揉着眼睛走出房门时,发现母亲和姑姑正庖厨里忙活,烧火架釜,釜上还有蒸饭用的木甑。待陶釜里的水烧开后,便将已经泡得胀鼓发白的米舀进热气腾腾的木甑中,用旺火蒸煮。 不多时,庖厨里便蒸汽滚滚,浓浓的米香不断地从厨房溢出,闻得阳直流口水。 这时候,仲父也弯着腰进了厨房,他们家都是世代穷人,可不知道什么“君子远庖厨”的古怪规矩,仲父不顾烟火呛鼻,蹲在灶旁用扇子煽火,同时注意着火候。 在他喊可以时,叔父等人就齐齐进来,将木甑抬起,把蒸得九分熟的米饭,乘着热乎,一股脑倒在洗得干干净净的石臼里。 接下来,便是最让阳觉得好玩的时候了,却见姑父橼脱了冬衣,光着上身,手持大木槌,而仲父则踩到了新造的“踏碓”上面。 二人一人一边,先将石碓里的米饭捱烂,然后姑父扬起木槌用力舂捣,仲父也看准他的节奏,抬脚踩踏。你一下我一下,石锤和木槌,此起彼伏地落在臼里,不断舂砸滚烫的米饭,发出了”嘭咚、嘭咚”的声音,使之变成了一个粘稠的饭团…… 哦,不该叫饭团,仲父对阳说,这东西,叫“年糕”。 “过年没吃上,只好冬至吃了。”仲父笑着如此说道,但阳不明白,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叫“冬糕”?。 这个过程里,仲父还允许阳和刚醒来的月,以及姑父姑姑家四岁的女儿“辰”,从石臼里抓一把糯米饭在手,跑到一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兄妹三人手上、嘴边都沾满了黏黏的饭粒,最后指着对方的模样,咯咯地笑了起来,开始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地打闹,而后,前院的大黄犬也加入了进来。 叔父惊也看着他们笑,换了平时,这个长不大的孩子王已经跑过来和她们一起玩闹了,但此刻,他却被仲父分配了任务。蹲在旁边,每次木槌落下的间隙,叔父就便快速用清水打湿手掌,伸进石臼里,将未捶的饭团翻过来,覆盖在已捶的部分上。 就这么循环往复,最后,一直将其捶成实礅礅的一大团,才算舂好。 到这时,阳看见,姑父已经气喘如牛,说这活真是累人,手臂酸痛,虎口发麻。而反观操作踏碓的仲父,却脸不红气不喘,跟没事人一样。 却见仲父继续指挥众人,将舂好后放在长案板上的大块米糕再揉几遍,然后,捏成几个长条,抹平上面的皱褶,再均匀地涂上少许热膏。最后亲自用刀,将长条切成大致均等的十数小块,而后用砧板一压,一个个酷似碟状的圆形年糕就呈现在面前。 仲父甚至晓有兴致地用雹突(萝卜)刻成印章,抱着阳和月,让他们用自己的小手,捏着印章,使劲往年糕饼子上一盖,一个圆形和月形的印戳,就出现在年糕上面…… “我也要。” 姑姑家的小辰也被抱到案上,仲父给她也做了一个,盖在年糕上,留下了一个五角星…… “圆的就是阳,弯的就是月,五角星就是辰,好不好玩?” “好玩!” 阳和月坐在仲父宽阔的臂弯里,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辰也骑在仲父脖子上欢快地叫出声来。 小孩子们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们每天吃的米饭,还可以变得这么有趣! “不仅好玩,还好吃呢。”黑夫身上挂着三个孩子,大笑起来。 在之后两千多年里,中华大地的食谱会渐渐发生变化,粟将慢慢从主角的位置退下来。最终,北方会变成麦子的天下,而南方,则一直是水稻的王国。 中国人喜欢统一,国不分南北,但偏偏在吃上,却得分个南北,斗斗党争。 在北方人看来,南方人“饭稻羹鱼”,那是多么辛苦的日子啊,甚至会为他们感到同情。 可若让南方人自己来说,米饭就着鲜美的鱼汤,生活有滋有味,每天啃馒头干馍那才叫没劲呢! 对于南方人而言,馒头面条之类,可当早点、宵夜,但正顿主食,还得是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才能管一天的饱。在他们眼里,稻米就像老妻,携手登堂入室,吃百年也吃不厌;面是小妾,外厢伺候着,偶尔尝尝鲜就行。北方人则觉得,这关系怕是弄反了吧…… 说白了,饮食的差异,不过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管地里种着什么,都得弄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这才是吃货国本色。 同理,北方人有北方人过年的方法,南方人也有南方人过年的套路。北方人有饺子,南方人的年味就少不了年糕。 黑夫前世是个地道的南方人,正巧,这南郡安陆,也是目前秦国的极南郡县,再过千把年,这里就是“湖广熟天下足”,也算鱼米之乡。庄稼更是粟米和稻谷各半,甚至还有些糯稻,唯独麦子种的少。 于是黑夫便回忆着前世小时候在老家过年的场景,将那热闹的舂年糕景象,复制到了这两千多年前…… 只可惜,他没有时间做出磨来,没办法将米先磨成粉再蒸,做不出正儿八经的年糕,眼前这些东西,没那么精细,称之为“糍粑”似乎更妥当些。 但是,黑夫想要的那种,全家人齐心协力舂着年糕,老老少少,笑语喧哗的年节场面,却是实打实的。 小孩子们尤其喜欢这种场面,他们三人在院子里你追我赶,你叫我嚷,有吃有玩,好不快活。 一家人得真有温情在其间,心齐了,方能打出粘团不散的年糕! “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黑夫不由感慨万千。 …… 到这时候,体力活差不多干完了,黑夫挑了一部分年糕出来,让大嫂和阿姊再回厨房蒸一道,热腾腾的年糕出釜后,软软的,扯一块,可以随手包成年糕团子吃。 惊性子急,扯了一团就往嘴里塞,结果烫得哇哇大叫。黑夫则慢慢吹凉点,才放入嘴中,忍不住闭上了眼,那筋道软糯的感觉,让他无比熟悉和眷恋。 除了素吃外,也可以蘸点他让惊去乡市买来的麦芽饴糖,入口别提多甜了,三个小孩子尤其喜欢,吃得合不拢嘴。 小月还懂事地捧着一块蘸了饴糖的年糕,递到了黑夫母亲跟前,奶声奶气地说“大母吃”,母亲则欣慰地接了过来,只是这年糕有点粘牙,对齿发动摇的老人家不太友好。母亲只是随便吃了点,又继续端起了粥,看着这阖家团圆的场景,这就是身为母亲,最佳的美味了…… 当然,年糕也可以蘸酱、蘸盐,但黑夫不提倡那种吃法。 “甜年糕才是正统,咸的,统统是异端!” 黑夫开始拉着侄儿侄女,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一边的惊却当着他的面,将用膏油就着盐烹过的一块年糕一口吃下,还吧唧着嘴说味道比甜的好…… 其他人也吃得肚儿圆了,对年糕的味道赞不绝口,说是又糯又香,可口沁人。 过去他们是苦中作乐,今日,却是甜中享乐。 全家人是围坐在一起解决这顿饭的,虽然这时代贵族都实行分餐制,各自面前有个案几,钟鸣鼎食。可黑夫家世代穷人,吃饭甚至都没桌子,面前摆个木墩,往地上一蹲就可以开吃,哪来那么多破讲究? 黑夫倒是喜欢这种氛围,这也是作为后世人,根深蒂固的思维吧,就觉得团团坐挺好的啊,热闹,亲密,吃完以后,还能对坐着闲聊侃山。贵胄之家的那种疏离感,兄弟阋墙,这里不存在。 诗云: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虽然这里既无钟鼎,亦无酒飨,但一家人的欢声笑语,却比这世上任何鼓瑟鼓琴都要动听…… 夜色渐深了,黑夫今日高兴,还在为兄弟几个科普年糕的N种吃法。 “剩下的年糕,乘着冬天晒干,可以存很久,想吃的时候就切片,或是煮,或是炙,都行。只要三五片,吃了管一上午的饱。” 黑夫在这说得兴致勃勃,却不防大哥衷笑着听了许久后,突然有些惆怅地说道:“吾家自从父亲去世后,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一时间,全家人都缄默了下来,的确,这几年间,他们家出了很多事,最后从一个好好的中人之家,跌落到温饱线上。 而后,衷竟起身,朝着黑夫作了一揖! “仲弟那一日在县城,对我说,会让家里日子会越来越好,当时我还不信,可现如今,仲弟,我当真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1章 安心在外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不知不觉,自从黑夫从县城服役回来后,先是得了爵位、赏钱,补贴了家用;接着又将任亭长,这会让全家地位有一个巨大的提升,还能送惊入学室,给他也谋一个更好的前程。 平日里黑夫也没闲着,又是做踏碓,又是舂年糕,若不是心里真正装着家人,是不会折腾这些的…… 现如今,黑夫俨然成了全家的主心骨,连本是长兄的衷也觉得,听他的准没错。 那天晚上,衷还说了许多话,但最后都汇成了一句肺腑之言。 “仲弟往后便安心在外奔忙,家里的阿母和惊,为兄会照应好!” 有了大哥这句话,黑夫就放心了。 过了冬至之后,日头越来越短,好在这时代处于一个气候温暖期,黄河两岸有千亩竹林,渭水以南的上林苑里甚至能见到犀牛,过了长江,就有大象出没……南郡也可以算作亚热带气候,一般来说不会下雪,但早晚时依旧有些霜露。 但不管天气如何,黑夫都会一大早起来,顺便将对面的惊踢醒,挑一些常用的字教给他,让惊去记。 他自己则一边踩着踏碓,为家人舂一天的口粮,一边就着朦胧的晨光,捧着抄录的竹简读诵…… 读着舂着,黑夫却忽然笑出声来。 “以后万一我发达了,这件事传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和苏秦头悬梁锥刺股并列,成为励志的典型故事,被广大中学生运用在作文里呢……就叫’踏碓诵律‘如何?” 想到这,黑夫便忍俊不禁起来,读得更起劲了,只是这朗朗读书声都掩盖在舂米声中,他在为亭长考核做准备这件事,连邻居们都不知道。 …… 就这样,到十一月下旬时,黑夫已将八篇律令记诵得滚瓜烂熟,还让大哥衷帮他看着原文,随便挑一段,他都能很快背出后文。 次日,黑夫再度前往匾里阎宅,当着阎诤的面,把整篇《盗律》全背诵出时,阎诤都惊呆了…… “后生,你只用了十来天时间,便能将八篇律文全部背下来!?” 阎诤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过去在学室里教过书,也见过类似的聪明弟子,读过几天就背诵熟练。可那些弟子乃是世代文吏,从小就对律令耳濡目染,黑夫却不一样,祖辈务农,刚来阎宅求教时,他还对律令一窍不通呢。 黑夫想告诉阎诤,如果他也经历过高中语文课令人发指的背诵全文,这点内容简单的律条,其实不算什么。再说了,警官学院也是有司法课的,比起后世法律各种复杂冗长的条款,秦律已经很简明扼要了,毕竟这是法律的草创时代…… 最后,阎诤只能将此归结为黑夫聪慧,更加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 这些天里,阎诤也让自己在县上为吏的弟子打听过了,黑夫被征召为亭长,确有此事。据说除了县右尉外,连狱掾喜也很欣赏此人,阎诤顿时觉得,自己收了黑夫的束脩,收其为弟子,教他律令是对的。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阎诤便让黑夫每日都往匾里跑一趟,老人家专门抽出小半天时间,来指点黑夫如何应对主吏掾的考核。 “主吏掾可不会让你当场背诵律令。” 阎诤一边嚼着黑夫献上作为礼物的年糕,一边说着。这食物晒干,用膏油烹煎后十分松脆,不像刚做出来时那么粘牙。而且别看这阎诤六十岁了,身体倒是好得很,据说前年刚娶了一个小妾,年纪只比他那小孙女大一点,也真是厉害…… “那会如何考校?”黑夫虚心求问。 “到时候,便是他问你答,问的多半是这八篇律令里的条款,只是具体到实际的案件里,让你来做抉择判断。” 阎诤让隶妾递过布巾,擦了擦嘴道:“打个比方,主吏掾会问你,’甲诬乙盗牛,乙未盗,甲何论?‘” “甲当论诬告反坐,以盗牛罪论处!” 黑夫下意识地就说出了答案,诬告反坐嘛,这不仅是《盗律》里的内容,也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案件。 “再问你,有人偷摘别人的桑叶,赃值不到一钱,如何论处?” 黑夫想了想道:“桑乃农本,盗桑者当严惩,罚服徭役三十天!” “不错。” 阎诤夸奖道:“不但已将律令背熟,还掌握得不错,待我将律令上容易出错的地方找出来,让你熟悉一遍,腊月初一,主吏掾的问题,应当难不倒你。” …… 从这天起,黑夫开始每日都去匾里拜访阎丈,对路上遇到的同里人,他只是笑着说去访友,并未透露给任何人。家人也听他的话,对此事守口如瓶,所以里人都不知道。 黑夫刚回来时,里人还对他有些畏惧,毕竟有力擒三贼的名声摆在那,可慢慢地,他们发现黑夫见了谁都礼貌地打招呼,众人的那点陌生感,也就慢慢散去了,又将他看做自己看着长大的邻家小子。 反倒是里中的妇女们开始传言,说黑夫大概是在匾里瞧上了谁家的女子,所以每日都要过去一趟…… 可守着里门的里监门似乎看出了些端倪,每当黑夫回来时,名为“圃”的里监门老头都会意味深长地对黑夫笑笑,还经常拉着他闲聊。 说着说着,就说起了黑夫便宜老爹还在时,与里监门一同上战场服役的往事。 “我与你父也算袍泽了,一起持矛流血,我这条腿,便是在他面前被敌卒一剑戳穿的,当时好在你父将那敌卒杀了,不然我这条老命可要葬送在魏地了……” 里监门老头感慨完后,一瘸一拐地去给黑夫盛热汤,还说黑夫兄弟三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你若是不嫌弃,可叫我一声仲父,哈哈哈……” 黑夫笑而不语,里监门说的虽然是事实,可便宜老爹死后,他们家落魄的那几年,为何不见这“比亲仲父还亲”的里监门拉一把? 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黑夫心里门清。 里监门之所以突然对他亲热起来,无非是看他们家一户两公士,黑夫也在县里得了名声,今后或许有里监门用得到的地方。 黑夫知道,这夕阳里虽然只有几十户人家,可里面的“政治斗争”却还挺复杂的。早在楚国时期,这一带就只有三家小士人,其余皆是庶民。安陆被秦统治后,那三家士人就摇身一变,成了里监门、里正、田典,这三个职位,已经被他们父子相传了两三代人。 三家中,里正和田典家近一些,职权也更大,里监门家则稍受排挤。可里监门在战场上立过功勋,爵位是第3级的“簪袅”,乃是里中之冠,这就让瘸腿老头生出了不甘人下的心思,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取而代之,争取里正一职…… 这里中的三个小吏的任免,看的是两样东西,一是在乡上有没有关系,二是在里中有没有足够财力和声望,若是里中的有爵者都到乡上推举一人为里正,那换人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拥有两名公士,并与里正有仇怨的黑夫家,里监门当然要竭力争取了。 “屁大个小地方,也能唱一出三国演义?” 在洞察里监门的想法后,黑夫感到有些好笑,不过,在想到前世亲眼所见的几次村委会选举,他就笑不出来了。 新世纪的许多农村,同样是巴掌大的地方,百多户人家,一个小小的村委会选举,都能弄出美国大选的阵仗来,各家争奇斗妍,好不精彩,真人让他长了见识…… 对此,黑夫只能吐槽一句……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但黑夫现在压根不想管这些破事,他有自己的正经事要操心。 …… 日复一日,十一月眼看就要过去,距离腊月初一越来越近,黑夫在阎诤家的法律问答训练也越来越深入。 这时候,他也开始庆幸自己对阎诤恭敬的态度,因为这些律令条款里,还真有不少小陷阱,光背诵原文无人指点的话,还真有可能陷进去。 打个比方,盗律在针对溜门撬锁这种犯罪时,只简单地写了一句“抉籥(yuè),应赎黥”,可实际操作时,却有好多种判法: 撬门锁目的在于盗窃的,未能撬开就离开,或未撬开而被拿获,也算作犯罪,都应赎黥。 撬门键目的不在盗窃的,已开才算作撬,未开应罚二甲…… 对于既遂那就没什么好说了,如属未遂,那么罪犯是否具有主观故意“欲”,将成为量刑的标准。 虽然黑夫一直没搞明白,撬别人家的锁,目的却不在盗窃,那到底是想干嘛?难不成是进门帮你查水表? 总之,随着问答练习的进行,黑夫一点一点地熟悉了这些律条,而不仅限于背得原文。他对于秦国律令的了解,也不再局限于“严苛”二字。 阎诤作为一个老吏,对此亦有自己的理解。 他说,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何谓盗贼?窃货曰盗,害良曰贼。 秦律对待盗、贼极其重视,惩罚极其残酷,固然是乱世当用重典,但效果也是有的。 内地郡县,杀人越货逐渐减少乃至绝迹,十里八乡的每一个夜晚宁静得就如熟悉的睡眠,连犬吠声听起来都那么天籁而懒洋洋,若能让这样的生活遍及天下九州,这才是最大的王政。 黑夫颔首以为然,这年头,老百姓理解的太平之世就这么简单,不用那么华丽,也没有太多奢侈。 当然,要是秦国的租赋轻一点,徭役少一点,那就更好了。 可黑夫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们的王,是个欲望极强的人,即便天下一统了,依然会有许多大工程、大远征陆续上马。租赋是不可能轻的,徭役也将越来越重,直到大泽乡的一声吼,将这个天下打得破碎…… 但那些离黑夫,为时尚远,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目前还只是独善己家的阶段。 终于,到月末时,黑夫也达到了出师的标准,阎诤说以他现在对律令的熟练,去县里做一个文吏都足够了。 “夫子之恩,黑夫绝不会忘。” 阎宅书房内,黑夫再度顿首长拜,表现得对阎诤感激涕零。 这阎诤虽然势力了点,其实人还不错,这些天也算悉心教导,第一天前倨后恭的事,黑夫就当做没发生过了。 同时,他也询问了自己藏在心中许久,却一直没有问出口的事。 “敢问夫子,若有人能向官府进献某种器具,可使舂米事半功倍,是否算作功勋,可有购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2章 这一定是体制问题!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为盟主舞动三军加更,三本书的老朋友了,拜谢) “能让舂米事半功倍的器具?” 阎诤看了黑夫一眼,又瞧了瞧自己吃剩一半的年糕饼子,若有所悟。 不过他却没有过多的追问,而是沉吟思索起来,半响后才道: “这些器具机巧,都归工师管辖。《工律》有言,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功有不当,必行其罪。百工之事,由咸阳内史监管,各郡、县则由县令监管,县令之下有县工师,负责管理县中百工。每一年,县工师都要上缴所制的器具、兵器到郡上评比,若被评为下等,便要受罚,若连续三年被评为下等的,加重惩罚。” 黑夫颔首,秦国的农、工,都有设置了一套从上到下的官职进行管理,难怪能把国内资源统统集中到战争上。而且手工业以官办为主,还经常搞考核评比,像他姊丈那样的个体工匠反倒是少的。 说完罚,阎诤开始说赏了:“反之,我秦国素来不喜没有实用的奇技巧淫之物,而提倡功至为上,若百工之人有增加实效的器具献上,且真的能达到所说的效果,也应当有赏赐,或赐爵、或赐钱……” 黑夫听懂了,所谓的“功至为上”,就是注重效用,或谓“功能至上论”。 这的确很符合秦国人的性格,打个比方,铁剑虽然经过千锤百炼,可以比青铜锋利耐用,但既然无法大规模制造,大规模装备军队,便不为秦军所青睐。 铁甲也是同理,虽然燕国、楚国已经开始有身披铁甲的精锐部队,但秦军依然清一色的皮甲,毕竟这东西光靠罚款,每年都能罚得上万副。 再者,想要铁兵、铁甲,大败敌军后,从俘虏尸体身上拿不就行了…… 总之,低成本、大规模、好用,这才是秦国官府青睐的要素。 黑夫这下乐了,自己家里的踏碓,不就是这样的好东西么! 他可算明白了,为什么秦国没有像推广牛耕一样,将北方齐鲁一带已出现的石磨推广开来了。大概是因为石制的磨在这时代造价不低,难以做到泽被家家户户吧,也就是富贵人家学着造一个,传播极其缓慢。 可踏碓不同,其构造简单,随便来个工匠瞧一眼,就能仿造,而且材料也好找,造价低廉。 “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黑夫正开心着,觉得这回去县城考核,顺便向县工师献宝,说不准又有爵位、赏钱要到手了。以后要是能持续不断地推出类似的发明,一路升爵发财不是梦。 然而,阎诤却给他当头浇了一盆凉水。 阎诤面色严肃下来,对黑夫语重心长地说道: “老夫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若不是百工籍贯的人献上此物,官府或许会先收下东西,却要惩罚献物之人一番。嘿,到时候别说做亭长,黑夫,你恐怕连这公士爵位,都要保不住了!” …… 这天午后,黑夫早早辞别阎诤,结束了自己的最后一堂课,明天一早,他就要前往县城,参加腊月初一的官吏考核。 离开匾里,走在回家的路上,黑夫依然满脑子都是阎诤告诫他的事。 阎诤浇灭了黑夫的美梦,并且给黑夫说了一个许多年前,他在咸阳御史府核对律令时,听御史府法官讲的故事…… 从前韩昭侯喝醉酒睡着了,掌帽官怕他冷,就给他身上盖了衣服。韩昭侯睡醒后看到身上的衣服,问近侍说:“盖衣服的是谁?”近侍回答说:“掌帽官。”昭侯便同时处罚了掌衣官和掌帽官。 韩昭侯处罚掌衣官,是认为掌衣官失职;他处罚掌帽官,是认为掌帽官越权。不是不担心寒冷,而是认为越权的危害超过了寒冷。所以明君驾驭臣下,臣下做好本职工作即可,不能越权去立功,超越职权就该治罪…… 那个口吃的韩非还将这个故事总结为:“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 这就是法家思维了,对于官员如此,对百姓户籍,同样如此。 秦国从商鞅变法,给社会各类人员划分籍贯后,就规定什么籍贯的人,就应该干自己本职的工作: 士伍种田打仗,百工制造工具,商贾贩卖有无,官吏好好管理地方。 所以在秦国官府眼里,若是一个士伍不好好种田服役,而整天琢磨机巧、赚钱,那就好比猫儿不好好捉老鼠,却跑去学公鸡打鸣一样。 就算你真做出了好东西,也绝对不能褒奖,若是为了一件小器物,却树立了不良的风气,给人非分之想,争相效仿,那还了得?这秦国的秩序,不就乱了么? 所以,对这种不安分的人,官府要先收下他献上的东西,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口头表扬一番,然后再狠狠地处罚此人…… 器物无罪,人有罪。 正因如此,过去百年间,哪怕张仪、甘茂等山东游士入秦后靠着一张嘴骤然成为显贵,秦国人却只是默默地看着,而不会动心思也学着去做游士,谋富贵。 因为他们不是专门给外国人才设置的”游士籍“,所以秦国人哪怕再艳羡,却也清楚,那条路,永远都不属于自己。 他们只能一代接一代的种地、当兵,遵循着商鞅划定的利出一孔。 后世的人恐怕有些无法理解,秦国的籍贯界限,不是你随便能跨过的,拦在黑夫面前的,是高山,是雷池,是天堑…… “这么说,除非我有朝一日做了工师,或者负责此事的主官,否则,想靠创造发明创造升爵位的法子,是不可能了?” 黑夫欲哭无泪,原来走了半天,前面是一条死胡同啊。幸亏自己没有急冲冲地去县城献宝,不然就陷进这个大坑里去了,前面无数努力,顿成白费。 虽然道理是这样,可黑夫依然觉得不对,怎能因为户籍管理,而抹杀了人们发明创造的积极性呢? “这一定是体制问题!”他愤世嫉俗地朝着老天挥了挥拳头。 看来关于踏碓,黑夫不得不重新思量一番了。 正想着时,他却看见,前头的路上,有个人影急匆匆地朝这边跑来,却是他的弟弟惊! 惊也看到了黑夫,跑得更急了,还在半道上摔了一跤,滚了一身泥。 “出何事了?是不是阿母?”黑夫心中感到一阵不安,第一反应是母亲是不是又生病了,连忙过去扶起惊问道。 “不是……” 惊满脸焦急:“里正不知从何处得知,我家有能舂谷更便利的踏碓,便逼着姊丈也给他家造一个,姊丈不从,里正竟煽动全里的人,将咱们家围了!” “还有这等事!”黑夫面色顿时一变,但随即却反应过来:“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当时在外砍柴,回到家见状不妙,便想来寻你,里监门放我出了里门……” “原来如此。”黑夫又问道:“里正煽动里人围了我家,到底想作甚?” 惊气得咬牙:“里正要伯兄和姊丈将踏碓交出来,分享给全里的人,一起用!其实就是他自己想要!如今十几户人受他怂恿,都堵在门口呢!仲兄,快随我回去看看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3章 乡里乡亲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此时此刻,夕阳里内,黑夫家门前,被黑压压几十个人围着,他们都是里中的百姓,且女多男少。 按理说,冬天虽然没有农活,但农民却并不得悠闲。因为秦国律法规定,春天二月以后,便不准到山林中砍伐木材,到七月才解除禁令,只有因死亡而需要伐木制造的棺椁,才不受季节限制。 所以农户家里的成年男子,都得乘着冬天没有禁令时,将开春后的柴火砍够。若是有一技之长的,还能上山设置捕捉鸟兽的陷阱和网罟,下河获取鱼鳖,好补贴家用。 至于女子,除了织布外,就是在家里手持木杵,整日舂着好似永远都舂不完的谷子。 这个本该一切如常的下午,却因为里正之妻登门被打破了。 里正之妻告诉在家忙活的农妇们,她听说,住在里东的衷家,新做了一个舂米的器具,可以使舂米的时间大大减少,而且费的力气不大,还不必双臂酸痛。 “这些,都是工匠橼之妻与其邻人闲聊时说漏嘴的,听说月中就做好了,放在衷家里,已用了半个多月,舂了好几十石谷子!” “此言当真?” 一听说有这种好东西,里中的妇人们顿时炸开了,纷纷扔下了手里的木杵,吵着要去瞧瞧。 正当她们说说笑笑地走出家门,准备像往常那样,去叩门拜访时,里正却出现了。 里正面色阴沉地告诉她们,他刚去找过做这件器物的橼,谁料橼却死活不愿意为其他人打制此物,还带着其妻跑到了衷家里去了! “橼说了。”里正对着聚集起来的各户男女道:“他说自己发过誓,不会替别人制作此物!” 不少妇人一听此言,顿时嚷嚷了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 “身为百工,不就应当好好为吾等士伍做器具么?里正有令,他怎敢不做!” 里正见群情愤慨,时机差不多了,便举起手煽动道:“汝等且听我说,几代人来,夕阳里的乡亲,便如同一家人一般,腊月祭祖在一起,乡饮群聚时,也是将各家食物拿出来分食。但凡有好东西,皆应与里中众人同享!这就是里中早就定下的规矩!” “对。” “没错!” 众人纷纷附和,虽然这所谓的规矩,早就没人当回事了。 “可如今,衷和橼却不愿意交出此物,不愿让里中诸女舂米省点气力,纵然我是里正,也拿他们无可奈何。既然我不能说服他二人,还望汝等与我同去,好好劝劝他们,让衷将此物交出来,若真的好用,便让橼为每家每户都打制一个,何如?” “里正所言甚善!”众人一听里正是想让各家各户都用上那好东西,顿时高兴了,纷纷赞成。 于是乎,不多一会,衷家外面,昔日空荡荡的半亩桑林已挤满了人,地面被踩得一片狼藉。还有人踮着脚,越过墙垣往里面看去。 更多的村妇,则是在外面嚷嚷了起来: “衷,你出来说句话!” “那舂米能省力省时的器物是不是真的?” “橼,若真有此物,你身为百工,为何不为里人打制?” 衷家的木门紧闭,里面的人也一言不发,只是隐隐有小孩的哭声传来…… …… 看着衷一家子被堵在门内,遭到里人逼问,夕阳里里正心里别提多舒畅了。 里正虽然小,却也是一里之长,负责掌管户口、检查非法、催纳赋役之事,平日里谁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的朝他作揖? 可自从那黑夫去县城服役,立功得爵归来后,他们家就越发高傲,不将自己放在眼里。黑夫那个小竖子,平日里在路上遇见别人,都和善地打招呼,唯独见了里正,竟是头都不想点一个,此子真以为自己得了公士爵,就了不起了? 因为黑夫让家人三缄其口,在事成之前不要透露他要做亭长的事,所以包括里正在内,里中众人统统不知…… 里正与衷家兄弟本来就有些仇怨,他都已经想好了,等到今年春耕,衷和黑夫再来借牛时,定要他们知道,这里中,到底谁说了算! 但机会比里正预想的要来得快,前两天,他的妻子去里北串门时,传回来一个消息:工匠橼的妻,也就是黑夫的姐姐浣,跟邻居闲聊时说漏了嘴,夸口说橼帮黑夫、衷做了一个可以用脚踩踏的舂米器具,可以将舂谷子的时间节省一半,而且还不费力…… 里正有些不信,但拗不过妻子的唠叨,今日他便去了橼家,想问清楚此事。 谁料橼却支支吾吾,明显心里有鬼! 里正疑虑之下,便假装去如厕,摸到橼家后院,竟真的看见了一个酷似桔槔的舂米器具! 这下橼百口莫辩,里正勒令他为自己造一个相同的,后日送到家中去。谁料这橼也够狠,当场拒绝了里正,还将那东西给砸了!然后就带着他妻、女,跑到衷家去了…… 里正未能得逞,气急败坏之下,便有了今日这一幕。 他自己得不到,便假装公允,要让这衷一家老小难看,遭到全里人的敌视! “看你家以后要如何在里中立足!” 正当里正得意洋洋地看着衷家被围时,田典过来了,他低声奉劝里正,说今时不比往日,衷的弟弟黑夫可不是好相与的人,在全县都有名声呢,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千万别把事情做绝了! “我就做绝又如何?” 里正不忿,他本就是个倔强的小地主,为家族曾经“士”的身份骄傲,心心念念要维护自己在里中的地位。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再是一个舂米器物的问题了,而事关到他在里中的威望。若是连一个小小的百工都敢违抗他,连衷家兄弟都收拾不了,他还怎么当这个里正?那个爵位比他高的里监门老头,可随时都觊觎着这个位子呢! 所以里正一意孤行,对田典道:“休要再劝,我今日,定要让衷家低头,乖乖将那器物献出来!” 田典摇了摇头,离开了,临行前说,这件事,他会两不相帮。 “乃公也不需要你帮!我才是这夕阳里一里之主!” 看着田典懦弱的模样,里正十分鄙夷,他继续说着些煽动里人的话,让他们对衷家怨气更甚,好似衷家不将那器物交出来,就是欠了他们一般。 乡里生活就是这样,地方小,抬头不见低头见,摩擦就多。邻里之间,虽然平日里和和气气,可一旦你家有了我家没有的,我想要你拥有的,便会导致嫉妒、羡慕。 自从黑夫回来后,衷家的日子蒸蒸日上,不仅新修补了门、墙,每隔几天还能吃上点鱼、肉,更为了保住踏碓的秘密,这些时日都不邀约邻居去家里坐了…… 慢慢地,周围的邻里,便对衷一家子有了点意见,各种情绪开始酝酿,背地里说他们家高傲、瞧不起人的可不少。如今再被里正添一把火,那些丈夫儿子出门,留着一人在家舂米的没见识村妇,便很愿意跟着里正来看热闹…… 更有人恶意地朝他家崭新的门上扔泥块,宣泄着嫉妒。 见差不多了,里正便假惺惺地阻止了众人,他分开人群,扬着高傲的头,站到了最前排,叉着腰,大声朝衷家嚷嚷道:“衷,你若是再不出来,吾等就要自己进去了,到时候惊吓到了你母亲、儿女,可休怪吾等不讲同里情面!” 他知道,那黑夫虽然是个狠角,但今日却不在家。 至于衷?呵呵,里正是看着他长大的,衷从小到大,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在战场上伤了腿后,在人前更多了一分卑微,凡事都不会争执,处处都会忍让。以往里正在借牛、借农具、分田上难为衷,衷也只是无奈地笑笑,不敢有什么意见。 所以里正笃定,衷一定会向自己低头! 他话音刚落,衷家黑漆漆的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衷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外,一只脚还在门槛内,左手扶着门,右手则掩在身后。 他看着外面黑压压的乡亲,看着趾高气扬的里正,脸色有些发白,那条在门槛内的伤腿,好似在微微颤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4章 衷 “都怪我,我不该多嘴多舌,让邻居知道了此事。” 橼靠在门上,一言不发,他的妻子,也就是衷的妹妹浣则哭哭啼啼,拉着衷,将这件事的原委说了出来。 现如今,里正已经带着数十人,将他们家的门堵着水泄不通,还不时有人踮起脚尖,往里面眺望,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妇。 而那些或义愤填膺,或幸灾乐祸的呼喊,更是不绝于耳,震得衷耳廓疼…… 衷叹了口气,回过头,他的一对儿女年纪还小,被这阵仗吓得大哭起来,母亲连忙将她们抱在怀里,捂着他们的耳朵,说不哭不哭……但这微弱的安慰,依然挡不住那些将瓦片都震得发颤的高呼: “衷,你倒是出来说句话啊!” “怎么如此磨叽?快些出来将事说清楚!” 衷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出头的人,这个月来,更是放心地将家中大梁交给了仲弟黑夫。看着黑夫让家里的日子一点点变好,看着原本不懂事的三弟惊也步入正途,衷就觉得,自己这个做长兄的,这些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可现在,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去了匾里,这会或许正在专心诵读律令。另一个拎着铜斧去山上砍柴,出门前吹牛说要背一个月的柴火回来。 就他那小身板,行么? 衷摇了摇头,现如今,家里就只剩下他,还有比他更老实巴交的橼了。 “良人……” 衷的妻子葵战战兢兢地走过来,用带着哭腔的语气道:“若是实在没办法,那便答应里正罢,只是一个踏碓,就让里正,还有全里的人也用上,又如何呢……” 她自从嫁给衷之后,里正一家就愤恨在心,近几年,这种报复越发明显。葵实在是有些害怕了,甚至会惭愧地想,全家的困境,都是自己招来的。 “没错。” 浣也擦了擦眼泪,抓着衷的胳膊道:“伯兄,虽然答应了仲弟,不要将此物给外人看,但事到如今,也实在没法子了,还是先交出去吧。橼已经将家中那个砸了,也算对得起仲弟,可现在,是实在拗不过了。外面那么多人,都是乡里乡亲,若是执意不给,往后他们会怎么看吾等,恐怕在这里中,再无法立足了……” 听着妻子和妹妹的劝告,衷点了点头。 外面又传来了里正的高呼:“衷,你若是再不出来,吾等就要自己进去了,到时候惊吓到了你母亲、儿女,可休怪吾等不讲同里情面!” 葵和浣顿时脸色惨白,衷则是眉毛微微一皱,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惶恐的母亲,哭泣的儿女,又对妻子、妹妹挤出了一丝笑。 “我这就出去,葵、浣,汝等带着母亲,还有阳、月、辰进屋里去,关好门,别怕,不会出事。” 等到妻、妹带着老母幼儿躲到屋内,死死关上门,衷这才叹了口气,他挥了挥手,叫橼从门上让开,他亲手打开了这薄薄的木门…… 吱呀呀,门开了,衷一只脚踏在门槛上,一只脚还留在门槛内,左手把着门,右手则掩在背后。 他抬起头,看到了外面熟悉的桑林、道路,都被里中众人站满了,黑压压怕有几十人,大多是认识的面孔,可此刻,他们的脸嘴却显得那么的丑陋陌生。 而里正,就站在那群人中间,双手插着腰,趾高气扬,他看到衷开了缓缓打开了门,顿时面生得色。 “衷,我就知道你会出来……” 衷是个不愿意出头的人,平日里,即便是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都会让他感到尴尬。 他知道,此刻此刻,自己的脸色,肯定一片惨白。 衷没敢再看众人,而是偏头看了看门。 自家的门扉早已不是一个月前的破旧了,仲弟回来后,便和橼一起找了好木材,做了一扇结实的木门。又寻来漆,兄弟三人花了半个时辰,将上面涂得黑光油亮,看上去十分体面。 这门好像他们家一样,被装点一番后,焕发了新生。 可今天,却被外面那些无德的人扔来土块,又将木门染成了大花脸。 衷有些心疼,他伸出手,掸去门上残留的泥土,又咬了咬牙,狠狠地砸了自己不住颤抖的伤腿一下!让它别害怕! “汝等平日里辱我,欺我可以,但想要辱我家门,惊我家人,休想!” 而后,他便用力将木门全部推开! 当门扉大开后,里正,还有门口所有人都看见,衷的另一只手里,亮出了一把劈柴的柴刀! …… “衷,你这是要作甚?” 里正看到了衷手里的武器,变了脸色:“吾等好说歹说,你就是不愿意将那器具拿出来,与全里的人一同共享?你怎如此小器!” 共享?对于衷而言,并不困难,但仲弟曾悄悄与他说过,说家里的踏碓,或许可以再得一次功勋赏赐,从而让全家的生活更上一个台阶。 衷不懂这些,但却相信了黑夫的话,就好像他们之前从未做过“年糕”这种食物,但在黑夫指导下,齐心协力做成后,味道还真不赖。 这件事也是一样,他只需要信任弟弟,替他守着秘密就好。 可现如今,消息泄露,里正煽动邻居,仗着人多势众,用“与里人分享”来要挟他,逼他将踏碓交出去。 衷很清楚,一旦让这群人越过门槛,拿走了踏碓,那仲弟要做的事情,恐怕是没戏了。 若是等仲弟回来,发现家中一片狼藉,踏碓被人夺走,老母幼儿都被吓坏,衷当如何向他解释? 他这个做伯兄的,还有什么颜面再说“安心在外”? 想着这些,面对里正的质问,衷张了张嘴,终于有了回应。 “里正!” 衷很久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声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变音,带着几分嘶哑,但却让所有人都听的分明。 “既然你如此喜欢共享,莫不如将你家那些耕牛、农具、田奴,也拿出来,让全里的人分享?为何偏要来夺我家的器具?” 一句话,里正愕然,里民们也面面相觑。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老实、懦弱、跟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的衷么? 里正当众被衷抢白,面子挂不住了,便大怒道:“衷,不想你竟如此顽固,看来你是想让吾等自己进去拿了!” 言罢,在里正的命令下,里正家的几个田奴,便朝前走去。 衷指着他们,大声警告道:“我看谁敢!” “他是个废人,能做什么?冲进去!”里正在后不断催促。 数人齐齐走来,衷不由得后退了半步,在迟疑之后,却又上前了一步! 他努力回想着,那天帮仲弟背诵律令时,看到的那句话,让他印象深刻的话…… 就在那几人就要摸到门边时,衷单手高举柴刀,朝着面前的空气猛地劈了下去,同时大声喝止道: “律令有言,无事入人室宅庐室者,主人其时格杀之,无罪!我看谁敢上前!休怪我手里的刀不认识乡里乡亲!” 这时候,他身后的橼,也拎着一把小铁锤迈出门槛,八尺大汉与衷并肩站立,对那些人发出了一声怒斥! 那几名田奴被吓退数步,回头看着自家主人,想确定这话是不是真的…… 里正也愣住了,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众人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 随之而来的,便是如同霹雳的怒喝! “伯兄说得好!无故私闯民宅者,格杀无罪!我看谁敢不经同意,迈进我家门槛半步试试!” …… PS:无故入人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人欲犯法者,其时格杀之,无罪。——《二年律令.贼律》,晚上12点有一章加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5章 肉得烂在锅里 (求推荐票啊啊啊!) 伴随着惊雷般的吼声,围在衷家周围的里民们,自发地让开了道,一个青年穿过人群,大步走了进来。 他是跑回来的,额头有点点汗珠,眼神冷酷,扫向任何敢挡在他前面的人,那柄短剑已经捏在手里,只是尚未出鞘 但哪怕如此,黑夫的到来,也足以让里人们胆战心惊。 听说他能以一敌三,打得贼人抱头鼠窜。 听说他能空手夺白刃,倘若那柄短剑出鞘,又将如何? 众人心生畏惧,自觉地退到一边,让黑夫畅通无阻地,走到了里正面前! 里正也不自觉地连退数步,面色骇然,却发现黑夫当他如空气一般,径直走到了家门边,朝衷重重行了一礼。 “伯兄,弟回来了!” 黑夫曾经想象过事情会发展到怎样的地步,甚至都做好了踏碓被人夺走的打算。可他万万没想到,此时此刻,他这看上去懦弱老实的长兄,却爆发了久违的血性 黑夫在诵读律令时得知,比盗桑c撬锁严重的是,如果胆敢不经招呼而入人庐舍,私闯民宅,那么闯入者的命运将变得捉摸不定。 因为《贼律》说:“无故入人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人欲犯法者,其时格杀之,无罪。” “其时”就是即刻,当下,马上动手,强调进行时和在场感,相当于给予主人无限防卫权! 衷大概是在帮他背诵时记下这句话的,但律令允许是一回事,面对里正煽动众人逼门,能勇敢地站出来拦下他们,又是一回事。 衷做到了,他言而有信,当黑夫不在家时,他是家中的梁柱,用并不高大的身躯,护卫着这个家的安全。 “回来便好,阿母她们都没事。” 衷笑了笑,方才那么用力地疾呼,他只感觉自己的气力都在那一刻抽空了,此时的他有些站不稳,直接坐在门槛上。 果然,这种事情,还真不适合自己来做啊,还是交给弟弟来收拾吧。 “伯兄放心,此事,就交给我来处置!” 黑夫对着兄长再拜,起身,目光扫向众人。 “二三子皆是夕阳里邻居,过去十余年间,黑夫自问没有怠慢过诸位。但今日,汝等却来围我家门,逼迫我长兄,恐吓我老母c幼侄,欲夺我家财物,这又是何故?” 里人们尽皆默然,心生惭愧,都在躲避着黑夫的眼睛,同时将头转向了里正。” 里正则脸色僵硬,勉强说道:“黑夫,吾等只是来劝汝兄,将那舂米的器物拿出来,让大伙瞧瞧” 黑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里正的话,大声说道:“此事缘由,我已知晓,明白邻居们并非存心要与我家为难,而是信了小人怂恿。” 他瞪了里正一眼,指着自家门槛道:“黑夫将话放在这里,若是二三子就此止步,各自回家去,那我就当没发生过此事,今后,吾等还能继续做邻里!” “若是不识好歹,敢越过我家门楣半步者,那就是我!湖阳亭长黑夫的仇人!” “湖阳亭长!?” 众人闻言,更是又惊又惧,这黑夫什么时候做了亭长?他们怎么不知道? 里正也睁大了眼睛,斥道:“黑夫,你竟敢冒充官吏,你可知这是何罪”他指派着自家的几名田奴:“快,将这个冒充官吏的大胆恶徒抓起来!” 田奴畏惧黑夫凶名,无一人敢上前。 “老夫可以作证,黑夫这亭长,可不是冒充的!”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众人回头,却见里监门和惊一同回来了,他们还搀扶着一位穿着帛服,头戴版冠的老者,有眼尖的立刻认出来了,这不是匾里的阎老丈人么! “阎君怎么来了”里正也认识阎诤,连忙赔笑上前 阎诤却满脸嫌弃,抬起鸠杖,让里正止步。 “黑夫已经被县里征召为湖阳亭长,腊月初一通过考核便可上任,这半个月来,一直在随老夫修习律令,夕阳里正,汝等竟都不知道?” 此事被阎诤证实,这位老人德高望重,众人不敢不信,更是面面相觑,脸色煞白。 和一个公士结怨,这没什么,可若是被一位亭长记恨上,那就大为不妙了! “竟真有此事”里正慌了神,似乎想起了那一日,黑夫在田地边对他说过的话 若黑夫真能当上亭长的话,这官职,岂不是比他都大了? 那自己之前几度难为他们家,如今更是撕破脸堵在其家门外,岂不是彻底结下了死仇? 阎诤虽然不是本里人,但他做过乡三老,极得众望,斥责起里正来,是一点都不留情面! “身为里正,本该治理地方,使里民和睦,邻居无事,你却肆意煽动众人哄闹,甚至还想不经允许,入他人庐室,夺其财物,虽然未遂,但却有欲,在我秦国,有欲便是犯罪!” 阎诤将鸠杖往地上重重一敲,敲得里正心里拔凉拔凉,冷笑道:“我看你这里正,是做到头了!” “完了。” 里正的妻子率先哀嚎一声,晕倒在地,里正也面色煞白,扶着桑树,几欲站立不稳。 阎诤在那边怒斥里正,在场众人也都懊恼不已,后悔一时头脑发热,竟陪着里正捅了马蜂窝,现如今该如何是好? 黑夫看着众人面生悔意,虽然知道他们多是被煽动来的,但对这些人,他心里仍有几分暗恨。 但衷又在后面拉了拉黑夫,说这件事,还得有个首尾,不然今后自家在里中的处境,还真有点尴尬。 “毕竟是乡里乡亲,你是知道母亲的,她也不愿事情闹得太难看。”衷依然心太软,总喜欢在邻里争端时选择原谅。 黑夫虽然有几分不愿,但叹了口气后,还是听了大哥的话,他压下心里的火气,走到众人中间,高声道:“诸位乡亲!”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看着黑夫。 “其实我家中,的确有能使舂米事半功倍的器物,其名为踏碓。之所以秘不示人,并非我不愿意与乡亲邻里们分享,是因为,黑夫不想此物仅仅用于一家里乡,而打算使其泽被一县郡乃至于全国!我打算将踏碓带到县城,交给县工师!诸位放心,不出半月,此物定能流播全县,黑夫在此保证,咱们夕阳里,将是用上它的第一个地方!” “黑夫胸襟宽厚!“ “黑夫是真心替邻里着想啊” “不错,吾等真是羞愧,还望黑夫亭长勿要怪罪。” 众人闻言,纷纷出言叫好,言语中满是恭维。 里监门老头也拊掌赞叹,还大声说道:“此去县城路途遥远,踏碓又重,黑夫亭长,不如便用我家的牛车吧!” “里监门家的牛太老,黑夫亭长,还是用我家两匹马架辕吧。” 这时候,田典也闻讯赶到,他早已忘了对里正说的“两不相帮”,开始陪着笑,和里监门争相讨好黑夫 这还是外地的亭长,管不到夕阳里,若是本地亭长,更可算作他们的上吏,官大一级压死人,可以对二人五吆六喝呢! 至于那六神无主的里正,此时早已带着田奴,以及他那晕死过去的妻子,灰溜溜地逃回家去了。 这一次,里正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颜面扫地,从今以后,这黑夫家一门两公士,还出了个亭长,或将取代里正,成为里人最不敢惹的人家 这些,里正都已经不关心了,他担忧的是,有了阎诤为其背书,那黑夫肯定会在县里狠狠告自己一状!民告官有些困难,但官告官就不一样了,自己这个里正,还能当多久? 另一边,里人们纷纷围着黑夫,对他连声恭喜,又搓着手,磕磕巴巴地说了许多抱歉的话,甚至有刚回到家的男人,按着自家不懂事瞎起哄的妻子的头,让她们下跪朝黑夫和衷赔罪。 总之,众人都将今日之事,都推到了里正头上,希望黑夫不要记恨自己。 黑夫没有过多理会众人,他感谢了里监门和田典的好意,答应用田典家的马,套着里监门家的车子,去县城一趟。这二人还争先恐后地为他办了“传”,里正无法理事之时,两位里中佐吏也能为人开介绍信。 此时此刻,二人已经当那里正已被撤职了。 而后,黑夫便让惊和橼去将踏碓搬出来,自己则对阎诤下拜行礼,他也没把握能请动阎诤,这一次,自己又欠了阎氏一个大人情。 “今日多谢夫子相助,不然哪有那么容易就喝退了里正,又让里人散去。” “弟子有危难,师长当助之,不过今日之事,你处置得十分妥当,有几分为吏风范了。” 阎诤捋着胡须夸奖一番,又严肃了下来:“不过黑夫,你当真要去县城献上这踏碓?老夫与你说的事,你可还记得?” “黑夫铭记在心。” 黑夫笑道:“所以此去县城,我只是去面见主吏掾,参加官吏考核。至于献踏碓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家姊丈,他是百工籍贯。” 阎诤了然,哈哈大笑起来,挥了挥手,让黑夫有了消息立刻告知他,然后就在家中隶妾的搀扶下离开了。 一旁搬着踏碓出来的橼则闻言一愣,问道:“我也要跟着去?” “姊丈,这踏碓从头至尾都是你做出来的,你不去,谁去?” 说着,黑夫便笑着搭了把手,将沉重的踏碓搬上了车舆,同时在橼耳边说道: “上好的肉,与其便宜了外人,还不如留在自家釜中!这踏碓若真能换来赏赐,姊丈,就当是小弟欠你和阿姊的成婚礼物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6章 我有急事先走了 安陆县工师名叫“适”,适,适合的适,削足适履的适。 他家原本是宋国商丘皮匠,据家里的老人说,百多年前跟着墨家入楚,不过那都不重要了。入楚后,他们家世代为楚国鄂君制作皮革,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制作甲革再合适不过。 待到秦国夺取江汉,设立南郡后,他们家又入了百工籍贯,食于官府。因为秦国在手工业上也设立了奖惩制度,他们家制造的甲革上佳,连续三年被评为“最”,于是赏爵为公士,从此之后,便有了高出其他匠人的地位。 到适这一代,爵位已经传了三世,还屡次立功,从公士升到了不更,适也由此当上了县工师,虽然只是个两百石吏,但也是匠人可以遥望的极限了。 到了他这种地位,早已不需要亲自动手切割皮毛,制作甲革,但工师适每天的工作丝毫没有减轻,县工师相当于后世的县工商局、矿产局几个部门合在一块,要管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他首先要管好的,便是安陆县各个官营作坊。 安陆县是大县,上万户衣食住行,所需甚大,所以工坊众多。 有他家的老本行攻皮之工,每天处理云梦泽周边运来的野兽皮革,亦或是从各乡、里收集来的牲畜皮革。需知,就算里中厩苑的牛死了,这头牛身上的肉、皮、筋、角,里人也不得自取,而应该统统上缴官府,官府会将那些肉公开售卖,皮革交给工坊,将其硝制刮摩。这些皮革大多数被切割成甲片,再编缀成甲衣,源源不断地送往武库储存,待到战时装备在县卒身上…… 除此之外,还有制作车、船的攻木之所;冶铸农具、兵器的攻金之庐;以及制造各类大小陶器、量器的搏埴之工…… 在这些官营作坊里干活的人,除了一般的工匠籍贯外,还有不少工隶臣、工隶妾,多是犯罪被罚为奴隶,分配到工坊里干些挖矿、刮皮的苦活脏活。 腊月初一这天平旦刚过,安陆县城还笼罩在浓浓的白雾中,工师适便已经起床,先去巡视了工坊,看看那些匠人、隶臣是否准时动工了。 容不得他不上心,因为前几天,郡上新下达了来自咸阳的命书,要求南郡各县今年增加甲衣、盾牌、兵器的制作,比往年产量翻了整整两倍! 工师署的人纷纷猜测,在边县制造如此多的甲兵,大王恐怕是要对楚国用兵了吧,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事关军备,工师适犯起了愁,产量他可以保证,可关键在于甲胄的质量、兵器的大小,要达标实在有些困难。 去年南郡派人来检查时,他就因为工坊制作的兵器不符合标准大小,被罚了二甲,八千多钱就这么没了。今年郡上的要求更加严苛,工师适不得不催促各工坊加班加点。 所以工师适在巡视时,便苦口婆心地对众工匠说道:“律令有言,为器同物者,其大小、短长、广袤必等也!汝等治器,尤其是兵器、容器,务必大小相等。每件器物上都有制作工匠之名,再有不用心,让郡上查出大小不合者,本工师一定追查到底,严惩不怠!” 最让工师适上火的,就是这项规定了,秦国的工匠,必须根据咸阳划定的固定标准来铸造器物。 比如说当地用来量米的陶升,你得按照咸阳那个传了百余年的“商鞅方升”为模板制造,以十六又五分之一立方寸的容积定为一升。当南郡来的官吏检查时,安陆的方升,其误差,上下不得超过5%,否则就是违规。 兵器更是如此,做弩机时,要做到安陆县和竟陵县不同工匠制作的不同悬刀大小一致,都可以安到江陵县制作的弩身上…… 工师适不知道,后世有人将这种严苛到极致的工艺叫做“标准化生产”,他只知道,若是连续三年都有不合格的甲兵出现,他这个工师就做到头了。或许爵位都要被削,继续干家族的老本行,磨刮皮子去…… 所以,当工师适回到官署所在的院子里,尚未脱下厚重的冬衣,就听到外面有人来献“舂谷神器”时,他是很不耐烦的。 “又有乡下匠人来献宝?” 秦国奖惩严明,所以那些乡下的小工匠,常希望献上的东西能得到奖赏,比如免除一次更役,亦或是赏钱数百。不过穷乡僻壤的人,往往稍微得了一样东西就当做宝贝,其实平平无奇,工师适已经见多了,怎么可能每个人送来的,都是“和氏璧”? 和氏璧的故事,在南郡流传甚广,那是发生在几百年前楚国的事情,楚国人卞和两次献璧,都被认为是假的,遭到刖刑,两只脚都没了。到了第三次才被接纳,由此才有了天下至宝和氏璧…… 但秦国不是楚王,只要来献器物的人没有做超越自己本职的事,不论好坏,都得接下。然后再和颜悦色地告诉他们,这东西没用,得不到什么赏赐,汝等哪凉快哪呆着去…… 所以,工师适纵然不想见,但还是让人将那两名来自云梦乡的献宝人带了上来,无非是浪费半刻时间。 不多时,便有二人扛着一件器物进到工师官署的院子里来,惹得院子里的众吏员瞩目。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七尺半的青年,头顶褐帻,穿着皂色麻布衣裳,显然是个公士。后面的人则身高八尺,看他打扮,大概是个士伍或者工匠。 来到跟前后,将手里的东西一放,那公士娴熟地朝工师适下拜行礼:”云梦乡夕阳里公士黑夫、匠人橼,见过工师!“ 一旁的橼也学着样子,笨手笨脚地下拜。 “黑夫?” 工师适对这个名似曾相识,旁边的文吏则告诉他,这就是十月份时因为力擒三盗而出名的猛士。 “好壮士!” 时人重勇士,工师适少不了也要称赞一句,对他们二人的态度也好了一点,便让他们进屋,在检查完二人的验、传后,开始耐下性子,听黑夫介绍起他们带到县城的那器物来…… “小人敢言于工师,此物名为踏碓,乃是我姊丈偶然做出的……” 听完介绍之后,工师适不由生疑,从古至今,舂米都是靠着一双手,而面前这二人却说,可以用脚踏木杆的方式来舂,还更快捷省力? “此物当真能让舂米事半功倍?” “工师请看,这是我替姊丈做的记录。” 黑夫掏出了一块木牍递过来,工师一瞧,却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这半个多月来,每日用踏碓舂米的记录。每一次,黑夫都看着日头,舂半个时辰左右,而舂得的谷子,从5斗到7斗不等,有一次甚至舂得了8斗! 县工师越看越惊讶,一来是惊讶黑夫记载得如此缜密,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二是在怀疑,这踏碓,当真能半个时辰舂这么多谷子? 秦国官吏注重实效,县工师也没有多废口舌询问,一声令下,两名小吏就带着几个工隶臣上来。 “抬到县仓去!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他的工师官署比不了县丞、县尉专属的气派官衙,仅有一个小院,几间屋子办公,院子后面就是县仓。 县仓处不仅有现成的石臼,堆积如山的粟、稻,还有近百名服“舂”刑罚的隶妾官奴,负责舂谷。 黑夫又站出来提建议了:“工师,最好让两个身高、气力差不多的隶妾同时用踏碓、杵臼舂谷,这样差别明显些。” “有道理。” 工师适点了点头,采纳了他的意见,又说道:“汝二人也一同去县仓,教那些隶妾如何使用,一切自有分晓。” 黑夫面露难色:“还未告之工师,黑夫此次只是陪同姊丈来的,我还有急事,得先走一步……” “放肆!”工师适有些不快:“既然来此献上器物,自当等到结果出来,你能有何事如此急切?难不成,是急着去做吏?”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今天是十二月的朔日,正是开始选拔各级官吏的日子。 巧了,黑夫还真是急着去面试做官。 黑夫无奈地点了点头,指着墙那边道:“工师,我不走远的,就在隔壁官署。” 工师适愣了:“隔壁的院子,乃是本县主吏掾治事之所,你莫不是真的要……” 黑夫笑道:“然也,我被县里征召,奉命受主吏掾考核,看是否能胜任湖阳亭长一职,考核就在今日,还望工师体谅。莫时将至,我当真要先走一步了!” …… PS: “县、都官、十二郡免除吏及佐、官属,以十二月朔日免除,尽三月而止之。”——《秦律十八种.置吏律》 “为器同物者,其大小、短长、广袤亦必等。”——《秦律十八种.工律》,恩这就是网上秦朝“标准化生产”的文字依据了,至于到底算不算,读者们自行判断哟。 (求推荐票啊啊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7章 赤帻 俗言道,民以食为天,国以粮为本,在秦国,关中咸阳专门设置了“治粟内史”,来管理全国仓禀粮食,据说咸阳仓积粮十万石、栎阳仓积粮二万石。 而地方的县,也都设立了粮仓,由“仓啬夫”管理,和工师一样,仓啬夫秩两百石,相当于后世的县粮食局局长。 安陆县仓位于官寺区,这些圆形的储粮土仓被墙垣紧紧保护着,内外还安排了县卒巡逻,没有县令、县丞尺牍黑字的手续批准,谁也休想从这里偷拿半粒粮食! 此处大致分为三个区域,存储刍稿的刍仓、存储谷子的谷仓,还有存储去壳大米、小米的米仓。 谷仓和米仓之间,是一间长长的屋子,没有墙壁,只是顶上支着瓦棚,棚下摆着一排排石臼,旁边摆着木杵。 每一日,仓啬夫都会派仓佐吏从谷仓里取出秋后新收上来的谷子数百石,运入长屋内,让里面服刑的隶妾将其舂成糙米、精米,然后运到米仓储存。 春夏秋冬,不论寒暑,这些可怜的女刑徒都要不断举着重杵舂谷,县中官吏的食俸、前线兵卒的口粮,都是她们日复一日地舂出来的。 若不能完成工作,便不得休息,不少人干了几年,胳膊都快废掉了。难怪“舂”可以和男性服的“城旦”一样,成为最令人谈之色变的徒刑。 腊月初一这一天,众隶妾依旧一大早就在仓佐吏的斥骂下,开始了舂米的工作。作为刑徒,穿的又单薄,舂的好米自己也吃不上,她们自然谈不上什么工作积极性,只是麻木地将木杵举起、放下,举起,再放下,效率很低。好在现在是冬天,律令格外开恩,她们每日只需要做夏天时三分之二的活。 但即便如此,也得每天舂完2石谷子,得三四个时辰,最惨的是被分配舂精米的隶妾,要从早干到晚方能完工。 就在上百名隶妾一言不发,形同行尸走肉般干着活计时,一名仓佐吏却突然到来,点了两个身形差不多的成年隶妾,让她们出来。 这两名蓬头垢面的隶妾忐忑不安地出列,跟随仓佐出了棚屋,来到外面的空地上,一看可了不得了,仓啬夫、县工师两位县里的有秩长吏都在这! 隶妾们连忙下拜顿首,一个在猜测自己是不是又犯事了,面露忧虑,另一个则猜测是不是有家人来赎买自己了,喜上眉梢…… 结果,她们只是被安排了新的工作,还是舂谷。 但不一样的是,仓佐和一旁的县工师等人要求两名隶妾,一人用普通的杵臼,一人则用摆在地上的器械“踏碓”。 二女无奈,只得奉命干起活来,一个高举木杵,一个不断利用身体的重量踩得踏碓的木杆一上一下…… 半个时辰后,工师适喊了停,而后迫不及待地走到装米的木斗边,亲自查看二女舂了多少谷子。 “杵臼舂了3斗,踏碓舂了……5斗!” 他惊喜地抬起头,又质问两名隶妾,果然,用杵臼的那个和往常一样劳累,用踏碓的那个本也想说累,好多歇会,被官吏们凶神恶煞地一吓,才实话实说,其实并不劳累,还可以再舂。 黑夫的姊丈橼看着眼前这一幕,总算松了口气,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工匠,过去在里中,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来巡视的乡中斗食吏。如今却得站在两名百石吏面前,没了黑夫在旁,他别提说话了,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不过,工师适是谨慎的,在和仓啬夫商量一番后,二人决定,再挑一对隶妾出来试试。 于是橼的心再度提了起来,死死盯着舂米的人,生怕那个用踏碓的隶妾偷懒,导致舂出的米数量少了。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新的结果已出,这一次,用杵臼的还是只舂了3斗半,踏碓则舂了5斗5升! 县工师心中再无疑虑,顿时大喜。 “使用生疏尚且舂了这么多,若能熟练,和那黑夫记录的一样,半个时辰舂6、7斗不成问题!” 县工师越看这踏碓越是喜欢,此物构造简单,材料随地都是,造价肯定便宜。至于使用,更是方便,一学就会,半大的小孩也能坐在上面舂米。 “此物极合我国《工律》中‘功至为上’之意,我当立刻去告诉县令!” 此物若是献上去,定能得到褒奖,县工师觉得,自己去年因为制作器物不合规格而遭受的惩罚,便可以抹除了,甚至还能积累一些劳绩呢! 县工师在那浮想联翩,一旁的仓啬夫也喜笑颜开。 作为管理粮食的官员,还有谁能比仓啬夫更清楚此物的妙用?安陆土地丰饶,并不缺谷子,但麻烦的是,隶臣妾是有限的,工作效率也低,很多谷子不能及时舂成白米,只能积压在仓里。若是这些粮食不慎发霉了,仓啬夫是要被问责的…… 开玩笑!秦律是何等的严苛,对待粮食更是又严了三分,他这仓啬夫不但要管粮管人,还要管老鼠。只因为一个粮仓里若是出现了三个老鼠洞,负责这个仓的佐吏就要受罚!他这仓啬夫也脱不了干系! 再说了,发俸禄时,总不能直接给官吏谷子吧?那同僚们不得黑了脸。将粮食送往前线时,也不能直接运谷子吧,难道还要让士兵们在打仗开饭前,还得先舂半个时辰的米? 如今,这个难题却被踏碓解决了。若能在县中推广开来,不仅普通农户舂米的效率提高了许多,最受益的还是公家。安陆县这上百名被判“舂”的女刑徒,全改用踏碓的话,每天能多舂多少谷子?最少一石! 仓啬夫算了算,粟谷二十斗,可舂成粟米十斗。稻谷十斗,可以舂得稻米六又三分之二斗……这么算起来,在原先的基础上,每年至少能让县仓多出万余石米来! “仓中多了上万石米,这可是大功劳啊,足够让我在明年的考绩里,得个全郡第一!” 仓啬夫如此想着,眼神却和县工师碰到了一起。 县工师笑容可掬:“多谢仓啬夫相助,证实此物之妙用,我当立刻禀报县令,令木工坊的匠人们赶造一批……” 仓啬夫亦不甘示弱:“应该是我谢过县工师,此物事关仓禀,在我职权之内,明显是归我管的,还是由我去告知县令吧!” 县工师脸色顿时一僵,指着一旁的橼道:“仓啬夫这就不对了,此物可是一个百工送来的,他归我管,你若要抢夺,可是越权了。” “县工师误会了。” 仓啬夫嘿嘿一笑,手揽上了县工师的肩膀:“不如这样,此事既然与你我都有干系,莫不如一起上报如何?” 二人在那低声说话,橼却在一旁尴尬得不行,他不断回头,盼望黑夫早点完事回来,不然,待会若两名上吏问他话,他该怎么办? 果然,等到县工师和仓啬夫分赃完毕,就开始回头问他问题,可橼这个闷葫芦却瞠目结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这百工……这器物到底是不是你做的,什么都问不出来。”县工师很是头疼,不问具体点,他们如何去给橼请功?顺便也算上自己一份功绩。 正在此时,离县仓不远的一处官署院子里,发出了一阵惊呼,接着是连绵的拊掌声、赞叹声…… 侍候在旁的小吏都扭头朝那边看去,在一旁分功劳的县工师、仓啬夫也抬起头来,奇怪不已。 那院子是主吏掾办公的治所,平日里安静异常,今日这是怎么了? 不多时,就有个满脸兴奋的仓佐吏走过来,告诉他们是怎么一回事。 “按惯例,腊月初一,主吏掾开堂考核官吏,方才有一个被县里征召做亭长的公士,主吏掾考了他二十个律令答问,此人居然全部答对!” …… “二十问全对?这么厉害!” 县工师和仓啬夫面面相觑,秦国以法为纲纪,但凡为吏者,必知法度。他们做吏的时候,也都得先过了主吏掾那关,分别考察跟自己工作有关的《工律》《均工律》,《仓律》《传食律》等。 一般来说,二十问答对十四五问,你便合格了,十六七问已是良好,十八九问已是优秀。 至于二十问全对?大概一两年才会出现一个吧。 “那人莫不是学室弟子?”仓啬夫问道,若是学了三年律法的学室弟子,还是有可能的。 “只是一个乡里公士,一个月前还不知律令呢。对了,他就是前不久擒拿三名盗贼,拜为公士,全县知名的那人!” “是他?” 乍闻此言,县工师顿时就明白是谁了,而一旁尴尬了一个多时辰,半句话没说的橼,也惊喜地喊出了声。 “是黑夫么?” “对,就叫黑夫。”仓佐吏说着,朝县仓门口一指:“瞧!他来了!” 众人看去,却见一名魁梧青年大步朝这边走来,之前的皂布衣已换成了绛色衣,脚上穿着一对行縢。他的发髻依然裹着褐色包布,但额头之上,却多了一抹鲜艳如血的赤帻! 黑夫一路走来,两侧的斗食佐吏们纷纷向他拱手,黑夫也只是以平礼回应。 等走到县工师、仓啬夫二人面前时,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下拜行礼,而是双手合拢,朝二人微微一揖。 “下吏来晚了,还望二位上吏勿怪。” 县工师可不敢像早上初见时那样怠慢,他与仓啬夫一起,朝黑夫微微拱手,以礼待之…… 秦国亭长乃斗食吏,并无专门的官服,赤帻绛衣,正是其标志物。 此时此刻,黑夫已不再是普通庶民,在通过主吏掾考核后,他便是湖阳亭长,是一名“秦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8章 赴任 十二月初十,腊祭已过,天气越发寒冷,连往年不会下雪的安陆县,都落了一场大雪…… 雪下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早上,整个安陆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山林的树木披挂上了雪团,如琼枝玉着,一路搭到了涢水乡北部…… …… “这位亭长,湖阳亭到了。” 马车在路边缓缓停下,车夫呵气暖和着冻僵的双手,回头将迷迷糊糊睡着的黑夫唤醒。 黑夫起身一瞧,却见笔直的涂道旁,是一个高约丈余的木柱子,柱子顶上坐立着一只造型奇特的怪兽雕像,其状如狸,又似狗,黑夫叫不出名字。往下一瞧,柱子中央还钉着一块木板,上面刻了“湖阳亭部”四个小篆。 黑夫知道,这是桓表,也可以称之为华表,相传尧时立桓表于交通要道,供人书写谏言,针砭时弊用,后来就渐渐成了亭驿的标志。 越过桓表再往里,是一道土阶,一直通向几间覆盖黑瓦的土舍,那就是亭舍了…… “这就是我的亭部啊……” 黑夫这几个月里,沿途见过不少亭舍,早已见怪不怪,可唯独面前这一个,让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心中百感交集。 他的故事,从与湖阳亭长起冲突开始,又阴差阳错地来此赴任,而为了当上这亭长,当真不容易啊。 这时候,亭舍一直开着的门内,走出来两个人。他们似乎一直等在门口,老远见到马车停下,便一边走出来,一边大声喊道:“可是黑夫?” 声音洪亮,震得路边松柏上的积雪一阵摇晃,黑夫一瞧,顿时乐了。 来者也穿着绛服,腰上挎剑,脸颊两片浓密的飞鬓,额头还有个骇人的豹纹胎记。 除了他那不打不相识的好伙伴东门豹,还能有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9章 天狗 “回程时路过湖阳亭,别忘了进来饮盏热汤。” 黑夫朝着搭了他一路的车夫拱手道谢,俨然本亭主人的姿态,这天气还在外奔波的人,都不容易。 等车夫笑着告辞后,黑夫回过身,却不防走过来的东门豹一拳就打在他肩膀上,大笑道:“黑夫,我都在此等一个月了,你怎才来?” 黑夫只感觉肩膀好似被一颗石头砸中,生疼,他取下了自己的斗笠,笑道:“家中有点事,晚了些。” 这两个月遇到的事,一时半会也说不完。 这时候,跟在东门豹身后的那名瘦小青年探出头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求……求盗,吾等,当,当称亭长……否则……” 这却是和黑夫他们一起服役的小陶,不想他也在这,这倒是让黑夫有些惊讶,当时邀请小陶,也是顺口一说。 “否则怎样?”东门豹犯了浑,回头瞪了小陶一眼:“我与黑夫之间,还用以职位相称么?” “还是叫我名罢,不必生分。” 黑夫拍了拍他,让东门豹别与质朴的小陶为难,随后便问起二人是如何通过应募的。 原来,虽然湖阳亭长迟迟没有合适的人选,但求盗、亭卒却必须迅速补全,没了他们,这一地治安就乱套了。 所以东门豹在十一月时,得到他母亲允许后,就去官府应募。他是公士,武艺又好,在县城里小有名气,再加上更卒演武夺魁的那段经历,没费什么波折就被县右尉任命为湖阳亭求盗。 小陶就要难一些了,他本是云梦乡人,家境贫寒,却跑来几十里外的涢水乡应募,很难不让人生疑。 好在他来的更晚些,当时东门豹已经做了求盗,在选用亭卒上有发言权。再加上小陶家几代人都靠弋射鱼、鸟维生,他虽然身板小,射箭射不远,但三十步内,竟然能达到十发九中的成绩,也算有一技之长,便被留了下来。 黑夫颔首,求盗是他这个亭长的副手,专门负责缉捕盗贼之事,相当于这个小派出所的副所长,亭卒则相当于小民警。 不过他左看右看,却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便问道:“季婴呢?” 季婴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曾经共患难,也共过富贵,是黑夫最信赖的人。虽然平日里呱噪了点,但一个多月没见,黑夫居然还有点想念这厮。 季婴与他告别时曾经说过,家里会让他继承田亩,务农种地。不会是被家里拦下了吧?若真如此,他们“癸什”这几人若是四缺一,还是真有些遗憾。 提及季婴,东门豹一脸嫌弃地说道:“他啊,除了一张嘴外,没什么本领,武艺也不够精通,没通过亭卒应募。不过正好本亭的邮人告老,季婴是本乡人,熟悉这附近各个里的道路交通,腿脚也好使,县里便让他补上邮人一职了……” 黑夫听罢,不免好笑:“他居然做了邮人,那不得整日奔波走路?以季婴那性情,能做好么?” 所谓“邮人”,便是在乡里间递送官方文书,亦或是为前线士兵给家中送信,相当于后世的邮递员。邮人一般都住在亭内,负责亭部所辖片区的邮递工作。历史上,黑夫、惊从前线送回家的信,就是被邮人一站接一站传递回来的。 不过,季婴可没有代步的牛车马匹可用,这湖阳亭片区内的十个里,他都得靠双腿去送信,算是个苦差事,更别说这种天气了。 “此时此刻,季婴大概在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里跋涉吧。”东门豹幸灾乐祸地说道。 这时,亭舍里另外三个人也迎了上来,东门豹便为黑夫介绍了起来。 “这是亭父,蒲丈。” 一个头发花白,额头布满皱纹的老头笑着朝黑夫行礼。 湖阳亭地处安陆县南北要道,治安辖区较大,是个大亭,所以不仅有“邮”,还有“客舍”。这亭父就是管理亭中客舍的人,掌开闭扫除,迎来送往,以及亭中众人的饭食,和黑夫去服役时遇见的那个“舍人”相似。 此人虽是黑夫下属,但念他已经年过五旬,黑夫连忙扶住了他,笑着说道:“蒲丈是长者,不必多礼,我初次为吏,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要蒲丈多指点。” 这就让蒲丈有些惊讶了,他是湖阳亭老人了,早先当过十年亭卒,又做了十年亭父,湖阳亭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无比,也送走迎来了好几个亭长。 这些亭长里,最惨的就是上一任,那个名叫“贞”的了。因为一时贪念,不但丢了职位,还沦为刑徒,连带着求盗、三名亭卒也搭进去了,硕大一个湖阳亭,除了亭父、邮人外,居然为之一空,是轰动整个安陆县的大案…… 当蒲丈听说,来上任的新亭长就是那个将贞等人送入囹圄的黑夫时,心中是有些忐忑的。不想今日一见,黑夫却十分和气,对他的态度,比那个叫东门豹的新求盗好多了。 蒲丈心中安定了几分,也陪着笑,介绍起身后的另两名亭卒来。 那两个亭卒,一个叫鱼梁,三十岁左右,长着一对鱼唇。此人大冬天里依然穿着身单衣,看来家境不怎么好。所谓“鱼梁”,就是筑堰拦水捕鱼的一种设施。听蒲丈说,他是离湖阳亭最近的“平湖里”人,会时不时请假回家帮其妻捕鱼,不知是不是经常收拾鱼虾的缘故,鱼梁身上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鱼腥味。 另一个人居然有氏,听说是本乡氏族“利氏”的远支子弟。其名利咸,二十多岁年纪,身材削瘦,穿着一身厚实的复襦,他颔下蓄短须,绷着张脸。此人有些沉默寡言,在拱手称了一声亭长后,便束手站在一旁。 鱼梁就圆滑多了,恭维地说了一些久仰亭长大名的话,还说他从家里带来了鱼虾,专门等着亭长上任一起吃…… 黑夫颔首,将二人的容貌牢牢记在眼中,他也没有过多表示,而是笑道:“先带我去亭中瞧瞧吧。” 鱼梁立刻拍了下自己的头道:“也是,外面冷,进去好说话,让我来为亭长带路!”说着帅率先朝前走去。 黑夫跟在后面,在路过“桓表”时,他指着上面那个又像狸又似狗的怪兽雕像问道:“此兽如何称呼?” 鱼梁回头,张了张嘴,似不认识;老亭父蒲丈也摇了摇头,他来这二十年了,从未关心过此物。至于东门豹、小陶,更不认得了。 “敢言于亭长,此乃天狗。” 一直绷着脸,沉默不言的利咸说话了。 “天狗?” 黑夫有些惊讶,这个看上去狸首狗身,有些萌萌哒的小兽,跟他想象中,那吞食月亮的天狗完全是两码事啊! 他好歹没乱问,而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看着利咸道:“不知有何典故,为何放置在亭部桓表上?” “我也是听族中一位做过亭长的长辈说的。” 利咸道:“天狗,其状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关中骊山西有白鹿原,原上有狗枷堡。秦襄公时有天狗来下,但凡有贼,则天狗吠而护之,故一堡无患……自此以后,便以天狗为御凶擒贼之兽,立于亭舍桓表……” “原来如此!” 黑夫恍然大悟,看来这时代的种种怪兽,还是最古朴的山海经神话状态,与后世形象大为不同,便笑道:“利咸不愧是出身闾右之家,果然知道的多。” “岂敢……”利咸没有被黑夫夸奖一句而欣喜,又恢复了沉默。 “看来吾等在这湖阳亭,要当好这一路十里的‘天狗’,御凶擒贼,保一方平安啊!” 众人连声应是,黑夫也没有多说,感慨一句后,继续向前走去,心里却琢磨开了。 东门豹和小陶是熟人自不必说,方才短短一个照面,亭中另外三人的脾性,他已有了粗略的了解。 蒲丈老成,鱼梁圆滑,都只是平俗之辈。唯独这利咸,平时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什么,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据说还会识字,能读写。加上他本乡闾右利氏的背景,却不知为何要跑来做这小小亭卒,供人驭使? 恩,此人有点意思…… 思索间,众人已走近亭舍。 虽名为亭,但与后世的亭子不同,这亭舍其实是一个不小的院落,院子外侧还有空荡荡的车马厩,马厩的柱子上,还用麻绳绑着一个人…… 那人老远看见众人将黑夫迎入亭舍,便大声叫嚷了起来。 “是新亭长来上任了么?求求亭长,放了我罢!小人冤枉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0章 将阳 “求亭长放了我!” 黑夫闻声看过去,却见那人蓬头垢面,大冬天里依然穿着身短褐,被一根麻绳死死绑在马厩的柱子上。 他问一旁的众人道:“此乃何人?” 求盗东门豹应道:“这是刚刚抓回来的贼人。” “我不是贼人!”那青年再次嚷嚷起来,虽然身子被缚得紧紧的,脖子却努力伸长,叫嚷道:“亭长,小人只是普通士伍,真是被冤枉的!” “冤枉?” 东门豹冷笑着,举起拳头朝那人挥了挥,吓唬他道:“茅,这下雪天的,你不好好呆在家中,一个人在杨树里游荡乱逛,是想作甚?” 那个名叫“茅”的青年身子一缩,嘟囔道:“我……我是去访友……” “访友?访的是谁?他家在何处?可否为你作证?你乃小箐里人,在杨树里无亲无故,说是访友,却不走正门,反倒于里墙外徘徊,怕不是想翻墙进去偷鸡摸狗吧!” 利咸也加入了对那人的质问中,比起东门豹来,利咸的质问就细节多了,每一句都直击要害,让茅无言以对,也让黑夫又高看了他一分。 原来,作为乡下的片警,亭部属吏每日的职责之一,就是在所辖片区内巡逻。如果发现有健壮男子到处游逛,不事生产,就要盘问其身份。若是被盘问者面露惊恐,返身逃跑,甚至可以马上收捕! 今天早上雪停之后,求盗东门豹和亭中的几人商量着,觉得每逢入冬,盗贼就会增多,所以便与利咸、小陶二人出去巡逻。 果不其然,在湖阳亭部东面的“杨树里”,他们发现了鼠头鼠脑的士伍茅,正在一段坍塌的里墙边徘徊。东门豹大呼质问,茅竟拔腿就跑,他们便追了上去,跑了几百步后,将其擒获,带回亭里关押起来。 “这位求盗,你长相凶恶,声音又大,我还以为你是盗贼呢,哪能不跑?亭长,我当真没有为盗,放了我罢。”茅依然在狡辩,苦苦哀求。 不过众人已经不理会他了,此人形迹可疑,就算不是贼,最少也是个”将阳罪“,即游荡罪,是万万不能放的。他们开始商量,什么时候押去县城,或者乡上。 要知道,亭部虽然有缉捕盗贼的责任,却没有审判、行刑的权力,顶多简单询问几句,临时收押一两日,便要转移到县、乡去,交给令吏或乡啬夫审理。 过去月余,类似的案件本是东门豹和三名亭卒商量着定的,既然亭长已经来上任了,此事自然就由黑夫抉择。 黑夫抬头看了看隐在云层中的日头,回到这时代后,他渐渐地也有了前世时,那些乡下老人才拥有的,看天知时的技能。 “现在已过下市(17点),不管送去县城还是送往乡邑,都有些晚了,天雪路滑,夜里容易出事,还是明天一早,再押送出去罢。” 说着,他又问道:“亭中是否有犴狱?” 小陶正要作答,鱼梁却抢着道:“有,就在前院!” 黑夫点了点头:“汝二人将其押过去,关起来罢。” “唯!” 犴狱,就是亭舍里的临时拘留所,黑夫见茅的胳膊、腿脚冻得通红,又加了一句:“多给他些稻草抱着睡,夜里别冻死了。” …… 等到茅被鱼梁、小陶押下去后,黑夫才在蒲丈、东门豹、利咸三人陪同下,继续熟悉亭舍的各个区域。 迈入简陋却结实的院门后,却见里面有前后两个院子。 紧邻前院门口的,有左右两塾,也就是两间小屋。左屋是蒲丈的住处,有一矮榻。蒲丈作为亭父,不管擒拿盗贼,只管迎来送往,他得在门边守着,遇上有路过的人来借宿,亦或是官吏出差来就食、喂马,他都得招呼着。 右屋则只有一个坐垫,一个小案几,旁边还挂着一个小锣,对外开了个窗,坐在这里,可以将道路情况一览无遗。 蒲丈介绍道:“我只是夜里管门,白天时,还得有一亭卒在此看着道路,有车马、行人过路,就过去询问一番。若是遇警,当立刻敲锣。” 亭者,停也,跟后世的公路设卡类似,维护道路治安,排查来往行人,这也是亭舍的基本功能,黑夫几次来回县城,都会被沿途亭舍拦下询问,早不陌生了。所以在秦国,除非你大晚上摸黑赶路,不然的话,每走一段,就会被查一次身份证。 唉,可怜的商君,当年出逃时肯定一路避着亭舍,在蒿草间艰难跋涉,不知对亲手设立的制度,他是怎样的心情,老怀大慰?追悔莫及? 进了院子内,其左侧房间是茅厕,茅厕边上,就是拘留人犯的犴狱。 黑夫过去瞧了一眼,犴狱地方狭小,靠近后有一股难闻的尿骚味,士伍茅颓然地躺在稻草里,或许是饿得没力气了,此时不再嚷嚷。 这人可能是走投无路想要行窃未遂,起码也会被判个将阳罪,等待他的,或许是一到三年的劳改,安陆的土木工程队伍里,又会多出一个劳动力来…… 小陶和鱼梁将犴狱的门锁好后,又被黑夫打发去门口看路。 黑夫再绕到院子右侧,则是放置兵器的房间,亭长是可拥有武备的武吏,这个房间里有矛、戟、弓、剑,戈五兵,以及两件甲衣,若是向县里申请,甚至还能分到军队制式兵器:弩。 黑夫没有急着查看武器,他的注意力被前后院中间,那座竖立的小亭楼吸引住了。 亭楼高三丈,顶部呈斜尖状,里面还有上下亭用的梯子,梯阶三尺,亭楼二层有垄灶,可以点火生烟…… 不用旁人介绍,黑夫心中便已了然:“安陆县虽然多年无战事,可毕竟与楚国鄂地邻近,两年前,还有过一次全郡备警。所以,亭舍当有御敌据点的功能,难怪院子外面,还挖了一圈壕沟,若是两国开战,有楚兵渡江游弋至此的话,我少不了也要闭门御敌,然后点燃亭楼的烟火,给县城那边发出警告……” 绕过亭楼,就是后院,后院比前院大多了,院中是一棵叶子落光的桑树。左边一溜平房,便是招待过往出差官吏的客舍。右边也是一排厢房,黑夫和求盗、亭卒、邮人的住所都在这里,旁边还有厨房。 这时候,蒲丈请求告退,他要去庖厨里张罗吃食了。 继续往前走,正对面的小厅堂,便是黑夫这一亭之主的办公室。 这堂屋修建有些年头了,屋顶上积了一层雪,雪中冒出不少枯草,门口方砖坑洼不平,有的还碎了,木门的吱呀声有点大,入内后,墙壁也有些斑驳,不过地面、案几,都打扫擦拭得一尘不染。 “接到县里消息说,黑夫腊祭后上任,我就让蒲丈早早收拾干净了。” 东门豹斗志昂扬地说道:“黑夫一来,吾等便能在这湖阳亭大显身手了!” “我可得仰仗你们呢。”黑夫笑着点了点头,又对利咸道:“听蒲丈说,这月余以来,亭中文书都由你保管?先拿出来检验一遍吧。” 在这亭里,蒲丈、鱼梁、小陶是文盲。东门豹、季婴二人粗识文字。而除了黑夫外,唯一能书写公文的人,就是家境较好的利咸了。所以他虽是亭卒,在亭中的重要性,却比小陶、鱼梁更高,地位仅次于求盗东门豹。 利咸立刻将屋内的二尺牍、文书,乃至于通缉令等统统拿出来,让黑夫过目。 黑夫坐在案牍边,一边检查文书,一边思索开了。 和汉朝的“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不同,秦代的亭,并不是乡的下属单位,而是直属于县里的尉官系统。 亭长也不负责管理里聚,不需要涉足行政上的烦琐事物,象登记户口、征收赋税之类。他只需管好附近十个里的治安,监督不法活动,训练亭卒。间或迎送过往的邮吏、戍卒、公差,如此即可。 说白了,就是后世的街道派出所,兼招待所、邮局的功能,既不是乡政府的下级,也不是村社的上级,但却要管着这中间的治安。所以文书并不算多,大多是县、乡要求加强当地秩序,入冬后谨防盗贼的命书,以及几份通缉令。 通缉令是木板做的,内容简单,基本是将犯人的”验“照抄一遍,加上其外貌特征,所犯何事,连画像都欠奉,想要靠这些信息抓对人,还真有点困难。黑夫瞧了瞧,发现外面那个“茅”,的确不是通缉令上的杀人盗贼,抓了也无甚功劳。 黑夫半刻就翻完了文书尺牍,正欲和利咸再攀谈两句,他对此人既有能力,又有家世,却沦落到做亭卒的缘由很是好奇…… 不料此时,外面却响起了一阵喧哗声。 “我回来了!” 人未至,声先到,黑夫抬起头,和一旁百无聊赖把玩剑柄的东门豹对视一眼。 不用问,一听就知道是季婴那厮回来了…… …… 等他们三人走出厅堂时,却见有个裹着厚实冬衣,鞋履满是雪、泥的瘦小子步入后院,正是季婴。 季婴都来不及放下背上的背篓,一看见黑夫,便大笑着过来,和他来了个满怀抱。 “黑夫兄弟,你可算来了!” 他一身雪水、泥巴,将黑夫的新衣都弄脏了,黑夫无奈地举起手道:“先坐下再说。” 季婴也不讲究,将背上的背篓放下,一屁股坐到阶上,将满是雪、泥的鞋履脱了,抱怨道:“黑夫……亭长,我都已在此做了快一个月的邮人,腿都快跑断了!这真是个苦差事啊!” “今天走了几个里?”黑夫扔给他一块布,笑着问道。 “三个,还都不顺路,得从东跑到西,再从西跑到南,而后再绕回北边来……” 季婴抱怨不已,还对着厨房大声喊道:“蒲丈,帮我烧点水!脚快冻掉了!” 得到蒲丈回应后,季婴打开了他的背篓,这就是大秦邮递员的标准装备,背篓上还盖着布,里面的信都写在木牍上,一点雨水进去就花了。 “咦!?我不是已将乡上发往那三个里的文书都送到了么?怎么还剩着一封?” 季婴说着,从里面拿出了一封“信”。 “怕是你又给忘了罢。”东门豹嘲笑起季婴来,这个月里,季婴已经弄错过两次了,幸好最后都按时送达,不然有他的好果子吃。 “绝没有!我今日的确是送完了!”季婴极力争辩。 黑夫看了一眼后面露诧异:“且慢,这信没有封缄,不是公文。” 这时代的信函,是由两块木片组成的,下牍用来书写文字,上牍则是空白,将下牍的内容遮盖起来。再用名为“缄”的菅草、蒲草制作的细绳,将上下两牍牢牢捆起来,合在一块,便是一封信。 若是官方文书,为了防止人偷拆,还会“封缄”,也就是在绳子打结的地方糊上一层特制的红色封泥,再盖上官吏印章。 莫非是私信?但按理说,除了前线士兵寄回来的信件外,秦国的邮政,是不接收私人信件的。 季婴一看手里的信,的确如此,更是诧异了:“不但没封缄,且上牍连谁人所书、寄往何处、谁人收取也没有写?” 乡上的邮吏是不会把这种东西送到亭里的,在场几人面面相觑,如此说来,也不私信,而是一封……匿名信? “这是谁人偷偷塞进来的罢,让乃公知道是了,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季婴气呼呼地,就要将那信上的草绳撕了,打开瞧瞧是谁写的信! “慢着!” “住手!” 说时迟那时快,黑夫、利咸勃然变色,同时伸出手来,一人一边,死死抓住了季婴伸向草绳的手! “这信!拆不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1章 匿名信 “这可是匿名信,你还拆!” 黑夫按着季婴伸向草绳的手,厉声呵斥了他,同时也注意到,利咸做出了和自己一样的举动,但见黑夫已阻止季婴,他便默默地退了回去。 “我……”季婴被二人的反应吓了一大跳,愣神半响,也终于想起了上一任老邮人对自己的嘱咐,顿时满头大汗。 原来,秦国律令专门规定:若是收到了匿名信,不得拆看!若是拆看,便是触犯法律,要罚一甲…… 方才若是季婴手贱拆开了信,那他可要付出四千多钱的罚款了,和亭长一样,作为基层公务员,邮人也是有基本工资的,但一年下来也只有五十石的口粮。按照今年秋后降下来的粮价“米石四十”来算,要不吃不喝白干两年才能缴清。 “还好,还好,不然就惨了。” 季婴在那擦汗庆幸,黑夫则接过了他手中的木牍信件,皱眉查看了一番。 因为秦国接力式的邮传系统,检查很严密,基本不会让一封匿名信在多个地点间传送。所以这封信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季婴送信中途,被人偷偷投进来的。 里面的内容黑夫虽然不知,但多半是一封举报信!想要借邮人之手,交到官府手中。 别看秦国律令严苛,鼓励百姓告奸,但同时也对告状做出了严格的规定,一旦所告不实、夸大,就要面临“诬告反坐”。 所以对于匿名举报信,秦国政府的态度是明确的:若是听从信中举报,抓人处刑,恐怕整个秦国都会人人自危,所以不能鼓励这种不付出任何代价的攻讦之风,对于匿名举报信,一概不予受理!甚至连看一眼都不行…… 除非,你已将投书之人抓获,这才能打开信件,对比证词,问个明白。 “季婴,你可知这是谁投进来的?”黑夫问道。 “我哪知道……”季婴很是冤枉,“我直到方才,才知道背篓里有这么一封信。” “亭长,既然没抓到投书之人,还是烧了吧。” 利咸和黑夫一样,知道这条律令,律令上建议的处理方式,就是“燔之”,这东西留着也是个烫手山芋,管他里面写了什么,一烧了之,落得干净。 黑夫却似乎有自己的打算,他让众人稍安勿躁,又让东门豹去将蒲丈、小陶、鱼梁都喊到堂屋这边来,他这做亭长的,要开一个小小的全体会议…… …… 一刻后,不大的厅堂内,几张草席上,坐满了湖阳派出所的全体成员。 求盗东门豹,亭父蒲丈,邮人季婴,亭卒利咸、鱼梁、小陶,加上黑夫的话,一共七人。 而他们面前的案几上,就摆着那封匿名简牍。 “事情就是这样。” 黑夫将这件事的经过简单地复述了一遍,目光扫向六人。 “如利咸所言,律令规定,若遇到匿名投书,又未能抓获投书人,切勿开启,焚毁为妙。” 众人都点了点头,觉得这是妥当的处理方法。 黑夫略一停顿,又道:“但汝等也需知道,律令中又说,若能抓获投书人,赏赐臣妾两人!” “赏赐两个臣妾?” 众人闻言,除了早知道这规定的利咸外,都变了脸色。 所谓臣妾,就是男女奴隶,男奴为臣,女奴为妾。 秦国可不是后世历史课本上宣扬的“废除了奴隶制的先进封建国家”,恰恰相反!这个国度的律令是很先进,可在某些方面,也挺落后的,秦的奴隶、刑徒占人口比例,是七国里最大的! 打个比方,在安陆县,就有为官府做城旦、鬼薪、舂米的男女刑徒、隶臣妾数百人。除此之外,民间的官吏、有爵者,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两个奴隶,多的人家,比如说利咸的本家,本乡闾右利氏,拥有的奴隶甚至达到数十人…… 这些奴隶,很大一部分是周边蛮夷,亦或是战争里被俘的俘虏,秦律有规定“寇降,以为隶臣。”秦与六国交兵,死者斩首,生者俘虏,很大一部分沦为隶臣,流入秦国。当然,也有犯罪被株连的秦人沦为奴隶,军功爵制度中,有人上升,就有人下降,维持着这个等级金字塔的平衡。 隶臣妾的儿女也同样是奴隶,这就导致秦国的奴隶基数越来越大,奴隶除非在战场上立功,才能帮自己和家人赎回自由身,这是唯一的出路。 秦国奴隶的地位极低,虽然秦律规定,奴隶不得被随便杀害、虐待,但却可视为财产,允许买卖。秦国各地都有“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的现象,在安陆县城的人市,成年隶、妾,一个值4300钱,与一件甲衣、或者一百石米等价,至于未成年的小隶妾,价格更贱,只值2500钱。 也就是说,两个成年隶妾,加上一个小孩,才能换一头耕牛,或者一匹好马,果真是人不如畜…… 对这种制度,黑夫是自然而然排斥的,可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小亭长,在时代大潮下,自身尚且难保,更无力改变体制。 他只能默默叹了口气,说道:“当然,两个臣妾,哪怕是两个女奴,也不够吾等瓜分。” 此言一出,除了不苟言笑的利咸,还有老迈的蒲丈外,其他四人都笑了起来,尤其季婴笑得最淫荡。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都明白的,也就小陶还有些懵懂。 “但换成钱就不一样了,两个臣妾,相当于8600赏钱,到时候,吾等可以选择不要臣妾,要赏钱!” 听到这么大数量的钱,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东门豹、季婴、小陶三人对这一幕不陌生,相视一笑。 蒲丈眯着的眼里睁大,鱼梁更是捏紧了拳头,舌头舔着嘴唇,有些心动。 唯独利咸面无表情,似乎没有将这些钱财放在眼里。 黑夫将六人表情一一看在眼里,笑道:“所以,我想试一试,看能不能抓到那匿名投书者,若能抓获,得了赏钱,当与亭中众人共分!” “好!听亭长的!”东门豹、季婴、小陶三人是黑夫死党,自无异议,鱼梁家贫,需要钱财,也起哄附议。 蒲丈是亭父,又不参与抓人,虽然有些动心,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自己老迈,年轻人的事,他就不参与了。 唯独利咸朝黑夫拱手道:“亭长,抓获匿名投书者的赏赐之所以如此之高,远超普通的杀人盗贼,实在是因为投书者难以确定行踪,只要不被人目击看到,他装作无事便可。又不像杀人,有尸身为线索,也不似行窃,可寻觅财物去向,吾等当如何寻找?” 在利咸看来,这件事是很麻烦的,若是能开启书信看看内容,或许还能大致猜出投书者的身份。可如今信干摆着不能打开,他们只能盲目猜测,想要抓到人,何其难也。 然而,这难题似乎没吓到黑夫,却见他成竹在胸地说道:“不然,此事说难也难,说易,却也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2章 七何 听黑夫言之凿凿,似乎已有计策,利咸便扬起了眉毛:“看来亭长已有谋断,咸愿闻其详!” 黑夫看出来他的不服,便道:“若是漫山遍野,盲目地去找,那便如同大海捞针,根本不可能找到。” “但若是界定好投书人所在的范围,何时作案,这样不就好找了?” 黑夫前世可没白在警官学院呆三年,还是学过点刑侦学手段的,眼前这件事,不能盲目地猜测,而要利用刑侦学里的“七何”来界定。 所谓七何,便是七个问题:究竟是在何时、何地、由何人、基于何种目的、使用何种工具、对何种目标、造成了何种后果?简称为刑事案件的“七何要素”。 所以首先,他要确定作案的时间、地点。 黑夫站起身,来到季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季婴,你说你今日去了三个里?分别是哪几个。” 季婴掰着手指头道:“我先去了东面的小箐里,又跑到西面的平湖里,最后到了南边的朝阳里……” “你送完乡中发往平湖里的公文后,背篓里还剩下几封信?” 季婴想了想:“一封,是乡上的田佐吏写给朝阳里田典的文书。” “你最后一次打开背篓,是什么时候?” “是拿这封公文交给朝阳里田典的时候……” “当时背篓里没信了罢?” 季婴摇头道:“没了。” “之后再未打开背篓?” “再没有,直到回了亭舍……” 季婴越说,黑夫心里就越是确定无疑,他说道:“这下便清楚了,这匿名信,当是季婴在朝阳里田典那里,交付最后一封公文后,直到回到亭里的这段时间里,被人悄悄投进来的。” 众人都点了点头,只可能是这样。 黑夫又开始盘问起季婴来:“你投完公文后,还在朝阳里停留了多长时间?去了哪些地方?和什么人攀谈过,离开朝阳里后,又在何处歇息过,中途可曾将背篓放在一边的时候?路上遇到了何人?可有接触?” 季婴一一回答,办完公务后,他在朝阳里有个认识的人,去他家中小坐,喝了口水,聊了会天。期间那户人家的邻居生了个胖小子,季婴又跟着过去凑热闹,那邻居家里道贺的人不少,当时人来人往,场面很混乱,季婴忽然腹痛,还放下背篓去了趟茅厕…… 之后,他又在朝阳里里监门处站着攀谈了几句,有几个打猎的人从里外回来,也停下和他打了招呼…… 让黑夫松了口气的是,季婴再三确认,他离开朝阳里后,没有停下休息,背篓从未离身,路上虽然遇到了人,但也没有交谈,只是匆匆擦肩而过… “除非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在路途中央,在季婴快步行走时,能在距离数步之外,将书信投入有盖子的背篓里。” “否则,结论只有一个!” 黑夫笃定地说道:“那投书者,只可能是在朝阳里内动的手脚!” “对啊!”季婴一拊掌:“在朝阳里的时候,我的确感觉到有背后有动静,但当时没有在意,或许就是在那时被人投了匿名信!” 这样一来,那投书者作案的时间地点就基本确定了,黑夫看了看其他几人,问道:“二三子,可还有异议?” “亭长真是厉害!” 东门豹、鱼梁、小陶眼中满是佩服,蒲丈也颔首称赞。 就连方才提出问题的利咸,也不得不服:“亭长思绪缜密,言语之中,好似县中的令吏断案……” 东门豹当即大笑道:“黑夫可是法律答问二十问全对的人!就算做令吏也够了!”这事他是回县城休沐时听来的,其他人都不住县城,所以还不知道。 “二十问全对……不想亭长竟如此了得。”这一下,利咸愕然,也对黑夫肃然起敬起来。 “都是运气,运气。” 黑夫谦虚地笑了笑,要说他一个警校毕业生有多少破案本领,那是吹牛,可案例卷宗见多了,对思维逻辑也是有锻炼的。 唉,人民警察是没机会做了,只能在这古代的派出所里,过过干瘾了。 正好,这封匿名信来的及时,正是他一展身手的机会。若能成功,不仅能得到赏钱,积累他这亭长的“劳绩”,为日后升职铺平道路,也能让亭中众人心服口服,对他唯命是从……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个难以启齿的原因。 对他这种有强迫症的人来说,收到信却不能拆开,那是无法容忍的……怎么着也得把投书者抓获,然后当着他的面,将信拆开一看究竟吧。 如此想着,黑夫便收敛了笑容,肃然道: “作案时间地点已确定,那投书者,很可能就是朝阳里人,此时仍在里中!待到明日一早,我便带着二三子,去朝阳里走一走,看一看,定要让那投书者,露出原形来!” …… 第二天一大早,黑夫将亭中的人一分为三:求盗东门豹和亭卒鱼梁押送那个在亭里关了一夜的士伍茅去乡邑;小陶和亭父蒲丈留守亭舍;他自己则和季婴、利咸一同出门,往南边的朝阳里走去…… 俗言道: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天居然是个太阳天,昨日铺满安陆县的降雪已经化了大半,使得周围格外寒冷。刚出门,黑夫就吸了一口凉丝丝的空气到肺里,天气既冷又湿,季婴冻得打了个哆嗦…… “这雪一化,去朝阳里的路就更难走了,要从涂道绕过一座小丘,再沿着小路走几里路,肯定一脚泥巴……” 按照季婴的说法,等他们走到朝阳里时,估计快到中午了。 于是三人加快了脚步,等走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出了大道,他们就在岔路口一块大石头上坐着歇息片刻,顺便吃点东西。秦国可不允许公务员去里聚民户家里蹭饭,又杀鸡又杀鸭,大一点的官吏出差,可以在亭舍吃公粮,像黑夫他们这些升斗小吏,就只能自带干粮。 “朝食就吃点鱼干和年糕饼子吧。”黑夫来的时候带了点夕阳里的特产,腊祭的时候,衷把舂年糕的法子教会了邻里们,不少人家里都舂了年糕,又送给他们家不少。 利咸接过食物,口中称谢,季婴则不客气地嚼着东西,嘟嘟囔囔地问道:“黑夫兄弟,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黑夫颔首:“你说。” 季婴道:“虽然你笃定,那投书者多半是朝阳里的人,但朝阳里是个大里,有七十户人家,将近四百人。昨日与我接触过、有机会投书的,也不下二三十,这么多人,要如何从中找出那投书者?” 黑夫却先不答,看向了利咸,说道:“利咸觉得呢?应该如何缩小查找范围?” 利咸看黑夫的样子,知道他是故意在考自己,便咽下食物,说道:“我昨日好好看了看那信,用的木牍偏短,边缘不甚整齐,和官府用来书写公文的长短两种标准简牍都不一样,应该是自己做的。加上还会写信、封信,便不是普通士伍能做得出来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我闻了闻,那木牍的材料,应是黄梨木。” ”然也!“ 黑夫拊掌道:“会削木牍,能够写信,知道如何封信,这已不是一般黔首了。就算不是里中小吏,也定是个能识字,会读写的……这样一来,吾等要找的人,便少了许多。” 虽然秦国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算是七国里识字率较高的,但也只是矮子里拔高个。 打个比方,黑夫他家在的夕阳里,五十多户人家,三百口人,识字的也只有二三十人,主要是里吏们,还有那七八户有爵者的子弟。有了爵位,就有了一定的田地和财力,还有人帮忙干活,这样才能让子弟抽出点时间去学识字,知律令。 夕阳里10%的识字率,在乡里间已经算很高了,这还是因为里中有个退休老吏吕婴老爷子,教出来不少人。隔壁的匾里也一样,阎诤一家教会了不少乡亲识字。 换了其他的里,识字率能到5%就很不错了。 这样一来,黑夫他们需要排查的人,就减少到了个位数,投书者应该也知道这种事情是违法的,但还是心存侥幸,在他动手脚时,绝不能让别人看到,所以应该是本人投递。 黑夫甚至能猜出那人的作案地点:一定是季婴不甚防备,而四下又无人的时候…… 要知道,刑事侦查,本就是一种从事后去追溯事前,由结果去发现原因,由事件发掘出嫌疑人的一个过程。其推理模式是回溯式的,其方法是不断逼近真相的假说验证排除法。 那投书者唯一留下的东西仅是一封木牍,换了外行,可能会一头雾水无从下手,黑夫却能从此物中,推断出许多事实来。 但这还不够,刑侦的难点,在于如何从纷繁芜杂的表象下,发现事物的内在联系,在于如何将一个个支离破碎、真假难辨的线索去伪存真,去粗存精。 于是接下来的路上,黑夫开始细细询问季婴,昨日朝阳里内,与他接触的人都有哪些,都在何时、何处。 季婴也是个神人,他本就是这个乡的人,平日里喜欢交朋友,所以认识的人很多。当了邮人后,又频繁在各个里之间跑,结识的人就更多了。昨天那些接触过的人,竟有大半能叫出名来,即便想不起名,也能回忆起他们是谁家的亲戚、家人,顺藤摸瓜总能找出来。 “如此甚好!”黑夫很是惊喜,能确定那些人名的话,他的那个计策,就可以实施了。 “待会到了朝阳里,吾等就装作无事,只是新亭长上任,来例行巡查。” 他指点二人道:“吾等先去问问里监门,昨日可有其他里的人来此。再去拜访里正,查清楚里中究竟有多少人识字,会读写!” “若此事就是里吏所为呢?”利咸突然问道。 黑夫略一沉吟:“那在吾等询问时,他便会露出马脚了,然后,汝等便如此这般行事……” 季婴一听黑夫的计策,拊掌称赞,利咸也啧啧称奇,觉得可行。 说话间,小路到了尽头,被一堵矮矮的墙垣截断,茂密的山林之间,一个宁静的里聚冒着袅袅炊烟,出现在他们面前…… 朝阳里,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3章 朝阳群众 朝阳里依山傍水,有户六七十,人口四百,是湖阳亭治安辖区内户口最多的一个里。不过走近了一看,其格局与黑夫他们家的夕阳里并无太大区别,依然是一垣围聚,像一个自成体系的山寨,里门就是唯一的出口。 这种格局,一是自古以来,村社里聚修墙防范贼人盗寇,二是秦国为了控制人口不得随意游荡迁徙,强制规定的。 黑夫真心感谢这项制度,不然一个里能够随意进出的话,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抓不住那投书者。 三人来到里门外时,里监门正蹲在门边,端着个陶碗,用木匕吃饭,黑夫的赤帻绛服标志明显,身份不问便知,里监门连忙将嘴里的饭吐了,擦了擦嘴,笑着迎了上来,作揖道: “早闻湖阳亭有新亭长上任,不想第一天就我朝阳里了,真是对本里厚爱啊。” 这里监门看上去是个憨厚朴实的中年人,40多岁,黄脸黑须,发髻缠绛布,显然是个上造,黑夫也不怠慢,拱手道:“贸然来访,打搅了。” 里监门连连摆手:“哪里话,亭长乃是上吏,吾等想请还请不来呢!说什么打搅不打搅?里正昨日还与我商量,说等雪化了,就去亭中拜访……” 他倒是很客气,最后才看着黑夫腰间别着的绳索,眯起了眼,有些警觉地问道:“只是不知亭长此来,是要做什么?莫非本里有人犯事?” 黑夫晃了晃手里的二尺木牍,笑道:“无他,只是例行巡视,入冬以后常有盗贼,昨日在杨树里就抓到一个游荡的士伍,现已送乡上去了。朝阳里乃是大里,防贼也不可松懈啊……” 二尺木牍和绳索,这是身为亭长随身携带的两样东西,二尺木牍刻有律法,也相当于警察的证件,绳索用来捆绑犯人,相当于手铐。 听说只是例行巡视,里监门似是松了口气,本里若有人犯罪,说不定就要牵连他。 黑夫在门口和里监门寒暄攀谈了一会,主要问了问,昨日可有外里的人入内? “昨日?” 里监门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眼睛一转,仔细想了想,看着季婴道:“敢言于亭长,昨日除了这位邮人外,并无其他里的人入内。” “那昨日下午到今日,可有里人外出未归?” “外出狩猎的都回来了,除了月初去县里服更卒之役的两人外,并无其他人滞留于外。” 这下,黑夫基本能确定了,若是里监门没有说谎的话,那个投书者,此时仍在里中! “利咸。” 黑夫道:“你在此陪里监门坐坐,我与季婴去拜访里正。”说着,黑夫还给利咸使了个眼色。 他们之前就商量好了,一个亭长带着亭卒来朝阳里巡视,肯定瞒不过去,那投书者知道后,可能会惊慌失措,匆忙出里,所以黑夫就让利咸守在这里——其实就连里监门,此刻也不能完全洗清嫌疑。 “若是那人翻墙走了怎么办?”二人并肩而行时,季婴悄悄问道。 “有这可能。” 黑夫点了点头:“那样的话,只要吾等让里正清点一下里中人数,就知道是谁跑了,跑了的人,就是投书者。虽然暂时抓不到,但好歹知道是谁干的。” 二人往里正家方向走去,另一边,利咸和里监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一边看着黑夫的背影,不免有些百味杂陈。 他的出身较好,是本乡一个较大的氏族”利氏“的远支子弟,能识字书写,还粗通律令,只因为没被父亲立为“后“,也就是继业者,没能继承爵位田产,只能以士伍身份出来自己谋生路。本来想去县里做小吏,但在秦国,为吏必须有爵位,他无奈之下,只能先来缺额的湖阳亭做亭卒,混口饭吃,毕竟家里有妻、子要养活。 但即便如此,利咸心中依然有几分自傲,非但看不起同是亭卒的小陶、鱼梁,连求盗东门豹,他其实也不放在眼里。这个把月来,亭中的大小事务,若没了他,恐怕早就乱套了。 所以利咸有些自负,觉得以自己的本事,完全可以做亭长了。 然而黑夫到来后,却让利咸的自傲慢慢消失了。 这位亭长是实打实的立功拜爵,又在更卒演武中夺魁,得到县右尉青睐,并不是那种靠着裙带关系上来的,所以利咸无话可说,只是心里还有点不服气。 但当听说黑夫在考核中,法律答问二十道全对时,利咸也愕然了,这么好的成绩,他也没把握做到。 之后的匿名信事件里,黑夫更是展现出了缜密的判断力,一点点缩小嫌犯的范围,这一点,更让利咸惊讶,他总觉得,这亭长似乎受过专门的令吏断案训练似的…… 所以利咸才对黑夫又是佩服,又是不甘。 时间过得很快,一刻之后,黑夫和季婴便从里正家回来了。 “如何?”黑夫一到跟前,就让利咸过来,低声问道:“方才可有人欲出门?” 利咸摇了摇头:“我一直看着,并无人过来。” 黑夫沉吟道:“如此说来……那投书者要么是胆子太小,心存侥幸,依然躲在里中,不敢出门。要么是胆子太大,觉得吾等肯定找不到他,又或者是……已经翻墙跑了!” “要不要让里正召集全里的人,点点人数?”季婴感觉他们已经离那个投书者很近很近了,摩拳擦掌不已。 “能不惊扰里人,就不要惊扰,若是将地方闹得鸡犬不宁,吾等就有过无功也。” 黑夫想了想道:“方才我仔细询问了里正,知道这里中识字的人,也就二十人,而这二十人中,昨日和季婴有接触,有机会投书的,只有三人!” “三人!?”利咸眼前一亮,这就好找多了。 “是否要将这三人一起抓起来询问?” “不着急。”黑夫道:“吾等不知那人究竟要举报何事,若是贸然抓捕这么多人,恐怕打草惊蛇,连兔子也吓跑了。“ 现如今,黑夫最关心的,反倒不是那名”朝阳群众“的身份,而是那人写在信里的内容,明知道投匿名信是犯法,邮人、亭长也可能直接烧了不看,即便如此,还是冒着风险投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必须像做外科手术一样,抽丝剥茧,一点点查清楚! 黑夫想了想后,说道:”这样,吾等先不要声张,分别去找这三人,看其还在不在家,再出言试试他们!” …… “砰砰砰。” 朝阳里中,某位公士家的院门被敲得震天响! “是谁?” 这位公士正在屋里抱着儿子,半天才不耐烦地出来将门一把拉开么,恶狠狠地看着敲门的人,却是个嬉皮笑脸的瘦子,正是昨天来过家里,祝贺他生了儿子的邮人…… “何事?”这位公士十分疑惑,他没有亲属在军中服役,不可能有人寄信给自己啊。 “公士,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季婴神秘兮兮,等那公士凑过来后,才在他耳边悄悄说道:“那物件,我看过了!” “什么?”公士满脸的莫名其妙。 “就是那物件啊!”季婴眨着眼,拼命暗示公士。 “有病!”公士依然稀里糊涂,没好气地骂了季婴一句后,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继续去哄儿子了…… “你这厮,如此无礼,肯定有问题!”季婴气得哇哇大叫,惹得这人家的邻居探头出来看他,他才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慢慢退走了。 与此同时,朝阳里的另一头,利咸也从田典家里告辞而出,他面色严肃,看着里东的方向,皱起了眉来。 “最有嫌疑的田典之子也排除了,亭长这个故弄玄虚,假装知晓发问,在不暴露的情况下,诈出投书者的计策,当真有用么?” 利咸心中满是疑虑,同时也对那投书者究竟是谁,投书目的何在,越发地好奇起来…… “也不知亭长那边,怎样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4章 投书者 黑夫走在朝阳里狭窄的小巷中,两侧是比户相连的人家居所,一路上常有人进进出出,或提着水桶去打水,或去邻居家串门,大冬天没什么农活要做,屋舍也修补得差不多了,里人们显得悠闲了许多。 沿途遇到了不少人,一眼看到黑夫的赤帻绛服,都面色一凝,连忙向他行礼问好。 黑夫也没有多问,保持着和蔼的微笑,一路向里人门点着头。 虽然夕阳里的乡亲们一度让他留下了很坏的印象,但并非人人如此,村社总体还是和睦友善的。若无人煽动,乡亲们都很单纯,嫉妒也是单纯的嫉妒,敬爱也是单纯的敬爱,喜怒哀惧,皆发于心,很少掩饰。 不过黑夫发现,朝阳里的人还是挺怕他这亭长的。方才,有个四五岁的垂鬟孩童咬着大拇指的指甲,好奇地盯着他腰间的绳索和短剑看,便立刻被其母呵斥一声,赶紧扯了扯孩子的手,让其别过脑袋去! 在与黑夫擦肩而过时,那妇人也是讷讷诺诺,将孩子护在怀里,连声抱歉。 黑夫主动让他们先过去,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怕不是我的前任太过蛮横,让朝阳里的人有了不好印象吧?” 其实哪怕是后世,普通人见了警察,也是有点唯唯诺诺的,毕竟是暴力执法单位。而黑夫现在,已经是大秦的“天狗”,后人所谓的“朝廷鹰犬”了。秦法严苛,在时人眼里,亭长登门,一般都没什么好事,说不准就有破家灭门之灾。 黑夫来此,的确是要拿人的。 走了小半刻,走到朝阳里东一户人家外,他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家典型的公士宅院,院子不大,前后两进,院门没锁,也未修墙垣,只用半人高的篱笆围着,透过篱笆,黑夫还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这院子里种着一株高大的黄梨树,如今只剩几片枯叶,黑夫的眼睛不由眯了起来,那封匿名信牍,就是黄梨木做成的…… 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黑夫一看,树的左边是个鸡埘,一个二十余岁、穿葛衣布裙的女子正捧着一个簸箕,一手将里面的米糠、菜叶撒在院中,让鸡埘里的鸡群出来啄食。当喂到那几只毛茸茸的嫩黄色小鸡时,她还发出了开心的笑。 然而,这平静怡然的时刻,却被门外赤帻绛服的不速之客打破了…… 女子一抬头,刚好看到黑夫立在门前,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呼,手中的簸箕一时不慎掉在地上,米糠撒满一地! 鸡群立刻扇着翅膀拥了过来,在她脚边拼命啄食,尖锐的喙甚至啄到了女子的布履上,她却无动于衷,只是嘴唇微微颤抖,朝屋内喊了一声。 “良……良人……” “怎么了!?” 屋内的男子听到妻子的惊呼,便立刻出来了,此人身高七尺有余,穿着厚实的冬衣,加上他们家能养得起这么多鸡,说明家境不错。只可惜男主人看上去病怏怏的,面色消瘦,声音中气不足,还带着点咳嗽。 黑夫见他右手里捏着一把刀削,左手还捏着一样东西,不由警惕起来,手放到了剑柄上。 这时候,男主人也看到了黑夫,看到了他手里的二尺木牍,腰间的绳索,以及放在剑柄上的手,顿时愣在了原地。 黑夫朝他点头:“我乃湖阳亭亭长,你可是朝阳里的公士去疾?” “我就是去疾。”男子点了点头,勉强露出了笑:“不知亭长来找我,有何事?” 黑夫看了一眼呆呆立在鸡埘边的女子,当着人家妻子的面缉捕,不太好,便道:“还是出来说话罢。” 男子似也明白了什么,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他将右手的刀削扔在地上,走近他的妻子,将左手里的东西塞到了她手里,然后又温情脉脉地将手放在了女子小腹上,柔和地说道: “好好在家,我去去便回。” 黑夫注意到,那是一个木头小人,已经雕刻大半,有鼻子有眼,而女子的腹部,微微隆起,似已有身孕…… 他紧握剑柄的手,松开了。 破家的亭长,灭门的令吏。 这一刹那,黑夫突然有一丝后悔,后悔没有听利咸的话,将那封匿名信烧毁,落得干净…… 如今的剧情,好像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似乎不必再故弄玄虚,嫌疑犯已经基本确定,但投书者也没有乖乖扮演丑角的形象,在他面前惊慌失措。 他看着那男子和妻子依依不舍地道别,有些犹豫,自己这时候掉头离开的话,是否还来得及? 但一回头,远处已经出现了利咸和季婴的身影,在朝这边快步赶来。 来不及了。 到这一步,黑夫再收手已经迟了,且不说他在亭众面前夸下了海口,只说在秦律里,不知道投书者是一回事,知道是谁却故意纵容,又是另一回事。若黑夫心软,恐怕这头顶的赤帻,就保不住了。 黑夫暗暗叹了口气,此时男子已经出了院子,细心地合上了门,又瞧了妻子一眼,然后朝着黑夫重重一揖!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黑夫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那么冰冷。 “知道……” 男子苦笑着伸出了手:“是我错了,我不该心存侥幸,亭长,将我绑了罢。” “不必了。” 男子的妻还在篱笆里垂泪而望,黑夫走到去疾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说道:“别紧张,我只是找你去亭里问个话!如此而已!” 匿名举报虽有罪,但罪只至罚三甲,相当于四千多钱,并不算很严重,以这人家的财力,应该能交得起。 当然,前提是,此人在信中,没有恶意诬告…… …… 两个时辰后,湖阳亭内,当着黑夫和利咸等人的面,公士去疾已经将事情交待完毕…… 包括他如何看到季婴每隔三两日就去朝阳里送信,从而生出了找机会匿名投信的打算。包括他如何在腊祭日当天,观察里正、田典手里的书信式样,自己用院子里的黄梨木削了两块木牍,又在上面写了内容,却未书姓名…… “事情就是这样,我当时也在那名得子的公士家,将木牍藏在怀里,一直在等机会。乘着这位邮人将背篓放在溷旁去如厕时,我就跟了过去,见四下无人注意,便将信投了进去。” 去疾的身体不大好,路上来的时候又受了寒,一边说一边咳嗽。黑夫让人将自己的冬衣给他披上,又让蒲丈烧热了火盆,摆在他旁边,去疾才好受些,断断续续地说完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黑夫让利咸在一旁用木牍记录下自己的询问过程,他自己则指着案上的那封信牍问道:“去疾,你苦心做这些事,只是为了投一封匿名信,你为何要这么做?这信中写的,又是何事?干系到何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激动,去疾又咳嗽了起来,他喝了口小陶递过来的热水后,才苦笑着说道:“既然信都在亭长手中,你自己打开看不就行了,何必再让我多言一遍呢?” 求盗东门豹早就送完犯人,从乡上回来了,刚进门就听说黑夫成功缉捕了投书者,不由大为兴奋,他一贯认为,不该对嫌犯太客气,闻言顿时怒了,拍案道:“你这厮!还敢嘴硬!” ”豹!不要恐吓他。” 黑夫喝止了东门豹,将木牍捏在手中,左手持刀削,开始慢慢割那打得紧紧的绳结…… 除了被打发在外面看门的鱼梁外,室内的东门豹、利咸、季婴、蒲丈、小陶五人,都不由得伸直了身子,跽坐而望,好奇信里面的内容。 终于,黑夫割开了绳结,缓缓打开合在一起的木牍,上牍空白,下牍则密密麻麻写满了黑色篆字…… 扫了一眼后,黑夫的面色立刻就变了。 “去疾!”他抬起头,严肃地喝令道:“你举报之事,可是真的!?” 去疾在草席上有力无气地说道:“字字属实,千真万确……” “啪嗒”一声,黑夫合上了简牍,心情激荡,目光炯炯! 他万万没想到,一封小小的匿名信,竟然牵扯出这样一桩大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5章 牵出一桩大案! “盗墓!?” 众人听到去疾说出这个词,不由瞪大了眼睛。 “没错,就是盗墓。” 去疾交待道:“那是腊祭的前一天,腊月初七,我去大箐里舅父家拜访,回来时遇到天降小雨,就在大箐里和朝阳里之间的荒野,一间小屋内避雨,屋子本是用来看田的,那片田地废弃以后便没人用。” “等了许久,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待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外面雨水还在下,还有几个人来到了这屋子外,正在争吵。我瞧见他们带着刀剑,生怕是盗贼,就窝在榻底,没让他们瞧见,于是就听到了他们商量的事……” 去疾说,他听到屋内至少有四个人在说话,他们抱怨天气不好,不然的话,那几座楚时贵族的坟墓,就能顺利掘开,将里面的金银铜器全部运出来卖掉…… 他听得心惊胆战,等雨停之后,那些人就走了,去疾大着胆子,跟着他们的行踪上了山,却发现他们果然在一处隐秘的山包下掘土,果真是在盗墓。去疾在被人发现前,便急忙连滚带爬地逃了下来,是夜回到了家中,就生了病。 “居然盗墓,真是伤天害理啊。” 蒲丈嘟囔着说道,他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了,已经让儿孙帮自己找好了下葬的地点,所以对此很看重。听说有人在附近盗墓,顿生兔死狐悲之感,他可不想死后又被人挖出来,抛骨于野,魂无定所。 其他几个年轻人没有他的感触,在议论这件事的可靠性。 东门豹道:“大箐里和朝阳里之间,乃是一片荒野,哪有什么贵人坟冢啊。” 季婴也有些不相信:“我也是本乡人,怎么没听说过。” “确实是有的。” 利咸却说话了,面色阴沉:“我家中亦有传说,近几十年来虽然没有大的墓葬,但几百年前却有不少。” “几百年前?”众人都有些惊讶,距离他们有些遥远呢。 利咸道:“然也,都是楚国时的一些县公、封君的墓地,我伯父说过,楚国别的不多,这些贵人最多了,封君又众,封地又大,杂七杂八,百里之内就有好几个。这些贵人死后就四处寻依山傍水之地埋葬,光是咱们安陆县内,就有不少。” 利咸出身利氏,而利氏在楚国统治江汉时,就是个小大夫,对那些贵族故旧的了解,可比黑夫他们这些苦出身强太多了。 黑夫也听说过这时代贵族下葬的奢华:棺木必须多层,葬埋必须深厚,死者衣服必须多件,随葬的文绣必须繁富,坟墓必须高大。 尤其是诸侯封君死了,必须使府库贮藏之财为之一空,然后将金玉珠宝装饰在死者身上,用丝絮组带束住,并把车马埋藏在圹穴中,又必定要多多制造帷幕帐幔、钟鼎、鼓、几筵、酒壶、镜子、戈、剑、羽旄、象牙、皮革,置于死者寝宫而埋掉,然后才满意。 这种现状,虽然被墨家极力劝阻,但仍然于事无补。相比于中原,楚地尤其盛行厚葬,楚人被各种神话鬼怪熏陶,是很重视死后世界的,还脑补出了大司命、少司命等一系列掌管生死的神祗来崇拜,至今依然香火不绝。 南郡作为楚国故地,有不少楚国贵族坟墓藏在山坳里,因其陪葬甚重,引来了盗墓者贪婪的目光。这些楚国贵族墓的后人大多在五十多年前白起破郢都时,随楚王东迁,再也照应不了祖先血食,这便加剧了盗墓的猖獗,南郡遂成盗墓者的乐园。 但是,秦国官府也没有因为被盗的是楚国贵族的墓,便默许这种行为。恰恰相反,秦国也认为,盗墓者掘人祖坟,是伤天害理、禽兽不如的行为,故而“以严威重罪禁之”,立法对盗墓者严加惩戒! 盗墓,尤其是多人合伙的盗墓,发生在他们小小湖阳亭,绝对是一桩大案了! 黑夫起身道:“《盗律》中有言,盗发冢(盗墓),与杀人、伤人致残等同罪,轻者黥为城旦,重者处以磔(zhé)刑……举报者,缉捕者,亦有购赏!” 他看着去疾,有些惋惜地说道:“公士去疾,你既不是诬告,也不是诽谤,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何不亲自来亭里报案,或者转告里正,让里正告知乡吏?那样的话,非但不会处罚,还有赏赐。何苦出此下策,用匿名信来投书?” 去疾也听出了黑夫的惋惜之意,苦笑着道:“好教亭长知晓,一来,是我一时糊涂,因家中新妇有了身孕,便不想冒险。可也没办法视而不见,我便生出了投匿名书信告知官府的想法,不管成与不成,至少能让我良心无愧。刚开始时心存侥幸,觉得无人能猜到是我,谁知亭长料事如神,第二天就找到我家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去疾只是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小公士,那些个盗墓贼却有数人,万一他告发之后,官府没抓到贼人,那些盗贼却知道是去疾告的状,恼羞成怒之下,报复他家怎么办? “还有第二个原因……”去疾欲言又止,看了看室内众人,盯着黑夫道:“我只说与亭长一人听!” …… 待黑夫将众人都打发出去后,回头问去疾道:“众人都已走了,你要说什么,便说罢。” “我先要拜谢亭长。” 去疾在草席上长拜及地:“谢亭长今日当着我妻的面,没有用绳索将我缚住,还说只是找我问话,不然以她那柔弱的性子,定会吓坏了……” 黑夫让他起来:“我虽是亭长,依法执法,但谁没有父母妻儿?不必为难的地方,我不会刻意刁难。” 去疾苦笑着道:“我也在乡中听过点律令,知道自己此番是犯事了,只是不知会被处以何种刑罚,还望亭长能告诉我。” “匿名投书,罚三甲,相当于四千多钱,若不能偿清,就为官府做劳役。” 黑夫道:“以你家的财力,缴清也不难罢?” “亭长高看我了,这四千钱,足以让我倾家荡产。”去疾面露苦涩。 这时代的富人之家,大概就是十万钱左右的家财,有牛有马,还有僮仆。中人之家,两万钱左右,能养得起牛。黑夫家现在也就勉强摸到了万钱标准,本以为这去疾的家境能好些,然而却更差? 去疾开始诉苦,说他去年成婚,已经花了几千钱,如今余财不多,恐怕要将家里的东西,乃至于他那小妻子的嫁妆都变卖,才能凑齐罚款。 “吾妻的嫁妆是万万不能卖的,那可是救急钱,待生下儿女,还要抚育其长大。” 去疾咬了咬牙:“实在不行,我便去为官府做劳役吧。” 他一句话一声叹,说的很凄凉,就这病怏怏的身体,恐怕重一点的活都干不了吧。 黑夫虽然惋惜同情,甚至还有点歉意,却不可能就这么放了去疾。 在秦国,身为官吏,“纵囚”可是要被重处,耐为鬼薪的,黑夫可不想刮了头发,去和前任湖阳亭长作伴。 他也不可能隐瞒真相,减轻去疾的罪名上报,那样他就会犯“失刑”罪。若是无意的失刑,可能只会罚款。若是有意的,那就触犯了“不直”罪。 呵呵,到时候,他可能就要被发配到更加荒芜的黔中郡去拓边了,那个诬陷他的湖阳亭求盗买,好像就在黔中郡呢。 黑夫只能在心里对去疾说一句抱歉:对不起,我是警察。 然后安慰去疾说,若是他明日去到县里,能将事情经过好好交代清楚,或许狱掾会从轻发落? 对此,连黑夫自己都不能肯定,想那狱掾喜的铁面无私,就知道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次触犯法律的行为。 但去疾却受到了鼓励,再拜道:“多谢亭长,那我便实话实话了!” 他抬起头,下定了决心:“亭长,我之所以宁可投书,也不敢亲自来告发,是因为,那一日,盗墓发穴的贼人们在商议时,提到了一个人的名!” “谁人?”黑夫追问道。 去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朝阳里,里监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6章 监守自盗 腊月十一,舂时(17点-19点),湖阳亭外,黑夫正在对季婴、鱼梁二人耳提面命。 “你可要记住了,此行绝不容有失,不能让此人跑了,若是沿途遇上车马,立刻出示我的二尺牍征用!到了县里,先去县丞官署叩门,找到夜里值班的令吏,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并请求令吏,立刻派人去朝阳里!你能做到么?” “黑夫兄弟放心,我知道事情轻重!” 季婴难得严肃下来,郑重地拱手,然后便和另一名亭卒鱼梁一起,押解着双手绑上绳子的公士去疾,沿着道路向北走去。 黑夫看着三人远去,若有所思。 他压根没料到,今天中午,朝阳里门前,那个端着陶碗扒饭,看似憨厚朴实的里监门,居然与一起团伙盗墓大案有脱不清的干系! 这可是监守自盗啊! 但去疾只听那些盗墓贼说,夜里去找那里监门云云,那里监门如何与盗墓者勾结,是提供协助,为他们转移赃物,还是亲自参与盗墓?却语焉不详。 光靠这种模棱两可的口证,黑夫是没办法立刻去朝阳里抓人的,而且动了里监门,可能会把那些个不知行踪的盗墓贼也统统吓跑了,反倒不美。 所以他才让季婴、鱼梁连夜将去疾押往县中——去乡里黑夫不放心,但凡里吏,在乡邑多多少少都有些旧识门路,还是县里的狱掾、令吏靠谱些。 求盗东门豹这时候过来了,问道:“黑夫,投书者已经押走了,那吾等要做什么?等着县里来命令么?” “此去县城要两个时辰,令吏派人过来,至少是明天一早了,不能等。” “那怎么办?” 黑夫道:“去疾也说了,他当日听那些盗贼言,所发墓穴很大,不易发掘,已经挖了好几天。本来腊祭日前后就能挖开,将里面的陪葬物取出,谁料连续雨雪,才不得不停下。如今天气晴朗,外面的雪也快化了,他们也该继续动手了……此事他们不敢光天化日下做,只能在夜里偷掘。” “亭长的意思是……吾等要连夜去那墓地附近,缉拿盗墓贼?” 利咸也打起了精神来,这种大案,若能破获,妥妥是大功劳啊! “没错,时不我待,去疾虽然没有暴露,但今日吾等登门抓人,那里监门或许会有所警觉,一定会告知盗墓贼。如此一来,盗墓者有两个选择,一是谨慎起见,停止发穴;二是彻夜赶挖,将里面的陪葬物挖走卖钱……” 小陶道:“若……若是他们,胆,胆小……不挖了,那岂不是……” 黑夫笑了笑:“但凡为贼者,要么是被逼无奈,要么是胆大狂徒,希望他们选择冒险。吾等便去碰碰运气……东门豹、利咸、小陶!” 他严肃下来,连连喊了几人名字,三人立刻应诺! “汝等随我去亭中,挑选兵器,立刻就过去,来一出人赃俱获,然后再顺藤摸瓜,查清朝阳里里监门的罪行!” …… 19点到21点这段时间,在秦国的十二时辰中,被称之为“牛羊入”,顾名思义,天色黑了下来,鸟儿回窝,放牧在外的牛羊也要被赶入圈内。 朝阳里里监门名叫“伯毋”,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要守在里门边上,笑吟吟地看着那些出门放牧、渔猎的里人一个个回来,点清出入人数后,才将门缓缓关上。 牛羊入一过,里门将不再开放,里中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出,就连里正、田典也不行。 除了一个人。 那就是里监门自己。 月儿悄悄爬上柳梢枝头,待夜色渐深,整个朝阳里的薪火都黑了下来,大多数里民拖着疲惫的身体上榻安寝后,本已紧闭的里门,却慢慢地打开了一条缝…… 里监门伯毋出了里门,在寒风中笼着袖子,很不耐烦地走来走去,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过了大概半刻,终于有个人影沿着里墙,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轻咳了一声。 伯毋看到了他,怒道:“怎么现在才来!” “哈哈,伯毋勿怪,吾等吃了点酒,耽误了些时间。” 却见此人约有三旬,红脸短须,穿着一身短衣束袖,只是外面却披着一件明显是死人才穿的左衽深衣…… 伯毋瞪大了眼睛,低声斥道:“敞,你这厮,发穴扒出来的东西,也敢穿身上!被人瞧见如何是好?” “这有什么。” 那赤面盗贼敞却不以为意,他举起手,让深衣的宽袖在夜风吹拂下微微摆动,得意地说道:“与其让不知寒暑的死人穿着这好东西躺在棺椁里,还不如让吾等无衣无褐的穷人借来用一用,只可惜好多都朽坏了,不然,我当给伯毋也带一件帛衣……” “废话少说。”伯毋看了看周围,继续道:“我今夜让你来,是要告知汝等,那墓穴,再掘不得了!” 敞的面色立刻就阴了下来,问道:“为何掘不得?” “汝等听我的便是。” 敞却不听了,他冷笑道:“伯毋啊伯毋,最先明明是你联络吾等,说朝阳里、小箐里之间的荒野上,似有墓葬,左右都没有田地人家,可以发穴。” “不但如此,你还利用职务之便,为吾等提供工具,藏匿掘出来的明器,慢慢送到邻县去卖钱。现如今,那几座周边小墓已经挖空,得金却不多,只剩下最里面的大墓,眼看就要挖开,让吾等都能发财,你却反悔了?” “不是反悔。”伯毋连忙解释道:“之前这湖阳亭不是连亭长、求盗都空出来了么,眼看无人管事,我才让汝等乘机发穴,可如今却不一样,你可知道,那湖阳亭来了个新亭长!” “有亭长来了又如何?” 敞面露不屑:“吾等在新市县也掘过墓,一路走来,沿途不知遇到了多少亭舍,但只要昼伏夜出,钻蒿草里躲避,那些个亭长,也奈何不得吾等!” “这亭长不一样。”伯毋道:“他前个月才在附近徒手抓了三名盗贼,本事了得,今天还突然来朝阳里巡视,将我吓得半死,还好只拿了一个在县城拾了遗钱的公士……” “有人声称,公士去疾在县城服役时,拾了地上掉落的钱,需要带他回亭部询问“。这是黑夫带他走时对朝阳里众人宣称的罪名,虽然当时他还不知道里监门的猫腻。 因为在秦国,律令规定,捡钱不交公也犯法。所以除了去疾的妻子哭哭啼啼地说自家良人绝不会做这种事外,里中众人并无太大怀疑…… 里监门也以为,自己的事无人知晓。 二人继续在门边商议,却无法达成共识,伯毋谨慎,觉得不能再冒险,先停下来。敞却认为,他们一伙人昼伏夜出辛苦了那么久,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岂能这时候放弃? 期间,里中不知谁家的狗突然叫了一声,吓了伯毋一大跳,见说服不了敞,他只能自己退一步,说道: “那汝等今夜乘着雪已化尽,速速掘墓,将那墓中值钱的物件取出,而后将墓穴封上,把我那一份留下,便快些走罢!有那黑夫在,此地,不可再久留!” “一切便如伯毋所言。” 最后,敞走之前,伯毋还指着他身上飘乎乎的深衣,面露嫌恶地说道:“往后休得穿着此物来见我,我奉劝你也少穿,小心……” “小心什么?恶鬼缠身?伯毋如今又信鬼神了?” 敞却是个不怕的,他是个盗墓惯犯了,作践过不知多少墓穴,昔日高高在上的贵人,如今不过是枯骨一具,天罚鬼惩?在哪呢? 他轻蔑地笑了几下,拿着伯毋给他的一包食物,扛着三把新铁锸,朝月亮升起的方向,缓缓走去…… …… 与此同时,湖阳亭内的众人,也已收拾妥当,整装待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7章 踏月而行 走出湖阳亭时,黑夫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肯定和后世始皇陵兵马俑里的“步兵俑”像透了。 亭是基本治安单位,所以拥有武备,存储五兵。 湖阳亭前院的小库房里,就准备着两副甲衣,考虑到公士去疾说,那些个盗墓贼都持有兵刃,人数至少有四人,甚至可能持有弓箭,黑夫决定还是保险点,穿上甲衣为妙。 当他在东门豹、利咸帮助下,披挂上皮甲后,黑夫总算知道,这玩意为什么这么贵了。 黑夫他们亭里这套只是最简陋的前身甲,顶多值几百钱,仅能护住胸腹,得像前世做饭挂围腰一样,以系带分别挂在肩膀和腰部。 他低头发现,这甲衣是将整块牛皮切割成大大小小的甲片,每个甲片都钻出了小孔,结实而纤细的丝绳将其联缀在一起,有的地方还有甲钉……虽然防御力有限,安好在不算很重,不影响活动。 至于黑夫的武器,也从那柄陪伴他几个月九寸的小短剑,变成了一把二尺剑。蒲丈说这是前任亭长留下的,现在就归黑夫了,木制剑柄用铜丝缠绕防滑,青铜的剑刃有点小缺口,但无伤大雅,刺入人体完全足够。 求盗东门豹则挑了两柄手戟,长一尺半,他喜欢与人短兵相接,还喜欢在数步之外,一戟掷过去,伤人性命--虽然他从没杀过人,但平日里总喜欢对着树桩练习,今夜正是一显身手的时候。 至于剩下的那副甲,东门豹是拒绝的,他嘟囔着“大丈夫就该受点伤,留下疤痕”,满脸嫌弃地将甲推给了利咸。 利咸倒是很谨慎,好好地披上甲衣,挑了一杆长约九尺的长矛,他觉得,擒贼时不应该全员短兵,应该长短相佐。 小陶自不必说,挎了一张不大的弓,力度大概只有八斗,身后背着箭囊,里面有七八支箭…… 黑夫将剑背在身上,一边问道:“弓箭晚上能好使么?” 小陶则回应说,那些人连夜挖墓,肯定点了火把,只要有光点,二十步内,他在夜里一样能射中! “好,长短相济,弓矢在后,吾等也算准备充足了。” 黑夫拎起一块蒙皮的小木盾,带领众人出了湖阳亭,他嘱咐蒲丈好好看着亭舍,而后便看着已经完全漆黑的夜空,指着西南面道:“出发!” 寒风飕飕中,黑夫仿佛回到了前世实习时,跟着前辈们在夜里出勤的时候…… 但这次,他不再是刚出警校的愣头青,而是一亭之长。 远处,云梦泽畔起伏不平的山丘,好似一条鳄鱼的脊背。山林里树木悠…… 他们一行四人快步而行,仿佛嫉恶如仇的天狗嗅到了贼人的气息,对着天上皎洁的月亮发出一声长嗷,然后便踏着月光,向西南方奔去…… …… 23点到1点这段时间,在秦国的十二个时辰里,叫做“人定”,顾名思义,几乎所有人在这时候,都已经睡死过去,不知外物了。 但湖阳亭西南方十里外,位于小箐里和朝阳里之间的一片荒地上,在人定时分,却亮起了几根火把…… 火光映照下,出现在黑夜里的共有六人,这伙人年纪有长有少,最大的看着得有五十岁,头发斑白。最小的只有十三四,胳膊瘦巴巴的。 这大冷天里,他们都裹上了厚实的好衣服,遮掩自己的衣衫褴褛。然而这些衣服,却都布满泥污,一看就知道,八成是从地里挖出来的…… 唯独年纪最小的那少年,害怕死人穿过的东西,宁可短衣束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六人的头领,正是方才在朝阳里与里监门交接的那人,赤面短须的“敞”。 敞依然披着从墓葬里挖出来的深衣,虽然已经过去数百年,衣服萎缩了不少,但好歹还能穿着御寒,却见他将那三把铁锸往地上一插,笑道: “吃也吃了,喝了喝了,工具我也备齐了,二三子,该干活了!” 作为盗墓惯犯,敞很看不起朝阳里里监门的胆怯,可他心里也清楚,里监门的警告并非虚假,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这土丘下的大墓,必须在今晚挖开!并连夜将那些陪葬品取出来。 他抬起头看了看无云的夜空,判断着月亮的位置。 “现在刚过人定,到鸡鸣(1点到3点)时,必须挖开这墓的椁室,平旦时(3点到5点),务必将陪葬的器物搬出来!能带走多少,是多少!” 他和朝阳里里监门约定好了,平旦时分,里监门会赶着自家牛车来接应,帮忙转移赃物…… 在敞的喝令下,其他五人纷纷拿起工具,或是铁锸,用来铲土,或是铜耒,用来深深插入地里的泥土中,试探棺椁的深度。 敞自己,则拧开怀里高价买来的酒,抿了一口,看管众人的兵器。 其实那些兵器,也是从各个墓里挖出来的陪葬品,但有的铜剑、铜戈几百年过去了,虽然木质部分已枯朽,但剑刃戈头,擦去上面的铜绿,依然如新的一般。 这还不算,敞的手里,居然还持着一张弩!这也是他用先前贩卖赃物的钱,高价从楚国那边买来的,因为在秦国,弩根本不允许在市场上流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经过前几日的试探,他们已经找准了墓穴所在。 这些楚国贵族的墓葬,都有共同点,墓葬上面,会垒起高高的土丘,称之为封土,当地人俗语称之为“大塚子”。 根据贵族地位不同,封土越高,说明等级越高。但因为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许多坟冢上面长满枯草树木,看上去,和天然形成的土丘没什么区别。 唯独掌握了《日书》中看墓绝技的盗墓者们,凭借对方位的了解,再试一试土壤,方能判断出是否为墓葬。 敞就是有这种本领人,就眼前这个大墓,他估算了一下,封土是他在安陆见过的贵族墓里最高的!长宽达数十步,这规格,至少是一个楚国的县公! 这个月以来,他们先把容易挖开的陪葬小墓掘了,得到了不少衣物、兵刃,最值钱的铜器却不多。 但敞知道,在这座大墓里,一定还有更好的东西。 不过墓葬等级越高,棺椁距离地表也越远,费了好多天时间,铁锸都用坏了两个,他们才勉强将封土小丘整个掘开。在敞找好墓穴开口位置后,众人开始在露出的地表上慢慢挖掘盗洞,好不容易盗洞打通,墓坑台阶露出时,却天降大雪,他们只得暂时停手。 夯实过的土壤本来不好挖,但今夜雪已经化了大半,土壤变得更加湿润疏松,每一铲下去,都能带出点水来。渐渐地,墓坑的台阶一级一级地露了出来,敞打着火把过去仔细一数,居然足足有十五层! “我在新市县掘过最大的县公墓,也才十二层台阶啊……” 敞听说,南郡夷道那边有楚王墓,二十层台阶,令尹一级别的,十八层,县公级别,十二层。 他一时间呆愣住了,眼前这个墓,规格低于令尹,却高于县公、封君,会是什么人呢? 还不等敞想明白,正在掘土的众人突然发出一阵惊呼!纷纷扔了工具,向后退却。 阶梯的尽头,一尊有着两个龙形脑袋,头长双鹿角的石雕兽像,正蹲伏在墓室入口,鼓目呲牙,满脸凶相地瞪着盗墓者们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8章 鬼吹灯 幽暗的墓穴中,十五层潮湿的石阶斜斜向下,仿佛是通向黄泉九幽的不归路,又像是迈向富贵的康庄大道…… 而拦在盗墓者们面前的,便是名为“方相氏”的镇墓兽,这是用来驱逐传说中专吃死人尸骸的恶兽“魍象”的,不料几百年过去了,鬼怪没等来,却等来了几名盗墓贼。 其余几人见识少,没见过此物,纷纷畏惧地后退。唯独敞不怕,他走近过去,拍了拍“方相氏”那两只雕成变形龙面的兽头,又摸了摸权桠横生的四支鹿角,遗憾地说道:“可惜是石的,若是铜的,也可以搬走熔了。” 敞想不明白这墓主究竟是何身份,不但周围殉葬甚多,有人、有车马,如同众星捧月般围绕着这大墓,还拥有这么高规格的墓阶,并有极其罕见的镇墓守护卫着。看这石兽雕刻精美,栩栩如生,绝不是一般贵族能拥有的。 他索性摇摇头,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催促五人齐齐动手,将压在墓穴椁室入口的镇墓石兽一点一点挪开。然后再用铁锸连撬带砸,折腾半响后,才将石制的椁室推开了一条缝隙…… 冰冷的空气灌入椁室,一股陈腐的气息也在朝外散发,呛得几人连连后退。 “别挡道!”敞推开其他五人,自个靠上前去,趴在地上,用火把朝里面一照! “哈哈哈,发财了!” 看着椁室里面,堆得满满当当的陪葬物,敞大笑起来。 其他人也凑了过来,就着火光往里一瞧,却见椁室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摆放整齐的精美漆器,再往里虽然看不清,却可以依稀认出,那是成套编钟和鼎、簋的轮廓…… 好的漆器,其价堪比金、银,那些青铜器,更可以卖好价钱——当然,不是作为古董,而是作为铜料。 “总算没有白白辛苦那么多天。” 众人大喜过望,而后就让一人在外面看着火把、兵器,他们则继续用力将椁室推开。推到可以容一人进入的程度,又将一根火把悬进去,反复几次,待其不再熄灭时,敞便催促道: “兴,快些进去!” 兴,是那个半大孩子的名,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披上了从坟冢里挖出来的衣裳,此刻正抱着双臂站在一旁,冻得直打哆嗦。 听闻敞又逼迫他下到坟墓里去,兴露出了一个哭丧的表情。和其他人不同,他来干这一行,是被逼的,盗墓贼们需要一个身材瘦小,能钻到墓室里的少年,于是就将父母双亡的他从楚地骗来…… 兴很害怕鬼怪,近来更是常做噩梦,梦到被自己搬走陪葬品的墓主们,排着队来要自己的命。但他也知道,哀求无果,若是不从,等待他的就是拳打脚踢。 站在面前的恶徒,远比虚无缥缈的鬼怪要骇人,兴只能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蹲到台阶口,拽着绳索,两脚试探着,小心翼翼地下到椁室里…… “咔擦”,清脆的声音响起,兴顿就着头顶的火光低头一瞧,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是人的白骨!一个穿着女子深衣的骸骨,正靠在他脚下的位置!兴方才正好将它的手踩断了! “啊!” 兴大叫着跳开,却不防一回头,又看到了更大的骨骸:这次是四匹马的嶙峋骨架,它们安静地躺在一起,身后还拉着一辆戎车。车轮已经朽坏,只剩下铜制的车舆,同样有一具人骨,穿着一套楚式的皮甲胄,歪着脑袋坐在车上…… 这些人和车马,都是墓主人的殉葬品。 “不要乱叫!接着火把!” 外面响起敞愤怒的声音,而后一根火把也被放了下来,兴只好一边小心避开殉葬者的骨骸,接过火把,插在地上。 这时候,他差不多看清了椁室的全貌,椁室很大,是石制的,中间放置棺材,周围被密密麻麻的陪葬物围绕。 兴哆嗦着跪倒地上,朝那黑漆漆阴森森的黑棺拜了拜,说自己也是被逼无奈,若不这么做,上面的那些人就会毒打他,杀死他,将他抛弃在荒野里…… 然后,兴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些髹染得红、黑相间,美轮美奂的漆器,递给上面的人。 搬了几个漆盒、漆樽后,敞又让他去搬鼎、簋。 就着地上的火把,兴看见,椁室的北面,的确整整齐齐地摆着七个鼎、六个簋,从左到右,个头依次变小。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楚国内部等同诸侯的“封君”礼器规格。那些最大的鼎足足有半人高,太重,他搬不动,只能扛着一个最小的鼎,勉强递了上去…… 等他气喘吁吁,再搬着一个最小的簋,试图往上递时,却举了半天,也没人来接了。 “哎哟!” 地面之上,传来了一阵惨叫! 是那个看守火把、兵器的人发出的,然后就是沉重的倒地声,以及敞等人的厉声示警声…… “小心,快御敌!” “御敌?发生什么事了?” 兴在下面什么都不知道,有些恐惧,他抱着冰冷的铜簋慢慢后退,却不防失足将插在地上的火把一脚踩灭…… 椁室之内,一瞬间,就黑了下来! 仿佛是有鬼怪调皮,撅起嘴轻轻一吹,熄灭了唯一的光明…… 兴只感觉自己被黑暗彻底包围,顿时毛骨悚然。 四周黑洞洞的,一低头,却见那个女殉葬者的头骨眼眶,好似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芒,正在凝望他,质问他为何要惊扰亡者! “救命啊!”手中铜簋叮当落地,兴趴在墓壁上大喊大叫起来,却无人管他。 此时此刻,椁室之上的地面正打得热闹,却见火把乱闪,各种声音混在一起: 矛尖与剑刃相撞,尖锐的金属哀鸣在墓穴里回荡;弩机的悬刀被扣动,唆的一声,弩矢飞向目标,却撞在了木质盾牌上,发出一声闷响;弓弦的颤音随即响起,引来一声人吃痛的惨叫,甚至有箭矢射到了椁室的石头上,溅射出一丝火花。 地面上显然正在发生剧烈的打斗,但兴却以为,来的不是人。 “是鬼来了,是鬼来惩罚吾等了……” 兴想起了自己从小到大听过的种种鬼故事,听日者说,鬼的外形十分凶恶,睡觉时身体折成两半,走路时双腿并拢,看上去像是一个独脚怪兽在蹦跶,乡里之民们称之为“刺鬼”。 兴还不止一次听人声称自己目击过刺鬼,说它们以桃为弓,牡棘为箭簇,鸡羽为箭羽,瞄准做坏事之人的心窝就射,能百发百中…… 如今,那些鬼来了,就在外面! 兴害怕极了,他蹲下来,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头,闭着眼,在一片幽暗的椁室中,这孩子嚎嚎大哭起来…… 哭声无法驱散恐惧,外面的打杀声源源不断地传进耳朵里,冰冷刺骨的风也从椁室缝隙灌进来,发出了呜呜的诡异哀鸣……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打斗声渐渐停了,反倒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 兴连忙惊喜地睁开了眼,走到椁室出口处,踮起脚向外观望…… 没有丝毫征兆,一张脸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脸颊飞鬓,额头红色胎记,鼻尖上,眉宇间,还沾满了鲜血! “鬼啊!”兴吓得整个人坐在地上。 不成想,外面的人也被他吓了一大跳,猛地朝后退去,大骂道:“黑夫,这墓里真有鬼!” “别瞎说,哪有什么鬼。” 脚步声走近,火把照进椁室,让兴瘦小的身躯原形毕露。 “我说呢,原来里面还有一个……” 一只粗壮的手伸了进来,左手。 随即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后生,上不上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9章 人赃俱获 看着那只从地面上伸下来的手,兴有些迟疑,这分明不是他们一伙的人,而是那几个袭击者。 那个声音有些不耐烦:“不上来,我可要将墓穴封死,让你永远在里面陪着死人喽……” 说着,那只手就要抽回去。 “我上,我上!” 兴瞧了一眼地面上被自己踩碎的死人手骨,做出了抉择,他可不想在阴森的墓里继续陪尸体,上面的再怎么说,也是人。 他连忙跳了起来,拽住那人的手,然后就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力拉了上去…… 等兴被拉出椁室后,还不等他喘口气,庆幸自己活着出来,就被眼前的光景吓愣住了。 月光映照下,地面上一片狼藉。 拉他上来的是个穿着皮甲,头戴赤帻,手持带血利剑的黑汉子,正上下打量着他。 此外还有二人,一个在地上寻找散落箭矢的青年;一个披甲持矛,看着几名盗墓贼的瘦削亭卒,老是绷着张脸,像是谁欠他钱似的。 兴的同伙一共五人,除了地上躺着一个,胸口流血、一动不动外,其余四人,包括他们的头领敞在内,都被绑了起来。而且还个个都挂了彩,不是腿上中了一箭,就是背上挨了一剑…… 还不等兴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立刻就被人拧住了胳膊! “原来是一个小贼,嘿,你刚才可把乃公吓坏了。” 将他按倒的,正是方才那个脸生飞鬓的“鬼”,他没有披甲,腰上插着两把手戟,找绳子将兴也绑了起来。 一旁的黑汉子道:“只是个小男子,豹,不要弄伤了他。” “知道知道。” 原来,这突然袭击盗墓贼的四人,正是湖阳亭黑夫等人! 一个时辰前,他们出了亭部后,按照公士去疾描述的位置往西南走去。 在抵达朝阳里前,他们便谨慎地熄灭了火把,而后悄悄朝这片荒野摸了过来。好在天公作美,腊月中旬的月亮将圆未圆,映照四方,足以让他们分清方向,辨明前路。 等来到这附近后,就更容易了,因为盗墓贼打着的火把,远远就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在黑夫一声令下后,众人放慢了脚步,悄悄摸了过来。正好盗墓贼们忙着搬运墓中器物,防备松懈,于是黑夫示意小陶拉弓射箭,一箭放到了那放哨的贼人!其余三人也一拥而上! 贼人们的反应还是快的,纷纷捡起地上的武器反抗,尤其是那个穿着死人深衣的赤面贼,更是立刻端起手中的弩,瞄准了黑夫! 悬刀扣响后,弩箭破空而来,黑夫只感觉自己手持的木盾遭到一股巨力撞击,差点就被崩裂了…… “还好我带着甲盾。” 见识到弩机的威力后,黑夫庆幸不已,他手臂发麻,索性弃了盾牌,上前左手抬起,一剑朝敞刺去,让他无法再度发弩。 待敞后退想要换武器时,黑夫再飞起一脚将其踹翻在地,用剑抵住了他的咽喉。 其余几人见头领倒下,稍稍抵抗后,便选择了逃跑。 但跑得最快的那人,被东门豹一手戟扔过去,正中背心,直接趴地上死了…… 其余三贼吓得肝胆欲裂,被小陶的弓箭、利咸的长矛拦下后,只能跪地求饶。 就这样,不到半刻,黑夫他们在仅有东门豹受了点轻伤的情况下,就将这几个盗墓贼全部抓获了。 “这些人中,除了那个领头的赤面贼,都是没经过什么训练的,不然哪这么容易。” 黑夫松了口气,将剑上的血抹去擦干,收入鞘内,归根结底,盗墓贼就是盗墓贼,术业专攻不同,远没有杀人越货的匪徒凶悍啊。 这样一来,他们也算是人赃俱获,收获颇丰,黑夫已经开始数着贼人数量,憧憬自己能得到的功赏了…… “还是黑夫指挥得当,让吾等突然袭击,这才得手如此容易。” 东门豹大笑着,像拎一只小鸡似的,把那少年兴提起来,扔到他的同伙边上。然后便兴奋地走到那堆漆器、铜器旁,打着火把察看起来。 “这么多好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有些情不自禁地抚摸精美的漆器。 “豹,话说在前头,赃物都是要上交官府的,别动什么歪心思。” 黑夫严肃地告诫东门豹,同时扫了一眼利咸。 秦国对吏员要求严苛,不但收取一文钱就是贿赂重罪,私留赃物更是罪不可赦。 要是这里谁心生贪念,偷拿了赃物,其他人若不举报,也要连坐同罪。 其实若是利咸不在,他们三个死党偷偷藏下点也没事,可如今利咸在一旁看着,经过匿名信事件后,此人虽已经对黑夫心服口服,但黑夫却没有完全信任他。 利咸倒是不知道黑夫腹黑的小心思,他让小陶看着众盗墓贼,自己也走过去,拿起那个圆口、双耳、外表布满夔纹的三足鼎,皱眉打量起来。 所谓的鼎,是西周春秋之时,用于煮大块冷猪肉的器皿。到了战国时,已经渐渐礼器化,平民很少使用,只有贵族们在用飨、祭祀时才和装米饭的簋一起摆出来,以显示自己的古老世系、尊贵地位…… 一般来说,按照《周礼》中的规定,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二簋。 不过到了战国,礼崩乐坏,最后连周室都被秦扫灭了,那古旧周礼,便没人遵循。七雄的王们早就开始用天子车驾礼仪,各国的封君们,也俨然以诸侯自居…… 眼前的鼎,便是这墓主人尊贵身份的标志。 其实吧,在黑夫这种前世今生都是平民屌丝的人看来,所谓的礼器,不就是锅碗瓢盆么?煮大白肉的鼎,放小米饭的簋。放在庶民百姓家,就是厨房寻常之物,放在王侯贵族家,就成了高大上的玩意? 这两者的区别,是由血统决定的? 黑夫不以为然,身为现代人,他对血统论是嗤之以鼻的。 不过这时代的人们,虽然经历了战国之世”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的洗礼,但对于血统论,却依然深信不疑,没落的贵族之后高昂着头颅,看不起任何低贱出身的人。 即便是那些平民英雄,功成名就之后,也要忙不迭地为自己找一个血统高贵的祖先。或是分封各地的诸侯伯子,或是家道中落的卿族大夫,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证明自己成功的合理性似的。 可实际上,这已是一个能力大于血统的时代了,在王子公孙不立功亦不能得到封地官爵的秦国,尤其如此。 “求盗,火把凑过来点……” 另一边,利咸嫌看不清字,东门豹不情愿地走过去,帮他照明,自己也偷眼瞅去,却见那鼎的背面,密密麻麻刻满了金文篆字,但又和秦国的小篆大为不同…… “你能认得这些鬼画文字?”东门豹看得头都大了。 “不全认得,但也认识几个,我家几十年前曾是楚大夫,故而祭祖时,祖先灵位上也是这些楚国文字……” 利咸话语中带着一丝骄傲,他吐了口唾沫,用袖子将铜鼎上的泥土擦去,细细一看后,不由脸色大变,发出一声惊呼! “哎呀!” “怎么了?”黑夫忍不住走过来问道。 “这鼎是墓主人生前用的礼器,上面刻有铸造的缘由,还有他的族系、官职。” 利咸有些兴奋地指着青铜鼎道:“亭长,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竟是若敖氏的墓!真没想到,那个传说居然是真的!” 利咸捧着铜鼎嗟叹不已,黑夫却听的一脸茫然。 “若敖氏,那是什么东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0章 若敖之鬼 “你是说,这若敖氏从六百年前就开始传承,延续几十代人,一度权倾楚国,还差点弄死了楚庄王?” 黑夫没想到,从人定到鸡鸣,在这荒郊野外,陪伴自己渡过漫漫长夜的,居然是利咸讲述的,关于若敖氏的故事。 方才,黑夫他们擒获盗墓贼后,立刻加以询问,想要问出盗墓贼与朝阳里里监门勾结的事实。可盗墓贼的头目,那个赤面短须的贼人倒是嘴硬,打死也不说,气得东门豹都想一戟杀了他。 可盗墓贼们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那个被迫加入盗墓团伙的楚国少年“兴”,因痛恨盗墓贼对他的毒打虐待,便如倒豆子般,将他所知道的事全部说了出来。 兴还交待说,今夜平旦时分,朝阳里里监门会亲自赶着牛车,来接应他们,帮忙转移赃物…… 于是黑夫和几人商量了一番,决定让东门豹和小陶,将五名盗墓贼拖到山包后面藏起来,封住他们的嘴巴。黑夫和利咸则装作是盗墓贼的样子,抱着铁锸,坐在墓穴边上,给那朝阳里里监门来一出“守株待兔”…… 夜深寒冷,时间过得很慢,反正黑夫闲着也是抱着胳膊打哆嗦,便聊天打发时间,他问起利咸,这墓穴主人“若敖氏”的来历。 利咸对黑夫不知若敖氏,并没有感到惊讶。毕竟楚国退出江汉五十多年了,时过境迁,平民只认眼前的官府是谁,除了他们这些楚时的小贵族还念叨着旧情,谁还会记得昔日的封君主人呢? 他告诉黑夫,若敖氏,是是楚国第十四代国君“若敖”的后人。楚国称王后,若敖氏渐渐发展壮大,成为楚国最强大的公族。后来又分出了斗氏和成氏,出过许多位令尹、司马,长期担任军政要职,什么斗谷於菟(子文),成得臣、成大心……只可惜这些人,黑夫一个都不认识。 耐着性子听了许久后,利咸终于说到了一个他认识的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楚庄王。 黑夫这下才知道,原来楚庄王之所以三年不飞三年不鸣,正是由于若敖氏权倾朝野,架空了楚王。据说当时若敖氏有六部私兵,加起来占了楚国军队的一半。 最终,楚庄王与若敖氏开战,好不容易才取得胜利,这才有了他北上争霸,问鼎之轻重的后事。 “若敖氏就在那之后灭亡了?”黑夫问道。 “怎么可能。” 利咸摆手道:“楚王念在若敖氏几代人为楚国尽忠,于是留下了一脉子孙,就封在安陆,那时候此地还叫郧县,斗氏就成了郧县县公。” 到了楚国和吴国大战,伍子胥、孙武率军大破楚军,攻入郢都时,若敖氏又迎来了一次机会。 当时楚昭王逃亡到安陆,若敖氏的后人斗辛就追随其左右,为保护楚昭王立了一些功劳。所以在事后论功行赏时,楚昭王就提拔斗辛做了右尹,位置在令尹、司马之下,却在普通县公之上。 这些事迹,都铭刻在那个被盗墓贼摸上来的鼎上,这处大墓,恰恰就是郧公斗辛的墓葬,难怪规格如此之高,不单有车马陪葬,还有镇墓兽,能与诸侯比肩。 听到这里,黑夫微微一惊:“等等,这若敖氏是郧公,与那县左尉郧满的家族又有何关系?” “郧氏?” 利咸一愣,下意识地啐了一口,鄙夷地说道:“怎可能,若敖是楚国芈姓王孙,为郧公。郧氏虽然自诩为贵族,却只是古郧国的亡国之余,和我家利氏一样,只是大夫,只是若敖氏的臣子。不是我胡吹,我利氏当时好歹为若敖氏掌管典籍,可郧氏呢?只是管厩苑的,给若敖氏提鞋都不配!” 看得出来,这些年郧氏混得风生水起,成为安陆最大的地头蛇,当年与之平起平坐的利氏是有些嫉妒的。黑夫笑了笑,没有拆穿,于他而言,和郧氏结仇就够麻烦了,听说这些旧贵族们并非铁板一块,反倒值得高兴。 楚昭王、斗辛之后两百多年里,虽然楚国几经变迁,甚至还被吴起进来改革过一遭,但贵族统治的本质依然不变,若敖氏继续作为“郧君”,世世代代统治着安陆。 时间仿佛静止,就像楚地停滞不变的阶级和社会一般,只是贵族生活越发奢华,压榨无数财富,装点自己的宫室。 但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北方的秦国,却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剧变! 直到有一天,一个叫白起的秦国将军率军横扫江汉,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楚王仓皇东窜,屈原悲愤沉江……楚国在此延续了数百年的统治,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安陆的若敖氏后人也匆匆逃走,自此之后,若敖氏的事迹,遂成过眼云烟。甚至连斗辛的墓葬,也因为无人血食,变成了坟土荒草一堆。 民间只留下了关于若敖氏在安陆有大墓的传说,却无人知晓,那墓葬究竟在何处。 不成想,传说居然是真的,今日还阴差阳错,被他们找到了。 说到这里,利咸不由感慨道:“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尔?不成想,当年若敖氏祖先的这句话,竟成了真啊!若敖氏宗族离散后,连斗辛都无法享受血食了,真是可悲,可叹!” 所谓物伤其类,作为贵族之后,虽然现在只沦为一介亭卒,但利咸还是为若敖氏的没落感到惋惜。传承了六百年的贵族啊,如今却血食难以为继,还有比这更让人震撼的事么? 可黑夫的内心,却毫无波动。 …… 利咸在长吁短叹时,黑夫面上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 “若敖氏衰就衰了,有什么好惋惜的?” 或许是因为前世的熏陶,或许是因为今生的身份,黑夫从始至终都对贵族统治并不感冒。 怀念春秋的“贵族精神”?竖起耳朵听听罢!在贵族们自卖自夸,钟鸣鼎食的大雅之外,各国国风,是如何歌颂这种生活的? 《魏风》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从上到下的贵族封建体系,使得大大小小的贵族轮番剥削农民,野人更是如同猪狗般的存在。 《豳风》说: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农民忙活了一年,可丝绢、狐皮都送去给贵族“为公子裳”去了,自己却连褐衣都有不起。 再看看眼前这位若敖氏斗辛的墓葬,当真是国弥大,家弥富,葬弥厚。棺椁之内,玩好货宝,钟鼎壶簋,舆马衣被,陪葬品不可胜数,这些东西,还不都是他治下庶民的血汗。楚国虽然也有律法,但在封君领地上,却形同虚设。 与利咸从长辈那里听来的贵族故旧不大一样,黑夫也听母亲讲过他“大父”“大母”时候的事,却是从平民视角出发。在升斗小民们看来,相比于楚国时,秦国治下的安陆,虽然依旧很苦,日子却比从前稍好了一点。 如今的秦国还不是秦二世统治的时期,律令虽严,但凡事尚有一个限度。 农民不必再向大大小小的贵族轮番缴纳贡赋,只需要统一缴清给秦国县吏的禾租、口赋,每年服一个月的徭役即可。劳役虽重,至少不会出现过去某个贵族头脑发热,在农忙时期组织百姓修城邑、猎虎豹的事。 因为秦对农耕的重视,里聚被组织成了生产大队,百姓们可以从官吏那里借到耕牛、铁农具,尽力耕作自己的土地。而不必担忧王孙骑着骏马,追着狐兔,在自己的田亩上横行霸道,却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商贾虽然低贱,却也不会有某位公子勒马于前,白吃白拿,强买强卖。 秦律束缚了庶民自由的同时,也约束了旧贵族的肆意妄为。 秦律杜绝了贵族把持地方的同时,也给庶民打开了一个阶级流动的大门。 官府任命吏员不再根据家门血统,而要考校对律令的掌握,考察真才实学,再加上军功爵制度,过去注定要永世做农夫庶民的人们,似乎也有了一个盼头…… 数十年下来,安陆县百姓依旧一口楚音,却已经不认为自己是楚人,而是秦人了。 他们开始遗忘统治此地数百年的若敖氏,却开始牢记关系生活的秦法律令。 这个延续了千余年的宗法贵族时代,经过春秋的礼崩乐坏,经过战国的厮杀洗礼,再被无孔不入的秦律碾过一遍后,与贵族的象征鼎簋一起,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这样的时代,却是黑夫这种小人物冒头的机会。 黑夫很清楚这一点。 穿越者是这时代最锋利的锥子,只需要被放进口袋里,就能脱颖而出…… 而如今,他已置身体制之中,寻找任何扶摇直上的机会。 正当黑夫和利咸因为若敖氏的故事,各自生出许多想法之际,远处的里聚人家,响起了阵阵鸡鸣。 鸡鸣已过,平旦到了。 天色依然黝黑,但朝阳里方向的涂道上,却亮起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火光…… …… 一阵冷风吹来,坐在牛车上,朝阳里里监门伯毋打了个寒颤,顿时清醒了许多。 他昨夜与敞分开后,一宿没睡着,辗转反侧,一直在担忧事情败露。 这几天里,发生太多意外了。 本该顺利的掘墓,却遇到了难得一见的大雪。 亭长黑夫第一天上任,就跑来内外无事的朝阳里巡视…… 毫无征兆,里东那个与人无争的公士去疾突然被湖阳亭缉捕,罪名是在县里拾了遗钱? 种种事情交织在这两天,让伯毋紧张不已。 他也知道,自己因为贪图钱财,勾结盗墓贼发盗墓,并为其购买工具,转移赃物,已是触犯了律令,必受严惩! 所以,万万不能暴露! 可惜他没能劝动敞,如今木已成舟,只能硬着头皮,按照承诺,赶着牛车去接应盗墓贼们了。 他现在还能怎办?只能祈求那黑夫没发现什么问题,今夜赶紧将最后一批赃物转移,打发那几个盗墓贼走人。 自己分到的那一份,足够卖得数万钱,一夜暴富了,这也是里监门宁可冒险与敞合作,也不主动去官府告发他得到原因,犯罪的来的钱财,比举报得赏丰厚得多。 于是伯毋加速了赶路,等他抵达约定的地点时,却见那土丘正面点着火把,两个人影正在墓地后等着他。 伯毋停下牛车走近一瞧,却见墓地边上,已堆着不少漆器、铜器…… “看来那墓终于打开了,不错不错,敞还算守时。” 他放下心来,一边朝那两个人影走去,一边笑道:”敞,今夜收获如此之丰啊,真是惭愧,我果然不该因那亭长黑夫在朝阳里走了一圈,就让你停下……“ 这时候,那两个人影也走了过来,其中一人的火把靠前一晃,灼热的火焰和烟味熏得伯毋闭上了眼,不由口中骂道:“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为了看清楚案犯是谁了。”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并不是敞! 伯毋大恐,欲逃走,退路却被另一人封死,他被夹在中间,只得一边避让着越凑越近的火把,一边努力睁眼朝身前那人看去。 却见此人身穿赤帻绛衣,正笑眯眯地看着伯毋,仿佛在看自己升爵发财的阶梯。 “湖阳亭长……怎么……会是你……”伯毋脸色顿时煞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者正是黑夫,他站在伯毋面前,晃着手里的绳子笑道: “里监门,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们又见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1章 迟来一步 安陆县南通夏浦,北达随、唐,是南郡一处交通要道,所以一年四季往来舟车频繁,再加上进城买卖的商贩、兜售米粮的百姓、北上服役的戍卒,流动人口不少。 但不管等在外面的人有多少,每日城门开启的时间,依旧是雷打不动的日出为准。 然而事情总有例外,腊月十二这天,平旦时分,天还未亮,安陆县南门便提前打开了。 夜色中,黑衣黑冠的官吏驾车一马当先,疾驰而出,身后的车舆上还有二人。 “那不是县狱的乐么?” 守城门的县卒打着哈欠说道,火把映照下,他一眼就认出,那驾车的小吏,正是县狱狱掾的属下,狱吏乐。 狱掾乃是狱曹主官,负责诉讼刑狱诸事,狱吏则是其手下的百石小吏。狱掾坐镇县城,遇上案件,一般会先派狱吏前往案发地处理。 所以天还未亮,乐就用紧急凭证,叫开了城门,匆匆带人出城,众县卒纷纷猜测,一定是外乡又发生什么案子了…… “这一年真是不太平啊。”县卒也不由感慨。 他们猜的没错,昨夜“人定”时分,夜间宵禁刚刚开始的时候,负责在县狱值班的乐正趴在案几上呼呼大睡,却被狱卒匆匆喊醒,说是外面有外乡亭卒叫门,有紧急案情要禀报…… 乐被吵醒了好梦,本想让那不懂规矩的亭卒在孰里好好待一晚上,但又想起喜大夫那“公务不得拖延过夜”的唠叨,只得满脸不乐意地让人开门,让那报案的亭卒进来。 来的却是他认识的人,湖阳亭邮人季婴。 等季婴磕磕巴巴地讲完事情经过后,乐的瞌睡顿时不翼而飞! 他意识到,此事涉及匿名投书、团伙盗墓、里吏监守自盗,是一桩不得了的大案! 事关重大,乐不敢自作主张,便忙不迭地派人去将自己的上司,狱掾喜请了过来。 喜今日休沐,在家安歇,但很快就来到了县狱。他却不听乐、季婴的口述,也不审问涉案的公士去疾,而是先审阅了湖阳亭长黑夫匆匆写就的爰书,上面有简略的案发经过。 秦律的《内史杂》规定,官吏有事请示,必须用书面形式,不得口头请求! 喜是个注重法律程序的人,在一切手续无误后,他才开始询问案犯,分析案情,并给出指示。 “事件紧急,天亮后请求县尉发兵相助已来不及,乐,你速速驾驶乘车,带着季婴及孔武狱吏一名,出城门赶往湖阳亭,令湖阳亭众人助你控制朝阳里里监门,再令其交代罪行,以及盗墓贼藏身之所。天亮后,我亲自带县卒过去,将其一网打尽!” 喜将出城凭证交给乐,乐领命而去,等真正出城时,已是平旦时分了…… …… “狱吏,这案子很大么?方才狱掾如此肃穆,我都不敢吭声了。” 车速很快,颠簸不已,季婴死死把着车舆栏杆,小心地问道。 “休说你不敢出声,狱掾说话时,吾等也是大气都不敢喘啊,一不小心说错话就要罚抄竹简二十枚,谁愿意啊……”乐心中暗暗腹诽。 上次见面时,季婴还是案件原告,这回,他却已经是一名邮人,大家同属于体制内的公务员。所以乐也不必隐瞒,一边驾车一边笑道:“然也,这怕是十月份开年以来,县狱接到的第一大案了!” 且不说难得一见的匿名投书,也不说身为里监门,与盗贼勾结的丑闻,就说那些盗墓贼人。乐分明记得,前几日,郡里才下发了文书,郡守声称,南郡的盗墓发穴已经太过猖獗,必须治一治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南郡的盗墓源远流长,可不是这几年才有的。远的,可以追溯到伍子胥挖楚平王陵墓,鞭尸三百的故事。近的,也能追溯到五十多年前,秦将司马错入夷陵,一把火烧了楚国历代先王陵寝…… 那场江汉易主的战争中,不少楚王、楚贵族的墓被秦军破坏,许多陪葬品流出,乘火打劫的盗墓贼们因此发了大财,他们食髓知味,从此就盯上了遍布各地的楚贵族墓,开始疯狂盗挖。 虽然扪心自问,对那些楚贵族的墓被盗,像乐这样种出身平民的秦吏,都会幸灾乐祸地说一句“盗得好!”可盗墓再怎么说,都是伤天害理的事,并被律令明确禁止。战争期间的破坏是一码事,和平时期的保护又是一码事,不管盗的是秦人之墓还是楚人之墓,都该抓起来狠狠处罚。 如今,郡上文书才下发几天,安陆就出了一桩盗墓案。若是能破获,对安陆狱曹是大好事,若不能破获,让盗墓贼跑了,那就得被郡上斥责了,说不定还会扣劳绩呢…… “就怕我已去迟一步,让那盗墓贼人跑了……”乐如此想到。 说话之间,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待到太阳完全跃出东方时,乐他们驾驶的马车,也抵达了湖阳亭亭部外…… 真是凑巧,亭长黑夫刚刚换了一身衣裳,听到外面的车马声,便走出亭舍,朝着乐作揖笑道:“令吏,许久不见了!” “黑夫,现在可不是客套的时候。” 乐跳下马车,都来不及回礼,便拉着黑夫的胳膊,急促地交待道:“你请示之事,狱掾已经知晓了,此案非同小可,他特地派我前来处理。你且速速去让亭卒集合,挑选兵器,一刻后便随我出发。” 黑夫咧嘴:“集合,去哪?” “当然是去抓贼缉盗啦!” 乐理所当然地安排道:“你我先去朝阳里,将那里监门拿下,再审问他,从他嘴里撬出盗墓贼藏身之地,之后再……“ 言罢,乐又想起什么来,开始勉励黑夫道:“说起来,黑夫虽然是第一次当吏,却手段老道,谋划机智,不但想办法揪出了匿名投书者,还隐匿了逮捕他的真实原因,未让朝阳里里监门起疑心。” 他拍了拍黑夫的肩膀笑道:“现如今,你这亭长该做的事已经完成,接下来,只需要按照县里的指示行事了!” 乐的心肠很好,觉得黑夫刚上任几天就遇上这种大案子,纵然他有勇武,知律令,也会有些手足无措。听闻自己来主管此案,全程负责制定缉捕计划,黑夫应该会松口气,如释重负吧? 然而黑夫却只是一脸尴尬。 乐说话速度太快,不给人留丝毫的缝隙,黑夫连连张口几次,都没找到说话的机会,只得无奈地含笑听着。 “唉,只希望那里监门还未起疑潜逃,更希望他知道贼人藏匿之所……我虽然天未亮就赶过来,终归是晚了些,就怕那些贼人狡猾,已经掘完墓连夜跑了。” 等乐终于说完后,黑夫才张口欲言。 却不料,满身血污的东门豹从门里窜了出来,大喊道:“黑夫,那盗墓贼和里监门,我都已经在院子里绑好了!” 听闻此言,正在勉励黑夫的令吏乐,表情顿时变得十分怪异。 “黑夫,难不成你……”乐看向黑夫,面色愕然。 黑夫只得朝乐拱手道:“令吏,我都没来得及说,那些盗墓贼,连同朝阳里里监门……都被我连夜捉来了!人赃俱获,一个不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2章 乱世铜炉 腊月十二日,正午时分,安陆县狱掾喜带着县尉调给他的几名县卒堪堪赶到,发现自己其实是白跑一趟,六名盗墓贼一死五擒,连那个监守自盗的里监门也被抓到湖阳亭中。 黑夫的网不但撒得及时,还撒得漂亮,案犯都被一网打尽。 摩拳擦掌准备破获大案的狱吏们有些悻悻然,不过喜却没有任何不快,他表扬了黑夫,说湖阳亭长虽然才刚刚上任,但行事果决,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身为亭长,管理一方治安,何时抓贼,如何抓贼,心里都要有一杆秤。黑夫虽然没有等待县里的命令,连夜出击,但这属于他亭长职权范围内的自由。 尽管在抓捕过程中有一名盗墓贼身死,但那人是持刃暴力拒捕,死有余辜——但若是对轻微犯罪者,亭长、求盗故意将其刺死,也要负刑事责任,去做城旦。 喜最后说道:“我当向县令、县丞为你报功,有此功勋,你这试任的亭长,很快就能转成真亭长了。” 在秦国,为吏都有一个试用期,一般为一年,有优良表现则可以提前转正,转正后,就可以在官职前面加一个“真”字了。喜说,顺利的话,从一月起,黑夫便不是“试亭长”而是“真亭长”了。 “这么说,开春以后,惊就能入县城学室做弟子了?” 黑夫心里一喜,连忙谢过狱掾。 简单夸了黑夫几句,喜便开始马不停蹄地检查起黑夫他们运回来的赃物。 “不错,这果然是斗辛的墓葬明器。” 他反复查看那几个被盗墓贼取出的鼎、簋,洗去泥土,观察上面铭文,证实了利咸的说法,这墓的确是若敖氏斗辛的葬身之地。 “赃物都在此处?”喜放下鼎簋,扫视黑夫、利咸、东门豹等人,想要从他们脸上看出破绽来。 黑夫道:“禀上吏,一件不少,全在这里!” 秦律里对私藏赃物有极其严苛的处罚,等同于盗窃罪。黑夫他们就算是偷偷藏下一件漆器,一旦被查出,就会被立刻开除吏职。若是赃物价值超过110钱,就不是丢官罚款的问题,而要被罚为城旦了…… 所以黑夫对手下们看得很死,让他们不要因为一时贪财,而坏了大事。 末了,黑夫又好奇地问喜道:“敢问狱掾,这些赃物,当如何处理?” 在擒获几名盗墓贼后,黑夫已经粗略地审问了一遍,原来,南郡的盗墓案,以楚先王墓葬所在的夷道那边最严重,江陵次之,安陆这边倒是不多见…… 可近几年来,这些盗墓贼开始相互串通,在南郡和楚国鄂地、江南地,也出现了一个专门收购青铜明器、陪葬漆器的市场,以死人器物公然买卖,极为猖獗。 他顿时好奇,这年头,就已经有古董交易了么? 盗墓贼们的回答却让黑夫大跌眼镜,原来,这些人盗墓,并不是为了挖古董。那些漆器不易腐烂,随便处理一下就能当新的卖,青铜明器则能回炉融化,造出新的铜器来变卖。 黑夫不由感到一丝牙疼,看这墓葬里的鼎簋做工精美,哪怕是那个镇墓兽,放到后世,搁博物馆里,也是吸引众人眼球的瑰宝。 结果这时代盗墓者的处理,居然是把它们当铜料、生活器具来卖。 “果然,不管哪个时代的盗墓贼,其实都是短视的家伙,这种人除了破坏陵寝,毁弃文物,没有任何作用。” 黑夫记得,前世不少人稍微看了点盗墓小说,就开始大言不惭,把考古和盗墓混作一谈,说什么“考古就是法律允许的盗墓”云云。 这是对考古工作者最大的污蔑! 诚然,文、革前后的一些考古,因为时代的特殊原因,的确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但真正的考古,与盗墓完全是相反的。现如今,主动发掘已经少之又少,大多是因为工程、盗墓而暴露的古墓,才进行抢救性的发掘。所以考古工作者们,总是晚盗墓贼一步,看着遍地盗洞和一片狼藉的墓葬长吁短叹,只能弓下身子,收拾盗墓者的恶行,却还要蒙受某些网络喷子的不白之冤。 盗墓是为了窃取陪葬品,转卖获取金钱,盗墓贼会使用任何手段破坏墓葬。对于取出的文物,也只会根据根据市场价值尺度进行选择,将大量有重要历史价值的文物归于毁弃。 黑夫前世听说过,一些盗墓贼将楚墓里绚丽的丝帛带出后,却不知如何保护,结果短短几天,本可成为珍品,被研究者细心呵护的楚帛衣裳,就碳化成了一堆黑乎乎的垃圾,被扔在臭水沟里。 再试想,记录了喜、黑夫、惊故事,以及许多秦朝律令的云梦秦简,若是由盗墓贼经手,会如何 埋于地底两千年的简牍很容易毁坏,得不到好的保护,文字模糊消失,竹简碳化变黑,千余简的秦律将会归于尘土,不为世人所知。 就像它们从未出现在这世上一般。 但若是正规的抢救性考古发掘,简牍却能得到最好的保护,被珍藏在博物馆中,成为我们了解先祖生活点滴的窗口。它们会成为全国所有人都能了解的知识,而不是某个外国富豪的私藏品,历史学家想要研究,还得低声下气地恳求它的新“主人”允许。 诚然,墓主人当然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但千年岁月,沧海桑田,大多数墓葬早已断了血食,子孙也迁徙流转,忘了它们的存在。到这时,墓葬已不再是一个人的安葬之所,也不是一家一姓的私人祭祀,而成了这个民族,这个国家共有的财富! 将盗墓与考古混为一谈,就好像把暴力强、奸和找医生看妇科病混为一谈一样。 所以黑夫很好奇,这时代的秦,是如何处理盗墓赃物的? 喜捋着胡须道:“斗辛墓虽留了人手看护,但陪葬器物甚多,恐怕不多时就会传开,引得周围百姓觊觎。与其放任不管,诱人犯罪,还不如统统取出,将漆器、金器送往江陵,由郡守处置,然后把棺椁原地填埋,没了陪葬之物,斗辛或许能不受打搅……” 至于那些送往江陵城的青铜器会迎来何等命运?喜说,大概是回炉融了铸造兵器、农具吧。 黑夫顿时默然,看来在对盗墓赃物的处理上,秦国官府和盗墓贼的手段也没太大不同,毕竟是古代,博物馆?不存在的,除非是进了咸阳,成了秦王宫殿里的装点。 这些陪葬品还是没赶上好时候啊,这世道,华丽精致的鼎簋就像他们的主人血统贵族一样,已经不值钱了…… 从钟鼎到剑犁,或许这就是春秋与战国最大的不同之处吧!乱世如铜炉,英雄庶民们齐齐鼓橐装碳,将一切都回炉重铸。战火锤炼,烧尽了郁郁乎文哉的装饰,让孔子心向往之的旧时代支离破碎,却又煅就了一种新形态的文明。 七雄九鼎,诸子百家,从肢体到内核,慢慢融为一体。而今秦王虎视山东,炉火烧得愈旺,六合八荒即将一统,华夏第一帝国的庞然形体,已经呼之欲出! …… 在喜让人将赃物装上车马,准备运往县里时,狱吏乐也结束了对盗墓贼们的第一次审讯,并将他们的籍贯、身份一一问清楚,记在简牍上呈给喜过目。 “狱掾,那小男子兴自称楚国鄂地人,与死去的盗墓贼是同乡,是被骗来的。其余四名是秦人,籍贯遍布南郡,有安陆一人,新市两人,竟陵一人……” 喜扫了一眼爰书,而后亲自去一一找贼人们确认,在问到自称家住新市,身份是士伍的盗贼头目“敞”时,喜似乎觉察到了一丝不妥。他粗眉毛微微一皱,开始仔细观察敞的容貌,怀疑越发加深。 喜没有当即打断敞的陈述,而是装作无事,走到后院才对黑夫道:“湖阳亭长,你亭中可有郡县里下发的通缉令?” 黑夫忙道:“有。” “速去取来!” 不多时,黑夫便从办公的厅堂,取了那几块他只看过一遍的通缉木牍过来。 喜接过后,一张一张地检阅,最后眼神一凝,捏了一块在手中! 他让黑夫等人勿要做声,随他缓缓走到前院,站在那群盗墓贼的身后。 喜让乐继续去问盗墓贼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则双手背在身后,握着那块通缉令,突然大喊道:“公士猩!” 下意识地,自称是“敞”的盗墓贼头目茫然地转过头看…… 但只是一瞬间,他就意识到自己中计了,面色大变,连忙垂下头! 但喜的脸上,已经洋溢着狸猫抓住狡鼠的笑容。 至于黑夫,他只偷眼看到,那通缉令上通缉的盗墓惯犯、江陵县公士猩,其赏金是…… “黄金二十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3章 未成年人保护法? 秦王政二十一年腊月二十日,连日的雨雪终于结束,安陆在冬阳普照下,气温开始回升,前几日窝在家里避寒的士伍农夫们,也纷纷开始出门活动。在他们闲谈里占据头条的,自然是前几天震惊安陆全县的“朝阳里吏通贼盗墓案”了! 安陆县城县狱内,在经过狱掾喜连日审讯后,这场案件基本尘埃落定,落下了帷幕…… 这起案件中,湖阳亭亭长黑夫,一手发现了匿名投书的真相,并顺藤摸瓜,擒获盗墓贼人和里吏败类伯毋。他作为重要的证人,连续几天都被传唤到县城,参与案件审理。 审讯中,喜大人依旧正常发挥,精确地遵循秦律的条款,抽丝剥茧,贼人们在他连续的询问中败下阵来,纷纷供认了自己的罪行,就算抵死不认的,也在密密麻麻的证据面前低下了头。 其中,当属那个冒名为“敞”,实名为“猩”的盗墓贼头目罪行最为恶劣。 据喜查证,这个“猩”本是南郡江陵县公士,数次在夷陵、江陵盗掘楚墓,被人举报后,他抛家弃子逃到了新市县。在新市山林里藏了几个月后,猩更易名号,自称“敞”,开始重新组织盗墓团伙。他们昼伏夜潜,祸害了新市、安陆不少墓葬,而安陆的斗辛墓,是最大的一次作案…… 猩的几个同伙,除了少年兴和那个死掉的倒霉鬼是楚人外,其余都是秦人,或是和猩一样的逃匿游荡者,或是附近的穷汉。这三个秦人,最后都因“盗发冢罪”,被判处“黥为城旦”,也就是面上刺字,加入安陆县的工程作业大队,而且没有刑期,是永久性的…… 至于猩本人,作为这起盗墓的组织者,他的罪要更重一些,除了“盗发冢罪”外,还有“将阳”、“累犯”、“教唆”等罪名,数罪并处,最后判了秦律里较为残酷的刑罚:车裂! 车裂也叫做“轘”(huán),后世俗称五马分尸,不必过多解释,就明白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刑罚了。而且与之前黑夫擒获那个杀人盗贼被处以的“磔刑”不同,那是死后才分尸羞辱,可车裂却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活活扯裂身体而死…… 纵然猩是个胆大包天,敢穿着死人衣裳的恶徒,面对如此酷刑,依然是面色惨白,目光呆滞。倒霉的还不止是他,连他的父母、妻、子,统统都要沦为隶臣妾。 喜在宣判完毕后,又让人将那个被黑夫从墓穴里拉上来的少年“兴”传唤上来。 接下来,就是这场审判里,最让黑夫啧啧称奇的地方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秦国还有未成年人保护法! …… 喜先又一次询问了兴的籍贯、年龄。兴自称是楚国鄂地人,家住夏口,父母死于前年的水灾,他无依无靠,在一个给他食物的同乡诱惑下,随其渡江来到秦国安陆,被迫加入盗墓团伙。 兴说自己14岁,喜没有相信,他说道:“今王十六年时,初令秦国男子书年,以十七岁为成年傅籍,女子为十五岁。你是楚人,本吏无从查问籍贯、年龄是否属实,只能按照旧例,以身高判断。男身高六尺五寸,女身高六尺为成年,称之为大男子、大女子,未到此身高者为小男子、小女子……” 说着,便让狱吏拿着一根量身高的“秦尺”出来,当场测了测,发现兴身高还不到六尺,也就是一米三左右,的确属于“小男子”,是未成年人。 这下就好办多了。 当自己的几个同伙被判处黥面城旦,猩甚至被判了车裂时,兴害怕得瑟瑟发抖,他只觉得,这秦国的县狱公堂,可比墓穴深处可怕多了,自己这次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可当喜宣布他的判决后,兴却大喜过望! “兴虽参与盗墓,但出于被迫,受人教唆,且身高未盈六尺,当轻罚。罚其入隐官劳役,待成年后,可赐士伍籍,为秦人……” 所谓的“隐官”,乃是秦国一个特殊的机构,用于收容刑余之人的官府手工作坊。那些表现良好的刑满释放人员及其家属,亦或是冤假错案里受了肉刑,已经无法在社会上容身的受害者,都会被安排到隐官去。在那里,他们可以做不算重的工作,有口饭吃。 可以这么说,隐官的身份地位,介于庶人和奴隶之间。 与骇人听闻的车裂相比,这是极轻的刑罚了,兴立刻连连稽首,感谢喜的宽恕。 “宽恕你的不是我。” 喜面上无喜无忧,他淡淡地说道:“是律令本该如此……” 这下不但兴喜出望外,连黑夫也长了见识。原来在秦国,被教唆犯罪的未成年人,不负刑事责任;或虽然追究刑事责任,但在处罚上减轻刑事责任。 而教唆未成年人犯罪,哪怕只是教唆其盗取十钱,也将被处以磔刑!这也是猩被重判的原因之一。 黑夫不由感慨,搁在后世,那些教唆未成年人犯罪,残害孩子的肢体,让这些孩子在火车站旁偷窃、乞讨的恶棍,哪怕被抓了,也就不轻不重的判几年,太轻了。 杜绝犯罪,从娃娃抓起,秦国律令的思路很明确,而对未成年人从轻处罚,也算是残酷秦律里,难得一见的人性光辉了…… 当然,若是少年犯下严重的罪行,比如杀人等,那就法不容赦了,但当众处死未成年人,依然是秦律所不容许的,得一直关到身高、年龄足够,再处以应有的处罚。 而后,投匿名信的朝阳里公士去疾,被判处罚款三甲,折合半两钱4000多。 看着去疾谢恩后愁眉苦脸的模样,黑夫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去疾大概是这起案件里唯一的无辜者了,他出于良心不安,匿名报案,却落得这个下场。 黑夫本以为他会像少年兴一样,被宽恕减罪,谁料最后却没有,只因为秦律里,对匿名举报者是一刀切的处罚,并无减免的先例。 至于那个监守自盗,串通盗墓贼的里监门伯毋,也被处以重罚,他本人被判了黥面,发配到黔中郡戍边,赃物所得钱帛,统统没收,家人知情不报,也要被罚为城旦舂…… 这还是因为伯毋拥有“上造”爵位,抵消了一部分罪责,不然的话,或许难逃一死。 类似的情形黑夫见过一回,不过这一次,他却不必为“上造”可以削减刑罚而愤愤不平了。 因为在审判完毕后,县上立刻宣布了对湖阳亭众人此番擒贼获脏的赏赐! 首先,就是将表现优越的亭长黑夫的爵位,从公士,升为上造! 在听到赏赐的那一刻,湖阳亭众人纷纷向“上造黑夫”贺喜,黑夫心里却只暗骂了一句…… “我终于升级了!” …… “狱掾!请慢走!” 这一天日失刚过(13点到15点),喜结束了办公,头戴獬豸走出县狱正堂,却听到后面有人在呼喊他,一回头,却是刚被升为上造的黑夫。 公士、上造,县一级就能授予,黑夫升爵为上造的手续已经办好,头顶发髻上的褐色发带,也换成了土红色的包巾,将发髻整个包裹起来,这就是“上造”的标志。 造,成也,所谓上造,便是有成命于上的意思,这个地位的人,基本都可以用来做小吏了。上造作为2级爵位,虽然还是要服更役,但受田、宅有所增加,可以驭使两名仆役,最最重要的是,若是犯法,只要不是谋反,杀人,叛逃,便可以抵消一部分罪责。 只见黑夫几步走到喜面前,作揖道:“黑夫两次升爵,全赖狱掾秉公执法、赏罚公平,黑夫在此谢过狱掾!” 喜还是老样子,摇了摇头道:“我已说过,要谢便谢秦律,勿要谢我,吾等秦吏,只是按律办事,如此而已。” 黑夫唯唯应是,而后又有些犹豫地说道:“还有一事,黑夫心有疑惑,想要当面请教狱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4章 审当赏罚 听闻黑夫有事请教,喜完全转过身子,看着黑夫身上沉甸甸的钱袋,笑道:“哦?莫非是对赏赐之数不解?” 方才在县狱堂上,除了宣布黑夫升为上造外,喜还宣布了对湖阳亭众人的赏赐。 这起案件里,贼人虽有六人,但四秦人二楚人,且没有杀人劫财,依然不能构成“群盗罪”。除了盗墓贼的头目“猩”是通缉令上的案犯,值黄金20两外,那三名秦国盗墓者,各值7金。而死去的楚人盗墓者,以及楚国小男子兴,因为是外国盗贼,各值2金。 所以盗墓贼们合计赏45金。 这次分金,可不像上次与垣柏的私人赌约一样,由黑夫说了算,而是官府按照湖阳亭众人的功劳,将赏金分成几份。 黑夫作为亭长,更一手促成了这次缉捕盗墓贼成功,居功至伟,可独得20金! 求盗东门豹参与了擒拿盗墓贼的战斗,又是亭部副手,可得7金。 小陶、利咸也参与了战斗,每人可得5金。 季婴虽是邮人,但匿名信事件因他而起,再加上报案有功,赏4金。 鱼梁也参与了报案,赏3金。 就连亭父蒲丈,也因为在众人外出时看守亭部,得1金。 如此分下来,湖阳亭众人都得到了一些钱,皆大欢喜。 小小安陆县,当然没太多黄金储存,所谓的金几两,更多是作为一种大面值的货币称量单位,实际发放时,仍是给等价的半两钱。 此外,还有捕获匿名投书者去疾的赏赐,两个臣妾。黑夫他们声称自己不需要臣妾,请求按市价换成钱,于是又发下来8600钱。黑夫独得4000钱,其余的钱,按照湖阳亭众人在寻觅投书者一事中的功劳分了。 于是,两者加到一起,黑夫就得到了15520半两钱的巨款!千钱一畚,也够装十五畚了…… 一两为24铢,半两12铢,一铢为0.65克。一枚秦国半两钱,大概重8克。 这些钱摆在面前,也是一大堆,重达一百多公斤,黑夫的钱袋只能装下四千多钱,其余都得雇牛车运回湖阳亭去。 对那些赏钱的分配,黑夫是一点意见都没有的,他来找喜,另有其事…… 黑夫拱手道:“我对公士去疾因匿名投书被罚三甲一事,仍有些疑惑,想当面请教狱掾!” …… “公士去疾?” 喜微微一愣,看着黑夫道:“是你依照投书罪,亲手缉捕了此人,有何疑虑?” 黑夫斟酌着语气道:“去疾虽犯了投书罪,按罪当罚,但他投书并不是为了诬告、诽谤,而是为了举报罪行。若无去疾举报,下吏绝不可能将贼人一网打尽,且去疾被缉拿归案后,对罪行供认不讳,并积极协助吾等破案,不知律令中可有……” “可有使其减轻罪责的律条?”喜猜出了黑夫想说什么。 “然。”黑夫应道。 他自认为是一个有良知的人,对去疾被罚颇为同情。因为黑夫觉得,这件事里,去疾并无过错,再加上去疾家中尚有怀孕的妻子,家境也不富裕,他更是过意不去。 喜却道:“黑夫,你可知这投书罪,是何时定下的?” 黑夫摇摇头说自己不知。 喜便道:“这条律令,乃是商君新政,为我国定下法度之初便制定的。当时奸邪之人见律令严苛,便妄图匿名投书,诋欺万状,谩上侮下,无所不至,使得律令一度被扰乱。于是商君便下令,对于匿名投书者所告之事,一概不予受理,在未抓到匿名者前,连打开看都不行,一旦抓到投书者,就要重罚!” 黑夫恍然大悟,原来这项律令有这样的历史渊源啊,从那以后,秦国就对匿名举报信一刀切,即便是“畏贼不敢告而投匿名书俱实”者,也认为是“此情虽极轻,而告讦之风不可长”,照旧该抓抓,该罚罚。 秦国这样做,或许的确起到了“塞诬告之源,杜奸欺之路”的效果,让那些诬告诽谤之人不敢造次。但黑夫依然觉得,这种处置,有些生硬和一刀切了。他很想知道,秦国有没有类似后世的的规定,案犯主动协助警方调查,或能减轻罪责? 然而,喜却打破了他的幻想,在秦律里,可以减轻罪责的情况只有三种,一种是今日才出现过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因为少年人多是被教唆犯罪,没有刑事责任能力。 其次,便是过失犯罪处刑从轻,主要针对官吏,无意违规和有意怠政的处罚完全不同。 其三,便是自首减轻处罚。秦律规定,凡携带所借公物外逃,主动自首者,不以盗窃论处,而以逃亡论处。 这其中,并没有适合公士去疾的减免选项。 黑夫顿时默然,过了一会,才轻声道:“为吏之道上,不是说为吏者,要审当赏罚,毋罪无罪么?” “去疾有罪无罪,不由你我判定。” 喜皱起了眉,重复他的口头禅:“只由律法判定!” “律法就不会有错漏和生硬的地方?”黑夫有些不服,这一刻,后世对匿名举报者的奖励,与秦代的惩处,两者之间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 “即便有错,那也得由咸阳,由廷尉、御史府,由大王来更改,你我只有执行的责任,并无指摘律令的权力!” 喜沉下脸来,对黑夫训道:“律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黑夫亭长,汝乃秦吏,只需依律法办事,切勿生出不该有的同情之心!你如今初任亭长,便破获大案,日后前途无量。还望你记住中所说的,慎之慎之,言不可追,勿要再曲解律令,生出妄念来!” 言罢,喜便朝黑夫点了点头,挥袖而去。 黑夫也知道此事是自己天真了,在堂上听到未成年人可以减罪,还以为律令中还有其他人性温情、灵活运用之处,谁料一头撞上的,依然是冷冰冰的律令,和板着脸的秦吏。 喜的一番话让他清醒了许多,虽然秦律时不时给他一些惊喜,但这依然是遥远的古代,宁可罚错,不能放过,这就是秦律的思路吧。 “若我为制定法度者……” 这个想法在黑夫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但又迅速沉下去了。 即便他身居高位,可以干预律法的制定,难道就能消除一切错漏生硬之处?前世的法制课上好像也说过,这匿名投书罪,一直到民国才取消,承认并鼓励匿名投书,得是20世纪90年代的事了…… 若是凭空搬运后世律法条款,却不能改变生产力和社会形态,恐怕只是空中楼阁吧。 这一切对黑夫来说,还言之过早,他只能收拾起自己的疑虑,继续服从体制。 但是,警察依法办案,却把坏人好人一起抓了,坏人固然罪有应得,可好人就活该白白受罚么?这时候,身为警察,对律令无能为力,又该做什么? 黑夫捏了捏身上沉甸甸的钱袋,打定了主意,大步朝县司空官署走去。 公士去疾被罚四千钱,因为无法缴清,已经被带到县司空那边,要他用劳役偿还罚款,算起来,一年半载内,恐怕都没法回家了,这对那个温馨的小家庭而言,当是毁灭性的打击。 黑夫无法说服自己,对此孰视无睹! 等他踏入县司空官署时,却见去疾正哆哆嗦嗦地,要往劳役文书上签自己的名…… “公士去疾!” 黑夫大声喊了起来,喝止了去疾,去疾回过头,和一众小吏愣愣地看着黑夫。 他走到跟前,将那袋死沉死沉的钱往案几上一放,发出了哗啦的响声。 “去疾,现在就与我立契券!” 黑夫一拍钱袋,笑道:“这四千钱,我借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5章 义我所欲也 (下午有事,16点那章先发了) “亭长,黑夫亭长!” 腊月二十日,下市时分(15点到17点),安陆县夕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新鲜出炉的上造黑夫头顶土红色的包巾,大步走在前面。 在他身后,体质虚弱的朝阳里公士去疾在身后紧追不舍,一边走,还一边大声喊着黑夫的名。 黑夫却不想停,直到被前方穿巷而过的一群人挡住去路,才不得已止住步伐。 去疾乘机窜到他面前,拦住去路,气喘吁吁,然后他就朝黑夫深深作揖,说道:“去疾多谢亭长借钱,解我燃眉之急,但这左半边契券,亭长却是忘在我这了……” 说着,他就双手将一份写了篆字的借据契券双手奉上! 原来,就在方才,去疾因为无法缴清那三甲合计4032钱的罚款,被县狱令吏带到县司空官署,准备让他签署文书,为官府做一年多劳役。 去疾正要签字,却不料,那一日亲手逮捕了他的湖阳亭长黑夫,却突然来到,说愿意借钱给去疾,让他立刻缴纳欠款,免除劳役。 黑夫还当场请几个小吏作证,和去疾签了一份借债契券,黑夫持左券,去疾持右券,可就在他们出官寺时,黑夫却将左券也塞到了去疾手中,然后就大步离去…… 去疾哪能不知道黑夫的意思?但他是个实诚人,做不出这样的事,于是就追了黑夫一路,如今终于追上,非要将契券的左半边还给黑夫。 去疾发自内心地说道:“亭长之意我明白,但我也是有廉耻之人,犯法当赀(zi),天经地义,岂能让亭长拿着捕盗的赏钱替我抵罪?亭长放心,我家虽然不富裕,但三五年内,攒够四千多钱偿还,绝无问题!” 黑夫哭笑不得,这去疾虽然看上去病怏怏的,却是个倔脾气,送他的钱竟然坚决不要!也罢也罢,看来这的确是个好人,也不枉自己帮了他一次。 于是黑夫将去疾的手又推了回去,诚恳地说道:“去疾,我想替你交钱,是由于此事完全因我而起。你目睹盗墓贼作案,却畏惧里吏、贼人合伙报复,这是人之常情,并不羞耻。所以你才投了匿名信,这是无可奈何之举。你本身并无过错,只是律令不允许,也无法减免罪责。” 他道:“我只是斗食吏,人微言轻,改变不了狱掾的判决,更改变不了律令条款,只能从改变自己做起。于是就自作主张,想出钱让你免灾,之所以当众声明这钱是借你的,也是为了避免麻烦。这四千钱,就当是你应得的举报赏赐,切勿再推辞!” 一个公务员出钱替罪犯消灾是一回事,借钱给他人是另一回事,黑夫也是钻了法律的空子。 不料,听闻此言后,去疾更是感动不已,他再拜说道:“黑夫亭长不仅是位勇夫,是一位干吏,还是一位义士!义士之财,我岂能白拿?” 说着,又要将那契券往黑夫手里塞。 黑夫也有些烦了,想一把推开他,又怕把这病秧子弄伤了,心一横,索性一把拿过那左半边契券,走到一旁看热闹的食肆店主面前,对那店主道:“店主人,借个火!” 而后,在去疾惊讶的目光中,在店主人的诧异中,在集市众目睽睽之下,黑夫便径自拿起了食肆灶台上的一根柴火,将手里的木质契券点着…… 眼看赤黄色的火焰慢慢爬上契券,火舌吞噬着上面黑色的字迹,去疾顿时大急:“黑夫亭长,你这是做什么?” 这可是四千钱的借据啊,说烧就烧?这黑夫亭长,一点都不在乎? 黑夫却哈哈大笑起来,他将燃烧的契券高高举起,让去疾病够不到,待其全部着火,都快烧到他指头时,才扔到地上。 去疾忙不迭地扑过来抢救,却来不及了,那契券表面几乎化作了黑炭,字迹什么都看不清,已是毁了。 “去疾,自此之后,你我两不相欠!告辞了!” 言罢,黑夫便对着去疾一拱手,穿过看热闹的人群,扬长而去! 去疾只能呆呆地看着那烧成焦炭的左契,半响后,才朝着黑夫远去的方向下拜稽首! “黑夫亭长大恩,去疾此生不忘!” 这时候不止是食肆周边的食客,半个集市的人都被吸引过来了,对着跪地稽首的去疾指点不已,议论纷纷…… “后生,方才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人好奇地问道。 去疾将那烧得面目全非的左契拾起,小心翼翼地塞进怀中,这才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对周围的众人大声说道:“好教二三子知晓,就在方才,湖阳亭亭长黑夫,他做了一件义举!” …… 市井之中发生的事情,总是传得飞快,到舂时时分(17点——19点),夕市结束时,伴随着赶集的人陆续回到家中,湖阳亭长黑夫的义举,已经传遍了半个安陆县城。 黑夫,这个名在几个月前,曾因力擒三贼,空手夺刃在安陆县小有名声。现如今,正当县中百姓差不多快把那位“勇士”的事迹忘掉时,他却以新的身份,新的故事出现在大家面前! 大家都在说,他只身入城,法律答问二十道全对,震惊官寺! 他赤帻赴任,从一封匿名信里见微知著,顺藤摸瓜,发现了一桩大案! 他率众夜奔,在幽暗恐怖的墓穴旁,将一伙正在作案的盗墓贼人赃俱获! 他守株待兔,冒着寒风等待,等来了监守自盗的里监门,为安陆县出去了一只硕鼠。 现如今,他又用自己得来的赏钱,帮助那位匿名举报却受到处罚的公士去疾,偿清了罚款…… “真是一位慷慨好义的好亭长啊!” 听闻黑夫事迹的人,不管知不知道他的,无不翘起大拇指称赞 战国之世,最为崇尚义士、义行。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正如孟轲所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非但儒家如此推崇义,连不崇儒的秦国也深受此风气影响。那些为义气而甘愿一死的志士,他们的声名皆能被久久传颂,这就是时代的风尚。 于是乎,从这一天起,黑夫之名,在安陆县人脑海中,算是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 等到入夜以后,黑夫这“慷慨好义”的名声,更传到了安陆县几位官吏耳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6章 荣辱之责在乎己 (下午要坐长途车回家过年,第二章会到晚上12点才写得出来,大家也快回家了吧,一路平安) …… 秦国素来有异地调任的传统,县里的三名长吏,也就是县令、县丞、县右尉三人,都不得由本县人担任。 安陆县右尉杜弦便是关中秦人,他本人虽来安陆赴任,可家眷却留在了籍贯地。所以杜弦并没有购买宅院作为自己的居所,只住在县城官寺之后,专门提供给官吏的院落里。 院子不大,二进而已,陈设也不奢华,院子里仅有几名奴仆、侍妾伺候起居。原本有片楚国士大夫种下的清雅竹林,也被杜弦让人砍了,将院子一角腾出来,当做练武的空地——典型的秦国武吏思维。 这一日傍晚,杜弦前脚才让竖人送前来拜访的湖阳亭亭长黑夫离开,后脚就听一名从集市买粮归来仆役说起,外面正在传黑夫“慷慨好义”的事迹。 “竟有此事?方才并未听他说起啊……” 杜弦跪坐在案几后,身穿常服,诧异地说道。方才黑夫是来拜访感谢杜弦”知遇之恩“的,亭长是县尉直属下级,更别说黑夫是杜弦一手征召的,算是加入了右尉一系。 杜弦见黑夫刚刚上任就立下了功劳,还升爵为上造,也十分高兴,于是就留黑夫用飨,但席上当着他和陈百将的面,黑夫却丝毫没有提及散财之事。 陪坐的陈百将有些吃味地说道:“这黑夫也是,真不把钱当钱,四千余钱可不少,做什么不好,却用来替别人偿还赀甲。那人只是一个匿名投书的案犯,与他非亲非故,何必呢……” 对于黑夫飞速的升爵,还时常被右尉夸赞,陈百将是有一丝妒忌的,此子的运气,也太好了一些,所以言语间有些阴阳怪气。 杜弦却对陈百将说道:“你觉得他这四千钱花得不值?” 陈百将听出右尉语气中的不满,有些不知所措,却听杜弦教训他道:“你啊,还是目光太短浅了,我且问你,对吾等为吏之人来说,最想得到的是什么?” “莫不是军爵权位?还有源源不断的钱粮?” 陈百将小心地答,在秦国,爵位和财富是挂钩的,爵位越高,田宅越大、仆役越多,产出也越丰厚。 杜弦点了点头:“不错,我听闻,廷尉当年入秦时曾说过一句话,叫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大丈夫生于世上,岂能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但为吏所追求的,只是这两样?” 陈百将拱手道:“下吏愚钝,想不出其他来,还请右尉解惑。” 杜弦点着陈百将道:“还有名望!” 所谓功名,便是功业和名望,在世人看来,若是事业有成却籍籍无名无名,不足以标榜成功富贵。 正因如此,再过二十年,吼出“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那人,思念的不只是故乡风物,西楚之音,还有乡亲们的赞誉。 所以在杜弦看来,黑夫以四千钱就在县中得到了名声,被县人夸赞,实在是一笔很划得来的买卖。名望可遇不可求,可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它甚至能转化为实际的利益。 虽然秦国提拔官吏,看得是政绩,但名声也是能力的一部分。那篇《为吏之道》里总结为吏者的“五善”,其中一条就是“喜为善行”。一个秦吏若能多做善举,在当地风评极佳,很容易得到上司的注意,还有可能被推举提拔。 “这黑夫,日后前途不凡啊。” 杜弦捋着胡须,开始庆幸自己征召了此人,对杜弦而言,黑夫越是干练,越是受人称赞,就越是证明他这右尉的识人善任…… …… 杜弦在夸赞黑夫之“善行义举”,家住县城南里闾右的左尉郧满,却在对黑夫的行径破口大骂。 郧满是昔日古郧国的后代,在楚国时是郧君若敖是氏手下的大夫,负责管理车苑。到了秦国统治时期,陨氏因积极合作,俨然成为当地第一大氏。 哪怕有分居令限制,他们家依旧极其富庶,高门大院,粉墙朱瓦,宅院中有亭台楼榭,楚人喜欢的苑池竹林,还养了数十名绿帻好衣的奴僮和美服薄裙的婢女。 装点奢华,摆满漆器的堂上膏灯通明,郧满正与自家的几个子侄议论今天在集市上发生的事。 “这黑夫刚上任就闹出事端,藉此获取功劳,如今更被升为上造,运气实在是太好了!”郧满的一个侄儿愤愤不平地说道。 郧满也一脸不快,应道:“此人看似朴实,实则狡诈。所谓的义举,也是假惺惺的,汝等可听说过齐国孟尝君焚券市义的故事?以老夫看来,这黑夫,绝对也是个钓名之人!” 虽然因为之前两次事件,郧氏对黑夫恨得咬牙切齿,但现如今,那黑夫傍上了县右尉的大船,又在县中得了名望,郧满要收拾他,却又难了几分。 “父亲,且让那竖子再得意一些时日。” 郧满的儿子建议道:“待一年半载后,杜弦调走,这安陆县尉官署,依然是父亲说了算!到时候再收拾那黑夫不迟!” …… 狱掾喜一家也住县城南里闾右,但宅院却朴素得不似官吏人家。一个三进小院落,院中有树、有菜畦,房屋略显陈旧,但很干净,屋内收拾得十分整齐,也没有多余的隶臣妾,仅有一个老仆役在庖厨伺候。 喜有两子,长子获生于秦王政十一年十一月,已经10岁了。次子恢生于秦王政十八年,现在才2岁半,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孩。 每天结束办公回家,喜都会与妻、子一家四口坐在案几前,吃完今日的飨食,食物清淡,话也不多,但妻贤子孝,家庭也算温馨和睦。 喜是个不太有趣的人,没有更多的娱乐活动,十多年来,他用完饭食后都要雷打不动地坐在案几前,将每日工作的案件爰书抄录下来。 这个习惯源于他刚刚做吏时,目睹了一次因狱吏不精通律令,屈打成招而导致的冤假错案。 那一次,一个无辜的士伍被认为是盗牛者,被罚为黥面城旦,最后在上诉到郡上后,这场冤案才得以昭雪。虽然秦国官府主动帮那士伍买回了他被罚为隶臣妾的妻女,但她们早已受尽苦楚,秦国的社会对一个黥面之人绝不宽容,这一家人只能在隐官中度过余生。 所以目睹了这一切的喜,一直告诫自己,要牢记每一条律令,谨慎对待每一场判决,自己手中,决不允许出现冤屈。 在他抄录律条时,他那个做学室夫子的弟弟敢经常笑着说,兄长你抄这些有什么用?每日忙于案牍就够辛苦的了,难道还想把它们抄下来带进坟墓里去不成? 对此,喜也只是笑笑不说话,习惯形成自然。他总觉得,自己有义务记录每日发生在南郡的种种案件,这一方小天地的百态,善恶,都浓缩在监案件卷宗里。这相当于是法家法吏的“日三省吾身”。 这天傍晚,抄到一半时,他的弟弟敢又登门拜访了,并告知了喜,那湖阳亭长黑夫今日在集市上所做的“义举”。 “兄长怎么看?”敢坐在喜的对面笑着问道。 喜沉吟许久,和县右尉、左尉的关注点在黑夫得名、钓名不同,喜关心的是,黑夫这么做,是否违反了律令? “黑夫是借钱给去疾,让他还清罚款,秦国只是不允许用屋舍等财产抵押借债,但单纯借钱,只要契券符合规程,并不违法。至于黑夫自己当场毁契,不要那四千钱,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事,也无人能追究他的过错,但是……” 喜拿起案几上的一根竹简,上面记录的,正是他今日对公士去疾的判决,简明扼要的判处,却能决定一个人的后半生,决定一个家庭的存亡,这竹简很轻,却也重。 喜很明白它的重量,他不是薄性无情之人,只是觉得,这世上最大的公正,便是一切按照法度办事。这个过程中,自己的喜恶情绪,都要统统撇去。 “商君言,言不中法者,不听也;行不中法者,不高也;事不中法者,不为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凡是不符合法律的事,不听从,不提倡,不推崇,也不去做。 在喜看来,黑夫的所作所为,没有违反律令。但黑夫以私人市恩于犯罪者,虽然得到了全县的赞誉,却已经逾越了秦律的精神,是一种危险的行为。 他以为自己是谁?区区一个小亭长,才上任没几天,才办了一次案,就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比律令公正,能代律令行赏罚么? 安陆县人也是糊涂,对这样的行为,怎能一味推崇赞赏? 祸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爱恶。 “兄长要追究斥责那亭长么?”并不是每个秦吏都奉律令如神明,喜的弟弟敢便无法理解兄长偏激的想法,他和安陆县百姓一样,对黑夫的义举较为赞赏。 喜却摇了摇头:“身为法吏,对法禁以内的事情不可宽容,对法禁以外的事情也不必苛刻。” 准绳就摆在那里,执法者只需要看人们是否逾越了它,决不能因为自己的喜恶,把准绳无限扩大,将明明踩在绳外的人,也给套进来。 虽然心中有些不快,但喜并不会为此追究黑夫,那样的话,他岂不是也成了那种凭借自己好恶行事的人了么? “只要他的所作所为依然在法度之内,那就随他去吧!” 送走弟弟后,喜看着案几上抄了一半的律令文书,突然想到黑夫今日请教他时说过的话,想起自己刚刚为吏时,经历的那起冤案。 “审当赏罚,毋罪无罪,我当真做到了么?” 但片刻动摇之后,他便恢复了昔日的坚持。 “我问心无愧,至少,无愧于律令!” …… 黑夫这时候尚不知道安陆县百姓、官吏对他的种种毁誉评价。 他也不太在意,因为黑夫一直觉得,荣辱之责在乎己,而不在乎人!这次的事,他也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无愧于心。 在甩掉公士去疾后,黑夫先是在夕市的牛马栏转了转,看了下耕牛,这是黑夫得到一万多钱巨款后,第一样想买的东西。 “春耕就要到了,虽说今年不会再有里吏刁难我家,但若是家里有头耕牛,伯兄和惊耕田犁地,也能少些劳累。” 黑夫考虑到自己今年没几次回家的机会,便没人在农活上帮衬衷了,而家里多一头牛,相当于多了三个劳动力。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等他在牛马栏那边转了一圈,问了问价钱后,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原来,一头耕牛最便宜也要七八千钱,好点的甚至上万。这时候,黑夫才觉得,方才一眨眼就烧了的4000钱债券,的确有点壕过头了。但他并不后悔,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黑夫认为那是自己该做的。 耕牛如此贵重,是许多中人之家最值钱的财产了,相当于后世买辆车,可不能随便挑一头…… 挑牛挑马是一门学问,民间甚至有专门的相马者、相牛者,还编了一些口头禅,比如看牛,就是“眼圆且大,眼白与瞳仁相通,脖长脚大股阔毛短者为佳”,但黑夫只是听人说过,自己亲自看时,依然一头雾水。 所以黑夫暂时放弃了买牛的打算,决定等休沐回家时,再和衷商量此事,大哥是农事好手,他可是懂行的。 随后,黑夫又买了点礼物,去拜访了县右尉杜弦。跟领导,尤其是对你有提携之恩的领导,要时刻搞好关系,黑夫还得指望靠着右尉,让左尉不敢动自己呢。他很清楚,自己虽然做了亭长,可在安陆县,依旧是一个小人物。 待到他从右尉府中出来,天色已黑,黑夫便匆匆走过街巷,赶在宵禁之前,抵达了县城木工坊旁边的一处院落。 他的姐夫橼因为献踏碓,被县工师留在了县城里,负责传授工匠们踏碓的制作方法,还安排了一个住处给橼,待遇还算不错。 这些天里,黑夫每逢来县城参与审案、作证,夜深无法返回湖阳亭,便会来这里打地铺,凑合一晚。 不曾想,今天他才到那小院门前,就看见橼搓着手,神情焦躁地在门边踱步。 “姊丈,出什么事了?莫不是又忘了带管籥(yuè)?”黑夫走过去问道。 说来他这憨厚的姊丈也是搞笑,自己住的地方,还老是忘了带钥匙,有一天还糊里糊涂地敲门喊着黑夫他阿姊的名,说妻你快些来开门…… 估计是长期在外,想家了吧。 不过今日,橼在门外徘徊,另有原因。 看见黑夫回来,橼顿时大喜过望,几步过来,一双大手猛地拍着黑夫的肩膀,差点没将他拍脱臼了…… “黑夫,是好事!” 橼咧嘴笑道:“吾等献上踏碓的赏赐,郡里终于发下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7章 水驿江程去路长 忽闪忽闪,狭窄昏暗的屋子里点着了薪柴,映出黑夫和他姊丈的身影。 这年头照明基本靠火,富贵人家用动物油脂“膏”和蜜蜡、虫蜡,插了根捻子点燃,不过光亮不大,一般都是灯如豆粒。像黑夫他们则根本点不起那些玩意,只在需要时,小心地用燧石点染一根小薪柴,照明时还得小心,以防把屋子点着了,这年头的火患几率远高于后世。 就在这样的照明条件下,橼蹑手蹑脚地从屋内某个角落里,取出了一大筐沉甸甸的东西…… 不用看,只需要听声音,黑夫就知道了,这是钱,满满当当装了一箩筐的半两钱。 “黑夫,这便是郡城让县里下发的赏钱,你猜有多少?”橼压低了声音道。 黑夫懒得猜,他今天已经数钱数到手软,只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一眼,差不多有十畚,便笑道:“万钱?” “对,就是一万钱!” 橼是个很少走出乡里的朴实工匠,这辈子穷惯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今天刚领回来钱后,在兴奋了一会后,又开始疑神疑鬼,一直觉得外面有人觊觎。 于是索性将钱锁在屋子里,他一个人在门外守着,如热锅上蚂蚁般踱步,用怀疑的眼光看向每个经过的人,只等着黑夫回来,让他拿主意。 黑夫的确是见过世面的,毕竟早上才得了一万五千多赏钱,下午就一眨眼送人了四千。所以也没有太过吃惊,只问道:“除了钱,可还有其他赏赐?” “有,有。” 橼见自家小舅面对这么多巨款依然面不改色,不由钦佩,取出一块褐帻道:“我还被拜爵为公士,以后就和黑夫你一样……” 话说到这,橼才发现,黑夫头顶已经换成了土红色的包巾,不由大为愕然:“你已是上造了?” “今天正午刚升的爵。”黑夫摸了摸头上的发髻,淡然地笑了笑:“正要告知姊丈,看来今天,吾家是双喜临门啊!” 这下,橼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没错没错,是双喜临门,你母亲、大兄和你阿姊要是知道了,还不知要多高兴。” 在橼一个人傻乐时,黑夫却在一旁悄纵横的江汉之滨。 他们驶入了人烟稠密的南阳盆地。 他们过武关,涉商于,步入秦国的心脏地带,关中盆地。 他们途径蓝田,未见玉暖生烟,却窥见武备森严的秦军大营。 他们绕上林,渡渭水,远看看到了那座虽无城墙保护,却依然显得宏伟壮观的巨大雄城…… 水驿江程去路长,一月十日,在夙夜兼程,跋涉了二十天后,赶在最后的日期之前,来自南郡的传人和使者终于抵达了这次旅行的终点,咸阳传舍。 咸阳传舍汇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邮件传书,初春乍暖还寒,身穿皂衣的小吏们却满头大汗地整理着各类信牍,万一出了差错,他们就会被重罚。 来自南郡的加急信件终于被分配了人手,一位闭着眼都能绕着咸阳城大街小巷跑的老邮人,按照信牍的要求,赶着马车,将踏碓连同信牍,一直送到了位于咸阳城东的“少府”中,交到了一名叫章邯的少府小吏手里…… PS:到家啦,过年期间正常更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8章 大行于世 少府乃是秦国重要的中央机构之一,掌山海地泽收入和官府手工业制造,其中,少府中的“考工室”便负责领导秦国各郡县的工官,在咸阳和各地有手工作坊若干,属吏无数。 此时的章邯二十出头,他只是考工室令丞手下的一名小吏,荫父辈功勋,作为“任子”被提拔为吏,不过只做些迎来送往的小活。 其实他真正的兴趣,是军旅和战场,章邯平日里没少和同僚兴致勃勃地讨论在易水以北鏖战正酣的秦燕之战。如今燕上都蓟城已被王翦老将军帅十余万大军围困两月,燕国社稷岌岌可危。但秦军也因为在大冬天里久顿城下,征途遥远,粮食不及有些跟不上,所以有不少冻饿致死者。 而及时补给前方粮草,也是少府和治粟内史的责任之一。 这一日,章邯正在和同僚打赌,猜燕国还能撑多久,外面却突然来了一份南郡的加急信件,还有传车上那木制的器械,由一位脾气暴躁的南郡使者护送。 章邯引导使者入少府考工室,他爵位职位都还不足,是没资格登堂入室的,就在外继续等候。过了一会,又召了几个隶臣妾进去,又过了个把时辰,却听里面的工师c匠人们发出了一阵赞叹和惊呼 然后就又有人出来喊他,去一趟治粟内史官署,叫那边派几个仓官农官过来。 章邯感觉事有蹊跷,但没有多问,默默照做,他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整个少府的考工室和治粟内史c咸阳仓的核心吏员,都在拼命讨论那“踏碓”的功效。 对于“踏碓”的用处,听了南郡使者一番讲解,又当场叫几名隶臣妾做了验证后,咸阳官员们是不必怀疑的。而且此物也不复杂,只是简单的木杠踩踏,是这时代普遍使用的技术,只是人们循古已久,没有想到要制造一种杵臼的替代品。 此刻一旦见到,考工室的匠人们脑海中,就如同被捅破了一层薄纱般简单,他们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原来还可以这么做啊! 于是考工室匠人们说做就做,照葫芦画瓢,赶工几个时辰后,成功复制了一模一样的踏碓。再让人舂米试验,结果相差无几,一架踏碓,的确能让舂米效率提高将近一倍,舂米人也不那么累了。 “此物是个工匠看一眼就会做,所需材料也简单,相较于源自齐鲁之地,咸阳宫廷中已经有安装的石磨,更便于推广到全国郡县啊” 考工室的工师们是如此想的,石磨在中原已经出现一段时间了,据说是百多年前,那位手艺巧夺天工的鲁班做出来的,不过目前流传不是很广,只在一些富庶人家里使用。毕竟磨更容易用来粉碎食物而不是去壳,此时此刻,麦尚未代替粟,成为北方主食,北方人也没有吃面食的习惯。 “不管北方南方,是粟c麦还是稻,去壳都可用到此物。”治粟内史的司农官摸着下巴想到。 “若我仓中以此物替代杵臼,每日提供给咸阳这十余万人嚼用的米,至少多出一倍。若前线将士能有此物,就不必每日要花个把时辰来舂谷了”咸阳仓的仓吏则如此思索。 如今秦国正在伐燕,兵围蓟城,最大的困难倒不是燕国人的剧烈反抗,而是北方的天气,以及粮食补给,大王已经三番五次下令,多发兵卒赶赴前线,不是为了作战,而是为了运粮食。 而运过去的粮食,很多属于今年的新谷,将士们吃饭前,还得先舂一舂,前线的军需官已经抱怨过许多次了,但恒山c邯郸c河间地区的仓吏也无可奈何,他们那里原本属于赵国,乃是新征服领地,局势并不稳固,丁壮都强行征发去前线运粮围城了,只剩下些老弱妇孺,眼下农忙在即,哪还有时间细细舂米? 若是三郡能配备踏碓,岂不意味着,可以在更短的时间内,以更少的人手舂出更多的米发往前线?若是前线也配备踏碓,那将军们也不必为吃饭的问题发愁了。 于是乎,少府考工府c治粟内史咸阳仓的主官,在商量之后,递交给丞相府c御史府的公文里,都称踏碓为“军国利器”,建议立刻将此物发往各郡县,令官府制作推广。 这条建议最终递交到了大王面前,遂令诸卿廷议。 这时候,便出现了一点点不谐的声音,一位负责管理刑徒的司空忧心忡忡地认为,若踏碓得以推广,这样一来,“舂”作为惩罚女犯人最严重的刑罚,岂不是减轻了许多?甚至会名存实亡 这个疑问被诸卿广泛讨论,最后,还是刚升为廷尉不久的李斯给出了一个让人无话可说的答复。 “商君曰:以刑去刑,国治;以刑致刑,国乱。刑罚的目的不是为了惩罚人,而是让百姓明白有些事不能做,稍有做的苗头,就应该以重刑将此等行为铲除,让举国上下都明白,哪些事情不该做,哪些事情可以做。到最后,重刑因为无人触犯相应的条文,可以永久成为摆设,不再使用了,这样叫做以刑去刑,这便是吾等法家之人的理想“ ”现如今,既然踏碓能使舂谷事半功倍,对于我秦国而言,就好比将士剑刃快了一倍,甲胄厚实一倍,我国素来讲求功至为上,正应当毫不犹豫推行,如今岂能因为害怕让隶妾惩罚减轻,而因噎废食?” 廷尉就是廷尉,不愧是荀子高徒,一番话让朝廷众人无话可说,于是大王也批准了此事,在诏书上曰:“可”! 少府和治粟内史全权负责此事,官吏们纷纷说,此物若能在全国推广,那今年的各郡工师比评,南郡要得第一了,而在南郡内部的评比中,安陆县也将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安陆县工曹,仓曹,皆可赐劳绩三十天。 不过,到此为止,朝廷上下,依然没有重奖发明者的打算,因为秦国对于工匠c商贾的赏赐,的确比对士伍官吏的要吝啬许多。 农战之民百人,而有技艺者一人焉,百人者皆怠于农战矣,在秦国,匠人和农夫的人口比例,大概是一比一百。 秦国一直认为:如果民众看见靠空谈游说的人待俸君主也可以使自己得到尊贵的地位,商人也可以发财致富,手工业者也能以此养家糊口。民众看到这三种人的职业安适,又可以得财利,就一定会逃避农耕和作战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也。 所以对于表现出色的工匠,由郡县的工师做出奖赏就行了,升爵一级,得万钱,那乡下匠人还不得乐开了花?想让大王c朝廷大力表彰?那岂不是乱了秦国法度! 至多,也只是做出此物的工匠”橼“的名字多次出现在少府的木牍中,让年轻的小吏章邯记住了此人,但他并不知道,在橼的背后,还有一个名叫黑夫的小亭长 于是,一月底,在踏碓被命名为“安陆碓”,将大行于秦国的时候,其发明者黑夫却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此时此刻,他正光着脚站在自家田地里,和大哥衷为今年种什么作物而争论不已呢 “伯兄,我这两百亩地,可以划出百五十亩种粟c稻,其余可以种菽豆。” 黑夫指着一大片刚刚开耕过的土地,对衷抱怨道:”但你总得给我留出十亩地来,让我种自己想要的东西罢!“ 一边说,黑夫还一边往田埂上一指,在那里,放着一捆似竹非竹,根茎粗壮的植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9章 一点都不甜 那几捆被黑夫放在田埂上的东西,名叫”诸柘(zhè)“,是前几天,黑夫去云梦泽畔的”平湖里“办案时,在野地里无意中发现的。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片小竹林,走近一看,才发现其茎如竹,每根有手腕粗,有节,表皮呈青黄色,高约丈余。 亭卒鱼梁1当地人,他讨好着说,此物名为诸柘,在野地里很常见的,渔民常常用它来解渴。 说着,鱼梁还当即抽剑砍下一根来递给黑夫。却见坚硬的表皮下是洁白的茎肉,闻着有些香甜气味,再送到嘴里尝了尝,黑夫顿时乐了。 ”这不就是甘蔗么!“ 原来,这楚国云梦泽畔,本就是甘蔗的原产地之一,此物一度为楚国贵族喜爱,曾种植在苑囿里,榨取汁液,当成消暑饮料。楚人宋玉在他的《招魂》里就说过:”胹鳖炮羔,有柘浆些……“ 黑夫前世可是个很喜欢嚼甘蔗的人,夏天常常当做水果消渴,一个人能啃两根!不过他吃的甘蔗,多是黑紫色的表皮,与眼前青黄色的”诸柘“略有不同。 黑夫一时嘴馋,当时就捏了一根削去表皮的诸柘在手里,他吃这玩意,和顾恺之的吃法一样,从头吃到尾,这样才能渐入佳境。 先尝尝茎尖,只有淡淡的一点甜味,再尝尝茎根,发现也不怎么甜,还有一些苦涩…… 本以为只是这一根的问题,但他在这片野柘里连砍几根,都是一样,其味淡如水,甚至还有几根是苦涩的…… 黑夫不由大失所望,本以为自己找到了榨糖的好原料,谁料这些诸柘的含糖量如此之低。 ”甘蔗不甜的话,叫什么甘蔗啊!“他暗暗抱怨道。 不过想想黑夫就释然了,自己果然是被惯坏了,后世的大多数农作物,其实都是数千年人工选育的结果。 不仅牲畜是被驯化的,植物也如此。像小麦、稻谷等,都是从野生的稗子、野禾开始,慢慢被驯化成栽培价值更高的作物。粟米的祖先,更是田垄上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 它们在农夫有意识的栽培下,逐渐优胜劣汰,变得籽粒更大、更易去皮、产量更高、生长期变短,甚至连口感也越辣越好,这就是人工选育的结果。 经济作物也不例外,后世的甘蔗,那也是千余年精挑细选的甜蔗后代啊,甜度增加了几十倍不止。而眼前这些野生的甘蔗,就像是没爹没妈的孩子,皮厚、味涩、杆细、实硬,怎么比啊?黑夫想起来,前世小时候看《鲁滨逊漂流记》时,里面好像也遇到了野甘蔗,因为是野生的,未经人工栽培,所以不太好吃,当时还不理解,看来自己也遇到了类似的事了。 黑夫将手里嚼了一半的诸柘扔了,但想了想后,却又让鱼梁帮忙,把平湖里附近能找到的诸柘都收集起来,雇牛车帮他运回家去。 上次的投书盗墓案里,托了黑夫的福,鱼梁也得到了千余钱的赏赐,这让他家生活改善了不少,鱼梁如今对黑夫也言听计从,虽然亭长让收集不值钱的野柘,听上去怪怪的,但他也没多问,立刻照办…… 除了平湖里外,黑夫还托亭里的众人,将他们各家附近野生的诸柘,挑最甜的也带一些来。 于是等几天后黑休沐回家,夕阳里的人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黑夫拉了一整车的柘回来…… 这才有了春耕之时,黑夫和大哥衷站在田里争论的这一幕…… …… 衷对弟弟拉了一车诸柘回来很不理解,说道:”这诸柘在云梦泽畔随处可见,想吃拔一根就行了,何必非要在地里种呢……“ 衷干了这么多年的农活,还从没见人在田地里种柘的,在他看来,这些好不容易才开垦出来的好田,当然要种粟、稻之类能救命扛饿抵租赋的粮食了,顶多再加点豆、麻,怎么能浪费在野柘上呢! ”伯兄,我只种十亩,十亩!“ 黑夫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好不容易才说服了衷,分出十亩本该今年休耕的土地,让他种甘蔗。 黑夫很清楚含糖量高的甘蔗能起到怎样的妙用,可以食用,成为家里孩子青睐的水果;可以榨糖,最开始可能只是黑糖红糖,以后说不定能有白糖冰糖;甚至可以用来酿酒! 当然最后这一项是违法的,但秦国禁酒本就是因为害怕酿酒浪费粮食,若是不耗费粮食就能酿出度数比较高的酒来呢? 那些事情虽然想想就挺心动的,但还遥远,黑夫现在要做的,就是完成第一次人工选育。 他得把吃起来还有点淡淡甜味的甘蔗种到地里,或许用心施肥照料,它们就能长得更甜呢?等选育几次后,也许就能得到他想要的真.甘蔗了。 或许、也许……搞农业就是这么蛋疼,除非使用后世科学技术,否则你永远都只能撞大运,但后世吃在嘴里的优良食物,不都是被一代代农夫撞大运般地种出来的么? 这就是农业的伟大之处了,辛劳的双手,春种秋收,于无声处,改变世界,以此为基础,人类文明才能步步高走。 按照后世见村里种甘蔗的场面,黑夫让惊帮忙,将诸柘砍成一尺一截,在水里浸泡半天后,就着田亩沟畛里的泥水,将甘蔗种苗横放在地里,再用土埋一半……如此反复,像撒种子一样,将那一牛车的诸柘,分散在了十亩地上…… 他们在这边忙活的同时,衷依然在驾驭黑夫新买回来的那头黄毛耕牛,踩着犁,将全家的几块地一一耕过。 说起来,随着黑夫成为上造、橼成为公士,他们都被赏赐了新的土地,因为橼和阿姊已经搬去了县城,家里的地就托衷照应。于是全家的土地增加了四倍,达到了四百多亩。 衷是家里的农活好手,五谷都能种得好,耕牛也驾驭得不错。但黑夫生怕大哥累着,还是出钱,在本里闾左雇佣了四个庸耕者,以收成三分之一的粮食作为报酬,让他们帮自家干一年的活。 可惜,里面还真没叫”陈涉“的。 本来旁人都建议他们家买几个隶臣妾,但黑夫接受不了,母亲和衷也为人良善,觉得自家的确不需要奴隶。 ”幸好买了耕牛啊,不然这么多地,靠人可耕不下来。“ 衷在歇息的时候,不由感慨,他们家原来也是有牛的,但后来病死了。 黑夫细细询问了衷和邻居,才知道,原来安陆县原本是很少有牛耕的,里人连犁都没见过,直到秦国统治了安陆后,才陆续普及开来。 这也正是秦国的恐怖之处,对农耕的极度重视,使官府会竭尽全力,把先进的技术推广开来。官方的力量,永远比潜移默化的传播要迅速得多。 但也只有秦国能做到,六国却不行,据说当年赵国官方有人不想与秦打长平之战,理由之一就是秦以牛耕田,粮食倍增,而赵国却没有这种条件…… 因为唯有秦国,才能将政府的触须伸展到乡、里级别。而赵、楚等国,乡野地方依然被封君贵族控制着,极度封闭,水泼不进。 黑夫他们做出的踏碓同样如此,才短短一个月,安陆县仓就已经把杵臼统统换成了踏碓,不仅隶臣妾们因为活变轻松了喜上眉梢,连出产的米也多了不少。 ”或许再过几年,踏碓就会像秦国当年向南郡推广农耕一样,传遍北方、传到巴蜀了吧。“ 这么想着,黑夫心里就觉得,自己好像真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呢,不仅让生产力在舂谷这件事上提高了不少,还间接解放了秦国的半边天们…… 田间闲聊总是过得很快,农家汉子们很快就得继续起身忙活了。 衷说反正黑夫已经把诸柘种在地里了,就不能放任不管,还是要好好照料。说着,便让黑夫和惊去将这几日自家耕牛的粪便铲过来。 早在百多年前,用动物粪便施肥已经成了每个农夫都知道的事情,孟子说:“凶年,粪其田而不足”,荀子也说过:“掩地表亩,刺草殖谷,多粪肥田,是农夫众庶之事地”。 不过黑夫却只见,衷用木铲将那些新鲜的牛粪铲起一点,就要往刚埋下的甘蔗种苗边上放。他再回头看看邻居家的田地,也同样是以新鲜的牛马人粪作为肥料。 于是黑夫便喊住衷,对他说道:“伯兄,就这么施肥?” “粪田不如此,还能怎样?”衷一脸奇怪地看着弟弟,怀疑他这些天是不是当亭长当习惯,连农活都不会干了。 “我倒是听一个北方来的客商,说起过关中种地肥田的法子,听说能让亩产增加不少呢!” 黑夫笑了笑道:“伯兄想不想试试?” “从关中学来的法子?你且说说看。”衷顿时来了兴趣,关中是秦国著名的粮仓,亩产能达到南郡的两三倍。 “很简单。” 黑夫指着那铲中黑乎乎的新鲜牛粪道:“堆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0章 真金白银 是日傍晚,黑夫家的桑林外几十步的一片空地上,挖开了一个小土坑,里面是堆积得半人高的黑色粪堆。 有家里两个小孩背着背篓四处拾来的鸡鸭狗粪,有耕牛的大块牛粪,甚至还有些人粪……眼看已经有不少苍蝇被吸引过来,绕着嗡嗡乱飞,亦有许多乡亲远远看着,指指点点,对黑夫一家在此堆粪窃笑不已。 手持木铲,染了一身臭味的惊也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仲兄,这样真能行?” “照我说的做,准没错。”黑夫一边说,一边将装满畚箕的干粪倒在粪堆之上,心里不由感慨,这农业的发展,还真是离不开肥料啊。 几千年前,农业刚刚出现的时候,全世界都是刀耕火种。古人在林子或者草地上,钻木取火付之一炬,让植物统统焚毁,只留下满地灰烬。接着用石刀、木棒在地上戳洞,把种子丢进去,然后脚踩掩埋。 刀耕火种到此结束,不再有任何管理,任凭旱涝病虫草害侵袭。如此粗放,却也是人工栽培啊。不过产量是很低的,每亩能收获七八斗谷子就不错了。 现在看来,“刀耕火种”的灰烬就是最初的肥料,但古人却不明白这点。他们在一块土地上种几年后,地力耗尽,收获的粮食递减,就放弃了这块地,举族迁徙,寻找一处新的地盘,再以同样的方法开垦新的耕地,如此反复…… 唐虞夏这三代的部落老是跑来跑去,殷商更是五次迁都,都和这种游耕方式有关。那时候的农民们,可没有什么安土重迁的概念,种完就跑是常态。中原地区的耕地,也是这样逐渐扩大的。 待到西周春秋,粪肥的作用被发现后,真正的定居农耕才有了实现的可能,国人野人以耒耜耕地,井田制应运而生,直到被牛耕犁铧拉出的沟壑彻底撕裂…… 现如今,在农村,粪便是最常见的东西,路边、沟里、厕内、猪牛圈外,四处都是。城里人若是见了,肯定会皱起眉来,但农家人却不会嫌弃其肮脏,因为这时代的人们已经懂得,以粪便施肥,可以缓解地力的疲乏,让庄稼长势更喜人。 正如一百多年前,孟子说过的那样:“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意思是说,一人耕种一百亩地,全部施肥,所产粮食能养活九口人!哪怕是刀耕火种时期烧得的草木灰,也比不上粪便的肥力。 所以在农民眼里,“粪土”,并不是那些文人士大夫辞藻里,可以随意摒弃、不可上墙的贬义词,而是珍贵的宝贝。 耕牛之所以那么昂贵,不仅因为在春耕时能发挥好几个劳动力的作用,在其他季节,牛也是源源不断的产肥机器,一泡牛粪,足以肥沃好大一块地了。 农村俚语:粪是真金,尿是白银。虽然粗俗,却极有道理。可别嫌其肮脏污秽,这本就是物质循环的真理,与高高在上的日月星辰一样,恒古不变。 不过尽管发明了施肥,亩产量也只提高到了几十斤。其中有作物种类、耕种技术的缘故,但以黑夫的眼光看,低产的很大原因在于,这年头农民们对粪肥的利用,实在是太粗放了! 于是等堆完面前的粪堆后,黑夫又靠在家门边,和衷解释着堆肥的原理。 什么利用微生物、真菌,来把有机物材料腐化分解成腐殖质之类的道理,他自己也半懂不懂,更无法与衷说明白。 黑夫只能举身边最简单的例子。 “伯兄往年可曾发现这样的事情,同样是以粪给庄稼施肥,用新鲜的人畜粪,以及吾家厕溷里沤了许久的尿粪,谁的长势更旺些?” 这么一说,衷就有些恍然大悟了:“的确有这样的事,用厕溷之粪掺水浇出来的庄稼,好像真的要好一些!” “然也!” 黑夫一拊掌:“新鲜的粪便,亦或是干粪虽然有肥力,可终究有限,需要用一些手段,将它们的肥力……彻底释放出来。放在厕溷的坑里沤烂是一种法子,堆在外面坑内放一段时间,也是一种法子,这便是沤肥与堆肥。” 这后世农村里连一个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放在战国秦代,却是让人醍醐灌顶的创举。因为堆肥看似简单,可被记录在农书里,至少要到魏晋南北朝了,继踏碓后,黑夫又一次抛出了领先时代几百年的点子。 “就按仲弟说的法子,试一试!”衷听弟弟说的似乎有一些道理,顿时眼前一亮,来了兴趣,对于农夫而言,没有什么比能让庄稼高产更兴奋的事了。 这时候,旁边有几家邻居路过,和善地和黑夫他们三兄弟打着招呼。 随着黑夫为亭长,升上造,连橼也得到县官赏识去了县城,黑夫家俨然成了夕阳里最炙手可热的人家,邻居们都对他们恭恭敬敬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几个固执的老农们当面笑话他们家到处找粪便来堆着玩,在地里种诸柘这两件事。 因为看上去的确很傻。 乡里之间封闭而愚昧,对任何新鲜的事务,最初都是当做笑话看的,只有见到真真切切的好处,尝到确定无疑的甜头后,才会改变看法,以艳羡的心态紧随其后。 眼下的牛耕、堆肥是如此,后世的修路架桥、送娃上学、进城打工也是如此,人口繁密的城市永远是新思潮的发动机,而处于边缘的乡村则总是时代大潮的尾端,受弊最大,获益却最晚最少。 所以黑夫却也不生气,反而笑着大声说道:“二三子且看好了,待到十月份,田典评比里中庄稼亩产时,我家定能得‘最’!” 邻里农夫们没当回事,还以为黑夫是在说笑呢,乐呵呵地应了几声就走开了。 黑夫却是认真的,他对衷和惊嘱咐说,除了传统的人粪、厩粪外,就连秸秆杂草也可以一起堆进去,慢慢也能分解成腐殖质。 “今年定要让我家的粮食亩产最高,吓吓他们!” 言罢,因为觉得这堆粪肥太干燥,不好发酵,兄弟三人还当场解了腰带,对着粪堆撒了泡尿…… 白银划出一道弧线,落在真金堆里,让它们真正变成气味感人的农家宝贝。 “这些事都是听那个关中客商说的,我也不清楚要堆多久最佳,先堆上一个月再施到地里吧,记得多翻动翻动,时常透透气。伯兄别忘了,要好好帮我照顾好那些诸柘啊!待到秋后,我自有大用!” 撂下这句话后,黑夫就提了提腰带,回家洗了洗身子,随便吃了几口饭,向母亲道别,就匆匆忙忙收拾行囊,再度回湖阳亭上班去了。 秦国的县城官吏,五日一休沐,黑夫这种斗食亭长,十日一休沐,他一般都是攒一个月休息三天。 在离开夕阳里时,回头看着自家犁得整整齐齐的宽阔田地,黑夫也不由感慨道: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真是百世不变的生活啊。” 但甜的甘蔗,臭的堆肥,这两样东西被添加到生活中后,或许会给这个秋天,带来不一样的滋味呢…… 虽然春天才刚到,黑夫却已经开始期盼起秋日的来临。 …… “三之日于耜(sì),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yè),田畯至喜……” 时间过得飞快,在农耕歌谣中,一月份最后几天在一派繁忙的春耕里匆匆而逝。 二月依然忙碌,这是雨水的节气,桃李始着花,黄鹂啭声,鹰在高中展翅而翔,布谷鸟在田地里穿行,提醒百姓们切勿误了农时…… 黑夫也加紧了巡视,主要是看看治安辖区内的各里,有没有懒惰的游手好闲之辈。秦国对春耕极其重视,每年的一二月,甚至连更卒之役都取消了,但凡有工程,都优先征发刑徒和商贾、赘婿去干。 好在,除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外,整个二月,湖阳亭各里都没有遇到什么大案子,或许是黑夫擒拿盗墓贼的名声,震慑住了那些宵小之辈吧。对于小案,黑夫亭长可没有调解家长里短的责任,直接送去乡邑交给乡啬夫就行了。 期间,他还乘着休沐又回了趟家,和衷、惊以及四个雇农、两个里正分配来帮忙的仆役一起,把堆肥完毕的粪肥,稀释后施到了田地里。 因为他们家的地多,其中一百亩是休耕的。在黑夫的建议下,衷用堆肥施了一百亩,用厕所里的沤肥施了百亩,用普通的新鲜牛马粪尿施了百亩……好做一个对比。 就这样,平静悠闲的生活一直到了季春三月的下旬,池塘里开始生了浮萍,田地间的庄稼芽孢也渐渐探出了头来时,乡上才摊派了一桩新案子下来…… 黑夫没有料到,这件看上去不大的案件,却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终生难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1章 掠卖 涢水乡游徼名武,因为在家里排第三,所以大家都称之为叔武。 游徼和乡啬夫,三老一样,都是乡一级的官员,级别比黑夫这亭长高,年薪百石,相当于乡派出所所长,其职责与黑夫这亭长相差打尽,一条小鱼都没给别人剩下。 事后,叔武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一桩大案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错过,心中是有一些不快的,平日里他也没少和亲信乡卒吐露黑夫“不会做人”之类的话。 “就让黑夫亭长继续表现去吧,他不是很有能耐,颇得右尉赏识,被县人赞誉为义士么?也是时候,让他尝尝把案子办砸的滋味了!做亭长可没那么容易!”叔武露出了冷笑,打马加速向前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2章 盲山 “真是够远的,累死乃公了。” 曲折盘旋的山路上,湖阳亭求盗东门豹因为走得急,已耗尽了气力,此刻正坐在一块草皮上气喘吁吁,擦着头上的汗,一边骂道:“说好的不到十里呢,骗人!” 与他一直不对付的邮人季婴乘机讽刺道:“阿豹,说了让你慢些走,这盲山虽然地势不高,路程也才十里,但山群连绵,上坡下坡,可费力气了,我虽然只来过一次,但差点没走死!” 东门豹气得哇哇直叫,他一拉衣襟,露出了里面的皮甲,并指着后面缓缓走来的黑夫道:“若非是黑夫让我将甲穿在里面,乃公早就翻过几座山包,到那盲山里叫门了!” “让你穿着就穿着,别废话。” 黑夫回身拉了那个告发者“驹”一把,又看了看远处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包,面色渐渐凝重。 因为接下来,他还真没把握会发生什么,甚至做好了武装冲突的准备。 这片山包在地图上叫做“枫梓岗”,是安陆县的最高点,也是最偏僻穷困的地方。因为每到无月的夜晚,身处这片山包内,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人走其间,好似瞎了一般,所以又称之为“盲山”。 湖阳亭众人里,只有邮人季婴因送田佐吏关于春耕的文书,来过盲山里一次,所以季婴就成了向导。而除了黑夫外,亭内战斗力最高的东门豹也少不了得参与进来。 此外,有些机智,能够独当一面的利咸。以及擅长射轻箭的小陶,都被黑夫带上了,湖阳亭的主要战斗力全体出动,足见黑夫对此案的重视。 盲山里的遥远偏僻是出了名的,黑夫他们按照季婴的建议,从昨天下午就开始出发,赶在天黑前抵达涂道与山路的岔路口。 涂道说是官道,实则是一条仅能错开车辆的坑坑洼洼的黄土路。而山路就更差了,只能容纳两个人并行,到了后面,甚至仅能让一个人下脚。 他们在一间看田用的屋舍挤了一夜,次日清晨天蒙蒙亮就出发,如今走到朝食过了,那盲山里却连影子都没有,周围除了山包还是山包。 在沿途休憩时,黑夫没有与亭卒们贫嘴闲聊,除了教利咸使用他上个月请姊丈做出来的小铜哨外,便是让那个焦虑的父亲“驹”过来,聊了聊关于他女儿的一些事情。 警察只有了解受害者细节,才能更好地开展下一步的计划。 “好教亭长知晓,吾女小名鸢鸢……” 驹平日里是个皱眉不展的中年人,只有在提及女儿时才会舒展皱纹,露出一丝笑容来。 “她从小被我与老妻宠惯了,不知世间险恶……” “两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季春时节,我老妻扭伤了脚,可家里的蚕总得喂养,鸢鸢便主动说要替她去采桑叶,桑地就在里聚边上。当时我也没多想,便让她去了,还一个劲夸她懂事,结果小女却一去不返……唉,都怪我,都怪我。” 说到这里,驹双手捂住了脸,那天以后,他和妻子就一直活在噩梦和痛苦里,少了女儿,比少了自己的手、足都难过,心里也是空落落的。最痛苦的,还是不知她生死,不知道此时此刻是不是被人欺辱,不知她的饥饱冷暖。 “原本我已为鸢鸢商量好了婚事,就是与邻居一个士伍,他家虽不富裕,但二人从小一起长大,鸢鸢嫁过去,日子定能过得滋润,谁想到……” 从驹絮絮叨叨的细节里,黑夫可以确定,这的确是一个很爱女儿的父亲。 他女儿被拐走时才14,如今已然成人,是二八年华的大姑娘了。若真在那盲山里中,这两年时间内,她身上会发生什么,其实驹和黑夫心里都有数。 驹是指认被掠卖者的唯一人选,必须带着他来,但驹越说越激动,也可能变成早早暴露黑夫他们目的的软肋。 “待会到了盲山里,我不会直接道明来意,以免里吏阻扰,加剧查案的困难,你就假装是随我来巡视的亭卒,一句话都别说,脸色也不要太难看,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黑夫警告驹,待会不要露出马脚,就在他们说话间,又翻过了一座小山包,一座山坳里的小小里聚,终于出现在眼前…… “这就是盲山里了。” 季婴松了口气,指着前面那堵黝黑色的矮墙,同时提醒黑夫道:“这个里的人对外人十分警惕,黑夫,得小心些!” 黑夫点了点头,让小陶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小陶了然,背着弓,就钻进了里外的松林里,伏在沟中一动不动,还往自己身上撒了些翠绿色的松叶。 这算是他为自己留的后路。 黑夫则带着东门豹、利咸、季婴、驹,一行五人,大摇大摆地朝里聚走去。 一行五人突然到访,还带着兵器,让这个小村紧张兮兮,要知道,五人都可以算作群盗了。 里门立刻就被关上了,等黑夫他们来到门边时,一个梳着椎髻的汉子探头下来,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黑夫将手里的铜哨递给利咸,让他收好,而后便吸了口气,中气十足地说道:“我乃湖阳亭长黑夫!来盲山里例行巡视!” …… “竟是亭长来了,吾等真是失礼。” 盲山里的里正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叫“峰”,留了一抹长胡须,眼中带着点圆滑和狡黠。而田典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木讷男子,看上去比里正朴实多了。 二人听说是新任亭长来例行巡视,都大吃一惊,一起从家里跑出来,到门口迎接。 黑夫发现,随他们而来的阵仗,似乎有点大,这个里二十多户人家,几乎每家都来了一两个人,三四十人堵在门口,踮着脚看着外来者,眼睛里满是好奇。 “亭长可是近五年来,第一个到盲山里巡视的亭长啊。” 里正恭恭敬敬地将黑夫迎进里门内,田典则搓着手赔笑。 看来这个里如此兴师动众地来迎接,不是因为黑夫近几个月的名声,而是因为他的职位啊。 盲山里太偏僻,历任亭长都懒得亲自过来,信息又闭塞,所以黑夫的英勇事迹他们多半不知道,甚至连亭长已经换了一个甚至几个都茫然无知。 但这个里聚依然与外界有沟通,却依然是秦国治下的基层单位,依然要向乡里服役、缴税,所以他们对于权威,依然保持着敬畏之心。 甚至比知道黑夫义举功勋的人还要恭敬几分。 对一辈子不出门几次的里民而言,亭长,那已经是很大很大的官了。 黑夫就这样在众人簇拥下走进了这个神秘的里聚内。但见里面多是粪土糊墙的草顶房,那些跑出来看热闹的里民们大多敝衣绳履,夏日的阳光晒得刚下田归来的农夫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发亮,一些女子甚至衣不遮体,只能在屋内伸出污糟糟的头,来眺望名为亭长的“大官”。 如此看来,盲山里不愧是湖阳亭辖区内最穷的,生活状况比黑夫家的夕阳里大为不如,大部分人都面有菜色,食不果腹。 反倒是里正、田典布裳帻巾,看起来还像点样子,里正的家也同样是土坯瓦房,好不气派。 “亭长既然不顾路途遥远,前来盲山里巡视,可否要吾等陪着一起在里中走走?” 盲山里里正“峰”小心翼翼地问道,若是黑夫答应,他就要暗中吩咐旁人去做准备了。 给这位亭长看该看的东西,那些不该看的,统统都要藏起来! “不急不急。” 黑夫却故意摆出一副庸碌官僚模样,伸了伸懒腰道:“我也走得乏了,想先坐坐,与里吏说说话,至于巡视之事,让我的几名亭卒去就行。” 说着,他便不请自入,走进了里正的家门,看着里面的摆设笑道:“峰里正,我这做亭长的进门讨一口热汤喝,无妨吧。” 里正和田典对视一眼,似是松了口气,他们就盼着来此巡视的这位亭长是个松懈的。于是二人也陪笑着入内,里正还大声喊着自家的奴婢,杀只鸡,快些将饭食做好送上来! 黑夫让东门豹随自己入内,却对外面的利咸、季婴和驹三人大声嘱咐:“我也是奉了乡上的命令,必须巡视每个里聚,其实没什么事,安陆县太平着呢!随便敷衍一下即可,没必要看得太仔细,去去就回来,吾等与里正、田典一起用飨,里正说了,今日杀鸡招待!” 如此一来,里正、田典更是吃了颗定心丸,他们却没发现,黑夫已暗暗对利咸使了个眼色。 一旁打扮成亭卒的驹闻言,可急眼了,这黑夫亭长到了地方,一不办案,二不找人,却一屁股坐下来要吃要喝,这是想做什么? 他刚想出言提醒,谁料已领会黑夫意思的利咸,却在背后拉了他一把,让驹留在外面,还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亭长是打算在此拖住里吏,你只管随我走,一同去找寻你的女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3章 可疑 “那屋子就在前头。” 在黑夫亭长以身为饵,拖住了里正、田典,又东拉西指,到处找人说话闲聊,吸引了大多数看热闹的里民的时候,季婴、利咸二人则奉命在里中巡视。 巡视是假,他们实则是想带着“驹”,去季婴上次来盲山里送信牍时,发现的那个可疑之处看看…… 早在进入盲山里前,季婴就和众人说了他遇上的那件怪事。 “我一月份不是来送过田佐吏的信牍么,当时吃完饭后,到处找如厕的地方,结果在里中走迷了路,走着走着,便路过里北一处破落的小屋边……” 季婴说,那屋真是严严实实,只朝外开了个小窗,窗口灰蒙蒙的,里面好像还有细细的铁栅栏,就跟亭舍关押嫌犯的犴狱似的,听到外面他的动静后,屋内还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季婴是个好奇的人,于是把脸凑过去看,因为外面亮,屋里面暗,看得他很辛苦。 就在这时,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猛的从暗屋朝窗口扑过来!吓得他往后一跳! “那个披头散发的人好像是女人,她见了我,便死命的拿手拍,震得窗户木栏都在响,口中还说着‘救我,救我’,声音有些哑,听不清后来还说了什么。” “我被吓得退了回来,这时候有人过来找到我了,让我跟着走,不要乱跑,还有个人走到那户人家,用本里的方言大声说了几句什么,窗户里面立马就没了动静……” 事后,里人还向季婴解释说,那里面关着的是某人家的隶妾,已经疯了,得关起来,不然就四处像疯狗一样咬人,叫他不要理会就是。 季婴当时没有生疑,等掠卖案的终点指向盲山里时,才猛地想起这茬来。 “说不定里面关着的,就是驹的女儿呢!”季婴提及的这件事,几乎就是黑夫他们唯一的线索了。 不过,虽然黑夫已经拖出了里吏和里中大半的人,但里正依然不放心,还是派了一个人跟着季婴等人。只是走到半道季婴就捂着肚子说自己腹痛,叫那人快快带他去溷轩,那人无奈,只好嘱咐利咸和驹站在原地别动。 二人怎可能不动,监视他们的人前脚刚走,二人就匆匆往北面而去。季婴告诉他们,上次那个人家单家独户,紧挨着里墙,门前有一株歪歪扭扭的枣树,很容易找。 不多时,他们便找到了季婴所说的人家,这家人单家独户生活,与其他邻居距离有点远,门前种着棵歪斜的枣树,院子只用简单的篱笆围着,牛粪糊的屋墙黑乎乎的,屋顶是简陋的茅草,一看就是个穷苦人家。 季婴所说的小屋,就坐落在枣树边上。 驹很焦躁地扑了上去,在季婴曾看见过人的窗口趴着,小声朝里面呼唤…… “鸢鸢?鸢鸢?” 然而他喊了许多声,里面都毫无动静。 利咸怕他越喊越大,引来别人,连忙将驹拉了回来,他自己踮起脚朝屋内看去,扫了一圈后道:“里面没人。” “没人!?”驹失望极了,原地跺脚道:“会不会是吾等找错了?” “没错的,就是这户人家。” 这时候,季婴也小跑着过拉了,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已经甩掉了监视他们的人。 他也在窗边瞧了瞧,啧嘴说这真是怪事,上一次来,明明还有人的。 “会不会是已经被移走了!这里虽然不大,但也有二十余户,吾等难道要一家一家找?” 这正是利咸所担忧的,若是那人在里中还好,怕就怕接二连三有人看见那些可疑的女子,引起了盲山里的警惕,便将女子转移到里外的山林里。 利咸让驹稍安勿躁,他则围着这户人家转悠起来,但见房门紧闭,院子里也空落落的没有半个人影,想必是主人不在家。 院子里看上去没什么可疑之处,一直等他绕了大半圈,绕到后院时,才猛地停下了脚步! 后院里有一个彘溷(猪圈),用木篱笆围起来,看上去很小,还不等利咸走到跟前,就闻到了里面浓重的臭味,让人十分不适。 待他走到边上时,却目瞪口呆地发现,那猪圈是空的,装着些水的槽边,睡着的不是彘,而是一个人! 一个披头散发,衣不遮体的女人! …… “就是她!我上次看见的绝对是她!” 这时候,季婴也跟着过来,立刻叫出声来。 驹也闻声过来了,他看见那猪圈里,在污泥稻草里蜷缩成一团的女子,好像真的和女儿有些相似,顿时痛呼了一声,就要往院子里翻。 利咸依然有些犹豫:“等等,不经主人允许,私闯民宅可是犯法的。” 季婴却道:“吾等是奉命办案,不必受责罚!” “万一这女子不是掠卖来的怎么办?”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些?” 季婴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就翻了进去,驹紧随其后。 这时候,那个睡在猪圈里的女子身上的蝇虫忽而飞起,她被惊醒了,女子先是愣了一下,还以为是做梦,但见两个陌生人已经开始翻过猪圈栅栏时,她才开始哇哇叫了起来。 季婴先到,他忍受着猪圈里的恶臭,蹲下来,帮这女子解开拴在手上的麻绳。绳子不知道在她手上勒了多久,手腕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她袒露出来的胳膊、大腿也满是血疤,想来没少挨打。 “真是禽兽之行啊。”季婴忍不住骂道,就算真的是隶臣妾,也不必如此吧。 女子被解开手腕上的绳索后,便猛地一把抓住了季婴,哭哭啼啼地说道:“救命,救我……” 季婴点头道:“吾等是县里派来的亭卒,就是来救你的,你可是被掠卖来的女子?” 女子不知道是不是被关久了,连话都有些说不明了,但依旧不住点头,含含糊糊地说道:“掠卖,对,我是被掠卖来此的,好多年了,他们逼我,打我,还将我关在这……救我,救我!” 一边说,泪水从眼眶里流下,把她脏乎乎的脸颊流出了两道清白的痕迹。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季婴大喜,回过头对利咸说道,招呼他赶紧进来帮忙。 这时候,驹也终于翻过了猪圈,老人家腿脚僵硬,摔了一跤,但立刻就爬了起来,他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跪在蓬头垢面的女子面前,手颤抖地扶着她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的女儿,你可受苦了!” 这时候那女子抬起头了,驹也撩开了她肮脏打结、沾满稻草污泥的头发,露出了她的脸庞…… 这本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青春女子,但因为这几年受苦太重,看上去像是三十多岁似的…… 看着喊她“女儿”的驹,女子有些莫名其妙。 “你是谁?” 驹也仔细看清女子的面容,惊呼一声,连忙朝后退去,跌坐在刚进入院子的利咸脚边。 “怎么了?”利咸感觉不对劲,这不是父女相见的模样啊。 “她……”驹抬起手,指着那女子,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还是喃喃道:“她不是吾女,不是我家鸢鸢!” “什么!?” 利咸、季婴大惊失色。 季婴一时间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利咸却在脑中飞快地思索。 “这女子自称是被掠卖来的,却不是驹的女儿,难道说……” 他面色一变:“这盲山里中,被掠卖来的女子,不止一个!?” 与此同时,院子外也传来了一声大喝。 “汝等在做什么!?” 众人一回头,但见三个刚下地回来的农夫正手持农具,站在院子外。 阳光下,他们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发亮,脸色也是黑的,就好像被人动了自己的禁脔一般,有些愤怒地看着季婴、利咸等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4章 鸡血 “黑夫亭长,那几位亭卒呢,怎么还不回来?” 另一头,里正家中,盲山里里正“峰”似有心事地起身看了看外面。 “或许是走太远了,不必管他们,里正,你我继续说话。” 黑夫表面上笑呵呵的,心里却一刻都没停止过思索。 他的计策其实很简单,想拖住可能会包庇本地乡亲的里吏,以及来看热闹的里民们,让他们放松防备。而季婴、利咸,则乘机在里中转一转,看看有那处可疑的屋舍,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前世他作为警校的毕业生,也多多少少了解过拐卖案件,甚至还有一位警界前辈给他们上过一课,讲的就是十年打拐经历…… 在课堂上,那位前辈说的都是一板一眼的场面话,拐卖对社会的危害,国家打拐的成效云云…… 可等下课后,与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时,老爷子几口酒下肚,就开始吐露心声了。 前辈说,像那种大山农村的拐卖事件,往往是全村参与。巴掌大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知道谁家什么情况?而且往往一家买了,左邻右舍也会跟着买,窝点作案,拔萝卜带出泥来。 甚至连村干部,也会协助包庇,因为若是不帮,这村官也当到头了。所以才会出现有几次打拐时,因为打草惊蛇,导致警车刚刚进村,就被全村出动,围堵阻挠,拦着不许他们过去。 村民们有一种无形的集体意识,尤其在这方面,大家是很团结的。因为今天你不帮别人拉住媳妇,明天你自己媳妇跑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在村里,买一个媳妇少说几千多则上万,基本就是一个家庭所有的积蓄,一辈子也就买得起一个。 其实在那种地方,买一头牛,也差不多一辈子买得起一头吧? 人与畜的差距,有时候就是那么小。 这时候该怎么办呢,开枪?前辈笑了笑说,不可能的,那会引发暴力事件,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最后只能像打败仗一场灰溜溜地离开,寄希望于下次准备充分了再来,可等再来的时候,人已经找不到了…… 后世的八九十年代尚且如此,何况这两千多年前的秦? 黑夫对盲山里的里吏,是半点都信不过的,询问他们关于掠卖的事,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只能装成一个庸碌无能的亭长,一副要与里吏同流合污的模样,反正这里信息闭塞,从里吏到里民,竟都不知道自己的大名、事迹。 本来计划是顺利进行的,可如今,刚才来看热闹的里民们已经陆续散去了,而利咸季婴他们却杳无音讯。时间越久,里正的疑心就越大,黑夫这招”拖“字决,就要不管用了。 正好这时候,里正家那个二十多岁的呆傻弟弟跑了出来,对着他们大呼小叫,打破了无话可说的尴尬气氛。里正忙皱眉让人拉走,然后叹气说自家这弟弟小时候摔倒了头,就一直是这样子。 而后,鸡也终于杀好了…… 一个大妈模样的庖厨端着一个陶鬲来到正堂,当着众人的面,往里面倒了一点米酒,又放了些野花椒和盐、酱进去,用木棍飞快地调了几十下后,便将鬲内热乎乎的东西倒进陶碗里…… 入目颜色很艳,那是鲜红热乎的鸡血,上面飘着一点野花椒,还有浮起的血沫,放到黑夫面前时,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浓浓的腥味。 “黑夫亭长,请用!” 里正和田典介绍说,生鸡血,这可是他们这边的美味,可以活血、补虚,说着,二人还示范地将一碗生鸡血喝了下去,打了个嗝,看上去十分满足。 东门豹也试着尝了一口,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喝完了。 这下轮到黑夫有些蛋疼了,生鸡血,这应该是当年江汉地区的濮、越民族那里传下来的食谱。如今南郡偏僻的里聚百姓,多是这两个民族的后代,只是在语言上楚化了而已。 虽然主人家奉上的食物,必须吃一点才算礼貌,但黑夫是真的不想喝…… 他害怕寄生虫,万一得上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黑夫举起了陶碗,正要满饮,却突然捂着肚子呼痛,推说自己要去趟厕所。 待黑夫匆匆离开后,里正和田典的目光中难免有些鄙夷,还笑着说:“黑夫亭长不会是怕了这碗生鸡血吧……” 一旁的东门豹闻言大怒,一抹嘴上的血,就想过去狠狠教训这两人,让他们知道,湖阳亭部,才是安陆县最穷凶极恶之徒的聚集之所! 但想到黑夫对自己的嘱咐,求盗好歹忍住了。 于是里正与田典,更是愈发轻视黑夫…… 若他们知道领进门的是一头猛虎,而不是一条土狗,又该作何想呢? …… “那边的溷轩为何不能去?” 里正家的院子里,黑夫在去溷轩的路上,却被里正的侄儿拦了下来,死活不让他去那边,而是引到了一个墙角,请他凑合着在这解决。 黑夫不动声色,一边解腰带,一边套起这个质朴年轻人的话。 “那边不让人去,莫不是因为旁边关着隶臣妾?那些隶臣妾,都是从外面买来的?对了,里正之弟,可有娶妻?” 里正侄儿木讷地点了点头,却又连忙摇了摇头,黑夫再问他话时,半句都不肯说了。 黑夫讨了个无趣,开始思索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当然了,那碗鸡血是小事,他担心的是,若是季婴、利咸他们扑了一场空,什么都没找到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远处,却突然传来了“咻”的一声哨音! 黑夫急忙抬头,接着又听到了第二声,第三声! 咻!咻!哨子在急促地悲鸣! 三次尖锐的哨音是从里北位置传过来的,穿破了百余步的距离,传到了里正家上空,惹得附近的人们不知所以。 唯独黑夫的面色,顿时就沉重了起来。 他曾经让县城的姊丈帮忙打造了几个小铜哨,黄铜作原料,优质软木作哨核,能吹出很尖锐的声音,百步之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东西如今已经成了湖阳亭片警们的标配,在这个通信基本靠吼的时代,铜哨无疑能派上大用场。 黑夫在进盲山里之前,将一枚铜哨留给了小陶,另一枚给了利咸,还有一枚留在自己这。 他和利咸商量好了,双方以铜哨作为联络方式,遇到危险才吹。 一声代表人没找到,但有危险。 二声代表人找到了,但遇到了危险。 而三声……意思是情况已经极其复杂,他们已经危在旦夕!需要立刻救援! “肯定是出事了!” 黑夫立刻系上腰带,快步返回堂上。 里正和田典在屋内,没听到外面的哨音,他们此刻已有些轻视黑夫,也不起身了,只在原地坐着笑道:“亭长来的正巧,鸡血尚温……” 话音刚末,外面就突然传出了一声大呼! “救命!” …… 是女人的尖嗓子! 黑夫转头看去,却见院子内,方才他被拦下不让去的方向,一个女子正撞开那呆傻的里正之弟,发了疯似地朝这边跑来,却被两个人猛地抱住,还想捂住她的嘴巴…… 但女子狠狠地咬了捂她嘴的那只手,抽空朝黑夫的方向大喊道:“救命,我是被掠卖来的,我叫鸢……” 还未来得及说完,她就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打得晕死过去,由那两个里正的家人强行拖走——方才她应该是在后院干活,是乘着哨音吸引了旁人注意,才找机会跑出来的。 “鸢……”黑夫咀嚼着这名字,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一直在骑驴找驴啊! 这时候,大胡子的里正已经面色尴尬地站了起来,嘴里不住地解释道:“亭长勿要听她胡说,那是我弟的妻,没办法,无人愿意嫁他,只能找一个发疯的隶妾来凑合。来来,吾等继续说话,鸡血得乘热饮,鸡肉也快熟了……” “是啊是啊,哪里都有发疯的女人,我方才,什么都没听见!” 黑夫也大笑起来,心里却冷冷地想道,这家伙还真是能耐啊,身为里正,知法犯法,带头购买被掠卖的女子给傻弟当老婆…… 他似没当回事般,端起那碗鸡血,朝里正走了过去,嘴里还说着,自己要将此物当成酒,敬主人盛情招待。 里正哪知道黑夫在想什么,不疑有他,谁料黑夫在他面前举起碗时,却止住了笑,猛地出手了! 一碗鸡血,硬生生砸到了里正的脑袋上! 陶碗发出了一声脆响,碎成数块,那些艳红色的血四下飞溅,带着花椒、血沫,黏糊糊地沾满里正的发髻、浓须,也分不清到底是鸡血,还是里正的血…… 黑夫是真的动怒了,破口大骂道:“疯女人哪都有,只是托了你的福,盲山里特别多!” 里正被砸懵了,胳膊被黑夫一把抓住,就是一个过肩摔,将他狠狠地摔到了案几上,砸得矮案四分五裂,而后又反手拧住了他的胳膊,里正这才疼得哇哇大叫起来! 所有人都被这突变惊呆了,唯独黑夫抬起头,对东门豹大喊了一声:“阿豹,动手!” “诺!” 东门豹方才听里正田典二人在那嘲笑黑夫胆小,说这位亭长连鸡血都不敢喝,早就忍耐多时。此刻便一咕噜站起来,像一只敏捷的豹子,朝还在发呆愣神的田典,猛地扑了过去!将他按倒在地! 里正的家人们闻声,连忙拎着随手的厨刀、木棍冲了上来,却见堂内一片狼藉,鸡血泼了满地都是…… 后边,黑夫已经将剑横在里正咽喉上,让他动弹不得。 前方,东门豹也将田典踩在脚下,他把自己的衣襟一掀,露出了里面的甲衣,还有别在腰上的两把手戟! 东门豹一人对五人,浑然不惧,瞋目大喝道: “谁敢再过来半步!乃公便要让这狗里吏的血,溅你们一身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5章 围堵 (打滚求推荐票) “一、二、三、四。” 半个时辰后,里北那家种了枣树的农户屋子里。 黑夫数了数几个坐在一起的女子,问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的里正道:“峰里正,盲山里中,被人贩转手掠卖来的女子,只有这四人?” 峰的头发、胡须上,依然沾着凝固的鸡血,十分狼狈,他没好气地扭过头去,不愿回答。 还是一旁有些胆小的田典连忙应道:“亭长,还有几人,但她们被买来的日子长了,已不愿归家……” 黑夫点了点头,这也是人之常情,久而久之,离开的心就淡了,也就是驹的女儿“鸢鸢”,还有季婴他们发现的那个被关在猪圈里虐待的女子最有反抗劲,三番五次试图逃跑。 原来,方才黑夫和东门豹制住里正、田典后,立刻以此二人为人质,一路迫使闻讯赶来的里民让开,一直走到了里北哨声响起的地方。 利咸、季婴和驹三人,连带一个被解救的女子,正被这家农户的三个汉子,以及左邻右舍围困。又是东门豹一声怒吼,将他们喝退,湖阳亭众人才得以汇合。 黑夫让人将院门关上,将这家农户当成了临时的基地,又以里正、田典为要挟,让外面的里民,速速将里中其他被掠卖来的女子带来! 盲山里众人,基本上都昔日一个濮人部落的后代,里正、田典既是官吏,也是族长,里正倒是死不配合,还好田典照着黑夫的话做了,不多时,果然又有两名女子被送了过来。 黑夫当时就打算带着人,速速离开盲山里,但却在里墙边被堵了回来。 为了汇合众人,解救被掠卖者,他们还是慢了一步,里中的三号人物里监门已经闻讯赶来,组织里民围堵。 在里监门的组织下,外面原本一盘散沙的里民开始越聚越多,各自手持农具,将这家农舍团团围住,他们既不敢往里冲,却也不肯让出道路,双方就这么僵持下来了。 黑夫让东门豹和利咸分别持矛、弩在外守着,他则和季婴在里面,询问起那四名女子的经历,如今出是暂时出不去了,只有掌握了基本的情况,了解盲山里里吏、里民的犯罪情况,他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于是,从驹的女儿鸢鸢开始,这四名被掠卖到盲山里的女子,开始了声泪俱下的控诉…… …… 鸢鸢年纪才16岁,但因为这两年过的苦楚,有些憔悴,不像个花季少女。 她说,自己是在两年前的三月,去采桑时,被一位路过的老妪打了招呼,那老妪五十余岁,长的慈眉善目,还与她闲聊,一个劲地夸鸢鸢美貌。而后又说她的亲戚在桑林背后等她,她走不动路,能否让鸢鸢搀扶她过去。 鸢鸢不疑有他,可桑林背后等待她的,却是两个七尺多的大汉,将麻袋往她头上一套,又将她勒晕过去,扔到了车上…… 接下来的日子,她就半昏半醒,嘴被堵住,也不让吃饭,省得她逃走。一直颠簸着被送到了盲山里,等她被摘了头套时,已经坐在里正家中了,里正说她已经被卖为隶妾,从此以后,就要做里正那个痴傻弟弟的妻…… 里正家的日子,说实话不算太差,但鸢鸢一直记挂着父母,而且 无法忍受伺候那痴傻“丈夫”,所以两年来多次试图逃走,但每次都被里正带人抓了回来。 鸢鸢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地看着里正,因为里正的痴傻弟弟不知男女之事,那一夜,里正竟亲自示范,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与鸢鸢行房,之后也数次侵犯她。 她从小被父母宠爱,何曾受过这种凌辱,一度试图上吊死去,却又被救了过来,两年来,真是生不如死…… 说到这里,她再度扑到父亲的怀里,嚎嚎大哭起来,这个十六岁年纪的少女,却已经经受了人间最大的苦楚。 不过,她的经历,比起那个被关在猪圈里,叫做“酝”的女子来说,却算不得什么了…… 酝被关久了有些精神失常,身上的污秽已经被旁人帮忙弄干净,黑夫还把自己的衣裳给她遮体。但不管问酝什么话,她都只会嘿嘿傻笑,然后重复着“我是被掠卖来的”“救命”“饶命”之类的话。 所以,黑夫等人,只能从其他三个女子的旁观叙述里,得知她的事。 鸢鸢道:“她是三年前被掠卖来的,以一千多钱的价,卖给了里北这三兄弟,同时给他们做妻……” 一妻多夫,这种骇人听闻,罔顾人伦的习俗,在盲山里还不是个例。另一个女子也哭哭啼啼地说,自己是同时给一家父子二人做妻…… 酝是被掠卖来的女子里,反抗最剧烈的一个,毕竟这种同时侍奉兄弟三人的日子,一般人是无法接受的。但她和鸢鸢一样,每次逃跑都以失败告终,而且那兄弟三人十分残忍,每一次抓回来,就会狠狠打她一顿,关在黑屋子里饿上几天,季婴就是那时候不小心撞见她的。 到了最后,索性就关猪圈去了,从那时候起,酝也开始变得疯疯癫癫。 待到这些女子说完之后,不等黑夫动手,季婴已经气得对里正狠狠踹了几脚,他家有几个姊妹,和酝、鸢鸢的年纪差不多,难免愤怒。 “谁家姊妹不是姊妹,谁家女儿不是女儿,汝等也真是下得了手!身为里吏,见如此惨事却不管管,还带头买!真是禽兽行啊!我季婴虽也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那里正却扭过头,嘿然冷笑道:“不然怎样?盲山里男多里少,距离其他地方又远,其他里的女子不愿意嫁过来,本里的女子又不够分,只能从外面买,还能有什么办法!” 这便是盲山里从上到下,如此热衷购买被掠卖女子的原因了,原本的善民变成恶民,只是因为生育的本能在作祟。 当然,这年头奴隶买卖是合法的,他们也可以买隶妾,但一个成年隶妾要四千多钱。盲山里穷,几家人都凑不够这么多钱,这时候,人贩子便上门了,他们提供的女子,不但年轻,而且每人只需要一二千钱! 里正在那振振有词,似乎还有理了,鸢鸢却愤怒地过去扇了他一巴掌,大骂道:“休要在此狡辩,我听里中老人说了,还不是因为当年盲山里生出女婴便喜欢溺死!能有今日情形,也是活该,我咒你们全族全里,都亡族灭种!呸!” 她唾了里正一脸,黑夫才让驹将她拉回去。 这样一来,盲山里的事情便清楚了,这个里的人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掠卖,却是明知那些女子有问题,却依然从人贩子手中多次购买,已经持续了十几年,陆续有十多个女子被同一拨人卖到此地。 但除了眼前四人外,其他人大多认了命,亦或是觉得嫁到哪里不是嫁,如今有了被解救的希望,也默默地选择了放弃。 也可能,是因为她们在此生儿育女,已经割舍不开了。 这时候,那田典已经在询问黑夫,他没有购买过被掠卖者,将被处以什么罪名? “不管有没有参与,只要是知情不报的,都要受罚!做城旦是肯定的,你身为里吏,更是罪加一等,再加一个黥面之刑!” 里正却红着眼,将罪名说了出来,而后冷笑道:“至于吾等明知这些女子来不不正却依然购买的,与掠卖人者同罪,死罪!” “看来你还知道?” 黑夫冷笑,看来这个里正是专门问人了解过的。 的确,在秦律里,掠卖人口与强、奸同罪,都是处以磔刑,分尸弃市! 只要是事先知情的买主,也与之同罪,事先不知情的买主,黥为城旦舂,其他协助隐瞒者,斩趾为城旦舂…… 在秦国,刑就是这么严,罪就是这么重!与后世的“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以及“对被买儿童没有虐待行为,不阻碍对其进行解救的,可以不追究刑事责任”的温柔条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种对拐卖行为的严惩,虽然让黑夫觉得解气,但也有一个麻烦,那就是犯法者若是知道自己死路一条,便会负隅顽抗…… “吾等今日想要平安走出盲山里,有点难了……” 黑夫打开了窗户,这家农户的篱笆墙外面,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全里两百多口人,不分男女老少,几乎全部集中在了这里,他们手持农具,面容黝黑,同样黝黑的眼中,满是不善。 两千余年历史转了个圈,总会在某个时刻或某件事上突然交汇。这场面,似曾相识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6章 秦律的威严 黑夫看着院子外面的情形,与后世警察打拐时遭到围堵,十分相似啊。 在外面的里民看来,屋子内,是夺走他们自己亦或是邻居妻子的人,也是将给这个里带来厄运的人。他们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在那个里监门的大声号召下,开始越来越焦躁,越来越不安…… 这时候,利咸也走进屋子里,擦着额头的汗水,有些战栗地说道:“亭长,情况不妙啊,外面的人,随时可能冲进来!也不知小陶什么时候才能将救兵搬来!” 黑夫来之前,将小陶留在了外面,并对他到时候见机行事。以黑夫想来,小陶在听到里中的哨声后,应该会立刻飞奔下山,去各处亭舍、乡邑乃至县城求救,已经跑出去几里地了吧? “不能等到天黑。” 黑夫看了看屋内众人,下定了决心:“吾等得抢在夜幕前出去,不然,绝无生路!” 黑夜会激发人的凶残和恶念,长夜漫漫,只需要一把火扔进来,他们这几个人就会死于非命,黑夫不想冒险等待不知道何时才能抵达的救援。 季婴有些难以置信:“黑夫兄弟,吾等就这样出去?” “吾等有弩机,可以威慑里民不能靠近。” 黑夫这时候将二尺剑递给季婴,他自己则接过了那架手弩,这手弩是那次盗墓案里缴获来的。真不愧是严禁民间流通的好东西,劲道很大,十步之内,甚至能将人体射穿,二十步被被击中要害,也绝无活路,是这种里巷围堵中,最为致命的武器。 “但手弩虽利,却只有一把啊……”季婴喃喃道。 外面有黑压压200人,虽然没有什么兵器,但光是用石头,就能将他们砸成肉泥啊。一人难第四手,纵然黑夫和东门豹武艺再高,纵然手弩可以威慑众人不敢造次,也没有用…… “现如今,只能赌一赌了。” 黑夫起身,让季婴和利咸各自押着里正和田典,对了,还要堵住这二人的嘴,省得他们胡言乱语。 “吾等还有两个人质在手,或能让彼辈投鼠忌器。” “这可不保准啊。” 利咸嘟囔道:“这盲山里的人凶惯了,若是他们觉得自己有灭族之危,或许不会管里吏、族长的性命,也要让吾等走不出去。” 黑夫点了点头:“那样的话,除了武器,人质外,吾等还第三样东西。” “是什么?”屋内的众人齐齐看向黑夫,想知道他还有什么杀手锏没亮出来。 黑夫摸出了腰间别着的二尺简牍,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秦律条款。 “还有秦律的威严!” 众人闻言愕然。 “秦律的……威严?” 黑夫知道,自己这句话放到后世一定很搞笑,一定会让手持白刃的犯罪分子笑掉大牙。 法律,法律可没有立即时效性,在暴徒和恶棍面前,往往成为一纸空文么?法律的武器,往往在案发后的审判中才管用。。 但在法家治国的秦,不一样。 秦律可不是后世对什么人都温情脉脉的公民法规,而是冰冷残酷的斧钺棍棒,任何人都得掂量着。 黑夫他们,也不是可以被恶徒刁民任意辱骂围堵的打拐警察,而是朝廷的鹰犬,是安陆县嫉恶如仇的天狗,谁敢揪他尾巴上一根毫毛,可是要被律令斩断脖子的!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就是吾等最后的依仗了!” …… 外面的里民们已经在商量着到底是一拥而入,还是放火熏烟将人逼出来,却没料到黑夫主动走了出来,顿时一惊。 眼看黑夫左手持弩机,右手高举二尺简牍大步走来,他们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在许久不离开村子一次的里民眼中,亭长,那已经是他们所知道的,很大的官了,心里那点敬畏,还是有的…… 黑夫也看出了外面众人对他的畏惧,看着这两百张黝黑、消瘦的面孔,他大声说道: “我乃湖阳亭长,是秦国官府任命的秦吏!事情汝等也知晓了,我此番来盲山里,正是为了找回被掠卖的女子……此事已违律令,若是汝等执迷不悟,阻挠围堵本亭长办案,将罪加一等,视为群盗罪!到时候,恐怕就难逃一死了!” 有部分人在窃窃私语,其实他们早已明白,这种事是违法的,但全里人都捂着不说,谁知道?直到今天此事被黑夫等人捅出了窟窿,这下该如何是好? 虽然里人大多是文盲,住的又偏僻,但好歹每年都会有几人去乡里、县城服役,也多多少少感受过秦律让人谈之色变的严酷。又不像后世,即便揍了警察,堵了办案人员,最终也会因为法不责众,被宽大处理,不会怎么着。 这时候,却听黑夫又道:“若是开让道路,让吾等出去,我或许会为汝等开脱求情!让汝等罪不至死!” 黑夫在骗里民,事后清算起来,该死的还是会死,该为城旦的还是会为城旦,他也不会为有罪的人求半分情面。 在秦国,除非是秦王亲手下达的赦令,否则,不存在法外开恩的说法! 果然,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当得知罪不至死时,他们那负隅顽抗的心,便少了几分。 一步,两步,黑夫在缓缓向前移动。 三步,四步,围在最外围的里民也在不知觉地后退。 这里距离里门,只有短短五十步之遥,黑夫只需要片刻时间,就能离开…… 这时候,里正、田典,也陆续被勒着嘴巴,由季婴、利咸押了出来。后面则跟着驹和四名被掠卖的女子,驹虽然胆怯,但依旧硬着头皮护着女儿。而东门豹则身披甲衣,双手持戟殿后,任何人都不敢与他凶巴巴的双目对视。 眼看里中的首脑被捉,里民们更是心惊,但看到自家买来的女人也在其中,那几户人家又嚷嚷了起来。 “那女子,可是我家兄弟几人,凑了两千多钱才买到的!” “人走了,钱怎么办!” “对,还没给我家生娃哩。” 在这些愚夫看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合情合理,有什么问题?想带走他们花钱买来的女人,这怎么行? 于是便有个黝黑的汉子想要走过来,强行拽走那个名为“酝”的疯癫女子,女子看那人走近,顿时面露恐惧,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 黑夫毫不犹豫地举起手弩,对着那人就是一下! “啊!” 汉子应声倒地,只见弩箭深深扎入了肉里,鲜血喷涌而出,他捂着自己的大腿根哇哇大叫了起来。 不能开枪?不存在的。 在这个时代,有了秦律为他背书,黑夫可以痛痛快快地砸里正脑袋一碗鸡血,也能毫不犹豫地对暴徒刁民扣动悬刀,而不必畏首畏尾、窝窝囊囊地“殉职”。 但有了这变故,气氛再度紧张起来,一群里民呼啦啦就要冲上来,却被重新给弩机上弦的黑夫逼退了。 “谁敢过来,就得做我弩下之鬼!”黑夫举着弩机,对准任何想冒犯他们的人。 后面的季婴、利咸二人,也把武器横在了里正、田典脖子上,大声威胁起来。 “再妄动,就要让这二人见血了!” 在弩机和人质的双重威慑下,里民们又退了,他们缓缓让开了一条道,黑夫他们十余人则如履薄冰地在中间穿行。 此时此刻,里门,距离他们只有十步…… 然而那里门前,却仍挡着一个人!正是方才组织里民围堵的里监门,名为“仲绳”。 仲绳是除了里正、田典外,盲山里的第三号人物,但若论年纪辈分,比那二人还要大几分。又因为曾服过戍卒之役,去过很远很远的外地,见识更广,和秦吏打交道的经验也更足。 方才他过来取武器,打算分发给乡亲们,却不料黑夫等人竟如此大胆,直接走出来了,仲绳不由微微发怔。 眼看里民被黑夫吓唬得让开了路,就要走到里门边,仲绳急忙过去,大声阻止道: “二三子,别上当!” 仲绳指着黑夫道:“这亭长在骗汝等,里正早就和我说过了,只要是收买了被掠卖来的女子,那就是死路一条!至于其他人,也要被连坐,最轻也要做城旦!万万不能放他们离开!” …… PS:下午那张放早上一起发了,省得被骂断章狗,口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7章 最后的依仗 “万万不能放他们离开!” 众人闻言,顿时色变,尤其是买了掠卖女子的那几户人家,更是率先回过头来,用不善的眼神看向黑夫。 黑夫见状不妙,连忙喊道:“里监门在骗人!律令有言,只要自首,便能减轻处罚!汝等若能助我将里监门,还有购买了女子的人捉住,更能减轻罪行!不至于死!” 这依然是假话,但黑夫现在要做的,就是寄希望于盲山里众人因为各自要受的惩罚不同,开始起内讧。 但他还是高估了这穷乡僻壤对秦律的畏惧程度。 有人犹豫了,有人迟疑了,但没有人听黑夫的话,迈出第一步。对自己的族人、邻居动手,总比对陌生人同仇敌忾需要更大的勇气。 反倒是那里监门仲绳,索性爬到了旁边的一个瓦屋顶上,振臂大呼起来。 “这狗亭长在挑拨吾等,千万别上当!若是吾等内讧,放了他们离开,那便是全族遭殃。不如将这些亭卒统统杀了!反正盲山里偏僻,事后也无人知晓!” 黑夫却大笑道:“我早已将此事告知了县官,我若迟迟不归,官府定会追究,从县乡派兵来镇压。到时候等待汝等的,便不是群盗罪了,而是要夷三族的谋逆罪!全里两百多人一个都跑不掉!” 仲绳凶相毕露:“那又如何,就算亡命到楚地去,也比在这全族等死强!” 他也够光棍,已经想出了杀人亡命,举族逃走的主意。 黑夫顿时色变,若外面这群人真听了他的话,不管不顾的话,自己这次,还真就凶多吉少了…… 他连忙举起手弩,瞄准了里监门,想要射人先射马,不料却被无数双高举着的手拦住了视线! 杀官亡命,这个念头,像是疯长的藤蔓,在众人脑海里逐渐壮大。 面前一张张脸也开始扭曲变形,对着黑夫和众亭卒高声呼喊道:“杀了他们!” 此时此刻,在族灭的威胁下,这些人连里吏、田典的性命都不顾了,有几个性子急的,甚至已经抬起手中的尖耒、木耜,就要朝黑夫招呼过来! 黑夫连忙往后一退,与众人形成了一个圆阵,把那几个没有战斗力的女子护在中间。 她们没有哭泣,只是冷漠地看着周围全体暴徒化的里民,只似乎早已习惯,只是眼中绝望越来越深。而利咸、东门豹,还有季婴,都已经咬紧牙关,死死握着武器,准备进行一场力量悬殊的死战! 十余步外,屋顶上的里监门仲绳张狂的哈哈大笑起来:“这位亭长,你所说的律令虽严,却远在县城,能奈我何?能奈我何?” 话音刚末,便有弓弦在里门外绷响,有箭矢凌空射来,从背后,直接射穿了里监门的咽喉! …… 方才还在大声嘶喊、煽动里民杀官亡命的里监门仲绳,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看着穿透自己咽喉的那根箭矢。 箭簇是青铜铸造的菱形,上面凝着朱红色的血滴……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出来的却不是话语,而是鲜血,从伤口处不断冒了出来,一开始是血沫,慢慢却变成了潺潺溪流。 而后,仲绳就失去了平衡,轰然倒下,从他站立的瓦屋屋顶上翻了几翻,滚落下来,砸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盲山里两百多口人,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里监门被一支腾空而来的箭射死,众人茫然四顾,却找不到是谁在哪射出了箭。 唯一的线索,便是突然响起的一声铜哨…… 哔! 哨音在紧闭着的里门外响起。 哔! 相隔没多久,哨音又在左边的桑林响起! 接着,瓦屋后、小桥旁,每隔一会,墙外就会响起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响! 一时间,整个盲山里,仿佛都被这铜哨声包围了一般! 里民们十分紧张,四下张望,面色里带着恐惧。 他们不怕站在面前的黑夫几人,却更怕这不知隐藏在何处、究竟有多少人的暗箭。 唯独黑夫听着这哨音,明白了过来。 “小陶这小子,没走啊!” 这神出鬼没的箭,这机灵的铜哨,一听就知道,是那个结巴青年的手笔。 一个人,却演得跟十个人似的,这小子,不但箭射的准,脑子也够聪明。 黑夫没料到,他们最后的依仗,已不是秦律的威严,而是自己进门前留下的一着后手。 这戏剧性的反转,让他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就对着群龙无首后惶恐而慌乱的里民们大声道: “方才只是试试汝等是否有自首认罪之心,实话告诉汝等罢,我其实早就在外面,埋伏了整整一屯的弓箭手!” “一屯的弓手!” 里民们大惊,那可足足有五十个人了,居然都藏在外面?如今唯一的聪明人死了,他们根本无从分辨真伪。 乘着里民陷入混乱之际,黑夫便指着里监门的尸体,瞪圆了眼睛喝令道: “负隅顽抗者,这就是下场!” “二三子,若认为自己无罪,那就速速协助本亭长,将那些买了掠卖女子的人抓起来,自首活命的机会只有一次,再不抓紧,可就没了!” …… 次日清晨,当涢水乡游徼叔武带着县城的令吏乐,以及三四十个来自安陆县各亭的亭长、求盗、亭卒,气喘吁吁地赶到盲山里时,便看到了让他今生难忘的离奇场景…… 盲山里里墙内的柱子、树桩上,用树藤、麻绳、腰带,密密麻麻地绑了百八十人。除了十几个年纪还小的孩子,被掠卖来的女子们在里门外看着,盲山里所有成人,竟都束手就擒! 而被叔武挖坑,接下这起棘手案子的湖阳亭亭长黑夫,此时正潇洒地坐在里墙瓦檐上,他手里把玩着弩机,和搭箭张弓的小陶一起,监视着里门内的百余名男女,让他们不敢有半点妄动。 “这……这是如何做到的?” 虽然已听去求援的季婴说了事情梗概,但叔武依然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二百多口人啊,至少有几十个丁壮,而黑夫只带了五六个人来,难道他们真能以一敌十,将盲山里全族拿下么? “只是畏惧秦律威严,故束手自缚而已。”黑夫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仿佛这不算什么似的。 事实上,昨天,在里监门被小陶射死后,黑夫便虚张声势,以墙外埋伏着的“一屯弓手”为威胁,骗得盲山里众人内讧。 那些自认为无罪的人家,与买了女子的人家,邻里之间大打出手,打得鼻青脸肿,最后将那些人统统绑了起来。 而后,黑夫又变了脸色,卸下了众人的农具,用弩机逼迫他们也将自己绑起来,这才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中国之后两千年的历史无数次证明了,当胆气消散,没有必死的决心后,几百人向十几人拱手投降,是常有的事。 但叔武带来的那几个县吏、亭长哪里见识过这场面,也被面前的情形惊呆。 从令吏乐开始,到那几名亭长、求盗,都不顾叔武嫉妒铁青的脸色,开始一个劲地夸赞黑夫手段了得,同时也抱歉地说:“吾等来迟一步。” 黑夫一宿没睡,眼睛有些发红。 他看着墙内那几家被绑住的犯罪暴民,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没了昔日虐待女子时的威风,等待他们的,将会是《秦律》无情却又公正的审判。 又看看墙外的被掠卖女子们,在清晨的阳光下,鸢鸢恢复了小女孩的模样,躺在她父亲的怀里说着梦话,只是眉头微皱,眼泪凝结在面颊上,似是想起了不愉快的事。 而饱受摧残的疯女人酝,也被不知谁人扎了一顶花草冠戴在她头上,盖住了被殴打留下的可怖疤痕,她呆呆地看着天际的晨曦,渐渐露出了微笑…… “是啊。” 黑夫在众人或畏惧,或感激,或钦佩的目光中,喃喃自语道: “正义可能会迟到……” “但永远不会缺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8章 罪与罚 秦王政二十一年,四月下旬,立夏刚过,安陆县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蝼蝈在繁茂的草丛里鸣叫,蚯蚓从土中钻出,家家户户的菜圃里,王瓜生长,苦菜开花,一副繁夏盛景。 而位于县城的官寺区,空气中也散发着烦躁不安。 县狱中,狱吏狱卒们神情紧张地在牢狱外站岗,每个半个时辰就要派人进去巡视一番,因为里面关满了还未判刑的犯人。 天气炎热,牢房空间狭小,散发出难闻的味道。这百八十名案犯,或者说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百姓,此刻都愁眉苦脸地坐在稻秸上,为他们曾做过的事而后悔。 狱卒们则在议论纷纷,光靠自己这十多人,看住他们就不太容易,那个小亭长,是怎么带着五个人就把整个里的人都抓住的? 一墙之隔的大堂上,县丞也在忧心忡忡地看着令吏们拿着律文争论不休,心里则暗暗骂道:“都怪那湖阳亭长,只是让他去找一个被掠卖的女子,却将整个里的人都抓回来了,这下让我如何收场!” 此时,距离震惊全县的盲山里事件已经过去月余。 这起案子牵扯人员众多,所以从县丞到令吏,安陆县的法官们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熬了许多个通宵,才把被掠卖女子的籍贯,盲山里众人的罪行、过错都一一厘清。 但最难办的事情还在后面,盲山里众人在里吏带领下,多次收买来历不明的掠卖女子,并相互包庇,在黑夫亭长调查时恶意围堵,甚至有杀官亡命的意向,这些罪行是洗不掉的。 但这样一来,问题就出现了,该怎么判?轻判还是重判? “既然罪行已经明了,依律照办便是。” 狱掾喜的态度明确,照章办事! 但县丞依然有些犹豫。 “喜君,此事与寻常案件还不同,关乎百八十人性命,不可不慎啊。” 喜正色道:“县丞,秦律里,从未有过因犯罪者人数众多,而从宽处置的先例!当年商君执政变法之初,有公族不奉法而私斗,被惩处者数以百计,杀得人头滚滚,渭水色赤。今王九年时,嫪毐谋逆,其本人被车裂夷族,其舍人数千人,也统统罚没家产,迁之于蜀郡边远之地……” “数千人尚且罚之,何况百余人?” “安陆区区小县,哪能与商君、大王相提并论。” 县丞带着些商量的口气道:“狱掾,除了几名主犯外,其余人等,可否按照自首来算,减轻其罪责?” “县丞,盲山里诸人根本没想着自首认罪,只是煽动他们杀官逃亡的里监门被射杀后,才在黑夫亭长的威慑下束手就擒而已。” 喜依然寸步不让,既然证据口供显示众人并非自首,那便不能网开一面! 在他看来,执法和违法的碰撞,只有输赢,没有怜悯! 县丞说服不了这个固执的下属,气得跺了跺脚。他很清楚,若是一板一眼地按照律法来,还不知要死几人、罚几人。 到时候,这个案件必将震惊南郡,甚至惊动廷尉,成为今年全国最典型的大案。他这县丞非但不会受到褒奖,还会因为治下不严,普法不善,导致出了这么大的窟窿,遭到参劾,就算不受惩罚,也会在履历上留下尴尬的一笔。 正因如此,判决才一拖再拖,县丞请示了郡丞,那边却迟迟不回复消息,真是要急死人了。 好在,待到四月快结束时,南郡的命令终于姗姗来迟。 县丞没想到,郡上的回复,竟然和喜是意见一模一样,就四个字: 必惩不贷! 原来,南郡这些天也没闲着。根据安陆县被掠女子的供词,郡丞从江陵城里派出了几名干练的令吏,顺藤摸瓜,最终在竟陵县将专门拐卖年少男女的一伙人一网打尽,曾经诱拐了鸢鸢的那个“老妪”也在其中。 在突击审讯后,郡丞才愕然发现,原来这个团伙是一个家族作案,其触手竟遍布南郡。与过去几年间,南郡各县上百起人口失踪案有关。失踪的多是少年少女,女子被卖到穷乡僻壤,男子甚至有被卖到魏国、楚国去为奴的! 竟然涉及到人口外流!这还了得?于是郡丞在判了那些拐卖者全体死刑的同时,还决定发文书到安陆县,要求将此案办成死案!办成典型,以告诫全郡百姓! 既然郡上也是这么说,心有点软的县丞便无可奈何,他仰天长叹一声后,便让狱掾喜等人抓紧给犯人们定罪。 …… “盲山里里正,身为里吏,知法犯法,包庇里人,与掠卖者暗中往来,带头收买女子,并多次强、奸女子鸢,何论?” 厅堂内,令吏乐负责记录,因为涉案人员太多,他们必须先把每个人的罪名定下来,再送去给县丞宣读。 狱掾喜负责厘定罪犯的刑罚,他虽然将秦律倒背如流,但为了精确不犯错,还是得在堆积成山的律令里找出《盗律》《杂律》来,按照相应的律条判处。 “盲山里里正峰,罪大恶极。按照《盗律》第九条,掠卖人,磔;知人略卖人而与贾,与同罪。其罪当死,再加上强、奸等罪名,当判车裂!其家眷明知里正犯法而不告发,还协助拘禁被卖女子鸢,也当连坐,罚没财产。男子斩趾,为城旦;女子黥面,为隶妾!” 乐连忙记下来,又对着下一个名问道:“田典何论?” “田典未参与买卖人口,罪稍轻,但渎职、包庇之罪不可免。削除爵位,罚没家产,斩趾为城旦,其家人耐为城旦舂!” 至于那个号召里民杀官亡命的里监门,虽然人已经死了,但既然敢喊出这口号,就要做好被挫骨扬灰的准备,他那腐臭的尸骨要挖出来,补上一个车裂之刑,他的家人也全部沦为城旦舂。 在喜接下来的判决里,那几家明知是被掠女子还出钱购买的人家,也纷纷被处以磔刑。残忍虐待了被拐卖女子酝,并把她关到猪圈的兄弟三人,其中一个因弩伤不治而死,剩下两人,又追加了强、奸,贼伤人两项罪名,三罪并罚,混到了一个车裂的待遇。 总的算下来,盲山里有三人被处车裂,十人磔刑。 乐按照喜的判决,用朱笔在简牍上的名册里一口气勾掉了13个人名,不免有些手抖,毕竟轻轻一勾,都是一条人命啊。 他暗暗想道:“法不容情,这句话放到狱掾身上真是恰当啊,我可要小心翼翼,此生都不要犯法,以免落到狱掾手里……” 不过,喜还真有网开一面的地方。 除了主动要求离开的四名女子外,那些许多年前也购买了女子的人家,因为被掠女子死活不承认自己是被掠卖的,而免除了一死。 原来,在秦国,案件也具有适用时效,超过十年的案子,官府不再受理。并且,一起刑事案件想要进入诉讼程序,前提是有人告发,若当事人不告发,便不受理,相当于后世的“不告不理”。 所以,那些被掠卖来多年,已经生儿育女的女子只要不表明自己的身份,不主动告发现如今的家人,那就不构成诉讼程序。 喜知道,若是他追查到底,甚至用一用刑,绝对能把陈年旧事统统挖出来,判那些人死罪。 但在犹豫之后,他还是没把律令的网绳延伸扩大。 他是干吏,但并不是个酷吏。 他忠诚地按照律令办案,却也有自己做人的底线。 何况,这并不意味着那些人无罪,此案涉及到整个盲山里的共同犯法,按照秦律的什伍连坐制度,只要是成年男女,有一个算一个,都被连坐问责。 更严重的是,他们还涉嫌攻击官吏,甚至喊出了亡入楚国的口号……这是最致命的一点,事后想想,若他们能按照黑夫建议的,随他自首,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 四月份的最后一天,正好赶上判决之日,因为犯法者太多,只能每家派一名主犯来旁听,就这样,也将整个县狱大堂站得密密麻麻。 看着这么多的案犯,就连安陆县丞也不由头皮发麻,读鞫(jū)时声音都有些沙哑。 最终判下来,除了13名主犯被判处死刑外,其余人等,几乎全部沦为刑徒! 重的几十人受肉刑做城旦舂,轻的上百人也做了鬼薪、白粲,三五年内是别想恢复自由身了。只有三户人家是住在里外很远处的猎户,被证明没有参与此事,才逃过一劫。 父母都劳改去了,没有成年的孩子,则由隐官收纳,待其成年后再让他们作为士伍或者仆役,安置到各地去。 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此判下来,盲山里相当于一窝全灭,大家都去做了刑徒,这个里的建制都可以直接取消了。 这也意味着,今年安陆县的官吏,除了县工师因为多了百余刑徒隶臣妾,可以鼓掌大笑外,其余的县令、户曹、乡啬夫,都要愁眉苦脸了,作为有秩官吏上计考核最重要的内容:户口,今年可能会不增反降! 安陆县的户口增长本来就不快,只是能勉强维持生活的样子,哪经受得起如此重创。 所以对于办下此案的黑夫,对于依律判决的喜,县中诸吏,虽然明面上都得支持、夸奖,可背地里早就骂开了…… “破家的亭长,灭门的狱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9章 善恶对错 五月初一,再次站在盲山里简陋的里门前,黑夫心情有些复杂。 或许是觉得今年户口肯定无法达标,在审判结果下达到乡里后,涢水乡的乡啬夫破罐破摔,干脆下令,让人去将盲山里该没收的牲畜、财物统统席卷一空后,就一把火将这个里聚烧掉算了! 反正那地方要走很远才能抵达,如今建制都没了,留着屋舍,也是给亡命的山贼当巢穴。 这项任务,当然又落到了当地亭长的身上…… 故地重游,湖阳亭众人也有些感慨,这是他们赴任以来,遇到最凶险的一起案子,若非小陶及时将那煽动杀官亡命者射死,还不知会怎样呢?或许已经被砸成肉泥了,事后想想,心有余悸。 进去绕了一圈,他们发现,曾经还算有点人烟气息的里聚变得空无一人,麻雀落于灶上,找不到主人的黄狗四处乱跑,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见此情形,季婴也有些迷茫了,在路过一户人家时,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送信时,还曾进去讨过一口水喝,这家人对他还算善意。 当时见到那些被掠卖女子的惨状,季婴只恨不得把整个里的人都杀光算了。可事后听了判决,被处以死刑的十多人当然不值得可怜,但全里百余人一同沦为刑徒,光听着就触目惊心。 更别说还有一二十个没成年的孩子,会因此成为隐官里的孤儿…… 所以季婴突然回过头问黑夫道: “黑夫兄弟,吾等这次做的事,到底算对算错?” …… “为了救四个人,却送两百个人进牢狱,这样,值得么?” 季婴如此发问,其他几人也纷纷抬头看了过来,瞧得出来,他们心里也充斥着疑惑。 黑夫沉吟许久后,才说道:“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暴行是犯罪,一百个人对一个人的暴行也是犯罪,按照律令来判决,不可能因为人多就法不责众。” 儒家大部分人相信人性本善,就像水往下流一般,是天生的东西。即便有人心生恶念,那也是受形势所迫,只需要通过道德、教化就能让人走上正途。 然而事实是,哪怕教化了两千余年,在偏僻的地方,溺婴、拐卖之类的事,从来就没停止过。 为了解决道德教化解决不了的问题,法家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认为人性本恶,一切都是“好利恶害”在作祟。这种关系存在于君臣、父子、夫妻之间。 比如韩非子痛心疾首地说过,“父母之于子女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这是这时代的普遍现象,盲山里男多女少,就是这样造成的。 父母在生育子女的时候,如果生了男孩就互相庆贺,如果生的是女孩子,就将她残忍杀害,为什么?因为利益,男孩可以传宗接代,还能力田干活,女孩长大后自己却要出一份嫁妆,家里的食物可不多,替别人家养媳妇,划不来。 在法家眼里,连亲生父母子女尚且如此计较利害,何况一般人呢?所以好恶利害深埋于人性之中,决不可能通过后天的努力而改变! 所以法家人索性咬咬牙,说我们干脆不讲善恶,只看对错吧! 一国之内,安分守己既是善民,倘若危害了他人,就是恶徒。 一人施恶于一人是错,百人施恶于一人亦是错,这样的恶徒暴民,有多少算多少,统统都要受惩罚。 把大批“恶徒”送进监狱后,法家洋洋得意地说,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威生德,德生于刑,只要严刑峻法让人们不敢犯界,天下就能大治。 但他们把社会和人性看得太简单了,那些本没犯罪却受殃及的人,从此视法为恶法,秦为暴秦,一夫作难,天下响应。 单纯的道德教化自然不可取,单纯的法家刑罚就足够了么? 黑夫陷入了沉思。 他们这次办的案子,初衷和大的方向是对的,那些被掠卖女子得以回家,自然是好事。虐待她们的施暴者遭到了应有的惩罚,也足以大快人心。 但将盲山里全体民众,不分男女,都按照连坐罪,罚为隶臣妾,连黑夫也不免有几分不安,因为他知道那些人的下场。 过去一个月间,每逢他去县城参与审案时,都会去安陆县贩卖奴隶的人市看一眼。 那些两脚货物充斥在牛马栏中,空气中弥漫着异味,汗水、鲜血,混合了隶臣妾囹圄(ling yu)粪沟散发的恶臭。看着那些囚于笼子里,或戴着木制桎梏,或被草绳拴在一起的隶臣妾,一个个枯槁蓬头,早已失去了对生活的期望,唯有几个眼睛还算明亮的小隶臣将一脏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说来令人诧异,秦律在打击拐卖,严禁士伍卖妻子儿女的同时,却容许了奴隶贸易。除了外国流入的俘虏、蛮夷外,每年都有不少连坐受刑被贬为隶臣妾的秦人。他们的境遇,比那些被掠卖的女子还不如。非要说两者之间真有多大区别?倒不尽然。 仔细想想,这种矛盾其实并不矛盾,秦国官方是控制欲极强的大政府,一切超出官府控制的事情,都遭到了禁止:商业被严密打压,户籍之间不允许随意流动,这样才能让人们不得不通过耕和战两条路,谋求改变自身的阶级,从而达到强兵富国的目的。 这样一来,因犯罪被罚为隶臣妾的人,其人数多寡,刑期长短,都在官府控制之下,而且这些人还能充当军功爵金字塔的底层,源源不断地为国家创造劳动价值。 但私人掠卖不同,一方面失去儿女的百姓会心生不安,制造混乱和恐惧。另一方面,这种在官方控制外的人口阶层流动,无法给官府带来任何利益,所以被视为毒瘤,不可不除! 在想通这一点后,黑夫却更加迷茫了。 “我刚开始自诩为嫉恶如仇的‘天狗’,觉得自己做的事都是对的。可如今看来,我这亭长,难道只是秦国官府的一条狗,只是一件维护秦律统治的工具而已?” 《秦律》是先进的,但也存在很大问题,或许这就是秦亡的根源? 只是对那些问题,以黑夫现在的地位,是无可奈何的。他知道这是时代的局限性,只要生产力一天不突破临界点,类似的事就会层出不穷地出现。 秦律能救礼崩乐坏的大乱世,但这种战时法规,纯用法术的话,却无法面面俱到,实现天下大治。 可有总比没有强。 在这个比差的时代,《秦律》还能被执行的地方,虽然奴隶贸易从未停止,拐卖平民子女还算收敛。但在六国,连这一点都无法保证。 黑夫不知道,就在他打击盲山里拐卖事件时,一个比他年纪略小,名为“栾布”的魏国贫困少年,在齐地做酒家佣工时,不慎被一伙人贩子塞进了麻袋,略卖到了千里之外的燕国为奴,此时此刻,栾布正在被秦军围城的蓟都里艰难求生…… 再过二十年,待到秦末大乱,秦律变成一纸空文后,那才是噩梦的开始。汉景帝之母窦太后的弟弟、堂堂国舅爷窦广国竟也被人拐卖,而且是被拐卖了十几次。最后窦广国被卖到黑炭窑里当烧碳工,期间还遇上了事故,上百工人死于非命,只有他侥幸生还,差点演了一出古代版的《盲井》…… 皇亲国戚尚不能自保,何况平民?到时候,不仅拐卖人口越发猖獗,平民卖儿女为奴的现象也愈演愈烈,绵延至公元前后,遂成为大汉朝最头疼的奴婢问题。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不管严一点,行么? 这些事情,黑夫都不知道,对未来,他只知大势,不明细节。 但对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纵然心有思虑,却不能滥发善心,只能在职权范围下,做好自己认为对的事,慢慢往上爬,直到自己有能力改变的那一天。 前提是,他不会在攀爬过程中,忘了此时此刻的心境。 “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在如此回答季婴后,黑夫将火把扔进了盲山里中。 细小的火苗在茅草屋顶上窜动,有如动作迅捷的松鼠,它们吞噬干草,慢慢变大,成了摇着尾巴的火狐狸,滑过柱子,跃上房梁,把整个屋子都包围起来。 众人分别四下点火,渐渐地,整个盲山里的屋舍都被烧着了,四处都是劈啪作响的声音,那是柴薪在爆裂。火焰盘旋扭动,最终融为一体。在渐渐深沉的暮色里,宛如一头咆哮的巨兽,它吐出长长的火舌,烧尽了这个偏僻里聚里所有发生过的事情,把那些触目惊心的罪恶丑陋舔噬得干干净净。 烟雾愈加浓密,湖阳亭众人一边咳嗽,一边纷纷后退,唯独黑夫站在这烈火炼狱前,火焰鼓起的风吹得他赤帻纷飞,他本人却岿然不动。 “只希望盲山里的悲剧,能够告诫整个安陆县,告诫南郡,乃至于告诫全国全天下吧……杀一而儆百,罚百而儆千人、万人,若能如此,那就值得!” 黑夫眼中映着火光,如此祈愿道。 这不光是憧憬。 这也是黑夫下定决心,决定今后要力行的事。 “我只望有那么一天,这世上,永远都不再有盲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0章 捷报 烧完了盲山里屋舍后,黑夫他们第二天又去了趟县城复命,同时接受赏赐。 进官寺时大家双手空空,出来时又是熟悉的盆满钵满,众人还在笑呵呵地恭喜小陶。 “小陶那一箭真是救命,若迟上片刻,吾等此刻已经不站在这了。”这是东门豹在夸。 “别看平日里不声不响,关键时刻还真靠得住。”这是季婴在夸。 “小陶这公士爵位,来得理所应当。”这是利咸的话,只是他眼里,却有些落寞和艳羡。 小陶是个木讷青年,平时话不多,总是很不起眼,如今一下子成了焦点,不由躁得满脸通红。他摸着头上的“公士”帻巾,只感觉这不是真的,等出官寺后,便立刻朝着黑夫下拜道: “我能有……今,今日,多……多亏了亭长。” 黑夫连忙将他扶起来:“小陶,这次论功拜爵,凭的全是你自己的本事,若没有你射杀里监门,又以铜哨虚张声势,将里民吓住,恐怕凶多吉少,应是吾等谢你才对。” 作为亭部的领导,黑夫在上报案情时是十分公正的,每个人的表现如何,都如实为他们表功,没有丝毫隐瞒。尤其是小陶,或许是对这小青年的期待值不高,所以他的勇敢、聪慧,总是能给人以惊喜。 最后官府论定,小陶乃是头号功臣,便将那煽动里人杀官亡命的里监门当做斩首一级,让小陶拜爵为公士。 因为盲山里人数虽众,却只是一群刁民,既不是群盗,更不是逃犯,要论赏也比较困难。最后除了小陶升公士外,只集体赏了三十金,相当于万五千钱。黑夫有五千多钱,其余的钱,按照各人不同的功绩分了。 如此一来,依然是士伍的季婴和利咸不由对小陶满眼羡慕,利咸闷着不说,季婴却长吁短叹,说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爵啊。 还是求盗东门豹想得开,他在二人肩膀上重重一拍,大笑道:“有黑夫带着,难道还怕少了立功得爵的机会不成?二三子,不看看这小半年来,汝等得了几金几钱的赏赐?” 不说还好,一提起来,众人仔细一想,还真是,从黑夫雪天赴任起,他们虽然只破获了两起案件,却都是轰动全县的大案。 秦国的爵位没那么好挣,但钱是实实在在不少的。之前众人的家境都不算富裕:东门豹是给人扛包卖力气的、小陶家更是庸耕贫民,季婴和利咸家稍好些,但也只是温饱而已。 有了那些赏钱救急后,这四人如今都有了中人之家的水平,衣着也不寒碜了,甚至还能寻思着给自己弄柄称手的刀剑。如此一来,只差一匹骏马,这时代男儿在世必不可少的东西就齐全了。 这一切,他们都归功于黑夫,安陆县亭部不少,足足有一二十个,可不是每个亭都有这么好的运气。还得亭长有能耐,才能带着手下挣功劳…… “非我一人之功,实乃众人协力也。”黑夫满口谦虚。 能得到了手下如此信任当然是好事,但黑夫却也通过这次的事明白,自己今后的升爵之路,恐怕没从前那么顺畅了。 为什么?倒不是县里有人刻意打压他,而是因为……升级经验条变长了。 刚来到这时代时,黑夫也曾琢磨过:“既然士伍斩获一个敌人首级,就能获得一级爵位;这样算来,只要杀二十个敌人,就能得到二十级爵位了?” 他很快就把这个愚蠢的想法否决了,哪有那么好挣到手的爵位,真是要那样,秦国肯定就是“侯爵满地走,庶长多如狗”了。 秦国官府可不是傻子,制定这套功爵制度的商鞅,精明着呢! 慢慢地黑夫才打听到,原来,军官和士兵的战功计算方法大不相同。就比如说他如今是上造,放到军队里,最低也是什长,甚至可以当屯长了。 在战争里,他要带着五十个人上阵,首先得保证这个屯的战死人数少于斩首数,才不用受惩罚。屯长得先士卒,率领士兵们杀敌斩首,他自己若是怯懦在后,没有斩获,那本人就得处死! 但哪怕砍了几颗脑袋,屯长依然不能升级,因为军法规定,只有这个“百人队”斩获33个首级后,百将、屯长才能立功得爵。 总之,士兵升级按照个人功算,军官则要按照集体功算。 而且为了杜绝高级军官不务正业,和普通的士兵抢功劳。秦律甚至明文规定,大夫以上爵位的者,要好好指挥士卒们突击,不得突然停下来去砍首级,若有此行为,流放! 所以也不奇怪,武安君白起每次与敌军交战,都极度追求斩首数了。就长平而言,倘若武安君不心一横砍了四十万赵人的脑袋,恐怕下面各级军官、士兵,到头来会因为斩首数不足,而徒劳无功…… 虽然表面的理由是“恐为乱”,实际上真正的目的,依然是斩首。所以那些赵卒的生死,已不由白起一人决断,甚至不在秦王一念之间,而是被秦国的军功爵制度,被数十万秦卒对升爵立功的渴望,硬生生推到屠刀下的…… 战时如此,和平时期官吏论功也如此。 在黑夫还是士伍、公士时,基本上一次大功升一级,可到了上造,就得另当别论了。 县里的令吏对他说,这次的功劳已经被记到了劳绩简牍上,他还得再立一次大功,才可能升到第三级“簪袅”。 “就一个小亭部,半年间破获两起大案就算烧高香了,而且我也不希望辖区内再有乱子,这样下去,升爵之路简直是遥遥无期啊……” 如此想着,黑夫带着湖阳亭众人来到了安陆县市门前,盲山里余烬未冷,在这里,残酷的死刑也要开始了…… …… 秦国还没有后世“秋冬行刑”的讲究,一般都是在两个月内完成案件的审讯、判决、处罚,死刑也不例外。连提供给官吏的食物都斤斤计较呢,哪还容许死刑犯在牢里白吃白喝? 盲山里案件中的13名主犯,将于今日被处死于集市外,安陆县人观者如堵。 那十个人受的磔刑还好些,只是砍头后并将尸体分裂,虽然羞辱了死尸,但不用太受罪。 车裂就不一样了,当车马开始缓缓驶动时,罪犯们凄厉的嘶喊求饶,以及骨头的断裂声响彻安陆集市。因为场面太过血腥残忍,连几名旁观执刑的令吏都吐出了苦胆水。 小陶、季婴他们也满脸铁青,利咸更是将头别过去,不忍再看。 反倒是东门豹看得十分亢奋,这厮天生就对血腥有别样的喜好。 黑夫也看得面色有些发白,没多会就从行刑现场退了出来。虽然有些生理上的不适,但不知为何,比起刚来到这时代时,对那个被处死的盗贼“潘”的些许怜悯,自己的同情心,没那么泛滥了。 或许是因为,不论古今,所有警察的经历都有共通之处吧,从初来乍到的青涩,到习以为常麻木,这半年耳渲目染下来,黑夫的心肠变硬了不少…… 此情此景,他忽然想起前世时,那位给他们讲述打拐经历的警界前辈告诫他们的一句话: “慈不掌兵,善不从警!” 虽然对秦律动辄连坐数十百人有些微词,但对于眼前这些人,黑夫知道他们都干过什么,死有余辜。对穷凶极恶的罪犯,除了更狠的以恶止恶,还能什么别的途径吗? 想斩妖除魔,自己就得先变成染血的韦陀! 黑夫有这样的觉悟。 待到行刑结束,众人走在去南门的路上时,黑夫发现,周围的百姓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寻常。 如果说第一次擒拿三盗,打响了小名声,安陆县人对他是单纯的称赞,称赞不持久,个把月就遗忘了。 那么第二次,黑夫送了四千钱给公士去疾,他的“义”名传遍县城,安陆县人对他就变成了敬,敬重持续的时间更长些,但不过数载。 而这一次,黑夫带着亭部众人擒拿百余人归案,几乎灭绝了一个里,再加上今天官府当众行刑,以13个人残忍的死法,告诫了全县百姓“勿要效仿!” 于是安陆县人看黑夫他们的眼神,就变得又敬又畏了,远远看见了,少不了小心翼翼地朝他们作揖,然后让到一边。 虽然感到旁人目光的变化,但黑夫依然微笑着对每个朝自己见礼的人颔首。 东门豹就不一样的,他追求的就是这种被人高看敬畏的感觉,心中大快,腆着肚子,连走路都显得趾高气扬起来……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对他们保持敬畏,在前往南门的十字路口,就有一位骑手,驾驭着疾驰的骏马,竟是半点速度都不减,直愣愣地从他们面前掠过。不仅将季婴吓得坐在地上,东门豹也几乎被撞到! “你这厮,没长眼睛么?” 东门豹指着远去的马屁股破口大骂,但那马背上的骑手只是回头瞅了一眼,甚至还笑了一下。 东门豹气不过,咬着牙道:“黑夫,要不要追上去,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定他个当街疾驰的罪!” 黑夫还未说话,季婴却连忙爬起来道:“阿豹休要惹事,看那骑手的打扮,当是南郡派出的传人。” 他自己就是邮传系统的人,对那人的身份自然不陌生。 “传人送加急信件时,就算当街纵马,也没人说他不是,再者,他身上背着染成黄色的竹筒,汝等可看到了?” 黑夫也好奇问道:“那黄色竹筒有何深意?” 季婴道:“那颜色,是官府专门用来报捷的!想必先从咸阳传到南郡,再一个县一个县地传下来……” “报捷?”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没搞明白捷从何来。 还是黑夫脸色一变道:“莫非是……” 他转过身,看向了北方,北望的天空上,厚厚的层云被一阵狂风吹得支离破碎…… 黑夫猜的没错,果然,等到第二天,安陆县令便派出邮人,向各乡、各亭宣布了一个大好消息! “北方捷报,奉大王之命,上将军已取燕蓟城,得刺杀大王之主谋太子丹之首!大军凯旋而归!为大王贺,秦万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1章 轮到谁了? 五月上旬,秦国破燕的捷报已经传来好几天了,湖阳亭内,没有什么要紧案子需要办的亭卒们,在吃饭时喋喋不休地讨论着这件事情。 “听说蓟城是三月下旬就被打下来了,消息传到南郡,花了一个多月。” “我去和那传人打听过了,那燕王和太子丹逃出了国都,上将军派了一位与吾等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将军李信,一路追去,逼得燕王杀子,献上首级。” 亭卒鱼梁不仅是文盲,这大半生也从未离开过安陆县北部,所以对于什么燕国、蓟城,他是一点地理概念都没有,听东门豹、季婴二人兴奋地聊了半天,才讷讷地问道。 “亭长,燕国蓟城距离安陆有多远啊?” “应该有两千多里吧。” 黑夫放下碗,想了想,大概是后世湖北孝感到帝都的距离吧,怎么说也有个一千多公里。 “两千里地!”鱼梁咋舌,就二十里他都觉得很远了,两千里,根本无法想象。 黑夫便告诉他们,这天下幅员万里,分为九州,他们南郡所在的是荆州,燕国所在的是幽州,关中则是雍州。 他还顺便纠正了东门豹等人一直以为,燕国在秦国正北方的错误,谁让黑夫是在座所有人里,唯一一个看过全国地图的人呢?他对地理区域方位的了解,可比这时代一般人模棱两可的“东南西北”强多了。 这下湖阳亭众人不免啧啧称奇,利咸更诧异地说道:“亭长年纪比我还小,也没有离开过安陆,说起山川地理来,却像位见多识广的长者。” 利咸不由奇之,这时候季婴不等黑夫解释,就大笑起来:“我知道,这都是黑夫的父兄告诉他的,黑夫的兄长衷,汝等可还记得?听说他服役时去过北方,回来以后还教了黑夫一首北方歌谣呢,怎么唱来着?风萧萧兮……” 黑夫连忙伸出筷子,往季婴嘴里塞了一块菱角,用食物堵住了他的话! 那首《易水歌》,是他半年前听闻荆轲刺秦王失败,在客舍里有感而发,当时随便搪塞过去了,不料季婴竟还记得。 虽然这南郡之地,知道那易水歌的人寥寥无几,但还是小心为妙,黑夫决定,等找机会一定要嘱咐季婴,那件事不许再提!万一落了个“同情刺客”的罪名,黑夫可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候,其他人也纷纷用完饭食,亭父蒲丈起身收拾陶碗木匕,众人就围坐在一起继续闲聊,话题不知不觉偏向了这几年的战事上。 自打秦王政十七年,命当时的南阳太守腾攻韩,得韩王安,尽纳韩地,设置颍川郡后,连续几年,秦国都投入了大量兵力,进行灭国之战。 十八年,大王命上将军王翦攻赵,王翦使离间计让赵国最后的名将李牧死于非命,又率军突袭井陉,横扫赵地。到了十九年时,邯郸城破,赵王被俘,仅剩下一个公子带着宗室数百人逃到边缘的代郡,自立为代王。 去年因荆轲刺秦王,引发了秦国对燕的报复,经过半年鏖战,如今终于破燕国都,太子丹身死,仅剩下燕王逃到辽东郡苟延残喘。 燕代的残余兵力不过数千,已不再对秦构成威胁,且地处边远,所以秦军没有乘胜追击将其灭亡,而是让王翦班师还朝。 如此一来,天下万乘之国七,秦国五年内就扫平了三个,瞎子都能看出来,秦并天下已是大势所趋,所以大家伙都在猜测,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对一生都在从事“耕”“战”两种职业的秦人而言,战争并不遥远,而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有胆量和本领的人闻战则喜,期望立功得爵;不愿厮杀的人也得关注着战争在何处爆发,因为那涉及到自己会不会被征召入伍,也好有了心理准备。 “接下来肯定要灭楚国!到时候定然征发安陆丁壮!” 东门豹笃定地说道,他也是这么期望的。 说来有趣,虽然他们这些人三代以前本是楚人,如今也满口楚音,并保留了不少楚时风俗、神祗。可普通百姓在秦律管制五十年后,却早已视自己的为秦人,视楚地为外国。 安陆县的地理位置很特殊,三面被楚包围,北面隔着桐柏山与楚相望,东面是绵延千里的大别山区,过了大别山,就是楚国的淮南腹地,而江水和云梦泽南岸,就是楚国的江南地,也就是后世的湖南长沙等地。 在众人的生活里,耳濡目染皆是对楚国的严防,所以平日里也以楚为第一假想敌。 “我倒觉得不会先灭楚国。”黑夫却笑着摇了摇头:“魏国还拦在中原,阻断着大军东出之路,大王岂会避近就远?” 东门豹不服:“黑夫你也说燕国在东北面两三千里外呢,不就先破燕了么?” “那是因为燕国派了刺客,激怒了大王,对秦国而言,刺君之辱岂能不报?” 黑夫用手指蘸着水,在案上画了简略的地图,解释道:“楚国则不同,虽然是秦国劲敌,但进攻楚国的主要方向却被魏遮挡。想要灭楚,先得破魏,魏国不管是战是降,恐怕都活不过明年了……” “等灭亡了魏国,才会通过魏地,猛攻荆楚。到时候,大军肯定还是从魏地进军,南郡虽然与楚相邻,但山川相隔,很难越过去,铜柏山的冥厄之塞可是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塞,大别山更是能进不能出。除非是从巴蜀出发的楼船,沿着大江、云梦泽一路去攻打楚国江南地,否则不会从安陆出兵……” 这时候,黑夫才感觉到气氛不太对,一抬头,却见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利咸最为震惊,他心想道:“亭长当真是穷苦士伍出身,从没离开过安陆?当时我见他连若敖氏都不知道,还有些轻视,不曾想,他却对千里之外的燕赵方位了如指掌,更将未来秦国出兵灭国的顺序说得头头是道!他到底从何处学到的?” 其他几人也面面相觑,黑夫说的东西,已经大大超出了他们这些苦出身的认知,所以根本听不懂是对是错,只是不明觉厉,连带着对黑夫,就更加佩服了。 倒是东门豹忧心忡忡起来:“若如黑夫所言,不管怎样,安陆县都不是主要的出兵方向,那吾等岂不是要错过这场大战了?” 这几天,听着那李信将军轻骑追燕王,获太子丹首级的故事,东门豹已经血脉贲张。可惜北方战场太远,他赶不上,但对楚国作战,是万万不容错过的,这或许是最后的立功机会了。 黑夫却让他宽心:“楚国不比韩、魏、燕、赵,幅员辽阔,兵足将广,一直是秦国最大的敌人,也是历次合纵的纵。,大王若想灭楚,恐怕要举国征兵,到时候,吾等这些做亭长小吏的,恐怕也免不了披上甲胄,随军出征。” “那就好!” 东门豹一拊掌,看着黑夫道:“在服役时,黑夫便精通练兵之法,带领吾等演兵夺魁。方才黑夫谈及兵事,那些兵势韬略,好似也在你胸中一般。依我看,凭黑夫的本事,都可以做将军了,到时候吾等跟着你,一定可以立下大功劳!” “我哪能做什么将军。”黑夫哭笑不得:“小小上造,顶多是个屯长。” 但黑夫心里,却也琢磨开了。屯长虽小,且需要在打仗时冲锋陷阵,但麾下也有五十人,比普通士伍多了点生存几率。 若是王翦伐楚,举国征兵,安陆县的兵卒会由县尉统帅。县尉之下,又按照乡里籍贯编排建制,亭长就是现成的军吏,那时候黑夫的手下,多半就是眼前这些人了。 东门豹、小陶、季婴、利咸四人虽然地位不高,但却各有所长,做什长、伍长完全够了。 若能以这几人为骨干组建什伍,到时候别说活命,黑夫甚至有信心立下更多的功勋!为统一以后谋一个好前程! “我要不要以备寇为借口,让众人随我一起练习武艺,早做准备呢?” 正想着时,忽然,亭父蒲丈却跑了进来道:“亭长,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 黑夫与众人面面相觑,便一起走出了亭舍,来到外面,却见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马,站在亭舍外,正是与黑夫一起去盲山里救人的“驹”。 见黑夫出来,驹连忙对他作揖道:“老朽见过亭长,亭长救了我女儿,还为她讨回公道,老朽无以言谢,今有好马一匹,愿献予亭长,做代步之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2章 赠马 “亭长,三千钱,不能再多了!” “不然,此马明明值六七千钱,我岂能少短于你?” 湖阳亭内,黑夫和驹正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讨价还价,卖方驹一个劲的压价,买方黑夫却一个劲地抬价…… 原来,方才驹前来拜访,说黑夫对他女儿的救命之恩,他却别之地,用船多过用马,但官府在牧苑里饲养的马匹依然不少,安陆县就有两个大的牧马场。私人马匹也不少,一般来说,爵位在“簪袅”以上的人,基本都要拥有马匹,因为簪袅的本意就是马身上的组代,所以这个爵位也叫做“走马”,意思是可以自备马匹上战场了。 黑夫虽然才是个小上造,但这马儿,却还是养得起的。他累计得到的赏钱就有两万多钱,除去为家里买耕牛、买马的,还剩下好几千,可以满足马儿每天所吃的菽豆、刍稿——黑夫可不敢挪用亭舍里的菽豆、刍稿,在秦国不仅不允许受贿,更不允许公粮私用,这种行为就好比后世拿着公家的卡,为私家车加油一样,一旦被发现,就要以盗窃罪论处。 自从盲山里一案后,或许是畏于他们”湖阳亭五人众“的名声,亭部辖区内的各里都老老实实,连游手好闲的人都销声匿迹,于是整个六月份,公务忽然清闲下来。 黑夫也就有了大把的时间,在喂饱马儿之后,骑着它去外面溜圈。 这年头没有马鞍,只有马鞯,更无马镫,所以骑马并不容易。好在亭里的利咸是唯一会骑马的,没少传授黑夫一些心得。 “控马时候马或许会不听话,此时勿要害怕,越害怕,越骑不好。这畜生聪明着呢,能感觉到人会不会骑马,害怕不害怕它,若它知道人又不会骑马,又害怕它,它就不会把人放在眼里,根本不听命令。” “也不要害怕摔马,若是不小心落下来了,若无大碍,当速速再回到马背上。” 黑夫还从他口中知晓,原来那些关于马的电影里,温顺善良通人性等等,只要人对其温柔马就一定会对人温柔,只适用于老手,并不适合初学者。 真实的情况是,马是很骄傲的动物,你一个新人上马,马大部分表现是不把你当回事。你要跑,它偏不跑,你要向左,它要偏向右,你要前进,它要低头吃草。 这时候黑夫要做的就是,对马严厉,果断,叫它服自己。所谓骑马,就是驯服的过程,让马知道谁才是主人,让它能够毫不犹豫地执行你的意志。所以刚开始对马要严厉点,你要向前,就一定要驱使向前,你要静止就一定要停下,如果它不听话就用缰绳控制它,慢慢培养它对人的服从性。 等到马明白谁是真正的主人,开始听话后,黑夫也经过与之月余的相处,每天喂它训练它,渐渐产生了默契。刚开始时只敢慢走,渐渐地可以小跑,甚至能双腿紧紧夹着马腹,让它放开腿脚疾驰了…… 七月初的一天,秋收将至,黑夫骑行在前往乡邑的道路上,安陆县今年的年景不错,入秋之后,雨水较足,地里的粟稻开始慢慢变色,从郁郁苍苍变为金黄。秋风一吹,黄色的庄稼起伏不定,一股稻谷清香混着热气扑鼻袭来。远远地可以看到田地里满是人影,在进行秋收前最后的劳作。 黑夫在快抵达乡邑时,拐了个弯,准备沿着小路穿过一个里聚,前往数里外的苑囿,有百亩草场,是个练习马技的好地方。 劳动力都跑到田里干活了,所以里聚内是没什么人影的,虽然这里不属于黑夫的辖区,但骑在马上,黑夫仍然下意识地四下眺望,看看里中可有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辈,这就是亭长的职业病了。 就在他快要走出里聚时,却突然听到旁边响起一声恐惧的惊呼。 “杀人了!” 马儿被高呼所惊,猛地抬起前腿,发出了一声嘶鸣,差点将黑夫掀了下来! PS:给大家拜年了,苟年大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3章 案发现场 等涢水乡游徼叔武得知消息,带着乡亭亭长等数人赶到柳树里时,发现自己来迟一步。凶杀案现场的屋舍是个简陋的茅草屋,位于里墙之外百余步一个岔路口处,这是猎户的居所。 那路口的柳树桩上,拴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一群人在远远围观,对着屋舍内指指点点。 乡亭亭长高高举起二尺木牍,先分开喧嚷的人群,高声叫道:“游徼来了,都让开,让开!” 人群连忙分开,叔武在亭卒簇拥下昂着头走了进去,却发现面前拦着一根麻绳…… 这便是人群之所以只在路口远远观望,而不往里挤的原因了。 叔武皱起了眉,麻绳是几根系在一起的,从屋舍柱子一直拉到路口的树桩,高度刚好及腰,所以他既不好纵身跳过去,也不好弯腰钻过去,一时间有些尴尬。 乡亭亭长见状,便拔出了随身的短刀,要将绳索割断,让游徼通过。 这时候围观的人连忙对他摆手道:“割不得!这是里面那位亭长让人系上的,说不允许踏入一步!” “亭长?这个里归乡亭管辖,除了我,哪还有别的亭长?” 乡亭亭长顿时不快,一挥刀割断了绳索,与游徼叔武一同走到了屋舍门口。 还未进门,二人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再定睛一看,门内五步的地方,趴着一具女子的尸体,其头发散乱,下体光着什么都没穿,背上还插着一把刀,血流满身…… 再往里数步,床榻之上,还仰卧着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子尸体,他脖颈上有处刀伤,大动脉被刺破,流到鹿皮垫子上的血已经凝固…… 除了两具尸体外,里面果然还有一个头戴赤帻的亭长在忙里忙外,此刻,他正捏着白色的墙皮,在两具尸体周围画着圈圈…… “黑夫亭长。” 看到此人,叔武的脸色顿时就黑了,质问道:“你怎么在这。” 黑夫抬起头,看见了叔武和乡亭亭长,便起身作揖道:“下吏见过游徼,我方才去苑囿跑马,路过此地,听闻有人大呼杀人,就闻声过来看看。见本地亭长未至,就自作主张,约束下围观众人,省得他们破坏案发现场。” “破坏案发现场?” 叔武看了看路口的麻绳,发现在敞开的窗口处也系着一根,而室内但凡有血迹的地方,都用白墙皮画了圈…… 他不是专业的狱吏,当然搞不懂这样做的好处,只是板着脸道:“你既然第一个到此地,为何不去追杀人凶犯,而是在这里浪费时间?做这些无用之事?” “无用之事?” 黑夫有些好笑,他前世好歹上过刑侦课,其中一节就讲到过如何保护案发现场。于是他就照葫芦画瓢,让里正帮忙,在周围出入口绕以绳索,封锁现场。将围观群众限制在案发现场二十步外,禁止他们靠近,以防破坏现场外围的犯罪痕迹物证,出入的道路最好不要去踩,门口、窗口更是不许动一下! 但夏虫不可以语冰,既然叔武不懂,他便不再计较此事,而是指着尸体道:“游徼请看,这二人身上的血迹都快凝固了,我试了试体温,大多数地方已经冷却,一些部分已有淡淡尸斑,由此可见,这两名死者,至少已死了两三个时辰,那凶犯早就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这又涉及到法医学死者死亡时间的推断方法,黑夫只知道最简单的三种,但此刻说出来,也足以让二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时候,黑夫又走到门口,指着外面一个三十多岁,荆钗布裙村妇,让她过来说话。 “便是她最先发现杀人的,嬛,你将事情经过再对游徼和乡亭亭长说一遍。” 要求事主、目击证人留在原地,等候刑侦人员到场,也是保护现场的方式之一。 那名叫“嬛”的村妇讷讷地走了过来,却不敢看尸体,别着脸,对叔武行了个礼后,开始颤抖着将事情的经过再说一遍。 “这女子名叫苇花,是里中猎户之妻,与我相识,平日里经常一起采桑、寻觅野菜。今日正午时分,我做了些葵羹,想来分予她些,出了里门,来到她家门前,却发现门虚掩着。喊了几声无人回答,我便推开门,就瞧见她趴在地上,背上被刺了一刀……” 嬛一边说一边牙齿打颤,可见那场面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而门口处那份泼洒一地的葵羹,也证实了她的话,在她高声呼喊后,黑夫就骑着马过来,接手了现场。 “这女子是猎户之妻,那里面那个死去的男子,是猎户?” 叔武发现屋子里堆了不少兽皮和兽骨,墙上还挂着一张弓,只是弦被松下来了。 嬛犹豫了半响,才低声道:“那人……不是她家良人……” “不是?” 叔武立刻追问道:“那他是何人?” 黑夫接话道:“据围观的里人指认,那男子是里监门,爵为上造。” “居然死了一个上造,还是里监门?” 乡亭亭长有些吃惊,叔武则摸着胡须道:“如此说来,里监门与猎户之妻通奸!” 在秦国,对通奸、出轨的惩罚是十分严的,普通男女通奸,被捕获后,加以木械示众。若是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之间通奸,则处弃市刑。 黑夫不知道,等到秦朝一统后,这条法律在始皇帝的意志下,还会越发严厉,不仅出轨的女子会被社会苛责,那些管不住下半身,四处勾搭有夫之妇的男子,也要受重罚。 这或许跟始皇帝的早年经历有关吧,他母亲赵姬私生活极不检点,不但与吕不韦藕断丝连,后来更是将假太监嫪毐养在宫里,二人还生育了两个孩子…… 这件事情给秦始皇带来的心里阴影面积很大,所以一统天下后,对通奸罪的惩罚进一步被加强:“夫为寄豭(jiā),杀之无罪”。所谓“寄豭”,指跑到别人家传种的公猪,意思是如果男人像那公猪似的钻进了别人家的被窝,那么杀了他也不用承认责任,可以人人得而诛之。 当然,现在还没到那种程度,杀人依然是犯法了,何况是连死二人,其中一个还是里吏。 叔武思索片刻,便一拍脑袋道:“我知道了,定是这猎户回家,发觉妻与人通奸,便一怒之下杀死二人潜逃!一定是这样!” 说着,他便要让人去逮捕那猎户。 黑夫道:“猎户的确有很大的嫌疑,不过据里人说,他经常上山狩猎,一去就是几天,我已经委托里正去寻找了……” 叔武发现需要自己做的事情都被这黑夫做完了,心里不由老大不快,但当着众人的面,却又无法发作。 正在此时,外面的人群又是一阵喧哗,原来,是县狱派驻在乡里的狱吏到了。 狱吏相当于后世的法警兼法医,受过专门的训练,每逢有凶杀案,都需要他们出场,来的这位狱吏也不是陌生人,而是喜的左膀右臂,黑夫曾经打过交道的“怒”。 怒皱着眉来到屋内,向众人见礼,他已经看见外面拦着的绳索了,入内后又瞧见地上画好的白圈,不由问道:“这些举措,是谁做的?” 叔武心里暗乐,觉得这黑夫不仅越俎代庖,在乡亭亭长的辖区里指手画脚,竟还说什么“保护案发现场”,乱系绳索,在地上画了不知何用的圆圈。 这些事情,他办了这么多次案子,还从没见狱吏做过呢? 于是叔武便幸灾乐祸地指着黑夫道:“狱吏,都是这位黑夫亭长做的,我也不知他为何要如此。” 怒看向黑夫,却面露喜色,大声称赞道:“做得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4章 封诊式 “案发屋舍在里墙外百步,距道路十步,坐北朝南,有正侧两间房,两房相连;正房有门,女尸伏倒于门内五步;侧房在正房东南方向,中间有寝,男尸卧于其上;侧房南面有窗,宽三尺,敞开,凶犯或是从窗内跃入屋舍……” 就在令史怒走到窗户旁观看时,黑夫也在窗外的草丛地面上仔细探查,他很快就有了发现。 “令史,这有个脚印!” 怒立刻就绕了出去,却见窗外的泥地上,果然有一个很明显的脚印! 他小心翼翼地趴在草丛上,盯着这个脚印看了许久,又手持一根“秦尺”量了量后,立刻偏头对一旁的笔吏道: “记下来,侧室南墙外半步,有脚印一,似是秦式麻履,长一尺二寸。履存在磨损的痕迹,不像是新的。履印前部花纹密,长四寸,中部花纹稀,长五寸,跟部花纹密,长三寸……” 这可听得黑夫愣神了,那次十月份的捕盗案里,怒对盗贼受伤伤口的鉴定,已经让他大为惊奇。而如今对眼前这个脚印细致入微的观察记录,已经堪比后世的足迹学了。 但这才是开始,接下来,怒才真正告诉了黑夫,秦国的狱吏,亦可称之为“令史”的这批人,为何被称之为“中国最早的法医”! 怒在勘验记录完窗下的脚印后,又返回了侧室,这个凶犯最初作案的地方。他仔细查看了那仰躺在榻上的男尸,却见其面色惊恐,眼睛瞪得大大的,到死都没闭上。 怒没有过多纠结于尸体的面部表情,让文吏继续记录爰书。 “死者是壮年男性,皮色黄,身长7尺1寸,头发长2尺。死于侧室榻上,仰卧,头朝北,脚朝南。手背有一处刃伤,长四寸,宽一寸,疑似反抗时被割伤。致命伤在喉部,沿着脖颈,长三寸,宽半寸。两处伤口都是横向的,创口平滑,像刀割的痕迹。男尸喉部大出血,污染了床榻、鹿皮、背部和地面,其余部位无伤。” “男尸上身不着寸缕,腹部有灸疗旧疤两处;下身穿单布短裳,但下体已露出,短裳已染血。床榻之下,有两双秦式麻鞋,把稍大的一双鞋给男子尸体穿上,刚好合适。榻旁的矮案上还有几件衣物,有男有女,其中还有一柄木剑鞘。塌下地面坚硬,未见凶手痕迹。” 一套下来,黑夫不由叹为观止,这怒的尸检水平,程序规范,所形成的“封诊式”一点不逊于现代司法鉴定。 所谓“封诊式”三字,在秦律里,指不同的司法行为和执行要求。“封”即查封,“诊”是勘查、检验,“式”就是司法规范;验尸即属于“诊”的一部分,这本就是令史的工作。 而后世的现场痕迹物证的保护方法,除了黑夫拉起绳索阻止旁人进入破坏,并将痕迹物证用白灰圈划出来外。无非就是对发现的尸体、血迹、手印、脚印、痕迹以及被破坏的物体、作案工具等,以记录的方法加以保护。 这正是怒在做的工作,只可惜秦国没有相机,甚至连纸张都没有。那笔吏只能一手端着木版,一边艰难地记下怒的每一句话,因为载体的限制,所以务必言简意赅,并极为精确。 记录完第一具尸体后,怒又马不停蹄地前往正室的女尸处。 这女尸的下半身是光着的,结合那男子也上身赤裸,下体露出,不难想象案发时他们在做什么。但一码归一码,因为距离门口较近,从外面都能看到尸体,黑夫便让人用草席盖住了她。 怒掀开草席,蓬松的乌发下,一张俏脸露了出来,只是有些痛苦扭曲。 黑夫暗暗腹诽:“在乡里中比较的话,的确挺漂亮的,难怪里监门会与其通奸……” 怒再往下掀开,却见一把刀插在她的背部,深深扎了进去…… 一如方才对男尸的鉴定记录,怒又精确地描述了女尸的特征和致命伤位置、形状,甚至查看了头发内以及会阴部,身体是否有瘀血等!这是要查明,她死前有没有再受侵犯。 看着怒看上去似有点猥琐,实则十分郑重的动作,黑夫便猛地回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些古代断案影视。官儿判案,发现死者表面没有异状,看起来排除了他杀可能。忽然这个官儿身边什么人提醒他去检验尸体头发里会不会有钉子,一查之下果然有,然后顺利找到凶手…… 这种事情在秦国是不可能出现的,《封诊式》的条例里,就已经清清楚楚地写明了,头发内和会阴处,是验尸的重中之重! 等做完勘验尸体和记录的工作后,怒接过一块布,擦了擦手,忽然问黑夫道:“以黑夫亭长看来,凶犯是如何行凶的?” 黑夫早就思考很久了,立刻应道:“凶犯应是先打开了侧室的窗户,发现室内男女正在亲热,于是便乘其不备,翻窗而入,挥着短刀,刺向二人。” “当时或是男子在上,女子在下。男子闻声后,转身用右臂挡住了第一刀,他的血滴在了女子身上,女子便惊慌下榻,这时候男子仰着身子向后退去,想要去拿榻旁的兵刃……” 他之所以这么判断,是因为榻前的矮案上,有一副剑鞘,里面的剑却不翼而飞,那或许是男子的武器,而且被拿走的,可能还不止这一件物品。 “结果男子被凶犯横起一刀,割断了喉咙。接着,凶犯又跳下榻,去追想要逃往正室门口的女子,在距离门边五步的位置追上,一刀插在她背心,女子倒地而亡……” “说的好!与我想的分毫不差!” 怒有些欣赏地看着黑夫,问他:“你学过令史之术?” 黑夫摇了摇头:“我出身士伍,地位卑微,没有机会进入学室,不知何为令史之术。只是根据令史记录的尸体特征、现场痕迹,推断而出。” “竟然是无师自通?了不起,更了不起的是,你居然能用绳索阻止外人进入,还将尸体用白线圈起来,我做了这么多年令史,勘验了无数尸体,如此简单的事,怎么就没想到呢?” 怒嗟叹良久,说自己一定要把今天看到的事告诉狱掾,这种好的法子,一定要成为安陆县狱曹的通例,甚至可以上报给南郡、咸阳。 接下来,怒就要将这里的物证、凶器统统收集起来,送往县城。因为里正去寻找死去女子的丈夫,目前的第一嫌疑人猎户,一时半会回不来,两具尸体不可久留原地,制造恐慌,她们也要被用木板抬走,送到乡里去。 怒和黑夫在这根据痕迹断案相谈甚欢,却不防游徼叔武走进来,看见黑夫还在,便皱眉道:“黑夫亭长,你为何还没走?” 怒立刻接话道:“游徼,黑夫亭长只是在协助我查案。” 叔武却老不高兴,他方才和乡亭亭长在外面询问里人关于男女死者生前的关系、恩仇,一时脱不开身。却不防这黑夫倒是顺杆爬,与县里来的令史相谈甚欢,好似他才是负责此事的之官,而自己是给他打下手的亭卒似的…… 上次的盲山里一案,叔武就觉得是自己给黑夫送了一份功劳,风头全被湖阳亭抢光了,如今这案子不归黑夫管,难道他还想插一手不成? 叔武已经笃定,这案子,肯定是那猎户干的,那人回家见到妻子和别的男人通奸,一怒之下就杀了奸夫,而后亡命而逃。 他认为,这案子清晰明了,只需要发出布告,四下搜捕,拿获凶犯并不难,这种轻松的事,最好留着自己办,可不能再被旁人分走了功劳。 于是叔武便板着脸道:“黑夫亭长,这柳树里是乡亭辖区,可不归你的湖阳亭管!既然你已将知道的都告知令史了,也不必久留,还是速速回亭部去吧!你身上没有公务,若是半日不归,那便是渎职了!” 令史只是百石吏,而游徼的俸禄是百五十石,是在场众人里官职最大的,此案理应由他主管,而秦国的确对越俎代庖的行为明文禁止。 所以虽然看出叔武赶人的意图,但黑夫也没强辩什么,朝怒拱了拱手道:“若是令史有什么需要询问的地方,大可随时让人传唤我。” 说完,他便告辞出门了。 外头阳光灿烂,一扫屋内的死亡阴霾,围观的人群已经陆续被喝散,只留下一些需要询问的证人。 黑夫绕过他们,准备去牵自己的马,可在路过门边水沟时,他一眼扫过去,好像看到了什么,立刻便停了下来。 水沟边的草叶子上,沾染着一抹血迹,黑夫弯下腰,在草丛里找了找后,捡起了一样东西…… “令史,快来看,这是什么?” 黑夫大喊一声,怒立刻就出来了,也瞧见了黑夫手里的东西。 那物什是木制的,有两只手指宽,长三寸左右,上面有一些故意切割出来的齿状凹槽…… 它似是被无意甩出,又像是被故意丢弃…… “荆券。” 怒立刻就辨认出来了,面色愈发凝重:“是商贾贸易用的荆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5章 荆券 发生在七月初八的柳树里杀人案,最初由涢水乡啬夫、游徼共同审理,县里派出的令吏加以协助。侦破的重点放在死者“苇花”的丈夫,一名猎户身上,游徼叔武认为,定是猎户回家发现妻子与人偷情,一怒之下将二人杀死。 于是官府急令当地亭长、里正缉捕那猎户,一天后,在猎户捕猎的山林发现了他的踪迹…… 猎户名“貂”,三十多岁年纪,当乡亭亭长带人找到他时,他正蹲在地上布置兽夹,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便突然被按倒在地后,只能下意识地大呼冤枉! “现在才喊冤枉,晚了!” 貂立刻就被带到了乡啬夫治所,在他妻子的尸体面前,如遭雷击,再听说妻子是与他人通奸时被杀的,更是一时无法接受,脚下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游徼叔武认定猎户自己就是凶手,便再三逼问,但猎户都矢口否认,坚持我自己没有杀人! 叔武怒极,都已经打算对他用刑了,好歹被令史怒给拦了下来。 “游徼,律令有言,毋笞掠而得口供为上,笞掠为下,还是让我先问问吧。” 在怒看来,貂作为第一嫌疑人,的确有作案的动机。但前提是他事先知道妻子与人通奸一事,看此人的反应,似乎此前从未知晓,唉也真是个木讷的老实人。 而且貂被抓获时,依然在他狩猎的地点布设捕兽陷阱,除非他先杀了人,再气定神闲地返回狩猎点,装作若无其事,但这可能么?一般来说,杀人后,都应该立刻亡命才对。 怒传唤了几名砍柴人,他们过去几天都和貂住在一起,可以作证,案发的时候,貂仍在山中,不可能突然飞跃十多里山路,回家中杀人。 如此一来,貂的杀人嫌疑便基本被排除了,游徼只好不情不愿地放人。 等貂背着他这些天打来的猎物,回到柳树里,看着依然被绳索、白灰环绕的屋舍,还有那一滩滩早已干涸的血迹,只感觉自己晕头目眩,不知如何是好…… …… 而对案件的侦查,在排除情杀的可能后,也不得不开始寻找新的方向。 只可惜凶犯留在现场的证据并不多,除了那把十分常见的短刀外,就只有在门外草丛里找到的那枚荆券了…… 秦国男子佩戴刀剑十分普遍,所以光靠一把刀,去甄别凶犯,无异于大海捞针,于是叔武便倾向于从荆券入手查起。 荆券,就是商人贸易用的契券,因上面的刻齿仿佛荆条上的刺一般,故有此名。秦律规定,凡是超过一百钱以上的买卖,是要给契券的,正所谓“别契券者,所以为信也”。达成交易后,卖家要在木板上写下交易物品、价钱,然后锯成两半,买卖双方各持一半。 而且根据贸易物不同,做券的材质也不同,有竹木、有桑木,至于何种材质对应何种货物,只有专门管理市场的官吏和那些商贾才分得清。 叔武立刻让人去乡市寻找市掾吏,询问这枚荆券的用途,是哪个行业用的,值钱几何? 很快就有了结果,市掾吏回复说,这是缯帛贸易中用到的荆券,竹券上有十一个券齿。按照贩缯帛这行当的规矩,每匹缯帛值一百八十,所以每齿折合一百八十钱,那么这枚竹券的价值相当于一千九百八十钱…… “凶犯一定是个商贾!”叔武仿佛找到了新的方向,目光炯炯地笃定道。 怒却有些迟疑:“他为何会将这枚荆契遗落在门外沟边草丛里?” 荆契是很重要的信物,商家所卖物品、钱财和券的数量对不上,也要受到集市官吏处罚,所以商贾们都格外小心地保护着,更别说随地乱扔了。 “或许是那凶犯出门时走得急,将怀中的荆契甩了出去。” 虽然这种情况太过巧合,但固执的叔武已经为案件定下了新基调,不容他人质疑。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他就派出了乡亭的所有手下,大肆搜查乡市,并寻找那些市籍者,尤其是贩卖缯帛的人,成了重点怀疑对象。 只可惜,折腾了三四天之后,却一无所获,那些贩卖缯帛的商贾,几乎都有不在场的证明,而市掾吏找遍了过去一年的贸易记录,都未找到这枚荆券的右半边…… 不仅如此,本来熙熙攘攘的乡市,也因为查案,变得冷冷清清。 案件已经发生好几天,负责查案的乡游徼却徒劳无功,不但民间因为这场凶杀案人心惶惶,甚至扰乱了乡市的正常贸易,这便引起了县令、县尉的不满。 …… “竖子无能,拖累于我!” 县右尉杜弦是最为震怒的,据上面的消息,他在年底可能会调离安陆,而究竟是升官还是迁官,就得看今年的考绩了。 这一年,安陆连续破获盗墓案、掠卖人案等,在南郡十八县里显得格外亮眼。但倘使这明目张胆的杀人案不能尽快破获,传到郡上,杜弦今年的考绩恐怕就得大打折扣了。 于是右尉发了狠,下文书到乡里,说既然游徼无能,无法断案,那就速速将案子递交到县上,由县里组织一些干练的令吏,一同侦破…… 游徼叔武这下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本以为是简单的案子,结果却成了疑难之案,让他走到了死胡同里。 事到如今,他也知道凭自己的本事,是无法侦破案件的,只好去县城请罪,在县尉面前磕头如捣蒜,请求宽恕。 “本尉就不该相信你这庸碌之徒!” 县右尉杜弦将笔筒砸到了叔武的面前,气呼呼地说道:“也罢,既然你自己也说无力断案,那我便换人来破案!” 说完,杜弦就大声对外面说道:“让湖阳亭长进来!” “县尉召见湖阳亭长!”尉史立刻传声。 “湖阳亭长……黑夫?” 叔武大吃一惊,回过头,却见黑夫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对着县右尉作揖:“下吏拜见县尉。” 杜弦捋着胡须道:“黑夫,令史怒向我极力推荐你,说你不但是第一个赶到案发地的官吏,还深蕴令史之术,心思缜密,极善推理,建议让你一同参与断案,你以为如何?” “上有命而下为之,黑夫不敢有什么想法,既然令史信赖、县尉有任,我自当尽力而为。” “光尽力而为还不行。” 杜弦板着脸道:“凶犯一日不擒拿,便人心惶惶,时间紧迫,我只能给汝等半月时间,若成功捕获凶犯,我定当请求县令、郡府嘉奖。倘或不能,汝等断案之人,统统都要受责罚!” 一边说还一边指着叔武,拿他当反面教材告诫黑夫道:“会像他一样受参劾,得到一个渎职、不胜任的评价,等到十月份上计结束,这游徼一职,恐怕就保不住了!” 叔武听得冷汗直冒,黑夫却笑了笑道:“请县尉放心,我这些天也没有闲着,每到入夜,都在自己推断此案,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章程……” 杜弦顿时大喜:“哦,说来听听!” 黑夫欲言又止,看了看叔武,意思很明显,既然此人已经和断案没什么关系了,还是不要让他听吧。 杜弦便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叔武,你退下。” 叔武纵然心里破口大骂,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讷讷告退,走的时候神情落魄。 等他走出厅堂后,黑夫才上前一步,拱手道:“依我看,这个案子,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不该从荆券处入手,那枚荆券,很可能是凶犯故意留下迷惑吾等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6章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犯罪 是日中午,黑夫已经坐在县狱官署内,与两位令史乐、怒,以及县尉派来的尉史“安圃”一起,组成了四人破案小组,讨论这起柳树里杀人案来。 至于这个破案小组的领导,自然是狱掾喜。 在秦国县一级,案件往往是县尉、县狱两个官署协同处理。县尉提供武力支援,县狱提供专业的破案人员,不过究竟由谁说了算,还得看现场官职。这才有了前几天,因为县尉体系的乡游徼官更大,带着破案小组走错了方向的事出现。 所以今日一开场,喜就直言,自己并不以官职爵位来决定话语权,众人可以畅所欲言。 “诸君,我以为,荆券就是一个幌子,是凶犯想骗吾等上当。” 黑夫作为在场官职最小,爵位最低的人,却很有说话的胆气。 一来是县右尉为他撑腰,破格将他临时调到县里,参加破案工作,要知道亭长都是在下面打下手的,很少被如此厚遇。 二来,黑夫上任以来连破大案,业绩有目共睹,至于刑侦破案方面,连怒都夸奖黑夫“颇知令史之术”。 听了黑夫这话,对面的令史乐立刻笑了起来:“黑夫亭长,那荆券,不就是你发现的么?” 黑夫也不吝承认:“是我发现的不假,但事后想想,我才觉得这荆券落在杀人现场,有诸多疑点。” “亭长所言,我深以为然。” 一直沉默许久的怒接话了,他这几天可没少受乡游徼叔武的气。那厮为了业绩,心态失衡,一心想要尽快破案,竟不管猎户无辜,要下令严刑逼问。之后又不管不顾,一头跳进了贼人布下的陷阱里,怒苦劝无用,好几天都徒劳无功。 接着,黑夫便将这荆券的疑点一一说了出来:“其一,案发时间应当是日出之后,当时全里的男子都去了田里劳作,女眷也纷纷前去送饭,整个里像是空的。那对死者正是乘此机会通奸,凶犯也正是依仗着这段时间,入室杀人,当时死者或有大呼救命,但却没被人听到。” “那凶犯便堂而皇之地杀害了死者,他没有再走窗户,而是开门离开。既然如此有条不紊,凶犯怎可能慌张到将荆券丢下?这便是疑点一。” “其二,商贾虽贱,却往往身家不菲,何至于去做杀人盗贼?只为了谋财?据猎户和里监门的家人所述,现场确实少了一些钱,但未超过六百钱,为了这六百钱而杀人,竟弃千八百钱的荆券,两者之间矛盾了,这是疑点之二。” 喜道:“如此说来,你认为,这枚荆券是伪造的?是贼盗故意丢在现场?” 黑夫道:“然也,那贼人极其狡猾,知道令史办案详细严明,他是想故意引诱吾等上当,让官府枉费心力去追查那些贩缯帛的商人。” 怒颔首道:“黑夫亭长此言有理,吾等奉命在乡市、县市追查多日,没有找到这枚荆券的右券,市掾吏处也没有记录。这枚荆券根本就没有右券,而是伪造,吾等都白忙了,通过荆券来查找凶犯已不可能,只有再想想别的法子。” 这起案子目前进入了一个瓶颈,但黑夫却没有绝望,按照刑侦课学的过的物质交换原理:进入过犯罪现场,就一定会和现场发生物质交换,也就是会留下属于犯罪证据,故完美犯罪不存在。 虽然凶犯十分狡猾,竟然还知道留下荆券误导官府,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但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贼盗,在黑夫眼里,他留下的破绽,太多了! 在场的人都是侦办多不少案子的干吏,尤其是怒、乐,他们这些天里已经感到查案方向不对,便将其他证据都甄别出来,准备换个方向。 “或许,可以从凶犯所用的刀入手查起!”黑夫和怒不约而同地说道。 …… 乐拿起放在案上的凶器展示给众人看,那是柄长约一尺、中脊微突的小刀,木制的刀柄很短,不足两寸,上面缠了一些麻布条,色泽暗淡,末端是个铁环,已经开裂。 这年头的短兵器,军队主要用剑,民间则是刀剑并用。有一点身份地位的人佩戴长剑,地位卑微却又喜好武力的人则只能带如同匕首般的短剑,还有这种短刀,挂在腰间,走动时晃动会拍击大腿,故称之为“拍髀”。 尉史安圃提出质疑:“县中公士、黔首,均喜好武艺,每年更卒训练都,均会置办兵器,拍髀便宜,价不过几十钱,故人手一把,佩者不下数百人,光凭此物,如何寻找?” “当然不止是凭借一把刀。” 怒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据里监门的家人说,里监门的确是佩剑出门的,但现场却发现剑被带走,只留剑鞘。” “凶犯是个聪明人,他也知道,带着刀离开,上面的血迹会惹来麻烦,所以便弃刀取剑,但却不带走剑鞘,黑夫亭长,你以为这是为何?” 黑夫刚才一直默默地听着,此刻立即应道:“因为剑鞘上漆有显眼的花纹,带在身上太过显眼。” “那为何非要拿走剑呢?” “若只带着刀鞘而鞘中空空如也,依然逃不过令史之眼。” “不错。” 怒点头:“吾等试过了,那剑鞘刚好能放下刀,反之,凶犯的刀鞘也能放下剑!也就是说,现如今,那凶犯腰间的刀鞘里,装着的,应当是里监门的剑!” “可若是……凶犯连鞘带剑一起扔了呢?”尉史安圃忧心忡忡,这样的话,他们的方向又要错了。 “尉史出身学室罢?” 这时候,喜突然发话了,这个安圃年纪才二十多,皮肤白净,还有氏,一看就是从小衣食无虞的。 所以他无法理解最底层穷苦黔首们的想法。 喜不必让人去搜检竹简,就能将一些他办过的案子徐徐道来。 “今王七年,我在鄢县做令史,当时鄢县发生了一场劫案,案犯乃一无爵黔首,他以一张一石的敝弓劫掠闾右富户,劫得一千余钱,揣满了衣裳。但在翻墙垣逃跑时,那张弓从他肩上滑落。这黔首竟舍不得那张不值三十钱的弓,又跳下垣墙拣拾,结果弓捡上来,钱又掉了。如此反复两次,耽误了时间,最后他被闻讯赶来的邻里抓住,送官斩趾为城旦。” “今王十二年时,我成了鄢县狱吏,又亲眼见到有一个案犯,因为同样的事被捕获送入狱中。有一位公士挖洞穴进入一个人家,盗取衣物,可在出来时,却不慎将他脚上穿着的布履掉在里面了,按理说布履不过二十钱,既然已经盗取了衣物帛履,大可弃之。但这公士竟又返回寻找,结果被主人当场抓住,送官黥为城旦。” 讲完这两个案例后,喜道:“这两个贼人是够蠢的,但并非他们不知贵贱,而是穷惯了,哪怕只是一只草履,也会舍不得。依我看,此案凶犯也是个出身卑微,家境贫寒的,杀人后见财起意,将室内搜刮一空,数百钱统统带走。他明明可以不拿剑,却非要拿,既然拿了剑,他便不会轻易丢弃……” “狱掾此言有理!” 听完了喜讲述的案例,尉史安圃不再疑虑,起身请命道:“既如此,还望狱掾发文书,我也去请示县尉,立即拘捕县中所有佩戴刀剑的人,关起来一个个检验,必能有所收获!” 黑夫闻言,立刻反对道:“这样的话,拘捕人数太多了,动辄数百人,本县的牢狱可再容纳不下。” 一边说,黑夫还一边看了喜一眼,上一次盲山里的事件才过去几个月,集市口血迹仍在,县人记忆犹新,若是再度大批量拘捕,肯定会引发恐慌。一不小心,还会把县中那些佩戴刀剑的少年们逼到对立面去。 万一这群人受了蛊惑,来个暴力拒捕,杀官亡命的话,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所以他委婉地说道:“只是一起盗杀案,不至于闹这样大声势,影响不好,县令、县丞、县尉处肯定会为难,我看还是不要张扬,一个个私下审问比较妥当。” 尉史安圃却道:“那得问到什么时候,说不定惊动了案犯,让他跑了。” 黑夫这时候笑了:“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继续缩小需要查访的人群,喜君可否让我一试?” 喜点了点头:“你且说来听听。” 黑夫起身,来到厅堂中央,捋起下裳,指着自己穿着方口船形履的脚道:“不瞒诸君,我可以根据足迹脚印的长短,来推算出案犯的身高!” PS:起晚了,哈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7章 足迹学 “那是春耕时的事,我休沐回家帮忙犁田,与伯兄,还有姊丈三个人赤着脚干活。回到家后,也赤着脚一起冲洗泥土。这时我便发现,并排站立时,三人的脚长,姊丈为最,我为其次,伯兄最短。在身高上也一样,姊丈最高,足足有八尺,我高七尺六寸,伯兄高七尺三寸。” “这时我便突发奇想,找来秦尺量了量我三人的脚长,将那数字记在木板上。待回到亭部后,反复揣摩,却不得其解。直到上个月,亭中没有太过公务,闲暇之余,我找来算筹,试着用三人身高,除以各自的脚长。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得到的数字,竟出奇的一致!” “六又四分之三!诸君,这便是我算出的,人身高与足长的比例!” 黑夫将他发现此事的“经历”缓缓道来,说的言之凿凿,跟真的一样。 其实,这不过是前世警校三年本科里,一门名叫《足迹学》的选修课教他的,好歹他每节课都去上了,没有把知识全部还给老师…… 他在解释此事时,喜、怒、乐还有安圃四人听得入神,黑夫也不必担心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除以”什么是“分数”,真要这么以为,那就太小看古人了。 秦国这种细致入微的律令行政,需要一大批精通数学的官吏,所以学室就有专门教授《数书》的。安陆县官府里的小吏,尤其是仓曹、户曹,基本都会背秦代版本的“九九乘法表”,不过是从“九九八十一”倒着数的。没办法,谁让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计算各种粮食、户籍呢。 而且这年头,已经有了分数运算法则,有合分(分数加法)、减分(分数减法)、乘分(分数乘法)、约分(分数除法),甚至还有课分(比较分数大小)、平分(求分数的平均值),除了不用阿拉伯数字,和后世几乎没有差别。 毕竟李斯的同门师弟,那位名叫“张苍”的大数学家,如今就在秦国咸阳的御史府里工作,九章算术虽然成书于汉,实际上却是脱胎于秦国百余年的实用数学积累…… 既然在场众人都有点数学基础,黑夫解释起来就不那么累了。他言简意赅地抛出了六又四分之三这个数字,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验证这个比例是否可靠。 众人仍有迟疑之色,毕竟秦国令史办案虽然记录足迹大小,但多数是在抓住案犯后才进行对比,却很少反过来,利用足迹逮捕案犯。 于是黑夫笑道:“我这几天,让湖阳亭中几个人都试过了,其身高与足长,无一例外,相除后都得到了这个数字,若是诸君有疑,不如也试试?” “好,黑夫亭长,且用我的足履之长,来算出我的身高!” 尉史安圃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接过一根秦尺,脱下靴,量了量自己的脚后,报出了自己的脚码:“不多不少,正好一尺一寸!” 乐在几个人中算数最好,便捏着算筹计算,算筹是一些小棍子,运用起来颇为复杂。 黑夫见他算得艰难,但也没贸然抛出“阿拉伯数字”和“竖式运算”两样东西,他知道,现在还远不是献上去的时候。 秦国的制度太特殊了,与历朝历代都不一样,那些来自后世的东西,只有它们可以获得利益最大化时,才值得献上…… 花了一小会时间,乐才得出了结果:“尉史身高可是七尺四寸?” 安圃原本还有些不信,此刻得知结果却微微一愣:“相差无几!” “来试试我的!” 怒作为令史,跟脚印打交道这么多年了,却第一次得知靠足迹还能推断凶犯身高,不禁大感兴趣。 很快,怒和乐二人的身高,也由脚长推算出来了,果然与他们原本的高度相近。 “虽尚未到毫厘不差的程度,但也极为相近了,黑夫亭长,你又发现了了不得的断案之术啊……” 喜在一旁观看多时,在肯定黑夫发现的同时,也不由嗟叹了一声:“若是早有此术,那这么多年来,我经手的不少案件,就能更快破获,也能少去一些穷凶极恶的盗贼侥幸逃脱,再度作案杀人。” 既然黑夫的“足迹法”已经被证实是可靠的,接下来,就是调出那一日怒记录下来的《封诊式》,看看凶犯留下的足迹了。 这时候安圃又提出,虽然依靠足长的确能推算出身高,但若是穿着鞋履,会不会有偏差? 黑夫看了看安圃脚踩着乘马用的鹿皮靴,笑道:“尉史,那些凶犯贼人可比不了官吏,他们穿不了好履,更别说舄、靴,只能穿麻履。” 原来,这时代的鞋子,主要有舄(xì)、靴、履等形制。舄是以锦缦文绣缝起来的木底鞋,只有不事生产的贵族才穿。靴是皮质的,战国以后才随着胡服骑射流行开来,常见于官吏、骑手。 大多数的黔首士伍,还是草鞋,布鞋为主,通称为履。由于履是一种仅裹脚部的鞋子,鞋印和足长的误差比较小。 《封诊式》很快就取来了,按照当天的记载,那脚印长一尺二寸…… “按照秦制一尺等于23.1厘米计算,盗贼是一个可以穿44码鞋的人啊,好一双大脚……”黑夫腹诽起来。 另一边,乐也算出了贼人的身高,惊喜地说道:”算出来了,乘以六又四分之三后,贼人身高约为八尺一寸!“ “1.87米,即便放到营养更好的后世,也称得上是彪形大汉了……” 水落石出,黑夫情不自禁吹了一声口哨,这下好找了,这个高度的人,安陆县内,不会超过五十个! 秦国人的身高,可不是像兵马俑塑造的,个个都将近一米八,或许那是关中人的标准身材? 反正在安陆县,黑夫发现自己1.75米的身高,已经算鹤立鸡群了,大多数县城男性,都在1.7米以下,乡里地区营养差一点的,甚至有许多人身高仅1.6米。 这也难怪,毕竟秦国的成年标准是“六尺七寸”,约155厘米…… 算出“凶犯”身高后,乐喜气洋洋,陷入瓶颈已久的疑案,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尉史安圃也摩拳擦掌,准备去带着县卒搜索身高体庞,并佩戴刀剑的人了,就算那人现在将刀鞘和里面的剑扔了也没用,以他们的手段,肯定能找到破绽。 怒看向黑夫的眼神也越发佩服,甚至都为自己做了令史这么多年,却屡屡被黑夫提出新颖的法子感到羞愧。他下意识地觉得,不论是保护现场,还是足迹法,都应该记录下来,上报郡府、廷尉,让它们成为惯例,甚至是律法,流传全国! 唯独喜十分谨慎,他接过乐的算筹,自己又演算也一遍后,发现“八尺二寸”这个数字是对的,却不喜反忧,眉头皱的更紧了。 “如此一来,便又有一个新问题。” 他盯着众人道: “一个身高八尺二寸的大汉,是如何身手灵活,跃入宽仅三尺的窗户杀人行凶的?” 黑夫这时候也发现了这个破绽,顿时满头冷汗,惊觉自己忽略了重要问题。 那个脚印很新鲜,的确是当日留下的,但,真的是凶犯留下的么? 若不是,那凶犯从泥地爬上窗口,在脚步用力的情况下,为何没留下自己的脚印? 众人犹如被泼了一瓢冷水,刚才的兴奋顿时没了,都皱眉苦思起来。 “还有一个可能。” 黑夫脑筋转的飞快,脱口而出道:“吾等之前将此案想得太简单了。” “凶犯,很可能不止一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8章 没那么容易 在县城的“专案小组”定下破案的方向后,狱曹和县尉立刻向安陆县各亭下达了命令,让各亭亭长去排查各自辖区内,身高八尺以上的男子——足迹术虽然能推算出大概的身高,但难免因人而异,会略有偏差,所以黑夫建议,在查访嫌犯时,可将身高定在八尺以上较为妥当。 在此期间,黑夫还进一步利用足迹学知识,找到了一个嫌犯很可能拥有的特征。 “履印前部花纹密,长四寸;中部花纹稀,长五寸;跟部花纹密,长三寸……” 黑夫抬起头,问怒道:“令史,你是否觉得,这足迹有何不妥?” 怒摸着颔下的胡须想了想道:“这盗贼所穿的,应该是一双方口船型布履,前宽后窄才是正常的,可这足印,却前后窄、中间宽,真是咄咄怪事。” 黑夫却知道,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与嫌犯前脚掌后脚跟受力情况较强有关。且足弓部位花纹稀,而不是呈现出半有半无或全无的状态。可以推断,这位高大的嫌犯存在足弓低,甚至足弓塌陷的问题,有可能是扁平足甚至是膨胀足。 “由此判断,留下脚印的人不但身形高大,且走路姿势还有点问题。” 黑夫和怒就这个问题达成一致后,对前来接受命令的众亭长道:“诸君,务必严查那些身高八尺以上,近期有外出、更易刀剑、木鞘者,尤其要注意走路有异于常人者!” “诺!” 众亭长领命而去后,刚走出门,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他湖阳亭长也是个亭长,如今怎么对吾等下起命令来了。”有人心怀不甘。 另一个亭长便酸酸地说道:“还不是县右尉提携,让他与尉史、令史一同办案,瞧那样子,好似吾等的上吏一般。” 不过他的话没有得到响应,其余几名亭长冷笑道:“休要在这说风凉话,这也就黑夫亭长有本事,汝二人若有能耐,怎么不见坐在他那位置上?却与吾等一起奉命奔波劳碌?” 因为黑夫这个亭长,是实打实地擒贼立功,并通过了考绩得来的。上任后,他又屡立大功,在县中渐渐有了名望,让人挑不出毛病来,甚至有几个亭长,也开始敬仰起这个同行来…… “还是好好听着吧,说不准到了明年,他就真成吾等上吏了!” …… 另一边,黑夫安排那些个亭长去寻访,他自己则留守乡邑,坐在案牍前继续思索案情。 在之前的查案过程中,令史们已经详细询问了两名死者的亲友、邻居,爰书上是这么记录的:“又问,是否有乡党与争斗、相怨,取葆庸,里人知识弟兄贫穷,疑盗杀里监门者,曰:里监门好为寄豭,常与里中寡妇往来,毋他怨。” 这死去的里监门生前真是风流,家中有妻有子,还四处沾花惹草,勾搭里中寡妇,甚至和有夫之妇滚了床单。除了猎户蒙在鼓里外,在柳树里,知道、看不惯此事的人还真不少,但也没到为正柳树里道德风气,非要去将他杀了的程度。 除了私生活不检点外,里监门其他方面倒是做的不错,他在里中威望较高,与邻为善,对家里的庸耕者不错,常资助贫困的闾左里人,这么多年来没有与谁发生过口角,而且也不算富裕…… 如此一来,仇杀、情杀等几种可能都被排除,最大的可能就只剩下了一个:为财杀人。 令史怒擅长做现场勘查,乐则擅长做知情人询问,细细盘问之后,他向黑夫等人说了自己的新发现。 “里监门之妻说,在案发前几天,里监门突然带回家两千钱,问他钱从何而来,里监门却不说。” “依我看,这两千钱,多半就是里监门死的缘由!” “但里监门那两千钱都藏在家中,现已查封,他出门只带了两三百钱。” 黑夫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这年头,你出门带的钱多钱少,一看褡裢的轻重便知,凶犯既然谋划已久,不可能看不出来。 “若是为劫财,为何不直接去空无一人的里监门家中作案,却偏偏选在猎户家里?以凶犯的手段、谋划来看,不至于犯这种错误。” “凶犯不也一时贪婪,将猎户家的钱财搜刮一空,还带走了里监门的剑么,或许他并不如黑夫想的那般聪慧。” “是两名凶犯。”黑夫强调道。 因为脚印推算出来的凶犯身高很高大,所以只能假设凶犯是两人,身材高大的那人在屋外,助另一人破窗,用自己的身体为梯,送他入室杀人,所以另一人才没在泥地里留下脚印。 但,这一切都只是推论,真正的案情,或许得等他们找到其中一人后才能知晓…… 是日傍晚时分,负责抓人的尉史安圃带回了好消息。 嫌犯抓到了! …… “吾等是在与柳树里相邻的邑东里抓到他的。” 安圃拿着陶壶,大口大口地往喉咙里灌水,看来是饿坏了。 喝完水后,他才接着说道:“此人名为‘石’,身高八尺二寸,右脚走路时略跛,吾等去询问他时,此人正在地里割稻,远远见到亭长赤帻,竟心虚得往稻田深处逃去,吾等花了不少气力才将其抓获……” 这时候,那嫌犯也被带上来了,他像是一头被捕获的野兽,兜在渔网里,被四个人连拖带拽拉了进来。却见其身材高大,即使此刻蜷缩着,依然能感到那体魄的力量,他身上沾满稻芒,裸露的手、足被渔网网眼割得满是血痕,神情十分落魄,眼睛里带着一丝愤怒。 “果然是个彪形大汉。”乐哈哈大笑起来,随即板起脸,质问那汉子道:“说说罢,亭长例行询问,你为何要逃?” 大汉经过一番追逐打斗后也累着了,在渔网里喘息一阵后道:“怕官吏,故而惊慌而走,并无他意。” “若你没有犯罪,何必害怕官吏?” “动辄拘禁上百,处死十余,怎敢不惧?” “你这厮,还敢嘴硬!”安圃气得踹了他一脚。 黑夫摇了摇头,越发觉得此人有嫌疑:“人虽然看似胖大,却看不出伶牙俐齿。” 乐倒是很喜欢这种猫鼠游戏,他拎起那人佩戴的刀,笑道:“里中的铁匠说,你三个月前在他那打造了一把拍髀,且让吾等瞧瞧此物。” 说着,乐便将武器从那刀鞘里抽出,却不是拍髀短刀,而是一把短剑! 见此情形,石顿时脸色大变。 “刀鞘里却装着剑,若是猜的没错的话,这剑,想必就是柳树里死去的里监门的吧!” 身高、凶器都符合,据亭长们报告说,在询问石的邻居后,得知案发当日正是农忙,石却借故说要去乡市一趟,天没亮就走了,朝食方归,期间那两个时辰,不知去了何处,做了何事。 在如此证据面前,石垂下了头,似是认命地说道:“既如此,我便承认了,那里监门,的确是我杀的……两个里本就离得极近,我那天看见里监门带着褡裢,走入里墙外,便贪图钱财,尾随他到了那户人家,跳窗进去将二人杀了……” “休要再胡言,你这胖大身材,如何跳窗作案?”黑夫打断了石的胡言乱语,逼问道:“快说,你那同党,真正的杀人凶手是谁,在哪!” 如果说方才石只是惊讶,如今却是愕然了,但被黑夫说破后,他竟闭上了嘴,再不发一言。 黑夫几度逼问无果,只好道:“令史,此人嘴硬,应该立刻拘禁起来。尉史,不如先去提审其家眷亲友,看看此人近年与谁往来亲密,能冒着风险一同作案的,定是熟人。” 安圃离开后,乐又问了石几句,却都得不到回应,便怒道:“既然嘴硬不说,那么也办法,吾等只能动用下策了。” 他一挥手:“拖下去,动肉刑吧!” 半个时辰后,经过一通鞭笞,已经满身血痕的石被拖了上来,他已经十分虚弱,被两名亭卒按在尉史、黑夫、乐三人面前。 尉史安圃道:“石,你的乡党已经说了一切,你过去一年间,与一伙庸耕者走的很近,是不是他们其中一人与你一同作案?” “我说……”听到这句话后,石抬起头,虚弱地道:“我说,还望令史能将我绳子稍稍解开些,缚太紧,我说不出话来……” 室内有五个人,都带着兵刃,乐不疑有他,让人给石松了松。 石似乎好受了些,他喃喃道:“与我一同作案的人,他叫……” 突然,石猛地站了起来,八尺二寸的大汉爆发的力气惊人,双手被拴在一起,竟还能将背后两名亭卒撞得飞了出去!尉史安圃大惊,欲拔剑阻止,也被石低头一撞!顿时靠到了墙上,只感觉胸口剧痛,肋骨都要断了! 随即,石便扑向了眼前的令史乐,吓得他坐倒在地。 然而,石的目标却不是乐,而是案几上的剑!作为证据的那柄剑! 夺剑在手,石艰难地举起双手,却没有斩向任何人,而是将青铜剑刃,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他不是想逃走,他是想自杀! “哐当!” 说时迟那时快,离得最远的黑夫出手了,他抽剑在手,用剑身狠狠砸向石的双手,一下便击飞了他手里的武器! “好汉子,想以死隐瞒同党?可惜,没那么容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9章 邦亡人 第二天平旦时分,趴在案几上睡着的黑夫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天还没亮,而传入耳中的,也不是鸡鸣,而是彻夜未停的惨叫…… “都已经打了一夜了。” 他不免有点可怜那嫌犯,大概是因为秦律不提倡审案时动用刑讯,秦国的处刑尚且原始,只是简单的用木棍、竹棍抽打身体,但造成的痛苦也足够巨大。并且,不打则已,一旦用刑,便要打到你张口为止! 过了一会,间歇响起的惨叫声渐渐平息下去,当石再次被带上来时,已是遍体鳞伤。 昨夜被撞得差点吐血的尉史安圃亲自用刑,他下手毫不留情,石的背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全是血淋淋的笞痕,人也痛得昏死过去,被人浇了一头冷水后,才哆嗦着醒了过来。 “说,还是不说?” 令史乐也暗恨石刚才将自己吓倒一事,这位本来爱笑的和蔼秦吏,此刻脸色冰冷。 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石抬起头,看了阻止他自杀的黑夫一眼,自嘲地惨笑一下后,终于松了口。 再是铁打的男儿,也熬不过酷刑的折磨,除非他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事情,得从一年前说起,石有一天上山砍柴,却不料误踩了猎户捕兽用的夹子。这物什靠自己一个人死活掰不开,他呼救无果,还引来了一头斑斓的大花豹子…… 眼看他就要丧命豹口,就在这时,一个路过此地的瘦小男子杀死了花豹,救了他性命。 自此以后,石视那人为恩公,对他言听计从,二人还经常往来,渐成莫逆之交。 “那个救你的男子叫什么?是何籍贯身份?” 石这时候也老实了,一五一十地说道:“他叫敖,是庸耕者,住在乡上,原本是在楚国士人,三年前从大江南岸逃荒过来。他们没有分到土地,只能做庸耕仆役,勉强维持生计。” 果然是那群和石往来甚密的庸耕者,尉史安圃轻声说诸位放心,他已经让人去控制这群人了。 石接着说道:“几天前,敖再次找到了我,想让我帮他做一件事……” “杀人?”黑夫皱眉问。 “不。”石戴着枷锁,艰难地摇了摇头:“按他的说法,是要去捉奸……” 见石终于说到了关键的地方,众人立刻打起了精神。 敖对石说,柳树里的里监门欺辱了他一个伙伴的妻子,他还听闻,那里监门经常勾搭里中寡妇,还会乘猎户不在家时,去与猎户之妻通奸…… 在秦国,虽然打击男女不正当关系,但捕风捉影地说某男某女通奸是不行的,必须捉奸在床才算数,敖打算让石与他一同去捉奸,报复里监门。 石很傻,信以为真,那天还按照敖的嘱咐,带上了自己的刀,却没有细想这是要做什么用的。 “我先去乡里庸耕者寄居的地方,带敖出来,因为若无士伍雇佣,庸耕者不得离开乡邑。” “我与敖到柳树里时,正好是朝食时间,里中的男女都下田去了,吾等到了猎户家门外,我透过窗缝,那里监门果然在与猎户之妻通奸……” “敖说此事他来做就行,叫我看着外面,说着便借我肩膀,一脚踹开了窗户,跳了进去,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挂在腰间的拍髀,已不知何时在敖手中了!” 提及此事时,石依旧有些不敢置信。 黑夫微微颔首,他对凶犯为二人,一人站在屋外,一人跃入杀人的推断,是完全正确的! 尉史安圃等不及了,立刻起身道:“昨天我便问过,那些庸耕者去了乡中某里帮忙收割稻谷,那个敖想必也在其中,我已让几个亭长带人过去缉捕,我也立刻赶过去!”说着,便急吼吼地出门了。 乐催促道:“然后呢!” “接下来的事,诸君都知道了,敖根本不是捉奸的样子,他直接杀了里监门,又追上猎户之妻,将她捅死,而后就拿着里监门的剑,还有一袋铜钱出来了……对了,还有两个木兽夹。” “还拿了兽夹?” 黑夫微微诧异,这一点他们之前是不知道的,猎户家里东西装的乱七八糟,尤其是兽夹,更是做了许多,恐怕少了几个,那猎户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也没上报,真是个糊涂的老实人,只是不知道,凶犯敖拿兽夹做什么? 乐继续追问道:“敖事后是否告诉你,他为何要杀里监门!” 石再度沉默了,似乎在犹豫,他曾经为了守护这个秘密,不惜一死。 黑夫立刻道:“石,你看好了,我左手摆着陶碗,碗内是水,待会还有稻饭。右手则是继续行刑的竹条,选哪样,看你。” 石有些怨恨地看着黑夫,他从昨天起就滴水未粘,又挨了一夜的鞭笞,此刻嘴唇龟裂,又渴又饿,精神也到了最虚弱的时刻。 在一番天人交战后,石似乎还是屈服了,他选择了水,在猛地喝了几口后,颓唐地说道:“当时我也很是不解,但未声张,等敖带我到了安全的地方后,向我下拜致歉,这才说出了真相。” “原来他们这一众楚人,一共十人,本来是听闻秦国日子比楚国好,逃荒过来的,谁料却无立足之地,只能给人做庸保,每逢有工程劳役,官府也优先征召他们,先后有二人死于城旦。于是剩下的八人开始后悔来到秦国,想回楚国故乡去。当初是敖将他们带出来的,如今,他也想将众人一个不剩地带回去……” 乐拍案道:“原来是想做邦亡人!嘿,他以为我秦国与楚国一样,是想进就能进,想出就能出的么?二三子,立刻再派人去追上尉史,将此事告知他,就说那些庸耕者,一个不能放过!统统抓回来!” 邦亡,在户籍制度严明的秦国,就是叛逃的同义词,带头者会直接处死,其余黥为城旦! 石道:“敖也知道此事不容易,于是便与众人一起凑钱,贿赂了里监门,请里监门帮他们伪造验、传,好让他们谎称去做徭役,抵达边境附近,再从山泽树林里匿逃。” “里监门得到的那两千多钱,就是这么来的!”乐连忙让人记录下来,又一个疑点被解开了。 黑夫这时候已经大体能猜到后面的剧情了:“但里监门却收了钱不办事,亦或是害怕了,就决定向官府告发他们?” 石道:“不错,敖也察觉到里监门的意图,于是就决定在他告发前,杀了他!” 黑夫有些奇怪地问道:“敖明明欺骗了你,让你介入了一起杀人案件,你却不怨恨他、告发他,昨日还妄图自刎,保住敖的秘密,这又是为何?” 石昂起头道:“敖当日与花豹搏杀,不惜落了一身伤,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这条命是欠他的,他何时要用,何时拿去便是!何谈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你不知道包庇杀人犯,是违背秦国律令?” 石大义凛然地说道:“小人卑贱,不懂律令,只懂做人的道理,那里监门不守诺,该死,与人通奸,也该死。我宁违律令,不可违丈夫恩仇信义!” “又是这该死的轻侠之义。” 乐骂了一句,黑夫知道,秦吏最痛恨的,就是这些轻侠之人。 但犯法就是犯法了,石将为此付出代价,他作为从犯,事后又不举报,甚至有被捕后暴力抗法行为,当与杀人犯同罪,难逃一死! “至于那敖,还有那些试图邦亡入楚的庸耕者,也很快也会被尉史抓回来,我可听说了,抓住一个邦亡人,赏七金呢!” 乐看向黑夫,笑道:“黑夫亭长,这次的赏金,我总算是有份了罢!” 乐这是在调侃前两个黑夫得赏的案子,他老是来迟一步。 谁料此时,石却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二位上吏,汝等若是以为,这样就可以抓到敖等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你还有何隐瞒!” “无他,只是当日敖杀了里监门后,立刻有了新的法子,并邀我一同与他离开秦国。我深感其恩义,虽然不愿意一同逃入楚国,却也愿助他一臂之力,眼看官吏在追查失刀者,就继续挂着刀鞘,里面插着那把剑,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汝等抓获,黑夫亭长安陆天狗、破家灭门之名,果然不虚!小人敬畏佩服,无话可说。” 对于这两个外号,黑夫是哭笑不得。 石继续冷笑着道:“但既然我已被逮捕,敖定已得知消息,昨天就带人走了!汝等现在去捉拿,已经晚了!” “快说,敖要计划如何逃走!”乐顿时色变,举起竹棍就往石身上猛抽! 石这时候反倒死咬牙关,不管打的多狠,再不说了。 “难道说方才他的招供,是在故意为敖等人拖延时间不成?”黑夫恍然大悟,如此想来,这石昨夜意欲自杀时的刚烈,和今天的突然软弱招供,就说得通了,这是个聪明仗义的轻侠壮士,可惜了。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满头大汗的尉史安圃皱着眉冲了进来。 “我半路遇到亭卒回报,说那些庸耕者并没有去雇佣他们的地方!有人说他们走到半道就不见了踪迹!” “难道这群人打算徒步逃回楚国去?“ 众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安陆县虽然和楚国挨着,可不管是往南还是往东,都要走几十里路,沿途经过好几个亭舍。一旦秦国官府发出缉捕令,遣轻骑锐车追击,让各亭舍搜捕山林,那八个人绝无安然逃脱之理! 就在这时,又有人仓皇地跑来告知道:“诸君,大事不好了!乡里的苑囿方向,起火了!” “乡中苑囿……”黑夫勃然色变,那不就是案发当日,他想去跑马的地方么?这么说来,一切都变得通透了。 “不好!他们想劫马逃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0章 调虎离山 等黑夫等人赶到乡厩苑时,发现这里已经火光冲天,变成了一个炙热的火场。 身穿皂衣的厩典连冠都来不及戴,披散着头发,带领众人救火,以及制服那些身上着火,嘶鸣着四下乱跑的牛马 尉史安圃和令吏乐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间怔住了,黑夫则看见一个拎着水桶的熟悉身影,便过去帮了一把。 “驹丈!你没事吧?” 驹正是在厩苑工作的小吏,不然也没办法养出那样的好马儿送给黑夫。 黑夫接过那水桶,浇到了被火焰包围的厩圈,发现这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就无济于事。 这时候一阵风吹来,火势越发猛烈,黑夫连忙拉着驹往边上退,并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驹脸上满是火灰:“朝食之前,有几个人来到厩苑,自称是服役更卒,奉乡吏之命,来为厩苑维修圈栏。厩典要查验他们的验传,谁料却被那带头的瘦削男子亮出短刀制住,其余七人也一拥而上,将喂养牛马的圉人牧人按翻在地!” “他们将吾等绑起在井边,牵了十来匹马出厩,然后就一把火,将厩圈点着了好在有几个牧童躲在屋子里没出声,等那些贼人走后,就跑出来帮吾等解开绳索。” 黑夫越听,面色越沉重。 秦国的老祖宗毕竟是搞畜牧起家的,所以对牛马两种牲畜十分重视,专门在每个县都设置了“厩啬夫”来管理,相当于县交通运输局。每个乡也设置了厩苑,相当于国营牧场,由厩典管理,乡上官府使用的马匹,几乎都驯养在这里,需要调用还得写申请。 毫无疑问,那八个人,就是消失不见的庸耕者,他们对呆在秦国的日子不满意,蓄谋逃回楚国已久,今日终于发难了! 不过,敖带着那些人袭击并烧毁厩苑,只是为了劫马代步,方便逃走? 还有,那些楚国人,真的个个会骑马?从零基础花了个把月才学会骑马的黑夫可一点不相信,楚国逃民的素质会高到这种程度。 黑夫立刻问道:“驹丈,厩苑的损失如何,救出来多少牛马?” 驹道:“我们这厩苑不大,也就养了三十多匹乘舆马,二十多头耕牛。那领头的贼人把牛栏打开,马全拴起来,一场火下来,牛倒自己跑出来了,没被牵走的马却几乎全烧死了。没死的,也受惊烧伤,恐怕再也派不上用场” “果然如此!” 黑夫心里不由骂开了:“敖,真是好深的心机,你是故意将那些乘舆用的马匹烧了,好让乡上没有足够的马匹去追击吧!” 不过,他为什么要故意放过耕牛呢?怕秦国农民来年种不了地?而且,也没有杀死在场任何一个人。 杀里监门及其情妇时心狠手辣,却又在关键时刻突发善心;谋划缜密c好用计谋,却又在很多地方留下不必要的破绽。 矛盾,太矛盾了,黑夫越想越困惑,这个敖,真是不简单啊。 驹则心有余悸地看着火势越来越大的厩苑,还有那些在烈火中被烧得焦臭的牲畜尸体,感慨道:“厩典最爱马了,平日里屡屡嘱咐吾等,说律令有言,若驾驭不当,伤害了乘舆马,马皮破伤一寸,罚一盾;二寸,罚二盾;超过二寸,罚一甲。所以整个厩苑的人,对马儿打都不舍得打一下,如今一下就死了十多匹,真是” 也就是说,因为这把火,安陆县就相当于损失了十万钱。 按照秦律的原则,驯养在厩苑中的乘舆马c耕牛丢失c因故死亡,首先要追究圉c牧的责任,厩典也要连带受罚。 如此大的死伤数,足够厩典丢了官职,削了爵位,陪钱陪得倾家荡产了,也难怪他如此绝望沮丧。 这时候,乡里的乡啬夫和游徼叔武也赶到了,本已瘫坐在地上,呆若木鸡的厩典立刻跳将起来,揪着叔武的衣襟大骂道:“叔武,平日里驻守在厩旁的五名乡亭卒呢!怎么只剩下一个老亭父,吾等脱困后击鼓求援,为何乡中却迟迟不发兵!你是聋了还是瞎了!啊!” 安陆县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如此猖狂的贼人了,这锅叔武可不敢接,他连忙将厩典推开,辩解道: “这几天县上让尉史c令吏,还有这位黑夫亭长来乡中办案,缉拿杀人凶犯,亭长亭卒都被他们征调去各个里寻访去了,哪还有剩下的?今日一早,尉史更是跟我要了最后十个人,派去乡东某里,说是要追捕几个有杀人嫌疑的庸耕者,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要问罪,找他们去!” 尉史安圃没想到叔武竟然敢把锅推给自己,顿时大惊,连忙道:“游徼,协助吾等办案和保护乡邑c厩苑周全,这都是你的职责,你自己调度不当,休要怪到吾等头上!” “然也!此事与吾等无关!” 破案小组的责任和利益是一致的,令吏乐也连忙附和,不过,既然是他们追剿的人犯又接连犯事,三人恐怕也难辞其咎。 眼看在场的秦吏中了敖的调虎离山之计后,竟开始相互推脱,争吵起来,黑夫便上前制止了他们。 “诸君,请听我一言!” 乡啬夫c游徼c厩典c尉史c令史,五个人都转过身,看着在场官职最微,爵位最低的小亭长。 “厩苑已毁,乘舆马匹尽死,这已经无可挽回,此事定会震惊县廷,按照秦律问责之制,就算诸君在此推脱个干净,到时候免不了受罚“ 黑夫此言有理,众人也明白,不管他们怎么推卸,依然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逃不了。 ”无所作为,那便只能坐等惩处。为今之计,若想保住官职c爵位,就得想办法,将那些杀人盗马的群盗捉拿归案!” “不错!” 令史乐眼前一亮:“黑夫亭长此言有理,超过五人以上为群盗,那些贼人,毫无疑问,已是群盗了!生擒或杀死群盗,赏赐加倍,吾等若能缉捕那八人,不但能将功赎过,或许还能得赏呢!” 被眼前事故震得哆嗦的众秦吏这才找到了一丝希望,纷纷放下个人恩怨,积极商议起来。 想追上骑马的人,自然还是得靠乘马,可如今官府公用的乘舆马都被烧死殆尽,那些拉重物的驽马劣马又不堪骑乘,只能打私马的主意。 被黑夫取名“赤胆”的红马被他骑来了,算一匹。而在场的秦吏,尉史安圃c游徼叔武也是骑马来的,乡啬夫更是把他拉车的两匹马贡献出来。 众人匆匆凑了五匹马,黑夫,安圃,叔武是武吏,自然是要去的,再加上乡亭亭长和一名亭卒,刚好五人。 然而,那个四十多岁,满头散发的厩典却硬是将亭卒拉了下来,自己一咕噜翻上马背,咬牙切齿地说道: “想我当年也在郡上当过武骑士,熟悉马性,这才得到了这个职位,谁料数年辛劳,竟毁于一旦!如今虽然髀间生肉,却还能骑马驰骋,我定要同往,将那贼首擒获,一洗前耻!” 黑夫也没说什么,颔首道:“事不宜迟,追的越晚,捕获贼人的希望就越渺茫。下吏敢请乡啬夫继续在乡里征用私人马匹,让会骑马的亭卒支援吾等,令史可前往县中禀报此事,何如?” 虽然黑夫官职爵位最小,但隐约间,却仿佛是他在发号施令一般,众人点头赞同,连看他不顺眼的叔武都做闷葫芦不说话,看来这家伙终于学聪明了。 只有乐苦着脸说,黑夫把挨骂的差事交给他了,但还是朝众人拱手,祝他们早点擒贼归来。 “吾等的官职爵位,就全赖二三子了!拜托!” 厩苑的大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黑夫他们五人五骑在艳阳下跑动起来,沿着涂道往东而去 五个骑手里,居然是自称在郡上当过武骑士的厩典骑得最快,当然也可能是他报仇心切,简直如风驰电骋一般。 然后是游徼叔武和乡亭亭长,也稳扎稳打地骑在前头,黑夫与尉史安圃反倒落在了最后。 安圃一边夹着马腹加速,一边回头朝骑术最菜的黑夫喊道:“贼人既然抢了马匹代步,就只能走大道,不能钻林子。从乡邑往东,一共还有三个亭舍” 黑夫张口欲答,烈风和灰土立刻钻了进来,他只能闭上嘴巴,在心里想道:“我料定那些楚人里,会骑马的顶多只有一半,或许是两人同骑一马,速度肯定不快,运气好的话,他们会在亭舍处被手持武器的亭卒拦下!” 不过这还真不好说,就看那几个亭舍是不是像湖阳亭一样敬业,每时每刻都让人看着路面动静,放哨的人也不能打瞌睡 黑夫的猜想,很快就见了分晓,疾驰小半个时辰后,他们抵达了第一个亭舍。 果然,这里的亭卒只是说,半个时辰前,听到有马匹疾驰而过的声音,等跑出来,只看到远去的烟尘 安圃和厩典将这个亭的人大骂一通,黑夫则蹲在地上,看着密集的马蹄印若有所思。 安陆县往东,是大别山和铜柏山的余脉,地势越来越高,人烟里聚越来越少,涂道两侧是越来越茂密的树林。贼人除非骑马,否则不可能离开路面。 只要他们还在路面上,就有机会追上! “接着追!” 五人继续上马驰骋,第二个亭舍距离较远,足足骑了半个多时辰,才抵达了这处位于两个土丘之间的亭障。 这是个军事性质较强的大亭,五六个亭卒手持武器,正围着几具马尸,还有一具人尸,焦急地向路面眺望,见黑夫他们疾驰而来,两张弓箭,一架弩机立刻瞄准了他们! “尉史c游徼追贼至此!” 厩典大声喊了起来,勒住马后,立刻去查看那几具马尸,眼看两匹喂养得膘肥体健的马都是身中了几箭,横尸路心,另一匹则是腿部中箭,痛苦地卧在一边。 厩典心疼地抚摸着那唯一生还的马儿,破口大骂:“汝等好大的胆子,竟敢杀我养的马!” 亭卒讷讷,当地亭长认出了游徼叔武,连忙拱手道:“敢言于上吏,两刻前,有两名贼人骑着马,手里挥着竹鞭,驱赶着七八匹马闯了过来,吾等阻拦不及,只赶得上乱箭射去” 尉史安圃也下了马,闻言大惊,拉着那亭长追问道:“你再说一遍,有几个人?” “两个人,这便是其中之一,被乱箭射了下来,还有一人骑术精湛,在马腹侧面躲了过去。” 那尸体身材和黑夫差不多高,不太像石口中身高才七尺的“敖”。 “明明有八人,可只有两人乘马至此,这又是怎么回事?其他人哪去了?”游徼叔武也和乡亭亭长面面相觑。 只有黑夫立刻反应了过来,骂道:“吾等又中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1章 非寻常之辈 “若我所料没错的话,那些邦亡贼人明显是两拨,分批潜逃,吾等追赶的,只是会骑马的两人。” 第二处亭舍外,听黑夫如此分析,尉史安圃皱眉道:“那剩下六人在哪?” “其余六人,想必是藏匿在路旁山林里。” 厩典有些气愤:“既然只有两人会骑乘,为何要牵走我十多匹马!” 黑夫道:“这就是那贼首敖的狡猾之处了,他先烧了厩苑,引起乡吏震惊,引大队人马去追。要知道除了我们五人五骑外,各亭的亭卒也在闻讯后,步行朝这边赶过来。如此一来,整个乡的西面武备空虚,那六个人或许就能乘夜色往西走,遁入云梦泽!那才是步行离开秦境,最可能成功的捷径!” 他瞧了瞧天色,现在已经快到舂时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太阳就会落山,到那时,便是那六个人乘夜潜逃的时机。 那么问题又来了,作为一切的主谋者“敖”,会在哪个方向? 黑夫心道:“知道用荆券迷惑令史查案,利用时间差突袭厩苑夺马,再以此引诱吾等追赶这几个计策一环扣一环,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为也,敖的身份越发成迷了。我才不相信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楚国逃民,一个甘愿做庸耕者的人,过去一年多不显山不露水,或许就是为了今日,居然把全乡的秦吏都戏耍得团团转!” “说不准,这人还是个楚国间谍呢!” 但这只是猜想,黑夫对众人则只能说,敖指挥了这起邦亡盗马事件,是个狡猾又胆大的恶徒,那个骑马冲过去的人,一定就是他! 黑夫向安圃拱手道:“尉史,请你立刻带一人返回,让乡中众亭卒不要全部过来,在前往云梦泽的各处路口布下岗哨,严防有人夜里潜逃!” 安圃点了点头,便带着乡亭亭长骑马往回走了,敖作为主犯固然要逮住,但另外六人,也不能放任他们逃跑。 黑夫则和叔武c厩典三人继续沿路追赶,厩典一马当先,但拐过一个小丘后,黑夫却发现他在前方停了下来。 “厩典,出了何事?” “马蹄在这分开了,群马蹄印杂乱,沿着大道继续往前,却有一匹马单独离开,往这条小路奔去。” 叔武犹豫地问道:“会不会是那贼首单独放走了一匹马?” “不太可能,二位请看,这马蹄印很重,上面肯定坐了个人!而大路的马蹄印虽然多,却都较轻,分明是无人骑乘!” 厩典是养马的行家,自然能判断出来,但为了以防万一,叔武还是单独一人沿着大路追赶。前面两里开外,就是安陆县最东边的一处亭舍,叔武说若他没有找到贼人,就顺便过去要点人手,把失散的群马追回来。 黑夫和厩典纵马上了小路,大路虽然是泥泞的黄土路面,可好歹能容纳两辆马车并行。拐出岔道后,他们只能沿着荒芜的田野间,一条勉强能辨认出车辙印的小路前进。它比田埂略宽,只能容许一匹马跑动,因为不常走人,小径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野草,淡黄色的小花已经开败,褐色的秋后蚱蜢在地上爬来爬去 虽然路不太好走,但厩典却仗着骑术高超,依然骑的很急,一旦有了什么发现,就立刻下来查探一番。 却见他兴奋地捏着一泡温热的马粪,一点都不嫌脏,对远处黑夫大喊道:“黑夫亭长,吾等追上了!这马粪滚烫,只在片刻之前!” 说着,厩典也不等黑夫,再度上马,加速向前奔去。 黑夫将褡裢里的木筹扔在路心,作为给后面援兵引路的标志,心里有些庆幸,还好让厩典跟着来了,他虽然会点足迹学皮毛,可只会看人的,对马的蹄印显露的信息,就完全一窍不通了 但黑夫依然有点担心,以敖的狡猾多谋,会不会还留着什么后手呢? “石招供时说,敖离开猎户家时,除了剑和钱外,还顺走了几个木兽夹” 想到这里,黑夫连忙朝前面大声呼道:“厩典,小心!” 但已经晚了,他话音刚末,忽然,在荒草没过马蹄的小路上,厩典骑乘的灰马一下子就马失前蹄,绊倒了! 灰马发出了一声嘶鸣,前足乱摆,后腿跪倒,将厩典掀出马背,重重砸在地上! 黑夫连忙过去一看,原来那马的后腿,果然踩到了一个木兽夹!木钉深深嵌入马皮,鲜血淋漓。 而厩典,也捧着自己的腿呼痛不止,他被甩出来时,将腿摔伤了。 “厩典,没事罢?”黑夫连忙将他扶了起来,试了试后,发现厩典的脚踝已经扭伤,一碰到地面就刺痛不已。 “黑夫亭长,休要管我,速去追赶贼首,他肯定就在前面!” 厩典愤怒地说道:“区区小贼,非但三番两次辱老夫,竟还将全乡官吏兵卒当成猴子般戏耍,若不将他擒拿归案,吾等羞为秦吏!” “诺,黑夫愿为厩典代劳!” 黑夫也知道孰轻孰重,安置好厩典后,继续上马疾追! 这一次,每逢看不到路面情况的地方,他都小心地绕开。 但纵使没有兽夹作遂,小路依然不好走,地面松软,布满裂缝,到处是半掩埋的树根和隐藏的石块,到了后面,连积满了水的车南辙印都消失不见了。 这是安陆县边界的尽头,再往前,就是秦c楚两国都管不着的山区,在那里,没有编户齐民,只有一些不知从何时起,就生活在这的蛮夷野民。 黑夫发现,自己正在起伏的丘陵中穿梭,越过倒下的树木和纠缠的荆棘,深入狭窄山沟的底部,沉重的树枝夹着潮湿的树叶,一次又一次抽打着他的脸。 他甚至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甚至开始怀疑,贼人到底还在不在前方? 终于,在骑马冲过一片灌木后,他瞧见,在前方陡峭的山下,有一匹黑色的马儿,正留在原地,静静地咀嚼着草 马背上,空无一人。 但黑夫一抬头,却看见,在上山的樵夫小道上,在密密麻麻的树丛间,有一个穿着粗麻布衣的瘦削男子,背着张弓,正在奋力向上攀爬! 黑夫立刻下马,取了挂在马侧的手弩,装矢上弦一气呵成,抬手瞄准爬到一半的贼人,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悬刀! 只可惜,他的射术远没有剑术好,弩矢偏了些,射到了那人左侧的一棵树上,震得树枝摇晃,松果掉落,也惊动了那人。 他回过头来,黑夫发现此人扎着椎髻,嘴里叼着一把短刀,面容黝黑,颔下留着短须,看到黑夫追到此地,目光里闪过一丝诧异。 将近十天的追查,日以继夜的猜测,今天,黑夫终于看到这个在他脑中构想过无数遍的凶犯了! “敖!”黑夫再度端起上弦的弩机,对准了他的脊背,一边往前快步靠近,一边大喊凶犯的名。 “还不束手就擒?” 敖却浑然不惧,他咬着短刀,对黑夫笑了一下,随即,便手脚并用,加速向山上爬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2章 谍影 安陆县城往东近百里处,已经离开了江汉平原的范围,进入大别山和铜柏山的余脉。在这片地势不算高的崎岖丘陵间,散落着无数榆树c松木和桦树,它们静静矗立,如同沉默的哨兵,树皮好似古旧粗糙的铠甲,爬满了铜锈般的青绿苔藓。 灌木和花草在地面杂乱地生长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四处生长,散发淡淡幽香,吸引了成群昆虫,小松鼠蹲在树枝上,抱着饱满的松子啃个不停,洒落夕阳余晖的空中,还时不时响起一声清脆鸟鸣 一切都是如此祥和c静怡,直到一个瘦削的男子出现! 他从一棵倾倒的巨大枯树后一跃而出,重重踩在落叶和枝干上,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安宁! 鸟儿惊飞,昆虫四散,连小松鼠都扔了松果,缩回了树洞。 瘦削男子飞奔而过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就在松鼠试探着要探出头来时,却又有一人狂奔而至! 那是一位端着弩机的赤帻亭长,正是黑夫! 没有近身的厮杀,更没有任何对话,黑夫弃马上山后,与敖在这片树林里一路追逐,进行一场猎与逃的游戏。 他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敖的身影就在他前面二三十步外,有时候消失不见,有时候又突然出现,时隐时无。这人很会逃跑,不停躲到树干之后,让黑夫手里的弩机从来都射不中他。 黑夫最初还担心敖的反击,不过虽然他背着一张蔽弓,却似乎没有带箭 他们上了一个缓坡,又从另一侧下去,黑夫双腿随着地形减速c加速。地上满是树根和石块,布履太薄,脚板底被膈得生疼,他听说一些南郡本地的濮越之民可以赤脚在山里行走,如履平地,是怎么做到的? 前方的树林越来越密,障碍物越来越多,黑夫只能任凭树枝抽打脸颊,一根枝条勾住赤帻,将其留在了上面,像一面显眼的旗帜,黑夫也顾不上去拿。 二人的追逃持续了将近一刻时间,就在黑夫不小心被一只惊跑的麋鹿所阻,停顿了片刻,以为自己再次丢失了敖的踪迹时,在拐了个弯后,他突然发现了,正拽着倒生根想往一株大榕树上爬的敖 他难道想隐藏在榕树上,让黑夫傻乎乎地继续往前跑么?可惜动作慢了点。 黑夫大喜,立刻拔剑逼上前去——在追逐的过程中,他已经射光了弩矢 榕树生长在这个土丘的顶端,后面就是深沟,掉下去起码要断条腿,敖似乎也发现自己无路可退,只得掉过头,取下衔在口中的短刀,横在胸前,冷静地看着黑夫的一举一动。 没有任何试探性的话语,双方都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决不能分神。 几个呼吸后,黑夫首先挥剑上前,与敖的刀碰在了一起! 铮! 金铁之声惊走了更多的小动物,也让黑夫发现,敖的力气并不大,但身法极其灵活。他的刀短,在近身搏击中不占优势,所以与黑夫交手不寻求主动攻击,而是在不断闪躲c后退。 黑夫发挥了二尺剑的长度优势,左挥右刺,封死了敖任何逃跑的可能,一路逼着他榕树下败退 敖看似不敌,很快就靠到了榕树上,气喘吁吁,黑夫立刻举剑猛地刺去! 不曾想,千钧一发之际,敖却一刀挡开了黑夫的剑,身子猛地朝侧边倒去,手拽住了一根不起眼的榕树藤根!就是猛地一拉! 黑夫只觉得自己腿上被什么东西死死勒住,随即一股大力传来,拉着他仰头摔倒在地! 就在黑夫被摔得发懵的当口,敖继续拉着那根坚韧的藤根,别看他人不高大,力气却不小,黑夫竟就这么套着脚,整个人倒吊了起来!挂在了榕树枝上! “终日打雁,今日却叫雁捉了眼!” 此刻此刻,黑夫能想到贴切形容自己处境的,就是这句话了。 他如今离地二尺,头下脚上,右脚脚踝处,拴着一个榕树气根结成的绳套,此刻却勒成了一个死结。 这样的小陷阱,对于熟悉山林的人来说,不需要片刻时间就能布下。黑夫恍然大悟,原来敖选了这个地方交手,是为了骗自己入套? 黑夫扭头望去,发现自己的剑掉在一旁,手够不到的地方。不过别慌,他还有一把刀削,插在绑腿的足縢上,那是黑夫脱身的最后希望 “黑夫亭长,别乱动。” 但敖也在小心翼翼地朝黑夫靠近,那张弊弓已经拉开,搭上了一支黑夫射向他的弩箭,那是敖从地上捡来的。 黑夫只好暂时放弃了摸刀的举动,摊开双手,看着敖道:“你要杀了我?” 敖面容瘦削,颔下有一撮小胡须,年纪大概二十岁上下,黑夫事先也没料到,他居然这么年轻。 他谨慎地保持着五步距离:“不瞒亭长,若是不杀,我害怕你脱身后,还会继续追捕我,到时候,我恐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黑夫也不想求饶,叹气道:“那便动手吧。”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穿越生涯竟会结束得这么快,做警察,果然是高风险职业啊。刚才自己应该怂一波的,这人跑了就跑了,大不了受点罚,何必追那么紧呢? 敖却又笑了笑:“但黑夫亭长的名声,连我都要敬佩几分,若杀了,世间将少一壮士,岂不可惜?” “所以不瞒亭长,杀或不杀,我还在犹豫。” “你这人倒是奇怪。” 黑夫看着敖:“不管你杀与不杀,可否先回答我三个问题?” 敖似乎很清楚黑夫的打算,却仍颔首道:“但问无妨。” “首先,你是何人?” “我只是一个从楚国逃来的小士人,一个在秦国谋生路的庸耕者。” “哈哈哈,敖,都到这时候,就别装了。” 黑夫觉得好笑:“我听说过一句话,有才者处于世间,譬若铁锥之处囊中,其锐立见!以你的本事,怎可能会沦为逃民?怎可能入秦一年多时间,都默默无闻?” 诚然,像韩信那种只能用来宰割天下的“屠龙刀”,是有可能在日常生活中落魄的。 但敖不一样,此人谋略c武艺c应变都极快,要是一般人有这样的才华,不管在楚国秦国,都能混得不错。敖必然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才把自己隐藏在庸耕者中,不惹他人注意,直到必要的时候,才显露出来,闹腾得全县震惊。 “你从杀人案开始,精心策划,每一步都能走在官府前头,所用计谋隐隐有兵法在其中,竟将半个安陆县的秦吏牵着鼻子走。最后还不惜以身为饵,诱惑吾等来追逐你,这样的大智大勇之人,怎可能是一个衣食无着的庸耕者?” 黑夫死死盯着这个自己来到这时代以来,见识过的最棘手的对手道: “若我没猜错的话,敖。你八成是一个受过训练,身负使命的楚谍吧!” 敖手里的弓弦猛地拉紧,随即又放松。 他赞叹起来:“亭长不愧是上任后就屡破大案的干吏,不但步步逼近,追查到了我,还能猜出我的身份,真是佩服!不错,我正是奉命潜入安陆县的楚谍,隐藏身份一年有余,如今要打探的事已经查明,自然要回国复命!” “果然是这样!” 黑夫感觉血液在朝自己头上倒灌,拳头捏得紧紧的。 “第二个问题,以你的本领,随时可以悄无声息地逃走,为何拖到现在,还非要带着其他几个庸耕者一起走,甚至不惜以身为饵,为不会骑马的六人争取时间,他们又是何人?也是楚国细作?” 提及此事,敖的面色有一丝暗淡:“亭长却是猜错了,他们,只是在楚国活不下去的普通庶民。” “当初我混入这些楚国逃民中间过江,隐藏身份。来秦国后,众人才发现,并没有传闻中的好日子,在秦或在楚,区别不大。身为邦亡之人,想要在异国受平等相待,何其难也,于是众人便后悔了,想要逃回楚国去,那里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但至少是故乡,还有亲人。” “我一个人离开,自是不难,但若弃他们不顾,事后被发现了,众人皆要连坐服刑。我不愿让他人为我受累,便想贿赂里监门,为吾等伪造验传,谁料他却中途反悔” 这便是整个案子的起因了。 “也是我处理不够缜密,没料到黑夫亭长会参与查案,事情败露后,不但连累了众人,还连累了信赖我的石君。我自知救不了石君,只能凭一己之力,让同行的楚人多些逃走的机会,也能让心里少些愧疚。有个会骑马的非要随我来,不幸身死,只望其余六人,能顺利抵达云梦泽。” 这下子,黑夫就更是不解了:“敖,你真是个怪人,杀里监门和猎户之妻时心狠手辣,可火烧厩苑时,却又放过厩吏等人性命,甚至不烧耕牛,又显得心慈手软” “再者,你身为楚谍,本该优先完成使命,其他都可不顾,却为救楚国逃民一起离开,屡屡犯险。要我说,你真是个处处画蛇添足的楚谍,让人困惑。” “亭长还知道楚国画蛇添足的典故。” 被黑夫说中了自己的弱点,敖却有些骄傲:“楚士行事,一贯如此,有所为,有所不为。” “黑夫亭长,这一点,你应当可以理解。我听人说,你曾狠心将盲山里百余人绳之以法,却为了帮一个无辜受过的公士,白送了他四千钱,这不也是心慈手软么?看来,你也是个画蛇添足之人啊!” 黑夫一愣,自嘲道:“也对,我也做过不少自相矛盾之事。” 这时候,敖像是想通了什么,表情放松下来:“黑夫亭长,我想清楚了,还是不杀你罢。一来,我的母族是东迁的若敖氏后人,你抓住了盗斗辛墓的盗墓贼,若敖氏欠你的人情,我替他们还。再者,这世上真正的士本就不多,再少了你,岂不更加无趣?其三,我虽是楚谍,与你各居其国,各为其主,但杀你,却不在我的使命里。” ”还跟若敖氏沾亲带故?“黑夫不曾想,居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嘴上却硬着:“你不为被捉住的石报仇?” “亭长只是履行秦吏职责,是我对不住石君,连累了他,要报仇,也当是我自刎谢罪。”敖倒是分得很清楚。 黑夫大笑:“那我还真得多谢你不杀之恩了,只不过啊,敖,你又做了一件画蛇添足之事,真不是个合格的楚谍” “亭长申斥得对,做间谍,我不合格。” 故意和敖说些有用没用的,黑夫也没闲着,他一直在调整自己的身体,让身体侧向敖的眼睛,让他看不见自己另一只手的动作,抓住敖松懈的机会,悄悄朝足縢上的刀削摸去 因为,他从不把性命寄托在敌人的怜悯上! 两寸,一寸,指尖触到了刀柄铁环,摸到了! 黑夫心中一喜,然而,就在他终于握住刀柄,缓缓拔出时,弓弦突然响了! “嘣!” 刚才还笑嘻嘻说着不杀黑夫理由一二三的敖,射出了箭,毫不犹豫。 “完了!” 黑夫瞳孔因为恐惧猛然收缩,随即,他左腿小腿处传来一阵剧痛! 敖的射术可比黑夫强多了,一支箭,硬生生地钻进了腿肉里! 黑夫吃痛,手里的刀削又掉了,落在了叶子堆里,他挣扎起来,大骂道:“敖,楚士欲食言乎?” 敖手里也没箭了,收弓笑道:“黑夫亭长,我不打算食言,只是废你一条腿,你如今受了伤,下来后好好捂着伤口止血吧,别继续追赶我了。” 他抬头看了看西沉的日头:“我也知道你的打算,故意拖延时间,好让你的同伴抵达。这可不是闲谈的好地方,秦楚当在不久后交战,你我在战场上,或许还能再会!届时,便各自以兵戈作为问候罢,就此别过,告辞了!” 说着,敖便缓缓向后退去,到了十余步外,才掉头跑了起来。 “喂!” 黑夫也不管腿上在流血了,他朝敖大喊道:“你真的叫敖?报上真名来,日后战场上见了,我可不想叫错!” “没错,敖,只是我的化名。” 他头也不回,身形灵活,在夕阳映照的树丛间狂奔呼啸起来。 “亭长可记牢了,今日留你一命者,楚人钟离眛是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3章 杀意 双手伸到满地榕叶中,摸索片刻后,黑夫终于艰难找到了刀削。 握紧了它,努力弯起身子,慢慢割断了脚上的藤根,整个人重重摔到地上! 他起身后,第一时间检查了自己的伤口,却见那根弩箭射穿了皮制的足縢,嵌入小腿肉三寸内,但并没有穿透过去。或许是因为钟离眛捡了弩矢搭在弓上,弩矢较短,无法开满弓的缘故吧,离弦的速度不算快。 万幸的是,它没有伤到骨头,这还算“皮肉伤”,不然可有黑夫受的,这条腿直接会废掉也说不定。 但也不能大意,这年头可没有后世的药物,伤口感染致死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在撕扯身上的布条,准备拔箭包扎的时候,黑夫又想起那个楚谍离开时报上的真实姓名了。 “钟离眛,他居然是钟离眛” 若不是同名同氏巧合的话,钟离眛,应就是二十年后,项羽麾下最重要的大将,号称”骨鲠之臣“,只排在亚父范增之后。 “我初次和历史名人接触,竟是以这种方式。” 黑夫有些哭笑不得,根本就没有偶然相遇,惺惺相惜,王八之气收服。他是秦吏,对方是楚谍,一场你死我活的追逐,最后还被阴了一手,惨遭吊打,若非钟离眛这个怪人画蛇添足地放过了他,此刻,黑夫已是一具死尸了。 这算什么事啊!? 但听说那人是钟离眛后,黑夫也不为这次莽撞追赶带来的失败感到奇怪了。 钟离眛善于用兵,楚汉相争时,汉王刘邦好几次被钟离眛击败,事后还对此人念念不忘,必杀之而后快。今日一见,虽然对方还是个小小楚谍,但行事用计,已经有点兵法的门道在里面了,果然是个极其难缠的人物。 黑夫不由暗叹道:”我还是太过得意忘形了,做亭长后,顺风顺水地办了几个案子,就有点飘飘然,竟小看了这世上的人物。却没料到,就在安陆小县内,却还卧着一头来自荆楚的狼,一亮獠牙,我便落了下风。“ 受过专门训练的间谍,和一般的匪盗,果然大不相同。 失败不可怕,怕的是失败而不吸取教训,这次的事,对黑夫而言,犹如当头棒喝,把他猛地喊醒过来! “我的初衷,是在这个大时代活命,慢慢往上爬,寻找机会,做有价值的事。而不是真的要做一个兢兢业业c忙碌琐事,追捕盗贼奋不顾身的秦国亭长!” “我当谨记此事,以为教训,日后要圆滑一些,不可再以身涉险。” “我是后世来人,我的性命,比刘邦项羽,甚至比始皇帝还金贵!” 话虽如此,但黑夫心里依然有些不服,那种被人倒吊饶命的屈辱感,更是充斥心头。但此刻钟离眛早已远遁,黑夫又受了伤,他的情绪,无从发泄。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脚步踩踏枝叶的声音,黑夫连忙抓紧刀削,抬头一看,却是老熟人,游徼叔武 “黑夫亭长,总算找到你了。”叔武老远就喊了起来。 “原来是游徼,你不是去追跑散的马群去了么?”黑夫却有些谨慎,他与此人一向不和。 叔武走到黑夫面前道:“凶犯狡猾,我生怕厩典和黑夫亭长不是其对手,去到第三个亭舍告知当地亭长后,就立刻骑马追来了。果然,厩典中了陷阱,他为我指了路,我便一路觅着亭长留下的记号过来,进了林子后,还发现了这个。” 他手里的东西,正是黑夫被枝叶挂掉的赤帻。 “黑夫惭愧,中了凶犯陷阱。”黑夫有些尴尬,自己最狼狈的一幕,居然被老对头看到了。 “凶犯狡猾,跑了也是常事,亭长勿要自责。” 叔武笑呵呵地将赤帻递给黑夫,却在黑夫接过的那一瞬间,突然将手里的剑,横到了黑夫的脖颈上! “黑夫,将你手里的刀削放下。” “游徼,你这是何意?”黑夫看着那剑,暗叹一口气,心道今天莫非是水逆?但还是扔了刀削。 叔武一脚将刀削远远踢开,此刻黑夫手无寸刃,他便不再假装,大笑道:“那凶犯,不对,应该叫楚谍,其实是你故意放走的吧!” 黑夫冷冷看着叔武:“游徼在乱说什么?” 叔武板起脸来:“黑夫亭长不必装了,我半刻前就到了此处,正好听到你与那贼人的最后几句对话。他明明可以杀了你,却偏不杀,走时还自报真名,约着下次见面时间。你若未与其串通,何必如此!也难怪那楚谍处处牵着吾等鼻子走,原来是有黑夫亭长协助啊!” “我不懂游徼的话。” 黑夫摇了摇头:“我奋力擒贼,误中陷阱,虽然失职,却问心无愧。游徼大可带着我回县城去,你我二人公堂对薄!若是所告不实,游徼自己可是要受诬告反坐的!反倒是游徼自己,明明到了跟前,却不施以援手,坐视凶犯离开,百步之内见死不救是一罪,身为游徼放贼人离去是一罪。要说与楚谍暗中勾结的人,你的嫌疑似乎更大些!” “你!” 叔武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一心想要跟黑夫抢功,所以才来的这么快,可到了跟前,眼看县里著名的勇士黑夫都被贼人倒吊起来了,叔武立刻就怂了,哪里还敢露面? 他是知道自己本事的,所以在凶犯走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见黑夫如此狼狈,不免又得意起来,心生邪念,想用他听到的只言片语,泼黑夫一身脏水。 谁料,黑夫竟一点都不怕,叔武未能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由大为气恼。 这些时日以来,县右尉中对黑夫日渐倚重,对自己却常常训斥,甚至说要撤了他游徼之职,让黑夫取而代之 嫉妒在叔武心中生根发芽,如今已经长成了参天巨木,盖过眼前的大榕树! 诚如黑夫所说,无凭无据告他通谍,坐实罪名的可能性不高,说不定自己还会被诬告反坐。 可若是,在这无人的山里,将受伤的黑夫杀了,再说成是贼人干的呢! “杀了他!便无人再与你相争!” 这个念头一出现,叔武便再也无法止住了。他心虚地四下张望起来,左右无人,那些亭卒,恐怕再过一刻才能赶到,瘸腿的厩典就更不用说了。 黑夫见叔武眼珠打转,知道他起了杀意,心中暗道不妙! “对了,杀人,可不能用我的剑,那会被令史查出来。” 叔武的眼睛落在数尺之外,黑夫自己的剑上。 “别动!”叔武继续用剑指着黑夫,面露凶相,他自己的另一只手,则过去够黑夫的剑 “用黑夫的剑杀了他,就说是被贼人夺剑所刺,我赶到时,只剩下一具死尸,这样绝不会有人怀疑” 正想着时,叔武却忽然听到背后有响动! 他也顾不上其他了,连忙回头挥剑猛刺,黑夫却早已跳将起来,闪开叔武的剑,同时双手握着什么,猛地刺中了叔武! 那根方才还插在黑夫小腿上的弩箭,全根没入了叔武的眼窝中! “叔武。” 叔武满脸是血,痛呼着后退,黑夫则在一旁面露狞笑:“你以为,人人都是钟离眛么!” 一刻后,当厩典一瘸一拐地带着三名亭卒赶到时,已经在水潭边洗干净叔武血迹的黑夫,正拄着剑艰难往外走来 “黑夫亭长!”厩典连忙让亭卒去扶黑夫,急切地问道:“你没事罢,贼人呢?游徼呢?” “都怪我。” 黑夫面色戚戚,抬起头,遗憾地说道:“我方才一时大意,中了贼人陷阱,被倒吊在榕树上,不得脱身。而叔武为了救我,也被那贼人用弩箭射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4章 谎言 次日清晨,从县城闻讯赶来的令吏怒,站在案发地点处,皱眉不语。 这株榕树生在一座小丘顶上,丘下是陡峭的断崖,高十余丈,下面是湍急的溪流,溪水边满是长满青苔的石头,游徼叔武的尸体正趴在上面,半边脑袋摔得血肉模糊 黑夫亭长说,他中了贼人奸计,踩了陷阱,被倒吊在榕树上面不得脱身,而叔武赶来后,也被贼人捡起一枚弩矢,开弓射中了眼窝,叔武吃痛,乱走之下,不慎落下山崖。 “都摔成这样了,如何记录原本的伤口情形?” 怒摇着头,让人帮忙,好不容易才从叔武摔烂的脑袋里,找出了那枚致死的弩矢,的确深深嵌入眼窝中。 这时候,一名小吏也匆匆走过来禀报道:“令史,那支射伤黑夫亭长的箭,在水潭边找到了。” 同样的弩箭,尾部被折断,因为是从伤口里拔出,上面的菱形状矢头还沾着肉屑和血迹,黑夫说他在水潭边处理好伤口后,就扔在一边,果然找到了。 怒仔细检查无误后,点了点头,让众人将这些物证都收好,准备将叔武的尸体抬回县城再检验一遍,虽然还有些小的疑点,但总体情况,跟黑夫所述基本一致。 只是怒依然感觉有一丝不妥。 “这贼人能在游徼c亭长追捕下逃走,还反击让他们一死一伤,未免太厉害了罢?” 他只管破案,却未曾想到,抓捕贼人时,出了这么多岔子,这下,安陆县的官吏们,可有好果子吃了 但直到离开前,他们都未发觉真相,这现场,已是对秦国令史工作十分了解的黑夫,精细布置过的! “事情就是这样。” 数日后,黑夫再度被传唤,当着狱掾c令史等诸多同僚的面,平静地将事情经过又讲述了一遍。 “亭长可以走了。” 喜点了点头,黑夫将事件经过说的很细节,与现场勘查的结果完全一致,在怒表示尸体头部摔得太烂,他也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官府没发觉更多的疑点。 “唯,罪吏告辞。” 黑夫一瘸一拐地拱手,走出县狱,他的手下东门豹c季婴等人早已等候在此,见状连忙过来搀扶。 虽然失手一次,但黑夫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仍然没变。 外面阳光耀眼,也很温暖,恍惚间,黑夫又感觉到了近一年前,初次走出这里时的那种解脱感 他说谎,掩盖自己杀人的真相,实在是逼不得已。 黑夫听说过这样一件事,在隔壁的竟陵县,也有一位亭长,在追击贼人的过程中,却失手射死了前面的求盗,事后他如实招供。但因为当时除了早就跑掉的贼人外,无人为亭长作证,最后那亭长依然被判了个杀人罪,为求盗抵命 其实还有一件事,发生在不久后的未来,夏侯婴是沛人,在县里做掌管车马的小吏,与亭长刘邦是莫逆之交。每当他驾车送完使者或客人返回的时候,经过刘邦任职的亭舍,都要停下车,去找刘邦谈天说地,而且一聊就是大半天。 二人还时常比试武艺,然而有一次,在没有人见证的情况下,二人比武时,刘邦失手击伤了夏侯婴。 这件两个好朋友一笑而过的小事,却被有心人告发到官府,说刘邦与夏侯婴私斗,贼伤人! 身为亭长,知法犯法,伤了人要从严判刑,刘邦虽向县里申诉说,自己没有故意伤人,夏侯婴也提供了同样的证词。但因为告发者一口咬定,让县里怀疑二人串供,有所隐瞒,结果夏侯婴被拷掠了许久,受笞刑数百 最终,这件案子因为夏侯婴死咬牙关,绝不翻供,证明了刘邦的清白,那告发者落了个诬告反坐,但若夏侯婴撑不住刑罚,提供了不利于刘邦的证词呢? 那恐怕就不会有汉高祖斩白蛇起义了,刘邦自己就会作为刑徒,在骊山渡过余生。 这两件事,和黑夫的处境有相似之处,那就是没有第三者在场,所以,他除了将锅推给跑掉的钟离昧外,还能怎么说?伸出双手,对所有人坦然地说:“是我杀了游徼,因为他要杀我?” 谁目睹了这一切?谁能为他作证? 只靠黑夫一个人自说自话,谁相信? 一向看重证据的秦吏,会轻信他? 难道要指着老天为证? 黑夫没有这种信心,也不想再将自己的性命再寄托在他人手里。 “除了说谎自救,我别无他法。” 这便是黑夫不惜精心布置现场,也得将自己撇干净的原因。 因为实话实说,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游徼的家族在乡里算不上顶尖,却也有不少兄弟在做小吏,到时候等待他是,可能就是无穷无尽的追告,和严刑拷掠了,黑夫可不想最后坐实一个“贼杀人”,那他这一生,可算彻底完了,除了亡命造反,别无他法。 整个七月下旬,黑夫一直在家中养伤,湖阳亭的事务则交给求盗东门豹代为处理。 而在县城,这件事的风波仍未平息,此次抓捕影响很大,最后却让主犯逃脱,相关的官吏都少不了要受牵连。 黑夫在家养伤的时候,县城中,几名县中长吏,的确在进行剧烈的争议。 与黑夫有怨的县左尉,力主以渎职的名义,罢免黑夫的亭长之职! 县右尉则认为,黑夫只是最后走失了主犯,但若没有他在查案中多次建议,可能连从犯石,还有那些个楚国邦亡人都抓不住——因为被发觉得太早,钟离眛的计策还是落空了,那些乘着夜色,朝云梦泽出逃的楚国邦亡人,最后除了一人没找到踪迹外,其余五人,全被抓了回来。 狱掾喜也提供了法律咨询:“黑夫亭长未能抓获贼人,赀甲三件,如此而已。” “太轻了!”左尉一个劲摇头,依然力主严惩。 众吏争议之时,郡上却突然派传人发来了一份文书。 诸吏一时间面面相觑,消息已经送达郡城了?这次怎么回复的这么快! 怀着一颗忐忑之心,拆封文书后,县丞脸上的表情却有些精彩。 “县丞,里面说了什么?” 从县令到两名县尉,都眼巴巴地盯着那份木牍,里面的内容,事关他们的前程。 “并非是郡府对吾等的惩处。”县丞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只好让众人一起看。 原来是先前黑夫献上的“足迹学”,被县丞报上去为其请功,得到了郡丞的认可,认为这法子可以在郡中推广,故对黑夫加以褒奖 “可升爵一级,为簪袅?” “有过不罚反赏,岂有这种道理!”县左尉气得七窍生烟,扬言要亲自写信去郡里申诉事实。 “黑夫未能擒获贼人,当罚钱,但先前的功绩却不可掩盖。” 喜朝县左尉拱手道:“若左尉坚持己见,那我也只好一同向郡城陈述实情,力主赏罚同时进行了。” 此时此刻的黑夫,并未知晓县中长吏们因为他,再度吵得不可开交,他的箭伤没有伤及骨头,在家养了半个多月后,日渐痊愈,只是情绪不高。 大哥衷以为,自家仲地还在为失手放跑贼人一事闷闷不乐,便主动带他去地里,指着地里割好后收成一捆一捆金黄稻谷劝他道:“做官就像种庄稼,风吹雨打,旱涝无常本是常事,岂会事事顺利?仲弟,你还是得看开些。” “让伯兄费心了。”黑夫笑了笑,将钟离眛c叔武的事扔到脑后,问道:“还没问过伯兄,去岁用了堆肥之术后,地里的收成是多少?” 不提还好,一说此事,衷顿时喜上眉梢,乐道:“用了仲弟的法子,多了不少收成呢!就说粟米,原本亩产2石不到,今年,亩产竟有2石半之多!” ps:大家的意见看到了,上一个剧情因为是过年,事情很多,又病了一场,写的很赶,很多地方考虑不够周全,写着写着偏了,有不少bug,对不住了。现在只能尽量圆回来,好在警匪戏彻底结束了,实在不擅长写希望大家还能保持期待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5章 打谷 八月中旬,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上,云梦泽迎来了最早一批南归的大雁,排成人字的雁阵下,是蒙上一层白霜的大地,是枯黄凋零的草木。 但在有人烟活动的里聚周围,却丝毫没有苍凉之景。五亩之宅外,孩子们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树上的杏子泛黄;田间地头,金黄色的稻穗在微风中跳着摇摆舞。 云梦乡夕阳里,农田旁的开阔地上,随处可见躬着腰忙活的乡亲们,这是收获的季节,也是一年到头,农民最忙碌的时刻,全里没有一个闲人。 腿伤已经好大半的黑夫也坐不住了,想要走出来帮忙,站在软绵的凉凉水田边,入鼻满是稻谷成熟的清香,前些日子的追逐厮杀c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似乎也离他更远了一些。 此时此刻,伯兄c丘嫂带着几个被他们家雇佣的庸耕者,正脸朝水稻,背朝天,手持镰刀在水田里割谷子。 自从黑夫做吏以后,他们家的生活已经改善了许多,连农具都全部换成了铜c铁,看看旁边其他人家,居然还有用石镰的 即便是铁镰,割起稻茬来依然不算快,这活计是很累人的,一天下来,腰都快断了。 但不赶紧收又不行,稻子成熟后,不能在地里时间太长。 唉,这就是地太多的坏处了,如今黑夫家有三人拥有爵位,虽然名义上分了家,但地却是放一起种的。八月初时,伯兄只是帮黑夫把施了堆肥的那一百亩粟地收了一半,还剩一百亩用老办法施肥的粟田,以及一百亩水稻。 话虽如此,但农活急不得,黑夫家也不是将长工逼得活不下去的黑扒皮,见众庸耕者累了,便喊他们在田埂上坐一坐。放下手中的镰刀,摘下头上的斗笠,双手掸一掸衣袖,喝几口妇人提来的白水,吃两口黑夫他母亲蒸好的米饭,闲谈几句。 田主人脸上是洋溢着喜悦的,庸耕者也很开心,毕竟按照事先说好的,收成越多,他们分到的粮食也越多。 黑夫看了一会,也忍不住想要下去帮忙,但衷嫌他有伤在身,不许他下水田,于是黑夫便自告奋勇,和弟弟惊一起,包揽了打谷的工作。 割好的谷子一束束在田埂上叠放好,每一束的分量是恰到好处的,多了拿不完,少了耽误时间。 黑夫的侄儿“阳”虽然才七岁,却已经开始帮忙了,小孩子乖巧地蹲在田边,帮忙把一捆捆谷子从田埂上,抱到打谷的地方,几趟下来,跑得他满头大汗,可在大人的夸奖下,小孩却不亦乐乎,只是脸蛋被秸秆划花,让人看着有些心疼。 他们家的打谷工具,其实只是一个大木桶,称之为“灌斗”或者“半斗”。其工作原理非常简单,就是双手紧握成熟的稻子下端,用劲摔打在谷桶内壁,这样就能达到脱粒效果。 桶边还围着一圈编得很密的竹篾,这样一来,脱粒后的稻谷即便被打飞出去,也会被竹篾挡回来,落在桶内。 黑夫这边双手抓一把谷子,高高地举过头顶,甩动谷子的破空声,和谷子甩到灌斗四壁的撞击声悦耳动听,然后就看到一粒粒金黄的稻谷离开了秸秆,跃入桶内。 “半桶一响黄金万两,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不知为何,黑夫想起了前世时家乡的这句老话,两千年里,中国农民的农活,其实变化并不大。 除了这种最简单的木桶外,黑夫发现,旁边也有用连枷的人家,那东西由一个长柄和一组平排的竹条组成,好像一个大号的双节棍,可以来拍打粟c稻c麻等,使子粒掉下来。 黑夫有心,暗地里略微算了算时间,其实不管是半斗还是连枷,都既费时又累人,而且打下来的谷子并不干净,得吹拂干净,才能用来交租子,或者挑回家存入仓库里。 “今年是来不及了,等到明年,我或许可能让姊丈试着做做那种脚踏的木质脱谷机,那东西比半斗和连枷要高效不少。” “仲兄,你腿上还有隐痛,歇一会吧,剩下的谷子不多了,我来就行。” 和黑夫一起打谷的,是他的弟弟惊,惊16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年时间,竟又高了几寸。惊在去年被黑夫激励过后,也变懂事了不少,过去几个月里,他被黑夫安排,去乡里学读书识字,为明年开春进入学室做弟子做准备,听说在乡邑里十分勤勉,已经能够写出完整的句子了,只有在农忙时候,他才回家帮忙。 黑夫之所以要做秦吏,也有部分原因是为了让惊入弟子籍,免除兵役,逃避秦楚大战。可现如今出了那档子事,他还真有点吃不准,自己这官还能不能保住,即便保住了,听说县右尉很快就要调走,没了靠山,黑夫在尉官体系里,就不太好混了。 “鸡蛋不能全放我这一个篮子里,秦律太严了,为免我有一天犯事被罢官,惊还得有其他出路才行” 黑夫一边想着,一边坐到衷身旁,听着伯兄和邻居农人谈天说地,这一年来,随着他们家日益兴旺,大哥也不再是过去讷讷的样子,反倒因为为人忠厚,颇得邻人拥护,当然,或许也有畏惧黑夫,刻意讨好的成分在里面。 见此情形,黑夫不由心生一策! 忙活了几天后,田里曾经满满当当的稻穗消失不见,只剩下割得短短的茬子,孤零零地留在水田里。 至此,黑夫他们家的稻田c粟地全部收完。对了,还有春天时种下的十多亩甘蔗,长势很旺,不过它们要到入冬才收,那时候才是甘蔗最甜的时候。 收完谷子后,农活却并未就此结束,谷子挑回家里,还得连夜将它们都摊在宽大的竹篾上,确保谷子通风,晒下湿气,免得发霉。中途还会要不断耙子在面上翻拨,把谷子翻面,促进风干。 到了第二天,就可以放在艳阳下暴晒了——官府可不收湿谷,而且收租时量的是体积,不是重量,以免谷子干湿不一,造成不公。 这时候的谷子,还夹杂着大量的杂质c谷皮c破壳,得一一除去才行。 筛是筛不完的,黑夫发现,自家是用晒干的大芭蕉叶当做扇子,力量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要刚好把轻的杂质吹去,只留下饱满的谷粒。 百无聊赖地扇着扇子,黑夫心想:“待到明年,还可以让姊丈做个手摇的风车,那东西不仅是风谷利器,在舂谷子时也派得上用场。” 一路看下来,黑夫才发现,这时代生产力实在是太落后了,别说耕种时了,就收获的过程中,在他这种农活外行人眼里,几乎每个步骤,都有很多能够改进的地方。 与此同时,黑夫还从里监门家里借来了量体积用的“石”,其实就是一个中空的大木桶,将各亩收上来的干燥的谷子一股脑倒进去,一番计算后,那一百亩用老法子施肥的粟,每亩果然还是只产了2石不到。 而使用了堆肥肥料来施粪的一百亩“试验田”,因为黑夫不放心,又选了十多亩收上来的粟一一称量后,发现果然如衷前几天所说的,亩产接近3石 “粟种一致,原本的土地也相邻,浇水锄草,也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差别,就是用的肥不同。如此说来,堆肥沤肥,果然比新鲜的粪尿更有成效!”拍着满满一石粟,黑夫说道。 不仅结果如此,衷也回忆了他照料田地的过程,施了堆肥沤肥的庄稼,的确长得更加肥美,结穗也明显更多。那些开春时嘲笑他们家堆屎尿来玩的那几个老农,这几天都在啧啧称奇呢,还想方设法跟衷打听他种地的秘诀。 “聪明点的老农,已经猜出来缘由了吧,明年开春肯定会效仿,这个秘密,也就不是秘密了。” 但黑夫却一点都不担心,笑道:“我腿上已经痊愈,必须去亭里复任了。这样,明天就是去乡邑交租的日子,我便与伯兄一同出门,正好与你一起,见见云梦乡的田部佐。” 这时候,黑夫他大嫂路过,奇怪地问道:“往年交租,都是乡里的小吏经手,这次为何非要去见田部佐?” 衷则明白过来了:“仲弟,你莫不是想将堆肥之法告知田部佐,让他帮忙献给官府?能让每亩产量增加如此之多的法子,的确是农稼利器啊,吾家不能藏私” 大哥还是太老实了啊,黑夫笑了起来:“伯兄,不是我献,是你去献!此事若成,伯兄定能受赏,说不准,官府还会赐你一官半职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6章 重租 九月初一这天清晨,在通往云梦乡乡邑的道路上,放眼望去,皆是挑着扁担c竹筐的农夫,筐里是新收后晒干的黄橙橙谷子,沉甸甸,仿佛要将扁担压断。 与这些需要费力挑谷的士伍黔首相比,黑夫家的牛车就显得鹤立鸡群了,更别说,还有黑夫骑着他的红马在前面威风凛凛地开道。 原来,进入九月后,便是秦国百姓交租的日子,正所谓“税租九月而具”,官府将统一在这个月收取田租,好为十月份的上计工作做准备,而田租多寡,便是上计好坏的重要标志。 就黑夫所见,与收获时满脸喜色不同,路上的行人,大多面露忧虑。毕竟交出去的,都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啊,而且肩挑手扛十分劳累,路边田埂上,随处都是蹲着歇气的人,他们看向黑夫兄弟的牛车乘马,眼中满是羡慕。 牛与马,得家里有一定财力的有爵者才可能买得起,这也是很多农夫劳碌了半辈子的梦想,家中有了这两种牲畜,里中姑娘会争着来嫁。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虽然刚上路时,衷也感慨了一番今年不必挑谷子走十多里路了。但离乡邑越近,他就越是发愁,一边牵着牛车,一边回头看着车舆里那二十多石粟,叹息道:“这地多了也不全是好事啊,算起来,还得再拉十趟,我家的租才能缴完。” 衷的话一点都没夸张,因为在八月底时,夕阳里的田典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向全里百姓宣读了来自乡里的文书,公布今年的“租程”。 这道程序叫做“写律于租”,也就是官府在收租之前,先将本年度有关收租事宜的各宗律令逐级下达,从县令到田蔷夫,从田蔷夫到乡里的田部佐,一直到里中田典。 与后世的百分比纳税不同,”租程“是固定的租额,各家缴纳的粮食都要够数,今年的租额是每亩6斗粮食。 “6斗?这么多。” 黑夫有些惊讶,说好的什一之税呢?他后来才算搞明白,原来税是针对商品征收的钱,与身为农夫的他们家无甚关系,他们只需要缴纳田租,以及每年的“口钱”,那也是个不小的数额。 衷却似乎早就习惯了,他说一般的“税田”,官府会结合近年粮食产量算出一个平均值,校订出一个“合理”的数值,作为当年的纳租额,官吏们管这叫做“校数岁之中以为常”。 所谓合理,就是让农民感到负担有点重,但还没到活不下去的程度。一般来说,根据灾年丰年不同,租额在五斗到一石之间,所以衷觉得,今年的6斗已经算少了。 “这还只是普通税田,若是官府自己经营的舆田,听说每亩要收15石,剩下的才留给种地的庸耕者和隶臣妾自己食用” “那样的话,交完租,地里基本就不剩下什么了!” 黑夫听闻微微一惊,那么算起来的话,在官府经营的舆田上耕作,只能确保勉强果腹,基本不可能有积蓄。看来后世说秦国的税收“二十倍于古”“收泰半之赋”,还真不算黑。 此外,固定了租额之后,官府还要按每家所拥有的田地多少来收税,不论你耕种与否。这样就可以避免部分人有田不种,整日游手好闲,还可以打击逃租者。按照田地收税,人可以跑,地可跑不了。 所以算下来,黑夫他们一家分为三户,共有地四百余亩,三户要缴的租额是巨大的,足足有240石之多 此外,还有每顷田要缴纳的刍3石,稿2石,也够再拉一车的了。 其实除去休耕的田地,只种了300多亩而已,正因为租税如此之重,若想有些积蓄,秦国的农夫才不得不勤勉于农事,通过精耕细作,让自己田地里的粮食多产些。 好在黑夫家用了堆肥之法后,今年是大丰收,大概得了500石粟,250石稻,交完租子,还能有许多积蓄。只希望今年粮价不要太贱,将多余的粮食一卖,再缴了口赋,几千钱的纯收入还是有的 这样想来,黑夫因为失手放跑了杀人凶犯,被罚的那四千钱,还算可以接受。 想到这,黑夫不由同情地看着沿途那些步行挑粮的黔首,自己家的日子在蒸蒸日上,可这一路上的农夫,却大多挣扎在温饱线上。 他们也得来回许多趟,才能把租运完,整个九月份的上半月,就什么事都不用做了,来回拉粮食,就够累的。而剩下的粮食,除去作为种子的部分,一整年吃穿嚼用下来,也花得差不多了。若再有红白喜事,家人生病,一年忙活到头,最后却落得个入不敷出。 二人也不说话了,气氛一时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黑夫才故意打趣道:“伯兄你要这么想,等到明年,我家就有五百亩地了,到时候要交的田租,更多。” “也对,仲弟如今已是簪袅了。” 衷看向黑夫头顶发髻上的简单木冠,而马匹的脖颈上,也缠着丝带,心中十分欣慰。 黑夫虽然失手走了凶犯,但罪不至免职,而且因为他根据足迹断定凶犯身高的法子,被郡里认为十分有用,爵位竟不降反升,让不少暗中揣测黑夫这次要凉的人,惊掉了大牙。 黑夫的升爵文书,是昨天下来的,轰动了全里,因为他是里中第二个簪袅。而黑夫家的土地也再度多出了百亩,已经从小户人家摇身一变,成了夕阳里最大的地主 衷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因为家里田地增加太快而发愁,可又不能跟仲弟说咱先缓缓,别升爵了。 他心里想道:“等明年,恐怕还要多买头耕牛,多雇佣一倍的庸客” 等黑夫兄弟抵达云梦乡离邑时,已经是朝食时分,位于乡仓附近的“租所”,成了全乡最热闹的地方,十里八方都有人结伴来缴租,不过别担心弄混,各里都被规定了固定的交租时间,从初一到初三,由乡东部的几个里缴税。 田部佐手下的小吏手持权和斗桶,让农夫们上前,挨个称量他们要上缴的粮草,不用担心量的不准,秦国从商鞅变法起,就统一了国内的度量衡,如果衡器有偏差,主管官吏就要受罚。 此外,在场的还有县里派来的监督者,除了监察粮食的质量c数量外,还要防止收租时发生徇私舞弊的现象。 黑夫先陪着衷,把拉着的二十多石粮食先缴了,然后才将空车留在外面,来到租所内。 田部佐,是田官系统乡一级的官员,相当于后世乡粮管所所长。等黑夫他们一路问下来,找到忙碌的田部佐时,却见他正手持各里的籍贯名册,根据外面送进来的记录,大声让小吏抄录下来。 “最里士伍甲,缴租4石8斗,已缴清!” “成里公士乙,缴租24石!尚余36石!” 此外,还时不时查出一些人缴纳的数额与拥有的田亩数不符的,那些瞒报田亩数来逃税的人,称之为”匿田“罪,一旦查出,除了逃掉的田租外,还要没收你所匿田地里的所有庄稼! 吏员不过十人,不少还是从其他官署借来的,却要记录全乡近千户人家缴纳的田租,忙得连喝水时间都没有。 好不容易逮到朝食的空闲,黑夫立刻上前,喊住了田部佐。 田部佐忙了一早上,嗓子都快冒烟了,若是一个普通黔首来找,这时候多半是要被甩脸色的,但他一回头,见黑夫头顶赤帻,是个亭长,便压下了火气。 等黑夫报上名号后,田部佐更是变了颜色,一脸郑重地朝黑夫拱手。 “原来是涢水乡湖阳亭亭长,黑夫亭长之名,早就全县皆知了,失敬,失敬。” 算起来,如今的黑夫,也算全县知名的人物,不过类似的话,他早已听惯了,与田部佐客套几句后,便拉着衷过来,向田部佐道明了来意。 “亭长的意思是,用了那法子后,今年你家的亩产多出近一石!?” 田部佐一早上的忙碌劳顿,都被黑夫所说的话惊没了! “绝无虚言。”黑夫掏出一块木牍,递给田部佐,却见上面记录的,是黑夫家三份地的粮食产量,用了堆肥的那一百亩,几乎每一亩都分别记录了所收粮食。 “会不会是谷子没晒干?亦或是今年那一百亩地地气正旺?” 田部佐虽然有些心动,依然有些疑虑,每年因为家里粮食增产,而跑到他这献“农作之法”的老农,着实不少。秦国以耕战立国,对勤勉农耕,改进耕作技术的百姓,是有赏赐的。 黑夫也知道,和上次献踏碓,可以立竿见影地实验出效果不同,种地这东西,有很强的随机性和时效性,容不得田部佐不谨慎。 他便笑道:“田部佐也不必急着将此法报到县里,不如明年开春时,在乡上划出几十亩官府经营的舆田来,让我伯兄过来指点,用堆肥之法粪田,等秋收时,将亩产与普通田地对比,真伪一试便知!” 黑夫这个主意不错,田部佐觉得很稳妥,便应了下来。 此事若不能成,他算卖了黑夫这冉冉升起的湖阳亭亭长一个人情;若能成,田部佐少不了也能分点功劳 孰不知,黑夫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换了以往,他可能直接带着衷去县城找县一级最大的田官”田蔷夫“了,可这回,却非得绕一个弯,让乡官田部佐经手,图什么? 因为黑夫想要为衷谋取得,恰恰是里中风险最低,但实利却不差的位置:田典!而田部佐的意愿,则是决定各里田典人选的重要因素! 九月初,与云梦乡田部佐约定好,明年在乡中舆田正式试验堆肥之法后,黑夫便回了湖阳亭继续上任。 出了上次那档子事后,他四处寻找案子的积极性也消退了不少,仅满足于约束好辖区治安。好在他虽然失手一次,但余威尚在,湖阳亭辖区内依旧无人胆敢造次。 就这样平静了十多天后,到九月中旬时,有个消息传来,让黑夫的前程再度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他的靠山,县右尉杜弦的调令,终于下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7章 战争的消息 九月中旬,安陆县城以北,十里亭舍处,道旁的杨柳已经凋零,叶子眼看就要落光,透露出一股凄凉之感。 远远看着土路上,那辆载着杜弦和他不多行李的车舆缓缓离去,来此送别的吏员们也纷纷相互告辞,准备打马而回。 黑夫也正欲离开,却被人叫住了。 “黑夫亭长。” 黑夫回过头,笑道:“陈百将,还有事?” 陈百将看着黑夫头顶简陋的发冠,心情有些复杂。 一年前初次相见,黑夫还只是个刚得到爵位的小更卒,被人按在地上,朝不保夕。可一年时间过去了,不知不觉,黑夫现如今的爵位,竟与陈百将相当,只是官职略逊一筹。 不过现如今,可不是他嫉妒的时候,因为随着杜弦离开,二人都失去了靠山,俨然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我之前不懂律令,还以为,右尉会带着陈百将一同离开。” 一同牵着马回县城的路上,黑夫如此感慨道,毕竟陈百将能从一个学室弟子,一步成为百将,多亏了右尉的举荐,这一年来,右尉或许对黑夫青眼有加,但他最信任的,依然是陈百将。 “这绝不可能。” 陈百将却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一天,摇头道:“《置吏律》有言,若官员调任别处,必须只身离去,不得带着原先的下属一同离开,就连郡吏调任也是如此,何况区区一县尉?” “我只懂擒贼捕盗之律,朝廷置吏之事,倒是知之不详。” 黑夫也是慢慢才了解到,原来秦国的置吏,和山东六国那种门客政治大不相同。 在楚、魏等国,上到信陵君、春申君这类王子公卿,下到外黄县令张耳这种地方小吏,都喜欢豢养门客。 门客多半是到处游宦的贫士,为主人所豢,并为养者服务,进而找寻个人发展机会,实现个人价值。他们和主人之间,是“君”与“臣”的人身依附关系,强调对个人的忠诚。 所以每逢某位魏楚官员从国都去地方上任,都会带着数十上百的门客,前呼后拥地出发。到了地方后,将这些人逐个安插到要职上,方便与当地势力抗衡。等到卸任时,又将这些依附于他的“臣客”统统带走,一个都不留下。他的继任者,自然又会带着一批新的门客入驻。 若是这位官员在国内混不下去了,要跑到外国发展,那些对他忠心耿耿的门客,也会一路相随。 唯独秦国,却自有国情在此,自成一套体系,杜绝了这种门客故旧政治的出现。 不仅郡县中几名长吏需要异地任职,卸任或者调离时,哪怕对某个下属再欣赏,也不能将其带走,所有人统统都得留任原职,对他们的升迁调离,律令中自有安排,容不得个人插足。 秦律对结党营私十分警惕,这种规定,显然是为了防止山头主义的出现,上司纵然对下属有提拔之恩,但双方依然是上下级关系,都是官府的打工仔,很少会出现下属视上司为“君”的情况。 所以,才会出现三十多年前,武安君白起卸任后,无一亲故相随,孤零零地走到杜亭自刎的凄凉情形。 白起固然是优秀的大将,但少了他,秦国的战争轮轴依然会继续转动。因为秦之强大,并不因某位公子的个人魅力,也不因数千门客的一时荟萃,而是被律令严格维护,方能百年不朽。 当然,也有不寻常的时候,比如吕不韦、嫪毐这两个外国人,就把东方的门客风气带到了咸阳,豢养数千人,任人唯亲,官府吏治律令一时败坏。 只可惜他们都不长久,文信君和长信侯相继倒台后,数千舍人门客或被抓,或流放,或者像李斯那样,迅速投身秦国原有的体制之内,直接效忠于大王。现如今,也只有昌平君、昌文君等贵戚被允许豢养少量宾客。 所以今日安陆县右尉调任,也只能和来时一样,孑然一身上路…… 这种制度对国家自然有好处,但对黑夫和陈百将而言,杜弦一走,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长吏来来去去,副手佐吏却长期把持地方官署,这也是异地赴任带来的问题。中央和地方的博弈,永远都在继续,夹在其中最难办的,就是黑夫他们这种外官提拔的亲信,走又走不了,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来,寄希望于下一任右尉能继续起用他们。 这种情况是很可能出现的,毕竟没有哪位外来的长吏,会心甘情愿被当地势力架空,既然没办法自带亲信赴任,起用上一任留下的人,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但新的右尉,恐怕要到十月中旬才能赴任,在此之前,安陆县尉官署,便是左尉的一言堂,黑夫亭长,你我要多小心啊……”陈百将心有戚戚,他很清楚,左尉郧满可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说不定会打一个时间差,对右尉的亲信来一场大清洗。 “纵然是左尉,也不敢公然违背律令,携私报复吧。” 黑夫却没那么害怕,这一年多来,他虽然深深与左尉结仇,在办案时也得罪了不少人,许多因他锒铛入狱的人,都仇视他,恨不得他去死。 但与此同时,黑夫也结识了一大批秦国的基层官吏,如喜、怒、乐,还有县城的仓蔷夫、县工师等,虽然谈不上多深的交情,但像喜这种真正的君子,若黑夫遭到了不公待遇,甚至会站出来为他说话。 在民间,黑夫的名声也十分不错,赠钱购马,让他得到了“仁义”“廉洁”的声名,即便左尉恨他入骨,在处置黑夫时,也要考虑到民间舆情。 所以黑夫很看得开:“左尉最多把上次走失了贼人的事拎出来,将我说成渎职,逼我卸任,到时候逼得急了,我离职就是了,回家种地务农,也比整日惶恐不安强。”以他现在的爵位,不管做不做官,当战争到来,最起码也能做个屯长。 话虽如此,但之后几天里,黑夫还是提高了警惕,并要求下属们也不得造次,黑夫已经感觉到了,郧氏已经盯上了自己,在这敏感时刻,他可不想授人以柄。 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过了十天,到了九月下旬时,县左尉的报复倒是没等来,去县城的季婴,却带回来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消息。 “二三子,大事不好了。“ 刚进门,季婴就高举县尉发来的文书,嚷嚷了起来:”秦国和楚国,开战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8章 张子房 “秦王政二十一年,九月,秦王使王翦子王贲为将,率师十万攻楚。” 当这个消息传入南郡安陆县,被小亭长黑夫知晓同时,也传入了千里之外的颍川郡新郑县,摆在了某位未来大人物的案头。 颍川郡,乃是韩国故地。而新郑,更是座历史悠久的古都,从祝融氏之墟到郑韩都城,一直是中原地区最富裕的城市,与洛阳、大梁并列,人口超过了十万。 四年前,新郑在秦国南阳郡守腾逼迫下不战而降,除韩王安被掳走囚禁外,满城的公卿贵戚,却并未受到太大刁难。 毕竟秦国在中原的统治未稳,秦吏短时间内无法在韩地建立像关中、南郡那样严密的制度。暂时只能借旧韩贵族之手,在新郑收取巨额的市税,想方设法将韩国丰富的人力资源、百工商贾为己所用。 位于新郑城东的张氏,便是在这微妙局势中,侥幸保留了富贵的人家之一。 张氏曾经出了两位韩相,财大气粗,望山式的院门修得极高,一看就有宰相门楣的气派。粉墙朱瓦内,隐隐可见亭园楼阁错落有致。花园小径上,头发花白的老仆恭恭敬敬,带着一个客人,快步朝水边小亭走去。 客人十八九岁年纪,穿剑士服、高八尺五寸,不管到哪都鹤立鸡群。 他放目望去,但见张宅内的三百多名僮仆都是男子,他们各司其职,不用人吩咐,所有人都安静地做着各自的事情。或修剪花木,或清扫落久的历史,又似是潺潺流逝的小溪,在历数这个家族昔日的辉煌。 可慢慢地,这一切却化作一声叹息,曲调夹杂了弹奏者的情绪,开始迸裂,琴音尖锐,夹杂着愤怒,变成了剧烈的质问: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若是懂《诗》的人在此,便能听出,白衣君子弹奏的,是新郑本地的《桧风.隰有苌楚》,暗喻国家垂亡,而君主不悟,亡国不知自谋…… 客人虽样貌雄壮勇武,举止间还有点贵族气派,却是个不懂诗、书的莽夫。他被老仆拦着不让进亭,早就不耐烦了,哪还顾得上听这琴音里的内涵,眼看一曲弹完,便大声喊道: “子房,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清朗的琴音,登时就停了,青年按住琴弦,看向不速之客,面色平静,那双眼睛,更如同古井中的水,黝黑深沉。 “君子。”老仆伏地拜道:“公孙信来访。” 白衣君子起身,淡淡地说道:“原来是子诚来了,快请坐,备热汤。” “不必了!” 公孙信大步走入亭中,无礼地拨弄琴弦,数落道:“子房啊子房,全城的公卿子弟都聚在一起商议大事,就你在家里坐得住,还弹起琴来了!你知不知道,秦国派王贲发兵击楚,如今已破上蔡,进围陈郢了!” 白衣君子朝他作了一揖,轻声道:“这一切,不都如我所料么?在攻破赵燕之后,秦王下一步就是灭魏。但在灭魏之前,得先敲打敲打楚国,以扫除围攻大梁时的后顾之忧。这些事,我都与横阳君说过,不必再重复一遍。”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值此非常时刻,吾等韩人,又能做些什么!” 公孙信目光炯炯:“子房,秦国可能会同时与魏楚开战,此战定是长年累月,你我复国报仇的时机,到了!” 白衣君子却摇了摇头:“公孙,你的来意我明白,但还请回复横阳君,此战不会持续太久,时机未到,这次举事,张氏不会参加。” “张良!” 公孙信愤怒地直呼其名:“这暴秦的统治,你还没受够么?山东六国,韩国先亡,大王被掳囚禁,宫室王孙尽数迁到咸阳,做了秦王的奴婢,简直是奇耻大辱!” “而侥幸留下来的人,要么为秦人的鹰犬,助其荼毒韩地。要么被日渐侵吞家产,我看,你张氏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 他指着外面的那些僮仆道:“我记得小时候来张宅时,还是满园的丽美奢华之婢、衣纨履丝之奴,可如今呢?破落成什么样子了!我就不信,这种日子,你还能忍下去。” “还有,你大父,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汝父,相釐王、悼惠王。你虽然年少未仕,但张氏五世相韩,难道就全忘了么?” “怎么忘得了?” 张良看着池塘里波纹阵阵的湖水,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公孙信,你乃韩襄王之孙,所以念念不忘复国报仇。难道我张良,就将国仇家恨统统忘了不成?” “我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猛士一人,为了什么?还不是想效仿太子丹荆轲之事。我苦心寻找兵法,暗地里训练家中三百僮仆,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举事复韩,为国报仇么?” 公孙信不解:“那此番横阳君举事,你为何不参加?只要明日各家派出僮仆,夺取武库,杀尽秦吏,便能发动全城韩人,一起去营救大王!” ”不然,恐怕到时候,等来的却是秦军的镇压,还有大王之首级。“ 公孙信怒道:”子房,你怎能对大王如此不敬?“ ”实话实话而已。“张良眼的睿智,再度压倒了愤怒,他淡淡地说道:“还是那句话,时机未到,贸然举事,非但不能对局势有什么裨益,只会害死那些有志复国的韩人。” “我知道,这两年间,横阳君奔波列国之间,用韩国的惨痛教训,试图联络魏、楚、齐一起抗秦。这是好事,可惜却不得其法。” “齐相后胜受秦贿赂,让齐王建紧闭国门,对诸国被破无动于衷,是指望不上了。” “魏国自从信陵君死后,脊梁骨就断了,魏王整日歌舞酒乐,只知道一味地事秦讨好,过一天算一天,也信不过。” “而楚国,虽然与秦仇恨最深,但两年前才发生了动乱。公子负刍弑楚哀王,自立为王。楚国内部还没有结束动荡,虽有将军项燕在淮南练兵备战,并往秦国各地派了不少间谍打探消息,但楚王一直以为,秦国要先破魏,所以不甚警惕。” “此番楚国遭到秦国王贲突袭,半月之内,上蔡便沦陷了,眼看陈郢也要不保,如此人心惶惶,也许很快就会与秦议和割地,何谈反击久战?楚国人一贯如此,松散惯了,不被逼到绝境,便无法齐心协力。等秦军得了陈郢,便切断了楚国援魏的鸿沟,到时候东南北三路大军合围大梁,魏国明年之内,必亡!” 张良一通分析句句在理,公孙信连忙道:“所以横阳君也说了,吾等韩人,绝不能再等!若是坐视秦国击破荆楚,再回头灭了魏,将韩地与齐、楚隔断,韩国就再复不了国了!” “错,大错特错!” 张良有些愤怒又无奈地斥责道:“此时举事,只是用韩人好不容易积蓄下来的力量,抱薪救火而已!复国当缓,不可急躁,不要想着一蹴而就,而需要长期筹划,务必一击不成,还能保全自身,以备日后重新积蓄力量。岂能如赌徒一般,将所有人的性命压在孤注一掷上?横阳君是六博玩多了罢!” 在张良看来,只有承认秦国的强大,才能清楚,什么事现在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我已经劝过横阳君,奈何他一意孤行。所以我不会让张氏卷入此事,那三百僮仆,明日也不会持刃出现在新郑街头!信,我劝你也速速离开新郑,这场举事,绝不可能成功!留着有用之身,等待反击秦国的真正时机!” 公孙信已经有些动摇了:“不在此时,那在何时?” 张良眼神坚定:“当在秦国欲一战灭楚之时!那才是韩国,是六国,是天下人最后的机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9章 羔裘 新郑城的刀兵之声,响了一整夜…… 由横阳君组织的这场举事十分仓促,行事上也算不得机密,在秦国新郑令事先察觉的情况下,这场举义刚刚开始,坦右臂发誓复韩的众人,竟遭到了秦军的突然袭击,然后便是里巷中的短兵相接。 就像韩国立国两百年来,从未在疆场上战胜过秦军一样,韩弩劲卒做不到的事,由亡国遗民组织起来的僮仆轻侠,依然无法做到。 最后,轻侠僮仆们被秦卒有条不紊地屠戮殆尽,只剩下数十人躲到了城北一处据点里。在悲壮的歌声中,这群不愿瓦存的韩人点燃了屋舍,九月底天干物燥,北风大盛,这场火,导致半个城北在大火中化为废墟…… 城东的张氏宅邸,一如张良所言,三百名僮仆没有参与举事,也侥幸逃过了大火的浩劫。 站在家中的三层阁楼上,身披羔裘的张良看着远处的火光,他眼中有隐隐泪光,拳头也不自觉地握紧…… 这是他最喜欢的阁楼,每一层都有凉台。天气好的日子,可站在上边凭栏远眺,观赏郑韩风物。下雨雪时,因为凉台上有屋檐突出,足以遮风避雨,也能邀约三五好友,拥炉饮酒,对着霜雪畅谈古今。 若是他厌倦了新郑贵族圈子里的喧嚣应酬,也可以关上门,卧在小楼上,读着诸子百家的遗著典籍入迷,一看就是好几天…… 无忧无虑的公卿子弟生活,在四年前戛然而止,在同一个地方,张良扶着栏杆,眼睁睁地看着韩王安打开城门,赤身牵羊,卑躬屈膝地跪迎秦军入城。 张氏几代人苦心维护了百年的韩国,从此彻底消失,甚至连“韩”的名号也不允许被提及,被“颍川郡”替代。 从那时候起,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便同韩国社稷一起死去了,只留下一个心心念念复国仇家恨的遗民。 但此时此刻,张良却又要在同一个地方,眼睁睁地看着,积蓄数年的复国力量,在朝夕之间毁于一旦。 时也,势也,在一点把握都没有的情况下,为何要仓促行事? 他恨,恨屠戮同胞的秦人,也恨不听自己苦心良言的横阳君。就是这些脑满肠肥、自以为是的公子败坏了韩国的国政,现如今,他们又在挥霍韩国仅剩的热血男儿。 张良坐了下来,轻抚琴弦,弹奏起一曲哀歌,仿佛在应和远方的熊熊大火。 “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泪水滑落面颊,郑卫不止靡靡之音,也有悲悯雄壮。 待他一曲终了,老仆也出现在身后,恭敬地禀报道:“君子,外面的消息说,横阳君和公孙信都在最后时刻逃了出去,除他们外,举事的人几乎都被杀了,满城里巷皆赤……” 张良默然良久,他可以想象,城楼之上,此时此刻,已经挂满了反秦义士的头颅。 “悲呼!” 悲愤之下,他竟直接将手里的琴,扔到了阁楼下,仿佛韩国复国的希望,砸得稀烂! “君子!” 老仆大惊,这可是君子最喜欢的琴,十余年来爱不释手。 张良却已经闭眼压住了内心的愤慨,片刻后平静地说道:“张翁,等秦吏的严查过后,便将府中的三百僮仆遣散了罢。” 张翁连忙顿首:“僮仆皆是家生奴子,世代为张氏仆役,当终生侍奉君子左右,不愿离开。” 张良叹息道:“我之所以要遣散他们,是因为经过这场举事,秦国官吏定会加紧对韩地的约束,不会容许各家保留僮仆武装。清洗就要来了,多亏了横阳君等人,想要在韩地反秦,已无可能。” “既然留下看不到希望,我也是时候离开新郑了。” 他目光扫过这里的亭台楼阁,一花一木,除了年少时去楚国淮阳(陈郢)学礼的时光,他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座宅院,这座城池,一时间有些不舍,却无法动摇坚定的决心。 最后的主人也要离去,老仆怅然若失,但还是应道:“君子打算去往何处?” “去东方,齐楚魏三国交界的地方,继续蛰伏,等待时机!” 这世道,死不难,难的是活,张良必须带着今日诸多韩人义士未尽的夙愿仇恨,忍辱负重地活下去。 张良脱下羔裘,一身单衣在冷风中猎猎作响,朝着大火燃烧的方向郑重作揖。 “诸君请放心,张良会替你们,看到秦国失去时势的那天!届时,我会亲手让暴秦覆灭!” …… 果然如张良所料,九月底,新郑那边前脚才刚刚传来韩人造反的消息,被囚禁在阳翟的韩王安,后脚就被杀了…… 杀死韩王安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国的前任丞相,奉秦王之命到东方各郡巡视的昌平君熊启。 昌平君拎着韩王的人头抵达新郑,向韩人示威,满城已无一人敢仰视秦吏,那些冒尖的复国者,几乎都死在了这场毫无意义的举事里。 在安定颍川郡后,昌平君又马不停蹄地朝东方进发,他的目的地是淮阳,此时此刻,王贲所率的大军已经包围了那座楚国陪都。 昌平君不知道的是,已经换上一身粗麻布衣的张良,也孤身一人出了新郑城,仗剑行走在东去的道路上,看着昌平君威风凛凛的车驾,他若有所思…… …… 同一时刻的南郡安陆县,这里秦吏对时局的了解,远不如张良那般透彻。他们只知道秦国和楚国开战了,但战事集中在北方上蔡、陈郢一带,并没有引发南郡与楚国的直接冲突。 南郡太守下达的文书里,也只是让安陆县加强备警,严守边界江防,切勿再出现秋初时,几个邦亡人就将一个乡搅得乱七八糟的事件,更不可贸然发兵越境。 此外,各亭部也被要求,统计辖区内各里青年丁壮人数,组织他们去乡里进行统一训练。亭长亭卒们纷纷猜测,若是战争继续扩大,安陆县也少不得要征发戍卒,战争的气氛,已经相当浓烈了。 到了十月初,秦历翻开新一年开端的时候,新的命令,终于抵达了安陆! “叔父,是郡上发下来的文书!” 安陆县尉官署里,穿着一身小吏皂衣的郧雄匆匆小跑进入厅堂,将郡上下达的文书双手奉上。 左尉郧满连忙接过,开启封缄,小心翼翼取下已经干燥的官印泥块,的确是南郡郡尉无误。 “二十二年正月(十月)丙子,南郡尉谓安陆县尉……” “秦与荆战,转送委运,修路铺桥稀缺人力,故大王令南郡兴徭。” “大王不欲不欲兴黔首,必令先悉行隶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居赀赎债、隐官、赘婿、商贾。” 这文书的大概意思是,秦楚淮阳战场的后勤工作很重,缺少转运粮食、铺路修桥的人手,所以需要南郡各县都派遣一些人手北上支援。 他们并不知道,这人手不足,是由新郑反叛引发的蝴蝶效应。原本计划开赴前线的关中劳役,如今却留在了颍川郡驻防,秦国不得不从南郡、南阳等没有战事的地方抽调人力。 大冬天的,北上服徭,这可算是苦役了。所以文书上要求,优先征发隶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居赀赎债、隐官、赘婿、商贾等社会地位低的成员,再派一名干练吏员,带着部分戍卒押送即可。 安陆县被分配到的数额,是五十名刑徒、十名戍卒,十月中旬出发,限期十二月一日前,抵达南阳郡方城县集合…… “叔父!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郧雄两眼发光,力劝郧满。 郧满也反应了过来:“你的意思是……” “这些刑徒、戍卒不是需要一名干练吏员押送么?叔父心中,应该已有人选了吧?” “吾侄聪慧,这的确是难得的报复机会,还能让县中诸吏无话可说!” 郧满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让尉史安圃上堂,下令道:“立刻让湖阳亭亭长黑夫,前来见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0章 入学 此时此刻,黑夫却不在湖阳亭,而是乘着难得的休沐,带着弟弟惊,来到了县城里。 乡下人进一趟城不容易,惊上一次来县城,还是在好多年前,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家里也穷,只是跟着母亲随便走了走,什么都没买就回去了。惊只记得,当时自己很想吃集市上卖的柑橘,母亲却因为囊中缺钱,不给买,惹得他哇哇大哭,一路上都在干嚎…… 所以这次黑夫带惊进城,便让惊跟着自己,四下好好转了转,兄弟二人站在码头指点南来北往的船只,猜测它们接下来开往何处;在官寺区遥望那些屋檐上的瑞兽,一个个叫出它们的名,并指出不同屋檐下的官署名称。 “那是县狱,看上去有些肃杀阴森罢?我初次来县城,正是在那与人对质公堂,最后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那是主吏掾的院子,掌管官员进退,去年十二月初一,就是在那,我一口气答对了二十道法律答问,被任命为亭长,授予赤帻。” “那是县尉官署,戒备森严,我这亭长,就归那管,县尉若有指令,我不得不从……” 惊听得十分过瘾,看着仲兄自信满满地指点这些高高在上的官署,与认识的吏员们打着招呼,别提多崇拜他了,但又羡慕兄长这丰富多彩的经历。 随便一件,都足够在里中向伴当吹嘘很久。 最后,黑夫还在市肆为惊置办了一身新衣裳,穿上以后,佩戴着短剑,惊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衣着得体的弱冠青年,不再像个乡下小流氓了。 将安陆县城逛了一圈下来,惊不由满眼艳羡:“仲兄,这县城里真好啊,集市热闹,衣服好看,连那些小女子,也保养得水灵。” “没见识。” 黑夫笑骂道:“再热闹,也不过是个小县城,等你以后去了郡城,见识到的东西更多!若是能去咸阳,更能见此生之未见!宫阙楼台,车水马龙,那里应有尽有。” “郡城还有可能,但咸阳……” 惊有些怀疑地说道:“咸阳可是国都啊,岂是想去就去的,仲兄不也没去过么?” “我终有一日会去的,且不是作为戍卒,而是要坐着驷马大车去!” “驷马大车……”惊咬了咬舌头,不敢想。 黑夫拍了拍弟弟:“你也一样,只要在学室中勤勉,顺利出师,今后就能在仕途上一片坦途。” 黑夫此番带惊来县城,不是为了别的,正是要送他进入县城学室,入弟子籍。 上个月,秦国伐楚的消息传来,让黑夫惊出了一声冷汗,所以便将惊入学的时间,从开春提前到了十月。 这一提前,惊却老大不自信了,他搓着手嘟囔道:“仲兄,我这半年虽然努力认字,但只勉强能读写。我听说,想从学室中出师,必须熟练运用五千字书写公文!此外还要精通律令、数术,会驾车,能击剑……这些都是吏子从小学的东西,我却一点都不懂。” 惊的担忧并非多余,他的基础太差,的确没法和官吏子弟相比。世代相传的官刀笔吏,家教都是很好的,比如再过几十年,那个七八岁年纪,就学着父辈办案,审问老鼠的张汤…… 黑夫当然清楚,但他不求惊在学室里出类拔萃,只希望他能乖乖做三年弟子,逃避统一战争的兵役。当然,最好能顺利毕业,那样的话,家里人的前程,就都有着落了。 他自己走的是武吏亭长路线,刀口舔血抓贼,去疆场上奋战,博一个在大时代里步步高升的机会。 姊丈橼走的是工曹路线,虽然现在只是一个小工匠,但他精湛的技术,已经得到了县工师的赏识。 至于伯兄衷,若是堆肥法的效果被云梦乡田部佐证实,衷也能顺利进入田吏体系,做夕阳里的田典。田典是最安全的地方小吏了,出了性质恶劣的偷盗、杀人事件,当地里正里监门都会因失职而受到责罚,唯独田典不必负责。身为田典,只需督促百姓勤勉农事,完成租税,顺便改进农耕技术即可。 算下来,家里只差一个混在体制内部的文吏了,惊最年轻,可塑性最强,自然是第一人选。 可惊却一副不自信的模样,黑夫觉得,看来除了“前程”这类字眼外,自己还得给惊一点刺激。 于是他便咳嗽了一声道:“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前段时间我在家养伤时,去拜访过匾里的阎丈……” 惊顿时眼前一亮:“仲兄,你拜访阎丈,可见到阎氏淑女了?” 自从去年惊鸿一瞥,惊就对那个小姑娘念念不忘。 黑夫笑道:“倒是没见着,但我听说,她快到许嫁的年纪了,阎丈心高,扬言孙女非万钱聘礼不许,非官吏不嫁……” 惊顿时傻了眼:“怎能如此!” 黑夫则道:“季弟,我知道你的心意,仲兄有言在先,你若能三年顺利出师,我就带着万钱,去阎丈家,替你求亲!” “此言当真?” 果然,惊立刻来了斗志,急促地说道:“三年可不行,阎氏玉淑已经十四了,再过两年就要嫁人。仲兄,两年吧!我两年内,一定要从学室出师为吏!” “两年?” 黑夫算了算,两年时间,秦国还没完全灭楚吧?他立刻板起脸来:“你先跟上学业,再夸口不迟!” 说完,黑夫便将惊带到位于县城北边的学室,这里一点都没有官办学校的派头,既无泮池,也无杏坛,按照法家“法后王”的传统,更不崇拜某位先贤,只有几间简陋的屋舍。 这里的老师,打扮穿着也跟寻常官吏没有区别。学堂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不是《诗》《书》,而是枯燥的律令条文。 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这就是秦国教育的特色。 黑夫与惊拜见了学室夫子,正是喜大夫的弟弟,名为敢,爵位不更。敢与黑夫有一面之缘,黑夫便将弟弟拜托给了他,并奉上束脩…… 敢带着惊,先办了入弟子籍的手续,在惊拿到手的新”身份证“上面盖印章,黑夫才算松了口气。 这就意味着,作为学室弟子,在结束学业前,惊可以免除一切更役、兵役,那场伐楚大战,他肯定能避开。 如此一来,黑夫就把家里所有男丁都安排好了,但对于惊,黑夫可没办法用后世的知识帮他什么,未来该怎么走,就得看他自己了。 惊送黑夫出学室时,黑夫似是想起了什么,对他说道:“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就回来。” 惊有些莫名其妙,看着兄长高大的背影走到路对面,对几个蹲在地上卖东西的农夫问了几句,很快就回来了,他怀里的褡裢中,还装了什么物什…… 等黑夫走近了他才看清楚,那是满满一怀的柑橘! 黑夫咧嘴笑道:“母亲常说,第一次带你来县城时,你想吃柑橘,当时家里穷,她没舍得给你买,你便哭了一路……” 惊有些尴尬:“仲兄,这件小事,母亲已经说十多年了,每年入冬,都要拎出来在饭桌上讲一遍,真烦死我了。” “正因如此,我才能记得。”说着,黑夫便将那些表皮黄绿相间的柑橘一股脑塞到惊怀中。 “江汉最好吃的果子,就数这柑橘了,晚秋时节的橘子,正甜!” 黑夫剥了一个柑橘,放进嘴里,惊也品尝着酸甜可口的橘肉,小时候觉得是人间至美的食物,长大后才发现,其实只是好吃点的酸果子罢了。 “季弟,还记得我跟你讲过《晏子使楚》的故事么?里面晏婴是怎么说橘的?” “记得。” 惊点了点头,这一年多时间里,每次仲兄回家,总喜欢给他讲一些外面的人和事,如晏婴、苏秦,让惊长了不少见识。 “晏子说,橘生淮北则为枳,橘生淮南则为橘……” “不错。”黑夫道:“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季弟,你若一直活在夕阳里的穷乡僻壤,与那些乡间少年杂处嬉闹,恐怕日后的出息,也与他们无异。可现如今,你到了县城,与吏子相处,以法吏为师,有了更多的见识,这就像从淮北移植淮南的橘树一样,你的前程,也当有所不同。所以,切勿妄自菲薄。” 黑夫指着自己的脑袋笑道:“再说了,都是同一父母所生,你仲兄都如此聪慧,法律答问二十道全对,何况你呢?” “仲兄这是在变着法子自夸啊。”惊大笑起来,但不知为何,对于未来的担忧,却减轻了许多。 “你好自为之罢。”弟弟虽然年轻,却是聪明人,黑夫也不多说,朝他挥了挥手,就径自离开。 眼看黑夫走远,惊才收敛笑容,朝他的背影深深作揖。 虽然嘴上不说,但惊一直感激黑夫对他的一路指引。 “弟当勤勉,绝不负仲兄厚望!” …… 黑夫这边,他刚离开学室,拐了个弯,就遇到一个骑着马匆匆经过的人。那人一见他,就连忙停下马来,喊道:“黑夫,可算找到你了!” 黑夫一看,正是尉史安圃,经历过上次办案的合作后,二人也成了朋友,关系很是不错。 “原来是尉史啊。”黑夫笑道:“找我有何事?莫非又要请我去府上用飨?” 这安圃家也是安陆县闾右,家里庖厨手艺不错,黑夫去过一次后,一直念念不忘。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用飨吃酒!” 安圃下了马,一把拉过黑夫,压低了声音警告道:“黑夫,我听到消息,左尉指定你押送刑徒戍卒北上服徭,这可是苦差事,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1章 恨屋及乌 “要吾等护送刑徒戍卒北上?” 黑夫带回来的消息,在湖阳亭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是什么鸟差事,吾等去年不是才服过更役么?而且还因为在演兵中夺魁,被免除了一年更期。” 东门豹听说自己也在征发之列,当场就气得哇哇大叫,换了往常,这个莽丈夫会欣然同行,可如今却不一样。 他的妻子,已经怀胎六月! 东门豹这半年来一改过去放假四处游荡戏耍的恶习,每逢休沐就往家里跑。还得意洋洋地对众人炫耀,说自己要得个儿子了,他可是掰着指头计算着妻子的产期呢,如今县尉官署一道命令,却要他忍痛割舍有孕的妻子,岂能甘心? “这应该是戍役,不是更役。” 一旁的季婴如此纠正道,但这让东门豹更加绝望,更役只是在本郡县就近服徭,做些土木工程的活计,顶多一个月就回家了。可戍役不同,被发往边境之地戍守服役,一般都是以一年为期,若是遇上战火连绵,甚至会持续更长时间。 这意味着,北上服役的东门豹将错过人生重要时刻——亲手抱着初生的孩子,见证自己的生命在他身上得到延续…… “一年之后,吾子都能满地乱爬了!” 他气得一拳打在柱子上,又忽然抬起头道:“黑夫,你就这么应下来了?” 黑夫自从回来以后,一直沉着脸没有说话,还是一旁的利咸站出来打圆场道:”亭长隶属于县尉,上有令而下行之,若有拒绝反对,那就是不从命,会被当场拿下治罪。求盗,对于此事,亭长也无可奈何啊。” 利咸知道,按照秦律,“老”(老人),“小”(孩童),“癃”(残疾人)等情况可以免征。众人却不属于以上情况,所以按理说,单独征发他们中的一人或数人也没问题。 但诡异之处在于,除了黑夫、东门豹、利咸外,小陶甚至是邮人季婴也在征发之列。除了年迈的亭父和与黑夫关系一般的鱼梁,湖阳亭众人几乎被抽调一空,这也太不寻常了吧? 宁可让湖阳亭治安瘫痪,也要让全亭主力全部北方服徭,是个人都能感受到县左尉的深深怨念…… 这时候,黑夫站起身,对众人道:“此事因我而起,县左尉因为他侄儿前任亭长贞,和女婿宾百将之事,一直怨恨于我。右尉在时他不敢造次,如今右尉调走,县尉官署就成了郧氏的一言堂,他便开始肆无忌惮了。” 黑夫只说对了一半,左尉郧满之所以如此急促地报复他,恰恰是出于对他的忌惮。黑夫过去一年间,连续立功升爵,这速度,已经让左尉有些不安了,便想要赶在新的右尉上任前,将黑夫“处理”掉。 他今日在县城里受了一肚子气,此刻却只能继续忍着,只是表现得有些悲愤地说道:“我也曾在左尉面前据理力争,说湖阳亭可以没有黑夫,却不可无众人,若是将亭部抽调一空,本地治安,恐怕又要乱了!” “但左尉却不听,他反复只有一句话。” 黑夫看着众人眼睛道:“若不从,则以抗命论处!” “真是岂有此理!”这下不仅是东门豹,连季婴、小陶也愤怒起来了,这也太过不公了。 等众人骂够了,黑夫才又道:“我听说过一句俗语,爱人者,恨人者,兼其屋上之乌。左尉是想报复我,才点我押送刑徒戍卒北上,二三子过去一年间与我关系亲密,被外面说成是我的亲信,于是便被我连累了,黑夫惭愧。“ 说完,便朝着众人重重一揖! 黑夫这么一说,反倒是刚才大发脾气的东门豹先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还礼道:“方才是我一时愤然,口不择言,此事与黑夫无关,全怨那左尉郧满,公报私仇!” 他气急败坏之下,突然说道:“吾等也不能让他遂了心意,不如逃了此次戍役……” 话音刚末,众人便大惊失色,黑夫更是斥责道:“万万不可!这是自寻死路!反倒中了左尉的奸计!” 要知道,在秦国,逃避徭役有两种罪名,一种是“逋事”,就是拒绝去服徭役地点报到,官府对此的惩罚是,抓到以后鞭挞五十下。若是你出发了,但是因故迟到,处罚反而没这么重。 第二种是“乏徭”,是在完成集合,吃了公家提供的粮食后,甚至走到半路的逃亡,这种情况更严重,抓到以后会被罚为城旦舂。 但得注意了,这只是服更役的处罚,若是服戍役还敢如此,那就是找死了。戍役是军事性质的征调,对戍卒的管理参照了军法,若是半途故意逃跑,可是会被当做逃兵处死的…… “去年在安陆县,有个住在云梦泽畔的蛮夷之民被征发去黔中郡戍边,走到半路就跑了。被抓回来后,他狡辩说自己身为蛮夷,只要每年交56钱的徭赋,便可免除更役。话虽如此,但戍役却并未减免,于是他仍被判处腰斩……” 黑夫说完此事后,盯着东门豹道:“阿豹,你若是逃跑被抓了,也免不了一死,不仅连累吾等连坐,还会让汝母、汝妻也受牵连。你那未出世的孩子,也可能变成小隶臣,一辈子因你而蒙羞!” 东门豹冷汗直冒,只好打消了这个逞一时之快的念头,挠头道:“那该怎么办?” “我去县狱问过了,左尉此次征召戍卒人手,虽然有些不合常理,但并未违背律令。所以无人能说他不是,吾等只能从命。” “那岂不是太憋屈了!”东门豹咬牙切齿,其他人也有同感。 “二三子放心,我黑夫在此立誓。” 黑夫对众人抱拳道:“今日,吾等受限于身份爵位,无法抗命。但等到一年之后,结束服役归来时,我黑夫定不再是区区小亭长,我要在疆场上立功获爵,力争地位比他郧满还高!到时候,定要让郧氏为今日蛮横不公,付出代价!” …… 黑夫的一席话,好歹稳定住了湖阳亭众人的“军心”,不管愿不愿意,众人都开始积极为北上服戍役积极准备起来,或安顿家人,或采买些冬衣装备。 但当三天以后,黑夫在县城拿到他们要押送的50名刑徒名单后,不由失声骂了起来。 “这左尉,真是不置我于死地不罢休啊!” 却见那片木牍上的人名、籍贯,大多数人,竟都是过去一年里,被黑夫亲手擒获,沦为刑徒的! 从去年那个诬告他和季婴的商贾,到盗墓案里的两名盗墓贼,再到十多个来自盲山里的里民,举目看去,木牍上密密麻麻,全是黑夫的仇家。 黑夫现在是彻底明白了,为何尉史安圃会说他这次北上押送,会有性命之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2章 今亡亦死! 亭舍外的世界仿佛天地初开之时,雨流从浓重云层间瓢泼而下,吞噬了世间所有的希望,也淹没了戍卒刑徒们的一切出路。 火把映照下,一张张黝黑的脸抬起头来,他们张开嘴巴,喊出了绝望而悲愤的话…… “失期,法皆斩……” “天下苦秦久矣……”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 绝望逼迫他们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一群人鼓噪着,高呼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纷纷涌入亭舍之内,一脚踢开客舍房门。 里面正熟睡着押送他们的秦吏,听到声响大吃一惊,抬起头来,那张脸,不是黑夫还能是谁!? …… “居然做了这种梦,真是晦气。” 黑夫满头大汗醒来,发现自己的确身处一处陌生的客舍,待他推开房门,外面的天气寒冷而晴朗,空中只飘着几朵云彩,哪来的瓢泼大雨? 而那50名由他押送的安陆县刑徒,此刻也正靠在客舍屋檐下熟睡,这群人衣着单薄,身上随便盖着点稻草御寒,在清晨的霜露中瑟瑟发抖…… “亭长。” 值夜的小陶见黑夫醒了,连忙过来结结巴巴地禀报:“昨……昨夜,平安,无事。” “辛苦了。”黑夫拍了拍小陶的肩膀以示勉励,与小陶一同值夜的利咸,也红着眼睛过来与黑夫打招呼。 现在是秦王政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三,也是他们离开安陆县城的第三天。 湖阳亭五人,需要将50名刑徒,10名戍卒押送到数百里外的南阳郡方城服徭役,限期12月初一前抵达,这就是黑夫他们的任务。 早在出发前,黑夫便得知,此次押送的刑徒里,大半是被自己亲手送进囹圄的:有去年参与诬告他的商贾鲍,有两个盗若敖氏墓葬的盗墓贼,还有不少被连坐沦为刑徒的盲山里里民,与他都算得上是仇人。 县左尉如此安排,真可谓用心险恶。 不过,左尉也不至于指望这些刑徒愤恨黑夫,如梦中那样,群起作乱,将他杀了。 现在可不是秦末,又是秦国腹地,杀官造反的难度,着实不小。 而且这群人的脖子上,都戴着刑徒的标志:木钳。钳上有麻绳,休憩时便拴上,将他们的手腕统统拴在一起,限制了活动。 这是押送刑徒的标准配置,可不能指望这群劳改犯老老实实听话。与之相反,亭卒们却全副武装,不仅人人带剑、甲,还配备了两架弩机。刑徒里不太可能出现陈胜吴广那样的人物,夺剑将黑夫等人杀了…… 所以黑夫猜测,左尉如此安排,是希望这些与黑夫有仇的刑徒,在半途逃跑! 刑徒和戍卒不同,他们已经是罪人,家眷多半被收为隶臣妾,光脚不怕穿鞋的,众人已经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而且这大冬天的,千里迢迢北上,实在是苦差事。南方人对北方,尤其是北方的冬天充满畏惧。《楚辞》里,楚人对北方的想象就是“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北有寒山,逴龙赩只。天白颢颢,寒凝凝只。” 总之,在江汉之滨的人看来,冬天的北方,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一定要避免前往。这种对天气、苦役的畏惧,随时可能促使刑徒们抽空逃跑。 秦国对服戍役的刑徒逃跑惩罚甚严,而对放跑了刑徒的押送者,也有相应的惩罚。 “死罪倒不至于,但我这亭长,也就做到头了,若是逃走的是超过十个,甚至我自己都要沦为城旦。二三子作为一并押送者,也会受到惩处……”黑夫如此对众人表明他们的处境。 十多年后,那位沛县的刘亭长,正是因为押送的刑徒戍卒跑掉太多,明白自己也难逃惩处,索性心一横,带着剩下的人落草为寇…… 这么一说,湖阳亭众人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县左尉真是阴险,这分明是借刀杀人,想利用刑徒的逃亡,将他们这一伙人治罪,统统赶出秦吏队伍啊! 所以众人便听从黑夫的安排,分为两拨,在夜间时轮番守夜。 黑夫在出发的第一天和第二天,都没敢合眼,一直守着火燎,盯着刑徒们的身影。 就这样,两天没闭眼的黑夫,第三天终于撑不住了,在抵达新市县这座亭舍休憩时,就在舍内一觉睡到了天亮…… 好在除了那场噩梦外,一切如常。 这时候,刑徒们也纷纷起床了,他们拨开身上的稻草,揉着酸痛的脖颈,看着蹲在地上,用柳树枝漱口的黑夫,眼神充满不善。黑夫知道,这三天来,一定有不少人日日夜夜寻思着逃走。反正不跑,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冬日服役,刑徒十死三四是常事,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黑夫可没本事将这些绝望的人忽悠傻。 休憩时倒也罢了,有绳索将所有人与房梁拴在一起,行走时却是个大问题。 虽然黑夫等五人的伙食,可以由路上的亭舍提供公粮,但六十名刑徒、戍卒的吃喝嚼用,却得自带。所以每个刑徒,都得挑着一石粮食,没办法将所有人拴在一起。 万一走在路上时,这50人相互使个眼色,轰然奔逃,光靠黑夫他们五个人,可抓不过来。 所以在这座亭舍用过朝食后,黑夫便让季婴、利咸将准备好的长长麻绳斩为数段,让50名苦着脸的刑徒站出来。先挑一个与黑夫有仇的刑徒,再挑一个不认识的刑徒,每两人一组,将麻绳各绑在他们的一只脚上,打成死结…… “两人一组,不管是走路、休息、吃饭、如厕,都必须一起行动。若是另一人逃了,剩下的一人,也要视为同犯,连坐治罪!” 这样一来,虽然让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但走在路上时,也不怕他们突然逃跑。跑掉的人,多半会因为没有默契,相互把对方绊倒,束手就擒。 不仅如此,黑夫还将那10名自由身的戍卒,也召集起来,给他们分配了任务。 “汝等皆为士伍良民,家中有父母妻儿,应当知道,逃跑乏徭会有何下场……” “我也不会亏待二三子,会让汝等一路上吃饱穿暖,能在屋舍中安睡。但汝等也要助我看押刑徒,行在路上时,每两人看住十名刑徒,抵达南阳郡方城县后,若刑徒无人逃跑,我会赠予汝等每人百钱,外加布履一双……” 此言一出,10名戍卒不由喜出望外,出门服徭役,消耗最大的就是鞋履,到地方后,他们的履早就磨破了,黑夫承包了他们的鞋,让很多人松了口气。而那一百钱,也足够置办一件粗糙点的冬衣了。 黑夫不缺钱,一年的亭长做下来,他因为屡次抓捕到贼人,得到了不少赏赐,加上家里几百亩地的收成,即便买了牛、马,也还剩五千多。所以他这次出门,就把剩下的铜钱,统统换成了容易携带的金饼,大概十两。 他心里打着算盘道:“若只花一两千钱,就让这些戍卒帮我看住刑徒,那真是一场划算的买卖。” 虽然黑夫做了诸多安排,感觉万无一失,但到了出发的第五天,他们途径新市县到鄀县中间,一段长达数十里的林木丘陵地带夜宿时,逃跑还是发生了…… “亭长,黑夫!大事不好了!” 被值夜的季婴、东门豹匆匆摇醒,黑夫赶到事发地点,看着地上被硬物磨断的绳索,还有卸掉的两个木钳,黑夫面色沉重。 拿着名册的利咸清点了一下人数,禀报道:“是个做城旦的小贼,带着一个盗墓贼,一起跑了!” 质问了一旁的刑徒后,东门豹也满头大汗地禀报道:“那个小贼,好像会开锁,几下就解开了木钳,我当时太困打了个盹,醒来后就……” “追!” 黑夫瞪了东门豹和季婴一眼,看着那对朝南方林子里跑去的足迹,下令道:“一定要追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3章 不可千日防贼 日上三竿时,黑夫坐在树下,剑横于膝上,虽然那些刑徒都被两人一组绑在树上,由戍卒帮忙看着,但黑夫依然能感受到他们的躁动不安…… 逃亡是会传染的,在军队中,往往一个人做了逃兵,就会带动整个什伍的人一齐奔逃。押送刑徒也一样吗,经常不出事则已,一旦有人逃脱,就会点燃其他人效仿的欲望,蜂拥窜走,拦都拦不住。 所以这时候,黑夫决不能脑袋一热,亲自去追那两个逃走的人,说不定那二人是抓回来了,这里的人却全跑没了…… 他让东门豹和利咸二人骑着自己的枣红马,顺着地上的足迹追过去。那两个刑徒磨断了拴手腕的绳子,卸下木钳,但脚上打了死结的麻绳却来不及解开,二人三足,跑不了多远。 而黑夫自己,则留在原地镇场子,他吩咐小陶端着弩,爬到树上坐着居高临下,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剩下的刑徒。季婴则去埋锅造饭,让戍卒们吃饱。 过了一会,饭羹熟了,季婴给黑夫端了一碗过来,他和东门豹值夜走失了刑徒,此刻十分惭愧,在黑夫面前愧疚地说道:“都怪我不甚警惕,让刑徒逃走。还有,若是当初我不选这条路,或许就不会出事……” 在临出发之前,黑夫和亭中众人商议过,这次公差,他们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其一是从安陆县北上,到随县、唐县,再穿过铜柏山,进入南阳郡地界,这条路距离方城县六百五十里。 第二条道则更远一些,从安陆县西行,抵达新市县,再穿过眼前这片丘陵树林,到达鄀县、鄢县,北上到达南阳郡的新野、宛城,再到方城县,一共八百里。 季婴是邮人,作为唯一一个出过安陆县的人,黑夫让他来选路线。 季婴说第一条路虽然更近,但唐、随二县是二十多年前才打下来的,被称之为“新地”,治安不太好,常有盗贼出没。而且铜柏山地区山多林密,一个不注意就会出事,所以还是走西线更好些。虽然要多走几天,但一路上都是城镇、亭舍,安全有保障,唯一有危险的,就是新市县与鄀县之间这片人烟罕至的林子了。 不曾想,果然还是在这里出了事。 黑夫也没有太过责怪季婴,连续走了几天,大家都很疲乏,一时走神实属难免。 “路是吾等一起选的,说不定走了北线,逃走的人还更多,我相信阿豹和利咸,能将亡人擒回来!” 他和利咸、东门豹二人约好了,若是天黑前没有找到人,他们就必须回来…… 如今才是正午,还有几个时辰好等。 黑夫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紧张,于是吃完饭后,便故作轻松,让季婴找水磨墨,他则取出笔和一面空白简牍,在上面写起字来…… 他写的是“亡人简”,亭长有责任记下逃跑者的特征:“亡者曰缭,因盗窃罪耐为城旦,年可二十五岁,身长可六尺八寸,面赤色,多发,无须,衣褐色络袍一,白色单衣一,负米一石……” 此外还有与缭一起跑掉的盗墓贼,也得记述下来。若是黑夫今日内无法将他们抓回来,就只能在下一个亭舍,将这份文书交给本地亭长。请当地的民警同志发布通缉令,按照逃亡刑徒的体貌特征,代为抓捕——在湖阳亭做亭长时,黑夫也接手过一次类似的活。 一旦他交出亡人简,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放跑了刑徒,不管事后逃亡者是否被擒获,黑夫都要受责。每跑一人,他就要被罚款二甲,相当于两千多钱。但若是不交,到了地方一清点人数,要受的责罚更重。 所以押送徭役,真的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难怪左尉指定黑夫来做这事。 当然,秦律也没有将人一棍子打死,“将司人而亡,能自捕及亲所知为捕,除无罪……”这意思是,若是黑夫自己,或他的亲友能留下来,和当地片警一起抓获逃亡者,就可以算他无罪! 未雨绸缪写完“亡人简”后,黑夫记起这茬来,便想道:“十多年后,刘邦也面临与我同样的抉择吧,他或许是因为一路跑的人太多,就算发动全沛县的伙伴兄弟,也没办法将这些人一一抓回来,所以才选择了落草为寇。” 但刘邦的选择,黑夫可学不来。 且不说现在是秦国一统天下大势所趋的年头,始皇帝正值壮年,还能活十多载,任何人在这时候造反,都是自寻死路。就说刘邦可是能眼睁睁看着老父亲将被烹死,还笑着说“幸分我一杯羹”的淡定人,落草以后,老婆孩子被官府抓了也无动于衷。 黑夫不一样,黑夫顾家,家里的母亲、兄弟、侄儿侄女,都是他的羁绊,好不容易安排好了一切,不可因自己一时畏惧惩罚,就置他们于不顾。 时间慢慢过去,除了空中时不时发出的鸟鸣外,四周一片寂寥,气氛格外压抑。随着太阳一点点往西方偏斜,林子渐渐暗了下来,季婴开始紧张地来回踱步,小陶也在树上心神不安,至于那些刑徒,更是越发躁动,负责看押他们的戍卒也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阿豹之妻怀胎七月,他之前就有过逃亡的想法,会不会……”季婴心悸到极致,竟开始胡乱猜想了。 黑夫瞪了他一眼:“阿豹素来最讲义气,会是那样的人么?” 季婴一愣,羞愧地摇了摇头:“不是,是我瞎猜了。” 他走近对黑夫低声道:“黑夫兄弟,若是这次人抓不回来,需要赀四甲,我可以出一半的钱……” 黑夫笑了笑:“我知道上个月你才在里中说了一门亲事,定下明年成婚,提亲花销不少,两千多钱,这可是你所有积蓄了。” 季婴嘟囔道:“我季婴也不是无义之人,既然没本事抓人,就只能出钱了……再说了,钱没了,跟着黑夫兄弟还能再挣。” 他倒是想的清楚,不过就在这时,路的另一头,却传来了一阵喧嚣马鸣! “是……是求盗他们,回来了!” 在树上的小陶大声喊了起来,话音刚末,利咸便骑马吆喝着冲了过来,一直骑到黑夫面前,才跃下马来,拱手道:“亭长,吾等幸不辱命!” 黑夫露出了笑,他看见枣红马上,还躺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利咸将他一推,重重落在刑徒们面前…… 却见那人已经死透了,浑身都是干涸的血渍,背部有一个被剑戳穿的伤口,几乎透胸而出。 众刑徒骇然,这人,正是先前逃走的那名盗墓贼! “哈哈哈,吾等回来了!” 东门豹张狂的大笑也如约而至,却见他腰上,也别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正是黑夫写在“亡人简”上“面赤色,多发,无须”的小贼缭,没了身子的头颅双目圆瞪,死的很不甘心。 东门豹学着利咸,也将人头抛在刑徒们面前,一双凶巴巴的眼睛射出光芒:“这二人真是好胆,竟乘着乃公不注意跑掉,惜哉,跑得不够快!” …… 若是服徭役的更卒逃亡,没有武力反抗的情况下,只可生擒,不可害其性命。 但若服的是戍卒之役,就带上了军事性质,黑夫相当于是他们的上级长官。在军队里,上级享有不经过司法审判,就直接下令诛杀士兵的权力!黑夫也有权将违命逃亡的刑徒视为逃兵,将其杀死。 “今亡亦死”,并不是说说而已。 抵达下一个亭舍后,黑夫将死去的刑徒,连同事情经过写成爰书,交给当地亭长,请其代替自己向安陆县传信,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 在这场事件后,众刑徒被杀鸡儆猴吓到了,没有再发生逃亡,上路的第七天,一行人有惊无险地抵达了鄀县,至此,路程已经走了四分之一。 但黑夫却依然没有放下心来,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人的精力有限,何况是被动应付,更耗费精力。接下来还有二十天路程,总会有疏忽的时候,下一次,恐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能将人捕杀。 所以黑夫琢磨着,得想个办法,让刑徒们安分下来。 在从安陆县出发时,黑夫曾对刑徒们苦口婆心地说,这次北上服役,是他们一次赎罪的机会,秦律规定,只要隶臣妾、城旦舂在战场上立功,就能用一级爵位让自己恢复自由身。同理,爵位还能为亲人赎身,父母要两级爵位,妻、子只需要一级…… 然而,刑徒们只是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黑夫,还有人小声嘀咕说,自己做的,多半是运送粮食、填沟壑之事,哪有什么功劳可立?而且黑夫作为亲手将他们送入监牢的人,说出的话更没人信。 所以,像过去对付良民士伍一样,用“秦律的威严”进行威慑,是行不通的。 思来想去后,黑夫总算想出了一个主意。 在鄀县休整时,他找到了戍卒里,一个没有结发髻,披散着头发,面容黝黑的中年人,黑夫寻到他时,此人正坐在一块石板上,胡乱拨弄着一些蓍草,时而抬头看看太阳,闭着眼睛念念有词,看上去神神叨叨的。 “卜乘,你在做什么?” 听到黑夫喊,卜乘连忙将地上的蓍草拨乱,起身笑着拱手道:“亭长,我在按照《日书》,算明天的阴晴呢。” “这一路上来,你算的阴晴倒还算准确,连众刑徒都信以为真,觉得你不是凡人呢。” 黑夫戍卒们还算和蔼,却也清楚,这卜乘与其说是算的,还不如说是看着云彩猜出来的。 他问道:“我听季婴说,你在涢水乡,是小有名气的占卜者,家传《日书》。” “乡人谬赞,乡人谬赞。”乡下神棍比不了高大上的燕齐方士,这些人帮人看宅、算日子,或者为人办丧事混口饭吃,所以卜乘穿着粗麻布衣,点头哈腰,没有半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更何况在秦国,就算是卜者,也一样逃不过服役,当官吏站在他面前时,卜乘和普通黔首一样紧张。 “别怕。”黑夫笑呵呵地说道:“我就是想问问,你平日里占卜一次,要多少钱?” 卜乘有些纠结,又不清楚黑夫亭长的打算,半响才举起一个指头道:“士伍占卜,十钱……官吏占卜,五钱。” 还真便宜啊,黑夫笑道;“才需五钱?那若是我愿意出三百钱,请你占一次卜呢?” 一边说,黑夫一边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塞到了卜乘手中,打开一看,竟是亮灿灿的秦半两,这民间卜者顿时两眼发光…… 黑夫也是无可奈何,既然这群刑徒已不能用秦律吓之…… 那么,就只能借鬼神之言骇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4章 然足下卜之鬼乎? 鄀县城外的一处亭舍,当众刑徒闷闷不乐地被拴在一起休憩时,乘着亭卒和戍卒不注意,他们又开始轻声议论起来了。 “不知何时才是逃亡之机” “亭长蛮横,亭卒凶恶,恐捕而杀之” “天气日渐寒冷,吾等只着褐衣,再往北,怕是会冻死,亭长亭卒之恶,与寒冬相比如何?” “我听闻鄢县以北,有三澨水,又名沧浪水,到时候会乘船渡水,莫不如投水而匿?” “冬日入水,双手又被缚住,怕是死得更快!” 就在刑徒们暗地议论时,树后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吓了他们一大跳!万一他们的话被告发,少不了一顿鞭笞。 来者正是披散着头发的卜乘,卜乘摆了摆手,让众刑徒安心。 “二三子放心,方才听到的话,我绝不会说出去。” 一边说,卜乘还走到众人中间,和他们闲聊了几乎,让众人放下提防后,才笑道:“二三子欲亡之意,我知之,然但凡成事者,一在人,二在天。人事之上,二三子已议论殆尽,然足下卜之鬼乎?” “卜之鬼?”众人面面相觑,的确,他们还没有把事情向鬼神卜问过呢,难道这就是之前那二人逃亡失败的原因? 于是便有机灵的人朝卜乘作揖道:“久闻卜乘乃涢水乡日者,世代为卜,可否能为吾等算卜?” “可。” 卜乘捋着稀疏的胡须道:“一人一钱,我便为汝等占卜。” 虽然众人是刑徒,但也有点私人财产,一人一钱是拿得出来的,卜乘收完钱后,便将怀里的蓍草取出,在地上摆出了十二根 “我当以《日书》建除十二神,为二三子卜问于鬼。” 所谓《日书》,说白了,就是这时代的皇历,里面尽是算卦c风水c阴阳c相面等封建迷信内容,却被大多数人深信不疑。 多年后秦国开始言论管制,焚尽诗书和民间藏书,可《日书》却幸免于难,因为秦国百姓已经到了生活没有日书,就过不下去的程度。 《日书》将一年的日子分成了十二类,即“建c除c满c平c定c执c破c危c成c收c开c闭”,叫做“建除十二神”。这十二神与十二月份相联系,再与当时用来纪日的十二地支相结合,就可以精确地告诉你,这一年中某一月的某一天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从而趋利避害。 打个比方,如果你是一名军官,翻开《日书》一看,发现今天的日子对应的地方写着“利野战,必得侯王”,那你就要赶紧抖擞精神准备战斗,期盼着在今天的野战中一举俘获敌国的首领,然后封官加爵衣锦还乡。 如果你是一名农夫,看到《日书》上说“禾忌日,稷龙寅。秫丑c稻亥c麦子”,这是说凡逢“寅”日忌种小米,“丑”日忌种高粱c“亥”日忌种水稻c“子”日忌种麦子于是你掐指一算,今日正是“子”日,那就不种麦子,种小米去吧! 如果你是一名小吏,就更要看好日子了,这可跟你的官运息息相关。因为《日书》上说,逢“子”日去见领导汇报工作,如果早晨去他会认真听你讲完,要是晚上去他就不会听了,而如果黄昏时分去,领导一定会让你再去一趟。“丑”日早晨去见领导,他会勃然大怒,但是晚上去就会得到他的赞扬 出行的忌讳也不少,例如正月c五月c九月出门向东走会有殒命之灾,而向东南走会与家人失散,往南走同样不祥,至于是何种不祥,《日书》没有明示,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总之,婚嫁c生子c丧葬c农作c出行,《日书》对于百姓生活的指导与预言,几乎到了事无巨细的程度。对于崇信占卜鬼神的秦国民众来说,每天清晨睁开眼不看一眼《日书》,真可谓举步维艰c手足无措 然而,秦国民间除了小部分家庭富裕的有爵者外,并不是人人识字,所以就专门产生了一个为人看《日书》算卜的行业,可以叫做卜者,也可以称之为”日者“,史记里还专门为这群人作了个《日者列传》 而卜乘,就是一名安陆县的民间日者。 对于官吏而言,他可能不值一提。但对于迷信的刑徒戍卒来说,这位能背出大半《日书》的卜者,可是了不得的人物,能够帮助他们,和神秘莫测的鬼神沟通,好看清未来的吉凶 所以在卜乘按照《日书》十二建除卜算时,刑徒们都缄默其口,仿佛在面对一件严肃的事。 算了一会,卜乘原本还算轻松的脸,变得极其凝重,不住地摇头道:“不妙,不妙啊” 刑徒们顿时紧张了起来,问道:“卜者,何事不妙?” 卜乘满头大汗地起身,惊恐地指着刑徒们根本看不懂的蓍草排序道:“按照日书上的数术,整个十月c十一月c十二月,逃亡皆会遇上不详!我又为二三子详细卜问过鬼,鬼说” “鬼说什么?”刑徒们紧张兮兮。 “鬼说,千万不要试图逃亡,否则就会死于非命,身首异处,家人受罚!” “啊!”刑徒们被吓得面如土色,说来奇怪,用律令威胁他们时,他们司空见惯,但将相同的话说成是鬼神之言,这群人却信之不疑。 即便有几个心存疑虑的,也不敢公然质疑日者的卜算结果。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黑夫早就故意支开了其他的戍卒亭卒,自己则在屋舍后面远远看着这一幕。 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些刑徒对《日书》的笃信,似乎显得有些荒诞无稽。但想一想后世两千多年后,不少人依然要靠着祖辈传下来的皇历,来选房看风水,婚嫁择吉日,黑夫也就不感到奇怪了。 等次日,他们到达鄢县时,黑夫亭长又突然宣布,众人就要离开南郡地界了,他要拿出一些钱来买鱼,犒劳众人。 “戍卒吃肉,刑徒喝汤,人人有份。” 听闻此言,众人自然是欣喜不已,于是就拿着黑夫的钱,在鄢县集市买了几十斤鱼回来,大伙儿一起动手收拾。 在一名戍卒手持刀削剖开最大那条草鱼鱼腹时,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是什么?” 戍卒刑徒们闻讯,纷纷围了过来,却见那戍卒从鱼腹里,居然取出了一小块木牍,清洗去上面的鱼血一看,上面居然还有用小刀刻下的字! 戍卒刑徒们大多不识字,面面相觑之时,卜乘也挤了进来,拿在手里念道:“勿逃亡,奉亭长,得立功,赎罪过” 他连忙将这木牍高举起来道:“这是鬼神藏书于鱼腹,传讯于吾等啊,勿逃亡,奉亭长,得立功,赎罪过,这就是鬼神之意!二三子当谨记!” “鬼神之意!” 刑徒们想到在鄀县时,卜乘的占卜,再加上眼前的鱼腹藏书,仿佛相互应验一般,一时间惶恐不安,除了个别不信邪的外,大多数刑徒都对此深信不疑。 在喝完鱼汤后,刑徒们休憩时不再窃窃私语商量如何逃亡,而是热切地讨论起鱼腹藏书里的后半句话。 “奉亭长,得立功,赎罪过” 他们将目光看向装作若无其事的黑夫,这时候,刑徒们又开始记起黑夫上任后,连续立功得爵的经历了,或许谨遵这位亭长的命令,真的能活下来,甚至立功赎罪? “多亏了卜乘相助,刑徒们果然老实下来了,真是位了不起的日者。” 按照约定,事成之后,黑夫将剩下的百五十钱在暗处交给了卜乘。卜乘自然千恩万谢,这么多钱,够他买一身厚实衣服,好熬过这个艰难的冬日了。 同时卜乘又讨好地说道:”亭长,小人不仅会背日书,算吉凶,还会相面,亭长是否也要试试?“ 黑夫笑了:“要多少钱?” “这次不用钱,不用钱。” “好啊。”黑夫点了点头,把脸转向卜乘:“你便替我随便看看。” 虽然,他对相面之术是半点不信。 卜乘仔细看了黑夫的面相一会,口中啧啧称奇。 “亭长额头宽,是个有聪慧之人,耳大耳厚,又是个有福之人,一对虎目有神,威严英武,乃官吏之才。亭长日后定然仕途顺利,十年之后,或可为” “哦,十年之后,我会当上什么官?” 卜乘本想说县令c县尉,但话到嘴边,看着黑夫的神情,又缩了回去,索性往大了吹! “十年之后,当为一郡守!” “郡守?” 黑夫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卜乘,你倒是说出我心中所想了,我的确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为大王麾下一郡守?嗯,吾之志也!” 然而黑夫眼中,却带着一丝不以为然,对卜者的恭维话,他并不相信。 倒是卜乘暗暗咋舌,等黑夫离去后,便腹诽道:“这黑夫亭长,我只是随口一说,他居然应下了,区区亭长,却指望做一郡守?也太狂妄了罢!” 黑夫并不知道,就在他山寨十多年后那桩“鱼腹丹书”时,远在鄢城东北方数百里外,已被秦军占领的楚国上蔡郡阳城县,一个与黑夫年龄相仿,为避战火波及,跟随族人背井离乡,向淮北迁徙的陈氏庶孽子弟,突然毫无征兆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回头望着愈来愈远的故里,年轻人紧了紧身上的褐衣,眼中满是忧虑。 他只是陈氏的旁支庶孽,与仆役无异,到了淮北后,甚至不知道要靠什么维持生计。 “鸿鹄南飞,终有归期,只是不知陈胜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回阳城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5章 在鄢 在鄢县停留的这半日里,黑夫不仅通过“鱼腹丹书”让一心想逃亡的刑徒们安分了下来,还抽空进了趟县城,打算拜见了自己的老上司,昔日的安陆右尉杜弦,如今他已经是鄢县右尉了。 鄢县的格局与安陆县城差不多,只是面积大了三倍不止,毕竟这里五十多年前,曾是楚国的陪都。江汉地区一直都是鄢、郢并称,鄢县右尉,只比江陵县尉低一点,杜弦从安陆县调到这里,算得上是高升了。 鄢县的县尉官署也比安陆的高大了不少,黑夫来到这里道明来意后,被门口的守卒询问了一番,通报之后,说县尉正在办公,让他在门口的便坐稍等。 杜弦倒是没冷落他这个老下属,还专门让一名尉史出来陪坐。 “杜君时常提及黑夫亭长,说在安陆县任上时,全县亭长中,当数你最为干练。” 尉史名为共师,出身当地的芈姓共氏,不过却没有氏族子弟的架子,十分和蔼地与黑夫攀谈,还不时夸他几句。 “这是杜君谬赞了,我之所以能做亭长,都靠了杜君赏识。在杜君任上最后一次擒贼里,还失手将贼人放跑,至今惭愧不已,岂敢称干练之名?幸而未曾影响杜君劳绩风评,不然黑夫百死莫赎。” 二人一个吹嘘,一个谦虚,过了一会,杜弦终于有了空闲,共师才领着黑夫入内拜见。 黑夫刚进门就下拜道:“不曾想,这么快便能与右尉相见,下吏真是欣喜万分。” “黑夫快快起来。”杜弦脸上也是笑吟吟的,只是比在安陆时瘦削了不少,眼圈也是黑的,待二人就坐后,他才感慨道: “来鄢县月余,才深感没有黑夫这样的得力属下,做县尉着实不易啊。” 杜弦先抱怨了一番鄢县难治,虽然逃人盗贼没有安陆多,但这里的百姓官吏多是楚国贵族后裔,所以对律令的贯彻很不到位,氏族力量比安陆更强,他的命令,有时候都很难执行下去。 而后,杜弦又提及往事,吐露说,虽然在别人看来,他在安陆时最信任的是陈百将,可最倚重的,其实还是黑夫。他的升职,跟黑夫连续破获的盗墓、掠卖人两起大案不无关系。 而第三起杀人案虽然没有破获,但因为黑夫故意隐瞒了钟离昧是楚国间谍的事实,没有引起郡上的足够重视,再加上那时候已经过了升迁考绩时间,也未影响杜弦的仕途。 黑夫不住颔首,心里却道:“所以你我二人才能和和气气地见面,若非如此,我肯定要吃闭门羹了……” 当听说黑夫是被县左尉郧满指派来跑这趟苦差的,杜弦便阴着脸一拍案道:“公报私仇,这郧满真是可恶,我一定要向郡尉参劾他!” 随即他又关切地问黑夫,路途上可否有遇到刑徒逃亡?是如何处置的。 黑夫也不必隐晦,便将“鱼腹丹书”骗取刑徒安分之事说了出来,听得杜弦哈哈大笑,说也就黑夫能想出来这种点子,秦律虽严但不古板,黑夫能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处理律令不能解决的问题,是值得赞赏的。 “虽然刑徒是安分下来了,但此去南阳,路途尚远,再加上天寒地冻,还得多小心为妙。” 一边说着,杜弦还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让人取来木牍,写了一封信。 “此番征召刑徒、戍卒北上,是大王之意,秦楚战于淮阳,粮草运输乏人。故而不只南郡,汉中郡、南阳郡也在征召之列。三郡刑徒戍卒,都要在南阳郡方城县集合,再由南阳郡郡守、方城县尉一同率领。我在南阳郡任职过,与方城县尉有旧,这封书信,或可惜助你抵达军中后,得个好差事。” 这倒是意外之喜,黑夫接过来一瞧,却见那木牍上写着黑夫精通兵事,擅长练兵云云,还盖了杜弦的私印。 他连忙称谢,虽然秦国很大程度上杜绝了山头主义,但却无法杜绝人情,有人推荐和没人推荐,境遇可能天差地别,这份木牍,算是黑夫北上后的敲门砖! 说话间,杜弦的公务又来了,鄢县的户口也比安陆多了两倍,相应的,要忙的事也无形中多出来许多,杜弦便让共师替自己送黑夫出城。 “鄢县的四百戍卒、刑徒也将北上服役,共师,你带着黑夫过去,将他交予左尉,明日就一同上路,路上也能多个照应……” …… 黑夫随共师出了官寺,二人骑着马往城门走去时,他的目光却被一旁的城墙吸引了。 为节省人工、材料,秦国很多县城的“官寺”会建在县城的西北角或东北角,这样,利用原先已有的城墙,只需要再分别向外引出两道墙垣,就能把“官寺”包在里面了。 鄢县的“官寺”就在城之东北角,但黑夫注意到,这里的城墙,比边上的要崭新许多,放目望去,足足数百步内,土墙的颜色都与其他地方的不同,是新垒起来的黄色土垣,而不像其他一样,是褚红色的旧墙。 他指着那段明显新修的城墙道:“这莫非便是当年武安君攻城所破……” 共师表情却有些复杂:“不错,这就是当年武安君伐楚时水攻鄢城,浸泡冲溃的那段城墙。” 这件事黑夫早有耳闻,据说五十多年前,南郡还是楚国的王畿地区,核心腹地,没有任何人会想到,这里会在一年之内忽然被秦国占领…… 创造这个军事奇迹的,就是武安君白起,当时秦楚大战,白起却只带着数万之众,沿汉江东下,出敌不意突入楚境。 当时的情况是,秦军孤军深入,只能因粮于敌。而楚军本土作战,号称持戟百万,支援源源不断。 但秦人拆除桥梁,烧毁船只,自断归路,以示决一死战的信心。而楚军因在本土作战而有后顾之忧,贵族贪生怕死,将士只关心自己的家庭,没有斗志,竟无法抵挡秦国锐士的猛攻,故节节败退。 在司马错偏师的配合下,白起带领数万秦军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了当时楚国别都鄢城。 鄢城是拱卫郢都的军事重镇,楚人早已集结重兵在此,企图阻止秦军南下。 白起则利用夷水从西山长谷奔出,流向东南的有利条件,在鄢城西边百里处筑堤蓄水,并修长渠直达鄢城,然后开渠灌城,鄢城的东北角在河水冲击浸泡下,不久就破损,大水入城,遂为深渊…… “那一战之后,整个南郡就归属秦国了。” 共师笑道:“武安君至今余威仍在啊,提及其名,能使鄢城婴孩止啼……” “余威?我看是余臭吧!” 这时候,一个年轻人双手抱怀,恰好站在城墙边上,听闻共师此言,不仅勃然大怒,立刻过来拉住共师的马,仰头对他小声说道:“叔父,你莫不是忘了,当年水溃城东北角,鄢城军民随水流死者,十数万人!城东皆臭!我芈姓共氏也在那一仗里,几乎举族死绝!” “住口!我当然记得,不用你提醒!” 那年轻人口不择言,共师勃然变色,压低了声音怒斥道:“汝小子再妄言,真要害死共氏一族!” 他急忙回头,看到黑夫还在后面,偏头看着城墙,仿佛没听到二人对话一般,这才松了口气,瞪了年轻人一眼,转而对黑夫喊道:“黑夫亭长,这是我侄儿共敖,十月份时刚做了个小小求盗,也要押送戍卒北上服役,这一路上,还望亭长多照应他!” PS:再通知一下,本书3月1号上架(后天),到时候希望各位至少能给个首订,上架后会加快更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6章 每个人都要做出选择 共师猜错了,很不巧,他们叔侄俩的对话,黑夫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黑夫却没有去举报的打算,因为这时候可不是“焚书”事件后加强了言论管制的秦朝,对民间议论还算宽松,只要不是公然叫嚣造反,或者同情刺杀大王的刺客,基本不会掉脑袋。 共敖怒骂五十年前的武安君,对家族被战争殃及,几乎死绝愤愤不平,这件事真要追究起来,算是“非所宜言”罪,罚点款就算完事,顶多会让共敖丢了求盗的位置。 所以也没必要为这件对自己无甚裨益的事得罪共氏,替自己再添个仇家。 故而黑夫干脆故意偏头看着城墙,假装没听到,省得麻烦。 共师似乎是对黑夫年纪轻轻就靠自己升爵当上亭长十分赞赏,有些看好他,便说共敖才刚满18,比黑夫小一年,算是他的后辈,希望北上途中,请黑夫多关照。 那共敖却是满脸不服,嘀咕道:“一个连氏都没有的黔首,也能关照得了我?” “你这孺子,真不知好歹!” 共师怒斥道:“黑夫亭长可是簪袅,不比你高?” 共敖只是个小公士,在实打实的爵位面前,只好乖乖闭了嘴,不情愿地朝黑夫见礼。现在是秦而不是楚,地位高低不靠姓氏,更多是靠爵位、官职来决定。 说起来,他们先前提及的白起,或许是这种制度最大的受益者了。据说白起是楚国白公胜的后代,又叫公孙起,但他年轻时候,已经沦落到竖人仆役的地位。放在楚国,也就是个不受待见的叛徒子孙,一辈子不可能有出头之日。但在秦国,白起却从一介兵伍斩首立功,慢慢成了军吏,又靠着穰侯魏冉的提携,一步登天,才有了大放异彩的机会…… 秦楚之间,白起毫不犹豫地选择秦。 经过这场插曲之后,黑夫回到了亭舍处,和众人说了他们会与鄢县戍卒合在一起上路的事。众人闻言,纷纷松了口气,这就意味着,自己不必单独承担刑徒逃跑的风险了。 是夜,黑夫看着夜色中黑乎乎的鄢县城墙,若有所思:“其实共敖说的没错,白起在鄢地,在南郡留下的不止是余威,还有当地人对秦的恨意……” 鄢郢之战,从军事角度来看,是一场漂亮的破国之战,白起的大胆和军事才能得到了完美体现。可和白起指挥所有战例一样,这场仗死了太多楚人。 鄢城攻守战,十数万人葬身鱼腹,因为尸体太多,满城皆臭,至今城东的陂池仍被称之为”臭池“。对那场战争的记忆也口口相传,让共敖这样的年轻人记忆犹新。 同样,郢都之战里,又有许多楚人死于非命。 所以在战后,鄢、江陵两地活下来的,几乎家家户户都和秦国有仇,虽然经过五十年的统治,还从秦地迁了不少人过来,但当地人对秦国统治口服而心不服的状况,仍然没有得到改观。 黑夫这下算是明白,为何见面时杜弦屡屡感慨说“鄢地难治”了。秦王政十九年,南郡备警,除了云梦泽的盗贼作祟外,也因为江陵、鄢城有些不安稳。 反倒是在秦楚战争里,没有遭到太大破坏的安陆等县,秦国的统治更容易建立。反正对于黔首平民而言,管他是楚国封君还是秦国官吏,给谁交税不是交?在这个复仇比天大的年代,家里有没有人被秦军砍脑袋,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个人对秦国的立场。 “已经立为郡县五十年的鄢城尚且如此,刚被征服不久的韩、赵、燕等地,对秦的仇视岂不是更严重?” 尤其是赵地,长平之战留下的伤痕还未痊愈,在邯郸沦亡遭到屠杀后,恐怕又要加一道新伤。那些慷慨悲歌的燕赵之士,可比南郡楚人更难统治,两国王室走保代郡、辽东,仍在负隅顽抗。而韩地新郑,也于九月份爆发了一场反叛,听说才刚刚平息,颍川郡仍然有些混乱…… “时代大势之下,暗潮依然涌动不止啊。”如此想着,黑夫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中。 …… 等黑夫他们离开鄢城时,便和鄢县左尉率领的三四百人合在一起。鄢县征发的人,戍卒多于刑徒,城旦隶臣逃亡的机会大大降低,有了他们帮忙照应,再加上黑夫让卜乘搞迷信骗得安陆刑徒安分,剩下的路途就轻松多了。 冬至日这天,一行数百人抵达了沧浪水。 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这里就是南郡和南阳郡的分界…… 作为汉水的支流,沧浪水并不宽大湍急,但若遇到雨天,上流的泥土被冲刷而下,沧浪水就会变得浑浊的红褐色。 但此时是冬季,沧浪水是淡绿清澈的,晨雾扩散在江面上,轻若蛛网。水面上有几艘渡船,缓缓穿过淡淡的薄雾朝他们驶来,船夫还唱着数百年前,孔子途径此地时听到的那首歌谣……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和黑夫并肩站立的愤青共敖听到后,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此水甚浑,若我也能濯足,不必濯缨就好了。” 一旁的东门豹季婴是没文化的外地人,听不懂隐喻,有些糊涂地说道:“此水甚清,不浑啊。” 黑夫则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水清还是水浑,在不同阶级的人眼中,是大为不同的。 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这固然是春秋战国士人阶层的理想,然而,在真正的大时代面前,管你是什么阶层、地位,个人是没有选择余地的。 独善其身?在秦王扫六合的战国末世,并不存在。 你只能选择做螳臂当车的顽石,被名为“统一”的惊涛骇浪拍得粉身碎骨。 或者选择做风波麾下的一朵浪花,顺势而行,保全自身,再乘机扶摇直上! 虽然共敖对家族旧仇念念不忘,但鄢城共氏还是选择了后者,不然共师也不会那么谨慎地与人交往,还让共敖做求盗,混入体制内。仇恨归仇恨,生存归生存,家族想要延续,那就必须向现实低头。 至于黑夫?好消息是,他的出身和经历,让他在此时此刻,不必做选择。 “统一乃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怀着这样的想法,黑夫踏上了渡沧浪水的船只,船只北航,载他离开南郡,进入南阳,离平静的故乡越来越远,却离战争的鼓点声越来越近…… …… 就在黑夫他们在沧浪水瑟瑟寒风中等待船只靠岸时,远在东北方数百里外的陈郢(淮阳),鸿沟的终点,两位秦军大将也在高大的城垣外等待着。 二将并肩站立在沉重的驷马戎车上,其铠甲制作精致,色彩艳丽:褐黑色的甲胄,朱红色的缀带,甲衣周围的花边,在白色的底上绘着绚丽的兽纹。前胸及后背、双肩,还有几朵彩色花结,仿佛后世的勋章,显示了他们不同的等级爵位。 个高魁梧,戴燕尾长冠者,留八字胡,年纪三十有余的将军,甲上缀有有十五个结,这意味着,他的爵位是第15级的“少上造”! 个矮粗壮,头戴箸冠,留斑白络腮胡,年过四旬者,甲上缀有十四个花结,这是第13级爵位“中更”的标志。 他们的背后,则是全副武装的数万秦军,黑压压的,将整个陈郢围得水泄不通。但人数虽众,却都蹲坐在地,仿佛在等待将军的号令…… 等待的时间长了,不单兵士疲乏,连戎车的驷马也不耐烦了,马蹄不安地踩踏地面,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 中更羌瘣(lěi)手扶在车栏上,焦躁地看着陈郢大门,上面伤痕累累,却关闭得严丝合缝,便忍不住对身侧的主将说道:“小王将军,昌平君,已经进入城一个时辰了!” 习惯被人称作“小王将军”的少上造王贲闻言,对追随父亲南征北战的宿将羌瘣说道:“那又如何?” 羌瘣低声道:“昌平君再怎么说,也是楚国公子,若是他……” “怕他叛秦投楚?” 王贲笑了笑,说道:“昭王三十六年时(公元前271年),昌平君生于咸阳,其父是当时在秦国为质的楚考烈王,其母乃秦昭王之女,至今已有四十五载。后来考烈王被黄歇送回楚国,昌平君却被华阳太后留了下来,在宫中与大王朝夕相伴,名为表叔,实为兄弟。” “今王九年时,大王亲政,嫪毐作乱于咸阳,王令昌平君讨平之。到了今王十年,文信侯免,昌平君继任为相,他作为秦国丞相,一当就是十一年,期间兢兢业业,助大王灭韩破赵,功不可没……” “昌平君的相位,不是被大王免除了么。”在羌瘣等人看来,这就是昌平君失去大王信任的标志。 “虽然去岁昌平君免相,但大王仍信重于他,命其乘坐王者车驾,巡视东方郡县。期间还平定新郑之乱,杀韩王安。“ 王贲举起马鞭,指着陈郢的城门道:”如今,昌平君来到前线,为免城内生灵涂炭,为免攻城伤亡惨重,又入城劝降陈郢楚将。你说的没错,他是楚国公子不假,身上流着芈姓王族的血也不假,但这四十五年来,昌平君一直以秦人身份活在秦国,从未踏入楚境半步。难道他才入楚城一个时辰,先前十一年大秦丞相的身份,便守不住了?” 再说了,大王在诏书里下令,让昌平君入陈郢劝降,又何尝不是对他的一次考验呢? 大王似乎也想看看,秦楚之间,昌平君会做何选择…… 王贲当然是希望昌平君能像魏冉,白起这些楚人一样,选择秦。他暗道:“就算昌平君不顾虑自己,也得考虑长公子啊……” 远在咸阳的长公子扶苏,正是昌平君之妹所生。虽然扶苏年纪才十岁,却已十分聪慧贤明,有仁君之状。昌平君的抉择,不但关乎他自己,也关系到扶苏公子的地位。 希望他能想清楚吧。 言罢,王贲下令道:“我相信昌平君不会如此糊涂,吾等既然与他约定好了,便要言而有信,令三军继续等待,日上三竿前,不得攻城!” 羌瘣只好应诺,但心里却暗道,相比于老王将军的奇正并用,这小王将军行事,还是太正了点…… 好在他的担忧是多余的,又过了一个时辰,就在约定时间将至时,陈郢的城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一位长冠锦衣,长须及胸的俊朗卿士乘车而出,正是昌平君!那马车一直驶到秦国大军面前,昌平君才将擎在手中,那面鲜红如火的楚国凤鸟大旗,掷到了阵前泥沙里,同时挥臂高呼道: “陈郢,降矣!” “秦国万胜!”数万秦卒举起兵器,发出了欢呼!震得陈郢城头的瓦片都在颤抖! “如何?” 在喧嚣的欢呼声中,王贲目视羌瘣,大笑了起来:“看来昌平君,已在秦楚之间,做出了选择!” 说完,王贲不再看着眼前这座已在囊中的城池,而是回过头,将目光望向了西北方,望向了鸿沟的另一头! 那里,有一座更加富丽堂皇,更加宏大的城池,在等待着王贲。 等待他去征服!等待他去建立灭国隳城的功业!等待他去博取,如同父亲那样的赫赫威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7章 大时代 秦王政二十二年春一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 方城县郊外,站在雪将化尽的草地上,黑夫将一石二斗的硬弓拉成满月状,箭矢对准天上北归的雁群。瞄了几个呼吸后,手一松,箭矢离弦而去! 虽然他架势已经摆得十足,但准头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连根雁毛都没射下来…… “哈哈哈,黑夫亭长的射术,也就射射青首,想射下鶀雁?还是算了罢。” 一旁的共敖发出了嘲笑,不过他自己开弓朝大雁射去时,也同样落空。二人在这纠结大雁,一无所获,反倒是小陶和东门豹已经拎着两只绿头野鸭回来了。 黑夫他们早在腊月初时,就抵达了南阳郡方城县,今年天气不太好,整个北方都遇到了大雪,雪深二尺五寸,所以来自南郡的刑徒戍卒被要求在方城原地待命。 方城并不是一座城,而是“长城”。早在春秋时期,楚国为了防备诸夏的战车长驱南下,就在南阳盆地周边的崇山峻岭上修筑了众多以方形城寨为主,具有防御功能的险塞,称之为方城。到了战国,又将这些城寨用石砌或土堆的墙垣连起来,就形成了绵延三百余里的楚长城,它像一个“门”字,拱卫着楚国北境。 方城县,正是这道方形长城的东口。 可自从南阳郡被秦国夺取以后,方城就变成了秦军出击楚国的前哨,这次向东进攻陈蔡,大军就是从方城县出发的。去年伐楚大军在此驻扎留下的营垒,就成了后续抵达的刑徒戍卒现成的窝棚。 因为雨雪不止,黑夫他们的就地驻扎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反正闲着也闲着,黑夫便与手下们继续拿起兵器练习。尤其是他的短板,射箭,也在小陶指导下得到了补强。不过仅能做到十余步内箭无虚发,再远就会有失准头,至于射雁之类的高难度操作,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鄢县的求盗共敖和他押送的戍卒,也住在黑夫他们旁边,虽然共敖那张嘴有些缺德,时不时还阴阳怪气地说些讽刺秦国官府的怪话,但大家好歹算南郡老乡,平日里没少往来。还不时约着一起离开营地射鸟,改善戍卒伙食。 等众人回到驻扎的墙垣附近时,季婴和卜乘已经蹲在土灶旁烧好了水,众人齐心协力为野物拔毛的时候,去县城里买盐的利咸也回来了,还告诉了黑夫一个消息。 “亭长,又有一批戍卒刑徒到方城了,我问了问,说是从汉中郡南郑来的。” 黑夫听后,若有所思。 “南郑距离这可够远,连南郑戍卒都到了,这大概是最后一批了吧。” 这一个多月时间里,戍卒刑徒们为避风雪,在这里无所事事,可天下却发生了不少大事! 首先是十一月中旬的时候,被秦军围困已久的陈郢投降了秦国。据说是秦国前任丞相昌平君劝降的,可惜黑夫的历史是半吊子,知道几个楚汉相争的历史名人,但秦始皇时的丞相,他就知道一个吕不韦,一个李斯。这昌平君熊启之名,实在是闻所未闻,更不知道他与秦楚两国王室的复杂关系。 陈郢作为楚国陪都,北方重镇,失陷之后,已经被秦军打怕的了楚王顿成惊弓之鸟,不顾国内主战派项燕等人反对,与秦国草草议和。 弑君篡位后,还没稳定内部的楚王负刍答应割让陈郢、上蔡,还有大江以南的青阳以西地区给秦国,以此换取和平。 当秦楚停战的消息传来后,安陆县戍卒都很开心,他们就是因这场战争被征召的,如今战事已毕,想来众人很快就能解散回家了。 其他人还好,虽然走路磨破了不少鞋履,却也见识了像南郡宛城那样的大城市,觉得不虚此行。唯独一贯好战的东门豹急不可耐,算起来,他妻子已经快到产期了,东门豹急着回家抱儿子呢…… 但黑夫却给众人泼了一瓢冷水,让他们不要太乐观。 “和楚国的交战暂时停了,可仗还远没打完,离吾等解散归乡之日,还早着呢!” 黑夫已经搞明白这次秦国伐楚的意图了:秦军进攻陈郢,目的之一,是敲打楚国,让楚王断绝合纵之心。 目的之二,则是为了控制鸿沟,鸿沟是魏惠王时挖开的运河,连接魏都大梁和陈郢,是梁、楚之间最重要的交通线,如今陈郢已经易手,魏国的后援就彻底断了。 所以黑夫猜测,接下来,在陈蔡地区的秦军,恐怕要回过头来伐魏了,而这些刑徒戍卒,就是为这场灭魏战争而准备的…… 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秦国的战争机器一点都没有停下的意思。整个十二月,来自南郡、汉中、南阳各县的戍卒刑徒,源源不断地在方城县集合。 每天都有新的队伍抵达,被安排到墙垣下的旧营寨安歇。 刑徒戍卒的人数从最初的数百,慢慢增加到一千、数千、一万、数万……直到整个方城墙垣内侧长达十里的区域,都密密麻麻布满了临时窝棚,朝食做饭的时候,半个天空都冒着黑烟。 黑夫外出时会遇上这些人,同他们打招呼攀谈,交换食物,众人操持着各异的口音:南郡人浓重的楚音听着亲切无比,南阳人的口音讲慢一点也能听得懂。但那些从汉中来的戍卒,尤其是一些披着头发,穿着兽皮,蛮夷打扮的家伙,说出的晦涩方言就完全不知所云…… 黑夫知道,让众人跨越数百里距离,不辞辛劳长途跋涉来此集合的,是一封封从咸阳发往各郡县的文书,文书里篆刻的,是秦王的意志! 在秦王的命令下,这些来自不同郡县的人,仿佛是一条条小溪流,被巨大的力量,操纵汇聚到一起,逐渐合流成江河,再汇为湖泊。 秦国对基层的控制力度之强,在战争将至的时候,展现的淋漓尽致。 果然不出黑夫所料,在一月初开春雪化后,所有人都被集中在了一起,将方城内侧站得密密麻麻,一时间接踵比肩、人头攒动。 黑夫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三万人之多,其中来自南郡的有五千左右,汉中郡一万人,南阳郡一万五千人。 负责统帅这些戍卒刑徒的南阳郡尉和方城县尉登上墙垣,朝众人喊话。这时代没有扩音喇叭,只能让几个高大壮胖的兵士每隔数十步站一个,依次传递,让郡尉的话传遍四方。 “大王制曰:魏王始约服入秦。” “已而背盟,欲与韩、赵余孽谋袭秦。” “寡人欲以兵吏诛之。” “令少上造王贲将陈郢之师先行。” “南阳、汉中、南郡等郡发戍卒刑徒辅之。” “刑徒戍卒尽力用命,有功,当赏爵;弗用命,有罪,令将军校尉罚之!” 秦王的诏命宣读完毕后,又念了一遍戍卒刑徒必须遵守的军令法规。这时候,包括共敖在内的众人,已经转过头目视黑夫,那意思很明显:“黑夫说得没错,果然是要攻伐魏国了!” …… 在这次集结后的第二天一大早,押送刑徒的县尉们下令,让所有人埋锅造饭,饱餐一顿后,三万余人离开了他们的窝棚,越过古老的楚长城,走出南阳郡。 因为人数太多,出方城时,他们被分成了两部分,每部分大概一万五千人,分别走颍川郡和上蔡两条路线。 “黑夫,你说这是去哪啊?” 黑夫他们走的是颍川线,万余戍卒刑徒在绵长的路上走成了一条长蛇,沿途会路过城镇村庄,但都未作停留,速度赶得很急。 季婴等人都是小县城出来的,没见过这大场面,带领他们前进的县尉也没宣布终点是哪,所以众人有些不安,魏国那么大,自己会被分配到哪里作战呢? 黑夫却是知道的。 “只有一个可能。” 他指着东北方,笑道:“大梁!” 大梁,魏国的都城,中原地区最富庶繁华的城邑,那里有繁花盛景,有雄都宫阙,也有魏卒侠士,信陵之义,烜赫大梁…… 一场浩大的灭国之战,将在那里展开。 “终究还是赶上了。” 黑夫嗟叹,他知道,自己还是被卷入了这个大时代的浪潮里,一步步,离风暴的中心,越来越近…… 虽然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小亭长,只是这黑色波涛里,一滴不起眼的小水珠,扔在数万人中间,便泯然众人,难觅踪迹。 但黑夫坚信,当战争的尘埃落定后,自己必将成为这个“六王毕,四海一”大时代里弄潮儿中的一员! 乘风破浪,向涛头立! PS:晚上12点上架,希望大家至少能给个首订,第一天会发6章,3月份会保持一天三更的节奏,可以的话希望把三月的月票投给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上架感言 补一篇吧,不会多废话煽情,先说一下大家最关心的事:更新。 上架第一天会更6章(晚上12点以后2章,明天4章,因为过年生病,存稿计划泡汤,所以都是现码分开发,七月手速就这么快,大家体谅下,反正最后不会少就是了) 三月份会保持每天三章的更新。 所以希望大家能支持正版,订阅,至少是首订,也就是第一章的订阅,这个数据对七月非常非常重要。 有月票的读者,可以的话,希望3月份的月票能投给我,拜谢! 总之6月份毕业后,七月就开始全职写作阶段了,以后是饥是饱,全靠读者的订阅了,希望大家给我一口饭吃。 说完更新,就要说感谢了,读者是首先要感谢的,然后是家人c编辑,私下会对她们说,不必在这里重复。 所以在这篇里,我要感谢一群特殊的人。 感谢发掘和整理了云梦秦简,里耶秦简,张家山汉简等秦汉简牍的考古c历史工作者。 没有他们的辛勤工作,让秦代基层的法律,秦国百姓的真实生活面貌重现世间,就不会有《秦吏》。 所以,感谢他们,我只是一个资料的搬运工,但也希望能为普及这些成果尽绵薄之力,所以在保持故事不枯燥之余,该考据还是会考据,至少要对得起自己的专业。 我还要感谢张不参和他的《秦朝穿越指南》,还有李开元先生和他的《秦迷》三部曲,正是这两本有趣的历史科普书,给了我创作的灵感,里的一些观点,也承自他们,大家感兴趣可以看看。 最后,12点的时候,可能会因为系统卡顿,操作生疏,导致更新没办法准时出来,大家不要着急。 话不多说,更多的字,留给正文吧。第一卷《小亭长》已经结束,第二卷《六王毕》即将开始。 希望喜欢这本书的读者,能支持一下!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8章 大梁 ,魏王假三年,仲春二月,魏都大梁城。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朝食时分,一群头裹苍布的魏国士卒盘腿坐在城墙内侧,他们围着冷清的土炕,看着陶碗里寡淡稀薄的粥,静默无言,士气十分低落。 秦军围城半月,城内粮仓虽还算充足,但这场战争不知会持续多久。所以魏王下令,城内开始限量供应口粮,就连守城兵卒们,每天也只能分到三分之一斗粟米,吃个半饥不保,故众人皆面有菜色 可他们又能怎么办?只得默默喝下淡而无味的稀粥,期盼大王能尽快与秦国达成和议,结束这场没有希望的战争。 自从信陵君死后,在与秦国的交战中,魏国,已经二十年没打过胜仗了 缄默被一辆缓缓驶来的安车打破了,轱辘声停了下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在高大的梁城墙垣边下车。他拒绝了仆役的搀扶,拄着鸠杖,颤颤巍巍地朝登城的阶梯走去,腰间帛带上玉饰环佩叮当 能佩得起玉,穿得起帛的,自然是贵族卿大夫,但城头乃城防重地,可不是谁都能上去的。 负责这片城墙防御的校尉立刻上前阻拦,但在老者仆役出示一枚铜符牌后,却变了颜色,诚惶诚恐地朝老者下拜。 “不知竟是唐公至此!” 听到“唐公”二字,城下的魏卒竟纷纷站起身来,朝老者肃然作揖。 在大梁,只有一位唐公,那就是年已九旬的唐雎(ju)! 他没有官职,不是封君,但上到魏王,下到匹夫贩卒,没有谁敢不敬重唐雎。 因为这位老人,已是魏国仅剩的传奇! 唐雎很长寿,他生于九十年前的魏襄王时代,年轻时没有什么作为,不惑之年依然只是个小使者,名不见经传。 直到魏安厘王十一年时(前266年),齐楚攻魏,无可奈何的魏安釐王遣唐雎入秦求援。唐雎靠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秦昭王遽然发兵,日夜赴魏,魏人皆言:“齐c楚闻之,乃引兵而去。魏氏复全,唐雎之说也。” 这次立功之后,本该高升的唐雎因为不满魏安厘王荒淫无度,宠信龙阳,辞官去做了信陵君的门客。 安厘王二十年(前257年),信陵君窃符救赵,事成后志得意满,居功自矜,还是唐雎劝告他“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这才让公子无忌猛醒,礼遇赵王和平原君,这才被诸侯尊崇,成了合纵领袖。 唐雎辅佐信陵君的那段日子,曾是魏国,是山东六国最后的希望。信陵君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逐蒙骜至函谷关,使秦人不敢东出。当是时,信陵公子威振天下,门客人才济济 只可惜,信陵君寿命不长,在他被魏王猜忌,郁郁寡欢而死后,年近七旬的唐雎依然在奉行信陵遗志,奔走于六国之间。 魏景湣王二年(前241年),唐雎前往楚国,劝说春申君,说他“相万乘之楚,当御中国之难,为天下枭”,于是便以楚考烈王为纵长,促成了新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合纵攻秦。 只可惜,唐雎还是高估了六国,各怀心思的六颗散棋,终究难敌天下三分有其一的秦国枭子,庞煖攻秦失败后,六国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但这不怪唐雎,除了子虚乌有的《唐雎不辱使命》是假的,从未发生过外,唐雎每一次出使,从未辱没过自己的使命。只可惜现在已经不是苏秦张仪的时代了,秦国积累六世的滚滚大势,无法被说客行人的三寸不烂之舌改变。 如今,唐雎九十岁了,他再也无法离开大梁,但岁月却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老人家年纪虽高,气色却不错,笑着摆了摆手,让众人起来。 “二三子守城辛苦,不必多礼。” 而后唐雎又对校尉道:“后生,可否带老夫上城头看看?” 校尉面露犹豫,拱手道:“唐公,城头风大,且秦军不时朝城头发箭,万一” 万一唐公有什么闪失,他还不得被全城的人唾骂死? 唐雎却大笑起来:“百余年来,秦军围攻大梁不下十多次,老夫因为活的久,竟有幸经历了大半,风沙矢石,早就数见不鲜了。但秦国这十余次攻梁,却无一次成功,每一回,魏国的军民,都齐心协力,守住了城池!” 这一番话,让低沉的士气一时振作!魏卒甚至高举武器,发出了一阵久违的欢呼! 见众人的精气神回来了,唐雎颔首道:“且引我上城,老夫只想亲眼看看,此番围城的秦军,有多大阵仗,与白起三入梁囿相比如何?” 虽然没有得到军令,但唐雎之命,校尉不敢不听,便让几个兵卒手持盾牌,护卫着着唐雎,助他一步步登上大梁城头 梁城高十丈,风果然很大,吹得唐雎苍白的须发纷飞。 他眯着眼望向远处,朝西c北c东三面看了良久后,嘴角露出了苦涩的笑:“这还是大梁近郊么?才半个月,便全然认不出来了。” 大梁的西北边,曾是魏安厘王时圈起来的王室苑囿:梁囿。其建筑风格相当考究,园内种有茂密的花木,养有麋鹿,松鹤在树下栖息,池沼中可以划船。 如今,梁囿面目全非,树木都被秦人砍伐一空,种满珍奇树木的花苑仅剩一片满是树桩的丑陋空地。昔日魏王狩猎的獐子,大概早成了秦军的美食。 整个视野之内,都被秦军的营帐和黑首秦卒填满,攻城器械就集中在西边,时不时朝着大梁城头抛洒石块,射来烟矢,让城内不得安生。 还有从东北面绕城而过的鸿沟,自从魏惠王命白圭开挖这条运河后,它就成了中原的大动脉,把梁c宋c陈c蔡各地联系起来。每天都有无数船从大梁出发,运送魏地的桑麻布帛南下;又载回楚地的鱼盐皮革,犀兕之角,桂枝香料,在大梁市场上卖得高价。 但现在,鸿沟上商贾舟车绝迹,只剩满载秦军粮食军械的行船,数千名光着上身的纤夫在拉拽木舟,就连他们喊出的号子,也是陌生的关中口音。 最让唐雎担忧的,还是北边,在那里,一条浊黄色的大河横跨地表,缓缓东流。 河水是桀骜不驯的,在战国赵魏齐三国相互为敌,以邻为壑后,天灾加上人祸,更是越发泛滥。好在魏国在河边修筑了长达数十里的土垣,这才阻止洪水冲击低洼的梁地。数十年来,在城池与河水中间,慢慢聚集了数不清的人家,开辟了无边无际的肥沃农田,建立了一个个里聚屋舍 而现如今,那些本该农忙春耕,种上粟c麦嫩苗的良田,却空落落的,连只麻雀都没有。百姓被驱散一空,反倒有数不清的秦国黔首戍卒,手持铁锸c锄头,在秦吏鞭策下,他们排成长队,沿着阡陌,向大梁北面源源不断走去。 见此情形,唐雎扶着城垛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很清楚,那些秦人要去哪,打算做什么! 他们要去荥阳!(xg) 数十年前,那是唐雎的少年岁月,也是张仪c公孙衍c苏秦合纵连横,尔虞我诈的时代,秦国为逼迫魏国加入连横,派张仪至大梁,说出了这样的威胁: “决荥口,魏无大梁;决白马之口,魏无外黄c济阳;决宿胥之口,魏无虚c顿丘。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 但秦军十余次攻魏,围困大梁,都因为孤军深入,无法全据魏地,没有机会兑现这威胁。 直到今日,魏国的噩梦,终于要来了么? 在唐雎看来,这都是近二十年来,魏国以土地贿秦,险塞要道尽遭蚕食的恶果啊,秦军方能如此肆无忌惮,都开始筹划水淹大梁了。 看来这一次,与之前那十余次小打小闹不同,秦王,是铁了心要攻陷大梁,灭亡魏国! “天哉” 纵然沉稳老辣如唐雎,在预见到这个国家悲惨的未来后,也无法淡然。 他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苍穹,又低声感慨道:“若使信陵公子尚在,若使信陵公子尚在,魏国岂会落到如此境地!?” 唐雎的目光望得太高,太远,所以竟未注意到,他所在的这段城墙之下,两百余步外,一名发髻右偏,皮肤黝黑的秦卒小吏,正在护城河里无礼地小解 朝大梁护城河里撒了泡尿后,黑夫系好腰上的麻绳,抬头却看到有个白发老翁在大梁城墙上长吁短叹,顿感惊奇 “难道大梁已经弹尽粮绝,困难到要让老头上城头戍守了?这才半个月,都没有过一次猛烈的攻城,不至于吧。” 感叹完了,黑夫也不做多停留,掉头沿着小道,往营帐走去。 为了防止城内敌人冒死出击,硕大的营盘用木桩围了起来,还设立高耸的望塔,上面站着持弓矢的秦卒。 进入营地后,黑夫目光所及,都是低矮的窝棚,好在看上去并不杂乱,他一直觉得,被《秦律》教育出来的秦吏都有轻微强迫症,喜欢整齐划一,设计营垒时,自然也要让各个窝棚看上去规整些。 偶尔穿营而过的执戈兵丁从辕门外经过,但更多的,还是脸上黥字,被集中在一起,在官吏鞭子抽打下赶赴各处干活的刑徒。 还有粗布麻衣,蓬头垢面的戍卒,他们口音各异,来自不同郡县,黑夫偶尔遇到认识的面孔,还朝他们点头打招呼。 一边走在夹杂着各种气味的营地内,黑夫也一边腹诽道:“我之前可没想过,大梁之战会是这番光景。” 原来,一月初从方城县出发后,在将尉们的催促下,黑夫他们以及来自汉中c南郡c南阳的三万戍卒刑徒,只花了十天就抵达大梁城下。 来到这里后,黑夫才发现,大梁城已经被从陈郢来的秦军包围。而除了五万披甲持矛的作战部队外,被征召的戍卒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 除了汉中c南郡c南阳的三万人外,来自关中c三川c河东c上党c河内的戍卒刑徒,也在朝大梁汇来,合一起后,人数恐怕会超过十万。 这是一场辅兵远多于正卒的战争。 让黑夫松了口气的是,十万刑徒戍卒没有被王贲将军要求去做攻城c填沟壑之类死亡率极高的凶险勾当。而是让他们充当纤夫c运粮民夫,除了苦点累点外,倒是十分安全。 进入二月后,一半的戍卒刑徒,更被要求启程,前往西北边数十里外的荥阳,剩下的人则要在鸿沟和大梁之间,再挖掘一条深沟出来,直通城下! 所以大梁城郊,并不像攻城灭国的战场,反倒像是个开凿水利工程的大工地。 这种消磨时间的体力活,很考验人的耐心,很快就有人坐不住了。 走近安陆县戍卒们住的小窝棚,还离着十步远,黑夫就听到了东门豹暴跳如雷的声音 “乃公受不了了,这算哪门子攻城?那位‘小王将军’,到底会不会打仗!?” 更多言情流行 x b q g x s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9章 绝地 “这厮又坐不住了。” 黑夫叹了口气,掀开帘子进去一看,果然是东门豹在暴跳如雷呢。 原来,在抵达大梁后,东门豹算了算时间,自家妻子的产期已过,自己的孩子已经出世。于是他也绝了马上回南郡的念头,而是想着要在攻魏之战里获取战功,好为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儿子”搏一个好出身。 爵位和相应的田宅待遇,是可以传给儿子的,所以大多数秦国的家眷送子弟上战场,都是一边两眼泪汪汪,一边嘱咐说:“不得,勿返”。 作战,斩首,立功,升爵,这是秦国大多数黔首唯一的社会晋升途径。 但眼前的战争方式,却让东门豹的打算落空,在大梁城下挖了半个月的沟渠后,他彻底变成了一头被困笼中的暴躁野兽…… 再看其他人,季婴在掐衣服里的虱子,卜乘在继续算明天的天气,利咸在低头缝补衣裳,其他人也躺在草席上,享受难得的休憩。 这些天来,他们都习惯了东门豹的怒吼,已经没人理他了。 于是东门豹只能过来缠着黑夫,冲他抱怨道:“黑夫,你倒是说说,那位小王将军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这都半个月了,城也不攻,仗也不打,他想作甚?” “想知道?”黑夫抬起眼,东门豹连忙点头:“想!” 黑夫之前因为只是按照历史记载的猜测,所以没跟大伙儿实话实话,可经过这几天的观察,他已经对王贲将军的打算洞若观火了。 “还记得吾等经过的鄢县么?”黑夫让东门豹坐下。 “记得。”东门豹当然记得,那个住在隔壁窝棚的共敖,就是鄢县人。 “鄢县的东北城墙,是新修的,与其他几面墙垣颜色不同,你可注意到了?” 东门豹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注意。” 黑夫当然知道这鲁莽家伙不会在意那种细节,便继续道:“那段土垣,是五十多年前被洪水浸泡冲垮的。当时武安君攻楚,在围攻鄢城时,久攻不下,就利用附近的水流,筑堤蓄水,并修长渠直达鄢城之下,然后开渠灌城,鄢城遂破……” 这时候,其他人也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围拢过来,利咸首先问道:“亭长的意思是,如今王将军之所以对大梁围而不攻,还让吾等开挖沟渠,是打算效仿武安君之法?” “不错,大梁粮仓充沛,若是死守,可以坚持一年半载。而且城内有军民十余万,若是强攻,我军定然损失惨重,所以最稳妥的攻城之法,就是水攻!” 这年头的城墙大多数夯土的,极为厚实,所以影视里的各种投石器其实不上什么大用场,反倒是水、火两种东西,在攻城时往往有妙用。孙子兵法里就有一篇专门讲火攻,而水攻也被春秋战国的军事家们广泛运用,最著名的,恐怕就是智伯水淹晋阳城的故事了,赵无恤差点没活下来。 黑夫继续道:“不知汝等可注意到,这大梁城的地势本就低洼,而北面不远,就是滔滔大河。我问过几个被抓来做苦役的魏人,他们说,大河的地势竟比地面还高出数尺!全靠了荥阳的土垣堵着,这十多年才没有洪水泛滥。” “汝等试想,若是王将军让戍卒刑徒去将荥口的河防挖开,再用长渠引水至此,堵塞鸿沟……” 卜乘是搞风水迷信的日者,对地形更敏感些,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那样的话,大梁就会被洪水倒灌啊!” “然也,如此一来,此城可不费秦国一兵一卒的伤亡,就会被大水溃破!” 黑夫也感慨不已,这个王贲还真是老将王翦的儿子,从攻城的办法就能看出来,王贲把老爹的看家本领学到手了。 王家人打仗,在没有必要犯险时,就一个字,稳! 而王翦,更是稳如老狗,关键是稳健之余,他还会来点出其不意,来点兵不厌诈,来点阴谋诡计,赵国最后的名将李牧,就是被这样坑死的…… 胜于疆场,却败于朝堂阴谋。 黑夫这么一说,东门豹便眨了眨眼睛:“如此说来,吾等到这大梁,不是来作战的,而是专门被征召来挖沟渠做徭役的?” “你终于说对了。” 东门豹顿时气得跺脚。 季婴也道:“黑夫,这样的话,只要河水灌过来,这大梁岂不是会很快陷落?” 黑夫却摇头道:“不然,这法子虽然够稳,却也慢。我这几天在大梁城外好好看过了,真不愧是中原一大雄城,不管哪一面,墙垣夯得很厚实。没有两三个月,是没法浸泡溃破的。就算大水灌入城内,淹没了地面,里面的魏人也不至于立刻投降,所以这场仗,离结束还早……” “等到城破之日,魏人在大水包围下,悬釜而炊已久,说不定还会滋生疾病,士气斗志也早就消磨殆尽了,一旦城破,魏王恐怕会直接投降,到时候城内也不会有战事可打。” “故而,留在此地,绝对得不到功劳爵位!” 众人闻言,脸色顿时苦了下来,他们已经离开故乡三个多月了,千里迢迢过来,带着的钱渐渐花完,衣服鞋履变得残破,还和刑徒一起干了好多天苦活,实在不容易,若是到头来再没功劳可挣,这一趟可是亏惨了。 黑夫当然清楚这一点,他又何尝不是满门心思寻求立功升级呢?若是打完仗还是一个簪袅亭长,回到安陆县,和他有仇的左尉郧满还不知道会怎么坑害自己呢。 对城内的魏人而言,大梁已是一处亡国绝地,对追求功业的黑夫而言,这里又何尝不是一块死地呢? 他看着窝棚内众人的表情,除了少部分武艺平平者,听说留在大梁会安全地结束战事,松了口气外,其余众人,都有些不甘心…… 黑夫要的,就是这种不甘心! 于是黑夫便又道:“但是眼下,却有个机会!让吾等离开大梁,去寻求立功的机会!” 此言一出,众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 半个时辰过去了,在与众人商议妥当后,黑夫脱下干活穿的破旧褐衣,换上了自己压在行李最下面的一件新袍子,又系好他亭长的赤帻标志,走出了营帐。 在灰黑色调的众人中,黑夫显得格外显眼。 “亭……亭长,你要的……柳树枝。” 这时候小陶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将一根泡在碗里的柳枝递给了黑夫,这是黑夫让他去找的东西。 黑夫也不客气,接过柳枝,用牙齿将其咬开,但又看着碗里不太清澈的水,狐疑地问道:“这碗里的水,不是护城河的吧?” 那护城河,一天到晚,上万人往里面撒尿呢,都成臭厕所了。 “不是。”小陶脸都紧张红了,结结巴巴地摆手:“绝不是!这……是井水。” 旧的水井都被魏人扔了牲畜死尸,以坚壁清野,小陶说的井水,都是半个月来黑夫他们这些戍卒奉命新挖的。 小陶是老实人,不会骗黑夫,黑夫也就不疑有他,就着水,用咬开的柳树枝漱起口来。 征战在外条件有限,但黑夫还是会每天清理一下嘴巴。这年头,坏了牙可没办法补,黑夫可不想自己三十多岁,就跟黔首刑徒们一样满口烂牙。 更何况,满口口臭地和上司说话,也不礼貌不是?黑夫也很无奈,负责他们这群人的方城县尉,是一个氏族子弟,居然有点这年代难得一见的洁癖…… 完事之后,他便哈气闻了闻,这才往营帐深处走去,一直走到了他们这个千人驻扎的小营盘中,最大的那个营帐,问了问守门的兵卒,说县尉的确在里面。 黑夫打听到了一个消息,王贲将军在大梁大搞水利工程之余,终于打算派偏师去攻取魏国东部各县了,里面这位县尉,便是统帅之一…… 这是离开这处绝地的机会,黑夫不想错过! 于是黑夫在营帐外站定身子,大声说道:“安陆县簪袅黑夫,请见二五百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0章 屯长 (第三更) “嗇夫之送見它官者,不得除其故官佐、吏以之新官……” 秦律规定,长吏被调任他处,必须只身离去,不得带着原先的佐吏一同离开。 商君以为凭借这一条,就能在秦国杜绝拉帮结伙,山头主义。而荀子在入秦见闻里,也夸奖秦国的士大夫,说他们“不比周,不朋党”。 不过从黑夫的角度看来,荀子还是对秦国了解太少了,即便在秩序肃然的秦军之中,决定人事任命、军事调度的,并不止是军法纪律。这次灭魏之战,就处处都有人情故旧的影子。 从二五百主的营帐里出来时,黑夫已经得到了他期望的任命,望着外面忙碌的戍卒刑徒们,他不由有些感慨。 “此次奉命帅大军攻打大梁的主将,是王翦之子王贲,他虽然是第一次带领大军团作战,但爵位已是少上造。副将亦是曾与王翦配合击破赵国的中更羌瘣,这位是陇西羌人,王贲命羌瘣帅万余人离开大梁,向东攻略魏国东部诸县。” “而方城县尉杨熊,也是跟王家交情莫逆的三川郡杨氏子弟,不然可轮不上这好差事……” “我之所以能混进这支队伍,很大原因,又是因为老上司杜弦与杨熊有旧谊,还帮我写了一封介绍信,说我擅长带兵,在更役和亭长任上表现出色云云。” 有一种说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铁定不超过六层,最多仅仅通过六个人,就能够联系上。黑夫这么一掰算,自己与秦王的关系,也只隔着五六层呢! 所以即便在秦国,人与人的关系,依旧充斥着律令军法管不到的每个角落。不管你在职位上多么任劳任怨,离开熟悉的环境后,在与相同爵位的人竞争时,依然得靠人情故旧来获取关键任命。 这就是相同的,最后有人得到提携扶摇直上,有人一辈子在基层默默无闻的重要缘故。 好在结果是有利于黑夫的,他得到了杨熊同意,可以随征东偏师出发,虽然职务只是一个小小屯长。 秦军步兵的编制分为六级,即: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二伍为什,设什长一人;五什为屯,设屯长一人;二屯为百,设百将一人;五百人,设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设二五百主一人。其中,杨熊在军中的职务“二五百主”也称“千人”,已属中级军官。 因为这支攻魏大军来自不同郡县,征东偏师也是混编,所以编制并不严密,像黑夫这个屯长,上面竟没有百将管着他,而是直接听命于“五百主”,五百主名叫张齮(yi),是南阳郡宛城的一名尉史。 隶属于黑夫屯长的五十名士兵,则包括了他带来的安陆县众人,还有住在他们窝棚附近的鄢县戍卒。基层军事单位,基本都是按照地域籍贯分配,因为不同郡县之间,口音方言差距极大,南郡内部的郡县还能勉强听清,若是分给黑夫几个汉中郡来的士兵,他喊出的命令,那些人就完全一头雾水了…… 雅言?那是贵族才能修习到的普通话,与黑夫他们无关,更何况自从周室灭亡后,雅言已经渐渐式微了。 所以,接下来三天的行伍编队里,黑夫便用安陆方言,对自己的新下属们发号施令。 他将五十人分成了五个什,任命了五个什长、五个伍长。 充分理解了秦国内部“人情故旧”的内幕后,黑夫也发挥了任人唯亲的原则,有公士爵位的东门豹、小陶被他任命为什长,季婴、利咸,甚至连卜乘也混上了伍长的职位。 此外还有三个什长是鄢县人,共敖也在其中,此子得知自己竟然成了黑夫的下属,可少不了一通抱怨。 不过黑夫一句话就让他闭了嘴。 “我是簪袅,你是公士。” 爵低的人服从爵高的人,这就是军营里铁打的规矩。 共敖气得说,这次他一定要立功得爵,超过黑夫。 行伍编排只有三天时间,虽然混编进来的鄢县戍卒在秩序上,比起黑夫这几个月一路带过来的安陆县戍卒差远了。但好在戍卒们至少都是服过一次更役的,受过基本的军事训练。 所以黑夫没花费多大功夫,好歹让他们知道了自己所在的什、伍,复习了进退停止,起立蹲下的技能,至于左右……就不强求熟练掌握了,跟着什长手里的竹竿小旗跑就行。 在完成各屯编制后,接下来便是“千人”级别的合练。作为中级军官,二五百主杨熊、五百主张齮可不同于百将屯长的土把式,而是掌握了高大上的兵法。 现如今秦军的练兵之法,已经不再是早期的孙子、吴子,而是远在咸阳的国尉尉缭新近编篡出来的《尉缭兵法》,说起来,尉缭也是大梁人,不知他得知自己的兵法被用于攻灭魏国,会作何感想? 按照尉缭兵法,兵卒们被分发了武器,身体矮的拿矛戟,身体高、视野开阔的用弓弩,强壮的擎大旗,勇敢的操金鼓。 接下来,便是用数日时间,让众人识旗帜、辨金鼓、知进退、明赏罚。黑夫作为屯长,就得掌握“击鼓而进,低旗则趋,鸣金则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击而坐”等基本的信息,再教授给什长伍长。 让人头大的是,在金鼓上,还分有步、趋、骛、将、帅、伯等诸类鼓声。跟近代的行军类似,走一步敲一下鼓是慢步行进,走十步敲一次鼓是快步行进,鼓声不断是跑步行进…… 这就意味着,到了战时,黑夫必须竖起耳朵,听着传令官发出的每一个鼓点节奏,睁大眼睛,看清楚旗帜的方向高低,若是做错或者做反了,扰乱了军中秩序,那就等着掉脑袋吧! 完成千人的训练,就是万人的合练,排成方阵的大军手持兵器,在被砍伐一空的梁囿大声喊着号令,迈步走得尘土飞扬,亦是威慑城内的一种方式。 很快就到了二月中旬,在大河和鸿沟的水被刑徒戍卒们引过来倒灌大梁的前夜,秦军戍卒的营地里,再度响起了一阵阵有序的鼓声…… 经过半个月的训练后,屯长们已经对金鼓十分敏感,黑夫一个轱辘翻起来,大声催促众人起床,在帐外集合。 一鼓整兵,二鼓习陈,三鼓趋食,四鼓严办,五鼓就行。闻鼓声合,然后举旗…… 这就相当于现代军队的起床号、出操号、开饭号,作战时也有冲锋号、集结号、行军号。只是鼓点声比不了铜号,没有那么明显的曲调差别,黑夫得将其牢牢记在心里才行。 于是三鼓之后,黑夫屯长便带着自己的属下吃完朝食,五鼓之后,便一同走出营地,在“二五百主”杨熊的旗帜下集合,站成一个小方阵,准备出发…… 那些早起挖沟渠、做纤夫的戍卒们,有些羡慕地看着这分离出来,整装待发的万余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魏国富庶,魏军羸弱,得到前去攻略魏东各县的机会,不仅可以看看中原的花花世界,还能获得斩首立功的机会,比他们在大梁城下和泥水打交道强多了。 黑夫麾下众人,眼中亦满是憧憬,唯独共敖望着朝阳下的大梁城,有些惆怅,他突然对黑夫说道:“屯长可知道,我虽不喜秦军,但能随军离开大梁,却满心欢喜?” 站在方阵前列,握剑、披甲的黑夫看了一眼大梁固若金汤的土垣,淡淡地说道:“是不想看到水攻鄢城,死伤十余万的悲剧重演罢?” 这场战争,围城的秦军基本能保持毫发无损,但城内的魏人,可就有苦日子过了……或许等黑夫他们回来时,城内已是悬釜为炊,易子而食…… 二人的对话,被急促的鼓点打断了,阳光下,中更羌瘣的将旗出现了,它色彩鲜明,高举向东,各“千人”的小旗亦随之向东。 在走一步敲一下的“步鼓”指引下,黑夫也手持瓦片和竹板,敲打着相同的节奏,指挥部下们迈动脚步,众人拔营东行…… 这支军队的第一个目标,在大梁东南数十外,名叫陈留,那是魏国的一处重镇险关,驻有兵卒三千,这支“勤王之师”一直在徘徊观望大梁局势,亦是偏师东进必须扫除的障碍! …… 一天后,魏国陈留县。 魏国陈留令是个硬骨头,听闻“秦寇”将至的消息后,居然没有选择投降和逃跑,而是在县中击鼓,号召各氏族、百姓一同御敌…… 在这钟鸣击鼓声中,位于县东的高阳乡,一位轻侠打扮,二十余岁的青年迈着急促的脚步,走进了自家贫寒的院子,拿起挂在墙上的二尺剑,就要往外走! “郦商,站住!” 屋舍内,一位手持竹卷的儒服中年走了出来,他年已四旬,身长八尺,比不了轻侠少年的威武雄壮,生得有些文弱瘦削,相貌也很一般,只是一对小眼睛里透着一丝狡黠轻狂。 “吾弟,你仗剑在手,欲往何处啊?” 郦商捏着剑,大声道:“兄长,秦寇将至,县君在击鼓征募众人御敌,我与乡中伙伴正欲前往!” “御敌?” 儒服中年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秦军势大,连魏王都被困死在大梁城内,其命不绝如缕。而陈留区区小邑,只要秦军派遣偏师来攻,也危在旦夕。封君大将尚不能御敌于梁门之内,凭汝等一群轻侠少年,就想击退秦人?” 郦食其言罢,板下脸来,斥责道:“知势不可为而舍命送死,只为争一时之勇,匹夫之愚也!郦商,你的命,就这么轻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1章 高阳酒徒 (第四更) 就在魏国陈留令鸣钟示警时,中更羌瘣的将旗,已经出现在陈留以西十余里外,而秦军的先锋踵军千余人,更已兵临城下…… 万余大军出动,并不是一窝蜂地一拥而上,而是按照《尉缭子》里的行军之法,分成大军、踵军、兴军、分卒几个部分。 这支军队里,兴军有两百余人,都是轻骑侦察兵,在黑夫看来,他们的装束与兵马俑里的”骑兵俑“一模一样:上身着短甲,下身着紧口裤,足蹬长筒马靴,头戴圆形小帽,帽上有带扣结颔下,还背着弓箭,典型的胡服骑射打扮。 兴军要在大军之前二十里活动,分为几个屯,相距三五里,负责探查前路敌情。 踵军则是前锋步卒,有两千人,均轻装上阵,未着甲胄。一旦兴军发现敌情,向后方传递信息,踵军就要迅速上前,配合兴军将其击溃,为大军开辟畅通的道路。 最庞大的大军则位于前锋之后,足足有七千人之多,是将旗所在,还有戍卒携带着辎重粮食,缓缓而行。 大军的两侧,安排了一千“分卒”平行前进,分卒负责占领有利地形,战斗胜利时追击敌人,暂驻待机时保护大军侧翼。 尉缭是这么认为的:“所谓诸将之兵,在四奇之内者胜也。” 意思就是,将领若能娴熟指挥这四部分军队,使它们相互配合,首尾相应,行军作战,焉有不胜之理? 想想也是,若能每次行军作战都如此谨慎地安排,像影视剧里忽然一声金鸣,道路两侧无数伏兵四起,将敌军全歼的场面,除非位于山川窄道,否则还真的很难出现。秦军几乎百战百胜,也大的原因,就在于优秀的行军方式杜绝了低级失误。 羌瘣的行军布阵,都被黑夫看在眼中,不仅暗暗颔首,将这些东西记在了心里。 在行军打仗方面,他还是个战场初哥,这次灭魏之战,可得好好看,好好学。 不管是哪个时代,每个爵位、官职,都有相应的专业技能。整天想着怎么升爵却不知学习,就算天上掉馅饼让你骤登高位,也只会在任上闹笑话,受责罚。 但不巧的是,黑夫他们的这个“千人”没有争到最容易立功的“踵军”,而是做了保卫大军侧方的分卒…… 黑夫倒是没有太失望,万余大军里,除非你混上主将嫡系,否则想要争功是不容易的。 他还对嘀咕着这次恐怕又无功劳可立的东门豹训斥道:“别抱怨,各什奉命行事。小陶,你眼尖,看好管好侧翼的桥梁道路,东门豹,带人驱赶一切试图靠近的魏人!就算是农田里的民夫民妇,也要将他们驱离!” 这就是分卒的任务了,如今他们身处陌生的魏境,处处皆敌,不能不提高警惕,若真有胆大的魏人跑到旁边看热闹,那真是找死了。 阡陌旁的田地里已经长出了粟麦青苗,偶尔还能看到农夫在田地里忙活,但远远看见秦军后,众人愣了一会,便像见了鬼似的,忙不迭地奔逃回村。 接下来的路上,大军路过的几个里聚都紧闭着大门,魏国农夫惊恐又畏惧地看着从他们田地里踩踏而过的秦人,却无人敢出来。 秦军可不是标榜“秋毫无犯”的仁义之师,一切都以行军方便优先,对当地农业经济的破坏,并不在将领的考虑范围之内。 一路无事,也就在靠近陈留城邑的时候,有两个在溪水边玩耍的孩童光着身子,在嬉笑打闹的时候,不小心进入了分卒的戒备区域。这俩孩子看着面前一群穿戴着陌生甲胄,扎着奇怪发髻的秦人,顿时吓傻在原地。 东门豹已经面露凶光,举起剑来朝二人走去,但想了想后,又将剑放下,面露凶相,大声呵斥赶走了他们。 “吾子再过几年,也与他们一样大了。” 黑夫松了口气,对众人道:“军中检验首级甚严,就算杀了他们,也不算斩首,没有必要时,勿要对平民动手。” 众人唯唯应诺,他们此行比较顺利,没有经历过血战,还不足以陷入见人就杀无恶不作的疯狂。 总体来说,秦军还是较为冷静的,虽然为了斩首军功,一直有杀战俘的恶习,但“暴秦”的虎狼之师,却很少出现像楚汉混战时的屠城。 秦王要的是征服,是统一,而不是报复性的破坏和毁灭,秦国的将领也有能力用严苛的军法,约束秦卒的一举一动。 在这次小插曲后,分卒同大军一起,抵达了陈留城下…… 陈留是大梁以东重要的县邑,地处交通要道,人口众多,有万余人,城周长四五里,比黑夫他们家的安陆县城要大不少。 城墙用黄土夯筑而成,高约四丈,东西南北各开了一个城门,门两侧各有一个高六丈的角楼…… 直到这时候,摩拳擦掌准备大战一场的秦卒们才愕然发现,陈留城,早就城门大开,魏国的旗帜被砍断扔到了城下,踵军的旗帜已经飘在角楼上。 “不是吧。” 连黑夫都有些震惊,踵军前锋也就在己方前面十里,难道说他们那两千人只花了一个时辰,就把这座城池打下来了?陈留就没有进行有效的反抗? 不是说陈留城,还有三千魏军么? 带着这样的疑问,戍卒们被要求入城维持秩序,搜索残敌。 走入陈留西门,黑夫才发现,城门内侧,还是发生过一场战斗的,此处横七竖八地躺着百余具尸体,死相惨烈,或中弩箭而亡,或被戈矛戳出了几个血窟窿。 “是魏军么?”走在黑夫身后的季婴小声说道。 “看这些人衣着、兵器五花八门,不像是魏卒……”共敖接话道。 “是当地的轻侠。” 黑夫已经猜出了他们的身份,不由感慨,这驻守在陈留的魏军,竟然不战而走,反倒是本地游侠儿,为保卫他们的故里流了血。 半个时辰后,城内为数不多的残敌也被肃清了,很遗憾,因为秦军太多,抵抗的轻侠却太少,黑夫他们这个屯,只混到了两具首级,根本达不到他这屯长获集体功升爵的标准…… 那些抵抗者的大好头颅被砍了下来,堆成一堆,无首尸体,则被高高悬挂在城门内侧,看上去十分骇人。 陈留城内的里民被秦卒从家中驱赶出来,战战兢兢地站在门边,一边望着亲朋的尸首,一边等待将军羌瘣的入城仪式。 黑夫也带着部下们站在门边,手持戈矛维持秩序。 他放目望去,在道路两侧那些或畏惧,或仇恨的脸庞中,黑夫看到有个四十多岁的儒服中年人,他的儒冠戴得歪歪斜斜,衣襟上沾满酒污渍,看上去不伦不类。 此人正指点着入城的秦军,在一个目光满是愤恨的青年耳边,说着什么…… …… “可恨!那校尉明明有三千兵卒,竟不战而逃!真是可恨!” 高阳里的郦商在陈留游侠中小有名气,凡事都喜欢出头,颇受同龄人尊崇。 但今日,他却因为被兄长拦下,未能加入在陈留令带领下,那百余轻侠、门客的最后抵抗。 此时此刻,他站在跪迎秦军入城的人群中,看着那些昔日同伴的尸体,还有耀武扬威秦卒,不禁愤恨难平,差点就没忍住,想过去刺那披着甲,正在往他们这边看的黑脸秦吏一剑了! “若不是为兄拉着你,你此刻已是那些无头死尸中的一员了。” 一旁的郦食其却对此不屑一顾,在他看来,这些游侠儿免冠徒跣,以头抢地的死法是不值得的。 大丈夫生于世上,当效仿张仪公孙衍,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即便是死,也要像苏秦那样,做下大震动诸侯的大事后,死得轰轰烈烈,让天下侧目!岂能为了一个注定灭亡的政权,轻易付出自己的宝贵性命呢? “商,收起你的愤恨罢。” 郦食其拍了拍郦商,在耳边说道:“陈留令食君之禄,守土有责,只能以一死而报魏王。但魏国对你我兄弟,却无一粟之恩,何必为其殉葬?魏国覆灭,已是定局。还是想想,往后在秦国治下,要如何活下去吧,我倒是听闻,秦国不喜游侠,你以后如何打算?” 郦商依然有些愤愤不平,对兄长这种态度十分不满,便回头怼他道:“我也听闻,秦国亦不喜儒生。” 郦食其低声笑了起来。 “我虽然穿着儒服,看似儒生,但学的却是纵横策士之术,当然,如今的世道,秦国横扫中原,没有了诸侯混战,纵横之术也派不上用场了……” 郦食其难免有些遗憾,他这一副伶牙利齿,能言善辩,嘘枯吹生的本事,未能生于大争之世,还真是可惜了。 “对啊。”郦商讥讽道:“不管是做儒生,还是做纵横策士,都没了出路,兄长又要如何打算?” 郦食其却面色如常,淡淡地说道:“我听人说,楚国屈原自尽时,有个渔父对他说,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huo)其醨?” “渔父之言,我深以为然!” 在这世道,人要活下去,关键在于一个变字,既然时势如此,那么…… 郦食其扯下了自己头上戴得歪歪斜斜的儒冠,又将衣襟扯开,顿时成了个放荡不羁的狂生。 “圣王在世,我便是郁郁乎文哉的儒生;诸侯争衡,我便是纵横睥睨的策士;如今秦国已占陈留,我做不了儒生策士,却还可以哺其糟而歠其醨,效仿众人之醉……” 他笑了起来:“从现在起,我便是高阳酒徒!郦食其当谋求做一秦国小吏,与世俗同流合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2章 积粟 秦人占领陈留的第三天,郦商在高阳里的家中,坐在草席上,擦拭着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铜剑。一边擦,还一边咬牙切齿。 被异邦统治的耻辱,对死难同伴的愧疚,种种情绪,让他心中义愤难平。 身为游侠,郦商对秦国是半点好感都没有,今日,新上任的秦吏在城门边宣读了律令文书,要求陈留人遵守。诸如“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三两”“壮者不事生产,终日游荡,为将阳罪”等…… 这就意味着,魏国轻侠们曾经喜爱的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举酒高会,都将被禁止。若是没有验、传,甚至连城门都出不去,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嘛! 自由自在,游侠儿最看重的东西,一下子就被严苛的秦律箍住了,在秦国治下,他们只能老老实实种田当兵。 愤慨之余,郦商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也顾不上跟大哥怄气了,立刻对捧着一卷破竹简翻阅的郦食其道: “兄长,既然秦国禁绝游侠、策士,不重儒生,吾等不如离开陈留,前往睢阳!” “先前那三千魏卒就退往了那边,据说魏王之弟,宁陵君公子咎就在睢阳,正招募三晋之士,背靠齐楚,一同抗秦。以兄长之才,未尝不能为他所用,说不定,还能说动齐楚合纵,反攻回来,赶走秦人呢!” 他想要这么做的初衷,倒不是“光复魏国”之类的念头,而是为了夺回自己“自由”的生活。 然而,郦食其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天真的弟弟。 “去睢阳?说服齐秦合纵攻秦?吾弟啊,你是平日里,听那些自称做过信陵君门客的轻侠吹牛太多了罢。信陵君、唐公都办不到的事情,我一介高阳贱民,能做得到?” 放在十年前,郦食其何尝没有类似的理想? 他家道中落,年轻时候连衣食都没着落,为了将幼弟抚养长大,只能从酤酒小贩做起,后来又装过儒生,替人写信为生,慢慢地才拜某位没名气的魏国策士为师,学了点本事。 他们这些学纵横短长之术的人,都有自己崇拜的偶像,远的有张仪苏秦,近的有大梁城里的唐雎。郦食其本想效仿苏秦头悬梁锥刺股,遍读策士之术,并采儒生学问,再游走天下诸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可这十年间,他等来的,却是六国相继沦亡的消息。 于是聪明的他便明白,纵横家的好时代,永远过去了。 纵横之术要想有用,必须是天下诸侯保持均势,这种秦国独大,一边倒的战争,说客策士就成了小道,无用耳。 这时候去投靠秦国,似乎也迟了点,秦王的身边,已经站满了各方面的人才。想再像魏国的前辈张仪、范雎一样,来一场君臣际会? 四十岁的郦食其摸了摸自己一把胡子,觉得不太现实。 他很清楚自己的斤两,秦国中枢,并不缺他这样的出谋划策之人。 骤然富贵是别想了,先活下来再说吧。 但首先,郦食其得将他这个难以割舍游侠儿生活的弟弟骂醒。 “吾弟。”郦食其也不客气,夺过弟弟的剑道:“睢阳你不必去了,我猜不出两月,大宋郡必然不守!” “兄长为何如此笃定!”郦商不服气。 郦食其自得地说道:“我不必出门,便知天下大势。” 接下来的一番话,听得郦商目瞪口呆。 “陈留,乃是魏国之冲要,四通五达之郊,兵之会地也,积粟数万石,城守甚坚。然而,魏将却不守而弃,将此地的积粟粮食尽数留给秦国,可见其愚昧不可救药!” “秦人却看得清楚,先来攻取陈留,正是为了控制这里道里辐辏的要道,并夺取陈留的积粟粮食。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秦军据陈留之粟,大军东进,很快便能扫荡魏东诸县,再汇集到睢阳。宁陵君一向懦弱,担不起重任,他绝不可能挽狂澜于既倒,不可能成为第二个信陵君!” 郦食其笃定地说道:“这魏国,是亡定了!反正不管逃往何处,都是秦之郡县,你还是早早绝了这个念头,收敛游侠行径,好好做秦国治下顺民吧。” 郦商听得十分泄气,一屁股坐在草席上,抱着剑鞘一言不发。 郦食其拍了拍他的发髻道:“从明日起,你与那些与秦军交战的轻侠交好,难说会有人告发你,你且在家中,哪都别去。我去结交新任的秦国陈留令,再试试看,能否也做秦国的本地小吏。” “兄长先前都不欲做魏吏,为何如今却想要做秦吏?”郦商十分不解。 郦食其看着弟弟,叹息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者,方能存于世间。我若不做秦吏,庇护着你,指不定哪天,你就被秦吏按轻侠游荡罪抓了!” …… 郦食其猜想的没错,秦军之所以发兵占领陈留,第一目标,的确是陈留的积粟。 在陈留仓库处,奉命在附近驻守的正是黑夫所在的“千人”,回头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粮仓,黑夫有些感慨。 说来也让人哭笑不得,那三千魏卒跑得太快,没来得及烧毁这座粮仓。而魏国的陈留令知道陈留恐怕是守不住了,正打算一发狠,举火将其焚之一炬的时候,却是陈留的父老拦下了他。 “春耕已被耽误,陈留仓里的粮食便是最后的指望,若一朝焚毁,陈留数万百姓,将何以为食?” 陈留令心软,在本地百姓的苦苦哀求下,竟放弃了焚粮,最后便宜了秦军。 民以食为天,谁控制了粮食,谁就扼住了当地百姓的命脉,所以陈留人虽然依然仇视征服此地的秦军,却已经没有人跳出来反抗了。 此时此刻,秦军正忙着清点陈留仓的粮食,将那些谷子舂成米,以充军粮呢。 这时候,黑夫便惊奇地看到,几架踏碓,被从辎重部队那边运送过来,安放完毕后,让戍卒们就着粮仓外的石臼,日夜不息地舂了起来。 距离他家向安陆县工师献上此物,才过了短短一年,不曾想,秦国官府竟如此高效,不但在南郡各县,各乡得到了普及。在秦国军队里,也把被命名为“安陆碓”的踏碓也成了军队出征必须携带的器械,广泛使用了。 这下子,安陆县的众人可自豪得不行,尤其是多嘴的季婴,开始对来自其他郡县的同袍吹嘘起来。 “此物可是安陆县做出来的,所以叫安陆碓!什么,你居然连安陆在何处都不知?嘿,真是无知,浅薄!” 他又指着黑夫道:“制作此物的工匠,正是黑夫的姊丈!黑夫,这些人不信,你过来说句话啊!” 黑夫笑了笑,没有理会,让季婴继续吹牛。 他想道:“看来在传播科技方面,秦国官府的确是极其高效的,这样一来,踏碓也会随着秦军征服的步伐,传遍山东六国吧,或许能让战后凋敝的经济,快些恢复。” 这么一想,黑夫就觉得,自己算是为这个时代的生产力进步,做出了巨大贡献。 额,虽然这次,黑夫算是做好事不留名。 秦军在陈留驻留四日,稳定了当地秩序后,中更羌瘣下达了新的作战方略。 万余戍卒被分成了四个部分:一千人留守陈留,一名来自关中的二五百主被任命为临时的陈留令,两名五百主分别为陈留丞、陈留尉。这是秦军征服一地后经常做的事情,让军吏就地上任,实行军管。 此外,一千人运送陈留仓的粮食西返,大梁城下集结了十万多人,吃饭可是个大问题,羌瘣的使命之一,就是因粮于敌,反哺大军。 羌瘣自己,则亲帅六千主力继续东进,前往东边的魏国大宋郡:那里是魏国残余势力聚集的中心,宁陵君魏咎拥兵五千,在睢阳背靠齐楚,招募三晋之士,试图负隅顽抗,这些顽固分子,必须扫清。 至于剩下的三千人,则被分成了三个部分,分出朝陈留县的南边、北边、东北边进发,去攻取附近的三个县。 好消息是,黑夫他们所在的这个千人,也将向北进发,目标外黄县! “万人军中,功劳不易得,但在千人的单独作战里,机会就多出了数倍!” 黑夫暗暗下了决定,这次,他一定不能错过! …… 就在郦食其穿戴好衣冠,开始试着与留守当地的秦吏攀谈之际,黑夫等人也随军离开陈留,朝外黄县进发。 与此同时,北方五十里外,外黄令张耳,也正焦虑不安地在府邸内踱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3章 任侠 ”汝等离开外黄之后,勿往济阳,亦勿往陶丘,我听门客回报,说那两处正被秦国河内、东郡两军围攻,不安全。“ 二月下旬的一天,外黄城北门外,张耳正在送别自己的岳丈、妻子,还有八岁的儿子张敖。 张耳正当壮年,年纪三十七八,黑脸长须,穿着轻纱衣,头戴皮制束髻小冠,腰挂长剑。 他是魏国大梁人,发迹孤微,家境贫寒,年少时便在梁市做一个小游侠,整日混迹街头,因为喜欢行侠仗义,还得了个“好义”的名声。 张耳的命运,在魏安釐王三十年(前247)被改变了当时,魏国受到秦军的猛攻,危在旦夕。在魏王的一再请求下,因窃符救赵而远走邯郸的信陵君,终于结束了侨居赵国十年的流亡生涯。 在魏国军民的期盼下,公子回到大梁,扛起了合纵抗秦的重任! 那是张耳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回忆起来,依旧心驰神往的岁月。信陵君接受魏王的任命,出任上将军。他联络山东各国,组成魏、楚、赵、韩、燕五国联军合纵攻秦,大败秦军于河东,迫使秦将蒙骜退守函谷关,秦人数年内不敢东出。 这次合纵击秦的成功,使信陵君再一次名扬天下,宾客盈门! 热血任侠张耳,也是在那时候靠着自己“好义”的名声,得以击败了许多竞争者,投身于信陵君门下,做了他的门客! 虽然,他只是一个下宾,混迹在信陵君的数千食客中。不但无法与昔日的侯嬴、朱亥这两位烜赫大梁城的千秋壮士相比,甚至连信陵君的面,也只是远远见到过几次。 在张耳眼中,只能远远仰望的门主信陵君,是越来越瘦削了。 信陵公子的心志是高昂的,但遭受魏王猜忌的现实,却让他只能纵情声色,日渐虚弱,终于撒手西去…… 信陵君死后,除了部分宾客坚持留在他的坟墓前守着外,其余数千宾客,几乎都在一朝散尽。 失去了主人的张耳,也失去了饭碗,散落民间,重新成为里闾游侠。但此时此刻的魏国,已经在秦国逼压下日益衰微,不事生产的游侠生计愈发艰难,不同团伙的游侠之间,矛盾也愈发尖锐起来,为了争夺地盘,动辄见血死人。 十年前,张耳在大梁任侠时失手杀了人,于是只能脱籍亡命,离开大梁,流落到东边二百里的外黄县藏匿。 这是他命运第二次发生改变的地方。 外黄在大梁东边二百里,城里最著名的富豪是黄氏,黄翁有女,是外黄远近闻名的美人,只可惜所托非人,被黄翁嫁给了黄氏的故旧,一个出身虽高贵,为人却平庸不堪的士人。 黄氏淑女不仅人美,还心高气傲,她难以忍受丈夫的平庸愚蠢,便干出了一件惊动外黄县的大事:出奔! 她跑到了黄翁的一位宾客处,正巧,张耳也在那位宾客家里躲避魏国官府缉拿。这宾客与张耳相善,有意做牵线人,便对黄氏女子说:“必欲求贤夫,除张耳无人与淑女相配!“ 于是在宾客的介绍下,黄氏女子便与张耳见了面。张耳虽然出身贫寒,还是亡命逃犯,可他相貌俊朗,身材魁梧,更因为在信陵君门下混过,见多识广,谈吐十分不俗,一下子就俘获了黄氏女子的芳心…… 战国时民风开放,男女交往比较自由,婚姻嫁娶也没有从一而终的妇德讲究。丈夫主动休弃妻子,亦或是妻子主动离弃丈夫,都是经常发生的事,大家好聚好散,也不会被舆论谴责。 于是黄氏淑女便与庸碌的前夫结束了婚姻关系,改嫁张耳。 张耳亡命外黄,穷困无援,如今有富家美人愿意委身下嫁,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当即同意了这门婚事。 魏国比不了秦国,虽然也有成文的律法,但人情关系无处不在,只要使的钱够多,打通大梁朝堂的关节,哪怕是杀人罪也能免除。 于是在黄氏的内外打点下,张耳竟真的脱罪了! 不仅如此,他还开始发挥自己曾是信陵门客的优势,在妻家重金厚财的资助下,疏财仗义,广交豪杰,使得远近八方的轻侠少年们,都跑来投靠他。于是张耳便从昔日信陵下宾,成了今日门主,号称外黄第一豪侠。 这时候,张耳的雄心也愈发膨胀,不满足于只做一个黑社会老大,他在妻家及宾客们的声援下进入政界,靠着贿赂和游说,竟被魏国官府任命为外黄令。 昔日的亡命逃犯,摇身一变,成为外黄的父母官,这在秦国绝不可能出现的事情,放在六国却并不奇怪。 因为六国与秦不同,在贵族官府之下的广大民间,是一个宽舒的社会,任侠风气极重。游侠们在各国间奔走往来,纷纷寄托于贵族门下,促成了各国的养士之风。 除了已经逝去的四大公子外,燕国的太子丹等人,本人或是王族公子,或是高官豪门,身居国都,别有领地封邑行侠养士,手下宾客,来自全国,甚至外国,数量以千人计,他们是势力足以敌国的游侠养主,可以称为国侠。 次一级的游侠,就是张耳这一类,他们或是土生土长的豪富,或者是与豪富关系密切的游士,身居郡县,饶有资产,一县之内的游侠,慕名附势于其门下,人数可以数十百人计,可以称为县侠。 在六国,从县侠到县官的距离,并不遥远,在秦国注定要被通缉捉拿的县侠张耳,不管是黑道的游侠儿,还是白道的官府,都混得如鱼得水!他的名声,不但超越外黄县、及于魏都大梁,进而超越国界,成为梁、楚、赵都声闻遐迩的名士。 只可惜,张耳的好日子没持续几年,现如今,他命运的第三次转折,似乎就要来了。 一月份,秦将王贲伐魏,大梁被围。 二月份,秦国中更羌瘣帅偏师东进,二月中旬占领了陈留,并分兵攻略邻近各县。 距离陈留不过五六十里的外黄县,也无法幸免。 张耳也听说过秦国最痛恨游侠,尤其是他这种影响极大的县侠,直接被认为是祸害国家的”五蠹“(du),被斥为”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毕竟任侠风气,是植根于人性中的自由放任,不愿受社会群体约束的天性,简直是秦国律令吏治的天敌! 一旦秦军占领外黄,张耳肯定要被缉捕,甚至会丢了脑袋。 于是,在秦军尚未到来之前,张耳便在走与留之间,踌躇不已。 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留下。”我既然被魏王任命为外黄令,食魏禄米,佩戴魏印官服,那便不能弃城而走。“ 张耳对自己的妻儿、宾客如是说。”我当信如尾生,宁可在骇浪中抱柱而死,也不愿离弃苟活!“ 但在这大义凛然的背后,其实也有张耳自己的私心。 他从信陵君处学到了一件事:有取必予,有恩必报,讲的是义;承诺的事,一定做到,救人之难,不避生死,讲的是信。信义,这是任侠者生存于世的基础,没了这两样,他们就狗屁不是。 对张耳而言,比身死亡命更可怕的,是苦心经营多年声名的堕毁。 所以他必须留下来,至少要抵抗一阵,让世人知道,名侠张耳,没有辜负魏国! 但老婆孩子,却是要先送走的。 结束了漫长的回忆后,张耳拍着他结发妻子的手,继续嘱咐道:”汝等先去阳武县,那里尚且安全,藏身县中,若是秦军占领了那一处,也勿要慌乱,秦人骤然来此,一定难以查明各地人口籍贯,假装当地人即可。等到战事平息后,陈馀会派人来接汝等去赵地……“ 陈馀,也是大梁人,好儒术,与张耳为刎颈之交,因为他比张耳年轻十多岁,便以父事之。 如今陈馀身在赵地,在当地小有名气,有田产屋宅,他是张耳这一生最信任的人,能够以妻子托付。 在送走了妻子后,张耳并未在外黄城外久留,而是让亲信守好脱身的隐秘地道,他自己则往府邸走去。 既然决定留下抵抗一番,那至少要打退秦人第一轮的进攻,但张耳知道,以外黄县本身的武力,恐怕无法对抗那些秦军。 魏国的主力部队,早就在一月份时,被从陈郢回师的王贲大军击溃了,剩下的数万人,被围困在大梁,自身难保,宁陵君魏咎收拢了数千人,走保睢阳,也难以救援外黄。 城内的数千丁壮,大多没有受过训练,虽然可以鼓噪造势,真正打起来后,却难以依仗。 所以张耳手里能用的,只有县里的两百县卒,若是加上他手下的两三百门客,或许能勉强一战…… 张耳必须说服他们!说服那些来自梁、楚、齐各地的轻侠们,为自己效死! …… 一个时辰后,外黄张宅内,张耳让仆人将府邸中一半的酒全部开封,又杀猪宰羊,将所有的宾客都聚集到院子中,置酒高歌,却不谈御敌之事,而是深情地讲述起了当年信陵公子的事迹。”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 张耳端起酒盏,叹息道:”耳门下,最盛时,也仅有三百人,不如公子远矣……公子虽逝,但我每每思之,都觉得他仰之弥高啊!” 仰之弥高,这句话,张耳还是从擅长儒术的陈馀处听来的。 门客轻侠们纷纷捶胸顿足,嗟叹道:“公子真豪杰也!惜哉,吾等不能睹之一面。” 张耳笑了笑,便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秦破赵于长平,平原君求救于魏,魏王却不欲相救。信陵君苦苦相劝,自度终不能说服魏王,又不愿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当是时,有侯嬴自刎以送公子,有朱亥挥金锤杀晋鄙,这才有了震动天下的信陵君窃符救赵!” 门客们又纷纷赞叹起来,各自起身,他们大多出身卑微,话语粗鄙,但总结起来,就两句后世的话。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张耳见气氛渐渐热烈,知道时机成熟了,便将酒一放,大声鼓动道:”二三子,信陵君之事虽不可再见,但今日,秦围大梁,又以偏师攻略诸县,我已经听侯哨回报,说有一支千余人的秦军,已逼近外黄二十里外,明日便至!“ 他拔出了剑,狠声道:”耳身为魏国外黄令,为大王守土有责,是为信,需庇护百姓免遭秦寇荼毒,是为义。故不可弃城而走,苟且偷生,今愿效仿信陵君,乃请众宾客,坚守外黄,抵御秦军,与城俱死!二三子可愿追随?“ 刚才还豪气万丈的众宾客闻言,都有些发愣,本地外黄人也倒罢了,颇有点保卫故里的欲望,可那些来自楚、齐、赵的宾客,便有些犹豫踟蹰了,他们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信有义,里面大部分,都是来混口饭吃的。为张耳当当打手还行,要为他豁出性命,却还得掂量掂量。 张耳见状,便轻叹一声,放下了酒杯道:”昔日赵将廉颇,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归。廉颇不忿,宾客对曰,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没想到,我张耳,竟然也有这样一天?“ 此言一出,那些宾客顿时愤慨了。 一个高鼻梁,留着美须髯的大汉愤然起身,此人三十出头,因为素来好酒,已经喝得半醉。 大汉一擦须上残酒,用他那声线独特的楚国沛泗口音,大声说道: “我素来敬重信陵君之名,听闻张君乃是信陵旧客,继公子之志,故从沛上至此,食于张君门下。虽然作为门客才数月,但大丈夫,当重然诺,守信义,如今门主有难,身为宾客,岂能弃之而去?” 他一拱手,大声说道:“张君若要率众御秦寇,沛县刘季,愿追随之!虽死不悔!” 话虽如此,但刘季心里想着的却不是以死想报,而是…… “秦人势大,乃公且杀个把秦人,对得起张耳的酒肉,就该跑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4章 攻权 “外黄令这是要顽抗到底了。“ 看着二五百主杨熊派去喊话劝降的人在城下被一阵乱箭射了回来,黑夫便摇了摇头,对身旁的几个什长说道。 他们是昨日傍晚抵达外黄县的,外黄本是春秋时宋国城邑,战国时归了魏国。这座县邑的大小,跟安陆县城差不多,因为地处魏国腹地,很少遭遇战争,外黄的防御能力远不如陈留,垣仅高三丈,此时城门紧闭,城头人头攒动,在进行守御准备。 众人闻言,却不忧反喜,因为若是城池不攻而降,他们是捞不到功劳的。”看城头的准备,外黄士气不低,这或许将是吾等的第一场苦战。“ 言罢,黑夫又回首看向己方营垒,昨天他们抵达后,除了一千兵卒外,还有一千从大梁那边支援过来的刑徒戍卒与他们会合,共计两千人。而后便奉杨熊之命,掘土伐木,匆匆筑造一个营地,让兵卒们安顿下来。 在站稳脚跟,而敌城又拒绝投降后,作战就成了唯一的选择,很快,就有传令兵来寻黑夫,让他和其他屯长、百将一起去大帐听令…… 这种千人而率的大帐,其实也就比普通营帐宽一点,二五百主亦可称之为”率长“的杨熊坐于正中,左右手分别是两名五百主,来自南阳宛城的张齮,以及来自南郡夷道的程无忧。 十多名百将、屯长坐于下首,黑夫的位置,距离主座很远,离帐门却很近,可见他在这支部队里的地位是不高的。 杨熊虽然是氏族子弟,喜欢在穿戴、佩饰上讲究,但也没有多废话,很快便问道:“本率长奉中更之命北收外黄,然外黄令不知大势,竟帅城内兵卒门客负隅顽抗。故众已聚不虚散,兵已出不徒归,此城必拔!二三子可有破城之策?” 宛城尉史张齮素来好谋,便拱手道:“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但如今我军仅有两千余人,外黄城内,却有丁壮数千,斥候绕城查探后,说东南西北每面城墙上,有披甲兵卒,有持剑宾客,亦有拿着农具的市井之民,至少有五百人。合计起来,敌我兵力相当,一般的围城攻城之法恐怕难以奏效。“ 杨熊道:”哦,那五百主以为,应当如何攻城?“”兵法云,战不必胜,不可以言战,攻不必拔,不可以言攻。“依下吏看,莫不如……诱敌出城!” 黑夫在下面听着,暗暗摇头。 这张齮是学室出身,学了不少律令兵法,可实际的仗却没打过几次,颇有些按图索骥。 之前他就提议彻夜疾行,对外黄发动夜袭,杨熊也采纳了他的建议。但当黑夫等人披甲带戈,气喘吁吁地小跑三十里抵达外黄后,才发现城内的外黄令也不是蠢人,他警惕性很高,早就探查到秦军在接近,紧闭城门,城头火把通明,轻侠县卒连夜巡视,正等着他们呢! 这时候,张齮还在兴奋地说道:“吾等便假装疾行疲惫,让刑徒戍卒以散阵到城下挑战,而精锐兵卒隐蔽营中。城内丁壮、兵卒、门客与我军相当,外黄令见我军疲惫散乱,或将出城迎战。可先让戍卒诈败,诱其追之,然后设伏击之。待歼灭了此股出城之敌后,再猛攻县城。如此,城内残敌已然胆寒,士气低落,取外黄,易如反掌!” 他在那脑补的开心,黑夫却觉得好笑,既然城内的统帅并不笨,想依靠演技拙劣的诱敌将他们骗出来野战,无疑是痴人说梦。 再说了,能守城,为什么要冒险出城野战? 春秋的时候,贵族们讲究堂堂正正之战,大家在野外摆开架势,一天之内分个胜负。哪怕是划时代的孙子兵法,也因为时代的局限性,很少谈及攻城,还说攻城为下。 但到了战国,攻城已经是兵家们不得不面对的一件事了。 战国时期的人口密度、土地开发程度,较之汉朝大一统之后的时代,都非常低。人口密度低,意味着主要人口和资源都集中在主要的城池附近;土地开发程度低,意味着交通条件有限,在秦国大肆搞交通建设前,哪怕是中原,主要道路是非常有限的,县与县之间,往往只有一条驿道相连。 以上两点,决定了战国时期的战争进攻样式,只能是拔点平推为主,即沿着驿道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攻克,最多加一点围点阻援的花样。 因为,人口和资源集中,决定了进攻方必须要去攻占城池据点,占领一片鸟不拉屎的未开发土地毫无意义;而有限的道路交通,对于军队的开进、后勤补给的运输都造成了极大的限制,注定了进攻方不可能绕过敌国的前线城池,玩蛙跳作战。 于是,进攻方的进攻路线基本上就是可以确定的,防守方只需要把主要兵力都集中到敌军进攻路线上的某个主要城池,严防死守就可以了。即便是鄢郢之战里,秦军已经占据了天大的优势,但依然无法绕过鄢城,去攻打楚国腹地,白起才不得不艰难拔城。 所以,在战略层面,战国时代的战场环境,确实对防守方是有利的。 放到战术上说,冷兵器时代,守城的攻城,守城一方占很大便宜,几千人据守,往往就能挡住几万雄兵,除非真有几个不怕死的开城门硬刚。 那个外黄令张耳,显然不是这种人,他也怕城外的秦军只是前锋,后面还有大部队呢。 黑夫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他也不至于傻到当众驳顶头上司的提议,只能寄希望于主将杨熊能驳回此计。 然而,让人诧异的是,杨熊却再度采纳了,让众人立刻下去做准备,或负责诱敌,或作为伏兵,藏在营内。”这位率长想作甚?“黑夫有些疑惑,从言谈来看,杨熊并不是个愚笨不知兵的人啊。 果然不出黑夫所料,在让刑徒戍卒们散漫地出营,装模作样地挑战了一天后,外黄依旧大门紧闭,外黄令一点出击迎战的欲望都没有。那位县侠张很清楚自己要的东西,守个三五天,打退一场进攻,证明自己没有辜负魏国,就可以跑路了。 见自己的谋略又落空了,张齮面色有些难看,这时候,还是率长杨熊宽慰了他,并提出了真正的作战计划。”看来这外黄,是非得强攻不可了!” 看着杨熊充盈笑意的脸,帐下的黑夫算是琢磨出来了。 氏族子弟出身的率长杨熊,看似没有主见,每逢作战都召集众人问策,可实际上,他却是个心机很深的人。他似乎总是想故意让喜欢出谋划策,抢风头的张齮提出一些没有效用的方略,在张齮被打脸后,杨熊再站出来,提出自己心中所想。 这样一来,他一方面可以被称颂为善于听取下属意见,另一方面,又每次都能在关键时刻拍板,扭转错误的策略。 果然,杨率长表明他的真实想法后,顿时引来帐内众人一阵赞叹。”这两日来,我虽看似派人诱敌出击,实际上,这只是障目之法。真正目的,在于让工匠打造攻城器械,如今攻城器械已准备妥当,而敌军最初几日同仇敌忾的士气,也懈怠了,从明日起,二三子当全力攻城!” 最后,杨熊以以中的一句话作为结束语,表明必下外黄的决心。 “兵法云,兵有胜于朝廷,有胜于原野,有胜于市井。敢战方能获胜,屈服退让就会失败!二三子,敢问明日拔城,谁愿为先登?” 一边说,杨熊一边将目光投向了黑夫这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5章 先登 ”还好还好,杨熊没点名让我这个屯做先登死士……” 次日一早,站在外黄城下,透过淡淡的烟尘,看着前方尚在自己前面的那三个屯,黑夫大呼庆幸。 所谓先登,便是攻城时率先登城者,虽然成功后,铁定能得到一个集体功,但黑夫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寻常攻城也就算了,遇上这种攻守人数差不多的苦战,先登前锋的伤亡会极大,全部阵亡都有可能! 再者,碰上杨熊这么一位心机深沉的上司,主动冒头的,往往会为他填沟壑,稀里糊涂地死掉吧…… 所以在杨熊目光扫过来时,黑夫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贸然出头。好在,秦军里渴望先登立功的莽夫大有人在,黑夫身旁两位来自南阳的屯长立刻起身请战,杨熊也欣然同意! 而黑夫他们屯,则排在了这几个屯的后面,作为第二梯队,在城西百余步外的一处藏匿身形,里聚旁屏息等待鼓点号令。 作为一个心思缜密的中级军官,杨熊打仗也和他做人一样,从不直来直去,而是喜欢玩些技巧。 他先命令刑徒戍卒们收集干粪、稻草、树叶等燃料,在外黄的南、西两面都放起火来。再以沙土扑火,造成浓烟滚滚,随着这季节常有的南风朝外黄吹去,由此遮蔽了外黄城头的视野。 而后,杨熊又命令数百人,从秦军营地所在城南,抬着新打制的木梯,大声鼓噪进发,做出猛攻城南的架势!杨熊还亲自坐镇那里,让城头看得见自己的旗帜,并敲击着连绵不绝的鼓点声…… 音不绝,骛(ù)鼓也,意在指挥兵卒驰骛进击。鼓声高昂急促,激荡云霄,于是外黄城头的防御者,大半都被吸引过来了,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南边。 然而,黑夫他们所在的城西,才是预定的主攻方向。 既然要攻城,当然少不了器械,秦军的攻城之法,除了水火穴道外,基本是楼车、投石器、攻城车、云梯几种。 楼车一如其名,是一种很好用的攻城器械,与城池等高,下有木轮,推到城边后,就像是搭了一座桥梁,攻城者可以从楼车上直接跃入城头。黑夫曾在大梁城下见过,但这东西太笨重了,造起来费劲不方便携带,眼下并没有。 投石机?这时代已经出现,但军中也没有,用后世的话来说,打一个小县城而已,要什么意大利炮? 唯一有的,就是一架匆匆打造出来的攻城车,一根大木桩被悬挂在横梁上,用蒙生皮的木顶保护住,下方是木轮,由一个屯的人推着,目标直指城门! 但攻城车笨重,需要推攮前进,遇上坑坑洼洼很容易报废,得一路有人填沟壑,即便到了城门边,想用木桩撞开城门也不太现实,且不说城头的木石箭矢,这种情况下,城门一般都用各种东西堵塞住,即便破坏了门闩也很难破开。 所以除了攻城车外,眼下这支秦军最主要的攻城手段,依旧是梯子。还不是较为先进的云梯,而是竹制的,名竹飞梯,用独竿大竹,设多级横档,以便手攀脚登,梯头有抓勾,好牢牢攀附在城墙上…… 眼看外黄魏人大多被吸引到了城南,在另一位五百主程无忧的命令下,传令兵在城西几支负责攻城的屯之间来回跑,传递前进的命令! 百将屯长们得令后,就走在侧方,按着较为轻缓的步鼓节奏,敲击起手里的竹棍瓦片,与平日训练时一样,秦卒们一个跟着一个迈动脚步,穿过淡淡的烟雾,朝外黄西城墙走去…… 黑夫他们前面的三个屯,各有自己的任务,第一个屯,一半的人手持盾牌,负责吸引城头火力,另一半人扛着门板之类,负责填沟壑。 第二个屯,五个什,每个什都扛着一架高达三丈的竹飞梯!他们将在前路被填平后,一路飞奔,冒着城头的箭矢,将竹飞梯搭到城头,并死死扶着它们! 第三个屯才是“先登”,他们都身披重甲,手持短兵,唯一的职责,就是顺着竹梯,向城头攀爬,先登夺城! 黑夫的屯紧随其后,若是前面的人死光了,他们就得顶上…… 看着前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城墙,走在黑夫子侧,已经扎上发髻的卜乘咽了口唾沫,喃喃道:“我算过了,《日书》说,今日出击,利攻城,阵斩敌将,必得侯王!” 他本来是想鼓动自己,以及袍泽的士气,但这话却引发了一阵干笑,季婴还骂道:”你这日者,算错了罢,一个破小县城,哪有什么侯王?“ 众人笑了一阵,紧张情绪却消解了点,但很快,大家的神情再度紧绷起来。 他们已进入城下五十步距离,浓烟已经无法遮蔽行踪,城头的魏人发现了这支来势汹汹的秦人!开始鸣钟示警! 屯长百将们敲击竹板瓦片的节奏立刻一变!从缓慢的步鼓,变成了急促的趋鼓,几个屯开始撒开丫子,拼命狂奔! 然而他们已经进入城头射程范围,一阵零散的弩箭射来,几个扛着木板填沟壑的秦卒就像被拳头猛地打中,跌倒在地…… 进攻方也有应对这侧,黑夫他们侧翼的两个屯,全是身材高大,手臂修长的材士,他们跟进到这里后,于城下三十步外站定,开始不断抽箭拉弓,朝城头释放箭雨…… 影视剧里的漫天箭雨,看起来很霸气,然而现实里可不容易做到,箭矢可没那么多,弓手也没那么多,只能短时间覆盖一下城头。也无法造成太多杀伤,主要作用,还是作为火力支援,为攻城部队赢得一点空隙。 但这瞬息之间,已经足够秦人扛着竹飞梯,跨越二三十步距离,飞奔到城下! 虽然途中有扛着梯子的人中箭扑倒,但很快就有人补上位置,啪嗒啪嗒,几架竹飞梯有惊无险地搭到了城墙上,抢先赶到城下的第一个屯,也扛着蒙皮的盾牌,保护他们,死死按住梯子,没有让城上的人将其推开! 先登屯也已至城下,随着几声爆喝,数名甲士同时沿着不同的竹梯,向城头爬去!他们身后也立刻有人跟上。 黑夫的屯这时候也到了城墙边,他们一边举盾帮稳定飞梯的人防着城头箭矢,一边仰头望着袍泽登梯。 以竹梯攻城,又被称之为”蚁附“,意思是,兵卒就像蚂蚁那样,附在在墙上,往上攀爬。 可这样一来,人也如同黑蚂蚁一样脆弱,在黑夫他们眼中,城头不断浇下的开水,砸落的木石砖块,还有近距离释放的弩机箭矢,几乎每一瞬息,都有先登甲士中招跌落下来。 哪怕是有几个身着重甲的勇士,顶着箭矢,硬是攀爬到了城垛处,也被两根矛戟攒刺过来,丢了性命。在失去了气力后,尸体从城头跌落,重重砸在飞梯旁…… 另一个刚刚攀爬到城头的秦卒,还来不及跳入城垛,便被一柄剑刺入胸膛,身体斜斜的往城下摔来,差点砸到了黑夫…… 和黑夫之前料想的一样,作为先登的屯伤亡惨重,很快就所剩无几。 黑夫深吸了一口战场的空气,乘着别人不注意时,重重敲击自己的大腿,让它不要颤抖。 因为接下来,就轮到自己的屯登城了! 好在这时候,在五百主的命令下,秦军亦发起了反击,除了弓箭手外,威力更大的蹶张弩也已就位。五十名蹶张材士手脚并用为弩机上好弦,对着城头那些奋不顾身,不断抛砸砖石的魏人,扣动了悬刀! 没有一点征兆,一片弩矢从城下攒射而来,扎向城头的魏人,县卒听到了箭雨破空的呼啸声,下意识举起了手中的盾牌,”叮叮当当”的声音杂乱无章,间或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呻吟。十几个魏人轻侠、民夫由于缺乏有力的保护,则被猛烈的弩矢射死射伤,痛苦的呻吟声络绎不绝。 城头的反击,为之一停,乘着这个空档,黑夫大喊一声,对前排的东门豹大喊一声! “阿豹,登城!” “诺!” 东门豹大吼一声,也不要盾牌了,竟身先士卒,攀援云梯,衔剑而上! 守军被方才那阵弩矢射得伤亡惨重,一时没有缓过神来,竟被东门豹几步就跃上了城头。 这厮久久不能作战立功,早就憋屈多时,此刻得了机会,他便叱咤呼喝,左旋右斩,以刃击敌。仗着两层厚甲保护,虽然被矛戟刺中,却没有致命,反而捏着矛杆,将对方杀死。 东门豹一时间所向披靡,死死护住搭放飞梯的垛口,乘着这空隙,利咸等人也相继上了城垛,与先登屯剩下的十几人一起,与魏人混战在一块。 这是机会! 黑夫这时候可不能只高喊“给我上!”因为,军法官就在弓箭手那边盯着呢,身为屯长,他若是畏缩不前,可在事后追究责任,阵前斩首! 于是黑夫咬了咬牙,也选了一个竹飞梯,攀附而上! 虽然城不高,才三丈,但想要一口气攻上去,需要莫大的勇气…… 周遭充满了嘶吼、惨叫、鲜血、箭矢,黑夫犹如未闻,因为他知道,这时候,越是胆怯退缩,就死得越快! 他将前世在警校障碍训练的老底子都拿出来了,爬的极快! 很快,在堪堪避开一块砸下的砖头后,黑夫到了城头,他一把抓住城墙边沿,借着身体里面强悍的爆发力全身一紧,手脚并用往城墙上窜去! “终于上来了!” 然而,黑夫刚刚跃入城头,就看到一个留着美须髯的大汉站在自己面前,那张脸庞沾着点点血迹,正喘着粗气,脚下还倒着一个先登屯的秦卒,已是死了! 二人的目光,这一刻对到了一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6章 死伤 ”万胜!“ 伴随着一阵欢呼,秦军黝黑色的旗帜插到了外黄西城的箭楼上。这座箭楼在弓矢和蹶张弩的攒射下,布满箭羽,像是忽然长出了无数羽毛。 黑夫和他的手下们,也同这箭楼一般伤痕累累,但众人却兴致高昂,也顾不得伤口疼痛,高举武器,欢庆攻占城头的胜利。 原来,就在方才,随着黑夫所在的屯登上城头,站稳了脚跟,便以长兵在前,劲弩在后,牢牢守住了架有竹梯的城垛,让后续部队陆续登城。 城头的黑袍秦卒越来越多,使攻守局势发生逆转。 守城的主力是外黄令豢养的轻侠,这些人没有经过专门的军事训练,作战只凭一时之勇,没有秩序。单打独斗还行,可遇上这种攻坚守城,当落于下风时,就难以坚持。秦人猛虎上山一般的强攻,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轻侠们开始渐渐不敌。 那些临时征募来的外黄民夫更是如此,只能摇旗呐喊,打打顺风仗。 当秦卒开始慢慢压上城头时,所向披靡的气势,让许多意志不太坚定的轻侠民夫开始躲避退让。眼看阵亡的人越来越多,秦军仿佛成了死亡的化身,一步一步压向他们,压断了这群人紧绷的弦。 一个接着一个的守城者开始掉头逃跑,他们没有什么退路,于是就直接跃下三丈高的城墙,有的人不小心崴断了脚,但更多的人立刻爬起来继续跑。 这时候,从城南支援过来的魏人也到了,有数百之多。本欲将秦卒赶下城,却先看见惊慌失措的同伴疯狂的跳墙而走,朝这边跑来,顿时大吃一惊。 他们不清楚城西墙垣上的情况,看着眼前情形,还以为城头已经溃败,人类求生的本能,让他们失去了继续为门主效死的勇气,先是一个,再是十个,百个,越来越多的轻侠停止了战斗,开始往城内溃逃。 这其中,跑得最快、最早的,当数那个黑夫刚爬上城头时,与他对了一眼的那个浓髯(rán)轻侠。 黑夫记得他大概三十余岁,蓬头结髻,穿短后之衣,持二尺之剑,典型的游侠剑士打扮。当时看到黑夫登城,轻侠便举剑作对敌状,黑夫还小心防备他来着。 谁料,这大汉却突然大呼着“保护张君!”然后就飞也似的,穿过纷乱的城头战场,跑得没影了,那动作如此娴熟,仿佛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黑夫都看呆了…… 大概,他就是最早跳下城垣逃走的轻侠了,这才给后面的人做出了示范。 战斗结束后黑夫才知道,那外黄令张耳,当时还在城南墙垣上呢! 黑夫顿时无语。 所以,该怎么评价那个美须髯的轻侠大汉呢?说他怯懦吧,明明在城头坚守已久,还杀了个先登屯的秦卒。 说他勇敢吧,可此人见状不妙,立刻拔腿就跑,嘴里还喊着那种口号,旁人听了,还以为他真要去保护主君似的。 “是个聪明人,但这做派,也真够光棍的。”黑夫最后只能如此总结, 黑夫很快就把那个轻侠扔到了脑后,他在战斗告一段落后,开始查看自己这个屯伤亡情况。 …… 刚刚经过鏖战的城墙上,清晨略显潮湿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此外还有着一丝焦味,甚至还有屎尿的气息,三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一闻就要呕吐…… 黑夫却没有吐,从早上的血战到结束,他也没少见证死亡和血腥,他的剑砍断过两条胳膊,还斩下了一颗脑袋,剑刃已经豁了口,上面留有擦不干的残血。 不算陈留的顺风仗,这是黑夫第一次真正亲自领教古代战争的残酷,没有血脉喷张,有些震撼,但更多的是麻木。 好在,他运气不错,在战斗中只被蹭破了点皮肉,没有大碍。 但那些先登上城头的秦卒们,就没这么幸运了。 先登屯的屯长居然没死,此刻正靠在墙垣上,虚弱地闭着眼:除了身上大大小小的刃伤外,锋利的箭矢直接穿透了他的左手掌,在粗糙的右手上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孔,但这位屯长的右手,依然紧紧握着剑,仿佛还能继续战斗。 虽然这位屯长的手下死伤惨重,五十人里只剩下不到十人。但军法对于这些“陷阵先登之士“是比较宽松的,规定他们这个屯,只要在攻城中先登,就算”盈论“,五十人皆能升爵一级,同时战死的人,爵位还能由后代继承…… 这也是明知凶险,却屡屡有人愿意做陷阵先登之士的缘故,风险越大,得利也越大。对秦人家庭而言,用一个人的性命,为子孙博取爵位,无疑是值得的。 军功爵,非一人一时之功,而是一族三世之业。 黑夫惜命,当然不会选择这种凄烈的升级办法,但他尊重陷阵之士们,在朝那屯长作揖后,还让自己屯的人帮忙收敛尸体。 说起来,他们屯的伤亡,其实也不小,季婴、利咸等人都挂了彩,但都是轻伤,让黑夫最担忧的,还是东门豹。 方才,这厮仗着甲厚,几乎是以一敌十,为他们登上城头立下了大功,但战斗后,黑夫却找不到他了…… 此刻,狭窄的城墙已被横七竖八的尸体所堵满,有轻侠民夫的,也有秦卒的,一眼望去有些骇人,加上胡乱丢弃的兵器,让城墙之上寸步难行。黑夫艰难在城头走动,一个个翻开俯卧的尸体,一个个的查看血肉模糊的脸庞,寻找幸存的手下。 “阿豹……在此!”最后,还是小陶大喊了一声,黑夫等人连忙过去,不由惊呆了。 东门豹正躺在一堆尸体里,被翻出来时,却见其满身浸透鲜血,皮甲破败不堪。 黑夫急忙喊着季婴、共敖,一齐挪开尸体,将东门豹拖了出来,一试脉搏,还好,尚有生气! 黑夫连忙让卜乘来看看东门豹,因为卜乘曾说过,他会点医术…… 卜乘匆匆检验一番后,满头大汗地告诉黑夫,东门豹大腿上被戈割开了一个口子,而且背部、肩膀、手臂,竟有七八处创口,鲜血不断浸出来,几乎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得快些送到营地里给医者救治,不然性命难保!” 卜乘此言一出,与东门豹相善的湖阳亭众人立刻变了颜色。 “你不是吹嘘说自己不但会占卜,还会医术么?”黑夫脸色一变,揪着卜乘的衣领道。 “我只学过点巫医之术,认识些草药,军中金创伤口,并不会救治,得专门的金疮医才行!”卜乘连忙解释,但黑夫已经没时间听他废话了。 他一把将卜乘推开,捋起袖口:“那便我亲自来!“ 卜乘喃喃道:”屯长,你会处理金创伤口?这可胡来不得啊,还是先抬下城去吧。” 黑夫当然是会的,前世在警校里,他好歹是学过点战场紧急救护的。东门豹是四肢大出血的症状,大血管已经损伤,必须立刻处理,绝对拖不得!否则有性命之忧! 东门豹虽然为人莽撞,但作战勇敢,讲义气,从湖阳亭到军队里,一直是黑夫的左膀右臂。 更何况,他家里,还有刚出生的孩子在等着父亲荣耀归来呢,东门豹这几个月来,每天嘴边挂着的,就是他那素未谋面的“儿子”了…… 所以无论如何,黑夫都得把忘得差不多的战场紧急救护赶快想起来,一定要保住东门豹的性命! 他深吸了一口气,指示着季婴等人道:”汝等,立刻将腰带解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7章 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救命如救火,片刻都容不得迟疑,情急之下,黑夫不得不亲自上阵,用前世在学校里学到,但已经忘得差不多的战场救护,对东门豹进行急救。 血液是维持生命的重要物质,像东门豹这种身被数创的情况,血管破损,会导致急性出血,流血量很大。如不及时止血,往往会引起休克和心跳停止,最终造成死亡。 现如今,东门豹已经休克晕死过去,不省人事,所以黑夫首先要做的,便是为他止血! 众人纷纷过来,七手八脚地帮忙,卸去东门豹碍事的甲胄。黑夫发现,他的主要伤口是腿上被戈割开的那一处,伤到了动脉,血液不断浸出,好在,伤口处没有箭簇、木片等异物存留。 黑夫手边有什么?碘酒?消毒水?统统没有。 橡胶止血带?更不可能有,黑夫只能就地取材,让众人解下腰带,再用有些生疏的手法,为东门豹开始包扎。 众人的腰带或是粗糙的布带子,或就是一根麻绳。在后世,用这些材料止血,仅限于在没有止血带的紧急情况时临时使用。因布料麻绳不同于橡胶,没有弹性,很难真正达到止血目的,如果捆扎过紧,甚至会造成肢体损伤,缺血坏死! 但这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若能将血止住,一切都好说,先保住东门豹的命,让他活到军营里交给专业的金疮医就行。 “绑止血带的部位要正确,下肢在大腿的中上部,要有衬垫,松紧适度……衬垫……” 黑夫喃喃念着这些忘得差不多的诀窍,他左看右看,众人的衣物都十分肮脏,沾满血污,唯一干净点的,便是那面被众人扯下箭楼的魏国旗帜,倒是十分崭新。 黑夫眼前顿时一亮:“去,将魏人的旗拿过来!” 清脆的撕帛声响起,帛绢做成的魏国绛色旗帜,上面有张牙舞爪的瑞兽图画,此刻却被撕成一块块,成了东门豹大腿中上段的衬垫。 “包扎松紧要适宜,打结时要避开伤口和不宜压迫的部位……” 随即,黑夫又用一根腰带在衬垫上加压,绕腿部一周,两端向前拉紧,打一个活结。 “箭杆!” 随着他的大喊,小陶立刻捡起一根地上的长箭矢,除去箭羽和簇头,递给了黑夫。 黑夫将这根箭杆当做绞棒,插在带状的外圈内,提起胶棒绞紧,将绞紧后的棒的另一端,插入活结小圈内固定…… 至此,东门豹腿上的主要伤口,便处理完毕了。 一气呵成做完这些后,眼看东门豹腿上的出血算是止住了,黑夫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还好,在这救命的关头,他居然将大部分战场急救的操作都记起来了,没有掉链子。 随后,黑夫又把那面魏旗撕下来的帛条当成绷带,包扎东门豹其他大小不一的伤口。有的地方用三角巾包扎,有的地方用螺旋包扎。 不多时,东门豹身上,便全是绛色的旗条,乍一看,仿佛是裹着旗帜的烈士遗体…… “呸!”黑夫连忙将这晦气的想法赶走,他坚信,东门豹是个命硬的人,一定不会死。 这时候,西城门已经被打开了,黑夫立刻喊季婴和几个人,扛着一块攻城时填沟壑用的门板,将东门豹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匆匆往军营方向抬去。 他们渐去渐远,但黑夫悬起来的心依然不能放下。 包扎结束后,卜乘试过东门豹的脉搏的气息,虽然虚弱但还算平稳,总算是活下一条命来,但黑夫最担心的,还是后续的伤口感染。 整个包扎过程,没有任何消毒处理,使用的包扎布料也没办法保证干净,所以接下来,东门豹的生死…… “就只能看大司命、少司命收不收他了!” 言罢,黑夫便转过头,不再考虑这件事,再回到城头时,见那面魏旗还剩下一些,便好人做到底,帮手掌被箭矢射穿的先登屯屯长也包扎了一番。 “多谢。” 那屯长总算睁开了眼,看着手上打个个八字结的帛条,朝黑夫颔首致谢,眼中满是感激。 “我叫槐木,与屯中众人,皆是南郡竟陵县人。” “竟陵与安陆不过两日路程,你我乃是乡党,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黑夫笑了笑,再回头时,发现不止是自己屯的卜乘、利咸、共敖、小陶等人,连先登屯剩下的那十余人,都在用敬佩的眼神看着他。 “不知屯长竟会金疮医术!” …… 黑夫也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索性故作神秘。接下来的一刻时间里,他又充当了医务兵的角色,为受伤不重的数人包扎了伤口。很遗憾,先登屯那几个断了手,胸腹中了剑的重伤者,早就在战斗结束前死去了。 此时此刻,城西已经完全被秦人占领,大批秦卒一拥而入,多达数百人,开始朝城南等地进发,扫清城内负隅顽抗的残敌。 军法官也登上了城头,开始清点攻城时的斩首数量。 要知道,秦人上首功,为此“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擎人头,右挟生虏。”在六国人眼中是十分可怕的。 但实际上,作战过程中,秦卒并不会每杀一个人,就蹲下来割脑袋拴到腰带上。百余年来,秦军早已形成了一个规矩,斩首的事,要在战斗结束后再做,而且得在军法官眼皮底下进行,这样才不会因为兵卒们忙于争抢首级,导致战斗被逆转。 “外黄城西,共斩敌首四十二级。” 军法吏手持两块大木板,一块记录逃兵,是论罪用的。一块记录斩首数,是用来论功的。说起来,秦军登城的伤亡虽然比较大,但当场杀死的敌人却不多,这四十二级首级,还得由几个屯,按照攻城出力的多寡来瓜分。 先登屯得十个首级,好让他们达到“盈论”,让战死的人都能有爵位,这个众人自然没有任何异议。 黑夫所在的屯出力甚多,东门豹更是以一敌众,守住了城垛,于是他们屯便认领了12个首级。他们这个屯战死了五人,如今斩获数超过战损数,黑夫好歹是逃过被问责的危险了。 蹶张材士、弓手的两个屯,各自认领5个首级,这是他们应得的,尤其是蹶张材士,射死的魏人可不止这个数。 此外,填沟壑的屯,扛竹梯的屯,也各得了5级,他们在城下时,也有不小伤亡,总不能让他们因为没有斩获而受责罚吧。 总的来说,这种军法吏按照作战贡献,为各屯分配首级,比起谁先砍下脑袋谁得,更为公平。 然而,如此分配下来,众人却没办法皆大欢喜。因为除了先登屯计算首级的方式特殊,从屯长到兵卒所有人都能升一级外,其他几个屯,都得按照军爵律来计算。 “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论,百将、屯长赐爵一级。” 这么算起来,一百人要斩三十三首才算盈论,五十人,要斩首至少要达到一半,17颗首级才算做盈论。 眼下,黑夫的屯却只分到了12个首级…… 这也就意味着,虽然手下的兵卒,譬如东门豹,可以通过斩首升爵。但作为屯长的黑夫,却没办法达成盈论,立下“集体功”。 豁出去性命拼杀了这么久,黑夫自然不甘心一无所获,于是在短暂休整,让伤员留下后,黑夫又带着剩余的四十人,开始朝城内进发。 他们必须追亡逐北,杀到斩首足够为止! …… 随着秦军登上城头,外黄令张耳“抵抗一阵再跑”的打算也落空了,他不得不带着城内众人,往城北撤退,跟随他的除了县卒、门客外,还有不少城内丁壮,怕有千余人。 那个当着黑夫面逃走的浓髯轻侠,此刻或许真的已经跑到张耳身边,跟着他一起离开了吧?很不幸,黑夫对张耳并不熟悉,只感觉自己前世听过名字,但却想不起此人事迹成就,大概只是个秦末楚汉的小名人吧。 所以他更没法猜出,那个浓髯轻侠门客,竟是历史上的大汉高皇帝…… 考虑到攻城的人数较少,害怕城内的人一旦无路可逃,会作困兽之斗,于是杨熊也没有将城围死,而是围三阙一,这就使得张耳带着不少人从城北逃窜。 但也有没跑掉的,一些轻侠被涌入城内的秦军困住,在发现自己难以逃脱后,便扔下了武器,准备投降。 然而,他们却惊讶的发现,那些杀红了眼的秦人一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依然兴奋地冲上来,一矛戳死了游侠儿,然后在屯长的指派下,专门有人负责蹲下来割人头…… 这就是由军功爵决定的秦军作战方式,就算战斗结束了,只要各个屯没有达到”盈论“,不管对方有没有投降打算,秦卒都会继续杀戮。 对此,主将也乐见其成,不会制止。因为攻城战里,数万人的大军,要达到八千斩首,主将才能升级,数千人的攻城,则需要达到八百级,杨熊可在心里细细算着呢,等到斩首足够时,他才会让秦军封刀。 城内剩下的轻侠丁壮发现投降依然必死,比起俘虏,秦人似乎对他们的大好头颅更感兴趣,于是便继续仓皇而逃,而在里巷中追杀他们的秦卒到处都是! 此战之后,外黄轻侠、民夫的心里,对这热衷于砍人头的狂热秦军,只剩下一个评价。 “真虎狼也!” 黑夫他们的屯也在其中,没办法,为了剩下的那五颗首级,他们纵使已经疲惫,也得继续作战。 在一个里巷中,黑夫和利咸追上了一个游侠儿,黑夫举起手弩射中了那人,利咸则过去将此人一剑刺死! “这下你也有斩首了。”黑夫对利咸笑了笑,让他砍断死人的颈项。 “终于能升公士了。” 利咸激动得都快哭出来了,黑夫有言在先,在屯的内部,首级的分配,以杀敌为准。比如东门豹,黑夫便为他算了两级,好让这家伙能一次性升两级,也算对得起他的死战。 这时候,屯卒们也从各个里巷汇拢过来,将各自的斩首交上。不多时,四颗脑袋的头发扎到一起,摆在黑夫面前,看上去十分骇人。 “屯长,只……只有四级。” 小陶有些羞愧,虽然他们已经追杀残敌小半个时辰,但只得到了四个斩首,依然没办法达标,所以感觉很对不起屯长。 不过黑夫也没有怪众人,整个外黄县,都已被秦军拿下,战斗接近尾声,敌人死的死,走的走,已经很难再有斩获了。 这时候,利咸却有了主意,他狠狠地盯着里闾旁边的一户人家,随即一脚踹开了门,却见里面有个头发花白的魏人老汉,还有一个十余岁的小少年,满眼惊恐地看向破门而入的秦人! “屯长,吾等莫不如……”利咸回过头,面露凶相! “不行!” 黑夫当然知道利咸打算做什么,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可是屯长只差一个首级,便能盈论啊!”众人都开始劝黑夫,在经历一场厮杀后,损失袍泽兄弟后,他们都有些痛恨魏人。 这时候,里面的老汉也意识到了这些秦人的打算,连忙让孙儿躲在身后,他朝着门口稽首,用魏国口音求饶。 “或许这老汉也上城抵抗,或许这少年再过几年,会成为反叛的游侠儿!” 利咸指着二人面露凶光:“杀了他们,杀了随便一个,屯长就能成为不更!” 黑夫看向屋内二人,老汉不断重重磕头,涕泪满面,口中的魏国话,黑夫能听懂一点,大概就是要杀就杀他,放过小孙儿。那小少年才十一二岁,靠着墙壁,害怕得瑟瑟发抖。 “我意已决!“ 黑夫将众人赶出了这户人家,朝那惊恐万分的魏人老丈作揖后,关上了门。 他有自己的底线。 阵战杀敌,追亡逐北,斩获首级,他虽然谈不上喜欢这种生活,但却能接受,甚至连杀俘,黑夫也能捏着鼻子去做,毕竟俘虏曾反抗过秦军,甚至还杀过他们的袍泽。 但杀良冒功,用无辜者的人头垫脚,那便是黑夫极度厌恶的了。 这老头和少年,在秦人眼里,是外国人。但在黑夫看来,大家都是华夏百姓,何分秦魏?在入伍前,自己的手下们,也在各自的家乡,过着同样辛苦却平静的生活。 虽说,战争中并没有无辜者,但倘若黑夫今日为了自己的升爵,对着手无寸铁的庶民举起屠刀,砍下他们的头颅…… 那么,距离他有朝一日,化作没有底线的恶徒,对着满城庶民,下达屠城的命令,纵容手下奸淫掳掠,也就不远了! 黑夫宁可晚点升爵,也不愿意被这个纷乱的时代彻底同化,变成自己憎恶的模样! 对屯长的决定,利咸等人眼中有些不解,都在为他可惜,但就在这时候,里闾之外,卜乘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屯长,大事不好了!” 他是和共敖一起行动的,如今却一个人跑回来,黑夫顿感不妙,问道:“出了何事?” 卜乘满脸焦急地说道:“共敖和另一个屯的人争首级!被军法吏抓起来了!” …… ps:起晚了点,不过看在四千大章的份上,大家当然会原谅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8章 争首 黑夫和众手下来到外黄城南的营地处时,发现这里已经成了一片“瓜地”本来空旷的辕门之外,密密麻麻摆满了无数圆滚滚的东西,与之相伴的则是浓郁的尸臭和血腥味…… 那些东西是人头,仿佛是恐怖大片里的场景,黑夫目光所及,全是人头,有数百颗之多! 眼下,秦军将其一溜排开,为的是论功行赏,早在商鞅时代,就规定:“以战故,暴首三,乃校三日,将军以不疑致士大夫劳爵。” 意思是,打完仗之后,要把所获敌人首级示众三天,并让军法吏加以核实。经过三天,将军认为无误,就按功赏给众人爵位。这个过程,就叫做“验首”。 现在已经进入三月,天气渐渐变热起来,大太阳一晒,那个味道,啧啧……可以想见,这道程序别说现代人,哪怕在六国的人看来,都会给他们带来强烈的不适感。 所以见过类似场景的齐儒鲁仲连,在回去以后,便对他认识的人笃定地说道:“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 其实这话,说的也没错。 就连黑夫他们,都得捏着鼻子走近。不过,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却依然有一群人置身其中,在这片“瓜地”中央指点争论。一名军法吏坐在草席上,皱着眉,在手中木牍上记录着什么,两名当事人则被兵卒缚按到在一旁,接受几个小吏的严加盘问! 其中一人,便是黑夫的手下,鄢县共敖! “法吏!” 黑夫连忙走过去,他也没急着询问共敖犯了什么事,而是按照程序,先朝这军法吏拱手道:“五百主齮(yi)麾下,辛屯屯长黑夫,与辛屯众人于城中斩获首级四,请法吏验首!” 军法吏是个国字脸的中年人,四十岁年纪,瞧他的装束,应该是一位“不更”。听闻辛屯又有斩获,便让手下的几名斗食吏过去将利咸拎着的首级接过来检查,还嘱咐道:“好好检验,看是否有儒童、妇女头颅混杂其间。” 一边说,他还一边冷笑道:“方才有个屯来献首,报斩贼十七级,然妇孺之首竟有五级。此等杀良冒功者,按照军法,无赏,且有重罚!其屯长,至少都是一个不直罪!夺爵,流放戍边!” 黑夫闻言,瞥了旁边的利咸一眼,使得利咸有些站立不安,但他心里却想着:“我当时的意思,也是杀那头发花白的老者,也没有谁规定,老者不能做轻侠上城反抗。法吏追问起来,众人保持口径一致就行了,屯长还是太正直了……” 黑夫他们的四级斩首,都是实打实的斩获,所以没什么问题,很快就和之前城西攻城的12级放在了一起这片“瓜地”看似杂乱,其实都是按照各屯顺序依次摆放的。 这时候,黑夫才指着十步之外,被小吏盘问的共敖道:“法吏,此人乃辛屯什长,不知他所犯何事,竟被缚于此?” “原来是你的部下。”军法吏摇了摇头,将事情的经过跟黑夫说了一遍。 原来,一刻之前,有一个屯押送着共敖二人来到军法吏面前,连带的还有一个沾满灰土的头颅。那个屯的屯长说,自己这个屯在奉命去城北搜索残敌的时候,发现两名正在打斗,争抢首级的士兵,于是就将他们擒下,带了回来。 “我没有争首!” 脸被按在地上的共敖艰难地喊道:“这首级确实是我砍下的!” 一旁与他对峙的另一人,那个干瘦的秦卒也急忙高呼道:“法吏明鉴!这首级明明是我斩下的,当时我正要将头颅挂到腰上。这时候此人过来了,他自己没有斩获,看到了首级,顿时眼红,又见我瘦弱,竟起了邪念,拔剑来争抢,我与他就这样打了起来!” 二人各执一词,军法吏一时间有些不好判断。 像争首这种事情,他是司空见惯了,每场战役都会发生。有时候会出现十多起,甚至会出现秦军自相残杀,砍了掉队袍泽首级来献的事。 因为和其他国家的军队不同,秦人对这些血淋淋、臭哄哄、一般人避之不及的死人头可谓趋之如骛,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因为在秦人眼中,人头已不是人头,而是可以用来兑换爵位的“硬通货”! 这时候,军法吏就要像郡县里的狱掾断案一样,招来目击证人,一一询问清楚。 但不管是和共敖一起行动的卜乘,还是另外那个争首秦卒“满”的袍泽,他们赶到时,都只看到二人拔刃相向,却没有看到事情的起因。 军法严苛,卜乘当然不敢说谎,“满”的袍泽亦然。所以问了一圈后,军法吏一无所获,只能继续根据二人供词,以及那颗头颅的特征来做判断。 这时候,有一名负责诊治伤病员,同时帮忙检验头颅的医者,举着关于那颗争议首级的爰书过来了,军法吏接过来一看,却见上面写着:“验首级,小发,其左额角有伤一处,长五寸,深到骨,类剑痕也,其颈断处短而不齐……” 军法吏礼记让人检验共敖和满的武器,发现都是剑,都沾有血迹,一时间无法判断究竟是谁杀死了此人,并砍下其头颅。 整个过程,黑夫他们都在一边旁听,卜乘作证完毕后,凑在他耳边道:“屯长,共敖在大梁城下被编入我们屯时,曾说过一定要多立功,使爵位不低于屯长,他会不会……” 卜乘在怀疑共敖,他对这个一直摆着张高傲脸的没落氏族子弟,一直没什么好感。 黑夫却摇了摇头,轻声道:“虽然我也不喜共敖,但以他的性子,应该不至于做出争首的事来。” 没错,共敖一身都是没落贵族子弟的臭毛病,待人不够礼貌,傲气十足,但也正是这种傲气,让他不屑于去争夺一个首级。 其实在进攻城头的时候,共敖是继东门豹之后,第二个跃上城头的。还在东门豹的配合下,亲手杀死了一个轻侠。但在黑夫打算内部分人头时,共敖却一脸傲然地,将那颗首级让给了受伤被抬走的东门豹。 虽然嘴上没说,但那意思很明显,他有些敬佩东门豹的勇敢,打算让出本该属于自己的斩首,就为了给东门豹凑满三枚首级,好让他直接从公士升簪袅上造升簪袅,已需要两枚首级。 “我不至于与一个将死之人争首。”当时,共敖是满脸傲娇说出这番话的。 这让黑夫想起了一个故事。 南方有只高贵的鸟,名曰鹓鶵(yuānhu),它自诩高贵,非梧桐不止,非竹实不食,非甘泉不饮。这时候一只名为鸱(hi)的食腐鸟得到了腐鼠,恰好鹓鶵经过,鸱便抬头大叫,生怕这鹓鶵跟它抢…… 虽然共敖当然没法和真正的“鹓鶵”相提并论,但他的傲娇,却和鹓鶵有的得一拼。 正如共敖涨红了脸自证的那样:“若非是靠我自己本领砍下的首级,我才不稀罕凭其立功,岂会与别人争夺此物?” 眼看共敖那张臭嘴都开始得罪人,甚至让军法吏有些不快,黑夫连忙站了出来,拱手道:“军法吏,这二人各执一词,从头颅和武器也无法判明究竟是谁的斩首,我倒是有个主意……” “你?” 军法吏旁边的一位小斗食吏有些怀疑地看着黑夫,以为他要为自己的属下争气,便说道:“这位屯长,此事交由吾等法吏处置便是了,你又瞎搀和什么?莫非你也懂断案之术?” “我当然懂了。”斗食无礼,黑夫却不怒反笑。 开玩笑!抽丝剥茧,查找证据,找出真相,这可是黑夫做大秦天狗时的老本行啊! 黑夫也不恼怒,他不理那斗食吏,直接朝军法吏作揖道:“下吏不才,在入伍前,乃是南郡安陆县一亭长,曾破获过三起震惊全郡的大案。多亏了县中狱掾、令史指点赐教,这令史之术,断案之法,我还是略知一二的!不如用我的法子一试,谁是谁非,孰真孰伪,一试便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9章 什伍如亲戚,卒伯如朋友 “黑夫……屯长,营中的医者说,东门豹没有性命之危……” 季婴跑到“验首”的地方来回报,得知这个消息后,不止是黑夫松了口气,其余几人也直呼东门豹命大,脸色舒缓下来。 季婴自己也一颗石头落到肚子里,他虽然自打在安陆县城服役认识东门豹起,二人就时常相互嘲讽,看似有怨。可东门豹受伤晕厥,最积极地奔前跑后的反倒是季婴,不知不觉一年多过去了,二人在黑夫带领下朝夕相处,已经亲如兄弟,该吵闹还是会吵闹的,但当对方有性命危险时,也会尽力相助。 但季婴随即发觉气氛不太对:除了辛屯众人全部聚集在此外,在臭烘烘的验首之处,还有不少秦卒在旁围观,对着眼前的场面指指点点。 “出什么事了?这是要作甚?” 季婴方才在等营中医者的答复,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顿觉奇怪,自己屯的什长共敖,怎么被五花大绑,一副遭到法吏审问的架势? 他立刻就紧张了起来,怕不是共敖犯事了吧,逃跑?抗命?这可都会是连坐问责的!黑夫早就向他们警告过,同伍只要有一个人逃跑,其他四个人若是不阻止他,那么最后论罪时,除了逃跑者外,其余四人也要处死! “没什么大事。” 黑夫笑道:“且等着吧,有好戏看了。” 说话间,一辆马车疾驰而归,驾车的秦卒和车舆里的斗食小吏下了车,将车上载着的一具无头尸体搬了下来,放到了军法官面前…… “是这此人么?” 军法官让佐吏先将共敖带过来,让他看两眼尸体,然后令其在佐吏耳边悄悄给出答案。 等共敖看完后,满也被带过来照做一番。 二人都给出答复后,军法吏的眉头皱了起来,看了黑夫一眼,朝他摇了摇头。 原来,黑夫出的主意很简单,既然光靠头颅已经无法判断究竟是谁杀了此人,那么,就只能让抓获二人的屯长,去事发现场,找回那具无头尸体了据抓获二人的屯长说,当时四下无人,只有那具尸体倒在一株柳树下,不难分辨。 黑夫还建议,当尸体运回后,先搬一具死在其他地方的无头尸体过来让二人辨认。既然是搏斗击杀,又亲手斩下了头颅,那就不可能对被杀者的打扮身形没印象。 然而叫他们惊讶的是,共敖和满,居然先后否认这是那死者的尸体…… 一旁的利咸啧嘴道:“看来满在争夺首级的时候,还注意到了尸体的打扮啊,这下有些麻烦了。” “不急。”黑夫依然胸有成竹:“第一招不行,还有第二招。” 既然没有讹骗出真相,也不必作伪了,军法官让人将车上载着的真正尸体搬下来,再向二人确认,这是否是那人的尸体? “这便是我所杀之人的尸体。”共敖只过来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说了。 另一边,满也再度被带过来,略微犹豫后,也对佐吏道:“是我所斩首级之尸没错!” 军法吏再度摇了摇头,让佐吏蒙上他们的眼睛,带到相距三十步远,相互听不到对方声音的地方,然后让从军营里请来的一位黑袍医者出场,直接验尸…… 在安陆县时,黑夫见识到了令史怒在办案时验尸的细致入微,几乎达到了后世法医尸检报告的程度。 依靠这种领先时代的尸检手段,除非像那个被黑夫杀了,却谎称是殉职的叔武一般,眼眶的伤口被”无意“摔下悬崖砸得稀巴烂,毁灭了证据,否则都逃不出令史法眼! 黑夫在和怒成为朋友,攀谈时才知道,这种被称作“令史之术”的技能,实际上却不是办案官吏们原创出来的,而是他们在学室里,由秦国的医者所授。 怒还说,若是黑夫的弟弟惊以后想往令史的方向发展,他也得好好学这门技术…… 战场之上,虽无令史,但却有医者,尤其是专门和刀剑伤口打交道的“疮医”。刚才那个头颅的伤口情况,就是疮医检查的。他们可以凭借伤口的特征,准确还原出死者生前受过哪些伤,是被以何种方式所杀…… 不多时,在越来越多秦卒的围观下,黑袍医者已经完成了对尸体的检查。他将一切发现的信息都写在木牍上,再转呈给军法吏过目。 黑夫有些唏嘘,秦人被秦律塑造的古板性格,真是深深印在了骨子里。哪怕是在条件简陋的战场上,医生对尸体的检验,依然得通过书面文字递交给军法吏,不能仅靠口头报告。 军法吏看完爰书,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朝黑夫点了点头,再度命令两名佐吏,分别去询问共敖和满。 “当时,是如何与此人搏斗,如何杀了他!事无巨细,统统都要说出!” 共敖被蒙着眼睛,却依然站得笔直,昂着头,将事情经过缓缓说出,佐吏一边记录,一边朝军法吏微微颔首。 至于另一边,满就艰难多了,在被问之这个问题后,他已经满头大汗,支支吾吾地说了一番后……忽然间,他仿佛失去了继续说的勇气,颓然跪倒在地! 满也没白在秦军里待,知道自己猜测编造的过程,不可能和事实全然一致。他明白,自己已经不可能逃过军法吏的质问,但此刻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以头杵地,大声说道: “小人……小人认罪!” …… 经过一场巧妙的审问后,事情终于真相大白,那人的确是共敖所杀,但打斗过程中,共敖的肩膀也受了点伤。 正当共敖砍下头颅,要挂到腰上时,满来了,他见共敖受伤,又看到那头颅,顿时生出了邪念,举起剑来,想要杀死共敖,夺取首级! 没想到,共敖本事比他高,没几下,就撵着满到处跑,共敖这小暴脾气,被人偷袭哪里忍得了!那枚首级也不要了,直接扔在了地上! 这时候,恰逢有个屯经过,见有秦卒内斗争首,就将他们擒获…… 毕竟当时的情况,看上去的确是共敖在追杀满,他这人说话又难听,所以嫌疑反倒指向了共敖。 要是没有黑夫站出来请求军法吏谨慎行事情,通过那具无头尸体查明真相,共敖说不定真要蒙冤受死。 没错,此罪当死。在颓然认罪后,满因为犯下了争首、私斗两罪,被军法吏判处了斩首! 立即执行! 当着数百秦卒的面,满被按倒在木桩上,斧钺斩落,血如泉涌喷出数尺,身首异处,他的那飞出的脑袋以麻绳捆住,拉起悬于辕门之上! 事后,军法官也对黑夫露出了笑。 “黑夫,其实我在江陵县做尉史时,也听说过你的事迹,不愧是连破三起大案的黑夫亭长,果然不俗。” 若非如此,军法吏是不会听取一个小小屯长建议的。 军法吏摸着胡须道:“今日若非你在,这起争首案,恐怕也没这么快就真相大白。” 黑夫连称不敢,这时候军法吏的目光,看向了被松绑后依然满脸愤慨的共敖。 “共敖什长,你的冤屈洗清了,这枚首级,我这就记到你和辛屯的木牍上……放心罢,你的功绩,会如实上报,赏赐爵位,也不会少。” 至此,共敖洗清冤屈,黑夫的屯也得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第十七颗首级,达到了“盈论”的标准,这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事。 然而这时候,共敖的傲娇脾气又上来了,他怄着气,心里道:“可笑!我只是想讨回一个清白,谁稀罕这烂人头?” 如此想着,他便张开嘴,想说这首级可以算在辛屯头上,让屯长升爵就行。 至于他? 什么赏赐,什么爵位,乃公不稀罕,不要了!爱给谁就给谁去! 然而,他才刚说了几个字,黑夫便猜到这厮要干嘛,情急之下,竟脚一伸,将共敖绊倒在地! 共敖大惊,刚要质问,黑夫又蹲下来假装要扶起他,手里却一把沙子塞进共敖嘴里,又在他耳边斥道:“闭嘴!” 军法官看着这二人的表演,冷笑道:“黑夫屯长,这位什长想说什么?” “他说多谢军法吏,秉公执法,还他清白。” 黑夫笑容满面,双手用力,死死按着共敖不许他说话。 军法官不笨,已然猜出了共敖那未尽的话,但看在黑夫的面上,没过度追究,而是摆了摆手,让众人离开,他还要继续清点首级,为众人算功爵…… …… “黑夫,你想作甚?为何如此当众辱我!” 离开到几十步外后,共敖挣脱了众人的搀扶,吐露嘴里的沙子,满脸愤慨。 黑夫却只冷冷看着他不说话,还是一旁的利咸叹了口气道:“共敖,你好歹是什长,竟不知道军法是如何说的?” “如何说的?” 共敖感觉那把沙土差点将自己呛死,依然在干咳不止。 利咸本就是识字知法的,在方城县集结时,他就被黑夫拉着,让他和自己一起去抄录军法,了解军中的令行禁止。他们二人是整个屯里,唯二对秦军军规熟悉的人。 于是他便对共敖道:“军法里说,诸罚而请不罚者死!诸赏而请不赏者死!你方才要是乱说话,此刻已经和满的头颅一起,悬在辕门之上了!” 此言一出,共敖脸色都变了。 这是尉缭对秦国军法的补充:该受罚却请求宽恕的,要处死;该受赏却请求不要赏赐的,也要处死! 没错,秦国的军规就是这么夸张,你也许觉得拒绝赏赐是个性,是高风亮节,是个人可以决定的事。但在秦吏看来,这是下级不服从上级命令,是试图质疑秦律军法里的赏罚制度! 如果放任不管,这种风气就会继续蔓延,最终导致士兵们离心离德,将军指挥不动军队。 所以但凡有触犯者,不管是该罚请不罚,还是该赏拒赏的,统统都要处死!必须把这种状况扼杀在萌芽状态。 利咸冷笑道:“共敖,方才屯长不但向军法官提议验尸,证明了你清白,还阻止你口不择言自己找死,可是救了你两次!你呢?又是如何回报屯长的?” 共敖听完后,呆愣半响,他虽然性格傲娇,自诩甚高,却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 得知真相后,方才的愤怒,立刻就化作了悔恨和愧疚,这个素来不喜屈膝的年轻人,竟是二话不说,立刻朝黑夫下跪,重重稽首道:“共敖从来不亏欠人任何事,但如今,已经欠了屯长两条命!共敖铭记于心,必将还报!” 黑夫叹了口气,将共敖扶了起来,共敖依然满心愧疚,不敢抬头看他,看样子,这个屯里最大的刺头,经过这件事,总算是服气了。 “我在方城县背诵军规军法时,在最末尾,看到上面有这样一段话,应该是国尉尉僚加上去的。” 黑夫看着自己的属下们,满面羞愧的共敖,值得信赖的季婴,会察言观色的利咸,忠厚讷言的小陶,还有神神叨叨的卜乘…… 他缓缓说道:“使什伍如亲戚,卒伯如朋友。如此方能止如堵墙,动如风雨,车不结辙,士不旋踵,此本战之道!” “国尉说的真好!我的愿望,也如此言,同一个屯内,众人能够如亲戚朋友,生死与共!只有相互信赖,吾等才能在这场灭魏之战中活下来,并多立功爵!” “如亲戚,如朋友,奉屯长之命,活下来,多立功爵!” 不管是谁,都齐声应和起来,他们围拢黑夫,如同众星捧月,经过一场血战后,众人的关系,似乎比从前更加紧密了。 连孤傲的共敖,也因为这件事被纳入了小集体里,对自己唯马首是瞻。 见众人总算被捏成了一个整体,黑夫十分满意,便笑道:“走罢,吾等去营中看看阿豹!” “然也,让二三子也看看他受伤的糗模样!”季婴开始起哄。 不曾想,还不等黑夫等人走到辕门,却听见一个声音在喊他。 “黑夫屯长!” 黑夫等人一回头,却是方才检验尸体的那位和黑袍医者,据季婴说,此人叫陈无咎,是随军的医官,东门豹伤口,就是陈无咎处理的…… 众人面面相觑,黑夫更是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是东门豹的伤情有反复?” 他立刻上前一步应道:“正是下吏,敢问陈医师,公士东门豹伤势如何了?” “他无事,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我找的是你!” “找我?”黑夫一愣,心里隐约猜出原因,嘴上却故作疑惑:“不知有何事?” 陈无咎看了看季婴:“我听送他来的人说,那公士身上的伤口,是屯长处理的?” “是我……”黑夫正要解释,陈无咎得到答复后,却面露喜色,急不可耐地拉着黑夫就走! “是你就好!不必多言,你快随我来,将那几处伤口的止血之法,再做一遍给我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0章 军医 春秋战国时代,列国军队里,已经有了军医的雏形,在齐国的军队里,便有“方士二人,主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秦国亦然,陈无咎便是这支部队里,掌管医药的专人,据说他是咸阳人,说着一口浓重的关中口音,与杨熊的家族交情莫逆。 虽然陈无咎一直在催促黑夫,速速将为东门豹包扎的手法再演示给他看一遍,但黑夫却没有马上应诺听从。 他坚持要先看望一下东门豹。 陈无咎拗不过这个固执的屯长,只得带他前去。 东门豹躺在一个营帐中的榻上,这里条件还算好,至少清扫干净,没有污水横流,没有遍地是脓血和污物。但只要仔细看看躺在这里的伤病员,就不难发现,左右都是些百将c屯长,先登屯的屯长槐木也在此,但却只有东门豹一个什长 黑夫立刻就明白了,这里并不收纳一切伤病员,而是优先给有爵者和军官疗伤,季婴刚才就悄悄和他说过,先前他带人抬着东门豹到此,若非陈无咎看到东门豹身上包扎的手法眼前一亮,恐怕都不会让他们进来。 这也不能怪陈无咎本人,因为他虽是随军的医者,但主要是给将吏治病的,并没有义务救助所有士兵,毕竟一两千人的部队里,仅有陈无咎和他的小学徒,两个医者而已 在发现东门豹的确未死,且已经半睡半醒了,只是皱着眉喊疼,试了试皮肤,隐隐有发烧的迹象。 “这哪叫性命无忧,真正的危险,还在后头呢!” 黑夫心里叹了口气,出到外面后,对陈无咎拱手道。 “陈医师要我演示包裹伤口的手法,但下吏却有些难办,因为我这技艺是少时一次奇遇,偶然所得” 黑夫说的神秘,顿时勾起了陈无咎的兴趣,他开始追问传授黑夫包扎手法的究竟是何人。 黑夫则胡编乱造,为他勾勒出了一位路过安陆,仙风道骨的老者形象。还说当时自己年少砍柴伤了腿脚,是那位老者救治了自己,同时还传授了包扎伤口的手法 陈无咎啧啧称奇:“这莫不是位在民间游走行医的医家?” 医家,亦是春秋战国之世,诸子百家中的一支,专门钻研医术,治病救人。 医家里最著名的人物,当数扁鹊。然而扁鹊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称号,和墨家的“巨子”一样,乃是医家领袖的名头。 这些人冠着“医扁鹊”之名,代代相传,所以事迹从春秋早期的虢国,春秋末期的赵襄子,战国早年的田齐桓侯,一直延续到了秦武王时代,时间跨度长达四百多年,”医扁鹊“的足迹遍布三晋c秦c齐c蔡c楚。 然而,在九十年前,最后一任医扁鹊被秦国太医嫉贤妒能刺杀于咸阳后,医家便失去了传承。大多数名医进入宫廷,依附于权贵,仅剩一些坚持医扁鹊理想的徒子徒孙流散各国,继续在民间问疾治病。 所以陈无咎猜想,若是黑夫所述属实,那位老者,或许还真是世上不多见的医家传人呢。 因为黑夫为东门豹包扎的手法,放在后世,是司空见惯的战场救护。但这却是近代以来,无数医护人员在数不清的战争中,总结出来的精华,已经极为成熟。放到医术还在孩童时期的古代,还不得让这时代的医生惊为天人? 所以陈无咎看那伤口包扎的第一眼,就入迷了,这时代已经有“裹伤再战”的说法,处理伤口时会用布料包裹起来,但都很粗糙随意,不管是三角巾,还是八字形,亦或是绞棒,他哪里见过如此完美的处理方式? 某位医扁鹊说过:“人之所病,病疾多;医之所病,病道少。”意思就是,普通人所忧虑的是疾病的种类太多,而医生所忧虑的,却是治病的方法太少。 能多知道一种裹伤之法,对于医生陈无咎而言,当是巨大的收获。 然而就在陈无咎越发被提起兴趣时,黑夫接下来的话,却泼了他一瓢冷水。 “传授我的老者嘱咐说,此法可谨记于心,用于自救,但切不可外传” “果然如此” 陈无咎大失所望,但心里却能够理解,因为医者这一行当,最为讲究师门传承,在最后一位医扁鹊死于秦太医的嫉贤妒能后,医家四散名存实亡,不同流派之间更是相互提防,敝帚自珍。 尤其是秘方,更是绝不外传! 要知道,传说第一代医扁鹊,在拜长桑君为师时,也经过了十余年考验,然后长桑君才愿意传授,且对其嘱咐说:“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君,君毋泄!” 所以那位“老者”会要求黑夫保密,也情有可原。 这是行业规矩,陈无咎也不欲强求。 然而,他正打算放弃时,黑夫却又故作犹豫地说道:“话虽如此,但快十年过去了,那位长者也不知是否还活在世上。我思来想去,这裹伤之法,仅我一人知道是无用的,还是要流传开来,尤其是让医者知晓,才能让更多的人受益。” 黑夫朝满脸惊喜的陈无咎拱手:“黑夫愿意将此法演示给陈医师看,但却有两个条件” “还有条件?” 陈无咎皱起眉来,上下打量黑夫,还以为他是想用此法换取些利益c钱帛,心中遂有些看轻黑夫,但还是点了点头:“你且先说来听听。” “其一,作为我演示裹伤之术的交换,还望陈医师能给公士豹,使用最好的金疮药!确保他活下来,何如?” 金疮药,是治疗刀剑创口的特制中药,后世常见的云南白药,就是金疮药的一种,但仅能做到止血镇痛,远没有一些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神奇。 听了黑夫的“条件”,陈无咎顿时愣住了,而后笑道:“原来如此,黑夫屯长,你说了半天,原来是在打我手里那‘千金良药’的主意啊!” 黑夫在安陆县时就知道,这时代的医生,已经分出了好几个专业种类。 有食医,相当于后世的营养师,宫廷或者大贵族家里才有,负责为诸侯贵族调整食谱,顺便治疗他们大鱼大肉吃多后的消化不良c肠胃疾病。 有疾医,这是最常见的,治疗头疼脑热疾病。 有兽医,顾名思义,就是专门掌疗牲畜疾病的。 有小儿医c带下医,分别对应儿科和妇科。 还有疡(yang)医,掌肿疡c溃疡c金疡c折疡之祝药刮杀之齐也说白了就是古代的外科医生。疡医里专门治疗金疡,也就是刀剑伤的人,又称之为金疮医,眼前的陈无咎便是其中一员。 裹伤c针砭c用药c刮杀,是金疮医的四种疗伤手法,但黑夫却只会一点战场救护,包扎伤口止血,这仅能让东门豹不要失血过多而死。若想让他痊愈,还得靠金疮医陈无咎的治疗。 然而,刚才探望东门豹时,黑夫便明白了,这一千多人的军队里,仅有陈无咎和他小学徒两个医生,必然照应不过来数十上百的伤患,他们只负责为将军c军吏治伤。至于其他人,随便应付一下就行。 而根据军吏级别的高低,医者对其看护程度也大不相同,黑夫能猜出来,对杨熊c张齮(yi),陈无咎肯定会细心照顾,用上最好的金疮药;对百将c屯长,则用一般的药;至于东门豹这样的什长伍长?舍不舍得用药还得另说 所有黑夫有点担心,东门豹虽然血止住活下来了,但他的伤并不轻,指不定哪天就疽发身亡! 古代对于抗感染和破伤风没有什么办法,伤口一旦感染,那就只能靠伤员自身的抵抗力来熬过感染期,所谓的“疽发身亡”,其实就是伤口感染引起并发症导致的死亡。因此,在冷兵器时代,伤员死亡率非常高,重伤基本上就是等死,轻伤也只能听天由命,倒霉起来谁都救不了。 但也有例外。 黑夫和军队里杨熊的老部下闲聊时,听他们说,杨熊是将门子弟,他的父亲,乃是大名鼎鼎的左庶长杨端和! 杨端和曾随王翦攻魏伐赵,拔取邺城,战功赫赫。但在几年前,杨端和与赵国大将李牧作战,曾经受过伤,“身中大创十余,适有千金良药,故得无死”。而为杨端和治疗,为他使用“千金良药”的,就是眼前这位来自咸阳的医者陈无咎 所以,陈无咎手里肯定有师徒相传的秘方!虽然此物不可能跟后世的特效药相比,但或许能让东门豹活下来的几率,大大增加。 黑夫说完自己的条件后,定定地看着陈无咎,他希望陈无咎不是一个目光短浅的人,能接受这个条件。用后世止血包扎方法,换他对一个什长公士悉心照料,使用贵重的金疮药保其性命,这笔买卖,一点都不亏。 陈无咎背着手思索片刻,才道:“此事并无不可,我可以给那公士用药,保他活命,但是,我还想听听屯长第二个条件!” 黑夫已经在心里思索多时了,立刻道:“黑夫虽然是第一次上战场,但眼看攻地拔城,士卒多有受伤,但营中军医稀缺,千人之率,仅有两人为医,难以及时赶到战场救治伤卒,故黑夫有个想法。” 他拱手道:“黑夫学得的裹伤包扎之法,其实并不难,若能让每个屯,或者每百人里,有一位兵卒习得此法。如此一来,在战场之上,他便能及时为伤卒止血,或许就能救回他们一条性命!” 黑夫今天为本屯和其他屯的人包扎,赢得了他们敬仰感激的目光,不少人甚至朝他稽首,感谢救命之恩。经过此事,黑夫突然想到,若是能将后世的医护兵制度搬到秦国来,是不是能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黑夫人微言轻,但却听人说,陈医师乃是咸阳名医,世代都作为医官,或许能将此法连同黑夫的想法,递交咸阳,以达上闻” 言罢,黑夫对陈无咎深深一揖:“这便是黑夫的不情之请!” 陈无咎有些愣神,若说黑夫的第一个条件,他还能猜测出来,那么,第二个条件,却是他压根没想到的。 “让每百c每屯都有人学会裹伤包扎之法,及时为伤员止血?” 想法的确不错,但陈无咎既没有拊掌大赞,也没有大呼天才。 他只是想笑,笑黑夫的天真。 “就算在战场上将伤卒救回来,那又如何?” 陈无咎无奈地摊开手道:“营中的金疮医者,依旧只有一两人,上百伤病,岂能个个都能照应过来?吾等只能尽力保住军吏性命,至于大多数人,依然会不治而亡,此乃天数,如何改变?” 不同于普通人几天训练,就能掌握的裹伤包扎。针砭c用药c刮杀,这些专业的技术,非得经过数年甚至十多年的医学训练不可。而且治疗效率很低很慢,秦国的医学虽然是同时代顶尖的,但也找不出来那么多医生来当军医啊! 再说了,好的金疮药,价格堪比黄金,哪能普及到每个伤员头上? 然而黑夫接下来一席话,却让陈无咎叹为观止。 “医师说的没错,救回来后,军医无法全部照应,可能最终还是会死去,这或许,就是天数” 黑夫也没办法,他又不是专业的医务人员,就是个学过几天战场救护的半吊子,科普点后世的消毒常识还差不多,让他穿上白大褂动手术治病救人?让伤员们起死回生,活蹦乱跳?别开玩笑了。 就算给他一个百度系统,他也办不到,在进入现代之前,拥有各种特效药之前,伤病员的生死,真的只能说是天数,消毒包扎,然后撑不撑得过去,得看运气。 黑夫加重了语气:“但在战场上救或不救,却是人事!” “我听人说,昔日越王勾践,士有疾病不能随军从兵者,吾予其医药,给其糜粥,与之同食。” “齐将军司马穰苴,也是对兵卒问疾医药,身自背负之。” “魏大将吴起,与士卒分劳瘁,有士卒患疽,则亲为吮脓血。” “这三位都是一时豪杰,名将,他们难道不明白,仅靠一人之力,仅靠不多的医药,不可能救助所有士卒的道理?” “但战场上的及时救护,不仅是救回受伤士卒性命那么简单,也能让未受伤的士卒安心,让彼辈觉得,自己就算尽力作战受伤,也不会被丢下不管!” 后世已经意识到了,保持旺盛战斗力的关键,不仅仅在于军队的武力水平,还需要军队后勤卫生保障。军队在战斗中,需要足够的医疗保障为伤病员服务,就像那部电影《血战钢锯岭》一样,一个活跃在前线救人的医护兵,能极大地提升士气。 陈无咎这次是真的惊到了,如果是杨端和,或者是杨熊对他说这番话,他还不会太过惊讶。 但,黑夫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屯长啊!不仅知道勾践c司马穰苴c吴起的事迹,还能说出如此精妙的道理来。 黑夫继续道:“医师方才说,军中医者之设,是专为将官而设,是为了保住邦国将帅性命。” “那么,医护裹伤之士,则是专门为普通兵卒而设!免除士卒受伤则必死的恐惧,使其更加勇于作战!此事于国,于军,于个人,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还望陈医师思之!” 一番话下来,在咸阳为无数贵人看过病,施过药的陈无咎,站在这个初次谋面的年轻屯长面前,竟有些惭愧,甚至觉得自己都有些配不上“医者”的名号了。 陈无咎默然长久,才缓缓说道:“医不贵于能愈人金疮性命,而贵于能愈其心中忧患恐惧!” “黑夫屯长,你说得好,待你将这裹伤包扎之法教给我后,我便立刻写信回咸阳。” 他露出了笑:“我会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包括黑夫屯长的名,你的建言,统统书于木牍之上,让教我医术的夫子过目,并请他向大王上书,推行此事!” 黑夫顿时一惊,虽然听说这位陈医师是有背景的,但也没想到,他的老师,还能直接给秦王上书?到底是何许人也? “不知陈医师的夫子是” “我的夫子,可是秦国的太医!” 陈无咎十分自豪,朝着西方拱手道:“其姓夏氏,讳无且!” ps:有4800百字大章在此,起晚了点也没事是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1章 成与不成 “据夫子说,当时贼人荆轲取了地图献给大王,指点督亢位置,谁料,图穷而匕现!” “噫!” 黑夫虽然早就知道这个两年前的故事了,但还是装作十分惊讶的表情,眼也不眨地听着陈无咎吹嘘,心里还想着,也许能听到点和历史记载不同的内幕呢。 却听陈无咎道:“秦之律令,臣子侍于殿上时,不得持尺寸之兵,有武器的郎中侍卫,都排列在宫殿之外,非有诏不得上殿。当时事突然,混乱之间,郎中侍卫一时赶不过来,殿上乱成一团,群臣护王心切,只能徒手去阻拦荆轲,但那荆轲身手矫捷,哪里拦得住?” “当时大王是背负有剑的,但剑太长,奔跑中一时间无法拔出,眼看荆轲又追上来,就要以匕刺大王!” 陈无咎说到这里,故意停了停,吊足了胃口后,才继续道:“恰巧这时,我夫子夏公无且,正好作为大王的侍医,背着药囊站在一旁。他见状,立刻举起药囊投向荆轲,阻其动作!大王这才绕到柱后,拔出了佩剑。两侧的大臣也纷纷过来,上前摁住荆轲,王以剑击荆轲,劈在了他左腿上,血如泉涌……” 听到这,黑夫装作松了口气,说道:“幸而大王有昊天庇佑,也幸而有夏公药囊,这让让贼人荆轲未能得手。” “然也。” 陈无咎摸着短须,这是他老师的得意之作,每次陈无咎讲给外人听,都可以视为一种恩赐,一种分享。那天生的种种,可是当事人才知晓的秦宫秘闻,一般人陈无咎还不想告诉他呢! “此事之后,大王论功,大赏群臣,又赐我夫子黄金二百镒!” “二百镒!”这下黑夫是自内心的惊讶了。 在秦国,黄金是上币,有两种称量单位。小的单位是两,黑夫他们往常擒拿了盗贼,都是按两给他们算赏赐的,一次能拿到十两,就足够亭长亭卒们笑开花了。 镒则是比“两”大更的单位,一镒等于24两。通常说一个人富可敌国,便会赞其有“千金之富”,意思就是有千镒黄金。 黑夫在心里算了算,一两黄金576钱,一镒黄金就是13824钱。 2oo镒黄金……啧,两百七十多万钱! 贫穷限制了黑夫的想象力,他对咸阳城的物价没什么概念,但却知道,靠着这两百多万钱,基本能把整个安6县所有商铺统统买下来,再买下整个云梦乡邑的房宅,还能有大半剩余。 这真是一大笔横财啊,得此赏赐,夏无且完全能从一个不算富裕的医生,摇身一变,成为秦国的大富豪! 难怪夏无且能配得出名闻秦国的上等金疮药,这都是用钱砸出来的…… 秦王重赏夏无且的意思也很明显,王之生命乃是至尊至贵,一个及时掷出的药囊,便值这么多钱! 见黑夫又一次被“震惊”了,陈无咎有些得意地说道:“钱倒是其次,最为重要的是,在论功时,大王评价了夫子一句话,黑夫屯长,你可知道大王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黑夫真不知道这些细节。 “王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陈无咎咂着嘴,似乎在品味这句话里的深刻含义,这是秦王对夏无且忠心的肯定。这件事之后,夏无且也从一个地位不算高的侍医,一跃成为秦国太医令…… “如今夫子倍受大王信赖,若是由他来将黑夫屯长与我商议的战场医护之策上书大王,通过的几率,极大!” 方才和黑夫吹了那么久夏无且的事迹,陈无咎就是要证明,自家夫子是多么得秦王信赖,是大王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 不过在黑夫看来,夏无且受秦王亲信不假,但陈无咎作为他众多弟子的一员,要说在师门地位有多高?倒不尽然。 “若真是夏无且最喜欢的弟子,他早就扶摇直上,在秦宫里当值了吧。也不至于才混到个大夫爵位,还跑来魏地从军,在一个千人之率里做个小小医师啊……” 这点想法,黑夫没有显露出来,他也没办法啊,眼前只有陈无咎这条门路。他只是在献策时留了一手,没有把知道的后世医学常识统统交出。 黑夫猜的没错,陈无咎在师门众多弟子里的地位,着实不高,根本无法和被夏无且视为传人的女婿相比,连秘方都没有给他一个。 所以陈无咎才和黑夫一样,热切于功名,在与黑夫详谈后,开始觉得战场医护兵的主意,或许能让他得到夫子夏无且的重视。 于是陈无咎说做就做,在和黑夫学了两天战场救护的包扎之术后,便将前因后果写在木牍上。他还让黑夫来过目,证明自己的确有将黑夫的名写在上面。秦国没有专门的“医籍”,医书和卜算一样,在民间流通,所以黑夫这做屯长的关心金疮治疗,抢救伤患,也不算越职。 不过,虽然陈无咎拍着胸脯保证再三,但黑夫对于这封简牍能否引起夏无且的重视,能不能上达秦王案前,依然有些怀疑。 陈无咎的爵位,也就是个大夫,可没有驿传加急的特权,秦国的公家邮传又不帮人递私人信件。所以,这封信牍只能托受伤回关中的咸阳籍将吏慢慢送回去。 从外黄到咸阳,有一千四百多里,山水阻隔,等这信牍到夏无且手中,恐怕是一个多月以后了。 伴君如伴虎,何况是秦王嬴政这种雄主,能在他身边混到亲信的,都不是什么莽撞人。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若是夏无且真的对信牍里的东西产生了兴趣,出于谨慎,他甚至会等到这场战争结束,将陈无咎召回去,亲眼见证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就算一切顺利,夏无且真的上书秦王,让群臣讨论,也不见得一定会被采纳。 战场救护不同于踏碓,好处没那么立竿见影,甚至会有人觉得多事。 士兵的生命存亡,并不是每位君王、将领都会爱护。秦国丁壮数百万,都被纳入了傅籍的体系里,死了一个填沟壑的,后方还会有无数黔跟进。就算救回来了,也多半变成残疾,按照秦国的制度,这类残疾退伍军人,要安置在“隐官”里养着,何苦再多救些废人回来,让他们浪费资源粮食呢? 所以,在目送夹带信件的一位关中军吏远去后,不同于陈无咎的迫不及待,黑夫却显得淡然多了。 “此事成于不成,有赏无赏,都是几个月后的事了,我现在,就要当没有这回事!” …… 前往咸阳的马车迟缓,反倒是黑夫的新爵位,来的倒挺快! 自从做了屯长后,黑夫的爵位升级,就不再和他个人的斩挂钩了,只有立下集体功才能升爵。 在外黄之战里,黑夫他们屯斩达到了17级,完成了“盈论”的指标,相当于一个集体功。 军爵律规定:“盈论,百将、屯长赐爵一级。” 在军法官验证所有头颅都没问题后,对众人的赏罚写成文书,递交到了大梁城下的王贲大营,由那里的分管军功赏罚的法吏再确认无误。 于是在秦军占领外黄后的第六天,黑夫的新爵位下来了。 在领到象征“不更”爵位的木板冠后,黑夫露出了笑。 “不更,好!我喜欢这爵名!” //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2章 不更 “屯长,快些戴上冠让吾等瞧瞧!” 三月初的外黄城,秦军营地,辛屯驻扎的营盘,响起了一阵哄笑,却是季婴等人围在黑夫旁边,让他快些戴上新发下来的冠。 黑夫也不辞让,很快就将那得义薄云天,但一路跟他到这里的,竟只有刘季一人而已…… 于是张耳便邀约道:“莫不如与我一同前往齐国?不是张耳吹嘘,我虽失外黄,但只要到了齐国,不出三年,我必重整旗鼓,又是一位名重当地的大侠!” 张耳希望刘季能继续跟着自己,做自己的门客、打手、马仔。 “这……” 刘季握着失了鞘的剑,看了看单父往东,通往家乡沛县的道路,又看了看满脸殷切的张耳。 站在这条人生的岔路口上,刘季陷入了踌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3章 刘季 最终,刘季还是拒绝了张耳的邀约,选择往东。 从单父县向东,有一条平坦的涂道,走上数十里,就能抵达魏楚边界,过了边境两国亭障,就是沛县。 但刘季却没有走大道,因为那里挤满了逃避秦人兵锋的魏国难民,他们有的来自蒙县,有的来自陶丘,均拖家带口,满脸惶恐。因为人数众多,不时有牛车相互撞到一起,报废在途中,阻塞了道路,引发了更大的混乱……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刘季虽然不知道这句话,他也不是那种假正经的君子,但却知道避开满是劫匪的涂道,走他熟悉的山间小路。 几个月前,他告别乡党伙伴,只带着一把二尺剑西去魏国,走的就是这条路。 刘邦家在楚国的沛县丰邑,丰邑是楚国和魏国间的边邑,在不大的乡镇上,有许多来自魏国的移民,当地口音楚魏混杂。 甚至连刘季的老爹刘太公拄着杖回忆家族往事时,也说刘季的曾祖,曾经是魏国大夫,到他们祖父那一代,才迁到了丰邑,至今不过几十年。 所以刘季的身上,也流有一些魏人的血,或许这就是他长大后,总是对西方中原世界心向往之的缘故。 刘季尤其对窃符救赵、礼贤下士的魏国信陵君心驰神往。 虽然在刘季懂事时,信陵君已经过世,但其身后名却经久不衰,甚至超出了列国朝堂,广布于天下民间,从魏国传到了丰邑来,传到了少年刘季的耳中。 以政府庙堂舆论,魏无忌是抗君之命、安国之危、从道不从君的拂弼之臣;以民间江湖平议,信陵君又是打破阶层、以贤能结交天下英才、将游侠风气推向的豪杰。 不管哪种身份,都让少年刘季心驰神往,在他眼里,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能够跟从信陵君作天下游。 刘季的性格,从小就与安分守己的父兄都大为不同,他叛逆不安,他桀骜不驯。成年后,也没有效仿二哥刘仲一样力田,更不欲听父母劝告,安下心来治产业,早早娶一个没姿色的同乡女子过门,而是在中阳里游手浪荡,走上了任侠的道路…… 这种生活虽然惬意,但肯定是会被亲人所不喜,为乡里近邻白眼相看。 所以二十多岁时,在厌倦了中阳里和丰邑这局促的小世界后,刘季便前往沛县县城,在当地富豪,同时也是沛县游侠老大王陵的手下做事,刘季以兄事之,称王陵一声大哥。 王陵,亦是一位县侠,只是名望局限于沛,影响没有外黄张耳那么大。 数年后,刘季带着几分从王陵身上学到的少文、任气,大摇大摆地回到了丰邑。有了这次经历,他不再是以前跟着乡上的青年吆喝的里侠。而是聚集起了一帮乡间少年,如他家隔壁的卢绾等人,三五成群,开始扮演起丰邑第一乡侠的角色,一张嘴就是满口的“乃公竖子”。 不过在家人眼里,他依然一个无所事事的败家子,三十岁还没娶妻的老光棍!整日就知道带着一群无业的浪荡少年闲逛! 这种情况,在他带着众小弟去伯嫂家吃闲饭,被伯嫂故意刮锅赶跑后,达到了。 在一众小弟前丢了面子的刘季心有不平,立誓要干一番大事业,让亲人乡党对他另眼相看。 而这所谓的大事业,就是前往他心驰已久的魏国,投靠号称继承了“信陵之风”的张耳。从那些传言来看,张耳或是仅次于信陵君的英雄,自己去做宾客,也许就能遇上一些机遇。 丰邑到外黄县间有数百里之遥,出楚国以后,中间隔着魏国的单县、蒙县、甾县等地。对已经三十岁的刘季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出国远游。只凭身上一把二尺剑,风餐露宿,无所依凭,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张耳面前,拜入门下。 然而,张耳却让他略感所望。 “张耳礼贤下士不假,却只是在处处模仿信陵君,却终究成不了信陵君。” 在刘季眼中,如果说信陵君是虎,那么,张耳虽把身上涂满了花纹,张牙舞爪显摆威风,却依旧改变不了他只是一只外黄之犬的真相。 刘季的心凉了下来,除了整日大吃大喝外,也不想寻求什么机遇了。他只打算,自己在这里呆上一年半载,吃饱喝足,就告辞张耳,回故乡去。到那时,借着这次游历,他一定能在沛县名声大噪张耳不就是靠着信陵旧客的身份,才打响名号的么?他能做到的,刘季为何不能? 在当时的刘季看来,做一个如同张耳、王陵的县侠,与之分庭抗礼,就是他的人生追求。 直到战争爆发,大梁,被秦军围了。 硕大的魏国,忽然间变得无比脆弱,被秦国随意揉捏。那些路过外黄的魏武卒,也变得不堪一击,在秦军进攻下土崩瓦解。 日渐逼近的秦军,岌岌可危的外黄,局促不安的张耳,这一切,都是刘季没有想到的。 好在他足够机灵,有一种对危险的天生敏感,外黄之战前,他主动站出来,高呼要为了张耳的厚待力保城池不失。可实际上,在坚守片刻,杀了一个秦卒后,刘季就觉得,自己已经还清张耳的那点恩惠了。 “守城片刻,杀敌一人,这是要对得起张耳几个月的款待,我非负义之人。” “情势不妙,立刻溜走,这则是要对得起我自己,我亦非愚昧之人,丈夫当有大度,做大事,岂能将大好性命葬送于此?” 所以当那个扎着苍色右髻的黑面秦吏跃上城头,要与刘季交手时,刘季便撒腿就跑,片刻都不犹豫! 之后离开外黄,随张耳东逃,是因为刘季经过数月相处,已经摸透了张耳此人,知道他也没有为魏王守土至死的决心,肯定早就想好脱身之路了。 与其和其他游侠儿一样像没头苍蝇乱窜,被那些虎狼般的秦卒抓住砍了脑袋,不如就死死盯着张耳,他去哪,自己就去哪。 最糟糕的打算,哪怕他们不幸被秦人围了,刘季豁出去,不要名声,割了张耳的脑袋献上,一样能活命!刘季是个变通的人,相比于自己的性命,原则、信义,都可以暂时丢弃。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刘季毕竟是楚国人,对魏国的山川地理不甚了解,他就这么一直“保护”着张耳,来到熟悉的楚魏交界,才拱手告辞。 不曾想,在岔路口处,被刘季“豪气、信义”感动的张耳,竟出言邀请刘季前往齐国,一副要将他当做左膀右臂的架势。 换了过去,满门心思想做豪侠的刘季,肯定会跟着去。他知道自己的家境虽然不错,有田产家宅,他老父还能娶个妾,却没富裕到能当一县大侠的程度。跟在张耳身边,利用他的人脉、名声起家,显然是一条捷径。 然而,在经历过外黄之战后,刘季的心境,却有一些不一样了…… 过去月余时间,他见识了秦军横扫魏地的势不可挡,经历了秦卒对外黄城悍不畏死的进攻。 昔日觉得了不起的轻侠,在秦军疾风暴雨的猛攻下,竟是这么不堪一击。 昔日不可一世的县侠豪贵,当秦吏临门时,亦只能仓皇而走,沦为逃犯。 信陵君曾经一心要守护的国度,也岌岌可危,很快就将被从地图上抹去。 而包括他自己在内,游侠伙伴嘴上说得漂亮的信义,在大难临头之际,也瞬间支离破碎。 刘季曾经坚信了二十年的游侠世界,开始出现一丝裂隙,裂隙慢慢扩大,被彻底击碎之后,出现在他的面前,是残破的旧时代,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他看到,一股来自西方的黑色裂变,正向东狂飙,欲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四海九州,任何人都无法幸免! 刘季文化水平有限,对时局的了解也有限,所以不知道该如何用书面语言表达出来。只是隐隐觉得,两三年内,这世道,必将发生极大的变化!在这变化面前,再坚守信陵之侠义,仅仅做一个游侠,是不是有些过时了? 所以,在略为犹豫后,刘季拒绝了张耳的邀约,在世局变幻之时,先回家乡蛰伏等待看看情况,才是明智的。 一路思索,不知不觉,在迈过许多沟壑小丘,穿过寂寥的坟土荒草后,小径到了尽头。 刘季已经绕开了魏楚之间挤满难民的亭障,翻山越岭回到了楚国,他的故乡丰邑,就在眼前…… 相比于魏地的纷乱,此处远离战争,依然保持着往日平静,农人在水田里忙碌,商旅穿着楚式服饰来来往往。 看着那道熟悉的土垣,大胡子游侠儿露出了笑:“游子悲故乡,我在梁魏之间,亦会时常思念丰沛啊!” 入邑前,刘季在小溪边蹲下清洗面庞,还捧了点水喝下去,仿佛从里面,也品出了楚地的味道。 不过他在洗干净大胡子后,刘季又有些烦恼起来。 回家虽好,但是…… 刘季将剑扛在肩上,歪着脑袋,有些无奈地望着天道:“我去时还夸口说要衣锦骑马而还,如今依然只带回来了一把剑,且连剑鞘都丢了。唉,等回到家,阿翁又要骂我是无赖儿,不能治产业,不如刘仲了!” …… 就在游子刘季硬着头皮回到家中,被老父追打唾骂之际,另一边,黑夫一行人也已经离开了外黄,进入阳武县境内,来到一个名叫户牖(you)乡的地方…… “黑夫屯长,你便留守于此。” 指着不远处的户牖乡离邑,五百主张齮(yi)对黑夫下了命令,还将一块盖了红色印章的木牍递给黑夫。 黑夫一瞧,这竟然是一份由秦国颍川郡发布的任命书,上面还有前线主将,少上造王贲的签字和将印…… 却听张齮道:“黑夫屯长,从今日起,直到攻灭魏国,大王派遣正式官吏上任之前,本吏便是阳武县的县尉,而你,则是这户牖乡的游徼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4章 户牖游徼 “拜见屯长……不对,现在应该叫游徼了,小人仲鸣,听闻今日将有游徼率部前来驻防,特在此等候。” 与五百主分开后,在路口等待黑夫他们的是一位秦军什长,名叫仲鸣,是河内人。 仲鸣十分殷切,在双方交换木牍,证明相互身份后,他便主动过来帮黑夫牵马,用一口夹带着河内口音的关中话笑道: “下吏本来跟着河内军围攻济阳,济阳拿下后,阳武也归降了,将军忙着帅军前往陶丘参与合围,便只派了少许人马过来接收。这户牖(you)乡乃是阳武县的大乡,人口过万,吾等却仅有十人守备,可将下吏愁坏了,好在游徼及时赶到……” 黑夫已经明白这次任命是什么情况了,秦军对魏地的攻略,主要集中在几个大城市,王贲率领的关中主力,要在大梁城下看着负隅顽抗的数万魏军和城内十多万魏人,乃至于城外挖沟决渠的十万秦人戍卒刑徒,确保水攻之策顺利进行。 而三支灭魏的主要野战部队:南阳兵、东郡兵、河内兵,各有万余人,则分别进攻魏国的第二、第三、第四大城市睢阳、陶丘和济阳。 如今济阳已经攻破,而陶丘却迟迟未下,于是东郡兵就过去助攻,好达到四月份时,三郡部队合围睢阳,彻底占领魏国的战略。 至于其他的小县,如外黄、阳武等,让杂牌军接收驻防就行。 杨熊带领的这一千人,在主帅眼里,就是战斗力不强的杂牌,所以也不用去参与作战了,就近驻防即可…… 杨熊自己带着数百人留守外黄,又让张齮(yi)带着五百人调防阳武,或许是黑夫的屯在外黄之战的表现,给两位军官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次他竟被委以重任,在最大的户牖乡做代理游徼。 这可不是个轻松的差事,黑夫也不知道,他是应该感激呢,还是该抱怨。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道路两旁皆是粟、麦幼苗青青的田亩,看来因为阳武县不战而降,所以春耕没有受到影响,这倒是个好消息。 黑夫索性下了马,自己牵着,用略显生疏的关中话与仲鸣交谈起来,既然被安排了这么一个职位,他就必须多了解关于当地信息。 秦国各郡县不同地区,口音差距极大,各说各的,很容易造成鸡同鸭讲,河内话和南郡话更是天差地别,所以黑夫与仲鸣交流,还得依靠军队里的“普通话”关中方言。这几个月来,他耳濡目染,也学了点,虽然运用还不太熟练。 他猜测,先前经过这里的秦军,之所以留了河内籍贯的什长给后续部队,也是考虑到交流问题。 河内郡是数十年前,秦国夺魏国河内地区建立的郡,口音也属于梁魏方言,看来接下来,在黑夫听惯当地方言前,恐怕还得依靠仲鸣做翻译,才能和户牖乡本地人交流。 没多久,一座墙垣高约一丈的乡邑便出现在眼前,仲鸣指着它道:“那边便是户牖乡的乡邑。” 黑夫瞧了瞧左近地势,皆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鲜少有丘陵,乡邑更是坐落在一条大道交叉口,便问道:“此地一马平川,为何要叫户牖?” 所谓户牖,就是门和窗,通常被用来形容方城、荥阳等险关隘口,此地叫做户牖,却看不出有任何天险,所以黑夫有些奇怪。 “关于此事,我也问过当地父老。” 仲鸣道:“此地可有些年头了,数百年前,这里便是宋国的一个小邑,与郑国紧邻,郑师东进破邑则入宋,亦相当于宋之门户,故命名为户牖……” “原来如此。”黑夫颔首,数百年兼并下来,春秋时的郑、宋地盘,如今都变成了魏国,再不久,魏国也要消失,四海之内一切郡县乡邑,都要变成秦朝的了…… 虽然户牖乡邑近在眼前,但黑夫他们驻防的营地,却位于小邑之外,其实就是一个被木桩围起来的小里聚,南北各开了个门,高两丈的哨塔已经立起来了,有披甲持弩的秦卒站在上面戒备。 仲鸣大声呼喊,让人打开营门,又对黑夫笑道:“有些简陋,但也没法子,邑内有些拥挤,没有地方让数十人驻扎,万一有事,出都出不来,还是外面安全些。” 黑夫点了点头,在外黄那几天,他就没少感觉到当地魏人对“侵略者”的愤恨和敌意,户牖刚刚归降,谁知道有多少心存不满的人在邑中?还是在邑外单独设一个哨所比较稳妥。 他也不含糊,在众人入营后,便立刻让部下们在营中空地里集合。 除了仲鸣带着的十个河内兵外,其余都是黑夫的老部下,所以也不用喊什么口号,而是有条不紊地下令。 “除去在外黄战死、养伤的数人外,本屯尚余四十五人,加上仲鸣在内的十名河内兵卒,共五十五人,什、伍编制照旧,从即日起,一天十二时辰,营地南北两门,各需一伍人轮流看守。仲鸣,户牖乡邑南门可有人驻防?” 仲鸣应道:“尚无……” “小陶。”黑夫立刻下令:“你立刻带善射的十人过去,接管乡门防务。” 虽然不敢留在邑内,但邑门的控制权,黑夫得牢牢抓在手里,不然若是邑中出事,入口却被堵死,那他可要一筹莫展了。 “季婴,你原先便是邮人,与外界的传信往来,便交给你了,本屯被分到了五匹马,你带四个会骑马的人勤加练习,找时间分别往阳武、济阳、外黄、黄池、大梁五处走,熟悉道路。” 黑夫考虑得周到,一旦户牖乡出现了他们这几十人无法控制的大动乱,就得立刻向附近的几处求援,虽然户牖属于阳武县,但却是阳武最东面的乡,与最西面的阳武县城隔着近百里路,远水救不了近火。反倒是济阳、外黄两处,快马疾驰的话,只有数十里,半天的路程。 接下来黑夫又宣布了一些禁令。 “驻防户牖期间,除却奉命巡视乡邑、看守邑门的什外,其余人等,不得擅自出营,更不可单独闲逛!” “诺!” 黑夫目视众人,厉声道:“更不许欺男霸女,胡作非为!若有以上情形,轻者笞责,重者,本吏可依战诛之法,斩之!”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凛然,如今依然是战时状态,而秦军的战诛之法,给予了上级诛杀下级的权力:什长得诛十人,屯长得诛什长,千人之将得诛百人之长,万人之将得诛千人之将,左、右将军得诛万人之将,大将军无不得诛! 一片唯唯声下,仲鸣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黑夫不仅在兵卒里威望很高,而且做事雷厉风行,或许这个让他头疼苦恼了许多天的差事,在黑夫麾下,可以顺利渡过? 黑夫也没办法,因为此游徼不同于在安陆县时,只需要负责乡间巡逻、制止不法行为、抓捕盗贼、维护治安的游徼。 他是被火线任命的占领区军官,驻守刚刚归降,本地氏族、百姓态度叵测的敌邑,不仅要对当地进行军事管制,防备着随时可能叛乱,以后还要在当地搜粮,送往大梁,以达到王贲将军“因粮于敌”“以战养战”的目的…… 世人这时候可没有大一统的观念,在魏人眼里,他们是侵略者,是外国占领军,是重税厚敛,敲骨吸髓的暴秦之吏,所以这可不是个轻松活。黑夫一边要履行职责,一边还得当心兵卒与邑中百姓发生冲突,引发群体事件,进而演化成叛乱…… 黑夫很确定,若是他们这五十多人陷入全乡万余人的汪洋大海,绝无生还之理。 跑也跑不得,秦军军规上写着呢:镇守一定的军吏,如果有弃城失地,抛下城邑和兵卒逃跑的行为,就是严重失职,将被认为是”军贼“,战后清算,本人被处死示众不说,全家都要被连坐,罚去为官府做劳役…… 所以黑夫只能处处谨慎。 就在他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让众人下去各司其职后,负责看守营门的什长利咸却来报,说是户牖乡邑内,有人来拜见黑夫…… “是一个皂衣竖人,他手持请帖,说是新上任的乡啬夫张君,在家中摆下了筵席,邀请游徼前往一聚!” “乡啬夫?”黑夫听仲鸣说了,除了他这个游徼外,户牖乡还有两个当地的乡豪,分别被任命为本地乡啬夫和乡三老,据说是为了表彰他们率先投降秦军的功劳…… 黑夫在那琢磨思索,一旁因为欠了黑夫两条命,已变成他死忠的共敖却勃然大怒。 “甚么乡啬夫,甚么张君,不过是本地一魏人乡豪而已,他没带人在邑外跪迎,已经是极度无礼,如今邀请游徼赴宴,竟敢不亲来,而是派了个竖人应付?他以为自己是谁?“ 共敖一拱手:“游徼,不如让我带兵去将啬夫那捉来教训一顿!让他知道,天已经变了!” 此言一出,仲鸣却是变了颜色,连忙起身阻拦道:“游徼,万万不可,这阳武县户牖乡张氏,与一般的魏国乡豪,可不一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5章 第一回合博弈 “这些族大根深,子弟众多,土地广袤,挟有当地山泽之利的家族,便是豪强,又称之为豪长,在县有县豪,在乡则有乡豪……” 仲鸣是河内郡人,河内与魏国紧邻,所以他对魏国社会情况了解更多一些,此时就给黑夫等人介绍起来了。 虽然在秦国,在南郡也有类似的家族,比如共敖、利咸,都是县乡豪贵的旁支子弟。但秦国因为官府力量强大,且严格抑制豪侠,所以地方势力萎靡不振,哪怕是氏族子弟,也只能捏着鼻子与黔首一起挣功劳。 但在六国,这些豪长氏族,却是地方上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比方说,两百年前西门豹治邺,除了巫祝外,当地豪长便是顽固的势力。 “同宗聚居的豪强氏族,大多是春秋大夫的后代,在河内温县也有一个张家,所以我知道,但凡以张为氏的,都以晋国大夫张孟谈为祖……” 当年,张孟谈辅佐赵无恤打赢晋阳之战,奠定三家分晋基础后,便激流勇退,几个儿子分别到了魏韩齐居住,所以这几国都有张氏后代。 其中混得最好的,当数韩国张氏,几代人都做了韩国的大官,号称“五世相韩”,不过这个家族在韩国灭亡后渐渐没落,去年新郑反叛被镇压后,更是销声匿迹了。 混得一般的,就是眼前的阳武县户牖乡张氏了,祖上也没出过几个做官的。 “那你为何说,这张氏与一般的乡豪不同?” 闻言,共敖又开始摩拳擦掌了,在他听来,这张氏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仲鸣连忙摆了摆手:“这张氏虽然过去没有什么显贵的人物,可这一代,却出了位了不得的子弟。我虽不知其名,但却听说,这位张氏君子少年外出游学,拜了一位天下闻名的大儒为师,几年前,又去了咸阳为吏,听说还做了不小的官!” “有子弟在咸阳做官!?” 众人面面相觑,黑夫也有点明白了,为何张氏如此肆无忌惮,不把他这个新来的游徼放在眼里,原来是上面有人啊! 同等爵位,京官却要比地方官大一级,这道理放到秦国也一样。 仲鸣继续说道:“阳武张氏又分为二,分别占据了户牖乡邑东、西两个里,乡人称之为东张和西张。其中东张势力更大,其族长名为张博,那位在咸阳做官的张氏子弟,就是张博的亲侄儿。西张势力略小,但也没差太多,其族长名为张负。” “张博、张负不光冠绝乡中,在整个阳武县,也颇有名气。阳武县的归降,便有张博的功劳,他去县城说服魏国阳武令开城投降,这才被任命为乡啬夫。西张的张负,也因为是乡中敦厚长者,被任命为乡三老……” 利咸思索道:“阳武归降后,便用秦国官制,一乡三名有秩吏,啬夫、游徼、三老。张氏便占其二,那这户牖乡,岂不成他张家的了?” 仲鸣眨了眨眼道:“也可以这么说。” 共敖怒道:“那还要吾等来此驻守何用?” 仲鸣笑道:“还不是将军不放心让魏人管事,吾等在此,也就是起个监视的作用。若张氏真的反叛,不算乡中丁壮,光靠东张西张加起来两三百僮仆,便能将吾等的营地围了,所以游徼……” 他朝黑夫作揖道:“这筵席,还是去吧,正好结识一下乡中的父老,也方便日后往来,日子还长着呢,不必争一时之气。” 共敖闻言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什么话,大丈夫岂能甘心受辱!” 二人在那争议,黑夫却陷入了思索。 他已经听明白了,张氏,便是这乡中最大的地方势力,不仅有子弟在咸阳做官,还是帮秦军劝降阳武的功臣。 既然他们是合作的态度,秦军也没有为难,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张氏的家族、财物,甚至授予官职,希望张氏继续帮忙管理户牖乡。 以魏人治魏地,这方法很妥当,像老王家求稳的风格,是战争期间控制投降地区的不二法门。若是动辄剿灭地方豪长,搜索轻侠,派一个根本听不懂当地方言的秦吏来统计户口、摊派劳役,反而会引发反抗,不利于秦军的灭魏之战。 大局是保住了,只是这样一来,却苦了被派到这里的黑夫,顿时感觉有些束手束脚。 虽说在和平时期,啬夫的确比游徼大半级,但这是战时。 黑夫想到五百主交给自己的任命书上,那醒目的一行字。 “若魏人啬夫、三老有异心,欲叛秦,游徼可不报而杀之!” 好歹他身后,还是有一股力量在支持的。 所以,黑夫也不欲太过软弱,变成被地方势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傀儡! “仲鸣,你出去如此告诉那仆役。” 他淡淡说道:“就说本吏职位虽不高,却也是王将军亲自盖印任命的游徼,代表了秦国官府的威仪,与一低贱竖人说话,有失体统!若是张君诚心相邀,便派亲子前来下帖!” …… “那小屯长真是如此说的?” 户牖乡东楼里,被几十个旁支子弟小院众星捧月的东张宅邸内,身高八尺,身材胖大的啬夫张博听了竖人的回复,有些微微发愣。 “原话便是如此,奴连营门都没进去,就被赶走了……”竖人被那些身披甲胄,凶神恶煞的秦卒吓得不轻。 “真是岂有此理!” 张博年纪五旬,发起火来花白的胡子都在发抖。 “吾弟息怒,息怒……” 西张的族长,同时也是乡三老张负面相比张博柔和多了,一副宽厚长者形象,他说道:“依我看来,只派一个竖人去递帖,实在是太过无礼了,也难怪那秦吏不来,好在他没有一口回绝,而是给了吾等一个台阶下。吾弟,还是快按照他说的,派汝子亲自去递帖吧!” “那岂不成我奉他之命行事了。” 张博不愿,坚持道:“按理说,啬夫比游徼还大半级,我没有以上吏身份召他过来,就算不错了!” 张负劝诫道:“话虽如此,但此时秦魏还在交战,比不了平日。手里有兵的,总比手里无兵的大,来自秦国的秦吏,总比吾等就地任命的魏人要更受信赖,吾弟可不能以平常的想法来揣度啊……” “那又如何,我乃劝降了阳武县的功臣!也与一般的乡豪不同!” 张博眉毛扬起,一点退让的意思都没有:“再说了,有子瓠hu在咸阳为上吏,区区一个小游徼,能奈我何?” 张负道:“邀请乡中父老的请帖已经让人发出去了,若是到时候成了场空宴,于我家也不利啊。” 张博想想也是,但还是不耐烦地一挥手道:“派个族里辈分最小的子侄去请,我礼数已经够了,他爱来不来!” 见状,张负有些生气了,一跺脚道:“张博!你如此狂妄自傲,为了争一时之气,非要与那秦吏撕破脸。你等着吧,闹到县中五百主处,闹到王贲将军面前,甚至闹到咸阳去,对张氏,对子瓠没有半分好处!” …… “游徼,张氏还会派人来么?” 乡邑外,秦军驻防营地,仲鸣有些忐忑地踱步。 他觉得游徼还是有些托大了,若是张氏也动了怒,不再派人来请,那双方的关系就会彻底闹僵,接下来几个月,该如何往来?上头若是要求他们在乡中搜粮,派遣劳役去大梁,若无张氏配合,是绝不可能完成的…… 黑夫却闭目养神,默然不言。 他是不可能和仲鸣说透的,这是秦吏与户牖乡本地势力的第一回合博弈。黑夫知道,若是自己低头,那今后别说凌驾于张氏之上,甚至只能仰张氏鼻息行事。 到底是是奉命镇守此地的秦吏大,还是原本当地乡豪大,这点,可得分清楚了! 谁先低头,就是谁输! 这时候,利咸又来报了。 “游徼,张氏又派人来了!” 仲鸣面露喜色,黑夫却只是睁开眼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是个白胡子的长者,高冠宽袖,是乘车来的。” 黑夫起身道:“我不在营中时,由利咸全权负责营中事务。若我天黑未归,亦或是邑中有任何异动,立刻闭门守备,再让季婴快马告知济阳、外黄!” 安排好营内事务后,黑夫扶正了头上的冠带,穿戴着擦拭干净的黑褐色甲衣,扶着剑,走出了屋舍。 营门开了,张负看到,有数名神情肃穆的秦卒持戈跑出,分列两侧。随即,又有一位身穿齐膝长衣,外披皮甲,下穿短绔,腿缚裹腿,足登短靴,头戴梯形短板冠的黑面秦吏,大步迈出…… 张负知道是正主来了,连忙下车,朝那秦吏作揖道:“我乃户牖乡三老张负,啬夫身体不便,特让我来下拜帖,邀请游徼去东楼里家宅中宴饮,也好让乡中父老来拜见……” 黑夫几步上前,扶起了张负,露出了笑,也不管张负听不听得懂,用关中话说道: “初来乍到,本该由我这个做后生的先去拜访,岂敢让长者亲至?” 黑夫知道,在与户牖乡豪势力的第一回合博弈里,他略赢一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6章 摆阔 作为户牖乡豪,东张宅邸的确不小,尤其是宴宾的地方,屋顶飞檐翘角,走廊柱木浑圆,厅堂足够三十四人坐下。 虽然天色未黑,但似乎是为了炫耀主人家的富庶,厅堂已经被烛火点亮,两排高三尺的青铜灯架靠墙摆放。其造型倒是谈不上多精美,大多是一个奴隶造型的青铜小人跪在地上,双手托着灯盘,盘内放着动物膏油,灯蕊静静燃烧,发出了淡淡的焦味。 灯架往前,则是统一涂成黑色的漆木案几,每个案几后边皆有一蒲席,分东西两排。 身材高大肥胖的张博一个人在中央主座上都有些嫌挤,旁边还有两名绿衣婢女坐在小枰上侍奉,他最终还是没派自家子弟去邀请黑夫来饮宴,自觉在这场博弈中胜了一筹,所以意气风发,一抬手,便邀请众人入席。 今日来的宾客分东西两席,显得泾渭分明。 坐在东边的是张氏子弟、本乡父老,除了东席上首的三老张负穿着锦服,宽衣博袖外,其他人大多穿着寻常的葛麻衣物。 这些人都是本地宗族乡党,他们的关系,靠的是血缘,哪怕不是相同姓氏,彼此也有姻亲往来。每逢腊月,同邑的各家都能一同去祭扫祖坟,还同堂吃饭喝酒,大家都是骨肉乡亲,不过房头远近点罢了。这样一群人当然是彼此熟识,一见面就用当地方言打着招呼,热络地攀谈起来,目光余角还瞥向对面那群“外人”身上。 而黑夫、共敖、仲鸣,连同他故意带来的十名甲士,则坐于西侧客席之上。众人也很有“外人”的自觉,均披轻甲,腰间挂剑,以军中姿势正襟跪坐,一个个神情肃穆,没有过多的话语,显得与宴饮热闹气氛格格不入。 眼看人都到齐了,张博便拍了拍手,让闲谈的乡党父老们安静下来。他口中用方言说了一大通话,黑夫只听明白了个大概,无非是今日之宴,都是为了让大家认识新来的游徼,众人且放开肚子吃喝痛饮,勿要拘束。 随后,在三老张负的带领下,东席的众人齐齐起身,朝西席上首的黑夫作揖,黑夫也拱手回礼。 虽然魏地风俗与南郡差距很大,但好在乡豪宴请,没有大城市里贵族筵席的繁文缛节,相互介绍完毕后,宴饮便正式开始了。 “这张博是想在我面前摆阔么?” 看着背后大白天燃烧的灯烛,看着鱼贯而入,端着漆器食盒的奴仆和婢女,黑夫暗暗想道。 春秋时,诸侯卿大夫、士、庶人,连吃饭用的食器,都有不同的礼节规定,地位低的人是用不了青铜器的。 但渐渐地,一些贵族贫穷了,一些士庶却富裕了,虽然被礼仪所限,依然不敢过度僭越地使用青铜鼎簋,但另一种器物却流行起来,与青铜代表地位一样,它成了富裕的标志,这便是漆器。 梁宋之地,号称有“千树漆”,是中原漆器制作的手工业中心,当年庄子就在宋国当漆园小吏。但这里的漆器依然不便宜,好的漆器,价格堪比黄金。 却见眼前这些漆器,盛菜的小漆盘是黑色的,漆碗则是统一红色的。酒盏为耳杯,同样是红黑相间的云朵花纹,古朴鲜艳。不管是哪一种,式样都完全一致,小县城乡邑可做不出来,应该是专门在大城市统一定制的…… 这时候张博说话了,咿咿呀呀一堆方言,说完之后,东席的乡党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目光还齐齐地看向了黑夫。 “他说了什么?”黑夫偏头问自己的“翻译官”仲鸣。 仲鸣有些尴尬,但还是如实转告黑夫:“张博说这些漆器,都是他花了不少钱,在大梁城请最好的漆器作坊制作的,极其精美,平日里连自家都很少用,今日为了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宾,就摆上来了。他还说……” 见仲鸣面露迟疑,黑夫追问道:“还说了什么?” “他还提及前些日子,他在家中宴请一群路过的商贾时,有个商贾竟起了贪心,将一个案上的漆耳杯,藏在怀里想偷走!张博最后还问游徼,这么精美的器物,在秦国县乡里,应该没见过吧?” 黑夫顿时皱起眉来,这张博,不但摆阔,还话里带刺啊! 他瞪了一眼大怒之下几欲拍案而起的共敖,朝他摇了摇头,而后便面朝东席众人,开始侃侃而谈。 “将我的话,用梁魏方言转述他们,一句都不许漏。” 仲鸣应诺,于是黑夫说一句,他便转述一句。 “游徼说,他见过比这些精美十倍、百倍的漆器!” 此言一出,东席众人一愣,面面相觑,张博则哈哈大笑起来,说黑夫在吹嘘。 黑夫也不忙,开始讲述起自己刚做亭长时,破获的那起盗墓案。 那是传承数百年的,楚国公族若敖氏的墓葬。 跟若敖氏的历史比起来,只能追溯两百年的张氏,尤其是这还没阔过三代人的阳武张氏,简直是米粒之光,与日月争辉。 在若敖氏斗辛那巨大的椁室里,除了代表他身份的青铜鼎簋外,还有堆积如山的漆器,什么造型都有。 黑夫能叫出名字的,也不多,就几种。 有透雕漆禁,也就是酒案。黑夫记得,其案面由整块厚木板雕凿而成,阴刻云纹并加朱绘,四角各浮雕两龙,四腿圆雕成兽形。案座绘云纹、草久,世上没有哪个氏族能与之匹敌。其封地,比户牖乡大十倍;统治的领民户口,有整个阳武县这么多;其财富之众,连楚王都要汗颜。然而,我秦国武安君大军来临时,若敖氏后人却只能匆匆掩埋财富,抛弃祖宗坟墓,仓皇东窜,由此可知……” 黑夫将自己的剑鞘,重重敲在漆案上,吓了席上众人一跳。 他冷冷说道:“再精美的漆器,也禁不住铜铁刀剑劈砍。再耀眼的富贵,若想久存,也得在秦吏面前,恭恭敬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7章 礼与剑(上) 被黑夫、共敖连续一吹,张博这番摆阔,便落了个自讨没趣…… 他只得拍了拍手,揭过这一幕,让下人快些上菜肴! 穿着洁白足袜的绿衣婢女们陆续入内,虽然在黑夫眼里这些女子谈不上有多漂亮,可在随他来的几名有爵秦卒眼中,这些婢女都是许久未见的俏佳人,顿时咽了咽口水。 婢女们看着这群瞪大眼睛的秦卒军汉,或皱了皱眉,或掩口而笑,将菜肴、酒水一一放到诸人面前案上,便躬着身子倒退着下堂去了。 黑夫一瞧,暗道:“张氏今天可真是下血本了。” 却见案上除了梁米外,还有不少肉食,带骨的肉放在左边,切好的大块肉放在右边,饭食放在人的左手方,羹汤放在人的右手方,且有脍炙在外,葱牒蘸酱等调料在内,这是为了方便取食。酒浆则盛放在一旁的壶中,并有箸、匕、叉、刀诸物奉上。 黑夫当亭长时,好歹去几个县吏家里做过客,参加过几次筵席。所以他知道,原来这战国时期中国人吃饭,尤其是中原士大夫的宴饮,还有种种规矩讲究,且餐桌上不止用箸筷,勺子和餐刀、餐叉也是常见的工具。 那还只是秦国,魏国地处中原,不仅历史传承悠久,且儒风盛行,受礼乐文化熏陶更重。这户牖乡张氏,也自诩为春秋大夫之后,家中藏有诗、书,有不少子弟跟从儒者学习,所以虽只是乡贤土豪,却也以礼乐之家自居,处处都要讲究。 正所谓,夫礼之初,始诸饮食。礼乐文化里,吃饭不仅是吃饭,也是仪式。 儒家还专门与人辩论过,礼与食孰重? 儒者的答案是肯定的:“当然是礼重!” 因为知道张氏的规矩,所以东席上的乡贤父老们都比较注意:入宴席前要从容淡定,脸色不能改变,手要提着衣裳,使其离地一尺,不要掀动上衣,更不要顿足发出声音。上菜时,席间菜肴的摆放要有顺序,进食时要顾及他人…… 除了礼貌的举止外,对各种餐具的熟练使用,也是“食礼”的一部分。 就说眼前这木制的餐勺,在这时代的名称是“匕”,或为“匙”。餐勺与箸通常是配合使用的,一般会同时出现在餐案上,但匕箸的分工相当明确,两者不能混用。 东席之上,众人先是举起箸,从盘里夹菜,放入口中,小口地咀嚼,咽下后,又放下箸筷,拿起餐勺,将热腾腾的粥饭放到嘴中…… 这正是所说的“饭黍毋以箸”,以及“羹之有菜者用梜,其无菜者不用梜。” 西席那边,除了黑夫和共敖还懂点用食礼节外,其余的秦卒军汉就完全不懂了,或全程用筷,或全程用勺,甚至有直接以手抓饭的!他们在营中辛苦太久,此刻吃的不亦乐乎,哪还管那么多。 吃肉的时候也一样,双齿细柄的骨制餐叉,配合着短而薄的铜刀,都包裹在丝织物里。所以东席的乡贤父老们,都像后世吃西餐一样,以刀削将大块的白肉切开,这就是孔夫子当年讲究的“割不正,则不食”,然后再用叉子叉着肉放进嘴里,闭上眼回味无穷…… 西席的秦卒就大为不同了,他们都吃的十分鲁莽,或直接将肉骨头捧在手里啃,大口囫囵地吞下,吃的满嘴油,就用袖口随意一擦。喝汤时间还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吃完以后,更大笑着将骨头扔出去给院中的几条狗,然后当众剔牙,一边剔还一边对这些食物大声评头论足…… 这都是食礼里禁止的行为,这一幕,看得东席上几个细嚼慢咽的乡贤父老目瞪口呆,看得堂下侍奉的婢女们交头接耳窃笑不止,也让方才被黑夫一席话微微震住的张博,再度面露轻蔑之色。 “果然是一群与戎狄同俗的秦人!不知礼仪为何物!” 黑夫却面色如常,按照自己平日的方式进餐,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 本来就是分餐而食,还要将筷子木勺举起放下放下举起,真是累得慌。至于餐叉、小刀这两样工具,是上层社会的专用品,是“肉食者”的专利,不可能十分普及。秦卒们作为“霍食者”,平日的生活里,因为食物中没有肉,所以用不着置备专门食肉的餐叉、小刀,自然不知如何使用。 所以,要怪他们出身低贱,没机会在终日劳碌于耕战之余,学习贵族礼仪喽? 商君说的好啊,礼者,所以便事也! 所谓礼仪,就是由繁至简,就是让百姓方便。春秋战国上流社会专用的刀、叉,等到了汉朝,就要慢慢被淘汰出餐桌了,因为昔日的黔首泥腿子,已经掀翻了血缘贵族,坐到了高位,开创了布衣卿相之局。又把他们这套繁琐的礼制简化再简化,只有一些老儒才抱残守缺地维护着已经与社会文化脱节的习俗,妄图复辟早就死去的周礼。 撇去繁文缛节后,本质还不就是吃喝拉撒睡! 局限于小圈子里,让少数公知权贵显摆炫耀的礼,虚礼也;能普及天下,让大多数人受惠的礼,方为真礼! 当然,黑夫这倒不是在为自己和同袍们的“没文化”找借口,只是觉得…… “若是魏国统治一日往昔,黔首与乡贤,贱民与豪贵,这两种人,是绝对不可能同厅用餐的。” 再说了,真要论起贵贱来,东席众人就一定比西席秦卒们尊贵? 若要算血缘,算家世,算对礼乐的掌握,当然是这样。 可如今此地已归降秦国,秦国计算贵贱的方式,可与六国大为不同。 咱们秦国算的是爵位,黑夫带着的这十来人,无一例外,都是上次外黄之战里斩首升爵的,或为上造,或为公士。反观东席众人,除了张博、张负这老哥俩,其他人,都只能算士伍! 孰贵?孰贱? 东席与西席,山东与秦国,两种对礼俗的理解,两种区别贵贱的思维方式。双方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几乎没有共同语言,光是在这小小餐桌上,就有无数冲突。 胜利者有自己一套法则,不会轻易信奉失败者的礼乐,失败者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坚守了数百年的东西。 黑夫暗暗想道:“这只是秦与六国礼俗冲突的开始,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不同邦国的融合,不同阶级的往来,可不是单纯用刀剑把异于自己的人杀光就能做到的,也远不是一道“车同轨书同文”的政令就能解决的。 从黔首混到爵位,被派往山东六国故地做吏的秦人,需要小心翼翼地学习东方的礼仪,融入新的文化圈子,让他们对自己的嘲笑越来越少。 而六国贵族乡贤也需要学习,在强权压迫之下,学会秦国的律令规矩,学习对旧有礼俗不再那么重视,捏着鼻子与自己看不起的秦吏和平相处,毕竟家族还要生存。 若是留给融合的时间不够多,强权的威力也突然不再,那么接下来,便是反抗和崩盘。 好在,东席那边,倒不是所有人都鄙夷秦人无礼,乡三老张负看着气氛不对,便站出来打圆场了。 他举起酒盏,笑着道:“且勿忙光顾着用食,今日游徼方来赴任,特以此酒为佐,表吾等恭迎之情,为游徼寿……” 张负又看向停下用食,盯着他看的秦卒们,硬着头皮道:“也为诸位壮士寿。” 有了三老起头,张博也不情不愿地举起酒盏,东席众人亦纷纷起身,举起了杯子。 换了平常的饮宴,这时候西席的客人应该立刻作避席伏,口称不敢,然后再恭恭敬敬将酒喝干。 然而,今日的秦人甲士却不为所动,无一人举酒,而是齐刷刷地将头看向了黑夫。 一来是他们听不懂这群魏人在说什么,二来,秦国军队里令行禁止,连酒也不许喝,众人闻着酒香,虽然早就馋得不行,但没有黑夫的命令,却依旧不敢偷尝。 “今日特例,少许饮些,无妨。” 黑夫言罢,秦卒们眼睛都亮了,立刻捧起酒盏,也不站立,更不避席谦逊,坐着将那少许酒水牛饮而尽! 东席客人面露尴尬,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心里都骂开了,就在他们也要气呼呼地坐下时,却又听黑夫朝堂下婢女道:“斟酒!” 众婢女们一愣,看了看主人,得到张博同意后,才连忙过来,将空了的酒盏再度满上。 黑夫看着还没喝够的袍泽们笑了笑,命令道:“二三子,且起身,也敬主人一盏!” 话音刚末,十名秦甲士齐刷刷地起身!同时举起了刚倒满的酒盏! 东席那边,屁股都要沾到脚跟的众人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得再度起身避席。 “多谢主人招待,并为大王寿!也祝王将军早日攻克大梁!灭魏社稷!举白!” “为大王寿!也祝王将军早日攻克大梁!灭魏社稷!” 跟着黑夫的话,用尽气力喊了这番口号后,十余人这才整齐划一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然后又朝东席众人亮出了杯底,这就是举白。 我干了,你呢? 仲鸣照旧翻译,东席的魏人听罢面面相觑,只得在张博、张负带领下,硬着头皮也喊了一番”为大王寿“。但一想到自己转眼间已经换了个王,心里还是怪怪的,至于那句“灭魏社稷”,更是让他们有些失神落魄,越念声音越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8章 礼与剑(下) (第三章提前发,今天木有了) 张氏虽然自诩礼乐诗书之家,但毕竟只是乡豪,并没有专门的舞女。那些绿衣婢女们伺候完酒食后,还得上来舞蹈娱乐。 时值春末,天气渐热,人心也炽热。却见她们一个个衣着短薄,彩绣丝衣,朝东西两侧的众人跪拜行礼后,在两名乐师弹琴鼓瑟应和之下,便开始旋转起舞。 东席的魏国乡党君子们可都是文化人,观舞时也彬彬有礼,虽然那眼睛里心里不知在想什么,表面上只能轻轻颔首而已。西席的秦卒则直白多了,一个个看得眼睛都直了,还对着里面漂亮姑娘指指点点,甚至习惯性地飙出了污言秽语。 当兵三年,母猪赛西施,若非黑夫镇着,他们早就上去各自拥着一个一起跳了…… 战国之人,去古未远,不管是哪一国,不管是蛮夷戎狄还是中原诸夏,也不分男女贵贱,皆能歌善舞。尤其是饮宴喝酒之后,更是能跳个一整夜。 等到婢女们一舞结束退下后,张博见那些没见识的秦卒看得愣神,口水直流,又膨胀起来了。 他让仲鸣向黑夫问话道:“此乃中原舞乐,想必诸位壮士先前未曾见识过吧?” 这次,黑夫倒是不再吹牛了,摇了摇头道:“军中生活枯燥,并无女子、歌舞。” 眼看张博又要得意起来,黑夫却笑道:“不过,今日前来,我却也准备了一点舞蹈,与诸君共娱。” 言罢,也不管主人答应不答应,他便朝共敖点了点头。 “二三子,起!” 随着共敖一声令下,十名秦卒,立刻将方才的酒食、女子抛之脑后,按剑起身,同时还拎起了他们带进来的沉重盾牌。 一时间,包括主人在内的东席乡党,均面露异色。 他们虽然心中鄙夷秦人无礼,却不敢大声讥笑,就是因为对面的秦卒,都是带着兵器来赴宴的…… 拦?不敢拦,只能放任自如,小心戒备。 方才,或许是觉得剑甲实在辣眼睛,影响宴会气氛,张负便干笑着对黑夫他们说,兵甲累赘,不如除去甲、剑,开怀痛饮,如何? 但黑夫却拒绝了,说什么“奉将军命,灭魏之前,枕戈待旦,不敢卸甲!”让张负讨了个没趣。 此时此刻,他让众人披甲持盾带剑的目的,才显露出来。 “汝等且以剑舞,为主人及东席诸君助兴!” “诺!” 气势如虹的应诺后,十名秦卒在共敖带领下,大步走到厅堂中央,一手持剑,一手执盾,列队巍然屹立,个个都站的笔直! 气氛肃杀起来,一时间,厅堂之上,无人再敢出声。 黑夫也拿起一根筷子,开始敲打着铜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内,显得格外刺耳…… 在东席众人听来,这是音乐舞蹈的节拍,可其实,这不过是秦人行军的鼓点节奏。黑夫每次行军,都要站在侧面,手持瓦片竹板敲打,这门技艺早就炉火纯青了。 随着黑夫越来越急促的敲打声,舞蹈由静入动,转入炽热的战斗气氛,甲士们原地跑动,分为两行,边舞边进! 他们忽而面向西席,以剑盾朝黑夫致敬,目光中带着敬仰。 他们忽而朝东席猛地趋行,作激烈的击刺动作,那锋利的剑,几乎都要刺到东席宾客的面庞上,吓得几个宾客再也顾不上守饮食礼节,惊呼着仓皇后退,甚至打翻了贵重的漆器…… 这些甲士,都是在外黄之战里斩首得爵的公士、上造,经历过血战,割了首级后,沾染上了凌厉的杀气。一时间,厅堂之上,满是刀光剑影,宴饮的欢快气氛,早就被破坏殆尽。 见此情形,黑夫露出了笑。 其实这就是秦卒往日训练的把式,只是军旅生活枯燥,他们的长官杨熊不但心思深沉,还是个会自娱自乐的,有事没事就让兵卒们剑舞助兴,所以黑夫也学到了这一手。 不曾想,今日就用上了…… 他也是没办法,既然没办法从礼乐、素养上让人尊敬认可自己,那么,就只能示之以武力了。 你们有礼,我们有剑。 礼乐,总得在剑刃下低头,直到它潜移默化,将镔铁也软化的那天。 厅堂内,秦卒甲士们像往常训练那样,有条不紊地变化各种繁难复杂的队势,时而坐下,时而起立,在黑夫的节拍应和下,隐隐也有点舞蹈的意思了…… 舞了一阵,甲士们已经冒了点汗后,黑夫这才重重一敲!闻声后,甲士们立刻重新集合,十人排列整齐,庄严肃穆! 他们大声呼啸,高高举起剑,以剑身重重敲击蒙皮的木盾!发出巨大的声响! “哐!” 仿佛千骑突进!仿佛大河决口!仿佛大梁城坏!仿佛社稷崩塌! 这一声,震得在场魏人心肝都颤。 这一声,让他们回想起了,过去百余年里,在战场上被秦军虐杀的记忆。 岸门之战、河西之战、安邑之战、伊阙之战、华阳之战…… 数十万魏人,就这么惨死在秦人剑下。 河西、上郡、河外、河东、河内、东郡,一处处魏土被割让给秦国,却喂不饱那虎狼之口。勉强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城下矣。 而今日,一把把秦剑,正跳跃在自家厅堂内! 如此一想,怎能不让人胆战心惊? 剑舞已毕,此刻的席上众人,包括张氏兄弟在内,皆面如土灰,刚刚舞蹈完毕的婢女们,也花容失色,两腿战战。 硕大东张宅邸,再无一人敢轻看蔑视众秦卒! 张博被那些明晃晃的剑刃和圆滚滚的盾牌闪得眼花,更被最后那声呼啸巨响震得头皮发麻。 他慌乱地看向了族兄张负,张负也回了他一个后怕的眼神。 光从那剑舞中就能看出,其令行禁止,似乎能以一敌十。东张西张加起来,虽然有两百僮仆武装,但如何与这些傅籍之后便每年训练,又经历过战场锤炼的秦卒相比啊,若是真起了冲突,这席上众人的头颅,怕还不够秦卒割。 二人心里都庆幸道:“幸好今日没有对秦人太过无礼!” 黑夫这时候也笑问道:“不知诸君以为,这军中之舞,如何?” 于是张博第一次露出了勉强的笑,言不由衷地夸赞道:“好……好剑舞,气势不凡!” 东席众人连忙附和,言语中的恭维畏惧之意,已显露无疑,他们不就是畏惧秦国兵锋,才甘心投降的么? 黑夫大笑起来,让秦卒们回来就坐,起身朝他们敬酒道:“吾等在此,便如同秦国二十万大军在此!” 厅堂之上的魏人乡党,此刻已只剩下唯唯诺诺之声。 唯独张负低头沉思起来。 “经过这场剑舞,这场自家做主的宴饮,竟被这秦吏反客为主了。这一回合的博弈,若是惨败,今后几个月,张氏可就要仰其鼻息,不易翻身了……” 秦国灭魏,几年前他们侄儿就预言过,反是不可能反的,只能与之合作。 张负比张博聪明多了,虽然做了和事老,但为了家族利益,该出头时,还是得出头的。 至少,要将这尴尬的局面,搬回一点,不要让张氏输的太难看吧。 于是张负突然出声问道:“游徼,兵士们方才舞蹈的,莫非是《大武》之乐?” …… “大武之乐?” 黑夫这时候一脸懵,摇了摇头,他没文化,不知道什么是《大武》。 张负乘机对同样不明所以的张博道:“吾弟,还记得么?子瓠(hu)曾经与吾等说过的,这大武,乃歌颂武王伐纣的赫赫武功,共有六段,同样是以剑、盾,披甲为舞。此乃周代之乐,用以在宗庙祭祀祖先,亦或是出征之前激励士气。” 说着,他还朝张博眨了眨眼。 张博虽然是那位“子瓠”的亲叔叔,可往常侄儿游学回来,兴致勃勃地和他们聊自己新学到的儒术时,张博却听得直打瞌睡。 虽然东张号称礼乐之家,可他自己却不太精通儒术,只是把这当做裱糊门面的东西罢了。 反倒是西张的张负,不但更有识人之明,也更有点文化底蕴。 这时候,张博终于明白了张负的暗示,连忙颔首道:“没错,子瓠的确说过。” 他叭咂着嘴,言不由衷地说道:“不曾想,秦军之剑舞,竟是暗含武王灭纣之礼乐啊,难怪能势如破竹……哈哈哈。” 仲鸣照旧将这段话翻译给黑夫后,还说那位“子瓠”就是张氏在咸阳为吏的子弟。 黑夫一时好奇,也让仲鸣问道:“不知张氏君子在咸阳担任何官职?” 张氏兄弟等的就是这句话。 张负立刻摸着胡须,笑呵呵地说道:“说起我这族侄,真是非常人也,其嗜书如命,无所不观,无所不通,乃是个博古通今的天才!” 张博接话道:“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其三岁便会读写,五岁便知诗书,十岁遍读家中所藏书籍,十二岁去向县中儒者学习……到了十五岁时,自认为已经学遍魏国之书,便背着行囊,只带着一个仆从,前往楚国游历……” 黑夫听着这老哥俩在那唱双簧,表情渐渐变得惊讶起来。 “他前往楚国兰陵,拜访大儒荀子,成了荀子生前最后一名弟子!” “荀子逝后,他为其守丧三年,待归来之后,又闭门三年,半步不出房门,将先前所学融会贯通……” “三年后,他突然出门了,径自离家,到河边洗浴沐发,站在水里思索良久,而后便说,他本读尽六国之书,然韩国已灭,想必不久将来,六国之书籍典章,将尽归于秦矣。于是便欲效仿先师足迹,西入秦国,以观秦政。” “他入秦之后,便以其学识轰动咸阳,被征召入御史府为史,掌图书典籍,据说颇受御史大夫及廷尉信重……” 说到这里,在张氏兄弟以为,在知道自家深厚底蕴,还有人在咸阳有人做官,本该越来越惊恐的小吏黑夫,却越听越兴奋。 最后,他竟情不自禁地拍案而起,只恨双方方言差距太大,无法直接追问,只能让仲鸣转述道:“那位张氏君子,那位子瓠,他的名是什么!?” 张博与张负面面相觑,似乎没达到自己期望的效果,但事到如今,二人只能硬着头皮吹到底。 “其名,张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9章 张苍 三月底的户牖乡,一片宁静,这里没有大梁的水漫墙垣,也没有陶丘的战火连绵,反而有几分乱世桃源的安宁。 春耕已经结束,侥幸躲过战争浩劫的百姓,蹲在田间地头,看着青青的菽麦,露出了满足的笑。大梁城下的水患,魏武卒与秦锐士的鏖战,魏国的社稷存亡,与底层庶民并无太大关系。若非那些邑外的秦人打扮,口音太过特别,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本乡已经易帜。 张氏宴请黑夫的次日,几辆牛车从户牖乡邑的张宅出发,缓缓驶向秦军驻防营地。而押送这几辆车的,正是张负之子,四十岁的张仲。 在大声叫门道明来意后,营门缓缓打开了,一队兵卒列队而出,看到他们的步伐和甲、剑,张仲就想起了昨日那凌厉霸道的剑舞,不免有些头皮发麻。 好在黑夫没让他久等,很快就和仲鸣走了出来,朝张仲拱手笑道:“不知何事,竟劳烦张仲至此。” 他的目光瞥向了张仲身后的几辆牛车,问道:“这是……” 张仲虽然年龄是黑夫的两倍,却不得不朝这位秦吏作揖道: “游徼奉命入驻本乡,维护一地安定,杜绝乱兵盗贼入境。然听闻营中只有先前留下的十余石米粮,啬夫、三老唯恐不足兵士食用,便令我取家中百五十石粟米、三十石刍稿来此,奉给游徼,以供驻防期间取用……” “足食,则足兵,如此,可算解了本吏燃眉之急,我改日再当面谢过啬夫、三老。” 既然张博终于在张负的劝诫下,学会前倨后恭了,黑夫也伸手不打笑脸人,将张仲扶起来,客套了一番。 黑夫没说谎,张氏的确为他解决了大麻烦,这五十多人吃穿嚼用,一个月起码要七八十石,而营中粮食眼看就要见底了。 因为战争的缘故,魏地粮价飞涨,在战区已经达到了米石千钱,即便是没有战乱的阳武县,由于夏收未至,即便是陈米,也达到了米石数百钱的高价。而且魏秦货币不一样,靠军官自己买是不可能填上这个大窟窿的,只能仰仗本地乡豪资给。 所以黑夫还是诚心感谢的。 不过等他让利咸带着兵卒,将张氏给的粮食草料搬下来,运到仓中后,利咸又过来悄悄告诉黑夫:“游徼,我粗略算了算,这些粮食草料根本没有张仲所说的数量!” 黑夫先是皱眉,但随即想到,张氏大头都出了,不至于在这方面耍小花招,看张仲谈吐得体,面相还算老实,也不是那种薅自家羊毛的人。 这其中的缘由,他略一想就明白了。 “差点忘了,魏国的石,和秦国的石,不一样啊!” 如今的天下,依然没有归一,度量衡仍旧是各用各的。光是体积单位,秦国的是石、斗、升,魏国的则是斛、斗、升。斛、石可以通用,但具体大小却不一样,造成偏差很正常。 在重量单位上,秦魏都是两、釿、镒,具体重量上亦有所差异。 这还算差距小的了,毕竟商鞅在秦国推行新的度量衡制度,就参考了当时更加先进的魏。但位于东海的齐国,度量衡单位就自成体系,与其他几国大为不同,用的是豆、区、釜、钟,而且是四进制与十进制混搭,真不知道那些跨国贸易的商贾,怎么完成如此复杂的换算。 总之,魏国的一石米,要比秦国的一石米略少。 黑夫也不至于斤斤计较,非得让张氏按照秦国的度量衡将米补齐,反正看着数量,至少够他们两个月吃喝了。 更何况,因为那昨日宴飨提及的那个张氏子弟,黑夫现在再看张氏兄弟,忽然感觉顺眼多了。 …… “张苍……” 坐在营内,念叨着这个名字,黑夫依然有些无法相信,历史上活了一百多岁,横跨战国、秦、汉的大数学家张苍,会有张博这种不靠谱的叔叔。 但根据张氏兄弟的描述,不管是拜荀子为师,还是在秦国咸阳御史府为吏,都与张苍的履历完全符合,应该是他本人无疑。 作为大儒荀子的徒弟,张苍的名声,或许没有他两位师兄李斯、韩非大。但是以黑夫一个现代人的眼光看,张苍对中国历史文化做出的贡献,却超过了二人! 一如张氏兄弟所言,张苍嗜书如命,无所不观,无所不通,乃是个博古通今的天才。不然也不会刚入秦,就被御史府征辟,做了大秦的图书管理员…… 当然,他也可能走了李斯的门路。廷尉李斯虽然出于嫉恨,坑死了韩非,但是对这个与他属性不重叠的小师弟张苍,倒是没有显示出过多的敌意来。 上头有人,肚里有才,张苍便可以在御史府安心阅览群书,继续丰富自己的知识量。 黑夫知道,按照原本的历史,战国百家学说,将在十多年后经历一场浩劫。秦焚诗书,殃及六国史书,连同民间的百家之言一并烧去,只留一份孤本收纳在御史府的书库里。而张苍,或许就是这些仅存孤本的管理者…… 再过些年,秦朝也亡了,眼看图书要毁于一旦,还是已经投靠刘邦的张苍,带着萧何,匆匆挽救出的一部分律法典章,但不会太多。 随后,项羽在咸阳的一把报复性的大火,又将剩下那些藏在秦宫中,洋洋洒洒的孤本史典、学术书籍统统毁掉,不留只言片语。 中国的文化,遂出现了一次大断裂。 到这时候,张苍蹲在御史府的多年积累,就体现出巨大价值。 所谓汉承秦制,那些典章制度,其中一部分,就是这位书痴死记硬背传下来的,百家学说更是如此。中国的文化,百家争鸣的成果,在经历秦末浩劫后能多少保存下来一些,张苍是要记大功劳的。 而且,张苍不但读书多,还是个通才。他不仅从天下第一学术泰斗、诸子百家集大成的荀子处,学习了儒术,了解了稷下九流十家之学,且对法律、音乐、历法、天文、地理,都十分擅长。 但张苍诸多特长中,最出名的,还是数学。 大名鼎鼎的《九章算术》,就是张苍修订的! 黑夫知道此人,就是因此这本古代的数学专著,里面记录的数学问题,都达到了较高水平,但又没有脱离实际,都被张苍用到了汉家天下的国计民生上…… 可以这么说,用黑夫现代人的眼光来判断张苍的成就,他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数学家,甚至是一位科学家。 像黑夫的姊丈橼那样的工匠,他们可以按照黑夫描述做出器械,并熟练掌握技巧,却无法总结原理,将其变成科学知识。 这世上,黑夫可以找到无数个匠人来代替自己制作器物。 但这时代,只有一个张苍。 所以在黑夫的想象中,若要选一个古人,将自己脑子里那些初高中水平的现代学科慢慢教给他,使之传播开来,造福于世的话。张苍,当是不二人选! 于是,当那天宴飨上,张氏兄弟搬出张苍,想狐假虎威吓唬他时,黑夫竟不忧反喜! 他不但表现得很兴奋,还反客为主,语重心长地教训了张博一番。 黑夫说,张苍日后前途无量,作为叔叔,张博应该让他在咸阳安心入仕,所以张氏也需安分守己,谨遵律令,与秦吏好好合作,不要为张苍惹祸…… 黑夫现在还无法与张苍直接接触,但至少摸到了他的老家,知道他在何处为官。这样的话,以后有机会到咸阳,要找起来也方便,还可以谎称与张氏有点交情,不会显得突兀…… 这下轮到张博、张负二人呆若木鸡了,张苍虽然没啥实权,可毕竟在咸阳做官呢,这黑夫却一点都不怕,反而一副为张苍考虑的语气,教训起自己来,真是岂有此理! 如此一来,张氏兄弟的王牌也没了,反倒觉得黑夫这个小吏有些深不可测。 事后张负十分疑惑地对张博说道:“那黑夫,明明是个连氏都没有的秦人,为何如此胆大?而且他的言谈举止,今日用的种种手段,说是一个统帅千人的率长,我都相信!此人今后非凡俗之辈啊。” 张负会点相面之术,一贯有识人之明,所以张博也信了他。总之,经过那一场宴饮的博弈和试探,张氏再也不敢小觑黑夫,小觑秦人。 黑夫向他们明示了魏必亡的大势,还展示了自己手下的武力,虽仅有五十人,却能敌数倍的僮仆轻侠。他俨然以秦军本地代言人自居,任何对于他的傲慢态度,都可以被视为不服统治,任何针对他的杀意反叛,都会招致秦国大军残酷镇压。 所以对黑夫的驻守,张氏纵然不喜,亦只能捏着鼻子接受。 对黑夫而言,虽然在这次博弈中大胜而归,但张氏邀请全乡父老贤良到场,向他展示了自己的人脉和乡中翘楚的地位。至少在战争结束前,秦军若想要阳武,要户牖乡稳定,那就离不开张氏。 所以黑夫不能将张氏怎样,没了张氏合作,秦在这个乡的统治,恐怕会立刻崩溃,这五十多秦卒,寸步难出营地,连半个月都呆不下来。 再说,看在张苍的面子上,只要张氏老老实实,他也不至于为难他们啊。 大家都是成熟的人,不会争一时之气,于是便结束了博弈过招,开始重新回到案几前,收起自己捏紧的拳头,冲对方露出笑脸。 纳粮救急,便是张氏朝黑夫示好的最好方式。 从这天以后,黑夫与张氏的往来,便多了起来。 按照秦国的制度,啬夫职听讼,收赋税;游徼循禁盗贼;三老掌教化。大家各司其职,黑夫不会干涉本地的礼俗生活,更不会越权去管户口税务,只需要张博、张负送粮食给他,帮他维护本地秩序,大家有限地合作,达成了默契。 套用一句话描述双方关系,那就是:本地土豪劣绅开始和外来帝国主义侵略者勾结在一起,共同剥削广大百姓,镇压满腔热血的爱国人士。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到了四月份,本来一切平静无事,但黑夫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会因一个市井八卦,被卷入一桩历史上著名的案件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0章 八卦 孟夏四月,不同于南方的连绵梅雨,户牖乡所在的北方,阳光正盛。地里的小麦均已扬花,乡间的灌浆、野树、繁花,争相吐艳,鸟儿忙碌地衔食哺育,互相唱和。 在这明媚的时节,位于户牖乡邑外的秦军驻防营地,秦卒也没了初来乍到时的紧张,虽然岗哨依然要站,巡视依然要做,但众人的表情,已经放松了不少。 他们已经入驻户牖乡半个月,随着游徼与本地乡豪张氏“日渐亲善”,兵卒们对当地人的提防也慢慢卸下。看到有魏人扛着农具靠近,不再紧张兮兮,甚至会用各自听不懂的方言问声好。 虽然一般都是你问他吃了么,他回答你天气不错…… 几个什长、伍长都被安排了各自的任务,小陶专门带着几个会射箭的材士负责守住乡邑南门。 卜乘负责寻找药材,治疗兵卒们因水土不服造成的头疼脑热,消化不良。行军在外,最可怕的不是反抗冲突,而是传染性的恶疾。黑夫在规定令行禁止时,还像在家里面要求母亲、兄弟、侄儿、侄女那样,告诫众人不得喝生水!必须烧开了再喝! 此举虽然引来了一些抱怨,但众人还是听话照办了。 共敖、利咸则轮流带人巡逻,也不走远,就早午绕着乡邑来两圈,宣示一下秦军的存在感。黑夫的兵力只能控制乡邑,无法像在秦国本土那样,由点到线再到面。兵力散则弱合则强,邑外广大的道路、亭舍、里聚,黑夫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曾经做过邮人的季婴,则负责维持与大梁、外黄、济阳、阳武的联系。前天,他亲自骑马去了一趟大梁,回来告知黑夫,说“小王将军”的水攻之策已经开始实施。 从二月中旬开始,从咸阳过来的大工程师郑国亲自沟渠路线,王贲让人决开荥阳的岸防,放大河水流灌入鸿沟。奔腾的河水与沟水混合,又在大梁以北的位置,顺着新掘的深沟,拥至地势低洼的大梁城下…… “除了地势较高的军营外,大梁城全被河水沟水给围住了,我问那些南郡的刑徒,他们说水已经灌了一个半月,城墙虽然还没垮塌,但想必城内已无落脚之地……” 黑夫松了口气:“看来大梁陷落,就在一两个月之内。” 大梁一破,魏国便可以宣告灭亡,黑夫在户牖乡的差事也到头了。 虽然感觉在户牖乡呆不了太久,但兵卒们能松懈,黑夫自己却不能松懈。并不是所有魏人都屈服了,他能够感觉到,在暗处,依然有许多不善的目光盯着自己。 于是黑夫便交给有语言优势的仲鸣一项新任务,有事没事就去乡市坐坐,名为监察交易,实为打探消息。市井人流量大,有用没用的信息都在那交汇流传,这有利于黑夫掌握当地舆情,防备暗潮涌动。 这天,黑夫亲自带队外出巡逻,顺便去岔路口,将东门豹和两个在外黄养伤的秦卒接回来。陈无咎的金疮药确实有效,东门豹将养大半月后,已经大好,虽然还没法跑动,但已经可以疾走了,黑夫不由感慨这人的生命力真是强大。 等众人回到营地里时,天色将黑,却见去乡市打探消息的仲鸣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帐内,和季婴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笑作一团…… 都不用问,黑夫都知道二人在笑什么。 这小半月里,仲鸣有用的消息没打探到,市井八卦流言倒听来一堆。不是甲与乙因为讨价还价在市井公然对骂,差点打了起来,就是丙与丁俩人闹分家,闹到了兄弟成仇的程度…… 若是在秦国内地,律令连这些鸡毛蒜皮小事都要管,可如今户牖乡才刚归降,仍然是以魏俗治理,没有实施秦国律令的条件。所以黑夫也不欲多事,只要不是杀人、伤人、抢劫盗窃,其余诸事,他一概不过问。 但这只是在和平归降的阳武户牖,听季婴说,武力攻陷的陈留和外黄那边,上任的秦吏就管制的特别严,尤其对曾抵抗秦军的游侠儿,几乎全部缉捕下狱,闹出了不少反抗流血事件…… 对此,黑夫只是加强了对乡南边的巡视,提防有窜逃的外黄轻侠跑来滋事。秦军的驻防是责任制,只要看好你眼前的三亩地,邻居失火也不会让你连坐。所以这时节,都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哪有闲情管他人瓦上霜? 在二人起身对他见礼,又与东门豹问好后,黑夫便笑着问道:“今日又打探到何事了?” 军中没什么娱乐项目,几个军吏每天晚上听仲鸣说那些市井八卦,已经成了打发无聊时间的固定节目。 仲鸣顿时又来劲了:“游徼,我今日在乡市听说了两桩趣事,要不要听听?” “说吧。” “第一件事,和三老张负有关。” 黑夫抬起了眼睛。 仲鸣神秘兮兮地说道:“就在昨日,张负女孙嫁的第五个男子,死了!” …… “张负的女孙,也就是前些天来送粮那张仲之女,据说十分美貌,是乡中出了名的美人。” “数年前,张氏女孙及笄之后,便被张负嫁给了大梁城内的一位魏国公孙为妻。这本来是门好亲事,谁料,就在成婚当夜,那公孙还没来得及入洞房,就因为饮宴喝酒太多,才进门就被门槛绊倒,一跤摔破头,再也没醒过来……” 听了仲令的话后,刚到的东门豹瞪大了眼:“如此说来,当时那女子还是处子?” “然也。” “可惜,真是可惜。” 东门豹啧嘴,说那公孙也太倒楣,怎么也得把床上了再死啊,一时间引发众人一阵哄笑。这时候,除了在营门看守的共敖外,其余几人也围拢过来听八卦。 “后面几人也倒楣。” 仲令继续说,张负的女孙之后,又嫁了几个丈夫。 第二任丈夫是阳武县的县豪,嫁过去才三个月,那乡豪便在市上与一个轻侠口角,被一剑捅死了…… 第三任丈夫是本乡的乡党,本来身体好好的,张氏女孙嫁过去一年,他就得痨病死了。 到这时候,张氏女孙已经没法嫁好人家了,于是张负只能给她找个了商贾,指望贱嫁或许能好些,岂料…… “她嫁过去才五个月,那商贾啊,就在外出行商的时候,遇到了盗匪,货物被劫,人也被杀了。” 黑夫微微摇头,魏地儒风盛行,但儒生虽然好繁琐礼节,却没有过度束缚妇女。女子离婚再嫁是常态,根本不会被舆论谴责。但这张氏女孙,四嫁而夫辄死,已经到了人莫敢娶的程度。 可她也才二十岁,大好年华,总不能一直单着吧,于是张负便给她找了个赘婿…… 赘婿不仅在秦国是低贱的代名词,在魏国也如此,是明确规定不得立户的人,碰上適戍这种艰苦的苦役,就要优先招呼他们。 好在这赘婿有张氏庇护,没有卷入秦魏大战,可天有不测风云,昨日他下田干活,却被草丛里一条毒蛇咬了,等送回来,腿肿得不行,人也没了气息,今日西张宅邸里,正办丧事呢…… 仲鸣说完后,众人皆唏嘘不已,大多是觉得那五个男子真是倒霉到家,怎么找个这样一个女子? “这一定是娶妻的日子不对。”唯独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卜乘认为,是因为那些人没选准日子。 接着,卜乘便涛涛不绝地对黑夫等人科普起日书里的娶嫁禁忌来。 “戊申、己酉这两日成婚不吉利,你问我为何?因为传说牵牛宿迎娶织女宿,就是在这日,结果却三次都未能娶成,那张氏女孙的第一位夫,恐怕就是挑了这么个日子。” 卜乘还说,除了看日子外,结婚后两口子过不过得下去,还得算星座……额,星宿? “角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妻妒,天天盯着你,与其他女人说句话都不行。 “心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妻悍,一言不合就打得你鼻青脸肿! “箕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妻多舌,这长舌妇会天天唠叨东家长,西家短,因为言语惹事生非。 “虚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根本娶不着,因为她肯定会逃婚! 众人听得很认真,看黄历瞧日子这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婚姻是终生大事,没挑好月份日子,自己没事,父母心里也总会膈应。 已经定亲,回去以后就要娶妻的季婴更是关切地问道:“且慢,听你的意思,好似天天都不吉利,那可有吉利的时候?” 卜乘得意洋洋地说道:“还未成婚的二三子且记好了,毕宿日,便是上好的日子,这天娶妻,必二妻!不但有一妻,还会捎带一陪嫁的妾!” 黑夫哭笑不得,这是想买一赠一想疯了吧,季婴倒是喜笑颜开,说回去以后一定要找卜乘帮自己定日子…… 被卜乘这么一掺和,楼不知歪到哪里去了,唯独利咸还在那感慨,说这张负女孙,一个克夫命是逃不掉,以后恐怕没人敢娶她了。 季婴颔首:“除非是低贱的隶臣。” 利咸则道:“游徼,张负是三老,过去半个月没少调解吾等与本地乡豪的关系,他死了孙婿,是否要去吊问一番?” 黑夫立刻拍着大腿,夸奖利咸道:“还是你心细。”于是就让利咸和季婴带着点钱帛,代表自己去西张宅邸吊丧。 等二人走了以后,东门豹还在那追问仲鸣:“第一件事你倒是说了,第二件呢?” 黑夫径自坐下,接过卜乘递过来的陶碗,一边喝着里面的温开水,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 仲鸣已经把最八卦的“一女克五夫”讲完了,再说第二件,就有些意兴阑珊,只是淡淡地说道:“第二件,便是邑中库上里的陈伯休妻了。” “陈伯是谁?” “库上里一普通庶民。” 东门豹顿时没了兴趣:“不就是庶民休妻么,我在安陆县也时常见到,有甚么稀奇的。” 仲鸣笑道:“不止如此,陈伯休妻之后,便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说陈伯之所以弃妻,是因为其弟陈平欲对伯嫂行不轨事,陈伯无奈之下才让她回家的……” “噗……” 话音刚末,黑夫就一口温开水喷了出来,整个前襟都湿了,他也顾不上擦,冲仲鸣问道:“你方才说,陈伯之弟,叫什么?” 仲鸣不知一向镇定的游徼为何如此激动,有些发愣,过了一会才说道:“那个盗嫂者?他叫陈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1章 陈平 >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更多请收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48章 蛊祸 “左庶长真是不知者无畏啊,这江南之地的水域,岂是能贸然去戏耍的?” 营帐之内,听说子婴前几天在汨罗江又是濯足又是濯冠,医者陈无咎连连摇头。 “江南有射工毒虫,夏月在水中,其虫甚细不可见,人入水浴及涉水而行,此虫着身而附,便钻入皮里。” 陈无咎指着子婴手上、足上的红色皮疹道:“初得时便是如此症状,皮上正赤,如小豆黍粟,以手摩之,痛如针刺。” 这些症状都符合,子婴没想到,他追溯古人,效仿其行会导致这么严重的后果,也顾不上身为公子王孙的矜持优雅了,急问道: “陈医师,得了此症会如何?” 陈无咎摇头叹气:“病发之后一月,身体乍冷乍热,手足烦痛,还会呕逆,小便亦黄,腹内闷,胸痛。假以时日,毒虫顺血管行至肝肠处,啃食五脏,释放毒水,结聚在内,便令腹肿大,状如虾蟆,犹如孕妇,动摇有声,故名水蛊也” 蛊,腹中小虫也,可谓十分形象。陈无咎说,中了水蛊的人,不仅身体肿胀,更严重的是,人还会咳嗽、胸痛、呕血,全身无力,各种疾病也随之而来,最终可能导致死亡! “人皆言,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实则并非因为湿热,而是因为这水中蛊虫啊。” “敢问医师,当如何诊治?” 陈无咎又叹了口气:“此症,并无能痊愈的救治之法” “这不就是绝症么?” 陈无咎每说一句,子婴的脸就白了一分。他今年才三十出头,难不成就要殒命长沙? 他只感觉有些头晕目眩,自己怎么这么倒霉。 陈无咎却道:“左庶长稍安,中了水蛊之疾不会立死,左庶长乃王孙贵胄,有宗庙之灵庇佑,一定会有办法的” 在子婴面前如此安慰,离开营帐,去向黑夫汇报此事时,陈无咎却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 “昌南侯,果然啊,那水蛊才不管是公子王孙,还是渔夫黔首,只要是皮肉,它们都照钻不误!” “对蛊虫而言,吾等皆为鱼肉也,哪有什么贵贱贤愚之分。” 黑夫无奈摇头,人自诩为万物之灵,食物链现在了。 十多年前,在攻略豫章,建筑南昌城时,黑夫军中便出现过兵卒涉水下田后,足有皮疹,并发热染疾致死的情况,更多的人,则是出现了无力,多食,消瘦的症状。 众人将此归结为江南的湿热气候,前世也是个南方人的黑夫却知道,这是血吸虫病作祟,他指出了正确的发病原因,命名为“水蛊”,并将此事上报朝廷。 只可惜,驻守豫章的军、民人数不多,这件事并未引起重视,甚至秦始皇看黑夫献上的南征记,也不以为然。 也就黑夫的旧部们谨记其策,多喝井水、开水,在城、乡设公厕,杜绝病人粪便直接进入流水。有钉螺出现的疫水区域,修筑堤坝,进行围垦,实在不行,宁可放弃田地,另寻地势高处开荒 所以豫章郡的血吸虫病,虽然一直存在,但好歹被控制在一定程度内。 事在人为,隔壁的长沙郡,做得就没那么好了。 前年,大量北方军队涌入本地,又是涉水,又是屯田,八万军民里,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染病。不适应本地气候的北方兵,得了并发症死去的人有上千人,那些慢性患者,也失去了战斗力,被留在长沙。 黑夫来时,发现营中大腹便便的鼓胀者,已有不少,这种晚期症状是因腹部积水,加上他们面容消瘦,肚子显得更大。 好在血吸虫病只能通过人与疫水接触染疾,不能在人与人之间直接传播,不然这仗都不必打,黑夫可以直接来为他们收尸了。 但身体肿胀的晚期患者,也没多少时日好活了,甚至失去了救治的可能。 黑夫眼下能做的,只是尽力拯救那些病情尚未恶化的感染者。 “救治子婴,还有那些病患的事,就交给陈兄了。” 黑夫朝陈无咎作揖,早在十年前,他就将豫章水蛊的事告知陈无咎,作为大医令下属,陈无咎还亲自到南方跑了一趟,与病患接触,寻找治疗之法。 在黑夫提供的参考意见启发下,他已经找到了一味良药,经过十年钻研,略有小成,虽然不能保证完全治愈,但减轻病情,让慢性患者不至于肿胀致死,却已能做到 “无咎尽力而为。” 陈无咎应诺,匆匆出门,要去请长沙郡官府,征募百姓,帮他收集那味药材了。 治疗虽然需要,但眼下迫在眉睫的,则是预防。 长沙地区河网交织,湖泊密布,是钉螺的适宜孳生地,也是血吸虫病的严重流行区。眼看又要入夏,夏秋是最容易感染的时期,若不做好准备,就等着再爆发一次疫情吧。 长远看来,长沙是南征军的必经之地,不搞好预防工作,等来年在训练武昌的新军抵达,又会有大批人失去战斗力,黑夫可舍不得嫡系们如此折损。 但这件事,光在兵营里搞,是没有大用的。 南征驻军活动的区域周边,便是长沙郡的治所湘县,加上城周边数十里的乡邑村社,起码有五千户。 城里染病的患者,至少占了两成,农村更多,三到四成。几万人吃喝拉撒都没什么讲究,导致血吸虫卵在城市周边的水体里循环传播。这就使得整个湘县,皆为疫区,且世代相传。因为感染而得了侏儒症,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几乎每个里闾都能见到。 看着这一幕,黑夫亦哀民生之多艰,水蛊如同南国的诅咒,它还会在这片土地上,笼罩两千多年,无论贵庶,一个不小心,就要与虫子终生相伴了。 直到新中国,才会迎来曙光,送走肆虐的瘟神 黑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营寨整个搬迁,远离疫区,也远离洞庭湖,去湘县南边五十里,一片平坦的槠亭建立新营。 槠亭,因为槠木颇多而得名。后世,这里被称之为“株洲”,是四通八达,交通方便之地。虽然眼下周边地广人稀,密林遍布,甚至有虎豹大象出没,但仍是北上南下的枢纽。 大军要逃离疫区,但将笼罩在蛊祸瘟神千百年的湘县弃之不顾,可不是黑夫的风格。 在离开前,他进城拜访了长沙郡守。 对长沙守而言,这场会面可不算愉快,作为南征主帅,昌南侯黑着脸,将他训了一通,末了,竟将兵卒患病的锅甩给当地官府。 说正是因为他们的不作为,使长沙人生活散漫,病患在河边随地大小便,污染江湖,才导致数千兵卒得病,失去了战斗力 “故监军王孙婴,入长沙郡便患疾,性命有虞。故我南征大军,尚未与敌交锋,便先败于长沙!皆郡守之过也,本将,定要禀与陛下知之!” 黑夫措辞强烈,这么大的罪名,长沙郡守可担待不起,连忙保证,愿意配合南征军,一起防疾。 黑夫这才面色稍缓,便又以防疾治瘟为由,提了几点要求。 而第一条,当然是他的成名技 “欲防水蛊之疫,必先筑公厕!” 满脸堆笑送走黑夫后,长沙郡守脸上阴晴不定,身为两千石封疆大吏,他在长沙说一不二,但面对这位高权重的昌南侯,却只能小心配合,不敢有半分得罪。 他只能骂道:“果然,人皆言尉黑夫有两癖,一曰屯田,二曰公厕,每至一地,必先行之。要说我,他封号就不该叫昌南侯,该叫公厕侯!”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49章 药(上) 对子婴,黑夫有点刮目相看了,本以为得知患“水蛊”之疾后,他会哭天喊地,呆在湘县养病,而不去条件更差的驻军新营。 结果子婴却咬着牙,说什么“患疾者不止婴一人,婴身为副监军,身负使命,岂能独留城中?”还是硬撑着到了新营居住。 不考虑他历史上“秦三世”的身份,这位副监军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还真是件麻烦事,黑夫嘱咐陈无咎,还是要尽量救治,最起码,要保住他性命。 秦始皇三十五年四月初,大营搬迁后,陈无咎很快就开始了对子婴的治疗,一碗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药汤,端到了他面前…… “这是什么药?” 子婴看着木案上的墨绿色药汁,皱起眉头,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那药在陈无咎在隔壁煎煮的时候,就能闻到一股怪异的气味,眼下放在面前,置于鼻下,更是难闻到极致。 闻且如此,更别说喝了。 陈无咎笑容满脸:“自然是好药,虽不能根治水蛊,但亦能稍加抑制,不至于发急症而亡。良药苦口利于病,左庶长,你还是喝了罢。” 子婴虽为王孙,却并非娇生惯养,三十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朝不保夕的境遇里,求生欲还是强的,听说这药能缓解体内的小虫发作,便捏着鼻子,喝干了药汁…… 果然又臭又苦!他从未喝过如此难喝的药! 子婴连忙灌了随从备好的一大碗红糖水,嘴里的苦涩感才消去一些。 谁料一旁陈无咎却告诉他一个坏消息:“此药须得天天喝,每日两次,连喝一月!” 子婴的脸,顿时苦了起来。 近年来,陈无咎以此药方或煎或绞汁,治过许多病患,坚持服药时,症状几乎消失,但一旦停止用药,过不久后,病症又来了。 所以他才说这味药,治标不治本,缓解的,其实是血吸虫病的并发症,让人不至于发疾立死。连服一月,或许能将数量不多的蛊虫消除,但也不能百分百保证。 至于那些患病多年,腹部肿胀者,按照黑夫的说法,他们全身都已成虫巢,肝脏被蛀,拉出的粪满是虫卵,药已无大用。 子婴问:“水蛊本是绝症,陈医师却能妙手诊治,此药想必很贵罢?” 身为监军,他必须清楚这病症治愈的代价,才能回报给朝廷。 “也不贵。” 陈无咎笑道:“除了马鞭草等药外,最主要的一味药,野外时常能见到,路旁、荒地、山坡、林缘、坟地,随处皆有,想必左庶长也碰到过,南方称之为臭蒿,吾等医者,则称之为黄花蒿。” “臭蒿?” 子婴是知道点民间疾苦的,知道蒿是常见的野草。蒿又分许多种类,一般的莪蒿,不仅马、牛、鹿喜欢吃,还被黔首当做野菜充饥,写进了《诗》里。 而有独特香味的艾蒿,又被称之为艾草,是极其重要的药材,常用于祭祀场合,可以燃放驱赶蛇虫,咸阳太医令的御医们,还喜欢给人艾灸。 诸多蒿中,唯独臭蒿是不被人喜爱的,因为它的气味实在是太难闻了,连牛马都不愿意吃,且常生长在坟地、废墟周围,给人一种荒凉不祥的感觉,齐人认为,魂归之处,便是“蒿里”。 而眼下,陈无咎却以低贱如草臭蒿作药给子婴喝,还说他的性命,全靠此物…… 这让子婴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不起眼的臭烘烘野草了。 “此物本就有清湿热,消肿毒之效。” 陈无咎却理所当然:“它可是一副良药,不止能缓解水蛊并发之症,还能治疟疾!” …… 子婴喝了几天臭蒿汁汤,感觉自己手脚发肿的症状有所好转后,便前去拜谢了黑夫和陈无咎。 黑夫和陈无咎正好在巡视营地,三人来到一条小溪边,黑夫指着溪水另一端,被壕沟和木桩包围的一座营垒道: “那营中之人,都是得了疟疾,我让医者隔离,除了送药送饭的人外,一律不得进出。” 他叹了口气:“水蛊虽然可怕,犹如钝刀子割肉,让病患难熬,但直接致死者却不多,我最担心的,其实还是疟疾,那才是一剑穿心的恶疾啊!” 听闻此名,连子婴也不由打了个寒颤,同北人极少患病的水蛊相比,疟疾则是全天下谈之色变的噩梦。 不但南方湿热地区频发,连中原也时不时来一场。毕竟,过去五百五十年间,几乎年年打仗,与战乱如影随形的,还有疾病,军中最常见的传染性恶疾,便是疟疾。 陈无咎在一旁应道:“《素问》中有疟论,疟之始发也,先起于毫毛,伸欠乃作,寒栗鼓颔,腰脊俱痛,寒去则内外皆热,头疼如破,渴欲冷饮。” 说白了,症状就是打摆子,严重的有发烧头疼等症状,在长沙驻军里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一支百人的队伍,去湘水上游的彬县驻扎。过了一个月,无人去县城汇报,县尉心中奇怪,派人过去一看,整个营地死一般寂寥,进去查探,满地横尸。 本以为是遭到蛮夷袭击,但死者却无伤痕,实在奇怪。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名躲在营外的幸存者,那小兵说,他们来这不久,营中就开始有人患病,大热天却感到寒冷,开始打摆子。他们都是北方人,也没当回事,结果没几日,全营皆病,无人幸免,周身发热无力,连出营求救都难,接着一个个病死…… 事实虽然没这么夸张,但疟疾致死率很高是真的,尤其是对外地人,而且病来如山倒。 据说那个幸存的士兵,也病了一年半载,吃不得冷的,高热起来,汗珠大滴大滴往下淌,恨不得把衣服全脱了都不解热;发起寒来,几床被子压着依然感觉寒气透骨。几番折腾下来,病人非常虚弱,常会丢了性命。 子婴只觉得齿寒,甚至开始庆幸自己患的是水蛊,不是疟疾了。 “岐伯说,疟皆生于风,由感受疟邪引起,南方多有瘴气,遇瘴者便会患病,呼气而播,全营俱病,此为医家定论,但昌南侯却说……” 陈无咎看了看黑夫,笑道:“他说是蚊虫叮咬所致,那蚊虫吸血之时,其身上蛊虫入于人体,遂有伤寒,蚊虫一夜咬遍全营,病症也传遍兵营。” 对于黑夫的这种说法,陈无咎持怀疑态度,认为有些荒唐。他总觉得,黑夫似乎想把所有病症,都推给看不见的“蛊”。 黑夫一笑:“中原医者不也将所有南方风土病,都推到‘瘴气’身上么?” 北方人总是谈瘴色变,说什么南方瘴疠横行,山林间,有湿热蒸郁,致人疾病的气。有趣的是,中原人认为江汉一带有瘴,而江汉之人又认为,长沙、豫章才有瘴,长沙豫章人,则坚持岭南有瘴。 这东西,俨然与域歧视同步。 甚至在蜀地以西,因为高原反应,氐羌之地也被认为有瘴气。 总之,这是个很恐怖,很神秘的东西,却没人说得清楚它的真相。 到底是瘴气还是蛊虫引发了疟疾,这个是复杂的问题,得经过大量对比实验才能证实,黑夫与陈无咎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 但将得了疟疾的病患隔离,是双方都认可的法子,而缓解疟疾症状,甚至将其根治的药,靠了黑夫的提点,陈无咎近来也找到了。 还是臭蒿,但服用方法不再是煎煮,而是加水二升,绞汁服用。 黑夫再孤陋寡闻,也知道“青蒿素”获诺贝尔奖的事,不过很多人不知道,提取青蒿素的植物,不是青蒿,而是臭蒿,且煎煮过后,药效便几乎没了。在没有先进提取之法的情况下,和水捣烂服用才是最佳……也可以和着黄芩等药汤嚼食。 而效果,还真的不错,大营搬迁后,患疟疾的士兵们,一百人里,才死了三个,其余人打摆子的症状,都得到了缓解。 “所以说,一物降一物,南方有水蛊、疟疾,但南方也有臭蒿。此物随处可见,我已与南郡、衡山、豫章、长沙郡商量,四郡今岁的刍稿税,可由臭蒿代替,一石臭蒿,当十石刍稿。” “昌南侯爱兵卒如赤子啊。” 子婴感慨万千,只有亲自患病的他,才能明白这些臭蒿,是真的能救命的。 “有如此多臭蒿,兵卒便不必枉死了。” 黑夫叹息道:“只可惜,还是迟了些,两年前,陈医师尚未制备出能治疟疾等疾的配方。故南征八万军民,在长沙遇水蛊,便死了一千,又有四千人患病,没了战斗力,停留下来,这便去了五千。” “大军抵达岭南,尚未与越人交战,在疟疾肆虐下,十死二三,又去了一万,仅剩的六万余人,而折在大败里的,也才万人。” 被各种病症干掉的秦军,居然比被越人杀死的还多。 黑夫朝子婴拱手:“故,还望监军能禀明陛下,南征最主要的敌人,其实并非越人,而是这些看不见的蛊虫与恶疾啊,军中急需大量医者、药材,还望陛下能多派发些来。” “婴一定如实转述。” 子婴知道秦始皇的脾性,他叫苦回朝是不太可能的,多来点医者,他的病,也多了一份痊愈的可能…… 武昌营正在训练新兵,长沙营治愈被血吸虫困扰的病患,黑夫的下一站,则是疟疾依然肆虐的灵渠、桂林,与他同行的,还有装满辎车的臭蒿。 一个病怏怏的患者,是没法战斗的,一支病怏怏的军队亦然。 但就在启程前几天,被黑夫留在长沙,与长沙郡守斡旋当地防治血吸虫病一事的利仓却来禀报: “君侯,半月来,长沙郡府已在城中及各乡修建公厕数十座,然而,却无百姓愿意使用,城内市人,依然随地便溺,在水边洗刷粪桶如故。” 他有些沉痛地说道:“我又去里闾和田间地头看了看,军中的防范之策,黔首亦无人遵循,牛马之粪不经堆肥,直接施于水田依旧,当地孩童,依然在疫水中嬉闹,其父母竟恍若未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50章 药(下)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长沙郡治所湘城的清晨一如往常。 在官寺区附近,湘县令、丞等官员起床后做的事,便是让侍从拿来便桶,坐在上面闭目养神,若是嫌味道不好闻,还会让人点燃香料,烟雾缭绕中,方便成了享受。 而普通的小吏就没这么讲究了,他们走到自家种着点菜蔬的后院,解开腰带,蹲在粪坑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思虑今日要做的工作,而这些粪便,会直接喂给家里的黑头彘。 最低贱的闾左、庶民、商贾,门庭狭小,有个容身之所就不错,根本没方便的地方。他们只能掀开蔽席之门,来到里闾一角的污水沟边,撅高屁股排泄,还经常与邻居打照面,两人并排,一边拉一边说着闲话,甚至会共用一根厕筹——咸阳贵人已开始用纸来擦拭,他们却连纸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而他们身着破裙的妻女,可不敢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干,只能在便桶里解决,提出门去,在水沟边将污物倒掉,再去不远处的河汊洗涮。 在这里,她们会遇到官吏家的仆从,贵人和闾左身份有差距,他们的排泄物却不分贵贱,一起被水流涤荡。 这已算素质较高的时段,更多的时候,湘县人内急时,都是在大街上随便找个地方排泄,一些妇女虽有马桶,但也喜欢把桶内秽物倾倒在街上。 整个大街是人粪,加上牛溲马尿,有增无减,重污叠秽,蚊蝇嗡嗡作响。入夏后,气味挥发,更令人作呕,直到大雨过后,满街污秽才流入河水。 街上是干净了点,可河水却被污染了,城市下游数里外,亦有人在洗衣、淘米,甚至用瓢取水直接喝。到了中午,更有一群嫌天热的孩子脱光了衣裳,跃入河中游泳,嬉闹之间,却不知,有无数细密小虫摇晃着身体,钻入了他们的皮肤…… 血吸虫卵就这样完成了循环,从病患体内到达水中,孵化后,再进入钉螺暂居,成长为尾蚴,浮游在水体里,等待新的目标来接受寄生。 湘县自从春秋时期形成城邑后,生活便一直如此,他们与血吸虫的共存,亦还要持续两千多年。 不过这种情况,在秦始皇三十五年夏初,有了变化。 首先是在湘城上游的秦军营地,搬迁到了上游数十里外。而长沙郡府在昌南侯逼迫下,派出徭役,在城内大街小巷,刨开深坑,又在上面修筑了一栋栋建筑。 听说是修厕所后,闾左们顿时哈哈大笑,觉得不可理喻。 “这方便的地方,怎么比我家居所还好?好歹有挡雨瓦片,和遮风墙体。” 公厕虽然修起来了,但却没人去用,人都是懒情的动物,能走一步,绝不走十步,湘城的黔首依旧我行我素,满街大小便的人里,甚至还有不少管事的官吏,长沙郡守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到了四月初,被昌南侯又吓唬了一遍后,长沙郡守才不情不愿地颁布了一道律令: “当街弃粪、随地便溺者,罚一盾!于取水处洗涮粪桶者,罚一甲!” 随着此法颁布,贴遍所有里闾,整个湘城一片骂声,南楚之人都嘟囔着说,就这群秦吏事多,不仅重税苛政,徭役极重,现在连他们拉撒的事都要管了! 当地三老找到郡守,陈述这道法令给当地人带来的不方便之处,以及整治此行,给当地小吏带来的困扰——长沙郡根本就没那么多吏卒人手,能看住城内三四千户人家的屎尿! 长沙郡守心里也苦,这都是昌南侯所逼,他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咸阳、江陵、安陆皆有此法,武昌、槠亭两营也已实行”。 最后,黑夫再次拿子婴犯病堵了郡守的嘴,听说长沙吏卒稀缺,便热情地派了一队兵卒,来长沙城帮忙。 四月初,湘县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五百名右手戴着红袖箍的秦卒,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进城中…… …… “随地便溺者罚一盾,说你呢!站住,别跑!” 湘城内,开始了一场猫捉老鼠、屁滚尿流的游戏。 那五百兵卒多是慢性血吸虫病患者,本来在军营里绝望等死,昌南侯带着陈无咎来到长沙后,对他们加以救治,虽未能拔除病根,但身体倒是好了不少,对黑夫感恩戴德。 听闻长沙满街屎尿是导致水蛊、疟疾等恶疾常年流行的原因后,他们深恶痛绝,干起活来十分积极。 五百人被黑夫打扮了一番,右手戴着赤色的袖标,极其醒目,五人一队,分批在城中巡逻,逮到一个罚一个,没钱交罚款,就带去湘水上游的军营做工,偿清为止…… 如此一来,湘城内的随地便溺,在水源地涮马桶的行为,倒是收敛了不少。 但这群戴着红袖标的兵卒,却被长沙郡人骂做“赤矢军”,连带黑夫“公厕将军”的名号,也流入民间,他的名声,真的臭了。 后世搞创文创卫的领导们,谁不被县里人骂得狗血淋头? “真是愚不可及,竟不知昌南侯这样做,是为了他们好。” 子婴大摇其头,为黑夫感到不值,作为南征统帅,只管打仗就行,但黑夫路过长沙郡,却愿意为了当地黔首,做到这份上,完全没必要。 “若长沙久为疫区,对南来北往的大军也不利。” 黑夫笑了笑,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南郡与长沙一江相隔,一衣带水,言语相似,风俗相近,长沙人也算我的乡党,岂能见死不救。” 后世的他,还真是两湖之人,他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就算不救那群不知好歹的成年人,起码,也得救救孩子吧。 而且黑夫一直认为。 “一支文明之师,威武之师,带来的不止是死亡与荆棘,也能带来文明和进步……” …… 话虽如此,但情况依然不乐观,即便整治到这份上,入夜时分,依然有人在湘城街上泼粪,以宣泄对官府的不满。 而在城区以外的乡邑里闾,少许公厕更是无人问津。当地人依然将新鲜粪肥不经堆肥尿沤,直接施于水田,又光着脚在田中踩来踩去。至于官府提倡的饮用井水,或将河水储存3天再烧开饮用,根本无人执行。 “他们难道不清楚,堆肥沤肥能让土地多些产出么?” 四月中,利仓再度回到军营报告近况,连监军子婴也发出了困惑的疑问。 “我也如此问过一些老农,他们都不以为意。” 利仓解释道:“长沙江南之地,与关中、南郡不同,地广人稀,饭稻羹鱼,蔬果满山,蠃蛤盈河,故本地人不待贾而足。不同于中原精耕细,在长沙,纵然火耕水耨,粗种粗收,反正一年两熟,无饥馑之患,是故虽无千金之家,亦无冻饿之人……” 这便是温带文明持久而昌盛,热带虽然人口众多,却极少有先进文明的缘故了。无他,资源多,不必日夜勤勉便能温饱,谁还肯闷头苦耕,琢磨如何才能让地里粮食增产啊! 懒,这是人类永远的本性,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多亏中原人口密集,旱涝无常,四季分明,使得民生艰难,必须想破脑袋才能生存,这才造就了民族骨子里的勤劳性格,中国人才能在两千年后,笑话东南亚、非洲的人懒惰。 这就是在南郡、关中颇受欢迎的堆肥沤肥,在长沙无人效仿的缘故。于是和城市类似,在农村,血吸虫也能畅通无阻地完成生命循环,因为农民种植水田,下河捕鱼的缘故,感染率比城市更高,腹大四肢细的水肿病,随处可见。 “还是得严刑峻法,强迫黔首将各家粪肥堆积才行。” 子婴如此建议,一想到自己在汨罗江濯缨濯足的水,竟是上游某个农户涮粪桶的臭水,他就气得牙痒,觉得一定要好好整治这群南楚黔首。 黑夫却摇头: “城中尚可派兵卒巡视整治,毕竟人口集中,方便管理,但户口分散的乡邑里闾,根本不可能。” 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里,黑夫是有所考虑的,后世消灭血吸虫病,靠的是消灭钉螺,那需要全民动员,但眼下,他既没有后世的手段,人手也不够,灭螺根本没戏,贸然实施,反而会增加感染。 于是,只能通过掐断传染渠道,来实施初步预防,疫源地的人在河边洗刷马桶、随地大便、施用新鲜粪便及耕牛放牧等都会污染水源,管住人们的屁股,将粪与尿混合堆肥,作无害化处理,便能大大减少染病率。再提倡饮开水,虽不能杜绝病患,但好歹能将当地人均寿命,提高一两岁吧。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一件最重要的事! 黑夫前世看过一部电影。 里面说,这世上只有一种病:穷病! 但黑夫认为,还有一种病,它不仅比穷病更可怕,还比血吸虫病更顽固的恶疾,萦绕在世间,代代相传。 黑夫喃喃自语道:“这病的名字,叫做‘无知’!” …… 无知是湘县那满街的粪便和萦绕的蚊蝇,路人却习以为常熟视无睹。 无知是明明自己深受疾病困扰,挺着肿胀的肚子,却眼看孩子喝着污浊的水无动于衷。 无知是黑夫派人去帮忙清理市容,挽救他们性命时,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黑夫能找到治疗疟疾的草药,能找到预防血吸虫的良策,但治疗无知的药,有么? 营中,陈无咎提议将治疗水蛊和疟疾的药方公诸于众,让长沙人知晓,黑夫点头同意,但又摇了摇头,对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学医救不了中国人。” 子婴恶狠狠地建议,要不要他上朝廷,加重惩罚力度,效仿殷商之法:弃灰于道者,断其手。用在屁股上黥字的办法,来打击屡教不改之辈。 黑夫夸奖了他的思妙想,但又道:“光是由官府出面,严刑峻法,便能一劳永逸么?” 严刑峻法是一味猛药,随地大小便黥字,在水源地洗涮便桶砍手,下河游泳砍脚,的确会吓退不少人。 但这不能赢得他们的感激,百姓心中只有愤恨,我为了你好,所以砍掉你的手脚,谁能理解?而一旦官府失去统治力,他们便会欢天喜地地推翻恶法,过去怎样,以后依然如故。 不论草药还是刑罚,都治不了无知之疾。 那么,有没有更加有效,能够长久治愈的药呢? 有的! 营内众人议论之际,黑夫站起身来,默默走到了案几前。 早在几千年前,华夏先民就已经发明了它。 它叫文字。 但最初的文字,被人口万分之一的贵族巫师垄断,用小刀刻画在珍贵的龟甲和铜器上,不轻易示人。 直到后来,竹简出现了,士人这个群体也应运而生,在不断交流中,他们的思想开始爆发,遂有百家争鸣,但知识,仅在人口百分之一的精英分子中传播。 十多年前,秦国的官吏们简化了文字,它变成了笔画流畅的隶,蒙恬也做出了更好的笔,写一篇文章需要的时间,比过去快了数倍,秦朝的律令爰制度才能建立,法律毕竟性命攸关,在秦吏不厌其烦的说教下,起码有十分之一的人,对律令粗略了解。 而因为黑夫的到来,纸张也开始大行于世,四年前,他更是补上了最后一块拼图:雕版印刷术。 文字、笔墨、纸张、印刷术,药材都齐了,接下来,只需要一个能深思熟虑的医生,将这些材料调配,做出温润补血的药,它可能不会马上生效,但持之以恒,便能滋养出一个健康的身体…… 学医救不了国人的无知之疾,但知识可以! 没有人是生而知之,也没有人天生聪明。 我们的祖辈,都曾愚昧过无知过,像湘县的黔首一样,过着几千年没什么变化的生活:疾病缠身,朝不保夕,平均寿命不过三十多。 但到了我们这一辈人,哪怕身在农村,却从小被告知,饭前要洗手、病从口入、不能喝生水。 这些事情,当然不是凭空从长辈脑子里冒出来,他们又是从何得知?这些卫生习惯又是从何时形成? 那是一个物质虽然贫乏,却洋溢着理想主义的年代,有一群医生,甚至都不是医生,他们在党的号召下,深入了偏远的乡村,左手是***语录,右手,则是《赤脚医生手册》。 他们翻着中浅显易懂的文字,告诉农民一些现代人看起来理所当然的卫生常识,扭转了那些持续几千年的陋习,也在南方,几乎消灭了肆虐几十个世纪的血吸虫病,送走了瘟神…… 放在秦朝,这件事,可能要花费几代人甚至几百年时代。 这件事,近期可能看不到什么成果,于黑夫也没半分好处。 但这药方,总要有人去写。 “那就我我开始,从今日始罢!” 黑夫铺开纸,拿起笔,敲了敲案几,让帐内数人停止了争议。 “无咎兄。” 黑夫笑道:“我想请你,帮我写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51章 常识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四月中旬,由黑夫提纲挈领,陈无咎及军中医者们集思广益,补充细节和医理的小册子,放到了黑夫案前。 整本的开篇,颇似秦朝每个公务员都读过的《法律答问》,从一段但凡是血吸虫病患者,便会竖起耳朵的对话开始。 “问:有人患鼓胀之疾,腹大四肢细,腹坚如石。小劳苦足胫肿,小饮食便气急,此终身疾不可强治,患者皆未至四旬便死,此何疾也?” “曰:病名为水蛊。” “问:何为水蛊?” “曰:蛊者,腹中虫也。南郡、长沙、衡山、豫章之地有毒虫,夏月在水中,其虫甚细不可见,人入水浴及涉水而行,此虫着身而附,便钻入皮中……” 总之,问答围绕什么是血吸虫病开始,用了十来个问题,将发病的原因,发病的症状、致死情况,都浅显易懂地描述了一遍。 然后就开始分析患病原因,解释这毒虫主要是随着人畜粪便散播,所以官府才要求百姓不得随地便溺,不得在水源地洗刷粪桶,最好将粪与尿混合,做堆肥处理。亦要停止喝不干净的生水,并要约束孩童,让他们勿要去疫水中游泳戏耍。 总之,并非是秦吏没事找事,管黔首拉屎放屁,而是为了让他们不要被毒虫所害。 黑夫从头翻到尾,不断点头,时而忍俊不禁,对陈无咎笑道: “画工不错。” 这上面还有一些粗糙的画,画出了血吸虫寄生人体的过程,据说是出自陈无咎的手笔。只可惜黑夫暂时造不出显微镜,陈无咎对他的说法,依然半信半疑。 但这不重要,这本小册子,至少说清楚了困扰南方人无数代人的“肿胀”之病,还给出了预防和治疗之法,表明官府颁布的一切法令,都是为了黔首好,希望他们为了自己的性命安危,能乖乖照做。 按照黑夫的提议,还在最后吓唬说:若再不注意,则黔首们从老到小,皆将患上水蛊之疾,被蛊虫所害,最后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这可是对中国人最可怖的诅咒,话说到这份上,心脏再大的愚夫,也该被吓到了吧,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宗族,为子孙计。 陈无咎对此很乐观,相信官府将这本小册子发到里闾,令里正、田典教之,定能扭转现在的局面,他笑道: “我担心的是,得知真相后,会不会没人敢下水下田了。” 黑夫却摇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有些黔首的愚昧程度,远超你想象,依我看,有畏惧之心,总比一无所知好。” 这本小册子,黑夫是受了历史上的《赤脚医生教材》影响,它是南方版本,深绿色封皮,不少内容针对血吸虫病,是当时风靡全国的畅销,各地的赤脚医生几乎人手一册。 它的内容十分简单,就是本科普,以问题为中心,清晰明了。 于是黑夫回忆前世,自己小时候在外公家翻这本时记得的只言片语,结合秦朝特色,按照《法律答问》的体裁,编了这本专门针对水蛊的小册子。 这就是黑夫,给“无知”开出的药。 但这味药,该如何播及万千大众?却是个麻烦事。 新中国的卫生常识,是靠了无数赤脚医生,一个乡一个村的宣扬,才得以普及。可黑夫上哪找那么多医生去?尤其在南方,乡间往往有十个巫祝,却难觅一位医师。 子婴的想法倒是简单,交给官府去做啊!反正现在各郡都开始使用雕版印刷术,用来印制律令条文,将小册子印上数百份,分发到每个城市,让县令、乡啬夫、亭长、里正一层层宣扬不就行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毕竟秦朝的统治深入基层。 但黑夫摇摇头,在南郡、豫章行得通,但长沙、衡山两郡乃楚国故地,在许多地方,秦吏根本管不到乡镇里闾。加上税率极高,徭役频繁,黔首与官府日益对立,对抗的情绪,会让他们恨屋及乌,容易流于形式。 子婴觉得黑夫多虑了,劝他道:“昌南侯,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君侯有忧国忧民之心,那些黔首若不领情,死了也是活该。” “此事若不使众人知之,做与不做有何区别?” 黑夫认为,百姓不需要知道太深奥的学识,但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常识,却万万愚不得。思虑间,恰好听到营帐外,传来士卒拉练的声音,顿时萌生了一个想法,拍着额头笑道: “真是骑驴找马,散播这本《常识》的人,不就在眼前么!” …… 《常识》,这是黑夫给这小册子取的名,而第一批知晓它的人,便是槠亭营的数千人。 按照黑夫的要求,每个屯都发放了一本,每日训练结束后,百长、屯长或者识字的军吏,就会捧着册,将上面关于水蛊病的常识,以及预防之法,大声告诉盘腿而坐的士卒们。 让他们明白,昌南侯勒令军营搬迁,并要求士卒饮井水、开水,不得四处便溺的原因…… 士卒们常被点名出列,背诵一些前世小学生的卫生常识: “饭前便后要洗手。” “病从口入。” “喝生水,满腹虫。” 这座营地的兵卒,多因染上了水蛊、疟疾,发病难以成行,体质差的人早死光了,慢性病患者,撑到黑夫和陈无咎抵达,喝了一个月的药,略有好转,不少人已经痊愈。 有了切肤之痛后,对学习卫生常识,防范水蛊,士兵们十分积极,对昌南侯的感激之心也愈发浓烈。 除了士兵,来营地干活的数千名本地民夫,也被强拉进来,排排坐下,听军吏讲课。每两个民夫,还会受到一名士兵监督,直到他们磕磕巴巴背出那些常识断句,才能吃饭。 黑夫还突发想,将这些短句,当做巡营口令,如此一来,哪怕最笨的兵卒,不识字的民夫,也能脱口而出。 这下,本地民夫们总算知道,自家父母、叔伯们的肿胀早死,到底是什么毛病。听到“断子绝孙”的恐吓,皆汗如雨下,嘟囔说回去以后,定要学着军营里的办法,再不让孩子喝一口生水。 黑夫看着营内“讲文明,创卫生”的活动进行得如火如荼,十分满意,对子婴、陈无咎、利仓等人道: “兵法有云,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百人学战,教成千人;千人学战,教成万人;万人学战,教成三军。” “战技如此,常识亦如此,不出一月,营中兵卒、徭役皆知水蛊之疾的可怕,等打完仗,众人回到故乡后,便能让家中五口人知晓……” 虽然这法子有点慢,却最为有效,子婴点点头,默默记下,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会写入奏疏里,送回咸阳让皇帝看到。 黑夫决定将这本小册子,先在南征二三十万军民里推广,再以他们为媒介,传给家人、邻居,慢慢向外传播,几代人后,百年之后,终有一日,它们会变成全天下,人人皆知的常识! 让这些知识,能被千家万户接受。 让这片土地,早日摆脱瘟神肆虐! “南征军不止是征服者,是拓殖队。” 黑夫满怀期待。 “他们还是宣言,是宣传队,是播种机!” …… 《常识》暂时只有水蛊一篇,四月底,这本小册子的雕版被送到武昌营,要求都尉共敖印刷数百册,分发给各屯“学习”。 “抨击朝廷的残酷冷漠,宣扬君侯的重情重义……” 共敖想起陈平曾对他说过的话,遂自作主张,神秘兮兮地告诉已经成为心腹的安陆各屯长们: “宣讲此时,务必告诉子弟们,此乃昌南侯爱兵如赤子,又思及南郡乡党之疾病痛苦,故而作之,再让子弟们将实情,告知所有兵卒!” 与此同时,得到黑夫新命令的萧何,也抵达了武昌营,着手本地的屯田工作。 在萧何身边,已被升为什长的胯下少年韩信,颇为好地打量武昌营的创卫运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52章 脱颖而出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我叫韩信,东海郡淮阴人,奉搜粟都尉之命,来此为什长。” 武昌左营的一角,被萧何提拔为“什长”的韩信见到了分给他的十名兵卒。 这些兵卒多是南郡、衡山郡人,地理上属于西楚、南楚,韩信却满口东楚口音,让他们感到陌生而怪,但还是讷讷应是,各自报出了自己的名,多是无氏之人,唯独里面的伍长名为“朱满”。 朱皂一对三角眼上下打量韩信,见他身材高大,穿着制式的甲衣倒也显得英武,但其头顶上,却无帻无冠,甚至连右髻都不是,而是偏向左…… 他顿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 “什长,你没爵位么?” 韩信知道这是自己最大的软肋,但在军中冒充有爵者是大罪,便点了点头:“无有。” “无爵的士伍怎能当什长?” 朱皂顿时得意起来,托了死在灭楚之战的父亲的福,他好歹也是个“公士”。 韩信却一点不慌,笑道:“在我们东海郡,还有这衡山郡,别说什长,士伍做屯长的也不在少数吧,何足怪哉?” 为吏者必有爵,这是过去的规定,但随着秦朝统一天下,六国地区,根本找不出几个有爵者来,但押送戍卒徭役的屯长、什长总得有吧,于是便放开了政策,百长以下,无爵者亦能临时充当。 那朱皂嘟囔道:“在我们南郡可不是这样。” 提及南郡时,他脸上不无炫耀之色,谁不知道,南征大将军昌南侯,便是南郡人,南郡子弟,便相当于军中嫡系,走到哪都高人一等!所以他压根就看不起这空降来的什长。 但没办法,他们这一千人被划归搜粟都尉萧何管辖,肯定会安插点亲信下来,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做吏。 韩信也不想与朱皂多做计较,说道:“不管如何,任命已下,还望二三子能从命!” 他面容威严,纵然朱皂还想找茬,最后还是缩了缩脑袋,只能背地里骂他。 换了四个月前,韩信说话肯定没这么有底气。 一月初,离开带给他无数白眼的家乡淮阴后,韩信随萧何乘船,沿邗沟南下,经会稽、豫章,来到了武昌营。 这一路上,从未迈出家门的韩信增长了见识,萧何将整个南楚地区重要的干道、水路都走了一遍,了解各地粮仓情况,也在无数个兵营停留过。 但从未有一个军营,有武昌营带给他的震撼大。 首先是规模,这里已聚集了两万兵卒,另有两万民夫,营垒比淮阴县城大三四倍,而且规划得井井有条。 其次是精神气,会稽、豫章的兵卒劳师久持,已经没了锐气,更有前线伤病不断被送回来,他们都眼神空洞,仿佛刚从鬼蜮里脱身。 但武昌营不同,这里洋溢这一股朝气,尤其是南郡兵,训练时口号喊得极大,声震四野,整个营地都听得到。 加上韩信初到时,正好昌南侯所作《常识》送达,印刷了数百本,发到每个营中,让百长、屯长教兵卒民夫学习,颁布了韩信从神秘老翁送他的兵法里,闻所未闻的新规:比如军中粪便统一处理,驻扎期间,不得饮用可疑生水等…… 但行走营中,韩信也觉察到了一些事。 比如,屯长们在宣讲《常识》时,会特别强调,此乃昌南侯爱兵如赤子,又思及诸郡乡党之疾病痛苦,故而作之,言下之意,是要士兵们对昌南侯感恩戴德。 南郡兵亦视自己为昌南侯嫡系,高人一等,而视其他郡的兵为杂牌。 韩信若有所思,将这些事禀报给萧何后,萧何却在沉吟后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或许是认为韩信太闲,身为大军后勤部长的萧何,也给他安排了一桩差事:作为什长,带着十个兵,监督一百名徭夫干活。 韩信心中略有失望,但也知道,在秦军中,没有一蹴而就,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昌南侯当年也是从什长做起,最终建立功名,能将数十万大军。” 韩信只能如此安慰自己,虽然,秦灭六国那样的浪潮他是赶不上了,但韩信一直觉得,这天下,绝不会一直太平下去,他迟早有表现的机会。 万幸,此时已是四月下旬,地已经种完,韩信他们不必整日躬耕垄亩,只需要去附近的林地砍柴伐木,以供大军每日之需——四万人每天两顿饭,可要烧不少柴火,昌南侯勒令士卒,必饮烧开过的水后,消耗更大。 但对于每天都要生两次火造饭的古人而言,就着炉灶的余温,顺手再烧一釜水,只需多花半刻功夫,非要拿这做借口饮生水,说白了,还是无知,还是怕麻烦。 这伐木工作看似简单,实则也不易。 韩信需要起一大早,带人去武库领取数十把铜、铁斧头,再离开营地,在林地边召集民夫,将工具分发。 干活期间得时刻警惕,万一这群民夫扛着斧斤作乱,或者钻进林子逃跑,必须马上抓住,若放走一二人,韩信就要倒霉了。 到了傍晚,还得将斧斤一一收回,一把不能少,有残缺损坏的,要立刻禀报给武库吏,若禀报不及时,责任还是要韩信承担。 韩信丝毫不敢松懈,好在他有一种组织大规模活动的天分,来的路上,生性孤僻的韩信,却耐下性子,尽力与袍泽攀谈,稍微熟络,知道谁老实,谁奸猾,谁靠谱。 到了地方后,安排兵卒分成五组,分别站立,能照顾到每个角落,又能彼此看见,一旦出事,便能八方驰援。 韩信自己,则站在一个能俯瞰整片林场的小丘上,他目光警惕,眼睛在徭役、兵卒身上不断跳跃。 斧起斧落,咚咚响声不绝于耳,相伴的还有嘤嘤鸟鸣。 韩信不由想起,那位教授自己兵法的老翁,有时候,自己在淮水边钓鱼,他就会在身后唱起歌谣。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小鸟为何要鸣叫?它只是为了求知音。 老翁的歌声满是孤寂,韩信当时不懂,后来才恍然大悟:大概是他一生中,从未遇上知己之人,腹中韬略,也没了挥洒的舞台。 相比而言,韩信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虽在家乡蒙受大辱,但也因此遇上了知音。 萧何是他的知音,这份恩情,韩信会记一辈子。 但萧何,并不是韩信的梧桐木,因为他也居于人下,做不了主。 “我何时,才能一鸣惊人,才能脱颖而出呢?” 叹了口气后,韩信决定还是先做好眼前事,这片林地,竟成了兵仙的第一个战场…… 他很清楚,自己需要在萧何的小口袋里冒尖,才能进入更大的口袋。 昌南侯的口袋! 这时候他发现,伍长朱皂就坐在树下与人闲聊,眼睛根本不看周围的徭夫。 韩信皱了皱眉,但想到自己初来乍到,还是隐忍未发,只是做出调整,自己过去盯着。 好在武昌营伙食比较好,黑夫“入冬前绝不南下”的承诺也让人心安,今日没有徭役逃跑。 时间过得很快,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眼看日色将暮,到了夕食的时间,韩信让兵卒们收拢徭夫,将最后一批木柴搬到大营外,便张罗着大伙吃饭。 热腾腾的稻米饭装在大木桶里,由专门负责伙食的兵卒端出,还有在陶罐里放置的凉白开,听说营中数十个土灶彻夜不息,一直在烧水。 韩信虽然饥肠辘辘,但还是让兵卒和民夫先吃,等所有人都端上后,他才擦了把汗,冲洗下满是泥污的手,掰了两根细木棍,准备坐下就食。 但就在这时候,刚回来就在隔壁屯与人说闲话,期间还不断往韩信瞥的伍长朱皂回来了。 朱皂看着韩信,目光中有一份戏谑,他当着上百人的面,大声说道: “韩信,我听人说,你在东海郡时,贫而无行,曾到处要饭,为了一口吃的,还钻人胯下!真的假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53章 什长得诛十人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什长韩信,伍长朱皂是你杀的?” 军法官去疾将事情经过的爰草草看了一遍,抬起头问被五花大绑,送到军中法庭的高个青年。 去疾乃南郡安陆县湖阳亭人,十多年前,他因匿名投案被亭长黑夫缉捕,却因为他的举报,顺藤摸瓜破了一桩震惊全郡的盗墓案,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第二次伐楚,去疾在黑夫身边任佐,灭楚后,积功做了狱吏,后来在衡山郡鄂县为狱掾。眼下黑夫在武昌营召集大军,就调了豫章郡狱曹乐和去疾过来,担任军法官。乐为“军正”,秩六百石,管军队,去疾为“军正丞”,秩四百石,专门负责屯田、辎重兵。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去疾数月来,要应付各种各样的案件,私斗、逃亡、渎职,一些小事,就直接交给属下处理了,今日的案子,若非死了人,他也不会亲自出面。 有趣的人,眼前名叫“韩信”的什长,是自己跑来禀报的,面对去疾的询问,他不卑不亢地回答: “禀上吏,伍长朱皂,是韩信依军法所杀。” 去疾皱眉:“依军法?但他的同乡说,你是因为朱皂昨日当众辱你,心中怀愤,故今日寻借口杀之。” 昨天的事,去疾略有耳闻,伍长朱皂当众揭了什长韩信的短,说起他曾钻人胯下的丑事,引得全营哄笑,韩信当时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扒完饭,恍若未闻。 各营之人遂议论,说这韩信果然是胆小鬼,人人皆可欺之。 军中最瞧不起的,便是怂包孬种了,朱皂洋洋得意,他本就看这个空降来的无爵之人不顺眼,这回揭露了他的本来面目,看韩信还敢不敢对他们吆五喝六。 谁料,到了第二天,这“胆小鬼”,就在林场的一根木桩上,手持斧斤,把朱皂脑袋砍了! 韩信一点没有杀人后的慌乱:“我杀之,是因朱皂违反军法,并非他当众辱我。” “犯了哪条军法?”去疾不以为然,在他印象里,这些小什长伍长,字都不识,也知道军法? “战诛之法!” 韩信直接将原文背了出来:“什长得诛十人,伯长得诛什长,千人之将得诛百人之长,万人之将得诛千人之将,左右将军得诛万人之将,大将军无不得诛!战阵之上,有乱行者诛,有敢高言乱令者诛,有敢不从令者诛!” 一字不差,过去是没有学习的渠道,来到军营这段时间,韩信可一天都没闲着。 去疾诧异地将韩信重新打量:“你接着说。” 韩信道:“朱皂轻我,箕坐无礼,最重要的是,他不服我命令,还出言不逊,说我若有胆量,就杀了他,否则就也钻一钻他胯下。” “我三次相劝,他却依旧谩骂不休,韩信无奈,便援引战诛之法,斩之。此来并非自首,而是带回首级,向军正丞禀明经过!” 去疾摇头:“虽有此法,但你杀朱皂是在大营附近的林场,而非战阵,纵然朱皂不从号令,你大可将他拘了,禀明军法官处置……” “林场,便是韩信的战阵,事急不得不从权!” 韩信垂首道:“聚卒为军,有空名而无实,外不足以御敌,内不足以守国,此军之所以不给,将之所以夺威也。什长虽小,亦是军吏,若失了威信,便无法约束兵卒,兵卒不从吾令,散漫无礼,使得徭役、刑徒乘机作乱逃跑,出了事,这罪责,谁能承担?对这种害群之马,韩信不得不即刻诛之!以震慑众人。” 去疾似乎被说服了,点头道:“你才上任两日,是如何说服其他人,助你拿下朱皂的?” 韩信道:“朱皂自大,自诩为昌南侯同乡,常欺辱衡山郡兵,旁人深恨之,当时,他既不敢冒死杀我,那就只能被我所斩。” 去疾明白了,但韩信却让他更加惊异,做事条理清晰,该杀人时绝不迟疑,这还是那个钻人胯下的胆小鬼么? 他在案几上记了几笔,看向韩信。 “最后一个问题。” “军中不少什长,纵然属下有不服号令者,顶多层层上报,由军法官抓住此人,打几鞭子而已,你倒好,直接杀了!真是胆大。既然如此,为何在家乡,却因胆怯而钻人胯下?莫非这是不实之言?” 韩信咬咬牙:“韩信的确曾在家乡受胯下之辱,但当时,他辱的是我一人,与之私斗则犯律。而现在,朱皂辱的,却是是军法军纪,杀之无罪!” “于私可退,于公,不可退也!” “好,好一个于公不可退。” 去疾肃然,让韩信先退下,他召同什数人上堂,询问经过,与韩信所言一样,便与左右商议一番后,下令松绑。 “朱皂不服号令,韩信依军律杀之以正军威,无罪,你可以走了!” …… 与民事不同,秦军的军事法庭极其高效,给这起案子定调后,左右有些迟疑地问去疾: “军正丞,就这样放了?那小什长虽然说了一堆漂亮话,但依我看,他还是因私怨杀人!” 秦律把有无犯罪意识,作为量刑定罪的主要依据,在属下看来,只要证明韩信有报私怨之嫌,便能再次缉捕! 去疾瞥了一眼属下,说道:“大将军无所不诛,什长得诛十人,这是军法上所写,字字在录。朱皂不从军令,韩信杀之,合理合法,那便无罪。” “但他杀的,可是南郡人啊……”属下面有不平,他与朱皂是同县老乡。 “南郡人犯法便杀不得?得供着?这话是谁说的?” 去疾大怒,拍案而起,虽然他也是安陆旧部之一,但对那些打着“南郡子弟”名号,违规乱纪之辈,却深恶痛绝。 “传我之令,将朱皂头颅悬在辕门上示众,这件事,也正好给营中众人提个醒。” 去疾扫视来自南郡的佐小吏们,冷笑道: “军中与县乡邻里,还是有差别的!那朱皂还自诩为南郡子弟,君侯乡党,欺辱外郡兵民?呸!这种老鼠屎,死了也好!省得败坏君侯名声!“ 众人顿时讷讷,不敢再言。 去疾则将这件事写入记录的爰里存档,嘴里还嘀咕道: “一个小什长,居然熟读军律,还口出尽是兵法,这搜粟都尉不知从哪找来的手下,不简单啊……” …… “萧君。” 半个时辰后,韩信跪在萧何面前,向他请罪。 “韩信为萧君招惹事非了。” 萧何放下手里的粮食簿册,抬头道:“我还来不及派人去为你说情,你便自己脱身了,哪来的事非?” 萧何比了比手,示意韩信起来,目光投到他还微微颤抖的手上。 “第一次杀人?” 韩信也注意到自己手上的战栗,索性捏成拳头,这样就看不到手指抖动了,他笑道:“是头一次。” 尤记得动手前,被按在木桩上的朱皂依旧骂声不绝于耳,真是个蠢得不可救药的愚夫啊,前一刻还以为韩信是个胆小鬼,不敢杀他,出言不逊,说:“你有胆量,;来杀了我啊?”等韩信当真举起斧钺时,他却害怕了,出言威胁,说:“我是南郡人,是昌南侯乡党,父兄曾是他旧部,你敢杀我试试!” 韩信没有理会,利斧挥下,沉重而精确,一击致命!血溅了旁人一脸。 但这之后,不知是斧钝还是手滑,他连斩了四次,才将头颅与躯体分开,完善后,心里扑通乱跳。 唉,还是手生。 将这事隐下,韩信把去疾审问他的经过说了一遍。 萧何静静听着,发问道:“韩信,你之所以杀人,真的是因公么?” 韩信聪明,但在信任的人面前,却极为老实,他摇头道:“也有私心,此僚当众辱我,若不杀他,我便无法在军中立足。” 他已有过一次受辱后无容身之地,只能仓皇离乡的经历,不想再来一次。 但与淮阴不同之处在于,这次韩信是个吏,手中有权,背靠萧何,可以号令众人。 正好,那朱皂蠢笨,居然自己撞到刀口上,既然他不从号令,士送上借口,这就怪不得韩信了。 他看错了韩信,慈不掌兵,一个懦弱的人,怎可能挥师东征西讨,点兵多多益善? 杀一人而三军震,则杀之!就这么简单。 萧何夸了韩信:“你应变得不错,看来是将军法吃透了。” 韩信苦笑:“萧君谬赞了,韩信并无过人武艺,有的只是好记性,身处军中,军法,是我唯一能利用的武器,岂敢不日夜打磨?” 萧何拊掌:“说得好,不过,你过去的事,已人尽皆知,我会派人查查,是谁嘴碎说出去的,定严惩不贷。” 将这件事传出去的人,只可能是萧何的随员,见过韩信在淮阴时的窘相。 “萧君,不必了。” 韩信却谢绝了萧何的好意,说道:”这件事,让人知道也正好。” 萧何诧异:“人皆乐道其善而隐其恶,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就不气恼?” “加以遮掩,难道就能装作事没发生过?” 韩信有他自己的想法,低声道:“韩信不会忘记那胯下之辱,更不会忘记自己是何人,因为别人不会忘记,我越是遮掩,彼辈便越会津津乐道。” 这是韩信多年来的经验。 “不如就让人尽皆知罢,也让韩信记住这件事,萧君不是告诉过我一句话么?知耻,而近乎勇也!” 萧何颔首道:“果然,韩信虽为布衣,其志与众异也。” 他沉吟后道:“木场的活先放下吧,让你去那边,大材小用了,从今天起,你便是屯长,做我亲卫!” 韩信拜谢萧何,但又面露难色。 “可是萧君,我没有爵位,做什长尚可,无尺寸功爵却被提拔做屯长,难免惹来非议。” 萧何笑道:“放心罢,朝廷已下诏令,此番南征,军中不更以下者,皆赏一级爵,我已将你放进第一批名单里,很快便能落实。” “这么说,我也是公士了?”韩信有些自嘲,这爵位来得也太轻松了。 “不是公士,是上造。” 萧何将一份文递给他,看着韩信惊喜的目光,露出了惜才的笑: “我已替你纳粟千石,你只需要在上边写上名,按下手印!” …… “家主对韩信真是看重啊。” 韩信再三拜谢,感恩戴德地告辞后,常年侍候在萧何身边的老家佣走了出来,他服侍了萧家两代人了,看着萧何一步步从小吏做到六百石。 老家佣也知道,家主慧眼识人,但自从沛县刘季后,就从未见他对一个人如此重视。 萧何看向他:“你觉得,韩信曾受胯下之辱的事,是怎么传出去的?” 老家佣笑道:“在淮阴时,满船的人都知道韩信的窘迫,众人见家主厚待韩信,心生嫉恨,遂扬其短。” “会是谁呢?”萧何显得很困惑的样子。 家佣想了想:“应是个嘴碎的小随从,或许,就是老仆我!” 萧何点头:“没错,谁都有可能,查无可查,此事到此为止。” “老仆会守口如瓶,将这件事,带到棺材里!” 家佣退下后,萧何回想整件事,觉得十分满意。 他就是想看看,韩信到底是石头,还是块玉。 若只是块石头,即便废了也不可惜。 “若他是真玉,岂会怕刀削雕琢?” 事情按照预想的发展,韩信在舆情讥讽下,再度进退维谷,却靠自己的智谋,对军法的运用,完全扭转了局面。 而韩信方才的自述,更让萧何刮目相看,他没看错,韩信果然是一位人才! 假以时日,还可能成为大才! 要施惠,就得施到底!那一千石粟,便是萧何对韩信的第二笔投资。 不容易啊,这块璞玉,经过打磨,总算露出来一个角来了。 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还得再磨磨。 来到武昌营后,被一群南郡军吏包围,萧何深感势单力薄,唯一有交情的曹参远在胶东,儿子萧禄,同乡周昌等人皆为中庸之辈,不足大任。萧何需要能得昌南侯重用的朋友,让他崭露头角,以此固身。 萧何会寻找最合适的时机,将韩信推荐给昌南侯…… 但不是现在。 看着案几上的地图,萧何思索道:“算算时间,昌南侯,也应该经由灵渠,抵达桂林了罢……” 老萧虽然会看人,却无法料事如神,黑夫没去桂林,一个突发事件,让他调转方向,去了长沙郡最南端的阳山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54章 三鼓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郴hēn)县,是长沙郡最南端的县邑,“郴”字为篆“林”与“邑”二字组合,意思为“林中之城”。 这里地处五岭北麓,耒水上游山林河谷地带,山峦重迭,溪河众多。 但在耒水两岸,亦有一片广阔的坝区,伐尽林木后,足以设立城邑,修筑兵寨,可容纳数万大军。 第一次攻越失败后,岭南道路为越人所断,大军衣食困难,中路军剩下的三万人,便只得放弃番禺、龙川等领地,退回此地就食。期间奉朝廷之命,一边修缮加宽道路,一边南方修筑阳山、横浦、湟溪三关,派遣少量兵卒戍守,以图再战。 秦始皇三十五年五月初,从长沙营开来了一支队伍,簇拥着南征军新主帅黑夫,抵达郴县秦营。 “属下拜见君侯!” 贾和在路边下拜,他是中路军裨将,带着几名都尉来路口迎接。 “贾将军不必多礼。” 黑夫倒是于传说中的黑面凶煞不同,十分和善,立刻下车将贾和扶起。 这贾和倒很会来事,感慨道:“素闻昌南侯军功卓著,百战百胜,尤其是长于在南方作战,将军至此,贾某便能安心了。” 黑夫大笑:“贾将军勿要自谦,我虽曾征豫章,但时过境迁,对岭南情形已不熟悉。倒是贾将军,先是一把大火,烧得越人狼狈不堪,斩首数千。又在桂林、苍梧两军大败,屠将军战死之际,尚能将中路军主力带回,实在难能可贵,今后再战岭南,还需要贾将军相助啊。” 贾将军小心地回应,他那把火,着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被越人反引火烧了几座营寨,而那数千斩首,亦是运气好,捣毁越人据点后,砍了老弱的脑袋,甚至将越人猎得的首级也拿来凑数,水分很大。 最要命的是,他在撤退时太过匆忙,将黑夫的旧部小陶扔在龙川,至今未知生死…… 但今日黑夫却半句不提,是他成功遮掩过去了,还是引而不发呢? 相互试探一通后,黑夫也不废话,面色严肃地说道:“监军车马明日才到,军情紧急,贾将军,将阳山关发生的事,再详细说一遍罢。” “是这样。” 贾和不敢怠慢,说道:“十多天前,奉命在阳山关驻守的楚籍戍卒一千人,竟杀其官吏,造反了!” …… “郴县城南六里有温泉,其下流有数千亩田,常十二月下种,明年三月新谷便登,一年三熟,故郴县年产稻二十万石不在话下,足够万余将士食用。加上长沙、南郡之粟,勉强能养活在这的三万人。可若是大军南移,逾五岭运粮,光是沿途粮秣消耗,就要增加一倍,所以在道路被断,又没了西路军保护侧翼后,中路军若不想饿死,就只能退回来。” 黑夫笑了笑:“毕竟不是每个将军都像我一样,打到哪,就在哪屯田。” 次日,监军子婴也抵达郴县,与他一同来的,还有长沙营一千兵能战的士兵,经过月余时间,这群兵卒,已经唯黑夫马首是瞻,毕竟从没有哪位将军、都尉,对病卒的性命如此上心。 黑夫还耐心跟子婴解释了,中路军无法独处岭南的原因。 无他,还是交通太不方便,粮食接济不上,赵佗之所以能久驻桂林,是因为灵渠的缘故,但这边有什么?仅是山壑纵横的五岭中,几条小道而已。 “而扼守这些小道的,分别是三座关卡,阳山、横浦、湟溪。” 其中,阳山往南便是南越,也就是后世的广东,横浦是通向豫章的必经之路,而湟溪更在南方,直逼南越人聚集最多的地区,番禺。 《周礼》云,九州之外谓之蕃国,番禺,便是“番人蛮夷之地”的意思,这名是还是楚国人取的。 总之,修筑并控制三关,是秦军能再度南下的前提,横浦关到湟溪关之间的道路为扬越梅氏所断,已经无法通行一年了,迟迟未能打通。 眼下阳山关又出事,这就意味着,秦朝通往南越的道路完全断绝,别说重新推进,联络上那些贾和撤军时,丢在各地的秦军营寨,就连驻守湟溪关的三千人,也被隔绝在外,孤悬异域…… “如此说来,阳山关得立刻收复才行啊。” 子婴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难怪黑夫在去灵渠的路上,乍闻此事,立刻调转马车,往这边疾驰。 按照贾和的说法,那群奉命在五岭山间拓宽道路的楚籍徭役、刑徒皆是穷凶极恶之徒,本就不服管束,更与越人勾结,意欲谋反,故杀吏夺关。 贾和认为,此举不可饶恕,应该立刻发兵,将那群叛贼拿下,尽斩之! 听上去没毛病,但但黑夫却摇了摇头:“吾恐大军之忧,不在阳山关,更不在南越,而在这萧墙之内啊!” 子婴一愣:“君侯此言何意?” “监军没有发现么?” “发现什么?”子婴不明所以。 黑夫笑了笑,让御者桑木带人去屋外看守,勿要使任何人靠近,这才问子婴:“监军方才入营,觉得此地,与武昌营、长沙营有何不同?” “不同之处?” 子婴沉吟,仔细想想,还真有点异样的地方,比如营地不太规整,沿途看见的士卒都是垂头丧气的,哪怕对他们说,朝廷赐每人一级爵,也无人欢呼。 总之,营中弥漫着灰色的悲观气氛,这在黑夫整治过的武昌、长沙两营,是看不到的。 黑夫解开了谜题:“古人云,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武昌营之兵乃新募,故当一鼓,士气高昂。长沙营之兵久顿当地,受疾病所扰,近来服药治愈者甚多,士卒看到希望,士气稍振,故当二鼓,士气衰而未竭,尚可用也。” “唯独这郴县营,在岭南驻扎整整一年,屡遭越人袭击,伤亡不小。恰逢西路军败,粮道被断,他们不得已撤退时,损失更加惨重,死伤上万。回到郴县后,却被告知不得归还,身心俱疲,师老生怨,故郴县营之兵,当三鼓之气,士气已竭。” “一支士气枯竭的军队,是打不了仗的,若以严刑峻法强行驭使,让彼辈开山筑关,南下与越人死斗,既然前进后退都是死,结果便只有两个。” 黑夫拍了一下掌:“要么溃散逃亡,要么引发反弹,就像阳山关的徭役兵变一样。依我看,这郴县营再这样下去,恐怕也会生乱!” “不……不至于此罢。” 子婴听得冷汗直冒,郴县营驻扎着两万多人,他们还身处此地,一旦引发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黑夫嘿然:“怎么不至于,公子扶苏为将时,不也闹过一场营啸兵变么?眼下的情况,可比那严重多了。监军,你我现在,就坐在一点火星就能着的木柴堆上啊!” 子婴悚然,一时间,还真感觉屁股发烫,他有胆量拖着病体,跟黑夫到处走,做好监军的职责,但不意味着他想不明不白地死在南方。 就在这时,屋子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吓了子婴一跳! 好在,是守在外头的桑木。 “君侯,利仓回来了。” “快让他进来!” 被黑夫安排去做事利仓走了进来,作揖道:“君侯,监军,我以分粮犒军为名,在营中行走了一番,果然士气低落,不止是楚籍徭役怨声不绝,连从关中来的秦卒,也颇为不满,嚷嚷说他们明明得到官府保证,一年可归,如今服役已两年,战尚未休,袍泽还在不断患病死伤……” 简单说了下自己的见闻,利仓又道: “期间还有一人,暗中拉住我,说他有要事向将军、监军禀报!” “是秦卒?” “不,他是一个楚人小佐,方才替我给徭役发粮,口才不错,我已将他带回。” 黑夫点了点头:“带进来吧,正好听听,这郴县营,还有何不为人知之事。” 不多时,一名体形高瘦如竹竿,身着皂衣的男子走了进来,看他年纪,比黑夫略小,胆子倒是挺大,站定打量了黑夫、子婴后,在亲兵的催促下,才微微一笑,下拜顿首,声音是熟悉的淮南寿春腔。 “小人陆贾,拜见昌南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55章 回家的诱惑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君侯,他说了什么?” 陆贾俯首,叽里咕噜说了好几句话,子婴却听不太懂,因为他用的是楚地方言,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讲普通话…… 黑夫示意利仓将陆贾的话转述一遍:“监军,他说,阳山关的事并非孤例,这数月来,军中已逃亡两三千人了!” “两三千人!?”子婴有些惊讶,这怎么可能,贾和给朝廷的回复,只说一切如常,只是有零星刁民逃遁…… “小人句句属实。” 陆贾朝子婴拱手,眼睛却看向黑夫,他知道,这位,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 “贾将军撤离南越时,跑在前头,使得各地驻军来不及跟上,数千人被抛在五岭之外。回到郴县后,眼看一年戍期结束,众人想要回归乡里,但朝廷不允,只能久顿长沙。诗云,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士卒徭役思归,遂无战心,士气低落。” “这时候,贾将军又欲遮弥败绩,便驱使兵卒、徭役修筑三关,在五岭增修道路,欲再度攻越。时值春雨连绵,病者甚多,兵卒、徭役畏死不往,贾将军便动辄惩罚,将其降为刑徒,驱使他们为先锋,填沟壑。” ”山中瘴气频发,死者日多,不少兵徭生怨,为了活命,常在修道时逃走,贾将军追捕不及,只能遮掩。此番阳山关那一千楚地籍贯的徭夫,并非有心作乱,而是忍无可忍。贾将军轻视彼辈,少予衣食,每天还要开山斩壑,一旦有人病倒,不加救治,直接抛下山崖喂野兽。众人心寒,遂与押送的官吏理论,却遭到贾将军亲信鞭打,引发冲突,最后夺了关隘……” 黑夫摸着胡须:“你身在郴县,对阳山关发生的事,倒是很清楚。” 陆贾解释道:“小人当时正好在去阳山的路上,而那一千人里,有不少是我淮南同乡,他们也知道,谋反者族,家眷皆在寿春,岂敢如此?” “你将此事告知本侯,意欲何为?” 陆贾道:“听闻君侯乃南征主将,定需知晓实情,或许阻止大难。” ”什么大难?“ 陆贾说道:”君侯定已发觉,如今军中士气枯竭,均不愿与越人交战,更何况对自己的袍泽下手?若驱使他们去攻阳山关,恐怕会闹出更多事来,到时候军中生变,可就不是丢一座阳山关那么简单了。” 利仓将陆贾的每句话都在耳边告诉子婴,子婴越听越惊,这陆贾对形势的分析,和昌南侯简直一模一样。 黑夫却没有轻信陆贾:“在其位者谋其政,你身为小小佐吏,对此事倒是上心。” “不瞒将军,陆贾的确有私心。” 陆贾一笑:“不愿同乡枉死,家眷受诛,此其一也。” “乱军之中,我一身无武艺的生,恐怕难以保全,此其二也。” 陆贾再拜:“小人是寿春人,记得年少时,秦军破城而入,开进城的第一支军队,便是打着‘李’字旗号的南郡兵。其余各率,皆大掠平民,奸淫掳杀。唯独其中一支,曾夺项燕将军军旗的数百人,却秩序井然,只夺封君富户,绝不滋扰民户,后来才知道,此乃昌南侯手下的安陆兵……” “将军乃有德之将,眼下临危受命,南下为主帅,定不愿看到中路军因兵卒之怨而土崩瓦解,如此危局,也唯有将军能救!” 黑夫点了点头:“听你说话,极有条理章法,还能引经据典,读过?” “读过?” “九流十家,哪一家?” 陆贾抬起头:“小人在寿春时,从一儒者学诗,前年因私藏籍被缉捕,发配至此,因为识字,做了佐。” “是儒家啊……” 黑夫点了点头,让陆贾下去。 子婴凑过来:“将军,此人之言,可信么?” “八九不离十。” 昨天抵达郴县后,看似与贾和及众都尉置酒高会,谈笑风生,可暗地里,已派利仓以犒军为名,去各营查看情况,对郴县营的士气枯竭,兵卒生怨,都有所了解。 而昨夜酒酣时,亦有一名贾和手下的都尉,名为“辛夷”者,借着敬酒的时候,暗暗将一卷小纸条塞进黑夫掌心。辛夷告了贾和的状,他说,一年前,黑夫旧部小陶主动请缨,为大军断后,却反被贾和所弃…… “在长沙营,吾等要治的是兵卒身体之疾。” 黑夫起身道:“可在这,要治的,却是兵卒心中之疾!” 何疾?怨也! 黑夫带兵多年,最清楚不过,治军时,须留意君、将、兵、民之“和”,以求三军无怨。遇上士气枯竭,徭役思归时,绝不可使怨治怨。 否则,怨心就会酿成更可怕的动乱,历史上,陈胜吴广的事自不必说,唐亡于黄巢,而祸基于桂林,也是一群戍卒想回家闹出的事。 千万不要小看,回家的诱惑。 “但兵卒欲归不得之怨,要如何平息?” 子婴很苦恼,按照律令规定,秦朝戍卒的服役期限是一年,本该在一年前,就有新兵前来接替南征军,让他们回家。 但秦始皇下了死命令,百越一日不平,南征的将士就不能回家! 于是,十几万人,无奈地在前线超期服役一年又一年,这也就罢了,贾和处置失当,一味严刑惩处,无疑点燃了全军的愤怒,这才逃亡闹事不断。 即便黑夫是主将,也没有权利,将兵卒徭役放归啊。 “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黑夫笑了笑,似是有了主意,让利仓去通知将军贾和,以及诸校尉来这开会,而后拉着子婴,低声说了几句话。 子婴面露迟疑:“真要如此?” 黑夫话语不容置疑:“只能如此!” …… “监军乃是皇室贵胄,陛下之侄,公子王孙之长!” 半个时辰后,等贾和及四名校尉到齐后,黑夫也不提别的,先吹了一波子婴,简直将他说成是秦始皇帝在南方的耳目、眼睛,让将尉们心生畏惧。 稍后,黑夫又按照程序,出示了鎏金的虎符,以及文、节杖,表明自己号令三军的权力。 他转述了秦始皇帝两年平越的意志,肃然道: “欲平南越,必固三关,如今阳山关戍卒徭役反叛,岭道断绝,当立刻收复,但我听闻,军中士卒颇有怨心,难以驭使,诸君以为,当如何处置?” 贾和浑然没当回事:“君侯,兵卒些许小怨,罚之即可。” “罚?” 黑夫摇了摇头:“兵法云,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不服则难治,眼下兵卒思归,与将吏离心,单纯重刑惩处,恐怕不妥啊……不过贾将军说得没错,为了正军心,罚不可逾日,有些人大败而归,却遮掩战绩以逃惩罚,已经很久了……” 他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将手里的军符一掷,喝令道:“二三子,将贾和拿下!” 说犹未尽,屋舍内,便走出二十余人,为首的是桑木,身后均是黑夫在安陆时精挑细选的亲卫,身着甲胄,手持利刃,把贾和横推倒拽,恰似皂雕追紫燕,浑如猛虎啖羊羔。 贾和有些发懵,大呼冤枉,其余四名都尉也面面相觑,颇为心惊。 已被黑夫说服的子婴却站了出来,肃穆地宣布道: “军法有云,夫将自千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国贼’。身戮家残,去其籍,发其坟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自百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军贼’。身死家残,男女公于官。” “贾和身为裨将,统辖兵民四万,却弃军先遁,丧师数千,又丢失番禺、龙川等邑,有国贼、军贼之罪。为遮掩大败,虚报斩首,无为将之德,驻于郴县,又举止失措,致使军中多有逃亡,更有据城反叛之徒,亦无为将之才,今撤其裨将之职!” 贾和愤怒大呼,事发的时候,他也曾战栗胆怯,但比起西路军,中路的战损没那么夸张,稍加掩盖,加上一万多颗“越人”的首级,算是所失与所得相抵消,朝廷也没治他罪,毕竟南方已成烂摊子,贸然撤换前线将领,只会更糟。 本以为这一篇算揭过去了,黑夫初来乍到,身边仅有寥寥千人,也不敢拿他怎么。 却不料,报应来得这么快! 其余四都尉战战兢兢,按这说法,若真要追究起来,他们难逃一劫么? 黑夫的话却让众人安心了:“诸君勿忧,我已彻查清楚,南越之败,兵卒逃亡,皆贾和一人之过,四位都尉以为呢?” “将军明察,正是如此!” 四人讷讷应是,还有人告起贾和黑状,要与他划清界限。 这时候,外边响起一阵骚动,却是贾和带来的亲兵,被利仓带着长沙营的人拿下,对方反抗,打斗中见了血。 令人将贾和拖下去,黑夫又扫视众人:“如今贾和虽束手就擒,但其属下一千短兵亲卫尚在,为免彼辈生乱,需四位都尉率兵围住,加以控制,谁愿前往?” 四人有些迟疑,黑夫却一笑:“屠将军战死后,是赵佗收拾残兵败卒,退保桂林,有功。故我已向陛下去信,举荐他做西路裨将。如今中路也缺偏将,只可惜我与诸位不甚熟悉,不知才干高低,谁能胜任,不然……” 这次,没有犹豫,一人立刻出列,是个年过三旬的关中校尉,也是昨夜装醉,往黑夫手里塞纸条的人。 “君侯,辛夷愿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56章 斧钺之诛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认符不认人,这是秦军传统,虽然一名统率军队多年的将军,多多少少会培养一批自己的亲信,最起码,身边的短兵是忠诚的,昔日子婴的父亲,长安君成蹻叛秦,他那四千名守备屯留的亲兵,就跟着一起反了。 但贾和不得人心已久,他的短兵亲卫士气也高不到哪去。在营盘里被都尉辛夷带人一围,又见到新来的主帅、监军乘车来喊了一番话,说他们的贾将军犯法被捕,余者皆无罪,眼看敌不过,纷纷弃了兵械,按照黑夫的吩咐,手抱在头上,排队蹲在一起。 “不愧是辛胜将军之子,颇有将军之风。” 黑夫对辛夷大加称赞,这位来自关中的都尉,亦是将门子弟,他父亲辛胜,曾做过王翦的副将,于易水之西大破燕军,只可惜在秦一统天下前,就英年早逝了,辛夷继承了中更之爵。 控制住局面后,黑夫立刻任命辛夷为中路军裨将,发兵控制整个郴县,安抚士卒,也是墙倒众人推,各营听闻逼着他们修路,南下的贾和被撤职,皆欢呼不已。 稳定住局面后,黑夫又做了一个决定。 “君侯是说,现在就要杀了贾和?” 子婴有点慌,前脚才擒拿贾和,后脚就要杀他,太草率了吧…… 虽说在秦军中,上级有处死下级的权力,左右将军得诛万人之将,大将军无不得诛!除了监军外,只要大将军有理由,便能任意诛杀! 而判断其理由是否合理合法,则是监军之职。 子婴斟酌着语气:“贾和虽有国贼、军贼、不直诸罪,但他毕竟是右更,爵位不低,就算不押回咸阳审判,至少要去信告知一下昌武侯吧?” 如此重要的事,子婴不敢擅自处理,毕竟在江陵置酒高会的昌武侯他老人家,才是正儿八经的监军啊。 黑夫却摇头道:“咸阳回信半年,江陵回信两月,监军觉得,这郴县营的士卒之怨,还能忍那么久么?” “《尉缭子》有言,凡诛者,所以明武也。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杀一人而万人喜者,杀之。” “又说,当杀而虽贵重必杀之,是刑上究也;赏及牛童马圉者,是赏下流也。” 军中除了他黑夫,还有子婴,还有谁的脑袋,比贾和更贵重呢? “数万将士积怨已久,今日需得有一次痛快的发泄,光是缉捕贾和还不够,我要用他的人头,来安抚军心。贾和今日必死,这样罢,也不需监军为难,此事我一人决之!” 子婴还欲劝,黑夫却喊了话:“利仓!” “唯!” “去钺车上,将陛下所赐斧钺取来!” 不多时,利仓带着数人,将黑夫不管到哪,都要拉上的沉重斧钺取来了。 却见着是一柄青铜钺,造型夸张,刃长近一尺,钺身上雕刻着玄鸟与游龙,还以黄金装饰,柄则为榆木所制,看上去十分沉重,得由两个人扛着,小心翼翼地奉上。 他们可不敢磕着碰着,平日里这钺得安置在专门的钺车上,每天专门有人照料,一点点擦拭掉除来南方后长出的铜绿,因为这是皇帝御赐之物,也是黑夫这南征大将军杀伐权力的象征。 看到这铜钺,连皇室贵胄的子婴也不得不肃然下拜,一时间,室内诸人,唯黑夫站立。 他踱步上前,指尖轻触斧钺,冰凉彻骨。 “半年前,陛下在碣石宫,先封我为侯,又拜我为将。” 黑夫尤记得当日情形,真可谓是他的人生巅峰。 “陛下言,社稷安危,一在将军,今百越不宁,愿将军帅师应之,故封侯昌南,以昌大南疆。” 秦朝君权膨胀,拜将虽不设坛,但亦是极其重要的仪式,丝毫马虎不得,一连折腾了好几天。 “我既受命,陛下又命太史卜卦,沐浴斋戒三日,钻灵龟之甲,卜算吉日,以授我斧钺。是日,陛下在碣石宫门,西面而立,而我则北面而拜。” 黑夫露出了笑:“陛下亲执亲钺首,授我其柄,曰:‘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复操斧持柄,授我其刃曰:‘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贼寇敌酋,不尊王化者,将军以此诛之,三军上下,不服将领者,将军以此斩之!” 这些权力,是秦始皇帝亲手交到将军手中的,而这斧钺,就是黑夫的尚方宝剑! 黑夫回过头,这位一向和和气气的将军,眼中有了为帅者的傲然,他俯视子婴,声音不容置疑: “敢问监军,今日,本将可有斩杀贾和之权?” 子婴无言以对:“可也,请将军自决之!” 黑夫有一意孤行,斩杀偏将的权力,而他子婴,也有将今日发生的一切,回禀咸阳的权力! 这就是将军与监军之间的平衡。 不再迟疑,黑夫在木券上奋笔疾,最后盖上自己的南征大将军之印,让桑木去将贾和提来,又看向难以抑制情绪的利仓。 他脸颊通红,为黑夫方才的举止言谈心驰神往。 这孩子,在豫章呆久了,没见过太过世面,激动坏了,看向黑夫的眼神,满是崇拜。 没关系,以后,你会见识更大场面的。 黑夫将木券轻轻抛出:“利仓,去告知辛夷,召集三军,本将要当着众人的面,将贾和斩首!” “诺!” 利仓心中狂喜,接过符券就往外跑去,心里暗道: “果然,父亲说得没错,昌南侯颇为护短,最见不得旧部受欺负!” …… “快去看,快去看,新来的大将军,要判贾和之罪,将他斩了!” “真的假的?” “不信便去瞧瞧,辛都尉有令,所有人都要去。” “辛都尉不是最听贾将军话么?到哪都爱跟着。” “大将军比偏将军大,你说他听谁的?屯长催了,快走罢!” 次日,郴县城下,全军驻扎在此的两万余人,被辛夷召集到城外空地上,仰头看着这场激动人心的宣判。 城头上,黑夫的黄牙帅旗高悬,他换上了将军装束,头戴鹖冠,身着醒目的朱玄二色甲衣,神情肃穆,按剑而立,站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眼瞳严厉无情,一如骊山陵的将军俑。 而子婴及辛夷等将吏,则在靠边侍立,站如喽啰,目光各有所思。 “这才是真将军啊。” 底下的兵卒徭役看到黑夫身材魁梧,威风八面,不由夸道:“不似那假将军。” 黑夫下达了对贾和的宣判,他每说一句,就有数十名身材壮硕的亲卫,大声重复传递,让城下数万人都能听到。 “大将军言,贾和身为裨将,统辖兵民四万,攻取南越,却辜负陛下厚望。” “战而败北,离地逃众,弃军先遁,更虚报斩首,有不直之罪,苛待兵卒徭役,有贪鄙之实,无爱士之心。” “数罪并咎,当斩之!” 每说一句,就会引发城下山呼海啸的欢呼,不论是关中的秦卒,还是楚地的徭役,听说这个残酷驭使他们两年多的贾将军要被杀,都高兴极了。 不知多少次,在抱怨自己役期已满,应当归去的时候,他们都会骂一遍自己的上司。 最开始是骂将自己带来的屯长、百长,后来发觉,这些小官也做不了主,便越骂越高。 最后,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了贾和身上…… 不是每个人的觉悟,都能高到,敢骂朝廷,骂皇帝。 平时他们敢怒不敢言,但逃亡亦时有发生,如今倒好,总算有人来为他们出气了!真是痛快! 在一片欢呼中,黑夫下了命令,数名卫士把套了一身囚犯赭衣贾和人拖到城墙边,将他的头,硬是按在漆黑的硬木上。 看到贾和,若非黑夫带来的一千长沙兵拦着,下头都有人要朝他扔石块了。 黑夫上前,俯瞰贾和。 “贾和,你还有何话要说?” 贾和抬起头,露出了一丝惨笑。 “我是败北,是丧师,是将昌南侯旧部扔在南越,按律当死,只可怜我在咸阳的妻儿,也要受我连累。” ”但我亦是一心想要为陛下征平岭南,不敢有半分懈怠,若是松懈,只怕早就被召回。将军今日便斩我,恐怕是要我做替罪之人,以平三军之怨。但即便我死了,将军,你一样要遵从陛下之命,驭使彼辈翻越五岭,深入蛮荒之地,到那时候,他们怨的,恐怕就是将军你了!” 黑夫点头:“你糊涂了这么久,可算明白了一回。” 不再多言,黑夫亲自接过立起来后,足有一人高的斧钺,双手擎柄,朗声说道:“本将今日,亲加汝斧钺之诛!” 语毕,他将斧钺高举过头,猛地一挥,利落地砍下贾和的首级。 鲜血溅射,洒落城头,滴在城下仰头观看的兵卒身上,一如岭南梅岭上的点点红梅! “杀得好!” 欢呼喊叫不绝于耳,震得城头瓦片都在发抖,在这群久戍南方的兵民心中,黑夫留下了一个完美的第一印象。 但他心中,却无半分高兴。 黑夫让利仓将在城头滚来滚去的人头收好,转过身,背对欢呼的三军,内心清明冷静。 “是啊,建楼的和拆楼的,往往是同一批人。” “若不有所更易,不需多久,这万千兵民的怨愤,就要集中到我身上了!” 摸摸自己的脑袋,黑夫自嘲笑道:“就不知我这狗头,谁敢斫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57章 吃瓜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陆贾被利仓带到幕府时,黑夫正坐在帐幕里吃瓜…… 五月中的长沙郡正是最热的时候,大热天的,黑夫只穿着短打,跪坐在案几后,右手摇着蒲扇,左手则拿着一块瓜大嚼。 瓜当然不是西瓜,而是传到中原已有好几千年的甜瓜,与它还在西域的近亲哈密瓜略有不同,皮薄,瓤白,籽小而多,瓜肉只有淡淡的甜。 吃甜瓜时,人们会把籽丢掉,这些籽只要落在土地上,不论干湿冷热,但凡人类能过得不错的地方,它都能发芽生长,所以不论中原还是江南,都十分常见。 陆贾上前一步:“下吏拜见君侯,恭贺君侯平三军之怨,谢君侯卓拔之恩!” 砍了贾和脑袋后,黑夫将陆贾任命为主簿,相当于大将军的文秘,骤然高升,虽然这并非陆贾所求,但却无法拒绝。 “不必多礼。” 见二人来了,黑夫也不与他们客气,随手一比:“在北地时,八月食瓜,在胶东时,七月食瓜,南方较热,居然五六月就熟了,正好解暑,汝等也坐下吃罢。” “唯。” 陆贾应诺,早听说这位将军出身黔首,不讲究繁文缛节,果然如此,不过再一看案几上的瓜,却若有所思。 他虽然学过一点黄老,但更多的,还是偏向儒家,多年阅读诗礼乐形成的价值观,是根深蒂固的,接人待物时,总喜欢看看合不合礼。 眼下黑夫的吃瓜方式,显然是不合于礼的。 《礼》中有说过:“为天子削瓜者,副之,巾以絺;为国君者华之,巾以绤;为大夫累之,士疐之,庶人龁。” 翻译成人话就是:天子吃瓜,切八块,用细布盖着端上来;国君切四块,用粗布端着盖上来;大夫切四块,没有布;士一刀两段。 至于庶人?呵呵,只能整块瓜抱着啃,更惨的是奴隶,做吃瓜群众的权力都没。 眼下黑夫吃的瓜比较大,他喜食小块,便一口气砍了十份,在儒生眼里,真是大大僭越! 不过那些都是春秋时代的老古董了,礼崩乐坏后,除了宫廷之中,已无人讲究。陆贾虽是儒生,却不迂腐,将话吞回肚子里,就与利仓并排而坐,拿起一块瓜嚼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听黑夫与利仓说话。 黑夫对利仓道:“乌氏通商西域也有六七年了,行经三十六国,可带回来了不少好东西,有肩高八尺的骏马,还有不少中原无有的蔬果,酸甜可口的葡萄,皮儿虽厚,却比甜瓜更甜几分的甘瓜。” 当然,可不止这些,还有芝麻、胡桃、黄瓜等物,只可惜黑夫许久未回咸阳了,没能亲眼看看这些异国物产。但听子婴说,刚把大本营迁到关中的农家众人看到这些陌生的种子,可高兴坏了,立刻开始栽培,经过四季耕耘,第一批菜蔬已经产出,果树也渐渐长大。 想来数十年后,中原人的食谱,应会被大大扩展…… 利仓年纪尚轻,还有些嘴馋,不由心生向往,陆贾也颔首称是,眼看一瓣瓜已啃完,他便就着这话题,说起了今日来意,笑道: “说起吃瓜,君侯可知瓜代有期之事?” 黑夫想了想:“几年前读《左传》时看到,只不太记得内容了。” 听说黑夫还读过左氏春秋,陆贾有些惊讶,看来这是位好学的将军啊,对自己的劝说,多了几分信心。 “敢言于君侯,此事说的是数百年前,齐襄公派派连称、管至父二人戍守葵丘,以备诸侯之伐,二将问齐襄公何时能归?当时齐襄公正好也在吃甜瓜,便言:‘及瓜而代’,意思是,等来年瓜熟时,便派人轮换。” “但一年之后,齐襄公却忘了约定,连称、管至父只好送回一瓜,说:‘瓜已成熟,是否该派人接替吾等?’齐襄公却毁诺,让他们再守一年,于是二大夫暴怒,煽动役夫之怨,带兵回到临淄,遂弑襄公……” “就因为这点小事?” 利仓却是听呆了,他不知道,春秋时卿大夫弑君跟玩似的,不仅有国君绿了自己弑君的,还有不能吃老鳖汤弑君的……应有尽有。 他觉得有些夸张,黑夫却听明白了陆贾的意思。 听上去是一颗瓜惹得祸,可实际上,却涉及到政府公信。 陆贾语重心长地说道:“君侯,吾等是三年前秋天南下的,如今长沙瓜熟已有两次,可数万戍卒征夫,却仍不得归啊,瓜代有期,也变成了瓜代无期。” 黑夫默然,在边疆屯戍一岁为戍卒,在咸阳力役一岁为正卒,这是律令明文规定的,自商鞅后,百年未改。 但朝廷不讲信用,食言而肥,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早在十多年前,他率部夺取豫章后,秦始皇帝就让谒者宣诏,让三千南郡兵就地驻留,不得归乡。当时脾气暴躁的共敖差点拔剑,被黑夫压住,这才不情不愿地留下,远征军摇身一变,成了卫所。 虽然十年下来,随着豫章郡日子变好,将吏们的抱怨少了,但他们对朝廷的信任,已无过去那么牢固。 类似的事,在整个江南地区,乃至于塞北新秦中,反复发生过多次,虽然朝廷也迁了永久性居民过去,但第一批戍守的兵卒,却是被强行留下的。 随着疆域越来越大,轮流戍守的经济代价的巨大的,还是永久驻扎划算,边疆需要人才啊…… 但高层却忘了一点,那群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兵卒小民,他们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想法,安土重迁,并无保卫祖国边疆的觉悟。 曾经,商鞅徙木立信,树立了秦国的政府公信。随着一百年的军功授爵,所有秦人都认定,大秦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可现在,随着一次次瓜代无期,戍卒役夫对朝廷的信任,渐渐动摇,最终耗尽。 历史上,秦末中原大乱,实力不俗的南方军团被赵佗一煽动,直接断了与母邦的联系,拒不返回,恐怕就是出于对政府的失望。 而眼下,为朝廷食言坏律买单的,就是前线的将军们了。 赵佗那边还算处置得当,军中没怎么闹事,但贾和没意识到这点,秦军士卒,因久不得归愤懑不已,这份怨恨,聚集到贾和身上,说白了,他的死,不过是在为朝廷失信顶缸。 陆贾道:“今君侯虽杀贾和泄三军之怨,但若不加更易,过不了太久,都等不到明年瓜熟蒂落时,那位新上任的辛将军,甚至是昌南侯你,也会遭到士卒怨恨所指啊!到那时,下吏唯恐,军中会有连称、管至父之事!” “大胆!谁敢如此?”利仓动怒,欲拔剑。 黑夫止住了他,看向陆贾: “你是来替你的乡党、同袍们说情?想让我放他们回家?” 陆贾下拜:“下吏也是在为君侯考虑,昔日,子贡向孔子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子贡又问:若必不得已而去,要去掉一项呢?” “孔子曰:去兵。” “子贡又问:若必不得已,要去掉两样呢?” “子曰“去食,自古皆有死,然民无信不立。” “民无信不立,军无信,能立焉?能战焉?还望君侯三思!” 引经据典,层层递进,不愧是历史上的名嘴。 黑夫负手称赞:“好口才,不过,士卒归与不归,此乃朝廷之令,我纵然是大将军,也无从更易。” 秦始皇已经下了死命令,不平百越,三军将士均不得返国。当然,黑夫猜测,就算平了百越,这数十万人,很大可能也永远回不了故乡了,他们多是秦始皇想要消灭的楚籍兵民,是这个国家的“毒”,自然要输送到外面,祸害越人去了…… 朝廷、兵民,各有各的理由,夹在中间难做人的,就是将军了。 黑夫低头看看案几上剩下的瓜皮,笑道: “这瓜,真不好吃啊。” …… “陆生回来了!” “怎么样?昌南侯怎么说?” 半个时辰后,陆贾回到了营中,占军中人数最多的淮南兵便都围了过来,询问纷纷。 他们都知道,是陆贾拜见大将军,言贾和苛待楚籍士卒,隐瞒战损的事,才促成那场痛快的斩首。 眼下,陆贾俨然成了楚籍兵民的代表,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替他们向黑夫请愿,诉说士卒思乡之情。 陆贾被围在其中,只能请利仓和同来的官吏约束秩序,向他们宣布大将军的话。 “昌南侯说,他知士卒思乡之苦,他也想家,但为将者,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 “如今百越未平,兵戎未休,故将军不能将汝等直接放归。” 此言刚末,士卒们顿时鼓噪起来: “说白了还是不肯放吾等!” “他与那贾和并无两样啊!” 抱怨声不绝于耳,陆贾只好让他们肃静,才提高了音量。 “不得胡言!昌南侯爱兵如子,因朝廷严令,不能纵士卒归乡。但他说了,不会让士卒再越过三关,与越人交战。入冬后,便有新卒来轮换汝等,让服役满两年的人,离开此地,先去衡山、南郡的营地休整、屯田,一旦南方征平,汝等便可就近回家!” “有人来轮换?” “我家就在衡山郡边上!” “总算能离这鬼地方了!” 这是意外之喜,先前的失望化作喜悦,士卒之怨,思乡是根源,但南方暑热辛苦,也是他们恨不得立刻离开的原因。 眼下虽不得归乡,但最起码,得到了将军承诺,或去南郡,或去衡山,离家乡近了一步,且气候舒适,比在这饱受病痛折磨,深入险阻与越人死斗强多了。 士卒们惊喜不已,欢呼阵阵,终于,在一次次瓜熟失期后,盼来了一丝曙光。 昌南侯,一下子又成了万众敬仰的好将军,他风评在无限制地拔高,军营中已容不得说他坏话,虽然黑夫遮遮掩掩,没有说他“不得纵兵归乡”的理由,事后却有人替黑夫鸣不平。 “汝等也不要不知足,仔细想想,哪怕昌南侯现在就让大军就地解散,使彼辈手持致归乡,也不会得到官府承认,回家都见不到妻儿父母,就会被缉捕,罚为刑徒!因为咸阳的朝廷发文说了,南征未定,不得归也!” 据说,这话是陆贾说的。 所谓致,就是证明众人服役期满,合法放归的文,这份文一式两份,一份送到户籍所在地,另一份让更卒们自己拿着,千万别丢了。 你自己声称服役归来?那可算不得数,必须有开具的证明。 可若是地方官府得了朝廷命令,不予承认呢?那纵然将军开恩,也没用。 想想还挺有道理的,这些话一传十十传百,于是,楚籍兵民,对黑夫只剩下感激,而怨愤,开始转向失信的朝廷、官府…… 玩全面战争,还知道把士气耗尽的部队往后拉呢,黑夫的判断是,这群士气枯竭的兵民,已不可用,留下部分有经验的将吏,其余全部替换成武昌营训练的新军! 而且众人也高兴得太早,入冬前,这几万人还有许多活计:种田屯粮,伐木修路,甚至是开挖附近的铁矿锻造兵器,就算回到南郡、衡山,一样要屯田种地,直到将他们的劳动力榨干为止! 黑夫的心,黑着呢! 陆贾也没逃过,他被黑夫安排了一项差事,不得拒绝! “陆生,你不是口才了得么?给你十天时间,为我去游说阳山关叛卒,十日之后,关门不开,大军拔城,必屠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58章 阳山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后世有句俗话,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从郴县前往阳山关(广东阳山县)的路上,黑夫感触颇深。 “贾将军还是一心为国的,这条路就修得不错嘛,为我省了不少麻烦。” 坐在骡子背上,翻过“骑田岭”后,回望身后在绿色密林中蜿蜒向上的道路,黑夫如此感慨。 骑田岭虽是五岭中较小较矮的,但一样峰峦迭起,万木飞翠,昔日并无道路,仅有飞猿鸟道,限以高山,人迹所绝,车马不通,大军翻越极不容易。 第一次伐越之所以败绩,除了北兵不适应岭南气候,多有病死外,交通困难也是原因之一。南郡、长沙的粮食要送到番禺去,只能靠人背着翻过骑田岭,再在阳山关走水路,效率极低,难以为继。 贾和吸取了这教训,驻扎郴县期间,别的事没干,花了大半年时间,驭使兵卒徭役,凿山开险,将这条羊肠小道拓宽至可行车马,着实不易。 只可惜老贾为人太过实诚,一心为国,到头来众人却归怨于他,丢了脑袋不说,这条用血汗开辟出来的路,全给黑夫做了嫁衣。 每每想到这,黑夫都想落两滴鳄鱼眼泪了,为贾将军哀之了。 黑夫答应入冬后派人来混乱,让众人回南郡、衡山过年,卖了戍卒一个大人情后,挑选精兵收复阳山关,自然是顺理成章。 翻过骑田岭后,大军休憩一日,沿着湟水(连江)行进,却见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到处都是,根本无从行舟,但在水流拐了个弯后,前方却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宽约3万亩的谷地,背靠阳山岭,湟水自西北向东南流淌,一座石头修筑的小关隘依山傍水,横亘于南端狭窄处。 这就是阳山关,眼下仍为一千叛卒控制,关门紧闭,城头挤满了人。 黑夫放目望去,阳山关河岸边,有一座小码头,但连带船只,都已被烧毁。 河对岸,是一片阔地,起码一半种了粮食,粟苗已青青葱葱,有些许屋舍村落点缀期间。 其上侧平地对岸,有一座高约六七百米的山峰,上面筑有一烽火台,正冒着烽烟…… 一艘小船在纤夫和撑篙的共同努力下,从下游划了上来,又泊到对岸,却是黑夫派来联络湟溪关守军的利仓,还有一名身材矮小的秦军吏。 还没走到跟前,那军吏就有些情难自抑,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拜倒在地,声音哽咽:“司马!” 不用问,这肯定是老部下。 黑夫的旧部跟随他的时间前后不一,所以称呼也不尽相同。 最早的那批人叫他“亭长”,稍后点的,参加了第一次伐楚的叫他“百长”,第二次伐楚,一同转战豫章的,则习惯性地称呼他“司马”。 黑夫上前扶起此人,在其肩头重重拍了他几下。 “安圃,快十年未见了!” 此人正是湟溪关守将安圃,他和黑夫的交情极早,黑夫在安陆做亭长时,安圃是尉史,没少帮忙。他后来随黑夫征楚,下豫章,做了番阳县贼曹掾,后来辗转去长沙郡任县尉。第一次征百越时,也被征召,去年兵败之际,秦军皆欲返回岭北,唯独安圃,主动留在了湟溪关。 “岂有摒弃袍泽之理?我要在此等小陶!” 这一等,就是一年。 安圃有些激动地告诉黑夫:“我几次派人向外搜寻,都被南越诸部挡了回来,冬天时好不容易,有一队人马去到龙川,却发现营寨空了,看火灶里的灰,大概废弃了月余,小陶及那三千人,已不知所踪……” 黑夫点头,这些情况,他都从利仓处听说了,虽然疑惑小陶去向,但眼下的事更紧要,安慰了安圃一通后,问起了战况。 安圃十分自信:“湟溪关有一千兵,两千徭,我一直谨遵司马教诲,要爱兵如子,对他们不薄,故无人反叛。听闻司马……君侯来此,便留了一千守关,其余两千人,来堵了阳山关南门,并夺取高处烽燧,居高临下,可知关内虚实。” 据安圃说,那一千叛卒,是二十日前举事的,但因为阳山关地形尴尬,只有两条路,北去骑田岭,南赴湟溪关,不管往哪,都会被秦军堵个正着。发觉自己无路可走后,一千叛卒便全须全尾地留在阳山关。 但阳山关守将虽然苛待兵卒,最后时刻,倒还知道烧了码头船只,以及城内粮仓。所以叛卒乏食,又没法从水路逃走,已是进退维谷。安圃说,他率军抵达时,叛卒已在对岸拔青苗煮食,应是断粮了。 “还有,昨日我军初至时,倒是有一人从北面进了关,听说是君侯派去的说客?” “他叫陆贾。” 黑夫道:“是淮南楚人,也是那群叛卒的乡党。” 他指点着阳山关道:“此关险隘,且地形狭窄,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军不好展开攻打,只能以木梯蚁附强攻,彼辈若作困兽之斗,难免会有伤亡。” 黑夫回过头,看看虽然跟着他来,但士气依然萎靡不振的五千人,叹息道: “这三年来,枉死岭南的人,已经够多了,能少一个,是一个吧。故我派陆贾持贾和首级入关,将这场兵变归咎于贾和处置不当,情有可原。若关内众人投降,可免死罪,纵不能成,也能让不少人心存侥幸,亦有围三阙一之效,可泄其气。” 安圃作揖,赞道:“多年未见,君侯用兵依旧正相合。” 黑夫摇头:“安圃啊安圃,你怎也学会了溜须拍马?” 安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官场混了十多载,又非那贾将军嫡系,若不会此道,下吏,恐怕都活不到再见君侯,小陶他就是太耿直,屡屡与贾和争执,才被弃在岭外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安圃话中有无尽辛酸。 黑夫有些惭愧,拍了拍他:“不一样了,从现在起,南军我说了算!” 话虽如此,但攻城的准备,黑夫却一点不耽误,他让安圃回关南面去,伐木制作木梯,等傍晚时分,黑夫和陆贾约定的时间到后,再一齐攻打。 下市时分,黑夫带来的五千人已在关北排开阵势,但这群兵卒多不愿意做排头兵,不幸被选中的,一脸苦涩,他们都看得出来,阳山关如此之险,做先登之士,当真有死无生。 更何况,兵卒多为楚地籍贯,打杀越人也就算了,可这次,兵刃要对准的,却是声息相通的同乡…… 眼看时间越来越近,士卒们不断抬头看着太阳,利仓也盯着木表和漏壶。 随着日影推移,利仓越来越不耐烦,不断擦拭眉毛上流下的汗水,士卒也越来越紧张,喉咙干燥,口中无唾。 唯独黑夫,却大马金刀地坐在军旗下的小马扎上,手上轻轻摇扇,只可惜不是羽扇,而是田间老农纳凉的蒲扇。 终于,夕时到了。 利仓上前告知:“君侯,时辰到了……” 黑夫的蒲扇,可算停了。 然后,它被微微举起,指着阳山关。 数百架弓弩上弦,紧随其后,瞄准城头。 城上城下,数千双眼睛,都盯着这小小蒲扇。 只要它一挥下,黑夫身后一字排开的十面鼓就会齐齐擂响,听到此声后,南北两面数千将士,就会在军法官的逼迫下,硬着头皮向前,拿下这座关隘!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一瞬,阳山关的门,却轰然开启! 一名文士纵马而出,他也不顾什么礼仪了,用尽气力,大声喊道:“君侯,阳山关,降矣!” …… 阳山关是真的降了,在攻城前最后一刻,紧随陆贾之后,是垂头丧气的一千人,他们络绎出城,按照黑夫的要求,在城门口将兵器扔下,又在道两边抱头蹲好。 “利仓,给他水。” 黑夫看到陆贾嘴唇干涸开裂,好似要滴血。 陆贾嘴都说干了才有这结果,猛灌一口,却辣得直咧嘴:“咳咳,怎么是酒?” 利仓对陆贾改了口,不再直呼其名,而是笑道:“陆先生,你靠巧舌拿下此关,如此壮举,当然得有好酒壮之。” 黑夫颔首:“难怪军中士卒称你为陆利嘴,果能将彼辈说服,过几日,将你的说辞写下来,或许就是一篇策士传颂的游说范文。” 陆贾苦笑道:“不是陆贾嘴利,而是彼辈无路可走,粮食也尽了,不降,便只有死。他们看到贾和首级后,又听闻君侯允许戍卒轮换,去江汉休整,相信君侯是爱兵的,会信守承诺,向朝廷请命,饶恕他们……” 说到这,儒生陆贾抬起头,有些不确信地盯着黑夫:“君侯……会守信么?” “这是自然。” 黑夫一笑,看向降服的叛卒们,利仓已经带人控制住所有人,安圃亲自穿过关隘,来禀报黑夫,说关内已经搜索一遍,已无叛卒。 听闻事态已尽在掌握,黑夫满意地点了点头,走上前去,忽地变了脸色,指着一千叛卒喝道: “统统拿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59章 自讨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军中之制,五人为伍,伍相保也;十人为什,什相保也;五十为属,属相保也;百人为闾,闾相保也!” “伍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伍有诛。什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什有诛……闾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闾有诛!” “今有阳山关戍卒、徭役千人,杀其上吏而叛,按军法,皆当诛之!” 虽是盛夏,天气炎热,但听着传令兵大声吼出的话,被按倒在地,双手反缚的一千名叛卒,却浑身冰冷。 看着架势,听这话语,虽然降了,还是要杀他们? 一千人里,年龄层次不齐,上至削瘦枯槁的五旬老者,下至十八九岁的蓬头青年,他们或披挂屯长、什长的薄甲,或穿着徭役的褐衣,常年累月在岭南凿山开险,不是有伤就是有病,因为粮仓被烧,饿了多日,都有气无力。 但即便如此,他们眼中依然有强烈求生的欲望,故心存侥幸,开关投降,但却被现实狠狠打了脸。 希望变为绝望,不少人愤怒地大吼了起来。 “陆贾小儿,诓骗吾等!” 陆贾听在耳中,他咬咬牙走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黑夫面前,陈情道: “君侯,你曾与陆贾约定,以十日为期,若能让阳山关叛卒开关投降,便会饶恕他们性命,今陆贾不辱使命,还请君侯守诺!” 黑夫却不为所动:“你也知道他们是叛卒,岂能赦之?” 陆贾不愿放弃:“君侯可是亲口对我说过,二十多年前,有类似的事,嫪毐之乱,其门客舍人四千余人从叛,但皇帝陛下平定叛乱后,却只是将他们流放道蜀中,未曾杀戮……” 黑夫笑了笑:“天下之大,唯独能凌驾于律令之上者,唯陛下一人而已。其余万万人,纵是公子王孙,若犯国法,依然不能逃脱惩处,更何况黔首戍卒?除非是陛下破例特赦。” “然陛下有权特赦,我身为大将军,却只能循规蹈矩!倘若赦之,违法的,便是我了!” 陆贾却认为这是借口,大军远在天边,连监军子婴也因中暑,没跟来岭南,这群人是生是死,还不是黑夫说了算? 他再度恳求:“话虽如此,但君侯分明答应,会向陛下求情,放他们一条性命!” 黑夫仿佛才想起来,挠了挠发鬓:“来去半年,赏罚岂能逾时?今日若不加惩处,恐怕整个南军,都要乱了套,兵卒怨其将吏,便可杀之,反正事后只要投降,便能逃脱惩戒。其陵犯无节,破矣,水溃雷击,三军乱矣。我不可因这寥寥千人,而乱数十万人之矩!” 陆贾越听越心寒,再拜道: “君侯口口声声军法,十日前,让我以花言巧语来骗关时,怎么只字不提?孔子云,人而无信,不知其也。大车无輗(ní),小车无軏(yuè),其何以行之哉?将者五德,智、信、仁、勇、严也,君侯今日若毁诺,日后恐怕再无兵卒敢信你,承诺众人说会派人轮换,让彼辈回南郡、衡山休整,莫非也是假话?” “多说无用!” 黑夫变得极其固执,板起脸:“进有厚赏,退有严刑,叛则诛杀,此之谓信将,相比于个人约定的小信,遵循军法,这才是大信!我意已决,退下!” 陆贾虽是儒生,也有几分志气,愤怒之下,竟跳了起来,仰着脖子,上前几步道: “我自问亦是丈夫,不愿随小人失信,既然将军要杀,那就连陆贾也一起杀了吧!” “好啊。” 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没有陆贾设想中的幡然醒悟,黑夫干脆地答应下来,比了比手,亲卫竟真的将陆贾拉了下去! 陆贾彻底懵了,愣了半响后,回头破口骂道: “黑夫,你……你食言而肥,枉为君侯!如此小人行径,他日恐有身死军灭之难!” …… 陆贾骂声不绝于耳,直到被方才还“陆先生”叫个不停的利仓塞了块布堵住,又被拖到湟溪河边,与那一千叛卒并排跪着。 黑夫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 “吏为兵卒之表,自什长以上,至左右将,上下皆相保也,今千人谋叛,军吏难辞其咎,先斩百长、屯长、什长!” 这些小角色,自不必秦始皇的御赐斧钺出马。对黑夫忠心耿耿的安圃派湟溪关众人,配合黑夫从长沙营带来兵卒,三人一组,手持鄂地铁山打制的砍刀,从十名百长砍起,接着是二十名屯长,最后是一百名什长…… 伴随着凄厉的嚎叫、求饶,百余枚人头滚滚,落在河边滩地上,鲜血汇集成小溪,汇入湟水,一时间,水流皆赤! 而刀刃,也翻了卷,必须换一批了。 郴县营五千兵卒站在远处,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不乏窃窃私语,却无人敢阻止。 陆贾也跪在溪水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骇然不已。 是啊,他竟忘了,四年前,齐地诸田造反,临淄、济北大乱,黑夫作为将军,率胶东兵讨平之。 听说他先在临淄城大开杀戒,处死了叛众家人两千,高唐一战后,又屠叛卒一万,还将其钉上木架,插在道路亭舍驿站边,隔着十里,遥遥相望。 那些恐怖的木架尸骸,遍布中原,用于震慑对秦不满者,寿春也有不少。 “这黑夫本就是个言而无信,杀人不眨眼的酷吏、屠夫,我当时,怎会信了他的鬼话呢?” 陆贾追悔莫及。 这时候,已杀完军吏,该轮到普通的戍卒、徭役了。 陆贾旁边的淮南小卒也吓坏了,哭哭啼啼:“我本不想反叛,是被其他屯的人裹挟,也没有杀任何人,我只想休憩,只想回家……” 是啊,他们只是想回家,只是不想被苛待,只想离开这片绿色地狱,哪里有错?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手持砍刀的长沙兵走上前来,揪住众人发髻,缓缓提起兵刃来,眼看就要身首分离。 唯独没人碰陆贾。 但他已心如死灰。 本想着振兴儒门,推广先师孔子的治世理念,让这个世道,不必再以杀治杀,能够文武并用,德刑相济…… 却不曾想,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收场。 “纵我饱读诗,舌尖嘴利,也终究敌不过兵戈利剑啊。” 刃上反射的阳光刺来,他闭上了眼睛,不想看那一抹抹血色,世界变成一片黑暗,只等待一切的结局。 但这次,却没有砍刀劈入骨头的噪音,没有人头落水的扑通,却只听到旁边传来几声干嚎,然后是诧异的惊呼! “没……没死!” 陆贾睁开眼,看到边上的青年徭夫并没有被斩首,那长沙兵,只割走了他的发髻!青年满脸惊喜,浑然不觉下面失了禁。 不止是他,抬头看过去,整整数百人,皆是被割了发髻,仿佛是一个大型剃发现场。 “起来!” 兵卒粗鲁地将众叛卒提起,众人又惊又喜,本以为死定了,甚至有人方才不小心崩出了屎尿来,只能叉着脚,狼狈地回到关下。 黑夫早已移步到关隘之上,拄剑俯瞰一切。 他让人传话道:“若按军律,汝等叛军杀吏,当诛。然本侯事先答应,降者免死。今不欲食言,故只刑什长以上,其余众人,暂不处死,且先施髡刑,罚为刑徒,在军中效命。” 这反转来的突然,听说不必被处死,七八百叛卒皆松了口气,心有戚戚,但也有种挥之不去的屈辱感。 就在时候,黑夫却又大声道: “军正丞何在?” …… “诺!” 随着黑夫传唤,城下一人出列,朝他作揖:“君侯,军正丞在此!” 黑夫问:“汝掌管军法赏罚,我问你,大将军对叛军之卒,不斩反释,是否违律?” 军正丞迟疑了,但还是应道:“的确是违律了……” 黑夫又问:“士卒违律,军正可讨,大将军违律,谁人可讨?” 军正丞跪下:“大将军出征在外,上至天者,下至渊者,皆可制之。将军违律,唯监军可谏,唯陛下可讨!” “如此说来,眼下无人来惩处我喽?” 黑夫笑着摇头,双手伸到头上,取下了君侯之冠,递给利仓。 “身为大将军,带头犯律而无讨,敢不自讨乎?” 而后,他便猛地拔出了佩剑。在数千人的惊呼中,举剑至头顶,利刃划过发结,将圆形的椎髻整个割了下来! 陆贾嘴里的布早被人取走了,也松了绑,他与其他人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众人万万没想到,昌南侯居然会自施髡刑! “君侯!” 利仓、安圃阻止不及,只扑到黑夫脚边,抱着他的腿哭泣。 “将军!” 桑木及黑夫在安陆挑选的亲卫们,齐齐跪倒在地,眼睛发红。他们是短兵,职责就是保卫将军,不容将军有任何损伤,将死士死。平日里,纵然战阵上矢如雨下,有众人持盾在前,也不会让黑夫伤半根毫毛。 可今日,他却加刃于己,割的是头发,但刺痛的,却是亲卫们的尊严! 黑夫却浑不在意,他披散头发,手里握着厚实的椎髻,这是他养了几十年的成果,毁于一旦…… 眼下,虽然还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的说法,但一头浓密的头发,亦是作为健壮人类的标志。 在中原,不论男女,皆崇尚蓄发,成年礼后,男子更将头发扎到头顶为髻。 可以这么说,高耸的发髻,就是中原男人,露在外面的**。 这玩意是小是大,是扁是椎,偏左还是偏右,上面加的什么冠,冠高不高,镶珍珠还是黄金,都与各人的阶级地位息息相关,若是乱扎,可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所以割发作为一种极具羞辱的刑罚,就可以理解了,那在秦朝,什么样的人会被施以髡刑呢? 因为这刑罚侮辱性太重,一般的鬼薪、白粲、隶臣妾,都不会被施加,他们顶多能享受被剃去眉毛胡须的“耐”刑,只有城旦舂和判了死刑的刑徒,会附加髡钳…… 对七八百叛卒而言,看到这一幕,方才被施加了髡的屈辱感,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感动。 对其余数千兵卒而言,方才关于“君侯不守信”的窃窃私语,已无人再言,他们眼中,只有深深的震撼。 一个尊贵无比的关内侯,一位手握重权的三军统帅,居然愿为一群死刑犯,做到这种地步?甘愿与他们一起承受屈辱! 当黑夫声音再度响起时,所有人,都站直了腰杆,不敢漏听一个人。 “现在,我同与汝等一样了,皆是犯法之后的刑余之人。” 黑夫松开了手,那许多个清晨,妻子叶氏细心为他梳理扎好的发髻,如今失了依存,被风一吹,变成了万千微丝,飘得到处都是。 “违律就是违律,我会将我的性命,连同汝等的生死,一起回禀咸阳,请陛下定夺!” “但在此之前,二三子,且先将这份屈辱,这份羞耻化为勇锐,一起在这岭南荒外,活下去吧!“” “诺!” 从内而外,阳山关里里外外,近万人皆单膝跪地,山呼海啸的应诺之声响起。 “君侯大义,信而仁德!” 陆贾也在这山呼大军之中,等喊完之后,他发现自己竟情难自抑地哭了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陆家是为黑夫的毅然自刑而钦佩,也为自己没信错人而喜悦! 等陆贾擦了擦眼泪,再抬起头时,赤红如血的夕阳,正垂垂落到阳山谷地,黑夫立于城头,身影恍如与那轮红日,融为一体。 他虽然没了发髻,但在陆贾眼中。 这位将军,却比方才扎髻戴冠时,更高大了无数倍! “高若,垂天之云!”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60章 待我长发及腰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次日清晨,兵卒们陆续醒来,近万人被安置在关隘南北,黑夫本人及其亲卫,则住进了关城之中。 带陆贾进阳山关的路上,利仓还揶揄道: “陆先生,昨日真对不住了,但谁让你骂君侯那么狠呢?哈哈。” 陆贾能说什么?事后黑夫给他升了爵,从公士直接提至不更,连升三级,搞得他很不好意思,整夜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一早来此,一是为了道谢,二是为了请罪,不然心里总难踏实。 眼下,他只好应道:“是陆贾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进营房时,陆贾瞥见,门口守着的短兵亲卫,也已割去发髻。见陆贾来了,都恶狠狠地看着他,黑夫的威望已如日中天,陆贾若再敢骂,夜里恐怕会被人割了舌头。 利仓解释道:“是桑木带的头,大将军短兵四千人,战及死吏,短兵也要一起处死,眼下君侯自讨,短兵阻止不及,认为自己也有失职之罪,遂齐齐割去发髻。” 他指了指满头乌发,叹息道:“吾等也欲自髡(kūn),但被君侯阻止,他说若全军皆如此,不知道的,还以为昌南侯带着大伙抛弃华夏衣冠,以蛮夷自居了。” 不过对短兵的举动,黑夫默许了,陆贾料想,等消息传到武昌营,这次未带来的三千余短兵,恐怕也会争相效仿,这或会变成黑夫亲卫营的标志。 说话间,二人走到一座小院,这是阳山关守将的住所,占地不大,院内开了口井,进门时,发现黑夫正蹲在井边打水洗头,嘴里还哼着小曲,爽得不行…… …… 黑夫的确从身体到内心,都很快活。 一是略施小计,完美解决了阳山关叛卒的问题,先杀掉所有军吏,剩下的小兵没了领头的,就算想再度作乱,也难以抱团。而后又借着自讨施髡,让在场的近万人心悦诚服,既没有破坏军规律法,又树立了“守信”的形象。 威信既立,兵就好带了,就一撮现代人不甚重视的头发,换来三军归心,真值! 二来嘛,便是乘此机会,与长发说再见,恢复了前世的小寸头。 古人发式看上去很古朴,但真不方便啊。你们女朋友若留长发,便知道她们在没有淋浴,没有洗发水、吹风机的情况下,洗个头多麻烦了。 西周时,周公旦一沐三捉发,不仅是宾客来的太频繁,洗头花得时间也长,且长发难干,得在院子里晒好一会太阳。 黑夫在北地和胶东时还好,不仅可用皂角、木槿等去油,还能让老婆帮忙——黑夫骨子里是个很敏感多疑的人,不喜欢外人触碰自己。 到了军中就蛋疼了,连搓背都只能靠手下,黑夫前世是南方人,视北方澡堂子为噩梦,光着身子,让几个五大三粗的军汉在你身后呼呼赫赫,总感觉怪怪的。 更没有洗发露,只能用淘米水凑数。 尤其是南方潮湿闷热,行军一流汗,头发就像浇了层胶水似的,有时候他公务太忙没时间打理,就会滋生出许多虱子来,咬得满头包…… 可眼下,借这个机会,黑夫终于可以跟及腰的长发、满头虱子,还有将吏们人手一把,专门筛虱的木篦(bì)子说再见了! 擦完头发,大呼痛快后,他正好看到利仓带着陆贾过来。 “是陆贾啊。” 黑夫笑道:“你昨日怎么骂我来着?” 陆贾下拜稽首:“是下吏误会了君侯!不该以溪流之浅,妄测君侯海水之量!” “海水之量?” 黑夫坐在井沿上掏耳朵:“我一个无信小人,哪来的海水之量?本君侯的心胸,窄得很!” 利仓在旁边掩口窃笑,看来君侯不想就这么放过这儒生啊,陆贾只能无奈地说道: “是下吏说错了话,现在才明白,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君侯俱全也!” 黑夫拊掌:“我就爱听儒生说好话,不仅好听,还引经据典的,你且一条条说来。” 自己挖的坑自己埋,陆贾只能硬着头皮,吹嘘起黑夫来。 “君侯知五事,精七计,能谋虑,通权变,知人善任。凡事皆运筹于幕府,临阵还能随机应变,审时度势,此可谓智。” “进有厚赏,退有严刑,在郴县斩贾和,刑不择贵,对屡屡冒犯君侯的陆贾,赏不逾时,宁可自讨髡发,也不愿毁诺,此可谓信。”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在长沙时,知士卒病痛,到了郴县,察其劳苦思想,视为赤子,允其轮换休整,此可谓仁。” “君侯不顾南方暑热,亲赴岭南,决胜乘势,决不逡巡,当断即断,此可谓勇。” “军纪严明,以杀伐之威肃整众心,让士卒知军法如火,不可蹈也,此刻谓严!” 陆贾口才了得,竟说得滴水不漏,利仓在一旁不住点头。 “古往今来,能五德俱全者,不过太公、孙武、吴起、王翦,寥寥数人而已,其余或缺谋身之智,或缺仁爱之心……” 一口气讲完,陆贾抬起眼皮看黑夫表情,想看看昌南侯对这马屁可还满意? 黑夫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说得好,若非大将军仅能临阵升爵到不更,我都想让你做大夫了。” “陆贾尺寸小功,岂敢奢望再升爵,能向君侯赔罪便好。” 黑夫却摇了摇头:“赔罪?不够吧,你可是咒我身死军灭来着。这样,不如也陪着我一起,髡了头发?” “这……” 陆贾面露难色,髡发对于儒生来说,也太难了,他们可是什么年纪扎什么头发,见长辈和上司要戴什么巾,都有繁杂规定的,若髡了发,就没脸回家见师长亲友了。 “哈哈哈,玩笑耳,不必当真。” 黑夫倒也没难为他,指着自己的头发道:“短发也有短发的好处,不仅洗起来方便,以后若是被人砍了脑袋,他们便不能直接将我头发打结拴在腰带上,而是要找绳子喽。” 这是个冷笑话,但听在陆贾、利仓耳中,却好似在安慰他们。 陆贾便认真地接道:“我读时看到过,春秋时,吴国与齐国交战,齐人有斩了吴人首级的,但因为吴人纹身断发,便需寻绳索方能系住头颅……” 整个南方,多是断发的,想必也有天气炎热,方便打理的缘故吧,不过黑夫可不敢鼓动全军都这么干,要真做了,子婴把消息往咸阳一报,朝中恐怕就有人说他“有楚庄蹻之志”了。 随着巴蜀开通西南夷,有使者经过重重险阻,去到了滇池附近,拜访了滇国。滇王自称楚顷襄王时,西征的将军庄蹻曾孙。 七十年前,庄蹻攻占滇池附近的三百里地后,楚国却丢了郢都,整个江汉连带黔中,都被秦国所夺,没了退路后,便索性在滇地称王,因为远征的楚人不过数千,为了让十多万滇人接纳新统治者,庄蹻便改变自己的服饰、顺从当地的习俗。 黑夫志不在此,可不想让人“误会”。 言归正题,今日让陆贾过来,主要是让他帮忙上传下达、这也是黑夫将陆贾提拔到身边的主要原因,他在南方的旧部虽多,但与原属楚国的兵民,仍有隔阂,黑夫需要陆贾这个楚人,作为笼络楚籍兵卒的纽带。 陆贾铺开纸笔:“如今阳山关已定,君侯是要告知全军,从来路返回岭北么?” 黑夫却反问道:“回岭北的路,只有这一条?” 陆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的确,除了走阳山、骑田岭外,从岭南去岭北,还有一条通道。 那便是从湟溪关往东北行,沿着北江走,从横浦关(厉门塞) 进入豫章郡,称之为“北江道”。 但那条路,早在一年前,便因扬越梅氏滋扰而断,一直未能恢复啊,黑夫的意思莫非是…… “没错,我这个人,不喜欢原路返回!” 黑夫起身:“告知三军,稍事休整后,便兵发湟溪关,再让那被我髡了头发,罚为刑徒的八百人,在前开路!” “他们不是天天嚷嚷着,想回家,想休整么?” “我让他们回!但得从另一条路,从被断绝的北江道,若八百人能为我先锋,打通此道,便记一大功,与过相抵,恢复自由之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61章 北江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阳山关、湟溪关、横浦关,这是秦军退回岭北后,留下的三个据点,三个关口在地理布局上,形成了一个大三角,而其支点,正是湟溪、北江交汇处的湟溪关。此关西北接阳山,东北通横浦,在这里造船顺水而下,不过数日,便能抵达番禺!真可谓通衢之地。 但这三通之地,如今却仅剩一通。 站在湟溪关城头向东北方眺望,黑夫能看到一道绵长黑色的痕迹,从关口开始,一直延伸至远方,在夏日浓绿的雨林中,格外显眼。 那是两年前,秦军在岭南放火烧山,给大地留下的伤疤,在烧出的白地上,还修筑了北江道,此番进军湟溪关,便是为了恢复此道。 思索间,桑木带着一名少年登上城头,拜见黑夫。 “吴臣拜见昌南侯、大将军!” 脸上至少长了七八颗痣的弱冠少年拜在黑夫脚下,态度恭敬,但看到黑夫与越人断发并无二致的发型时,还是忍不住犯嘀咕。 黑夫却笑着上前扶起他道:“我与你父,可是斩鸡首,饮血结拜的兄弟,眼下又不是在军前,唤我伯父即可。” 来人正是番阳令吴芮的长子,吴臣,说来也惭愧,十多年前,黑夫平定豫章时,为了和平收服当地豪酋余干吴氏,便按照越人的习俗,与之盟誓,结为兄弟,还拉上了赵佗。 黑夫年纪最长为大哥,赵佗次之,为老二,吴芮最少为三弟。 可现如今,黑夫、赵佗的子女还是总角,老三吴芮的长子,却快成年了,掐指一算,这吴臣年方16,竟是吴芮15岁那年生的,也真是厉害…… 吴芮家是越化的楚人,因为与黑夫的关系,在豫章混得不错。在秦越战争里,吴氏权衡利弊后,果断站在秦朝这边,他在秦军逼迫东瓯降服的过程中出力不小。 去年秦西、中两路败退岭北后,东路军也停止了对闽越的进攻,吴芮回到余干,操练了五千由干越、扬越组成的仆从兵。 黑夫出任南征主将后,便一纸将令,将吴芮南调。吴芮又派儿子吴臣作为信使,来向黑夫回复,约定会战日期。 因为连接岭南和豫章之间的北江道中断,吴臣不得不先从南昌奔长沙,再南下追赶黑夫,可算在湟溪关追上了大部队,将吴芮的信件送达,累得满脸倦容,但还不忘将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我与父在南昌分别,此时他应已至横浦关,数日后,便能进军北江!” 早在数月前,黑夫便在筹划这一战了,眼下是盛夏,不便对岭南动兵,但恢复三关两道,为入冬后的推进做准备,却是势在必行。 眼下他已完全掌控了郴县、阳山、湟溪三地兵卒,士气稍有提升,加上吴芮之军,重新打通北江道并非难事。 但他们的敌人,也不容小觑,扬越梅氏据说是越王勾践之后,因为被楚人所逐,从豫章迁徙到台岭(大庾岭),与南越的食人部落火拼,依靠来自中原的武器,占了上风,控制了北江沿线土地,几代人下来,至少有男丁六千人。 虽然在战争初期遭受重创,梅氏一度退入森林,但在贾和败退之时,他们却从森林里杀出,给了秦军致命一击,又阻断了北江道,使得贾和不得不退往长沙郡。 近来还听闻,其首领梅鋗,对来投奔的秦军逃卒十分欢迎,得了逃卒加入,梅氏势力飞速膨胀,已与战前相当…… “南越诸部捉了秦卒,都是砍掉脑袋,挂在家中当饰品,唯独这梅氏与众不同啊。” 毕竟梅氏是从岭北迁来的,与楚人杂居数百年,较为开化,不仅会修筑城邑,梅鋗还自封“台君”。 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沟通。 吴臣提出了建议:“家父让我禀报君侯,说他可派人去劝降梅鋗,使之归服,不再袭扰沿途辎重,如此,则北江道可不战而复也!” 黑夫却不置可否,而是反问道:“我听说,梅氏与吴氏,有过姻亲?” 吴臣不敢否认:“梅鋗之母,正是家父之姊,他与我算从兄弟,不过,已有多年未曾往来了。” 接着,吴臣便痛骂起贾和来:“三年前,家父便已派人与使者一同拜访梅氏,游说其臣服于秦,梅鋗应诺,只要大军不滋扰其部众,不闯入其祭祖之地,便可放开道路。陶司马当年也是力主此策,只可惜那贾和却轻慢待之,甚至派兵袭扰其部邑,夺其部众为奴,使得梅氏复叛,与秦为敌。”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直到战争结束,北江道就没太平过,而不管贾和放了多少把火,都未能烧尽森林,也没法烧光梅氏的反抗。 如今贾和已死,吴芮认为,是时候改弦易辙,恢复羁縻之策了,主动请求为黑夫分忧,反正他劝降越人归顺,也不是第一次了,两年前,东瓯君便是通过吴芮的关系,向秦东路军投降的。 但黑夫非但没有高兴,反倒产生了一丝忌惮。 一边做着秦朝的官,一边却勾连诸越君长,培养自己势力,这吴芮,怕不是想做一只蝙蝠吧? 吴芮手下已有越卒五千,东瓯君对其言听计从,若再加上坐拥六千丁壮的梅鋗,如此人振臂一呼,则岭北岭南,有实力的越人君长皆从之,不可不防。 这些事情,自然是老部下利咸不断来信告知的,所以黑夫在调吴芮南下的同时,还加了一道双保险,由利咸、东门豹带着五千秦兵,紧随其后…… 吴芮大概也觉察到了黑夫的顾虑,直接将儿子派到湟溪关,他是信使,也是人质,通过此举,告诉黑夫一件信上没写的事: “吴芮,绝无异心!” 但黑夫还是否定了吴芮的建议,负手看着远方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固然好,但此一时彼一时,大军新败,若此时派人去劝降,好似怕了梅氏似的,梅氏必轻秦,随时可能反悔,再断北道。” 虽然黑夫给秦始皇的奏疏上说过:“南征之道,攻人为上,攻地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但即便要玩心战,也是在武力战胜的前提下,越人须得对秦军,有敬畏之心! 黑夫眼中闪过一抹狠色:“必须彻底打败他们,再让彼辈俯首称臣!” 听说还是要打,吴臣有些担忧: “但梅氏领地处北江上游,山势险峻,易守难攻,贾将军主事时,曾数次派兵进山,都是有去无回,如今多了逃卒投靠,助其修筑一城,更难攻打。” “不怕他有城,就怕他无城。” 黑夫却笑了起来,有时候开化,也有开化的坏处,比起攻坚战,秦军更怕和越人捉迷藏! “君侯打算如何攻打?” 黑夫却看向他:“听说你在南昌就学读时,与利仓是同学,关系十分要好?” “是同学,亦是朋友。” 吴臣有些无奈,二人的关系的确很好,不像他们的父辈,面和心不和。 说到这吴臣才想起来,利仓不也在昌南侯军中么?怎么没见着? 黑夫回答了他的疑惑,指着城下的黑色长痕,它朝山岭起伏的东北方蔓延而去,仿佛没有尽头: “他去了那!” …… 与此同时,北江上游,森林的边缘,一支箭落到了利仓,以及他身后的百余人面前,箭羽微微晃动…… 面对隐在森林之中,却到处都是的越人弓手,穿着一身褐衣的利仓朝旁边的中年人点头示意,那人便站起身来,大声喊道: “且勿动武,吾等是逃出秦营的徭夫,来投靠台君!” 这百多人,虽然都是黑夫手下的短兵亲卫,半年来训练有素,但孤军深入敌境,行诈降之策,难免有些紧张。 沉默半响,终于有一个声音冷漠地应道:“当真?” 那是标准的南楚口音,是早先投靠了梅氏的逃卒。 “千真万确!” 利仓走上前,指着自己,还有身后百多人割掉发髻后,与越人无二的短发,大声道: “这便是证明!发髻已断,从此以后,吾等便不做夏人,而是越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62章 梅鋗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小战斗没有过程,只有结果,从前如此,以后也如此,看非要一点不漏的人表下态,以后我会多水三章骗字数O(∩_∩)O~) …… 梅氏自称越王勾践之后,属于较为开化的扬越,与南越、西瓯不同,已开始筑邑而居,整个部族的中心,是被称之为“梅鋗城”的小邑,就坐落在韶石山与北江之间。 这里是显著的丹霞地貌,峰峦偶秀,或拨耸百余仞,或状走兽,卧于夏日浓郁的密林中,沿着曲折的溪流走很久,才能抵达一片小平坝,稻田边上,便是梅鋗城。 此邑曾被秦军夺走,去年败退后,梅氏重新将其夺回,吸纳许多楚地籍贯的逃卒加入,又搬山石,垒夯土,将城邑扩大了一圈,可居住两千人,与越人狭小的寨落相比,可谓雄城。 但相比中原名城大都,依然十分简陋,破绽百出,想要攻破也不困难。 尤其是在有内应的情况下! 傍晚时分,持续了大半日的战斗结束了,尸体堆在城外,几如小山,俘虏则被捆在地。 也是梅鋗想要壮大实力,招徕秦军逃卒惹的祸,原本越人相遇,一张口就知道对不对,可现在,梅氏已夷夏混杂,秦军逃卒起码有一千,是扎髻还是断发,就成了区分敌我的标志。 这次,黑夫先派了利仓带着短兵亲卫百多人来假意投降,见其已髡发,又都说着楚地口音,梅鋗也未起疑,因为中原人对头发极为重视,但凡割去发髻者,多是铁了心叛逃。 他哪知道,新来的南征大将军营中,已多了一支“髡军”。 数日后,分别来自湟溪关、横浦关、长沙郡的三路秦军近两万人,从三个方向突袭了梅氏领地,这次进军是黑夫蓄谋已久的,越人不管从哪逃,都会与秦军遭遇,外围寨落纷纷陷落,最后合围梅鋗城。 梅鋗还没从这来势汹汹的打击中缓过神来,前几日还对他感恩戴德的一百新降之卒,却在邑中做起杀人放火的勾当,里应外合之下,不过个把时辰,城遂陷。 短兵亲卫砍刀开路,除去前方枝桠灌木,黑夫可以一路从容骑着他的白骡前行,来到梅鋗城后,扫视了一眼此处地势,便问起伤亡情况,尤其是充当先锋的那八百“髡卒”。 “那八百人还剩下多少?” “禀君侯,彼辈冒死冲锋,先登夺城,伤亡不小,尚余五百。” 黑夫点了点头,听军法官说,这八百人虽然要么有病要么有伤,但作战时的确很勇猛。 他也很讲信用:“为这八百人恢复士伍身份,死者妥善安葬,生者然按照斩首分功赏爵,若他们愿意,可加入我短兵亲卫!” 相比于伤亡,此战的斩获就有些少了,斩首不过五百,俘虏两千,大多是老弱病残,梅氏的主力,赶在三军将包围圈合拢前逃入森林。 但令人惊喜的是,敌酋梅鋗毅然断后,未能走脱,被逼入城中,已生擒活捉。 “突围不先走,倒是一位好君长……将他带上来!” 黑夫作为大将军,排场不小,左右百余短兵戴胄,使壮者执御赐黄金钺斧,曲柄伞盖遮阳,前后羽葆鼓吹。 却见利仓和几人连退带攮,解押着一个越人汉子来到,按倒在黑夫面前。 却见此人年纪很轻,才二十余岁,头发披散,颔下有黑纹,更有一根象牙做的簪,横穿过鼻梁,这是扬越习俗,黑夫看了都瘆的慌…… 典型的越人打扮,却穿着身秦军都尉的甲胄,大概是昔日俘获的。 “这就是梅鋗?” 黑夫问道,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但梅鋗却怏怏不服,抿着嘴不发一言。 “他听得懂夏言么?” “君侯,他听得懂。” 利仓推了梅鋗一下:“昌南侯在问你话!” 梅鋗狠狠瞪了利仓一眼,恨极了这个诈降的小人,这才说话,讲的是豫章方言,咬字还挺清晰,大概是和他来自豫章的母亲学的:“昌南侯……你是秦国的君侯,新来的将军?” “我就是。” 黑夫道:“汝反叛大秦,阻断北江道,为祸多时,今日被擒,可还有什么话说?” 梅鋗瞪圆了眼睛:“此地乃我部族世居,本已答应让道,汝等无礼,对我部众妄加屠戮,掠为奴隶,又辱我祖灵,侵我土地,梅鋗再不能忍,这才反击,这也能叫叛逆?” “那是过去的事。” 黑夫敲打着剑鞘道:“贾和行事的确不妥,如今我已将他斩首,这次来,是为了再度招徕梅氏,我听闻,梅氏有卒六千,眼下破城,只捉住了老弱病残,你可愿让他们走出林子,向我军投降?” “让他们走出来送死?” 梅鋗摇头:“我乃梅氏君长,不会为了自己活命,让族人送命,你要杀便杀。” “这么说来,你还是不肯降服?” 梅鋗盯着黑夫那割了发髻的头发,冷笑道:“不服,你身为将军,竟用上这种手段诈术,不是说秦人视发髻为荣耀么?既然你会抛弃荣耀,我岂会服你?” 黑夫拊掌:“好啊,这样,我不用计,你也不窜入林中避战,两边都勿使诈,再整军马,共决雌雄,你派人去将林子里的部众统统喊出来,就在城外,与我军三千之众对垒何如?” 论阵战,散乱的越人哪里是秦军的对手啊?梅鋗知道黑夫这是在出言激他,顿时闭口不言,省得上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黑夫露出了戏谑的笑:“难道要将你放回去,最后七擒七纵,你才肯服?” 梅鋗有些呆愣,完全没听明白,黑夫也不跟他费口舌了,挥手道: “带下去吧,先关起来,真是个好君长啊,不出卖自己族人,只是不知你的族人是否也一样忠诚,看到你将被处死,是否会冲出林子来救你?” “你!” 这是要把他当成鱼钩上的饵呀,梅鋗双目鼓出,愤怒不已,待被拖出数步后,大声喊道: “黑脸的,你若想让我降服,便两人持剑,不着寸甲,比个高低!你若能胜我,我便愿降服!” 斗剑,这是越人的古俗,春秋时的吴越之地,几乎人人带剑,一言不合就两刃相交,斗个你死我活。梅氏和东瓯、闽越一样,都自诩为越王之后,也有这种习俗。 据说在江东也一样,历史上,在会稽长大的项羽就曾约刘邦单挑…… 王对王,将对将,听上去很公平,但仔细想想,一个三十不到的精壮小伙,和五旬体虚老汉单挑,真不害臊! 在中原,注定不会有这种匹夫轻侠的浪漫,活到最后的,都是老阴B。 黑夫和老刘的反应一样,像是听到一个笑话般,捧腹大笑: “秦与越不同,律令有言,大夫斩首者,迁。大夫尚且如此,何况我身为君侯?故只能与你斗智,不可斗力也。” 利仓等人亦嗤之以鼻:“然也,将军千金之躯,岂会与你一介蛮夷相斗?” 梅鋗激将不成,被拖下去后,声音在远处回荡: “秦军中,就没有勇士么?” “小小蛮夷,也敢在这大放厥词,谁说秦军中没有勇士!?瞎了眼,没看到乃公么!” 一声大喝响起,有人从城外大踏步走来,他是身高八尺的伟丈夫,哪怕做了“别部司马”,腰间依然别着双戟,满面虬髯,脸上红色胎记,在发怒时,越发明显! 利仓看到此人,顿时两腿颤颤,让到一边。 那大汉眼中亦无他人,径自上前,单膝跪在黑夫面前,大声道: “亭长,让阿豹来替你宰了这头无礼的花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63章 暴虎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亭长,你别看阿豹我快四十了,但在豫章山林里时,却能手撕虎豹,与野猪黑熊搏斗,甚至能下水白刃宰杀蛟龙!只要你一句话,宰了那头小花彘,不费吹灰之力。” 东门豹与黑夫十年未见,这厮没有因为黑夫封侯就唯唯诺诺,而是坐在近处,吹嘘起自己的武艺来,但射杀虎豹、野猪也就算了,宰蛟龙是怎么回事? 黑夫看向一旁的利仓,利仓只能小心翼翼地将东门豹的英勇事迹告诉黑夫。 原来,两年前,东门豹作为东路军前锋,进军东瓯时,途径会稽郡大末县(浙江衢州),渡过浙江时(钱塘江),江中有大鼉(tuó)潜伏,攻击士卒,咬死两人,咬伤十多人,大军遂踌躇不前。 东门豹大怒,竟让人驾驶竹筏入江中,以宰杀的牛马为饵,诱惑鳄鱼出现,以强弓利矢射杀,又以长矛刺之,他甚至亲自跃入水中,持戟戳死了一条长两丈的大鳄鱼,还拽着它的尾巴上岸,烤了分予众人食用…… 于是,“东门司马投水搏蛟”,就成了军中一道佳话。 利仓在那吹嘘未来老丈人,东门豹面有得色。 不说与项羽那样的“百人敌”相比,十人敌总是有的,也难怪他有自信和梅鋗斗剑。 但黑夫却依然摇头:“不行!” “亭长还是觉得我打不过他么?” 东门豹有些泄气,十年未见,他急于在黑夫面前展示自己的勇猛不下当年,更不亚于跟黑夫去北地、胶东的共敖。 “并非如此。” 黑夫笑道:“不是我信不过你武艺,梅鋗者,不过是条扬越小蛇,且已被擒,犯不着动用你这屠蛟之刃。能擒杀蛟龙的东门豹,要斩的,岂会是这种无名之辈?” 其实黑夫就是怕东门豹阴沟翻船,受了损伤,那就得不偿失了。 粗人就吃这一套,黑夫夸了他一番后,顿时轻飘飘的。 “十年未见,阿豹还是老样子啊。” 二人叙旧了一番后,黑夫问道:“你在收服东瓯时立了功,如今也是堂堂公乘、别部司马,爵位已高,可曾取字?” 东门豹满不在乎:“我这粗人,哪用得着什么字啊。” “还是要的。” 黑夫道:“他日你若名震天下了,别人称呼你,可不敢直呼其名,一般都会以字代替。这样,我赠你一字罢。” 东门豹大喜,利仓也在旁暗想:“难怪父亲总说,安陆诸多旧部里,亭长最倚重的是他,最信任的是陶叔,最喜笑骂的是季叔,最偏爱的,却是东门叔父。” 思索间,黑夫已经在纸上写了两字大字,送予东门豹。 “这是?” 东门豹只粗识文字,第二个字他知道是“虎”,第一个却想不起来,便让利仓滚过来念。 “叔父,这是暴,第二个是虎……”利仓笑呵呵地说道。 “你以为乃公在豫章林子里打了这么多年老虎,连虎字都不认识?” 东门豹吹胡子瞪眼,没好气地将未来的女婿推开,瞪着二字,笑道:“暴虎,好字,好字!” 他只觉得这字霸气,旁边的陆贾却一听就知道,黑夫是何意了。 这是一个典故,春秋时,子路曾问过孔子:“夫子统率三军的话,会找谁共事呢?” “孔子说:‘那种空手搏虎,赤足过河,即使死了都不会悔悟的人,我是不会找他共事的。我一定要找那种遇事谨慎,善于通过巧妙的谋划来取得成功的人共事。’” 如果说,黑夫是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那东门豹就是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前者为沉稳老帅,后者为先锋勇将。 这赠字,既是夸奖东门豹勇猛能与虎相搏,也有劝诫他,勿要太过鲁莽。 但这深层含义,就不知东门豹能否领会了,眼下他高兴得不行,对黑夫再三下拜道谢。 “有朝一日,东门暴虎的威名,定会传遍天下。” 经过这插曲,东门豹已完全将梅鋗忘到脑门后了。 黑夫却没忘,这件事总得解决,便问东门豹: “利咸、吴芮二将何在?” 东门豹道:“利咸带着人马车乘驻兵横浦关,准备迎接亭长大军抵达,吴芮就在我后边,应是快到了……” 话音刚末,随着一阵阵通报声,营帐又被掀开,一个颔下蓄长须,穿着轻皮甲的中年男子朝黑夫下拜: “番阳令吴芮,见过君侯!“ “好贤弟。” 黑夫差点没认出他来,但亦假惺惺地起身搀扶。 二人其实也没多少交情,连普通旧部都比不上,黑夫对吴芮,也不及赵佗重视。 但双方的兄弟盟誓,却让豫章郡十年来夏夷相安,吴芮背靠黑夫这座大山,在体制内混得如鱼得水,所以双方都很默契地保持表面上的热络。 寒暄结束后,黑夫拉着吴芮来到外面,梅鋗已被绑到一辆戎车的旗杆上,在盛夏烈日下骂了半天后,他也疲了,耷拉着脑袋。 “这梅鋗好歹是吴氏的外侄,贤弟去好好劝劝他罢。” “不瞒兄长,我方才路过时已劝了几句,却被此子唾了一大口。” 吴芮摸了摸脸,有些恼火,在岭南,不少越人认为,吴芮身为干越君长,却帮助秦人奴役同族,是为虎作伥之徒。 “这梅鋗,连自己亲娘舅都不认了?梅氏之中,不可能所有人都如此执拗吧?” 黑夫看向吴芮,道明了自己的计划:“贤弟先前让吴臣来禀报,说想派人游说梅氏,不战而屈人之兵。” “当时我不欲如此,因为不愿示弱,宁可力胜,但现在,可以谈了……” 黑夫比了比梅鋗,笑道:“因为,吾等已经有了,最好的筹码!” …… 秦始皇三十五年六月初,酷热笼罩大地,黑夫却带着数千人,离开了新占领的城邑,来到韶石山的丹霞岩之上,兵卒分布十里之内,搜查每一片灌木和草丛,力求万无一失。 必须承认的一个事实是,一旦越人遁入山林,秦军是拿他们没办法的,眼下黑夫虽擒获梅鋗,但梅氏实力尤存,纵然北江道暂时打通,却仍不安全,在林子里拉得老长的辎重队伍,依然随时面临袭击,不管是派大军护送,还是留兵屯守,都有破绽,且旷日引久,损耗极大。 第一次伐越,就败在这种丛林游击战里,所以问题必须一次性解决。 要么梅氏答应谈判,接受黑夫的条件,要么,就打到这个部族完全毁灭,这片山林完全被烧毁为止! 过去十来天,黑夫让人绑着梅鋗在森林边打转,同时让吴臣进入林子里,同梅氏都老接洽,最终约定在此碰面。 地方是黑夫选的,因为梅鋗性命在他手里,来不来随意,大不了撕票。 站在丹霞岩上,黑夫与吴芮聊着天,等太阳升到日中时,守在外围的东门豹亲自跑来回报了。 “亭长,梅氏派人来了,只是……” 黑夫抬起眼:“怎么?” 东门豹气得不行:“只是那为首的,竟是个女人!” …… PS:第二章在11点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64章 越女 梅氏派来的,的确是个女人。 据吴芮说,这老越女是梅鋗之母,同时也是吴芮之姊,但已嫁过来二十多年,早就抛弃了自己的氏,自称“梅巫”。 这就是母亲啊,为了儿子,明知道可能是陷阱,还是毅然赴会。 谈判在赤红色的丹霞石之上进行,虽然知道不太礼貌,但坐在相隔五步的地方,黑夫总忍不住去瞅梅巫的脸。 并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其面上的纹绣,密集得让人惊骇:乍一看像是渔网,再仔细一瞧,才发现其实绣的酷似一只大蝴蝶,以鼻翼为中线,永远无法抹去的墨纹朝脸颊延伸…… “这是扬越人习俗,吾姊嫁过来,自然要入乡随俗。” 吴芮告诉过黑夫,越人剪发文身,烂然成章以像龙蛇,他们认为,纹面乃祖先训示,可以避免灾祸,延长寿命。在扬越,族中的男子必须学会打猎及猎到人头,才能纹身,而女孩子得在纹面后,方能学习织布,那也意味着她们已成年,可以嫁人了。 “先用竹签蘸上釜底的黑灰,在眉心、鼻梁、脸颊和嘴的四周描好纹形,然后请人一手持竹钏,一手拿拍针沿纹路打剌。每剌一针,即将血水擦去,立刻敷上黑灰,过三五天,创口脱痂,皮肉上就有了青蓝色斑痕,这种面纹,永远也擦洗不掉。” 光听着就觉得疼,因此感染丧命的人不在少数,但越人依旧对这种习俗孜孜不倦。而纹面次数越多,颜色越深,花纹越密,就代表地位越卓著。 黑夫觉得自己再看就要犯密集恐惧症了,这才挪开了眼睛。 东门豹站在黑夫边上,这家伙连生了五个女儿,骨子的重男轻女,对那越女冷笑道:“你,一外嫁来的女子,能替梅氏的都老们做决定?” 他方才还叫嚷着说“彼辈派一女流之辈来,乃是侮辱君侯”,要将她们轰走呢。 “梅氏君长由我所生,我还是部族的巫。” 梅巫倒是不卑不亢,她点了点头:“我能,但吾子在哪?” 黑夫示意东门豹先退下,应道:“他现在无事,但若梅氏不肯降服……” 梅巫像极了一头失去幼崽的雌虎,她扫视左右,寻找梅鋗的身影:“我要知道他还活着,才能与你谈。” 黑夫拍了拍手,利仓立刻将双手反缚的梅鋗押了上来,梅巫立刻站起身来,走过去查看,捧起他的脸,心疼不已,见儿子没有损伤,松了口气后,却狠狠给了他一拳! “你是君长,不是武士,遇上危险,应该立刻抛下老弱妇孺,带着青壮离开,而不是留下断后!” 梅鋗羞愧地低下头,完全没了那日刚被擒时的无畏,在母亲斥责下,乖顺得像头小鹿。 黑夫看着这一幕,瞥向吴芮:“我听利仓说,梅氏的都老们本来想把来投奔的第一批逃卒杀了,是梅巫力图接纳,以弥补人员之损。依我看,你这阿姊,才是梅氏真正的首领吧?” “我只知道,她是巫祝。” 吴芮有些冒汗,说他过去几年和梅氏一点联系没有,那是骗鬼。 此刻,黑夫只需要动一动指头,他的手下,便能将梅氏母子一起拿下,整个梅氏残部数千人,便失了首领。 但黑夫没有,他笑道:“陆贾跟我说,军无信不立,对岭南诸越,我也希望,能为我献给陛下的攻心之策,开一个守信的好头。” 这时候,梅巫教训了儿子一番后,也回到黑夫面前,朝他一拜,大概是感谢未杀梅鋗。 “你已赢了,还想要什么?” “我要的很简单。” 黑夫站起身来,摊开双手,看向这片奇秀而又荒蛮的土地,完全一副电影大反派的嘴脸: “献上土地和水!世世代代,臣服于秦!” …… “亭长,就这样放她走了?“ 傍晚时分,越人们的身影隐入林中,东门豹却有些怏怏不乐,他还以为会有一场大仗呢,摩拳擦掌准备了许久,可却以谈判结束,实在是没劲。 方才,黑夫以吴芮作保,双方杀鸡盟誓。按照约定,黑夫放了梅巫离去,她回去后,需要约束部落,对秦表示臣服,并交出接纳的逃卒让黑夫处死,再也不能袭扰沿途行人车乘,甚至要出人手砍伐树木,确保秦军北江道的安全。 而嘴上依然喊着“不服”的梅鋗,将作为人质,暂时扣在黑夫军中。 黑夫同时保证,会向咸阳的秦始皇帝请求,封梅鋗做正式的“君长”,待遇与巴郡、北地的戎狄君长相同,级别类似县令,可世代承袭,朝廷不做太多干涉,更不会像贾和那样,对梅氏动辄打杀。 东门豹有些无法理解,在他看来,上次伐越,西路、中路之所以败绩,是因为统帅不行,如今黑夫来了,只要帅旗所指,他带士卒一路冲杀过去,便能席卷岭南。 可如今,明明已经击垮了梅氏,却不穷追猛打,反倒放了一马。 黑夫却站在丹霞巨岩上,摇头道:“阿豹啊,这场战争,不是只靠武力就能解决的。” “从一开始,南征打的就不止是军,也是政。” 而政治的精髓是两个字。 “妥协!” 政治意味着妥协,在政治中,我们需要选择最不坏的方案,因为它是可行的方案,我们不可能得到更好的结果了。 历史上,在南方持续了两千年的羁縻制度,绝非偶然,秦汉唐宋元明清,为何每一个朝代,都在少数民族聚集区选择类似的方式?难道他们心那么大,能容忍这种国中之国么? 无他,非不愿也,实不能也。哪怕是大一统王朝的极盛时期,其力量也是有限的,彻底征服边疆地区,人力财政代价太大了。受制于交通,受制于人口,在中原有足够的移民填满这些边角地区前,羁縻,就是最好的方式至少是更不坏的方式,维持土司对朝廷的服从,只要你不公然反叛,一起诶好说。 这是历史的选择,也是黑夫的选择,只有随着时间推移,移民的南进,区域人口比例发生变化,最终打破平衡,才有改土归流的可能。 “比起这片夺取了也守不住的荒野,先让三军能重夺番禺,在城里站住脚,让途道不受侵扰,岭南岭北往来无阻,让戍卒能安心种田,衣食无忧,才是正事!” 黑夫很清楚,他能做的,绝不是马上控制岭南每一寸土地和每一滴水。 他能做的,不过是给这片广袤的土地,印上四个大字,一如越女脸上的纹面,由血与墨铸就,永世无法褪去。 “自古以来!” …… 解决完梅氏的问题后,黑夫在当地筑了一座小邑,命名“韶关”,留下吴臣和一千人驻守。 接着,便统帅大军,带上作为人质的梅鋗,沿着重新打通的北江道,向横浦关进发。 秦始皇三十五年六月中旬,站在台岭(大庾岭)陡峭崎岖的小径上,黑夫眺见了横浦关,不由感慨: “十年前我来此地时,它还叫厉门塞,只有一座关门而已。” 而现在,扩修加固的横浦关,成了出入岭南最重要的枢纽。 “从山北和山南看这关口,真是不一样的风景啊。” 从北向南,看到的是令人望而生畏的蛮荒。 从南望北,看到的却是文明,是故乡,是脱离这片绿色地狱的希望。 这就是每个秦军士卒的真实感受。 等沿着蜿蜒山路,来到横浦关门时,利咸已经在此等候。 黑夫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踱步到朝南的关墙上,抚摸上面的砖石。 “墙是拆了新砌的?” “正是,五年前就拆了。”利咸应道。 黑夫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但他却清楚地记得,十年前自己初至此地时,墙上写了什么! 它是用暗红色鲜血写就的楚国虫鸟文,一共八字。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它像是一句不甘的诅咒。 又像是一个神秘的预言。 那时候,南征众人都担心外逃的楚人,担心跑到南越楚庭的上赣君,觉得他们会卷土重来 可现在,谁还记得他们? “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黑夫叹了口气,真正的威胁,从来不是墙外,而是墙内,听说近几年,随着南征开始,随着矛盾加剧,在三楚之地,暗地里嘀咕这句话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不过仔细算算后,黑夫发现,自己的手下,竟也是广义上的“楚人”居多了。 作为嫡系的南郡旧部自不必说,属于西楚,虽然被律令管束几代人虎,皆自视秦人,但满口楚音想改也改不掉。 他的幕僚,来自沛县的萧何、曹参等人,亦是西楚,这也是历史上,项羽以彭城、泗水建国后,自称“西楚霸王”的原因。 被黑夫视作“后院”的豫章,还有治病除疫后,对他心悦诚服的长沙兵,属于南楚。 靠一颗人头,一撮发髻收复的郴(hēn)县营三万人,还有新归附的陆贾,多来自淮南寿春,属于东楚。 堂堂大秦昌南侯,手里直接控制的十万兵民,竟以三楚之人为主。 “一群三楚之人,却在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开疆拓土,放在十几二十年前,没人敢想吧?而他们的统帅,好巧不巧,又是在覆灭楚国时,出力甚多的我。” 他曾夺取项燕的帅旗,也曾带人先登进入楚都寿春,掠夺楚王财富,亲眼看着楚国公主坠楼而死,摔得头破血流。 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天下,是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才完成统一的。 历史真喜欢开玩笑,最热衷于将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再演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乘马进入横浦关时,耳边充斥着三楚口音的欢呼,黑夫心中不免自嘲一笑: “若我说,我还想以这群三楚之士为羽翼,扶保这危如累卵的天下,将破碎的河山重新捏合,让离心离德的七国之人,消弭仇恨,不敢说兼爱彼此,至少能捏着鼻子,凑合着过……” “这话,会有人信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65章 你信的是哪个洛阿神? 秦始皇三十五年六月下旬,豫章郡南野县(江西南康)秦军驻地,绕了一圈,从横浦关归来的黑夫及其部属在此休整。 一岭相隔,气候大不相同,南野县气候不错,不似岭南那样酷暑难耐,黑夫可以自在地在树荫下纳凉吃瓜,一边看第一次伐越时绘制的地图。 这时候,外边却传来一阵震天响地的叫好声,惹得几名短兵亲卫都忍不住翘首而望。 “这是第几次了?” 黑夫也不抬头,问帮自己整理文书图籍的文秘陆贾。 “第七次。” 陆贾无奈地说道:“这个月以来,梅鋗已同君侯的‘暴虎’角抵七次了!” 原来,黑夫收服梅氏后,梅鋗作为人质,被带到岭北。自由倒是恢复了,但这厮依然嘴硬,颇有不服之色,常说硕大秦营之中,无人能与他相斗。 东门豹哪受得了这话,顿时大怒,强烈请求下,黑夫便答应,让他们打一架。 不带兵刃,赤手空拳,是角抵而不是斗剑,也不会出现梅鋗伤了东门豹,或者东门豹将梅鋗捅死,破坏盟约的情况。 梅鋗才二十余岁,龙精虎猛,自信满满。而东门豹年近四旬,按年纪可以做他爹了,但事实却是,不过数合,梅鋗就被东门豹撂倒在地! 事情发生得太快,梅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觉得是凑巧,遂一次次发起挑战,东门豹不打仗时也闲得慌,遂欣然应战,二人就一路走一路打,东门不愧是能手刃大鳄鱼的猛士,梅鋗屡败屡战,眼下已是第七次了…… 前几回,黑夫还亲自去看,二人皆是勇将,如同两头凶猛的虎豹,你来我往,互相撕扯碰撞,踩得场内黄土飞扬,士卒们则在边上拼命为东门豹呐喊助阵。 秦律只准公战不许私斗,营中极少发生打架,顶多吵嘴,经常会出现兵卒三五成群骂战,却不敢动对方一下的情况。 “兵球”在咸阳、南郡风靡一时,但在南征军里却玩的不多,士卒唯一能看的热闹,便是比较武艺高低的角抵之戏,两人的意气之争,竟成了三军饭后的消遣节目。 “听士卒们叫得如此高兴,大概是东门豹又赢了。” 黑夫摇摇头,不甚关心,继续忙于案牍。 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回,欢呼响起后不久,东门豹与梅鋗便齐齐来到黑夫面前,东门豹面有得色,梅鋗则鼻青脸肿,一反常态,扭扭捏捏的。 黑夫皱眉:“让医者好好给他诊治,阿豹你也是,下一次,下手轻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苛待梅君长呢。” 大家一瞧还真是,这半月来,梅鋗屡屡挨揍,看上去,像是受了酷刑虐待似的,顿时哈哈大笑。 梅鋗则满脸涨红地下拜:“君侯!梅鋗服矣,秦军中,果有勇士,梅鋗不如,请勿要再羞辱我了!” 真是太阳西升,铁树开花,一向嘴硬头铁的梅鋗,居然低头服软,黑夫放下地图:“真服了?” “心服口服!”梅鋗一点脾气都没有,一个月内连打七场,七场皆负,可不是得认输么? 这倒是意外之喜,黑夫乐了,虽无七擒七纵,却有七揍而服:“我问你的事,也能好好回答了?” “但凡梅鋗知道的,一定全部告知君侯!” 黑夫要问梅鋗的,自然是岭南诸越的事,虽然秦军一度深入岭南,但对他们的了解,依然只停留在皮毛。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既然做了南征大将军,就得仔细了解自己的敌人,敌之虚实、分布,甚至是习俗喜好,都要搞清楚。 有了这些,才能对其分化利用,在军事进攻的同时,施展“攻心”之策。 梅鋗的部落属于扬越,本居住在豫章南部,在一百多年前,楚令尹吴起迁徙封君,开发江南的浪潮中,梅氏被击败,不得已退到岭南,至今已有数代人,对这群邻居的了解,自然远胜秦人。 这一聊不要紧,在梅鋗的叙述中,黑夫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你说什么,越人信的,还有蛤神?” …… 世界是雷王创造的,而布洛陀则是越人的老祖父,这便是岭南越人的创世神话。 其中雷王管上界,布洛陀管中界,蛟龙(鳄)管下界。后来大地万物峥嵘,人类兴旺,布洛陀便和雷王商议,把天地间分为12国。 梅鋗高速黑夫:“岭南十二部,生出十二王,各部不相同。一部蛟变牛,一部马蜂纹,一部声如蛙,一部音似羊,一部鱼变蛟……曾有一个羊部的麽来投靠梅氏,他便是这样说的。” 所谓的“麽”,便是岭南越人的巫祝,根据麽巫世代口口相传的神话,岭南诸越同祖同源,分成十二个部落,区分的标志,就是信奉的动物神灵不同。 其中,其中信奉蛙的国牍,就是位于柳江流域的西瓯,此外还有离水上游的桂国,信奉黄牛神。 而被秦人命名为南越的地域,生活着五个部落:水牛部占据西江,马蜂部占据东江,羊部控制番禺,蛟部滨海而居,蛇部匿身于丛林沼泽。 更西边的骆越,则有鸟部、蛇部、鱼部,但都已经统属于骆君。 此外还有竹部,在数百年的混战中,被崇拜蛤神的西瓯击败,迁徙到了西北边的群山中,如今有了一个新的名号:夜郎,其首领自称“竹王”。 数来数去也只有十个,另两个,大概是在混战里被吞并,彻底消亡了。 梅鋗讲完后,黑夫算是明白了,越人的信仰,很像某游戏里,巨魔崇拜的“洛阿神”。 仔细想想,聚部而居、干栏建筑、猎头、嗜血、纹身、巫蛊,除了不喝魔精,不修金字塔,越人和巨魔还真像。 “你信的是哪个神来着?”这大概是两个不同部落的越人碰面后的沟通方式,同一个神,就意味着同族,不同的神,就得相互提防了。 “要是我,肯定信蛤神啊……” 黑夫暗暗嘀咕,他感觉,自己似乎找到了历史上,赵佗能长命百岁的原因…… 据梅鋗说,或因神灵,或因领地、猎场,南越五部各自为政,经常相互猎头攻杀,梅氏与他们也有世仇。 黑夫听后不由感慨: “能让这群信仰不同,矛盾重重的越人统一对外,屠将军能做到这点,死的真不冤!” …… 陆贾对黑夫的评价是:“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这种统帅,最注重战前的庙算,了解了岭南越人的情况后,便可以着手制定战略了。 南越也就是后世的广东,地形北高南低,众川发源于三面群山,奔流入海,根据来路不同,南越的主要河流有三: 北江、东江、西江,最后三江汇于番禺,形成了广州湾。 北江由梅氏控制,如今已归附秦军。南越五部,水牛部居西江,马蜂部居东江,羊部居番禺,这三部是种水稻为生的。而蛟部位于后世潮汕一带,直到唐朝,那儿都以鳄鱼多而出名,蛇部则散居于丛林之中。 秦军的战略目标,是控制已形成城邑的番禺,在那里站稳脚跟,通往番禺的诸水道,也要纳入控制。所以上次战争中,与秦军有无法调和矛盾的,便是水牛部、羊部,马蜂部被贾和杀了首领,其子欲复仇,所以才对驻扎东江龙川的秦军穷追猛打,导致了小陶的陷落与失踪。 此番黑夫筹划的第二次伐越,大的战略上也一样。 “进攻南越,无非是两条路,越五岭、出三关,沿北江而下,可至番禺,其次便是从桂林出兵,经苍梧,破水牛部,与主力会师番禺。” 黑夫提纲挈领,看向帐内的利咸、吴芮、东门豹、陆贾诸人:“二三子有何方略,可畅所欲言。” 利咸首先禀报道:“君侯,我先且说说上次伐越之误,那位贾将军只走陆路,从长沙、豫章发兵行数百里,资衣粮,入越地,舆桥而逾岭,柁舟而入水,没有大的涂道,大军穿过深林丛竹,林中多蝮蛇猛兽,夏月暑时,疟疾霍乱之病滋生,曾未施兵接刃,死伤者已众矣。就算抵达番禺,越人遁入林中后,数万大军的粮秣也难以为继。” 黑夫颔首,气候、交通、粮食,这是摆在面前的三大难题。 陈无咎治疗各种热带病的草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所以进军只能挑冬天。 至于交通和粮食,除了黑夫钟爱的就地屯田外,吴芮还想到了一个主意: “水陆并进如何?分别于桂林及湟溪关造船,待水大时顺流而下,可避开密林,直至番禺,粮秣亦然,以人力骡马运到湟溪关或桂林,便可顺流而下,补给大军。” 利咸摇头:“水陆并进虽好,但又有一难,越人擅长舟战,番禺水网纵横,濒临大海,上次便是如此,秦军夺取番禺,但越人乘舟如乘马,来去迅捷,袭扰我军,难以制之。” 眼下的番禺,诸流所汇,是一座水上城邑,若无过硬的舟师,就算夺下来,也守不住,这都是上次战争的教训 “秦军亦有舟师。” 黑夫道:“本侯在胶东时,花费数年,打造了最强大的楼船,可渡东海击寇,如今那支舟师,也已奉陛下之命,调到了会稽郡……” “会稽太远了。” 利咸道:“君侯当知,南方不比北方,夏秋之际,狂风卷来,巨浪滔天。楼船舟师不可能直接从会稽到番禺,非得在中间停歇数次,而这三千里海路,能泊船补给的,只有两处津港!” “我知道。” 黑夫颔首:“一处是东瓯,而另一处,是闽越的东治城!” 那么问题就清楚了,想要夺取并守住南越,需要击溃越人的水上力量,这就须得舟师帮忙。但舟师想南来,又需要一处距离适中的港口。然而,能出动一万青壮的闽越桀骜不驯,直到现在,也不愿归服秦朝。 “故欲收南越,必先夺闽越!” 黑夫起身,给这次军议定了调子,离冬天还早,正好让中原调来的民夫、兵卒在武昌集结训练,入冬后与在岭北戍守数年的老卒轮换,等熟悉气候了,才能进军。 而这期间,他正好动用任嚣统帅的舟师,以及殷通的东路军,先将闽越拿下…… 但欲破闽越,又该从何处着手呢? 众人纷纷建言,各抒己见,但就在这时候,有人不顾短兵阻拦,掀开帷幕,闯了进来! “季婴?” 会议被迫中断,看着被桑木按在门口的人,虽然他留了胡须,但那瘦猴般的模样,不是季婴,还能是谁? “你不是在南昌么,怎么来这了?” 黑夫让尽忠职守的短兵放手。 “亭长!“ 季婴神情激动,也顾不上礼节了,快步走上来,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小陶回来了!他还活着!” …… ps:第二章在11点左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66章 七闽 秦始皇三十五年,六月底时,当黑夫率军抵达庐陵县时,从南昌赶来的小陶,也到了这。 众人一度以为他被贾和抛弃后,已命丧岭外,却不想竟能安然回来,一时间感慨万千,不过这略带悲情的气氛,却被黑夫一句话给破坏了。 他打量了一下形容枯槁的小陶,打趣道:“瞧你晒得,比我都黑。” 利咸、东门豹、季婴等人哈哈大笑起来,连小陶也忍俊不禁,一时间,众人仿佛又回到了在湖阳亭时,上班摸鱼打卡的快乐时光…… 但昔日的无名小卒们,如今已是秦南征军的中流砥柱。 这时候,东门豹给了小陶一拳:“季婴说,你是从余干回来的,为何兜了这么大圈子?” 这也是黑夫的疑惑,利咸早就写信跟他告状,说小陶太过耿直,常与贾和争辩,便被派去东江,筑龙川城。老贾兵败撤退时,小陶所率的一千兵卒,两千民夫来不及离开,被南越诸部围困在龙川,长达数月。 但半年前安圃想方设法,派人去龙川接应时,那里却早就城破人空。本以为是惨遭屠戮,但仔细搜查后,发现并无多少尸体,就算南越人好食人肉,总不能一点渣不剩吧。且旗帜、金鼓,甚至是厨房的釜都统统带走,完全是安然撤离的模样。 于是,小陶去了哪,就成了一个谜,直到今天,才得以揭晓。 “吾等去……去了东边。” 小陶还是口吃,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解释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兜了一个大圈子的。 原来,南越诸部围困龙川数月后,还是无法攻破城池,遂陆续撤走,小陶他们也吃光了城里的存粮,因为东江越人“马蜂部”的滋扰,根本没有种稻屯田的可能,最后决定战略转移,想办法回到岭北。 但西面的路,被南越诸部所阻,根本打不通,北上则崇山峻岭,无路可走。小陶不得不率部东进,他们走走停停,一个月后,一头闯入了闽越人的领地…… 不过,那片土地上的闽越领主,却并对到来的秦军表现出敌意,反而赠予衣食,让小陶他们在一座山间坝子安顿下来。过了数月,又提出可以借道,让小陶从闽越北部,走小道返回秦朝…… “如此说来,竟是闽越人帮了你,汝等才能绕道闽越,回到豫章?” 黑夫可算明白,为何小陶和他身边剩下的千余人,为何会翻过武夷山,突然出现在余干县秦闽边境了。 东门豹没想明白:“闽越不是与大秦为敌么?为何会帮小陶。” 小陶口吃,半天讲不明白闽越内部的复杂情况,黑夫看向一旁的吴芮:“贤弟,你家世代与闽越隔山相望,你来讲讲。” 吴芮应诺,说道:“闽越虽号称一国,但也并非铁板一块,是分封的,这传统,还得从越国时说起……” 原来那闽越的“王族”,并非土著闽人,而是来自江东的越国。 一百年前,勾践六世孙,越王无疆在位,都城吴被楚军所破,无疆战死,越国灭亡。 但好在,越国是分封制,钱塘江以南的会稽地区,仍有不少越人领主苟延残喘。但他们非但不能齐心协力复国,反倒为谁做新越王,打得不可开交,于是或称王,或称君,一盘散沙,名义上朝服于楚。 这种情况,一直坚持到四十年前,春申君封于江东,这才将钱塘江以南的诸越君长一并收拾,并入楚国。 但跑的最远的越王无疆子孙,却得以幸免,他们在浙南、福建一带建立了闽越国,以初代王无驺之名为姓,号驺氏,今已传承六代。因为继承了古越国的制度礼仪,故闽人在百越之中,是最为先进的。 不过,在继承文明遗泽的同时,闽越也承袭了越国的习惯:分封。 吴芮道:“最早的闽越国,今已分出了东瓯、闽越两王,各自为政。闽君之邦,又陆续分封子孙,共有七邑,号称七闽,各有邑主君长……” 其中控制后世闽北、闽南地区的,便是闽王无诸之弟,驺无恤,正是他帮了小陶一把。 “无恤?” 黑夫总感觉这名似曾相识,不过于越、闽越人取名,无x,是最常见的。 说起来,眼下这位”闽越王“驺无诸,着实是一条汉子,他的堂兄弟,东瓯君驺摇都已经向秦军投向了,但驺无诸一听说,秦人要他去王号,改称“君长”,便一口回绝了使者。 那宣言的大意是:我乃勾践子孙,当年先君无驺,乃是越王无疆太子,本可投降楚人,做楚国封君,但他为保留王号,从会稽来到闽地,现在我也一样,若是去掉王号,毋宁死! 无诸心中,是有作为勾践子孙骄傲的,哪怕秦军强大,也不愿屈从,正好西路、中路秦军败绩,东路统帅殷通谨慎,或者说胆小,不敢孤军冒进,遂给了闽越喘息之机。 但这个世界上,不管在哪,有铮铮铁骨的硬汉,就会有带路党…… 黑夫问小陶:“那位无恤城主,他帮了你,所图是什么?” 小陶道:“驺无……无恤说,兄无诸不知天高地厚,妄图与上国为敌,必败无疑,他不愿勾践、无疆断绝血食,愿助秦击破无诸,事后,当臣服于秦,但要让他做闽君!” “我答应他。” 黑夫露出了笑,真是瞌睡来了枕头,有带路党的话,闽越何愁不破? “你且让人按原路翻过群山,去告诉驺无恤,若能助我,便可世代承袭为闽君。我只要东冶一座城邑,其余的七闽、八闽、九闽、十闽,统统给他!朝廷不会往山里派一名官吏,也不留一个兵卒!” …… 攻闽之事有了眉目后,对于暂时保持守势的中路,黑夫做了一系列安排。 统领郴县兵的“假裨将”,自然是那位帮他干掉贾和的辛夷都尉,辛夷是统一战争里名将辛胜之子,爵位不低,只等咸阳同意,就能转正,黑夫对他的要求只有一个:听话。 此外,黑夫又以平阳山关之乱为由,卓拔老同事,湟溪关守将安圃为“三关都尉”,将阳山、横浦、湟溪三关,连同一万兵民交给他,开始囤积粮食,伐木造船,为明岁进攻南越做准备。 而后,黑夫又拟定了用来攻伐闽越的军队,将自己的老部下们,统统塞入其中,几乎个个都升了官。 利咸素来稳重,黑夫让他在南昌督粮,为治粟都尉。 东门豹勇猛,为踵军都尉,继续做前锋大将。 小陶亦为都尉,但他带回的那批残兵需要休整,黑夫让他挂名,打算平定闽越后,让小陶去武昌和共敖轮换,论练兵,还是小陶更有心得,能带着一群残兵败卒,兜了一个大圈子,在异域转战数百里,还能活下来一半,且建制尤存,实在是一个奇迹,足见其能。 而季婴,则被任命为“督邮”,这是新官职,专门管整个军团各部的驿信军情往来。 这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没有外人的时候,季婴乐呵呵地笑言:“你们看,亭长做主帅和不做主帅,简直是亲儿子和干儿子的差别,过去公不疼母不爱,如今,吾等却个个高升了!” 众人哈哈大笑,黑夫却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道:“汝等可知,在第一次伐越大败后,人人皆言,南方是个烂摊子,但我却毅然接了下来,这是为何?” 季婴和东门豹最先嚷嚷道:“是因为亭长想吾等了!” 利咸心思最多:“亭长是不愿吾等在南方,受外人欺凌。” 小陶想的比较深:“是因为……亭长不愿,国事败坏,子弟丧命。” 黑夫点头:“汝等说得都对,我不仅无法放任国事败坏,也是舍不得旧部,舍不得南郡、安陆子弟,我曾说过的,要带你们回家!这承诺,至今未改!” “但,我之所以敢只身南下,还有一个原因!” 四人都看向黑夫。 “汝等,还记得在湖阳亭,在户牖乡,在蕲南战场,还有在这豫章的事么?” “都记得!” 小陶、利咸、季婴重重颔首,东门豹也大声道:“怎可能忘!” 那是过去十五年来,他们一步一步,携手同行的足迹,虽然现在,黑夫已经一步迈上了帝国的半山腰,而他们尚在山脚。 黑夫让众人聚过来,动情地说道:”在这些地方,吾等面对的敌人各不相同,或是贼寇盗匪,或是魏国武卒,或是楚军精锐,或是荆邦余孽……“ “但相同的是,不管在哪,汝等都是最值得信赖的乡党,是可以将背交给对方的袍泽!” 他握紧自己的拳头道:“在冒着风雪南下时,我告诉自己,只要有东门豹、有利咸、有小陶、有季婴,只要有你们,只要吾等能够重聚,那就如同五指合成拳头,就没有做不成的事!只要吾等齐心协力,就没有斩不了的敌酋,灭不了的邦国!” “然也!” 四人动容,纷纷将手放了过来,与黑夫的拳头,堆叠到了一起,齐声道: “吾等,愿为亭长披荆斩棘!” …… 重新汇集了旧部,安排好前后诸事,就在黑夫抵达南昌县,准备挥师东进时,作为“督邮”的季婴,却给他送来一份来自咸阳的信。 是叶子衿的家书,里面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家常里短,从她为叶腾守完墓,到回了一趟安陆看望黑夫他母亲,最后又带着两个儿子,以及陪在身边的侄女小月,去咸阳居住。 这一去,是作为人质。 她废了很多纸墨,描述了骊山的新景,说了渭南街的繁荣,已风靡都城,香气扑鼻的面食小吃,还有上林苑那一大片新宫殿的雄伟,以及孩子们初到咸阳后的种种趣事:来自西域的新奇瓜果,高鼻深目的异乡客商,还说这座城市变化太大了,难以适应:“吾等如陋乡之子入城。” 直到最后,她才轻描淡写地,告诉了黑夫一件政事。 黑夫眼睛扫过那几行字,顿时闪过一丝惊诧: “陛下,换相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67章 换相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我记得是两年前罢,李丞相七十大寿,陛下封他为彻侯,文武百官皆登门恭贺,门廷车骑以千数。我家良人本不欲往,是章少荣非得拉着他前去贺喜,他只是个小官,章少荣却是堂堂比二千石的郡尉,却还得在门外排队才能进,那时候,李丞相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荣无比……” 曹氏是咸阳丞司马欣之妻,在咸阳的女人交际圈内,她素来以好事、热情、多嘴出名,今日她来“昌南侯府”中拜访,与女主人叶子衿唠起家常,说着说着,便扯到政事上去了。 她压低了声音,好让对方听得更专注:“可今日我路过李府,掀开车帘一瞧,夫人你猜怎么着?” 叶子衿打开黑夫前几年在胶东时让工匠制作的冰鉴,给曹氏加了一盏冰凉透彻的浆水,笑道:“怎样?莫非是冷落了些?” “没错,真是天壤之别,那硕大的门前冷冷清清,一个访客都没,我还听说,李丞相近来只在朝廷和家中往返,回到家便杜门谢客。” 说完,还偷偷看了看叶子衿的表情,据她所知,昌南侯早年发迹,多亏了李由的提携,但后来两家关系破裂,不论是焚之议还是南征,双方都有不同立场,几成政敌。 曹氏在这眉飞色舞地说着李斯的倒霉事,为的就是讨好叶子衿,顺便果断站队,让丈夫司马欣和失势的李斯父子撇清关系,紧抱蒸蒸日上的昌南侯…… 毕竟“夏阳三杰”之首的章邯,也是被李斯发掘并逐步提拔的,司马欣作为章邯朋友,与李家也没少往来。 “是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叶子衿摇头叹气,在给黑夫的信中,她对此轻描淡写,可在咸阳,这件事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女主人的回应鼓励了曹氏,她继续道:“夫人,你说这李丞相是怎么想的?随行车骑众多以至僭越,被陛下看到后怫然不悦,这也就算了,竟有内官近臣向李丞相通风报信,使之减少随行车驾……” 叶子衿听说,秦始皇帝自从在莒南遇刺后,性情便越发乖戾,令咸阳周围二百里内的二百七十座宫观,都用天桥、甬道相互连接,春天时这批道桥建好,皇帝就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每天住哪,所到的地方,除了身边内官,无人知晓,敢泄者死。 可那天,却有人将皇帝的态度偷偷告诉李斯,这可惹了大祸,秦始皇勃然大怒,令廷尉将在场数十名内官中人都缉捕审问,无人认罪,于是便将他们统统杀了。 李斯那边,秦始皇也没放过,竟罢了他的右相,改任左相,而原来的左丞相冯去疾,则做了右相…… 这一换,代表着皇帝对李斯的不满。 秦以右为尊,右更比左更大,右相也位在左相之上,曾经炙手可热的李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栽了个大跟头!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李通古能怎么办?只好向秦始皇请罪,战战兢兢地忙碌于案牍,从此之后出门,只驾一驷,带一老仆。 不过,李斯的马失前蹄,只是咸阳朝堂动荡的开始。以这件事为契机,秦始皇令御史大夫茅焦整顿吏治,严查贪污舞弊奢靡之风,御史府的黑衣御史们整日出入各大官署,并鼓励官员相互举报不法之事,一时间咸阳官不聊生。 而曹氏今日来,铺垫了那么多,以赢得叶子衿好感,其实是为了此事…… 曹氏结束了八卦模式,开始擦起眼泪来:“夫人不知,家兄曹咎,乃是咸阳狱曹掾,一向勤勉节俭,前日,他却被御史府约谈,说是有人举报他贪污受贿,这真是飞来横祸啊!” “是这样?” 叶子衿笑而不语,曹咎,她当然知道,曾做过栎阳狱吏,接着去东海郡下相当狱掾,与项氏关系莫逆,收了项梁兄弟不少钱呢。 她甚至听丈夫提起过,说项缠抗吏杀人,导致项氏举族被缉捕时,曹咎又收了项梁的贿赂,写信给当时任栎阳丞的司马欣,希望放项梁叔侄一马,不必株连,但司马欣得了黑夫嘱咐,将此案严办,认为项缠不是简单的杀人,而是“谋反”,三族皆当株连,遂不由分说,将项梁叔侄发配北地郡。 若不如此,他怎会被叶腾抬举,高升做了咸阳丞? 这曹咎就没有司马欣聪明了,贪的不是权,是财,手脚不干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过去无人追究他,反正奢靡纳贿,已是统一之后,秦朝官员心照不宣的事。 但谁让他倒霉,遇到这样一个非常时刻,被御史府双规,能怪得了谁? 曹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查办家兄的人,正是新近从南边调来的侍御史喜,妾听说他是安陆人,是昌南侯乡党,可家兄,也与良人一样,唯昌南侯是瞻啊,这真是大水冲了河伯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叶子衿递过去绢布,无奈地说道:“曹夫人有所不知,那位喜御史,虽是良人乡党,但一向铁面无私,只按律令办事。休说是我,哪怕我家良人出面,也不好使,恐怕他会反过来,追究吾等包庇,到时候,唯恐连累了司马县丞……” “这世上还有这种人?” 曹氏被吓到了,她也是哀求丈夫无果,才来昌南侯府试试的,见求情无望,只能退而求其次,避席下拜道: “夫人,我家良人说,家兄有贪腐、不直之罪,恐将叛司寇之罪,要去岭南军中服役,南方暑热而多瘟疫,他一个北人过去,恐怕难活……” 叶子衿明白了,承诺道:“若真如此,我定会写信去,让昌南侯好生照顾曹狱掾,必不使损伤!” 好说歹说,叶子衿才劝走了曹氏,送她到院子里时,正好侄女小月,牵着两个孩子从外面来。 曹氏了了心结后,好事、热情的性子又上来了,听说这个模样周正的少女是昌南侯的侄女,便一把拉住,不住地上下打量她,赞道: “好俊的淑女,不愧是侯门之女!” 接着,什么“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的称赞,就源源不断地说出,最后又问道:“可曾婚配了?” 小月羞涩地说道:“未曾……” 曹氏有种咸阳人的自然熟,笑道:“莫非已有意中人了?” “没有!” 小月断然否认,俏脸上一片燥红,她被这个热情过头的大婶弄得很不好意思,行了个礼后,便带着破虏和伏波进去了。 这个刚从安陆乡下来到都城的姑娘不知道,她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在叶子衿和曹氏眼里,根本就没秘密。 “看来是有看中的士了。” 曹氏笑道:“不过这硕大咸阳,能配得上昌南侯侄女的,可没几家啊。” 言语中有些艳羡,比如他们家,就根本高攀不起。 “怕是要公子王孙才行!” 叶子衿却摇头:“咸阳的公子王孙们,谁会看上她一个乡下小女子?” 她看向侄女背影的眼睛,有些忧心。 这天真烂漫的少女,自从刚入咸阳时,在渭水桥见了公子扶苏的车驾一眼后,就痴了似的,常愣愣出神,这让叶子衿觉得,带她来咸阳,并不是什么好事…… 曹氏还邀请叶子衿去家中坐坐,但叶子衿指着自己一身素服,以为父守孝一年方可出门为由婉拒了。她来到咸阳后,几乎足不出户,也拒绝了任何可能的麻烦。 政局动荡,皇帝施政急躁不耐,这时候,跑出去长袖善舞,不是好的选择。 何况,她虽不出门,消息,却灵通得很! 前脚才将曹氏送走,后脚,家里的女管家鸢就来了。 许多年前,鸢为人所略买,被黑夫所救,父女二人为了报恩,自愿做了黑夫家的庸保,至今已有十年了。黑夫伉俪二人去胶东时,亦是鸢留在咸阳守着府邸。 鸢已不是当年瘦巴巴的样子了,时间和好日子,将这少女变成了大妈,腹围比她那哑巴丈夫还粗,牙尖嘴利,十分干练,是叶子衿的好帮手。 她奉女主人之命,在昌南侯府和市肆糖铺间来回,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一禀报。 “夫人,出大事了。” 这大热天的,树欲宁而风不止啊,叶子衿无奈:“又出什么事?“ 鸢说道:“我方才路过渭南街时,看到君侯十分敬重的那位喜君家,被官府的人围了,他也被官吏拷着枷锁带走,听说是廷尉署的人……” 这却是叶氏没想到的,她皱起眉来:“喜本就是纠察官吏的侍御史,怎么会被人抓走?” “莫非是太不讲情分,得罪了人?” 鸢也听说了,喜执法极严,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儿,一旦有过失,就翻脸无情,闹得咸阳官场鸡飞狗跳,也被许多人痛恨。 “有御史大夫茅君护着,谁敢在这节骨眼上针对喜?” 叶子衿却明白,这股纠察吏治的风,是秦始皇的意思,只要喜不查到九卿头上,谁也不会为难他。 此事太过蹊跷,猜也没用,等到稍晚一些,通过多方打探,叶子衿终于知道了事情原委: “喜昨日向陛下上了一道奏疏,直言大秦吏治之败,律令松弛,皆源于君道之坏,请停阿房,罢寻西王母邦求长生诸事!触怒了皇帝,被廷尉抓了!” “好大的胆!” 纵是叶子衿,亦满脸惊骇,比听说李斯翻船还吃惊:“他一个六百石的小御史,也敢纠察到皇帝头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68章 上行下效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廷尉蒙毅看了一眼身陷囹圄,跪坐在秸秆上的喜,目光中有钦佩,亦有惋惜,又转身对来者道。 “御史大夫,我只能给你一刻。” 茅焦作揖道:“一刻已够了,多谢廷尉。” 蒙毅还礼:“不敢,他一介小小侍御史,却做了吾等九卿不敢做的事,蒙毅虽无法效仿,但也敬佩不已。” 言罢,蒙毅便让众吏都离开,只留下茅焦与喜,隔着牢狱的木栏相望,铺在地板的稻草充满尿臊昧,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床榻,只有外头的火把能映出喜的身形。 “糊涂!” 茅焦终于忍不住了,怒责这个被自己看好的属下。 “我让你纠察吏治,整治不法官员,但你怎敢直接指点到陛下头上,竟还说陛下乃是吏治败坏之源!?” “喜愧对御史大夫厚爱。” 喜已去了官服,摘了獬豸冠,穿着刑徒的赭衣。他对茅焦长拜,半年前,正是茅焦点名让喜入朝为御史的。 “但喜,却未曾愧对自己的职责和本心!” 茅焦的火气没了,叹息道:“你为何要如此?” 在这昏暗的牢狱里,喜向茅焦讲述了他这么做的原因。 “我年轻时,有幸来到咸阳服正卒之役,住过一年。那时候,关中百姓尚且淳朴,其声乐不流污,其衣服不轻佻,对有司敬畏恭顺,埋头苦耕。而咸阳的官府,每个秦吏都肃然恭俭,莫不敦敬、忠信。卿大夫们,也是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不比周,不朋党。又听人说,陛下刚刚亲政,锐意进取,每天批阅奏疏,亲自听决奏疏,他勤勉节俭,虚心纳谏,凡事皆决于法,赏罚公平。” “从那时起,我便明白大秦必将一统天下,也知道,该如何做一名秦吏!” 喜侃侃道来,茅焦不由闭上了眼,那是二十多年前,秦王政亲政之初,整个国家如同冉冉升起的朝阳。 如今,帝国看似如日中天,但许多事却变了。 喜的声音变得低沉:“此番,我进都城五月有余,看到了无数过去未见的怪事。” “从武关到蓝田,沿途皆是膏腴之地,本是春耕农忙时节,可在田地里忙活的,却都是老弱妇孺。一问之下,他们才说,家中子弟都去服役了。去的地方五花八门,或是塞北长城,或是张掖西域,或是海东之地,或是江南岭南,但更多的,还是在骊山和阿房。” 喜回想起自己看到这两处观时的震惊:难怪田地无人,原来数十万的劳力,都集中在此。二十年前他来服役时,修的也是骊山,但规模不大,几千人就能完工,但如今的地基,却足足扩大了一百倍! 到底有多大呢?将所有地上地下建筑囊括后,相当于半个安陆县的面积! 而阿房的规模,亦不亚于骊山,或者说,皇帝已经把整个关中,都变成了一个大宫室,处处有楼,步步是阁。 咸阳没有外城墙,因为函谷、武关、萧关、陇关,它们便是秦都的四座城门! 多么宏大的野心,多么壮丽的观,但喜却没有丝毫激动,反而脊背发凉。 “这,得多少人才能修起来啊……”老秦吏无法想象。 带着满心疑问,喜开始了在咸阳的工作,但他却发现,这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官场和朝堂。 和黔中郡一样,官吏的队伍里,寻找借口,收受礼金者有之,直接贪赃枉法者有之,对各地刑徒徭役,敲诈勒索者亦有之。 卿大夫之中,也不再大公无私,而是不敢做事,多数人都是在混,更有甚者,连丞相、九卿也开始崇尚奢靡,结党营私,李斯车骑僭越,却有内官通风报信,便是最典型的例子。 当秦始皇令御史府整顿吏治时,喜也曾摩拳擦掌,亲自带队,出入各大官署,缉捕了曹咎等贪污受贿者,搅得咸阳鸡犬不宁。 哪怕别人暗地里痛骂他“安陆荆蛮”,喜也不为所动,只希望能在污秽的水中,注入一丝清流,让朝廷恢复成二十年前的模样。 可越往里走,他才发现这水深不见底。 一名贪腐的官员一席话,让喜恍然大悟。 ”安陆荆蛮,你纵然将全咸阳,乃至于全天下的贪墨之吏都抓了判刑,黔首日子就能好过?吾等贪墨的那点钱,够烧阿房宫的几块砖?” 猛然回首,喜看清了自他入咸阳后,就一直隐约察觉的违和,来自何处了。 《为吏之道》教训秦吏们:需知民能,善度民力。但事实是,朝廷却从不顾及民生,天下十分之一劳力,一直在路上和边疆奔波。 官吏贪污一文钱就判罪,但无数的民脂民膏,却被用于建设宫室、甬道、廊桥,百吏乘机从中抽利。 朝廷要求官吏、黔首务必遵循法令,但朝廷自己,却经常喜欢带头破坏法律:一年的役期延长到三年,每年一次的口赋,最多时追加了十多次。本来该杀的人,皇帝一句话就放了,本不用死的人,却因上位者的怒火,被一起残杀。 法家绝不言鬼怪神灵,甚至不相信天,坚信一切皆决于人。然而,秦始皇却一味寻仙求长生,不惜耗费巨资,派遣使者通西域,修长达千余里的驰道直达玉门关,又筑阿房,期待神仙王母能入住。 喜抬起头看着茅焦,眼中满是不解:”御史大夫,我是乡下鄙人,从入武关开始,就看到无数的宫室,已经这么多屋子了,就算陛下后宫美人充栋,也够住了吧?“ 他想不明白,为何要为这些多则无用的东西,荒废了真正重要的事。 不以小功妨大务,不以私欲害人事,丈夫尽于耕农,妇人力于织,这是法家的理想,可现在,怎么全反过来了? 以上种种,就是帝国中枢,最大的违和! “我窃以为,若想要吏治清明,不仅要律令严明,且需君主带头守法,恪守为君之道,为吾等做出表率。否则,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天下人见陛下喜爱纷奢,亦纷纷效仿,视法为无物也。故吏治之败,源于君道不正,若陛下一日不改弦易辙,纵然将全天下的贪官污吏都抓了,吏治依旧难清!” 贪污腐败是每个政权都要面对的难题,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但喜是个固执的人,固执的人,会认准一个理后,做自认为正确的事! “你说的没错。” 茅焦叹气:“但你身为侍御史,又不是谏议大夫、博士,为何要如此刚烈直谏,这是越权了……” “因为无人说话啊。” 喜苦笑起来:“谏议大夫们讷讷其言,儒生博士天天鼓吹天下太平无事,那些敢说话的,如淳于越等,早就被赶走了。” 至于九卿丞相甚至是御史大夫?他们一直在迎合皇帝,战战兢兢地守在自己的职位上,不敢多说半个字,伴君如伴虎,他们怕啊。 “御史大夫,我最怕的,不是吏治败坏,而是人人对此习以为常,熟视无睹,是明明看在眼里,却装作看不到!” 喜站起身,握着着牢狱木栏:”知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总得有人说实话啊。 茅焦静静地听着,目光悲悯,从喜身上,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也曾在认为秦始皇帝做错事时,站在沸腾的大鼎前,面不改色地骂醒他,然后欣然就烹。 而陛下,当时幡然醒悟,劝下他来,对他说:“非先生,寡人几铸大错矣。” 那时候的陛下,能做到礼贤下士、虚心纳谏,躬行节俭,是理想的君王。 但是啊,人是会变的,从寡人,变成了朕。 一统天下后,皇帝不仅不再节俭,开始意得欲从,更严重的是,衿奋自贤,骄溢纵恣,群臣恐谀。 在秦始皇二十六年,也就是天下刚刚统一的那一年,还能做到“事皆决于法”,到秦始皇三十五年,则变成了“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 这一切,都不幸被尉缭子说中了。 “秦王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 茅焦回味着这些话,心中无比酸涩,他敢肯定,自己再像当年那般直言进谏,恐怕真的会被烹了。 这就是喜要面临的状况。 “上一个向陛下直言进谏的人,叫优旃。” 茅焦放缓了语气:“他是一个倡优,说话滑稽顽皮,素来讨陛下喜欢,那次他假装酒醉,当众说,这天下哪有什么西王母,更没有长生,意在进谏。但他没想到,陛下也醉了,大怒之下,割了他的舌头。” 从几年前开始,秦始皇就最忌讳两种话,一是说长生是假的,二是提议立太子,这两件,都会让皇帝想到一件事: 死亡! “喜,你的奏疏措辞之剧烈,十倍于优旃之言,恐怕要被斩了脑袋啊!” 这也是茅焦来廷尉监牢见喜的原因,他想拉这个触碰逆鳞的莽撞人。 “立刻陈向陛下认错,或能免死!” 喜默然半响,却道:“御史大夫,从前没有雕版印刷,也无纸张时,我喜欢将律令抄到竹简上,一抄就是十年。” “那些法律答问上,只有两种情形,对、错。我一遍遍告诉来询问律法的黔首。切记要做律令上认为对的事,不做错的事。” 他抬起头:“在狱掾眼中,这世上的事,唯对错而已,喜认为自己没有错,是陛下错了,故纵然死,亦不悔!” “你!你怎么如此固执呢?” 茅焦气得想将牢狱踢开,将喜揪出来扇几耳光,让他清醒清醒。 曾经,公子扶苏也固执得不行,认为全天下就自己敢说真话,一次次顶撞皇帝,遂受冷落。 但那是他未经世事,被打发去海东吃雪两年,跟黑夫学了点东西后,扶苏也变得圆滑,回咸阳半年了,即便看到许多不顺眼的事,亦未曾发一言。 可喜是从基层调上来的,为官二十载,他就不明白,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若不加变通,是没法做事的么? “因为,我答应过人一件事。” 喜笑道:“在安陆县,我有一个很看好的晚辈,十多年前,我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过了十多年,他在我入咸阳任官前,又回赠给了我,请我勿要忘记,如今若要违背,岂不是让那后生笑话,说我虚伪。” “是什么话?” 喜的神情变得认真:“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 “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他退到墙边,对茅焦长拜:“为人臣,喜不敢欺君,为法吏,喜更不敢见错而不言!” 茅焦无言以对,他能怎么说,他能告诉喜,自己也知道皇帝在往歪道走,但劝了也没用,索性闭口。 机敏的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身体渐渐不好,求长生遥遥无望,恐怕没几年了,对茅焦而言,保持现状,拖到山陵崩塌,拖到公子扶苏继位,这就是他的目标! 到那时,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阿房、边戍、征战,都能停下!就能真正做到黎庶无徭,男乐其畴,女修其业! 他已经放弃了老主人,期盼新的可能。 茅焦相信,扶苏,乃至于南边的昌南侯,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乘着这秦始皇换相,李斯为左,冯去疾为右,朝局动荡的机会,茅焦也在借着整顿吏治的机会,打压那些可能反对扶苏继位的人,安插亲近扶苏者。 可这大好形势,都给喜一封奏疏给破坏了! “御史大夫!” 就在这时,廷尉蒙毅再次来到身后。 “一刻到了?” 茅焦有些发怔,哪怕真有读者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从头看到尾,也不过半刻吧? 蒙毅面容严肃,屏退左右后,在茅焦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茅焦顿时勃然色变,指着喜大骂道: “你这安陆荆蛮,真是好大的福气!半年来,长公子未曾发一言,可这次为了你,一个区区六百石侍御史,却毅然入宫,力劝陛下留你性命。若连累他惹怒了陛下,再次失了帝心,喜,不管你本意如何,是对是错,你都将是大秦的罪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69章 君道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秦始皇被喜的奏疏气吐血了。 过去三十年,他曾接到过无数奏疏,多有谏词,但多是拐弯抹角,譬如李斯的《谏逐客》,都是摆明事实,跟他慢慢讲道理。 但从没有一篇奏疏,从头到尾,都在批评他:你做得不对,失了君道! “合符节,别契券者,所以为信也;衡石称量者,所以为平也。” 这乡下来的老法吏大概是文抄多了,写东西干巴巴的,不似李斯那样有文采,也不像茅焦那样,每次直点主题,啰嗦得不行。 但他一开篇,就用每个秦人每天都要做的合符节,称米量来作比喻:法律,就是这符节和衡石,而秦始皇,则是操纵它们的人。 所以君主,才是法政的源头,就像测量时刻的标杆,吏民,就像这标杆的影子,标杆正直,那么影子也正直,标杆若歪,影子也歪了。 而喜接下来长篇大论地告诉秦始皇帝:你这标杆,已经彻底弯了! “一统之前,陛下尚能尚贤使能,无贪利之心,万事皆决于法,则吏民亦勤勉苦耕,闻战则喜,戮力同心,致忠信,而谨于臣民之道。” 可如今,陛下你做的都是什么事呢? 喜指出了秦始皇帝这些年做的谬误:“陛下把自己的刚强英明用到错误的地方,以为人真的能够长生不老,而一味的追求不死。先信任方术士,给他们大把钱帛炼制丹丸,还打算不顾风险,乘船前往仙岛。” “如果君主喜欢偏斜颠倒,那么大臣百官就会乘机跟着邪恶不正,官吏投陛下所好,在各地编造神仙祥瑞不知凡几。” “最终却发现那不过是群骗子,一怒之下皆坑之,可陛下还不死心,又醉心于寻找西王母邦。发十万人筑通西域之驰道,少府三分之一的钱,都耗费在上面,其余三分之二,亦入于骊山、阿房。” “非但如此,陛下富有四海,却不念及那都是民之脂膏,常大兴土木,大修宫殿庙宇,口赋越来越多,租税越来越重,徭役也一年带头没个完。君主热衷于贪图财利,那么大臣百官就会乘机跟着去多拿少给,以致于没有限度地盘剥百姓。天下黔首,被压得无喘息之机,山东之地,遂有群盗四起,边境之地,逃卒不知凡几,于是吏治国事败坏。” 总结下来就一句话:“君者,吏民之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吏治之所以败坏,源头就出在陛下你身上啊! 喜最后说道:“君道不正,是天下第一大事,诸卿却都讷讷应诺,一味顺从,小臣职位虽低,却不能知而不言,于此不言,更复何言?故今日冒死竭忠,望陛下能改变心思,正本清源,若能如此,便是大秦宗庙、社稷、国家之福,亦是天下黎民百姓的幸运。” 上一个敢这样痛骂秦始皇的人,叫高渐离。 皇帝倒是将奏疏看完了,但看过之后,脸红耳热,气得当场吐血半升! “这就是黑夫、茅焦举荐入都的人?这安陆荆蛮,竟敢说朕弯了?” 缓过气来后,暴躁的秦始皇勃然大怒,第一反应是把这老吏抓起来,杀了! 但等到喜真的被抓进廷尉监牢后,秦始皇却又踌躇了,强忍着愤怒,将奏疏又看了两遍,一会拍案大怒,一会又若有所思…… 直到今日执殿的中郎户令,赵高之弟赵成来报,说长公子扶苏请求谒见。 “朕知道他会来。” 秦始皇放下奏疏,不动声色,让谒者宣公子入殿。 他很清楚,喜、茅焦、蒙毅,甚至还有蒙恬,在这些人眼里,自己近年来一直在做错事,而扶苏,是未来能补救“错误”的人。 皇帝被喜直指疮痛的震怒,变成了心里阴冷的邪火。 “坏人朕当,好人你做,是这样么?” 但事实却是,坏人没那么好当,好人的名声,也没那么便宜就能挣到! “朕倒要看看,你要如何为此人求情!” 皇帝高坐君榻,而公子扶苏由赵成及谒者引入殿中。 秦始皇没有让众人退下,宫女侍者们就战战兢兢地侯在门口,今天皇帝心情不好,只能乞求待会千万别有一场父子冲突。 秦始皇性情越发乖戾,半年来,宫中每隔几日,都会几个看到不该看,听到不该听话的寺人宫女,人间蒸发,公子扶苏挑这时候谒见,真是糟糕极了。 扶苏年青时长得很像他母亲,芈妃,而现在他年近三旬,留了须,举手投足间流露的楚式贵族气派,又总让秦始皇想起一个人:昌平君…… 不过算起来,自从开始将行踪神秘化后,秦始皇已经两月没见扶苏了,胡亥倒是常带在身边。 中规中矩的行礼,近前后,扶苏在五步外下拜: “扶苏今日此来,是想恳请父皇,惩处一人!” 他没有大喊什么“主明臣直,恭喜父皇得一直臣”,倒是出乎了秦始皇的意料。 “哦?是谁得罪了一向宽厚仁德的长公子,你想惩罚谁?” 扶苏抬头,看着已数月未见的父皇:“正是御史府的侍御史,喜!” …… “陛下根据群臣之才,授予职事,依照职事责求功效。功效符合职事,职事符合主张,就赏;功效不符合职事,职事不符合主张,就罚。” 扶苏说明了他认为,必须惩罚喜的理由: “扶苏听闻,韩昭候昼寝,身边两个小吏侍候,一个典冠,负责戴帽;一个典衣,负责穿衣。典冠看着韩昭侯睡觉冷了,就给他盖了件衣裳。后来韩昭侯醒了,问是谁盖的。左右回答:典冠。于是,韩昭侯把典冠与典衣都处罚了。” “处罚典衣,是因为他渎职;处罚典冠,是因为他越职。” “如今喜身为侍御史,本该纠察官吏,却干了谏议大夫、博士的职事,向陛下进奏疏谏言,且不论他说的有无道理,侵官之害甚于寒,故喜当罚也!” 秦始皇淡淡地说道:“那当如何罚?” 扶苏道:“律令自有章程,轻者夺职,重者远谪。” “不管如何,喜的罪过,都不至于死,是么?” 秦始皇看出来了,扶苏这是以退为进啊,与先前强谏的做派,真是大相径庭。 秦始皇摇头道:“这是《二柄》里的话啊,你开始看《韩非子》了?” “是。” “你过去不是一向拒绝么?不是一直讨厌韩非之言,觉得那是游说主上学会虚伪,玩弄阴谋权术,不合君子之道,极为不齿么?” 扶苏道:“那时候扶苏少不更事,后来才知道,韩非子所讲的,不止是术,还有法和势,扶苏还曾在府库里,找到过他与父皇的对话……” 自己与韩非的对话?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 秦始皇闭上了眼睛,回忆那有趣却又吃力的对话,有趣在于韩非所述与秦始皇所欲几乎完全契合,吃力是因为,韩非是个结巴。 “朕都快忘了,与他说过什么?” 扶苏道:“父皇曾经与韩非议论法、术的利弊,最后问他,君主使用申不害的术,而官府实行商鞅的法,可乎?” “韩非的回答是,申不害的术不够完善,他曾说:‘办事不超越自己的职权范围,越权的事即使知道了也不说。’办事不超越职权范围,可以说是守职;知道了不说,这是不告发罪过,与律法相悖。人主以一国之吏民的眼睛去看,所以看得最清楚;用一国之吏民的耳朵去听,所以听得最明白。假若众人碍于职权,知道了却都不说,那君主还能假谁之耳目?” “现在喜也只是将他听到看到的事,告诉了父皇,岂有自戮耳目的道理?” “这是《定法》里的话。” 秦始皇笑道:“你读的还真不少,肯定也看了《说难》吧,不然怎么忽然就学会了以退为进。” “韩非写得好啊,说难也,故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焉。扶苏,你也开始琢磨朕的爱憎喜恶,然后加以游说了么?说来说去,还是想让朕留喜性命。” 扶苏再拜:“儿臣不敢,只是父皇曾告诉过我,法者,治之端也,法家,是大秦立国之本。故对父皇而言,术士可坑,儒者可逐,墨家可疏,倡优可刑,但惟独法吏,尤其是这等忠厚勤勉的法吏,不可贸然诛杀!” “且父皇前些年才表彰过喜,还卓拔他入咸阳为吏,若动辄论罪杀之,恐怕天下人,会说父皇叶公好龙……” 秦始皇仿佛不认识扶苏般,将他上下打量。 他真的变了,不再有昔日天真的议论,不再有白痴的顶撞,说话变得有理有据,这也是半年来,他第一次出面发声吧? 是因为做了父亲,开始变得稳重成熟? 扶苏的婚事并不显赫,他与麃公之女孙六年前就已成婚,夫妻恩爱,现在,第二个孩子已经出生。 亦或是,亲自承担责任,肩负身死后,有所觉悟。 两年前,秦始皇恼怒扶苏入谏,一脚将他踹到辽东领兵,征讨海东,亲历艰辛,又和秦始皇最器重的将军之一,学了不少吧。 不容易,没毛的小家雀,总算会飞了。 但在秦始皇眼里,这跟没长出几根毛的雏鹰扑腾着翅膀,想要教老鹰飞翔般,幼稚得可笑! “从朕杀韩非时起,便已是叶公了……” 最让秦始皇不满的是,扶苏彻头彻尾,搞混淆了一件事! 他本末倒置,根本不明白,君道的真正含义! 扶苏还要再劝,秦始皇却打断了他。 “而且你错了,扶苏。” 秦始皇脸色阴沉下来,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灯烛映照下,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将扶苏整个笼罩! “大秦自孝公变法以来,最先死的,死得最多的,不是策士,不是儒生,更不是什么墨者、术士。恰恰是这群法家,这群秦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70章 独断 “你以为,商君变法是为了什么?” 咸阳宫大殿内,隔着陛上的一排排火烛,秦始皇将这个问题抛给了扶苏。 每个公子王孙,成年前后,都会有师、傅教授知识,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史”,太史令胡毋敬曾对他们讲述秦国的往昔,那段筚路蓝缕的历史,扶苏自然是清楚的。 “禀父皇,昔时我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外患不绝,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孝公继位后,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故颁招贤之令,使商君变法,自然是为了富国强兵……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富,国以富强,故百姓乐用,诸侯亲附。” 秦始皇颔首:“嗯,富国强兵,你只说对了两点,但还有一点漏了。” “那便是集权,集举国之权,操持于君王之手!” 秦始皇说道:“权制独断于君则威,断于公族、庶长、卿大夫,则就会出现厉公、躁公、简公、出子屡屡被弑之事。不说秦之变法,魏、楚之变法,亦都是打击公族,削弱封君,彼辈不除,便是贫国弱兵之道。故商君变法,做的事便是将秦之贵公子绳之以法,并使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只有大权独揽于君,秦才能专心耕战,一意东出!” 扶苏点了点头,同时忽然发现,今日的秦始皇,居然极其耐心,居然会与他说这么说。 问题又来了:“你以为,先君惠文王杀商鞅而留其法,又是为了什么?” 扶苏应道:“听闻是惠文王为太子时,与商鞅有隙,继位后,宗室多怨商鞅,商鞅逃亡,后又返回封地造反,事不成,便被车裂以徇秦国,众人皆言,他是作法自毙……” “就这么简单?“ 秦始皇冷笑:“孝公变法时称,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他信守诺言,将商地十五邑封给商鞅,而此时秦的关中之地,集小乡邑聚为县,不过三十一县……便如同朕将整个楚国故地封给某位大臣,你觉得,君臣能相安么?” “商鞅为秦集君权,诛公族,绳宗室,可变法之后,他却成了最大的封君,足与秦君分庭抗礼,独立为诸侯,当时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弃封邑,退隐告老,第二,便是死!哪怕他未曾得罪宗室,那也是匹夫怀璧!” 商鞅,这个主持了变法的人,实死于他精心为秦国打造的集权之道。 他就是第一个死掉的法家,也是第一个死掉的“秦吏”,但绝非最后一个。 集权,这就是历代秦王孜孜不倦的路,从秦孝公开始,到秦昭王时臻于鼎盛,但后来两代,却被吕不韦破坏殆尽。 那位来自卫国的“仲父”热衷分割君权,妄图让相权膨胀,实现共治朝堂,他在《吕氏春秋》里鼓吹:“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还用了一字千金的噱头,加以宣扬…… 吕不韦差点就成功了,那些年宗室、外戚势力,也在不断抬头,眼看秦王们的百年集权,就要毁于一旦。 这也是秦始皇,如此恨他的原因。 可就在那时候,秦始皇读到了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让他拍案叫绝! “独视者谓明,独听者谓聪。能独断者,故可以为天下主!” 这话,已经比商鞅的“法者,君臣之所共操也;信者,君臣之所共立也”更进一步! 秦始皇仿佛找到了知己,大呼:“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等韩非入秦后,秦始皇与之深谈,对何为“君道”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能使君王集权之术便是道,君贵独也,道贵一也!” 统一,独断,这就是秦始皇施政的基石,为了统一,他绝不分封子弟,坚持郡县制,为了独断,他不断打击丞相的权势,昌平君之后的隗、王二相,不过是盖章用的戳子,以及好看的礼器,等到了李斯、冯去疾,亦毫无为相者的尊严,秦始皇说换就换。 秦始皇踱步到跟前,他与扶苏的身高差不多,但戴上冠冕后,就显得更高。 这是十年来,秦始皇第一次对扶苏说这么多话。 因为皇帝认为,过去的扶苏,连知道这些事的器量都没有…… 至于现在?呵,在所有父亲眼中,儿子永远是“不成器”的。 哪怕我们成长再多。 他摇头道:“你倒是学会了投朕所好,读《韩非子》,用里面的事来劝谏,但你,却连朕为何喜欢都不知道!真是白看了!” 秦始皇是骄傲而自负的,他坚定的意志,是使天下一统的直接动力,若无独断,就没有六国人才归秦,没有郑国渠,若无独断,就没有第二次伐楚。 而他始终认为,现在做的事情,东伐西讨南征北战,都是高屋建瓴的决策! 而想要完成这些,且不说长生不死,起码要长寿…… 那群尸位素餐的官吏,那批吵吵闹闹的百家,那些鼠目寸光的黔首。 他们关心的只是爵禄高低,蜗角之争,衣食冷暖,怎会看得懂泽陂万世的伟业? 愤恨,不解?无所谓,有高人之行者,固见负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骜于民。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见於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众! 他要做的,是不受任何人牵制的、独一无二的、为所欲为的,真正的皇帝! 今日的这场父子局,信息量太多,扶苏有些发怔,但他没有忘记自己今日的目的,为喜开脱。 “但这,与父皇惩处喜,并无关系啊……” “你还是不明白……” 秦始皇有些失望,他负手返回陛上:“既然汝等一直与朕说法,那朕便对喜以法论处。” 还不等扶苏高兴,秦始皇便道:“你说喜当以越职论罪,那诽谤罪呢?” 论对律令的了解,扶苏怎可能比得过秦始皇呢?那可是他在手边把玩数十年的东西啊。 秦始皇将那封害他吐血的奏疏扔到扶苏脚下,让他自己看:“这些话,句句皆是诽谤!” 扶苏捡起奏疏读了一遍后,亦大吃一惊,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胆…… 诽谤罪,这是几年前新立的一项罪名,任何有损于秦始皇的言行,都必将视为大不敬,必将遭到最严厉的惩处,轻者流放,重者当诛! 皇帝是神,皇帝不会犯错,皇帝也不能容许任何批评,哪怕是善意的!若放纵它们汇聚到一起,就能敲碎巨人身上的闪烁镀金,露出凡俗的斑驳铜锈。 “扶苏,你现在听懂了么?”秦始皇的声音传来,是那么的冷血。 “法者,治之端也,此言不错,但后面还有一句话,君者,法之原也!” 秦国律法是哪里来的呢?一开始是公族宗法,后来商鞅入秦,带来法经,稍加损益,遂有秦律。但这法里,却掺杂了君主的意志,秦孝公、秦惠王以此来铲除公族,杀死商鞅,秦昭王也以此赐死白起,兔死狗烹,让范雎掉了脑袋。 今天,皇帝的意志也融入了律令中,乾纲独断,只要他想,随时可能往律令里添加条款:诽谤、妄言、挟书等言论罪,也能将服役期限从一年改为三年,将每年的口赋从一次变成十次。 那样一来,还有固执的官吏说他带头坏法么? 那样一来,他们面对这样的律法,是不是得乖乖执行? 这就叫朕既律令,这就叫言出法随! 法为什么需要变?是为了便国,是为了利民么? 不不不,它不是要让黎民黔首生活更好而变,而是根据皇帝的大欲而变。 秦始皇对此,无比清楚: “说到底,法,不过是朕用来驾驭天下的器械,就像衡石,就像方升。” “而吏,不过是找来操作器械的人,用爵禄换取其忠诚,他们就像弩机上的零件,随时可以替换” “你要明白,这千百人里,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 “高至丞相李斯,下到区区亭长,皆如此,哪怕是黑夫,哪怕是喜,也一样!” 每一句话,都震得扶苏耳廓嗡嗡作响。 他花费半年披挂的甲胄武装,被秦始皇的利剑轻易划开,隐约觉得有不妥之处,但却无从反驳,只能低头默然。 但秦始皇却不放过他。 “扶苏,你以为,喜的这奏疏,是不是诽谤?” 扶苏冷汗直冒,说是诽谤,那喜就要罪上加罪,很可能被诛。 说不是诽谤,那就说明,扶苏也认可喜的话,这个问题,真难回答啊…… 更难回答的话接踵而至。 “你觉得,朕若是错了,需要想尧舜那样,罪己认错么?” “你觉得,朕没办法长生不死么?” 还有一个问题,秦始皇并非直接问出口。 “你觉得,自己羽翼已丰,这就等不及了么!?” …… 看着陷入两难的儿子,秦始皇喉咙发痒,又想咳嗽了。 他好希望他说是啊,那是期待。 又好希望他说不是,那是不甘。 皇室的父子关系,与一般黔首人家不同,而更像狮子。 哪怕是雄狮,也会有舐犊情深,但当幼狮一天天长大,二者的关系,却多了敏感和冲突。因为年轻力壮的孩子,随时会取代日渐衰老的自己,变成族群的首领。 动物尚且不甘,会将孩子远远赶走,何况是人? “扶苏……不敢。” 扶苏语塞,直到人生第一次与父皇正面交锋,他才发现,在皇帝面前,自以为充分的准备,竟如此不堪一击。 自诩为深思熟虑,却显得无比浅薄。 但他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不止决定了喜的生死。 “若昌南侯在此,他会如何说?” 电光火石间,扶苏闪过一个念头,对秦始皇长拜道: “扶苏坚信,父皇能长生不死!儿臣愿去西域昆仑,为父皇,寻找西王母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71章 美梦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这场十多年来,父子二人唯一一次正面的对话,在扶苏大声说自己愿去西域昆仑,为父皇寻找西王母邦,求长生后,戛然而止。 “你怎么说了和胡亥一样的话?” 秦始皇愣了愣后,没有露出喜悦,也没有再让扶苏回答那几个难死人的问题,更没有答应扶苏的请求,只是让长公子滚出克。 扶苏提起的这件事,亦是秦始皇的心病之一。 自二十七年,秦始皇从陈宝祠巫雅口中听闻“西王母”的传说,开始将西拓作为国策,至今已八年矣。 而三十一年时,李信破月氏,杀月氏王,月氏五部歙侯星散,两部投降,一部去漠北投匈奴冒顿,一部向西逃到西域北道蒲类泽,一部向翻过祁连山,遁入雪山高原。河西遂入于秦,在那设置了“张掖郡”,自此之后,从咸阳去往西域,通畅无阻…… 只可惜,李信派人走遍了祁连山,这座山海经里疑似“昆仑之墟”的山脉,除了茹毛饮血,身披羊皮的氐羌部落外,没有找到任何西王母邦的痕迹。 秦始皇略感失望,但又有说法,认为昆仑并非祁连,它方圆八百里,高万彻,远在西域。 秦始皇又看到了一丝希望,便任命乌氏倮之弟,乌氏延为张掖典客行人,秩六百石,专门负责向西域通商通使,寻找西王母邦,五年来,倒也每年都有回报。 三十一年,刚打通西域,便有张掖郡近边乌孙部在乌氏延带领下,来咸阳朝贡。 三十二年,乌氏商队终于越过了流沙大漠(白龙堆),抵达了绿洲之国楼兰,楼兰王震惊于秦朝商人的富裕,向秦朝派出使节,并进献美女。 三十三年,乌氏商队继续在南道行进,抵达早就间接同中原通商千年的美玉之乡,一个叫于阗的小邦,数不尽的白玉被送回,为了纪念此事,秦始皇令李信在张掖最西面筑玉门关,但可惜的是,在据传说西王母别居的“玉山”,除了采玉的矿产,并无神迹。 三十四年,有丝绸和红糖开道,乌氏商队沿着绵延千里的昆仑山麓,彻底走通了西域南道。 但一路走下来,都未曾寻觅到西王母邦,但在疏勒,却听来当地买丝绸的康居商人说:“葱岭之西有国居高山,有天马”。吸引了乌氏的注意,在翻过葱岭后,抵达了名为“大宛”的城邦,虽非西王母邦,但还是以高价购得神骏如龙的“天马”两匹,连带当地著名的物产葡萄、葡萄酒若干,送回咸阳,震动一时…… 与此同时,李信也出玉门关,追击游猎在蒲类海的月氏贵霜歙侯,大破之,斩首虏数千,并进军至西域北道的姑师,远眺北山(天山),同时为中原带回不少西域瓜果,秦始皇遂封他为关内侯,号“定远侯”。 但西王母邦,依然毫无踪迹,大半年过去了,西域再无消息,甚至连陈宝祠巫雅也已死。 秦始皇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可虚无缥缈的“昆仑墟”却如此难寻,他有时候深夜难眠时,甚至会感到绝望和寂灭…… 于是他起身,让仆从掌灯,走进一座偏殿,这里面,挂满了六国画工所绘的“西王母像”。 七国的画工,技巧手法各有不同,楚人的轻灵飘渺、燕齐的神仙想象、三晋的各色染料,再加上秦国工匠对细节的偏执,便能作出世上最完美的画作。 最让秦始皇满意的画像很大,直接绘画在宫殿墙体上。 画工想象中的昆仑墟瑶台无比奢华,在群仙簇拥下,王母上殿东向坐,着黄金褡襡,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婴之冠,履元璚凤文之舄;视之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真灵人也…… 秦始皇一生没有迷恋过哪个女人,除了这位神仙,他无数次希望,她能脱壁而出,散发着神光,让这巨大而冰冷的宫殿里多点暖意,再带着他遨游仙境,而他,也会站在云端,自豪地为她介绍自己一手开创的伟大帝国! “那是朕的大秦!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但终究没有,次元壁不是那么容易突破的。 秦始皇的手,轻轻触碰这画像,发出了质问: “西王母,你在哪?是真有其神,还是巫祝拿来诓骗朕的!?” 这场长生不死的美梦,该不该继续做下去? …… 怀疑一旦产生,便难以拔除。 到了次日,谒者惊讶地发现,勤勉了三十多年的皇帝陛下,难得地没有办公,批阅奏疏,而是让所有人退下,他独坐殿内,手撑着头,一直在思索。 皇帝独处了数个时辰,接着,又连续召见了几波人。 最先来的,是少府姚贾,和中车府令赵高。 老姚拖着病体入宫后,才发现秦始皇问他的,是关于阿房、骊山两个大工程的进度,以及驭使人数。 姚贾颤颤巍巍地说道:“禀陛下,阿房三十万,骊山二十万……” “传朕制,使公子扶苏监阿房!” “诺!”赵高虽然折了左手,右手还能用,当然知道秦始皇一旦喊他,都是要拟诏的。 秦始皇有自己的考虑,当然不可能扶苏、胡亥说想去哪,就让他们上路,且西边有李信、乌氏延,他们耗费四五年时都一无所获,去几个公子,除了叉着腰指手画脚,能有别的用处? 但扶苏既然表明了自己的孝心,那秦始皇就必须有回应,好啊,这么关心你公长生不死,那就去监造阿房,也算尽一份孝心了! 但第二个命令,就让人有些玩味了。 “阿房余十万徭役便可,调二十万人,往骊山,左丞相李斯监,中车府令赵高为副……” 姚贾有些发愣,这道诏令,很值得玩味啊。 首先,这是“阿房可以放慢,骊山要抓紧”的意思? 还是“朕不想让公子扶苏管太多人”的意思? 还有,李斯负责名义上监工,这到底算秦始皇对他的信任呢,还是再次贬低呢? 最后,让中车府令赵高搀和进去,又算怎么回事? 姚贾素来机敏,但这次亦满脑子疑问,但没有表现异色,应诺告退。 等姚贾离开后,奉命拟诏的赵高,却跪在秦始皇面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泪水跟泉涌似的…… 秦始皇嫌弃地看着跟了自己三十年的老伙计: “你哭什么?” “臣……臣。” 赵高难掩悲伤:“还望陛下勿要让臣去骊山,让臣去西域吧,赵高也姓赵,愿做陛下的造父,就算拼尽老命,也要寻到西王母邦!再回到咸阳,载着陛下去那神仙之境,食不死药,饮天池琼浆,必得长生!秦社稷有万世,陛下亦能治万世!” “过去不是都惧怕西域辽远荒芜么?怎么近来,人人都来抢这份差事?” 秦始皇笑了,但慢慢地笑容收敛,看着伤心不已的赵高。 “你明白了?” 赵高不敢回答,只是拜在地上,用断手撑着地,右手抹去脸上的涕泪,更伤心了。 “也只有你明白啊,善,明白也好,你办事,朕放心……” 不等赵高回答,秦始皇便道:“陪朕出去走走吧。” 说着,他就踱步走出殿门,站在巍峨的章台宫之上,远处是繁华的咸阳。 宫中之人看到皇帝身影,不管隔着多远,都立刻匍匐跪地,战战兢兢。 秦始皇却不看这群蝼蚁,他目光太远了,眼里只有天空的层云,以及日月星辰。 夕阳正在远方垂垂落下,秦始皇看到它,仿佛看到了自己。 他指着那轮红日,忽然说道: “日出日落,周而复始,但有没有人想过,明天升起的太阳,还是昨日那一颗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72章 骄傲 “兄长这是怎么了?” 宿卫宫中的中郎户令赵成,在偏殿让官员们休憩的地方见到赵高时,他依然流泪不止,不由大惊,急问发生了何事。 “你看那太阳。” 赵高指着已落入西面宫墙之下,即将看不见的日头:“我看他初升,其出也,虽沧沧凉凉,但远近为之生光。等到如日中天时,其温如探汤,光耀九州,何等的辉煌气魄。但如今,却垂垂将暮,其没之后,天地将为之黯色。我看了全程,事到如今,岂能不悲?” 说着,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心中想道:“高渐离骂陛下‘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等它真正落下那天,天下人拍手称快者不知凡几,而唯一会伤心的,恐怕就只有我,还有公子胡亥了吧……” 赵高的眼泪是发自真心,毕竟三十年君臣之义,但他可是赵高啊,哭过之后,会立刻擦干自己的泪,为自己的生存而拼尽全力! 太阳落下之后,该怎么办?作为分享太阳光辉的徒附,赵高明白,一旦庇护自己的光没了,蒙毅、黑夫,那些手握重权的人,轻而易举便能置自己于死地,而新登基的二世皇帝,一句话,便能让他为老皇帝殉葬! 赵成没有领会兄长的深远心思,只是低声说起了昨日他在殿中听到看到的事。 “长公子是真的变了。” 他嗟叹道:“那直愣的性情大改,陛下也变了,昨日竟能耐心教诲公子,这等事,过去从未见过。如今又让兄长去监骊山陵,这是要尽快完工的意思啊,莫非是觉得长生无望,要开始准备后事了?” “你错了,陛下不会变,虽有一时踌躇,但他绝不会改其政令,更不会向天命低头,空待鬼伯到来!” 赵高露出了笑,笃定地说道。 他与秦始皇君臣相处近三十年,很了解这位皇帝,他有很多优点,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果断敢决,目光高远…… 总之,在赵高心目中,世上所有的溢美之词加起来,都不够夸赞秦始皇帝。 正因如此,他才能开创这前所未有的帝国,完成超越三皇五帝商汤文武的伟业! 但必须承认,秦始皇帝不是神,也是凡人,也有许多弱点,一如咸阳宫门前的十二金人,风吹雨蚀,越是近处的人,越能发现上面的斑斑锈迹。 “惘、惧、恨、怒、疑、狂,黔首有的毛病,陛下一样不少。” 赵高见过的,刚刚登基的秦王政,那个十余岁的小少年,被吕不韦、赵姬簇拥着坐上王榻时,眼中闪过的迷惘。 当发现母后赵姬竟然与假寺人嫪毐生下两个孩子时,秦王政满是怨恨。 当明白一直被视为“仲父”的吕不韦只是想架空自己时,秦王政充满愤怒。 当被荆轲手持匕首,追着满大殿跑时,秦王政眼中流露过恐惧,事后目眩良久。 当信心满满的第一次伐楚,却落得个狼狈大败的结果时,举朝皆言楚不可再伐,秦王政亦满是疑虑。 当发现长公子不类己,统一后的天下也与预想的相差甚远,秦始皇一度狂躁不安。 但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弱点,秦始皇帝都能一一战胜: 为了承袭六世余烈,他可以甩掉迷惘,继位为王。 为了嬴姓社稷留存,他可以战胜恐惧,平息嫪毐之乱,夺吕不韦之权。 为了得孝顺的名声,他可以放弃怨恨,原谅赵姬。 为了让东方群贤归心,他可以出离愤怒,采纳李斯之言,宽恕欺骗了自己的郑国。 为了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他可以拒绝疑虑,起用王翦。 为了实现六合同风,他也可以克制狂躁,尝试接受东方六国的神祗,虽然最终没能成功,他也能忽然耐心起来,给扶苏一次次机会,让他慢慢改变。 但,时至今日,秦始皇帝,还保留着一个恶习。一只他永远无法征服的心煞,它蜗居在皇帝心中,汲取能量,越发膨胀。 “那就是……” 赵高看向巍峨的宫室,那里面,坐着孤独的秦始皇帝,他富有天下,却又一无所有。 “骄傲!(aojiao)” …… 因为骄傲,皇帝认为自己功盖三皇,德超五帝,自称“朕”,天地之间,唯吾独尊。 因为骄傲,他甚至无法坦然接受,如神一般伟大的自己,竟也会和低贱黔首一样,注定死亡的事实。 因为骄傲,即便是全天下人都认为错的事情,他也会固执地做下去!那是对自己眼光的自信,不容任何质疑。 骄傲是秦始皇帝永远无法战胜的弱点,朝野上下,唯赵高看透了这点。 “陛下纵然会暂时消沉,但迟早会抬起头来,绝不迟疑地,将他想做的,要做的事,做完!” 直到生命前最后一刻! 而他赵高,亦不是引颈待戮之人! 的确,不改其政,这就是秦始皇的决定,在安排扶苏去监造阿房,使李斯、赵高监造骊山陵后,他又立刻振作起来,连夜批阅奏疏,接二连三,下达了数道诏令。 通往玉门关的驰道,今年必须完工,不管死多少人,花多少钱。 下诏去催促黑夫、子婴,询问南征进度:“大半年过去了,却一点成果都没,你黑夫自称好打慢仗,学的是乌龟呢,还是蜗牛啊?照这速度,怕是要再过二十年才能到北向户!” 派人去问蒙恬,秦燕赵三国的旧长城,何日才能完全连到一起,域外的匈奴与东胡,以及那群从六国发配去实边的豪贵,近来可还老实?若不安分,该杀杀,该打打,不要犹豫,朝廷会全力支持。 还有,巴蜀檄外西南夷不是要入贡么?今年可以让他们来了,但前提是:所有小邦,都得去掉王号,接受秦朝封的君长之名! 鬼伯越是催促,皇帝越是想要亲眼看到,这六合之内,巨鼎铸成的时刻…… 一口气忙完这些事后,直到御史大夫茅焦和廷尉蒙毅战战兢兢地来请示,秦始皇才发现,自己忘了一个人。 “陛下,喜,该如何发落?” 侍御史喜,已经在廷尉大牢里关七天了!是生是死,倒是给个准话啊! “却将这荆蛮老吏忘了。” 秦始皇拍了拍额头,做了批示。 “喜有诽谤、越职之罪,留其性命,谪贬边郡!” 其实,就算是只考虑到南边的黑夫,秦始皇也不会直接杀了喜,他深知权术之道,也明白,一旦杀了此人,的确会使不少人寒心。 茅焦心中暗喜,询问到:“陛下,是让他去长城,还是岭南?” 自从三十四年后,但凡适治狱吏不直者,多去南、北两地建设祖国边疆。 “长城太近,岭南?黑夫与喜有旧,朕让他去那养老安度晚年?不,怎能如此便宜他!” 一想到那奏疏里骂自己的话,秦始皇仍会喉咙发痒,心里恼火,一拍案,说道: “让喜去西边,去流沙大漠,到李信军中服苦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73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 做了大半辈子狱吏,断了几百起案子,喜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枷锁会戴到自己身上。 秦律有言,凡囚者,上罪梏拲(gong)而桎,中罪桎梏,下罪梏。喜犯的是诽谤皇帝之过,自然是最重的上罪,所以脚上有桎,双手有拲,脖子上还架着沉重的木梏,走出牢狱时极其艰难。 离开廷尉大牢,初见光明,他便听到一个声音。 “这不是喜君么?怎么,也是今日上路?” 却是上个月被喜判定贪污、不直之罪,要去岭南服役的曹咎,他罪责较轻,所以只着桎梏,反而比喜轻松。 喜不欲理会曹咎,曹咎却十分高兴地凑过来问东问西。 “喜君这是将往何处,莫非是与我同路?” 喜别过脸,押送他的狱卒代为回答。 “是要去张掖郡,去玉门关。” “玉门关?” 曹咎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我可听说那地方流沙千里,几百里只有一个亭障,喜君这把年纪,一个长在南方水乡的人去了那荒芜之地,受得了么?” 如果说,方才曹咎还有些谨慎的话,当听说喜要去的是西域而非岭南,他便没了顾虑。 “我很佩服喜君这样的人。” 曹咎举起手上的木梏,对送他进大牢的喜咬牙切齿。 “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那《为吏之道》写的,简直就是你本人啊,更难得的是,一心为国,竟敢指摘到陛下头上!” “但那又如何?” 喜冷冷地看着曹咎,曹咎却笑道:“喜君,可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曹某,没错,我是贪腐不假,居官善取,安家室而忘官府,犯了为吏之五失,罪有应得。但喜君一心为国,为官廉洁公正,到头来,不也落得和我一个下场么?” “不不不。”他继而摇头:“喜君可比曹某,多戴了一个木拲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曹咎凑近喜,胖乎乎的脸上满是讥讽:“这意味着,现在的大秦,早就不是十几二十年前了!” “说实话的罪,可比贪腐钱帛,重多了!” 他说这些话,希望能让喜悲愤,让喜绝望,让他眼中的正义动摇,坠落,最后粉碎。 “说完了?” 但喜听完之后,却不为所动,只是偏头吹了吹肩膀,仿佛曹咎的靠近,让空气变得污浊。 他是南郡人,多少听过屈原的事迹,数年前去洞庭君赴任,沿着沅水逆流而上时,也听过那几句著名的话。 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他说道:“律法没错,我也没错,错的是汝等。我相信,在这大秦四十郡,数百余县,定还有人恪守着为吏之道,肃然恭俭,莫不敦敬。世道纵然暂时变浊,只要这些真正的秦吏尚在,它终归,还有变为皓皓之白的那天!只望你,我,都能活着看到那一日!” 言罢,在狱卒的催促下,喜艰难地迈动脚步,向外走去。 “喜!” 曹咎涨红了脸,大声道:“我是污浊,但我出国都,亲朋好友皆来相送,一路上衣食无忧。但喜君你,犯了谤君之罪,有人敢送么!?” 喜并未回答,身影穿过人群远去,道旁之人皆避之不及,毕竟他可是得罪皇帝的钦犯啊。 曹咎洋洋得意地看着这一幕,他去的是南方,是昌南侯的地盘,家里已经通过气,自然会被好好照顾…… 喜就这样一路西行,路过御史府时,昔日同僚都远远望着他窃窃私语,御史大夫茅焦也没露面,喜是被秦始皇钦定为“诽谤”的罪吏,官府的人公然来送,这不是打皇帝的脸么? 路过渭水,南眺正在动土修筑的阿房宫,喜朝那边遥遥行礼,因为他听说,是公子扶苏入谏,才保下了自己。但陛下动了怒,扶苏忙于接手阿房宫的监造事宜,这敏感时刻,也未敢来相送。 就这样孑然一身,走到杜亭时,一行人停下歇息。 “这便是武安君当年自刎的杜亭?” 喜打量着眼前这座不起眼的小亭,根本无法想象,威名赫赫,横扫天下的武安君,竟会憋屈的死于此地。他当年服兵役伐赵时,即便过了几代人,白起之名,仍能止赵儿夜啼。 白起当年得罪秦王,孤身上路时,也是满心悲凉么?也无人相送么? 狱吏忙着喝水吃饭,给喜解开了手上的梏,脚上的桎,却与牛马一起,拴在系马石上。喜手里端着碗粗糙的豆饭,看着据传是白起自杀,热血溅上后再也无法洗去的斑驳石柱,愣愣出神。 这时候,却有一乘马车抵达,带的随员很少,但细心的人仔细一瞧,便知道那马车的规格,是君侯一级的。 一名身着素服麻衣,三十上下的美丽女子下了车,在侍从、隶妾的陪同下,朝这边走来,到了五步之外,施施然朝喜行礼。 “尉氏之妇,来送喜君!” …… “原来是昌南侯夫人!” 喜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连忙起身还礼,他听说黑夫娶了叶腾独女,但二人没什么私交,登门拜访也寥寥可数,故从未见过。 来到咸阳后,叶氏倒是差仆人来拜访,说是喜家里,请她捎带一点安陆物产来喜一向清贫,家里送来的,无非是几件衣裳,一点北方不容易买到的稻米。 到这时,喜才听说叶子衿也在咸阳,但尚在孝期,数月来足不出户。 这当是她来咸阳两个月后,第一次走出家门,竟是为了送喜…… 喜有些动容:“咸阳市肆之上,众人见我桎梏而行,皆避之不及,夫人就不怕来送我一介罪吏,连累了昌南侯?” 叶氏笑道:“喜君与良人的关系,谁不知道,既是同僚,还是乡党,他甚至视喜君为师长、楷模,要来连累,早连累了。再说,是良人一时失言,使喜君之名让陛下知晓,这才有了咸阳之行,归根结底,也是我家良人连累了喜君才对。” 喜摇头道:“是老朽自己惹的祸事,与昌南侯何干?” 叶子衿道:“良人常说,他生平最敬重者,不过三人而已,喜君便是其一,若他知道喜君离都远谪,而妾不相送,定会骂我是不懂事的蠢妇人……” 喜道:“但若陛下当真怪罪起来……” 叶子衿却浑然不在意,诙谐一笑:“那就怪我这蠢妇人自作主张,陛下总不至于和一个女子一般见识吧?” 叶氏人情做得很足,她并非空手而来,还送了喜两个仆人。 “一舍人,供喜君使唤,一女佣,供喜君沿途洗衣造饭之用。” 喜觉得不妥,叶子衿却道:”她二人是一对夫妻,也是安陆人,乃自由身,而非隶臣妾,并非赠予喜君,只是同路而已。玉门辽远,一路上也能陪喜君说说家乡话。到了地方,若想与家中通信,可使二人代传。“ 她看向一旁的狱卒,笑道:“二人自有符传,食宿自理,这,不违法罢?” 狱卒哪里敢得罪昌南侯夫人?连连垂首应诺,也再不敢慢待喜了。 如此一说,喜也不好推辞了,只能道谢。 叶子衿还让人倒了一盏酒。 “妾代良人敬喜君,祝君早日归来!” 言罢,仰起头来,一饮而尽!素服麻衣的哀婉外表下,却带着一丝女子少有的豪气! 喝了送别酒后,喜只觉得,胸中块垒已消,再无悲凉。他看着复朝咸阳驶去的马车,颔首道: “昌南侯有位好夫人啊!若为男儿,亦可为二千石!” …… 叶子衿的家书传到豫章郡,已是月余之后的八月中旬,信上将这段时间,咸阳发生的动荡,都告诉了黑夫。 她说了司马欣之妻曹氏为其兄求情的事,但却认为“曹咎贪婪可鄙,不可用也,且自认为有良人庇护,行事张狂,不以罪吏自居”。 于是黑夫决定,等此人来到后,让他好好体验下南方生活,领会人世险恶。 更让黑夫惊讶的是,叶子衿,竟心有灵犀般,代自己去送了喜一程。 “真是好老婆!懂我!” 黑夫赞不绝口,对妻子的智商情商,佩服得真.五体投地。 这也让黑夫久在南方,生理空虚想找个当地妹子乐呵乐呵的想法打消了…… 黑怂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叶子衿还给他捎来了喜的话,只一句。 “何为法?何为吏?喜未曾忘怀,愿昌南侯勿忘之!” “为了这信念,为了这句话,竟不惜得罪皇帝。” 黑夫苦笑不已,这即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将那样一个人,放到那样的环境里,若还能一片和气,视而不见,喜还是喜么? 想到这十多年为秦吏的生涯,想到喜远赴西域,可能再也无法见到,黑夫百感交集之下,也有些话想赠予这位“师长”! 黑夫立刻让人找来纸笔,眼下他们身处南昌城郊外,各地大军云集,正准备开拔,前去进攻闽越。军情似火,时间紧迫,容不得长篇大论,只够匆匆写一句话! 说什么呢?黑夫看着白纸,有些踌躇。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但写下去后,他却猛地摇头! 不,不!不该是这句,喜的远去,不是苍凉的永别,亦不是对世道黑白颠倒的哀叹。 黑夫将纸张揉成一团,扔进火里。他和着出征的战鼓,手持毫笔,认认真真,力道十足地,写了另一句,他认为配得上喜的赠言: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你的名字,可能不会尘封在云梦的棺椁里,载于几部秦简之上。 “但是喜君,汝之名,此时此刻,已天下皆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74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 黑夫笃定,喜自此之后,定能名扬天下,是太过乐观了,作为一个得罪皇帝的罪吏,喜一路上所受更多的,是白眼和慢待。 好在得了然享乐的做派,让崇尚极简主义的喜大皱眉头。 在喜眼里,李信是和黑夫完全相反的人,黑夫厚重,李信锐利;黑夫事事谨慎,李信不拘小节;黑夫节制己欲,李信及时行乐;黑夫打仗怂为先,喜欢结硬寨打呆仗,李信好用奇兵,他自己,就是用来刺穿敌人的剑尖。 还有,黑夫面黑,李信发白;黑夫被叫做黑犬,李信则被誉为白马…… 但李信,亦有一种黑夫不曾有的,醉卧沙场君莫笑的豪情直爽! “喜?我听说过。” 李信轻轻摇晃白玉盏,一旁的胡女还伸手为他擦去嘴角酒渍,酒汁鲜红,犹如人血:“你的名声,比你本人来得更快。” “有人说你诽谤中伤陛下?又有人说你直言进谏,一心为公,因此被贬,你说,我该信谁的话?” “都不可信。” 喜不卑不亢:“若为法吏,当自查信证据,不可轻信罪人言辞,将军请自度。” “果不其然,的确是位直吏。” 李信笑了起来:“既然你精通律法,那就在军中,做军法吏吧!” 喜有些发愣,军法吏?那是百石的小官,虽然相比喜曾经的职务不算什么,但他现在是待罪之身啊,直接任命为吏,不要紧么? 李信的理由,却让喜哭笑不得,更加坚信,这位定远侯,是真醉了。 “我喜欢你这名,喜,喜气!” 李信指点着喜,起身倒了一盏葡萄酒递给他:“正好近来,张掖郡也有一件大喜事!你来的路上,可遇上大夏使者了?” “大夏使者?” 喜拒绝了酒水,却想起一个月前,在金城渡口遇上的,披着一块垂膝之布当衣裳的一群胡人。 “不负数载苦寻,上千人倒毙大漠啊!” 李信今日心情甚佳,他将手中美酒高高举起,嗟叹道:“吾等找遍了昆仑、北山,都未寻觅到西王母邦踪迹,直到在葱岭以西造访大夏,他们竟知道,西王母邦的下落!” 美酒美人相伴,异域建功立业,郁结多年的心结,总算被松开了一丝缝隙! “李信这一次,总算未再辜负陛下厚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75章 按图索骥 典客,乃是秦朝九卿之一,掌诸归义蛮夷,相当于后世的外交部+民委。 而典客之下的属官,有行人、译官、别火三令丞,分别管出使、翻译、蛮夷部落朝贡之事,此外,在边疆各郡,还设置了郡邸长丞,直接负责各属邦。 乌氏延,便是张掖郡典客长丞,这个新建的郡,户口虽少,但却控制着秦朝与部世界与沟通的孔道,乃至于“三十六国”的外交,所以秩禄比北地、陇西的高一些,六百石。西域的乌孙、楼兰、姑师、于阗等入贡,都要由他经手,可谓禄低而权重。 但秦始皇三十五年九月,乌氏延却将西域事务统统扔给属下,亲自带着一个使团,匆匆前往咸阳。 那便是喜在大河渡口见到的蓬头卷发,高鼻深目,身披白布为裳的大夏国使节。 这群“大夏”人,好似乡巴佬进城,从进入大秦疆域起,就兴奋不已,看什么都好奇。 乌氏延对彼辈的一言一行都十分关切,让花了大半年功夫,学会大夏语言的译者一一道来。 “禀长丞,大夏人说,他们原以为,秦人高为三丈,声音洪亮,寿命极长,最高可达三百岁高龄……” 乌氏延嗤之以鼻:“我怎不知道?要是真能活三百岁,陛下也不会让吾等去寻找西王母,求长生了。” 译官道:“他们还说,秦人之所以长寿,其诀窍是整日喝凉水……” 乌氏延感觉很滑稽,据他所知,北地郡华戎军民,乃是学着黑夫郡尉的亲兵们,开始喝热水后,疾病才略有减少了,喝凉水长寿?好啊,让大夏人自己喝去吧! 而大夏人对“塞里斯”的国家想象竟是:“平和度日,不持兵器,永无战争……” 这就更与大秦无日不征的相差甚远了,对了,塞里斯,这是大夏是对秦人的称呼,直译过来是“丝国”。 大夏对秦朝,或者说中原的印象,就完全来源于丝绸,以及近来走俏的糖。 九月中旬,进入内史地区,看到市肆随处可见的丝帛后,大夏人变得更加兴奋,他们拿着叮当作响的银质钱币,疯狂购买所有看见的丝帛,完全不顾乌氏延:“这只是劣质粗帛,山东之帛更佳”的劝慰。 其结果,自然是因为使用违法货币,啥都没买到。 在中原普普通通的丝绸,在大夏人眼中,却是神迹和美的象征这世间,哪里还会有第二种布料,披三层后,透明的丝质罗纱,还能将女神雕像的、脐眼完全显露出来呢? 而对于丝绸到底是怎么来的,大夏人也当着乌氏延的面,进行了一次剧烈的争吵。 有人侃侃而谈:“赛里斯人所用织绸缎之丝,来自一种名为塞儿的小虫。此虫的大小约两倍于甲虫,吐丝时如树下结网的蜘蛛。蜘蛛八足,该虫也有八足。赛里斯人于冬夏两季建房舍蓄养该虫,并用该虫所吐细丝缠绕其足。先以稷养四年,至第五年改用青芦饲养。青芦为此虫最爱,虫因食之过量,血多身裂而死,体内即为丝。” 但有人反对这种说法,提出了更加离奇的想象:“应是林中有羊,有人勤加灌溉,梳理出之,成精细丝线,半似羊毛纤维,半似粘质之丝。” 此人在途径陇西,看到秦女纷纷织羊毛衣,更坚信不疑、 乌氏延越听越好笑,直到一个整日手持芦苇笔,在皮革上写写画画的文质学者说道:“不必争了,亚氏曾说过,丝织品,是由一种头上有角的大蛆所产之茧织成!” 乌氏延依然笑容满面,转过身却有些惊讶,那个叫“亚氏”的贤人也太厉害了吧,说的竟仈jiu不离十,居然还能笃定,这种“蛆”形变先为幼虫,次为蛹,然后出蛾,,一整合过程要用六个月的时间! 但其余大夏人皆笑之,认为这不可能。 为了保护商业秘密,保持大秦的贸易顺差,乌氏延加强了管控,杜绝使团与任何人接触,导致机密失泄。 就让他们继续保持一无所知吧,想象越离奇,对这种名贵布料的渴求也越旺盛! …… 不论如何,中国的形象在大夏人眼中,恰如其丝绸一样,轻盈、神秘、高贵。 对他们来说,遥远的东方是一个梦,这里晴空万里,皓月朗朗,如梦如幻,仙境一般,恰似雾里之花。 而现在,随着西域打通,迷雾消散,双方才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 不过话说回来,大夏对秦了解泛善可陈,秦人对大夏,其实也知之不详…… 一回到咸阳,以“防疫”为名,将大夏使节团关进驿站里,乌氏延就忙不迭地,与大秦九卿之一的典客,也就是昔日北地郡守,如今的建成侯赵亥通气。 将他如何去到大夏,与大夏人谈了什么,一一道明。 “禀典客,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馀里,妫水南北。其俗土著,有城屋,与大宛同俗。有王,而城邑往往置小长。其众可百余万,兵十余万,善贾市,其都曰薄知,言语重九译,以银为钱币,钱之阳面绘其王容颜,阴面绘其神裸身之像。” 大宛此时作为大夏国的盟友,正依靠大夏庇护,抵御“正在逼近的大批游牧武士”。一年前,当他们接触到神秘的“塞里斯人”后,将其告知给大夏,大夏王对此极其重视,这才有了乌氏延的薄知城之旅。 可以这么说,整个西域三十六邦加起来,都不如薄知城带给乌氏延的震撼大! 都市周围用高大的城墙围筑着,白色石块堆砌的神殿、体育场、宫殿等,规制整齐,大夏人尤爱人物雕塑,形态各异,或立或卧,站满梁柱。 荒蛮的尽头,竟是另一种形态的文明,这是秦人从未想到过的。 九州之外还有九州,阴阳家的论断是正确的,世界,比想象中更大! 但乌氏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寻找西王母邦,数年来,他走到一个地方,令译者粗通当地言语后,就不断追问: “吾等要找有蓬发、戴胜、持杖、梯几,美貌的帝女之神西王母,其居弱水、负炎火之山、肩有三青鸟,可使人不死,亦可使人间风调雨顺……” 西域各国面对这个按图索骥的问题,多是迷茫地摇头,唯独大夏人似是听懂了,他们身着长袍的长老们,在石柱所筑的厅堂中一番剧烈讨论后,大夏王给了秦人肯定的答复。 “我们知道!” 这才有了大夏使节团对咸阳的回访。 但赵亥根本不相信大夏人,坚信他们怀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陛下欲寻西王母不假,但你是否想过,大夏之人无缘无故,为何如此热心?” 乌氏延极力解释:“典客,据我所知,西域商贾所购丝帛及糖,皆荟于大夏。大夏人利秦之美物,欲与秦亲善,好获取更多丝糖。” 这么说吧,大夏,是秦朝在西方的“第一贸易伙伴”,所以才费力结好于秦,希望能多得丝糖。 不过乌氏延还是对赵亥隐瞒了一件事:他从译官偷听汇报的话中隐约了解到,大夏购买丝绸,多半不是自用,而是向西,以更高的价格,卖给他们的同族邦国们。 而其中一国,名为条支,比大夏更大,其幅员之辽阔,军容之盛,甚至能与秦朝相媲美,随时可能吞并大夏! 但乌氏延小心翼翼掩藏了自己知情的事,将大夏人的目的,拼命往货殖贸易上引。 但赵亥将信将疑,依然认为大夏人“别有用心”,没有批准他们的朝觐,万一彼辈图谋不轨,以异邦邪术行刺怎么办?非得问个清楚才行。 但在馆舍困了数日的大夏人却不干了,赵亥眼中,这群体味很重的“蛮夷”居然公然抗议: “吾等来自大夏,廪充财盈的千城之国,来自众城之母薄知,大夏王欧西德莫斯,让吾等为大秦皇帝陛下,献上礼物!” “是何礼物?” 译官禀明后,赵亥不以为然,大秦地大物博,幅员辽阔,皇帝富有四海,区区域外小邦的礼物,陛下岂会放在心上? 大夏人卸掉了他们携带的木箱,将里面的填充物统统拿走,只剩下一个大理石雕刻的,半人高的塑像。 那是一个英武的女子,身穿长袍,手持长枪、盾牌,头戴冠状战盔,全副武装,面容栩栩如生,肢体优雅而强壮…… “陛下有一万个兵马俑。” 赵亥却不欣赏这种的审美,嗤之以鼻道:“每一个,都比她雕得好!” 大夏人十分激动,指着这女神塑像,让译官告诉赵亥:“她就是秦人要找的女神,吾等也知道,她在哪!” “这是西王母?” 赵亥目瞪口呆,他能想象这所谓的“西王母像”摆到秦始皇面前后,陛下的表情,跟伯乐让儿子按图索骥,却找来一只蛤蟆差不多。 但大夏人却不曾洞察这点,他们满是自豪地,念出了这位女神在大夏,在希腊诸邦的名讳: “aθ?ν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76章 王之蔽甚矣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被你称之为“老婆”的二次元小姐姐突然有一天,变成了等人高的手办,但不管是容颜还是风格,都与你想象的完全不同,你是大骂着脱粉,还是会欣然接受新设定? 谁也想不到,功盖三皇,德超五帝的伟大的秦始皇帝陛下,居然也要面临这种抉择。 咸阳宫内,新筑的“王母殿”,是秦始皇专门为西王母而修的“寝宫”,里面尚无女主人,有的只是各类与西王母传说相关的物件,以及殿墙上的巨大画像。 画像上,位于昆仑墟瑶台仙境的西王母是这般形象:视之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她在殿东向坐,着黄金褡襡,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婴之冠,履元璚凤文之舄……总之,是中原人标准的审美,漂亮而又端庄娴淑。 而被搬进宫殿,摆在秦始皇面前的“大夏西王母像”是什么鬼? 她倒是个女人,这点毋容置疑,还是个体态丰满的少女,眉宇清朗,双目有神,鼻梁挺拔。 但又有男子般的气概和健壮,披挂得像个战士:头戴战盔,盔上左右有两只兽身鸟首有翼怪物,秦始皇不知道这叫“狮鹫”。身上是袍挂和长裙,胸部披饰甲胄,其上装饰浮雕,那是一条人首蛇身的怪物——它其实美杜莎,右手托着只人身双翼怪——这是胜利神尼凯,左手持一杆长矛,脚边靠着盾牌,盾牌背上浮雕着战斗场面,盾内盘有一条大蛇。 当听说这就是大夏人所知的“西王母”时,秦始皇是有点懵的。 这……相差也太大了吧! 尽管大夏人言之凿凿,说这两位是一个神,但秦人始终无法接受,若黑夫在此,肯定会摔碗大骂:“你特么在逗我!” 雅典娜是西王母?他还想说咸阳宫外的十二金人是十二黄金圣斗士呢! 典客赵亥和乌氏延战战兢兢地向秦始皇汇报经过: “陛下,大夏人言,此神名为牙典纳,乃大夏国及同族诸邦所奉之女神,与使者所述西王母颇似,为天帝之女,亦可使人长生。其与诸神居于高不可攀之神山,当为昆仑之墟,此山在西海对岸,距玉门关两万余里,乃大夏人祖地也。” “大夏虽距西海甚远,然每隔四年祀神时,亦会派使者归去,然近来,路途为条支国所阻,故久未前往朝拜,知陛下欲寻此神,特来告知……” “牙典纳,条支,西海?” 这些从未听过的新名词,让秦始皇皱起眉来,让人拿出一年前的地图,才发现葱岭以西,皆是一片空白。 又令乌氏延将大夏国道路、城郭一一标出来,还算比较详略,但更西边的条支究竟有多大,西海有多远,那座山位于何处,就只能脑补了。 “邹衍先生所料不差,九州之外,果然还有九州么?儒者所谓中国者,於天下,不过八十一分居其一!?” 这种发现带来的惊喜,远胜过“找到西王母”本身,尤其是听乌氏延诉说,大夏国土著,耕田,田稻麦,甚至还有礼乐文字时,眼中几乎熄灭的火焰,又再次燃起! 当你征服了已知世界,六合之内,无不臣者时,却被告知,这不过是天下的一角…… 当然是无比的兴奋,但想到自己可能命不久矣,便又充满不甘! 带着这种感觉,秦始皇再度审视西王母与名为“牙典纳”的女神像,竟觉得这高鼻深目的胡女,忽然顺眼多了。 对了,听大夏人描述,说她虽寿命已有万万年,还是”处女之身“呢,这设定,倒是更合秦始皇口味。 于是,秦始皇却没有暴怒,王母殿未曾成为大型脱粉现场,他也没有狂喜,立刻让人兵发条支,定要去西海瞧个究竟。 而是冷静思索之后,下令道: “召集众博士、巫祝,让他们来说说看罢!” …… 乌氏延出宫后,刚回到身为九卿之一“太仆”的兄长家中,乌氏倮就屏退左右,拉他进密室,恶狠狠地说道: “你竟敢诓骗陛下,是想害我家族诛么!?” “兄长在说什么?”乌氏延大惊。 乌氏倮冷笑道:“你与大夏人的说辞漏洞百出,当大秦所有人都眼瞎,当陛下看不出来?” 在他的逼迫下,乌氏延藏不住了,只好将自己和大夏人的如意算盘一一禀明。 “我何尝不知道,大夏将此神说成是吾等寻找的西王母,其实是想祸水西引?” 原来,通过让暗暗学会大夏言语的译者,装作仆从,偷听其日常对话,乌氏延已猜出,大夏之所以热衷于此事,不止是想讨好秦朝皇帝,建立更深的贸易关系,他们还想借秦朝的人手,抵御外敌的入侵…… “我听说,那大夏原本是条支王治下诸侯,独立方数十年,如今条支王欲复昔日疆域,近来不断发兵东来,已击破安息,下一个要兼并的,就是大夏。条支拥兵数十万,大夏恐不敌……” 除了条支外,乌氏延还在大宛打听到,妫水北边的大草原处,被秦人称为“塞人”,而大夏称之为“斯基泰、萨迦”的游牧部落,也在不断发动进攻。 腹背受敌之下,大夏恐亡,恰逢神秘的“塞里斯国”使者现身,还在寻找什么“西王母”,病急乱投医之下,大夏人便派遣使者入秦,见秦果真十分强大,便谎称知道西王母所在,并将矛头指向条支,意欲借秦朝皇帝的军队,挡下条支的远征…… 反正秦朝隔着葱岭,对他们的威胁,远没有条支、塞人大。 “这群大夏人,真是打的好主意啊……” 听完弟弟的实话后,乌氏倮啧啧称,这大夏国果然与一般的蛮夷戎狄不同,居然会有如此精明的算计。 “可不是,这群大夏人,鬼精着呢,与彼辈贸易丝糖,最喜讨价还价。” 说罢,乌氏延朝乌氏倮下跪道:“兄长,弟也是出于无奈,距陛下寻西王母已八年矣,距吾等远涉大漠,寻遍西域,也已四年矣,虽每年都送些骏马、瓜果回来,但真正的使命,却无半分进展。眼看,出使耗费无数钱帛,陛下催促越来越紧,我心急如焚……” 他知道秦始皇的耐心有限,唯恐再交出成果,自己会成为皇帝暴怒之下的牺牲品! 于是,乌氏延虽未与大夏人合谋,但却对他们的诡计故作不知,希望能向秦始皇交差。 乌氏延朝兄长稽首:“是我心存侥幸,诚如兄长所言,此事若败,乌氏必族!兄长不如将我告发,或能保住这太仆之位和全家性命!” 乌氏倮却只是叹息道:“汝等之计虽平平无,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但如今的大秦,与过去不同的,说实话的罪,可比说谎重多了!” “现在的情形是,人人知之,人人不言,最后一个说真话,直言世无西王母,长生不可期的人,已被陛下赶到远方服苦役,硕大一个咸阳城,更无人敢说一句真话!” 乌氏倮说的正是侍御史喜,看到喜的下场后,朝野上下,还有谁会傻愣愣地直言呢? 他将乌氏延拉起来,低声道:“更何况,你以为,陛下真的还相信长生不死么?” 乌氏延有些发愣:“陛下不相信,那为何日夜催促吾等寻昆仑墟……” 乌氏倮道出了他所理解的真相: “陛下需要的,其实已经不是西王母,而是一个能让他,将这场美梦做下去的由头……” 他指点着弟弟,露出了笑:“陛下本来意有踌躇,削减了阿房宫的人手,但汝带回来的消息极好,真是瞌睡来了枕头。呵,九州之外的九州,泰西之地的礼乐之邦,一定能为陛下的梦,添色几分!” “吾弟,你还记得陛下封禅泰山之年,各地争先恐后,送来的祥瑞么?” 乌氏延点点头,当时他还未开始西行,见证了那出荒诞不经的闹剧,直到秦始皇去到泰山脚下,在胶东守黑夫言“人瑞方为祥瑞”后,这股歪风才有所消停。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且放心吧!” 乌氏倮冷笑道:“咸阳城,马上又要上演一出好戏了!陛下不是让众人议论么?博士、阴阳家、巫祝、胡巫,甚至是朝中大臣。所有人,都会为了圆陛下这场梦,竭尽全力,引经据典,将你与大夏人的谎话圆上!” 百年前,曾有邹忌讽齐王纳谏,言:“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而秦始皇之威,远胜于齐威王十倍不止!其蔽,亦甚过十倍! 硕大帝国,系于一身,所有的臣民,都围着一个人转,所有的谎言和恭维,都为你一个人准备。 这就是皇帝! 所以,不管西王母究竟不是雅典娜! 但如今,她必须是雅典娜! …… PS: 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尝见。——《史记.大宛列传》 感兴趣的可以了解下《汉武帝内传》,魏晋小说,从汉武帝出生之时写起,直至死后殡葬事宜,简略概述其一生行迹,对于他痴迷求仙问道,尤其西王母自昆仑山下降旨会武帝之事迹,绘声绘色。汉武帝也痴迷长生,大费周章找过西王母,所谓“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弱水、西王母”,大概也是汉朝使者按图索骥搞出来的鬼。 就这只言片语,现代人还真有“历史学者”做对比证明:《白色的西王母——西王母与雅典娜神话的比较研究》,这就是脑洞来源。不知道是硕士还是博士论文,内容倒是挺好玩,不过刊载的刊物居然叫《益寿宝典》,真是应景极了。 笑过之后才觉得,现实永远比故事更离。 就像你们天天脑补我是美女作者,其实我只是抠脚大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67章 文明 大夏使团的到来,成了秦始皇三十五年末,咸阳最后一件大事,轰动一时。 而与乌氏倮所料不差,秦始皇使令博士论证“胡神牙典纳是否为西王母”,这件事活脱脱成了一场学术闹剧。 经过收书、坑术士两次事件后,博士群体已几经轮换,大批儒生、黄老、道家博士相继离开,只剩下周青臣、叔孙通等御用文人儒士,整日鼓吹秦始皇之伟大。 此外,又有一批投秦始皇所好,虽不是方术士方仙道,却对“大九州阴阳五行”有钻研的胶东籍学者加入,自号阴阳家。 这两批人皆博学强记,饱读诗书,他们开始引经据典,寻找西王母与大夏人所述“牙典纳”的相同之处。 比如文献里说西王母蓬发,最初以为是一种发式,如今却有了一种新解释:泰西胡人的蓬松卷发。 又如“戴胜”,应为凤冠状羽冠,巧了,那胡神雕像所戴,正是以马鬃装饰的科林斯头盔…… 至于穆天子传里,据说是西王母的自述:“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就更好解释了,听大夏人说,这“牙典纳”是他们信奉的至尊帝神“咒死”的女儿。 而胡神的信使猫头鹰,被说成西王母的使者三青鸟。 “那虎齿和豹尾呢?这又怎么解释?” 儒士伏生不合时宜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一时间,热闹的厅堂寂静了,诸生面面相觑,这个设定不被陛下所喜,早就无视了,他们于是都笑了起来,打算装作没听见,跳过不谈。 但眼下咸阳儒生的领袖叔孙通,那可是有本事的人,他轻咳一声道:“所谓虎齿豹尾,这说的是,西王母有虎豹之力也!” 大家表示赞同,看看手持长矛,背着盾牌的胡神,那不就是虎豹之力么! 于是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随着博士们的论证,你会惊讶地发现,壁画上中原人想象中的西王母形象,开始慢慢变化,在飞快向雅典娜转变…… 经过七十名博士三天三夜的讨论,通过大量文献、古籍论证,西王母就是雅典娜,遂板上钉钉,成了“事实”,被禀于秦始皇帝…… 秦始皇也很干脆,立刻顺水推舟地下制:使乌氏延为行人,持国书往大夏国回访,又令定远侯信,兵出玉门,在西域建立前哨据点,为日后远征条支,打通前往西海“昆仑墟”的道路做准备! 南方烽烟未平,西方远征又起,朝堂上下,明面上恭贺秦始皇找到了西王母邦,可私底下,都面露愁容,战无休而祸不息,这天下,就没有安生的一天…… 就在这种情况下,秦始皇三十五年,开始步入尾声! …… 秦始皇三十五年最后一天,御史府柱下史张苍却没有回家休息,他穿着一身厚实的礼服,造访了大夏人居住的馆舍。 作为全天下最博学的人,张苍亦被邀请,参加博士们的研讨会,但他却断然拒绝。 作为在封禅泰山时说实话,差点被秦始皇砍了脑袋的人,张苍当然明白,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论证,大伙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别看满口礼仪典故,可说的都是胡话。 再说,对那披甲持矛的女胡神,百人斩张苍的兴趣,只在她是“处子之身”这件事上,相比雕像,他对这群大夏人,或者说,大夏国的兴趣反而更大。 “大夏是除中原外,唯一有钱币,有文字的国度……” 这是张苍得出的结论,放眼整个天下,从海东三韩到西南夷,从塞北匈奴到南疆百越,那些政权服饰风俗各异,但都被秦人视为蛮夷,因为他们有语言而无文字,只能结绳画图记事,以物物交换却无货币。稍微先进一点的,例如箕子朝鲜,就直接拿中原的文字、货币去用。 张苍认为,这两者,当与章服一样,是文明礼乐之邦与蛮夷戎狄的区别。 然而,大夏国至少三占其二。 张苍见过大夏人的国书,上面的文字犹如蝌蚪,与秦篆是完全不同的体系,仔细研究后发现:字源二十四言,转而相生,用之備物,书以横读,自左向右,其实就是横写的希腊文字母…… 此外,大夏以以银为钱,钱币的正面是大夏王的头像,背面则是手持雷霆枪的胡人帝神“咒死”立像,但那一丝不挂、满身肌肉的匹夫居然是帝神?这让张苍对大夏的文明程度大打折扣。 “帝神尚且如此,难怪彼辈没有章服之美,披一块长布就当衣裳了。”他暗暗吐槽。 虽不如大秦,但大夏依然是秦人在域外遇上的第一个文明国度,带着好奇,张苍造访了使节团居住的驿馆。 出于各方面考虑,大夏人在觐见过秦始皇帝一次后,被禁止外出,在屋子里闷得慌。听说秦朝第一博学之人来访,他们表现得格外热情,也派了一位留着蓬松大胡子的学者,与张苍接洽。 张胖子对大夏言语一窍不通,二人对话必须通过译官,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了缓慢而艰难的对话。 两人有共同点,那就是胖,张苍两百斤上下,那个自称“苏赫克特尔”的大夏学者也差不多,只是个头比张苍略高,张苍嫌他名字拗口,简称为“苏氏”。 这场有史以来,东西文明间的第一次深度对话,中国和希腊世界,都由一个胖子作代表。 一开始的话题,集中在简单的事务上,比如食物。张苍发现,苏氏不喜欢粟饭,却对十年前流行起来的烤面饼情有独钟。 他说,大夏人的主食,也是小麦面磨粉后,烤出来的面饼,一般以橄榄、葡萄酒、盐佐餐,偶尔来点鱼和肉。直到遇上来自秦朝的糖,遂引发了一场味蕾革命。大夏的权贵都对这种红褐色的甜美物品十分着迷,他们这次,还有购买大量红糖归国的使命。 张苍告诉苏氏,他认识第一个制作红糖的人,是一位将军。 苏氏十分认真地听译官翻译张苍的每一句话,听到这后,眼睛一亮,在珍贵的莎草上记录下来。 苏氏自称,年轻时候去过大夏的母邦,跟随一些学者学习,学成归国后,成了大夏王身边的顾问。 但对大夏以西诸国的地理、历史,苏氏有些顾虑,遮遮掩掩,说得不是很清楚。 张苍只打听到,大夏人的母邦位于西海以西,他们也曾有一位同秦始皇帝一样伟大的帝王:亚帝。他征服了半个世界,大夏许多城市都以他之名命名。可惜亚帝英年早逝,他的将军们各自割据一方,遂有条支、大夏等国,其中大夏位于最东边。 “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 张苍只能如此理解。 眼看天色已黑,话题也陷入僵局,苏氏不愿意再透露更多,但张苍并不满足这种浅尝辄止的沟通,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邀请苏氏来到院子里,开始指着天上星辰。 地理不能说,天文总行吧? 这一聊,遂令人大吃一惊,苏氏对星辰的了解,远超张苍想象,他兴奋地指着满天星斗,念出了一个个奇怪的读音,译官告诉张苍,大夏人用动物或者神明的名字,给星星命名。 于是,苏氏每点一个星座,张苍就报出它在中国的名字,二人还会通过译官,聊聊这颗星星在各自文明里,代表的含义。 “阿瑞斯。” 苏氏指着南天之上,颜色略显鲜红的星辰,告诉张苍,在希腊,那是战神阿瑞斯的守护星,它代表着战争和灾难,也是雅典娜的死对头。 张苍听完译者的话,有些吃惊,笑道:“巧了,倒是与中原一样,它也意味着兵者凶器,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而邦国,也会遭逢大乱。” 想到接二连三的战事,想到盛景之下,危机重重的帝国,张苍不由面带忧虑,指着火星告诉苏氏: “吾等称之为,‘荧惑星’!” 与此同时,西方玉门关,李信也在眺望这颗悬在大漠上空的明星,他已经料到了什么,正秣马厉兵,并相信,很快就有皇帝旨意传来,让他剑指西方! 而远在玉门万里之南的闽越,天空中荧惑大亮,一颗黑色的灾星,已经降临了这里! https: 天才本站地址:。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78章 风暴 “风暴总算过去了。” 五丈高的楼船杆秦只要东冶一座城池,这群山峻岭,茂林从竹,就算派官,也找不到民治,驻军的话,想屯田都没地方屯啊。” 利仓发现骑马走山路还不如徒步快,索性下马,跟在黑夫的白骡子屁股边上喘气。 黑夫听到后一笑: “八山一水一分田,这便是闽地,八分的山可弃,只控制一水一田即可。” 而闽地的平原,集中在沿海地区,眼下只有一座东冶城是良港,那也是秦军唯一可能久占的区域。 九月底,一行人终于凿空了武夷山道,抵达一座位于闽江上游的闽人聚邑,此地的领主驺无恤,在得到前锋东门豹、小陶通知后,带着部众于山路旁等候。 “驺无恤拜见君侯!” 驺无恤倒是粗通一点秦言,在小陶引领下,向黑夫下拜行礼,只不过闽越口音太重,一句话得重复三遍,黑夫才听得懂。 看到密密麻麻,在山道上如同长蛇般的秦军士卒,竟有两三万之多,驺无恤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秦军势大,消灭闽越王邹无诸,易如反掌,忧的是他一介七闽小领主,治下兵民也就这个数,如今一口气来了这么多人,恐怕要将他吃穷。 “无恤君长。” 黑夫下骡扶起他,客套了一阵,夸他深明大义,能助大秦除恶,定会向朝廷表彰,使之为新的闽越君。 随即,又看着驺无恤身旁精皮瘦骨,个子矮小,眼睛绿油油盯着秦兵精良甲胄咽口水的闽人,打趣道:“你这群部众,莫非是没吃饱饭?怎个个都似饿鬼,这么盯着吾等,怕不是想吃人罢?” “不敢,不敢!” 驺无恤连忙解释:“君侯放心,闽越虽为化外蛮夷,却绝无食人恶习,吃人的,是南越诸部!所杀之人,美鬓髯者,乃剥其面皮,笼之于竹,及燥,号之曰鬼,鼓舞祀之,以求福利,报怨相攻击,必杀而食之!故南越常与吾部相攻杀,他们吃起闽越人来,那叫一个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79章 闽在海中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秦始皇三十五年底,战火从闽江上游,一直燃到闽江下游,秦军顺闽江而行,在山间转战数百里,捣毁数十个忠于闽越王无诸的村寨后,前方豁然开朗,碧蓝色的大海就在眼前。 抵达东冶城时,黑夫才发现,和后世的福州不同,这里的陆地尚未完全形成,东冶城半在江心洲澳中,半在陆上。 眼看秦军来势汹汹,更有驺无恤这带路党前驱,甲胄、兵刃皆不如秦人,兵员数量也不占优势的闽越人连连败退,眼下已完全放弃了陆上的小邑,烧毁码头,退保江心洲。 闽越人素以善制舟楫,巧于驭舟而闻名,而秦师远道而来,面对宽达数里的闽江口,当望洋兴叹才对,在驺无诸看来,这宽阔水面就是东冶城最后的城墙,希望能多喘息一阵,实在不行,还能乘船远遁,在闽越漫长的海岸线负隅顽抗。 但闽越人的希望落空了,就在秦军陆师在闽江北岸扎营之际,闽江的入海口处,也有烽火被点燃:那是来自东瓯的会稽舟师,大小船只数百艘,张开的风帆如同一层云,遮蔽了海面。 震惊之余,驺无诸只能动员所有退到江心大洲的闽越人,越人善楫,几乎人人都是好水手,在震天的战鼓声中,数百艘桨船从江心洲出发,顺流而下,朝入海口的秦船冲去! 这场击破闽越的最后一战,终究得以舟师来一决胜负。 黑夫自知帮不上忙,索性在岸边放了个马扎,带着一众手下。欣赏这场水上攻战。 秦军的船队,船只数量众多,搭配合理,除了十余艘用于指挥的楼船外,还有大翼、小翼、艨艟等,它们多是数年前在胶东青岛港建造的坚船,但沧海君并无强大的水上力量,只充当运兵运粮船,此番来了南方,总算有用武之地。 反观闽越人的船只,品种就有些单一了,多是小船、桨船,唯一的大船,还是闽越王驺无诸的座驾。 “是艅艎。” 前几日在海岸登陆,前来与黑夫接洽的徐福一眼就看出那船的级别,闽越人竟然还在沿用数百年前,吴越争霸时期,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的船样。 那时候,艅艎是长江、太湖上的巨无霸,但世易时移,如今它的大小,竟不如秦军楼船之一半。 驺无诸大概也意识到了这点,艅艎远远落在后头指挥,与秦船接战的任务,交给桨帆小舟们,利用越人熟悉舟楫水性,船只轻便灵活的优势,顺流而下,打秦船个措手不及,是他们胜利的唯一机会。 任嚣也明白,相比于宽阔的海边,江口是以少胜多的好地方,双方能在这投入的船只有限,且笨重的楼船一旦被缠住,就成了任由鲨鱼撕咬的大鲸。 于是他下令楼船扬帆退后,而大翼、小翼降下风帆,以桨力划动靠前,形成了一道木墙,阻挡闽越人的第一波进攻。 眼下的水战尚且原始,战舰只充当了一个平台的角色,水上作战的方式与在陆地上的区别极为有限。敌我士兵手持各种弓箭长矛等武器,在距离敌方战舰较远时用弓箭、标枪等兵器射击,接近时则改用钩爪长矛等兵器攻击,这种作战方式名为“接舷战”。 这是闽人唯一的优势,他们从小到大在船上讨生活,哪怕海浪颠簸,亦能如履平地,这点,只有最优秀的秦军水手才能做到。 虽然远射武器上,闽不如秦,但秦人的弩机,在闽船飞速冲来时,也只够射上两三轮,且晃动的船只上,命中率感人。 不过当闽船即将撞上秦船时,秦人却立刻放下船尾安放的长长木杆,顶住了冲来的越船! “是拒么?” 黑夫远远瞧见了这一幕,问徐福。 “退者钩之,进者拒之,正是鲁班所作的拒。”徐福颔首。 据说两百年前,楚国与越国在长江上争锋,楚舟师屡败于越,无奈之下,只能求助于公输班,公输班遂为楚军发明了“钩”和“拒”。 当敌军处于劣势时,“钩”能把敌军的船钩住,不让它逃跑;当敌军处于优势时,“拒”能抵挡住敌军的船只,不让它追击。楚军有了钩、拒后,遂无往不胜,渐渐扭转战局,而越国失去了水上优势,渐渐步入衰亡。 黑夫点了点头,大概同一时代,在地中海上,罗马人与迦太基的鏖战,也用上了类似的战术…… 眼下,不少冲来的闽越船只被拒所抵,处于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秦船上的兵卒乘机再上了一轮弩,居高临下激射,闽人死伤惨重。 但闽越作为越国后人,对这种武器自然记忆犹新,他们船上也有“钩”,遂齐齐伸出,勾住秦船,双方你拉我推,一时间,水战变成了拔河比赛…… 但与有明确战术的秦人不同,闽越人作战就讲究一个莽,摇桨的闽人冒着极大的风险和疲劳,奋力划桨,时而进攻时而后退,时而分散时而集中。数不清的桨帆小船,不断冲来,撞到一起,层层叠叠,仿佛宽阔的浮桥。 彪悍的闽人光着身子,嘴叼短剑,成群结队在船上跳跃,他们竟将其当成了坦途,更有甚者,直接跃入水中,游泳靠近秦船,再攀附而上,抱住秦卒,白刃相交! 秦人也不甘示弱,他们有更锋利的兵器,以及厚实的甲胄,五人结为一阵,用群体的力量,将亡命的闽人杀死,或逼他们跳海。 一时间,船浆击水,兵器相撞,海战顿时变成了陆战。船上、海上血肉横飞,到处是漂泊的船板和断残的肢体,鲜血染红了海面。 但随着木拒被砍断,船只终于亲密接触,闽人源源不断登上秦船,前排数十艘秦舟不敌,开始落败…… 但还不等闽越人欢呼,便发现了可怕的事实,这些舟船,不过是诱饵。 在秦舟师前锋阻挡闽船冲击的短短时间内,秦人剩余的船队已完成了结阵,数十艘艨艟风帆鼓鼓,水手猛划木桨,在海风推动下,正朝江口冲来! “强弩之末不能穿缟,闽人虽勇,但还是败了。” 岸上的黑夫拊掌而笑,任嚣是如今秦朝最厉害的楼船将军,明白秦舟师的优劣,思路很清晰。 外狭而长曰艨艟,以冲突敌船也,艨艟是这时代的重甲战舰,船上蒙牛皮,船体狭而长,机动性强,如今更是在船首安装了硬木包铜皮的撞角。 “撞上去!” 黑夫的侄儿尉阳已是率长,他亲自击鼓,麾下的数艘艨艟破浪而至,两船相碰时,发生了剧烈的摇晃。 艨艟尖锐的撞角径直破开了闽越小船脆弱的船体,或将其截为两断,或径直掀翻。再不济,也能将船桨破坏殆尽,使其失去了动力。而后,艨艟上的秦卒便手持长兵,结成坚阵,让扑上来试图肉搏夺船的闽人无功而返。 江口处,大船小船混杂在一起,喊声、号角声和船板破裂声交织在一起,战斗十分激烈。 秦军的楼船随即靠近,如同一条条海中大鱼,而这庞然大物的作战方式便是箭楼,上面满是持弓弩的兵卒,强弓劲弩配合着船楼高大的身躯,对着闽人小船发射箭矢,杀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甚至有烟矢落下,江口遂燃起了大火,炽烈的火焰映红了海面,闽船被烧毁大半,哀嚎声不绝于耳…… 闽人完全落于下风,纵然有心退却,但先前助他们顺流而下的闽江水,如今却成了阻止勇士们撤离的障碍,水战变成了一场屠杀。 而给闽人最后一击的是,位于大后方,闽越王驺无诸的艅艎大舰,见败局已定,却选择逃跑。 当艅艎在江心洲靠岸,无诸带着少数亲兵仓皇往冶城撤去时,闽江口的闽人,也散的散,逃的逃…… …… 虽然秦舟师胜局已定,但江口的鏖战,使得许多船只沉没,变成了凶险的暗礁,船队无法立刻溯流而上,一直等到次日,才得以接应陆师,踏上了这座江中小城。 然而,刚登岸,黑夫却没有遇到想象中的拼死反抗,而是一群群跪着出降的闽人,一问之下才得知,驺无诸昨夜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听说是自杀。” 黑夫与任嚣都有些诧异,昨日水战中,闽人的悍不畏死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已做好了巷战的准备,不料却是其王自杀,城邑不战而降。 不多时,有头上插满鲜艳羽毛的越巫,携带无诸的首级来献。 黑夫那群髡首的亲卫短兵十分尽责,拦下了所有人,桑木亲自端着无诸的人头过来。 带路党驺无恤被喊来辨认,他凑近端详良久后,叹了口气: “君侯,的确是驺无诸的首级不假。” “善,既然首恶已诛,那无恤君长,便是新的闽越君了……” 黑夫颔首,也走近一瞧,只见无诸脖颈的血液已干,双目紧闭,脸上有许多刺青,皆为黝黑的蛇纹,或交相缠绕,描绘得栩栩如生,更夸张的是,他微张的嘴巴里,竟也探出了一个蛇头…… “有蛇!”眼尖的桑木大呼示警,立刻冲了过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出乎所有人预料,那死人头的腮部开始剧烈蠕动,色彩斑斓的小蛇整条钻出!它惊慌失措,到处乱窜,随即发现了距离最近的黑夫,他正下意识地拔剑。 小蛇感受到了危险,信子嘶嘶,身子往后一伸,如一支离弦的箭,直扑黑夫面门而去! …… PS:第二章在晚上 闽在海中,西北有山--《山海经》 相传无诸时四面皆江水,此如屋澳,舟揖所赴,北会山原,东达行路--《三山志》卷四《地理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80章 玩蛇 “君侯,那群越巫已皆杀之!” 黑夫点了点头,方才事发突然,那骇人的一幕令人意想不到,幸好桑木飞身过来伸手帮他挡下。桑木穿着厚甲,那小蛇毒牙只扎进其手上的皮护腕,事后得知此乃剧毒之蛇,若是被咬,一日必死,让黑夫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用说,这肯定是闽越人的毒计,黑夫一挥手,那十名送了无诸头颅来的越巫,尽数被抓了起来,一个个审问。 “你去宫中蛇窟看看便明白了。”被打掉牙齿,满口血的老越巫如是说。 此刻,黑夫正率军进入东冶城“王宫”内,经过方才的事后,短兵极其谨慎,每一个草丛都要派穿着皮靴的人过去踩踩,持刀打一打,生怕又蹿出条蛇来。 此地名为王宫,实则不过是一些矮小的干栏式建筑,但可以明显看出,它们的格局是一个圆形,圆中心则是一条木雕的大蛇,蛇首前方,是几个长宽各十步的深坑,由砖石所砌,还未靠近,就闻到一股腥臭味…… 凑近一瞧,里面情形骇人:坑底竟有数不清的蛇虫,或是粗如人腰的绿色大蚺,或是如孩臂粗壮的眼镜蛇,更多的,则是细小如指的斑斓毒蛇,金环蛇、银环蛇、丽纹蛇、竹叶青,被火把的光亮一照,纷纷爬到角落,只露出中间的累累白骨。 人类,至少是中原人对蛇的恐惧,被深深刻在基因里,见此情形,哪怕是素有勇将之名,能杀鳄鱼的东门豹,也不由往后退了一步,骂道:“这闽人如此喜欢玩蛇么?” 黑夫也感觉瘆的慌,扫视这“王宫”内处处皆有的巨蛇雕像以及建筑上的蛇纹,说道: “闽者,东南越,蛇种也,这闽越人,本就是崇蛇的部族,只是未想到,竟痴迷至此。” 黑夫记得,梅鋗曾告诉过他,岭南诸越同祖,分“十二国”,各自有崇拜的野兽神灵。而其中有一支崇拜蛇的,便是闽人,这支部族迁入闽地,成了当地的主体民族。后来,越王勾践的子孙逃到此地,做了闽人的君长,但也继承了当地对蛇的崇拜,视蛇为吉祥之物。 本地贵族妇人常用雕蛇的簪子装饰头发,而男子则在脸上刻画蛇形纹面,闽越巫祝需要学会的两项绝技,一是鸡卜,二就是养蛇抓蛇玩蛇…… 每逢中原的七月初七,在东冶城会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蛇神”,闽人男女老幼皆会逮一条蛇,或抓在手中,或缠绕臂上,或盘绕脖间,更有甚者竟与蛇亲吻,与蛇共舞,情景十分奇特。而闽越王也会头戴蛇冠,让人抬着巨大的木制蛇神像,绕着城走一圈。 根据那群越巫的招供,昨日,闽越王无诸见水战失利,自己覆灭在即,便独自逃回东冶,竟将希望寄托在供奉的蛇神上…… “看那大蚺。” 黑夫指着卧在坑底一条吃饱了正在沉睡的大蟒蛇道:“腹围极粗,大概是才吞食了人,听那些越巫说,无诸绝望之际,竟将自己的妻、子三人投入坑中,献祭给蛇神,使越巫作法,希望能唤起闽江中的修蛇……” 修蛇,这就是闽人尊崇的蛇神之名,其色黑,青首,据说能吞食大象,消化三年,才吐出骨头。 在中原的传说里,这怪兽早就被后羿射杀了,但在闽人的神话中,修蛇蜿蜒东南行,爬过武夷山,闽江就是它的化身。修蛇的子孙也沉睡在闽江底,一旦闽越王以活人血祭,它便会苏醒过来,甩一甩尾巴,就能让闽海沸腾,张开大嘴,能将千军万马吞下…… 无诸投其妻儿喂蛇,祈求巨蛇从闽江中现身,一举消灭秦人船队,挽救危在旦夕的闽越。 只可惜这是现实位面,闽江风平浪静,秦人清晨时乘船而渡。 无诸等了一夜后,更加绝望,随即自杀,尸身投入蛇窟中,头颅则被越巫塞了条不知用什么法子,迷晕的毒蛇进去,妄图在献首级时,拉秦军统帅垫背。 “真是歹毒!” 东门豹等人听得寒毛直竖,遂叫嚣着,要扔些火把木柴下去,将这满窟毒蛇烧了! “烧成灰了多可惜,还是做蛇羹比较好。” 被东门豹揍了七次后,终于变得老实的梅鋗凑过来建议,别人看蛇毛骨悚然,他却垂涎三尺。 “南越人不止吃闽越人,还喜欢食蛇,吾等以其法烹制蛇羹,味道鲜美!” 见众人面露厌恶,梅鋗十分诧异:“居然有人不喜食蛇?” 还是黑夫的主薄陆贾轻咳一声,跟梅鋗说起一个故事。 “楚威王时,有令尹名高固者,乃齐人之后,背国入楚,又获罪,遂放于南越,历三代至高固,已与越人无疑。后高固北游于齐,将蛇制成腊肉当成干粮,到齐地后,齐主人款待甚厚,于是高固拿出一条花纹蝮蛇肉干送给主人作为报答,主人吓得转身就走,高固却以为是主人嫌弃礼物菲薄,于是令差役再找一条最大的毒蛇去送给主人……” 这是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南北文化差异是如此之大,南越人的重口味,别说齐人了,连南郡的东门豹等人,都无法理解。 所以梅鋗对蛇羹的喜爱,只能孤芳自赏了。 这时候,小利仓过来献了一计。 “君侯与驺无恤约定,灭无诸后,秦得东冶,其余地方,皆予无恤。然东冶闽人崇蛇,城内多有蛇王庙祭之,若有巫祝煽动,恐怕不利于吾等。” 他建议道:“不如效仿西门豹治邺,将所有越巫,都投入蛇窟,然后再捣毁城内蛇王庙,下一道法令,严禁闽人饲蛇。” 这就涉及到今后秦军如何治理东冶城的问题了,利仓学的是法典律令,所以思维是偏向一般秦吏法家的,看什么不顺眼,一道命令下去禁止即可。 但利仓话音刚落,陆贾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下吏以为骤然弃灭不妥。” 东门豹素来排外,见陆贾这个外人凑进来提议,遂皱眉道:“这里哪容得你一个小迁虏主薄插嘴!” 黑夫却制止了东门豹的无礼,看向陆贾:“你且说说看。” 陆贾作揖:“移风易俗是好事,闽人崇蛇,多建淫祠,是该慢慢更易,但这习俗在闽地流传已久,积重难返,不宜以法令强制扭转。需知,法令禁于一时,而教化维于永久。若徒将法令而教化不先,是舍本而务末也。古人云,善为君者,蛮夷反舌、殊俗、异习皆服之,德厚之……还望君侯察之。” 利仓道:“陆先生,你们儒者不是常说,只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么?” 陆贾笑道:“那是孟子的话,他说这话,是讽刺来自楚国的农家许行,是鸠舌鸟语的蛮夷,不巧,我虽学儒,却也是楚地‘蛮夷’,故不敢苟同。” 孟子的确是个地域黑,陆贾所学的儒,不是齐鲁系,而是深受荀子影响的兰陵系,同时皆有一定黄老思想,所以对这群蛮夷风俗,纵然看不顺眼,却偏向于“修其教不易其俗”,建议潜移默化,慢慢改变。 在东冶城布置完岗哨的小陶刚好回来,听闻利仓、陆贾争辩后,也道:“我以为,陆……陆生说得不错。” 小陶结结巴巴,与黑夫说了自己在南越时目睹的当地风俗:越人俗鬼崇神,而且极其迷信。有时候,秦军杀其君长,陵其部族,越人并未有太大反抗。可一旦破坏了他们的庙宇、祭坛,甚至是踩了只青蛙,杀了条鳄鱼,就会激起轩然大波。第一次伐越,不少地方驻军被越人围攻,就是因为这些不经意的小事。 但对越人而言,这是触犯禁忌的大恶。 “如今闽人已惧君侯大军,尽数降服,将违抗者杀了即可。但……但若毁蛇祠,闽人必怨,留下的驻军,恐怕会面临当地人无穷无尽的反抗。” “小陶此言有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第一次伐越犯的错误,不能再犯!” 黑夫这才颔首,的确,正如小陶所言,相比于被征服,触碰信仰,更让这群蛮夷敏感。 他随即问了众人三个问题。 “吾等来此是为了何事?” “是来移风易俗,让法令深入闽地每家每户么?” 利仓一愣,随即低下了头。 “是来推广教化,让闽地变成海滨中原,儒者之乡么?” 陆贾有些不好意思,举袂认错。 黑夫道:“都不是,吾等只是深入异域的孤军。正要将东冶作为据点,让闽人能老实臣服,帮秦军干活,甚至作为攻伐南越的先锋,仅此而已。” 作为将军,不能只考虑攻伐,也要考虑政治,但更糟糕的是,舍本逐末忘了自己本职! 黑夫摊手:“故而,什么移风易俗,推广教化,以夏变夷,那是未来朝廷派来的地方官的事,与吾等无关!” 所以他虽然差点被蛇咬了,却不会迁怒于本地信仰。 黑夫甚至在考虑,当地的这种崇蛇之俗,能否被自己利用? 迷信是妨碍地方官治理地方的阻碍,但对于黑夫,这位“征服者”而言,迷信,有时可以成为他的助力! 看着东冶城头,渐渐升起的旗帜,黑夫有了一个主意…… …… 东冶易手的第三天,所有忠于无诸的越巫,都被秘密处死。 但黑夫却禁止秦兵侵犯城内外的蛇庙,还让驺无恤,在东冶周边,寻了一批德高望重的越巫来…… 大小越巫集中在蛇窟边上,惊讶地发现,这里的蛇窟不仅完好,甚至被修缮了一番,秦朝的将军还令人投猪牛下去,喂养饥肠辘辘的群蛇。 “诸位。” 黑夫现身,站在修蛇雕像下,指着在地面上展开的,代表他这“君侯”地位的赤色交龙旂,和颜悦色地对众越巫道: “汝等难道不知,我亦崇蛇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81章 蝴蝶效应 秦始皇三十六年仲冬之月(农历11月),一艘大船从会稽郡方向缓缓驶来,停靠在东冶城外港。 数百名秦兵和臣服于秦的闽越人在码头接应,众人齐心协力,喊着号子,将楼船上巨大的青铜器物抬了下来,一直运到城中心新建的“蛇王庙”,再重新组装起来。 这时候越巫们才发现,这青铜巨像,竟是八条“大蛇”相互缠绕,两两一组,面朝四个方向,做工虽不算精致,却雄浑大气,远胜闽人的木雕。 又听人说,这就是秦朝将军所言,秦人崇拜的“蛇神”,于是皆高呼而拜。 “这分明是龙。” 陆贾瞅了一眼,暗暗嘀咕,他当然知道此乃何物,秦灭六国后,除了收缴天下兵器集中在咸阳,铸造十二金人外,之后陆续收缴的,便就近集中在各郡郡府,铸编钟,置宫廷中,高三丈,钟小者皆千石也,豫章郡就有一个,陆贾随黑夫去南昌时见过,会稽、九江亦有。 而这编钟的底座,便是几条缠绕在一起的青铜龙形制颇似后世陕西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黑夫竟是给会稽郡去信,将这底座要来,直接塞进庙宇,说成是秦人崇拜的“蛇神”。 不过,闽人还真信以为真了,因为秦朝的龙和后世不太一样,砖上的绘画好歹有爪,可这铸造的青铜龙,不知是工匠疏忽还是怎么,四足偷工减料,只是身体上绘有纹路,所以看上去更像大蛇。 再瞧瞧黑夫的旗号:赤色无文采的交龙之旂,因为是抽象化的交龙纹,所以看上去也似两条大蛇彼此缠绕,一时间,不少人都信了黑夫的鬼话:“我亦崇蛇也”。 “闽人分不清龙蛇是正常的。” 黑夫笑道:“别说他们,连吾等南郡人也分不清,在安陆县的《日书》里讲到十二生肖,是这么说的,子,鼠也;丑,牛也;寅,虎也;卯,兔也;辰、已,虫也……” 对这两种东西,南郡的乡下人也搞混淆了,于是走乡访村的日者们,都用方言称之为“虫”。 这下好了,原本是“异教徒”的入侵者,却摇身一变,成了信仰的守护者,黑夫甚至还令人编造出了“无诸不敬蛇神故修蛇不出”,“毒蛇不噬秦将而为之盘旋起舞”的故事。 他是如此对部众们解释的:“共同的信仰,能让这群闽人安心,我至少不会捣毁他们的庙宇……” 黑夫略微停顿,看向梅鋗,笑道:“或者跟南越人一样,将彼辈崇拜的神灵统统炖了做蛇羹。” 这是黑夫为了让秦军能在东冶城站稳脚跟,将这作为攻打南越的水上基地,同时杜绝闽人反抗绵延的无奈之举。 这件事就算传到咸阳,也没什么大碍,因为在秦朝,龙的地位远不如后世。 黑夫曾听张苍与他聊过上古之时的龙,听说在夏朝时,“龙”的图像主要是出现在玉器上面,龙头上大都是没有角的,并且耳朵肥大,简直就是猪头的形象,不过身体上已经有了龙纹。虽然身上带有强烈的猪的色彩,但毕竟已经迈入龙的门槛了。 不过那时候的“龙”地位与猪还真差不了多少,夏后孔甲时,据说有两条龙飞到夏都,却未被顶礼膜拜,反而令人养了起来,最后被杀了吃肉,夏后称赞味道美极了,问还有没有…… 到了商周春秋战国,龙总算摆脱了“肉畜”的地位,升级为“行畜”,在各种神话里,它们多为神仙拉车,屈原《九歌》里就写过:“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而秦人对龙形象的运用,又多了两处:垫礼器、看大门,或被压在沉重的编钟下,或于宫殿外分列左右,功能类似乌龟和狮子。 皇帝的袍服也不是龙袍,而是十二章,龙只占了不起眼的一角。 所以身为“诸侯”的黑夫,才有资格打交龙之旂作为旗号,而不被视为僭越。 虽然民间的人已开始秦始皇说成是“祖龙”,但皇帝本人,从来没承认过这个称号。 “就算秦始皇变了想法,龙真成了皇帝的专属物,甚至是中国的正式图腾也没关系。” 黑夫信心满满,先忽悠着闽人,等他们接受“秦闽皆崇蛇”的设定后,等以后时机成熟了,再搞出一个“蛇化龙”的说法来,让闽越也变成“龙的传人”绝非难事。 欺骗和扯淡而面不改色,这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 稳定住东冶城后,已是十一月初,水陆三万大军汇集于东冶,只等尉阳等人以闽人为向导,去南海探路完毕,找到安全的航道,大军就可以乘坐海船,直扑番禺,与武昌换防来的新军南北夹攻,打南越人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就在黑夫举办宴飨,与众将士庆功壮行时,负责在整个南方军区传递军情的季婴,却给黑夫送来了一封咸阳的信。 “是张苍的信。” 黑夫许久未与死胖子联络了,让众人慢饮,自到一旁拆开。 正喝得酒酣的众人,却听到一声巨响,却是黑夫失神后退间撞倒了灯架蜡烛,连忙跑过去猛踩一通,而后便用诧异的眼神看着黑夫。 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昌南侯,怎么会如此失态?他们都十分紧张,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莫非是皇帝驾崩?”陆贾心里直打鼓。 “莫非是夫人被囚?”东门豹咬牙切齿,利仓也攒紧了拳头。 “莫非是两位小君子得了重病不治?”小陶心中难过,他的长子也是年纪小小便夭折了。 “醉了,醉了。” 黑夫却只是晃了晃信,云淡风轻地笑道:“并无甚大事,张苍告诉我,西王母找到了,陛下长生有望也,二三子,且再饮一盅,为陛下贺!” 笑容背后,却是满心的惊讶与怒骂。 “西王母是雅典娜?开什么国际玩笑!” …… 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预想,朝未知的远方狂奔,这就是黑夫的感受。 在前往南海的船上,黑夫再次读完张苍的信,发出了这样的慨叹: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西王母,那是二十七年时,他与陈宝祠的失意大巫合谋,利用中原流传已久的传说,以及秦始皇的离奇怪梦,扯出来的淡。 本意是阻止秦始皇对方术士的投资,让这些打水漂的人力财力,可以用来凿空西域,与远方的文明国度搭上线,让中国人能早早意识到世界之大。且不论东西文明优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希望日后华夏能加入局域网,而不是宅在东亚玩单机。 当时黑夫美滋滋地想,反正中原人连昆仑山到底在哪都没搞明白,恐怕到秦始皇去世时,都一无所获,却又无法证伪。 黑夫的这份初衷,基本达到了,张苍向黑夫描述了大夏使节入咸阳引发的轰动,从他们的穿着打扮上看,或许是亚历山大远征后留在东方的希腊化邦国? 东西方第一次对话得以实现,张苍甚至和对方探讨了一下星相知识,以后肯定会有更深入的交流。 这是好事,但让黑夫牙疼的是,大夏人不知怀了什么心思,竟将秦朝使者寻找的“西王母”,说成是雅典娜,还送了尊神像来。 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秦始皇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竟也欣然认同了这个设定。 黑夫不由嘀咕:“难不成陛下阅尽六国粉黛后口味变了,像试一试大洋马?” 这个过程,真是荒诞而又离奇。 这就是蝴蝶效应,不管黑夫乐不乐意,巨大的风暴,都已在远方凝聚,它将给这个时代,带来深刻而永久的改变…… “我只是在这个帝国背后,轻轻推了一下,就一下。” 站在楼船之上,看着浩瀚碧蓝的南海,黑夫无力地解释道。 他终究小看了穿越者的效应,别说是推,哪怕只是轻轻一触,都会引发无穷的波澜…… 就比方说,打死黑夫都不会想到,一句“我亦崇蛇”的戏言,竟将导致千百年后,他居然会变成福建人七月初七游蛇神时,敲锣打鼓抬着游街的蛇神右护法:“黑蛇郎君”! …… ps:《日书·盗者篇》:子,鼠也;丑,牛也;寅,虎也;卯,兔也;辰;已,虫也;午,鹿(成语“指鹿为马”或与之有关)也;未,马也;申,环(读猨,即猿)也;酉,水(读雉。即野鸡)也;戌,老羊也;亥,豕(即猪)也。 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82章 明伐暗渡 秦始皇三十六年,十一月上旬,雨林密布的南越腹地,一群猿猴在高大的树冠上飞来蹿去,寻找尚未落完的水果。 一只小猴子爬到枝桠尖上,两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浑浊的北江北道,长长的船队正在上面通行,船吃水很深,多半是粮船。 离它最近的船上,水手和兵卒们都在忙碌着,唯独一位高大的军吏百无聊赖,站在船头东张西望,也看到了小猴子,遂举起随身携带的弩机朝它瞄准…… 猴子警惕性极高,立刻钻入茂林中,韩信只好悻悻地放下了弩。 “韩百长,猴肉可不好吃啊。” 声音从后面响起,韩信转过身,连忙行礼:“军正丞、萧仓掾。” 却是与韩信同船的军正丞去疾,以及萧何之子萧禄联袂而至。 韩信收起弩,笑道:“这南越果然茂林遍地,野兽成群,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无饥馑之患,若我当年在此,就不必饿肚子了。” 说起来,一年前的今天,他还在淮阴食不果腹,如今却是个小小秦吏了,真像做梦似的。 “你得感谢吾父将你捡了回来。” 萧禄依然很瞧不起他,却满脸堆笑地邀请去疾道:“军正丞,外边日头烈,吾等进船舱罢。” 去疾却不以为忤,表示要在外面看看风景,还冲韩信道:“听说南越诸部有生食猴脑者,你到时候可以试试。” 韩信忙道:“军正丞这是故意试探韩信么?陈医师说了,进入南越后,非但生水,野味肉类也决不可生食,须得沸水煮透才行,韩信可不想生一肚子蛊虫。” 为了南下,武昌营做足了准备,不仅作战部队进行了大半年的森林沼泽拉练,连萧何手下的辎重部队,也要听医师陈无咎上课,教授昌南侯所著的《常识》,了解南越疾病的可怕以及预防之道。甚至将喝生水、生肉、在水源地随地大小便列入军法禁止之列,让军法官在各营搞”创卫”比赛,韩信所在的百,每次都名列前茅,让去疾印象深刻,认为韩信有带兵的天赋。 今年秋收后,身在闽越的昌南侯下令,让武昌营和郴(hēn)县营的两军换防。戍守快三年的老兵们欢天喜地的去南郡休憩种田,摩拳擦掌大半年的新卒则带着砍刀,南下三关,沿着水陆两路,发兵南行,他们这十艘船,属于最末尾的辎重部队。 二人在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开,让萧禄不太高兴,直呼其名:“韩信,船队还要多久才到四会?” “听向导说,还要大半日。” 韩信回禀,萧何是他的恩主,所以对萧何之子,不管他态度如何,亦彬彬有礼。 说来话长,自从他在军中借口军法,杀了挑衅的兵卒,并成功脱罪后,便得到了萧何重视,不仅两次提拔,还为他纳粟千石,购爵一级。 他现在已是一身“上造”打扮,头上戴着赤帻,身着轻甲,模样与当过亭长的那两人差不多,在军中的职位则是“百长”。萧何坐镇郴县,安排儿子和韩信,押送五十条粮船,前往秦军进攻番禺的前进基地:四会城。 所谓四会,便是后世广东四会市,乃境内四水会流之地,因此得名。 听说尚早,萧禄摇了摇头,自去休息了,去疾却问韩信:“韩百长曾说,和一位兵家老者学过兵法,如何看待此战?” 韩信垂首:“韩信微末小吏,哪敢妄议军情,恐会犯法……” 话虽如此,但韩信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分明是跃跃欲试! 去疾抚须道:“议军情无罪,誉敌以恐众者才有罪,当戮,你莫非是觉得此战难胜,才不敢说话的?” “绝非如此。”这下韩信只能顺水推舟,说道:“恰恰相反,韩信认为,此战必能功成!” “为何?” 去疾晓有兴趣,作为昌南侯“安陆党”中很早的一批骨干,且文化程度较高者,他也在不遗余力地在军中寻找人才。韩信上次的表现,让去疾牢牢记住了此人,如今正想看看他除了临机应变之才外,可否有远略,也就是更进一步的器量。 韩信道:“兵法有云,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 这是兵家很注重的事,如果不能三项条件齐备,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可作战。 “上次南伐,三者皆不得,故屠将军大败,死伤无数。但此番昌南侯为将,却三者皆有!” 韩信侃侃而谈:“第一为天时,昌南侯去岁春夏召集大军,且并未匆匆南下,而是让各地兵卒在武昌操练,同时筹集粮草,补充医药。一直等到秋高气爽,才缓缓南下,眼下乃岭南最干爽的时节,没有瓢泼大雨,蛇虫毒物亦少,正是用兵的好时节。” “此外,我在三关时打听过,在南越,稻谷一年两熟,早稻每年三月上旬播种,七月中旬收获,而晚稻则每年七月才种,十一月收获,如今正是南越诸部收稻的关键时刻……” 韩信他们属于大军末尾的辎重军,前锋一个月前就南下了,遂打乱了北江沿岸,南越诸部收稻的计划,舍不得稻谷,留下来收割的,就惨遭秦军击破。弃谷逃匿进山林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人收走谷子,或者一把火将其烧毁,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时间里,那些逃走的南越人将再无多余口粮,得靠打猎采集填饱肚子了。 所以韩信认为,黑夫挑了这么个时间,让秦军出击,真是占足了天时。 “第二便是人和。” 这个比较简单,在秦军这边,黑夫走了武昌、长沙、郴县三地,通过种种手段,安定军心,鼓舞士气,尤其是阳山关自髡(kun)事件传开后,整个南方兵团,二三十万兵民皆唯黑夫马首是瞻,军心遂安,一扫先前的萎靡颓气,可以一用了。 至于外部,则是黑夫在去年抽空收服了盘踞北江,阻断三关的扬越梅氏,又击破闽越,如今两地越人,皆可作为秦军向导,毕竟好食人肉的南越人,也没少猎扬越、闽越的头,与之亦为仇敌。 “还有地利呢?” 去疾听得津津有味,这韩信果然不简单,虽然官职低微,却将黑夫过去一年的谋划、部署分析得明明白白。 “地利分南北。” 韩信道:“复三关,在湟溪关伐竹木造船,使辎重可顺北江而下,直达四会,此为北也,至于南嘛……” 他低声道:“军正丞,使陆师明伐北江,而舟楫楼船暗渡南海,这就是将军的计策吧?” “你怎么知道!是萧君告诉你的?” 去疾大惊,作为小集团的核心成员,以及军法官,他当然是知晓的。在长沙时,共敖召集众人,“说过黑夫的计划,正是南北夹击,北兵看似来势汹汹,可真正的杀招,是从海上过来的楼船部队。共敖还三令五申,说这是密令,决不可告诉其他人。 “萧君连亲子都未告知,自然不会告诉我……” 韩信看了一眼船舱,萧禄不似其父,乃庸碌之人,这会还在舱中酣睡。 他继续说道:“我猜测,南越羊部居住在水网密集之地,秦军至,则可乘舟遁到江口海岛,故有恃无恐,我军兵临四会,他们还敢在番禺收稻,以为秦军奈何他们不得,却不料将军楼船已至南海,两面夹击,可一举消灭羊部,夺取番禺!” 去疾更是惊讶,上下打量韩信,对他刮目相看,果然,除了随机应变之能外,韩信还有远略,虽然他很年轻,但做一个百长,真是可惜了。 “至少能做个五百主,甚至是二五百主吧。”去疾如此想道。 韩信却请罪道:“韩信只是一介小兵,妄测君侯方略,若有说不对的地方,还望军正丞勿怪……” “你这样的小兵,能多一些便好了。” 去疾大笑:“等拿下了番禺,我一定要向君侯说说,你这有趣的小兵!” “多谢军正丞抬爱!” 韩信只没告诉去疾,早在岭北时,萧何就试探过他一次,二人有类似的对话,韩信亦猜出了黑夫的战略,让萧何赞不绝口,思索之后,萧何将押送粮草的任务交给韩信,还故意安排他与去疾同船…… 若先由去疾在黑夫跟前提一嘴,“此子可为五百主”,萧何随即补上,便能在此基础上,将韩信拔高到“国士无双”的程度,就没那么突兀了! 不管去疾会不会推荐韩信,事后最让韩信感恩的人,仍是萧何,还不会让昌南侯多疑,老萧的心思,不是一般的深,可怜韩信还傻乎乎地感激涕零,只差认萧何当义父了。 “总之,此战三利皆有,可以一战而胜,不必让士兵再打第二仗!昌南侯不愧是世之名将。” 韩信嘴上对黑夫夸个不停,心里却暗道:“不过,这方略虽好,却也有好几处漏洞,若是我为将军……” 还不待他想下去,船队已抵达一条支流并入北江处,才拐过u字形的弯,粮船便猛地一停。 “出了何事?” 韩信一看,却倒吸了一口凉气,却见那水流急促的支流处,竟有数十条木筏顺流而下,上面满是赤身纹面的越人,高举武器,鼓噪着朝船队冲来! 一切事情都抛之脑后,韩信面色肃穆,抽出了砍刀,声音响彻全船: “迎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83章 好整以暇 前方,十多艘竹筏已从支流冲入北江,径直撞到为首的小翼上,像极了扑在水牛身上啃咬的恶狼。数十名越人手脚并用,叼着武器,攀爬上大翼,与上面的秦卒肉搏。 位于第二艘船上的韩信只看到,他手下的屯长在将一个越人踹下水后,寡不敌众,被另两个敌人杀死,那浑身绘满夸张纹路的越人战士熟练地割下屯长的头,高高举起,示威地朝这边大呼! “这是场伏击。” 军正丞去疾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看向江流左右,从森林里不断冲出的越人,足有数百之多,他们扛着简易的木筏,扔到水里后,七八人挤在一起,用竹竿撑着,朝船队划来…… 他们或许早就看准了每日皆有秦军粮船途经此地,在林中藏匿许久,就等猎物上钩。 整个船队十多条船,但只有三艘是小翼战船,其余皆是平底宽仓的粮船,除了划船的二十名徭役外,每艘只有一伍兵卒。 在韩信呼喊下,船上的弩兵连忙朝侧方划来的越人竹筏射击,可纵然运气好射翻一二人,依旧无济于事,眼看那些木筏越来越近,既无木墙,又无撞角的粮船,根本没有反击之力…… 萧禄这时候才匆匆走出船舱,便有侧面竹筏上的越人举起手里的竹矛,猛地朝船上掷来,插在他边上,吓了萧禄一大跳。 看着眼前的一幕,他面色有些煞白,脱口而出道: “快让徭役划船,冲过去!” “不行!” 韩信打断了萧禄的话:“越人竹筏众多,纵然小翼能冲过去,后面的粮船载物多,速慢,只怕无法脱险。” “那该如何是好?” 萧禄有些茫然,袭击发生得太突然,秦船拉成长队,越人从左岸乘茷冲来,这就意味着,每艘船上五个秦卒,要对付数倍于己的敌人…… “我有个主意。” 韩信指向越人较少的右岸,那里正好是平缓的河沙堆积之处。 “向后头的船传旗令,随我冲上岸去!” “你疯了!” 萧禄大惊:“你知道这附近有多少越人?众船一旦搁浅,便轻易无法下水,而越人从各处涌来,吾等休矣……” 韩信语气急促地说道:“越人善舟楫,而我军各船各自为战,乃以短击长,以寡敌众,以无备敌有备,必败无疑。” “但岸上不同!” 韩信指着那片可容数百人落脚的河滩,眼中闪着找到战机的光芒:“上了岸,纵是划船的徭役,也能舍舟参战列阵,一旦结阵,我军好整以暇,纵越人再多,吾等亦能以一敌十!” “疯了,疯了。”萧禄进退维谷,却又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仍抱着一时侥幸道: “还是冲过去为好,不试试怎么知道……” “萧仓掾!” 韩信变了颜色:“纵然吾等这艘小翼能够逃脱,但后头整整十多条粮船,够一万兵卒吃一个月的万余石粮食,就要丢了!” 他看向去疾:“军正丞,这是大罪吧?” “罪当死!” 去疾咬咬牙:“自百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军贼’,身死家残!” 韩信颔首:“没错,事到如今,吾等若不想为军贼,被君侯处死,便只有拼死一战了!” 至此,他不再管萧禄的意见,乘着越人竹筏还没靠上来,让船尾的小卒向后面的船打旗号,旗尖直指右岸! “冲上去!” “诺!” 水手掰动了舵,船舱里的徭役们也加速划船,船头渐渐偏转。 萧禄绝望地闭上了眼,他不明白,一向胆小,会钻人胯下的韩信为何今日如此疯狂。 去疾也连忙抱住桅杆,省得撞击时被甩出去,这时候他发现,韩信在颤抖。 “韩信其实也很害怕罢?”去疾如此想。 殊不知,韩信是有些害怕,但更多的,却是无法按捺的兴奋! 他知道,今日,自己将迎来真正的第一战! 兵法上说: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这意思是,不论在什么场面下,都要避免以寡敌众,哪怕我军总兵力少,亦要专而为一。 这道理韩信明白,但真正运用起来会怎样,他也不知道。 “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殚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遂为众人所笑。” 韩信的颤抖越发剧烈,不得不猛掐虎口,让自己冷静。 “但磨砺十年的剑,若连条蛇都杀不了,屠龙,也只是痴心妄想!” “若如此,还不如,便折在此地罢!” 下一瞬,伴着满船人的呼喊,小翼以极快的速度,重重冲到了积累着厚实白沙的河滩上! …… “真是大意了。” “三关都尉”安圃得到沿途亭障报信后,便立刻带人走陆路,赶到上游二十里外船队遭袭的地方,这一路上,他心中不由暗悔。 本以为,在大军水陆清剿过一番,使沿途越人部落灭的灭逃的逃后,北江道足够安全,却不料越人竟如此大胆,这么快就摸了回来,还对粮船发动进攻。 若那批粮食丢失,还真是巨大的损失。要知道,每一粒粮食,都是从江淮各郡,运到武昌、长沙堆积,再由牛马骡驴驮运,抵达郴县,再由数不清的民夫,人背手提,翻越五岭运到湟溪关,再装船出发的。 加上这么多人力财力的损耗,算起来,每石粮食,价格相当于中原的十倍! 这十多艘船,一万石粮若落入越人之手,哪怕是昌南侯,也会心疼吧…… 相比而言,死五百人,反而不算什么。 但对船队幸存已不抱希望的安圃抵达河流汊口时,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十来艘船排成一排,静静地躺在河滩上,那些越人早已不见踪迹,只剩下满地的尸体和鲜血,以及河边被抛弃的木筏,证明这里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见友军过来,军正丞去疾笑容满面地走来,朝安圃拱手:“安都尉,不曾想,吾等押粮的末队,也能混到一场小捷!” “小捷?” 去疾指着兵卒和徭役砍了后堆积在河边的首级:“力敌越人上千,斩首两百,兵民伤亡不到五十,岂非战捷?等这些船再下水,除了粮食,恐怕还要专门腾一艘出来装人头了!” 说着,去疾还让韩信过来,介绍道: “舍舟登岸,结阵而战,此皆韩百长之功也。” 安圃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却年纪轻轻的百夫长,不由惊讶:“汝等靠不到一百人,挡住了越人上千人进攻?还斩首两百!” 韩信拱手道:“不止一百,加上划船的徭役,也有五六百人了。” 他指着搁浅的船队,向安圃解释先前的战斗过程:“冲上岸后,众人合而为一,持弓弩者站于船上,其余结圆阵保护,站在水中或岸上,以盾牌矛戟挡住越人,便能占尽优势。” “而那些划船的徭役,他们虽无弓弩矛戟,却有砍柴用的砍刀,彼辈听说南越人好食人,畏惧之下,亦能拼死而战,为我守住阵脚。纵然越人骁勇且众,但极其散乱,分而为十,轮番进攻,仍是飞蛾扑火,几次扑上来都被打退,死伤惨重后,便各自退走了……” 韩信只没有说,在武昌营监督这群民夫砍柴伐木之余,他也拿众人当试验品,分了一下行伍,练了练军阵。虽然也有人暗暗骂他“胯下之徒懦夫”。但有被韩信砍掉脑袋的伍长做先例,明面上的命令,无人胆敢不尊,所以虽不如正规军,但也略有秩序。 不曾想,却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安圃听罢后,暗暗惊奇,问韩信:“你叫什么?” “韩信……”青年垂下头,低声道。 安圃有些不悦:“堂堂八尺男儿,说话怎如此轻声细语,你方才是如何指挥的?” 他不知道,韩信在指挥时,可是嘶声力竭的…… 但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远到淮阴街头,或许是在秦营之中,韩信自报姓名时,却总是不自觉地放低音量。 因为韩信知道,此名一直与“胯下之徒穷而无行”联系在一起,引来他人嗤笑…… 虽然韩信曾说,此事叫别人知道也未尝不可,但心里,总还是在意的。 不过今日,周围众人的目光,不再是鄙夷和蔑视,而是敬重,因为他,韩百长打了一场漂亮仗,在电光火石之间,用自己的决策,让着五六百人保住了性命。 知道韩信往事的去疾走过来,鼓励他道:“今日之后,军中将遍知汝名,你的事迹,甚至会传到昌南侯耳中,到时候君侯问你,你可得学着,大声报出来啊。” 没错,今日一战之后,与此名相伴的,不止是屈辱了。 “我叫韩信。” 韩信抬起头,大声道: “淮阴韩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84章 奴隶 “君侯,郁水入海处到了!” 黑夫走出楼船船舱,看到了碧绿陆地与蔚蓝大海间那道缺口。 经过半个月航行,他们终于跨越“南海”,由闽至粤。 珠三角,中国最繁华的地区,房价高出天际的北上广,如今却是一片蛮荒。在黑夫眼中,这入海口如同亚马逊一般,到处都是雨林、红树林,颇似一根根浮木的大鳄鱼漂上水面,看了一眼遮天蔽日的船队后,识趣地钻回水中。 因为造陆尚未完成,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海,后世的许多地区还在海里,中山、澳门、珠海是一个大岛屿。舟师从岛屿右侧擦肩而过,在破碎的沙洲和小岛间穿行,躲避危险的暗礁。 船队行驶到这,便能发现,此地虽然荒蛮,却并非处女地早在几千年前,越人就在此繁衍生息,开始种植稻谷。南越地广人稀,刀耕水蓐,一般是两把火,开春烧一次,秋后换个地方再烧一次,等树木化作白地,再将水灌进去,与草木灰一混,就是上好的肥料。随意播撒种子,不用精耕细作,就能得到收获,虽然亩产远没有中原高,但耐不住天气炎热,一年两熟啊。 所以越是往内陆走,就越能看到远处滨海平原上成片的水稻田,以及南越人的干栏式小庐。 此时,围着木棉布裙,田间地头收稻的越人看到如山一般庞大的楼船杀到,都站在田地里目瞪口呆,直到秦军兵卒登岸,才连忙逃窜…… “你看到南越人的战船了么?” 黑夫问侄儿尉阳。 “也是奇怪,一艘未见。” 尉阳有些诧异,他听说,居住在入海口附近的“蛟部”,以船只众多而出名,水上力量不亚于闽越,但舟师行驶至此,为何不见它们来迎战? 黑夫却知道这是为何:“我已令共敖等人、带着武昌营的数万大军,走北江道抵达四会,安营扎寨,打造船只,一副要越江渡海来攻的姿态。这附近越人诸部所有的船只、青壮,都去了四会,阻扰秦军去了,在这沿海地带,只剩下老弱妇孺忙着割稻……” 上一次秦越战争里,越人避战的手段有二,一是欺负秦人不擅长山林作战,逃进深山老林,二是欺负秦人不习水性,划船到海岛上,这次多半也会故技重施。但不论是哪种,都需要足够的粮食,越人是打算拖一拖,等晚稻割完,打成谷子,再带着逃匿,不然光捕鱼摘果打猎,可养不活全部人口. 但他们万万想不到,秦军竟有两支,明伐暗渡,如神兵天降,从海上过来因为消息闭塞,他们连邻居闽越已被黑夫拿下都不知道。 黑夫令尉阳打起旗号,让任嚣、东门豹、吴芮等一众战将过来开会。 “郁水过了四会后,又分为三条河道入海,故大军亦要一分为三,各走一条,但凡遇上越人村寨、据点,便派遣陆师去攻占,掳其老弱妇孺,舟师则直扑四会,乘越人青壮船茷齐聚时,将其一举歼灭!毕其功于一役!” 这就是黑夫的计划,那样一来,南越最强大的蛟部、羊部便能一战而灭,省得他们再跑到森林海岛中打游击! 众将应诺而去后,奉命专门载着数千人,去抄越人老家,掳其老弱妇孺的尉阳却来找黑夫,欲言又止…… 黑夫立刻猜出自己这个虽经历战阵,却因为太顺,不识人世险恶的侄儿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对要去做的事感到不齿?” “不敢,只是觉得,我恐怕更愿意去与越人主力作战,而不是……而不是袭击老弱妇孺。” 尉阳的确有些踌躇,他加入舟师数年,只打过灭沧海君一场仗,那是打着惩戒谋逆贼子而行的诛伐,并无过多杀戮。 眼下黑夫却不加掩饰地,让他去干类似强盗海寇才做的事,尉阳一时间有些难以接手,觉得这不是“正义之师”该做的。 对家人,黑夫稍微更有点耐心,他让尉阳坐下,并叫住了一旁准备开溜的陆贾: “陆生,过来,跟吾等讲讲宋襄公的故事么?” 陆贾只好站住,说起那件春秋往事来…… “于是,宋襄公拒绝乘楚军渡泓水时半渡而击,说,吾等号称仁义之师,怎么能趁人家渡河攻打呢。接着,又放任楚军排兵布阵,双方正面阵战,结果宋襄公大败,还被楚军shè伤了腿,但他又说,我是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这便是仁义之师,岂能行此乘危扼险之举哉?” 说到这里,陆贾略一停顿:“但宋襄公之兄子鱼却说,兵以胜为功,双方无所不用其极,哪里会讲究什么君子之道……” 黑夫看向若有所思的尉阳:“你觉得宋襄公和子鱼,谁说得对?” “子鱼说得对,兵者,诡道也,以胜为功,身为将吏,不能有不忍之心……”尉阳有些羞愧,他竟然怀疑起仲父的命令来。 黑夫道:“不是我不想为君子,让秦军做仁义之师,而是因为,这就是战争。越人并无常兵,但也可以说全民皆兵,从秦军第一次南下起,战争便不仅限于双方兵卒青壮,那些老弱妇孺,也极其凶悍骁勇,哪怕是半大的孩子,会用弓矢,用剑,用木棍来暗算秦军,若放任她们逃走,后患无穷。” 他拍了拍尉阳,让他放下心结,去准备出发,笑道: “而且,我又不是要汝等杀了她们,只要放下武器,不再反抗,便可留其性命,驱使彼辈割完稻谷,带着一起,去番禺与我汇合。” 去到番禺后又要如何处置?黑夫没说。 尉阳应诺而去后,黑夫却负手站在楼船上,忽然问陆贾道: “陆贾,儒家讲究‘有教无类’?” “是,此乃孔子之言,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唯君侯这样的上知者,与不能辨菽麦的下愚者不移,至于吾等这种居于中间的普通人,其贤愚,都是可以通过教化改变的。”陆贾小心应是。 “那些越人。” 黑夫指着岸上,被秦卒拴在绳子上的纹身越人们:“他们也是可以的教化的么?” “这……” 孔子没说过可以,只是强调华夷之防,但孟子好像有类似的言论。 虽然不喜老孟,但陆贾想了想道:“既然古时有用夷变夏者,蛮夷戎狄之中,也出过一些贤人,应也是可以教化的。” 黑夫道:“哦?可以从食人的夷狄,教化成华夏之人?” 陆贾踌躇了:“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这的确有些难。” 黑夫看向满脸不确定的陆贾,笑道:“不要求有服章之美,毕竟到了越地后,连我和手下四千短兵都齐齐髡发了,懂不懂礼仪也无所谓,像吾等这些军汉,地里黔首,又哪里懂什么礼仪呢?” “但吾等却又确确实实知道,自己是中国之人,秦楚燕韩赵魏齐,过去七国之人相互敌视,但都自视为诸夏。” 虽然这种认识,仍是知识分子和贵族的专利,但这种奇妙的认同感,也是促成七国一统的内因,只需要经过大一统王朝的长期糅合,一个统一的民族,就要呼之欲出了。 黑夫不想与陆贾在这深入探讨这个问题,直接道明了打算:“在闽越时,你不是建议,在当地搞教化么?在那里被我否了,但在这,在南越,在番禺,我倒很想让你试试!” 他伸出手,仿佛要将这片土地收入囊中。 “我会掳走越人的老弱妇孺,从那些母亲怀中,夺走她们的孩子男孩……” 这无疑是极恶之事,但在黑夫口中,却仿佛是在做天大的好事。 “我要告诉越人,我不会将他们的孩子变成奴隶,更不会像南越诸部之间攻伐仇杀,会吃掉敌人的子女……” 黑夫笑道:“我要派人教化他们,让彼辈长大后,听得懂夏言,再过十年、二十年,一代人、两代人,最终用夏变夷!” 说得很高尚啊,可实际上呢?黑夫很清楚,所谓文明,不过是披上层薄薄外衣,遮掩那些血迹斑斑的野蛮而已。 鲁迅说过,历史上有两种时代: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黑夫不知道眼下属于那种,也不能确定,未来在自己的努力下,这天下,至少是中原,会不会升华chéngrén可以为人的时代…… 但他起码知道,奴隶也分两种的。 “不会听话的奴隶。” 黑夫对岸上被按倒后,仍不断反抗,试图咬掉秦卒耳朵的南越女子摇了摇头,又回过头,看着来自豫章,吴芮的手下,帮秦人划船的扬越、干越人,这群粗通夏言,脸上木然,摇着橹的可怜家伙,叹了口气: “和会听话的奴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85章 图腾 郁水分叉口处,南越人最大的舟船上,尚未孳(zi)尾的小雄鸡双翅被有力的手擒住,两脚也被绑了起来,不管它如何挣扎,刀子还是一点点靠近,干脆利落地放血,惨遭扑杀,而后又被拔毛、分尸,其他部位扔到陶鬲里煮着,唯独两根鸡腿骨被小心翼翼取了下来,清洗干净…… 鸡腿骨,此物在越人文化中的地位,与龟甲差不多,都是占卜的必备材料。 沉香点燃,在烟熏缭绕中,头上插着鲜艳羽毛,脸上涂着染料的大巫登场了,他接过羊部、蛟部族长恭敬奉上的腿骨,以麻线束两骨之中,以竹梃插在所束之处,分别递给两位族长,令他们执梃祷告,口中念念有词。 翻译成夏言,便是: “左骨为侬,侬者,我也。” “右骨为人,人者,所占之事也。“ 这便是越人的鸡卜仪式,至于所问之事,有很多。 “水牛部能挡住郁水上游秦军,不让他们来此么?” “马蜂部迟迟不来,他们会不会试图劫掠吾等空虚的后方?” “家里的谷子收完了么?” 最重要的是:”此战,羊、蛟两部能不能全身而退?秦人会在南越待多久?” 中原有句话:事有不决乃卜。对越人而言也一样,眼看聚集在四会的秦军越来越多,对这场仗,他们还真没什么把握。 战而胜之?两部君长不敢奢求,早在第一次战争期间,他们就与秦军正面碰撞过,结果死伤惨重,不得不逃入森林和海岛,最后秦人在热带疾病和缺粮的折磨下撤退,两部这才能夺回领地。 那是从那时候起,两部开始放下仇怨,相互嫁女结亲,因为他们知道,那些秦人,迟早还会回来! 当晚稻成熟之际,战争再次爆发时,两部已经有了充足的准备他们召集了所有青壮,乘着蛟部雕刻成鳄鱼形的龙舟,赶赴郁水分叉口,阻止秦人顺流而下。 与从同时,又让老弱妇孺抓紧割稻,等稻谷收完,越人就会撤回去,带上家人,藏入森林、海岛,和秦军再玩一次捉迷藏。 计划看上去很不错,但羊部首领咩须,蛟部君长高竜总觉得心神不宁,于是便有了这场占卜。 两人说出了所祷之事后,大巫开始细细观察两根鸡腿骨侧部所有细窍,用长寸余的细竹梃插进去,再根据其斜直正偏而定吉凶。据说此法有一十八种变化,大抵直而正或附骨者为吉,曲而斜或远骨者为凶。 大巫摆弄了半天,指着每一个孔窍,解答了他们的疑惑。 “水牛部骁勇善战,一定能挡住桂林秦军。” “马蜂部迟迟未来,或因争夺族长之位,闹了内讧。” “谷子能够丰收,家里的小羊可以顺利下崽。” “秦人船少,无法下水击败越人,我们能够顺利逃走,等过上一年再回来,秦人已经病怏怏的,可以杀死投到河里喂鳄鱼了。” 所有的疑问都是吉兆,咩须和高竜略为放心。 但这份安心,也只持续到了次日清晨,就被溯流而上秦军巨舰击得粉碎! 南越四部,人口共三十余万,其中以羊、蛟最为强盛,这次各出动了青壮万余人来,他们的船只近千,挤满了郁水河道,而秦军在湟溪关建造的船,不到百艘,多半还是粮船,故只敢缩在新修建四会水寨内,不敢冒头。 而桂林的赵佗部虽然船只更众,但被西江的水牛部极力阻挠,无法来此汇合。 可咩须和高竜万万没想到,敌人的舟师居然能从海上,从会稽,不远万里地绕过来,忽然出现在他们后方,并堵死了郁水的三条分汊河道! 而四会营寨的秦军,也倾巢而出,在岸上列阵以待,这下子,越人不管在水里还是岸上,都无路可退! 咩须和高竜顾不上找那算错吉凶的老越巫算账,因为秦军的庞大楼船,已在桨扬的音乐,并出现五朵彩色祥云,上有五位大巫,分别骑着不同毛色口衔稻穗的羊,降临番禺,将稻穗赠给了越人,而后大巫消失,五羊则化为石头留了下来。 这就是羊部崇羊的原因,黑夫则笑道,若那五羊不变成石头,大概要被当时还茹毛饮血的越人大卸八块了…… 总之,羊部的人认为,从那之后,他们才种植稻谷,开始了定居生活,并将稻作技术传遍南方。 不管这传说真伪,黑夫觉得,这能把握到诸越的一个特点。 “岭南诸越,都崇拜动物神灵,闽人崇蛇,吾等已知。南越四部,分别为羊、鳄(蛟)、马蜂、水牛,产珍珠的合浦一带,还有鱼部。瓯越则信蛙,骆越信鸟。” 因为信仰的洛阿神不同,诸部相互攻杀不在少数,比方说南越人喜欢吃蛇,这一点就让崇拜蛇王的闽人愤愤不平,南越人跑到瓯越土地上,捕青蛙食用,甚至会引发两部的战争! 这也是南越和闽人、瓯人都敌对的原因,因为他们啥都吃啊…… 针对越人诸部的这种特点,结合在闽越玩蛇,扯起龙旗说成是蛇的经验,黑夫产生了一个想法: “未来会变成中国代名词的‘龙’,它的特征,不就能将这些越人的神,统统囊括进去么?” 那神兽,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身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你说巧不巧,颔下的胡须,正似山羊胡子…… 嘛,只要作画够细致,什么图腾都是可以往上加,龙这东西,就像中国文化一样,兼容并包,博大精深! 于是黑夫有了个想法,或许可以将中原的龙,嫁接到南越来,通过长期洗脑宣传,让岭南诸越相信并接受,神龙,它凌驾于所有部族动物神灵之上…… 黑夫在五羊石像前,与利仓、吴臣二人聊了这个想法,利仓拍手称好,吴臣却提出了一个傻乎乎的问题。 “君侯,骆越信鸟,但龙不长翅膀和羽毛,还有瓯越信蛙,龙好似也与蛙无甚关系啊……” “龙为何能飞?” 黑夫反问道:“因为龙有鸟的飞翔之能,至于它为何无翅,或许那是对隐形的翅膀,凡人无从看见。” 吴臣想想,似乎也有道理。 “至于蛙……” 黑夫陷入了沉思,随即大笑道:“利仓、吴臣,汝二人听过龙叫么?” 别说听,见都没见过,两个青年连连摇头。 “我听过一种说法,据说雷声就是龙吼。” 黑夫指着天开始扯淡,也不怕老天爷听不下去一道霹雳将他轰死,而利仓、吴臣抬头看看,发现番禺上空万里无云。 “我又听梅鋗说,西瓯人认为,蛙乃雷王使者,因为每次打雷,田间的青蛙都无比欢腾。” 黑夫觉得这个难题已经解决了,拊掌开心地说道: “m既然如此,将龙说成‘声似蛙’,何如?” …… 在黑夫设想中,以后岭南的神龙,一张口就是呱呱一片。这主意虽妙,但毕竟只有个雏形,还得经过缜密的计划,再慢慢实施,在此之前,黑夫得先为入岭南的第一战,论功行赏,以激励军心。 十二月初,共敖、安圃、去疾等人来到被秦军重占的番禺城,将战功簿册交给了黑夫。 簿册上,每个立功军吏占了两行,第一行是名字、职位,第二行是斩首数,以及军法官提议,该授予的爵位。 “坐罢,汝等递来这名单又长又宽,够我看半个时辰了。” 黑夫有个习惯,每逢战后论功,他会将每个立功卓著者的履历,都了解一遍,他坚信,猛将必发于卒伍,而实战,则是将有才之人筛选出来的最好办法,他总不能永远依靠这几个旧部,总得有新人层出不穷,才是良性的。 老部下们知道黑夫习惯,所以也各自坐下,不敢打搅,去疾更是忍了忍,将到嘴边的推荐咽了回去。 黑夫就这样一路扫下来,偶尔看到有卓著表现的人,便会发问,一般来说,他都尊重军法官根据律令建议的升爵,只是极个别有所损益。 军队庞大,从都尉到百长皆有涉及,等看到接近末尾时,一个熟悉的名字,忽然映入黑夫眼中! 左边那行是战绩:“押粮遇越人袭扰,舍舟登岸而战,损五十人,斩首两百级,盈论,当升爵两级,为不更。” 而他的名则是…… 回头又看了一遍右边那行,黑夫的粗眉毛挑了起来: “治粟都尉萧何麾下,辎重营百长,韩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86章 不知足 番禺城的地势,负山险阻南海,第一次战争时,秦军中路军将此地作为大本营,经营了一段时间。只可惜当时准备不足,在疫瘴和兵变的双重打击下,不得已放弃。 现如今,黑夫将代表自己这“关内侯”身份的赤色交龙旂插在城头,宣布秦军永久占有此地。 中原的腊祭这天,连南郡都是冰天雪地,可在岭南番禺,气候居然只是微凉,满山树木依然苍翠。 在山与海交汇的地方,黑夫让全军集合,要在今天举行一场仪式:为有功将士授爵! 庞大的船队泊于海上,数万人则在城外摆开阵势,蔚为壮观,被拘为隶臣妾的越人看到这一幕,亦不由心惊。 “都尉共敖,将武昌营出三关,夺四会,至番禺,沿途数战,全军共斩首虏八千级,虏越人二万九千,功勋卓著,按律当拜爵两级,由五大夫升至右庶长。” “假都尉东门豹,斩首虏三千一百四十六人,虏越人五万八千人,当升两级,由公乘至左庶长。” 按照秦军的规矩,黑夫是无权决定裨将军任嚣的赏爵的,所以,他只宣布了都尉、别部司马一级别的功爵。东门豹、共敖等都尉则宣布率长、五百主一级别的功爵……依次往下,直到什长宣布各什。 在宣布完毕后,但凡是要赏爵至大夫以上者,皆要发往咸阳,由皇帝授权丞相、御史确认,才算完成。不过,大夫以下的四个爵位,黑夫却是有权在军前直接授予的…… 他让嗓门大的侍卫手持铜皮扎成的简易喇叭,声震四野: “三军之中,因功勋卓著,斩首盈论,连升两级,至大夫以下者,出列!” 同时满足这一要求的人不多,稀稀拉拉,有数十人站了出来,他们之中,有因为作战英勇,直接升到上造的刑徒、黔首,有二十多人。也有小规模作战中,斩首远超要求数量两倍以上的百长、屯长,仅有数人…… 在秦军中,集体功劳比个人功劳要难,能连升两级的,都是下层军吏里拔尖的人。 韩信,亦在其中。 他们在传令兵指引下,来到前边,站成一排,当听说昌南侯要亲自来册爵时,脸上表情各异,有的兴奋难耐,有的激动莫名。作为下层军官和小兵,甚至是刑徒,这些人连见到黑夫的机会都少,更何况他老人家来亲自嘉奖? 众人翘首以盼,不多时,黑夫纵马而来,停在立功将士前方,随即翻身下马,几名亲卫紧随其后,手里捧着的托盘上,放着造型各异的冠、巾…… 回忆一下这十多年来,黑夫头上顶过的各种玩意就知道了。秦军之中,不同等级有不同的发型,发髻偏左还是偏右,戴不戴冠,戴什么冠,都有讲究。 这些发冠,就相当于后世的军衔,走在营中,一眼就能分辨为军衔高低,知道是要拱手作揖,还是轻轻点头示意。 最先颁发的,是五位直接从“上造”升到“不更”的军官,黑夫走过来时,他们站得笔直。 韩信位于最左边的位置,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昌南侯本人,肤色是古铜色,和传说中一样黑,他今天打扮得十分庄重,头戴鹖冠,身着华丽的甲衣,背后是鲜红大氅。 “见过君侯!” 五人下拜,黑夫让他们起来,随即从亲卫手上接过代表“不更”爵位的梯形木板冠后,将它戴在立功将士头顶,而后问了第一人的名。 “下吏张仲!” “你是都尉东门豹麾下,甲率、寅闾的屯长,南郡鄀县人?” 那人报出后,黑夫竟准确说出了他的籍贯、官职和隶属部队,这位张屯长惊喜不已,对黑夫下拜时,甚至哽咽出声。 这就是看功劳薄时多花点时间的好处了,接下来三人,黑夫亦知其名,令这群军吏骄傲不已。 终于,轮到韩信了。 “你这后生,长得真高啊。” 本来想亲切地拍着韩信肩膀,喊他“小鬼”的黑夫首长不得不抬起头,才能直视韩信的目光。 韩信的确很高大,比黑夫还高了半个头,这有些紧张的青年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总不能让昌南侯踮着脚为自己换冠吧!连忙单膝跪下。 黑夫也未阻止他,同先前一样,轻轻取下韩信头上的赤帻,又取来板冠,稳当当地,戴在这个高个少年的发髻上,并为之系缨。 和后世被首长授勋的军人一样,这一刻,韩信身体有些僵硬,当那缨结打上,黑夫让他起来时,才长吁了一口气,拱手道:“多谢君侯,我叫……” “我知道你。” 黑夫却打断了韩信的话,让韩信心中咯噔一下,生怕这位君侯听说的,是他在淮阴受胯下之辱的事。 但黑夫却指着他道:“韩信,淮阴韩信,治粟都尉萧何麾下的辎重百长,指挥着几十个兵,数百民夫,将劫粮的越人打得落荒而逃,斩首为同级军吏之最,你立功不小啊……” 旁边四人目光扫来,都有些羡慕,能让昌南侯连名字带籍贯功劳统统记住的,仅此一人啊…… 这让韩信脸上跟火烧似的。 但也仅此而已,黑夫没有再对韩信说什么,旋即后退一步,对五人笑道: “不更,本将挺喜欢这爵位,那还是十四年前的伐魏之役,那时候,我只是个小小屯长,因攻下外黄而得爵。听说以后不必服更卒之役,每年能多闲一月,便高兴得不行,同时也觉得,自己已到顶了。” 黑夫指着众人头上的冠道:“此乃士爵之顶,跨过这一步,便是大夫之爵,比先前更难升数倍,但我希望,汝等能更进一步!” 言罢,便转身继续往后面走去,继续给所有出列的人授勋。 接下来的仪式上发生了什么,韩信有些记不住了。只记得结束后,平日里对自己冷眼相待,甚至不乏暗中讥讽的同僚都涌上来恭喜。 毕竟,能被昌南侯记在心里的人,可不多,众人都恭贺韩信,说他职位也要高升了! 但稍晚一些,昌南侯下达的官职调动,却让韩信略为失望。 “韩信为二五百主……” 年仅二十一,就能做到二五百主的位置,可将千人,当年黑夫连续参加了伐魏、伐楚两役,接连开挂,在这个年纪,也不过是这职位。 他唯二比韩信略强的,一是挂着个假县尉的职务,二是爵位略高,已是公大夫了…… 所以说,在爵位远没当年值钱的如今,不管是身为上造,统领百人,还是作为不更,出任二五百主,都是萧何和黑夫对韩信的破格提拔了。 秦军的制度就是这样,若要从底层往上爬,不管你有天大本事,都只能一级或两级走,没办法一口吃出个胖子。 但韩信虽知道这点,心中亦难掩自己的失落。 这不是自大,亦非不知足,韩信无法忘掉,在上个月的四会之战里,他因出身辎重部队,不得参战,只能站在营内哨塔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共敖都尉,在指挥大军围堵越人时,犯了一个又一个虽不致命,却实在不该的错误。 “若对手不是越人,而是一位经验老道的将军,这些小破绽,可就要出大事了。” 当时韩信不免扼腕叹息,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我为司马、我为都尉……” 初战胜利后,韩信对自己信心爆棚! 他觉得,自己肯定比那些平庸的司马、都尉做得好,当授爵之时,黑夫直接说出其名后,韩信更多了一份期盼。 他已经指挥过五六百人的作战,所以希望,自己起码能得到一个别部司马的位置,可将三千人,再试一试自己的器量,试一试,韩信究竟能将多少人马! 是三千,还是一万,甚至是十万? 只可惜,期望太高,往往会带来失望。 “果然,纵然有萧君举荐,纵然有去疾为我说话,韩信,还是没法一步登天……” 韩信只能坐在营帐里,擦拭着新得的不更之冠,这样安慰自己。 但旋即,一道来自将军幕府命令,又让三军侧目!也让韩信惊得跳了起来。 原来,结束仪式后,昌南侯又对传令兵说了一句话,一道轻描淡写,却让人浮想联翩的命令: “让韩信今晚来我房间!” 天才本站地址:。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87章 入幕之宾 战国制度:将军出征,行无常处,所在为治,故言“莫府”,又因多为帐幕,亦称之为“幕府”。 身为南征大将军,昌南侯自然是有资格设置幕府的,他可以在幕府中便宜设置吏员,如治粟都尉、长史、主薄、丞等,而岭南的贡赋市租,皆输入幕府,为士卒军费。 幕府如同南征三军的大脑,能被昌南侯连夜唤入幕府召见的人,还真不多。 韩信居然有幸成为其一,不能不叫人诧异,他立刻跟随传令兵至幕府营地处,却见营内竖立六纛旌节、门牙旗二,将军亲卫四千,里三圈外三圈,保护得密不透风。 韩信被那群髡发的短兵亲卫搜身三次,连贴身刀削都不放过,才得以进入。里面帐幕也各有功用,右为进行军议的节堂,左为昌南侯居住的帅帐,百名身材高大的戟士持戟而立,韩信从中经过,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 “真是威风啊……” 韩信不由慨叹,又有些艳羡,这时候总算走完戟道,步入帅帐,却见这里极为宽敞,昌南侯坐于正面虎皮榻上,穿着便装,案上堆满文书,他正在不断地挥笔签署,交给左侧的主薄陆贾,接着又签下一份。 韩信上前两步,下拜道: 黑夫手中的笔不停,抬眼看了看韩信:“来了?一旁就坐,不必拘束。” 韩信应诺,在帐侧跽坐,他上首方亦有一人,正是武昌营的军正丞去疾,正对韩信颔首而笑。 见此情形,韩信对今夜昌南侯为何召见,心里有了底。 “定是去疾君举荐,才让昌南侯动了召我来见的念头。” 他不免对去疾万分感激,这时候,黑夫也总算忙完了手头的事,指着韩信对陆贾说道: “这便是带着辎重兵和民夫,击溃千余越人,还能斩首两百,连升两级的韩信,淮阴人,却是你老乡。” 陆贾捧着一摞厚厚的文书,笑道:“不错,陆贾乃寿春人,也住在淮水边,韩率长,你我都是喝着淮河水长大的,的确是乡里乡亲,往后当多往来才是。” 满口熟悉的淮南乡音,的确让人感到亲切,陆贾说了几句后,便抱着文书匆匆告辞了,番禺复得,百废待兴,作为黑夫的文秘,他可忙得很。 黑夫也直接道明了用意:“韩信,唤你来,是想问问后方辎重情形。” 韩信忙道:“君侯,韩信只是萧都尉麾下小小百长,不知大体,若问后方辎重,当问萧都尉之子,萧仓掾。” 黑夫却摇头道:“萧禄虽有仓掾之能,却无大局之识,去疾说你懂兵法,识军略,故想听听你的看法。” 韩信毕竟年轻,被这么一夸,心里有点飘,不知其中有坑,遂道:“如今岭南大军,集于番禺、桂林两处,皆需长沙郡补给,萧都尉坐镇湘县,管转漕给军,给食不乏,但凡有兵卒损伤,萧都尉亦能辄补缺失,可保君侯后方无忧。” “有萧何在,我的确无后顾之忧,不枉我不带曹参、陈平,也非得向陛下要了他。” 黑夫又道:“那在你看来,吾欲扫平诸越,抵定岭南,接下来该如何做?” “韩信区区小吏,岂敢妄议军务?”话题转的突然,韩信虽然谦逊,但眼里的跃跃欲试,却是藏不住。 身携宝剑者,有谁是能真正藏器于身而不显露的呢? 这时候,一旁的去疾道:“韩信,你在来岭南的路上,在舟船之上指点君侯方略,将明伐北江,暗渡南海说得一点不差,怎么,如今当着君侯之面,却不敢谈了?” 黑夫也拍案喝道:“大丈夫岂能如小女子般扭捏造作,但凡能进入幕府的人,都可知无不言,且速速说来!” “诺!” 眼看昌南侯作怒,韩信便道:“信窃以为,今将军欲举倦罢之兵,顿之于西瓯、骆越,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而越人不服,遁入山林,袭扰我军,则难以成功。” 他瞥了一眼黑夫案几上的虎符:“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按甲休兵,在番禺屯田……” 接着,韩信说了一堆兵法上的大道理,什么“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敌于粮,故军食可足也。” 他认为,这十多万人马集结于岭南,纵然有灵渠、北江的水利,但这么多张嘴全靠萧何漕运粮食养活,恐怕会让整个江淮都为之疲敝,不是长久之法,还是要实现自给自足。 “岭南地广人稀,一年两熟,只要烧一片林子,不需精耕细作,便能养活大军,此外,亦能避免逃脱的越人借山林从竹之蔽,袭扰我军。” 黑夫不断颔首,但心里却觉得有些乏味。 三军之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想要得到昌南侯欣赏,除了作战立功外,还可以靠两件事,一曰卫生,二曰屯田,而将这两件联系在一起的,则是公厕、积粪…… 黑夫的老套路,已经被属下们摸透了,就算将最莽的东门豹、共敖两人喊来,他们也能意识到屯田的重要性。 所以韩信的这番问对,虽然没错,但却也中规中矩,没法让黑夫眼前一亮。 但这怪不得他,岭南的局势,的确没办法玩出什么花来。 然而,黑夫还是小看了韩信,却听他一开始还有点磕巴的话语,越说越流利: “民夫屯田之时,可使舟师溯流而上,在郁水沿岸设立哨塔据点,务必高而坚,驻兵百人至千人不等。占住沿岸平洼处,阻止越人种稻,越人一旦来攻,必受损伤。” “如此,便能慢慢向西推进,等到土堡遍布郁水(珠江)、离水(漓江)、潭水(柳江),则西瓯可得也!” “至于远离河流干道之处,如南越东江、合浦等地,当弃之不取,君侯可派人引诱诸部君长,允诺其世有其地,与我军井水不犯河水!” 黑夫这下有点惊讶了,暗道:“这不是我琢磨过的碉堡战术么?” 他是有考虑的,吸取了第一次战争的教训,南方兵团不再进行面状的铺展,而是只沿着珠江诸支流溯流而上,满足于控制交通要道,以及越人稻田集中的地区,这就是黑夫的打算。如此,便能集中兵力,且沿江据点可以相互驰援。 至于韩信所言的“壁垒”,黑夫想过,可以用十多年前,第二次伐楚,王翦与项燕对峙期间,他和章邯一起琢磨出来的“三合土”来建造:以常见的黄土,外加烧制的蜃灰、河沙,混合到一起,这便是三合土,功能类似混凝土,可将土堡修得又坚又高。 土壤、河沙,都是珠江沿岸现成的,而使其黏合的重要材料“蜃灰”,除了可以采石灰石烧制外,番禺周边,亦有数不尽的“贝丘”,海螺蛎壳堆积成山,蔚为壮观,这都是南越人千百年来食蛤蛎、生蚝剩下的,一把火烧了,便能得到许多蜃灰。 而第一次战争时,秦军已将沿岸森林烧了不少,有前人铺路,再去占领并构筑堡垒,就容易多了。 一场秦军针对瓯越的围剿战,就在这帷幕中密谋开来。 韩信的提议,竟与黑夫不谋而合,让他打起精神来,诧异道:“你对岭南地理,倒是颇为熟悉啊。” 青年军吏解释:“是萧都尉,他收集了上次伐越时的图籍,时常挑灯夜读,还指着城郭河流,教我知之。” 这淮阴的贫苦少年,学习能力超乎常人,又被萧何带在身边一年,耳濡目染,所以对岭南山川形势,已知道七七八八。 “老萧啊老萧,你真是藏了好大一块宝啊。”黑夫暗道。 他又问韩信:“若如你所言,则西瓯失了种稻之地,便只有两条路,一,分散退入山林,二,向西迁徙,投靠骆越,与骆王合流。” 第一次战争,西瓯人便是这么干的,最终依靠漫长的距离,拖垮了秦军,导致老屠中途中毒箭而死,秦军主力不得不撤退。 而偏师一万人虽然抵达了骆越的大本营:号称“万象之地”的临尘(广西崇左),但那一战,骆人与瓯人结盟,骑着大象加入战场,冲散了秦军的阵列,这才导致了那场可怕的失败和十死七八的死亡行军。 “骆越与西瓯之间多山,水流湍急,我军无法从容修筑壁垒推进,但陛下有令,十月之前,必平诸越,开疆至北向户,又当如何?” 这可是连黑夫都没想透彻的难题,考校韩信真本事的时候到了…… 韩信自信满满:“到那时,战机已成熟,我军壮而瓯人饿疲,当引诱越人决战,毕其功于一役。” 黑夫摇头:“越人狡猾,知道正面对垒是其短处,但凡秦军大军进击,必逃入深山林丛,可不会与我交战。” “信有一种法子,可使之应战。” 韩信抬起头,方才还奉劝黑夫稳妥屯田、修堡,用兵之法正得不能再正的他。此时此刻,眼中却带着在瞬息万千中,瞥见一丝战机的奇险疯狂! “分进合击,长驱直入,孤军深入至象地,西瓯、骆越见我寡而彼众,则必受鼓舞,与秦军交战!” 此言一出,不仅黑夫讶然,连一旁力挺韩信的去疾,也变了颜色,起身斥道: “韩信,休得胡言,此乃屠将军亡军丧师之策也,你是想害君侯重蹈覆辙么?” 岂料,韩信却不惧反笑. "没错,就是要故技重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88章 将军 前几天,在有功将士簿册上见到韩信之名,黑夫是诧异的。 “我派人找了他两年多,怎么突然跳到我碗里了!” 兵仙的名号,黑夫总是记得的。和找刘季时一样,已经开到江淮的糖铺,是黑夫的眼线和探子。 但可惜的是,黑夫被强行设定成:啥都记得,就是忘了韩信的籍贯。可怜对此一无所知的他,只能在楚地大海捞针,而能提供给那几个信得过的乡党信息,只有两个: “胯下之辱,韩信。” 但楚地何其大也,捞了两年,啥都没找到,却不曾想,竟是骑驴找马,韩信早就被萧何带到武昌营,又安排到岭南来。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二人真是有缘。” 为防是同名同姓,他立刻让去疾将与韩信有关的事统统禀报,最终确定,这应就是历史上的兵仙本尊,虽然除了胯下之辱外,韩信的命运,已全然改变…… 黑夫顿时笑逐颜开,觉得自己得了“买一送一”的大便宜。 手下有一位未来的大才,还是个继承了春秋战国士人传统,“不用,则去”,动不动就喜欢跑路的家伙,黑夫肯定得给他加官进爵,先留一留,旋即召来一见,考校一番,看韩信是否真有传说中的才干。 但纵然有所准备,韩信的提议,还是如闪电霹雳般,让黑夫惊讶。 一直看好韩信的去疾,也未料到他会提出如此偏离常识的计策,斥道:“故技重施?明知前车已覆,却非得沿辙而走,这不是取败之道么?” 韩信却对自己提出的策略信之不疑: “虽看似相同,实则不同。两年前,屠将军尚未完全控制西瓯,便急于进军至北向户,于雨季冒险进军,遂为瓯人所袭,偏师也遭骆人击败。” “但只要控制西瓯各条水道,遍筑壁垒,以舟师输送粮秣,则瓯人便无机可乘。待君侯控制瓯地后,可发三军西进,再让两路诈败撤退,仅剩一路士气最旺的精兵孤军深入,西瓯与骆人见其落单,轻我军人少,必出战,战,则一秦可敌五越。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秦军必胜! 他朝黑夫下拜道:“这也是唯一能引诱越人交战的法子,韩信不才,愿为君侯前驱,率此精兵!” 他未说出的话是:“你若信我,我便能将兵!” 好一个韩信,竟主动请缨,表面的拘谨自卑之下,那磅礴的进取心袒露无遗。 去疾摇头:“还是太冒险了……” “我曾说过一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黑夫却笑道:“多年前,我与李由伐楚,被困楚地孤城,诈败骗得楚人信任,故有此言。韩信之策,让我想到了那次苦战啊,计策虽险,但其志可壮人胸胆……” 听闻此言,韩信不由大喜。 这一计,让黑夫开始重新审视韩信了,最初他还想着“不要揠苗助长”,想慢慢考校提拔韩信,岂料,这却是一株拼命冒头的秧苗。 虽然,还是嫩了些,但未来不可限量。 黑夫也算沙场老将,知道每一位将军,都有自己独特的用兵特点:李信喜欢剑走偏锋,擅长骑兵奔袭;黑夫则明白自己没什么军事天赋,故喜欢以众凌寡,以强凌弱,打仗贵在一个“怂”字,结硬寨打呆仗,能不冒险绝不冒险。 而韩信,却是那种既能稳得住,又能浪起来的天才,别看他前期稳扎稳打,但冷不防,就来一出与人常识逆反的操作,打你个措手不及。 奇正并用,任势用谋,不止会运营,还能食肉,你以为自己优势很大时,他却一波反杀打出gg。 黑夫现在有些明白了,为何韩信能超越战国四大名将,一跃成为“兵仙”。 “奇正并用,将兵多多益善,有点像王翦,但却比王翦更灵性……” 但这种人才,素来心高气傲,若一味吹着捧着,让他太顺,恐怕要飘到天上去,拿捏不住了。 于是黑夫决定,对这株急于冒头的麦苗,得灌多点水,看似是为它好,可实际上呢?这是暗暗遏制。 于是他说道:“但此战,光是为将者有勇有谋是不行的,还要有一支悍不畏死的兵卒,对军将信之不疑,方能孤军深入,以寡敌众……韩信,你觉得这支精兵,需要多少人?” 韩信想了想:“一万!” “一万?” 黑夫摇头:“那便是都尉,在秦军之中,爵位与职位相匹,想做假都尉,最低也得公乘,别部司马,则要官大夫。你现在是不更,大秦自商鞅变法百余年来,从未有不更爵的都尉,就算我强行任命,众人也不会服你,到时候将士狐疑,可打不了硬仗。” “故,我不能任你为都尉!” 他露出了笑:“不过,韩信提议的溯流而上,于郁水周边构筑壁垒,此策倒是不错,若能借此控制西瓯,你便立了大功,可再升爵两级,为官大夫。等此策见了成效,我便立刻将爰书发往咸阳,为你请功!” “至于那分进合击,长驱直入之策?等我军控制西瓯,你的爵位也足以独当一面,本侯再做决定!” 言罢,黑夫一摆手:“去疾,带他下去吧。” “诺!” “多谢君侯!” 韩信的气泄了,垂头下拜道谢,但在黑夫看不到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半年内,从不更升到公乘?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军功爵,这道激励着秦人一代代向上攀爬的梯子,如今却成了限制韩信一日千里的障碍。 没办法,韩信起步的地位和名声,实在是太低,而他的策略和想法,又经常超超越常识,让不敢放手一用。 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於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於民。 韩信本以为昌南侯会不同,当是个敢于卓拔人才的明主,否则也不会将萧何一县吏,提到治粟都尉,管数十万大军粮秣的地位。 但还是让他失望了,这位君侯本可展翅而翔,却受拘于秦法律令,束手束脚。 跑是肯定不会跑,韩信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那样会害惨举荐他的萧何、去疾,但郁闷结于心中,哪天说不定就跑了…… 但就在韩信要迈出帅帐时,昌南侯却喊住了他! “韩信!” 韩信回头,却见黑夫竟起身,快步走来。 作为统御数十万大军的将军,黑夫可明白着呢,员工的工作激情往往来源于上司的肯定,而肯定的方式有很多种:譬如升职、加薪等重大表扬。 除此之外,口头表扬,也是一种重要方式,反正不要钱。 但不管是什么奖励,关键在于,得让员工感觉到老板对他的重视,让他当真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螺丝钉…… “君侯?” 黑夫走到韩信面前,慨叹道:“方才恍惚间,想起一件事来,那十二年前,秦楚决战刚分出胜负,我在淮阳被陛下召见,陛下笑着问我,有没有想过当将军?” 秦始皇帝陛下,也是深蕴上位者之道的,选拔打磨人才,让人心甘情愿效死的手段,当真炉火纯青,比如骑着白马,向西而去的李信,便甘为皇帝前驱,虽死不悔! 秦始皇对黑夫更是重视,又是问志,又是加鹖冠,又是赐字…… 帝王之术背后,是否有一丝惜才的真情?黑夫不知道,等他也有样学样,将这法子用在自己手下身上时,发现这东西,常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有时候玩多了,连自己也分不出真伪。 就如现在,他对韩信道:“我当时答了陛下一句话,你可知道是什么?” 韩信哪知道啊,讷讷地说不知。 黑夫看着韩信:“故兵卒有志者必欲为将,觅封侯,不欲为将为侯者,志短也……”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今日,我将这句话,赠予你!” 韩信本来有些郁结的表情,一下子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感动。 昌南侯只一句话,就说出了他深埋心中的志向! “你是骐骥,能一跃千里,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起来太快,容易为人所嫉,前路难行。荀子有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年轻人,还是要沉下心,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黑夫拉起下拜哽咽的韩信,像是承诺,又似是期许,勉励他道:“本侯相信,假以时日,你,亦当为大将军!” 天才本站地址:。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89章 象箸 去年,也就是秦始皇三十五年,最让咸阳人印象深刻的事,乃是乌氏延携西域诸国使者入都,高大神骏的“天马”,背上长着高峰的骆驼,色泽鲜艳的西域瓜果,洁白皎洁的于阗美玉,还有高鼻深目的胡婢,乃至于身披布袍,高鼻深目的大夏人,都让他们感到新鲜。 而三十六年刚开春,又有一队人马,经过万里跋涉,从武关进入关中,他们带回的东西,再度轰动了朝野。 打头是两头迈步而行的大象,这其实是前往南郡、衡山休整的戍卒们,在副监军子婴的要求下,在长沙郡捕获的,却被当做岭南贡物。原本有四头,可惜路上已死了两只,对于大象已绝迹千年的关中人而言,这是难得一见的巨兽,一时间,咸阳万家空室而出,挤在街上观望。 还有木笼子里,关着一雌一雄两只孔雀,只可惜长途跋涉使它们萎靡不振,一下子被这么多人围观,雄孔雀感到了危险,张开了尾部大屏。岂料,路人吆喝声越发大,弄得它们恐惧不已,还没进咸阳宫就吓死了…… 好在,还有上百色彩斑斓的翠鸟,据说这就是“翡翠”,它们的羽毛,是皇帝宫中数千佳丽最喜爱的装饰。 车马上,还载着打磨得雪白的象牙上百支,以及名贵的犀牛角数十枚,更有玳瑁紫贝五百,珍珠数斤,木棉布百匹。 此外还有纹身断发的越人俘虏,戴着枷锁,走在后边。 这南征大军重新占领番禺后,在少府要求下,往咸阳送来的当地特产。秦始皇帝见后大悦,让人将大象、翡翠连同诸物产安置在咸阳宫门前的十二金人处展示,以宣扬大秦的武功赫赫。 他要告诉所有反对此战的人,南征军夺取的地域,是多么的富饶,才不是儒生口中的“无用之地”。 是啊,你看那珍珠,个大且圆,中原绝无。 你闻那沉香,香薰十步,白木香树在五岭以南能结成土沉香,而在五,岭北则只是一种普通木材,并没有香味…… 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悦之,故辇来于秦。 朝臣百官都对这些珍物赞不绝口,却只字不提,这些珍物,根本就不是普通百姓所需的。 唯独一个路过的墨家弟子,看着数不尽的岭南珍奇,在这艳阳天里,却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的夫子,也是秦墨新任的“巨子”程商觉察到他的颤抖,回头诧异地看着他。 “适林,出了何事?” 这年轻的墨家弟子名为适林,乃宋地人,他父母是鞋匠,在统一战争中不幸丧命。 天下一统后,秦墨行走各地,没少收养这些战争孤儿,如今,这一批人已渐渐长大,成了秦墨的新生代,活跃在咸阳和各铁官、矿山,开设“工学”,教授工匠技艺。 适林依然止不住自己的颤抖,他抱着自己的双臂,低声道:“夫子,我害怕。” “是何事让你害怕?” 适林道:“我想起夫子讲《节用》那一课时,说过一个故事……纣为象箸,而箕子怖。” “象牙箸肯定不会放在鉶(xing)这样的陶土器皿上,必然要搭配犀玉之杯。玉杯象箸,肯定不会作为菽藿菜叶的容器,而要盛放旄、象、豹胎这样的珍馐。这样的器具食,定不会穿着短褐,住在茅屋里食用,必锦衣九重、高台广室。” “箕子看到纣开始用象箸,便看到了结局,这么一来,终有一日,天下的财富加起来,都不够一人挥霍。果然,过了五年,商纣作酒池肉林,设炮烙,登糟丘,殷商遂亡……” 他们二人已走到巨大金人的脚下,适林抬起头道: “如今的咸阳宫内,高台广室、锦衣九重、珍馐佳肴、犀玉之杯、玳瑁象箸都齐了。夫子,箕子所怖者,正是弟子所惧者。九州域外的财物都集中在咸阳,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悦耳目,但陛下尤不知足,还在修宫室陵寝,还在求长生。我唯恐,这大秦,会不会和殷商那样,三五年内,骤然倾覆……” “慎言!” 程商连忙制止了这个大胆的弟子,拉着他离开了围观之人络绎不绝的宫门。秦朝的舆论早已收紧,而自从去年出台了“诽谤”之罪后,再也没人敢批评朝廷和皇帝了,一旦这话被有心人举报,别说适林要受罚,整个墨家也会遭牵连。 墨家和农家,刚在几年前那场“禁书”浩劫里侥幸存活,眼下还得为秦官府做事,在工学里总结各类巧技,教予匠人,才能证明自己“有用”。 等师徒二人回到家,憋了许久的适林才低声道:“夫子,我只是不明白,去无用之费,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此乃墨经所说,也是夫子对我敦敦教诲的。可为何秦墨辅佐的朝廷,所作所为,却与墨者之义背道而驰?” “最初不是这样的。” 程商叹了口气,他们秦墨信奉的准则,是“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以及“同一天下之义”。 墨子认为,政令不一,只能导致社会纷乱,所以当实施自上而下的管理,一切统一于上。这种高度的集权主义思想,恰与秦法家不谋而合。秦墨想要帮助秦国一统天下,让所有声音出于一口,以此来消弭战争,最后实现同天下之义的理想。 刚开始时,秦国从大王到官吏,的确简朴而肃穆,墨者在这体制内如鱼得水,一手建立了秦国高效的军工体系。 可统一之后,水却渐渐变浊了。 “不幸被相里氏言中啊。” 程商不由想起十多年前,他随黑夫攻楚,在楚境小城外,与南方墨者相里革的对话。 “秦王贪伐胜之名,无岁不征,我听说,其一旦得手,便灭尽仇敌,写画诸侯台阁,在关中大兴土木修筑宫殿。即便如今对秦人生计没有造成太大破坏,那也是依靠对六国劫掠来补偿,倘若六国灭尽,但秦王贪鄙之心不休,继续对外征战,又会如何?要备战,就必须榨取更多的钱财,用以招兵买马,置备武器,我今日敢言,秦王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夺民之用,废民之利,百姓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劳不得息,长此以往,国虽大,好战必亡。” 面对相里革的质问,程商当时的回答是:“秦墨会力谏大王,与民休息,消弭兵灾……” 可他却被现实狠狠打了脸,看看去年被发配边疆的喜就知道了,谏者有罪,大家都学聪明,闭口不言了。 如今的秦朝,距离墨者期望的“同天下之义”真是越来越远,程商继任巨子后,从行走各郡县的弟子口中得知,六国故地与秦吏、秦军的裂痕,越来越深。而秦始皇的所好所为,也与墨者至今仍坚持的“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全然相反。 “依我看,是陛下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 适林越说越气愤,甚至开始抨击起墨者的好朋友,几年前,助墨家保全的昌南侯来。 “昌南侯也是,没有过多伤亡,便夺取南越本是好事,可他怎能向皇帝供奉奢靡之物,投薪入火呢?“ 程商少不得为好友解释几句:“这和昌南侯没什么关系,此乃少府所求,又由两位监军,昌武侯和子婴所搜,昌南侯也是奉命行事。” 程商叹息道:“再说,南征的成果如何?他总得给陛下看得见,摸得着的交待。” 用黑夫的话说,这是“项目中期报告”,得告诉老板,一切按计划进行,成果斐然,你就别每个月派人来催进度了…… “但也太无所作为了……” 适林依然有所不满,在这小愤青看来,满朝文武,皆尸位素餐,坐视这世道偏斜,往深渊里坠落。昌南侯倒是聪明,自个跑到南方,避开这一切,也好不到哪去。 他咬着牙问道:“夫子,值此季世,墨者该怎么做?” “怎么做?只能兴利弥害了……” 程商感到一阵疲倦,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选做巨子,这或许和他十年来,孜孜不倦地钻研墨经里的理念,做了许多实验来证明子墨子提出的假想,赢得极大声望有关。同时程商还带着一众弟子,以水椎为雏形,将水力器械发展到了极致,如今天下各地都有水车、水磨、水排,效率的确提升了不少。 靠能工巧匠的技艺,推动黑夫与他提过的“生产力”,兴天下之大利,或许就能弥补苛捐杂税、沉重徭役带来的负面影响吧? 墨者中,认同这一理念的人,占了多数,而上一任巨子唐夫子,年迈告老时,便按照墨家的“尚贤”传统,选了程商继任,将墨尺交予他。 但程商的弟子适林,却不属于保守一派,而偏向激进,有自己的想法…… 见夫子暮气沉沉,他不再问,默然告退,出来后暗道: “夫子身为巨子,未免也太无所作为了罢?整天只知道唯皇帝之命是从,寄希望于兴利弥害,可这大害,又岂是小利能补得过来的,依我看,窟窿却是越补越多了。”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自言自语道:”除了兴利,难道就不能……除害么!?” 纵然是墨者中的激进派,但适林仍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连忙摇摇头将其抛掉。 但时间到了三月份时,纵然适林想要努力遵循夫子教诲,好好兴利弥害,但麻烦,却自己找上墨家了。 少府姚贾下令,阿房、骊山两处工期紧张,且已修到需要精巧技术的环节。故,少府要求,墨者必须派人,协助阿房宫、骊山陵的修造…… 这要求,在秦墨中引起了纷争,百余人分成两派,情绪激动,吵作一团。 最后,还是巨子程商勉强压下了众人,服从了官府的要求。 适林分去的是阿房宫,扶苏公子在那为监,倒是没有太过苛求墨者,逼众人做与自己信念相悖的事。 但被派去骊山那边的几个师兄弟,却出了大事。 三月中旬,副监赵高向秦始皇帝禀报: 有墨者三人,说自己遵循子墨子“节葬”之训,拒绝为骊山陵墓中的机关弩矢,提供精密技艺,甚至口出不逊,言陛下奢靡,不知节用,有诽谤之罪,当由廷尉下狱查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说个事,书友群已解散 说句大实话,作者是靠写书吃饭的,书友群最初的目的,是为了凝聚粉丝,多赚钱,但最近发现,它只会让我亏钱。 首先吧,一年到头,各种节庆我发的红包起码上千吧,知道起点价格贵,算是给大家发福利,但仔细想想,不少还给盗版读者领去了,亏。 第二嘛,最近群里鸡毛蒜皮的事情确实有点多,不管怎么处理,要么伤感情,要么掉粉,反正最后都会归怨于我,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写书,看书就像吃饭,菜好喝个彩,不好留个差评离开,何必跟邻桌在店里打起来呢。 最后,书是在起点看,不是在qq群看,该看的人,还是会看。 对了,还欠一位读者个章推,这里补上吧奇迹u之炽阳大帝,大家可以的话给他投下票 记忆的碎片划破隐秘的黑雾,梦境支配万界的神话再度重现。 冰与火的华丽乐歌、霍格沃茨的魔法殿堂、诸天神话的毁灭序曲 大帝的传说在人间流传,诸神的光辉弥散在天边霞光。 在暗流涌动之下,梦境中的主宰如影随形,来自异界的灵魂将统帅他的大军,昭告天下,噩梦将至! 半无限流作品,以主世界为主无限世界为辅。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90章 除天下之大害 镐池位于周朝旧都镐京旧址附近,如今已看不到赫赫宗周的城邦,只能见到游荡在残垣断壁的麋鹿,以及一片金黄的黍粟,站在池边一座废弃的水磨房过,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敢问二三子,在一统之前,天下之害,孰为大?” 杨毅说道:“那时候的天下之害,自然是大国攻小国,大家乱小家,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敖贱。” 适林道:“然也,造成这种种的,乃是天下七分,诸侯争强,执其兵刃毒药水火,相互贼杀。天下定于一,若能完成兼并,变七国为一国,则纷争必能消弭,为了实现‘尚同’,吾等秦墨不惜违背‘非攻’之义,助秦一天下……” 这个过程是血淋淋的,适林和在场四人,除了杨毅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外,其余皆是战争遗留的孤儿,他们知道,统一付出了多大代价。 而出于对自己违背“非攻”的愧疚,秦墨收养了无家可归的他们,抚育长大,教之以墨经。众人对墨家的认同感,远甚于秦。 “可如今呢?诸侯已灭,列郡县而废封建,但征战仍未消弭,昔日七国之人相互怨恨,百姓依然贫苦,朝不保夕,但朝廷却越发奢靡,苛捐杂役,使天下沸腾。” 适林扫视众人,用力地问道:“敢问二三子,当今之时,天下之害,孰为大?” 四人张了张嘴,但都未说出来。 “不敢说?” 适林笑了:“那我替汝等说!” 他腾地站起,跳到了磨盘之上,面容因愤怒而扭曲,用极力压制的音量道:“当今之害,莫大于人君者之不惠也!当今之害,莫大于陛下之骄固暴虐也!” “秦始皇帝,他,就是当今天下之大害!” …… 此言如同惊涛骇浪!席卷众人的心胆,哪怕对朝廷有怨言,但碍于皇帝多年来竖立的权威,从未有人敢说出口过。 但他们,毕竟是被孟子骂作“无父无君”的墨者啊!在秦朝体制内部,最该想明白这件事的,除了墨家,还能有谁? 短暂的沉寂后,一个许多年前,被前任巨子“唐夫子”从邯郸废墟里救下的孤儿赵尹,大着胆子问道:“敢问适林,这当今之大害,该如何除之?” 适林的回答,再次惊起一层浪。 “当诛之!” “啊!” 纵然有所准备,四人亦不由后退了几步,有人立刻趴在窗户边,心虚地看看外面,生怕被偷听,那他们就死定了。亦有人贴着墙,不知这时候该不该开溜…… 秦律,听到谋反之言不报官,是要株连的! 但适林却咄咄逼人,继续说着这些每个字,都足够他五马分尸,三族夷灭的大逆不道之言! “曾经有儒生质问子墨子,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是何故也?” “子墨子说,这不叫‘攻’,而叫做‘诛’!” “儒生认为,诛是上罚下,以下犯上则叫做弑。但吾等墨者不然,只要是惩暴罚不义,便是诛!” 墨家的诛,与等级高低无关,而是正义对不正义的惩罚。 低贱的黔首刑徒,面对诸侯将相的苛暴,奋而诛之,亦是正义! 也难怪,同样赞同“诛一夫”的孟子,一定要和墨家的诛暴撇开关系,骂他们:“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在墨子死后,墨家分裂,各个派别教义有所偏斜,其中就有一派“侠墨”,他们布衣粗食,扶危济困,诛杀酷吏,消灭暴政,希望兼爱的光芒,能够普照苦难的大众。 但理所当然,这一派受到了诸侯的打压,亦遭到墨家其余派别抨击,很快就消亡了。 然而,今日,诛暴的大旗,却被一个秦墨的年轻弟子再度扛起: 适林目光无惧,走向四人,振振有词: “作为君主,哪怕他是皇帝,如果施暴政,且不知悔改,屡劝不听,理所当然,就要被人人得而诛之!此乃为天下除害之事!” “不!” 第一个发声拒绝的,竟是跛脚的杨毅。 他双手死死堵着自己的耳朵,不断摇头。 “我虽是墨者,但亦是关中秦人,不是那些整天想着六国刺客,我不会反秦,不会倾覆父母之邦!” “我会戳破耳膜,咬断舌头,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亦不会告发汝等!” 说着,他便要拔腿离开磨坊,谁料刚开门,就撞上了一人! …… 门外突然出现人影,除了适林外,磨坊内众人大惊,以为自己的话被人偷听。 但门口那人却举起手中的明火,在脸前晃了晃,接着将其扔到地上,踩灭。 众人已看清了他的面容,杨毅最为惊讶。 “唐……唐先生。” 来者正是许多年前,和程商一起在阳城墙头,与黑夫有过一段对话的唐铎,但不像程商成了黑夫好友,唐铎做了公子扶苏门客,如今在少府供职,乃秦墨的二把手,亦是少壮派的灵魂人物。 “毅,你错了,大错特错!” 唐铎步入磨坊,将杨毅逼退。 “子墨子说过,视人之国,若视己国;视人之家,若视己家;视人之身,若视己身。这就是墨家的兼相爱、交相利。” “别说现在天下一统,诸侯并为一家,就算过去还分裂时,只要入了墨门,便不分国别,吾等只剩下一个身份:墨者!” 杨毅步步后退,嘴上却仍辩道:“墨,亦是秦墨,西方之墨!” 唐铎却摇头:“你籍贯是关中不假,但其他人呢?” 他指着适林等人道:“适林籍贯是宋地,赵尹籍贯是邯郸,还有家在淮阳的、陶丘的,秦墨的青壮一代,多是孤儿,来自五湖四海……“ “秦墨,西方之墨者……那是百年前的老叫法了,现在,哪还有什么齐墨楚墨,南方墨者东方墨者?这世间,只剩下一种墨者……” 他掷地有声:“天下人之墨!” “故天下人之墨,当兴天下之大利,除天下之大害,不该拘泥于地域门户之私!” 杨毅无话可说,但仍面带疑虑。 作为这次集会的真正策划者,唐铎叹了口气,开始对杨毅进行最后的说服,他的态度,决定了墨家之中,那些出身关中的秦人是否愿意参与进这计划中来。 唐铎放缓了语气:“所以,吾等绝不是要反秦,不是要倾覆朝廷,更不会分裂天下。吾等与那些六国遗贵不同,他们各为其家,墨者却是为了天下人。诛暴,是为了让年老昏聩的秦始皇帝,无法再为害天下!” 杨毅却忽然反问:“敢问唐先生,诛暴之后,又当如何?” 唐铎理所当然地说道:“只要始皇帝死去,嗣君继位,便能更易朝政,那些无用的远征,可以全部召回,那些奢靡的宫室,立刻就能罢止,朝廷节用,租赋减免,黎庶无徭,男乐其畴,女修其业,而天下人相互间的仇恨,也能缓和……” 众人心生向往,那才是墨者心目中的理想世界! 杨毅却更加震惊,想到一个可能:“嗣君?大秦可还没立太子啊,唐先生,你说的莫非是长公子?” 他震惊地回头看向适林:“今日聚会,欲刺陛下的谋逆之言,难道都是长公子指使的?公子他……欲弑父么!?” ……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真若如此,长公子在他们心中的的形象,便完全崩塌了…… 唐铎立刻矢口否认:“长公子性情仁德纯孝,休说诛君弑父,就算陛下下令要他自杀,他亦会毫不犹豫地举剑自刎。” 他掏出怀中携带的《墨经》,单膝盖跪下,指天发誓:“我唐铎敢当着鬼神的面起誓,长公子,与此事无半分瓜葛!” 墨家明鬼,相信鬼神之罚,这是最郑重的赌咒了,一时间,杨毅及众人相信了唐铎的话。 唐铎道出了真相:“纵然公子能够忍耐,忍到皇帝崩逝的那天。但正在受苦的生民却忍不了,有些事,不能再踌躇犹豫了!” “我身为墨者,眼看皇帝为满足一人之欲,夺民之用,废民之利,三千万生民奔波劳苦,天下即将倾覆沉沦,不可坐视不理。故瞒着长公子,召集汝等集会,想要以墨者之力,除去这天下之大害!” 这时候,适林却提出了一个难题:“唐先生,始皇帝有卫尉数万、郎卫数千人保护,且行踪隐秘,御驾所幸,有言其处者,罪死,自从上次李斯之事后,更加警觉,不管是谁,都莫知行之所在,如何才能诛杀?” 唐铎却神秘一笑:“吾等身在咸阳,还各有官职,消息灵通。得手的几率,总比那些趴在山道上,等御驾通过的复国刺客大吧?相信我,很快就有机会了。” 他随即肃穆下来,扫视屋内众人:“但首先,吾等得手按墨经,当着鬼神之罚的面,立下誓言,一起除天下之大害,绝不背叛!” 就着窗外的月光,适林立刻走上前来,赵尹紧随其后,另外两名墨者略微犹豫,也跟了过来。 只剩下杨毅了,这个生于关中,喝着渭河水长大的跛脚墨者,陷入了两难,他一会紧握双拳,一会看向磨坊的门,但几经踌躇后,还是一瘸一拐地走到师长兄弟们身边。 一共六人,在石磨边围成了一圈,唐铎将随身携带的墨经放在磨盘上,随即,一只只手按了上去。 “鬼神在上,子墨子为证。” 唐铎带头立誓,声音中满是对正义事业的笃信:“为了墨者的大义,为了天下苍生。” “为了世间战争消弭,再无攻伐之事。” 适林仿佛看到自己死在统一战争中的父母,他们的死,无数人的牺牲,换来的,不该是这糟糕的季世,当是一个更好的天下。 所有人都说完了,只剩下杨毅。 他闭上了眼:“为了七国之人不分你我,兼爱大同的那天!” “为了大秦,能真正成为天下人共有之国!” 六人齐声,在这昏暗的磨坊里,立下了惊天豪言: “当如古之墨者,诛暴除害,赴火蹈刃,死不还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91章 为人民服务 秦始皇三十六年五月中旬,番禺城北十里的石门亭,亭父刚起床,打算去喂鸡,却看见昨夜来投宿的两名军卒,已站在院中聊天,手中蒲扇不停,抱怨岭南炎热,而他们押送的犯人:那身穿褐衣的髡发墨者,则蹲在地上,手里正在鼓捣着什么…… 墨者名为“忠”,墨门之人,都叫他阿忠,正是两月前,因为拒绝为骊山陵地宫提供精密技术,被流放的三人之一。 他们来得不巧,时值仲夏,岭南犹如一个大蒸笼,阿忠的两名师兄在阳山关染疾,走到四会实在撑不住了,再走下去恐怕会死,不得已留在那养病,仅剩阿忠继续赶赴番禺,昨日在石门亭借宿。 见亭父起来了,阿忠便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老丈,你来看看此物。” 亭父与两名军卒打了招呼,却见阿忠手里,是一个用木头现雕的铃铛,那铃是倒置的,上面有绳,下方则有木钩…… 亭父有些奇怪:“这是何物?” 阿忠道:“我听你昨日抱怨,说岭南炎热潮湿,亭舍附近多虫蚁,成群结队,闻到腥味便蜂拥而至,就算将鱼挂到房梁上,它们也能爬上去,但有了此物……” 他请亭父取点水来,为其做演示:将木铃内注满水,下面挂钩挂一条刚捕得的鲜鱼,悬于梁上,果不多时,就有红蚂蚁闻着腥味而至,但这一次,还不等它们爬到下面挂钩的食物上,淹死在木铃的注水中,不一会,木铃里便漂满了死蚁尸体。 “你这后生,真是聪慧!” 石门亭父啧啧称奇,此物看似简单,但他们却没能想到,这名叫阿忠的墨者只是随口一听,随手一做,便解决了困扰他许久的难题。 亭父道谢不已,阿忠却道:“子墨子说过,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爱人利人,都是身为墨者应该做的,老丈不必言谢。等我到了番禺,会请匠人将此物造上成百上千,让各亭各营都能用上。” 将两个一早起来制作的木铃赠予亭父后,阿忠也在军卒的催促下,离开了石门驿向南行,他们要在今日内抵达番禺…… “对了。” 他重新戴上桎梏后,回过头对亭父笑道:“这器物,就叫它‘气死蚁’吧。” …… “君侯,从咸阳发配来的三名墨者已到岭南,但有两人在四会养病,只有一人,前日来到番禺……” 利仓前来禀报时,黑夫正忙着在地图上划线,只颔首说:“知道了。” 对于发生在咸阳的事,他亦有耳闻,毕竟黑夫与墨家、农家都有交情,同秦墨巨子程商,还是多年好友。 当听闻少府姚贾让墨者去帮忙修阿房宫、骊山陵,他亦不由骂道:“这不是故意挑事么?” 说得不好听点,墨者就是一群狂信徒,对待《墨经》,就像基督徒对圣经一样,而且组织严密,拥有武装,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 秦墨虽然为了实现统一大同,抛弃了非攻,但兼爱、尚贤、尚同、明鬼、非乐、节葬、节用等九篇,却一直恪守如初。 “让反对奢侈、厚葬的墨者去修阿房宫,骊山陵,这与英国人给***发抹了猪油的子弹有何区别?” 果不其然,分到骊山陵的三个墨家小伙子不干了,遂被发配岭南。 官吏百僚,诸子百家惨遭流放,乃寻常之事,黑夫手下三十万南征军兵民里,三分之一的人是因罪谪迁的你敢信? 不过,黑夫还是从中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姚贾、赵高,这二人若是凑一块去,网罗罪名让墨者遭殃,简直易如反掌啊……是想通过打击墨家,进而打击公子扶苏?” 这招数一点不高明,黑夫摇了摇头,岭南距离咸阳太远,他鞭长莫及,只能通过滞后的消息,来分析已过时的局势。 对于墨家,黑夫的态度是:能保则保的。 这个组织虽然打着明鬼的旗号,但在自然科学上,钻研得比谁都深,在黑夫的劝说下,程墨前几年公开了与光学、力学、杠杆等有关的《经说》,与张苍领衔的有学之士一起钻研,假以时日,或能成为中华科学体系的基石。 而墨家在攻防上的精湛技艺,是让秦朝军工效率领先六国的关键,黑夫的一些想法,必须仰仗他们才能实现。 几年前,李斯提议禁绝天下诗书、百家之言,墨家亦在其列,正是黑夫给秦始皇提议“兴工农之学”,才让墨家因为“有用”被留了下来。 这两年来,统一战争前后收养的那百多名六国孤儿渐渐长大,成了墨家的中流砥柱,同时依靠墨者行走各郡县,在工学传授能工巧匠技艺,墨家颇有复兴态势…… 除了有利用价值外,对墨家的理念,黑夫也是发自内心敬重的…… 诸子百家,学术五花八门,立场各有不同。 杨朱是极端利己,站在个人立场。 道家黄老崇尚无为,庄子亦是保身全生,黄老则更加入世一些,试图将治身和治国结合起来。 儒家各派的特点是积极入世,强调个人的社会、家庭责任。不过在立场上,也只有孟儒敢喊出“民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其他各派,虽然嘴上说着“天听自我民听”,强调民本,但那些礼仪纲常,无不是给统治者提的妙方。说白了,就是脚明明站在平民中,屁股坐在士大夫处,脑袋却伸到皇帝脚边去了…… 法家自不必说,学说从头到尾,都强调尊君,集权,目标是富国强兵,兼并天下,在此之余,才考虑生民死活,虽然也吸纳了儒家一些“爱民”的主张,喜这样的法吏亦产生了“法者,天下之程式”的想法,但绝非主流。 农家的学说虽然站在小农角度,但又厌恶商贾,甚至提出所有人都应该回归最初,一起种田,太过狭隘。 总之,遍观诸子百家,唯独墨者,是完全站在“人民”立场上,墨家的兼爱,强调爱是不分亲疏、不分贵贱的,对一切人都是一律同等之爱,即“爱无等差”。 墨子为此不惜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用后世的话讲,墨家的理念,便是:“为人民服务!” 统一前,秦墨与较为清廉的秦国官府尚能融洽相处。但统一后,君权为本的朝廷,与以民为本的墨家,不产生矛盾才怪。 三名墨者流放岭南,只是这大矛盾的缩影,黑夫认为,今后两者矛盾肯定会愈演愈烈,闹出更大的事来。 他倒也未太担心,秦始皇这几年虽然日益骄固,但上位者的理智尚存,绝非不加区分,滥杀一气之人。 黑夫没料到,墨家内部的少壮派,已激进到了欲“诛暴”的地步,还乐观地想道: “出事就出事吧,最好把墨家一锅端了,全发配来岭南,为我打工才好!” …… 一直到三日后,黑夫才腾出时间,见了墨者阿忠一面。 阿忠到帅帐时,黑夫手里正把玩着一个工坊制出的“气死蚁”,此物虽简单,却极其实用,见阿忠进来,便道: “听说你是程巨子之徒,可你这性格,却全然不像本分忠厚的程商啊,才来几日,就又闹出事来了。” 阿忠默不作声,他干了什么,自己最清楚。 “我听说,你在工坊扬言,说要将此物造上成百上千,将那群贪腥附膻,夺民膏脂,用来高筑巨巢的可恨蚂蚁,都活活气死?” 阿忠讷讷应道:“是我说的话。” 黑夫笑道:“阿忠,你想气死的是蚂蚁,还是朝中之人,是皇帝陛下?” 就像韩愈祭鳄鱼文里,骂的是鳄鱼,可实际上,抨击的却是拥兵割据的藩镇大帅,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这阿忠也意有所指呢…… 骊山阿房是巨大蚁巢,那蚁后是谁呢? 黑夫一下子严肃起来,拍案呵斥道:“汝可知,为了保住汝等性命,程巨子花了多少心思,他还写信来,说三墨皆为北人,请我多多照抚。你倒好,初来乍到,却口不择言。这话若是传到监军耳中,追究起来,你便是二次诽谤,不止是髡发流放了!难道你想让程巨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甚至连累整个墨家才甘心么?” “昌南侯,我……我一向口直心快,只是一时不忿,未想那么多。” 阿忠知道昌南侯是墨家的朋友,也是恩师至交,一时间面有愧色,朝黑夫下拜,垂首认错。 “这件事便就没发生过,类似的话,不可再言。” 黑夫也理解,对于秦墨而言,他们赌着背离墨经,抛弃“非攻”的代价,为了追求尚同,为天下一统做出了很大贡献。 但如今皇帝的施政,却与墨者理念背道而驰,肯定会让满怀憧憬的秦墨觉得,自己被辜负了吧。 “不过,你的手艺和心思,的确是极巧,我军中正缺能提纲挈领,带着工匠作业的墨者。” 黑夫让阿忠起来,还替他拍了拍灰,一副待之如子侄的姿态。 “与其整日抱怨,不如拿出你做这‘气死蚁’的精巧心思来,想办法,助我早点结束这场劳民伤财之战。” 阿忠低声道:“昌南侯,我……我还是不想造杀人之器……” 对此黑夫早有所料:“我又不是姚贾、赵高,不会强人锁男。” “本侯不要你造杀人之器,要你帮我造船。” “船?”阿忠不解,听说昌南侯麾下有舟师数百,更有巧匠无数,什么样的船需要墨者帮忙? “可不是一般的船。” 黑夫让阿忠到案前,指着纸上的草图:“是以桨轮驱动,能在郁水中逆流而上的‘轮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92章 建木高百仞(二合一) 造船厂位于番禺城南的郁水汊流入海口,原本的历史上,两千多年后,这里也会发掘出一座中国考古发现最早的造船遗址,只是不知道,那座工坊,是否有墨者的足迹。 墨者阿忠已经来此半个月了,这工坊与中原相比不算大,陆上是木料加工场,岭南多巨木,杉木、蕈树,都是造船的好材料。由兵卒徭役们手持斧钺砍刀伐下后,抛入郁水,便可顺流而下,省时省力。 水边则是十个并排的造船台,六小四大,小的可造三百斛船,大的可造五百斛船,来自胶东、会稽的船匠忙活不停,从建龙骨开始,到装钉甲板结束,造好一艘船得花月余时间。造出来的船只刚下水就驶往上游,昌南侯对瓯越的战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阿忠问过,大多数工匠是从胶东“青岛港”被征来的,正是这群船匠,造出了能跨越东海,远征海东的风帆楼船,昌南侯手下的幕僚徐福还时不时来巡视一番。 但眼下工匠们所造的十艘,却并非尖底的远航海船,而是平底的河船,且无高大的桅杆,主要动力是桨叶,但在船后三分之一的位置,却再无桨孔,反而一左一右两侧,多出了两个酷似大车轮的东西…… 若跑到船仓内部一观究竟,便会发现,这其实不是车轮,而颇似南郡的“踏车”,亦称之为龙骨水车。此物是去年在安陆县出现的,常安在田间地头,数人扶着木杠,脚踩踏板,带动轮轴,便能利用水轮汲水到田中。阿忠路过南郡时,便见过农人妻女踏水,与大水车不同,它是由人力转动的。 如今,不过是将踏车放到船上,再稍加更易,保留了踏板和大小轮轴,却将木链刮板换成了轮桨,入水约一尺…… 这就是黑夫要阿忠来帮忙的原因了,虽然原理不难,但却绝非移植那么简单,制作并调试巨大的轮轴,使之合理运行,得有墨者提纲挈领才行。 正因安了轮桨,这种新型船只才被黑夫称之为“轮船”,眼下这是两轮,旁边还有更大的四轮、六轮乃至八轮。 “胳膊拧不过大腿。” 这是昌南侯原话,也是一句废话,从腿部与臂部力量的不同,就可知蹬踏肯定比手划出力多。从物理做功效率来看,明轮桨叶是连续运动,效率高,而木桨划水时,间歇运动,效率低。 这些话,阿忠听懂了,毕竟墨子早就就提出过“力,形之所奋也”,力是物体加速运动的原理。 总之,昌南侯期望,装上明轮后,轮船将比普通桨船快,也能在这多雨河急的时节,逆流而上,将兵卒送到郁水上游,以配合正在实施的”碉堡战术“,平定西瓯。 实践是检验理论的唯一标准,今日,第一艘”轮船“造好,昌南侯便带着随员来观看下水,但谁也没料到,君侯车驾才到船厂,外面突然天降暴雨,江水浑浊而湍急,轮船只好暂不入水。 “徐福,你不是说今天是吉日么?” 看着外面的暴雨如注,黑夫一脸晦气地看向徐福。 徐福笑道:“下吏乃齐地人,离开了东海,到了南海,所祷之神不同,这卜算观星,就不怎么灵了。” “呵,你这是鲁人徙越啊。所以下次,本侯再出门时,要找个越巫来杀鸡占卜了?” 黑夫没好气地说道,看来徐福的“观星术”还是没法当天气预报啊。 没办法,黑夫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却发现老天爷一点面子不给,雨越下越大,仿佛云层上有神仙往下泼似水的,豆大的雨点砸得瓦片噼啪作响,且一点不见小,别说试航轮船,连帅帐都回不去了! “这就是岭南的雨啊,真凶!” 黑夫感慨,他不想自己和亲卫都淋成落汤鸡,炎炎夏日,正是疾病高发区,也许一场感冒发烧,引起并发症,就能要了人性命。 “也罢,今夜就在船厂过罢。” 黑夫干脆让众人在船厂里住下,他颇有与士卒同衣食的觉悟,蹲在地上,和船工们吃了一点简单的鱼汤泡饭,还让兵卒找酒来犒赏众人,并教他们划拳,输者饮酒,以打发时间…… 等天完全黑后,大雨仍没变小的趋势,黑夫认命了,让桑木安排好守卫,打着哈欠,正要去睡觉,阿忠却过来朝他一揖。 “何事?” 黑夫对阿忠还是比较欣赏的,这群墨者,虽然喜欢bb,也是群行动派,且心灵手巧,最难得的是,是真心实意“为人民服务”的。 阿忠道:“本不愿打搅君侯,只是发现了一件事,心中有惑。” “坐下说罢。”跟非礼非乐的墨者,黑夫不必讲究,大刺刺地在榻上箕坐。 阿忠得到黑夫允许后,也在一旁坐下,说道:“我助工匠制作轮船时,发现这船上的轮桨,其原理,来自于踏车。” “嗯,正是踏车。” 黑夫点头,两者太像了,普通人也能看出来,踏车是去年他南下,在家里那些天,正好姊丈橼也回来,黑夫授意其所造,不过是后世南方农村常见的器物。 “而踏车,听说乃是君侯之姊丈橼,去年在南郡所制……” 阿忠盯着黑夫,觉得自己已摸到了关键。 “再回想一下,吾等墨者这十年来所制的水磨、水碾、水排、水车,皆发端于君侯与橼所制的水碓……至于水碓,又是由安陆踏碓所化。仔细一想,这十年来,但凡让工农之业事半功倍者,皆源于安陆,皆与君侯有关。君侯,你竟有子墨子、公输班之技么!?” “哈哈哈,真是个聪敏的后生。” 黑夫却大笑起来,恍然间,想起十多年前,有只聪慧的老狐狸,也一眼看穿了这破绽,只可惜啊,世上再无内史腾。 笑罢后,他却摇头道:“你说错了,阿忠,这些水力器械,其实源头并不是我。” “那源头是谁?” 阿忠是很聪慧的,做事情喜欢寻根究底,在关中随师长安装水磨,并开发更多道理想通的水力器械时,他就曾想过此物的源头,笃定是昌南侯所为。 “有纸笔么?” 黑夫不直接回答,却打发阿忠拿来笔墨,趴在案上画了起来。 外面雨依然下着,纵然船厂宿舍是干栏式的,但湿气依然很重,几个兵卒团团围在外面,挡住从门缝透进来的风雨,阿忠才能保持灯烛通明。 却见昌南侯在纸上画的,是一棵树,树干很大,满满往上,分出无数个分枝来,而每根树枝,又分出无数小桠。 “知道这是什么树么?“黑夫点着纸问。 阿忠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黑夫却露出了有趣的笑:“我叫它‘科技树’!” …… “敢问君侯,何为科技?”阿忠没听说过这词。 “是我新造的词。” 黑夫大言不惭,但他的确有合理的解释,侃侃而谈起来: “陈无咎等医官的医技,徐福等方士的方技,农家老圃的农技,汝等墨者擅长的工技,乃至于,弓弩飞石,兵法阵列,这些杀人之技!“ “一切世人掌握的技艺,可统称为’科技‘,在我想来,其形状,便如同传说中,与天齐高的建木!” “是这样?” 阿忠睁大了眼,神情认真起来,仿佛回到了咸阳的秦墨驻地,与师兄弟们排排坐,听夫子讲解《墨经》的情形,而夫子送他来岭南前说过,别看昌南侯出身不高,但肚子里的学识,可不亚于张苍! 他有种预感,昌南侯今天,要教自己极其重要的一课! 言罢,黑夫又取了张纸,写上“工技”二字,接着,开始画出几个小枝桠尖端,写下了水磨、水碾、水排、水车、水碓等名,但在诸桠发端的位置,却写了“水轮”二字。 “你说的没错,先是有了水碓,世人才发现,除了人力畜力,吾等还能利用水力来舂米、磨面、鼓风、汲水。但水碓上,最关键的部分,水轮,它又发端于何物?” 阿忠想了想:“当发端于车轮。” “不错。” 黑夫将水轮分成“横水轮”“竖水轮”,继续往前画,它们变成了一个枝干,原来整个“水力器械”,不过是工技上的一个小分支,而其核心部位水轮的发端,正是车轮! 所以在某游戏里,水磨的前置科技,就是轮子啊…… “轮是谁人所制?”黑夫的问题又来了,反正外面大雨瓢泼,长夜漫漫,他正好闲来无事,见阿忠比他夫子程商更有悟性,索性指点一二。 论具体的动手技术,黑夫给阿忠当学徒都不配,但论眼光,却足以做其师长。 阿忠没有在墨家白呆十多年,当即道:“车轮乃奚仲所造,他乃夏禹车正,奚仲之为车也,方圜曲直,皆中规矩准绳,故机旋相得,用之牢利,成器坚固……” 等等,所以昌南侯的意思是,这一切水力工技,都得归结到在路上行驶的车轮? 但黑夫显然不满足到此为止,他又将“车轮“这根树枝向后延长,继续发问:“你再想想,车轮又发端于何物?” 这下阿忠犯难了,左思右想半天后,忽然想到统一的战火尚未摧毁他的家乡前,他父亲,正是一个整日和泥巴打交道的陶匠,那双沾满白土的手…… 而那工坊里带动陶土飞快转动的,正是…… “是陶轮!” 他假装自己困了,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随即笃定地说道:”这才是最早的轮,比车轮更早,而最早制陶的人……乃神农氏也!“ 没错,神农耕而作陶,一开始肯定是手捏,但到了彩陶时代,那些美轮美奂的陶器,多半是在陶轮上制作的,这当是人类学会利用的,最早的轮轴。 谁会想到呢?轮轴,这小小的,不起眼的部件,却延伸出了人类几千年来近半科技。 不夸张地说,轮轴,它就是文明最重要的基石之一!其地位,不亚于文字、冶金、纺织。 现在,在黑夫笔下,从水力器械到车轮,再到陶轮,这根枝桠总算是拉到底,一直拉到新石器时代,归结于传说中的神农氏了。 黑夫笑道:“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是神农作陶,才让这根粗枝发芽,而后面的一切,只要知晓了原理,不过是顺理成章。” 他又在水碓的枝干上,随手画了一笔:“其实在这巨木之上,枝桠是可交叉的,如果说,水轮是水碓之父,那它还有一位母亲,踏碓,踏碓又发端于何物?” “石臼和桔槔。”阿忠举一反三,立刻说出了答案。 “答对了。”黑夫顿时觉得,孺子可教,不愧是古代最接近科学的学派里出来的高材生。 而用来提井水的桔槔,据说是墨子所制,这点尚待考证,但墨子的确根据桔槔,总结出了“衡,加重于其一旁,必捶,权重不相若也,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的杠杆定律,接着应用在一大批守城器械上…… 于是,工技的枝桠,开始和“杀人之技”交叉了。 至此,黑夫也差不多讲清楚了“科技树”的原理:人类的一切科技,通常按照一条顺序,由简单到复杂,由基础到尖端。之前偶然点开的新技术,会影响后来人们的研究方向和结果。 玩过《文明6》的人,对这一点肯定很熟悉:你选择的技术会让你创造出特定的产品,这些产品的打磨又会让你更容易发现更新的技术,于是这个循环就继续下去…… 许多技术,很大程度上是有父子、叔侄、兄弟关系:陶轮是车轮的爸爸,车轮又生出水轮,水轮进而繁衍出水力器械的诸多兄弟,他们本该在汉晋时期慢慢出现,却在近十年忽然爆发,原因正是黑夫这穿越者的揠苗助长。 他的到来,触发了无数个“尤里卡”! 但穿越者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在冶铁、采矿还处于起步阶段,就妄想发明蒸汽机,多半成不了。只有前置科技出现,并发展到一定高度,后续科技才可能出现,否则纵然有想法,也没有实现的物质基础。 而当这条科技树走到无法再突破的时候,说明它走到头了,想要继续生长,需要等待另外一个技术有突破……比如外面正遭受风吹雨打,由人力踩踏的明轮船,还要经过漫长等待,等配套的科技都完善后,才能进化成蒸汽轮船。 这些道理,能听懂的人不多,外面围了一圈的短兵亲卫们,这群文盲便云里雾里,但墨者阿忠,却看着画在图上的“科技树”,如痴如醉。 “夫子对我说过,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 “世上有百工,攻木之工有七种,攻金之工有六种,攻皮之工有五种,设色之工有五种,刮摩之工有五种,搏埴之工有二种。过去只知其分工细密,人尽其能,如今听君侯一席话,方知每个工种,都是一根工技之干上的分枝,又分出来数个小桠!” 一时间,阿忠觉得眼前通透了许多,他遂对黑夫长拜道: “昌南侯,你好似为小子,点明了这世间的至理啊!” “什么至理,不过是雨夜漫漫的闲聊罢了。” 黑夫笑着看向屋外,雨似乎小了些,话虽如此,他却暗暗感谢赵高,为自己送来了一个好学生啊。 但阿忠不满足于此,他指着黑夫最开始画的一整株“科技树”,打破砂锅问到底。 “敢问君侯,若这棵树长到最后,会如何!?” 黑夫淡淡地说道:“我说过,科技树,它就像建木,你知道建木的传说么?” “知道。” 阿忠道:“建木者,高百仞,上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生于天地之间,众神缘之上天……” 黑夫笑道:“然也,所以这株大木,若能一代代人持之以恒,不断浇水施肥,悉心呵护,让它一直生长,或许有一天,当真能直冲云霄,让人可以攀爬上天呢!” “上天!真是令人向往!君侯以此比喻天下之百技之树,恰如其分!” 阿忠面露憧憬,上天,除了阴阳方士整日yy外,墨者却是真真切切尝试过的,据说墨子就耗时三年,造过能飞上天木鸢,可惜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技艺也失传了。 但飞翔的梦,仍有几个墨者仍在做…… 眼看阿忠眼里绽放的光,黑夫生怕他也学着墨子,研究如何上天,那就真是皓首穷经了,连忙道: “勿要好高骛远,且看看眼前的事,你最初问我,轮船上的脚踏明轮,发端于灌溉用的踏车,且再想想,这根分枝,还能长出什么新工技来?” 下一个科技是啥?纵然阿忠聪慧,脑袋灵活,但一时半会,也想不出那种人类中最聪明的天才,才能发明的东西啊…… 黑夫又笑了,他方才没说,科技树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梨树结桃”。本来是为了a需求开发出来的技术,结果没怎么用到a需求上,最后在b需求上找到了真正的用处。 脚踏、轮轴、车轮,这三个科技点,后世用处最大的,亦不在踏车、轮船。 三合一后,你想到的是啥,黑夫就想到了啥。 黑夫对阿忠公布了答案:“既然可以在水里以人力踩踏,带动轮轴激水前行,为何不在陆上试试呢?” …… 这一夜,黑夫与阿忠彻夜而谈,聊了许久,本打算下一回合就睡觉,但是…… “天怎么就亮了” 看着屋外的破晓晨曦,黑夫有些恍然,上一次聊得这么尽兴,还是几年前跟张苍,在胶东大聊“学以致用”和五谷五畜起源的问题。 但张苍那死胖子是个理论派,虽然文理皆通,搞数学,编书籍理论可以,但一点工科头脑都没,动手能力极差,工技上的事,他也两眼一抹黑。 倒是出身墨家的阿忠,不但手工基础扎实,难得的是,还喜欢动脑,从他刚来岭南就制作“气死蚁”就能看出来。 眼看阿忠满眼通红的,就想去用木头试制黑夫说过的“脚踏车”,黑夫连忙让工匠拖这小子去睡觉。好不容易灌输了一晚上,让阿忠接受了“科技树”的设定,希望能通过他开枝散叶,万一阿忠疲劳动工出了事故,夭折了,那黑夫可要心疼死了。 等黑夫打着哈欠,走出屋舍时,发现经过一夜大雨,外面的水高了近一尺,只差一点,就能淹到造船厂了…… 见此情形,黑夫顿时严肃了起来,与此同时,徐福也匆匆赶了过来,他是一早离开的。 “君侯……来了!” 黑夫知道徐福说的是什么,深吸了一口气:“等了许久,终于来了!” 不再多言,黑夫立刻离开了造船工坊,直至番禺城墙,一路上,尽是神色紧张的秦卒和越人。 登上城头,黑夫能听到,一股巨大的声音。 “这么快,就兵临城下了?” 黑夫揉了揉一夜未眠眼睛,凝视远方…… 来的不是越人,不是敌兵,而是水,浑浊的洪水! 他看见,一道洪峰,正涌出江汊,直扑番禺而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93章 惊涛拍岸 “早在南征之前我便说过,秦军最大的敌人不是越人,而是这片土地本身……” 经过一夜大雨,前往堤坝的路变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黑夫颇为忧心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脚印,三军将士已在他之前,早早赶赴江边。 作为中原人首次接触到的热带地区,岭南自然环境之强大,超出北人想象。 茂密的热带雨林,曾让秦军举步维艰,但经过两次大军开进,斧劈火燎,交通道沿线的森林被烧了许多,昔日丛莽变成了行军坦途,虽然草木恢复得很快,但只要定期放火,就能维持住。 痢疾、疟疾、恙虫,这些热带病,曾使得第一次南征大军十死二三,但有了前一次的教训后,黑夫做了充足的卫生准备才逾岭南下,疫病对军队的打击也没那么大了。 眼看众人已在番禺站稳脚跟,殖民地发展得不错,但谁能想到,他们却再度迎来了一位强敌:一场大雨,和随之而来的珠江汛期…… 珠江三角洲地势低平,河网密集,夏季多雨,夏历三到七月为汛期,上游的洪水席卷而来,常会淹没人畜庐舍,当地的越人羊部深受其苦。 但羊部却一直没搬迁,南越本就是善舟楫的民族,哪怕番禺城被灌满洪水,他们也能坐着小舟,将街巷当成河道往来。至于田地?也不必担心,越人的稻田多是“潮田”,粗种粗耕,纯粹看老天爷吃饭,因为没有良好的水利系统,还需要依靠每年的江潮来灌溉。 不过洪水可不知轻重,每年沿岸潮田,一半会被冲毁,荡失苗稼。 对江海潮汐,越人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秦军却不能让大水长驱直入。 当年在贺兰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口号再度喊出,这小半年来,黑夫令三军开辟了不少屯田,岭南早稻六七月份成熟。眼下已是五月底,眼看稻穗成型,收割后可供给南征大军,补足有些紧巴的后勤,岂能坐视大水将其漂没? 再者,两年前,南征中路军正是遭到大水侵袭后猝不及防,才不得已撤离番禺的,旋即遭到南越诸部袭击,处处挨打,只能一路跑回岭北。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早在三月份屯田插秧结束后,黑夫就下令数万徭役,在番禺西南修建一条小堤坝,起码要确保番禺周边的军营不被水淹。 “旱则资舟,水则资舟,未雨绸缪,方能有备无患。” 而现在,汛期如约而至,却是检验堤坝效果的时候了。 车辆停了,黑夫下车到堤上一瞧,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郁水在四会东南一分为三,其中最靠北的那条流经番禺城西南面,江口处,原本有许多郁水带来泥沙冲击而成的沙洲,但眼下,却只剩下一片浑浊的汪洋…… “好水……不,是好大的水!” “昌南侯!” 这时候,一位头发斑白的秦吏走了过来,朝黑夫作揖。 “监御史。” 黑夫对此人十分尊敬,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监御史灵禄,据说他乃是水利专家郑国的弟子,秦楚战争时,灵禄曾帮王翦修壁垒,以抵御楚军,那时候的黑夫和章邯,还是灵禄下辖的打工仔。 不过,砍人头立军功,可比埋头搞土木工程升级快多了。黑夫青云直上的这十年,灵禄却好似沉寂了,他先在会稽郡但任工掾,又调到长沙郡任监御史,连通湘江、珠江两大流域的人工运河灵渠,就是他的手笔! 半年前,有意在番禺修筑堤坝,防范汛期的黑夫便动用自己南征主将的权力,将灵禄调到番禺,主持这座堤坝的建设。 不愧是大包工头,监禄抵达番禺后,考察了周边地形,规划出了最适合设堤的位置,以沿江突起的山岗、丘陵、台地等地势,用人造堤围将它们连接起来,只需要筑七里,就能确保番禺及周边军营无忧。 “雨太大了。” 二人在堤上走着,监禄对黑夫道:“下了一天一夜,郁水的三条汊流,有合流的趋势,眼下已是一片泽国,天气虽然放晴,但水位仍在暴涨,就快没到堤坝脚边了。” 汛期的郁水沿岸,可以说是整个泡在水中的,堤坝下的树已经被江水漫到了树干的位置。 “能守得住么?” 看着脚下这道相比于后世,太过简陋的堤坝,黑夫并没有多少信心,不行的话,只能将聚集了数万的军营北移,同时放弃辛苦半年的稻田了。 “一定能守住!” 监禄则不然,对此信心满满:“若还是用钱唐县的土堤,恐怕会被冲溃,但这天下独一无二的撼海石塘,却不惧洪水!” 番禺的堤坝,显然不是第一条海堤,监禄曾任官过的会稽郡,便有一个“钱塘县”。之所以取这名,是因为此县位于钱塘江口,潮水猛烈,常漂没人畜牛马,冲毁城郭屋舍,于是监禄便召集当地豪长,各家凑钱,连雇带征,掘土筑塘,因以为名。 来到番禺后,监禄欲故技重施,但黑夫却认为,土墙恐怕难以抵御潮水,不如借鉴蜀郡太守李冰修筑都江堰的成功经验,用大石头装在竹笼中,逐个倚垒起来,再打下大木桩,使之牢固扎实。垒石如梯状,斜向江边,以煞潮势。 监禄指着西面道:“君侯请看,其实这郁水已在西侧数里处入海,水势已泄矣,冲到番禺城的,不过是强弩之末也,过去越人任由潮水来去,如今有了这石塘,大水决不能越过半步!” 黑夫稍微放心,但就在这时候,奉命在堤坝上巡逻的兵卒突然大声喊道:“水来了!” 却见又一道洪峰来袭,上游尚未修筑堤坝的区域,已有大片稻田被淹,间或有越人的干栏屋舍被整个摧毁,洪水流速极快,江面漂浮着浮木、野兽尸体甚至是人的尸体,直冲堤坝脚下! “君侯,退一退吧!” 桑木在苦劝黑夫离开这危险之地,万一堤坝溃了,主将有何闪失,那他们就万事难辞了。 黑夫扫视周围,接到他的命令后,上万在番禺训练的兵卒,在军吏带领下来到堤坝,守在各个位置,搬运装满鹅卵石的竹筐。 一旦有缺口,就要立刻填上,此时此刻,各营兵卒都在静静地等待潮水击岸。 他做出了决定,唤来利仓,下令道: “竖起我的交龙之旂,告诉三军将士,昌南侯一样在堤坝上!与他们共进退!” 传令兵飞马驰骋,将这句话传遍了左右堤坝,处处皆是欢呼之声! 各营也纷纷打出了旗帜,一时间,旗帜如林,迎风猎猎,蔚为壮观,将为三军之胆,有黑夫带头,面对汹汹而来的江水,三军亦不惧之。 郁水的洪峰,由西向东,还在不断朝堤坝推进,黑夫只能死死盯着它们,若其打到堤坝上,是潮水退却,还是堤毁人亡? 惊涛拍岸!浑浊的大浪击在撼海石塘上,撞得粉碎,扬起的水花溅了黑夫一脸,但他的心却安了几分,因为脚下堤坝,纹丝未动! 黑夫一直待到了晚上,哪怕是后半夜,借着海潮涨起,海水反侵,水面高了不少,但都被堤坝挡住了,纵然有一二颓塌,也被三军将士及时填上。 最危险的一天过去了,接下来几日,天气时雨时晴,江水时涨时退。黑夫每天都会到堤坝查看情况,不过关注点已不在洪水上,而是观察奉命来“抗洪救灾”的各营秩序。 黑夫手下的几名都尉,安圃依然镇守三关,负责岭南岭北的辎重粮食运输,东门豹、共敖、小陶带着三万人,被黑夫派去郁水上游,与桂林的赵佗汇合,在平原处广修堡垒,攻略西瓯。吴芮带着五千人,去了东江龙川,招降马蜂部,同时保护番禺东侧。 于是,番禺就只剩下一堆率长,打着鹖鸟小旗,领着一群萧何从岭北送来的新兵操练。 大水击堤时,这群新兵能否保持镇定,轮换效率如何,这些细节,一样能看出一支部队平日的训练情况。 而其中,有一支队伍最为秩序井然,从容不迫。 “去看看,那是谁?” 不多时,传令兵回来禀报: “君侯,是不更韩信!” “果然。” 黑夫露出了笑,自从半年前,他勉励韩信“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小子倒是安分了,没有动不动就跑路,老老实实练兵、屯田,各项训练在留守的新兵里名列前茅。 倒是留在长沙郡的萧何在春天时来信,举荐了韩信,夸他是“国士”,精通兵法,擅长军阵,可堪大用…… 黑夫说知道了,但却将信烧了,春去夏来,秋天都快到了,还是没有提拔韩信。 他不想让韩信觉得,来自昌南侯的卓拔任用,都是萧何举荐的功劳,但却时常召见韩信,与之谈论兵法,表现得十分重视,给他一种“只要咸阳同意我升爵,君侯很快就要大用我”的错觉。 但韩信这种性格上极自卑、自信、自傲于一体的人,光靠忽悠和口头表扬,他的耐心也维持不了多久啊。 “这把锥子,我放进口袋许久了,若再不用他,恐怕就要自己等不及,脱颖而出了。不过,杀鸡用上宰牛刀,还真有点奢侈。”嘴上说奢侈,黑夫心里却美滋滋的。 望着渐渐退却的洪水,以及完好的堤坝,他下定了决心。 “番禺保住了,粮食即将丰收,车船已经制出,新兵训练完毕,万事俱备,汛期之后,便是向西瓯、骆越全面进军之时!” “时不我待啊,我必须在三十七年到来前,结束这场战争!” 黑夫回首看向北方:“然后,准备下一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94章 龙王 秦始皇三十六年六月,虽然岭南的汛期尚未结束,但威胁番禺城的江潮总算退去了,这是数千年来,郁水第一次未能进入番禺腹地。 身处内陆,不知道秦军造了撼海石塘的越人,都对此感到奇怪,往年这时候,定是到处皆是洪水,他们得搬迁到番禺北部的白云山上去。 而事后,秦军却派招降的越巫到处宣扬:“大水今岁不淹番禺,此皆南海龙王之功也!” 这个词到了越人口中,就变成了:“海南王龙”,因为越语词序倒置,哪怕两千年后,当地仍管公鸡叫“鸡公”,小鸡叫“鸡仔”。 而六月十五这天,在造船工坊附近,正值十艘“轮船”试航下水,一场别开生面的祭祀龙王活动,正在举行…… 来看热闹的人不少,外围的是当地越人,靠里的是数千兵卒,最里面则是黑夫的僚属们,陆贾、利仓、阿忠、吴臣等人,正排成一排见证此事。 今日天气晴好,利仓抹去额头的汗,眼看仪式尚未开始,便偏头问旁边的墨者:“阿忠,汝等墨者信鬼神乎?” 阿忠这几日整天在揣摩昌南侯教他的“科技树”,在想要如何做出以脚蹬踏,在陆上也能前进车子而入迷,利仓喊了两声才反应过来。 “当然信。” 阿忠笃定地说道:“《明鬼》篇里说了,精气乃生命的根源,上到繁星,下到山谷,乃至于人、畜,都是精气聚集而成,死去之后,这些精气可以成为鬼神。” 利仓道:“所以这‘南海龙王’,你也信?” 阿忠不置可否:“鬼神的种类很多,上到天上的星星,下到地下的山川石谷,都有鬼神生于其中,海纳百川,如此之大,有神龙生于其中作为神,何足怪哉?你可知道,这些鬼神,威力无比,即使在深海老林中,人们做的坏事也逃不过它们的眼睛。” 他情绪渐渐变得激动起来,义愤填膺地说道:“不管作恶者权势再强大,鬼神会能给他们惩罚,就连君王也不例外。比如桀纣,用炮烙之刑对待圣人,杀害谏者,杀害士人,使天下陷入混乱,于是桀最终在鬲山被斩首,纣自焚而死,不能安享天寿,为天下所笑……” 这是墨家特有的鬼神赏罚观,本意是希望利用鬼神的威力警告统治者,使他们由于害怕而注意自己的言行,不敢胡作非为。 不过利仓听出来了,阿忠已经离题万里了,这话中影射意味十足啊! 他才想起来,黑夫告诫过自己,千万别和阿忠聊国事政事…… “咳,你这人真是,不管说什么,最后都会抨击朝廷一番?也罢,我不问还不行么?” 利仓没好气地挪到另一边,却问了另一人。 “陆先生呢?你信鬼神么?” 和穿着短打的墨者阿忠不同,儒生陆贾大热天仍然穿着宽袍大袖,维持着华夏衣冠的尊严,他瞥了一眼这个无聊青年,淡淡地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利仓笑道:“所以这君侯要祭的南海龙王,先生也不信?” 陆贾摇头晃脑:“不是不信,也不是认为没有,而是不语,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来。” 他给利仓讲了个故事:“昔日,孔子前去成周拜访老子,归来后,他是这样评价老子的……” “孔子说,鸟,我知它能飞;鱼,吾知它能游;兽,我知它能走。走者可用网缚之,游者可用钩钓之,飞者可用箭取之,至于龙,吾不知其何以?龙乘风云而上九天也!吾所见老子也,其犹龙乎?” 一边说着,陆贾的目光,看向了站在海边的昌南侯本尊,露出了笑: “这南海龙王,也是一样呢,学识渊深而莫测,志趣高邈而难知;如蛇之随时屈伸,如龙之应时变化……” 这所谓的“南海龙王”,明眼人都知道,是编出来骗南越人的。 原来,在撼海石塘阻挡江潮侵扰番禺期间,秦军还顺便救了一些被大水冲走的越人,利仓建议以此做文章,在南越人中搞“秦越一家”的宣传。 但黑夫却嗤之以鼻:“秦军杀死的越人,比被水淹死的多十倍,他们凭什么因一点小恩,就忘记仇恨,反过头来感谢吾等?” 若是在内地,黑夫肯定会让子弟兵们到处宣传“大水无情人有情,危难时刻见真情!” 但对越人,黑夫则一直坚持,只有封建迷信才能忽悠他们。 于是,才有了这场祭南海龙王的闹剧,黑夫让陆贾搞一套礼仪出来,结合南越讴舞,设立龙王庙,说它是大秦的化身,不仅司风管雨,还管控南海和郁水诸支流一切水族。 他还让人宣扬:“秦军舟师之所以能从海上突袭番禺,肆虐几千年的郁水止步于岸边,都是南海龙王在保佑。” 黑夫希望借机在番禺树立起龙的崇拜,将他设想的“身似蛇、鳞似鱼、爪似鸟、掌似虎、耳似牛、声似蛙”,融合了岭南十二个部落图腾的神龙,捧上神坛,在信仰上降服越人。 不过在秦军吏卒眼中,这南海龙王,其实就是昌南侯化身,水被治好,不全是君侯高瞻远瞩,未雨绸缪么? 所以方才陆贾的极高评价,看似在说龙,其实,说的却是他对昌南侯的印象。 言罢,陆贾反问利仓:“你呢?信其神否?” 利仓笑道:“君侯说有,那就是有!” 这时候,头戴长长羽毛的越人巫师跳完舞,唱完讴后,却听铜鼓敲响,海螺号长鸣,船厂里的十艘“轮船”正式入水。 却见十艘船在郁水中试航,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安放的踩踏机械,不知里面有人健步踩踏,只知船后数个明轮飞转,配合两侧木浆,在水流正湍急的汛期郁水里,亦能逆流而上! “成了!” 眼看明轮船试航成功,阿忠和工匠们激动欢呼,越人则面露惧色和疑惑,因为在他们的视角里,那些船,仿佛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相助…… 更神奇的事还在后面,等十艘船绕了一圈回来时,众人却发现,不知何时,它们中间多了一艘小舟,舟首雕刻成龙首形,破浪而行。 “迎龙王!” 陆贾连忙上前唱礼,原来那龙舟之上,安放着“南海龙王”的木雕,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按照剧本,黑夫亲自入水,和一众兵卒一起扛着木雕,淌水回到岸上。 “此乃南海龙王显灵也,还不拜之!?” 秦卒们按照吩咐下拜,外面的越人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拜的人不多,他们现在的信仰,依然是那五头羊。 虽然剧本拙劣,除了水军捧场外,观众反响平平,但黑夫还是演的很认真。 他们扛着木龙进入新修的庙宇,将其安放妥当,再焚香料,献祭品,颂祭文,奏祭乐、进舞芭,面对浩浩波涛,祈福旗幡与日同升…… 黑夫虔诚地再拜,又在仪式结束后宣布: “从此以后,不管秦人越人,新舟下水,渔船出海,种稻串门,必拜龙王!” 一时间,秦人配合演出地欢呼歌颂,而越人则将信将疑。 黑夫希望,这南海龙王,能在南方沿海扮演后世“妈祖”的角色,变成航海者的保护神。 他想道:“最好每艘船上都安一个,拜上几代人,哪怕最固执的越人,也会宁信其有了!” 当然,因为黑夫给其加上的奇怪设定,四海龙王,东海、西海、北海三兄弟的龙吼,都是威武的咆哮,天摇地动。 只有南海龙王一张口便是:“呱呱呱?” 而且黑夫万万没想到,地方信仰的演化是千奇百怪的,某些地方的土著,常会把征服者当成神,或者将其形象加进去。 这番禺供奉的南海龙王除了会呱呱叫外,经过千年演变后,形象慢慢从龙形,变成龙首人身,凑近一看,那龙的脸,居然是黑的…… …… 就在番禺龙王庙初燃香火,十艘明轮船载着秦军兵卒,打算去支援因汛期中断了补给,孤立无援的秦军土堡时。位于郁水上游的郁林,一片森林中的村寨外,青壮的西瓯战士隐藏在树冠里、草丛中,警惕地盯着山下秦人土楼的动静。 那些圆形的,巨大而坚固的建筑,有秦卒持强弓劲弩守着,控制住了前往河边低洼平原的要道,眼看春天种下的稻谷渐渐变黄,瓯人却不能安心收割,只能躲在山上咽口水。 而寨子里,西瓯的都老们,也在祭祀完蛙神后,与他们的君长桀骏讨论今后的计划。 在剧烈的议论后,桀骏用剑敲了敲树干,做出了决定。 他的话是瓯越语,翻译成后世的大白话便是: “乘着汛期水大,下游船只没法逆行至此,我们召集部众,去端了那几座秦国鬼子的碉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95章 祖先的土地 “守好火盆,别让火熄了。” 离开前,桀骏如此嘱咐自己的妻子,作为西瓯君之妻,她和普通瓯女并无什么不同之处,穿着一身木棉布纺的素白衣裳,满脸皆是黑色的纹面,眼角的鱼尾纹浮现,毕竟已是当了祖母的人了。 她一言不发,只将日夜打磨的铜剑,交给桀骏,滴在上面的每一滴汗,都是对丈夫的祝福。 桀骏的大儿子,在第一次秦瓯战争里,与前任西瓯君译吁宋一同战死于桂林,儿媳也病逝在部族逃往骆越的途中,稍小些的一对儿女亦然,不止是秦人会生病,瓯人也会,他们的平均寿命,不到三十岁,当恶疾到来时,一切都得听凭布洛陀发落。 天灾人祸打击下,曾经多子多女的桀骏,如今只剩下一个小孙子,他才三岁,趴在祖母背上,还在睡熟中,不知一场决定瓯人命运的恶战即将开始! 桀骏走出简陋的棚屋,瓯人的战士们也在与家人道别,他看到,年轻的达古,正站在家门前,不顾族人们的笑话,依依不舍地与新婚的妻子相拥。倒是他的妻子,那是个坚强的女人,推开了她的丈夫,将矛递给达古,催促他加入族人的队伍。 瓯人所有男丁都在寨外空地上集结,有两千之多,里面没有老弱,脆弱的人,都在上次战争里,在长途跋涉中死光了。面前的皆为青壮,虽然经过一次苦战洗礼,已是沾过鲜血,血祭过祖灵的战士了,但在桀骏眼中,他们依然如同松枝的嫩芽般稚嫩。 “君长。” 达古过来站在桀骏面前,仍然有些不解,说道: “几年前,围攻桂林的教训还不够么?秦人的城,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我特波他……” 达古声音低了下去,正是那一战,让达古的父亲,前任西瓯君译吁宋,以及桀君的大儿子战死。 那时的桀骏,只是一个都老,他忍着丧子之痛,在族人推举下临危受命,带他们逃离,让濒临毁灭的西瓯迁徙、存活,并最终战胜强敌! 不与秦人做正面纠缠,这就是桀骏的战术,只要逃入深山林丛,秦军就奈何他们不得。等到秦人旷日引久,士卒劳倦,失去了耐心,遂冒险向西进军时,瓯人再借助骆越的大象,发动进攻,秦兵遂大破。 战后,存活不到一半的瓯人,复又回到郁水与温水交汇的坝子,这是他们的祖地,是布洛陀祝福过的地方。建立寨子,播撒稻谷,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火耕水耨,男人狩猎,女人织布猜采集,这千百年来不变的美好生活…… 但瓯人还没来得及享受几次收获,秦人的船只,再度降临,来来去去,留下数不清的士兵和民夫,气势汹汹,脚步踩着鼓点的节奏,向瓯人的村落攻来。 瓯人知道,不能与秦人正面交锋,只好放弃刚种下不久的稻谷,退到山林里暂居。 秦人便霸占了这片平坦阔地,他们烧毁瓯人村寨,在废墟上,夯土建起一座座圆形的堡垒,瓯人管它们叫“楼土”,像雨后长出的蘑菇般,一个个拔地而起,挡在瓯人和他们的稻田间…… 它们,像是扎在瓯人心头的一根根刺! 在达古看来,应该采取和上次一样的法子,避而不战,只需要等到稻谷成熟时,再召集所有郁水、温水沿岸的瓯人,青壮围住土楼,妇女抢收稻谷,有了那些粮食,便又能苟很长时间了。 “达古,你变得迟钝了,难道没看出来?这次不一样了!” 桀骏让达古来到崖边,指着郁水边渐渐发黄的稻田道:”你竟然没有发现?秦人故意留着这些稻谷,就是把它们当做饵,而瓯人,像是扑过去的野兽!“ “你知道南越人是怎么败的么?就是为了收谷子,迟迟不走,结果被秦人的大船包围,羊部、蛟部,这两个最大的部族,一起灭亡了!” 作为带领瓯人,打赢了第一次战争的英雄,桀骏敏感地意识到,这次秦人的统帅,更加厉害。 秦将已看准了越人对稻谷的依赖,光靠山林里的野菜兽肉,是养不活这庞大人口的,若瓯人必须饥肠辘辘地与秦人对峙,秦卒疲敝,他们也会不断减员…… 桀骏严肃地说道:“若不收了这批稻谷再迁徙,青壮可能会活下来,但我的孙子,你妻子肚里的孩子,可能都会死!但若是等到稻谷成熟再去,肯定会中了秦人圈套,他们的大船,会运送援军过来。” “所以,必须在稻谷成熟前,打掉这些秦人的堡垒,再分人守住江边,阻止秦人登岸,这样才能安心收完稻谷,你明白了么?” 这一席话,让还沉溺在新婚快乐中的达古恶寒,回头看了看虽然赶他离开,却仍然倚在门边的妻子,重重点了点头:“君长,达古的剑,听你使唤!” 桀骏带着寨子的所有男丁下了山,在山脚过了一夜,这两天,来自郁水、温水上游散居的瓯人纷纷冒着雨,走山路过来汇合,他们也在水边种稻,也面临着秦人土楼的威胁,所有男丁加在一起,人数竟有上万之多! 这也是桀骏认为,郁林的土楼必须拔除的原因,那里驻守着秦军的一名都尉,统兵三千,并指挥者郁水、温水上下游十多座土楼,每个驻军五百,民夫五百。 它们相互距离不远,可以驰援,若不拔除,等汛期结束,秦人会继续运兵造楼,最后霸占整个流域,逼得瓯人不得不进入贫瘠的山中,或者去投靠骆人。 骆越与瓯越虽然同祖,但信仰不同,他们不会轻易分粮食出来给外人,贪婪的骆王还强迫瓯人向他臣服,甚至索要族中女子…… 不到万不得已,桀骏不想再寄人篱下了。 他告诉所有来汇合的都老自己的计划:“我让人分别去打布山、中留的土楼,郁林接到通报后,肯定会派人去支援,这样,这几座土楼里的驻军就不多了!“ 桀骏的预想已经实现,前天和昨天,各有一队千人左右的秦军离开土楼,赶赴十多里外的布山、中留,郁林的守军,已经空虚。 虽然他们不知道何为兵法,却有在狩猎和部落相攻中锤炼出的经验。 唯一的担心,就是下游会不会有秦人来援。 “雨水大,陆路可不好走,水路也不通,等他们走到来,土楼已经被打下,拆毁了!” 桀骏是有依仗的,此时正是雨季,郁水湍急,别说秦人的船,就算是擅长舟楫的南越人,也没法在这种情况下逆流而上! 但所谓的“西瓯君”只是部落联盟的首领,虽然桀骏是战争英雄,但也有些部落阳奉阴违。等了数日,只聚集了一万多瓯人,靠这群人,攻打千余人防守的几座土楼,以众凌寡,即便如此,桀骏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秦人的装备,比瓯人好得多。 但不能不战啊!时不我待,眼看汛期将结束,进攻的时间就在今日! 开战当日清晨,桀骏亲自为脸上没有纹面的瓯人青年们,涂抹白色的泥土,有了君长和巫师的祝福,即便没有纹面就战死了,他们的灵魂,一样能跨过彩虹桥,回到祖先身边。 看着这群如嫩松叶般的孩子,他们年轻的脸庞,桀骏感到了一阵心酸,这一战后,又有多少人能活下来呢? 但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祖先的土地,还有瓯人的信仰和骄傲! “秦人,是瓯人的仇敌。” 出发前,桀骏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告诉面前的部众们。 “他们亵渎了先祖的土地!杀死我们的君长、父母、兄弟、孩子。” 在场的人,义愤填膺,他们无一不与秦人有血海深仇。 “他们霸占了稻田!烧毁我们的村寨,破坏祭坛,他们将瓯人,像野兽一样赶走,像牲畜一样奴役!” “哪怕是山猪,被虎豹逼到角落,也知道反抗,何况是骄傲的瓯人战士?” 达古举起了手中的剑,此刻的他,忘了自己是一个新婚的新郎,恢复了第一次战争时,拼着性命杀敌,只是为了给父亲报仇。 “君长说得对,秦人猎瓯人的头,我们,也要猎秦人的头!” 虽然没有南越人那么狂热,但西瓯人也有猎首的传统,一般都是每年的谷物播种或收获时节,砍敌对部落的头,或者那些不经允许,闯入猎场的外来人头颅。 猎回人头后,往往插在屋外的竹竿上,人头下面放一箩火炭,让人头的血滴在炭上,然后将炭灰分给全村各户,撒播于田中,祈求丰收。 这个过程,称之为“出草”。 在达古看来,秦人每次打完仗都要割取瓯人首级,目的恐怕和他们一样,也是猎首祈福! 桀骏高举双手:“像上一次那样!杀死秦人,猎了他们的头,带回寨子,将鲜血滴在稻田里,让谷子丰收,让我们的孩子吃了他们的肉,获得其力量!” “出草!” “出草!”万人齐呼,庞大的队伍,从各个溪流、小路出发,手持简陋的武器,直扑山下的坝子。 一首古朴的歌谣,从这群赤着脚,却健步如飞的野蛮战士口中唱出。 “你知道我是谁么? 我们是西瓯的战士,真正的勇士! 当你流出血,你我仇恨从此消失! 欢迎你的灵魂居住在我这里,我会拿酒及食物供养你,我们之间不再有仇恨。你也要和我们的祖灵一起,守护我们族人……” “守护,我们祖先的土地!” …… “来了。” 讴歌之声阵阵,站在土楼顶上,奉命镇守郁林,以及上下游数百里诸土楼的都尉小陶立刻下达了命令:让人乘船,去下游的苍梧求援! 虽然西瓯会乘着汛期水大,围攻郁林,这都在昌南侯的预料中,并早早派人来给小陶打了预防,安排好了应对之策。 虽然涌向土楼的越人几乎没有甲胄,武器也是铜、石、骨的混合,压根没有列阵的概念,乱糟糟的。 但小陶一点都没有看轻他们的意思,相反,他很敬重这些敌人。 “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军必强。” 这是昌南侯对他们说过的一句话,还比喻说,在鮦阳之战时,正因南郡秦兵想要回家,故锐不可当,能以一敌三。 而眼前这些瓯人,此刻无疑也是知道自己为何而战的。 为了将侵略者赶出家园。 为了夺回祖先的土地。 为了不受奴役,为了他们的孩子,能在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继续生存下去…… 所以他们会拼死作战。 反观小陶手下的兵卒,却没有死战的决心,他们多是来自中原、江淮的农人,少数是商贾、赘婿、工匠,甚至是犯罪的谪官和刑徒。因为一纸征召令,离开了自己的家人,不远万里,来到这潮湿的南方,披荆斩棘,饱受炎热和疾病困扰,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乡。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我们来这鬼地方干嘛?” 这是萦绕在所有人心头的疑问,纵使黑夫巧舌如簧,也没法解答这个问题,土地?秦朝多的是,中原还有大片荒地等待开发呢,但皇帝却把人往岭南填,真是疯了! 这全天下,有数千万生灵,但能理解秦始皇南征百越举动的,将其视为“利在千秋”的,或许只有黑夫一个人…… 相比于活命,秦卒们对砍越人的头颅受赏,没多少兴趣,若是可能,大多数人,都乐意在土楼里好好呆着,不愿意与越人交战。 但现在,客军与土著,非得一战不可了! “至少,我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战的。”小陶暗道。 他为亭长,为那一句“公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豪言而战! 小陶心中对“亭长”的笃信,不亚于瓯人夺回祖先土地的决心! 他抽出了剑,磕磕巴巴地,告诉土楼上的所有人: “死战!若……若土楼失陷,吾等,皆将为瓯人所啖,骨肉为醢,以其腹为棺,魂不能返故乡矣!” …… ps:出草歌,因为是在查不到类似的资料,只好照搬《赛德克巴莱》里的,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96章 坚如磐石 达古已不再是几年前,跟在父亲身后,只能猎兔子的少年了,他如今已是一个瓯人汉子,一个娴熟的猎手,经过战争的洗礼,用秦人的血告祭了自己的父亲,并娶了寨子里最美丽的姑娘。 他曾经在山里狩猎,将矛尖和箭矢重重戳进山猪的厚实皮毛。 他也曾跟着桀骏,在第一次战争中围攻秦军据点,那些兵寨虽然防守严密,但并非无隙可乘,瓯人靠着人数的优势,日夜骚扰围攻,付出一些死伤后,总能攻下。将秦人赶出祖先之地,猎取他们的头颅,将血洒在谷子地里,祈求丰收,吃掉他们的肉,以获得力量。 但今日,尽管瓯人有万余人,但面对眼前这三座小小的土楼,秦军的土楼,达古却感受到了绝望! 秦军营寨的结构式:兵营位于最外围,如今里面已全部空了,所有兵卒都撤往营寨中心的土楼。 土楼一共三座,比邻而居,相距数十步,而它们各自百步之内,一片空阔,这原本是秦兵演武的场地,瓯人想要进攻,就必须跨过这道坎。 “布罗陀保佑!” 高唱着瓯歌,赤脚的瓯人朝土楼发动冲锋,当他们进入百步距离内时,秦军的弩机开始发力了。 最先朝瓯人射击的是架设在土楼顶部墙体的蹶张弩,此弩力道极大,需要以脚力蹬开,发于肩膺之间,杀人百步之外! 达古举着矛冲锋在前,只看见前方有一物急速飞来,还没反应过来,跑在他一旁的族人,就一下子被撞得往后飞,整个胸口被弩矢射穿,眼看不活了。 好在千余秦军,分散在三座土楼,操纵蹶张弩的人不多,且上弦极慢,准头不足,瓯人虽有损伤,但还是冲到了五十步外…… 这时候,土楼墙体上的两层射击窗洞,也伸出了弩来,这是臂张弩,威力稍降,但准头却足了许多,中箭倒下的人更多了。达古跃过前方的尸体,堪堪避开从耳边划过的箭,举着秦营里顺手抄的木板,一口气冲到了墙根! 虽然无数次眺望过土楼,但只有抵达其脚下后,达古才发觉,它是如此高大:按中原的长度单位来算,高近五丈!呈椭圆形,圆楼全封闭围合,没有拐角。 不夸张地说,这是瓯人见过最高大的建筑,站在墙下,不由心生敬畏。 达古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这座土楼,正建在曾经村寨的废墟之上! 他不知道,墙身内部,足足有四层,一至二层都不设置窗户,只在第三、四层开出小窗,墙体上的弩矢仍在不断伸出,居高临下,杀伤敌人。 瓯人用竹弓、吹箭反击,但难以伤到射击孔内的秦卒,好在桀骏早有准备,后续的瓯人扛着高五六丈的大毛竹来,尖端高高举起,秦人的攻击这才稍缓,但楼顶的矢石仍不断落下,打得瓯人头破血流。 乘着这难得的空隙,达古开始琢磨如何破开这道坚壁,他将手放在墙体上,能感受到其厚实,至少有丈余宽度。 更过分的是,埋入地下的墙基深度至少半丈,露出地面的墙脚由块石和花岗岩条石砌筑,高度超过一丈!越人根本不可能挖开! “搭把手!” 箭矢不断呼啸着从他身边或是头顶掠过,达古大喊着,让族人帮忙,助他爬上墙脚,手中持着把第一次战争时,从阵亡秦军处缴获的铁铲子,重重戳在夯土墙上! “当!” 达古耳边传来金石相击的声音,右手一阵酥麻,差点跌下来,仔细一看,墙体上只留下了一个小白点,他手里的铁铲,却缺了个口! 达古目瞪口呆,他们一直觉得,秦人的铜铁工具十分好使,掘土轻而易举,但这土楼的墙,毫发无损? “这是土墙,还是石头?” 达古感到不可思议,几个月前,秦人大军修筑此地的情形,他们是见过的,无非是寻常的夯土,越人也会啊。 他不知道,秦军修筑土墙的技术,乃是十多年前,黑夫在灭楚战争中所献的“三合土”。如今早已被少府、墨家摸索出了成熟的工艺,用黄土、石灰、砂子三者按比例拌和,中间还夹以石块、竹片,是为“竹筋土墙”,硬度只比后世的钢筋混凝土差一点。 据说后世闽南的土楼,用炸药都没法炸开,放在公元前,基本上无解的存在!再加上墙体极厚,想挖地道进楼基本上没戏了。 这是达古今天头一次感到绝望,见掘墙没戏,已在墙角死伤近百人的瓯人撤退了,他们的目标转而瞄向了土楼唯一的破绽:大门! 因为土楼如同乌龟壳,即便瓯人贴到墙角也撬不开,所以小陶便放心的将人手集中到了大门附近。 土楼的门如城楼,前方掘沟壑,沟壑中插满尖锐的木头,再以吊桥护之,纵然瓯人用人命堆着,跨过了沟,砍掉了吊桥,开始进攻大门。 桀骏想到的是用火,将大门烧毁,瓯人背负木柴到了跟前,又引火点燃,但谁料,土楼大门门框用岩石砌筑,上方设置水孔,如遇火攻即可放水灭火,很快就熄灭了。 眼看从太阳初升,一直打到烈日当空,仍没有半分进展,桀骏也有些着急了,让瓯人们拼着性命,用过去从秦人手里缴获的斧钺,顶着箭雨,劈砍木门! 一直到日头偏斜,木门终于破开了!但让瓯人绝望的是,里面的城门洞,竟早已被麻袋堆积的土塞满,几十个秦人顶着,根本无从突入! 爬上去?也不行,土楼墙体上,并无任何可攀援的东西,纵然有身手灵活的瓯人拿出在山里上下悬崖,采摘蜂蜜的本事,欲扔出带钩的绳索,可上面的秦人可不瞎,立刻斩断,纵然有运气好爬到半空的,也被一矛戳了下来…… 先前,小陶激励将士的话虽然磕磕巴巴,一点都不霸气,完全被外面万瓯同唱的出草歌掩盖了。但却激起了寥寥千人求生的,死无全尸,为人所食,这是多可怕的死法啊!秦兵和徭役为了求生,不让土楼出现任何一点破绽。 这下,土楼真成了王八壳子了,瓯人再也无法下嘴…… 至此,三座土楼脚下,已经躺了近千具瓯人尸体,他们的鲜血汇聚成溪流,成了环绕黄色土楼的红色护城河…… “君长,不能再打了。“ 达古满脸是血地回到桀骏身边,进攻土楼,这大概是桀骏继任西瓯君后,做出的唯一一个错误决定…… “是该放弃了。” 桀骏叹了口气,他的计划失败了,上千族人白白牺牲,而瓯人,也等不到地里的稻谷成熟了。 谷子是他们初春种下的,纵然自己割不了,也不能便宜了秦人! 桀骏咬牙,发了狠:“烧了它们!: 既然要挨饿,那就一起吧!桀骏相信,拖到最后,赢得这场战争的,还是熟悉当地的瓯人! 然而,让族人分散开来,在河边的稻田里放火,这是桀骏今日第二个错误决定…… 当瓯人离开土楼,分散放火的时候,在远处放哨的族人,传回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君长,昨日和前日,离开的两支秦军,回来了!” 众人大惊,那本是他们将秦军引来分散的计策,如今看来,秦人早就料到西瓯要围攻土楼,还唯恐他们不来,特地分兵诱惑? 那两支秦军各有千人,一南一北,看那架势,是想将瓯人包围,但他们可是足足有一万人啊…… “糟了!” 桀骏感到一阵心悸,正要让分散各处烧田的族人赶紧离开,郁水之上,却又有了变化! 十艘大船,前端桨叶划动,后端巨轮飞转,正从下游逆流而来! 秦军的车船,到了! …… 尽管桀骏已经未雨绸缪,烧毁了郁林的秦军码头,但那些船却根本不惧,径直冲上了满是河沙的岸边,不断有秦卒从上面跳下,在岸边集结,更有一面鸟旗竖起起来。 那支队伍的统帅,叫韩信…… “布洛陀在上。” 桀骏倒吸了一口凉气,本想狩猎秦人,却不料,自己反而成了落入陷阱的野兽。 眼下,车船运载的秦军已在岸边登陆,稍稍列阵后,飞快向这里移动,而南北两支秦师的旗帜,也出现在地平线上,三座土楼内,秦人这会却开始清空大门的路障,准备出来合击瓯人了…… 纵然如此,看人数,秦军尚不到瓯人的一半,但桀骏,却立刻做出了撤离的命令! 除了第一次战争末尾,与骆人合流后,三万人对一万刚穿过密林的疲敝秦军发动突袭外,越人与秦军的阵战,无不以失败告终,最夸张的一次人数比例,竟是十比一! 桀骏长叹了一口气:“达古,你是对的,是我错了,不该来进攻土楼。” 眼下,秦军包围圈渐渐合拢之际,分散各处的瓯人,还走得脱么? “能走多少是多少,必须去警告族人,还有未来的远方部落!” 电光火石间,桀骏做出了决定:“达古,我留下断后,阻挡秦人一时,你带着族人回去!” 达古大惊:“要留下,也该是我……你是西瓯君……” “上一任西瓯君,你的特波译吁宋,不也在桂林留下断后,让我带着人先走么?” 桀骏大笑起来,将脖颈上的蛙神雕像取下,挂到了达古身上…… “旧的松树总要死去,新的松枝总会长大。我要为错误负责,从现在起,达古,你就是新的西瓯君!回去,回到寨子里,带上族人,带他们进深山,去西边,投靠骆王!” 桀骏的老妻,二十多年前,桀骏从其他部落抢来的妻子,还在部落里看着火盆,晃着孙儿,等他归去。 但达古的妻子,也在摸着鼓起的腹部,倚着棚屋的门,翘首以盼…… “达古,阿达古,你给我记住,不管多少次,都要回来,夺回祖地,回到祖灵身边!” 一把将满脸是泪的达古推开,桀宋拔出了腰间的剑,带着那些脸上有刺青,视战死为荣耀的族人,排成一排,朝河边秦军走去。 武器、装备,这次甚至是人数,都不占优势,他们必败无疑。 但不能怕,西瓯人可以输掉,但一定要赢得灵魂!输掉灵魂的瓯人,一定会遭到布洛陀的遗弃! 秦人的土楼壁垒坚若磐石,但西瓯人抵抗侵略,守住祖地的决心,一样坚若磐石! 桀骏看着远方的秦军旗帜,那是韩信的阵列,举着长矛,缓缓朝这边压来。 他举起了手里的剑。 “走吧,我的族人们!” 桀骏露出了笑:“去彩虹桥的另一端,在布罗陀身边,再痛饮美酒,和他说今日的故事,我们的灵魂,如松叶纷飞!”u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97章 爱有等差 “这韩率长也真是,每次都将船直接冲到岸上,这些新造出来的明轮船,修起来可不易啊!” 郁林战后三日,来自下游的陆路大军也抵达了此地,看着明轮撞在河边石头上,彻底损坏的船只,修船的匠人都快心疼死了。 但却又无可奈何,因为韩信的确靠这招又立了大功:黑夫根据汛期抗洪时的表现,任命最优异的韩信为踵军前锋,带兵卒一千,乘坐轮船前往郁水上游。前锋在离水关休整时接到求援,立刻登船,半日行百余里,及时赶到郁林。 随后,韩信又配合小陶故意分出去的两支部队,穿插战场,将撤退不及的瓯人团团包围。 接下来,便是武器装备领先一个时代的屠杀,韩信指挥手下兵卒,不但杀西瓯君桀骏,更斩首三千级,眼下那些头颅在郁水边堆成了小山,这在被俘的西瓯人看来,正是秦人热衷于“猎头”的证据。 大家都说,韩信真是颇得君侯赏识啊,前些天才以他进“碉堡战术”为由,升了官大夫,这次恐怕又要高升了。 所以工匠纵然对韩信冲滩登陆有些抱怨,却只能偷偷说。 “阿忠,你说是不是这样?” 同来的墨者阿忠却不顾匠人的呼喊,看着岸上堆积如山,兵卒们正兴高采烈清点的那片”瓜地“有些愣愣出神。 他来自赵地,父亲是一个陶匠,却在秦朝一统的战争里被赵王征召,守备邯郸,但那天之后,却再也没回来,阿忠曾设想过,父亲恐怕正是死在一支弩箭下,又被秦卒砍了脑袋换爵位。 想到这,他不由感到一阵厌恶,甚至有些同情那些为夺回祖地而战死的瓯人,不由感慨道: “西瓯何其辜也?竟遭此离乱,青壮死于此,老弱妇人孤苦,真是无妄之灾啊。” 这句话,却叫一旁的利仓听了去,顿时就老大不乐意,皱眉对阿忠道:“你这人真是奇怪,不关心死去的袍泽也就罢了,却同情那些来犯的蛮族瓯人?” 利仓是学律令长大的,想法偏向法家,阿忠与其一向不对付,年轻人总喜欢吵嘴,顿时就来劲了: “这些土楼之下,是瓯人原本的家。” 阿忠:又指着到处倒毙有尸体的水田:“这些稻田,乃其辛苦所种。” “利仓,你可明白了?瓯人才是此地的土著、主人,而吾等为客军,却不是来登门拜访之客,而是杀人放火劫掠之盗!所做之事,譬如入其园圃,窃其桃李,据其屋舍,杀其君长……这真是场不义之战!” 利仓不以为然:“彼之英雄,吾之仇寇,吾等是奉皇帝之命,为大秦开疆拓土。” “开疆拓土?” 阿忠笑了:“秦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虽然中原是有些挤,但燕地、海滨、江南、巴蜀、陇西,到处都是空地,任由它们荒废,却派遣兵卒徭役,不远万里来到岭南,夺越人之土。这就好比是有人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下达这命令的人,真是有窃疾啊!” 为了争夺多余的土地,而让士民去白白送死,这不使全国上下都感到悲哀吗?毁掉大量的钱财,去争夺一座虚城,这难道是治国的需要吗? 在阿忠看来,让秦人劳苦远征,让瓯人死伤惨重的,都要归结于皇帝的征服之欲,说白了,就是什么都想要! “你怎么又抨击朝廷了。” 利仓十分无奈:“我是搞不懂汝等墨者的兼爱非攻之说,对我而言,我爱秦人甚于瓯人,爱袍泽甚于普通人,爱南郡乡党甚于一般袍泽……所以瓯人的死活,我可不关心。” “但身为君主,若想成为圣君,是必须做到兼爱的!” 阿忠十分固执,嘴上一点不饶: “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 “而大禹也继承了虞舜的想法,他治水时,凿龙门,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之民;南为江、汉、淮、汝,东流之,注五湖之处,以利荆、楚、干、越与南夷之民……这两位圣君,便做到了兼爱,爱有苗南夷,若诸夏子民。” “是这样么?” 利仓面露怀疑:“怎可能有跳个舞就能打赢的仗,我听说,舜杀三苗之君长,又逐之于三危,这又怎么解释?” 阿忠坚持:“禹征有苗不是攻,而是诛其元凶。三苗大乱之时民不聊生,所以天命殛之。大禹奉天命征伐,得到天下的支持,所以很快便成功。既克有三苗,不是烧杀掳掠,而是为彼辈建立了秩序,使有苗安居乐业……” 利仓乐了:“真是可笑,你方才还说,攻伐无罪之国的人,往往冠以美名。谁知道这故事,是不是后人编出来,为尧舜禹粉饰?毕竟连尧幽囚,舜野死,都能说成是‘禅让’!” 阿忠大怒:“你!” 二人像极了两只斗鸡,瞪大眼睛,气势汹汹,只差干一架了,就在这时,一旁却传来一阵大笑。 “哈哈哈,汝二人同为中国之人,还是袍泽同僚,尚不能兼相爱交相利,整日争吵斗嘴,如此看来,要做到兼爱,果然难啊!” 却是率大军来到此地的昌南侯,他骑马来到二人身边,却止住了笑,严肃地说道:“吾等爱袍泽、乡人、九州之人尚且不足,如何能将本就不多的爱,再放到瓯人身上?阿忠,以后切不可再有同情敌人的言论!否则,军法处置!” “唯……” 二人应诺,利仓脸上有些得意,阿忠则低下了头,但心里颇为不服,看得出来,这头小犟驴还是坚持墨家的理念。 黑夫放缓了语气:“我不反对墨子之言,我也期望能实现兼爱非攻,天下大同。但汝等秦墨,也应当清楚,必须先同天下之义,才能实现兼爱非攻,而不是反过来。在此过程里,征伐,死伤,都是少不了的。” 阿忠抿着嘴,这也是秦墨支持秦国一统的核心思想,但现实却是?中原是统一了,可相比于七国分立时,战争和徭役却一点没少。 在墨者看来,秦始皇欺骗了墨者,辜负了天下人的期待,他们已经对这位皇帝,失望透顶…… 但对昌南侯,阿忠却觉得,他和那些唯皇帝之命是从的卿大夫不同! 于是阿忠拉住黑夫的马:“君侯,请让我说最好一句话,对瓯人杀戮太重,这不是同华夷之义的法子啊,反而让仇恨越来越深了……” 能不深么?黑夫苦笑,好办法他不是没有,像对付海东一样,通过商贸、文化的散播,加上移民进入,慢慢蚕食。 过个四百年,大概能见成效吧!广西得久一些,八百年。 历史上,两地完成这一进程,分别用了一千年和两千年…… 可秦始皇可等不及哟,前后加起来,竟想要在四年之内搞定岭南,太急了。 强势的进入,势必引发剧烈的反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华夷相互仇杀,历经千年不休,这就是整个南方的历史。历史上的土楼,不就是是中原移民进入后,主客矛盾的产物么? 只有到了现代,大家都成了“种花民族”,才能好好说话,即便如此,还是因为阶级、地域、民族、观念的不同,彼此嫉恨不休,在书评区里吵得不可开交呢。 所以想在公元前,在中原六国遗民还认为自己跟秦不是一家人时,要搞华夷一视同仁,爱无偏差?真是痴人说梦! 于是黑夫说道:“我是将军,三军系命于一身。不需要考虑敌人的喜怒哀乐,只需要思索,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打胜这场仗,让士卒和天下人得以休息。” “若我不能胜之,皇帝陛下,立刻就会收回我的虎符,还会派别人来。到那时,他们的手段,可就要与我大相径庭了……从第一次南征起,形势便已如此,故吾以为,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才是减少流血的最好办法!” “君侯此言有理!”利仓下拜,阿忠则久久无言。 黑夫也不管他如何想了,比手道:“好了,少谈国事,快去修好明轮船,本侯还有大用!” 阿忠还是乖乖去修船去了,黑夫有些无奈。 “这些墨家啊,搞科学和发明创造分明是一把好手,只可惜,是一群白左!” …… 白左,这就是黑夫对墨家华夷观的评价。 认同文化多元,大家都是平等的,相信爱与和平能解决一切,听起来很不错,但超出时代太远,太过理想化,只会被人认为是疯子。 所以墨家最终失去存活的土壤,彻底凋零…… 而走到另一个极端的,就是法家了,韩非子相信人性是极恶的,天下不管是国与国,还是人与人,都只有利益计较的关系,弱肉强食,我不干掉你,你就要干掉我! 对墨家推崇的,完美的上古圣王,津津乐道的尚贤禅让,法家更是嗤之以鼻,甚至恶意地做出了“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着也”的揣测,一把撕下了圣君身上的厚厚装饰,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所有人面前! 对自己人都如此,更何况对夷狄?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如何把“他们”变成“我们”,好收更多赋税,这是法家人天天思考的问题。最终导致秦朝的律令里,蛮夷之人与秦人所生的孩子,籍贯必须是“夏子”,要承担与秦人一样的义务! “务实,直接,有力。”这是黑夫对法家政策的评价。 所以,太过真实的法家,也没办法在台面上混太久,最终只能退居幕后,隐在中国人的骨子里…… 法家、墨家都太极端,一个极左一个极右,他们的老对头儒家呢? 子思已经给出答案了:“中庸!” 进入土楼后,黑夫唤了方才跟在身后,却一言不发,只是冷笑的陆贾。 “陆生,你以为,墨者阿忠之言如何?” 陆贾讨厌墨者甚于法家:“不过是墨守成规,天下有内外之分,人民有华夷之辩,更有尊卑之异,爱当然是有等差的!古人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蛮夷,不与华同,尊王攘夷,天经地义!” 这就对了,黑夫露出了笑,儒家就是这样,一方面,重视衣冠礼仪,鄙视蛮夷,并高举尊王攘夷的大旗。另一方面,又大喊“有教无类”,认为可用夏变夷,但不能是法家的生硬法令,而是要用优越的文化,去感化他们…… 如果说,法家是硬刀子,那儒家就是软刀子。 黑夫摇了摇食指: “攘夷,不适用在岭南,百越对中原秋毫无犯,是吾等自己打上门来。” “这……”陆贾有些犯难,这场战争,的确很难冠上义战的名号啊。 黑夫道:“我想让‘征夷’也变得理直气壮,就像墨者的故事里,说什么禹征有苗不是攻,而是诛其元凶,为其建立秩序一样。” 不由分说,他对陆贾下令:“给你三天时间,顺着这思路,为我写一篇美文出来!” 言罢,黑夫不顾陆贾的苦瓜脸,自行走到土楼顶上,在东门豹,小陶、韩信,以及刚从桂林赶到此处的赵佗等人陪同下,眺望郁水上游…… 韩信禀报:“君侯,西瓯君虽死,尸首已戮,但其部众,却有不少逃出重围,往西边跑了。” 赵佗道:“大概是去投靠骆人了,骆越本就是一个强邦,上次大战里,吸纳了从西瓯、南越逃过去的部族后,更加强盛,已悍然称王!” 你一言我一语,黑夫默默听着,心中却仍想着方才的事。 “我知道,这是瓯人土著世居之地,先祖安寝之所,汝等为主,吾等为客。” 但是很抱歉,文明的扩张,从来就是弱肉强食,鸠占鹊巢,客大欺主。 大家都是黑暗森林里的猎人,只是我用的已是劲弩,你用的还是竹箭,虽然瓯君桀骏是个无畏的英雄,但双方科技不是一个等级,他们终将失败。 “只有彻底击败骆越,这场大战,才算结束!” 默然良久后,黑夫指着那绵长的水流道: “继续向上游进军,在平原开阔之处,立土楼,种蘑菇!步步为营,逼近骆越!” 因为土楼形状,酷似南方夏秋雨季长出的大菌,所以黑夫也管修土楼叫“种蘑菇”。 他打这场仗,不止是因为秦始皇的死命令,不仅是想要让乡党旧部少死些人,也有一种浓烈的使命感。 在文明、王朝的强盛期,就像互联网公司一样,都是要跑马圈地的。甭管能真正守住多少,先将地占了,造好“自古以来”的法理,利在千秋…… 黑夫相信,假以时日,种花家的蘑菇,将遍布这片炎热而潮湿的土地!千年后,更能一路种到东南亚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98章 雁南飞 “恒山郡的大雁,这时候已开始南飞了吧?” 七月中的岭南依然炎热,站在郁林土楼上,赵佗正抬头眺望。 赵佗老家在恒山郡真定县,原本是赵国地盘,根据他家也姓赵这点看,几代人以前八成还是赵国公族,只是早已疏离,宗族不大不小,至少是有祖坟的。 他年幼时,赵国还统治着恒山郡,但十四岁那年,赵亡。 他的家族是比较识时务的,在秦始皇派王翦伐燕那年,早早给赵佗纳粟,得了爵位,并让他入伍,随后又参加了灭楚的战役,阴差阳错,跟了屠睢,做了楼船之士,来了南方…… 后来的事便不必说了,今年赵佗已三十有余矣,一眨眼,他在南方已呆了十来年了吧? 他很想衣锦还乡,只是苦于王命,不得不在前线久待。 但他又暗想:“不过,听闻中原也不安定,盗贼渐多,朝局晦暗不明,暂时在南方呆着,手握兵权,也不是件坏事……” 即便如此,赵佗仍不时思乡,他父母皆已去世,二老和昆弟之坟皆在真定,也不知宗族的人,是否按时清扫? 他曾听人说过,冀州的雁七八月就开始往南飞,飞到衡山郡时,已是第二年春天,只能呆几天,又得转头飞往北方…… “这地方,就连家乡的雁,也不会光顾啊。” 赵佗望了半天,却一只雁都没看到,叹了口气,转身下了土楼。 才下来,却发现陆贾已经在等他了,见到赵佗,连忙过来。 “赵裨将,宴飨已经备好了,君侯让下吏来邀你入筵。” “岂敢让陆先生来招呼我。”虽然对儒生不太感冒,但赵佗对陆贾还是有礼的,谁让他是昌南侯身边炙手可热的幕僚呢? 赵佗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与昌南侯的“兄弟”关系,是他最大的政治资本。若非昌南侯举荐,才三十出头的赵佗,怎么可能击败诸多竞争者,成了西路军的裨将军? 所以这份关系,必须维持紧密才行。 等进了土楼的第一层,赵佗发现,这所谓的筵席,除了侍卫的兵士外,居然就他与黑夫二人…… “可惜吴芮不在,否则吾等兄弟三人可有机会聚聚了。” 黑夫很热情,让赵佗勿要拘礼,过来近处就坐。 赵佗与黑夫相对而坐,隔着不过三步,笑道:“不瞒兄长,虽是三人为兄弟,但弟与吴芮,实在是处不来,还是与兄长亲近。” “不可说这种生分的话,吴芮助我平了梅氏和闽越,而你也在攻略西瓯出了大力,汝等皆是我的左膀右臂。” 黑夫举起自己的手,亲近的人都知道,他是左撇子,他笑着低声说道:“当然,你是左手,吴芮毕竟是干越的君长,与吾等,还是隔着一层啊。” 赵佗了然:“多谢兄长!” 案几上的餐具有些简陋,黑夫道:“此地无鼎无簋,无俎无豆,只能以芭蕉叶当盘,用木陶做碗,贤弟勿要嫌弃。” “在桂林也是如此,弟岂会嫌弃。” “食物亦是就地取材,不知你敢不敢吃。” 黑夫神秘一笑,拍了拍手,庖厨就端着菜肴上来,赵佗一看,除了常见的鱼虾外,居然还有蛇羹、切片后用热油煎出来的黄鳝。 至于烤品,竟是几串去了头和爪子的禾花雀! 这些东西,中原人是绝不会吃的,赵佗看着黑夫头上,因为阳山关髡发,尚未恢复的头发,打趣道: “兄长这副打扮,再吃着这些食物,亦像一个越人了。” “你这南越国的‘蛮夷大长老’还好意思说我?” 黑夫暗暗吐槽,嘴上却倒:“最初来时尚不习惯,当地食物,只有荔枝,龙眼合我口味,你也知道,我嗜甜。但在番禺,南越人不问鸟兽虫蛇,无不食之,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食用……怎么,你还真怕吃多了,染蛮夷之性?” “这倒不至于,我身处桂林,亦没少食用。” 赵佗觉得好笑,昌南侯家不愧是种蔗的,来到岭南,才刚刚平定南越,就派人四处寻找野生甘蔗,遇上甜的,就送回南郡去,并张罗在番禺开种植园。 “这禾花雀你可得多吃吃。” 黑夫热情地让庖厨给赵佗分一串烤雀: “陈无咎说,此物应有壮阳之效,我倒是不能多食,吾妻不在身边,你则不同,毕竟才刚娶了个瓯人都老的女儿为妾,贤弟,你这是以岭南为家了啊……” 黑夫说到这,赵佗心里一惊,马上停了筷箸: “还未将此事禀与兄长。” “不必解释,我明白。” 黑夫笑吟吟的,他的消息,还是十分灵通的:“贤弟的考虑与我一样,秦军久驻当地,想要立足,联姻自然是少不了的,你倒是给军中都尉们当典范了。多亏你与潭水之上的瓯人部落联姻,才让这条河百余里内皆太平……” 原来,黑夫整顿后方,攻略闽越、南越的这一年,赵佗可没闲着,他以桂林为基地,通过灵渠的漕运,得到了长沙郡的后援,使大败而归的秦军恢复了战斗力。 接着,又兵发两路,在桂林造船,沿着离水(漓江),重新打通了前往苍梧的水上航道,支援了那里遭到西瓯和南越水牛部围攻,岌岌可危的秦军,随即,又与番禺建立了联系。 说起来,黑夫半个月前抵达苍梧时,还发现了一个老熟人,在灭楚战争时,被迫给他当向导的东海郡东阳县人陈婴。陈婴本来就长得老成,如今竟连白发都生出来了,整个人有些阴郁,据说从雨林中败退回来就这副模样,都两年了,依然对林子有阴影,躲在堡垒里,打死都不愿外出巡逻。 而赵佗的另一条进攻路线,是亲自带着数千人走谷水,进入潭水,通过迎娶当地都老的女儿,成功让潭水沿线的瓯人臣服,并在”潭中“(柳州)建立据点,潭水往上,可抵达洞庭郡镡城塞,多了一条联络往来的路,潭水往下,则是郁林。 可以说,虽然是黑夫的堡垒战术击败了瓯人,但赵佗也凭着一己之力,拿下了半个西瓯。 但即便如此,赵佗依然觉得自己的功劳不够,不够在战后担任一郡之长…… 他最期望的,是能够在西瓯设郡时,作为郡守!像黑夫在胶东时那样,执掌军政大权! 但眼下的功劳和爵位,顶多做一郡尉,还可能被调离瓯地…… 手中无兵,心中难免不安,赵佗立刻向黑夫请战道: “弟做的还不够多,今兄长欲伐骆越,赵佗愿为兄长前驱!” 从郁林往西,便是郁水上游,可抵达后世广西的省会,南宁。 到了那边,差不多就是西瓯和骆越的分界了,郁林附近的瓯人多逃,迁徙去往西边,像第一次战争一样,将骆越视为最后的庇护所。 战争不可避免,进攻骆越,是混军功最后的机会,也是赵佗为自己谋利的最好机会! 与上一次战争不同,有黑夫的稳扎稳打,赵佗对击灭骆越,取得战争全胜,满怀信心。 但黑夫却不打算让赵佗去骆越,这家伙若再升,就不好控制了…… “骆越,那可是屠将军殒命之地,岂能让贤弟再次犯险?” 他语重心长地对赵佗道:“你得镇守桂林,此外,为兄还有一事要你去做……” “敢问兄长,是何事?” 黑夫却不答,突然话一转,指着案上一牒酱:“这酱味道如何?” 赵佗一愣,连忙用食指蘸了一点尝尝,微甜,很鲜:“倒是不错……”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酱?” “弟不知。” 黑夫揭露了谜底:“是枸酱,产自蜀地的枸酱!” 他起身道:“枸树如桑,其椹长二三寸,味酢。取其实以为酱,美。蜀人以为珍味,此物在南郡也卖得不错,但到了长沙,就很少了。” “但这一罐枸酱,却是我在南越番禺发现的!” 赵佗皱眉:“蜀中远在西南,和南越千山万水,怎么运过来的?” 黑夫道:“我也觉得此事成疑,于是派人沿着郁水一路追问,羊部说是水牛部所贩,水牛部说是从西瓯所得,西瓯又言来自温水上游,牂牁江有夜郎人贩出……” “夜郎?” 赵佗有些惊讶,他却是没注意过这件事。 黑夫道:“然也,正是百越十二部之一的竹部,道牂牁江迁徙入西北群山,如今已建立了夜郎国,在西南夷里,唯独滇、夜郎最大,蜀郡通夜郎,而夜郎又通南越,靠的就是牂柯江。” “贤弟,我要你做的事情,正是在驻守桂林,镇抚当地夷越的同时,派一队人,沿着牂牁江往上游行,去探索通往夜郎的道路。” 探路这种事,比参与最后一战,能混到的功劳少多了,赵佗暗暗叫苦,问道:“兄长欲攻夜郎?” 黑夫摇头:“当然不是,如今骆越未灭,岂敢再树敌?” “只是吾等僻处异域,多一条路与中原联络,没什么不好的。顺便,再派人持瓯君之首,招降温水之上的越人,就说首恶已诛,只要他们向秦朝臣服,领地、属民,乃至于他们的祭祀,神明,可世代保有,秦军秋毫无犯!” 走到赵佗身边,揽着他的肩膀,黑夫笑道:“我要集中力量对付骆越,毕其功于一役,决不能有他处的瓯人来滋扰!贤弟,守护吾之右翼,这件事,为兄就交给你了!” …… “来自恒山郡的雁,一般到衡山、长沙便止住,轻易不会越岭南来,一旦来了,就不容易回去了。” 次日,站在土楼上,目送赵佗返回桂林,黑夫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虽然与赵佗以兄弟相称,但黑夫却不打算让他立下大功,独立掌军,且以夜郎之事,打发他去搞一段时间的探索吧…… 更何况,派谁去打这一仗,黑夫已有计较! 这时候,陆贾却过来,朝黑夫作揖。 “君侯,你要的美文,下吏写好了!” …… ps:南越王墓里,的确陪葬着两百多只去了头的禾花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699章 昭昭天命 “《诗》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一切怀生之物若不能得恩泽浸润,则贤君耻之……” “好一个贤君耻之。” 黑夫乐了,前几天,他让陆贾效仿墨者所谓的“大禹兼爱,伐三苗而不诛”,写一篇为南征寻找理由的文章,军务繁忙,黑夫都快把这事忘到脑后了,不曾想,陆贾这命题作文的开头写的还不错。 陆贾在旁一笑,并未骄傲。 等黑夫再往下看,发现更加精彩,不愧是儒者的笔啊,笔则笔削则削,是否非黑白完全颠倒过来了。 却见他的文章,翻译成白话,是这样说的: “现在国境之内,正值治世,冠带之民,都获得了幸福,黎庶无徭,男乐其畴,女修其业,没有一个人不满足。” “但那些夷狄之国,荒服之地,良好的教化还没施行,美好的风俗十分匮乏。他们或不懂礼义,像禽兽一般住在草丛里,有食人肉的恶习;或不明尊卑,相互仇杀,臣子弑君,秩序混乱。父兄无辜被害,孩童成为孤儿,号哭不止。” “于是南蛮北狄东夷西戎之人,都向中原抱怨:‘听说中国有仁政,德惠多,恩泽广,人人都能沐浴其下,为何唯独遗弃了我们?’他们踮起脚跟盼望王师的到来,象枯干的草木渴望下雨一般。纵然是铁石心肠之人,也会为之落泪……” “于是便向北方出兵,讨伐强悍的匈奴;向东楼船渡海,剿灭桀骜不驯的沧海君;向南方派遣部属,征诛野蛮的百越。首恶已诛,万民欢欣,一时间,四夷归化,象鱼群仰头迎向流水一样,希望被中原羁縻的人,需用亿计数。” “因此才在岭南设三关,在七闽兴教化,在番禺筑堤坝,在郁水树土楼,在牂牁划疆界。使边远地方不再闭塞,昏乱蒙昧之地得以照耀阳光,开创远播道德的通路,让仁义之师与四夷和睦相处。由此,蛮夷诛伐攻杀平息,中原偃甲休兵,夏夷亲如一家,远近同一体制,中外安宁幸福,还有比这更伟大的事么?” “有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事我不知道。” 黑夫读完全文后,笑道:“但这南征三十余万军民里,怕是找不出第二支比你更优秀的笔杆子了。” “君侯过誉了。”陆贾连连谦逊。 “不过你这文章也有些小问题,得改。” 黑夫老师在作文上画了几个圈,点给陆贾看。 “这文章,本侯是想要宣扬给军中兵士听的,但黎庶无徭,男乐其畴,女修其业?这话你也敢乱说,中原江淮什么情况,从那来兵卒们能不清楚?” 黑夫刚到岭南三关时,还曾听兵卒传唱一首歌谣呢:“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五岭南,尸骸相支拄?” 虽然黑夫通过种种手段,将这支遭受疫病重创,士气低落的队伍重新拉了起来,但因为东南西北中的各种大工程大征伐,中原已是民不聊生,这点却无法改变。 士兵们可不傻,朝廷的话可能是假的,但自己被强征至此,袍泽死伤惨重肯定假不了! 所以陆贾这文章,用来做宣传显然不合格。 黑夫斥了陆贾一通,让他去改了。 但陆贾却不动,自己看了一遍后,面露疑惑:“君侯,下吏这文章,写的没错啊……” 黑夫皱眉:“你是在装糊涂,还是在故意讽刺?” “不敢,文章里的形容,与当今中原形势截然相反,这是因为,下吏这文,可不是替秦始皇帝写的!” 陆贾露出了笑,对黑夫长拜: “是替未来的贤君所写!” …… “未来的贤君?” 黑夫默然片刻后,哑然失笑:“是啊,陛下雄才大略,惜乎少仁,我也希望继任的二世皇帝,是位仁君贤君啊……” “也罢,也罢,这文章你也不必改了,虽然现在用不上,但还是先留着吧,兴许以后,能派上用场呢?” 言罢,黑夫让陆贾退下,但却又立刻叫住了他,问了一句话。 “陆贾,儒家所言的天命,究竟是什么?” 原本为自己的大胆有些忐忑,但不将话说完,又一些不甘的陆贾眼睛一亮,立刻道: “敢言于君侯,命者,人所禀受,若贵贱夭寿之属也。对人而言,天命就是其生死存亡、富贵贫贱,这一切,皆与高悬于天的天命有关!故子夏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黑夫咀嚼着这句话:“如此说来,我还是更欣赏墨者的《非命》,你应听说过我的那句话吧?公侯将相,宁有种乎?事在人为,不名一文的小兵,也有可能变成将军!” 陆贾却坚持他的看法:“由黔首践位昌南侯,这也是君侯之命。” 他抬起头,试探地说道:“或许,还不止于此,不至于彻侯呢?” 陆贾说的太明显了,黑夫拍案:“好你个儒生,张口闭口天命天命,你知道自己的命么?” 陆贾道:“知,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你知道自己几时会死?” 这儒生倒是胆大,不卑不亢,朝黑夫作揖:“陆贾只知道,自己绝非死于今日,否则,方才还不等下吏话说完,君侯已面色大变,将我推出去斩了!” “哈,你真是个小机灵鬼。” 黑夫也不吓唬他了,继续问道:“你说人命天定,那历朝历代,可有天命?” “当然有!” 陆贾等的就是这一问,奋然而起,慷慨陈词: “夏桀无道而商汤代之,此乃天命也,商纣无道而周武代之,此乃天命也!” “至春秋时,周德虽衰,天命未改,故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然凌迟至近世,秦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六世固守以窥山东,南取汉中,西举巴、蜀,北收要害之郡,东破韩、魏,夺楚江汉,长平坑赵卒四十余万。至此,周已失天命,天命在秦矣……” “然今上废先王之道,禁百家之言,南征北战,无一日安宁。于是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君侯,就下吏看来,秦之天命,摇摇欲坠矣!” 儒家的人,讲究中庸,话不会说得太满,陆贾的进言,到此为止。 他只是想告诉昌南侯,秦命已衰,天下离心,当此之时,需要一位新的,应命之人站出来! 找到那个人,辅佐其成就大业,陆贾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天命”! 但黑夫沉思良久,却不置可否,挥了挥手: “你下去吧。” 陆贾应诺而退,他很能理解,身为上位者,心里的打算,当然是不能完全袒露的。 但他相信,昌南侯能想明白,或许,早就想明白了,南征开始的一切布置谋划,都是为那一天做准备! 陆贾回望幕府帅帐,眼中充满了期待: “夫拯民于沉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迟,继周氏之绝业,在君侯矣!” …… “人心思动啊,早些时候,还只是陈平那种阴谋家怂恿我,现如今,连浓眉大眼的儒生陆贾,都有这么大胆的想法了。” 再度审视陆贾的文章,里面夸耀的,果然尽是黑夫做过的事。 但黑夫没说谎,他的确更倾向于墨家的《非命》,不相信人的命运是既定的。 因为,黑夫来到这时代后,已经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就像韩信,就像萧何,就像陆贾,就像田横,就像陈平,就像刘邦,就像本该在伐楚战争中战死,只留给家里一封家书的“黑夫”。 他们的命运被大幅度改变,如田横者,甚至提前走到了终点,王侯霸业,早早变成了蒿里薤露。 若如陆贾所言,命不可改,一切天定,这些人又算什么? 许多年来,黑夫一边前行,一边在小心翼翼的观察,若一切努力都无法改变命运轨迹,总是会回到原点,那才是最可怕的世界! 万幸,至少没有一条“世界线的收束”来制裁他的所作所为。 所以黑夫不信命定,而相信因果律。 “所以,哪怕是王朝,其实也没有所谓的天命,盛衰存灭,不过是人心,是政策,是形势,或许可以加上气候。” “甚至是,穿越者的一念之差……” 人没有命运,王朝没有命运,但黑夫却偏偏笃信,种花民族有。 诸夏,华夏,中国,中华……好吧,不管她叫什么,总归是这片土地,总归是这群人,他们合在一起,就是有天命的! 即便一度错过了,但如今,将由黑夫亲手赋予! 什么样的天命? 黑夫取笔,蘸满墨汁,在陆贾文章末尾,添了一句话。 一句浓墨重彩的话,一句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被记到史书,载于课本上,变成所有人共识的话! “吾等尽取此天赐之洲,以纳年年倍增之万民,自由发展之昭昭天命!” …… 自从瓯君桀骏战死后,西瓯不再步步反抗,而是举族西迁,去投靠骆王。 这也使得,秦军进展神速,就在郁林之战后月余,黑夫已率领大军,抵达了郁水上游…… 后世,这里是广西的省会,虽然眼下既无城邑,一片莽荒,只有郁水静静流淌过山包,滋润着谷地坝子,一片绿意。 黑夫也毫不客气,给这里命了名: “绿城!” 这是广西省会的别称,黑夫印象深刻,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妥,这不是没事咒自己么?还是改为“南宁”为妥。 一群部下在旁翘起大拇指夸赞:“南疆安宁,好寓意!” 放目西眺,此地距离骆越诸部的中心,万象之地临尘,不过两百余里!听说骆王已收纳了西瓯、南越的残部,纠集数万人,在那以逸待劳…… 黑夫抽了抽鼻子,问自己的部属随员们。 “汝等嗅到了么?” 共敖、东门豹、韩信等人东闻闻西嗅嗅,共敖闻到了兵卒造饭的炊烟,阿豹看向黑夫坐下骏马刚拉出的新鲜粪便,韩信方才跑来禀报扎营情况,离得近些,闻到了黑夫的汗臭,悄悄退开一步,不知道该不该说…… “都不对。” 黑夫指向西面,龇出了大白牙: “是决战的气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700章 有的人把名字刻在石头里 八月的北方,已是秋风萧瑟,但刚被黑夫命名为“南宁”的地域,已处于北回归线之南,酷暑仿佛并未消退,林间仍能听到蝉声蛙鸣,到了下午,草丛里的各类虫儿也加入了大合唱,扰得人心烦意乱。 好在这片谷地十分宽阔,且曾经被大火焚烧过,森林化为白地,只要稍加锄草,就能扎营。 也是在这,韩信来向黑夫禀报,说他们找到了一些旧的沟壑营垒,以及许多随意抛弃的无头尸骨,这大概是秦军旧营…… 没错,两年前,第一次战争时,屠睢便曾率大军抵达这里,旌旗招展,雄心万丈,并放出了“打到北向户过年”的豪言。 只可惜因为不熟悉地形,误入森林,很快就遭到瓯人袭击,屠睢中了毒箭,军中也爆发了疫病,加上瓯人袭扰,损失很重,代为掌军的赵佗不得已下令撤退…… 大家都清楚,这里,是秦军溃败的开端,共敖等人都建议黑夫换个地方扎寨,此番除了武昌营练出来的三万新兵外,还有千余是苍梧、桂林的老卒,万一他们触景生情,想起那惨败的情形,或许会对士气有所打击。 “不在这驻扎,他们就不会想起那噩梦般的败退么?” 黑夫却偏偏就在旧垒附近起新营,还让利仓带着人,将能找到的无头尸骨都收拾了,又令人掘坟,将其妥善安葬。 秦代的祭奠是很有讲究的,不同等级有不同的规格,一般的士伍黔首,乃是“庶人县封,葬不为雨止,不封不树,丧不贰事”,意思是平民下葬,只能用绳子缝棺入穴,即使下雨也照样埋葬,不聚土成坟,也不种树…… 但让娴熟于各种丧葬礼仪的儒生陆贾诧异的是,昌南侯却坚持要求,等到天上飘着的小雨停后再下葬,虽然一时间没法搞来棺椁,但每个都要妥善收拢,整齐安放,聚成坟堆后,还亲自在上面种了树,还献了扎成圈的花朵。 不仅如此,次日,还召集三军将士,在这墓地前,举行了一场祭奠仪式,要求众人默哀,并向死者作揖下拜,这算是“丧贰事”了…… 陆贾什么也没说,在五岭以北,皇帝最大,五岭之南,却是昌南侯最大,违礼根本不算什么,他开心就好。 黑夫站在坟冢前,让传令兵将自己的话告诉每一个人。 “此乃上次远征的死难将士,亦是汝等袍泽,虽然在南宁收集到的尸骨,只有数百,但我打算将这当成两年前,屠将军麾下两万死者的合葬之墓,以后寻找到了尸骨,会集中到此来,妥善安葬。” 黑夫又从利仓手中拿过一本书目:“我令人找到了当时军中士卒名册,进攻骆越时在,归来时却不在的,都视为战死。我已向朝廷请求,减免其家赋税、徭役。” 位于黑夫正前方的,正是参加过上次战争,一直留在南方的桂林、苍梧两营千余人,这本是好事,但老兵们都缄默着,没人说话。 没办法,朝廷的信用,在这群役期延长了四倍的兵卒心中,已一落千丈,没有人相信,苛刻的皇帝,会答应黑夫的提议…… 那个两年前,筐里背着袍泽的手,一路蹒跚回苍梧的陈婴亦在其中,只是他鬓角斑白,神情阴郁,还没从惨败的阴影里走出来,他因为是黑夫旧识,被上司推出来应话,作揖道: “陈婴替死难乡党、士卒感谢君侯,但恕我直言,比起安葬于这蛮荒之地,他们最期望的,还是能归葬家乡,然尸骨已散乱,无从辨识,狐死尚首丘,但再怎样招魂,彼辈都难归故里了……” 与陈婴持同一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多是从楚地征来的,对秦朝本就没多少认同感,又被扔到岭南,眼看乡党多死,恐惧而怨愤,甚至有人至今不敢再进林子。 此番却被黑夫调到身边,故地重游,生怕再被派去上游与越人交战,畏惧不满之情,已溢于言表。 但黑夫却非但不怒,反而叹息道: “你说得没错,我是没法让将士们回家了……” “我只能给他们另一样东西,作为补偿。” 他没难为陈婴,拍手拍手,便有百余随军的匠人,扛着刚刚雕刻好,墨迹才干的木板走过来,一块接着一块,将其插到土中,竖立在大冢前! 木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隶书! 见到此物,原本士气低落,如一潭死水的老兵,却产生了一丝骚动。 “这是……” 不识字的看不懂,做过小吏,识字的陈婴则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是所有阵亡将士的名籍。” 黑夫解释道:“十多年前,由我首倡,南郡兵中就开始实行这规矩,将征战中病逝,或阵亡的将士葬于忠士墓园中,因其尸骨难以辨认,只能合葬,再刻画着其名籍、官爵,立于墓前,以便袍泽亲人祭奠。” “今日,我想给这些南征阵亡的士卒,同样的待遇!” 有人却嘀咕道:“忠士墓园,不是只葬征六国时战死的秦人么?” 他们有些人住在郡城,也见过忠士墓园,但楚籍人,平日都是绕着走的,对这群斩过乡党首级人虎狼之兵,没去吐口水就算好了! 大嗓门的东门豹,却按照黑夫的嘱咐,吼了起来:“在岭南,不分什么关中人,楚地人,或者说赵人、魏人、韩人、齐人。君侯说了,不管是将军、都尉,还是士伍小卒,都只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南征军的士卒,吾等皆是袍泽、兄弟!” 陈婴他们听得有些愣,袍泽?兄弟?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有“秦人”这么称呼楚人。 不过,南郡本就是西楚之地,口音和江淮楚人有些类似,相比于关中话,昌南侯的满口乡音,还真有几分亲切之感。 “然也。” 黑夫说道:“古人一句话,叫‘死而不朽’,曾经有贵人问智者,该如何实现?” “智者告诉贵人,就算你拥有世禄世卿,几代人做官,也没法做到死而不朽,想要不朽,必须有以下几点,立德、立功、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所以,这世上,有世禄的人不多,能不朽的人却很少。” “但我,却想让战死在岭南的将士,都能不朽!” 言罢,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指着身后排列整齐的木牌道: “这里的木牌,上面的名籍,不到阵亡将士的十分之一,匠人会留在这里,慢慢刻画,等以后,我还会将所有木牌,都换成石碑!将所有人的名,一一再镌刻于上!万世不消!” “而等到千百年后,这片莽荒之地,也会有中原移民至此屯垦,实墉实壑,实亩实藉。” “他们会来到这墓园之前祭拜,若有人问,谁深入其阻,披荆斩棘,死于此地,便能从上面的名字知晓!” “若有人问,谁为诸夏夺此广袤之地,谁为吾等开辟膏腴新家,便能从上面的名字知晓!” 老兵们有些动容,但还是有人提出了疑问:“君侯,话虽如此,但这么多名,非亲非故,谁又会一个个看,记住他们呢?” “你说得对。” 黑夫指着那个缺了一只耳朵的老兵,这大概是个兵油子:“后人或许记不住每个人的名字,但却能记住,他们,吾等,都是‘南征军将士’!” “南征军将士……” 不论老兵新兵,似乎都对这个称呼,有个种归属感。 这时候,最后一块大木牌运了过来,上面遮着黑色的布。 黑夫走过去,一把扯掉了布,露出了上面,由他练了很久很久,亲笔写下的四个俊朗篆字: “永垂不朽!” “这数百已埋在此地的人,那万余还散落在森林、沼泽、河流里的人,他们因为诸夏远征此地,开疆拓土而立功,将被世世代代人铭记而永垂不朽!” “二三子,忠魂们,这,就是黑夫,代朝廷,给汝等的补偿!” …… 天上,又下雨了,小雨。 祭奠仪式结束后,得到允许,陈婴等识字的军吏纷纷上前查看,他找到了自己的屯,那些熟悉的名字,后面都缀着一个相同的籍贯:东海郡、东阳县。 陈婴擦着泪,手摸在上面,一个个喊出这些名来。 “兆,隆,兴,尺缝,陈跛,陈六……”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容,但一眨眼,又化成了一只只被他背在竹筐里的手…… 陈婴恨这场战争,他怨朝廷和皇帝,只是今日,昌南侯总算给了他一点慰藉。 这是一场,迟到两年的祭奠。 唯一可惜的是,陈婴所带的队伍,死的数十人,一半在回苍梧的路上,另一半,则死在西边百里外,斤南水上游。 如果说,南宁是秦军溃退的开端,那么,骆越的临尘,便是给他们致命一击的地方,桂林军因屠将军之死撤走了,苍梧军却孤军深入,结果…… 不止是陈婴,其余经历过上次战争溃败的老卒,也纷纷寻找自己的袍泽乡党名字,哭得哭,嚎的嚎,在小雨中抱成一团。 陆贾看着眼前的场景,感慨良多,他也是楚地寿春人,物伤其类,走到昌南侯身边,轻声道: “同样是将字刻在石头上,我相信,这些士卒的名,将比皇帝陛下在琅琊、泰山留下的石刻会留存更久!” “或许吧。” 黑夫不置可否:“但前提是,吾等真的能征服这片疆土,建立土楼,守住此地,否则,只要大军一退,不管是木牌还是石碑,都将被越人推倒,而将士们,将再次被抛尸荒野!” 等到众人哭够了,重新集结以后,黑夫开始了自己的战争动员。 “两年前的大败,桂林军到此而退,但苍梧军,却深入到了郁水支流,斤南水上游两百里处……” 所谓斤南水,就是后世的广西左江,而位于水畔的临尘,亦称万象之地,乃是骆越的大本营,也是苍梧军覆灭的地方。 黑夫的目光,扫视老兵们。 “今日,吾等又回到了此处,本侯要遣军去攻骆越,以结束南征,但军中多新卒,不知水土路径,汝等老卒,谁愿意为我前锋先导,顺便去昔日殒命之所,将袍泽兄弟的尸骨带回来?” “谁愿意去?” 喊了两遍,暂时无人发声,老卒们都面面相觑,眼中带着恐惧…… 那场可怕的死亡行军,那场十死七八的惨剧,咆哮的巨象,森林中的蛇虫恶疾,没人想经历第二次! 半响无人出列,直到一个人站了出来。 “昌南侯,我去。” 是东阳县人陈婴,他虽然才四十岁,却两鬓斑白,这是战争留给他的印记,据说从雨林中败退回来就这副模样,都两年了,依然对林子有阴影,躲在堡垒里,打死都不愿外出巡逻…… 从苍梧到此地,他也一直躲在船里,满怀畏惧地看着外面的绿色地狱…… 可现在,他虽然还有些两股战战,却举起手,笑着对黑夫说: “我出来时,答应了家乡父老,要带着子弟们东阳,却食言了。” “既然他们回不了故乡了,但至少,不能弃尸荒野,任由野草在上面疯长吧,我要回到那地方,将乡党的骨头捡回来,葬在这,让他们在自己名籍篆刻的墓碑之后,安息瞑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701章 兵家大忌 秦始皇三十六年八月中,韩信所乘坐的船,正行驶在斤南水碧绿的水面上,数十艘船排成一列,划开一道长长的波澜,水中鳄鱼浮起又沉下,两岸古木参天,猿声不断。 斤南水,也就是后世广西左江,此水宽近百步,船队可行驶无虞。靠前者为航速较快的明轮船,这最起码是唐宋时期的技术,桨叶加上明轮踩踏转动,逆流行驶的速度不减,可日行数十里。 而船上所载的,多为参加过上一次战争的老兵,他们曾深入到骆越领地,当时负责军中侯望的人,甚至能记得这条河流走向…… “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兴百战。” 韩信看着这群前些天还对森林恐惧不堪,尚未从战争创伤里走出来的老兵,如今却战胜了畏惧,甘为大军向导,不由感慨。 一位好的将军,果然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 “兵无常勇,亦无常怯;有气则实,无气则虚,虚则怯。昌南侯收故卒尸骸,使亡魂野鬼有栖身之所,以名籍不朽作为补偿,不仅让死者得以安息,也激励了生者。” 合军聚众,务在激气,黑夫这一套激气之术,真是恰到好处,不论新卒老兵,关中人还是楚人,都同仇敌忾。 “这一点,我亦要向昌南侯学学啊。” 韩信精通兵法,尤其是战术层面,堪称天才,但却对人心知之甚少,虽然会推演形势战略,但放大到整个天下时局,就又糊涂了。 不过,昌南侯的操作里,也有韩信看不懂的地方。 比如说,昌南侯紧急发布了一系列禁令,严禁将士,尤其是要被派去攻打骆越的将领们说三句话: “打到北向户过年。” “打完仗就回乡里成亲。” “灭此朝食。” 昌南侯禁止这些话的理由是:“言此者,军常败,战常死。” 经过一年多造势,黑夫在南征军中的威望已抵达顶峰,他的话,在五岭之南仿若金科玉律,将士们虽然不解,但还是遵命,军中乐观言论顿时绝迹。 韩信则不以为然,暗中腹诽道:“没想到,昌南侯也信兵阴阳家的说法!” 许多年前,教授韩信兵法的那些兵家老者曾说过,兵家分为四种:兵阴阳、兵技巧、兵形势、兵权谋。 韩信比较欣赏兵形势家,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若不算郁林对瓯越的摧枯拉朽,韩信严格意义上只过一场仗,但食髓知味,认定在取胜之道,在于奇正结合,出奇制胜。 至于兵阴阳家,则是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以为助者。换句话说,就是搞封建迷信,在战前或战时,玩卜筮、占星、祭祀、禳祷诅咒、厌胜等,来诅咒敌人,祈福我军必胜! 又比如,兵阴阳家还认为,打仗不能带女人,带女人则将丧师,若是舟师,则要翻船。 而特别强调战前忌讳讲某些话,也是他们的做派。 不过在韩信看来,兵阴阳家的作用,其实不在于真能取悦鬼神保佑,只在于安定军心,提升士气,毕竟士卒多是愚昧的,很信鬼神占卜。 但昌南侯已靠祭奠亡者激励了三军之气,再搞这一套,就有些画蛇添足了…… “虽有不足,但昌南侯以正统军,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可称之为兵家中最全面的兵阴谋家!” 韩信对黑夫的评价,很高。 总之,有了这群老卒为先导,进军十分顺利,再加上近南水河宽近百步,天然落差不大,适于船运,只花了三天时间,秦军船队就走了百五十,距离临尘(广西崇左)旧战场不过两日了! 在感慨水路便捷的同时,负责这支船队的楼船司马,黑夫的侄儿尉阳也道: “陆路的共都尉,恐怕才走了不到百里吧?数日来,瓯骆虽然一直派人在林中监视,但即便是故意停船露出破绽,彼辈亦未袭击吾等,不知他是否按照君侯的命令,中途假装兵卒染疫撤退了。” 韩信却更有耐心:“越人徒步在林中行走,纵是奔走相告,消息也传得慢,再等等罢。” 他二人此去,实施的正是半年多前,韩信向黑夫所献的“故技重施”之策:以两路军队西进,一路诈败,使越人以为另一路孤军深入,发动袭击,而秦军则利用自己军阵、装备的优势,毕其功于一役! 大家都知道,这或许是南征最后一战,为了争主攻将领的资格,黑夫的亲信们可是争得不可开交。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人选不是共敖就是东门豹时,黑夫却出人意料地,点了爵位较低,刚从不更升为官大夫的韩信,将这重任交给了他,共敖则为诱饵。 而运载军队西进的舟师,毫无疑问,则由尉阳统领。 对尉阳,大家没什么好抱怨的,从几年前黑夫将其送入楼船之士起,尉阳便兢兢业业,一点点积累功劳,才升到中级军官。 但韩信算什么东西?一个淮阴无行少年,一个钻入胯下的懦夫,偏偏被君侯极为欣赏,共敖、东门豹等旧部虽不会怀疑昌南侯的决断,但还是颇为不满。 于是,众都尉都说,尉阳是黑夫的亲侄儿,韩信是黑夫的干侄儿,戏言这场仗是“侄儿西征”…… 黑夫当然知道这些风言风语,但在韩信前去道别时,却笑道: “那就用战绩告诉他们吧,告诉众人,韩信是有真本领的。” 韩信有些受宠若惊,黑夫却表示,让韩信作为水路主攻的将领,是有考虑的:他曾在水边击败劫掠粮船的南越人,又与尉阳配合,在郁林大败瓯越,熟于舟师登陆之战。 “夫大将受任,必先料人,知其材力之勇怯,艺能之精粗,所使人各当其分,此军之善政也。” “本侯之所以用你,是因为你最合适,用人不疑,勿复言,且去!“ 不仅如此,黑夫还亲自送韩信、尉阳二人登船,将自己的黄金带钩投入斤南水,立誓道: “本侯的双龙旗,就插在郁水与斤南水交汇之处。” “若上游漂下的是骆人尸体,吾当贺汝等终结此战,立大功,得战胜名。” “若上游漂下的是秦军橹盾鲜血,那本将军,哪怕将这片林子硬生生烧了,也要开一条道,去将汝等接回来。” “不论生死!” 这一番话,将韩信感动得稀里哗啦,此刻回想,仍唏嘘不已。 “昌南侯举韩信于卒伍之间,不嫌我昔日怯懦之名,授我司马之印,将数千之兵,言听计用……” 韩信今年才22岁,一年半前,他还在淮阴街头钻人胯下,今日得到的一切,都恍若做梦。 对韩信而言,萧何是看出自己是个人才的伯乐。 而黑夫,就仿若千金市马骨的燕昭王。 虽然感激伯乐,但千里马,终究得为燕昭王这样的大人物所用,才能物尽其用,施展才略,一跃千里! 一时间,韩信忘了黑夫在军营中严令:“禁止乐观”的禁令,暗道: “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君侯的知遇之恩,这一仗,韩信都要打赢!且要打得漂亮!” 报应来得很快,韩信前脚才想完,后脚,前方行驶的几艘船就猛地一顿,船速大减! 尉阳很快便黑着脸来禀报: “韩司马,出事了,船上的明轮,停了!” …… 问题很快就被发现,前方十余艘船的明轮之所以难以转动,是因为从上游源源不断,漂下无数水草、藤蔓和细树枝。 “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枝草?” 作为向导的陈婴感到奇怪。 “是猴子。” 尉阳继承了其仲父的风趣,在众人诧异时,才笑着解释道:“骆越猴子。” 或许是得了瓯越人的转告,又在两岸窥视了许久,骆人竟然如此之快,就发现了明轮船的弱点:之所以逆流行驶自如,是因为脚踏的明轮增加了动力,但一旦有水草树枝卷入轮中,就卡住难以运转了。 要下水维修吧?也有些困难,水里时不时冒出一条大鳄鱼来,虽然众士卒击水恐吓,更以弩射之,但他们可没有东门豹之勇,工匠们看着鳄鱼那白森森的利齿,说什么都不肯下水去修了。 作为指挥官的韩信,却陷入了沉思,片刻后,再度乐观起来。 “吾等受挫,不见得是坏事,反倒是好事。二三子且想,骆人瓯人这是欲减缓我军速度,汝等觉得,他们想干什么?” 尉阳眼前一亮:“陆路的共都尉诈败了?孤军深入之计有效了?” “然也。“ 韩信道:“不必修理,且让船队减缓速度,就遂了彼辈心意,让他们有集结部众,追上并袭扰吾等的机会!” 是夜,韩信再度让人在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滩旁扎营停留,这是故意露破绽给骆、瓯联军,但他们仍不上当。 于是韩信又想了个办法,派人凿通了两艘船的底部,次日才上路不久,它们便浸水沉没,虽然人救了上来,但满船的“粮食”,却沉到河底去了。一时间,米粒面粉漂得到处都是,韩信又让船队靠岸,修修补补,一整日没有航行。 这一切,都被两岸森林里的骆人看在眼里…… 第三天,他们距离临尘不远了,但又让船队多次停留,在野果尚未完全腐败的地方,派人去拾果子食用…… 这无疑于给了骆人、瓯人信号:秦军快无粮了。 第四天,韩信来了招更绝的,抵达临尘后,眼看这里的骆人聚落已人去屋空,便立刻让船队掉头,向下游行驶,这是要撤的节奏…… 果不其然,是夜,在一处平坦河湾停歇时,斥候禀报,说周围活动的越人数量剧增! “这群鱼儿,终于上钩了!” 但这些鱼,只是在饵边绕来绕去,还是不咬。 入夜后,韩信让全军严阵以待,可骆人只是不断聚集,没有贸然来进攻,经过第一次战争,以及西瓯的教训后,他们已经明白,冲击秦军营地壁垒,只是自寻死路! 直到秦军假装要拔营,拆了简易营寨时,兵卒散乱时,河滩远处的森林,才忽然间铜鼓大作! 躲了韩信许多天的骆人、瓯人,终于露出了影子,他们浑身涂满绿油油的泥巴,蹲在草丛里与背景融为一体,此刻钻出林子,却仿佛无穷无尽…… “怕是有三万人之多啊。”尉阳有些忧心,因为船只数量不足,秦军最终投入的孤军,加起来不过五千,远没有韩信预期的“一万”。 以一敌三尚可,六,能胜否? 纵然敌人的数量几倍于秦军,但韩信却不惧反喜,他制止了刚开始烧火造饭的庖厨。 “停止传飧,让众人集结。” 甚至还十分乐观地对尉阳道:“今日,吾等当空着肚子打仗,待破越人后,再会食不迟!” “韩司马,这话可说不得!”尉阳大惊,连声劝诫,这是犯了昌南侯严禁的大忌啊! 但没想到的是,韩信却变本加厉,犯了更大的忌连尉阳也知道的兵家大忌! “尉司马,请你假装惊慌,不等吾等登船,就率船队匆匆离开,开得越快越好……” 随即,他看着远处源源不断涌出的骆人、瓯人战士,面色坚毅而决绝。 “全军士卒,背水,列阵!” …… ps:搬新家,忙了一天,只有一章,8102再见,9102你好,大家新年快乐,争取明天写完南征最后一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702章 背水 当集合迎敌的鼓点响起时,扶苏正戴上自己醒目的铜胄,它上面有精致的饕餮纹,环缨无蕤,以青系为绲,过的战例死板硬套,虽同样是背水一战,但目的大为不同。 扶苏的目光再次投向前方,两万五千秦军,陇西兵约为一万五千,北地兵约为一万。黑夫倒是一视同仁,让其分列左右。 阵线长十里,大体上,每四个屯分列前后,共守一里,弓弩在前,戈矛、剑盾紧随其后,又有五千人位于后方,随时救急。 因为匈奴人来得快,秦军没有扎下硬营城寨的时间,又无丘陵树木为依凭,只能利用手头有限的车辆列四武冲阵。不停有民夫推攮着黑夫自认为此战的杀手锏“武刚车”放置在关键位置。 此车是黑夫从咸阳武库讨来的,也说不清到底是孙膑还是吴起的发明,车长二丈,阔一丈四,车上蒙着牛皮,车外侧绑锋利长矛,内侧置大盾,遮蔽射来的弓箭,是打防守反击的利器。 武钢车本就是齐人用来对付燕国骑兵的,可以将几辆武刚车环扣在一起,成为坚固的堡垒,慢慢传到其他国家。秦灭燕赵后,此车用处就不大了,放在武库里落灰。 黑夫去年云阳、咸阳开作战会议,跑了一趟武库,才发现了这好东西,立刻让北地郡仿制,半年时间,造了八百辆。行军时靠牛马拉,作战时能搁在原地作为掩体,亦可以由数人推攮前行,且击且进。 虽只有八百辆,但配合上鹿角、蒺藜、辎车,亦将十里防线环绕起来,将步卒保护在内,让己方阵脚稳如磐石。 只是,扶苏还没机会见识到它们的效果,难免有些担心。 不及细想,匈奴人那边,却又有了动静,先是在头曼单于的鹰旗下,身材壮大的武士鼓起腮帮,吹响了一个巨大的号角。 呜呜呜呜,它发出了低沉响亮的呜咽,第二声号角接踵而至,跟第一声一样绵长高亢。 随即十只,百只,直到匈奴人中,凡是佩戴号角的十人长皆开始吹奏,像是对月而啸的狼嚎般,千只号角同时应单于,应他们的头狼,夹杂许多胡笳声,还有越来越大的呼啸声 在白羊山,匈奴人逼得上郡兵彻底退到了丘陵树林中,但那样的话,匈奴人也只能弃马而攻,根本占不到便宜,反倒是这一马平川的地方,这群新来的秦军,正等待着他们去踏碎! “终于来了。” 高大的楼车上,黑夫举起右手,挥动令旗,仿佛是他亲手操纵般,一旁的两辆旗车上,亦有兵卒立起了黑夫的指挥大旗,传递给左右旗车鼓车。 从右到左,看到中军的信号后,数面司马旗也陆续挂起,而与此同时,应和着匈奴人连绵不绝的号角,寂静已久,士卒皆盘腿坐于原地的秦阵,也响起了阵阵鼓点声 缓慢而沉重的鼓声,像是敲打在心脏上一般,他眼中,面前宽达十里的阵线上,各部秦卒,由坐改为站立,拄着手里长长的戈矛,像极了塞外荒野上,拔地而起的树木,他们紧紧站在一起,众志成城,准备承受这场轰隆而至的沙暴 楼车下的传令兵吹着铜哨,奔驰而走,他们还要立刻去告知各部,让尉将军的原话,告诉每个要参与激战的人! 黑夫让传令兵告知各部的话,亦让扶苏头皮发麻,一切担心和紧张,都不翼而飞! “二三子当勉力作战,让匈奴知道,撼山易,撼秦军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703章 拾骨 二十余头大象狂奔而来,那场面着实震撼,一个个庞然大物阔步向前,四条腿如同梁柱,两边大耳似蒲扇生风,高声吼叫,如同一堵快速移动的高墙,景象异常骇人。 面对这些长鼻獠牙的巨兽,秦军阵列前排的士兵,脸色已青白相间,只感觉地面微微颤动,河滩上的小石子甚至跳起了舞,手中的矛也拿不太稳了…… 若非韩信背水列阵,众人退无可退,恐怕早有人扔下武器跑了。 毕竟,距离中原诸国上一次与大象交手,已过去了上千数百年,但人类对比自己高大的野兽之畏惧,却植根于心中,代代相传。 只有韩信,看着远处出现的象群,没有恐慌,反而露出了笑。 “果然来了!” 作为讲究“先计而后战”的兵权谋家,昌南侯怎么可能对此毫无准备? 在南宁召开的会议上,昌南侯让部下们献言献策,讨论如何对付战象,这种骆越人的杀手锏。 熟悉典籍的陆贾先侃侃而谈,他引经据典,说北方气候更暖和,河南还跑大象的时候,商纣王曾驯化过这些巨兽,用于征服东夷。 但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史书里只留下了一句话,还说周公东征时,将各种猛兽投入战场,怎么听怎么像玄幻…… “驱诸猛兽,豹犀象之属,以助威武?” 于是昌南侯笑问陆贾:“殷周之人如此厉害,他们是不是还能骑五色神牛、黑点虎、墨麒麟、麋鹿四不像作战?” 大家听不懂黑夫的冷笑话,于是这一篇就此揭过。 又据说,春秋吴楚战争时,楚王撤离郢都时,曾驱赶王室驯养的大象阻扰吴军,在大象尾巴绑上芦苇点火,以惊慌的象群冲向敌阵,顺利冲散了吴师。 不过那只是利用惊惧的群象,并非驭象而战,所以严格意义上讲,对百越的征讨,是中原第一次与这个兵种碰撞。 第一次秦越战争,士气本就低落的苍梧军,被这群庞然大物给吓懵了,马一见大象就惊,步兵更腿软不已。结果让骆人骑着大象冲入阵中,它们大杀四方,长长的鼻子轻轻地一点就将人卷起,然后摔得吐血,那巨大的象蹄踩到人上粉身碎骨。虽然真正杀死的人不多,却造成了极大恐慌,骆人乘机掩杀,秦军大败而溃。 但事后仔细分析,昌南侯认为,骆人的象兵,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葱岭以西的希腊化诸国,早已将象战玩得炉火纯青,一次投入上百头作战,甚至发生过非洲森林象和亚洲象的历史性对决。 骆越虽然驯化森林中的亚洲象,但甲胄、战术的科技树还没点,战象背上没有象舆,也无象鞍,只由一个驭手将自己绑在象背上,旁边不能站人。 所以黑夫以为,骆越战象杀伤并不大,其真正的威力在于威慑秦兵,突破军阵。 硬刚肯定是不行的,一般的军队,连骑兵和战车冲锋都过火牛阵么?” 韩信指着秦军和越人中间,象鸣骡叫的**相对陈婴道: “齐国人田单靠几百头牛,尾上缚苇灌油,以火点燃,猛冲燕阵,结果大败燕师。如今亦然,这是我想的主意,可以叫‘火骡阵’。象性畏火,又容易受惊,据说南越人驯化的象,连猪叫都怕,这骡叫,可比那大声多了……” &nb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sp;不过,被骡子吓跑的大象,只有一半跑远了,还有几头**奔一气后,又被驭手āo纵着转过头,继续朝秦军冲来。 但这一次,秦兵早没了先前的畏惧,既然知道象性畏火,弩兵便用上了烟矢。 烟矢,也就是火箭,此乃墨者守城时的利器,秦墨入秦百年,秦军又岂有不会用的道理?一时间烟矢如雨,shè到了零散冲过来的大象面前、身上,虽然象皮厚,无法杀伤,但裹了一层松脂的烟矢插在身上燃烧,也燃尽了大象仅剩的心智。 它们变得疯狂,开始原地打转,摇晃身体,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结果将驭手也甩了下来,活活踩死,接着又将不断发shè烟矢的秦阵视为危途,竟调转过头,朝紧随其后的骆人、瓯人冲去! 见象群反戈,挤在河滩入口的瓯人骆人或奔逃避让,或硬着头皮举竹矛上前,想杀死大象。结果见血后,它们更加疯狂,举着长鼻巨足,大杀四方,践踏着自己的军队,一时间,骆瓯死伤惨重,溃**不已。 战象,这曾是骆人击败强秦军队的杀手锏,可如今,却反被其所噬,成了崩溃的开端。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陈婴哈哈大笑,笑骆人终于自食其果,也笑先前苍梧郡的都尉蠢笨,怎么没想到这么简单却巧妙的主意? “这不过是昌南侯七八种破象兵法子里的一种。” 韩信唏嘘,随即下了一个更加疯狂的命令: “全军前驱,包围骆人!” “包围?” 陈婴又吓了一跳。 “五千人包围三万人?” 虽然听上去不可思议,但击退象群,士气变得高涨的秦军不再质疑这位年轻司马的话,戈矛从平放变为斜举,迈动脚步,踩着河滩上的鹅卵石,向骆瓯联军推进! 陈婴也在其中,就在他疑惑该如何包围时,才刚刚搞定疯象的骆瓯联军背后,再度出现了sāo动! 一支千余人的秦军,恍如天降,出现在他们后方,打了越人措手不及。 陈婴又惊又喜:“那是哪支军队,司马何时安排的后招?” “当然是尉阳司马方才‘逃窜’的船队了。” 韩信哈哈大笑,原来,这竟是半个时辰前离开的尉阳,带着划船的兵卒千余人,在u形河滩的另一侧舍舟登岸,从侧翼杀进了瓯骆的阵线后方,攻击目标,正是骆王那显眼的羽毛巨扇! 这也是韩信挑这地方引诱骆人的原因,加起来不到六千的秦军,真就把三万瓯骆联军包围了! 所以他才说嘛,此战看似难,实则易,根本不需要拔剑! 随着骆王羽扇倒下,骆人各部开始混**,瓯人则见情势不妙,开始撤离战场。 “杀吧!追亡逐北!能杀多少是多少。” 韩信扔下战鼓,登上战车,意气风发,指着前方道。 &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这是华丽的分割-- ;“对新卒而言,这一战,是建功扬名之战。” “对老卒而言,这一战,则是雪耻报怨之战。” “但不论如何,这都将是最后一场大战!打赢了,离回家,就不远了!” …… 斤南水一战,由于巧妙利用了“火骡阵”和烟矢,象群反奔,骆王死,瓯君逃,越人死伤近两万,其余人也四散而逃,溜进林子里,再也不敢露头,瓯骆联盟,星散瓦解。 秦军伤亡不到一千,安排船队拉着伤兵先回去报捷,韩信则带着三四千人,返回他们一度靠岸的临尘,来到上次战争的旧战场…… 那一战,光是在这,就倒下了三千秦兵,在接下来溃败的道路里,又倒下了五千多人。 故地重游,五百主陈婴有些恍惚,才过去了两年,昔日战场,依然随处都能找到折断的旗杆,但军旗却被骆人扯回去当布了,其余兵器、甲胄,都无一遗漏。 “真像群乌鸦。” 陈婴唾骂,而这群乌鸦,除了甲兵外,还猎取人头,挂在家里当做荣誉,除非是破损的头颅才能幸免。他们甚至会割肉而炙,理由是吃了敌人的肉,可以继承其力量,此等蛮夷行径,真是令人发指…… 好在,鸦群已散,天亮了。 按照骆人俘虏的说法,他们找到了骆人抛弃秦卒尸体的地点,两年过去了,这里已是野草疯长,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淡淡的臭味,拨开密集的蔓草,陈婴发现了堆积如山的骸骨…… 累累白骨,横七竖八填满山沟,触目惊心,仔细查看,多是无头的,草里满是狼粪,想必过去两年,豺狼没少光顾此地。 “昌南侯允诺,等找到战死士卒的尸骸后,就算花上一年半载,也要派人将他们的骸骨掘出来,运回南宁的忠士墓园安葬,躺在刻了名的墓碑旁,也算魂兮归来了。但这么多尸骨,如何找得到吾等乡党袍泽的呢?” 一个从东阳县就跟着陈婴的老伙计唉声叹气,他们那一屯,死于此地者不下十人,其尸骸或许就夹杂在这数千骸骨之中。 陈婴却道:“昌南侯不是说了么?吾等离家,但南征军,就是三十万兵民的家,南征军将士,不分籍贯,皆是袍泽、兄弟!” 陈婴指着骨堆:“他们也一样,既然已融为一体,不辨你我,都拾了便是。” 一边说着,他一边拨开长长的野草,向前迈步,惊走无数蜈蚣马陆,又跪在地上,赶跑了爬在一颗开裂头骨上的黑蚂蚁,却见皮肉脑髓,都已被吃空。 “头上被开了这么大个洞,你是真惨,不过也走运,骆人不猎破了脑袋的头颅,我这才能找到你。” 陈婴盯着空空的眼眶,叹了口气,将这头骨拾起,用麻布袋裹了,抱在怀里,又朝遍布整条山沟的秦卒尸骨,重重稽首,长拜不起,声音中,已带上了哽咽: “兄弟,你们的远征,结束了!” …… ps:好险,今天好歹写完,没有立flag。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704章 昌南侯的秘密 斤南水之战后数日,尉阳的船队带着伤兵、俘虏和战利品回到了南宁,黑夫正在此翘首以盼。小说. 韩信向黑夫报捷的方式十分独特,竟是数十根象牙,以及砍下来的象鼻。 象牙自不必说,乃是名贵之物,宫廷时常装饰,但新鲜的象鼻就少见了,随着环境变迁,淮河秦岭以北大象已然绝迹。 “韩司马说,这象鼻与猩猩之唇,獾獾之炙等,乃八珍之一,皆肉之美者也,特让吾等砍了骆人战象之鼻,赶紧送回来,请君侯及监军食用……” 原本奉命回了一趟咸阳,禀报黑夫平闽越、南越事的子婴,也在酷暑结束后,再次到了岭南陆梁地,行使监军的职责,此刻也站在黑夫旁边。 黑夫拊掌而赞:“一战击破瓯骆,斩首万余,雪前师之大辱,立赫赫功勋,尉阳,你与韩信做得不错!” 他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韩信的初秀还不错,虽然知道手里捏着张神将橙卡,但还是得经过实战才能把星升满啊。 黑夫对韩信的战果十分满意,但那送回来的象鼻,他却不打算吃。 大象表皮糙厚,象肉不容易烹饪,但是鼻子倒是不可多得的食材。因为大象行动缓慢,多数是用象鼻子来进行活动的,象鼻是大象浑身上下运动最频繁的部分,所以这部分的肌肉组织十分柔韧,听吃过的人说,烹饪出来味道还不错。 但黑夫依然拒绝: “谁知道大象用这长鼻子干过啥?” 于是他便十分大方地,让东门豹等都尉与兵卒将象鼻分了。 倒是回到幕府营帐后,从小在宫廷长大,吃过无数次八珍宴飨子婴才告诉黑夫:“其实八珍之一的象拔,并非真象也,而是象鼻鱼……” “原来如此。” 黑夫哦了一声,看来,韩信还是吃了文化不多的亏。 其实,他也不知道。 不过,即便是真的“象拔”,子婴也没有半分食欲,一来,他自从一年多前染了血吸虫病,经过治疗,明显症状消失,但未能去根,一想到肚子里还有虫子在啃食他的血肉,产卵嗷嗷待哺,他就觉得恶心。 其次,前段时间回咸阳那一趟,子婴将南方兵团的情况,事无巨细皆禀报给秦始皇,皇帝陛下对黑夫迅速提升南军士气,并横扫闽越、南越十分满意,对黑夫在阳山关髡发励士,又大肆安插旧部为都尉,也没说什么。 秦始皇只是让子婴回来后,再度向黑夫强调: “三十六年结束前,进军至北向户,勿忘汝誓!” 子婴只好苦着脸,拖着病体继续在路上奔。 好在刚来到南宁,就得知了前方捷报,韩信已完全击溃了骆人瓯人,百越最后的联盟瓦解,四散星逃,接下来一路向南,去到传说中“门户向北开”的北向户,只是时间问题。 但让子婴惊讶的是,黑夫却给韩信下达了“就地驻扎”的命令。 “昌南侯。” 只有他们二人时,子婴忍不住抱怨道:“君侯不领韩司马速速南行,停下来作甚?” “当然是收敛那数千死难将士尸骸了。” 黑夫的回答理所当然,似乎这比满足皇帝封疆更重要。 子婴急得直跺脚:“眼下是八月下旬,离开年末只有一个月,不乘着骆人星散抵达北向户,君侯,你到时候如何向陛下交差?” “监军莫急。”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 黑夫让他坐下,笑道:“其实,吾等早就抵达北向户了……” “啊?” 子婴有些发懵,朝中的人一致认为,北向户在陆梁地,也就是岭南地区的更南边啊,据一些深入其地的楚人说,在那儿,太阳从北升起,故当地居民向北敞开窗户以纳阳,与中原相反…… “其实,北向户不是某个小地方的地名,而是一大片地域……” 黑夫只好将自己几个月前,跟徐福这位当代最优秀的天文学家、地理学家,探讨过一遍的地理知识,简略告诉子婴。 “徐福告诉我,白昼最短之日为冬至,白昼最长之日为夏至。究其缘由,冬至日行远道,夏至日行近道……” 这是中国人早就总结出来的规律,写在历法里,夏至日这天日行近道,直射的那条线,便是北回归线。 这条线穿过郁林、苍梧,而番禺、南宁皆在其南边,这里一年之中,太阳在天际上微微偏北的时间,也不过十几天,所谓的“北向户”,其实是由于气温太高,不仅不必依赖日光提高室温,反而需要着重考虑避阳,所以才反户而居,中原人不知当地言语,想当然耳…… 黑夫给子婴解释了一通,又在返回郁林的路上,指着郁水沿岸,门户朝北的越人庐舍为证,总算让子婴相信,他们已经在北向户了。 “但这说辞,陛下恐怕不会接受。” 但子婴依然忧心忡忡,他回咸阳时,听说去岁,西域北道诸国不答应秦军借道前往大夏,陛下震怒之下,于三十六年春,赦囚犯刑徒,发恶少年及边骑,集结了军民六万人,更有牛一万头,马三万匹,驴、骡以万数赍粮,随李信出玉门关,西击西域诸邦…… 一时间,陇西、河西之骑为之一空,这下,连关中也粮价飙升,怨声载道了,而另一方面,皇帝也下令,加速骊山陵的建设。 眼看皇帝伯父固执到了这种程度,子婴唯恐昌南侯完不成任务,连累了自己,哪里还敢去和秦始皇掰扯“北向户”的真实含义呢? “监军请放心。” 黑夫却胸有成竹,说道:“虽然真正的北向户地域广袤,但只要抵达其最南端,留下驻军,招纳蛮夷,使之为秦县治,如此一来,吾等也算全取北向户,自然能向陛下交差。” 直到这时,黑夫才告诉子婴,徐福的去向。 “我让徐福等人,带着部分舟师,离开番禺,探索海岸,发现在南海之南,有一个大海岛,乃是岭南陆梁地的尽头,命名为’珠崖‘,监军可如此回禀陛下,那里,就是北向户,就是天涯海角!” 对华夏而言,这十多年无疑是地理大发现时代,东南西北,无数个只存在于《山海经》《穆天子传》里的地域,被商贾、使者、军队一一发现,随之增加的,就是大量新地名。 既然哥伦布能把美洲说成“印度”,那作为发现者,黑夫将海南岛说成“北向户”也并无不可。 不然呢?他还真要让韩信带人去东南亚跑一趟?许多地方根本无路可走,去时四五千,回来时,恐怕就只剩下一千了……总之,先将皇帝忽悠过去再说。 子婴却惊了:“从海上过去设县?这会不会……实不与名符?” 黑夫摊手:“陛下说了,要吾等必须走陆路抵达北向户?” 子婴回想秦始皇接见他时说的每个字,小心捋了一遍后,摇了摇头:“这倒是没说……” “这不就行了,本侯先前奉陛下之命,助公子扶苏打沧海君,靠的也是海船,海船抵达之处,尽为大秦国土,这次也一样。” 黑夫朝北方拱手:“事后,我自会向陛下上疏,赫赫大秦,不应以海为墙,而当以海为路,以海为疆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陛下之国,不仅东有东海,如今,更南有南海矣!” …… 与此同时,番禺西南数百里外,秦军的船队,已渡过了短短的琼州海峡,抵达了“珠崖岛”,停泊在岛屿西北的一处港湾里。 “哪怕是走得最远的商贾,也从未到过此地,南越人也未曾涉足,昌南侯是怎么知道,这有个岛的?” 徐福满腹狐疑,他一开始以为这是片崭新的广袤陆地,直到奉命探路的几艘船绕着它转了一圈,证明的确为岛屿。 如此一来,徐福对黑夫的敬畏,又多了几分,不论是三韩东南的扶桑岛、闽越以东的夷州岛,还是眼前的珠崖岛,皆被昌南侯一一言中。 扶桑岛,是徐福在海上寻仙时,听三韩人提及过的,但后两个岛,距离他太远,无从知晓。 一次还好,但连中三次,在徐福眼中,黑夫当真有鬼神之能了。 和他这种料事如神的神通相比,他们方术士半真半假的骗术,真是雕虫小技也! 不过,这片岛屿在徐福眼中真是荒蛮无比,处处是椰树,密林,沙滩,海鸟,黑色的礁石悬崖,已经快到深秋了,依旧日头酷热,晒得秦军楼船之士脱皮,海风还大,爱海的徐福也轻易不想钻出船舱。 “南服荒缴,不值一钱。” 徐福下了定论,不知道两千多年后,全国人民都会涌到这买房。 船队在岛屿西北停泊避浪的时候,偶尔见到几个纹身**的野人,语言和南越人有很大区别,根本无从沟通。不过,他们也无猎头恶习,性格温顺,见到秦人也不怕,整个部落跑来海边瞪大眼睛观看,最后见到巨大的楼船,八成是将他们当成了神灵,竟匍匐而拜…… 等秦兵上岸探索一番后,发现此处地势平缓,除了海边的沙土不生五谷外,内陆竟也有些淡水溪流,可种水稻。 徐福和几位楼船都尉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要不就在这里留下驻军吧? 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留兵设治,当然是无利可图,完全是为了满足秦始皇“南尽北户”的疆域愿望。 这时候,徐福想起来一事,便回到船舱,从船壁上的小匣里,小心翼翼取出了一个……锦囊。 这是数月前,昌南侯在他们离开时,暗暗授予的…… “准备驻兵立县前打开。”这是黑夫的嘱咐,将其塞进徐福手里,脸上满是俏皮的笑意。 本以为是什么机密要事,甚至是针对任嚣的夺权计划,但打开后,徐福却大跌眼镜。 “至岛上后,不论决意在何处设县,必使五百人入驻,不可多一人,亦不可少一人,县名‘临高’,切记!” “临高?” 这是什么意思,徐福有些发愣,看看此处地势,除了海边的悬崖,也不高啊! 但昌南侯越是神秘,徐福越是畏惧,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后恍然大悟。 “这莫非,是一种地相堪舆之术?” 所谓地相堪舆之术,乃是关乎都邑、宫殿、住宅、村落、墓地的选址、座向的学问,创始人乃周公旦,他曾为周武王卜地,卜涧水东、水西,惟洛得吉兆,最后选了洛阳为东都。 在数百年间,掌握这门学问的人,都为官府服务,专门替君王选择陵寝宫殿,寻找好的土脉,好让子孙受益。 阴阳方士也精通此道,徐福自不例外。 他想起来了,昌南侯除了建公厕,施屯田外,还有一大爱好,那就是给占领的新疆土取名。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这是华丽的分割-- /> 从最初的南昌,到贺兰山东麓的富平县,海东的汉城,乃至于南宁、珠崖,最后是临高! 昌南侯之所以能从黔首成为君侯,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料事如神,或许与这些地名有关!八成是得了高人指点,推算阴阳五行,在东南西北各地给新城命名,最后连成了八卦,源源不断创造运势…… “一定是这样!这就是昌南侯的秘密!” 徐福极为兴奋,立刻拿出纸笔,将这些地名按照方位一一写下,用阴阳方术推算起来,还一边想道: “若能推算出来,我就能知道昌南侯的命脉,掐住他的七寸,破了他的运势,再逃得远远的,不必再像一只笼中鸟般,听其指使,惶惶不可终日!” 但推算之后,徐福却皱起眉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根据这些地名演算出来的方位易卦,极其混乱,让人摸不着头脑。 折腾一天后,徐福泄气了,失落地想道: “看来,以我微渺之智,还是无法破解这无上妙术啊……” 他转而担心,自己的反复之心,会不会已被昌南侯掐指一算,觉察到了! 徐福立刻将这锦囊小心翼翼收好,甚至还上了柱香,稽首再三。 “昌南侯,切勿误会,小人只是一时好奇,绝无叛心!” 可惜,徐福不懂这个梗。他不知道,黑夫的秘密,还真就藏在锦囊上的那句话里了: “我是穿越者!” …… 到了次日,徐福安排所有楼船之士抓阄,抓到黑阄的五百人,就在这里留一年,作为驻军,还为一个倒霉的五百主颁发了昌南侯的爰书。 他满口官腔地说道:“从今日起,汝便是临高县假令,此县隶属于新设的南海郡,等制了印信符节,自会送来。” 稍后,在五百人悲苦的目光中,徐福和船队离开了此地,向北边的半岛驶去,他要尽快回番禺向昌南侯报捷:“大秦疆域,已南尽北户!” 而黑夫,也才好向咸阳交差。 是夜,船队已抵达半岛,停泊过夜。 徐福又忍不住,在船上对着黑夫命名的各处地名演算多时,仍毫无头绪,烦躁间,披着衣裳,走到甲板上,仰望群星…… 今夜无月,亦无云,视野极其空旷,与大海一样深邃的夜空中,少了城邑人间灯火争辉后,徐福可将一整片星辰银河,尽收眼底。 但即便徐福能轻松说出那些主要大星和星宿的名:紫微、荧惑、心宿二,但却没办法将如沙粒般不可胜数的繁星。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徐福有些顿悟了,想起了庄子里的这句话,这就像他虽然精通地望堪舆,却搞不懂那与地名挂钩的神秘术数,无法破解昌南侯的秘密一般。 也罢,蚍蜉撼树谈何易,不挣扎了。 但就在徐福准备回去睡觉时,一个奇异的星象,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有一颗红色的星,偏离了原本该呆的位置,却挪移到了万不该去的星宿! 徐福有些惊讶,连忙跑到船舱里,洗了把冷水脸,再出来定睛一看,更是大惊失色。 那四个字,那四个历代天官忌讳莫深的字,脱口而出: “荧惑守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705章 荧荧火光 “荧荧火光,离离乱惑,好,真是好天象!” 九江郡巢湖,湖泊中心的岛屿上,指着天上位置相近的两颗星,范增仰头笑得胡子直打颤,头上的白发狂乱地飞舞。 站在一旁的桓楚打了个寒颤,深秋的风猛烈得就像狼嗥,平坦如镜的湖面尤甚,他裹了两层衣裳都受不了,这瘦巴巴的老骨头却这颗星,它代表着什么?” 范增道:“荧惑主战乱,其占辞与兵、丧、饥馑、疾疫等有关。” 项籍握紧了手中的戟:”兵祸、屠戮、灭族、丧乱、尸殍,这些,都是十年前,秦人带给楚国的。终有一日,籍亦当将战争带到关中,带到咸阳,将这些事,十倍百倍,还给秦国,还给赵政!” 他大父为王翦所戮,家族战死者不知凡几,亲父也死于秦军之手,最敬爱的仲父被逼着迁徙入关,如今生死未知,连下相的家族庄园,也被秦军查抄焚毁,延续了数百年的项氏,几乎族灭…… 项籍与秦的怨,只能用“国仇家恨”来表述,如同死结,须得其中一方彻底消亡,才能平息。 “我就是荧惑星!” 项羽举起长戟,指着心宿中,最明亮的天帝星,将它想象成自己的仇人,秦始皇。重眸里,好似也闪着赤色的荧荧火光! “非但要侵其宫,隳其庙,族其族,亡其国,更要取而代之!做这宰割天下的霸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706章 我劝你谨言慎行!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范增预想的没错,随着天上出现荧惑守心的景,此时的咸阳,已是一片人心惶惶。 最先炸开锅是是专门负责监控星象的天官和太史,官吏们慌成一团,接着是硕果仅存,对观星略有研究的几个儒生,他们或幸灾乐祸,或忧心忡忡,一时间,士人们对这异象的讨论,喧嚣尘上。 但很快,随着御史府和廷尉一道冷冰冰的禁令,整个咸阳再无议论之声,噤若寒蝉。 “百吏黔首,不得妄议星相!” 但想要当这件事没发生是不可能的,虽然博士们吸取喜等人的教训,不敢再面刺秦始皇,提儒家最擅长的”正刑与德,以事上天“,但私下里,却暗中在已卸任博士的淳于越家聚会,议论此事。 但让淳于越没想到的是,几个弟子前脚才走,后脚,就有狱吏找上门来,不由分说,将他缉捕到咸阳县寺! 来到咸阳丞阎乐,也就是赵高的女婿面前时,淳于越还在按着自己高高的儒冠,极力争辩。 “吾等未曾饮酒!” 群饮,淳于越以为这是咸阳县逮捕自己的理由,或是哪个嘴碎的邻居将他们告了。 群饮罪在商鞅时曾实行过,后来随着秦国沟渠畅通,粮食产量提高,一度松弛。 但自从今年春天,秦始皇应大夏国之请,令李信率军民六万,牛马数万头出玉门关西征,欲将西域南北两道纳入治下,希望明年能翻越葱岭,深入大夏西边的“条支”,寻找真正的西王母邦。 张掖郡初建,粮食产量很少,只能从关中千里馈粮。大量存于仓禀的粮食源源不断向西供应,素来号称“天府之国”的关中陆海,半年内,粮价也翻了两番,并有继续上涨的趋势。 于是,为了节省粮食,御史府修订了律令,重申禁酒之令,尤其是三人以上的群饮,抓住一次,罚金四两! 咸阳丞阎乐却笑了笑:“淳于先生,汝等是否饮酒,本官还能不知道?” 接下来,阎乐做了一件让淳于越震惊的事,一张画卷在他面前铺开,上面画了一个居室,里面坐着五个人。 “淳于先生,你来看看,这画师画工虽差了点,但这着白儒冠穿黑儒服,正襟危坐在榻上的,是你没错罢?” 接着,阎乐一一指着那些人,不但点出其名,连他们穿的衣冠,当时在淳于越何方,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几个果子,都说得一清二楚。 更令人骇然的是,就连五人的对话,也被简略记了下来,里面当属淳于越的最为详细。 “接下来,我念,你只需要点头摇头,看这是不是你说的话……” 阎乐捧着简念开了:“你说,星辰之变,表象之应,以显天戒,明王事也。” “又言,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天有灾异,缘由是国君失德,这荧惑守心亦然,乃是皇帝陛下废先王之道,弃百家之言,妄开边衅,不行封建所致的,你还说……” 淳于越听得面色惨白,捏着拳头道:“够了!我认,这的确都是我说的。” 他明白了,要么是咸阳狱吏已经神通广大到躲进他家,监视一举一动,要么就是那四个儒生里,有人事后向官府举报…… “但老夫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大秦能长治久安,万世延续啊!” 淳于越觉得自己很冤枉:“殷周两代,之所以能延续千馀岁,都是因为分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的缘故。如今陛下广有海内,疆域远超九州之外,而各位公子却只是匹夫,无尺寸之封,万一以后朝中有田常、六卿之臣,朝廷没有诸侯相辅,何以相救?这荧惑星,便是警告,警告陛下,纵然不封六国故地,那海东、岭南、张掖甚至是西域,总可以分封点公子过去吧……” “一个字不要漏,都记下来!” 阎乐却高兴地打断了淳于越的话,对一旁记录的小吏道:“这个愚儒,又在说三代之事,又在以古非今了!吾等身为忠臣,定要将其党羽统统揪出来。” 淳于越大怒,也顾不得体面了,起身指着阎乐鼻子骂道:“你!你这面谀酷吏,非忠臣也!” 阎乐将鼻尖上的唾沫一擦,冷笑道:“你还自诩为忠臣?你以为,为何会有人事后胆怯,将一切禀报官府?还不如汝等说了不该说的。与汝交谈的儒生言,荧惑守心,大人易政,主去其宫,陛下恐有亡故之灾,言罢,还面有喜色,说某位公子可登基矣,天下当安……” “心怀叵测,公然咒骂陛下短寿,开始期盼新皇继位,这也是为了大秦长治久安?” “这……”淳于越哑然,当然他们说高兴了,有些忘乎所以。 阎乐板起脸,厉声喝道:“淳于越,我奉劝你,谨言慎行!你的一言一行,都当作为证供,上交廷尉,面陈陛下,定汝等之罪!” …… 虽然荧惑守心的天象很快就消失了,但它带给咸阳朝野的震动,却久久未熄。 八月底,咸阳丞阎乐向秦始皇禀报,说前博士淳于越在家聚集儒生,以古非今,更有叵测之言,一切都记录在案,交予皇帝过目。 秦始皇随即下令,兴大狱,将淳于越及涉案人员逮捕,同时拘禁“挟律”事件后,咸阳硕果仅存的数十博士,得了皇帝允许后,阎乐甚至上公子扶苏的府邸抓人…… 一时间,人心浮动。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低调度日,轻易不开府门的昌南侯府,迎来了一位步履蹒跚的客人。 蹒跚是因为胖,虽然家就在尉府隔壁,但因为糖吃太多,体重已向250逼近的张苍,依然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叶子衿迎客的小厅里,连喝了几大碗黑夫从南方送回来的“茶”。 饮罢茶汤,张胖子才满足地说道:“这南方叶子泡的水,虽有些涩,倒也解渴。” 叶子衿让女婢为张苍续上,介绍道:“这些野茶,乃是豫章、会稽、闽越丘陵才有的,良人率军伐闽越时,天久不雨,大军口渴难耐,有士卒摘取路边树叶含在口中,竟能生津,初时有些苦,等走到水源处饮水,却有回甘,遂命名为茶……” 张苍肚子里装的不仅有肥油,还有学问,诗经什么的,张口就来:“谁谓茶苦,其甘如荠。” 他促狭地笑道:“黑……昌南侯最喜欢取名,但每次都取得难听,总算稍微雅观恰当一次了……” 叶子衿也忍俊不禁,但她知道,张苍今日登门,绝不是叙旧的。 果然,张苍道明了来意:“近来因那荧惑守心闹出的事,尉夫人应也有所知晓罢?” 叶氏道:“略有耳闻。” 张苍叹了口气:“其实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夫子荀卿说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是无世而不尝有之,都是自然之事罢了,何必大惊小怪。” 但举世之内,除了黑夫外,能认同这句话的人不多,就连同门的李斯和浮丘伯,也跟张苍聊不到一块去。 虽然张苍很想大声告诉皇帝,告诉世人,就是星星正常运行的轨迹,给我一些时间,老子能将它为何偏离,多久偏离一次推算出来! 但张苍许多年前在泰山顶上吃过一次亏,知道装睡的人是喊不醒的,世事复杂,他虽能证明,别人却也不信,反而要堵上他的嘴。 现在不是说得对不对的问题,而是完全不能说,不可讨论,朝廷已经到了周厉王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程度了! 更让他揪心的是,先是半年前的墨家数人遭流放,如今又是儒家倒霉,物伤其类,自诩为文士的张苍虽然对政事不太关心,却也看出来了,这两次事件,都有点针对公子扶苏的意思啊。 张苍对这位尊重诸子百家学问,爱时仁贤的公子挺有好感的,见他陷入困境,而诸大臣都噤若寒蝉,只觉得如鲠在喉,根本无法安心呆在斋里做学问。 思来想去,只能来尉府打听打听,黑夫什么时候能回咸阳来。 他对黑夫有种知己般的信任,觉得只要他在咸阳,这些乱象,或许都有解决之策。 再不济,也能听听叶氏的看法,张苍曾听黑夫酒醉夸口说,叶子衿对政事的敏锐,比他还强…… 叶子衿最初不言,直到张苍再三询问,才让女婢都出去,只留大儿子破虏在屋内玩耍。 “既然大兄非要问我,那以妾的愚昧之见,陛下如此英明睿智,他会不知道墨者、儒家与公子亲密?” “这……”张苍心里寒意直冒,知道又故意翦除,难道皇帝是忌惮公子在东征后颇得士心,羽翼渐丰,受到了威胁? 叶氏猜到他所想,笑道:“大兄勿虑,还不至于此。” 这时候,却传来一阵孩童哭泣声,却是二儿子伏波午睡醒了,哭着要妈妈,由傅姆抱进来,叶子衿便将他抱在怀里,摸着儿子的头,笑道:“这世上,没有父母是不爱子女的,大兄博学,肯定知道孟母三迁的故事吧?” 张苍当然知道,据说孟子少时丧父,由母亲扶养长大。他们家离墓地近,孟子和小伙伴学着来哭丧人,学了些祭拜之类的事,在坟头戏耍,于是孟母说,这个地方不适合吾子居住,遂搬迁。她将家搬到集市附近,孟子又学着做买卖和屠杀之事,于是孟母再迁,直到搬到学宫边上,孟子开始学着儒生,揖让进退,彬彬有礼,孟母这才满意,定居下来。 他有些明白了:“夫人的意思是,在陛下眼中,儒、墨,就如同孟氏前两次居住之地,那些丧葬、商贾狗屠之辈一般,乃损友也,故要将其从公子身边,一一逐走?” 不过这也太粗暴了吧,而且很容易引起旁人不好的想法。 但这就是秦始皇啊,做事完全是不讲道理的,既然公子扶苏身边老是聚集着儒墨之徒,赶走一批又来一批,那就索性彻底干掉吧! 摊上这样的父亲,扶苏这当儿子的,是真的难啊…… 叶子衿道:“不止是公子身边的损友,如今的陛下,恐怕已将儒墨,当成是扎在肉上的刺,必须拔掉吧……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当然,这只是妾的一点粗陋之见。” 张苍却觉得极有道理:“那依尉夫人看,公子扶苏现在该如何做才好?” 叶子衿沉吟了,黑夫曾来信嘱咐过叶氏,低调行事,不要招惹任何势力,等他消息,眼下咸阳的水又要沸腾了,而南方还迟迟无信,她很无奈,只好想办法,给这炭炉降降温了,借张苍之手,或许可以…… 于是叶氏摇头:“在这时候,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容易犯错,唯独一件事是不会错的。” 张苍追问:“什么事?” 这当口里,大儿子破虏削了一个果子,献宝似地递给母亲,叶子衿笑吟吟地夸了他,接过果儿。 “当然是儒家、墨家、法家,乃至于天下人都觉得没错的事情了……” 她将儿子削的水果捧在手心,有些炫耀地说道: “孝!” …… 张苍结束了对尉府的拜访后,在路口徘徊许久后,最后一跺脚,往公子扶苏府上而去! 到了次日,公子扶苏向秦始皇上了一道奏疏: “心宿三星,非止帝星,亦有子属之星二,荧惑守心,逆行而过,此乃儿臣用人不当,阿房久不能完工,招致的天警!今儿臣已尽逐腐儒,使其各归其家,望父皇为天下计,勿要动怒,保重玉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海大鱼 第707章 月将升,日将没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虽无太子之名,但长公子已有嗣君的器量了。” 得知公子扶苏向秦始皇帝上的奏疏后,御史大夫茅焦松了口气。 这一年来,茅焦年岁渐长,身体不太好了,久病在家,连御史府的事都只能移交副手去做。 这次荧惑守心,引发了剧烈的朝局动荡,淳于越等人被捕,也牵连了公子扶苏,茅焦忧心不已,无奈病笃,帮不上忙。 好在,扶苏的表现很合格,主动揽过,将异相的原因归结于自己。 荧惑守心是天象示警,是不祥之兆,乃人君失德所导致,将祸及人主,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但这样的灾祸,通过禳祷,是可以转移的。 茅焦知道,上一次史有载的荧惑守心,是春秋时的宋景公。 宋国正是心之分野,景公忧心忡忡,请来的卜者子韦说,可以将错误推到执政身上。宋景公认为,太宰是治理国家之人,移之不祥。 又说,可以转嫁到百姓身上,景公回答:“若无百姓,寡人何以为君?宁可独死!” 子韦再建议:“可以转嫁到年成上去。”景公则回答:“百姓饥饿,必死。身为君主,却要靠杀民来求活,那谁还肯把寡人当做君主?寡人命固已到尽头,子毋复言!” 史官认为,因为宋景公这仁君的态度,下诏罪己,而不殃及他人,事情最后有了好结果,此举感应天心,荧惑星有所移动,反而为宋景公增寿二十一年…… 罪己,这是种不错的法子,但秦始皇帝,他是绝对不会低头的,不管是对臣子、百姓,还是对苍天! 在这尴尬的当口,扶苏能站出来揽过,相当于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下,就好像在你队友一波迷之操作导致团灭,大家陷入尴尬时,大声说:“我的我的!” 病笃中的茅焦也不由击节赞叹:“传闻武王于灭商次年生重病,周公即向祖宗太王、王季、文王祈祷,愿以身代死。后将写祝词的典册纳入金縢之匮。今日公子自承荧惑之灾,此举有异曲同工之妙,是为纯孝也!” 有了扶苏带头,其余诸公子及满朝文武纷纷开始抢过,左右丞相、廷尉都向皇帝上,说都是臣等做错了事,导致天象有异,请求秦始皇惩处,解除他们的职务…… 但群臣热络的奏疏,却统统石沉大海,被秦始皇留中,不答应,也不反对,更未对这件事有任何表态,只是让扶苏在府中禁足,同时将留在咸阳的儒生,尽数驱散,不管他们在哪个大员家中做食客。 与此同时,秦始皇还信了巫祝的话,开始在全天下寻找“荧惑”的化身。 罪己是不可能罪己的,既然荧惑犯帝星,那将它干掉不就完了! 而该死的人,还是得死! 九月中,淳于越等五人被咸阳丞定罪,以诅咒、以古非今等罪责,斩于咸阳之市! 行刑当日,一向高冠儒服的淳于越有些狼狈,萧瑟秋风拂面,他只觉得有些荒唐。 “早知如此,我是不是该学大多数博士,不发一言,或者学叔孙通,一味阿谀逢迎呢?” 荧惑事件,导致爱BB的博士被集体拘禁,只有机敏的叔孙通在异相当日,就觉察不妙,连夜借口回家服叔父之孝,离开了咸阳,逃过一劫。 淳于越虽然支持封建,却并非不知道变通,既然皇帝不喜欢大分封,小分封总可以吧?岭南、海东、张掖、朔方,这些边远地方让地方官去和让公子去,有何区别? 但皇帝不管好话歹话,都拒绝接受,他们就无可奈何了。 看着远处垫着脚,静默观看行刑的咸阳民众,淳于越叹息道: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百姓的嘴虽被勉强堵住,但使他们的抱怨变成怨气了,道路以目。正如把水堵住,一旦决口,伤人更多。吾等儒者只是说说而已,可其他人,就不是动口,而是动手了!”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以谔谔而昌,殷纣以默默而亡。唉,可怜这好不容易统一的天下,又要乱了,而秦朝的庙堂,恐怕要遭隳灭了!” 身后被重重一推,刽子手不耐烦地催促道:“少废话,快趴下!” 淳于越被按倒,贴在木墩上的脸,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还有一只地上爬过的黑蚂蚁,触角晃动。 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寒颤…… “只是不知道,那天的秋风,会不会像今日这么凉!” …… “还是未能救下淳于先生。” 被禁足在府邸的扶苏听闻淳于越等五人死于市,长叹一声,重重一拳打在墙上。 扶苏还是仁善,不止是想要摆脱受疑的处境,还想救淳于越等人一命。 “此乃彼辈口不择言,自取其死,公子能脱身已万幸,切不可表露出不满来!” 一位长须及胸的老者劝慰扶苏,满口洛阳雅言,此人人称董公,乃洛阳新城三老,素有贤名。 几年前扶苏东征海东,一路上抽空造访贤才,收为幕僚,他路过洛阳时拜访过董公一次,当时董公觉得扶苏幼稚,一点出山的意思都没。扶苏归来时又再拜,董公态度好了些,但还是不欲搀和。 直到喜案发,扶苏巧妙施救,董公听闻此事,才改变了看法。眼看天下疲敝,朝廷用民过度,不少关东人开始倒向暗中图谋的复国者。也有些人不希望天下大乱,则把爱士爱民的公子扶苏当做了指望。 这回,当扶苏第三次派人来邀请时,董公不顾家人反对,辞去三老之职,来咸阳投靠。 岁余过去了,他俨然成了扶苏的首席幕僚,效周公以身代死,释皇帝之疑的法子,就是董公想出来的计策。恰逢那一日张苍来访,他是扶苏府邸的常客,以“孝”说之,与董公不谋而合。 当听张苍吐露,这是昌南侯夫人的主意,董公啧啧称,认为叶氏是一个女子…… 只可惜,那计策,也只能让扶苏顺利着陆,却保不住别人。 扶苏还在痛惜淳于越,董公却已看明白了,近半年来,秦始皇杀儒者五人,其目的,其实不在于惩罚他们的”诅咒“之言,而在清扫扶苏身边的儒家势力。 去岁以来,皇帝削减阿房宫人手,却加速骊山陵的建设,或许是想通了,长生难求,人终有一死。 但这并不意味着,骄傲的秦始皇能接受自己尸骨未寒,就有儒者跑到朝堂上,对这三十余年的施政大放厥词,继位的二世皇帝也为儒生所惑,改弦易辙,彻底摒弃专断、法政、郡县,走周朝封建的老路…… 秦始皇希望,二世皇帝,是一位专断的君主,能将郡县体制原模原样继承下来。 君虽易,而制不改,如此,方能持续万世。! 或是担心扶苏心软耳也软,秦始皇开始提前布置,他打击墨家,驱逐儒家,收紧言论,让李斯主持,有敢偶语诗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 四年前,黑夫在胶东好不容易为诸子百家争取到的一点点生存空间,彻底被封死了…… “公子,如今之计,唯孝唯忠,唯恭唯敬!现在只有这样做,才不会犯错!” 在董公看来,行百里者半九十,扶苏虽然是顺位第一的继承人,却从未胜券在握,事不论大小皆决于上。若秦始皇觉得扶苏做不到这点,仍可能会功亏一篑! “我敬爱父皇,也害怕夜晚。” 扶苏在室内踱步良久后,叹道:“但这日头,实在太烈了!焦禾稼,杀草木,都快野无遗孑了。” “公子必须隐忍,你等得起!” 董公下拜道:“日将没,月将升!若陛下是炽热烘烤一切的太阳,公子便是那轮温润的明月,但,必须等啊,明月,万不可与太阳争辉!” …… 荧惑守心,并不会让天下立刻动乱,但却使本就叵测的人心越发不安。 在这历史的拐点,天下人的选择各不相同:黑夫选择另起炉灶,隔岸观火;项羽打算乘火大时举事兴兵,夺回故国宗族的荣耀。 而在咸阳左近,儒生们犯了老毛病,忍不住窃窃私语,落得仓皇受戮;阴谋家们暗中窃喜,希望水越混越好;扶苏及其幕僚则选择继续隐忍。 而有的人,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们必须尽快动手! “岂能干等着太阳落山?” 墨者中,最为激进的适林,在秘密集会的地方,对杨毅等师兄弟慷慨陈词: “唐尧之时,有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等凶兽,也乘机出没,残害天下人。” “尧乃使后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而羿为英雄!” 他指着外面,那轮追求万寿无疆,希望自己永不陨落的夕阳道: “如今,为了使其不再为害天下,吾等当效后羿,挽强弓,将这灼灼烈日,射下来!” “秦始皇帝,必须被杀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发书一周年总结,顺便求月票!(有剧透) 2018年1月4日开书,到今天正好满一年。 开书时做了很多准备,查了无数资料,虽然远做不到学术论文的标准,但还算严谨。故事也精打细算,每一章都有用处,尽量不落闲笔,写到现在,故事稳稳当当,没有脱缰。 不过,因为前两本的事,刚开始心情还是忐忑的,但总有种感觉:“我这次能火!” 从开书时一片骂声,评分全是一星,到后面风评渐渐好了点,新读者越来越多,到了近期,一些老面孔也边骂着我,边回来尝了尝新书,说“真香”。 首订7000,现在均订21000,翻了三倍。 直到今天。十二个月,写了227万字,平均下来,每月不到20万,每天六千多,不多不少。 结果也不错,好歹评上了2018年的十二天王,算是历史分类新冒尖的萌新,也混了年会资格,现在跑到上海来瑟瑟发抖,等着上台站在白金大神们后面露个脸。 能有这样的成绩,自己挺满意的,也多谢所有正版读者们,是你们的订阅、推荐票、月票、评论、本章说,一手把我捧上台的。 关于剧情:第五卷荧惑星》应该凑不到100章了,全书也写了三分之二,等最激烈的第六卷过了,就准备收尾,绝不拖沓。嗯这就是所谓的剧透,说跟没说一样,只是为了骗你们点进来。 还有,这几天双倍月票,再求大佬们扔几张砸我,毕竟来参加年会,我七狗虽然是条咸鱼,但也是要面子的嘛! 最后,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废话呢,现在等着和深夜书屋》的作者小龙巨面基吃饭,码一章时间不太够,闲着又手痒。 对了,万一晚上那章我鸽了,一定是遭遇了不测,请去深夜书屋》的找我,灵异天王大作,强烈推荐没看过的去瞅瞅: 一家只在深夜开门营业的书屋,欢迎您的光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08章 罚天子之剑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墨者们认为,自己与只会将匕首藏在地图里的荆轲,以及雇大力士扔铁锤,心存侥幸的张良不同,做事不是一拍脑门,而是经过精密谋划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作为一群工艺党,墨者们在干大事之前,首先要制作适合刺杀的利器。 身为墨者,从小学习的东西有三:墨经教义、个人武艺、匠作技术。世上有百工,百余秦墨也各有专精,一般一人只带一两个徒弟,将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授。 其中,攻金之工六种,春秋时,筑氏执下齐,冶氏执上齐,凫氏为声,栗氏为量,段氏为馎器,桃氏为刃……不过随着时间流逝,这些工艺也渐渐扩散,不再被某个家族单独掌握。 墨者中,对锻造兵刃最着迷的,当属一个名叫“艾季敖”的赵籍墨者。 当唐铎、适林等人拉他入伙时,艾季敖欣然应诺:“我父曾随赵国名匠徐夫人学锻剑,一同打造了徐夫人匕首,正是荆轲用来刺秦始皇的器物,萃了毒药,见血封喉,只可惜荆轲掷剑之艺不精,扔歪了……” 赵国灭亡,艾翁死于城墙之上,艾季敖成了孤儿,被墨者收养。如今参与刺杀秦始皇帝,也算继承祖师爷旧业,艾季敖很上心。 虽然墨家遭到打压,但在秦朝军工系统的影响力仍在,除了巨子程商留在咸阳外,其余弟子,多被安排到上林,协助扶苏修阿房,更有不少人在周围的工坊任小官,艾季敖便是铁官匠师。 利用职务之便,他花了月余时间,费心打造了一种精妙的武器,并在九月中秘密集会时,展示给兄弟们看。 为了演示那武器之妙,季敖特地脱了短打,穿上着一身明显嫌大的宽袍大袖,一路翩翩走来,揖让有礼,但配上略显丑陋的脸,使人发笑。 但就在他走近稻草扎的假人时,艾季敖却忽然抬起右手,一声轻响后,从里面弹出了一把小剑,狠狠刺入了稻草人体内! 众人略为吃惊,检查之后才发现,原来这宽袖子的手臂上,有一个机关,内藏中空的木柄,平时可将细剑藏于其中,靠绳线联动在戒指上,戴在小拇指上,手心弯曲拉动绳线,即可弹出细剑! “袖中有剑,故名袖剑。” 艾季敖得意洋洋地给他们看,认为这是最完美的刺杀武器,但众人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他切掉的右手无名指上…… 适林咂舌道:“你这指头,不会是被弹出的袖剑切掉的吧?” 众人闻言一惊,都护住了自己的无名指后退一步。接下来,任凭艾季敖如何解释,说那只是月余前初代袖剑导致的失误,这二代袖剑,经过改造,无名指不再会挡住剑道,大伙都不为所动。 “还可换成刀、弩,发射抓钩,飞檐走壁……” 哪怕艾季敖说破了嘴皮,其他墨者一致认为,这袖剑虽然精妙,还用上了巨子程商被昌南侯启发后以精铁拉丝制作的“弹簧”,但华而不实,整个机关又重又大,佩戴上后手部变粗,非常明显,随时随地可能暴露。 “还不如短小易藏的小匕首好使。” 最后,针对袖剑是否作为刺杀武器,众人按照“尚同”的传统举手表决,结果就艾季敖同意,他的无名指白切了。 经过讨论,墨者们一致认为,除非秦始皇微服出行,否则近身成功刺杀他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劲弩远射其车其人,反倒更有机会。” 季敖虽然失落,但还是服从组织安排,停止手里的活,协助精通守城劲弩制造的适林研发新的利器:以绞盘上弦,能射两百步的强弩! …… 相比于那些大摇大摆在咸阳城聚会,被官府抓个正着的儒生,墨者毕竟是搞了两百年秘密组织的,参与“诛暴”的墨者,更是一对一联络。 九月下旬的这天,众人得到唐铎传黑纸鸢通知,在尚未造好的阿房宫中,借“学习墨经”为名集会。 经过半年时间谨慎挑选,共有50多名可靠的墨家子弟愿意加入刺杀,占了秦墨总数的三分之一。今日只有11人为代表,加上还没到的唐铎,共12名。 等待唐铎的间隙,对刺杀皇帝一直犹豫的杨毅听适林和艾季敖一直谈论已暗中制好,藏在这座宫殿某处的大弩,叹了口气。 “昔日,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从鲁国出发,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 “可今日,吾等作为子墨子之徒,却研制起了比云梯更可怕的杀人之器……” “这些事,秦一统时,不是早就在做了么?”艾季敖蹲在角落,捧着纸印的墨经小本子,嘟囔道。 适林却发现,即便是这十余人里,对此心忧疑虑也不乏少数。 于是他给大伙鼓劲道:“铁矿是不分善恶的,冶炼铁矿得到的铁亦然,铁匠用金铁打造的剑也无罪,削木头的短剑,与用来杀人的剑,本无区别,区别在于用他的人,区别在于所做的事……” “用来大国攻小国,大家篡小家,强者劫弱,贵者傲贱,多诈欺愚,那这剑便是恶的。” “若是反过来,用来助弱者御强,用来惩恶扬善,那这剑便是善的!” “善恶由谁决定?”有人提出,他们一直不能确定,自己做的事,到底是对是错。 “当然是由天决定,由百姓之愿来定!”适林理所当然地说道,开始向众人阐述自己的想法。 “荧惑守心已过去了一月,秦始皇帝听信巫者之言,仍在寻找荧惑星的化身,尤其是应在南方者,那些面相有异的人,多被抓捕审讯。但依我看,这扰乱天下,带来兵祸、屠戮、灭族、丧乱、尸殍的灾星,他不是别人,正是秦始皇帝自己!” 此言大胆,让众人有些吃惊。 “没错,皇帝陛下,他就是荧惑星!自一统后,北征、西拓、东进、南伐,一切征战,皆因其大欲而起,他的乱命暴政,才是引发异相的根源!荧惑守心,这就是征兆,是天志!” “子墨子说过,天子为暴,天能罚之!” 适林扫视众人:“敢问诸位,三代之暴王桀、纣、幽,此反天意而得罚者也,而顺应天意,惩罚他们的剑,都是谁呢?” 赵尹道:“是商汤。” 杨毅所有所思:“是周武。” 艾季敖收起墨经,起身道:“是暴动的国人!” 适林颔首:“没错,汤、武,还有与吾等一样的国人!不论贤愚贵贱,只要天子为暴,便可诛之!” “为了挽回这垂垂欲坠的季世,别人不站出来,吾等墨者要站出来,做一次代天对天子施罚的剑。” 他抽出了自己的剑,立誓道:“吾等乃天志之剑,罚天子之剑!约天下之剑!” 十人起身,一把把剑随之出鞘,连艾季敖的短小袖剑也搭了过来,重复他的话。 “墨者如夜,不争俗荣,于今挺身,奉以性命,无惧无退,死亦无悔!” “吾等的作为,是受天意驱使,故吾等不再是秦墨,而是天下人之墨,也是天驱之墨!” “好,好一个天驱之墨!” 有人来了,却是唐铎,这位“天驱之墨”的首领依然姗姗来迟,他扫视众人: “二三子,有机会了。” 唐铎有些激动地说道:“我得到消息,秦始皇年底要出行,来巡视阿房宫,接着西行至雍,以在三十七年正月初一,祭历代秦君之庙,吾等就在那时候动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09章 更吹落,星如雨 与历史上没建完的半成品不同,因为需要一个崭新的恢弘宫室让”西王母“入住,秦始皇不惜让墨家参与工程,阿房宫的修筑进程已完成了三分之二。 其规模之大,劳民伤财之巨,不算外围阿城和终南山的建筑。光一个前殿,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巅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方至咸阳…… 其中最大的建筑是位于南山脚下的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阔三百尺,有上中下三层,中间有巨型木柱,上下通贯。下层是主殿,中层为供奉西王母的祭坛,上层为圆今夜大吉,适合安置王母像的巫师,杀了!” …… 墨者的诛暴刺杀计划,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流星雨打断了。 咸阳城内,亦被惊得满城鸡鸣狗叫,不得安宁。 唯独坚信“星之坠,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的张苍,十分淡定地与他这两年新交的好友,留在咸阳做友好学术交流的大夏人“苏氏”一起,在城楼上观看这罕见的天象。 张苍道:“陨星之事,记载极多,魏国史书里有载,夏帝癸十五年,夜中星陨如雨。《左传》里也称,鲁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不过那是在四月份,与这十月之交的郧星,似乎来源不同……” 胖子听着满咸阳的哭号,满街向天跪拜的人摇了摇头:“先前荧惑守心,看得明白的人不多,但这郧星划落,却人人皆能察觉,却都恐惧不安。其实,星落在地上,就是石头。在大河、济水之间,时常有坠落的星石,说不定,就是其他大九州落下的碎石,这就如同被海浪卷到岸边的浮木。是自然之事,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 既然张苍与自己交流了中夏对流星的记录,还提供了很中肯的假设,苏氏也不藏,用夹生的中原话,指着流星雨划落的星域对张苍道: “大夏人认为,那是被海格力斯击败的狮子,由宙斯放到空中,成了狮子座,是为黄道十二宫的第五宫。” 张苍认真地问道:“苏氏,你是大夏最聪慧的智者,你觉得,这是灾异、祥瑞,还是自然发生的?” 苏氏一向不认同巴克特里亚其他人病急乱投医,鬼扯雅典娜就是皇帝想找的西王母,想要借秦朝力量,抵御塞琉古王朝东征的计划,还真将这位战争女神,当成引发特洛伊战争的海伦了? 于是,苏氏便摸着大胡子,开了个在他看来,无伤大雅的玩笑: “或许,是狮子宫不愿意雅典娜被皇帝陛下夺走,发出警告,想将她抢回来呢?” …… 今天,是秦始皇三十六年的最后一夜。远在南方的黑夫,却远没有张苍那么淡定。 岭南番禺,站在城墙之上,黑夫也看到了整个东亚大地,都能目睹的狮子座流星雨,当真壮丽非凡,令南征将士们目不暇接,也呼啦啦跪倒了一片,还以为末日到了。 “荧惑守心,星辰泣血,火雨从天而降。” 虽然身处热带,但黑夫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良久后,他长长吁了口气: “凛冬将至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10章 始皇帝死而地分 凛冬将至,黑夫在南方穿着小短打,却有人在东北裹着皮袄子瑟瑟发抖。 这场三十六年末的郧星规模庞大,哪怕在海东东海岸的汉城,也能看到些许。 明明是午夜时分,刘季却笼着袖子,站在简陋的茅庐外,蓄了几年后,他颔下的大胡子又长出来了,这让老刘在深秋里,在脖子上围几条貂尾,就能抵御荒服刺骨的寒风。 天际滑落的星辰,让刘季睁大了双眼,而此时,屋舍内,也传来了女人尖锐的大叫,连绵不绝,音尾拉得极长…… “啊!” 是女人在分娩。 叫声响彻军营,惊走了寨外的麋鹿,引来了饥饿的狼,出没在森林中,眼睛萤绿发光 刘季往口中灌了一口酒,这能让他保持暖和,屋内的女人又在痛呼了,但刘季却不怎么关心她的死活,只关注其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 “这次生的娃儿,总该是我的种了吧?” 这两年多,刘季过的并不舒心,先被昌南侯一脚踢到汉城,这里位于海东东海岸,乃是秦朝最东边的领地,只驻百人,后来陆续有数十个男女刑徒隶妾被发配至此,归刘季管辖。 胶东十三家的商船,一年只过来两次,收取为数不多的貂皮、人参,刘季只能带着这些大秦的弃民,在三韩和濊貊的包围下艰难求生。 三十五年的时候,第一艘船运来了刘季的结发妻子,在新婚之夜被他破了处子之身的吕雉。 刘季早不记得吕雉容貌了,只记得她在自己睡过的女人里,不是最漂亮的,却是最年轻,身份也最高——好歹是大户良家的嫡长女,今年才21岁,正值大好年华。 对已经四十多的刘季而言,有这样的老婆来洗衣做饭暖床,可比骚扰流放来的歪瓜裂枣强多了。 但让刘季没想到的是,下船的时候,吕雉居然牵着一个三岁的孩子,一个小女孩,还将她推到刘季面前,说是他的女儿。 “我没有,不是我……” 刘季习惯性地否认。 他和沛县曹寡妇有一个奸生子刘肥,但那是耕耘数月才有的成果,可和吕雉只睡过一次,新婚次日就匆匆赶赴胶东,哪那么巧,一发入魂? 反倒是听家里过来的乡党说,吕雉在刘家守着活寡,照顾公婆,居田中耨,常有邻居审食其为其劈柴挑水,那小白脸过去就爱慕吕雉,会不会是…… 怀疑像是在心里扎根的荆棘,越长越大,刺得心里发疼。刘季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女子乃吕雉与审食其私通所生,一气之下,要将她扔到营寨外喂狼! 但原本看似乖顺话少的吕雉,却爆发了惊人的勇气,她走出营寨,死死抱着女儿,手里举着木棍,在群狼环伺下步步后退。 刘季当时在寨中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举弓射退了狼群,这才接纳了吕雉母子。 但自觉被戴了绿帽子的老刘,对吕雉依然没好脸色,虽然自诩为大丈夫不打女人,但他经常放下碗就骂娘,吕雉就冷冷看着刘季,让他头皮发毛。 “你这女人,看我作甚,找打?” 久而久之,刘季也不想骂了,反倒是吕雉又有了身孕,三十六年的最后一天,正好分娩,由几个有生产经验的隶臣妾帮忙。 老刘只默默将温暖的屋舍让了出来,自己到外面吃冷风。 仔细想想自己的一生,老刘就感到心酸,他曾满怀壮志,也曾鲜衣怒马,风流快活,但年近半百,却一事无成,被扔到这荒芜之地等死。 别人在他这个年纪,都有孙儿了,刘季却只有一个私生子,和一个“女儿”。 “这次生的娃儿,肯定是我的种!” 他反复说着这句话,吕雉被看得很严实,应该没有找野男人的机会。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壮丽的流星雨渐渐稀疏后,屋舍内总算传出了响亮的哭喊声。 刘季立刻冲了进去,隶臣妾将皮肤皱巴巴的孩子举到他面前,刘季看到他胯下像蚕豆米的小把子。 “是儿子,儿子!” 怀中抱着这小生命,刘季对吕雉给他戴绿帽的气也消了,正要去宽慰妻子,吕雉却转过脸,不想理他。 不理就不理吧,刘季以为,大丈夫,本就该如蜻蜓点水,处处留情,而不是吊死在一棵树上。 但这新生儿,却给了他注入了新的志气。 “我刘季此生多半是这样了,但吾子岂能在这荒蛮之地长大,终日与海鸟马粪为伍?” “定要找机会,离开这昌南侯为我设下的藩篱!” 他下了决心,又抱着擦拭干净的男孩,大胡子笑得发颤。 刘季许久未曾这样高兴了,美了好一会后,旁边人才提醒他给这娃儿取名。 老刘是个粗人,想了想后,一拍脑袋道: “此子生于星郧之夜,就叫他‘刘星’吧!” …… 夜将尽,天将明,破晓时分,当郧星彻底结束后,中途睡过去的韩信打着哈欠走到番禺城楼时,却发现昌南侯还盘腿坐在城墙上,看着东方将升的太阳,身上满是露珠…… “君侯一宿未睡?” 韩信很吃惊,昨夜的异相,让不少士卒惊恐得彻夜难眠,但昌南侯怎么也一起熬了夜? 黑夫的精神却很不错,笑道:“在我看来,昨夜星陨如雨,这不是什么灾异,只是难得一见的奇景,见到一次,便无遗憾。” “我更听说过一种说法,对着流星许下心愿,便能实现。” “当真?” 韩信有些好奇:“君侯许了什么愿?” 在他看来,黑夫已走到了人生的巅峰,随着百越彻底被征服,皇帝“南尽北户”的愿景也得以实现,黑夫需要做的,便是巩固岭南,待南海、桂林、象郡设立后,便可以回朝领功,封通侯了…… “甚至还可能和李信将军一起,入靖边祠。” 所以韩信觉得,黑夫还能有什么难以企及的愿望呢?难道是…… 韩信抬起眼偷看昌南侯,他的脸庞,被初升的朝阳照耀,黑上带红,红中带黑,还露出了笑。 黑夫道:“我自己倒没什么愿望,只是祝愿皇帝陛下万寿无疆,扶苏公子满面红光……” “这是自然,陛下万寿无疆。” 韩信跟着附和,其实言不由衷,南征军将士,大多对秦朝,对皇帝没什么认同感。 黑夫心中却暗道:“不,这不是我的愿望。” 当流星雨划破天际时,黑夫的确不再戏谑,而是曾虔诚地许了一愿: “我希望陛下,能放下他的骄傲和固执!” “这江山,谁也带不走,我希望您能早点撒手,能让这一切,有一个体面的收场!” 但黑夫知道,这愿景,很难实现,取决于秦始皇,而不取决于他。 而他,又是个不希望将宝全押在别人身上的人…… 等回到居所后,黑夫却不急着补觉,而是让人备好笔墨,又让陆贾出去。 “我要亲自修书。” 陆贾略微惊讶,告退而出,自从有了陆贾这支笔杆子后,昌南侯就极少自己动笔了,这是要给谁写信?如此郑重! 经过一整夜深思熟虑,黑夫下笔极快,开头第一句便是: “长公子敬启,黑夫敢再拜言……” …… 秦始皇三十七年,颛顼历正月初一,黑夫送往的信才刚派亲信送出番禺,几名来自东郡郡府的官吏,已带着兵卒抵达东郡郊外数十里处。 流星雨之夜落下的千百郧星,大多不知去向,唯独有一颗,其状如大奔星,如火光炎炎冲天,一头扎到了东郡郊外的这片田野上,发出的巨响,让十里八乡都为之震动! 官府十分警惕,认为这是了不得的灾异,就点了几名令史带兵前往查探。 “上吏,就在前面!” 指路的乡啬夫指着前方,被一圈乡民围拢的旱田。 “让开,都让开!” 郡兵持刃上前,驱散爱看热闹的乡民,让官吏入内,长吏捂着鼻子,嫌弃这里的奇异味道,指派两名小吏进去。 却见周边数十步的草木统统被烧焦,地面也出现了一个小坑,里面静静躺着一颗人双手可环抱的郧星…… 其质地似石又似铁,表面有一层黑色的熔壳,深深嵌入地表。 两名小吏绕了一圈,转到陨星背面后,不约而同停了下来,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深深的惧意! “怎么不说话?” 长吏不耐烦了,亲自上前,却也呆愣住了。 “这……这……” 陨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表面深深篆刻的字。 七个秦篆,整整齐齐刻在陨石上: “始皇帝死而地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11章 今年祖龙死! 典瑞,这是一个古老的官职,从周朝开始,就设置此官,专门掌玉瑞玉器之藏,辨其名物,与其用事,设其服饰。 总之,只要是朝廷和玉器有关的事,都由典瑞来管。 近年来,随着于阗昆仑玉运往中原的道路彻底打通,美玉通过丝糖之路源源不断送来,典瑞的职责赫然加重,所有由少府考工玉人所制之玉,但凡提供给皇室的,典瑞都必须一一备案,有所损有所益,都要清清楚楚。 秦始皇三十七年十一月初,典瑞接到了一项特殊的使命,对一枚失而复得的玉璧进行鉴定。 晶莹剔透的玉璧在典瑞手中翻来覆去,其专注度不亚于后世的古玩专家。在将这块玉的色泽、大小、形制、图案、刻字,甚至是制作时工匠留下的记号,一一与图籍上的记录做对比后,典瑞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陛下,此枚玉璧,正是三十二年六月,御驾巡游淮北,在彭城捞鼎,祭祀水神时投到江水中的那块玉,一切分毫不差!” 秦始皇面色凝重,他让典瑞退下,召来将这块玉送归的使者。 “将事情一五一十,再重讲一遍!” 使者战战兢兢,只能匍匐在陛下,说起自己离奇的经历…… “臣一月前奉陛下之命,随御史驰往东郡,告东郡守,既然那东郡郧星周旁众人皆不招供谋逆之言是何人所刻,有同犯之嫌,故将其不论男女老幼,方圆十里内三个里闾,千余人统统处死!今千人已尽诛杀,臣归咸阳复命……” 那是上个月发生的大事,流星雨后,东郡禀报,说有颗陨星落到了他们那。 陨石落地倒没什么,重要的是陨石上刻着“始皇帝死而地分”! 这件事已经在民间传开了,关东六国籍贯的人,皆暗言,这是天降预言,代表的是上天旨意,预示了秦始皇将死,大秦将一分为七,六国复辟。 秦始皇得知消息后,十分震惊不已,但却不相信这是上天预示,觉得是人为,是诅咒。 “总有刁民想要天子崩逝!” 希望他死的人,很早就有。 最早的时候,是邯郸的贵族子弟,生于长平之战后的秦国公孙,却在邯郸为质,他成长于愤恨和排斥中,造就了后来的性格。 之后,是弟长安君成蹻的母族、嫪毐之徒,彼辈垂涎的是王位。 甚至是他自己的母亲,赵太后,至死也没原谅秦始皇扑杀两个异父弟的事,手紧紧拽着他,指甲抠进肉里,恶毒地骂道:“你个天杀的!” 秦始皇只默默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他明白,诅咒,这是弱者口头上无力的反抗,由她去吧! 笑骂由人,但秦王政的一统事业,绝不会有半点耽搁! 六国的王和士大夫们,无时无刻不盼着秦始皇暴毙,以缓解秦军东进的压力,甚至派荆轲之辈持刃刺杀,但仍阻止不了天下一统的浪潮。 三军欢呼,黔首俯身,连峄山上的神明,都在山呼万岁! 秦始皇就这样沉浸在长生的美梦里,直到近来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盼着自己死呢! 朝臣、将军、官吏、黔首,甚至是自己的儿子们…… 刚烈的人如高渐离者,大喊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更聪明点的人,则在等着太阳落山的那天,“月将升,日将没”,近来咸阳破有人在暗中传唱此谣,他们期盼的月亮是谁,秦始皇会不知道? 一个人的诅咒不可怕,但千万人的诅咒呢?一个人纵然命再硬,焉能抵过全天下的嘴? 他立即派了御史到陨石的落地处,逐户排查了刻字之人,结果是一无所获。愤怒的秦始皇于是下令:处死这块陨石附近的所有人家,并立即毁掉刻字的陨石! 人死了,石焚了,但秦始皇的心中阴影,并没有随之而去,总感觉心神不宁。 果不其然,才到二月,从东郡回来使者,又遭遇了怪事! 使者道:“臣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当时正值大雾,雾中,忽然有人持此玉璧站在道中央,拦住我说:’为吾遗滈池君。” 所谓滈池君,便是渭南阿房宫旁,滈池中的地方神,地位与后世的泾河龙王差不多…… 秦始皇派人把使者带回的玉璧送到御府察验,察验结果是,这的确是三十二年,秦始皇亲手投入泗水的玉璧。 那一次,秦始皇捞鼎无果,竹篮打水一场空,颇为遗憾,神明也没给他任何回复 但现在,五年前祭祀水神所用的玉璧,咋会被一个不明身份的人糊涂的给送回来了呢 是神明的回复太迟,还是另有蹊跷? 使者继续道:“那人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秦始皇追问。 使者趴到了地上,声音细微:“那人还说,‘今年祖龙死’!” …… “今年祖龙死?” 随着使者说出这句话,整个宫殿都缄默了。 祖龙,这句话的关键词是什么意思?旁听的几名博学臣子皆不敢言,但谁都清楚,这指的恐怕就是秦始皇帝! 秦朝本不尊龙,也没规定说龙为皇室皇帝专用之物,通侯伦侯们,一样打着交龙旗。 但随着统一初期那段议谥号,祭五帝,造祥瑞的运动后。秦始皇帝以黑龙为大秦水德之瑞,故世人渐渐也将王侯都能用的龙,当做秦朝的象征。 最典型的,就是某位南征的大将军,在费尽心力,将秦朝形象往龙上引,在岭南搞了龙图腾,往上面添乱七八糟的设定,什么羊胡子,什么声似蛙呱呱叫,想要让越人也变成“龙的传人”。 近年在关东,由于言论管制禁令,“秦始皇”三字都不允许人随便说,故士人常用“祖龙”作为始皇帝的代称。 可怕的寂静持续了许久,使者只好将事情讲完:“臣不解,问其故,那人却已隐在大雾之中,只留下所赠之璧,臣见此玉似皇家之物,故马不停蹄,前来禀报。” 默然良久后,秦始皇终于说话了。 “那人纵然真是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 “就像夏虫不可语冰一样,小小山神,他算什么东西,也敢来预言朕之生死?将那玉璧毁了,敢泄此事者,族!” …… 秦始皇的怒意,郁结在心头。 如果说,流星还能强行理解成祥瑞,比如秦文公时,伴随着鸡鸣,就有流星从天而降,被收藏成为秦的国宝,设立了陈宝祠。 但陨石上“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刻字,如今的预言,无一不是灾祸的象征,这些事传开后,恐怕会引发动荡。 皇帝威势摆在那,既然秦始皇不喜这些“预言”,朝野上下,自有人来否定它们。 比如公然给“祖龙”二字下了定义:“祖龙者,人之先也。”否定这是皇帝的代称。 而经历数次大清洗后,仅存的几个博士,忙不迭地为秦始皇献上 仙真人诗,认为令乐人颂歌弦之,可以驱散心怀不良的”山鬼“们。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秦始皇迷信,众人便用迷信的法子来破除迷信。 擅长占卜的巫师经过计算,卦得游徙吉,认为秦始皇应该离开咸阳,去外地巡游,以避诅咒,同时再搞一次大迁徙…… 于是,秦始皇决定,徙关东三万户至河西,同时使罪妇八千人迁往岭南,配与留守的单身军人为妻,南征军暂不调回,仍由黑夫镇守。 至于巡游方向?咸阳城中最擅长望气的三名相师产生了争议,分别认为天子气在东北、东南、正南,争论不休,皆认为秦始皇需要过去,用皇帝的威势压一压。 “那就东南罢。” 秦始皇想了想,东北和南方都已去过,唯独东南会稽尚未游历,可前去祭拜禹迹。 群臣讷讷而退后,秦始皇陷入了沉思。 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秦始皇自己,虽然禁止旁人言死事,甚至忌讳得连太子都不曾立,但对于死亡,他已没有几年前看重了。 “日出日落,周而复始,但有没有人想过,明天升起的太阳,还是昨日那一颗么?” 想通这点后,死不可怕,起码没过去那么可怕。 可怕的是死得太早,可怕的是死而地分! 这一点,是秦始皇万万无法接受的! 秦始皇的身体,自己知道,多年政务劳顿积重难返,近来呕血越来越严重,能不能活过今岁,还真是一个问题。 所以,那些危险的言论,必须加以控制,诽谤的预言,将从源头断绝! 仔细想想,这一切的开端是什么呢? “荧惑守心郧星落,沉璧复返祖龙死……” 是荧惑星! 必须找出来,那颗代表着灾难、战争,甚至给秦朝带来分地之厄的荧惑星,其化身,究竟是谁人! 一直到了十一月中,就在新的巡游筹备之际,函谷关守禀报,一名通缉数年的逃犯,主动到关前自首。 “此人言,他知道谁是荧惑星,更有苦求数载的天意图书,要献予陛下!” 他是谁? 秦始皇看到那逃犯的名时,皱起了眉。 “方术士……卢敖?” …… 三十二年,秦始皇东巡,在他遇刺前,卢敖借口为皇帝寻找类似“河图”的图书,与安期生一起离开了行驾。 后来,方术士的骗局被揭露,甚至与刺杀和诸田作乱有牵连,秦始皇怒,坑百余人,咸阳方术士遂绝迹。 卢敖也被官府缉捕,但此人行踪神秘,据说他曾在燕地出现过,又逃到了东胡,如今怎么忽然跑到函谷关,还束手就擒? 虽然对方术士已不信任,但秦始皇思虑再三后,让人将卢敖秘密押送到咸阳,并将他带枷送到宫中,亲自接见。 “罪臣拜见陛下。” 数年未见,卢敖模样大变,不再是仙风道骨的模样,反而瘦削枯槁,满头白发,仿佛老了几十岁。 秦始皇却只是冷冷地问他:“你说,你知道荧惑星是谁人?” “臣知道。” 卢敖再拜:“臣被韩终所骗,为徐福所谤,然臣绝无反叛之心,为了洗刷冤屈,曾为陛下至海外,觅仙岛,又跟随神仙指引,远涉胡天,在北海的尽头,在蓝色的冰雪上,看到黑色的蚂蚁在鬼神的指引下,自动聚集,形成了字……” 又是字,又是预言,秦始皇面色不愠,正要拂袖让人将此僚带下去,卢敖却以头抢地,大声道:“陛下,这天书预言,与大秦存亡有关!” 秦始皇帝停下了脚步,回过头:“那所谓的天书,说了什么?” 卢敖抬起头,额头已破皮流血,他看着秦始皇,一字一顿地说道: “亡秦者,黑也!” …… ps:参加年会,今天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12章 亡秦者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亡秦者黑?” 卢敖刚言罢,秦始皇却冷笑起来。 “十年前,朕令汝等方术士及儒生,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为火德,秦代周德,无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 从此以后,从秦文公起便开始崇尚黑色的秦,正式将此色定为法律规定的正色。 如今卢敖说他所得的天预言:亡秦者黑,听上去就好像“杀死我的是我”一样,有些荒谬。 难不成,亡秦者,乃秦自己不成? 卢敖知道,自己的这场赌博,生死存亡就在瞬息之间,连忙道: “臣不敢,然此黑非大秦所尚之黑,据臣推测,或是指向一人,二那人,就是荧惑星!” 这一次,秦始皇没有打断卢敖,他坐在案后,随手拿了一份奏疏,慢慢翻着,好似卢敖是空气,也不知这些话,皇帝到底有没有在听。 卢敖倒是求生欲很强:“请臣为陛下释去年底的异天象,臣从东郡过时,听人言,前一夜星陨如雨,而是夜亥时,陨星坠于东郡,次日官吏抵达,发现上有刻字……” “此或为六国黔首所为,陛下将长生,大秦当传万世,岂有死而地分治说?然异天象,多是天帝对人间的警告,天文以东行、南行为顺,西行、北行为逆,臣以为,此乃天帝提醒陛下,有人欲作乱之兆也,不仅将出现何事有兆,何人所为亦有兆,臣遍查古人所述,总算找到了与这陨星符合的记载。” 卢敖被枷锁束缚着,无法靠秦始皇太近,只能大声道:“原来这种陨星,叫做天狗,状如大奔星,有声,其下止地,类狗。所堕及,望之如火光炎炎冲天。其下圜如数顷田处,上兑者则有黄色……” “天狗?” 秦始皇这才抬起眼来:“召太史令胡毋敬。” 等胡毋敬匆匆来到后,一问之下,才道的确有一种流星,被称之为“天狗”,至于东郡陨星是否符合,尚待商榷。 但卢敖已当那陨星就是“天狗”了。 “说到天狗,陛下想起了谁?” 秦始皇不言,被留下的胡毋敬则感到心惊。 天狗的传说,起源于秦穆公时,其状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关中骊山西有白鹿原,原上有狗枷堡。秦襄公时有天狗来下,但凡有贼,则天狗吠而护之,故一堡无患…… 自此以后,便以天狗为御凶擒贼之兽,立于亭舍桓表,有时候,也以天狗作为亭长的代名词。 而朝中出身亭长,且因为常自诩“大秦天狗”,被秦始皇认为是梦中“黑犬”的人,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没错,黑夫……” 卢敖说出了其名,那个他数年来,无数次诅咒的名字:“统帅数十万军民的昌南侯,黑夫!他就是陨星所兆之人!其名中恰有黑字,臣唯恐,‘亡秦者黑’,那预言之子,那将乱朝廷社稷的,正是此君!” “陛下再想想,数年前,因黑夫立大功,赐氏为尉时,陛下认为此名粗陋,不伦不类,令其改之,但黑夫却以‘不忘初心’为由,仍坚持用之。依我看,这不是什么不忘初心,而是心怀叵测吧!” 秦始皇似乎不打算接卢敖这罪人的任何话,示意胡毋敬代为问答。 胡毋敬不清楚皇帝的打算,只能硬着头皮问卢敖:“你是说,昌南侯早已知道你所见的天预言?” 卢敖越说越玄乎:“不止知道,他还推波助澜!在各处擅自命名城邑,此乃地相堪舆之术,他在利用地名,画一个将大秦天命之脉围困的大阵。” 胡毋敬摇头,不太相信:“昌南侯出身黔首,岂会懂阴阳方术?” 卢敖急切地朝秦始皇作揖道:“陛下,世上最擅长地相堪舆之术的徐福,就在其身边啊!数年前陛下巡视胶东,徐福迟迟不按照约定,到成山角面见陛下,就是与黑夫勾结,欲构陷其余方术士,以阻挠陛下求得长生。” 好家伙,在这点上,他倒是跟徐福不谋而合。 卢敖信誓旦旦:“这命地名,通过换地脉来改天命的法子,或许就是徐福教之!更何况,这黑夫本是南郡愚笨黔首,从二十一年起,却无师自通,忽然变得聪慧非凡。非但精通行伍队列,又能对工、农指手画脚,甚至能指挥匠人,制出水椎、纸张、雕版印刷等精巧器物,陛下就不觉得怪么?” 不说还好,一说的确有些古怪,即便黑夫经常捧着装作一副好学的样子,以掩盖他层出不穷的后世知识,但仍不能释慧者之疑,叶腾、墨者阿忠都提出过疑问,更何况差点被黑夫坑死的仇家卢敖呢? 铺垫到此,卢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推断:“据臣所测,当是荧惑妖星十余年前降临凡尘,夺黑夫之舍,方能开了天窍,奸诈而慧,又有气运庇护,方能从黔首一步步升到关内侯!” …… “荒谬!” 这推测太过离谱,胡毋敬驳斥道:“全是空口白话,毫无证据……” “罪臣有证据!” 卢敖大声道:“只要翻翻太史令的《秦记》便可知,从二十七年起,不论是西拓、北征、东讨、南伐,皆与黑夫有关。” “随陛下西巡,引出西拓。就任北地郡尉,有了两次伐匈奴之役,去胶东做郡守,引发了诸田之乱,更有渡海攻海东,最后是南征百越。不管此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战争,这样的将军大臣,朝野上下,可还能找出第二个?荧惑星主征伐战乱,正好与此人符合!黑夫,他就是荧惑星!” “巧合罢了。”胡毋敬依然不信,却偷眼看秦始皇,他至今仍没有表态。 “真的是巧合么?” 卢敖笑了:“荧惑向东行急,有兵聚于东;向西行急,有兵聚于西;向南北行急,有兵聚于南北。先前荧惑向南急行,恰恰对是黑夫在南方髡发收买人心,又安插旧部亲信,怨归于上,德归于己,想要将大秦之兵,变成他家黑兵私兵!发生守心天象,是因为黑夫心有叵测,有冒犯朝廷之思,手握军民数十万,欲为乱也。近来常有望气者称,南方有天子气,若置之不理,待他日南军挥师北上,恐将酿成大祸!” 这一次,胡毋敬不敢再接话了,而秦始皇则在久久缄默后道:“汝等方术士为黑夫所告发,与他有仇罢?” 卢敖跪下:“冤枉!臣虽逃亡罪人,但只是一心想为陛下求得长生,谁料为人所阻,此番冒死归来,非为抱怨,只为拆穿这贼子……” 方术士,除了那些当真相信自己能炼出不死仙药的人外,像卢敖这种人,是知道自己本质的。 他们就是骗子,是赌徒!无论多么仙风道骨,无论阴阳五行,都是包裹在外,为了让骗局更高大上的包装。 骗的是王侯权贵,骗的是无上富贵。 上一次,方术士的骗局被黑夫所搅,输得血本无归,大多数人被坑杀,卢敖流亡东胡,在北国寒冬里瑟瑟发抖。 直到一个叫“蒯彻”的燕人,在韩终带领下,找到了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策。 让方术士重返朝堂,让卢敖重新利用神仙方术,操控秦始皇的计划! “若能功成,则君将再为陛下所信,若黑夫束手就擒,昔日大仇得报,若黑夫不从,则秦不久后亦将大乱!” 但这一切,需要卢敖赌上自己的性命。 卢敖当然不会立刻答应,他踌躇了整整两年,直到他潜回中原后,见近来各种异天象层出不穷,秦始皇更令御史召各地善相望气之士,才下定决心,侥幸一试! 他们这群人,赌的是胆大心细,赌的是君王贪生怕死,赌的是上位者对大臣子孙的疑心! 赌的是,坐在那个位子上的秦始皇帝,这位孤家寡人,只相信韩非子那一套: 主人雇用工人来播种耕耘,花费家财准备美食,挑选布匹去交换钱币以便给予报酬,并不是喜欢雇工,却说:“这样做,他们才肯卖力”。雇工卖力而快速地耘田耕田,使尽技巧整理畦埂,并不是因为爱主人,而是说:“这样做,饭菜才会丰美,钱币才容易得到。” 人与人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信任,一切都是利益纠葛!当一位人臣升至高位,手握重兵,脱离了君主操控后,不论过去如何,君王必会心生耿介! 卢敖笃定,秦始皇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才会杀韩非,所以他才会用王翦又收其权。 秦始皇敲着案几道:“按你的说法,荧惑妖星所化,无所不知无所不通,这就是黑夫从来未曾令朕失望的原因?往后,他还会尾大不掉,祸乱甚至灭亡大秦?” 卢敖道:“正是!大奸似忠啊陛下!” “是啊,大奸似忠,君臣一日百战,此言不虚。” 秦始皇站起来,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朕绝不会姑息养奸!” 他指着卢敖,对众郎卫下令道: “这罪人妖言惑众,真以为朕是糊涂的商纣,会因为一句离间之言,就妄杀功臣么?拖下去,投入沸鼎,烹了!” …… “朕是个昏庸的皇帝么?” 当外面的卢敖停止了惨叫,沸腾的大鼎里浓汤四溢,只剩下一只煮熟的手伸着时,秦始皇忽然如此问胡毋敬。 胡毋敬连忙道:“陛下英明睿智。” “睿智?” 秦始皇却笑道:“天下人,恐怕不这么认为了。” 除盼着他死外,暗暗密谋,为日后做打算的人,可真不少呢。 言罢,秦始皇不再多说什么,只告诉胡毋敬:“今天的这一切,一字不落,都记要记在史上。” “唯!” 胡毋敬崇敬地目送皇帝远去,他不知道,回到寝宫后,秦始皇屏蔽所有人,却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深色的血,染红了白绢! 皇帝的病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而每次来收拾的宫人宫女,被秘密处置的数量也越来越多。 到了晚上,秦始皇总算缓过来后,招来了中车府令赵高觐见,下达了一项密令: ”改变出巡路线,原本经函谷关前往会稽,改成经武关道,期间要过南郡安陆县,然后至衡山郡邾城。” “再拟一道制,发往番禺,就说昌南侯平百越,为大秦南尽北户,劳苦功高,今南海、桂林、象郡已立,令其带有功将吏,至邾城见御驾,设坛拜为彻侯!” “朕要让黑夫,荣登人臣爵禄之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13章 言语就像风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宣传需要,的封面会换一下,一眼扫过去找不到的别吓到) “兴许是婢多疑,总感觉从昨日起,昌南侯府周边多了不少眼睛,就连婢出门买点菜蔬布料,都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不管婢让车夫紧走慢走,都甩不掉。” 从外面回来,鸢忧心忡忡地向主母汇报了她发现的情况。 叶氏正在专心地织毛线衣,尽管昌南侯富贵,但每年冬天,叶子衿还是习惯自己制作给丈夫和两个孩子的冬衣。 “婢还在市井,看到一群黔首家的无知孩童被官府抓了起来,因为他们在传唱一句话……” 见主母只是嗯了一声,无动于衷,鸢凑近低声道:“唱的是,‘亡秦者黑’!夫人,这是有奸人要害君侯啊!” 叶氏手里的针线终于停了,却笑道:“我早劝他改了这名,一直固执不愿,这下倒好,一说到黑,连你都第一想到昌南侯,何况别人?真是跳进大河也洗不清了。” 鸢急得直跺脚:“夫人,都这节骨眼了,还有工夫说笑呢?如今半个咸阳城都传遍了,府邸内也人心惶惶。” “慌什么,良人常说一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将大军远在千里之外,就要做好谤一筐的准备。” 叶氏非但未曾慌乱,却问道:“有兵卒将府邸围了么?” 鸢一愣:“不曾。” “有官吏上门索人,要将吾等母子收监了么?” “也没有。” “汝等还能出入自由么?“ 鸢颔首:“虽有监视,但并未阻止吾等出入,似乎想维持一切如常,那些人,甚至隐隐有保护之意,拦着听说谣言后来窥探的闲人。” “咸阳城呢?还能出得去否?” “婢已让人试过,却被拦在灞桥,中尉军说什么逮捕前段时日潜逃的,诅咒皇帝陛下的儒生,任何人不得出城!” “是这样,看来陛下,并没有轻信这所谓的童谣预言啊。” 叶子衿思索片刻后,将已经开蒙的大儿子喊了过来,捧着他在暖和屋子里呆久了,红扑扑的小脸道: “破虏,今日让鸢傅姆送你去张伯父府上习字,可好?” “好!” 小破虏顿时眼睛一亮,他也喜欢甜食,但在家里,母亲管得严,说甜食吃多了,会长一口烂牙,许久才允许吃一块。 可去张苍张伯父家学字的时候却不同,伯父会让那几十个”伯母“端着各式各样的点心,让他吃到流鼻血…… 等孩子欢天喜地出去后,叶氏暗暗嘱咐鸢。 “既然对汝等出入府邸不加阻挠,说明朝廷暂时不想动我家,但陛下态度不明,你且将此事告诉张苍,张苍自会想办法!” …… “亡秦者黑?这种谣言,怎会在咸阳城内疯传?” 公子扶苏府邸,扶苏也刚听公子府邸从事邵平说了这件新鲜事,不由大惊。 邵平道:“那些传唱谣言的无知孩童及其父母、大父、大母已被缉捕,据说是城东有一群黑蚂蚁自动聚集,形成了这四个字,众人皆言,此乃天预言。而这谣言的根源,或与前日陛下烹杀的潜逃方术士有关……” 卢生见到秦始皇后说了什么话,竟惹得皇帝烹杀了他,外人无从得知,但从有人暗中推波助澜的谣言来看,这两件事,或有关系。 董公沉吟道:“那方术士卢生纵然有党羽,也不可能混进函谷关,散播谣言,这说明,关中有其同党,朝中更有奸臣,推波助澜,欲害昌南侯啊!” 扶苏对此十分痛恨:“有人巴不得君臣离心,让天下乱起来!若我找出来是谁,必诛之!” “公子不可妄动。“ 董公依然是那个态度,他给扶苏量身定做的计划,是唯恭唯孝,以静待动,等待山陵崩塌。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这不,前段时间的诡异天象才刚刚平息,如今又有人暗中构陷昌南侯了。 见卢敖入宫进言未果,其党羽索性在民间散播谣言,如此一来,当消息传遍天下时,就算秦始皇不信,就算昌南侯并无反意,但君臣关系,必将大不如前了。 “想出这计策的人,真是阴毒!” 好在,来自张苍的消息,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张苍已入宫为昌南侯辩解,而昌南侯府,虽有郎卫监视,但尚未派兵围困,府邸中家眷出入无阻。” “看来,父皇并未轻信谣言。” 扶苏的心稍稍放下了。 但到了午后,当蒙恬派家人蒙天放过来给扶苏送话时,扶苏的心,再度悬了起来…… “恬虽归朝,然值此非常时刻,不能轻见公子,只赠一言:陛下或将有事于南方!但恬恳请公子,什么都不要管!” …… 蒙恬回朝,是近几日的事,自从秦始皇三十年筑亭障以逐戎人,经过数年修筑,依靠数十万军民之力,北方秦赵燕长城终于连到一起! 长城修好后,秦始皇令蒙恬押送二十万六国刑徒返回关中,让这群人加入骊山的工地,如此一来,骊山工程竟有七十万之众。多了这么多吃饭的嘴,使得李信西征后拔高的关中粮价再度攀升,已高至每石米两百钱!原本天府之国的关中,竟需要从关东输送粮秣补充了。 原本蒙恬向秦始皇禀报完长城防务,以及匈奴、东胡近况后就要北返,但秦始皇却留下了蒙恬,任命为“卫尉”,负责咸阳防务,反而令冯敬为副将,去上郡领兵。 同时,以王贲之子,武城侯王离为中郎将,宿卫宫室。 如果说,去年的换相是针对文官,那这一轮调动,就是针对武官,让人眼花缭乱,被冷落许久的王、冯突然得到重用,而蒙恬任卫尉,看似高升,但实际上呢?手握的兵卒,却整整少了十倍。 这一系列任命发生在荧惑、流星、陨石之后,并伴随着“亡秦者黑”的谣言,让人感到一丝不安。 就在这种不安中,秦始皇却令扶苏入宫。 在宫门边上,扶苏看到,守卫宫门的地方,换上了一批新面孔的郎卫,在陛下时,还瞥见一批尸体蒙着黑布,被运了下来。 “这是……” 扶苏看向中郎将王离,他已经在家闲居数载,如今重新得宠,意气风发。 “是可能泄露了宫中机密的宫人,被陛下处死……” 只这一句,王离不敢透露太多,但扶苏仍一阵心寒,从前年起,基本每个月,宫里都要处死数十人,如今,入秦宫为内侍,已被视为危险途,不得不将六国迁虏、刑徒的孩子作为新的宫人。 等走到殿前时,扶苏却发现,已半头白发的秦始皇,正负着双手,站在砖石上,晓有兴致地低头看着什么。 他远远下拜:“儿臣扶苏,拜见父皇!” 秦始皇回过头,让他起身,又招手道:“你过来看看。” 扶苏走上前去,不由大吃一惊! 光滑的地砖上,赫然有四个字: 亡秦者黑! “父皇,这……”眼见为实,扶苏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别着急。” 秦始皇看上去心情不错,笑道:“张苍方来来觐见,说是找到了伪造天预言的法子,于是便在殿前,用蜜糖写了这四字,果不其然,才一会功夫,蚂蚁就闻味而至,爬得密密麻麻。休说是亡秦者黑,就算是亡秦者胡,也能写出来……” “这或许就是卢敖称他在北方胡天见到的天真相,可笑朕已将其烹杀,其党羽还不死心,非要在城东重复这愚行,还蛊惑孩童造谣,真当朝中无人么?” 秦始皇大步走过去,对地上四字一脚踩下,不知碾死了多少虫蚁! “区区蝼蚁,哪里懂什么天意!” 虽然秦始皇迷信,却不是傻子,天象这东西,造不了假,但人言可以。 秦始皇已经笃定,不论是始皇帝死而地分,乃至于所谓的今年祖龙死,亦或是这四字预言,多半是伪造的…… 言语就像风,一会往西,一会往东,听听也就过了。 “张苍真是聪慧,不愧是天下第一博学,且不信鬼神之人!” 扶苏心中大定,这下昌南侯应该能洗刷冤屈了,一时间忘了蒙恬的忠告,拱手道: “父皇英睿,自然能看清这是假的,昌南侯对大秦,忠心耿耿……” 却不料,秦始皇却打断了扶苏的话。 “扶苏,你还是这么非黑即白啊。” 他的虎目瞥了过来: “这几个字,这整件事,是真是假,重要么?” 扶苏一愣,而接下来,秦始皇的话,更让他如坠冰窟! “朕知道,你从八九年前,便与黑夫共事,在北地时,你是他的监军,在海东时,他是你的监军,可谓同甘苦共患难,将他说成是汝之师长,也不为过……” “但是,扶苏,若有一天,你必须杀了黑夫,能下得去手么?” …… PS:第二章在晚上,推荐一本历史小说: 《1907资本凶猛》 公元前4004年,上帝创造了世界。 1901年,摩根财阀,罗斯柴尔家族,古根海姆财团,洛克菲勒重新定义了世界。 1907年,一个不被摩根家族承认的私生子站在繁华的华尔街面前,凝视着象征资本巨鳄的23号大厦。 他将改变世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14章 上下一日百战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杀……杀死黑夫?” 本性仁善的扶苏,想都没想过这种可能,眼下秦始皇骤然发问,他只能尽量应变地说道: “若昌南侯……黑夫真犯了国法当死,当真蓄意谋叛,儿臣会尊父皇之命,依法杀了他!” “若他的确无罪呢?”秦始皇不依不饶。 扶苏道:“或可先押入监牢,听其辩驳,查明真相……” “真相?” 秦始皇笑了:“朕方才已说过,真相不重要。” “先君昭王五十年,记载了两件事,其一是,‘武安君白起有罪,为士伍,迁阴密’。其二是,‘武安君白起有罪,死。’” “武安君被定为死罪的罪名,是不尊昭王之命,率师攻邯郸,应侯范雎告发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馀言,恐将作乱,于是便被赐死于杜亭。” “你觉得,白起当真有罪么?” 扶苏垂目:“父皇,这件事,被认为是昭王时的最大冤案啊……”、 “错,他一点不冤!” 秦始皇却有不同的看法:“武安君是否真的要作乱造反,不重要!白起的确有能力反,号召大军作乱,且掀翻大秦半壁江山,这才重要!” “为人臣者,全军上下皆其朋党旧部。三军将士只知道将军,不知皇帝。将军一言,胜过天子号令、兵符制。有这三点,不管这位将军是否还忠于皇帝,忠于朝廷,他都有了危害社稷的可能,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恐怕就是昭王必杀白起的原因。万乘之患,大臣太重,臣之所不弑其君者,党与不具也,一旦羽翼丰满,就算臣子无叛逆之心,他的朋党们,也会推着他走上那一步。这就是韩非所言的‘上下一日百战’,再亲密的人,再深厚的情谊,都逃不脱利益二字,不可不防,一旦出现此种端倪,必扼杀之!” “所以,朕要问的是,若有这样的人,不管他是黑夫,还是蒙恬、李信,甚至是王贲父子,乃至于是操控民间舆情的儒家、墨家之徒,一旦彼辈威胁到了统治,扶苏,你能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么?” 扶苏默然良久,应到:“儿臣……会杀了他们!” 秦始皇孰视扶苏良久,却不问了,只不带情绪地说道: ”下去吧,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勿忘之!” …… 等扶苏汗津津地告退后,秦始皇却摇起头来。 “他犹豫了,嘴上说着杀字,眼中却无杀戮的狠意!” 秦始皇叹息: “你是变圆滑了,但是扶苏啊……” “你本质还是没变,你的心,还是不够狠!” 秦始皇信奉韩非的理论,不认为人与人之间有真实的仁爱天,“利”,才是人际交往背后的真正操纵者。 由于利害关系的转变,身为君主,即使是身边的妻妾子女,也有可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将之置于死地。 更勿论没有血缘的臣子了,不管你对他是如何的器重,不管他对你是如何的忠心,也不管彼此说了多少交心之言,多少次虚席问对。 都别信。 都忘掉。 秦始皇心里的君臣关系,本就不是儒家那套“君仁臣忠”礼仪所维系的道德纽带,而是韩非子揭示的,君臣关系最赤裸裸的一面:“上下一日百战”! 而不同的利益追求,是导制君臣大战的根源所在,都想位极人臣,可一旦到了那个位子,就要忍不住要窥探宝器了。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人主无法术以御其臣,虽长年而美材,大臣犹将得势,擅事主断,而各为其私急…… 严重的话,甚至会像三家分晋,田氏代齐那样,取君主而代之! “朕还在一天,威势震于天下,自然无虑,可朕若真的无法长生,轮到二世皇帝继位呢?” 主少国疑,重臣们也要蠢蠢欲动了,新君没有过人手段,恐怕压不住他们。 这便是秦始皇对未来最大的担忧,死而地分,这固然是六国余孽的诅咒,但也是警告。 秦始皇的目光,开始审视助自己一统天下的臣子们。 朝中文官还好,李斯、姚贾、茅焦等,虽然一个个都是人精,但顶多会点玩弄权术的手段,其威胁,与秦始皇一手培植起来的几位边关大将相比,还是不及。 李信虽然骁勇,但毕竟所将兵民不过六万,还要跨越万里远征,可以忽略不计。 有能力作乱的,无非是两人,那就是分别居于北南的蒙恬、黑夫。 这两人有不少共同点,皆是关内侯,皆久镇边关,麾下数十万军民对其言听计从。 看上去,位于上郡、朔方的蒙恬威胁更大,其出身将门,世代侍奉秦国,一旦有异心,挥师南下便能威胁咸阳。 但蒙恬手下的军民,多为秦人,经过百年秦律训练,对朝廷有极强的向心力,秦始皇有信心,就算自己不在了,朝廷一道诏令下去,收了虎符,准保蒙恬指挥不动一兵一卒! 但南方的黑夫不同,虽然其出身卑微,没什么取而代之的可能。且距离关中辽远,但考虑到三十万军民多是楚籍人,对秦素来没有好感,倒是黑夫这两年间,又是髡发收心,又是树立丰碑,赢得了南征军的心。 据在江陵的监军昌武侯回报,旧部也安插得有点过分,甚至有“岭北皇帝最大,岭南黑侯最大”的呼声。 秦始皇琢磨道:“一旦山陵崩塌,这黑厮若被属下怂恿,振臂一呼,说不定还真能成岭南一州之主……” 所以,黑夫究竟是不是“荧惑星”的化身,“亡秦者黑”的预言孰真孰假,在秦始皇看来,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未来的黑夫,的确有作乱割据的可能性! 那就不能姑息养奸! 但在秦始皇看来,主道有许多种,杀臣,是最低劣的手段! 君臣之间、臣子之间,相互揣度、试探,相互控制与反控制。各种政治气球被不断放出来,君臣各怀鬼胎,阳逢阴违;不到鱼死破的时候,都共同维持表面上的平衡…… 这才是默认的游戏规则,哪怕是秦始皇,也要带头维持,一旦开了杀功臣的先例,这份君臣默契的秩序,会被破坏殆尽。当所有人都不按规矩来时,帝王之术,就不好用了。 所以秦昭王杀了白起后,大失人心,在他晚年,投敌的重臣一个接一个,在对外战争里一连败退,差点把五十年扩张的老底全丢了。 “朕不会这样。” 不到万不得已,秦始皇不会杀任何功勋之臣! 所以秦始皇只将蒙恬调回咸阳,任卫尉,而又重新启用沉寂良久的王离,让他做中郎将,改由冯敬去北边守卫长城。 接下来,只需要借出巡的名义,去一趟衡山郡,让黑夫喜滋滋地带着有功将士来受封。那时,秦始皇只需要一个彻侯的头衔,几桶美酒,就能解除黑夫的兵权,将其旧部打散,安排到各处为官。黑夫则带回朝廷,做一个虚职的九卿。 至于岭南,可让李由、任嚣镇守。 如此,北军南军,两个隐隐成型的集团,便能消解于无形! 压制王氏十年后,这大秦第一将门凋零得厉害,王贲老迈病笃,王离也只是个空名侯爷,是时候拉出来遛一遛了。 而冯敬、李由,虽然扶不起来,但也能推上去,站站台面,用王冯李三家,制衡蒙、尉两将。 更别忘了,外面还有一个李信…… 秦始皇是个极其厉害的权术高手,随意几手替换,原本有些危险的局面,再度盘活,所有人都无法做大,每一方都有政敌掣肘,不敢动弹…… 尤其是黑夫,将变成囚于笼中的鹰,剪去好不容易蓄养丰满的翅膀,让他只能为大秦造福,却无法为害。 在人君看来,富贵安老,这是对人臣最大的仁慈了。 “若到时候,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馀言,该怎么办?” 秦始皇自言自语,目光变得决绝起来。 尽管杀臣,是主道里最低劣的手段,但身为帝王,绝对不能或缺的…… “是杀心!” 是秦昭王明知道白起为大秦立下赫赫功勋,说杀时,却毫不犹豫的决心! 秦始皇低下头,看到了履上的一只黑蚂蚁,那大概是先前踩那四个字时,爬上来的。 “朕知道,你也不容易。” 他将其捻起来,遗憾地叹了口气,随即却毫不犹豫地掐死,扔到脚边! 这才是君对臣,该有的态度! “若其果有不平之意,骊山的殉葬坑,多得是!” …… PS:新封面是不是没有以前的好看? 没办法啊,站宣传硬性要求,到下个月就换回来了。 其实我也更喜欢以前的封面啊,因为是我老婆设计的o(* ̄︶ ̄*)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15章 君侧之恶人 “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 离开章台宫,回府邸的路上,公子扶苏闭目良久,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上下一日百战”,这是秦始皇想要让扶苏明白的君臣关系,一切只有利益,根本无信任可言。 想想也没错,人皆有私利,爵位便是为了满足臣子欲望制定的,一级级往上升,让他们像豢养的猎犬一样,为了几根骨头,东奔西逐。 聪明的君主会加以控制,就像王翦曾抱怨的那样:“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 所以等老臣们混到彻侯时,差不多是半截身子入土,被皇帝解除了军权,回朝养老,对皇帝构不成威胁。 但二十等爵毕竟有限,秦朝的战争实在太多,虽然升得慢,但少壮的尉、蒙、李,日积月累,一场场仗下来,都到了可以封彻侯的时候了。 不同于王翦,三人皆少壮,无法顺理成章地卸任,只能让其相互制衡,像黑夫这种年轻的,更要像防贼似的,给一高职软禁起来,万一还制约不住,就只能杀了。 否则,恐其忍不住要窥探宝器,甚至重复田氏代齐的故事。 但扶苏思索良久后,觉得这并非上上之策! “与其堵,不如疏!” 扶苏受儒墨影响颇深,遍读史籍,觉得历史上,就有处理君主和功臣关系最好的范例: “周武王也未曾将太公、周公、召公等功臣雪藏甚至杀害啊。与其将其拘在朝中,郁郁枯老,何不放出去,裂土封疆!?” 这想法若被秦始皇知道,定会大加斥责,因为这与秦朝坚持的废封建立郡县相悖,但扶苏却有自己的看法。 曾有儒生跟他鼓吹过,恢复周礼,尤其是周朝的封建,并建子弟,所以蕃屏王室,申命辅相,所以羽翼公朝。 但扶苏觉得这效果并不好,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可看看春秋战国的混战就明白了,姬姓诸侯,不见得比异姓忠诚,第一个冒犯周天子威严的,就是姬姓郑国呢! 可他也不认为,周朝的分封一无是处。 “父皇只看到,分封让诸侯分裂,混战数百年,却没有看到,分封也让宗周区区一州之地,拓展成了将九州诸夏!” “周室分封之所以变成弊政,在于历代周王将山东之地,除洛阳外全部分封,使得诸侯不断拓展坐大,最终枝大于干,这才会有后来的礼崩乐坏。” 所以扶苏理想中的分封,恰恰是淳于越近来提出的:“海内郡县,海外封建!“ 首先,要更易军功爵,在大庶长之上,取消关内侯、彻侯,改为五等:公侯伯子男。 随后,九州之外,近十年来新征得的土地:岭南、闽越、西域、河西、海东、朔方,皆可裂土田而瓜分之! “为帝者,可独断,但不能自私!” 扶苏不是个自私的人,他认为,与其将所有土地攒在朝廷手里,增加中原负担,不如将无法控制的边地分出去。 比方说,封黑夫于岭南,封李信于河西,封蒙恬于朔方,封王氏于辽东,皆为边侯,封诸弟于西域、西南夷、海东,皆为公,虽然他弟弟多,但一人一个城,总够分了吧…… 如此,既不会影响中原郡县的大一统,又能妥善安置功臣子弟。军功勋臣们为诸侯的欲望得到满足,就不必担心他们窥探宝器了,就算有,也鞭长莫及,更有嬴姓子弟袭扰其后。 而中央王朝封疆既定,那些边远地区的战争,也能平息了,至于边侯们征蛮夷,编齐民,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朝廷不会相助。 “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扞城……岂非君臣相宜之道?” 扶苏为未来的画计而兴奋,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既然那件事未能成,这一切,也就是想想而已。 唯一能肯定的是,他扶苏有朝一日,若能为二世皇帝,绝对会将秦始皇的政策改得面目全非,甚至全盘推翻! 等扶苏回到府邸后,谋主董公却请他屏蔽左右,面色凝重。 “公子,有昌南侯密信送达!” …… 董公没拿到信,因为送信的人坚持,必须见到扶苏本人,才能将信献上。 扶苏只好亲自接见了他。 送信来的人,叫季婴,乃是黑夫乡党,他长得好似一只瘦猴子,在府邸内左看右看,像个不太老实的人。 扶苏想不明白,昌南侯为何会让这样的人,在这种紧要关头犯险。 董公问季婴:“关中已戒严,出入皆不容易,你是如何进来的?” 季婴神秘一笑:“请放心,我做督邮多年,管的就是车船往来,验传符节,伪造起来,易如反掌,也有些法子,能混进关中,绝无任何人都知晓。” 其实他是从蜀中来的,走的陈仓、杜亭一线,用假身份藏在商队里,躲开了盘查更严的灞桥。 进入咸阳后,季婴多多少少也听闻了“亡秦者黑”的谣言,摸到昌南侯府,发现那被人监视后,更是大惊!好在总算想办法,溜进了张苍府邸,甚至通过打着“学字”名义往来两府之间的小破虏,和主母叶氏通上了信,随后又辗转来到此处…… 等那封小心藏着的信呈交给扶苏后,扶苏缓缓拆开麻线,剖去上面看似完好无损的印泥…… 说起来,扶苏与黑夫,已经两年多未见了,上次相聚,还是征完海东,二人一同乘船去碣石向秦始皇帝献俘,船上,扶苏与黑夫对饮后,还向他抱怨:“对诸将士而言,一首《东山》最符合吾等心境。” 但最后,在黑夫劝说下,扶苏在凯歌振旅时,还是将吐诉将士思乡离别之情的《东山》,改成了为执政者歌功颂德的《江汉》。 “于我而言,昌南侯的确是良师益友啊……” 带着这种心情,扶苏打开了黑夫的信。 “长公子敬启,黑夫敢再拜言……” “是昌南侯的笔迹不假。” 扶苏还是谨慎的,让人取出数年前他与黑夫往来的信稿对比,遂不疑有他。 “三十七年正月初一,黑夫见昨夜流星忽之,不由心乱如麻。” “国之将乱,必有灾异,然秦之祸患,不在四境,而在萧墙之内。” “古人云,三人成虎,曾子杀人,今黑夫之贤不若曾参,陛下之信臣又不如曾参之母信参也,疑黑夫者不止三人。黑夫恐久居于外,有人谤我,而陛下将投杼也。君侧左右之间,有奸佞之恶人,故肺腑之言,不敢言于陛下,为奸佞所察,只能言于公子。” 读到这,扶苏暗道:“昌南侯所料不差,的确有人在暗中谋划,诬陷于他,可叹父皇明知昌南侯之忠,却还是要南下收其兵权。” 不过黑夫所说的“君侧之恶人”,又是谁呢? 这是扶苏最想知道的,他总感觉,有一股势力,在配合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方术士,布置一个针对黑夫的阴谋。 “君侧之恶人,曰赵高,更有叵测之臣,曰李斯!“ 扶苏颇为诧异:“赵高、李斯?” 这却是他不曾想到的人,如此说来,在卢敖天书事件背后推波助澜的,正是这两人? 再往下看,黑夫的话语,更令人心惊: “彼辈中伤黑夫实乃小事,然恐其为乱,欲对公子不利。一旦山陵崩塌,彼将篡权矫诏,公子不可不防!一旦有事,南军北军,黑夫与蒙将军,皆愿奉公子继大统,安天下,皆可去得,决不可束手待毙!” 读罢,扶苏长叹:“这是昌南侯,吾之良师益友,给扶苏的警告啊!” “其庙算几无遗留,连有人构陷他也想到了,但这封信毕竟是月余之前送来的,昌南侯并不知道,朝廷出了这么多大事啊!” 秦始皇开始大刀阔斧地替换将领,更欲南下收黑夫兵权,搞不好真会杀了他,而蒙恬回到了咸阳,任卫尉…… 眼看日暮西垂,扶苏让人带季婴下去歇息,他苦苦思索: “君侧恶人,矫诏害我,又是何意?赵高、李斯,有这么大的胆子么?” 他目光猛地收缩:“除非是……那件事?“ 还不等扶苏喊人来,他的亲信邵平,却叩响了门。 “公子,墨家出事了!” …… “你说什么,墨者欲逾宫室,行刺陛下,被郎卫缉捕!?” 来传递消息的,依然是蒙恬、蒙毅的族弟蒙天放,他简略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自从去年之后,秦始皇开始将自己的行踪神秘化,每晚所居之地,皆成了机密。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他的宫车在甬道间游走,除了最为亲信的人,哪怕是丞相,也莫知行之所在。群臣受决事,悉於咸阳宫,偶尔也在章台宫。 但今晚,秦始皇又换了一处行宫居住时,却有刺客欲借机巧器械,逾墙潜入宫中偏僻角落,结果被巡逻的郎卫逮了个正着,当场被杀死一名,剩下的两个刺客欲逃,从高墙上一跃而下,落入墙下的稻草堆…… 结果只有一人顺利完成这操作,溜之大吉,另一人不慎摔断了腿,被郎卫捉住后,查明了身份:竟是名为“赵尹”的墨家弟子! 这下可捅了大篓子,秦始皇立刻下令,卫尉蒙恬逮捕墨家所有人员,同时让廷尉蒙毅对赵尹严刑拷打,最终赵尹熬不住,吐露出,指示他们结党谋刺皇帝的人,正是墨家的二把手唐铎。 “唐铎虽已出走,但毕竟曾做过公子许多年的幕僚门客,蒙廷尉唯恐这件事会被有心之人扩大,牵扯到公子头上,特让我来报信!” 正说着,外面也传来了阵阵鸡飞狗跳的索拿声,是卫尉在城中抓人,果然是出大事了。 蒙天放急促地说道:“眼下,整个咸阳都在大索。唐铎恐怕也逃不了多久,还望公子快想办法,洗刷嫌疑!” “这些墨者,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董公也急得上火,连忙道:“公子是否要立刻入宫,向陛下陈述?” 从蒙天放入室起,扶苏便一直缄默不言,一会摇头,一会点头,此时董公催促,他也一动不动。 “公子?” 董公、邵平、蒙天放连叫数声,扶苏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众人,叹了口气,苦笑道: “如果我说,唐铎和那些墨者背后的主使者,的确是我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16章 临之以兵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长公子府邸庭院之内,天上月光时隐时没,公子扶苏的脸庞也随之忽暗忽明,让董公、蒙天放、邵平等人有些恍惚,总觉得眼前的长公子,竟是如此的陌生。 一向忠孝的扶苏,怎可能会做暗中指使墨者行刺皇帝之事,这可是大逆不道,是子弑父,臣弑君啊! 好在,赶在看重“大义”的董公信念崩塌前,扶苏终于开始解释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诸君,扶苏从未曾动过弑杀父皇的念头!” 他和几个属下吐露了筹划了大半年的计划。 “去年,我见父皇流放法吏喜,再听不进去任何忠言,在南征尚未结束时,又欲西伐,不顾天下板荡,民不聊生,却非要耗费人力巨资,去寻找大夏使者编造的西王母邦,不由心寒。君过臣必谏,父有过子亦当纠之,扶苏不敢坐视不管。” “然父皇已骄固至极,听不进任何良言,扶苏无奈,只能想出一个下策……” 他看向三人,说出了那两个字。 “劫王!” 所谓劫王,顾名思义,便是以武力挟持君主,类似的事,春秋的卿大夫们做过无数次。最近一次,是齐闵王时,贵族田甲突然发动政变,带着数百名族兵杀入王宫,劫持了齐闵王。 据说这次政变是孟尝君主使,欲依靠挟持齐王,继续让自己稳坐相位。 “岂能如此!” 董公有些动怒,敲着鸠杖道:“父有过失,子当谏诤,岂可潜谋非法,受不孝之名。老朽给公子定的计谋,不是唯恭唯孝,隐忍等待么?”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如今秦始皇诸子没有太出众的,一旦山陵崩,皇帝之位,还不是扶苏的?这时候最怕的就是横生枝节,怎能自己找事呢?真是糊涂! “董公,你忘了白天的太阳了么?” 扶苏却有自己的想法,他叹道:“当今之政,犹如十日当空,焦禾稼,杀草木,都快野无遗孑了!” “扶苏敬爱父皇,希望父皇能长生不死,但又希望他能立刻停止这些暴政,越是这样下去,父皇就越做不成圣君,大秦也无法传万世,说不定,二世就亡了!” “为了让父皇不要再继续下达乱命,不要让他继续犯错,扶苏甘愿背负不忠不孝的骂名,劫持之,然后请父皇垂拱而治,让天下休养生息,这或许,就是扶苏能想到,最好的尽孝方式了!” 这种脑回路有些清,众人都听呆了。 虽然动了“劫王”的念头,但扶苏征伐海东的旧部多不在身边,只有百兵卒作为府邸守卫,能利用的武装,除了阿房宫那二十万刑徒外,就只剩下与他相善的墨者了。 刑徒乃乌合之众,扶苏不敢轻易动用,和楚国的阳城君一样,他希望墨家能变成自己的助力,便寻来唐铎,吐露了这个计划…… 蒙天放有些愤愤不平:“公子为何告诉墨者,却对吾等只字不提,莫非是不信任吾等,也不信任蒙氏?” 扶苏解释道:“并非如此,只是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扶苏不希望所有人都参与这件事……一旦败露,连累更多人。” 董公却关心另一点:“公子,你当真只是想劫王,而非行刺?” 扶苏举起手,指着皓月:“扶苏可对苍天立誓,绝无弑父之心!” 董公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公子乃纯良之人,不会做大逆不道之行。” 他是个博学的老者,立刻就为扶苏找到了借口:“当初,楚臣鬻(yù)拳强谏楚文王,楚文王弗从;临之以兵,惧而从之,《左氏》以为鬻拳兵谏为爱君,公子欲劫陛下而谏之,亦是爱父尊君之举也……” “纵然一些人可能会因此说公子不忠不孝,但那又如何?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社稷主,天下王!”另外两人也喊了出来,这是他们对扶苏的期望! 董公洗的倒是不错,只可惜,虽然为黑夫所染,略有黑化,但扶苏就是扶苏。 明明在秦始皇巡视阿房宫那次,有机会劫持秦始皇,但却被天上流星雨所惊,以为这是上天的警告,一时间犹豫了。 毕竟,劫王成功的先例太少了,就连田甲,也在闻讯赶来的勤王部队和临淄居民的围攻下,很快就放弃了抵抗,在释放了齐闵王之后,宣布弃甲投降,遭到诛杀。 他决定再等等看。 但让扶苏万万没料到的是,墨者有自己的教条和打算,唐铎等人,擅自将“劫王”变成了“诛暴!”希望能一步到位,拥戴扶苏登位,却一时不慎,满盘皆输! 如今,墨者欲刺皇帝的事已暴露,咸阳墨徒百余,不管知情或不知情,都遭到了逮捕! 董公在震惊后,陷入了沉思:“就算唐铎被捕后咬紧牙关,只字不提,但以公子与墨者的关系,定会有奸人将此事引到公子处来!” “没错,毕竟连亡秦者黑,这种无中生有的事,彼辈都能生造出来,给我扣上弑君逆子的罪名,又有何难哉?” 扶苏咬着牙,黑夫的那封密信太过惊人,他还没给下属们看过,但从蒙恬兄弟对他的警告来看,还真可能有“君侧之恶人”在暗中谋划! 更麻烦的是,扶苏的确是墨者的幕后主使,一旦案件扩大,他以为,自己绝无撇清的可能! “若陛下怀疑到公子头上,会如何?” 邵平提出的这个问题,让扶苏不寒而栗。 在他的印象里,父皇是一个最痛恨背叛的人,并且,信奉韩非子那一套君臣父子关系: “人为婴儿也,父母养之简,子长而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而诮之。子、父,至亲也,而或谯或怨者,皆挟相为而不周于为己也;以害之为心,则父子离且怨。” 一切都是利害关系,即使是父子关系,也逃不开这一人性的铁律。 由于利害关系的转变,身为皇帝,即使是身边的妻妾子女也有可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将之置于死地! 诸如楚穆王以子弑父,杀了楚成王,骨肉相残,同室操戈,类似的例子,史不绝! 扶苏暗道:“若父皇得知我欲劫之代政,还要将的施政完全推翻,一定会怒不可恕罢?” 然后,便是毫不留情的逮捕、审讯,甚至杀害…… 就像囊扑杀死赵太后与嫪毐所生的两个同母弟一样! 这不一定是秦始皇真正的反应,却是扶苏想象中,心狠决绝的父皇会做的事…… 做儿子的,有几个能设身处地站在父亲角度?更勿论猜出他们对一件事的真实反应。 装作不知,蒙混过关?扶苏对此不存侥幸,秦始皇是年老昏聩,但对待权力斗争,却异常敏感,从他安排的,那些针对黑夫的布置就能看出来。 扶苏只觉得,到时候,父皇只需要和自己对视一眼,就能看穿儿子浅薄的伎俩。 申诉也是没法申诉的,难道他还能辩解说:“我只是让墨者找机会配合我劫持父皇,而不是要一剑杀了父皇”? 总之,在扶苏看来,一切都完了,他和诸手下的期冀等待,都将毁于一旦。继承大统是不用想了,就算侥幸不死,也是囚禁幽居的下场……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换了过去的扶苏,说不定就引颈自戮了,或放下手里的剑,坦然受缚,一切听从秦始皇发落。 可如今,黑夫信中那句“决不可束手待毙”却一直在他脑中回荡。 这时候,邵平提出了一个想法:“公子,乘着事情还未败露,现在离开咸阳,还来得及……” 是啊,离开,的确是种办法,扶苏想起了黑夫的来信,里面就曾劝他,一旦出事,可去投南北两军。 如今北军换将,是去不得了,但南军…… “岂可出逃,那会被认为是心虚,更坐实了公子欲弑杀陛下的罪名!到那时,随便一个亭长小吏,凭一纸缉捕令,也能将公子缚住带回咸阳!” 蒙天放大声制止,随即下拜道:“事到如今,还有一种办法!” “什么办法?”扶苏问他,黑夫远在南方,蒙氏,这是他在咸阳最后的依仗。 蒙天放道:“既然公子已决定,哪怕背着天下人不忠不孝的骂名,也要做对的事,何不做到底呢?” “你的意思是……” 蒙天放抬起头,这位蒙恬的族弟,眼中带着坚毅: “天放愿作为公子使者,去游说蒙将军,以卫尉军一万,配合公子发阿房刑徒二十万,可破宫城而入,击破数千郎中令军,劫持陛下,清扫君侧恶人,以兵谏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17章 有人天生世卿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我就知道,这月余来的种种天象,肯定是预示着,要出大事的。” 十一月十五,夜已深,近几日才走马上任的卫尉蒙恬站在卫尉府中,遥望着星空。 蒙恬和秦始皇年纪相仿,已年近五旬,今夜皓月当空,倒是没有什么异样的天象,但蒙恬依然无法忘记月余前,他站在长城上,看到荧惑守心和流星雨夜的震撼…… 蒙卫尉很笃信天象,因为他的祖父蒙骜,便是在秦始皇七年,彗星三至时逝世的。而另外两次彗星过境,分别导致了夏太后卒,接着便是长安君叛国! 果然不出他所料,到了秦始皇三十七年的第二个月,乱相果然应验了! 先是“始皇帝死而地分”和“亡秦者黑”的谣言满天飞,皇帝陛下虽未相信,但仍十分重视,不仅将蒙恬调回咸阳,任卫尉,又决定南巡,收黑夫兵权,让李由代之为将,把黑夫带回咸阳,任一闲职九卿,将一切可能的危险消弭于无形。 这便是蒙恬让人告诉扶苏的“陛下或将有事于南方!” 如果说扶苏将黑夫视为“益友”,那蒙恬、蒙毅兄弟,便是其师长,早些年,秦始皇曾令蒙恬授扶苏以兵事,又使蒙毅教扶苏以律令,从那时候起,蒙氏与扶苏便关系莫逆。 蒙恬才会顶着压力,暗暗告诉扶苏:“什么都不要管。” 耐心等待,等到山陵崩的那天,一切都将顺理成章,蒙氏也将达到鼎盛。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昨夜,墨家突然犯事,竟欲逾越宫室,行不轨之事。事未成,秦始皇大怒,令卫尉搜捕一切墨徒,包括巨子程商在内的近百人被擒获,又有数十人潜逃。 更要命的是,蒙恬和蒙毅查到,这件事,或许和公子扶苏,有脱不开的关系…… 蒙恬以为这是秦始皇身边有奸人构陷,让曾在扶苏府上做过长史的族弟蒙天放去通知扶苏,思索应对之策。 而与此同时,蒙毅又派人回来告知,谋刺的主使唐铎已被抓获,虽然其咬了舌头,满口鲜血,不打算说任何事。但其他墨徒中,还是有人熬不住拷打,招供说,他们曾计划在阿房宫行刺皇帝…… 阿房,那是公子扶苏一手监造的地方,墨者在眼皮底下集会、密谋,刺杀,他会不知道?这一点,说出去连傻子都不信! “公子啊公子,你怎么变得连蒙恬都不认识了,难道真打算行大逆不道之事?” 蒙恬十分焦躁,正在院中踱步,就在这时,蒙天放回来了,还带来了一封扶苏匆匆写就的信…… …… “唉。” 读罢公子扶苏发自肺腑的自陈信后,蒙恬释卷长叹。 “糊涂,真是糊涂!一念之差啊,大好的形势,竟变成这般死局!” 蒙恬知道,扶苏这孩子责任心太重,太想做一些事情,可欲谋大事,不是性格变圆滑一点就能办成的,受限于手段、心术,最后的结果,竟比什么都不错还要差! 政治这东西,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扶苏的信只是自陈,同时有向蒙恬求球的意思,但蒙天放却跪了下来,向蒙恬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提议。 “兵……兵谏?” 蒙恬震惊,立刻拍案而起。 “大胆!” 蒙天放不仅随扶苏出征过海东,还曾做过很长时间的府邸长史,对扶苏忠心耿耿,他说道: “没错,兵谏!家主如今是卫尉,统御精锐万人,负责咸阳防务,以及诸武库守备。而公子身为阿房监,有刑徒、民夫二十万听其调遣。今将至腊月,天寒地冻,阿房却尤未停止,众人劳顿,抱怨不小。” “若家主能开放武库,使刑徒、民夫持兵,聚众攻咸阳宫,区区数迁郎卫,可击破之!到时候清扫君侧恶人,以兵谏陛下,公子便可执掌朝政,拨乱反正!” 他说得轻巧,但蒙恬却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乐道: “天放,你将卫尉军当成了什么,我蒙家的私兵?不管我在北边,还是在咸阳,调兵遣将,都受虎符限制,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恬。凡兴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 “若无兵符,我才上任几天,卫尉的副手们,那些少卿、丞、率长,皆不会从我之令,你也是老行伍了,连这都不清楚?” 蒙天放却仍心存侥幸:“燔遂之事,虽毋会符,行也,只要点燃烽燧,谎称是骊山刑徒反叛,有奸臣劫持陛下,便可以清君侧恶人之名,顺利发兵。” 蒙恬摇头:“发兵,向何处发兵?朝咸阳宫进军,这军令一下达,彼辈立刻就能将我绑了,卫尉军的矛戟,一向是对外,不可能对内,成不了的!” 蒙天放道:“卫尉只需打开武库,带着卫尉军抵御中尉军,攻咸阳宫的事,可由阿房刑徒民夫来做。” “刑徒民夫?” 蒙恬嗤之以鼻:“一群乌合之众,就算手持兵刃,岂能成事?你可知道,二十多年前,长信侯嫪毐作乱,矫陛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兵容多达十万,声势浩大,欲攻蕲年宫为乱。” “可结果如何?只要陛下的旌旗虎符一出现,那些叛军便望风而降,所谓的二十万人,只需要陛下一声喝令,便会土崩瓦解!更勿论内有三千郎卫皆为精锐,外有内史五万中尉军,再不济,陛下一道诏令,整个关中的男丁,就能武装起来,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蒙天放力争:“公子和嫪毐不同,公子有大义!有人心,可成事!” “什么大义?” 蒙恬却看得极为清明:“以子伐父,以臣伐君的大义?法家叫这种人为叛贼,儒家称这种人为逆子!” “别看世人赞誉公子,如盼甘霖,认为他是大秦最合适的嗣君。但你得搞清楚,众人喜欢的,是光说不做的公子,一旦他当真提起剑,站到陛下对面,众人避之不及,除了墨家那群执拗之徒,谁会拥护这所谓的大义?” “再说,现在的陛下,和当年也有不同。” 蒙恬的目光中,带着畏惧与景仰。 “从秦王政,变成了秦始皇帝,又多积累了二三十年威势,近来虽然有些昏乱之举,但始皇帝毕竟是始皇帝,只要这名号还在,休说反叛,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就连心怀不轨的六国余孽,也只敢讲“始皇帝死而地分”呢!诸田若非谎称秦始皇已遇刺而亡,追随他们造反的人,立刻就要少九成! 秦始皇,这名号,可当百万之兵! 蒙恬每说一句,蒙天放面色就苍白一份,对秦始皇的畏惧,他们又何尝没有?这件事,他还是想简单了。 “退一万步讲,我的职责是保卫咸阳,如今却放这群黔首刁民入城劫掠?不管成与不成,都将是一场血雨腥风,让咸阳繁华毁于一旦,这不是我认识的公子扶苏会做的事情。” 蒙恬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看他是做错事后,被陛下之威吓得慌了神,病急乱投医!” 蒙天放低下了头:“家主勿要错怪公子,他的确拒绝了,兵谏,是我自己的想法……” “那你真是该死啊!” 蒙恬起身,一脚将蒙天放踹翻在地,指着他大骂道:“不但想害公子,还想要把蒙家也害了!” 蒙天放跪地稽首:“但家主,昌南侯予公子密信,说陛下身边有奸臣,乃中车府令赵高是也!若这次公子受牵连,失去了嗣君的资格,彼辈掌权,恐将害蒙氏!” “昌南侯?” 蒙恬目光顿时警惕起来。 “赵高?” 他倒是未曾听说,黑夫与赵高有什么过节,但赵高此人,的却是与蒙氏有怨的。 二十年前,赵高犯了大罪,秦始皇令蒙毅法治之。蒙毅不敢阿法,判处赵高死罪,除其宦籍。但秦始皇却反悔了,认为赵高敦厚而敏于事,竟干涉司法,加以赦免,不久后复其官爵。 从那以后,蒙氏在朝中,便多了一个仇人,虽然赵高嘴上笑嘻嘻的,对蒙氏兄弟不敢有丝毫不敬。 君侧之恶人,赵高的确有可能是,那对扶苏不利的“月将升,日将落”歌谣,说不定也是其指示人散播的,但在蒙恬看来…… “赵高算什么东西?” 蒙恬傲然道:“蒙氏入秦已一甲子,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秦三世矣。” “且不论我大父骜、父武赫赫战功,为大秦开疆拓土,皆为军功世卿。” “就说我兄弟二人,蒙恬灭齐有功,为内史,又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据阳山,镇守整整十年,威振塞北。至于吾弟蒙毅,也备受尊宠,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我任外事而毅为内谋,诸将相,谁敢与我家争之?” 蒙氏深受秦始皇尊宠,地位极高,且潜力巨大,乃未来的将相之选,这也是蒙恬不愿“兵谏”犯险的重要原因。 从扶苏兵谏,纵然侥幸成功,蒙氏兄弟的地位,也不见得比现在更高,若败,则举族尽灭,风险太大了…… 在蒙恬看来,就算他们家对扶苏的投资和交情全部打水漂,但只要二世皇帝继位,不管他是谁,都会继续任用蒙氏!赵高又能翻得起什么浪花来? 天生世卿,说的就是蒙恬这种人,他们有底气,也绝对不会讲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 蒙恬对蒙天放道:“去告诉公子,别做傻事,否则,公子扶苏,这轮被万众期盼的皓月,就不再是皓月,他将变成那颗带来灾乱兵戈的荧惑星!” 游说蒙恬失败,兵谏成功的可能便不复存在,蒙天放有些泄气:“家主,事到如今,公子能怎么办?” “现在入宫请罪,还来得及,虎毒不食子。” 说着,他便挥手,让蒙天放离开,复又抬头,却看见天上那一轮郎朗皓月,此刻,它已被乌云遮蔽,光芒不在…… “等等!” 蒙天放诧异地回头,却见蒙恬在反复踱步,脸上露出踌躇挣扎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若公子欲入宫请罪,蒙恬愿护送,保其周全。若公子欲出奔,去投昌南侯,蒙恬拼着这卫尉不做,拼着被陛下贬为黔首,也要设法将兵防放开一角,让公子有机会离开咸阳!” “家主,你……” 蒙天放热泪盈眶,他知道,蒙恬这样做,是冒了多大的风险。 与历史上不同,蒙恬并未与扶苏有过共事的情谊,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算仁至义尽了。 蒙恬朝蒙天放拱手:“替我告诉公子。” “不敢辱先人之教,不叛陛下,这是忠!” “念着十余年旧谊,放公子一马,这是义!” “选择在公子手中,但不管选哪条路,都得快!因为天明时分,吾弟蒙毅,就要大义灭亲,入宫告发我与公子暗中往来报信,甚至偷放公子离去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18章 有人贵为公子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夜色更深了,虽然外面有宵禁,但蒙天放是卫尉族弟,自有符节,往来两府之间畅通无阻。 而更怪的是,虽然满城都在戒严缉捕墨者,但确实还没人来将扶苏府邸围了。 但他们可不敢放心等到天明。 蒙天放进去时,扶苏正与几个谋士商量对策。 “公子以为,舜帝是怎样的人?”董公他们似乎正在劝说扶苏什么。 扶苏过了一会才答道:“是圣人。” “正是!” 董公道:“假如舜疏通水井时,未能躲过父、弟在上面填土的毒手,则为井中之泥;假如他在涂饰粮仓时,没有逃过父、弟在下面放火的毒手,则为廪上之灰。如何让恩泽遍及天下,法度流传后世?所以,是以,舜帝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大概是因为他心里所想的是大事啊……” “董公的意思是?” “公子亦有大志,欲救大秦,救天下,不可不先救自己!与其束手待毙,不如走!” 因为扶苏顶多想到在秦始皇再度昏聩乱命,不得已时“劫王”,蒙天放提出的直接兵谏,却已被他否决。 于是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两条:留或走。 扶苏仍然没有决断,这时候蒙天放回来,将蒙恬的意思告诉扶苏。 “还是蒙卫尉看得明白,兵谏绝无胜算,甚至会引发更大的混乱。扶苏,决不能做这样的事。” 扶苏慨叹,他也明白了,一年来,自己在“隐忍”和“政变”两条路之间的摇摆犹豫,使得一手好牌打成了烂局。事到如今,已不可能所有人都毫发无损,必须有人做出牺牲! 蒙恬是有觉悟的,他将揽过“勾连扶苏”的所有罪过!而“大义灭亲”去告发他的蒙毅,还有整个蒙氏家族,却能因此而保全。 “蒙卫尉能如此,扶苏何尝不能?” 扶苏毅然起身:“扶苏年近而立,有子两人,为保全他们,也为保全天下人还认可我的忠厚仁孝之名,保全大秦的一统,我也能牺牲自己!” 众属下跪倒在地:“公子欲做何事?” “入宫,是生是死,一切听凭父皇发落!” “公子进宫的话,一切都完了!”、 蒙天放红了眼,他和董公等人一样,都是力主扶苏不要放弃希望,伺机离开咸阳,以图再起的。 扶苏却对此十分悲观:“且不说关中戒备森严,连商君当年都未能顺利逃脱,更何况此去万里迢迢?就算我侥幸离开,天下虽大,能接纳扶苏的,恐怕只有昌南侯了吧?” 他惨笑道:“昌南侯在密信中担保,一旦朝中有事,他愿意做我倚靠。但我这一走,非但朝廷坐实了扶苏勾结墨者,欲行刺父皇的大逆不道之罪,徒使父皇伤心,更会牵连昌南侯。” “彼若纳我,则岭南将与朝廷反目,尚且一统的天下,立刻就要分裂,接踵而至的,便是战争和征伐。那样一来,扶苏,岂不就成了引发战乱的荧惑星?子与父战,臣与君决,这种事,我与黑夫,做得出来么?谁又会支持?” “故我宁可死,也不愿当祸乱天下的罪人!” 这大概是这个漫长的夜晚,扶苏在惊惧、迷茫后,保持的最后一点理智了,迷离许久后,他总算回归了自己的本性。 董公、蒙天放、邵平等人稽首不起:“那公子的理想呢?与吾等推演的朝廷新政呢?难道就这样付诸东流了?” 恢复礼乐,海外分封,停止征战,轻徭薄赋,六合同风,这是他们经常热烈讨论到深夜的梦想啊…… 扶苏叹了口气,一一扶起众人:“汝等都叫我‘长公子扶苏’,我且问汝等,这称呼中,是长公子重要,还是扶苏重要?” 众人面面相觑,扶苏却道:“是长公子更重,若我逃了,一旦迈出咸阳,我便不再是长公子,只剩下扶苏。而汝等要追随的,是仁孝的长公子,而不是乱臣贼子扶苏!” 多说无益,扶苏心意已决,眼看这一番激昂的话,总算让众人不再劝说,连最为刚烈的蒙天放也垂首不语,他摇了摇头,朝众人作揖。 “二三子辅佐之恩,扶苏无法答谢,就此别过!我当自缚,去咸阳宫前,等待夜尽天明,向父皇谢罪!” “其实,纵然入宫,父皇也不一定会杀我,大不了将我幽禁,亦会善待吾子,君不见,长安君之子婴,不就活的好好的……” 扶苏是笑着说这番话的,但却不太自信,他对他的父皇,一点都不了解,只摇了摇头,转身欲走。 但还没等扶苏迈出门槛,却有人急速从后走来,朝着扶苏后脑勺,狠狠来了一下! 扶苏未有防备,顿时天旋地转,不等他转过身看看到底是谁干的,便眼睛一翻,晕倒在地。 有谁扶住了他,在失去意识前,扶苏耳边听到的最后声音,是邵平惊骇的叫喊…… “蒙天放,你!” …… “蒙天放,汝叛公子乎?” 邵平已惊得拔出了剑,若非董公阻拦,便要往蒙天放身上招呼了。 “公子无事,只是晕了过去。” 蒙天放试了试扶苏鼻息,轻轻将扶苏抱着,放在榻上,动作轻柔而恭敬,随即后退三步,下拜三稽首! “公子错了,即便你不再是长公子,蒙天放,也要追随扶苏到底!” 他转过身,肃然道:“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吾等或早或晚,都已效忠于公子,视之为主君,岂能坐视公子赴死?” “所以你就打晕了公子,要劫持他离开咸阳?” 邵平将剑放了下来,他明白蒙天放的打算了,有些犹豫地看向董公。 董公摸着胡须道:“主君常会做一些错误的决定,贤明如晋文公重耳,至齐国时,齐桓公厚礼,而以宗女妻之,有马二十乘,重耳觉得生活安乐,不复昔日流亡,遂决定住在齐国,不再归晋。最后是赵衰、狐犯在桑树下密谋,将重耳灌醉,载他离开了齐国。” “虽然事后重耳大怒,但若无此行,就没有晋文霸业了。天放今日之举,异曲同工,亦是忠恳之举也!” 蒙天放大笑:“还是董公明白事理。” 邵平仍有些犹豫:“但公子说的没错,此时离开咸阳,去投昌南侯,会让天下人以为公子乃谋弑罪人,更会引发战乱……” 蒙天放怒道:“难道公子自杀,死在咸阳宫里,天下就不会乱么?始皇帝死而地分,这预言都传到关中来了,而公子,便是阻止此预言的命定之人,天下苍生的指望!” 董公附和道:“然也,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献公使宦者杀重耳,此乃父命,但重耳逾墙而走,奔狄,天下人只以为献公不仁,却不认为重耳不孝……” “入宫被擒,或杀或囚,一切就完了。如今蒙卫尉愿开一面,吾等载公子走,南奔昌南侯军,他日,或能重复晋文故事!” 邵平总算点了点头,达成了共识,他们又找府邸中医者要了点当年陈无咎用大麻发明的“麻药”,让扶苏多睡一会…… 三人分工各有不同,董公为谋主,蒙天放为武官,而邵平类似家宰。 邵平道:“我这就去将府中公子夫人,还有两位小公子喊醒,一同离开。” 董公追上他,嘱咐道:”将昌南侯的亲信季婴也喊起来,去昌南侯府,将昌南侯的家眷都接上!若有彼辈为质,昌南侯投鼠忌器,或有反复!“ “诺!” 邵平走后,蒙天放也要离开了。 蒙天放决定先出城去阿房做准备,一旦扶苏等人顺利出城,便发动阿房宫守卫,解散刑徒,让他们星散四逃,制造混乱。 然后,再乘中尉、卫尉缉捕刑徒之际,一行人西走武功,由子午道入汉中。 再设法去江汉、岭南! 看着二人远去,董公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已完全被乌云遮蔽的皓月道: “近来天象异样,陛下不知还有多久好活,吾等也不需要与朝廷交兵,只要拖到山陵崩塌,长公子,依然还是长公子!” “外有昌南侯相助,内有蒙氏接应,到那时,这二世皇帝之位,还是公子的,就算他怪罪吾等,引戈欲杀吾等,老朽也心甘情愿!” …… “夫人,都准备好了,随时可出发!” 鸡鸣前夕,潜回府中的季婴和同来的桑木向叶子衿做了禀报,此事机密,黑夫家一妻一侄女两儿子,只需要装一辆车,外加两个最忠实的奴仆,十名门客护卫,这是寻常大户人家出行的随从数量。 “若卫尉军当真能放行,或许真能混在公子扶苏车随里离开咸阳。” 叶子衿看着晦暗的天空,虽然面容镇定,但心里还是忧愁的,因为成功几率太小了。 纵然她聪慧,也根本料不到,短短数日,扶苏手里捏着一把好牌,能打出这样的烂局。 “我可算明白了,十年来,良人为何一直与公子扶苏暧昧不清,既有些认可其志向理念,却又不直接挑明投靠。” 她暗暗叹了口气:“因为这位公子,空有满腔壮志豪情,却无识人之明,连自己的手下人,都管不好啊……” 墨者脱离其计划,贸然行刺就不说了,最可笑的是,扶苏那几个自作聪明的手下,都敢忤逆主君之志,将他打昏,强行带离咸阳。 站在谋臣角度,这也没什么不对的:数士者以子为命,子不疾离国,建功立业,报劳臣,反而讷讷欲束手就擒,窃为子羞之…… 但叶子衿却嗤之以鼻,认为他们这样做,无非是因为,扶苏入宫请罪,或许可活,但其府邸的谋士们,这些把扶苏“带坏”的人,秦始皇一声令下,统统都得死! 扶苏愿意坐以待毙,他们可不想,才有了这荒唐的行动。 但也好,这场混乱,是叶子衿能想到的,脱身的唯一机会!因为扶苏一旦南奔,黑夫就更洗不清了…… 除非他真能割了扶苏的脑袋送回来。 “我为扶苏感到可悲。”叶子衿想道。 “但更可悲的是,那些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扶苏身上的人,你们期盼的救星,他是刚毅勇武,信人而奋士,为人仁,只可惜,根本不具备与其名声相匹配的能力……” 公子扶苏,他贵为公子,但若没了长公子的前缀,光剩下扶苏,尚不如一匹夫,不能正三人。 但黑夫不同,他曾是黔首黑夫、亭长黑夫、屯长黑夫……昌南侯黑夫。 这些前缀头衔,的确可以带来一定威势,但关键仍在于黑夫这个人,在于他的能耐! 叶子衿对自己的丈夫,充满信心,虽然这变幻莫测的局势,已经全然偏离了他的想象,但黑夫,总能随机应变,险处逢生! 她不知道,黑夫只是多了个作者开的挂…… 等到外面传来信号,即将登车时,叶子衿喊来季婴,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给君侯信中添加文字之事,等安全脱身了,你可以告诉他。” “但若是吾等不能逃脱,死在咸阳城内,死在半途,那就让这件事烂在腹中罢!” 丈夫的笔迹,她写起来驾轻就熟,而在黑夫信中,叶氏加的就一句话: “古人云,三人成虎,曾子杀人,今黑夫之贤不若曾参,陛下之信臣又不如曾参之母信参也,疑黑夫者不止三人。黑夫恐久居于外,有人谤我,而陛下将投杼也。” 方术士卢敖的自爆和“亡秦者黑”的谣言满天飞,这是黑夫不曾料到的事,他原本只是想提前给扶苏打预防针,为日后做打算。 叶氏便替他加上了一些“担忧”,这样能显得黑夫的话更可信,当时希望扶苏能拉黑夫一把,再不济,也能帮忙保护下在咸阳为质的一大家子…… 黑夫远在万里之外,叶氏只能随机应变。 谁料扶苏飞速陨落,已经到了要去投奔黑夫的地步了。 事后想想,多这一句少这一句,根本无关形势。 不过,阴差阳错,却坚定了扶苏属下去投奔黑夫的决心,也算歪打正着了。 季婴应诺,大门开了,车马向前行驶,一直监视尉府的眼线猛地惊醒,开始上前阻拦。 只可惜为了缉捕谋刺的墨者,使得他们抽调了人手,猝不及防间,竟被扶苏府上派来的家兵击退。 黑夫一家人的车马,得以顺利驶入了街道,加入公子扶苏的队伍! 扶苏还在昏迷,他的三名臣属操控着这一切。 叶子衿掀开车帘,对亲自驾车的季婴道:“季叔,等离开咸阳后,勿要与公子扶苏同路,远远绕开他!” 扶苏的人马太多了,加上各种亲卫,足有百余人,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他将吸引所有的追兵! “就让他去子午道罢,吾等利用伪造的符传,西走武功,从褒斜道入汉中,再去巴蜀!” 那是季婴来的路线,黑夫在那边有些“门路”。 言罢,叶氏合上了车帘,抱紧了两个孩子。 这注定,是一个充满混乱的夜晚! 暗潮涌动,咸阳宫却如同海中千钧巨石,岿然不动,仿佛正发生的一切,皇帝陛下都不曾在意,不曾干涉…… 但在巍峨的高台上,亦有一人,在寒风料峭中,吊着残疾的手,盯着各个势力的一举一动,洞若观火! 看着城中渐渐亮起的灯火,赵高舔了舔嘴,露出了笑。 “陛下病笃,而长公子出奔,这算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19章 混乱是一把梯子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秦始皇三十七年仲冬之月,大都咸阳一片混乱。 这月余来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先是各种异星象,接着便是“亡秦者黑”的谣言满天飞,随后墨者行刺皇帝未果,全城正在大索缉拿呢,公子扶苏却又突然出奔…… 不仅如此,扶苏的部属出奔至阿房,还将阿房宫众多刑徒释放。这些民夫、刑徒骇于秦法之严,竟不敢动弹分毫,但也有一部分像没头苍蝇般,在关中到处乱跑,让戍卫畿内的中尉军焦头烂额。 与此同时,关于公子扶苏妄图勾结墨家,谋害陛下,失败后心虚而逃的流言,又因为昌南侯府也空空如也,黑夫家眷随扶苏而去,有人说,昌南侯也参与了这次密谋。 总之,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下,以上传言在咸阳大街小巷散布,黑、扶的形象,在往乱臣贼子方向狂奔。 三天过去了,乱象仍未平息,城内白天也不准随意外出,卫尉、中尉军出动到处抓人,逃跑的刑徒民夫犯了许多案子,关中人也自发组织起来与之械斗…… 这是自秦王政九年,嫪毐之乱后,咸阳陷入的最大混乱,咸阳没有外城墙,别说普通黔首人心惶惶,连官府朝廷,也惴惴不安。 按照常理来说,以秦朝高效缜密的制度,本不该如此,众人都暗中猜测,朝廷如此举措失当,莫非是陛下他…… 猜测八九不离十,扶苏出奔的时候,秦始皇帝也病情加重,数日不能理事。 这件事只有左右丞相及中车府令赵高等寥寥数人知道,宫内隐瞒消息,一切奏疏都“留中不发”。 秦朝事无大小皆决于上,皇帝病笃,暂时失去了决策的能力,一时间,失去了皇帝的秦朝中枢,几乎瘫痪。 除了两位丞相将被蒙毅“大义灭亲”举报的卫尉蒙恬下狱囚禁外,就只让卫尉、中尉军出动小部队缉捕抓民夫、刑徒。 至于扶苏出奔事件该如何处置?群臣争议不休,却没人敢做决定…… 左丞相李斯和右丞相冯去疾相互推诿后,达成了一致:“还是等陛下清醒后再做决断罢!” 就在这种情况下,公子扶苏一行人,竟靠着手里的符节,侥幸离开了关中,进入通向汉中的捷径子午谷,朝廷只派人远远跟随,既没法抓,也没去拦…… 负责此事的郎中户将赵成每天都两次进宫,向哥哥赵高报告最新情况。 “别人觉得公子扶苏逃不了多远,但我看未必。出了子午谷就是汉中,汉中往南是巴郡,巴郡过了大江是洞庭郡。三个郡出了名的多蛮夷,少编户,有不少官府力不能及的小道。一旦扶苏顺利抵达洞庭郡南部的镡城,便进入南征军管辖地域了……” 赵成忧心忡忡,他很清楚,扶苏出奔,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长公子一旦失去嗣君的资格,赵高的弟子,秦始皇最宠爱的幼子胡亥,无疑将成为最有希望的公子,而他们家,也势必飞黄腾达! 所以赵成真希望公子扶苏能被缉捕,甚至死在路上……只可惜赵氏兄弟的权势,还没大到能派刺客死士去追杀扶苏的程度,更未能事先料到,这瞬息万变的乱局。 赵高却笑了。 “我倒是希望,扶苏真能逃到南方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扶苏出逃的路径指向何方,一旦扶苏侥幸跑到镡城,昌南侯黑夫就将面临两难:是与朝廷决裂?还是将扶苏送回? 若选前者,他将被坐实“谋反”的罪名,将面对秦始皇帝的愤怒。 若选后者,也讨不到好,反而将失去最后的旗帜。 “兄长,陛下清醒后,会如此处置此事?公子扶苏,可还有翻身的可能?”赵成更关心这一点。 站起身来,看着灯光晦暗的咸阳宫殿,赵高问反弟弟道:“陛下期望的嗣君是怎样的人?” “弟岂能知道陛下心思。”赵成摇头。 “我却知道。” 赵高道:“陛下给公子扶苏上过两堂课,一堂叫做‘独断’,一堂叫‘君臣一日百战’,但还有一堂没来得及上,那便是‘天家无亲情’!” “若扶苏真敢举兵,杀进宫,陛下自然会暴怒,但也会惊喜,他当然能轻易平定叛乱,但说不准,这之后会狠狠教训苏一顿,然后将皇位扔给他,自己带着御驾西行,找西王母去了……” 赵成目瞪口呆,赵高却笑道:“当然,也可能一怒之下,将扶苏大卸八块,因为陛下不容背叛,秦始皇帝喜怒无常,谁说得准呢?” 但不管如何,生死都在五五之分。 “而若扶苏怯怯入宫谢罪,陛下失望之余,仍不会要了他性命,大不了幽禁起来。” “我本以为,以扶苏的性情,会入宫请罪,将所有事揽到自己身上,但万万没想到,他竟选了最糟糕的一种!” 若非在宫中,若非是与弟弟的密谈,赵高都想放声大笑了。 这就好比对方推到高地,你正绞尽脑汁如何对付,他却忽然点了投降! 赵高乐坏了。 “扶苏不曾想,一旦出奔,就坐实了不忠不孝的罪名。” “一旦离开了咸阳,长公子就不再是长公子,而是贪生怕死的乱臣贼子扶苏!” “更糟的是,在陛下看来,扶苏在期盼父皇崩卒,将希望寄托远方的将军身上,想像藤蔓一样,依靠昌南侯重夺帝位,陛下辛苦统一的天下,可能会一分为二。亡秦者黑、今年祖龙死、始皇帝死而地分,公子扶苏这一出奔,是在将时局,往这三个陛下最忌讳的预言上引啊!” 言罢,赵高一摊手:“所以,扶苏完了!” 还顺便害惨了黑夫,这烫手的山芋,昌南侯是接,还是不接呢? “真是愚蠢至极啊。” 赵成唏嘘不已,赵高却觉得,扶苏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意外。 独断、善于权谋、心狠手辣,这是秦始皇期待的嗣君,但还有一点最重要的,那就是将秦始皇创立的制度,尤其是废封建,行郡县延续下去! 就像日升日落,虽然今日的太阳不一定是昨日的太阳,但它是太阳,这一点不能变。 在秦始皇心中,秦朝的皇帝,决不能变成温润的皓月,与繁星共存,那样的话,和改朝换代没什么区别。 扶苏符合么? 显然不符合,但秦始皇在矫正他,希望长子能往自己期待的方向改变,但扶苏同时也在受经历和各种人的影响。 太多人期待下,揠苗助长,这秧苗啊,长歪了,歪得连他自己都认不清自己了。 “扶苏,或者扶苏的谋臣们畏惧陛下,慌乱下做出此举。子不知父,父不信子,不就是这种下场么?他对皇帝的了解,尚不及赵高十分之一……” 赵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得罪过蒙毅,得罪过黑夫,但为何能一直完好地活到现在?对方一点都奈何他不得? 当然是因为,他是依附在皇帝脚边的阴影中蠢虫,皇帝认定赵高忠心耿耿,办事牢靠,哪怕如蒙毅般,找出了必死的证据,只要秦始皇一句话,赵高依然活得好好的。 正因为了解秦始皇的心思,赵高才能长盛不衰,才能抓住那些瞬息既逝的机会! 眼下,这个巨人就要倒了,赵高必须将自己精心培育多年的新君推上去,否则,他的下场必将很惨! 他突然问了赵成一句:“万一陛下这次便是大限已至,再也醒不过来呢?” 赵成抖了一下:“若如此,非但咸阳,恐怕连天下都将一片混乱!” “混乱?” 赵高笑道:“世人皆畏惧变乱,但我却觉得,混乱是好事。” “对扶苏这种仁善的人而言,混乱是个陷阱,但对吾等而言,混乱,就好比这宫殿的梯子!能让人,触及到原本无法企及的高处!” 有人天生世卿,却心存侥幸,怯于尝试。 有人贵为公子,却空有仁名,受限于能力,无法适应这纷繁乱局,被挫折击垮。 他们站在高处太久了,一个失误,就会被拉下深渊。 有人已经出局了,而在这混乱中,有机会攀上台阶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是栖息在皇帝肩头,随时睁着一只眼睛的夜枭!” “是相信,人生哀莫大于贫穷,悲莫过于卑贱的厕中之鼠。” “是从士伍黔首,一路向上攀爬,从未停下脚步的黑犬。” 只有从最低处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人,才明白,一切皆虚,唯独阶梯才是真实,人生在世,无非两种:被人踩在脚下,或踩在别人头上!爬上去,爬上去就是一切! 赵高出身卑贱,野心却不小,他很清楚,未来时局的关键在何处,也明白,谁才是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 如今扶苏出奔,黑夫远在南方,李信远征西域,蒙恬已被囚,蒙毅独木难支,王贲垂垂老矣,没几天好活,朝中主事的,就剩下左右丞相。 若皇帝当真去世,不管他留下何种遗诏,让谁继位,赵高觉得,自己都是时候约李斯密谈一次了…… 他有把握,让这位刚被秦始皇黜落的左丞相,与自己合作! 赵高盯着天上的星河,吐露了深藏许久的想法。 “众说纷纭,可实际上,荧惑星不是别人,正是我赵高!” “一旦能爬上高位,我将留于心宿,把持太阿!” 但凌晨时分,匆匆赶来的谒者,却让赵高的如意算盘打空了。 “中车府令,陛下,醒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20章 总有一天我的生命将抵达终点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陛下醒了?” 一入寝宫,赵高立刻收起了方才野心勃勃的狠辣眼神,在门口哭得稀里哗啦。 等起来后,他擦了擦眼泪,问太医道:“陛下已昏厥数日,夏太医用了什么法子,让陛下复苏?” “是海东进献的药材,叫人参。” 夏无且也很老了,老到下药时的手都在颤抖,或是因为,皇帝陛下的命悬于其手,又或者是,听说咸阳的变故后,生怕那身在南征军中的徒弟陈无咎会牵连自己。 赵高颔首,心中却暗道,这人参,还是黑夫在胶东搞的商社,从海东弄来的吧?若无此物,皇帝陛下就此长眠不起,也说不定。 等入内后,却见秦始皇已靠在榻上,正在听一左一右,跪在地上的两名丞相李斯和冯去疾,诉说这几日来的重大变故。 从墨者行刺,到扶苏出奔,李斯一边说,一边擦着额头的汗,抬头观察陛下情绪…… 夏无且和赵高也紧张地盯着秦始皇的一举一动,生怕皇帝陛下会气得再度呕血昏厥。 但秦始皇没有,他显得异常平静,皇帝一生中经历过大风大浪,也遇到过无数亲人的背叛:父亲、母亲、仲父、弟弟、朋友、丞相、将军…… 如今,又加上了儿子,还是他最寄予厚望的长公子。 秦始皇的双眼中有很多情绪,愤怒、不解、难过、失望,但最终,只化作了一句关中方言的骂。 “狗急跳墙……” 说罢,便挥手让李斯、冯去疾退下,只留下赵高、夏无且。 虽然靠着太医们近几年颇喜的参汤苏醒过来,但皇帝身体依然虚弱,闭着眼睛休憩,但就在赵高以为皇帝睡着时,他却忽然说起话来。 “他小的时候,在华阳宫摔了玉璧,也曾因为害怕,躲过朕,躲到宫墙角落的蒿草里,沾了一身的草刺。” “朕打了他一顿,孺子不听话,就是该打,扒了衣裳,往臀上狠狠打!” 可这一次,扶苏闯下的弥天大祸,可不止是摔碎一块玉璧那么简单了。 他差点让国器坠地! 秦始皇的眼睛缓缓睁开,看着赵高。 “丞相禀报,说外面有传言,说扶苏欲勾结墨者刺杀朕,呵,朕料此子也没那个胆子,更无那种狠辣。顶多是想要在朕又出‘乱命’时,发动政变,让我这个‘天下之大害’,没法再为害天下,不曾想,却弄巧成拙……” “出了事后,以他的性子,应该一个人入宫请罪的,是谁逼着他不得已出走,还是谁胁迫了他?往南边去,这是走投无路,想去投靠谁?谁事先给过他承诺?” 赵高跪地:“陛下,此中疑点的确颇多,但惟有一点可以肯定,昌南侯的家眷也一同离开……” “是黑夫?扶苏去投南军,把黑夫当成了狄国,他不想做申生,想做重耳,还以为朕是晋献公?” 秦始皇叹了口气:“悲呼,父知子,而子不知父。” 这是儿子的问题么? “父不信子,子亦不信父,呵。” 还是说,父亲也有问题? 秦始皇现在每说一句话,都得休息一会,他再度闭目,片刻后做出了决定。 “传朕制。” “诺!”赵高立刻提笔。 “蒙恬私放扶苏出奔,削去卫尉之职,贬为庶人。” “派中郎骑将李良,率兵卒一千,追击扶苏,再通告沿途汉中、巴郡、洞庭诸郡县,若不能追上,让扶苏逃到岭南,所有途经郡县官吏,不更以上者,皆死!” “若是李良和当地官府追上了,却误杀了扶苏或其妻、子,所有追捕的人,不管是一千还是一万,皆死!” 两个“皆死”代表着秦始皇的决心,这天罗地之下,扶苏等人,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 “除了扶苏及其妻、子外,幕僚党羽,统统杀死,一个不留!” 秦始皇一直认为,是扶苏身边的人,将他带上了一条不归路。 赵高一一写在诏令上,等了好一会后,秦始皇却久久未言,只看着头顶的帷幕发呆,只好问道: “陛下,阻住公子之后呢?是带回咸阳么?” “不。” 秦始皇摇了摇头,眼中,除了厌恶,竟还有一丝拒绝。 父子,不该以那种方式相见。 “不必回来了,朕不想见他,也不想听他申诉。” “离开咸阳,若是扶苏自己的意思,说明他连最后一点职责都丢了,既然抛弃了长公子的身份,那他就不配回来。” “若是被手下胁迫,一个连寥寥属下都管不好的人,又如何能管好数千万心思各异的生灵?” 而且追根溯源地想想,这一切的根源,是因为扶苏设想的帝国未来,和秦始皇想要的,不是一个…… 封建、郡县,这是路线之争,无法改变,而秦始皇不允许帝国的制度基石,有半分倒退! 夏无且在旁边不寒而栗。 皇帝不见扶苏,难道是要……杀子? 老太医跪了下来:“请陛下三思啊!” “夏无且,你是真的老了,又老又糊涂,朕,怎么会赐死自己的长子呢?” 秦始皇决绝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 “扶苏是八年生人,朕记得他的生日,腊月十九,大雪纷飞。” 秦始皇依然记得,这孩子初生的时候,仿佛整个咸阳都在高呼他的名:扶苏,作为秦始皇的长子,他是秦始皇证明自己“已壮”,进而亲政的关键。 外面是冰冷的雪夜,怀中那皮肤粉扑的稚嫩婴孩,却无比温暖,枕着皇帝的臂膀酣然入睡。 他要是一直像当年那么乖,该多好啊。 但当他一点点长大,却疏远了,也变得让秦始皇不喜欢了。 “他今年29了,已为人父,有两个子嗣,一个四岁,一个六岁,他以为朕忘了,可朕其实都记得。” 秦始皇闭上了眼。 “让李良阻住扶苏后,扒了他的衣裳,当着两个儿子的面,打29杖!扒了衣裳,往臀上狠狠打。” 秦始皇咬着牙:“一定要重,但千万别打死了。” 然后呢? “嫪毐之乱,朕将其党羽,及夺爵迁蜀四千馀家,家房陵,吕不韦,朕原本也是要将他流放到蜀地去的,只不过他半路就自杀了。” 对扶苏,秦始皇打算踹得更远些,远到他再也不可能回咸阳,因为他从踏出咸阳城那一刻起,便已经永远失去了争夺皇位的资格! 这于扶苏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秦始皇问道:“蜀郡和巴郡不是在修五尺道,通西南夷么?前年蜀郡尉刚打下的那个小地方,叫什么?” 这赵高哪知道啊,于是左丞相李斯又被唤了进来,他倒还记得,想了想后道: “陛下,在蜀郡沫水(大渡河)以南,叫邛都(今西昌),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为强大,现在也叛服不定……” “好,就邛都!” 秦始皇点了点头:“扶苏成年那年,朕问其志,他不是说什么‘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扶苏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么?好啊,朕就让他带着妻、子去邛都,食其邑,户四百。让他在那偏僻之乡,复他最爱的周礼,兴他梦寐以求的封建,向蛮夷推广仁义去吧!” 李斯、赵高二人对视一眼,他们知道,倘若扶苏真被抓住,这安排,形同流放…… 但这,已是政争、夺嫡失败者最好的下场了。 也是秦始皇帝陛下,对长子最好的仁慈! 这时候,秦始皇又说话了。 “前些天奉命南下,令黑夫到邾城见御驾的使者,还追得回来么?” 李斯道:“陛下,这是六百里加急,走的还是武关道,眼下只怕已至南阳郡,追不回来了,再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昌南侯他……” “既然如此,不管黑夫去不去邾城接驾……” 秦始皇在侍从搀扶下,强起下榻,示意赵高等人替他穿上衣裳,皇帝消失数日,咸阳人心惶惶,他必须出现在众人视野内,若天下人以为他崩了,恐怕又要来一场诸田之乱。 “朕,都必须去,南巡计划,不变!” 室内众人大惊,皆下拜道: “陛下不可啊!” “陛下当静养!” 但秦始皇心意已决。 冕服、赤舄、佩绶、玉圭,一点点披挂到身上,秦始皇伸开双手,从未觉得,它们如此沉重过,仿佛穿着走到殿上,都会累趴下。 “黑夫,他曾是帝国安稳的磐石,是朕最信任的人,从来没让朕失望过,他也是最年轻的大将军,呵,三十余岁,真羡慕啊……” 可现在,因为谣言,因为扶苏,形势异变。 蒙恬下狱,秦始皇不打算杀他,但起码暂时不能用了。 王贲病笃,也许比秦始皇去的还早。 李信在西域,短时间回不来。 放眼四方,除了镇守燕赵,但也已衰老,甚至一度在演武时体乏坠马,正在养伤的冯毋择,大秦的将军,谁还能与黑夫一战? “里克是晋献公的股肱之臣,能征善战,出可为将,入可为相,但他,也算太子申生的坚决拥护者。” “然而,就是这个里克,却在晋献公死后,连弑晋国两君……” 在秦始皇心中,为自己昌大南疆,原本准备稍微打压,留给二世皇帝大用的黑夫,已成了天下最不安定的一角! 大秦,不会有申生、重耳,更不能出现里克! “朕举其于行伍之中,是朕成就了黑夫!” 在赵高协助下,秦始皇戴上了自己的皇冕,沉甸甸,摇晃晃! “现在,朕,也要亲自去……” 秦始皇抬起手,亲自稳住了冠冕,玉旒垂落,哗啦作响,遮住了他的双目。 “将他毁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21章 陆梁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秦始皇三十七年,仲冬之月(十一月)中旬,咸阳局势天翻地覆之际,因为消息得传两个月才能到,岭南仍一切如常。 北江已经到了尽头,密林掩映中的番禺城遥遥在望,船上的几位乘客叹了口气,风浪有些大,他们得尽力保持在甲板上的平衡。 南郡人盖庐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裹紧了褐衣,是谁告诉他岭南四季皆夏的?明明冷得很。 不过,这一丝丝凉意,总好过酷热滋生的疾病,岭北人对岭南的种种恶疾,都是谈之色变的。 不同于过去四年,发往岭南的军队以戍卒、更卒、刑徒为主。秦始皇三十七年被派往岭南的人,有许多“治狱吏不直者”,也就是有违法行为的官吏。他们来自中原各地,将运送到南海郡治番禺,再经由这里被分派到岭南各处设立的县府,以充实当地急缺的公务员队伍。 如果没有其他变故,他们这些新移民的余生,很可能将在岭南的原始森林中度过…… 但原本心如死灰的盖庐万万没想到,才刚到番禺,他竟得到了南征军最高统帅——昌南侯的接见! …… 昌南侯和传说中的一样,面黑。 不过或许是因为岭南天气酷热,大部分人来这被太阳晒了几年,也黑不溜秋,昌南侯的肤色隐于众人之中,倒是没那么显眼了。 这位君侯没有想象中的严肃,进来自顾自地坐下,上下打量盖庐一番后道:“知道本侯为何要单独接见你么?” 盖庐笼着袖子,有些无奈地说道:“或因为,罪吏是南郡人,乃君侯同乡,又或是,此番南迁之人中,我昔日的官爵最大……” 黑夫道:“爵位的话,你倒不算最大的,去年有位叫曹咎的咸阳县丞来这边,他可是公乘,犯的是贪赃枉法,被那位‘喜青天’给查办了。” 黑夫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充满了遗憾:“只可惜,曹咎在营地里,和袍泽沐浴时低头捡皂角,不慎滑倒撞死,英年早逝。” “现如今,你的确是发配陆梁地的罪吏中,还活着的人里,职位最大的。” 他笑道:“南郡攸县县令,六百石长吏,多少人羡慕啊。所有人来陆梁地的原因都一样,犯法。但犯的法各不相同,盖庐,说说你的故事吧,为何会被扔到这个破地方?” 盖庐喉咙动了动,虽然不太想说,但考虑到这可能决定了自己未来的生活,还是将自己的事讲了一遍。 “罪吏的确是南郡攸县县令,犯的罪是‘纵囚’……” 盖庐说,秦始皇三十七年正月(十月),发生在攸县利乡的一场叛乱,导致他从父母官,成了阶下囚。 “尉将军的监军乃昌武侯公子成,坐镇江陵,一切南来北往的辎重粮秣,都要经由他手。昌武侯征召南郡民夫运粮,却有许多才服完更役的人也在征召当中,黔首不服,与官府争辩,被打压入狱,结果引发利乡黔首聚众于乡邑,要求官府放人……” 因为县尉、县丞处理不当,利乡的群体性事件,最终演变为叛乱。盖庐当时在江陵上计,闻讯匆匆赶回县中,却发现事情越闹越大,官府镇压不利,连不少被征调去平叛的黔首都逃进了深山。 “一乡千人皆为乱,我以为,一味严刑镇压是不行了,便不顾县丞反对,释放那些被捕获的囚犯,好平息这场动乱。结果动乱稍平,我却被郡府的卒史捉了,认为我篡逆纵囚,我虽上诉乞鞠,江陵却维持原判,判我耐为鬼薪……” 一边说,盖庐还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所谓耐刑,就是强制剃除鬓毛胡须而保留头发,是一种羞辱刑。 在南郡受刑后,他只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火辣辣的,好在来到岭南,所见之人,要么是刮了胡子,要么脸上刺字,甚至像昌南侯的四千短兵亲卫,竟是人人髡发,人称“髡军”,相比之下,他反而不显眼了。 这就是盖庐被发配的经历。 一边听他说,黑夫一边瞥着卷宗,知道其所言不虚。 “你明知可能会违律,为何还要释放‘反叛’黔首?” 盖庐道:“释黔首可平息动乱,追究起来,不过是’纵囚‘之罪,可一旦黔首聚集,打下了县邑,我身为县令,就犯了失地之过,全家老小都要受株连而死,两害择其轻。更何况,当时的情形,一味严刑打压,已无济于事。” 黑夫点了点头,暗道: “自从喜君之事后,官吏们,便再不敢对律令的条款说半个不字,皆乐以刑杀为威,朝廷也以善逼民勒税为良吏,像盖庐这样的,却被发配为刑徒,这算不算奉法害民?” 可想而知,都一味严刑处置,天下这口大鼎,眼看又要开了…… “类似的叛乱,南郡还有么?”黑夫问盖庐,他乡党眼线虽多,但控制力,无法越过大江。 “不少。” 盖庐忧心忡忡:“除了安陆县、江陵县尚好,许多地方都出现了抗徭窜逃之事。黔首逃入山林抓不到了,倒霉的,就是我们这些管事的官吏,多被缉捕定罪。我离开的时候,云梦泽的盗寇,又多了起来。且不止是南郡出事,隔壁的九江郡,也闹出了两件较大的事……” “一是一名受秦律被黥,叫英布的刑徒,本要被送去修骊山陵,他却杀了押送的官员,带着百余人,亡之江中为群盗。” “二是有一支人马在巢湖活动,打着项燕的旗号,据说是项燕的嫡孙项籍……” 黑夫皱眉暗道:“项籍……项羽?他不是随项梁一起,发配北地郡了么?” 不管是真是假,他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河,可没功夫管江淮的事了。 “你就做替我管新移民的吏吧。” 黑夫亲自审核盖庐后,认为他是一个不错的官员,遂给他一份体面的差事。 听说自己不用干体力活,盖庐松了口气,下拜道谢,黑夫却起身道:“随我去看看你要管的人罢,也瞧瞧,朝廷又往陆梁地,送了些什么货色来!” …… 来到番禺城头,看着络绎入城的新移民们,盖庐才知道,自己得到了特殊优待…… 却见番禺西北,专门容纳移民的营地外,在南征军士卒持矛威逼下,移民们排了大长队,他们中有驼背的老人,有稚嫩的青年,大多数人浑身酸臭,须发油腻,虱蚤丛生又衣衫破烂,遍布补丁且甚少清洗,而且许多人还面色不善。 “源源不断的中原移民,从去年本侯打下南海郡,重建番禺城起,他们便络绎而来。” 但来的都是什么人呢? 黑夫点着那些人笑道:“一脸死相的逃兵,不听主人话的隶臣妾、欠债赌鬼、偷猎者、强奸犯、盗贼,还有贱籍的赘婿、商贾,乃至于像你一样的罪吏,统统往这边塞。” 在朝廷看来,岭南,就是个专门接受全国各地人渣废物的垃圾场。 “他们是中原的弃民,大秦的弃民,盖庐,你要帮我管的,就是这样一群人。” 昌南侯看似谈笑,盖庐却总觉得,他话里满含无奈,替大败的屠将军收拾烂摊子,两年时间扫平百越,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看上去威风不已,但昌南侯也有自己的苦恼。 “你现在知道,岭南为何会被称之为陆梁地了么?”黑夫问盖庐,却自己回答了这问题。 “岭南百越,多处山陆,其性强梁,故日陆梁。” “南迁之众,十数万人,多为弃民,性恶难改,桀骜猖獗,亦可称之为陆梁。” 他摊手道:“如今,整个岭南的移民、刑徒已多达二十余万,本侯得靠分散在南海、桂林、象郡、闽中四个新郡的十万大军,才能压住这些新移民和当地蛮夷部落。” 除了岭南十万兵卒外,岭北三个营,尚有五万人,这就是黑夫麾下所有力量。 但这些军队,真的可靠么? 一点都不可靠,在黑夫看来,他麾下的大军,不仅成分杂糅,除了四千短兵亲卫、三万南郡、豫章军,以及韩信正在训练的一万人外,大多数都战斗力低下,还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 问题在于,是留在自己手上炸了,还是用来炸别人…… 果不其然,结束对新移民的巡视,抵达军营时,黑夫发现,这里聚集了不少人,吵吵嚷嚷,正在与新近上任的“率长”陈婴说着什么。 “出了何事?” 黑夫甫一出现,士卒们立刻就不闹了,都低下了头,髡发、立碑,带着他们打赢了这场战争,两年下来,昌南侯的威信,无人不信服。 但有些事情,的确拖得太久了。 陈婴上来禀报道:“君侯,今天是冬至日,兵卒们思乡,故聚集在一起……” “将军!” 士卒里,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大声用江淮楚地方言问道: “敢问将军,吾等已戍守岭南整整四年!四年未能见妻、子、父母昆弟。” 他问出了所有南征军将士,不论秦楚的心声: “今百越已定,北向户已尽,吾等戍卒,何时能够归乡?” PS:第二章在晚上 盖庐的事,参照张家山汉简《奏谳》案例一八“南郡卒史复攸?等狱簿”,时间、名字有修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22章 国家终于同意给我们发老婆了! “而且,我也不在乎你们找不找我麻烦,你们想寻仇,我奉陪就是。当然,你们唐家堡的人先必须找到我才行。” 莫问低垂着眼眸道,唐家堡找他寻仇,至少先确定他是凶手,然后确定他的行踪,才能真正执行。他现在修为一日千里,用不了多久就能突破气海境界,等唐家堡的人找上来了,他又岂会怕他们。 “那你想怎么样,你尽管开条件,不管什么条件,我能做到的都答应。” 唐广瞳孔一缩,知道这个少年恐怕不好忽悠,自己的小命还握着他手中,现在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先保住命再说。 “弟弟,帮姐姐把他们杀了好不好,姐姐一定会重重酬谢的。” 顾静曼见莫问对唐广两人可杀可不杀的态度,顿时有些心急了笑傲华夏最新章节。今天之事事发突然,令她丝毫没有准备,但事发之后,她就必须把握先机才行。 现在知道唐家堡用心险恶,以后顾家堡与唐家自然不可能再结盟,而且还会成为大仇敌。此事她必须赶紧回去汇报给家中长辈,对下面的事情早作准备才行。 若是把唐广与周崇陵放了,唐家与周家肯定也会第一时间知道发生了变故,然后会立刻调整对付顾家堡的计划,他们顾家堡想占据先机,恐怕就难了。 所以只有现在把唐广与周崇陵杀了,暂时掩盖下这件事情,才会对顾家堡有最大的好处。 “姐姐,你也会答应我的任何条件?” 莫问挑了挑眉头道。 “如果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答应。” 顾静曼闻言一愣,脸颊微微有些泛红,不敢正视莫问的目光,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不过望着莫问那清澈目光,她知道自己想多了。 “兄弟,你可别听她的,现在顾家堡自顾不暇,危在旦夕,根本兑现不了什么承若,而我们唐家的实力,还在顾家堡之上,你提出的要求,我们都能做到。” 唐广见顾静曼铁了心想杀他,顿时焦虑了起来,这个恶毒的女人,若是他能逃出生天,一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考虑考虑。” 莫问摸着下巴,玩味的笑了笑。他感觉逗逗这个一开始就一副长辈模样,不肯吃亏的姐姐还是挺有趣的。 顾静曼不想放唐广两人走,他又岂会做放虎归山那种蠢事,虽然唐广不是老虎,但唐家肯定有令他忌惮的老虎,现在放他回去让唐家来报复他不成。 “别考虑了,他们都想谋害你姐姐了,你就忍心他们欺负姐姐,不给姐姐报仇?” 顾静曼瞧莫问那犹豫不定的模样,顿时心急了起来,嗲声嗲气的,作垂眸欲泣状,装可怜与色诱的招式都使出来了。 “有钱不?” 莫问想了想,对着顾静曼道。 “钱?”顾静曼一愣,旋即嘴角抽搐了一下:“有,你想要多少都有。” 不曾想,自己弟弟还是一个财迷。 “一个亿?” 莫问试探的问道,一个亿已经是不小的钱了,之所以跟顾静曼要钱,还是有他的考虑,顾静曼不缺钱,而他缺钱,一些给莫晴歌炼制药物的药材都还没有到手,必须话大量的钱财去购买。 不过像顾静曼这种人,一个亿应该会有,他自己不管怎么说也救了她的命,帮了顾家堡,一个亿不算过分。 “你真是一个小财迷,姐姐答应你了。” 顾静曼恨得牙痒痒,难道他不知道一个亿那是很多很多的钱钱吗? “好,成交。” 莫问笑了,一个亿这么轻松就到手了蚁神最新章节。 “别,我给你五个亿,不,十个亿都行。” 望着莫问目露凶光的望向自己,唐广面色一白,顿时大叫了起来,眼中隐隐闪过一抹喜色。 莫问只要钱,那就好办了。为了自己的命,他可不在乎那点钱,死了有钱也没命话,把宝利大厦送给莫问都可以,他可不是顾静曼这个出了名的财迷。 “抱歉,我喜欢跟熟人做生意,谁让我跟你不熟。” 莫问摇头叹气的望着唐广,伸出一只手瞬间捏住唐广的脖颈提了起来,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不我有钱” 话还没有说完,咔嚓一声之后,就戛然而断,唐广歪着脖子倒在地上,死的不能再死。 缩在角落里的周崇陵与周崇立两兄弟见此面色大变,知道今天的命保不住了,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但他们又怎么可能跑过莫问,一道身影一闪就追上了两人,下一刻两道掌影拍出,一冷一热,击在两人的后心上。 两人的身子直接抛飞了出去,一个身上布满了冰渣,一个宛如煮熟的虾子似的全身通红,都是死的不能再死。 “弟弟你太棒了。” 顾静曼喜笑颜开,莫问没有答应唐广的条件令她很满意,之前那十分不舍的感觉也不翼而飞了。 “一亿,记住了。” 莫问挑了挑眼眸提醒道。 “哎,你真是一个小财迷,敢不敢别那么贪财?” 顾静曼摇头叹气,一副教育的口吻。 莫问懒得搭理她,自顾自的检查了房间一遍,发现没有什么遗漏之后,把所有尸体都关在房间里锁了起来。 唐广这个房间属于一间密室,平时进行一些密谋的场所,隔音效果很好,里面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外面都听不见,通道上更是层层防护,防止别人闯进来。 却不想,修建如此之好的密室,最后却成了他的葬身之地。 把唐广的手下全部清理干净之后,把路口彻底封住,短时间内,别人肯定发现不了。 干完这些之后,莫问与顾静曼才悄悄离开,拐了几个弯之后,重新出现在地下黑拳的会场里,此时会场里依旧疯狂,各种糜烂、血腥、狂野、淫秽 “以后别老来这种地方。” 莫问望着下面的会场,皱了皱眉头的道,虽然他知道顾静曼的行事风格,与身份都不一般,但一个女人经常混迹在这种地方,多少令人不舒服。 “知道了。” 顾静曼翻了一个白眼,还管起她来了,不过她本来就不怎么来这种地方,虽然这个地下黑拳场她也有股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23章 向天再借五百年! 秦始皇三十七年季冬中旬,诏书已至到黑夫手中,皇帝的车驾,也即将离开咸阳…… 中车府令赵高已将需要的车驾、马匹备好,与昔日仅有百乘不同,这次,车队竟多达千驷! 中郎将王离已让数千郎卫军秣马厉兵,被光甲兮跨良马,挥长戟兮彀强弩,他们将组成捍卫皇帝的中军。 此外还有戍卫咸阳的五万中尉军,他们是天下最精锐的部队,全部由关中青壮组成。 秦始皇直接从中调拨两万,加上刚从北方长城调来的北方军团三万,强起坠马受伤,还没完全养好的武信侯冯毋择为将军。 这是过去未曾有过的庞大阵仗,黑旗遮天,玄甲曜曰,骏马如龙,长戟如林,聚于灞桥左右,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便能挥师南下! 他们的敌人,会是谁? 猜测纷纭,答案似乎从这半个多月的人事变动里窥探出来:御史大夫茅焦拖着病体入宫请陈后去世,北地郡尉章邯被调回咸阳,任少府少卿,昔日黑夫在北地提拔的一众旧部,多与陇西、朔方官员交换了职位驻地,柱下史张苍直接被罢免,先前被缉捕的百余墨者统统处死…… 做完这一切后,秦始皇帝却仍未走。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等什么。 一是他念念不忘的,西王母邦,以及长生不老的最后指望。 二,则是上个月因为谋刺未果,惧而出奔的长公子扶苏,皇帝必须知道他的结果…… 秦始皇病笃期间,朝廷中枢不敢做决断,蒙天放又胆大妄为,纵阿房刑徒,导致关中大乱,卫尉、中尉两军花了半个月才将大多数人捉拿归案,对扶苏则追击不及,未能及时阻住。 乘着这空隙,扶苏及其党羽从杜南入蚀中,往汉中郡而去。 所谓蚀中,乃是这时代,关中通往汉中的道路里,距离最短的一条,又称之为“子午道”。 它最初是荒芜的鸟道,只有野兽践踏的山间小路,但在秦昭王时,为了加强关中和巴蜀的联系,便耗费巨大财力,在蚀中修筑了栈道。 原本无法通行的悬崖绝壁上,或凿孔架木,或经谷为道,或修桥渡水使人马能过,历经十数年才完工。抵达汉中后,又延伸出”蜀道”和“米仓道”,直入巴蜀。正如秦相蔡泽所言:“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 这条路极狭,且左右多深涧高山,速度快不起来,一旦被追上,也不易脱逃! 秦始皇复苏后,令中郎骑令李良带千余人入汉中,征发当地官府捉拿扶苏一党,并严令:“若扶苏真跑到南郡,沿途官吏,不更以上皆死!” 在这种死命令下,所有人都卯足了劲,设下天罗地网,一路追捕。 到了十二月十五这天,中郎骑令李良终于回来向秦始皇复命! “陛下,臣不辱使命,追至汉中郡南郑,将长……扶苏党羽尽数抓获!” “南郑?” 秦始皇皱眉,南郑,是汉中郡的首府,若扶苏要去投岭南的黑夫,出了蚀中,直接从石泉亭渡过汉水,进入米仓道就行了,为何要往西拐到南郑去? 再一追问,才得知,原来所谓被李良“追缉”的扶苏党羽,是十天前,就自己去南郑投案的…… 这就更令人疑惑了。 “扶苏如何了?” 秦始皇只关心这点。 李良有些讷讷,秦始皇面色顿时不太好看,不由得想起了同样被贬入蜀,却半道自杀的吕不韦,扶苏性情刚烈,会不会…… 如此想着,他一巴掌拍在案几上! “讲!” 不管他是生是死! 李良畏惧地稽首不已,生怕被皇帝怪罪: “陛下,扶苏已于半月前,在石泉亭与家眷部属分离,孤身东去,不知所踪!” …… “据缉捕的人招供,扶苏是被蒙天放击晕裹挟出城,出了子午谷后方醒,朝咸阳长拜泣泪,又怒而持戈攻蒙天放。蒙天放自知罪孽深重,遂自刎谢罪……” “随后,扶苏夫人,麃公女孙因受惊吓,又在沿途淋了冬雨,竟逝于石泉亭。扶苏安葬其妻,在墓前枯坐一夜后,次日凌晨,将二子托付给众下属,令他们去南郑投案自首,便孤身不辞而别……” “不辞而别?” 秦始皇口中有些酸涩,胸口有些阵阵发疼。 这还没完,稍后又发生了变故,洛阳人董公和杜人邵平发生了争执,邵平认为当遵循扶苏之命,不能再错下去。董公却带着几个惧死的护卫,夺了一位小王孙渡过汉水南下,消失在莽莽群山中。 邵平阻止不及,只能带着扶苏长子去南郑自首,一直到十日前,李良追上了他们…… “邵平及近百扶苏门客、侍卫皆自杀而亡,臣只来得及将王孙带回咸阳,他受了惊吓,有些痴愣,一言不发……” 秦始皇去看了他的小孙儿,却见这孩子双目无神,问什么都不回答,看到勉强露出微笑的大父后,他却直往后躲,眼中尽是畏惧。 见此情形,皇帝收拢了笑容,抿着嘴,转过身时,像是又苍老了十岁。 “等他稍大些,送去邛都吧,还是食邑一座,户四百。” 这本来,是给扶苏准备的。 让宗正妥善安置王孙,秦始皇便回了寝宫,一整天没搭理任何人。 倒是中车府令赵高惦记着另一件事,追问李良道:“昌南侯家眷呢?” 李良禀报:“昌南侯家眷不在其中,似是出了咸阳就忽然与扶苏党羽脱离,当时纷乱,蒙天放等人自身难保,就此失了联络。” 赵高冷笑:“知道所有人都在追扶苏,顾不上他们,遂走他道,不愧为黑夫之妻,这条母犬,真是聪明!” 不过无所谓了,只要皇帝南下,不管黑夫是引颈待戮,还是负隅顽抗,他都彻底完了! 就算皇帝来不及收拾黑夫,只要赵高一手教导,对他无比信任的公子胡亥能凭借皇帝的宠爱,登上皇位,一切都不成问题! 秦始皇一直闷闷不乐了一整日,据说期间又动气昏厥了一次,到了次日,在参汤激励下,才重新打起精神,让人找来地图。 皇帝老了,再不是那个站在四海归一图上,一步灭一国,挥袂扬海波的巨人了。 他的背有些微驼,眼神也不太好,需要侍者掌着灯,让他贴得近近的,在地图上细细寻找。 秦始皇的指头点着代表着扶苏人生大不幸的“石泉亭”,从这里往东,有一条沿汉水而修的道路,在它的尽头,一分为二,往南的岔路,可至南郡,那是昌南侯的老家,黑党众多…… “扶苏莫非是知道追击者众,难以逃脱,于是独自改走他道?” 秦始皇喃喃自语,但随即哼了一声: “为了自己活命,抛弃二子,扶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辣果断了?” “举高些。” 秦始皇下令,随着侍者手中的灯光渐渐往上,汉水道的北岔路出现了。 它会抵达南阳,然后向北拐个弯,便是武关道。 回关中的武关道。 也是从咸阳去邾城的必经之路。 “他是要等在那,还是会回来?” 秦始皇又自言自语,随即一声冷笑,否定这种想法。 “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般回来?然后跪在殿下,求朕宽恕他,然后一生背负屈辱地苟活着?若真如此,还不如死!” 秦始皇帝,没有这样的儿子,他本该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乾坤,却一败涂地! 而攀爬巅峰的失败者,将永坠深渊,也没有重来的权力! 带着点泄愤的意味,一把夺过灯烛,秦始皇将这张地图付之一炬! 老皇帝转过身,地图在身后一点点燃烧,先是关中,然后蔓延到南方、关东,最后是整个天下,皆被烈火所焚。 背后的火光,映照出秦始皇帝郁结的脸: 哀其不幸,却又怒其无能! 虽然骂扶苏“活该”,但秦始皇却不顾准备妥当的出巡部队,在咸阳又等了三天,让人每天关注着武关的消息。 一日早中晚三报? 不,是每个时辰一报! 他还一边喝着参汤,一边傲娇地自己安慰自己:“朕等的不是逆子扶苏,而是李信的消息!” 数日后,秦始皇等到了…… 依然没有任何关于扶苏的消息,倒是李信,从西域送回了又一份捷报! …… 去年,应大夏国之请,秦始皇决定派兵西征,在大夏的引导下,击破条支,开通前往“西王母邦”的道路。 秦始皇春天发令,李信夏天时率军两万出玉门关,民夫刑徒四万、骡马数万往返河西及西域运输粮食,至今大半年,战果斐然,每一次回报,都被太史令胡毋敬记于史册。 “五月,李信收祁连北乌孙精骑三千,出玉门,屯蒲类海。” “六月,李信至车师国,其都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号交河。去咸阳五千二百里,有口五千,食麦,信令其献粮,且出丁千人为徭役。” “七月,信至焉耆国,去咸阳五千四百八十里,其口三万,胜兵数千,拒为秦借道献粮,李信击之。” “八月,焉耆西有国名龟兹(新疆库车县),去咸阳六千里,有口七八万,胜兵万人,应焉耆之请,北联北山月氏残部,南结尉犁,合兵两万,与李信万人战北山之下,李信胜,诛焉耆王,斩月氏王子,悬龟兹王首……” 这是三十六年收到的最后消息,李信在西域北道大杀四方,一路干到天山脚下,接下来两个月,完全占领了龟兹全境,扶持龟兹王子做了君长,利用这个西域北道最大邦国的粮食,喂饱了饥饿的远征军。 而这次送回的消息称,骇于秦军的强大,龟兹西边,距离咸阳六千五百里的姑墨国愿意向秦臣服,并开放道路,提供粮食,让秦军能够顺利西进。 但因为西域苦寒,冬天无法行军,更遇暴风雪,骡马死数千匹,李信和远征军遭到重创,必须在龟兹以东,一个叫“轮台”的地方休憩,开春后再谋西进…… 因为已离玉门两千里,民夫已难以运送粮食补给,所以李信打算在轮台设官,开始屯田,赋税诸邦,就地取食,而在当地从无到有,将秦朝制度搬过去的官员,恰恰就是差点将秦始皇气死的喜…… “这些地方究竟在哪?” 秦始皇又让侍从掌着灯,在新绘制的西域地图上,一一找到了蒲类、车师、龟兹、姑墨、北山的位置。 末了一句感慨:“朕过去从未想到,西域,竟如此之大啊……” 乌氏延称,西域有三十六国,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馀里,南北两千馀里。东则接秦,阸以玉门,西则限以葱岭。 “数十年前,先君昭襄王攘却戎狄,筑长城,然西不过临洮。” “可现在,咸阳以西六千里的地方,也有秦吏了……” 骄傲归骄傲,但秦始皇又有些不甘。 从乌氏延和李信的回报来看,那些地方的确很诱人,沙漠、雪山,绿洲,与中原不同的,高鼻深目的人种,奇异的瓜果…… 但这数千里的距离,却让秦始皇无奈。 “朕去不了那么远了。” 他叹息: “朕只能去邾城,瞧一眼为朕引路十来年,一直忠垦勤勉的狗,看他是冲朕乱吠呢?还是跑过来舔朕的手。” 而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却不是骨头,而是利刃! 但是,他其实有更想做的事…… 秦始皇将手伸向辽阔的西域,还有西域以西,更加广袤,大到无法想象的新世界! 他真希望,能亲眼见证,大秦铮铮铁蹄,踏遍那崭新的万里河山! “若朕能早十年……不,哪怕只早五年知晓这一切!” 只可惜,人丈量土地的速度比较有限,它们来得是那么不及时。 而李信奏疏上,描述的未来行军计划,也让秦始皇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李将军称,三十七年内,他定能通过姑墨、疏勒,翻越葱岭,抵达大夏! 而三十八年,则要与大夏联合,对条支开战,争取三十九年击溃条支,抵达西海,找到西王母邦…… 这样算下来,大概秦始皇四十年,便能迎西王母来秦了。 “四十年?” 秦始皇苦涩地摇摇头,连能不能熬过三十七年,他都没有一点信心。 “今年祖龙死!”那沉璧复返的预言,尽管不承认自己是祖龙,但这句话,如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剑! 秦始皇看了一眼灯油即空的烛火,愤怒之余,又烧了一张地图。 这一次,火焰从关中腹心的咸阳腾飞,它一路向西,将西域南北两道三十六国统统卷了进来,让北山行国化为灰烬,甚至越过葱岭,开始吞噬地图外的未知世界…… 花白的须发,虚弱的步伐,苍老的目光,望向阴霾的天际。 虽然不愿服输,但这一次,他再没有那种与天斗个胜负的气力了。 “朕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啊!” …… 说一千道一万,邾城之行,秦始皇都必须去。 “等父皇巡视归来,西王母,或许就在咸阳等父皇了!” 在启程出发的前一夜,乖巧孝顺的少子胡亥如此乐观地宽慰秦始皇帝。 在扶苏出奔事件后,这傻孩子,或许是秦始皇心中,最后一点温暖了。 “但,朕还能回来么?”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秦始皇,从未如此不自信过,与历史上不同,一系列的变故,似乎让这位骄傲固执的皇帝,认清了一点现实。 今日的太阳,迟早都要落下。 而明日的太阳,也必须做好准备,不然此行若有万一,这天下无日亦无月,岂不要陷入无尽的黑暗? 那样的话,大秦如何传万世! 尽管不太情愿,但拖到最后,秦始皇还是下诏:“使群公子明日入宫觐见……” “距离陛下上次召见群公子,已有数年了!” 作为掌印撰诏者,中车府令赵高立刻嗅到了这道明令的不寻常之处,立刻打足了精神。 “这莫非是……立嗣君的前奏?” 许久忍耐,终于等到了扶苏自废前途,昔日难以与之竞争的胡亥,总算得到了机会! 赵高暗道:“虽召见群公子,但陛下心里,肯定会有既定的人选!或将提前传唤!” 只可惜,今夜不由他执勤,只能回到家中焦急等待。 但让赵高惊诧的是,他是夜让人暗暗提醒胡亥做好准备,并让侍从留在胡亥府邸守了一晚上,却未见秦始皇派谒者来传唤胡亥。 反而是宫门处的亲信,悄悄让人,来告诉他一件事。 “中车府令,有一辆车,入宫了!” 赵高顿时手脚冰凉…… “糟了!” …… 与此同时,咸阳宫前,一辆四马驾辕的车驾停了下来,一位身材高大的公子,从车上下来,随着郎卫赶赴大殿。 走过晦暗的宫门,绕过高墙所夹的复道,踏足于阶梯之上,为大殿上的灯火通明所照,露出了他的真容。 他面色犹豫,步履踌躇…… 他不是胡亥。 更不是扶苏。 他单名“高”。 “秦始皇帝第二子,公子高!” …… ps:五千大章,今天只有一更。 我一直觉得那首歌,更适合秦始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24章 厉人怜王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秦始皇就搞不懂了,自己的儿子们,一个两个,都巴不得气死自己么?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寝宫之中,秦始皇愤怒地指着被他秘密传唤入宫的公子高,而公子高已拜倒在地,头低低垂在地上,小声重复了方才说过的话。 “儿臣无才无德,恐败坏国事,不敢为父皇监国……” 公子高是秦始皇的第二子,今年二十七岁,算是诸子中最壮者,虽然秦始皇对周礼中的“长幼之序”嗤之以鼻,但多事之秋,国赖长君这点,他却是明白的。 不仅如此,过去二十年间,公子高虽不似扶苏那般被寄予厚望,也不似胡亥那样备受宠爱,却也敦厚孝顺,与诸兄弟和睦,且爱护妻子。 他从未饱读诗,但律令掌握得还算牢靠,在农家迁到关中后,更拜在其门下做了弟子。整日在家外的田园里,摆弄庄稼,料理蔬果,甚至与农家野老一起,成功将西域传来的“葡萄”种在中原大地上,也算小有贤名。 更重要的是,公子高之妻,乃右丞相冯去疾之女,他至少能得到冯家支持…… 正因如此,在扶苏已然出局后,秦始皇思索良久,认为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决定为这次不知归期的出巡上一个双保险,遂暗诏公子高入宫,想要让他留守监国。 虽然没有明说要立公子高为继承人,但古人有言:“君行,太子居,以监国也!”秦始皇的意思,很明白了。 但让皇帝未曾料到的是,公子高,居然拒绝了这份殊荣! 不是假惺惺的推让,而是真的一口回绝,且神情惶恐,好似秦始皇要押他上刑场似的。 “为何?” 对权势迷恋而热衷的秦始皇帝感到不解,还以为自己每个儿子都眼巴巴地望着这个位置,却不料出了个异类 公子高道:“父皇喜爱《韩非子》,当记得他所说的,‘厉人怜王’吧?” 所谓厉,指的是麻风病人,被视为绝症,凄惨的厉人怎么会反过来怜惜君王呢? 秦始皇知道为什么,他默然不语,由着公子高说下去。 “这虽然是不恭之言,但儿臣认为,古无虚谚,不可不察也。” 公子高对这句话情有独钟,说道:“这实是针对那些被劫杀而死的君主说的。君主如果没有高超的权术来驾驭臣子,那么即使年龄大、资质好,大臣还是会取得君主的权势,独揽政事,执掌大权,以公谋私,甚至会杀掉长君,而拥立年幼懦弱的新王,废掉应该继位的嫡长子,而拥立不该继位之人……” 此言好似在讽刺扶苏事件,让秦始皇很不舒服,但公子高说的,的确是事实。 “儿臣虽然读少,却也听说许多类似的事,春秋时,楚国令尹王子围聘问郑国,还没有出境,听说楚王生病,就立刻赶回来入宫询问病情,却乘着屏蔽左右的当口,用他的缨带把楚王勒死,自立为王。” “齐国的大夫崔杼,其妻与齐庄公通奸,崔杼乘着齐庄公再来时,率家臣攻之,庄公请求和崔杼瓜分齐国,崔杼不答应;庄公请求在宗庙里用剑自杀,崔杼又不肯听从。庄公遂翻墙逃走,被箭射中股部,坠落在地,竟被长戈啄成肉泥,接着崔杼就拥立了庄公之弟齐景公。” “秦国的怀公四年,庶长晁与大臣围怀公,怀公自杀。怀公太子曰昭子,蚤死,大臣乃立太子昭子之子,是为灵公,庶长把持朝政,秦三世不宁……” “至于李兑在赵国掌权,将赵主父围了上百天把他饿死了;淖齿在齐国得到了任用,便抽了齐湣王的筋,把他吊在宗庙的梁上,过了一夜就死了,这都是近百年发生的事。” 言罢,公子高再拜道:“所以厉人身上虽然满是脓疮烂疤,但比起那些被劫杀,绞颈射股、饥死擢筋的君王,其内心之忧惧,肉体之苦痛,恐怕不亚于厉人,难道不值得可悲可怜么?所以这句谚语,也有些道理……” 公子高的确是个聪明人,不枉秦始皇第一就想到了他。 但他,又是一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 经过这漫长的铺垫,公子高才小心翼翼地吐露了心声。 “儿臣之功劳、才干、名望皆不及兄扶苏,儿臣之智,所受父皇之宠爱又不及诸弟,纵为监国,恐怕兄弟及群臣不服,非但无法整顿朝纲,唯恐长此以往,也会遭遇劫杀之事,使厉人怜我啊……” 秦始皇气极反笑:“你是在害怕不能约束群臣兄弟,导致遭劫身死?岂不知,有了权势,便能言出法随,想杀谁,就杀谁!想要谁亡,谁就得亡!将那些有威胁人,统统除去不就行了?” “儿臣不及父皇万一,唯恐自己没这本领,更没有那份坚毅。” 公子高仍坚决不从。 秦始皇板起脸:“但你难道不知,秦律里说,诸罚而请不罚者死!诸赏而请不赏者死!让你为监国,这是朕给你天大的赏赐,容不得你拒绝!否则,朕现在就能下诏赐死你!” 纵然以死相逼,公子高却还是没改变想法,他稽首不止: “儿臣怕死,但更怕妻子儿女受牵连,宁可被父皇赐死殉葬,也不愿他日因为才智不及,做了错事,而像齐庄公等君主一般,惨遭截杀,举家皆死,或者像皇兄扶苏一样,变成丧家之犬,妻离子散……” 公子高和扶苏关系还不错,扶苏的事,带给他巨大的震撼,物伤其类,公子高只觉得,父皇要自己监国,就像要将自己推到火堆上! 他要做的,可是秦始皇帝的继承人,这世上,还有比这更难做的差事么? 如坐针毡啊,说不准,他就是下一个扶苏。 公子高很明白,自己也就能在农事上有点成就,至于权术治国上,过去未想过,现在也一窍不通,仓促得到重任,一旦山陵崩,连能不能顺利继位,都没信心! 提到扶苏,秦始皇有些累了,无故赐死儿子?哪怕是他,也做不出来这种事。 “高,在你看来,这九州天下,赫赫皇权,却比不上与妻、子怡然自乐重要?” 他越说越愤怒: “你宁可做鸱鸦,守着腐鼠,也不想做鹓鶵(yuāhú),攀上梧桐,食练食,饮醴泉,最终化为玄鸟,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看看那高处的风光,感受将天下踩在脚下的至高无上?” “是儿臣短志,让父皇失望了,还请父皇另择诸弟罢。儿臣宁可归隐田园,与皇权无涉!” 这就是公子高最终的态度。 “好,好啊!看来这监国的重任,你果然担当不起!” 秦始皇又咳嗽了。 “既如此,那朕,就将你贬你为庶人,去雍都,看守祖陵!” 他顺手抄起案几上的简牍,朝公子高狠狠砸去! “不可雕塑的朽木,扶不上墙的的烂泥,你就去渭水边,去周原上,做一个老农,耘你的地,种你的菜,和你的妻妾子女挑着粪桶,开心过日子去吧!” …… 捂着被砸破的头,公子高狼狈地离开了咸阳宫。 夜还深,这次是秘密召见,应该没人知道他入宫的事。 登上车时,公子高擦去额头的血,心中暗道:“父皇说,监国,乃至于为太子,继皇位,这是天大的赏赐,但我以为不然……” 古往今来,还有比秦始皇帝有权势的君主么?但纵然是他,继位数十载,在山呼万岁背后,却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和一颗渐渐老去的心…… 纵有万千佳丽,六国粉黛,却没法放心让任何一个女人陪着渡过漫漫长夜。 没有人不害怕秦始皇帝,没有人不畏惧他,哪怕是是子孙,也战战兢兢。 但也再没有人,爱他…… 天下人,都盼着皇帝死去。 孤家寡人,尤其是朝不保夕的孤家寡人,公子高可不想做! 血还是没止住,从手缝里不断往下流,滴落在车侧,溅射到石砖上,很快凝结成冰…… 这里,真冷啊,比宫外冷多了。 “父皇错了。” 回过头,看着阴森的巨大宫室,公子高心有余悸。 “皇位不是荣耀,不是厚赏,而是诅咒!是不管谁人,一旦戴上,就永远挣不脱的桎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25章 天下为桎梏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厉人怜王?” 公子高离开后,秦始皇琢磨着这四个字,越想越气。 王者当是孤独而骄傲的,什么厉怜王?此乃不恭之言,这世上,最不需要人怜惜同情的,就是君主! 秦始皇一直记得,他的祖母,华阳太后曾告诉过他一句话。 “王族的血是冷的,说的话是假的,做的事不可渎,言之辱也。切莫悲悯自己,要放眼于天下!” 华阳太后说,这是秦始皇曾祖父,打下大秦一统基础的秦昭襄王留下的话。 秦始皇虽然觉得自己比昭王伟大得多,但也认可这句话。 “是啊,身为皇室之人,朕的儿子,明明应该当放眼于天下,岂能拘泥于寻常人家小儿女的快乐?” 但秦始皇认为继扶苏之后,最合适嗣君之位的公子高,却逃避了这份责任。 “高,你莫非是将这份荣光,反当成了桎梏?” 许多年前,秦始皇与韩非谈论申不害学问时,韩非说过一句申子之言。 “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 用某人的话说,就是:“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天下,这是压在天子身上的金桎梏,看似富贵光耀,可实际上,一旦戴上,就要至死方休! 然后,再将这沉甸甸的桎梏,传给下一代。 这么一看,还真像一种家族的诅咒,福祸相依。 唯一解脱的方式,就是如夏商周的天子们,被别家改了天命,将这金桎梏从身上夺走。 秦始皇一直以来,都是将天下揣在怀里的,虽然他只把这当成了自己的私属之物,忘了组成天下的芸芸众生。 这么一想,秦始皇也可以猜到公子高的心思了,但却只觉得…… “大愚若智!” 他痛骂道:“不想承担职责,想做一个安乐公子?朕尚在,你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得以赐之,中厩之宝马,得以骑之。你以为这些是怎么来的?没有权势,没有封地,只怕到时候,就要尝到人生之难了!” 说不定,有朝一日,还会被人将剑架到脖子上。 权不在手,睡觉能安稳么? 连这点都看不清楚,公子高,的确没资格接过这“桎梏”! “若扶苏不曾叛朕……” 时至今日,秦始皇亦有一丝后悔,后悔培养了十数年的长子迟迟不立,最终毁于一旦,只得仓促从剩下的十来个儿子里,矮子里拔高个,挑个还凑合的。 只有失去,才知弥足珍贵。 但秦始皇深知自己时间不多了,鬼伯在催促他,快些做出抉择。 …… 次日,在召见群公子后,秦始皇让宗正来见,令他派人查一查,诸公子近来都在做什么? 宗正一一禀明,那个娶了箕子朝鲜公女的公子将闾,正在和他的两名胞弟聚会,其乐融融,其余几名公子,不是出门嬉冰,就是闭门不出,或在为开春的大傩做准备。 虽无分封,但他们都是帝子,每月自有赐金,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最后轮到了二十岁的少子胡亥,却得知,他这几日一直去城西的行神庙祭祀…… “行神?”秦始皇想到了什么。 所谓行神,又称路神,为“五祀”之一,在中原礼仪里,他是十二月份的主位神,主要是祈祷出行顺利。 听说胡亥还在行神庙里投了祭文,秦始皇若有所思,让人暗暗将那祭文拿来。 宗正速度很快,祷词送到后,一打开,秦始皇难得露出了一丝笑。 胡亥的确是在为秦始皇的南巡,向行神作祷告,希望父皇此行顺利。 翻开第二页,秦始皇却腾地站了起来。 却见上面竟用血书写着:“胡亥愿损二十年寿,为父皇增寿二十年!使父皇得见西王母,致长生,永治大秦!” “也就此子尚孝了……” 秦始皇素来疼爱胡亥,被扶苏、公子高伤了心后,此时却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再翻开祷词最后一页,他眉毛更是挑了起来。 “若不能,胡亥愿继父皇之业!彰父皇之威!受天下之桎梏,使秦至万世!” 良久之后,秦始皇才合上了祷文,叹道: “胡亥,他也长大了。” …… 秦始皇不知道,胡亥之所以忽然“长大”,缘于数日前,胡亥与赵高的一场对话。 胡亥今年二十岁了,下巴长出了点软须,其模样长相,是所有兄弟里,最似始皇帝年轻时的。只是全无父皇的正襟危坐和严肃,反而两只脚盘着坐在榻上。 对他而言,礼仪律法皆是虚幻,自己舒服才最重要。 胡亥的眼中,尚有一丝疑虑。 “夫子,你教我做的事,当真好么?做嗣君,继皇帝位,这并非是我的初衷啊……” 赵高吊着残疾的左手,坐在胡亥对面,笑容满面。 “老仆教了公子五年,自然知道公子的初衷是什么。” 他背起了两年前那场宴飨上,胡亥的原话。 “公子对陛下直言,人生在世,宛若乘坐六马快车驰过缺隙,转瞬即逝。公子不求什么,就希望能够在活着的时候,穷尽耳目之所喜好,享尽心志之所欲望,一直等到天寿耗尽的那天!” 没错,胡亥的梦想,就是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然也。” 胡亥笑着拊掌:“还是夫子懂我,所以胡亥才不想做什么皇帝。” 他摇头晃脑地说道:“父皇喜欢韩非子,夫子让我也多读,我从上面看到了一种说法。” “韩非说,尧统治天下,殿堂只不过三尺高,梁上是未加砍削的柞木椽子,屋顶是未加修剪的茅草,即便是乡野的逆旅都比这强。他穿麻布褐衣,糙米作饭,野菜藿叶汤,用土罐吃饭,用土钵喝水,这种日子,竟不如一个里监门。” “而夏禹也好不到哪去,为了治水,他大腿上瘦得没有肉,小腿长期浸泡在水中,汗毛脱落,手脚结满了厚茧,面孔漆黑,最终还累死在外,葬于会稽,这哪里是天子啊,分明是刑徒隶臣。” 好安乐享受的胡亥对此满脸拒绝:“做天子竟是如此辛苦之事,故我不愿为之。” 赵高大笑:“公子啊公子,不要听信韩非的谎话,那是上古之时,事易时移,做天子早就不必如此了。” “岂不见陛下为天子,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在咸阳北阪、上林南苑修筑,整个关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钟鼓,皆充入之,是何等的奢靡富贵?吃着豹胎,饮着美酒,筷是象箸,杯是犀玉,甚至能从岭南运送荔枝回来品尝,更有无数珍奇之物,郑卫好女,从四周送来,真可谓全天下以奉一人啊……” 胡亥面露羡慕,但也有自己的看法: “那又如何?虽然父皇将整个关中修满宫室,但都是为了等待那不知何时才能来的西王母,自己却没有一点闲暇享受,那些六国宫人美女,最久的,十来年都见不到父皇,至于美味佳肴,父皇也浅尝辄止。” 胡亥叹息道:“比起她们,父皇对案牍奏疏更感兴趣,每天批阅到深夜,经年累月不休,直至咳血昏厥,这真是以天下为桎梏了,我可不愿这沉甸甸的桎梏,也压到我身上,将我压得累死!” 公子高想要躲避是皇位带来的危险,胡亥想躲避的,则是责任。 赵高摇头道:“这桎梏,为何非要一个人撑着呢?那是陛下太尽责了,将全天下的事揽在手中,若公子继之,大不必如此,岂不闻‘垂拱而治’?” 胡亥来了兴趣:“垂拱而治?” 赵高道:“然也,如今天下一统,四海咸平,哪里会像过去那样,有生死攸关,存亡紧要的大事?大多是某地闹了蝗灾,某地发了大水,某地有了点小盗贼。” “这些事,根本不必天子亲自处置,使臣工各司其职,皇帝只点头摇头,加盖玺印即可。如此,桎梏有臣工们帮忙撑着,天子垂衣拱手,而天下大治,还能安享其乐,天下之大,可恣意纵情遨游,九州至宝,一句话就能送到眼前。各郡县好女美人,曼妙音色,皆能尽情享用……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这才是公子该做的事情。” 胡亥还是有一丝犹豫,他不笨,知道这一步一旦迈出去,就回不了头了! 而一旦失败,下场恐怕会比扶苏还惨。 赵高见状,决定抛出自己的杀手锏,将胡亥逼到了悬崖边。 他忽然笑道:“公子知道长安君么?” …… “父皇之弟,子婴之父,长安君成蹻,我自然认识。” 胡亥出生的时候,长安君成蹻已叛秦奔赵,但他和子婴的关系却还不错,听说过这位倒霉叔叔的事。 赵高却摇头:“我说的不是秦的长安君,而是赵的长安君,赵惠王和赵威后之幼子……” 他侃侃而谈道: “赵长安君名明月。” “他乃是赵太后的掌上明珠,极其宠爱,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但六十年前,秦伐赵,赵向齐求救,齐王要求,必以长安君为质!赵威后最初不愿。纳触龙之谏,遣人送长安君入齐,齐军方出,秦军乃退……” “是这件事啊。” 胡亥想起来了,赵高曾讲过,他天性不笨,遂接上赵高的话道:“触龙当时对赵威后说,赵王之子孙,乃至于诸侯之公子王孙,能富贵三代者,几乎无有,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何也?并非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而是因为,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 “故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长期保有金玉之重……” 胡亥声音越来越小,他有些明白赵高的意思了。 那些赵国和诸侯的公子王孙,一旦失去了父母庇护,便失去了财物来源,只能靠着封地过活,甚至连封地也会遭剥夺,过不了几代,就成了种地的庶民。 更何况,秦无功劳不得属籍,又不分封,皇帝富有天下,而诸子为匹夫。一旦山陵崩,胡亥自个却连尺寸封地也没有,今后还怎么过快活的日子? 他并无一技之长,只能慢慢变卖家财,放贷维持生计,若是挥霍得紧,最后,恐怕很要落到尧、禹那种连看门人、隶臣妾都不如的日子了! 胡亥打了个寒颤,摸着自己腰间佩戴的,价值连城的美玉,这是秦始皇挑选最好的于阗昆仑玉,赐予了他。 一旦父皇不在了,自己会失去这一切么? “夫子,我……” “公子明白了?”赵高又逼近了一步。 “明白了,但是……” 胡亥还是有些不情愿: “若我像扶苏那样去混资历,监军什么的,能有点功于国……” “有功于国就一定能长保富贵么?” 赵高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公子可知道,那位赵长安君赵明月,他后来怎么了?” “啊?下面?下面没了啊!?” 胡亥有些发怔,触龙说赵太后的故事到长安君入质齐国,便戛然而止,并无后续啊。 “让老仆告诉公子吧。” 赵高叹了口气:“长安君有功,回到国内后,赵威后没几年就逝世了,而是年七月……” “其兄赵孝成王嫉恨长安君,竟使人下毒,将其药杀。长安君死后,其封地被夺,诸子竟成庶民,年纪小小死去有之,力田为农有之,经商者有之,流落他国,世代为隐官贱籍者有之!” 赵高说得咬牙切齿:“敢问公子,长安君明明有大功于国,却遭其兄所杀,他当如何才能避免这种惨境?” 胡亥下意识地答道:“他得自己做王……” “没错!“ 赵高拊掌赞道:“长安君必须做赵王,把持斧钺,才能避免一死!若他当了赵王!一切就不一样了!” 结束了长吁短叹,赵高道: “回到眼前,如今扶苏出奔,若公子不争这嗣君之位,落到其余诸公子手中,又将如何?要知道,陛下最疼爱的,可是公子你啊!” 人性是恶的,恶的,这是胡亥从小所受的教育,不论是秦始皇,还是赵高,都如此对他灌输。 胡亥牙齿有些发颤:“他们会像赵孝成王嫉恨长安君一样,嫉恨我,甚至是……” 赵高手往下一比: “不错,甚至会要了公子性命!” “皇帝想杀谁就杀谁,到那时,或是一杯毒酒,或是一把匕首,公子无从反抗,只能束手待毙!” 赵高嘿然道:“敢问,公子的天寿若止于刀斧,人都不活了,还怎么穷尽耳目之所喜好,享尽心志之所欲望?公子,你该怎么办呢?” 被赵高洗了这么半天的脑,胡亥的想法,已经跟着这只夜枭动了,他握紧双拳道: “我只能争一争,自己做这皇帝!” “大善!” 赵高语气阴冷,继续在胡亥耳边灌输着他的理念。 “天家无亲情,身为皇子,只有成者与败者,成者得到一切,败者失去一切,任人鱼肉,没有中间的路可选!” 胡亥点了点头,这才与赵高制定那个,去行神庙献祷词的计划。 但在赵高离开前,胡亥忽然想起来一事,问赵高道: “赵长安君的结局,我从未听人说过,夫子……是怎么知道的?” 赵高朝胡亥作揖,低眉顺眼,笑容重新浮现在脸上,却带着一丝苦楚。 “因为赵高,就是那位赵长安君之孙啊!” …… 而数日后,因为听赵高说,秦始皇前一天晚上召了另一位公子入宫,而在府邸中焦躁不安的胡亥,终于等来了秦始皇的诏令。 “皇帝行狩,使十八子胡亥从,以抚军也!” …… PS:四千大章,有点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26章 而立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三十七年季冬下旬,秦始皇带着庞大的随员,离开了咸阳…… 人众多达数万,车马一辆跟着一辆,前锋已至灞桥,秦始皇的金根车却还没驶上渭桥,锦旗招展,戈矛如林,这不像是巡狩,反倒像一次远征。 秦始皇帝看着车窗外送行的臣民,若有所思。 他依然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咸阳时的情形,那是秦庄襄王元年,公子政年仅十岁。出生后十年,他从未离开邯郸,一直以质子身份寄人篱下,若非母家庇护,早被赵人杀了。 靠着吕不韦的外交手腕,母子二人终于得以来秦,一路西行,他仍记得华山的高大,记得泾渭交界的分明,记得膏腴的良田和繁华的都市。 也记得咸阳宫殿前砖块的冰冷。 认祖归宗没那么容易,庄襄王的生母,夏太后不欲认他,希望成蹻继位。华阳太后,也一直在往庄襄王后宫塞芈姓女子,希望生下正儿八经的“太子”,延续楚氏外戚的权势。 为了得到承认,公子政在母亲鼓励下,在殿前跪了许久,也喊了许久。 “大秦先祖襄公二十六代子孙!” “天祖孝公之来孙!” “高祖惠文王之玄孙!” “曾祖昭襄王之重孙!” “大父孝文王之孙!” “今王之长子政,自邯郸归来!认祖归宗!” 他跪了整整一天,一直喊到嗓子嘶哑,嘴皮冒泡,将两位太后喊得心软,才终于被接纳,不再是“野种”,纳入宗室籍贯,成了正儿八经的公子。 但接下来等待他的,是更艰难的夺嫡之路。 公子政从小为质子,最惨的时候竟被赵人羞辱,让他去做马童,还有一口纠正的邯郸赵音。对上成蹻的关中雅言,从小接受的良好贵族教育,似乎不占优势。 但“仲父”教了他取胜的关键。 “你不必赶上成嬌,下臣想让公子具备的不是武功,不是满口的引经据典,诗礼乐,而是为王者的意志!” “凡成大器者,能忍天下之不能之忍,能苦天下不能之苦,能为天下不能之为,这就是意志,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就能克服天下一切不能克服的,他就是史上最伟大的君主。” 他成功了,经受住了华阳太后的考验,成为嗣君,当然,作为交换,也不得不迎娶他塞过来的楚国公女…… 而现在,轮到他择嗣了。 “比起朕当年受的苦,朕的诸子经历的,又算得了什么?” 秦始皇嘟囔着,在他车驾的前方,是胡亥的车马。 胡亥作为少子,备受秦始皇宠爱,几年前就提前行了冠礼,而这一次,在左右为难的抉择后,秦始皇最终让胡亥随自己巡狩。 但不同于以往,这次,胡亥有了一项职责:抚军! “君行,太子从,以抚军也!” 虽然尚未正式册立,但在群臣看来,这场夺嫡的天平,已偏向了胡亥。 胡亥从小接受了良好的秦式教育,以赵高为师,法、律令、断狱都有不错的素养。 “而且幼子的优势在于,他们往往只需要做长子的十分之一,就能让君主满意!” 众说纷纭,但仍没人敢妄下定论。 随着御驾驶过渭桥,秦始皇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安。 或许与初来时所受的冷遇有关,秦始皇一向是不太喜欢咸阳的,这里的水太咸,口音太土,宫室也狭小。 所以秦始皇一有机会,就绝不呆在此地,而是要出门巡游,还不断从外迁徙民众,修筑新宫,将咸阳改造得面目全非。 可这次,他却对这座城市,感到了一丝不舍。 “四十年了,从朕初来乍到,已过去四十年。” 他曾无数次离开又无数次归来。 但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离开。 而再无归来的机会…… 掀开车帘,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都邑,秦始皇只感觉,一个相处多年的熟人,在向自己挥手道别,即将冻结的渭水,像是他流出的浊泪。 别了,老友。 别了,咸阳。 再归来时,或将躺在车中,赴骊山入葬。 浓厚的乌云遮蔽了天空,鹅毛般的雪花从天际飘落,落到车窗边,落入秦始皇手心,一片冰凉…… 下雪了。 触景生情,秦始皇又想起自己那个在大雪夜出生的长子了,近来,他入梦的次数越来越多。 有时候,是那个不小心摔碎玉璧的孩子,躲在蒿草里偷偷哭泣,生怕父皇责骂。 但下一瞬,他却突然长大,鲜血淋漓,跪在榻边一言不发。 秦始皇叹了口气:“扶苏,今天,你便虚岁三十了,三十而立,你究竟去了何处?” 从咸阳到鸿门,从鸿门到灞上,雪越来越大,秦始皇却时常掀开帷幕,不住往外眺望,像是期盼着什么。 但落满白雪的道旁,却始终不见那个修长的身影…… …… 季冬下旬,整个北方,迎来了一场全国性的降雪。 南阳郡也不例外,雪下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早上,整个宛城内外,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山林的树木披挂上了雪团,如琼枝玉叶;里聚的屋顶被积雪覆盖,百姓们躲在屋子里哆嗦不想出门;那些空落落的田亩成了一片雪场,有几只出没的野兔在上面留下梅花般的脚印,四处一派清冷景象。 宛城之外,一条三叉路口处的亭舍,却有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男子,在此接受盘查。 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凌乱的胡须,看年纪三十多岁,手持验传,验上的身份是“芷阳上造白夫”。 而传上,则盖着咸阳官府的印章,允许关梁随意通行。 他将剑交予亭长检查,松木鞘,剑有些锈迹,亭长打量此人装束道: “剑得磨一磨了。” 那人笑了笑。 他曾穿着貂裘袍服,手握美玉,一身皓皓之白,如今却换成了粗布皂衣。 他曾骑乘千里龙骏,腰挂万金宝剑,如今却换成了羸瘦驮马,短小锈剑。 他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秦朝亭舍检查虽严,但毕竟没先进到刷身份证录指纹的程度,只要不像十来年前,那个冒充冯毋择儿子的学室弟子一般胆大包天,直接找官府骗钱。 天下律令已驰,既然验传没毛病,亭长只随意检查了一番,也不为难,将剑还给那人,借口索要了几文钱后,示意亭卒放行。 但此人走到岔路口后,却陷入了踌躇。 路分三条,分别向南、向北、向东。 向南是南郡,那是昌南侯的家乡,在那里,很容易找到其乡党旧部,再辗转前往江南岭南。 向北是武关,可以在那等待秦始皇帝的车驾,亦或是过了关梁,潜回咸阳…… 而向东,则是一片未知。 天又阴了,雪又落了,他在雪中迟疑了许久,许久,最后才喃喃自语道。 “三十而立……” 曾经,他集天下人的希望于一身,被所有人推着,所有人叽叽喳喳,逼着他去做各种事。 看似离云端很近,那金色的桎梏,触手可及…… 但实则如玉般易碎,一点挫折和意外,就足以毁掉一切,堕入无边黑暗! 因为他所谓的权势,所谓的名望,所谓的党羽幕僚,不过是空中楼阁,根本靠不住。 靠得住的是什么呢? “手中的剑,麾下的兵!” 背叛,欺骗,辜负,绝境……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后,扶苏仿佛重生般,想明白了很多事。 “若是只倚靠着四壁而立,那只是一个‘囚’字。” “只有打破这枷锁,靠自己双脚站立,人才是为人,方称得上而立!”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再看三岔路,便不再迷茫了。 “南方不可以止些,哪怕去了,也只会变成昌南侯手中的一面旗,从今以后,一切都由不得我。” “北方不可以止些,大势不再,孤身潜返亦无用处,纵然父皇饶我性命,一旦诸弟继位,我还是得死!” 直到肩膀落满了雪花,他终于看向东方,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 答案,不是早就有了么?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言罢,他翻身上马,然后调转马头,毫不犹豫地,向东驰去。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蹄印! 此行再无他物。 唯有一人,一剑,一马! …… PS:BGM,朴树的《平凡的路》,绝配。 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27章 这锅真黑!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同一时间的南海郡番禺城,借着一场宴飨,将子婴灌醉后,黑夫却召集了几名曾向他表露过心迹的幕僚,开了个小会。 如今秦军全据岭南,还顺便守着闽中,占地广袤,许多城邑都要分人去管,所以还留在番禺的人,就不多了,今日能与黑夫密谈的,也就陆贾、利仓二人。 利仓之父利咸早在十多年前就喊黑夫“主君”了,黑夫将他呆在身边两年,无疑是信得过的。 陆贾虽然是个浓眉大眼的儒生,但在郁林与黑夫谈论王朝天命时,却说过什么“今上废先王之道,禁百家之言,南征北战,无一日安宁。于是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秦之天命,摇摇欲坠!” 这个在秦朝体制内,得不到任何机会的楚地士人,如今已成了黑夫比较信任的顾问。 “数日来,我对子婴旁敲侧击,甚至灌醉询问,但子婴看上去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只说这是他在长沙时,接到江陵昌武侯公子成送来的诏令……” 黑夫负手踱步,他总觉得秦始皇这道令他去衡山郡邾城接受封赏的命令,有些不同寻常。 “利仓,你以为呢?” 利仓虽然年轻,却有些智谋,他想了想道:“君侯,小子以为,朝廷此举很是怪!” 他说道:“岭南初定,三军将吏分驻各地,赵裨将驻桂林、陶叔与萧都尉驻长沙营、我父亲驻豫章、安叔父驻三关、吴叔父驻东冶城、共叔父驻郁林,其余东门伯父、韩信、吴臣、梅鋗、陈婴等人,随君侯在番禺。” 利仓将黑夫麾下众吏的分配一一道来,可以说,名义上新建的岭南四郡,南海、桂林、闽中、象郡,都控制在黑夫及其党羽旧部手中。 “整个岭南安危,系于君侯一身,现在让君侯去邾城,来回将近三个月,岭南初定,没了主帅,各地还不得乱了套?若朝廷还在乎岭南,一定不会下达这种命令,而会派使者来封赏!” 黑夫沉吟:“按照子婴的说法,我不在期间,可由任嚣接手岭南防务……” 幸好黑夫事先派任嚣、徐福、尉阳三人去了西边的海域探索,他们不在番禺,子婴无奈,只好答应多等几日,黑夫这才拖延了点时间。 “下臣也以为,此事异样凶险。” 陆贾虽是儒生,却也擅长游说言辞,立刻对黑夫道:“君侯可曾听说过一句古谚,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黑夫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讲。 陆贾道:“这是吴越争霸结束后的事,范蠡见越已吞吴,大霸江淮,便离开了越国,还给种大夫留了一封信,信上说,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享乐。” “文种看完信后,不以为然,但在有人向越王进谗言,说文种将要作乱时,勾践便送给文种一把剑。对他说:‘大夫教给寡人灭国七术,寡人只用其三,便吞并吴国,剩下四个别无所用,只用了三个就把吴国灭掉了,还剩下四个方法,你替寡人送去给先王吧。’于是文种自杀……” 言罢,陆贾道:“但凡为臣为将者立下不世之功,手握重兵大权,而君臣相善者,几乎没有!此番皇帝召君侯去邾城,恐怕不怀好意啊,君侯若行,恐将重蹈文种、白起、李牧之事!” 黑夫却摇头笑道:“陆生多虑了,我的功劳,如何能与文种、白起、李牧相提并论?” 他朝北方拱手道: “而皇帝陛下,也不是秦昭王,更不是勾践,他能下士,用人不疑,所以才能成就比二者更大的成就!” “王翦父子灭五国,皇帝却能反复起用,再不济也能安享晚年。我虽然南征北战,功至彻侯,但与之相比,亦不算什么……” 近几年,黑夫已经在尽量藏拙压制自己了,做事不做满,击匈奴的风头让给李信,伐海东的风头让给扶苏。 所以在黑夫看来,自己藏得还算好,根本没到“功高震主”的程度,完全想不出来,秦始皇为何会对他下手? 本打算隔岸观火,以待时变的黑夫不知道,咸阳的一系列变故,已将熊熊烈焰引向他了…… 话虽如此,但人与人之,尤其是君臣之间,的确是不存在信任的。 陆贾说的黑夫都懂,在番禺帮他练兵的韩信,不就是“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的最典型例子么?历史上,汉高祖拿下韩信,是不是类似的手段来着? 黑夫不想做了韩信的前车之鉴,更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帝王的仁慈承诺上! 等陆、利二人退下后,他思索道:“我若去,在邾城侯驾,待谒见之时,秦始皇很轻易,就能令武士擒我,只需要一人之力耳。” “但我若不去,便是违诏,是叛逆,皇帝可命将统兵伐之,我在咸阳、南郡的家人也要遭殃。” 这下有点左右为难了,所以,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还得知晓,更多关于北方的情报,以此判断局势。 只可惜,它们都被朝廷的六百里加急拉在后头。 好在任嚣迟迟未归,子婴也不敢接下军权虎符,就这样,等到十二月下旬时,黑夫总算接到了一封来自北方的信…… 来自胶东,来自陈平的警告! …… 信是陈平在两个月前写的,走的是海路,今日方至。 他在信中,告诉了黑夫一件近日才传到岭南的“新闻”。 “平闻东郡天降陨石,上刻‘始皇帝死而地分’,皇帝尚在,人心已动,皇帝若去,天下必叛……” 针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局势,陈平给黑夫献了一策。 “秦为无道,天下苦之,始皇帝所逝,中原郡县豪长必兴军聚众,畔秦相立,扰乱中国。” “值此之时,君侯把持岭南,拥兵十余万。南海僻远,君侯可兴兵绝道自备,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屯田练兵,以待时变。至天下残破疲惫之际,君侯再北出三关,虎争天下,扫江南,夺南郡,举兵入武关,占咸阳,则大事可定也!” “平与曹参,亦可于胶东响应君侯,以为策应,助君侯抵定中原!” “届时,君侯进则可为成汤、周武,退可为伊尹、周公……” 黑夫合上信,无奈地摇头: “陈平这小白脸,胆子越来越大了,信中每个字都够他诛三族啊……” 不过,陈平对局势的分析是到位的,几乎完美预言。 而那句“进则可为成汤、周武,退可为伊尹、周公”更是搔到了黑夫痒处! 他之所以南下领兵,就是想在无从改变秦始皇做派,也无从操纵政局的情况下,先丰满自己的羽翼。 有剑在手,才有底气做事,重铸秩序,靠的是枪杆子,可不是靠嘴炮和空等,更不是将一切都寄托在一个能否继位都难说的“好皇帝”上。 但碍于自己的身份,黑夫又不想和未来可能出现的各地反王们搞在一起。 他是秦吏出身,一步步从亭长升到侯爷,是体制的既得利益者,道德上,还受过秦始皇之“恩”,又是命氏,又是赠字,一点点,将他染上了秦的色彩——深沉的玄黑。 想洗掉?除非把皮剥了。 而局面上,手下虽龙混杂,但精锐主力,多是广义上的“秦人”,来自南郡、南阳、关中,这数万人的家眷都在各郡县呆着,受秦法律令约束限制。 若问将士们,是家人性命更重,还是昌南侯割掉的发髻、树立的墓碑,推衣推食的几顿饱饭更重? 对大多人而言,显然是前者更重要。 所以黑夫绝不可能做陈胜吴广,拼着手下叛离的风险,拼着秦地舆情谴责,傻乎乎地造反吸引仇恨,为王前驱…… 性格使然,黑夫原本的想法就是坐拥大军,隔岸观火,在岭南做伏地魔。 “苟,也能苟出一片天地来!” 但他虽然是个老阴比,却也有两条底线: 第一,天下若乱,必须争取以最小的伤痛恢复统一,恢复秩序。 第二,未来如何,得由他说了算!遇上秦始皇这个强势而听不进劝的领导,黑夫受够束手束脚,也受够做裱糊匠了!让天下大治,让六合真正一统的新政,果然得自己拿主意,才可能推行! 只可惜,一系列事件,打破了黑夫的如意算盘。 又过了两日,一个来自咸阳的最新消息,让黑夫坐不住了。 那句谣言,依然带着北方的阴冷寒意。 “亡秦者黑?” “陛下虽烹了卢敖,但我家人府邸也被监视了,这消息还是通过张苍传出来的?” “这就是皇帝南巡,还让我去邾城见驾的真正原因!?” 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黑夫摇了摇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笑道: “好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阴谋家,这口锅,真TM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28章 套路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季冬的北方已是白雪皑皑,位于帝国极南的合浦港(广西北海),阳光却仍有些晒人。 舟师士卒们可以只穿短打,躺在沙粒细腻,洁净银白的海滩上,享受这惬意的时光。 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是在浅海里捕捞的南越人,他们的捕鱼方式极为特殊:踩在高跷上,肩扛着重重的渔下海,还要在海水中推罾(zēng)、起罾、收罾、捡虾、抖罾等,因为海中生灵繁多,每次都收获颇丰。 鱼虾之类,南越人随意扔到篓里,自己留着煮食,但每每捞到海蚌,便要立刻剖开,发现里面静静躺着圆润光泽的珍珠,便是中了大彩。 更有甚者,冒着海中鲨鱼扑咬的危险,直接憋气潜入深海,在礁石缝隙里捞取大蚌。 得到珍珠后,越人会兴奋地将它们装在芭蕉叶编成的小碗里,跑到几个月前刚修建的秦人港口边,将珍珠献上。 商贾会挑挑拣拣,按照珍珠色泽和个头大小,给越人一些中原货物:布匹、红糖、陶器,甚至是稻米。 这可以说是双赢的贸易,越人欢天喜地地离开,而来自南郡、豫章的商贾也满意地捧着中原已不多见的大珍珠,嘲笑越人以珠玑为瓦砾。 这一切,都被坐镇港中的任嚣看在眼里, 获取入贡中原的珍珠,这是昌南侯在此建港设治的原因之一,但若只为此事,是不必劳烦楼船将军任嚣出马的。 但黑夫还有一项秘密使命交给任嚣。 那是月余前的事了: “近来听闻,行人乌氏延出使西域葱岭以西大夏国,竟在大夏见到了蜀布、邛杖等巴蜀之产。至去岁,张苍在咸阳与大夏学者苏氏互译其言语,交流更多,便询问那些巴蜀物产大夏人从何得来?大夏人称,是从南方身毒所得……” 黑夫对任嚣侃侃而谈,但这些远方的事听得任嚣一脸懵,这关岭南啥事啊? “这两件事是有联系的。” 黑夫却十分严肃,强行将这两件事扯上关系。 “本将已使赵佗探明,从巴蜀可通西南夷夜郎国,从夜郎国沿牂牁江,可至南越番禺,枸酱、蜀锦、邛杖等皆能至此,而越人擅长航海,常在海边往来贸易,或许便将这些货物,一点点沿着海路,传到了那西方的身毒,又贩至北方大夏……” 这其实是一直存在的“蜀身毒道”的作用,但黑夫当时为了找借口打发任嚣离开番禺,就把海上丝绸之路提前开张了。 “去岁,徐福率众人自出番禺,向西行,自徐闻(雷州半岛)南入海,得大岛,东西南北方数百里,命名珠崖岛,略以为临高县。” “今岁,徐福再绕过徐闻,向西行,至海市明珠之地,建合浦港。一位活了上百岁的当地越人都老却告诉徐福,说合浦之西,船行十日,海岸折而向南,竟有千里之遥,但行驶到极夏之地,却忽然向西,有一条狭窄海道,可通另一陌生大洋……” “我猜测,顺着这条海路走下去,或能抵达身毒,而陛下使李信将军出征的条支国,乃至于陛下孜孜以求的西王母邦,据说就在身毒以西!” 那所谓的“越人都老”根本不存在,徐福最远只派人去到红河入海口,距离马六甲还有十万八千里。 但反正是瞎编,黑夫也不管具体方位了,一通胡诌将任嚣唬住。 既然是“为陛下通西王母邦”的命令,任嚣也不好推辞,只能不情不愿地出海上路…… 但没想到,他才到合浦,就病倒了。 任嚣将目光从窗外银色的海滩收回,捂着肚子,无力地躺在船舱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最初是吃海鲜闹了肚子,作为船队里医术最好的人,徐福为他开了几味药,但没想到却越来越严重,半个月下来,任嚣已经拉得虚脱,整个人都变形了,不得已,只能在合浦将养,把舰队指挥权交给黑夫之侄尉阳——他因为临尘一战,配合韩信斩骆王立下大功,已升官至公大夫,可以做楼船司马了。 这时候,房门开了,却是徐福带着两人走了近来,手上还端着一碗难闻的药,笑容满面: “任将军,该喝药了!” …… 这年头的方术士,都是全能型选手,不但会看星座,还识地理,能炼丹,擅算命,危急关头,甚至能背上药篓子,客串一把医生。 照顾任嚣,徐福可谓尽心尽力,因为怕他嫌药汤苦涩,还特地加了糖。 但今天,那苦甜苦甜的药汤递到嘴边,任嚣眼中,却露出了一丝疑虑。 “徐先生,你这药,确定没开错?” 徐福收敛了笑容,仿佛自己的职业素养受到了侮辱:“将军,你这是何意?” “本将已病半月,为何越喝先生的药,就越严重?”任嚣怀疑徐福不是一天两天了。 徐福叹息道:“将军得的是痢疾,这是岭南恶疾,肠胃都坏了,哪有那么快康复?小人的医术,也就勉强让将军性命保住,至于治愈?恐怕还得一些时日。” 说着,又双手将药汤奉到任嚣面前。 “本将不喝!” 任嚣却早已失去了耐心,命令两名垂首待命的亲卫:“请徐先生出去!” 他要换一个医生。 但两名亲卫,却迟迟未动! “汝等……” 被病痛折磨多日,精神有些涣散的任嚣这才发现,这两人,似乎有些面生…… “将军真是病得不轻啊,都开始学着蔡桓公,讳疾忌医了!” 徐福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却见其慢慢往后退去,双手一比,那两名“亲卫”就一拥而上,将任嚣按住,一个堵嘴,一个用绳子将他捆了。 “徐福,汝欲何为,想造反么?” 任嚣大惊,欲反抗,但拉了半个月肚子,却一点气力没有。 “岂敢,只是将军得的是顽疾,为免传染给将士们,使舟师众人皆病死,不得不隔离一段时日,得罪了……” 任嚣的声音听不到了,徐福笑着退到门口,对门外黑夫从番禺火速派来的利仓拱手道: “还请回报君侯,徐福幸不辱命,已制住任嚣,楼船舟师,现在是尉氏的了!” …… “任将军在合浦去世了。” 数日后,黑夫将这个沉痛的消息告知了子婴。 子婴愣在原地,却见黑夫在他面前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是我害死了任将军啊!若非我让任将军去寻找通往条支、西王母邦的水路,好好呆在番禺,他也不会遭次大难!” “我与任将军共事多年,亲同手足,在胶东、在闽越,在番禺,你我掎角之援,首尾相俦,如今不幸夭亡,天哉,天哉!真是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黑夫如此悲痛,子婴只好安慰他。 子婴对朝中发生的剧变尚且不知,只受昌武侯指派,让他带黑夫去邾城接驾,岭南军务交由任嚣接管,但如今任嚣却突然离世,这该如何是好? 黑夫这时候也结束了猫哭耗子,一擦脸上的水,说道: “皇命不可违,如今已是月底,再也耽搁不得,我须得立刻与监军北上了!” 子婴却急了:“且慢,昌南侯,你若一走,这岭南诸郡,便没了主帅,总得有人主事啊!” 万一因为黑夫匆匆离开,导致岭南诸越复叛,这罪过,子婴也无法承担。 “人不能被尿憋死,总有办法。” 黑夫乘机喊了军法官去疾上来,严肃地问他: “军正丞,如今任将军已逝,而本侯将离岭南,依照律令,军中的指挥之权,当交由何人?” 去疾一板一眼地说道:”当按职务爵位,依次下移,如此,君侯若北上,岭南军务,当暂时交予另一位裨将,来番禺执掌……” “另一位裨将?” 子婴知道,除了任嚣,黑夫还有三位裨将,分别是在豫章的殷通,在武昌的辛夷,以及在桂林的…… “十万火急,必须是最近的裨将才行。” 黑夫拍板了:“事不宜迟,既然如此,只能立刻告知身在桂林的左庶长、桂林郡尉赵佗,让他来坐镇番禺了!” …… 秦始皇三十七年一月初一,从子婴传旨开始,拖延了十来天后,黑夫终于将岭南军务安排妥当,带着少数随员,与子婴一道北上。 黑夫坐在船上,看似闭目养身,可实际上,却在反复确认自己留的“后手”是不是足够稳妥。 “我故意让徐福、尉阳将任嚣制住软禁,如此一来,我北上后,岭南的指挥大权,就得顺位移交给赵佗。” “尽管我一再压制,但赵佗还是因为南征的功劳,得了桂林郡尉的职务,他虽是我结拜兄弟,可一旦我与朝廷决裂,其态度叵测,坐拥一郡兵力,又得部属忠心,将是岭南最大的隐患……” 历史上,赵佗就是这么干的,若是辛苦打下岭南给赵佗做了嫁衣,那就搞笑了。 “但虎落平阳被犬欺,赵佗的根基在他呆了四年的桂林,一旦离开他的老巢,来到番禺,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将被我留在此处的亲信们架空,他的命令,根本出不了番禺城!” “而共敖奉我之令,带人从郁林北上,控制住桂林驻军,以及镡城、灵渠这两处交通要道,加上南海郡三关有安圃看着,岭南险隘,尽在我手矣……” 黑夫但凡做一件事,都是未思进,先思退。 万一发现事情不妙,他随时可以奔回岭南,堵塞道路,继续苟下去。 “作最糟的打算,有尉阳控制住舟师,老子最差也能流亡海外,去海南临高……” 退路已经安排好了,但这次北方之行,黑夫左思右想后,觉得还是得去。 为了自己不知安危的亲眷,也为了三军将士的家人。 黑夫抬起头,秦始皇帝,就像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太阳,太阳未落,群星难现,只要他还在一天,不管怎么逃避,都躲不过去那烈日灼热的直射啊…… 反正北上路途漫漫,长沙有小陶、萧何,豫章有利咸以及诸多旧部,一旦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随时可以回头! 但一月初,当他们抵达湟溪关,是夜休憩时,又有来自远方的意外消息,将黑夫的布置,统统打乱! …… 冒死来送消息的人,是黑夫的堂弟,南郡最大的商贾,糖彦,他穿着一身褐衣,嘴皮干裂,是骑了马一路狂奔至湟溪关的!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黑夫心中骇然! “墨者刺杀皇帝未果?全城大索?” “扶苏心虚,携党羽家眷,还有吾妻、子出奔,欲入巴蜀南下,被追上后,生死不明?” “蒙恬下狱,茅焦去世,皇帝大张旗鼓,御驾出咸阳?相随兵卒有十万之众?” “我南郡的家已被昌武侯派人围住,吾母吾兄,不得踏出门半步?” 糖彦作为商贾,尽管消息灵通,但事关皇室机密的细节,却全然不知,大多是道听途说来的。 但每听一段,黑夫的心里就凉了三分。 这些事,忽然在短时间内爆发,真让人猝不及防。 黑夫让所有人都退下,面临朝中如此剧变,纵然是他,也需要好好冷静冷静,才能思考对策。 “不安是对的,这次召见,的确是凶多吉少……” “扶苏到底做了什么,让局势短短数日内尽数逆转?” “我写给他的那封信也被发现?锅全甩我头上来了?” 黑夫捂着腮帮子,只感觉牙疼。 现在回想,亡秦者黑?那哪算黑啊,一锅更比一锅黑! 而消息的不对称,让人更生疑窦。 望着夜空上被乌云遮蔽的弯弯月牙,黑夫冒出了一个骇人的想法,一个最坏最坏的可能! 他猛地一拍墙砖,目光如炬! “又或者,秦始皇帝,其实已经去世了!?” “而赵高、胡亥篡改了皇帝遗诏,逼得扶苏出奔?” “现在又令我北上见驾,这一切,只是赵高、李斯、胡亥秘不发丧,欲骗我去邾城擒杀的诡计!?” 历史上,扶苏、蒙恬不就是被这招坑死的么?呵,现在又故技重施了? 黑夫冷笑了起来: “套路啊,我才不上当!”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29章 有的人活着 阴雨连绵,这就是岭南的初春,一连数日,南海郡北部出现了中到大雨,局部暴雨。 雨和雾就像一对孪生兄弟,每次都一起出现,尤其是在山岳丘陵地区,更是随时弥漫着浓雾。 子婴打了个哆嗦,在这种天气里,不管穿多少都没用,总感觉身上湿哒哒的,甚至连发髻也会沾满水珠。 现在是一月初,距离邾城之会还有二十多天,本来是赶得及的,但现在子婴却有些拿不准了。 今早从湟溪关启程时,黑夫突然通知他:“阳山关去岭北的道路因为大雨,山崩了,道路被遮掩,一时半会刨不开,吾等得改道。” 子婴只好连道倒霉,但也能理解,这一年多来,他往返岭南岭北好几次,知道那些山路极其容易堵塞,只能边修边凑合着用。 幸好北上的路不止一条,一行人折而向东北行,走北江道,将经过黑夫修筑的“韶关”,再从横蒲关入豫章,经由南昌去邾城 “监军居然没走过这条道?” 路上休憩时,黑夫十分热络地与子婴聊着天。 子婴苦笑道:“王事靡(gu),不遑启处,我只能走最近的路,且听闻这北江道两旁尚有越人梅氏,虽然彼辈归服,但我若无大军护送,却不敢从这群吃人生番的领地穿行啊。” 说着他看了看在这座亭舍安营扎寨的众人,不过数百,难免有些担心:“昌南侯,你带的人,会不会有点少?” 黑夫摊手:“岭南诸郡盘子大,许多地方需要人驻守,只好将亲卫短兵也分出去一些,我倒是想将那四千人都召来同行,但正如监军所言,皇命催得紧,一天都不敢耽搁啊,小队人马,速度也能快些。” 他十分乐观地笑道:“至于越人?大不必担心,梅氏已归顺朝廷,其子嗣还在我军中为质,已十分恭顺!” 话虽如此,但子婴还是有些担忧,一路上疑神疑鬼,听到道旁密林有动静就猛地转头,有时候只是虎豹野猪在走动,可有的时候,的确能看到纹着大花脸的越人蹲在树丛里,一直盯着他,等子婴再回头时,却已不见了踪迹。 好在,一路到韶关城,都没发生任何意外。 来到这,黑夫与子婴的谈话中,已开始畅想起见到秦始皇时的场景了。 “我虽然完成了陛下之命,使大秦南尽北户,但在番禺这两年,常听闻海外之事,故产生了一个想法。” 子婴了然:“莫非是从海上去往西王母邦之事?” “然也。” 黑夫拊掌:“监军应当听说过阴阳家邹衍说的‘大九州’之说吧。” 子婴当然听说过,曾几何时,方术士们以此游说秦始皇,只是随着坑术士事件,这点鲜少有人再提及,直到大夏人的到来,这一学说,再度被张苍拎了出来 “邹衍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这有点太夸张了,于是张苍与我对其稍加改良。“ 黑夫在信中与张苍说的,是州分大、中、小。 按照禹贡的划分,中原有九个小州,雍、梁、豫、冀、扬、荆、兖、青、徐是也,它们加到一起,形成了邹衍命名的“赤县神州”,这是“中九州”。 而继续照搬阴阳家的理论,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八,乃所谓九州也。 黑夫建议,为了加以区分,那不如给中九州加上三点水,是为“洲”。 “河西张掖,应该算雍州的一部分,而西域,应算干涸沙化的裨海。” “直到西出葱岭,便是另一个中九州,既然传说西王母居之,可称之为‘西王母洲’!” 子婴点了点头,皇帝陛下,应该是会喜欢这个称呼的。 黑夫指着远处的满是云雾的大庾岭:“其实岭南,也已是另一个中九州的地界,这里的特点是,一年中许多时候,门户可北向迎阳,称之为北向户州可也。” 西王母洲、北向户洲,这名听上去虽然怪,但也与“赤县神州”一样,是四个字的,还算工整。 “虽然阴阳家说,各个中九州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那是几十年前的陈旧看法了,如今圣天子在位,大海也成了坦途,楼船可渡东海,也能渡南海!” 黑夫满怀憧憬:“我坚信,天下是可相互连通的,黑夫这次前去面见陛下,必要向陛下陈述此中情形,请求为陛下率舟师南行,找到从北向户洲通往西王母洲的海路,正应了陛下那梦中的情形,白马黑犬,为其西行,若遇强敌,我二人联手,也可尽数扫平,必为陛下开出一条通畅大道来!” 黑夫说的激动,让子婴不由动容。 眼下相信有西王母邦存在,相信秦始皇能长生不死的人不多了,看来黑夫,是为数不多的一个啊。 “昌南侯真是至忠至诚啊!” 子婴不由想起自己近来从岭北听闻的”亡秦者黑“之言,真是平白无故地抹黑! 再度上路,天气又阴雨起来,他们走走停停,黑夫也与子婴断断续续地聊着,聊他上次回咸阳时,皇帝陛下身体如何,公子扶苏可还安好? 听上去,子婴知道的事,甚至还没黑夫打探来的多。 黑夫斜眼瞥向朝木盏吹气,饮用热水的子婴,目光阴冷。 但谁又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在作伪? 而秦始皇到底是否还活着,邾城之会是不是敌人设下的陷阱,也成了一个无法证实的谜题。 那么,有没有万金油的答案呢? “不管秦始皇帝在或不在,这次召我迎驾,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的话,恐怕都只有一个目的吧,那就是” 黑夫,扼住了腰间的玉! 又走了一天,眼看即将走出森林,而大庾岭将至,子婴不由松了口气,但前面却出现了一道湿滑的陡坡,车马难行,必须由士卒奋力,才能将车乘推上去。”让监军先行!“ 黑夫笑了笑,一挥手,让利仓带着数十人人先将子婴送上去,自己带着其他人在坡下等着。 待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上到半坡时,黑夫正要令人也将自己的车推上去,却听到森林中,忽然响起一阵乱叫! 接着,从浓雾缭绕的林子里,冲出无数断发,裸身赤足,以黑泥涂满全身的“越人”。 他们手持武器,嚎叫着冲向昌南侯等人! “敌袭!” 利仓大声示警,坡下数百短兵亲卫仓促应战。 但那些越人太多了,竟有两三千之众,喊杀震天,仗着人多势众,竟把秦卒冲成数段,然后,又将黑夫的车乘淹没在了其中! “昌南侯!” 子婴大骇,利仓也作势要去相救,却被几个人强拉了回来。 “利仓,吾等人少,救不了君侯,还是先去横浦关求救罢!” “我乃短兵亲卫,岂能弃君侯而去!” 小利仓不愧是师承黑夫,演技出众,当众大骂飙泪,最后还得亲卫将他打晕,扔到子婴的车上。 “走,快走,越人来了!否则吾等也将陷于敌中!”百主不断催促。 “保护监军,保护监军!”一旁的兵卒也跟着大叫。 情势危急,容不得子婴思考,那些“越人”的确分了数百,凶神恶煞地朝坡上杀来! 子婴只能被动地趴在车上,扶着差点掉落的长冠,仓皇回头,看了坡下最后一眼。 他看见了百余步外,昌南侯的旗帜 那面秦始皇亲手所赐,在岭南飘扬许久,赤色的交龙之(qi),在越人冲击下,摇晃了许久后,徒然折断,倒下了! 秦始皇三十七年,一月底时,秦始皇那浩浩荡荡的御驾大军,总算踏上了南郡安陆县。 原本十天前他们就应抵达此处,但秦始皇一路上病情几度反复,全靠参汤吊着才勉强上路,于是停停走走,耽搁不少时间。 “这就是黑夫的家乡么?” 消瘦的手掀开车帘,眯着眼看向外面。 也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县罢了。 南征军真正的监军,垂垂老矣的昌武侯公子成,已带着安陆大小官员,在县城外候驾。 但还不等御驾入城,却有中郎将、武城侯王离,引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穿过全副武装的郎卫军阵,来到车驾前。 那人也顾不上体面了,直接跪倒在十步之外,俯首而拜 “陛下,是左更公孙婴” “子婴?” 秦始皇有些诧异,子婴不是应该带着黑夫,去邾城侯驾么?怎么跑这来了! 皇帝示意后,帷幕被中车府令赵高微微掀开,子婴这才抬头,看到了他伯父秦始皇花白的胡须。 这个三十多岁的人,竟忍不住泪了。 “出了何事?”即便身体已到灯枯油尽的程度,秦始皇的声音,依旧古井无波。 “陛下!” 子婴再拜,沉痛地说道:“昌南侯,昌南侯他” “遭到越人袭击,当场甍逝了!” 秦始皇的白胡子,颤了一下。 为了不让旁人看到自己虚弱,轻易不再下车的秦始皇帝,却猛地从车中站起,来到子婴面前,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再说一遍黑夫他如何了!?” 子婴只好换种说法: “陛下,黑夫死了!” ps:卡了一下,没发重吧——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u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30章 君要臣死 “你亲眼看到黑夫战殒?” 是夜,秦始皇占用了一整个安陆县寺,将这作为临时的行宫,令子婴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汇报一遍。 子婴从离开湟溪关讲起,一直说到他们在横浦关外,突然遭到数千越人袭击,路有陡坡,黑夫无法脱身,遂被越人所围,子婴侥幸脱身,回头时,却见黑夫已没于敌丛,连君侯大旗都断了 他俯身道:“吾等人少,不敢回头相救,只能与兵吏们匆匆赶到横浦关,让守军前去驰援,但” 子婴说到了最难过的一段:“但原地只剩下满地血污,到处是无首的死者和残肢断臂,昌南侯尸体不知所踪,大概是被越人带回林子中了。” 子婴描述,南越人不但猎头,还是好食人肉的生番,昌南侯及其数百部属,大概成了他们的腹中食物。 “三关都尉安圃闻讯大惊,调遣五千人击越人,但越人狡猾,退入林中,避而不战,秦师奈何不得。且闻昌南侯死,原本安分的各地越人再度叛乱。我听三关都尉说,彼辈烧毁亭舍,挖断道路,如今通往番禺的道路已绝,各处一片乱象,昌南侯的旧部们为主将报仇心切,正加紧镇压” 子婴将前因后果讲完后,秦始皇却只是静静地听着,缄默良久后才问道:“黑夫可曾有遗言?” 听上去,皇帝似是相信黑夫的确不在了? 子婴再拜道:“陛下,昌南侯一路上常与臣闲谈,他最关心的,不是侯位食户,更不是田土富贵,而是陛下长生不老之事啊!” “昌南侯坚信,各个九州之间,虽有雪山、大漠阻隔,但却也有海水连通,他想请求陛下,使其为楼船将军,出番禺,下南海,找到一条通往西王母邦的海路。最后或能在西方与李信将军会师,白马黑犬,一同击破条支,为陛下开出条西行之路” “陛下,昌南侯至死,都对大秦,对陛下忠心耿耿啊!” 子婴讲完了,秦始皇这才在内侍搀扶下起身。 “朕最为器重的白马黑犬,一个远去,不知何日能返,而另一个,竟殒于区区越奴之手?” 老迈的皇帝长叹: “不曾想,两年半前碣石一别,竟是朕与他的最后一面!” 长子出奔,爱将战死,秦始皇负手看着外面安陆城的夜色,直到子婴告退,也不再言语,只时不时发出一阵咳嗽。 而他的目光似喜,似悲 又似怀疑! 子婴讲完经过告退后,一刻也不耽误,一边解衣沐浴,一边让早年跟过长安君成蹻,在成蹻叛逃后,又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将自己照顾长大的老宦官韩谈招来——这次秦始皇南巡,使子婴14岁的长子随行,韩谈也跟在队伍末尾。 “我不在期间,朝中竟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剧变!?” 子婴解衣的手停下来,目光骇然,不止是”亡秦者黑“的谣言,墨者行刺,扶苏出奔又失踪,昌南侯家眷也不知去向。 “这就是皇帝陛下不顾身体病弱,也要亲自南巡,并让昌南侯到邾城迎驾的真正原因!?” 春寒料峭,他却陡然出了一身冷汗,只感觉这世道,怕是要乱了。 子婴战栗之际,作为子婴的管家、谋主,韩谈也问起岭南发生的事: “如此说来,王孙并未亲眼见其被杀,昌南侯的尸首也未找到?” 子婴点了点头,无须的老宦者遂摸着光滑的下巴笑道:“既然如此,昌南侯究竟是生是死,仍然存疑啊。” 子婴不以为然地说道:“被越人袭击俘虏的人,鲜少有活下来的,其部属也多认为昌南侯死了,悲痛欲绝,当然,也许万分之一的可能,昌南侯只是被越人所囚” “这倒也罢了。“ 韩谈不客气地指出了一种可能:“老臣甚至怀疑,这次越人袭击,说不定,就是昌南侯自己一手策划的!他根本没死!” 子婴拍案而起:“韩翁,岂敢妄言!” “不是老仆乱猜。” 韩谈笼着袖子道:“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陛下因为亡秦者黑,以及公子扶苏南奔之事,对昌南侯有所怀疑。毕竟不论在北地,还是在海东,昌南侯都与扶苏共事,理所当然是扶苏一党。扶苏出奔,更带上了其家眷,更是坐实了这层关系,如今扶苏不知所踪,说不定,已至岭南了” 他分析道:“如今扶苏失位,陛下使十八子胡亥从行抚军,他或是未来的嗣君之选,此种形势下,昌南侯,俨然成了大秦最不安稳的一角。为了不让大秦一分为二,陛下只能处置昌南侯。” “故昌南侯若至邾城,轻则解除兵权,重则诛杀!他若不来,便是公然反叛,将遭到天子讨伐,家眷株连受死!” 韩谈道:“连老仆都能想到的结果,昌南侯就想不到?这原本是两难的抉择,生死均决于陛下之手,可现在” 他嘿然而笑:“昌南侯却突然死了!这下,朝廷扑了场空,信或不信,如何处置后事,反倒成了陛下的两难抉择。而昌南侯却可在暗处蛰伏,观察风向,以应时变!此策高明,不亚于齐桓公小白中箭佯死也!” 老宦者的剖析入木三分,言罢朝子婴拱手:“王孙其实,也早就看出来了罢?” “韩谈啊” 子婴默然良久,终于说话了,却一改在黑夫和秦始皇面前的敦厚质朴,笑容变得玩味起来。 “韩翁,我父长安君,他聪慧么?” 说到死去多年的成蹻,韩谈露出了一丝哀伤。 “长安君,乃世间一等一聪明的人物,不论武艺还是诗书,均胜于当今陛下。” “可是韩翁,他却成了丧家之犬!” 子婴面容严肃:“就因为太过聪慧,事事总想争先,赵太后和吕不韦、嫪毐的那些事,当时国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众人皆装作不知,他倒好,将这些破烂事捅了出来,寄希望于指摘陛下非先王血脉,换取华阳太后、夏太后支持他夺位!” “却不曾想,夏太后先去世,而他也中了嫪毐的计,只能叛秦投赵,若非陛下也不满嫪毐等人行径,还存有一丝仁慈,我也差点在襁褓中,就惨遭诛杀!” 韩谈跪下:“王孙赎罪,是老仆多嘴了” 子婴叹息:“韩翁无罪,只是我有我的处世之道,有时候,看上去忠厚仁俭,好像事事被蒙在鼓里,甚至被当成傻子、工具来利用,也没什么不好,不但我如此,我还会教导吾子,牢记这句话” “庄子言: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 “慧者不长命,愚者活百年!” 吐诉完父辈的恩怨,子婴复又坐下,恢复了往日的平和,露出了敦厚实诚的笑。 “韩非说得好啊,上下一日百战,此番事变,就让陛下和不知生死的昌南侯较量,君臣勾心斗角去吧!不管结果如何,都没人会怪罪到我这个‘愚者’头上!” 安陆县寺,临时行宫内,身体虚弱到已经难以集中注意力的秦始皇,也在多次被咳嗽打断思路后,得出了答案。 “黑夫啊黑夫,你当真像那无能的屠睢一样,死得如此可笑,如此凑巧?” “又或者,你根本就没死,而是心虚了,害怕了,故诈死以欺瞒于朕!?” 虽然有所怀疑,但秦始皇很清楚,如今的局势下,想要证明黑夫还活着,是一件极难的事,就算现在立刻派人去岭南彻查,等得出结果,可能三四个月已经过去了。 原本是黑夫不知秦始皇生死,更不知其生杀态度。 现如今,秦始皇也不知黑夫生死了,先前预计在邾城的布置,统统落空。 而黑夫就潜藏在黑暗里,观察局势。 但臣有臣的匿身之策,君也有君的敞亮法宝! “下匿其私,用试其上。” “上操度量,以割其下!”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是一场不知生死的较量,也是君臣之间,最后的勾心斗角 但秦始皇可是其中老手,他和三位太后、吕不韦、嫪毐、公族、王翦、尉缭、韩非甚至是李斯等人都交过手,于此道炉火纯青。 仿佛重新迸发了精神,秦始皇拊掌,目光满是蔑视。 “自不量力!” 在他看来,黑夫这点伎俩,实在是可笑。 “生死之事。” “真可以为假。” “假亦可以为真。” “就算黑夫是假死脱身,朕也要逼得他不得不‘死’,死得彻彻底底!” 秦始皇帝喊来了赵高,使其执笔。 “传朕制:诏告天下,昌南侯黑夫于岭南战殒!皇帝悯之,将尊荣其母、兄、姊,使之与数万南征军将士家眷一同,迁于咸阳!” “朕还将追封黑夫为彻侯!” 他不但要对黑夫尊荣备至,还要给黑夫盖棺定论,让那个字,死死烙在其身上!不论生死! 秦始皇露出了笑: “侯名:武忠侯!” ps:第二章在晚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31章 赢得生前身后名!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二月初一的南郡安陆县,春光明媚,但整个县,都充满了悲伤的气氛。 黑夫的家乡云梦乡,白发苍苍的老吏阎诤,拄着拐杖,在儿孙搀扶下,从黑夫求学过的匾里一路蹒跚走来。乡人们也自发聚集在黑夫老家,夕阳里的大榕树下,皆面露哀伤。 大伙都相互哀叹,说着昌南侯……不,是武忠侯昔日的好,他将先进的耕作技术在家乡推广,还提倡大伙种蔗,故意用比市场高的价格收购,变相给他们送钱…… 而在黑夫当过亭长的湖阳亭,十里八乡的安陆人皆聚于此,默默地在亭前的天狗木雕下献上祭品。 在黑夫搜过匿名信的朝阳里,南征军军正丞去疾之妻,第一百遍和邻居们说着当年黑夫仗义疏财的故事。 曾被黑夫从盲山里救出的略卖妇女们,也在暗暗抹泪。 至于黑夫服过役,修过公厕的县城,比两年前黑夫衣锦回乡,设长街宴时还热闹。 街两旁的挤满了男女老少,黑夫多年前出资修筑的青石板大道是那么长,人是那样多,向北望不见头,向南望不见尾。但凡受过黑夫之惠的安陆人,都自发为黑夫戴孝,头上都缠着黑带,眼睛红红的。 更有不少人,去到黑夫在城外的府邸,安慰其母、兄。 “黑夫不止是糖妪的儿子,衷的仲弟,更是安陆人的昆父兄弟!” 泪痕满面的县中长吏如此告诉满脸涕泪的衷,衷已经四十多岁了,虽然近十多年来日子渐渐好过,但早年的劳苦,还是让他鬓角生出白发。 “吾等皆是君侯旧部子弟,君侯说过,袍泽如兄弟,如今君侯已去,糖妪,请让吾等为君侯尽孝!” 上百名没赶上两年前南征军征兵的安陆小青年,则皆默不作声地跪坐在院子里,守着尉家内宅,黑夫的母亲就在里面,据说惊闻噩耗后,老人家却怎么也不信。 “我儿怎会如此轻易死掉?” 她拒不接受这个事实,固执地将所有去安慰的人都轰了出来,直到皇帝手下的高官捧着诏令到来,衷去劝了几次,满头银发的老母亲才肯开门待客。 在安陆人看来,秦始皇帝对黑夫真是没得说,不但将黑夫追封为“武忠侯”,达到了二十等爵的顶点,还给其母送了顶大高帽——由朝廷册封为“贞妇”! 或许是对私生活混乱的母亲之厌恶,秦始皇帝是比较看重女子贞操道德的,还颁布过律令:“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絜诚。夫为寄猳,杀之无罪。” 大意就是,勾引已婚女子、寡妇的男人,乡人杀了不犯法!”比浸猪笼还要狠,像宋X之类的人,在秦朝都是直接打死。 秦朝的“贞妇”之名,可比后世的牌坊难得多了,过去三十余年,秦始皇帝只封过一个人:巴寡妇清,还将寡妇清迁到咸阳居住,为其筑怀清台,恩荣至极。 这当然不是秦始皇爱上了他还要大十几岁的寡妇清,而是皇帝不放心,将这种富可敌国的蛮夷女酋长放在地方。 现如今,秦始皇竟给了黑夫之母同样的待遇,允许她以后见到郡一级的官吏都不必下拜!且黑夫妻、子下落不明,武忠侯的千户食禄,可由其母、兄享用。 但这些恩宠,也伴随着一条不容置疑的命令:武忠侯五族之亲,须得全部搬迁至咸阳居住! 来宣诏的子婴笑容满面地对衷道: “陛下会在关中,筑一座高台,在其周边设屋舍田郭,安置汝等,而那台的名字就叫……” “怀黑台!” …… 秦始皇已极其衰弱,虽然神智还清醒,但身体却不行了,几乎到了不能下榻的程度,只能听赵高等人,禀报安陆全县人哀悼黑夫之事。 臣子们细细说着,皇帝听了半响,才忽然来了一句: “黑夫之于安陆,譬如孟尝君之于薛城啊……” 薛,那是孟尝君田文的封地,其三窟之一,因为冯谖为其焚券市义,薛人感怀孟尝君之恩,待其落难仓皇而归时,竟扶老携幼走出数十里路去夹道欢迎孟尝君,让他重新站稳了脚跟。 不仅如此,孟尝君还招致天下任侠到薛城居住,多达六万余人,故时至今日,薛城仍多暴桀子弟,治安极差。 赵高等人知秦始皇之意,遂到:“陛下明鉴,安陆县民皆受过其恩惠,而乡里子弟,其父兄多随昌……武忠侯南征,他们都是听着武忠侯丰功伟绩长大的,对其推崇备至,已经到了振臂一呼,皆能应从的程度……” 秦始皇想了想后,又下达了一项命令。 “既然如此,那此县之中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幼,统统迁徙!让彼辈搬到关中,再打散到关西诸郡!” “陛下,这可是一个县啊!” 从江陵跑到这的南郡郡守听闻后大惊。 要知道,安陆虽然不算大县,但也有万户人家,五万人口,这可不是小数目,且不论老幼皆要迁徙,去关中千里迢迢,这一路上,得死多少人啊! 对黑夫而言,安陆人是乡里乡亲,是昆父兄弟,是血浓于水的袍泽子弟兵。 但对秦始皇而言,他们,只是一堆数字…… 还是一堆随时可能危害帝国安全的数字! 只是将它们迁到另一处,而不是直接抹去,这已是皇帝陛下极大的仁慈了! 秦始皇一阵剧烈咳嗽,旋即不悦地说道: “朕曾迁天下豪富於咸阳十二万户,徙三万户至滨海各郡,迁北河榆中三万家,迁十余万商贾、赘婿、贱籍隶臣妾至岭南……” 再加上那些因为秦始皇一声号令,在全天下奔走的军队、戍卒、更卒、刑徒。 两者合起来,起码有两百万人。 两百万人,全天下十五分之一的人口,皇帝的旗帜向南指,他们就得往南,往北指,他们就得往北! 如今迁一县区区数万人,算得了什么? 不容置疑,秦始皇下了命令: “这件事,交给武信侯之子,都尉冯敬,留给他一万人,朕给他一个月时间搜乡刮里!三月初,便将全县之人,连同黑夫家眷,一同迁去咸阳!” “诺!” 这次皇帝御驾大军的统帅,中第一次露面的武信侯冯毋择连忙应诺,立刻去安排此事。 秦始皇又道:“等入夏后,就轮到南征军士卒的家眷了,南郡有一万四千人参军,那这一万四千人的家眷……” 南郡守都快哭了,眨眼功夫,他治下就少了十五万人,这算什么事! “陛下,那加起来,起码是十万人啊……” 左丞相李斯打断了他的话,呵斥道:“十万人,正好能充实新开拓的朔方!南郡守,速速奉诏而行,拟定好名册!” 秦始皇颔首:”入秋前,安陆县五万人必入武关,入冬前,另外十万人的大迁徙,也必须完成!” 安陆,这个曾经繁荣富裕的县,将为之一空,比南边的云梦泽还要荒凉。 半年内,整个南郡,几万户人家将背井离乡,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上路,去往粮价正在飙升的关中,可能会有很多人死在路上,死在终点。 但秦始皇并不在乎。 距离死亡越近,秦始皇帝就越发固执,像极了一个跟后辈赌气的老小孩。 他给了黑夫生前身后名,尊荣备至。 他要将黑夫跳梁的最后一点可能,都全部封死! 不管黑夫是真死假死,一旦敢掀棺材板,蓄谋反叛,必陷入千夫所指,秦人皆唾弃之。 而黑夫可能鼓动的南征军,也会因为家眷在关西,而投鼠忌器,不愿从叛! “南郡之窟,北地之窟,朕都捣毁了,那只黑兔,还有那些洞窟来着?” 豫章,还有胶东。 没错,秦始皇没记错的话,黑夫在那边留了一个叫“陈平”的谋士,此人曾深入匈奴,让匈奴单于父子相残,是个善于搞阴谋的人物。 “黑夫会从刚开始的忠恳朴厚,变成今天的奸猾蓄谋,多半是这陈平所诱!” 秦始皇最讨厌策士之流,立刻传令,让人去胶东,将陈平捉了,豫章那边,也使郡守殷通替换黑夫的部下利咸等。 当然,岭北的几个兵营,岭南的十万大军,也不能落下,秦始皇已令李由持虎符火速南下,通知武昌、长沙两营,要将黑夫的亲信软禁。 预计,李由大概到三月中能抵达岭南,不管越人叛乱是真是假,都要尽快平定,虽然为了维持岭南稳定,暂不能大规模置换将吏,但起码要从黑夫党羽手中,收回兵权! 做完这些后,秦始皇帝闭上了眼睛,对黑夫竟敢不奉诏赴会的怒意,稍稍消退了一点。 与天、地、人都斗了一辈子的秦始皇帝陛下,露出了满意的笑。 “这场上下之战,是朕赢了!” …… “他还活着,秦始皇帝,还活着……” 秦始皇三十七年,二月初,云梦泽南岸的莽从滩涂中,一名身着褐衣的黑脸中年人露出了笑。 和秦始皇得知黑夫死时似喜、似悲、似怀疑的复杂情绪一样。 当黑夫从偷偷跟着子婴,潜至安陆附近,又划船来报信的利仓口中,得知秦始皇还活着时,笑容中也有两分喜悦,三分苦涩,五分忧虑。 利仓有些不解,他不敢进县城,只能通过一些靠得住的子弟打听消息: “安陆县中,无人看到秦始皇帝本人露面,君侯何以确定皇帝还活着?” “我当然知道。” 黑夫却十分笃定。 “封我为武忠侯,为我盖棺定论,又册吾母为贞妇,甚至还要在咸阳修什么怀黑台,然后一拍脑门,就要让安陆几万人来个大迁移……” 疯狂,霸道,又很大气。 “这种手段啊,除了秦始皇帝,别人根本干不出来!” 黑夫无奈地摇头,这就是他所知,所识的秦始皇帝。 他是伟人。 也是疯子。 让利仓去接应陆续抵达短兵亲卫,黑夫却站在大泽边,喃喃自语。 “是您赢了,陛下。” 黑夫朝安陆方向拱手,对他的家人,也对秦始皇帝。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与其正面过招,而秦始皇那刚猛不讲道理的掌法,已不是阴谋伎俩能战胜的。 但黑夫却并未惶恐失措,相反,他满是信心。 “陛下,你虽然胜了这一回合,但我有两样优势,是您不曾拥有的……” “第一样,是时间。” 既然确定是秦始皇行事的手段,他却不敢在人前露面,这说明,皇帝陛下,真到了形容枯槁,行将就木的时候了啊,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更何况被扶苏的事气上一下…… 而他,黑夫,才三十余岁,依然满头秀发,风华正茂。 所以,这是君与臣之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面较量! “而第二样,是对未来的了解!” 黑夫的语气,似哀似悲。 “只要秦始皇帝活着一天,就如同太阳悬空,没有宵小敢公然造次,群星为之暗淡,于人间全然无敌。” “但伟大的皇帝,料得到身后事么?” 秦始皇根本料不到,他死后,这世间是何等天翻地覆! “太阳一旦落山,这天下会怎样?” 黑夫道出了答案。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黑夫曾想阻止这一天,他甚至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般,将刘邦、“项羽”远远踹走。 “但这世上,就算少了刘项,在六国故地,依然会出现许多个田横兄弟,许多个陈胜吴广……” 他笑了笑:“到时候,这烂摊子,还不是得靠我黑某人,来替您收拾!” “的确,秦始皇帝,陛下,您赢得了生前所有事。” “但我,黑夫,将赢得您身后的一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32章 上病益甚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陛下,既然尉侯之事已罢,是否返回咸阳?” “武忠侯”,秦始皇已将这顶大帽子钉在黑夫棺材板上,对安陆、南郡之民的迁徙也将进行。眼看已经没有再去邾城的必要,左丞相李斯、将军冯毋择等人遂劝说秦始皇,让御驾返回咸阳。 因为皇帝身体日益不佳,形容憔悴,甚至无法在公开场合露面,他们生怕再这样走下去,陛下会崩于外…… “不!” 但秦始皇却拒绝了群臣的好意。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收九州之兵,铸以为金人十二,天下大定。” “又征蛮夷戎狄之邦,大秦疆土,北过大夏,西涉流沙,东有东海,南尽北户。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而后北筑长城,修驰道,建宫室,开五尺道,寻西王母邦……” 他起码做了一般帝王三代人才能做完的事,傲然之情,至今未改。 秦始皇扫视下拜请罪的众臣: “朕做事,哪一件不是有头有尾,何曾有半途而废的时候?” 群臣面面相觑,的确是这样,秦始皇一旦决定了一件事,鲜少有半途放弃,就从伐楚、征百越和寻西王母这三件事来说,失败又怎样?损耗巨大又怎样?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黑夫若在,肯定会评价秦始皇为“天下第一铁头娃”! 这次也一样! 不管众臣如何相劝,秦始皇心意已决:“不回咸阳,继续前行,朕要去邾城,祭大江之神,再去会稽,祀大禹之迹。” 李斯、冯毋择等人无奈,秦始皇恶人言死,他们总不能直接说:“陛下你再走就要死外面了!” 随驾大军共六万,李由带了一万人南下收武昌、长沙及岭南兵权,冯敬那边又分去了一万,以迁徙押送安陆民众。剩余四万来自郎卫、卫尉、中尉的精锐秦军,遂继续随驾东行。 之所以如此固执,除了对不明生死的黑夫不太放心,想要继续在南方待一段时间,以及时应对任何变故外,秦始皇心中,也残存着最后一点期盼。 “人皆言朕当以今岁死,而不知其月日,故出游天下,欲以变气易命,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 所以,他想要在会稽山刻下最后一块丰碑,再登上山顶,再看一眼大海…… 但死亡,终究是所有人的终点。 大队人马速度较慢,至二月初四,才抵达安陆隔壁的衡山郡西陵县(武汉市黄陂区),秦始皇病益甚,而不能前…… …… 衡山郡西陵县,被四万秦军团团保护的临时行宫内,左丞相李斯焦急万分。 真是一言难尽啊,李斯曾随驾数次巡狩,但这却是最令他不安的一次。 从二月初四到二月初六,秦始皇病重到无法起榻,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已在西陵县停留了三日之久了! 秦始皇病重之事,只有李斯、冯毋择、胡亥、子婴等数人知道,就算是他们,每天也只能早晚去看皇帝两次,唯独秦始皇最信任的中车府令赵高,以及垂垂老矣的太医令夏无且可以每天都守在榻前。 二月初六这天傍晚,李斯正忙着代秦始皇帝批阅朝廷送来的奏疏,赵高却来通知李斯,陛下转醒了,说是要见他! “中车府令,陛下如何了?”去的路上,李斯心中愁虑。 赵高道:“陛下今日气色不错,还喝了一碗粥。” “这就好,这就好。” 李斯松了口气,还打算瞅准时机继续劝皇帝返回咸阳,赵高却靠近后低声道: “但夏太医说,这也可能是回光返照……” 李斯停下了脚步,叹了口气。 “还是到这一日了么?” “虽然陛下恶人言死,但总是会有这么一天的。” 眼看左右无人,赵高朝李斯拱手:“高在此先恭贺丞相!” 李斯不愠:“陛下病甚,何喜之有?” 赵高笑道:“丞相乃陛下最信任的大臣,陛下此时召见,必问嗣君之事!不管左丞相议立哪位公子,事后都能得到定嗣之功,重返右丞相之位,指日可待,岂能不贺?” 此言满是暗示,李斯听懂了,但却只点了点头:“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陛下自有计较。” 稍后,皇帝临时行宫的寝室已到,李斯进去后,只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秦始皇帝的确如赵高所言,气色好了不少,至少不再昏迷,能躺在榻上,见李斯来了,让侍者将药端走,屏退左右,只剩下君臣二人。 “陛下……” 李斯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满头白发,牙齿动摇,但秦始皇此时此刻,看上去比他还要衰弱,看到昔日雄壮的君主竟病弱至此,李斯也忍不住伏在榻前流涕。 “丞相啊。” 秦始皇却只字不提自己的病,以及赵高猜测的“立嗣”之事,却看似随意地问: “朕听说,这里是衡山郡的西陵县?是武安君伐楚时,攻下并烧毁的那个西陵么?” 他笑道:“这附近,徘徊着历代楚王的鬼魂么?他们恨大秦啊,在梦中作祟,难怪朕来到此地,竟病重至此。” 李斯连忙擦去涕泪道:“陛下,此西陵非彼西陵,武安君所夺西陵在夷陵县,离此数百里,至于此地,乃古之西陵氏,据说是黄帝元妃,嫘祖之乡也……” “原来如此,丞相博学。” 秦始皇颔首,复又问道:“黄帝有几子?” 李斯应道:“二嫡子,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此外更有庶兄弟二十余人,一共二十五子。” “比朕多啊,朕也有子女二十余,但子止十八人……” 秦始皇又问:“那这皇帝二十余子中,谁最终继黄帝之业?” 李斯小心翼翼地答道:“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是为颛顼……” 秦始皇摇头:“立孙不立子么?倒是一种办法,但国赖长君,看来朕是不能类同黄帝了。” 至此,秦始皇也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喟然长叹道: “丞相,朕未尝病如此,悲呼,朕年十四而立,至今践位三十七年,本想寻西王母邦,求仙药得长生,然今病笃,几死矣……天命不可变欤?” 这是近三年来,秦始皇头一次在旁人面前提及“死”这个字,李斯顿时紧张起来,这莫非意味着,固执的皇帝陛下,也接受自己寿命将尽的事实了? 却听秦始皇道:“朕听闻,夏禹在位不过十年,商汤、周武不过数年,与之相比,朕帝王之寿足矣,无法万寿也就罢了,但大秦……” 他原本有些离散的目光,再度坚定起来:“秦之社稷,必传万世!” 李斯连忙应诺:“有陛下所奠之基业,大秦必将万世永存!” 秦始皇声音又缓了下来:“奈何,朕未立后,无嫡子,而长子扶苏又叛朕出奔,二子高不孝,已贬为庶民,在雍地为农。剩余十六子,都才刚至壮年,难免孤弱,丞相以为,当以谁为嗣君?且为朕议所立!” “陛下!” 李斯连忙推辞道:“关乎社稷江山,当由陛下一言决之,此非人臣所当议也,斯谨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不敢妄言!” “噢?” 秦始皇笑了:“奉主之诏,听天之命?若如此,朕之第三子,公子将闾,剩余诸子中,其年最长,为人仁孝,阙廷之礼,未尝敢不从宾赞也;廊庙之位,未尝敢失节也;受命应对,未尝敢失辞也。” “卿以为,将闾,可继承大业否?” 李斯闻言,心中不由大骇: “陛下,这是在故意试探我啊!” …… PS:本章参考《赵正》,今天只有一章,明天太阳就要落山了,但还差点感觉,休息酝酿下,让这个角色有始有终。另外西陵是武汉市黄陂区,手滑打错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33章 顶峰之上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扫六合,一天下,废封建,立郡县,大治濯俗,九州承风,皆遵度轨,和安敦勉,後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然亦夙夜兢兢,念秦万里山河、二十六世宗庙付托至重。” “朕之十八子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於心而诎於口,通法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于三十七年二月初七,授胡亥以册宝,立为太子,以代朕抚军,以重万世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左丞相李斯一道诏令读罢,而秦始皇帝拖着虚弱的身体,强起为胡亥完成“册太子”的仪式后,赵高松了口气。 “事定矣……” 作为胡亥的老师,中车府令赵高无疑是群臣中最大的赢家,他暗暗窃喜。 李斯也悄悄擦了擦冷汗,固执的皇帝陛下终究意识到,自己即将故去,总算立了太子,秦朝将相群臣悬了十几年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其实,李斯很清楚,从扶苏出逃,公子高惧拒皇帝之意后,秦始皇可能传位的子嗣,就只有胡亥一个合适的人选了——立长、立贤均不可后,君主往往会不可避免地偏向立爱,还常常骗自己说,“爱子亦是最贤,最类我之人”。 但秦始皇却只是让胡亥随驾出巡,却不直接立他为嗣,除了皇帝依然心存侥幸,希望能改变命势外。也是为了拉开时间,让扶苏出奔的影响渐渐消失,不要搞得像皇帝为了废长立幼,而逼得长子出逃似的…… 而且,从秦始皇昨日的召见里,李斯也发觉了皇帝的忧心。 老皇将崩,新皇继位已是必然,但秦始皇却哀怜其孤弱,恐不胜大臣之纷争,从而出现韩非子警告过的“奸劫弑臣”现象,新主被强势的大臣架空!失了权柄! 胡亥虽然娴熟于法令,熟读韩非之学,为人也不圣母慈悲,甚至还有一丝狠辣,但他太年轻了,才21岁,其手段,真的能驾驭住满朝人精么? 比如说……左丞相李斯。 所以昨日秦始皇故意提了公子将闾,来试探李斯的态度。 作为秦始皇第三子,公子将闾及其弟二人,为一母同胞三兄弟,虽然不受宠,却相互抱团,更值得注意的是,将闾的两个弟弟,都娶了李斯的女儿为妻…… 李斯立刻悚然,表明了态度:“陛下,臣本上蔡闾巷布衣也,承蒙陛下擢我为丞相,封为通侯,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子孙皆至尊位重禄。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且不说如今陛下尚有万岁之寿,即便是要立嗣,一切皆当决于陛下,不当问下臣。” 他再拜道:“不论陛下以哪位公子为太子,老臣只要一日未曾入土,便将竭忠辅之!不然,臣愿尽戮死殉葬,以报陛下之厚恩!” 言下之意,他李斯唯皇帝之命是从,不会在陛下去后,动什么歪心思…… 赵高先前已暗暗有过承诺:不论谁人继位,李斯均能重返右丞相之位!李斯谨慎,不至于铤而走险。 秦始皇当时叹了口气:“朕知丞相之忠,然又曾闻,牛马斗,而蚊虻死其下;大臣争,齐民苦。一旦出现,将是大乱之兆,丞相能如此,朕心甚慰!” 于是秦始皇不再提其余公子,一意册封胡亥为太子,而在册封典礼后,秦始皇又做了一项震撼朝堂的任命: “使通武侯王贲为太尉!” …… 如果说,立太子让群臣松了口气,之后的这道任命,则将所有人都惊呆了。 因为秦朝建立后,虽设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为三公,分别为辅政,监察及治军领兵,但从始至终,秦始皇都未任命任何人为太尉,一直虚设空缺,而将兵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尉僚虽替秦始皇做出了一统天下的战略,但他始终只是国尉。 居功至伟,一统第一功臣王翦也不曾得到此职。 为何时至今日,却忽然任命久病的王贲为太尉呢? 这意味着,久被打压的王氏,将重新崛起么? 众人想到了一层关系:“胡亥,娶的是王氏的女子……” 秦始皇为胡亥设定的朝堂格局,已渐渐清晰:李、冯、王三个功勋家族的联合辅政,如此才能应对扶苏、黑夫两案后,朝野错综复杂的局面,以及六国故地可能出现的“群盗”。 但如今的情况是,冯氏有些势大——冯去疾为右丞相,冯毋择掌御驾数万大军,冯劫在北方军团,冯敬也是都尉。 虽然冯氏一向敦厚质朴,忠于嬴姓,但不可不防。秦始皇召见李斯,托付危难,又让王贲坐上太尉之位,就是希望曾横扫天下的王贲坐镇,帮胡亥稳住局势,使天下战栗。不论是大臣还是六国宵小,乃至于那不知生死的黑夫,都不敢造次! 做完这一切后,到中午时,秦始皇再度昏迷,太医夏无且摇着头出来,告诉胡亥、李斯、赵高等人,皇帝陛下,已至弥留之际…… 胡亥哭着入视其父,却见昔日高大威武的秦始皇,却虚弱得坐起来都做不到,只能由胡亥握着他的手,零碎却又杂乱地,交待一些后事…… “李、冯、王辅政,可维系朝野稳定,但汝亦可重新提拔蒙恬、蒙毅与之抗衡,再靠身边的赵高、赵成等人,为君者,不可没有自己的信臣。” “朕已扫清一切能扫清之事,征服一切能征服之邦国,子孙大可坐享疆域,马放南山,兵戈不用……但决不可分封,再兴诸侯构难,使一统之业毁于一旦!” “南边与北边是最值得忧心的,匈奴要防好了,北部军不能削弱,使胡人有机可乘。至于南方,且待李由收了江南、岭南各营兵权后,要慢慢置换其都尉,以免黑党复起。” “朕从未有半途而废之事,寻西王母邦尤甚,此心至死不改!西边的李信,就不必召回,但能走多远,能做些什么,就靠他自己了……” “群臣皆曾言,大秦租赋过重,汝继位后,当适当减免赋税,停罢宫室,让黔首们觉得负担轻些,便会拥护你。再适当吸纳一些六国之人入咸阳,重新设博士官,就让六国之人的仇怨,集结于朕一身罢。” 言罢,秦始皇忽然又清醒了几分,扇了胡亥一巴掌哭得稀里哗啦的胡亥一巴掌:“不许哭!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君,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表露汝之喜怒哀乐!” 但随即立刻变脸,摸着小儿子的脸,且哀且怜地叹息道: “胡亥,朕这么做,究竟是爱你?还是害你?” 随后,秦始皇不再复言,只是虚弱地说道: “出去……朕不愿临终狼狈之态,为人所见!” …… 脚下发霉的地毯曾经华美艳丽,织物上的金纹装饰隐约可见,在暗淡的灰色与斑驳的绿色之间断续地闪烁光芒。 秦始皇帝在繁华与枯萎中穿行,大限已至,弥留之际看到的事物,多是曾经的过往,后世将其叫做“走马灯”。 这似乎是一座螺旋上升的高塔,阶梯层层往上,盯着它们,人会不由自主地攀爬。 但深蕴攀爬之道真谛的秦始皇帝,却在一扇门前停步了,再难向前。 他认得这扇门,还有院子里那株梨树,这是秦始皇从小长大的地方。 邯郸城,赵姬的母家,作为邯郸大户之女,这道厚实的黑漆大门能保护被遗弃在邯郸的母子,不被长平、邯郸两战后,愤怒的赵人撕成碎片…… 每当那些赵人轻侠来造次,来羞辱,来锤门时,母亲就会紧紧抱着她的政儿,躲在里屋瑟瑟发抖。 政儿的脸贴着母亲丰腴的身体,能闻见淡淡的芝兰味,他眼中并无畏惧,听着那些羞辱母亲,羞辱秦国的话语,却充满愤怒,捏着拳头,发誓要让邯郸,让赵国付出代价! 他做到了,三十年后,秦王政让邯郸城的仇人们尸横遍野,王族、轻侠、兵卒、甚至是老人与妇孺,街头巷尾那一滩滩正在凝结的血,像极了盛夏的繁花。 但当他兴致勃勃地将这些事告诉母亲时,母亲却只恨恨地扇了他一巴掌。 “你个天杀的!” 捂着脸,他步步后退,一直退到高塔的边缘,一眨眼,手上,多了两个布囊,分量不轻,仍在挣扎…… 他当然知道,母亲为何恨自己。 “放过他们……” 母亲态度变了,向她的儿子下跪,脸上是泪,声音满是哀求。 “他们也是你的兄弟……” 她看向那两个孽种的眼神,好像当年看向小小政儿,舐犊情深。 或许就是这一点,触发了他心中深埋的嫉妒。 “我没有兄弟。” 他冷着脸,手松了,两个布囊被抛下高塔,伴随着母亲尖锐的哀嚎,摔得血肉模糊! “不!” 母亲发生了变化,美丽的秀发变成枯萎银丝,丰腴婀娜的身躯渐渐佝偻,就连容颜,也丑陋不堪! 那熟悉的芝兰味,也化作腐朽的尸臭。 “王族的血是冷的,做过的事,不可渎!” 更不会原谅!或祈求原谅! 不再管那疯女人,秦始皇帝坚定了目光,继续向高处走去。 阶梯一直往上延伸、延伸,迈过了人生最大的坎后,之后秦始皇仍路过了无数扇门,但仅能使其驻足,却不能让他久留。 他看到,仲父在与初登王位的自己说道: “陛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不。” 年轻的秦王抬起头,目光锐利:“天下乃朕一人之天下!” 他笑着摇摇头,从那双自缢吊死后,依然摇晃的双脚边抽身。 “陛下,上下一日百战,权……权力,决不可与人分享!王者之道,只在三个字,法、术、势!” 下一扇门,口吃的韩非在为自己讲解人主之道,中年的秦王政不断颔首,与之对谈到天明,几度虚席下问…… 但当他吸收完韩非的学问后,发现其目的,仍然是存韩后,便翻脸不认人。 “韩先生,你给朕献上了一把利剑,剑刃名法,剑格为术,剑柄为势,但现在,这把剑究竟锐利与否,朕想请韩先生为朕试之!” 韩非惨然一笑,饮剑自尽,鲜血流满了地面…… 踩着他的血,秦始皇帝,终于快接近这高塔之顶了。 但在路过最后一扇敞开的门时,一阵婴孩的啼哭,却使皇帝再度停下了步伐…… 外面是大雪纷飞,粉扑扑的婴儿被颔下尚未蓄起浓须的父亲抱在怀中,笑吟吟地为他取了名: “扶苏,你就叫扶苏!” 孩子飞速长大,却如此柔懦寡断,令人头疼,甚至在将玉璧摔得粉碎后,不顾一切地逃跑,躲在蒿草中,害怕地抽泣。 秦始皇帝怜惜又嫌弃地看着他,踌躇许久,想要去伸手拉住,这孩子却又一溜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追赶,他寻找,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最高处,阶梯,已至尽头。 拔剑四顾,却什么都没看到,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整个大地白茫茫,真干净…… 这一路走来,所有人都离开了他,似乎只有背叛与秦始皇帝步步相随…… 那些此生深深影响了秦始皇帝的幽魂,又萦绕在他耳边,闲言碎语。 “到头来,政儿,你依旧是眇眇之身,真是可怜……”母亲的芝兰味飘过。 “一人之天下?独夫,必为天下人所叛!”舌头伸得老长的吕不韦如此讥讽。 “失去了我,陛下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懂你的人了吧?”韩非捂着流血的脖子,步步走来,却不结巴了。 秦始皇不为所动,只静静地站在这天地顶端,迟迟不迈出下一步。 “不。” 一个厚实的声音,打断了韩非的话。 “我理解陛下,懂得陛下。” 他单膝跪在秦始皇后方很远处,面容漆黑,看不清样貌,但声音,却依然那么洪亮,更大着胆子,问了秦始皇一个大不敬的问题。 “陛下,顶峰之上,有什么?” 秦始皇摊开手,这一刻,他的衣冠袍服皆去,赤条条来,赤条条走。 “你看到了。” 秦始皇摊手道:“顶峰之上,一无所有……” 他迈出了步伐,踏上了云端,但在即便走过那道桥,通往黄泉时,却再度停了下来。 “当真?” 秦始皇低下头,看到了他打造的人间帝国,打下的恢弘疆土,奠基的坚固制度。 它、它、还有它,都将传承万世! 回过头,秦始皇帝看向朝自己作揖送别的那人,嘴角露出骄傲而固执的笑: “顶峰之上,有一切!” …… 伴随太阳落山,带着对人间的不舍和帝国未来的担忧,弥留许久的秦始皇,终于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三十七年二月初七,秦始皇帝崩于衡山郡西陵县!”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34章 太阳落山了(上)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二月初八,太阳落山后的第一天,新鲜出炉的大秦嗣君胡亥,就守在秦始皇的寝帐中。 痛失父亲的他整日浑浑噩噩,只呆呆地看着夏无且等人为秦始皇帝整理仪容,再将其尸身放入棺椁,以便次日一早推入宽大的辒凉车中,继续上路出发,作出秦始皇帝尚在的假象…… 这是左丞相李斯的主意,虽然胡亥是正儿八经皇帝亲立的太子,理当会葬继位,但李斯认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最好秘不发丧,利用秦始皇帝之威震慑宵小,等回到咸阳后再作打算。 反正知道秦始皇帝逝世的,除了胡亥及亲幸重臣外,也就夏无且和医师、宦者五六人而已。只要将棺椁载于辒凉车中,赵高亲自参乘护送,每到一处,都照旧把营幕一围,食物入奉,百官奏事如故,反正自从皇帝病笃起,都是由赵高、李斯代呈的了。 这时候,夏无且等医官宦者干完活,告辞离开,而赵高也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一进门,就朝胡亥下拜道: “太子,李、冯、王三人已离开。” 胡亥连忙过去扶起赵高:“幸而有中车府令在,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应对李斯、冯毋择。” 王离是胡亥的大舅哥,一直熟络也就罢了,但李斯、冯毋择都是秦始皇帝的旧臣,胡亥对其恭敬,此刻却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处,生怕自己年幼,为重臣所欺,索性自称“忧伤过度”,让赵高去应付。 此刻赵高归来,胡亥遂追问道:“关于返回咸阳的路线,最终结果如何?” 上崩于外,尽快回咸阳入葬,并让太子胡亥登上大位,这是李、冯一致同意的。 但在返回路线上,冯毋择是武将,凡事讲究效率,认为应该走最近最快的路线,掉头回安陆,再去南阳,走武关道回都。 但李斯、赵高却认为,这种返回方式,一看就是御驾出了大事才匆匆掉头,容易让人起疑心,不如假装继续巡狩,去邾城,再往北通过冥厄三塞(义阳三关)进入中原,从函谷关回咸阳。 虽然时间和路程更长,但路线就显得正常许多。 赵高看上去支持李斯,但心中却道:“若非事急,我甚至还想让御驾继续原先路线,至会稽郡再折返,须知始皇帝做事,从不会半途而废,既然说了会去会稽刻石,那就一定会去,此番折返咸阳,一旦被了解始皇帝行事的人知道,便能猜出始皇帝已崩,太阳已落……” 虽然赵高得到胡亥信任,使其行符玺事。但他在辅政体系内没有发言权,只能和王离一样,大眼瞪小眼,看李斯、冯毋择发生争执。 所幸,最后还是以李斯意见为准,走了折衷但安全的路线。 胡亥颔首,走哪条道无所谓,抓紧就行,急促地问道:“第一件事如此,那第二件呢?” 赵高立刻道:“李、冯皆认可太子之言,扶苏乃罪人,勾结墨者行刺始皇帝,致使始皇帝病情加重,如此不忠不孝之徒,如今竟还有人说其是‘仁孝’,心有同情,真是荒谬!” “当以始皇帝的名义,将其谋叛行迹昭告天下,抓紧缉拿。此外,既然扶苏犯大罪,其子岂能得封邑?当立刻派人如蜀追回,将扶苏之子拘押在宗府,等候新皇发落!” 皇权是排他的,胡亥纵然是正儿八经册封的太子,但作为少子的他,本就没太多自信,又被赵高以“赵长安君之事”说之,对曾被父皇寄予厚望的长兄扶苏,遂心怀忌惮,欲杀之而后快。 搞臭他的名声,再缉拿杀了,赵高此策正中胡亥下怀。 他甚至连扶苏的子嗣也不愿放过,因为胡亥听赵高说,秦始皇立胡亥前召李斯,曾问及黄帝立其孙高阳之事…… 才触碰到皇权,胡亥便不再是那个在父亲面前乖顺的小儿子,却显露出他心狠手辣的一面: “不止是扶苏父子,那公子高、公子将闾,都曾被陛下瞩意,欲以其为监国,如今冯、李两家辅政,不可妄动,但若有机会,我也要处置掉,不能让他们威胁到我!” “会不会有人说我不悌?”但毕竟年少,胡亥发了一通狠后,突然担心起来。 赵高却大赞道:“始皇帝陛下囊扑杀死赵太后与嫪毐两子,此乃除恶必尽,亦无人说始皇帝不孝啊!” 但赵高话音一转。 “可太子别忘了,相比于群公子,还有个不知生死之人,对大秦,对太子更有威胁!” “那人便是黑夫!” …… “黑夫?” 胡亥吐露了这个名,他曾在年少无知时当众嘲弄过黑夫脸黑,当时那黑夫笑着对始皇帝说,他长了一颗红心…… “真该剖开来看看!若是忠臣,就该乖乖来邾城送死,或者自杀才对!” 胡亥唾了一口,世人多将黑夫视为扶苏同党,所以胡亥对此人一点好感都没有。 眼下黑夫已被秦始皇盖棺定论,但赵高却隐晦地警告胡亥,那黑夫,可能还活着…… “中车府令,黑夫当真未死?” 胡亥满腹狐疑。 赵高冷笑:“太子,黑夫一向狡诈,这条奸猾的荆楚黑犬,岂会如此凑巧死去?想必他参与了扶苏、墨家谋叛,心虚不敢到邾城见始皇帝,只能假卒以逃死,王孙子婴毕竟朴厚老实,竟为其所骗……” 子婴看得很明白,胡亥继位,赵高是其最信任的人,没少给赵高塞好处,说好话,果然,胡亥也未怪罪他这个“老实人”,反而加以重用。 赵高危言耸听:“始皇帝尚在时,用武忠侯的名头压着,黑犬纵然未死,也不敢造次,如今一旦陛下崩的消息泄露……黑夫叛,岭南皆其旧部,必与中原断绝往来,而其在南郡、豫章故旧乡党众多,一旦有人从叛,恐将牵扯整个南方!” “那该如何是好?” 胡亥争嗣君之位就是为了继承这大好山河,然后没有顾虑的享受,可不想刚上位就要面临“始皇帝死而地分”的混乱局面。 赵高笑道:“太子放心,下臣已与几位重臣商量妥当,此番由中郎将王离率两万郎卫、卫尉军,随太子护送始皇帝棺椁北上,从函谷关返回咸阳。” 王离是胡亥信任的人,这安排十分妥当。 “武信侯冯毋择,将带着两万人坐镇邾城,隔绝大江,再召集九江、南郡、衡山等郡兵集结,推进豫章,随时能镇抚叛乱。” 冯毋择虽然一直是裨将,名声不及王翦父子,近来更被蒙恬、李信、黑夫把风头抢了,但他长期统兵,独当一面,为大将军,可保南方无事。 “左丞相斯之子李由,已奉始皇帝之命,率师万人,南渡大江,如今已收回武昌营兵权,使辛夷将屯田训练的三万南征军老卒收去兵器,派人看管。如今李由正火速往长沙营赶去,那有上万人,多为伤残病卒,由黑夫亲信陶都尉,以及搜粟都尉萧何主事……” 只要李由将长沙营也收了,则黑夫在江南的旧部营垒也尽数落入朝廷掌握。 如此一来,就算他假称先前是被越人所俘,也只有退保岭南一条路。 但南征军将士,只要有其家眷作为人质,恐怕甘愿从叛者亦不多! 赵高洋洋得意,多亏秦始皇帝的妙招,这下黑夫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活还好,一旦活了,定将一败涂地,惨遭五马分尸! 但他为人素来毒辣,绝不会如此善罢甘休,遂道: “太子,冯敬带着一万兵卒,押送安陆县人入关,三月启程,五月可至,不过……” 胡亥正听的津津有味,觉得老师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自己坐享其成,连忙问道:“不过怎样?” 赵高面露忧色:“关中粮价已至两百钱每石,再送去五万、十万、十五万人,岂不更要飞涨?且咸阳左近膏腴良田已尽为有主之地,哪还有空地安置彼辈?” 胡亥颔首,他还想留着许多地方,将父皇没修完的宫室修好呢:“这的确是个难题,中车府令认为当如何?” 赵高出主意道:“下臣以为,不必使之为移民,等到南征军束手就擒后,这些家眷,也就失去了用处,与其由朝廷米粮白白养着,何不使之物尽其用呢?” “物尽其用?” 在胡亥、赵高眼里,那五万安陆黔首,也不是人,而是一堆数字…… 赵高道:“不错,如今始皇帝崩,骊山得尽快修好,这一县黔首,正好能填补刑徒隶臣妾的空缺!老弱妇孺,统统打入隐官,让其为少府做活。至于青壮男子,可日夜驱使,定能累死大半,等完工后,将那些没死的,也统统杀死殉葬,以绝后患!” 胡亥犹豫了:“安陆的青壮男子,那起码是万余人啊,都要杀光?” 赵高下拜:“若这万人死去,能换取关中安稳,天下宁静,太子继位后能垂拱而治,永葆治世,又有何不可呢?始皇帝曾说过,为人主者,最不可或缺的,是杀心!” “杀心……”胡亥颔首,态度坚决了起来。 “没错,我……这条路,不进则退,若不能胜,别人就要揪着我拖下君榻,残忍杀害了,不能心软!” 赵高拜倒:“这才是始皇帝之继业者,这才是大秦的二世皇帝陛下啊!” “二世皇帝。”胡亥对着称呼很受用,虽然他要等回咸阳会葬后才能正式继位。 赵高不失时机地抬起头道:“陛下,那些安陆人且还有一段时日可活,但今日,却必须杀数人!” “始皇帝崩之事,在陛下回到咸阳前,决不能外传,然太医令、医者、宦者五六人已知,为了天下,且先杀之,以绝其口!” 胡亥已经迫不及待要牛刀小试了:“善!朕这就让郎官李良,去将彼辈都杀了!” 李良效率极高,过了半刻,已将医者一人,宦者四人一一杀死,但在摸到太医令夏无且的住所时,一群郎卫持剑冲进去,却扑了个空。 看着满室的药篓,却没了老医官踪迹,李良暗骂这七旬老头不愧是能为始皇帝挡刺客的,太机灵了,跑得倒是挺快,连忙去禀报赵高: “中车府令,夏无且,不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35章 太阳落山了(下) “我来到南郡地界后,到处都在传言,说尉将军已战死岭南,更被始皇帝封为武忠侯,我还以为,亭长真不在了……” 季婴是很重旧情的人,历经千辛万苦,总算见到黑夫后,哭得稀里哗啦,擦了满手的鼻涕,还要捏捏黑夫的脸,看他究竟是不是真的…… “少来。” 跟季婴这种老友,黑夫也不客气,一脚将他踹开。 季婴在泥地里打了个滚,捂着屁股笑道:“这力道,真像极了在安陆县服役时,我躲在屋子里吓唬亭长时挨的那一下,看来亭长是真还活着!” 他随即有些忧心地皱眉:“但为何要骗外人说死了呢?如今整个南郡都信以为真了。” 黑夫跳过了这问题:“南方种种变故,你稍后便知,吾妻、子何在?” 三十七年初,黑夫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打发季婴、桑木二人替自己去给公子扶苏送信,以免他像历史上那样惨遭毒手。 不曾想,咸阳突然剧变,扶苏出奔,黑夫的家眷也瞅准时机一起跑了。 虽然扶苏的家眷没跑多久就被逮住,但却迟迟没有黑夫妻、子的消息,眼看安陆县的母亲、兄长已落入朝廷之手,如今妻子也音讯全无,黑夫忧心不已。 如今季婴总算通过黑夫留在南郡的门客亲信关系网,经过几站辗转,跋山涉水,来到了他们一行人在云梦泽中的藏身之地,却不见妻、子,黑夫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若真死了妻、子,岂不是又要被人骂虐主? 好在季婴立刻道:“亭长请放心,夫人和两位小君子,都十分安好!” 随着季婴的述说,黑夫总算知道了,数月前咸阳剧变后,自己家人的行踪。 “离开咸阳时,夫人便嘱咐我说,等离开都邑后,勿要与公子扶苏同路,当远远绕开他!” 黑夫颔首,叶子衿的选择十分正确,扶苏的人马太多了,加上各种亲卫,足有百余人,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将吸引所有的追兵! “于是在阿房刑徒四散而逃时,吾等就乘乱脱离了公子扶苏的车队,往西行去,每过一乡,就换一辆马车。一直到了武功县,扶苏又让桑木骑一匹马,带着破虏小君子,往北而去,投奔君侯在北地的旧部。她自己则带着伏波小君子,利用伪造的符传,随我通过褒斜道入汉中……” 黑夫曾任三年北地尉,期间提拔了大量良家子,让他们称为北地军的中坚,在击匈奴时大放异彩。又给了当地戎狄君长诸多好处,让彼辈离开狭窄的大原,迁徙到丰饶的贺兰草原,也算对他们有恩。 破虏是在北地出生的,让桑木将其带去北地,不管是投靠地头蛇良家子,还是设法出塞,带到大原戎中藏匿,都很容易脱身。 黑夫颔首叹息:“她想得很周到,此行凶险,万一出了意外,只要一边能逃匿,都能为我保全血脉。” 而叶子衿、季婴一行人通过褒斜道进入汉中后,果然不出所料,扶苏和他的家眷,吸引了所有的追击力量,最终扶苏妻离子散,他本人也不知所踪。 而这时候,黑夫的家人却巧妙地避开了搜捕,抵达巴郡…… 巴氏,就是黑夫的“门路”,他十多年前就与巴忠相识,还极其大方地将红糖技术送给巴氏,让巴氏在丹砂、盐、铁均被秦朝官府收为国有后,依靠僰僮贸易和方兴未艾的糖业,回了一口血,维持住了商业大厦。 从那时候开始,巴氏就暗中与黑夫眉来眼去。 前年,朝廷财政困难,开始杀鸡取卵,将糖业也纳入专营范围,黑夫又送了巴氏一份大礼:红砂糖。 红砂糖杂质比块状的红糖更少,携带和使用却更易。 依靠红砂糖,巴氏得以在糖官营后,争取到了一些话语权。 这下,巴忠已欠了黑夫两次大人情,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因为黑夫只帮忙,却从不索取。 巴氏敬畏的是黑夫的权势,黑夫贪的却不是巴氏的金钱,而是其在巴蜀、洞庭乃至西南夷地区的贸易网。投桃报李,得到巴氏默许后,人数不多的情况下,不必通过武关,就能偷偷潜入咸阳。 当咸阳剧变,叶氏携子南奔,正是通过巴氏遍布巴蜀三郡的贸易网,安全避开搜捕,去到巴氏的大本营,巴郡枳县…… 说到这里,季婴有些恨恨地说道:“巴忠本人并未露面,由其妻接待夫人,一开始和颜悦色,说是要尽快将夫人和君子送来与亭长团聚。可在听闻始皇帝南巡后,便绝口不提,只言南方不安全,要让夫人、君子在枳县休憩,让我先来寻到亭长……” 季婴气得直跺脚:“巴氏真是忘恩负义!这不是将夫人、君子当成人质,想要要挟亭长么?” “巴忠会做出这种事?” 黑夫皱眉,以他过去的了解,巴忠虽是商贾,但却很讲原则,尤其看重恩义信誉。 虽然有点蹊跷,令人感到意外,但仔细一想,黑夫也释然了:“巴忠虽讲信誉,但巴氏毕竟是商贾,一切以利益为准,待价而沽,这就是商贾最擅长的,更何况,这可是涉及灭族的大事。” 黑夫摇头道:“人人皆惧秦始皇,哪怕是蛮夷边鄙之地也不例外。若我身死名裂,成了叛徒,巴氏就能献上吾妻子,撇清与我的关系。反之,则能立刻将其送来。” 所以他家人安危,全系于未来的成败上了! 这时候,季婴瞧了瞧这简陋的营地,心里直打鼓:“亭长,现在该怎么办?” 这不仅是季婴的疑问,也是在北江道诈死后,那些不离不弃,追随黑夫来此的旧部的疑问。 “君侯,吾等该如何是好!?” 黑夫周围,是整整三千名髡发表明身份的短兵亲卫,黑夫骗了子婴,这群人根本没被打散驻扎各地,反而在横浦关以南,扮演了袭击黑夫的“越人”。 当夜,他们就跟着黑夫,走阳山关进入长沙郡,抵达长沙营与小陶汇合,留下一千人后,其余三千化整为零,以屯为单位,昼伏夜出,绕开临湘等城市,匿于江南的云梦大泽中。 如今已至二月中,一行人已藏了半月。 干粮吃完了,只能以果隋蠃蛤充饥,他们没有怨言,但哪怕是对黑夫最忠心的战士,面对这种未知的未来,也难免心里犯怵。 这群人无一例外,都是南郡子弟,其中更有八百安陆人,听说家人将被迁徙为质,均十分焦急。 “反了!亭长还是带着吾等,打回安陆去罢!” 东门豹家人不在安陆,在豫章,所以他没什么顾忌,受不了这种鸟气的莽汉,一直在鼓动黑夫在泽中扯旗造反! 黑夫却一直没有表态,只抬头看了看天上徐徐垂落的太阳,心道:“只要秦始皇帝还在一天,我就无法举事啊……” “而且被那‘武忠侯’的大牌匾压着,就算举事,也不能是反秦,否则,哪怕是南征军中,舆论也将对我大不利!” 好在,正在此时,一艘小船绕过地形复杂的芦苇沼泽,在附近靠岸,却是带人在安陆附近监视的利仓回来了。 利仓过来下拜:“君侯,都尉冯敬正在安陆搜乡毁邑,要将安陆人统统集中到县城附近,待三月初一,驱使其北上入关!” “嗯。” 黑夫嘴里嚼着根草,消化这个于他很不利的消息,思索应对之策。 “君侯,还有一事。” 说完安陆的情形后,利仓又将打听到秦始皇帝御驾行踪禀报给黑夫。 “始皇帝御驾浩浩荡荡,在西陵停了数日后,至邾城,而后又折而北行,往冥厄三塞去了!” 方才听闻安陆三月初一要迁全县之民,黑夫也只是盘腿坐着,托腮思索,此刻却猛地起身,将嘴里的草吐掉。 “你确定是北上,而不是东去会稽!?” 向利仓再三确认此事属实后,黑夫仰天长笑,但笑声却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情难自抑的哭泣。 众人惊讶地看着黑夫又朝着北方下拜,长作揖道: “始皇帝陛下,故去了!” “时日曷丧,世人苦苦等待,这酷烈的太阳,总算是落山了。” 黑夫抬起头,情难自抑,潸然泪下: “可为何我,却且喜且悲呢?”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36章 死国可乎? “君侯为何能够笃定,始皇帝已崩?” 营帐内,利仓一边帮黑夫披上厚重的甲,一边瞥着营帐内新放置的“大秦始皇帝”牌位,有些不安地问道。www. 他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根据打听到的消息,秦始皇御驾中依然一切如故,既没有打出哀旗,也未曾全军发丧啊,唯一传出来的,就是公子胡亥被立为太子。 “因为我很清楚始皇帝的脾性。” 黑夫整理甲衣,说道: “从十七年灭韩,到二十六年灭齐,只花了十年时间,秦始皇干完了秦朝历代先君数百年想做的事情。” “期间也遇上过困境,比如李信伐楚大败,丧七都尉,朝野上下都觉得,楚国是灭不了了,起码要休整数年才行。但始皇帝却马不停蹄,才败了二十万,立刻又组织了六十万,空国伐之,遂灭荆楚!” “而从二十八年到三十七年,又征蛮夷戎狄之邦,令吾等四面出击,大秦疆土,北过大夏,西涉流沙,东有东海,南尽北户!” “其中最艰难的仗,莫过于南征百越,屠将军才丧师数万,全天下都反对,认为耗费性命取无用之地,何益哉?但秦始皇却一意孤行,使我为将军南下,花了两年时间,总算令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在岭南新建数郡。” “同时进行的,还有筑长城,修驰道,建宫室,开五尺道,寻西王母邦等事。尤其是这寻西王母邦,真是一波三折” 一说到此事,黑夫就忍俊不禁:“最初传闻昆仑在河西祁连山,于是月氏被灭了。” “又说在西域,于是南北两道尽是秦使者商贾,最后也没找到。” “这时候,大夏人跑来说王母在条支以西,于是秦始皇使李信兴师西征,跋涉万里,不惜耗费亿万之财,就为了那不知真假的传闻” “这些事,我都直接间接参与了,故深有体会。终其一生,秦始皇帝做事,哪一件不是有头有尾,何曾有半途而废的时候?” “皇帝陛下,你啊,真是天下第一铁头娃”黑夫在心里吐槽。 利仓算听明白了:“故君侯以为,此番始皇帝出巡,既然说了要去会稽,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抵达?” “然也。” 黑夫道:“如今半途而折返换道,或是要通过冥厄三塞入中原,返回咸阳,肯定是出了大变故!” 几年前的莒南刺杀,秦始皇也不曾改道,在黑夫想来,能改变秦始皇目标的,只有一件事 “死亡!” 利仓仍有顾虑:“万一皇帝是故意改道,就是要使人以为他已死,赚君侯出现呢?” 黑夫摇了摇头:“不可能,封我为武忠侯,再迁安陆家眷乡党,已是盖棺定论、釜底抽薪之计,何必再画蛇添足?再说,秦始皇帝太骄傲了,不屑于玩这种小伎俩。” 利仓这才不疑,感慨道: “君侯真是了解秦始皇啊!” “毕竟是君臣一场。” 黑夫淡淡地说道,他将鹖冠的缨带系在颔下,让利仓出去,召集众人。 等利仓离开后,黑夫却朝那新刻上字的“秦始皇帝灵位”拱手。 “我不像赵高,能揣度您的一言一行,但在您的志向大略上,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理解了。” “我来自两千多年后,所以深知,大一统、车同轨、书同文、行为伦,这都是利在千秋的事。” “是它们,让中国不管分裂多少次,都始终为中国!百代都行秦政法!” 所以伟人才说:祖龙魂死秦犹在。 “而在一统后,被世人抨击为穷兵黩武的扩张,实则奠定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基础疆域。”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知道么,陛下,您的大方向,和穿越者都想做的事太像了,以至于我,只需要往里面添砖加瓦就行。” 黑夫相信,若是秦始皇能活得更久,若是他得到一张世界地图,在孰视上面的广袤疆域后,下一刻,肯定是一拍案几,用关中话嘟囔: “何不早说?” 然后,殖民日本,征服印度,发现美洲,将秦疆域拓展到地中海去肯定是皇帝想做,能做,也敢做的事! 所以对黑夫来说,他与秦始皇的关系与其说是君臣,不如说是晚辈与长辈,是两个在中国梦里惺惺相惜的人。 抚着手里的木牌,黑夫叹道: “所以我敬您!” “服您!” “愿意听你指挥,为你做裱糊匠。” “如果我们能开门见山地说一次话,多好啊” 但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除了这些外,秦始皇骨子里,仍是一个封建帝王,独断专行,不可能与他的臣工,来一场平等的谈话。 不管眼光看得多远,他的好大喜功,滥用民力,仍不可避免地将时代推向深渊,使黑夫做的一切,变成抱薪救火。 黑夫也是在三年前,才意识到这点 “所以你我,也许想要一个相同的结果,但在过程上,注定殊途!” 有的人,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 黑夫将木牌,放入了匣子里。 “前几天,您曾为我盖棺定论。“ 黑夫将箱子缓缓合上,将秦始皇帝的灵牌,关在里面,随着匣中光线一点点减少,黑夫也露出了笑。 “投桃报李,始皇帝陛下,接下来,该轮到我,黑夫,来替您盖棺定论了!” 当黑夫钻出营帐时,冒着灭族危险,一路追随他至此的三千短兵亲卫,已站在这片泽中阔地上。 他们都是南郡人,是黑夫引以为豪的“子弟兵”。 因为经常顶着训练艰苦,每个人都晒得跟黑夫一样黑,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他们髡去了发髻,哪怕黑夫的都长出来了,短兵却依旧每月理一次发,已成惯例。 这次跟来的三名率长,多是黑夫的伐楚旧部,其中就有十多年前就做过黑夫什长手下,又在灭楚战争中,帮黑夫扛过旗的大个子牡。 此外,跟黑夫来的,更有东门豹、陆贾、吴臣等人,所有人都看着黑夫,看着半月潜伏后,重新披挂甲胄,恢复昔日神采的将军! 对这群知根知底的嫡系,黑夫甚至不用煽情的动员,只需要大声告诉他们一个事实: “秦始皇帝陛下,去世了!” 并无三军恸哭,在场的人,虽是广义上的秦人,但吃的是黑夫的饭,对皇帝只有畏惧,没有爱戴。 但他们身上,在听到这句话后,依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犹豫没了,变成了跃跃欲试。 担忧没了,变成了谈笑风生。 胆怯没了,变成了余勇可贾! 悬在头顶的太阳已落,干燥炎热的空气多了些清凉,曾经不敢抬头的人,也敢挥动手脚了! 黑夫道: “二三子,吾等亡匿得够久了,本将军以为,云梦泽的鱼虾蟹蛤虽然鲜美,但若无南郡的稻米佐餐,还是少了点什么!” 一阵轰然大笑。 没人再忧心忡忡地问黑夫:“吾等该如何是好!?” 而是大声用南郡方言起哄道:“将军说得对!不吃饭不行啊!还是快带吾等出去,好好吃碗饱饭罢!” “自当如此!” 黑夫振臂道:“然朝中有奸臣逆子,嫉恨本将军,竟秘不发丧,矫皇帝之诏,欲谋害忠良,要将安陆全县百姓抓到关中,奴役处死!更要将南征军士卒,将汝等,也统统打上叛逆罪名,变成刑徒!” “他们非但不让吾等好好吃饭过日子,连活路都不留!” 这当然是黑夫编的,张口就来。 但这种事,赵高、胡亥应该干得出来,就当是莫须有吧。 眼看群情激奋,黑夫朝众人拱手作揖:“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二三子,为了挣条活路,可愿与黑夫共举大计,清扫篡位逆子奸臣,重整朝纲?” 三千人也不问是什么大计了,齐齐单膝下跪:“吾等已自髡发髻,这条性命,早就交付给将军了!愿追随将军赴深溪,蹈烈火!” 士气可用,黑夫满意地颔首,他也表现得很轻松,笑吟吟地问几个靠过来的亲信下属: “汝等觉得,接下来应去哪?” 东门豹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是去安陆,救父老乡亲!” 此言博得了大多数人的赞同,既然秦始皇已死,将士们现在唯一的顾虑,就是家眷了。 陆贾却建议道:“将军,李由已离开武昌营,收缴三万将士兵刃,如今正率师一万,南下长沙,再慢的话,就要被他抢先了!还是应去长沙营,与陶、萧两位都尉汇合,且等岭南主力北上,拥兵数万,再进取不迟” 东门豹和季婴顿时大怒,指着陆贾鼻子骂道:“你这儒生,要将军置其母兄,置安陆数万乡党生死不顾么?” “且不说吾等人数不到冯敬的一半,纵然去夺了安陆,救了乡亲们,也是腹背受敌啊。” 陆贾一边躲着东门豹的拳脚,一边争辩。 黑夫让人拉住鲁莽的阿豹,说道:“汝等所言皆有道理。季婴,你素来机灵,又熟悉安陆地理路劲,立刻带些人潜伏过去,借着数万乡亲在县城集结的当口,混进去,等我号令!” “诺!” 季婴立刻带着数十名没髡发的安陆人乘渔船出发。 “利仓。” 黑夫又唤了最信任的年轻晚辈,拿出了鎏金、鎏银两枚虎符,将银符交给利仓。 “这是南征军内部调动必须用到的鎏银虎符,你立刻持着它,去往长沙以南的营地,告诉小陶,始皇帝已崩,可以执行先前商量好的第二个计划。而后,再去湟溪关,让在那待命的韩信、去疾二人,立刻带一万精兵北上!定要全歼李由之师,尽量活捉他!” “诺!” 利仓满脸发红,这是亢奋到极点的标志,他很清楚,虽然自己不像东门豹那样,为君侯冲锋陷阵,但在这场举大计中的分量,也举重若轻! 眼看季婴、利仓皆有使命,绝尘而去,东门豹迫不及待地搓手道:“亭长,南北皆有人去,吾等就在此干等着?” “当然不。” 黑夫道:“此番举大计,其成败与否,最关键之处,其实不在长沙,也不在安陆” “那是在哪?” 东门、陆贾等人毕竟不是韩信,对兵势看得没那么透彻。 “武昌!” 言罢,黑夫已跨上了坐骑,身后的短兵亲卫,也竖起了那杆本该折断的交龙之旂,此外,更多了一面黑底白字的“尉”字大旗! 一红一黑,两旗被云梦泽的风吹得猎猎作响,黑夫也拔出剑,直指东方! 那个年纪越大越怂,用兵谋事,稳妥到有些猥琐的君侯消失不见了。 这一刻的黑夫将军,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鲖阳城,豪气冲天! “随我去武昌营!” 黑夫须发贲张,纵声大笑: “去告诉那三万久盼归乡不得,却忽然被缴了兵刃,遭受禁闭,正惶恐不安的南征军袍泽!” “告诉所有人,他们的将军,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37章 仁者无敌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长江出三峡,流过九曲回肠的荆江后,开始泛滥,变得江湖混沌不分,造就了云梦大泽。 云梦泽,其大体范围东到后世武汉以东的大别山麓,西至鄂西山地,北及大洪山区,南缘大江。东西约在九百里,南北不下五百里! 当然,九百里云梦并非全是湖面,而是水陆犬牙交错,沼泽、山地、湖泊、森林、草原,应有尽有,若是外地人来此,定要迷路,在其间穿行,就好比红军过草地般艰难。 但对于土生土长的南郡人、安陆人而言,云梦泽就是他们讨生活的地方,每年少不了入泽捕鱼狩猎。两年前设立武昌营时,黑夫就派人以寻找合适粮道为由,探明了泽中大小路径,并画成地图。 此刻,三千人跟着向导,在云梦大泽中行进,拨开茂密的芦苇,踩踏到处都是的狗尾巴草。 土地低洼潮湿,天空笼罩下尽是沙洲和沼泽,道路时而消失在野草和湖水间,过了一里地才再次显现。若非向导熟络,他们一定会迷路,地面很软,有些地方,必须用戈矛远远试探,确保可以立足。 这种地形,行军速度快不起来,休憩时,黑夫不由对一旁的儒生陆贾自嘲。 “也多亏了是云梦泽啊,吾等才能匿身于此而无人发现,毕竟此泽在春秋时,便是出了名的藏污纳垢之地!” 陆贾不是卫道士,当即笑道:“燕之有祖,当齐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每年开春,的确有不少少男少女在此野合。下臣听闻,楚国若敖氏的子文,就是在这片泽中出生的?” “没错,子文算是吾等数百年前的同乡,那时候安陆还叫郧邑。” 黑夫不由想起十五年前,破获的那起若敖氏墓葬被盗案,利咸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述若敖氏的悠久历史。楚相令尹子文因为是私生子,竟被郧人遗弃在这片大泽中,却有母虎哺乳,因此得活,遂又捡了回去,取名“斗谷于菟”,意思是:喝老虎奶的孩子。 你别说,黑夫他们还真在云梦泽里看到了老虎,远远看着三千人行进,更有犀兕麋鹿成群结队,从沼泽旁奔驰而过…… 陆贾不失时机地拍马屁:“君侯在云梦泽中穿行,颇有楚王在此游猎之态,结驷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云蜺,兕虎之嗥声若雷霆,真是壮哉!下臣可否为君侯暂作史官,记述此事?” 黑夫不置可否,心中却暗笑道:“记吧,再过几天,你还得把武昌首义的全部经过都记录下来,这可是后世学子历史课必考的重点……” …… 玩笑归玩笑,等抵达预定地点休憩时,黑夫招来众人,开了一个战前会议。 “吾等的行军路线,其实就是春秋时,楚昭王一行亡走云梦的路。” 伍子胥与孙武合力破郢时,楚昭王一行秘密出逃,西涉沮水,南渡大江,逃到了云梦泽深处,还遭遇了群盗,差点丢了性命。 如果说私生幽会是“污”,那群盗,就是云梦泽持久不变的“垢”了,从春秋到秦,泽中亡人盗贼一直是地方隐患。 这一路走来,黑夫一行人没少遇到匿身于云梦的群盗,运气好的,远远看见他们就逃了。 运气不好的,简陋的营地安在必经之路上,被东门豹率领的前哨撞上,一通猛攻,群盗泰半被抓,垂头丧气地跪在道旁等黑夫发落。 黑夫纵马上前,他看到,这些“群盗”居住在野草丛中,泥土与茅草搭的房子里,其中有男有女,甚至还有老人孩子,衣衫褴褛,面容消瘦,肮脏不堪,都在兵卒戈矛底下瑟瑟发抖…… 他们是亡入泽中的逃民,深知一旦被官府抓获,会面临怎样的残酷惩罚! 面容黝黑的将军,骑着高大的战马,从跪地俯身的人群前行过时。 骏马钉着马蹄铁,打着鼻息,将军鹖冠甲衣,威风赫赫。 一个躲在母亲怀里的四五岁男孩忍不住,哇的一声被吓哭,他的大父和母亲很焦急,轻声哄劝,但当黑夫眼神瞥向小男孩时,他哭得更狠了! “是饿了,还是怕我?” 黑夫道:“将戈矛挪开,别吓着他们。” 威武的将军下了马,让人将其牵走,又掏出一兜糖,递给孩子的大父、母亲。 “给他吃块糖吧,我家孩子哭时,一块糖就哄乖了。” 黑夫露出了慈父般的微笑:“若是不行,那就两块。” 亡人们目瞪口呆,愣了半响后,那孩子的大父才取了点糖,往孩子嘴里塞了一块,他立马不哭了,鼓着腮帮子吮吸。 紧张气氛稍缓,黑夫盘腿坐在草中,一点架子没有,用土味十足的南郡方言问亡人们的籍贯,过往,得知他们多是南郡人,还有不少是州陵、沙羡、鄂地的。 “泽中多猛兽,为何还来?”黑夫明知故问。 那个瘦削男孩的大父,见黑夫没有杀他们或抓走的意思,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将军,猛兽虽恶,却不若徭役之苦啊……” 的确,亡人赤贫得一无所有,但也十分自由,不必承担县乡编户们沉重的劳役赋税,云梦泽富饶,只要有捕鱼狩猎的手艺,他们一日两餐不用发愁。 “在老朽昔日的乡邑,因为戍守岭南不归者,足有百人,但逃入泽中后,为虎豹所害者,不过十人……” “苛政猛于虎么?”黑夫颔首,泽外的生活,比泽内更朝不保夕。 老人家五十多岁,已经秃顶,说得十分可怜,但黑夫知道,这的确是近几年来,江淮以南各郡的现状。 安陆受黑夫庇护,较为优待,但他只管治军和打仗,抓民夫之类的事,仍是地方官府负责,很少有官吏能像前段时间因为“纵囚”罪被发配岭南的县令盖庐一样有仁爱之心,反而是苛税越多,越得赏识。 所以也别怪一些县的黔首,被逼无奈之下,举乡逃入山林沼泽为盗了。 汉魏之赋,唐宋诗词,一写到云梦泽,说的多是珍异兽,壮丽景色,但可有一位诗人记述过,这群可怜人? “九百里云梦中,这样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黑夫了解这些“群盗”的情况后,若有所思,让传令兵将自己的话告知众人! “父老们,本将知道,汝等多是良民黔首,只因难以忍受苛政重税,才不得已逃入泽中,求一条活路。” “但秦律之中,有《捕盗律》《贼律》《徭律》《戍律》等篇,皆言亡人必捕,一旦捕捉,将按逃亡、将阳罪论处,髡发降为刑徒!” 此言一出,这数百亡人皆骇然,他们最怕的便是这种情况! “但!本将承诺,在今年插秧结束后,一直到水稻扬花前,出泽投官自首者,可赦汝等无罪。” “不管是因为逃避赋税徭役遁入,还是杀过人,行过窃,一律勾销,均可大赦!”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感到不可思议,赦免?在重刑的大秦,这是众人十年来,听过最离的话了。 方才那孩童的大父讷讷地说道:“这律令,官府说是皇帝定的,将军你……能改皇帝的律令?” “皇帝也会有打盹犯错的时候。” 黑夫语不惊人死不休,笑道:“更何况,人既已逝,有些苛责的律令,沉重繁多的赋税田租,早该改改了!” 他大声宣布:“本将可以放了汝等,且替我将此事告之于泽中亡人、群盗,让所有人记住时间,插秧到扬花之间,切勿错过这大赦的好机会!” 插秧,是在三月份,水稻扬花,则在六七月份,时间足够多,而那时候,黑夫相信,自己的“举大计”已成功,起码控制了南方诸郡县…… 黑夫纵马离开,似是这数百人领袖的老者大声问道:“不是不相信将军,敢问将军名氏?” 黑夫的话,伴着三千兵卒重新上路的踏步声传来。 “我是皇帝册封的‘武忠侯’,觉得拗口的话,只需记住,我叫黑夫!统帅的是南郡子弟兵!” “黑夫……” 这名字太熟悉了,老者又惊又喜:“是安陆县的那位君侯!” 黑夫可是安陆的传,南郡的大名人,泽中消息闭塞,众人不知道黑夫已经“死了”,此名一出,让一成的可能性变为了五成,不少人高兴得喜极而涕,拜倒在地,直到三千南郡子弟兵消失在泽中…… 回过头,即便是在黑夫动员时,嘴里喊着“举大计”,心里却有些犯怵的南郡兵,此时此刻,却也露出了笑。 他们的君侯,还是那么有人情味,不但要带子弟兵们闯出一条活路,还要给这群亡人,也谋条生路! …… 而目睹这件事后,儒生陆贾更是激动万分,跑在黑夫马侧,对他拱手道: “君侯大仁!” 黑夫不以为然:“何仁之有?” 陆贾道:“施仁政于民,达于亡人,省刑罚,薄税敛,岂非仁哉?” 黑夫大笑:“且不论仁不仁,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但若想变革,得先夺取武昌,控制南郡才行!” 陆贾小跑着道:“君侯必胜!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而将军往而征之,谁能与将军为敌?故曰:‘仁者无敌!’” “只望你说的不错。” 虽然陆贾把黑夫做的事,往儒家的价值观上引,但黑夫却有自己的想法和目的。 “这些匿于泽中的无恒产者,就叫他们无产者吧。” “无产者,永远是社会变革时,打破旧秩序中最积极的一批人,可收编其青壮,为我所用。” 在黑夫看来,这次“举大计”绝不是简单的兵变、政变,清君侧,换皇帝。 更不是一群贵族间的权力游戏,列王纷争。 他相信,这将是一场自下而上的变革!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说归说,但除了早先追随始皇帝的那一批老臣,九卿之中,真正起于州部,发于卒伍的,能有几人?这大秦的中央,早就脱离群众太久太久了。” “但如今,将以始皇帝的死为契机,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黑夫知道,自己恐怕要顶替陈胜吴广,举起首义大旗了,虽然口号不是反秦,可以此为导火索,天下大乱是必然的。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想着,天下要乱,但不能白乱,与其做裱糊匠,东添西补,这不敢动那不能碰。 还不如……干他个天翻地覆!先打扫干净屋子,再往里添置新家具! “等重整朝纲后,当由一群知道民间疾苦的布衣卿相来治理天下!” 黑夫偏过头,在快马加鞭前驱时,似承诺,又似诱惑,问了陆贾这句话。 “陆贾,你期盼那一天么?” 陆贾一愣,停下了脚步,只望着黑夫的马屁股远去,旋即眼中迸发出了神采! “我没看错,君侯,果真是能使王道大行于天下的人!” …… 行程还是慢,第一天行军未能抵达云梦泽边缘,只要找了片高燥的平地,扎营休憩。 就在黑夫开完行军会议后,短兵亲卫却来禀报:“将军,在营地外抓到一个老者,其形迹可疑,褐衣里穿着华服,还搜出了皇帝钦赐的符节!” “皇帝钦赐的符节?”黑夫皱眉,这里虽然已出了云梦腹地,但依然莽荒,皇帝使节为何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将那老者带来瞧瞧。” 等兵卒推着那个穿着褐衣,打扮成渔父模样,手上却无拉老茧的鹤发老头来到黑夫面前,撩开他凌乱的须发后,黑夫见到其面容,有些吃惊。 “也是巧了,原来是……夏太医?” 听到此声,以为自己还是被赵高派人抓住,没能逃掉的夏无且猛地抬起头。 因为天色有点黑,他没看清对方的脸,直到黑夫举起火把,夏无且才大惊失色: “尉将军?昌……武忠侯?你果然没死啊!” …… “陛下当真已经崩逝了……” 这注定是一场不平等的对话,在聊了半个时辰后,夏无且对黑夫的事还一无所知,黑夫却已将秦始皇逝世前后,行营中枢发生的大事都了解了。 听说秦始皇临终前,其衰弱与一般病人老人无二,黑夫不由叹息。 知道胡亥的确被立为太子,或为二世皇帝,而王、冯、李辅政时,黑夫冷笑不止。 夏无且道:“老朽自知皇帝一旦殡天,下一个要死的,便是知道此事的医者、宦者,便乘着始皇帝新逝,营地万事繁杂,颇为混乱的当口,靠始皇帝当年赐我的符节出营,易装遁入云梦泽,本来是想躲一阵,却不想竟遇上了将军……” 黑夫拊掌赞道:“夏公真是机敏啊,不愧是当年能掷药篓阻挡刺客荆轲,保护陛下周全的人。” 不过这老头快七十的人,也溜得太快了,而且思路清晰,直接往云梦泽里钻,反正方圆九百里内有上万甚至更多亡人群盗,官府根本找不到他。 想到这,方才还被陆贾说成是“仁者无敌”“可行王道”的伟光正黑夫,突然间又变得奸猾起来。 黑夫忽然起身,靠近,又盯着夏无且褪去褐衣后,露出的华贵衣带看了许久,露出了笑,搞得夏老头子发毛。 “将军?出了何事?” 黑夫意味深长地说道:“夏公,我在想,你这衣带里,怕不是有一封陛下临终前为逆子奸臣所劫时,用血写的密诏吧!?” 夏无且愣住了,脸上阴晴不定,觉得自己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虽然有些不愿,但瞥了瞥黑夫扶着剑柄的手,以及左右短兵紧握的矛杆,夏无且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解下自己内衬空空如也的腰带,在手上一比划,作惊状。 “咦?” “这衣带里,还真有一份诏令!”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38章 酒酣胸胆尚开张!(上) “夏太医带来了始皇帝的遗诏!吾等举事,名正言顺!” 次日再度启程时,三千南郡子弟兵中,已传开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但黑夫也没说那“遗诏”中的具体内容,无他,只因还没编好。 继在郁林的考验后,陆贾又得到了一份新的命题作文,小陆此刻正倒骑在骡子上,咬着笔杆绞尽脑汁呢。 “让医者、主薄还有骡子走队伍中间。” 这是黑夫将军的命令,夏无且也得到了代步的骡子,骑在陆贾后面。 夏老头是个人精,作为夏太后的族人,他能从长安君成蹻叛国的案子里脱身,又瞅准时机扔了荆轲一药篓,得到秦始皇信任,获赏黄金百镒,为太医令,位列近臣亲信,绝非简单人物。 所以他知道,若不想让事情变成“夏太医携遗诏来投,然不幸力竭而亡”,就只能为黑夫背书。 纵然如此,夏无且也在心中暗道: “诈死、矫诏,这位武忠侯,真是心黑胆大啊,难怪陛下对他如此忌惮,非得亲自到南方巡狩,费尽心思,想要解决此患,只可惜天不假年” 夏无且猜想,若是秦皇帝泉下有知,知道黑夫在他死后敢这么玩,估计会气得活过来,然后大骂: “狗狗胆包天?” 自打得知秦始皇崩逝后,黑夫的胆子,确实越来越大了。 毕竟世上没了秦始皇后,除了老母亲的数落外,他也没什么怕的人了。 三千余人又行了几个时辰,终于来到了这片草泽的尽头。 黑夫看着地图,指点前方的湖水道:“枯水时节,这里本该是有一条路的,数百年前,惊魂未定的楚昭王一行,便经由云梦泽,逃到了郧地,也就是安陆县,投奔郧公斗辛。” 但因为环境变迁,去安陆的路早被湖泊淹没,即便是枯水期,没有船舶的话,隔着百余里根本过不去。 好在,黑夫他们这次,不往安陆,却要去岔路东南的高燥地区,云梦泽和大江边上,那个名叫“沙羡”的小县城。 先前一行人藏身的云梦泽深处,位于南郡、长沙郡、衡山郡中间,是一片三不管地段,所以才能如此堂而皇之。 但接下来就不行了,沙羡虽是衡山郡边缘的穷乡僻壤,但也是从云梦泽通往武昌的必经之路,有户口数千,三千人的队伍,绝不可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穿过去。 更何况,早先士卒们携带的口粮已吃尽,在作战前,必须让大伙吃个饱饭,睡个好觉。 “故欲夺武昌营,必先取沙羡!” 黑夫敲着地图上那不起眼的小方块道:“可以说,这就是吾等举大计的第一战!” 他又问:“军中可有沙羡人?” 利仓不在时,跟在黑夫身边跑腿的吴臣道:“有,早先奉君侯之令,除了三千短兵亲卫外,南郡、衡山乃至于长沙各县籍贯的兵,每个县都挑了一什,沙羡也不例外。” “去将什长找来。” 不多时,吴臣带着一个瘦削的男子回来了,那人三十不到,穿着秦军制式甲衣,头扎左髻,说明是个公士,他身材瘦削,因为激动,有些发颤,这是普通小兵得到首长召见的正常反应。 短兵搜了他一遍身后,什长得以过来,隔着数步,便拜倒在地: “小人曾受君侯之惠,一别十六年,不想今日还能复见将军!” “竟是故人?”黑夫有些诧异,自己虽然长得像古天乐,但不记得跟人有十六年之约啊? “你是?” “我叫兴。” 什长抬起头:“十六年前,小人曾被人诱拐骗去安陆盗墓,当时君侯是湖阳亭长,缉拿了那些贼子,救了小人!” 在墓穴里哭喊时,那只伸下来的手,还有那张龇着大白牙的黑脸,给年幼的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原来你就是那个被逼着去墓中取明器,被我拉上来的小男子啊,我记得那是二十一年冬天的事吧?一晃十六年过去了” 与兴聊了一会后,黑夫不由感慨,十六年来,他和当年一起抓贼的东门豹、季婴等人,身份地位发生了巨大升跃。 而作为当事人的兴,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事。 兴笑道:“当时本以为必死,幸有将军为小人作证,说我身高未及六尺五寸,为小男子,且是遭人诱拐胁迫,不当与那些盗贼一同论罪,于是判入隐官之中,在工坊做些活计,也顺便学了点手艺。” “后来,将军任别部司马,攻下了豫章,朝廷迁南郡人去屯田,说只要去了便可脱离赘婿、隐官等贱籍。我便坐船到了南昌,成了士伍。在那得了块地,种蔗攒了点钱,还娶了妻,育有两子一女,只可惜前些年闹疫病,一子一女不在了。” 声音低沉了下去,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辛酸,兴的经历,是大多数南郡迁豫章的普通人的写照。 生活无奈,但总得继续下去,第一次南征时,兴被点了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39章 酒酣胸胆尚开张!(下) “那些封公侯,为将相的人,难道天生就是好命、贵种吗!” 这句黑夫的名言,不少人都曾听过,但都下意识地感到诧异: “虽说秦军爵位可升,名田可得,但民爵,也是对汝等,对天下人所说!”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这样的梦,汝等不想实现么?” 黑夫之言掷地有声,然三千余人只是缄默,面面相觑。 “怎么不说话?” 黑夫笑了:“是觉得自己没取得富贵的本事?” 当然不是没本事,陆贾也在外围听着,他觉得自己的本领卓著,口才方面,可与孔子之徒子贡媲美:两国合战于漭漾之野,两垒相望,尘埃相接,挺刃交兵,他可以着缟衣白冠,陈说其间,推论利害,释国之患! 在著书立说上,他也十分自矜,认为自己能比那些尸位素餐的博士史官做得更好! 出则行人典客,入则开宗立说,但就是这样的人,秦朝统治下整整十年,却找不到跻身的渠道,只能做一个被官府打压的穷儒,一个发配军中记账的小吏…… 怪他么?不,怪这个朝廷,这个制度! 黑夫又道:“还是说,汝等觉得,是因为,没赶上一统时立功的好机会?” 不少兵卒都点了点头。 “不要紧!” 黑夫振臂道:“如今,汝等遇上了新的机会!逆子奸臣篡位,要冤杀忠贞之士。天下将变,吾等当谨遵遗诏,起于草莽,从南方开始,一步步收拾山河,重整朝纲,拨乱反正!” “此功,当不亚于一统之业,而在一切结束后,今日在场众人中,将有许多人,可以跻身朝堂,富贵加身!” 他指向听呆了的兴:“兴,你当年是楚籍小贼,县寺囚徒,安陆隐官,豫章黔首,但你参与了这场义战,或许可以累功做沙羡县令、尉!衣锦还乡!” 黑夫又指向所有人:“不管过去是屠夫、吹鼓手、小商贩、工匠、赘婿、刑徒、戍卒、小吏,只要追随我,都将得到机会!” “你们当然不信朝廷,朝廷已对南征军食言太多次,但汝等,可以相信黑夫!” “这一次,每个人的功劳,都不会被泯灭,不会被辜负!” 声震四野,众人皆朝黑夫拱手: “吾等信君侯!” 黑夫相信,用爱发电是不可取的,改变命运,改变生活,才能给人希望和动力。 举义口号分两种,一种告知天下人,让自己名正言顺,比如黑夫之前的鼓动,以及打算搞的”始皇遗诏“。 第二种是告诉自己人,让他们能全身心参与进来,否则,三军疑则事必败! 眼下,被黑夫一阵鼓动,士兵们或许不知道什么天下大势。 但好歹,他们已经明白了,这场仗,也是为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战! 指着因为激动而满面红色的兴,黑夫问道: “兴,你醉了么?” 让兴沉醉兴奋的不是米酒,而是黑夫的承诺,他也大着胆子吹牛道: “小人的酒量,尚能饮三斗!” “善!胆气可嘉,此番沙羡之行,非大勇之人不可为也。你若能为本将取沙羡城,归来后,除了应得的功劳外,更要赏你的什,米酒一石!” 叫好声不断,兴豁出去了:“敢问将军,要如何攻打,兴愿为将军先驱,先登沙羡……” “攻打?” 酒酣胸胆尚开张,黑夫似是也醉了,大笑起来。 “吾等是秦兵,进的是秦城,通知当地官府一声,大摇大摆走进去,吃饱喝足离开就行,为何要攻打?” “啥?” 所有人都听呆了,这时候,黑夫却已将一大把军中常用的通行符节,连同伪造的旗帜扔在地上。 “符节?兵令?我多得是!有的真有的假,但都是盖过南征军和南郡印章的,就算是军法官,也不一定分得出真假!” 黑夫浸淫多年,熟知官场的规矩,沙羡这种并非主干道的小县,一个别部司马过路,县令、尉就得巴巴地出迎。 他随便挑了一个符节:“吴臣!” “诺!” 面上多痣的青年应诺,吴臣被黑夫鼓舞得挺激动,不知道原本的历史上,自己也能混个诸侯王。 黑夫下令道:“你带着兴等人去沙羡,装作军队前哨探马,就说吾等是奉命剿灭云梦泽群盗的郡兵,突然接到命令东行,需要借宿,让县令、尉接待本……司马!再杀彘、杀羊、杀鸡、杀鸭,为我军安排食宿!” …… 岸边水中滩涂多沙,江面上有许多小渚,这就是沙羡(今武汉江夏区)。 此地早在楚国时便已修筑一座堡垒,几个家族陆续在此为邑主,秦灭楚后,将沙羡设为县,归衡山郡管辖,虽有通往南郡的码头,但因为并无驰道经过,所以县城消息闭塞,较为冷清。 不如西边的州陵,也就是赤壁,更不如东边新建的武昌。 南征军中发生的剧变,此地毫无知觉。 秦始皇巡狩南郡、衡山,封黑夫为武忠侯,过了十来天才传到此地,当地人也漠不关心,反正皇帝陛下又不会来他们这小地方。 就连最近李由收缴了武昌营三万南征老兵的武器,朝廷派兵五千,像看贼一样看着武昌营,距离武昌不过五十里的沙羡,也知之不详。区区六百、四百石小官,根本无从得知朝廷梓密。 更不知一朵乌云,已笼罩在云梦泽上方。 所以当沙羡令、尉接到消息,说一支三千人的南郡郡兵要路过此地,借宿一宿时,见符节条文无误,竟未多想,直接答应下来。 沙羡的和平已经持续了十多年,除了小股群盗饿得不行,偶尔跑出泽来劫掠外,并无战事。 和平使人懈怠,所以他们根本想不到,这支军队虽然的确是秦军装束,却已然姓了黑。 “将军胆子真是大啊!” 兴站在城门前,他也未想到,赚开沙羡城门,居然如此容易!对黑夫更加佩服。 吴臣却笑道:“我听利仓说过,早在十多年前,第一次伐楚时,将军被困鲖阳,为了突围,就曾深入楚营,诈降骗取楚将信任。据说那楚将还问起黑夫之名,将军亦不慌不乱,对答如流,毫无破绽。” “最后,将军带着五百多人,置之死地而后生,一鼓作气,击溃楚卒数千人……” 数千楚卒,这是夸大的吹比,毕竟吴臣是听利仓说的,利仓又是听利咸说的,传了几道后,楚军人数越来越多,而那一战,也成了黑夫的传奇。 “而现在,该轮到吾等创造新的伟业了!”吴臣捏紧了拳头。 兴则在一旁啧嘴感慨:“将军若是做贼,定是敢在大白天登人厅堂,取人财物,又扬长而去的巨盗!” 这时候,巨盗黑夫已带着军队,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他换了一身行头,还真穿着别部司马的甲胄,反正南征军中类似的职位多如狗,随便挑一个就完了。 至于伪造符节、印信、旗帜,甚至创造一个本不存在的人,作为体制内的高层大佬,熟知运作规律,又有何难哉? 军区司令跳反,县武装部长除了干瞪眼,还能干啥? 果然,比别部司马低一级的沙羡县尉上当了,他热情地站在城门处相迎,与黑夫见礼后,客气地道: “敢问司马,当如何称呼?” 黑夫也露出了老实人憨厚的笑: “我叫易小川!”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40章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仔细瞄了下地图,沙羡应该是武汉汉南区才对) 是夜,三千兵卒在沙羡城外安营扎寨,当地官吏见他们带的营帐有些稀少简陋,还十分大方地提供了一些简陋棚屋,并按照规矩,开放仓禀,按照军中所需,为众人提供伙食。 当炊烟从营地上方飘起时,那位“易小川”司马,则被县令、尉热情邀请,入城宴飨。 这位黑脸司马竟来者不拒,在宴飨上大吃大喝,吃完鸡腿,就开始啃鸭脖,夸赞庖厨手艺不错。 他还与沙羡令、尉推杯接盏,酒酣之时,甚至吹嘘起十多年前,参与王翦老将军灭楚的过往来。 “两国边境的攻防,蕲南的决战,我都曾参与过……” 见这易小川司马夸夸其谈,沙羡的黄县尉便问道:“既然参加过灭楚之役,那易司马可曾见过武忠侯本人?” “武忠侯?” 黑夫停止了大啖鸭脖,看向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县尉,露出了笑。 “说的是黑夫将军啊?哈,当年他是二五百主,我则是邻军的五百主,曾与他谈笑风生!” 那黄县尉却不高兴了,拍案道:“秦军之中,上下尊卑,司马岂能直呼武忠侯名讳?此大不敬也!” 县丞连忙帮县尉解释道:“司马有所不知,黄县尉极为推崇武忠侯,不论是言行、治军,皆效仿之,还常说最可惜来赴任时,武忠侯已南下,未能追随其左右,为君侯擎旗牵马。” 县令也微醺了,笑道:“不止如此,黄县尉还常仰面晒阳,希望能和武忠侯一般面黑……” “县君,你……”黄县尉哭笑不得,看向“易小川”的面色,却有些羡慕。 “噢?” 这下黑夫可有点吃惊了,在这偏僻的小县城,居然还有自己的小迷弟? 不过,他这十多年的经历,的确堪称传,从黔首到君侯,转战东南西北,斩首和打过的胜仗虽不及王贲,但在整个南方的名望,已属秦朝诸将之首。尤其在南郡、衡山等地,百姓不一定知道王贲、李信,但却多半知道尉黑夫…… 在被秦始皇盖棺定论,封“武忠侯”后,黑夫更成了秦朝**一般的人物,被地方武吏崇拜敬仰,再正常不过。 而始皇帝刚刚崩逝,赵高、胡亥想要秘不发丧,赶回咸阳,也来不及把黑夫搞臭搞黑。 于是黑夫肃然道:“武忠侯虽贵为君侯,但他平日里和蔼可亲,毫无架子,常与吾等昔日袍泽互称名字。只是,他既已不在人世,的确不该直呼其名,是我失言了,还望县尉恕罪。” “岂敢,岂敢。” 黄县尉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和一位别部司马动怒,二人饮了酒,就当是一笑泯恩仇了。 做戏要做足,黑夫竟还倒了盏酒,动容地说道:“武忠侯不但用兵如神,还对朝廷忠心耿耿,一意为国开疆拓土,且爱士卒如赤子,只可惜天不假年,将军英年早逝……” 黄县尉面有哀色,县令、县丞也唉声叹气,却听易司马话音一转: “但我听过一句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武忠侯为国殉身,马革裹尸,但岭南万里疆土,都被插上了秦旗,他的薨(hōng)逝,重于泰山!” 说着,便将酒倒在地上。 “谨以此酒祭将军英魂!” “好一个重于泰山!” 黄县尉也激动得将酒徐徐倒在地上。 “吾等当以此酒,敬武忠侯在天之灵!“ 宴飨结束后,黄县尉已经对“易小川”一见如故。 而黑夫自己,则剔着牙回到了营地,看着属下们的杯盘狼藉,笑问道:“都吃饱了?” 东门豹满意地拍着肚子:“饱了,许久未曾吃上热饭,子弟们都高兴坏了。” 为了不在云梦泽里暴露行踪,他们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都在嚼干粮,极少生火。 眼看众人因为混进沙羡太过容易,有些松懈,甚至打起哈欠,黑夫便将木签一吐,严肃起来。 “都打起精神来!” 众人立刻肃然而立! 黑夫扫视众吏:“吾等虽能乘着沙羡无备,蒙混过关,但举大事,可不是请客吃饭,而是生死之地,存亡之道,是将首级别在腰带上的勾当!” “明日的武昌之战,注定是一场要流血的硬仗!” …… 油灯如豆,但十多盏灯汇在一起,也足以照亮整个营帐。 指点着地图,黑夫说道:“本将当年之所以将武昌设为南征后方大营,正因为此地乃江湖之冲也。西捍江陵、南拒长沙,西南据云梦,东南蔽九江,表里捍蔽,乃江夏的兵家要地。东西水道、南北驰道,皆可为枢纽。若得武昌,则衡山、南郡、长沙三郡皆可去来。” “此外武昌有南征军老卒三万余人,彼辈曾在岭南作战,在郴hēn)县驻扎,得到我的承诺后,回到武昌屯田戍守,至今已两年矣……若彼辈能为我所用,大事可成矣!” 东门豹等人皆颔首,这便是黑夫打武昌的原因,一旦拿下,整个南方局势将大为不同。 但这无异于虎口拔牙! 东门豹虽是莽夫,但多年从军,也学会了解敌我:“吾等要面临两支大军,其一,李由所率的一万人。” “其二,邾城冯毋择统有的两万人,更有各郡郡兵源源不断加入。” 黑夫颔首:“不过我昨日从沙羡令、尉处打听到,李由数日前就离开了武昌,匆匆赶去长沙郡,此刻应已至罗县,远在数百里外,就算得知消息也来不及回师,因为南方有小陶、韩信对付他……” “至于冯毋择?” 黑夫一笑:“不是我轻看这位前辈,他虽曾是战功赫赫的将军,但也年老昏聩了,竟不移师武昌,反而在邾城(黄冈)驻扎。邾城与武昌虽不过百五十里,但有大江相隔,得知消息后要赶过来,不管水路还是陆路,都至少要三天时间……” 比起十多倍于己的敌人,黑夫的区区三千人当然是弱势的,但眼下的情势,就好比一头老虎打了个哈欠,上下颚高高抬起,他要做的,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将那颗利牙拔了! “故而,吾等需要对付的,不过是看管三万南征军老卒的五千关中兵。” 听上去虽不难,但这一次,黑夫要与之作战的,不是楚卒,不是越人,而是精锐的关中秦卒,由黑夫昔日的上司,都尉杨喜统领。 “那是条狡猾的蛇,也是经验老道的战将,绝不容小觑。” 但黑夫他们,也有极大的优势。 “用兵之道,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 黑夫信心满满:“今始皇帝崩逝,逆子奸臣秘不发丧,又不敢明目张胆屠戮我旧部,这踌躇间的空隙,吾等借势而行,匿云梦,骗沙羡,进武昌,一气呵成,此天时也。” “武昌营是我一手所建,虚实难道还不清楚么?哪条小路最容易包抄,哪处壁垒最脆弱,都了如指掌,此地利也。” “南征军三万老卒渴望归乡,但一次次瓜熟蒂落,朝廷都未放归,如今更缴了三万人的兵刃,如同看贼一样看着,三军狐疑,彼辈不会帮守军,稍加鼓动,反而会加入吾等,此人和也!” 言罢,黑夫喊了东门豹的名。 “阿豹!” “诺!”东门豹出列,单膝跪地! 黑夫道:“你最为骁勇,明日我要你为我先锋!率千人为踵军,先强攻占据一地!” 他的手,点在地图上武昌营以西,大江右岸,一座标了醒目红色的高地上…… “此地原名蛇山,后被我改名黄鹤山,它是武昌方圆数十里内的最高点,也是武库之所在!” 等黑夫布置完用兵方略后,营帐被掀开,却是吴臣走了进来,禀报道: “奉君侯之令,整个沙羡的白布,都已被我购来!” …… 次日,夏历二月二十三午后,下市时分,天色将黑。 距离武昌主营一里开外,偏处西隅的黄鹤山武库,奉杨喜之命,在此地守备的率长刚准备吃夕食,却接到了斥候的禀报: “千余名臂上戴着白袖巾的兵卒,正朝黄鹤山开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41章 若火之燎于原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前文有误,是杨熊而不是杨喜) “是他!” 武昌营内,得到黄鹤山求援,说有千余秦卒装束打扮,却臂缠白布的人,忽然对武库发动进攻,刚被升为裨将的杨熊立刻击案而起。 “是他回来了!” 被邀约来此吃饭的辛夷端着碗愣神:“杨将军,是谁来了?” “还能有谁?” 杨熊冷笑道:“当然是南征军的统帅,大秦的武忠侯,黑夫!” “啊!?” 辛夷大惊:“将军慎言,武忠侯不是已经……” 杨熊却道:“是,他死了,死不见尸,或是诈死。” 和长期在南方的武昌营裨将辛夷不同,杨熊一直在中尉军中做都尉,扶苏出奔后,咸阳的一系列变故,他再清楚不过。 在众人看来,黑夫无疑是扶苏一党,扶苏既已倒台,再加上“亡秦者黑”的谣言,他绝不可能安然无事。 此番随驾南下,杨熊被划归武信侯冯毋择统领。冯毋择暗暗跟杨熊打过招呼,朝廷怀疑黑夫未死,而南征军随时可能反叛,所以让他带五千关中兵来,在李由解除武昌营三万人兵器甲胄后,看住他们…… “但所有人都以为,尉某人纵然未死,也应该藏在岭南某地,以躲避陛下的召见,谁能料到,他竟胆大到,潜至衡山、南郡,再突然发难!” 千余精锐武装,悍然强攻武库,这可不是一般云梦泽群盗敢做的,杨熊笃定,这肯定和黑夫有关。 杨熊啧嘴:“不愧是新一代的名将啊,瞅准冯将军驻扎邾城鞭长莫及,李由将军南下长沙无法及时回头的当口,突袭我武昌营,真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辛夷已经有些慌乱了:“不管是不是武忠侯,那些攻击武库的人,必是叛军无疑!眼下黄鹤山告急,杨将军,当立刻发兵驰援才行啊!” 武库是一座城池中最重要的地方,春秋战国时诸侯内讧、反叛及国人起事,每每以武库为首要目标,先夺武库,取得军械,以求在战斗中获得装备优势。 那武库建在黄鹤山上,也算易守难攻,杨喜留了千人把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但只能防小贼,遇上精锐突击,也有些难以抵挡,一旦武库落入叛军之手,里面的甲兵车械箭矢,均为其所得。 毕竟是参加过统一战争的干吏,杨熊十分冷静,思索后道:“辛将军,这武昌营,是谁建的?” “武……武忠侯所建。” “还有谁比他更清楚此营地利、虚实?我过去一直觉得,将武库建在数里外的黄鹤山有些怪,如今看来,这位君侯,早有算计啊。” 杨熊猜到了黑夫的计划:“兵法云,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若所料不差,外面的叛军,绝不止一千!必有伏兵藏于草泽之间,我军虽有兵四五千,但要分心看管营中三万人,顶多派两千人去,恐将在半途遭遇一场伏击!” 果然,在杨熊令斥候再探时,回报说通往黄鹤山的路上,南侧干涸的沼泽芦苇荡,果然飞鸟不敢落下…… “伏兵定埋伏在那!” 辛夷冷汗直冒,后怕不已:“杨将军真是了解武忠侯用兵之术啊。” 杨熊无奈地摇头:“灭魏时,我乃率长,他是我麾下的屯长,岂能不知?” 没记错的话,当时黑夫还是走了前安陆县尉杜迁的门路,才插进杨熊军中的。谁能想到,从此之后,他便平步青云,一路做到了二十等爵极顶的彻侯…… 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这样一位君侯,却不尊皇命,诈死避召,最后还悍然反叛了! “这当是桓齮叛国后,大秦最大的一次将军叛乱了!” 辛夷心乱如麻:“杨将军,如今当如何是好?” 杨笑道:“投降何如?” 辛夷大骇:“这……吾等若成了国贼、军贼,宗族家眷岂不是要被株连?” “辛将军知道就好。” 杨熊冷笑道:“就算为了宗族,也不能让彼辈得逞,但如今敌暗我明,为了不全军覆没,武库只能放弃了!” 杨熊当机立断:“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吾等若死守武昌营,恐怕会遭到内外夹击,看似人众,实则人寡,还不如将手头可信的兵卒统统集中起来,去码头,守住船只,等待夏口之援!” …… “杨熊没变,还是如此谨慎,宁可断掉手臂,也不肯冒失出营,被我刺中腹心。” 看着门户紧闭,只有斥候探子不断往这边靠近的武昌营,黑夫露出了笑。 东门豹带着千余人猛攻黄鹤山之际,黑夫的确带着剩下的两千人匿身于草泽之中,只得武昌营派人出来救援,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只要歼灭一部分,夺营便易如反掌。 但杨熊并未上当。 黑夫不由想起十多年前的灭魏之战,他还是杨熊麾下的小小屯长,作为杨端和的儿子,杨熊看似没有主见,每逢作战都召集众人问策,可实际上,他却是个心机很深的人。他似乎总想故意让喜欢出谋划策、抢风头的五百主提出一些没有效用的方略,在其被打脸后,杨熊再站出来,提出自己心中所想。 这样一来,他一方面可以被称颂为善于听取下属意见。另一方面,又每次都能在关键时刻拍板,扭转错误的策略。 而且此人不愧是将门出身,对兵法的理解十分透彻。 “但你是不是瞻前顾后,谨慎过头了?” 人家不上当,黑夫也没必要再藏了。 “既然如此,执行第二套计划!” 随着一阵号角鼓点,草泽中的两千余人应声而起,他们个个都臂缠白巾,经过休憩和数次鼓舞后,不再存疑,卯足了气力,在黑夫一声令下后,朝黄鹤山武库杀去! …… 黄鹤山原名蛇山,被黑夫改了名,武库从山脚一直修到半山腰,此山不高,只有四十余丈,山势也不算陡险,时值仲春,满山绿意。 山林里还有一些宿鸟,此刻却早已被剧烈的战斗惊吓腾飞,啼叫之声划破了寂静。 对武库守卒而言,这场战斗是始料未及的,眼看对面来的分明是旗帜鲜明的秦军,率长还有些迟疑,谁料对方嘴里喊着来交接,靠近后却忽然发动了进攻! 守备武库的固然是关中秦兵,甲胄装备精良,战斗力与楚军、越人不可同日而语,但时值夕食,大多数兵卒都在吃饭,猝不及防遭到进攻,只能胡乱地拿起武器应战。结果被对方一口气冲到了半山腰,数百人或死或俘,剩下的人,只能凭借最后一道墙垒做抵抗。 东门豹自从当了都尉,许久没机会披坚持锐了,眼下得了黑夫许可,他便披了厚实的双甲,手持大戟,带着五百人攻营拔寨,正要冲入最后一道壁垒,却遭到一阵猛烈的弩矢射击。 是蹶张弩,武库装备齐全,数十蹶张士所用之弩均是强弩,可射百余步远,数十支粗大的弩矢离弦如电,瞬息间即至垒外,上百架臂张弩随即跟上,如雨落下,中者无不倒地! 先登之士只能躲在建筑之后,纵然如此,仍能听到弩机钉在墙壁上的声响。 “若一直射下去,连墙垣都能射塌,这可不好冲啊。” 东门豹舔了舔嘴唇,看向左右两侧。 当时修武库时,在道路两边还开了两条小道,通往山顶。如今他已令兴、吴臣各带了一支百人的队伍,从侧面摸了过去,但守卒还剩数百,绝不可能轻易让他们突破。 就在这时,黑夫所带的两千人也抵达山下,一面赤色交龙之旂,以及黑底白字的“尉”字大旗打出! 两千人齐齐呼喊道: “朝中奸臣谋叛,弑杀陛下,武忠侯奉陛下遗诏归来靖难,抵抗者视为从逆,降者不死!” 山顶上顽抗的吏卒都听呆了,本以为是被一群装作秦军的群盗袭击,可现在,对方却打出了已死的武忠侯旗号,还号称是来靖难平叛的? 是真?是假? 搞了半天,自己成叛军了? 守卒们心中狐疑,弓矢一时间停了,而瞅准这个当口,已至两侧山道上的两百人忽然大喊,或持弓弩居高临下攒射,或不管两三丈的高度,从陡峭的山坡上,直接跃下! 而东门豹也忽然暴起,手中的戟猛地抛出,戳死了一个掩身垒后正要往下射箭的弩兵,随即挺矛前奔,带着众人直冲墙垒! 墙内守卒忙于与山顶跃下的人交战,大门被大斧劈开,东门暴虎大叫着杀了进来,将矛重重刺入一个秦吏胸口,又抽刀在手,左劈右砍,看见臂上没白袖的就一刀下去,转眼放倒了四五个人。其余短兵亲卫也紧跟在他的后边,向前砍杀,如入无人之境…… 小规模战斗,一夫之勇的效果极大,守卒惶恐而不知所措,黑夫麾下众人则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不多时,位于半山腰的黄鹤山武库即将失守。 但守卫武库的率长是个尽职的人,面对这群“叛军”,他在最后时刻,做出了一个正确的抉择。 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他带着最后几个人,退到了最高处的烽燧台。 也不管伤口了,率长掏出随身携带的燧石,颤抖又笨拙地击打着。 噌,噌,噌,三下声响后,终于,火星出现了,它跳到易燃的稻草上,迅速变成明焰,又传递到几把松明炬上…… “彼乃叛军,纵然花言巧语,吾等亦不可从逆,使身在关中的家人受株连!” 这个不知名的率长扫视几名短兵亲卫,众人点了点头,在外面撞门声越来越重时,将火扔到了墙角的柴堆里…… 火焰在柴堆上变大,窜上柱子、房梁,最后将整个哨楼都点着! 伴随着凄厉的惨叫,烈焰在哨塔上绽放,照亮了夜幕一角,方圆数十里内,都能看到这巨大的火烛! …… “杨将军,你看!” 数里外的武昌营,杨熊召集了自己带来的四千兵卒,以及辛夷的一千短兵亲卫,一行人丢下三万还被蒙在鼓里的南征军老卒,从武昌营北门撤离。 被亲卫所唤,杨熊一回头,看到了远处黄鹤山上燃起的火焰…… “郑率长,真是好样的。就算无法烧毁武库中的全部兵器甲胄箭矢,至少,也能将武昌营遇袭的消息,立刻通知对岸的夏口……” 夏口驻军是前几天才来的,虽只有三千,但总比没有强。 杨熊眼中隐隐有泪,但随即又变为冷酷。 “倒是提醒了我,吾等虽要集中兵力,退保码头,但却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回过头,看向三万人驻扎的营地,下了一个疯狂的命令! “点火,将武昌营,连同里面的三万人,付之一炬!” 辛夷差点被吓得摔下马:“杨将军,这可是三万人,都是秦卒啊!” 杨熊嗤之以鼻:“他们多是江淮楚人,算哪门子的秦人?” “且再过一会,便不再是朝廷的兵卒,而是贼人盗寇了。” 杨熊的面容,有些许狰狞: “就算烧不死他们,宁可让这三万人四散而逃,变成亡人残匪,也不能让彼辈在此从逆,壮大叛军!” …… “君侯,你看!” 东门豹等人还在清点武库武器,让士卒们换装,补充箭矢,眼见的吴臣却指着远处的武昌营,大声叫了起来。 “我看见了。” 黑夫立于黄鹤山脚下,身后的哨塔烈火未熄,远处的武昌营,却又窜起了一道更大的火焰! 火当是从营地北部烧起来的,纵然设计结构合理,各营有一定距离,甚至还有防火的沟壑,但因为是人为四下点着,仍蔓延到了一些营帐。 硕大的军营,惊呼惨叫声不绝于耳,红的火,黄的火,橙的火,犹如花束,盛开在夜空中,彼此竞争绽放,反正也无人守备了,不断有人逃出军营,迷茫四顾。 “真是狠辣,这点火,当然不可能将三万人统统烧死,但足以让他们惊慌失措下,四散奔逃,就算此刻我过去,能收拢一半就不错了……” 黑夫摇头:“杨熊,我还是轻看了你!” “将军,现在怎么办?”吴臣有些焦急,那把火,将他们计划打乱了。 “没用的。” 黑夫骑上了马:“杨熊以为自己点着的,是烧掉危险,用来补救的火,殊不知,却是玩火自焚!” 他在火光中大笑。 “现在,本将都不必特地鼓动,对那三万南征军老卒而言,谁视他们如草芥,谁惜他们如赤子,谁想杀他们,谁来救他们,已一清二楚!” 言罢,黑夫大喊: “牡,举旗。” “诺!” 大个子五百主奋力扛起黑夫的旗帜,百名亲卫,也骑着从武库夺取的马匹,扈卫黑夫左右。 黑夫催动战马,带着他们,向火焰最烈的地方,向人心最慌乱不知所措的地方驰去! “随我过去。” “让所有人重聚在吾旗之下!” “去接过这把火,再高高举起,叫全天下皆能看到!首义开始了,且必将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42章 一人可当十万兵(上) 汝阴人邓宗跟着人潮冲出营地,脱了衣裳,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才扑灭了身上的火。 又回头看见满营大火,不少乡党被烧伤,更有一些人困在火场里不得出,邓宗肺都快气炸了! “尔母婢也!” 他好歹是个屯长,知道武昌营是两年前,尉将军所建,最初是用来训练第二次南伐所征新兵。三十六年,新兵练成南下作战,武昌营空了一段时间,但很快,郴(chēn)县营两万老卒轮换北调,入驻此地,从事屯田等事,为大军提供源源不断的粮食。 在岭南平定后,又陆续有上万兵卒北来,他们都是服役较长的老卒,最长者已四年多未曾归家,尉将军承诺,一旦朝廷松口,他们将是第一批获归的士兵。 但三万人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却不是朝廷的解散命令,反而是尉将军战死岭南的噩耗,以及带着趾高气扬的关中兵,不由分说将他们的甲胄兵器统统收走的新将军…… “汝等很快便能归乡。” 当官的上下嘴皮子一动,不知第几次做出承诺,大伙根本就不信。 接下来几日,邓宗觉察到一丝不对劲:分明是犁田准备插秧的农忙季节,但士卒们却被限制在营内,不许随意外出。眼看屯田里长出了野草,作为汝阴的老农,邓宗一直在为错过了农时而可惜。 更过分的是,他们好似真变成刑徒了,一个五百主仗着自己是个官,想要去附近的沙羡城的女闾,却在营门口被那些关中兵架了回来,粗鲁地推倒在地。 “无将军之令,任何人不得外出!” 这下所有人都感到了异样,隐约觉得似乎有大事发生。 胆大的人,如隔壁屯的符离人葛婴,认为他们回不了家了,在偷偷计划着逃跑,胆小老实的人,如邓宗等,决定再等等看。 可结果,他们等来的,却是一把差点把众人在睡梦中烧死的大火! “尔母婢也!这是想将吾等统统烧死,为当官做将的省粮食?” 老实如邓宗也忍不住开骂了,显然忘了,营中数十万石粮食,也在这场大火里付之一炬。 他听逃出来的人说,那位杨将军、辛将军,连同数千关中秦卒都已经提前撤走了,火八成就是他们放的! “吾等被征召入军,担任戍卒,在岭南流血,在武昌种田,换来的,就是一把火?” 所有人都义愤填膺,愤怒扭曲了他们的脸,甚至都未曾发现,远处的黄鹤山也被点着了。 “乘此良机,逃吧!” 另一个屯长葛婴又在用楚言大呼了:“就算逃入湖泽里做匪盗,好歹能活,也总比在睡梦里被秦人稀里糊涂地烧死好!” 响应他的人不少,逃出来的两万余人,建制已经完全打散,只能按照口音和籍贯相互聚集,相互抱团。 纵使秦律严苛,但出了这样的事,众人的心都凉了,不少人支持葛婴的提议,逃得远远的,但多数人,仍没从这剧变里缓过神来,呆愣愣地看着冲天的大火。 直到数十骑背插白色小旗,从远方驰来,一边吹着铜哨,一边用南郡的西楚方言高声呼喊,才让迷茫的中日找到一个方向。 “朝中出了奸臣,谋害忠良,勾结越人袭杀尉将军!” “奸臣逆子又弑君夺位,杀害陛下,今秘不发丧,更欲将南征军将士统统处死。” “今尉将军挥师北上,来救二三子了,快随吾等去黄鹤山罢!” 这些人都是黑夫三千短兵中,骑术上佳者,上百人骑着骏马,绕着硕大一个武昌营传递消息,将黑夫的话,告诉每一个逃出来的人! 兵卒们对此反应各不相同。 “朝廷中果有奸臣。” “尉将军不是战死了么?” “将军百战之躯,岂有那么容易死的?” “不管怎样,这把火就是那杨熊放的,是真想将吾等统统烧死!” “朝廷不讲信用,但尉将军释吾等离开岭南,来此休整,他是讲信用的!” “且去看看?” 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亮起了一盏灯,大多数人都下意识地跟着骑从,搀扶着被烧伤的乡党,朝西边的黄鹤山行去。 而一部分人,想了想后,还是四散开溜了。 山顶上用来示警的烽燧,如今却成了汇聚众人的灯塔。 人头攒动,本该从高往地处趟的流水,却齐齐回头,往反方向流去。这浪潮如此之大,连一直鼓噪着,让大伙一起逃走做盗寇的葛婴等人,也被裹挟其中,只能一步步向西走去。 他们一直走到黄鹤山烽燧火焰映照得到的地方,看见在高高的石头上,有一位身着醒目甲衣,头戴鹖冠,额缠白布的将军。 他亲自擎着一面素白的大旗,而左右两侧的短兵亲卫,分别是交龙之旂和尉字旗帜!作为江淮楚人的老熟人,陆贾也在其身旁。 邓宗、葛婴他们离得远,但几位率长、五百主却得以上前,到了那位将军数步外,竟激动得单膝下跪。 “当真是尉将军!” “将军当日在郴县城头上亲自斩杀贾和,吾等曾见过一面!” 得到确定后,有兵油子大叫起来,“将军,你不是死了么?听说皇帝还为你发丧,怎么又活了,你到底是人是鬼?” “哈哈哈!” 黑夫大笑起来,笑得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停下了喧哗。 但他下一句话,却让众人心里一紧。 “我是鬼!” …… “啊?” 却听黑夫道:“很多年前,周朝的一位王,杀了他的臣子杜伯,但杜伯却没有罪,于是他临终时说,若是死者无知,那也就罢了,但若是死者有知,不出三年,必让君上知道后果!” “三年后,周宣王会合诸侯在圃田打猎,猎车数百辆,随从数干人,人群布满山野。太阳正中时,杜伯乘坐白马素车,穿着红衣,拿着红弓,追赶周宣王,在车上射箭,射中宣王的心脏,使他折断了脊骨,倒伏在弓袋之上而死!” 这故事离奇,但众人却不断点头,封建迷信,对底层的士卒很有效。 黑夫却话音一转:“杜伯尚且如此,我为奸臣勾结越人所袭,休说我幸而未死,在亲卫保护下得以生还,就算是死了,也要再化作厉鬼,对彼辈施以惩戒!”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这么说,尉将军还是人? 却听黑夫又道:“奸臣赵高、逆子胡亥谋害忠良,逼走公子扶苏,又与越人勾结,刺杀本将。” “我幸而未死,立刻北上,想要警告陛下。” “然陛下以为黑夫已身亡,只来得及封我为武忠侯,随即为奸臣逆子所劫,甚至为其所弑!” “彼辈做贼心虚,又欲清除南征军士卒。” 他指着远处武昌营越来越大的火焰:“这把火,就是证据!” 事关自身存亡,两万余人群情激奋起来,声音也变得嘈杂。 所以那天武忠侯还说了些什么话,不识字的邓宗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最后问众人的三个问题。 “想活命么?” “想不被奸臣所害,不明不白死于水火刀斧毒药么?” “想……回家么?” 比起什么皇帝被弑,什么重整朝纲,这三个问题显然更加实在。 闷了许久后,两万人层次不齐的吼出了那个字: “想!” 手擎素旗,黑夫露出了笑。 敌人在武昌营码头附近,黄鹤山烽燧点燃后,对岸的夏口驻军立刻乘船渡江,此刻已至南岸。 他们正陆续登上陆地,和杨熊合流,排兵布阵,看那架势,是要夜战! 黑夫知道,生死存亡,都系于今日之战,系于这两万还没从惊惧里缓过神来的南征军士兵,能不能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 “这便是本将归来的原因。“ “我来,兑现昔日许下的承诺!” “我来,带汝等回家!” 他举起右臂,嘶声力竭: “想的话,就拿起甲兵!随我迎敌!” …… 刻不容缓,东门豹、吴臣等人,已带人将武库的甲兵运了出来,首先是一辆辆战车,系在四匹战马上:有作为指挥车辆的“将军兵车”,冲击敌军的陷阵轻车,运载军械、军粮、被服等军需品的重车,设有指挥旗帜的戲(xi)车,鼓舞士气的鼓车,甚至还有不少军乐器。 接下来,便是一捆捆的秦军制式甲衣,摆在山脚下,堆积如山,总共一万副,此外还有股甲衣一万副,铜胄近千,蒙皮的盾牌三千面…… 最后是兵刃,它们大多来自附近鄂地的铜绿山、铁山两个兵工厂,除了寻常的剑、戈、矛、戟外,还有酋矛和夷矛,以及一箱箱的箭簇。 短兵亲卫们抱着甲兵跑前跑后,将它们一一分发到众人手里。 穿上厚实的甲,握着冰冷的兵刃,一度失去它们的南征军兵卒们,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但即便如此,众人本就是不受待见的杂牌军,已许久没打仗,种了两年地,熟悉锄头多过兵器,更因为混乱而几乎失去了建制,散乱不堪的他们,纵使有两万人,真能与八千,甚至一万关中精锐秦卒正面交战么? “别怕。” 尉将军的声音响起。 简单装饰了一番后,真如同杜伯射杀宣王时一般的白马素车,开到了阵列前方。 黑夫站在这将军兵车上,望着远方码头处攒动的火把,那边的杨喜、辛夷总算等来了援军,已整顿阵列,但依旧没有挪动脚步,或是因为不知道“叛军”究竟有多少人,所以踌躇不敢过来,这就给了黑夫宝贵的时间…… “该害怕的不是汝等,而是他们。” 黎明将至,大战在即,黑夫却仍谈笑自如,他已经看出了对方的狐疑: “因为,吾等不止这点人马,在我身后,还有南征军十万大军,皆已北上,天亮时便能来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43章 一人可当十万兵(中)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多打火把。” 在分发兵器,激励众人后,黑夫做的第一件事并非贸然向前,而是让众人将武库里所藏火把统统拿出来,更让吴臣等人手持砍刀,劈砍松木,在顶端裹上沾有松脂的破布助燃,这样可使火把多着一会。 而后,又使大军结成三个阵,依次向前出发,揭竿为旗,一人一个火把,刻意拉长行军的队伍,从远处望来,如一片火海,哪里像只有两万人?足有四五万的规模! 不仅要骗敌人,黑夫连自己人都骗。 “将军说了,岭南十万大军就在身后,天明便可来援!吾等并非孤军奋战!” 传令兵不断穿梭,传播这个好消息。原本以杂牌打精锐,还有些怯怯的两万南征军士卒都精神一振,纵然阵列不整,但随着将军的旌旗,他们仍鼓足了勇气,开始跟着位于中央的三千短兵亲卫,向前迈步。 此时已是五更天,距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士卒们得在微弱的光亮中,尽量保持阵列,避开沟壑水渠,所以速度快不起来,从黄鹤楼到码头数里距离,他们走过平日里屯田的旷野,跨过泥泞的小道,距离敌人越来越近。 “敌军恐不下八千人,整顿阵列后,去在江边迟疑了整整一个时辰,是想以逸待劳?” 黑夫能看到码头方向,也有数千枚火把静静燃烧,却迟迟不向前进一步。 从派遣骑从召集散兵,到黄鹤山发放兵器那整整两个时辰,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刻,若对面的秦将一发狠,令人在夜色掩盖下杀过来,说不定好不容易才聚集起来的两万人,又作鸟兽散了。 他看向周遭颇似数万大军的队伍,心中了然:“我知彼,但彼不知我,生怕贸然出击反被包围,故怯怯耳。” 兵法里说过,治乱,数也;勇怯,势也;强弱,形也。 打仗打的不仅是阵列治乱,还有士气之勇怯,如今己方因为那把火,求生欲被激发了出来,一鼓作气杀过去,而对面从统帅到士兵,都被“始皇帝已遇弑”“奉遗诏靖难平叛”的口号搞得有点心慌,码头并无高墙深壑,还是有胜算的。 但就在这时候,前方的斥候来报,说码头处又有了新的变化! “将军,吾等冒险靠近,却见敌军火把均系于木杆之上,一动不动,其人却悄然撤离,上了船只!原地只剩下两三千人了!” “这是要跑?” 周围除了码头,并无好的登陆地点,敌人不可能傻到分兵绕后,黑夫哭笑不得,原本只想虚张声势,壮己方士气,令敌人狐疑,难道做得太过火,把他们直接吓得不敢打了? 这和黑夫的预想不一样,武昌营这支军队,必须歼灭!否则接下来的计划将被完全打乱,纵然自己的后手奏效,大军顺利渡江,在安陆登岸后,除了冯敬外,还要再多出数千敌人,这将使解救安陆父老乡亲的任务难度倍增。 “令全军加速!” 黑夫顾不上其他了,奋力敲响了指挥车上的战鼓,无数号角加入合奏,一束束散发着松脂味的火把,伴随着沙沙脚步从他身边经过,直趋码头! 但战场之上,时刻都在发生意外,尤其是一支刚刚收编的军队,出什么幺蛾子都不怪。 众人才刚刚提速,抵达码头一里处,已看得清码头处的火把渐渐熄灭,越来越少,几乎所有秦兵守卒,都已登上了夏口开来的船只,欲离岸而去。 “不可使之全身而退!” 正欲重整阵列,发动进攻,黑夫就发现,自己右翼出事了…… 一片多达数千的火把,在没有黑夫指令的情况下,突然脱离了队伍,猛地向东而去! 奉命在右翼督战的斥候来禀报时,已脸色煞白:“将军,右翼三四千人,临阵脱逃!” …… 逃跑的三四千人,是受了符离人葛婴怂恿的淮南籍兵卒。 早在几个月前,已经服役整整四年的葛婴,就一直在怂恿乡党们跟他亡命逃走,但骇于秦军律令,除了少部分人外,无人敢从。 但今夜的这场大火,烧掉了众人最后一点期盼和顾虑,葛婴的提议,顿时变得诱人起来。 虽然在黑夫派出骑从召集众人时,他们也盲目地跟着人潮到了黄鹤山,捡了兵刃,但当距离码头越来越近,看着那边的火把也不少时,心里却犯了嘀咕…… “吾等久未训练,虽穿着甲兵,与那些训练精良的关中兵交战,纵然杀敌一千,也会自损八百啊,我会不会死于此?” 这种念头之下,腿像是生了锈,脚步就没那么利索了。 而葛婴也根本没打算给那位武忠侯卖命,他一直在右翼怂恿道: “别看这位尉将军说得好听,他毕竟也是秦将,两支秦军交战,却让吾等楚人去填沟壑,何苦来哉?” “还有那所谓的十万大军,若真有,为何不直接拉出来?” “与其枉死在这,不如走!听我的,去东边的湖泽匿身,再想办法回淮南去!” 距离战斗越近,他们越是胆怯,大约有三四百人听了葛婴的话,他们都位于阵列中间靠后位置,看不到码头的情况,大军脚步一停,却听葛婴就大喊了一声: “跑!” 由葛婴带头,那三四百人立刻拔腿就跑,期间不少人摔倒,被人踩在脚下,却又挣扎着起身,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相邻的乡党袍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稍微迟疑后,竟也加入了逃亡的队伍…… 将军?朝廷?荣誉?承诺?对他来说不如一袋劣酒,至少劣酒可以暂时淹没他们的恐惧。 黑夫的嫡系毕竟只有三千人,且多在中军,督军的吴臣等人阻止不及,只小半刻功夫,右翼整整跑了三四千人,都是将火把一扔,借助黎明前的黑暗掩护,跑得到处都是。 他们不知自己要去何方,是回家还是流亡,只想离这血淋淋的战场远远的! …… 临阵脱逃的这一幕,不仅让黑夫猝不及防,已登上船只,准备离岸的杨熊等人,也远远看到了这异样。 辛夷精神一振,指着从火海里分出去,又马上熄灭的数千火把道:“杨将军,那莫非是叛军生出了变故?” 杨熊却摇摇头:“这恐怕还是武忠侯的诡计,他见吾等撤离,知道不可阻止,遂故意使人假意窜逃,装作军中大乱,以诱吾等登岸再战!” 从撤离武昌营,来到码头起,自打知道对面果然打着武忠侯的旗号后,杨熊就没打算和“叛军”硬拼。 面对夏口司马的质疑,杨熊振振有词:“你知道对面有多少人马?若除了斥候看到的三五千,还有一万、两万,甚至十万呢?” 武忠侯死而复生,又堂而皇之地带着一支军队出现在武昌,这让杨熊心惊,觉得南边肯定出了事,最坏的打算,可能李由将军已遇害,整个长沙郡已经沦陷…… 己方虚实尽在掌握,但杨熊连敌人有多少都无法探明。 理智告诉他,这种仗,不能打! 除了形势不明外,其实杨熊心中,还有对黑夫的深深忌惮。 “天下纷争时,世人常言为起翦颇牧,用军最精,如今四将皆已逝世,天下最善用兵者,除了王贲、冯毋择将军老当益壮外,壮年一辈,无非二人。” “李、尉!” “白马将军与黑犬将军!” 这名头,是实打实的战功垒起来的,李信虽然早年打过一场大败仗,丧七都尉。但他知耻后勇,不论是灭燕代还是征匈奴,都打出了风采,之后灭月氏,扫西域,威震西北,更让他跻身一流名将。 而黑夫也不俗,统一前就小有名气,统一后,和李信击匈奴,平诸田之乱,攻沧海,又在南方独当一面,不论是夺闽越,定南越,败瓯骆,都一气呵成,将老屠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得妥妥当当。 相比之下,蒙恬因为北疆平静,没多少打仗的机会,名声已稍逊二人。 杨熊指了指自己和辛夷,以及夏口司马:“若真是武忠侯亲自将兵,汝等觉得自己能胜过他?” 二人哑口无言,这么一说,心里还真没什么底气。 杨熊叹了口气:“彼辈大肆宣扬陛下已崩,而他们是奉遗诏靖难,我军人心已乱,与之决战,反倒正中武忠侯下怀,不如走!” 辛夷和夏口司马快被说服了,但他们还有最后一丝迟疑。 “失了武昌,武库甲兵俱被叛军所获,又丢了三万人,吾等当如何向冯将军交待?” “那三万人是叛军,不是秦卒。” 杨熊笑道:“我一把火烧死了起码三五千叛军,也算斩首三五千了,更特地令人在仓禀放火,将数十万石粮食烧成灰烬,使之不至于资敌。” 他指着那片朝岸边涌来的火海:“更何况,吾等这么做,是为了大局,不管武忠侯带了多少人北来,他的下一步,我却已猜到!” “安陆!他定是想夺了船只,渡江前往安陆!” 安陆是黑夫的老巢,那里有他的母、兄,更有五万即将被迁往关中的乡党…… 此时,五更已尽,天边隐隐有了一点光辉,“叛军”才气喘吁吁地抵达江边,但这里已无片板,连长长的码头也被杨熊下令烧毁!只能望江兴叹! 杨熊望着武忠侯那杆大旗,露出了笑:“只要吾等全身而退,与冯将军父子汇合,合四万之众,以逸待劳,再以安陆人为质,乱其军心。” “届时,叛军进则必败,不进则将士气低落,又无粮食,必土崩瓦解!” 然后,杨熊口中“土崩瓦解”四字才刚说出口,船上却响起了一阵尖锐的示警! “撞上了,抓稳!” 一阵剧烈摇晃,仿佛有江中巨兽一头撞在船侧,杨熊连忙抱住了桅杆,但脑袋还是在上面磕了一下,破皮流血,而倒霉的辛夷则整个人摔倒在地! 摇晃渐渐停止了,伴随着嘈杂的惊呼,杨熊捂着脑袋起身一看,却是高大的楼船左侧,有一艘艨艟狠狠撞在船身上,因为它顺流而下速度极快,那包了铜的尖锐撞角,已破开了船板,毁掉桨孔,江水正不断涌入其中…… 那艨艟上插着素白的旗,刺目而不祥。而更令人惊骇的是,大江上游,还有数十艘船驶来,有大有小,有艨艟也有空空如也的粮船,更有桨轮并用者,随着水手踩踏,木制明轮飞转,正破开清晨的薄雾,朝他们冲来! 正欲撤退的秦军吏卒皆惊,而岸上的众人,却响起了剧烈的欢呼! “来得还算及时。”黑夫暗暗擦了擦冷汗,刚才临阵脱逃几千人,可把他吓坏了。 但他还是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指点着不断出现的船只,仿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看那,本将军的‘十万’大军,到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44章 一人可当十万兵(下) 直到次日天色大亮,众人才得以看清楚武昌水陆上的乱象:因为忙着打仗无人救火,营地已被烧毁大半,等火势稍熄后,老兵们去抢救了些衣物、帐篷出来。 烟尘到处乱飘,像是雪花,落满众人头么?” 黑夫露出了笑,从众下属脸上能看出来,他们接下来最想去哪! “打回老家去!” …… ps:第二章已经更,明天开始要回老家办婚礼了,所以26到30号,每天只有一章(29号婚礼当天也可能没有),大家多担待^_^,31就能恢复正常更新。 这次还请了个读者,接他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45章 战长沙 李由在秦始皇二十六年到三十二年之间,做了整整六年的长沙郡守,对这个潮湿多雨的郡无比熟悉。 二月下旬,当他带着一万关中兵卒冒着连绵的阴雨,抵达长沙郡首府临湘(长沙市)时,却发现此地与自己之前印象中相比,似乎有了较大的变化。 他手下兵卒已控制此城,长沙郡守、尉、丞在门外相迎,李由则低头看向路面。 城里,干净了许多? 在李由印象中,曾几何时,临湘城里肮脏不堪,整个大街是人粪,加上牛溲马尿,有增无减,重污叠秽,蚊蝇嗡嗡作响。入夏后,气味挥发,更令人作呕,直到大雨过后,满街污秽才流入河水。 李郡守忙,要张罗国家大事,长沙郡是帝国的边缘,这里蛮夷反叛,那儿县吏被杀,可没功夫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从他来到他走,六年时间,市容皆无变化。 可现在,却打扫得还算干净,街头巷尾甚至有些带着红色袖巾的县卒在巡视,严禁县民随地方便,若是不要脸的被抓到,除了罚款一盾外,甚至还会施以侮辱性的“谇”,也就是在官寺门前当众责骂,情节严重者,还会被送去南边数十里外的军营服苦役…… 在官府严刑峻法整治下,加上在坊间流传小册子《常识》,临湘城市容变得顺眼,几乎能与咸阳相媲美。 不过,在看到《常识》的署名,以及街角“公厕”两个隶书大字后,李由又皱起眉来。 “不愧是黑夫,每到一处,都将此物修到一处。” 不用说,长沙城的这些变化,都是出于南征大将军黑夫手笔。 黑夫只是一个过路的将军,但他对长沙对于影响力,已完全盖过了曾在此为长吏六年的李由。 来到临湘前,李由就在沿途抓了一些个背着药篓、戴着草帽、穿着褐衣的“铃医”。 这些铃医一如其名,摇着铃铛,走街串巷,甚至深入到乡、里,专门给人看病。一根银针一把草药,治疗靠银针,药物山里找,还顺便散播黑夫所著的《常识》,告诉长沙人如何预防恶疾,得了小病该怎么治? 至于报酬,只收两顿饭钱而已,因为铃医在军中还领一份俸粮,斗食吏标准。 这些人或是士人,或是巫祝,或是草医,甚至都不需要识字,在南征军兵营接受陈无咎三个月的训练,各项技能过关,便能走入乡野。 他们在赢得百姓赞誉的同时,也将黑夫的名气传播到附近几个县,“昌南侯治瘟神”的故事,已渐渐传开,虽然不见得能药到病除,但当地人对黑夫和南征军的印象极好。 看着这些。李由心中生出一阵厌恶,便任由自己坐下的马儿,在街上拉了好一大泡屎,一进城邑,还命令长沙郡守: “从今日起,那所谓的《常识》列入挟书律禁令内,收而烧之,敢私藏者罪之!” “铃医与方术士、轻侠一般,假借医术,散播谣言,扰乱律令,往后见到一个,缉捕一个!” “还有,将城中公厕,统统拆了!” 一连串的“倒行逆施”搞得临湘鸡飞狗跳,刚习惯以上种种的临湘人骂声不绝。 这足以说明李由对黑夫的嫉恨。 李由对黑夫的感情是复杂的,在黑夫微末时赏识过他,可等他扬名立万,逐渐超过自己,得到秦始皇帝优宠时,李由的态度,开始变为不甘和嫉妒。 他曾举荐屠睢,但老屠辜负了李家父子对他的信任,功败垂成,连带李由也受到牵连,丢了三川守的美差。 但就在咸阳的剧变后,他终于重新得到皇帝信任,获得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李由现在是黑夫的接替者,身后有载斧钺的斧车,可斩杀一切不尊皇命者,还手持秦始皇赋予的虎符,奉命南下,收江南、岭南各营兵权。 二月中,成功使武昌营三万人上缴武器后,李由又马不停蹄地来到长沙。 作为李斯的儿子,在此期间,他也得到了秦始皇帝崩逝的消息,李斯还发出了警告: “黑夫狡诈,或未死,若闻陛下崩逝,恐将谋叛,万事小心!” 毕竟是秦公主的夫婿,李由在震惊悲痛之余,却有自己的想法:“陛下虽没,余威仍震于天下,只要秘不发丧,谁敢反叛?” 他很清楚,自己在和时间赛跑,必须在秦始皇死讯传到岭南前,彻底将南方军团控制在自己手上,以免被黑夫抢了先机! 岭南越人复叛,道路受阻,使者都被挡了回来?好啊,那就先收江南之兵,等冯毋择南下汇合后,再以皇命讨之,破三关,惩叛贼! 然而来到临湘后,李由却得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上个月,多有民夫劳役,三五十人一群,通过长沙北上武昌营,数日不绝?” “五日前,有灵渠舟师数十船舶,从槠亭而来,不接受关卡搜检,直接冲往下游?” 李由皱起眉来。 “我从武昌营来的路上,从未见到什么民夫、舟师!” 第一件事也就罢了,灵渠是第一次南征时修的,乃长沙和岭南唯一的水路,可一般是陆路运粮食到零陵县,再船载至桂林,怎可能让舟师直接跑到长沙腹地来? 这两件事疑点重重,李由立刻派斥候向北搜索,并返回武昌营和邾城报信,定要搞清楚那些“民夫”和舟师的去向。 但他不可能调头,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仍是收长沙营之兵。 长沙营本建在临湘左近,但两年前,黑夫以临湘是“水蛊”疫区,久驻会使大军失去战斗力为由,将营地南迁至百五十里外的槠亭(株洲)。 只有占据槠亭,才能和中断消息半月的岭南取得联络。 李由问长沙郡尉:“过去几日,可有槠亭兵卒来犯?” 郡尉禀报:“不曾有,只是十天前,彼辈忽然阻截了关道,与郡南数县的消息断绝。我一连派了数批信使询问,都有去无回,三日前接到将军命令,知道事情有异,便派五百人去查探,发现槠亭营私自拆毁了湘水上的浮桥……” “果然如此。” 李由冷笑:“黑夫啊黑夫,你当真是想谋叛!” 他以为黑夫尚在南方,打算兴兵绝道,在岭南几个郡作乱,割据一地,与朝廷分庭抗礼。 但李由也无太过惧怕:“武昌营多是服役时间最长的老卒,而槠亭营则多收留伤残兵士,以及转运粮食的戍卒,虽有万人,却不堪一击。黑夫也没有直接叛乱的胆子,否则,岭南大军北上,槠亭营就不是闭营自守,而是迫不及待,向近在咫尺的临湘攻来了。” 李由的信心,来自麾下堪称精锐的一万名关中兵,他们都是中尉郡精锐,有精良的武器甲胄,严格的纪律,岭南的杂牌军,来两万都不够看。 带着这种心思,李由当机立断,决定赶在黑夫挥师北上前夺取槠亭营! 在率师离开临湘前,李由还连续派出了一名使者,前往军营。 “只望彼辈能迷途知返,传檄而定!” …… 李由心存侥幸,一直希望南方能传檄而定,但槠亭营却让他失望了。 派去的使者,依然有去无回,看来槠亭营是打算顽抗到底了,但李由还是耐着性子,又派了一名。 等李由抵达槠亭营以北五十里时,第二名使者的马光着马背回来了,马脖子上的口袋里,还装着一只鲜血淋漓的耳朵! 李由有些恼火,问自己的长史道:“槠亭营由谁人守备?” “其都尉名为陶。” “原来是此人啊,小陶。” 李由面露轻蔑:“不过是当年黑夫手下的一个口吃百长,一个氓隶出身的愚夫,也能做都尉,将兵万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又笑道:“不过,结巴统御跛子、厉人,也算恰如其分!” 等李由统帅大军再行至槠亭营十里开外时,除了得知槠亭营拒绝迎接新将军外,又听闻一个消息。 “将军,有近万人刚刚从南边赶到,入驻槠亭营!” 李由立刻严肃起来:“新来者打的是谁人旗号?” 会是交龙旗和尉字么?会是黑夫么?他终于忍耐不住,死而复生了? 斥候却道:“是韩……” “韩?” 李由想了想后,再度看向长史,而长史这次也翻了南征军名册许久,才找到了一个可能: “将军,大概是新近被升为别部司马的……韩信。” “韩信?没听过。” 李由摇了摇头,并未放在心上,只要来的不是黑夫,他就无所畏惧。 “看来,是个无名小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我还是老老实实请假三天吧T﹏T 婚礼前奏比预想的更激烈,喝多了写不出来,27,28,29三天请假了,实在抱歉,大家担待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46章 用兵不逊吴孙子 湘水,出桂林郡海阳山,其初出处曰灵渠,流五里,分为二脉,流而南者,曰漓水;流而北者,曰湘水。漓,离也,言违湘而南。湘,相也,言有所合也…… 这条河流基本流向是由南向北,但也有例外,在流经槠亭(株洲)附近时,折而向西,直到湘南(湘潭县南)有一段长达五十里的东西向河段。 槠亭的永久性军营规模巨大,占地面积已超过长沙郡府临湘,原本就有近万病残兵卒在此屯田,近来又从岭南开来一万名戍期已超过三年的老兵,沿着河岸一字排开,营长数里,陶、韩,两面旗帜飘扬在营地上空。 而在对岸,则是刚刚抵达,正在修建营垒的李由部万余精卒,双方隔河对峙,剑拔弩张。 湘水南岸,站着二人,正在眺望对面情形。 靠左的青年军吏则年纪轻轻,却已戴上了板冠,身材高大,上披甲衣,腰带长剑,看上去十分威武。 靠右的显然是个文吏,四旬上下年纪,长髯垂在颔下,身着皂衣,负手而立,轻描淡写地说道: “韩都尉,利仓所言之事,你信么?” 韩信扶着剑,露出了笑:“萧君,吾等信与不信,已不重要,关键在于,兵卒们信了!” 这月余来,北方是秦始皇南巡,并为黑夫发丧,结果却逝于西陵。 可在封锁了消息的岭南,却是截然不同的局面:黑夫让共敖等人诈称越人叛乱,南海、桂林等地诸营戒严,城关紧闭,严禁人员出入,断绝北方一切使者。 持续了一个月的封锁后,黑夫才使利仓南下,散播这样的消息: “朝中有奸佞劫持始皇帝陛下,弑君篡位,更欲清算尉将军及南征军将士,假传诏令,召将军北上骗杀,再毁诺使南征军不得返乡!” 韩信奉黑夫之命,挑选岭南那些戍期最长的兵卒驻守在湟溪关附近。本来众人眼看百越打完了,希望回家乡与妻儿老小团聚,可役期已超三年,朝廷却以种种理由,将他们强留下来。尉将军多次向咸阳提出,请履行律令的明文规定,却石沉大海,一来二去,戍兵已不再信朝廷的话,反信黑夫之诺。 听闻利仓散播的消息后,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激愤的情绪弥漫全军。 利仓更向三军口述黑夫的话:“尉将军几乎为奸人所害,今已在云梦泽举义旗,将军对二三子有诺,既然奸佞不欲使南征军归乡,将军欲带着三军将士,带吾等归乡!” “吾等信尉将军!” 黑夫的信誉,是压着征人的最后枷锁,如今已被主动松开,再没什么理由阻止这群人回家了。 此事颇似唐末的戍卒起义,不同的是,整个过程都是有组织有规划的,一万人在韩信带领下,翻越五岭,彻夜兼程北上,却不想,在湘南槠亭为朝廷派出的大军所阻! 虽然憋了一肚子的怒火,但当真遇上关中精锐的旗号,不少人,尤其是军吏们还是犹豫了。 “吾等私自北上已是违反军令,若真与朝廷大军交兵,那便是叛逆,是夷三族之罪。” 但都尉小陶却赶在三军骚动前,做了一件事! 他连斩李由派来的两名信使,将其头颅传示两军,更把其中一人的耳朵给李由送了回去。 “陶都尉无愧是尉将军最信任的旧部,看似柔懦温和,一旦遇事却能当机立断,绝了大多数人的侥幸之心……” “还有退路!” 萧何微微摇头,心中有些无奈,他被黑夫带来南方,予他高位,专门负责南征三十万军民粮食辎重筹集,以及屯田诸事。 虽发现黑夫一些未雨绸缪的筹划,但纵是曾被陈平旁敲侧击过,对一切早有预想的萧何,也没想过,黑夫会用这么剧烈而危险的方式,与朝廷决裂! 好家伙,这一下,他又被强行绑上贼船了,作为黑夫幕府的高级官员,一旦败亡,族灭是少不了的。 所以萧何才愁啊,他可不是陈平那种出身草根,渴望宰天下的阴谋家,更不是黑夫荣辱与共的乡党旧部,老萧里挂念着沛县的宗族,行事不可能有恃无恐。 这时候,旁边的青年军吏说话了。 “韩信不似萧君,我孑然一身,无任何顾虑。” 韩信一点没有萧何的忧虑,相反,他的眼中看着对岸的军营,充满期待。 “谁能料到,两年前还是个贫而无行的穷少年,在淮阴县钻人胯下的韩信,有朝一日会成为统帅万人的都尉?” 韩信一边说着,一边朝旁边的萧何作揖:“当然,韩信能有今日,多亏萧都尉相携!若非当日萧君带我离开淮阴,我只怕已是淮水边一饿殍!” “但也多亏了尉将军不拘一格,用人不疑!” 可不是敢用嘛,萧何最初向黑夫推荐韩信时,虽知此子才干不凡,也希望他能得到重用,成为自己的奥援,但也没料到,韩信竟得到黑夫赏识到这种地步。 怎么形容韩信飙升之快呢?某个开挂的黑脸汉子从黔首士伍至别部司马,也花了足足四年,韩信却只隔了两年。 十余日前,黑夫派利仓带回的命令里,韩信更是被提拔至“都尉”,能与东门豹、小陶、共敖等最早追随黑夫的旧部平起平坐! 韩信虽然名不显于朝堂,在南征军里却挺出名的,他的献策与黑夫的“堡垒战术”不谋而合,更上“故技重施”之计,引诱越人决战,让南征军迅速解决了瓯骆两部,扫清百越。 以上种种功勋,韩信虽然爵位才至公大夫,但被破格提拔为“假都尉”也是可以的。 黑夫不是跟韩信苦口婆心地说过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然而,黑夫这次却忘了自己说过的话,直接扔了个真都尉的头衔过来! 更让所有人愕然的是,在最新的命令里,黑夫竟让韩信作为此战的主指挥官! 早上,令旗握到手中那一刻,韩信感到沉甸甸的。 他做小兵军吏时,曾无数次扼腕叹息:“若我为司马、我为都尉……” 他觉得,自己肯定比那些平庸的司马、都尉做得好。顺便试一试自己的器量,试一试,韩信究竟能将多少人马! 是三千,还是一万,甚至是十万? 但真正得此重任时,却又有些虚幻,当时脑海里只剩下黑夫的那句话。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本侯相信,假以时日,你,亦当为大将军!” 而黑夫让利仓交给韩信的信中,没有远程指挥他如何排兵布阵,只轻描淡写了几字: “已杀越人之鸡,可屠李由之牛乎?” 韩信深受震动,当时就暗道:“将军授我都尉印,予我万人之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韩信必不负将军信任!” 于是他欣然给黑夫回信:“韩信之技,屠龙亦可,何况区区一牛?” 眼下大战在即,韩信已做好了准备,肃然道: “萧君,不管如何,吾等已在同一艘船上了,这艘船名为南征军,船覆,则人亡。” 萧何也明白这道理:“这条船会不会中流崩毁,就看此战了,我只管后勤,南方本就贫瘠少人,大军粮食吃紧,更不知尉将军起兵云梦进展如何,若欲援助之,只能速战速决,不可久持,韩信,你想要如何打?” 韩信昨夜就观察过地形水文,胸中早有谋划,他在岸边踱步道: “尉缭子言曾言:有提十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桓公也。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 “孙子武者,齐人也,以兵法见吴王阖闾,兴吴霸业,故世人称之为吴孙子,或武子。” “兵家之学有许多,唯《吴孙子兵法》十三篇,皆精妙也,观诸兵书,无出孙武。” 这时候,侃侃而谈的韩信却停下了脚步,笑道:“然而,以韩信看来,孙武亦非完人,他的兵法,还是少了一篇!” “少了哪一篇?”萧何问,他最厉害的地方是随时能调整自己的位置,韩信微末时对他关切如长辈,如今二人关系几乎平起平坐,又能予之敬意,让对方感到舒服。 韩信指着脚边,磅礴流淌的湘江,掷地有声! “《水攻篇》!” …… ps:婚礼忙完啦,亲朋好友也都送走了,累是累了些,人生大事总算圆满完成,感谢大家的等待和包涵。 今天时间不够,只有一章,明天起恢复正常更新,过年也不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47章 荧惑高 “叛军察觉我军真正动向,已离开槠亭营,向西移师四十里至兴乐水?” 得知此消息时,李由是有些吃惊的。 过去几年,李由虽被昔日部下黑夫抢了风头,并无善战之名,但也是经历了二十年战阵的老军吏了,且在长沙任郡守长达六年,熟知本郡水文地貌。 他很清楚,湘江枯水期的时间是夏历9月初至次年2月底,如今正值枯水,整个春天就下了三场雨,湘水水位降低,流量减少,河流变得瘦小,河床大面积裸露,一旦风起,便是黄沙弥漫,全然没有丰水季时“漫江碧透,百舸争流”的盛景。 但即便如此,湘水中央依然深不见底,且水流滂湃,若无船只根本无法渡过,更别说跨越击敌了——不等泅渡,渡河之人就要被水流冲走泰半。 故而,这里显然不是李由期望的战场。 兵者诡道也,李由也耍了个小招数,那便是大张旗鼓,带着三千长沙郡兵走位于湘江东岸,长沙到槠亭营的大道,还连续派出两名使者过去招降。 这就更让人相信,正面压过来,与叛军隔着湘江对峙的,确是主力…… 当三千疑兵在湘水拐弯处北岸大修营垒,多增炉灶之际,李由却悄然离开,乘船渡过湘水,与走西岸小道过来的真正主力汇合! 通过疑兵吸引叛军注意力,却带着主力从侧翼突然发动进攻,毕其功于一役,这就是李由的打算! 岂料,对面的“无名小卒”却发现了他的把戏,早早移师至兴乐水,等待李由到来。 看到对岸的敌影,李由有些不快: “能察觉吾之计谋,要么是斥候放得极远,看见我军到来,要么是长沙郡内,有人给叛军通风报信!” 李由回过头,目光落在临湘跟来的几个军官身上。 黑夫对长沙郡的渗透是惊人的,除了勒令过路军队,不准拿长沙百姓一针一线,培训铃医,深入各县为人诊治疾病,散发《常识》收买人心外,他还安排大量长沙郡籍贯的伤残兵卒复原,推荐为地方小吏,两年下来,全郡与南征军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李由昔日的旧部,则多数调走,连郡尉派来的向导都是生面孔。 李由有些信不过本地人了,索性让人将他们软禁在军中,自己去到兴乐水边,观察敌情。 兴乐水(湘潭县涓水)只是湘江的一条小支流,发源衡山一带,南北走向,因为落差大,水流比湘水稍急。但其宽不过二三十丈,加上正值夏历二月,枯水期最后的时段,水位尚浅。李由派人下去试过,最深只到人脖颈,多数地方只及腰腹,基本无需船只,士卒就可泅水而渡。 此水已不再像湘江那样,为天然屏障,两军隔河对峙,随时可能打起来。 李由在西岸,回首望去,只见己方军容甚壮,长戟如林,战鼓声声,士气高昂。 而东岸的“叛军”,似乎也才刚刚抵达,连营垒都没来得及扎,乱糟糟地拥在河岸边,而他们的旗帜,依然是那面“韩”字的都尉旗。 长史倒是好好查了查此人在南征军中的履历,原来,那韩信本为楚地氓隶,然素来怯懦,曾因不敢对拦路者拔剑,而下跪钻其胯,遂成一县笑柄,这个故事,在武昌营广为流传。 这种胯夫,是如何升至高位的呢?据坊间传闻,他是走了黑夫的裙带关系,从不起眼的小卒子,跃至别部司马,在攻打越人时立了些功劳。 这就让人更想不明白了:“彼非尉氏子侄,缘何颇得关照?” 联想到十多年前,部下不乏出入女闾,甚至在按捺不住时破城强暴楚女,惟独黑夫独善其身,不近女色,李由若有所悟,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这韩信,不止是个胯夫,还会逢迎黑夫龙阳分桃之好!” “韩信的口才,定是不差。”李由的部下们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总之,关于韩信,只要听过他的故事,一个懦夫的标签是少不了的,虽然韩信的迅速移营让李由有些惊讶,但依然没将此人看做敌手,只觉得易与耳,就算打赢了,也索然无味。 毕竟是宿将,虽然心中轻视,但该有的布置一样不少,眼看天色近晚,李由遂下令道: “且使斥候去上游查探,广遣哨探,沿河监视,大军寻高燥处扎营,待明日再与之接战!” 然而就在李由及部属们笑话黑夫妄为名将,却犯了卫灵公、魏安釐王一样的错误时,却听外面人嘶马鸣,更有军吏匆匆回来禀报: “李将军,叛军在强渡兴乐水!” …… 天色渐暗,兴乐水东岸已被火把照亮,看上去足有万余人之多,还在不断鼓噪,不断有人尝试入水,一点点试探河水深浅。 “飞蛾扑火?” 一个司马有些好笑,哪怕军队有铁一般的纪律,也会在渡河时被水流冲散,且从河中登岸,犹如爬山仰攻,对攻击方极为不利,更别说他们强弓劲弩颇多,叛军几乎没有胜算,可不是驱士卒送死么? “或是叛军心存侥幸,见我军初至,尚未扎营,想要打吾等一个措手不及!” 李由手下的司马、率长们摩拳擦掌,纷纷请战痛击叛军,这可是白捡的功劳。 但李由的长史却觉得有异:“尉将军乃名将,被他提拔为都尉的人,恐非愚昧蠢笨之辈,恐怕有诈!” 李由心中虽有些不快,但还是,让全军在河边加强戒备,果然,对岸的人磨磨蹭蹭,在水里试探几步后,眼看到了李由部射程之内,就不往前走了,只是在水里大呼小叫…… “果然有诈!” 李由拊掌道:“那韩信倒是聪慧,这是学本将用兵,以偏师虚张声势,装作是主力,多打火把,多打旗帜,来此假意渡河,吸引吾等注意,主力则乘夜潜行至上游潜渡,包抄我军侧翼。” 没一会,李由安排去兴乐水上游探查的斥候回来了,证实果有一支数千人的叛军,借着沿岸树林遮蔽,潜行到了南方上游七八里外,正试图渡河…… 此时此刻,李由有两个选择,其一,直接让军队冲杀过去,将面前这支疑兵吃掉。 其二,去攻击上游十里处的叛军! 纵然对方只是个无名小卒,但李由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他思索后道: “兵法云,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利。” 他打定了主意:“使车骑精锐轻装向南行进!半渡而击,重创叛军!” …… 涓河两岸尚无城邑,只有越人、濮人聚居的村寨,处处绿水青山,山上多松、杉、楠竹,水中盛产鱼类,间以田田荷叶、盏盏荷花,水流潺潺流淌。 但今日,两支秦军同室操戈,却打破了这条河水的宁静。 李由使车骑先行,自己带着大军向南行进,远远可见前方数里外,火光遮蔽了兴乐水两岸,不止己方打出火把,原本隐秘潜行的叛军见行踪暴露,也点了火。 再近一些后,声音也陆续传来,夹杂在水流哗啦声中的,有人的高亢呼喊,有兵刃金铁相交,更有人的惨呼,分不清是彼我己。 终于,等到近处时,李由能够确认,这场战役,是己方占了大优势。 却见对岸叛军数千人已渡河近半,却遭到赶来的车骑阻截,一阵乱箭射去,虽然因为距离和光亮,没杀伤多少,但对方见意图败露,站在河里的人阵脚大乱。 反观己方,提前赶到的车骑已下车马迎敌,进入河中,与敌人缠斗,并且越越往河心走,而岸上还有千余人持戈矛,临河列阵,严防以待。 敌人又见李由大军赶到,东西竟响起了”当当当!”的清脆响声。 “将军,是鸣金!”军法官大喊。 “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鸣金是撤兵之意,一听此音,渡河的叛军如蒙大赦,纷纷开始调头向东岸走去! “叛军败了!” 李由军高呼,叛军的阵列更混乱了,连岸上的人也开始后退。 在河里的两千人杀红了眼,哪能轻易放他们走?更紧随其后,追了过去。 李由也想让全军出击,冲杀过去,但长史倒还冷静,连忙劝道:“将军,还是不要冒险,取此小胜,再拖几日,叛军便要土崩瓦解了。” 但他的意见,遭到了司马、率长们的反对:“明明能毕其功于一役,岂能放归?倘若让彼辈退回岭南,则更难对付。” 李由还有些犹豫,但旁边的多数部属都在力劝他渡河追击,思索再三后,眼看叛军在丢下几百巨尸体后,就要登上东岸了,李由才下令道: “韩信,胯夫也,固怯懦,二三子且去,取其头颅!” 他拔出了剑,这一刻,只感觉自己达到了人生巅峰: “过河!追!” …… “韩都尉,我军已全部撤回岸上,敌军已入水中!” 在东岸,韩信并未如李由想象的,遭遇挫折后彻底懵了。 恰恰相反,他蹲在军中,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对岸一举一动,听说李由的大军总算按捺不住一战平叛的诱惑,开始渡河追击溃兵,这才腾地站起来! “大善!” 眼看鱼儿入瓮,韩信才一挥手:“放灯!告诉陶都尉,可以决堤了!” 东岸军阵后方,墨者阿忠看着正在跨河而来的数千芸芸众生,鲜活生命,叹了口气,还是点燃了手里的纸灯,又将它高高举起,松开了手…… 灯为竹篾扎架,裱糊上柔韧的竹麻纸做成灯笼,随着布团点燃,笼内空气受热膨胀变轻,便冉冉飘升…… 一个,两个,三个……纷纷摇坠着飘向天空,灯光闪烁荧惑,宛如一颗颗冉冉升起的星辰。 这是战争结束后,尉将军让阿忠做的新发明,用来在夜里传递军情信号,营中众人称之为“墨灯”或“黑夫灯”。 但黑夫却正儿八经地给它取了个名。 “荧惑灯……” 它这次带来的不是祝福和心愿,而是破灭和死亡! 眼看盏盏明灯升空,兴乐水西岸的李由军都仰起头,露出惊诧的神情他,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奇景。 但东岸的韩信,下游大布疑兵的利仓,上游堤坝边的小陶,却一齐念出了黑夫当初说过的话。 “荧惑灯高,覆军杀将!” 小陶亲入水中,几千个沙袋雍塞的上游堤坝被掘开,被压抑许久的江水自由了,它们泛着白浪,从上游呼啸而下,像一群奔马,直扑半渡的李由军践踏而去! …… ps:手有点生,码字有点慢,第二章在12点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48章 灌水 兴乐水之战后三日,当韩信带着新胜后,士气高昂的一万大军抵达临湘城南时,已带着先头车骑部队追击李由至此的利仓亲自出营。 作为黑党旧部二代里的佼佼者,利仓一改先前对黑夫任命韩信为临敌指挥时的不解,笑脸相迎。 “韩都尉,利仓算是服了。” 原来,那一日,韩信在觉察李由疑兵之计后,便先移营至兴乐水东岸,占据地利,提前选择了战场。 萧何在长沙两年,早已将本郡图籍地势道路都烂熟于心,他说,兴乐水与湘江汇流处上游数十里,并立着两座小山岭,形成峡谷,河流经这里陡然变窄,形成一个宽仅十余丈的咽喉地带,最适建坝壅水。 于是,韩信便请小陶带人用南海郡治理珠江大潮的法子,在囊中装沙土,壅于兴乐水上流,使水积于峡中。随即在李由军初至,来不及深入上游十余里外勘查时,引军半渡,又详装不胜,败走东岸,诱使李由派出泰半军队追击。 而就在这时,又释放军中沟通消息的神器“荧惑灯”,当一串明灯升上天空时,小陶便按照约定,决开雍塞了沙囊,在峡谷里蓄满河水的堤坝。 一时间洪水大至,李由军遂被拦腰截断,上千人卷入水中,西岸的李由本部不得渡河,东岸的数千人则遭到三倍于己的人围攻,阵脚大乱,大部被赶入水中,死伤惨重。 李由见败局已定,只得带着残余五千人向北撤离。 韩信也不急着追,只让利仓带着车骑紧要不放,加大敌人伤亡流失。自己则待其远走后,以竹筏渡过湘水,将李由留在东边的疑兵一围,那三千长沙郡兵都是本地人,本就不想和南征军开战,听闻李由败,遂降。 最后,由小陶收拾战场,同时看管数千俘虏,韩信则与萧何向北进发,赶在二月份的最后一天,抵达临湘。 眼下,利仓对韩信的妙计赞不绝口: “都尉先佯败而退,以诱敌半渡,导敌就范,尔后决水,分割歼敌,一气呵成,制敌于死命。古人只知道半渡而击,却不知可以这样诱敌半渡而击!兵法云,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都尉,你亦为善战者也,难怪君侯如此看好都尉!” 韩信本就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又自傲的一面,也有腼腆的一面,被利仓的吹捧弄得有些尴尬,只道:“我生于水滨,故知水性……” 他生于水乡,见过夏季洪水滔天,整个淮阴沦为泽国的可怕,也见过运河通途带来的便利,乃至于堤坝决堤的汹涌澎湃,所以一直在想,水若是能利用好,当是不亚于火的绝妙武器! 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这是韩信的领悟。 利仓颔首:“所以韩都尉才敢说,《吴孙子兵法》少了一篇水攻。” “其实孙武子也用过水攻。” 韩信道:“孙武为吴王阖庐进攻徐国,也就是如今的东海郡下相,距我家乡淮阴不远,孙武防壅山水以灌徐,数月后徐城坏,徐君遂降……” 尔后,类似的决水灌城在不断被重复运用,比如知伯决汾水灌晋阳,差点把赵无恤淹死,却因为自满高傲而被魏韩反灌其军。 而近世更加出名的水攻,无疑是白起水灌鄢城,以及王贲水灌大梁,都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不过,还是过于单调,而由于时代限制,孙子又是一个偏向于”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的军事家,倾向于运动战,尽量避免攻城战,所以才未单独列一篇“水攻”出来。 而能经过反复周旋诱敌,以沙袋雍水,人为创造出野战水攻来的,韩信还是中原开始有兵戈交战以来的头一人! 若孙武在世,见到后学有如此大才,也会拍案惊奇罢…… 不过,这段对话倒是提醒了利仓,他指着身后城门紧闭的临湘道:“韩都尉,这临湘城,可以灌水么?” 数日前,李由部的车骑部队的泰半步卒都被韩信水攻歼灭在东岸,他手下的军队不知道这是韩信的计策,见明星高升,随即洪水大至,还以为是对方用了什么鬼神巫术,已失战心。 李由只能带着五千人仓促而退,还被利仓一路猛追,惊慌失措,又损失了不少,最后只带着四千余人遁入临湘,与郡守、尉负隅顽抗。 毕竟是一郡首府,临湘位于湘水东岸,便是后世的长沙五一广场附近,橘子洲畔,河对岸是岳麓山,北面则是浏阳河,引水为护城河,易守难攻。 北上的南征军经过长途跋涉,在前几日的战斗中也有不小损失,强攻必损失惨重。 于是韩信乘船到了西岸,登上岳麓山岗,远眺地形后,望见临湘东北面斜斜汇入湘水的浏水,顿时眼前一亮。 “我曾听君侯说过,昔日秦武安君白起伐楚,曾在鄢城西边百里处筑堤蓄水,并修长渠直达鄢城,然后开渠灌城,水入城为深渊,鄢城的东北角经河水浸泡溃坏,城遂破。” “若是故技重施,在浏水筑堤蓄水,或也能让临湘变成一片泽国,坏其城郭,使我军不战而胜!” 他和利仓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稍后押送军粮抵达此地的搜粟都尉萧何,却不赞同这个做法。 “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灌水!” “白起灌鄢,王贲灌大梁,城内皆死伤惨重,至今仍怨秦人,吾等若灌临湘,倒是能让李由军悬釜为炊,但也会让城中百姓多死亡,临湘乃长沙人口最多的城邑,对南征军十分友善,若使之与吾等为仇雠,于长久不利。” 利仓道:“那依萧都尉看,当如何破城?吾等若想北上,必得临湘,尤其是仓禀中的长沙之稻、粟,否则不出半月,三军将饿溃!” 萧何笑道:“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虽然现在地位高了,但韩信对萧何依然十分敬重:“还请萧君教之。” 眼看韩信大败李由,南方形势骤变,萧何也一改前几日的忧虑,开始积极为南征军出谋划策起来,他捋须道: “南征军驻扎长沙两载,与民相善,尉将军勒令士卒,对百姓秋毫无犯,更派人助临湘整治市容,让军医教当地人医术,使铃医领着南征军的俸禄,行走在长沙各县行善事,对长沙籍贯的兵卒、徭役,也像对待乡党一般亲切。” “故长沙人喜南征军,不喜李由军,如今虽被李由及守、尉裹挟,闭城而守,然其子弟皆为我军所虏,城中万余百姓,必不会真心助李由守城!” “不如假意筑堤灌城,同时散播消息,就按君侯传回来的说法,让城中之人皆知,始皇帝已崩,李由乃朝中奸佞之党,而南征军乃正义之师,且得鬼神相助,已大败之,使人心思降,里应外合,便能以最小损失,夺得临湘!” 说完后,萧何补充道:“这也是陶都尉的意思。“ “只能如此了……” 韩信、利仓都想要速克临湘,北上支援黑夫,但从长沙到武昌,足有六七百里,等他们夺取城邑,再抵达大江,起码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只能各自为战,汝等能做的,便是稳扎稳打,为君侯全取临湘、长沙郡,征募人手,囤积粮秣,同时待南征军其他各路北上汇合。” 萧何觉得韩信、利仓还是太年轻了,黑夫做的这事,是短时间能成的么?必须未雨绸缪,做好长期准备啊! 这也是他最擅长的事,萧何觉得,现在自己可以凭借此技,争一争黑夫幕府之内文官中,数一数二的位置了。 岭南太过荒蛮贫瘠,根本指望不上,长沙人口也不及中原大郡十分之一,但好歹经过楚人百年开发,幅员广袤,有九县之地,可作为临时的大本营。 “做最坏的打算,就算尉将军在北边进展不利,最差也能退保江南,占长沙、豫章、岭南,再取黔中,隔江而治,坐观中原之变!” 不过萧何最关心的,还是如何将自己的宗族接来南方…… …… 行事较为保守的萧何不知道,此时此刻,黑夫乘坐的小船,已渡过了广袤的云梦泽,接近安陆县南一片偏远的,满是芦苇荡的湖岸…… 桨叶划动的小舟破开迷雾,缓缓靠岸,黑夫拒绝了同船人的搀扶,踩着泽边淤泥,一脚深一脚浅的踏上了岸。 阳光驱散迷雾,他拨开芦苇向前走着,看到一根熟悉的植物。 又粗又大,长在泥地里。 是黄皮的野甘蔗。 黑夫抽刀砍了一根,熟练地削去外皮,扔了一块多汁的茎秆入口,旋即露出了笑。 “年轻时觉得苦。” “现在却觉得甜。” 这就是家乡的味道啊…… “是谁?休得再过来!” 就在这时,前方响起一阵警告声,不等黑夫下令,十余名短兵亲卫已迅速上前,随着几声痛呼和闷哼,声音消停了。 等黑夫走到前方,才发现芦苇荡里,有如同难民营般的窝棚,上百名男女老幼聚集于此,几个青壮已被短兵制服,但更多的人,却闻讯出来,抄起家伙,要跟闯入他们避难所的恶人拼命! 是在秦军冯敬部大索全县的情况下,不愿离乡,扶老携幼,逃入云梦泽避祸的安陆人,其中还有几个黑夫觉得面善的老人…… “退下!” 随着一声大喝,黑夫迈步向前,他今日没有穿君侯的礼服,也没有着将军的甲胄,只穿戴着许多年前,他徒步行走在云梦泽畔,去安陆服兵役时的,粗陋褐衣,连头型也是扁髻。 短兵们松了手,退到一旁,几个想要保护家人的青壮警惕地看着黑脸汉子,有两个胆大的子弟,更相互使着眼色,想要空手劫持这个主事的——他们可是听着武忠侯传奇长大的,听说过他在泽边赤手降服三名盗匪的故事,武忠侯虽已逝,但他的精神,将被每个安陆子弟继承! 为了保护家人,一切都在所不惜! 年轻人不知道,他们身后的老者,那些上了年纪的人,看着黑夫的模样,已露出了惊讶的目光,随着他越走越近,众人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手也跟着颤抖了,旋即一把拉住冲动的子弟…… 黔首打扮的黑夫已走到空地中央,朝所有人重重一揖。 “安陆的父兄昆弟们,黑夫,回家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49章 我的老家 “南郡有句俗话,鸟飞反故乡兮,老夫年近八旬,早在十多年前,便已乞骸骨,辞了官职,在家逗弄孙儿,享天伦之乐,现如今,却突然要赶我离开匾里,离开故乡?” 二月的最后一天,安陆县南的云梦乡,匾里,气氛极其紧张,整个里百多户人家都被勒令去里门集合。唯独全乡最有名望的老人阎诤拄着鸠杖,坐在堂屋里,任凭官吏如何劝说,都不动半步! 郡里派来的迁民小吏知道,阎诤曾是县三老,还是黑夫学律的夫子,德高望重,只要说动他带头离开,整个云梦乡的迁徙就好办多了,便苦口婆心地劝说阎诤道: “阎翁,陛下嘉武忠侯为国殉身,欲在关中筑怀黑台,迁安陆人徙往居住,为武忠侯守墓,这可是莫大的荣幸啊。” “去了关中,安陆数万百姓,便是天子脚下,便是都城户籍了,可不比穷乡僻壤高贵出许多?还望阎翁出去说几句,让乡亲们一起上路。” 阎诤可不是那种几句好话就上当的老人,他冷笑道:“休说多亏了武忠侯的德泽,吾县之富,不亚于关中,就算真的穷困,亦是老家,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逼着吾等迁徙,这是汝等的不对!” 郡吏又劝道:“朝廷有令,阎翁曾是县三老,当以身作则才对。” 阎诤依旧摇头:“据老朽所知,挂印不从的官吏不在少数,吏者,民之所悬命也,遵循律令,于县人有利的事,自当为之,可这次迁民,里里外外透着奇怪。” 他指着外面插秧插了一半的田地道:“好端端的一个县,南有云梦,北有陪尾山,舟车便利,物产丰饶。且今岁风调雨顺,更没有疫病横行,眼看春耕农忙时节,却要百姓背井离乡,尽数迁走,又不予吾等屋舍田郭家具的补偿,老朽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听过如此不合法度的事!” “更有甚者,我听闻,冯将军令人在全县大索,挨乡捉人,带往县城,不愿走的,就烧了屋舍,强行拴上绳子带走,不少人都逃入云梦泽,沦为亡人……这是恩赏?我看更像是迁虏罢!” 郡吏连连否认:“此乃陛下诏令,阎翁不可乱说。” 阎诤却拍案道:“休得诓骗,十多年前,我是见过楚国江南迁虏的,也如吾等一般,被迫迁徙,扶老携幼上路,但他们都是不安生的六国遗族,现如今,皇帝陛下是将忠诚的子民,武忠侯的同乡们,都当成异国之人了?” 说完后,阎诤一偏脑袋,双手拄着鸠杖道:“要老朽走?除非将我杀了,横着抬出去!” 这下郡吏哑口无言,只能暗骂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退出房门。 没一会,都尉冯敬手下一名五百主便带着手下,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质问道: “阎诤,你当真不走?” 阎诤傲然扬起下巴,山羊胡子微颤:“不走。” 五百主怒了:“好,绑了,扔到牛车上带走!” 几个兵士摩拳擦掌上前,阎诤立刻跳了起来,手里鸠杖舞得虎虎生风,朝兵卒身上招呼去! “我乃匾里阎诤!” “安陆县三老!” “更是武忠侯之师!” “就算是安陆县令见了我,也得作揖行子侄之礼,看谁敢动我一下!” 士兵们怕伤了这把老骨头,都有些迟疑和顾虑,一时间竟被鸠杖逼得节节后退,直到五百主又下了死命令,众人才一拥而上,将阎诤按住! “架走!” 不顾阎氏子女的哀求,关中士卒七手八脚扛着阎诤往外拉,老人家双脚离地,手却摸到了门柱,随即死死扳住! 他不会离开自己的房宅,离开生他养他的老家,离开已安排妥当的坟地,结发老妻还在里面等着他…… 五百主骂声不绝,让士卒去掰开阎诤的手。 一人难敌四手,何况七八十岁的老人,怎敌得过身强体壮的兵士? 但他还是奋尽全力,憋红了脸。 “鸟飞反故乡兮。” “狐死……必首丘!” 手被掰开,阎诤的气力也一下子泄了,等被士卒们拖到安车上时,只瘫软地躺在上面不能动弹,双目上翻,嘴巴微张,家人们上前一探鼻息,才发现阎老已气绝身亡! …… 阎诤是安陆县德高望重的老人,阎氏是除去尉氏、利氏外,数一数二的大族,连他们家都能因为强迁闹出人命来,更勿论其他了。 云梦乡濒临大泽,卑热潮湿,所以里邑都选在高燥处,每个里门前,常种上一棵大榕树作为标志,枝繁叶茂如同车马华盖。 榕树,就是乡人的社神,他们每个人出生后,会父母被带到里外向榕树感谢,让槐树看看新的生命,给他们赐福,无病无灾。 云梦乡的孩子们小时候,几乎每天在树下玩耍,休息,乘凉,午睡,经常爬树采摘树叶做口哨,饥荒时节还吃过树果充饥,果子酸涩且有异味。 而每到腊祭节庆,他们都会给榕树披挂上帛布采缎,夜晚点上篝火,在榕树下彻夜饮酒欢庆。等到死的时候,棺椁更是要从榕树下经过,再埋到看得见榕树的地方。 死了的人尚且离不开大榕树,更别说生者了。 中国人安土重迁,古已有之,和阎诤一样,整个安陆县,几乎没有人愿意离开老家,早先在县北几个乡强迁民众闹出了一些暴力事件,不少人逃入云梦泽。为了这场强迁能够顺利进行,冯敬让南郡郡吏欺骗百姓,对不愿走的住户宣称:如不愿迁移,可在二月最后一天,在各里大榕树外集合清点。 结果到这一日,对官府承诺信以为真的百姓来到榕树下,却被军队围困,强行迁走,不服者拳打鞭挞,与押犯人无异。 在离别的时刻到来时,不少人纷纷去抚摸大榕树,就像要离开家乡的游子想要抚摸拥抱父母一般,又拽着榕树的虬须,久久不放。 兵卒用棍棒驱赶不开,便拔出剑,砍断人们拽着的虬须,驱赶众人启程。 县民们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榕树分公母,母树会长虬须,会开花结果,虬须落地会长成新的榕树,随便折一树枝,插进土里,多能成活,就好像人一样,树挪死,人挪活!” 人们珠泪汪汪,依依惜别,到处都是痛哭哀嚎之声,为防止逃跑,兵卒把乡民反绑起来,然后用一根长绳连接,押解上路。 老家的大榕树渐渐望不见了,唯有手中的虬须。 但等待众人的,是更残酷的噩梦,为了方便看管,青壮系一绳,老弱妇孺系一绳,不乏年老病患才走了一段就倒在半途,但兵卒却不会可怜他们,多是扔在道旁任其自生自灭,他们的家眷被系在绳上,拉扯着往前走,只能不断回头,眼睁睁看着老人被抛弃。 押解途中,满是分别和血泪。 去县城的一路上,县人们长吁短叹。 安陆县近十年来发展不错,全县到处都修了沟渠、水车,普及开来的堆肥沤肥让粮食产量翻倍,几无冻饿。 在黑夫一家引导下,方兴未艾的甘蔗园和红糖产业,更拉动了县里的经济。不少人家里甚至有些余钱,小日子比统一前滋润多了。在南郡,安陆人去到外面,不管经商、从军,做工、务农,都备受尊敬,毕竟,谁人不知安陆是黑夫的故乡? 可如今,他们却落得这般光景。 “皇帝陛下不是亲至安陆,表彰了武忠侯么?怎么官府突然就翻脸,对安陆人如此苛待,好似吾等是贼寇?” 这个疑问萦绕在安陆人心头,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早知如此,就该和那些不信官府的人一样,逃入大泽、 “若武忠侯尚在……” 行进途中,有人开始喃喃自语,他们好想念黑夫啊。 “对啊,若是武忠侯尚在!有他庇护着安陆人,谁敢如此苛待吾等,谁敢让一直良善守法的乡亲们,受这样的罪!” 只可惜,武忠侯已经战死,马革裹尸,再不能返家园。 也再没有人,能保护全县父老了…… 然而,就在众人绝望之际,拉着长蛇般的队伍,行进到一片泽边山林旁时,却听到芦苇荡里,响起一片喊杀声! 一群人数七八百,轻装持剑的青壮猛地杀出,如鹰隼扑鼠般,直接杀向押送的兵卒,也冲断了绵长的迁虏队列。 他们或与兵卒搏斗,短兵相接,或迅速帮云梦乡的父老割断了手里的绳子,在对方有些怔怔出神时,用土味十足的安陆方言道: “快走!”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拔腿就往泽中跑去。 与普通百姓逃跑的方向相反,不断有人从泽中涌出,皆手持利刃,而在他们后方,伴随着节奏清晰的鼓点声,如众星捧月般,一支队伍也出现在众人面前。 却见那队伍当头是两名九尺大汉,手持旗杆,各居左右,杆上扯着素白长布。 一个识字的上造定睛一看,却见右边白布写着“逆子奸臣弑君篡位秘不发丧”! 而左边的则写着:“南征将士衣带密诏奉天靖难!” 中间靠后,则是一杆大旗,上书五字: “大秦武忠侯!” …… ps:第二章在12点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50章 复生 三月初的安陆县城,人心惶惶。 虽身处行伍,但依然难脱贵君子气息的冯敬站在城头,看向城内,目光忧虑。 在城中,所有屋舍都被征用,用于聚集即将迁离此地的安陆百姓,而他们,便是麻烦的主要来源。 一阵嘈杂响起,冯敬安排的兵卒立刻冲进城去,少顷,骚乱平息,十多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拖了出来。 这就是半月来,安陆的常态,每天都有人到来,有人试图逃走,有人病饿死去,被征用了宅邸的本地官吏板着脸,被强行从自己土地上迁徙的男女在抱怨,无助的老人在叹气,失去父母的婴孩在嚎嚎大哭…… 冯敬手下虽有万人,但安陆县每个乡派一千去搜人,县城仅余五千,却要盯着近三万人,实在是捉襟见肘。 当一些地区暴力拒迁开始后,要将全县人当做囚犯来管理,更必须时刻看着,否则一时不慎,就会引发集体逃亡,闹出大事来。 冯敬忙碌间,只能对秦始皇的遗命暗暗腹诽:“迁全县五万人去关中,真是个坏主意……” 他已从父亲处知晓秦始皇崩逝,意识到大事即将不妙,却只能一边极力隐瞒这个消息,一边收拾手里的烂摊子。 焦头烂额间,一系列坏消息却陆续传来。 先是前日,奉命驻守夏口的三千南郡郡兵飞马传来消息,说与夏口隔江而亡的武昌营遭到袭击,燃起大火,并发生了战斗。最终的结果是,武昌营三万南征军老卒多半叛逆,杨熊部那五千人只回来一半,其余或死或俘,已丧失了战斗力。 最让冯敬惊惧的是,那支“叛军”打的旗号,竟是“已死”的武忠侯黑夫! 傻子都知道,若黑夫真是伪死,他下一步要进攻的,定是其故乡安陆! “我分为十,敌专为一,敌是以十攻我一也,则我寡而敌众!” 冯敬敏锐地觉察到危险,立刻令人去各乡召回分散搜人的兵力。 但他还是迟了一步,先是去云梦乡、涢水乡的两千人,在押送百姓回程途中遭到袭击,全军覆没!押赴的数千人也全部被救走。 接着,北面几个乡也出了事,分散的官军遭遇袭击,一时间,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敌踪,让冯敬有些晕头转向,只觉得,自己被一片汪洋大海包围了…… …… 相比于安陆县城的混乱彷徨,安陆城外的广阔天地,却是一片欢腾。 “秦始皇帝已崩!” 逃散在云梦泽山林间的安陆人,一传十十传百,在散播这个消息。 “逆子奸臣篡位,秘不发丧!还更易始皇帝遗命,嫉贤妒能,要清算拥戴贤公子扶苏的南征军,苛待安陆人。” 一处聚集棚户内,听着据说是亲眼见过云梦乡之战的乡人诉说,众人点了点头,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们对秦始皇帝威风的御驾印象深刻,又见他为黑夫发丧,拜为彻侯,升赏其家人,故有好感。 “近来的乱命,一定是逆子奸臣下达的,我说怎么如此古怪!” 接下来,就是振奋人心的事了: “云梦泽里杀出一支军队,个个白盔白甲,穿着秦始皇帝的素,还解救了南边两个乡的父老!” “是南征军不愿束手待戮,遂奉天靖难,他们打的旗号是‘大秦武忠侯’!” 接下来的传言变得夸张和离奇,却让所有安陆人都欢呼雀跃。 “武忠侯,复生了!” …… 武忠侯复生的故事,是黑夫旧部,那个曾拿着《日书》给人算命的卜乘散播的。 他原本在豫章为官,后来回了安陆,当迁徙令一下达,他最早意识到大事不妙,带着乡党遁入云梦泽。 后来,也通过季婴,与黑夫建立了联络,在黑夫白衣素甲,带着几千人杀回安陆后,卜乘第一时间让人去各个安陆人在泽中的避难点散播此事。 卜乘很懂乡情:“什么大义,什么靖难,乡亲们都听不懂,还不如说些鬼怪故事来得实在。” 正巧,秦国是很相信“复生”这套志怪故事的。 早在春秋时,秦晋交战,有个秦国间谍去晋国打探消息,行事不秘被抓了,被杀于绛市,结果过了六天,这个人的尸体居然活蹦乱跳起来,跑去城楼上取了脑袋,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中跑了! 这当然是民间传闻,但《左传》却很认真地记载了下来:“八年春,白狄及晋平。夏,会晋伐秦。晋人获秦谍,杀诸绛市,六日而苏。” 到了后来,这类故事在民间更是屡见不鲜,比如秦昭王三十八年,一个叫丹的人,籍贯为少梁城王里,在隔壁的垣雍里刺伤了人,因为畏惧被律法追究,居然自刺,也就是自杀而死,遂弃之于市,三日,葬之垣雍南门外。 故事到这还是正规的爰书记述,后面却画风一变:三年后,一个名叫犀武的令史重新调查卷宗,认为丹的案子有问题,重新彻查,发现他所谓刺伤人实属冤枉,罪不当死,于是就向司命祷告,结果当夜,有一只白狗去墓地掘出丹的尸体,居然完好无损,连旧日伤口也痊愈了,在墓地立了三天,终于重新复活…… 而秦始皇时代,也有一个《泰原有死者》的故事,说是泰原有一个人,在死后三年又复生,被送到咸阳,然后讲述了一系列有关死人的好恶和祭祀时应该注意的事项。 总之,类似的传说,在秦国各地皆有流传,在每个故事中,死者复生的关键都是“冤死”! 因为罪不当死,故而不甘,所以鬼神垂怜,使之复生! 于是黑夫的重新出现,也被卜乘放进了这个套路里。 “武忠侯本已死,始皇帝都替他发丧了,是看见安陆父兄昆弟受苦,故而复生!” “不止是看到吾等受苦,不能瞑目,还因始皇帝陛下为逆子奸臣所劫弑,于是心有不甘,去到黄泉,以帝王神威,召回了武忠侯的魂魄,使之复返人间,如此,武忠侯才能知晓皇帝崩逝之事,才能为皇帝陛下戴孝发丧!” 接下来,故事细节慢慢被卜乘补全,塞进朴实但笃定鬼神的安陆人印象里。 什么天狗刨坟,将黑夫尸体拖了出来,又有曼妙山鬼点了篝火为之舞蹈祈福。 什么始皇身死魂魄不灭,一把将黑夫魂魄从黄泉召回,打入身体。然后又有司命、云中君、湘夫人借了自己的龙驾给黑夫,让他从岭南一昼夜回到了云梦泽…… 一时间,各个聚集点,每个里的人都在绘声绘色谈论此事,传得跟真的也似! 他们的眼神也变了,从不安无助变成了兴奋愤恨。 恨是肯定的,莫名其妙被轰出家门,逼着离开祖地,还因此有不少长辈抗拒死难,若非对方全副武装,他们当场就要抡起扁担与其拼命了! 现在他们不怕了,武忠侯复生了,回来了,要领着家乡子弟大干一场! 眼看宣传达到了效果,卜乘等人也按照黑夫的计划,振臂一呼,让所有能拿得动武器的男丁青壮,去一个地方集合。 “去哪?” “还用说么?湖阳亭!” …… “湖阳亭变化不小啊,都快不认识了。” 黑夫骑乘着马,经过亭外路边,那樽木雕的“天狗”依然屹立在此,只是其头部被摸得光滑锃亮,据说是因为黑夫亭发达了,县里人传闻,过来摸摸这狗头可以沾沾福气…… “老伙计,没变的,也就你了。” 黑夫也拍了拍它,笑着摇摇头,继而进了亭舍。 因为举县强迁,连亭舍官吏都不放过,所以这座亭的人也罢工了,逃的逃,走的走,里面空落落的,如今已被东门豹带人占领。 大概因为是“黑夫故居”的缘故,这很得县里关照。亭门刷过漆,黑红相间,衬得墙格外白,迈入结实的院门后,前后两个院子也已修葺一番,十分崭新。 “小陶和亭父当年就常坐在这闲聊,盯着路上情形。” 黑夫指着门口两塾对东门豹道,旧日的老兄弟们,如今都成了黑夫举事的中流砥柱。 东门豹也十分感慨,指着用上好石块砌过一遍的院内道:“当年这还全是土,我常与亭长在此习五兵。” 过了两塾,进了院子内,黑夫还特地进了左侧房间,这是茅厕,他在里面撒了泡尿,侧过脸,还能看到拘留人犯的犴狱,里面阴暗狭小,还有一股难闻的骚味。 黑夫露出了笑。 “等抓住了冯敬,我要将他关在这!” 黑夫早在举事当日,就打发了季婴回安陆来,与卜乘等人建立了联系,并安排人混入县城的迁民之中。 如何对付冯敬,他已有了计划! “虽然吾母、兄及家眷俱在城中,但我并不担心他们安危。” 因为冯敬,好歹是黑夫的熟人,对此人的脾性,黑夫十分了解。 “冯敬是一个心里自矜无比的贵族,也是君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 一边说着,黑夫一边朝后院中间竖立的小亭楼走去。 亭楼高三丈,出发生在这里的每一个故事。 湖畔擒贼、盲山里案、盗墓案、楚谍案、修公厕、兴水利…… 他屡屡升爵,终至彻侯之位! 世人皆言他死了,朝中奸臣都希望他死了,可实际上,他还活着! 不用多说话,黑夫在拴坐骑的天狗雕塑前骑上马,微笑着走向人群。 “亭长?” 一个满脸皱纹的男人朝他呼喊,似乎是曾跟随过黑夫的亭卒鱼梁,他揉了揉眼后,连连作揖,泪流满面: “没错,是亭长没错!” 接下来,见过黑夫的人也齐齐响应。 “是武忠侯,还有两年前离去的八百安陆子弟,卜乘说的没错,君侯当真复生了!” 众人全体向黑夫欢呼,向他痛哭流涕,诉说这些日子受的苦,而叫法却各不相同: 有人喊“屯长”,有人喊“县尉”,或“司马”,或“君侯”“昌南侯”“武忠侯”。 诵喝声逐渐增强,逐渐蔓延,逐渐膨胀,最后直冲云霄! 响亮的合声吓到了黑夫的坐骑,这匹秦始皇所赐,来自西域,被黑夫取名“的卢”的龙驹没经历过这么多张嘴在近处对自己大吼大叫。 它迟疑着往后退去,摇晃着脑袋,甩动着尾巴。 但黑夫踢了马刺,驱使它向前,走入这数千热泪盈眶的乡党中间。 此时此刻,他们都朝他拥来,推推搡搡,磕磕绊绊,向他伸手,向他跪拜,想要触碰他的指尖,抚摸马的鬃毛,或被他腰间的剑鞘扫过头顶……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着的人,群众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 黑夫默念着这句话,决定此志绝不偏移! 黑夫成了这片汪洋大海的中心,他先是骑着马疾走,然后小跑,接着如风一般,沿着那条熟悉的道路飞驰,任由赤帻在身后飘荡! 万人景从,追随黑夫转战云梦泽南北的短兵亲卫,在武昌营和安陆重获自由的兵民们,大伙拿着自带或分发的武器,随他向前,向安陆城走去! 当这支庞大的队伍抵达安陆县城外时,应和着湖阳亭的烽烟,一片混乱的县城内,也有一道浓烟,腾空而起! …… ps:复生故事出自:《左传》《墓主记》《泰原有死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51章 推倒这堵墙 远远看到湖阳亭的烽烟,冯敬知道,决断的时刻到了。 他已将派往各乡的人手统统收回,不过半日功夫,南边便损失了两千,其他各乡合计损失了一千,大军尚余七千,都集中在县城内外。 但斥候回报,加上陆续汇集的安陆逃民,黑夫的军队,大概是这个数目的两倍! “彼多为乌合之众,无甲胄兵器,若是野战,吾等或许不虚,但若是守城……” 冯敬回头看向这个挤满三万迁民的小县城,秦始皇的命令来得急,他们可没法造出能容纳几万人的高墙大垒来,最初为了防止迁民逃跑,只能将他们扔进城中,而兵卒则在城墙、街道上守备,杜绝逃路。 可现在,当黑夫“复生”的消息传来,冯敬却要面临里外受敌的局面。 决不可将战场选在县城,冯敬必须离开,转移到开阔地区去,发挥己方关中卫尉精锐的车骑优势! 但城中本要迁往关中的三万人怎么办? 手下一个率长如此建议道:“都尉,莫如屠之,在城中一把火,全杀了!” 冯敬连连摇头,他们家是几代贵族,他亦是君子,不会做这种没底线的事。 “不可,黑夫纵伪死有罪,安陆人何辜?其罪不至死,更别说屠戮殆尽,陛下一统天下,对待六国之人,也从未有过屠城之举!” 向秦民百姓举起屠刀,这种罪名,一向爱惜羽毛的冯家人可不想背。 就算真想做,他们也没时间了,慢则半日,快则个把时辰,黑夫就要带着在外逃窜的安陆人,兵临城下了! 冯敬打定了主意:“形势有变,这三万人当直接弃之,我军立刻离开安陆,往西面云杜、新市而去。” “算算时间,吾父也应接到夏口和武昌营的消息,发兵来援了,从邾城到安陆,三百余里,至少要走五天。吾等轻装撤走,再拖住黑夫,勿要使其遁入大泽,待父亲抵达后,再合击安陆,与黑夫会战,届时,黑夫身边虽有四五万安陆人,然多为妇孺老人,将会成为累赘,而非助力!” 冯敬立刻派人去官寺,将被软禁的黑夫家人带到北城门来。 “只要我带上黑夫母、兄及其亲眷,彼辈为我所控,黑夫依然会投鼠忌器!” …… 看到湖阳亭烽烟的,不止冯敬,还有安陆人。 安陆县城大致可以分为东、西两城区。 西城濒临涢水,有个小小的渡口,是里闾和集市所在地。东城濒临曲阳湖,据说以前是楚王的行宫,如今被改建成官寺--黑夫做县尉时曾在此办公,秦始皇巡狩时曾在此居住,而今,这里重兵云集,看管黑夫、利仓、东门豹等南征军将吏的亲友家眷。 至于一街之隔的西城,已变成了关押安陆人的难民营。 一道新筑的墙已将西城彻底封锁,臭烘烘的迁虏们被赶入里面,街上每隔五步,都有一名兵卒持弩守着,有越墙逃走的直接视为逃亡罪,可当场击杀,所以无人敢冒头。 但在西城墙角,却有一群年轻人,贴着墙根,听到马蹄啪嗒,数百人齐步小跑的声音,又透过小心挖开,由墙角灌木遮挡的小洞,窥探外面情形…… 而垣雍的目光则更远些,他往后退去,指着那高高升起后,隔着两道墙垣依然能看到的孤烟道: “有烟!” “是湖阳亭的烟!” 与他年龄相仿,都是十七八岁年纪的伴当们也跑过来踮起脚观望,却道: “垣雍,往南边去,有烽燧的亭舍不下三个,有十里亭,也有郧亭,你怎如此笃定是湖阳亭?” 垣雍捏紧了拳头:“我两年前尚未傅籍,没赶上安陆八百子弟随武忠侯南征,一直深为遗憾,只能去湖阳亭瞻仰君侯故居,两年来,去过三十多次,那木雕的天狗,我更摸了不下一百次!” 所以他判断起烟的亭舍,定是二十余里外的湖阳亭无误! “看来近日城内的传言是真的,武忠侯复生了,带着八百子弟杀了回来,要来拯救受苦受难的安陆父兄昆弟了!” 垣雍十分激动,虽然安陆人被关在西城,但每每有新来的人,总会带来一些消息,这些传言,便是昨日入城之日传递开的,年轻男儿们都崇拜黑夫,听闻他“复生”,将信将疑之间,也摩拳擦掌,准备“干一番大事”。 但光有他们这群愣头青是不行的,垣雍立刻返回院中,不顾几个仆役的阻拦,推开了紧闭的大门,闯入了自家父亲垣柏,和几位叔父故旧的秘密会谈…… “你这孺子,来此作甚?” 垣柏大吃一惊,连忙挡在门口,他旁边的王瓜、冬葵二人,也站立起来,三人如一面墙,遮住了外面人的视线。 垣柏便是在黑夫服徭役时,和他打赌输了好几千钱的那个倒霉蛋。第二次伐楚时,垣柏作为黑夫麾下什长,带着几个人斩首立功,黑夫虽看出那些脑袋非楚卒,而是普通的泼皮游侠儿,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垣柏等人得了这份功劳。 后来,安陆兴起糖业,垣柏又带着一群人第一时间加入,开蔗田,修工坊。虽然大头给黑夫一家赚去,但乡亲们也能分一杯羹,如今已有百金之富,随时两年前长街宴被黑夫请入正席,社会地位也大为上升,被推举为市掾吏,成了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至于当年一个什的小兵王瓜、冬葵,如今也都当上了县吏,作为黑夫旧部,他们升迁都有保证。 这半月来,便是这群人维持着西城的秩序,他们与冯敬商洽,四处筹集粮食,满足乡亲们的生计。 垣雍却对三人的绥靖态度十分不满,也搞不懂他们整日聚在一起商量什么,遂叫嚷道: “湖阳亭起烟了,那就是信号!是武忠侯回来了!” 垣柏已听亲信仆役说了此事,也知道儿子一贯希望和官军拼命,遂脸一板道: “你懂什么,想让乡亲们送死?快出去,等吾等商议完了再说!” 垣雍血气涌到脸上,推开仆役道: “等等等,就知道等,吾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安陆人都是良民,极少犯罪,交最多的赋税,服最频繁的徭役,更有八百子弟义无返顾,随武忠侯南下,对大秦忠心不二。可朝廷是如何对待吾等的?将几万人统统关进西城,缺衣少食,如今已病饿而死上百人!” ”那些关中来的兵,也将安陆人当作敌国仇雠,昨日有人想要潜逃,遂被杀死了十几人,如今尸体还挂在城楼上。从云梦乡来的人说,武忠侯的夫子,阎诤阎翁,八旬长者,因为不愿离开祖地,也被活活打死!“ 他一跺脚,义愤填膺地说道: “再继续等下去,吾等就要统统系上绳索,被当做牛羊、狗彘!从一地赶往另一地。我听学室夫子说过一句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父亲,吾等就像是毛,而安陆是皮,再不反抗,这几万人,就要从皮上连根拔起了!” 垣柏没想到儿子居然会有这般觉悟,正发怔之际,身后却传来一阵笑声: “垣柏啊垣柏,你倒有个识大体,晓大义的好儿子,事到如今,也不必瞒着他了。” 垣柏与王瓜,冬葵二人这才让开了身形,露出后方厅堂内,他们这些天来极力掩藏的人。 犹如瘦猴一般,坐在榻上没个正形,手里端着酒盅,还翘着个二郎腿…… 除了季婴,还能是谁? …… “原来父亲和两位叔父,一直奉季君,奉武忠侯之命行事,与那冯都尉虚与委蛇啊!” 听几人简单说了这些时日,季婴易装潜入安陆,藏身在自家的事后,垣雍十分惭愧,比起他们几个年轻人,长辈们的谋划深远得多。 “武忠侯在云梦举事时,令我回到安陆,与旧部联络,伺机解救父老乡亲,还有吾等南征军将吏的家眷。” 季婴将酒一饮而尽,这个当年黑夫党羽里胆子最小的家伙,在经历了十多年大风大浪后,也变得能独当一面,有点领袖风范了。 他说道:“如今武忠侯已率大军抵达安陆,我看这冯敬,是想要弃城,带着将吏家眷们撤走!” “可不能让他走了!” 垣柏少了平日的油滑,击案道:“我有子弟,君侯诲之。我有田畴,君侯殖之,安陆人,谁没受过武忠侯的恩惠?” “再者,糖妪和衷君也待县人极好,一切有利之事,他们都不加隐瞒,分予安陆人同富裕,我便是籍其分利,才能富裕至此,岂能让彼辈将她掳走为质?” 旁边的王瓜、冬葵二人也颔首道:“在伐楚时,吾等贫贱,没有夏衣和鞋履穿,是武忠侯将家里做的衣物相赠,那可是糖妪一针一线亲自缝补,吾等至今难忘此恩,今武忠侯家眷有难,决不可坐视不管!” 他们仍记得当时黑夫的话:“兵卒便如我手足,吾母所织夏裳,所缝鞋履,让我的手足来穿,与我自己穿,何异哉?” 二人齐声道:“武忠侯视吾等为手足,君侯之母,亦我二人之母也!” 季婴也大笑起来:“说得好!十年来,安陆换了许多县令,那些外地鸟官,与吾等不是一条心。但却只有一位糖妪,一位武忠侯,武忠侯是安陆人之兄长,那糖妪就是安陆人的慈母!” “二三子,如今君侯已带着子弟兵朝县城杀来,吾等且阻住冯敬半个时辰,来个里应外合,全歼贼人,何如?” “诺!” 厅堂内的人都欣然应诺,但垣雍又挠了挠头:“但吾等的兵器都被收走了……” 冯敬在安陆县实行了收兵令,不但将崇尚习武的安陆人私有剑、刀全部收缴,连劈柴的斧子、切菜的小刀、煮肉的铜釜都不放过,如今的西城,几乎没有寸兵斤铁。 不过,垣雍知道自家地窖里,还藏着一批可武装上百人的兵刃,他之所以来找父亲,就是为了那批武器。 垣柏立刻让儿子去打开地窖,王瓜、冬葵则将这些天联络的,曾经当过兵,打过仗的老兄弟们都喊来,将兵刃分发到他们手中。 等最后一把剑递出去后,看着后方密密麻麻的黔首发髻,垣雍看着空空如也的地窖,跺脚道:“恨少啊……” 垣柏家聚集了上千人,外面的几千男丁也愿意参与进来,为了偿黑夫一家的十年恩情,与那些苛待自己的贼兵斗个你死我活,但大多数人都两手空空,用头去打? 季婴拍着手,大声告诉众人。 “君侯说了,若是兵刃不足……” 他振臂一呼: “那就斩木为兵,揭竿为旗!” …… 奉冯敬之命,一名五百主带着数百人立刻出发,沿着昔日黑夫曾大摆长街筵的街道,往县寺驰去,他们要将黑夫及南征军主要将吏的家眷带上,随冯敬撤离安陆…… 但才走了半里,旁边的扈从就指着西城上空大喊道: “五百主,西城内有烟冒起!” 五百主勒马偏头一看,果然有一道巨大的浓烟从西城内冉冉升起…… “是走水了么?” 但又不像普通的火,更像是人为放火,再往里面加干粪等物,火小而烟大! 再看看南边湖阳亭经久不熄的烽烟,五百主心里咯噔一下。 “不好,城中也有叛军乱党,欲以烟为号,里应外合!” 但这已经不是他需要关注的事也,五百主必须立刻赶去县寺,将黑夫家眷带走! 但还不等他快马加鞭,却有一块砖头从右侧抛来,不偏不倚,正中五百主额头! 这是一块普通的青砖,斑驳杂色、表面长着绿苔,不知道在墙里塞了多少年、承受了多少年风雨。 一如安陆县城里的,数万普通人。 它带着安陆人的愤怒,将五百主直接砸得摔下了马,头破血流。 五百主捂着伤口向右上方看去,却见临近这堵墙的高门大院,屋顶之上,有几个不要命的年轻人,已经爬了上来,他们或手持简陋的弓箭,或抄着石块、砖头,正没头没脸地往兵卒身上扔! “射下来!” 就在五百主愤怒地指挥兵卒上弦时,却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 “砰!” 巨大的碰撞声,在身侧响起,有人在猛撞这堵墙! 轰!轰!轰! 一下,两下,三下! 新垒的坚实墙垣,这道将安陆人关在狭小城区里的笼壁,他在恐惧,他在战栗,随着一次又一次撞击,他开始不住颤抖,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最终,轰然崩塌! 墙倒了,一群安陆人,在垣雍和他的伙伴们带领下,怀抱着屋子里卸下的巨大梁柱,喊着巨大的号子声,直接冲了出来,在其后方,还有不知几百几千人,黑压压的,犹如一道蓄积已久的洪流。 推倒了夺走他们自由的墙垣后,安陆人却仍不止步,直直朝五百主和他身后的兵卒冲去! 其势,犹如川壅而溃! …… ps:今天只有一章,大家早点睡吧,明天开始争取把更新时间提前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52章 在街垒上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安陆的集市,并不是沿着一条街,两边满是摊位随便卖,而是一个封闭的场所,类似后世菜市场,外围还有市墙围着。 高高竖起的木杆,是市旗,长三尺,立于市亭之内,每日清晨,前来贸易的各路商贩都在市门外等待,待市旗升起,才能依次入内。 往日里,身为市掾吏,垣柏只需要悠然坐在市亭处,坐在市旗的阴影下,指手画脚,让县卒管理市场交易,检查证件、货物,再盖个章。 但今日,他却亲自动手,将市旗缓缓降下,又将巨大的旗杆砍倒,让一个身强体壮的仆役扛着。 但市旗说白了,就是一面普通的褐布,风吹雨打,甚至有些破败,不堪使用了。 “旗帜还是太少。” 季婴摇头道:“尤其是大旗,还要鲜艳些,显眼些!” “用我家的布如何?” 一个声音响起,却是在市肆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随一尺”。 他本为随县人,是专门贩卖布匹的,家里还开着一个小染坊,什么颜色的布都有,眼下便亲自从窖里扛了几匹鲜艳的布出来。 患难识人心,这半月来,安陆人对随一尺的印象大为改观,此人过去极为小器,县人买布时,一尺一寸都要斤斤计较,每天拿着尺子量来量去,遂被人取了“随一尺”的绰号。 可在大量乡亲被驱入西城,衣食没有着落后,随一尺却一改常态,若有老人孩童冻了,家里的褐衣葛衣,不要钱地拿出来。 现如今,又将仅存的艳布全部献出,要给举义者做旗。 他朝季婴作揖道:“我在市肆做小贩时,武忠侯还是公士,与季君一同来购布,连契券都忘了拿。之后十余年,君侯家常庇护县中商贾贱籍之人,故吾等得以幸免,不使南迁陆梁服苦役。君侯还特地照拂县人生意,南征军的冬衣夏衣,也从我这采购,我家方能富至百金。” “如今不止是君侯家眷有难,安陆县有难,连吾等普通商贩,也要被强迁而走,我辛辛苦苦,经营了那么多年的葛麻园圃、织室、染坊,都要统统抛弃!” 对有产者来说,若要夺走他们的财产,他们对待革命的态度,将变得比无产者更加积极! 这也是垣柏如此热忱的原因。 随一尺咬着牙道:“子弟们上路时,不是唱过么?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闻某没有兵刃甲胄,更无杀贼的本领,但这布匹,却要多少有多少!岂曰无旗,与子同旌!” 说着,他让家人把所有的布都扛了过来,裁剪制作旗帜,但又左右寻觅道:“只可惜缺少旗杆。” “旗杆在此!” 又有人过来了,却是县功曹“余兆”。 余兆曾是仓啬夫,黑夫当年和姊丈献踏椎,就是他主事。 作为官吏,余兆家住在西城一角,有一个大院子,白墙高阁。他倒是有些闲情逸致,还在院中种了不少竹子,平日里在墙外扎了篱笆,不许县人去偷他家嫩笋。 可今日,看到湖阳亭的烽烟后,他却取出藏着的剑,让仆役将所有竹子都砍了,大竹做旗杆,有数十根,小竹做长矛,足以武装上百人!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但大伙却差不多都明白这个道理。 被关在西城,被视为“迁虏”的安陆人,几乎全都参与进来了,老弱妇孺缝补旗帜,将其固定在竹竿上——没有铁针铜针,那就用骨针木针,甚至是尖锐的荆棘,穿针引线,娴熟如故。 曾几何时,她们也曾如此为父兄子弟缝补衣裳,制作甲胄,送他们上战场,去为大秦一统天下,为皇帝开疆拓土…… 远去的父兄子弟鲜少归来,等来的却是朝廷蛮不讲理的迁令和苛待! 所以今日,俯首为孺子牛的小民们,她们不为皇命,不为律令,只从己心! 男人们要出去拼命,女人们,也得做些什么。 在无数织女漂妇的努力下,须臾,一面由数匹红布织成的鲜艳红旗,被牢牢绑在旗杆上! 这红色似血,更似安陆人的不平,似他们的意志。 “这就是安陆人的大旗。” “人人都能看见它,可随着它往前走。” 季婴身材瘦弱,却也在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扛起这大旗,作为最早追随武忠侯的乡党,在此危难时刻,他必须独当一面。 随即,便有一双双手搭了上来:有曾参加过两次伐楚的老兵,也有从小听着武忠侯传长大的少年们,有平日里低贱卑微的赘婿,满手油腻的屠夫,就连白发苍苍的老者,也要伸手来触碰一下,仿佛这样能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进去。 就这样,鲜艳的红旗在无数双手的传递下,送到了鏖战正激烈的墙垣处…… 县城中轴大街,曾经其乐融融的长街筵席处,已成一片废墟。 那堵夺走安陆人自由的墙,被众人合力推倒大半。 城内的男子,少到十四,老到六十,近万人都集合在此,人头攒动。 若论个体,他们是不起眼的黔首,在被驱离家园时,众人愤怒过,但很快就习惯性服从于当局,沉默地被关在笼子里,吃糠喝稀,等待朝廷的判决。 他们纵有心反抗,但看着外头全副武装的关中兵卒,立刻就缩了缩脑袋,失去了勇气。 但当武忠侯复生的消息传来时,当湖阳亭的烽烟燃起时,他们却备受激励,在季婴等人的联络下,重新拧成了一股绳,并前所未有的团结! 百姓知道谁对他们好,黑夫一家对安陆的十年之恩要偿,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也需要守护! 兵刃都被收走了?不要紧,既已揭竿为旗,那就斩木为兵! 昔日老兵们举着长长的竹矛顶在前方,乡野猎户随手制作的简陋弓箭在后,更有无数人在几个狗屠的指挥下,拎着砖瓦,穿梭在他们熟悉的大街小巷,朝“贼兵”头上砸去,打死打残一个,就去夺取其兵刃弓弩。 没有甲胄,也不要紧,这城里,处处都是甲胄! 住在街边的商贩卸下门板当盾牌,顶着对面正规军射来的一波波弩矢,更多人则在季婴指挥下,将街上的砖瓦、木石、杂物再度堆砌起来。 他们推倒了禁锢自由的长墙。 筑起了象征反抗的街垒! …… 巨大的喊杀声弥漫在不大的安陆县城中。 所有汹涌的波浪,都在涌向一个地方:县寺,软禁黑夫和一众南征军都尉、司马家眷的地方,安陆人要去夺回她们,冯敬却要守住这仅存的人质。 墙垣倒塌的声音、县人冲锋的号子、冯敬调兵遣将的鼓点,这儿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人都被关在一间小厅堂里,被数百兵卒看着,他们手里的剑、戈,随时可能往身上招呼。 由衷牵头,所有人都围在一个榻前,黑夫的母亲,安陆人的“糖妪”正躺在上面。 她病了,得知儿子“战死”后还算撑得住,因为老人家根本不相信这个消息。 但自从被关进县寺,看着全县百姓因为自家的原因而背井离乡,受苦受难,老母亲更加伤心。 如今,她已是病笃,有些神志不清。 “外面怎么这么吵?” 被巨大的声音吵醒,母亲睁开了眼睛,喃喃说道。 鬓角多了些许白发,颔下胡须也有一丝白的衷凑过去,笑道:“母亲,外面在打雷。” 善意的话,仿佛是哄小孩子乖的谎言。 母亲信了。 她复又闭上了眼。 “打雷,春雨要来了?” 衷忍着眼泪,握着母亲冰凉的手:“快了,旱了一个冬天,春雨要来了。” “春雨,可是比油还金贵。” 母亲清醒了一下,似乎察觉出外面的响声似乎不是打雷,但老人们,最擅长的,就是装糊涂。 她也只是翻了个身,叹息道: “可乡亲们的秧苗,还没来得及种下去呢……” …… 虽然安陆人数量略多,且熟悉县中道路,但毕竟装备、武器、秩序,都与正规军相差甚远。 在猝不及防遭到突袭后,精锐的关中兵卒迅速稳住了阵脚。 他们长长的夷矛酋矛,可比暴民们的竹矛长太多,那些临时制作的弓矢和抛来的砖瓦,也伤不透厚实甲胄,而官军的劲弩,又岂是薄薄门板能挡住的? 许多人勇敢冲锋,想要冲进县寺,救出糖妪,但都尽数死难。 “飞蛾扑火。”城墙上的冯敬,唏嘘不已。 “黑夫竟如此得安陆民心,看来陛下的迁民之策,是对的。” 冯敬心中有些感慨和敬佩,但又毫不迟疑地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必须驱散暴民,让县寺的人质退出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就这样,在弩矢攒射和矛阵推进下,街垒一座座被攻破,那些杂色布料和竹竿拼凑而成的旗帜,被一根根拔除,坚守在里面的安陆人,遭到了无情的屠戮,但他们在临死前,也干掉了不少敌人。 道路堆满了尸体,在街垒上,污浊的血和清白的血,混合在一起,流向街心,格外鲜红…… 一如坚守在最后一座街垒处的血红大旗。 护着旗帜的,是垣雍和他的伴当们。 季婴受伤了,王瓜被救了回去,冬葵叔父战死了…… 许多熟悉的面孔永远凝固,希望一点点渺茫起来,大多数人都退回了西城,经过几次冲锋,他们已经明白,光凭一腔热血和赤手空拳,是无法与正规军对战的。 但垣雍执意不退。 “我若退了,纵然苟活,一辈子都会看不起自己!” 他胸中有一股气,不甘,不屈,不忿,不惧! 小民发如韭,割复生。 头如鸡,割复鸣! 但光凭这股气,无法扭转局势。 排着密集的阵型,扛着橹盾,冯敬从城墙上调来的生力军,在一点点朝最后的街垒推进! 垣雍和伙伴们咬紧牙,准备做最后的殊死反击。 就在这最绝望的时刻。 城楼处,冯敬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慌乱无比! 墙垣上,原本将弩矢对向城中的官军,却在一阵急促的鼓点中,匆匆回头,将弩矢对准城外! 街垒前方,官军的脚步,也迟疑而不前…… 而安陆城外,亦响起了一阵比城内更响亮的雷声! 雷声在北门、在西门、在东门、在南门,在所有能听到的地方响起! “武忠侯至矣!” 轰隆隆! 春雨,如期而至!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53章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安陆城内,百姓与官军正白刃相交,城外的道路、田野、里闾间,却冒出一支“大军”来…… 其中有衣衫褴褛、拿着五花八门竹、木兵器的安陆县逃人,也有甲胄鲜明,持矛带刀,只在额头或手臂上缠白巾以示区分的秦卒。 冯敬粗略计算,至少上万人,还有更多的人正在从远处奔来,隔得远,望上去他们似乎只有蚂蚁大小,然而满山遍野都是。 他们并没有什么明确的阵列,却有统一的口号,都敲击手里的家伙,齐声大呼: “武忠侯至矣!” 城东、城南、城北、城西,一时间四面皆呼,一声接一声,如春雷,潮水也似扑入城内众人的耳中。 眼看被团团包围,腹背受敌,城内的普通兵卒一时骇然,纵然是冯敬,也不由大惊!连忙调集众人上城墙防御。 但来的毕竟是对安陆极为熟悉的本地人,不少还参与了墙垣的修补,高矮薄厚都一清二楚。且黑夫从江南带来的四千短兵,也皆是久习武艺,手持武昌营缴获劲弩的,他们集中在城南,与城墙上守军对射,竟不落下风。 黑夫位于队伍中央,他骑在马上,头裹赤帻,身后是几面布联和大旗,极为显眼。在他左右聚集了数百骑,执兵静立,虎视眈眈。 黑夫指挥自若,眼看弩兵压制住了城头的火力,便大喝道:“阿豹,贼人堵着家门,为我破开条道!” “诺!” 东门豹立刻带着上千人人,对南城门发动了进攻。 而对付这样一个墙垣低矮的小县城,不必攻城巢车,更不用意大利炮。 高举的盾牌挡住头顶杂乱无章的箭矢,数十人则举着粗壮的树木,冲击安陆南城门。 城墙颤抖不已,城门则不断破裂,数十下后,便破城而入! 进城比想象中的简单,一来是因为冯敬想要跑路,本就没打算守城,未曾堵上城门。二来,城内万余青壮的暴动,冯敬的人手都在街道附近与之鏖战,来不及回防城门。 守方有些呆愣,攻方却立刻扔了树干,抽出刀剑呼叫着涌入城中,他们身后,是源源不断的援兵。 在装备差距不大的情况下,巷战的精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论勇猛,东门暴虎若称第二,没有敢称第一,却见他手持双戟,与来阻挡的守卒短兵相接,前突后杀,大呼酣战,只须臾间,已有十余人死在他戟下! 而旁边的安陆籍贯短兵们在自家土地上,为了早点救出被关在城中的家眷,也战斗力倍增,短刀劈砍,长矛直刺。 一行人如入无人之境,杀得来阻拦的人连连后退,丢下上百具尸体,往北边退去,自身尚不能顾及,更别说堵上城门了。 眼看东门豹已杀出了一条血路,黑夫也催动了坐骑,带着一众骑马的扈从,直接从城门冲入城中! 说起来,在安陆这么多年,不管地位多高,每次回乡,黑夫一直遵纪守法,在大街上策马狂奔,这还是头一次。 如同一道旋风,他们扫过尸横城门的战场,进入满是街垒和残骸的街道,也看到了那面鲜艳的,尚在坚守阵地不退的红旗…… “去那边!” 东门豹等徒卒开始扩大战果,从城南向城东进攻,黑夫一行则踏过满是血污的街心,一路向北。 他不是要打一场击溃战,而是一场歼灭战! 或许是被安陆人的勇气所激,一向稳重的黑夫此刻一点不怂,反而像个莽夫。 黑夫沿着长街奔驰,就这样一路杀出重围,击溃几道防线,来到了街垒前。 他身骑黑马,远远望去通身皆黑,唯独头顶的赤帻极为耀眼,像一朵跳跃的火焰,在垣雍面前停了下来。 垣雍呆呆地看着眼前如天神下凡的将军,一时间连行礼都忘了。 看着这群身上满是污泥灰土,眼睛却格外铮亮的年轻人,黑夫问举旗的垣雍道: “后生,认得我么?” “武……武忠侯?” “我就是黑夫。”黑夫点了点头,问道: “你叫什么名?” “垣雍!我叫垣雍!” 这下垣雍答应得很大声,恨不得让全县人都知道自己的名。 “垣柏是你什么人?”黑夫记性不错。 “是我父!” “好,你比汝父更有血性!” 垣雍这下才想要行礼,却被黑夫阻止了,他看着这群鏖战许久,伤痕累累的后生,露出了笑。 “后生可畏啊,不过,汝等还有气力随我冲一阵么?” “有!”垣雍和一众年轻人齐声回应。 “大善!旗来!” 黑夫伸出了手,垣雍下意识地将旗帜递过去。 安陆最优秀的儿子,接过这面鲜艳的红旗,纵马回身。 东门豹、吴臣等人,已从城南带着人席卷而至,正要将城东、北的敌人团团包围,但对方毕竟是大秦的精锐正规军,仍在负隅顽抗,甚至试图从城西突围而走。 是时候打出最后一击了。 黑夫亲自擎着旗帜,旗尖向东! “走!救家人,擒冯敬!” “跟着武忠侯,救家人,擒冯敬!” 原本力竭的垣雍等人,复又有了无穷的力量,大声吼着,紧随黑夫,向城东发起了反击! 而前一刻还有些士气低落的城西,被这面旗帜激励,忽然间人声鼎沸。 武忠侯回来了,来救大家了! 再也不需要惧怕,再也不需要退缩,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跟着战无不胜的黑夫将军,冲他娘的! 季婴带着一群曾追随过黑夫的老兵旧部,第一个从残垣断壁里涌了出来,摩拳擦掌。 一群拎着屠刀的狗屠气势汹汹,从巷子里钻出,满脸凶恶。 垣柏、闻一尺等商贾工匠,也现出了身形,步履蹒跚,却昂首挺胸。 甚至连被嘱咐要保护好妇孺的十余岁少年们,也忍不住爬上屋顶,站直了身子,挥舞旗帜助威,想要见证这一幕…… 他们从小到大,听说过武忠侯数不清的故事和传。 而今日,他们,乃至于整个安陆县黔首百姓,一切男女老幼,甚至是一条帮主人咬那些贼兵的狗,都参与了这场战斗,都将成为这故事中的一部分! 他们看到了什么? 狭小的县城,犹如一口煮沸的大鼎,人头攒动,如同沸开的浪花,再度涌动起来,跟着醒目的红旗,朝城东扑去! 城东的防线在迅速溃败,面对汹涌而来的汪洋大海,他们连扣动弩机的勇气都已丧失,大多数人明智地选择扔了武器,跪在街边投降…… 县寺越来越近,胜利在望,垣雍努力迈动脚步,跟随那纵马擎旗者,看着他无畏的背影,心中只有两个字: “英雄!” 他喊了出来。 引导父兄昆弟们的,是安陆的大英雄! 黑夫听到了,但没有回头,因为这一刻,他也被这万丈豪情,感染得激动不已! 他心跳激昂,回荡战鼓隆隆。 脚下是血,眼中是泪。 但心中,却仍然清明。 “引导人民的,是自由!” …… “母亲?” 城中还有零星的战事,东门豹奉命去擒拿被困在城楼上的冯敬,黑夫则第一时间冲入县寺,跟着大哥衷,来到了母亲的病榻前,跪下握住了她的手。 “母亲?是儿回来了。” 母亲早不是十多年前一头乌发了,花白的头发,昏黄的眼睛,就是一个虚弱瘦小的小老太太。虽然这些年衣食无忧,但一连串的变故,还是击垮了她的身体,据衷说,母亲几次都至弥留,能撑到现在,已实属不易。 “恐怕是一直不相信你已死去,定要等着见上一眼。”衷说着,已回过头抹眼泪。 听到喊声,母亲睁开了眼,看到了黑夫,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眯着眼确认了一会,松了口气。 “老妇就知道,我儿不会这么轻易死去。” “十多年前,你生了那场大病,不也活过来了么?老妇查过日,你可是要活过七十岁的……” 那是命运的拐点,并非取而代之,而是融为一体,所以他才一直以两个身份一起生活,并且永远不会换掉“黑夫”这个土掉渣的名。 因为这是母亲给取的。 做人,不能忘本。 “儿不该伪死,让母亲受了这么多苦,担惊受怕,儿亏欠母亲!” 黑夫磕了三个头,向母亲认错。 “你不欠老妇什么,我也从不相信你死了。” 母亲如同小时候那样,揪着黑夫的耳朵笑道:“你瞒得过所有人,却瞒不过老妇!” 她的声音随即低沉: “倒是始皇帝待你不薄,又是加官,又是进爵,我听说他不在了,奸臣逆子改了遗诏,这才苛待安陆人。仲子,你做的事,可对得起皇帝?” 忠恳,守信,睦邻,这是老太太从小一直教儿女们的事,简单,却是做人基本的道理。 黑夫肃然,在母亲面前,他可以说真话:“我扪心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皇帝的事。” “相反,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继承始皇帝的理念和事业!” “天下一统,六合同风,九州同贯,这是他期望的,黔首是富,四海安宁,这是他不曾做到的!儿都会一一实现!” “好,这就好。”母亲不懂那些国家大事,复又问道: “那么,你对得起安陆人,对得起外面的父兄昆弟们么?” 这个问题却是把黑夫问住了,他缄默半响才道: “我欠安陆人,他们早就与我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我伪死举事那一刻起,他们注定要流离失所,未来也会流血流汗流泪!” 因为他,所有人都要被迫卷入这场时代浪潮。 他点了点头,确认这点:“没错,我欠他们!” 这时候,外面又想起一阵呼声,声音是如此高昂巨大,是安陆人在询问糖妪是否安好,顺便呼唤他们的英雄。 “外边又打雷了么?” 母亲好像又糊涂了,翻过身,似是想再睡会。 “仲子,出去吧,安陆人盼这场雨,许久了……” …… 黑夫重新露面的时候,整个安陆都沸腾了。 武忠侯去见自己的母、兄,其他人也纷纷寻找起亲人来。 逃亡在外的安陆人找到了一度失散的亲属,抱在一起哭得涕泪横流。 追随黑夫南下的八百子弟也与家人团聚,他们或搂着妻妾,或抱着两年未见已认不得他们的孩子,胡渣戳得孩童们扭捏不已。 他们是欢喜的。 但也有哀伤的一幕。 白发苍苍的老人,寻找自己的儿孙不见黯然神伤,牵着娃儿的妇女,依在街头的尸骸面前,泣不成声,得由邻居帮忙收拾良人的骸骨,而黑夫带来的兵卒们,也在努力收治伤员,顺便将俘虏的关中兵拘押起来。 世上无有不流血之革命,有人会丧生,有人会活下,但在做选择的时候,他们都站了出来,用性命做赌注,烈士的鲜血,浇灌了安陆的大街小巷。 所以黑夫才说,自己欠他们。 但安陆人,却不这么认为。 “多谢武忠侯,救了安陆!” 手持鸠杖,德高望重的县中老人颤颤巍巍地倒了米酒,来敬黑夫。 “多谢武忠侯,救了吾等!” 在云梦泽里匿身逃难的数千人齐齐下拜,若非黑夫带着他们杀回来,众人恐怕将永为亡人,再无与家人团聚的一天了。 “多谢武忠侯,救了安陆人!” 城楼上、街道上、屋顶上,沟壑里,数万人都向黑夫肃然行礼,觉得若非这及时赶到的春雨,他们将凶多吉少…… 黑夫却在受了众人一拜,享受他们的赞誉后,朝他们复拜: “救了安陆人的,不是我!” 秦始皇帝,他高高在上,看不到黔首的力量 但黑夫看得到,或者说,他本就是一微末黔首,所以他明白这力量是多么伟大和可怕。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他们,才是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动力,而不是王侯将相。 看不清这一点的人,管你名号是枭雄还是奸雄,最终都将被人民所弃,在历史死循环里打转! 黑夫之所以敢带着几千人冒险杀回安陆,就是相信这种力量: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什么神仙、皇帝! “不是我来救安陆人。” 黑夫朝全城父老乡亲行了三拜大礼,让士卒将他的声音,传递给所有人! “是安陆百姓,是汝等之勇气与无畏,救了自己!” …… PS:晚上木有,不用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54章 广阔天地 有时候最无奈的事情是什么? 是你激动时说出的真话,被当成了客套的谦辞。 虽然黑夫对安陆人说“不是我来救安陆人,是安陆百姓,是汝等之勇气与无畏,救了自己。” 但没人把这句话当回事,在黑夫如及时雨般归来后,所有人只觉得“他是人民大救星。” 并如复读机般,反复强调这一点。 “是武忠侯救了安陆人!” 县中老人对黑夫的谦逊赞不绝口,归来的八百子弟在人群中骄傲地讲述发生在云梦泽和武昌营的惊心动魄:云梦举事,衣带密诏,沙羡之宿,夜袭武昌,北归安陆……这一系列事情,组成了武忠侯传奇中的几个新篇章。 而未有机会参与这些传奇的年轻人,如垣雍等,则用热忱的目光看向武忠侯,及东门豹、季婴等叔伯长辈。他们也穿上了缴获的秦军甲胄,有样学样地扯了白布,系在臂上,这俨然成了义军的标志。 不客气的说,若是黑夫和秦始皇帝陛下在安陆比比个人崇拜,现在肯定是黑夫赢。 黑夫有些无奈,不过在这种极度的崇拜下,他的话变成了金科玉律,很多事就好办多了。 比如,安陆的年轻人,想要对被俘的五千关中秦卒,进行无差别报复性屠杀!但黑夫制止了他们,根据安陆人的伤亡,决定在剩余的人中五人抽一,处死以作为他们打死打伤安陆人的惩戒。 “安陆人亦是秦民百姓,杀人者死,天经地义。” 这场处死有审判,有记录,有爰书,安陆县的令史、狱吏们继续扮演原先的角色,按照律令进行宣判。 被抽中的一千个倒霉蛋,则在残垣断壁间遭到处死,由垣雍等人亲自动手。 其余四千人,则剥了甲兵,光着身子,暂时关押在西城,依然派人去宣讲一番“始皇帝已崩,逆子奸臣弑君篡位,武忠侯奉衣带密诏靖难讨逆”的套路话,搞得这些关中兵一惊一乍,狐疑不已。 黑夫有黑夫的打算:“我不指望这些人投降,就算带不走,放回去,也能通过他们的口舌,将此事宣扬开来,最好天下皆知!” 平息了安陆人的怨愤,处理完俘虏后,接下来做的事,便是将全县所有人集中起来,打开仓禀,让所有人吃饱,再按照里闾分配百、屯、什、伍,进行军事化管理。 东门豹将安陆所有适龄的男子武装起来,分予缴获的一万套甲胄、兵刃,组成正卒。 至于年纪较老或较轻的一万少年、长者组成羡卒,也就是民兵,交给季婴管理。 剩下三万妇孺老弱,则让衷、垣柏、闻一尺、兆等人负责。 这下,安陆县当真是全民皆兵了。 忙完这些,黑夫才有时间见了被俘虏的老熟人,都尉冯敬一面。 “知道自己为何输么?” 才见面,黑夫亲自给冯敬松绑,然后问了他这个问题。 冯敬摸着被勒太紧而麻木的手腕:“这是汝之家乡,汝之乡党,在此交战,我输得不冤。” “没错,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是其一,但还有一个原因。” 黑夫递给冯敬一盏酒:“冯敬啊,你还是老样子,行事太正,有贵族君子风范,到最后时刻,也不曾对我的家眷动手,我相信,逼死百姓,甚至是吾师阎翁,也不是你的本意。” 二人相识十余年,一起在李由麾下为吏,冯敬陪黑夫参加过江陵城的上巳节,在亭子边玩过“羽觞随流波”,那是黑夫和妻子初次碰面的地方…… 说冯敬是二人搭线人,也不为过。 但今日,却是各有成败,一为坐上主,一为阶下囚…… 冯敬也感到了一丝羞意,放下杯盏道:“我已是败军之将,武忠侯,被陛下深深信赖的武忠侯……” 他咬着这三个字的重音,语气里有些讽刺:“君侯要怎么处置我?像那些被抽中的兵卒一样,在断墙处斩首?” “不。” 黑夫却未被激怒,反倒叹了口气:“我不会杀你,因为你我二人的旧谊。” 其实不是因为旧谊,而是因为,这样做太浪费了! 黑夫与冯敬不同,他是贵族君子做派,但黑夫?则更喜欢商君那一套,商鞅与公子卯是至交,但商鞅却利用公子卯的单纯,在会谈宴饮时劫持了他。 世人都抨击商鞅的人品,可战场之上,唯胜负而已,道德?能让己方少死人,才是大仁大德! 冯敬有些动容了,而黑夫一边和他叙旧,把酒言一笑泯恩仇,心中却琢磨道:“不知令尊知道爱子被俘,在下令攻城时,是否会有一丝迟疑?为我赢得时间!” “更不知咸阳宫的新主人,胡亥、李斯、赵高,得知你将安陆之民拱手让予我,汝父释我带着数万人安然离去,我又反过来饶了你性命,会作何想?会不会怀疑,冯家与我达成了某种交易?” …… 遇到被身上绑着黑夫信件的冯敬部俘虏时,武信侯冯毋择,才刚离开衡山郡西陵县,进入安陆县境,距离县城尚有两天路程…… 他是在得知武昌营事变后,立刻挥师西进的,以五十里趋利的速度前行。但因为走的是陆路,还是迟了一步,听闻黑夫果然“复生”,并抢先一步杀回安陆,夺了县城,不由恨恨。 武昌、安陆,这已经是冯毋择奉秦始皇帝遗命,接手淮汉诸郡兵务后,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第二场败仗了。 好在他还不知道李由在长沙郡被韩信打得抱头鼠窜,否则会更加头疼。 冯毋择打开黑夫的信,却见上面一番夸夸其谈: “后生黑夫敢再拜言,久闻武信侯大名,今日有幸相会!冯氏入秦数代,兄弟皆为九卿将侯,今逆子奸臣弑君篡位,兴暴政,苛待黔首,天下板荡。” “公既知天命,识时务,何必从逆?不如共举靖难义旗,合兵北上,则武关可夺,关中可入,咸阳可定,届时诛逆子奸贼,共迎贤君继位,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逆贼黑夫,一派胡言。” 冯毋择是知道秦始皇真正遗命:立胡亥为太子,冯、李、王三家辅政的,更加认定黑夫是乱臣贼子。 除了这些“劝降”的话语外,信中还附带了冯敬的一缕头发,以及贴身玉佩,同时在信的最后奉劝冯毋择不要冲动,否则他的长子可能会有不测,“武信侯之嗣绝矣”。 这一切,都足以让一位父亲揪心。 但和友善的长兄,右丞相冯去疾不同,冯毋择的脾气,出了名的刚烈! 他一把撕了黑夫的信,将冯敬的玉佩揣入怀中,咬牙道:“昔乐羊为魏将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遗之羹,乐羊坐于幕下而啜之,尽一杯!” “若是他黑夫有胆,便也将吾子烹了,将羹送来,吾当一边痛饮肉羹,一面下令荡平安陆!” 对接下来的战斗,冯毋择有足够的信心。 他大致知道黑夫手下都有什么人:五千从武昌营带来的亲兵、老卒,此外更无军队,只能倚靠安陆的五万之众,其中三万老弱妇孺,能战者不过两万…… 而冯毋择手下,除了两万堪称精锐的关中中尉军外,还有四千杨喜从夏口带来的军队,六千新近调来的九江郡兵。 此外,在冯毋择的要求下,北方的南阳郡也发兵五千南下,与五千南郡兵汇合,将赶来安陆! 举四万之师,击成分驳杂,甲兵稀缺的乌合之众,胜算很大。 唯一担心的就是,黑夫这个不要脸的直接弃城而逃,这是冯毋择最不希望出现的情况,那样的话,他对朝廷就不好交代了…… 冯毋择的担忧不是多余的,当别部司马王翳,带着前锋三千车骑抵达安陆时,才发现安陆城中只剩下被拴在一起,冻饿了几天,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四千赤身秦卒。 至于全县百姓?则早已人去城空了! …… 早在派人去给冯毋择递信那天,黑夫便带着全县百姓跑路了。 从灵渠千里迢迢赶过来的舟师可载的人数不多,仅五千,这也是黑夫只带五千人来安陆冒险的原因,眼下回程时亦然,他让衷带着母亲,以及走不动路的五千伤员、老人、孺子、病残走水道,前往江南沙羡…… 其余四万余人,则随他走陆路,从县南进入云梦大泽。 号称九百里的云梦泽,并非连成一片的水域,在枯水期,它会变成两个南北分离的大湖,分别是汉水以北的“云泽”和汉水以南的“梦泽”。 黑夫一行人走的,正是云、梦之间干涸的区域,这里白茅遍地,芦苇成群,是安陆人捕鱼、狩猎甚至是逃荒的好地方。 他们进入这儿,就像进入自家后院一般,外人眼中的危途,在本地人看来却处处有路,转移至此,他们的抵触心远没有远徙关中那么大,但黑夫还是亲自出面劝说,才说服了乡亲们。 但血气方刚的共尉却有些不解,他重新被黑夫调到身边做了亲卫,带着垣雍和一众在安陆之战里表现出众的年轻人。 此刻,共尉就有些疑惑地问道:“君侯,好不容易夺回了安陆,为何却不战而弃?” 这也是垣雍等人的疑问,他们立刻竖起了耳朵,想听听君侯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读过吴孙子兵法么?”黑夫问共尉。 利仓、吴臣、共尉,这些旧部年轻一代的子弟们,多受过良好的教育,黑夫还专门印了兵书赠予他们。 共尉颔首:“读过。” “《权谋》篇中,知胜有几?” 共尉想了想后道:“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此五者,知胜之道也。” “敌我众寡如何?”黑夫再问。 共敖举起两只手,对比道:“冯毋择有三四万人,都是正儿八经的军队,我则只有精锐五千,其余两万则是临时组建,缺少训练的民众,还有三万老弱妇孺,必须分心保护……嗯,的确是敌众我寡。” 他有点明白黑夫的意思了,但还是狡黠一笑:“不过君侯,上下同欲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小人以为,这两点我方占优势。” “至于以虞待不虞者胜,然吾等新近两场大战,极为疲敝,敌军远道而来,也好不到哪去,大致持平,或可一战啊……” 黑夫乐了,现在的年轻人啊,还真是不能小觑,共尉是会动脑的,比他那个莽撞的爹强。 但姜还是老的辣,他摇头道:“不然,敌强我弱,敌众我寡,这些硬性条件,可不是靠指挥和上下同欲能解决的。输了的话,就举县皆亡,就算赢了,也损失惨重,值得么?” 他板起脸,用首长教训小鬼的语气道:“汝等记住,本将军行军打仗,讲究的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 “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众人重复这句话,共尉、垣雍若有所悟。 “没错,只有大量地消灭敌人,才能有效地保存自己;反过来,只有有效地保存自己,才能大量地消灭敌人。” “所以不利的仗,可以不打,代价太大的城池,可以不守。这就叫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想要赢得整场战争,就不能在意一城一池之得失。在南征军主力夺取长沙郡北上之前,敌强而我弱,这种情况下,只能暂避锋芒,让出安陆。” “原来如此!” 共尉、垣雍都被说服了,但一个没读过书的短兵因为没听懂,仍些失望:“君侯,你说了这么多,还是因为打不过,被迫撤离呗?” 他话音刚落,就被对黑夫盲目崇拜的垣雍狠狠踩了一脚。 “君侯自有君侯的道理,你懂用兵之道么?乱说什么!” 黑夫也不以为忤,笑道:“汝等可去告诉众人,这不叫撤退,也不是弃城而逃,而是‘战略转移’!” 激情和热血已经过去了,黑夫还是那个只打必胜之战的黑夫,能不冒险,就不冒险。 他指着前方的湖泽道: “看,现如今,吾等已进入广袤的云梦泽,这生吾等养吾等的母亲湖中来了。” 黑夫一挥手,豪情万丈: “跳出窠臼,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 ps:大家除夕快乐,回老家过年,今天只有一章,晚上好好看春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55章 尉即墨携民渡江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安陆县云梦乡西临云泽,南濒夏水。 夏水是长江的分支,得名于数百年前,楚庄王取陈国夏氏移民所建的“夏州”,它从江陵城东南分江水东出,在云、梦之间蜿蜒流淌,最终汇入汉水,于是自交汇处以下的汉水,也兼称夏水。 虽与之相邻,但从安陆县城出发,抵达夏水,尚需百余里距离。黑夫这边,虽然将最疲弱的老人、幼儿、伤残都送上船直接走了,但其余人等比不了正规军队,数万人推着大小车乘上千辆,挑担背包者不计其数。 从在安陆揭竿而起的那一刻,他们便成了叛逆、逃民,所有人都知道,若是留下,再度被官军所擒,等待他们的,可能是集体沦为刑徒的制裁。 所以安陆县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追随黑夫,扶老携幼,将男带女。 就这样缓缓而行,日行三十里一舍已是极限,就这样走了数天,方才接近夏水。 数万民众聚集在北岸,夕阳之下,夏水被太阳染成红色的江面浩浩汤汤。 今日是夏历三月初七,灵渠来的舟师已将第一批安陆难民送去沙羡,如今跑了一个来回,已奉命在夏水渡口架设浮桥,等待接应。眼看浮桥即将搭好,疲敝不堪的百姓们都觉得,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但黑夫却并未放松,他在大队人马背后留了许多斥候,时刻通报情况。 黑夫很清楚,冯毋择不会如此轻易放己方离开,身后的追兵,可是以日行五十里的速度追来,尤其是车骑前锋更快。 “若是敌军乘吾等渡夏水一半时忽然进攻,使百姓大惊溃散,搞不好长坂坡大败,就要提前几百年上演了……” 好在黑夫手边虽无赵子龙一般的人物,却有一“张飞”,亦浑身是胆! …… 奉冯毋择之命,对黑夫和安陆民众穷追不舍的,是别部司马王翳(yì)。 王翳三十上下,是王氏旁支,曾在北方军团服役过很长时间,后来秦始皇南巡,就将他调到御驾随行里,管理车骑部队,眼下黑夫突然“复生”,夺取安陆,冯毋择调兵遣将匆匆来击,便使王翳为前锋。 在王翳心中,对冯毋择的决策,是有些质疑的。 “武信侯老矣,从一开始,他就该移师江南,驻于武昌营,若如此,黑贼定无机会!” 但也怪不得冯毋择,谁料得到,那大奸似忠的黑夫会这么快跳反呢? 眼下武昌已失,三万老卒尽归黑夫,安陆的几万人质也丢了,若不乘着南征军尚未全部造反前,追上携带民众的黑夫兵重创之,那最好的情况,也是大江之南的各郡皆叛,这结果,冯毋择也担不起。 于是王翳带着三千车骑日夜兼程,总算赶在安陆人渡过夏水前,抵达了水滨…… 远方十余里外人头攒动,数万人滚滚渡河,在黑夫和民兵的组织下勉强算有秩序,但毕竟人数众多,起码得一天才能渡完。 王翳暗喜:“只要我能击其后方,使秩序扰乱,便能多拖一阵,等到冯将军到来!” 但一支军队,却已拦在了面前…… 黑夫在安陆县里所获得车、骑五百皆在此,已列阵以待,占据草泽中间狭窄的道路,挡在王翳忽和正在渡江的安陆民众中间。 那迎风猎猎而飘的旗帜,写着“东门”二字。 “东门豹。” 王翳听说过,这是武忠侯麾下最骁勇的都尉,有“暴虎”之称。 “以数百对三千?今日且要看看这暴虎是真虎还是假……” 让王翳诧异的是,还不等他想完,人数明显更少的对方,就抢先一步发起了进攻! 没有排兵布阵,没有临敌挑战,更没有惯例的斥候试探,直接旗帜一扬,数百车骑一拥而来! 这不按套路出牌的打法,却让王翳有些始料未及,眼看敌人来势汹汹,也顾不上多想,便使五百轻骑迎敌! 这附近多草泽,车骑并不好列阵施展,只能在稍微高燥的道路上交战,双方正面交锋,并无北方草原侧翼包抄,且战且射的花架子,人数多的一方,也占不到便宜。 只能凭借胆气硬刚! 这下,王翳才算明白,为何东门豹会被称之为“暴虎”! 远远看去,有一身材高大的战将,身披厚甲,站在当先的一辆戎车上,手中握着“夷矛”改造而成的长戟。 夷矛柄长2丈4尺,是五兵中最长的一种兵器,需要两人共持。 但如今换下矛尖,安上戟头后,将近五米的沉重长兵,在东门豹手里却好似一根轻巧的树枝,双手握着盘旋舞动,秦军轻骑的一丈短矛根本近不了身,自己反而被东门豹一戟或戳或砸,跌落下马。 迎敌的轻骑初战不利,东门豹已带着人杀入其中! 王翳连忙下令轻骑撤回来,下马步射,又使战车上前阻挡! 王翳麾下,车兵五百主的高大雄壮不亚于东门豹,也手持夷矛,瞪大眼睛瞄准!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除非运气爆棚,一箭射死对方御者,否则,战车的交锋总是在错毂的一瞬间! 两车接近,相隔数丈时,那五百主已能看清东门豹的长相,他脸上有骇人的红斑,两眼瞪大如牛铃,须发贲张,吼声如雷! 这一瞬间的对视,竟让五百主有了一丝怯意,稍微迟疑后,放弃了与东门豹对冲的打算,反将夷矛,瞄准了东门豹前方的御者! 他寄希望于戳死御者,使敌方战车失控。 然东门豹不止有勇有力,五兵技巧也练得炉火纯青,他立刻察觉了五百主的意图,长戟猛地一荡,将五百主的夷矛打偏,让他失去了击杀御者的机会,旋即猛地举起长戟,在错毂之时,铁制的戟刺毫无阻力地刺入了五百主的脸中,并借助马速,穿过了整个颅骨,染血的戟尖从他的脑后透出! 但那五百主临死前,夷矛却狠狠插进东门豹战车的骖马脖子里……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四匹战马的行进是相互牵扯的,一马受伤倒下,其余三马也失了前提,整辆车轰然倒塌! 但东门豹却只在地上翻了个身,便弃了长戟,抽出背后两柄铁制的沉重短戟,继续应战,而他身后的亲兵,也或射弩,或抽刃,为东门都尉掩护。 受到都尉激励,诸人紧随东门豹,有马的骑马,坐骑死掉或者受伤的丢马步行,尽皆奋勇争先,耻于落后,敌人的长矛弓矢及身,都面无惧色。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这数百人在狭窄的道路口,在车马奔驰间,擎旗大步向前,尤其是东门豹,作战恍如狂野的舞蹈,或刺或劈、或砍或砸,呼喝叱咤,当面之敌,几无一合之将。 他们且行且战,长驱直入,一路过处,留下一地的尸体、残肢,自己也血满征袍,不过转眼功夫,已杀到距王翳只有百步的距离! 王翳再不敢有轻视之意,面露钦佩:“今日方知东门暴虎之勇!” 而就在这时,两边草泽之间,也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一群安陆民兵踩着湿软的地面,手持兵刃冲杀出来…… “鸣金,撤兵!” 先前的道路,王翳一直派斥候探索,以防敌人设伏,但此地的左右草泽,却没来得及查看。 他本就只派了五百车骑去试探东门豹,自己谨慎地留在后方,眼看东门豹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两侧似有伏兵,遂失去了继续作战的胆量,鸣金收兵,一行车骑调转马头,丢下了六七百人马尸体,仓皇而去…… …… 等两个时辰后,冯毋择亲率踵军万人抵达夏水边时,数万安陆民众已安然渡过,灵渠舟师组成的浮桥也已拆毁,又带着走不动路的几千民众,进入云梦泽,往南方而去,只留下一片帆影。 对岸的黑夫却还没走,他带着一万民兵接应了断后的东门豹,眼看”武信侯”的大旗出现在对岸,又令众人卯足了气力,朝敌人大声喊了两句话: “多谢武信侯手下留情,勒兵不追,令子冯敬,黑夫会依信中所言,稍后放归,不伤一毫!” “将军且拥兵自重,我则引南军兵卒前来,待你我各取江南江北,再奉始皇帝遗诏,挥师北上,靖国难,得冯氏为内应,取咸阳,诛逆子奸臣,易如反掌耳,届时,再共拥贤公子为新帝!” 听着对面的阵阵喊声,监军、士卒皆面露惊异。 而冯毋择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气得怒发冲冠,一口老血,吐在车侧! “黑夫,竖子!你果然是那乱天下的荧惑星!” …… PS: 大年初一,还是只有一章。 祝大家猪年大吉,诸事顺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56章 小小的改变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夏历三月中旬,当黑夫再度来到沙羡县时,一切都大不一样了。 上回来这,他还是“易小川司马”,带着三千人,行冒险之事。 而此番,他麾下可谓浩浩汤汤,除了在武昌营解救的两万余南征军老卒,已在黑夫去安陆期间,回师占领这个小县外,从安陆带来的五万民众,也陆续抵达了此地。 两者加起来,人数已是沙羡全县人口的三倍,搭起的营帐足足围着沙羡县城绕了两圈…… 才到城门,陆贾等人前来拜见,看着外面安陆民兵、百姓的人头攒动,陆贾颇为忧心地说道: “君侯,眼下青黄不接,沙羡县的仓禀已被武昌营两万人吃尽,所剩不多了,恐怕不出十日,沙羡必乏粮!” 粮食,这就是黑夫面临的最大问题,相比之下,冯毋择那几万过不了江的大军根本算不了什么。 在举事初期,黑夫寄希望于取得武昌营的军粮,但杨熊那一把大火,却将数十万石粮秣统统烧成灰烬。 这个无意之举,给黑夫造成了巨大的麻烦。 兵法云:“军无粮食则亡”。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眼看粮食只剩下十天,手下七八万人嗷嗷待哺,若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也不用举什么大事,自己就先崩溃了。 黑夫遂问道:“长沙、豫章两处可有消息了?” 陆贾转忧为笑:“豫章尚无,不过君侯去安陆期间,陶、韩、萧三位都尉已数次从长沙送来捷报!” 在陆贾的叙述下,黑夫这才得知,二月下旬,发生在长沙郡湘南县兴乐水上的大战:韩信以沙囊雍塞河流,半渡诱敌,最终成功水灌李由军,歼灭俘虏数千人,李由只剩下四五千退保长沙,而韩信、萧何、利仓、小陶等人进围临湘…… 而临湘以南,湘水沿线各县,皆已在南征军控制之下,利仓还带了三千人北上进攻罗县,希望能打通道路,一旦攻克长沙,便能立刻让军队、粮食北运。 这已是昨天才收到的最新消息,黑夫在击节赞叹韩信只能,以及庆幸自己没有赌输的同时,也多了一份心安。 而打开萧何附在军情里的一封信,这位尽职的后勤大队长,也向黑夫阐述了全取长沙郡对未来的重要性…… “岭南虽一年两熟,然少编户齐民,君侯举大计后,半数军民将北调,更少粮食,纵然种出,亦难以逾岭北运。” 总之,岭南的粮食,顶多做到自给自足,就别指望反哺了。 萧何又分析说,豫章一郡,移民开发不过十余年,虽是黑夫旧部分布最密集的地方,但产业不太平衡,多蔗田,少粟稻,也是每年需要外运大批粮食才能满足吃食的地区。 一眼扫下来,整个江南岭南之地(不包括江东),都处于人少乏粮状态,也就长沙口数稍多,且有几处产粮地。 萧何在信中写道:“百余年前,齐威王曾遣使者说越王无疆,复雠、庞、长沙,楚之粟也,竟泽陵,楚之材也,越窥兵通无假之关,此四邑者不上贡事於郢矣……庞,长沙,今钟武(衡阳)、临湘是也,今仍为江南膏腴产粮之地,常经灵渠输往桂林,亦可经湘水、云梦至江汉、鄂地。” 搜粟都尉认为,虽然当年越王无疆的战略输得一塌糊涂,但今时不同往日。掌握这些地区,控制粮食,是黑夫在江南站稳脚跟的前提——很显然,写信的时候,萧何对黑夫能走多远还没信心,所以提议里透着保守。 黑夫颔首:“一旦临湘攻克,便能通过水路运来长沙、衡阳之粮,军民之饥可少解矣!” 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就算临湘攻克,因为船只有限,每次运来的粮食也不会太多,还得想其他办法。 “不如抄粮罢!” 东门豹口直心快:“当年吾等随亭长伐楚,不也经常这样做么?” 众人都沉默了,抄粮的对象有两种:一种是当地贵族富豪。 但尴尬的是,沙羡,或者说整个江南之地,根本就没啥大的贵族富豪: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 就算楚国时有几个封君贵族,在秦一统天下时,也逃的逃亡的亡,基本都被干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象豫章徐氏,余干吴氏一样的后起之秀,以及如雨后春笋般成长起来的南郡移民,军功贵族,他们如同种子一样,被散播在江南大地上,在红糖热中得以小富。 所以和在胶东时不同,在江南、南郡,阶级斗争只会斗到自己人,主客矛盾也不能激化。黑夫还指望旧部乡党积极响应自己呢,革命能革到自己头上? 所以一旦选择抄粮,就只能抄当地百姓,从他们的嘴里夺食。 陆贾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这种的做法。 “朝中奸臣逆子不道,君侯欲改其弊,于是吊民伐罪。此时当行仁政,解民之倒悬,岂能反其道而行,抄掠百姓?那样的话,吾等还号称什么义军,什么仁者之师,与贼寇有何区别?” 听这儒生骂自己是贼寇,东门豹正要发怒,黑夫却表了态。 “阿豹你坐下!” “陆贾所言不错,现在彼辈不是楚民,而是秦民,被烈日灼晒太久,盼望甘霖,指望被吾等解救!从贫民黔首处抄掠粮食,此乃杀鸡取卵之举,不可取!” 黑夫倒不是对陆贾张口闭口的儒家仁义感冒,而是认为,想要打赢这场战争,光靠南征军和安陆人十几万人,是绝对不够的,他需要让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 秦始皇意识不到普通黔首的力量,但黑夫却再清楚不过,他需要借助这洪流,来改变时代。 首先,要顺应水流。 “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 黑夫念着陆贾这句话,觉得挺适用于当下。 如今的情况很微妙,举义的大旗虽已打出来了,但什么靖难,什么讨逆,跟普通百姓生活并无瓜葛,也吸引不了他们…… “我这口号,恐怕还没有‘亡秦必楚’有号召力罢。”黑夫暗暗吐槽。 搞革命,光是“宁有种乎”这种鸡汤是不行的,还得有实实在在的东西。 黑夫必须让天下认识到,武忠侯麾下的“义军”和朝廷“逆军”的不同之处,他们才能拥护,才有源源不断的兵源和粮食。 而这一切,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改变。 就从沙羡开始吧! 于是黑夫轻咳一声道:“吾听闻,武昌营两万兵卒入驻沙羡后,军纪不严,在百姓家中白吃白喝者有之,随意进入里闾,践踏庄稼,霸占屋舍,污辱妇女者有之,伤人杀人者亦有之!” 越说到后面,黑夫面容就越是严肃和恼火。 “今沙羡人心惶惶,主客有隙,岂能长久?今且使军法官至军中,设棘庭,按照秦律军法,严惩犯罪扰民者,不得纵容!” 千万不要高估封建军队的纪律,哪怕秦军也一样,再不管管那群老兵,他们都要无法无天了。 铁不锻不成钢,黑夫觉得,自己手下的军队,是需要重新改编一下了。 在强调军纪,杀鸡儆猴后,黑夫又说起另一件事。 “且让沙羡令、丞来见,我有一项新政,要在沙羡试行。” 陆贾是“仁政”“王政”的积极推动者,听后,不由精神一振,作揖道:“君侯,不知是何新政?” 黑夫只说了四个字,却足以将天下震得晃三晃: “减租减息!”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57章 农民的儿子 和安陆一样,在沙羡,“武忠侯白盔白甲戴了始皇帝的素”也早已传开。 但相比于“靖难”等大人物才关心的空洞口号,沙羡人则更胆战心惊地看着城外越来越多的安陆移民、武昌兵卒,生怕这支客居此地的庞大军民,会抢了自己的土地,占了自家的屋舍,再夺去粮食和妻女。 好在虽有些兵油子欺男霸女的小冲突,但武忠侯手下的军法官,已将犯事兵卒及时处理,罪大恶极者拉到街心斩首。 眼看县卒依然街头维持秩序,这无疑在告诉沙羡人: “天虽变了,但王法还在!” 百姓们过去嫌恶秦法苛刻严格,现在却只希望这支“义军”还能受律令约束。 没有规矩的乱世,比有秩序的暴政残酷一百倍。 三月中旬,一支车队从县寺开出,绕着县城游行起来。 “二三子且听好了,此乃武忠侯亲口所言,关乎汝等衣食饱暖!” 车上有人敲着铜锣,等百姓聚集得差不多了,陆贾手下的几名楚地儒生们,便咳嗽一声,读起《武忠侯告百姓书》来: “自三十年始,朝廷租税日增,竟收泰半之赋,百姓苦不堪言,武忠侯数度力劝,始皇帝本欲更易,然逆子奸臣贪其利,罔顾民生,弑君篡位不欲变之。” “商君有言,苟可以彊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天下无不可变之法,今武忠侯欲拨其乱而反其正,租税之法,由安陆、沙羡率天下之先!由今日始,税田只为舆田之五一……” 群众们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听着,但半响没啥反应,过了一会,才有一个老汉吼道: “后生,能不能说人话?” 大伙哈哈大笑,儒生面色尴尬,陆贾咬秃好几只笔想出来的典故,什么商君之言,什么拨乱反正,黔首听不懂啊。 好在黑夫对此早有预料,一旁的五百主,沙羡人兴立刻接口,用本地方言和老乡们聊起天来。 “老丈,你去年交了多少田租?” 那老翁对车上几名儒生吼时毫无顾虑,此时看了看兴的甲衣,却往后缩了缩,不想冒头了。 儒生只有嘴,兵卒却有戈矛刀剑。 倒是他旁边的老妪十分胆大,插嘴道:“我家是公士,地在城外,共有一百亩舆田,其中五十亩被划成税田,每亩产两石稻谷,你说我家交了多少?” 简单的数学题,这也是秦朝交田租的方式。 每户人家登记在官府《田租籍》中的田地,叫做“舆田”,而根据朝廷今年要求的税率,比如十一税,就将一百亩舆田里,划出十亩来,称之为税田,到八九月秋收完毕,这十亩地的收成,都要交给官府。 但十一税,永远只存在于诸子百家描绘的理想中。 秦朝如此多的大工程大征伐,尤其是南征军民几十万人都要吃饭,十一税完全无法满足,所以田租的税率是一年高过一年。 在沙羡,今年的税田比率,已占到舆田的一半,相当于每年一半收成,都交了田租!地里剩下的粮食,只够贫民勉强维持生活,果腹还行,但基本不可能有积蓄。 雪上加霜的是,还经常会遇到当地官府资金周转不利,要加收口赋,贫民家徒四壁,当然交不上来,于是就欠了官府钱粮,只能苦着脸接过强加的债券,多服苦役偿还。 后世说秦的税收“二十倍于古”“收泰半之赋”,多半是这情形,高额的田租、口赋和繁重的徭役,这是秦政最被人诟病的地方。 “安陆也一样。” 沙羡人心有畏惧不敢说,安陆来的百姓却知无不言: “最初遇上荒年歉收时,田租口赋还可以少交缓交,可如今却不管不顾了。” “我听说,自从安陆的喜君被判远迁,地方官吏们,便再不敢对奸臣篡改的律令说半个不字,皆乐以刑杀为威,朝廷也以善逼民勒税为良吏,交不够数额的,则被当成庸吏,统统发配岭南。” 一时间,沙羡不大的街道成了诉苦大会,民众都对朝廷的沉重田租意见很大。 “现在好了!” 兴振臂一呼:“武忠侯主南方之政,从今年起,安陆、沙羡的田租只收五一!五分之一!一百亩舆田,只划二十亩税田,其余产粮,百姓们可自留。” “此外,百姓先前因交不足口赋,而亏欠官府的钱粮债券,且都交到县城来,武忠侯说了,不论欠了多少,皆一笔勾销!” 这下,街上不识字的黔首也都听懂了,听说租降了,过去的欠债也统统不算数,谁会不高兴?都笑逐颜开,但还是狐疑地问道: “当真?” “真不真,且问武忠侯!” 随着兴手指方向,众人一回头,却见武忠侯正站在城墙上,朝安陆、沙羡所有人作揖,声音中气十足。 “我,亦黔首之子也,知小民之苦。” “从今日起,但凡归顺义军的郡县,田租只收五一之数,绝不食言!” “等吾等靖难成功,拨乱反正后,不止是安陆、沙羡,不止是南方,全天下的田租、口赋,还会减得更低,更少!” …… 安陆人唯黑夫之命是从,他说什么就信什么,武忠侯可是安陆人大救星,还能欺骗乡党么? 但对于沙羡人而言,哪怕黑夫出面打包票,依然没多少人相信武忠侯的“新官府”会履行承诺。 毕竟收租是八九月份的事,到时候会怎样,没有知道。 直到两件事发生,沙羡人才转变了态度。 其一,是一些贫民黔首将信将疑地,把欠官府口赋的债券送到县寺,武忠侯真就在门外当众扔进火堆,烧了! 这下,类似的债券如纸片般送来,都付之一炬,于是就出现了类似孟尝君焚券市义的场景: 来的人皆拜,甚至有几年交不起口赋,已经快沦为永久刑徒的氓隶高呼道: “武忠侯万寿!” “君侯万寿!” 喊声参差不齐,因为没有组织,很快就淹没在其他声音中。 但负责此事的沙羡官员还是听到了,沙羡令有些不安地问季婴道:“季度尉,彼辈如此呼喊,恐怕不妥罢……” “百姓想喊什么,就喊什么,并无不妥之处。” 季婴笑容可掬,这计策还是陆贾出的,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沙羡之人亲君侯,而彰义军之善声也。 他上下打量这两日来任劳任怨的沙羡令,说道:“对了,君侯还让我,向县令借一物。” 沙羡令唯唯诺诺:“何物?” “县君的项上人头!” …… 沙羡令的脑袋,有点重。 这便是让沙羡人开始相信“新官府”承诺的第二件事了:很擅长课税催租,逼死过不少人的沙羡令,竟直接穿着官服,被拖到市场口斩了,武忠侯的手下还拎着血淋淋的人头给众人看。 “奸臣逆子乘陛下久病,把持朝政,以税民深者为良吏,杀人多者为忠臣,沙羡令为升官职爵位,竟一味逼民,督责过厉,犯吏之五失,使沙羡民不聊生,黔首氓隶冻饿而死者不知凡几,罪当死!” 围观者皆拍手称快,叫好声,竟比听说可以减租时更响亮,欢喜之情,几与焚券时相当。 毕竟一个是八九月份才能见分晓的事,一个却是发生在眼皮底下,做不得假。 但有了后两件事做铺垫,减租之事,沙羡人已信了七八分。 黑夫在城楼处看着这一幕,面色有些悲伤。 “沙羡令还是不错的,虽然为官期间干了不少为虎作伥之事,但这几日为了活命,对我安排的事无不尽心尽力,就这样斩首,真是可惜了……” 但没办法,地方上的苛政推行已久,既然黑夫口口声声要“拨乱反正”,就必须有人出来顶了“乱政”的黑锅。 县令、尉、丞,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挑一个民愤最大的出来背锅,反正他们都是异地任官,早就被本地人恨透了。 这样,昔日淤积的民愤得以平息,剩下的两名长吏兔死狐悲,会更加恭谨,黑夫再任命一名军吏顶替缺一的位置,当地秩序也能维持。 杀一人而万民喜,则杀之! “诛吏、减租、焚劵,这三件事,可以复制到江淮以南,甚至是全天下任何地方,都能屡试不爽!” 这就是黑夫用来争取民心的三板斧了。 虽然近来黑夫老把“我是农民的儿子”挂在嘴边,但绝非虚言,他确实是利用自己的出身优势,代入百姓的视角,仔细研究过他们的好恶。 不要动不动就照搬后世经验,要“打土豪分田地”,要搞“土改”,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秦朝的主要矛盾,是官民矛盾,是朝廷重租重税、繁重徭役和民众渴望休养生息的矛盾。 江南地区,地有余而人不足,基本没有土豪劣绅,百姓黔首也不似关中、山东一样渴望土地,分地也没啥大用,减租、焚券才是对症下药的良方。 黑夫已敲定了未来长期争取民众支持的妙招,陆贾对此赞不绝口,但吴臣还是好心提醒道: “君侯,这些更易虽然仁义,也颇得百姓叫好,但换不来粮食啊……” 沙羡的余粮,只够军民吃八天了。 黑夫似才想起这件事:“没错,这些更易是为了长久,不能解燃眉之急,那些实实在在受惠的黔首贫户,他们家里也一穷二白,就算想羸粮而景从,也没有一粒多余的粮食。” “然也,君侯已有妙策?” 黑夫忽然问了吴臣一个问题:“朝廷的信誉,值几个钱?” 吴臣是受过点教育的,知道商鞅时移木立信的典故,说道:“商君时值百金,现在嘛……” 他摇头道:“一文不值!” 要是朝廷的信誉还有用,就不会有南征军将士跟着黑夫举事了。 黑夫指了指自己:“那我,武忠侯的信誉,又值多少钱?” 吴臣阿谀道:“君侯之诺,可值千金!” 黑夫大笑:“孺子,别吹捧我,吾之信誉,根本不值千金,顶多值三十石粮食,而有了减租、焚券、诛吏,我的信誉,已涨到五十石粮食了……” 他拿起一枚崭新的契券,这是秦朝很普遍的交易、借贷证据。 “百姓欠旧官府的债券一笔勾销,现在,轮到新官府向百姓借粮了,吴臣。” “诺!” “让兴按照户曹的簿册,将沙羡县家赀十万钱以上的富人都找来,我要宴请他们,让各家借粮五十石,家赀超过二万,不足十万的中家,则每家借粮三十石,本侯亲自盖章,给他们打欠条!” 吴臣一愣,明白了黑夫的意思,但又迟疑道:”但君侯,沙羡人少粮也少,纵然富户、中家皆愿借粮,也不过能凑上万石米,够军民吃三五日啊……“ 黑夫摇头:“我当然知道,这只是解燃眉之急,让我军能羸数日之粮,前往他处。” 吴臣大喜:“他处,君侯欲使得士卒去往何处?” “要去的地方很多,但最重要的,只有一处……” “那儿有粮,有人,不但有主导江汉形势的地利,还有号召天下云集响应的地位!” “那是楚国故都,南郡首府!” 黑夫看向了西方,看向了大江的上游:“江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58章 不知几人称王?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与此同时,豫章郡南昌城,郡守殷通也在焦急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他脸有些瘦削,还有很深的眼圈,胡子落了不少,因为过去的月余时间里,殷通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吃上一顿舒心的饭…… 一月底,南征军的监军子婴从南昌匆匆北上,然后便有消息传开,据说武忠侯战死了! 殷通在北地郡做过官,与黑夫算是同僚,还有些旧谊,不免心哀,但随后发生的事,让这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简单! 二月初,从北边有使者来,要求控制并监禁武忠侯的旧部,殷通顿时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豫章皆为武忠侯旧部乡党,若我对其不利,彼辈或将反扑。” 于是,殷通明面上谨遵朝廷之命,令郡兵缉捕利咸、惊等,暗地里,却通知利咸等人逃走。 事态纷繁复杂,他想要再观察一下形势,再做抉择。 殷通的等待是对的,三月初,又有小道消息传来:武忠侯复生,夺了武昌营!还四下散播始皇帝已崩,朝中奸臣逆子弑君篡位之事,甚至还让信使给殷通发来了一份《衣带诏》的副本,让他带着豫章郡响应首义。 这下,殷通陷入了两难,一方面,冯毋择的部将带着三千人入驻南昌,准备南下“平叛”,殷通亲信仅余千人,故不敢妄动。 而在南边,亦有一支上万人的南征军抵达庐陵县,领头的是正黑夫麾下战将,三关都尉安圃,那些兵卒多曾目睹黑夫髡发,对武忠侯信任不亚南郡短兵。 豫章本就如同南郡的后院般,官吏多是黑夫乡党旧部,本就对朝廷突然打压自己十分不满,眼看子弟兵打回来了,一路上的县邑皆不战而降,如今安圃的旗帜已近南昌城…… 冯毋择派来的别部司马欲坚守城池,待冯将军之援,而殷通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个二五仔眼看形势不妙,立刻将藏匿在城中的前南昌令利咸找来,并屏蔽左右,想要与他商量对策。 “郡君的抉择是对的。” 不多时,利咸已至,他看出了殷通的犹豫,力劝道:“郡君还不知道罢?今武忠侯已夺武昌营,以数万雄兵,纵横江汉,而长沙郡那边,李由也已大败,被陶、萧、韩几位都尉困于临湘!” “当真?” 殷通大惊,他只听说李由去南方收岭南兵权,不曾想,在长沙就折戟了,难怪近几日长沙方面再无消息传来,恐怕道路都已被”叛军“控制。 利咸道:“始皇帝已崩,岭南江南皆从君侯,大势在武忠侯,不在朝中奸臣逆子。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郡君若开城迎南征军入城,成为率先响应首义的郡官,事成之后,则不失为靖难元勋。” “若是不从……” 他收起了笑容,冷冷道:“南昌是武忠侯所建,虚实皆知,城内迁民百姓,谁没受过君侯之惠?武忠侯旧部潜藏民间者甚众,城外更有百战之师上万,里应外合,南昌断不可守,若郡君执迷不悟,城破之日,君或有亡身之虞!” “容我再想想……” 殷通左右踱步,内心久久无法抉择,这时候,外面却爆发了一阵山呼海啸,是安圃在进攻城池,而潜藏里闾的尉惊,也带着一众人等,在城内举事! “怎就打起来了?” 殷通一怔,说时迟那时快,利咸突然拔下了发髻的木簪,近了数步,将殷通逼到了墙边! 虽年过四旬,鬓角斑白,虽身无寸兵,但看似文弱的利咸,却一如许多年前,在危在旦夕的鲖阳城中一般果决。 他将木簪锐部紧紧顶着殷通的脖颈,和颜悦色地说道: “还请郡君下令,使郡兵反戈,开城以迎义师!” …… 三月中旬,豫章守殷通为利咸所迫,下令郡兵打开了南昌西门,使安圃畅通无阻地进入城中,与此同时,城中百姓也响应号召,配合南征军,对官军围追堵截,那三千人大溃,稀里糊涂地做了阶下囚。 随即,在利咸威逼之下,殷通只能将盖有郡守银印的爰发往各县: “豫章全郡,皆高举义旗,随武忠侯靖难!” …… 豫章郡的建立,本就是黑夫旧部们十数年努力的结果,南昌拿下后,有了殷通的命令,其他各县也自然争相响应,不必发兵一城一池的攻略,可以“和平解放”。 于是安圃几乎没有留下兵卒守备,在夺取南昌数日后,立刻与尉惊一同挥师向北。上万人携半月之粮,经浔阳(今九江),沿大江西进,绕过幕阜山脉,进入衡山郡辖区,至下雉县(今湖北阳新县)。 黑夫派人给安圃的任务,便是在解放豫章后,略取衡山郡在江南的几个县,同时控制铁山、铜绿山两座富矿。 眼看上万大军来袭,下雉小县自然只能降服,但从这再往西,一行人却遇上了大量从鄂县逃难而来的民众…… 鄂县(今湖北鄂城市)各乡民众扶老携幼,本欲逃往下雉,却遇到前方有一支大军,不由惊愕,被团团围住后,见对方没有加害之意,这才支支吾吾地说明事情原委。 “从西边来了一支贼人,虽穿着秦卒甲胄,却无恶不作,杀人劫财,焚掠里闾,霸占百姓妻女,鄂县全乱了……” “鄂县有乱兵作祟?” 安圃、尉惊面面相觑,但在黑夫派来的使者提醒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定是武昌之战时,临阵脱逃的那数千楚籍兵卒!” …… 半个多月前,黑夫带着短兵亲卫夜袭武昌,收拢南征军士卒,与杨熊交战,但在对阵之前,右翼却整整跑了三四千人,都是将火把一扔,借助黎明前的黑暗掩护,向东遁逃…… 之后,黑夫忙于打回老家安陆,解救父老乡亲,而他之后的战略目标是夺取江陵,故留在江南的两万余人放弃了被烧毁的武昌营,西走沙羡、州陵,没功夫去管那群逃兵。 谁料,这群逃兵却在符离人葛婴纠集下,逃到武昌东边百里外的鄂县,祸乱乡里起来。 鄂县本为衡山重镇,仅次于邾城的大城市,防守甚严,但县卒都被调去协助守备武昌营,之后半数为黑夫所俘,半数随杨熊撤往夏口,如今兵力空虚,县令、尉只能放弃各乡,退守县城。 据逃难的鄂县人说,他们南逃时,铁山乡也爆发了叛乱,上千名隶臣杀死铁官,加入了乱兵,正在葛婴带领下,围攻县城…… “铁山丢了?” 尉惊有些骇然,他曾在衡山郡为吏,做过一段时间的冶官,虽然管的是铜绿山,但却知道,铁山、铜绿山,这两个富矿是衡山立郡的基础,更是兵家必争之地! 南征百越期间,消耗的不止是兵卒,还有兵刃,随着朝廷一道指令,铁山、铜绿山再度变成了兵工厂,类流水线作业日夜不休,生产大凶之物,几年下来,那里存有大量兵刃,足够武装数万人…… 原本,南征军的官吏已渗入两个矿山,但随着二月份朝廷对武忠侯势力的清除,与黑夫有瓜葛的铁官、铜官或被囚禁,或东奔西逃,朝廷另派官员取代,两座矿山的管理和生产,几乎陷入了停顿。 恰逢乱兵杀至,作为旧楚国时代,被秦军俘虏后,铁山处,上千干了十多年苦力,早就忍无可忍的隶臣竟举事,从了葛婴。 “只希望铜绿山还未叛,我任官期间,对那的二千余刑徒还算不错,若我出面,当能说得彼辈顺从……” 话虽如此,但尉惊心里也没底,只能与安圃商量后,自己随车骑赶路,争取早点抵达。 从下雉到铜绿山,有九十余里距离,尉惊与数百车骑只走了一天。 作为黑夫的弟弟,他小时候虽也舞剑习武,但后来学了律令,又长期在各个金铁工坊为吏,不习惯戎马倥偬的生活,被马颠得腰都快断了。 一路上,却见因贼乱之故,道上行人稀少,偶有所见,亦多是避祸他徙的难民,皆神情惶恐,见大军路过,或神情呆滞地跪伏路边,或远远地拔足逃走,从他们口中得知,铜绿山形势不容乐观。 快马加鞭,等总算抵达矿区,尉惊大腿两侧已磨破,疼痛不已…… 但他咬了咬牙,还是继续驰骋,带着人往一片嘈杂的铜绿山矿区赶去! 和预想的差不多,两千余隶臣,的确正处于反叛的边缘,他们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瘦骨嶙峋,或髡发,或黥面。 但平日不干活时,束缚他们自由的桎梏枷锁,已被打碎,取下。 十数年的奴役生涯,昔日楚军俘虏大多已活活累死,压抑已久的隶臣们,眼看北边四十里外的铁山千余人已得“自由”,也按捺不住了。 如今众人手持矿锄,大锤,气势汹汹,将工坊围得水泄不通,咬牙切齿,而工匠、官吏则躲在里面抵御,这里火药味十足,一场叛乱眼看就要爆发! “二三子!” 尉惊一骑当先,带着六七百车骑,驰入双方中间,阻止了冲突。 他高举着手,大呼道:“二三子勿慌,我乃武忠侯之弟,君侯已举义旗,拨乱反正,大赦罪人,铜绿山之隶臣刑徒,从今日起,皆得恢复自由!” …… 等安圃抵达铜绿山时,发现这里的隶臣们都乖乖蹲在地上吃着饭,不吵不闹。 而除了一名刚上任不久,因苛待刑徒,遭人愤恨的铁官被尉惊处死以泄刑徒之愤外,其余官吏工匠,无一人死伤,尉惊正带人清点矿场武库。 安圃松了口气,对尉惊拱手道:“不愧是武忠侯之弟,有勇有谋,让一场大乱消弭于无形啊。” “不过是狐假虎威,借兄长之名耳,哪能及他皮毛?若无车骑助威,恐怕我第一个就要被刑徒打杀。”尉惊摆了摆手,又叹道。 “而且真正的大乱,恐怕已经开始了……” 说着,尉惊拉过来一个小铁匠,却是两年多前,在铁山与黑夫有一面之缘,还被授权为军官们打造佩剑的邯郸人郭绍…… “将你知道的事,与安都尉再说一遍吧。” 郭绍是从铁山暴乱里逃生的,他倒还算冷静,没有急着南奔,而是带着一群工匠,溜到铁山乡,赶在乱兵占领那里前,把亲眷都带了过来。 他对安圃作揖道:“上吏,吾等从铁山乡过来时,只听闻,葛婴已夺取鄂县,尽杀秦吏,将令、尉、丞五马分尸,又屠城中客民……” 作为外迁客民之一,郭绍愤怒地吐了口唾沫: “葛婴还在城中找了一个据说是鄂君的后人,名为襄强者,立为楚王!”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59章 声东击西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鄂君一家不是被吾等赶到豫章,又在番阳死绝了么?怎么又冒出一个后人来。” 得知葛婴立鄂君后人为“楚王”后,安圃颇为愕然,这是之前从未想到的。 尉惊在衡山郡当过官,知道些本地故旧,倒觉得不足为:“鄂君一族在本地延续数百年,其子孙,何止数百上千?随便一个放羊娃,说不定,亦是鄂君后人呢。” 据说第一代鄂君名为子晳,乃楚王母弟,官为令尹,爵为执珪,封于鄂地,家族繁衍不息,曾经是楚国最富庶的封君。 百年前的楚怀王时代,子晳的第九代子孙,鄂君启亦拥有巨大的车舟队伍,垄断着江南的货殖贸易,其手下商贾足迹甚至抵达岭南。 但随着楚国灭亡,鄂君家族几百年的统治也灰飞烟灭了。 十多年前,楼船将军屠某击溃了末代鄂君的船队,李由部乘机渡江击鄂,率长黑夫为先登。 黑夫便带着安圃、惊等一众乡党兄弟,抢了鄂君的府库,夺了不少铜礼器,那成了他们在豫章发家致富的启动资金。 末代鄂君本人出奔豫章,被黑夫追得抱头鼠窜,最后死在番阳,他的后人也流散各地,鄂地也有不少遗留,所以冒出来一个“后人”也不怪。 “倒是那葛婴,先前不过南征军一屯长百将,竟也知道,不能举无名之师,既据鄂地,便找来鄂君子孙,更拥戴其为‘楚王’,此子之志不小啊。” 一边说着,尉惊回过头,担忧地看了一眼长长的队伍,这些南征军士卒,也多为楚籍之人啊…… 他们可还记得那句在楚地流传甚广的话:“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对秦朝统治最不认同的,就是楚人了,毕竟秦灭五国皆十分轻易,唯独灭楚,是差点被翻盘的。楚社稷虽灭,但贵族、轻侠、遗民对昔日荣光念念不忘,百姓也因为苦于秦田租劳役过重,很容易被煽动。 如今葛婴以”楚王“为号召,军中是否有人动摇? 但安圃得知尉惊的担忧后,却哈哈大笑,让人找来几个军头百夫长,问了他们这个问题。 几个军吏对所谓的“楚王”根本不屑一顾: “别说是假楚王,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不管楚、秦,日子还不是一样难过!武忠侯为帅后,才对士卒稍好些,如今更愿带吾等北上归乡。” “故吾等不管什么秦帝楚王,只认南征军,只认武忠侯!” …… 眼看军心并未因乱兵举起的“楚王”大旗而有丝毫动摇,尉惊内心稍安,这时候,一行人也抵达了隶臣暴乱之后的铁山…… 这里的工坊已在官兵与隶臣的交战中被摧毁,高大的炉灶被推倒,堆积的炭场柴堆燃起大火,数十里外都能看到浓烟。 “真是造孽啊。” 尉惊一阵心疼,如此破坏,铁山要恢复锻兵,恐怕得好几个月才行。 而储存铁兵的武库,果然被搬得空空如也,乱兵隶臣抢走了大部分武器。 尉惊忧虑道:“若彼辈都装备了铁兵,进攻鄂城,恐怕将是一场恶战。” 安圃却信心满满:“乌合之众而已,遇上整编训练已久的三关将士,定将土崩瓦解!” 再往北,便抵达了铁山乡邑,却见这里都是空空无人,居民都逃去下雉了,没来得及逃走的,要么被迫从逆,不从者多遭杀戮。 常能见到路旁院墙、里闾边上躺满尸体,其中有不少是衣不遮体的妇女,甚至还有十多岁的女童,都是被乱兵侮辱泄欲,死相凄惨,一群黑鸦正在尸体上啄食,三关大军靠近时,它们才呱呱叫着振翅飞走…… 尉惊心软,建议道:“都是母生父养,与南郡隔着条江,一衣带水,言语相通,都算乡党。不如留下点人,将她们埋了罢,不然再过不久,鄂地就要闹疫病了。” 安圃同意了,又叹息道:“这场景,似曾相识啊。” 他想起,十多年前,灭楚之战,当时楚国朝廷已被摧毁,秦的官吏尚未入驻,广袤的楚地也曾陷入无政府状态,盗匪恶徒横行。 接下来路过的几个乡,亦是空空荡荡,基本不见有人出入,偶然遇到一两个人,一瞧见大军过境,也都像见了鬼似的,忙不迭地奔逃进了山林。 只不知他们是逃过一劫的平民,还是脱离了大部队,流窜的乱兵。 越靠近鄂县县城,地方被破坏得就越严重,尉惊在衡山郡做官时,常在这条路上往返,当时鄂地被鄂君经营数百年,是江南难得的富庶地,人烟茂集,路上尽是行人。 当地人富裕优辍,常唱着“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的古老歌谣,安乐度日,没想到乱兵一过,竟变成这个样子! 他不由唏嘘,同是南征军,有军法约束的还算秩序井然,但失去控制之后,人性中的恶,就被放大了无数倍。 “葛婴等乱徒匪盗,统统都该死!定要除去这群南征军中的败类!” 如此想着,安圃和尉惊令大军加速前行,前锋连续歼灭了在野外劫掠搜粮的几股乱兵,但就在他们向县城赶路时,一支数十人的斥候,却拦在了前方! 双方都警惕地看着对方,稍后,数骑纵马过来表明身份,大呼道: “可是从豫章北来的南征军?” 安圃的斥候也上前接洽:“正是三关安都尉,已复南昌,奉君侯之命至此!” 那骑从被引到近处后,验明符传后,下马作揖道: “安都尉,东门都尉奉君侯之命,东进略地,数日前闻乱兵寇鄂县,遂挥师攻之,眼下正在进攻县邑,请安都尉助阵!” …… 鄂城屹立在江边,此城比安陆县城稍大,有五门,各以所向为名,十多年前,安圃、惊曾随黑夫攻克过此城。 等安圃和尉惊带着大军靠近东边的铁山门时,才发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城墙上绽开了朵朵血花,是两次攻城留下的痕迹。 城内外上满是尸体,五门皆已大开,写有“武忠”的旗帜在城楼上,一支军队正在收拾战场,给还没死的乱兵补刀,并收走他们从铁山抢走的兵刃。 东门豹正盘腿坐在路边,手持一个碗喝酒,见安圃、尉惊过来,不由大笑道:“安圃、惊,汝等是爬来的么,怎来得如此之慢?乃公都已打完半响,喝完一斗酒了!” 安圃、尉惊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尴尬。 他们听说,东门豹就带了五千人,乱兵在裹挟部分鄂县民众后,也差不多是这个数,更夺取了许多铁兵,占据城邑,以逸待劳。 本该是势均力敌的局面,谁能料到,东门暴虎不讲道理,只花了短短一个时辰,便已破军陷城,歼灭乱兵! 究竟是乱兵太不经打,还是东门豹太过勇猛? 他们只能朝东门豹行礼,唯唯应诺,这厮不愧是武忠侯麾下首席战将,不服不行。 尉惊对东门豹亦是以兄长事之,聊了几句后问道:“东门都尉,葛婴与那‘楚王’呢?” “贼子葛婴太滑头,抢在乃公进攻前,便带着一千人坐竹筏渡江跑了。” 东门豹又饮了口酒,却并未因葛婴脱逃郁郁不乐,而是得意地指着城楼处道:“至于‘楚王襄强’?在那呢!” 安圃和尉惊过去一瞧,这才知道,继位仅三天的“楚王”襄强,在投降之后,又被东门豹枭首,此刻正连尸带头,一起吊在城楼之上,随着风来回晃荡…… 像一条死狗。 这乱世里,第一个草头王,卒! …… “按照君侯在沙羡定的规矩,鄂县被破坏得太严重,不但要减租,更要直接免租三年,并焚毁欠官府的债券,让逃走的百姓能回来耕作,勿要让此地流民贼寇越来越多。” 与东门豹同行的军法官叫“怒”,他是黑夫在安陆县的老相识,也在南征军中做了两年军正丞,地位与去疾相当。 怒一如其名,额上两条粗眉毛,为人严肃,是少数能勒住东门豹这匹野马的人,此刻正一板一眼地为鄂县制定恢复计划。 “至于择一恶吏诛之?看来是不必了……” 因为鄂县的令、尉、丞,已被葛婴五马分尸,三人在乱兵临城时,为保护民众而战斗到最后一刻,怒也是秦吏,物伤其类,敬其忠于职守,让人好生安葬了。 严惩乱兵,治民和恢复秩序的事交给怒来办,东门豹则只关心黑夫交给他的军务: “君侯在沙羡、州陵向富户、中家借粮,只能让七八万军民多挨半个月,总是聚集一处不是长法,于是吾等奉君侯之命,率军五千东来,本欲分兵就食,但这鄂县被乱兵闹了一遭,恐怕是无粮可取了……” 他已饮酒两斗,倒是还没喝醉,问安圃和尉惊道:“豫章那边的粮食,能运过来吃吃么?” 尉惊摇头道:“从南昌到鄂城,走陆路的话,六百里馈粮,不易。” “下雉、浔阳的存粮倒是近些,只是数量不多,再借向富户中家借点,运过来,可使吾等万五千人,维持一月。” “一个月够了,一个月时间,足够我打到对岸去!” 东门豹站起身,叉着腰,看着鄂城以北的涛涛大江,对面有一座城邑,在江雾中若隐若现。 当年,他们正是随黑夫从邾至鄂。 如今,却站在鄂地,北窥邾城。 东门豹舔了舔嘴唇:“对岸可是衡山郡首府,肯定有许多粮食。君侯的命令,本就是让我与汝等合军,再打着武忠旗号,大张旗鼓,做出跨江进攻邾城之势!” 邾城并不空虚,起码有五千守卒,听说是从九江郡、东海郡那边调过来的。 但在鄂县遭到乱兵所劫时,衡山郡守、尉隔江看着百姓恸哭,无数人死在屠刀下,却无动于衷,没有派一个兵过来平乱,最后还是东门豹收拾了局面。 安圃思索道:“驻扎在夏口、西陵的冯毋择拥兵三万有余,定不会坐视不理。” “乱兵肆虐鄂县,屠戮秦吏百姓时,他去哪了?不就没理么!” 东门豹对一直被己方牵着鼻子走的冯毋择十分看不起,那老家伙大概以为这是黑夫的调兵之计,所以按兵不动吧。 阿豹拍案道:“他若不理,吾等就直接取了邾城,占住不走了!他若是理,就要挥师东进,吾等将冯毋择拖在衡山郡,隔江对峙。那样的话,西边,就空出来了!” 尉惊反应过来了:“我兄长在何处?” 东门豹大笑:“君侯说了,此乃声东而击西之计,吾等在东,你说他会在哪?” …… 此时此刻,黑夫已带着两万五千人,搭船渡过大江,至州陵县(湖北赤壁市对岸)。 州陵县位于云、梦两泽和大江之间,早在十多天前,就已被南征军控制。 看着大江涛涛东去,对岸岩壁映照在夕阳下,黑夫不由感慨,心中有一句词就要脱口而出: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 但他立刻捂住了嘴,左右看着这两岸葭苇弥望,百里荒芜,顿时乐了。 “说起来,我才是第一个来此创造历史的,风流人物啊!” “此词不该由我来说,而应让千百年后之人,至此凭吊怀古时,用来夸我!” …… ps:晚上陪家里人看电影,不用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60章 不许笑 三月下旬时,黑夫还真履行承诺,给了冯敬一条小舟,放他回江北去了。 冯敬和两名亲兵划了半天船,方至夏口,才上岸,就被一支秦军斥候所缚,送到夏口秦军大营处,见他老爹冯毋择。 “事情就是这样,我离开时,黑夫使安陆之民南下,前往百里外的沙阳乡(湖北嘉鱼),以就州陵之粮,儿乘船时,还看到一支兵卒,打着其旗号,往东而去……” 但冯敬才说完自己所见所闻,冯毋择就冷冷道:“军律有言,自将自千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国贼。身戮家残,去其籍,发其坟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 “都尉冯敬,奉命守安陆而降,全军半数覆灭,更被黑贼所俘,仅以身还,是为国贼……” 他指着爱子,咬牙道:“老夫为将军,不可弃军自戮,只能将己罪报予咸阳,待新将抵达,方能伏罪,今日且先将这国贼拖出去,斩了!” “冯将军,不可啊!” 一时间,幕府之下,满帐将吏皆下拜为冯敬求情。 “将军,是黑贼狡诈,与奸民一起,里应外合取了安陆,换成吾等,那一仗也必败无疑。” “是啊,还请将军绕了冯都尉!” 冯毋择却阴着脸,对诸吏的求情无动于衷。 十余天前,他率军追击叛军贼民至安陆,救出了四千名被剥得赤条条的兵卒,没想到的是,这些人才入军中,惶恐之余,就散播起黑夫告诉他们的“始皇帝已崩,奸臣逆子弑君篡位”的消息,顿时引发了慌乱。 对秦人而言,得知始皇帝崩逝,仿佛是天都塌了,士气大跌。 冯毋择只能令军法官斩杀散播“谣言”者百余人。 “勿要听乱臣贼子之言!” “陛下尚在!已归关中,将调拨大军南下平叛!” 这是冯毋择已知的,唯一能让三军维持战斗力的说辞,秦卒像是太阳落了后,在黑暗里的迷茫的孩子,他们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接受这件事。 但接着,冯毋择又隔着夏水被黑夫一叫唤,搞得好像是他故意放黑夫和安陆人离开似的,连监军也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如今黑夫“信守承诺”将不成器的儿子放归,这下更说不清了,若不杀冯敬,非但三军狐疑,人心大乱,连咸阳方面,也会怀疑起冯毋择来! 冯敬知道父亲的难处,下拜稽首,泪流满面道: “若能以孩儿头颅,换得三军士气复振,换来父亲清白,儿愿赴死!” 说着,他便毅然起身,随军正出了营帐。 求饶之声更大了,连外面的兵卒也纷纷高呼。 冯毋择枯坐许久,在军法官再度入帐请示,到底杀不杀时,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也罢,也罢。” “且让他多活几日,将冯敬拷上桎梏,送回咸阳,请陛下及御史大夫论其罪罢!” 冯毋择虽忠于职守,但最终还是“父亲”的身份占了上风,不忍心做出以父杀子的事来。 草草处理完儿子后,冯毋择召集众都尉进行军议。 三月上旬,大军在安陆扑了个空后,冯毋择遂移师夏口,今已驻十余日矣。 夏口是十多年前,为了让南郡与豫章通航而建的。此邑在荆江之北,依山傍江,开势明远,冯墉籍阻,高观枕流,正对沔口,实为津要,是江汉的枢纽要害,在武昌营设立下更为重要。 之所以久久顿兵此处,是为了与上游数十里外的黑夫对峙,监视其一举一动。 但冯毋择不得不承认,安陆之战后,这场战争的主动权,已完全掌握在黑夫手中。 夏口舟师在武昌之战里遭到重创,无法一次性运载数万人渡江。冯毋择因为担心会遭到半渡而击,故不敢去江南主动进攻,只能盯着黑夫举止,打后手。 就在这时间的飞逝中,南方的坏消息,接踵而至。 首先是长沙郡彻底失去联络,李由生死未卜。 接着是九江郡方面来报,说发现豫章郡北部几个县已投靠了叛军,想来南昌也丢了,豫章全郡已失。 接着是衡山郡来报,说邾城对岸的鄂县有武昌营乱兵作祟,已占领县城,更有贼人称“楚王”…… “是黑夫所为。”杨熊一口咬定。 杨熊认为,冯将军可不能白白背黑锅,遂有样学样,在军中宣扬起黑夫的“罪行”来。 “乱臣贼子黑夫,先诅咒陛下崩逝,妄言有遗诏,还要靖难诛奸?不过是幌子,他唆使武昌营之兵横行鄂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更拥立‘楚王’,不是造反作乱,还是什么?” 说归说,但因为冯毋择疑心鄂城之乱是黑夫的诱敌之计,没有派一兵一卒去救鄂县之患。 不过,眼下形势又变了,昨天刚送来的消息表明,那些占据鄂地的乱兵,跟黑夫还真不是一伙的。反倒是一支打着“武忠侯”旗号的军队从沙羡出发,击败乱兵,并杀死了“楚王”。 冯毋择老脸有些发红,杨熊则浑然无事,禀报道: “如今,彼辈与豫章叛军合流,聚集在鄂地,衡山郡守说,营地连绵数里,恐有三万之众,正在伐木作筏,欲渡江东击,还派人以流水传简书,招降邾城……” “这便是眼下的形势。” 冯毋择扫视众都尉:“二三子以为,大军当如何调度?” “当救邾城!” 衡山郡尉立刻说道:“先前杨熊烧了武昌营数十万石粮秣,使得江南缺粮,黑贼有军民近十万,人吃马嚼,所费甚多。邾城是衡山郡首府,存有不少粮秣,为解军乏,黑贼欲就近夺取邾城,决不能使之得逞!” 杨熊也出列道:“不止如此,邾城境通接淮南,襟带江汉,临深负险,屹为雄镇。于九江郡而言,亦有唇齿之卫矣。然隔在江北,内无所倚,若制驭失宜,使贼入其郊,则恣荼毒焉,黑贼以此为渡口,可长驱直入,向东寇乱九江郡!” 众吏都倾向于去救邾城,但冯毋择却默然良久,目光只在地图上,荆江东、西之端看来看去…… 东端是邾城,西端,是南郡首府江陵! 军情如火,瞬息之间,必须做出判断! 最后,他才开口道:“黑贼亦为当世名将,善用兵,夺武昌,击安陆,喜欢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 “兵法有云,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 老而弥坚的武信侯抬起头,冷笑道:“老夫被他骗了两次,但不会有第三次!汝等以为,黑夫想打的,真是邾城?” …… 三月下旬,黑夫已安排安陆那一万民兵带着老弱妇孺南徙沙阳堡,以避夏口冯毋择军突袭,又使季婴带着五千人北上云泽,执行另一项特殊任务。 而他自己,则带着改编后最为壮勇的两万五千人,离开了州陵县,来到了县西,一处叫“乌林”的偏僻小乡。 大军来到乡邑后,投降黑夫的当地县尉禀报道:“武忠侯,乌林以西,自是复无人居,但见云梦之间葭苇弥望,当地人谓之百里荒。自此陂泽深阻,常有虎狼犀兕出没……” 黑夫颔首,数百年后,一个叫曹操的人在此屯兵,并横槊赋诗,不可一世。 但赤壁之战后,曹某人却又从乌林狼狈西逃,逃亡的终点正是江陵,而连接江陵和乌林两地,只有渔夫、猎人、野兽才知晓泽中小道,断断续续,长约两百里,被称之为…… “华容道!” 向导向西指道:“从此道可至华容县也,再往西渡过阳水,便能抵达郢县、江陵。” 曹操要逃回江陵,走华容道是最捷径的路线。 而对想要声东击西,夺取江陵的黑夫而言,这也是唯一可行的道路! 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黑夫就喜欢从敌人统治力量薄弱的地方,对中心城市发动突击! 但在率军踏上这条泥泞荒芜的小道前,黑夫却对将士们三令五申,下达了一道让人匪夷所思的军令: “不许大笑!”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61章 老当益壮 黑夫带着主力沿华容小道朝江陵挺近之际,季婴、共尉二人,也奉命带着五千人,由州陵县北上。 这支部队成分复杂,基本由南郡人组成,但却来自不同的县:竟陵、云杜、新市、当阳、编县、鄀县、鄢县…… 脚下是南郡人习惯在湖泽间行走时穿的草鞋,头一支大军也刚刚抵达郢县,如今正在郢县以东安营扎寨,列阵以待。 “人数与我军相当,旗号是武信侯,冯毋择!” 黑夫笑不出来了,此时此刻,颇有种想要去屋里找小娘子偷情,裤子都脱了,却发现人家老公阴着脸站在门口的尴尬。 但黑夫毕竟脸皮厚,眼看奇袭不成,便摇着头叹了口气: “武信侯真是老当益壮啊!” “老人家不但头脑灵光,腿脚也不错,竟能提前赶到这来等我……作为后生晚辈,真是失礼了。” 他严肃了下来,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旗帜:“武忠”。 “看来,大秦的武忠侯与武信侯,注定要有一场决战!” “列阵,向郢县进军!” 黑夫登上了战车,回望一路相随的大军,斗志昂扬:“既然冯将军宁移白首之心,那黑夫,也当不坠青云之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62章 忠信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四月初一清晨,经过一天行军,南征军已抵达江陵以东十里处的津乡,占据空无一人的乡邑以安营(今荆州市沙市区),与驻扎郢县城外的冯毋择军隔着七八里,遥遥对峙。 数十年前,秦国控制江汉后,便原先的楚国郢都一分为二,东北面的楚王宫纪南城为郢县,西南边的居民市肆区称江陵县,郡守、郡丞驻江陵,而南郡郡尉则驻扎在城池更高,易守难攻的郢县。 这么比喻吧,如果说江陵是齿,郢县就是唇,唇亡则齿寒。 双方都是赶了十来天路,从远方至此,士卒皆疲,未敢贸然接战,两边的指挥官都清楚,此役便是决战,所以都很谨慎,只派斥候骑从不断试探交锋。 决战在即,黑夫却像个老农般,背着手在津乡邑外的田地里走动,唉声叹气。 “大军过处,必生荆棘,这片膏腴之地,恐怕要变成尸横遍野的鬼蜮了。” 他仍记得十多年前,来江陵做官时见到的情形:夏道往南,涂道上的行人渐渐增多,南来北往的商贩、服役服徭的戍卒、蓬头垢面的刑徒、脚步匆匆的小吏,络绎不绝,有时甚至要避让到道左才能通行。 这一带亦是云梦、大江之畔,气候已经回暖,路边的稻田一望无边,远处里闾耸立,近处数百上千的农人、隶臣散布田间,正在赶着耕牛犁田…… 然而现在,眼看自己的家园要打仗,郢县和津乡的百姓都跑了,或去江陵,或入云梦,地里才刚刚冒头的粟苗,也多被践踏,倒伏殆尽。 黑夫不可能下令,让军队不踩青苗,两万余人无边无际,他们需要摆开足够宽阔的阵型,才能与敌人一决胜负。 对面的冯毋择军,也一样,多数人也站在水田里。 如今地里重新长出的,是胄明甲亮的军队,如萝卜般排列整齐,是他们手中的铜铁庄稼,已锋芒毕露,在日光下耀耀生辉,只等待鲜血的养料来浇灌! 看了一圈,观察完战场地势后,黑夫再度向吴臣确认: “今日是四月一没错罢?” “是四月初一。”吴臣看了一眼自己记在历表上的标记,肯定地颔首。 “这便好……” 黑夫颔首,看着战场南边十多外的滚滚长江,若有所思。 时间还早,陆地则已被艳阳普照,大江和云梦泽,却依然笼罩在浓雾之中。 黑夫又等了一会后,数骑从江雾中奔出,来到车前,向他禀报一番…… “差不多了。” 黑夫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回到战车上,指点道:“派几个人,去两军之间叫阵!” 数十骑从黑夫军阵中呼啸而出,至双方斥候几度交锋后,默认的分界线处,皆手持铜铸的简易喇叭,大声喊叫起来: “朝中有奸臣逆子,劫始皇帝,逐贤公子,屠忠臣义士,祸乱朝纲,以至于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九州租税沉重,徭役繁多,苍生饱受倒悬之苦。” “今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然陛下遭逆子胡亥、奸臣李斯、赵高所弑前,使太医令夏无且藏衣带密诏,遗武忠侯,使其起兵靖难。” “今武忠侯欲复江陵,号令江汉,北上讨奸。身为始皇帝之臣,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冯氏三代忠烈,理当匡扶社稷,何期反助逆贼,同谋篡位?还望武信侯迷途知返,勿要受奸佞所欺,酿成大错。你我武信武忠,共举大义!” …… “这乱臣贼子,还敢自称‘忠’?” 遥遥听着对面的叫阵,冯毋择气得不行。 他知道,黑夫这是想要坐实”始皇帝已崩“这件事,以乱己方军心。 真是拙劣的计策! 但效仿还是有的,本来不少关中人就觉得,扶苏忽然出奔,蒙恬下狱,朝廷又派兵对南征军进行镇压,武忠侯先是死了又复活作乱…… 数月以来,发生的事如云里雾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普通士兵亦有些惶恐不知所措。 但在严酷的秦军律法压制下,众人只能咬着牙坚守岗位,他们毕竟是关中卫尉、中尉两军抽调的精锐,纵然心中有疑,稳住阵脚是没问题的,一切等打完仗再说。 而冯毋择气完后,反过来一想,黑夫之所以行这攻心伎俩,无非是因为,他处于弱势…… 眼下,黑夫麾下约有战车六七百,骑千余,卒两万五千。 而冯毋择这边,则是车千乘,骑两千余,卒两万,光看数量,双方相差无几。 没办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原本从安陆出发时,冯毋择还有三万徒卒,却陆续在沿途各县落下了一万,正好与黑夫派去袭击县乡的数千人周旋。 就纸面战斗力而言,冯毋择依然占优,黑夫那边,除了数千短兵是精锐外,其余要么是武昌营种了两年田的老卒,要么是安陆青壮充当的新兵。 这时候,在军中待罪统兵的杨熊来建议:“将军,彼欲乱我军心,我亦可乱彼军心!” 于是,冯毋择也有样学样,让人去叫战。 “贼子黑夫,妄居武忠之名,实大奸之徒。” “伪死欺君,以骗天下人,暗怀叵测之心。” “随之谋逆,必族三族,若临阵反正,斩其狗头,可得千金之赏!” 但他们的斥候可没铜皮喇叭,靠的稍微近了点,还没喊几句,就被对方的伏弩射死了,只有马儿跑了回来。 黑夫那边却派人过来抱歉,说是手下军队“手误”,但又义正言辞地宣战道: “既然武信侯一意孤行,你我便只能会猎于此,明日午时一刻,使两军戏于阵前,何如?” “明日会战?” 接到这正式的战后,冯毋择立刻做出了判断:“黑夫在故意拖延!” 诸都尉不解:“我军虽弃辎重,但今背靠郢县、江陵,有城中之援,更有吃不尽的粮食,而彼辈最多有数日之粮,一旦食尽,就只能退回华容县去,他想拖下去,究竟是为了什么?莫非是见势不妙,想跑?” 冯毋择摇头:“两军靠得太近,他跑不掉,或是在等形势异变。” 都尉们疑惑:“变数何在?” 就在此时,却有斥候来报:“将军,有一支两三千人的叛军,出现在夏道以北十余里处!正是先前袭扰竟陵,阻我后军辎重者!” 冯毋择露出了笑:“原来如此,黑夫是寄希望于那些深入南郡各县的叛军来援啊……” 话虽如此,但冯毋择内心,依然有一丝不安。 长沙郡,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但为将者不可犹豫,他当机立断:”使江陵、郢县守卒调三千人出来,在阳水北岸列阵,以护卫我侧翼,以防叛军援兵渡水而击!“ 接着,冯毋择令人挥动自己的大旗,旗尖直指东面! “不必等到明日午时,现在就列阵前行,与贼子决战!” 冯毋择认为,自己完全破了黑夫的声东击西伎俩。 夏口舟师已被派去救邾城之难,不指望能打赢黑夫那万余偏师,但好歹能阻断水路,拖延一段时日。 只要这边消灭了黑夫主力,甚至擒杀他本人,再东进南下横扫江南,这场大叛乱,便能逐渐平息…… 随着冯毋择一声令下,前阵万余人列成了一个方阵,盾牌在前、弓弩在中、矛戟在后。 他们列成阵势,随着战鼓之声,缓缓向东前行,车骑辚辚,徒卒甲衣哗啦作响,武信侯麾下的将士们踏平阡陌沟壑,踩着田亩粟地,离结阵防御的黑夫军越来越近! “君侯?”吴臣第一次参加这种大规模战役,难免有些紧张,眼看对面“乌云”渐近,已至五里开外,不由咽了咽唾沫。 而南征军中,除了数千精锐的其他人,口中已连唾沫都干了,手里的矛杆,几乎快握不住,他们也没经历过这种大场面…… 不论是武昌,还是安陆,他们都是以众凌寡,靠黑夫创造迹,打顺风仗。 但这场兵容五五开的仗,与关中之师的正面对决,能打赢么? 黑夫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在车上站直了身子,目光不仅看着压来的敌军,计算其距离,也看着他们身后十里外,人口繁密的大城市江陵…… 眺望良久后,当望到一股作为约定信号的烽烟在城市上空飘起时,面容终由凝重,变为欣慰。 “韩信到了!” …… “武信侯,看后面!江陵!” 冯毋择处,负责“视日”的军吏也大声提醒他注意。 老将军转过皓首,却见一股巨大的烟柱,从江陵城冒起,看那位置,当是临江一带…… 这下他知道,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了!一时间竟投鞭骂道: “李由误我,李由误我!定是临湘已失,长沙郡叛军北上!” 这时候,奉命留守江陵的昌武侯公子成,也让人来告急: “冯将军,有上万叛军乘着清晨大雾,从江上乘船逆流而来,冲开了舟师的防线,正在进攻江陵!” 本就紧张的秦军士卒发现后方失火,阵列有些骚动,还不等冯毋择做出应对,对面嘴炮了一整天,口口声声说什么“明日午时会战”的黑夫,已下达了反击的命令! 嘴炮骑兵最先出动,手持铜铸喇叭,带着士卒们一边前进,一边大声呼喊: “江陵已倒戈反正!” “南征军十万大军已至!”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63章 白衣渡江 黑夫和冯毋择都看到的浓烟,是江陵水边,一艘被攻击后点燃的楼船…… 江陵城在沿江一线有许多个民用码头,但惟独最大的码头专属于官方,位于城东南,叫做“渚宫”,这里原本是楚成王时修筑的水边行宫,专供楚王的舟船停靠,后来变成了军用港口,江陵舟师便停泊在此。 以往,舟师的楼船艨艟常游弋在江陵(今湖北荆州市)与孱(chán)陵县(今湖北公安县)之间,以防江南叛军。但近日来清晨连续大雾,巡航改到了午后,楼船呆在港口内,兵卒们紧张议论着城外的战事——江陵守军被调出去保卫冯将军侧翼,城内就得由他们来守备了。 就在江雾即将消失的时候,却有一支船队逆流而来,突然对渚宫发动了进攻! 他们并无高大的战舰,却胜在机动灵活,也不与艨艟楼船争锋于水上,而是直接冲上江岸,船上满载的兵卒手持兵刃,朝外涌来,从陆路进攻码头…… 留守码头的楼船之士本就不多,眼下遭到突袭,只反抗了一阵,码头便已宣告易手! “接应韩都尉登岸!” 最先带人上来是利仓,他手下的南征军将士里有许多江陵人,回到这,如同回到家里战斗一般,对里闾街巷的熟悉,远胜于关中来的秦兵。 “待夺了江陵城,便能去与君侯合围冯毋择了!” 事情还得从半月前说起:黑夫虽定“声东击西”的战略,欲走华容道奇袭江陵,但毕竟己方的主力部队不在,若冯毋择上当还好,若计谋被察觉,老冯抢先一步回防江陵,反倒是不远千里自投罗网了。 黑夫一向是走一步看三步,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他还制定了一个辅助计划。 就在大军从乌林出发前两日,黑夫正好接到了从临湘发来的捷报! 韩信、小陶又得到陈婴部支援,合兵近三万人,用了萧何的攻心之计,南征军挖沟渠,作淹城状。在此威胁下,临湘人为了保住家园,跳了反,打开一道城门迎南征军进入,城遂破,数千秦卒在睡梦中就被俘,李由遭擒! 从二月下旬败走临湘,李将军不过守了半个月,就被他口中的“无名小卒”韩信活捉。 黑夫闻讯大喜,也不打算让韩信他们歇着,立刻令灵渠舟师去接应,又使韩信、利仓二人带一万兵卒,搜集长沙郡快船八十余只,从临湘登船走水路,四月初一,会于江陵! 从洞庭湖口到江陵,哪怕是逆流摇橹,水路也比陆路小道花费的时间少。 这样,若一切顺利,就当是一次普通会师,若事不顺,则可互为犄角,不至于孤军覆灭。 黑夫还将这次行动命名为: “白衣渡江!” …… “吾等不是要披秦始皇帝的素么?自然是白衣。” 接到黑夫命令后,韩信、利仓并未感到奇怪,便令士卒们打素旗,缠白巾作为标志,韩信更听话的穿了一身素白。 黑夫“四渡云梦”的军事行动,让人眼花缭乱,但都应了兵法里的那句话“避实就虚”,连韩信也挑不出大毛病来。 “就是太过冒险,看似环环相扣,实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但黑夫月余来战无不胜,已连续创造了数个奇迹,这想法,韩信只能吞回肚子里。 韩信与利仓带着才在长沙打赢两场大胜,士气正旺的军队沿江逆行,于昨日至孱陵,夺取了油江口。并派人与驻军津乡的黑夫取得联系,乘着今晨大雾,渡江突袭了江陵城。 韩信在兴乐水一战中打出了威名,现在没人质疑他的命令了,甫一上岸,他就下令道: “弃长戈长矛,多用刀剑等短兵,先夺取粮仓!” 夺城之役,战场多是街巷里闾,十分复杂,一般的方阵没了用处,反而是短兵近身缠斗更占优势。而江陵乃是万户大城,战略目标众多,没有取舍的话,肯定会陷入混乱,孰先孰后必须安排得当。 在韩信看来,军无粮食则亡,南征军现在最缺的就是粮食。 江南本就开发甚少,南征军在岭南鏖战时,就得仰仗江陵仓禀运巴蜀、江汉之粮过去补充。如今源头一断,颇有些吃紧,尤其是黑夫救回来的几万安陆百姓,再不运粮过去,都要开始喝粥了。 江陵仓屯粮百万石,够十万人吃一年,必须完完整整地夺取,不能再让人烧了! 所以韩信在码头站稳脚跟后,便带着主力向仓禀进发,其余人分取武库、郡府等处。 城内数万百姓本就听闻,武忠侯与武信侯在城外交兵,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叵测,遭到袭击后,更加混乱。 南征军和闻讯赶来的郡兵在里闾爆发战斗,城西不断响起兵器交击声,街上的人一看几股黑烟在码头冒起,都大惊失色,知道城内要变成战场了,纷纷往家中跑去,期间不乏有人误入交火处,成了枉死鬼。 一时间,全城犬吠大起,鸡叫马嘶,婴儿啼哭,妇人惊叫,男子呼喝,一城皆乱…… 眼看生灵将遭涂炭,在不断向仓禀推进的同时,韩信还不忘让本地兵卒用方言大声喊道: “江陵的父兄昆弟勿慌,是去南边戍守的江陵子弟们回来了!” “南征军至,乡亲们勿要害怕!” “武忠侯有令,如有妄杀一人,妄取民间一物者,定按军法处置,百姓们且在家中待好,紧闭屋舍!” 如此一来,倒是让江陵人安心了不少,武忠侯曾在江陵做过官,还是昔日郡守叶腾之婿,带着不少子弟南征,百姓们不相信这个极重同郡情谊的君侯,会对江陵不利。 于是除了大多数人闭门待动乱结束外,城中也有不少里闾爆发出喊叫、大呼,一些手持兵刃的江陵人冲杀出来,协助南征军将江陵仓外,负隅顽抗的昌武侯亲兵击溃。 等韩信顺利拿下守备森严的江陵仓后,一个长髯黄脸的汉子被引到韩信面前。 此人眼中有些惊异这位“韩都尉”的年轻,但还是恭敬作揖道: “韩都尉,我叫满,是江陵县兵曹掾,亦是武忠侯旧日同僚好友,前段时日,被昌武侯公子成找借口削了官职,还要将我监禁。我见情形不对,匿于朋友家中,今日闻南征军还师,便与族人乡党举事,共迎义军!” 韩信颔首,却没下马相迎,更未还礼,只随口道:“多谢义士,本都尉还要去驰援君侯,还望义士招募城中有志之士,与利司马共击郡府。” 此时,粮仓、武库、四门、水门,城内比较重要的地点都已被南征军攻占,仅剩下昌武侯公子成、南郡守带着千余人,退守郡府! 等韩信扬长而去后,满却有些不高兴:“这黄口孺子,年纪还没有我儿子大,竟如此张狂。我明明是兵曹掾,他却一口一个义士,无礼至此。” 满心眼小,越想越气:“吾与武忠侯相识,在鲖阳生死与共的时候,他还在玩泥巴呢!” …… 韩信根本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已得罪人了。 他也未在意,将城内残敌交给利仓和满收拾,自带着五千人抵达江陵东门,登上城楼,手搭凉棚,眯眼远眺。 他看到了什么? 江陵者,因其近江,旁无高山,所有皆陵阜,因而得名,此处方圆数十里内,地势平坦。自江陵往东,江边除了阡陌相连的良田外,时值夏初,更有芳草遍地,秋兰、茝、蕙和江离等鲜花盛开,青青的荃草、射干、揭车等香草丛生…… 但现在,这一片繁花盛景,却已被摧毁殆尽。 时近正午,天高无云,日光渐烈,两部接阵于田野之上:东边鼓声大作,西方也号声连绵不落下风,受到双方武忠、武信两位主将的催促,都尉率长们麾军而进,两下交锋。 一时间,喊杀沸天,仿若远古传说中,共工与祝融的大战,能使天柱折,地维绝! 在两军无情的推进下,田野里的青苗被无数双脚践踏倒伏,重新变为一片平实的硬地。 满地鲜花遭车轮碾过,零落成泥,郁郁葱葱的野草,也在士卒奋勇交锋下,沾染上了滴滴鲜血,如同重新怒放的鲜花。 恢弘壮丽的大决战,亦是英雄豪杰的疆场! 喊杀声传入耳中,韩信顿时血脉贲张: “荆州归属,南方向背,将由这一役决定。” “如此大战,韩信,岂能错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有点卡文,今天请个假 e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64章 三军可夺气 韩信在江陵居高远望,看到交战在一起的,是两军前阵。 南征军前阵很厚实:三千短兵亲卫作为中阵,坚不可摧,武昌营一万老卒分列左右,虽然他们已许久未经战场,但正好望着江陵的浓烟,嘴里喊着“南征军十万大军已至”的口号,自己也信了几分,顿时士气大涨。 一万安陆青壮组成的新兵,则留在了黑夫帅旗处,作为预备队。 反观西面的冯毋择军,只派出了万人应战,虽然人少些,但皆是关中精卒,阵型比东边规整多了。 因为江陵突发事变,冯毋择不得不让杨熊,带着四千人去阻挡从江陵方向来的叛军,以免遭其背击。 虽然出现了意外,但冯毋择心中仍坚信两件事: “叛军援兵绝无十万之多。” “即便分出数千,然我军阵整而敌散乱,前阵鏖战仍不落下风。” 只要杨熊稍阻叛军一个时辰,冯毋择就有信心,能在正面战场击溃甚至歼灭黑夫手下的乌合之众,胜利依然是属于王师的! 越是大决战,老当益壮的冯将军越是心细如发,在杨熊奉命离开时还嘱咐他道:“旗帜稍偃,在我后军遮掩下离去,勿要使前阵将士发觉惊疑!” “诺!” 果不其然,就在杨熊带人离开,往江陵方向而去后,游弋在战场北缘的南征军骑从站得高看得远,发现了这一点,立刻派人突至两军对峙之处,开始大声叫嚷起来: “冯毋择逃了!” 听到此言的秦阵稍微有些慌乱,但纵有回头者,从他们的视线,却看不见离去的杨熊,只看到冯毋择的“武信侯”大旗,牢牢树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将军尚在……” 士卒们用关中话嘟囔着,彼此传开,最后变成了他们进攻的口号! “冯将军尚在!” …… “不愧是能识破我声东击西之计的武信侯。” 分兵偃旗而走,以免让前方苦战的将士狐疑,这转瞬即逝的细节,也赢得了黑夫一声赞。 他暗道:“昔日在北地为郡尉时,我曾言,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 眼下双方在平原地带野战,地形上,双方持平,,就是敢死队。 这本是由商鞅所建,秦军里的一支特殊存在,军法规定,陷队之士每队若能斩获五颗首级,便赐每人爵位一级。如果战死,其爵位可由家人继承,若有人畏缩不前,就在千人围观之下,处以黥面、劓鼻的重刑! 对面冯毋择军中亦有类似兵种,都是在军中犯了罪的人,逼着他们作为先锋,与南征军交战。 但南征军陷队之士的武器,却不是普通的戈矛剑盾。 而是这些人过去两年常用的东西:大斧…… 看到这武器,五百人都笑逐颜开,戈矛他们用不习惯,强弩瞄不准,抡斧斤却是一把好手,过去两年,因为身体健硕,众人常被要求持斧斤入山林,为军中伐木砍柴,熟练度极高。 黑夫对这批陷阵之士也格外重视,数次亲自巡视,给他们高标准的伙食,顿顿可食鱼,吃粳米。还询问每个人的名籍,并特许他们在战前可以痛饮米酒! 此刻,两军前阵厮杀真烈,鲜血淋漓,呼喊沸天。 但位于阵后的五百人,却已每人饮了数盅酒,胆气正旺,谈笑如故。 此刻,黑夫又派人过来人传令:“陷队之士,若能劈开敌阵,五百人,人皆赏千钱!” 牡立刻摔了酒盏,大声奋呼。 “二三子,为君侯砍柴去!” “砍柴去!” 酒壮人胆,又得厚赏之诺,陷队之士们勇气倍增,纷纷起身,抡起手边的军用大柯斧,刃长八寸,重八斤,柄长五尺以上,跟着牡向前走去。 此刻,前方位于战线南翼的南征军阵列,正拿严密的敌军方阵毫无办法,损失惨重后,奉命轮换下来。 对方乘机进攻,向前推进十余步,想要破开一道缺口,却先遭到一阵强弩激射,持盾挡下后,再抬头,却看五百名臂壮腰圆的大力士,正伴随着隆隆战鼓,迈着大步,满口酒气地冲了过来! 前方尖锐的矛从如林,但陷队之士们,却视若无睹,有人甚至已脱了上衣,肉袒赤臂而来,不避矢石! 对这种战术,冯军丝毫不感到意外,因为一直以来,便有“山东之士被甲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以趋敌,左携人头,右挟生虏”的说法,让死士赤身裸体冲锋,扰乱对方阵列,是秦军的老把戏了。 但成建制的使用大斧,却是头一遭,那五百壮汉持斧横握,悍不畏死地冲杀过来,在视觉上有一种强烈的冲击感。 冯军兵卒们心中骇然,下意识放平了长矛,欲阻止这群怪物靠近。 而大斧,就是专门用来劈夷矛,陷坚阵的! 一物降一物,放平后长达数丈的戈矛方阵,能让刀剑不得近身,但在厚重的大斧前,却不值一提,毕竟人家就是专门用来砍树的。 只片刻功夫,就上百支长矛被这些大斧斫断,后续的矛才伸过来,也被轻松斩为两截。 矛尖掉落在地,长矛就没了用处,数百陷阵之士得以靠到近处,猛砸盾橹,同时大呼奋击! 他们的呼声,竟然震天动地,压倒了厮杀之音。 在将严密的方阵,劈开一个缝隙后,又在站立紧密的敌阵中大杀四方,将他们也当成了柴火。无论前面有多少敌兵,尽数摧折,一时间血肉横飞…… 区区五百人,居然一口气,搅乱了冯军南翼两千人的阵型! 对阵推攮打不赢你,那就将你拉入乱战当中。 不等在前指挥的都尉调兵去补上这道缝隙,后方南征军将士亦紧随其后,迈步向前,将冯军南翼数千人压来,想要扩大战果! 而就在这时,黑夫的预备队,动了! 随着他军旗摇动,号角吹响,五千安陆青壮,也手持戈矛,向战线南翼发起冲锋! …… “将军,得派人去南翼支援啊!” 南翼频频告急,冯毋择面色凝重。 此刻,中阵还打得难解难分,北翼处,已是己方渐渐占了优势,唯独南翼出了差错,士气大跌,渐有败势,但尚能抵挡片刻。 冯毋择心道:“黑夫这是指望利用陷队死士制造的混乱,使我军心惊,再派出后援,一鼓作气,以众凌寡,在南翼取得绝对优势,击穿阵列后,再将我中阵和北翼吃掉!” 他的目光,在战场南北不断移动。 南翼遭到重创,士气已衰,就算派兵去支援,也难挽败局。 而北翼若得支援,却可眼下,能击穿敌阵!王翳统帅的车骑,还在北边丘阜处待命呢,若能乘着贼军北翼败退,一举冲杀过去…… 摆在冯毋择的,便是这两个选择。 是派出预备队,挽救南翼的溃败。 还是让他们去支援北边,配合车骑部队,直捣黑夫的大旗,毕其功于一役? 思虑只在片刻,冯毋择手举起又放下,暗道:“我军长于久战,而黑夫欲夺我士气,靠的是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 他捋着胡须道:“黑夫想要速战速决,呵,老夫偏要与他慢慢磨,距开战已过半个时辰,再等半个时辰,叛军的江陵援兵为我所阻,迟迟不到,待叛军士气将尽,那才是决出胜负的时候!” 然而,就在冯毋择将要下令之际,后方有斥候匆忙来报:“将军!杨熊败了!” “什么!?” 这真是晴天霹雳,一直在关注前方战事的冯毋择愕然回头,却见西面七八里外,杨熊的败兵正朝这边退来,他们阵型混乱,如惊恐的鸟般争相逃窜,只不知方才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都经历了什么…… 在其后方,则是一支秩序井然,不亚于关中兵的南征军阵列。 一面“韩”字都尉旗,飘扬其上!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65章 将军百战死(上) 战场南翼,虽然靠着强弓劲弩,将那五百专门劈阵的死士射退,但在新加入的五千叛军冲击下,“王师”的阵列已是摇摇欲坠,士气不断跌落,叛军却越战越勇。 不断有损伤太重的队伍退下来,眼下整个阵线后方,只剩下一支千人的部队,等待上前轮换了…… 这支军队的统帅,是辛夷。 武昌营一战,辛夷侥幸逃生,但冯毋择追究其罪,削了官职,昔日的武昌营裨将,如今只作为一个小小率长,带着他手下硕果仅存的一千短兵,为前阵护翼。 这还是冯毋择看在辛夷那逝去过年的父亲,秦国大将辛胜的颜面上,给他一个赎罪立功的机会。 不成想,辛夷顺风胜仗没捞到,反置身于危墙之下! 眼看南翼将败,辛夷目光中,有些许惧意。 他不断回头,往本阵那边眺望,希望能看到冯毋择派兵前来支援。 果不其然,冯将军的“武信”大旗动了,留在本阵的六千将士竟齐齐出动,向东而来,这让辛夷舒了一口气。 但没想到的是,走了还不到一半,那六千人便跟着冯将军的旗帜,径直往战场北面而去! 辛夷顿时骇然:“冯将军是要舍弃南翼了么?” 少顷,冯毋择的传令官至,给辛夷下达了最新军令:“辛夷死守南翼,谒叛军之势!” 辛夷更慌了:“三四千人都快败了,靠我这区区一千人,怎么守?” 冯将军的举措透着奇怪,放着即将败退的南翼不救,却指望从北翼打开局面? 辛夷想到了什么,再度回首,果然看到西面五六里外,先前去阻止江陵叛军的杨熊部,已颓然败走,在其后方,来自江陵的叛军已近战场…… “就算是几千头彘,也要抓半个时辰罢?” 辛夷破口大骂起来:“我早就说过,杨熊虽有小智,却无统兵之才,果然靠不住。” 在武昌营,他就是被杨熊坑了,事后才知道,黑夫的军队不过三千,杨熊坐拥八千人,竟畏敌如虎,不战而走,还一把火烧了武昌营,使得南征军老卒铁了心跟黑夫造反。 “我怀疑这厮,是武忠侯安插在我军中的内应!” 骂到这,辛夷心中却不由一惊,冒出一个以前从未萌生过的念头…… 他不再言语,在车上站直了身子,观察起战场形势来。 南翼不必说,已是糜烂,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中阵还算能撑住,但若被南翼溃败牵连,也将陷入混乱。 唯独北翼方向,冯军略占优势,陵阜处的王翳部,奉冯毋择之命,带着两千车骑朝侧翼冲锋,但却被黑夫派出的车六百,骑一千阻止,双方混战正酣。 若冯毋择六千生力军加入北翼战场,说不准,还真能取得局部胜利。 但辛夷却摇了摇头。 东边的“武忠”旗帜下,尚有近万生力军。 “纵然杀出一条血路,但强弩之末不能穿缟,我军,已失了胜机。” 胜利的天平,已经完全倾向叛军,黑夫手握主动权,可从容应对,或派兵支援北翼,或以逸待劳,只要拖到韩信抵达,两面夹击,便可得全胜。 而冯毋择,却只能孤注一掷…… 辛夷心中有了计较,他一面应承着冯毋择的命令,一面却将亲信们都喊到跟前来。 “汝等以为,武忠侯所言之衣带密诏,是真是假?” 一众跟了辛夷三四年的亲信面面相觑:“冯将军说那是骗人的……” 辛夷却一本正经地摇头:“然武忠侯言之凿凿,说得有鼻子有眼,令人心疑,我近日来仔细思量,结合前后之事,总觉得始皇帝崩逝,衣带密诏等事,多半是真的!武忠侯的军队,才是义师啊!”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吾等追随冯将军,倒是谨遵上令了,可别到头来,才发现是遭了奸佞所欺,为虎作伥,当了逆军啊……” 这下亲信们差不多都懂了,拱手道:“那将军以为,当如何?” 这时候,前方又一阵喊杀声传来,而前阵的都尉已经来催促辛夷去支援了。 辛夷打发走了他,压低声音对亲信们道:“今武忠侯将胜,不如助之,犹如牧野之战,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定能立下大功。” 此言一出,有个较为忠厚的亲信立刻反对道:“将军,我家中老小尚在关中,若是背叛,家人恐遭株连……” 但还不等他话说完,便被辛夷的短兵一剑捅死! 老实人的尸体掉落下马,辛夷叹了口气,目光扫视其余人等——他们多不是关中人,没那么多顾虑。 “事急矣,若随冯毋择败,吾等皆当为虏,生死难料。但若反戈助武忠侯胜,待他日大功告成,吾等随君侯入关中,亦不失爵位功勋!” “晏子云,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是做败军贱虏,还是做胜兵勋臣,二三子请决之!” 有一个倒霉蛋死在前头,几名亲信不敢再反对,皆道:“吾等愿随将军反正!” “善,诸君且去撕了旗帜,让士卒在臂上裹布,以示吾等之志。彼辈多为南郡人,如今武忠侯已得江陵,全取南郡指日可待,想来也不会反对……” 少顷,南翼作垂死挣扎的都尉发现,辛夷部一千人,在几度催促后,总算赶过来了。 有了他们支援,南翼又能撑上片刻,或能为冯将军的北翼攻势赢得时间…… 但他万万没想到,辛夷部走到自己身百步外时,却突然举起了戈矛,径自向对背后剧变毫无防备的袍泽杀来。 他们心怀愧疚,将戈矛刺入兄弟部队的后背,同时齐声高呼道: “义在南军!” …… 三军可夺气,然将军,不可夺心! 战场北翼,冯毋择白须飘飘,仍手持斧钺令旗,亲率部队,向叛军发动冲击。 纵然形势不利,但冯毋择依然在做最正确的抉择,赶在敌方援军袭后前,全军突击,冲溃北翼叛军,再孤注一掷,向黑夫的大旗发动进攻! 若速度够快,胜负尤未可知。 然而,就在激战正酣时,他却绝望地发现,己方阵线南翼,以始料未及的速度,全线崩溃,如同枯朽的墙壁,轰然坍塌! 败军四散溃逃,而一阵阵大呼,还从那边不断传来。 “义在南军!” 所有人都面露骇然,这呼喊,足以让冯毋择的军队士气瞬间跌落谷底。 稍后,斥候再度送来了坏消息。 “武信侯,辛夷反叛,率部倒戈攻我南翼,南翼已溃,叛军正向中阵包抄!” “辛夷?临阵倒戈?” 老将军一阵晕眩,几乎跌落车下,被车右扶住,只老泪纵横,锤膺大呼道:“天哉,天哉!” 先是李由、冯敬,接下来是杨熊、辛夷,这些庸碌无能的子侄部将,一次次用自己的大败,打乱冯毋择的计划。 仗打到这份上,真没法打了。 南翼的提前崩盘,使得坚持已久的中阵也陷入危机,摇摇欲坠。 北翼的推进比想象中困难,黑夫又添了三千人过来,顶住了王翳的进攻,让这里的战事陷入僵局。 短兵亲卫的任务不是打赢战役,而是保护主将周全,他们立刻朝冯毋择请求道:“将军,事不可为,带着余部渡河突围罢!” 冯毋择却指着北方的阳河水叹道:“汝等看那河,还能渡么?” 阳水南岸平原上激战正酣,北岸也不得安宁,那些在共尉带领下,从竟陵县尾随冯毋择大军至此的两三千叛军散兵,已对镇守北岸的郢县守军发动进攻。 南郡兵士气也不高,看看南岸冯军败相已现,也没了死战的念头,渐渐向城中退去,更不乏临阵倒戈,大呼“义在南军”者。 此时,共尉已占领阳河水北岸,隔着河水耀武扬威,这时候带着残部渡河,恐怕要遭前后夹击,或将覆灭在河水中。 简而言之,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眼看陷入绝境,冯毋择却重新在戎车上站直了身子,伸手跟车右要来一柄长戈。 四十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屯长,亦是靠一柄长戈,在军中打出名头,被王龁将军相中为亲兵,一路提拔。 四十载征战,无数次身冒矢石,参与了灭韩、灭赵、灭燕诸多大战,方得“武信侯”之爵。 来之不易,珍之惜之。 他扫视周围众人,看着身边的六千人,大声道:“今军争不利,老夫愧对陛下,愧对众将士。” “但即便如此,我亦不能退,不能走,更不能被俘受辱!” “因为,我是大秦的武信侯!” 他还是始皇帝陛下托孤之臣,这代表了无上的信任,和责任。 所以他只能战死,为了自己的名誉,也为了冯氏家族…… 说到这,冯毋择的话语里,已带上了一丝悲壮。 “但即便命中注定,要殒身于此地!” “老夫亦要为大秦,为始皇帝陛下,尽忠到最后一刻!” 三军缄默,不知所少人能相随到底,也不知有多少人待会将弱弱地喊着“义在南军”,只为活命。 毕竟武忠侯,是不杀俘虏的,先前在安陆,不就放了四千人么?大多数人,没有死在这的理由。 但冯将军心已似铁,他须发贲张,挥戈东指,让御者催动驷马。 “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愿从者,且随我陷阵,老夫大旗在哪,就冲向哪!” 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战场上巨大的喊杀声,掩盖了老将军的命令,可但凡能听到他声音的短兵亲卫们,都一传十十传百,寻找着那面“武信”大旗,举起沉重的戈矛,迈动脚步。 更多人稍微犹豫后,也加入了进来,关中秦人,有自己的傲骨,可不会输给楚地的鸠舌乡巴佬! 重新焕发斗志,他们再度发起了冲击: “杀贼!” 眼看胜利在望,对面的南征军也丝毫不作退让,肩并着肩,操戈与敌人碰撞在一起,口中也喊着自认为正义的口号。 “讨逆!” 而韩信部,亦已急行军抵达战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66章 将军百战死(下)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原野上的战斗已经停止,被韩信及黑夫包围的秦卒见事不可为,大多选择了投降,一时间,俘虏近万,都弃了兵刃,在南征军吆喝下排队蹲好。 “武忠侯不杀俘。” 安陆县放了那四千人的“妇人之仁”,却成了今日上万人相率投降的主因。 随即,冯毋择战死的消息也传遍了战场,眼看冯毋择尸身载于辎车上被运过来,那些投降的秦卒听闻后,或动容而泣,发出了哭喊之声,或默默地看着其驶过,心中为这声名赫赫的老将致哀。 黑夫上前一看,却见老将军身上中了许多支箭矢,右手也不翼而飞,但容颜依然如生,只是双目圆瞪,怎么也合不上…… 奉命追击,并成功带回冯毋择尸身的吴臣来禀报道:“君侯,冯将军战到了最后一刻,驱车直冲弩阵,尽管我约束手下,但还是有人放了矢。” “冯将军死后,其亲卫护着尸身,想要突围出去,但还是被吾等截住,一千人系数战死,无一生还……” 黑夫唏嘘不已:“冯将军数次看穿我计策,若非部将无能,胜负实在难料。” 此役南征军伤亡近两成,是黑夫起兵后,最艰难的一战。 越是赢得不易,黑夫就越是尊敬对手。 他扶着载有冯毋择尸身的车前行道:“如今冯将军战死沙场,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战及死吏,而诛短兵,短兵与将军可谓生死与共……这样,在清理战场后,若人手有空余,就将那些短兵的尸体,也一一收敛起来罢。” 冯毋择虽算不上爱兵如子,但在军中威信还是很高的,眼下俘虏过万,黑夫还指望收服他们为己所用。 黑夫遂亲手为冯毋择拔掉身上的箭,又接过缴获的,已有些残破的“武信”大旗,将它轻轻盖在冯毋择的尸身上,继而后退数步下拜,大声道: “武信侯乃军中楷模,黑夫前辈,征战四十余年,战功赫赫,言出必行,有赏必信,遂有武信之名,黑夫倾慕久矣。” “惜哉冯将军终为逆子奸臣所欺,黑夫不得已,与会猎于南郡,黑夫不愿袍泽相残,使壮士尸陈沙场,几度退避三舍,欲与将军会面,陈述因果。然将军耿直忠烈,不愿听黑夫辩解,遂有此难。” “两军交兵,箭矢无眼,今冯将军不幸薨殁,我不能不为流涕也!今不当以敌酋视之,而当以君侯之礼厚葬之,短兵千人为护卫将军而死,亦当随葬!” 黑夫的话被传遍战场,略带悲愤的恸哭停止了,此举无疑赢得了俘虏们极大的好感。 但这时候,一个丢了甲胄,被韩信派人押送过来的秦将却冷笑道:“逆贼竟为忠信之臣发丧,满口假仁假义,若冯将军泉下有知,只怕要死不瞑目了!” 却是杨熊。 黑夫制止了勃然大怒的垣雍等亲卫,笑道: “杨都尉,别来无恙啊。” 杨熊虽然被俘,但仍不愿向黑夫行礼,仰头道:“自是无恙,黑夫,你却是与当年不同了,再不是那个双膝跪着入营,连连稽首,恳求我带你去混军功的小小屯长!” “大胆!”眼看杨熊敢辱君侯,短兵们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吃了满嘴的灰土。 黑夫却不怒,摇头道:“看来杨都尉被缚得太紧了。” 杨熊强抬脖颈,骂道:“还是要缚紧些,不然若让我空出双手来,定要杀了你这国贼!” 垣雍唾他道:“败军之将,为逃性命,竟换上小卒衣裳欲乘隙逃窜,有什么颜面在此妄言?” 韩信在旁听着,对这种存身之举,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还是与众人一齐下拜道:“君侯,请斩此僚!” 黑夫道:“故人相见,本想说说旧事,不想竟是这般光景,也罢,也罢……传我军令,杨熊从逆,火烧武昌营,害死无数南征军士卒,罪大恶极,当斩!” 杨熊被拎了起来,拖拽去斩首时,仍不忘回头大呼: “只可惜……可惜当日火不够大,不曾烧死你这国贼!” 声音戛然而止,少顷,杨熊血淋淋的头颅已被送回。 黑夫只看了一眼,便让人端下去传首示众,又暗叹道: “只不知接下来,我还要下令处死多少熟悉的面容?” 黑夫目光扫向第二位被俘的将领,此人三十上下年纪,倒是甲胄齐全,只是神情黯然,目光随着杨熊头颅远去,久久未能收回来。 却是骑司马王翳,在安陆时,王翳带着车骑三千,为东门豹所败,但今日他的车骑部队,却给北翼造成了巨大的伤亡,若非黑夫及时派人支援,差点就击穿阵垒了。 黑夫打马过去,问道:“王翳,为何一言不发?” 王翳垂首,讷讷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我未能奉冯将军之令,击破阵垒,斩汝旗帜,遂有此败。士可杀,不可辱,尉将军何须多言,王翳今日,有死而已!” 虽然嘴上说着死,但王翳的态度,似乎没那么坚决,双手被缚,双股却微微颤动。 黑夫了然,遂笑道:“汝乃武成侯(王翦)之侄,王老将军于我如同师长一般,我岂能戮其族人?且留其性命,带下去罢!” 就这样,黑夫一一看了被俘的高级将领们,最后吴臣引着一个人过来,此人在黑夫马前下拜,三顿首,小心翼翼地说道: “罪将辛夷,拜见君侯!” 对如何处置辛夷,方才刚打完仗,黑夫的部将幕僚们便有过一番争论。 吴臣等人对此人十分鄙夷,认为是个卖上求活的小人,两年前在郴hēn)县营,他就做过类似的事,此番又在冯毋择军背后狠狠捅了一刀,加速了他们的溃败。 “往后若形势不利,这小人定也会故技重施,出卖君侯,不可留也,不如杀之!” 但从江陵城出来的利仓,却有不同的看法。 “这辛夷非但不能杀,还得给他厚赏!” 利仓说了自己的看法:“辛夷身为军将,本该像王翳一样,尽职到底,甚至像冯毋择一般,力战而死。但却因怯懦怕死,临阵倒戈以助君侯。” “若君侯杀之,那么天下的秦吏军将都会相互转告说:辛夷临阵倒戈反正,却被武忠侯所杀,故知投降武忠侯并无任何好处,更有性命之虞。彼辈定会婴城固守,皆为金城汤池,遇上野战,也将尽忠职守,不管君侯如何招降,都不再反戈,如此,则于我军大不利也。” “为君侯计,不如给辛夷厚赏,尊崇其地位,却剥夺他手下的兵卒,再让辛夷乘高车朱轮,驰骛于南郡诸县,则诸县皆将相告曰:‘辛夷先降而身富贵’。又闻冯毋择已败亡,必相率而降,犹流水归于大海。如此,则南郡十余县,君侯皆能传檄而定!” 利仓这点子深得黑夫心意,他遂从善如流,颔首:“利仓之策甚妙。” 此策类似“千金市马骨”之计,为了鼓励之后与自己对阵的秦吏将领们,也能踊跃倒戈反正,黑夫竟亲自下得马来,搀扶起辛夷,大笑道: “辛将军立下功,何罪之有?且与我同车,一同驰入江陵!” …… 随着城外的决战以南征军全胜告终,江陵城内的零星战斗,也已停止。 这是黑夫起兵月余以来,南征军占领的第一个大城市——相比于户口过万,民众近十万的江陵城,临湘?南昌?加起来都不够看的。 “楚之郢都,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号曰朝衣鲜而暮衣敝……” 这是百年前,世人对江陵的夸赞,意思是这座都会的人是何等的多,早上穿新衣服进城,晚上就被挤破,渠外邑宇逼侧,大小里闾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 此地的户口,将成为源源不断的兵源地,粟积三年的粮仓,可解南征军饥饿之患,更别说,还有举重若轻的政治、地理位置! “得江陵者得江汉!” 黑夫乘车从江陵东门入城,迎接他的,居然是鲜花与欢呼…… 城门内侧,是足能容五四辆马车并行的大道,上千名江陵吏民正跪拜道边,箪食壶酒,共迎师旅。 几个拄着九尺鸠头拐杖的老者更是在利仓的引领下,前来拜见黑夫。 虽然黑夫“南郡人”身份让他们心怀侥幸,虽然南征军中也有不少江陵子弟,但毕竟是才打完一场血战的士卒,杀气腾腾地入城,江陵人都有些担心。 却见黑夫下车快步上前,扶起几名老者: “黑夫也相当于半个江陵人,城外与逆军交战,惊扰了百姓,本想进城向父兄昆弟们赔罪,岂敢反过来,劳烦本地长者相迎?” 见黑夫如此和善,与传说中一样善待同郡乡党,几名老者心里一松,拱手道: ”吾等皆是江陵各乡三老,昌武侯及新郡守不信本地人,纵容外吏苛待江陵百姓,重赋重税,徭役无常,吾等深受荼毒之苦。今闻武忠侯率义师至,救江陵于水火,郡民无不雀跃,举义反正,并推举吾等来迎,献酒少许,特为君侯洗尘!“ 说着便颤颤巍巍地将酒水递了过来。 利仓对黑夫点了点头,这都是他安排的,酒亦是事先准备好的。 黑夫遂不疑,接过满饮后,高高举起空碗。 他接下来对军队三令五申的话,让江陵人彻底安心了。 却听黑夫大声道:“黑夫虽十年未归,但江陵亦如我家,满城父老,伤之如伤我父兄,妇孺女子,辱之如辱我姊妹!” “故南征军士卒入城,当秋毫无犯,如有妄杀一人,妄取百姓一针一线者,定按军法处置!”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67章 壮士十年归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一场大胜之后,黑夫没住在江陵,只是在昔日老丈人家住的郡守府转了一圈后,就带着部属幕僚们,回了郢县。 按照秦朝的规矩,郡尉和郡守驻地一般不重合,所以南郡尉一般镇兵郢县。 南郡尉已战死于昨日的惨烈战事里,作为新上任的短兵,垣雍和他父亲一样,很会来事,已派人鸠占雀巢,将南郡尉的妻女仆役作为“罪官家眷“统统押走,又让人赶紧打扫一番,好让武忠侯住进来。 孰料,黑夫却看都不看高大的郡尉府一眼,径直走进了郡尉府后门边上的那排小院落。 众人一愣,连忙跟了进去。 这里是供给郡尉官署小吏住的,一宇二内的样式,分前院后院,除了三四间墙皮上满是裂纹的砖瓦屋外,还有围着篱笆的菜畦,木盖遮掩的水井,空空如也的鸡埘边上,是不大的茅厕,最南边是间厨房,因为住这的人跑得急,里面釜碗瓢盆碎了一地…… “就住这吧。” 黑夫转了一圈后,竟决定将指挥所安在此处! 垣雍见这小院还不如自家宽敞,便劝道:“君侯,这狭窄小院,是给百石吏们住的,以君侯的身份,岂能屈尊于此?” 黑夫却指挥亲卫铺上新的被褥,怯意地往榻上一靠,笑道:“十多年前,我在江陵城当兵曹左史时,不也在此住了大半年么?” “做人不能忘本,就住这了!汝等也各将边上的屋舍,自己分分罢。” 说着,也不搭理短兵们,自顾自地翻了个身,好似沉沉睡去了。 垣雍等人不好再劝,只能轻轻合上门窗,安排好一屯人在院子外守备。 再回头看看这院落,垣雍也不觉得寒酸了,反而对武忠侯更加钦佩。 “我听说,那些武昌营新任命的二五百主、五百主们,过去穷苦惯了,骤然得志,进了江陵城,就叫嚷着争抢官寺的高屋大院住,还戏言说要分一分罪官女眷暖床,被军法官制止后,还满口抱怨。” “真该让他们来看看君侯的住所!” 黑夫却没想这么多,从离开华容县起,他已经两昼夜没合眼了,躺在这陌生又熟悉的床榻上,却又有些难以入眠。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十四年前,秦王政二十三年,那时候黑夫才十九岁年纪,刚来省城上任,在李由手下打工,与冯敬是同僚,分到这间屋子作居所。 但他却已记不清伺候自己两餐的女婢,究竟是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妪呢?还是眉清目秀的十六七岁白皙少女? 好像不重要的,昔日种种,如今已物是人非。 黑夫只记得那一句,秦始皇帝通过李由,对自己的评价。 “荆栎之中……亦有梓材乎?” 像是梦话,又像是清醒的低语,从他口中喃喃说出。 “陛下啊陛下,你中意的,是像冯毋择那样,可以随意放置在帝国的大厦里作为栋梁,始终不偏不倚,能随着大厦一起倾覆的好木材吧。” “只可惜,我这根黑木头,已然得了灵通,成了精怪,要挖您的殿角,另立中央啦……” …… “赏钱都发下去了么?” 一夜酣睡,次日黑夫一起床,就喊来利仓,询问他赏功之事。 赏不逾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罚不迁列,欲民速睹为不善之害也。这两样东西,都是得立马见响的。 所以那些不听军令,在江陵城里胡作非为,奸淫掳掠的南征军军吏士卒,一律拿住一个,就拖到市场,由军法官当着江陵百姓的面,就地宣判就地处决。 至于承诺的赏钱,也要立刻落实到位,被朝廷骗了几次后,南征军将士已对爵位及与之挂钩的田地不再信任,叮当作响的半两钱,成了他们唯一的向往,这玩意可以买酒,还可以买粮,揣在怀里也踏实。 所以进城第一件事,黑夫就让利仓去打开南郡府库,将堆积如山的钱帛一筐筐取出来,分给各都尉,再一级级分发。 “已发下去了。” 利仓有些肉疼地说道:“君侯,南郡的金布曹告诉我,仓禀里本有上千万钱,都是开春新收上来的口赋钱,如今分发之后,仅余百万了……” 黑夫在开战前就承诺过,那些手持大斧的陷队之士,若能劈开敌阵,五百人,人皆得爵一级,再赏千钱! 重赏之下,方有勇夫,这钱必须花,若是其他队伍看着眼红,也来做敢死队啊。 至于其余三万将士,得钱根据部队立功多寡参差不齐,平均每人分到两三百。 “即便如此,也只够他们置办一身夏装,但府库已快入不敷出了。” 利仓道:“君侯为争取江陵人支持,已宣布从今年起,田租减为五一,城中黔首因未能按时上交口赋,所欠官府债券,一律焚毁,一笔勾销,如此一来,接下来民间就不好收钱了。” “钱不是问题。” 黑夫笑道:“你恐怕是忘了,现如今,南征军没了朝廷约束,已能自行开矿,铸钱了!” 秦朝的开矿铸钱之权,一直牢牢把控在少府下辖的各地铜官手里,休说地方贵族,连郡府也不得插手。 可现在,只要控制了铜绿山的铜矿,黑夫想铸多少钱,就铸多少钱,这可是暴利啊…… 利仓这才一拍脑袋反应过来:“我糊涂了,竟忘了此事,难怪君侯一个劲地给士卒们发钱充赏呢!” 黑夫却摇头道:“但这钱,迟早会越来越不值钱,几年前每石米才值30钱,如今却已升至100钱,再往后,钱只怕会越来越贱,乱世里,最紧要的硬通货,还是粮食!” 粮食的事,黑夫是交给吴臣、共尉二人去办的。 二人才清点完江陵仓的粮食,喜滋滋地来向黑夫禀报:“君侯,江陵仓之粮,足足有两百万石,够南征军民吃一年了!” 黑夫却撇了撇嘴,纠正这两个傻孩子道:“只够大半年,别忘了城外还有万余俘虏,接下来,俘虏恐怕还会越来越多。” 他同时笑骂起来:“这昌武侯公子成,身为监军,对吾等号称江陵仓粟积三年,其实才不到一年啊!看来巴蜀、南阳的粮秣周转,果然已有些吃紧,若是岭南战事再拖上几年,真凑足五十万军民,千里挽粟,江陵仓都要见底了……不,是半个天下都要见底了!” 虽然江陵仓比起预想中的大不如也,但起码,入秋前是不用愁吃饭问题了。 也能支撑接下来全取南郡的军事行动。 但入秋以后呢?明年呢? 凡事未虑进先思退,于是黑夫下令道:“让去疾带着军正们,加强管制,稳定江陵城内外秩序,务必让百姓们尽快回到田地里,恢复生产,将稻秧插完。” 可仔细想想,亡羊补牢还来得及么?安陆县的春种是彻底耽误了,江陵以东,数万顷膏腴之田也因为两军交战而被摧毁,其余诸县等拿下来后,不论是战是降,也肯定会受影响。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今年秋天,南郡必须是一场丰收,万万不能闹饥荒!” 形势不容乐观,不论是利仓还是吴臣,亦或是还在赶来路上的陆贾,都不足以委此重任。 黑夫决定立刻调一个人来江陵,让他主导未来三军将士,百万生民的钱粮大计! 另立中央的武忠侯,现在不需要皇帝大印,不需要丞相和御史大夫的文,直接将前任郡守的银印青绶拿来,再让织室赶制一套官服,大笔一挥: “搜粟都尉萧何,勤勉任事,除南郡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68章 先取荆州为家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黑夫任命的新郡官,可不止萧何一人。 “豫章郡守仍为殷通,除利咸为豫章尉。” “除小陶为长沙尉,长沙守既肯投诚南师,仍官居原职。” 岭南那边,黑夫也打了几个补丁: “吴芮任闽中守,总领闽越、东瓯、东冶三地之越兵。共敖为南海守,使裨将赵佗仍为桂林守,让他带着桂林兵北上镡城塞,招降洞庭郡!” 虽不经法律程序,但事急从权,放民国初年,那就是军阀大帅任命shengzhang,也没毛病。 到了江陵解放的第四天,四月初五,眼看伤患俘虏皆已安顿下来,街上秩序也恢复如战前一般,在黑夫居住的小院子里,黑夫召集了部属,商议下一步的进军计划。 除了黑夫外,韩信、共尉、利仓、吴臣、满等人挤在里面,刚抵达江陵的陆贾负责记录。 可别嫌院落狭小,共和国建立前,我党历次决定命运的会议,瓦窑堡之类,不多是在小屋子里敲定的么? 韩信思虑已久,立刻建言道:“君侯已得江陵,接下来,当攻取南郡诸县,乃至于整个荆州!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也,必先取之以为立足之资!” 《禹贡》里说:荆及衡阳惟荆州。战国时荆州的地域,北到荆山(湖北南漳县),南到衡山(湖南衡阳市),大致就是楚国西部疆土。不过现如今南境稍有扩大,已至五岭,大体相当于南郡、衡山、长沙、洞庭、豫章五郡。因为黑夫的缘故,豫章郡西楚移民居多,在这个位面,也常被算作荆州的一部分。 韩信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利仓附议道:“南征军大多数人,便征发于荆州五郡,就算不考虑以后,全取诸郡县,以安将士之心,也是眼下最紧要的事。” 黑夫颔首:“夫江陵者,荆州之中也,北有当阳之蔽,西有夷陵之防,东有安陆之援,南则有孱陵为后庭,眼下便优先略取这四处罢。” 他让陆贾将南郡的地图在案几上摊开,作为昔日的南郡兵曹左史,南郡的地理道路,黑夫烂熟于心,都不用凑近去看,只远远地信手指点道: “竟陵、安陆等地(湖北潜江、孝感),北控冥厄三关,南通武昌,居鄢、郢之左腋,为邾、鄂之上游,水陆流通,山川环峙。春秋时,楚人用此以得志于中原者也,更是吾等故土,不可不复……利仓!” “诺!” 黑夫给了他一块新制的虎符:“任汝为假都尉,带上辛夷,以及安陆青壮子弟一万人,向东支援季婴,让辛夷驰骋诸县,招降取竟陵、云杜、新市秦吏,同时收复安陆!消灭冯毋择军残部!” 利仓领命而去,黑夫的目光,又看向了共尉。 “当阳县(湖北荆门市)居江、汉之间,南捍江陵,北援襄阳,东护随县胁,西控荆山,扼夏道咽喉,为四集之路。当阳固,则江陵有所恃。汝母家就在当阳,且令你为别部司马,率五千人去夺取此县,再北图鄢县!” 当阳长坂坡之名,黑夫后世亦有耳闻,此地为江陵的北门户,也是最后一道险隘,必须守好了,否则朝廷的军队可长驱直入,威胁江陵。 想到可以回老家一趟,共尉摩拳擦掌地走了,接下来轮到吴臣。 黑夫道:“我曾经去过夷陵(湖北宜昌),自巴地历三峡东下,连山叠嶂,直到此地,水流才渐平,山势也渐缓,故夷陵乃江陵西门户,是从巴蜀来江陵的必经之地。昔日秦将司马错取夷陵,江陵便腹背受敌,楚王只能弃之东逃,故知失之非损一城,全郡可忧也。” “汝亦为别部司马,率师三千,且取道枝江,定要夺下夷陵,阻挡可能到来的巴蜀之师!” 吴臣很明白事理,应诺后到:“待夺取夷陵后,下臣立刻派出使者,西叩巫县,将江汉天翻地覆的消息,传到巴郡去!” 这相当于是在警告巴氏:“快些把我家君侯的夫人、君子送回来!” 东、北、西皆有派兵,最后便轮到了南边。 “满。” 黑夫亲自来到满的身边,满受宠若惊,连忙作揖。 “你我乃昔日同僚,无须多礼,可还记得十多年前,夷道巴人叛乱,你我共平此乱,守夷道孤城,又耀兵孱陵(湖北公安)之事?” “下吏自然记得。”黑夫不忘旧日之谊,满十分感动。 黑夫道:“荆江以南的夷道、高成、孱陵等地,环列重山,萦绕大泽,虽然户籍稀少,但北连江陵,为之襟带,更是进入洞庭郡的必经之路,实江汉之藩垣也,你对那边熟悉,亦为别部司马,带两千人走水路,去为我招降诸县。” 满接令而出,离开前,还有些不服气地瞥了一眼曾“羞辱”他的韩信,心中暗道:“看吧,故旧就是故旧,不需多久,我也能当上都尉,与你平起平坐!” 最早提出“先取荆州为家”的韩信眼看众人皆得军令,各自离去,唯独他没被点到名,年轻人气盛,不免有些心急,起身拱手道:“君侯……” “韩信啊。” 黑夫却道:“可是见众人皆有使命,心痒了?” “你自从北出五岭后,先在兴乐水以囊沙破敌之计,水淹三军。又与小陶围攻临湘,擒得李由。接着奉我之命,白衣渡江,夺取江陵,又出城驰援,南征军方能获此大胜,韩信,你堪称首功!但两月三战,想来也乏了,且休整一段时日。“ 被黑夫夸为“首功”,韩信自然高兴,但仍作揖请命道:“韩信还能战!” 黑夫却摇头:“你是能战,那些从岭南步行千里,月余以来经历大小数战,几乎没有片刻停歇的将士们,还能战么?就算不体恤自己,也要体恤士卒啊。” 他拍着韩信的肩膀,笑道:“再说了,大战已毕,接下来,不过是夺取几个小县城罢了,这种肘腋事,众人可为之,反倒是坐镇心腹,看好那万余俘虏,非大将不可!” “原来是这样……”韩信似乎明白了。 黑夫道:“你且养精蓄锐,继续训练士卒,为我守好江陵城。等到下一场大决战时,本侯还要指望你再建功!” 话已至此,韩信仔细想想似乎也对,遂应承下来。 黑夫亲自挽着韩信出院,还压低声音,对韩信私语道: “在我眼里,你韩信,可不止是一把宰牛刀。” “而是一柄,屠龙宝刀!” …… 没捞到差事的韩信被夸得心花怒放,心满意足地走了,却不知黑夫回到院中,却暗自摇头: “再不压一压,让被甩后面的众人多立点功赶上来,你这把刀,我很快就用不动了。” 过去月余时间,黑夫几乎每一仗都在行险,对韩信是不得不用,若无此人,长沙、江陵的战事,胜负还真很难说。 眼看危局已过,短时间之内不会有大战,就乘机将这把刀收一收藏一藏。 这时候,陆贾过来,除了今日会议的记录外,还献上了一篇熬夜写就的文章。 “这么快?” 黑夫有些吃惊,要知道,陆贾可是昨天半夜才到啊,虽然自己跟他说了所需文章的大概内容但光是想那些典故,就得好一会吧。 陆贾笑道:“来到江陵,闻君侯之大胜,见南郡之新貌,不由欣喜,故文思如泉涌,这篇文章,按照君侯所筹画的草稿,加以补益,一气呵成,请君侯观之……” 说着陆贾将轻薄的纸张双手奉上。 文章的开头并不出彩,无非是如复读机般重复过去的话,声讨奸臣逆子弑君篡位,搞得天下板荡,百姓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强调了南征军“靖难”的正义性。 接着又说明武忠侯在江陵的政策:包括减租减息,废除部分百姓诟病的严苛条律,但又将维持《贼》、《盗》等律,以保证江陵的治安。 最后几段才是最重要的,不仅要在江陵散播,还要让天下皆知! “自古邦国执政之臣,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佐之,周公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今江陵初定,荆州不安,靖难未成,此特求贤之急时也。” 天下大乱时,最重要的是什么? 人才! 而且只嫌少,不嫌多,随着控制地盘的的扩大,黑夫的幕府也咎待扩充。 在用人上,黑夫可以说是广开门径,希望社会各阶层的有才之士,都能踊跃加入自己。 他同意让投诚的江陵诸吏官居原职,如自己的故旧满、唐觉等,更委以重任,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娴熟律令户籍的秦吏,是新政府的基石。 在此之余,黑夫还延续了昔日在胶东的政策,向本地豪长势力示好,让三老、豪长们举荐族中良家子弟来,充当亲卫、近吏,得了这群地头蛇投靠,办事就方便多了。 这都不新鲜,新鲜的是第三条,给了那些在秦朝体制内没有出头之日的人,一个全新的跻身阶梯: “古人云,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知非独官府豪门,里闾陋巷之中,亦多贤能之士。” “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今荆州五郡,户数十万,人文荟萃,不论布衣、赘婿、商贾之属,但有文武之才,或能出长策、计,而助余靖难功成者,且效毛遂自荐,凡有真才实学者,吾必得而用之!” ——《武忠侯告荆州父老》!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69章 三楚 求贤令一出,郡祭酒的厅堂外便挤了不少人,有看热闹的,也有跃跃欲试的。那些过去不曾任官,也没个好出身,无人举荐的江陵布衣士人们相互谦虚,看上去十分揖让,实则仍有些犹豫。 站在厅堂门口,举起宽大的官袍袖子,陆贾开始了现身说法。 “我本寿春布衣,淮南儒生,因犯了挟书律,被迁于南方,在岭南密林里填沟壑,差点沦为隶臣,直到君侯南征,这才举我于牛口之下……” 这几年来,他在武忠侯身边,一路从斗食的书吏,到百石主薄,再到四百石长史,最后成了今日君侯幕府文官里,仅次于萧何的地位,南郡祭酒,官居六百石。 可以说,陆贾就是虽然出身布衣,却因为“能出长策”,而得到重用的最好例子,武忠侯让他来做择取民间布衣之士的祭酒,真是再合适不过。 门客数人有些吃惊:“上吏真是儒生,也能任吏?” 陆贾亮出了被他摩擦一宿的绶印,却见是黑绶,三采,青赤绀,淳青圭,系着亮铮铮的铜印,果然是六百石的官! “只要有才学,能助君侯靖难成功,不论身份、学派、籍贯,唯才是举!” 这一句唯才是举,让不少人打消了疑虑,开始纷纷上前,“毛遂自荐”起来。 但更多的人,踱步几个来回,还是缩了头。 毕竟武忠侯的红旗能打多久,还是个疑问,万一他靖难不成反被朝廷消灭,到时候清算起来,做过武忠侯官吏的人,岂不是都要倒霉? 这些江陵布衣们不论进退,陆贾都看在眼里,他也明白,黑夫要招纳的,是些什么人。 儒生、黄老、纵横、名辩、兵家,被排斥在秦朝体制外的诸子百家之士! 这些百家之士,在战国时,可坐而论道,家里贫寒的,也能充当封君食客,若真有才学,便能成就像冯谖、侯嬴、毛遂、蔡泽那样的大名。 但在秦朝体制下,即便丞相、彻侯也不许大规模养士,百家遭到打压,官府唯尊法官狱吏,这些布衣之士顿时没了生计。 但他们总得活下去啊,要么像那个“本好黄老”的陈平一样,放下老本行,老老实实学律法,试为吏。要么就似陆贾一般,在夹缝里求生存,靠帮人抄书、写信维持生计,还会一不小心因私藏了诗书,被缉捕论罪。 最惨的如韩信,学的是兵家之流,却因贫贱无行,不得推举为吏,只能四处混饭。 当天下大乱,这些人是推翻朝廷最积极的参与者,捋着袖子,卯足了劲参加造反,原因无他,还不是秦朝的官府里,没给他们一个合适的上升渠道。 黑夫决定吸取教训,给这样的人留个后门。 “乱世将至,统治地方的秦吏法家是重要,但其余的人才也不能少。” 不指望能再逮到韩信、陈平那样的大鱼,但一般的说客、谋士,黑夫也十分急需。 为行人劝降郡县,任幕僚出谋划策,多的是他们的用武之地。 就算江陵招不到,其他地方的有心人听闻后,亦会前来投效,只希望那些楚汉奇谋之士,也尽能入其榖中。 陆贾也认为,江陵基本找不到这样的人,毕竟已入秦数十载,百家凋零。 “衡山郡那边,可能还多一些。” 但响应号召来的人,还真不少,可惜都是些好虚言的,学了点皮毛就自以为是高才绝伦,真有才学的,几乎没有。 “要在一堆鱼目里找到一颗珍珠,何其难也……” 安排十几个言谈平平的江陵布衣去军中各部门,从斗食书吏做起后,陆贾打算结束今日“招贤”。 却不想,门外又有一个头戴高高儒冠的人探头探脑,往里面窥探,吸引了陆贾的注意力。 陆贾来江陵这么多天,从未见大街上看到一已夺枝江,正带人赶往夷陵。 满也控制了孱陵,正召集夷道的巴人君长开会,向他们传达武忠侯的问候…… 唯独当阳县尉拒降,共尉正在攻打,说城池旦夕可下! 就在黑夫忙完军务后,陆贾带着一人来见,说是求贤两日后,找到的唯一人才。 短兵亲卫搜了一遍身后,这才让随何靠近黑夫办公的小院子外墙十步处,随何上下打量这窄小陈旧的院落,不住点头。 “快进来。” 陆贾出现在门口,向随何招手,又穿过密集的护卫,引他来到后院,黑夫正坐在这里,忙了一早上后,闭目养神。 随何行了三拜重礼:“小人随何,拜见武忠侯!” 黑夫睁开了眼:“还真是随县口音。” 随县便是古代的随国,与安陆相邻,只隔着两天的路程,翻过横尾山就是,口音相近。但因为随县直到三十年前才被秦夺取,在行政划分上,不归南郡,却属于南阳郡。 “为何行此重礼?” 随何道:“君侯身居高位,方获大胜,却不骄不躁,居于陋室,甘之如饴,有尧舜禹的仁王风范,小人此礼,拜君侯之仁俭。” “油嘴滑舌,倒与陆贾很像,难怪他挑中了你。” 黑夫皱眉,问道:“你一个随县人,本该受户籍限制,怎么跑到江陵来投?” 随何道:“小人本是随县之穷儒,正在服戍卒之役,随一众南阳人押送粮秣到南郡来,驻于江陵。” 在秦朝,儒生和赘婿、商贾一样,也是服役优先征发的对象。 他略一顿后又道:“上个月时,听闻君侯取了安陆,又携民渡江,我当时便笃定,君侯稍后定会来取江陵……” 黑夫问道:“何以见得?” 随何笑道:“因江陵乃西楚都会,得江陵,便可尽取西楚!” 黑夫却摇了摇头:“事后之言,不足为奇,倒是陆贾说,你有一策,可使我尽得三楚之地?” 所谓三楚,乃是对楚国故地的称谓,按照方位不同,以淮北沛、陈、汝南、南郡、彭城等地为西楚;彭城以东的东海、吴、会稽为东楚;九江、衡山、江南豫章、长沙为南楚。 总之,便是禹贡里荆、扬两州之和,占了天下三分之一。 以韩信之才,也只认为当“先取荆州为家”,尚未提出后续的战略,这随何一张口就大言不惭,也不知信口雌黄,还是真有依凭呢? 黑夫看了一眼陆贾,陆贾微微点头,却也有些紧张,看来这随何的计策,他是认可的,但却不知黑夫认不认。 于是黑夫笑道:“那就且听你说说吧。” 随何得了允许,便说道: “想要夺取三楚,说难也难,君侯身被坚执锐,亲冒矢石,四渡云梦,鏖战两月,眼下也不过夺了半个南楚,小半西楚,若想靠兵锋全取三楚,恐怕要一年半载……” “但说易,却也易,用吾之策,可使楚地月余之内猛然色变,皆云集响应,羸粮而景从,天下三分,可得其一!” 黑夫来了兴趣:“说下去。” 随何道:“小人窃以为,君侯打错了旗号,靖难,不足以号召楚地人心,想要各地云集响应,应当立一位楚王,复楚国社稷!” …… “立一位楚王?” 黑夫听罢,冷笑了起来,看向陆贾:“这就是你为本侯招来的‘大才’?” 陆贾有些慌张,连忙下拜顿首,冷汗直冒。 他早就知道,随何之策,君侯恐怕不会喜欢,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挺到底了。 毕竟随何的想法,也深得陆贾这个淮南楚人之心。 陆贾为随何请命道:“还请君侯允随何将话说完!” “不必听了。” 黑夫却指着随何道:“汝可知,上个月时,有武昌营叛逃屯长名为葛婴者,用了和你一模一样的伎俩,攻下鄂县后,在当地找了鄂君的后人,名为襄强者,立为楚王,复了那楚国的社稷。” “可他们非但没等来三楚之地的云集响应,却等来了我的大军讨伐。襄强做了伪楚王不过三日,便被我的都尉东门豹杀死,身首异处,挂在城楼上!” “腐儒之言,诛心之论,若听了你的,我恐怕也会落得一个下场,垣雍,将此人绑起来,下狱!” 垣雍带着两个短兵拖拽随何,随何却死死抱住廊柱,将接下来的话一口气说完: “我说的立王,不是立他人为王。” “而是君侯自己,自立为楚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70章 一个幽灵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君侯,随何若说得有道理,或对君侯有所补益;若说得不对,君侯大可让将我下狱,伏斧质于江陵之市!” 随何自陈,陆贾也为他求情,黑夫这才让短兵助手,让随何说下去。 随何回到院子里,语气急促地说道:“君侯虽败冯毋择,夺江陵,取南郡及江南诸郡,然靠的是彼明我暗,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随何虽被乡人骂作“腐儒”,可他除了学诗外,也杂采黄老之术,甚至翻过友人逃避朝廷缉捕时塞给他的《短长》之,颇有心得,侃侃而谈起来,口才竟不下陆贾! “今君侯纵全取荆州,然所得户口,不及天下十分之一,所拥兵众,不及朝廷五一。若朝廷反应过来,拿出伐赵灭楚的决定,征兵数十万来攻,敢问君侯如何御之?随何窃为君侯不安啊……” 黑夫见他能言善辩,也不让短兵轰他走了,慢慢端着碗开水,一边吹一边道:“纵是我弱敌强,这又与‘称楚王’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 随何道:“与其坐待朝廷来伐,不若号令天下群起叛秦,尤其是三楚之地。秦灭六国,楚最无辜,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君侯麾下的南征军,本就多三楚之士,对秦并无好感,却希望能回到两淮的故乡。能复楚社稷,争取三楚士民,一同对抗强秦,则胜负尤未可知。” 黑夫仍不以为然:“襄强被立为楚王而三日败亡,可见这所谓的楚国大旗,并不好使。” 随何笑道:“君侯谬矣,夫良马固车,使臧获御之,则为人笑,王良御之,而日行千里。” “车马非异也,或至乎千里,或为人笑,则巧拙相去远矣。” “襄强不得此车马,而妄窃居楚王之位,就如同臧获徒足而奔,自然身死见戮,为天下笑。而君侯不同,君侯兴首义,天下知名,今已手握十万之师,坐拥数郡之地,尤其是已得江陵故郢之都,功宜称王!” 黑夫依然摇头:“十多年前,我曾夺项燕之旗,又随武成侯破寿春之都,掳楚王为俘,今又复立楚社稷,如此反复,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随何却以为不然:“事因于世,而备适于事,若不分辨形势,与刻舟求剑的楚国愚士有何区别?” “若君侯有顾虑,我倒是有一计策,可解此中尴尬。我曾听说,楚怀王入秦而死,楚人至今哀之,君侯何不自称乃楚怀王之后,就说是楚国东迁时,留在安陆的子孙,隐姓埋名,甚至加入秦军,只为等待时机,恢复楚国社稷……如此,则孝大于忠,国仇大于个人恩情,名正言顺矣。” “自称楚怀王之后?潜伏于秦朝堂,还做到了彻侯?” 黑夫真是哭笑不得,这随何想法真是多,敌营三十年都搞出来了。 随何却越说越兴奋:“君侯登位后,便打出为楚怀王复仇的旗号,再以楚王之位为车,以兵势为马,以号令为辔,以刑罚为鞭策,御三楚而敌强秦!” 他作揖道:“下臣愿为君侯之使者,驰往九江、东海、会稽、淮阳、泗水,号召楚地遗族群起响应,则西楚东楚,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君侯!伐无道,诛暴秦!进军中原!” “如此一来,哪怕是燕赵韩魏齐五国遗民,亦将云集响应,各复其邦国,以君侯为盟主,效昔日六国合纵伐秦故事,羸粮而景从,一同入关灭秦,何愁天下不得?” 黑夫端着水,看向一旁的陆贾:“难怪你会引荐他来,这口才,着实了得,连我都差点信了。” 随何急了,进一步说道:“这件事,君侯若不做,一样有人会做!” “此时此刻,两淮东楚之地,恐怕已听闻发生在南郡的事,心急的人,已开始聚众作乱,杀官造反了,若让彼辈先打出旗号,就晚了!” “而若君侯先打出来,彼辈碍于君侯首义之名,都将籍此为号令,接受君侯的任命,虽只是名义上的,但至少能助君侯搅乱天下局势,分担一些秦朝廷来伐的压力。” 言罢,随何重重拜倒在地:“随何言尽于此,请君侯察之!” “你的话,也不无道理,的确对我有所补益。” 黑夫将碗里的水一饮而尽,笑道:“南郡西楚地也,我起兵西楚,若真自称楚王,名号就叫‘西楚霸王’,何如?” 陆贾、随何齐声道:“霸者,诸侯之长也,譬如古之五伯,今能为霸王者,盖天子圣人也,极为妥当!” “哈哈哈。” 黑夫笑了,但随即却将手高高举起,把手中的陶碗,往地上重重一摔,顿时碎了满地! 随着这清脆的响声,院子周围的一众亲卫短兵也一拥而入,将随何按倒在地! “随何,你的提议好是好,只可惜,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黑夫笑容已然收敛,肃然道: “我是黑夫,云梦泽畔一黔首,根本不是什么怀王遗孙。放在楚国,那就是个永远出不了头的瓮牖绳枢之子,但在秦的体制里,却一点点立功得爵,又得始皇帝陛下赏识,才升到彻侯之位,他以为我死了,册我‘武忠’之名。” 这可是黑夫举兵最大的名望依仗,金字招牌,每日擦擦还嫌不够亮,岂有自己摘了的道理? “我要对得起这名号,所以,我反的是奸臣逆子,而不是背叛大秦,更不会自立为王,分裂山河!” 随何挣扎道:“君侯虽举兵靖难,自命忠臣,还以衣带诏为号令,但真信的人却不多。在天下人眼里,君侯就是举兵反秦,与自立为王,只隔着薄薄一层纱。若一味固守身份,自缚手脚,反而失了先机,到时候追悔莫及啊。” 黑夫不为所动:“哪怕只是一层薄纱,也不能捅破,否则,我,还有这场举义,都会变成一个大笑话!” 他手一挥:“将此人拖下去,关起来!” …… 随何被拽走后,黑夫扫视众人,尤其是陆贾:“你也认可随何之策?” 陆贾连忙道:“臣本不置可否,只是觉得,随何的提议,或能让整个三楚之地,加入君侯旗下……” 黑夫指着他道:“陆贾啊陆贾,你真是糊涂,自立为楚王?亏汝等想得出来,不等三楚响应,南征军里,就得自己打起来!” 他知道,随着始皇帝之死传开,随着天下大乱,一个幽灵,一个复国主义的幽灵,已在九州大地上游荡…… 襄强只是第一个草头王,接下来,六国故地,恐怕处处城头皆树大王旗。 “但有些事,别人做得,唯独我做不得。从奉天靖难的武忠侯,到自立为王,这完全是一南一北,两条路线。”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你不能同时去涉足,必须有所选择。 黑夫道:“若轻易改弦易辙,三军必然军心大乱,所收郡县的秦吏们,也将满腹狐疑,这是自取其乱啊。更会授奸臣逆子以口实,指着我高呼‘黑夫果然是叛乱,心怀逆心’!” 到时候三楚之援没捞着,却处处被动,恐怕真要败亡了,为他人做前驱了。 人设是不能崩的,有的路是不能走茬的,黑夫可不想当吴三桂。 而且,最重要的是…… “将我的话,记下来!今后要载于史册!” 陆贾知道捅了篓子,忙不迭地持笔,却听黑夫道: “最重要的是,我不是什么楚怀王之裔,我纵是死了,骨头化作灰,也绝不会允许子孙后人,给我胡乱找些个远古圣君、贤人、诸侯、六王来当祖宗!” “黑夫永远是一个黔首之子,一步步跻身朝堂,身居彻侯之位,以后甚至能执掌天下大权,靠的是容许庶民出头的好制度,靠的是自己的能力,而不是血统,这一点,不能变!” 说到这,黑夫一顿,又继续道: “喜君告诉过我,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黑夫是秦吏,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陆贾的笔,停了停,手有点抖。 黑夫却不理会他,径自说道:“我起兵,是为了带南征军士卒回家,是为了拨乱反正,解民倒悬,而不是为了往自己头上,加一块没用的冠冕,披一身滑溜溜的玄布,就自以为得了天命!” “天命在民,而不在那些早已腐朽的六王社稷!我曾在始皇帝旗帜下,亲冒矢石,奋力将他们推倒,便绝不会再将其扶起来!” “我,是始皇帝理念的继业者!这一点,绝不会变!”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71章 狗咬狗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四月初十,经过半月苦战,东门豹终于拿下了兵力空虚的邾城!衡山郡首府就此落入南征军控制之下。 但与其他地方情况不太一样,邾城的攻克,是靠了本地豪长之助的。 夏口的舟师横于大江之上,对东门豹和安圃进行了极力阻拦,好不容易靠着竹筏渡江,又要面对高大厚实的城池。 好在,武忠侯大败冯毋择,夺取江陵的消息及时传来,尉惊让衡山籍贯的士卒大声转达,引发了城中内斗:当地豪长朱氏,在南征军渡江攻城时,忽然发难,对官寺发动进攻,逮捕了郡守,导致城内大乱,东门豹这才乘机陷城。 大军入城之际,朱氏派了两个人,恭恭敬敬地来出迎。 “小人朱方。” “小人朱成。” “拜见都尉!” 东门豹一向不喜欢和这些豪长大户打交道,头也不点的傲然离去,只招呼亲卫去仓禀瞧瞧: “快去看看城里的酒还有没有,渴死乃公了!” 安圃率军去东边追击逃出城的九江郡尉,军正怒忙着约束兵卒,维持城内秩序,所以这与当地势力接洽的活,就落到了尉惊的头上。 当得知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三旬中年人竟是武忠侯之弟时,二人有些惊讶,态度越发恭敬。 “我这也算狐假虎威了。” 尉惊有些好笑,他早就不是当年少不更事的年纪了,也学了点兄长的装腔作势,与二人攀谈起来。 “两位都是邹国公子之后吧?” 孟轲的老家邹国本在薛郡邹县,楚考烈王八年(公元前255年),春申君黄歇伐鲁,顺便把邹国也灭了,迁邹国君民到此地筑城,因为邹国也被称之为邾,遂名邾城。其公族子孙分为两支,遂以国名邹、邾为氏,后又有人去邑以朱为氏,称朱氏。 朱方道:“鄙人正是邾子曹挟三十五代玄孙。” 他又指着身旁年四十许的白面士人道:“不过这位,虽与我同氏,却非同族,而是名士朱英之子……” “朱英?” 尉惊知道点楚地故旧,遂道:“莫非是春申君门客,那位提醒黄歇小心无妄之灾,建议他先下手除去李园的门客朱英?” “正是家父。” 尉惊嗟叹:“若春申君听了令尊的话,抢先除去李园,恐怕也不会死于小人之手,死于棘门之外了。” 朱成对尉惊印象大好,见礼道:“家父见春申君不肯听良言,心知他必死无疑,便离开了寿春,来到邾城避难,只因当初正是家父相劝,春申君才善待朱氏一族,才到此不过数年,秦伐楚,取邾,吾等便成了秦民。” 通过言谈尉惊也弄明白了,正是朱成劝朱方一家举兵助南征军的。 “上个月,吾等见对岸的鄂城惨遭乱兵蹂躏,吾等在鄂城的产业毁于一旦,衡山守却坐视不管,江上浮尸不断,今将军奉武忠侯之命伐取邾城,若战事旷日持久,吾等两家所受的损失也越大。” 朱方本是邹国公族,朱成的祖辈则是魏人,客居楚地而已,所以他们对楚或者秦,感情都不是很深,最大的希望是在本地安居乐业,保全家族。 “二位且放心,家兄举兵,是为了靖国难,除奸臣逆子,诛恶吊民,不惊扰良民百姓,做生意的照常做生意,种地的照常种地,都不会耽误。” 顺便,他又为黑夫宣扬了减租焚券等事。 这下二朱放心了,秦朝,尤其是地广人稀的江南鲜少佃农,因为理论是土地属于国有,不得随意买卖,官府通过各层官员向所有百姓黔首收租子,减租对当地豪长大族来说,是好事而非坏事,他们当然举双手欢迎了。 虽然不知道南征军能不能成事,会不会很快遭到朝廷镇压,但起码要把眼前这一关过去了,对尉惊提出的“借粮”之事,在朱成劝说下,朱方也一口应承下来,献出粮食两万石,并一再推让,说是不用还了。 尉惊却固执地给他们写了“借条”。 “家兄说了,南征军是义师,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二位勿要让我为难!” …… “这朱成倒是个识时务者,我可以向仲兄推荐他,助吾等治理衡山。” 等到次日,尉惊处理完以上诸事后,军正怒却来喊他去开会,原来是安圃追击敌军残部,从东边回来了,西面的江陵也送来一封武忠侯的信来。 “兄长,捉到九江郡尉了么?”尉惊年纪偏小,黑夫的部下们,他都要以兄事之。 安圃坐在榻上大口喝着水:“九江郡尉慌不择路,带着三千残部进了大别山的丘陵,我也懒得再追赶。” 大别山脉连绵数百里,是江汉和两淮的分水岭,亦是衡山、九江两郡的地界。先前冯毋择为了镇压南征军,调了九江郡八千人来,结果在一半交待在了江陵战场,另一半也损失不小,东门豹占领邾城后,九江郡尉见大势已去,遂逃。 “葛婴呢?”尉惊一直对葛婴毁掉鄂城的恶行念念不忘。 安圃道:“葛婴那贼子,太过机灵,向东占了蕲南乡(湖北蕲南县),我让偏师去追,他也跑了,也进了九江郡地界……” 这时候,抱着酒壶,瘫榻上的东门豹好似活了过来,一拍案几道:“军正,君侯信中如何说?吾等要不要继续向东进军,把九江郡也替他打下来?” “不可!” 怒打开黑夫送来的信:“君侯已夺江陵,同时令诸吏分别略取当阳、夷道、夷陵、竟陵等县,力求全取南郡。” “至于吾等这边,君侯说了,占领邾城后,便不能再贸然分兵略地,否则每得一城都要留兵守备,南征军就成了一盘散沙。且先派人去夺了西陵,为君侯祭奠两月前在那殡天的始皇帝,再与收复安陆的季婴、利仓汇合,将冯毋择残部清扫干净……” “敌不在东,在北!故吾等只取衡山,切勿越境进入九江!” 兵力宜合不宜分,全据荆州,然后集中兵力,以应对朝廷接下来的大兵镇压,这就是黑夫的计划。 谁让他做了出头鸟呢…… 所以荆州以外?先让各路草头王们野蛮生长一段时间罢,好歹能帮黑夫分担一下压力。 东门豹有些意兴阑珊:“可惜,真是可惜,我记得,淮南寿春,可比衡山富庶多了。” 安圃道:“九江郡恐怕也不复昔日繁华了,我追至蕲南时,听说九江郡那边,也有不少人得知武昌首义之事后,起兵反抗官府,诛杀秦吏!” “其中一个叫黥布的山贼,带着一群逃亡刑徒,竟然把六县打下来了!” “且让九江郡兵,和淮南的叛贼们,狗咬狗去吧!” …… 六县(安徽六安)是春秋时“六国”之地,后来被楚所灭,与衡山郡隔着大别山,所以自县之西南以迄于东北,皆崇山峻岭。 当地秦吏和楚人的矛盾本就激烈,被捕为刑徒者不可计数。 上个月,当“始皇帝死”的消息伴随着武昌的第一枪响传来,枷锁已松,六县人心思动。 恰在此时,因为犯了逃亡罪,在大别山里打游击的六县人“黥布”,带着一支队伍杀了回来,这群亡命之徒勇不可挡,在城内轻侠配合下,很快就击溃寥寥数百县卒,攻占了六县。 随之而来的,便是残酷的报复。 毕竟从楚国灭亡至今,他们已经做了十余载亡国奴,受够了秦吏趾高气扬,将轻侠踩在脚下的日子。 一场屠杀之后,县令、尉、丞,以及一众秦地移民的尸体,多达数十百具,都扒了衣裳,整整齐齐挂在城头,其首级则堆在门外,做成了京观,每每路过一个楚人,都会在此小便,对其加以嗤笑羞辱。 “贼秦吏,刑我父兄,孤吾子弟,断人手足,还在吾等脸上刺字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黥布本名英布,他脸上是醒目的墨字,头发被髡过,重新养长后也不扎髻,如同师鬃,古铜的肤色是常年劳作的结果,手背、脚踝上还有明显的桎梏痕迹。 他曾是奴隶,两年前被押送到骊山服劳役,却在半道宰了押送的官吏,带着七八人匿身山林,结果因为朝廷的苛政重徭,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竟得七八百人。 如今英布已经靠手中的剑,恢复了自由身,并要做一番大事! 英布占据了县寺,与一众手下箕坐于昔日审案的公堂上议事,商量往后的出路。 当听到手下人怂恿自己“称王”时,英布发出了哈哈大笑。 “我年少时,有位外来的客人为我看相,说我当刑而王,也就是受刑罚后称王。” 他摸着右脸上的墨字道:“六年前,我因为任侠之事,犯了法,被判处黥刑,那令史给我上刑时,我不惧反笑,欣然道,人相我当刑而王,便是眼下的情形?” “当时那令史哈哈大笑,对我大加讥讽,可如今,他给无数人刺过字的手,已被我斩下,头颅则当成蹴鞠来踢。” “然也,兄长当为王!称六王如何?” 有个被割了鼻子的刑徒瓮声瓮气地说:“还是英王好!” 刑徒们口气倒是很大,但英布却制止了他们。 “我肯定是要做王的,但不是现在,一来我身份太卑贱,在楚地,只尊宗族之望,昭景屈第一个不会认我,天下人反会笑话于我!” “二来,吾等不过拥兵千人,占了一个小县,岂敢贸然称王?定会招来秦人清剿。” 身为逃亡的刑徒,反是死罪,不反亦是死罪,但拿下六县后,刑徒轻侠们还是有些不安——他们的势力太小了。 于是便有人建议道:“既然兄长不称王,吾等不如去西边投奔武忠侯罢,他在武昌首义,跟秦军打了好几仗,听说手下已有十几万人,还派了一支兵,在围攻衡山郡的邾城,从六县过去,不过十余日。” “然也,去了之后,武忠侯至少要封兄长做一个司马!” “司马哪够,至少是都尉!” 刑徒们闹哄哄的,十分乐观,英布却将剑重重往地上一掷,打断了他们的议论。 英布冷笑道:“都尉?司马?呵,吾等若真去投了武忠侯,换来的,恐怕是斧质之刑,身首异处吧?” 所有人都安静了,有人不解:“吾等不都也和官府作对么?” 英布道:“我听人说,武忠侯打的旗号,是为秦始皇帝报仇,要清算所谓的奸臣逆子,却只字不提造反。他虽与秦军作战,但每到一处,也只是处死个把民怨大的酷吏,其余官员一律留任。” “依我看,南征军和朝廷之间,是狗咬狗,都不是好东西!” “武忠侯仍自命为秦吏,吾等却是楚人,是逃亡的刑徒,还杀了全六县的秦人,按照律令,个个都是杀人犯,狸奴与老鼠,能走到一条道上么?去投奔武忠侯,岂不是自寻死路!” 英布又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墨字,他可是吃过亏,受过苦的,对于挥舞着鞭子和刑具虐待自己的秦吏,绝无半分信任和好感! “那怎么办?” 刑徒们面面相觑,在打下六县,好吃好喝几天后,他们已迷失了未来的方向。 “去寿春!” 英布下定了决心,起身道:“在六县以东的庐邑,巢湖里有一支打着项燕将军旗号的义军,数年来屡败郡兵,如今也举旗反秦了。为首者便是项燕将军的嫡孙,那位力能扛鼎的项籍!” “不像武忠侯那边要反不反,暧昧不明,项籍可是堂堂正正,打出了复大楚,诛暴秦的旗号!” “从庐邑过来的轻侠说,项籍已汇集了三千之众,更号召楚地豪杰都去寿春汇合,乘九江郡尉不在,夺取此城,还于故都,复兴大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72章 招魂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四月十八,九江郡首府寿春城,“叛贼”们点起火把蔓延了整个寿春城南郊,竟使得夜空黑里透红,火光腾腾。 还不是因为南征军叛乱,九江郡奉命协助冯毋择平叛,导致郡内空虚,却不想“始皇帝死”的消息传来后,寿春周边的几个县就接二连三爆发了叛乱。 如今一个月过去,叛贼们已然成了气候,开始聚拢在一起,谋夺寿春了。 城内因九江郡郡守及大半郡兵不在,只能由守、尉带着秦吏们紧张兮兮地备战。 而城外气氛却十分轻松,简陋得可以称之为窝棚的临时营地内,一场楚人喜欢的角抵正在进行,围观者甚众,欢呼声不绝于耳。 他们的叫嚷是如此之大,每喊一下,都让城头稀稀疏疏的郡卒手发颤,武器几乎都快拿不稳了。 不多时,叫好声达到高潮,却见尘土飞扬的场内,在亡命之徒里,素有骁勇之名的英布,玩角抵从来没输过谁,今日却被对手,那个赤着上身满是肌肉的重瞳儿,轻易撂倒在地! 英布一个打挺起身,又在对方进攻前迅速翻滚离远,避免更大的失败,复而朝重瞳儿拱手:“少将军,是英布输了!” 年岁才二十三四的项羽有些意犹未尽,还欲再与英布过几招,但在他称之为“亚父”的范增摇头下,还是选择收手,还赞了英布一句: “你也不赖,能与我来回数个回合。” “少将军神力,英布不如也。” 英布不服不行啊,他带着六县七八百刑徒轻侠来投项羽,营中无戏,仅有角抵为乐,二人交过手后,英布才知道,这项籍果然名不虚传。 据说项籍作为项氏嫡孙,年少时便从其叔父项梁学过剑与兵法,颇有勇名。 后来项氏遭殃,项梁远迁,家族被抄,项伯逃匿,项籍孤身一人杀出一条血路南逃,入江与桓楚为盗。 那时的他,已身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整个江上的盗寇皆忌惮,甘愿为其所御,后又入巢湖,名声更盛,纠集了上千亡人,不断进攻乡邑,杀死勒租逼徭的秦吏,赢得当地楚人支持,也让庐邑官府十分头疼。 而上个月中旬,项籍闻始皇帝死,举兵夺庐邑的过程更为传:他竟是带着几个亲信进了县城,让城内与之暗中往来的豪长贤士,谎称他是被擒的巢湖贼人,押去给县丞审问。 在公堂之上,身无寸兵的项籍,竟夺了侍从的剑,拔剑斩县丞之头,堂上县卒欲诛之,项籍却震怒咆哮,吓得众人不敢稍动,束手就擒。 项籍又带着十余人,持县丞头、佩其印绶,直趋令、尉处。县尉阻拦,手下却被如天神下凡的项籍杀数十百人,大惊扰乱,最后县令、尉皆为其所斩,庐邑就这样兵不血刃被夺下。 初时英布还不信世上有这般人物,今日一见,才知传言恐怕是真的。 项籍是个好交朋友的,尤其喜欢勇士,与英布一见如故,与之把酒言欢时,却问道:“为何愿来投我?” 英布也实话实说:“自然是慕少将军之名,再者,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英布是一个卑贱的刑徒,若能倚靠名族,则亡秦必矣!” 项籍听后暗道:“亚父的法子,果然不错,的确惹得淮南举事的豪杰们争相来投。” 原来,范增在项羽夺取庐县后,提议道:“项氏世世楚将,上柱国(项燕)更力敌秦国,大败李信,挽楚国于危难,他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敬之。” “上柱国虽然陨殁,但楚地庶民多半不知,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少将军当继项氏之余威,聚众高举上柱国之旗,以复兴大楚为号,为天下唱,必多应者!” 是夜,英布见识到了项籍的贵族气质,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却对贤能良士恭敬慈爱,言语呕呕,这更让他觉得,来投项籍是对了。 只是不知是忘了还是怎样,项籍对英布期望的“都尉”“司马”等职,却只字不提。 他也没太在意,毕竟最终目的是奔着“为王”去的,至于虚衔,等夺取寿春后再谈不迟。 …… 到了次日,天色大亮之际,项籍邀约英布,一同巡视营地,准备对坚固的寿春城再次发动进攻。 时值初夏,清澈的淮河潺潺流淌,淮水之滨,绿苹长齐了片片新叶,白芷萌生又吐芳馨。北岸上是连绵的丛林,沿着泽沼水田往前走,道路贯通八达,远眺旷野无垠,纵目可望尽淮南千里之地。 而寿春,这座承载了楚国最后一段时光的故都,正屹立在前方! 项籍与英布驰至阵前,往右一指: “那边是钟离眛,他曾是楚军的一员,如今在钟离举事,带着千余人过来。” 项籍咬牙道:“说起来,钟离眛竟是黑夫的故敌,我从他那,听说了不少这狗贼的往事。” 看得出来,项籍对武昌首义的武忠侯,并无半分好感,毕竟是十多年前,黑夫正靠着夺取项燕军旗而扬名。 他又朝后一指:“正面是桓楚和巢湖、庐邑义士,看见我大父的旗帜,又听说吾等要恢复故都,一路上的楚人都踊跃加入。” 而英布带来的近千刑徒、轻侠,则被安排在城西。 “城内不过两千郡兵,而城中楚人之心在吾等这边,必不会助秦吏守城,如今得了二三子来一同进攻,以五千之众,敌上下不齐之城,必克之!” 的确,虽然甲兵不全,看上去好似一群乌合之众,但胜在士气旺盛,反观城内,早就乱成一团了。 这时候,英布却看到,阵地的最前方,设了一个祭坛,上面还有一人,一个伏地对天叩拜的老叟。 “少将军,那是?” 项籍看了一眼,皱眉道:“是昔日楚王负刍的门尹,蔡赐,他听闻我举兵欲复大楚,遂抱着所秘藏的楚史《梼杌》来投!” 虽然项籍年少失怙,好武少文,不怎么看得懂,以为无用。 但他的谋主范增却格外重视,不仅让项籍隆重欢迎蔡赐,还答应了蔡赐的一个要求…… 看着蔡赐在祭坛上披头散发的人,正双手朝天,似乎在举行一个古老的仪式,英布不由大。 “他莫非是在作法?” 英布想起在楚地广为流传的笑话:寿春将破时,楚王负刍绝望之际,竟让楚巫登城作法,要召唤云中君,将城外的数十万秦军统统用天雷轰死…… 结果,楚巫却连块云都没招来,秦将黑夫等在王翦命令下,乘机攻城,遂破城墙,杀入王宫,楚遂亡。 这蔡老头,不会是在做相同的事吧? 项籍却道:“蔡赐是在招魂。” “敢问招的是哪路魂魄?”英布大。 项籍变得肃穆起来。 “蔡赐要招的,是十多年前,为保卫楚国,抵御秦寇入侵而战死的亡魂们!” 正说着,却听蔡赐用苍老的声音,大声说道: “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巫阳焉乃下招曰:魂兮归来!” “勿东勿南,勿西勿北,勿要上天,勿下幽都!” “归来兮!归于郢!” …… “汝等可知,不管楚国迁都几次,不断吾等国破家亡几回,总是会将新的都城,命名为郢。” 年过七十,却越来越多智的居巢人范增来到项羽和英布旁边,捋着胡须道: “楚都最初在丹阳,名为郢,后来因为各种缘故,或因邦国壮大,或因避强敌,迁了许多回,但不论怎么迁,新的都城,还是会命名为‘郢’。” 在蔡赐献上的《楚居》里,就有鄢郢、载郢、湫郢、樊郢、为郢、大郢、鄀郢、郊郢、美郢无数个都邑名。 但前缀是什么不重要,是郢就行。 郢,才是所有楚人亡魂当归的故土。 所以宋玉所写,由蔡赐用楚地方言大呼的《招魂》里,才要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让游散许久的忠士亡魂,归于名为“郢”的家乡--寿春,最后的郢都! 这是八百年延续的传统,楚人,尤其是楚国的贵族,这群帝高阳之苗裔们,有一种较之于其它诸侯而言,更强烈的念祖、爱国情感。 项籍便是如此。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生来容易动感情的项籍也难以自禁,跟着蔡赐念了起来。 他记得的啊,在楚国灭亡前,项家在寿春城里也有府邸庭院,他家有高高的大堂和深深的屋宇,亭台重重楼榭,一觉醒来,睁开眼就能瞧见雕刻的方椽,画的是龙与蛇的形象。 走出居室,大门镂花涂上红色,窗户刻着方格图案,年少的项籍踮起脚尖,便能看到城东的山岭,这时候,大父项燕的手总会抚过他头顶,祖孙对视而笑。 那时候自己尚小,整日与兄弟们舞动木剑为乐,叔伯们济济一堂,筹办大父的六十寿宴,庭院内,舞女罗列登场,乐师安放好编钟,设置好大鼓,把新作的乐歌演奏。 唱罢《涉江》再唱《采菱》,更有《阳阿》一曲歌扬…… 家人们高高兴兴快乐已极,一起赋诗表达共同的心意,酣饮香醇美酒尽情欢笑。 可这一切繁华盛景,其乐融融,都被秦人毁掉了。 祖父战死沙场,尸身为秦人所戮。 忽然间,国亡了,家也没了! 项籍怎能不恨,怎能不日夜想着复仇? 怒气在胸,项籍怒吼咆哮,本有些缓慢哀情的楚赋,竟带上了一份雄壮!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项籍仿佛看到,在自己高声所唱招魂声中,大父项燕,他的父亲,氏族的好儿郎们,还有在战场上壮烈牺牲后,却被秦人砍了首级的十数万将士! 他们的亡魂正源源不断往寿春而来,旌旗十万,欲斩秦寇! 最先是项籍,而后是五千楚人中,不断有人跟随少将军,重复那些略显拗口的话……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 但再拗口,也是熟悉的楚言,比陌生的关中雅言好亲切。 楚不止是一个国名,还是一种独特的地域文化,是不是楚人,一张口便知,秦人笑他们鸟语鸠舌,但哪怕是乡间氓隶苦闷时唱的《下里》《巴人》,也能喊出一股不服周的豪情来! 相较于贵族们的亡国亡家之耻,想夺回失去的一切,对普通人而言,“不想被异口音的外国人统治”“不想服繁重徭役限制”更占主流。 但这不妨碍他们在少将军高潮时,一起激动,一起呐喊! 英布惊讶地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范增白胡子下,却露出了笑。 他想让蔡赐招的,只是项燕等战死之人的亡魂么? 不,要招的,还有心怀故国,怀沙沉江的屈原之魂。 有被欺骗,遭劫盟,孤身囚禁在秦国,最后归乡不得,耻辱死去的楚怀王之魂。 有屈匄、逢侯丑,那些百年来,在丹阳之战、鄢郢之战丧命的楚将楚卒之魂,那数十万在秦寇兵锋之下,洪水之中,无辜惨死的楚国百姓之魂! 还有自鬻熊之后八百年间,为昌大楚国,筚路蓝缕,已启山林的一代代王、公、士、民之魂! 这个伟大的国家,她历经八百年兴衰荣辱,风吹雨打,却日久弥新,越发璀璨! 五千里广袤疆土,北到黄河,东达东海,西至巴蜀,南抵岭南。楚辞的浪漫优雅、青铜器的庄严厚重、漆器的神秘艳丽,这就是楚的文化。 如此灿烂文明,岂能说没就没? 纵形体已无,那一股万千人执念所结的国魂,亦当久久飘荡,百年不散! 范增处心积虑,真正想让蔡赐在此招回的,正是这大楚之魂! 楚如凤,虽亡不灭,必浴火重生! 仪式结束了,蔡赐已泪流满面,嘶声力竭高呼道:“东皇太一已应!” “东君已应。” “少司命、大司命、祝融亦已应:万千将士英魂,将在今日归于郢,为吾等前驱!” “而八百载之楚,亦将在今日复生!” 项籍拔出剑来,为之而呼,喑恶叱咤,当真声如雷霆,能使千人闻之! “不愿做亡国奴的楚人!” “被秦吏苛待欺压的楚人!” “随我前行,复郢!” 五千人响应,压抑十二年的巨大的呼喊,竟震彻寿春,震彻两淮: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 PS:离家回昆,整天都在路上,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73章 二世皇帝 四月中旬,江汉已然变色,黑夫另立中央,淮南楚人多叛,寿春岌岌可危。 而与此同时,关中咸阳,人们也已渐渐接受了“始皇帝已崩”的事实。 早在四月初,经过两月跋涉,秘不发丧的胡亥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经由函谷关回到了咸阳城。在三川郡时,他们已听闻黑夫“复活”,带领南征军叛乱的消息,也知道事情瞒不住了。 一方面,是未曾料到黑夫的叛乱会迅速烈火燎原,另一方面,也眼看天将入暑,再不出殡,伟大的秦始皇帝尸身虽经过特殊处理,亦要发臭。 于是胡亥与王、冯、李,以及他最信任的赵高商议后,还是决定宣布秦始皇帝的死讯,尽快让帝国翻页。 一时间,咸阳陷入了满城恸哭之中…… 最先哭的是秦宫之人,哭声低回,伴奏着沉重的挽歌合唱,从咸阳宫、章台宫、甘泉宫,这些巍峨但却清冷的宫殿里传出,带着无边的压力,向咸阳人的内心击来,让你茫然不知所措。 随着消息散播,这哭声,又在每个秦人聚居的街巷里闾中响起。 尽管官府已十分明确地,把这个令山河呜咽的新闻公之于世,人们还是在以悄悄的方式,传递着这个信息。 一个里长从外面回来,走到里中,几个站平日极少话语的村妇见了他,竟也口出四字:“始皇帝他……” 里长只点点头,就快步回家,每个怀揣着这个消息的人,相信那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秦始皇统治了秦地整整三十七年,对于所有秦人而言,始皇帝陛下就是天上的太阳,从小就耳濡目染长辈高呼的“陛下万寿”,自己也跟着喊,多次见过始皇帝御驾出行的威武雄壮。 不少人还真以为,始皇帝能够万寿无疆,一直统治他们的百世子孙。 但忽然之间,太阳却落山了,这让所有人陷入了惶恐,仿若世界末日: 明天,太阳还出山么? 虽然日复一日,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似乎没因皇帝逝世有何变化。但那段时间,原本治安极好的咸阳,各路口都有卫尉府的兵持矛站岗,排查过往人群,一派风声鹤唳。 相比于数月前,公子扶苏出奔时造成的混乱,咸阳人更加人心惶惶,他们的主心骨,彻底没了。 天子七日而殡,始皇帝死讯宣布七天后,入殓停丧待葬,称之为“殡”,移于殡室。 在这个仪式结束后一日,四月十八这天,太子胡亥,也正式继位为二世皇帝! …… “陛下万寿!” 咸阳宫中,在太尉王贲、左丞相冯去疾,右丞相李斯的带领下,群臣三呼朝拜。 虽然身上还穿着一层粗麻素服,但胡亥好歹已佩戴太阿天子之剑,案前是和氏璧所刻的玉玺,坐在皇榻之上,透过眼帘前的十二道旒珠,看向文武百官。 “难怪赵高力劝我一定要争皇位,原来坐在这位子上,是这种感觉……” 对父皇的哀思,已被归途磨光,年仅二十岁的胡亥此时此刻,只感觉飘飘欲仙。 在群臣顶礼膜拜下,他感觉,自己仿佛就是一尊站在云间的神明。 多亏了始皇帝的集权,除了冥冥中的上帝,没有人比皇帝更大,就连所谓的“天意”,也无法束缚皇帝。 想杀谁,就杀谁! 想干嘛,就干嘛! 拥有了这样的地位,胡亥的梦想: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那些曾只属于父皇,心情极好时才赏赐胡亥一二的珍宝,诸如昆山之玉,随和之宝,明月之珠,纤离之马,翠凤之旗,灵鼍之鼓…… 如今,却成了他随时都可把玩的私物。 而那些充斥后宫,佩戴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的窈窕美女,父皇一直冷落她们,胡亥却不会浪费,等孝期结束,只要有路过看上的,便可使之侍奉于侧,尽情享用。 他少时便喜欢听,只有庞大的宫廷乐队才能演奏出来的《郑》、《卫》、《桑间》等异国之乐,也再无人能阻止,可以让舞乐单为他一人而奏,听到腻味! 更别说,硕大的帝国,九州大地,世间种种,万物苍生,俱在他的掌握之中! 多亏始皇帝打造的制度,就算一只猴子、一个傻子登上这位置,亦能杀生予夺,随心所欲! 但胡亥也很清楚,自己不是始皇帝,权威不及其十分之一。 等飘飘然结束后,他心中又开始打起鼓来,眼睛在殿中一众巍峨高冠下的脸上看来看去,总觉得,群臣对自己不以为然: “这满朝文武,究竟有几人,能真正效忠于朕?” 毕竟,刚被始皇帝封为“武忠”,盖棺定论的黑夫,在得知他去世后,立刻就造反了!还公然否定了胡亥继位的合法性,鼓捣出子虚乌有的“衣带诏”,叫嚣着要除去他这逆子,奉天靖难呢! 按照赵高的说法,黑夫这贼子,早有反心,在朝野布置多年,党羽遍布天下。 而同情长公子扶苏的人,亦不在少数,或许他们就潜藏在朝堂之上,等待时机发难…… 赵高还提醒胡亥,同为顾命之臣的冯家,也不可不防。 如今冯氏掌握南北兵权,冯去疾又为右丞相,百官之首,他可是兄长公子高的妇翁啊,据说父皇在扶苏出奔后,一度有立公子高之意,这冯家,会不会因为生出异心来? 监军还回报说,冯毋择在南边连输了武昌、安陆两仗,有养寇自重之嫌,虽然武信侯立刻将其子冯敬送回来表明心意,但让冯家权势过重,真的好么? 虽然自己是秉承父皇遗诏继位的,但胡亥内心仍不安宁,竟食不甘味,夜不能眠。 继位的第一天,他便任命唯一信任的老师赵高为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其弟赵成为中郎将,负责宫门安全。 心中稍定,至少晚上睡得着后,胡亥又下令,将与黑夫有关联的朝野官员,如北地郡尉章邯、柱下史张苍、农家一干人等,不论良莠,统统逮捕下狱! 但张苍机灵,早在胡亥回到咸阳前就溜了,如今不知所踪,有人认为他是跑回了阳武县的家中,也有人以为,是跟着离开秦朝的大夏学者“苏氏”,藏在大夏人的商队里,往西边去了…… 胡亥震怒之下,打算制造大狱,将叛贼的党羽赶尽杀绝,甚至要立刻动手制衡冯家,最后还是李斯劝住了胡亥。 “陛下继位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处理好先皇的后事,以显示自己的纯孝啊,如此,方能使黑贼所传陛下忤逆、不孝甚至是弑父的流言,不攻自破……” 法家也是讲究孝的,被父母状告不孝的人,甚至可以当场判处死刑。 胡亥这才顿悟,暂缓诛杀异己,转而对始皇帝的下葬事宜更加关注。 因为秦始皇帝自己取消了古代“子议父,臣议君”的谥法制度,胡亥没法再挑选一个美谥上表现自己的“孝”。 按照古代之礼,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虽然始皇帝逝世于二月初七,但胡亥等人宣布他死讯,是三月中,所以得等到明岁的“二世元年”10月份,始皇帝灵柩方能下葬骊山陵。 骊山陵的修建,伴随着秦始皇的一生,他13岁刚刚登上王位时的秦王政元年,陵园的第一块砖便已奠基,一直修了三十七年,因为规模庞大,不仅有地上宫观,还有亘古绝伦的地下奇观,所以数十万人干了好几年,直到今日,仍未竣工。 胡亥立刻让人停了关中其他一切工程,让刑徒民夫们统统前往骊山,并召集天下能工巧匠,贡献自己的技艺。一时间,骊山之徒多达七十万人,收尾工程得以加速进行。 胡亥还给监工的冯去疾下了一道残酷的密令:“若七月之前不能完工,耽误了先皇葬期,则从监工到匠人再到刑徒,皆当死!” 同时,胡亥还下诏,为始皇帝修庙,古时候天子的祖庙为七庙,祭祀七代祖宗,诸侯五庙,大夫三庙,逐代取消祭祀。 但胡亥认为,始皇帝功勋超过了三皇五帝,也超过了后世所有子孙,故尊始皇庙为帝者祖庙,至高无上,即使是万世以后也不能毁除! 继位才两日,便有这一系列动作,胡亥在努力证明自己的合法性。 但四月十九这天,却有一个消息从武关传入关中,让他再不能安坐: “武信侯冯毋择身死军覆,逆贼黑夫已占江陵!” …… “堂堂武信侯,朕给予他信任,给他整个淮汉诸郡的调兵之权,竟为区区叛贼所败?这究竟是无能,还是故意资贼?” 胡亥大发雷霆,这已经是第三场大败了,武昌营没保住,两万余人从贼。接着,安陆那五万**也叫黑夫夺了回去。 事不过三,冯毋择可是再三保证,一定会在江陵城将黑夫及党羽歼灭的——这也是武信侯不守城而野战的原因,他若再放黑夫逃走,朝廷便要换将了! 现如今,老冯已死,江陵丢失,荆州数郡也相继沦陷。一心想着做了皇帝后好好享受安乐的胡亥猛然发现,自己刚继承的帝国,其南疆已然着了火,渐有燎原之势,还随时可能朝咸阳烧来。 是夜,他甚至梦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将自己拉下皇位,一剑杀死! 胡亥遂连夜招来赵高问策。 “郎中令,黑贼已成气候,再这样下去,肘腋之患将至腹心矣,朕欲立刻发大兵剿灭,却不知该以何人为将……” 随赵高知道,必须阻止黑夫,否则自己和胡亥将有身死之虞,叛乱必须迅速平定,拖下去,难说朝中会有人提议“诛赵高以堵叛军之口”,遂作揖道: “黑夫素有善将兵之名,多次得到始皇帝陛下之赞,如今大秦将才凋零,连武信侯都已身败,依老臣看,放眼天下,能统御大军与黑夫交锋的,唯三人而已!” 胡亥急问:“是哪三人?” 赵高道:“其一为蒙恬,恬曾统率军民三十万,北逐匈奴而筑长城,陛下信而爱之,亦是帅才。” 胡亥却摇头:“蒙恬不行,他曾私放扶苏,被父皇囚禁,他定然对父皇立我为太子不满,让他统御大军,恐怕会与黑夫勾结,朕不杀他,已是极大的仁慈……” 赵高是故意的,他猜测胡亥虽还未下杀手,却不可能信任蒙氏兄弟,这一试探果然如此,遂接着说道:“其二为李信,李信为始皇帝爱将,善车骑,屡建奇功,与黑夫并称黑犬白马,若他与黑夫对垒,当能胜出。” 胡亥还是认为不妥:“李信亦与黑贼往来甚密,更别说其远在西域,如今也不知到哪了。” 赵高提及李信,倒是提醒了胡亥,觉得西边也不安全了,非但不欲使李信为将讨伐黑夫,更决定派人到西域去,要将李信和手下的几万人追回来!将李信囚禁才能放心。 于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其实也是唯一的人选! 赵高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此人是当今天下,第一名将!曾统率过数十万大军,用兵如云之聚合,破敌似霹雳雷霆。与之相比,那李信、蒙恬、黑夫,都是后生小辈,连为之附骥尾都配不上!” “此人为将三十余载,战功赫赫,曾灭魏、破楚、亡燕、降齐!论功勋爵位,已不亚于武安君、武成侯!” “他便是陛下妇翁,先皇亲定的辅政之臣,大秦太尉,通武侯,王贲!” …… ps:今天还是只有一章,明天结束第五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74章 以一隅抗天下 “老臣罢病悖乱,恐怕无法出征成行,唯陛下更择贤将。” 与赵高所料不差,当胡亥延请太尉王贲挂帅讨伐叛逆时,王贲果然以身体为借口,推辞此任。 “再没有其他贤将了,冯毋择已辱师于南方,蒙恬、李信皆不可用也,唯先皇临终前授妇翁为太尉,不就是希望太尉能为朕镇住天下么?今妇翁虽病,难道就忍弃胡亥,忍弃皇后么?” 胡亥依照赵高教他话,竟放下皇帝的尊严,以子婿之礼向王贲恳求。 秦始皇帝终其一生,从未立过皇后、王后。 但二世皇帝胡亥不同,他在继位数日后,却听了赵高的建议,立刻封夫人王氏为皇后! 这位王皇后,却是通武侯王贲的幼女…… 王氏已与二世皇帝胡亥牢牢绑在一起,在胡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甚至还有几分逼迫后,因旧伤发作,已经骑不动马的通武侯王贲,只好叹了口气,勉强应下此事。 秦朝建立后,虽设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为三公,分别为辅政,监察及治军领兵,但从始至终,秦始皇都未任命任何人为太尉,一直虚设空缺,而将兵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尉僚虽替秦始皇做出了一统天下的战略,但他始终只是国尉。 居功至伟,一统第一功臣王翦也不曾得到此职。 偏偏是其子王贲,得此殊荣,秦始皇帝已将他推到了托孤辅政的位置上,于公于私,王贲都别无选择,只能像后世的诸葛丞相一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和王翦伐楚时一样,王贲在答应挂帅平叛后,却又提了自己的要求。 “陛下必不得已用臣,还需先做一件事!” 胡亥大喜:“只要太尉能扫平黑逆,休说一件,十件亦可!” 王贲道:“陛下可知,黑夫在夺取江陵后,令其都尉部属略取南郡诸县,每至一县,都极力宣扬一事?” 胡亥面色阴了下来:“叛贼们宣扬的都是诽谤之言,先皇亲封我为太子,令我继承宗庙社稷,此事王离可作证……” 王贲笑道:“这是自然,臣说的是,南征军在所占郡县,施行的减租、焚券,更易苛令等事。” 胡亥咬牙切齿:“黑贼胆敢不经朕与丞相、御史大夫,私自更易律令,真是罪该万死!” 王贲捋着花白的胡须道:“臣倒是以为,陛下也应在继位诏书里,做些类似的承诺……” 胡亥大惊:“朕身为天子,岂能效仿逆贼之举?” 王贲不以为然:“但黑夫这些举措,的确能收买人心。先皇晚年,用法益刻深,租赋居高不下,徭役频繁,天下多有怨言。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定将奸伪并起。” “黑夫正是看准了这点,才敢带着南征军作乱。民间黔首,眼睛只看着自己屋外的几亩地,每年要交多少租子,多交便是恶政,少交便是德政,却不知忠君爱国,很容易受其诱惑诓骗,纷纷从逆。” “古人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此争民心之战也,朝廷决不能落了下风!既然黑夫诟病朝廷行苛政,陛下不如乘着新登皇位,更始朝政,做出些改变,以顺天下人之心!” “且容朕想想……”胡亥除了骊山陵要修,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情呢,一旦减租,恐怕就没钱继续那些大工程了。 眼看胡亥还有些犹豫,王贲遂强硬地说道: “上兵伐谋,若想平定叛军,除了兵道,还当施以政道,陛下且先行此事,王贲方能献上破贼之策!” …… 四月二十二,胡亥继位后数日,一封制令颁布咸阳,公示天下: “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朕奉遗诏,今宗庙吏及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律令当除定者毕矣,尽为解除流罪,今皆已下矣。朕将自抚天下,元年与黔首更始。吏、黔首,其具行事已,分县赋援黔首,毋以细物苛劾县吏,亟(ji)布!” 其中的主要内容,无非是解除部分流罪,大赦天下。同时承诺,会在县税赋中分一部分救济贫苦百姓,相当于变相的减租赋。最后是停止朝廷对县吏每年上计需要多缴钱粮的逼迫,减轻其压力,如此一来,县吏或许就不会为了完成上计要求,把治下百姓逼得家破人亡了。 当然,三项政令,除了大赦令立刻生效外,其余都要到五六个月后的“二世元年”才正式实施。 此制令一出,关中哗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却确认无误后,皆惊叹: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有人觉得不可轻信,得到了“二世元年”才能见真章,有人却已迫不及待,开始为这位“仁慈”的新皇帝唱赞歌了。 “只有这样,才能让秦民不会偏向南方叛军。” 王贲、李斯、冯去疾这三位辅政大臣都认为,此举定能产生极好的效果,将关中人心再度凝聚起来。 胡亥却只关心王贲何日出征:“朕已如太尉所言,大赦天下,太尉何时率军南下?” 王贲却摇头道:“卫尉、中尉二军被冯毋择带去江汉的部分,损失惨重,关中剩余的数万人,当戍卫咸阳,决不可再动用!此番南下平叛,主力另有其人,若陛下允许,老臣还得在咸阳,等他们月余时间。” 胡亥急得快上火了:“太尉欲动用哪支军队,请速言!” 王贲不紧不慢:“始皇帝一统天下后,最大的两场仗,便是北逐匈奴,南征百越,时至今日,天下有两支最大的军队,皆有兵十余万,南征军已叛,臣以为,是时候动用镇守长城的上郡军了!” “上郡、朔方、云中之兵共十五万人,更有十五万新移民,如今匈奴远遁,边关无警,老臣以为,留五万人,守备关隘即可,其余十万兵卒,可令冯劫带着南下,来关中汇合,他们将是征讨叛军的主力!” “但在上郡军南下前,务必要小心,提防贼军北上取南阳。” 眼看说到这份上,胡亥仍一脸迷茫,王贲心中暗叹: “始皇帝在今上这个年纪时,已经对天下图籍了如指掌,完全不亚于吾等战将了……” 他只好让人取来地图,一处处点着告诉胡亥自己的计划。 “南阳郡南蔽江汉,北控汝洛,西连武关、郧关,为进入关中、汉中的南北孔道宛亦一都会也,此乃南北腰膂,必争之地!” 王贲料定,黑夫的最终目标是北上夺取咸阳,所以未来的南北战争,定将以南阳郡为主战场! “叛军新近大胜,士气正旺,南阳郡兵不足守。陛下当立刻按照兵籍,发关中卒十万人,其中五万老卒,可使宿将带其前往武关、宛城支援。哪怕贼兵北上略地,夺取小县乡邑,也勿要理会,守住两地即可。” “而关中新卒五万,则屯卫咸阳,由老臣亲自训练,令教射狗马禽兽,待上郡军到齐后,再一同南出武关,皆时,若叛军正进攻宛城,则必遭我大军所击!” 王贲的计划看上去天衣无缝,胡亥仿佛真见到黑夫授首的那天,拊掌道:“如此,则叛乱可平!” 王贲却摇摇头:“黑夫狡诈,也可能不走南阳,而取偏道,陛下请看……” 他指着南郡西边的巴郡、蜀郡道:“南郡与巴郡以巫县扞关为界,今南郡已失,不可不防备叛军袭取巴蜀,还请陛下令蜀郡征卒一万,巴郡、汉中各征五千,也勿要急于进攻平叛,先支援郡卒,守住狭隘关道,阻止贼兵西进,窃据巴蜀之地,便是大功。再在沿江城邑打造船只,以备日后之用……” 王贲这是想效仿司马错与白起伐楚的故事,在南阳决出胜负后,再水陆并进,直扑江陵! 胡亥连连叫好,心中大定,但仔细算算,王贲征召动用的军队也不过二十余万,他仍嫌不足,问道:“太尉,关东不征发兵卒么?” 王贲说道:“与叛军作战,关东人,可指望不上。从各郡征调部分劳役,作为运送粮秣的民夫即可,还有……” 见王贲欲言又止,胡亥忙道:“还请太尉知无不言。” 王贲向胡亥作揖:“为了让北方军能够放下疑虑,奋力作战,臣想请陛下释一人。” “谁人?” “蒙恬!” …… “父亲。” 王贲才出咸阳宫,却见儿子王离已在外等候。 喊了几声“父亲”,王贲不理后,王离才改口大呼:“王太尉?通武侯?” 车停下了,王贲掀开车帘,看着已蓄须的长子:“原来是武城侯啊……” “父亲休要愧杀孩儿了。”王离直接钻进车中,朝王贲拱手道: “始皇帝在世时,屡屡用蒙氏打压王氏,我今日却听说,父亲竟劝陛下,将蒙恬给放了?” 他有些不解:“拼着惹怒陛下,放了扶苏党人,且与吾家有怨者,父亲为何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眼看儿子三十多岁的人也,行事却一如十年前那样急躁少智,全然没有祖、父的做派,王贲十分头疼,欲不理会,但这又是自己的儿子,最后叹了口气,说道: “蒙恬在北方近十年,深得人心,虽然冯劫已将上郡军将吏相互置换,但普通兵卒颇受蒙恬之恩,若他一直被关押,甚至遭处死,上郡军必士气低落,不肯尽力作战。” “蒙恬虽犯大罪,私放扶苏离开,但始皇帝亦未曾将其处死,近来也颇有悔改之意,不如借着大赦的名号,将他释放,软禁在咸阳,却能籍此安上郡军之心。“ “原来是这样。”王离这才了然。 王贲道:“不仅如此,我还提议让冯劫作为我的副将,你恐怕要被陛下北调,去统御剩下那五万北军了。” 这下小小王却反应过来了: “冯氏眼看已要失去陛下信任,父亲这是拉了他们一把啊……” 他实在是想不通,王氏在被压制多年后,眼看即将复兴,女为皇后,父子皆为彻侯,且掌握天下兵马,王贲却开始拼命挽救蒙、冯两家竞争对手。 “大敌当前,相忍为国而已。” 王贲道:“因冯毋择、冯敬父子大败之事,冯去疾辞去右相之职,被陛下留任为左相,李斯复为右相。” “但有传言说,始皇帝曾欲立公子高为太子,而冯氏为其外家,所以陛下对冯氏不放心。若冯劫手里还握着北军,我唯恐会给冯家招来杀生之祸,甚至牵连群公子,反而让关中大乱,于是就给了陛下一个借口,让冯劫调到我麾下,我来看着他,以安陛下之心……” “父亲用心良苦,儿明白了。” 王离再拜,但仍乐观地说道:“如今虽然国分南北,黑贼作乱,但就算把荆州五郡加起来,户口兵员,仍不足关中一半!这是以一隅抗天下啊,又有父亲为帅,黑夫必败无疑!” “若只是一场南北之战,的确如你所言。” 王贲眼中却难掩忧虑: “但你可知,在调兵遣将时,我为何执意不发关东郡兵?” 王离道:“莫非是因为,先前冯毋择征调九江郡兵入南郡,却导致九江郡数县叛乱之事?父亲担心,其他郡县一旦守备空虚,也有奸人如此效法?背叛大秦?” 王贲颔首:“今上那诏令里说得好啊,天下已失始皇帝……有始皇帝的大秦,和没有始皇帝的大秦,是不一样的,天下人不尽然是遽恐悲哀,也有暗中窃喜者。相比于南方的叛乱,我更担心的,就是关东六国故地皆叛……” 他曾镇守齐地,知道几十个秦吏管几十万齐人是多难的事。齐国已经叛过一次,但燕、赵、魏、楚、韩的故地,莫不如此,始皇帝在时无人敢造次,如今始皇帝已逝,那些藏匿许久的复国者,恐怕要蠢蠢欲动了。 王离还不知道项籍等围攻寿春的事,嗤之以鼻道:“不过是些许群盗而已,不足以成事。” “群盗?群盗知道以复楚为口号?” 王贲看着儿子,斥道:“书言,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南方叛乱,我尚可集中兵力,尽力守御,如若整个天下都烧起来的时候,处处是火,其犹可扑灭” “若事情真到那一步,这场仗,就不再是南北之战,而回到了六国伐秦的时候!以一隅抗天下的,究竟是黑夫,还是吾等?” 天下第一名将的目光,满是对那段波澜壮阔历史的怀念,他们在始皇帝的旗帜下,所向无敌! “曾几何时,吾等能以一敌六,亦无所惧。” “现在呢?” …… ps:第二章在晚上 兔子山遗址出土《秦二世元年文告》:“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朕奉遗诏,今宗庙吏及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律令当除定者毕矣。元年与黔首更始,尽为解除流罪,今皆已下矣,朕将自抚天下。吏、黔首,其具行事已,分县赋援黔首,毋以细物苛劾县吏,亟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75章 南北战争(上)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几乎就在王贲定下平南战略的同一时刻,郢县,武忠侯那个著名的小院子里,当黑夫让众人畅所欲言,提出未来的计划时,幕僚、都尉、司马们几乎吵得炸开了锅! 刚从南方带人抵达江陵的徐福立刻道:“如今除了洞庭郡尚未归附外,君侯已全取荆州。徐福以为,当利用我军楼船可从番禺走海路的优势,让尉阳都尉从水路出发,进军会稽,夺取江东!” 别部司马陈婴也不甘示弱:“听闻近来淮南多叛乱,当乘此良机,进军楚地,陈婴不才,愿为君侯取东海郡!” “东海郡是陈司马的故里,司马自然是想回去了,但吴臣以为,应该先从夷陵向西进军,取鱼复,再攻击巴蜀,迎回君侯夫人、君子。” 拿下当阳县后,折返来禀报的共尉提议更是夸张:“汝等都错了,应该立刻北上,夺取鄢县,再攻南阳,进逼武关,一直打进关中,打到咸阳去!” 就连早年被萧何带来,有些口吃的泗水郡人周昌也最后道:”昌,昌同意陈婴司马之言,愿在拿下九江后,渡淮为君侯取,取泗水郡……“ 在一众力主大肆进攻扩张地盘的人里,却响起了一个理智的声音: “下吏以为,如今之势,南征军宜守而不宜攻……”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衣冠楚楚,刚被黑夫任命为“南郡守”的萧何。 徐福首先质疑:“守?萧郡守,眼下正该乘着江陵之胜,君侯威震南方,扩大战果,岂能一味固守?” 众都尉、司马一脸不以为然,认为萧何一介文士,太过保守,但黑夫让萧何说下去。 萧何朝黑夫一作揖:“虽然君侯身为南征军主将,曾将兵十五万之众,且举事之后,几次都号称南征军十万大军已至。可实际上,君侯和众都尉也清楚,就算把安陆所有男丁两万人都算上,目前大江以北,君侯手里能用的兵员,也不超过七万人……” 这倒是实话,南征军虽众,但因为举事前几乎都集中在岭南,所以陆续北上,所费时日良多。 跟着黑夫打赢江陵之战的三万五千人中,除了韩信尚带着一万人镇守江陵,看管万余俘虏外,其余都分散到了夷陵、当阳、竟陵、安陆等地,去实现黑夫“全取南郡”的计划。 衡山郡那边,东门豹、安圃有万五千人,刚夺取邾城。 近日,又有周昌、陈婴、徐福等人带着两万人北上…… “岭南越人已发觉南征军北调,一些部族酋长蠢蠢欲动,必须留下数万戍守,故秋收前能北上的,不超过三万人。” 加起来十万大军,这就是入冬前,黑夫手中兵力的极限了——他的政治承诺,得到秋后才能见分晓。 萧何道:“纵有十万之师,但若真如方才诸都尉所言,又要守住荆州,进取南阳,威胁关中,又要取巴蜀,又要占江东,还顺便得攻取九江、东海、泗水,真要一一实行,休说十万,就算二十万也不够啊!” “如今国分南北,将军以南与北战,不论是户口还是兵员,都大不如关中,这时候盲目扩充地域,只会使兵力分散,而新占郡县又无法及时征调当地人参军,一旦朝廷大兵来伐,容易被各个击破。” 他将分散的五指捏成拳头,看向众人:“故兵与其分,不如合!主力必须留下,做好守御朝廷大兵的准备,顶多能选两处派出偏师,且不可超过万人!” “萧郡守之言有理。” 黑夫算是明白,为何历史上,萧何会被称之为“功人”,而其他人只是“功狗”了。 打猎时,追咬野兽的是猎狗,但发现野兽踪迹,指出野兽所在地方的是猎人。仅能捉到野兽的确有骁勇之功,但发现野兽踪迹,指明猎取目标者,亦有谋划之功…… 黑夫手下不少将尉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犯了左倾激进主义的错误,眼里只剩下前方的猎物,却忽略了一件事: 与北方相比,南方就是个弟弟! 局势依然是敌强我弱,朝廷极有可能征调二三十万大军南下,如何应对,才是重中之重! 不过,依然有都尉司马不服:“按照萧郡守的意思,吾等就什么也不做,等在江陵了?” 这时候,从军议开始后,一直沉默不言的一人接过了这个问题:“当然不是,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有时候需要以守为攻,有时候,亦可以攻为守!” 却是屡立功,已不敢有人小觑的韩信。 他出列朝黑夫拱手道:“兵法云,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此君侯之所以大胜冯毋择。” “而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这应是吾等御敌之法。旬月之内,朝廷便可能发大兵来伐。而敌欲南下攻南郡,有三处必经之处,皆为险要,能以一敌二,我军务必抢先夺取……” “看来韩都尉这些时日在江陵休整,并未闲着啊。” 黑夫露出了了然的笑意,说起来,还是他让人将江陵所藏的图籍统统送去给韩信的,还大言不惭什么:“韩都尉已为高吏,不可不学!” 韩信辞以军中多务,黑夫却道:“岂欲君治学为博士邪?但当涉猎,知山川地理,本侯也出身黔首,却常读,自以为大有所益。” 韩信这才静下心来看了半个月图籍,果然对行军用兵有所裨益。 黑夫让人摊开地图:“是哪三处,且一一道出。” 小院子里,众目睽睽之下,韩信手持竹棍,点着江陵以西道:“其一为夷陵(湖北宜昌),此地扼三峡及巴蜀东进之路,君侯已派吴臣司马取之,自不必说。” “不过我以为,光夺取夷陵还是不够安全,夷陵以西,巫县(重庆巫山县)也划归南郡,当继续进军,攻占江关(重庆奉节县)。” “江关乃巴国与楚国相攻时,楚国所设,为夷陵上游,亦巴蜀之东门也,入江关,则已过三峡之险,夺巴蜀之口矣,就算朝廷令巴蜀造楼船,欲重复司马错伐楚故事,只要江关在我手中,亦不足惧也!” 见黑夫不断颔首,韩信大受鼓舞,棍子旋即北指: “其二为鄢县(湖北襄阳),我近日在江陵观察图籍,发现鄢县与南阳一样,实为南北之腰膂。对南方来说,鄢县去江陵步道五百里,势同唇齿,无鄢县则江陵受敌。故昔日白起拔鄢,则楚不能守郢都。” “对北方也一样,此乃水陆之冲,北接宛、洛,平涂直至,我军得之,亦可以图南阳,威胁武关!” 在韩信预想中,鄢县,这里田土肥良,桑梓遍野,带以汉水,阻以重山,就是日后御敌的完美战场! “上一次鄢之战,武安君完胜,可这一回,不论北边来的是谁,韩信必将改写南北之争的战果!” 如此想着,他的手又往鄢县以东一指:“其三为冥厄(河南信阳市)。” “冥厄三塞,为大隧、直辕、冥厄,乃春秋时楚国所建,隔绝淮汉。吴人不能破之,只好改走淮汭。而楚国亦凭借此三塞,抵御秦国数十年之久。秦逾冥厄之塞而攻楚,不便,我听说,直到项燕战死,冥厄才最终告破……” 韩信以为,虽然朝廷主力肯定会走武关、南阳来伐,但也不排除从关东发偏师,走冥厄袭击安陆、衡山的可能。 “这便是月余之内,我军务必攻取的三处,而不是什么九江、东海,更不可能孤军直趋武关。” 萧何与韩信的战略分析十分得当,众人都被说服了,黑夫心中亦暗喜:“三杰得其二,尽管知道南方实力大不如北方,但我心里就是踏实啊。” 不过,作为领导,这时候就得露一手,显示一下自己其实也知道,只是故意不说,要让属下们表现。 于是黑夫轻咳一声道:“韩都尉之言虽有理,但毕竟是外乡人,对本地冲要的了解不够,鄢县与冥厄自是必守,但两地中间,还有一处也要拿下!” 韩信一愣:“莫非是随县(湖北省随州)?” 黑夫颔首:“然也,出冥厄可以兼颍、汝,出鄢可以规宛、叶,此言不假。然冥厄、鄢县之锁钥,随实司之。春秋时,汉东之国,随为大。楚武王经略中原,先服随,而汉阳诸姬尽灭之。又其地山溪四周,关隘旁列,几于鸟道羊肠之险,实是用兵行险之所,我军必先取之!” 韩信还在思索,身后的萧何却已拜服:“君侯心中果然已有良策!” “君侯心中果然已有良策!”所有人都随声奉承。 如此一来,东边有淮南蜂拥而起的复国者,西边控制夷陵江关,北面将战线推进到鄢县、随县、冥厄,都是易守难攻之地,这三个地方拿下后,被动的防守,就成了主动的防守。 继“先取荆州为家”后,新的战略已出,那就是“北夺锁钥以为固”,在青黄不接,粮秣不足,且南征军兵力没有全完集结前,先以守为攻。 但黑夫又道:“不过,在守御之余,的确可以让豫章郡向东发兵,略取鄣郡丹阳地,再让尉阳与镇守闽中的吴芮,水陆并进出兵会稽郡,全取江东!” 众人皆以为然,在旁人听不到的时候,黑夫暗暗嘀咕: “江东子弟多才俊,那八千子弟,若能归顺于我就好了……” …… 在军议完毕后,军正去疾却又过来,向黑夫禀报了一件事军法官们注意到的事。 “下吏初来江陵,但却发现,不少驻守此地的南征军士卒,尤其是江陵人,在大胜归乡之后,满足于与亲人团聚,都有些懈怠了。” “而从其他诸县亦得知,不论是当阳、夷陵、竟陵,哪怕是君侯的故里,刚刚被利仓司马光复的安陆县,军中各县籍贯的兵卒听说家乡已在南征军控制下,欣喜之余,或多或少,都萌生了卸甲归田的想法……” “卸甲归田?”黑夫皱起眉来。 去疾笑道:“毕竟他们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回家,如今到了家门口,难免懈怠,更何况,君侯承诺田租减免,大伙都盼着回家种田去。” 黑夫颔首,他手下的兵多是小农出身,即便高层把”靖难“喊得震天响,即便都尉、司马们也在“公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鸡汤下,摩拳擦掌想干一番大事。 但对普通士卒而言,谁想过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日子呢? 回家,料理熟悉的田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老婆孩子热炕头,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这是他们从入伍那一刻起的梦想…… 但这小小的梦想,却足以致命! 上层在犯“左倾激进主义错误”的时候。基层士卒却也犯了“右倾安乐主义错误”,以为打下南郡就完事了,可以马放南山,任由兵甲生虱! 去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劝道: “君侯,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啊,若是士卒们满足于归家,不愿再北上征战,吾等随时可能遭到咸阳发大军镇压,若是战败,全家老小的命都没了,哪里还有安宁的日子可言?” 但黑夫可承诺过,要带他们回家的,并非人人都是大禹,是圣人,能三过家门而不入啊。 黑夫默然半响后,说道:“且将我的话转告三军将士,再召集众人,我要亲自与他们说道说道……” 去疾肃然:“敢问君侯,要传什么话?” 黑夫笑道:“靖难尚未成功,袍泽仍须努力!” …… PS:咳,时间不够了,这一卷貌似明天(2月18号)才能结束,哈哈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76章 都散了吧(第五卷完)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四月二十五日,先后抵达江陵的两万南征军将士,被集中到江陵和郢县之间的开阔地上,武忠侯在江陵城楼检阅了他们的行伍队列,宣布已占领除鄢县以外的南郡全部,连安陆县也已光复,衡山郡也被控制在南征军手中。 “君侯万胜!” “南征军万胜!” 士卒们都感到由衷的高兴,黑夫双手往下一压,让众人安静,而后便让他们各诉其愿。 先是几百人,随后是几千人、上万人,许多个声音汇集在一起,底层士卒大声向他们的统帅喊出了自己的心愿: “君侯,吾等想回家!” 韩信、去疾等军吏看着这一幕,忧心忡忡,黑夫那句“靖难尚未成功,袍泽仍须努力”,不够接地气,可触动不了普通士卒啊,但他们却有些一筹莫展,除了制止外,不知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不知武忠侯有何妙法? 吴臣更小声嘀咕道:“止不住的,士卒们不就是因为一句‘我带汝等回家’,才跟着君侯举兵,心甘情愿受其驱使的么?” 但黑夫却只是笑了笑,大声道: “我知道二三子多是淮汉之人,汝等加入南征军为戍卒,长则四载,少则两年。” “本将算是较晚加入南征军的,只做了两年将军,但这两年里,却与汝等生死与共,南征军每个人,都是我的袍泽兄弟,年纪小点的,则是子侄。” 黑夫看了看身侧写有“南征军”三个秦隶的大旗,这还是在岭南时做的,已有些陈旧。 他不由感慨道:“就像这面旗一样,两年间,发生了多少事啊。” “我曾与二三子披荆斩棘,扫平百越,使越君俯首,委命下吏,拓土数千里。” 在场的人,谁没在岭南饱受过虫蚁之咬,炎热之苦?自然记得,是谁带着他们走出了那片绿色地狱。 “但始皇帝崩逝后,奸臣逆子辜负了南征军,欲诛其吏,放其卒,使永镇陆梁。所以,为了回家,南征军不得已,奉始皇帝遗诏,举兵反抗。” “我曾与三千短兵仪器打赢了武昌之战,大败敌八千人,解救了两万余差点葬身火海的南征军老卒。” “我又与五千勇士横渡云梦,在安陆县五万百姓即将沦为迁虏前,与他们一同战斗,力破上万敌军。最终携民渡江,让家乡父老们平安无事。” “至于江陵之战?汝等更不陌生了,我走华容小道,韩都尉则白衣渡江,最终所有人喊着‘义在南军’,两面夹击,击败了冯毋择,赢得了决战的大胜!” 这都是黑夫创造的传,就算未能亲身参与,也耳熟能详。 是他,带领南征军所向披靡! 黑夫叹息道:“不容易啊,袍泽们,两年之内,能创下这么多丰功伟业,南征军里每个人,从将军到军吏到士伍小卒,都是好样的!” 这一番话,让众人深受感触。 但黑夫却话音一转,说到了最关键的事上:“南征百越,早在半年前就结束了,我承诺过要带汝等回家,也算做到了。如今南郡、衡山已复,大军已站在家门口,这两地籍贯的士卒想回家看看,此人之常情也……” “所以,本将今日要说的,是汝等,皆可以回家!” 城下两万人欢呼雀跃,众军吏则大惊失色:士卒都放回家了,以后的仗得怎么打? 然而,黑夫下一句话,更加骇人听闻! 他振臂一挥:“本将还要说,南征军也完成了它的使命,当在今日,在此,就地解散!” …… “就……就地解散?君侯在说笑罢!”此言一出,连站在一旁的垣雍都傻了眼。 韩信也一急,几欲上前阻止,还是萧何拦住了他,笑着对韩信摇了摇头。 随着短兵亲卫将这句话传遍三军,欢呼都停下了,所有人都怔怔出神。 即便是最先嚷嚷着要回家的人们,也有些发懵。 “南征军,没了?” 因为黑夫的种种举措,譬如将战死士卒收敛尸体,纳入忠士墓园,将每个人的名籍刻在丰碑上,又尽量满足众人衣食之需,让他们远离冻饿之患。 最重要的是,履行了承诺,带他们回家。 这使得,众人对这支军队认同感极高。 离家的时候,南征军,就好像是他们的家!而什伍袍泽,亦如兄弟一般。 如今武忠侯大仁大德,允许众人回家,本该喜悦,但得知身后的另一个“家”,说没就没了时,士兵们都有些舍不得,难免哀声。 黑夫接过牡手里的南征军大旗,仰头笑道: “一支没有兵的大军,只剩下一个空壳。” “一个没有兵卒追溯的将军,也不再是将军,而是一介匹夫。” “与其如此,不如散了罢。” 这下有些人不干了,垣雍率先和来自安陆的弟兄们大声喊道: “将军,彼辈要回家,吾等却不回啊,请将军勿弃吾等。” “请武忠侯千万不要解散南征军!” 跪下请愿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意欲归家的人则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但众人的力劝,却只换来了黑夫的一声大喝: “我意已决!” 说罢,他竟真当着两万人的面,将旗杆上的南征军大旗降下,又十分小心翼翼地将其折好,交到了军法官去疾手中。 “从今日起,世上,就没有南征军了!想回家的人,都散了吧。” 一阵沉默,伴随着的是嚎嚎大哭,上万人忍不住跪在地上,轻易不流泪的士兵们,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直到黑夫的声音再度响起。 “今日除了解散南征军,让想回家的士卒回家外,还有一事。” “在汝等归乡种田,过汝等期盼过上好日子前,请先听完这件事,刚发生在吾等近在咫尺的事!” 众人抬起泪眼婆娑的脸,黑夫一招手,城楼处,一个穿着麻布孝衣的青年军吏走到黑夫身边,他的短兵们亦紧随其后,都身穿孝服,众人手里还捧着一个个牌位…… 虽然南征军短暂地给秦始皇帝戴过孝,但在打下江陵后就结束了。 这群人又是给谁人服孝? 黑夫将青年拉到城墙边:“汝等应当认识他,他叫共尉,是我手下的别部司马,他父亲共敖,是我的旧部,如今是桂林郡守。” “早在十多年前,共敖就带着妻儿,搬到了豫章,他自己则追随我左右,但共氏宗族并未全部迁徙,仍有五十多口人,留在了鄢县。” “鄢县,是吾等唯一未曾攻取的南郡县邑,因为南阳郡守带着五千人入驻了那,而就在昨日,吾等得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鄢县的共氏族人,连同一些当地籍贯士卒的家眷,竟被当地官吏族株了!” 没有感到意外的惊呼,士兵们只是窃窃私语开来,这是他们都有预料的事。 虽然大伙都高呼“义在南军”,但在朝廷,在咸阳眼里,他们只是谋叛而已。 作为黑夫的左膀右臂,共敖的家族,肯定要被牵连啊。 “不止是共氏,也不止是鄢县。” 黑夫冷笑道: “谋逆,这就是已经回到咸阳的奸臣逆子,给南征军所有人定的罪!” “二三子知道,若按照秦法律令,谋逆将被处以什么刑罚么?” 窃窃私语停止了,士卒们再度陷入缄默。 “去疾,告诉他们!” “诺!” 手里捧着南征军旗帜的军正去疾大声道: “谋逆罪,其本人虽死,仍当戮其尸,枭首弃市以威慑宵小。而后,再依刑律夷其三族!也就是汝等的父母、兄弟、妻子!” 这时候,共尉大声接话道:“说是三族,可我在鄢县的族人,他们早就出了三族,但还是被处死了。” 这件事,是真的,虽然那些堂叔伯本就疏远,当初就不愿随共敖去豫章,还闹分家,但他们今日遭此横祸,共尉心里也老大不舒服。 去疾颔首:“是啊,律令有言,五家为伍,十家为什,不准擅自迁居,相互监督,相互检举,若不揭发,十家连坐。谋逆者之什伍、邻居、里典、里佐、里监门,皆要连坐,收押审讯。” “也就是说,倘若南郡同鄢县一样,被朝廷的酷吏控制,汝等的三族、亲眷、邻里,都没人能逃得过酷刑。” 恐吓在继续,去疾开始描绘那些刑罚之可怕: “二三子过去没少见市场口的行刑吧?酷吏会在汝等脸上用墨汁刺字,剜去鼻子,砍去左右臂,用鞭子活活抽死,再割下头,把骨肉模糊的尸体弃于大街上。行刑期间,如果有人喊叫谩骂,就拔掉他的舌头!如此方能震慑天下人,使其不敢效仿,只能乖乖交重租,服重役!” 高渐离曾在咸阳受此刑,黑夫去胶东赴任时,刺杀他的人也曾受此刑罚,田横兄弟叛乱,余党多遭屠戮。 可如今,昔日的执法者,却成了朝廷口中的“罪犯”。 不止今日在场之人,南征军全体将士,谁不从逆当死? 这下,所有人都面露惊恐。 去疾也是被士卒们的短视气坏了,这时候忍不住指着他们斥道:“汝等觉得自己离开了军队,拿着君侯赐予的赏钱回了家乡,就能好好种田,安享其乐?真是妄想!” “我是军正,天天和律令打交道,知道在秦律里,没有法不责众之说,只有天恢恢,疏而不漏!所以,千万不要心怀侥幸,一旦南征军散了,过不了一年半载,朝廷就会派大军反攻回来,等待汝等的,便是族株,便是屠城,便是血流成河!” “南征军就像船,如今船到江心,尚未靠岸,上面的人就争着往下跳,反倒会最先被淹死。” “武忠侯则像是一株大树,他为十余万士卒遮风避雨,带着吾等走到了今日,但树再大,也独木难支啊,二三子,何忍弃之?在我眼中,汝等,好似一群逃卒!” 去疾说道动情处,不由长叹道:“我真不希望汝等,到时候看着父母妻子被戮,追悔莫及,被砍下首级前,才哭泣说:‘我不该在当日,为了贪图一时安逸,放下了手中的戈矛,抛弃了武忠侯,抛弃了南征军!’” 共尉家族的惨剧就在眼前,去疾的一番话振聋发聩,那些被短暂的胜利蒙蔽了眼睛,看不清未来残酷真相的士卒,大多被吓醒了。 他们开始意识到,一旦南征军真没了,所有人都会失去庇护,安乐日子,恐怕不长久。 于是乎,不少意欲回家的人,也和本就不打算回的人,一同跪了下来,向黑夫作揖道: “武忠侯,吾等错了。” “请君侯勿要摒弃吾等!” “请君侯切勿解散南征军!” “武忠侯!武忠侯!武忠侯!” 一时间,万呼万唤,只为挽回黑夫的心意。 韩信心中叹服,目光看向了黑夫,他方才将舞台让给两名手下,一个人负手站在城墙的另一侧,望着已渐渐恢复繁荣的江陵城,也不知在想什么? 当听到身后两万人齐声的呼唤后,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一支军队,使命已经完成,就注定要消失,诸君,南征军,已经没了,覆水难收!” 此言被大声传开后,失落席卷了在场的每个人,大家都垂下了头,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直到黑夫重新回到他们视线里。 “但消失的,只是一个名号!只要二三子不摒弃黑夫,兵在,将亦在!哪怕这名没了,换成另一个,这支军队的魂,便仍然安在!” 黑夫朝所有人长拜作揖,声音急促而坚定! “但我不会强留任何人,想回家的,便回家去罢。” 话已至此,已无人再起身离去了,他们多了对未来的担忧,也生怕一起身,袍泽那想将自己生吞活剥的目光…… 黑夫,露出了满意的笑:“接下来的话,是对愿留下来的人说的。” “南征已结束了,但战争没有,吾等过去曾奉命征服百越,又一起打回家乡,两个月的时间里,从岭南反攻到江汉,屡败强敌,所向披靡!” “可从今日起,吾等要做的事,已经变成了另一个。” 话音刚落,一面新的旗帜,已在黑夫身旁树立,与昔日的“南征军”一般,上面,也写有三个秦隶…… 识字的军吏,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念出了其中两个…… “北……” “伐?” “没错,吾等不应沉溺于短暂的安乐,为了将来能长享和平,宜将剩勇追穷寇!奉天靖难,北伐中原!” 黑夫一扫方才的“心灰意冷”,再度变得斗志昂扬起来: “古人云,凡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吾等是义师,不是叛逆!这面新旗帜,不止要插在江汉,还要插上南阳、武关,插到咸阳城头!” “从此刻起,南征军,更名为:北伐军!” …… PS:第五卷《荧惑星》完。 新的篇章明天继续。 可以猜下一卷名字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77章 陈胜吴广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秦始皇三十七年,五月下旬。 鲖阳(安徽临泉县鲖城镇)过去并不起眼,它只是陈郡平舆县和寝丘县之间的一个小乡邑,户不过千,城邑也十分狭小。 但现如今,鲖阳也算知名,因为十四年前,还是一介百将的黑夫,在此以寡敌众,大破楚军两位封君,顺利突围,那一战被黑夫党羽们吹为“秦楚战争的转折点”。 后来,黑夫又以棺椁数百,将当日战死的秦卒尸首运送回乡,真是有情有义…… 当地官府倒也会来事,竟将昔日秦军士卒安身的空冢设为一亭,名曰“忠义亭”,大有讨好南征军统帅的意思。 但数月来,剧情却突然发生了巨大转折,得知武忠侯在南方叛乱的消息后,乡啬夫十分惊恐,生怕被当成“黑党”,遂勒令将此亭的牌匾被匆匆取下,砍断做了亭舍里烧饭的柴火。 近日忠义亭每天都要为过路军队,提供大量柴火。 据悉,已改名“北伐军”的南方叛军,正猛攻冥厄三关。那三关位于南阳、南郡、陈郡、九江交界处,南阳郡控制的鄢县、随县也遭到突袭,兵力不足,便向陈郡请求支援。 不巧的是,在“淮南群盗”围攻下,岌岌可危的九江郡也在请求陈郡帮忙。因九江郡的求援先到,陈郡五千郡兵早已赶赴下蔡,如今南阳告急,想着“唇亡齿寒”,陈郡守咬了咬牙,还是勒紧腰带,发各县闾左前往支援戍守。 位于陈郡中南部的鲖阳乡,就这样成了戍卒们南下的必经之路。 炊烟升上天空,亭长忙着张罗人造饭,还不住催促亭卒:“今日有两位县尉要押送戍卒,路过此处,要给他们备好粳米和肉,其余的屯长也要准备好酱菜,动作快些!” 催促完偷懒的亭卒后,亭长自到亭外眺望,他不止看到北边缓缓走来的九百戍卒,听说这群人来自阳夏县,也看到了他们头顶上,浓郁如墨的乌云…… 戍卒队伍之中,被临时任命为“屯长”的阳城人陈胜也抬起头来,这个浓眉大眼的壮年人露出了笑,对一旁的吴广道: “吴叔,看那。” 阳夏人吴广也是屯长,他看着这天色,有些忧虑:“这是要下大雨啊!吾等已在路上耽搁不少时日,中途遇雨,只不知能否及时赶到冥厄……” “定是一场狂风骤雨,我倒希望它能下个五天五夜。” 陈胜并无半分忧心,反而充满了期待,看着身后九百名衣衫褴褛的闾左戍卒,还有安然坐在车上,不断用鞭子催促戍卒前行的两名县尉,握紧了手里的竹矛。 “只有大雨洪水,才能卷走污秽,冲刷出一个干净的新天地!” …… 果如陈胜所言,来自阳夏、淮阳的九百戍卒,已被盛夏的瓢泼大雨困在鲖阳乡整整三天! 他们本就是穷困的闾左,在尚未抵达戍守地区时,连衣甲兵器都没有,大伙都穿着蔽衣烂履上路,走了两三百里,都已磨破了。两名县尉自己进鲖阳乡邑内安寝,却不让戍卒们进去避雨,他们只能住在破棚子里,整日受阴湿之苦,吃不饱穿不暖,不少人患了病,如同难民营的驻地里,弥漫着屎尿的臭味…… 陈胜和吴广奉命分发完今日那点粮食,安慰完怨声不绝的戍卒后,再度碰面了。 “陈涉,你真打算举事?”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其用,为人果敢,但事关性命,他也不免踌躇。 陈胜则道:“吴叔,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之罪你又不是不知,法皆斩啊!” “不是只需罚两盾么?” 吴广少时家中还有点田地,还是识字,晓得点律令的,起码“大楚兴……”那六字肯定会写。 陈胜摇头:“那是普通的徭役,吾等是被征发为兵卒,赶赴战场啊,便要按军法来算了!就算士卒侥幸毋斩,你我身为屯长,也必遭重罚。” “退一万步,就算不做处罚,你想想,吾等此番要去与谁作战?” 吴广嘴里艰难地说出了那三个字:“武忠侯……” 陈胜颔首:“没错,武忠侯,天下闻名的战将,这鲖阳就是他一战成名之地,自此之后十余载,都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我听说他带着几千人就能纵横南郡,还在江陵,覆灭了朝廷几十万大军!” “我才不信陈郡、南阳郡,还有吾等这群戍卒能挡得住武忠侯!更别说,九江郡那边也闹了叛乱,据说项家的少将军,已将寿春城打下来了!我看这火,也快烧到陈郡了!吾等就算逃亡,也躲不过去。” 他咬着牙,拍着吴广的肩膀到:“吴叔,我一直以为,你与我一样,都是不甘为燕雀之人,难道你就甘心,死得一钱不值么?” “天下苦秦久矣,与其到了地方,被秦吏推到战场前线填沟壑,白白送死,与其等火烧过来,将吾等变成灰,吾等不如也学着武忠侯,学着项氏的少将军,率先在陈郡举火,也反了罢!” “我听你的。” 吴广思索良久,重重颔首:“不过吾等若要举事,不能没有名头啊,如今西南边有武忠侯的北伐军,旗号是靖难北伐。东南边有淮南的项氏少将军,旗号是复兴大楚。两军距此皆不过两百余里,吾等若举大计,应该举谁的旗号?” 吴广算是黔首中的英才,但眼下也只想着投靠强者,毕竟首义之名早就被黑夫抢了,复兴大楚的名号也被项羽高举。 陈胜却有自己的打算,他露出了笑:“我想过了,陈郡与南阳、九江毗陵,未来这两军谁会派大军来取陈郡,尤未可知,若单举一方,容易为另一方所击,不如……两方都举!” 吴广挠了挠络腮胡:“怎么个并举法?一边还自称秦吏,一边却复兴大楚了,这就像蛇鼠一窝,根本没法合一起啊。” 陈胜颇有几分小聪明:“吾等可以不明确响应楚军或北伐军,只单举两个人的旗号。” 吴广问:“哪两人?” “一个是项燕,离这北边不远处就是项县,项燕将军在陈地颇得人心,只要举了他的旗帜,不但能得人追随,那位项籍少将军,应也不会与吾等为难。” “另一个人,便是公子扶苏!” “前几日,我在淮阳街头时听人宣扬说,二世皇帝是少子,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百姓多闻其贤,结果却突然被驱逐了,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吾等若高举公子扶苏之旗,想来号称要靖难北伐的武忠侯,也不会派兵来击……” 吴广颔首:“好,我这就去找些靠得住的人来,一同商议大事!” “且慢!”陈胜却拉住了他,吴广回过头,却见方才一味怂恿自己举大事的陈胜,坚毅外表下,也有一分犹豫: “此乃大事,还是要先问问吉凶,你我且乘着奉县尉之令,进城购米的机会,找卜者算一算。” “卜者?” 陈胜颔首:“没错,我听说乡邑城东,有个陈瞎子,很是灵验!” …… 次日,大雨稍小了些,鲖阳城东,一个陋巷之中,陈涉、吴广二人,蹲在当地著名的卜者家中,这里摆满了卜筮用的箸草和龟壳,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艾草的味道。 “问大事吉凶?到底是什么大事,又不肯说?” 作为卜者,陈瞎子瞎了一只眼,左眼,平日里用布罩蒙着,只有在做招魂仪式时才揭开——据说这只死眼,能看到鬼魂…… 陈胜吴广二人吞吞吐吐一番询问后,陈瞎子思索了一会,却哈哈大笑起来。 “汝二人作为戍卒屯长,是眼看失期了,想要作乱谋反,却仍有迟疑,才来找我算吉凶的罢?” 陈吴二人大惊,陈胜立刻背靠到身后的门上,而吴广也掏出了怀中的匕首,就要杀了这卜者灭口! 面对吴广的匕首,卜者却浑然不惧。 “我听说始皇帝死了,天下就要大乱,像汝等怀一样心思的人,本乡也不少。汝等找我,算是找对人了!” 陈吴二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放开了他。 陈瞎子揭下了布罩,露出了如同空洞的左眼,盯着两人,好似看透一切,吹牛道: “我也不瞒汝等,十多年前,武忠侯被困鲖阳,欲要诈降突围前时,也曾踌躇不安,来找我,避席下问,算过吉凶!”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78章 张耳陈馀 陈郡首府淮阳城,当地人喜欢称之为“陈”,城内有一个“桑林里”,里长叫“夏仲”。 夏仲是十三年前,秦楚相攻之际,从阳夏县逃来的,在淮阳城混口饭吃,靠着讨好秦吏,得了个里监门的差事,负责看守里门,掌管出入开闭。 那几年,因为有许多楚国男子死于秦人戈矛之下,淮阳多出了无数寡妇,夏仲年纪是大了点,但模样没得说,单了几年后,便娶了一个俊俏的本里寡妇为妻,还生了个儿子,如今都快有十岁了。 十余年下来,夏仲也渐渐从客居变成了土著,虽然看上去老实巴交,一直表现得讷讷不与人争,但做事牢靠,为人公正,又是长者,里人常找他来处理争端。 虽然是个看大门的,但夏仲裁断素来十分妥当,没人挑得出毛病,一来二去,威望越来越高,去年遂被推举为里长。 夏仲在里中颇受敬重,在邻居看来,则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每天起得很早,不紧不慢地拿着一根扫帚,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还临着家西边的墙,开垦出了一小片的菜地,将土垄分成了几块,种的有夏葵、韭菜等物。 给菜地浇完水后,夏仲接着又去他自己动手修的马厩,喂养攒了几年钱,购下的马儿。耐心地喂它豆子吃,再清洗一番,然后轻抚其脖颈,在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而后回到院中,看着被关在厩中的马儿,愣愣出神。 夏仲的妻子也起床了,看丈夫又在那看着马发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连马都不会骑,却非要买它,我说套上犁去耕地吧,你又不愿,就这么养着吃闲饭?” “还有那柄剑,也价格不菲,却只是挂在屋子里,轻易不让人见,这马和剑加起来,都够买头牛了” 夏仲捋着渐渐发白的胡须,看了妻子一眼,轻蔑地说道 “你这蠢妇人,懂什么?” 夏仲之所以肯娶这寡妇,倒不是因为他控未亡人,而是因为她身上,有几分前妻黄氏的影子。 若黄氏在,肯定能理解自己吧,毕竟当年她可是宁愿倾尽母家财产,也要助自己成为魏国第一豪侠的 只可惜,她早就被狗贼黑夫,还有阳武张氏逼死了! 他现在的处境,也好似这匹马。 “我张耳分明是匹千里驹,却要装成驮马,化名夏仲,被关在厩里,不得伸展四足!” 夏仲之妻见他今日敢还嘴,顿时来劲了,正要叉腰好好理论一番,门口却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丘嫂,兄长在么?” 来的却是夏仲的弟弟,夏季,他比夏仲年轻十多岁,最初也浪荡了一段时间,后来由夏仲走了关系,进官府当了小吏,如今已是斗食,他与夏仲兄弟情深,时常过来。 “是季叔来了。” 妇人瞪了一眼夏仲,决定晚上再与他计较,转而露出笑容“今日来的这么早?不是轮不到休沐么?” 夏季举起手里拎着的几条草鱼,笑道“正好无事,过来看看兄长和丘嫂,顺便瞧瞧我那侄儿,上次教他的字,学的如何了。” 妇人颔首“我这就去将阿敖叫起来。” 夏仲给他儿子取名“敖”,从六岁后,每逢休沐,一直让儿子随夏季学认字。 “不碍事,让孩子多睡会,我正好有事要找兄长说。” 夏季将草鱼交给妇人,又走近夏仲,夏仲了然,起身带着他,进了屋里。 桑林里蝉鸣阵阵,里巷中人来人往,都是扛着农具去干活的农人,孩子尚在屋内酣睡,妇人在院子内忙着给鱼剖腹取肠,兄弟进屋喝上两盅,马儿在厩内慢慢嚼着草 六月初的淮阳桑林里,一切如常。 只是妇人不知道,她的丈夫夏仲,夫弟夏季,竟是在里门处贴了许多年,通缉令早已褪色的两个朝廷要犯 张耳,陈馀! “兄长!” 才进屋,陈馀就难掩心中的激动,朝张耳拱手道“恭喜兄长!” 张耳看了他一眼,笑道“喜从何来?” 陈馀紧紧握住了张耳的手“喜的是,吾等在淮阳城,在这个小里聚藏身十三年,这乏味的日子,总算要到头了!” 经历了这么多沉浮起落,张耳已不再是一个免冠徒跣,以头抢地的普通轻侠了。 “能屈能伸,包羞忍辱,方可做大事,丈夫不死则已,死必举大名耳!” 靠着这种智慧,他才得以借着灯下黑,混到了秦吏的身份,活到现在。 所以张耳只淡淡问道“前不久,得知始皇帝死,南征军叛秦时,你也是这么说的,但半个多月过去了,陈郡过去怎样,现在还是怎样” 陈馀道“这次不一样,我从南边来告急的县吏处得知,有一支义军,有数千人之多,从南边打来了,已夺取了项县,渡过颍水!马上要兵临淮阳了!” 张耳立刻扭头“来的是哪家的兵?” “是淮南的项少将军?” “还是南郡的狗贼黑夫?” 前者,自然要积极配合,热情相迎。 后者,张耳恐怕得想办法跑路了,毕竟那是他的仇家,不共戴天! 陈馀却摇头“都不是,淮南的少将军,据说已打下寿春,复兴大楚,但前锋尚未渡淮,南郡的黑夫狗贼,其兵锋也才到冥厄,尚未进入陈郡。” 张耳皱眉“那来的是谁?打着谁的旗号?” 陈馀道“他们自称是项燕和公子扶苏!” 数日后,当收纳了沿途轻侠、闾左,已扩大到三千余人的戍卒队伍抵达淮阳郊外时,陈馀再度找到了张耳。 “兄长,我想办法打探清楚了,城外的是一支戍卒队伍,领头的叫陈胜、吴广!彼辈在鲖阳杀了押送的秦吏,又自称都尉和司马,打着项燕和公子扶苏的旗号,今已拔项县,轻侠闾左多有相随者” 说完陈馀有面露轻蔑“这二人虽然知道不能师出无名,但项燕和公子扶苏这两位能凑到一块去?果然是田间黔首,胡来一通。” 张耳却捋须笑道“这陈胜吴广有些小智啊,知道如今反秦的人里,当数淮南的项少将军,和南郡的黑夫狗贼势力最大。为了不被这两军攻击,便并举两旗,不管哪边最后略取了陈郡,他们都能立刻扔了另一面。” “而且这两人野心不小,一般人杀了押送的秦吏,要么就地落草,要么去投奔黑、项任何一方。但彼辈却直接调头,直扑淮阳,这是看郡兵主力不在,欲乘虚而取之啊!” 陈馀请示“吾等该怎么办?若来的是少将军,我很愿意响应,但来的却是这两氓隶之子” 哼,他素来高傲,可不愿屈居这种人之下! 张耳就成熟多了“不管来的是谁,不想在彼辈破城后,使你我立于不利之地,吾等便要积极举事,以在事后得到更大筹码。” 张耳踱步思索了一会后,看着买来后挂在墙上,却从未出鞘的剑“通知城内义士侠客,做好准备!” 十多年前,二人被张良邀约,就曾在城内联络侠士,想要刺杀秦始皇帝,只可惜最终没敢动手。 这些对秦不满的势力就此隐藏下来,张耳在暗,陈馀在明,直至今日,不少人已混入了体制内,兄弟二人振臂一呼,便能有数百人响应! 到了次日,尽管淮阳人心惶惶,家里的妻儿也很害怕,但张耳还是只让她们关好门户,切勿出来,他自己则借口去助郡守御敌,和一众”义士“的领袖,其实不过是屠狗、宰羊、吹管、贩缯之辈,都聚集在城内陈馀家宅内。 “一旦陈胜吴广破了城墙,吾等就直扑郡守府!” 定下计划后,陈馀依靠自己斗食吏的身份,奔走于城墙与家宅中间,传递消息。 上午回来时,陈馀道“我上城墙看了一眼,陈胜、吴广之众才三千余人,且器械简陋,衣衫褴褛,只揭竿为旗,目前正在城外砍伐竹木做梯。” 中午时,陈馀二至“义军开始攻城了,来势汹汹,郡卒并无战心,兄长,吾等举事罢!” 张耳却自顾自磨着剑,摇头道“不急,再等等。” 午后,陈馀三至“陈郡尉不在,郡守胆小,躲在官寺内。独郡丞披挂甲胄,带着郡兵,出城营地,与战谯门中!兄长,乘着城内空虚,吾等举事吧!” 张耳依旧摇了摇头“再等等。” 陈馀急了“兄长就喜欢等,十多年前在淮阳,若非兄长阻拦,说再等等再等等,我纵然不能刺杀秦始皇帝,至少也能将黑夫那狗贼斩于剑下!” 张耳却露出了笑“若你因一时急躁,将黑夫杀了,今日谁来为天下首举义旗,吸引暴秦的所有注意?” “靠外面的陈胜、吴广?” 他一挥手,催促陈馀“且再去打探!” 果然,至傍晚时分,陈馀有些灰心丧气地回来了,说道 “那陈胜吴广手下果然是乌合之众,竟被陈郡丞带着千余人击退,陈郡丞也因受伤,已退回城中,我看郡兵损失也不小。” “果然。” 张耳摇了摇头,打了个哈欠“看来陈胜吴广今天是入不了城了,二三子各自回家歇息去吧。” 陈馀却道“兄长,吾等不如乘着两虎相争,效卞庄子之事,自己把淮阳拿下吧!” “你怎知道,这淮阳只有二虎?” 张耳的命令不置可否“且散去,明日再说!” 到了次日,陈馀脸色惨白地来到桑林里,照旧与早起料理家的丘嫂打了招呼。 但丘嫂面色却不好看,陈馀要去找张耳,她没好气地往另一间屋子一指“在客房!” 陈馀钻进客房,来到张耳榻前,朝他下拜顿首。 “又怎么了?”张耳好像睡得很死,半响才翻了个身,看见自家兄弟。 陈馀道“郡丞因伤势过重,今晨死了。” 张耳叹息道“哦真是可惜,郡丞是个勇士,他这一走,城内必定士气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79章 苟富贵 秦始皇三十七年,6月上旬,一支人数上千的残兵败卒,灰溜溜地回到了鲖阳,他们大多空着手,曾缴获的甲胄兵器都丢光了,垂头丧气。 却是陈胜、吴广手下的戍卒们。 半个月前,陈胜、吴广和一众戍卒因天大雨,道不通,而受困鲖阳乡。二人一合计,不管是继续走还是亡命,都难逃一死,索性反了。 在卜者陈瞎子的指点下,依靠篝火狐鸣、鱼腹丹书等迷信法子,让士卒惶惶不安,又乘着两位县尉巡营催促他们上路时,故意数言欲亡,使县尉大怒,鞭笞吴广,激怒了戍卒们,最终在陈胜吴广带领下夺剑杀两尉。 而后,他们又袒右臂,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诈称项燕、扶苏,为坛而盟,祭以尉首,陈胜自立为都尉,吴广为司马,旋即占领了鲖阳乡,陈瞎子也摇身一变,做了他们的狗头军师。 因为戍卒多是陈地人,举事后心怀故乡,陈胜也认为,如今南郡、淮南已叛秦,陈郡郡兵多被发往息县、下蔡,构筑淮北防线,淮阳必定空虚。 于是他们便挥师向北,攻克项县(河南沈丘),因为有“项燕”的大旗在,项氏故封积极响应,旁边的平舆、寝丘也有不少人加入,竟得三千人,随陈胜渡颍水攻淮阳。 本想着陈郡尉不在,城内空虚,夺城应易如反掌,谁料陈郡丞十分勇武,以一敌三不落下风,陈胜吴广在淮阳城下吃了场败仗,是夜又见鸿沟以东有许多火光,疑心是秦军大部队抵达,遂萌生退意,撤离淮阳。 这群起义军本就没什么秩序,从淮阳到项县,队伍拉得有数里长,被秦军车骑追击,一路败逃,等渡过颍水,清点人数,只剩下一千了…… 好容易回到鲖阳,能稍微休憩一下,吴广还安慰陈胜:“去时一千,归时一千,吾等也算没损失。” 陈胜却遗憾地摇头:“不然,吾等初起时,士气高昂,本想乘此良机夺取淮阳,做一番大事,可如今……” 如今,起义军的士气已极其低落,只知道一味南逃,不敢北顾,也别做什么大事,活命就不错了。 吴广没好气地质问卜者陈瞎子:“汝不是说,吾等举义大吉,必成大事么?” 陈瞎子干笑道:“举事是大吉啊,君不见,当日杀两尉如屠两鸡,鲖阳也轻易夺取。” “但北上攻淮阳……陈都尉、吴司马,汝等可没找我算过吉凶,自己打了败仗,岂能怪龟箸不灵?” “你!” 吴广本欲揍这卜者一顿,但拳头举到头顶,却想起一事来。 “陈涉,既然在淮阳吃了败仗,秦军不易敌,彼辈还在后追击,如今单干是不成了,你我故乡也回不去了,但总得寻个活路,何不让这卜者为吾等引荐,去投奔武忠侯?” 陈胜陷入了沉思,相比于他们举事时,半个月来,淮汉形势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首先是项少将军已占领了寿春,并拥立不知从哪找来的“楚怀王玄孙”为楚王,仍称楚怀王,正式打出了复兴大楚的旗号。听东南边来的人说,少将军还渡淮击溃了陈郡派去的郡兵,夺取下蔡(安徽凤台),号召天下楚人响应! 而经过近一个月的苦战,北伐军已顺利占领易守难攻的冥厄三关(河南信阳),随县(湖北随州)也落入其手中,北伐军的旗号,更出现在了陈郡息县(河南息县),有攻略汝南之势,也在吆喝陈地仁人义士加入他们,一同靖难北伐。 但另一方面,朝廷已经派遣大军南下平叛,中原各郡援兵正源源不绝开入陈郡,陈胜他们就是倒霉遇上了砀郡军。关中那边,更派了五万大军,入驻南阳,与北伐军对峙…… 的确,在这种局面下,再带着千八百人单打独斗,随时会被朝廷大军无情镇压,还不如投靠强者! 但还不等陈胜做出决断,陈瞎子却叫唤了起来:“武忠侯贵人多忘事,或许已将老朽忘了!” 吴广骂道:“你不是说十多年前,武忠侯被困鲖阳,欲要诈降突围前,也曾踌躇不安,来找你避席下问,算过吉凶么,事后还亲自来拜会,岂会不记得你!” 陈胜却了然,冷笑道:“吴叔,算了,这厮只是在你我面前吹嘘,为自己贴金,依我看,武忠侯根本就没找这瞎子算过吉凶,更不认识他!” 吴广气得将陈瞎子踹了出去,在室内踱步数次后,又道:“纵无人引荐,吾等还是得去投奔武忠侯。” “首先,此地到息县,不过两百里路,数日可至,只要渡了汝水,就是北伐军的地盘,不担心后面追兵了。” “其次,我听从南边来的人说,武忠侯每到一处,都令人发布告,说不论布衣、赘婿、商贾之属,但有文武之才,或能出长策、奇计,而助余靖难功成者,且效毛遂自荐,凡有真才实学者,必得而用之!” 吴广鼓动道:“陈涉,你常自比鸿鹄,虽然吾等亦为布衣,但若能投靠北伐军,定有一席之地!或许真能当上真正的都尉、司马呢!” “吴叔,你只满足于区区都尉、司马么?” 陈胜却长叹一声道:“我曾听人说过武忠侯的一句话,公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鸡汤名言,随着黑夫渐登高位,早就传播开了,心中有志向的布衣黔首,常张口就来,也不稀奇。 但陈胜却摇头道:“此言是很提气,但要我说,这句话,还缺了点什么。” 吴广不解:“已是极好,乍听此言,让我惊了好几日,还缺什么?” 陈胜不以为然:“要我说,得改一个字!” “什么字?” 陈胜眼中炯炯有神:“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翌日,一千劳顿疲乏的戍卒、闾左、轻侠在陈胜、吴广“秦军追兵将至”的恐吓下,不情不愿地起身,在城邑南边的岔路口集合。 这里有两条路,一条通往西南,入新蔡县境内,渡过汝水可至息县,行程两百里。 一条通往东南,入寝丘县、汝阴县境,渡颍水可至下蔡,行程三百里。 戍卒们惊讶地发现,平日里形影不离的陈胜,吴广二人,竟各领了一队人马,分居两道,二人打马相错,拱手作别。 吴广有些不舍:“陈涉,你当真要去投项少将军?” “吾等毕竟是楚人,岂能不从楚怀王之旗?” 陈胜笑了笑,不过真实的原因,他昨日已告诉吴广了:“陈涉的追求,是在这乱世里混出头,终能为王!而不满足公侯将相之位。” 若去投靠北伐军,纵功成,终难为王,因为武忠侯始终自诩为秦吏,他自己都不称王,手下人更别想了。 再者,听说朝廷已调遣大军至南阳,定要将北伐军剿灭,虽然陈胜承认,武忠侯是天下名将,但他也在淮阳见识到了秦军的战斗力,朝廷与北伐军,谁胜谁负,尤未可知,一场打仗下来,必多死伤。 反倒是淮南的“楚军”,可以乘着朝廷和北伐军在南阳两虎相争时,大肆略地,重建楚国! 所以陈胜觉得,乘早过去,跟着项少将军,反而更有再度坐大的机会…… 吴广重情谊,说道:“若如此,我也随你去下蔡,投靠楚军罢!” 陈胜却道:“不可,如今局势纷乱,不论是北伐军还是楚军,谁也不知道最终谁能得势,若你我同投一家,他日可能会一同败亡。” “不若分开投效,我投项籍,你投武忠侯,往后,不管谁得了志,都能给另一人,留一条退路……” “还是陈涉想得远。” 吴广被说服了,遂带着三四百人,往西南而去,一边走,吴广还不住回首。 而陈胜也带着剩下的人,往东南行,身影渐行渐远。 “吴叔!” 但行不多时,陈胜却独自打马而回,遥遥朝吴广拱手: “你我二人,虽非血亲,却情同兄弟,今日在此分道,若他日有了成就,切记!” “苟富贵,勿相忘!”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80章 一朝英雄拔剑起 “伯兄,你这次回去,且帮我告诉在江南暂居的数万父兄昆弟、姊妹们。不是黑夫不让乡亲们回安陆,而是因为安陆还不够安全,任谁都不想才回家乡,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要随我渡一次云梦泽罢?” “再者,不管是春耕夏耘都已耽误,安陆百里之内,没有一粒粮食,还不如在江南好好种稻。等到了明年开春,北伐军顺利将战线推进到宛城、武关,甚至已经北伐成功,再让他们回来,各归其家,我还会出钱出力,将各家屋舍修好!” 挥手送走了衷,再回头,黑夫面前是一片废墟的安陆县城…… 烧城的是冯毋择残部,在他们被利仓、季婴追击期间,开始了疯狂的破坏,整个安陆县,几乎所有乡邑都被烧毁,农田化为焦土。 “幸好母亲没有看到这一幕。” 看着衷渐渐远去的身影,黑夫叹了口气。 母亲是六月初一那天走的,黑夫、衷、惊三兄弟齐聚一堂,陪在她身边,老人家走得很安详,最后的心愿,是乡亲们是否能早点回安陆…… “一定能!儿不仅会让安陆的父老乡亲重新过上好日子,也要让全天下人,都能安享太平!” 这是黑夫握着母亲双手,最后的承诺。 黑夫与大哥衷一起带着老人家的棺椁,回到安陆,将她葬在云梦乡。 曾经富庶的乡邑里闾,如今却是这般光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松柏之间,坟冢累累…… 想要恢复如初,恐怕要整整一代人的时间。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最先受难的,却是家乡故土,这就是代价么?” “现在的我,还有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田横兄弟么?” 黑夫自嘲一笑:“只望能使尽我浑身解数,不管用上怎样的手段,都要将这场浩劫,缩短到三年……不,两年之内!” 如此想着,在一间废弃的亭舍,黑夫也开始了今日的办公,即便是抽空回一趟老家,他也要随时了解急报传来的军情。 现在是秦始皇三十七年六月中旬,虽然对父老乡亲们,黑夫说安陆还不安全,但事实上,整个南郡,已被置于北伐军新打造的防线之内。 东面是淮水、桐柏大复山天险,核心是刚占领的冥厄三塞,东门豹、利仓带着两万人守之,扼住了南郡、衡山、南阳、九江、陈郡五地交界。 西面是汉水、荆山天险,核心是鄢县,也就是后世的襄阳,韩信、共尉、周昌带三万人守之,阻断任何可能来自北方的敌军。 随县则是两者中的枢纽,那个建议黑夫“称王”的随何,黑夫为了千金市马骨,好让各地布衣之士踊跃来投,留了他一条性命,随何倒也老实了不少,在攻克随县的过程里出谋划策,立了不小功劳,助季婴兵不血刃占领了那。 如今防线已成,北伐军成军后,制定的战略计划,不到两个月时间便全部完成…… 眼看进展顺利,才被黑夫压下去的“左倾激进主义错误”又开始冒头了。 黑夫拆开来自鄢县的军报,不由皱眉。 “共尉禀报,说关中秦军只龟缩于宛城(河南南阳市),不管周边县邑,请求继续向北进军,占领邓、叶,三路会师于宛?” 黑夫立刻做出批示:“让他听韩信的,只略取周边各县粮食,绝不可贸然去攻打宛城!” “南阳是个陷阱,王贲设下的陷阱!” 黑夫已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当今天下资历最老的名将,通武侯王贲,曾经的上司,如今难缠的对手,绝不可掉以轻心! “我还是个不会打仗的小卒时,王贲将军就已经统帅二十万大军灭梁了,诱敌以利,他做得极其精妙,故意不防守南阳各县,就是要引诱我大军深入,最好围攻宛城,那样正合他意!” 猎物大意的一瞬间,王贲就会出手,他这次动用的主力,可是与南军齐名的上郡兵啊,加上杂七杂八的征召兵,总兵力至少有二十万,是北伐军的一倍…… 经过与萧何、韩信等人的商议,众人一致认为,如今北伐军寡而秦军众,不能在敌人预定的战场作战,先在正面采取防守姿态,却从侧面寻找突破口,以打破局面,分散敌军兵力。 西边,黑夫已派遣陆贾作为使者,过江关,潜入巴中,除了要迎回叶子衿外,还背负另一个使命…… 至于东边……黑夫已瞄中了陈郡的一块地方,并相信,那或是决定未来胜负的关键。 他拆开了冥厄送来的信,按照黑夫的指示,利仓已占领陈郡息县,正号召陈地仁人志士响应,也不知效果如何了。 没想到,除了利仓对陈郡的虚实汇报外,竟还有一个意外之喜! 黑夫扫到信末尾,竟不由站起身来: “吴广来投?” …… “陈胜吴广被征召来进攻北伐军,中途遇大雨,遂带着戍卒在鲖阳举事,又北攻淮阳失败,败走鲖阳,陈胜去投了东边的项籍,而吴广来投了我?” 招来为利仓送信的使节,细细询问发生在息县的事后,黑夫感觉有几分滑稽,这段历史看着是那么眼熟,仔细看却全乱套了…… 黑夫现在已知道,许多年前,那个跟项梁去关中的项羽是假的,真项羽已在淮南造反,更占领了寿春,宣布复兴大楚。 随何给黑夫提议的“称楚王”之策,也被项羽用上了,那个满脑子肌肉的年轻人恐怕没这么聪明,定有智者指点。 虽然知道放任项籍必成大患,但黑夫作为朝廷最关注的对象,精力全在构筑防线,以应对王贲上,兵力捉襟见肘,实在没工夫去淮南与项羽角力。 只能暂时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着一样,他心里,却不以为然。 “我不是,我是花脸的刑徒。” 项籍手下第一战将,被任命为先锋将的英布识趣地接话,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至此,气氛还算不错,陈胜也吐露了一些淮阳的虚实,还建议项籍去取了此城。 但当有知情的人在项籍耳边窃窃私语后,项籍便皱起眉来,看陈胜的眼光也变了。 “陈涉,有人说,你举事后北攻淮阳时,不止打了我大父的旗号,还打了公子扶苏之旗?” 他冷笑道:“汝这次举事,从秦公子焉?从楚焉?” 项籍当面质问,陈胜额头生汗,只能装傻道:“陈胜庸耕之徒,没什么见识,只听人说扶苏是昌平君之侄,楚妃之子,还以为也是楚人,遂乱打一气,不想竟错了!还望少将军勿要见笑!” “陈胜现在只一心想要投效将军,为复兴大楚出力!” “扶苏是楚人?”帐内一群人都被逗乐了。 虽然陈胜说辞拙劣,但一番搪塞,也算应付了项羽的质问。 但陈胜不知道,项羽此人,虽然颇有贵族风范,接人待物时十分热情,却也是个于人之罪无所忘的小心眼…… 在招待各路豪杰来投的宴飨结束后,项籍开始给众人安排官职了。 既然已“复兴大楚”,在蔡赐和范增主张下,他们已废除了秦制,沿用楚国的“敖制”。 项籍摸着手里的印章,想来想去,决定让龙且做“莫敖”,这是地位很高的军官。余樊君是带城投效的,遂为下城父县公。就连19岁的项他,也当了“郎中”,留于帐内应事。 眼看其他人的官职都定好了,项他想起那个“以为扶苏是楚人”的氓隶陈胜,问项羽道: “少将军,那陈胜该任何职?” 项籍想到陈胜竟敢并举两旗,首鼠两端就心里不舒坦,也看不上他带来的那数百残兵败卒,随意地说道: “我看他身材雄壮,有点武艺,却不知其心是否能忠于大楚,且先留在营中,做个持戟小吏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81章 城头变幻大王旗 寿春楚王宫中,有一座荷台,台下是一池荷花。时值六月,高台下满池荷花并蒂开放,淡淡清香沁人肺腑。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吾等楚人很喜爱荷莲,当年末代楚王也常让嫔妃们以荷为衣裳,共戏于水中。” 蔡赐行走于此地,对身后比他老许多的范增喃喃道:“我记得十三年前,秦军破城,也是五六月份,那会我身为楚王门尹,只能无力目睹城破国亡,公主季芈不甘受辱,从这高台之上,抱着她喜欢的狸奴一跃而下,登时香消玉殒……” “也是讽刺,国是亡了,这一池荷花却没开败,一直长到了现在。” 说话间,蔡赐恍然发觉身旁没人了,一回头,范增却坐在塘边,盯着塘里的鱼笑道:“倒是个垂钓的好地方,不比巢湖差。” 见这老朽如此作态,蔡赐也不拐弯抹角了,踱步回去问道:“范公,那位‘楚怀王玄孙’,你究竟是从何处寻来的?我也在宫中许多年,甚至做过三闾大夫的副手,专门执掌宗室籍谱,竟从未听说过!” 蔡赐的怀疑由来已久,五月底,他们才破寿春,范增就找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孤儿,说成是“楚怀王玄孙”,硬将他推上个楚王的位置,仍称楚怀王。 对此蔡赐颇有异议,但当时没他说话的份,近日,随着随着黑色秦旗落地,赤色楚旗高高飘扬,昔日楚国的一切制度都被恢复了。 楚国的官制与秦燕齐三晋皆不相同,因为楚国不服周朝,搞了自己的一套,官吏制度比较复杂,名称独特,比如秦与其他五国的丞相、相邦,楚国称之为“令尹”。 令尹之位,范增力荐蔡赐担任,因为蔡赐曾是“房君”,是个不小的贵族,素来德高望重,更是硕果仅存的朝官,遂举为令尹,范增自己只做了不大的“左徒”之职。 虽然知道,彼辈不过是利用自己的名声,实际上并无半点实权,但蔡赐还是想问清楚,否则心里一直过不去。 面对蔡赐的质问,范增却只盯着荷花道:“我听闻,这满池荷花最初只种下了一颗荷子,经过数十百年,方有满塘艳色,敢问令尹,这池子里,哪一株才是荷花始祖的嫡系子孙?” 蔡赐摇头:“数十年间,早已开枝散叶,几度更迭,如何分辨?” 范增拊掌而笑:“对啊,所谓的嫡系子孙,是难以找到了,不过所有荷花,皆是始祖子孙,今上虽不是楚怀王玄孙,但芈姓子孙是假不了的……” 在楚地,芈姓子孙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范增这是坦然承认,所谓的“楚怀王玄孙”身份有问题了,蔡赐不免大忧。 却不知范增也是有苦说不出,十多年前,他曾藏匿过一个真.楚怀王玄孙,名熊心,将他送到朋友班壹那里去,岂料秦朝一道迁徙令,班壹北迁雁门,熊心作为牧童也跟着去了,范增无奈,只好寻一个西贝货来。 范老头只能道:“令尹觉得,如今严冬方过,最重要的,是找出那一株嫡系荷花呢?还是尽力让荷塘的花开久一些?至少楚怀王的旗号一打出,四面八方云集响应,若令尹觉得不妥,等光复楚境,诛灭暴秦后,再慢慢寻找真正的王室子孙,何如?” “大局为重,也……只能如此了。” 蔡赐脸上阴晴不定,提醒道:“但范左徒也要小心,楚地如此之大,勋贵多有存者,心中有疑的,必不止我一人,比如那三家……” 范增一笑:“虽然少将军自领了上柱国之职,莫敖也许给了龙且,但新邦国的不少官职,如大司马、左右司马、右徒、三闾大夫等,都给昭、景、屈三家留着呢。” “就怕他们还看不上这些职位。” 蔡赐依然忧心,一来,是响应者并无他们想象的多,许多县仍需强攻才能夺取。二来,秦朝官府远没有到“土崩瓦解”的程度,黑夫首义已四月,项籍举事也快三个月了,“楚国”却只是占领了九江郡,稍微越过淮河夺取了陈郡数县而已,而势力当中,对未来将向何处发展,已有了些争论…… 正想着时,却有项氏子弟来禀报:“亚父,令尹,少将军从上蔡回来了,请二位去商议。正好有陈郡诸人来投,又收到一封淮阳来信,自称是张耳、陈馀,听闻少将军举义旗,复大楚,特遣使来约,愿里应外合,夺取淮阳及陈郡!” …… “淮阳,乃古庖牺氏所都,曰大昊之墟,周初封舜后妫满于此,为陈国,楚灭陈,以为大县,数十年前,项襄王自江陵徙此,以为楚都……” “淮阳濒临鸿沟,乃南北冲要,控蔡、颍之郊,绾梁、宋之道。且原野沃衍,水流津通,实乃楚与中原之间的门户!” 新来的龙且倒是有几分刷子,就坐片刻,三言两语,就将淮阳的重要性一一道出。 他看向项籍:“而张耳、陈馀二人,我曾听闻其名,皆是魏国大梁人,张耳是外黄令,继信陵君后,梁地最驰名的大侠,陈馀则是在赵地更有名望,两人为刎颈之交。” “秦灭魏时,张耳殊死抵御,秦灭魏数岁,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购求有得张耳千金,陈馀五百金……没想到,他二人竟是藏在了淮阳城内。” 过去十几年里,六国遗民为了躲避秦官府的追捕,真是绞尽脑汁,有如项籍一般落草为寇的,有像张良那样逃到海外的,如张耳、陈馀般大隐隐于市的,倒是不多,足以证明二人之胆量见识,他们来信说要献城,看来是有几分真诚和把握的。 项籍对淮阳有点兴趣,那是第一次战争里,昌平君反正的地方,市中三千人振臂,遂大败秦军,若能夺取,肯定能震撼天下! 于是他道:“亚父,新近从陈郡来投奔的余樊君、陈胜等人,亦请求我给他们一支兵,使北收淮阳,包揽陈地,便能北上中原了!” 岂料,范增却不以为然:“北上中原,去作甚?去遭秦军主力迎头痛击?” 旁听的英布理所当然地说道:“去中原,自然是要诛灭暴秦……” 范增瞪了他一眼:“如今复辟的楚国,地不过九江一郡,卒不满两万,纵然北上,如何与秦数十万大军相抗?” 他哈哈笑道:“幸好有黑夫首义,并且此僚口口声声要北伐靖难,吸引了秦廷的注意力。如今咸阳的一切部署,调兵遣将,都是为了剿灭黑夫这大患,大军集于南阳,与南郡方面对峙,顾不上吾等这些‘群盗’。” “此刻楚军若去淮阳,无疑是在提醒秦廷,让彼辈分兵来击,倒是给黑夫分担了压力,少将军,龙莫敖,楚国能做出这种损己利人之事么?” 蔡赐附和道:“昔日,吴王夫差国势未稳,便匆匆北上争霸,结果落得个社稷沦亡,岂能效仿?左徒说得对,只有先坐大,复楚故地,才能诛灭暴秦。” 范增颔首:“淮阳是重要,但此时此刻,楚国却是万万不能去攻取!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收取东楚之地!” 所谓东楚,便是东海郡及江东的会稽郡,故鄣郡三处。 范增侃侃而谈:“东海郡阻淮凭海,北接齐莒,南通吴会,春秋时,夫差欲通中国,道出江淮,即从事于此,且东海郡户十数万,不亚于九江,加上粮食充裕,沃野有开殖之资,方舟有运漕之利,可解楚国之乏。” “而江东更是春申君黄歇长久经营之地,江东之人彪悍勇锐,若能得其相助,楚国兵力,将能倍增!待少将军略取这两处,遣一大将北取泗水郡,连通齐鲁后,楚国之势已成,再坐观秦廷与黑夫两虎相争,以乘其蔽不迟!” 项他也不失时机地建言:“少将军,东海郡亦是吾等故乡,我来时,听说项襄祖叔父、项声叔父在下相带着项氏子弟旧部举事,正与秦军恶战,不如击之!” “就这样定了。” 项籍起身,经过一番商议后,复辟的楚国,未来的战略方向也已敲定。 “令尹与亚父、钟离眛留守寿春,操练那一万新募的新卒。” “我与龙且率军七千,前往东海郡,渡淮支援下相!” “英布,你带三千人,扎筏渡江,去收取江东!” …… 时间过得飞快,待到六月下旬时,留守寿春的蔡赐与范增收到了项籍发来的捷报: 率军东进不过十数日,因为打着楚国与项燕的旗号,项羽已克眙(江苏眙),东阳县少年轻侠更举事以应(江苏天长),他们顺利渡淮,与下相的义军接上了头。 项籍并得知,项缠也与韩国贵族张良,在下邳举事,已夺取当地。 其余拥兵千人为聚,诛秦吏造反者,不可胜数,东海郡形势一片大好! 但坏消息也有,是来自泗水郡那边的。 凌县人秦嘉、铚人董譄、符离人朱鸡石、取虑人郑布、徐人丁疾等,在项籍起兵前后,也纷纷举事,各自占据了家乡的县邑,又合兵一处,以五六千人攻击彭城,不知是没收到“楚国复辟”的消息,还是另有打算,他们竟公然拥立旧楚贵族景驹,也称了楚王! 这下,楚地便出现了两个楚王…… “不好!” 范增暗道不妙,项籍在信中已暴跳如雷,要带人去击彭城秦嘉、景驹了。 但雪上加霜的,还在后头。 数日后,已夺取广陵县(江苏扬州)的英布遣项他来回报:“有舟师横于大江之上!楚兵不得渡!” “舟师?江东哪来的舟师?”蔡赐愕然,范增却明白了,掐指算了算距离和时间,叹道: “真够快的,吾等还是迟了他一步……” 果然,项他说道:“那些楼船、艨艟,打着北伐军的旗号!” “是黑夫麾下的南海舟师!” …… ps:今天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82章 门泊东吴万里船 夏历六月底,江东海面上,黑夫的侄儿,楼船都尉,尉阳盯着头过,春秋时,吴王阖庐已败楚,大霸江淮,乃委计于伍子胥,使之相土尝水,象天法地,筑小城周十里,后吴王夫差又在小城之外加筑大城,周四十里。” “十年后,越王勾践灭吴,亦以姑苏为都城,为越国南都。到了楚春申君时,又经营此地十数年,如今的吴县,堪称东南一都会,光是城门,就有八座。” 尉阳曾经随任嚣来过两次吴县,此刻又展开徐福交给他的地图,指着远处,站满兵卒的城楼道:“这便是西南边的蟠门,水陆相半,沿洄屈曲,两门并列。” 他也是听徐福说的,说什么“吴国处于辰位,故在城南又设蟠门,城上刻木蟠龙,面向越国,象征吴国征服越国。” 不过可笑的是,哪怕城郭修得再大,城门寓意取得再好,最终吴却为越所灭,越又亡于楚,楚亦亡于秦。城头所插旗帜已换了数次,不过现如今,秦会稽郡守、丞的旗杆,倒是还牢牢占据城楼,此刻城门紧密,城内正仓促备战。 罗舆面露难色:“都尉,这么大的城,光靠舟师,恐怕不好打吧。” 尉阳笑道:“你知道为何越破吴,楚灭吴,亦或是王翦克江东,越、吴、楚虽有姑苏坚城,却没据守太久么?” 尤其是勾践第一次偷袭姑苏,城外打赢仗,便轻松入城,不费吹灰。 “为何?”罗舆表示不解,看上去这城是石头和土一起夯垒的,极其坚固难越啊。 尉阳大笑:“无他,只是吴王夫差太过自大,徒耗民力,把城修得太大,却忘了自己的邦国地广人稀,守城时,竟连四面城墙都占不满。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处处漏水,顾此失彼,故破城易,而守城难耳!” 他指着正西面的城楼道:“那是正西的胥门,亦是水门,有胥江连接震泽,是姑苏的弱点。半月前吾等袭击浙江以南诸县,郡尉已带着一半郡兵去钱塘县抵御越兵,城内守卒定然不多,会稽郡守恐怕也不敢动员百姓,吾等且在湖边扎营!先行试探胥门、蟠门,等待友军抵达!” 就在这时,去侦察的兵卒却回报道:“都尉,守卒将两个人押到了蟠门之上,好像是要在城头行刑!” …… 与此同时,吴县城头,会稽郡守严庆就站在蟠门处往外眺望,却见远处震泽碧绿的水面上,已被巨大的风帆楼船占据,这支从万里之外驶来的船队真如同天降。 “岭南叛军果至矣。” 严庆发现,周围的会稽郡兵们,都在交头接耳,面有惧色,遂咬着牙,喝令道: “郡丞,将那两个暗中投靠叛军的贼吏带上来!我要在这杀了他们,以坚吴县军民守城之心!” 郡丞应诺,蟠门之内,两个犯人被往城楼上押去。 一个还穿戴着秦吏官服,面露微笑,似无所畏惧,押解的官吏也不敢推攮,毕竟此人可是郡功曹徐舒,据说十多年前,在豫章郡追随过武忠侯。 眼看敌方兵临城下,众人可没有郡守的自信,认为绝对可以“为大秦守住这一方土地”。 另一个则是皂衣小吏,他头发很乱,面如死灰,走路战战兢兢。此人名为薄生,乃是徐舒的下属,为其出城送信,遭其牵连,他是才从附近的家中被逮出来的,其妻也被拘禁,只有一双儿女不知所踪。 吴县人头攒动,看着这两人被往城楼上押,在街角落里,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八九岁少年哭哭啼啼地嘀咕道:“阿姊,父亲……父亲会被杀么……” 还不等他声音大到旁人听见,少年的嘴,就被一只手捂住了。 一个容貌恬静的十三四岁少女,她虽是大家闺秀,但此刻却穿着氓隶黔首的衣服,弄乱头发,好似避乱入城的乞丐。 少女站在弟弟身后,已轻轻掩上了他的嘴,眼睛看着父亲被押赴刑场,也泛出了些泪花,但口中,却给弟弟下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薄昭,闭嘴!”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83章 子胥鸱夷 “叛逆,跪下!” 腿上挨了一脚,薄生跪倒在胥门坚硬的城墙上,浑身瑟瑟发抖。 虽是六月底,吴中正热,但吴县城头的风,却让薄生脊背发凉,而身后的戈矛斧钺,更让他差点就当场尿了! 郡丞廖广的声音如雷,在一旁响起:“郡君,功曹徐舒,及其书吏薄生已带到!” 发现敌军前锋在沿着胥江,朝正西面的胥门前进,郡守严庆也带着人,从蟠门来到了胥门。 胥门,以遥对姑胥山而得名,但若闻吴县人,他们多半会说,是因为伍子胥的缘故。 据说,当年吴王夫差信任奸臣,不听伍子胥的劝谏,逼伍子胥自尽,又将其尸体裹在鸱夷皮中,弃之江湖。 伍子胥死后数年,越王勾践伐吴,得伍子胥显灵入梦,教越军走胥门,遂破姑苏…… 严庆负手站在城垛前,也不回头,只道: “汝二人,可知罪?” “小人冤枉,冤枉!” 薄生稽首不已,磕头如捣蒜,心里无比后悔,自己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竟被妻子魏媪怂恿,搀和了这杀头的事…… 他年岁已有五旬,本是吴县楚人移民之后,虽非封君贵族,却也足以小康,因少时去寿春求学,学过点黄老之道,后来就成了春申君的门客。 可他才加入春申君幕府数日,就遇上棘门之变,李园杀死春申君,其门客星散而走,薄生害怕遭到牵连,也跟着一起跑了。 辗转十年后,他跑到了魏国,在大梁的宁陵君,魏公子咎处做食客,混口饭吃。 薄生模样不差,在魏府时间久了,竟与魏咎家的一个远方宗室女好上了。 但好似遭了诅咒般,二人才私通了一次,又遇上了秦灭魏之战,宁陵君东走,大梁城破,魏国宗室皆为王贲所虏,薄生倒是在城破前带走了那宗室女,藏于被水淹没的城中,每日偷食物给她吃,好歹没饿死,后来第一次战争,秦败楚胜,二人又辗转往东逃,回到了楚国…… 此时李园早被楚王负刍所杀,也没有追究春申君门客了,薄生便带着那已有身孕的魏国宗室女回到故乡吴县,打算好好过日子。 虽然后来楚又为秦所亡,吴县由秦会稽郡守管辖,但那已不关薄生什么事了,他只作为一个百石小吏,勤勉任事而已。 那魏国宗室女也年纪大了,按照这时代的习惯,才四十岁,就被人称为魏媪,她为薄生诞下了一双儿女:长女为薄姬,少子为薄昭。 早先的逃亡藏匿,国破家亡似乎一去不复返了,日子平淡而轻松,虽然会稽郡治安一般,草泽间多有群盗,吴越人也仇杀成风,三天两头持刃械斗,但至少,吴县内的治安,和大秦其他郡府一样好。 这平静的日子,却被“始皇帝崩”的传闻打破了! 坏消息接踵而至,先是南征军与朝廷的军队在南郡大战,继而江西的九江郡也爆发了大叛乱,还没等会稽守反应过来,就与朝廷断了联系,江东,赫然成了被叛军包围的孤岛…… 革命像是瘟疫,从四五月份起,会稽郡各地的楚人开始不安分起来,群盗作乱接二连三,甚至有楚人豪杰相与为党,围攻县城。 会稽郡危在旦夕,就在这时候,两年前,从豫章郡调来的郡功曹徐舒,却靠着一个“妙计”,帮郡守扭转了局面! “郡君,如今的会稽郡,户十余万,口五十多万。” “其中,秦吏及其外来戍卒,不过占了百分之一,吏卒五千而已。而楚人,也不过占了五分之一,十万而已,更多的,还是土著越人……” “如今楚人欲作乱,郡君何不使越人击楚人,使楚越相攻杀,而秦吏坐山观虎斗?如此,则会稽可守!” 郡守严庆无可奈何,虽然徐舒曾追随过武忠侯,但他这两年来也算忠心耿耿,遂纳其策。 在秦吏鼓动下,原来的三等公民越人,竟得到了官府暗中提供的武器,开始与聚众作乱的楚人豪侠开战,一时间,会稽郡内楚越相攻杀,月余之内,死者数千…… 整个郡都乱套了,尤其是浙江以南,甚至进入了无政府状态,直到打着”北伐军“旗号的越兵从东瓯过来,浙南数县,竟望风披靡,不战而降,那些拿了官府武器的越人,毫无心理负担地倒戈相向。 与此同时,又有庞大的舟师沿吴淞江入震泽,兵临城下。 严郡守这才反应过来大事不妙,闭门而守,同时迁怒于徐舒,认为是他乱出主意,使会稽郡陷入混乱,又招引叛军入寇。 郡丞这会还在痛斥徐舒的罪名:“好你个徐舒,郡守待你不薄,你却只记得旧主,而忘了新主?” 薄生知道,这些指控,都是千真万确,因为徐舒来到会稽郡后,没少让他帮忙,描画会稽地图,近来又时常请他出面,与会稽越人君长联络,还给薄生暗示: “薄君,往后我这功曹之位,也许就是你的了。” 薄生经历过早年的动荡后,胆子小了,回家咨询妻子意见时,魏媪却两眼发亮,劝他道: “你是楚人,生于吴中,又娶了魏妻,为何却要给秦官府尽忠?更何况,万一事成了,武忠侯论功行赏,你就能摆脱这低贱的小吏之位,也能让女儿嫁得更好!” 魏媪年轻时为爱疯狂,与薄生私通,可年纪大来,受够了普通人家的辛酸后,开始不断梦到昔日作为魏宗室女的日子,可以穿许多漂亮的新服,吃着美食嘉柔…… 眼看儿女一天天长大,她决定,不能让他们也过自己这十多年的生活。 眼下,却是一个得富贵的机会。 徐舒利诱,妻子怂恿,鬼使神差,薄生就这样加入了徐舒的计划,越陷越深。 所以,当冰凉的斧钺放在脖颈上时,他不由大哭,老泪纵横,后悔不已…… 但旁边的徐舒,却已看到了震泽上的北伐舟师,哈哈大笑起来: “郡君,杀了徐舒,就能让吴县不陷落,就能保会稽平安么?” …… “郡君还在迷茫?请让徐舒为郡君分析南方局势。” “天下四十八郡,南海、桂林、象郡、豫章、闽中、长沙、南郡、衡山、洞庭,整整八郡,已竖北伐军大旗,六分得其一,不亚于昔日一六王诸侯。” “而我听说,九江、东海,一片乱相,项燕之后拥立楚王,复辟楚国,江西皆反,楚盗日益扩地,欲取江东,其兵卒已在江边徘徊,而江东楚人豪侠,也纷纷从草泽中举事,欲接应之。” “江东两郡,恍如孤岛,左右皆为水火,不遭水濡,便受火侵,想要自保?根本不可能!” 胥门之上,严庆头疼不已,真该堵上这徐舒的嘴,如此巧舌如簧,让他想起来徐舒的履历。 徐舒本是彭泽士人,十多年前,因为迎别部司马黑夫入豫章有功,遂进入仕途。 他先在豫章做了几年县吏,会稽郡分出鄣郡后,又到那边当了一段时间郡吏,后被调至会稽,为功曹。此人做事十分机敏勤勉,严庆是一年多前才调来的,十分倚重他。 似乎是为了坚定自己守城的决定,严庆道:“你也说了,叛军和楚盗,至多扰乱了南方十个郡,关中和北方仍然安定。要知道,北方户口是南方数倍,始皇帝可调派数十万大军平叛,必如石击卵……” 因为与朝廷断了联系,尽管“二世皇帝”已继位两个多月,大家都知道了始皇帝已死的消息,但严庆没得到咸阳诏令,拒不承认始皇帝已亡,这已成了他说服众人坚守的最大动力。 徐舒却打破了他的幻想,指着震泽那支庞大的舟师道:“郡君,始皇帝已崩,朝廷为奸臣逆子所控制,武忠只是奉遗诏靖难,开城门是迎接义师,绝非叛逆!“ “倘若郡君一意孤行,试图抵抗,不如算算,究竟是北伐军援兵来得快,还是朝廷救兵来得快?” 严庆被这番话噎住了,徐舒乘机再接再厉: “更何况,北伐军但凡攻克郡县,先降之吏不杀,只诛抵抗剧烈,民怨颇深者。” “而楚盗则不然,每克一县,必不分青红皂白,绳其长吏,屠戮秦人。” “若降北伐军,则城内数十秦吏,数千戍卒,皆不必死。” “反之,若吴县为楚盗所破,则这城头所有人,皆将为其所屠啊郡君!” 话说到这份上,严庆已被逼到了墙角,只见他面露踌躇,在城头反复踱步,看看城外的北伐军船队风帆,再望望城内匆忙搬运木石的郡兵戍卒,以及态度叵测的数万百姓…… 但最终,他将目光投到了腰间那枚官印上,肃然道: “我家籍贯蜀郡严道,乃严君樗里子之后也,亦秦之宗室。以功勋得爵,深受始皇帝之恩,恪守秦律,不管始皇帝在或不在,我都要守住职责,岂能背弃朝廷,投效叛军?死后有何面目见严君于泉下?” “我宁为子胥而死,不做伯而生。” 说罢,他决心已定,令人将徐舒按倒,喝道: “竖子,城内还有哪些叛逆,一一招来!可留你全尸!” 一旁的薄生张了张嘴,可惜徐舒在城内究竟有多少党羽内应,他一个不知道。 徐舒却只是冷笑:“严庆,你真是执迷不悟啊,君不见,荧惑高悬,天下已乱。好好看看吧,这满城的秦人、楚人、越人,皆是北伐军党羽,谁不曾暗暗准备后路,待城破之时,割了郡君的首级献上?必得千金重赏,许以富贵!” 这话似威胁,又似暗示,不少人勃然色变。 严庆也被彻底激怒了,指着徐舒骂道: “他在乱我军心,杀了此僚,以坚军民守城之心!” 被郡兵拉拽到城边,叙舒却浑然不惧,扭头朝着严庆等人方向,大呼道: “你没得选!” “若是抵抗,北伐军攻破城池,饶不了你!” “借故将几名越君绳之以法,越人愤恨,也饶不了你。” “在会稽郡为官这么多年来,杀人父兄,孤人子弟,断人手足,黥人颜面,数不胜数。那些自诩为慈父、孝子的楚人们,都恨不能生食汝肉,报仇雪恨。彼辈之所以不敢把剑插到你的腹上,是因为他们畏惧律令,如今天下大乱,能维持江东秩序的,唯有武忠侯!此时不降,以保富贵,难道还等着城破之后,被人乱刃杀死么?” 严庆感到莫名其妙:“将死之犬,还欲乱吠?本郡守绝不从贼!二三子,堵上他的嘴!” 郡守还抢过一把剑,打算亲自行刑,却没想到,才往前走了数步,伴随着亲卫的惊呼,却有一把冰凉的利刃,从身后狠狠扎进了他的腰肋! “郡君!” 回过头,严庆不可思议地看到了郡丞廖广,他握着剑,手里沾了血…… “是你?” 徐舒方才的话,竟然是对此人喊的。 这是严庆万万没想到的,这位郡丞,郡里的三把手,分明与自己是莫逆之交,两年来相互扶持,力保会稽,他怎么会…… “是我。” 廖广咬咬牙,猛地抽出了剑,血浆四射,严庆踉跄后退,坠下了胥门高高的城楼! “郡君欲效伍子胥,为国而死,但吾等却还想活下去,只能做小人伯!” 郡守遇刺,郡丞跳反,蟠门城头已乱作一团,双方的亲卫相互攻杀!在这乱象中,廖广却第一时间替徐舒松了绑,随即高高举起剑。 “酷吏已死,吴县反正!开胥门,迎北伐军!” 胥门缓缓开了,一如两百多年前那般,只是吴越江湖之间,再无鸱夷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84章 三千越甲可吞吴 会稽郡府坐落于吴县城中,分前后两座大殿,前殿东西长十七丈五尺,南北宽十五丈七尺,高四丈;后殿东西长十五丈,南北宽十丈二尺七寸。周一里二百四十一步,由大殿、仓房及厢房构成的宫室形成了一组十分雄伟的建筑群,屋梁上还有蟠、蛇等虫兽雕塑。 “真是气派。” 尉阳入城至此,昂首而望,笑道:“没想到吴县官寺,竟如宫室盛矣哉,我既为会稽郡尉,以后就要在此处居住了?真是奢侈。” 昨日,会稽郡守严庆既已在胥门殒命,城内大乱,尉阳乘机率军攻城,在廖平、徐舒的协助下,很快控制城内局势。 稍后,他又自领“会稽假尉”,功曹徐舒则为“会稽郡假守”,廖平仍为郡丞,新的三人领导班子就此成立,只等待武忠侯正式任命。 作为本地人,小吏薄生这会正忙不迭地给这位年轻的都尉介绍道:“此地本为吴、越宫室,后春申君迁于江东,遂重新修缮,以为宫室。” 尉阳看了一眼这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我听人说,你做过春申君食客?” 薄生应诺:“做过几年。”他其实只当了一年,故意添了点。 尉阳在殿内随意坐下,指点薄生:“既如此,将当年春申君封于此地,如何治理吴地的事,说来听听。” 薄生道:“下吏听说,当年春申君为楚相,封地原本是淮北十二县,后来才请求转封于江东。” 尉阳道:“淮北不比江东更富庶么?为何要舍富裕之地,而取贫远之所呢?” 薄生笑道:“小人最初也这么以为,颇为不解,后来才有门客中的前辈告诉我,此乃虞卿之策。” “虞卿?是做过赵国相邦的虞信么?” 薄生道:“正是虞信,他晚年曾为春申君门客,谏言道,于安思危,危则虑安,封地不是越富裕,离国都越近越好。昔日秦孝公封商君,孝公死,而后不免杀之。秦宣太后封三贵于关中,太后死,而秦昭王夺之。眼看楚王年岁日高,为了子孙能长久拥有封地,莫如远楚。” “于是春申君言之于楚王曰,淮北与齐国、魏国接壤,乃边境要地,应当直接设郡,于是献上淮北十二县,请改封于江东,考烈王许之。春申君因城于吴墟,以为都邑。” 尉阳仍不以为然:“但黄歇封过来不过数年,便身死于棘门,惨遭李园毒手了,可见远封不见得能避祸。” 见他直呼春申君名讳,并无尊敬之意,薄生有些尴尬:“话虽如此,但只那数年时间,春申君还是在吴地,做了不少事情的。” “比如吴县以东的海盐县(浙江平湖县),此县东北有条浅河。雨水多了,就泛滥成灾,雨水少了,又河底朝天,春申君遂令吾等勘测地势,征召楚人、越人疏浚治理,使之向北直接通吴淞江口,一泻而入于海,从此海盐县便不怕旱涝。当地人感激春申君的恩德,便将这条河称作黄歇江,又作黄浦江、春申江。” “吴县以北的无锡县,也凿了些沟渠,开辟了大片良田,多亏了这些举措,三十多年来,吴地稻米连岁丰收,远比越地富庶。” “还有都尉来此路上,检视过的吴两仓,亦是春申君所造,名均输仓,周一里,储藏稻米数十万石,丰年的粮食购入储藏,如今剩余的陈年谷米,可供全城百姓食用两年!” 尉阳拊掌:“这倒是一件德政,我大军粮秣不愁了,看来春申君在治理地方上,还是有些本事的。” 他随即上下打量薄生道:“我看你熟悉本地掌故,说起水利、沟渠、稻谷、均输都头头是道,如今徐君为郡守,郡功曹空缺,便由你担任,协助理政吧!” 郡功曹可是四百石的官,而且颇有实权,薄生一愣,顿时大喜,连连道谢。 这时候,安顿好城内秩序后,徐舒也来了,一并献上了户口图籍: “吴县户九千,皆在此处,还请都尉过目。” “郡守看行了,何必呈给我。” 尉阳随意看了看,却发现徐舒示意让薄生退下,似是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 他合上图籍:“徐君面露忧色,莫非是担心楚盗,还有尚未投降的郡尉郡卒?” 徐舒却摇头道:“我不担心楚盗,也不担心未降之卒,我最担忧的,是吴芮啊!” …… 一个激灵,尉阳赫然起身,走到门边,示意亲信守好,勿要让任何人靠近,才再度合上门,走近徐舒,低声道: “徐君,莫非你得知了什么消息?吴芮都尉他……” 徐舒却道:“吴芮并无异样。” 尉阳松了口气:“那岂能无故怀疑?” “都尉有所不知。” 徐舒道:“我本是彭泽人,与那吴芮家所在的余干县,隔着并不远。” “吴芮家过去也是会稽郡人,据说还是吴王夫差之后,后来辗转去了余干,通过联姻,竟当上了一部落酋首。” “二十六年时,他家乘着秦灭楚,投靠了君侯,还饮鸡血结拜为兄弟,从此得了官府承认,在豫章坐大,名为余干令,实为一地封君,麾下越兵上千。” “四五年前,朝廷开始南征百越,吴芮凭借自己部下多越人的优势,积极参与,拥兵三千,通过劝降东瓯、梅氏,又助君侯取闽越,立功后奉命镇守闽中。闽瓯君长,都对他言听计从,其手下的越兵,已有万人之众。” 徐舒越说越忧心:“如今吴芮更得了机会,助都尉北攻会稽。要知道,会稽郡南北有异,北面的吴地,在春申君经营下,渐染楚风,不少越人也改说楚言,其势力,已与不通夏言的越人持平。” “浙江以南则不然,虽然楚怀王时已灭越国,但南边仍由勾践的子孙,诸越君统治。彼辈不通王化,纵然被王翦降服,取消封君之号,仍相聚于山林,以山险为依托,不纳租赋,实为蛮夷君长,部众少则数百,多则上千。” “今会稽以南,实为吴芮所得,如此一来,他已聚齐了干越、东瓯、闽越、于越四股越人势力,更与扬越梅氏有姻亲,打着北伐军的大旗,竟成了诸越盟主,其势力方圆千里,人口数十万,不亚于勾践之国!” “越人本就彪悍,三千越甲可吞吴,吴芮整合所有越人,可坐拥两三万之众,我光是想想,都觉得害怕啊……” 尉阳沉吟道:“徐君多虑了,吴叔父乃武忠侯义弟,南征闽越,立有大功,遂镇守闽中,此番北上会稽,一路披荆斩棘,不辞辛劳,遂克浙南诸县。其子吴臣亦为君侯手足之臣,在举兵时颇有功勋,他们岂会背叛仲父?” 徐舒冷笑:“这世上本就没一直稳固的关系,放十多年前,谁能想到,君侯会在始皇帝死后,起兵反抗朝廷呢?”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事,我认为君侯大意了。君侯想要速取江东,却忽略了吴芮势力大涨,才平百越,又树一百越,若吴芮生出异心来,背叛武忠侯,江东将为其所得,不可不防啊!” 徐舒朝尉阳再拜:“我会将方才说的每一句话,书于帛上,送去给君侯过目定夺,将吴芮调往其他战场!方能一劳永逸。” “但吴县与江陵相隔两千里,这一去一回,最快也得三个月,在此之前,都尉要与之制衡,切勿再让吴芮继续坐大!” 仔细想想,若吴芮真生出异心来,尉阳好像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遂避席道: “仲父之前与我通信,说取会稽,必得徐君之助才行,夺取此郡后,以徐君为首,我为副,一同镇守江东,若非徐君提醒,小子几乎酿成大患。” “但我舟师船舶虽多,兵卒却不过五千,还要分兵扼守大江,提防江西楚盗过来,真是捉襟见肘啊,如何制衡吴芮及越兵,还望徐君教我!” 徐舒捋须道:“吴县不战而降,这很好,都尉可以借口会稽南部越人不安,让吴芮留在浙江以南,勿要让他进入富庶的吴地,如此,则其军粮秣,将为吾等所控。” “而后,再收编郡兵,并以抵御越盗为名,招募一批吴地良家子弟,扩军至万人。” 他笑道:“先前严庆中了我的计策,使楚越相攻杀,已让这两方相互间视为仇雠,都尉只需要告诉吴地楚人,若不从北伐军,则将为越寇所屠,在他们中间煽动恐慌,楚人必服!只要稳住个把月,等武忠侯派豫章兵夺取鄣郡后,与吾等互为犄角,会稽就能稍安全些。” 尉阳皱眉:“楚越对立相攻,这对会稽长治久安不利啊。” 徐舒却叹道:“都尉,这乱世里,只有救急之策,长治久安?还是等天下大势抵定后再谈吧!” “也只能如此了。” 尉阳颔首,先前徐舒说会稽郡守“腹背受敌”,他虽轻取吴县,又何尝不是如此?不但要提防楚盗,还得小心“自己人”,想要为仲父守住江东,绝非易事啊。 “对了,徐君。” 尉阳想起一事来,看向徐舒:“奉武忠侯之令,吾等楼船舟师,除了夺取会稽,封锁大江外,还有一事要做。” 徐舒了然:“莫非是派人联络胶东?” 尉阳十分关切:“正是,徐君在会稽,与胶东常有舟船往来,可曾收到那边的消息?” “收到过。” 徐舒道:“半月前,有个胶东过来的商贾说,四月,秦始皇使者带兵至胶东,欲绳君侯旧部党羽……” “然后呢?君侯旧部曹参、陈平如何了?” 徐舒摸着手里新得的郡守官印,叹道: “陈平、曹参已亡!”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85章 一骑红尘 “好个伪王景驹、伪令尹秦嘉,竟敢趁火打劫,要吾等臣服于他?真是痴心妄想!” 同一时间,东海郡下邳(江苏省睢宁县古邳镇),已被“楚军”占领的县寺,长得虎头燕额,与项羽容貌有几分相像的项声正怒不可赦。 他将“西楚王”景驹和“令尹”秦嘉送来的信撕了个稀巴烂,又指着厅堂外的使者道: “拖下去,斩了!” “小声,小声。” 一旁的项缠(项伯)连忙拦住了项声,劝阻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啊……” 项声更气了:“堂兄你怕是糊涂了,这世上,只有我项氏扶立的,在寿春定都的大楚才是正统,其他皆为伪僭,哪来什么两国交兵?” 容不得项声不气,他乃项氏子弟,亦是十多年前,王翦与项燕那场决战中,带着项燕头颅逃回家族的人,对秦朝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数年前项氏被官府抄没,家族子弟流落四方,项声却在山林里藏匿下来,与项燕第三子项襄一起,招引子弟旧僚,也渐渐成了气候。 今年四月份底,当得知项籍在巢湖举兵,并带着淮南豪杰围攻寿春后,项声再也忍耐不住,立刻响应。下相本就是项家封地,他们在当地根深蒂固,轻易便夺取了县城,又南夺凌县,北取司吾,五月份,聚兵两千,北攻下邳…… 下邳位于泗水与沂水交汇处,乃是淮泗之间的要道,亦是通往东海郡首府郯城,泗水郡大城市彭城的必经之路。 这里也已爆发了叛乱,主谋正是藏匿在此的韩国贵族张良,以及项燕幼子项缠。 五月中,两军汇合,已得三千之众,张良遂献策:“先南征淮阴,迎少将军,再号召楚地豪杰,西取彭城,北夺郯县,则东海、泗水可得,更遣一将军取琅琊、薛郡,立田氏为齐王,则齐地震动,合齐楚之力,可西征诛灭暴秦!” 与范增类似,张良也认为不能急于进取中原,吸引秦廷主力,而应该乘着秦军与黑夫对峙南阳之际,抓紧时间在边角发展。 与范增一心只为楚国不同,张良心里想的,是复辟韩国,所以除了出地外,他还主张发动其余五国遗民。 历史证明,任何一国与秦交锋,都是必败无疑,必须集齐六国之力才行,应该将复国的浪潮,从楚带到齐,再带到赵魏燕,最后是他的故乡,韩国…… 只有这样,才能获得胜势!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是张良的本事。 但这计划,却被同一时间起兵的秦嘉给破坏了。 秦嘉是陵县豪杰,本是鲁国大夫秦氏之后,楚国灭鲁后迁到了东海郡,在东海、泗水的名望很高。 前些年,项氏等大贵族遭到朝廷打击,倒了霉,秦嘉等小贵族却乘机发展。 同是四五月间,秦嘉与他交好的铚县人董绁、符离人朱鸡石、取虑人郑布、徐人丁疾等地方轻侠,也纷纷举事,各自占据了家乡的县邑,又合兵一处,以五六千人攻击彭城(江苏徐州市)。 五月中,联军夺取彭城,不知是没收到淮南“楚国复辟”的消息,还是另有打算,他们竟公然拥立旧楚大贵族景驹为楚王! 这下,就出现了反秦队伍里,两位楚王并立的局面,因彭城在地理上属于西楚,故称之为“西楚王”,寿春属于南楚,故称“南楚王”。 两楚并立,都认为自己才是正统,异端的仇恨大于异教,原本张良主张的,双方通力合作,北取郯县,再由他入齐地,号召齐地豪杰二次反秦的计划,破产了…… 不止如此,正当双方对峙之际,东海郡守已发郡兵,开始平叛,他扫清了东海郡北部数县的叛军,又得到琅琊郡支援后,统兵五千,兵临下邳!在城北八里外扎营。 三千对五千,若是寻常对战,双方人数相差不大,项声是不带怕的。 但偏偏此时,景驹、秦嘉竟也派了四千人来到泗水对岸,遥遥而望,颇有隔岸观火之态。 项声遂不敢贸然出城,他想着,纵然以寡敌众,击退秦军,空虚的下邳为秦嘉所得,岂不是给人做了嫁衣? 如此一来,秦军、南楚、西楚,三方对峙在下邳,已有一日,谁也不敢妄动,谁也不愿退却。 最先有行动的是秦嘉,他打着“支援”的旗号,却写信让下邳的项氏兄弟开门,归顺“西楚”,这才有了方才项声欲斩使者的事。 项缠不希望双方在这时候彻底撕破脸,拦着发飙的项声:“要斩,也得过几天,等我那侄儿项籍,带着大军来援再说吧!” 他同时扭头看向张良:“子房,你也说两句啊!” 一直默然的张良抬起头,有些无奈。 昔日意气风发的新郑少年,继承了家族的俊俏容貌,颇类女子。 现如今,他为了刺秦、复国,奔波二十载,已年过四旬,额头上,多了许多抬头纹,鬓角早生华发。 张良经历了秦扫灭六国那噩梦般的十年,知道六国虽然几度欲合纵抗秦,却终究毁在相互不信任上。 本以为,有了灭国的惨痛经历,六国之人会吸取点教训,孰料,别说国与国了,就连楚人内部,也为了争一个“正统”,刚起兵就分成了两邦。 景驹是楚国三闾的大贵族,不认同项氏从别处捡来的野孩子称楚王。 项氏众人,已将新复辟的淮南楚国当成了自家的,也不会向景驹、秦嘉低头。 张良暗道:“天下反秦的仁人志士本该是一家人,共抗暴秦,如今却为了一个王号,兄弟阋墙,白白浪费了月余时间,大好形势,如今更罔顾强敌在侧,虎狼环饲,一意想要内斗……” 看到这一幕,张良开始觉得,自己对未来形势的推演,太过乐观了。 眼下项缠求援,求的不止是阻止冲动的项声,还希望张良能出一妙策,解除下邳的困局…… 于是张良起身,整了整袖口,说道: “送我过泗水。” 项声瞪着他:“你想跑?” “不是跑。” 张良露出了含蓄的笑:“我是要去告诉秦嘉,就说下邳愿意献城,归顺西楚王!” “什么!?” 项声大怒:“你这韩人,想要吾等投敌?” “敌人是秦廷,未来还可能是黑夫的北伐军!” 但张良没将这句话说出来,楚人喜欢内斗是出了名的,春秋弑君三十六,楚占其四,一直到亡国前夕,春申君、李园、负刍依然内斗不休,劝也没用。 倒是项缠反应过来了: “子房,这是计策罢?” “是。”张良言简意赅。 “我会求见秦嘉,说下邳愿一同协力对抗秦军,事后将献上此城,且请他先渡泗水!” “秦嘉只有两个选择,渡,或不渡。” 项声冷冷道:“他不渡将如何?” 张良笑道:“我曾见过秦嘉,是一个倨傲的县豪,不轻易服于人,同时极好脸面。他自称西楚令尹,不渡则胆怯,必为手下人所轻,送到嘴边的城邑都不敢取,以后谁还肯服他?” “若他渡呢?”项缠问道。 张良道:“若秦嘉被我说动,同意渡河的话,选择权就到了秦东海郡尉手里。” “东海郡尉也只有两个选择,击,或不击。” “冒险来半渡而击的话,吾等便可坐山观虎斗。” “不击的话,秦军就只能退走,因为他吃不准吾等是不是真的合兵……” “所以,至少有五成的几率,可以解下邳之围。” 项缠有些忧心:“若你猜错了呢? 张良一只脚已踏出了门,回头笑道:“那样的话,也不过是拖延点时间而已。三方对峙对此,如同一个死结,反正是解不开了,那就解不开罢,拖下去,其实对吾等也有利。” 他扭头看向下邳天空上的层云。 “因为算算时间,项籍少将军三天前已渡淮水,快的话,其前锋,今日将至!” …… 还不等张良离开下邳城,城北八里外的秦军阵列,斥候匆匆向东海郡尉做禀报: “郡尉,东北边来了一支车骑,正逼近我军后方,已至五里外!” 东海郡尉十分惊讶:“东北方?那不是我军来的方向么?” 得知东海郡南部皆反,他本欲南下平叛,不料受阻于下邳,下邳之贼和彭城之贼,分列泗水两岸,互为犄角,有些不好下手。 所以郡尉一直在打与不打间犹豫,也广布斥候,加强了对东南方向的戒备,提防楚盗援兵逼近。 如今南边平安无事,却有敌军从东北来,真是咄咄怪事! 故意绕远道避开斥候?还是…… 东海郡尉有些慌张,急忙问: “数量呢?” 斥候道:“车骑加一起,不满三百,一色赤红装束,彼辈速度极快,好像不打算停……” “三百人就敢来冲五千人的阵?” 东海郡尉与率长们皆愕然,追问:“打的是谁人旗号?” 斥候已不必作答,因为在地平线远处,那面旗帜已赫然出现在秦军视野内! 一抹赤色,顺着风,猎猎向前! 旗上所书乃楚国古字: “项!” 旗下亦是一骑红尘,从甲胄到大氅,皆是赤色如火,唯独坐下骏马乌黑神骏,载着那骑将,带着身后三百车骑,冲下丘陵,持戟横戈,朝秦阵杀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86章 万人敌 下邳南濒泗水,沂水和武水从北边流来,绕城和泗水相汇,西边则是葛峄山,可谓易守难攻。 “汝等听说过,鹬蚌相争的故事么?” 陵县豪侠秦嘉站在泗水边上,身后站着四千兵卒。 他近来可谓风光无限,不仅带着附近几县交好的豪侠推翻了秦吏的统治,更夺取彭城,拥立旧楚大贵族景驹为王。而他自立为令尹,铚县人董绁为上柱国,昭氏贵族召骚为莫敖,符离人朱鸡石为左司马,取虑人郑布右司马,徐人丁疾为厩尹…… 这是秦嘉过去做梦也想不到的,但如今,他的野心急速膨胀,不仅要全取泗水郡,还要攻占邻近的东海,迫使淮南的另一位“楚王”承认两楚并立的事实。 他扬鞭指着泗水北岸,对峙的两军道:“眼下的情形,便是鹬蚌之争,秦军五千人,攻城内两三千,只会两败俱伤,吾等且再等等,待其两蔽,再坐享渔翁之利!” 一旁的召骚欲言又止,在他看来,鹬蚌实为两楚,渔夫反倒是秦军。 就在这时,斥候却指着北岸大声道:“令尹、莫敖,那边打起来了!” 秦嘉和召骚连忙直起身望去,却见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在下邳城北数里外布阵,黑压压的秦军阵列,却忽然爆发了一阵骚乱…… 一抹红色,伴随着其扬起的尘埃,出现在阵列东北方向,却是一支车骑袭击了秦军后阵。 当秦嘉从负责远眺的“视日”处听说,那支军队只有数十乘车,两百多骑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以一击十?冲击的还是阵坚垒固的秦军,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然而,想象中,来袭者人仰马翻的大败却并未出现:那支车骑来得太快,且来自秦军没有设防的东北放,竟靠着数十乘战车的冲击力,直接冲入东海郡尉匆匆调到后阵的一千人中! 车者,军之羽翼也,所以陷坚陈,要强敌,遮走北也,敌之前后,行陈未定,即陷之! 他们将队列搅得一塌糊涂,这使得秦军后阵的骚动在一瞬间扩大。 秦嘉能看到的,下邳城头自然也一览无遗,这时候,下邳城门也开了,两千人蜂拥而出,在项声带领下,朝正要调头的秦军前阵扑去! 这下,纵然秦军有五千人,前后两阵却只能各自为战了。 接着,战局也未陷入寻常的僵持,数十辆战车不够灵活,已陷于秦军之中,楚人车左、车右弃车持剑而斗。 但两百余骑,却在那面赤旗的带领下,离开了战局,远远眺望着。 秦前军三千人,抵御项声的攻势,后军遭到突袭后,陷入与车兵的混战。 中军顿时变得空虚起来。 那位赤袍将军发现了这点。 骑兵又动了,他们像一把烧红的剑,加速向前、后两军的缝隙切去,竟将秦军两阵间的薄弱队列切裂急进,杀入前后难顾的秦中军,直扑东海郡尉旗下。 下一刻,东海郡尉的大旗,倒了! 秦军士卒个个善战,也并非没有斗志,然而突遭袭击,郡尉大旗也莫名其妙地倒下,众人失去了统一指挥,他们陷入了混乱,秦嘉远远看上去…… “就像是被解开的绳结!” 这个比喻很恰当,失去指挥后,秦军前后阵已然解体,无人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们只晓得自己败了,纷纷脱离阵列逃开。 而赤色的车骑叱呼追击,下邳城内杀出来的楚人也开始猛然地反击,项声追击敌人直达十里,尸横遍野…… 秦嘉在数里外,不知道那边具体发生了怎样的战斗,只知道,溃围、斩将、刈旗、陷阵,都是在短短一刻内完成的! “秦军输了?” 他与召骚面面相觑,先前秦嘉可是派人去试探过的,东海郡兵非小弱也,且装备精良,强弓劲弩,长矛长戈,似乎难以战胜,但却在短短数刻之内,被打得土崩瓦解。 他们自问,己方绝对做不到…… 秦嘉和手下人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甚至忘了派人渡河,取他方才所说的“渔翁之利”。 直到一位骑着黑马的赤袍骑将手持长戟,挑着秦东海郡尉的首级,来到泗水北岸。 骏马前蹄已进入河水,却见他将长戟深深插在沙地里,挺直了腰杆,大声朝着对岸吆喝: “吾乃项籍!” “下相君(项燕)之长孙!” “大楚之上柱国!” 这项籍声如巨雷,泗水南岸众人闻之,尽皆股栗,又想起方才他只率数百车骑,便敢朝五千人的秦阵发动冲锋,并斩将、刈旗、陷阵,似有万夫不当之勇。 一时间,脚跟竟忍不住,缓缓向后挪动,四处皆是沙沙作响的移步之声。 召骚也咋舌道:“人皆言项籍喑恶叱咤,千人皆废,果然如此……” 秦嘉皱眉:“他不过是一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传我号令,敢退者……” 不等他说完,对面炸雷般的声音,却将秦嘉的话打断了。 “秦嘉,你拥立伪王景驹,僭称令尹!今日又隔岸坐观我军与秦人鏖战,是何意也?是欲与秦军共击楚师么?” 身后无数目光盯来,秦嘉只好硬着头皮,出来作答: “项籍,汝当知,楚之贵戚,三闾为大,末代楚王子嗣皆亡,君位无主,故当由昭景屈三族共治楚国。吾王才是正统的楚王。而不是汝等随意捡来的放牛孺子。何不速速让他退位,共尊吾王,我可让你做大司马!” 项籍哈哈大笑起来:“荒唐!我家世世楚将,故能复立楚之后也,至于谁该退位?谁是正统?这样罢,他二人不在此处,你我身为臣子,何不在此一决雌雄?” 项籍公然挑战,秦嘉一愣,对面的年轻人却举起一只手,招手继续邀约: “秦嘉,你我以两艘船,不着甲胄,只携一剑,会于河心,最终只能有一人活着,另一人要沉尸泗水,如此,便省得楚人自相残杀,便宜了秦人!” 若放在十年前,秦嘉作为一县大侠,面对他人挑衅,答应一声,斗他个你死我活不在话下。 但他四十多岁的人了,锐气渐去,又见那项籍骁勇,方才横扫秦军,几无一合之敌,觉得自己恐非其对手,遂故作轻蔑地说道: “本令尹岂能与一孺子相斗?” 说话间,下邳城内兵卒已尽出,站在项籍身后,大声嘲笑秦嘉胆怯,不敢接受挑战。 “秦嘉,景驹,怯如鸡!” 还有点押韵,这却是张良的主意。 身后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秦嘉脸皮有些拉不下来,正左右为难之际,也是巧了,下邳以南,烟尘滚滚,却是项籍的大部队来了,看那架势,足有四五千人之多,并有渡泗的架势…… 敌军势大,且刚打赢了一场,士气高昂,就算半渡而击,也没有胜利的把握,秦嘉萌生惧意,遂勒马大骂道: “项籍诡诈,约我挑战,却留了一支伏兵,真是无信小人!二三子,鸣金,速速撤兵!” …… “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遭我羞辱,却无愠怒应战之心,可见这所谓的楚王景驹、令尹秦嘉,并不怎么得人心,两楚之胜负可知也。” 站在城头,看到泗水对岸的秦嘉已退兵,张良摇了摇头,若能激怒秦嘉,让他在这和项籍打一仗,便能使两楚,提前合为一楚了。 再看向一言喝退四千兵的项籍,他正在下邳众人的欢呼和簇拥下,纵马朝城门行来。 方才击破秦阵的过程,张良可比秦嘉看得清楚,知道项籍是如何在瞬发之间发现秦阵破绽,并带着区区两百人切入敌军,斩将夺旗的。 “兵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说的便是这位项少将军罢?” 对项籍方才的表现,张良不吝赞美: “真万人敌也!将为三军之胆,有如此骁勇之将,难怪项家军能成事,轻取淮南,速下东海!” 可张良又摇了摇头:“但想要诛灭暴秦,光靠兵形势可不行……” “还得有兵权谋之术!”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87章 权谋 从下邳县沿着沂水,往北行百余里,便是东海郡首府,郯县。 六月底,由龙且领军,一支三千人的队伍行在昔日秦始皇曾巡视过的东方驰道上,队伍末端是两位同车而乘的四旬中年人。 “昔日在家,籍儿与我最亲,我当初也没想到,他如今却能成就如此大事,成了我项氏的……” “那就对了!” 张良拊掌道:“有一个我的同道中人,擅长权谋者,他心怀诡计,手段毒辣,但又觉得齐地诸郡官府势力太强,硬拼恐怕不行,便试图将齐地的水搅浑,从中得利……” 他指着北方:“若我没猜错,旬月之内,看上去最平静的胶东,将要易帜了!” 项缠急了:“子房你且说清楚,此事到底是谁主谋的?与吾等是敌是友?” “还能有谁?” 张良肃然起来,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那位武忠侯手下的第一谋士。” “陈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88章 久违了 秦律里,有一种“司寇之刑”,也就是后世的流放戍边。 一般来说,在大秦犯了法,关中的犯人,会被流放到塞北朔方,或者新开辟的西域沙漠,淮汉以南之人,则多半会去岭南毒障之地,河北之人,与之对应的是辽东苦寒之地。 但对于齐地的人来说,司寇刑有两个去处:海东,或者某座叫不出名的海中小岛。 沙门岛(山东长岛县)便是一处天然的流放地,它位于辽东和胶东之间,少海之中,胶东海岸西北数十里,上面有淡水也有些野兽,甚至能种植少许作物,也有几处适合停泊的天然良港。 昔日齐国通九夷之货,从胶东前往辽东、朝鲜的海舟,必泊此避风,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小渔港,一些躲避赋税的百姓在此居住,人数不过百余,到齐国灭亡后,田横等人占领了此处,与朝廷对抗长达七八年之久。 黑夫在胶东为郡守期间,平定诸田之乱,肃清了岛上的盗寇。此岛倒也没有荒废,而是建了个贸易站,作为齐地商船前往辽东、海东的中转站,又在陈平建议下,开始接收大陆罪犯,让他们在此做苦力。 但从五月份起,沙门岛却因”刑徒暴动“,与胶东郡彻底断了联系,因为朝廷使者更易黑夫之政,严禁齐地商贾入海,大陆的船只也不来了…… 但七月初一这天,东风吹拂,一艘故意在远海航行的商船,却不顾官府禁令,公然行驶在碧蓝海绵上,它渐渐从东边朝沙门岛靠来,扯着硬帆,熟练地绕过礁石,驶入海湾,缓缓升起了一面旗。 “管!” 却是琅琊郡最大的商贾,齐相管仲的后裔,管氏。 “此事让儿子来就行,父亲大不必亲至的。” 管通是家族长子,三十多岁年纪,在海上跑了几年后,干练了不少,他来到父亲旁边,管氏的当家人,年过五旬的管宴正忧心忡忡地站在船舷。 管通为管宴披上防海水的大氅,管宴叹了口气: “关系到管氏存亡,我岂能不亲来?” 管宴很清楚,秦朝商贾最贱,与赘婿并列,一旦有徭役、战争,商人总是最先被征发。秦国军队更明文规定,不必怜惜商人及其子孙的生命,无论什么脏活、累活、危险活都要派他们去干! 秦始皇东巡时,甚至将“上农除末”刻在琅邪台上,作为国策,公布于天下! 齐地商贾几百年的繁荣就此中断,被秦统治的前十年,他们社会地位一落千丈:禁止商人衣丝乘车,商人及其子孙不得做官,还要交纳加倍的财产税,许多产业被官府强制吞并。 不仅如此,还要提心吊胆,生怕随便安一个罪名就抓起来,迁到远方。 幸亏有黑夫郡守庇护,他在胶东撑起一片天,说服秦始皇帝,放开政策,允许因地制宜,恢复齐地货殖贸易,还找来齐地十三家大贾,成立了海东商社。 如此,管氏才能通过贩卖红糖,承包盐场,协助开矿,货殖海东,重新获得的大量财富。 管宴很珍惜,作为海东商社选出来的首脑,他经常教训儿子:“天下四十八郡,独胶东如此厚待商贾,就连琅琊、临淄都还差了点。” 尽管黑夫三年前离开了胶东,但他留下了陈平作为郡丞,说服新郡守延续了黑夫的政策。 但就在管氏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剧变却发生了…… 最初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朝廷大员持秦始皇诏令来胶东,要抓捕郡丞陈平…… 但使者还没过潍水,陈平就得到消息,他倒也不慌,安排好所有政务后,才悄然离开,等使者冲入即墨城,他早已不见踪影。 再找寻陈平家人,才知道,早在春天时,陈平听说咸阳出了大事,皇帝遇刺,扶苏出奔,就借口妻家张氏有丧,打发妻、子回去了。 此人对危险嗅觉之敏感,可谓冠绝天下。 皇帝使者气急败坏,开始在胶东大肆清查“黑党”,将当年黑夫提拔的官吏,部分强化,尽数撤职,当撤到在黄县练兵的兵曹掾曹参时,曹参一怒之下,也跑了。 结果便是,中层官员大半撤职,胶东郡几乎陷入了瘫痪,民间人心惶惶…… 几年前黑夫打掉诸田,将土地分给无地的闾左,现在闾左们整日担心,官府会不会不认账,将好不容易种熟的地收回去。 商贾的日子也不好过,海东商社可是黑夫力主成立的,使者是传统的关中秦人,习惯了商贾穿着破衣烂衫,低三下四,哪见过胶东商贾这般阔绰的。遂与胶东守商量,说这是黑贼的乱政,从五月份起,将海东商社解散!商业活动全面禁止!并实行海禁,片板不得下海! 至于黑夫在胶东搞的盐场、矿山承包给商贾等,官府也不再承认。 这下可把十三家商贾急坏了,管宴最初只以为,是黑夫得罪了皇帝,连累了胶东,但不管商贾们递钱还是磕头求情,官府都无动于衷。 也就是那时候,始皇帝崩的消息,在齐地疯传,不仅如此,从六月份起,泰山、沂蒙等地又爆发了叛乱,盗寇围攻县城,还打着诸田的旗号,眼看齐地又要大乱…… 有钱人最惧混乱,就在十三家商贾人人自危时,主营隶臣贸易的刀间却暗中给他们传递消息: “乱的不止是齐地,而是整个天下!” 直到这时,商贾们才得知黑夫在武昌起兵,占领江陵,合十万之众,靖难北伐的事…… 东海郡楚盗举事,泗水郡彭城景驹称楚王等事,也陆续传来,齐地商贾们的心,顿时一片凉意。 后路已绝,前途未卜,就在十三家慌作一团时,刀间又递消息来了: “二三子,大乱将至,吾等不能坐以待毙,七月初一,海东商社众人,会于胶东沙门岛上,共商大计!” 这便是管宴亲至的原因,琅琊郡紧邻东海郡,与楚地群盗之间,只隔着一座郯城,岂能不急?得到消息后,管宴就亲自带着长子,忙不迭地赶赴沙门岛——他启程时,尚不知东海郡尉败亡,郯城已陷。 多亏了前些年远赴海东积累的航海之术,如今齐地商船,也敢在离海洋十余里外航行,以避开官府眼线了。 父子谈话间,沙门岛已至,前方隐约可见荒草遍布的山岭,下方近海处,则是酷似妇女怀抱婴儿眺望海面的“望夫礁”,先到的船只已在码头上一字排开。 桅杆如长矛林立,深水处停靠着平底货船,各家带来的仆役手持兵刃弓矢,警惕地守在船边。 还未靠岸,管通眼尖,开始数起熟知的旗帜来: “刀、潘、伍、卢、叶、庞、范……父亲,商社其他家几乎都来了。” 各家主营的方向不同,比如管氏,靠的是承包盐场,海东皮货为辅,刀氏,靠的是贩卖韩人到胶东为隶臣妾,又开设女闾给海东、辽东戍卒提供特殊服务,其余如捕鱼、贩药者皆有,在政策扶持下,富者已家累数千金,最穷的也有几百金体量。 “我看这岛上尚有兵卒,秩序井然,为何坊间却流传说是刑徒暴动?” 船只靠岸时,管通见其余商贾在岸上等待,刀间居于中央,俨然众人之首,遂压低了声音:“莫非是刀间搞的鬼?我听说他在海东暗中养了上千夷人隶臣,给予兵器,日夜教其攻战。” “刀间有这胆量,敢聚众谋反?” 管宴瞥了一眼儿子,心道自己来是对的,他这儿子,至今还没搞清楚,给刀间金子,指使他训练夷人、暗中提供兵刃、弩机等禁物的“大人物”是谁呢! 这次沙门岛之会,恐怕也是那人的安排吧。 言罢,也不多与儿子解释了,只道: ”放条小船,老夫要上岸去。” 等小船靠岸后,已留了浓须,但依然掩盖不了他獐头鼠目之态的刀间亲自过来搀扶。 “管君,何来迟也?” 管宴笑道:“我与诸君不同,可是从琅琊来的,得避开官府眼线,中途还遇上风浪,差点老命不保。” 刀间身后,靠捕鱼起家的庞氏商贾嘟囔道:“死于海里,也比被禁足,憋在陆上等着被盗寇抢掠强。” 在海东做皮货生意的潘氏也大声嚷嚷道:“楚地那边听说越来越乱了,齐地也好不到哪去,临淄、琅琊、济北皆有巨盗作乱,与官府战成一团,我家设在那边的商站统统关了,若非刀间邀约,我还在想着,要不要带上全家,逃到海东或辽东去避乱了……” 众人纷纷点头,这也是他们愿意来此处共议的原因。 官府压榨固然可恨,但这些人最怕的,还是秩序大乱,明火执仗的强盗会闯进家里,夺走几代人辛苦积累的一切…… 他们都看向刀间:“刀君,你有何主意,便说来听听罢!” 刀间摇头:“我一个贩奴小贾,哪有什么主意。” 在辽东挖参的药商范氏急了:“你没主意,诓众人至此,莫不是消遣吾等?” 不等刀间回答,猜到一切的管宴却哈哈笑了起来:“二三子勿急,正主来了!” 众人随管宴的手指方向看去,却见新近有三艘船,正往沙门岛靠来,与平底宽腹的商船不同,那船是具有良好防护的艨艟,桅杆上悬着一面新扯的旗。 “是战船……” 眼尖的也看清了三艘船上所悬旗号。 “武……武忠?” 不得众人想明白,船已靠岸,上面下来一群兵卒,一字排开,手持戈矛,显然是训练精良的郡兵,船上有人慢慢从绳梯上爬下来,竟是文士打扮…… “拜见陈郡丞!” 刀间率先大呼下拜,管宴紧随其后,其余十一名商贾面面相觑,眼中惊疑,但还是相继拜倒在沙滩上,又抬头偷眼看,瘦削但不失俊朗的脸,八字下垂的胡须,还有一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可不就是坊间传闻“已亡”的陈平么! “是我。” 陈平停下了脚步,扫视众人,露出了笑:“诸君,久违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89章 望夫 “陈君,你我欲在胶东举兵响应君侯,为何还要拉这群商贾一起,这群人能成什么事?” 十三家商贾代表从沙门岛离开后,曹参才姗姗来迟,抵达此处,在“望夫礁”下见到了负手观海的陈平。 曹参本是沛县人,四五年前,与萧何一同被黑夫征辟到胶东,在平定诸齐之乱时,立下了斩田横兄弟的大功劳,升为兵曹掾。 这种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官爵,颇得郡兵将士崇敬,黑夫走后,曹参实掌胶东郡兵权,新郡尉说话反倒没他好使。 所以,秦始皇帝使者第一个要抓陈平,第二个就是撤曹参的职,收回兵权虎符。 曹参是明白人,知道自己身上的黑色是洗不掉的,索性和陈平一样,携印符而逃——按照曹参的想法,本是打算直接起兵的,郡兵五千人中,至少有两千能听他的话,胜负在五五之分…… 但陈平阻止了他,说:“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月。 虽知陈平是在等秦始皇死的消息彻底传开,并且暗中搅乱局势,但曹参唯一不理解的便是,为何要邀约齐地十三家商贾一起举事? 他不以为然地说道:“沛泗商人亦好贾趋利,我不太喜欢彼辈,更没听说过谁举大事,要拉商贾入伙的,这群人是最脆弱的,遇见利好来得比谁都快,若有危险,却也跑得最早,这样的人,岂能靠得住?” 陈平却笑道:“曹君,休要小看这群商贾!吾等起兵也需要钱粮,而彼辈手中,这两样最是不缺。” 在黑夫的引导下,齐地十三家商贾除了去海东辽东做捕鱼、贩奴、买皮货、人参鹿茸等生意外,还有在本地承包盐场,养鸡甚至是协助官府开矿,都是暴利行业。 商社成立四年,十三家获利颇丰,又有积极性,大大提高了各行业的效率,虽然好处大部分被官府收去,但他们也个个肥得流油。 只是秦朝严禁土地买卖,商贾有了钱无法用于兼并,就只能用作三途:投入再生产、放贷、买粮。 或许是吃过诸田之乱时饥荒的苦,商贾们个个都热衷屯粮,只要不超过官府允许的量,都可劲了买,个个家里都塞县仓,陈平做郡丞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的就是今日。 “其次,他们还有人手。” 陈平做郡丞的三年里,对商贾放的水可不止在屯粮上,三十六年时,他同意各家增造船只,甚至可以在海东建小邑,作为商站。 三十七年时,又以“海东蛮夷劫掠商队,戍卒无暇护卫”为借口,同意各家除去胶东的仆役外,还可雇佣闲人,增加三百到五百人的私人武装,还将一批郡府淘汰下来的旧武器贱卖给他们…… 这下,商团武装也有了。 看上去,陈平处处在庇护商社,事事为他们着想,十三家商贾感激不尽,就这样在陈平纵容下,壮大起来。 更别说,陈平暗中让刀间训练的一千夷人隶臣了,如今已在岛上,是他有胆子举兵的重要凭仗。 陈平给曹参算了道数学题:“十三家的私卒,少者两三百,多者五六百,合在一起,亦有四五千之多,吾等想夺取胶东,还真少不了彼辈。” 曹参仍有疑虑:“无奸不商,彼辈可靠么?万一偷偷向官府举报,或者投向盗寇……” 他尤其记得,楚国灭亡前夕,在淮泗,与盗寇乱兵勾结,乘机囤积粮食的奸商亦不在少数,只要有利可图,他们总能找到出路。 陈平却自有计较:“吾等亡匿的这两个多月时间,已让胶东所有人明白了,秦廷,是靠不住的,君侯的一切善政,皆人亡政息,一样都留不下来。” “商贾们更被伤透了心,除了武忠侯和吾等,再没人拿他们当人看,盐场矿山不让开采,连海外也不许去了,这是断了他们的财路,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商贾已视官府为仇雠,再加上听闻始皇帝崩,武忠侯已尽取淮汉江南,都开始动心思了,否则,也不会一纸消息,就齐聚于此。” 曹参摇头:“一旦失败,可是族株的下场,恐怕还会瞻前顾后。” 陈平道:“我给他们留了退路,乘船逃亡海东,其实不必我说,听闻楚盗日近,已有几家打算这么做了。” 陈平笑了起来,这是有历史原因的。 “昔日乐毅率五国之师伐齐,唯楚国助齐,楚王派大将淖齿来救齐国,从郯城入莒,也就是今日之琅琊,被齐闵王任为齐相。” “但淖齿却纵容麾下楚兵在莒地大肆劫掠,胡作非为,还将齐闵王绑了,一番数落后,竟悬挂在屋梁之上,活生生地剥皮抽筋,齐闵王在酷刑之下,哀号了两天两夜,最终才气绝身亡……” “此举激起了齐人义愤,这才有王孙贾在市肆振臂一呼,齐人庸保、商贾、工匠、轻侠之辈,皆袒右响应,随之杀淖齿,逐楚兵。” 那件事,导致齐人对楚人极其不信任,虽然过去几十年了,但齐地商贾们也明白,一旦打着“楚王”旗号的楚盗入齐,他们就是贼人眼中的“肥羊”。 以礼相待的可能性,远小于一刀宰下,像齐闵王那样被剥皮抽筋! “秦廷官府靠不住,楚地群盗日益逼近,齐地商贾已进退维谷,想要自保,只能随吾等举事!” 这便是两月前,曹参欲起兵,陈平让他“再等等”的原因。 这一等,等得胶东官府丧尽人心,这一等,也等来了始皇帝崩逝的确实消息,以及天下大乱的新局势。 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 陈平摸着嘴角未干的血迹道:“以管宴、刀间为首,十三家商贾已与我歃血为盟,助吾等举事,响应君侯,使胶东独立于秦郡县,自保御寇!吾等钱粮兵员皆已齐全。” “上个月,泰山、沂蒙山之盗已被我所骗,不得已反抗官府,与临淄、济北、琅琊郡兵交战,不管胶东发生何事,三郡都无暇顾及了。” 在他的算计筹划下,内外条件都已满足,就差临门一脚了。 “曹君那边,也安排好了?” “都安排上了。” 曹参露出了笑,他和陈平虽然亡匿,但全郡上下,二人却处处去得。 “夜邑那边,受过君侯恩惠的闾左们也愿意响应,至少有一千丁壮能加入吾等。” “十日后,莱山和崂山的两支‘群盗’会打着诸田的旗号,同时作乱!乘着郡兵赶去镇压,各地可一齐发难,各自占领县城,旋即汇兵一处,歼灭郡兵,最后围攻即墨!” “善!” 定下举事的日期后,陈平朝曹参一拜:“战阵之事,平一无所知,十日后的攻城略地,便仰仗曹君了!” 曹参连忙扶起陈平:“这些时日,若非陈君深谋远虑,早早留下后招,又纵横捭阖,让胶东局势易变,纵曹参再勇锐,放两个月前起兵,也难敌大势。” 他动容地说道:“你我就像两条鱼儿,困于胶东这将干涸的车辙之内,左右皆敌,岂能不相濡以沫?” 两个胡子老长的老男人说什么相濡以沫,气氛怪怪的,但陈平并不感到不适,反而看向旁边的望夫礁——它像极了一个女子,抱着孩子屹立在海边。 据说此礁石,是本地一位渔夫出海打渔,突遇风浪而一去不返,他的妻子悲痛欲绝,整天抱着不满月的孩子站在海边,希望有一天奇迹出现,丈夫能够平安归来。 但是过了许久,丈夫没有归来,她却变成了不动的石像伫立在那里,似乎要立到海枯石烂那天……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倒是与大禹之妻涂山氏的传说十分相似。 陈平却不由想到:“吾等留守胶东,何尝不是在‘望夫’?” 望的是对二人有知遇之恩的主君,望的是黑夫。 陈平遂笑道: “相濡以沫,这比喻好,曹君,你我可得做好准备啊,纵起兵成功,恐怕还得相与处于这将涸之辙中,经受各路强敌围攻,一直要等君侯横扫天下,归来胶东的那天……” 也许一两年,也许三五年,也许十年?陈平心里也没底,胶东和江陵离得太远,他收到的消息十分模糊,真假难辨。 他只晓得,自己是肯定能等到的! “到那天,纵我垂垂老矣,也会亲自相迎,当面告诉君侯。” “胶东这一窟,陈平,守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90章 不值一提 虽然黑夫对外号称已“全取荆州”,但事实上,位于江南地区的洞庭郡(黔中郡),直到六月底,北伐军仍未完全控制。 洞庭郡大概位于后世的湘西、鄂西,得名于与洞庭湖接壤,这一整个郡说白了,不过是武陵山与雪峰山两道山脉相夹的狭长坝区,南北近千里,山岭纵横,而贯穿全郡的大动脉,是沅水。 沅水有五条主要支流,当地土著的巴濮蛮夷称之为雄溪(巫水)、满溪(渠水)、酉溪(酉水)、潕溪(潕水)、辰溪(辰水),故此地亦被叫做“五溪之地”。 武忠侯派遣两路军队攻略洞庭郡,一路是从夷道(湖北宜都)南下的别部司马满,一路是从桂林经镡城(湖南通道县)北上的赵佗部。按理说南北夹击,旬月可下,之所以进展如此缓慢,除了洞庭郡守、尉采取了抵抗政策外,还因此郡道路简陋,山岭纵横…… 迁陵县是洞庭郡最偏僻的县,当地九成人口都是濮越蛮夷,编户齐民仅占十一,它邻江而建,紧靠酉水,以之为护城河,有高丈余的夯土城墙,东西长两百步,南北百余步,与其说是县城,不如说更像个军营。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迁陵县有完整的典章制度,一点也不比中原大县差,官吏也认真负责,虽然与外界沟通消息的唯一方式,便是让邮人跑腿,每月进出一次。 所以此地的消息,常滞后外面一到两月。 邮人尽职地一天天奔波在路上,带走迁陵的文书,带回各地的消息,不知从哪天起,他发现每当自己带回信件,县领导们的脸色都会凝重些,县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由不得长吏们不忧心,近三个月来,就没有一个好消息:最初是五月份时,北边的零阳(湖南慈利)、临沅(湖南常德)有警,南郡叛军正在猛攻那儿。接着到六月份,南边的辰阳(湖南辰溪)和新武陵(湖南溆浦)告急,看来镡城塞也被岭南叛军攻陷了。 直到数日前,更大的噩耗传来,郡治临沅失陷,作为迁陵门户的沅陵也已投降,叛军还沿着酉水西进,要来取迁陵县——这座最后还忠于秦廷的小邑。 县邑内人心惶惶,本地蛮夷君长早跑光了,仅余关中来的三名长吏,带着百余县卒坚守岗位。 县尉名叫“敬”,他刚从城外回来: “县君,都乡、启陵、贰春这三个乡也完全断了联系,恐已为叛军所得,县君,吾等只剩下这一个小邑了。” “叛军有多少人?” 县令名叫“拔”,在本县任职十年,一直尽职尽责,没想到却遇上这等事。 “至少两千……”县尉有些绝望,这人数,是县城人口的两倍。 “看来迁陵是守不住了。” 县丞却在一旁小声道:“我听说此次兵乱,是武忠侯扬言始皇帝为奸臣逆子所弑,打的是靖难旗号,并非叛乱……” 言下之意,他们顺应大势,开城投降也并无不可,反正荆州已尽数陷落,洞庭郡也只剩下区区迁陵小县,岂能螳臂当车? “律令上下有序,我只认郡府和咸阳的文书,不管武忠侯有何理由,他只是南征军的统帅,不尊咸阳之令,私自举兵,占郡夺邑,自立门户,这不是叛乱是什么?” 但县令拔却是个认死理的人,尽管没有信心抵抗叛军,但还是要尽最后的职责,他咬牙道:“将文书都拿出来,赶在叛军入城前,统统烧了!” …… 因为地处偏僻,迁陵县没赶上咸阳和江陵的风潮,至今仍沿用故旧的竹简,县中大多数人不知纸为何物。 大捆大捆的竹简从官署中被搬出来,全是迁陵县保存多年的珍贵档案,有数十万枚之多,塞满了好几间屋子,纪年从秦王政二十五年至始皇帝三十七年,记事详细到月、日,连续不断。 而其内容,更是包罗万象,涉及到户口登记、土地开垦、田租赋税、劳役徭役、仓储钱粮、兵甲物资、道路津渡、邮驿管理、奴隶买卖、司法文书、刑徒管理、祭祀先农和相关政令文书。 众人聚集在县寺背后,柴堆燃烧的火光映出他们的不安的神情,看着每一卷简牍被扔到火里焚毁,县令拔脸上都会抽搐一下。 每个字,每一简,都是过去十年的点点滴滴,都是秦吏们认真的心血之作。 但没办法,销毁文书,这是身为秦吏最后的职责,源于统一前。 那时候,边郡边县的官吏,都会被御史府反复叮嘱,万一所守城邑被敌国所迫,简牍文书,决不能落到敌国手中! 它们就像是一个地区的大数据,事无巨细皆有记录,是官府施政的基础,毁掉它们,就相当于毁掉了统治的基石,除非花费数年甚至十年时间,重新勘测田亩,统计户籍,否则,就只能维持粗放的统治。 这些简牍文书,便是秦国能一统天下的秘密…… 但简牍实在太多了,积累了十多年的档案啊,直到叛军兵临城下,仍有许多未曾烧完。 县令拔看了看身后的那口枯井:“将未烧完的,都扔下去罢。” 众人只好把未及烧毁的简牍匆匆投入官署外那口幽深的井中,整个过程无人吭声,只有城外叛军的大声叫嚣,不远处的酉水低声呜咽,为迁陵即将迎来的命运而叹息。 井口恢复了平静,县令一声令下,土石也被投了下去,最终将井口填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件事后,县令拔这才吁了口气,扫视左右,仍留着的人更少了,那个意欲投敌的县丞,也早就不知所踪,县尉敬亦不在了,口里说着要去组织众人御敌,可谁知道呢?也许是跑去开城门投降了罢? 其实纵使不开,墙高不过丈余,敌众也能轻易破城而入。 “散了吧。” 县令拔无力地说道。 “县君!”邮人、啬夫、仆役都跪倒在地,迷茫而不知所措。 拔下令道:“一会,汝等便出去投了叛军罢,就说一切都是我做的。” “吏者,上要对得起朝廷,下要对得起辖区百姓。我已尽了最后职责,销毁文书,不负于朝廷,但也不会一意孤行,绑着全城军民一起死难,快走,快走……” 他挥手驱赶众人离开,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被填上的井。 仍有三万多枚来不及烧毁的简牍被投了进去,只不知,它还有没有再次被开启,重见天日的可能? “没了罢,就像我一样。” 拔叹了口气,孤零零走入了已空无一人的县寺。 待一刻后,桂林兵杀入迁陵县寺时,只看见了穿着官服,自刎于厅堂之上的拔,流淌满地的鲜血,浸染了他一身玄色官服…… 军法官作为知识分子,是懂行的,忙着寻找简牍文书,却一无所获,急得直跳脚。 率长却只管打仗,不必操心这些,他直接往榻上一座,嚣张地指点着拔的尸体:“就是他了!” “赵裨将说了,奉武忠侯之令,每县皆要诛一酷吏,既然县尉、丞知趣投降,独县令畏罪自杀,就选他罢!将此人枭去头颅,悬于城墙之上!” …… 风云变幻的大时代里,世人关心的是王侯霸业,是勇士角逐于疆场,是智囊角力于权谋,迁陵县这种小地方,一个“酷吏”和几万枚秦简牍的故事,不值一提。 就像距离迁陵县百里外的沅水之畔,武陵山脚的一个小村邑,村民们眼看军队过路频繁,望向他们家眷妻女的眼睛仿若恶狼,不由心惊胆战。 尽管来去匆匆,被军法官约束,起了歹心冒犯的兵,都被当场惩罚。 但已有两名里中女眷遭侮辱,没人再敢把全家性命堵在兵卒的军纪上。 于是,一个小里聚的数十名黔首为避战乱,以及可能到来的劫掠,纷纷扶老携幼,缘溪水而行,来到一片桃花林里,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数十人就这样消失在桃花源的洞中,再也没人见他们出来过…… 乱世人命贱如草,一个小里聚集体消失,亦不值一提。 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七月初一这天,前南征军裨将赵佗,慢悠悠地带着数千桂林兵,进入临沅(湖南常德)。 从五月份至今,两个月时间里,外面不知都发生了多少事,赵佗却才攻取了洞庭郡,速度堪比龟爬,纵然有洞庭郡山川险恶,道路难行的原因,但更主要的,还是赵佗心里有些想法,也不催促兵卒,故意拖慢脚步…… 赵佗可以说,是被硬生生绑到黑夫的战车上的,一面担忧在北方的宗族是否会被牵连,另一方面,他对“北伐军”能否取得最终胜利,仍心存疑虑。 这不,一到临沅,他便让亲信去向北方来的人打探一件事。 “王贲与武忠侯对峙于南阳,胜负如何了?” 不多时,那亲信回来了,却是被人押解来的…… 赵佗不由大惊,来者却是奉黑夫之命,南下临沅的军正去疾,隔着大老远,去疾便大笑道: “赵裨将,你率一万之众,花了两月时间,都才攻下洞庭郡,数十万大军的对峙决战,名将角逐于疆场,踵军交锋、见招拆招都要许久,又岂会那么快就分出胜负?”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91章 占角 “二十一年,王贲将军击败楚国,夺取淮阳。二十二年,王贲将二十万大军,水淹大梁,灭亡魏国。二十五年,他夺取辽东,灭亡燕国,又回师虏代王嘉。二十六年,又挥师南下,灭亡齐国,封为通武侯……” “四战灭四国,从不无的放矢,光看灭国之数,甚至超过了其父,故王翦老将军逝世后,时人常誉王贲为天下第一名将!” 洞庭郡已下,庆功宴飨上,刚被任命为“洞庭守”的去疾喝了点酒,侃侃而谈起来,但不知为何,他却当着赵佗的面,将王贲一顿猛夸。 赵佗却急了,开始大肆贬低王贲起来: “去疾,你这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依我看,王贲灭国虽多,但要论真正的大战,唯灭魏而已,其余多是仰仗强秦国力,胜于兵众势强,而极少是依靠兵法谋略取胜的。不是我贬低王贲,只是觉得,任谁做了攻魏、燕、代、齐的主帅,也能获得大胜,无他,敌国大势已去耳……” “武忠侯则不然,虽说他时常谦虚,说自己的用兵之法,师承于王翦老将军,稳中借势取胜。但不论是鲖阳之战,还是取安陆,夺江陵之战,都是以弱胜强,在指挥数十万大军作战上,亦靠着一群新败之卒,不到两年就扫平百越,若要论天下第一名将,非武忠侯莫属,故北伐军必胜!” 眼看赵佗如此极力维护黑夫,甚至不惜把“第一名将”的名号戴到把兄弟头上,去疾不由好笑,光从谈话里,可看不出赵佗心里的小算盘的。 于是他继续道:“这是自然,不过我方才那番话的意思是,王贲用兵行军,稳扎稳打,喜欢以势取胜,故自上月他出武关以来,也不急着进攻南方,就将幕府设在宛城,四处调兵遣将,如今已集齐了十余万大军,布置在汉中、南阳、陈郡一线。” “既然君侯行军用兵也是王氏做派,故我军也避而不战,只守备险隘之处,双方只有斥候踵军的小冲突,尚未爆发大战。” 他笑道:“可别忘了,当年王翦将军打楚国时,相持了多久?如今这才两个月,战争,才刚刚开始呢!” 去疾说的没错,北伐军的确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四月份夺取南郡,五月份控制鄢、随县、冥厄三处后,没有急着向北进军,一头撞进王贲在南阳设下的圈套,而是高筑墙,广积粮,一副在南方等着收粮过冬的架势。 如今,北伐军主力都集中在北边,其中作为防线核心的鄢县以韩信为主,共尉为副,驻兵3万。 冥厄三关,由东门豹、利仓主持,驻兵2万人。 随县则由季婴、周昌主持,驻兵1万人。 再加上黑夫带着1万短兵坐镇安陆,八万北伐军,与两倍于自己的敌军对峙,根本没法挪动——对上王贲这样的强敌,黑夫不能不用上全力! 但眼看双方都是以苟为主,轻易不动手,北线是难见分晓了,于是黑夫又与幕僚们制定了继“先取荆州以为家,继夺险隘以为塞”的第三个计划: “占角!” 所谓占角,是对弈时的术语,意思是在棋盘的四角落字。 据说是那位著名的“弈秋”总结的,对弈时,角部要比边上和中腹更容易取得根据,所以一般情况下,一局棋的开始往往是以角部为,也就是“占角”。 占据边角,扩充地盘,成了北伐军六七月份的行动核心。一线部队无法调动,那就运用最好一批从岭南北上的二线部队。 去疾知道,尉阳、吴芮已攻占会稽,安圃也带着五千人进攻鄣郡,双方与淮南楚盗划江而治。 赵佗这边,虽然拖了两个月,但好歹顺利拿下洞庭,大江以南,北伐军再无后顾之忧——看上去是这样。 但唯独西边不太顺利,五月份,吴臣奉黑夫之命,带着五千人从夷陵出发,一路上连克秭归、巫县,唯独进军到江关时,却为巴郡郡尉所阻,难以再前进半步…… “君侯欲取巴蜀?” 赵佗身子前倾,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很重要。 去疾笑道:“早在五月时,陆贾便说君侯曰,巴蜀梁州也,其地险塞,沃野千里,秦欲兼诸侯,则先并蜀,并蜀而秦益强,富厚轻诸侯。” “且今日南北形势,与百年前秦楚对峙极像,巴蜀居荆楚上游,昔日秦昭王时,司马错以大船积粟,起於汶山,浮江已下,至楚三千馀里。” “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馀里,里数虽多,然而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而距江关。江关非楚所有,而后夷陵陷落,时值武安君白起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已破鄢城,江陵遂不能守,楚王东窜,黔巫亦非楚之有……” “故萧何、韩信、陆贾皆以为,若不想重蹈楚顷襄王之覆辙,巴蜀,必须一争!与其为敌故伎所制,不如由北伐军先取之!” 但江关(重庆奉节,后世白帝城),却成了北伐军难以越过的一道坎。 赵佗十多年前,还没认识黑夫前,曾作为楼船小吏,替尉屠睢去巴蜀运粮,有过出入三峡和江关的经历。知道那一带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他遂道:“我曾听闻,两百年前,巴楚相攻伐,故置江关,作为巴楚分界,此地控带三峡,限隔五溪,据荆楚之上游,为巴蜀之喉吭,此地不仅岸高峡深,多有峭壁,猿猴难越。且水流湍急,逆流若无纤夫,绝无可能溯流而上,真是一夫当关,百夫难开,巴郡尉带着几千人守备,也怪不得吴臣攻打不下……” 去疾颔首:“若是强攻,江关确实难入,故君侯想要赵将军,另取他道,绕开江关,深入巴郡!” 赵佗了然:“另取他道?君侯是想让我走巴盐道?” 所谓巴盐道,便是黑夫十年前遇上巴人叛乱时,与巴忠从夷道(湖北宜都)出发,西行涉险的那条小道。 沿着狭长的夷水河谷西行,先要经过巴人最早的据点武落钟离山,然后便是盐阳(湖北恩施)等地。直到夷水的源头,夷城(重庆利川),一两千年前,巴人便是沿这条路进入巴东,再四散繁衍的,算是一条进入巴郡的僻径,出了古道,便抵达江关以西的江面,距离巴氏的老巢枳县也不远了。 才从洞庭险峻山岭里走出来的赵佗有些犹豫:“但此路险要,不能行车,只能靠骡马与人步行,难以并肩而走,且沿途皆为巴人部落,若为其所袭,恐怕会坏了君侯大事……” 去疾这一次的任务就是说服赵佗,因为黑夫需要竭力对抗王贲的二十万大军,手头已无多余部队,赵佗手里的桂林兵,就变得极为重要,是进攻巴蜀的第一人选…… 他遂说道:“赵将军勿忧,陆贾已提前一步,沿着巴盐道去了巴郡,一路上播散重金,收买沿途巴人,保证将军行军安全。如今陆生应已至枳县。他这一次西行,不仅肩负迎回君侯夫人、子嗣之责,还欲游说巴氏,使之投靠北伐军!” “巴氏乃巴中禀君旧族之首,天下数一数二的富豪,家累万金,僮仆数千,一旦其愿意响应,赵将军取巴地,易如反掌!” “如此甚好,甚好。”赵佗好像松了口气,但心里不情愿的成分居多。 去疾见状,心道:“果如君侯所料,赵佗不知北伐军与秦廷胜负,一直觉得南方劣势,故心有踌躇。” 于是他笑道:“对了,还有一事。” “四月底时,君侯不是改了南征军之名么?” 赵佗颔首:“我已知晓,眼下全军都已更换旗号……” “不止如此。” 去疾道:“君侯还在江陵建了大元帅幕府,是为北伐军大元帅,自此以后,吾等不应再称他为将军,而应称大帅了!” 元帅之称,早在春秋已有,晋文公曾“谋元帅”,即考虑中军主帅人选,但只是对“将帅之长”的称呼,还不是官名,黑夫算是第一个以“元帅”为衔的。 赵佗心里暗道:“尉大帅?这名头倒是新鲜。” 却不想,前脚才吐槽完,去疾便从袖中抽出了准备已久的任状。 “赵君,大元帅有令!” 虽然不是迎皇帝制诏,但赵佗还是做足了姿态,一个激灵,拜倒在地! 去疾连忙扶起他,轻咳一声:“赵君是想愧杀去疾?这一番话,是君侯让我转达的。” “君侯说,先前南征军裨将有三,其余两名裨将殷通、辛夷皆首鼠两端,故君侯建北伐军后,已削其裨将之职。” “唯独赵君不同,乃君侯结义兄弟,左膀右臂,且尽职尽责,为君侯取洞庭,如今又要涉险深入巴郡,不仅有功劳,亦有苦劳,所以这职衔只有升,没有降!” 这一番话好像勉励,但听在赵佗耳中,又似黑夫对他的警告! 但敲打之后,就轮到给枣子吃了,去疾已露出了笑,作揖恭喜赵佗道: “故君侯已任命赵君为,副统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92章 别得罪女人 狭长的夷水河谷,在夏季时激素飞清,两岸多茂木空岫,有人路过,则百鸟翔集,哀鸣相和。 道路很窄,坐在骡子上摇摇晃晃,一直被誉为“北伐军第一名嘴”的陆贾,却对自己是否适合做使者,产生了怀疑。 因为旁边巴人背盐工连续不断说了几个时辰话,他却一句听不懂 如果说三楚之地的言语虽各有差异,但相处时间长了还听得懂的话,深入夷水后,当地人讲的话,不论是巴人拗口的语言,还是巴蜀秦人的方言,都犹如天书 就算听熟了没用,这片地域山岭沟壑纵横,十里不同音,八里不同俗。 能与他们一行人搭上话的,唯独巴氏派来的向导,此人雅言说得勉勉强强。 “陆君可知道,荆楚之人为何要将盐唤做‘盐巴’?” 在抵达盐阳(湖北恩施)时,一边啃着一块盐下饭,向导用极重的口音,问了陆贾这个问题。 陆贾自然是晓得的,笑道:“南方不近海,所食之言多是巴地所产井盐,或曰巴盐,或曰盐巴” 向导又指着脚下的小路道:“知道这条路为何不长草么?几百年来,巴人经由此道运盐去荆楚,总有漏的,一来二去,道路便寸草不生了。” 这巴人眉飞色舞,陆贾却只是笑了笑,这当然是夸大的话,在他看来,并非遗漏的盐巴杀死杂草,而是巴氏的盐贾每年数次往返,踩踏所致。 巴蜀的物产是丰富的,除了井盐,还有蜀锦c枸酱c竹杖等商品,除了走大江三峡的水路,也有通过肩挑背驮,经陆路的到达洞庭郡,再入长沙c南郡的。背盐工返程时,则将楚地的桐油c漆器等产品运回来,然后销往巴蜀各地。 看着周围地势,陆贾想道: “秦昭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80年),司马错将陇西兵,经蜀中取楚国黔中,走的就是这条路罢?” 当年,秦楚正在大战,楚军主力集结于南阳江汉,后方空虚。遭司马错突然进攻后,楚军猝不及防,损失了黔中郡,也就是今日之洞庭郡,楚王大骇,只能与秦讲和,作为赎回黔中的代价,被迫献上庸(今湖北竹山)和汉水以北地区给秦国。 既然七十年前,司马错的军队便能走这条路,那反过来,北伐军亦能由此入巴! 陆贾一边走,一边让随行的兵士暗中绘画地图,经过十余日跋涉,七月初一这天,他终于走出了大山和小路,来到了一条大河边。 向导告诉陆贾,这条河叫“乌江”(今黔江,与乌江亭无关)。 陆贾站在水边往上游看去,流急c滩多c谷狭,据说逆流走十天路,就能抵达神秘的夜郎国,巴蜀的枸酱,就是通过这条江边的小路运到夜郎国,又由牂牁江运至南越的 但山路南行,夜郎那地方,比巴蜀洞庭还山,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 黑夫曾让赵佗派人探索过,直接从南越经夜郎至巴,沿途损耗太大,夜郎也对外来者很警惕,绝不会容许大军过路。 而乌江的下游,则宽敞多了,且能行船,它汇入大江的地点,便是陆贾此次旅程的终点:枳县(重庆涪陵)。 又行了数日,陆贾一行来到了大江边,顿觉一切豁然开朗。 墨绿色的江水磅礴,正值雨季,水涨水落,四季变化,不像后世的高峡平湖,波澜不惊,能望见两江交汇处有一座繁华的县邑。 陆贾看到,城边一直有背哥挑夫出入,打杵声声,吆喝阵阵,吊脚楼前,石板路上,川流不息的商贾力夫,每天演绎着起货装载,背盐挑米的辛苦劳作——他们便是巴寡妇清商业帝国的基石。 但来接陆贾的人却道:“我家主君不在县中,而在江对岸的堡内等候尊客。” 陆贾知道这是巴氏的地盘,也不多言,随之来到渡口。 他们引着陆贾一行十余人登上早在渡口等候的木帆船,高大的白风帆,晒得乌油发亮皮肤的纤夫,雄厚的船工号子,船工摇橹摆舵过江,逆水拉船过险滩。 等终于到了江北岸后,陆贾一抬头,便看到了这座巴氏的城塞(参考神龙山巴人石头城) 巨石之下,绿树环合,梯田俨然。 巨石之上,城垣逶迤,碉楼林立,可谓雄关金戈。 这几百尺的高处,山路陡峭,石板坡度很大,若是步行,得爬好一会了。 也不必陆贾走路,自有巴氏的仆役抬着滑竿,此物是用两根结实的长竹竿绑扎成担架,中间架以竹片编成躺椅,前垂脚踏板。 陆贾还是大意了,他头一次坐着玩意,谁知竟上坡时头向下,脚朝天,吓得他心都快蹦出来了。 虽然前后两名巴人十分卖力,但每一次摇晃,看着两侧的悬崖峭壁,都让他心惊胆战,冷汗直冒,但却要强作镇定。 “这莫不是巴忠给我的下马威?”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总算来到城寨门前,一群巴人武士站在此处,这群人腰间背着柳叶剑,身上绣着白虎纹,留着独特的发式——除了椎髻外,侧边的头发竟多数剃光,一看就是蛮夷。 这就是巴氏的私人武装,虽然已被秦朝限制,削减了人数,但横行巴中是没问题的,这也是陆贾希望能将巴氏拉入北伐军阵营的原因。 陆贾看了看左右,不过十余人,但他浑然不惧,整了整衣襟,心道:“昔日孔子曾问弟子志向,曰:赐,尔何如” “子贡对曰:得素衣縞冠,使于两国之间,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粮,使两国亲如弟兄!” “故子贡为鲁国行人,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彊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陆贾学的是儒,礼乐诗书虽好,在这乱世里,最有用的,还是子贡那套游说本领。 “今日君侯与秦廷对峙于中原,只能从边角打开局面,我想和子贡一样,靠三寸不烂之舌,也能立下大功!” 他已做好了准备,但前方气势汹汹的巴人武士,却齐齐收了柳叶矛,退到一旁,更没人趾高气扬地走过来,无理要求他卸下腰间的剑。 这让陆贾想了一路的义正词严,顿时没了用处。 “是武忠侯麾下的陆先生么?” 反倒是一个面容和善,衣着与普通秦人无二的中年人匆匆出来,陆贾表明身份后,他激动地一把握住了陆贾的手! “武忠侯的使者,可算是来了,如此一来,武忠侯夫人,也可以回南郡去了” 巴忠如此作态,陆贾倒是没想到,觉得此人在作伪,肃然道:“夫人也在此堡中?” 巴忠忙解释道:“夫人与君子皆为巴氏座上贵客,在另一处庄园,我安排了数十女婢仆役侍候,绝对无恙!” 陆贾甩开了他的手,冷笑道:“夫人在巴君处作客,一呆就是数月之久,久扣不归,巴君,你家真是好客啊!” 巴忠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谢罪道:“陆贾,我实在是没法,两军交战于江关,水路已绝,夷水那条路,则偏僻凶险,武忠侯夫人c君子,皆千金之躯也,我也不敢让她们去涉险啊。” 话虽如此,但实际的情况,巴忠却是有苦说不出。 春天的时候,叶氏母子通过巴氏的商队,从汉中进入巴郡,但那时候正值黑夫诈死,下落不明,秦始皇亲巡南方,怎么看大老黑都翻不了身了。 虽然黑氏过去十多年,没少给巴氏好处,但墙倒众人推,巴忠也要考虑宗族兴亡,他当时被亲信一通吓唬,鬼迷心窍,竟截留了叶氏一行人。 虽然真如他所言,将黑夫的老婆孩子好吃好喝伺候着,但也如同人质 入夏后,形势却发生了巨大变化,眼看黑夫在江汉打得风生水起,虽与秦廷的最终胜负难以预料,但已是不可得罪的一大势力,巴忠后悔了,遂想要将叶子衿赶紧送去江陵。 但巴忠万万没料到,他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女人! 武忠侯夫人,不简单啊 经商十余载,巴忠就没见过这么霸道,做了人质还泰然自若的女人。 叶子衿不吵不闹,心安理得地住在巴氏别庄里,好似这是她家,呼喝巴忠派去监视的人,如使唤己家仆役,指挥她们干活,一点不客气。 得知丈夫消息,不是该哭着喊着回去么?怎么还赖着不走了? 更过分的是,叶氏还以破虏小君子要长身体为由,不断跟巴忠要这要那。 肉只吃好肉:猩猩之唇,獾獾之炙,旄象之约,这东西哪是想吃就有的? 菜都是珍品:阳华之芸,云梦之芹,都得千里迢迢寻来。 上个月,她甚至还故意教儿子咂着嘴,哭闹说想吃岭南的荔枝了,嗯,鲜的 巴忠也快哭了。 但他能怎么办?叶氏母子已成了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只能一边通知黑夫来接人,一边想办法靠巴氏五通八达的商业物流,一一奉上诸物——他自扪心自问,自家母亲寡妇清在世时,也没这么奢侈过。 几个月下来,除了龙肝凤髓,能得到的都送去了,这下总消气了吧?巴忠还几度去恳求叶子衿,大人有大量,原谅巴氏的冒犯,回南郡去吧 但叶氏却只是在隔帘里,抱着儿子破虏,一边教他识字,半响才丢来一句。 “巴忠,你是否听过一句我家良人常说的话?” “什么话?” 当时已是黑夫占领江陵,誓师北伐之后,势力越来越大,眼看叶氏再不走,两家误会越来越大,巴忠急得都快跪下了。 但帘子里,却只轻飘飘丢出一句讥讽: “请神容易,送神难!” ps:今天只有一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93章 君夫人 说起来,陆贾还是第一次见到武忠侯的“君夫人”。 今日她未悬帷幕,却见这位君夫人年三十许,身材修短得中,容貌端庄,长着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梢眉,含威不露,身着蜀锦,但身上并无太多珠玉之饰。 年仅五岁的伏波在她膝前,一位眼神很凶的女婢站在右侧,十六七岁的侄女站在左侧。 她待人得体,宽慰了一番尉氏派来的老傅姆,询问了陆贾一番江陵c安陆近况。 得知黑夫母亲已于上个月去世后,不免哀伤,垂泪半响,又拉着侄女c儿子入内室,最后只她一个人换上孝服出来,又问了问老母亲的后事,叹了口气,才看向一旁呆站许久,没找到机会说话的巴忠。 “巴君。” 巴忠连忙作揖“君夫人。” 却听叶氏侃侃而谈道“我家良人与巴君相识十五年,曾一同深入夷水,力斩叛乱的夷酋,也算是一起患过难。” “我与良人成婚时,巴君赠了许多礼物,还时常造访我家,也算熟络。” “之后十年,虽分隔两地,但逢年过节,礼物往来不绝。巴氏欲开拓新商路,良人遂将制糖之法无私赠予,不求回报,前年,君母怀清君在咸阳卒逝时,我亦亲自前往凭吊” “正因为两家交情莫逆,咸阳之变时,我才第一时间想到求助于君家,借君家之车乘南入汉中巴郡,保全了我母子性命,此恩尉氏不敢忘” 说到这,叶氏朝巴忠行了一礼,巴忠连忙避席,不敢受。 谁料叶子衿话音一转“但来到枳县后,巴君却阻我东归,扣留至今,想必是见我家良人生死未卜,南北胜负难料,心有踌躇,若他身死名裂,成了天下人唾弃的叛臣,巴氏就能献上我母子二人,撇清与尉氏的关系。反之,则再将吾等送去江陵不迟。” “巴君倒是打得好算盘,却让我难做人,眼下家母竟已辞世,身为儿媳c孙儿不在身前守灵,岂非大不孝?巴君,你这样做,是不是以怨报德?” 巴忠无奈,最初他是打了那样的主意,但近两个月来,则是叶子衿赖着不走了。 但眼下是他求着叶氏离开,免得两家误会越结越深,遂道“是巴忠糊涂,怠慢了君夫人,但也是思虑到君夫人与君子的安全啊。如今武忠侯已夺取南方,又陆先生来接,巴忠可以无虑了,待君夫人归去之日,我当备下黄金两镒c蜀锦千匹,以为赔罪。” 他又道“眼下巴蜀与江汉水路已断,盐已数月没运过去了,巴氏可通过巴盐道,派背夫向北伐军输送盐巴,足一年之量,以解军民之急” 陆贾不由咂舌,白璧十双c黄金三百镒c蜀锦千匹,也只有巴氏这种富可敌国的大商贾才能拿得出手,再加上一年的盐巴,相当于给北伐军送了上千万钱! 这便是巴氏愿意付出的代价了,除了赔罪外,还能讨好北伐军,万一这场战争南方赢了,他家也不至于被清算。 但只是这样就够了? 陆贾动了动嘴,但又止住了,目光看向叶夫人,这位女中豪杰,恐怕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巴忠吧? 果然,叶氏坐下后道“巴君欲送我归去,倒也可以。” 不等巴忠大喜,叶氏却又道“但吾儿年幼,身体也病弱,不能走山林偏僻之路,必须走三峡江关的水陆大道!” 巴忠急了“君夫人,如今北伐军猛攻江关,而巴郡尉率军顽抗,双方战于鱼复c江关,日夜不休,矢石无眼,还望夫人勿要冒险啊,万一出了事,我无法向武忠侯交待!” “此事不难。” 叶氏露出了一丝笑“巴君何不率领巴人反正,助北伐军夺取江关?若能如此,也不必什么白璧c金帛,我敢作保,两家互通共利,依旧亲如兄弟!” 待巴忠嘴里说着“容我三思”告退后,叶子衿让女婢给陆贾看茶。 茶叶本是黑夫在南方发现的,送去咸阳给叶氏品尝,岂料叶氏却喜欢上了这种饮品,在巴郡期间,发现附近山上亦有一些野茶,巴蜀之人谓茶曰“葭萌”,遂使唤巴氏的奴仆去采摘炒制——反正她正好也闲着。 陆贾十分佩服地朝叶子衿行礼“君夫人果然深思熟虑,这一切,都为了让巴氏能投向武忠侯,将欲去之,必固举之,计策环环相扣。” 叶氏道“陆先生谬赞了,蠢妇人不比行人说客,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最擅长的就是撒泼耍赖,蛮不讲理,孔子不是在《论语》中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陆贾眼前一亮“君夫人读过论语?” 叶氏含蓄地笑道“家父早年是韩国官吏,我耳濡目染,自然是知晓一些的,我生性愚钝,读不懂艰涩的诗书,却喜欢论语,尤其是孔子与诸弟子的问对。” 陆贾颔首“《鲁论语》,记孔子与弟子所语之言也。论,伦也,有伦理也。语,叙也,叙己所欲说也。故看似朴实,实则蕴含了大道理啊。” 虽是初次谋面,才聊了几句,陆贾已对这位君夫人好感爆棚,心中暗道“若是君夫人真喜欢儒学,甚至能让小君子也学之,等天下平定后,我向武忠侯兜售儒家之说,便能事半功倍!” 于是他轻咳一声道“不过,孔子是在卫国之行后,发现自己不仅被卫灵公冷落,还被南子c弥子瑕仗势愚弄,这才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等他离开卫国之后,便发出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之叹。” 叶氏止住打哈欠的“原来如此。” 陆贾奉承道“武忠侯则与卫灵公截然相反,不好色,而好德,这都是因为君夫人贤惠淑德啊!” 叶氏最关心的不是黑夫好德,而是“不好色”,谦虚道“岂敢,只是不想给良人拖后腿罢了,与其被当做人质,不如做烫手的山芋,让巴氏进退两难。今日,我算是明摆告诉他,举兵响应武忠侯,是化解误会恩怨的唯一办法!” “如此,也能帮上良人少许。” 叶氏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非要论的话,是她携子逃离咸阳,才直接导致黑夫不得不诈死举事,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以弥补“过失”。 她看得很准,枳县是巴郡东西枢纽,西接郡府江州县,东边六百里,则为鱼复c江关,一旦枳县举事,巴郡东西将完全被截断。 更何况,巴氏作为禀君之后,巴人里数一数二的大族,不但拥有巨额财富,还有上千私兵,矿山里的僮仆更多至数千! 若他们能投靠北伐军,里应外合,巴郡唾手可得! 叶氏看向陆贾“陆先生,你以为,巴氏会答应这条件么?” 陆贾道“我以为,巴忠还在犹豫。” “巴氏虽不敢得罪武忠侯,但也不敢背弃朝廷,从寡妇清时起,巴氏便与朝廷少府关系莫逆,在巴蜀有许多蔗园c作坊,更有丹穴c井盐,并做着僰僮贸易,一旦犯险失败,这一切都将灰飞烟灭!此人做事容易踌躇,家大业大,也没有非要起兵的理由,恐怕不能很快做出决断。” 叶子衿手持木勺,晃荡着刚煮好的茶汤“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军情如火,既然他无法做出决断,那陆先生,你就帮帮他!” 陆贾压低了声音“君夫人的意思是” “你带来的所有人,都住在巴氏庄园里?” 陆贾道“为防不测,我提前安排了三个人,潜伏在枳县附近。” “这便好。” 叶子衿抿了一口茶,闭上了眼睛。 “想办法,让枳县令,得知巴氏欲投武忠侯的消息!” ps第二章在晚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94章 欲以自重 次日入夜时分,位于枳县对岸的巴氏堡垒,和衣而睡的陆贾被剧烈的击门声吵醒。 “谁人?” 陆贾让亲信打开门,却被外面无数松明火把晃了眼,却是一群巴人武士,腰带柳叶剑,气势汹汹,领头的射虎勇士身上还带着血,在他们簇拥下,则是在红光里,显得脸色苍白的巴忠。 陆贾明知故问:“巴君,这是怎么了?” 巴忠让武士们后退,深吸一口气后,朝陆贾作揖:“陆先生,出大事了!” 接下来,巴忠将今夜发生的一切告诉了陆贾。 “枳县令邀我去赴宴,却在筵上让县卒持刃设下埋伏,欲将我擒拿,幸好枳县丞与我交好,在席上给我暗示,我带的亲信勇不可当,不仅将县卒杀死,还将那枳县令c尉” “杀了?” 巴忠盯着陆贾的眼睛,摇了摇头:“绑了。” 陆贾面不改色,诧异道:“无缘无故,为何欲擒杀巴君啊。” 他旋即脸色大变:“莫非是有人得知,巴君藏匿武忠侯夫人的事?” 巴忠叹道:“县丞说,是有人传出流言,说我欲叛朝廷,投效武忠侯,故有今日之祸,不过” 他眼中闪过寒光:“我亲信族人,绝无可能将此消息泄露,我倒是奇怪,枳县令是怎么知道的?先生,可否知晓?” 不是自己人干的,自然只有“外人”了,巴忠第一个就怀疑到了陆贾头上——叶子衿在他这呆了几个月,因为行事隐秘,一点事没有,怎么陆贾一来就出事了。 “这还用说么?” 陆贾摊手道:“巴氏一直与武忠侯交好,此事天下人皆知,我听说,但凡是武忠侯旧部朋友,不管在何处任职,大多被撤职逮捕,宁可杀错千人,不可放过一个,如今,也终于轮到巴氏了。” 他危言耸听道:“不论如何,官府对巴氏的怀疑,是真的,事已构,再难回转,巴君,你不如杀了县令c尉,投效武忠侯!” 巴忠面露犹豫:“始皇帝对吾族有恩德,表彰家母守贞之节,封其为贞妇,还迎至咸阳,为她筑女怀清台,家母临终时曾嘱咐我,定要守好人臣本分,为秦约束巴中群蛮,决不可忘恩背秦。” 陆贾笑道:“始皇帝也对武忠侯有恩德,故始皇帝遭奸人弑杀后,君侯才毅然举兵,为始皇帝戴孝,北伐靖难。如今掌管朝政的,是逆子奸臣,巴君念先帝旧情,他们可不会记得,今夜那凶险的筵席,就是明证!” “若巴君不想日后遭了匕首c毒药之害,还是举兵响应武忠侯罢,这么做恰恰是拨乱反正,是忠秦,而不是叛秦!” 巴忠叹息,指着身后硕大的石堡,以及周边依附巴氏生活的里闾:“话虽如此,奈何,一旦举兵,我家万金之产业将废,数千人也会被兵祸连累。” 陆贾暗暗发笑,好了,场面话讲完,终于轮到讨价还价了。 巴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拐弯抹角地问陆贾:“若我答应举兵,武忠侯,能给我什么?” 商贾,从不做无利可图的生意,更何况此事风险极大,他追求的回报也越大。 陆贾道:“巴氏之先,以熬制井盐起家,后又于山中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至巴君这一世,能守其业,用财自卫,又开拓了种蔗c红糖c僰奴等业,家业越做越大,与北地乌氏并称天下富豪。” “但自从怀清君逝世后,巴氏的待遇,可比乌氏差远了,丹砂c井盐c红糖,均被官府纳入专营,巴氏只能靠开西南夷,贩卖僰僮,勉强维持收支。” 虽然陆贾身为儒生,也不太喜欢商贾,但他现在的身份是说客,什么鬼话都能说。 “在秦吏里,最看重商贾的人,莫过于武忠侯,倘若巴氏反正,事后,丹砂c红糖c井盐诸业,均可归还!” 这是财货上的承诺,接下来是地位上。 “乌氏倮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君母之地位,与乌氏倮并无差别,故其逝去后,世人常以‘怀清君’尊称,可惜,这不是正式爵位,未能传子。” “巴氏本是禀君之后,可谓又富又贵,有其实而无其名,不宜,武忠侯承诺,待事成之后,可正式封巴君为怀清君,子孙延续此爵!” 巴忠心动了。 在古巴国,廪君之后分为五族,分别是巴氏c樊氏c醰氏c相氏c郑氏,构成了巴国的统治阶层,称之为“内五氏”,位于核心区域,其中以巴氏最贵,仅次于姬姓王族。此外,賨(ng)c濮c苴c共c卢c獽(ráng)c夷c蜑(dàn)则是“外八部”,位于巴国的周边区域。 如今巴国虽已灭亡百年,姬姓的王族俱死,但五氏c八部却延续了下来。所以寡妇清的夫家,在巴人中可谓又富又贵,名为商贾,实为土司女酋长,只一直缺个正式的名分。 眼下,黑夫却承诺了巴忠一个“君侯”之位。 虽然距“巴王”之位还远,但已是巨大的突破。 眼看巴忠愈发动摇,陆贾再接再厉道:“巴忠可以反过来想想,若是此时绑了君夫人母子,再烹了陆贾,可否能打消官府怀疑?” 他摇头:“恐怕不能,在官府看来,巴君不过是一卑贱商贾,出了枳县,随便一个小吏就能将你缚住杀害!” “可若投效武忠侯,则可为君侯,巴郡货产,皆归巴氏,何乐而不为?” “善!” 巴忠左思右想,他已与当地官府翻脸,不管叛与不叛,都说不清了,遂对亲信下令道:“派人去,将县令c尉杀了,其家眷,也一个不留!” 这人怎么突然变狠了?陆贾道:“枳县那边” 巴忠哈哈大笑,拉着陆贾来到石堡边缘:“陆先生请看!” 二人站在高数百尺处,看向对岸的枳县,那里灯火通明,都是举着火把的巴人武士,映得江水都一片晕红。 决定举事后,巴忠的语气,似乎也变得有些不同,他傲然道: “枳县本就是我家的领地,枳县令只是来此挂个名而已,既然官府先对我动手,我也只能反击了,枳县现在,归武忠侯了!” 陆贾拊掌道:“如此甚好,我立刻将这好消息,禀报给君夫人,事不宜迟,还望巴君速速派人去鱼复,击破巴郡尉之兵,接应吴臣入巴!” 但巴忠却没有老实照做,而是奇怪地打量陆贾:“陆先生身为文士,还懂行军作战么?” 陆贾听出一丝不妙,咳嗽一声道:“这是武忠侯定下的兵略,巴君,既然投了北伐军,最好还是依着照做,君侯乃天下名将,十余年来从无败绩,听他的,不会错。” 巴忠却摇头:“武忠侯毕竟没来过巴地,有些事,他不太清楚” 随即笑道:“当然,我一介商贾,也不懂打仗,不如问问我家武士之首罢。” 说着,巴忠招手让那个身材高达九尺的巨汉过来,介绍道: “这是丹虎,賨(ng)人武士,射虎英雄,他可是挤在一个船舱里,和武忠侯啃过一块盐的旧识,曾带着我家僮仆,与西南夷作战,略知兵事。丹虎,你来说说,下一步该如何做?” 丹虎拍了拍自己绣着虎纹的胸膛,用巴人的言语瓮声瓮气地说了一通。 巴忠一边点头,一边复述道:“丹虎说,枳县距离江关六百余里,且山路南行,集合人手过去,至少要半个月。” “而西边的江州县(今重庆),也就是巴郡郡治,与枳县相距不过两百里,且道路好走,快的话,只需数日!” “与其舍近而求远,不如带人袭击江州县,郡兵尽出,郡治空虚,守卒不过千余,待夺取郡城后,我再高举北伐军大旗,号令全郡巴人,五氏八族,一同响应!” 巴人骁勇,连妇人都可持剑斗殴,若真能将五氏八族聚起来,兵力近两万! 陆贾看看丹虎,又看看巴忠,心里惊疑不定,但这是别人的地盘,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笑道: “牧野之战,巴师勇锐,作为前锋,歌舞以凌殷人,杀得殷人流血漂橹,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既如此,只希望巴君能效昔日先祖,为仁者之师前锋” “自当如此。” “陆贾还要去向君夫人禀报,可否连夜送我去别庄?” 这次,陆贾拒绝坐滑竿,选择步行下山,离开前,回头瞥了一眼,看向站在石堡边,扬眉吐气的巴忠,暗道: “真是大意,却小觑了这巴人,他是想先取江州县,欲以自重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95章 奇货可居 巴渝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一直待山下巴人齐声高呼的战歌消停后,叶子衿才等来了陆贾。 “我听说,巴忠亲自带着武士僮仆三千人,去取江州县?” 叶子衿示意陆贾就坐,自从数日前巴忠杀枳县令c尉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卸下了身上的商贾伪装,说话做事愈发像一个巴人土酋。这不,今日还亲自杀人以祭祖,披挂上了一身巴人甲胄,并与武士丹虎,带着两三千人,乘船溯游而上,前往江州县 “但他一介商贾,知道用兵之事么?”叶子衿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在她看来,巴忠阵仗闹的挺大,但不过是狸猫披虎皮,强逞能。 陆贾解释道:“巴人敬佩勇士,且与中原不同,就算是尊贵的土酋族长,也要冲锋陷阵,亲冒矢石,巴忠想要重树巴人大旗,号令巴地五氏八族服从,这场仗,他必须亲去。” “他倒也聪慧,虽不太懂行军作战,但欲学君侯白衣渡江之策,伪装成进货的商贾进入江州县,船工商贾对这条水道轻车熟路,而巴郡守若不设防,此去,恐怕是十拿九稳” “真是东施效颦!”叶子衿冷笑道: “武忠侯曾与我提到过,巴氏的船舶如何众多,除了楼船,一应俱全,巴蜀舟师也比不过他家,既然能带着两三千人逆流而上。那按照陆先生之策,顺流而下,直趋江关又有何难?却借口说江关距枳县数百里,不应先取,恐怕是借口,他是不希望北伐军太快入巴。” 叶子衿看向陆贾:“陆先生,依你看,巴氏这么做,究竟作何打算?欲自取巴郡,自立门户?” 陆贾思索道:“巴忠先前虽然犹豫许久,但靠着夫人的妙计,故意让官府知道巴氏欲投武忠侯的消息,如今事已构,巴忠还杀了两名枳县长吏,已不可能再回头了。” “但他也并非全心全意投向武忠侯,依然想在这场买卖里,占据上游,占据主动!” 陆贾道:“我听说,最高明的商贾,夏则资皮c冬则资絺c旱则资舟c水则资车,以待其乏也。次一等的,则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 “但说到底,不管是哪种商贾,都是欲积货以自重,抬高自己的卖价,好赚取最大的利益。” “我明白陆先生的意思了。” 叶子衿道:“这就是所谓的奇货可居。” 她看向侄女陪伴下,在院子里与巴人少年玩耍的次子,冷酷尖锐的目光不由柔和了许多:“早先,我母子便是巴忠手里的奇货。” “但如今,这货物如今却成了烫手的山芋,于是他决定换一种货物,江州县,甚至是整个巴郡!他以为,只要先北伐军一步获得这些,良人会付出更大的代价,来换取他的投靠!” “君夫人所言极是,此策有风险,但回报巨大,所以巴忠才亲身去冒险。” 来之前,陆贾对巴蜀山川形势做足了功课,他很清楚,江州的战略意义。 江州最初是巴国的都城,叫垫江,但没有城郭,一百多前,巴国与蜀国交恶,巴王向秦求助,秦惠王遂遣张仪c司马错伐蜀,灭之。 但秦国的战略本就是先取巴蜀,再东逼楚国,蜀国才刚刚灭亡,张仪就贪巴之富,令秦军继续进兵,灭巴国,置巴郡,取巴垫江地,筑城江州。 后世的重庆这块地方,总算有了第一座城郭,因为是张仪督造,所以也叫“仪城”。虽然面积不大,仅相当于后世解放碑附近的一小片,却也成了巴蜀重镇,会川蜀之众水,控三峡之上游,临驭群蛮,地形险要,更是内外二水的咽喉重地。 一旦巴忠顺利夺取此地,不但占据地利,更能大喊一声:“巴人永不为奴。”广召各路土酋响应。 陆贾有些忧心:“若巴忠先取得江州c巴郡,又坐拥五氏八族近两万人的强兵,以眼下南阳胜负难分的形势,君侯为了牵制朝廷兵力,也不得不倚重他。” “形势如此,所以巴忠才生出了妄心来。” 叶子衿颔首,立刻唤来女婢和侄女,低声嘱咐道:“小月,鸢,收拾好东西!随时准备离开!” 陆贾道:“君夫人是担心巴氏反复?” “我担心的还不止这点。” 叶子衿道:“在咸阳时,我曾借着探望王老夫人的名义,去过两次通武侯府,也替良人拜会过通武侯本人。” 那是慵懒而和平的时光,天下无事,咸阳的贵戚家族往来频繁,宴饮谈笑,钟鸣鼎食,叶子衿长袖善舞,虽出没不多,却与各家关系还不错。 但现在,往事如烟,国分南北,战争的裂痕已经将秦朝撕成了两半! “我当时便发觉了,通武侯此人老谋深算,懂隐忍,又目光长远。王氏遭始皇帝打压,但他表面却毫无怨言,依然谈笑如故,甚至在世人最看好扶苏时,将其女嫁给了胡亥。” “后来扶苏果然最先落败,仓皇出奔,光这份眼光,王将军就不一般。” 王贲能赌对皇位归属,唯一漏算的,便是黑夫这边的反应,所以叶子衿觉得,这份目光毒辣,最终反而会害了王氏。 “总之,其行事用兵,与我家良人极像。” “或者说,他们二人,都与王翦老将军很像,走一步,看三步。” “我不相信,以通武侯之智,会忽略了巴蜀如此重要的地方!” 叶子衿走到院内,望着远处缓缓流淌的江水:“所以,巴忠这次欲取江州以自重,太急功近利,说不定,会是一场血本无归的买卖!” 数日后,七月初十这天,陆贾来报,说是看到了许多帆影,是巴氏的船队回来了! “君夫人,我远远数过,船队似乎并非受损,甚至还多了些,恐怕是夺了巴郡舟师之船。” 叶子衿却亲自去看了一眼,说道:“巴人不善掩藏,遇上好事,隔着老远便会扬声高喊,千人唱,万人和,今日得胜归来,怎如此安静?陆先生,你再去打听打听。” 等陆贾再回到枳县码头时,那些船只已悉数靠岸,船上的巴人武士却情绪低沉,而且多数身上带伤,来码头迎接的巴忠家眷,也不时发出一阵阵悲悯的恸哭,与去时的千人唱,万人和相差甚远 “难道真被君夫人言中了!” 陆贾大惊,但巴人们也很混乱,哭喊响成一片,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面善的人询问,那人支支吾吾地告诉他: “吾等本已轻取了江州县,可却打北边来了一支秦军,有一两万之众,吾等不敌,死了不少人,只好弃城而走,主君他也” 还不等他说完,岸上的哭声再度大了起来,叽里呱啦的巴语陆贾也听不懂,只知道不少巴人还往江里挤去,陆贾回头一看,却见丹虎等巴人武士,正赤着上身,站在水里,推着一艘独木舟往码头靠来。 他们神情肃穆,推得很慢,很轻,独木舟破开江水,又被众人抬到肩膀上,像极了中原人死后出殡。 陆贾被挤到边缘,好在巴人们都跪下了,他得以踮起脚尖,看到了那独木舟里的情形 禀君的裔孙,寡妇清之子,巴氏的族长,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商贾,巴忠面色惨白,正安静地躺在独木舟里,双手合在腹上,却怎么也遮不住那个巨大的创口! ps:第二章在晚上 对了编辑在斗鱼搞直播审稿活动,房间号叫思维,网络文学讲坛,每天7点半开播,想写小说的可以去听听,凑个人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96章 一纸婚约 今日是七月半,恰逢中原祭祖之日,大队人马行在枳县以东的山道上,叶子衿抱着儿子,坐在马车上,陆贾则再次拒绝了让他心惊胆战的滑竿,自己骑了匹骡子,跑前跑后,与巴氏的众人沟通。 “夫人,我总算是问清楚了。” 天上太阳酷热,再度骑着骡子回到叶氏母子的车前,陆贾擦着汗说道:“巴人说,吾等是要去东边的平都山!” 叶子衿早就听说过,枳县以东百里外,有一座平都山,山下是巴国的别都,平都城。 “平都,不是早被楚军摧毁,成一座废墟了么?” 巴子时虽都江州(重庆渝中区),或治垫江(合川),或治平都(重庆丰都),后治阆中(四川阆中)这平都虽是巴国故都,但百多年前,楚国强盛,锐意西进,已夺取江关,甚至一度占领了枳县,所以巴国只能不断西迁,平都也被废弃,一把火烧成了土墟。 陆贾道:“平都虽已成废墟,但巴氏几代人,都葬在平都山上,怀清君如此,巴忠也不例外。” 叶子衿叹了口气,看向前头被许多巴人抬着的船棺——巴忠的尸体就躺在里面,因为巴中夏季天气炎热,犹如火炉,已有了阵阵臭味。 说起来,巴人最初以采井盐起家,给死者防腐的方式也很硬核——用盐腌! 叶子衿本想着,这巴忠逞能去打江州县,碰个跟头,让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就算了,谁料却把命了给送了,虽然船抢了不少,但巴人武士也死了上千人,损失近半,再加上失了主君,算是完败 于是这群败兵也不跟叶子衿c陆贾商量,就乱哄哄地离开了枳县——巴忠家眷,巴氏叔伯父兄带头,千余武士护送,连带给巴氏干活的三千僮仆,慌慌张张地就往东赶。 叶子衿他们也被裹挟离开,这会才搞明白,这群人除了避秦军锋芒,还想来丰都山给巴忠下葬。 陆贾不断往来队伍前后,将打听到的消息禀报给君夫人:“巴氏在江州县遇上的秦军,打的是‘冯’字旗号,人数有两万之多。” “冯去疾之子,冯劫。” 叶子衿道出了那将领最可能的名号,冯毋择已战死江陵,总不可能是黑夫故意放走的冯敬吧。 “八年前,冯劫在进攻匈奴时打了一场大败仗,幸被武忠侯所救,遂被始皇帝冷遇,如今重新得到了重用,想必他就是王贲将军送入巴蜀的偏师统帅了。” 冯劫虽不算什么名将,履历也乏善可陈,但带着两万正规军,巴忠和丹虎全无胜算,没被全歼已是万幸。 “幸而江州县和巴氏的船舶未被冯劫所得,否则,吾等此刻也已为俘虏!”叶子衿感到有些后怕,但这份担忧,却不能让人察觉,遂仍作镇定: “陆先生,巴氏眼下由谁主事?” 陆贾道:“夫人是知道的,巴忠只有一女,才七八岁年纪,其夫人廖氏是阆中巴人贵女,但如今突遭剧变,已失了神,眼下巴氏由巴忠的三个族弟主事。” 叶子衿若有所思:“他们对东去投效武忠侯之事,如何看?” 陆贾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我试探过了,一人支持,一人支支吾吾,恐是反对,一人不通夏言,态度叵测,我也问不出究竟” 这下好了,冒险失败,巴氏血本无归,别说什么聚拢巴人五氏七族干一番大事,连自家快成一盘散沙了。 叶子衿望着远处深幽的平都山,只感觉阴森悚然:“看来,吾等还未脱离凶险啊!” 平都山风景秀丽,山上石径萦纡,林木幽秀,万里长江浩浩汤汤,奔流而过,对面群山起伏,层峦叠翠。 但也有一点阴森,外面明明很热,一到山脚下,却感到一阵凉意。 据说这是因为,当时平都被楚人攻克,又遭了大火,死了不少人,至今被江峡的风一吹,仍阴嚎阵阵 巴人相信,这里是人死后魂归之地,所以但凡贵族,都喜欢来此归葬。 击鼓踏厉而歌,叫啸以兴哀,这就是巴人的丧葬,叶子衿和陆贾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只见一群头上插着羽毛的巴巫高唱着巴歈(yu),伴随着狂劲亢奋的丧舞,高亢入云的丧歌响彻天空,一如潮涌,一阵接一阵,久不平息。 丹虎等人则扛着许多船棺过来,巴人先民傍水而居,巴人经济三大支柱———制盐c丹砂和捕鱼都离不开船,可以说以船为家,死后亦以船为棺椁。 普通武士的船棺在山脚刨坑埋了,陪葬一些装盐的陶罐,以及他们生前使用的武器,这些墓葬,头部全部向着江边,这意味着巴人祖上是沿江水而来的,头枕江水,正寓意着灵魂的归宿。 但作为巴氏族长,巴忠的船棺,却要跑到附近的临江崖壁上,花费老大气力,由最勇猛的武士攀登悬崖,在不知什么年代凿好的崖洞里,将船棺放置 “巴人c僰人c濮人皆是如此,于临江高山半肋凿龛以葬之,自山上悬索下柩,弥高者以为至孝。” 陆贾指着这面满是悬棺的崖壁,最高处那黑漆漆的龛洞悬棺道:“那就是怀清君的悬棺!” 而巴忠,则要略低于巴寡妇清。 等安置完巴忠的悬棺后,他那三个堂兄弟——因为连陆贾也搞不清楚他们那拗口的巴语名讳该如何译出来,姑且以伯仲叔相称。 三人给放满家族悬棺的岩壁磕完头后,开始依次登上一块岩石,大声用巴言对巴氏家眷,武士说着什么 “这是要选出新的族长了。” 陆贾面露忧虑,他已经成功将带他来巴地的向导收买,每一句话都一字不漏地帮忙翻译。 这些巴人一般是父母死,妻c子c女继承,但如今巴忠之妻已失了分寸,其女年幼,便理所当然,顺位到了三人这。 但他们想要赢得族人的支持,需要为家族的未来出谋划策,提出一个大家更支持的去处,才能得到众人拥戴。 很显然,这三兄弟对接下来巴氏宗族c僮仆该去何处,分歧很大。 巴伯提出,去南边的乌江(黔江),避开秦军锋芒。 巴仲认为,应该渡过大江,去北边龙溪河,那里有巴氏的丹穴,还有一两千僮仆奴隶。 巴叔却道,得回枳县去,依靠堡垒进行抵抗,否则巴氏的一切都将失去。 三方争执不休,看巴人武士们的态度,竟是支持巴叔的较多,他们就从日出吵到日落,浑然忘了秦军可能正在赶来的路上 陆贾忍不下去了,再劝道:“君夫人,事已不可为,巴氏已经完了,冯劫大军旦夕将至,吾等还是想办法从乌江,走夷水,回南郡去吧。” 他带来的人手虽然不多,但也有些誓死效忠武忠侯的安陆子弟,可舍命保卫君夫人和君子! “就这样空手而归?给良人带去西线有难的噩耗?” 陆贾下拜苦劝:“夫人,吾等已尽力了,是巴忠他” 叶子衿却摇头:“陆先生,你说过,巴忠不算一流的商贾,为何?” 陆贾一愣,才道:“一流的商贾,是像范蠡c吕不韦那样,做的是雪中送炭的买卖,提前留下情谊,看似短期内吃亏,但获益无穷。而不是像巴忠一样,心存侥幸,囤积货物,抬高价钱,损人谋利。” “雪中送炭,说得好啊。” 叶子衿看着巴氏三兄弟在那争议不休,却被冷落在一边的巴忠妻女,不过,丹虎等世代为巴氏效命的勇士,却都聚集在主人遗孀孤女身边,手持柳叶剑,一面愤然地看着巴氏三兄弟。 她笑道:“现在巴氏母女有难,我身为武忠侯夫人,岂能不助之?” “走吧。” 叶子衿站起身来,牵着儿子伏波,往巴人武士簇拥的中心走去。 “夫人,这是要做什么?”陆贾大惊失色。 “陆先生,你忘了?” 叶子衿道:“吾等与巴忠谈条件时,一共给了他三个承诺。” “三个?”陆贾疑惑,一是丹砂c井盐c红糖等产业重归巴氏所有,二是封他为怀清君,作为巴地的君长,再无第三个条件。 “第三个条件是秘约,只有我与巴忠知晓。” 叶子衿眨了眨眼,拍着儿子:“巴君之长女,与武忠侯次子伏波,定下婚约!尉氏与巴氏,结为秦晋之好!” 陆贾愕然,张大了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位君夫人是真的大胆,他自然知道,这一纸婚约,根本没有的事,而是叶子衿现编的。 再者,没有武忠侯允许,她敢这么草率做决定? 对了,巴忠的女儿黑黑瘦瘦,以中原人的审美看,并不美貌,尤其是大了伏波小君子三岁啊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担忧提了出来。 “吾家喜黑。” 叶子衿笑了起来,浑不在意,或者说,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已顾不上考虑这些了。 “人虽死,诺不毁,君侯他,应能体谅我今日的不得已之举。” 她心意未有动摇,拉起有些懵懂的伏波,向前走去。 “同样是女子,既然巴寡妇清可为族长,带着巴氏坐大,以财货自卫,名扬天下,她孙女如今是尉氏儿媳了,为何不能继承家业?” “陆先生,帮我告诉所有人,尤其是那些愤愤不平的巴人武士。” “巴氏若想延续,既不可北上,也不能南下,更不该留在原地等死!而应拥旧主之女为主,投靠武忠侯,带着巴氏剩下的武士c僮仆,乘船,东进,袭击江关塞!与吴臣会师!” “往后,巴人们若还想打回枳县,为主人复仇,可为北伐军前锋,挥师西返!” ps:推荐本朋友的新书《美漫里的龙裔》,明天就上三江了,可以的话收个藏支持下。 简介:带着《上古卷轴》的游戏系统穿越了美漫世界,成为阿斯嘉德的守卫。 刚穿越就遇到了寒霜巨人入侵的必死之局,特斯卡心想:“还好我玩游戏爱作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97章 北线无战事 巴郡发生巨变时,北线战场,却格外平静。 西起汉水,东到冥厄三关,这就是南北两个政权之间的分界线,长数百里,二十多万人在这条线两边驻扎,已对峙月余之久。 “还是老样子,连条狗彘都见不到。” 再度带着袍泽们乘马泅渡白水河,在北岸的村邑巡视了一圈后,北伐军骑兵司马老五如此骂道。 老五是安陆县人,他其实是家里的老大,之所以被取了这么个名,是因为前面四个兄弟姊妹,都没活过三岁,不是死于饥荒,就是亡于疾病。 到老五时,父母也亡了,他为了混口饭吃,就去投靠了正在招募门客的黑夫家。 最初在安陆帮忙看家护院,后来黑夫去做北地郡尉,需要在家里选些勇武食客相随,回来挑人的桑木就点了老五的名——因为这厮饭量大,长七尺五寸以上,壮健捷疾,还会射箭,正好符合“武骑士”的标准。 虽然符合标准,但老五过去没骑过马,他的骑术出了名的烂,经常从光滑的马背上掉落,遭到北地良家子和戎狄骑从嘲笑。 直到后来,随着北地骑兵普遍装备马鞍c马镫,老五又时常苦练,骑术也渐渐赶了上来。 他作为黑夫身边的亲卫之一,虽未参加过破匈奴之战,但也见过万骑交刃的大场面。等黑夫去胶东时,依然带着他,老五在北地时是骑兵里的吊车尾,在胶东郡兵里,骑术却成了中上游水平,遂做了统领十名骑兵的骑吏,曾追随共敖突袭诸田叛军,也算过足了冲阵的瘾。 没隔几年,他又随黑夫到了岭南,升官为坐拥二百骑的骑将,只可惜,岭南山林险隘,河流纵横,骑兵几无用武之地,老五只能憋屈地管骡马运输,往返于五岭。 好在武忠侯起兵后,重建了骑兵队伍,因为南方战马稀少,骑兵更少,一共只设了三名骑司马,分属韩信c东门豹,还有一支是大元帅直辖。 老五靠着自己的履历,成了其中之一,直接向黑夫负责,他的职责便是负责白水河这一百余里的警备 北伐军占领白水河(湖北枣阳滚河)与桐柏山以南,已过去两个月,秦廷的军队源源不断地从武关开入南阳,但他们没有急于向南进攻,而是集中在宛c叶c邓一带,双方陷入了僵持状态。 这也导致,白水河以北数十里,都变成了渺无人烟的无人区,或是秦廷强迁,或是百姓主动流亡,避开战争,十里村社空空如也,近来甚至连狗彘都看不到一只了,只有地里与杂草混生的粟稻头越垂越低,快到收获之日了。 “近日来粮食吃紧,真像抽空将这些粟割了。” 到了吃饭的时间,他们在一处空空如也的里闾旁嚼干粮,一个骑将看着田亩舔着嘴唇,一边将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一袋豆子喂给马儿。 老五则骂道“不等你动手割粟,北军的斥候便会冲杀过来,将汝等射杀于田中。” 南北两军虽对峙良久,各自广积粮秣,好似要打持久战,但双方的骑从斥候交火却十分剧烈,为了争夺更大范围的侦察空间,他们几乎每天都在战斗。 但几次交手下来,老五不得不承认,北伐军的斥候骑从,压根就不是关西精骑的对手。 且不说骑射和对马匹的熟悉,南人完全赶不上北人,就算只看马匹,也是北伐军完败,他们所骑的南方马儿,个头完全被敌军碾压,交锋时一点优势占不到。 但即便是这批战马,还是北伐军五月份渡过白水河,袭击蔡阳县唐子乡的厩苑才获得的。那里是古唐国,盛产骕骦马,那些马儿的后代,善于吃苦和攀登山岭,是南方难得一见的好马。 但骕骦马的后代遇上塞北c河西马,依然不够看。 “若那些北军的骑从没有马鞍c蹬,吾等肯定能打得过,武忠侯当年不将这些马具做出来就好了。” 有个骑将嘟囔着说道。 老五再度骂出了声“你在想什么?你可知道,当年打匈奴,因为有了这些利器,少死了多少人?再者,八年后的事,八年前哪能想得到?” 在他看来,这些时日遇见的同行们,已经手下留情了,根本没有当年与匈奴作战时,那股不死不休的狠劲,大多时候都默契地避开,甚至会一起躲个雨,分享食物。 毕竟几个月前,大伙还都是秦军。 只可惜从俘虏口中得知,来的多是上郡兵,鲜少北地兵,老五只觉得可惜,若军中有武忠侯当年一手打造的北地良骑,他们就不必只在沿河一线偷偷摸摸地侦察了。 但正因为这种下层吏卒间的默契,所以北线才很安静,安静到让人忘了,这是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 直到七月十五这天,这份安静,被打破了! 一天的巡视完毕,老五回到了白水河南岸,陆续受到了甲乙丙三个骑队的汇报,说北军的斥候出动较往常更加频繁。 老五感觉有异,但西边的两个骑队,却迟迟无人还报,直到几匹空马惊恐地跑回河边,他才笃定,自己的部下出事了! 北军的斥候骑从横越白水河北岸,耀武扬威,全无平日的默契,更糟糕的是,哨塔上,斥候还瞧见,北方天际,烟尘高扬,遮天蔽地! 王贲在宛c叶的大军,终于出动了! 老五面色大变,将嘴里的炒米吐掉“速速派人,去禀报武忠侯!” 黑夫人在鄢县(湖北宜城)。 “收成不错,鄢地这边的数万大军,靠本地粮食,也可以自足了。” 七月中,南方稻熟前夕,黑夫正在鄢县近郊的田间地头视察。 这里楚国的早期都城,称之为“鄢郢”,它能被选为都邑,自然有其过人之处这里北靠荆山,有山林之饶,东面则地形广袤,田土膏腴,几百年来一直是楚国重要的产粮地。 黑夫特地调了衷来,带人屯田,以确保当地收成,除了说好的五一之租,当地多出的粮,统一由北伐军搜粟都尉平价收购,充作为前线军粮。 夺取鄢城后,黑夫并没有将宝押在这,毕竟此城历史虽然重要,却也有漏洞,那就是建城在洼地上,很容易积水,历史上就曾被武安君白起筑长渠灌城,楚人死伤惨重。 为了不重蹈覆辙,黑夫在此屯驻大军之余,又令共尉继续向北移动,在汉水之南建立了一个前哨城塞,一来与鄢城互为唇齿,而来,也能就近知晓南阳王贲军的风吹草动! 这份未雨绸缪是正确的,一个时辰内,他连续收到了几处告急 “山都c樊城c蔡阳c白水乡c上唐乡都发现了敌军踪迹,烟尘高扬,遮天蔽地,看来北军真的开始大肆南调了。” 黑夫看完老五送回来的急报,看着即将熟透的稻穗,笑道 “非要挑着南方收谷子的紧要关头,来逼吾等打仗,通武侯是精明人啊,一点都不想给我安然坐收边角的机会啊,不过” “这场战争,在边角打的是先发制人,但在这腹里中央,打的确是后发制人,老将军,你等不下去了么?” 虽然秦廷大军不断南调,但通武侯王贲本人,并未离开宛城。 但经过数月蓄力,他已在汉中c南阳c陈郡集结了二十万大军,同时建立了完备的后勤粮道。不论是老兵还是新卒,各部队犹如臂指,奉命抵达了预定的战场,随时可以向黑夫的防线发动进攻。 但王贲的目光,却没有放在鄢城c冥厄c随县这几处,反倒对汉水以南,一座新筑的城极感兴趣。 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樊子城以南,一条汉水相隔的小邑。 “这便是黑夫派人新筑的城?” 长史立刻道“是,黑贼占据鄢城后,便驱使兵卒,全力修筑此邑,如今还派了共尉,统兵一万驻守。” 王贲颔首“此邑虽新,却以汉水为池,因岘山为塞,一下就扼住了江汉险要,真是好地方啊,黑夫眼光毒辣。” 这座新邑,恰恰是这次秋季攻势的重中之重,谁得到它,谁就将掌握战场主动! 想到这,王贲又问“此邑,何名?” “禀通武侯,黑贼亲自命名襄阳!” ps今天只有一章。 另外推荐一个书评公众号小说拾遗。为书荒的你提供一片乐土,也有秦吏的书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98章 铁打的襄阳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襄阳对岸,是北军庞大军营,以樊城为中心,连绵十余里,时值朝食,炊烟袅袅,在樊城上空汇聚成了一片乌云。 “数清楚了么?” 襄阳城头,共尉踹了负责观望敌军多寡的视日一脚,让他快点。 视日连忙道:“共都尉,我看得差不多了,敌营里在造饭时,起码有五千灶一起冒烟!” “一个灶,十个人吃饭,那就是五万。” “这还只是主营,据白水河那边的骑兵司马老五来报,大营西边、东边,后方还有三个小营,各驻万人。” “也就是说,敌军安排了八万人的规模,前来进攻襄阳。” 旁边的几名军吏飞快算出了敌军粗略人数,看向共尉:“共都尉,怎么办?” 要知道,襄阳守军,只有一万啊。 “怕个鸟!” 作为黑夫旧部子弟里的佼佼者,曾在武昌、江陵两战立下大功劳的共尉嘴上没毛,却自有几分蛮横之气 他指着对岸的八万敌军,仿佛视其为无物:“隔着宽两三百丈的汉水江面,更有我军舟师阻挠,他们还能插翅飞过来不成?七八天过去了,还不是望汉兴叹,一筹莫展?” 话音刚落,对岸数百丈的北军大营,却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喧嚣,声浪直冲云霄! 襄阳城墙上,也正造饭食用的士兵们几乎在听到大呼的同时,一个激灵起身,拿起身边的武器,警惕地看着汉江北岸。 敌军并没有渡江的企图,他们只是单纯的欢呼,为一个人的到来而高歌! 八万人扯着嗓子齐呼,那声浪,即便隔着数百丈,依然清晰地传到了北伐军每个人耳中。 “通武侯至!” “通武侯至!” 敌军的军营之中也竖起了一杆黑色大纛,除了代表君侯地位的交龙之旗外,大纛上面绣着一个巨大的“王”字! 众人面面相觑,新兵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以舒缓自己的情绪,难掩眼中的畏惧。哪怕是经历过无数次厮杀老卒,也使劲的压抑着胸口的压力。 但他们每个人都清楚,那位数十年来,攻无不克,战无不克的大将军,终于来了,且立刻提升了北军的士气! 但偏偏,有头初生牛犊不怕虎。 共尉表现一如往常,谈笑依旧,将士卒们从敬畏的恐惧里拉了出来: “大元帅说过,襄阳,是铁打的,我定要让王贲在此地,尝到初败!” …… 樊城远比新筑的襄阳古老,据说这是周朝仲山甫的别邑,因仲山甫被封为樊伯,故这座小邑亦被称作樊城。 刚抵达此地,白发苍苍的老将军便登上樊城,对岸情形一览无遗。 襄阳城不大,因为只作军事要塞用途,没有任何官署、居民区域。 但襄阳那高三丈的北城墙,距汉水只有十余丈远,这意味着,就算过了江,也没有广阔的纵深来展开攻城部队,反而会被敌军布置的弓弩射得透心凉。 其他三面也有城墙,且引汉水绕城而过,护城河宽达五六十丈。 看得出来,黑夫为了打造这座坚城,当真下足了血本,两个月内都忍住不渡汉北上,四万人轮番施工,让此城拔地而起。 不过要王贲来说,黑夫这份投入,花得很值。 再看远些就知道了,襄阳东面是临江的滩涂,西面南面则是连绵的山头,乃是万山和岘山,只有两条狭长的山路通往南方。 “兵法有云,所由入者隘,所从归者迂,彼寡可以击吾之众者,为围地,这襄阳,便是一处围地啊。” 王贲沉默地看了许久,终于发声了,老将军这辈子打了无数场攻坚战,不管是易守难攻的淮阳,人口众多的大梁,还是偏居远方的襄平,他都有办法拿下。 但眼前的襄阳,却让王贲真切体会,为何他派出的前锋花了整整十天,还是对对面的城池一筹莫展。 不,前锋的都尉,其实连城墙边都没摸到,因为他们连如何让大军渡过汉水,都未拿出一个完善的办法。 “将军,那边就是桃花洲(襄阳桃花岛)。” 前锋裨将名为司马鞅,是司马错之孙,他指着西边南岸一座巨大的水中岛洲,隐约可见到一些艨艟战船出入水寨,那便是将北军阻于北岸数日的罪魁祸首! “黑贼在修筑襄阳的同时,还在这桃花洲上建水寨小邑,他夺取南郡期间,控制了不少江汉舟船,大多溯汉而上,集中于此,我军欲济汉进攻襄阳,常为其所阻,尝试搭了两次浮桥,都被叛军冲撞烧毁。” 这下司马鞅与诸都尉可犯了难,若论阵地野战,甚至蛾附攻城,他们都是打过灭六国之战的老行伍,率领的还是上郡、关中之兵,绝不畏敌。 但若在水上交锋,北边来的将士脸色就不好看了,北人善马,南人善舟,南军本多是楚地之人,滨水而居,光水性就比北军好几倍,再加上秦朝几乎所有舟师都集中在滨海与南方,北方人就只能盯着襄阳干瞪眼,轻易不敢入水作战——周昭王淹死在汉水,南征不返的教训,都尉们可都记得呢。 王贲倒也并未太过怪罪他们,反笑道:“借山水之势,而为险固之地,的确不容易攻打!” 但他对这座新城高度评价,不代表毫无破绽。 王贲踱步到樊城东城墙,指着十余里外,唐白河汇入汉水处的大沙洲问道:“东边的大洲,叫什么?” 司马鞅道:“此洲名为鱼梁洲,又称龙尾洲。” 王贲颔首:“叛军之所以不在此洲上筑水寨,恐是因为距离北岸太近,又难以据守,倒是便宜了吾等。欲取襄阳,必先胜于水战,否则大军得绕远路方能渡江,前些时日是我疏漏了,但亡羊补牢,于时未晚,司马鞅,你立刻派人登岸,在上面大兴土木,修建水寨!” “将军,若叛军舟师来骚扰……”司马鞅忧心忡忡,他们那点可怜巴巴的小船,根本不是南方舟师的对手。 王贲却浑不在意:“浮桥也一并重建,让叛军顾此失彼。” “诺。”司马鞅领命,但心里却没底。 “还有那。” 王贲又指着襄阳城西,汉水和万山山壑间狭长的平原道:“汉中郡尉已将兵两万,至筑阳,我可使之向东推进,在万山上建营垒,居高临下,观襄阳虚实,也由此试探,叛军在万山、岘山之后,藏了多少援兵。” 本王贲这么一指点,接下来北军的作战,便不再以强渡汉水为主要目的,而变成了积蓄水上优势,并从西面进行试探,夺取制高点万山了…… 众都尉领命退下后,王贲却仍留在城头,拊着城垛,望着襄阳,神情复杂。 “通武侯,城头风大,是否要下去?” 身后容貌年轻的长史好意提醒,他是王贲新招来的幕僚,氏甘名棠,是大名鼎鼎的甘罗之子,甘罗聪慧但英年早逝,只留了这么个儿子。 甘棠有其父之风,年纪虽轻,却十分聪慧,王贲很喜欢带着他。 “甘棠,你素来喜欢多嘴,方才我询问众人可还要补充破城之策,你一言不发,为何?” 甘棠笑道:“因为我猜想,通武侯并不打算在襄阳打一场硬仗。” “哦?”王贲回头:“何以见得?” 甘棠道:”通武侯出兵已有两月,朝中催促得紧,二世皇帝几乎每隔十天就要发一次诏令,请通武侯进军。眼下黑贼坐大,并有荆州,据说还在向吴会、巴蜀派兵,东方、楚地群盗肆虐,天下将乱,将军恐怕是没时间与叛军在此慢慢试探、包围,再从头训练水兵。” “故我以为,通武侯的几项命令,不过是以司马都尉为疑兵,做出要在襄阳长期驻扎,打一场攻坚决战的架势,可实际上,恐怕另有所图。” 王贲笑道:“好一个甘氏孺子,这机灵聪慧劲,都快赶上汝父了。” 他慢慢严肃了下来:“你说得没错,我本意是率大军直取鄢县,与黑夫决战,谁料黑夫却在这修了座新城,竟让我迈不过汉水。” 见一生攻无不克的王贲都如此说,甘棠咂舌:“这城,当真如此难打?” 王贲颔首,虽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当年吕不韦使门客著《吕氏春秋》,统计天下名关险隘,共得九处,要我说,可以加上襄阳,并为十塞了。” “叛军能找到这样一处要地据守,的确是扼住了要害。数十年前,若楚人能在此地修一座坚城,武安君恐怕也要犯难,我亦无速破之法。” “兵法云,修橹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我方才算过了,若真要打襄阳,恐怕得以十万之师,左右经营,步步蚕食,先胜于水上,断其粮食援兵,再兵临城下,经年累月地围攻,算起来,恐怕要两三年罢……” 但王贲,连半年都等不起啊,他身体本就已不好,强撑着领兵出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倒下。朝局和天下形势也越来越差,虽然明知这场仗是后发者制人,但他却不得不先动起来。 然而,襄阳城,却如同一道天堑,拦在王贲面前。 而这一次,他也再没有当年围攻大梁时的优势和时间了。 “始皇帝时,隳名城,撤关防,使天下通衢无阻,但如今,黑夫却在国中重筑坚壁,使国分南北,真是罪不可赦啊!” 骂了一通黑夫后,老将军喃喃道:“我不能让大军,在此地浪费时间,只能明修水寨,做出要大举攻襄阳之举,吸引黑夫援兵,暗地里,却不得不避实就虚了……” 数十年来,以攻坚战闻名,面对坚城深池从不皱眉的王贲,今日却必须向现实低头,在襄阳城前知难而退。 这仿若是战争还未开始,他已输了黑夫一阵,让王贲不免有些沮丧。 纵然心中隐隐不快,但作为一名优秀的将军,王贲有说服自己不争一时之气,不死磕襄阳的理由: 为了战争的胜利! “将军欲攻何处?”甘棠作揖。 王贲看向东边,答案显而易见: “随县!” …… PS:第二章在12点或12点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799章 江汉汤汤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打!” 随着垣雍的一声大吼,仰攻万山的汉中兵还未到山腰,就被猛地亮出身形的北伐军伏兵痛击,一阵箭矢滚石后,伤亡惨重地退到山脚,并继续向西退却…… “逆军败了,逆军败了!” 奉命在万山小道上扎营防守的数千人举着旌旗欢呼,王贲军从西边接近襄阳的打算落空了。 但他们也未敢深追,谁知道这败退的汉中兵,会不会是来诱敌的呢? 击退敌兵后,垣雍跑到山上向亲至此地的北伐军大元帅黑夫禀报战果,还嘟囔道: “共尉真是轻松,就守着襄阳城看戏即可,敌军过不了江,也近不了城,更上不了万上,拿他无可奈何。” 黑夫却大笑道:“他心里肯定也抱怨,说汝等只顾着自己杀敌吃肉,连一口汤也不分他喝!” 他所在的地方,是方圆数十里的制高点,东边是襄阳城,西边群山中的小盆地,则是著名的“隆中”,虽然这会还没人隐居,居民都避战祸,往更深的山林里逃了。 黑夫脚下,万山壁立江边,拔江而起,高耸兀立,悬崖磷峋。伫立崖边向北眺望,天宽地阔,大气磅薄,汉江浩荡东去,江面上战船帆影点点,且都是北伐军的船,王贲军那还未成型的舟师,只在北岸打转,连江心都不敢到。 虽然据报,王贲已令人在东面的鱼梁洲修水寨,有大练水兵的架势,但对此事,共尉一点不担心,他还拍着胸脯对黑夫保证说: “君侯,北人不善舟船,都是旱鸭子,哪怕他们一个月造一百艘战船,我只需要三十艘艨艟,便能破寨焚船,让王贲一切努力白费。至于浮桥?若北军敢轻易渡江,我定让他重蹈周昭王之覆辙,六师不返!” 说起来,据说这一带,就是周昭王伐楚时溺毙的地点,襄阳城边的江岸,还有祭祀周昭王和同船二女的祀庙。 王贲大军人数虽众,但还未到“投鞭断流”的程度,眼看从西边进军的计划也失败了,又迟迟不能济汉,所以双方大军已在此对峙半月了,襄阳城却依旧固若金汤,连块墙皮都没破。 “东边有何异动?” 黑夫却丝毫没放松警惕,又询问在汉水附近游弋的骑兵司马老五,这几日,襄阳城的视日观察到敌军白天时向东调度的情况。 老五禀报:“大帅,北军派了两万人,移师于汉水东边的东津亭(襄阳东津镇),在鹿门山脚下筑营……” “东津亭,鹿门山……” 黑夫目光转向东方,因为隔着远,且有襄阳和岘山阻隔,他无法看到汉东情形,但筑襄阳御敌本就是黑夫定下的守备核心,那边的地势山形,都烂熟于胸。 他知道,东津亭西枕千里汉江,北依滔滔唐白河,东南面临淳河,依偎着鹿门群山,东北一角连通随、枣走廊,水陆交通极为便利,尤其北边依唐白河与南阳腹地相连,掌控着南北水上交通大动脉,便于宛城、新野的辎重粮秣运输,四周有天险可恃,中间开阔夷敞,攻守、进退、回转裕如,是驻兵扎营的好地方。 而与东津亭、鹿门山一水相隔的鱼梁洲、龙尾洲,则是襄阳的东南噤喉,虽然说实话,这群北方人哪怕废再大力气打造舟师,也不是南方人的对手,但这种被人掐住咽喉的感觉,也并不舒服。 黑夫敏感地意识到,王贲的这一手动作,恐怕不止是在形势上包围襄阳,并保护水寨舟师这么简单,他一定是在策划更大的阴谋…… 这些天来,黑夫经常往返于万山和襄阳之间,越是审视自己一手打造的江汉雄关,他就越觉得某个地方有所遗漏。 汉水涛涛难越,万山绵延数十里,襄阳选址绝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没有任何破绽…… “围三阙一!因为对手是王贲,我不敢让襄阳有丝毫破绽,殊不知这却是最大的破绽!” 黑夫一拊掌,他知道自己心里的异样来自何处了! 放在这个时代,以这种兵力守备,襄阳实在是太完美了。 完美到,让人失去了攻打的欲望…… 黑夫换位思考,若自己是对面的主帅,看到这雄关天险,若没有耐心熬个两三年的话,绝对会放弃攻打,另谋他道。 黑夫立刻开始怀疑,王贲是不是不想打襄阳了? 比如,悄悄移兵至东津,然后直接向南开进,沿着汉江南下,直接去取了南方两百里外的鄀县,深入江汉平原……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想:除非舟师有绝对优势,完全控制汉水,否则,只有蠢笨的莽夫才会那么干,谁敢放着襄阳不取,这里的北伐军随时会渡江断了敌军粮道,让他们有去无回! 这也是历朝历代,北方政权打南边,必须先死磕襄阳的缘故,地缘决定了,这颗钉子是没法绕过去的。 王贲是天下名将,他绝不会看不到这点,东津的布兵,肯定另有原因。 黑夫又想到了什么,问老五道: “自从敌军驻兵东津后,汝等的斥候,便没法越过那座营地向北侦察了罢?” 老五有些羞愧:“大帅,我就如实说罢,论舟战,十个北人打不过五个南人,论骑兵,十个南人也打不过五个北人。北军车骑无敌,我手下的斥候,只能远远观望,的确好些天未能越过鹿门山,侦察北边了。” 黑夫了然:“所以在这绵延数十里的鹿门群山后,不管王贲作何调动,我军都被蒙在鼓里……” 他再度审视汉水北边的王贲大营,又到吃夕食的时间了,炊烟炉灶看似未少,但营里的军队,还有估算的十万之众么? 就算这的人数不少,王贲手下,还有十万可供其调遣的大军,既然此地短时间无法攻破,他们肯定奉王贲之命,开始做其他尝试了。 黑夫跺了跺脚,立刻写了信,让斥候飞马去通知随县、冥厄等地,但旋即有想:“倘若王贲打算明造舟师,大张旗鼓,在这拖住我主力,那我何不将计就计,让老将军知道,我还真就在这陪他玩耍呢?” “顺便还能试探试探,他究竟在不在此!” 黑夫想定之后,立刻让人打着自己的大旗,从万山后的小道绕至襄阳城。 黑夫还想试试襄阳守军是否严格遵循命令,让人打着自己的旗帜叫门,不应,亲自去叫,也不应,直到他让人举出了专门制作的通行符节,襄阳城门才缓缓开启…… “做得好。”黑夫入城时,夸了城门官,又问了他名字。 “鄀言!鄀县人!”城门官低着头,黑夫也没看清他的模样。 等黑夫登上北城墙,已是次日清晨。 东方红日穿透层云,照射过来,黑夫眯着眼睛,看着江雾散去后露出的敌军大营,对共尉道: “共尉,让城头的士卒,复述本帅的话!” 少顷,襄阳城头,伴随着一阵鼓点,响起了一阵阵高呼: 上万士卒放声高喊:“北伐军大元帅、武忠侯黑夫,请通武侯王老将军一叙!” “请通武侯王老将军一叙!” 回声响彻汉江,好似激起了阵阵波澜,惊得江上绿头野鸭乱飞…… 对岸的敌营已被惊醒,短暂的混乱后,恢复了沉寂,但就是久久没有回应。 隔了许久,一直到黑夫心中暗猜:“王贲也许真的不在了”时,对岸的数万北军士卒,却用一阵远高于南军的声浪,替王贲传回了话: “黑夫,孺子,战阵之上,岂是叙旧之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00章 善攻者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黑夫,你为何要举兵叛秦,背弃始皇帝?使苍生饱受涂炭之苦!”北岸传来一阵呼喊。 南岸则针锋相对:“既如此,通武侯为何要助纣为虐,宁让社稷变为丘墟,也定要阻吾等北上靖难,解救关中黎庶?” 随着两边各发一问,这场跨江对话就此戛然而止,令人失望的是,从始至终,没什么新鲜的台词,甚至没什么营养。 倒是末了,北岸的人大声念起一篇不知谁写的《讨逆贼黑夫檄文》来,宣传朝廷的减租政策,以及宣布黑夫的无君无父,罪大恶极,还承诺“其得黑夫首者,封千户,赏钱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卒降者,勿有所问。” 但南方人早就不信朝廷承诺了,这檄文遭到了南岸的一阵嘘声,黑夫也立刻让人大声念陆贾昔日草拟的北伐檄文,大肆宣扬胡亥、赵高弑君自立的丑事,还以颜色。 一时间,雅言退场,对话变成了南北方言大骂战,到最后,双方已经搞不懂对方在喊啥了,只比谁声音更大。 只可惜北岸人多,襄阳城的士卒略逊下风,气得共尉哇哇大叫,让人抬水上来,叫众人一边喝一边继续骂。 “省着点气力罢。” 黑夫摇了摇头,他对这场对话倒是很满意,因为他从对方的回应里,确认了一个信息: “方才那些话,绝非王贲之言。” 一旁的垣雍疑惑地说道:“王贲不是接话了么,还与大帅说起了一些旧事,大帅为何如此笃定?” “我当然知道。”黑夫叹道:“你听说过一山不容二虎么?两虎不必见面,隔着一座山头,都能闻到对方的气味。” “但方才的对话,别人听不出来,我却知道,不是王贲会说的……就比如,他绝不会以长辈自居,称我为‘孺子’。” 黑夫和王贲算不上交情深厚,但的确已认识很多年了。 十五年前,秦王政二十二年,黑夫在王贲麾下做屯长,参与过围攻大梁之战,又从外黄县运粮秣至军中,目睹了梁城崩塌之景,真是震撼莫名。后又观看魏王假肉坦自缚,牵羊把茅而降王贲。 那时候黑夫认识大将军王贲,王贲却不认得小卒黑夫。 而双方的初次会面,还是七年前,黑夫去胶东做郡守时,在临淄拜会了镇守齐地的通武侯。 尤记得那天下了雪,王贲魁梧的身影立在庭院里,身着玄服,头戴武弁大冠,以貂尾饰之。 黑夫虽对他行晚辈之礼,但王贲却不以长辈居之,一口一个尉郡守——他是个很清楚分寸的人。 二人那天聊了些治理齐地的想法,次日就传来王翦病逝的消息,王贲匆匆西返,自此之后,再未相见。 直至今日,一江相隔,兵戎相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黑夫嗟叹道:“一眨眼那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想象不出,再相会时,我与王贲会说什么。” 场面应该会很尴尬吧? “但按照我对王贲的了解,更大的可能,是没有半句废话,反是令旗挥下,用一次猛攻来回应我……” 对王贲这种说得少,做得多的实干家而言,言之辱也,多说无益。他想对黑夫说的话,不管是惋惜,是不解,是恼怒,都在戈矛弓矢里了! 而黑夫,也当竭尽全力应对,这才是对王贲最大的尊重。 “所以,敌营中有人在全程模仿王贲口气,却终归差了一点。” 共尉听完黑夫的分析道:“大帅,如此说来,王贲不在对岸营中?” “你怎知道他不在?” 黑夫却摇头道:“这才是最麻烦之处,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王家人是玩这一套的高手,他将自己藏了,现在,王贲可能在任何地方,新野、唐白河、随县……” 他指着对岸:“也包括那!” “啊?”共尉等人面面相觑,实在没搞懂状况。 黑夫却暗骂:“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还真是攻无不克的通武侯,这糟老头子,坏得很!” …… “一切如通武侯吩咐。” 甘棠回到樊城,拜倒在王贲面前。 “我都听到了。” 王贲还真就在营内,方才却故意不回话,而使唤甘棠代劳。 他盯着地图,也不抬头,抚须道:“你回应得极好,努力模仿我平日的口吻,可真正了解老夫的人,都知道,王贲从小性格木讷,少言多行,绝不会与人多废口舌。” “黑夫是在试探我,在或不在,都会让他得逞,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摸不透,猜不着。如此一来,黑夫便搞不清我身在何处了。” 甘棠有些疑惑:“通武侯先前对我说,想在此地大张旗鼓,做出进攻之势,好让走唐随道,去攻打随县的偏师立功,若真如此,让黑夫笃定将军在此,岂不是更好?” 王贲笑道:“你这孺子都能看透的伎俩,黑夫岂能猜不到?” “我虽只与他见过一面,但在朝中赋闲时,一直在关注此人。黑夫是个谨慎的人,绝不会因我在此处,就放松了他处的守御。” “且随县山溪四周,关隘旁列,几于鸟道羊肠之险,数百里皆是山路,不管从南还是从北,都难以攻取,黑夫若安排一万人守,我就得派三万人去攻,还不一定能成。” “就算将随县打下来了,其南方的安陆已是一片无人之地,如行于荒野,连粮食都是问题,不利于大军深入,反而容易遭到冥厄、衡山兵袭击。再说,我这次南下平叛,为的是歼敌速胜,而不是收复一些空空如也的县邑。” 甘棠颔首:“那通武侯是想……” 王贲起身道:“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迷惑。” “欺骗。”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有时候又要故意露出破绽,让敌人以为,他猜中了我的部署,从而调动兵力,殊不知却落入了圈套。随即再进行诱骗,最终从他最大意的地方,发动进攻,夺取胜势!” 没有固定的招数,一切战机,都是积蓄的结果,而胜负只在瞬息之间。 “若是两个高明的将军对垒,便要试着相互欺瞒,尔虞我诈。万幸的是,我手里握着的兵力,要比黑夫多一倍。” 甘棠已完全听傻了:“那将军,我军究竟欲攻何处?” “每一处!” 王贲将地图摊开,上面布满了他用丹笔划下的圆圈。 甘棠倒吸了一口凉气:“这……” 他清楚地看到,从西面的秭归江关,到荆山北麓的伊庐乡,再到漫长的唐白河,随县,都是王贲标明的进攻点…… “八月初一,几支偏师将奉我军令,同时进攻各地,多则数万,少则数千,但都能让黑夫的防线,处处告急。” “可真正的主攻点,只有一地。” 王贲走出大帐,指着对岸道: “从明日起,大营开始增灶!再让修水寨,砍竹筏的人动作再大些,当着叛军眼皮底下做这些事。” “要让黑夫觉得,老夫是真不想打襄阳,故意在此大张旗鼓,暗中调兵遣将,欲转而从他处南下,实则既没有增兵,也没有减兵,白日里往外调的人,夜里再回来。不管黑夫是否维持汉南兵力,等到八月初,各地向黑夫告急时,他将陷入两难!” “襄阳难破,我承认。”王贲抚须而笑。 “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一次,王贲不攻城。” “只攻人!”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01章 即从巴峡穿巫峡 “巴东三峡,巫峡最长,猿鸣三声,涕泪沾裳……” 七月底,秋高气爽,划着舟船的渔者高声而唱,歌词古朴。 叶子衿却也感触良多,竟还真举起衣袖,擦了擦红润眼睛,旋即紧紧抱住次子。 “伏波,吾等回家了……” 过了巫峡,就进入南郡地界,可不是回家了么。 她们母子俩这半年来飘散零落,遭到朝廷鹰犬缉拿,东躲西藏,更被巴氏囚为人质,经历了无数危险。 就像这两岸群峰如屏的狭长江峡般,江流曲折,百转千回,湍急的浅滩上礁石重重,随时都有舟毁人亡的危险,但好歹峰回路转,前方总算豁然开朗…… 两岸的层峦叠嶂,青山不断,叶子衿顾不上看,那连绵起伏,如同十二神巫俯视着人间种种的十二峰,峰峦上入霄汉,直插江 中,她也浑不在意,眼睛就紧紧盯着前方。 直到船只终于在秭归县码头靠岸,岸上一众黑夫旧部女眷下拜请见时,高呼“君夫人”时,她才算松了口气。 “陆先生。” 与岸上熟人寒暄几句后,叶子衿立刻回过头,朝陆贾行了一礼。 陆贾连忙避让:“君夫人这是做什么,真是折杀陆贾了……” 叶子衿道:“若非陆先生竭力保全,我母子恐怕不能安然回到南郡来,先生之劳,子衿不忘。” 陆贾有些难堪:“岂敢,巴忠死后,巴氏本已分崩离析,是夫人在平都山巧施妙计,赢得了巴氏母女信任,让伏波君子与巴忠遗女结亲,使她继承了巴氏万金家业,又振臂一呼,带着上千武士,数千僮仆,乘坐巴氏的船舶,东击鱼复,又攻江关,使巴郡尉腹背受敌。” 那场仗,巴郡都尉手下也有三千人,但本就被吴臣猛攻多日,士卒疲敝,又突然遭到巴人武士从后方攻来。 这群人满心想为主人复仇,极为勇锐,一边高歌一面冲锋,他们的战术和武器很适合峡谷山地作战,吴臣也再接再厉,巴郡尉遂败,手下大半被俘,其余人多被愤怒的巴人赶下峡中摔死溺死。 “这本该是陆贾入巴的使命,可若非夫人,差点功亏一篑,真是愧对君侯,应该说谢的人,是陆贾啊。” 叶氏笑道:“先生不必谦逊,若无先生左右周旋,我一介女子,能成什么事?先生之功劳苦劳,我会一字不漏,转告君侯,只是不知先生可还愿意回巴中一趟?” 陆贾也累得够呛,听后一愣:“回巴中?” 叶氏回头看着络绎从巫峡里驶出的船舶,或载盐粮,或载俘虏:“我已至南郡地界,自有良人旧部的家眷陪同,经西陵峡、夷陵县,便能返回江陵去,但却放心不下巴地。” “如今巴忠已死,但良人欲借巴氏,整合巴人与朝廷巴蜀之师抗衡的想法,却不能半途而废。” “还望先生速速带着丹虎等武士,西入巴中,宣扬尉、巴联姻之事,再打着巴氏的名义,招募五氏八族,组建一支巴人武装,以为武忠侯所用!” 陆贾心里叫苦,但这法子的确可行,巴人的战斗力,鱼复之战他们都见识过了,若真能组织起上万人来,出大巴山,袭扰巴郡各县,当为一支奇兵。 他回头瞥了一眼正在登岸的巴忠妻、女,其妻还是呆呆的,倒是那小女子腰带柳叶剑,横眉叱咤,有点主人样,看向叶氏的眼神,有感激,也有些不忿。 “那巴氏母女……”陆贾想知道,叶氏欲如何处理她们。 是过河拆桥,还是…… “我知道孤儿寡母的不易。” 叶子衿笑道:“昔日我是客,巴氏是主,在枳县这数月,承蒙她们招待。” “如今主客异位,巴氏之女又成了吾媳,我自然要迎去江陵,让她们感受一下,武忠侯家的热情好客了!” …… 与秭归县隔着巫峡,是巫县,巫县再往西,越过瞿塘峡,则是三峡的西首,一座山城,名为鱼腹(重庆奉节)。 后世它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白帝城。 这座小城周回五里,一面靠山,三面环水,背倚高峡,前临长江,非常壮观雄伟。 鱼腹县东边的江关更了不得,它扼守着瞿塘峡入口,此峡水流湍急,江面最窄处不及三十丈。 站在江边,回眺扼守瞿塘峡的江关,可以看到峡口的赤甲、白盐两山夹江对峙,如刀削一般,似两扇打开的大门,俯望窄狭江面,江流湍急,江风劲吹。 吴臣摸着脸上的痣,得意洋洋,笑道:“攻打此关此城时,我恨不得江水将它冲垮,现如今,却恨不得它再坚固些,也让敌军尝尝,一夫当关百人莫开的滋味!” 自黑夫改南征军为北伐军,升吴臣做了都尉,交给他五千人,从夷陵西击江关,结果吴臣花了两个月时间,却无法前进半步,还死伤了数百人,真是想哭的心都有,今日终于拿下,好不开心。 但形势并不容乐观,巴人虽然帮吴臣打下了鱼腹、江关,但也给他带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冯劫率师两万,已克枳县,旬日将至鱼腹!” 于是吴臣才站稳脚跟,就要变攻为守,好在巴人武士丹虎等人,也答应留下来,带着数千僮仆助他御敌。 “北边是大巴山,南方是巫黔山,冯劫除非插上翅膀,否则,他想要东进,必先过鱼复、江关!” 吴臣如今手握七八千人,有信心牢牢守住此地,准备将过去两个自己受的苦,统统奉还给冯劫。 不过,冯劫也很谨慎,没有贸然带所有兵卒来仰攻险隘,而是停留在鱼复西边百余里的朐县(重庆云阳),顿足不前…… …… 八年前,在塞北沙漠里,冯劫吃了孤军冒进的亏,被匈奴单于几万骑兵围困在白羊山上,又渴又饿,若非黑夫、李信二将发起决战,帮他解围,几乎没命。 那场仗是冯劫的耻辱,蒙、李、尉三将军备受推崇,他和迷路的王离却被秦始皇狠狠斥责了一通,一贬到底,在基层做都尉,憋屈了许多年,直到扶苏倒台,黑夫叛乱,冯劫、王离才被重新起用。 冯劫很珍惜这次复起,也明白,自家身为始皇帝定下的执政重臣,已和新皇帝绑在了一起,倘若让黑夫打赢这场战争,冯氏,恐怕将一蹶不振。 但或许是对曾经的大败深以为耻,冯劫现在打仗的风格完全变了个人:斥候要放到一百里外,踵军在二十里外仔细探索,不是万无一失,绝不轻易进军。 此番冯劫被王贲任命为裨将,从汉中入巴,欲效当年司马错故计,从巴郡过三峡,东击南郡。并约定在八月初一,叩响巫县之门,吸引江陵叛军驰援。 但冯裨将很谨慎,加上他带的是上郡北方兵,习惯了塞北广袤草原、高坡,对巴峡这狭隘的地形很不适应,得病的人不少,行军缓慢。 虽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江州县大败来犯的巴人,甚至当场击杀巴忠,但巴郡形势,已经糜烂:巴郡尉全军覆没,尤其是东大门鱼复、江关已失。 主动权,现在握在吴臣手里了。 但冯劫也不着急,而是在朐县落脚,慢吞吞地分析起斥候从一百里外传回来的情报。 “大江以南,巫黔山及夷水中,有叛军出没,或是从洞庭郡走小道而来……” 冯劫读完这份军情后,对催促他东去的军法官道:“若我不顾南方之危,一味率大军进攻鱼复,恐怕会被叛军袭扰身后,断绝粮道,反为其所困。” 军法官有些焦急:“但通武侯可是与各路裨将、都尉剖符约定过的,八月初一,会攻南郡!” “情形有变,我也无可奈何。” 冯劫叹了口气:“派人绕道上庸,去告诉通武侯,冯劫恐怕无法按照约定,八月初一,猛叩巫县、秭归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02章 左列钟铭右谤书 宛城(河南南阳市区),南阳盆地的中心,也是帝国最繁忙的通衢之地。 王贲麾下二十万大军在前方作战,一切粮秣辎重,不管是打咸阳武关来的麦,还是从三川颍川来的粟、豆,都要经由宛城,再发往前线。每日运载量数以万石,几万人赶着数千头牛马,跋涉在灰蒙蒙的土路上,一般的郡守,可张罗不下来。 但左丞相冯去疾可是曾在秦始皇帝出巡期间,将一整个帝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人物,做一监军,督点军粮,自不在话下。 忙碌之余,冯去疾心中很清楚,自己出任这一职责,已算是被赶出咸阳的权力中心了。 因为秦始皇生前曾考虑过立冯家的女婿,公子高为太子,他出入宫廷的事还被有心人告诉了二世皇帝,引起了胡亥的嫉妒。 再加上秦始皇亲自选定的四位顾命之臣,冯去疾、冯毋择兄弟占其二,冯劫也代替蒙恬,统率长城兵团,可谓军政大权集于一家。 所以从胡亥继位伊始,冯氏便饱受新皇帝怀疑,再加上冯毋择在江陵战败,南方形势糜烂,更让他们家蒙上了屈辱。 在冯家最危险的时刻,王贲及时拉了他们一把,将兵权从冯氏手中拿走,把冯劫调往巴蜀。冯去疾并非贪权之人,立刻也激流勇退,将右丞相让给李斯,自请出任监军。 来到宛城后,虽然身处前线,距离战场不过数百里,甚至每天都能见到南方逃来的难民,但冯去疾却感到无比安心。 “纵是矢石无眼,也好过咸阳朝堂上的冷刀子……” 冯去疾与王贲是老伙计了,昔日王贲灭魏时,冯去疾还没当上御史大夫,便给王贲做过监军,他为大军的后勤尽心尽力,争取不拖通武侯的后腿,并坚信王贲定能扫平叛乱! 但咸阳的新朝廷,却没冯去疾的信心,七月的最后一天,二世皇帝的使者,又到宛城了…… “左丞相气色颇佳。” 二世皇帝钦定的使者是中郎将赵成,是郎中令赵高的弟弟,冯氏被排挤出咸阳后,赵高赫然成了地位仅次于李斯的重臣,胡亥对他言听计从。 赵高之弟赵成,也水涨船高,俨然成为使者,身披紫衣,骑乘肥马,往来咸阳与宛城之间。 不用说,赵成又是来催促王贲出兵的。 “左丞相,小人亦是无可奈何啊。” 在城内郡府相见后,赵成一如惯例,奉上二世皇帝催促王贲出兵的制书,诉苦道:“陛下一直以为,通武侯将二十万人出关后,便能捷报频传,献黑贼之首于阙下,谁料通武侯却在南阳一呆就是月余,陛下听说后,已大为不满……” 换了一年前,身为帝国右丞相的冯去疾哪会搭理赵成这种荫兄之功的小角色,此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为王贲解释道: “各地征兵不齐,主力要从上郡南来,关中征卒也老少不一,得发放兵器,重新整编训练,无法立刻作战。通武侯只能以守为攻,待各路大军齐聚南阳,此老成持重之举,也免了各路兵卒像在南郡时一样,被各个击破……这两月来,黑贼亦未敢北进半步。” “自是如此。” 赵成笑道:“不过,左丞相当知晓,眼下敢于聚众作乱的,可不止黑贼。” “近来,山东各郡告急文书如蝗虫般飞入关中,洞庭和江东那边就不说了,早断了音讯。九江、泗水、东海三郡,也已被楚盗所占,还找了个放牛娃,称楚王!大野泽水匪袭扰薛郡,与泰山之盗合流。赵地巨鹿一带,亦有大盗鲁勾践作祟。齐地守尉方逐捕,胶东也出事了,我刚接到消息,上个月,临海奸商被黑逆陈平煽动,杀吏暴乱……眼看大半个山东,都乱了。” “陛下对这些事本不知情,但七月初,谒者使东方来,以反者闻于上,陛下听说东方群盗泛滥,痛心疾首。朝中还有小人乘机上奏,谤通武侯及左丞相,说汝等是养寇以自重,平叛三月,却把七八个郡平丢了,郎中令好容易才将这些谤书压下来……” 冯去疾心知,眼下的情形,山东的任何失败,都会被放大后传回咸阳,二世皇帝毕竟年轻没见过这种阵仗,谤书必然不少。 但事到如今,除了继续执行王贲定下的战略,别无他法。 他倒是很想亲自上书陈述,但冯氏已不受信任,冯去疾的话,能否传到胡亥耳边,还是未知数。 冯去疾只能朝赵成拱手:“还望使者回复陛下,山东群盗,不过肘腋之疮,乌合之众,但南方黑夫,才是心腹大患啊,群盗们只是想复国,可黑夫,却是要进军关中,危害大秦社稷的。先南后东,这是通武侯的用兵方略,李丞相和郎中令,也是同意了的……” 王贲早就料到,随着黑夫举兵,天下纵不会赫然响应,但六国故地的野心家们乘机作乱的肯定不少,但经过南方几场大败后,朝廷年内能征调的兵力有限。 所以王贲与冯去疾,定下了一个“壁虎断尾”的策略,那就是东方各郡自行抵御群盗,王贲只保证颍川、三川、南阳、河东、太原不失,其他地方,暂且由它们乱去吧,集中兵力,先诛灭黑夫,结束南北分裂后,再回头收拾那群六国余孽! “老夫能灭第一次,便能灭第二次!”王贲注意力都在黑夫那边,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一旦此计划暴露,无疑会给他俩惹来更大麻烦。 冯去疾将王贲的计划藏在心里,叹道:“非常时刻,朝臣当相忍为国,还望使者转告李丞相、郎中令。” 赵成面露难色:“话虽如此,但通武侯已出兵三月,若再无战果,谤书,恐怕要堆满御史大夫案几了,到时侯……” 冯去疾对赵成的威胁嗤之以鼻,到时候还能怎样,换将?冯毋择战死了,蒙恬不受信任,李信远在西域,除了强撑着出山的王贲,朝廷能换谁来抵御来势汹汹的黑夫? “请陛下放心,通武侯已开赴前线,不日便要会攻南郡了。” 冯去疾让人将王贲送回来的地图展开,耐下心给赵成讲解,希望能他将原话带回去,转告二世皇帝。 “通武侯麾下二十万大军,共分为五师。” “一师留守南阳,南阳守齮为将,宛城驻一万五千,南阳与三川之间的鲁阳县驻五千,南阳与颍川之间的叶县、昆阳,驻一万。陈郡上蔡、吴房方向,有一万,以防备楚盗西略,又有一万驻守平氏县(河南桐柏),提防冥厄三关的叛军。” 南阳郡内还有五万当地征召的民夫负责运送粮秣,并未算入总兵力里。 “一师由犬子冯劫为将,两万人走汉中巴郡,以击秭归、夷陵。” “一师由左庶长丕虎为将,三万人走白水,以击随县。” “一师由巴郡尉为将,在筑阳,与主力成掎角之势。” “通武侯则自将七万之众,分别在樊城、东津亭,与叛军四五万人对峙。” 赵成数了数,发现不对: “左丞相,还差一万呢?” 冯去疾露出了笑,指向汉中和南郡中间,一个小地方。 “在房陵,汉中与南郡有荆山为阻,但其北麓也有些鸟兽小道,可通南郡腹地,出现在鄢县之侧!” 赵成眨着眼:“这是奇兵?” 冯去疾颔首:“没错,黑贼兵少,只有我军一半,还要守备各地,已然捉襟见肘!通武侯将叛军所有兵力牵制在北线、西线,冯劫和丕虎奉通武侯之令,会在明日,也就是八月初一,进攻秭归、随县。” “八月初,通武侯也会挥师南下,渡汉与黑贼交战。” “而荆山的那一万人,会稍慢一些,等两军交战正酣时,它们会突然出现在叛军背后,这将是真正的杀招!” 赵成兴奋得直搓手:“等了数月,总算知道通武侯要如何打仗了,我定将这些事,回禀陛下……对了,陛下还说,关中可再发十万卒来!” 冯去疾却不喜反忧:“陛下又征兵了?通武侯不是说,二十万足矣,再征就要耽误秋收了……” 赵成笑道:“左丞相,此非常时刻也,关中百姓,岂能顾家而忘国?昔日长平之战,先君昭王闻赵食道绝,王自之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遂有武安君之胜。” “陛下这不是怕通武侯兵力不足么,陛下也欲效先祖之行,且先征召训练,以备应急之需。” 冯去疾没有接受赵成的说辞,反复问道:“朝中只征了徭,口赋未曾再征罢?” 赵成面露难色:“这……左丞相,咸阳有咸阳的难处,骊山陵眼看就要完工了,而前方数十万大军作战,也日费千金啊。治粟内史和少府本就空虚,如今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了,只好又征了一道口钱。” 冯去疾感到一阵寒意…… “陛下可是发过诏令,承诺减田租,削口赋的,如此做,岂不是失信于民?” 赵成不以为然:“那不是明年才开始么,今年征的,算不上失信!现在可还是始皇帝三十七年,多征点口赋,等年内平定叛乱之后,二世皇帝元年,便能与天下更易,黎民得休养生息了!” 他笑道:“小人就用句粗俗的话来说罢,人,岂能被尿憋死?” …… 好容易将赵成打发走了,但冯去疾却心忧不已。 他依然相信,王贲能胜于战阵。 但对身后的皇帝、大臣们,冯去疾却有点信心不足…… 他们,能不给前方拖后腿,能不被人战胜于朝廷么? “明知这是饮鸩止渴之举,李斯啊李斯,你怎会看不出来,为何不劝阻陛下呢?” …… ps:整理细纲,今天只有一章,明天开始剧情要加速了,争取4月份结束本卷,七八月完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03章 汉东之国随为大 “汉东之国,随为大。” 作为随县本地人,又不安分于做一个教书的老儒,却对游说、纵横之术情有独钟,平日里留意得多了,随何对随县的山川地理自然是烂熟于心。 在随县县寺里,他对找他来问策的季婴、周昌二人侃侃而谈:“楚武王时欲经略中原,先服随、唐,而汉阳诸姬尽灭之矣。盖楚服随、唐而蔡、郑始惧焉。晋、吴欲击楚,亦是先服唐、随二侯,以为孔道。自是南北多故,往往置戍守于此。” 他告诉季婴二人,南阳郡就相当于一个大盆地,而南阳盆地与广袤的江汉之间,隔着四座大山脉。 从西到东,分别是荆山、绿林山、桐柏山、大别山。 所以在这个交通落后的时代,江汉与南阳之间,只有四山相夹的三条道,能通行车马大军。 汉水道,唐随道,冥厄三关道。 襄阳、鄢县扼守汉水道,最为通畅方便,且有水道运粮,是南下的第一首选,所以王贲才要带着大军与黑夫在那死磕。 冥厄三关道与陈郡汝南地区连通,王贲在那边没有投入大量兵力。 位于中间的唐随道就成了次选,一旦失守,北军可长驱直入,进入江汉腹地的安陆,甚至威胁衡山郡,这便是随国在楚国附庸里地位显赫,同时亦是黑夫命令季婴带一万人守备此地的原因。 不想,随何才说完,季婴却一拍案几,骂道:“你这老儒,敌三万人已渡白水,眼看就要进入随县地界,而我军只有一万人,还多是这数月来新征募的民兵。我找你来,是想破敌之策,你却与我扯一通本地山川典故,啰里啰嗦,怕不是在消遣我?” 大敌当前,季婴都快火烧眉毛了。 见季婴态度如此之差,老儒随何冷笑道:“既然都尉知道不能敌,何不放弃随县?” 季婴勃然大怒,就要拔剑:“好你个随何,敢怂恿我弃地而逃?我杀了你!” “季,季都尉且息怒,且,且听他说完。” 也有点结巴的周昌少不得劝解,他本是泗水郡吏,三年前,萧何南下做黑夫的搜粟校尉时,周昌追随萧何,这才上了黑夫的贼船,眼下作为督粮官,在随县辅佐季婴,他们一个性格跳脱,一个坚强隐忍,倒也相配。 随何往后一闪,说道:“这不是弃地,而是武忠侯所说的,先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军!” 季婴一愣,仔细想想,几个月前,黑夫奇袭安陆,解救了父老乡亲后,的确是说过这番话,旋即携民渡江,避开了冯毋择的主力。 随何开始阐述随不可死守的理由:“随唐两地,犹如唇齿,故守随必守唐。” “但如今唐地已失,唇亡齿寒,没了屏障,北军可长驱直入,围攻随县。” “随非坚城,兵非精卒,依我看,季都尉也不能什么善战之将,自问,能抵挡住三倍之敌么?” 随何此言无礼,但却是事实,季婴的确是黑夫旧部里,最没有军事才能的人,季婴沉吟了,老老实实地说道:“挡不住……” 随何劝道:“既如此,与其与敌军在随县争旦夕之命,不如放弃随县一城,带着一万士卒,还有随县的百姓,隐入绿林山、桐柏山各乡之中!” 随县就是两山之间的小盆地,所以厉乡、龙山、平林、横尾等乡,都在大山之中。 “如此一来,岂不是让敌军轻易通过随县,进入江汉?”季婴心里很是拧巴。 随何摇头:“让出随县,不代表让出随地。” 他指着外头城墙外光秃秃的农田道:“随县的粮食已提前抢割完毕,都尉可立刻将谷子分发给士卒、百姓,不要在城内留一粒粟,再将泉眼堵死,井水填埋投毒,最后把随县一把火烧了!此坚壁清野之策也。” 周昌惊讶地瞥了一眼随何,但凡是人,皆有爱护故土之情,这随何倒是狠辣,第一把火头烧到了家乡人头上了。 随何却一点心理负担都没,继续道:“如此,三万北军进入随地,既找不到人,也搜不到粮,便面临无米可食的境地,随县东西皆是大山,南方的安陆自从被武忠侯放弃迁民之后,方圆百里内,也早已是一片白地。北军无处就食,想要前进,就得从后方南阳郡运粮,一路补充。” “但随道绵长,路狭,山川相逼,树木丛杂,行军缓慢,队伍会拉得很长。都尉可派人潜伏山林之中,击其辎重,烧其粮秣,军无辎重、粮食、委积,便也不敢冒险进军,只能留在本地与吾等空耗。” “嘶。”季婴眼前一亮,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他不由想起数月前,黑夫走华容道,而令他去云杜、新市做的事。 黑夫让季婴、共尉带着五千人在那边袭击冯毋择辎重,还教给他十六字真言: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随何拊掌:“不错,便是这打法,这恐怕也是武忠侯让都尉镇守随地的原因啊。” 周昌却在一旁泼冷水:“如随……随人不愿与吾等离开,该如何是好?” 季婴眼睛一瞪:“绑,也得绑着走,不能给逆军留一粒粮食,一个人手!” 随何笑道:“此事简单,十多年前,随地还属于楚国,秦灭楚,破随县,因为随人抵抗,城破后,有许多人被砍了脑袋,当做斩首计功去了。” “那之后,随县被称作新地,常有盗寇为乱,随县的年轻人,也无不与秦吏有仇,两个月前,北伐军方至,随人便杀官投降。都尉只需告诉随人,北军来了后,要追究随人之罪,恐将屠城,随人惧怕,定会随吾等离开。” “善!” 季婴感觉浑身都是干劲,守城野战他不行,但化整为零,避实击虚却有些心得,遂拍板道:“便依随先生之策,周昌,你立刻去鄢县,将随县的应对,告知君侯!” …… 出了县寺,周昌从后面喊住了随何。 “随、随先生,你说的都是真话?” 随何回首,抚着颔下灰白的胡须道: “千真万确,用我之计,至少能将北军拖在随县一个月!” 周昌摇头:“我,我是说,随人的事……” 随何一愣,哑然失笑: “敢问周君,放眼天下,哪些人会投靠北伐军?” 周昌摇了摇头:“我未曾想过。” 随何指了指周昌,又指了指自己:“一种是,像你我一样,不甘于布衣小吏身份,心有抱负之辈。” “第二种,是那些得了君侯承诺,想要过上好日子的人。” “还有一种人,若能利用好了,他们对君侯,对北伐军,最是死心塌地。” 随何收敛了笑容,看着周遭得知北军将至,人人惶恐,惧怕遭到屠杀的家乡父兄昆弟,叹息道: “活不下去的人!” …… 八月初,在北军抵达之前,随城满县火起,上下通红,农民含着泪看着自己的屋舍被点燃,在军吏的催促下,跟着北伐军的旗帜,往山里走去。 而周昌则走了相反的方向,被点燃的随县,已被抛在身后,周昌带着十数人先向南,再向西,走绿林山的小道,八月上旬时,可算出了连绵起伏的群山,来到绿林山西侧,汉水之滨。 此处是郊郢附近,周昌要往北抵达鄀县,再西至鄢城,将随县发生的事告诉武忠侯。 但还不等他抵达鄀县,却目睹了骇人的一幕…… 一支打着黑色旗帜的车骑,正驰骋在这片汉东膏腴平坦之地上,他们驱赶、杀戮妄图割稻的南郡农夫,放火点燃田地里来不及收的庄稼。 火焰在枯黄的稻田里跳舞,将春夏秋三季的辛苦变成一堆灰烬,这火自南向北,连绵不绝,待那些车骑放完火后,又扬长而去,只留下一片焦土,还有农夫的血与泪…… 看着远去的烟尘,周昌不由骇然:“王贲手下的车骑,已深入到这了?” 要知道,这可是襄阳以南两百里的地方啊,若两军依旧对峙,王贲是不可能让车骑孤军深入至此的,他心里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等周昌小心翼翼,避开随时会碰上的北军车骑,抵达鄀县后,发现这儿已四门紧闭,如临大敌,却拿城外大肆破坏乡邑农田的车骑无可奈何。 镇守此城的陈婴认识周昌,让他入城后,告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前线,吃败仗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04章 胜败兵家事不期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请大帅惩处吾等!” 八月初十,当周昌抵达鄢县时,却看到了这样一幕:老五、垣雍、邓宗等几名都尉、司马跪在北伐军大元帅的帐前,俯首请罪。 “他们便是打输了万山之战的军吏,眼下自行请罪来了……”萧何的长子,在黑夫身边听令的萧禄低声对周昌如是说。 从萧禄口中,周昌也差不多了解发生在数日前那场大败的前因后果了。 倒不是黑夫上了王贲的当,虽然各处都有告急,王贲大营也有虚张声势的迹象,但黑夫没有将襄阳、鄢县的人调走一兵一卒,依旧警惕地盯着对岸的一举一动。 可再厉害的将军,手握少于对方一倍的劣势兵力,也无法做到防守天衣无缝。王贲上个月一直在暗中从樊城向汉水上游调兵,数万大军从筑阳(湖北谷城)水浅处渡河,那儿远在上游,北伐军的舟师可没本事控制长达几百里的河段。 等斥候发觉时,王贲已亲自带着大军,逼近襄阳,却不选择直接攻城,而是向南边的制高点,万山发动了进攻。 惨烈的万山之战,正式打响! 萧禄低声道:“原本王贲军仰攻万山,优势在吾等这边,大元帅坐镇伊庐,共都尉在襄阳牵制其兵力,舟师横绝水上,势要让王贲老儿这交代在万山脚下。” 但毕竟人数较寡,双方围绕万山的争夺陷入胶着,北伐军的预备队一点点派了上去,换下伤亡疲敝的兵。 但突然出现在身后的一支兵,改变了一切。 一支王贲安排的万人精锐,竟走汉中房陵县,从理论上无法行军的荆山北麓摸了过来,他们在车马难通的山坡悬崖裹毡而下,最终出现在伊庐县之侧,打了北伐军一个措手不及。 北伐军以五万敌十万,本就吃力,后方又遭突袭,军心更是大乱。 幸好老五带着一千骑兵,拼死拦住敌人片刻,黑夫惊闻后,又派出了所有的短兵亲卫去将那支兵挡住,才让万山上的主力及时撤了下来。 但等大军返回鄢县时,清点人数,数日的鏖战,仓促的撤退,前后加起来,已损失了近三千人。 三千名将士的血,就这样洒在了万山上,现在那里竖立着王贲军的旗帜,”秦“字大旗有些刺目。 共尉则退守襄阳,以万人之众守城,现在已被和大部队分隔开了。 王贲使以三万人围困襄阳,五万大军进至万山以南,背山扎营,进一步压缩北伐军的活动空间,东津那边的两万人,也立刻向南进军,已进至与鄢县一水相隔的地方,这也是王贲军车骑敢深入到南边百里外肆虐的原因…… 周昌不由咂舌:“这是武忠侯起兵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败啊!” 虽然损失的人手不多,也没有城邑丢失,但江汉的形势,已完全不同:王贲主力成功渡过汉水,现在拦着他深入江汉腹地的,只剩下鄢县、鄀县这一西一东两座城了。 如此大败,前所未闻,所有人都明白,形势大为不妙了,但黑夫却未对相关人员做出惩罚,众人心中不安,今日特来请罪。 他们跪了一会,营帐才被掀开,黑夫走了出来,他倒不似一般军吏,脸上看不出丝毫沮丧,只有因熬夜而导致的眼中血丝偏多。 “汝等为何做小儿女之态?”他扫视众将,声音严肃。 众人垂首:“吾等失万山,使得襄阳被围,坏了君侯大计,请大帅问罪!” 黑夫却不置可否:“军正。” 军正乐立刻应诺。 “彼辈有罪么?” 乐打开了军中赏罚记录:“没有罪,斥候在规定的里数外发现敌军来犯;鼓点未停时,将士没有谁敢从万山上后退半步;撤退的命令,是大帅下达的,撤退时,三军也未出现争抢。” 黑夫颔首:“没错,万山之战,持续了四天,面对两倍之敌,反复争夺阵地达9次,我军击退敌人二十多次冲锋,三军将士做得已够好。” “斥候也一样,老五曾说过,十个南方骑兵,打不过五个北方骑兵,这是实话。但前几日,他却冒着被数倍的逆军车骑,深入汉水上游侦察,提前告知敌军进兵的消息。后,又在敌兵向伊庐进攻前发现了他们,老五亲自带兵冲杀上去,以千人冲万人,只为多阻止几刻……” 老五擦了擦泪,那一次冲锋,三百袍泽死难,人和马的尸体都收不回来。 “短兵亲卫们,不管战况如何,都护卫在我左右,无一人擅离职守,得我命令后,立刻去阻拦敌兵,为主力从万山上撤下来,争取了时间。” 垣雍咬着牙,他从小玩到大的不少安陆的伙伴,死在了那次战役里。 “后军更是牺牲巨大,大军从万山上撤退时,牡奉命带着后军,为我断后,他骁勇无比,亲斩十数人,中矢七,却一声不哼,归营后才倒下……” 想起身材高大的擎旗官轰然倒地的那一幕,黑夫也不禁鼻子一酸,他当时替牡拔掉了身上的每一根箭。拔一箭,赐一盅酒。 好在牡身子壮实,在陈无咎诊治下,侥幸捡了条命,现在正趴在城内养伤。 这种感觉许久没有了,黑夫上一次目睹袍泽属下伤亡而无可奈何,还是在十多年前的鲖阳之战时,看着槐木靠在树上,没了气息。 本以为自己早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小军吏,而是叱咤风云,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已算无遗策,可以等着对方犯错…… 但这一次,黑夫却遇上了一个,不会犯错的对手! 此刻,黑夫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捏着拳头道: “这场仗,人人皆尽力死战,没有谁犯了过失,吾等只是以寡敌众,落了下风而已。” 嘴上说无人有错,但在内心深处,黑夫却知道,若要追究,这场败仗的罪魁祸首,还是他本人。 “是我执意分兵各处据守,寄希望于边角的包抄,结果五万敌十万,面对的还是王贲这种百战之将,这本就是我,太过大意轻敌了……” 人终究要为自己的飘飘然,付出代价。 但话又说回来,兵力本就少一倍,若真集中兵力,恐怕王贲也能从其他地方长驱直入,结果不一定就比现在好。 黑夫也感到很无力,有时候你很努力,也没犯什么错误,但就是输了,这时候,找什么原因都像是借口,技不如人而已。 一场仗打下来,黑夫算是明白了,姜还是老的辣,在用兵的战术微操上,他还是略逊王贲一筹。 为将者的洞察力,手下的执行力,这是决定一场战役胜负的关键,黑夫过去结硬寨,打呆仗,或者出急兵,虐虐更低层次的将领们还行。 但碰上王贲,四战灭四国的王贲,对方手里的兵力还比他多一倍,纵有地利之优,终究还是吃了一场大败。 为将者,三军之胆也,黑夫心里可以服输,嘴上却不行,眼看众人垂首,怏怏不乐,他立刻就发挥了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笑道: “怎么,输不起?” “我说了,万山之败,怪不得任何人,只是我军兵力略逊,叫王贲占了个小便宜,算是退避三舍,让他一程。” 垣雍等人稽首:“只是觉得憋屈……大帅,请让吾等去救襄阳!” 黑夫却断然拒绝了众人的请战。 “守好鄢县,襄阳,只能靠自己了!” 眼下的情况是,王贲占领了万山,三万人将襄阳一围,其余五万等在一旁,明摆着是要围点打援,若黑夫一着急,以劣势兵力去救襄阳,必为王贲所败。 再者,仰攻万山,王贲那边也付出了起码五千人的伤亡,这也是他取得胜利后,没有直接来攻鄢县的原因,前几日的作战,王贲也感受到了北伐军的韧劲,巳阝(sì)城,鄢县这座双子城,可不容易打。 而且汉水还在黑夫手里,乘着陆上鏖战,他派舟师去把王贲在鱼梁洲的水寨一把火烧了。 这意味着,对方的军粮,在搭起浮桥前,也得远远绕道汉水上游才能运过来,或者由东津的骑兵去掠夺汉东粮秣,以战养战…… 没错,王贲安排在东津和鹿门山的两万人,才是黑夫最大的心病,根据陈婴和周昌的汇报,很明显,那支军队的目标,是南方的鄀县! 鄀县曾是楚国陪都,汉水东部的粮仓,一旦敌人的偏师夺取了那儿,就能长驱直入,南下深入汉水,甚至渡汉威胁江陵! 若事情真到了那一步,黑夫才真是进退两难。 襄阳能坚持多久,鄀县可否挡住东津之兵的进攻,王贲会不会施白起故计,来水灌鄢县,这就是决定战争走向的三个点。 事情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但黑夫却必须与都尉司马们谈笑风生,不能让失败的忧虑长埋他们心中。 他将众人一一扶起,勉励道:“夫一胜一负,兵家常事,从哪跌倒,从哪爬起来!” “更何况,输了一场小战,但整场战争,北伐军却一定能赢!我今日收到消息,南方的秋收已经结束,萧郡守的援兵和粮食,不日将至,届时,便可与逆军再战!” 果然,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精神了起来。 黑夫可是将整个大后方都交给萧何、小陶的,萧何管着秋收和征兵事宜,答应秋后,就立刻发卒及粮食北上支援,由最为稳重的小陶率领。 据萧何汇报,八月底,小陶可带着三万人,抵达鄢县以南! 黑夫现在,急需这支生力军。 “十天,我至少还需坚持十天,才能让双方重新回归对峙的平衡。” 而想要获得战争的胜利,他恐怕还得等更久。 早在与王贲的交战开始前,黑夫共安排了三处后手,但能否一一奏效,既看天意,也看人为…… 第一,得看巴蜀那边的形势,黑夫已得知叶子衿平安归来,陆贾入巴鼓动巴人加入北伐军,而黑夫提前安排的赵佗,也已从小道入巴,赵吴二人加上巴人,已逼得冯劫退守江州,双方对峙在巴郡,陷入了僵持。 若想打破这僵局,还差最关键的一个契机。 “陆贾啊陆贾,是成是败,就靠你的三寸不烂之舌了……” 算算时间,黑夫最新的发出的那封信,已快到身在巴中的陆贾手里的! 第二,是随县那边,随县在黑夫的计划是,是一个陷阱,据周昌禀报,眼下三万北军,已一脚踩了进去,这意味着在其南方虎视眈眈的东门暴虎,可以行动了。 但形势已发生了变化,万山之败后,这两处就算都取得胜利,都无济大局,黑夫只能指望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我手下最能打的将军,不在此地!” …… 八月中,雁南飞,它们要越过桐柏山和大别山之间的冥厄三关(河南信阳),去温暖的南方过冬。 但一支两万人的大军,却正逆行北上,出冥厄,进入一马平川的汝南平原…… 韩信站在隆隆开动的战车上,意气风发,旌旗北指: “南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05章 兔死狐悲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八月中旬,三艘打着北伐军旗帜的海船停泊在青岛港,陈平和曹参对视一眼,一起走上前。 “莱生本就是胶东出来的士子,承蒙二君栽培多年,岂敢让陈君、曹君至此亲迎?” 来人是个三十上下的文吏,他连道不敢,朝二人行礼。 莱生是胶东本地人,大儒浮丘伯的弟子,却在胶东士人聚众乡校事件后,第一个加入了黑夫让萧何创办的郡学,忘齐字而秦篆,弃诗而学律令,后来又做了郡府小吏。 萧何去南边时,也带上了莱生,眼下他却是作为武忠侯的使者,回家乡来与陈曹二人取得联络。 曹参却笑道:“武忠侯起兵也快半年了,胶东这才与大军联络上,何其迟也,我与陈君犹如海边的望夫石,又像是在外头漂泊的游子,如今见到家中来人,焉能不喜?” 这是实在话,虽然在曹参陈平的合作下,鼓动齐地商贾加入他们以“自保”,各家在七月份一同发难,合兵数千,击杀郡尉,驱逐郡守,招降郡兵,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控制了胶东的局势。 但胶东依然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左右要么是依然忠于秦廷的郡县,要么是来势汹汹的齐楚群盗,二人守住胶东殊为不易,今日总算与大部队取得联系,顿时喜逐颜开。 至于来的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是他携带的消息,以及这件事所代表的意义。 莱生忙道:“六月份,尉阳都尉攻占会稽时,听从胶东过去的商贾说,二君已亡,但武忠侯却不相信,他以为,陈君与曹君定会化险为夷,还让我送来了此物……” 说着,他便让人将几个月前,黑夫令人在江陵制作好的胶东郡守、尉印绶袍服奉上,正式任命陈平为胶东守,曹参为胶东尉。 二人接过印绶袍服,都有些动容,又得知黑夫虽在正面与王贲对峙,却不忘胶东,给尉阳的任务之一就是,一定要与胶东取得联系! 所以尉阳才不顾徐舒劝阻,在不知胶东局势的情况下,还是派了五艘船北来,经过两千里跋涉,只剩下三艘,船体上还有明显的箭矢火燎痕迹,想必一路上,经历了不少凶险。 护送莱生北来的楼船司马罗舆也登岸了,与陈平、曹参二人说起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广陵一带就不必说了,早被楚盗英布攻占,只是隔着大江,为我军楼船阻拦,他们去不了江东。” “至于东海郡的朐县,琅琊郡的赣榆等港口,也皆为楚盗所据,吾等想靠岸修补船只,却遭其袭击,死伤不少,只能在无人的海滩登陆,搜寻淡水,补充食物。” 虽然有些凶险,但罗舆早年可是在海东遭遇过海难,过过几个月荒野求生的,这点麻烦难不倒他。 在进入琅琊附近时,他遇上了游弋在海上的胶东商贾刀间船队,罗舆与莱生这才得知了发生在胶东的事…… 莱生和罗舆带来的情报很重要,陈平与曹参立刻让他们入港,在地图上标明“楚盗”的势力范围,才惊觉已成气候。 “那所谓的楚国,占据九江、东海,如今项籍更击破了在彭城称王的景驹、秦嘉,与沛县群盗吕泽兄弟汇合,有三郡之地,拥兵已超过五万,不容小觑啊。” 更让陈平担心的是楚盗偏师的动向,他从郯城一路向北指:“眼下楚盗龙且、张良部,已将兵数千,从东海郡郯城北上,占领莒城,日益逼近琅琊……” 琅琊是楚齐之间的缓冲,一旦失陷,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胶东了。 曹参道:“琅琊也有数千兵卒,陈君,你以为,孰胜孰负?” 陈平笑道:“我知道这张良,他是韩国贵族,祖上张开地等人世代相韩,是个死硬的复国者,少年时便散尽家财,弟死不葬,一心一意要推翻大秦,恢复韩国。此人素有谋,他曾在潍水策划当地人行刺武忠侯,却未成功,又去莒地谋刺秦始皇帝,差点得逞。” “这次齐地各处的豪杰群盗,亦是张良暗中联络,琅琊郡突遭围攻,楚盗挟郯城大胜之势,恐不能守。” 他看向曹参,说出了一句众人都感到诧异的话:“唇亡齿寒,吾等必须救琅琊!” 曹参闻言摇头道:“陈郡守,我没听错罢?吾等可才诛杀了胶东郡尉,还与琅琊过来的兵卒交过兵,两边都死了不少人,你现在却要支援琅琊?” 陈平却不觉得这有什么毛病,理所当然地说道:“曹兄,武忠侯起兵,是为了北伐靖难,重整朝纲,而不是造反、复国。所以你我现在,依旧还是秦吏,是守尉。但齐楚群盗不同,在彼辈眼中,吾等与那些还忠于秦廷的官吏,并无区别,都是该戮而杀之的。” “兔死则狐悲,赶在兔子被擒杀前,不如先摒弃恩怨,一同面对这头凶恶的豺狼。” 曹参感觉有点不确信:“琅琊官员,肯抛弃成见,与吾等联手么?” 陈平胸有成竹:“琅琊有三万中原迁户,都是享受免税三年的移民,恐遭贼人屠戮,当地大小官员,也听说楚盗的凶名,都欲将秦吏抽筋剥皮而后快,他们巴不得有人一同御盗,岂有不应之理?” 在陈平看来,眼下的天下形势,几乎又恢复成了春秋六国之时,朝秦暮楚,合纵连横,合作与背叛都是一眨眼的事,而朋友与敌人,也皆不是固定的。 陈平希望,曹参能亲自带兵去琅琊郡诸城,挡住楚盗北上的路,而十三家商贾,则从海上给予支援,并将那些希望来胶东避难的民户运来,乱世里,最重要的资源,就是人! “不止是琅琊,临淄郡那边,也要派人去游说。” 自上个月以来,临淄也不好过,听闻南方的消息后,大野泽的盗寇彭越,联合宛朐人陈豨、冤句人靳歙等当地豪侠,一同举兵,进攻薛郡,与曲阜的朱家,以及泰山盗寇合流,得兵万余。 这支势力虽新,却发展得很快,数日前已陷薛郡,并占领了半个济北,正向东边的临淄进攻,据说他们还真找到了田荣之子田广,立为齐王…… 可怜临淄一面要派兵防备胶东,一面要应付重重叛军,早已捉襟见肘。 陈平道:“告诉临淄、琅琊的郡守,暂且化干戈为玉帛,吾等的共同敌人,是齐楚群盗!胶东愿意与他们三郡互保!” “琅琊那边,管晏父子可以代劳。” 至于临淄那边? 陈平扫视新近收拢的幕僚,目光定格在一个长着三角眼,眼中却满是热忱,跃跃欲试的皂衣小吏身上。 “娄敬!你口才好,你去!” …… 陈平忙着约合临淄、琅琊残余的秦廷势力搞“合纵”,妄图在乱世里守住这一角土地。 张良也没闲着,他一直试图撮合齐楚两地豪杰义士,以完成他为项籍罗列的“入齐击赵”,全面发动六国豪杰之策。 但事与愿违,八月下旬时,不但向琅琊进军的龙且被“胶东尉”曹参率兵拦在诸城,楚地传来的消息,也不让张良省心。 “所谓的北伐军,果与秦廷仍是一丘之貉。” 龙且带的兵卒不多,只与曹参对峙,当这消息传回郯城后,张良看向项缠:“项伯,项少将军已灭景驹、秦嘉,一统大楚,但他当真不欲入齐?” 在张良看来,项羽一旦入齐,将横扫数郡,等拿下齐地,发动河北燕赵举兵后,王贲与黑夫狗咬狗的争斗应该分出胜负了,不管谁赢,正好乘其疲蔽,进取中原…… 项缠却将项他所写,来自南方信交给张良:“籍儿不欲击齐,也未如范公之言,先攻商丘,反而率军去打陈郡淮阳了!” 张良、愕然:“打淮阳?我听说,黑夫正与王贲决胜于南阳、鄢城之间,这时候项将军去打淮阳,必然然牵制王贲布置在颍川的兵力,那是为黑夫分忧啊,给少将军出此策的人是谁?真是该死!” 项缠摇头道:“还不是那潜藏在淮阳的张耳,他派陈馀去彭城游说籍儿,说什么大楚既立,必先取陈郢以收复楚国全域,方可号召天下,西诛暴秦。籍儿以为有理,便真带人去攻淮阳了,范公不在身边,无人劝得住他。他还令项声从九江郡北上,收复项县……” “项籍如此爱慕虚名,虽得收复故地,实则却是代人受过,恐怕会为将来埋下祸根啊。” 张良感到大事不妙,但以他对张耳、陈馀一贯做派的了解,也隐隐觉得,对于复辟韩国来说,这可能是一个提前到来的机会,也顾不上齐地了,立刻道: “我得亲自去一趟淮阳!”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06章 沛公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进去!” 张良虽曾仗剑游天下,行轻侠之事,但他本人却形容却颇似女子,有些文弱。此刻如同只小鸡般,被身后力气颇大的浓髯大汉拎着衣襟,往里使劲一扔,差点狼狈地跌倒在地。 门旋即关上,张良起身后左右看看,竟是一间散发着尿味的破旧牢狱,他不由苦笑。 “张子房横行天下十余载,没被秦廷擒获过,不想今日,却被举事的义军给捉了,真是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事情说来话长,数日前,张良听闻项籍猛攻淮阳,焦虑的同时,也意识到,这是复辟韩国的大好良机——淮阳以西,便是颍川,他魂牵梦萦的故国之地。 张良一刻都不敢耽搁,立刻告辞项缠,快马加鞭往西行,为了省时间,他没有再绕到下邳,而是从兰陵直走沛泗,因为他听说,那里也早已被反秦势力控制。 一路上,张良看到昔日荀子讲学的兰陵,如今被战火焚毁,清秀之地变成了惨烈战场,硕大天下,已摆不下一张案。 楚魏之间,反秦豪杰到处都有,但素质素良莠不齐,不乏打着反秦名义肆虐乡里的匪盗。普通黔首深受其害,道旁尸骸遍布,失去父母的孩童蜷缩在他们的尸体旁哭泣,饿得骨瘦如柴,将手伸向乘快马路过的张良。 张良下了马,将自己的干粮分给那孩子一部分,最后却也只能叹口气,继续上路。 “这是诛灭暴秦前,必经的阵痛。” 虽如此安慰自己,但张良仍是如鲠在喉。 起码这一带的人,在秦朝统治下虽苦,但也活得下去,眼下,却是兵过如梳,匪过如篦,处处残破。 但这,不足以动摇他坚守了二十年的心志。 就这样疾驰了几天,当张良抵达沛县时,却发现这里竟是泗上诸县秩序最好的,县城虽有战斗的痕迹,却没遭到太大破坏,竟还有兵卒在街上维持秩序,宣布“沛公”的命令。 “沛公是谁?” 张良受到盘查时顺口一问,他知道,楚地顺应项家的呼吁,摧毁秦制,恢复楚制,不但寿春城里令尹、莫敖、大敖皆已重新登场,在楚地举兵的众豪杰,也自称县公,听上去很大,其实职务,只相当于秦时的县令。 盘查他的人叫夏侯婴,曾是本地小吏,管着沛地的车马出入,随口应道:“沛公氏吕名泽,乃吕太公长子。” “莫非是单父的吕太公?”张良见多识广,知道这个人。 “你这外地人,倒也知晓吕太公之名。” 夏侯婴诧异,张良也自报了名籍,当得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张良时,夏侯婴又惊又喜,一边让人进去通报,一边与张良说起这“沛公”举事的经过来。 原来,这吕太公家自从搬来沛县后,便渐渐成长为本地豪强,与县豪王陵,丰邑乡雍齿并称“丰沛三侠”。 当始皇帝死讯传来,各地皆反时,沛县令眼看楚盗、大野泽盗在沛县附近发难,害怕沛县也出事,他本人被愤怒的楚人杀死,就生出了举旗自保的念头,找了与之关系亲近的吕家商议…… 吕泽建议,召集雍齿、王陵,以及几年前逃入附近山泽的猛士樊哙、任敖等,有这群地头蛇为羽翼,自保不成问题。 岂料,在官府做厩吏的夏侯婴却发现,这沛令举事是假,想召集全县豪杰,统统杀死是真。于是他将此事告诉吕泽,吕泽为人果断,立刻带着众人提前发难,进攻沛县,在沛县父老协助下,杀死县令。 事后众人一番推举,任侠而有勇名的吕泽做了首领,遂称“沛公”,眼下名义上服从了寿春楚国的统治。 二人正攀谈时,却来了个身形彪悍的壮汉,夏侯婴称他为“樊哙”,别看樊哙浓髯大目,看似粗人,心却很细,过来对张良一番询问,便让人将张良绑了! “就你这瘦弱相,也敢自称刺秦始皇的张良?乃公我才不信,定是秦人细作,绑了!” 这便是张良被关起来的经过,樊哙认定,张良应是与他一样的猛士,否则怎会扔得动那么重的大铁锤? “你如何证明你是张良?” 张良无从解释,这一刻,倒有些怀念秦朝统治下,每个人都拥有的符、传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吕泽手下里,还真有一个见过张良的人——此人名叫田仲,是楚人,但也在薛郡大侠朱家那边呆过,与张良有一面之缘,他来狱中一看,还真是张良! “子房先生恕罪,是樊哙莽撞了。” 在夏侯婴、田仲带张良去见吕泽的路上,樊哙竟效仿廉颇,背着荆条向张良请罪,张良也没有多怪罪。 “壮士心思缜密,是张良长得太不像刺客了。” 一笑之后,误会释然,张良也总算见到了“沛公”吕泽。 …… 吕泽是少年白,三十多岁年纪,便满头白发,被人戏称为“小李信”。 他不但擅长车骑,还使得一手好弓,五十步内箭无虚发,又为人豪爽,是沛县响当当的大侠,又在举事时,手刃了沛令,众人对他心服口服,推举为沛公,实至名归。 但据张良粗略的了解,这位“沛公”在泗上的日子却不太好过。 首先是沛县另一位大侠王陵,他曾是沛公之位的有力竞争者,却没争过吕泽,王陵心高气傲,一怒之下,带走了一半的人,去南边夺取了留县,自称留公,同样归顺了项氏扶持的“楚国”,也不搭理吕泽。 而在西边,丰邑乡豪雍齿也不服吕泽,他与大野泽巨盗彭越是旧识,眼下彭越起兵,夺取了薛郡,正进攻济北,还拥立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故雍齿不欲从楚,而接受了“齐国”的号令…… 天下已乱,但凡是举事的豪杰,谁没有一点私心的野心,都想要在守住家乡的同时,扩张自己的地盘,甚至称王称霸。 吕泽也不例外,当然,他嘴上说只想保全沛县,因手下并无智谋之士,遂向张良请教。 张良道:“项少将军嫉恶如仇,景驹僭楚王号,少将军亲自击灭之,沛县距离彭城如此之近,沛公还是谨遵楚国号令为妙。” “不过,眼下少将军围攻淮阳,一旦夺取陈地,或将回攻魏地,沛公不如偃兵息民,到九月时,若闻楚军击魏,可南下进攻下邑,必立大功!” 他又问:“此外,我听闻,秦武忠侯麾下萧何、曹参乃沛人,不知其家眷宗族如何了?” 张良听说,沛县人萧何是黑夫极为器重的肱股之臣,曹参更在琅琊阻拦龙且,据说十分骁勇,若这两人家眷在义军手里,或可威胁他们,弃暗投明…… 但吕泽却叹息道:“当时抓捕不及,这两人的家眷族人,都跑了。” 张良听罢,并未再追问,他知道,这是谎话。 萧曹二人的族人肯定都好好呆在沛县,甚至被吕泽保护了起来。天下方乱,谁能获得最后的胜利尤未可知,作为区区沛公,吕泽是将萧曹二人的宗族当做筹码,想给自己多留条后路啊…… 既然如此,那就没有深聊下去的必要了,张良借口自己要速去淮阳,向吕泽告辞。 吕泽再三挽留,但有不敢强扣张良,毕竟他已是能和项籍说上话的“大人物”。 只是送出沛县时,却说起一事来。 “我听说,子房先生曾去过海东,在沧海君处避祸三年?” “是去过。”张良颔首:“这时节的海东,已有些冷了。” 吕泽不由叹息:“是啊,不瞒子房先生,我妹婿和妹妹,此刻正在海东!” “哦?不知沛公的妹婿如何称呼?” “刘季,丰邑刘季。” 吕泽说起这厮就来气,气父亲吕太公没眼色,乱点什么命谱,结果找了这么一门破婚事。那刘季老儿,新婚当夜就跑了,害得自家妹子守了几年活寡,最后还抱着孩子,去那蛮荒之地找他。 吕泽发誓,若刘季敢回沛县来,自己非要打断他一条狗腿! “刘季?” 张良想了想,摇了摇头:“可惜了,不认识!” …… 沛县发生的事注定是一个小插曲,张良告辞了吕泽后,又在战火连天的淮北驰骋数日,赶在八月最后一天,抵达了刚被楚军攻破的淮阳城…… 再入此城,张良感慨万千。 他年少时,曾与弟弟一起,被父亲送到这,从大儒学礼,虽然他年长后,兴趣开始向黄老和兵家权谋术转变,但那依然是他最怀念的一段经历。 那时候,兄弟二人负手游巷,酒旗随风而飘,听着蝉鸣,悠然自得,何其快活。 只可惜,那之后二十年,他的生活也像这座城一样,经历了许多次反复…… 张良不得不承认,收复这座城,的确对反秦义军士气鼓舞巨大。 这座城的黔首百姓,曾受到昌平君呼吁,坦右驱逐秦军。 但在秦军重新攻占此地后,这也遭到了残酷的镇压,义士被屠戮殆尽,张良那段日子也潜藏于此,与张耳密谋刺秦始皇之事,最终却不了了之。 如今楚国再度收复此地,欢呼响彻城池,十多年前过去了,昔日义士的遗孤早已长大,他们依然铭记着旧日的仇恨,并将这份愤懑,发泄在杀死秦吏,再将他们尸体剁成肉泥上…… “曾失去的东西,能一一夺回么?”张良有些失神,但还是坚定心神,向前走去。 在已被楚兵霸占的郡守府,张良表明身份后,也得以入内,面见又打了一场大胜仗的项籍。 来到厅堂外,脱鞋履的间隙,还未见到人,张良就听到,厅堂传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後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复大楚,取陈城,为天下除残也!” “今王贲与黑夫决命于南阳、江汉,中原空虚,将军不如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必唯将军马首是瞻。” “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于是野无交兵,县无守城,将军则急引兵而西,击函谷关,入咸阳,诛暴秦,以令诸侯,如此,则霸业可成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07章 兴灭国,继绝世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堂上向项籍抛售复辟五国政权的人,是张耳的把兄弟,大梁人陈馀。 在民间潜藏多年,化名“夏仲“的陈馀重新穿回了他喜爱的儒服,头戴高冠,腰挂长剑,又恢复了那个名扬魏赵的名士形象。 他所献的策略也极尽儒家风格,但听上去极有诱惑性:“孔子有言,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 “昔周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及下车,又褒封神农之后于焦,帝尧之后于祝,帝舜之后于陈,大禹之后于杞,以不绝三代之祀,然后天下归仁,四方之政行焉。” “齐桓公时,周室东迁,礼崩乐坏,北狄……入侵中国。” 说得兴起,陈馀差点将“南夷”二字脱口而出,又想起春秋时中原诸夏痛骂的蛮夷,不就是今天在陈地当家做主的楚人么?连忙将话吞了回去。 “齐桓公纠合诸侯,振奋倾颓,兴灭继绝,存邢救卫,大义堂堂,遂大霸天下。” 偷眼瞥了下堂上年纪轻轻的项籍将军,见他对周武、齐桓故事不以为然,陈馀连忙又添上了一件跟楚国有关的事。 “楚庄王时,陈国内乱,庄王破陈,诛夏征舒,又罢陈之戍,立陈之后,诸侯闻之,皆朝于楚。” “此皆兴灭继之事也,今秦为不道,以虎狼戎狄之邦,残灭六国社稷。韩王安、楚王负刍、魏王假、赵王迁、齐王建、燕王喜,或被秦吏残杀,或被迁于荒凉之地,郁郁而死,六国之人不平,借暗暗切齿,欲为君父报仇,常有仁人志士奔走,欲复六国社稷。” “今将军举义兵,已复大楚,诛伪王景驹,威震天下。若能一并复立五国之后,诸侯感恩,定将拥将军为纵长,随后急引兵而西,击函谷关,则可入咸阳,诛暴秦!” 不管是恢复旧六国的秩序,还是迅速诛灭暴秦,都搔到了项籍这年轻人的痒处,但陈馀话音刚落,堂下便有人大声道: “急引兵而西,击函谷关,此为人作嫁之计也,上柱国切不可听之!” 众人侧目而视,来人正趋步而入,虽然满脸倦容,却举止有度,正是韩人张良。 张良是张耳、陈馀的旧识,也是项籍也敬重的“刺秦勇士”,在反秦圈子里名声响亮,自然有他说话的一席之地。 张良登堂后,向坐于正中的项籍作揖,又瞧见项羽身旁下首,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或许就是传说中的“亚父”范增。 陈馀虽认识张良,但当场被其抢白,有些不快,遂道:“子房,你不是一直热衷于恢复韩国么?今日为何要出言反对?” 张良朝陈馀拱手道:“我不反对复立五国社稷,只反对急躁西进。” “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陈生所言不错,我不妨说说自己从琅琊西来,一路的所见所闻罢。” 他侃侃而谈道:“良只见各地豪杰虽已并起,形势大好,路上途径沛县,却发现这区区小县,数万户口,竟出了吕泽、王陵、雍齿三股势力,分别自称沛公、留公、丰公,互不统属。” “沛县如此,齐地、魏地、韩地、赵地、燕地,想来形势也差不多。数百人、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然各有旗号,相互间并不服从,甚至自相倾轧,不能专心对抗秦廷,此力分也。” 别说那些地方了,楚国也闹出了两楚并立的闹剧来,项羽上个月才砍了景驹的脑袋,吞并了秦嘉的部属,这都是血的教训。 张良道:“一兔走,百人追之;积兔于市,过而不顾。非不欲兔,分定不可争也。” “与其让百人自相争夺,不如由楚国,由少将军出面,为五国的复辟定下人选,派人去各地拥立五王之后。社稷已立,则当地豪杰也能聚合在一个旗帜下,与郡县秦吏相抗,分担楚国的压力。” 张良这一番言论,虽然“复五国”的结论与陈馀并无不同,但他的论据已不再是空想的“兴灭继绝”,而是更实际的诉求,这下连范增也微微颔首。 张良又道:“但眼下,除了齐地已稍有气色外,魏、韩、赵、燕,依然为暴秦控制,就算楚国加以协助,也得三五个月,来年开春才能见成效。” “此时若少将军急于率师入关,恐怕只能靠楚国一国之力,数万之众,能否攻破函谷天险尤未可知,但另一件事却必然发生。” “我听说,黑夫与王贲正决战于汉水之滨,北军胜而南军败,一旦将军引军西进,关中告急,王贲必然撤军回援。届时,义军非但不能入函谷关,反倒便宜了那黑夫,让所谓的北伐军得以喘息,黑贼狡诈,定会乘着楚军与秦军鏖战于函谷之时,进入武关,夺取咸阳,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张良走到一直默然不言的张耳身前:“张大侠,我听说,你与黑夫乃仇雠,有杀妻夺子之仇,难道愿意用万千义士的血,来助他解围么?” 张耳大笑道:“子房啊子房,十多年未见,言辞仍如此犀利,的确,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吾等不能做。” 陈馀被张良点破献策的纰漏之处,有些脸红耳热,伏地向张耳下拜:“兄长,我绝非此意。” 张耳扶起他:“我明白,吾弟也是想早日攻入关中,再去找寻我那失散的儿子。” 张良这边,则继续向项籍、范增说道:“故良以为,不该急于入关,而应乘着黑夫与王贲决战之际,先进军魏地,再图韩地、河北,复五国社稷,合六国之力,以少将军为纵长,积累粮秣,训练新卒,等南北秦军疲敝,再西进不迟。” 项籍一直在饮酒,虽然张良已说得很透彻,项籍也不可能为了逞一时之名而便宜了与他家有过节的黑夫,但对张良之策,他依旧有些不满意,只看了旁边的范增一眼: “亚父以为如何?” 范增睁开了眼,朝项籍拱手道:“少将军这两月来,已连续打了三场大战。下邳破秦军,彭城斩秦嘉、景驹,又强攻淮阳,虽名震天下,但士卒们损失不小,也疲敝了,恐不能再西进,依老夫看,还是从张良之策为宜,派遣使者,各去诸侯,复立其后人为王。” “善。” 项籍本欲当堂说出自己的想法,但范增对他摇了摇头,他这才忍了忍,扫视堂下众人: “大野泽彭越已入齐,立田广为王,燕国后人则在国灭时被秦吏屠戮殆尽,且路途遥远,暂且不论,其余魏、赵、韩,谁可为王,谁又愿前往?” 张良立刻起身应诺:“韩公子成,曾受封横阳君,现尚无恙,且有贤声,可立为韩王,为楚声援。” 项籍颔首:“韩成人在何处?” 张良道:“公子成,遭秦吏缉捕,避难于芒砀山,我已请人去寻到了他,不日将至淮阳!” 他又请命道:“良韩人也,三世相韩,熟悉韩地山川,又多门生故吏,我可去颍川,召集韩人义士,提前发难!” 项籍却道:“子房急于复韩,我知之,但颍川那边,形势有变。” “八月中旬,有黑夫部将曰韩信者,从汝南进军,前几日在上蔡大破秦军万人,又北击方城、叶县,正与秦军一部交战于昆阳。” 叶县、昆阳到淮阳不过三百余里,所以项籍知道那边的情况。 范增笑道:“若非少将军急击淮阳,吸引了颍川、汝南的秦军兵力,韩信恐怕也不会那么轻易得逞。” 也就这位“亚父”敢这么明白地批评项籍了。 “不然,纵我不打淮阳,韩信恐怕也能取胜。” 一向心高气傲的项籍却对这“韩信”竟十分赞赏: “我听说韩信在黑贼麾下为都尉,年轻勇锐,攻打百越时便立过大功,而后又在长沙大败李由,更白衣渡江,袭江陵。” “依我看,若无此人几次救急,黑贼恐怕早就战败授首了。” “如今黑贼被王贲困于汉滨,韩信又为之张兵,出冥厄,直插中原腹地,孤军深入,却屡败秦师,烧其粮道,搅得秦军后方大乱,真是一个兵家才!” 说到这,项籍竟不由嗟叹道:“据说那韩信也是地道的楚人,他若能归顺大楚,为我所用,该多好啊!” 这时候,堂下响起一个声音:“既然少将军如此喜爱韩信,我愿去为将军游说此人,让他弃暗投明!” …… 说话的是叫武涉,盱眙人,项氏昔日的食客,也是项籍麾下不多的文士,他是范增从寿春带来的,说此人能言善辩,可为说客…… 见项籍言辞中对韩信的用兵颇为赞赏,一直没捞到机会表现的武涉立刻出面,希望去游说韩信。 张良也赞同:“少将军也说了,韩信有兵两万,是黑夫的左膀右臂,也是打破南北平衡的关键,若真能说服他追随楚国,不但能让黑夫继续受困,还可让义军虎添翼,颍川必能轻易夺取!” 而复兴韩国,自然也就有望了。 但项籍本就是个叶公好龙的家伙,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对武涉的请命不置可否,却道: “此事稍后再议,韩王人选有了,子房也愿冒险入颍川,赵、魏两地,可有人去?” 张耳和陈馀相视点头,一齐出列:“张耳魏人也,曾为外黄之侠,与魏地豪杰相识,我愿前往魏地。前宁陵君魏公子咎,有贤名,今为庶人,与其弟魏豹匿身于临济,可立为魏王!” 陈馀亦道:“臣尝游赵,知其豪桀及地形,愿请兵北略赵地。赵公孙赵歇,乃赵孝成王之玄孙也,为人贤,今居巨鹿郡大陆泽,投靠赵地大侠鲁勾践,可为赵王!” 张耳是魏国名侠,陈馀的妻家在赵地,名声响亮,这两人过去,或能闹出一番事业来,项籍同意了二人的请命, 他又点了破淮阳时立下功劳的陈人武臣,带着一千人作为先锋,随张耳进入魏地,至于随陈馀去赵地的人选…… 还不等项籍想好人选,却有一个站在厅堂内的持戟郎,忽然出列,向项籍下拜: “臣愿护送陈先生去赵地!” 项籍看了那持戟郎一眼,三十余岁年纪,身材倒也魁梧,只是只觉得面生得很:“汝何人也?” “项氏小儿,白长了一对重瞳,这就不认得乃公也?” 持戟郎心里直骂娘,嘴上却唯唯诺诺: “臣阳城人,陈胜!”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08章 而我们必将为王!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苟富贵,勿相忘!” 走出淮阳厅堂,看着天上南飞的鸿鹄,陈胜想起两个多月前与吴广说的这句话,都感到一阵躁意。 他怀着“立大功,为王者”的野心,去投奔项籍,却自取其辱,不但手下被收编,自己也只做了一个区区的持戟郎,理论上的俸禄也不低,可就是手里没权啊! 陈胜也憋了口气,要让项籍看看自己的本事,但从下邳到淮阳,他们都跟着后军走,根本没有表现的机会,也就在攻打淮阳城时,因为是陈地人的缘故,奉命随陈馀潜入城中,与张耳约定里应外合的时间,算是立了小功。 本想这回该得激赏了吧,谁料还是一样的职位,项籍连他是谁都不记得。 陈胜这下明白了:“这项氏小儿,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我来投他,全然是来错了地方啊!” 更让人难堪的是,在淮阳,他偶然听到了好兄弟吴广的消息,才知道吴广才去投奔北伐军,就被任命为别部司马,带着一帮人在汝南为武忠侯招兵买马,后又随那都尉韩信出汝南,北进中原,上蔡一战作战英勇,名声极其响亮。 比起要名有名,要权有权的吴广,持戟郎陈胜算什么啊。他自己郁闷不说,当时跟陈胜投奔楚国的戍卒们,背地里也对他指指点点,都有些后悔。 但陈胜仔细想了想,这时候去投奔北伐军,也有风险:武忠侯与王贲角逐于江汉,孰胜孰负尚未知晓。再说,他一个小小持戟郎,没有名望,孤身去投,就算有吴广引荐,恐怕也不会得到重视。 陈胜在项羽这边,可受够了白眼,一直在寻觅机会离开,去别处另起炉灶。 陈馀欲北上赵地,立赵歇为王,树立赵国大旗,倒是给了陈胜机会。他立刻出列请命,因为陈胜曾护送陈馀入淮阳,又与武臣是旧识好友,在这二人的举荐下,项籍总算答应,任命陈胜为率长,让他带着那些一同投奔楚国的陈地戍卒,后日启程。 陈胜表面上感恩戴德,实则心里却憋了口气: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六国公子王孙才能做王?” 陈胜不服,他不甘,这世道,是他这种瓮牖绳枢之子出头的好机会,河北之地,乱象才刚刚开始,去了那边,未尝不可做一番大事! 回头看了看厅堂,陈胜眼里,丝毫没有感激之意。 “等到了赵地,谁做赵王,还不一定呢!” …… “少将军方才可是对陈馀、张良之策有所不满?” 范增太了解项籍了,厅堂上宴飨散后,这个才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却意有踌躇,摸着范增从寿春给他带来的“彭城君”之印,若有所思。 项籍将印随手一扔,看向范增:“亚父,项羽读少,想问你,什么是王?” 范增在旁边坐下:“古之造文者,三而连其中谓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参通之者王也,故一贯三为王。” “没错。” 项籍拍着案几道:“六国出过很多明君贤主,楚威王、赵武灵王、齐宣王,他们的确能做到一贯三,当得起王者的名号。” “但赵迁、韩安、燕喜、楚负刍、魏假、田建这些人,还有前几代的君主,继承了祖先的事业,却丢掉了硕大的疆土,甚至让社稷沦亡,百姓遭难,此无能之辈也,根本不配为王!” “依我看,六王的子孙,早就失去了社稷,即便六国复辟,也没有资格再获得王位,所以亚父,为何非得是六王之后,方能拥立为王?就凭血统?” 范增乐了:“按少将军的意思,韩成、魏咎、赵歇等人不配被立为王?那该让谁人为王呢?” 项籍自有一套想法,立刻对范增道:“我以为,于国有功者,方可为王。眼下,世上没有什么是比覆灭暴秦,为六国报仇更重要的事,能随我灭秦有功者,不管其身份籍贯,皆宜为王!” “比如那张良,他整日只想着复韩复韩,可要我说,若他能助我夺取颍川,诛灭暴秦,我就能支持他,将那韩成一脚踢开,自己来做韩王!” “同理,若有燕、赵、魏之豪杰,能领军来投项籍,往后随我入关灭秦,立有大功,亦可为燕王、赵王、魏王!” 范增不笑了,反问道:“那楚王呢?” “少将军,你是不是也觉得,复立楚国功劳最大的你,才有资格当楚王?” 项籍被范增说穿了心思,也不羞于否认,眉毛一扬:“我亲冒矢石,才复兴了大楚,至少比那缩在寿春城的‘楚怀王’更配,而不是做什么彭城君!” 说罢,竟将范增带来的印一把摔倒柱子上,击得粉碎! “哈哈哈。” 范增大笑:“少将军果有大志,可老夫记得,你一向口直心快,但方才在堂上,当着众人的面,为何忍住了没说?还答应立韩成、魏咎、赵歇为王。” 将脾气撒在那印章上后,项籍心情似乎好了点,有点不好意思:“亚父不是朝我使眼色了么。” “再说了,张良那句话说得对,一兔走,百人追之,积兔于市,过而不顾。非不欲兔,分定不可争也。” “有功者赏,诛秦立大功者当为王,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但不是现在。我看这乱世里,几乎人人都想称王封侯,一旦名分不定,就会出现像景驹、秦嘉那样的事,楚国就要大乱,还不如立个看上去名正言顺的傀儡,让他作为关在笼中的兔子,叫所有人都死了心。” 范增颔首:“没错,此权宜之计也。” 项籍道:“而且,我虽有资格做楚王,但项羽的志向,不止是想做区区一诸侯王!” 重瞳儿傲然道:“我说过的,始皇帝,可取而代之!” 范增赫然起身,满怀期盼地看着项羽:“少将军,你想做皇帝?” 项羽摇头:“秦始皇强令六国归一,可人人都心怀故国,才有了今日乱相。我不会那样做,我要做霸王!做能分封天下诸侯的伯主!” “等我诛灭了暴秦,当重新主持分封,让有功劳的人为王,那些只会凭借祖先之荫混上王位的诸侯,都赶到荒蛮边境去吃草!” 范增略显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此少将军之大欲也,但若想实现,就不能心疼那些尚未夺取的土地,天下已乱,人皆为己,个个都盯着王位,王号,已不值钱了。” 什么楚王襄强,楚王景驹,虽然他们死了,但后来者层出不穷,放目天下,到处都是草头王。 项籍皱眉:“亚父此言何意?” 范增道:“依我之见,非但要重立五国之后为王,为楚国多树党羽,其他几处地方,也该派人,去送几个王号。” “哪些地方?给哪些人送王号?” 范增摸着在巢湖时,项籍亲自给他砍了树木制作的拐杖,缓缓说道:“少将军,你知道我在淮南时,经常食不甘味,夜不能眠,我最担忧的是什么?” 他举起拐杖,往南边一指,满眼忧虑:“是一江之隔,近在咫尺的北伐军!” “黑夫的麾下安圃、尉阳等人,已占领江东,楼船游弋大江,整日磨刀赫赫,训练兵卒,盯着淮南。只因黑夫现在忙着与王贲作战,不敢同时与吾等开战,可日后,楚国和他黑夫,却必将决战于沙场!” “这天下的归属,可不是诛灭暴秦就算完了,黑夫,才是少将军未来的大敌!眼下他不但在江汉拥兵十万,还占了江东,曹参、陈平也在胶东响应,阻止龙且夺取齐地。吾等不能光盯着秦军,忘了这黑厮,还是要早做打算啊……” 项籍咬牙道:“黑夫曾夺我大父之旗,此仇我必报之,但亚父,我虽连胜数场,但麾下兵卒也死伤不小,现在的兵力,只够进攻魏地,连西取颍川、三川都做不到,各地新征的兵也未训练,该如何对付黑夫?” 范增笑道:“有的仗,要靠长剑和戈矛赢取,有的,则要靠纸笔和使者。” 看项籍仍然不解,范增点破了谜底:“离间!” …… 淮阳旧楚王宫的秋叶缓缓落下,范增则在低声与项籍说着他的毒计。 “七十年前,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当是时,乐毅破齐七十余城,独即墨、莒城留存。齐将田单在即墨,听说燕惠王继位,乃纵反间于燕。” “田单的人是这样说的:齐城不下者两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欲连兵且留齐,南面而王齐!” “燕惠王听信了此言,得齐反间,也相信乐毅欲自立,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诛,遂西降赵。” 听完范增的话,项籍皱眉:“黑夫素来狡诈,派人去离间他与麾下关系,恐怕没什么用罢?” “上下关系,最是复杂,黑夫虽不会轻易听信吾等离间之计,但他的部属皆统兵万余,分驻各地,时间久了,难说也有想要称王封侯的心思……” 范增举例子道:“占据会稽的吴芮,本是越人君长,如今他手里统有干越、闽越、东瓯、于越,拥兵两万余,但会稽守、尉,却被徐舒、尉阳所得,吴芮仍为闽中守,他心中必有不甘。” “倘若这时候,少将军派使者过去与之联络,承诺,若吴芮叛黑夫而从楚,他日可割江东,封为越王……” 项籍却不干了:“大好的江东,岂能割给他?” 范增无奈地说道:“江东还在黑夫手里,少将军,这是慷他人之慨,用别人的东西来做人情,却能让吴芮与黑夫生隙。” 项籍仔细一想,好像有道理,点了点头,勉强同意此计。 范增又道:“还有那韩信,将兵两万,出汝南,屡胜秦军,是一员善战之将,少将军也十分激赏他。” “眼下黑夫被困汉水之滨,这韩信定是他解围的杀招,想要断王贲之后,截断粮道,威胁南阳,使王贲不得不退兵。既如此,少将军不如就派武涉为使者,去叶县追上韩信,承诺,若他不南下南阳,而与我军合兵,北攻颍川、三川,事成之后,可封他为河南王!” “如此一来,黑夫就只能继续与王贲对峙,而少将军得一善将,又取颍川、三川,此一石三鸟之计也。若吴芮那边也能发难,那黑夫,就要举步维艰了!” 项籍摸着颔下慢慢蓄起的黑髯:“吴芮与黑夫是结义兄弟,而韩信起于行伍,是黑夫一手提拔的,背叛兄弟、旧主,他们会答应么?” 范增不以为然:“少将军将人心想得太好了,眼下黑夫已进退维谷,据说还吃了败仗,势力大不如前,他的手下人们,也是时候为自己考虑了。” “更何况,黑夫自己背叛秦朝,带头不守忠义,世人都看在眼里。他还忽略了别人的欲望,起兵半年,仍以秦吏自居,他不称王,手下人就算为黑夫立再多功劳,也无法称王。” “越王、河南王,江东三川之地,这唾手可得的诱惑,谁抵挡得住?韩信一个淮阴无行少年,我不信他能!” “就算韩信犹豫,那就让武涉骗他!” 范老头的毒计一个接一个:“武涉可如此告诉韩信,黑夫迫于王贲之兵,已效仿当年五国相王,接受了楚国上柱国赠予的王号,愿与六国联合,一同入关灭秦!” 项籍乐了:“亚父啊亚父,你口中果然没一句真话,那若韩信问,黑夫的王号应是什么?武涉该怎么答。” 范增挠了挠落了不少头发的皓首,随便一想,张口就来: “黑夫起兵南郡,占据江汉,就叫……叫汉王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09章 挺进中原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秦始皇三十七年八月底,颍川郡昆阳县(河南叶县)。 一场大战已落下帷幕,败者四溃而散,胜者则开始清理战场,为城内的“义军”解了围。 “真不敢信,吾等竟真赢了!” 坐在一辆倾覆的战车旁,任由医兵为自己包裹伤口,吴广有些失神。 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兵甲、粮食,他心中对武忠侯和韩信,愈发敬佩! 回想半个多月前,当奉命在汝南招徕陈人的吴广得知自己被调入韩信麾下,并要随之出汝南,北上深入中原腹地时,他的内心是抗拒的。 当时的吴广,虽然重新在汝南站稳了脚跟,手下聚集了三四千人,但仍是小打小闹,未敢与下蔡的北军相抗——六月份时,他与陈胜在淮阳城下惨败的阴影,仍萦绕在吴广心头。 但韩信麾下这支军队之精锐,却让吴广为之侧目! 这支两万人的军队不但装备精良,着甲率别说吴广手下的乌合之众,连秦军也比不上,几乎人人披甲,北伐军几乎所有的骡马,也统统调给韩信使用,算是一支机动部队了,重物交给骡马,士兵得以快步行军,每日可走五十里…… 也算韩信运气好,恰逢东边的楚盗项籍猛攻淮阳,吸引了陈郡几乎所有的兵力,项籍与万余秦军决战于淮阳城下时,韩信就乘机占领吴房县,击溃了上蔡守军,彻底控制了汝南。 韩信这次出兵,是黑夫防御反击大战略最重要的一环,用黑大帅的话说,就是:“插进敌人心脏的一把尖刀”。 “王贲主力已被吸引至江汉、随县,后方必然空虚,若能使一上将出汝南,击南阳宛城,则关中、颍川、洛阳之粮必断!” 围魏救赵,这算是黑夫在正面刚不过王贲的情况下,想到破局的最好办法了,而这项使命,自然交给了他手下最能打的将军:韩信。 当韩信占领上蔡后,摆在他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直接向西,越过方城夏道,进攻宛城。 这南阳郡本是一个大盆地,西依秦岭,南部为大巴山余脉,东南部为大别山,北为伏牛山,东为桐柏山。其中伏牛山与桐柏山之间,有许多断断续续的丘陵,这就是“方城夏道”。 由于这些丘陵之间的断口过大,过多,并不利于防守。因此春秋时,楚人在最终夺取南阳盆地之后,便想了个办法,在此修筑了一条长城,将那些土山连接起来用于防守。 这便是著名的楚之方城,因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成了荆楚北部的屏障。 虽然后来,方城被赵魏韩三晋联军攻破,南阳也为韩国所占,数十年后又为秦所夺。但从始至终,方城一直有所维护。这次战争,方城还成了王贲的东部防线,有两万人守着方城南北隘口,得知黑夫派偏师出汝南后,南阳郡守也立刻率军出宛,至方城守御。 眼看方城一线大军云集,于是韩信不走近道,反而绕了远路:他率军径直向北,进入颍川郡境内,占领了舞阳县(河南舞阳)…… 于是吴广等人又得匆匆放下手里的饭碗,继续向北急行军。 韩信这一北上不要紧,可吓坏了南阳、颍川的郡守郡尉。 需知,王贲在南阳集中了二十万大军,月费粮秣三十万石,这些粮食光南阳郡可供应不上,还需要从三个地方运粮。 其一就是关中,走武关道,但因路途遥远,沿途耗费太大,每月只能运来五万石。 再有便是洛阳,走鲁阳南下宛城,每月可运十万石。 而最重要的,则是敖仓的粮食,作为秦朝在关东最大的粮仓,存粮数百万石的敖仓发车南下颍川,再通过昆阳、叶县,进入南阳郡——这也是王贲宁可放弃关东许多郡县,却要求颍川绝不容有失的原因! 眼下,韩信攻占舞阳县,距离秦军粮道不过数十里,派出轻兵大肆烧掠粮队,一时间,粮车都停在了襄城,不敢再去昆阳。 为消除这一大患,南阳郡尉不得不离开方城,带着两万人北上,而颍川郡秦军也奉命从阳翟南下,希望在叶地合围韩信。 战机总是稍纵即逝,就在这当口,昆阳县的韩国遗民听说有“义军”进入颍川,也按捺不住了,便发生了反秦暴动,杀吏作乱,占领了县城。 颍川郡尉不得不先围攻昆阳,这是致命的失误,韩信得知消息后,立刻率全军北上,与颍川军在昆阳城下爆发了大战…… 结果便是眼下的光景,北伐军大胜,颍川军大败,向北溃散了。 吴广包裹好受伤的胳膊,立刻赶到韩信与利仓处,喜滋滋地报功道:“韩裨将,吾等缴获了许多粮秣,足够让将士们饱餐一顿了!” 为赶在南北两支秦军合围前打开局面,离开上蔡时,韩信勒令众人抛弃了大部分辎重,轻装前进,打赢这场仗的意义,让心存疑虑的士卒们士气大涨。 “韩裨将真是用兵如神。” 利仓也不得不佩服,他作为都尉,在上蔡时力主向西进兵,强攻方城夏道,心里想的是,不惜牺牲这支偏师,也要为黑夫解围。 但韩信却否定了他的建议。 二人当初为了路线问题,大吵了一架,但眼下看来,韩信的策略是对的。 韩信见利仓总算心服口服,心中亦有些得意,笑道:“兵法云,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与其在敌人选好的战场与之对阵,不如动起来,牵着他们的鼻子走,这是武忠侯在夺取南郡时的战法,韩信不过是学他罢了。” 利仓颔首:“昆阳是南北通衢之地,夺取了此地,就相当于截断了王贲军最重要的粮道,周围的逆军,恐怕都要坐不住了。” 韩信道:“这也意味着,吾等恐怕要被中原的逆军围追堵截了!” “有韩裨将指挥,无惧也,来多少,便灭多少!” 利仓心里却是欢喜,因为他们闹出的动静越大,王贲老儿就越可能撤兵回援,也算对得起大帅了。 韩信偏头看向遭到围攻数日后,一片残破的昆阳:“且不说这些,先进城罢!” 昆阳被颍川军围攻了数日,但城内韩人抵抗剧烈,城池未破,但死伤也很惨重。 方才北伐军与颍川军大战时,城内的人本还有些踌躇,但一看到北伐军竟打着“韩”字大旗,又与秦军殊死作战,遂产生了一些美丽的误会,还当他们是来复韩的同志呢! 于是,便真有人带兵杀出城来,前后夹击,这才有了颍川军的溃败。 眼看大战已毕,那些出城相助的韩人也过来拜见了,领头的是个长八尺五寸的白面汉子,年岁三旬上下,一身戎装,英武之余,又有几分贵族气质,方才他作战勇猛,杀了不少颍川军卒,身上还沾着血。 此人被亲卫拦下,卸了剑后才得靠近,他方才向吴广等人打听他们从何而来,但众人三缄其口,只知他们满口陈楚口音。 此刻,这位韩人领袖又打量着韩信、利仓等人,眼睛最后定格在他们身后的“韩”字大旗上,遂不再疑虑,有些动容地朝韩信拱手道: “韩信,见过将军!” 韩信有些愣神,还当是自己听错了,一旁的吴广等人则以为他直呼韩将军之名,真是大不敬,遂大声叱喝。 韩信止住了他们,复问此人道: “你……叫什么?” 白面汉子也摸不着头脑,只能再作揖道: “我叫韩信,韩襄王孽孙也,苦等多日,总算将楚地义师盼来了,大韩光复有望矣!”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10章 结盟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韩信,严格意义上,应该称他为“公孙信”才对。 淮阴人韩信,虽被漂母称之为“王孙”,不过以为他是没落贵族,可实际上,韩信对自己身世也稀里糊涂:父亲早亡,根本没印象,只知道自家也许是阔过的,但那有什么用,少年时母死难葬,只能埋在荒野高岗之上,之后十年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是真正的布衣黔首。 而这位公孙信,却是韩襄王孽孙,有宗谱世本为证,是正儿八经的贵胄,含着金子出生,只可惜韩国二十年前就亡了,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公孙信也成了庶人。 但公孙信一直对韩国之亡愤懑不平,十六年前,刚成年的他曾参与过郑地的暴乱,想要夺回韩王安,复辟韩国,还去游说张良,希望张氏参与进来。 可张良看出当时秦国势强,举事必败无疑,拒绝了公孙信,果不其然,新郑举事失败,韩地抵抗力量被秦军剿杀殆尽,韩王安也被杀,公孙信成了通缉犯,只得辗转流亡。 时隔多年,当听闻秦始皇崩,南方和东方大乱,他又潜回韩地,藏身在昆阳城一家豪杰大户家里。 当听说“楚军已破淮阳,将进军颍川,复韩国”的消息后,便开始做起义准备。 岂料,他们中出了叛徒,事情败露,只好仓促提前举义,若非城外正巧来了“义军”,公孙信恐怕要死于非命了。 但直到面见了那位同样叫“韩信”的将军后,公孙信才搞清楚,来的原来是北伐军,不是楚军啊…… 见公孙信口口声声“复辟大韩”,韩信变了脸,让人当场拿下,囚于昆阳城里的牢狱里,城内一起举事的韩人,也都被收了武器,由北伐军当成俘虏看着。 “那所谓的北伐军不是还在江汉么?怎忽然跑到千里外的颍川来了。” 这一两个月来,天下形势变化太快了,公孙信吃了消息滞后的亏,正暗自悔恨之际,牢门却开了。 却是利仓笑走了进来,他拎着酒壶,身后士卒端着菜肴,满脸笑容。 “真是得罪公孙了!” 公孙信有贵族的傲气,冷笑道:“这位都尉,莫不是给我送来断头饭?” 利仓做出讶然状:“何以见得?” 公孙信道:“我是知道的,汝等号称要靖难北伐,但仍自诩秦吏秦军,而吾等韩人欲复辟韩国,在此相遇,那便是兔子遇上了猎狗,爪下岂有活命之理?” 利仓摇头:“公孙,误会,误会了。” 他让人给公孙信松开了桎梏,又将酒菜摆上案几,给他满上道: “那位与公孙同名同氏的韩信将军,虽然擅长打仗,屡出兵,但为人迂直,不懂得变通。我与他不同,吾乃是武忠侯旧部子弟,追随君侯数载,乃心腹之臣,有些事,是武忠侯暗暗嘱咐我的,韩将军他也不知情。” 利仓将酒推向公孙信:“不瞒公孙,吾等来颍川,还真是为了帮韩国复辟!” 公孙信大笑:“黑夫想帮韩国复辟?我记得,他可是灭韩老贼叶腾之婿,这真是狸奴给老鼠拜年,利都尉,你以为我是三岁孩童?这么好骗?” 利仓无奈,虽然比公孙信小了近十岁,说话却老气横秋:“公孙啊公孙,你的确像三岁孩童,为了复国,辗转流亡十余载,本该历经世事,还真以为,这世上的事,都是非黑即白?” 他饮了口酒,起身道:“君侯不称王,而依然以秦吏自居,打着北伐靖难的旗号,这有他的苦衷。昔日的南征军中,也有不少关中将吏,非如此,他们不会真心追随君侯。” “可实际上,光靠北伐军与秦军相抗,实在是独木难支啊。我便给君侯出了一计,那就是想办法发动中原的赵魏韩复辟,多树党羽,以分担北伐军的压力。公孙,吾等北来,就是为了解救韩人,再寻找一位有名望,有地位的韩王后裔,树立韩国的旗帜,一起对抗暴秦!” 利仓回过身,指着公孙信道:“也是巧了,才入颍川,便遇到了公孙。依我看,公孙乃韩襄王孽孙,素有名望,聚众数千,又坚持抗秦多年,还在昆阳配合我军击溃颍川军,有大功,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公孙信不笨,觉得利仓是在用花言巧语骗他,另有所图,只自己喝着酒,也不搭话。 利仓见他仍不信,遂笑道:“不论如何,颍川位于中原腹地,眼下只有我军,与公孙与秦军周旋,犹如干涸的车辙中,两条鱼儿,不管以前以后如何,此时此刻,都应摒弃前嫌,风雨同舟,与秦相抗,切勿刻舟求剑,不知变通啊。” 公孙信放下酒爵:“风雨同舟,这倒是实话,依我看,是利都尉觉得光靠汝等之兵,不足以抗衡周遭数万之敌,想要韩人相助,故欲与我结盟吧?” “结盟?” 利仓眼珠一转,指着他笑道:“公孙啊公孙,真是聪明人!没错,就是结盟!” “结盟也不是不行,但我有条件。”公孙信心中狂跳,但也笃定对方是孤军深入颍川,欲得当地人相助,索性要起价来。 “第一,将我麾下韩人释放,第二,归还武器,再给吾等一个月的粮食,第三,昆阳城,可否交于吾等?第四,吾等并非武忠侯下属,可合作抵御秦军,却不会听那位韩将军驱使,为其填沟壑。” 没想到,利仓竟一口答应下来! “好!韩人义士,皆当得自由。我军从颍川军处缴获的甲兵、粮食,都可以分给公孙,三月之粮,两千副甲,够不够?此外,除了昆阳,舞阳城亦是韩国之土,亦当交予公孙。” 公孙信怔住了,他本做好了讨价还价的打算,岂料利仓不但同意,还拼命给他塞了更多好处。 “至于听调之事……” 利仓笑道:“这样,两军各行其事,我军往西攻父城(河南平顶山市),郏(jiá)县,以阻挡三川秦军,公孙往北渡汝水攻襄城,吾等约定,九月中会师于郡治阳翟(河南禹县)!” 韩国都城是新郑,但在灭亡前后遭到了巨大损坏,眼下颍川郡治所移到了阳翟县。 “颍川郡兵或东去淮阳,或葬身于昆阳,已覆灭大半,阳翟空虚,只要城内韩人响应,唾手可得!” 利仓十分高兴地拊掌道:“若公孙能配合北伐军,夺取颍川,等他日武忠侯击败王贲,入关中,当闭函谷,与关东豪杰诸侯共分天下,到时候,公孙信,便是韩王的不二人选啊!” …… 等忽悠得公孙信将信将疑后,利仓来到城中将吏议事之处,韩信却屏退了众人,有些不愠地说道: “利都尉,你与公孙信说的话,我都知晓了!” “兵不厌诈啊韩将军。” 利仓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道:“将军不也经常用计么,?” 韩信摇头:“话虽如此,但过去几个月,常有人向武忠侯进王号,或劝其称楚王,或称玄王,君侯都统统拒绝……至于那些复国之人,君侯亦不与同谋。” “可利都尉却告诉那韩……信,说君侯支持韩国复辟,甚至还许诺,往后与山东豪杰邦国分陕而治,这些话,若传出去,恐将坏我军心,使人疑君侯之志,切不能乱讲!” 看着这位满脸认真的年轻将军,利仓乐了:“将军作战时诡计百出,但不打仗时,为何竟如此迂直?” 他可是黑夫一手带出来的心腹,深信,若武忠侯在此,为了最大程度保全己方,获得胜利,也不会拘泥这些细枝末节。 “这策略,还是韩将军提出来的,但若不使诈,恐公孙信不从。” 那些话,什么复韩,什么结盟,什么合兵,全是利仓骗公孙信的! 那些粮秣、甲兵,城邑,也是故意许给公孙信,以增强其势力。 “非如此,怎能骗得公孙信留在颍川,发动韩人举事,甚至北攻阳翟,为吾等吸引南阳军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11章 误会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利仓一直觉得,韩信,嗯,淮阴布衣韩信,是一个人。 韩信出身卑微,性格有些古怪,不但做事为人迂直,脾气也不大好,一边生怕被人瞧不起,一面又心气极高。仗着武忠侯的赏识,和军中无人能及的军功兵略,恃才傲物!在北伐军里,除了黑夫、萧何外的文武官吏,韩信统统不放在眼里,一点也不尊重他们。 前段时间,韩信就因此与黑夫旧识满交恶,此番北上汝南,利仓与韩信搭伙,好几次都被此子气得想拍案而起。 他言语里时常带着高高在上,对利仓提的建议报以轻蔑一笑,仿佛这是三岁孩童的智谋,张口闭口就是: “利都尉只需管好后勤,用兵打仗的事,交给韩信就行。” 言下之意:你也懂打仗?在我面前谈用兵,真是班门弄斧,还是算了罢。 总是,是个难以相处的人,放在平日里,利仓绝不想与这样的人做朋友。 可一旦站在地图前,指点用兵之道时,韩信却仿佛变了个人。 “我军虽在上蔡、昆阳连胜两场,但损失也不小,伤兵应立刻送回汝南,所余能战者,不过万五千人。” “但南阳守军实力未损,斥候来报,南阳守齮(yǐ)已将兵北上,兵临舞水,兵卒外加临时拉丁的民夫,不少于四万……” 一万多人打四万,韩信纵然自信,却也不会打这种明显劣势的硬仗。 所以大军不能直接南下与敌接战,而要用上他和黑夫都喜欢的招数: “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应让大军做出进攻颍川之势,诱敌来援!” 说白了,就是运动战,避敌主力,诱敌深入,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 光靠他们是不行的,还需以复韩之名,让韩人发动起来,将颍川局势搅得更乱,这便是利仓去骗公孙信的原因。 但韩信和利仓,压根就没打算与公孙信,一起去进攻阳翟! 他们的目标,不在北,而在西! 韩信指着地图上的道路城邑道:“昆阳以西为父城县(河南宝丰)、应邑,再往西则是鲁阳县(河南鲁山)……” 鲁阳县在伏牛山东麓,山川盘纡,两峰壁立,中有流水,地势险要,楚国长城的北段就建在这,并设鲁阳关,作为南阳与伊洛之间的冲要。 韩信一早就瞄准这了,他说道:“春秋时,晋、楚争郑,恒角逐于颍、湛间。韩、魏、楚之师,常战于鲁阳之下,此兵家必争之地也。” 据说两百多年前,鲁阳文君封于鲁阳,力抗三晋联军,战至正酣时,太阳将落,鲁阳文君竟对日挥戈,太阳为之倒返天空,因此得以继续作战,大败三晋。南北诸侯,围绕这展开了无数次争夺。 由此可见,鲁阳,便是南阳的北大门,荆、豫径途,斯为险要。王贲军每个月,需要从三川郡,也就是洛阳一带运十万石粮食南下,鲁阳便是其必经之路! 利仓颔首,虽不喜欢韩信,但对韩信用兵的眼光,他却已不再怀疑:“若能攻占鲁阳,便截断了洛阳到南阳的大路,加上颍川局势糜烂,敖仓之粮不能南运,王贲军每个月八成的粮食,便都没了着落,靠南阳郡的存粮,他们撑不了多久!” “不止如此。” 韩信道:“南出鲁阳,则拊宛、邓之背;北首伊阙,则当巩、洛之胸;西指嵩高,而陕、虢之势动;东顾汾、陉,而许、颍之要举矣。” “若南阳军上当,北上进攻举事的韩人,我便可带着大军,从鲁阳迅速南下,袭击空虚的宛城!” “而若南阳军察觉了吾等的意图,不管颍川,只回防宛城,那也无妨。鲁阳的东面、西边、北面,不管我去往何处,都能搅得敌军后方大乱!” “一旦三川、颍川糜烂,甚至连函谷关也受到威胁,我不信,王贲还能安然与武忠侯对峙与江汉,对后方置之不理!” …… 九月初二这天,韩信与利仓带着北伐军一万五千余人,离开昆阳,这座城池,正式还给了韩人。 公孙信站在城头看北伐军远去,回头对属下道:“二三子,吾等也走罢!” 公孙信可不傻,他压根不相信韩信、利仓真会与自己会师阳翟,助他光复韩国。 “南阳秦军数万人已北上,彼辈定是想要让我吸引秦军!” 他才不做这冤大头。 于是韩信前脚才走,公孙信就撕毁了盟约,吩咐韩人放弃昆阳,向东行进——他打算以舞阳为基地,进攻位于颍川郡东部的几个县,取东不羹,夺召陵(河南漯河),以打通与陈郡楚军的联系,先投靠项羽,再缓图复国不迟。 “晋重耳复国,不也是先投靠了齐、楚、秦等大国,借其力量返国的么?” 公孙信以重耳自居,眼下他手里也有三四千人,甲兵精良,粮秣充足,又占了几个县做地盘,遂生出了从前未曾有过的雄心来。 唯一犯难的是,他与楚人素无往来,无人引荐。 也是瞌睡来了枕头,次日,当公孙信一行抵达舞阳时,却正好遇上了楚国的使者西来,并点名道姓,要见“韩信”! 公孙信大喜,亲去迎接,却见来者宽袍大袖,头戴长冠,典型的楚人士大夫打扮。 使者自称武涉,因为韩人接受了北伐军大量淘汰的衣甲,乍一看与北伐军无异,统帅也叫韩信,连使者也被迷惑了。 武涉怀揣秘密使命,认为言多必失,也不多问,只等公孙信来后,朝他恭恭敬敬地下拜。 “奉大楚上柱国项将军之命,外臣武涉,特来拜见韩信将军!” 公孙信顿时大喜:“我就是韩信,项将军,他竟知道我?” …… 颍川又发生了一桩美丽的误会之时,远在数千里外的蜀中成都,气氛却极为紧张! 这里气候舒适,深秋时节,垂柳却依然嫩绿,锦官城内外松柏森森。 城内郡府中,身材发福,有些肥胖的蜀郡守常頞(è)高坐于郡府阶上的软榻中,对阶下被缚之人说道: “蜀郡虽为氐羌之乡,饭食粗糙,但本郡守对吃食,可是有些讲究的。” “遇上贵客远道而来,调夫五味,甘甜之和,芍药之羹,江东鲐鲍,陇西牛羊,五肉七菜,宴飨之上,一样都不能缺。” “至于平日里,春时喜着饴蜜,夏时尚滋味、好辛香,入秋之后,便喜欢最简单的烹煮,再老的肉,烹上几个时辰,也能烂熟,骨肉分离……” 说着,常頞一拍手,蜀郡兵便将一个巨大的鼎抬了出来,几十人气喘吁吁,将其放置在阶下,灌满了岷江运来的清水,仆役即刻在其下堆柴点火,不多时,大鼎里的水,便已烧得沸腾滚烫! 见火候差不多了,常頞指着鼎边被按倒在地,热汗直冒的阶下囚,拊掌大笑道: “陆贾先生,请就烹罢!”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12章 鼎烹 陆贾被缚着手,跪在大鼎边上,能感到它的滚烫热气,额头热汗直冒! 眼前这个大铜鼎的形制为圆口方唇,鼓腹圆底,三蹄足,颈侧附双耳,鼎腹外壁饰有太阳纹,足根部饰有浮雕兽面纹,柴火正在其下风不断燃烧,水沸腾得几欲溢出。 别问他为何观察得如此仔细,因为这很可能会成为他的葬身之所! 事情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八月初,陆贾从秭归返回巴中,开始与丹虎一起,收拢巴氏的武士、僮仆,并鼓动沿江巴人部落加入北伐军。 与此同时,赵佗也已与吴臣合兵,加上陆贾招募的巴人武士,得两万人。 而将军冯劫亦有两万人,但此人谨慎,加上北兵不习惯巴蜀气候,病者甚多,遂撤兵至江州县,北伐军乘机重新占领了枳县,双方相隔两百里,对峙半月,交战数次,但都无法取得胜势。 赵佗、吴臣、陆贾三人一合计,认为就巴蜀局势而言,对北伐军更不妙一些,他们是逆流入巴,后方尽是山地江峡,能获得的粮食有限,眼看就要坐吃山空。 冯劫则无此担忧,富饶的成都平原就在他后方,蜀郡守常頞可以源源不断向冯劫提供兵粮,足以支撑他过完秋冬。 “长此以往,巴中之争,北伐军必败!” 在如何解决这件事上,三人出现了分歧。 北伐军的“副统帅”赵佗以为应招募更多巴人,直接对江州发起强攻。 吴臣则认为应绕过江州,返回上游的朐忍县(重庆万州区),走巴氏采丹砂的小道,直接进攻宕渠县(四川渠县),发动当地賨(cong)人,再沿米仓道,越过大巴山,攻击汉中郡! 赵佗不同意:“米仓道狭,若遇关中兵南下,而冯劫与蜀郡兵北上,我军将遭两面夹击,恐将全军覆没于巴中!” 赵佗拥有指挥权,吴臣的计策的确也过于冒险,就在这时候,陆贾收到了来自武忠侯的密信…… 信中说了江汉的局势,南北两军仍在对峙,未分胜负,但北军较众,所以黑夫急需左右两处偏师打开局面。 他直接任命陆贾为“巴郡守”,同时令其入蜀游说常頞! 两千石的衣冠绶印砸在陆贾头上,震得他头皮发麻,两年前尚是布衣黔首,却忽为卿臣,这跨越让他心中大为感动,虽知此去凶险,但陆贾还是咬了咬牙,带着十个人,走山道越过两军对峙的战场,进入蜀郡。 巴蜀本为一体,山水相依,陆贾倒也胆大,进入蜀郡辖区后,他直接去江阳县(四川泸州市)——这位江阳县令,正是常頞的侄儿,得其秘密护送,经过十多天跋涉,来到了成都城,面见常頞。 江阳的常县令没有第一时间处死陆贾,反送其入成都,这让陆贾看到了一分游说成功的希望,但谁料,常頞甫一见面,不等陆贾开口,这位身材胖硕的郡守就大谈食物之道,然后便绑了陆贾,搬来大鼎,要将他烹了…… 眼看郡兵仆役已将陆贾举起,要往沸腾的鼎中投,他脑子一片空白,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石乞说过,事成则卿,不成则烹,我难道也是如此么?” 但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间,常頞却喊了停,乐呵呵地说道: “二三子,这儒生,可失禁了?” 属下往陆贾下面一摸,笑道:“郡君,他虽两股战战,倒也未曾失禁。” 陆贾立刻反应了过来,常頞这是在吓唬自己呢,他脑子飞速转动,哈哈大笑起来: “常郡守,你未免也太小看读书人了!” “陆贾本淮南布衣,生不得鼎食,死却得鼎烹,亦足慰也,何惧之有?只可惜……” “生不鼎食,死则鼎烹……你倒也有石乞之勇,是个壮士,放他下来罢,对了你方才说,只可惜什么?” 常頞让人将陆贾放下来,方才他果然在做戏,其实并没有杀陆贾的决心。 陆贾深呼吸了几下,只觉得浑身汗津津的,但一点不耽误他嘴里的话:“我只在可惜,常郡守他日,恐将受此鼎之烹!” “大胆!” 左右要来教训陆贾,常頞却止住了他们,慢条斯理地问道:“为何呀?” 陆贾仍被缚着,没法作揖,只能微微低头:“敢问常郡守,知天下之所归乎?如今国分南北,孰强孰弱?” 常頞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是北强而南弱。” “北为大秦朝廷,始皇帝遗命令二世皇帝继位,名正言顺。南为叛贼,黑夫辜负始皇帝信赖,拥兵作乱。南方光在名分道义上,就落了下风,此道胜也。” “关中陆海之地,四塞之国也,持戟数十万,粮足三年,兵多将广,进可攻,退可守。北方就是耗,也能将南方耗死,此势胜也。” “而今通武侯已率军二十万,南下江汉,而据我所知,黑夫麾下不过十万,且分兵据守,此兵胜也。” 常頞道:“依我看,至多到明年,南方的叛乱,很快就将平息,到时候叛党恐怕都会步你后尘,相继受烹,陆先生,你泉下不会孤单!” 陆贾却摇头道:“常郡守,你大错特错了。” “南方有靖难之名,有衣带诏为号,武忠侯不忍奸臣逆子忤逆,复起云梦,为始皇帝发丧名,为天下先。武昌首义,荆州云集响应,不过数月,已取十一郡,又得陈、巴之半,合十二郡!” “天下四分,武忠侯得一分矣!” “数月之间,能下十余郡,的确了不得。”常頞微微颔首,示意属下:“给陆先生松绑罢。” 陆贾被缚了许久,手都麻了,总算得以解绑,一边揉着手臂,一边道: “其次,关中虽有地势之胜,然地利不如人和,胡亥不恤民力,竭渊而渔,骊山之役未停,数十万人终日劳苦,又大肆征召,二十万人充入军中为民夫,关中已疲。” “僭位之初,胡亥虽号称要效仿武忠侯,减租免税,但眼下已暴露本性,入秋前后,又连征了几道口赋,出尔反尔,百姓深恨之,因口赋过于频繁,百姓贺死而吊生,常郡守听过这样一首关中之谣么?” 常頞摸着下巴,没有回答,陆贾仰起头,大声念出了那首歌谣: “渭水不洗,口赋起!” “我敢说,此时若北伐军进入关中,关中黔首,定当倒戈相向,提壶携浆以迎!” “此外,常郡守应已听闻,六国故地,群盗横行,项氏已复辟楚国,梁、陈、齐地也已变乱,盗兵日渐西进,再过不久,关东将尽叛朝廷,六国之盗兵临函谷,到那时,北方还有势胜么?” “先生所言,倒也皆是实情。”常頞叹了口气:“给陆先生赐座!” 属下在地上扔了个草垫,陆贾也不嫌弃,跪坐下来,朝常頞作揖: “常郡守以为,王贲将胜?其实不然,眼下王贲兵卒虽众,但已受阻于汉北三月之久,欲战则不得胜,攻城则力不能,转粮千里之外,颍川、三川不但要面临六国群盗之害,还有北伐军韩信部袭扰,民疲师老,士气已衰,只能僵持,以待其他几处偏师。” “但常郡守应已知晓了,冯劫怯怯,又无舟船,不敢东进,反被赵佗、吴臣部阻于江州,还得靠蜀郡支援,才能稳住局面,根本无法与王贲合击南郡。” “至于随县之兵,也已陷入埋伏,为东门豹、季婴部大败,已退到唐地,踌躇不能进,王贲的包抄,已失败了。” “北伐军则不然,江汉粮草近在咫尺,萧何郡守日夜以兵粮北上,以供应武忠侯,深沟壁垒,分卒守徼乘塞,如此一来,北军越打越疲,粮食亦难以为继,南军却终日饱食,以逸待劳。待入冬后,王贲便进则不得攻,退则不得解,恐将大败!故曰北兵不足恃也。” 常頞冷笑:“王贲不足恃?若真如此,你就不会入蜀来游说我了。” 陆贾承认:“的确,虽然拖下去,南必胜北,但武忠侯不忍天下再乱下去,让六国群盗得了便宜,反为其先破函谷,故派我入蜀,觐见常郡守。” “这天下局势,已经很明朗了,若南北迟迟不能分出胜负,最后将流尽大秦南北兵卒的血,最后使秦社稷亡于六国余孽。” “若能尽快结束这场仗,以南统北,武忠侯入主咸阳,另立新君,则可合力对付东方群盗,继始皇帝之业,让大秦再统天下!” 陆贾拜倒在地:“是做大秦的千古罪人,还是做再造乾坤的勋臣显贵、列侯将相,都在蜀郡向背,在常郡守一念之间!” 常頞起身,面露踌躇:“你这儒生,说来说去,还是欲诱我反叛朝廷,老夫为国守边十余载,治奸民,抚氐羌,修五尺道,开西南夷,虽不算大事,也能名垂史册,岂能因你几句话,而坏了我身后名……” 一边说着,却又指着陆贾:“给他换上软榻。” 陆贾摸着膝下的软榻,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 他知道,常頞已快被说动了,遂大笑道: “常郡守啊常郡守,你有所不知,君自是大秦忠臣,但在胡亥、赵高眼里,你其实已与蒙恬、章邯之辈无异!” “若再不抢先举事,怀揣胡亥密诏,手持鸩酒的使者,恐怕就要入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13章 立国家之主赢几倍? 从阶下囚到座上宾,陆贾只用了寥寥几句话,那大鼎也不用来烹他了,而是煮了肉,常頞备下小筵,向陆贾赔罪,虽然已有松动,但仍未给出任何承诺。 陆贾心中明白,常頞是想再等等看,遂笑道: “不瞒郡守,在咸阳眼里,君有三罪。” 他竖起食指道:“罪一,过去十年间,常郡守与巴氏关系莫逆,意在开边,君意在开边,得巴氏协助,修五尺道,开西南夷,灭邛都,通僰道,降服滇国、靡莫,可谓居功至伟。” “投桃报李,君在蜀郡为巴氏经商大开方便之门,不仅在南方划出了许多土地,让巴氏的僮仆种蔗,还容许其通过僰道,做僰僮买卖。” “但现如今,巴氏彻底投靠了北伐军,咸阳在深恨巴氏之余,恐怕也会怀疑郡守啊,此罪一也。” “这只是陆先生的猜想罢了。”常頞道:“上个月,朝廷还才派人为我加爵,封为关内侯。” “关内侯?我听说赵高已封彻侯,却只给常郡守一个纶侯之位,这二世皇帝,真是小器啊……” 眼看常頞脸黑了下去,陆贾笑道:“那郡守又是如何回抱咸阳封侯之赏的呢?” “通武侯王贲亲率大军,进攻江汉,巴郡也战况激烈,冯劫为了守住江州县,身负板筑,以为士卒先。当此之时,常郡守应当出动蜀郡全部兵马,东进驰援,可如今,却只派郡尉带着三千人去。粮秣亦迟迟不发,作为北面而臣事咸阳的‘忠臣’,难道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依我看,郡守这是垂衣拱手,想观看他们谁胜谁败。提空名以忠于咸阳,而欲厚自托,此罪二也!” 常頞面露不愠:“我是要提防本地氐羌部族,以及从关中流放来的迁虏刑徒叛乱。” 陆贾摇头:“常郡守这说辞,朝廷信么?我听说,近月来,催促郡守出兵的使者,奔走于石牛道,胡亥恐怕已对郡守生了疑,郡守小心,步了蒙恬、章邯的后尘!” 蒙恬因放走扶苏之罪,被囚禁,后因王贲说情被放出,但依然是软禁状态,蒙氏已经完全失势。 北地郡尉章邯则因为是黑夫的好友,被胡亥怀疑,遂遭迫害,但据说他带着一部分黑夫的旧部,逃到了塞外。 有这俩前车之鉴,那些被咸阳怀疑的地方大员,为人耿直一心向着咸阳倒也罢了,有些人,却开始自危了。 这种情况下,要么拼命想办法向朝廷表忠心,要么,就得准备退路了。 陆贾认为,常頞就属于后者…… “故郡守还犯下了第三罪,也是在咸阳看来,最严重的一罪!” 陆贾上前,低声道:“敢问常郡守,扶苏之子,为何还活着?” “啪!” 常頞好似被踩中了尾巴的猫,立刻击案道:“其父有罪,但皇孙却是无辜的,更何况已他被始皇帝贬至邛都荒凉之地,令我好生看管,焉能无故杀之?” 公子扶苏有二子,次子不知所踪,长子名为俊,先被带回咸阳,又被秦始皇安排,降为庶人,迁往蜀中,去南方新征服的邛都居住。 但上个月,他又被常頞派人接到了成都。 陆贾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胡亥少子也,不当立,故而忌惮宗室兄弟,尤其害怕不知所踪的扶苏。但扶苏及其次子,天下人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他无法找寻,于是,能确定在蜀郡的扶苏长子,便成了胡亥心腹大患!” “郡守若是一心忠于胡亥,便应当立刻杀了此子,说成是意外,将他尸体送去咸阳,好让胡亥放心。” “但郡守一面将其接来,一面又不下手,竟拖到了现在,这么做,很让咸阳头疼啊。” 常頞默然了,这道理他何尝不明白,但也知道,自己一旦下了手,就难有回旋余地了,只能跟着胡亥,一条道走到黑! 可这天下形势,究竟谁能取得胜利,实在说不准啊,必须再观望一段时间。 陆贾乘机道:“郡守若还继续奉咸阳之令,公孙俊就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你不杀他,咸阳也会派人来杀。” “而若带着蜀郡反正,投靠北伐军,公孙俊,就将成为珍贵的奇货。” 常頞睁大了眼睛:“此言何意?” 陆贾道:“世人皆知,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赢百倍,那么立国家之主,赢几倍?” 这是吕不韦在下注秦公子异人前,与其父的对话,常頞自然知道答案。 两个字从他嘴里挤了出来。 “无数!” “然也!” 陆贾拊掌道:“武忠侯虽靖难北伐,但他只是一军统帅,名分上依然说不过去,南方欲另立中央,需要一位名正言顺的君主。眼下扶苏不知所踪,而胡亥僭越,诸弟皆在咸阳,唯独这位公孙俊,倒是新君的最好人选!” “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建国立君,泽呵以遗世愿,郡守,拥立之功就在手边,这可是再造大秦,名垂千古之事,你还犹豫什么呢?” 常頞摇头:“但这位公孙俊才十岁,自从扶苏出事后,他半年多来未发一言,痴痴愣愣,岂能为君?” “傻子才好呢!” 陆贾心中如此道,但还不等他说话,紧闭的门响起几下敲击,常頞立刻示意他闭嘴。 “谁人?” “是下吏,有急事来见郡君。” 得到允许后,郡守长史旋即进来,走到常頞身边,附耳道:“郡君,有咸阳使者至……” “我知道了。” 常頞大为紧张,他看了陆贾一眼:“请陆先生去后院休息,我稍后再与你相商!” …… “三个时辰,天都快黑了。” 后院里,随陆贾来的几个人有些坐立难安,他们今天也一起被绑了,受了点皮肉之苦,直到陆贾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常頞,才被释放。 “常頞自从午后去见了咸阳来的使者,至今也未再召见陆先生,会不会是……” 陆贾却只在院子里负手看着渐渐西垂的太阳,一言不发,他很清楚,虽然也用了其他一些手段,例如在江州附近散播常頞已投靠北伐军的消息,但不会这么快生效,此时此刻,己方的生死,只在常頞一念之间! 好在,等天色完全黑下来后,常頞让长史来唤陆贾相见。 “陆先生,你说得没错。” 陆贾才进屋子,常頞就转过身,神情严肃地说道: “咸阳的使者,的确是带着鸩酒来的!” “但他想杀的不是我,而是奉命来毒杀,扶苏之子!” 使者虽未明说,只言要带公孙俊回咸阳,但常頞观其言语神色,恐怕是得了密诏,要在半路下手! 事后,又说成是蜀郡干的,那他老常就是跳进岷江也洗不清了。 陆贾叹息:“果然如此。”心中却窃喜,这使者来的正好,逼常頞做抉择了。 常頞请陆贾就坐,这次,他竟直接避席请教道:“陆先生,这位二世皇帝,连自己已痴傻的侄儿都不放过,如此狠毒,的确不似人君。他今日能鸩杀公孙俊,明日,便能像对付蒙恬、蒙毅、章邯一样,撤掉我的职位。” 陆贾大喜:“郡守下定决心了?” 常頞颔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若我能带着蜀郡反正,献上公孙俊,投效北伐军,随武忠侯另立中央,拥立新君……” 这是开始谈条件了,常頞是个追求功名的,否则也不会积极开五尺道,通西南夷,其最终目的,无非是借着边功,以入朝为将相,获得更大的权势。 投其所好,陆贾立刻按照黑夫开出的价码道: “彻侯之爵,万户封邑,任君择取!” “还有,新朝廷的丞相之职,也是常君的囊中之物!” 这是常頞梦寐以求的东西,只是,他从未想过以这种方式得到。 “我勤勉为吏,辛劳一生,却连侯位都没捞到。” “今易帜背君,却得富贵,真是可笑,可悲!” 心里有些愧对秦始皇帝,常頞不由自嘲一笑:“是左相?” “不。” 陆贾再拜道:“武忠侯说了,长者为尊,待新朝廷建立后,百官之首,右丞相之选,非常君莫属!” …… ps:今天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14章 蜀道难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从蜀郡去往汉中,素来是艰难的旅程,尤其是出了梓潼县(四川梓潼),行走在大剑山和小剑山之间,两山紧密相连,东临嘉陵江,西接五指山,绵亘一百多里。 北面全是千仞峭壁,如刀削斧嬖;南面则山峰林立,几乎没有道路,只能在山上凿孔,修栈道越山岭而过。 这条路被称之为“石牛道”,相传战国秦惠文王欲伐蜀,因山道险阻,故作五石牛,言能屎金,以欺蜀王,蜀王命五丁开道引之,秦军随而灭蜀,是为“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如此险峻的路,一走便是百多里,等过了两剑山后,前方又有一道险关横亘于悬崖峭壁之间,关名“葭萌”(广元市昭化区)。 百余年前,开明氏蜀王封其弟于此,号曰苴侯,又命之邑曰葭萌。但苴侯是个吃里扒外的,他身为蜀人,却与巴王为好,巴与蜀为仇,故蜀王怒,伐苴。苴侯奔巴,并求救于秦,秦遣张仪伐蜀。 秦国早就磨刀赫赫,这下可引狼入室了,等巴蜀苴全灭后,葭萌一开始被划归蜀郡,但之后十多年间,蜀地连续发生了两次叛乱,秦国对这地方再不放心,在取消封侯之余,也把葭萌划归汉中。 葭萌扼守险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汉中兵把住了这入蜀的交通要道,蜀郡就算再有反复,咸阳也能轻易派兵平定。 秦始皇三十七年九月,江汉、关东巴中皆大乱时,葭萌却一如往常般平静,虽然守军不过五百,但少了上万人,休想攻破此地。 九月中的这天,一支队伍从剑山栈道缓缓朝葭萌走来,人数上千,他们打着秦军旗号,在关门前止住,大声叫门: “是陛下的使者,从成都返回咸阳,这是符节!” 守军谨慎,符节垂在篮子里被吊了上去,奉命守备此地的五百主查看符节无误,又看了一眼手持旌节的使者,的确是半个月前南下的那位。 他只未注意到,咸阳使者脸上汗津津地,被人用匕首顶着后背,两股站站,而护送使者的蜀郡兵们,都有些紧张,不住咽唾。 五百主准备开门,却又多嘴问了句。 “尊使,南下不过百人,为何返回时,人数如此之多?” 身后的利刃又抵住了肌肤,使者只好大声斥责道:“此乃朝廷机密,汝等小吏岂能乱问?” 五百主吐了吐舌头,又见蜀郡的兵符爰也无误,朝属下点了点头。 葭萌关门缓缓开了,蜀郡兵鱼贯而入,等他进完后,关隘又缓缓关上…… 是夜,住在附近的黔首发现,葭萌关爆发了剧烈的战斗,伴随着火光和阵阵惨呼。 等到天明之时,北面葭萌县闻讯派人来查看时,才发现葭萌关城头站满了蜀兵,还多了面旗帜。 “北伐……靖难?” 葭萌县尉大惊失色,立刻回马。 “快,快去告知县令,告知郡守,蜀郡,叛了!” …… 巴郡的治所江州县,是一个狭长的半岛,被长江和嘉陵江相夹,后世它被称之为“渝中区”,而江州县城,不过是山城解放碑附近的一小片。 冯劫站在城头眺望,可见到后世朝天门码头前,已被帆影遮蔽——那是叛军的船队,由赵佗、吴臣率领,已在巴人纤夫拉拽下逆流而上,兵临江州县! 但冯劫并不担心,江州县是一座山城,高踞山头,且有两江为屏障,易守难攻,更何况,敌军人数与己方相差无几,而水流,也对官军有利。 “放火船!” 令已传下,载满草木后,被点燃的船只从码头放了下去,它们顺流而下,直扑敌船。敌船只能慌张地向左右避让,或者用木拒拼命拦住,但还是有不少战船与火舟相触,船上叛军仓皇跳水。 “哈哈哈。” 冯劫很喜欢欣赏这一幕,这不知是叛军的第几次进攻了,每次都无功而返。 巴郡的地势决定了,总是防守的一方占优势,冯劫的心性,在多年前因孤军深入被匈奴单于围困白羊山时,就已经磨光了,他决定以逸待劳,耗尽叛军锐气,在江州县大败他们,再缓图东进。 他有拖下去的底气,叛军快没粮了,不然也不会如此仓促地来猛攻江州,而冯劫,却一直在接收蜀郡源源不断的粮食…… 正巧,击退叛军袭扰后,九月份的粮食,也从雒城(四川广汉)运至江州县。 “将军,粟五万石,卒五千人,已至城西,蜀兵请将军派人过去接收!” 冯劫冷笑:“哦,常頞总算平定了郡中氐羌蛮夷,愿意派更多兵来助我了?” 其实,若非无兵可用,冯劫并不喜欢蜀郡卒,因为蜀郡是大秦取得塞北、河西、岭南前,一切流放犯的终点,比如吕不韦家眷、嫪毐门客,罪重者四千余人夺爵迁蜀。 总之,蜀地的秦人,基本都是刑徒迁虏的后代,这些人对大秦的忠诚,不比六国高多少。 再加上常頞镇守蜀地十余年,集郡中军政大权于一手,架空了郡尉,蜀人都对他唯命是从,眼下局势对咸阳不利,不可不防。 所以冯劫没有让他们进城,而在城西交割粮草…… 但还是防不胜防,几个时辰后,他等来的不是满载粟稻的辎车,而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将军,去接收粮秣的三千人,在蜀营遭到袭击,蜀卒还进攻了城西的军营!” 冯劫闻讯大惊,赶到西门一瞧,城西的营地变成了战场,不,屠场。 营帐上升起的火焰直达半空,处处刀光剑影,他看到早有准备的蜀郡卒正追杀他那些猝不及防的手下,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蜀兵出现,皆臂缠白布,欲来抢夺江州西城门。 “常頞老儿,竟背叛天子,投靠黑贼!” 冯劫咬牙切齿,大声道: “出城,击贼!” 蜀兵并不多,必须立刻将他们击退,冯劫做出了判断,但就在他欲将兵卒调来西面的时候,负责在码头候望的斥候,又告诉他一个噩耗: “将军,叛军舟船又至矣!” …… “好,好一个陆贾!” 九月下旬,战局陷入僵局的汉水一线,身在鄢城,依靠江陵萧何源源不断的兵、粮支援,在兵力劣势情况下,与王贲死磕已有三月的黑夫,总算收到了来自巴蜀的好消息! 陆贾信中的每件事,都能让黑夫高兴得多吃一碗饭。 蜀郡守常頞被陆贾说动,愿投效北伐军,已派人去夺取葭萌,闭关以拒汉中之师。 巴郡方面,虽然靠着蜀郡兵的倒戈,赵佗和吴臣也未能彻底消灭冯劫,只将他围困在了江州县半岛上的方寸之地,但已是极大的胜利! 黑夫不由赞道:“谁说乱世里读人无用?陆贾以儒生之躯,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粮,一出,则使势相破,存巴,乱蜀,一月之内,两郡各有变!真吾之张仪、苏秦也!” 虽然北伐军在正面被打得很惨,伤亡已飙至数千,汉东也一片狼藉,鄀县几次差点被打了下来,王贲军的车骑甚至泅渡汉水,出现在了江陵附近,烧了好多里闾房舍…… 但在边角上,黑夫无疑取得了巨大的胜势,不仅巴蜀形势完全逆了过来,听说韩信部,也已深深扎入敌人大后方,在汝南和颍川打了不少胜仗,截断了王贲军的粮道命脉! 黑夫输了战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但战略上,却是他赢了! 既然自己这边得到消息,那王贲处,定也已知晓。 果然,才出营帐,垣雍便立刻来见,禀报道: “大帅,王贲在退兵!”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15章 攻守异势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位于汉水之滨的鄀县(湖北宜城对岸),陈婴正面临生死抉择…… 在一个多月前,王贲军渡汉,赢得万山之战后,汉东也再也无法阻止其车骑攻掠。 鄀县以北百里土地,已完全沦陷,王贲安置在汉东的偏师,也出鹿门山,移师鄀县城下,开始对这座古老的城邑发动进攻。 守卒仅五千,敌人却有两万,幸好鄀县曾做过楚国都城,号“北郢”,城池较高,好不容易才打退了王贲军的攻势。 但他们也好不到哪去,残破的城邑,伤痕累累的兵卒,所有人都疲惫不堪,陈婴巡视了一圈后,看着城外慢慢垒起的土山,以及从北面不断运来的攻城器具,忧心忡忡。 陈婴很清楚,鄀县是不能丢的,王贲虽然赢了万山之战,但武忠侯亲自镇守鄢城,王贲迟迟无法击败他。 所以便将目光对准了汉东,一旦鄀县丢失,王贲军的车骑,可以此为基地,畅通无阻,横行江汉,甚至威胁到江陵的安全…… 但进攻方是王贲的嫡系,极善攻城,陈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若鄢城再不派援兵来,他恐怕无法撑过下一波攻势! 虽然不算黑夫嫡系,但陈婴心里,并无投降的想法。 “吾等在秦廷眼里,是填沟壑的楚地人,是反叛的戍卒,一旦城破,皆将被砍了首级,成了亡魂……” 这时候,陈婴的属下,汝阴人邓宗匆匆来见:“陈都尉,大帅那边派人来了!” 陈婴立刻去城西,唯一的好消息是,汉水还在北伐军手里,鄢城的信使一泊轻舟,便能与鄀县取得联络。 来人却是安陆的垣雍,曾是黑夫旧部之子,在安陆之战里崭露头角。 “如何?大帅何时派兵来援?”陈婴红着眼睛,急匆匆地问道。 垣雍道:“万山上的敌军已退,大帅派我来汉东告知陈君,援兵稍后便至!” “退了?”陈婴十分惊讶:“大帅那边胜了?” “嗯,大胜,大胜,王贲老儿已然溃败,襄阳也解围了……” 垣雍言不由衷地说着,这时候,邓宗也满脸欣喜地来报:“都尉,城下的敌军也已撤兵,正向鹿门山退去!” “陈都尉,吾等追不追?” “追!敌军大溃,当然要追,彼辈这月余来,在汉东耀武扬威,烧了多少田亩里闾,都要让他们统统还回来!” 陈婴长舒了一口气,走到城墙边,看着向北远去的烟尘,咬牙切齿。 他手下许多兵卒,熬过了岭南的酷热疾病,却倒在了鄀县城垛间,与蛾附而上的敌军同归于尽! 这下垣雍却慌了,忙阻止道:“陈都尉,大帅说了,我军伤亡也不小,正面已派车骑去追击,阻挠王贲渡汉水,至于鄀县这边,且收敛伤亡,穷寇勿追……唉?陈都尉?陈都尉?” 陈婴只倚着城垛,闭着眼睛,也不回答他。 垣雍和邓宗大惊,他们见过一些士卒,作战时精神百倍,但在尘埃落定后,却倒在战场上,再也没起来,身上却并无重伤。 推攮几下陈婴不醒,再试探鼻息,发现他只是睡着了,虽还站着,却已打起了酣,这才松了口气。 让人赶紧将陈婴抬下城头去,垣雍回头却发现,城上不少士卒,也都躺下就睡,浑然不顾地上坚硬,左右还有敌人的尸骸。 秋末天寒,让人拿被褥来给他们盖上,邓宗红着眼睛道:“敌军攻势猛烈,陈都尉和许多士卒,已五天五夜没合眼了!你看这追击之事……” “让陈都尉和士卒们休憩吧。” 垣雍叹道:“我听说,东门都尉在大败随县敌军后,已率军沿唐白河西进,他应该能堵住撤退的敌师!” …… “咚!” 三日后,樊城,王贲军故营垒,东门豹向黑夫重重稽首:“阿豹丧师辱军,请大帅治罪!” 本来,东门豹奉黑夫之命,从冥厄到了安陆,与在随县打游击的季婴配合,大败陷入困境的随县之师,逼得敌军退回唐县。 而东门豹旋即出随地,并带着数千轻兵向西进发,袭扰王贲军侧方。 时值王贲退兵,东门豹恶向胆边生,加以追击,想要乘敌军半渡唐白河时捡便宜,岂料却中了埋伏,损兵两千,幸好他察觉不对退得及时,否则恐将全军覆没…… 东门豹心疼而又憋屈,眼下,他像个常年打雁,今日却被雁啄了眼的猎人,满脸羞愧,请黑夫惩罚他。 “你在随县歼敌数千,斩首盈论,不过是追击太紧,中了计策,过不掩功。” 黑夫却摇头:“本帅也被王贲打得很惨啊,两月下来,伤亡近万,可比你多多了。” 而且黑夫亲自观王贲故营垒,这糟老头子撤退时次序分明,一点都没慌张,在汉南的大军也从汉水上游绕道,一部去了汉中,大部分撤回南阳,这种情况下贸然追击,自会遭其反击。 但相持之战,谁先退,便算谁输,王贲一撤,对江汉的数月猛攻便功败垂成。 就算将大军全须全尾地拉了回去,也已士气大降,而且中原的形势,已与数月之前,全然不同了! “此战能胜,众将尉出力甚多。” 黑夫对手下人不吝赞赏: “共尉、陈婴二人,守襄阳、鄀城,屡屡击退敌军,犹如磐石,风浪难遏!皆当升爵为左更!” 虽是另立中央,但军功爵可不能丢,这是秦军的魂,而且现在赏功很方便,再不用像征百越时一样,还得回报咸阳,去来几个月,高兴劲都等没了,现在只要前面一立功,军法官统计斩首,算出一场胜仗各部出力多少,黑夫就能给他们钦定功爵…… 当然,这爵位水分,也越来越大,黑夫预想,以后真打进咸阳,恐怕会庶长多如狗,彻侯满地走,与王翦时已灭两国却封侯不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 但明知如此,该升的还得升,且上窜速度要快,得让立功的众人,都能看到封侯的希望,黑夫很清楚,人心是贪得无厌的,比起隔壁那些草头王,封侯得爵,已显得有些小器了。 “季婴、东门豹,则如绳索,将敌进攻随县的三万敌牢牢缚住,逼着其退兵,季婴可为右更,东门豹为少上造。” “陆贾,以唇舌游说巴蜀,使蜀郡背弃咸阳,投靠我军,当升为右更,任巴郡守。赵佗、吴臣,为我取巴郡,赵佗可为大上造,吴臣为左更。” “萧何,小陶,为我后盾,从江陵源源不断送兵粮前来,使得我军越打越多,这才能抵御王贲攻势,萧何为少上造,小陶为右更。” 只要是参与了这场大战的,都尉基本是左更以上,司马们则是左庶长、右庶长,下面的士卒,也人均升一级,赐钱若干,皆有功赏。 看来铜绿山的铸钱工坊,得卯足力气开工了…… 当然,还有两个人,万万不能漏下。 王贲之所以在鄀县、襄阳都快支持不住时退兵,最直接的原因,是后方遭到了进攻,两条重要的粮道被截断! 他们像匕首一样,深深扎进了敌军后方,搅得天翻地覆! “王贲之所以退兵如此之速,是因为,宛城数日前遭到了攻击!” “啊!” 不知道黑夫这手兵的军吏们都十分惊讶。 “是韩信和利仓!” 当然,还有吴广,黑夫可没忘了他。 黑夫道:“只望他们早日归来,到那时,军中,就又要多一位大上造了!” 众人眼中惊异,黑夫说的当然不是利仓,而是韩信。 一想到此子年岁不过二十余,投效君侯也才三年,却飞窜得如此之快,已到了和赵佗这南征军裨将平起平坐的程度了,当真叫人又嫉又羡。 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韩信自从获得黑夫信任后,已经打了四五场漂亮仗,当得起这份殊荣。 所以明面上无人敢说半个不字,唯独东门豹有些闷闷不乐,恐怕是感受到了“后来者居上”的压力。 黑夫看在眼中:“经此一役,南北攻守异势,接下来,便轮到我军进攻了!” 众人闻言,精神一振。 黑夫道:“斥候回报,王贲军已撤往新野一线,汉北空虚,大军且随我占据樊城、邓县为营,一边休整,舔着伤口,一边派人袭扰南阳诸县,做出向宛城进攻,欲与韩信部会师之势!” 东门豹立刻请战:“我愿为大帅前锋,击南阳,以雪败兵之辱!” “不,打南阳是假的,我军主力需要休整,与之相持,拖住王贲主力即可。” 黑夫看向东门豹:“阿豹,你不是想将功补过么?” “我给你两万人,溯汉水而上,为我击上庸,袭汉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16章 智将务食于敌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秦始皇三十七年,九月底,距离新年已是很近,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秋风萧瑟,吹得人头疼。 南阳郡宛县南边十余里,有一个乡,叫“南筮聚”,原本是一个聚市,后来慢慢居民变多,就设了个乡邑,实则连墙垣都没有。 乡中男丁多被通武侯征了丁,运送宛城的粮食去樊城了,乡里只剩下些老弱妇孺,以及部分留守的乡吏。 所以当一群手持兵戈的“叛军”打上门时,南筮聚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便沦陷了。 这支军队正是由吴广所率,他带着手下人直扑乡寺,逼迫仓吏打开乡仓,却见里面堆满了这个月从地里收上来的田租——还没来得及处理的谷子。 吴广让人随意在街上抓了个没来得及躲的瘦削老农,却见他在如此寒冷的深秋,依然穿着件有破洞的夏衣,粗褐为布,也不知多久没洗了,看上去脏兮兮硬邦邦的,此刻站在吴广面前,瑟瑟发抖。 “老丈,你没冬衣?”吴广随意地问道。 吴广满口陈郡阳夏口音,这南阳老农听了两三遍才听明白,他连忙弯下腰,几乎要揖到地上: “上吏,本是有的,但都给我家二子穿着去服役了……” 吴广颔首:“二子?不是不让在一户里连征两人么?” 老农道:“宛城来的吏说前方吃紧,需要人运粮,只要年纪够得,几乎都征过去了,若家里没有壮丁,就依次抽中男,只要六尺以上者,皆要去服役,光我们乡,就征了好几百人。” 至于何时归来,也没个定数,征卒的官吏只说什么“通武侯爱士卒如父兄,不日将扫平叛军,汝等何必流涕”让他们不要担心。 但怎可能不担心!眼下叛军都打到南阳腹地来了,通武侯,别不是败了吧? 听完老农的叙述后,吴广心中了然,难怪韩信将军说,有数万人从宛至樊,不断为王贲军运粮,原来多是南阳本地人。 这其中的滋味,他岂能不明白?几个月前,原本在阳夏过着普通黔首生活的吴广,不也是被一张征令,被迫入伍服役的么?若非他和陈胜半路揭竿而起,恐怕早填了沟壑,也不知家乡怎样了。 吴广可以想象南筮聚人被征的情形,中人之家还有亲眷来送行,大包小包往他们手里塞钱、粮,还有冬衣,穷苦人家的,就只能将全家唯一的厚实衣服披上,穿着扎脚的草鞋上路。 想到这,他叹了口气,左右看看,让人将本乡啬夫身上的皮裘扒了下来,给这老农披上。 老农怕遭报复,连连摆手拒绝未果,穿上皮裘后,暖和倒是暖和,只感觉浑身不自在,这里挠挠那里抓抓。 或许是吴广不似一般军吏般高高在上,这老农也开始吐露起来: “这位将军,官府说汝等是叛军贼人,来了要屠城的,但我看将军和善,不似恶人啊。” 吴广笑了:“官府的话,还能信么?” “是不能信。” 老农一下子变得愤怒起来:“夏末时,官府派人来乡里告知,说始皇帝不在了,新皇帝继位,要大赦天下,减免租赋,可没想到,自打入秋后,便不断征卒,徭役比往年更重。” “上半月我与家中老妇去交租,的确减了一半,但还不等吾等高兴,下半月,乡里又让众里正,将减的那些粮食补交,完全与往年一样,这不是骗人么?” 老农义愤填膺,吴广却是知道的,恰逢他们跟着韩都尉转战后方,先后截断了颍川、三川入南阳的粮道,前线粮食吃紧,宛城的朝廷官员,不得已在南阳本地征粮。 虽然事出有因,但在南阳人看来,这已是赤裸裸的诈骗了,官府信誉,恐已完全扫地。 他笑道:“在为我们南方,是真的减租,武忠侯爱民如子,不让士卒拿百姓一针一线,我听说,就算不征徭,南郡人也自发让子弟挑着扁担,去前线为大军送粮食。” “有这种事?”老农眼中难掩怀疑。 时间紧,吴广也未再多言,让人从乡仓里取一袋谷子出来,交给老农说道:“老丈,你回家去罢!” 老农连忙摆手,还想把身上的皮裘也脱下来:“不敢,不敢,我收了汝等的粮,恐会被官吏捉了。” 吴广嗤之以鼻,指着被吊死在乡寺的啬夫道:“眼下南阳大乱,官吏自身难保,有闲心管这些事。” “过不了多久,武忠侯就能打下南阳,到那时候,汝家二子也能归来,就不必担惊受怕了。” 老农千恩万谢,离开时嘴里却低声嘟囔道: “谁来无所谓,租子多少也无所谓了。” “再别打仗就行,我家老大老二,能平安回来便好!” 看那老农离去的身影,吴广叹了口气,回过头,大手一挥。 “二三子,将乡仓的粮食能搬的都搬走,搬不完的,就堆到街上去,告诉乡中百姓,这是他们被官府食言征走的粮,谁家想要,就自己来拿好了!” …… 兵法云: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 这是韩信在南阳郡的策略,只要是打下的县、乡,虽然他们原则上不滋扰民众,不向庶民黔首掠粮,但官府的仓禀里,不能留一粒粮食,就算白送百姓无人敢收,也得一把火烧了! 吴广运着粮秣回营时,远征军的正副两位将领,正望着高大的宛城兴叹。 “父亲与我说过。” 利仓仰望着城门紧闭的南阳郡首府宛城,说道:“十五年前,他随武忠侯服徭役,带着几十个刑徒去淮阳,因为王贲正在围攻那,东门叔父、季叔父、共叔父等皆在左右。” “当众人走到宛城时,正好听到王贲破淮阳的消息,接着便是一道调令,让南郡戍卒去魏地,听王贲调遣,水淹大梁,攻灭魏国,武忠侯便是在那场战争里扶摇而上的……” “当时谁能想到呢?今日不过是一屯长的武忠侯,竟与昔日将军王贲分为两军统帅,对决于江汉,而十五年前还是无知孩童的吾等,也跃进千里,转战四郡,震动中原!” 一旁的韩信闻言,大笑道:“这说明,王贲老了!” 而他们,正值当打之年! 韩信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他制定的“先西取鲁阳,避南阳军锋芒”的策略,被证明再正确不过,南阳尉急于剿灭后方“叛军”,竟直愣愣地朝颍川杀去,追得另一个韩信仓皇东窜,跑到了召陵。 九月初,乘着南阳军打错人的当口,韩信已带着一万五千人袭鲁阳关,又截获了大量粮秣,带了一部分,又将大部分连带关城一起烧了。 旋即迅速南下,进入郡兵北上“平叛”后空虚的南阳郡,日行六十里,出现在宛城近郊,前锋数百骑差点冲入城门,顿时引发了宛城震动! 负责监军的左丞相冯去疾本就为后方两条粮道断绝的乱相焦头烂额,令南阳守、尉务必解决颍川之敌,宛城守卒只剩下五千。 谁料那边才发回捷报,敌军却又好似从天而降,突然兵临城下,顿时吓了他一大跳,立刻派人去给王贲报急。 军无辎重则亡,且宛城一旦有失,大军将完全失去后方。这也使得王贲几乎要突破汉水防线,却不得不撤兵,功败垂成…… 而另一边,韩信与利仓也知道宛城的重要,它是王贲军粮食的集散地,也是著名的冶铁中心,更是户口两万的大城。 但正因如此,想以万五千人攻取此城,无异于痴人说梦,在城下耀武扬威,破坏了城外一些道路桥梁后,韩信与利仓琢磨着,也差不多是时候跑路了…… 利仓颔首:“是该走了,吾等在南边的斥候回报,近日往北来的王贲军斥候多了好几倍,王贲恐将回师。” 不止王贲,上了韩信鬼当,去颍川狠狠镇压了韩人暴动的南阳守、尉也正急匆匆地撤回来,预计南北两军的前锋,三日后将至宛城,到时候他们将被包围,想走都走不了了。 但等分散在宛城附近夺粮的各支部队纷纷归来后,众人整装待发,但让利仓震惊的是,韩信却下了一个让他匪夷所思的军令。 “向西行军!” “且慢!” 利仓大骇:“韩将军,吾等不是该向东,回汝南去么?” “没错。”韩信颔首:“击舞阴,过方城夏道,再回到汝南,的确是最便捷的路。” “但利都尉,你是否想过,汝等能想到,王贲岂能想不到?” “韩将军的意思是?” 韩信道:“若我所料不差,王贲回师南阳,定已派人去东边拦截,吾等向东,却正中其下怀!” “故不如,反其道而行,去西边!” 利仓忍不住抹了把汗:“韩都尉,南阳的西边,就是武关道啊,敌军重兵把守。” “那正好。” 韩信却笑道:“吾等已乱颍川,焚鲁阳,断了南阳两条粮道,但仍不圆满,冯去疾定会请关中送更多的粮食来,这便去西边,打从关中来的兵粮个措手不及,再烧几十万石!” 穿插敌后,牵着敌人鼻子走,一连串胜利和迹后,韩信的自信心,已登峰造极,那些看似凶险的谋,他是越来越敢用了,内心深处,更视天下将帅为无物! 利仓却是忧心忡忡,因为他知道此举有多么凶险。 “纵然侥幸截断武关道,吾等这点兵力,难不成,还能破了武关,打进关中去不成?” “吾等可去丹阳(河南淅川),然后……” 韩信却早已想好了退路,指着西边,仿佛已看到了自己的下一个猎物: “入汉中!”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17章 秦始皇三十八年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君侯,北伐元年为妥!” “不然,靖难元年为妥!” “何不叫武忠元年呢?” 随何等人提的建议,就没一个靠谱的,黑夫怒了,击案道: “怎不叫黑夫元年?都给我退下!” 斥退了众幕僚后,黑夫气得不行。 虽然知道老婆孩子已至江陵,但黑夫还是忍住没回去看一眼,大战方毕,虽然成功击退了王贲,但北方实力尤存,不论是兵力、国力,依然强于南方,而且谁知道王贲下一步会怎么做,会不会来次冬季攻势,杀个回马枪? 所以黑夫仍留在江汉,让共尉北上占领樊城、邓县以为前哨,东边则将战线推进到唐白河、桐柏山一线,双方相当于换了攻守,又进入了对峙。 眼下是九月份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十月初一,秦历新年了。 就像朱棣不承认建文年号,搞出个“洪武三十五年”一样,另立中央的黑夫,自然也不会承认咸阳的“二世元年”。 左思右想,反正自己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索性延续始皇帝的年号。 “秦始皇三十八年!” 黑夫笑了笑,仰头道。 “继续用着这年号,陛下,真好像你还在一样。” 他的魂魄,还在九天之上,看着地上发生的这一切么?看着这些闹剧,看着城头变幻大王旗,看着子孙不肖,世无忠臣,是面色凝重,还是会轻蔑一笑呢。 应该是后者吧。 忽然间,黑夫有点难过。 他连忙又签署了几份文,让主薄带下去,发往北伐军控制下的各郡,以此为新年年号,同时督促各地,认真落实黑夫大帅要求的”减租“事宜,就算再困难,也不能多收百姓一成租子! 而另一方面,他也在时刻关注着王贲军的动向,斥候冒着危险深入南阳,每天都有新的消息回报。 今日,黑夫却从骑兵司马老五处,得知了一件令他惊讶的事。 “王贲军主力十万退至新野一线,又分派了四五万人的偏师,在向西移动,去了穰县一带?” 穰县就是后世河南邓县,大名鼎鼎的穰侯范雎封地,再往西,可至丹阳(河南淅川),那里北通武关,南接汉中…… 黑夫立刻警觉起来:“莫非,王贲已察觉了我派东门豹通过上庸,入汉中的企图?” 上庸,就是后世湖北十堰一带,春秋时,为麋、庸二国地,后二国为楚所灭,置“汉中郡”,但到楚怀王时,因不忿被张仪所欺骗,楚对秦开战,却被打得大败,丹阳、上庸也丢了,后来虽重新多夺回两地,但至顷襄王十九年,又割上庸、汉北地与秦。 从那以后,楚国的苦日子便来了,上庸之地,西达南郑,东走鄢、鄀,东北连宛、邓之郊,南有巴、峡之蔽,是江汉的西部屏障。割上庸之明年,秦拔西陵,又过了十一年,秦兵已入郢。 其实反过来也一样,黑夫若能夺取上庸,北可走丹阳威胁武关,西可夺汉中,眼下巴蜀已尽归北伐军,黑夫又派了一万人入巴,希望尽快消灭困守江州的冯劫,而后蜀郡兵走金牛道,赵佗、吴臣走米仓道,与东门豹会师汉中,便可直接威胁到关中地区。 届时,纵无法越过秦岭攻入关中,面对咸阳的一日三警,胡亥、赵高必恐,王贲和冯去疾必须分兵回关中,南阳这边的局面,或许就能打开了。 但眼下,王贲好似看穿了黑夫的计划般,正面退守新野之际,却分兵去汉中,这倒是让黑夫有些头疼,如此看来,东门豹纵能抢先夺取上庸,但汉北、南郑,却有些困难。 仗依然难打,毕竟对手是王贲啊。 黑夫立刻向西边增派了一万人,又让信使去提醒东门豹小心,等到是夜,他处理军政事务,困倦得不行时,却猛然想起一件事,惊得醒了过来,立刻披衣出帐,喊来幕僚。 “韩信,现在何处!?” …… 韩信已至丹阳。 丹阳,是丹水与淅水相夹的一片区域,位于丹水之阳,据说这里曾是楚国的发源地,楚国的祖先鬻熊居丹阳,不满百里之地,且处处荆棘,到楚武王时才迁徙到鄢地。 历史虽然显赫,但丹阳早已被楚人抛弃,后又为秦所夺,眼下只是个小乡邑,当北伐军从宛城西行至此时,远望尽是草莽山林,贫穷而落后。 但当地也有一些特产,比如可作为弓材桃弧棘矢,利仓让人砍了不少,他们虽在昆阳、鲁阳缴获了大量甲兵,但消耗亦是巨大,一路来连续几战,有的材官已将弓拉崩。 除此之外,还有用以滤酒的“苞茅”,米酒杂质极多,不滤一下,几难入口。 韩信此时此刻,正盘腿坐在丹水之畔,一边喝着用苞茅滤过的当地米酒,一边看着士卒们伐木制筏,准备渡江。 韩信心情很好,从八月上旬出汝南开始,到九月底,这月余时间,他们已跋涉千余里,转战数郡,打了好几场硬仗,一口气将南阳王贲军背后的三条粮道一一掐断,尤其是前几日,韩信的计划犹如神来之笔,不往东去,却向西来,打了从关中向宛城运粮的敌军措手不及,破坏粮车数百乘,焚毁粮食起码十万石! 现在,武关道依然冒着浓烟。 利仓也不再怀疑韩信之策了,笑称:“这下,王贲军,恐怕要吃一个月稀粥了。” 而现在,漫长的远征,似乎已看到了终点。 “过了丹水,便是汉北,汉中之兵,或支援南郡,或去了巴蜀,十分空虚,吾等只要破了郧关(湖北郧县),便能南渡汉水,至上庸地……” 黑夫派韩信北上时,只是为了救急,并未想这么远,倒是韩信敏感地意识到,上庸、汉北的价值。 他以为,王贲军进攻襄阳失败后,会退回南阳,一边等待后方粮食,一边保持守势,整个冬天都不会再南下了。 想靠强攻夺取南阳,甚至歼灭王贲手下的十多万大军,无疑极其困难,这位将军不但善攻,也善守。 所以,汉中郡将变成双方夺取的重点,一旦北伐军控制汉中,便能走子午道、褒斜道、陈仓道袭扰关中…… 于是,在率大军西进的同时,韩信也让吴广等人,乔装成逃避战乱的黔首,设法去江汉,与武忠侯取得联络,向他禀报这一设想,希望黑夫能派兵到汉中接应。 不过眼下看来,一切顺利,王贲应尚未意识到韩信已西来,而派兵去方城夏道阻拦。 骄傲在这个年纪轻轻,却已战功显赫的将军心中滋生,使得他对利仓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以为,王贲此人,名不副实也。“ 利仓正指挥众人渡水,闻言笑道:“武忠侯对王贲十分敬重,经常在私下说不想与之为敌,韩裨将,你倒是对他嗤之以鼻?” “我说的是事实。”韩信道: “王贲作为太尉,统天下之兵,合举国之力,以两倍之众,南攻襄阳,却未见战果。且他打起仗来,顾前而不顾后,被吾等区区两万之众,将整个中原打穿,断了粮道,宛城危急,他只能匆匆回师,肯定想来逮住我泄愤,却又扑了个空。” 想到自己的得意之作,韩信笑了起来:“所以,我不知道是王贲老了,不中用了,还是他之前打的仗,灭的国,皆是借国势的顺风仗,总之,天下第一名将的名号……” 韩信摇头,轻易否定了通武侯的一生。 “他不配!” 韩信目高一切,那凌人的傲气,那看轻天下将帅的语气,让人难生好感,连已渐渐习惯他性格的利仓都皱起眉来。 “你不就是打赢了几仗么,得意什么!” 但利仓还是说道: “那是自然,天下第一名将,是武忠侯啊!” 韩信笑了笑,却不置可否。 他嘴上敢明说,心里则暗道:“武忠侯最擅长的是谋划、造势,是兵权谋之术,这点我承认。” “但真要论阵战,不论是武昌之战,还是安陆之战,都是以寡凌众,且打的是庸碌之辈,若遇善战之将,恐已折戟。而江陵一战,人数相当,君侯几为冯毋择所败,若非是我及时赶到江陵,后果,不堪设想!” “总之,武忠侯只是选多了方略,用对了人,如此而已,他与王贲,嗯……算是并驾齐驱吧。” 在韩信心中,当世有一人,经过这么多场恶战锤炼后,在用兵之道上,已超过了王、尉二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眼中洋溢着自豪和自信。 “我。” “韩信!” 但还不等韩信的得意持续太久,也不等大军渡过丹水去,他派出到远方的斥候,便匆匆赶来报信。 “韩裨将,有一支三四万人的大军,出现在丹水下游!” “丹水南岸,也有一支万余人的人马,正朝吾等渡河处杀来!” …… 数日后,南阳宛城,王翦已稳定了新野战线,回到了宛城。 老将军须发上的白色,似乎比数月前更多了,也不知是清晨的冬霜,还是因战局不利,看天下分裂崩溃,而激增的白发? 坏消息接二连三:整个关东地区,几乎都发生了动荡,齐地也乱成一片,复辟的楚国已控制整个江北楚地,项籍正猛攻砀郡,商丘岌岌可危,有复韩人士潜入颍川,已控制数县…… 西边更糟:蜀郡守叛国了,冯劫被围江州县,金牛道遭到袭扰。 而冯去疾也忧心忡忡地告诉王贲,得知各地叛乱、失守、撤兵的消息后,二世皇帝出愤怒,已连下了几道制诏,来质问王贲:叛乱为何越闹越大? 王贲很累,真想倒下就不再醒来…… 但他是大秦最后一根顶梁柱,他若倒了,这好不容易建成的大厦,也就塌了。 王贲只能像孺子牛一般,跪在地上,膝盖着地,用老迈的肩膀,撑起这岌岌可危的殿堂。 好在,二世元年新年才过,他总算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通武侯!” 长史甘棠喜滋滋地进来:“恭贺通武侯!” 王贲从短暂的休憩中睁开眼,他自然知道,甘棠说的是何事。 “那韩信,他当真去了西边,走丹阳,欲入汉中?” 甘棠佩服地说道:“与通武侯所料,丝毫不差!” “韩信自以为得计,烧了武关道的粮秣后,正率军泅渡丹水,却被司马将军追上,一番大战,叛军,几全军覆没!” 他激动地说道:“敌军上万人丧命于河中,丹水,现在真变成‘丹’水了!” 虽然五万人打一万五,还捡了半渡而便宜,赢是肯定的,但朝廷,的确许久没有这么激动人心的胜仗了! 可王贲却不关心歼灭了多少敌军,只关心一件事。 或者说,一个人,一个彻底打乱了他计划,让他的进攻功亏一篑的人! 王贲站起身来,关切地问道: “韩信,死了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18章 廉颇老矣?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韩信遭遇数倍于他的大军来袭,临危不乱,背水列阵,击退司马鞅前锋。” “又迅速泅渡,涉水仰击南岸拦截的偏师,冲出了一道口子,最终突围而去?” 听完详细的战报后,王贲缄默了,显然对这一战果并不满意。 缄默被咳嗽打破,王贲抚膺喘息,他这是多年征战留下的老毛病了,一到秋冬,天气转凉,就不住犯咳,非数月不能止。 在咸阳休养期间,多亏了黑夫鼓捣的“炕”,日子稍微好过了些,但眼下出关征战,军中条件有限,更遇战局不利,病情加重,这几个月来,王贲都是在带病指挥。 未能擒杀韩信,其部属死伤,也没有甘棠说的“上万”那么夸张,不过是当场战数千人,数千被俘,韩信则带着五六千人逃了…… 等再看了司马鞅让人画来的两军对阵图,王贲仔细琢磨后,更是扼腕叹息。 “这就是让我功败垂成的韩信啊,真后生可畏也。” 在甘棠的印象里,通武侯极少夸人,尤其是对王氏子弟,王离等人,更是贬多于褒,遂道:“君侯,韩信不过是钻了空子,逞一时之威,眼下不是被杀得大败么,何足道哉?” “不然。” 王贲却道:“事后看来,这韩信,便是黑夫藏了许久的兵,穿插敌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有智,有勇,更要有极强的临机应变之能。” “韩信八月出汝南,不走方城夏道,却北击昆阳,看似舍近求远,实则,是看准了我军主要粮秣是从敖仓,经颍川南运,而截断了粮道,南阳必惊。” “其后,他又做出欲攻颍川之势,实则却暗走鲁阳,不仅又断了三川之粮,还调开了南阳守军,便乘着郡中空虚,杀到宛城,扰我后方,逼得我不得不退兵……” 兵法云,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在王贲看来,韩信,深韵此道,将南阳、颍川守军耍得团团转。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得知后方遇袭,敌偏将为韩信后,王贲便立刻让人查了韩信的事迹,包括在岭南灭瓯骆之战,那是黑夫曾向朝廷报过功的,以及长沙之战,江陵之战的零星传闻,虽不知真假如何,但无不是漂亮仗。 “这恐怕就是黑夫麾下,最能打的战将了,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寻得如此人物。” 王贲不免有些惋惜:“若此子在我麾下就好了……” 大秦将才凋零,尤其在南征军反叛后,朝中战将青黄不接,蒙恬不能用,李信太远,年轻的李由、冯劫、王离等十分平庸,只能靠冯毋择、王贲这样的老将来撑场子,王贲来到前线后,纵观诸都尉,却未发现太过亮眼的。 但在王贲看来,韩信也并非十全十美,他是很有将兵之才,但这一路来都是胜仗,恐怕太顺利了罢。 “年轻人就是这样,得志猖狂,胜则骄,而骄兵必败。” “韩信几次用皆轻易得手,遂看轻了我军,看清了大秦的将尉们,此番他又想故技重施,殊不知,一个招术,若一直使用,只会被人看破!” 王贲料定,黑夫下一步会图谋汉中,而韩信也会走西边入丹阳,遂派人前去拦截。 他给都尉们下了死命令:“定要拦住韩信!” 让韩信在后方大闹一场,又安然离开,王贲将颜面扫地,而北军的士气,也将一蹶不振…… 好在,王贲赌对了。 只可惜,未能把这未来将军,扼杀在丹水! “竟让他逃走,日后有此子相助,黑夫将如虎添翼……” 王贲有些头疼,感觉这场仗,是越来越难打了。 甘棠却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通武侯,有此大胜,也算能向咸阳那边交待吧?” “大胜?” 王贲摇了摇头:“韩信在上蔡、昆阳、鲁阳、宛城、丹阳,共歼灭了我军至少三万人……” 歼灭不等于斩首击杀,但那些部队多被击溃,不重新整编,已经打不了仗了。 而被韩信截断的三条粮道,烧掉的粮食,更以数十万石计。南阳的大军只能饥一顿饱一顿,眼看就要入冬,粮食运输更加困难,这也是王贲不敢继续在前线死磕的原因。 除了后方外,随县的败绩,巴蜀的叛乱,关东失陷的诸郡……他们的损失,太大了,相比之下,丹水的胜利,算什么呢? 想到这,王贲问道:“左丞相(冯去疾)可曾对你说什么了?” 甘棠摇头:“什么都没说。” 王贲叹息:“冯去疾也明白,巴蜀皆叛,冯劫被围,但我军实在是鞭长莫及啊。现在吾等只能稳住南阳阵线,阻止黑夫取道汉中,而北边,颍川也必须守住,还得设法将淮阳和鸿沟夺回!” 甘棠道:“那咸阳处,应如何回复,皇帝近来不断派遣使者,催促通武侯进军,责问失地之事……” 王贲沉吟片刻后,说道:“为我拟奏疏,告诉陛下。” “时局艰难,叛军如封豨长蛇,群盗亦肆虐关东,蒙陛下信赖,王贲以老迈残躯为国效力,鏖战数月,费钱粮亿万,却未能收复寸土,贲之罪也!” “昔时始皇帝雄才大略,扫平六合,贲父子二人,亦效命于军前,灭五国。既亲手参与了建成这广厦,王贲便不会容许任何人,分割她,践踏她!” “南方叛军,六国余孽,王贲定将竭力剿灭,拼着这条老命,也要对得起始皇帝对王氏的恩情,保大秦社稷无恙!” 咳嗽又响了起来,身如残烛,闪闪欲灭,但王贲的目光,却坚如镔铁: “廉颇虽老,尚能饭!” “只要我在一日,黑夫,就休想威胁关中!” …… 而与此同时,在丹水吃了人生第一场败仗的韩信,已带着一群残兵败卒,抵达郧关(河南郧县)…… 郧关位于汉水之滨,这汉水在上游地段水域宽阔,水势平缓,但流至郧关附近,因两岸山岩夹峙,河道陡然变窄,水流被逼成反“S”形流径,水中多漩涡,又因坡度较大,形成了十余里激流险滩,两岸山岩犹如天然石门。 自古此段汉水行船,极为凶险,翻船撞排者无可数,过此水隘,水流又一路平缓直至襄阳。 于是,郧关便成了从水陆进入汉中的一道险隘。 以韩信仅余的五六千人,还多数挂彩,是很难强攻此关的,好在不幸中的万幸,从江汉沿武当山北麓西进的东门豹部两万人,也正抵达此地,已克郧关,便击退了追击韩信部的敌军,接应他们渡过汉水。 双方会师本该喜悦,但东门豹却阴着脸,冷冷盯着韩信,眼神仿佛要吃人! 除了韩信麾下近万人或死或俘,损失太大外,更让东门豹揪心的是,他的女婿,利仓在强渡丹水时,为韩信断后,受了重伤,眼下正在帐内由军医诊治抢救…… 而韩信也没了往日的精神气,他与东门豹在帐外对坐,双眼无神。 脑子里除了丹水之战的惨烈情景外,就剩下他对王贲的不屑,对自己的自伐其功,自矜其能。 “我这样,也敢以名将自居?” 事后想来,这一切都如此讽刺,韩信死死攥着拳头,嘴唇紧抿,随后手忍不住伸向了酒盏,猛地灌了一口。 酒很浊,也很苦,但韩信喜欢,好似灌醉自己,就能忘掉这耻辱的一切…… 但掀开营帐出来的医者,以及他身上点点血污,却又将韩信拉回残酷的现实。 总有些事实,是必须面对的。 韩信站了起来,东门豹也一个激灵起身,大声吼道:“如何了?” “东门裨将,韩裨将。” 医者是陈无咎的弟子,战战兢兢地向二人作揖道:“利都尉他,已无性命之虞,只是麻药还未过去,尚在酣睡。” 东门豹大喜,狠狠瞪了韩信一眼,大步进了营帐,但还不等韩信松口气,东门暴虎却又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你这庸医,利仓的脚呢,哪去了!” 医者大骇,连忙解释道:“裨将,我已尽力了,利都尉是救回来了,但他的双脚已受伤溃烂,下吏实在无能为力,为了保住性命,只能锯掉……” 东门豹无法接受,韩信也如遭雷击,他记得利仓在水中叱咤鏖战,挡住层层追兵,身负重伤的情形,最后中箭落马,被敌人的战车无情碾过,一众亲卫短兵拼了命才将他抢回来! 利仓是黑夫最重用的旧部子弟,他与韩信转战千里,是极好的助手。 可自此以后,那喜欢纵情驰骋的青年,却再也没法站起来,没法走路,没法跨上骏马…… 对一名志在功名的将尉而言,没有比这更绝望的事了。 东门豹也清楚这点,他愤然道: “大丈夫本该横行天下,却只能穿着踊,躺在榻上一辈子,这样还不如死!” 东门豹彻底爆发了,旋即咬着钢牙,拎起手边的戟,便气势汹汹地朝韩信走来,戟尖指着他道: “你这胯夫!害得吾婿成了残废,吾女要守活寡了,乃公也要卸你一条腿!”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19章 包羞忍耻是男儿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东门裨将,万万不可啊!” 眼看东门豹动了怒,旁边的都尉、司马们纷纷阻拦,东门豹的另一个女婿,在岭南与他不打不相识的梅鋗,更抱住妇翁的腿,对韩信大叫: “韩信,快走!” 梅鋗是领教过东门豹脾气的,他作战勇猛,但火气上来时,甚至会鞭笞手下。 韩信点点头,朝营帐内长作揖,对利仓,他是有愧的,是自己最终的判断,使得军队遭到王贲派人阻拦。 如果当初他们中规中矩地走东边,或许就不会出事了? 他也不知道。 韩信准备离开,但身后,纵被七八个人拉着,东门豹的骂声依旧不绝于耳: “韩信!你这竖子丧师辱军,死了上万人,有何面目去见江汉父老,有何面目去见君侯!” 东门豹越骂越难听,什么无行少年、胯夫等脱口而出,开始揭韩信的短,仿佛不如此,便不解气。 韩信停住了脚步,对利仓他有愧疚,但对东门豹,则有些恼火和不屑。 他微末时还好,但自从得到黑夫重用后,性格里的某一点就显露无疑。 韩信恃才而骄,眼光高,看不起人,与他同龄的利仓、共尉、吴臣等,都不放在眼里,羞与之并列。 后来,因为功绩,他被黑夫越级提拔,后来者居上。于是对黑夫的老部下们,韩信也以为不过尔尔,东门豹只有匹夫之勇,季婴毫无才略,小陶木讷无能,能有今日地位,不过是得武忠侯之荫蔽罢了,若非遇上贵人,这群人啊,恐怕还在做帮佣农夫。 韩信是个毒舌,对同僚不会说好话,只会自夸,不会吹别人,除了他自己,在场的诸位都是垃圾。 且像鸭子,就算下一刻要死了,依旧嘴硬。 于是,在东门豹的骂声中,韩信回过头,冷笑道: “东门裨将,我怎么听说,你,也才刚丧了师呢?” …… “裨将既然知道那东门暴虎的脾气,何必逞言语之勇呢?幸好梅鋗将他手戟夺了,否则……” 是夜,营帐中,医者依旧在给韩信脸上上药,回想下午的情形,后怕不已。 韩信鼓着腮帮,不喊疼,也不说话。 嘴欠一时爽,但结果就是,东门豹纵使被七八个人拖着,依旧迈步过来,狠狠给了韩信一拳,只这一下,就砸得他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这是韩信从军以来,受过最重的伤。 医者走后,韩信望着铜鉴中破相的自己,露出了自嘲的笑。 “那样的话,我竟能说出口?” 别人可以有胜有负,并视为寻常,但他韩信,却不能! 每一场仗,不管敌我多寡,韩信总有办法赢下来,创造一次次迹,获得武忠侯的褒奖,感受士卒眼中的景仰。 可现如今,丹阳的惨败,却好似在他光彩夺目的功绩上,滴了一大点污泥! 韩信的痛苦,不止来自于那些追随他一年多的老卒,在踏上归途之前,多战死于丹水,也不止利仓遭受重创,也来自于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苛求。 他的骄傲和肆意,是一场场大胜维持的,韩信,是不能败的。 但如今,不败之身被破,不可一世的自信被击得粉碎,东门豹的唾骂,旧日同僚的窃窃私语,也让他感到恐惧而迷茫。 因为嘴毒,不会做人,高傲,韩信在军中基本没什么朋友,反倒有许多敌人,他们羡慕他的节节高升,嫉妒武忠侯对他的另眼相待,但却无可奈何,因为韩信总在赢得胜利。 这次他带着败绩归去,定要被那些人,狠狠讥讽! 就像在淮阴时一样。 他有些迷茫地擦拭着自己的剑,月光如水,映得剑刃发亮。 换了一个楚国贵族,有此战败之辱,恐怕会拔剑自杀。 但韩信只是个黔首,一个布衣,他的尊严没那么高贵,抚着自己的剑,想到了自己的过往。 他想起了母亲死去的那天。 韩信一家是从外地避战祸迁到淮阴的,父亲死得早,韩信连他模样都记不住,只与母亲相依为命。 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艰难求活,家中日益贫乏,受尽了旁人白眼,但关上门,小家也算温馨。 但在韩信十二岁那边,母亲却染了疾,韩信跑遍了整个县城,摔得满身是伤,嗓子都求哑了,却找不到一个愿意帮他救治母亲的医者,一个愿伸出援手的人。 所见尽是冷漠的脸。 母亲最终还是死了,韩信哭干了眼泪,想要安葬母亲。 但他家徒四壁,也没有亲戚帮扶,最后只能用草席一裹,推着吱呀作响的破车,寻找能下葬的地方。 外来人,恶疾而亡,里闾中的人都嫌弃,不让韩信靠近,让孩子扔石砸他,贵族则圈了附近的林地,不许葬人,还放狗咬他。 韩信只能无助地推着母亲的尸体,绕着淮阴城走啊走,走得脚都麻了,最后,来到了郊外的荒凉高岗。 这里是贫民抛尸乱葬的地方,野狼和乌鸦出没荒草。 他心怀恐惧,但没有跑,擦干泪,高高举着亭长借他的一把锄,一点点刨着坑。花了半天时间,手里全起了泡,才算刨出了能容一人的浅坑。 韩信一天没吃饭,已累极了,爬向手推车,将草席抱下来。 他至今记得,那草席,真重啊! 才走一步,韩信就摔了,草席压着他,想推开,但想到这是母亲,便又舍不得。 他只能哭,一直到哭得没气力,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天快黑了,周围鬼哭狼嚎,十分阴森,幽绿的眼睛在草里时隐时现。 在恐惧驱使下,韩信终究还是起了身,顾不上温柔了,将草席连拖带拽,放进坑中,嘴里说着对不起,开始草草填埋…… 等将母亲葬下后,韩信砍了一棵小树,将它移到了坟墓旁,深深埋进土里,希望做个标记。 他至今记得,自己当时对母亲简陋的坟冢,发下的誓言。 “母亲。” 年少韩信跪在那片天地下,神情认真。 “你看啊。” 他指着周围笑道:“这片地,它又高又敞。” “等有一天,儿富贵了,做了君侯,一定要在旁边建一座城,安置万家,比淮阴更大,更气派!” 他咬着牙,重重稽首,告别了母亲。 韩信要出人头地,他要封君封侯,大富大贵,载誉而归! 让所有淮阴人都前倨后恭,为当年的冷血而跪地求饶! 所以他与野狗夺食,厚着脸皮到处混吃混喝,也要活下来。 所以他宁磕破了头,血溅一地,也要拜那偶遇兵家老者为师,只为学得本事。 所以他宁可收起剑,扔掉尊严,受胯下之辱,也要保住性命,待时而动! “比起这些来。” 良久后,韩信露出了释然的笑。 “一场败仗,又算得了什么?” 韩信摸着被打肿的脸,东门豹的这一拳,会在他脸上留下久不磨灭的印记,就像丹水之战的败绩般。 但伤痕总会消失。 败仗,也总会被新的胜利掩盖。 最重要的是,活着! 他一下子释然了,站起身,嘱咐短兵亲卫: “休整一日,后日清晨拔营,回襄阳!” 亲卫提醒:“要知会东门裨将么?” “留一斥候告知即可。” 韩信脸上还疼着呢,他已彻底与东门豹结了仇,也不打算和解,满脑子只想着,如何去向武忠侯请罪。 虽然想明白了,但韩信心里,仍有几分忐忑。 “过去我屡战屡胜,武忠侯赏识我,提拔我,现下我遭遇败绩,他会如何对待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20章 信 离襄阳越近,韩信就越发忐忑。 他一直觉得,武忠侯之所以如此看重自己,屡屡越级提拔,甚至高了旧部一头,是因为自己从未让他失望。 可如今,韩信却打了自北伐军成军以来,战损最大的一仗! 近万人啊,还多是老卒,就这样葬身丹水,或被敌人俘虏。 东门豹的话历历在耳,那些兵卒的家人亲眷,江汉南郡的父老,恐怕会恨透了自己罢?而武忠侯,会不会自此视自己为平庸之将,不再重用? 但韩信没想到,自己面对的,不是斥责和白眼,竟是欢呼和美酒! 路上遇到兄弟部队,无不对他们翘起大拇指。 “君侯已在城里宣扬韩裨将之功了,说你穿行敌后,插入敌军心腹,闹得后方鸡犬不宁,为江汉分担了压力,又在四倍之敌围追堵截下,强渡丹水,顺利突围。” 韩信有些发怔,听着意思,武忠侯并未怪罪自己? 更让韩信未惊讶的是,黑夫听闻他归来,竟亲至襄阳城门,迎接韩信! 对黑夫,韩信可没有傲气,立刻滚鞍下马,拜倒在地:“败军之将,岂敢让君侯相迎?” 黑夫笑道:“解了江汉之围的大功臣归来,我岂能不迎?” 但他的眼睛又看向后方:“利仓他……” 韩信觉得最愧疚的就是利仓,其次是战死的士卒,垂首道:“利仓伤重,不能远行,留在郧关南边的武当山休养。” “我会让陈无咎过去为他诊治。” 黑夫点点头,再瞧韩信身后的远征军们,比起去时,眼下却只有三分之一归来,让人不由感慨: “只可惜,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韩信闻言大惭,低头道:“臣丧师辱军,请君侯责罚!” “你觉得,你打的是败仗?” 黑夫摇摇头,用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描述韩信此战,着实不公平。 韩信损失虽然惨重,但一场仗的胜负,得站在全局角度来看。 失了近万老卒,最喜欢的旧部子弟利仓重伤致残,黑夫心里痛得想蹲下来。 但作为统帅,眼观全局,韩信算是立了大功。 打个比方,韩信切入敌人后方,拔了三座内塔,单杀数人,清空对面野区,最后被人五人抱团追击,丢了人头。 这算败仗? 再腹黑点想,自从被萧何、去疾举荐以来,韩信屡战屡胜,实在是太顺了,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又有本事,眼睛早飘到天上去了,黑夫早听旧部私底下隐晦地说过,这韩信,着实惹了不少人,先是轻慢了满,现在又与东门豹结怨。 所以啊,让韩信受受挫折,对他本人,对整个团队也更有好处。 但对韩信,黑夫还是要继续笼络,小小敲打,重重嘉奖,毕竟,他手下能独当一面,指挥五万人以上大兵团作战的,除了赵佗也许行外,就韩信一位呢。 韩信若受委屈太过,心中不忿,拍拍屁股跑了,黑夫可要亏死——毕竟,萧何不在身边,还要黑夫亲自去追么? “别这样说。” 于是黑夫心里有了计较,拍着韩信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 “韩信,若损了你,此战虽胜尤败。” “但只要你无事,往后能吃一堑长一智,便是虽败尤胜!“ …… “归来者均赐爵两级!” “战死者三级!” 让韩信下去沐浴休憩,黑夫可没闲着,马不停蹄地让军法官给韩信军论功行赏,他要给这支深入敌后,逼得王贲不得不放弃继续进攻江汉的远征军,以英雄的待遇! “至于韩信……仍为大上造,只是不给予其余赏赐。” 黑夫可不能顾此失彼,另一边也要安抚。 “东门豹不是拿下了郧关么?王贲军已放弃了汉水以南,上庸(湖北竹山县)十八九稳,也升大上造。” “此外,利仓本该为右更的,现在加升为少上造,任汉中假守!” “君侯!” 萧何在江陵招纳人才,举荐给黑夫的文士鲍生忍不住提醒道: “利仓不过二十有二啊,岂能任守?” 黑夫看向鲍生:“你做过枝江县小吏吧?知晓律令,多大能为郡县长吏?” 鲍生应道:“壮者。” “几岁为壮?” “二十一……” 黑夫摊手:“利仓已壮,功劳、爵位也是年轻一辈里,仅次于韩信的,此番与韩信协力,转战千里,歼敌无数,还丢了一双脚,为何不能为郡守?” 鲍生无话可说。 黑夫是清楚利仓性格的,这时候若当他是废人,扔到后方闲着,利仓恐会郁郁不乐,等他伤好了给他一个职位,让各种事务缠着他,反倒可以让人不要胡思乱想。 “对了,利咸爵位亦为少上造,兼任豫章、鄣郡(皖南、南京)两郡郡守!” 忙完这些,黑夫又拿了一张草图,让鲍生去交给军中工匠。 却见那图上,有两个大大的木质前轮与后面单一小轮,中间配上一张有着扶手的椅子所组成,好似后世的轮椅。 “让工匠照着做出来,再同任状、印绶一起,给利仓送去,替我告诉他……” 想到利仓年纪轻轻就成了残疾,几乎当他是亲侄儿的黑夫,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告诉利仓,以后,虽不能马上为我平天下!那便坐而为我治地方!” “让他好好休养,等开了春,伤好些了,回江汉一趟,我要亲自为他与东门豹长女主婚!” …… 安抚完东门豹、利仓那边,黑夫又要继续调教韩信了。 韩信匆匆来到指挥所,却见一向字不太好的武忠侯,今日竟像模像样地在案几上写着大字,见韩信来了,便笑道: “未收到赏钱,是否有怨言啊?” 韩信哪里敢有,作揖道:“君侯不弃韩信,仍升信为大上造,信岂敢有怨?” 黑夫道:“南方也困难,此战之后,赏赐太多,萧何那边,已快入不敷出了,所以,钱帛便不给你了,送你一句话罢。” 说着,便将那幅字拿起来,递给韩信。 韩信一看,却见上面写着……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这话仿佛说到他心里了,韩信看了三遍,嘴里轻轻念了两遍,大为触动,抬头道:“君侯,得此字,胜过黄金千斤!” “坐罢。”黑夫让人替韩信将字收着,与他相对而坐。 “我今日让你来,却不是商议军务,而是想给你讲讲,一个人,一位故人的往事。” 黑夫点着韩信道:“他与你同名,都叫‘信’!李信!” “是定远侯!” 韩信正襟危坐,他原本眼高于顶,蔑视天下将帅,觉得老子天下第一,可在丹水边被王贲好好上了一课后,这种傲慢,便少了许多。 至少对黑夫、王贲、李信这几位,是再不敢轻视了。 更何况,定远侯李信的事迹,着实是一个传奇…… 黑夫颔首:“我认识李信,是第一次伐楚中,李信得到始皇帝赏识,不但轻慢王翦,觉得他老了,也轻视项燕。李信作为主帅,将二十万大军,却轻敌冒进,遂大败于项燕,丧七都尉!” “那是始皇帝继位后,前所未有的大败,那一仗后,李信被始皇帝一贬到底,迁到边关戍守,李信傲气,受此大挫,竟一夜白首……” …… 距襄阳万里之外,西域城邦疏勒国(新疆喀什)以西,有地名行敦谷,这里有小道穿过葱岭脚下,通往西方神秘的大宛、大夏…… 一群饱经沙漠风霜的秦军士卒,正手持戈矛站在谷口等待命令,目光望向他们的将军,还有那位突然来临的咸阳使者。 葱岭群山巍峨,峰峦顶上白雪皑皑,而骑着骏马,屹立在山下的将军,头顶也披着一层银白的霜雪…… “使者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李信的言语,好似冰川般冷。 咸阳使者身着绣衣,手持旌节,他整整走了半年,才追上了李信的步伐。 使者说话带喘,似有些难以适应此地的高海拔,又或者被雪山晃昏了脑袋,但还是努力提高声音,向李信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然六国故地叛乱,群盗日益西进,欲乱社稷,二世皇帝奉遗诏继位,有制:令定远侯,速率三军将士归于关中!” “什么!” 听闻此言,从披着羊羔裘的军正喜,到各司马、率长,再到靠的近的士卒,都极为震动。 他们曾在北山(天山)脚下受困于风雪,依旧谈笑风生。 他们曾在龟兹与西域胡人浴血奋战,以一敌五,好整以暇。 他们曾在大漠里迷路,但终究在李信带领下,熬过了暴晒和饥渴,找到了绿洲水源,尝到了西域瓜果和女子的甘甜。 可眼下,经历千辛万苦,总算来到葱岭脚下,只要越过山丘,便能抵达大夏国,却惊闻始皇帝崩,以及可以“回家”的消息,众人顿时军心大动! 嘈杂声四起,李信坐下的赤色骏马似乎也有些不安分,打着鼻息,不断举起前足又放下。 李信轻轻抚摸着它,似乎也在抚平自己震惊的心。 “别慌,别慌。” 大军孤悬异域,他是这群人的主心骨,绝对不能乱。 哪怕心里真的很乱,哪怕想悲愤地放声长啸,朝东方稽首痛哭! 都得忍住! “始皇帝崩逝了?” 半响后,李信抬起头,扫视众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绝不可能!” …… ps:第二章在晚上。 另外自来水强烈安利款游戏,《隐形守护者》,互动电影,剧情超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21章 八千里路云和月 二世派来的使者万万没想到,自己苦追大半年,总算赶上李信部后,竟被李信以“假传诏书”为名给抓了起来,拷问一天后,便杀了! 但全军的西入大宛,也为此耽搁,李信驻兵于行敦谷口,时值十月,牧草已经枯死,大军再待下去,若粮食用尽,后果不堪设想! 作为向导的乌氏延很焦急:“过不过谷,都只在数日之内,再拖下去,恐怕又要耽搁一年!” 往来西域快八年了,乌氏延也搞清楚了这里的气候,就拿葱岭脚下打比方,他专门编了一首士卒也能记住的歌谣:“一二三雪封山,四五六雨淋头,七八九正好走,十冬腊月开头。” 再等数日,便会大雪封山,谷里也寒冷湿滑,难以通行。 而另一边,作为军正的安陆人喜,这位因惹怒秦始皇,被发配西域的瘦骨嶙峋老吏,在仔细琢磨诏令后,找到了李信。 喜举着诏令,严肃地说道:“李将军,这份诏令,光看玺印,文制,并无问题,将军为何以为它是假的!” “喜君说得没错,诏令是真的,使者也是新皇帝派来的。” 李信这两日沉溺在葡萄美酒中,叹息道:“天下人,已失始皇帝!“ “陛下当真不在了……” 喜有些失神,在帐内朝着东方长拜及地,三稽首后,才起身肃然道:“既如此,李将军为何处死了使者,你此举,已形同谋叛了!” 李信晃着杯中酒,盯着里面的泡沫:“喜君认为,吾等应该回去?” 喜的言语不留情面:“这是咸阳的命令,合乎律令,自然要回。” 李信冷笑:“那喜君知道,吾等回去后,要面对什么么?” “我让人将那使者拷问了一夜,他总算说出了实情。” 喜皱眉:“什么实情?” 李信举起玉杯,笑道: “叛乱的不止是六国故地。” “黑夫,与喜君同县的黑夫,南征军的统帅,始皇帝的爱井,也叛了!” “什么!?” 喜愕然愣住了,相比于早有预料的秦始皇死讯,黑夫的“反叛”带给他的冲击力更大。 但仔细一想又不对,黑夫自得到秦始皇赏识后,一直兢兢业业,始终恪守秦吏的底线,为何会突然叛乱呢? 李信叹道:“前因后果,难以尽知,使者只说,三十七年初,咸阳出了大变故,那位替喜君求情的公子扶苏,因谋刺始皇帝,出奔咸阳,墨者也遭到剿灭。之后竟是少子胡亥被立为太子,始皇帝则南下,欲解除黑夫兵权……” “黑夫先是诈死,被始皇帝封为武忠侯,但在始皇帝崩逝后,黑夫便再度出现,赫然反叛,如今已占了南方数郡,正与咸阳朝廷,打得难解难分……” “黑夫啊黑夫,你怎就走到了这一步。” 喜只感觉有些头晕,一向不嗜饮酒的他,此刻竟也坐了下来,拿起案几上,他屡屡抨击李信“太过奢侈”的玉盏,喝了一口葡萄酒,以此压一压内心的纷乱。 “正因朝中出了大变故,所以新皇帝,才想要召李将军及众人归去?” “所以我更不能回。” 李信态度很坚决:“使者说,黑夫反叛后,朝中大肆逮捕他与扶苏的故旧,蒙恬兄弟、章邯、张苍等人都遭了难。我素与黑夫齐名,还在击匈奴时一起共事过,与蒙毅更是好友,可不想因为与黑夫、蒙氏走得近,有交情,入了玉门关后,便束手被擒,沦为阶下囚!” 他将酒一饮而尽,重重砸在案上:“我更不想被迫打内战,同室操戈,袍泽反目!” 李信不愿归去,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吾等奉始皇帝之命,驰援大夏,助其击退条支,并向西寻找西王母邦。” “自从三十六年,从咸阳出发,几万人走了八千里多路,降服了北道所有城邦,经历了了许多凶险,才走到这,走到葱岭之下。眼见就要抵达大夏,看看山那边的世界是何等模样,一封轻飘飘的诏书,就要我舍弃?不,在完成这使命前,李信不会停下,更不会回头!” 喜认真地说道:“李将军,那你这就是抗命,在咸阳看来,你与反叛的黑夫,并无区别。” 李信却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兵法云,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我只认一位皇帝……” “始皇帝!” 他朝东方抱拳:“我立过誓,必为始皇帝,找到西王母邦!我既名为信,便须守信!” 喜却厉声道:“李将军,醒醒吧,这世上就算真有西王母邦,始皇帝,也已不在了,你就算带着长生不死药回去,也迟了。这场远征,结束了!想想外边远离故土,饱经风霜的将士罢,他们亦想回家,不想抛尸异国他乡!” “不!” 李信依然固执:“西王母既然能让人长生不死,也能让人,起死回生!” “陛下没有死!” “他只是暂离人世,一定,一定还有办法……” 说到这,李信竟情难自禁,痛哭流泪。 原来这几天来,对始皇帝誓死效忠的李信,一直在为此神伤。 喜看着驰骋异域,英雄无敌的李信竟当场弹泪,神情复杂,良久后才叹了口气。 “李将军,你果真是醉了。” 李信擦去涕泪:“我醉了,喜君醒着么?你打算怎么做?” 喜笼着袖子道:“我是秦吏,认的不是哪位皇帝,是大秦,是律令本身。” “既然诏令合法,亦出自朝廷,我就得止步于此,再设法搞清楚中原,发生了什么。” “那正好。” 李信笑了起来:“喜君啊喜君,你说得对,对外面的将士而言,这场远征,已经结束了。” “是想要回家,回中原去趟那场浑水,还是继续随我,做这场醉梦,全凭他们自愿!” 他眼睛里,燃烧着不愿熄灭的火焰:“接下来,无关军令,而是李信一个人的固执,一个人的叛逆。” …… 突然有使者来唤归,远征军士卒军心已乱,当李信告知众人自己的决定后,更是一片哗然! 两年前,李信出玉门关时,一共带着六万人,两万兵卒,四万民夫,驱牛赶马,运送粮秣。 不过,因为距离太远,损耗太大,民夫们基本没有走到这的,他们大多在沙漠前止步,回了张掖郡,少数留在被李信征服的龟兹城屯田。 而兵卒,一路折损、逃亡、留守,也只剩下万五千人。 最终的结果是,这一万五千名远征军里,有一万人选择停下脚步,只有五千人愿意继续追随李信,翻山越岭。 李信崇拜秦始皇,忠于秦始皇。 而这五千人则多是景仰李信,忠于李信的单身士卒! 七八年来,李信驰骋于边塞,逐匈奴,灭月氏,开西域,麾下士卒,受李信爱之如赤子,亦见证了身在中原时难以想象的美景,早已习惯了这兵戎生涯。 对他们而言,家已不在后方。 而在前方,在那些尚未被探索和征服的土地城郭,在李将军旗帜之下,在马蹄尽处…… 而那些选择回家的人,亦心中有愧,多垂着头。 但在拔营当天的清晨,李信仍一个营一个营地认真巡视,与将士们开着玩笑,更为他们安排好了过冬的地点。 “西域苦寒,大雪快来了,汝等便去疏勒国过冬罢。” 喜决定留下,他有些忧虑:“疏勒一直为大军提供粮食,已难以为继,恐怕不会接纳吾等。” “不给,那就抢。” 李信很硬气:“不过是千余户,不满万人的小国,难道他们忘了龟兹的教训了么?若是不从,让羌璜都尉打下来便是,若有反复,屠了便是!” 喜忍不住数落他道:“等到了大宛、大夏,皆大国也,便不比南北两道城郭小弱可欺,李将军还是少些这般行事罢。” 李信笑道:“喜君的嘱咐,李信记住,只望喜君与众人能慢些回,等到中原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喜颔首,上万人,八千里路,还多是雪山大漠草原,哪是说回就回的,吃饭就是个大问题,此去恐怕又要和来时一样,过两次冬,方能抵达关中罢。 玄色的秦军旗帜随风猎猎起舞,五千壮士将随李信踏上新的征途,这一去,既是海阔天空,也是未知穷途。 李信翻身上马,即将启程,却又回首与喜说道:“我不知何时能再翻过葱岭,喜君,你若能见到黑夫,帮我给他带句话!” 喜肃然供手:“若老朽骸骨能归于中原,还能见到黑夫,定将带到!” “我只想问他。” 李信仰望巍峨的雪峰,就像这三十多年来,一直仰望伟大的始皇帝陛下一样: “黑夫,还忠于始皇帝,记得始皇帝遗志么?” …… ps:推荐一本仙侠新书《仙子请自重》,作者是后宫老司机姬叉: 秦弈曾认为,修仙的人首要淡泊宁静,无欲无求,耐得住性子,经得住诱惑。 可最终发现,仙首先有个人字旁。 仙路苦寒,你我相拥取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22章 但见三泉下 “就这样,李信把自己,从一个败将,一颗弃子,重新成为一代名将。” 时间好似过了很久,黑夫终于讲完了李信的故事。 起身望着西方道:“不论李信以后如何,光以其逐匈奴,灭月氏,开河西,通西域之功,靖边祠中,当有他一席之地!” “将六合之内,统统变成大秦之土,这是始皇帝之志,亦是我与李信之志。好在我这八年来,也并非一事无成,他西涉流沙,北过大夏,我则是东有东海,南尽北户,算是平分秋色。” 韩信颔首:“只不知李信将军,现在身处何方?” 黑夫倒是很了解这位老同事:“李信守诺,又敬爱始皇帝,就算听闻中原之事,以我对他的了解,不走到天的尽头,地的尽头,不找到那所谓的西王母邦,他恐怕不会回头。李将军,恐怕会比我想象中,走得更远啊!” 黑夫说完了李信的故事,对韩信道:“之所以提李信旧事,是想告诉你,年轻时受此小挫,并非坏事,关键在于知耻而后勇,吃一堑长一智。” 韩信连忙下拜:“韩信知罪。” 黑夫摆手:“你哪有什么罪,我只让你击颍川、南阳,你却连鲁阳、武关粮道也给截断了,大大超出我预期,军中换了任何一人,哪怕是我,也不能做得更好,怪就怪,你遇到的对手,是王贲……”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韩信,你是一名帅才,国士无双,但也休要小觑了天下人,尤其是王贲!王氏父子,是秦始皇扫平六国的大功臣,皆不简单!与他对阵,要谨慎小心,稍有大意,恐会重蹈覆辙。” “韩信省得!” 韩信咬牙道:“只望君侯再给韩信机会,让韩信能与王贲角逐于南阳,定为武忠侯溃军夺郡!” 黑夫摇头:“这个冬天,主战场在汉中,南阳方面,我不打算有大动作。” “那韩信愿去汉中!”韩信料定,在丹水上拦截自己的那几万人,当是王贲派去驰援汉中,阻止北伐军的,若能打败他们,也算一雪前耻了。 黑夫却偏要故意压一压韩信:“汉中有东门豹,他已夺取上庸,赵佗、吴臣应也能很快歼灭冯劫,三军会猎南郑。” 韩信有些失望,觉得武忠侯还是更信任那些旧部。 孰料黑夫却道:“你也不必急于再度出征,从去岁至今,几乎便没消停过,且休憩休憩,我还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韩信在黑夫面前还是乖巧的,垂首道:“君侯军令,信听之便是。” “这件事可不一样,是你的终身大事。” 黑夫笑道:“吾兄尉衷在江陵任屯田都尉,听说你年轻有为,少年英才,且是单身未娶,便想将嫡女嫁与你,让我替他做媒……” “韩信,我那侄女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就像吾嫡女一般,她年方十八,模样周正,又是吾妻亲自教养的,这门亲事,你可愿意?” …… 韩信出身低微,父母双亡,娶嫁之事,年轻时没想过,做了将吏后,忙于军旅,也没时间去想。 倒是进江陵时,有不少当地宗族来与之套近乎,想与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结亲,但都被韩信拒绝。 眼下遭逢败绩,黑夫非但不怨他斥他,反而要做主将侄女嫁给他,韩信惊喜之下,岂能不允!? 黑夫很满意:“下个月,我会安排你去江陵与她见一面,再让卜者算算日子,乘着冬日休战,将这桩喜事办了!” 他亲切地拍拍韩信:“以后,你便也是吾侄了。” “君侯之恩,信不敢忘!” 短时间内不得任将出征的郁闷,早忘记在脑后了,韩信现在只觉得,自己在武忠侯心中,果然是独特的…… 等韩信喜滋滋地走后,黑夫则看着这年轻人远去的影子,低声道: “这下,算是将你缚住了罢……” 不过韩信也算一表人才,虽然不会与同僚相处,却也是个记恩的人,尤其是侄女嫁了他,也不必伺候公婆,倒也不错。 当天,黑夫又熬了个夜,除了军事调度、粮秣花销、赏钱支出,各郡的上计田租都交过来了,处理完没完没了的政务军务后,走出门,天已将蒙蒙发亮。 管了天下四分之一,就已这么多事,黑夫有点理解秦始皇为何会五十不到就把身体累垮了。 他捶着有些酸痛的肩膀,羡慕地说道: “李信啊李信。” “如有可能。” “我真想和你换换,一路潇洒向西,不必管这案牍劳形,也不用看天崩地坼。” “但不行啊……” 他嗟叹道:“这天下的一统,亦是我亲冒矢石,参与过的,知其难也。” 不知为何,黑夫总有种预感,昔日齐名的黑犬白马,再相见时,恐怕已是三泉之下了…… “你我二人,各有各的使命。” “有人去开疆拓土,凿空异域。” “就得有人留下来,把秦始皇帝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干净!” …… 二世元年,孟冬十月下旬,关中腹地,高大的骊山下,黄土平原之上,在数十万民夫建筑下,一座新城拔地而起。 这座城的布局像极了咸阳,周回五里有余,有内外两重城垣,城垣四面设置高大的门阙,形制为天子之都的三出阙,但城垣之内,却不是大殿,而是一座深不可测的地宫! 这正是秦始皇帝的陵墓。 按照礼制,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胡亥、李斯、赵高等不愿背秘不发丧之名,竟将始皇帝说成是三月底出巡抵达咸阳,听闻黑夫反叛才逝世的。 于是,秦始皇的棺椁早在四月份,胡亥继位前就已出殡。 那天送葬队伍整整有十多万人,前面是仪仗队,上持翣的一共有五行,每行八人。中间是灵柩,光拉灵柩的就有2000多人。送殡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十余里,从咸阳到骊山走了整整三天,才将始皇帝的层层叠叠的棺椁安置在已修好的地宫墓室之内,而后封闭了墓道的内羡门。 从此以后,内羡门里的神秘地宫,便只剩下传说:据说它又深又广,挖至三泉之下,然后用铜汁浇铸加固地基。 墓宫中修建了宫殿楼阁和百官相见的位次,放满了奇珍异宝。为了防范盗窃,墓室内设有一触即发的机巧暗箭。墓室弯道:“但要知道先帝扫平六国,将六国的宫室悉数迁至关中,辇来于秦。一部分赏赐有功将士,另一部分则安置在甘泉、章台、咸阳六国宫殿里,不过大多连始皇帝的面都未曾见到,只听宫车经过,辘辘远听,未有子者,有七千之数矣……” 七千六国女子,按照规矩,这些未曾有子,年岁已衰的宫人,是应该放出宫,任由她们嫁人谋生的。 但胡亥竟听了胡巫的话,认为“出焉不宜”,再加上他嫌弃这些女子都年纪大了,自己不欲接盘,却嫌弃她们人数众多,浪费钱帛,索性一刀切,统统殉葬了! 他还得意洋洋地对李斯说:“右丞相不是屡屡劝朕从俭么?朕这就俭!节流的事朕做了,开源之事,就交给右丞相罢!” 这一番话,惊得李斯目瞪口呆。 本该保卫皇帝的郎卫军,眼下却成了荼毒女子的凶手,不少出身贵族的郎卫坚决不从,遂被郎中令赵高缉捕下狱。 又有一队宫女被缚着手,由郎卫驱赶过来,害怕得走不了路,便被拖拽着往前,经过张敖身边,却有个模样俊俏的小宫女认出他来,遂大喜过望,嚎叫着求饶…… “阿敖,救救妾,救救妾!” “滚!” 张敖面露狰狞,一脚将冲过来抱着自己腿的宫女踹得远远的,不顾她曾与自己对食,相互慰藉过。 “是早年一同被送来咸阳的魏女。” 等那女子也被投入陪葬坑,张敖笑着向阎乐解释。 阎乐冷笑:“张敖,你可知,郎中令为何如此看重你?” 张敖连忙下拜,阎乐道:“因为你没忘记自己是谁,你的仇人是谁!” “我的仇人,是逆贼黑夫!” 张敖拜倒在地,作咬牙切齿状:“若非黑夫,张敖的母亲也不会自杀,不会与父亲失散,更不会成刑余之人!” “你知道便好。”阎乐满意地点点头: “骊山的事办得漂亮,但郎中令还有件事,要交予你去做。” 张敖唯唯诺诺。 “你知道扶苏有二子么?” “知道。” 张敖听说,扶苏出奔时,二子随之奔逃,后来次子被扶苏幕僚董公带着藏匿民间,长子则被抓回咸阳,又被秦始皇放到蜀郡邛都。 二世皇帝继位后,继续大肆搜捕扶苏二子。 入秋时,其次子在汉中郡被抓获,董公被五马分尸,扶苏此子,那才四岁的小少年,也被胡亥令阎乐勒死,一同放进了骊山陵的陪葬坑。 而主持此事的阎乐,则升官为少府少监。 至于扶苏长子,本也该一同赐死陪葬,但蜀郡却爆发了叛乱,人没接回来,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那你知道,黑夫亦有二子么?”阎乐又道。 张敖颔首:“扶苏离开咸阳时,黑夫之妻也乘机带着二子跑了,小人曾奉郎中令之命去追,只是那贼妇人狡猾,张敖无能,没追到……” 为此,张敖可被赵高狠狠惩罚,挨了一顿鞭笞。 “现在,你将功赎过的机会来了。”阎乐笑道: “有人密报,黑夫的长子尉破虏,藏匿在贺兰山下,你这就去,将他捉来!记住,要活的!” …… ps:回来晚了只有一章。 另外推荐本历史新书:《汉冠》 二十一世纪历史系高材生,魂穿元康八年,八王之乱前夕。 没有戒指,没有系统,没有金手指。 好在,家中有一个濡软易推倒的萝莉小妹,自身的素质也还过得去。 于是... 王生脚踢乱朝司马氏,拳击五胡野蛮人,构建一个属于汉人的盛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23章 煮酒 孟冬十月底,砀郡陈留县(河南开封陈留镇),高阳里。 微暗的屋舍,一个年纪六旬,头发半秃的老者正在煮酒,铜釜下是燃烧的木柴,釜内的酒正慢慢升温,室内酒香四溢,老者不由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用食指擦着口水,准备痛饮一番…… 就在此时,门却被推开了,一个四十余岁的壮年侠士卷着寒风,匆匆步入里中,高兴地对屋内正烤火煮酒的老者道: “兄长,我有事要对你说!” 自称为“高阳酒徒”的郦食其却浑不当回事,招呼弟弟郦商道:“阿商,你来得正好,此酒已烫,来饮了解解寒。” “都什么时候了,还喝!” 郦商一把将郦食其的酒觞夺了,说道:“兄长终日沉溺酒肉,莫非不知,这天下已大乱了?” “我当然知道。” 郦食其摇头晃脑,搔着好些天没洗的油头道:“老夫不必出门,却能知天下之事,远的南郡之变不提,近几个月,不就是那所谓的北伐军到颍川转了一圈,让王贲不得不退兵,而楚国的项籍已取淮阳……淮阳与我高阳里之间,就隔着一个阳夏县,阿商,我知道,你早已想去投楚军许久了。” 他板下脸道:“但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郦商是魏地轻侠,被秦律约束了这么多年,早就不耐烦了,近来天下大乱,关东尤其混乱,除了不时逼近的“南方叛军”“楚地群盗”,更有许多小毛贼乘火打劫。过去十几年高压政策下的律令秩序已荡然无存,官府自保无暇,各地氏族势力只能聚众自卫。 郦商便靠着昔日的威名和好勇斗狠的性格,成了本乡年轻人的首领,聚众数百,自制兵刃甲胄以保乡里安全。 但在郦食其劝说下,郦商也没公然反叛,所以陈留县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郦商等人在县东割据。 这郦商是有些志向的,早不甘于做一乡之侠了,对在中原大杀四方的楚军,很是动心,曾想派人去投靠,引楚兵入陈留。 但郦食其却阻止了他。 “楚人极看重地域籍贯,我去了以后,绝不会得到重用,只会遭到楚将排挤。” 郦商最初有些不信,直到上个月,项籍猛攻砀郡首府睢阳(河南商丘),砀郡守、尉坚守不出,项籍遂令部下继续围城,他则西击襄邑(河南睢县)。 然而,项氏少将军在楚地望风披靡的名头,在魏地却不怎么管用了,襄邑亦坚守不下,项籍花了半个月时间才攻下,且损失不小,他竟一怒之下,下令纵兵屠城,将协助秦吏守城的全城百姓,皆阬之! 几千人啊,就这样成了楚军的剑下鬼,这件事让不少观望的魏人震惊不已,连郦商也收回了想去投效的脚步,乖乖听老哥意见,再观察一段时间。 但近来获知的一个消息,让郦商再度激动起来。 “这次不一样。” 他对郦食其说道:“张耳回来了!“ “哦?” 郦食其抬起饮酒过度的浑浊眼睛:“是当年闻名中原的大侠,外黄令张耳?” “没错就是他。” 郦商说道:“我听说,张耳这些年一直藏匿在淮阳,他得了楚国的支援,带兵从襄邑北上,经外黄(河南民权县),下临济(河南封丘)!” 临济也是中原的大城市,眼下砀郡兵都在睢阳与项籍鏖战,张耳竟不费吹灰之力,靠武臣手下的两千之众夺取了此城。 “外边的人都在传,张耳在临济找到了宁陵君公子咎,立为魏王,眼下张耳已被封为外黄君、魏相,武臣为将军,正攻城略地,欲复兴魏国呢!” 说到封君为将相之事,郦商眼中闪着光,言下之意是:张耳是魏人老乡,又已复辟魏国,我这下可去投他了吧?再不去,就晚了。 但郦食其却摇了摇头:“我不看好这是所谓的新魏国。” 郦商有些不高兴:“吾等不也是魏人么?” 郦食其笑道:“你知道卫国么?” “卫国的土地,便是现在的东郡,卫昭公时期,三晋强盛,而卫如小侯,成了魏国附属。到了嗣君时期,卫国屡屡割让土地予魏,只剩下濮阳,而卫侯贬号为君。怀君三十一年,朝魏,魏囚杀怀君,魏更立嗣君弟,是为元君,元君为魏婿,故魏立之。” “现在的魏与楚,就譬如昔日的卫与魏。依我看,临济之魏,不过是楚人的傀儡,欲将魏地豪杰聚集在一面旗帜下,好为楚国所用。魏国的军权,在那楚人武臣手里,项籍屠襄邑,魏咎敢放一个屁么?事后楚国若强占了宋地,张耳敢拒绝么?” “阿商,为兄可不想让你傻傻地去为人填了沟壑!” 郦食其分析利害,郦商却急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吾等就继续在高阳里耗着?” 郦食其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乱世里,与其急匆匆起兵站队,不如多看一会,这数月来,我也好好观察了一下天下起兵的众人,但他们皆泛泛之辈,握齱好苛礼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 郦商惊讶于兄长眼光如此之高:“张耳、项籍亦如此?” 郦食却盯着釜中已然沸腾的酒,好似天下豪杰皆在其中:“张耳虚名无实,非英雄也,项籍虽血气方刚,然好因怒兴兵,襄邑之屠,本来轻易可下的魏地,便难以攻取了,哪怕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也只是一猛将匹夫,非成大事者也。” 郦商乐了:“若这二人也入不了你的眼,那兄长觉得,这世上,谁能成大事?” 郦食其将酒觞抢了回来,满饮一口,闭目回味道:“南方的那位武忠侯,虽高举义旗,实则行事无耻,蓄谋多年,倒挺对老夫胃口,像是个干大事的人!” …… 在郦食其口中“非英雄也”的张耳,此刻正在户牖乡,悼念十多年前,丧命于此的亡妻黄氏…… 虽然早就更名改氏,另娶了妻子,但张耳来到此地,回忆往昔,依旧伤心不已。 “我曾为信陵君门客,但在公子逝世后,微末无行,穷困潦倒,又在大梁杀人,只能脱籍亡命,流落到外黄县藏匿。” “吾嫡妻黄氏,外黄美人也,却不嫌弃我贫贱,委身于我,又动用妻家财富,为我脱罪,助我扬名张目,张耳能成为外黄大侠,魏国名士,贤妻之功也!” 只可惜,外黄城破之时,黄氏带着张耳第一个儿子张敖,来与他攀过亲戚的户牖乡张氏避难,却被张氏出卖给了贼秦吏黑夫,最终黄氏自杀,张敖被擒,又成了引诱周市、陈馀的诱饵。 那天杀的黑夫,就这样用魏地武卒义士的血,染红了他的印绶,踏着六国豪杰的尸体,踏上晋升之途! 十多年前过去了,故地重游,张耳仍感到心痛欲裂,几乎哭死过去,他对亡妻黄氏的感情,倒是真挚无比。 “相邦,张氏众人带到!” 张耳昔日在魏地的门客好友贯高、赵午二人带着刚招募的魏兵,从张氏大宅里,将其老幼妇孺统统押了出来! 原来,这户牖张氏又分为二,分别占据了户牖乡邑东、西两个里,乡人称之为东张和西张。 其中东张势力更大,其族长名为张博,亲侄儿便是大名鼎鼎的张苍。西张势力略小,但也没差太多,其族长名为张负,张负有个孙女,嫁给了同乡穷困小子陈平…… 这十多年前来,因为朝中有人,陈平也日渐高升,颇得黑夫信赖,两张在乡里更是风头无二,就算张博、张负相继去世,其子弟依然能一手遮天。 只是去岁陈平卷入黑夫的“叛乱”,官府来索拿其妻、子,未曾找到,西张也好不到哪去,张苍逃匿,他们也遭到牵连,于是两家财产被抄没,族长下狱,宗族星散…… 眼下张耳门客抓到的张氏族人,基本是外围旁支,但贯高、赵午等,仍极力怂恿张耳,将本乡所有与东西二张有关的人,统统抓了处死,以报亡妻之仇。 谁料张耳却拭去眼泪后,摇头叹息: “害死吾妻的是黑贼,是张博、张负、陈平,与这些人有何关系呢?” 此言让人大吃一惊,但更出人意料的还在后面,张耳不但释放了这些张氏族人,还从中点了一名叫“张黡(yǎn)”的少年,宣布任命他为魏国的大夫…… “张公,你这是以德报怨么?”在回临济的路上,为人直率的贯高有些想不通。 略有小智的谋士赵午倒是反应过来了:“张公莫非是在效仿文公遽见竖头须之事?” 张耳抚须笑道:“赵午知我!” 原来,春秋时晋文公重耳归国,杀死了许多政敌,一时间,国内人心忐忑,谣言四起,一时难禁,重耳正为此事犯愁,忽然有一小吏叩宫求见,原来是重耳在外逃难时,为他保管财物的竖人头须。 说起此人重耳就满是恨意,因为他在重耳困厄之时带走所有财物,使得重耳和众臣在流亡途中挨饥受东,险些死于非命。 此等小人居然厚颇无耻来见,晋文公起初拒不接见,但头须却说,有安定晋国之策。 那策略很简单:“得罪於君者,莫大於凫须矣!” 于是晋文公恍然大悟,宣布原谅头须,还让他做了御者近臣。 一时间晋人奔走相告,都认为:“头须窃君之藏,今且仍旧录用,况他人乎”竟安下心来,打消作乱的念头,晋国的内乱这才彻底平息。 张耳宽恕了曾害死结发妻子的张氏族人,便是在效仿晋文公故计! “魏国受过我恩惠的人很多,与我结仇的人也很多。” 作为昔日的黑社会老大,张耳很清楚,自己虽已奉项籍之命,拥立魏咎为魏王,他则做了魏相,但不买账的人,与自己昔日有过节拒不归顺的人,还有很多。 眼下若宽恕户牖张氏的事传开,定能打消各地豪强轻侠的担忧,让他们踊跃来投。 张氏已散,那些旁支散宗,就算杀了,也难解张耳心头之恨,不如充分利用起来。 这一切,都是为了壮大新兴的魏国实力! 虽然被郦食其说成是“楚之傀儡”,但张耳却不甘心于,只做一个牵线木偶。 他很清楚,想在这乱世占据一席之地,想为亡妻报仇雪恨,靠的是占据的地盘,手里的兵卒。 现在的“魏国”,就是个空架子,除了临时的首都临济外,就只有外黄、阳武,以及被屠戮一空的襄邑三个县,卒不满四千,且泰半是武臣手下的楚兵。 往后哪个方向发展,便成了个大问题,项羽久顿于睢阳,催促张耳去支援,但张耳知道,东边去不得,只忽悠武臣过去,他自己则东张西望,寻找魏国的出路。 “项将军猛攻睢阳,甚至一怒屠襄邑,楚兵大掠诸地,如此看来,东边的宋地就算吾等拼死夺取,八成已一片狼藉,也很难要回来了。” “而鸿沟以西,秦军依然大兵云集,以守卫敖仓之粮,魏尚小弱,不可与之为敌。” 张耳更加担心,听说眼下王贲已退回南阳,若秦军忽然向东进军,魏国岂不是要变成楚国的挡箭牌? 这是万万行不通的! 思索间,济水已至,对岸是仍在秦吏控制下的东郡济阳城! 东郡是东方大郡,西峙河内,东连齐鲁,形强势固,乃河北之根本,而襟带河南者也。春秋时,齐、晋尝角逐于此,争夺卫国。及六国之季,魏人由此拒赵而抗齐。 东郡除了定陶,濮阳等大城市极其富庶外,大河边的黎阳、白马之险,也是赵魏两地的枢纽。 因为大野泽巨盗彭越起兵,夺取了薛郡,拥立田荣之子为齐王,又向北滋扰济北、东郡交界,所以东郡兵多集中在东面,西、南却空了出来,这便给了张耳机会。 张耳指着对岸道:“吾等若想拓展魏之疆土,只能向北,全据东郡,再设法与赵人合作,夺河内!” 说到这,他想起一事,问贯高道:“陈馀、陈胜半月前渡济北上,为我取长垣、燕县(河南长垣县),前往赵地,今到何处了?” …… ps:今天还是只有一章,咕咕咕。 另外推一本都市新书《大神,来了》 简介:网文是一个江湖,我们在这江湖中书写自己的篇章; 网文是一段征途,我们在这其中勇攀高峰; 这是一个都市平凡青年靠网文实现梦想的故事…… 【朋友新书上传,字数还少,但急需收藏助力,各位书友都去帮忙收藏收藏,幼苗可以暂时存着等字数多了再看,内容确实很有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24章 赵客缦胡缨 孟冬10月底,当陈馀与陈胜二人带着千余兵从东郡白马津渡河,抵达内黄县(河南内黄)时,才发现这里的形势发展,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快得多! “听从北边逃来的人说,夏末时,有个赵地大侠鲁勾践,便已在大陆泽起兵反秦了,还拥立了赵王子孙赵歇为王……” 陈胜得知此事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预谋的事,好像被人抢先了。 “我与鲁勾践是熟人。” 陈馀却并不担心,笑道:“鲁勾践年轻时是邯郸轻侠,常年在市肆厮混,荆轲游于邯郸,鲁勾践曾与荆轲玩六博。二人玩到一半,争执博局的先后路数,鲁勾践是个暴脾气,立刻掀了棋盘,怒而叱之,荆轲也不跟他计较,嘿然离去,之后再未相会过。” “鲁勾践只当荆轲是个胆小鬼,也没放在心上,等到十年后,荆轲刺秦失败的消息传来,鲁勾践才为当年的事后悔不已,遂立志继荆卿之志,要为其复仇……” “自那之后,鲁勾践就离开了邯郸,来到人烟稀少的大陆泽畔,靠渔猎过活,顺便招揽燕赵反秦人士,在此暗暗聚集,修习剑术,我与张良,都曾去过他那,也正是在他那,结识了代王嘉之子,赵歇。” 早在黑夫执政胶东时,诸田在济北起义,鲁勾践就曾响应他们,举兵反秦,也打下了几个县城,只可惜被官府镇压,再度亡命大陆泽。 如今天下皆反,鲁勾践再度举旗,这在陈馀预料之中。 但他没想到的是,鲁勾践那莽夫竟能想到拥立赵歇为王,还能全据巨鹿,并大败河北秦军,攻陷邯郸,几乎恢复了大半赵地…… 莫非有奇人异士相助? 等众人再往北,抵达漳水之畔,与赵兵接上头时,才知晓了这场战争的最大功臣是谁。 “武安君李牧之孙,李左车?” 陈馀有些惊讶:“我一直以为李左车藏身在代北,竟不知其回到了故乡柏人。” 原来,那鲁勾践在夺取巨鹿后,也遭到了邯郸、巨鹿两郡郡兵的围攻,是李左车在柏人起兵,带着一众赵地轻侠骑从,溃围而入,这才大败秦军。 李左车继承了其祖父之兵略,又打了几场漂亮仗,义军乘势包围了邯郸,邯郸赵人几乎个个都与秦有仇,群起响应,邯郸遂下…… 如今秦军败退至邺县,算是放弃了邯郸郡,只求守住河内,等待朝廷援军——但秦廷大军集中于汉中、南阳、三川,哪还有援军能派往河北? 得知这些事后,陈馀、陈胜面面相觑,两人皆怀有野心,都没打算老老实实给楚国打工,故不谋而合,想来赵地发展,岂料让别人捷足先登。 陈胜只能暗叹时运不济:“陈馀先生,现在怎么办?” “吾等作为楚国行人使者,先拜见赵王及将相罢。” 虽然来迟了一步,但陈馀靠着自己年轻时在赵地游历的名望,以及同赵歇、鲁勾践的关系,还是很轻易就进了残破的邯郸城,得到了接见——毕竟这新兴的赵国,也急需势头正盛的楚国做盟友。 接见的地点是邯郸北部,赵武灵王所建的从台宫,它在战争中被摧毁大半,如今作为赵王歇的临时宫殿,因为四周多是荒草荆棘,所以看上去这所谓的赵国朝廷,倒像个草台班子。 “陈生,十余年未见,你依然如故啊。” 赵歇是代王嘉庶子,赵嘉北奔代郡建国时,赵歇未能跟去,藏匿于赵地,辗转投奔了鲁勾践,如今他早不是一副落魄公子形象,穿上了新做的王服,头戴冠冕,神采奕奕。 “陈馀早就知道,大王必能复国!” 陈馀坠泪而拜,心中暗道:“看来这位赵王还是有点实权的,不似楚国的王,只是傀儡。” 赵歇下阶将陈馀扶起来,为他一一介绍堂内众人。 “歇能够复国,多亏了大将军之力!” 鲁勾践是陈馀熟人,虎头燕额,浓须已花白,穿戴着将军甲胄,但精神有些不振,他在举义时受了伤,如今已不能上马了,有些郁郁不乐。 作为“赵国”的缔造者,鲁勾践现在被封为“曲梁君”,领大将军印。 “这是赵之国尉,广武君,李左车。” 李左车三十余岁年纪,他相貌的特点是,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有些奇怪,且因长居代北,头上总习惯性戴着胡缨之冠,他待陈馀倒是彬彬有礼。 陈馀对其长作揖:“陈馀虽非赵人,但在大梁时,便已仰慕武安君(李牧)之名,入赵后,更常听闻武安君破匈奴,败秦军之事迹,若赵迁不听信谗言,赵国也不至于覆亡……” 李左车笑道:“赵迁乃是娼妓之子,悼襄王废黜太子,而立赵迁,如今大王作为嫡孙复位,也算让赵国社稷,归了正轨,能告尉大父在天之灵了。” 一圈介绍下来,别看这赵国只是个草台班子,封君却有好几个,基本上带着千余人来投奔,立有小功的,都封了君。 陈胜坐在殿尾,听在耳中,心里酸酸的。 “早知道在赵国封君这么容易,我当时真眼瞎了,为何要去投项籍?” 陈馀则心中了然,这新兴的赵国,鲁勾践看上去时日无多,赵歇有一定的权力,但兵权则控制在李左车手中,他必将是鲁勾践的继任者。 不过奇怪的是,赵国至今未立丞相,陈馀的心思,一时间活络了起来。 就在这时,旁边又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 “陈先生此来赵地,为己乎?为楚乎?” 陈馀所想被人看穿,不由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却是一位穿着黑衣,颔下留着三角须的中年文士…… “这位先生是?” “这是蒯彻先生,赵国的上卿。” 赵歇看上去十分喜欢蒯彻,笑道: “陈馀,你恐怕还不知道罢?” “秦始皇三十六年,天生异象,先有荧惑守心,后有流星坠于东郡,于是天下谣言四起。蒯彻先生便乘机鼓动方术士卢敖,进入咸阳见秦始皇,散布’亡秦者黑‘的预言,使得秦始皇与南征军黑夫反目!” 陈馀愕然:“竟是蒯先生所为?” “正是!这之后扶苏之出奔,南方之叛秦,归根结底,皆蒯彻先生手笔也!” 赵歇大概是在草莽中呆久了,说话做事还没有“王者”的高高在上,反而亲自吹捧起蒯彻来: “不止如此,蒯先生还在秋初时,鼓动大野泽彭越起兵,立田氏之后为王,今天已据有薛郡、济北。秋末时,他说动彭越,派赵人丁复带兵入巨鹿支援,助我大赵复国。” “上个月,蒯先生更不顾凶险,亲至范阳,以巧言劝得范阳令降赵,我用先生之计,黄盖朱轮的车子迎接范阳县令,封君侯,让他在燕、赵边界驰骋炫耀,于是赵地诸县皆言:‘范阳令先降而得富贵’,不战而下者三十馀城。” 对这个结果,赵歇感觉跟做梦似的,这便是他倚重蒯彻的原因。 “故蒯生一出,始皇帝废长立幼,秦裂为南北,天下豪杰四起。蒯生一使,复齐、兴赵,更传檄而千里定。蒯先生真有张仪、苏秦之能也!” 蒯彻一笑:“雕虫小技,何足道哉?若非大王之望,若非曲梁君、广武君用兵如神,光靠我的唇舌,岂能破上万秦兵于邯郸?” “先生过谦了。”赵歇道: “我欲拜蒯先生为丞相,奈何先生坚辞不受。” 蒯彻道:“我的长处不在于治国安邦,再者,若做了赵相,又如何替大王奔走天下,纵横捭阖呢?” 二人双簧总算唱完了,蒯彻目光瞥向陈馀:“陈先生,如此说来,你我倒是同行了,你此来,也是为楚国做说客,想让赵国臣服于楚么?” 陈馀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来邯郸,既不为自己,也不为楚国。” “我是为了赵国,为了天下人,能早日诛灭暴秦!” 接下来,他便将楚国希望帮诸侯复国,最终合力西向,破函谷关,诛灭暴秦的计划吐露。 “六国分则弱,合则强,昔日孟尝君、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皆曾组织诸侯合纵抗秦,常能大败秦师,收复失地,甚至一度攻入函谷关。” “今楚、齐、赵、魏、韩皆已复国,但暴秦亡我之心不死,五国当再度合一,以实力最强的楚国为纵长,西向伐秦!” 蒯彻大笑道:“陈先生说得没错,既已复国,楚、齐、赵、魏、韩当相互协作,结盟合力抗秦,收复故土,不可再重蹈旧日六国争相事秦,最终失去强援,相继沦亡的覆辙。” “今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杰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襍(zá)鹓(yuān),熛至风起,人人皆言,忧在亡秦而已。” 众人颔首,复国的诸侯虽各有打算,但灭亡暴秦,为六王复仇,却是他们一致的初衷。 蒯彻却道:“但我却有不同的看法。” 他转过身,朝赵歇长拜: “大王,秦不可卒除,为赵、楚计,相比于逞一时之愤,合力西向亡秦,让秦廷衰而不灭,保有关中,南北均势,关东则有六国。如此,天下呈鼎足三分之势,对吾等更加有利!” …… ps:第二章在晚上。 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淮阴侯列传》蒯彻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25章 今天下三分 “当今天下,已有三分之雏形。” 因为荒废太久,丛台殿堂上的石缝里,蒿草尚未清除干净,但蒯彻并不嫌弃,踱步侃侃而谈。 他不需要地图,天下形势,似都包藏胸中! “第一分为秦廷,且称之为北秦,尽管这半年来,丢了许多郡县,但关中根基尚在。关中北有朔方、云中、雁门、代郡,得胡马之饶。东有太原、河东、上党、河内、三川、南阳为屏障,南有南阳,十五郡完好无损。” “而颍川、东郡、临淄、常山、广阳、渔阳、上谷、右北平、辽东、辽西等地,虽多有豪杰举事,但仍有长吏尊二世之令,保于郡府,与之相抗。” “故天下泰半,仍在北秦手中,幅员万里,兵数十万,车五千乘,骑数万匹,只是有些分散,但亦足以维系帝业。” 说完所谓的“北秦”,蒯彻又谈起了另一大势力。 “第二分为黑夫之北伐军,他虽举兵叛秦,号称要北伐靖难,却仍以秦吏自居,既立足南郡,吾等且称之为……南秦!” “南秦南有岭南四郡,征越卒为兵;东有江东两郡,楼船千帆横绝大江;西取巴蜀,得粮秣百万;中据有荆州五郡,黑夫颇得当地人拥戴;千里之外,更有胶东陈平、曹参亦遥相响应。” “迄今为止,南秦已夺十四郡也,地方五千馀里,户百万,卒二十万,车千乘,骑万匹,此霸王之资也。再加上黑夫之威名,其下韩信等能征善战,天下莫能当也!”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纵观全局的能力,陈胜听着蒯彻对黑夫的势力赞誉有加,一时间竟有些后悔当初与吴广分道扬镳。 “第三分为复辟的六国。” 这时候,蒯彻走到陈馀跟前,拱手笑道: “楚上柱国项籍起淮南,转斗逐北,至于彭城,乘利席卷,取淮阳,击砀郡,威震中原。然观其所属,不过九江、东海、泗水、陈郡,砀郡与琅琊之半,虽楚人效命,但卒不过十万,陈先生,我说的没错罢?” 这是事实,但蒯彻消息如此灵通,让陈馀心中骇然,此人在楚国那边,恐有内应暗中提供情报啊。 “山东之建国莫强於楚,除楚国外,赵国实力次之,赵已取巨鹿、邯郸;齐国实力与赵相当,彭越方占薛郡、济北,欲攻临淄;韩魏更次之,韩复立于许县(河南许昌),张良与韩成将千余人西略韩地,得数城,北秦辄复取之,往来为游兵颍川。魏立国于临济,我料想,张耳恐怕是想北上取东郡吧?” “至于燕国那边,燕公子王孙皆为秦所诛,虽有韩广起兵上谷,臧荼起于渔阳,但广阳郡负隅顽抗,尚未能复燕……” 燕地的事,陈馀倒是首次听闻。 “总之,六国加一起,可算一分。” 蒯彻一番概述,竟将错综复杂的天下形势,说得清晰无比! 他复对陈馀拱手:“陈先生以为,这三分之中,谁为最强?” 不用说,六国才刚复国,肯定是垫底的,陈馀沉吟道:“应是北秦最强,蒯先生方才也说了,北秦尚有二十余郡,人口兵员众多,且有关中,据四塞之国,被山带渭,有百二之险……” 正因为对秦廷势力的畏惧,各地反秦豪杰,才纷纷叫嚷着要“诛暴秦”,否则他们一天都睡不踏实。 但蒯彻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光看郡县、户口、兵员,的确是北众于南,但要我说,在襄阳之战后,北伐颓态已现,南方则占尽了优势!” “北秦才遭内斗,大将凋零,唯有一王贲将二三十万大军,在关东苦苦支撑。” “王贲为了集中兵力对付南秦,坐视东方诸郡叛秦不救,猛攻襄阳汉水数月,却无尺寸之功,反被南秦奇兵烧了粮道,元气大伤,我听说,蜀郡也已叛秦,冯劫被困巴郡,恐已全军覆没。” “夫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百姓罢极怨望,容容无所倚,北秦士气已失,只能退守南阳、汉中。然王贲不但要抵挡南秦攻势,还要阻止楚、魏、韩在中原攻城略地,实在是捉襟见肘。” “王贲纵然是天下第一名将,也回天乏术,更何况,天下苦秦政久矣,二世若改弦更张,尚有复兴可能,但我听闻,他先后食言,田租倒是减了点,但口赋徭役却加重数倍,百姓怨望,都恨不得二世倒台。” 说白了,北秦像一个虽然身材硕大,却处处是伤的巨人,且要面对的敌人太多了,积累的怨气也太大了,步履蹒跚,蒯彻并不看好。 “南秦则不然,其兴勃勃然也,黑夫爱民惜兵,稳扎稳打,一边固守江汉,一边使人略江东,入巴蜀,已挫王贲锐气,又夺了边角。接下来,只需要在南阳拖住王贲主力,遣偏师及巴蜀兵争汉中。既取汉中,北伐军出子午、褒斜等道,逾岭渡渭,则不出数月,兵必战於咸阳之下!此北秦君臣之大患也。” 赵歇看向堂下最精通兵略的李左车,李左车颔首,认同蒯彻的看法。 说起黑夫,蒯彻就觉得惊奇,他曾施展毒计,诱使卢敖入咸阳,以“亡秦者黑”诓骗秦始皇,招致君臣反目。 本以为黑夫将就此消亡,岂料此人竟不是忠臣,没打算老老实实受死,诈死藏匿,悍然举兵,全据南方,不过半年,已得王霸之业,这是蒯彻没料到的。 他继续道:“总之,北秦之所害莫如南秦,南强则北弱,北强则南弱,其势不两立,譬如两虎相争。” “这时候,六国有两个选择,为了‘诛暴秦’的口号,助南攻北,或是各自略地,坐看南北相争。” 蒯彻道:“若如楚国之策,诸侯聚兵于中原,西向攻三川,入函谷。王贲肯定会抽兵北上阻止,六国恐将败北,就算没败,甚至顺利入关夺取咸阳,烧了秦国庙堂,吾等也难以长期立足。北伐军会乘机从武关、汉中进入关中,秦人必然携壶浆以迎,助其驱逐六国,黑夫终得渔翁之利。” “如此,秦一统于南,南秦已得关中,必因势利便,加兵于六国。” “到那时,黑夫身率关中之众出于函谷,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江东楼船渡江击九江。来势将比王翦、王贲父子灭六国更猛烈,复辟的六国,这次恐怕熬不过十年,一年半载之内,便会被黑夫扫平!” 说完之后,蒯彻摊手问所有人:“骤兴骤亡,社稷复灭,这是大王和将军们想看到的么?” 赵歇摇头:“自然不是。” 李左车亦道:“蒯先生之言有理,为今之计,六国当各自夺取邻地,以巩固自身,等关东郡县已尽属六国,再以楚国为盟主,联兵与南秦相抗,让北秦保有关中,如此,才能得三分鼎足之均势!” 鲁勾践最后接话:“然也,所以,赵国恐怕不能派兵南下,与楚国一同西击函谷了!” 赵歇笑道:“陈先生,这便是赵国的态度,还望将以上种种,回复楚国项少将军,提醒他,切不可急于西进,最后便宜了南秦啊!” 陈馀哪还能不明白?今日丛台之会,蒯彻的侃侃而谈,就是给他设的套,是为了让赵国拒绝楚国——赵人忙着扩张地盘,才没功夫跟你楚国去打什么函谷关,自己玩去吧! 他心里有点乱,事情与预料中的完全不同,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殿尾却有个声音响起。 “蒯先生之言,我深以为然,反抗暴秦,只在百里之内,何必去千里之外呢?” 陈馀回头,却见是护送他来赵地的陈胜,这小子不声不响听了半天,忽然冒了出来,让人愕然。 陈胜上前,朝赵歇等人行礼:“外臣陈胜,阳城人也,乃楚军率长。” 李左车颔首:“陈率长有何高见?” 陈胜道:“我从白马津北上时,只听闻赵国仅有邯郸、巨鹿两郡,北边的恒山、广阳,南边的河内,西边的上党,依然是秦之郡县,赵国何必舍近求远,放着近处的敌人不打,跑去函谷关呢?” “陈胜一直以为,项将军之策不可取,屡屡劝诫,他却不听,我听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陈胜愿以麾下千人,归顺赵国,助大王略取周遭郡县!” 他国将领突然提出投效,赵国众人有些惊讶,陈胜则看向陈馀,朝他点了点头。 “陈胜此言极是!” 陈馀也反应过来了,他俩北上本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如今使命失败,赵国不愿跟楚国一起干,二人若灰溜溜回去,以项籍的脾气,纵不杀他们,恐怕也会彻底冷落。 与其回去受气,不如留在北方,说不定还能混上个封君之位! 陈馀咬咬牙,出列道:“陈馀本非楚人,而将赵国当成了自己的家,也宁为赵臣,为大王效力。” “陈馀尝游赵地,妻家更乃苦陉大族公乘氏,我愿意北上,替赵国招揽恒山郡豪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26章 从散约败 赵国的出手,果然比楚国大方很多,是夜,在封陈馀为上卿,陈胜为都尉后,赵歇又召见了蒯彻。 “蒯先生以为,二陈可信么?” 蒯彻笑道:“现在的形势,和百年前一样,士人游走诸侯,只求出人头地,今日从秦,明日投楚,后日仕赵,但他们不会忠于赵,也不会忠于楚……” “只忠于自己的利益!” “大王给二陈的比楚国多,彼辈自能为赵国出力。那陈胜是外来人,他只能依靠为大王立功,才能在赵地立足,至于陈馀……他过去常年在恒山郡,与当地豪杰交游甚广,大王倒不妨让二人去略取恒山。” 这也是蒯彻给新兴的赵国制定的战略,以李左车南拒秦兵,使鲁勾践北徇燕地以自广,现在多了二陈,恒山郡也能派一支兵过去。 “若赵能南据大河,西有太行,北吞燕、代,必为疆国,不弱于楚,项籍必不敢对赵发号施令。日后乘南北两秦之蔽,可夺取太原、上党、河东、河内,全据冀州,得志于天下!” “托先生之言。”赵歇十分感激,若无蒯彻,复兴赵国,恐怕没这么顺利。 但在蒯彻离开前,赵歇却又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 “蒯先生耗费心里,谋划多年,乱秦中枢,以变天下,现在则游仕于齐赵之间,更拒绝了寡人和齐国两个相位,也不取寸土封地,只愿为客卿,先生,你又忠于何方呢?” 蒯彻却未回答,只笑了笑,告辞离开。 出了丛台,他昂首看着冬日的夜空,暗道:“我只忠于纵横之道!” 纵横者,无纵则无横,无横则无纵,横能一变为纵,纵亦能一变为横!这才是纵横的真谛! 对纵横家而言,大一统,是索然无味的。 对他们而言,最好的时代,应当是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 是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 是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 那才是纵横之士大放异彩的舞台! 蒯彻笑道:“若真能鼎足三分,北秦、南秦、六国势均力敌,各自为疆,那以后的纵横之士们,都得感谢我蒯彻。” “谢我又给他们,开创了一片乐土!纵横策士又能像张仪、苏秦那样,一言兴邦,一言丧邦;所在国重,所去国轻;一怒则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了!” 至于这分裂带来的兵革不休,诈伪并起,杀人盈野? 至于这纷争带来的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 对不起,这些东西,是儒家、黄老、法墨的事,不在纵横家考虑之内! …… 蒯彻只管挖坑不管埋,靠嘴皮子和阴谋术搅乱天下,却不管今后如何变乱为治。 而胶东的曹参,却辗转反侧,思虑如何保全胶东平安。 自曹参与陈平七月份联合十三家大商贾,起兵夺取胶东以来,已过去三月有余,胶东局势已完全稳定。 依照陈平“唇亡齿寒”之策,曹参率师五千,支援琅琊郡,与楚国莫敖龙且对峙于莒县、诸城之间。因为楚兵主力随项羽进攻中原,龙且虽拥兵上万,仍难以突破防线,琅琊城更被胶东控制,船只也籍此南下。 从琅琊到会稽的航线古已有之,麻烦之处在于,千里海岸皆为楚国所占,好在东海郡朐县以东,有大岛名云台(连云港),荒无人烟,却有河流淡水,楼船司马罗舆占领了那,作为南北通航的枢纽,胶东与会稽,得以每月通航传递情报一次。 真正的麻烦在西边,上个月,秦临淄郡守接受了陈平的提议,双方休兵,临淄得以集中郡兵对付意图夺取齐地的大野泽巨盗彭越。 但彭越狡猾而善兵,几场仗下来,临淄损失惨重,再加上龙且见琅琊难取,遂派人越过东泰山,进攻临淄之南,两面夹击下,临淄难支,预计最迟开春前,临淄便会陷落。 一时间,大量避战祸的临淄难民涌入胶东,陈平全盘接收,让人组织他们到潍水以东居住,选拔青壮训练,以期为胶东增加新的兵源。 但郡守曹参却有些悲观: “我倒是有把握守住南线,但西线,靠那些临时组织起来的难民,以及商贾僮仆,能挡住来势汹汹的群盗么?” 曹参已将烦恼写信告知陈平,但陈平尚未回复。 正想着,门外却有一军吏来见,却是卢县(山东蒙阴)人虞广,他本是琅琊人,几年前调到胶东做率长,是曹参的部下,陈、曹二人起兵时虞广毅然反正,助他们夺取了即墨,遂升为司马。 虞广是曹参的左膀右臂,便让他入内,道明了来意。 “郡尉,下吏今日巡视军营,竟遇到了一个旧日的同乡,他是布衣文士,楚兵入琅琊,他逃到这边,被征入军中为戍卒,行挽辂之事。” 大车横木为辂,前牵曰挽,说白了,就是个拉车卖力气的,在军中属于最低级的戍卒。 “你是可怜他,想替他求情?” 曹参了然,他做事一向很灵活,遂笑道:“那就让他去你营中做亲卫罢。” “并非如此。” 虞广拱手道:“我的确有意让他免此苦力,但他却反问了我近来胶东形势,我挑能说的告知,他便说,胶东守、尉定是犯难了,说有一妙策,可让胶东不必腹背受敌,希望我能将他引荐给郡尉。” “哦?” 曹参有些惊奇,军中一黔首戍卒,竟通过局势的三言两语看出他正犯难? 但转念一想,武忠侯、陈平等人,不都是起于微末么?遂来了兴趣,让虞广将他那同乡带进来。 不多时,人已带到,果然是个刚干完拉车重活,浑身散发着汗臭的黔首,三十余岁年纪,留着短须,头扎扁髻,有些拘谨地跪在门口,朝曹参长拜。 他衣着很不得体,虞广有些尴尬,怕曹参生气,忙解释道:“下吏本欲与之鲜衣,让他体面点,他却说,‘臣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不敢易衣’。” 曹参大声问那人道:“不过是换身衣裳,为何不敢?” 此人抬头,笑道:“能以衣欺郡尉,亦能以言欺之,小人不敢欺郡尉!” “哈,倒是能说会道。” 曹参令人赐食,问此人:“汝何名?” 戍卒再拜:“小人娄敬!” 曹参嘴里撕着根鸡腿,含糊地问道:“娄敬,汝让虞司马引荐来见我,欲言何事?” 娄敬面前也摆着鱼肉,但他只是咽了下口水,并未动手:“言胶东安危存亡之事!” 曹参吮着鸡骨头:“说下去。” 娄敬道:“小人虽是琅琊人,但也曾听闻,武忠侯治胶东,诛大族,兴商贾,修农稼,更使胶东避免了诸田之乱。近年来,又有陈、曹二君继武忠侯之业,胶东遂从齐地最穷的郡,一跃能与临淄比肩。” “想来经多年积蓄,胶东粮秣倒是不缺,所以陈、曹二君才会接纳一切投奔的临淄、琅琊难民。” “但胶东虽富,毕竟仅有一郡之力,兵卒有限,纵接纳数万难民,一时半会也无法成军作战,曹君守诸城,使楚盗难越琅琊一步,但只怕临淄无力抵挡彭越,一旦失陷,齐楚两军结盟,夹击胶东,龙且围曹君于诸城,彭越长驱而入潍水,则胶东危矣!” 这娄敬不愧是读过点书的,虽沦落为拉车戍卒,却一语道出了胶东现在面临的难题。 不知不觉,曹参已停下了动作,擦了擦油腻的指头:“你有何良策?” “很简单。” 娄敬道:“离间齐楚!” “齐楚眼下虽看似齐心协力,共击临淄,实则各怀鬼胎。” “薛郡过去是楚国之土,如今却为齐所占,琅琊乃齐国之疆,如今则为楚所据,眼下还能共处,一旦临淄失陷,为争那七万户的大城,齐楚必生龃龉!” “郡尉何不设法让齐楚矛盾加剧,使之相互提防,无法合力进攻胶东?” 曹参听完后,沉吟道:“倒是可行。” 又让人给娄敬多赐食: “看你面黄肌瘦,想来是许多天未沾油水了,吃罢!” 娄敬的确饿坏了,这下可不客气,拿起一整只鸡啃了起来,每一下都咬得很用力。 他背井离乡,逃难的日子不好过,肚子里的韬略对拉车干苦力一点帮助都没有,也幸亏今日遇到同乡虞广,得以面见曹参,只希望能靠出言献策,改变现在的处境——这位曹郡尉看上去,还是很虚心纳谏的。 等娄敬大快朵颐后,曹参敬了他一盏酒,复问道:“具体要如何离间齐楚,你可有法子?” 娄敬道:“郡尉可知百余年前,秦假道韩、魏以攻齐,齐威王使章子将而应之之事?” 章子便是匡章,乃齐威王、宣王时齐国名将,有旬月破燕,垂沙败楚,并大溃秦军的战绩。 曹参是好学的,虽然入齐地前他不知晓,但几年下来,齐地之事已了然于胸。 他想了想道:“我倒是听人说过,当初匡章与秦军相对扎营,使者数相往来,更使齐军变其徽章,以杂秦军……” 靠着变徽章旗号衣甲,匡章成功让齐军混到了秦军侧方,在作战时突然发难,取得大胜。 曹参恍然:“你的意思是……” 娄敬道:“然也,齐楚合击临淄,兵卒犬牙相错,彼辈言语不通,平日里为了争夺财物,难免会发生冲突。将军何不派人伪作齐兵徽章,袭击楚兵,又派人伪作楚兵徽章,袭击齐兵呢!” “好主意。”曹参拊掌,这么做的话,齐楚两军将失去信任,就算不大打出手,也再难合作了。 “娄敬,你以后不必拉车做苦活了,到我身边,做文吏主薄罢,出行有车,食有鱼肉。” 娄敬大喜,向曹参道谢,而就在这时,长史叩门而入,原来是曹参盼了许久的胶东来信,总算到了。 展开一看,曹参不由大笑。 “离间齐楚,使之从散约败,从而让齐地呈三方鼎足而立之势,好个娄敬,你的计策,竟与陈平想的一模一样!” …… 那头,曹参喜得智谋之士,而身在即墨的陈平,却在为一个来自北方的消息大皱眉头。 “你亲眼所见?” 陈平看向齐地大贾刀间,九月时,眼看胶东局势平稳,陈平便让刀间带几艘船北上,恢复与海东中断数月的通航。 他也清楚,胶东一郡之力恐怕无力对敌齐楚群盗,想起海东还有三千秦军留守,分别驻扎在西安平(辽宁丹东),列口,韩城三地,他们是扶苏旧部,或可取得联络,接来胶东,共抗楚盗。 但十月份的最后一天,刀间返回匆匆回报,陈平才得知,有人赶在自己前头,捷足先登了…… “郡君,千真万确啊。” 刀间神情严肃:“我在船上,遥遥望见海东韩城、列口的两千驻军,正缓缓北上,而西安平也已备警,入港船只统统扣留,我遂不敢入,只让僮仆设法诱捕了一队出来巡逻的兵卒,审问之下,他们说……” “说什么?” “他们说,长公子扶苏,回来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27章 山河破碎风飘絮 ps:忘记娄敬出场过了,反正前面只露了个名没台词没事迹,无关大菊,悄悄划掉,以后文这个为准吧。 …… 满番汉,秦帝国的东北界,它是大同江的入海口,有一个很小的海港,只不过这儿并无一艘船舶,胶东的商船来了又走,一点靠岸的想法都没有。 一位容貌比实际年龄大许多的中年将军站在海边,他被风吹日晒变粗糙许多的皮肤,已不再惧怕冰冷的冬风,干裂的嘴唇喃喃自语“ “今天是十一月初一。” “很快,就满一整年了!” 扶苏能感受到,今天的冬风,就象那天夜宴散场那么凉…… 一年前,十一月十六日那天,天下称贤的大秦长公子扶苏,在咸阳失去了一切,因为他的幼稚、愚昧。 他升得太高,爱得太广,怕得太多。 在大难临头时,他畏惧不前,却回头试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加速向深渊沉去,被人代替自己,做了最错误的抉择。 结果就是,扶苏变成了一颗飞速陨落的流星,离开咸阳滑落向南,最后在汉中失了踪迹。 扶苏出奔,成了秦始皇三十七年开年最大的政治事件,天下震惊,也决定了以后许多事情的走向。 唯独他的去向,成了一个未解之谜,百姓或以为死,或以为亡。 其实那之后半年里,扶苏一直形单影只,靠着伪造的验传,在关东漫无目的地游荡。 扶苏记得,多年前与黑夫相聚时,自己常抨击秦始皇帝,说父皇“不知民间疾苦”,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很懂百姓黔首的喜怒哀乐。 当时,黑夫总是露出一个礼貌的笑,不同意,也不否认。 后来扶苏才明白,那礼貌背后,是发自内心的不以为然。 “我当年,不过是无病呻吟,故作仁慈,哪知道什么疾苦啊?” 半年游荡,让他深切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疾”和“苦”。 验传虽然好使,但身上的钱帛总有耗尽的一天,当走到东郡时,扶苏不得不卖马,甚至卖了最后一身干净衣裳,尽管那瘦马蔽衣只为他换来了数日之食。 他真成了孑然一身了,除了手里的一把剑。 而后的日子里,扶苏就不得不和天下芸芸众生一样,为填饱肚子而奔走了。 他在河上帮人划过船,在码头帮人扛过包,一度还欲为佣耕,只是他根本不会种地,遂失了业。 这下扶苏算是彻底明白韩非那句话了:“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纣为帝王,足以乱天下。” 更何况,他本非尧舜,只是个因为身体里淌着秦始皇的血脉,被包裹上公子身份的普通人。 脱了这冠带,谁不是赤条条的匹夫呢? “没了公子身份,我果然什么都不是……” 自嘲的苦笑没法填补饥肠辘辘,被逼无奈时,扶苏甚至为了一口吃的,做了商贾的帮佣打手,与人在市肆上大打出手。 那天,他靠着从小修习的武艺,将那些只会三脚猫功夫的混混打得满地找牙。 那是扶苏流浪以来,最痛快的一次,他算是明白了,为何山东轻侠这么痛恨秦法了,那些条律简直是个鸟笼,将他们的天性关了起来。 但当地秩序仍在,其结果便是,扶苏与滋事的众人一起,被官府缉捕,扔在牢狱里,又拴着绳索,作为刑徒,去修筑河防。 当地官府不会想到,这个满身臭味的游侠儿,竟会是咸阳暗中搜寻的扶苏! 一个夜里,扶苏和许多人一起逃了,但他也挨了追兵一箭,一瘸一拐,进了山泽。 这之后数月,伤痛和疾病纠缠着扶苏,让他身体孱弱,几乎丧命。 不会有御医军医巴巴地来救他,也不会有家人隶妾嘘寒问暖,一个偶然路过的巫祝,也不过摘一把可疑的野草来熬成黑乎乎的汤,灌到他肠胃里。 没有药到病除,反而更严重了。 他就这样,滞留在河济之间的一个窝棚里,在伤病的折磨下形销骨立,半梦半醒间,回忆自己的前半生,想到曾经的豪言壮语,想到那些因天真犯下的错误,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痛哭流涕。 当地里闾的人都觉得,这人疯了。 标签贴上是很难揭下来的,在众人眼里,扶苏真成了一个疯子,玩水的孩子朝他扔石头,洗衣的妇人看见他远远就跑开,村里的男人气呼呼地用棍棒驱赶他。 扶苏继续游荡在大河之畔,一路走来,受尽了白眼,也只有疠人村里的麻风病人,才不嫌弃他,尤记得,当他快要饿死时,一个满脸疮疤的疠人,还分了他一点吃的。 然后冲他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疠人怜王!” “疠人怜王!” 扶苏感受到了世上最大的讽刺,他再度放声大笑,又哭得像个孩子,疯得更厉害了。 昔日的贵公子,好像彻底从他身上消失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月余,直到盛夏时节,他坐在大河边抓着身上的虱,却从路过的渔夫闲聊中,得知了秦始皇崩逝的消息…… 他一下子呆住了,手里掐住的跳蚤挣扎着,蹦蹦跳跳地溜走了。 旁边漂丝的妇人们看到,这个披头散发,又脏又臭的乞丐疯子,竟一头扎进了大河! 惊呼阵阵,但也就这样,没人来救他。 扶苏会水,泪流在河中,而激荡的浊水,也冲走了他用来包裹自己的脏壳。 良久后,当扶苏再上了岸,眼神已清醒了不少,他动作麻利,用树藤扎起发髻,找出了那柄残破的剑,离开滞留许久的窝棚,一路向东走去! 扶苏走到了海边,那一望无垠的湛蓝唤醒了他的初心,现在扶苏已记起,自己当初一路东行,是想去哪了! 他欲走捷径,渡海去海东,但正值咸阳使者缉捕胶东黑党,对齐地政策改弦更张,海,被禁了,临淄、胶东、济北,片板不得下海。 仿佛老天注定不想让他走得太轻松。 也正是在海滨,扶苏听闻了黑夫“叛乱”的消息。 没有难以置信,没有不可思议,扶苏只是默默掉头,转而向北走去。 他算是恢复了健康,恢复了神智,但行事却与过去大不相同。 过大河时,因身无分文,船家骂骂咧咧,扶苏直截了当,横剑在膝,胁迫船家载他渡河。 到了河北,为了填饱肚子,扶苏更开始持剑抢掠行人,掏空他们的钱袋,抢夺其车马,只在离去时,扔下一把钱,只当是回家的盘缠。 若在平日,他恐怕又要遭官府缉捕,可现在,已没人顾得了小小一起抢劫案了。 在关东流浪时,扶苏见识过秦律重压下的民怨民愤。 而眼下,他开始见识到,比苛政秩序更可怖的,是这些秩序,一夜间荡然无存! 巨鹿郡,赵人举义,意欲复国,与郡兵相互攻杀不休,尸横遍野。 广阳郡,盗贼横行,虎狼食人,庄稼被大火烧毁,浓烟直冲天际。 渔阳郡,早已忍耐多时的燕赵戍卒造反,长城沿线烽火缭绕,这里没有孟姜女,但女人的哭声为何仍如此响亮? 辽西郡,东胡王乘机入寇,大掠不休,胡马践踏边民,弯刀斩落无数头颅,妇女横于马背上,嚎叫着被掳走。 辽东郡,昔日窜逃的戍卒卫满扰边,这群在山林里窝了许多年的暴徒穷凶极恶,边境许多里闾遭了秧,这是当年那场兵变营啸留下的隐患。 山河破碎,人的命运一如飘絮般,零落成泥,碾作尘土。 相比之下,自己遭遇的,算什么? 扶苏一路北来,目睹了这一路惨相。 他听说过,往古之时,共工与祝融大战,怒触不周山,于是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眼前发生的事,不就是传说在现世的写照么? 扶苏孑然一人,纵杀死一二盗贼、胡人,却无法阻止更大的惨剧发生。 他只能漫步在尸骨之间,逼迫自己睁大眼睛,看这一切,记住它们。 “都是你的错。” 一张张死人面孔前,一个个破败里闾外,扶苏对自己如是说。 “你辜负了父皇,懦弱踌躇,让他不能瞑目。” “你辜负了妻、子,自私自利,抛弃了她们。” “你辜负了门客臣属,让他们没个好下场。” “你辜负了黑夫,让他走到今日这一步。” “你更辜负了天下人的期望,让这乱世降临人间……” “扶苏啊扶苏,你才是那颗荧惑星!” 他有罪。 罪大恶极。 所以他需要弥补,需要赎罪。 扶苏只想到一种办法。 经过数月跋涉,终于抵达襄平城时,他一度踌躇,但最终还是放弃入城,继续向东。 他不再天真,不再轻信,就算辽东守认识自己,但孤身而去,纵然表明身份,也可能被缚擒拿。 只有自己手里有兵,交涉才是对等的。 于是,他再度用脚步丈量大地,沿着昔日远征的路继续向前。 荆棘深深插进手里,鲜血淋漓,脚上的水泡破了又起,最终变成硬实的老茧,饿食野菜,渴饮溪水。 当九月初,扶苏抵达西安平时,整个人已不成样了。 他才三十出头,看上去却似四旬老汉,皮肤黝黑,形容枯槁,脚踏草鞋,若非很熟悉的人,仔细辨认容颜,再无人认得出这是过去如玉般高贵优雅的公子扶苏。 扶苏现在不再是易碎的玉,他亲手毁掉了自己,褪去了所有印记,在烈火里焚烧许久,而成了坚硬的青铜。 西安平的驻军是扶苏旧部,因为太过偏远,忙于对付北伐军的咸阳朝廷,甚至都来不及派使者来。 本地驻军也零星听说了中原的事,以及远近的叛乱,他们踌躇不安,有的人觉得该就地等待,更多人认为不如自行回故乡去,这两种对立的看法,随着与胶东间联系中断,越发惴惴不安。 官吏已弹压不住戍卒,叛逃不断出现,像上谷、渔阳那样的兵变随时可能发生! 所幸,西安平的守将高成曾是扶苏的左膀右臂,助他镇压兵变,高成仔细辨认这个自称“故人”的造访者,一下子认出了他是谁。 那个咸阳朝堂斗争的失败者。 那个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去向成米的失踪者。 高成激动万分,拜在扶苏面前哭泣,喊出了扶苏一年来都未听过的话…… “公子,长公子!” 真是熟悉的称呼啊,但听上去,却又感觉如此刺耳。 他现在已不是长公子,只是扶苏! 扶起高成,扶苏对他笑道: “别叫我公子了。” “叫我‘将军’!” 扶苏来的正及时,成了救星,成了希望,成了戍卒们努力抓住的救命稻草。 当戍卒们聚集在一起,当扶苏再度披挂上一身将吏甲胄,面对这些巴巴望着他的眼睛时,竟一时失语。 他太久没和人说过话了,喉咙和铁一样硬。 沉默良久后,扶苏才朝所有人重重作揖。 千言万语,汇成了简单的话。 “扶苏辜负了所有人。” “但不会再辜负二三子。” “我来履行未兑现的诺言。” “我来,带汝等回家!” …… “将军!” 高成的呼喊,打破了扶苏的回忆,回过头,却见高成眼中满是昂扬的斗志。 “最后一批戍卒已经回来了,是从汉城那边来的!” 汉城在海东的东海岸,是黑夫所建,虽名为城,实则只是个小寨子,驻扎百人,可以说,那就是秦帝国最偏远的哨所了。 既然连汉城驻军也召回了,整个半岛,将再无秦军一兵一卒。 那些远在域外的据点,现在都要统统放弃,游子们得回家了,相比于这片蛮夷之地,他们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去守护。 高成禀报道:“汉城的五百主是拖家带口回来的,以百人之力,击溃了袭扰的数百秽人,他也想随将军回中原,正欲亲自拜见。” “不容易。” 扶苏颔首:“带他过来罢。” 不多时,一个浓髯汉子大步走来。 此人五十上下年纪,身穿羊皮袄,头上戴着狗皮帽,双目有神,见到扶苏,十分干脆地双膝跪地,声音里带着激动的哭腔: “沛县刘季,拜见长公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28章 谁能置身事外? 十一月初十,十天时间,足够陈平的探子往返辽东、胶东一趟了,陈平更亲自到了夜县,好第一时间获知海东情形。 “海东驻军在西安平集中,然后又往北走了?” 陈平琢磨着这个消息,海对岸的戍卒们倒是想渡海而来,但陈平早已勒令所有胶东船只近期不得前往海东,又增强了辽南旅顺港的防御,万不得已,甚至会将那的胶东人统统撤回来。 但海东戍卒没有心存侥幸,前往辽南,而是离开了海岸,进入了老林密布,野猪和熊瞎子出没的辽东丘陵,沿着上一次征东之役开辟的小道北上。 “彼辈恐怕是要去辽东郡首府襄平啊。” 眼下已是仲冬,胶东都很冷了,辽东更不必说,再过几天恐会降雪,倘若一个月内走不到襄平,等待海东戍卒的,很可能是冻饿致死…… 陈平追问刀间:“胶东已数月未曾送粮过去了,海东的戍卒,有粮食吃么?从何而来?” 刀间道:“郡君,我派人在箕子朝鲜打探,说是公子扶苏以兵威胁箕氏,逼迫箕氏献粮数万石,又征走了朝鲜几乎所有的牛马……” “啧。” 陈平有些惊讶:“那所谓的公子扶苏,莫不是假冒的?这行事,真不像其作风。” 但不管是真是假,陈平都已将海东戍卒,当成了潜在的敌人对待。 陈平复问刀间:“海东戍卒里,有你的人么?” 刀间露出了笑:“有!” 他作为胶东大贾,主要业务是贩奴,顺带送妓女去海东,为戍卒提供服务。几年下来,培养了很深的人脉,哪些人贪财,哪些人好色,哪些人怕死,这些熟客的性情,刀间都一清二楚。 只要他愿意,戍卒中的什长、屯长、百长,甚至是某位五百主,都能为他提供情报! “这便好,且让彼辈先藏着,以待日后之用。” 陈平并不着急,他很清楚,不管对方是不是扶苏本人,想要带兵走陆路回中原,实在是太难了。 且不说路程有数千里之遥,陈平已让人沿燕赵海岸打探过,知道那发生了叛乱,赵已复国,燕地的上谷、渔阳两地也有两股大的群盗叛军,至于辽西、辽东,虽尚未发生叛乱,但当地官府也苦于东胡王入寇扰边…… 前路遍布荆棘,那三千余人想回家,得度过多少难关啊。 至少半年内,是不必担心的。 刀间问道:“郡君,此事是否要立刻派船,去告知君侯,以早作打算?” 胶东和北伐军大本营的联络很不方便,但得先去会稽,再溯江而上,就算现在派快船出发,等消息传到南郡,最快也得开春了…… “先等等。” 陈平却有自己的打算,他捋着胡须,那双小眼睛里,不知又在琢磨什么阴谋诡计。 “君侯日理万机,虎争天下。” “胶东能自行解决的事……” “就不必惹他烦心了!” …… 陈平却料错了黑夫,十一月中旬这几天,黑夫并没有日理万机,而是抽空回了趟江陵。 算起来,黑夫与妻子叶氏已分开三年有余,再度相见,分外眼红。 叶氏呢喃着说想还要个女儿,然后…… 黑夫整整一天没下床! 老婆孩子既然回来了,当然不能再挤黑夫当年做兵曹左史时的小院子,江陵城郡守府被腾了出来——这可以说是叶子衿长大的地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十分熟悉。 夫妻二人饭后散步,过了月门和廊道,便是叶腾当年最喜欢待的书房。 “我当初挺怕来郡守府的。”黑夫笑道。 叶氏颔首:“妾知道,良人那时候便有些怕妇翁。” 那是当然了,黑夫尤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的时候,就差点被叶老头戳穿,质问得额头冒汗,幸好一阵琴音救了他,打破了紧张的气氛,叶腾才没追问到底。 琴声不太熟练,像是一个初学者,在别人的指导下试弹,有些生涩,时不时还会走调。 后来黑夫才知道,那是年轻的叶氏嫡女在学琴。 他戏谑地说道:“说起来,成婚十年来,从未听吾妻弹过琴啊。” 他家其实一直有许多琴,且价格不菲,只是一直是摆设,黑夫不会,叶氏不碰,最后落了层灰。 叶子衿含蓄地笑道:“妾十指笨拙,不是学琴的料,还是在北地织羊毛衣适合我这蠢妇人。” 走到院子里,听远远听到一阵孩子嬉笑声,却是儿子伏波跟几个仆役小厮在玩闹。 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七岁曰竹马之戏,伏波五岁多了,玩的却不是寻常的鸠车,而正坐在一匹木马上,前后摇动——这是黑夫给儿子带来的礼物。 夫妻二人没上前,只站在竹林后望着二儿子,心里却响起了大儿子。 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叶子衿出奔时让桑木带着破虏去北地投靠黑夫旧部,这是很明智的抉择。 但叶子衿总放不下心,昨夜还喊着破虏的名惊醒。 黑夫宽慰妻子道:“你大可安心,上次北地来信,说破虏与章邯藏匿在一处,绝不会有事……” 因为章邯跟黑夫关系太好,连累他也被胡亥的朝廷清算,这倒是意外之喜,这家伙后世被称为“白起之亚”,大秦最后的名将,他不败,秦不亡,是外行掌兵却吊打内行的典范。 黑夫不求章邯在北地搞事,但自保应是没问题的。 叶子衿贴近道:“还有,伏波的婚事,是妾自作主张,还未向良人告罪。” 黑夫摇头:“你当时也是无可奈何,巴氏败亡,眼看就要四散溃逃,汝母女也将再度陷入危险。多亏你急中生智,提出联姻,不仅让巴氏保全,还以巴人袭击鱼复,夺取江关,打破了巴蜀局势,否则,就算陆贾说破嘴,蜀郡也不会投向我。” 换了黑夫,设身处地,也不一定做得比她好。 再说了,从利益上看,巴氏家富万金,巴人骁勇善战,对他来说,不失为一奥援。 黑夫却又叹道:“只是,吾子要卷入此事,真有些愧对他,他这么小,与这场战争无关啊……” “良人之言,妾不敢苟同!” 对此,叶氏却有不同的看法,她朝黑夫行礼,肃然道: “妾回到江陵这月余时间,正值王贲猛攻襄阳,良人带着前方将士浴血鏖战,阻敌于汉水之外,后方的南郡百姓,也无不为这场仗出力。” “我登上城楼看到,江陵的男子丁壮在萧郡守征召下,挑着扁担,运送粮食去往前线,源源不断。” “我回到城中,但听各家各户机杼声不绝于耳,这是妇人在为前线的父兄昆弟赶制冬衣,军吏都尉之妇,则由妾领着,为北伐军缝补旗帜。” “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弱冠少年们,也被组织起来,乘着农闲时节,在校场训练行伍队列,戈矛刺杀之术,因为一旦父兄败北,就得靠他们来保卫家园。” “就算是不懂事的孩童,嬉闹之时,男孩玩的是竹马,自称是北伐军都尉,猜拳输了的人则扮演逆军。女孩玩的是扮家家酒,以尘为饭,以涂为羹,以木为器皿,嚷嚷着做好了要给前线打仗的父兄吃……” “这场战争,虽因良人而起,但时至今日,已将所有人都卷进去了!” “战争不仅和男人有关系。” “和女人、孩童也有关系。” “人人如此,伏波作为良人之子,良人若败,吾家必遭族诛,怎能说,他与这场大战没有关系,凭什么置身事外?” 这一番话说得黑夫无言以对,只好道:“话虽如此,只是那巴氏之女大伏波好几岁,且蛮夷之性不改,我……” 叶子衿笑道:“妾会亲自教养,保她变成大家闺秀!” 黑夫轻咳一声,连忙转移话题:“是啊,小月也从一个乡野丫头,被你管教得举止有度,落落大方……” 他看了看天:“也不知她今日与韩信在兰台相见,二人观感如何?” …… 虽打算让兄家与韩信结亲,但黑夫还是让他二人先见一面,相个亲。 以黑夫想来,韩信相貌堂堂,身材高大,且有雄才兵略,未来前途无量。 而侄女则要身份有身份,才貌双全,又有好教养。 高富帅和白富美,应该能相互看对眼吧? 韩信和尉月的相亲地点,选在兰台流水亭,此处是黑夫与叶子衿初见之地,面对大江,风光秀丽,是谈恋爱的好地方。 这一谈就是一个下午,直到入夜时分,黑夫的侄女总算回到了府邸,满脸无奈。 叶子衿立刻去与小月相谈了个把时辰,又跟一同去的女婢鸢打听了细节,这才回来,将今日的事告知黑夫。 “小月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鸢吐露,她最初以为,这韩信是个哑巴呢。” “他就坐在那,一动不动,更不张口,脸颊通红,就像块烧烫的石头,天可怜见,我家淑女都没脸红呢!”这是鸢的原话。 总之,初见的整整半刻,打完招呼后,韩信喉咙像是被哽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可以想见,当时气氛之尴尬,流水亭的曲水流觞,都快结冰了! 好在小月很懂事,非但没甩脸就走,还一边为韩信泡茶,一边问起韩信的得意之事,那些他打的胜仗——尽管少女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一点不感兴趣,来这也是迫于仲母之命。仲母告诉她,韩信是仲父爱将,十分器重,必须将谈话维持下去,决不可落得尴尬收场。 就这样,频频诱导,韩信才总算张口,他尽量不去看对面的美丽少女,只深呼吸,喝了口茶,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茶……茶真甜!” 但你知道的,那茶,其实是苦的。 黑夫听得直翻白眼,心中暗道:“这韩信,怕还是个死处男罢,他以前跟同龄女子说过话么?” 不过据鸢描述,后来,韩信总算还是说话了,且越来越多,越说越快,直到停不下来! 叶子衿忍俊不禁:“于是,韩信便在那亭子里,谈了一下午的兵法!” …… ps:第二章在晚上。 推荐下大罗罗的新书:《抢救大明朝》,老作者了,你们肯定听说过。 朱慈烺此贼比汉奸还奸,比鞑子还凶,比额李自成还能蛊惑人心!——闯王李自成立马九宫山,遥望东南,感慨万千。 慈烺此子忤逆不孝,奸诈凶残,简直是曹操再世,司马复生,让他当了皇帝,全天下的逆贼、鞑子、奸臣、刁民一定会想念朕的!——大明崇祯皇帝于明孝陵前,痛哭流涕。 我冤枉啊!我洪承畴真的不是朱贼慈烺的内应,我对大清可是一片忠心啊!——大清兵部尚书洪承畴在刑场之上,大声疾呼。 父皇别跑,儿臣孝顺!——这是被某个来自21世纪的老实孩子灵魂附体的大明太子朱慈烺拎着宝剑,追赶崇祯皇帝时的真心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29章 五世相韩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淮阴韩信稍远戎马,在江陵谈婚论嫁之际,另一个韩信,却在为韩国的未来与人争论不休。 “什么,要放弃好不容易才夺取的县邑?” 十一月初十这天,颍川郡许县,充当临时王宫的县寺里,韩国新上任的“将军”公孙信瞪大了眼睛,看着对面的韩国“申徒”张良,想不通他为何会提出这种建议。 前几个月,楚国使者把公孙信当成韩信的误会,早就解开了,虽然有些尴尬,但公孙信稍后便等来了楚国的增援, 来的还有大名鼎鼎的张良,以及归国的横阳君韩成。 在张良建议下,韩成被楚国拥为韩王,正式宣布韩国复辟,范增希望他们能西略韩地,作为楚国的西部屏障,好让项籍能安心攻略砀郡。 双方合兵,得两千人,在张良的建议下,以召陵县(河南漯河)为基地,北攻许地。 要知道,在灭亡前夕,韩国已失去了宜阳、南阳、上党,只剩下两部分:郑地,许地,皆是春秋古国,其中许地在东,一马平川,郑地在西,稍有山川。 张良的建议是,只从南往北打,绝不贸然西进,越过颍阴县,接近颍川郡的主干道。 作为将军,公孙信是合格的,复辟韩国先克许县(河南许昌以东),作为临时都城,再取鄢陵,前几天又占领了尉氏县。 四县在手,兵员也扩充到了三千,但对未来韩国将向何处发展上,公孙信却与张良产生了分歧…… “没错。” 张良作为韩国申徒,却依旧衣着简朴,他说道:“召陵本楚地也,可归还楚国,而后当放弃许县、鄢陵,将兵员集中到尉氏去。” “这是为何?” 当着韩成的面,公孙信与张良持不同意见。 “许县是吾等控制最大的城,西控新郑、阳翟,东引鸿沟、淮阳,舟车辐集,转输易通,原野宽平,耕屯有赖,土田沃衍,人民殷阜,正当以此为基,召集韩地仁人志士,以图光复新郑,复我大韩啊!” 张良摇头:“正因为许县乃东去淮阳的必经之路,所以才必须放弃!” “秦军仍然强大,吾等曾得数城,颍阴、长社相继投靠,但秦辄复取之,眼下王贲已从汉水退兵,大军云集南阳,兵线收缩后,王贲便能腾出手来,对付诸侯,我韩国首当其冲!” 张良最近一直在担心这件事,所以才主张去最偏远的尉氏,避其锋芒。 至于去尉氏以后,他也有一个清晰的想法。 张良取出袖中地图,在案几上摊开,指着尉氏以北对韩成道:“大王请看,尉氏以北,有莆田泽,东西六十里,南北三十里,是韩地最大的湖泽……” 此湖位于后世中牟和郑州之间,在上古时期,中原地区洪水泛滥成灾,由于两地中间地势低洼,便蓄积成一个很大的湖泊,方圆百里,现在稍微干涸,尤其冬天,有很多可落脚的地方。 它在春秋时被称之为“崔苻之泽”,子大叔执政时,郑国、宋国一带流民结集在此,给郑国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若秦军来攻,吾等可放弃尉氏县,带着兵员百姓,以及粮食牲畜,避到泽中去……” “泽中?”韩王成和公孙信面面相觑。 张良苦口婆心,开始分析形势。 “秦大韩小,秦强韩弱,而其主要军力集中在郡府和交通要道沿线,在楚国忙于进攻砀郡,无暇西顾的情况下,单靠韩国一家不可能恢复全境,更有被扑灭之危……” 经过十月份的反复争夺后,张良意识到,攻占阳翟、新郑已不可能。因此,要改变计划,转移到敌人统治力量薄弱的地区去,找个歇脚的地方,保存韩国的力量。 而莆田泽,无疑是最合适的避难所。 那儿草泽密布,远离大城市,秦朝统治薄弱,有自给自足的经济,是积草囤粮、聚集反秦力量的好地方。 更妙的是,莆田泽西北不远,便是成皋,后世称之为:虎牢关! 张良饱读典籍,知道在许多年前,韩国创业之初,韩氏的谋士段规力劝韩氏宗主韩虎曰:“分地必取成皋。” 成皋,石溜之地也,看上去没啥油水,但它却是三川东面的天险,用段规的话说,是所谓“一里之厚而动千里之权者”。 韩虎依段规之言,分地时要了成皋,赵无恤和魏驹都认为韩虎是傻子,要了块破地去。然而,韩却从得到成皋开始,占据地利,慢慢吞并了郑国。 成皋是韩国兴盛的开端,但到韩国衰败的时候,成皋又成了索命的锁钥。 对韩国而言,它太重要了,好似韩国的***,每次秦国掐住成皋,韩王就得跪地求饶,入朝请服。 到秦庄襄王元年,使蒙骜伐韩,韩献成皋。而自秦据成皋,韩国再无险要,十九年后,叶腾率军过成皋,入新郑之郊如入无人之境,韩遂亡。 而成皋之险后的荥阳,更是关东最大的粮仓,敖仓之所在! 张良看得很透彻:“韩之重险,不在于阳翟,不在于新郑,更不在许地,而在荥阳、成皋!未来天下争衡,必决于此!” 他力劝到:“大王,吾等在莆田泽立脚,避开秦军反扑,等到这个冬天过去,等到开春时,北秦与南秦必将再度开战,主战场除了南阳,还当有汉中。” “届时,北秦将无暇顾及后方,楚军也应已扫平砀郡,集结诸侯之力,挥师西进,到那时,韩国可乘机出圃田泽,与楚军一同夺取荥阳、成皋,取敖仓之粮,项籍一心灭秦,必继续西攻三川,破函谷,大王可遣一上将随之入关,而自留荥阳、成皋,略取韩地,何愁不能光复全境?” 张良说了这么多,口干舌燥,但韩成却望向公孙信:“将军如何看?” 韩成虽是得了张良推荐才得为韩王的,但他却并不太信任张良——毕竟韩成可看到,楚国那位王是如何被项氏架空的,于是韩成便在张良、公孙信之间玩起了平衡。 公孙信对张良的提议嗤之以鼻:“若按申徒之言,吾等复国了半天,却复到草泽之中做盗寇去了,这叫什么复国,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在他看来,张良的想法,简直就是逃跑! 只有打下新郑、阳翟等大城市,才叫复国,就算暂时不打,也不能弃地啊! 公孙信看了一眼韩成:“再说了,我听闻圃田泽一带险恶水居,五谷所生,非菽而麦,民之食大抵菽饭藿羹,一岁不收,民不饜食糟糠,去了那,恐怕大王的餐食都不能保障!” 听闻此言,刚结束流亡生活的韩王成顿时有些急了,他过去许多年里,就是在大泽穷山里辗转,可受够那苦日子了,好不容易进了城,戴上韩王冠冕,过了几天好日子,眼下张良却又主张回农村,韩成一百个不乐意! 他暗道:“哪怕秦军杀来,我宁可退回楚地做一流亡之君,也不愿再去荒泽之中。” 但韩成也不敢直接拒绝张良,毕竟在韩人心目中,刺秦英雄,家族五世相韩的张良,说话恐怕比他这“韩王”更管用。 于是韩成沉吟后道:“迁都迁民非一日之事,更何况,莆田泽情形如何,尚不清楚,申徒,不如由寡人和大将军筹集粮草,准备迁徙之事,由你带兵去走莆田泽一趟,建好立足之地后,吾等再去不迟。” 张良有些失望,但还是朝韩成作揖到:“臣,遵命……” …… “今日的韩王成,已不是当年的横阳君了,不是能辅佐的人啊。” 离开许县,带着数百人北上时,张良不由嗟叹,他倒是想用武力迫使韩成随他北上,但许县里,大半的兵卒只听公孙信调遣,张良不想韩国刚复辟就打一场内战。 回忆往昔,韩成尚年轻时,也算一位贤公子,为了复韩,在新郑举义,还让公孙信来拉张良入伙。 虽然失败,但却勇气可嘉,这也是张良一直记着他的原因。 三人各自流散,多年未见,再会韩地时,公孙信依然锐意十足,没多大变化,但东躲西藏十来年的韩成,却变得暮气沉沉。 经过这一次,张良算是明白了,韩成并非贤主,自己纵有智谋,他却不一定听。 “但除了韩成,还有谁可为韩王呢?” 踢开韩成自己来干?张良从没想过。 张良不仅是韩人,还是世代贵胄。 他的大父张开地,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他的父亲张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岁,秦灭韩。 正因家族五世相韩,和这个国家有太深的羁绊,所以张良才将复韩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 但现在,张良却有些后悔,早年一心想着刺秦,应该找到某位年轻的韩国宗室子弟,对他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的…… “也罢,也罢,既然我已一手复立韩国,现在该想的,是让她继续存续下去,韩国的社稷香火,不能再灭了。” 再说,韩成也未明确拒绝,希望他后面能清醒过来,看清周遭的险恶形势吧。 如此想着,张良咬咬牙,顶着凌冽的寒风,继续向北走去…… 张良莆田泽之行很顺利,泽中的流民群盗很快就答应归附韩国。 并不是因为他顶着的“申徒”之职,更不因为韩王成,而因为,群盗的首领听说过莒南刺秦的故事,而主谋是个韩人,这让他们倍感自豪! 和张良谋划的一样,这里条件虽比不上城里,但的确能在事情紧急时,容数千人避难,只要将南方数县的粮食搬过来就行。 到十一月下旬,张良打算派人去许县告知韩成,请他“移驾”尉氏县时,却只等来了一群残兵败卒,以及脸色煞白的公孙信。 张良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妙。 “申徒,子房!” 公孙信滚下马,膝行跪在张良面前,抱着他的腿,嚎嚎大哭。 “是我愚昧,悔不听子房子言,子房走后没几日,王贲果派裨将涉间率军两万出颍阴,击许县……” 张良一把攒着公孙信的衣襟,怒目喝道:“大王呢?” “我……我带着大王拼死突围,但在鄢陵遭遇秦军车骑伏击,众人失散,大王他,殒于乱军之中了!” 公孙信悲愤欲绝:“子房,大王没了,韩国,又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30章 我看你骨骼惊奇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十一月下旬,刚被“魏军”攻占的东郡首府濮阳,也在上演和韩地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幕,城内的黑布白布都被强行征收,或裹在头上,或制成哀旗,最后由魏相张耳带头,魏人皆向西而拜,嚎嚎大哭。 张耳很是伤心,至少看上去如此,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哀叹道:“吾等奉大王命,以举国之力,出师东郡,方获大捷,本欲迎大王定都于濮阳,岂料大王竟陡然薨逝!” 谁也想不到,才复国不到两个月的魏王咎,竟于数日前,死于一场秦军车骑的突袭。 重建后,魏国忙着收复故地,向西占领了酸枣(河南延津),张耳则率领主力向东北行,欲攻取东郡作为基地,魏咎则留守临济。 岂料,坐视诸位反叛多时的秦军却突然有了动作,奉王贲令,原上郡裨将苏角秘密从敖仓东进,以车骑一万袭击了酸枣,又接应后续两万人,将临济团团包围,魏咎只来得及派两个儿子出城求援。 可等张耳闻讯,着急上火地再派人去请求楚国帮忙解围时,却传来了临济失陷,魏咎已死的消息…… 据临济方向逃来的人说,魏咎死得很英勇,眼看城池即将失守,他毅然登城,让人向苏角喊话:“只要能放过城中百姓,咎愿献城!” 苏角答应了魏咎,于是魏咎令人开城,他自己则自焚而死! 但苏角并未遵守约定,临济投降后,他不但派人将满城魏卒、男丁三四千人屠戮一空,更枭魏咎之首,辱魏咎之尸,将其被烧得焦黑的尸体拖在满载首级的马车后面,扬长而去…… 王贲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数日之内,两王殒命。 “悠悠苍天,曷此其极,悠悠苍天,何薄于魏!” 张耳捶胸而号:“大王有尧舜之仁,宁自赴烈火,也不愿连累百姓,可恨暴秦恶如虎狼,君亡臣辱,此仇,张耳必复!” 言罢,他擦了擦眼泪,转身看向身后身穿丧服的诸魏公子,拱手道:“大王不幸遇害,但魏国不会亡!国不可一日无君,张耳敢请长公子继承大位!” “相邦,这可万万使不得!” 魏咎长子名魏璎,他年纪虽轻,却不笨,立刻惶恐地摆手:“自古嫡庶有别,我虽是长子,却并非嫡子,还是让魏珞做王吧!” 张耳目光看向魏璎身侧,比他矮了整整半个头的瘦弱少年。 魏珞是魏咎嫡妻所生的次子,他也反应过来了,忙道:“我虽是嫡子,但……但我年纪太幼,难当大任。” 做弟弟的比他哥哥更有担当些,还给张耳出了个主意:“丞相,不是有句话,叫国赖长君么?我与兄长都不合适,还是让德高望重的宗室叔伯们来做魏王吧!” “说得没错,国赖长君。” 张耳点点头,又看向站立在旁,胡子老长的魏无知——这位的身份可不简单,他是信陵君魏无忌的孙子,张耳曾经的主子。 若非张耳给项籍出主意时魏无知躲在濮阳,无人知晓,这魏王,怎么也轮不到魏咎啊…… 于是张耳对魏无知说道:“信陵君曾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更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不敢加兵于魏。信陵君更乃张耳旧主,也是张耳一生楷模……今君乃信陵君之孙,更是魏氏长者,宜为王!” 两个少年都明白的道理,魏无知年纪一大把,哪能不清楚眼下情形? 遂力辞道:“正因吾大父是信陵君,我才万万不能做魏王!” 魏无知开始掰扯自己的理由:“信陵君曾组织合纵,力挫强秦,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于魏,求晋鄙门客,令其散播传言,说什么’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 “于是魏安釐王忌惮吾大父,撤其将相之职,大父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遂薨……” 这些事是事实,张耳当年虽然才加入信陵君门下仅月余,却也知晓,两个老家伙不由频频叹息。 说到这,魏无知又抛出了一个家族秘密:“相邦,实不相瞒,大父临终前曾嘱咐吾等,他说,’无忌之子孙皆当忠于大魏,切勿生出不臣之心,更不可僭越为王’!” 张耳怀疑:“有这种事?” 魏无知大义凛然:“此家中梓秘,故外人不得知。总之,我能为魏臣,辅佐君主,却万万不能被立为魏王啊!否则,九泉之下岂有面目去见大父?” 三人皆有推脱的理由,张耳很是无奈,只感觉牙疼,暗道这群魏氏子孙一个比一个滑头,好好一个王位,竟被他们推过来攮过去。 “总不能我自己来做魏王罢?那也太名不正言不顺了!” 但魏国也就这样再度灭亡,也太可笑了。 张耳正打算强迫魏璎或魏珞继位时,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 “相邦,这王,就让我来做罢!” 众人回头,却见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从跪了许久的冰凉地面上起身,抬起头,浓眉大目,仪表堂堂! 却是魏咎的从弟,现任的魏国司马,魏豹! …… “阿豹呀,你这时候站出来自荐作甚,魏璎、魏珞两个孺子都明白的事,莫非你就看不透?” 魏无知与魏豹曾一起躲在濮阳,也算有几分交情,等众人散去后,他拉住魏豹的手,拽着他走到城墙的阴影处密谈。 魏豹笑道:“族兄,我岂能不知?秦军来势汹汹,轻取临济,杀害了先王,而我魏国刚刚复辟,尚且小弱,缩在东郡一隅,若秦军再度来攻,楚赵不救,魏之社稷,将危在旦夕。” “今天下已乱,世间无序,像吾等过去一样,匿身潜逃很容易,可一旦接过魏王的冠冕,就不好跑了……” 这时候,魏王之位就好比烧红的火炭,谁接过来,就可能会是秦军下一个目标! “至于族兄的顾虑,阿豹也明白。” 魏豹望着远处巡逻而过的一队轻侠,低声道:“这所谓的魏国,其实是张耳大权独揽,魏地轻侠也唯他命是从,所谓魏王,不过是一个傀儡,还是随时会被秦军围攻,危及性命的傀儡,有什么好当的?” 魏无知叹息:“你既知道,为何要自己跳进火坑里呢?” 魏豹却有自己的想法:“张耳好名,当年秦军攻魏,他为了名声,宁可带着门客在外黄硬扛秦军,也不直接逃亡。他碍于君臣名分,不会对我怎样。” “更何况,张耳之所以能做魏相,不过是因为得了楚国支持,但这信任恐怕久不了,我的亲信从赵国返回,说陈馀叛楚投赵,做了赵国上卿。陈馀与张耳关系莫逆,只要稍加毁谤,项籍恐迁怒于张耳!” “我会抓住这机会!” 魏无知重新打量魏豹:“看来你想得很明白。” 魏豹握住魏无知的手道:“魏国两百余年社稷,总得有子孙来继承啊,还望族兄能助我坐稳王位!光复大魏!” 魏无知却不表态,只看着魏豹:“你当真觉得,这草草复辟的魏国,有前途?” “魏国必在我手中大兴,对此我深信不疑!” 魏豹压低了声音:“族兄可听说过河内温县的女子,许负?” 魏无知听说过,此女在河内、东郡颇有名气,据说她出生时便与众不一同,手握璞玉,小时候指点着街上行人,能一一说出他们的祸福,且无一出错,遂驰名郡县,成了民间十分敬仰的女相士。 相面在这时代很流行,比如沛县的吕太公就精通此道,为宝贝女儿挑了一门“ 好”亲事,将她嫁给了名声不太好的刘季。 不过现在沛县人都觉得,吕太公怕是相错人了,将好端端的闺女推进了火坑,此事已在丰沛成了一个笑柄。 但同样是相面,许负却从未失手过,除了相面,她还会卜筮,还能望气! 据说她望到了东郡的陨石,望到了秦始皇之死,更望到了南方黑夫之叛……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族兄了。” 魏豹是个迷信的人,他将这件事当成自己的筹码,告诉了魏无知。 “我数月前去温县,见过许负一面,她年纪虽轻,却能一眼就看出我是藏匿民间的魏国公孙,知道我和先王在密谋反秦……” “许负言,我骨骼惊,必成大器,我出金一斤,再详细追问,她才又说……” 魏豹摸着自己的脑袋,对未来充满信心: “她说,我头顶上,似有天子气也!”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荧惑星 第831章 帝国之壁 距濮阳千里之外的吴县,姑苏城中一个小里巷中,住着一户薄氏人家,院落不大,两进而已,却被勤快的女主人打理得很体面,黑瓦白墙,朱红色的门上显然新刷了一层漆,才干透没几天。 薄家的长女薄姬,是里闾里出了名的美人儿。 她今日正在里屋推着机抒织纱,却听到外边传来了吱呀一声响,家里的黄犬只叫了一下便停了。 不用说,定是父亲从官寺回来了。 薄姬的父亲薄生,是吴县本地人,许多年前做过春申君门客,后出奔魏地,娶了她母亲魏媪——其实是私通。 薄生后来返回吴地为小吏,为功曹徐舒做事,数月前,薄生因徐舒谋逆而被牵连,差点全家遭诛。幸而当时北伐军正进攻吴县,城头发生了兵变,会稽郡丞杀了郡守,北伐军入城,薄生一下子从阶下囚变成了功臣,遂为吴县县丞,家里的大门,就是那时好面子的魏媪刷的。 “汝父做了四百石,吾家现在也算是‘朱门’了。”薄姬记得,母亲当时得意洋洋地如是说。 从正门到居室还要路过院子,只听到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轻哼,是当地的吴语俚歌,看来父亲今日心情不错。 “良人,何事如此高兴?” 母亲的声音传来,魏媪本是魏国宗室之女,魏亡时随薄生出逃,始终对曾经做君女的日子念念不忘。 却听父亲哈哈笑道:“夫人,我升官了!” 屋内机抒声未停,但从父亲和母亲的对话里,薄姬了解到近日在武忠侯命令下,北伐军控制下的江东进行了政区改制: 鄣郡改称丹阳郡,治秣陵县(南京市江宁区),又在金陵邑驻军,以防淮南楚盗。会稽被一分为二,以钱塘江为界,北边独立为吴郡,仍治吴县;南边与闽中合并,改称越郡,治山阴县。 有趣的是,武忠侯任命把兄弟吴芮为“越君”,兼领越郡守,这是堂而皇之地封君了,封吴芮做了越君后,又要求他派一万越卒北上,支援江汉战场。 而改组后的吴郡,郡守为徐舒,郡尉是尉阳,吴县县令一职,竟交给了薄生…… 这便是薄生回家如此高兴的原因。 之一! “还有一桩喜事。” 薄生已压低了声音,但这屋子隔音差,薄姬还是听到了:“你让我说的事,成了!” 魏媪顿时大喜:“郡尉答应了?” 薄生道:“答应了,我请徐郡守替我做媒,怎会不答应?不过他要先见囡囡一面……咳,你应已听说了,郡尉很挑剔。” 魏媪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见就见,囡囡是城中出了名的美人,里闾的众人都把她说成西子再世,害怕郡尉看不上?” 屋里的机抒声,顿时停了。 夫妻二人的对话,也戛然而止,他们看向里屋,却见薄姬已来到门口,绞着双手道: “父亲,母亲,女儿不欲为妾。” “你这蠢女子。” 魏媪立刻站起来,斥道:“尉郡尉是武忠侯之侄,二十余岁便为封疆大吏,未来最少也是一位大封君。嫁了他,纵是为妾,那也是富贵之途啊,好过做布衣穷士之妻,多少人家挤破头想把女儿塞过去呢!” “更何况,眼下那尉郡尉未有正妻,你若得宠,便有机会做正室夫人,吾家便攀上了高枝!” 天理人情不必细诉,婚姻在于有利可图,魏媪上半辈子从富贵落入贫穷,是真怕了。 但薄姬是有主见的,嘀咕道:“可我听说,这尉阳郡尉自入吴县以来,已纳了三房小妾……” 要知道,尉阳入主吴地,也才三个月啊,怕是个好色无厌之徒! 魏媪叉着腰,教训女儿道:“男人好色,一妻数妾有什么错!?” 薄姬看了看一旁默默喝水的父亲:“父亲便只有母亲一妻,不也挺好,我更听闻,那尉郡尉的叔父,武忠侯本人,也只有一妻,未曾纳妾……” 魏媪瞪了一眼装作起身去如厕的丈夫:“汝父不敢娶小,是因他惧内,敢带其他女子回家?我打断他腿!至于武忠侯……” 在魏媪想来,武忠侯英雄人物,天下闻名,肯定是不可能惧内的。 于是魏媪眉毛一扬:“那能一样么?这世上,有几个武忠侯!?” …… 胳膊拧不过大腿,纵薄姬不太情愿,秦始皇三十八年十一月底时,还是被母亲带着,去郡尉府上转了一圈。 而尉阳郡尉,似乎真的很喜欢吴越女子,才纳完第三房妾的他前后转悠,将紧张得夹紧双腿的薄姬上下打量了几眼,尤其是盯着她臀部,遂欣然纳之。 “好女子!” 这门亲事就这样草草定下来了,尉阳更提出择日不日撞日,后日薄生就可以将女儿送来了! 如此急色,更让薄姬害怕,心里也越发奇怪,同是尉家人,为何在对女色上,尉阳竟与其仲父如此不同? 孰不知,尉阳的仲父,的确是擅长克己自撸的黑夫。 但尉阳也有两位老师,他与师长相处的日子,可不比跟仲父呆一起的时间短。 其一是徐福,徐福是很会享受生活的,一大爱好是阴阳采补,研习房中之术,尤其喜欢童女。 徐福教给尉阳的学问,实在一言难尽,足够他受用终身…… 这算实践,而在徐福之前,还有一位夫子,在理论上深刻影响了尉阳。 那人叫张苍! 而张苍有几十个妾,是出了名的色中恶鬼! 深知男女欢好之事的张苍在去胶东时,曾如此教导尉阳: “孔子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而墨子亦言,圣人有传:天地也,则曰上下;四时也,则曰阴阳;人情也,则曰男女;禽兽也,则曰牝牡雌雄也。这是真正的天地之道,即使先世贤王也不能更动。所以上代至圣,一定都养有私人侍妾,但不伤害品行……” 当时张苍胖乎乎的手拍着尉阳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 “汝仲父惧内如虎,不敢纳妾,家中人丁稀薄,尉氏开枝散叶,就靠你了!” …… 尉阳纳妾极其草率,而另一边,他亲妹妹的婚事,就显得郑重许多。 最近半个月,韩信从人生低谷,重新回到了人生巅峰。 他每次相会必大谈兵法,要么是方阵的运用之妙,要么是避实击虚的灵活选择,换了寻常女子,定是昏昏欲睡,难得武忠侯的侄女耐得住性子,听他在那高谈阔论,不时还能接上两句…… 而当黑夫斟酌着问她意见时,少女只是悄悄看了眼坐一旁的仲母,笑笑说:“韩将军确是良配,我与他……相谈甚欢。” 几次相亲后,这件事最终还是定下来了,不过要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系列流程走完,也要好几个月。 定完亲事的韩信却有些烦恼,他这边颇受武忠侯器重,但江陵的南郡旧部却有些闲话,诸如他打了败仗却受如此优宠,那些也有意向武忠侯家提亲的旧部子弟更是不忿。 “武忠侯家岂能召一胯夫为婿呢?” 这让韩信很不自在,他能有今日,确实在武忠侯破格提拔,但也是靠自己本事,一场场硬仗打出来的! 于是到秦始皇三十八年十二月份,这桩亲事定下后,韩信终于坐不住了,拜见黑夫,向他请战…… “先别急着请战,来看看才从中原送回的消息。” 有了一门亲事,二人关系更亲密了,黑夫将一封急报递给韩信,韩信接过一看,略微色变。 “旬日之内,连斩两王?“ 黑夫颔首:“这便是王贲啊,夏秋时忙于与吾等对峙,遂在中原持守势,由着楚魏韩上蹿下跳,而眼下他兵线收缩,腾出手来,便依靠北方兵团车骑的优势,突袭韩魏,厥伪韩王成、伪魏王咎,更设下伏兵,歼灭了支援魏韩的楚军数千人!” 对此,黑夫只想评价一句…… 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王大爷现在俨然成了帝国之壁,关外之关,让所有试探者,包括后起之秀韩信,都撞得头破血流。 黑夫问道:“依你看,王贲突然对东面动手,是想做什么,是要改变策略,南守东攻么?” 韩信道:“我以为,王贲并不欲东进收复梁、楚各郡,而是想在开春大战再起前,先扫清侧翼威胁,确保敖仓、成皋安全,以专注抵御北伐军进攻汉中、南阳。” “没错,以北边现在的情势,进取不足,守则有余,论攻,王贲可谓动于九天之上者,论守,亦是藏于九地之下。”黑夫认同韩信的看法。 “不过还有一点,王贲忽击韩魏,八成是想给咸阳朝廷,一个交待……” 黑夫知道,王贲这半年过得很艰难,未能攻克江汉,更被韩信在身后搅了一通,烧粮秣数十万石,大梁以东几乎完全失陷,派去巴郡的偏师也出了事。 若非王贲是秦廷仅剩的,能指挥数十万大军的将领,他恐怕早被愤怒的胡亥撤职了。 所以,王贲需要做点什么,让战局好看点,让咸阳看到点希望…… “但王老将军,恐怕要事与愿违了。” 黑夫难掩脸上的笑意,将另一份奏报交给韩信。 “东门将军已破上庸,击西城(陕西安康),将关中发往巴郡的救兵,阻于米仓道上?” 韩信与东门豹算是结了怨,看到这消息暗暗撇了撇嘴。 “东门豹果匹夫也,若是我,早就连南郑都打下来了!” 他好歹没当场说出来。 但下面的消息,却让人很难不喜上眉梢。 “困守江州县的冯劫遭大军围攻,久久未能等到救兵,已经败亡,其属下大半被俘,冯劫本人……投降?” 韩信一惊,却听黑夫嗟叹道: “冯氏一门皆愚忠之人,冯劫虽是庸将,但却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没有投降,江州城破时,他力战不屈,见势不可逆,遂自刎于江边,首级都已用石灰腌过,秘密送到江陵来了……” “那为何……” 韩信恍然大悟:“君侯故意将冯劫说成投降!” “没错,此时此刻,这件事,连同陆贾伪造的冯劫投诚檄文,已从巴蜀传到咸阳,必将在伪帝朝廷上,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黑夫笑道:“王贲的确是铜墙铁壁,我承认,但别忘了……” “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卡文,今天请个假 e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32章 天下谁人不通黑 十二月初,咸阳城已十分阴寒,远方的战争似未影响这里,宫室中依然笙歌阵阵,歌舞升平。 只是丞相官署中,两位先皇亲自任命的宰辅大臣相对而坐,忧心忡忡。 冯去疾才刚刚携带韩、魏两伪王之头颅回到咸阳,却未能亲自见到二世,据说皇帝将两个头颅喂了饲养的虎豹,又让郎中令赵高传话道: “逆贼黑夫头颅何时送来?” 二世恼怒于黑夫都打到汉中了,王、冯却毫无战果,遂不见冯去疾,冯去疾只好转而来找李斯,想请他代为转呈奏疏…… “弃燕赵魏齐楚之壤,只守昭襄王时秦之故地?” 右丞相李斯看完奏疏后抬起头:“冯君,这便是你的建策?” 左丞相冯去疾道:“通古啊,我在宛城为督军,负责转运后方粮秣、兵卒,通武侯赴江汉力敌黑夫,而山东乘机变乱,六国遗士相立,叛秦,自置为侯王者不知凡几,大梁以东几已丧尽,河北也一片乱象,黑逆更乘机派兵袭击颍川,烧我粮秣。” “但即便如此,因为是通武侯掌兵,故军中将卒信心满满,在丹水大败韩信,连斩韩魏两伪王后,不少人更持速胜论:通武侯很快就能扫平黑逆,再灭六国。” “可回咸阳的路上,我却听说了不少无知黔首的看法,他们见关东今日失一郡,明日又失一郡,竟以为大秦即将败亡。” 李斯叹息,是这样没错,因为违背了刚继位时的诺言,赋敛愈重、戍徭无已,官府现在很不得人心,民间对这场战争持悲观态度,于是二世皇帝严禁任何人谈论战事,违者以诽谤罪论处,法令诛罚日益刻深…… 但黔首们嘴巴是闭上了,但心里却越发觉得,前线怕是又败了。 冯去疾道:“但依我看,如今之势,秦既不能速胜,也不会沦亡,而要进入一场持久之战了,总而言之,秦已攻之不足,但守则有余。” “先前之所以一直失地,是因为秦军分散在各郡,守土有责,反而自困于府邑,面对群盗举事,难相自救。与其让郡县陷入群盗包围各个击破,不若放弃难以守备之地,让郡兵退到太行、成皋以西。” “以河北之卒守井陉,中原之卒守成皋,河北、中原局势稍缓。通武侯便可集中兵力,将黑逆阻于南阳、汉中,甚至能恢复巴蜀,之后再塞险要之地,据西土以自守,如此,则可保社稷安稳。” 李斯沉吟后打破:“这是你的提议,还是通武侯的提议?” 冯去疾道:“虽并无通武侯署名,他也未曾吐露,但观其布置,早在这样打算了。” “依我看,关中巴蜀富庶而南方贫穷,北方户口众多而南方地广人稀,只要拖下去,内修政而外连横,离间复辟的六国,则大秦必能再度一统!” 李斯颔首:“你这是老成谋国之言,经过秋天的大战,经过巴蜀之叛,明眼人都清楚,想要短时间内平定叛乱,是不可能了,只是……” 他将奏疏合上,语重心长地说道:“这话吾等私下说说尚可,但绝不能写成文书奉于陛下,身为朝廷大员公然主张弃土,恐怕是会被御史们抨击成‘誉敌以恐众’,甚至被认为是通敌啊!” “你看王贲就聪明,他只做,不说。” 冯去疾笑道:“但总得有人说实话啊。” “你有所不知。” 李斯开始给冯去疾讲述近半年来都城的局势。 “陛下继位之初,便抓捕过一批黑党,要么是黑夫在北地郡的旧部,要么是其亲朋好友,于是北地郡尉章邯潜逃,柱下史张苍亦不知所踪,近来又有传闻,黑夫长子也躲在关西,这定是有人在暗中藏匿庇护!陛下甚怒,认为是群臣督责不力,遂将廷尉撤职。” “而蜀郡之叛后,陛下更加疑神疑鬼,上个月,惊闻黑贼进入汉中,袭取西城,更是大惊,觉得各地郡守、县令也靠不住,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便开始置换长吏,让他公子时的亲信们身居高位。” “在咸阳也有大动作,先把蒙恬、蒙毅兄弟重新下狱,又将群公子也软禁在家,不得随意走动,鼓动民间相互告发,希望揪出暗通黑贼者。至于那些上奏阐述战局不利的人,都遭陛下迁怒,身陷牢狱……” “于是群臣百姓人人自危,已无人敢谏,反倒是几个狱吏乘机献言,说他们有办法数月扫平黑贼、六国,得了赏识。现被任命为都尉,带着关中善射之士及骊山刑徒训练,开春便要去汉中,去巴蜀收复失地了。” 冯去疾的儿子冯劫就被困在巴郡,但他却也知道,收复之事急不来,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战线,让内部人心安定下来,闻言大惊: “朝中局势至此,通古身为百官之首,为何不劝阻陛下?” 李斯也很无奈:“我数欲请间谏,却都没见到陛下。” “陛下自从先皇葬礼后,便不坐朝廷见大臣,只居禁中,或去甘泉宫,作角抵优俳之观。而使赵高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就算丞相、御史大夫有事,也必先见赵高转呈。” 冯去疾骇然:“赵高贱人也,竟掌大权至此?他这样做,不是隔绝陛下与大臣么,好从中擅权么?” 他思索道:“通古,这赵高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长此以往,恐成大祸啊,不可不防。” 李斯摇头道:“赵高是陛下之师,陛下对他的信任,远胜于你我二人,此事只能缓图。” 他将奏疏还给冯去疾: “眼下黑贼已入汉中,距离咸阳不过隔着道山岭,烽燧旦夕可至,陛下方惊,这时候谁提出弃土,在他眼里,谁就是叛贼,就是与黑夫相通。” “这样,这封奏疏,你先收回去,等过些时日,前线局势稍好些,我再同你一齐入觐不迟……” 等冯去疾告辞后,李斯送他出门,虽是大冷天,却见李斯府邸外,排队拜见的人,又排得老长,搓手跺脚,见李斯出来,纷纷下拜。 当年李斯因买通内侍打听秦始皇言辞之事,一度被贬,门庭冷落的情形,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李斯视若无睹,只与冯去疾拜别,又回到了府中——门外求见的人,依然要排着队,一个个来。 门合上后,李斯喃喃道: “去疾啊去疾,难怪先皇如此信赖你,一度还让你居吾之上。如今看来,冯氏一门,皆忠恳之人也,不论是冯毋择还是你,皆谋国而忘身。” 而他李斯则有所不同,谋身,永远在谋国之前! 等吃完极为讲究的夕食,李斯的次子来了,将一封信交给了他。 “父亲,汉中有门客密报,是关于冯劫的!” …… 而此时,冯去疾回到府邸,刚进门,就得面对老妻的追问。 他只好解释道:“王贲将军也已派人去汉中击贼,关中也会在开春时发大军十万入汉中,定能重新打通米仓道,为劫儿解围!” 冯夫人依然哭哭啼啼,为儿子的命途担忧:“他不会打仗就不要打,上次伐匈奴就这样,怎么老是让人给围住了呢?” 好容易才安抚完老妻,让她喝了点粥,长女也哭着回家来了。 冯去疾的长女,嫁给了公子高,她回家来抱怨,说公子高被牢牢监视,难以出门。 “不是亲兄弟么?为何陛下像防贼一样防着他。” “正因是亲兄弟,且公子高是皇次子,扶苏之后最有资格继位的人,先皇甚至一度欲立他为储君,所以才要防啊……” 冯去疾心中如是说,这件事他管不着,也不敢管,只希望形势缓和后,二世皇帝能看在骨肉亲情,和冯氏这些年立的功劳上,放过公子高。 他好说歹说,打发了长女回去,眼看月上梢头,便让人掌灯,欲熬夜再修改下那份奏疏,外面却又响起了剧烈的叩门声! 家宰慌忙来报:“主君,是宫中派人来了,请主君相见……” 冯去疾诧异:“莫非是陛下回心转意,欲连夜召见我?” 他连忙穿戴好官服,佩上印绶,匆匆出门,却见门口尽是明晃晃的火把,郎卫武士甲胄黑幢幢的,将冯府团团围住。 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赵高的弟弟,中郎将赵成扶剑上前,朝冯去疾拱手: “冯相,刚获知消息,君之子,裨将冯劫以属卒两万投降黑贼,并发檄文诽谤陛下,陛下震怒!今冯氏恐有通黑之嫌,还请冯相,随吾等走一趟罢!”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33章 北风卷地白草折 咸阳才掀起一场大案,北地郡,却平静如常。 后人言,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此言虽是夸张,但夏历十二月中旬,整个北地郡几乎被大雪所覆盖,尤其是贺兰山脚下,几有数尺之厚,压垮了不少帐篷。 这时候,哪怕有皮毛覆体的牛羊都只能靠秋天储存下干草充饥,人就更不能出门了,只能在毡帐里窝着。 而就在这万物寂寥的冬天里,大河对岸的眴卷县(宁夏中宁),一个藏在山窝里的小部落里,却响起了一问一答的声音。 大人的声音懒洋洋的,且每句话中间间隔很久:“问,汝父于秦始皇三十七年二月起兵。” “若他在秦始皇三十九年十一月灭了胡亥。” “这场内战一共打了多久?” 小孩的声音则清脆响亮,却又带着一丝不耐烦: “一年零九个月!” 身体几乎占了半个毡帐的超级大胖子捋须笑道:“为何?” 对面剃了头发,扎了辫子,好似胡儿的少年,年纪九岁上下,却一口标准的关中话:“颛顼历,十月为正月啊,夫子,你真当我是胡儿了?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教么!” 说着少年便愤然起身,想结束今日的学习。 大胖子笑呵呵地按住他:“那好,我便问你个难的!” 却见他摇头晃脑:“今有人共买物,每人出八钱,盈余三钱;人出七钱,不足四钱,问人数、物价各几何?” 少年张了张口,又掰了掰指头,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有些烦躁,怒道:“夫子没教过,我不知!” 作为这天下数学最好的人,大胖子张苍得意洋洋地说道:“答曰:七人,物价53钱。想知道为何么?来,破虏,且坐下,先前没教过,今日我便教你,这是九章算术里的盈余算法,一共有两种解法……” “我管它有几种解法!” 尉破虏急了,挠着头道: “我不想学数术了,脑壳疼,我可是武忠侯之子,又不做生意,也不做专门管商功的官吏,会计数即可,何必学这么复杂。” “你还知道自己是武忠侯之子?” 张苍将手里算盘一拍,板着脸,指着门外飞雪道:“从夏天到秋天,汝一直在跟着那些胡儿戎子骑马射箭,却不读书学数,日后莫非真要做一胡骑,冲锋陷阵?这便是武忠侯之子的志向?当年,汝父虽然出身不高,却最好读书,经常向我请教,他能有今日成就,有多少是靠亲自上阵拼杀得来的?” “如今国分南北,北伐军被阻于关外,不知何日才能夺取咸阳,靖难功成。你藏于塞北,我既然是汝父之友,便要悉心教导你,不能等几年后,将你还给他时,世人皆言,张苍乃天下第一博学之人,竟教出一个粗鲁少文之士!” 这对师徒正是张苍和尉破虏,去年叶子衿出奔咸阳时,为了一家人不被一锅端,带着小儿子走汉中南下,却让桑木带着长子破虏投北地,希望能靠黑夫旧部的关系,在地广人稀的塞外藏身。 就算一边不幸遇难,也能给黑夫留个后。 二人北来后,先被章邯所藏,过了不久,张苍也逃来了。随着胡亥继位,大肆清算黑夫亲朋旧部,于是章邯与北地许多军吏都都挂印出走。 北地塞外是朝廷统治薄弱地区,出奔的众人,又得到了另一位“大人物”的庇护,藏于贺兰山下各县。 这些县名为县,实则是北地大原之戎迁徙过来后散居的部落,时常迁徙,难以捕捉行踪,张苍还谨慎地给破虏剃了个戎狄发型,让他学说戎语,一旦出事,他还能继续逃。 结果能这一藏,就是大半年,期间朝廷也派人来找过,但都得到哪位“大人物”提前通报,故得转移。 尉破虏被训了一顿,垂首道:“夫子,我错了。” 张苍态度稍缓:“破虏啊,你不喜学诗书律令,也不喜欢数术,那想学什么?” 破虏抬起头,眼睛闪亮:“我想学兵法,此万人敌也,以后能做一个都尉,助父亲讨逆!” 张苍一翻白眼,拍着在北地大啖牛羊肉,所以没能减下去的大腹:“兵法?章邯倒是会,但他不在,至于我?” “昔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孔子如此,身后孔子后学,我亦然,故不会兵法,你找错人了。” 破虏死乞白赖,坐下道:“那夫子再教我点其他擅长的学问,桑木他们不是都说,夫子博览群书,无所不能么?” 比如兵法,虽不知兵,肯定也读过,甚至背得罢? “我擅长的学问?” 张苍被夸得很受用,但又大摇其头:“那种事,你才九岁啊,学了恐怕不好。” 破虏却很有斗志:“父亲说过,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 “好,有志气!” 张苍转头看向帐门口坐着烤火的二人:“桑木、灌婴,这破地方有女人么?给我找一个,不,两个来,我今日便要大显身手,教破虏小君子我最擅长的御女之术!” 桑木是黑夫的亲卫御者,话少,却十分忠心,闻言尴尬地笑了笑。 另一边的灌婴本是睢阳小贩,早先在北地搞大生产受过黑夫表彰,遂为吏,后来得到章邯赏识,提拔为骑兵五百主,章邯被黑夫牵连罢官,他也随之出奔。 灌婴性格更活络些,早习惯张苍的荤段子了,遂大笑道:“只有浑身老山羊味,且又老又丑的胡女戎女,张君要么?” 张苍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摆手道:“不要,不要,一次就够了。” 尉破虏知道夫子又胡扯了,遂红着脸,缩了头,半响后又嘟囔道:“夫子,我父亲什么时候能打进关中啊?” “快了。” 张苍叹道:“他就算不来接你,也得来接我这好兄弟罢?” 破虏翻了翻白眼:“夫子啊,我记得父亲的结拜兄弟里,可没有你!” 张苍冷笑道:“虽不曾结拜,却胜似兄弟,汝父娶汝母时,是谁为他驾车的?是我!” 他揪着破虏耳朵笑道:“儿子没了还能生,尤其是多纳些妾,一年能生上十个八个,但兄弟没了,就像手足被砍掉一样,再也长不出来了!破虏,如此说来,我对汝父而言,是否比你更重要些?” “夫子肥若是,能压死三头羊,岂能不重?” 破虏龇牙咧嘴跑开,朝张苍做了个鬼脸,往帐外跑去,他宁可去雪地里打滚,也不愿再和这么满身油腻的死胖子呆一个帐篷了。 看小君子气急败坏的样,灌婴哈哈大笑,桑木也咧开了嘴,这苦闷的流亡生活,每日有了师徒二人的斗嘴,也多了几份趣味。 破虏走后,张苍收敛了笑容,望着被寒风卷起的帐门自嘲道:“其实雪天也不错。” “吾等出不了门,朝廷的鹰犬……额,咸阳的走狗……嘿,我今日莫非是想黑夫了,怎老提到他?” 流落塞北,大雪封山,又没书看,再不苦中作乐,张苍唯恐自己会疯掉! 抄起一块硬邦邦的酪,张苍啃着着它,却开始想念咸阳的美食美酒美女: “不管怎样,至少在雪天,不会有人来搜寻索拿吾等,雪化之前,吾等都是安全的!” …… 如张苍所言,这场雪来得很及时,月余前奉赵高、阎乐之命带着数百人赶赴北地,搜捕黑夫之子的张敖,也正被大雪所困,狼狈地从贺兰山下,撤回北地郡府义渠城(甘肃庆阳)。 才至义渠城,张敖便勃然大怒,召来秘密向朝廷告发的本地人。 “公孙白鹿,你敢骗我!” 张敖气急败坏,又仗着自己是咸阳使者,对年纪是他两倍的公孙白鹿颐指气使。 “我派人搜遍了贺兰山下每个部落,但章邯、张苍,以及叛贼逆子,不在富平,也不在灵武!” 公孙白鹿亦是黑夫在北地时的旧部,因受黑夫牵连,遂被罢官,但他不似族弟义渠白狼一样咬咬牙,随章邯出奔塞外,反倒留下来,投靠了咸阳。 见张敖追究,他冷笑道:“且不说贺兰山外接大漠,北连匈奴,若章邯想,随时可以出奔。就说在北地郡内部,彼辈也有人庇护,过去咸阳也派人来索拿过几次,往往抢先知道消息,提前转移,又岂能抓得住?” 张敖追问:“是谁敢庇护他们?” 公孙白鹿道:“我倒是知道,但尊使敢抓么?” “我有陛下制诏,你敢说,我便敢抓!” 张敖红着眼,早年被阉割的私处,似又隐隐作痛,这次被派来追捕黑夫长子,是难得的复仇机会,虽答应留其性命,但取那孺子身上点东西做纪念,也无伤大雅。 “那我便说了,还望尊使勿要吓到。” 公孙白鹿笑道:“数月前,此人因为花了两千万钱资助少府,刚被二世皇帝封为乌氏君。” “他是始皇帝的宠臣,告老隐退的九卿,也是寡妇清死后,天下第一富贾。” 张敖勃然色变,拍案而起! “你是说……” “乌氏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34章 长袖善舞 北地郡,乌氏县,连绵的山体岩石呈暗红色,如同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故而被人称为火石,又好似鸡头道: “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乌氏家主让小人,带来他的问候,还有小小礼物!” 说罢,转身让身后二人上前。 冒顿放下手里的马奶酒,摸着卷曲的胡须,用匈奴语说道: “从一年前起,乌氏便与匈奴恢复通商,但我不要丝帛美酒,只要铜铁器物,还有人,这次送来的是……” 他目光打量使者身后两人:一个是被大雪冻掉一只耳朵的中年人,五旬上下年纪,走路一瘸一拐,另一个则是二十青年,抿着被冻得发紫的嘴唇,脸上有道深深的鞭痕,眼中满是警觉。 “两个瘦弱的奴隶?” 左右都护大怒,觉得乌氏倮是在侮辱大单于,几欲拔刀而起,但冒顿却止住了他们。 “他们就是乌氏家主提到的……楚人?” “没错。” 在长城服苦役,受尽辛劳折辱的中年人脱去了笨重的毡袄,他身躯瘦削,眼神刚毅,为了此行,不惜失去了一只耳朵。 本该是历史上搅动天下风云的豪杰,如今却如此落魄。 他扫视满帐胡人王侯,最后目光定在冒顿身上,朗声道: “我乃楚国上柱国项籍之仲父。” “项梁!” “幸得乌氏家主庇护,不远万里来此,是想要为楚国,与匈奴大单于,结盟!” …… ps:今天只有一章,冒顿北遁见465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35章 世无忠臣 “朕平时清闲的时候,丞相都不来,却偏要挑朕闲乐燕居,美女在前的时候来见,这是欺朕年少?” 二世元年,十二月下旬,咸阳章台宫,丞相李斯告辞后,二世皇帝胡亥收起笑容,勃然大怒! 方才,他才欲拥着三名美女享乐,郎中令赵高就来报,说李斯请求觐见,顿时老大不高兴。 胡亥居深宫不出,已经有几个月了,一面是外边尽是群盗叛军横行,丢失郡县的消息,他无时无刻不处于惶恐中,却又没有收拾山河的本事与决心,只能靠女色和醇酒麻醉自己,试图告诉自己: “反正外有王贲,内有李斯、赵高,小小叛乱,天塌不下来。” 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赵高劝说。 “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所以才自称为‘朕’。况且陛下还很年轻,未必什么事情都懂,现在执掌朝政,面对那些繁琐的案牍之事,若奖惩稍有不妥当的地方,就会把自己的短处暴露给群臣,如此便不能向天下人显示陛下之圣明。” “更何况,方术士及巫祝有言,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于神,陛下不妨效仿始皇帝,深居宫中,使群臣莫知行之所在,百官受决事,悉于咸阳宫,等他们将公事呈奏上来,臣再与侍中习法者奉于陛下,以做抉择。” “如此,则陛下便可一面垂拱而治,一面又能让群臣觉得,陛下乃始皇帝一般的圣主,高深莫测,不敢欺之!” 这本是赵高揽权的伎俩,但胡亥对赵高无比信任,竟信了他的鬼话,开始效仿秦始皇晚年做派,不再上朝,而深居在宫禁之中,有酒池肉林之乐,乐得当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军国大事都扔给掌玉玺的赵高来做决定。 一时间,咸阳俨然分了内外朝,内朝是赵高为首的胡亥潜邸亲信,而丞相、御史大夫及九卿等却连胡亥的面都难得见到。 王贲、冯去疾在外,管不着朝中事,李斯虽在咸阳,但这老狐狸本非直臣,谋身在前,谋国在后,虽看出赵高有争权夺利的野心,但想着艰难时局“相忍为国”,加上不欲得罪胡亥,竟顺其心意,也未曾发难。 但随着十二月初,“冯劫投敌”一案爆发后,冯去疾全家被捕入狱,年迈的冯去疾甚至遭到了残酷拷掠,朝野哗然,李斯再坐不住了,屡屡请见胡亥。 但赵高却从中搞了鬼,在李斯面前卑躬屈膝,自告奋勇要为其通风报信,一面却老是乘胡亥性致大发时引李斯入宫。 胡亥压着火气接见了李斯,听这白发苍苍的老头子长篇大论陈述“冯劫降黑”的疑点。 李斯说,说这可能是黑夫的反间之计,欲使咸阳生出内乱! 胡亥心中已有决断,故颇不耐烦,若非赵高在旁边使眼色,几乎当场发火! 等李斯走后,他立刻摔了个铜灯架,骂道: “冯劫投降黑贼,证据确凿,不但有残兵辗转逃至汉中陈述当日所见,更有冯劫骂朕得位不正,号召关中人士响应的檄文,还有什么好说的?” 秦律:“将自千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国贼。身戮家残,去其籍,发其坟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 赵高是律令高手,子为国贼,全家株连,这是郎卫逮捕冯去疾的理由,没人挑得出毛病,唯一的问题在于,冯劫之事是否属实。 但赵高却不忙着调查,反又指使女婿阎乐,给冯去疾罗列了更大的罪名:“付托不效,专恃欺隐,以市米则资贼,纵敌长驱,顿兵不战,援兵四集,尽行遣散,及贼兵薄武关。” 胡亥被其洗脑,信之不疑: 他咬牙道:“冯去疾这老贼,身为前线监军,却只知一个劲向关中要粮,转手却全部资敌!黑贼部属韩信以万余之众,转战千里,他在南阳坐拥数万之师,却拿叛军一点办法都没有,坐视其破县夺邑,烧粮秣数十万石,武关、汉中也燃起烽火,此大秦之耻也。说这不是故意的,朕都不信!若非通武侯及时撤兵回防,那韩信,恐怕都要打进关来了。” “明知如此,李斯却还屡劝朕谨慎处置此案……” 胡亥眉头一皱,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一个激灵,猛地回头,面露骇然,低声问赵高:“郎中令,李斯,会不会也和冯氏一样,意欲叛朕罢?要知道,那黑夫,可是他李氏一手提携的,其子李由,也为黑则所擒!” 这猜想极其大胆,赵高也被吓了一大跳,他虽欲揽权,隔绝内外,但却也明白,李斯、王贲二人是万万动不得的! 冯家倒台,不会影响大局,但李、王这两根柱子若也倒了,那黑夫就真有可能破关而入,来斩他赵高的脑袋了! 他遂肃然道:“陛下岂能怀疑李丞相,先皇为陛下择辅政大臣,冯氏有二,其余便是李斯、王贲。今冯毋择丧师辱国,冯去疾及其子冯劫有降敌之罪,于是辅政重臣,只剩下王贲在外,李斯在内了。李丞相为在大秦为吏四十载,不但是先皇重臣,更是陛下维系天下的倚靠,切不可心生猜忌!” 但胡亥这念头一旦生出来,便如同种子发芽,在脑子里扎根——自从蜀郡守叛秦投黑后,胡亥大受打击,看谁都觉得是黑夫的内应。 比如那半年前巴巴送来两千万钱给朝廷救急,被胡亥大喜之下封为关内侯的乌氏倮,不也一样暗藏黑夫逆子,背弃大秦了么? 他怀疑所有人。 除了赵高。 “好在,朕还有郎中令。” 胡亥起身,握着赵高双手,将从小教自己到大的夫子当成了救命稻草: “诚如郎中令所言,朕是得倚靠李斯、王贲,但他们还是不明白朕,只有郎中令才懂朕!” “朕想杀的人,是冯去疾么?” 胡亥咬着牙,吐露了真正的目的:“朕真正想杀的,是冯氏之婿,看似乖顺,实则包藏祸心,有成蹻之志,对朕威胁最大的公子高!” …… 李斯出了宫后,便直奔廷尉官署。 前几个月大肆抓捕黑党的行动中,咸阳牢狱早已人满为患,刑徒满市,隶臣相望于道,不过李斯来的地方,只专门关押朝廷重犯,这儿不仅有蒙恬、蒙毅兄弟,也有冯去疾、冯敬叔侄。 作为曾经的廷尉,李斯对此地丝毫不陌生,他用锦帕捂着口鼻,却毅然能闻到血腥和屎尿臭味,由狱吏引领,一路走到最末尾,推开厚重的门,在这间阴暗的牢狱里,李斯看到了与自己共事数十年的老伙计…… 冯去疾躺在稻草上发着呆,虽说秦朝尚无刑不上大夫的规矩,但冯去疾毕竟是左丞相,主审此案的阎乐也未敢对他动手。 狱吏喊道:“冯君,李丞相来看你了!” 冯去疾起身,看着狭窄牢狱里摆上的案几,酒菜,苦笑道:“通古莫非是来为我送行?” 李斯跪坐在草席上,为冯去疾倒了一盅酒:“言之尚早,你的案子,未有定论。” 冯去疾扶着案几道:“通古,吾子虽是庸将,但以我对他的了解,宁战死也不会降敌,我亦从未有过谋叛之心,我无罪!” “去疾,汝罪有八。” 但李斯却不提赵高等辈罗列的那八条,只笑道:“汝为秦吏治民,四十余年矣,始皇帝初继位时,任你我二人为郎官,朝夕问对,君臣相得,此罪一也。” “一统之前,我作为客卿,在外阴行谋臣,资之金玉,离间诸侯。你在内做御史,竭尽才干,谨奉法令。内外合力,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始皇帝终为天子,此罪二矣。” “一统之后,吾为廷尉,汝为御史大夫,同为始皇帝画策,废封建,立郡县,立社稷,修宗庙,使秦大改前代之弊政,此罪三矣。” “吾二人同为丞相后,损益律令,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此罪四矣。” “治驰道,兴游观,随始皇帝巡视九州,以见主之得意,此罪五也。” “始皇帝不幸崩逝,你我同为先皇钦定的辅政大臣,拥立今上继位,商议缓刑罚,薄赋敛,以安天下人心,此罪六也。” “恰逢黑夫叛乱,六国复辟,汝又受命于危难之际,东至南阳,为通武侯监军,转运粮秣,如履薄冰,此罪七矣。” “汝为报先皇恩德,为大秦社稷,奔波四十年,直到被捕前一晚还在书写奏疏,真是呕心沥血,此罪八也……” 李斯朝冯去疾长揖及地:“这便是我在陛下面前,陈述的冯君八项大罪!” “也只有通古还记得了。” 冯去疾有些触动,老泪纵横:“通古懂我,通古信我。” “我自然信你。” 李斯动容道:“天下人都知道,冯去疾若也暗中谋叛……” “那这世上,就再无忠臣了!” …… 少顷,饮下几盅酒,李斯离开前宽慰冯去疾道:“有李斯在,狱吏不敢动冯君,且安心等待,斯定会竭尽全力,解救冯君!” 冯去疾信之不疑。 等李斯出了廷尉官署大牢,上了马车,方才随他进去的次子李于低声问道: “父亲当真要救冯去疾?” “救他?” 李斯微闭眼睛,嘴角却露出一丝讥诮。 “我今日入宫试探了陛下,他将冯去疾下狱,真正想株连置之于死地的人,是公子高!” “陛下杀兄杀冯之心已决,眼下,恐怕连我李斯都受其猜忌了,自顾不暇,哪还有功夫,去救别人!?”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36章 鼠 “二世皇帝猜忌我家?” 听李斯如此一说,李于大惊骇然。 但李斯看向马车之外,似不想继续说这件事,李于只好转而道: “父亲,公子高自从先皇崩逝后,一向谨小慎微,不敢迈出家门半步,只躲在院子里挑肥种菜,二世皇帝为何欲置之于死地?” “皇室自与寻常人家不同。” 李斯抚须道:“公子高是皇次子,朝中群公子之长,先皇在扶苏出奔后,一度曾想立他为嗣君……这便是罪,足以万死!” “今上乃始皇帝少子,若非扶苏出奔,公子高拒不为帝,本不当立。于是,二世皇帝虽是堂堂正正奉遗诏继位,但一直忐忑不安,为安己心,连扶苏次子都要缢死殉于骊山,岂会放过颇有贤名的公子高?” 李于了然:“所以公子高,才是冯氏一案的根源?” 李斯道:“不错,今上早就想对他动手,只苦于没有借口。恰逢江州城破,黑夫施展离间之计。蜀郡已投黑夫,蜀中兵塞葭萌关,剑山险峻,连猿猴都过不去。黑夫又遣偏师入汉中,取西城,堵米仓道。道已绝,巴蜀的真实情形根本传不到关中,于是冯劫究竟是死是降,遂成了谜,冯去疾是百口莫辩了,再牵扯上公子高……” “于是,善于揣测上意的赵高,遂极力将案情扩大,以冯劫牵扯冯去疾,又攀扯公子高,为今上除去心中的刺,好让今上更加信赖他,以达到权倾内外的目的!” 三言两语,便将此案拨云见雾,扒拉得清清楚楚,不愧是曾经断案如神的李廷尉。 李于皱眉:“但冯去疾一向德高望重,他若无辜被杀,恐怕关内关外的秦吏士卒,皆会寒心啊,陛下为了除去没有实际威胁的公子高,却要搭上对大秦忠心耿耿的冯氏,当真值得么?” 他有些想不通,如今大敌当前,黑夫一旦入关,到那时不管谁身居高位,都会被清算,这种情况,不该一致对外么? 李斯冷笑:“今上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 总之,那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始皇帝也是病糊涂了,或者是没得选,竟以此子为嗣君。 “而赵高此人,狼子野心,昔时为中车府令时,便极擅揣摩上意,先皇多疑,却也极其信任他,不惜下场制止蒙毅法断,救赵高一命。高又勤学书法律令,终得为今上之师,经营多年,终于成势,这资历,谁也比不了。有了今上宠爱庇护,这才有了他今日的擅权擅利……” 或是没了沙丘之谋的负罪感,他坦然很多,大半年下来,赵高是怎样一个人,李斯已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对此人,李斯评价却不高。 “吾儿,你见过一些府邸中的妇人么?妻妾相争,猜度夫君之心,教唆孩童欺压兄弟,善行谗言,勾心斗角,瓜分家产,为了掌家钥匙闹的鸡飞狗跳,施展这些小计,皆是一把好手。” “但若让她们将这份聪明用在治国用兵上,便两眼一抹黑。” “赵高便颇似此类妇人,一生的智慧,都用在揣摩上意,争权夺利上了,为政将兵,不过一庸人耳。” “他大概以为,对付黑夫,有王贲足矣,冯去疾并不重要,杀了他后,再派一今上亲信去前线,也能将转运粮秣,督后军之事做好,顺便还能更好监视通武侯罢?” “真以为这样,就能轻易抵挡叛军群盗?嘿,此僚自作聪明,今日还故作忠恳,暗中离间我与今上,当李斯真是老糊涂了,瞧不出来?” 眼看李斯终于说回今日入宫之事上,李于关切地问道:“赵高从中作梗,父亲说陛下已疑李氏,他会不会对我家动手?” 李于有些害怕,他家颇受先皇宠爱,不仅家里儿子多娶秦公主,女儿则多嫁群公子,比如公子将闾兄弟,就是李氏的女婿。 他深怕以胡亥的丧心病狂,杀完公子高,又要对其他公子开刀,李家也步了冯家后尘。 李斯摇头:“赵高还没愚笨到那种地步,他与黑夫不睦,黑夫若入关,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他!故赵高能顺今上心意,对冯氏和公子高落井下石,却万万不敢动我和王贲。” 李于这才舒了口气,但李斯却反问了他一个要命的问题! “吾子,你可知道,冯去疾何罪?” 李于吞了下口水:“冯去疾……不是无罪么?” “谁说无罪,我当他面列举的那八条,看似是功,其实条条都是罪!” 李斯大摇其头,似是痛惜,又似侥幸:“他的罪就是,太过忠实!” “昔者桀杀关逢龙,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 “今冯去疾之智不及三子,而陛下之冷酷残忍,恐怕不亚于桀、纣、夫差。赵高之阴毒诡诈,亦远胜于崇侯虎、伯嚭。庸主奸佞当朝,而忠臣以忠死,宜矣……” “所以,冯氏一族,死于忠诚!” 直言二世皇帝是庸主,还拿他与桀纣相提并论,这可是诽谤族灭之罪,李于大惊,掀开车帘看看外面,低声惶恐地说道:“父亲,这……” “别怕。”李斯笑道:“于儿,汝比汝长兄要聪明,诚如你所言,冯去疾、公子高若亡,群公子必惧而生变,秦吏士卒也皆心寒。” “世人见今上行逆于兄长、侄儿,不顾其咎。侵杀忠臣,不思其秧。大为陵寝,殉葬万人,已背天和。又食言于百姓,厚赋天下。四者已行,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再这样倒行逆施下去,恐怕连关内都守不住……” 李丞相喟然长叹:“我唯恐一年半载后,将见寇至咸阳,麇鹿游于朝也!” 李于骇然:“形势当真如此严重?那我家该怎么办?” “未雨绸缪,不可不早作准备,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李斯不急不缓,拿出了贴身的玉。 他的玉和一般的玉不同,非玦,非璜,非佩,也不是龙凤龟等瑞物,却是一只…… 大老鼠? 黑玉雕琢的老鼠好似真的一般,捧在李斯手心,老丞相眼睛周围的皱纹都眯了起来。 他想起了往事。 “我昔日在楚国上蔡为小吏,见厕中鼠与仓中鼠。” “厕中鼠食不洁之物,近人犬,数惊恐之。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屋之下,不见人犬之忧。我遂有所悟,知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于是毅然辞官,入兰陵,向荀卿学帝王学,以寻明主辅佐。” “等来到咸阳,为吕不韦门客,但亦未敢忘昔日之卑贱。我入宫为郎,见到了宫中之鼠,时常关注。有一天,忽见一栋旧宫室中忽然跑出了几十只大鼠,一时传为奇事……” “结果才过了几个时辰,汉中地动,咸阳亦有震感,这栋商君时建的旧宫室大梁为白蚁所蛀,竟也轰然倒塌,压死了好几人,但老鼠,一只未死!” 他盯着儿子:“为官者,看似富贵显赫,实则亦如宫室之鼠也,你所在高楼何时塌,心中得有数。” “吕不韦位极人臣,号仲父,封洛阳十万户,但我却预感物极而衰,他迟早要倒台,遂竭力向始皇帝表忠,成功摆脱吕氏门客身份。” 巍峨的咸阳宫已被抛在身后,李斯回首盯着它,握紧手中玉鼠:“时至今日,我能感觉到,这楼,又在摇摇欲坠了!” “王贲、我、冯去疾、冯毋择,始皇帝为大秦留下的四根柱子,已倒其二,不……王贲伤病缠身,恐时日无多,若只剩下我,独木难支啊,这广厦,恐怕真要塌了!” 胡亥扶不起,倾倒的江山撑断了三位忠臣的腰,他李通古快八旬的人,继续豁出老命扛? 还是算了吧! 李斯看向儿子:“你说,楼塌之时,鼠尚知走避,人能连鼠都不如么?” 他于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但物极则衰,李斯不想晚年落得凄凉收场。 至少在他死之前,还可以亡羊补牢,站最后一次队,让子孙不至族灭! 李于凑近:“父亲的意思是……” 李斯抚须:“陛下倒行逆施,屠兄侄,杀忠臣,赵高推波助澜,吾非不谏也,而今上不听也,为之奈何?” 李于肚子里是有些学问的,有些害怕又激动地说道:“荀卿曾言,君有过谋过事,将危国家、殒社稷之惧也,大臣父兄有能进言于君,用则可,不用则去,谓之谏;有能进言于君,用则可,不用则死,谓之争……传曰:‘从道不从君’,此之谓也。” “冯去疾死,为争臣,父亲……或可为谏臣!” 李斯满意地笑了:“现在,你知道我为何不救冯去疾了么?” 李于垂首:“儿愚笨,未能领悟。” “我来告诉你罢。” 李斯对儿子附耳道:“没有比干,微子启的所作所为,便是背弃殷商先祖,遭世人唾弃。” “但比干一死,微子启降周,便是仁贤长者,识时务的俊杰,乃代武庚,故殷之余民甚戴爱之。周武王,非但不能杀他,更要尊以高位,对微子启的子孙,一边提防,一边优容,尊为宋公,以宾客待之。” “所以为了让李氏的选择不至于突兀,为了让大秦少在这场内战里再多流血,冯去疾,必须死!” 李于无言,跪在车内,对父亲又畏惧,又敬佩。 那么问题来了。 李斯复又闭上了眼:“吾子,你说说,我家与黑夫……” 他重重改了口! “不,是始皇帝钦定的武忠侯!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怨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37章 有钱 蜿蜒起伏的山脉,奔流不绝的河流,时而开阔时而狭窄的河谷,两侧则是高高隆起的黄土塬,有一座蒙着灰的关隘横亘在两座大塬中间,这便是朝那塞(甘肃庄浪县)。 朝那县最出名的当属本地的湖泊朝那湫,秦国旧信仰有三位大神,分别是“巫咸”、“大沈厥湫”、“亚驼”,朝那湫便是大沈厥湫神主所在之地,百余年前,秦方图楚,秦惠文王使张仪阴谋伐楚,又派使者来到朝那,献文于湫神,咒诅楚王而祈求秦军“克剂楚师”。 上刻诅楚文的石鼓,现在还摆在朝那湫旁边的庙宇中,庙宇顶上一片白色,中原虽已是一月初春,但塞是最冷的时候,前几天落的雪依旧未化。 白面无须的宦官张敖与本地官员站在庙宇门口,望着西方大道,翘首以盼。 他们在等乌氏倮。 原来,上个月从公孙白鹿口中获知“乌氏倮才是藏匿黑夫长子的幕后主使”,张敖立刻飞马派人去咸阳禀报赵高——乌氏倮是新晋的关内侯,他不敢贸然动手。 12月底,赵高回信了,让他“切勿轻举妄动”,最好用计将乌氏倮从老巢骗出来。 张敖明白,公然登门去乌氏县,在乌氏自家地盘上擒拿乌氏倮,恐怕他们小命都得搭进去,于是便谎称,自己奉二世皇帝之命,来朝那湫祭祀大沈厥湫…… “请乌氏侯代陛下主祭!” 三位大神似乎很灵验,秦惠文王咒楚成功,让秦得了霸业,于是之后历代秦王继位,都要派人祭祀三神之庙,连继位三天就死掉的秦孝文王也不例外。 帝王日理万机,自不能亲至,于是要么是丞相、九卿代表,要么是某位君侯代劳。 所以张敖的藉口,听上去没啥毛病,很有希望将乌氏倮骗出来,等老乌对着神灵揖让祭拜时,就一声令下,将他扑翻在地! 想得倒是挺美,但张敖错估了乌氏倮的消息灵通,那边乌氏倮是答应来了,却骗得众人在朝那湫前从早上等到下午,庙中藏匿的武士握兵刃的手都麻了,乌氏倮都未曾出现,直到张敖手下仓皇来报。 “张君,乌氏倮全族,出塞了!” “他……他这是畏罪而逃!” 张敖大惊失色,情急之下,嗓子直接破了音。 “追!让朝那县守卒,出塞追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数日后,秦北地郡长城之外,羌华带着一队族人纵马越过冰雪融化的草甸,在一处山坳里,与一位在此等待多时的老熟人碰了面。 “傅直!” 羌华跃下马,哈哈大笑。 “子华!” 人高马大的傅直也迎了过来,二人太久未见,相拥在一起。 但和快,羌华就咧着最推开了昔日袍泽:“你这傅锅魁,力气还是这么大!” 二人皆是北地良家子出身,羌华是泾阳县人,乃是一统功臣羌瘣的孙子,出身将门,本领也不弱小,他尤善骑射,据说曾率家中骑从追击一伙盗匪,杀首虏多,在当地小有名气。 义渠县傅直也是军功贵族出身,力大如牛,他玩军中常见的“投石”,犹如奥运会的大力士般,旋转几圈后,能一口气抛了数十步!超逾亭楼! 他们九年前被黑夫征辟入伍,与其他上千良家子一同,组成了北地精骑,在讨伐匈奴时立下赫赫战功!后为军吏,在北边诸郡任职。 二世继位后,对北地郡的黑夫旧部大肆清算,章邯作为黑夫好友,更是黑夫在北地政策的继承者,无法抹清关系,只能带着来投的破虏出奔。 傅直时任兵曹右史,亦随章邯出走,倒是当上朝那县尉的羌华,因是羌瘣孙子的缘故,咸阳在没有确凿证据情况下,未敢动他,只撤职了事。 “小君侯还好么?” 羌华做黑夫的部下虽时间不长,但一直对塞外征伐念念不忘,桑木携带破虏入北地,第一站去的就是他那儿! 傅直笑道:“好得很,小君侯少年英雄,个子蹭蹭见长,每天能喝一桶羊乳,食肉三斤,开半石弓,十发九中!” “十岁就能开半石弓?”羌华乐了:“小君侯的箭法,倒是比武忠侯好多了。” 黑夫射术不行,不管在南郡还是北地,都是人尽皆知的事。 寒暄完了,傅直便长话短说:“此番约你出塞相见,是想问问,那乌氏倮,究竟是何用意?“ 傅直曾随章邯去找过乌氏倮,告知朝廷已晓乌氏之事,逼他起兵,结果这商贾却直接跑了! “据说他和族人、骑从赶着牛羊,出塞向西走了,这是往河西、羌中去了呀?” 塞内还是秦吏说了算,但只要出了塞,便是法外之地,也是冒险家的乐土。 数十年来,乌氏倮在长城内外做转口贸易,同胡戎羌人君长都有交情,甚至还和湟中羌联姻,边外地广人稀,乌氏倮养了数百骑从,又多得羌戎君长庇护,去追他的人,必铩羽而归。 羌华说了自己打听到的事:“去追击的兵卒,皆半途而返,顶多带回了十头百头牛羊,这是乌氏倮故意留下的,他要告诉追兵:穷追者可能会死,不追,则可取了这些牛羊,作为乌氏倮的谢礼。” 作为北地人,乌氏这种土豪地头蛇的朋友,谁不想交? 大家都不是傻子,所以张敖如何恐吓,不管勒令多少人去,都注定追不回乌氏倮。 从羌华口中了解事情经过后,傅直却有些发愁,乌氏倮倒是溜之大吉了,但没了乌氏倮响应,章邯起兵恐怕要推迟了…… 二人交换内外消息后,傅直对羌华道:“子华,要我说,你与其留在塞内受气,看那些伪帝派来的小人飞扬跋扈,何不一同出塞,追随章郡尉去!” “我不能去。” 羌华苦笑:“不是怕死,而是吾兄长随李将军西征,家中只剩下我一个长男。全族上百号人,都指望着我,我若出奔,须得带上全族老弱妇孺,否则就是害了他们。” “再者,中原的战况,也需要我来传递。” 傅直颔首:“可你不是说,近来咸阳缉捕武忠侯旧部旧僚,愈发丧心病狂了么,甚至因曾是武忠侯家邻居就被捉了下狱的。” 羌华笑道:“边塞与咸阳不同,北地军功氏族,世代联姻,早就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咸阳若敢将我下狱,定会寒了北地良家子的心,群起反叛,我只要小心,便一切无事。” 待二人分别时,羌华向傅直再三承诺道:“等武忠侯打进关来,我定会第一时间,带着族人响应,携弓马以从!” “春天到了,大战再起,我相信那一天,不远了!” …… 而另一边,乌氏倮全族几百号人,已抵达塞外数百里处的大河边上,浊河的水在这里还格外清澈。 “过了河,便是张掖郡,便是河西草原,吾等就安全了。” 乌氏倮看上去一点不像出逃,而像游玩。他妻妾成群,坐在巨大的毡帐篷车里,路上该吃吃该喝喝,饿了就让人在牲畜里挑肥羊宰杀,渴了就打开酒桶,倾倒珍藏多年的米酒陈酿甚至是西域葡萄酒。 虽然这次出走,放弃乌氏的领地,加上沿途白送追兵的牛羊,会带来很大的经济损失,但他不心疼,还教训两个儿子道: “没什么比自家人的性命更贵重,千金散去,还将复来,这才是大贾该有的做派!” 再说,作为李信开河西的既得利益者,乌氏在张掖郡也有不少牧场,那里人烟稀少更甚北地,他过去能白手起家,现在一样能重新开始。 若追兵还紧追不放,乌氏倮大不了多走几步,去趟湟中,到羌人豪酋家中做客,尝一尝那蔚蓝大湖旁,青稞和着雪水酿成的好酒,是否甘冽。 所以仔细算算,加上湟中羌的话,他先前脚踩的不是五条船,而是六条…… 但在乘羊皮筏渡河前,乌氏倮却止住了大儿子乌廷:“你留下!” 乌廷一愣:“父亲?” 乌氏倮道:“还记得我说过义渠、公孙两家的事么?” “从今天起,吾家也要一分为二了!” “乌芳跟着我,至于你……” 乌氏倮朝东方,贺兰山方向一指。 “且将吾家藏在那地方的几箱金饼掘出来,去找章邯!” 老二乌芳在一旁听着,顿时愕然:“什么金饼?” 乌氏倮和乌廷瞧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乌廷只轻声道:“那些金饼是父亲经商多年,慢慢积蓄下来的,换成半两钱,值数千万啊……” 乌氏倮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连胡亥,都给白喂了两千万钱,武忠侯岂能更少?” “你且替我告诉章邯……” 乌氏倮饮下一盏葡萄酒,眯着眼睛道:“我乌氏倮很想为武忠侯的大业出力,但因为谋事不慎,被咸阳发觉,不得已只能出逃塞外。” 他摸着卷须笑道:“我一个小商贾,无兵无权,更没见识和胆量。” “我能支持武忠侯的……” “也只有这点钱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38章 北有强胡 夏历一月初,乌氏倮出奔河西草原之时,项梁叔侄仍在数千里外的漠北单于庭。 虽然漠北苦寒,雪化了又落,但即便是草原深处的河流,也渐渐冰消雪融,有了流动,牛羊马匹也躁动起来,为配对斗得头破血流,你便可知,春天已至。 这几日,是匈奴诸长小会单于庭,奉献牛羊马匹,对上天及日月进行祭祀的重要日子,也是决定冒顿单于是否要与“楚国”结盟的关键时刻! 匈奴部落如约前来,包括浩浩荡荡三万名匈奴骑手,以及难以计数的妇孺奴隶,他们带着为数众多的牲口,扎营于单于庭附近,骆驼和毡帐围成了一座城池。 毡城之内,为了从北地郡北上匈奴,活生生被寒冬冻掉一只耳朵的项梁,此刻正裹着皮袄,回味自己的人生坎坷。 楚国灭亡时项氏遭重创,父亲和大兄战死,他虽逃过一死,但也被迁往关中,幸好上下打点,日子还过得去。 但光自己低调没用,家里的几个兄弟尽给他惹事。几年前,项梁因远在下相的弟弟项缠杀人一事被牵连入狱。本来贿赂一下主审官司马欣便可脱罪,岂料一向贪婪的司马欣无视了妻弟曹咎的请求,将这案子往死里办,将项缠从杀人罪升到谋逆罪,倒霉的项梁也被发配长城服役…… 数年里,项梁和侄儿项庄真过尽了苦日子,好在秦始皇帝死后,胡亥缉拿黑夫党羽,北地郡进行了一次大洗牌,郡尉章邯及不少官吏出奔,长城大乱,戍卒逃亡者不计其数,项梁也乘机带着项庄逃了。 只可惜他们没逃多远,就被一队骑从捕获,本以为要殒命于此,岂料那竟是乌氏倮家的人,将他们带回鸡头山,奉为座上之宾。 项梁本可藏匿在乌氏的某处别庄,但当他听闻关东消息:黑夫与朝廷决裂,项籍在淮南起兵,已光复楚国,而其余五国也乘势而起,天下即将大乱…… “大善!籍儿不愧是我项氏长孙,有其大父之风!” 欣喜之下,不甘寂寞的项梁,遂向乌氏倮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请求: 北上匈奴!联胡击秦! “汝堂兄做得很好,使楚复辟,又收取淮北旧壤,但相比于这北秦、南秦,依然小弱,须得有强援相助才行。” 等待冒顿再度接见的间隙,项梁喃喃说起话来,在这间小毡帐里,只有侄儿项庄抱着剑,跪坐在前,静静听仲父的计谋。 “故我想效仿公孙衍故智,与匈奴结盟!” 项梁年轻时听项氏的门客说起过,百余年前,秦惠文王、楚怀王之时,公孙衍为魏相,组织五国合纵伐秦,为此还勾搭上了义渠君,于是当五国与秦交战时,义渠君忽然发难,在李帛大败秦师…… 只可惜义渠不久就灭亡,六国永远失去了能在背后捅秦国刀子的好朋友。 但眼下,阴差阳错间,项梁却找到了比义渠更具实力的匈奴! 虽然光论人口,匈奴所有部落加起来也不一定有义渠人多,但相比于久居中原之侧,习俗渐渐华化,定居半农半牧的义渠,匈奴显得更加原始而野蛮。 他们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以畜牧射猎为生。 项梁曾亲眼见到过,匈奴部落里一群七八岁大的孩子,就已经骑着羊,或是小马,引弓射鸟鼠,更大点的,则开始垫着脚爬上马背,随长辈去森林草原上射取狐兔,为家庭补充食物。 匈奴全部聚集在此后,有士数万,力能弯弓,尽为甲骑!每逢冬雪冻死太多牲畜,或是难以捕获猎物,匈奴人就会将族群的灾难转嫁给邻居他们习战攻以侵伐邻邦,来去如风,抢完食物人口就跑。 简直是一群天生的骑兵,利用他们进攻秦边塞,再美妙不过。 心中如此筹划,项梁丝毫没有“勾结外族”的心理负担。 楚和秦,虽同为冠带之邦,十八世姻亲,却从楚怀王入秦不返开始,便结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恨。 黔首庶民能忘记,但贵族却忘不了。 对项氏而言,秦是仇雠,秦人是外国人、侵略者,匈奴也是外国人,且与楚素无交集,是真正的风马牛不相及。 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项梁不免惋惜:“当年冒顿之父头曼在时,匈奴更为强大,若燕国鞠武联匈奴之策早成,或许六国也不会灭亡那么快。” 他说了这么多,对面的项庄却没有半句话。 因为,他再也说不了话了! 项庄受的伤不止是脸上的鞭痕,他的舌头,也早在长城时,便因气不过秦吏折辱叔侄二人,大骂不止,竟被整条割了去,如今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作为回应…… 这时,毡帐门被掀开了,译者钻了进来。 “项君,大单于要见你!” 项梁站起身来,示意项庄留在这,又对他道: “若籍儿率领六国之兵叩函谷关,吾等则引匈奴破长城而入,击朔方、北地、上郡,则秦腹背受敌,灭亡指日可待!” “项氏与秦的仇恨,大父的仇,兄长的仇,你的仇,还有楚国的仇!” 这一切仇恨的锁链,这一切的忍辱负重。 “都会在这一年半载内,做个了结!” …… 项梁再度见到冒顿时,却被他的话泼了一头冷水。 “各部落的君长,仍记得多年前,我父头曼与之争夺河南地,却被秦军大败,匈奴几乎灭亡,故不欲与之为敌。” 项梁立刻请译者帮自己翻译道:“秦已经不是多年前的秦了,秦始皇死了,南北一分为二,相互攻杀,东方二十多个郡反叛。而匈奴也不再是昔日的匈奴,大单于让匈奴恢复了强盛,最重要的是,这次,匈奴有楚国作为盟友!楚击秦之东,匈奴击秦之北,则秦必灭!” 冒顿让女奴为自己倒酒,那酒碗似是骨制的:“助楚攻秦,匈奴有什么好处?” 项梁北上时,没少听乌氏向导说起过冒顿的传奇:冒顿年轻时遭黑夫、陈平离间不得已出奔,献妻献马投靠月氏,后亲手杀死头曼,武力夺取大单于之位,回到草原,尽杀其弟及后母,带着匈奴北遁大漠,休养生息,向北吞并丁零,与东胡休兵,使匈奴恢复实力…… 但项梁并未太过在意,再聪明的胡人也是胡人,一群强盗,贪婪,是他们共同的本质。 于是,项梁一开始,是向冒顿阐述中原之富裕,他大肆形容咸阳的丝帛美食无穷无尽,匈奴一旦配合楚军攻下后,可尽情劫掠其财货…… 但冒顿却与那些两眼放光的匈奴侯王不同,他摇头道:“我对衣帛美食,不感兴趣。” “匈奴的人口总数,抵不上秦朝的一个郡,然而之所以遭到大败而不亡,就在于衣食与秦人不同,不用依赖中国,可以北遁漠北,慢慢舔舐伤口。我若改变原有风俗而喜欢中原的衣物食品,底下众人纷纷效仿,则匈奴必像白羊、娄烦、林胡一样,失去了祖道,把自己也当成中国之人。” “我曾将从秦朝得到的缯絮做成衣裤,穿上它在杂草棘丛中骑马奔驰,让衣裤破裂损坏,以此显示缯絮不如匈奴的旃衣皮袄坚固。把中原商贩运来的可口食物都丢掉,以此显示它们不如匈奴的酪奶方便……” “这是为了维系匈奴人能攻善战的传统,勿要被中原器物侵蚀,失了锐气。” 冒顿很清楚匈奴的优势:只有苦寒的大地,匮乏的物质,才能养出穷凶极恶的战士,而对匈奴人而言,强取,胜于苦耕! 于是项梁话头一转,开始形容咸阳宫室的美轮美奂,堂皇大观,他觉得,匈奴人这样的乡巴佬,或会向往。 但冒顿仍嗤之以鼻,指着眼前装饰简单的大帐道:“毡帐就很好,中国的皇帝极力修造宫室房屋,必然使人力耗尽。” “而中国之人努力耕田种桑,只为求得衣食满足,并修筑城郭以容身,所以其民众在急迫时不去练习攻战本领,在宽松时却又被劳作搞得疲惫,故而羸弱,比如河南地的十多万移民,还需要修一道长墙来保护自己。” “我若夺取中国之地的城池,定会一把火烧干净他们的屋舍,推平城郭,将田亩重新践踏为草场,让匈奴的孩童在上面练习弓战。” 听完译者转述,项梁有些吃惊,这也没欲望那也不在意,那冒顿对什么感兴趣呢? “我对中原的女人感兴趣。” 冒顿笑着如是说,又挑起旁边美丽女奴的下巴。 “告诉这位楚国贵客,你来自何处?” “朔方……” 女奴可怜巴巴,用中原话如是说,她是乌氏送给冒顿的礼物。 但说错话的下一瞬,她那纤细的脖子,便被冒顿割开! 鲜血,比酒碗里的葡萄酒还要红。 “那不叫朔方,叫河南地。” 冒顿纠正着这个错误,让人将尸体抬走,又看向对此熟视无睹的项梁,笑道:“我对夺回本属于匈奴的土地、草场感兴趣。” 他将由父亲头曼单于骨头做成的酒碗,重重放在案上,双眼好似饥饿的狼! “我还对报仇,割下敌人头颅,挖空血肉,风干后做成酒器,很感兴趣!” …… 冒顿单于最终力排众议,答应了与楚国的结盟,数日后,便带着庞大的匈奴部落,赶着牛车,载着毡帐,开始了漫漫征程。 “冒顿的仇人,不就是黑夫与其幕僚陈平么。” 项梁越发觉得,匈奴真是楚国天然的朋友,不仅要收复北秦控制下的河南地,更记得当年被陈平一封信离间坑害,差点被头曼单于杀死的过节。 “就算黑夫抢先入关,北面的匈奴,也足以成其大敌,楚国便可坐拥关东,联合五国,以成均势,甚至将黑夫赶回南方!” 如此想着,项梁看向前方,冒顿单于今日心情不错,骑着从西域得到的汗血宝马,载着他最美丽的阏氏,二人同骑,一马当先。 项梁摇摇头,这位阏氏是被冒顿吞并的一个北方部落君长之女,据说是整个漠北草原最美丽的花朵,当她面纱被揭下时,所有牲畜都会惊艳得停下呼吸…… 虽然项梁未曾见过,但能肯定的一点是,冒顿时常夸耀,说汗血宝马和阏氏,是他的两件宝物。 “冒顿是真宠爱这阏氏啊!” 项梁如此想道。 到了次日启程时,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匆匆驰向前方,项梁找到了正在搂着美丽阏氏饮酒的冒顿。 “大单于,吾等不是向南,而是向东?” “没错,是在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 冒顿笑道:“因为在进攻秦朝,收复河南地之前,我要先去一个地方,解决一桩草原旧怨。”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项梁暗道不妙:“不知大单于欲往何地?” 冒顿道:“在中国的渔阳、上谷以北,东胡与匈奴间,中有弃地,两族莫居,南北千馀里,匈奴语称之为瓯脱,我要去那儿,与东胡王相会。” 至于去东方与东胡王见面做什么,项梁没从冒顿口中问道答案。 没办法,他叔侄二人本就是浮萍,寄人篱下,根本左右不了匈奴的去向,只能硬着头皮跟随。 硕大一个部落,也只有冒顿自己心里知道,自己要去瓯脱干嘛。 他一手揽着阏氏的腰,轻轻亲吻她的耳垂,说着情话,一手则抚摸着千里马脖颈上的鬃毛。 她和它,确实是他的最心爱之物。 但那又如何? 他嘴边含情脉脉,眼里,却冷酷无比! “我要将我最好的名马。” “还有最美丽的阏氏。” “都送去给东胡王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39章 渔阳戍里烽烟起 从漠北单于庭到上谷、渔阳以北,尚有数千里之遥,纵是车马轻便的匈奴,也要走好几个月。 倒是一月份的渔阳城(北京密云区),这座边地城邑已从去年秋天的动乱中恢复过来,乘河北动荡,揭竿而起的长城戍卒被本地豪侠臧荼收服,臧荼也成了燕地本土最大的武装,他自称将军,不但控制了渔阳郡全境(冀北、天津),还派人向右北平(唐山、承德)进军。 但这几天,臧荼将军却不在渔阳城,城池交给了手下名为“栾布”的都尉掌管。 栾布年岁不大,三十上下,但前半生却颇为波折。 他本是魏国梁地人,十多年前年少时,曾与彭越交游,交情很好。 在魏国灭亡后,彭越落草大野泽为盗,而栾布则随着逃难的魏人东入齐国,穷困没有生计,只得为人作佣保,在他二十岁那年,被一起做生意的同乡所骗,赌钱输了巨款,又被卖身给齐地名为“刀间”的奴隶贩子。 于是一群人被系上绳索,塞进海船,被运到燕地贩卖为奴。 燕地地广人稀,齐魏赵运来的奴隶很受欢迎,虽然在这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相通,但好在栾布本是有些武艺的,遂得其家主赏识。 后秦吏刑其家主,栾布刺杀秦吏,为其家主报仇,罪本当死,是当地豪侠臧荼解救,贿赂法官,只让栾布做了刑徒,发配渔阳…… 去年秋天,臧荼派亲信来告知栾布:秦始皇已死,天下大乱,是时候动手了! 于是栾布带着受尽苦楚羞辱的刑徒们大吼着,用砖石砸死秦吏守卒,又杀向渔阳,臧荼里应外合,杀郡守、郡尉,夺取此城。 栾布是个重恩义的人,他当即向臧荼下拜,奉之为主,臧荼则举以为都尉。 这天,栾布正在渔阳城中听一个从胶东来的商贾说起齐地之事,才得知,他少时发小彭越,竟也混出了明堂。 那商贾描述道:“彭越在大野泽中捕鱼,聚集轻侠少年为群盗。早在几年前诸田叛乱时,轻侠少年就怂恿彭越起兵,但彭越却说,秦始皇生死未定,且待之。后来,诸田果然败亡。” “等到秦始皇真的死后,大野泽已聚集数百群盗,都愿意追随彭越,但彭越却言,起兵可也,但要诸少年遵从命令,与之约定次日日出集合,后期者斩。” “群盗散漫惯了,果有十多人迟,最后一人直到正午方至,众人以为迟者众,不当责,尚嬉皮笑脸,向彭越赔罪,然彭越却勃然色变,尽斩后者十余人,设坛为祭,于是其余徒属皆大惊,畏彭越,莫敢仰视,乃略取大野泽东岸,得千余人。” 栾布听罢,不由晒然: “这像是彭仲会做的事。” 那是去年夏天发生的事,到秋天时,纵横策士蒯彻去见了彭越,也不知与他谈了什么,彭越遂开始进攻薛郡,与泰山盗合流,又尊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自己则做了齐国大将军,向济北郡发展,今已坐拥两郡,拥兵上万了。 栾布摇摇头:“虽然我与臧将军也取了渔阳、右北平,但燕地踔远,人民希,户口完全没法和富庶的齐鲁相比啊!” 燕地有六郡,广阳、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后五者户数加起来,恐怕还没燕上都、下都所在的广阳郡多,更要命的是,现在广阳为赵军鲁勾践所占,鲁勾践还号召臧荼,以及占据上谷的韩广会师蓟城(北京),一同拔除这秦吏兵卒占据的最后城市。 但面对鲁勾践的邀约,近在咫尺的臧荼却以冬日苦寒为由,未曾派兵南下,如今春天到了,冰消雪融,他依然没往蓟城派人,反倒亲自到渔阳、上谷交界的居庸塞(居庸关)走了一趟…… 正在此时,外头却传来呼喊。 “臧将军回来了!” 栾布连忙到城门处相迎,臧荼是典型的燕地壮士,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骑马长驱而入,栾布连忙过去为其拉住马,见臧荼笑容满面,似是心情不错,便问道: “将军与韩广谈得如何?” 臧荼此去,正是与韩广密谈的,韩广本上谷郡卒史,去年秋天,燕赵之地大乱时,他也拉了一伙人举兵,占据上谷郡(怀来、张家口),亦称将军。 臧荼大笑,声如震雷:“是好事,韩广比某想象中大方,他说,愿意将居庸塞交给吾等!” 栾布不由一惊,居庸是此时的“天下九塞”之一,所在的峡谷,属太行余脉军都山地,西山夹峙,下有巨涧,悬崖峭壁,地形极为险要,是渔阳、广阳、上谷三地交界的重险。谁得了它,便好似得了锁钥,出可攻,退可守。 栾布遂疑:“韩广如此大方,莫非另有所图?” 臧荼不以为然:“韩广与我袒露心扉,说赵国越境攻燕地,占据广阳,看样子是不打算走了,而鲁勾践呼喝我二人,如斥家奴,此燕人之大敌也!” 虽然后世常将两国合称“燕赵之士”,但两国从来是相互看不上眼的:赵国人嫌燕人是土包子,“邯郸学步”的故事,就是赵人拿来笑话燕人蠢笨的。 而历史上,燕国乘着赵国长平之战后国力大损,就落井下石,派兵击赵,结果被廉颇带着群娃娃兵击败。赵国也一咬牙,反正是你先动手的,便要从燕国身上狠狠割肉疗伤,于是几十年间,两国龌龊不断。 直到灭亡前夕,燕国与赵国的确合作过一段时间,两国亡后,燕赵豪杰一度惺惺相惜。 可眼下,随着秦朝在当地统治崩溃,燕赵势力,便又开始敌视对方了。 虽然蒯彻为赵国制定了:“南据大河,西有太行,北吞燕、代”的计划,但却忘了,臧荼与韩广两个燕人,根本没打算做赵国臣子! “韩广建议,我两家不如放任赵军与秦吏在蓟城耗着,而各自调头,我取辽西、辽东,他则夺代郡,他还说……” 臧荼兴奋地说道:“事后相互承认对方为王,一同结盟对付赵国!” 这却是模仿五国相王,百多年前,在公孙衍的斡旋下,魏国、韩国、赵国、燕国和中山国结成联盟,各国国君均称王,以对抗秦、齐、楚等大国。 “韩广欲称代王,而我……” 臧荼大拇指指向自己:“则为燕王!“ 说起来,其他诸侯都是拥立王族之后,但惟独燕国,因为太子丹刺秦一事,为秦始皇所痛恨,所以燕国宗室,几乎都在辽东陷落时,被秦军或杀或迁,几无遗孑,想找一个燕王旁支出来都难。 臧荼得意洋洋:“韩广亦燕,燕宗之不振久矣,既然如此,不如我自立为燕王,燕代为兄弟之邦,而居庸塞,便是结盟的诚意……” 栾布心中暗道:“若姬姓旁支为燕王,韩广也曾为燕臣,处境有些难堪。此外,臧将军称燕王,必被赵国所恶,一旦燕赵构兵,韩广岂不是可以从容略取代、雁门,坐看我两家相斗了?” 栾布心中如此想,但见臧荼似已定下此事,便没贸然说出来,扫了他的兴致,反正称王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再想办法劝阻就是了。 于是栾布在臧荼问他离开时渔阳、右北平可有事时,栾布便告诉了他两个坏消息。 “刚开春,东胡王便率部众离开赤山(内蒙赤峰),向南进攻,攻陷了右北平的平刚(辽宁宁城),围渔阳郡白檀(河北滦平),烧杀抢掠,夺人众千余而去……” 臧荼顿时皱眉,东胡,是燕国的老邻居了,燕昭王时,秦开为将,大破东胡,燕国这才夺取了燕山以北,以及辽东千里之地。 但东胡实力仍在,经过数十年休养生息,以赤山为中心,又收编了匈奴为秦所破后东窜的部众,开始重新振作,如今已是一个控弦之士数万的强大部族,与匈奴分据草原东西。 近几年,随着东胡扰边日益频繁,秦朝才在渔阳等地增加戍卒数量,又将燕赵长城相连…… 如今渔阳戍卒已反,燕长城已空,东胡遂能长驱直入,大肆劫掠辽东辽西及燕山以北地区!胡骑所过,农田惨遭践踏,屋舍化为焦土,百姓十室九空! 作为燕地最大的势力,臧荼却只觉得,这是个麻烦,遂道: “东胡来去如风,我军出则走,我军退则复至,须以大兵守长城方可,但我欲争全燕之地,哪有多余的兵力与东胡周旋?” “这样罢。”臧荼左思右想,却有了个主意。 “渔阳、右北平在燕山以北,不过数县,地踔远,人民希,数被寇。与其空耗大兵去保护,不如将山北之民尽数迁徙到郡府附近,至于燕山以北,暂且放弃,没了人,就只剩下一些荒地,尽管让东胡王得了去!” 这涉及到三四个县,数万人口,栾布心里有些没底: “若山北之民不愿迁呢?” 臧荼一瞪眼睛:“愿迁则迁,不能迁,便是他们自寻死路,不必管了,这些不识好歹的奸民,就任由胡人略去为奴罢……你要说的第二件事呢?” 栾布觉得有些不妥,但只是叹了口气,又说道:“还有一事,我军已夺碣石,是从胶东有商贾来碣石贸易,彼辈至渔阳,告诉我说,有消息称,公子扶苏,在海东现身了!” “公子扶苏?” 臧荼大惊,几年前,秦军征海东路过渔阳时,他也在道旁观看,遥遥望见身四匹白马为驾,站在车上英姿飒爽的的公子扶苏:“传闻中,他不是死了么?” 栾布道:“天下人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不知真假,但有件事是能确定的……” “‘公子扶苏’,冬天时已带着数千海东戍卒,回到了襄平,今已控制辽东全郡,并欲向辽西进军!” 栾布语重心长:“臧将军,吾等除了赵国、东胡,恐怕又要多出一个敌人了,此时贸然称燕王,不智也!”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40章 襄平城边胡骑来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同是一月初,辽东郡首府襄平,位于后世辽阳市,衍水(太子河)南岸。 扶苏已经来此月余,十一月时,他收拢了海东三千戍卒,因胶东停了开往海东的船舶,众人只能调头向北,穿过辽东丘陵,赶在大雪降下前,抵达襄平城下。 当时,辽东郡守面对这群风尘仆仆,胄上蒙着霜雪的戍卒,也再三犹豫——渔阳、右北平戍卒已反叛,辽东辽西虽还无事,但谁能说得准,这群在苦寒之地熬了许多年的兵,进城后会做什么? 直到扶苏出面,让大军退后十里,邀郡守出城相见,表明身份。 辽东守几年前见过扶苏几面,扶苏再三保证,自己能控制好这群戍卒,辽东守这才转忧为喜,开城迎海东兵进来。 “公子尚在,下吏便安心了,多了这数千兵卒,等开了春,辽东便不需畏惧东胡入寇了!” 只可惜,郡守还是太过乐观了。 东胡的这次侵袭,来得比往年更猛烈! 此刻,扶苏站在高两丈余的夯土城墙上,辽河平原景致一览无遗:早春的苍茫大地上,已有些许绿意,与后世不同,衍水两岸森林还很茂密,其边缘则是农田和草原,隐约还能看到一些里闾村落——但都是空的。 衍水以北的百姓,正拖家带口,赶着牛羊犬彘,仓皇渡过扶苏令人搭建的浮桥,到襄平城下避难。 “十七年前,想必也是相似的情势。”扶苏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 秦始皇二十一年,王翦已破燕都,燕王喜迁都襄平,当时燕太子丹为给燕王喜争取时间,与一众门客兵卒殿后,且战且行,当他们逃到衍水时,秦将李信也带着数千骑兵追击至此,在水边耀武扬威,于是燕王喜惧,在燕太子丹渡过衍水后,迎接他的不是燕人的欢呼,而是父王冰冷的匕首…… 燕王喜派人杀死了太子丹,将其头颅献给李信,恳求伟大的秦王能平息怒火,饶恕燕国。 扶苏尤记得,当那颗已经变形变味的头颅送到咸阳时,父皇打开盒子时的神情。 不再是看到樊於期头颅的冷笑,而是且喜,且悲,且恨! 后来扶苏才明白这种心情,太子丹,是秦始皇帝少时在邯郸,唯一的朋友啊…… 其中关系,一言难尽。 而今天,扶苏身在襄平,也像燕王喜一般,要面对大兵临城,辽东岌岌可危的局面。 在衍水以北的民众悉数撤至襄平后,水北十余里外的烽火台,一束束狼烟笔直升起,在湛蓝天空中是那么的醒目! “胡人来了!” 半年前,随着始皇帝崩逝的消息传来,大秦在关东郡县的统治正趋于崩溃。 而东胡像被关在圈栏外饥饿的狼,瞅准时机,开始大肆侵入边塞! 去岁秋天,扶苏路过辽东时,东胡便已开始入寇长城,陷高显塞(辽宁铁岭)。辽东郡尉便带着一半郡兵,驻扎在外辽河的侯城(辽宁沈阳以南),想要收复长城,将东胡人赶出去。 冬天的东北,没人敢随意在外逗留,更别提用兵了,东胡人也消停了几个月。 但这才刚刚开春,雪才化了点,东胡却再次发动突袭,寇侯城,辽东尉与战,却中了胡人之计,被数千骑所围,竟战死! 侯城随即陷落,至此,东胡人顺着辽河向南攻掠,朝发穹庐,暮至城郭,辽河艳羡民庶,几乎家家受其劫掠,妻女被夺,老弱遭杀…… 眼下,侯城大败的消息刚刚传到襄平,而胡骑前锋,便已至衍水北岸! “公子!” 辽东守得知郡尉战死,大为骇然,忧心忡忡地告诉扶苏道:“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近东胡,但公子当知,辽东地势,与三郡皆不同。” “渔阳、右北平有燕山阻隔,辽西也有医巫闾山,东胡入寇,三郡就算放弃郡北诸县,也能依托山脉,暂缓胡骑践踏,退保内县。” “但辽东,辽东北边没有大山,反倒有一条宽敞大河,东胡人称之为饶乐水,东胡王的营帐就设在饶乐水畔的赤山(赤峰),胡人以劫掠为业,顺辽河而下,一马平川,故而能保护辽东的,只有一道长城!” 正因如此,东胡人在大掠三郡,却为山脉所阻后,就自然而然转向没有天险的辽东,将这当成了攻击的主要目标。 “如今长城已破,扼守郡北的侯城也丢了,辽东再无险隘,挡在全郡十多万百姓面前的,只有这一条衍水,还有襄平城的墙垣了!” 辽东守已避无可避,也弃无可弃,束手无策,只能下拜顿首:“还望公子,救救辽东!” 扶苏并未作答,这时候,他手下的司马高成与一众军吏也登上城楼,向扶苏禀报道: “公子,三千士卒已集,刘季也去数过了,府库中的粮食,足够吾等撑到辽西郡,只要征了城内车马,将粮食搬运上去,随时可以离开!” 辽东守闻言,赫然起身:“公子要一走了之?你……你怎能走呢!” 高成顿时不乐意了:“郡守,公子他是要带海东戍卒回家,是要去继承始皇帝之业的,不走,留在这穷乡僻壤做什么?” 辽东守感到齿寒,在郡尉全军覆没后,襄平城内守卒,不过两千,而据说南下的东胡人,足有万骑之众啊! 没有扶苏的兵,他完全无法想象,本郡要如何抵挡。 于是辽东守哑着嗓子道: “这时候离开,不怕被东胡人追扰袭击么?” 高成笑道:“郡守此言差矣,东胡人欺软怕硬,对彼辈而言,吾等就像浑身长刺的豪猪,他们怕对肥美的襄平,更感兴趣些,我军可从容渡过辽水,到辽西郡去……” 到了那,就离“家”更近一步了! 辽东守顿时绝望了。 的确啊,对高成,对刘季,对三千家在燕赵、中原、关中的戍卒而言,辽东只是他们过冬的逆旅,不值得留恋,他们找不到任何理由,留在这。 但扶苏有! 沉默良久后,凝视着远方的滚滚狼烟,扶苏终于开口了。 “十多年前,始皇帝带给辽东火与血,在此灭了燕国,大肆屠戮燕公族。” “但同时,始皇帝也派李信等将尉驱逐胡戎,修补长城,迁徙内地民众填广袤之地,给予辽东和平、繁荣和律令。” 他转过身,看着高成,以及他身后的众率长、五百主。 “我听说过一句话,吏者,民所悬命也!” “吾等既然还是秦军,身为秦吏,便有责保卫大秦疆土、黔首。而不是在此吃了辽东人月余粮食,穿着本地女子织出的暖和衣裳,却在胡寇入塞,大肆烧杀劫掠时……” “拍拍臀,走人!” 辽东守大喜,高成却急了,上前拱手道: “公子难道忘了么?你还要回到中原,洗刷冤屈,继承始皇帝之业,去救天下苍生……辽东,可不是咸阳!” “但辽东,也是父皇治下山河的一部分!” 扶苏难得发了怒,声音严厉无比。 他指着外面烽火弥漫的辽东大地:“若扶苏连一个边郡都守不下来,又怎能守住天下?” 他又指着襄平城内外,因东胡入寇而流离失所,惶恐不安的百姓道: “若扶苏连十万人都救不了,又谈什么以后救百万人,千万人于水火!” 高成默然,但他身后,一名来自关中的率长却嘟囔道:“辽东之民,皆燕人也,燕人视胡为寇,视秦亦如寇。月余来,从未对吾等又好脸嘴,若无公子,他们可能早就杀吏作乱了,公子就算救了彼辈,彼辈也不会感激!” “所以,他们死于胡人之手,是活该?”扶苏反问,率长不答,算是默认了,几乎所有来自关中的军吏,都持此看法。 “汝等错了。”扶苏摇了摇头。 “海东戍卒里,不止有关中之人,也有燕赵之人,甚至还有个把楚人,但为了回家,都拧成一股绳,顶过霜雪,相互扶持,才跨越千山,走到襄平。” “而当吾等面对胡寇时,东胡人不会因你说着秦川口音就心慈手软,也不会因某人不是燕人,就放他一马。” 在胡人的马鞭、弯刀面前,众生平等。 “所以,在辽东,当吾等将于胡人为敌时,便不再分什么燕人、秦人、赵人,只要举兵抵抗胡虏的,皆衣冠之民,中国之人,皆袍泽兄弟!” 扶苏一席话后,众人面面相觑,但这位似已大彻大悟的公子,却继续抛出了更骇人听闻的言论。 “再者,我以为,国与民,以义合。” “国待民如手足,则民待国如腹心;国待民如犬马,则民待君如路人,国待民如草芥,则民待君如仇寇!” 扶苏叹息:“昔日,父皇待民如犬马,现在,胡亥,更待民如草芥……” “这便是天下人蜂拥反秦,九州大乱,攻杀不休的原因。” “但,若想重整秩序,便不该延续旧时的错误,而要从吾等迈出的第一步,便做出改变!”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辽东人待吾等如何,不由从前决定。” “而由今后,吾等待他们如何来决定!” 扶苏握住辽东守激动的手,承诺道:“我不会离开,不会坐视襄平化为焦土,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为胡虏所掠,在草原上,作为奴隶,过完悲惨的一生……” “这一次,扶苏,不会辜负他们!” …… 下午时分,一直奉命守在襄平府库,等着搬运粮食出来的刘大胡子得知了扶苏决意留在襄平,助辽东击退胡人的军令。 “这公子倒是比我料想的更聪明。” 老刘挠了挠闹虱子的头,心中为不能早日返回而遗憾,却也咂嘴道: “扶苏若真要回中原,在燕地,在赵地,不知要遇上多少路豪杰,随便一股势力,都能将他生吞活剥了!只光靠这三千人,够么?” “反倒是辽东有民十余万,因为近边,多被寇,民习攻战,几乎每个青壮男子都能开弓射箭,上马驰骋。眼下帮辽东击退了东胡,辽东人对他死心塌地,吾等回中原的队伍,怕是会壮大一倍啊!” “要是乃公做主,乃公也不走!” 说到这,刘季忍不住朝地上唾了一口: “但是,偏偏乃公不做主,只是个小军吏啊!他扶苏只卖辽东一个人情,吾等,却得卖命!” 他老刘才不会死心塌地给任何人当狗,他只是想搭一趟回家的顺风车啊…… 刘季在这又夸又骂,而襄平城的另一头,一间供戍卒家眷居住的院子里,刘季之妻吕雉,也听闻了外面传令兵的呼喊。 “将军告海东戍卒将士,及全城百姓!” “辽东人纳我,衣我,食我,吾等无以为报,扶苏定会带众人归乡,但在离开前,且先留于此地,助辽东击退胡虏!” 先是用雅言说,然后是辽东方言,要让全城都听到,然后便是号召襄平城里所有青壮都加入军队,抵御胡寇…… 吕雉停下了手中的纺车,微微点头,眼中闪烁,一时间,竟有些向往。 “公子扶苏,不但出身高贵,年轻有为,还是位有担当的大丈夫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41章 楚河汉界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大帅!” 一月中旬,襄阳大营,黑夫正在审视地图上三方态势,却有人来拜见,回过头,来者却是韩信。 只要熟悉韩信的人,便能看出来,他跟数月前丹水大败后完全不同,身上散发的戾气和焦虑没了,自信重新回到这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身上,面色红润,炯炯有神的双目中泛着光。 只有品尝到生活美好滋味的男人,才会如此。 黑夫笑道:“是韩信啊,此处无旁人,不必拘礼,你该叫我什么?” 韩信小脸一红,拱手再拜:“仲父!” 黑夫大笑:“这才对!” 既已结亲,韩信便与尉氏成了亲戚,称呼随妻子喊。 不过,这声仲父,韩信喊得真心实意,因为在这场婚事里,武忠侯实在是帮他太多了! 韩信与黑夫之女的婚事,在冬天里紧锣密鼓的安排,之前那些礼仪还好,但问名、纳吉就有些尴尬了,在黑夫兄长尉衷答应婚事后,便要由媒人将八字和出生年月日,交给韩信,让他去祖庙中占卜…… 当时韩信一脸尴尬,那种出身卑微的自卑感又来了——他家徒四壁,吃百家饭才长大,连父亲葬在哪都不记得了,哪有什么祖庙? 倒是黑夫得知后哈哈大笑。 “韩信啊韩信,你真与我太像了,不瞒你,我家先前八代无姓无氏,这尉氏的祖庙,还是我成婚前,匆忙抢修的。” 然后什么祖父名重八,曾祖名五四,高祖名初一,都是黑夫瞎编凑数的,以应付纳吉之礼。 当时黑夫脸一板,给韩信打气:“我当年如何做,你今日便如何做,谁敢笑话你,那便是笑话我!” “再说,北伐军上下,除了萧何等少数人是地方大族外,其余众将尉,过去还不都是黔首,农夫、戍卒、小吏、穷士,谁比谁高贵多少?” “吾等虽多非关中土生土长的秦人,但却是将大秦制度,执行最彻底的一支军队——不论出身,不论家世,只看才学、军功!” 黑夫这一席话,让韩信疑虑顿消,挺直了腰杆,完成一系列礼仪。 在一月初一那天,他与尉月完婚,因为韩信无父无母,故请萧何代坐父席。韩信的确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从未忘记,萧何对自己的一饭之恩,并将他带到军中…… 等完婚后,韩信对北伐军中的“布衣将尉”之局更加体会深刻,成婚三天后,他陪妻子回门,第一次与妇翁有了对话。 尉衷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虽为屯田都尉,作为萧何的助手,专门负责屯田事宜,月俸也有六百石,但他依旧简朴,吃饭喜欢蹲在地上,最感兴趣的就是田间地头的事,待韩信很是和蔼,并未因他的过去,有什么歧视。 韩信这才信了武忠侯的话,双方并无天地相隔的阶级差距,自卑感渐去,对这些新的家人,也能从容对待了。 倒是他的新婚妻子,全然不像穷苦人家的女子,彬彬有礼,大家闺秀,话不多,但对他举案齐眉,韩信很是满意。 等韩信与侄女完婚后,黑夫很快就返回了襄阳,此处依旧大军云集,与南阳的王贲对峙。 黑夫让韩信就坐,问道:“我准了你婚后休沐一月,怎十天便来前线了?” 韩信道:“内子说,靖难未成,我身为将军,不可耽于儿女之情,眼下开春,大战即将再起,我在江陵也闲不住,便来了军中,听大帅……仲父调遣。” 黑夫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婚后也不歇息,倒是勤勉,想我当年……恨不得秦始皇帝放我三个月的假!” 不算不知道,仔细一回忆,黑夫才发现,十一年前婚后归乡那段时间,竟是他最后一个长假了,之后十余年,夙兴夜寐,南征北战,再无休整。 累么? 累。 人不是机器,精力有限,所以才需要辅佐之臣,才需要善战之将,而不是什么事都自己挑大梁,那怕得和始皇帝一样,不到五十岁就活活累死。 所以黑夫才需要笼络住韩信,让这把锋芒毕露的剑,独当一面,两路开花,快刀斩乱麻!结束这乱世! “你是来请战的?” 黑夫喝着茶,瞥向韩信。 按理说,韩信去年才遭大败,以他的性情,该满心想着一雪前耻才对,但韩信却摇了摇头: “大帅按兵不动,定是有所谋划!” 开春已半月,因关中向汉中派了大批军队,北伐军人数处于劣势,西城得而复失,东门豹在汉中的攻势陷入停顿,只以上庸为基地,等待赵佗、吴臣部北上。 但南线这边,黑夫却稳如老狗,就是不向南阳发动进攻,反倒让一部分士卒复原,先去将家里的秧插了,做出一副消极进去之势。 王贲可没上当,本人依旧带着十万主力,留在宛城,着手营造南阳防线,丝毫不敢放松。 黑夫乐了:“既然看出来了,那你便说说看罢。” 韩信道:“大帅欲效卞庄子击虎!” “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若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 “冬天时,王贲已对韩、魏用兵,先是涉间斩韩成之首,再是苏角戮魏咎之尸。眼下韩人遁入圃田泽,魏人龟缩东郡濮阳,六国群盗大挫。此时大帅若进攻南阳,王贲必停止东线用兵,反倒救了他们,而若大帅按兵不动,王贲的矛,或将刺向楚人了!” 黑夫问:“为何一定是楚人?” 韩信踱步至地图边上,指着梁陈之间那条细细的沟渠:“因为鸿沟,这便是两虎必争之牛!” 鸿沟,是百多年前,魏惠王令魏相白圭开凿的人工运河。 白圭对大梁西边的圃田泽进行整修,引黄河水南下入泽,把其改造成了方圆300里的巨大湖泊,继而凿沟修渠,从圃田泽引水到大梁。在此后20多年间,魏惠王命人向东南继续开凿,使水系不断拓展,经后世的通许、太康,一直延伸到淮阳东南流入颍水,最后汇入淮河…… 自此以后,梁楚之间,水四通八达,鸿沟沿线的大梁、淮阳两个城市,遂成为中原大都会。 不过魏国富也鸿沟,亡也鸿沟,秦始皇二十二年,王贲就是凿鸿沟之水灌大梁,这才灭了魏国,也彻底葬送了大梁的繁华。 这关系让人唏嘘,不过黑夫作为后世人,知道鸿沟,还是由于它“楚河汉界”的地位。 只要是这个时段,虎争天下,是绝对绕不开鸿沟的。 眼下北秦与楚国的交锋,也针对这条运河展开! 韩信也看得很透彻:“中原之粮,集于敖仓,敖仓是鸿沟起点,虽有成皋之险屏蔽,但倘若鸿沟南段为楚所控,敖仓便不算安全。故继韩、魏之后,王贲若能腾出手来,定会击楚,首先要争的,便是鸿沟和淮阳!” “结了婚的男人,果然和小处男就是不同啊。” 黑夫暗暗颔首,韩信经过一次挫折后,的确冷静了许多,大局观上,也有一定成长。 他说道:“然也,有时候敌人的敌人,也要加以运用,我明明可以让江东袭击淮南,为何不做?正是北强而南弱,我军需要山东群盗,来牵制王翦。” “去年王贲欲速破江汉,放任东方群盗作乱,眼下他们已成了气候,再不管,就要攻打敖仓,叩函谷关了。所以才有涉间、苏角击韩魏之事,这二人便是王贲安排在东边的偏师。” “相比于江汉之战,二将胜得太轻松了,只要再败楚国,便能解除东方之患,集中力量对付北伐军,你所料不错,我刚刚得到汝南的消息,涉间已离开韩地,向东进军,司马鞅亦领一军,进入汝南,逼退吴广部,这是要保护涉间侧翼的,而苏角居梁,想必也已沿着鸿沟南下。” 前面是南攻东守,眼下,则是南守东攻,这便是王贲的战略了。 黑夫问韩信:“若你是涉间,将如何作战?” 韩信思考后道:“主攻淮阳,淮阳在鸿沟之西,无山川之阻,北军东进,陈地首当其冲。涉间、苏角合兵数万,对淮阳围而不攻,诱楚军来援,聚而歼之,则楚不足为患也。” 黑夫又问:“你以为,两军孰胜孰负?” 韩信道:“恐怕还是北军将胜,涉间、苏角合兵有五六万人,且新败韩魏,士气正旺。楚人虽夺取睢阳,但损失惨重,其兵力分散在广袤楚地,能投入的不到三万,若涉间围陈以击援兵,楚不救则失陈、鸿沟,救则将大败。” 他建议道:“故以我浅见,六国如强弩之末,不可久也。我军还是要给南阳、汝南一些压力,以免六国彻底败亡,单以南方之力,这场仗,恐怕要僵持下去了。” 黑夫同意:“有道理,我军要随时做好北上的准备……不过这场仗,我还是更看好楚国。” 韩信诧异:“为何?” 黑夫从案上盘中拿起两个风干后的柿饼,自己嘴里叼着个,另一枚递给韩信。 “柿子捡软的捏,这本没什么毛病,但问题是……” 他一口咬下柿饼,甜如糖,还有点黏牙。 “六国那一堆软柿子里,偏生有颗能将人牙齿崩掉的铁蛋……” 望向东方,鸿沟之上,此刻已是战云密布,黑夫心中暗道: “项铁蛋,猛将兄。” “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42章 生当作人杰 一月中旬,得知淮阳被围的消息时,项羽军两万人,才刚离开过冬的睢阳,至陈郡柘(zhè)县(河南柘城)。 柘县之得名,因邑有柘沟环流、两岸柘树丛生,而这柘树的叶子,可以用来喂养一种“柘蚕”,所产柘丝色泽光润鲜艳,织成的衣裳名扬梁、宋。 不过柘县近日得到楚国上柱国的命令,要求全县绣娘都织一面旗帜:火红的楚字大旗! 外边的绣娘们持针运线如飞,县寺内,楚国的将尉们却正在争论一件事关楚国兴亡的要事。 “陈郢恐怕不好救。” 说话的是蒲将军,他是项羽击东海郡时带着数百族人来投靠的,颇有勇略,但今日的提议却十分保守: “我军只有两万,而围困陈郢的秦军至少有六万,甚至更多,还隔着一条鸿沟,明摆着便是引诱我军去驰援,好半渡而击,上柱国,吾等不可上当啊!” 堂上另一人却持不同看法。 “但陈郢若丢了,楚国将大受损失,淮阳控蔡、颍之郊,绾梁、宋之道。淮、泗有事,顺流东指,南北有事,必争于此。” 此人身材矮小,却遇事极其冷静,若黑夫在此,定会惊喜地叫出声,这竟是在他腿上留下一个箭孔,又消失多年的老熟人钟离眛啊! 钟离眛继续道:“十多年前,昌平君以陈郢反秦,击李信之背,楚遂大胜。” “过了一年,王翦为将,陈郢轻易失守,楚遂再无屏障,旦夕灭亡。” “故知陈郢得失,关系到楚国存亡,此番若让秦军夺取陈郢,他们便能再度控制鸿沟,从敖仓派出战船,一路运送粮秣兵卒,顺水而下,威胁到寿春,昔日亡国的惨剧,还会重演!” 钟离眛道:“故陈郢必救,不过蒲将军说得有道理,不可贸然渡鸿沟,何不效仿昔日齐孙膑围魏救赵之计,我军北上,击陈留,取大梁,与韩、魏之师汇合,西逼成皋,威胁敖仓,则秦军必释陈郢而回援成皋!” 韩魏虽遭到秦军痛击,连两个王都挂了,但韩有张良,已与公孙信带着数千人以圃田泽为抗秦根据地,打起了游击,而魏国也迅速立魏豹为王,全取东郡,实力比魏咎时反而更强了。 蒲将军赞同这个提议:“没错,陈郢还有一万守卒,更有季布为将,他素来守诺,少将军离开前说会守住,就一定能守!城内粮食也充足,应能抵挡秦军月余,只要吾等……” 但他的话,却被在中央跪坐许久的年轻男子打断了。 “陈郢的确有一万守军,季布为都尉。” “此外,还有数万楚人,其中,就包括了我的亚父。” 巍峨飘逸的高高楚冠,也遮掩不了项羽的武夫之气,他燕颔虎须,双臂有力,好似一巴掌,能将案几拍碎! “对手可是王贲,这老儿用兵与其父极似,绝不会因为欲夺取陈郢,就放松了陈留、成皋的守备,届时我军杀至成皋,却为大兵阻挡,攻不得而退不能,但陈郢,恐已告破。” “亚父乃我心腹,季布乃我手足,去一心一臂,与死何异?” 项羽扫视蒲将军、钟离二人:“这场仗,必须打!” 蒲将军急了:“可……” 项羽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小时候,听仲父说过,楚,天下之强国也,最盛的楚威王时,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馀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 “夫以楚之强与王之贤,天下莫能当也,故诸侯为公、侯、伯,唯我大楚,能自封为王,与周分庭抗礼。” “正因为楚国很大,昏君庸臣竟不甚惜,故楚怀王时,割上庸、汉北与秦国,也无所谓,徒然忘了,这是先祖筚路蓝缕一寸寸取得的。” “到楚顷襄王时,被白起破郢,烧先王之陵,丢失江汉,仓皇东奔,半壁山河没了。” “至负刍时,为了请平,割让陈郢、青阳以西,楚已成了个偏安江淮的小国,终沦亡。” “如今,楚国好不容易复辟,旧日的错不能重演,只要我还是楚国的上柱国,大楚入地,只要是夺回来的,一尺一寸,都不能再让!” 他拍着蒲将军和钟离眛道: “吾等复国诛秦,兵不算多,甲不算坚,靠的就是一口气。” “一口从楚国灭亡开始,憋了十多年的怨气!就算楚已亡了十多年,楚人却依然暗暗记着那句话!” 蒲将军和钟离眛颇受感触,齐声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项羽颔首:“没错,这股气若是散了,那便又回到了老样子。” “像十多年前一样,一路败仗,失城丢地。” “最后社稷沦为废墟,楚人任秦吏宰割,贵庶沦为迁虏,传统被践踏于脚下……” “故,纵是死,也不能退让,淮阳,必须救!” 项羽须发贲张:“秦人欲诱我接战?好啊,那项羽也不多避让,要战,那便战罢,就用这一战,来定梁陈局势!” …… 数日后,陈郢以南百里的项县(河南沈丘),这里是鸿沟的终点,也是项氏家族最初的封地。 钟离眛纵马来报:“上柱国,蒲将军的诱敌有了效果,秦兵果派了一万人北上。” 项羽颔首,他让蒲将军带着三千人,大张旗鼓,沿着鸿沟往北走,做出去进攻陈留的态势,秦军很快有了反应,抽调一万人回援梁地。 而楚军主力,则跟随项羽往南行至项县,在汝南的秦军司马鞅部尚未进攻此地,项县在项羽从弟项声控制下,有三千新募之兵,也有船只接应他们渡过鸿沟。 但就在楚军渡过鸿沟后,才挖灶做好饭,众人正吃着,奉命在外围游弋巡梭的钟离眛再度归来,给项羽送来急报! “上柱国!南顿乡(河南项城)方向,有大批秦军正向项县开进!” 项羽立刻将口中的饭吐了: “多少人,多远?” “至少有四万人!距此只有二十里了!” 二十里,急行军的话一个时辰便可到,慢的话,两三个时辰…… “两倍于我?” 项羽笑了:“这怕是伏兵啊,看来秦军北调去追蒲将军,怕是将计就计,彼辈在沿河布下眼线,监视各地动向,就等着我军渡过鸿沟,便要来包围击之!” 钟离眛对这场仗心里没底:“上柱国,现在渡河回东岸去,避开秦军,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项羽却摇头:“大军虽慢,但车骑半个时辰便能到,届时我军将遭其半渡而击,大受损失。” “更何况,现在一退,那股从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收复山河的志气,就彻底断了,楚国,也就完了!” 钟离眛道:“或者,到十里外的项县去?城池虽小,但也能……” “不行!” 项羽断然拒绝,他站起身,左右扫视:“再给众人半刻时间,吃完饭后,集结!” “我有话,要对所有人说!” …… “楚地的士卒们,吾乃项羽!” 嗓门大就是任性,黑夫阵前喊话还要举个铜皮卷的简易喇叭,项羽就不用,声如洪钟,传遍四野。 衣甲五花八门的楚军士卒们面面相觑,这半年多来,出身高贵的项羽将军,战无不胜的项羽,虽经常出入军营,与士卒同衣食,但却很少这样对所有人说话,并不是每个人,都见过他。 而他们也得知了,敌军就在二十里外的消息,故窃窃私语,军容有些散乱,大家都在忧心。 项羽的声音再度传来: “楚人传言,项羽有两丈高!” “一手能举起一个千斤大鼎!” “每次作战,他杀人数以百计!” “还说,我一对重瞳可以喷出火,所到之处,皆为灰烬。” “大吼一声,则地动山摇,会落下天雷消灭秦军。”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因为项羽年纪太轻,才二十四岁,自起兵以来收复数郡,战无不胜,故楚人渐渐开始往他身上加一些神话。 但项羽,今日却承认自己是个凡人。 “这些传闻里,只有每战杀敌百计是真的。” 他扫视众人:“项羽虽勇,但要歼灭十余里外的数万秦军,我做不到!” 一时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不安从他们心中滋生,项少将军都做不到,那谁人能做到? “我一个人,做不到。” 项羽补充道,指着面前不到两万人,大声给他们打气: “但还有汝等,可随我一同列阵而战,将士一体,便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 无人应答。 项羽继续道:“我知道,胆小之人,畏惧之人,都躲在家中,不会加入楚军。项羽麾下,要么是不甘为秦律所绳者,要么是穷困得活不下去,沦为刑徒群盗之人。这些楚地豪杰壮士站在凤鸟旗下,是为了反抗暴秦。” 他往身后一指,远方尘土飞扬,那是秦军的车骑…… “现在,秦军来了,避无可避,这是场恶战。” 楚军中,有些躁动,但项羽声音里,的确听不到一丝畏惧。 “战或死。” “降,必死!” “亡,或可活。” “只有少数人能侥幸逃走,藏匿山林,能活下去,至少活一阵子。” “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几年后,汝等必为秦吏所捕。出来一看,楚地早就满目疮痍,汝等的家人妻女,已沦落为奴婢刑徒,于是被斩首于市,或累死在岭南,饿死在骊山、长城……” 这一刻,项羽想到了战死的大父,父亲,也想到了被发配到边塞的仲父和从弟项庄。 项氏和秦国的血仇,是永远无法解开的。 而愿意加入楚军,随项羽反秦的人,也几乎都是如此,要么是家人在统一战争中死去,要么是因犯了一点小错就遭受重罚,沦为刑徒隶臣。 他们中不少人,脸上还黥着字呢! 项羽抬起头,红着眼问:“二三子,项羽敢问,若真那样,屈辱死去前那一刻,汝等是否愿意,用这一切低贱苦楚,来换今天!” “为一个机会,吾等,就只有这么一个机会!” “回到这,在鸿沟旁,在楚国的土地上,在赤色凤旗下,迎着秦人,昂着头,告诉他们,楚人,永不为奴,楚人,亦有志气!” 楚人的志气是什么? 按照项羽的理解,那就是自己的土地上,自己说了算! “吾等愿随将军死战!” 有人欢呼,但也有人沉默,还有人左顾右盼。 项羽不知道这是否算一次成功的演讲,不知道一会究竟有多少人会豁出命来作战。 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家国大义。 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一颗勇敢的心。 但一向直来直往的项羽知道,该如何让他们再无退路,只能向前! “破釜!” 他对项声下令。 “沉舟!” 他对钟离眛大吼。 灶上的陶釜被打翻在地,由戈矛敲成碎块,有的里面还盛着吃剩的米粥…… 数百条大小不一的小舟,也被烈火焚烧,慢慢沉入水中…… 在这火光中,岸上的楚人,都像项羽一样,红了眼。 主将破釜沉舟,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 现在,他们是真没退路了! 这一次,当项羽再度下令时,所有人都自觉地靠拢同伴、同乡,紧紧握住手里的戈矛盾剑。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一首楚歌,从贵族、军吏口中缓缓唱起,悲壮而雄浑勇武!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似是为了壮胆,尽管大多数人不知道词,但还是开干渴的嘴,舔舐自己开裂的唇,有些发疼的喉咙,应和着哼起了调子。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洪亮,咬紧了牙,握紧了矛。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项羽喊出了这最后的一句! 十余年前,在蕲南,他的大父项燕,带着十万楚国男儿,喊出了楚音的绝唱,在那片土地洒下鲜血…… 而现在,那些战殁者的子侄,回来了! 他们再度拿起武器,高举旗帜,唱着国殇之曲,却将迎来不一样的命运! 项羽能感觉到,项氏先祖在看着他,楚国八百年君臣在看着他,祝融、东皇、东君、山鬼,楚地的山川神灵都在看着他! 血债当以血偿,这一战,是献给他们最好的祭品! 既然无路可退,那便只能向前,杀出一条血路了! 烟尘滚滚,秦军,已至五里之外! 那面丑陋的旗帜,亦如当年一般黝黑压抑。 正如同楚人的大旗,是那么鲜艳血红! 站在戎车上,项羽套上了最华丽的赤色甲胄,让所有人,敌人、属下,都能清清楚楚看见自己。 那柄长戟,指向前方。 “此战之后。” “生者,当为人杰。” “死者,亦为鬼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43章 只手岂能扶天倾? 二世元年,二月初一这天,王贲仍在宛城。 倒不是他不想亲自指挥击淮阳之战,而是老将军已病得,无法成行了,三十年征战,身上总有些老毛病,本以为过了冬天能好转,但这才开春,王贲便又病倒了。 再者,王贲很清楚,复辟的六国之于秦,肘腋之患也,黑夫才是随时致命的心腹之疾。 虽然自己老迈,但只要坐镇宛城一日,便是南阳十余万大军的主心骨,有了韩信的教训,黑夫也不敢贸然进逼。 这一日,王贲正皱眉喝着军医奉上的药,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断了。 “你说什么?” “冯去疾,死了!?” 刚从咸阳飞马赶回来的甘棠垂首:“是自杀,廷尉已定冯氏谋逆之罪,左丞相闻之,在狱中呆立良久。是夜,他竟用陶片,割断了自己的腕,枯坐一宿,次日狱卒发现时,血粘满稻席,左丞相,已气绝而亡!” “而牢狱墙壁上,只留下了四个字。” 甘棠咬着牙,难抑心中悲愤: “将相不辱!” “去疾啊去疾。” 老伙计没了,王贲很是伤心,扼腕长叹:“老夫正在设法解救你,李斯也来信信誓旦旦,说他会设法拖住么?如今,派去巴郡打听消息的暗探还未归来,冯劫投降叛军一事尚未有定论,廷尉怎会定案如此之速?” 甘棠道:“主审此案的阎乐虽不敢对左丞相用刑,但却大肆拷掠冯氏亲信、家人,他们不堪拷打,遂承认左丞相与黑夫暗中有联络,故意放韩信搅乱中原,迫使通武侯撤兵。” “又说,左丞相便乘机回朝,提议放弃关外之地,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与黑夫达成协议,废黜今上,另立公子高为帝!” “真是一派胡言!” 王贲气得脸都变形了:“世人皆知冯氏忠烈,冯毋择为国捐躯,尸骨未寒,冯去疾作为其一母同胞的兄长,又岂会与仇人合谋?再者,公子高一向淡薄名利,曾拒先皇立为嗣君,又岂会在这时候觊觎皇位?我看是今上身边,有奸佞从中作梗,存歹毒之心,非要置他与冯氏于死地!” 他连忙问:“公子高如何了?” “也死了。”甘棠想起一月下旬,发生在咸阳的惨剧,面色依然有些煞白。 “公子高被擒后,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 “书上,皇帝不允,仍将公子高与冯氏族人冯敬等一同,押赴咸阳之市,男子戮死咸阳市,女子矺死于杜,财物入于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王贲气极,大骂道:“胡亥真竖子也,他还是先帝之后么?竟做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之事来!” 骂完胡亥,王贲又骂起秦朝的百官之首来。 “李斯在做什么?” “李通古在做什么?” “他身为始皇帝托孤重臣,若真想阻止这惨剧,还能阻止不了么?当年谏逐客令的那股精神,哪去了?” “我看,他就是想,独善其身!” 王贲狠狠将药碗摔在地上,啪的一声,陶片四溅,黝黑的药撒了一地! 就像胡亥继位之初,四位重臣同舟共济,相忍为国的承诺,支离破碎! 屋漏偏逢连夜雨,恰逢此时,又有一封急报,从东方送来。 “通武侯!我要见通武侯!” 司马鞅派来的使者在外面等急了,不顾阻拦,闯了进来,却被按倒在地。 “何事?” 王贲有种不祥的预感。 使者稽首,痛哭流涕。 “七日前,楚盗项籍渡鸿沟,涉间将军欲击之,乃留苏角将军两万人围淮阳,自将兵四万击项籍。” “与楚盗遇,战不利,退至淮阳,楚盗穷追不舍,百里九战,皆胜,淮阳楚人亦溃围而出,我军败,截为二。涉间将军被困,不降楚,自烧杀,苏角将军,仅以万余归于颍川!” 王贲听完,一时间天旋地转。 “淮阳打输了?” “六万人,仅剩万余归于颍川?” 他有些难以置信,如何作战,重点何在,都是在在涉间、苏角出发前千叮万嘱的,还让司马鞅驻军汝南,防备黑夫捣乱。 楚盗人少,秦军却众,虽然里面一半是新募之卒。但二将只要照王贲的方略做,几乎不会有任何差错,只要淮阳拿下,鸿沟控制在手,东线稳定,就可以集中力量对付黑夫了。 可为何,却打输了呢? 还输得这么惨! 对咸阳的失望,对前线大败的愤怒与不甘,悲愤郁结心中,王贲竟一口血喷了出来,洒在地图上! …… “我躺了几天?” 睁开眼,喝下一碗让他感觉自己活过来的热粥后,尽管胸口和喉咙仍火辣辣地疼,但王贲还是恢复了神智。 “两日。”甘棠眼睛血红,通武侯倒下的这两天,他一直在旁守着,只感觉,若无这根顶梁柱,整个大秦的天,都要塌下来了。 “两天,足够前线的伤口,从小小破疮,变得溃烂了。” 在亲卫搀扶下,王贲挣扎着起身。 “军中安否?” 甘棠道:“通武侯病倒的消息,仅数人知,无人敢泄,但随着溃兵撤回,前线的败仗,却是瞒不住……” 王贲颔首:“各地军情想必积压案几了罢?挑紧要的,给老夫念念吧。” 甘棠看着王贲这好似要灯枯油尽的身体,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捧着一摞战报,把这些坏消息一一告知王贲。 “项籍在淮阳大破我军后,虽也损失不小,但携大胜之名,陈地人从寇者甚众,今又带着两万人,北上进攻陈留。” “魏贼张耳、魏无知率数千人,已复临济,为魏咎发丧,又夺酸枣。” “赵寇李左车部将兵万人,连续击破河内郡两道防线,陷安阳(河南安阳)、朝歌(河南淇县),今已逼近修武(河南新乡),河内守尉,仅能退守郡府怀县。” 王贲闭着眼睛听完,胸口微微起伏,良久才道:“若没记错,魏无知,是信陵君之孙罢?” 甘棠道:“是魏无忌之孙,那伪王魏豹,仍封其为信陵君。” “李左车,则自称赵将李牧之孙?” “正是,只不知真伪。” 甘棠应诺。 “再加上项燕长孙,那个在淮阳歼我四万余人的项籍……” 王贲感到了莫大的讽刺,便咳边笑。 “都是吾父老对手的后人啊。” 这是一群复仇者,一群当年王氏父子,未能杀尽的亡魂! 他喟然长叹:“王贲现在,算是明白当年,魏无忌、李牧、项燕的处境了!” 昔时秦以离间计使魏王冷落魏无忌,使赵王杀李牧,而今,风水轮流转,轮到黑夫使计,使冯去疾遭小人谗言,身死族灭,真是讽刺啊。 朝中倒无人敢害王贲,但他所处的局面,和孤身支撑楚国社稷的项燕有什么区别呢…… “北面是敌。” “南面是敌。” “东方是敌。” “西方的朝中,亦有敌!” 从这件事里,王贲已觉察到了,李斯的不可靠,也知道胡亥身边,必有大奸大恶之人为祸! 多亏了他们的折腾啊!转眼间,不到一年光阴,秦始皇留下的四根顶梁柱,好像只剩下王贲一人了…… “只手,岂能扶天倾……” “只手,岂能扶天倾?” 像是问别人,又像是问自己,通武侯王贲,从未感到如此无力过。 但不管怎样,他这根柱子,仍得顶住这万钧大厦! 因为这不仅是嬴姓的江山,也是他们王氏父子,披荆斩棘,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啊…… “楚赵魏虽看似同盟,实则各有所图。” 再度挣扎着起身,王贲对甘棠指示道:“赵欲吞河内,魏欲全取东郡,而楚,目标恐怕是成皋、敖仓!” “魏人怯怯,守户之犬耳,不必管。但要令上党、河东立刻发兵支援河内,河内南控成皋之险,北倚太行之固,表里山河也!朝歌可以丢,但怀县,必须守住,万万不能让楚赵合兵!” “至于成皋那边,叫关中派出数万新卒,只守不出,项籍虽善兵,然光靠楚盗一家之力,是打不下成皋险塞的……” 没错,项籍,这是继孤军深入,以一己之力打破王贲方略的韩信之后,又一个让通武侯刮目相看的兵者! 项县、淮阳之战的详细过程王贲已知晓,且惊且叹,这项籍,还真是个临阵用兵的天才。 乱世再起,兵家雄才层出不穷,作为前辈,真不知是该为能与他们角逐而兴奋,还是为前浪压不过后浪而忧心呢? 但和这些锋芒毕露的年轻人相比,王贲很清楚,那个被秦始皇帝评为“可出将入相”,积淀十载,人到中年的小阴比,才是对大秦社稷威胁最大的敌人! “黑夫那边呢?我军遭逢败绩,此子素来喜欢落井下石,不可能没动静吧?”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44章 瑚琏 二月初,宛城的王贲病笃独木难支,这边襄阳内,黑夫却看着眼前穿着一身楚服小短打,自称是他“故人”的家伙,打趣道: “这不是叔孙通么?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叔孙通谄媚地作揖,笑道:“小人,自然是觅着仁义之风而来!” 叔孙通的确黑夫老熟人,二人十多年前在淮阳就打过照面,后叔孙通入咸阳为博士,黑夫外调为郡尉后,就基本没见过他了。 黑夫让人赐坐:“怎么这幅打扮?你的高冠儒服呢?” 叔孙通作揖道:“三十七年初,扶苏之事后,咸阳大肆清算长公子之党,不分青红皂白,墨者皆诛,儒者也遭牵连,悉数入狱。我跑得早,避开了这场大难。回到鲁地数月后,听闻武忠侯在南方起兵,立刻就来了,这兵荒马乱的,一路辗转,近日方至……” 从鲁地到江汉是挺远,不过要走大半年?这话鬼都不信。 黑夫也不揭穿,喝了口茶:“这么说,你是来投奔北伐军了?” 叔孙通道:“小人如流水,不,一粒小水滴,愿归于海!” 黑夫笑了笑:“可惜啊,你来晚了,我军中,已不缺儒者!” 陆贾算是荀子兰陵学派后学,随何是野路子,而这叔孙通,却是正儿八经的孔家门人,孔子八世孙孔鲋的关门弟子! 黑夫不喜鲁儒,早在秦始皇泰山封禅时,他就看清了这群人的嘴脸,平日束手谈礼仪,临事却啥都干不成。 就像李太白那首诗嘲讽的:“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基本就是这群人的形象了。 更何况,陆贾、随何二人,可是能随时捋起袖子客串说客的,陆贾还给黑夫拿下了巴蜀,这叔孙通,除了多吃军中几碗白饭,当当文书主薄外,还能干什么? 黑夫便随口问道:“汝夫子呢?身在何处?” 叔孙通倒也不隐瞒道:“夫子与张耳、陈馀有旧,今张耳自称魏相,故投了伪魏王,被封为文通君,太傅。” 这孔子后人可真会投靠人,一投就投到把黑夫当仇人的张耳那去了。 黑夫摇头,基本已给鲁儒判了死刑:“我这的封君,可贵多了,非大功者不可得,那你为何不相随如汝家夫子,去魏地混个一官半职?” 叔孙通却肃然:“不瞒君侯,孔君虽是我夫子,但他年纪老迈,常居鲁地,实在不知时变,岂能投靠叛贼呢?这天下形势,最后当是武忠侯再统天下,抵定乾坤啊!” “这家伙嗅觉倒是挺灵敏的,赌我能赢,怕不是想俩鸡蛋放俩篮子?”黑夫暗想,这叔孙通的确不似一般鲁儒,但他还是面露不屑,笑骂道: “你我虽为旧识,但只靠阿谀奉承可没用,北伐军不是谁都想来,谁都能留,此处不需无用之人,你且说说,在我军中,你能做什么?” 叔孙通笑道:“君侯,可否让人将小人带来的器物,搬进来?君侯一看便知小人的用处!” 黑夫却一点不跟他客气,一摆手:“你又不是残废,有手有脚,在此更无官职,自己去,自己搬!” 一般自傲自衿的儒生,见黑夫如此无礼,早就站起身来,一挥一袖,冷哼一声傲然离去了。 但叔孙通却丝毫不以为忤,还真嬉皮笑脸地出去,将他当做宝贝般的器物,抱了进来。 黑夫直起身看去,待麻布解开,里面却露出一个陶器,三足,宽腹,好似是鼎,又不太像…… 黑夫问他:“这是何物?” “此乃瑚琏也。”叔孙通道: “昔时,子贡问孔子曰:赐也何如。孔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他解释道:“敢告于君侯,礼器中有一种叫做瑚琏的,陈放在宗庙之上,用玉制成,用玉妆饰,是最为贵重华美的。孔子的意思是,子贡的才干,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能成功,文采极佳,足以为国家增光,就象器具中的瑚琏。” 黑夫冷笑:“就你,也能自比子贡?为何君在咸阳十余载,除了议帝号时,却未曾有一件事迹入我耳?” 叔孙通笑道:“君侯此言甚是,子贡,那是玉制的瑚琏,而我,则是陶制的瑚琏,虽同为瑚琏,然材质相差甚远也。” 黑夫顿时乐了:“绕来绕去,你倒是说说,这陶瑚琏,到底有何用呢?” 叔孙通指着那土器物道:“这陶瑚琏,不一定要装粮食,不一定要呈于宗庙之上,它什么都能当,鼎能做的事、簋能做的事,他都能代劳。君侯,小人这一路来,就靠它煮米烹粥呢!” “所以从今以后,君侯想拿它装酒,就装酒,想盛水,就盛水,就算要将它当做溺壶,此器也能甘之若饴!” 噗的一声,却是屋内的亲卫笑了,看向这儒生的眼神,满是鄙夷。 黑夫瞪了亲卫一眼:“我可没有将儒生高冠取下来做溺盆的恶习。” “君侯礼贤下士,自是如此。” 叔孙通对旁人目光浑不在意,再拜道:“君侯方蒙矢石争天下,叔孙通宁能斗乎?故做不了斩将搴旗之士,但文书主薄,管粮小厮,叔孙通皆能效命!” 黑夫算是服了这人,摇头道:“叔孙通啊叔孙通,你可真是我见过,最不要脸的儒生了。” “君侯啊。” 叔孙通抬起头,笑容下,似掩藏着些许无奈:“诗言,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秦灭六国,又收诗书禁之,眼下天下变乱再起,这十多年来,天崩地坼,变化太大了。那些要脸的人,那些不能与时俱进的人,不是死绝了,也快死了。但叔孙通,就算再不要脸,也得活下去,以继孔子之学!” 黑夫微微颔首,心中涌过很多念头,他现在算是明白,叔孙通与普通鲁儒的不同之处了。 他继承了儒家一个最最最重要的核心特点,那就是变通! 墨子曾为了黑儒家,编排过这样一个故事: 孔某被困在陈蔡之间,用藜叶做的羹中不见米粒。第十天,子路蒸了一只小猪,孔某不问肉的来源就吃了;又剥下别人的衣服去沽酒,孔某也不问酒的来源就喝。后来鲁哀公迎接孔子,席摆得不正他不坐,肉割得不正他不吃。 这下,子路看不下去了,进来请示说:“夫子为何与陈蔡时的表现相反呢?” 孔子却说:“由!我告诉你,当时我和你急于求生,现在和你急于求义啊!” 墨子在文章末尾,对此大肆批评:“在饥饿困逼时就不惜妄取以求生,饱食有余时就用虚伪的行为来粉饰自己。污邪诈伪之行,还有比这大的吗?这就是儒啊!” 诸子百家黑起其他学派来,都是段子手,这故事,可能是墨翟编排的。 不过,作为敌人,墨子却也一语道出了儒生的最大特点,他们能在百家争鸣里胜出,最终坐大做强的根本原因: 不是仁义。 不是忠孝。 更不是诗书礼乐。 是变通! 有时候是有底线的变,有时候,则是无底线的变。 再往后,整个学派,不就是叔孙通所言的“陶瑚琏”么?和古代真正的瑚琏相比,形制一样,但材质,却大为不同。 能摆上大雅之堂充当礼器,也能放置在平民百姓家里,煮粥,可烹肉,极其亲民。 对统治者而言,这器物真是好用,想装酒就装酒,想装水就装水,甚至在沦落的时候,为了求得生存,蛮夷之君的屎尿也能盛放。 管你里面装的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坏东西,只要这层皮不换,他就还能自称“儒者”。 可实际上,自诩为儒的徒子徒孙们,跟孔孟荀等真正的大能,关系早就不大了。 就算再过两千年,礼乐诗书都作了古,还能装潢粉饰一番,套上一层“新儒家”的皮,强行跟科学理论挂钩,继续大搞国学呢! “挺好的。” “是个好东西……” 黑夫点点头,他也是个务实的人,并未因此鄙夷叔孙通,更才不会因为心里的思绪,而影响自己对现实的判断。 叔孙通,还真有他的用处。 黑夫负手道:“既如此,叔孙通,那你,便暂且留下来罢。” 叔孙通大喜过望,再拜道:“多谢君侯!” 黑夫让他起来:“我且问你,按照儒家的礼仪,你这瑚琏之器,能用在葬礼上么?” 叔孙通不假思索:“君侯说能,那就能!” 这是标准答案,黑夫哈哈大笑:“大善,我正好要为三人举办葬礼,这一切礼仪,就由你来主持了!” “儒者最擅长的,便是殡葬之仪了,交给小人,保管万无一失。” 叔孙通复问道:“敢问君侯,是何人下葬?当以何礼葬之?” 黑夫道:“公子之礼,君侯之礼,上卿之礼。” 叔孙通一愣:“那三人是……” 黑夫道:“他们是秦始皇次子公子高。” “是武信侯冯毋择。” “还有一个……” 黑夫笑道:“我的旧日同僚,在江州县,不降而死,却被咸阳奸臣逆子,冤枉污蔑的冯劫兄弟!” 老黑痛心疾首:“满门诛灭,真是天下奇冤啊!我要为他,为冯氏,平冤昭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45章 遗臭万年 秦始皇三十八年二月初十,江汉大地上正值春耕,武忠侯下令将军中驮马借与百姓耕作,不管军屯民田,生产都不能落下。 而巍峨的万山顶上,一场葬礼,正在举行。 不过奉命随黑夫参加葬礼的几名军吏臣僚,脸上却并无丝毫悲伤之色,说笑的说笑,私语的私语,打哈欠的打哈欠,黑夫也不管他们,只让叔孙通遵照礼仪,按部就班地来。 因为今日下葬的不是黑夫麾下的将尉士卒,反而是他们的敌人——三个月前,在江州县自杀的冯劫! 前日,黑夫让人将藏在冰窖里的冯劫头颅取出来,正式向三军将士宣布冯劫的死讯,并要为冯劫,以及去年在江陵战死的冯毋择,举办一场像模像样的葬礼。 不仅要设牲醴祭祀,还给冯劫刻沉香木为躯,将冯毋择遗骸装进最好的棺椁中,以君侯、上卿之礼,葬于襄阳城南的万山上,挑了个风水宝地,面朝西北咸阳方向。 下葬当日,更令大小官员送殡,黑夫自拜祭…… 却见老黑面容愁苦,踱步上前,捧起一撮土,轻轻撒在冯毋择、冯敬叔侄坟头,又单膝跪地,长拜道: “武信侯冯毋择,本军中长辈,驷车庶长冯劫,更乃黑夫之同僚也,我二人曾共逐匈奴于塞北,驰驷马于大漠,虽无私交,却曾一同为始皇帝之业抛头颅,洒热血。” “彼辈纵与我为敌,失于公义,然独论人品私德,黑夫亦敬重之。” “冯氏为奸臣逆子所误,助纣为虐,阻挡义兵,犯了弥天大错。但于伪帝而言,却不失为忠,未曾有负于胡亥!然竟遭族诛,宗族残灭,名望受侮,天下人莫不为之惋惜,黑夫亦然!” 他说到动情处,义愤填膺,浑然忘了最初是谁抹黑冯劫,说其“迷途知返,毅然投诚”的,还让陆贾以冯劫的口吻写了篇檄文回去骂胡亥呢。 现在,这些统统成了朝中逆子奸臣为谋害忠臣,而编排的证据,案子是咸阳审的,人是胡亥杀的,跟他黑夫有什么关系? 胡亥不是给冯氏定案为“谋逆”么?一大罪状便是冯劫的“投降”。 好啊,那真正的“谋逆”头子,就亲自下场,来证明那是个误会,冯劫分明是力战而亡,冯氏全族,可对胡亥百分百愚忠啊! 考虑到过犹不及,所以黑夫只祭了冯毋择、冯劫,此事传开,旁人自然能将他们,与冯去疾的下场做对比,从而得出结论——这样的愚忠之臣,胡亥都诛杀族灭,何况别人? 反倒是武忠侯,深明大义,敬重对手,就算曾与之为敌,事后也不会清算,你们不考虑考虑? 黑夫脸不红心不跳,掏出袖中纸张,一板一眼地念着叔孙通给写的悼词。 “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故四子贤,而身不免乎戮!” “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苌弘死于蜀,蜀人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伍员流于江,因随流扬波,依潮来往,激荡崩岸,数载显灵,头巨若车轮,目若耀电,须发四张,射于十里,引越人入吴。” “胡亥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不道伪君,何可为计哉?黑夫今日厚葬武信侯及冯劫,欲保其碧血丹心,使世人知之。亦望二君泉下有灵,北伐军叩武关,入咸阳之日,当以灵魄为吾军助威。黑夫必斩胡亥、赵高之首以祭冯氏!” “郡县部曲偏裨将校诸吏,见冯氏事,若能幡然醒悟,降于义师者,勿有所问!” 叔孙通看了看天上,心道若死人真能显灵,冯氏叔侄二人,怕是最想将黑夫活活劈死在坟前哟! 只可惜今日万里晴空,天上没打雷没下雪。 这世道,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 所以黑夫以为,想要在这乱世里与恶人相斗,赢得胜利,自己就得先成为代恶人! 日上三竿,表演结束,黑夫拍拍土起身,十分满意。 叔孙通搞葬礼的确是一把好手,不论什么级别,都手到擒来,还写得一手好文章,能把白的说成黑的,红的描成绿的。 于是黑夫让他继续做“博士”,专司军中宣传事宜,无非是为黑夫起兵寻找正义性,谴责胡亥及六国反贼的倒行逆施…… 然后便要奉黑之命,大肆宣传,传到南阳、汉中、关中去,让世人看清楚咸阳那昏君佞臣的嘴脸,也能明白武忠侯奉遗诏靖难的正义性! 考虑到这件事戏剧性尚嫌不足,无法在民间形成洗脑传播,黑夫还让人编了一个故事: “冯劫既殁,坐下赤马被赵佗所获,献与黑夫,黑夫令人好生饲养,然其马竟数日不食草料而死!” 于是武忠侯感慨:“马尚如此,何况冯乎?” 遂决定厚葬冯氏! 叔孙通击节而赞:“君侯,如此一来,前因后果便天衣无缝,更容易被口口相传了。” 黑夫回头看了看冯氏叔侄的墓,说道:“还不够,冯氏葬礼已毕,公子高和扶苏次子的也不能落下,要做足姿态,告诉关中的公族势力,黑夫绝非谋逆篡位,而是要保护始皇帝血脉的大忠臣,让他们可放心来投,我可庇护群公子,免遭胡亥毒手!” 蚂蚱腿小也是肉,若有愿弃暗投明者,黑夫当来者不拒。 “公子高二人的祭文,还是由你这妙笔来写,要把他吹嘘成古代的贤公子……嗯,你懂我的意思。” 叔孙通立刻道:“君侯,将春秋时卫国两位贤公子事迹,套在公子高、扶苏次子身上,何如?” 黑夫读过左传,有点印象:“你说的是,公子伋与公子寿?” “正是!” 这故事说的却是,春秋时卫宣公十分昏庸,因其幼子朔觊觎长子公子伋的储君之位,遂与母亲齐姜进谗言于卫宣公,欲设计杀死公子伋。齐姜的另一个儿子公子寿,却与公子伋关系极好,得知此事后,匆忙告知。 然公子伋跟历史上的扶苏像极了,性情刚烈,说什么“父而赐子死,尚敢苟生?”准备毅然赴死。 公子寿不忍,将公子伋灌醉后穿上他的衣冠,代其上路,遂被杀于舟中,公子伋醒来后匆忙赶去,却来迟一步,悲痛万分,便表明身份,也一同被杀。 卫国人便以《二子同舟》这首诗纪念两位公子。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暇有害!” 改编后的故事,叔孙通都已经想好了: 始皇帝次子公子高,礼贤下士,敬爱父兄侄儿,简直是个完人,始皇帝被弑后,公子高知胡亥欲谋害扶苏次子,屡屡保护,带着他一同吃饭睡觉,让胡亥找不到机会下手。 但奸佞赵高给胡亥出了主意,借始皇帝葬礼,骗得公子高出城,又派人去将扶苏次子缢死,与七千宫女,三千工匠一同杀害,埋在骊山。 公子高得知后大为悲切,斥胡亥得位不正,胡亥遂怒。 同时,胡亥又贪公子高之妻,也是冯去疾之女的美色,生出歹心,欲诱骗入宫淫之。然公子高夫人坚决不从,胡亥怒,遂杀之,奸其尸,又与赵高合谋,编排罪状,最终将公子高和冯氏全族杀害! “胡亥真是血债累累,罄竹难书啊!” 黑夫咬牙切齿:“叔孙通,你尽管放开手脚,收集胡亥的罪证,什么淫先帝后宫,剖孕妇,食其婴,养虎豹,蓄娼妓侏儒,酒池肉林、炮烙之刑,但凡是他做过的,都要‘如实’记述下来,昭告天下人!” 他笑道:“我要这伪帝,成为夏桀、商纣、周厉王、周幽王这些暴虐之主的集合体,遗臭万年!” 叔孙通暗道:“子贡就曾说过,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不过那好歹是死后才盖棺定论,武忠侯这是要在胡亥还活着时,就让他变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暴君啊。” 心里明白,嘴上却依然阿谀不绝,叔孙通道:“昔时纣王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乃详狂为奴,纣又囚之。殷之大师、少师乃持其祭乐器奔周。” “这与如今情形一样,胡亥已杀冯去疾、公子高等,又囚蒙恬、蒙毅及群公子,其不道甚于桀纣厉幽。关中人听闻此事,必怜冯氏,而恨胡亥。君侯入关,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 再然后的剧本,便是效仿武王伐纣,战于牧野,商卒倒戈,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一气呵成啊! 在儒生看来,只要占了“仁义”的大义,那就是百姓归之若流水,无敌于天下。 黑夫却没这么乐观:“只要王贲还在一日,便不会这么顺利。” 这些攻心之策,只是辅助,就算能扰乱敌军之心,打击其士气,但交兵之战,也不能落下啊。 春耕一结束,新一轮攻势,就要开始了,这一次,当由北伐军吹响进攻的号角! 回到襄阳城中,黑夫问负责诸军邮传情报,被任命为“护军都尉”的季婴: “东门豹接到命令了么?” 季婴应诺:“信已交到阿豹处,他已率师抵达郧关(湖北郧县),三月初,其麾下两万人,将放弃进攻南郑,转而向丹阳进发!” 到时候,黑夫也会让南阳主力向北推进,做出乘王贲军新败于项铁蛋之际,北伐军欲一举攻陷丹阳,杀入武关之势。 关中、南阳定将派出大军,与北伐军战于丹阳。 但黑夫眼睛,却盯向地图西侧,汉中郡。 去年东门豹攻陷西城,那与咸阳只隔着道山岭,更有子午道通之。胡亥是很慌的,急忙派了七八万新募之卒入南郑,重夺西城。巴蜀的北伐军也进入上庸,眼下双方已在汉中集中了十多万军队,隔着汉水对峙。 黑夫要调东门豹离开,做出放弃汉中之态。 可实际上,那儿,才是这场春季攻势的真正目标! “韩信呢?他到哪了?”黑夫目光扫过汉水沿线一个个城邑。 季婴道:“韩裨将已至上庸!” “大善!” 黑夫肃然道: “传我军令,军中诸将尉、司马,有敢泄韩信至汉中为将者,斩!”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46章 谁当其罪谁其贤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二月中旬,陈留轻侠郦商从陈留县(河南开封陈留镇)回到高阳里时,兄长郦食其依旧穿着那套显大的深衣,头戴儒冠,笼着袖子站在里门前冲着他笑。 那笑容,戏谑而不怀好意。 隔着老远,郦食其便问道:“阿商,项籍封了你什么官?” 郦商撇了撇嘴,不情愿地低声道:“乡大夫。” “什么?”郦食其故意掏了掏耳朵:“什么官?” 郦商怒了,扯着嗓子吼道:“乡大夫!” 郦食其笑道:“那谁做了陈留公?” 郦商没好气地说道:“当然是陈留令。” 郦食其又问:“杞公呢?谁得之?” 他们所在的高阳里,位于陈留县与雍丘县(河南杞县)交界,雍丘过去是杞国所在,故按照楚国制度,当在两地各任命一个“县公”,相当于县令。 乡大夫,则相当于秦制的乡啬夫,郦商想做县长却只混了个乡长,当然不高兴了。 这次,郦商好歹没大声嚷嚷了,拉着兄长回了家,关上门才咬牙切齿地说道:“杞公,由项氏一个乳臭味干的小儿项舍(刘舍)得了去!我听人说,他是项籍叔父项襄之子。” “我没说错吧。” 郦食其叹了口气,给弟弟倒酒:“项籍此人,年轻妄为,虽有恶来之勇,却不懂人情世故,於人之功无所记,於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你还不信!” 郦商恼了,拨开兄长递过来的酒道:“不是兄长让我起兵,投靠项籍的么?你还亲自去游说陈留令,让他投降项氏,现在怎取笑起我来了?” 郦食其笑道:“我不是怕陈留令太过固执,拒不投降,惹怒了项籍,重蹈襄邑之屠的覆辙么?” 原来,自一月下旬,项籍在淮阳以破釜沉舟之势,大败秦军涉间、苏角部后,开始顺着鸿沟北上,一路攻城拔地。 秦军新败,加上后方传来冯去疾无辜被杀的消息,几无战心,按照王贲的战略,放弃了难守平原地区,退守颍川、成皋之险。 在这情况下,楚军逼近陈留、雍丘,郦食其不想楚军屠刀挥下,家乡化为焦土,认为此时不能再模棱两可了,遂使其弟速去迎接楚军前锋,他择孤身潜入陈留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陈留令开城降楚。 虽碍于形势,不得已让郦商、陈留降楚,但郦食其,依旧不看好项籍,觉得他得得意只是一时,蹦跶不了多长时间。 郦商是知道兄长志向的,低声道:“兄长还是觉得,这天下,最终将被武忠侯得了去?” 郦食其道:“这是自然,本来南北两秦形势相当,但我听闻近来咸阳君臣昏招迭出,不但坑杀上万宫女、工匠,引发民愤,更将公子高、冯去疾族诛,这下连公族、卿大夫及三军将士都人心惶惶,再无战意,楚军方能轻松横扫梁地啊。” 他侃侃而谈,口水四溅:“依我看,武忠侯不久便能击破王贲军,起荆州之卒攻武关,起蜀汉之兵击秦地,两路合兵占领咸阳,废黜胡亥,收秦地之卒,便能以四塞之国,天府之国,出关剿杀复辟六王,秦灭六国的那一幕,恐将重演。” “既如此,兄长若想投黑夫,那便去吧。” 郦商咬咬牙,本来项籍淮阳大破秦军,战绩被传得神乎其神,他和许多豪杰轻侠一样,皆对这少年英雄倾心,但等投靠后,却得不到自己满意的地位,遂大失所望。 他说道:“我虽然只混到了一个乡大夫,但手下也有上千号人马,问楚军要个把通关符节并无问题,兄长可从楚国控制的土地绕道,去往江汉。” “吾弟……” 郦食其无言,伸手摸了摸老弟脑袋。 “我记得汝少时并未撞到头啊,是真傻,还是假傻?” 郦商跳了起来,大怒道:“你这老酒徒,真是好坏不分,我好心助你,你损我作甚!” 郦食其笑道:“我笑你糊涂啊,我现在去,已是晚了。” “武忠侯军中的文士,恐是人满为患,尤其是儒生,我是知道这群同道中人的,追逐强权富贵,如逐蝇逐臭,望风投奔的必不在少数。纵我去投效,一来无人引荐,二来年岁老迈,六十老叟,恐不入迎客之人的眼。但若不与武忠侯当面详谈,他又岂能知我本事?” “我倒不如留下来,混迹于这六国之间,等到武忠侯定关中,将东向击六国时,我再设法投靠。届时,我便可向武忠侯献上六国虚实,孰可先攻,孰可后亡,如此,方能赶上最后一乘车,委以重任!” “就这样定了!”郦食其一拊掌: “我明日就去让陈留令替我表功,也混上一官半职,做项籍势力里,虽不受重用,却可自由走动各地的小小谋士!” …… 二世元年,二月十五日这天,半月前在淮阳打了大败仗的秦军都尉苏角战战兢兢地回到宛城,想要面见王贲,陈述楚军在梁陈之间的新动向。 但他却被长史甘棠所阻。 “不瞒苏将军。” 苏角是王贲的左膀右臂,较为倚重的战将,甘棠拉着他,低声道:“通武侯,又被气得病倒了……” “太尉有恙?”苏角大骇,淮阳之战,他们莫名其妙地就被对面战将莽赢了,士气大跌,之所以能在颍川、成皋重整阵线,是因为士卒们相信,后方有通武侯压阵,虽输了一时,但终将扫平叛贼! 眼下王贲竟病倒不能理事,苏角顿时悚然,只感觉天都快塌了。 “是因为……前线之败么?”他很内疚,心虚地问道。 甘棠摇头。 “那是因为,朝中的事?”苏角也听闻了咸阳斩冯氏全家,又诛公子高的传闻,这也是前线士气低落的原因之一。 甘棠还是摇头,叹息道:“通武侯半月前已被这两事气倒过一回,两日方才转醒,此番再病,却是因为黑夫……” 他遂将数日前,黑夫在襄阳万山为冯毋择、冯劫持、公子高等人举行葬礼,为冯氏平反,又派人大肆宣扬胡亥桀纣恶行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黑夫,为冯氏鸣不平?” 作为冯劫生前友人,苏角简直震惊了: “且慢,先前不就是黑夫施离间之计,伪称冯劫投降,才致使冯氏被定为谋逆罪的?如今却反过来替冯劫发丧!这世上,竟真有此厚颜无耻之徒!他这是想效仿越王勾践哭伍子胥么?” 甘棠却意味深长地说道:“勾践能哭伍子胥,也是因为吴王夫差确实错杀了忠臣,而且国中有小人伯嚭!” 苏角连忙咳嗽:“阿棠,不可妄言。” 甘棠颔首:“总之此事传来,明白事理的人,倒是知道此乃黑夫攻心之计。但普通士卒、黔首不明白啊。” “众人只知道,冯氏的确是大秦的忠臣,左丞相在宛城对士卒也很不错,死讯传来,皆义愤填膺,痛骂朝中,却又暗赞黑夫深明大义,公私分明。那些叛军刻意编排的故事,如陛下贪公子高之妻美色、冯劫之马拒不食草而亡等荒谬之言,也在军中暗暗流传,难以禁止……” 甘棠面露焦躁:“正因如此,通武侯这才气极再度昏厥,现已半日了。” 就在这时,亲卫匆匆出来,在甘棠身边附耳道:“通武侯醒了!要见长史!” “还请苏将军稍待。”甘棠连忙入内,却见形销骨立的王贲已经要靠人撑着,才能坐在榻上,顿时眼睛发酸,上前顿首道:“太尉!” 王贲摆摆手,最先问的还是公事。 “这半日……咳……可有紧要的军务?” 甘棠道:“并无,只是苏角从颍川回来了,欲禀报楚军动向,可否要让他来见?” 王贲却摇了摇头,抬头深吸口气。 “商君说过。” “凡战法。” “必本于政胜!” “若国政上一败涂地,前线再努力作战,纵百战百胜,也会像魏无忌、李牧、项燕一般……” “到头来一场空,没用!” 他捏拳一捶床榻:“黑夫素来擅长乘火打劫,冯氏、公子高一案,已被叛军利用。眼下三军人心惶惶,再无斗心,事情已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刻,王贲,有一件事,必须得做!” “甘棠,备笔墨,我要上奏咸阳宫!” 等甘棠铺开纸张后,王贲喝了口水,缓了半响,这才慢慢口述道: “臣王贲敢再拜言。”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王贲瞪着眼顿了半响,才指着甘棠:“韩非那句说奸臣的话,我不记得了,你写上去。” 甘棠之聪慧不亚其父甘罗,立刻反应过来了:“是《奸劫弑臣》篇里的?” 王贲颔首:“对!” 甘棠于是边写边念:“韩子言,凡奸臣,皆欲顺人主之心以取亲幸之势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从而誉之;主有所憎,臣因而毁之……故主必蔽于上,而臣必重于下矣,此之谓擅主之臣!” 写到这,他已明白王贲心思,激动地说道:“通武侯,接着下这样写,何如?” 甘棠嘴里念着,下笔如飞:“以齐桓公之贤,亦有易牙、开方、竖刁为佞,顺应上义,蒸子奉食,以谋得桓公之信,内擅政事,阻隔上下,外害忠良,祸乱纲纪。” “郎中令赵高,本诸赵遗种,幸先帝仁德,擢为信臣。然其不思报国,反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谄媚上意,竟得重用,此天下所明知也。” ”高,今之易牙也!今高更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隔绝中外,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田常为齐相也。进谗害冯氏、公子高,亲者痛,仇者快,则如吴太宰嚭之通越也!” “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陛下年少,误诛之事,皆佞臣赵高之罪。天下汹汹,三军不宁,谣言四起,皆以高故。独急斩高以谢百姓,人心乃可安也,大秦社稷,方可保也。” “善,大善,你所写的,正是我想说的。” 王贲感慨地望着年轻的甘棠,仿佛看到了其父甘罗的英姿,若那天才少年未曾早逝,定也已成了大秦的中流砥柱,或许自己,就不必这样孤身擎天了。 “够了。” 他伸出手,温和地说道:“这最后一句,当由老夫亲自来写!” 甘棠垂首,双手将笔奉上,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 王贲以左手扶着右手,颤颤巍巍,却又无比用力地,在上面划下四字: 歪歪扭扭,好似他的残躯。 又字字入纸三分,如同他的决心! “请诛赵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47章 蜡封夜半传檄 二世元年,二月下旬的咸阳,春色正浓,但自上月冯去疾、公子高无辜被杀后,咸阳一片肃然,百姓只能道路以目,官吏回了家亦不敢妄议国事,气氛极其压抑。 但这份沉闷,却被来自南阳的数封奏疏打破! 李斯次子,在御史大夫府为官的李于回到家中,便匆匆去寻其父——近日李斯以身体有恙为名,已多日未曾去丞相府上班了。 “父亲!那件事……” “我已知之。” 李斯右手还捏着解下的蜡封,右手则捧着一份文书,边看边笑,正是十日前,通武侯王贲在宛城写就的奏疏! 从“奸劫弑臣”的开篇,到“请诛赵高”落笔,一字不差,皆书于纸上! “痛快啊,真是痛快。” 李斯含笑看完,弹着这薄薄的纸道:“赵高本为贱人,竟为今上之师,幸而称举,令在上位,居九卿之职,管侍中事。赵高更大肆揽权,隔绝内外,公卿希得朝见。大臣鞅鞅,其心实不服,只是碍于赵高权势,敢怒而不敢言。” “老夫年迈,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也不想去招惹赵高。可是冯去疾,他愚忠啊,早些时候提过一嘴,遂被赵高嫉恨,这也是冯氏遭杀的原因之一。” “但通武侯可不一样!” 李斯起身,负手道:“王氏世代为将,武成侯、通武侯共灭五国,王离亦继大父之爵,一门三彻侯,贵不可言,王贲更嫁女于今上,有亲戚之实,先帝之所以属意今上,立为皇嗣,也有考虑到今上可背靠王氏,有王贲在,能保天下不失……” 只可惜,始皇帝错料了黑夫,老皇帝尸骨未寒,那黑厮就悍然起兵,否则,若只是六国遗丑作乱,王贲可轻易扫平。 “眼下王贲、王离父子,手握朝廷八成兵力,一南一北,拱卫关中,黑夫半年来难入关中,六国群盗被阻于三川之外,皆王氏之功也。” “但王贲恐怕已从冯去疾之死,意识到了朝中不稳,攘外必先安内,通武侯这是想要扫除后方之忧,以安前线将士之心啊……” 商君曾言,凡战法必本于政胜,李斯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 但这也是李斯笃定,北方必败的原因——摊上胡亥、赵高这对君臣,就算王贲、李斯使尽浑身解数,哪怕真诛杀赵高,平朝野之怨,也无非是给北秦续几年命,偏安关中。 但问题是,李斯今年七十有五,而王贲,也快六十岁了,且一直为旧伤困扰,据近来李斯亲信从前线传来的消息称,王贲这个月来,已病重昏厥至少两次,恐怕命不久矣…… 他们活着的时候,关中还能苦撑,一旦二人死去,朝野上下,谁能撑起大梁呢? 冯去疾死了,还被关在狱中的蒙恬蒙毅兄弟是绝不可能的,李斯曾培养的章邯,几年前改换门庭投了黑夫,潜逃在野,至于西域的李信…… 老李冷笑道:“始皇帝看好的白马黑犬二将,没一个是省油的灯,都只服先帝,黑夫假死起兵,而李信更绝,他直接抗诏不归了!” 这是刚从西域飞马传回消息。 历史上,一头是秦,一头是六国,李斯没得选,只能捏着鼻子一条路走到黑。 可如今,南边却有个体制内反贼,通过祭奠冯氏等举动,不断骚眉弄首,暗示咸阳诸公…… 既然有活路,为什么要走死路呢? 李斯奸猾如鼠,明白这道理后,就开始为自家考虑后路了。 而王贲则不一样,他选择了更加激进的做法! 通武侯,还是想要挽救这倾覆的山河,保住始皇帝的基业,为此,不惜冒着与胡亥翻脸的风险,写了这份奏疏! 李斯摇头,看向儿子:“想来不止丞相府,御史大夫府,也收到了罢?” 李于颔首:“收到了,我打听了一下,九卿中,连同赵高及其党羽掌控的郎中令、廷尉、少府,无不收到了相同的蜡封文书。” 李斯捋须,感慨道:“是啊,通武侯知道赵高隔绝内外,寻常的奏疏程序,恐怕递不到皇帝案头,便为赵高所阻,王氏反会重蹈冯氏覆辙,所以他发出的不是陈情上奏……” “而是逼宫檄文啊!” …… “妇翁,陛下如何说?” 赵高才进家门,其婿阎乐便慌忙追问。 赵高淡淡地说道:“陛下说,朕没有,不是朕……” 这却是胡亥对黑夫在襄阳为冯氏、公子高发丧后的反应,赵高仔细思索后,还是将黑夫“污蔑”胡亥的那些罪名一一告知,气得胡亥在寝宫内走了好几圈。 他不就是喜欢观侏儒娼妓这点爱好么,至于什么奸尸、剖孕妇,根本没有的事! 凭什么平白无故污蔑人!胡亥很委屈。 阎乐顿时急了,跺脚道:“妇翁,我问的是,通武侯之奏疏,眼下丞相府、御史大夫、九卿皆已知之,宫中也肯定传到去了,王贲指名道氏,要诛妇翁啊,陛下对此是何反应?” 尽管赵高为郎中令,控制咸阳宫,更行侍中事,使其客十馀辈为御史、谒者,以图隔绝内外,代皇帝行事,但因李斯尚在,百官鞅鞅不服,所以赵高远没到一手遮天的程度,事情闹得全咸阳皆知,他是瞒不住的。 这哪里是奏疏,分明是声讨赵高的檄文啊! 但赵高却丝毫没有其婿的焦虑,笑道:“慌什么,你放心,陛下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哪里舍得杀我?” 原来,在赵高赶在消息传入宫中前,痛哭流涕,向胡亥请死后,胡亥这才知晓王贲请诛赵高之事,顿时大惊,说道: “何哉?郎中令本隐官宦人,然深得先帝信赖,使为朕师,不因处境危险就改变忠心,也不因处境安逸就为所欲为,品行廉洁,一心向善,靠自己的努力才得到今天的地位,因忠心耿耿才被提拔,因讲信义才保住禄位,朕实贤之,而通武侯竟疑之,何也?” 这就是胡亥眼里的赵高了。 赵高当时心中暗喜,但仍稽首如啄米,只求一死,额头都出了血。 胡亥心软不已,差点也哭了,扶起赵高,替他擦去血迹道: “朕少失先帝,无所识知,不习治民,黑贼叛乱,群盗蜂起,通武侯在外,冯去疾图谋不轨,李斯则年迈,朝臣郡吏多通黑贼,若不将国事托付给夫子,还能信任谁呢?夫子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朕还想擢拔你做左丞相,又岂会妄加怀疑,这一定是通武侯误会了……”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赵高便一抹眼泪,哽咽道: “通武侯,怕是中了黑夫的离间奸计啊,黑夫此贼,面厚心黑,有禽兽之心,他能以常人不忍听、不忍说的罪名污蔑陛下,自然能让乱贼奸民中伤臣,而通武侯竟信之。” 赵高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告诉胡亥道:“始皇帝曾说过,天子无错!陛下亦然,切不可承认错杀冯去疾,否则皇威何存。冯氏与公子高反意昭然若揭,死有余辜,只是黑夫为了利用此事,竟不惜将投降的冯劫杀死,反诬陛下与下臣。” “然也,一定是这样!” 一时间,胡亥咬牙切齿,认同了赵高的看法,恨不能食黑夫之肉,寝黑夫之皮。 “都是黑夫的错!” 眼看胡亥情绪稍微稳定,赵高又乘机进言。 “虽然,黑夫才是万恶之源,但下臣以为,通武侯此行,还有其他想法。” 胡亥愣了:“什么想法?” 赵高作胆怯状:“臣,臣恐有离间君臣之罪,不敢说。” 但在胡亥再三保证和追问下,赵高还是开始讲司城子罕和田常的故事: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又掌控兵符。于是阴取齐国,杀阚止于庭,即弑简公于朝,遂有齐国。” 赵高这是在暗示胡亥,擅利擅害的,不是他赵高,而是王氏! “陛下年幼,天下人只知通武侯而不知有皇帝,王氏手握二三十万大军居外,权重于天子。如今通武侯更有危反之行,不以寻常上奏,反倒搞得百官皆知,这是在向陛下逼宫,让陛下难堪,威望扫地啊,如子罕相宋。又言诛臣,亦如田常欲杀阚止也,除去陛下亲信之人,不可不防!” 胡亥有些害怕了:“诚如夫子所言,通武侯意欲何为?” 话说到这份上,但赵高也不敢说“王氏欲反”这种胡话,只是退一步道: “我以为,今陛下已立为帝,而王氏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 复述完今夜入宫君臣对话后,阎乐顿时大喜:“如此,则陛下必忌惮王氏,力保妇翁,我家安全了!” 但赵高却摆摆手:“吾婿,你还是不了解陛下啊,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阎乐摇头不知。 赵高冷笑:“陛下竟言,只要能保住大秦社稷,平定黑夫,通武侯欲为王,那便让他封土为王就是了!” 阎乐目瞪口呆。 赵高也是头疼,他虽然是看着胡亥长大的,常能通过种种暗示,操纵其作为。 但有时候胡亥想法天马行空,跳脱起来,连赵高也难以驾驭。 “不止如此。” 赵高抚膺,也是气得不行:“陛下还欲正式下制,告知诸将尉,平黑贼,收复关东者王呢!” …… ps:第二章在晚上,另推荐404大佬月影梧桐转战都市的新书《对冲》。 裁员风暴席卷下的金融民工常天浩重生高考前夕,掀起波澜壮阔的财富人生…… 嗯,书名反过来看,冲就对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48章 深海 夜已深,李斯府邸后门却开了又关,数个身着皂衣,人提着灯笼的人左右看看,离开了此地。 咸阳近来严格执行宵禁,夜半三更,能自由走动的,也只有背影强大的官宦之人。 李于透过门缝看着他们远去,深吸了口气,回到自称“已入寝”的父亲李斯书房,李丞相和衣而坐,倒挺精神。 他抬起眼皮,问儿子道:“阎乐走了?” 李于颔首:“走了,他奉赵高之命来我家,是想……” 李斯笑道:“我知道赵高派人来找我作甚。” “若老朽没猜错的话,眼下的情形是,陛下不愿从王贲之意杀赵高,但也不敢,更没法动王贲,黑夫与群盗日益逼近关中,陛下对通武侯太依赖了,更何况,就连当今皇后,也是通武侯之女啊。就算今上再信赖赵高,他对付冯氏的手段,也不能奏效了……” 的确,现在赵高进退维谷,他的权势,尚未到历史上指鹿为马的程度,朝中看他不顺眼的人多得是,矫诏除掉王贲,前线手握数十万大军的王贲?简直是痴人说梦,更何况,就算干掉王贲,北面控制五万边军的王离,也不会善罢甘休啊。 所以赵高才向李斯求助。 “看似求助,实则是想探探我的态度。” 李斯冷笑,既然赵高不敢亲来,他也不亲自接见,而让儿子代劳:“我的话,你传达给阎乐了?” 李于点头:“顺着赵高之意,我说父亲也认为,此事乃黑夫的离间计,其用心歹毒,就是想让朝中咸阳君臣将相不和,自相倾轧!” “父亲不希望朝中生乱,叫黑夫和六国群盗得了机会……” “我又言,对郎中令来说,为今之计,有二!” 那两计,是李斯反复斟酌过的,他早就料到赵高束手无策时,会来求助。 “其一,以通武侯身体不适为由,调其归朝,陛下亲自与之解释清楚,前线暂时置换他人为将,人选,由今上与郎中令定。” “其二,眼下关中前线舆情汹汹,郎中令继续呆在朝中,反倒不利,不如暂避锋芒,前去骊山,为先帝守陵,以正清白!” 看似为赵高着想,可实际上,李斯的真正目的,却是一石二鸟。 “王贲回朝,被卸除兵权,赵高离都,也失了近在二世身边的优势。” 李斯捋着胡须:“顺利的话,关中、咸阳,政将归于老夫。而我家在军中虽无势力,但前线不论派谁去,就算他确实是今上与赵高都信任的人,也会被将尉抵触、愤恨,难以控制全军,必为黑夫所败。” 这样的话,李家“反正”的条件便都齐全了,黑夫能顺利叩关,李斯则拱手献上咸阳! 他让二儿子退下,唤来从自己做郎官起,就始终追随的老家臣。 “李季,你带上两名家臣,持我通关符节,去往汉中,设法辗转至南方,见到黑夫,提出要见我儿李由。” “若李由的确还活着,便替我问黑夫几件事。” 李斯起身道: “第一件,李氏和他黑夫,是仇怨多一些,还是恩义多一些?” “第二件,十二年前,老朽与他在章台宫阶梯上的对话,黑夫还记得么?” “后生可畏,那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位置,老朽可以让出来,一同奉上的,还有完好无缺的咸阳城!” 老家臣垂首:“若长君子有恙,甚至死了呢?” 李斯微微一愣,这并非不可能。 但他只叹了口气:“春秋时,公子州吁弑卫桓公自立,大夫石碏之子石厚从焉。” “石厚陪同州吁出访陈国时,石碏却让家宰告于陈侯曰:‘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于是陈人执之,杀州吁于濮、石碏也使其家宰去杀了石厚。” 李斯咬着牙道:“李由不明事理,助纣为虐,多有得罪。今其败亡,自取其咎也,李斯虽非纯臣,却也有大义灭亲的觉悟!” 家宰应诺而退,李斯望着窗外高高升起的皓月,喃喃道: “李斯有许多儿子。” “但保全宗族延续、富贵的机会,却只有这么一个!” …… 李斯派家人出关之际,赵高府邸中,赵郎中令也听完了女婿的回复。 阎乐低声道:“妇翁以为,李斯之策如何?” 赵高意有踌躇:“李斯之言,看似为我着想,实则是要我与王贲双输,他好独揽朝中大权啊!” 阎乐只关心一件事:“这样,能保全妇翁及吾家性命么?” 赵高摇头:“以李通古的为人,这可保不准。” “数十年前,李斯初至咸阳,为吕不韦门客,为其著《吕氏春秋》,又被荐入宫中为郎官,得始皇帝重用。嫪毐之乱时,吕不韦意有踌躇,还是李斯为始皇帝劝吕不韦,使其站在陛下一边,击灭嫪毐。” “可事后,据说李斯又为了让自己改换门庭,得到始皇帝信任,遂力劝始皇帝,说吕不韦到封地河南之后,各诸侯宾客络绎不绝,恐为乱。于是始皇帝逼迫吕不韦迁蜀,导致其自杀,李斯又再劝始皇帝,饶恕吕不韦家眷及门客之罪,使不必入蜀,真是赚够了人情……” “他对韩非也一样,韩非初入秦,李斯对这位师弟推崇备至,一副亲爱之态。但背地里,也联合姚贾,中伤韩非说其为韩诸公子,入咸阳只为存韩,终不为秦,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杀之!” “于是始皇帝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毒药,使自杀。韩非欲自陈,李斯却暗中作梗,非不得见,遂死!” 这些旧日梓密,赵高知道的一清二楚。 “李斯对旧主、师弟都如此两面三刀,眼下他好言相劝,让我放下权势,暂避一时,但当他独揽朝政后,会做什么呢?“ 赵高猛地回头:“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又反过来追究冯氏、公子高之案,将我杀了呢?要知道,冯去疾入狱时,李斯可是前后奔忙,一副欲解救冯氏的架势,博得了朝野声誉。” “到那时候,这老硕鼠或许会派吏缉捕我,让我出来顶罪,没有陛下庇护,我赵氏一族,恐怕要身死族灭啊!” “那妇翁,吾等该怎么办?”阎乐骇然,谁能料到,李斯短短两句话里,带着这么多坑。 赵高咬着指甲道:“陛下虽不愿杀我,但纵使留在朝中,王贲都发来逼宫檄文了,他和满朝文武都容不下我,必诛之而后快。长此以往,我生怕陛下有一天,会顶不住这压力,挥泪让我自裁啊。” “而若我放弃一切,去为先帝守陵,那更是将性命交到李斯手中,恐怕死得更快。” 他露出了一丝惨笑:“悔不该啊,应当再隐忍一段时日,不可出面助陛下除冯氏、公子高的!” 谁能想到,黑夫竟将此事利用得如此透彻。 “不知不觉,我已经被逼到绝路上了。” 赵高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但,还有一条活路!” 阎乐连忙问道:“如何才能得活?” 赵高看向他:“张敖,从北地郡回来了么?” 阎乐颔首:“回来了,正押在狱中等待妇翁处置呢。” 张敖是赵高提拔的近臣,也是张耳之子,许多年前其母被黑夫所害,张敖被随手塞进庞大的魏国俘虏里,带回关中,阉割做了宦官。 前段时间,赵高派张敖去北地捉拿黑夫长子,结果张敖不但人没找到,还捅了大篓子,造成乌氏倮的出奔,于是回来后就被关押起来。 赵高拊掌:“速将张敖提出来,我要见他!” …… “郎中令!小人愧对郎中令的厚望!” 张敖才进门,就以头抢地,抱着赵高的腿哭泣不已。 但赵高竟不怪罪他,反而慈眉善目地将张敖扶起,让他就坐,二人同案而食,上面尽是美酒佳肴。 张敖在牢狱里关了好几天,饿得够呛,但还是强忍着,垂首道:“还望郎中令再给张敖一个机会,敖定再赴北地,将黑贼的小逆子抓住!” “那件事,已不重要了,没抓住,就没抓住罢。” 赵高却亲自给他倒上酒,笑道:“张敖,我待你如何?” 张敖脸色也厚,立刻跪地道:“郎中令待我,就像,就像父亲对待儿子一般!” “既如此,你便将赵高,当做义父罢。”赵高再度扶起张敖,替他弹去身上的灰尘,笑道:“不过我近来得知,你真正的父亲,尚在人世啊。” “吾父?” 张敖偷偷抬眼,他被虏入关中时年纪还小,只记得父亲叫张耳,是外黄大侠,后来成了朝廷通缉犯,不知所踪。 去岁,他被打发到北地郡小半年,回来又入了狱,竟不知张耳之事。 “汝父张耳,可是英雄人物啊,昔为外黄名侠,后为反秦义士,如今,更做了魏国相邦,被魏王豹封为长垣君,掌握魏国大权,在楚国上柱国处,也说得上话……” 说到这赵高一顿,身子前倾:“我欲与张君交游久矣,你可否替我出关,去一趟魏地,与之联络?” 张敖耳中嗡嗡作响,有些不敢相信,他从小遭受酷刑,孤身在秦宫生存,没一任何亲友可以信任,如今竟知父亲尚在,还做了一国相邦,还有机会去见到他? 但父亲会认自己么? 他双腿一夹,中间那玩意,十多年前就没了。 所以,该去见父亲么? “去,当然要去!在秦地做卑贱的犬马,可回到魏地,却有机会做回人上人!” 张敖在案下紧捏双拳,摆出笑脸:“愿为郎中令效劳,只不知,小人要替郎中令,向张耳传什么话?” “吾弟赵成在安邑为河东尉,手握河东兵权,你走河东,经轵关、河内去往魏地,见到张君,就告诉他……” 赵高摸着下巴,斟酌台词。 “秦郎中令赵高,及其弟,河东郡尉赵成,本诸赵之后,赵长安君之孽孙也。入秦两代,竟沦为贱虏,世世卑贱,其母被刑僇,昆弟数人,皆生隐官。然高强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侍奉始皇帝、胡亥多年。” “然赵高虽假意逢迎暴君,实为忍辱负重,效高渐离之事,只欲寻找机会,替赵国及诸侯报仇!” “只可惜六国速亡,高不得已,仅保己身。” 赵高将自己的“故事”缓缓道来,声音忽而义愤填膺,忽而变得低沉。 听得张敖也张大了嘴巴,换了不知道的人,还真会以为赵高,是隐藏多年的六国间谍,只身潜伏,岁月深渊,孤独踌躇,乱世沉浮。 却始终,坚守着心中誓言呢! 赵深海的声音,忽然变得激动高亢! “然,忽闻项将军张大楚国,高涕泪满襟;又闻赵氏复立,高不知愁之何在;知张相中兴魏国,高更是惊喜欲狂!” 他似是动了真情:“眼看诸侯形势大好,真不枉我潜伏多年,终有所用。赵高这一年来所作所为,诛冯氏,杀公子高,诽王贲,皆是为了从内部,搞垮秦国,灭秦宗室!” 在连自己都骗了后,赵高朝东方肃然拱手: “故赵高愿迎六国义师,经河东入关,诛灭暴秦,共抗黑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49章 博浪沙 出圃田泽东北十余里处,有个地方叫“博浪沙”,因为曾是河流故道,沙丘起伏,又因近圃田泽,芦苇丛生,数人掩藏其中,过路的车马竟能毫无察觉。 “我曾来过这。” 与公孙信蹲在芦苇荡里等待楚军时,张良突然笑了起来。 “许多年前,我欲为韩报仇,故弟死不葬,去沧海君处求得力士后,曾四处查探山川道路,寻找合适的伏击地点,便曾来到博浪沙。” 此地正当洛阳到大梁的东西驰道上,位于韩魏之间,也是三川、颍川、砀郡的两不管地带,张良对韩魏间的交通要道、山川地形了如指掌,回国后,便密切关注着秦始皇的一举一动,并料定…… “若秦始皇东巡郡县,定会从博浪沙经过!” 他指着不远外的一处小丘:“那就是预计蹲伏的地点,逃跑路线,则是一路往南,遁入圃田泽中,与这次的走法正好相反。” 可那一次,张良失算了,因黑夫这只黑蝴蝶扇动的翅膀,秦始皇久久未曾东巡,反而去了趟巴蜀,让张良在博浪沙白等许久,最后干粮吃光,盘缠用尽,只得悻悻离去。 但张良没有死心,筹划多年后,终于在琅琊莒南行刺成功!只可惜啊,尽管击中了秦始皇的金根车,却未能将其击杀! 反而白白葬送了大铁椎的性命…… 尽管如今但凡是个人见了他,都会翘起大拇指夸赞当年的刺秦壮举,但这些夸奖,听在张良耳中却略显刺耳,常心中暗道: “若再来一次,张良当不会行此匹夫之事。” 公孙信听完后,却有些后怕地说道:“幸而子房失手了,若当时击杀了秦始皇,对秦来说,恐怕是福非祸罢?” 张良颔首:“没错,那时的秦尚未倒行逆施至此,始皇帝死于非命,长子扶苏继位,世人称贤,更得王贲、黑夫、蒙恬、李信为佐,纵使六国义士皆起,恐怕也难以抵挡……” 没胜算,一点胜算都没有。 毕竟,六国眼下光对付王贲一人,就很吃力了,韩王成和魏王成的脑袋告诉世人,通武侯,非轻与之辈也…… 如此想着,张良回过头,看着面黄肌瘦,犹如难民的“韩国”两千残部。 世事真是难料啊,张良当年在圃田泽,博浪沙白白蹲守数月的经历,如今却救了他们,在韩成败亡后,钻进大泽,靠捕鱼、吃野菜,伏击过路的秦军粮队,好歹过了冬。 虽然王没了,但复国的种子,好歹留存了下来。 打了一个冬天的游击后,眼下形势逆转,楚军在淮阳大破秦师,秦军一路撤退,放弃了梁、楚之郊,或退至颍川郡,或返回荥阳,张良他们听说,楚上柱国项籍已驻军大梁废墟,并派前锋向西略地。 前几天,还遣使者来通知韩人:“取武强邑,备粮秣,以待大军。” 韩人们纷纷击掌而庆,觉得苦尽甘来了。 但张良他们等了许久,直到正午日上三竿,却没看到所谓的“大军”只等来了千余人的队伍。 “谁是张良、韩信?” 坐在车上的人趾高气扬,虽戴着楚冠,但口音,却是韩地的。 韩国正处于复国的最低潮,张良和公孙信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向这楚尉行礼。 “吾乃郑昌,楚之连尹也。” 所谓连尹,本是射官,后来渐渐成了车马官员,相当于秦制中的中车府令,与赵高当年一个职位,同理,非执政者亲信不能担任。 这郑昌能做项羽的连尹,想来是颇得其信任的。 郑昌也很以这层关系为荣,笑道: “上柱国言,国家不可一日无主,韩无王,亦无相,特命我来此任韩相邦,招揽颍川韩人,以助上柱国诛灭暴秦!” 原来,项籍大胜而骄,夺取大梁后,图谋继续西攻,便开始联系魏、赵、韩三国。 但项籍对韩人去年的表现,是很不满意的! 郑昌尤记得,在大梁时,项籍对韩国的讽刺:“魏虽失王,但立刻就重新立了一位,张耳也收复了临济,迁都濮阳。韩呢?韩王在哪,韩国的国土,是圃田泽中的泥巴?其臣民,是满泽的草木鱼虾?这世上,岂有连灭两次之国?” 于是觉得韩人不靠谱的项羽,索性派了与项氏交情匪浅,任下相县丞时曾故意放自己离开的韩人郑昌,来接管圃田泽的残兵败卒。 项籍在郑昌离开时,甚至还对他如是说: “若汝能收颍川兵,为我破成皋,取洛阳,临函谷,灭秦之后,论功行封,这韩王,让你来做又有何不可呢?” 郑昌闻言自然心花怒放,来到圃田泽后,俨然将自己当成了未来韩王,带着楚兵颐指气使,对张良、公孙信二人,也不甚尊重。 公孙信气不过,直欲带着人回圃田泽,但张良却对他摇了摇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小不忍则乱大谋,吾等现在,离不开楚人。” 等一行人到了武强乡后,张良换上笑脸,向郑昌作揖:“敢问郑相,楚国大军何在?” 郑昌道:“上柱国与主力在大梁休整,派我与项声都尉为先锋,我走鸿沟南,收韩卒,项声都尉率众五千,走鸿沟北,与魏军汇合,欲袭敖仓……” “敖仓!?” 张良闻言,面色大变:“项声与魏师去击敖仓,吾等为何不知!” 郑昌乐了:“事关军情机密,岂能叫汝知之?” “要坏大事了。” 张良连连跺脚: “此时此刻,敖仓,万万去不得,还望郑君速速派人去,阻止项声都尉!” 但郑昌却不以为然。 “此乃楚国军务,君乃韩国申徒,就不必越俎代庖了!” …… “这郑昌,竟不识好歹!” 等没人听得到的地方,公孙信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但又奇怪地问张良:“子房,你去岁让吾等入圃田泽时,原因之一,不就是此地近荥阳、敖仓,开春后可配合楚军袭之么?” 张良颔首:“我是曾如此说过。” 这是张良很早就做出的预言,他认为,荥阳乃洛阳门户,号称“一里之厚,而动千里之权者”的兵家必争之地。 此处为山地与平原的分界线,自荥阳向东主要为大河冲积平原,包括京、索、郑、梁等在内的广大区域皆为号称“梁、楚之郊”。 自荥阳往西则多为地势崎岖的豫西、晋南,陕东交界的崤函山区,兼以水流湍急的大河,极利于凭险扼守,遂有成皋之塞,也就是后世的虎牢关。 “经之以四渎,洪河突焉。宜其咽喉九州,阈阃中夏。锁天中区,控地四鄙,天下权重,决于此地。” 而敖仓的存在,更加重了荥阳的重要性:它在荥阳以北的敖山,靠近大河,魏武侯时期,魏国经过李悝变法拥有了大量的粮食,就存储在此,至魏惠王开凿鸿沟,敖仓更成了国家级的粮仓。 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进一步将敖仓建成了天下最大的粮食存储基地,把山东各郡的粮食源源不断的运输到秦国本土。但因为敖仓以西的水路运输不便,粮食就在敖仓集中,然后再经过陆路转向各地。 十年之积后,据说敖仓有粮食数百万石!够十万大军吃好几年。 眼下,敖仓成了秦南阳大军的粮食供给地,每个月要运十多万经鲁阳关南下,一旦被楚军拿下,不但可解六国少粮之急,也能让王贲军心大乱! 张良道:“但我设想的,是楚军在梁地休整,安排当地人春种平定后方,调集援兵。” “等王贲军与南方黑夫鏖战之际,再逼近京、索,杜成皋之敌,包围荥阳。届时,以楚魏赵韩四国合力,取敖仓,如探囊取物也。” 可现在楚军才拿下梁地,就急吼吼地去打敖仓,无疑是伸手去灶中取一个火炭啊! 张良很清楚,为何楚军会如此做。 “王贲在让三川、颍川秦军故意示怯,苏角龟缩于阳翟,好似畏项如虎,而三川军也直接放弃了荥阳以东之地,敖仓遂门户大开,这是故意放开一条路,诱惑六国去取啊……” 张良笃定,敖仓是一个毒饵!也只有通武侯,才敢用自己二十万大军的军粮来做饵,想必是欲钓项籍这条大鱼啊! 经过激战与长途跋涉,楚军已臻于强弩之末的窘境,加上后续主力在梁楚,前线楚军兵力过于单薄,反倒是秦军,这月余来,定已的额关中补充。 张良道:“果然,亚父范增不在的话,楚军勇则可贾,然少谋略也,幸好项籍未曾亲去敖仓。也罢,也罢……” 他拍了拍公孙信:“路漫漫其修远兮,军争祸福胜负,实在难料,吾等,还是做好接应项声败军的准备吧!” …… 而另一边,郑昌依然对张良的告诫嗤之以鼻,他甚至轻蔑地对亲信道: “若张良当真有谋,何必潜逃这么多年一事无成,韩成用其策,不是也败亡了么?足见名不副实也。” “若韩信当真有勇,又岂会丢下韩成独自逃匿?” “这二人,连小小韩国的事都办不好,还敢对楚国的方略,指手画脚?” 话音未尽,却有斥候匆匆赶来禀报,神色慌张。 “郑君!” “项声都尉与魏师,在敖仓为秦车骑所击,北,又为荥阳秦兵所围!” …… ps:第二章在0点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50章 一手独拍疾无声 三月初时,王贲病笃,足不能出宛城大本营,他仅能呆在帷幄之中,连巡视军营,都得由属下代劳。 来自南方、北方的斥候信使出入幕府不止,而王贲往往会亲自接见他们,关切千里之外的战况,每一日,老将军醒来必问两句话。 “丹阳局势如何了?” “敖仓可有消息了?” 王贲很清楚,秦之社稷,已到了最危险的关头,其命若线,悬于两地胜负! 先说南边的丹阳(河南淅川),二月下旬时,前线将领回报,本在进攻汉中的叛军东门豹部,开始放弃击扰南郑,转而向东而来,以郧关(湖北郧县)为基地,向丹阳地区发动猛攻! 与此同时,正面的襄阳、樊城北伐军七八万人,也打着黑夫、韩信的旗号,开始向北压进,欲夺穰县(河南邓县)。 “丹阳本为楚之右壤,皆广谷大川,山林溪谷不食之地。然其地西控商、洛,南当荆、楚,山高水深,舟车辏泊,号为陆海,然自古图武关者,必以此地为孔道矣!” 当时王贲的幕僚们一致认为,黑夫是想要乘冯去疾、公子高案对秦军士气大降之际,一举攻取丹阳,打开武关,威胁咸阳。 别小看那起案子的影响,从上月至今,身处前线,被王贲硬保下来的冯氏门客、亲卫,已有十余人选择了叛逃,他们擅离职守,投了北伐军,毕竟黑夫戏做得足,不是每个人都能看透他才是“罪魁祸首”。 众人皆言:“通武侯,切不可让叛军夺得丹阳,否则,武关恐将不保,蓝田之战,或要重演……” 蓝田之战,是秦自建国以来最大的亡国危机,当时楚怀王怒张仪欺己,遂发举国之兵,重夺丹阳,击破武关,攻占了当初张仪承诺而没给的“商於之地”,又进军至蓝田--距离咸阳仅百余里的地方! 这可把秦惠文王吓出了一身冷汗,调拨咸阳全部男丁御敌,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击退了楚军…… 司马错的玄孙,偏将司马鞅更是忧心忡忡:“那时候,秦国幸有惠文王一代雄主在内,冷静应对,调兵遣将。外有张仪奔走连横,断楚之援。军中更有武王、严君、司马错等骁勇善战,如此方能险胜荆人。” “可现在……” 他没有明说,但王贲及幕僚军吏们都清楚。 该怎么形容现在的皇帝和朝臣呢?一句话: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至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总之,以咸阳的乱相,这时候若让叛军攻入武关,那还不得人心大乱?能否组织得起像样的抵抗都没谱,若黑夫主力再将王贲的大军缠在南阳,阻其回援,可真就要出大事了! 众口一词,但病榻上的王贲,却否定了他们的看法。 “黑夫用兵一向狡诈如狐,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老夫看他真正想攻打的,不是丹阳,不是武关,而是汉中罢!” “若我没猜错,黑夫自己坐镇襄阳、樊城,汉中则另派能独当一面的大将过去,要么是巴郡的赵佗,又或许,便是那一战成名的韩信!” 就像数月前赌对韩信会兵行险招,走丹阳回南方一样,这次,王贲也力排众议,为这场战役定了调。 王贲一边喝药,一边下达了指使:“让关中援兵,不来南阳,或驻武关,或改去汉中增援。” “我军主力则进发至穰县、新野,与黑夫对峙。司马鞅率偏师驻扎在析县(河南西峡县),让出丹水县(河南淅川寺湾乡),只管让叛军东门豹部去夺罢,然后再看他们敢不敢穿过那百里山地,兵临武关之下!” “若黑夫真敢如此行险,让东门豹孤军深入,我军车骑可断其后路,配合关中之兵,歼于武关之下!” 不取穰县,想直接攻取丹阳入武关,大军的补给线势必拉得很长,只要黑夫敢这么玩,王贲就能利用北军多车骑的优势,打叛军个头破血流! 说完,王贲喝了口药,咧了嘴。 “真苦!” 虽然无法亲至前线,但王贲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对奉命去丹阳的司马鞅耳提面命,恨不得将自己能想到的一切细节都嘱咐他。 前方鏖战之际,王贲也在后方拖着病体,夙兴夜寐,根据每一次斥候传回的战况,调整战略。 好在这一切都没有白费,三月初五这天,司马鞅传回传来消息来,叛军果在夺取丹水县后,装腔作势向武关进发一阵后,却踌躇不前,又退回丹水南岸去了! 众人顿时大喜,直道: “通武侯料事如神!” 但王贲却只是摇头叹息:“果然,韩信那一败后,黑夫不会给老夫任何歼其主力,甚至是偏师的机会了。” 幕僚们心服口服了,而稍后几日,北边传来的喜讯,让他们对通武侯更加钦佩。 “吾军在敖仓,大破楚军前锋,杀其将项声,斩首虏五千!” 众人欣喜万分,交相庆贺,但王贲却失望地摇了摇头: “黑夫尚在,项籍亦尚在啊……” …… 同样的诱敌之策,南边的黑贼聪明,诱而不前,六国群盗就比较蠢,大胜后骄纵冒进,结果在敖仓栽了个大跟头。 虽然没取得太大战果,但如此一来,已摇摇欲坠的南北局势,又被王贲稳住了。 虽然只是一时。 就在这种情况下,咸阳宫的谒者身着绣衣,乘肥马,翩翩而入宛城。 谒者笑容满面,恭贺王贲两战皆胜,但王贲却面无表情,只说自己身体抱恙,也不出迎下拜,咳嗽半响后,只问一句。 “敢问尊使,赵高,是否伏诛?” 谒者笑得有些难看了:“通武侯,陛下已重新彻查冯氏一案,赵高……赵高他已被陛下撤除郎中令一职。” 王贲皱起眉来:“这么说,未诛?” “此事案情曲折,又有黑贼从中离间君臣,陛下是想,让通武侯回咸阳后,再慢慢查清楚……” “让老夫回咸阳?” 王贲哑然失笑,三军之所以还能顶住叛军和六国群盗的进攻,皆是因为他坐镇前线,若他回了咸阳,这数郡二十万大军谁来统辖? 这次召归,满含阴谋的味道啊。 王贲口中有些发苦,不知是刚咽下去的药,还是品尝到了彻底失望的滋味? 谒者有些慌,匆忙解释:“此番召归,不止是如何处置赵高,陛下需与太尉、丞相一同商议,还另有一件要事。” 他连忙将制诏奉上,只望王贲看了以后能转怒为喜! 但王贲看了这诏令后,却更加震怒。 “勘乱贼,复关东者王!?” 老将军腾地站起身来,将诏令攒成一团,努力控制着心中的怒意,同时能感觉到胸腔剧烈疼痛,热血在顺着喉咙往上涌! “今上……” 王贲是从带血丝的牙缝里,挤出那几个字的。 “要背弃始皇帝遗志么!?” …… “三代之时,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亲亲尊尊,虽万人称颂,然则,此私天下也!” “秦则不同,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赏不私其亲,宗室无功劳不得属籍,公子王孙二世为庶民,黔首士伍以耕战之功可列于朝堂,此公天下也!” “今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封建、郡县之论,廷尉议是!” “故朕不封子弟,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 背完以上一大长段后,甘棠对闭目静卧的王贲道:“通武侯,这便是十多年前,陛下废封建,设郡县的诏令。” “年轻真好啊。” 王贲露出了一丝苦笑:“老朽绞尽脑汁,也只记得个大概了。” 虽然,始皇帝还是将这天下变成了私天下,一个人的天下…… 但这废封建行郡县的理念,却是再明白不过的! “没错,就是始皇帝之愿,故子弟尚不得为王,何况异姓?当年,始皇帝之所以犹豫不以扶苏为嗣君,就是担心扶苏深受儒墨毒害,会抛弃法家之政,走殷周的老路。最后挑了胡亥来继承帝位,也是看中他精通律令,当会谨遵父命,不肆意妄为。” 可如今始皇帝尸骨未寒,他的继业者,却将先帝的遗命,忘得一干二净! “若始皇帝知道胡亥所为,恐怕会后悔,当初立其为太子罢。”甘棠心中默默道。 王贲则道:“始皇帝说得没错,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如今天下方乱,陛下不修内政,却指望靠再立一王来平息叛乱,简直是饮鸩止渴!” 他有些愤怒。 “再者,老夫父子两代人,为大秦鏖战数十年,披荆斩棘,扫灭五国。” “王贲,更以这老迈残躯,欲扶天倾,是为了在死前封王么?” “我是为了不愧对父亲,愧对始皇帝啊!” “但今上,今上怎么就……” 王贲失望透顶。 但不管怎么说,胡亥都是皇帝,还是他的女婿。 于是老王贲,便又骂起另一人来。 “这制诏,当是由丞相及御史大夫过目过才发出来的,李斯当年可是郡县制的极力支持者,为此,不惜与王绾当堂翻脸!” 甘棠在一旁接嘴:“没错,李丞相当年说过,是故分封必弱,郡县则强,今陛下虽一统海内,若分天下泰半为封国,岂知百年之后,子孙重蹈周室之事?” “当时始皇帝还夸,李斯啊李斯,又写了一卷能传示天下的好文章。” 他低声道:“李丞相,变了啊……” “不!” 王贲却冷笑:“李斯,从来没变!” “李通古,就是这样一只奸猾硕鼠,皇帝想做什么,他就揣摩上意,从逐客书,到统六国,上帝号,废封建,收诗书,皆是如此。” “而现在,为了新皇的头脑发热,他竟也从恶如流,要将当年说过的话写过的字,统统作废了!” 说到这里,王贲猛然间恍然大悟。 “我错了。” “老夫一直都错了!” “朝中,不止赵高一个奸佞!” “大秦的彻侯,百官之首,李丞相,也早非纯臣了!” 甘棠大骇,而一时间,王贲突然为自己感到悲哀莫名。 韩非子说过,一手独拍,虽疾无声! 这样看来,他王贲前后奔忙,南征北战,苦苦支撑,还真是孤掌难鸣啊! 王贲摇摇晃晃,仰天而笑,一时间老泪纵横。 “太尉……”甘棠生怕王贲再度气极昏厥,欲上前搀扶。 王贲却一挥袖:“我无事,汝等,在外候着罢,放心……老朽死不了,至少现在,老夫还不能倒下去。” 甘棠不放心,守在外面,时不时进来看一眼,瞧到摇坠欲灭的豆灯,还有帷幕中,头发散乱的老将军在和衣而睡。 王贲就这样躺了许久,眼睛直愣愣看着帐顶,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陛下,你还是不忍,宁可舆情汹汹,也不欲杀赵高,是么?” “你还听信谗言,要卸我兵权,召老夫回去,是么?” “李斯也只谋己,不谋国,对咸阳乱相不管不顾了,是么?” “这君臣三人更以为,我是老好人冯去疾?忠恳可欺?” 王贲缓缓起身,步履蹒跚向前,摸向自己架在兰锜上的剑。 “凡战法。” “必本于政胜!” “他们以为,能以洪水灌死大梁十数万生灵,早就脏了手,受尽天下人唾骂的王贲……” “为了让大秦社稷能延续下去,当真不敢行伊尹、周公之事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清明回老家,很晚才有更新 p n°g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到家起码十一点,今晚咕咕咕了 ·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51章 伊尹周公之事 “君侯啊,臣去一趟蜀中,算是明白了,为何昔时司马错说秦惠王伐蜀时曰: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 秦始皇三十八年,阳春三月,从巴蜀风尘仆仆赶回襄阳的“巴郡守”陆贾,正站在黑夫面前侃侃而谈。 他张开双臂,比划着道:“成都是一个大盆地,千里沃野,土肥民殷,货贝充溢。其地多盐井,且严道、邛都出铜,武阳、南安、临邛、江阳则出铁,每年市税,几与田租相当。” 总之这地方富得流油,只是交通不便,钱粮往关中运成本太高,反倒是以船舶东出大江,到南郡更方便点——前提是运气不要太差,别在三峡船毁人亡。 打了大半年仗后,南北两个政权财政都有些吃紧:北秦的君臣饮鸩止渴,在各种违诺加赋,惹得怨声载道。更为了调集关中粮食去南阳,宣布关中三百里不得食新谷,据说,咸阳米价已贵至一石千钱了! 北伐军也好不到哪去,南方底子薄,还得养十来万大军,虽有萧何在后统筹,但吃完秋收粮食后,为了节省军粮,黑夫都得带头喝粥。 于是开春后,随陆贾一同到来的蜀郡钱粮,给他们回了好大一口血,这下不担心青黄不接的时节,无粮可食了。 而“被联姻”的巴氏,也在源源不断出人出钱,大量巴人加入北伐军,随吴臣北上汉中,利用擅长山地作战的优势,与数倍于他们的关中兵打得难解难分。 除了财政,在战略上,巴蜀也给黑夫带来了丰厚的回馈:蜀郡守常頞派兵占据葭萌,击石牛道;巴郡赵佗、吴臣率军出米仓道,配合南郡,三面夹击下,汉中已摇摇欲陷。 这也是黑夫将春季攻势的重点放在汉中的原因。 问完军政财政,黑夫喝了口水,问道:“常頞何时将公孙俊送来?” 公孙俊,便是扶苏长子,被秦始皇送去邛都,胡亥派使者去,想要将其毒杀,但却被常頞保护。 陆贾道:“常頞言,公孙年幼,受不得惊讶,不如等北伐军夺取咸阳,还于旧都后,再直接送过去……” 他提醒黑夫道:“君侯,蜀地隘塞,南跨邛都,北阻石牛,西即氐羌,隔以剑山,穷险极峻,此独守之国也,常頞虽响应北伐军,但不论军政,都自成一派,不可不防啊。” 黑夫冷笑:“怎么,常頞不老实?” 陆贾摇头:“这倒不是,眼下北伐军渐渐占据优势,常頞是知晓形势的,但就是不让蜀郡出全力,他还是在为自己做打算啊。” 黑夫颔首:“我知之,不过,巴蜀汉中本为一体,若三郡皆有,倒是绝佳的割据之地,但一旦失其一,这自守之势,便被破坏,无法长久,常頞是个聪明人,既已选择,不至于做糊涂事。” 他顿了顿,复问道:“你在成都时,看公孙俊此人如何?” 陆贾叹息道:“小小孺子,才十岁,但却被各种变故,彻底吓傻了,总冲着人笑,呆呆愣愣的,臣让人暗暗试探过,不似作伪。” “可悲啊。” 黑夫长叹:“扶苏当初,就这样舍他而去?” “这不是我印象中,长公子会做的事。” 黑夫总有种感觉,扶苏,不会就此沉寂…… 陆贾却不关心扶苏,拱手道:“君侯进入关中后,欲拥立公孙俊为新皇帝?” 黑夫不置可否:“我否定胡亥,不承认他,等当真进入咸阳后,已诛伪帝,想要得到秦人认可,还需要一面旗帜。” 或者说,傀儡! “按照你的说法,公孙俊,反倒是最合适的……常頞想必也乐见其成吧,那样他就有拥立之功了。” 陆贾肃然:“敢问君侯,拥立公孙俊为帝,然后呢?” “欲行伊尹、周公之事乎?” …… 对陆贾的问题,黑夫却不置可否。 “伊尹、周公,不是儒生极力推崇的么?” 陆贾道:“身为儒士,陆贾自当极力推崇,但身为人臣,陆贾却不推荐君侯效仿此二人。” 他再拜道:“请君侯让臣细说伊尹、周公的下场。” “世人皆言,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於是伊尹放之於桐宫。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 “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於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训三篇,褒帝太甲,称太宗。” 讲完伊尹故事的第一个版本后,陆贾却话音一转。 “不过,除此之外,臣还听说过另一种说法。” “有人说,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也。伊尹即位,放太甲七年。太甲潜出自桐杀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 黑夫听完,顿时乐了:“陆生,这不是法家之言么?怎么从你一儒生口中说出来了?所以你认为,后者为真,前者为伪?你是要否认《书》?” 陆贾笑道:“孟子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轲虽然有许多话不中听,但此言,臣却深以为然。” “我信了你的鬼!” 黑夫心中腹诽,他曾听张苍吐槽过这句话,尽信书不如无书,听上去,是泛指读书不要拘泥于书上或迷信,常被引用。 但这其实是断章取义! 孟子的原话明明是:“我对于《武成》这篇文章,信里面的二三句话就行了,至于其他?根本不值得相信!仁人无敌于天下,周武王以至仁伐至不仁的纣王,商卒倒戈,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武成》上,为何会说牧野之战血流漂杵呢?真是胡说八道!” 这明显是只信自己主观看法,不信客观记载了。 对自己的论点有利就信,不利就不信,甚至当没看见。 呵,跟后世的论坛喷子好像没啥不同。 但轮到讲另一个人故事时,陆贾又对古籍记载信之不疑了。 “周公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 “六年,周公制作礼乐,郊天地,望山川,师旅不设,刑格法悬,而四海之内,奉供来臻,越裳之君,重译来朝。周公行政七年,成王长,周公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 说到这陆贾一顿:“然此时,却有人在在成王面前,说周公有意篡位,不利于成王。成王将信将疑,周公为了避嫌,不得已逃到楚地。直到后来,成王翻阅库府中收藏的文书,发现在武王生病时周公愿意代死的祷辞,这才派人将周公迎回来……” “故伊尹放王,为太甲所杀。” “周公摄政,为成王所疑。” “臣遍观史籍,发现自古幼主继位,待其成年后,秉政之臣,纵然做了许多功绩,然不为其君所疑者,寥寥无几。除了伊尹、周公外,齐闵王疑孟尝君、秦昭襄王疑穰侯魏冉、始皇帝疑吕不韦,皆是如此。” 虽然这三个人,自己就不干净。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无周公之亲,不得行周公之事,故为君侯计,伊尹、周公不可效仿也!” 不推荐做伊尹、周公,那陆贾认为,黑夫该做什么呢? 那个答案就在他口中,呼之欲出! 但这儒生知道现在时机还不成熟,说话藏一半,竟点到为止,不再言语。 等陆贾走后,黑夫无奈地笑了笑。 “不止是为我计,也为你自己,还有所有北伐军功臣将士计罢?” …… 手下人的小心思,黑夫还不知道?自起兵至今,拐弯抹角劝进的人,可不止陆贾一个。 从举兵的那一刻起,黑夫便走在一根独木桥上,两侧是万丈深渊,尸骨累累,猛兽潜藏其中…… 回头?那是不可能的。 前方有人阻拦?就算是你最不想与之为敌的人,也不得不将其推下去! 想要顺利走到对岸,光靠一个人是不行的,好在黑夫有南郡旧部,以及萧何、韩信、陆贾一众新招揽的能臣,可为佐助。 但众人,并不是死的工具,而是有自我意识的人。 是人,就会有欲望。 有人想一展才干,不负平生所学。 有人想壮大学派,在未来朝堂占据一席之地。 有人想光宗耀祖,多得封赏田地。 有人想宰执天下,亲自操刀,割一割天下的肉。 有人想封侯拜将,衣锦还乡,成就青史留名…… 实现这些夙愿的前提,是北伐军赢得这场战争。 于是,旧部、新臣,众人的无穷欲望,联结在一起,变成了黑夫身后那只有力的手,推动他向前迈步,加速跨过战争的深渊,朝胜利前进! 对手下人的诉求,黑夫必须尊重,必须照顾,必须理解。 这就是现实,丝毫幼稚不得,无视众人欲望者,必将为其所抛弃。 哪怕黑夫,也不例外!一旦发现你无法满足其欲,说不准,那推手,就会变成黑手! 但在谨慎满足众人欲望的同时,黑夫还得当心。 因为这股力量,也会有意无意地,试图操纵黑夫,频频诱导,让黑夫往他们期望的方向走! 越往后,背后的推力就越是猛烈,那时候,你或许已分不清。 究竟是自己在带着他们前进呢,还是被迫匆匆往前,一旦停步,便被臣僚们推得踉踉跄跄?像个戴上桎梏的刑徒! 他们一边推,嘴里还说着:“皆是为主君计,为主君子孙计……” 对战争功臣们而言,黑夫爬得越高越好,最好一脚踹下始皇帝后人,自己坐天下,他们获得的报偿和利益,才能最大化,并得到保证! “可黑夫啊,你可千万别忘了,自己是谁,做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么?” 独处帐中,黑夫喃喃低语,自问自答。 “记得啊。” 走出帷幕,春日的暖阳照了过来,让黑夫眯起眼睛。 “我要做秦始皇帝的……” “‘继业者’!” …… ps:这是昨天的,咕咕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52章 逐君侧之恶人 “君侯夙兴夜寐,前线事无大小皆亲览焉。所啖之食,日不过数升。这样下去可不行,每日饮药用饭还得按时……” 同一时间的宛城,王贲仍听着医者的絮絮叨叨,却只问了他一句话。 “老夫还能活多久?” 医者立刻站起身来,后退数步,小心翼翼地说道: “君侯食少事烦,再如此下去,恐不能久。” 王贲点头:“病入膏肓了,对么?不能久……是多久?” “君侯……” “说!” 医者只好如实回答:“多则半年。” “少则……数月?” “数月?是一月,还是三月……”王贲摇了摇头,让医者退下。 “不够啊……” 秦军现在已转入守势,光抵御叛军和群盗的同时进攻都很费劲,要扫平叛乱,要击败奸猾的黑夫和勇猛的项籍作战,数月哪够? 几年都不够! “但若只做那件事,却是够的!” 王贲定了决心,唤来咸阳宫谒者。 “请谒者立刻去咸阳回复陛下。” “王贲,会立刻回朝!” …… 长史甘棠才从穰县前线巡视归来,却发现宛城气氛不太一样,士卒们收拾着各自的兵甲行囊,数百辆车乘也套上了牲口,一副远行的架势…… 甘棠不由大骇,立刻赶到一身便装,正欲乘上安车,前往关中的王贲面前,下拜道: “太尉,这是要做什么?守了大半年的南阳郡,难道要放弃么?” “若无南阳为蔽,挡在关中和叛军之间的,就只剩下武关了!” 王贲却不看他:“陛下有召,老夫要回朝一趟。” 甘棠愕然:“我军虽一时小挫叛军、群盗,但局势仍不算好,将者三军之胆也,此时此刻,太尉岂能离开前线?咸阳这是乱命啊,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太尉切不可行,更何况,以太尉的身体……” 风烛残年的王贲,能否走到咸阳去,尚是一件未知数。 王贲叹了口气,屏退众人,只留甘棠在安车上,与其促膝密谈。 “甘棠,你是王贲看着长大的,我也不瞒你。” “我此番归朝,是因为想通了一件事。” 甘棠心中一惊:“什么事?” 王贲指了指车外,又指了指车内: “攘外,必先安内!” “在我看来,黑夫虽已起势,实不过肘腋之疾,项籍来势汹汹,亦只是是腠理之病。” “咸阳的乱象,才是大秦的心腹之患!” “凡战法必本于政胜,不管我军在前线如何英勇作战,取得的胜势,都会被咸阳的胡来葬送掉。” 王贲咬着牙,固执而坚决:“陛下身边有奸佞,在蒙蔽他,倒行逆施,滥杀忠良,我请陛下诛之,今上却于心不忍,李斯也尸位素餐,那奸佞赵高得以继续掌权,甚至都图谋到老夫身上来了!” 甘棠已是听呆了,只道:“世人皆知太尉乃秦之柱石,咸阳再糊涂,也不至于……” 王贲却道:“冯氏亦是辅政之臣,先帝肱股,不也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族灭了么?咸阳的奸佞能做第一次,谁知会不会做第二次?” “眼下,我若只身而回,在咸阳等待我的,会不会是李牧的结局呢?” 王贲记得父亲说过,他一生最难对付的对手,便是赵将李牧。 李牧的战绩十分耀眼,他曾大匈奴,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使单于奔走,不敢近赵边城,秦朝一统后,将李牧入祭靖边祠,实至名归。 而李牧任赵国大将军那几年,更以一己之力,扭转了赵国败局,击秦军于宜安,大破秦将桓齮,受封为“武安君”。 更夸张的是,王翦为秦将攻赵时,李牧以弱势兵力,让王翦找不到任何破绽。 最后还是李斯建言,对赵国实施反间计,派间谍给赵王迁宠臣郭开不断送金帛,言李牧、司马尚欲反。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赵使人微捕得李牧,赐死…… 据说,其李牧右手残疾,他拔剑自刎却够不着自己的脖子,最终只能口衔宝剑,把宝剑顶在柱子上撞柱而亡! 与王翦齐名的一代名将,最后竟落得这般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后三月,王翦因急击赵,打破杀赵葱,虏赵王迁及其将颜聚,遂灭赵。 王翦打完这一仗回到咸阳后,却对王贲感慨: “战时看似难分胜负,但向使李牧为秦将,而我为赵将,则必是牧胜我败!” 兔死狐悲,所以王翦才对后背安全十分重视,在秦始皇令其灭楚时,多购田宅以消皇帝疑心,也让那些谗言失效。 作为王翦的儿子,王贲自然明白这点。 敌在咸阳宫,这仗,没法打! “总之,彼辈一日不除,忠良有旦夕之虞,前线将士也难以安心作战。” 王贲望向西北方:“所以我要回咸阳去!” “逐君侧之恶人!” …… 逐君侧之恶人,也就是清君侧,甘棠知道,其实早在春秋,就有人打过这个旗号了。 “晋卿赵鞅取晋阳之甲,以逐中行寅与范吉射,斥之为君侧之恶人也。” 王贲眼下的局势,实与赵鞅颇为相似,都是内部有乱,外部有战,李斯好似当年的知氏,守着都城,名为秦相,实则不知在打什么歪主意,坐视赵高蒙蔽胡亥,胡作非为。 作为秦之太尉,天下兵马集于手中,王贲的确有做成这件事的底气。 “前线大军尽皆奉我虎符行事,王离也在上郡将兵五万,只要假借回朝为名,控制武关,调数万大军入关中,沿途从商淤到灞上,数百里间,各地中尉、卫尉军,多为王氏旧部,不会对我有所阻拦。”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郎卫军,在赵高手中,若他挟持陛下,我便投鼠忌器,不过咸阳之中,当有许多对赵高不满的百官大臣,公子宗室可为内应,郎卫内部,亦有许多人会倒戈相向……” 在王贲计划里,顺利的话,这次政变,可以兵不血刃!快刀斩乱麻,让叛军和群盗无机可乘。 甘棠却委婉地说道:“太尉,我担心的不是过程,而是之后的事。” 王贲理所当然地说道:“之后的事?自然是公布赵高之罪,让廷尉御史以具五刑诛之,必能大快人心!” 如此,便能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陛下呢?”甘棠却直指矛盾中心。 王贲收敛了笑:“陛下本质是好的,他天性聪慧,否则也不会被始皇帝看中,只是被奸佞所误……” 只要除去奸臣赵高,再效伊尹训太甲,圣天子自然能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甘棠却没这么乐观:“若陛下不改呢?太尉当如何做?欲行废立之事乎?” “这……” 王贲愣住了,此事在王贲看来,不过是女婿不听话,妇翁小小教训他一顿。 甘棠更进一步:“不欲废旧立新,那么,欲效仿伊尹、周公,摄政称王乎?” 王贲大怒:”陛下欲封为为王,老朽尚且不从,何况自立?王贲忠于大秦,忠于始皇帝,绝不会自立为王!” “这是自然。”甘棠又道: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太尉久病,若此事之后不幸逝世呢?届时李斯已退避下野,各郡动荡,叛军群盗骤至,谁可为将、相,收拾残局?” “公子将闾和子婴皆贤,可为丞相,而吾子王离掌军,虽难以收复失地,但至少可保有关中,维持秦社稷不灭……”对未来,王贲也就这点指望了。 “下吏明白了。”甘棠朝王贲肃然下拜: “通武侯啊,甘棠冒昧直言,仗打到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北方已失其二,占着的,只剩下一个地利,还有勉强维持的正统名分了……” “但太尉若悍然兵谏,实是带头否定了这层正统啊!一旦李斯、赵高之党做困兽之斗,开关引贼而入,则关中地利也将失去,太尉此举,恐会导致大秦社稷,加速崩塌!” “这种事,不做到底,必留下隐患。可做到底,行废立之事了,便是以人臣之身,讨天子之罪,大秦皇帝尊严,荡然无存!” “太尉这样做,在天下人看来,与黑夫打着靖难旗号,行叛逆之事,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别!” 王贲张了口,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老人家愣在当场。 半响后才喃喃自语道:“我真是老糊涂了。” 世事总是在变,人总是在迷茫,有时候,你好似看到光明,下定决心,迈步向前,但却又在半道陷入动摇,犹豫。 本欲在灯枯油尽前有所作为,最后得到的,却是发现事不可为的绝望! “是啊,老夫这样做,纵然本心不同,但在旁人看来,与黑夫,又有何区别呢?”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53章 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王贲这一生最辉煌的时刻,是秦始皇二十二年的灭魏之战。 他那时候才四十余岁,英姿勃发,被人称之为“小王将军”。将二十万大军,横扫魏地,又将赫赫大梁围得水泄不通,令旗一指,决鸿沟,以水猛灌城池! 但一声令下,就能让大梁十数万人葬身鱼腹的小王将军,却为了保护一个魏人的坟墓,特地下了一道军令: “有敢去信陵君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 王贲这么做是为了争取魏士人心,但事隔多年,他病入膏肓之际,半梦半醒间,却又梦到了自己去魏无忌坟冢祭拜的情形…… 公子墓前,是一位老婢在守着,大概是信陵君昔日的妾室,每日献一盅酒,扫一扫墓,王贲当时问那魏人老妪为何,老妪只答: “公子说,醉了,就听不到了……” “听不到什么?”王贲有些好奇。 魏人老妪指着远方的大梁:“听不到梁城崩塌的声音啊!” 当时虽有唏嘘,但感触不算深,直至今日…… “王贲现在算是明白,信陵君为何在失去魏王信任后,终日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不顾身体,大肆乐饮四年了……” 不止是失望,更有看到魏终将沦亡的绝望! “魏无忌是在故意折损身体,让自己早点死去,以免看到魏国灭亡的那一刻!” 王贲对信陵君的心境,无比理解! “我也该在始皇帝之前便先行一步。” “何以竟多活数岁,眼睁睁看着我亲手参与建立的大厦,墙壁坍塌,梁柱摧折,将成瓦砾?” 曾经有多辉煌。 现在就有多悲凉! 如此喃喃低语着,王贲睁开了浑浊的眼,左右皆是拭泪的亲卫,更有一人膝行至他榻前,稽首道:“都怪下吏,是下吏将太尉气成了这样。” “甘棠,切勿自怨。” 王贲叹息:“幸好你及时劝阻,让老夫未能成行,避免了亲手将大秦推下深渊。” 且不论对错,清君侧之事,现在就算王贲想做,也做不了了。 在意识到兵谏的猛药可能会加速社稷沦亡后,他顿时绝望,病情加重,数日前还能勉强登车,现在却连榻也下不了,别说回咸阳,十里地外都去不了。 从医者的窃窃私语中,王贲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活了。 “吾本欲为始皇帝竭忠尽力,平定叛乱,收复郡县,重兴社稷;奈天意如此,吾旦夕将死。” “如此也好,老夫早该死了,此刻撒手而去,便可以像魏无忌一样,不用看见,寇入咸阳,麋鹿游于朝的场景。” 但终究,还是放不下心,于是王贲开始诉说起遗言来。 “我死,三军无主,黑夫必乘机北上,此贼奸猾善兵,诸将尉无人能敌。与其那时十数万大军尽为其所虏,不如直接放弃南阳,撤回关中,司马鞅可代为主将,甘棠为佐,主持撤兵事宜。” 暂时放弃关外之地,收缩战线,这是王贲能想到的,让大军不至土崩瓦解,让秦能延续的唯一办法。 “朝中奸佞也必须肃清!” 王贲咬着牙对甘棠等人道:“陛下心软,必不诛赵高,汝等定要设法让王离陈其利害,至少要逼着陛下,打发赵高去为始皇帝守陵,等其上路后,再由我亲卫门客往杀之!” “诺!” 这时候,甘棠凑到跟前低声道:“太尉可有留给小王将军的话?” 他指的是王离。 王贲沉默了好一会,叹息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吾父横扫六国,我则有幸见始皇帝君临天下,车前马后,征伐诸侯,但也见季世忽至,天崩地坼……” “我倒是撒手不管了,王离身为武城侯,却必须要接下这烂摊子……” 通武侯了解自己的儿子,以他的能力,能力挽狂澜么?恐怕很难,说不定要将整个宗族搭进去。 但正因为了解王离,王贲更明白,王离绝不会向黑夫低头。 “尽力而为罢,早早送两个儿子去西域投李信,李信虽抗制不归,但应会庇护他们,为王氏,留一点血脉……” 此时偏将司马鞅已至,拜在王贲榻前,王贲颤颤巍巍将印绶和虎符、斧钺转予他,声音衰微地叮嘱道: “吾死之后,封锁消息,不可发丧,将我尸体放在安车上,不可让三军知之。从宛城到武关,必过丹阳,叛军已占据丹阳之南,故须缓缓退兵,不可急骤。” “但撤兵的消息的瞒不住南方的,可令后寨先行,然后一营一营缓缓而退。若黑夫派人来追,汝可在丹水边布成阵势,鼓点大作,打着我旗帜反击。黑夫素来多疑,必以为我诈死,约束将尉不敢深追,大军可顺利撤离南阳,回到武关,为大秦,保留一点复兴的种子……” 说完这些话,王贲累得歇了一会,继续道: “武关守备我不担心,成皋那边也没问题,就算守不住三川,尚有函谷关。我最担心的是两个地方。” 司马鞅问:“何地?” 王贲道:“汉中,河东!” “汉中居秦之坤,为蜀之艮,连高夹深,乃关中屏障也。以眼下形势,汉中恐怕难以守住,守军当烧栈道而退,无栈道,黑夫纵然北有汉中,也难以越过南山,窥伺咸阳。不过其余褒斜等道,也要派信臣精卒守备,切不可使之偷渡。” “至于河东,控据关河,山川要会,此魏武侯所谓‘山河之固’也。蒲坂乃重镇,是进入关中的捷径,赵高之弟赵成为河东郡尉,我不放心,必须换个人……” 最后,王贲还有有遗表上奏胡亥。 “关中四塞之地,崤函为塞,号称百二之险,纵是庸主庸臣,亦足以拒关自守,陛下比不了始皇帝,更做错了事,杀错了人,但只要能改正前非,师法太甲,做一偏安之主,也是足够的。” “商以六百祀之祚,而亡于百里之岐周;六国以八千里之赵、魏、齐、楚、韩、燕,而受命于千里之秦。此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关中居天下上游,占据地利,且先保住一州之地,轻徭薄赋,与民更始,以待后人再度振兴吧。” 后事一一安排,但说到底,纵然关中有山河之固,还是那句话: “在德不在险!” 若胡亥仍不修德政,肆意妄为,休说关中之地,哪怕舟中之人,也尽为敌国也! “老朽做这么多,也许根本没什么用……” 越想越绝望,王贲再度昏然而倒,至晚方苏,竟精神了些。 王贲令左右扶着他,搭乘安车,登上宛城城墙,远观各营灯火繁盛,灶烟滚滚,虽然局势不太妙,但三军将士仍比较乐观——因为他们知道,率领自己的是战无不胜的通武侯! 这是王贲无比熟悉的军旅生活,比频阳的家还熟悉。 王贲又想起了第一次带他入军营中的父亲。 那时候,小王将军崇敬地看着父亲,问了老王将军一个问题: “何为将?” 王翦将一柄剑反递给他:“将,就是君王手中的剑。” “乱世之中,不管大王指向何方,我都得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王贲欲去接过剑,但父亲却又一笑,收回了它。 “将,也是国之壁垒,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业,等为父替大王扫平立国,治世之时,你亦有用武之地,那便是守境保民,赳赳武夫,国之干城!” 三十年如一梦,当年的小王将军,熬到白头,也成了“老王将军”。 回忆往事,王贲仰天而叹: “父亲啊。” “儿终究无能。” “外不能扫平叛贼,内不能肃清朝纲,愧对先帝厚望……” “我只能像父亲一样,做始皇帝手中的利剑,斩灭六国。” “却终究做不好。“ “护住胡亥和大秦社稷的壁垒……” 王贲当真不幸,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还真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一念及此,悲从中来,王贲不由老泪纵横,他在车上,抬起沉重的双臂,朝远处军营中的将士们、近处暗暗拭泪幕僚们。 还有他奔波了一辈子的帝国,作了一揖。 “王贲,要弃诸君而去了……” 斑白的头垂下,手也随之落下,却再未抬起来…… 二世元年,夏历三月初十,王贲薨于宛城! 帝国之壁,塌了! …… 而与此同时,距离宛城并不算远的襄阳,黑夫却没看到将星陨落,更无任何征兆,这个傍晚,与阳春寻常的温暖下午并无不同。 “我没听错罢?” 得到“护军都尉”季婴通报后,黑夫停下了手里的箸,又将粘在胡须上的饭粒塞进口中,露出了奇异的笑。 “李斯的……使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54章 须臾不敢忘 “李氏于黑夫,当然是恩义多,至于仇怨?” “哪来的仇,哪来的怨?李丞相真是多心了!” 襄阳城厅堂之中,黑夫满脸的知恩图报。 他还当着李斯家宰的面,回忆起过往来。 “李由将军乃黑夫旧主,对我有提携之恩,李丞相于我,更如同师长一般,敦敦教导。虽然后来两家因为小事产生误会,但黑夫心中,却一直记着李氏之恩,须臾不敢忘!” 他叹息道:“去岁,始皇帝不幸崩逝,丞相被胡亥、赵高所挟,李由将军也不得不领兵南来讨我旧部……” 但那一场仗,李由不是送了么? 黑夫满口胡话:“从李由将军故意战败起,我便知李氏之心了,亦不敢伤李由将军分毫,一直安排他在江陵好生居住,随时可以去见!” 一番承诺后,黑夫又让属下带李斯家宰前往江陵,确认李由安全。 “待归于咸阳后,还请转告李丞相,他对我说过的话,黑夫每个字都记得,须臾不敢忘也!” 等李斯家宰离去后,黑夫转过身,却露出了冷笑。 “这老仓鼠,还真是机敏啊,这就想挪窝了么?” 他看向隐于帷幕之后,现在缓缓走出来的两名谋臣,陆贾和随何。 “汝等如何看?” 陆贾有些警觉:“臣觉得或许有诈,眼下南方对北方,虽有胜势,但离结束战争尚早,李斯身为右丞相,何必如此早便改换门庭?” 蜀郡守降黑,是因为北伐军已经打进巴蜀,而胡亥那边又逼他交出扶苏长子,面临二选一的抉择,对常頞来说,带着蜀郡投效黑夫,能获得更大的利益——封侯、九卿丞相,甚至是立新主之功。 但李斯,作为秦廷百官之首,他的富贵已到了顶,这时候却急着找下家,不由让人不起疑心啊! 而另一名老儒随何却笑道:“臣倒是觉得,李斯欲投武忠侯,乃无奈之举,因为李斯现在的处境,和有一人很相像。” 黑夫看向随何:“谁人?” 随何道:“伯嚭!” 陆贾有些不屑:“吴之奸佞,背主负国。” 随何却言:“伯嚭可不止是奸佞,他也很有才干,投效吴国后,渐渐位在伍子胥之上,靠的可不止是阿谀奉承。不过他顺君之过以安其私,是残国之治也,倒是与李斯颇为相似。” “臣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伯嚭为吴国太宰时,助夫差攻越,围勾践于会稽山,却收了范蠡文种的贿赂,保下了勾践。” “十多年后,勾践开始对吴复仇,围攻姑苏,吴国甲士不足,吴王夫差便派太宰伯嚭去征召外郭野人入伍作战。” 这所谓野人,当然不是长毛怪,而是春秋时,居国城之郊野的庶民,与“国人”相对。 “野人却道:吴王从前天天想着享乐争霸,却不顾越寇,直到今日,也未见王自省,却只知道驱吾等去作战,如若战死,父母妻子皆无所托,幸而胜敌,也无甚功赏,王凭什么让吾等去为他赴死?” “太宰伯嚭将野人的话回报夫差,请行赏,吴王争霸多年,府库空空,拿不出钱来。伯嚭又请求给有战功的人许官,吴王夫差一向看不起卑贱的野人,面露难色。” “倒是旁边一位公孙建言说,暂时答应他们,打退了越寇,给不给都在大王。” “王乃使太宰嚭布令,野人却不笨,或曰:‘王好诈,必诳我。’于是众人亦言:‘且先答应王,越寇来了,战或不战,在于吾等’!” “结果,越人已薄阖闾之门,吴人却还在君民相疑,内讧不止,国人已尽,野人不战,于是吴遂亡……” 黑夫听完乐了。 “吴王夫差的行事做派,倒是像极了北边的胡亥,食言而肥,官府信誉扫地,关中人多不欲效死。” 半年仗打下来,黑夫发现,北边的正规军,早就没了当年他还做小卒,灭六国时“左携人头,右夹生虏”,所向披靡的勇锐,反倒怂得很。 一方面是因为青黄不接,新兵较多,军队素质秩序差了些,但最重要的是,北军的精神气已没了,打仗随便打打,遇到困难很容易退让崩溃——他们的心境大概和夫差治下的野人一般,反正朝廷屡屡毁诺,日子越来越难过,既然捞不到好处,那么拼命干嘛? 随何继续道:“诸子言,越王勾践入姑苏后,下令诛杀伯嚭,罪名是‘不忠于其君,而外受重赂,与己比周也。” 陆贾这时候说话了。 “但我在兰陵学《左传》时,却发现诸子之言有误,伯嚭非但没有被越王句践杀死,而且还继续做了越国的太宰……” 吴国灭亡两年后,范蠡、文种都被勾践干掉了,但伯嚭,却安然无恙,还摇身一变,做了越王信臣,甚至还堂而皇之地收取鲁国贿赂呢——于是被心眼小的鲁人在史书上狠狠记了一笔。 “正是如此!” 随何道:“夫差、胡亥以为,钱帛赏或不赏在君王。” “吴人、关中人认为,战或不战在他们。” “但降与不降,不也在伯嚭、李斯么?” 他摊手道:“既然吴已不可救,又与越王又交情,这时候还不卖吴,更待何时?” “随何说得,有几分道理。” 黑夫颔首:“汝等以为,勾践为何不杀伯嚭?” 随何不假思索:“当然是为了收揽吴国人心。” 陆贾却有不同见解:“吴人深恨伯嚭,我曾入吴游历,至今吴郡骂人卑鄙无耻,仍称’坏伯嚭‘。勾践若杀伯嚭,封伍子胥之墓,反而更容易收买人心。” “然却不杀,是因为不可杀!伯嚭的价值,在于他掌握的吴国文书典籍!没了这些,越国要统治吴地,便是空谈!” 这二人都能言善辩,在军中充当行人谋士,但也各有特点: 陆贾兰陵学派科班出身,为人正派,随何则是野路子,为人狡黠,善诡谋,有急智,这点陆贾不如他。 可论大局观,随何却又不如陆贾。二人在黑夫身边,正好互为补益。 “不错,对我而言,李斯的价值也一样,他虽在军中无甚影响,不能直接开关相迎,但却是我军进入咸阳,全盘接收宫室、府库、律令、文书、图籍的保证!” 黑夫不想世上最壮丽富庶的城市,重蹈历史上楚人一炬,化为焦土的覆辙。 “虽说奇观误国,但既然始皇帝废大力气建都建了,非要毁了干嘛?留给后人瞻仰吹嘘不挺好么?” 所以必须是黑夫先入关,最好有人为内应,顺畅无阻地接收秦始皇的遗产! 这意义,不亚于北平和平解放! 而北伐军的战略,也要应对“李斯欲降”这一情况做出变动。 既然王贲像一座山般挡在前面,那就得从侧翼突破了。 黑夫下令道:“陆贾,你持我书信,去一趟汉中,告诉韩信,可以开始进攻了。” “吾等已在南阳受阻太久,是时候前进了,我要在夏天结束前,进入关中!” 陆贾应诺,但在离开前,却又好奇地问道:“敢问君侯,方才李斯家宰代李斯传话,说十二年前,李斯与君侯在章台宫阶梯上的对话,可否还记得?君侯曰,须臾不敢忘,敢问当日所谈何事?” 黑夫却只是神秘一笑:“此不足为人道也。” 等陆贾走后,黑夫却回过身,暗骂道: “老东西记性还挺好,在齐地跟他的焚书修书之争,我倒是有点印象,但十二年前阶上的几句话……” “都隔这么多年了,又不是跟老婆定情的话,我tm哪记得!?” …… 而另一边,陆贾心里还琢磨着这件事。 “那一日的对话,究竟是什么,竟如此机密,连我也不肯告之。” “莫非,事关未来李斯在新朝廷中的地位?” 他低头往前走,却有人拦路,朝他拱手。 “陆郡守!” 陆贾抬起头,才发现是随何在等他,二人皆为儒生,至少都自称儒生,政治诉求上很接近,私交不错——不过都跟刚来的叔孙通聊不到一块。 陆贾便又想起一事来,好学心上来,追问道: “随先生,你方才说姑苏之围,夫差令伯嚭发民以战的事,是哪卷典籍上的,我为何从没听说过?” 随何故作神秘,让陆贾近前,在他耳边道:“那卷书叫《随子》……” 陆贾一时没反应过来:“诸子之中,有这书?” 随何大笑:“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往后,或许便有了!” 陆贾顿时明白了,哭笑不得。 故事背景是真的,伯嚭下场也在《左传》有载,但中间那部分…… 随何摸着胡须,大言不惭:“当然是老夫现编的!”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55章 天下乌鸦一般黑 宛城(南阳市宛城区)历史悠久,殷周时,它被称之为“申吕之地”,是两个姜姓小诸侯,后为楚所灭。 楚国占据这片沃野美壤的盆地后,设申县,后来又慢慢变成了宛邑。秦昭王三十五年,秦国夺取楚韩之地,设南阳郡,以宛为治所,宛遂为周楚之间一大都会,城广数十里,居民过十万,房宅栉次鳞比,直连城外青山。 陈恢便是南阳宛县本地人,在这座城市生活三十余年,对它的一街一巷都十分熟悉。 这日清晨,陈恢穿上了妻子洗得干净的皂色深衣,仔细扎好发髻,戴上文士冠,拍了拍腰间四百石绶印,阖门而出。 此处是内城居巷,多为官宦所居,出门后但凡人见了陈恢,都得恭恭敬敬朝他作揖,亲热地喊一声: “陈长史!” 陈恢不止是南阳郡守门客,更是其长史。 但官吏士人的街角寒暄,却总是会被层次不齐的脚步声打断——那是在城中巡视的秦军士卒,现在的南阳不比过去,俨然成了个大军营,数十万石粮食积于此地,王贲军三分之一的数量也汇聚于宛。 与陈恢攀谈的本地小吏骂骂咧咧:“最近不知为何,三天两头城禁,城内之人不得出,连暮春之禊(xi),也错过了。” 三月去水边修禊,这是南阳贵庶的风俗,也是当地著名盛景,常由郡守组织,城内成百上千的车马络绎出城,在育水之阳举行仪式,消灾祈福。 往往是朱帷连网,曜野映云,男男女女,穿着一新,杂坐游戏,五色缑纷,顺便还能相个亲…… 可眼下,城都出不去,还禊个鬼哦! 另一人则抱怨道:“不止是出不了城,外面的商贾也进不来,我为市吏,这几日市中真是无比萧条,市井繁荣,万商云集?打去岁秋后就没见过了!吾等那点禄米,哪够养活家眷仆役,眼看粮价一天一天往上涨,木柴也要贵于桂枝,真是愁死我了……” 旁人安慰他道:“去岁就有一股叛军将绕着南阳打了一圈,烧了许多粮食,还兵临城下,大掠四境,如今才开春,地里的粟才种下,南阳本地根本无粮啊。兴许前方又打起来了,吾等能在高墙之后保全性命,已是不错,又岂能奢求其他呢?” 时局艰难,对小人物而言尤其如此。 南阳多柳,眼下四处都在飞柳絮,陈恢听着同僚抱怨,只是淡淡笑着,眼睛却穿过连绵柳絮,看向城东。 “孔氏工坊的烟,停了……” 南阳城东,是一个铁官坊,十多年前秦灭魏,将梁地的冶铁大族孔家连根迁了来,孔氏最初几年还闹腾,后来也消停了,做了铁官,在内战爆发后,日夜不休地冶炼铁器,以供应军需。 快一年了,从没停过,直到近日。 尽管前线据说并无战事,但铁官坊是决不能停的,这不合常理。 而城南、城西的军营,这几天也取消了训练,城墙为王贲手下的都尉控制,陈恢纵为长史,也不得随意登城窥探,只在前日奉郡守命去劳军时瞥了几眼。 他发现,城西、南的连绵军营虽仍在,但有几座已然空了,天上的乌鸦甚至都敢往下落! 再结合近日几次不同寻常的粮食调拨,陈恢心中有了底! 大军,在慢慢撤离宛城,也许是一天一座营,但他们的确在离开这。 是调去前线了,还是…… 如此想着,郡守府已至! 南阳守吕齮(yi),本是个懂得享受的人,他家里养了许多舞妓,陈恢是见识过的,歌女放喉,舞女翩跹,弹筝吹笙,唱南音,跳郑舞,舞似白鹤展翅飞翔,歌如蚕丝缭绕梁柱,好不享受。 但自从战争开始后,吕郡守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享乐顾不上了,舞妓也冷落了。 终日不是被军方的严苛要求为难得掉泪,就是被忽然打到宛城边的叛军韩信部吓得够呛。 眼下,吕齮伏在案几上,手撑着自己额头,简牍纸张杂乱地摆在一旁,从旁边的燃尽的蜡烛看,似是一宿没睡。 陈恢行礼:“郡君。” “子复,可算来了。” 吕齮抬起头,却见其眼中有许多血丝,见陈恢来了,连忙让他坐下。 “正有一桩大事,虽然被军中将尉叮嘱不可外传,但我心乱如麻,还是想听听子复建言……” 但不等吕齮开口,陈恢便抢先一步道: “敢问郡君。” “莫非是通武侯已逝,大军欲撤离南阳之事?” …… ”什么都瞒不过子复。” 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后,郡守吕齮很是头疼:“王太尉已于前日逝世,但军中秘不发丧。” 陈恢暗道自己没猜错:“果然如此,早闻通武侯身体不虞,竟丧于外,不过,三军居然还没乱……” 吕齮道:“王太尉治军甚严,他逝世的消息不传出去,众人便一如往常,离开宛城的,也以为是正常调拨。眼下是司马鞅和甘棠管着三军,奉武忠侯遗命,封锁消息,这不,连宛城都四门紧闭,就是不欲让人知道营中虚实。” 陈恢冷笑:“但眼看已撤走近半,幕上有乌,终归是瞒不住的。” 吕齮点头:“王太尉早在病笃时,便定下了谋划,三军陆续撤回关中,南阳郡,要被放弃了……” 陈恢有些齿寒:“南阳可不比长沙、衡山等户不过数万的小郡。郡君是清楚的,南阳全郡二十余县,户十九万零五千三百,口近百万之众,说弃就弃么?” 光论人口、赋税,南阳比南郡、衡山加起来还多,这也是本地能支撑王贲二十万大军作战,抵敌黑夫的原因。 吕齮叹息:“这也是没办法啊,王太尉已去,军中诸将尉,谁敢说自己是黑夫的对手?能阻其于宛城之野?强行留下来,打了败仗,到时候想走也走不了了。” 陈恢起身拱手:“事已至此,敢问郡君,如此打算?” 吕齮看着自己的亲信:“司马鞅和甘棠让我三月底离开宛城,回关中去,但走之前,要我做两件事。” “让下吏猜猜看?” 陈恢笑道:“第一件,是毁掉铁工坊,让孔氏全族随大军前往关中。” “其二,便是烧尽带不走的仓禀存粮,一粒粟麦,也不可为叛军所得!” 吕齮默然良久,点头道:“子复料事如神。” 陈恢的笑容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 “郡君,这第一也就罢了,第二件事,可万万做不得!” “自从去岁南阳为韩信所掠后,全郡便一直饱受饥荒之苦,从敖仓、关中运来的粮食都供给大军,郡人只能靠陈年谷子来勉强果腹支。眼下青黄不接,外面的黔首,甚至是一些小吏,都在挨饿啊,一些穷巷的闾左,都开始吃糠了。这时候烧粮,烧的不是粟麦,是他们的命!” 吕齮摊手:“我何尝不知,但这是王太尉遗命……” 陈恢声音高了起来:“太尉是将军,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他只需要对皇帝负责,对三军负责,要考虑的是战争胜负,社稷存亡!” “至于黔首存亡,是饥是寒,不在其谋略之内。” “所以王太尉不像郡守,要为南阳,要为全郡百万生民的生计考虑……” 他更不像陈恢等南阳本地人,子子孙孙,还要扎在这片土地上,延续生活数十百代! 你们这群外郡人倒是烧了粮食,留下一片焦土,拍拍屁股走了,我们南阳人怎么办?吃土啊? “故郡君,这件事,万万做不得!” “子复啊子复。” 吕齮拍案而起,怒道:“大军尚未完全撤走,剑还抵在我背后,我说不做,能行么?我召你来是问策的,你却与我说这些大道理,有何用处?” “那臣便说点有用的,一条可让郡君保身、全名,更能让南阳郡免受饥荒刀兵之灾的出路。” 陈恢凑近,说出了那两个足以诛他三族的字…… “降黑!” …… ps:明天上山,晚上才有,咕,咕咕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56章 固将释私怨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何以至此!” 降黑的言论从陈恢口中说出,吕齮顿时大为惊恐。 他面露难色:“子复追随我一年有余,难道还不知道,他人皆能降黑,独我不能?” 吕齮之所以觉得自己不行,是因为一段旧事。 五年前,他为临淄郡守,而黑夫为胶东郡守。 两郡本是邻居,但秦始皇东巡期间,吕齮大献祥瑞,但黑夫却在泰山脚下说什么“人瑞才是真正的祥瑞”,顿时将他比了下去。 倒也不至于怀恨在心,不过后来齐地诸田叛乱,吕齮为推卸责任,与黑夫相互攻讦,认为是黑夫在胶东带头打击田氏,引发的反弹。 又因为害怕受朝廷责备,且低估了诸田的力量,吕齮将此事说成是“群盗”,一直到烈火燎原,难以扑灭,他本人也差点被田安杀死在临淄。 幸而黑夫带胶东兵及时赶到,救了临淄。 事后,黑夫得到秦始皇嘉奖,扶摇直上,吕齮则因平叛不利,被秦始皇派人抓回咸阳,令廷尉审讯。 秦始皇不到万不得已不杀统一功臣,吕齮侥幸活命,但昔日秦王宫的舍人近臣,却一朝被削除爵位,沦为庶民…… 不过也因祸得福,那几年里吕齮养好了身体,等到胡亥上位后,“与黑夫有过节”俨然成了政治正确,吕齮的污点反而成了勋章。 于是在章邯、张苍、司马欣等“黑党”被大肆扫除之际,吕齮却被胡亥的朝廷平反,更因在南阳有为官经历,被任命为南阳守。 朝廷对吕齮可放心得很,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人都认为吕某人绝不会降敌! 但陈恢却觉得,这根本不是事! 他笑道:“敢问郡君,当年君虽与黑夫有过攻讦过节,但黑夫兵至临淄,闻田安叛乱时,有顿兵不止,坐视郡君死于乱兵么?” 吕齮不得不承认:“这倒是没有,胶东兵进城极速,晚至半个时辰,老夫头颅已没了。” “再问郡君,入城后,黑夫报复郡君了吗?” 吕齮摇头:“没有,衣食照旧,有礼有度,他只是不理我,然后将我交到咸阳来的御史手中……” 陈恢摊手:“如此看来,黑夫与郡君,其实并无私怨,顶多是因为公事,有些许小过。且我曾听说过,夫有霸王之志者,固将释私怨,以明德于四海!” “齐国内乱时,管夷吾奉公子纠为主,几乎射杀了公子小白,中其带钩。但公子小白回到临淄,却重用管仲,在鲁国的公子纠之党闻讯,皆言:‘管仲尚不死,何况吾等?’遂降齐桓公。” “寺人披曾奉命追杀公子重耳,头须曾卷了重耳的财物逃跑,可重耳归国,却宽恕了二人,还各自给予职务,以示亲近,晋人闻之,皆言:‘竖寺尚且不死,何况吾等?’遂服晋文公。” “我看那黑夫,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也欲行齐桓晋文之事,甚至是更大的志向!” “郡君此时投降,就好比送上门的千金马骨,他非但不会为难,反当好生安置,加官进爵,再大肆宣扬,希望关东诸郡效仿。” “马骨么……” 吕齮仍有踌躇,昔为平等的同僚,今日却要肉袒以降,仰其鼻息…… 他吕齮,也是要脸面的嘛! 更何况,他的正妻和长子,尚在咸阳为质,自己在这边降了,她们怎么办! 于是吕齮道:“我承认,通武侯不在了,军中虽无能敢与黑夫野战。” “但退守关中,以险塞拒敌,此庸将亦可为也,秦社稷不当灭,黑夫没那么容易入关,我就算随大军退回去,以我功劳爵位,也不失富贵安乐……” 陈恢却哈哈大笑:“郡君以为照着将尉们的话做,再随之入关,就能平安无事么?” 吕齮面色一僵:“此言何意?” 陈恢道:“郡君别忘了,司马鞅等人就算撤回关中,他们手下兵仍在,仍是将尉,二世得依赖其守关,不会太过为难。” “但郡君就不一样了,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故曰守。郡君若失其土,弃其民,还是郡守么?对二世而言,恐再无用处。” “且秦律有明文,将自千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国贼。敢问郡君,为官这么多年,可曾听说大秦,有弃土后还活下来的郡守么?” 过去的话,范雎的亲信王稽,曾任河东守,邯郸之战后,前线大败,一路溃退,将河东丢给了赵魏,结果打败仗的王龁没事,王稽却以“弃土”的罪名被下狱,后来又被人告发曾与诸侯通,于是被斩,还连累了范雎…… 若嫌年代太久远的话,近些的例子也有。 陈恢不怀好意地说道: “我听说,泗水郡守、陈郡守,都因弃地逃归,被视为国贼,杀了……” 吕齮摇头:“我却有不同,是通武侯病逝,导致大军不得不放弃南阳,军尚不能守,我一区区郡守,又能做什么?此战之罪,非守之罪……” “咸阳哪管你有罪无罪!” 陈恢却打破了他的幻想:“冯氏有罪么?公子高有罪么?” “冯劫据说是英勇战死,冯去疾在南阳夙兴夜寐,为通武侯调拨兵粮,还不是被二世皇帝络罪名,全族死难!” “郡君,世道变了,律令早已无人遵循,忠恳长者活不到最后。” “想想就知道,硕大一个南阳,连城数十,百万之民,说弃就弃,事后总得有人来担罪名。我唯恐到头来,郡君做了那两件事后,不但会遭南阳人世代唾骂,二世皇帝还将此次弃土归咎于君,吕氏举族诛灭啊!” 吕齮默然,咸阳宫的一顿扫操作,确实让前线将士守尉不由得为自己担心。 陈恢再接再厉:“就算胡亥忽然变得仁慈念旧,就算郡君安然无恙,也不过多活一年半载。” “为何?” 陈恢道:“周之盛时,在宛地设申、吕等诸侯,两国方强,为周之翰,故荆楚有所惮而不敢肆。周室东迁,申、吕亦削,楚既灭申吕,而俨然问鼎于中原。” “这是四岳的旧事,郡君身为吕国之后,不会不知道。如今南阳将失,唇亡齿寒,武关亦不能久,等黑夫破关入了咸阳,事后清算,追究起烧南阳粮食之罪,郡君还是得死……” 吕齮都快哭了:“不管我如何选,都没活路啊?” 一番剖析,陈恢明确告诉吕郡守:除了一条路外,都是必死结局。 “为郡君计,也为全郡士庶计,与其为倾覆的朝廷殉葬,不如降黑,这便是宜降黑夫的原因,愿郡君无疑!” 吕齮开始认命了,颓然坐下,喃喃道:“纵如你所言,但南阳尚在军队控制下,我该如何做?” 陈恢出主意道:“三军不乱,完全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通武侯已逝,郡守只需要暗中让人偷偷散播,彼辈必乱,撤离更匆,便顾不上管宛城了。” “与此同时,恢愿为郡守之使,前往南方约降!” 吕齮抬起眼:“我要如何展现诚意?” 陈恢早就想好了:“将通武侯死讯告知,愿献宛,并送上北军布防虚实,便是最大的诚意!” “此外,宛城狱中关着一些叶氏族人,虽是武忠侯夫人旁支,亲缘已淡,不过我可说成,他们一直是郡君暗中保护,故幸而未死……” 吕齮拊掌:“善,便依子复所言!让我的族人吕马童,持通行符节,带你易服出城。” 他还咬着牙道:“我再给黑……给武忠侯,献上另一份大礼。前线新野县,有别部司马吕胜,带南阳兵守于新野西郊,你去前线,便替我告知吕胜,南军北上时可直接倒戈。” 言罢,吕齮对陈恢长拜:“我家生死存亡,便系于子复了!” …… 黑夫的情报,虽然没神通广大到,深入紧闭的宛城,但却也触及了南阳腹地。 三月中旬,陈恢还在路上,尚未到达汉水,专司情报、通信的护军都尉季婴便来向黑夫禀报: “君侯,暗谍密报,南阳敌军,除了前线数万人外,多有移营迹象,规模很大,不像寻常调动,似是在朝武关撤军!” “撤兵……要放弃南阳?” 黑夫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但他结合李斯家宰带来的上个月“王贲请诛赵高”新闻,在咸阳引发轩然大波,第一想到的,却是对方后院起火了! “莫非是关中有变?” “傻胡亥之下,王、李、赵,各为一派,政治局势已十分紧张,一点小火苗就能炸开花。” 一拍案几,黑夫开始疯狂脑补: “会不会是李斯这老家伙行事不秘,前脚才派人来投诚,后脚就被赵高发现?而赵高困兽犹斗,欲像历史上那般干掉李斯,而王贲……” “他接到十二枚道金牌了?还是要回关中诛赵高,清君侧?” 黑夫一拍大腿:“通武侯终于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何不早言,同去,同去啊!” …… PS:鸽子下山了,今天只有一章,咕咕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57章 邓林之险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果不出我所料,王贲死矣。” 三月下旬,北伐军控制下的邓邑(襄樊市襄城区西北),在觉察北军有异动后,黑夫已将指挥所北移至此。 在南阳郡守的使者陈恢告退后,黑夫看向室内几个幕僚,捋须微笑,一副早就猜到的样子。 但在心中,黑夫却默默念叨:“通武侯啊通武侯,之前什么同去的话,当小子没说过,那九泉之下,还是王老将军您自己去罢,我还要继始皇帝之业,从头收拾这支离破碎的旧河山呢,就不同行了……” 他之前想得太复杂了,原来北军撤兵,并非关中有变,而是单纯地因为王贲病逝。 不过季婴仍有些疑虑:“亭长,近来派去中原的暗间传回消息,说王贲让三川、颍川之兵故意作撤兵状,使楚盗西进,又以敖仓为饵,使楚人冒进,结果在荥阳埋下伏兵,大破楚盗,杀项籍之弟项声。” “王贲善兵,今见我久不出战,会不会故技重施,故以此术诈死,诱我出耳?今若贸然追击,万一中了其计策。” 退兵诱敌王贲才施展过,至于诈死、诈降,则是黑夫故智,让季婴印象深刻…… “不错,会动脑子了。” 黑夫夸了夸老伙计,季婴治民、领兵的确不行,不过搞情报还不错,毕竟许多年前,季婴就当过邮人,拆信是一把好手,还顺带打探消息,更替黑夫去咸阳接过家眷…… “王贲诈死诱我冒进,不是没这种可能,但代价太大了……” 据那那宛人陈恢说,目前王贲军还在封锁消息,秘不发丧,这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王贲乃南阳十余万大军主心骨,一旦士卒得知他已死,必然军心大乱,士气降至冰点。 “再者,纵王贲派人诈降,也不该找吕齮,此人曾任临淄守,与我有过节,若是平日他来降,我都会起疑心,不过现在嘛……” 黑夫指了指陈恢献上的吕齮信,以及南阳郡所掌握的北军撤退计划,布防地图。 这些看上去不似作伪,是真是假,派前锋过去试探一下就知道了。 “不过小心是没错的,我自将三军集合北上,你则多派哨骑,去北边哨探消息!” 季婴奉命而去后,黑夫再度回味这“喜讯”,却只觉百味杂陈,不知该喜该悲。 他感慨道:“虽然在兵势上始终未曾赢过王贲,被其阻于南阳长达半年之久,这意味着,天下人要多流半载血汗,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但是,我并不觉得羞耻!” “只因为,对手是王贲,是通武侯!” 王贲强起领兵,让黑夫难进一步,敲得韩信满头包,让项籍也吃了闷亏,但王将军,终归敌不过时间啊。 廉颇,终究还是老了,可悲,可叹。 敬重归敬重,但既已确定王贲之死,这时候黑夫若不乘火打劫…… 他就不姓黑! …… “王贲军二十余万,撇去在汉中、三川、颍川的,南阳便有十五万之众,先前十万在穰、新野、宛城防御我军,五万在丹阳、析县守护驰道。” 事不宜迟,是日,黑夫立刻召开军议,让季婴将共尉、陈婴、垣柏等都尉司马喊来,商议追击之事。 季婴奉命陈述所获情报:“但据南阳守告知,宛城的五万之兵,大半已开始撤离,只剩下少许留守者,以及许多空营,其余人皆携带甲兵粮食,离开南阳,沿着驰道,往丹阳而去,司马鞅在那接应……” “此外更有三万兵留守穰县(河南邓县),两万兵留守新野(河南新野),以阻碍我军发觉后北上追击。” 在守襄阳时立下大功的共敖之子共尉,点着地图道:“如此说来,若要去接收宛城,当走新野,那儿平地阔野,且有南阳守答应的内应。而若想迅速追击,则要走穰县,敌军三万人,且依邓林之险!” 从穰县到郦县(河南南召县),其间相去六百里,南北虽无基筑,皆连山相接,又因穰县过去是邓国之墟,故曰邓林之险。西控商、洛,南当荆、楚,山高水深,舟车辏泊,称之为襄汉之藩篱,秦楚之喉嗌,亦不为过。 被安排断后的三万人以穰县为基地,背靠邓林,没有绝对兵力优势的话,胜负绝不是三五天能决出的…… 而黑夫手里的兵,较去年有所增加,但五万兵在汉中,由韩信指挥,两万在东门豹处,此刻在襄樊的,只有八万…… 黑夫思索后到:“我自将兵五万临穰县,共尉、陈婴、季婴,汝三人带三万人去新野,待夺取当地后,陈婴继续北上接收宛城,共尉则向西,击邓林之后,如此,则穰县三万人可擒也!” 东海郡东阳县人陈婴问道:“那退往武关的十万敌兵怎么办?” 黑夫自有主意:“我会让骑兵司马老五带三千车骑,沿汉水往北,去丹水、均水之交处,与东门豹汇合。” “东门豹带着两万人在丹阴,我已派人去告知他,有他与老五在,敌军决不能顺利撤往武关。” 共尉有些可惜:“东门叔父虽勇,但毕竟兵少,等吾等夺取穰县赶到丹阳,敌军恐已入关了……” 黑夫教训他道:“孺子,贪多嚼不烂,先吃完碗里的,再看釜中的!” 黑夫何尝不想毕其功于一役?只可惜南军什么都好,就是机动能力堪忧,远不如拥有大量车骑的北军,这是天然劣势。 众将尉领命离去,已经升官做了都尉的陈婴却又来询问: “大帅,若南阳守反悔,新野内应未曾发难,下吏与共敖虽有信心击破新野,但却无法夺取宛城……” “这便是我任你为主将,而共尉为副的原因,陈婴,你考虑得很周到。” 黑夫点头:“用兵时,不可将胜负寄于他人,这便是我宁可稳扎稳打,也不愿带大军冒险,越过穰县、新野去追击敌军的原因了,就是在担心南阳守是否会有变数啊!” “若其有变,你便率军至育阳,以阻南下之敌,共尉仍依策行事,不管南阳守投降是真是假,我军都能将断后的五万敌兵吃掉!” 五万是保底,至于能否拦下更多,得看天意…… 这天意不是指运气,而是气候。 眼下三月将尽,按照南阳往年的气候,春夏之交,往往骤雨密集,邓林以西道路不算好,一旦遇上大雨,泥泞不堪,日行二三十里是常事。北军选这月份撤军,想全须全尾地走,还真得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 陈婴颔首:“那若无变,宛城如约投降,大帅,下吏要如何处置吕齮?” 黑夫露出了笑:“收其兵权,好生宽慰,以礼待之。” 吕齮是送上门的马骨,黑夫要将他裹上绸缎,装饰金玉,举高高,摇晃给世人,尤其是李斯看,让他安心! “看啊,老仓鼠。” “吕齮这家伙我都如此优待,何况是您老人家呢?” …… 三月二十五这天,陈恢风尘仆仆,总算回到了宛城,他发现宛城外的军营,空的更多了,过去还只是小鸟三两只往下落,如今却是成群结队,好不热闹! “也不知南军能不能赶上撤离的北军,又能拦下多少?” 他傍晚进城,连夜进入郡府,面见吕齮…… “子复可算回来了!” 吕齮火急火燎,拉着他的手道:“孔氏的冶铁工匠,已全部被迁走,今日甘棠又亲自来催我烧粮,子复,这事恐怕是再拖不下去了!” “不必再拖了!” 陈恢道:“眼下北军已撤得差不多了,南阳本地人组成的郡兵,愿意听从郡君调遣,随时可以举事响应南方!恭喜郡君,武忠侯听闻郡君弃暗投明,大喜过望!” 吕齮有些紧张,搓着手道:“黑夫……嗯,武忠侯他如何说?” 陈恢笑道:“武忠侯是这样说的,‘君若真欲倒戈卸甲,以礼来降,北伐成功后,仍不失封侯之位。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58章 三呼 四月初一,春夏之交,南阳常有骤雨,换了往常,农夫黔首都得扶着农具,裂开豁了牙的嘴,为雨水滋润万物而欣喜。 但均水之畔的析县(河南西峡县),奉王贲之命,代其为将的司马鞅却忧虑地抬起头,看着天上密布的乌云皱眉。 在他身后,北军拉成长蛇,沿着驰道缓缓向西进发,在析县休憩,再跨越浮桥到对岸的丹阳地区,进而返回武关。 邓林之西,乃楚之右壤,皆广谷大川,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交通道路本就不好,这场雨若是下来,道路泥泞不堪,三军向武关撤离的进度,恐怕又要慢上几分了。 南阳十五万之众,现在大半已撤至丹阳、析县,还剩下的,便是在穰县、新野断后,以及在宛城善后烧粮的那部分了。 从司马鞅身边陆续走过的部队,军官和士卒精神气明显不同,将尉们得知要撤兵至武关,皆满腹狐疑,此刻目光不断在大旗下搜寻,司马鞅知道他,他们在找通武侯,君侯已逝的消息,他们依然对中下层军官三缄其口。 士兵倒是高兴,休息时说说笑笑,憧憬入关后的日子——本来就没人想打这场仗,半年多下来,众人都乏了,皆欲归家。 武关就在西面两百里外,快的话五日可至,但坏消息依然连续不断: 前日,司马鞅安排在析县南边的车骑来报,说叛军斥候出没频繁,恐已察觉北军撤兵之事,虽然北军车骑精良,已将其击退,但那两三千叛军骑从仍不死心,在丹均之交渡河,去了丹阳。 而昨日,丹水县又匆匆来禀:原本退回丹阴的叛军东门豹部,再次悍然渡水,至司马鞅接到消息时,丹水已陷。司马鞅知道,东门豹定会猛攻驰道,竭尽全力阻拦他们入关。 更糟的是,今日早些时候,穰县方面来报,说叛军集结了四五万人,兵临邓林,他们已难以抵挡,请求支援! 司马鞅并没有打算去援,他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黑夫那块硬骨头,连王贲都没啃下来,何况是他?此刻返回去,非但救不了穰县,连已撤离危地的部队也要搭进去。 司马鞅让人回复穰县的三名都尉:“放弃穰县后撤,能撤多少,是多少罢……” 他留在这里,只为等最后一批从宛城撤离的军队,长史甘棠也在其中。 天更阴了,一群燕子从低空飞过,黑色的翅膀,带来黑色的消息。 司马鞅等来的,是一群狼狈的残兵败卒,以及神情沮丧的甘棠,身上满是烟灰尘土,脸也擦了一大块皮,马还没停下,甘棠就摔了下来。 “长史,出了何事?”司马鞅上前扶起甘棠。 “宛城叛了!” 甘棠红着眼道:“吕齮,降黑了!” …… 王贲毕竟不是诸葛,没法算无遗策,更不能留一锦囊给司马鞅、甘棠说:“我死之后,xx必反。待其反时,汝与临阵,方开此囊……” 自然,也更不可能有人忽然跳出来,斩吕齮之首。 倒是司马黑夫,此时已将大军五万,旌旗招展,大出江汉,兵临穰县(河南邓州市)——自从江陵之战后,黑夫怂了大半年,好久没这么意气风发过了。 为人主君的好处就是,你自己其实不必事事皆知,每当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自然有文士谋臣站出来,为你科普。 此刻,随何便指着远处被北伐军重兵包围的穰县侃侃而谈: “穰县本是古邓国之都,邓国曼姓也,公女邓曼嫁与楚武王,生楚文王,鲁庄公六年(前688年),楚文王伐申经过邓国,受到了邓侯的招待,邓国大夫曰,亡邓国者,必此人也,何不早图?邓侯不听,以为楚文王乃妹子,不会对邓国不利。但第二年,楚文王已灭申,遂伐邓,将其灭亡。” 这是南方版的假虞伐虢,不过邓国灭亡不冤,这里是宛城与襄阳的中点,又是前往武关的捷径,楚国当然要夺取了。 黑夫立于戎车之上,眺望穰县西方,能瞧见隐隐约约的山丘,那便是所谓的“邓林之险”。 于是渐渐地,到百年前,汝颖以为险,江汉以为池,限之以邓林,缘之以方城,再加上宛城的优良铁器,就成了楚国北方防线。 “而如今,随着宛城投降,共敖绕后,助我包围穰县,邓林也唾手可得,昔日全楚时的北方五地,除了汝颖外,都已握于我手了……” 黑夫没有骄傲,旁边那大半年前就曾劝黑夫“称楚王”的老儒随何,却莫名其妙感慨起来。 “此地确实是南北必争之地,但并不富庶,赋税远不及泾阳、新城,当年穰侯封食邑于此,是想要为国守要害之地么?” 穰侯便是魏冉,秦昭襄王时秦相。 黑夫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或许,那时候的穰侯尚且忠诚吧。” “但到了晚年,就只想着为自己广陶丘之封了。” 随何却不依不饶,叹息道:“但老臣以为,魏冉援立秦昭王,除其灾害,荐白起为将,南取鄢、郢,东属地于齐,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使天下稽首而事秦,魏冉之功也。其功,远高于范雎,不亚于商鞅!” “故以魏冉之勋,一个陶丘,何足道哉。然秦昭襄王而竟逐之,两弟泾阳君、华阳君无罪而再夺之国,这下场,着实有些不公平。” 随何笑道:“老朽曾闻,夫擅国之谓王,能专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 “秦昭襄王未曾亲政时,可以这么说,穰侯一家,便是秦国真正的王!无怪天下人闻秦之有太后、穰侯,不闻其有王。” “然纵然穰侯立有大功,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身为王舅尚且如此,何况是普通的羁旅之臣呢?” 黑夫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老朽只是以为,纵位极人臣,擅国、专利害、制杀生之威,但只要不是王,便名不正言不顺,总有势衰的一天,到那时退有不能,如穰侯般悲愤而死,已是幸运,更多的是,实是落了崔杼、春申的下场。” 随何道:“我在想,当年穰侯若能自立为王,效仿三晋、田恒,取秦而代之,会如何呢?” 好吧,这老逼崽子,又开始疯狂暗示了,黑夫却只一笑: “我不知道穰侯下场会是被国人愤怒杀死的子之,还是顺利完成代齐事业的田恒。” “我只知道,就算穰侯等四贵顺利代秦,他们也走不远。” “魏冉脑子里,还是亲戚帮持,门客政治那一套,他能发掘一个白起,却忽略了范雎,能战胜一时,却难以维持两代人。更别提像商君那样,树立一项持之以恒的制度。” “而秦昭王,他对百姓法不容情,对亲信却大肆纵容,他有英明的时候,也有昏庸的时候。但纵然杀了白起,铸成让秦人遗恨的大错,秦仍能力敌六国。” “何也?” “因为制度的基石已落成,兵家天才虽亡,却有成百上千个秦吏秦尉,他们像一颗颗钉子,一根根楔子,默不作声地维持大秦的运转,是他们,为秦昭王守住山河,等待下一位雄主:秦始皇帝出现!” 随何是有心再度劝进,但却没想到黑夫竟如此回答,这里面信息量有点大,他一时间未能笑话。 黑夫却止住了话题,指着前方道:“不过话说回来,如若,制度已尽数践踏,而能强撑大局的英才又死,又会怎样呢?“ “城中三万北兵,是继续为二世而战,抵抗到死,还是稍加编个故事游说一番,便土崩瓦解?” 随何向前望去,却见黑夫安排的那位神秘人物,正在季婴等人的陪同下骑行向前。 那人四十许,走到两箭距离外,上百名体型壮大的军汉一字排开,在那人到来前,他们已经喊了好一会: “宛城已降,汝等已被司马鞅、甘棠所弃,奈何不降!?” 那人下马停住,数人持盾挡在他前面,仔细护住,他深吸一口气,酝酿许久后,大声道: “吾乃通武侯之从弟,骑司马王翳!” …… 这人,却是在一年前江陵之战里,被黑夫俘虏的骑司马王翳! 王翳本是冯毋择部将,当时辛夷倒戈,老冯战死,杨熊遭戮,黑夫见王翳求死的态度没那么坚决,又知他是王翦之侄,遂留其一条性命,在江陵好生招待着。 被软禁大半年后,天下形势已发生了巨大逆转,南方渐渐占据上风,如今连王贲也亡故了…… 当黑夫让人将王翳带道前线劝降,看中的就是他“王贲从弟”的身份。 “关于王贲的事,他说出来,更容易取信普通士卒。” 站在穰县城下,被身前身后数万双眼睛盯着,王翳脸色有些难看,心中暗道: “兄长,千万别怪我,我只是想让频阳王氏,不至于绝了血食。” 于是他闭了眼,大声喊道:“今日王翳至此,是要告诉二三子一件事。” “是关于,我从兄,通武侯的死讯!” “大秦的太尉,通武侯,王氏的家主,吾兄王贲,已经不在了!” 上百名大汉将复述此言,声音震天,传入城内。 “什么!?” 在穰县城头坚守的北军小卒们一时间石化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们奉命留守穰县,就是相信通武侯,相信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更不会抛弃麾下兵卒。 可现在,若通武侯真的没了,他们哪来的勇气,在此抵御两倍于己的叛军呢? 众人回过头看向都尉,三名都尉面面相觑,让放箭,但箭射程不够,就算一二支顺风飞过去,也被挡住了。 最后最年长的那位一咬牙,对自己的亲卫下令: “喊回去,大骂叛军,定要将那些胡言乱语盖住!” 但很可惜,围城的有七万,真喊起来,远比城内要大…… 不多时,更让人心乱如麻的声音再度传入。 “通武侯最初为奸臣逆子所误,不知武忠侯乃奉遗诏,北伐靖难,故带着汝等,在南阳与义兵为敌。” “但近来,通武侯见咸阳杀冯去疾,戮公子高,此皆伪帝胡亥,奸臣赵高残害忠良。” “通武侯上书请诛赵高,反被赵贼所谗,胡亥发十二道金牌,召通武侯还朝,欲以莫须有罪名,杀害王氏全族。” “通武侯方知义在南方,然为时已晚,他旧伤复发,竟气极而亡,死前只来得及留书与南阳郡守。” “今南阳守已奉通武侯之命反正,宛城已降,王翳方知,从兄在临死前,无一语及家事,只说‘吾错与武忠为敌,积愤至此,汝等若能反正,则我死无恨’……” “薨前,通武侯更瞠目怒指着西方,大声三呼……” 三呼何事? 纵然三名都尉让亲卫勒令众人不可听信,但士卒们仍忍不住抬起头,凝神以待。 随着北伐军三军齐呼,一卷白绢也在城下展开,上面写着六个斗大的墨字! “入关!” “入关!” “入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59章 宜将胜勇追穷寇! “从兄,弟真是愧对你,愧对武成侯啊……” 奉黑夫命,按照剧本在阵前喊完话后,王翳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眼里含着泪,心中满是愧疚。 这不是逼着他,硬要将白说成黑么!? 昧着良心编排了通武侯临终遗言,王翳唯恐从兄的鬼魂会像周宣王时受冤而死的杜伯那样,乘白马素车,着朱衣冠,执朱弓,挟朱矢,来追杀他。 王翳抬起头,看着笑眯眯在前相迎的黑夫,心中暗道:“若以死者为无知则止矣,若死而有知,兄长化作厉鬼来报复,要杀,便先将这黑心的黑夫杀了罢,反正他站在人堆里,也挺显眼!” 长得很显眼的黑夫好似不知王翳心中所想,十分热情:“王司马真是辛苦了。” 让王翳随他回营帐,黑夫让左右退下,只留两名亲卫,却叹息道:“其实我这样做,也是为了王氏,以及通武侯身后名着想……” “吾兄的身后名不是让你给污了么?”王翳心中暗道,嘴上却唯唯应诺。 “武忠侯说得对,说得对。” 黑夫道:“新野已破,宛城已降,穰城被围,司马鞅、甘棠仓皇西奔,又为我偏师追击袭扰,可能也走不了。” “事到如今,局势已十分明了,这场仗,南方必胜!” 他说道:“王司马,我且问你,若世人知道,通武侯直到最后一刻,仍固执己见,宁可让三军撤回武关,将大秦的命运继续交给伪帝佞臣,也不肯反正。待我率军入关,靖难功成后,该如何处置曾阻义师的王氏呢?” 王翳顿时大为紧张,起身拱手:“武忠侯,罪人已按君侯所言,一一照做了,我……” “我知之。” 黑夫比手:“只是打个比方,坐下,快坐下。” 两名亲卫上前,将失态的王翳重新按在坐榻上,王翳很不安,好似这是个火塘。 黑夫起身,负手缓缓道:“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到现在还妄图维护伪帝佞臣的,终将被北伐军踩在脚下,零落成泥。” “就拿王氏作比方,若顽抗到底,我纵不会像胡亥灭冯氏那般族诛王氏,但惩罚却是少不了的。别说一门三侯的地位了,频阳王氏恐怕会被拆分流放,子弟永为庶人了……” 黑夫说得轻松,王翳却寒毛直竖! 却听他继续道:“而通武侯,在史书上,恐怕也要被记上一笔。殷之衰也,有费仲,恶来。足走千里,手裂兕虎,任之以力,凌轹天下,威戮无罪,崇尚勇力,不顾义理,是以桀纣以灭,殷夏以衰。我唯恐通武侯,会被说成是今之恶来啊。” 成者王侯败者贼,谁能赢得这场战争,谁就有对参与者盖棺定论的权力! 齐太史简?晋董狐笔?早没了! 春秋以降,史官已沦为诸侯们为政治服务的工具,魏国史官为赵魏韩瓜分晋国洗地,将弑君说成是晋侯“遇盗”。 秦史官更真实,不仅记述简略,还多记好少记坏,比如秦始皇二十二年到二十三年间,李信败于项燕,亡七都尉这件事,在朝廷正式史册上居然找不到,更未通报各地,能瞒就瞒,搞得喜的“编年记”上亦无此事,还是黑夫他们回乡才得以知晓…… 所以,记录眼下发生何事的笔杆子,握在陆贾、叔孙通等人手里,而要他们写什么,是褒是贬,全凭黑夫心意…… 至少正式记录是如此,至于他们私下里偷偷写私史、日记,黑夫管不着,也不想管。 他笑道:“可现在,我却全了通武侯之名,在天下人看来,老将军幡然醒悟,王司马弃暗投明,就算关内的王离不愿归附,也只当他是不尊父命的逆子。但至少整个频阳王氏,其性命便都保下来了,君等也不必背井离乡。” “把王老将军的身后名,从黑洗成白,这就是我的良苦用心,也是出于对通武侯的敬重,给予王氏的一点善意……” 好话都让黑夫说了,王翳能说什么?纳头便拜就是。 “罪人竟不知武忠侯用意如此深远!” 梯子都递过来了,岂有不下之理?贪生怕死这种事,只有0次和1次的区别。 黑夫扶起王翳:“虽然南阳已归附,我军实力大增,但入关非一朝一夕,眼下南军缺少车骑,我欲让你作为骑都尉,替我在南阳训练一批车骑,何如?” “翳岂敢不从!” 王翳道:“不过南人善舟楫而不善马,训练武骑士、武车士,需得精挑细选,亦非一年半载可成。” 黑夫摇了摇头:“倒不是训练新兵。” 王翳诧异:“那兵源是……” 黑夫朝外面一指:“那些已降我,还有即将降我的北军车骑,这便是现成的兵源,我欲收编他们,为吾所用!” 王翳愣住了,他自己虽也是降将,但在穰县城前的表演后,是彻底回不了头了,遂也忍不住提醒黑夫:“君侯,新野之兵虽降,然其心不服,用他们来打北军?只怕临阵不听,事必危……” “谁说我要用他们来打北军?” 黑夫却笑了。 “吾等的敌人,只有伪帝胡亥的小朝廷么!?” …… 虽然穰城的三万北军被黑夫一通宣传,搞得军心大乱,但事实证明,嘴遁再强,终究只是辅助。 南北双方对敌已久,城内尉卒亦担心自己一旦投降,却又轻易不得入关,父母妻子尽为朝廷诛杀,所以踌躇不能决。 但这份抵抗的决心,也只持续了数日,便轰然崩塌了。 黑夫令三军以江陵工匠新制的床弩,在数百步外猛射穰县城头——尽管精度还是不行,但因为是墨者所制的绞盘上弦,威力巨大,孩臂粗的矛射出去后,竟能成排地钉在夯土城墙,虽然没杀死几个人,却将穰县之内的守军吓得够呛。 城内三名都尉见南军有如此利器,司马鞅救兵又久久不至,恐怕真如南军所言,已经撤回武关,抛弃断后之人了。 “司马鞅、甘棠,真不为人子也!”穰城守卒骂骂咧咧。 外无救援,内部不稳,他们从将尉到兵卒,都心灰意冷。 三名都尉知道,再不做决定,士卒恐怕要兵变反戈了,遂在四月初三日这天,派人出城约降…… 投降定在四月初四,黑夫百般戒备,士卒手持戈矛,警惕地注视着城门,材官弦上满,后边的车马也随时能够开动。 他们人数不过守军两倍,万一对方置之于死地而后生,必将是一场恶战。 “我当年在鲖阳就是靠诈降才率军突围的,不可不防。” 黑夫嘟囔着,在准备好一切后,让人放开了围城的一角。 好在,城内并无大智大勇之人,三名都尉任命地自缚出城,拜在黑夫马前,垂泪而泣,黑夫让人将其一一松绑,送去后方好生招待。 都尉之下的兵卒,也按照建制,由率长、五百主带着,垂头丧气地走出穰县,纷纷在门外抛下兵器、甲胄,不多时便堆成了两座小山…… 等最后一个穰县兵走出城池,黑夫让季婴带人入城检查,确定此城已空,而降卒也被带到空地上排排坐,打散建制,等待发落后,他才算松了口气。 旋即披上大氅,登上城楼,一挥手,向三军宣布: “穰城,是北伐军的了!” “大帅战无不胜!” “君侯攻无不取!” 北伐军山呼庆祝,黑夫却感慨良多。 他改南征军为北伐军,正是去年四月份,而穰县距离襄阳,不过两百余里,因为王贲阻拦,这一步,他们跨了足足一年啊! “通武侯啊通武侯,你耽搁了我这么多时间,我还巴巴地为你洗白,顺便保下频阳王氏全族性命,真是以德报怨啊!” “不过话说回来,谁让您的父亲,武成侯王翦,不仅是我成亲的媒人,还是我偷学兵法的师傅呢?不看僧面,看佛面……” 黑夫摸了摸头,才想起这会中原没有和尚。 总之,这一步算是迈过来了,南阳百万生民,穰县三万降卒收入囊中,但而黑夫的脚步,并不会止于此! 黑夫看向西方。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那里有连绵的群山,是邓林之险。 有川流不息的河水,是承载了秦楚国运的丹阳之水。 在那条狭窄山道的尽头,则有一座雄伟的关隘! 数百年前,老子曾骑青牛而过。 而现如今,十万北军,正沿着驰道,向武关仓皇撤离! 黑夫知道,不可放他们全须全尾归去。 “若能多留下一人,入关时间,或许便能提前一点,这场残酷内战的血,也就能少流一点……” 他抬起手,示意三军静一静。 “二三子,尚有余勇乎?” 一片缄默,旋即有个大嗓门大声喊道:“大帅说笑了,此城不战而降,吾等本来为先登夺城攒足的勇气都没派上用场,又岂会没有剩余呢?” 三军皆笑,都大呼尚有余勇,其声喧嚣尘上! “善!” 黑夫拔剑,指向残阳如血的西方,下达了军令。 “追!” “宜将胜勇,追穷寇!” …… 赶在天黑前,两万人由共尉带领,雄赳赳气昂昂向西开去,一路军歌嘹亮。 “打倒胡亥,打倒胡亥,除奸臣,除奸臣。” “北伐靖难成功,北伐靖难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虽然两千年语音差距甚大,显得不太押韵,更入不了阳春白雪之人的眼,但却是真正下里巴人都听得明白的旋律——简单重复,容易洗脑。 不远处的俘虏中,一位名叫骆甲的北军骑将五百主,原本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蚂蚁,此刻被南军的歌声惊得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这群士气旺盛的”敌人“。 骆甲不由想起十多年前,自己随通武侯伐灭六国时,也曾是这般英勇无畏,不惧任何敌人,在秦旗之下,所向无敌,高唱《无衣》,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 那才是秦军啊! 而今,摸摸已有几根白丝的头发,看着身旁面容愁苦的关中同袍,怯怯不安,竟是如此陌生。 正儿八经的秦军,弃甲而降。 那些关中老秦人看不起的荆地“新秦人”、“叛军”,其士气斗志,却又如此熟悉。 骆甲想起已亡故的通武侯,又想起方才黑夫在穰县上的呼喊。 “宜将胜勇,追穷寇……” 一时间,骆甲老泪纵横。 “吾等的勇气呢,又去哪了?” …… ps:回到昆明有点晚了,今天只有短小无力的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60章 舟中指可掬 从穰县往西北行,过邓林之险,便彻底离开平坦的南阳盆地,进入丘陵地区,道路崎岖陡峭。尤其是到析县(河南西峡县)地界后,有一谷名黄谷,为两山所夹,有一小关隘。 据说共尉回报,他们从穰县西来时,在此遇阻,一场鏖战,付出不小伤亡才夺下黄谷。 黑夫到此时,士兵们还在收拾战场,尸体被区分搬走,臂上缠红、白、黑布料的是南军,其余是北军。 谷口处,数不清的箭矢插在地上,箭羽洁白,这是用当地一种水鸟制作的,所以析县也有另一个名:白羽城。 等抵达析县城外,却见这是个水边的小城,黑夫一眼就看见城外几十个营垒栅栏里,抱头蹲着的俘虏,皆垂头丧气,与穰县那一批并无两样。 数量倒是挺多,黑压压的数不清,共尉来拜见时,黑夫询问他:“截住了多少?” “两万人!”共尉道: “数日前,贼军遇雨,山道难行,从宛城、郦县撤离的最后一批北军被耽搁了,只赶在吾等前一天抵达析县。不过我军在黄谷受阻多时,本已赶不及了,是东门叔父冒着雨,带兵袭击西岸,击破断后敌军,毁掉了浮桥,又挡住了司马鞅率师来救,这才绝了东岸两万人的希望,投降了,司马鞅不知我军多寡,也朝武关撤去。” 两万人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北军在南阳十五万人,新野、穰县的五万已投降,加上析县的,算是被留下了小半。 不过,黑夫最担心的是东门豹那边损失太重,得不偿失。 “东门叔父让大军掩后,他亲率轻兵陷阵,故伤亡不重,只是……” “只是怎么?”黑夫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是东门叔父自己受了伤!听医者说,还不轻!” …… 东门豹的部队驻扎在丹水西岸,因为浮桥已毁,现在还没搭好,黑夫要过去,还得乘船。 在这艘船上,他却看到了好几截没来得及清理的指头。 共尉解释道:“浮桥为东门叔父所断,东岸北军为了过河,混乱中一道涌向河岸,争船抢渡。先上船者挥剑乱砍,故船中断指甚多,竟至可以捧起……这艘船,是哪个不用心的屯长清理的?下吏这就让人将它们扔了!” “不必了。” 黑夫叹了口气,低头将那几枚泡得发白的指头一一捡起,孰视良久后,交给亲卫。 “舟中指可掬,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可见此战之残酷啊,将它们,连同那些死去的北军士卒,一起埋了罢,那些年长点的兵卒,或许十多年前,还曾是一起伐魏灭楚的友军袍泽呢。” “有罪的是胡亥、赵高,还有不愿悔改的司马鞅、甘棠,普通士卒,只是受上吏之命行事,在这场战争里,他们并无选择的权力!” “让彼辈的尸体,头向西方罢,好不容易,到了离家这么近的地方,却死于门闾之外,真是遗憾。” 这个小插曲过后,载着黑夫的船只渡过均水,等进了东门豹的营地,却见这里虽然有不少伤兵,但减员不算严重,抵达大帐后,还不等他入内,却听到了一阵声音很大的唾骂。 “韩信那孺子,去岁在丹阳被打得大败,损兵折将。而现在,乃公却在丹阳得了大胜,等再见时,我看他还敢不敢洋洋得意!” 听这声音,黑夫知道东门豹应无大碍,掀开营帐进去,笑道:“阿豹,共尉说你受了重伤,为何还如此呱噪?” “亭长!” 东门豹正光着上身,趴在榻上,由医者上疮药,却是背上中了一箭,但因为他甲厚,入体不深,此刻见黑夫来了,立刻起身。 黑夫让他趴下,东门豹却浑不在意:“小儿辈没受过磨难,这点小伤算什么?想当年,吾等随亭长为卒伍时,谁不是满身疮疤?” 他身上,从头到脚,的确多有创伤,好似一只豹子斑斓的花纹。 黑夫却脸一板:“趴着,我亲自给你上药!” 等黑夫亲手给东门豹敷了伤药,系绷带时,东门豹忽然叹息道:“亭长的手法一如昔日,想我最重的一次,是在外黄城头,几死矣,幸而有亭长救治,这才挽回一命……” 黑夫道:“陈无咎的作用比我大,没他的疮药,就算止住血,也于事无补。你呀你,都已是裨将军了,怎么打仗还是喜欢亲冒矢石?” 东门豹道:“我当时也是无奈,那雨天里,敌众我寡,我军皆有退意。迟一步,东岸的两万人就要顺利撤走了,我不亲自冲锋陷阵,手下的吏卒,又岂会追随呢?” “阿豹死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多截住敌兵,如此,才能让亭长早日入关!让安陆乡亲,早点过上好日子。” “若是折了你,纵再多俘虏两三万人,也是亏的!” 黑夫打了活结,却又笑道:“阿豹,方才我听你在说韩信,莫非仍对我将你从汉中调回来,耿耿于怀?” “是豹无能,未能攻克南郑……” 东门豹嘴上不说什么,脸上的不满却袒露无遗——这不满并非针对黑夫,而是针对韩信!自从那次发生冲突后,俩个心眼一样小的家伙,已是结了仇。 黑夫却摇头:“我换将,可不是因为这个。” “你觉得汉中和武关,哪边是主攻方向?” 东门豹想了想:“自然是武关!” “对啊。”黑夫拊掌笑道:“汉中由偏师去取即可,但武关这边,我却需要一名勇冠三军的先锋大将!” 旋即黑夫脸一板:“怎么,阿豹不欲与我同战?” “做亭长马前卒,也好过什么偏师主将,只是……”东门豹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什么。” 黑夫站起身道:“开春以来,有些人,我便不点名是谁了……彼辈说我用人就像砌砖,后来者居上……” “简直是一派胡言!” 黑大帅愤怒地批判了这些流言,转而宽慰东门豹: “放心,东门暴虎有的是立功的机会,往后不论爵位职衔,都不会居韩信之下!” …… 东门豹这边,总算是安抚了,离开营帐,黑夫心中跟明镜一样。 南郡乡党旧部里,东门豹算得上是爵位功劳最高的一位了,他的态度,不可不止是自己在耍性子,而代表了一群人! 韩信的飞速崛起,甚至娶了黑夫侄女,这让不少旧部子弟又嫉又羡,同时有种深刻的危急感。 虽然将“有功者居上”喊得震天响,但绝对的公平是不可能的,作为领导,一碗水要端平,以后军队里,黑夫之下,绝不会是韩信一家独大。 他一方面要继续提拔旧部,另一方面,还得发掘新的人才。 所以回到这件事,若完全客观地来看,东门豹是冲锋陷阵之才。 而韩信是帅才,连百万之军,将兵多多益善,用萧何的话说,就是“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 后者显然比前者更珍贵。 但不能光看二人能力,还得看另一层面。 “没错,韩信可为我而战。” 黑夫露出了欣慰的笑。 “但阿豹,他却能为我而死!” …… 四月上旬,北伐军连连告捷,穷寇能截的截了,未能截住的八万多人,也早已进入武关,闭关而守。 而这时候,黑夫就得面临新的问题:哪怕不算“投诚”的新野两万南阳兵,俘虏也多达五万人,一个月就得吃七八万石粮食,总不能白养着,如何对待这些俘虏,便成了个问题。 “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 好在,黑夫麾下,还没人提这种蠢主意。 毕竟是体制内的反贼,他们这些荆地的“新秦人”纵被关中“老秦人”看低一眼,但这只相当于,天子脚下的帝都人民,看不起其他省份,是地域歧视,倒没有更多折辱无状,众人于北军更无灭国亡家之仇,没必要杀之而后快。 所以如何对待俘虏,黑夫早就有打算了。 “优待俘虏!” “这几天里,俘虏食物一如《传食律》,率长、五百主等,每餐粺米半斗,酱四分之一升,有菜羹,并供给韭葱。” “五百主以下,直到屯长,每餐粺米半斗,有菜羹,供应盐。” “什长、伍长,粝米半斗。” “士伍,粝米三分之一斗。” 伙食一如北伐军各级别标准外,天下从未有过如此优待俘虏的,众人都有些想不明白。 不过黑夫又说了,想吃饭,还有一个先决条件。 每顿饭前,俘虏都会排排坐,军法官则对他们进行洗脑,告诉众人“衣带诏”的内容,北伐的正义性,以及王贲将军临终前的幡然醒悟…… 黑夫这么做,有自己的打算。 他曾看过一组数据,后世另一场内战,战争之初,国军的总兵力为430万人,我军总兵力为120余万人,双方兵力对比为3.5:1。 但在辽沈战役后,国军总兵力降到290万人以下,而我军总兵力已达300万人以上,双方强弱异势了! 等平津、淮海两战之后,比例更加夸张。 总之是敌人越打越少,我军越打越多。 这可不是简单的歼灭,而是此消彼长,不少俘虏通过整编,也摇身一变,成了解放军…… 黑夫准备效仿此法,毕竟就算推翻胡亥的小朝廷,战争仍未结束,东方六国余孽已经起势,黑夫需要打一场”再征服“之战。 到那时,这些整编的俘虏,便又能派上大用场了。 “我已让任王翳为都尉,专门统领投降的北军车骑,安排到汝南去。其余的徒卒,给他们好好吃几天饭,宣扬宣扬吾军乃义之所在,使其释疑安心后,便要开始甄别挑选了。” 如果想要加入北伐军,继续留下当兵的,那便会被分配到各个军队当中。 “若有不愿者呢?” 季婴有些担心,他作为护军都尉,这几日可好好观察了下析县、穰县两地的降卒,知道他们在窃窃私语什么: “今武忠侯能入关取咸阳,大善;即不能,虏吾属而南,咸阳必尽诛吾父母妻子……” 所以根本别指望,俘虏吃了几顿饱饭,又没遭到虐待,就会喜滋滋地投效。 “他们是这样想的?” 黑夫点了点头,此乃人之常情,换了谁都一样。 “不愿加入的,也不必强求。” 季婴眼睛闪过一抹狠色,伸出手在脖子处一比:“亭长的意思是,将不愿加入北伐军的俘虏……” 诈而坑之! 黑夫却摇头:“我说过,有罪的是胡亥、赵高,普通士卒,只是受征令所召,不得已上了战场,在这场战争里,他们并无选择的权力!” “可现在,我却要给他们这权力!” 黑夫露出了狡黠的笑。 “我会将这些不愿加入的人组织起来,送到武关去。” “只要胡亥、赵高敢开关隘,我就任由他们‘入关’!”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61章 武关 析县往西百余里,便是武关东道,这是沿着丹水河谷开辟的道路,东接熊耳诸山,从南阳盆地到这里,越往西走道路越狭,数百里内,普遍是大山长谷,狭窄难行。 四月初十这天,五万北伐军,连同挑选出的一万俘虏,正行进在此道上。 向北眺望,黑夫能隐约看到伏牛山脉的翠绿峰峦,西南则是大巴山的余脉。 越是往西,两大山系就越是并拢,在两处山峦最接近的隘口,则赫然有一座雄关…… 武关建立在峡谷间一座较为平坦的高地上,北依高峻的少习山,南濒丹水。关城用夯土筑成,亦有砖石为基,墙垣长两里,延山腰盘曲而过,几乎严丝合缝地将入关的道路完全堵死! 武关之西,接商洛、终南之山,以达于岍陇;武关之东,接熊耳、马蹬诸山,以迄于伊阙。大山长谷,动数千里,可以说是兵家必争之地。 不过春秋时,此地非秦所有,秦未得武关,不可以制楚,直到战国初年夺取此地后,才设关守备。 “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武关巨防,一夫守垒,千夫沉滞,一举而轻重分焉,诚哉斯言!” 眺望此雄关,黑夫忽生感慨。 “十二年了。” 距离他首次经由武关入咸阳,已过去整整十二年。那时的黑夫,才二十出头,爵不过左庶长,因在统一战争里立下的赫赫功勋,被秦始皇点名去做郎官——他身后,还拉着一车红糖。 那时的黑夫心中亦怀憧憬,希望自己抵达帝国的心脏后,多少能改变些什么。 黑夫的确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以及很多人的沉浮,却终究无法改变始皇帝。 “陛下,你真是郎心如铁啊……”回想往事,黑夫眼中满含幽怨。 未能改变的,还有走向混沌的天下大势。 他低声道:“现在,我回来了,来救赎,救这滑落深渊世道,也赎自己之过,为那些出于私心,因为犹豫,未能坚持到底的事!” “既然臣道不行,便取兵道、诡道!” 除了被少府派工匠以三合土加固重修了一部分墙体外,武关和十二年前并无太多不同,只不过,那时等待过关的商旅、官吏,挥汗成云雨,车马扬尘埃,好不热闹。 但如今,关前却空无一人,连带疯长的森林,歇脚的亭舍,也焚烧砍伐一空,还挖开数道深深的沟壑,将道路截断——这是为了阻止攻城器械靠近关城。 而城头更满是持戈架弩的兵卒,警觉地提防着在七八里外就停止前进,就地扎营的北伐军。 奉命提前来此侦察的司马老五来向黑夫回报:“城头守卒至少有三万,关后更有尘土不断扬起,群鸟不敢落下,应该驻守着大军……” 黑夫一笑:“王贲病逝,南阳失守的消息应该早就传到咸阳去了,少了十万人来守武关,胡亥、赵高能睡得着么?” 不过他这次来,可不是为了打仗。 “凡伐国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胜为上,兵胜为下。是故,圣人之饯国攻敌也,务在先服其心。” 言罢,黑夫让三军前进至距武关三里处,已近到能看清城头旗号时,一挥手,对众人下了命令: “武关就在前三里外,一刻便至,过了关,便是关内!”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谁没有家呢……二三子,且让开道路,叫那些不愿加入北伐军的关中人,回家去罢!” …… “武忠侯信守承诺,放汝等入关,归家!” 骑从四处大喊,跟来的一万俘虏顿时哗然。 “没想到是真的,武忠侯真的守诺了……” 骆甲喃喃自语,他是骑兵五百主,陇西郡人,据说祖上是恶来的玄孙大骆,与秦公族同祖,是正儿八经的老秦人。 秦灭六国,骆甲在王贲军中,提升了自己的爵位,挣得良田数百亩,此番南方叛乱,他也应征入伍,任五百主,却在穰县被俘虏…… 但与预想不同的是,做俘虏的这几天里,他们伙食竟与平日并无不同,对普通士卒而言,甚至比被俘前更好点——开春最困难的时候,底层兵卒,已经只能食四分之一斗糙米了。 骆甲开始觉得,这些叛军,和关中宣传的沾染越俗的食人生番似乎不太一样。 而武忠侯,更非穷凶极恶之徒。 “叛军”的官吏并未虐待驭使他们,只是每天开饭前,都要用夹杂南音,不太标准的关中话,宣扬始皇帝的衣带诏,武忠侯起兵的正义性,以及通武侯临终前的悔悟,三呼“入关”…… 天天听,俘虏们耳朵都要起老茧了,但至少有一半的人,还真相信了这些事——毕竟关中的那位新皇帝,这一年来做了太多混账事。 可即便如此,俘虏们心中的焦虑仍在,秦律严苛,在二世继位后,但凡是收赋税、征徭役,以及对犯罪的惩罚,变得越来越严厉,还美其名曰“督责之术”。 在秦,降敌可是大罪,足以让全家株连,百长以上投敌,更足以被定为“军贼”,身死家残,男女公于官,也就是做隶臣妾…… 骆甲的家族不算大,但也不小,他唯恐自己倒是得以苟活,可家眷怎么办,他的老母亲,已年过六旬,白发苍苍了啊,他的幼子,则才三岁…… 这种情况下,当北伐军宣布,不愿加入者,可陆续放回关内时,对骆甲和数万秦卒而言,无疑天音! 他们对心胸宽阔,仁德无私的武忠侯感恩戴德,彻底认同他的事业是正义的。 但这份认同,不影响众人默默站到“愿归关中”的队伍里,北伐军的军法官又从各部队中挑出一批人,拼凑在一起,作为首批放归者。 骆甲很幸运,他被挑中,但在建制打散后,已不太认识旁边的人了。 “这里面,会不会有武忠侯掺进来的细作呢?”他如此想,但在上路抵达武关后,这念头已经消散,心里只剩下回家了…… “穰县来的五千人先归!” 军法官大声呼喊,骆甲一个激灵,和其他五千人站起身来,同时看向旁边站立的析县降卒,朝一个留着长胡须,身材魁梧的武骑士点了点头。 “李必,我先走了。” 李必也是五百主,乃内史蓝田人,与骆甲在统一战争时相识,只可惜这次平叛,没分在一个部队。 “骆甲,小心啊。” 李必有些羡慕地看着骆甲,朝他拱手: “关中见!” “关中见!我请你吃酒!”骆甲来不及回礼,也不知自己的声音李必听到没,便被后面的人推攮着向前——家门口就在前方,人人归心似箭。 北伐军士卒让开了道路,骆甲等人胆战心惊地往前走着,不时瞥向他们的锐利兵刃,俘虏早被卸了甲,收了兵器,现在手无寸铁,只要对方想,随时能进行一场屠杀。 但没有,北伐军士卒只是冷漠地目送俘虏离开军阵,朝武关前的空地走去。 离开北伐军阵线后,最初,骆甲等人还是缓步而行,生怕背后忽然射来一阵箭矢,将众人杀死! 但身后无比安静,除了军法官忽然吆喝的一声“走好”外,什么都没有 在走了一里地,彻底离开北伐军射程后,众人好似约好般,拔腿跑了起来! 五千人撒开腿,跃过过深深的沟壑,踩在雨后泥泞的地上,朝道路尽头的武关狂奔起来! …… “这是脚底抹油了么?与吾等作战冲锋时怎没跑这么快过?” 共尉骂骂咧咧,又看向黑夫。 “大帅以为,关隘会开么?” 黑夫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其一,就算是十二年前,天下无事之时,官吏持符节验传,入关前都要再三检查,何况是一群已投敌,行径可疑的俘虏呢?” “其二,不论是临时统帅司马鞅,还是武关城守,不得咸阳之令,敢贸然开关?” “其三,就算消息传回去,咸阳的伪帝、诸公,有开关的胆量和气魄么?” 嗯,李斯倒是有开关的理由,但老仓鼠如此精明的人,应该不会这么早暴露,毕竟李氏在军中几乎没有影响力。 黑夫指着那些朝武关狂奔的俘虏:“相信我,就算这些士卒在关前跪三天三夜,呼天抢地,把泪流干,也不会有人动恻隐之心,冒风险放他们入关!” 而若是不开…… 碰了壁的众人回到穰县、析县一宣扬,便彻底绝了五万俘虏的归心,黑夫的这场攻心之战,便算大获全胜了! “但若真开了呢?”共尉认死理,觉得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黑夫一笑:“汝又非不知,五千人里建制早已打乱,尉不识兵,兵不识尉,其中起码有一两千,其实是我的人。若是开了,他们会乘机夺门,乘着城门混乱的一刻,后方三军一拥而入,一战而下武关,不是不可能……” 对方若是头脑一热开了关,那黑夫做梦都能笑醒! 开关就要冒与北伐军战于关前的风险,不是黑夫吹牛,王贲已逝,李信不归,蒙恬被囚,朝中还有将才么?谁敢与他交手?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反正一句话,此策无解。 “坏事别人做,好人,我当定了!” …… 黑夫与共尉对话之际,跑得最快的一批俘虏,已至武关城下百步之外! 他们满是汗水的脸上,露出了笑,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家中的父母可曾拄着拐杖,在里门边久久眺望?妻妾放下织车后,可曾望着窗外的桑树微微叹息? 还有离家时还年幼的孩儿,可还记得父亲的面容? 鸡栖于埘,牛羊下来,这场漫长的征召,总算是结束了。 家门口,到了! 但迎接这群游子的,却是机括扣动,弩箭破空的尖锐响声! 矢如飞蝗,如此密集,将朝着家奔跑的士卒击倒在地! 有的人再也未能爬起来,而更多的人,则挣扎地抬起头,撕心裂肺地呼喊道: “吾等是秦卒啊!” “吾等是关中人,是皇帝的子民啊!” 为什么? 但武关的回答,却是随着军尉手挥下,一次更加无情的疾射! 先前疾呼的人身上,又多了几根白羽。 待关下再无生口,陷入沉寂后,冷冰冰的声音才从武关城头响起。 “二世皇帝有制,敢近关前百步者,死!” 射得最远的箭矢,就插在百步的位置,就在骆甲面前。 骆甲双腿微微发颤,若是再跑快一点,自己恐怕也要变成箭下亡魂。 和骆甲一样,四千余人齐刷刷停在百余里外,他们望向横七竖八倒下关外的同袍尸体,望向紧闭的城门,望向高不可攀的城墙,目光满是绝望。 然后,是愤怒! 他们,被遗弃了。 关中,就这样将她的儿子,拒之门外。 武关,不开! …… ps:今天夜黑得好早啊,晚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62章 等上路兵线 “武关都尉,你这是做什么?” 看着关下被射杀的数十百人,以及慢慢后退的数千人,甘棠有些愤慨。 在黑夫令俘虏前驱时,武关城头的众人本以为是让他们填沟壑的,岂料那些人却手无寸兵,也不着缕甲,一路狂奔,到了城下请求开门。 甘棠觉得事情不对,请求等等,但司马鞅已被唤回咸阳,另派二世亲信郎官前来代为将,武关都尉则是咸阳市肆屠者之子,因做过赵高门客而得重用,让他守备要地武关。 这屠者子却不听甘棠之言,只令守卒一通乱射。 面对甘棠的质问,武关都尉却不以为然:“那些人中,谁知道是否有叛军,若开门之时趁机掩杀进来,如何是好?” 甘棠倒是有急智,建议放一二吊篮下去,拉上几人,问清楚情况再说。 武关都尉依旧摇头:“我受陛下之命守备于此,得知通武侯逝世后,陛下已下制诏,大军撤进来后,便要紧闭关隘,不可放一人入关。” “甘长史,你要知道,武关一旦失守,咸阳最后的防备,就只剩下峣关(陕西蓝田县城南)了,但峣关不比武关,径且易,甚至能从蓝田谷绕过去,故武关务必万无一失!” 甘棠跺脚道:“但这几箭出去,便是将那些不得已投降的秦人,往黑夫那边推,逼着他们为叛军效命,更寒了我军之心啊,士气大降,人心一旦散了,一旦交战,纵有险固,又有何用?” 武关都尉不以为然:“从汝等令其断后起,不就已放弃这数万人了么?” 甘棠道:“若非南阳守降贼,按通武侯遗策,吾等自可全师而归……” 谁能想到昔日与黑夫有过节的南阳守,却忽然跳反呢。 武关都尉道:“他们既已投降叛军,那便是国贼、军贼,秦律从未有宽恕这两者的先例!至于寒心……” 武关都尉耍了个小聪明,对旁边的传令官道:“让守卒大声呼喊,已击退叛军第一轮进攻!” 而就在这时,城头再度鼓点大作: “都尉,寇复至!” …… 这一次来的,却是在析县被俘虏的众人,骑兵五百主李必亦在其中。 原来,方才骆甲等人狂奔至武关,却被一通乱箭射退,他们不得已,只好战战兢兢地退回北伐军那边,岂料北伐军却放平戈矛,黑夫更让人大声质问: “既已放汝等离去,为何复归?” 骆甲等人面面相觑,只好道:“守将不开关城,以矢射吾等,不得入……” 黑夫却好似装傻,让人大声道:“恐是守将不认得汝等,也罢,汝等让开道路,叫析县的五千人再去试试吧!” 于是,析县降的五千人,就磨磨蹭蹭往前走,他们倒是学聪明了,走到两百步外就不再往前,而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一人愿去挨箭。 倒是有不死心的人,开始齐声呼喊起来。 “吾等亦是通武侯麾下兵卒。” “在析县不幸被截,今得放归……” “吾等绝非投降,绝非……” 但回答他们的,竟是能射近两百步的飞石,也就是投石车! 乖乖,对面优待俘虏的事,哪能让你们大声乱喊的?这不是扰乱军心是什么?该死! 眼看人头大的石头飞来,倒霉的被砸死一两个,众人再不敢留,一边骂着武关都尉,一边狼狈往回头。 走到北伐军阵前百余步,黑夫又让人问话了。 “汝等为何亦归?” 这一次,析县投降的众人纷纷下拜,声音沮丧:“吾等已表明身份,但武关守卒竟以飞石击之,若退迟一步,恐已成肉泥……” “关内的皇帝……不,胡亥,恐是不欲让吾等入关归家了!” 俘虏们义愤填膺,北伐军阵中沉默半响,才分开了一条道,武忠侯黑夫乘车而出,他穿着一身漂亮的甲,头发梳得整齐,又戴上鹖冠,身后旌旗招展。 他用悲悯而无奈的眼神看着众人。 “既不愿加入北伐军,又不得归,汝等今后,作何打算?” 俘虏们面面相觑,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被武关和北伐军相夹的这短短数里,进退维谷! 黑夫扫视众人,缓缓道:“余倒是知道,另一种入关归家的法子。” 是什么?骆甲、李必望着武忠侯,嘴边微动,他们已经猜到了。 “还用说么!?” 这时候,在俘虏当中,不知何处,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加入北伐军,弃暗投明!” “对,武关不让吾等进去,难道还不能攻下来么!” “伪帝和奸臣已抛弃吾等了,吾等的家人,也肯定被捕为隶臣妾,破武关,入关中,救家人!” 类似的声音越来越多,最初分散,最后拧在了一起,连骆甲、李必,也受此感染,大声响应起来。 “早该如此的!” “武忠侯,请容许吾等归顺北伐军!” 众人纷纷下拜,这次倒是真心实意,因为他们已无路可走! “善,看来北伐军,又要多出数万迷途知返武贲了!” 黑夫露出了笑:“这可是,汝等自己的选择!” 一挥手,让前阵收起矛,又让都尉、司马去约束众俘虏,使他们重新集合,面朝武关方向。 “二三子可知,通武侯临终前,三呼何事?” 这可是每天两顿饭前,北伐军军正必会大声宣讲的内容,十多次下来,那三呼,几乎印在了众人脑子里。 “入关……” 俘虏们下意识地嘟囔道。 “入关。” 骆甲、李必看着武关,咬着牙如是说,又是挨箭又是挨石头,他们只觉得自己这一年多的从军生活都被辜负了。 “入关!” 上万俘虏,连同北伐军全体将士,同仇敌忾,吼出了这两个字! 武关城头,甘棠面色惨白地听着远方传来的怒吼,只觉得事情要不妙了…… 武关都尉却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数里外,洋洋得意地说道: “看啊,果如我言,那些所谓的俘虏,皆是叛军假冒的,一个人都没杀错!” …… 今日的戏份结束后,为防敌军发觉己方兵其实不算多,冒险来袭,黑夫让三军撤至武关外三十里扎营。 共尉很是兴奋,说道:“这近万人回到南阳后,将所见所闻告诉析县、穰县降兵,大帅明明信守承诺,放了众人,实是胡亥非得拒他们于门外,如此,降卒就只能死心塌地了。” “俗言道,归师勿掩,为了回家,俘虏们也可奋力而战,推翻胡亥,能派上点用场。” 伤还没完全好的东门豹也乘机请战:“但攻坚战,还是得靠北伐军老卒,豹请为大帅攻武关,先登夺城!” 黑夫却否决了现在就进攻武关的提议。 “武关毕竟是险隘,且守卒众多,这是做了关城被破后,与我战于关后的准备了。” 再加上他们的攻城器械尚未运至,想要蛾附强攻,必将付出惨重代价。 黑夫不想在革命胜利前夕,增加己方太多伤亡。 于是他道: “我军初定南阳,深入太远,武关道路途难行,粮食不足,器械未至,若久顿于关下,恐重蹈昔日六国合纵伐秦函谷关,却屡屡败北之覆辙。” “不如先以丹阳为基地,等俘虏改编完成,大军粮食器械云集后,再行攻打,以雷霆之势,破关而入!” 东门豹和共尉垂首遵命:“唯,大帅深谋远虑!” 等二人走后,黑夫却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优势虽大,可越高地塔还是很危险的。” “何不等打野带着上路兵线到了再一起推呢……” 他看向西南方向,关中者,四关之间也,东函谷,南武关,北萧瑟关,西散关。 从武关往西,越过大巴山和秦岭的千山万水,便是关中的西大门! “现在,就等韩信在汉中的好消息了!” …… ps:咦,一大早,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 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63章 西当太白有鸟道 秦始皇三十八年,四月中旬,汉中郡,郡治南郑西北部的褒中县(汉中市西北的褒城镇),年轻的裨将军韩信,面对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的蜀将,面露尴尬,看向一旁的陆贾: “陆郡守,他在说什么?” 这蜀郡派来的都尉是秦化的蜀人土著,虽然已努力用雅言发音,但依旧让人一头雾水,更何况韩信作为淮南人,关中雅言也极为糟糕,至今仍有楚音。 二人相见,一时间如鸡同鸭讲,气氛有些尴尬。 好在,有语言天赋过人的陆贾当翻译。 “都尉说,久闻韩将军大名,西城一战,歼敌数万,真乃神人也……” 却说二月时,韩信便奉黑夫之命,入汉中,接受偏师指挥权。与此同时,东门豹率两万人东去进攻丹阳,做出放弃汉中的假象,韩信也让众人退回上庸,让出西城。 汉中北军中计,欲取回西城,结果却为韩信包围,他又围而不攻,一通围点打援,打掉了汉中北军一半的兵力,于是北军撤退,回到南郑,据守不出。 三月,陆贾入汉中,带来黑夫命令:汉中大举进攻,韩信便继续向西进军,而北军已得咸阳之令,又恰逢蜀郡兵也从金牛道来,遂放弃南郑,退往关中,北伐军遂全取汉中。 汉中郡位于秦岭和大巴山之间,其实就是一个狭长的东西向盆地,辖西城、南郑、成固、沮、安阳、旬阳、褒中、房陵、上庸、武陵、郧阳、长利十二县,大半都集中在汉水沿线。 韩信下令禁止将士抢掠,礼贤下士,宣传北伐军的政策,用以安抚汉中吏民,同时让陆贾及巴人在当地招募土著的賨(cong),以为己用——因为汉中仍是华戎并存,西边是氐羌部落,山区则是巴人、賨人,比起官府,巴氏的骡马商队在那反而更有影响力,黑夫家与巴氏遗女联姻的好处便体现出来了。 在南郑秩序稍微稳定,韩信便来到褒中,与蜀郡来的五千人会师,并谋划进军关中的计划…… 陆贾这半年来往来巴蜀汉中,作为说客,对当地形势地利自然得了如指掌才行,他每到一处都自学方言,又与土人闲聊,韩信破南郑,陆贾更是第一时间就去府库收了未来得及烧毁的图籍。 却听他在韩信、吴臣、蜀郡都尉面前如数家珍地说道: “汉中入关之道有三,从东到西,一曰蚀中道(子午道),二曰褒斜道,三曰故道……” “吾等所在的褒中,北边三十余里,便是褒斜道的,其终点则在南山(秦岭)最高的峰峦惇物山(太白山)下。” 褒斜道是关中通汉中的官道,这条路历史悠久,久到西周时,周幽王便经此路讨伐褒国,于是褒国不得已献上褒姒…… 到了近世,褒斜道也是入汉中的不二选择,秦花了百年时间,对这条路大肆修缮,范雎更建栈道千里,通于蜀汉! 秦岭山势挺拔陡峭,中间流过褒河,两侧的山是真陡,几乎垂直于江面,只能穴山架木而行,栈道的阁梁一头扎入山腹,缘侧径于岭岩,缀危栈于绝壁,另一头则立柱于水中,水大而急。 根据陆贾所获的图籍,褒斜谷长五百里,共有二千二百七十五栈,几乎每一栈,都要付出几个人的性命才能修成,纵然架好栈道,也不过能容一车同行,过时浮梁振动,无不遥心眩目,只要一个不慎,车马就可能跌落山崖,落入河里! 韩信颔首:“有栈道尚且如此不易,更何况眼下,栈道已为北军烧毁……” 栈道的确已经没了,汉中北军撤退时得了咸阳命令,一路退一路烧,不过半月,五百余里、两千多栈阁皆毁。 陆贾叹道:“想想当年范雎花了十年功夫,付出了无数财力和数千条人命,才修起此道,今日却毁之甚易,真是令人感到可惜。” “既无栈道,褒斜道便比过去难走了数倍……” 韩信想想就觉得头晕,他去褒谷口视察过,但见秦岭山岭的汪洋大海中,两侧山崖对倾,互不相让,只勉强留出中间一条窄窄的小路,如此地形,让自小长在淮南水乡平原的韩信很不习惯。 陆贾又介绍了另外两条路: “蚀中道,又名子午道,南口曰午,在成固县(汉中市成固县)东百六十里,北口曰子,在上林之南百里,有子午关,谷长六百六十里,亦有些许栈道,据斥候回报,亦已被烧毁。” “故道又名陈仓道,自沮邑(汉中市勉县茶店镇)溯西汉水(沮水)而上,入山谷行,谷长四百二十里,全程凡六百五十二里,其中路屈曲八十里,凡八十四盘,出谷则是故道县散关……” 这时候,旁边静默良久的蜀郡都尉说话了,一通让韩信头大的方言后,陆贾摇头道: “祁山道太远了,绕路祁山,比以上三道长了两倍,足有千里!且沿途多为氐羌不毛之地,纵大军能出祁山,也不过是抵达陇西郡,距离咸阳,依然隔着陇关、雍城。” 后世还有一条傥骆道,此时尚未开辟,杳无人烟,也不在考虑之内。 韩信点头:“故我军欲行武忠侯之策,以汉中偏师配合武关主力,两路齐头并进,让咸阳首尾不能相顾,便要从这三条道路挑选了。” 他看向陆贾:“若是陆郡守,欲走何道?” 陆贾道:“纵然褒斜道栈道已毁,但我还是觉得,当走此道。” “原因有二,第一是因它位置正好。南边的褒谷口正对南郑,不过三十里地,便于军、粮集中运送,北边的斜谷位置,正好在雍城东侧眉县附近,出了谷,便能通过驰道进攻咸阳!” “第二,褒斜道有一个别道所不能比拟的好处——漕运!” “南边有汉水可联通褒水,直通谷内;北边有斜水,直接联通渭水。” 这四条河流构成了一个方便快捷的物流体系,可以带来更多的运力。虽然这条路因为山高岭陡,水路落差很大,部分路段不能直航,所以需要漕运一段,然后改陆路,在盘山道上走一段,再重新登船入水,但也比单纯爬山要方便。 “我却以为,当走蚀中道。” 作为韩信副手的吴臣却一直盯着地图东面的那条路。 “虽然三道路途差不多,但若论去咸阳最近者,非蚀中道莫属。出了谷口,便是一马平川的关中,杜县城在前,不过数十里地,北去不远是咸阳,东去近处是灞上,可以一举插入关中腹地,若我军出蚀中,关中必将大震!” 陆贾却以为不妥:“此非万全之计也,子午道狭,堪称天狱,沿途五百里皆石穴林莽,先前有些许栈道还好,如今和褒斜道一齐被烧后,大军便再难行走,只能容数千人出没。” “再者,汝欺关中无好人物,蚀中离咸阳太近,很难瞒过,见我从蚀中进军,伪帝必尽起关中之兵,于黑水峪截杀,以逸待劳。非惟将士受害,亦大伤锐气,决不可用。还是走褒斜,以水路通粮,一边修缮栈道,缓缓以进稳妥。” “何不这样呢?” 吴臣有了新的主意:“两路并进,将军若能让吴臣率巴卒五千,负粮五千石,直从蚀中出,循秦岭而东,当子午而北,不过十日可到关中。关中闻吴臣至,必举大兵来阻,导致后方空虚,韩将军可乘机出褒斜道,则一举而咸阳以西可定矣。” 二人的争论在褒斜与子午二选一,或者都选,但陈仓的故道,却被忽略了。 一来是因为走故道距离咸阳最远,其次是出了故道,还要面对险要的散关,以及集中在雍城的敌军——那儿毕竟是秦之故都,汉中军撤离后,便在雍地守备。 可兵法里不是说了么,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眼下敌人虽多,却是能够调动的…… 听着陆贾、吴臣二人的争论,韩信在地图上面左右扫视,露出了笑。 “如此行军,便能建功!” “将军有主意了?” 陆、吴二人看向韩信,正要问他有何妙策,却听外面有亲卫来说报,说自东方有武忠侯军令送到。 三人只好停下话头,出去迎了军令,待回到褒中县寺,由韩信郑重打开。 信上尽是让人喜上眉梢的捷报,诸如王贲已死,南阳已降,数万北军为虏,武忠侯已兵临武关,以丹阳为前线基地,准备等军队云集,粮食充足后,在五六月间发动总攻…… 所以,他要求韩信也要在那段时间,开始新一轮的北伐,配合武关的攻势,让咸阳首尾不能相顾。 而最最末尾,则是黑夫对韩信夺取汉中后,如何进军关中的建议。 “或可明伐栈道,假袭蚀中,而暗渡陈仓……” 韩信一时间惊讶不已: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其策,竟与韩信所想,丝毫不差!?” “我实地勘察,方得此略。但大帅坐于帷幄之中,而知千里之外,真天授也。” 韩信不由感慨:“过去的我真是太年轻了,哪来的胆量,竟敢妄言武忠侯乃中庸之将呢?” …… ps:汉中通关中的道路,参考了马亲王的重走诸葛亮北伐路,祥瑞御免,家宅平安。 晚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64章 亡秦者 “亡秦者黑?” 卢敖刚言罢,秦始皇却冷笑起来。 “十年前,朕令汝等方术士及儒生,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为火德,秦代周德,无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 从此以后,从秦文公起便开始崇尚黑色的秦,正式将此色定为法律规定的正色。 如今卢敖说他所得的天书预言:亡秦者黑,听上去就好像“杀死我的是我”一样,有些荒谬。 难不成,亡秦者,乃秦自己不成? 卢敖知道,自己的这场赌博,生死存亡就在瞬息之间,连忙道: “臣不敢,然此黑非大秦所尚之黑,据臣推测,或是指向一人,二那人,就是荧惑星!” 这一次,秦始皇没有打断卢敖,他坐在案后,随手拿了一份奏疏,慢慢翻着,好似卢敖是空气,也不知这些话,皇帝到底有没有在听。 卢敖倒是求生欲很强:“请臣为陛下释去年底的奇异天象,臣从东郡过时,听人言,前一夜星陨如雨,而是夜亥时,陨星坠于东郡,次日官吏抵达,发现上有刻字……” “此或为六国黔首所为,陛下将长生,大秦当传万世,岂有死而地分治说?然奇异天象,多是天帝对人间的警告,天文以东行、南行为顺,西行、北行为逆,臣以为,此乃天帝提醒陛下,有人欲作乱之兆也,不仅将出现何事有兆,何人所为亦有兆,臣遍查古人所述,总算找到了与这陨星符合的记载。” 卢敖被枷锁束缚着,无法靠秦始皇太近,只能大声道:“原来这种陨星,叫做天狗,状如大奔星,有声,其下止地,类狗。所堕及,望之如火光炎炎冲天。其下圜如数顷田处,上兑者则有黄色……” “天狗?” 秦始皇这才抬起眼来:“召太史令胡毋敬。” 等胡毋敬匆匆来到后,一问之下,才道的确有一种流星,被称之为“天狗”,至于东郡陨星是否符合,尚待商榷。 但卢敖已当那陨星就是“天狗”了。 “说到天狗,陛下想起了谁?” 秦始皇不言,被留下的胡毋敬则感到心惊。 天狗的传说,起源于秦穆公时,其状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关中骊山西有白鹿原,原上有狗枷堡。秦襄公时有天狗来下,但凡有贼,则天狗吠而护之,故一堡无患…… 自此以后,便以天狗为御凶擒贼之兽,立于亭舍桓表,有时候,也以天狗作为亭长的代名词。 而朝中出身亭长,且因为常自诩“大秦天狗”,被秦始皇认为是梦中“黑犬”的人,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没错,黑夫……” 卢敖说出了其名,那个他数年来,无数次诅咒的名字:“统帅数十万军民的昌南侯,黑夫!他就是陨星所兆之人!其名中恰有黑字,臣唯恐,‘亡秦者黑’,那预言之子,那将乱朝廷社稷的,正是此君!” “陛下再想想,数年前,因黑夫立大功,赐氏为尉时,陛下认为此名粗陋,不伦不类,令其改之,但黑夫却以‘不忘初心’为由,仍坚持用之。依我看,这不是什么不忘初心,而是心怀叵测吧!” 秦始皇似乎不打算接卢敖这罪人的任何话,示意胡毋敬代为问答。 胡毋敬不清楚皇帝的打算,只能硬着头皮问卢敖:“你是说,昌南侯早已知道你所见的天书预言?” 卢敖越说越玄乎:“不止知道,他还推波助澜!在各处擅自命名城邑,此乃地相堪舆之术,他在利用地名,画一个将大秦天命之脉围困的大阵。” 胡毋敬摇头,不太相信:“昌南侯出身黔首,岂会懂阴阳方术?” 卢敖急切地朝秦始皇作揖道:“陛下,世上最擅长地相堪舆之术的徐福,就在其身边啊!数年前陛下巡视胶东,徐福迟迟不按照约定,到成山角面见陛下,就是与黑夫勾结,欲构陷其余方术士,以阻挠陛下求得长生。” 好家伙,在这点上,他倒是跟徐福不谋而合。 卢敖信誓旦旦:“这命地名,通过换地脉来改天命的法子,或许就是徐福教之!更何况,这黑夫本是南郡愚笨黔首,从二十一年起,却无师自通,忽然变得聪慧非凡。非但精通行伍队列,又能对工、农指手画脚,甚至能指挥匠人,制出水椎、纸张、雕版印刷等精巧器物,陛下就不觉得奇怪么?” 不说还好,一说的确有些古怪,即便黑夫经常捧着书装作一副好学的样子,以掩盖他层出不穷的后世知识,但仍不能释慧者之疑,叶腾、墨者阿忠都提出过疑问,更何况差点被黑夫坑死的仇家卢敖呢? 铺垫到此,卢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推断:“据臣所测,当是荧惑妖星十余年前降临凡尘,夺黑夫之舍,方能开了天窍,奸诈而慧,又有气运庇护,方能从黔首一步步升到关内侯!” …… “荒谬!” 这推测太过离谱,胡毋敬驳斥道:“全是空口白话,毫无证据……” “罪臣有证据!” 卢敖大声道:“只要翻翻太史令的《秦记》便可知,从二十七年起,不论是西拓、北征、东讨、南伐,皆与黑夫有关。” “随陛下西巡,引出西拓。就任北地郡尉,有了两次伐匈奴之役,去胶东做郡守,引发了诸田之乱,更有渡海攻海东,最后是南征百越。不管此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战争,这样的将军大臣,朝野上下,可还能找出第二个?荧惑星主征伐战乱,正好与此人符合!黑夫,他就是荧惑星!” “巧合罢了。”胡毋敬依然不信,却偷眼看秦始皇,他至今仍没有表态。 “真的是巧合么?” 卢敖笑了:“荧惑向东行急,有兵聚于东;向西行急,有兵聚于西;向南北行急,有兵聚于南北。先前荧惑向南急行,恰恰对是黑夫在南方髡发收买人心,又安插旧部亲信,怨归于上,德归于己,想要将大秦之兵,变成他家黑兵私兵!发生守心天象,是因为黑夫心有叵测,有冒犯朝廷之思,手握军民数十万,欲为乱也。近来常有望气者称,南方有天子气,若置之不理,待他日南军挥师北上,恐将酿成大祸!” 这一次,胡毋敬不敢再接话了,而秦始皇则在久久缄默后道:“汝等方术士为黑夫所告发,与他有仇罢?” 卢敖跪下:“冤枉!臣虽逃亡罪人,但只是一心想为陛下求得长生,谁料为人所阻,此番冒死归来,非为抱怨,只为拆穿这贼子……” 方术士,除了那些当真相信自己能炼出不死仙药的人外,像卢敖这种人,是知道自己本质的。 他们就是骗子,是赌徒!无论多么仙风道骨,无论阴阳五行,都是包裹在外,为了让骗局更高大上的包装。 骗的是王侯权贵,骗的是无上富贵。 上一次,方术士的骗局被黑夫所搅,输得血本无归,大多数人被坑杀,卢敖流亡东胡,在北国寒冬里瑟瑟发抖。 直到一个叫“蒯彻”的燕人,在韩终带领下,找到了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策。 让方术士重返朝堂,让卢敖重新利用神仙方术,操控秦始皇的计划! “若能功成,则君将再为陛下所信,若黑夫束手就擒,昔日大仇得报,若黑夫不从,则秦不久后亦将大乱!” 但这一切,需要卢敖赌上自己的性命。 卢敖当然不会立刻答应,他踌躇了整整两年,直到他潜回中原后,见近来各种奇异天象层出不穷,秦始皇更令御史召各地善相望气之士,才下定决心,侥幸一试! 他们这群人,赌的是胆大心细,赌的是君王贪生怕死,赌的是上位者对大臣子孙的疑心! 赌的是,坐在那个位子上的秦始皇帝,这位孤家寡人,只相信韩非子那一套: 主人雇用工人来播种耕耘,花费家财准备美食,挑选布匹去交换钱币以便给予报酬,并不是喜欢雇工,却说:“这样做,他们才肯卖力”。雇工卖力而快速地耘田耕田,使尽技巧整理畦埂,并不是因为爱主人,而是说:“这样做,饭菜才会丰美,钱币才容易得到。” 人与人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信任,一切都是利益纠葛!当一位人臣升至高位,手握重兵,脱离了君主操控后,不论过去如何,君王必会心生耿介! 卢敖笃定,秦始皇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才会杀韩非,所以他才会用王翦又收其权。 秦始皇敲着案几道:“按你的说法,荧惑妖星所化,无所不知无所不通,这就是黑夫从来未曾令朕失望的原因?往后,他还会尾大不掉,祸乱甚至灭亡大秦?” 卢敖道:“正是!大奸似忠啊陛下!” “是啊,大奸似忠,君臣一日百战,此言不虚。” 秦始皇站起来,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朕绝不会姑息养奸!” 他指着卢敖,对众郎卫下令道: “这罪人妖言惑众,真以为朕是糊涂的商纣,会因为一句离间之言,就妄杀功臣么?拖下去,投入沸鼎,烹了!” …… “朕是个昏庸的皇帝么?” 当外面的卢敖停止了惨叫,沸腾的大鼎里浓汤四溢,只剩下一只煮熟的手伸着时,秦始皇忽然如此问胡毋敬。 胡毋敬连忙道:“陛下英明睿智。” “睿智?” 秦始皇却笑道:“天下人,恐怕不这么认为了。” 除盼着他死外,暗暗密谋,为日后做打算的人,可真不少呢。 言罢,秦始皇不再多说什么,只告诉胡毋敬:“今天的这一切,一字不落,都记要记在史书上。” “唯!” 胡毋敬崇敬地目送皇帝远去,他不知道,回到寝宫后,秦始皇屏蔽所有人,却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深色的血,染红了白绢! 皇帝的病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而每次来收拾的宫人宫女,被秘密处置的数量也越来越多。 到了晚上,秦始皇总算缓过来后,招来了中车府令赵高觐见,下达了一项密令: ”改变出巡路线,原本经函谷关前往会稽,改成经武关道,期间要过南郡安陆县,然后至衡山郡邾城。” “再拟一道制,发往番禺,就说昌南侯平百越,为大秦南尽北户,劳苦功高,今南海、桂林、象郡已立,令其带有功将吏,至邾城见御驾,设坛拜为通侯!” “朕要让黑夫,荣登人臣爵禄之极了!” bq 。_手机版阅读网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65章 原来是同行 “恭贺妇翁” 复任郎中令的赵高从望夷宫回到咸阳府邸中时,女婿阎乐便向他贺喜。 “王贲已死,黑夫又受阻于武关之外,妇翁可高枕无忧了” 他压低了声音:“与六国的通洽,是否还要停下” “得抓紧,丝毫不可放松” 赵高摇头道:“王贲虽亡,但其旧部恐怕亦欲杀我而后快,还有那黑夫,却离咸阳越来越近了” 一条恶犬在门外龇牙咧嘴,一旦开门,它就会扑过来咬断你的喉咙,由不得赵高不害怕啊 “且陛下病急乱投医,非但不欲诛杀蒙恬兄弟,更有释放之意,蒙毅是我仇人,若放出来,得了势,必藉王贲诛我之言。” 赵高感觉自己已经玩崩了,现在里外不是人,王贲旧部、蒙氏兄弟、黑夫都想要他授首。 就算有胡亥庇护也没用。 “秦大势已去啊,陛下欲调王离南下为将,但吾等都知道,这位武城侯不比乃父乃祖,只会夸夸其谈,却无将兵只能,是绝对靠不住的。” 而且赵高还警觉地发现。 “李斯有鬼” “这老贼不知在想何事,一味附和我,欲阻挠蒙恬、王离为将” 搞不好是同行赵深海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一面得提防李斯,另一面,与六国的沟通,还是得抓紧 赵高颇为焦虑地看向东方: “也不知张敖,可否抵达魏地了” 二世元年四月中旬,张敖此刻正在翻过太行山,走在轵关陉河南济源县上。 太行山横绝千里,将山西与河北分开,不过在高耸的山系间,也有一些沟壑小道,称之为“陉”。 轵关陉便是后世“太行八陉”的第一陉,位置最南,处于太行、王屋二山之间,当地传说是一位叫“愚公”的老人带着子孙开道,感动天帝后,让操蛇之神移开的。 绕过王屋山麓,山势越发起伏不平,道路渐渐狭窄起来,绵延的山岭占据了天空,一个又一个的隘口出现在面前。 轵者,车轴之端也,轵道者,通道仅当一轵车之险关也,一路都是山间羊肠小道,所经之处,崇山峻岭,瀑流湍急,实为险隘。 在其末端,又有轵关横绝,张敖手持来自咸阳的通关符节,才顺利过关,抵达河内郡。 张敖行走在河东时,还只见一片太平,但河内就不同了,所见尽是往西走,欲通过轵关去河东的难民他们是为了避让战祸,秦军与赵、魏两国正在河内鏖战。 原来,张敖走在路上的个把月里,关东形势再度发生了变化。 随着王贲死讯传到三川、颍川,当地秦军的士气也大为降低,而楚军主力,却已从陈地抵达大梁,在韩人的配合下,在熬仓吃过一次憋的项羽再度对荥阳发起猛攻,荥阳秦军不能守,遂烧毁敖仓后撤离。 敖仓近百万石粮食,就这样化为灰烟,据说大火燃了三天三夜,就算在大河对岸的河内郡,动动鼻子,也能闻到烤粟米的香味 项羽未能获取敖仓之粮,气急败坏之下,又屠了荥阳城,旋即挥师西进,虽在京、索之间再败苏角,斩首虏近千,却受阻于成皋之塞,三川守赵贲派兵支援苏角,稳住了阵线。 今已半月,楚军依然无法越过虎牢之险进军洛阳,更不用说函谷关了。 这就好比,黑夫已到大门口,砰砰砰敲门了,但楚军距离关中,却还隔着一条街。 项羽是个急性子,于是便命令魏相张耳,率魏军一万人,渡大河北上,配合赵军攻陷河内。 看其意图,大概是想走河内孟津渡口,直接由赵魏两军袭取洛阳,再夹击成皋罢 眼下,赵军李左车部两万人,已包围河内治所怀县河南武涉县,魏相张耳则在攻打温县河南温县 听闻张耳在温后,张敖喉咙微动。 “轵县到温县,不过百里距离。“ ”父亲,十六年了,儿从未离你如此近过” 他不再犹豫,立刻假言自己是奉命去前线传令的使者,让人护送,抵达了野王县。 野王县是秦朝所有郡县中,最独特的一个,因为这里的统治者不是县令,而是一位封君卫君角。 卫国本是周代一个大诸侯,但却在晋国齐国夹击下越发衰落,到了战国,更成了谁都想砍一刀的肥羊,魏国和赵国为了争卫没少开战,近百年来,卫已沦为魏国的附庸,国君去侯号,只称君,地位跟魏国随便一个小封君并无区别。 秦始皇六年时,秦军夺取魏国的东部领土,设置东郡,将卫国最后的领土濮阳收归己有,或许是因为吕不韦乃卫人的缘故,竟未灭卫国社稷,只是将卫君角迁徙到了河内野王,让他在这做一个安乐封君。 秦始皇亲政后,也不知是将卫君忘了还是忘了,竟也没管他,卫国就这个上一时代的遗留物,就这样维和地存在于秦朝大一统的江山里。 原本的历史上,这个在”你知道吗,秦始皇并没有统一中国“的各类真相体 文章里露面的小国,会被二世撤销,但如今天下大乱,胡亥自顾不暇,河内也一团乱,哪还有时间搭理它 除了多个封君外,野王与一般秦县并无不同,因为打着咸阳使者的旗号,张敖得到了卫君角的热情招待,案上美食佳肴,堂下郑卫之音,一个劲地向他敬酒,并诉说着对六国群盗扰乱河内的烦恼。 卫君角五十余岁,看上去温文儒雅,是个好脾气的善人,他向张敖作揖道: “还望尊使返回咸阳后,能替我告于陛下,盗贼纷乱,野王恐不能保,下臣角,希望迁徙到河东去。” 张敖满口答应,筵席散场后,卫君角还打算让几个女子服侍,她们也真是奔放,刚进门就想解张敖腰带,有个浓妆艳抹的还往下面一摸。 却空空如也 那女子的面色,一瞬间就僵住了,气氛无比尴尬。 自然,她们立刻就被张敖恼怒地赶走了 作为刑余之人,张敖最敏感的就是下面,被这群女子一弄,他又想起自己残缺的身体了,开始自卑自艾了。 又念及明日便能抵达温县,见到失散多年的父亲,张敖一时间变得踌躇起来,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虽然命运沉浮,但张敖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就这样假寐到了后半夜,外面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张敖以为卫君角又要让女子来伺候他,大为恼怒,却听到几声闷哼,才发觉不对。 还不等张敖去拿剑,门扉便被一脚踹开一群卫卒冲了进来,将狼狈的张敖揪了出去 张敖的几个手下已倒在血泊中,外面皆是明火执仗的甲士,卫君角也一身戎装,笑眯眯地看着张敖。 “卫君,这是何意”张敖并未慌乱,只怪自己大意。 卫君角朝张敖拱手道:“真是对不住尊使了,野王去咸阳千余里,山河阻隔,远水救不了近火啊,为了卫国的八百年社稷能够延续,我也只能自救了。” 张敖明白了:“你欲降六国” 卫君角道:“不瞒尊使,魏军将至,我家本就是魏之附庸,今天算是复归于魏,我已向魏相投诚,至于尊使便是表达诚意的礼物” “哈哈哈” 卫君角如此一说,张敖只差点笑出了眼泪,真是没想到啊,竟在这遇到了同行。 卫君角道:“你这竖宦,为何发笑。”他已从几个婢女处知道,这是个受过腐刑的宦者。 张敖却傲然扬起下巴:“卫君,知道魏相与我是何关系么” “有何关系” “魏相是我父也” “哈哈哈” “你这竖宦真是可笑。” 卫君角顿时就乐了,这话逗得他,比看一群倡优赤身跳舞还开心: “你说魏国相邦是汝父” “我还能说,那武忠侯黑夫,是我儿呢” ps:晚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66章 裂地而封为王侯 不管卫君角信与不信,最终还是将张敖送到温县,当做礼物奉于张耳。 张耳比记忆中老了许多,毕竟已是年过六旬的人了,一把浓髯有几分灰白,昔日外黄大侠的豪气变为身为魏相的威仪。 “容貌确与我那失散多年的儿有几分相似” 张耳凑近仔细看跪坐在堂下的张敖,孰视良久后,又让人解开他的束缚,令其脱去鞋履,露出左脚底的三颗黑痣 “你生来便有?”张耳指着那三颗痣。 张敖坦然道:“生来便有,有相面者告诉父亲,我日后必继父亲之志,有侯王之贵,父亲抱着儿欢呼,这些事,儿都一一记得。” 张耳叹息:“这便是做不得假的。” 他基本能确定,眼前的白面青年,确实是十六年前因黑夫那奸贼所害,失散的儿子张敖了。 但接下来,却没有父子相认,涕泪满襟的戏份,张耳回到堂上,冷漠地说道:“你从咸阳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找到父亲,为了回家” 张敖心中如此想,嘴上却正色道:“秦郎中令赵高骇于黑夫,欲与六国联手,河东守赵成乃其弟也,可开轵关以迎义师,再从蒲坂入关中!” “赵高、赵成愿开轵关!?” 张耳意有所动,要知道,当年苏秦论天下形势时,曾有“秦下轵道则南阳动”的说法,此南阳自非宛城南阳,而是河内郡,轵关陉是河东通向河内的唯一通途。 而河东郡(今临汾),更是富庶之地,东连上党,西界黄河,南通陕、洛,北阻太原,子犯所谓表里河山者也,更是通往关中的跳板。 眼下楚军受阻于成皋,轻易不得入,项羽令张耳与赵军夺河内,南渡孟津攻打三川郡,但就算突破成皋,降服洛阳,西面还有让人六国谈之色变的函谷关啊 秦之东有崤函,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涧道之峡,车不方轨,号曰天险。 想当年信陵君组织合纵,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然而却受阻于函谷天险,时日稍长,联军补给吃不消,遂纵败约散,各自回家了。 站在”诛灭暴秦“的大义上,张耳以为,与其去函谷关下吃灰,倒不是抓住这个机会,走河东入关还更快些呢。 而站在”魏相“的角度上,入轵关取河东,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百年前,魏有其地。秦商鞅曾言于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岭厄之西,都安邑,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魏失河东,然后秦据河山之固,东向以制诸侯矣。” 反过来也一样,魏国若能取此西魏之地,亦能重现昔日魏文、武之雄业! 于是张耳道:“赵高有何条件?” 张敖道:“赵高希望,能与楚魏立盟约,他开轵关,让六国联军能西进关中灭秦宗室社稷,事后能让他割上党郡(山西长治),以为王!” “割上党以为王?” 张耳有些出乎意料,本以为赵高会张口要河东,毕竟河东兵权在其弟赵成手里。 不过想想就明白了。 “赵高是聪明人啊”张耳露出了笑。 赵高想必是考虑到魏国贪河东之地,与虎谋皮的事不敢做,就退而求其次,索要过去属于韩国的上党。 韩小弱也,连颍川都未收复,还死了韩王成,至今未有新王,更被项羽空降了个郑昌去管着,就算灭秦功成后,韩国能否恢复社稷还是未知数,自然更不可能越过魏国,对上党提出任何要求了。 而且观天下局势,消灭北秦后,黑夫与六国的矛盾就变得不可调和,有河东为蔽,赵高还能在上党过几天安心日子 若这条件摆到项羽案前,楚人只怕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反正不是他们的土地。 但张耳却另有想法,反问张敖:“你以为如何?” 张敖道:“儿途径轵关,曾听当地三老说,当地本属韩,而后韩国将此地与魏国作了交换” 因为赵、魏、韩三家分晋,其领土均是在各自卿族原来的封地基础上扩充来的,因此没有连成一片,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尤其是早期的魏韩,主体都被分成两个部分,魏有东西,韩有南北,那态势,酷似一对69。 因此韩魏两国没少交换土地,但即便是魏国换得轵关,也只有一条道将河东与河内相连。 “故魏国分东西,河东与河内,为上党从中阻断,故为四分五裂之国,东西不能相顾” “今父亲为魏相,不可重蹈昔日覆辙,将东西命脉交给赵高,而当全取河东、上党以为魏土!上党四塞之固,东有滏口陉、白陉、太行陉三关以通河内,不必单靠一条轵关。再并有河内、东郡、大梁,则魏必然强盛!北联赵国,南合楚国,东接齐国,地方两千里,持戟十万,足以自保于乱世。” 张耳略微诧异,他没料到,沦为竖寺的张敖,竟有这般见 识。 “这些事,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张敖抬起头:“用耳听,用眼看,用心记!赵高亦是隐官出身,却自学成材,精通律令,儿作为父亲之子,身负母亲血仇,又岂会自怨自艾,甘心做一辈子奴婢呢?” 他这些年的苦,可不是白吃的。 张耳颔首,露出了玩味的笑:“你不是赵高的使者么?若魏国取了上党,他怎么办?” “没错,我是赵高使者。” 张敖道:“但张敖,首先是魏相之子,是魏人!” “赵高本小人也,巧言令色,献媚人主,窃弄国柄,荼毒生民,反复无常,他对我,不过是利用罢了。父亲且先允了他,先取得河东、上党,假言邀赵高之国,待他去上党,必经河东,儿有一百种法子,将他杀死!” 他赵高能卖胡亥,我张敖,就不能卖赵高么? “善!” “大善!” 张耳拊掌而起,哈哈大笑: “你确实是张耳之子!敖儿,事成之后,上党我便不给赵高了,我留给你,让你在那裂地封为君侯!” 不理会下拜请罪的卫君角,从温县县寺里出来,张敖感受着着外面洒下的阳光,感觉真是久违了。 “君侯” 他喃喃自语:“少时有相面者说,我日后当有侯王之贵,做了这么多年人下人,我还有机会做君侯么?” 虽然决定和张耳一起坑赵高,但张敖甚至赵高非易与之人,自己这次回咸阳,若是被其发现破绽,可能会命丧其手 决定命运的时刻来了一念及此,张敖未直接离开回咸阳向赵高复命,而是让张耳派给他的亲卫,捧着金帛,朝温县市肆走去。 张敖早就听说,温县有一名女相士名许负,善相面,只要看人一眼,就知道他未来的富贵贫贱。 一路询问,张敖找到了许负家,门外有不少拜请相面的人,但许负有规矩:“每日一算,钱多者得!” 卑贱贫穷了十多年的张敖,这次一掷百金! 等见到这位驰名关东的女相师后,张敖却发现她戴着一块面具,面具雪白,只露出眼睛和气孔,嘴巴位置画着一个神秘的笑。 据说许负脸上有麻,相貌丑陋,从小就戴着面具,曾有酒醉的豪侠取了面具,大肆取笑,但次日,那豪侠便莫名其妙地横死街头,众人都说是遭了天谴,之后再无人敢轻辱许负。 许负安静地跪坐在对面,双手紧紧并在一起,张敖盯着面具上那张僵硬的笑脸道: “许先生看看,我能做君侯么?” 许负透过眼孔,孰视张敖良久,又让他伸出手来,略观掌纹,不由嗟叹:“可惜了,可惜了。” 出乎意料,许负的声音,却柔媚好听到了极致,她毕竟只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女子。 “可惜什么?” 许负幽幽地说道:“君本来是可以做诸侯王,迎娶帝女的人啊,只是势已去,气运破了,可惜,真是可惜!” 远在千里之外的辽西边塞,本该是张敖老丈人的刘季从死马下爬了出来,他一副浓髯上满是血渍,肩上挨了一箭,幸好是骨簇,入体不深,射出这一箭的胡人,则早被刘季刺穿了咽喉。 这是一片萧瑟的荒原,弥漫着雾气,厮杀已告一段落,地上满是尸体,有戍卒的,也有胡人的,阴沉的气氛笼罩着大地。 “吾等该直接回中原去的,为何会在这,与胡人纠缠不清?” 公子扶苏带着戍卒们,从辽东打到辽西,一路上收拢戍卒,助当地秦吏抵御东胡,保护边地黔首。 一开始刘季以为扶苏是为了收买人心,可这种不顾一切要将胡虏逐出塞外的打法,也太拼了罢?且太耽误时间了,他听说中原的豪杰们骤裂地而自封为王侯,老刘一向志向远大,心里没想法是不可能的。 “五百主,看!” 这时候,属下指着远方,刘季站起身来,望向那儿,旋即瞳孔陡然睁大! 一里外,一队东胡骑兵再度从山上驰骋而下。 这群杀不光的胡虏! 扶苏说好的援兵,又在哪? “乃公怎总是这么倒霉?”刘季喃喃自语。 “近几年没遇上一件好事,莫不是被人夺了运气?” 来不及思考更多,这时候掉头逃跑反而是将后背交给敌人的箭。 “结阵!” 身为五百主,刘季发出巨大的呐喊声,还存余的戍卒纷纷朝他靠拢,手持戈矛或残缺的盾牌,咬着牙并肩站立,不管是燕人、楚人、赵人还是秦人,现在都只能将身侧交给对方,目光盯着前方! 东胡人越来越近,刘季甚至能看到马蹄溅起的泥土,以及胡人高高举起的弯刀 这又是一场死战! “架矛!” 刘季能感受到肩膀传来的剧痛,能听到旁边沉重的呼吸,能察觉到众人握着矛杆微微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67章 当立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距离辽西首府阳乐城(辽宁义县)六百里的草原深处,有一片赤红色的山脉,东胡语称之为“乌兰哈达”。 乌兰为赤色,哈达意即山峰,乌兰哈达,就是赤峰! 赤峰脚下,便是东胡的大本营,一座石冢矗立在此,硕大无比,上面插着的牦牛尾旌旗在碧波荡漾的草原上洒下迆长的影子,为远方红色山峦的风景加上了边框。 围绕着石冢的,则是数不清的毡帐,门向东开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眼下正是日出之时,草叶上的露珠尚未蒸干,东胡人不论男女老少,便走出帐篷,朝着赤山跪拜,眼中满是景仰。 在东胡人的传说中,远古时,天上的女神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胭脂撒在了山上,因而出现了九个红色的山峰,而那名女神遭到苍天的惩罚,降临人间。 在这里,她遇到了饶乐水伯,两位神祗结合,这才有了东胡部族,所以,东胡人一直视饶乐水(西拉木伦河)为父,视赤山为母。 典籍里,中原对东胡的记载也很早,早到商周之际,召公北征燕、毫之后,就有东胡部落向周朝进贡过“黄罴”。不过当时,东胡与诸夏之间还隔着一个山戎,齐桓公北伐破山戎后,东胡部众繁衍,才逐渐南下进入山戎故地,也就是燕、代之北。 那时候的东胡依然是一个分裂松散的部族,数十个邑落散布在广袤的草原上。 邑落首领并不世代继承,谁最勇猛强健,并能够决断格斗争讼等事,就会被族人推选为邑落首领。数十个有血缘关系的邑落又结成一个部落,再推选出一位大首领,占据一片百余里的草场。 不过,为了同草原上的邻居匈奴竞争,东胡各部开始团结在一起,推举最强大的部落首领为东胡王——中原人这么称呼,但按照东胡的规矩,应该叫“大人”才对。 有了东胡王后,东胡变得更加强大,虽然平日里逐水草而居,食肉酪,但遇上草原的牛羊病死,或者水草不够肥美的年头,东胡便会在东胡王带领下,便会成群结队地向周围的部落邦国发动进攻,掠夺他们的粮食和人口。 这种劫掠一般集中在秋冬两季,辽东地区的貊人和秽人深受其害,只能臣服于东胡。 不过作为七雄之一的燕国却没这么好脾气,燕昭王时,令秦开潜入东胡为质,在摸清楚东胡战法,底细后,秦开率燕军大破东胡,夺取辽东,拓地千里,又筑燕长城,将东胡赶回了草原。 距离那场大败已过去四代人,新一代的东胡王被选为“大人”后,却遇上了两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第一个便是匈奴遭到秦朝重创,冒顿弑父自立为单于,远走漠北,于是东胡便堂而皇之地接收了匈奴的东部领地,连带部族民众,甚至强迫冒顿每年给东胡上贡。 第二,则是强大不可一世的秦朝也崩溃了,燕赵豪杰叛乱不休,渔阳、右北平的戍卒纷纷揭竿而起,反抗秦吏。 乘着中原一片混乱,东胡王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越过长墙!” 开春后,东胡各部在饶乐水大会,旋即大举南下,他们俗善骑射,几乎人人皆兵,最开始取得了巨大的战果: 渔阳、右北平两郡燕山以北地区全部沦陷,当地军阀臧荼不敢与东胡为敌,将人口全部撤回内地,放弃数百里疆土,任由移民的城寨农田,重新变成东胡人的牧场。 但在随后进攻辽东、辽西的过程中,东胡人却遇到了未曾想到的阻力。 一位号称是秦朝王子的人,带着一群身上满是冻疮的戍卒,在襄平城下给了冒进的东胡牧民沉重一击,随后又组织善骑马的辽东土著,向北迎击,一路将东胡赶回长城一线…… 胡人一向是欺软怕硬,既然辽东难啃,那就去辽西呗。 岂料那王子不依不饶,又带着兵卒杀向辽东,解了阳乐城之困,并在白狼水(大凌河)重创东胡王的部队。 东胡虽善骑射,但甲兵仍与中原有代差,不然也不会被战国七雄里垫底的燕打得抱头鼠窜了,当辽西辽东的居民得到武器被组织起来后,胡人也讨不到好果子。 眼看辽东辽西不易攻打,而所掠的人口、财物也足够,东胡王遂撤兵回了赤山…… 不过清点人数,这竟是自秦开击破东胡后,东胡损失最重的一次,上千名部族战士倒在白狼水,好不容易才抢回尸体。 就像关东的中原人相信,自己死去以后魂灵将返回泰山一样,东胡人也认为,所有人死后,灵魂也会在赤山汇集,而战死者,更将被安置在山顶,回到女神母亲的怀抱。 他们送葬的方式很特殊,以棺木收殓尸体,有悲哀哭泣的仪式,但到下葬的时候用歌舞相送。 每家每户还要养一只肥肥的狗,以黑狗为最佳,用彩色的绳子牵着,与死者所骑的马和衣服物品一同焚烧,这意思是要狗护送死者的魂灵返回赤山。 于是此时此刻,赤山周边,便燃烧着上千个火堆,空气中弥漫着烤狗肉的香味…… 东胡王抽了一下鼻子,却拒绝了义愤填膺,请求对辽西、辽东再度发动进攻,为这些死者报仇的邑落首领们。 “去白狼水报仇的事不急,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做!” 东胡王很清楚,富庶的中原城邑虽然诱人,但草原,才是东胡的根本。 随着匈奴衰败,月氏灭亡,东胡现在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草原一向是强者凌弱,东胡王可没少乘火打劫,逼迫匈奴臣服,每年入夏时,匈奴都得送牛、马、羊皮过来,过时不具,东胡便悍然扣留匈奴女子…… 眼下又到一年一度,匈奴来进贡的时节了,东胡王与匈奴单于冒顿约定在瓯脱会面,而这回东胡王索要的除却牲畜皮革外,还有冒顿的阏氏和宝马…… 抢婚,这是东胡人的习俗,娶老婆若不是靠抢来的,在邑落里都抬不起头,他们会先抢来其他部落女子同居,有时过了半年上百天,而后给女方送去牛、马、羊等牲畜,作为聘礼--若是匈奴女子、中原女子,就只作为奴婢。 女人还是抢来的好,东胡王亦是此道的爱好者。 “冒顿若不献,我就要踏平单于庭,冒顿若献了,定会叫手下各部看不起,到那时我再杀过去,十万匈奴人,都要改称东胡了!” 在烧完狗子,送战死部众的灵魂上赤山后,东胡王即刻令部众启程西行,还勒令: “辽东辽西战败的事,决不能传出去叫匈奴人知道!” “且先去瓯脱,收了冒顿的贡礼,等秋后马肥,再南下去辽西辽东,割了那秦国王子的头!” …… 得知东胡人撤退的消息后,辽西首府阳乐城,已经成了一片欢庆的海洋。 月余前,阳乐城为胡骑所围,摇摇欲坠,危机之时,是公子扶苏带领海东戍卒溃围退敌,他又组织辽东、辽西本地人组成骑从,亲冒矢石,大败东胡于白狼水上,杀胡虏两千余。 这是振奋人心的大胜,眼下白狼水北已无一座毡帐,当地人总算不必担心出门种个田,自己及妻女就为胡骑所掳了。 派去远方的斥候更回报,整个东胡部落,竟开始离开了老巢赤山,向西行进。 危险暂时解除,如此一来,辽东、辽西两地黔首对扶苏感激不尽,长公子的威望,在两辽达到了顶峰…… 但在这一片欢呼和歌颂下,因为在白狼水之战立下功勋,被擢拔为率长的刘大胡子,却在私下里,向扶苏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公子,虽然辽东、辽西黔首感念公子击退胡人,拯救他们的恩情,但彼辈乃土著也,肯随公子返回中原的人恐怕不多。倒是海东戍卒,这数月来水里去火里去,伤痕累累,损失近千人,抵抗胡人时倒没功夫想,可事后,袍泽们怨言不小啊。” “戍卒军心的确有些不稳……” 扶苏也注意到了这种情况,留在两辽抵御胡人是他的决定,虽然大义上说的过去,但归根结底,于戍卒们并无半点利好。 刘季近来得到了扶苏的重用,乘机进言道:“刚离开海东时,戍卒们想法简单,回家而已。但眼下,付出这么多后,光听辽人称赞,可不能让他们满意。” 扶苏看着刘季:“我一向赏不逾时。” 刘季笑道:“是,公子是将两辽献上的粮食和钱帛的赏赐悉数分予众人,自己却不留分毫。但这些,也只能满足小卒之欲也!” “至于司马、率长、五百主们,嗯,也包括我刘季。” 老刘十分豪爽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不吝置身事外:“追随将军打了两场胜仗,又占了两辽作为地盘后,吾等的所求,已不仅仅这么简单了!公子不可不虑!” 军官们的所求是什么呢?列为公侯,甚至是裂土封疆,这是人之常情。 而扶苏如今却仍然只称公子、将军,这让底下的人怎么想? “刘季,你是个实诚之人,肯与我说真话。” 扶苏默然半响,颔首道:“我知之。” 但扶苏还是看轻了人的欲望,并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竟会何等迅速。 他更没想到,刘季的胆子有多大…… 到了是夜,扶苏再度去巡视军营时,尽管损失不小,可他的队伍比刚离开海东时,却不减反增,辽东、辽西黔首数被寇,民尚武,各有三四千人加入,一时间,扶苏麾下已有万人之众。 扶苏才进入营垒深处,却见诸吏卒露刃列于庭中,面容肃整,似是早有准备。 “汝等这是……” 扶苏正诧异间,身后,却有刘季、高成将一袭早已准备好的,朱玄相间,绣有十二章的冕服往扶苏身上一披! 不等扶苏反应过来,在刘季等人带领下,数千戍卒便朝扶苏下拜,山呼震地: “始皇帝已逝,胡亥不当立,当立者乃长公子也,今天下无主,望公子继皇帝位!” …… PS:晚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68章 昭穆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二三子!” 玄袍加身的戏份来得突然,而高成、刘季恰是引发众人情绪的那人,高成率先大喝,声音在军营中回荡。 “自古嫡庶有序,皇帝位,当由长公子继承才对。公子遭谗言而出走咸阳,但却没有忘记吾等,收亡者戍卒,北御强胡,保辽东、辽西平安。不管于情于理,公子皆当为天子!” “然也!”刘季立刻附和。 “吾等现在虽还称秦军,但那所谓的二世皇帝……“ 老刘狠狠地朝地上唾了一口:”于我而言,狗彘也!” “胡亥乃以阴谋逐长公子而篡位,凭什么让一幼弱稚子做皇帝?胡亥小儿自在咸阳享乐,哪里见识过辽海之寒,更何曾懂得吾等边地戍卒的苦楚,吾等孤苦无助的时候,他在哪?” “胡人肆虐入塞的时候,他又在哪?” 戍卒齐叫,辽人附和。 不知心里打什么主意的刘季带头朝扶苏下跪:“刘季以为,始皇帝只有一个继业者,那便是长公子!其他人坐那皇位,刘季不服!” “然也,愿公子继皇帝位!” 一时间,不论是海东戍卒,还是辽西辽东加入的民兵,皆大声赞成刘、高二人之言。 这小半年来,扶苏的所作所为众人看在眼中,两辽的燕人头一次对一个秦人无比钦佩,海东戍卒虽对滞留北方略有怨言,但对智、信、仁、勇、严皆具的扶苏,也是打心眼里服从。 这硕大军营里,唯一头脑还清醒的,大概就扶苏本人了。 在周围的喧哗里,他想起了从中原一路走到海东的所见所闻,心中默道: “这天下病了,病入膏肓。就好比一个人四肢反噬,心腹抽搐,不复昔日强健,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又有胡虏在外虎视眈眈,恐命不久矣。” “但称王称帝,是解救天下危难的灵药么?” 从始皇帝崩逝后,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侯,分裂疆土。一时间城头变幻大王旗。 扶苏却觉得,其实这天下,一点都不缺野心家,甚至还嫌多了——多一个,便乱一分。 这天下真正缺的,是一个打心里,想要勘乱保民的人! 能看清楚这点的人,不多。 “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能救天下的人,自有资格为民之主。” “反过来,匆匆称了皇帝,非但不能增我一兵一卒,反倒为虚名所累,让我成为六国的众矢之的,吾麾下万人而已,辽东辽西贫瘠,哪经得住多方围攻,恐旦夕败亡!” 所以称皇帝对天下来说绝非良药,对扶苏自己而言,更是一剂毒药! 道理是这样,可眼下的情形,却是万万不能讲道理的。 眼看乱军山积,大噪趋营,扶抱拥迫,局势几乎控制不住,扶苏知道众人自贪富贵,要推着他前进,自已绝不能拒绝,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众人若是失望,一旦叛离散去,便难以复合。 于是他说道:“若二三子能从我命,扶苏自当为君主。” “陛下之命,岂敢不从?”刘季又开始起哄了,众人也高兴得山呼“万岁!” 但扶苏却还有话没说完,他让众人肃静,说道: “然百年前,韩、燕皆称王,唯赵主父独不肯,曰:‘无其实,敢处其名乎!’令国人谓己曰君。” “扶苏亦然,无其实敢处其名乎?我虽为先帝长子,然始皇帝以眇眇之身,君临天下,一四海,统九州,故称帝。今社稷板荡,关东六国复自立,扶苏偏居一隅,未近中夏,未入咸阳,乃以空名为帝,不可,宜为王如故。”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和预想的有差距,略微失望,但公子先称王也行啊! 那样他们里面立功较多的人,也能得到封赏,过一过做君侯的瘾。 于是来自关中的高成等人,纷纷下拜:“请公子为秦王!” 倒是刘季他们踌躇了一下,方才附和,至于辽东、辽西本地人,热情劲就退散了许多。 他们希望扶苏为秦皇帝,重点在皇帝,不在秦。 两辽的燕人,对秦有个屁的归属感啊!要不是看在公子扶苏救他们于危难的份上,说不定也跟着燕地豪侠杀秦吏反叛了! 但扶苏再度拒绝了这一尊号:“我未曾有秦中尺寸之地,如何为秦王?岂不是让天下人嗤笑?” “更何况,东胡既已击退,接下来吾等将继续回归中原,出辽西,进入右北平、渔阳之地。汝等亦知,燕赵之人对秦有怨,若直接以秦王为号,恐当地豪侠黔首猜疑排斥,反而给我军惹来无穷阻力。” 他掷地有声:“故我若为王,当另择一临时王号!” 这下大伙可犯难了,这里既无儒生,也无礼官,众人多是不识字的大老粗,不擅长这种事,一时间开始胡乱出主意起来。 有戍卒嚷嚷道:“公子起兵东北,不如称东北王?” 这不伦不类的称谓听着就不靠谱,惹来一阵哄笑。 刘季则挠了挠头:“公子起兵海东,不如称海王?” 一时间众说纷纭,若是黑夫在,说不定也要凑热闹吼一嗓子:“北境之王!” 还是高成多少进过学室,读过点,提的议见更靠谱些。 “公子以辽东辽西为基,何不称辽王?” “辽王好!辽王好!” 辽东辽西人这下可高兴了,纷纷附和,一时间占据了主流——他们甚至都希望,扶苏就别回什么中原了,留在两辽为王多好啊。 但扶苏,却有自己的主意,他比了比手,让众人安静下来。 “召王……” 他露出了笑,也不想给众人解释这个字的寓意,就这样定下了自己的王号: “从今日起,扶苏便立为召王!望二三子能随我戡大乱,保黔首,重整河山!” …… 半个月后,四月底的胶东,一艘来自北方的轻便快船在黄县靠岸,商贾打扮的人却持有各县不得搜检的郡守符节,匆匆进入县寺,将一封贴身携带的信,交到陈郡守手中…… 就着烛火,陈平对着这封从北方传来的密信皱眉。 “击退东胡,救民水火?” “焚烧债券,颇得人心?” 而最后一条,让陈平最为警惕。 “未曾称皇帝,却称召王?” 他琢磨着这“召王”的含义,但陈平毕竟是陈平,对敌人,总是往恶意的方向推测,最终得出的,自然是扶苏必有所谋。 “召者昭也,天子立七庙,祠堂神主牌的摆放次序也就是昭穆……二世为昭,三世为穆。” “自立召王,是暗示自己才是真正当立的二世皇帝?” 这下明白了。 放下密信,陈平笑道:“扶苏公子,你果真是变得聪明了,看来这种小伎俩,已对付不了你……” 这场远在东方的较量,他得认真起来了! 起身左右思索后,陈平招来齐地大贾刀间。 “告诉在辽南过冬避祸的卫满,天热了,该是北上的时候了,我听闻扶苏已离襄平,郡中男丁多随其西去,辽东空虚,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卫满本是东征军一员,当年却带着一批人哗变逃走,后来盘踞在夫余、朝鲜、辽东三地交界,也就是后世高句骊的地盘,不少夫余人,肃慎人,濊貊人加入,形成了一个成分复杂的匪帮。这群匪徒乘着天下大乱,也乘机出来,欲劫掠辽东。 岂料却被扶苏以海东戍卒击败,还断了其北上的退路,卫满只能带着两千人流亡辽南,寒冬腊月啊,就在他们将要冻饿死在海滨之时,还是陈平派人送去了几船衣食,众人这才活了下来。 去年养下的狼,就是留这时候用的。 陈平嘱咐刀间:“胶东会派船给卫满提供一批粮食、甲兵,只要他有本事,辽东郡,便是他的了!” 刀间应诺而去,陈平旋即招来被曹参推荐到郡府做吏的卢县人娄敬。 先前娄敬给胶东出了“离间齐楚”的主意,让胶东兵假冒齐楚之兵攻击对方,导致龙且和彭越反目,眼下两家僵持在临淄,为谁取临淄城争执不休——虽然临淄比过去凋敝,但毕竟是数万户的大城市啊,且光商贾租税便有百金,谁能夺取,谁就握住了钱袋子。 那边鹜蚌相争,胶东便安生了几个月,在陈平、曹参一文一武经营下,胶东郡成了乱世里的避风港,接纳大批齐地难民,又挑选其青壮训练为民兵,加上郡兵、商贾武装,一时间胶东兵员超过两万,足以自保。 陈平给娄敬另有使命。 “娄敬,你装作商贾,为我去一趟燕地,给渔阳、右北平的臧荼传递消息。” 臧荼是燕地豪侠,去年也拉着一伙渔阳戍卒扯旗造反,如今占据了两郡,以及辽西的碣石地区,自称燕王,封手下大将栾布为孤竹侯。 这则是一头,守着巢穴不让人靠近,又时刻念着扩张地盘的猛虎…… “警告臧荼、栾布,扶苏欲出辽西,依靠两辽骑从的优势,走白狼水(大凌河)上游,过西马首山,取平刚(辽宁省凌源地区),袭渔阳(北京市密云区),让他们小心提防,强敌已至!” 娄敬奉命而去,陈平这才心情好了一些,他以手指弹着信上工整的隶字迹,笑道: “扶苏,你不是爱民如子么?你不是要保境安民么?如今前虎后狼,一旦辽东再度遭到袭击,向你求援,你是继续往前,还是后退呢?” 在烛光下,陈平摸着下巴,一副反派嘴脸。 “长公子,就让陈平看看,你要如何应对罢!”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69章 山海 ps:上一章倒数第五段有更改。 …… 辽南虽在辽东半岛,行政上却不属于辽东郡,而归隔海相望的胶东管辖。 这是黑夫在胶东做郡守起便一直延续的旧制——谁让从胶东北部各港到辽南只需要数日,从襄平跋山涉水抵达半岛末端却要足足一个月呢? 虽经数载开发,但辽南除了如珍珠般镶嵌在半岛尖端的“旅顺”外,其余地方仍然人烟稀少: 沿海是群岛密布的海岸,海豹的数量比居民还多;内地则是满是松柏交错组成的森林,林间冒出许多青葱的圆岭、许多长着茂盛花朵的土丘和许多尖尖的山峰,间或看到麋鹿、獐子在林间跳跃。 这时代的东北,处处皆是北大荒,偶有夷人杂处其间,甚少编户齐民。 不过在距离鸭绿江口不远的地方,却有一座小邑,这是西安平,本是秦军戍卒驻地,但在扶苏带着戍卒离开后,此地遂空,如今成了逃亡戍卒卫满等人的居所。 卫满本来带着昔日逃亡的戍卒群盗,在箕子朝鲜以北的山林出没,光靠野物可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时常对夫余、朝鲜、辽东劫掠。眼看天下大乱,辽东不宁,卫满也生出野心,甚至想吞并海东戍卒,为一方之主。 岂料扶苏比他早到一步,控制了戍卒,双方在武次县遭遇,卫满大败,北归之路被断,只能南下,暂居辽南海滨。 时值寒冬腊月,众人衣食无果,好在几艘胶东商船抵达,留下一批物资。 作为条件,卫满遂听胶东之命行事,在辽南一直呆到开春,冰消雪融后,见西安平空虚,扶苏也忙着对抗东胡人,卫满遂乘机占据此地。 好歹有地方遮风避雨,周边还有戍卒开辟的熟地,但就算种下粮食,也要到秋后才能收获,千余人的吃食,除了狩猎捕鱼外,仍由胶东供应。 五月初,胶东的船来了又走,这次送来的却没有一粒粮食,而是一批甲兵…… “上好的革甲,虽然只有三百副。” “兵器倒是足数。” 卫满拾起一柄铜戈,捧在手中,笑道: “武库淘汰的铜兵,只是销去了武库匠作的铸名,真当卫满看不出来?” 刀间给卫满带来的话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粮食是再没有了,但却可提供甲兵,汝等欲食,且自取之……” 刀间希望,卫满能向北进攻武次县,再越过千山,劫掠辽东腹地。 “每月初一,在西安平,以人口换取粮食,大男子大女子换两石,小男子、小女子减半。”奴隶商贾撂下这样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卫满的手下凑过来道:“将军,吾等真要听胶东的话?” 卫满冷笑:“胶东这是将吾等当剑使,我听说那自称公子扶苏的人,已取辽东、辽西,拥兵近万,且多骑从。吾等不过两千,若惹怒了他,回身来击,恐又要大败。” “那就不管胶东?” 手下出主意道:“抢哪都是抢,吾等不如去朝鲜罢,箕氏软弱,其民又不善战,可比辽东好打多了!” “你当胶东傻么?” 卫满倒是挺心动的,但又指着鸭绿江上停泊的胶东战船:“刀间并未走远,一直在那看着呢,还有十余艘艨艟大翼。更知会了朝鲜,教其提防吾等,吾等敢乘筏渡江,彼辈就敢横击之,乃公可不想葬身渔腹!” 不仅辽南,在海航恢复后,箕子朝鲜,也被胶东视作势力范围。 “那怎么办?”手下们傻眼了。 卫满道:“辽东,打是肯定要打的,不打便没有粮食,但吾等只将男丁交给胶东,女眷自留,尤其是会毛纺制绒衣者!” 发端北地郡的羊毛衣,以及黑夫最喜欢的狗皮帽,都已传入辽东,在苦寒的东北,掌握毛纺技能的女子,成了香饽饽。 “等掠取足够女眷、粮食后,吾等便不在辽东久留,离开海滨,既避开扶苏的报复,也脱离胶东掌控,往东走,进山去……” 卫满理想中的地盘,便是他们之前流亡的地域,辽宁、吉林之间,后世高句丽的起家之地。 北边是新建的夫余国,其王曰东明;南边是朝鲜,西边是辽东,东边是东沃沮。虽然丘陵纵横,多深山老林,但也有些许平坦可耕作之地。 最妙的是,能够远离海滨,不必再仰胶东鼻息。 “我要在那,修筑城邑,繁衍生息,建立属于我卫满,自己的邦国!” …… 就在卫满打算抢一波就跑,向山里走去的同时,臧荼却来到了大海之滨。 栾布前来相迎,拱手下拜:“大王!” 臧荼还是贪图虚名,他没听栾布的劝,拒绝了赵国送来的“渔阳君”封号,称了燕王,定都无终,也因此与欲吞并燕地的赵国决裂,双方剑拔弩张。 现在这“燕国”占据渔阳、右北平及辽西郡滨海地区,总兵力不过两万,还得一分为二,一半在西边与“代王”韩广一起提防赵国,另一半,则派到了东边的辽西走廊上。 辽西走廊是燕地去辽地的必经之路,此地东临海湾,西依岭山,有的地方宽,有的地方窄,而最窄之处,莫过于渝水,山海之间不过数里坦途。 开春时,在听闻扶苏复起于辽东后,臧荼十分警惕,将此事通知赵国,希望能一同对敌的同时,也派栾布在这山与海交接的地方,筑起了一道夯土及山石所筑的关隘…… 却见此地北倚崇山,名兔耳、覆舟,山皆斗绝,高峻不可越。南临大海,有渝水通海,是天然的护城河。 臧荼还是知兵的,巡视之后,十分满意。 “我……孤近日从胶东商贾口中得知,扶苏已并有辽东、辽西,欲西击燕地,必过此处,本王决意新征,在此御敌!” 栾布一惊:“大王欲亲自来此御敌?国中何人守备?” 臧荼却很放心:“栾将军有所不知,赵国亦已知扶苏复起之事,其行人蒯彻代赵王到无终出使,说扶苏志在恢复暴秦统治,其人又奸诈虚伪,好为善事以欺民,一旦得逞,燕赵代地恐为其所有,唇亡齿寒,故三国应当协力抗之!” “于是,三国已在军都山达成盟约,燕代赵休兵。” 在陈平有意推动下,在蒯彻的私心下,在反王们对“公子扶苏”这一名号的畏惧下,胶东、燕国、代国、赵国、卫满,一个扶苏包围网,已渐渐形成。 欲将这股不该出现的秦之余孽,剿杀在东北! 臧荼有自己的意图:“我虽为燕王,然并非召公之后,姬姓王族,燕地贵人多有不服,我若能亲自击破扶苏,声望在燕地将无人能及,燕赵豪杰亦将争相来投!” 他又道:“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栾将军且回去守渔阳,就算赵国信守承诺,寡人也担心东胡……” 近来东胡王带着部众西行,在渔阳、上谷以北数百里活动,臧荼恐其再度入塞。 栾布有些不放心:“大王还是要小心为上,我听闻扶苏收戍卒及辽民,大破东胡于白狼水上,其战力不可小觑也。” 臧荼却不以为然:“我自然不会去与其战于野地,吾等只需要在此以逸待劳,渝关背靠碣石、令支等县,兵食充足。扶苏若来,却要在亭驿皆毁的滨海行进数百里。渝关依山襟海,攻之不易,彼与我兵力相当,又无后援,定会撞个头破血流。” “再者。” 臧荼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或许扶苏在途中会遭遇什么意外,连这,都到不了呢?” …… 回渔阳的路上,栾布一直在思索臧荼的话。 “大王说扶苏或会在途中殒命,是何意也,莫非……” 栾布心中了然,虽然他为人方正,对此略有排斥,但兵者诡道也,若能就此消解扶苏对燕地的威胁,也不失为好事。 但等五月中旬,栾布回到“燕国”都城无终时,却从北方,听闻了一件令人惊讶的消息。 “东胡,已在上谷渔阳之北,为匈奴所破!” …… ps:晚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70章 “天之骄子” 广阳郡蓟城(北京)以北四百里的地方,有一片广袤的沙地(浑善达克沙漠)。 虽然沙地里分布着众多小湖,自然条件比大戈壁好了许多倍,但牧民更愿意寻找肥美的草场,于是此地遂空,成了匈奴和东胡两部天然的分界线,匈奴语称之为“瓯脱”。 在瓯脱边缘,盛夏的草原上,凝结着干涸的血,数不清的人马尸体倒伏在没过小腿的草丛中,秃鹫和乌鸦在空中高高盘旋,成群结队的豺狼不断出没,啃食拖拽尸体 项梁带着侄儿项庄骑行其间,所见触目惊心,项梁不由嗟叹:“冒顿单于有勾践之相,能忍辱负重十年,而终破东胡而报大耻,真桀雄也!” 原来,自从开春后,冒顿便带着整个部族,开始了长途跋涉,从漠北苦寒之地,越过大戈壁,来到漠南草原,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四月底抵达瓯脱——这里是匈奴每年向东胡王进贡的地方。 往年冒顿便供奉大量牛羊马及皮革,今年尤为屈辱,东胡王竟向他索要宝马和阏氏。 匈奴部落里不乏反对的声音,冒顿却说什么:“柰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一女子乎?” 匈奴的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等见大单于如此懦弱,皆十分失望,右骨都侯出言不逊,怒火冲天,拔刀要去斫杀东胡使者。 冒顿立命拿下,拖到帐前,亲自鞭打数十下,直打得右骨都侯全身鲜血淋漓,晕了过去,又喝令将其关到羊圈里,改日拖出去喂秃鹫。 于是冒顿便十分大方地将阏氏、爱马及大量牛羊送予东胡王,又派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东胡王说什么:“今后两族务须亲如一家”。 但东胡使者带着哭哭啼啼的阏氏一走,冒顿便变了脸色,将右骨都侯放出,向他郑重谢罪。 “经数年休养,匈奴控弦之士已不亚于东胡,然直接进攻恐怕损失太大,不如偷袭。我宁损失阏氏、宝马,也不肯多死一个匈奴人,于是才赠阏氏、好马与东胡王,就是为了让他以为匈奴懦弱,不设提防,众人集合部众,明日便去袭击东胡!” 诸将俱都拜服,右骨都侯更是雀跃不已,伏地拜谢,求为前锋。冒顿允了,当下兵分三路,皆为精骑,昼停夜宿,绕小路从瓯脱沙漠中行军,遇到牧人,尽数捉了随军而行,以免泄露军机。 而东胡人那边,本来还作提防,但见冒顿二话不说就将阏氏、名马献上,既听匈奴的使者言辞极尽卑屈,登时大为宽心,撤了守军,连日在帐中饮宴作乐。 据说东胡王醉酒后,竟将千里马与匈奴阏氏一块骑,好不快活 哪知匈奴人突然发动了袭击,在天明时分犹如天崩地裂般冲杀进来,东胡人或醉或睡,慌乱之下,士无斗志,登时溃不成军,东胡王也死于乱军之中。 大战之后,东胡王带来的数万骑被杀大半,其余溃逃,冒顿又乘胜追击,让手下骑兵一路逐东胡残部至数百里外的东胡神山赤峰,推倒石冢,焚烧毡帐,缕缕黑烟腾涌翻滚,直上湛蓝天空。 随后,匈奴人骑马往来奔驰,挥舞手中长鞭,驱策生还者离开冒烟的毡帐,杀死青壮,将没来得及逃走的妇孺统统带回瓯脱,向冒顿献功。 东胡女人们面无表情,死气沉沉,步伐踉跄地拉着啜泣不停的孩子,作为草原居民,她们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冒顿是一个慷慨的单于,他宣布,众人夺取的人口,将归他们自己所有! 此举赢得了匈奴人欢呼,东胡的女子尽数被瓜分,而后便是歇斯底里的强暴狂欢,几乎每个毡帐里,都有暴行发生,项梁听了一整晚的女子的嚎哭啜泣。 匈奴男子在报复,在匈奴小弱之时,东胡不也这么对待被消灭的匈奴部落么? 和东胡一样,匈奴人也以抢婚为俗,负责给项梁叔侄充当翻译的匈奴人兰氏便不无自豪地说: “许多年前,一位远方部落的男子,携带妻子来兰部做客,我父亲看中了他的妻子,在客人离开后,立刻带着兄弟们去杀了那男子,将男子之妻抢回” “六个月后,那女子生下了长子,那便是我的兄长,而我,则是女人的第三个孩子,没错,她便是我母亲。” 兰氏的老大显然是前任的孩子,但他父亲却不以为忤,视若己出。 这是项梁无法理解的风俗,在中原,抢掠强暴会被处以刑罚,以秦国尤甚,但在草原上,这些恶行却是匈奴人、东胡人理所当然的生活方式,甚至会得到赞誉。 而到了次日,项梁再度见识到了匈奴人的残酷,他们将掳来的数千东胡孩童脱了裤子,女孩是幸运的,推到她们母亲怀中,至于男孩?只要高过车轮,便只有死路一条。 那群东胡少年是被带到沙漠里屠杀的,而他们的母亲,却只是抱着自己的女儿,含泪目送他们远去,去时黑压压的一大群,回来时,却只剩下谈笑不已的匈奴骑手。 还有血淋淋的青铜剑。 兰氏的翻译耸了耸肩,不以为然:“若是匈奴被东胡所破,也是这下场。” 项梁 算彻底理解草原了,这里的居民,把弱肉强食作为生活的准则。在他们眼里,他人只是猎物,杀一个人比杀一头羊要容易的多。 当对手强大时,如果不能杀掉对手,就用最谦卑顺服态度巴结,骗取对方的信任。然后找机会在干掉他们。在他们眼里,就算奉上妻子给敌人淫乐,只要能最终取胜,也是值得称道和自豪的事。 至于胜利之后,也少有宽恕和大度,而是歇斯底里的发泄报复,以残暴还之残暴,所以胡人所到之处,往往无建设而有破坏,文明化为丘虚。 “楚国对秦,也该如此么?” 项梁如此思索,他从中原来人处听说,侄儿项籍,已进军中原,而秦朝在内外叛离下,已经摇摇欲坠了,若再被匈奴从北方给予一击 于是项梁向冒顿请求:“请大单于让吾等从代地南下,借道赵国去往中原,为大单于联络楚国!” 冒顿允诺,让五十骑护送项梁叔侄南下。 但冒顿自己,却不急着走,至五月中,这场大追剿持续了半个多月,东胡王之下各邑落在广袤数千的草原上四下逃散,不知多少东胡人死在这次剿杀中。 还活着的东胡人已经不敢回赤山了,他们分为两拨,开始朝东胡的两处驻牧地撤离。 一处在极东草原深处,叫乌桓山。 一处在东北大兴安岭深山老林,叫大鲜卑山 类似的故事,未来千年间,还会在草原上演无数遍。 但现在,是匈奴取代东胡,成了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 经此一战,冒顿算是威震草原,引弓之民莫不畏服。 五月下旬,在最后一支追击的部队返回后,瓯脱边响起了巨大的呼声。 “撑犁孤涂单于!” “撑犁孤涂单于!” “撑犁”,匈奴语之“天”,“孤涂”意为“子”,“单于”意为“广大”。 广袤苍天之子! 天之骄子! 匈奴人以为,现在的冒顿,已当得起这名号了! 但冒顿在做什么呢?他正站在帐篷里,对东胡王头骨做成的尿壶撒尿。 而冒顿身后则跪着她的阏氏,衣衫不整,方才冒顿以粗暴的方式临幸了她,一面还在她耳边询问,东胡王之前是如何做的? 阏氏觉得,丈夫应该已经“原谅”自己的失身了。 毕竟也是他亲手将她,送到东胡王处的啊 “阏氏,你为匈奴立下了大功劳。” 冒顿转过身,笑容里仍不失柔情。 “所以现在,我要将你安置到北海(贝加尔湖)去。” 阏氏的面色顿时一片惨白,北海是匈奴极北的领地,原本是丁零人的地盘,冒顿破丁零后,那儿就成了流放地。 当地极其苦寒,八月便有飞雪,蓝色的冰直到次年三月都不化,最冷的时候人撒尿都会冻成冰柱,岂是人待的地方? 她抱着冒顿的腿求情:“大单于,你不是说,我立下了功劳” 冒顿捏着她的下巴,满是心疼:“但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你曾被东胡王凌辱过,心中发痛,还是不见得好。” 阏氏绝望了,嘶声力竭:“单于不是还曾说过,我是你的月亮么” 冒顿低头,怜惜地看着她: “阏氏,你知道么?在你之前,冒顿还有过一个女人,他是我第一个阏氏,被称作贺兰山的月亮。” “但后来,我将她送给了月氏王,换取了容身借兵的机会,这才杀死了头曼,夺得单于之位。” “在月氏灭亡后,她来投靠我,带着几个月氏王的孩子,我也十分大度,让她和一众孩子,去了北海居住,还承诺,只要公羊能下崽,就能归来。” 他拍了拍阏氏的脸蛋,拭去她的泪: “所以放心,你在北海,当不会寂寞,当然,前提是她们还活着。” “而冒顿,永远会有新的阏氏。” “我一定会像之前疼爱你一样,疼爱她们!” 言罢,不管阏氏的哭号,冒顿让人将她拖上高车,往北方驶去。 而现在,他可以在“撑犁孤涂单于”的呼声中,高高举起单于鹰旗,宣布匈奴接下来的去向了。 “胡者,天之骄子也!” “北到北海,南至贺兰,皆是苍天所赐牧场!” 冒顿大单于戴上了装饰绿色羽毛的鹰冠,挥动黄金装饰的利刃: “向西,回阴山下,回头曼城去!” “父亲丢掉的东西,儿子要取回来!” “单于王庭,要迁回到漠南了!” “让中国之人,再度在匈奴人的马蹄声中,战栗罢!” 扶苏这边,也方才得知东胡为匈奴所破的消息。 “这下东胡人自身难保,就没法入长城劫掠了。” 在属下都面露喜色,觉得辽东、辽西自此无虞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71章 不臣之心 “我知道行刺大王的主谋是谁。” 徒河县寺内,军医在为刘季包扎伤口,他在与刺客搏斗的过程中力擒二人,只是受了点小伤,老刘浑然没当回事,说唾口唾沫抹上就完事了,扶苏却让医者为其好生诊治。 刘季一边包伤口,嘴里可没闲着,笃定地说道: “定是黑夫所为!” 扶苏抬起眼:“何以见得?” 刘季咬牙切齿:“我深知黑夫此人,看似忠良,实则心狠手辣。” 普天之下,刘季恐怕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黑夫这厮,真是无缘无故,毁他生活,不就在外黄城头多瞪了你一眼么?至于如此记仇? 说起往事,刘季有些悲愤:“大王,你不知黑夫曾做了些什么,他在胶东做郡守时,已生出异心来,四处招揽门客,将沛县萧何、曹参等人纳入麾下,还有那陈平,更是个喜用阴谋之人,以三人为首,大肆培植党羽,搞得胶东只知黑夫而不知皇帝。” “他还曾因一点小过,就将我害得家破人亡,流放海东。后来的事我所知甚少,但肯定也将胶东那一套,搬到了南征军中,市恩于下,让士卒仰慕他追随他,就这样慢慢将朝廷的公士,变成了自己的私卒!” 扶苏静静听着:“公器私用你以为黑夫如此做,是为了什么?” 刘季一挥手:“还不是因为他的勃勃野心!” “我听闻,黑夫一年前就在南郡起兵了,如今已占有了整个南方,日夜进攻北方,与胡亥的军队为敌,他虽然还打着秦的旗号,不过是假借忠臣之名,收揽人心,可依我看,黑夫早有不臣之心!” “他啊,是想篡位,自己做皇帝!” “黑夫欲为帝?“ 扶苏似有所动,站起身来,望着外面的庭中树木,久久无言。 刘季却更来劲了:“黑夫如今占了十来个郡,麾下有十几二十万大军,南人无不服从。他若听闻大王复起,非但不会欢喜相迎,反而会心生惧意,生怕大王回到中原,继承秦始皇之业,他便不复今日权势。” “于是黑夫才让胶东的陈平,收了所有海船,不欲让吾等渡海回中原。而今日的刺客,也必是黑夫指使陈平派来的,欲杀大王,彻底断绝后患!” 刘季说得有鼻子有眼,不过扶苏却不置可否,他只是在等,等属下的审讯结果。 很快,司马高成来了,作揖道:“大王,还活着的刺客中,有一人松了口” “主谋是谁?”扶苏现在对结果,更加关心了。 高成道:“他们是伪燕王臧荼所派,奉命在此伏击大王!” “臧荼么”扶苏点点头,这是前方的一头拦路虎。 他转而笑道:“想通过刺杀来解决,这的确是燕人,很擅长的事啊” 当年扶苏要喊“叔父”的燕太子丹,不也干过一样的事么。 扶苏又回头看向刘季:“看来,这次并不是黑夫。” “或是那刺客得了黑夫嘱咐,故意说是受臧荼所派!” 刘季自己都没发觉,他这几年被黑夫折腾的,都有点被迫害妄想症了。 “而且就算这次不是,还有下次!” “大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黑夫!他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了我刘季!” 刘季想起那件事来就心惊胆战,他在咸阳服役观秦始皇车驾时,生出了”大丈夫当如是“的想法,而当一年多后,刘季到胶东向黑夫请罪时,黑夫却一语道出了他当时所想! 那黑脸的,真是太可怕了,他果真有读心术么 不过事后刘季仔细一想,却恍然大悟。 “莫非黑夫心中,亦生出了相同的想法?他也想坐一坐,始皇帝的位置!” 一念及此,刘季动容地下拜:“难道大王要等到黑夫的篡位之心,路人皆知时,才肯相信么?” “快起来,我并非不信你。” 扶苏扶起刘季,叹道:“只是黑夫在西南,我在东北,相隔数千里,风马牛不相及,音讯相差数月甚至半年,他是否持篡位之心,我信与不信,于吾等今日局面,并无丝毫补益。” 他勉励刘季道:“刘季,孤知道你一向忠厚,你的担忧我已知之,且下去养伤罢。” 刘季再拜:“刘季只是小伤,尚能战,请为大王先锋,去讨那臧荼,为大王出气!” 扶苏却摇头:“既然前方有燕人为阻,筑关扼住滨海之廊,一场大战是少不了的。然兵马未动,粮秣先行,辽东辽西苦寒贫瘠,又为东胡所侵,耽误了春耕。各地乏粮,更别说维持我军所需,西征之事,恐要等六七月麦熟之后了” 刘季出了县寺,乡党卢绾已在外等候,卢绾与刘邦同里,两人同日生,算是发小,就算年长后也一直相爱,关系好到常睡在一起。 前几年吕雉去胶东时,哪怕是刘季的两个兄弟,也无人相送,还是卢绾一路陪同。 只不过海东那地方 去时容易回时难,卢绾那几年又水土不服,染了疾病,难以远行,遂滞留至今。 眼下刘季终于时转运来,卢绾遂成了刘季唯一的左膀右臂。 见刘季出来,卢绾立刻上前嘘寒问暖,又有些吃味地说道:“兄长对大王,真是忠心耿耿啊,今日舍命击退刺客,我都看呆了,只觉得这不像大兄做派” 刘季却不置可否,回头看了看县寺,方才在扶苏面前作出的忠恳老实人模样,荡然无存,反而露出了一丝冷笑。 “忠诚?” “刘季,向来只忠于自己!” 但对嘴上不把门的卢绾,老刘只是打哈哈道:“不错,我刘季之志,便是成为召王最信任的手下,爬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如此甚好!” 卢绾倒是开始做白日梦了:“以后召王回到咸阳,做了皇帝,那以兄长的功劳,就是三公?九卿?那也是公侯将相,宁有种乎” 刘季脸色一黑:又是黑夫名言,这句话咋就流传得这么广呢? 因为被坑太多次,刘季都对与黑夫沾边的言或事产生生理反应了,只感觉后面一紧,遂唾了一口:“休得与我提此言!” 扶苏能回中原?对此,刘季一点都不相信。 就算击破燕赵重重阻碍,数千疲敝的兵卒,回去了又能怎样?真能虎争天下么?遇上黑夫,不过是以卵击石啊。 以刘季对黑夫的了解,黑夫一旦得知扶苏在世,恐怕会毫不犹豫地为扶苏发丧,然后宣布辽东扶苏乃是假冒,发兵击之,戮尸毁迹吧? 对此人,刘季不吝用最大恶意去揣度! 他刘季虽然也快满五十,算老年人了,但自觉还能活好多年,可不想跟着扶苏,落得如此下场! “我要再加把劲,取得扶苏的信任,超过高成,成为军中仅次于王的人” 刘季扶着腰间的剑,低头想着。 “而后,当再一次,扶苏遭到不测时,我便不必救他了” 不论真是黑夫所害,还是死于同燕赵豪杰的战争里,甚至是莫名其妙地亡故。 扶苏若死,子嗣又不在身边,若刘季能混上军中次席,他又为人豪爽,作战骁勇,亲和戍卒,颇得人心,便理所当然,能继承扶苏的遗产——近万兵卒,以及辽东、辽西的土地、人心! “两辽虽然贫瘠,但人口加起来也有三十余万,负山险,阻少海,东西两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且东胡已残,朝鲜羸弱,在刘季看来,大有可为,可以立国” 没错,尽管在海东时无时无刻不想离开那鬼地方,但现在,刘季已经不太想回去了——天下大乱,纵归了中原,沛县也早已物是人非了罢?他又能做什么呢? 回家?对曾做过游侠儿的刘季来说,故乡虽好,但立业的地方在哪,家就在哪。 “大丈夫当如是大丈夫当如是”刘季心中,默默念着许多年前的这句宏愿,却又怅然若失。 “我无名无势,没底气回中原,和黑夫相争,更继不了秦始皇帝之业。” 他露出了笑,摸着重新留长的浓髯,心情豁然开朗: “但我,可以在这东北之地,继扶苏之业啊!” ps:晚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72章 学习使我快乐 秦始皇三十八年,整个五月份,刘季眼里的带恶人黑夫,都在筹备入关之战。 北伐军中的老人皆知,黑夫打仗是出了名的重视后勤,不管是征匈奴还是伐百越,都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而在夺取南阳郡,兵临武关后,黑夫也没急着去进攻,而是让大军修缮道路,在丹阳地区设立仓禀囤积粮草,还让大后方的南郡进行最大限度的动员,动员一切可能的力量支援战争! 战争是由人来打的,不止是前线作战的士兵,这些人的粮食运输、所使用的箭矢,都需要靠人力来实现运输,所以十万之师举,其背后,至少要同等数量的民夫 黑夫的计划里,在武关实施入关作战的部队大概十万,而民夫十五左右。 其中五万是俘虏,五万来自南阳,五万来自南郡——之所以人口更少的南郡要承担相同役力,是因为南阳初定,北伐军的势力尚未伸入基层,只能通过投降的官吏或当地氏族进行征召,效率未免低下,五万已是强征的数额,再多,就要出事了。 南郡则不同,此地是黑夫的故乡,北伐军治理当地一年有余,对基层的控制力,几乎回到了天下未裂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黑夫此时看着从后方反馈的消息,却皱起了眉,自言自语道: “看来,即便是革命老区群众,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很高的思想觉悟啊” 这是一份厚厚的报告,字迹工整,文辞丝毫没有陆贾等儒生的华丽花哨、引经据典,却从里到外,透着一位老秦吏的严谨老练! 根据报告的总结,南郡百姓对出役意愿不高,主要是以下三个原因: 其一,出役耽误农忙,比如竟陵县有常年出役者,结果造成自己家里土地荒芜,春天挨饿。江陵附近,一个叫西门乡的乡邑,春天出了36匹马,遇到骤雨,死7匹,病6匹,伤8匹,损失太大。 而这些损失并没有得到及时的补偿,因而当夏天,官吏再度动员支前时,不少地方,就出现了叫谁去谁不去的现象。 不仅农夫,城邑里的小商小贩更不愿意出役,因为一旦出了役,家庭生活即无法维持,当时有人就因为出役负了债,还有人因为出役吃光了积蓄,因此这些人认为出役是个要命事。 其二,黔首出役而官吏不出,也引发普遍不满。 没有哪个政权能保证自己一直清澈,才一年时间,腐败和堕落也在北伐军内部滋生。 为了维持各地秩序,大小官吏都是可以免役的,即便去也只抽调一小部分。 同时,由于这些基层小吏掌握着百姓出役的支配权,因此他们的亲戚朋友就有了可以逃避出工的机会。 云杜县令就禀报了基层普遍的现象:“与官吏有关系,在乡里的闾右富贵者,该着出役,便提着酒拿着钱找官吏想办法,官吏收了酒、钱,遂将其延后,另使他人代役。” 黔首对这种徇私的做法自然深恶痛绝,因此对出役更加抵制。 原因三:支前民工待遇差,毕竟不是信息时代,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因为前后沟通不及时,常会出现民夫抵达一地,亭舍驿站却没有及时供应粮食,导致吃不饱饭,甚至喝不到开水,夜间也只能睡草堆,蚊虫叮咬,苦不堪言。 除了食宿,穿衣也出现严重问题,这点黑夫很清楚,去岁襄阳之战,不少民夫北上时,天气不太冷,自带的冬衣不多,结果都冻病了,最后还是靠缴获北军衣物才解决。 食宿有问题,人就容易生病,去年襄阳之战,民夫里十有二三得了病,肠胃腹泻,寒热是冻的,尽管北伐军有医务兵制度,但医生和药物连士卒都不够用,摊到民夫身上更寥寥无几。不少人死在外面,尸体就地掩埋,死讯通过邮驿系统辗转运回来,亲人哭天抢地,当地人就更视服役为危途了。 更何况,在南郡家门口保卫家园,和千里迢迢北上去陌生地域,积极性是完全不同的。 而对黔首不愿服役的情况,不同县处置办法也不同。 比如春天时,黑夫发动南阳战役,南郡要出民夫往前线运粮,每县一千人。 枝江县尉为了完成郡里安排的数额,采取欺骗手段,先说到县中三五天的任务,骗得千人上路,又说到郡城,又说到汉水,每逢一地,逃亡一批,到前方者不及百分之三十。 这件案子轰动南郡,按照徭律,不至于失期当斩,但亦是要严惩的。只是涉及人数太多了,有七八百人,处理不当将引发一县民愤。 最后郡丞乐裁定,认为是枝江县尉以欺骗方式征役造成的后果,既然是官府失信在先,那些受骗逃亡的人不当处罚,反将枝江县尉下狱! “我为君侯牵过马!” “我去岭南流过血!” “我在安陆立过功!” 据说,那个行伍出身的县尉被戴上桎梏时,大呼冤枉,掀开衣裳,露出了一身疤痕。 毕竟是一县之尉,还是黑夫旧部,南郡传书至前线,询问黑夫该如何处置。 “我记得此人,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匿身云梦,他是我亲卫短兵之一,安陆之战,则是百长,冲锋在前,身中数刃,江陵之战,已是五百主,也横矛于戎车之上,杀入敌阵,以一当十。” 黑夫很是无奈,若不是立下大功,受他信任,岂能做到堂堂县尉? 但黑夫更清楚,律法无情,这是底线,绝不容破坏!虽然扛着红旗反红旗,但黑夫,从未废除过秦律法令,更不会搞什么“约法三章”。 解除重压的方式是渐渐放松,而不是骤然撤销,没了律令做保障,社会将陷入更可怖的动荡。历史上这么做的汉朝,虽然刚开始得了夸奖,但最后面对失控的社会秩序,只能捂着被打肿的脸,又将秦律捡回来,随便改改或者改都不改,又继续沿用。 所以,黑夫将“武装斗争”“法律建设”,当成了北伐军的两大法宝,只是在那些不近人情的条款上,稍加损益罢了。 黑夫一直认为,秦律本身并无大的问题,真正出问题,让天下万劫不复的,是拥有无穷之欲,分不清什么是公,什么是私,什么是急,什么是缓的始皇帝陛下,他还真以为,人人都能996、997 当然,出毛病的,还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执行者们!干部的思想要加强啊! 于是黑夫将南郡的爰书一字不改发回,意思很明显:“这是南郡按照律令就能处置的事,不必问我!” 爰书发回,黑夫却夜不能寐,枝江县尉,也是出身穷苦的黔首之子,一年前还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怎么才一年就被腐化了。 黑夫不寒而栗,仿佛看到昔日扫平六国的大秦锐士,在六国做官后开始发福堕落的情形,那一幕,也要在北伐军里重现了么? 于是,他在给南郡旧部的公开信中写道:“或有北伐军吏,不曾为匕首、毒药所败,临阵时不愧大丈夫之称;然却经不起地方豪贵以糖衣裹着箭矢,倒在其下” “官吏知法犯法,收受贿赂,以欺骗之术,自设难关,是毁前线之胜,是毁北伐军之基也!” 武忠侯还打比方说:“南郡父老便是北伐军之基,譬如水与舟也,荀子曾言,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眼下的北方朝廷,不就是因为失信、重役导致天下离心,才众叛亲离的么?北伐军口口声声要拨乱反正,难道也要重蹈覆辙?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于是南郡那边遂放心大胆地开始判刑,经查明,这枝江县尉还曾收受贿赂,数额巨大,免除县中闾右服役,改而摊派给闾左穷人,这下他彻底没救了,为其求情的几个南郡旧部官吏也统统闭嘴。 最后,这县尉在枝江县被斩首,首级传示各县,枝江县人拍手叫好,各地县官也引以为戒。 经过此事,黑夫也决定祭出最后一项法宝了——学习,士则学习法令辟禁! “学习使我快乐。” 嘟囔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黑夫传令,让南郡郡守萧何,好好带着郡吏们重新学习叶腾当年的大作,北伐军官吏考试必修教材为吏之道,搞清楚什么是好吏,什么是坏吏,何为吏之五德。 黑夫还将这次活动命名为:“学习强军”! 勒令南郡各县开展的集中学习活动,大张旗鼓打击贪腐、怠政,或能让官吏们老实一点,却解决不了百姓不愿服役的现实。 已将身家性命全压黑夫身上的安陆人全民皆兵,就算年纪稍小或稍大的少年老者,轮到服役,也一扔锄头,仰头道:“该咱去即去,不能孬了!” 但在更多普通百姓看来,服役绝对是一个倒贴的买卖。 “宁愿在本地多干一个月更卒,也不愿去前线服役。” “活都误了,担子又重,减租子还不如不减好呢!” 这些声音,通过种种渠道传到黑夫耳中,这时候就不能只怪群众觉悟不高了,北伐军官方的工作,也有不足之处。 “这场仗不简单。” 读完厚厚一摞文书,黑夫慨然而叹。 “我虽要在前方面对胡亥与六国两方敌人,譬如与外人的冲突,简单而剧烈,战场交刃,纵横权谋,反正赢就是了。” “但大后方面对的,则是更加复杂的情况,譬如人体内的毛病,或在腠理,或在肌肤,有时候甚至是块好肉忽然从里面烂了,稍微不慎就影响全身健康。” 但不论老乡们如何叫苦,役还是必须服的,黑夫需要人民的力量,来助他赢得这场早该结束的内战! “就算勒紧腰带,也得把仗打完!” “好在,后边的那场仗,稍加指点即可,不必我亲自回去指挥” “有一个人,比我更适合做那场仗的主帅。” 黑夫弹着手里文书上的署名: “南郡守萧何!” 黑夫现在,无比庆幸许多年前,自己决定去沛县绕一圈的明智决定。 他毁了一个人,又收了两个人。 萧何的这篇上书,是分上下的,上篇说了问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73章 吾不如萧何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秦始皇三十八年,五月下旬。 南郡郡守萧何站在郢县码头,目送最后一批粮食和民夫登船离开。 随着那些帆影顺着阳水东去,武忠侯的兄长,面容敦厚的“屯田都尉”尉衷这才松了口气,朝萧何郑重行礼,发自肺腑地说道: “衷除了种田无甚别的本领,前线要的数十万石粮食我能凑齐,但若非萧郡守统筹得当,青壮已多为兵卒的南郡,一个月内,绝对无法集结五万民夫北上……” 萧何连忙还礼:“何只是尽了绵薄之力。” “萧郡守勿要谦逊。” 尉衷露出了憨厚的笑:“吾弟可是写了信回来,反复嘱咐让我要遵从萧郡守的筹划。” “他还说,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武忠侯对我的评价如此高?” 萧何有些发怔,一般来说,在后方的统筹工作,是费力不讨好的,军队重视军功,那些有汗马之劳,亲历大战,斩首略地之人常得赞誉,文吏则被认为是“徒持文墨议论”,将士也不认为他有功。 “不过毕竟是武忠侯。” 萧何心道:“这世间,最重视粮草辎重委积之将,故能明白我之功劳,萧何这些时日,也没有白白夙兴夜寐……” 原来,针对苦战一年,南郡人疲乏,战争热情下降,多不欲再去前线服役运粮的局面,萧何采取了几个措施。 措施一,是秦国的老规矩:此次入关之战,南郡但凡服役者,皆赐民爵各一级。虽然南郡已无熟地可分,分给边疆土地这一套,百姓们也早就不吃了,于是萧何遂改为,允许其在里闾附近的山林自开田土百亩,且不算入税田。 这么大的事,萧何自己可做不了主,不过黑夫同意了这办法:“比其他郡多一百亩免租之田,就当是给南郡父老的福利了……” 黔首们不愿服役是因为远役赔本,那就给他们一点利益。 第二个措施,则是根据各家实际情况,合理摊派任务,按照《戍律》规定,同居毋并行,不能一家两名男丁皆去服役,要根据徭役名册,合理分配。百石以下的吏也要带头轮流去,公平问题得到了一定缓解。 第三,则是针对服役者担心家里生产被耽误,由里中组织互帮互助,动用乡里所有的田奴隶臣、庶子,帮去前线服役的人家干点活。 第四,则是首先是提高服役者的生活待遇,萧何要求从这个月起,南郡各亭驿,都要支起10——15口大陶釜,囤积柴火,由县仓多分发一部分粮食,专做民夫吃饭与喝水之用,每个亭还要争取有一名南征期间在长沙郡组建的赤脚医生,照料生病之人。 虽然,那些其实不会啥医术的赤脚医生根本治不了大病,但至少热水热饭和一个挂着“医者”名号的人,能让役夫心里得到莫大安慰,相信自己去前线不是填沟壑的。 如此一来,乱分摊服役名额的贪官之前已经杀了,服役者的生活和利益保障了,还差什么呢? 萧何觉得已经够了,但前线的黑夫却派了一队人回来,由小说家、倡优、侏儒组成…… “还差宣传工作。”这是武忠侯原话。 这是黑夫对萧何举措的补充:以“保饭碗、保卫翻身果实”之名做宣传动员。 一批完成了“学习强军”的优秀小吏从各县出发,分赴乡里,给目不识丁的乡亲们讲述这个道理…… “百姓们迫切的要求是太平,但打蛇不死,自遗其害,彻底推翻胡亥,让武忠侯宰天下,吾等方能享太平。” “前线的兵卒,不也多是南郡人么?若人人皆不愿去送粮,到时候挨饿的,还是自家子弟啊!” 甚至,黑夫还在南阳宛城找来几个流落在那的“小说家”,以及贵族豢养的倡优。 黑夫提供思路,小说家搞定剧本台词,倡优负责演戏,最后鼓捣出一个样板戏,就叫《北伐方能享太平》。 剧情无非是:某个南郡黔首仲家饱受朝廷苛捐杂税压迫,这时候胡亥赵高谋弑篡位,越发倒行逆施,要捉了所有南郡人去做刑徒。 武忠侯得了始皇帝遗诏,起兵靖难北伐,解救百姓,减租焚券,并开始征召兵卒、役夫。黔首仲毅然加入北伐军,随武忠侯北上讨贼,其母亲虽不舍,却坚决相送的故事…… 但就这样纯粹为政治服务的烂俗故事,混乱的舞台和尬破天际的演技,在江陵城演的时候,却看得百姓们目瞪口呆,津津有味。 “若武忠侯不能推翻伪帝,那畜生回到南郡,我家也要遭殃,昆弟父兄们,北伐,方能享太平啊!” 当那儿扮母亲的倡优,用一口南郡方言说出这话时,整个江陵沸腾如雷,全场感动,叫好不绝…… 一首从黑夫鼓捣的《北伐军军歌》改编来的,套啥都行的歌也在江陵城里响了起来: “减免租税,减免租税,赴前线,赴前线!” “北伐靖难成功,北伐靖难成功,享太平,享太平!” 一时间,江陵城的市民们踊跃报名,争为役夫。 这效果是南郡官吏们未曾想到的,连被黑夫称赞为“吾不如”的萧何也看得呆愣,直暗道: “武忠侯真可与古之圣贤媲美,能想吾等之未曾想,他也足够了解南郡,知道家乡人之喜好,《阳春》《白雪》可没法打动彼辈,爱的就是这等《下里》《巴人》之戏。” “他说在镇国家,抚百姓上,不如我,实在是谦逊之言。” 如此一来,经过黑夫与萧何努力,五月底,南郡的征役工作总算顺利完成,各县加起来,共有五万人北上,几乎占了南郡尚余男丁的七分之一…… 十万子弟十万兵,为了赢得这场战争,南郡人已付出了太多太多。 望着背负衣食草席,或步行,或乘船北上的众役夫,萧何拱起双手,朝他们作揖: “希望武忠侯能一战功成。” “希望今日北上的二三子,皆能归还!” …… 秦始皇三十八年,五月底。 虽然已经离武当山很远了,但北上服役的南郡黔首伯劳,还是会梦到那巨大的吼叫。 他始终忘不了途径武当山时,听到遥遥传来的巨响,好似炸雷,抬起头,却万里晴空…… “真是见鬼了。” 当时役夫们很恐惧,以为是深山里潜藏的凶兽,不过自那之后,再未响起过。 只是那巨大的回荡雷音,时不时会在伯劳梦中重现。 摇了摇头,伯劳站起身来,他们是较早一批北上的役夫,虽然萧何郡守和武忠侯改善了役夫的待遇,但眼下数万人汇集在丹阳,睡觉的地方仍只是一席干草,在上面休憩的,可不止是人。 啪!伯劳拍死了一只还停在脖子上的肥跳蚤,掌心留下一滩血。 “敢吸乃公的血。” 他骂了一声后,走出临时搭的窝棚,虽才清晨,但已有些热了。放目望去,却见丹水县(河南淅川县寺湾乡)的津渡,已停满了从南郡来的粮船,正在不断卸下上面的粮秣。 船是加了明轮的,加上桨橹划动,手脚并用,能更容易逆流行驶。 一般是在江陵装了粮食,沿着阳水进入汉水,再溯流而上,抵达襄阳。襄阳是北伐军漕运的中枢,有两津,往来行舟,夹岸停泊,千帆所聚,万人云集,将粮食、兵员、物资不断运往汉水各支流的驻军处。 而大多数船只,会在襄阳继续向西北行,进入丹水,抵达此地。 水路是这时代最方便快捷的通行方式,真正的战役战略级运输,都是通过水路将各处物资运输到战役的物资站,才由人力转运去最前线。 虽然丹水县再往上游,在丰水时节也可通航,运气好,再有纤夫拉船的话,甚至能一口气将船开到商於之地去。但亦多险滩,有些地方谷底狭窄,乱山夹峙,奔流若沸,北军更为了阻挠南军入武关,在不少地方凿沉了大船,导致航道断绝。 所以北伐军将南郡的粮食储存在丹水县,役夫自然也在这汇集,从这开始,就得靠人力将粮食送到武关外,送到前线战卒的饭碗里了…… 丹阳的民夫,由南郡尉小陶负责,民夫们按照籍贯分成不同的率、百、什、伍,带他们来的小吏摇身一变成了百长、什长,带着民夫们来到岸边仓禀处等待分配任务。 今日是五月最后一天,据说前线已大军云集,北伐军需要不断运送粮食去丹阳,伯劳他们才抵达休憩了一日,便要开始正式干活了。 但左右看看,伯劳发现并没有牛马分配给他们,看来这次轮到的不是赶牛马辎车的活,而是要更卖力气的肩挑手拉啊…… 牛马驴骡毕竟有限,更多的时候,役夫们得挑着沉重的扁担,或两人同拉一辆笨重的“辇”,上面堆放许多粮袋,用龟爬的速度跋山涉水,等到地方,手都快废掉了。 “肩膀得遭殃了。” 伯劳露出了一丝苦笑,摸了摸肩上的茧痕,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不比平日干活,他听说,这可是上百里的跋涉,沿途道路难行,要歇两夜才能到前线啊。 不过让伯劳没想到的是,仓吏却给众人,一人分配了一辆怪的车子。 车子是木制的,但与一般两人同拉的人力车“辇”不同,这木车更加小巧些,前后各有双把,可前拉后推,最独特的是,车子只是凭一只单轮着地…… 这……一个轮子能拉得稳么?伯劳有些发怔,忍不住问道: “这是什么车,为何形制如此古怪?” 负责发放独轮车的仓吏露出了一丝嫌弃,不耐烦地说道: “此乃墨者所制,武忠侯说了,就叫‘木牛流马’!” …… PS:登机度蜜月去了,三更是不可能的,只够勉强维持不断更的样子,晚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74章 木牛流马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在分到形制怪的“木牛流马”后,伯劳等刚到的役夫,还有几天时间学会如何使用。 “只有一个轮,上了路不得翻了?”伯劳如此嘟囔。 中原拥有车辆已有数千年历史,但从最初开始,便以两轮车为主,不论是牛马拉的舆车,还是人推的辇车,尽管车轮距离各不相同,但人们下意识地认定,两个轮子,加一条好车轴,才是稳的,方能负重。 而如今,秦始皇帝颁布车同轨法令已有十余年,天下的两轮车不仅形制相同,轨距也变成了六尺,几无异类。 可现在,北伐军却整出了独轮车? 心里犯着嘀咕,伯劳等人这几天啥都不干,就在阔地上开始推动独轮车,但令人惊的是,看似不稳的小车,在开始推动后,却稳稳当当,在路面上留下一条曲线,最开始不容易把握方向,但稍加练习,便能推成一条直线前行了…… 更妙的是,因为凭一只单轮着地,不需要选择路面的宽度,所以不论窄路、巷道、田埂、木桥都能通过,可比笨重的两轮车灵活多了! 不过光推空车可看不出什么,当四石粮食被装到车上后,役夫们发现这车仍然可以推动,累是累了点,但也比扁担和辇车轻松。 “搬运粮米,甚是便利,牛马皆不水食,可以昼夜转运不绝也。” 仓吏如此解释,不过伯劳却想:“这车之大小不似牛马,却似驴子,为何不叫木驴呢?“ 总之,在役夫们能够灵活使用独轮车后,小陶便让众人立刻推着粮食,去往百余里外的前线大营! 而就在丹阳的路旁,伯劳他们也望见了自己终生难忘的一幕: 却见成千上万辆独轮木车,皆载着粮食,随着一声令下,由黔首役夫推着,一个跟着一个,悉数往西方驶去! 一时间,丹水河谷,武关东道,尽是轱辘之音! …… 黑夫此时已至武关前线,站在望楼上,看到如同长蛇般的役夫们,身带一张草席,挂一个喝水吃饭都能用的小瓢,推着独轮车,络绎抵达营地后方,将粮食堆积在高耸的仓禀中。 看着这一幕,黑夫不由心情大好,夸奖旁边的墨者阿忠道:“阿忠,我只是描述了几句,你便能做出此物,更带着南郡、南阳工匠赶制数万辆,真是立大功了!” 军无辎重则亡,黑夫重视后勤,武关东道虽是驰道,但狭窄和泥泞一直是常态,以往以大车载重物,常会陷入道中,需要几十个人连推带攮方能脱困。 而现在靠数万辆独轮车运送物资后,效率就变得高了许多,使用这独轮车,一个南郡役夫便可轻松携带足够的食物,一个人送来四个兵卒一月所需之食。 而南阳那边用独轮车推开的,则是成捆成捆的铁簇箭和甲胄兵器,虽然南阳过去也是富庶地,但这一年来沦为南北主战场,又被韩信绕后抢了一波,北军后撤又带走了不少粮秣,眼下青黄不接,有些凋敝,粮食甚至还需要从南郡、衡山补充。 所以南阳提供的战争物资,除了人手外,就只有甲兵了。 宛城早在楚国时就是著名的冶铁中心,荀子曾言,楚人鲛革犀兕以为甲,坚如金石,宛钜铁釶(shī),惨如蜂虿hài)…… 而秦夺取南阳后,也对此地铁矿善加利用,还将大梁冶铁世家孔氏举族迁来。王贲死后,孔氏本来是要被迁往关中的,但却被东门豹截了胡,悉数俘获,又送回宛城,重新修缮开工铁坊,终日浓烟不绝,日夜生产武器,尤其是消耗巨大的铁簇羽箭。 这些兵矢、粮食,是赢得入关之战的保证。 早在南征时,就在黑夫军中搞军工的墨者阿忠却不邀功,他的兴趣一直在黑夫曾提过一嘴的“自行车”上,做独轮车只是顺手为之,却没想到,能为这场战争起到这么大的作用,他说道: “君侯起兵一年有余,天下纷乱,自立为侯王者,不可胜数,南北相攻丧师亡者多不可胜数,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亦不可胜数……” “作为墨者,忠只望此战能早日结束,天下能少流些血。” “会的。” 黑夫指着陆续汇入前线大营的役夫河流,感慨地说道: “武关不是终点,很快,他们便会推着车,随我军前进,一路推进关中去,为北伐军,推出一场大胜!为天下人,推出一个太平世!” …… 任谁都知道,武关之战,将决定关中归属,南北存亡,在积极做战争准备的,可不止是北伐军,咸阳的朝廷,也在紧锣密鼓地调兵遣将,布置防线。 在胡亥“老秦中都保不住,哪还有空余管新秦中”的嚎叫下,王离及最后五万长城兵团,最终受调遣南下,一时间,朔方、上郡几乎已空,只有少许郡兵留守。 一时间,关中大军云集,加上从南阳撤回的王贲残部,北秦尚有二十余万之兵——大概是关中诸郡总人口的二十分之一。 其中五万在三川、函谷关、太原、河东、上党,由三川守赵贲、河东守赵成统辖,防御六国群盗。 五万上郡兵,七万从南阳郡撤回来的王贲残军,由王离、司马鞅所率,开赴前线,在武关拒敌。 五千郎中令军,由郎中令赵高亲自统辖,在咸阳保卫胡亥。 一万五千卫尉军,在蓝田、峣关组成第二道防线,卫尉李良为将。 三万中尉军由内史保带领,分据蚀中、褒斜、故道入口,防御汉中之敌。 此外北地、陇西各余数千郡兵。 而负责大军食粮的役夫,则由昔日骊山、阿房的数十万刑徒充当…… 尽管关中素来称富天下,牛田水通粮,但经过这么多年许多个大工程的消耗,以及供应南阳一战鏖战后,关中存粮并不算多,过去还能通过关东敖仓补充,可现在,却只能倚靠本地了。 当食者多,调度不足,胡亥下令调郡县转输菽粟刍蒿,民夫往仓禀送物资,皆令自赉粮食,咸阳三百里内不得食其谷。 一边又加征田租,一边又从百姓嘴里抢口粮,且无半点补偿。尽管有人提出这是饮鸩止渴之策,但前线将士二十万张嘴等着,他们若一垮,黑贼便能进入关中,胡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而现在咸阳朝廷最具争议的,便是汉中诸道重点防守何处的问题。 六月初三这天,外边酷热无比,胡亥难得放下了手里的玩乐,穿戴皇帝冕服,旁听了将相们的朝议。 作为百官之首,丞相李斯也出席,但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丞相这几日身体似是不太好,一直昏昏欲睡,不过也没事,反正众人都知道,李斯是文吏出身,对于兵事,一向发言极少。 郎中令赵高倒是积极,向胡亥禀报:“陛下,近日从斜口得斥候来报,说叛军在利用昔日栈道所凿岩孔,修缮褒斜道,并派人沿着褒水前行,设立粮站,吾等当着重防守郿县(陕西眉县)。” “郿县离咸阳多远?”胡亥问道。 “不过两百里,数日可达。” 胡亥这下紧张了,准备从赵高之议,向武安君白起的故乡郿县增加人手。 但负责关中防御的内史保却有不同的看法: “昔日应侯范雎修栈道,花了十年功夫,死了数千人才得以通行。眼下栈道既已烧毁,重修若无数载功夫,决难成功,更何况入夏水大,就算有现成的穴孔可用,褒斜二水湍急,却难以落柱。” “故我以为,这所谓的修缮栈道,不过是叛军的计策!其真正目的,在于吸引我军主力守于斜谷,而另走他道,袭击咸阳!” 这边内史保识破韩信”明伐栈道“之谋,上首的丞相李斯,虽然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心中却是一惊!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75章 万事俱备 “内史所言极是,叛军修栈道,恐是故意诱我,其实另有图谋……” 内史保话音刚落,李斯的儿子李于得了父亲眼神,便立刻出列,他们家虽不知北伐军真正的主攻方向到底是哪,但也猜到,栈道那边恐是虚晃一枪。 如今内史保识破北伐军的策略,李家索性将水搅浑,于是李于献上一份急报: “陇西郡尉派人来报,说叛军中一部万人,已西出南郑,大举沿汉水上游西行,水陆并进,正对陇西郡下辨县(甘肃成县)猛攻。彼辈恐是见关中防守严密,故想一举夺取陇西,还是要速速派中尉军过去驰援!接下来或将走祁山道,军锋直指西县!” “西县!?” 这下胡亥有些坐不住了,他虽不学无术,却也知道,西县就是西陲,乃是秦公族起源之地,至今那里依然有西陲宫,并建有秦襄公之庙,每年要安排人回去祭祀的。 “岂能教叛军辱我先祖之庙,速速派人去支援!” “陛下。” 内史保再度出言道:“臣倒是以为,不必派兵去陇西。” 李于道:“内史何出此言?若失陇右,关中亦不宁,譬如侧榻有虎,更何况西陲宫、西犬丘皆有先君之庙,岂能弃之?” 内史保笑道:“李御史想得太严重了,我曾在陇西为郡尉,深知祁山道虚实,此道虽然平坦且有河流,然周边皆戎狄氐羌之属,极其难走,漕运不通,就算用驴马运输,沿途损耗高达五分之四,叛军顶多派数千人取下辩,有郡尉姚印在,陇西郡兵足以御敌,阻于祁山之外,贼定到不了西县。” “故我以为,祁山道那边,同样是叛军疑兵,不必理会。” 退一万步讲,陇西离关中甚远,且有陇坂相隔,大军难越,纵贼取陇西,也没办法直接进逼关中,而眼下汉中诸道里,对关中威胁更大的,可不止一条啊…… “叛军素来狡诈,喜欢用虚实之术,依我看,祁山、褒斜,不过是欲调动我军而为。叛军真正的进攻方向,只有这两条!故道、蚀中!” 胡亥又发问了:“故道北口在哪?” “散关。” “离咸阳多远?” 赵高道:“三百里。” 胡亥又问:“蚀中北口呢?” “在杜县(西安市雁塔区曲江乡)南边的子午关,离咸阳不到百里。” “不……不到百里?两天就能抵达章台宫?” 胡亥顿时面色一变,得知这一情况后,他晚上恐怕都睡不着了,也不管内史保如何述说故道、蚀中的地势了。 “这还用说么?” 英明神武的二世皇帝一拍大腿:“中尉军一分为二,两万守子午关,一万守散关!” …… 咸阳君臣商议御敌之策的时候,北伐军裨将韩信,眼下正在故道的南口:汉中郡沮县(陕西略阳县)。 沮县是个山中小城,这里的地形对韩信这个淮南水乡出来的青年来说,实在太不友好: 县城周长五百余步,只开西北一门,外面还有垒仓,俨然是一个单纯的军事要塞,周边则为群山包围,在韩信看来,周围一圈好似高耸入云且全无空隙的围墙,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尽管入入汉中好几个月了,但韩信还是会觉得压抑,不由暗道:“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甚至无法驻扎万人,眼下却成了汉中北伐军发动入关作战的枢纽。” 只因为,沮县是西汉水和嘉陵水交汇之处。 西汉水是汉水的源头,顺流而上,沿着河流,有一条相对宽阔的通道,可从汉中直通陇西,这便是祁山古道。走廊的南墙是南秦岭和岷山山系,北墙是北秦岭,完全是穿山寻地而行,婉转曲折,最后抵达祁山。过了祁山,就等于出了山区,一路开阔可抵秦人发源地西县。 先前陆贾评定汉中入关的三条路,因为老陆对僻处氐羌之地的祁山道不熟悉,结果被他略过了,还多亏来自蜀地的都尉提了一嘴,才让韩信注意到。 于是韩信在黑夫提出的“明伐栈道,袭扰子午,暗度陈仓”外,又加了陇西的奇兵,让蜀兵攻击下辩,做出祁山击西县之势。 但诚如内史保所言,祁山道虽然看上去平坦,还有河流,但都是假象。这一带的地形相当复杂,西边朝青藏高原过渡,北边向黄土高原过渡,南边向四川盆地过渡,三大地质带在这里交会,可想而知地形有多么错综复杂。 所谓的通道,只是一系列盆地、谷地、山峪和海拔相对比较低的丘陵组成。这种地形,勉强可以行军,但对运输辎重粮草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噩梦。不仅路途遥远,且多有林木为阻,氐羌活动,大军根本不可能通过——想想就知道,要真这么好走,当年秦人的老祖宗说不定就不拼着牺牲几代人,设法东拓,而南下汉中发展了。 所以韩信真正相中的进军道路,还是故道,也就是陈仓道,此处有嘉陵谷,便是嘉陵江的发源地,过了沮县,嘉陵水南下蜀中,又汇入大江。 换句话说,如果有足够的船只和纤夫,蜀中物资可以不必绕路汉中,从嘉陵江水路直接运抵沮县,接济北伐。 在这个年代,巴蜀、汉中和祁山、陇西四个区域完全联成一片,物流极为顺畅,故道也是能行军的。 韩信不知道的是,二十余年后,一场大地震会袭击沮县,彻底改变这里的河流走向,西汉水与汉水被阻断,为嘉陵江所夺,而故道也几乎被摧毁,再难行军。 这不得不说是韩信的运气,虽然对此他恍然不知,只看着从武关送来的武忠侯军令,上面写明了武关、汉中两军合击入关的进攻时间…… “六月十五……” 还有,伪帝以兵卒两万守子午关,仅以万人守散关的机密情报…… 韩信合上信,目光炯炯,好似能看穿层层叠叠的南山秦岭,望见他从未去过,却早已闻名的关中陆海,雄都大城! “去告诉蚀中道的吴臣,开始罢!” …… 六月初十日,武关外二十里的北伐军大本营,东门豹又在向黑夫请战了。 “亭长!” 东门暴虎已经忍受一个月了:“宛城已奉命备齐二十万支铁簇箭。” “南郡最后一批粮食已由役夫用木牛流马送至大营。” “汉中郡的韩信,也已做好暗渡陈仓之准备。” “鲁阳关及叶县、方城已设防完毕,六国群盗绝不敢踏入南阳半步!” “就连墨者制作的那些器械,也皆已准备妥当,在城外安置完毕。” “万事俱备,要乘着士卒士气正旺的时候,一鼓作气,攻下武关啊,一旦久持不攻,只怕师老气衰,到时候伪帝却派更多人守关,恐怕更难夺取……” 这些天来,黑夫只让东门豹带人稍微试探了几次,但都是浅尝辄止,让阿豹很不过瘾。 “是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黑夫却不为所动,皱着眉,依然盯着各地传来的军报,十万大军,后方数百里更有十五万役夫往来运送辎重粮秣,千头万绪,可不是好管的。 他一点急于进攻的想法都没有,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试探、等待,直到两日后,等来了一个消息。 “君侯,徐福已至丹阳!” 将手里文书一拍,黑夫站起身来,哈哈大笑: “我的‘东风’,到了!” …… ps:嗯,签大神约了,出门第一天的好兆头啊,晚安。 另外为了适应时差,明天开始,更新改成下午和半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76章 武城 “王将军,敌已移营至七里外,侯望斥候又见遥遥有大木器械抵达,恐是要准备攻城了……” 听人喊他“王将军”时,站在武关城头的王离,通常会微微一愣。 旋即才会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已经继承了这个曾是大父、父亲专属的名号。 从父亲死讯传来的那一刻起,曾经的“小小王将军”“小王将军”便再没了,王离必须扛起家族和邦国的重担,继续通武侯未竟的事业! 他点了点头,目视远方层层叠叠的敌营,这群叛军,竟还堂而皇之悬挂着玄色秦旗,更有两面素旌,据说是为始皇帝和王贲发丧……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这世上,竟有黑夫这等恬不知耻之人!” 王离恨极了黑夫,这厮年轻时多受大父之恩,却恩将仇报,不但拖得自家父亲病故于南阳,更让人宣扬诛心之言,说什么王贲死前幡然醒悟,欲与黑夫合流,未及而亡,只来得及令南阳降黑,临终前对着西方大呼三声“入关”…… “颠倒黑白!” 得闻此事时,王离气得浑身发抖。 黑贼这是想要通过谣言,毁了通武侯的身后名,毁了王氏啊! 更让人痛心疾首的是,靠着这种言论,黑贼竟骗得数万王贲军俘虏为其所用,转运粮秣,或充当兵卒。 幸好二世皇帝陛下英明睿智,依然信任王氏,立刻调王离及上郡兵南下平叛,等王离抵达咸阳后,二世与皇后,也就是王离之妹在望夷宫款待他,交付斧钺虎符,又含泪说大秦社稷,就依靠王离了…… “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得了天子斧钺,新的统帅已然出炉,王离带着五万上郡兵南下武关,与王贲旧部及武关都尉汇合。 王离这三十来年,一直活在大父、父亲的阴影下,自从他在伐匈奴之战迷路失期后,军中已有“虎父犬子”之说,尽管继了“武城侯”之爵,躺成彻侯,但秦始皇帝在世时,王离一直不受重用,更有多事者给他取了“迷路侯”这样的匪号,更言: “相比于迷路侯,黑夫更似继武成侯兵法之人。” 王离就这样郁郁不乐地过了七八年,直到二世继位,才给了他执掌兵权的机会。 对这机遇,王离很珍惜,而对手又是黑夫,这让王离越发想证明自己。 “挫黑贼之气,复王氏之誉,扶邦国之危,在此役矣!” 如此想着,王离努力摆出少时见大父、父亲为将的威仪,板着脸,一番下令后,肃然道: “让公输雠来见我!” …… 站在王离面前的秃头工匠名为公输雠,是鲁班之后。 鲁班后人世代为木工匠人,居于被楚国征服的鲁地。秦一统天下后,征公输氏入少府为工官,在墨者彻底与秦官府决裂,被清缴干净后,公输氏的匠人遂成了少府最后的王牌。 王离很有大军统帅的架势,问这秃,我会以为,你是墨家巨子。” 王离满意地点头,准备如此充分,又有地势之利,他只需要以两万人轮流登城守关,便足以御十万之贼。 而剩下的十万大军,则放于关后数里,随时轮换疲敝之卒,同时列阵以待,做好最坏准备,一旦武关被攻破,他们就要充当大秦最后的干城,将叛军打退。 “如此完备的守御之法,就算黑贼手下亦有墨者,但他们的攻城之术,不一定就比公输强,故就算贼费劲破了关,也定已损失惨重,锐气大挫,我再以十万之众以逸待劳,定能败之于武关!” 公输氏想要证明,他们与墨者谁才是世间第一擅长技巧的流派。 而王离则要证明,谁才是王翦用兵之道的真正继业者! “武王伐殷,往伐归兽,识其政事,作《武成》。武成者,武功大成也,大父得此为侯名,可谓实至名归。” 那是王氏最辉煌的时刻。 “但先帝以为我配不上‘武成’之号,故改为‘武城’。” 这是王离的心结,但今日,他却第一次对这爵名露出了笑。 “武关,城守,莫非天意乎?也好,今日,我便要靠守下这座武关,来证明……” “王离,未曾堕大父、父亲威名!” 一切就绪后,王离又想起一事来,遂问公输雠: “近日斥候来报,说黑贼令墨者制大轮之船逆水而上,又作木流牛马……” “王将军,是木牛流马。” 一旁的司马鞅轻咳一声,纠正道。 王离丢了小丑,有些不高兴,瞪了司马鞅一眼,继续道: “据斥候居高遥遥望见,那些木牛木马,方腹曲头,仅有一足,头入领中,舌着于腹。每牛载十人所食一月之粮,只需一人驱赶,便能自行走动。人不大劳,牛不水食,可以昼夜转运不绝,在丹水山间窄道上如履平地,真是神乎其神。” “如此墨家机巧器械,公输氏能仿制否?”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77章 如果忠诚有颜色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五六月本就多雨,即便刑徒们从关中来武关运粮,有驰道之便,但再好的路,也是土质路面,夯土木杵更比不上后世压路机。 所以,不管同轨后的六尺车过去轧出多深的车辙,雨水一浇,十几万人来回一踩,全没了影子,牛马拉的笨重大车常陷在泥泞里,有时候竟堵了好几里路,需要推攮才能出陷,耗时耗力。 反观南军,在雨天后路况更糟的武关东道,却能依靠十万役夫木牛流马,粮食不绝于道,这件事,对北军士气打击还挺大的。 听斥候描述那神器械之便利后,王离有些眼馋,遂问公输雠是否能制。 “当然能!” 公输与墨者卯了两百年,对方行的,他必须说自己也行。 公输雠吹牛不打草稿:“昔时,墨翟曾斫木为鹞,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而吾祖公输班,亦制木鸢以窥宋城,一月便成,三日不坏。墨家与公输氏技艺孰高孰低,不言自明!” “将军只需要让人俘获一匹木牛木马,我将其拆卸后,定能明白其中奥妙,重制后,休说日行数十里,百里亦不在话下!” 这下王离可犯难了,南军挟大胜之威,士气正旺,北军眼下连关都不敢出,只能在关内遥遥侯望,又哪来本事去袭击在十万南军保护下,从容运粮的民夫呢? “此事不急。” 王离点了点头,乐观地说道:“此战若能败黑贼,使其退走南阳,定能俘获一二头来!” …… 武关之外的北伐军大营,亦有一场指挥官与匠师的对话。 “汝观武关守御,如何?” 黑夫忙了一宿,连朝食都没顾得上吃,这会才匆匆扒了几口素粥,他一边擦去嘴边的沾着的粥,一面询问墨者阿忠。 阿忠面色严肃:“城头有渠答、籍车、行栈、行楼、飞冲、弩庐等,观其形制,尽是子墨子城守之法。” 黑夫皱眉:“难道对方也有墨者帮忙?墨家出了叛徒?” “不可能是墨者。” 阿忠对自家组织的兄弟十分信赖:“自从扶苏出奔后,还留在咸阳的墨者,几乎被赶尽杀绝,他们宁可死,也不会背弃子墨子,城头助王离守御之人,可能是公输氏!” 阿忠遂将墨家和公输氏的百年恩怨,以及秦统天下后,也征辟公输氏入关中居住,并纳入少府管辖的事说了一遍。 “不是冤家不聚首啊,昔日鲁攻墨守,今日墨攻鲁受。” 黑夫也为墨者与公输攻受体位置换感到滑稽。 “既然彼辈有如此守法,你为我所制的各类器械,是否还能取得效?“ 阿忠在南越时还秉承墨者“非攻”的准则,不愿做杀人之器,但在得知咸阳墨家全灭后,又被黑夫以“早日结束内战,天下便能少流血”劝说,才替黑夫做了射程倍增的大黄之弩,在襄阳、穰县两战立过功。 但他素来谦逊,和喜欢吹牛的公输雠不同,阿忠老实回答: “墨者之中,各有所长,亦有所短。我善机巧,能作明轮、独轮车,却不太擅长制攻城之器。大黄之弩,巨木飞石,虽然改易了射程、力道,但武关也被加固过,用的还是君侯当年所献的三合土之术,墙厚而坚,恐怕难以轻易攻破……” 三合土是黑夫和章邯搞出来的,在王翦作壁防御楚军时献了上去,又运用在南征百越时,在岭南多设碉楼,让越人碰得头破血流。 现在,报应不爽,黑夫当年开过的挂,却成了面前的阻碍。 面对如此坚城,改良后的攻城之器,只能达到量变,难以达成质变。 阿忠却又话音一转:“不过,依我看,敌军仍然难以守住武关!” “为何?”黑夫问他。 阿忠道:“子墨子曾言,若想守住一座城池,必须十四个条件!” “城厚以高,壕池深以广,此一也;守备缮利,楼撕揗,此二也;粟米薪食足以支三月以上,此四也;人多势众,此五也;士卒父母坟墓在焉,不能不守,此六也;有四邻诸侯之救,从七也;后有山林草泽之饶足利,此八也;地形之难攻而易守,此九也。” “主智而勇,让前方无后顾之忧,此十也;守将善战,知己知彼,此十一也;赏明可信而罚严足畏,此十二也;上下亲,吏民和,此十三也;后方万民乐之无穷,与君同仇敌忾,此十四也。” 黑夫颔首,墨子的确是大能啊,这些条件既包括军事,也包括内政和经济。战争的胜负是由综合国力,包括军事力量、后勤供应、人心向背、外交形势等所决定的,这是古今战争的一般规律。 阿忠继续道:“此十四者具,则城可守。十四者无一,则虽善者不能守矣。” 他摊手道:“今敌有前九,却无后五,二世昏聩残暴,不得人心;王离不过籍祖、父之名,实无本领;咸阳赏罚不明,屡屡失信;上下不信,百姓怨声载道,岂能守之?” 黑夫发笑:“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汝等墨者,看法难得与儒者一致啊。” 但说到底,攻城,还是得靠人命和器械搏杀较量,光靠满嘴仁义人和,那道坚墙也不能自己塌了。 黑夫敲打着案几:“那你以为,我军以目前器械强攻,损失会有多少?”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杀人多必数于万,寡必数于千,然后城郭且可得也。” 阿忠露出不忍之色:“今敌已仿子墨子城守之法,城后亦有许多飞石,蹶张弩,我若强攻,纵有大黄之弩及改良后的飞石为助,恐怕也要猛攻半月,死伤万人,方可拔城。” 黑夫默然了,在他熟读的《吴孙子》里,孙武总是强调“攻城为下”,因为在冷兵器时代,攻城往往会伴随着极高、极可怕的伤亡率。后来随着墨家的出现,更将守城技术提高到时代巅峰,攻城就更加困难,尤其是险隘之地,往往要以十倍之众,通过水攻和围困等手段方能破开。 “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就算我费劲气力破开武关,关后还有十万人以逸待劳,久挫于武关,于我不利。” 黑夫摇了摇头,忽然笑道:“我军已顿兵丹阳一月有余,当时东门豹便力请击武关,却被我否了,于是众将皆言我临大敌而不急。” “可实际上,没有人比我更急。” “我听闻,项羽率楚、韩、魏联军五万,已破成皋,兵临函谷关。” 你可以怀疑项铁蛋的智商情商,但不能怀疑他武力和用兵之术。 更不能不担心,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局面重现。 文明的大厦建成需要百年千年,但摧毁它,却只需一把火。 “而对面北军的主帅王离,本该守着上郡、朔方长城一线,防御胡虏,而现在却被胡亥南调,长城已空……” 黑夫当年费尽心机也未能剿杀的狼崽子,现在终于成长为一匹尖牙利爪的恶狼,据说冒顿已从漠北南下,这会恐怕在淌着口水,望向新秦中呢! “所以我急。” 黑夫摸了摸嘴角的血泡,他其实已经急上火了。 “我生怕晚了一步,咸阳已是一片火海,文图籍,三代遗存毁于一旦,关中化作丘墟,百万生民流离失所。” “我生怕晚了一步,塞北为匈奴所夺,三十万边民尽陷胡尘,当年无数人赴汤蹈火取得的一切,都将白费!” “若这些事情发生,黑夫,便真成了天下的罪人!” “所以我着急,为了攻破这座关,我会不择手段!” “但我也必须装出一副安稳之态,不能因急兴兵,让我军损失惨重,杀卒之半,就算顺利击破王离,却难以应付接下来可能与楚军、胡人的连番大战,强弩之末不能穿缟……” 黑夫难得吐露肺腑之言,阿忠颇受感触,拱手道:“大帅真是心系天下,爱民谨忠。” “忠……” 黑夫叹道:“虽号武忠,但许久没人用这字来形容我了。” 阿忠肃然:“儒士骂墨者是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人,但墨者也讲究忠,只是与一般人所言的忠有所不同。” “以为利而强低也谓之为忠。不利弱子家,足将入止容,亦为忠。” “谨遵子墨子之道,不得偏移,此所谓小忠;认为对天下有利而奋力抗争,对不利邦国的事,就要去阻止,此所谓大忠!” 黑夫乐了,暗道:“忠于组织,忠于人民么……这果然很墨家。” 如果这种忠诚有颜色的话,它一定是黑色的吧。 是墨者之黑。 是秦吏皂衣之黑。 亦是千万黔首头顶之黑! “说得好。” 黑夫笑道: “所以这场仗,才不能按往日的寻常攻法打。” “所以我才忍到了现在。” 他看向外面。 “等来了该来的人!” 话音刚落,营帐被掀开,一名身穿素袍,风尘仆仆,却难掩仙风道骨的中年人步入营中,长拜于地。 “君侯!臣来晚了!” 却是奉黑夫之命,一直在武当山潜心”炼丹“的方术士徐福! “准备妥当了?”黑夫看向徐福,让他免礼。 半年未见,徐福耳朵竟变得有些背,黑夫问了两遍才听清,但他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 “妥了!此役,必将震惊天下!” 黑夫满意点头,方才难得露出的焦虑完全消失,转而变成自信,甚至是膨胀…… “哈哈哈哈。” “善,大善!如此一来,武关,唾手可得!” “这一战,本大帅,要兵不血刃!” 黑夫与徐福的对话,阿忠全程发懵,他不知道,黑夫在令阿忠及工匠打造传统攻城器械的同时,也给了徐福一项秘密任务。 “兵不血刃,君侯要如何做?”阿忠满腹疑惑。 黑夫却笑道:“你拭目以待就是了。” “从今日起,城池攻守,将与墨子的时代,全然不同!” 黑夫藏着没说,等阿忠走后,他才转过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笑道: “真是对不住了,小小王。” “这挂不是为我自己而开……” “而是为天下人而开!” …… ps:乘着有,提前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78章 狗血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武关攻防战,在六月十五日这天清晨,正式开始。 最先发起攻击的是城外两百余步的十余架“飞石”,这种据说是范蠡所制的攻城器械高丈余,数人操作,可以将人头大的石块抛射而出,尽管命中率极其感人,但只要数量够多,也足以砸得城头守军不敢抬头。 更何况在墨者稍加改造后,叛军的飞石射程比官军要远不少,城池后的数十架北军飞石,无法对它们造成威胁。 但它们已足够阻止敌人大规模集结兵力贴近城墙——飞石砸不坏厚实的夯土墙,却足以砸得全副武装的士卒头破血流。 好在飞石命中率实在是太低,双方你来我往,但大多数飞石都遗憾地错过了目标,亡者寥寥无几,只有真正的倒霉蛋才会被一石头轰掉脑袋。 另一种攻城器准头就足了很多,那是庞大的弩机,由墨者所制,原本黑夫是想叫它“大黄弩”的,但军中士卒常爱称为“大黑弩”,寓意是“墨者所制,黑君所用”,遂为常名 这种弩体型庞大,需要两个人操作,直接以矛为矢,百五十步外几乎能直接射中城门,并伴随着巨大的震颤,矛尖好似要透木而入…… 很显然,城门是敌人瞄准的主要攻击目标,从早上到中午,他们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的攻势,在箭雨和冲车的掩护下,敢死之士接近城门。 王离在城后,亦能听见木头受撞的轰鸣,无疑是攻车下所藏的攻城锤投入了战斗,木门虽厚重,然亦吱嘎作响,好似垂死巨人的呻吟。 好在他已令人彻底用石条和砖石堵死了城门,严丝合缝,就算将木门彻底毁了,也无法通过,避免这武关最脆弱的区域为贼所破。 十五日一整天,尽管试探了几次城门,但叛军却迟迟没有以云梯蚁附攻城,大概是意识到成功率不高,北军凭墙而守,占有极大的便宜。进攻者往往付出很大的牺牲,却不能达到的目的。 所以为了破开城池,攻击者必须发挥自己全部的聪明才智! 公输雠站在高出城墙丈余的望楼上观察一段时间后,下来告诉王离:“王将军,这一切都是黑夫为了诱骗我军全力以赴,防御城门而做出的假象。” “此战真正的较量,在地下!” 王离十分警惕:“穴师听到动静了?” “这倒尚无。” 公输雠禀报:“但小人于望楼上所见,敌于数百步外以帐幕遮蔽,长百余步,其后人影攒动,莫名多出了集聚的土石,堆成土山,又有浑浊泥水时常流出,依我看,这是敌在挖掘地穴的迹象……” 他笃定地说道:“彼辈想要穴地攻城!” …… 战争迫使人们动脑筋,为了克服城池的障碍,早在春秋时,火攻水攻都依次上阵,墨子和鲁班这对冤家甚至设想过,从空中作木鸢的办法。 既然脑洞都开到天上去了,脚底下厚实的大地,自然也不会被忽略。 这样便出现了“穴地攻城”法。 据说在三百多年前,郑国郑子展、子产帅车七百乘伐陈,就在晚上挖掘地道进入陈城,遂陷之。从此开始了挖地道攻城的办法,到战国时,这种法子已比较普遍,而针对此术,墨子还专门写了一篇《备穴》。 如何察觉敌人在挖地道,除了造望楼仔细观察敌情外,还得用上耳朵: 在墙边挖深坑,坑中放大瓮,瓮上蒙皮革,然后派人仔细听,如果敌人挖地道,就能发现动静。 果不其然,到了次日,趴在冰凉大水瓮里的“穴师”汇报了情况: “公输先生,叛军果掘了数条隧道,依次通往城墙处,复又停下……” 这下公输雠基本可以确定了。 “彼辈用的是穴地烧隧之法!缚柱施火,以坏吾城!” 穴城术可以细分为两类:一种比较原始,挖地道穿过城墙,直通城内,士兵从地道入城消灭敌人,但这办法只能用于攻者众守者寡,且不能被守卒发现,否则通过狭窄地道派进去少许人,纯粹是给对方送人头。 另一类方法使用得更普遍:在隧道里的支柱放火,导致隧道塌顶,毁掉城墙地基,以这种方法弄塌城墙! 叛军用的,显然应是后者。 《备穴》里说得很清楚,如果敌军开凿地道攻城,守军也应径直迎敌,针对敌穴方向开凿地道,以穴攻穴,把敌军消灭在地下! 于是守军也针锋相对,根据穴师确定的位置,开始横向挖掘地道。 北伐军派来挖掘坑道的人,多是铜绿山的矿工,由尉惊送到前线来,他们被承诺,只要干完这一票,人人皆可得爵,黑夫给他们提供了最好的铁锹和所谓的“工兵铲”。 众人像是黑暗里的一群鼹鼠,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以铁器掘地,有时候运气不好遇上岩体,这还好说,退回去就是了,有时候则挖到地下水脉,为泥水倒灌,便有丧命之虞。 而最糟糕的情景莫过于挖坑挖得好好的,前面却突然空了,来的是敌人,手持兵刃,然后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一场地道战,就这样在地下五尺处展开,残酷却无人记述经过,毕竟那些闭塞之地,涨红脸握住对方兵刃,甚至用上牙齿指甲的殊死搏斗,毫无英雄气息,壮士激情。 只有令人窒息的紧张与不适,还有残酷。 地方狭窄,战死的人往往将坑道都堵塞,而随着行迹被敌人发现,一条费劲人力挖开的长长隧道也宣告被舍弃,若攻击者退之不及时,等待他们的还可能是烟熏水溺…… 就这样,像堵老鼠穴似的,堵塞三条坑道后,穴师禀报,敌人似乎暂停了坑道的挖掘。 看似是打退进攻了,但也说不准敌何时再来,还是墨家自己想出来的办法:每个井穴口派狗执勤,以“审之穴之所在,凿穴以迎之”,狗的警惕性很高,一旦发现有动静就会叫。 “怎么没有一条黑狗?” 公输雠扫了一眼从后方送来的狗子,随口一问,他们守城的人,常有些迷信,需要用黑狗血来破除魔障。 “陛下下令,屠了全关中的黑狗。” 从咸阳来的少府官员大摇其头,有巫师说“东南有天子气”,二世皇帝唯恐指的是黑夫,认为这样就可以大挫黑夫的气运,还将此次行动称之为“扫黑”。 少府官员嘟囔道:“黑贼之气是否被夺不得而知,倒是咸阳近日狗肉价钱大跌……” “荒唐。”公输雠摇头:“真是荒唐。”他开始怀疑起自己选择是否正确来。 不过,敌人似乎已放弃了掘地穴攻城,改为明目张胆地用生牛皮覆盖的橹车帷抵城墙,又在其厚重木顶的掩蔽,派人在城墙脚下开始挖坑,每深尺许便竖立顶柱,渐挖渐深。 王离岂能让他们如愿?立刻让人矢石俱下,甚至让敢死之士绳坠而落,冒着敌阵发来的飞石大矢,击退了这一波进攻,而敌人突至城下挖开的一点小坑,也被扔下砖石瓦砾堵塞…… 到了十六日傍晚,叛军再度停止了攻击,那些被打伤的兵卒欲抢回城下的尸体无果后,撤回了大营,看上去,锐气似乎没最开始时强盛了。 “穴地攻城无果,这下黑贼无计可施了,明日恐怕要让众人蚁附强攻!” 王离就怕黑夫不硬上,他为守,彼为攻,在硬碰硬的较量里,王离有足够的信心杀伤足够多的叛军。 公输雠却有些担忧:“城下之犬虽未大吠,但有可能是贼白日乘着嘈杂混乱,已挖了多条地道,开至于城墙之下,又暂停举动,故穴师亦未曾闻,吾等不可不防。” “就算他偷偷烧了一二处又如何?三合之土为垒,岂是那么容易坍塌的?”王离不以为然。 而就在这时,侯望却来报,说贼营地里想起了一束束火把,列阵前行,更有军吏在前大声呼和下令,似乎是真要连夜进攻…… “夜攻?” 王离来到城下,不忧反喜:“黑贼真是狂妄,以为吾等没有防备,他难道不知,夜攻对于攻方更不利么?我看他是无计可施,昏招迭……” 然而王离话音未尽,却感觉眼前一闪,却见随着一阵尖啸,一朵炽热的火花,忽然在他头顶,也就是武关城上空炸开! 它像是铁匠打铁时击打出的火花,四溅而开。又像是三十七年,无数颗从天而坠的流星,看上去灼热夺目,却又转瞬即逝…… 事发突然,王离张大了嘴,而城头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还有重新爆开的朵朵亮光。 火花又来了,这回武关守卒看清楚了,它们从百步外的叛军营地升空,随着一阵白烟和刺鼻的气息,斜斜朝武关城头飞来,又在其上空炸开。 这次不再是独数,而是数朵,数十朵,直至上百朵!先是古怪的尖啸,然后是炸声噼啪刺耳,惊得武关城内备穴突的狗子们狂吠不已。 在这火雨的轰炸中,王离好歹还站着,数千名刚揉着眼睛起来迎敌的守军,乃至于武关之后枕戈待旦的十万大军,则尽数呆愣如鸡,有人瘫坐在地,有人下跪磕头。 “是楚越巫术!” 在这前所未见的灼目火花里,混乱和恐慌席卷城头,城头士兵难以握住手里的戈矛,民夫更是抱头鼠窜,试图避开,更有人大声稽首求饶,发出了惊骇的呼声。 “难道真是鬼神之罚?是被墨者借来的?” 王离一时失声,公输雠也难以镇定,步步后退,墨者常言《明鬼》,今日这常人难以想象的怪花火,莫非与此有关? 他忽然想起一事来,大叫道: “快,快宰几条黑犬,以其血泼城下,破叛军邪术!” “公输先生!” 旁边的少府官员是又急又怕,哭丧着脸:“我不是说了么,黑犬都已为陛下所屠,别说武关了,关内数百里之地,一条黑犬都没啊!” …… PS:第二章在下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79章 窜天猴与二踢脚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人类在面对初见的未知事物时,往往会产生两种情绪。 一是好,二是恐惧。 而面对首次出现在世人面前的烟火,更多是后者,毕竟那剧烈的响声,刺鼻的烟雾,乃至于炫目的视觉效果,无不显示,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武器,更让人将它,与三十七年那场让天下人恐惧不已的流星雨联系起来! “黑夫是荧惑星所化,此亦其妖术也。” “楚人信巫鬼,重淫祀,此定乃楚越巫术……” 谁能想到,这只是普通的窜天猴、小炮仗呢? 猜测与恐慌在守卒中弥漫,而黑夫这边的北伐军,其实也好不到哪去,也被这阵烟火吓得不轻,荆楚之人本就迷信,不乏下拜祈求者。 幸好黑夫早已派人提前通知各营: “让二三子安心待战,此乃丹阳水伯神主显灵,以流星火鸦为武忠侯之助力,助义师破此关隘!” 什么火鸦流星自然是黑夫扯淡,这东西说白了就是春节里家家户户都喜欢往天上放的家伙,乃是他命令徐福这大半年在武当山潜心研制的秘密武器的…… 副产品。 作为前世警校生,玩过枪的黑夫自然是记得某种神秘配方的,未雨绸缪,在一年前起兵后,他决定利用方术士来进行秘密实验。 以黑夫对方士的了解,他们是这时代最像”化学家“的人,据说最早的黑火药便是这群家伙的后学,炼丹时凑巧做出来的。硝石、硫磺等物更是方术士炼丹必须的物品。 这年头的方士已很重视硝石,不断摸索它的性质,说它是“感海卤之气所生,乃天地至神之物,……能使七十二石化而为水,柔润五金,制炼八石,虽大丹亦不舍此”,视为炼丹的“阴君”。 硫磺的利用较就要烧些,可能是由于中原一带缺少天然的硫磺,方术士对这一稀缺物品了解不太多,只说它“能化金、银、铜、铁物”。 徐福虽然更热衷于海外求仙,但方术士务必全能,对烧汞炼丹之术,徐福也有所涉猎,起兵后,更奉黑夫之命,招揽了不少南方楚地术士。 这下思路和研制人员就有了,黑夫已并南方诸郡,钱帛、人手都不缺,缺的只剩下材料。 材料收集耗费了黑夫巨资,考虑到火药若想用于战争,其纯度和数量都要达到一定保准,厕所刮硝是不靠谱的。好在蜀郡梓潼县有一座硝山(江油老君山),驰名梁州,当年方术士为秦始皇炼丹,丹砂来自巴郡,硝石则来自蜀郡。蜀郡归顺后,黑夫向蜀郡守提出的要求便是让运几船硝石出来。 硫磺比硝石更难获取,据说西域有,但毕竟太多僻远,好在北伐军拥有庞大的楼船舰队,遂从闽越海外的岛屿夷洲,想方设法与当地猎鹿的食人生番贸易,运来了一点硫磺…… 这两物不远千里,汇集在武当山,算上物力运费,价格几与黄金等价,再加上本地烧木所得木炭,徐福开始了他的实验,近半年来,那一带,开始有巨兽怒吼,晴空天雷的传闻…… 黑夫老早就和墨者阿忠说过,科技树得一级一级攀,一项发明往往是数个前置科技同时达标才能实现,所以什么火炮火枪是别想了,徐福这大半年鼓捣就拿出来两样东西,一个是纯度不高,效果堪忧的黑火药,另一个,便是在黑夫撺掇下,做出的“流星火鸦”。 但你还别说,这玩意第一次拿出来,效果还真不错,竟搞得武关守军大哗,对此黑夫表示理解,毕竟外国人春节到中国,听着外面的连环爆炸,火花四射,多半也会以为是在打仗,更别说秦时的普通人了…… 不过天上的绚烂烟火只是幌子,真正的杀招还是在地底。 “大帅,白日时,地下已有左右两坑道暗暗挖至城下,一在西侧,一在东侧。” “开始罢。” 眼看敌人一片混乱,必须乘热打铁,黑夫让人给三军传令:“堵上双耳!准备冲锋!” 别把黑火药当成TNT,更别提做什么炸药包了,人类花了几百年跨越的技术,徐福就一个破方士,光提纯就能难倒他,做出来的是最最劣质的黑火药。 数月前,黑夫曾去过武当山,视察过黑火药的进度,当时的它,就是大号二踢脚,那时候的威力,也就炸炸牛粪还行,连一堵薄薄的小土墙都掀不翻。 不过哪怕是二踢脚,只要量足够多,还是有一定威力的,与徐福商议之后,黑夫决定将此物与早就出现的“穴地攻城”结合起来,称之为“鳌覆”之术,让徐福在武当山做了大量实验,其具体方法是: 先掘地直至城墙脚下,再于城墙底心略微偏外处掘一横廊,于横廊内装一棺材的劣质黑火药。 装药多少视城墙坚固程度而定,以“担”为单位,可以数担十担不等。当然,火药必须使用棺木等器材包裹密封,以免受潮,也容易剧烈燃烧后发生爆炸。续而将药信密封引出地道之外,然后点火引爆…… 别看这种用法又老土又麻烦,后世土耳其人攻君堡,太平军横扫南方,此术多建功。 不过武关是底部厚达三丈的三合土墙,与普通关城不可同日而语,徐福一直鼓捣了数月,通过不断加量,或调整放置棺木的位置,也成功了那么几次,他觉得可以了,遂便带着几大车秘密武器匆匆北上了…… 眼下徐福已去引燃仙,旁人皆已奉命掩耳,唯独黑夫没有,他满怀期待地看着两方火光映射下的武关墙垣,期待那一声天崩地裂! 在黑夫想象力,接下来,当是一声巨响,浓烟腾空,砖石俱飞,城墙被轰开一道缺口,士兵们喊着冲锋的号角,立即乘着烟焰向缺口发起冲击…… 自此之后,雄关大城再也难不倒攻方,秦始皇心心念念的“隳名城”,去除天下关防,最后由黑夫以这种方式完成。 这是多么浪漫的事啊! 时间一秒秒过去,前方举起火把,不断晃动,坑道口的人拼命往后撤,这是已经点火了…… 而此刻,距离朝武关放窜天猴烟花炮仗不过相隔了一会,敌人仍惊慌失措,并未发觉。 黑夫心里算着引线燃放的速度。 “三。” “二。” “一!” 稍有延迟,旋即是”轰隆”一声,地底传来沉闷的巨响,以及一阵颤动,而武关城墙! 它! 抖了几下后,依然安如磐石,纹丝未动! 连墙皮都没掉一块啊! “娘的!” 黑夫狠狠瞪了徐福一眼,说好的数丈墙垣轰然倒塌呢!?这方术士果然不靠谱。 徐福也急得直咬指头,实验和实战毕竟有所不同,好在穴地爆破点不止一处,眨眼功夫,地底又是一声闷响! 这次,一阵晃动后,也不知是那一段墙修的较差,还是埋对了地方,亦或是攻方和守方打地道战挖空了底下的地基,那段墙垣,竟塌了丈余…… 但也只是垂直往下坍塌了点,让站在上面的人打了个踉跄,距离轰的一声城墙上天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果然是二踢脚。” 黑夫这边心里骂娘,像极了开挂失败的玩家,北伐军士卒却在捂着耳朵看到这一幕后,发出了剧烈欢呼。 “地动了!地动了!” “吾军果有神助!” 反倒是守卒那边一片寂寥,旋即是更是狗吠人哭,越发混乱了。 “不等能再等了!” 虽然事情和预料的不太一样,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乘着敌军惊骇,立刻攻城! 于是黑夫让三军趁乱大呼道: “始皇帝显灵了!” “通武侯显灵了!” “天降流星火鸦,地动山摇,助我入关!” 本是科学的方法,最后却要披上迷信的皮来取胜,还真是滑稽啊。 进攻方主帅心里慌得一笔,好在其属下都斗志昂扬,士气大涨,倒是对面对主帅到小兵,比黑夫更慌十倍…… 无数云梯被东门豹所带的冲锋队高高竖起,准备蚁附而上,黑夫拔出剑,向前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入关!” “入关!” “入关!” …… 六月十六日是个神的夜晚,发生了许多震惊天下的异象,当事人众说纷纭,好在御用文人叔孙通观看全程后,在前方东门豹先登破关之际,他已握着激动而颤抖的笔,写下了这样的记载: “秦始皇帝三十八年,夏历六月十五,武忠侯率师北伐,围武关三重,列营百数,云车十余丈,瞰临城中,旗帜蔽野,埃尘连天,钲鼓之声闻数百里。或为地道,冲輣幢城,然逆军负隅顽抗,作困兽之斗,积弩乱发,矢下如雨,义师不得入。” “义师众将皆失锐气,怯怯欲退,唯武忠侯以为此关必下,功在漏刻,意气甚逸,众皆不解。” “至十六日夜,果有流星坠城中,万只火鸦飞腾入城,口内喷火,翅上生烟,啸而不宁,守卒惊呼,稽首而拜。” “昼而又有地火溅射,天摇地动,巨响如雷,武关墙应声而坏,崩百余步,城中吏士皆惊骇,以为神也,不敢持兵而战。义师遂鼓噪而出,震呼动天地,逆军大溃,降者万余,弃城而走者不知凡几,关后十万之众,亦绝然而退,走者相腾践,奔殪百余里间……” 描述完所见后,叔孙通望着天空的鱼肚白,若有所思,又加了一段自己的私货: “君应秉德而受之,不该论其如何也。昔周武王师渡孟津畔,六马共仰鸣,流星似赤乌,白鱼由外入,此岂非天命?今武忠侯入武关,天降神火,地动墙崩,此岂非天命耶?” 写完后,叔孙通为难地挠了挠脸:“本以为君侯色黑,仍是继秦水德为妥,可如今,却又是天火又是地崩,他是该算火德,还是土德呢?” …… ps:我这才早上,出门浪了,提前道晚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80章 小心后面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和叔孙通想的不一样,黑夫现在不是水德,也非火德,更非土德。 而是站在昨夜爆破坍塌的武关墙下,一脸缺德。 “哈哈哈。” 黑夫看着被黑火药燃烧爆炸熏得焦黑的坑道,脸上乐不可支。 “还真得感谢王离,多亏了守卒的反穴城之术啊,否则我军利器还真无法撼动武关墙垣。” 虽然黑夫已经给徐福派了一些精通“商功”,也就是搞土木工程的小吏,但他们还是小看了武关的厚重,以及黑火药的强度,整整一棺材黑火药,都没能撼动三合土。 倒是因为针对穴城之术,审之穴之所在,凿穴以迎之的法子,这两日来双方的地道战,在武关西段城墙下展开,你来我往,竟将一小段地基挖得半空。 种种巧合凑在一起,才造成了第二次爆破时,丈余墙垣崩塌。 一起塌陷的,还有守军的勇气,又是天火又是地动,早已超出了他们想象的极限,不少人开始相信,这真的是始皇帝和通武侯显灵,义在南方,当场就放弃抵抗投降了数千人。 北军主帅王离,见武关守卒抱头鼠窜,知事不可为,也只来得及飞马赶回武关北边十里外的大营。那边同样为异象所惊,喧哗不已,只是隔着远,士气尚未到彻底崩溃的程度。 王离只能带着本来列阵准备的众人连夜撤退,整整十万大军,不战而走,往商於退去,又为北伐军东门豹部所追,走者相腾践,奔殪百余里间…… 到次日清点人数,武关一战,北军投降、俘虏万余人,而往北一路撤退,当场践踏而死者数千,东门豹还在率前锋追击,可能会有更大的战果。 反倒是黑夫军中的伤亡,不过千余…… “本以为会损失惨重,岂料果是兵不血刃!” “大帅真乃神人也!天火地动都能引得来!” 北伐军士卒看黑夫的眼神变了,从过去的景仰,变成了迷信的崇拜。 这时候,亲卫垣雍押着一个有些秃顶的中年人来到黑夫面前: “大帅,公输雠带到。” 黑夫回首打量这个给他们攻城造成了巨大的困难的匠人: “汝便是公孙雠,为何不随王离一同逃走?” 公孙雠毕竟是聪明人,刚开始骇于异象,竟还想用黑狗血破之,但后面嗅着那刺鼻的火药味,也回过味来了,觉得这八成是北伐军的新武器。 他长拜及地:“从天火射到城头,地动墙崩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君侯将打赢这场战争,我就算昨夜逃离武关也无用,君侯迟早会取得天下,到那时,公输氏还能逃亡何处呢?” 黑夫笑道:“你这匠人,倒是聪慧。” 公孙雠再拜:“君侯可曾闻,楚人有鬻盾与矛者?这卖矛、盾之人自誉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莫不陷也。’” 黑夫知道,这是《韩非子》里的故事。 公输雠道:“我公输氏从先祖鲁班开始,便一直钻研攻城之术,就好似最利之矛。” “而墨者则钻研守城之术,恰似最坚之盾。” 虽然结怨两百年,但双方对对方的评价,还蛮高的。 “世人皆言,夫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故两百五十年前,郢都之会,家祖九设攻城之机变,墨翟九距之,家祖之攻械尽,墨翟之守圉有余,矛未能摧盾。” “但两百年前,我家却又赢回了一局。墨家巨子孟胜带其徒百八十人为阳城君守阳城,而楚王击之,君侯可知,是谁人助楚破阳城?” 阳城是黑夫曾去过的地方,在那里初次结识了秦墨,他已经猜到了:“是公输氏所为。” “不错。”公输雠眼中带着自豪:“那一次,盾未能御矛!” “而君侯现在左手矛,右手盾,已同时有了世上最厉害的攻守之法。” “三合土,大黄弩,在襄阳出现的瓮城,乃是最强之守。” “而昨日的地动墙崩,则是最强之攻。” “故君侯必将天下无敌,公输氏不敢顽抗,愿降君侯!” 黑夫笑了:“公输氏能为我做什么?” 公输雠抬起头:“昨夜之术,虽然震动天下,闻所未闻,但是否已是最利之矛?恐怕不然,若非内外地穴挖空了这段地基,恐怕也会像东段墙垣那般,岿然不动……” “君侯之术,尚需改进啊!” “而我公输氏,可为君侯效力!” 黑夫没有轻易答应:“墨者为我打造了盾,又为我打造了矛,汝等技艺相差无几,我为何还需要公输氏呢?” 公输雠却笃定地说道:“我家乃墨家之敌,故最清楚,墨者崇尚非攻,尊崇墨翟的道义。即便暂时为君侯所用,但彼辈所求与君侯不同,迟早会像与秦决裂一般,同君侯分道扬镳!” “而公输氏,才不管什么墨经道义,天下之利,吾等只是纯粹的工匠,君主让做何物,吾等便做何物,至于用作何用,全不在意,到那时候,君侯定会用得上公输氏!” “你且先留下罢。” 黑夫回首望着一片狼藉的武关城垣:“我不是胡亥,能工巧匠,只嫌少,不嫌多。” 公输雠稽首道谢,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指着黑火药爆破后一股焦臭的坑道: “小人绞尽脑汁,仍不知这是如何做到的?” 毕竟是领先时代一千年的科技。 黑夫却只是神秘一笑。 “公输雠,你往后族中祭祖时,代我告诉鲁班一句话罢。” “敢问君侯,什么话?”公输雠竖起而耳朵。 黑夫骑马飘然而过,只留下四个字: “时代变了!” …… “君侯欲收纳公输氏?” 公输雠前脚才走,墨者阿忠后脚就来了,他听说公输氏投降黑夫的消息,有心劝诫。 阿忠现在是真的害怕,墨者会重蹈助十年前的覆辙。 曾几何时,秦墨追求的是尚同,一天下,结束战乱。 为此,他们不惜放弃非攻,选择支持秦国兼并,大大改进了秦国的军工体系,最终帮助秦始皇帝横扫天下。 岂料秦始皇一统后,却从未停止战争,南征北战,几无宁日,甚至为了追求穷奢极欲,逼迫墨者贡献技术,为他的奢靡宫室、庞大陵寝出力…… 那些事情,导致墨家与秦官府彻底分道,甚至有极端人员想到了刺杀秦始皇以达到“诛暴”。 昨晚看到那些令人震惊的一幕,让阿忠有点害怕,黑夫已令徐福暗暗研制堪比鬼神之罚的力量,他唯恐,自己又遭受一次欺骗,当武忠侯夺取关中,平定天下后,也会忘记初心,沉醉在利器之下,穷兵黩武,重蹈秦始皇帝的老路。 但黑夫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安心了。 “阿忠。”黑夫宽慰他: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 “工匠和技艺,本是没有对错的。” “是对是错,要看执政之人,如何运用它们。” “公输氏所制的云梯、钩矩,用来攻城便是杀人之器。可若是用在为百姓修筑屋舍,用在码头接应船舶,却是利人之器。” “这火药亦是相似,它可以用来炸塌城墙,破坏屋舍。但假以时日,制作所费降下来了,也能用来开山裂石,开采铜铁,你想想,这能省多少人力物力?“ 阿忠颔首:“是阿忠浅薄了。” “你尚年轻。”黑夫叹道: “本侯希望有那么一天,公输、墨者,不必将汝等的聪慧才智,心灵手巧,在攻防上,在制作杀人之器上较量,而能在利国利民上,一较高下!” 阿忠果然年轻,容易被骗,在他得到满意答复离开后,黑夫却暗暗嘟囔着道:“骗你的……” 利国利民的器物固然要做,但军国利器,也决不能落下。 落后就要挨打,这是历史证明过的,对文明来说,你身后永远有追赶者,不进则退,未来需要长时间的和平,但并不意味着丢掉武备。 虽然现在徐福制作的黑火药,的确只能用来做窜天猴和二踢脚,但以后,它却有更加广阔的空间…… 回望武关,黑夫满是遗憾,他这次本来憋了一个大逼要装,岂料开挂差点失败了,万幸歪打正着,还真兵不血刃拿下了武关。 但不可能次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火药面世给人带来的恐慌感,也会逐次减弱。 所以该研发的技术,不管多烧钱,还是得继续。 “若方术士继续改造配方,增加纯度和威力。而公输、墨者的匠人则负责提升冶炼、铸管技术,不知我的故事结束前,可否做出青铜炮来?” 他也不晓得。 但若是真能有几排青铜炮,往城池下一摆,黑夫一定要威风八面地装一波,伸手一挥,百炮齐鸣,再吟出那首名垂千古的赋…… “大炮开兮……” “轰他娘!” …… 尽管夺了武关,已经算作入关了,但黑夫这下又不着急了,并没有带着全军直扑北军最后的防线峣关、蓝田,等着韩信也从陈仓入关,一齐发难才是完全之策。 于是他先让东门豹占领商于(陕西丹凤县),自己则在武关等待后方粮队,又将季婴、共尉二人唤来。 “楚军到何处了?”黑夫问护军都尉季婴。 季婴道:“数日前刚得到的消息,说是魏军魏无知部从河内渡盟津袭洛阳,又配合楚军围成皋,眼下三川郡已经全部陷落,赵贲退往函谷关,苏角率数万残兵退往汝阳、梁县。“ 梁县便是后世河南汝阳等地,本是东周王畿,后来失陷为蛮戎之邑,战国属韩,现属三川郡。 当地山川盘纡,原隰沃衍。南出鲁阳关,则拊宛、邓之背;北首伊阙,则当巩、洛之胸;西指嵩高,而陕、虢之势动;东顾汾、陉,而许、颍之要举矣。春秋时,晋、楚争郑,常角逐于颍、湛间。及战国之季,韩、魏、楚之师,常战于三梁下。日后若北伐军与楚军在三川开战,梁县是必争之地。 ”夺取三川后,楚军一分为二,一部两万人驻兵洛阳,一部五万人由项籍亲自率领,兵临函谷关……” “楚人扩军倒是挺快。” 黑夫想了想道:“共尉带一万人去宛、叶一线,与南阳守的南阳本地兵卒汇合,戒备楚军南下袭宛城。” 别只顾着前方,越是胜利在望,越是要小心后面别被人捅了。 “再让随何、陈恢去汝阳苏角营中走一趟,告诉他,关中已为北伐军所得,伪帝已诛,新帝继位,问他是宁可投靠楚人,当一个国贼军贼,让自己及手下人身在关中的妻子被戮,还是做大秦的忠将干城,保有荣华富贵?” 苏角根本没得选。 而现在的黑夫,已经做好了同时打两场仗的准备…… 共尉奉命而去后,黑夫又问季婴。 “现在发令,传至于吴越,需要多久?” 季婴道:“沿丹水而下,入汉水、大江,一路船行,速超奔马,二十日足矣!” “善。” 黑夫露出了笑,忍耐多时,现在,他终于能肆无忌惮,捅项羽后面了。 “传我将令,吴芮、安圃、尉阳三将,得令之日起,立刻发楼船及越兵渡大江,进攻淮南,进攻楚盗!”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很抱歉,晚上的一章鸽了 很抱歉,出门在外不太稳定,晚上的一章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81章 崤函之固 六月中旬,黑夫正式进攻不过二三日便破武关而入,而距武关东北数百里,伏牛山、崤函群山阻隔的函谷关,项羽却仍在一筹莫展。 函谷关是东去洛阳,西达秦国的咽喉,从楚军的前线阵地陕县到函谷关,足足有一百里地,五月份时,项羽却带着人走了整整五天,有时候一日仅能前进十里。 这条函道是项羽这辈子走过最难走的险径,什么成皋、亢父加起来都不及十一:崤山的路段多在涧谷之中,深险如函,故称函谷,这里邃岸天高,涧道之峡,车不方轨。左右到处都是松柏,行人在幽深的谷底,但闻山中老猿悲鸣,仰首却难见天日。 “难怪数百年前,晋军在这设伏,能杀得秦穆公的三位将军全军覆没。” 说话的是钟离昧,昔日的楚国老兵、间谍,今日的项羽麾下大将,当范增留在楚地治理大后方时,他俨然成了楚军里的智力担当。 只可惜,自春秋之后,随着晋国的分裂,崤函便归了秦国,秦人在此设关隘,从此便全据崤函之固——它随之成为六国西讨秦国必经的噩梦。 “吾等终于到了此关。” 抵达曹阳,已能遥遥望见函谷关时,项羽感慨万千,从小到大,他曾无数次听闻函谷关的名头。 尤记得,十多年前,在下相的项氏庄园里,大父项燕还曾对他讲述过信陵君、春申君两次组织六国合纵,攻至函谷关的故事。 “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我亦在楚军之中。当时魏公子无忌会诸侯于大梁,又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 那是第四次合纵的辉煌胜利,只可惜魏王疑信陵君,未能继续扩大战果,当提起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合纵在函谷关前的战斗时,项燕的声音便要低沉许多: “是时诸侯以楚考烈王为纵长,春申君用事,庞煖为将。魏、赵、韩、燕、楚五国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楚考烈王以归咎于春申君,越发疏远他……” 那是六国最后一次联合抗秦,这之后,随着秦始皇帝亲政,便开始不断东出函谷,扫灭六国。 在曹阳安营扎寨时,项羽告诉钟离昧:“大父在世时,最想做的事情便是组织第六次合纵,仍使楚为纵长,击破函谷关,逼迫秦恢复韩国社稷,归还赵、魏、燕、楚之壤。” 只可惜最终还是纵散约败,随着项燕败亡,楚国也为秦所灭。 “如今,时隔多年,项籍终于实现了大父夙愿,重开合纵,带着楚人,站在此地!” 项羽重瞳如炬,对这座关隘志在必得! 楚国已经恢复,项羽之所以还坚持带着楚军主力不断西进,喊着“诛暴秦”的口号,目的往大了说,是欲为楚国复仇。 楚怀王入秦之耻,是每个有志气的楚人从小听闻的事,非要打比方的话,就跟宋人常念叨“靖康耻,犹未雪”一样,项羽耳濡目染,少时便埋下了仇恨秦人的种子。 而更令项羽觉得羞耻的是,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以楚之彊,天下弗能当。然而白起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 此百世之国仇,不可不报,项羽必须证明,楚人不是只会穿着长袖高冠,吟诗作赋的文质懦夫! 家恨则排在国仇之后,大父项燕死在抗秦的战争里,身首异处,据说尸体还为秦人争夺所裂,项羽的父亲,也同样亡于秦人戈矛之下。 所以项羽的追求,比昔日项燕”破函谷逼秦退让“更进一步: “我要踏平函谷,像白起烧我西陵一样,烧掉骊山,入咸阳诛秦皇帝,毁秦之七庙,将秦昔日对六国的折辱破坏十倍奉还,再带着为秦所夺的六国瑰宝人口离开关中……” “这才是大丈夫报仇的方式!” 而项羽手下的楚人,也有自己的目的,秦朝地域歧视一向严重,具体表现为加入秦籍越早的地区,地位越高。最高的关中老秦之人,楚人则是最低。 不少楚人,过去来咸阳徭役屯戍,秦中吏卒常趾高气扬,遇之无状,那口气记到现在。 更何况,楚地有一句谚语:“富极关中,穷极淮南”,天下财富聚集在关中,故关中之地,于天下不过四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二;然量其富,什居其五! 若能入了关,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还能抢一笔回家乡,何乐而不为? 于是楚军将士卯足了力气来到西边,可当他们真正抵达函谷关前时,看清这座关城的模样后,挟大胜之威,满身血气的将吏也顿时没了信心。 却见函谷关前是弘农涧,它构成了函谷关的一条护城河,时值初夏,涧中水流湍急,人马难渡。 项羽麾下数万人必须在函谷关北渡过弘农涧,过河后,又须沿河西岸南行,进入关前一条滨河倚着高岗的窄道后,才能逼近关城,那条窄道只能容纳两匹马并行,大军根本无法展开。不止如此,关楼东西两端都是高崇的黄土塬,它们犹如一道天然的城墙,成为外敌不可逾越的防御工事。 而守关之士还不少,由三川守赵贲,以及苏角之弟,函谷关都尉苏驵镇守,守卒起码两万人,而楚军来到关外的只有四万…… 军令如山,兵卒们硬着头皮将云梯搭上城墙,首先被驱赶上去的是楚军在三川郡抓获的秦国俘虏,然后是运气不好的当地百姓,函谷关防御严密,一时间城头箭如雨下,滚木石块也被乱扔下来。 惨叫连连,不断有云梯被推倒,也不断有人从上面跌下来摔碎脑袋,城下的尸体堆又高了一层。 在喊杀声中,又一次进攻失败了,目视眼前的险关,项羽眼中带着不甘,他满腹戾气,但却不得不承认道: “此关,乃天下九塞之首也,难怪六国诸位名将常受挫于此。” 项羽擅长的是野战,但攻城却让他头大,就算拥有十万大军,函谷也难破。 而就在项羽对函谷关一筹莫展时,却有亲卫来报: “上柱国,赵国使者陈馀到了!” 听闻后,项羽顿时怫然不悦: “陈馀,他还敢来见我?” …… 曹阳楚军大营,对陈馀的接见显得很不友善,亲卫持戟在营帐外,陈馀必须钻过一片明晃晃的利刃后,才见到了楚国的上柱国。 “下臣陈馀,拜见上柱国!” 项籍身着亮眼醒目的甲胄,高坐案后,也不让人给陈馀看座,面有不愠地说道: “下臣?苦陉君你难道不该自称‘外臣’?” 原来,陈馀这半年可没闲着,他与陈胜本来是奉项羽之命去河北拥立亲楚的赵氏公子为王,然而却发现去迟一步,赵国的草台班子已经搭起来,没他们啥事了。 于是二人索性投了赵国,助赵国攻打恒山郡,那里是陈馀当年游历北方时活动的中心,认识许多豪杰,苦陉更是他妻家所在,为当地大族,颇得人望。 于是二陈夺取恒山郡后,依靠陈馀在当地的基础,成了一郡的实际控制者,陈胜得为都尉,而陈馀则被大方的赵王歇封为苦陉君…… 但这种离楚投赵的行为,自然会招致项羽的不满。 陈馀连忙解释道:“昔日公孙衍为了合纵攻秦,亦先后为魏、韩之臣,陈馀虽然得封赵国封君,然从未忘记,自己是在为楚国效力……” “为楚效力?” 项羽冷笑道:“既如此,那陈生便与我说说,楚魏韩已入驻三川月余,韩兵奉我之令南略颍川,魏军则守着洛阳,又准备进攻河东,甚至连齐国彭越,乃至于沛公吕泽,都各派了一支人马来相助,为我押送粮秣,唯独赵王,迟迟滞留河北,不派兵前来?莫非是想毁合纵诛秦之约?” “赵小国也,岂敢如此!” 陈馀辩解道:“赵王与楚国戮力而攻秦,楚军战河南,赵军战河南,赵国广武君破秦军于河内,故陈馀方能得复见上柱国于此,楚赵理当一体,共奉上柱国为纵长,岂能听小人之言,使两国有郤……” 项羽面色稍缓:“那你来此又是为了作甚?来禀报赵军南下的日期?” “下臣来此,是赵王让我,来向上柱国禀报两件事……” 陈馀道:“第一件,是有人打着秦公子扶苏之名,起兵于海东,今已得辽东人拥戴,自称召王,与北方燕王臧荼对峙于辽西,北方有变,故赵国无法调派全部兵力南下……” “扶苏!?” 项羽大为皱眉,但仔细想想,却不以为然:“这一年来,天下打着扶苏举事者可不少,若我没记错,与你一同北上的那陈胜便也曾在陈郡诈称扶苏,如此想来,辽东所谓的秦公子,只怕也是假的,或是当地秦吏之计也。” “真假难辨,但不可不防啊。” 陈馀复又作揖道:“第二件,则是赵王亲口所言。赵王及其谋臣蒯彻以为,相比于半年前,形势已大为不同,昔日北强南弱,今时王贲已死,黑夫顿兵武关、汉中,已是南强北弱无疑。” “六国顿兵函谷,恐怕会让黑夫终得渔翁之利,秦若重新一统于南,黑夫得关中,必因势利便,东出加兵于六国。” “为楚国计,为天下计,上柱国不如南下攻南阳,使黑夫不得已而退兵,如此,六国、北秦、南秦,尚可维持三足鼎立之势!” …… ps:第二章在下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82章 会猎于关中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说实话,陈馀挺佩服赵王歇身边的谋臣蒯彻的,早在大半年前,那时候王贲才结束了对江汉地区的攻势,南方虽然赢了一局,但依然处于劣势。 当时蒯彻就从将才、人心、为政、形势上预言,这场南北战争,终将是南方压倒北方! 等陈馀再度南下中原时,事情果如蒯彻所料,随着王贲病逝,北秦的砥柱轰然坍塌,旬月之内,南阳投降,汉中失守,纵然明面兵力上仍不逊色于南方,却只敢退保关中。 而现在,当有人乐观地提出,雍州四塞之地,北秦能依靠这些关隘偏安一隅,而黑夫会在关前撞得头破血流时,蒯彻又嘲笑了这种心存侥幸的想法: “吴子曾言,在德不在险,秦虽有山河之固,然其人君乱政而不修德,休论关外之黑夫,关中之人亦尽为敌国也!” 他以为,只要黑夫猛攻关中,北秦会以极快速度崩溃,到那时候,六国的噩梦便要来了…… “黑夫毕竟是打着秦之旗号,试问届时那所谓的北伐军与六国之兵同时入关,关中百万之民,会携壶浆迎接谁?又会持兵戈抵抗谁?” “六国败于关中,黑夫便可身率关中之众出于函谷,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江东楼船渡江击淮南。来势将比王翦、王贲父子灭六国更猛烈,复辟的六国,这次恐怕熬不过十年,一年半载之内,便会被黑夫扫平!” 现在赵王歇对蒯彻言听计从,遂从其言,不但不如约派兵南下函谷助项羽攻关,反而打发陈馀来,建议项羽向南攻击宛、叶,以维持天下三足鼎立之势——不,其实是四足鼎立,赵国还是想把六国中最强大的楚军当枪使,让楚与南北二秦在中原鏖战,赵国自己则可从容略取河北,只要联合燕代消灭那所谓的辽东“召王”政权,赵便能成为成为北方盟主,独立于世。 新六国和老六国一样,利益大不相同,大家各有各的打算。 项羽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怫然不悦:“关东之人戮力同心,曰‘诛暴秦’,今秦未诛,倘若半途而废,而专攻他向,岂不是将为天下人所笑?” 陈馀见道理说不通,遂改用激将之法:“秦始皇已亡,而黑夫者,亦夺项老将军旌旗之徒也,攻南亦是诛秦,更可将国仇家恨一齐报了……” 但项羽却缄默不言,直到钟离昧到来,在项羽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他才转目看向陈馀,冷笑几下后,拍案道: “二三子,将此僚绑了!” 陈馀莫名其妙,被按翻在地后仰头大呼道:“敢问上柱国,陈馀犯了何罪?” “何罪?欺瞒纵长之罪!” 项羽须发贲张:“赵王、魏相看似处处为合纵之约着想,但我却要问问,那秦郎中令赵高派人向赵魏两国请降,愿开轵关使六国之兵入河东一事,为何未与我通洽?” …… “下臣冤枉!” 骤闻此言,陈馀眼珠子都快出来了,心里大骂蒯彻,难怪不敢来出使楚国,却找了自己,原来是还有所隐瞒啊。 项羽还真是冤枉陈馀了,赵高派张敖向魏、赵请降一事,作为机密被张耳、李左车、蒯彻瞒了下来,未曾告诉楚国,也没有知会赵使陈馀——亏他还是张耳的把兄弟。 魏国是赞同赵国之略的,魏弱于赵楚,兴趣在于夺取旧地河东后闷声发财,而不是去关中,赵王和魏相张耳,甚至已秘密达成了瓜分太行以西的密约: “赵取太原、雁门,魏取河东,而中分上党。” 眼下赵魏两国军队已聚集在轵关,随时准备西进河东,但却不愿意让项羽太早知晓此事,因为按这位年轻上柱国的脾性,受阻函谷之下或还会知难而退,转而进攻南阳去。 可一旦让他知道河东可作为入关捷径,项羽非但会执意入关,甚至会勒令赵魏“戮力西向”了! 岂料赵高求生欲太强,在察觉李斯不对劲,黑夫来势汹汹后,过于慌张,除了派张敖联系张耳外,在楚军紧逼函谷关时,亦从河东派人渡过大河,抵达陕县(河南三门峡市),又向楚军请降了一次。 钟离昧这一趟便是去与之商洽的,赵高、赵成兄弟答应,派河东之船,在陕县的茅津渡口,接应楚军进入河东…… 河东境内,一共有四个大河渡口,从上游到下游,分别是龙门渡、蒲坂渡、风陵渡、茅津渡。 其中,茅津渡北连安邑盐池,一向是三晋运盐之孔道,商旅辐辏。春秋战国时,已形成渡口,且是兵家必争之地,那著名的晋献公“假虞伐虢”即由茅津渡河,灭亡了陕县的虢国。 等到秦穆公伐郑时,晋元帅先轸出兵从茅津渡河,埋伏在崤函,以逸待劳,大败秦军。 赵高承诺,楚军可再从蒲坂搭浮桥入关中,如此便能绕开函谷关防,出现在关中腹地,骊山近在咫尺,而赵高的条件,依然是割上党郡为王…… 这下赵魏的隐瞒藏不住了,倒霉的陈馀必须面对项羽的怒火。 好在他也有自己的底牌。 眼看陈馀就要被拖下去,他连忙以头抢地,急切地说道: “此乃蒯彻、李左车刻意欺瞒,陈馀全然不知,且下臣此番主动请使,真是一心为楚,并有一秘事,欲向上柱国禀明!” 项羽比手,让陈馀将话说完:“这或是汝此生说的最后一句话,且想清楚了再言。” 陈馀稽首:“上柱国当知,陈馀主恒山郡之政,而恒山北通代郡,代郡又接塞外……” “月余之前,匈奴大破东胡于瓯脱,一统漠南,旋即又有两位匈奴单于之客,抵达恒山,上柱国可知他们是谁,意欲何为?” “谁?” “正是上柱国之族人,项梁、项庄二君,而他们带来了匈奴大单于的口信……” “吾仲父尚在!?他如今在何处!” 项羽又是惊讶,又是狂喜。 “二君因不便与臣一同南下,故皆在恒山郡为客。” 陈馀从贴身处掏出那封带着体温的羊皮信,双手奉上,项羽取来打开,还真的似是项梁的笔迹——这位仲父对项羽影响极深,他在关中那些年托门客送到下相的信,项羽不知读过多少遍,秦始皇那建立在楚人痛苦上的骄奢淫逸,亦是从叔父信中所知。 读完之后,项羽合上羊皮信,仰头慨叹道: “天佑项氏!” “然也,此乃天佑将军,天佑六国!” 陈馀这时候也完全改变了立场,他心里恨着蒯彻奸诈,也恼火张耳连这种重要的事也不肯对自己说,隐瞒情报差点害他受戮。 “大兄是觉得我会泄露,还是全然当我是外人了?项梁之事,我便毫无隐瞒,第一时间转告了你……” 陈馀有些心寒,既然彼辈不仁,那就休怪他陈馀不义了! 陈馀下拜:“匈奴的冒顿大单于,愿加入合纵,将匈奴骑数万西略河南地,更请与楚上柱国……” “会猎于关中!” …… 六月中旬,就在黑夫已破武关,项羽顿兵函谷,欲从茅津入河东,楚赵生隙,匈奴入局等一系列事件发生的同时,在汉中北部的故道,也有一支军队,正跋山涉水,缓缓向北行进…… 时值季夏,黛青色的秦岭犹如一道屏障,横亘东西,绵延千里。在最难行的地方,骡马已无法驮人,韩信只能拄着一根拐杖在狭窄的山道上跋涉,踩着溪流中的巨石,在翻过一道道险隘后,向导拨开刺手的松叶,指着远方山岭之上,若隐若现的一道关城,对韩信道: “韩将军。” “那就是散关!” “可算到了。”韩信抹去脸上的汗,露出了笑。 “岁余苦战,士卒戮力,天下云集,为的就是这场关中之战,如此盛大的会猎,韩信岂能错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83章 商於六百里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秦始皇三十八年六月二十日,在派人护好自己后路后,黑夫已率大军,抵达上雒(陕西商县)。 上雒便是所谓的“商於之地”,以在洛水之上源,亦曰上雒,本来是晋国之壤,战国初属魏,后来楚、魏战于陉山,魏国为了拉拢秦国,许秦以上雒。所以秦占据此地不过百余年,秦孝公时卫鞅封于此地,遂为商君。 来到这,便算是正儿八经进入秦地了,但上雒却没有秦川普遍的富裕,后世更是著名的贫困县。之所以贫穷,多是受地形所限,正所谓“穷山恶水黑石头,八山一水一分田”,东可望见熊耳山,西边则是秦岭,两山相夹,唯有一条丹水两侧狭窄盆地可容人居住。 穷是穷了点,但地利却十分重要,后人有诗云:高高此山顶,四望惟云烟。下有一条路,通达楚与秦。用来形容上雒,真是简单明了。 这时候,黑夫先前坚持打秦朝旗号,未曾另立门户的效果开始显现了,在门缝里瞥见玄色的秦字大旗后,上雒人皆道: “再不济也是秦军,上雒没有抵抗,他还能屠城不成?” 黑夫在武关的事迹被吹得神乎其神,在大军败退后,反抗是不可能反抗的。 过了一会,一些里巷中的门扉被叩响了,上雒人战战兢兢地询问,打开后却发现是自家奉二世之命,征去武关御敌的子弟,本以为是被俘被杀了,如今却完好无损站在面前…… 这便是黑夫在商地做的第一件事,让人将俘虏中上雒籍贯的降兵统统释放,任其归家,依靠他们宣扬北伐军政策。尽管当地百姓仍将信将疑,但至少再没有闻北伐军至,便大肆逃难入山的情况出现。 第二件事,则是听闻上雒牢房里,有四位因欲出奔关外而被缉捕的博士,分别是唐秉、周术、吴实和崔广,本是秦始皇之博士,扶苏事件后遂逃至此地,为官府所拘,至今已两年有余。 “这四人是诸子百家里,哪个学派的?”黑夫问御用文人叔孙通。 “是黄老。”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叔孙通还是如实讲了四人的事迹:“四人分别号称甪里、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多是关东齐人,学黄老之术。” 不同于作死的方士和上蹿下跳的儒生,秦始皇时期,黄老虽然也有人被强征入博士,但这群人都是比较佛系的,能不争就不争,更不会死命强谏,见秦始皇只是将博士当装饰点缀,遂闭口不言。 “将四人赦免。”黑夫笑道:“既然拨乱反正,昔日的落难的博士们,也该归于其位了。” 但他这回却是自找没趣了,牢房里的几个黄老竟拒绝了黑夫的征辟,还送回了一首诗: “莫莫高山,深谷逶迤。 晔晔紫芝,可以疗饥。 唐虞世远,吾将何归? 驷马高盖,其忧甚大。 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 叔孙通心里一喜,念完后,骂道:“这群黄老之徒,便是如此不识好歹,君侯,彼辈是要效伯夷叔齐,明知纣王暴虐而武王仁德,却非要为商守节,不食周粟啊!” 一些个将尉也气呼呼地请求黑夫,将这四个老家伙宰了喂狗。 黑夫倒是不以为忤:“胡亥都只是将其囚禁而未杀,我若杀之,岂不是告诉关中人,我的心胸比胡亥更狭窄?人各有志,发点盘缠粮食,且由他们去罢。” 第三件事,便是去到当地“勋庙”,祭祀商鞅。 来到商县城东,抬头望着香火未绝的勋庙,黑夫慨然道: “十二年前我入咸阳途经此地时,曾欲寻商君之冢祭拜,却一无所获,也找不到商君之庙。” 看来商鞅被车裂后,秦人不怜是真的,这也是大多数改革者的下场,执政时无人叫好,倒台时人人称快。 还是黑夫向秦始皇提议,为秦有大功之人,如商鞅、白起、司马错等立庙祭祀,以显其功勋,于是各地才骤起庙宇,时隔百余年,商鞅的灵位才回到了商地。 但就在黑夫入庙前,却有一人拦在面前,向黑夫作揖道:“下臣以为,君侯不当拜此庙,而当毁之!” …… 黑夫定睛一看,却是前段时间他夺取南阳后,抱着一堆私藏的《尚》等籍,来投靠叔孙通的儒士伏生,眼下在军中做主薄之职,也有进言之权。 黑夫瞥了伏生一眼:“为何当毁?” 伏生不顾叔孙通朝他眨眼间,肃然道: “臣以为秦政之败,由商鞅始!” “商鞅废礼仪、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两年,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分田而居,家贫子壮则只能出赘,如此便使得宗族离散,人无亲情。臣昔日在关中所见,做儿子的借父耰鉏,竟面有不快;母亲借其扫帚而未归,子女立而唾骂。妇人抱哺其幼子,胸乳外露,却不知羞耻,公然与其公并坐;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讥……此秦俗之坏也。” “上法术而弃礼仪,犹如舍本而逐末,岂有不乱之理?” 黑夫旁边的军正乐不乐意了,讥讽伏生道:”你这儒生休得胡言乱语,这些父子妇姑争吵的事,哪个郡没有?人之本性如此,岂能全怪到秦法律令上?依我看,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于是弃礼仪之秦,却兼并了那些尚礼仪的六国!” 伏生反驳道:“秦人并心而赴之时,尚且能威逼六国,兼并天下。然而功成之后,却因为不知修仁义之厚,盲信兼并之法,一味继续进取,终于使得天下大败。” “故我以为,武忠侯当拨乱反正,毁商鞅之庙,以示不用刑法!” 二人争吵不休,黑夫却指着勋庙道: “这庙可是我倡议建的。” “今日又毁之,岂不是出尔反尔,自打面皮?” “更何况,法者,天下之仪也。所以决疑而明是非,百姓所具命也,依你看,不以律令秦法治国,当如何治国?” 伏生抬起头,大声道:“以德治国!” “仿照周公之政,明德慎刑、为政以德,至于律法,数章足矣……” 黑夫笑了。 儒生就是这样,总以为父慈子孝便能解决社会的一切问题,但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只会滋生更多的麻烦。 这就好比一个新木匠不会使用规、矩,于是反过来责怪这些器具不好,舍弃之后随手乱画一样。 梁柱大厦这样乱画乱修必然坍塌,国家机器也一样,它是人类最复杂的发明。 咸阳还没进,黑夫的势力里,针对未来如何治理国家,儒法两家,已经磨刀赫赫,试图向黑夫施加影响了,这场仗,剧烈程度恐怕不亚于接下来的蓝田大战。 瞧瞧脸红脖子粗的儒生,始终板着面孔的法吏,再想想那四个不愿任官,宁可隐居自闭的黄老博士,这三家混迹一堂,还真是好玩。 于是黑夫道:“汝之言倒也有些道理,是应当法、德并用,修订律令之余,礼仪风化亦当提倡,不过律法为政教之本,礼仪为政教之用,商君之庙非但不能毁弃,还要大修!” 言罢毅然入庙,向商鞅灵位行大礼,只剩下外面的叔孙通拉住还欲再劝的伏生,叹息道: “伏生,你啊,还是太急了!” 伏生嘟囔道:“我不能看君侯重蹈秦始皇帝覆辙,希望接下来能有不同往日的新政。” 叔孙通摇头:“这点不必担心,君侯有仁君之相,更有容纳诸子百家的胸襟,与秦始皇帝决然不同。” “但君侯也一直以为,儒者难与进取,但可与守成。吾等现在要做的,是尽力在未来朝堂占据一角,勿要落得秦始皇时说不上话的境地,至于法、儒以谁为主,但凭君侯之所欲,岂是你我三言两语能决定的!再者……”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你我及所有其他儒生加起来,说话的分量,都赶不上陆贾一人。陆贾尚在君侯入主咸阳前,只以游说短长之术辅之,而鲜少提及儒术,何况吾等呢!” …… 祭商鞅是为了告诉秦吏,北伐军不会大肆更改过去的律法秩序,释俘则是向普通百姓示好,赦囚则是让站在昔日政权对立面的反对者安心。 黑夫在上雒做了这三件事后,基本让商於之地十五邑从秦吏、百姓到刑徒,各个阶层都不再对北伐军心怀恐惧。 稳定了桥头堡后,算算上路韩信兵线也差不多该入关了,于是黑夫便以上雒为基地,大军继续进抵峣关。 峣关是商於之地通向关中平原的最后一道屏障,但其险要远不如武关、函谷。 王离败退武关后,一路丢兵丢卒,但最后好歹带着八万余人回到峣关,与在这里驻扎的卫尉军万余人汇合,拼凑出了十万之兵,北军也知道峣关不足守,遂在其后方的蓝田摆出阵势,准备殊死一搏。 黑夫这边不过九万人,但他让东门豹在上雒营地多挖了五万灶台,又派人在峣关附近的山头插满了旗帜,营造出浩大的声势,号称二十万大军…… 而武关战败的消息,也已经传到咸阳,此时的望夷宫内,一片死寂。 “黑贼已入武关,据说在峣关外拥兵数十万,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英明神武的二世皇帝已经完全慌了神,他没想到,被王离吹成“固若太华“的武关才两天就丢了,更让人畏惧的是,竟出现了流星火鸦,地动墙崩等种种异象…… 他感到无比委屈:“父皇啊父皇,儿明明是奉遗诏继位的,为何会天降异象呢?” “亦或是,那黑夫,真在楚越之地习得了妖术不成?” 胡亥已经在考虑请巫师做法破之了,当年他的祖先秦惠文王不就是在石鼓上刻诅咒,让三位神巫保佑大秦击退楚国的么…… 只可惜关中黑狗被屠戮殆尽,只不知现在开始收集童子尿来不来得及。 好在,秦廷还没沦落到当年楚国让巫师上城墙引天雷御敌的荒唐境地,一脸正气的右丞相李斯赫然出列,献上一计: “陛下,黑贼已入关,且兵卒甚彊,而关中徒卒已尽,再度征发恐怕来不及了。” “倒是骊山刑徒有数十万人,不如下诏赦免他们,悉至蓝田,授甲兵以击贼!” …… PS:今天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84章 刑徒七十万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此事万万不可!” 李斯话音刚落,便有一人站出来反对,却是赵高的女婿,已被升任廷尉的阎乐。 “丞相岂不闻,昔日殷周会于牧野,殷之隶臣妾为卒,于是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以至于殷军血流漂杵,周师遂入朝歌。” “先前阿房、骊山两地刑徒共数十万,多为六国罪人,本就不甚安分,今闻黑贼及六国近关中,竟不忧反喜,彼辈岂能授以甲兵御敌?恐重蹈殷卒倒戈之覆辙也……” 李斯之子,御史李于立刻抓住阎乐话语里的破绽,质疑道:“廷尉是将陛下比作商纣,而黑贼是周武?” 阎乐忙向胡亥请罪:“是阎乐失言,有罪……” 对骊山刑徒是否能为兵卒的争论还在继续,这显然是一个险招,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但眼下叛军已兵临峣关,距离咸阳不到两百里,事情已到了火烧眉毛的程度,而关中现在能立刻武装起来的兵源,也就他们了…… 最后胡亥与群臣终于达成一致。 “先前,刑徒为我输送粮秣者十余万人,勤勉任力,可赦其罪,许以籍贯田土,发武库之兵授之,彼辈自能奋勇杀敌。” “如此则兵卒齐矣!” 胡亥松了口气,李斯方才说黑夫号称二十万大军乃虚张声势,实际人数不过十万,以胡亥的脑仁判断,二十万打十万,总能赢了吧? “但王离能御贼否?” 可旋即,胡亥再度皱眉,经过武关一战,胡亥对大舅哥王离的军事才能产生了巨大怀疑。 但纵然换将,关中也早无将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内史保,带着中尉军在杜县防御子午道呢,那儿从数日前开始,便有零星叛军出没。 这时候,太史令胡毋敬出列道:“臣有一策,可使此战有胜无败!” “何策?” 胡毋敬抬起头,认真地说道:“亲征!” …… 胡毋敬不愧是太史,对秦之故旧信手拈来。 “秦庄公与昆弟五人,以周兵七千人,亲伐西戎,破之,遂为西陲大夫。” “襄公自将兵救周,战甚力,又以兵送周平王,遂列为诸侯。” “文公以兵七百人东猎汧渭之会,遂有岐西之地。” “武公元年,伐彭戏氏,至于华山下,渭原方为秦所有。” “穆公更是骁勇,自将伐茅津戎,胜之,全取崤函以西。又自将伐晋,与晋惠公夷吾合战于韩地,士卒皆推锋争死,虏晋君以归。” “至于献公,也曾与魏晋战少梁,虏其将公孙痤。” “第二次伐楚,始皇帝亦亲至淮阳,遂灭楚国……” 历数完秦君亲征的各种胜仗后,胡毋敬下拜道: “眼下大秦危在旦夕,陛下何不仿照历代先君、先帝御驾亲征,以万乘之重,驭百万之师,亲自飨士卒,更亲兑承诺刑徒之诺言,彼辈自然人心踊跃,争效死功,攻则必胜、战则必克!” “这……” 胡亥面露踌躇,他的人生目标便是安然享乐,全然没有这种豁出一切的胆量。 “不可!” 瞥见胡亥的犹豫后,简在帝心的赵高立刻出言反对: “太史熟读史籍,莫非忘了秦武王之事乎?武王不自将以犯周,则不会有举鼎折膑之事,更不会有接下来的季君之乱。故身为天子,应当讨而不伐!” 胡毋敬叹了口气,退一步道:“纵然陛下不亲临,但前线亦当有重臣为监,好让骊山刑徒信其言。” 换句话说,秦廷的政府信誉已经完全扫地,一般的官吏去宣布二世皇帝“德政”,关中人已是嗤之以鼻,更何况心中猜疑的众刑徒…… 胡亥扫视殿内群臣:“谁可为监军?” 这时候,御史李于出列:”臣推荐一人!“ 李于猛地看向赵高: “郎中令乃陛下所亲信之人,可为监军!” 赵高一愣,感觉不妙,但还不等他说话,胡亥就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郎中令不能去,郎中令要在望夷宫保护朕……” “那便只有一人了。”胡毋敬再度站了出来,这一切,好似是演练预谋好的一般。 “右丞相可也!” “老丞相之望,的确足以监军。”胡亥下意识地点头,好似抓住救命稻草般,殷切地看向李斯: “丞相意下如何?” 李斯指着嘴角好似无意识流下的口水:“老臣体迈,嘴角之涎尚不能制,岂能监十余万大军?还有我这老腿,从咸阳到望夷宫尚不易,要去前线监军,恐难为也。” 胡亥都要站起来了:“丞相何忍弃朕,弃先帝之社稷焉?” “也罢。”李斯颤颤巍巍:“臣为始皇帝治民,三十余年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老臣便以腐朽之躯,为陛下,为大秦,站好这最后一班岗罢……” 那边李斯演技过人,骗过了胡亥,倒是一旁的赵高心中暗骂:“老狐狸!” 李斯作何打算,他是明白了。 “你这仓中老鼠,果然有鬼!” …… 那边李斯离开望夷宫后,赵高瞅准时机,立刻垂泪拜在胡亥脚下: “陛下,万不可使李斯为监啊!” 胡亥吓了一大跳:“郎中令何出此言?” 赵高抬头:“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近日臣左思右想,想起那黑夫,本就是李氏举荐给始皇帝的,李斯长男李由更为黑夫旧主,举止亲密,后虽看似决裂,但实则如何,外人谁又知晓?昔日始皇帝欲南巡以绳黑夫,黑夫竟提前预知始皇帝之计,诈死匿身,是朝中谁人泄密?” “而后,李由奉命将兵收长沙之南征士卒,却为黑夫麾下一小卒所败,覆三军,身被擒,看似战不利,可实际上,是否是李由故意打了败仗?这也无从知晓,只听闻,黑夫只将李由拘而不杀,其目的何在?” “今黑夫兵临关中,朝中之臣心怀叵测,与其文相往来甚多,李氏或也在其内,只因未得其证据,故臣未敢以闻。” “只是今日,李斯忽然指使李于及胡毋敬提议发骊山刑徒为卒,又由他作为监军,如此一来,丞相居外,麾下十数万人,独揽军政,权重于陛下,臣唯恐他对陛下不利。” “一旦刑徒得到甲兵,抵达蓝田,李斯便可使其反戈相向,让叛军溃我大军,轻易进入咸阳,陛下,若如此,殷周牧野故事,恐怕又要重演了!” “郎中令,此言句句属实?” 胡亥牙齿都开始打颤了,本以为李斯是父皇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根梁柱,可现在赵高却说,这根柱子胳膊肘往外拐,可不让他惊骇莫名么…… “丞相已位极人臣,享彻侯之封,朕也并无怠慢之处,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赵高恶意地说道:“或许李斯想做微子启,出卖陛下,投靠叛军,以换取李氏世代富贵,甚至更进一步,成为诸侯罢……” 胡亥搓着手:“那该如何是好?朕立刻取消发骊山之徒,让人去将丞相缉捕?郎中令为我案验李氏暗通叛贼的证据?” 赵高摇头:“李斯奸猾,就算有证据,彼辈也不会承认,恐其不审,万万不可贸然惊敌。且其为丞相多年,树大根深,咸阳城内,不知有多少党羽,若是突然发难,李氏作困兽之斗,恐酿成大祸,反倒便宜了叛军。” 他给胡亥出了一个毒计:“陛下不如继续任李斯为前线监军,待明日他来宫中取符节时,便一声令下,郎卫四出,直接拿下!” …… PS:第二章在晚上,会很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85章 何以辨忠奸 赵高不敢直接在咸阳动手,他的权势,远不及原本历史上“指鹿为马”的程度,甚至在被王贲斥为“君侧之恶臣”后,赵高连能保住性命,都是全仗二世偏倚。 王贲死后,赵高虽复为郎中令,但深知咸阳城内想杀自己的人不在少数,已鲜少敢踏足那儿,只能靠哄骗胡亥住在泾水之阳的望夷宫,加上忠于赵高的千余郎卫、中车府卫,挟天子以自重。 反倒是李斯,虽然李氏不掌兵权,但舍人故吏遍布咸阳,自冯去疾病死后,秦廷尚余的文官法吏皆以李斯为首,勉强维持朝廷运转。 此时离了望夷宫,李斯不复在宫内的昏聩老迈,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眼神恢复清明——老家伙快八十的人了,但身体却好得很。 李于向父亲恭贺:“只要明日得了号令刑徒的符节,我家便掌握了一支悍勇之师,倒戈从背后击蓝田之师,配合武忠侯的北伐军,可轻易围困王离,而事后,父亲反正之大功天下皆知,黑夫也不敢轻易毁诺。” 和赵高所料一样,李斯原本的打算,就是控制刑徒,然而重复牧野之战那一幕,他正好做微子启。 李斯却摇头道: “今时不同往日,过去数月,我与赵高都各做各的谋划,相互提防,却没有置对方于死地的必要。而今日,黑夫已入关中,武关巨险两日而破,峣关又能守多久?事情已到图穷匕见的时刻,故我父子及胡毋敬一同向陛下请发刑徒,赵高一向机敏,恐已察觉我的打算了。” 现在仔细想想,明明今日就能将符节交予,但赵高却使眼色阻止了胡亥,众人离开望夷宫后,唯赵高独留,谁知道他会向皇帝如何进言,而胡亥又会有何反复呢? “那该如何是好?”李于有些着急。 “章邯那边联络上了?” 李斯忽然问道,作为改换门庭的代价,李家除了向北伐军暗暗提供卫尉、中尉军驻防虚实外,还为黑夫联系在塞外避难的章邯。 李于道:“联络了,彼辈在贺兰山举事就在这几日。” 李斯颔首:”子午道的骚扰越发频繁,攻之示之以不攻,如此看来,汉中之军的主攻方向,果然是陈仓故道……而那边已数日未有消息传来,只怕也要出大事了!“ 南、西、北,三面皆是友军,李斯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笑道:“看来,是时候发难了。” “而那望夷宫,我也不想再进第二次了……” 他指派儿子道:”立刻去城中联络那几人,让彼辈做好准备。“ ”告诉他们,诛君侧恶臣赵高,挽狂澜于既倒的机会,来了!“ 等李于奉命而去后,李斯独自坐于车上,渡过泾阳桥时,望着下游泾渭交汇处的奇景,怔怔出神。 泾浊渭清,自古已然,在交汇之处二者泾渭分明,但慢慢地,却合流为一,再难分辨彼此。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李斯喃喃自语道:”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李斯之名,源于此言。史书丹青固然喜欢将人臣之清浊忠奸分隔清楚,但写到后边,人之忠奸,就如这泾渭合流之后,又岂是那么容易分辨的?” “倒是生与死,富与贵,更易自取!” 李斯释然了,等过了泾水后,他敲了敲车舆的门,对前面驾车,头发同他一样花白的御者道:“阿阍,你为我驾车多少年了?” 御者没有转过身,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道路:“从主君入咸阳雇我时起,三十余年了。” 李斯叹道:“三十余年,我记得你从未有你开了这么多年车,一直稳当,不断出现何等状况,都能驾驭住驷马,从未让老夫受惊。” 御者笑道:“主君做丞相多稳当,小人就多稳当。” 李斯大笑:“我啊,小心驾了半生的车船,但这次,前方却有一颗黑石头,怎么也绕不过去,非得停下不可,往后,只怕不太稳当喽。” 他探出身去,拍了拍老伙计的肩膀:“你也是,驾了那么多年车,年老力衰,难免走神。” “待会入了咸阳,快到家的那个拐角,若实在驾驭不住,也不必勉强,便松一下缰,翻下车罢!” …… ”李斯坠车?“ 是夜凌晨,听闻此讯,在望夷宫中安排亲信,筹备明日之变的赵高一个激灵站立起来。 ”千真万确!“ 阎乐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据旁人所见,是在离家不远处,翻到了旁边沟渠中,似是那御者老眼昏花,打了瞌睡……” “坠车,怎这么巧……”赵高嘟囔着,复问道:“李斯如何了?“ 阎乐道:“据说李斯整个人掉进了沟壑中,抬出来时鼻青脸肿,立刻送入府邸中去,从傍晚到入夜,许多医者都陆续入府,出来的人大摇其头,说老丞相伤得不轻,恐命不久矣。亲信传讯时,听到丞相府内,甚至响起了隐约哭声……” 他朝赵高下拜:”恭贺妇翁!先前王贲欲诛我家,转眼便病逝于南阳,而现在,李斯也欲图谋不轨,竟在阴沟里翻车,七旬老翁遭逢此罪,就算不死,性命也已去了半条。” “如此看来,妇翁果有王者之运!” “只要李斯一死,自此妇翁便大权在握,随时可挟持二世,东去蒲坂了!” 黑夫击破武关的轰隆巨响,好似是叩响了扳机,李斯赵高二人本来都在做热身,如今惊闻枪声,便争先恐后,开始比赛卖国…… 谁慢谁死,容不得他们不急切。 李斯已做好了发难准备,赵高这边也一样,除去张敖为他引赵、魏军队走太行小道入河东外,赵高更让人去函谷关拜见过项羽,承诺以船舶在茅津接应,换取楚人的承诺——事后使赵高王于上党! 接下来,赵高只需要尽可能让王离与黑夫两军火并,最好两败俱伤,而六国之师忽然渡过蒲坂天降关中,坐享渔翁之利。 赵高自己,则打算瞅着时机,挟持胡亥东窜,将这个无比信赖他的皇帝,当做礼物送给六国,而后任由关中沦为项羽与黑夫角逐的战场,他便能够飘飘然去上党为王了…… 眼下被阎乐一吹,赵高也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有些信以为真,觉得自己或许还真是做大王的命,但旋即警惕起来: “若李斯坠车是假呢?” 赵高摸着下巴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得知,或是猜出我明日要在望夷宫中对他发难,这一出坠车将死之戏后,陛下便无法强令他入宫受符,甚至于……” 他表情变得恐惧起来:“我真是糊涂啊,倘若先帝留下的最后老臣受伤将逝,真是天地震动的大事,陛下再不明事理,再怀疑李斯,惊闻此讯,也必使亲信前往探问……而最合适,也最信得过的人选,正是我啊!” 赵高咬牙切齿:“这李斯,恐怕坠车是假,诱我入其府邸是真,这老叟,也对我动了杀心!” 一时间,赵高竟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话音刚落,外面有谒者抵达,却是传了胡亥的诏令。 “李斯诸子来报,言老丞相坠车将亡,今不知其真假如何,郎中令且携御医,代朕前往恤问探查!” …… ps:求推荐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86章 影子 二世元年六月二十三日夜,咸阳城中,听闻老丞相坠车病重,李斯昔日的舍人故吏,纷纷前来丞相府邸探望,一时间李府门前车水马龙,又排了大长队。 只可惜,有资格进入的十中无一,但就是这十来人,此刻都在后悔自己得入门庭,因为他们,都被方才发生的惊变,吓得目瞪口呆: 就在半刻前,奉二世之命来恤问探望的郎中令赵高,才入相府内院,后方的厚重大门便轰然关闭,李斯仆役家人手持兵刃一拥而出,将赵高按翻在地,脸紧紧贴着泥地…… 而更让众人骇然的还在后头,却见据说是只剩下一口气的李斯,却捋着胡须,从寝堂虎步而出,步子迈得很大,神采奕奕,哪还有半分垂死的迹象? 李斯身后,则是他的女婿,秦始皇第三子公子将闾,以及通武侯长史,因前线战败被剥夺爵位,沦为庶人的甘棠…… “右丞相!?”众吏感到莫名,只觉得是出了大事。 李斯朝众人拱手:“让二三子担忧了,李斯无恙也。” “李斯,你这是要谋反么!”这时候,陪同赵高来李府的谒者大喊。 “要造反作乱的,分明是这奸贼!” 李斯两指并拢,指着还在死命挣扎的赵高,正气凛然地说道:“昔日先帝逝世前,曾在榻前,把李斯之臂,深以后事为念,故设四重臣辅政,以为天下无虞。” “岂料赵高这奸佞欺上瞒下,隔绝中外,谋害忠良,诬陷冯君,使得冯氏及公子高族诛,通武侯已发觉汝之狼子野心,故请陛下诛之。” “只可惜老将军天不假年,竟陡然逝去。赵高侥幸逃死,仍不知悔改,败乱国典,内则僭拟,外则专权,群官要职,皆置所亲,殿中宿卫,易以私人,离间兄弟,伤害骨肉,使得天下动荡不安,人人心怀畏惧,朝廷信誉扫地,天下叛者半矣……” 李斯看向被削为庶民后走投无路,只能向自己求助的甘棠:”甘长史,请将通武侯遗言,告予众人知晓!“ 甘棠看了李斯一眼,本来只是想借李斯之手除去赵高,但事情发展到这份上,已非他所能控制,只好道: “通武侯临终前念念不忘的,便是逐君侧之恶人!他说,朝中奸佞必须肃清,若陛下心软,不诛赵高,吾等定要设法让王离陈其利害,至少要劝说陛下,打发赵高去为始皇帝守陵,等其上路后,再由亲卫门客往杀之!” “只可惜我才入咸阳,便被罢了官职,王离将军亦为陛下催促,一心南下御敌,未能肃清奸佞,而赵高,依然受陛下信赖如常……” 甘棠真是对胡亥失望透话,几能以假乱真。 小心驶得万年船,今日这影子,总算派上用场了。 只可惜了自家三弟。 赵高看向阎乐:“你在此指挥郎卫,将李斯府邸围住,不得走脱一人!” “我这就去望夷宫禀报陛下,李斯果已叛,近来不仅将家眷暗暗送出城外,更拘禁陛下使者,勾结公子将闾等人,与黑贼叛军通使,反意昭然若揭。请陛下勿再迟疑,速发射狗马禽兽之材官击之!” “诺!” 阎乐领命,如今卫尉、中尉军或在外防御叛军,或在骊山约束刑徒,咸阳空虚,只剩下赵高控制的郎中令军,以及胡亥去年征来屯卫诸宫室的五千材士了。 夜色中,赵高乘在车上,朝望夷宫狂奔而去,又回过头,望着火光冲天,已发生交战的丞相府,还有大乱前夕的咸阳城,切齿道: “李斯,同行为雠!” “此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大秦的山河社稷,只能由我来卖!” …… ps:第二章在下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87章 大都无防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月上中空,夜色正浓,荧荧火光映照出逃难者仓皇失措的脸庞。 在狂奔的车上回首后方,还能望见巨大的城市阴影,以及陆续亮起的点点烛光。拨开迎风飘散的满头白发,李斯心中悲苦。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作为大秦的右丞相,李斯在这座城市生活了整整三十九年,却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狼狈的方式逃离咸阳…… 能在郎卫围攻下溃围而出,还多亏了舍人门客拼死而战,以及李斯急中生智杀了赵高的替身,又让人持其首级,大呼“赵高谋反已伏诛”,争取了一部分郎卫迟疑。 这才在咸阳里闾中,杀出一条重围。 李斯毕竟不是有百战经验的将军,加上赵高之策打乱了部署,反扑有些困难,但逃离咸阳却不难。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咸阳,是没有外郭的…… 李斯抚膺,暗自庆幸:“幸好当年有人请城咸阳,被始皇帝拒绝了!” 记得三十多年前,李斯怀揣从荀卿处学得的帝王之术,进入秦国时,最为震撼的不是崤函之固,也不是关中沃野,而是咸阳这座天下权势财富荟萃的城市,竟没有外郭城墙…… 出了宫城,里闾直通旷野农田,毫无关防,这得多自信啊! 大都无防,这本是从殷周到春秋,列国的规矩:古时候,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诸侯。诸侯守在四邻;诸侯卑,守在四境。警惕四方边境,结交四方邻国,国人在自己土地上安居乐业,春夏秋三时的农事有所收获,这样一来,没有内忧,又没有外患,国都哪里用得着增修城墙。 这自然是理想状态,真正的原因可能是,都城始终会虹吸国中人口,随着居民越来越多,早早修筑城墙,反而会限制大都邑的发展。 但不是每个国家都能坚持到底,譬如李斯的故乡楚国,强盛时还极其自信,控制陈、蔡、许等一系列附庸国,守在四邻,又以方城为城,汉水为池,守在四境, 可随着吴国对楚国威胁越来越大,楚国的执政者囊瓦开始忧心忡忡,遂城郢。 春秋之后,田齐、魏国等新国家,都放弃了大都无防的旧规矩,恨不得城池越高越好。 唯一坚持下来的,就是秦国了。 自从秦孝公迁都,使商鞅营造咸阳内城后,这座城市扩大了十数倍,几乎每隔十年就要在外围多一圈里闾,甚至跨过渭水,将新宫室修到了上林,却一直未有外郭。 独天得厚的地利是一方面,因华为城,践河为池,崤函之塞,让人望而生畏。 另一方面,则是历代秦王的自信——在匡章率领下,六国曾攻破函谷关,但却止步在那,楚国甚至打到蓝田,也被秦人赶回去了…… 在秦始皇帝称帝后,有大臣提议修道外郭,却为始皇帝拒绝。 始皇帝道:“六国合纵攻秦时,咸阳尚不需要城郭,何况如今天下一统?再无外敌?” “苟不能卫,城无益也;赳赳武夫,国之干城!诸卿,这咸阳的百万黔首,以及良家子弟,郎卫材士,每一名带剑的男子,都是咸阳的郭墙!” 祖龙就是如此自信与霸气。 只可惜始皇帝做梦都没想到,大秦的敌人,不在四关之外,而在咸阳宫内…… 总之,正是托了此制,李斯才能侥幸逃离,关中武备都集中在子午关、蓝田,咸阳空虚,眼下城内谣言四起,乱作一团,赵高派来的追兵也未能赶上李斯。 等天明时分,众人已奔至杜亭,亭长听到响动揉着眼睛出门查看,却被李斯亲信制服。 喝水的间隙,一清点人数,李斯才发现,除了儿子李于等人,数十家僮外,还有加入自己密谋的公子将闾、将臣昆弟三人,以及一众亲信故吏,皆面色惶恐,因为他们可不像李斯,前几日就在偷偷摸摸安排子女出城,众人的家眷,还留在咸阳城呢,此刻揪心不已。 “右丞相,事到如今,为之奈何?” 公子将臣十分绝望,一众妻妾和她们所生的年幼子女都落在城里,将臣现在无比后悔参与这次政变。 他的同胞兄长,早年娶了箕子朝鲜公女,那公女不习惯中原气候逝世后,又娶李斯幼女的公子将闾倒镇定得多,他打破了众人的幻想: ”赵高恶毒而陛下心中亦无亲情,吾等若归,必受戮,咸阳绝不可返。” “妇翁,吾等当去何处?” 李斯自然是早已备好后路的。 老家伙让仆役帮自己梳好头发,故作镇定,看向西方:“去废丘!” 废丘是咸阳西边最近的县,距离杜亭,不过四十里路,驰道平坦,车骑狂奔半日可至。 虽然咸阳无外郭,但其周边县邑的关防却不错,也可以这么说,在秦始皇宏大的策划中,废丘就是咸阳西郭…… “废丘令乃是老夫一手提拔,信得过,吾等且去那暂避一时!” 言罢,老爷子手脚麻利地爬上车,又让人夺了杜亭数匹快马,交给儿子李于及两名僮仆。 “汝向南渡渭水,设法绕开蓝田,去峣关告知武忠侯:咸阳百姓南望王师久矣,然伪帝及赵贼已察觉,骊山刑徒恐不能按时发动,但老夫已拼尽全力,让咸阳大乱,武备为之一空……” “今斯又夺咸阳西门户废丘,聚士万人,爰举义旗,携壶提浆,以迎王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还请武忠侯,速击蓝田王离军!” …… “微赵君,朕几为丞相所卖!” 望夷宫中,胡亥听闻昨夜发生的事,一下子就从夜饮宿醉中被吓醒了。 堂堂彻侯、右丞相造自己的反?胡亥只感觉恍惚不已,他看向手中的酒樽,几要站立不稳,再想到自己差点将调遣骊山刑徒的符节交给那老匹夫,更是后怕不已。 然后便是勃然大怒:“好个李斯,皓首老贼!枉为先帝顾命辅政之臣,百官之首,竟做出了与冯氏一样的事,勾结黑贼,欲害大秦社稷,若让朕将他缉捕回来,定灭其三族,具五刑而死!“” “至于那些缉捕不力,放走李斯的郎卫,立刻车裂,以儆效尤!” 对李斯诈称赵高已死,使得一部分郎卫放水让老家伙逃出咸阳,赵高也十分遗憾,立刻禀道: “陛下,李斯已乘乱西奔,当立刻使内史保将卫尉军去捉拿,不过现在最需要担忧的,是咸阳城中,是否还有其党羽……” “没错。”胡亥咬牙切齿:“那些从老贼出奔的官吏,其家眷尽数缉拿,与李斯有关系的门生故吏,皆当下狱!” 如此一来,咸阳的牢狱,恐怕要装不下了。 “不止是诸吏。”赵高提高了声音:“据臣所知,公子将闾昆弟三人,也参与了谋反!” 胡亥点头:“彼辈虽为朕之兄,却与公子高一样,心怀叵测,大秦有制,公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样要视为罪人处置。” “臣还有一事请言之!” 赵高道:“陛下乃始皇帝少子也,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从陛下初立起,群公子、公主及群臣意怏怏皆不服,常轻陛下。” “黑贼在南方称陛下为伪帝,当立者乃他人。于是群公子又生出异心,欲助黑贼,以换取帝位。彼辈又多与大臣结亲,前有公子高及冯氏谋反,公子高诛后,群公子人人自危,越发勾连大臣,欲卖陛下,陛下太过仁慈,未曾深究,今方有公子将闾及李斯之事……” “如今李贼及三公子虽奔,但尚有六七位公子,十位公主留于咸阳,大敌当前,随时会再度生变。臣思虑及此,常战战栗栗,唯恐不终,今日便不敢避斧钺之诛,宁可背负离间骨肉的骂名,也要向陛下请命。” 赵高下拜,说出了楚人与他们兄弟商议的密约中,最为骇人的一条: 灭秦宗室! “请诛随李斯出奔众吏三族,逼迫群公子、公女去骊山为始皇帝殉葬,如此,则咸阳再无内忧也!” 胡亥大惊而起:“尽杀兄弟姊妹?这,这恐怕……” 虽然他是母亲独子,一直受父皇之宠,独树一帜,与其他始皇帝嫔妃所生子女并无太多亲情,但毕竟是一脉相连的骨肉,血浓于水啊…… “陛下忘了始皇帝的教诲了么?”赵高却循循诱导,在胡亥耳边道: “天子无情!” “天子无亲!” “后妃、夫人太子之党成而欲君之死也,君不死,则势不重。情非憎君也,利在君之死也。” “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何况兄弟姊妹?” “那些群公子、公主,常恨陛下待他们苛刻,人人皆盼着陛下丧亡啊!” 胡亥愣住了,是啊,这不是父皇曾教自己的么? 皇帝是没有亲情,兄弟、姊妹,皆是累赘。 上下一日百战,一切威胁到自己的人,都必须干掉! 赵高复道:“鲁桓公弑其兄鲁隐公时,犹豫过么?” “晋重耳杀晋怀公,夺侄之妻时,迟疑过么?” “陛下再不动手,彼辈便要发难了!” 叛军距离咸阳越来越近,胡亥早已备受打击,终日在望夷宫沉溺酒色与倡优之观,以此麻醉自己,惶惶不可终日。 而现在,打击接二连三:黑夫已然入关,首席大臣突然背叛,三名兄弟欲置自己于死地。 “啪嗒。” “啪嗒。” 昨夜的酒尚未全醒,耳边好似出现了幻听。 胡亥听到了,听到了,那是毁灭的脚步,齐刷刷,已到门外! 而身边的兄弟姊妹们,则悄悄将手摸向匕首,想抢先一步割了自己脑袋献上…… “哈哈,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哈哈……” 他忽然嚎嚎大哭:“父皇,你传位于胡亥,究竟是爱我,还是害我?” 哭声渐渐停止,胡亥脚步蹒跚,眼睛满是血丝。 那是对毁灭的恐惧。 还有疯狂! 举起铜樽,又猛灌了一口酒,胆气已足,胡亥双手握住了案上的冰冷玉玺,在一张白绢上,重重盖下。 “杀!” “杀!” “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88章 是时候结束这场闹剧了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六月二十五日,李斯一行人已抵达废丘。 或是明白随着黑夫入关,这胡亥的朝廷没几天好活了,废丘县令倒是没上演忘恩负义,将李斯绑了的戏码,他反倒与县尉、县丞联手,十分积极地将李斯、公子将闾等人迎入废丘,封闭城门,禁止出入。 李斯又使废丘令张贴布告,宣扬胡亥暴行和北伐军将至的消息,号召废丘人上城头帮忙守御。 这是真要在关中腹地高举“义旗”了,但让人惊讶的是,废丘人竟不忧反喜…… “足见胡亥不得人心到了何种程度。” 李斯如此点评,全不顾正是他的先谋身后谋国,才导致国事人心败坏至此。 倒是甘棠直到此时,才发觉了李斯的真正目的,不由惊骇莫名:“丞相,这是何意?吾等只是兵谏逐君侧恶臣,不是谋反,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李斯却是毫不犹豫,指着甘棠,让家仆拿下他,呵斥道: “孺子,枉汝父甘罗何等聪慧,你却糊涂至此!”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无胡亥庇护,赵高能肆无忌惮作恶么?古往今来,必有君恶在先,方有奸佞祸于其下,必先有周厉王,而荣夷父方可逞志。吾等若想铲除赵高,必先废黜胡亥!如此看来,通武侯与武忠侯,看似为敌,实是殊途同归啊!” 一番歪理说得甘棠目瞪口呆,却又找不出反驳的话。 李斯手一挥:“将此子送进牢狱中去,让他独处数日,想明白这个道理!” 处置完甘棠,早就活明白的李斯不顾年迈之躯,亲自登城远眺。 废丘并不在渭水之北,而位于渭水之南,西安东马坊遗址,后世它的发现,竟让西安地铁五号线不得不改道——虽然西安地铁改道是家常便饭了…… 废丘原名犬丘,与西犬丘相对,为东犬丘,秦国的始祖非子曾在此地为周王木牧马,周懿王时,西戎侵镐京,遂迁都于犬丘。 眼下的废丘城正是在周代都邑基础上兴建,周长近五里,墙高池深,因为是咸阳西大门,还建有武库,县卒也较一般的小县多些。 但李斯却大摇其头: “这城不好,地势低洼,若敌兵决渭水灌之,恐难守也!” 李斯的担心却是多余了,因为咸阳的那对君臣,根本没功夫派人来磨这座近在咫尺的叛城。 傍晚时分,姗姗来迟 是夜,有三千余人抵达废丘城外,宣读胡亥赦令,说只要交出叛臣李斯,其余人皆无罪,试图让废丘令开门。 但回应他们的只是一阵弓箭,胡亥的诏令,从大臣到黔首,早就没人信了。 这批郎卫、材士遂围住了城池一角,也不攻打,李斯最担心的不是他们,而是同样位于渭南,驻扎在杜县,由内史保率领的两万中尉军,而杜县到废丘,不过一日之程…… 到了次日凌晨,昏昏欲睡的李斯被公子将闾喊醒。 “妇翁,有一支大军出现在城外!” 李斯连忙在人搀扶下,顶着夜风再度登城,却见废丘以东数里外,的确有一支长长的队伍,沿着渭水向西行军,粗略数了数火把,竟有万余之多…… “完了,这废丘城虽固,但也顶不住卫尉军万人围攻啊……”公子将闾面色苍白。 李斯倒是镇定,就如同一头屹立在城头的石兽雕像,看着那支军队靠近、抵达、却不作停留,径直往西而去…… 公子将闾等人满头冷汗,却又莫名其妙,这支中尉军放着他们这“叛城”不攻,是几个意思?内史保也要投黑了? “西边有比吾等更紧要的事。” 李斯露出了笑,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武忠侯的偏师,韩信及汉中兵,已入关中!” …… 六月二十六日,咸阳的乱象尚未结束,秦始皇曾自信地不筑城墙,这使得如今的咸阳城,变成了一个往外漏水的篮子,公子、公主、群臣、诸吏,甚至是黔首百姓,不断有人往城外逃去,谣言飞起,或是胡亥为赵高所弑,或是李斯已被处死…… 但都邑的控制权,的确还在郎卫军及胡亥所信材士手中,虽然向胡亥提议尽诛群公子、公主,但赵高没有傻到挨家挨户去捉拿,那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他让人以“保护”为名,将六公子、十公主及其家人送到距望夷宫不远处的高陵县统一管理,令阎乐罗罪名鞠治之。 至于赵高自己,则被胡亥任命为丞相,已然摸到了权力的顶端。 “只可惜这位子坐不久。” 赵高摸着丞相的印绶长叹,若非别无选择,他也没必要投靠六国啊,楚军主帅项羽虽与他达成了密约,但是否会遵守,还是个未知数。 但局势到这种程度,赵高已别无选择,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他放下印绶,嘱咐亲信到: “告诉云阳之吏,关押在那的蒙恬、蒙毅兄弟,也可伺机处死了!” 随着李斯公然叛国,与一众党羽退据废丘,赵高也明白大势已去,开始着手离开咸阳的准备,但就在此时,张敖却前来禀报: “丞相,大事不好了!” “是陈仓的事?”赵高一早就听说西边的消息了,数日前,黑夫部将韩信率师两万余,走故道,攻击了散关,杀散关都尉,溃卫尉军万人,又夺取了陈仓县。 光看名就知道,陈仓以屯周原雍城之粮而闻名,韩信已食陈仓之粟,又挥师东进,截至消息传来时,韩信已兵临虢县,威胁秦之西都雍城…… 但赵高不是很担心,内史保已迅速调集杜县的卫尉军西去阻拦,至少能挡那韩信半个月,足够赵高完成筹划,挟持胡亥东窜了。 但张敖却打破了赵高的幻想:“不止是陈仓!” “黑夫已破峣关,兵临蓝田……” 赵高闻言顿时面色苍白:“黑贼怎如此之速!” 不过想想,黑夫正式攻武关只用了两日,倒是在商於之地等待后军粮队磨蹭了许久,峣关之险尚不如武关,能坚持几天已是不错了。 峣关一破,关中再无天险巨防,而是一马平川,现在挡在黑夫与咸阳之间的,只剩下王离、李良、司马鞅的十万大军了…… 赵高大骂该死,同时催促张敖: “快带人去河东,告诉项将军与魏相,赵高已按照承诺,在大河上备好船只,不日将尽屠秦宗室公子,挟胡亥东去临晋,还请项将军速速渡蒲坂入关,若晚片刻,则迟矣!” …… 赵高不知道,峣关却是不是火药吓开的,而是守关的都尉听闻咸阳变故后,心灰意冷,自己降的。 要论破关的大功臣,赵高当居第一。 破关一日后,六月二十七日,黑夫才随大军抵达此地,自从他们离开了上雒,一路崎岖难行,直到越过冢岭山隘口的峣关,前方突然赫然开朗,农田、屋舍变得密集,一条水流从秦岭余脉上奔流而下,向西北缓缓流淌。 这条水便是灞水,灞水上游十分清澈,触手冰凉。而远远望去,河床上还有不少人在水边用工具挖掘着什么。走近一看,竟是一块块浅蓝色的玉石矿,太阳照耀在上面,看上去朦胧如炊烟,让人称…… 故地重游,黑夫还没来得急感慨,季婴已经带着开关投降的峣关都尉来见,这个五旬左右的军吏远远下拜,自称是黑夫故人。 “你是我故人?” 黑夫让他近些,仔细看了看后,却没印象。 “我怎不认得你?” 峣关都尉道:“先帝二十六年时,君侯曾过蓝田,当时下吏乃蓝田大营中一率长,巡逻时遇到君侯,那时候君侯还是左庶长,欲去百年前的古战场看看,但那已是大营禁区,故为我所阻……” 都尉低低垂下头:“当日冒犯,还望君侯恕罪!” “原来如此,果是故人。” 黑夫自己都不太记得了,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当时他只远远看到蓝田中尉军的营垒整齐,旌旗招展,将士操练之声不绝于耳,当是秦国较精锐的一支部队——中尉军。 那时的他,又怎会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统帅大军,兵临此地,而与自己为敌的,恰是中尉军呢? 于是黑夫笑道:“汝昔日阻我,如今却遵从大义,开关迎我,救了全关士卒,更让关中百姓能早日脱离暴政,非但无过,更有大功!” 见武忠侯待人亲切,峣关都尉心中大安,随后又汇报了这几日听闻的咸阳乱象,李斯政变失败出奔,而胡亥赵高大肆捕其余党等事。 “李通古真是没用,竟斗不过赵高。” 黑夫嗤之以鼻,老东西这次是被雁啄了眼,翻车玩脱了。 他又摸着下巴暗道:“赵高也真是心大,我近在咫尺还敢如此乱来,莫非也找好了下家?” 虽然没法重复殷周牧野之战的剧本有些遗憾,但此事也有好的一面,那就是咸阳一片混乱,前线也军心大动。 “咸阳事变后,蓝田王离军也有些动荡,甚至有兵卒夜遁,做了逃兵。” 峣关都尉退下后,季婴更汇报了前方东门豹传回的情报,因为武关的教训,使得王离不敢再守峣关,而是将大军集中在容易展开阵型的蓝田,这是寄希望于野战了…… “看来小小王将军被吓坏了。” 黑夫龇开大白牙,露出了姥爷的笑:“阵战的话,我与故去的通武侯,大概是五五开。” “但以王离之才,率狐疑之师,于乱都之野,敌百胜之军……” 简直是父子局啊! “够了。” 黑夫摇了摇头:“昏君乱臣越发倒行逆施,别说是骊山陵里的始皇帝,就连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再让他们闹下去,真把秦始皇帝气活过来,带着复活的军团,没有感情的秦兵俑来吊打自己怎么办?黑夫记得前世看过类似的电影。 如此胡思乱想着,黑夫下令道: “传令三军,今夜休整饱食,明日天明,进军蓝田!” “是时候,结束这场闹剧了!” …… PS:第二章在下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89章 主角 六月二十八日,韩信早已进入关中。 大约十日前,眼看吴臣在子午道的袭扰吸引了秦中尉军主力,韩信遂率师两万余,走故道入关。 但故道漫长,两万人动静太大,敌人不瞎不聋,陈仓县安排有一万中尉军守备,更在故道上多设哨探,韩信终究是没办法暗度的,最后虽然侥幸夺取了散关,但陈仓之兵在故道县设防,拦住去路。 故道口狭窄,若贸然出击,那是以寡击众,就算击破陈仓军,韩信也会损失不小。 好在他手下有一名籍贯汉中的司马,名为赵衍,曾多次往返陈仓与汉中之间,知道当地有条小道能绕开故道口,袭击陈仓。 韩信遂用其策,派赵衍和巴人武士丹虎带着擅长山地行军的巴卒,走小道绕开敌军的封锁,两面夹击,击败了陈仓的守军。 既取陈仓之粮,缓解大军之乏,韩信又立刻挥师东进,攻占虢县(宝鸡市陈仓区虢镇)。 来到这儿,便完全远离了秦岭山地,进入典型的关中黄土塬,与后世的区别只是大塬还没有太过破碎,且放目望去尽是一片绿意——除了密集的粟田、麦田,还有从岐山蔓延过来的大片森林。 而秦之故都雍城(陕西凤翔县),就在北面四十里外,坐落在岐山脚下的周原上 “我今日方知,为何周、秦皆以此一隅之地,而能并天下。” 低头捧起一撮黄土,望着四面八方皆有的密集里闾农舍,韩信知道,自己算进入秦之腹地了。 但这时候,韩信却开始面临抉择。 两条不同的进军路线摆在面前。 “从虢县往东,至咸阳三百余里,一马平川,且有驰道相连,车三四日可至,步卒也不过七八日。眼下敌兵皆在蓝田、商於,与武忠侯决战,咸阳空虚,唾手可得,如此大功,将军可轻取也!” 汉中人赵衍力主韩信直接向东,莽到咸阳去。 赵衍本是汉中郡一名县尉,直到数月前才降北伐军,深知自己投诚太迟,武忠侯靖难成功后,恐怕无法得到高官厚爵,遂寄希望于韩信身上,希望能分到攻取咸阳的大功。 但有监军之任的陆贾却持不同看法。 “伪帝虽然将主力放在蓝田、武关,但关中人口丰饶,征调数万人抵御吾等,实非难事。而陈仓兵溃败后,仍有数千人向北退至雍城。若舍雍城而东向击咸阳,前有阻碍,后有拦截,我军辎重又远在故道口,恐将进退维谷,反而不美” 虽然看法相悖,但前提都建立在黑夫未入武关上。 因为秦岭、大巴山重重阻隔,且两军都在前进,所以韩信等人至今还不知道,武关早在十多天前,就被黑夫给破开了 韩信看着地图沉吟,若换了大半年前,一向喜欢兵行险招的韩信,肯定毫不犹豫,选择拔营东进,定要先登咸阳,让天下为之侧目! 可去年他孤军深入南阳,回师时在丹阳被王贲逮住,大败一场,损兵折将。这次打击给韩信性格带来了很大的改变,他锐气大挫,没那么目中无人了,加上与武忠侯侄女成婚,婚后男人毕竟与昔日小处男不同,变得越发稳重 他知道,军中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于是韩信道:“武忠侯之所以让吾等从汉中入关,是为了牵制敌军,好让主力顺利攻入武关,进抵咸阳。” “而不是孤注一掷,寄于偏师冒险,袭取咸阳。” 走故道是以奇胜,但现在,就必须以正合了! “故吾等能做到前者,对雍城围而不攻,诱咸阳发兵来援,便已完成君侯之命了。” 而打完援兵,就能放心攻城了。 韩信指着雍地地图道:“雍地夹渭川南北岸,沃野千里,原田肥美,物产富饶,所谓秦川也。” “若吾等攻占此地,便在关中站稳了脚跟,再加上此处乃秦之故都,历代君王宗庙社稷所在,当关中之心膂,为咸阳之右辅,足以震撼关中,将北伐军之威望仁义宣扬出去!” ”更妙的是,雍城南扼散关,汉中兵粮可源源不断北上;西有陇关,与陇西郡相邻,可接应从祁山道袭击西县的蜀郡兵;北接回中道,直通北地郡,君侯旧部章邯及长子所在“ ”取得雍城后,旬月之内,便能打通三地,雍、北地、陇西连成一片,幅员千里,人口百万,群起响应,东向进围咸阳。” “此乃百胜不败之法也!” 陆贾松了口气,他是黑夫套给韩信的缰绳,韩信选了最万无一失的打法,让陆贾不必担心他重蹈覆辙,而且还有一点,陆贾没说。 这次入关之战,韩信决不能独占功劳,他得搞清楚谁是配角,谁是主角 但韩信下一句,却又让陆贾哭笑不得,这韩信,还是不够老道啊。 定下北上雍城的方略后,虽然佩服黑夫大战略,但对其临阵用兵依然不甚看好的韩信竟乐观地说道: “到那时,就算武忠侯未能攻入武关,光靠吾等,也足以制咸 阳之命了!” 而此时此刻,这一战的主角黑夫,正站在蓝田山的指挥所上,远眺十余里外,与北伐军隔着灞水扎营的王离军。 “小小王有进步,至少扎营上,有板有眼,颇得武成侯之家学真传,只不知临阵指挥上,从其大父、乃父处学得了几分?” 言罢,黑夫回过头,看向身后伏地跪拜的中年人。 “你说蓝田军秩序混乱,人心惶惶,甚至还有不少逃卒?” 却是李斯次子李于,数日前从杜亭南遁,乘着关中的乱象,欲来联络黑夫,却在蓝田县附近遭遇了一群兵卒 “我当时心中绝望,以为是王离派来巡逻的斥候,岂料彼辈却是一群逃卒,抢了吾等马匹、钱帛后决然而去!” “于是吾等只能走山道,涉荆棘而行,今日方至” 李于在咸阳时也与黑夫见过几面,但当年见了李家人就恭谨行礼的小人物,今日却是威风八面,即将把持天下权柄的枭雄了。 黑夫颔首:“看来王离麾下,已是三军狐疑,纵有严刑峻律,也难以约束逃卒了。” 可见咸阳事变,大秦二把手外逃,对士气打击有多大,据说咸阳至今仍不断有人外逃,大厦开始崩塌时,消息是根本瞒不住的。 这样的军队,怎么打仗? 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不可大意。 问了李于路过渭南、蓝田的见闻后,黑夫与他的话题,又回到了咸阳之变上。 但黑夫却对李斯在废丘“聚众万人,高举义旗”并不关心,那老仓鼠明明是政变失败出奔,能保住自己性命就不错了。 黑夫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赵高,还真与六国有勾结啊” 李于道:“赵高近来向胡亥进言献策有些不同寻常,家父怀疑已久,当夜方才诈得真相,赵高恐已与函谷关外六国群盗勾结,欲开关迎贼!” 黑夫回忆道:“我记得退守函谷关的三川守赵贲,乃是昔日北地守,建成侯赵亥族侄,他总不是赵高亲戚罢?” 李于否认:“不是,赵贲乃是通武侯举荐为三川守,与赵高并无关系。” “那赵高要开的恐怕不是函谷关。” 黑夫了然了:“而是其弟赵成任郡尉的河东轵关、茅津、风陵渡、蒲坂,只要有船,太多的路可以入关了。” 幸好武关一声巨响,两日告破,峣关都尉也顺势投降,否则黑夫在这一路耽搁太久的话,恐怕还真遂了赵高的愿,让项羽抢先一步入关! 既然知道这一情报,黑夫的心思也活络开了,让人带李于下去歇息,又找来季婴: “今日开始,白天黑夜各三次,派万人至灞水岸边,大张旗鼓,再朝对面王离军喊这些话。” “什么话?” 季婴立刻精神起来,他明白自己没有领兵才能,但在搞情报、做宣传,帮君侯打舆论战上,却格外有天分! 黑夫对此还振振有词: “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 “死一万人才能赢的堂堂正正之战,远不如死一千人就能赢的诡计阴谋。” 这话是说到季婴心坎里了,一直奉为圭臬。 眼下,黑夫想了想后,负手道: “就说,将士苦战于外,奸佞卖国于内。” “赵高已与楚约,逐丞相,灭秦宗室而王关中。” “赵成开河东之防,水陆接应,六国群盗已入关!” “项籍已率楚人至鸿门,欲灭秦社稷,屠咸阳,烧宫室,发始皇帝之陵,掠珍宝货财,虏汝等子女,与赵魏群盗共分之!” 季婴越听越佩服,亭长不愧是亭长,这些设想张口就来。 殊不知,以上这些,都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黑夫也就随口一说。 但传到王离军士卒耳中,事关家园亲眷性命,他们恐怕就不能一笑置之了 季婴一一记下来,回去就教给众士卒。 “还有两句。” 黑夫望向远方敌营,以及上面隐约能见的玄色秦旗,情真意切地说道: “秦人不打秦人!” “停止内战,一致对外!” ps:出门徒步去了,提前道晚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90章 杨喜 “我叫杨喜。” “是内史宁秦县(陕西华阴县)人。” 七月初一,北伐军战俘营中,烛光之下,年轻的骑吏杨喜有些拘束,他擦了擦嘴角还沾着的粟饭粒,搓着手,开始了自己漫长的自述: “宁秦县本来叫阴晋,是魏国土地,在惠文王时割让给了秦国,遂改名宁秦……” 说到这,杨喜露出了怀念的笑。 不管去到何处,离家乡有多远,只要闭上眼,杨喜都能看到他家里闾对面的华山,险峻秀丽,乱石从生,那就是杨喜祖祖辈辈看到的风景…… 宁秦县地理位置很重要,南边有华山为阻,北面则是去往河东的风陵渡,西方有大道连通关中府地,东边百余里就是桃林之塞和函谷关,只有夺得了这,秦国才能称得上安宁。 这次改名好像还真有些管用,从那之后一百多年,除了两次小打小闹的政变外,关中几乎再无战祸。 黔首们不用担心睡梦中被强盗冲入家中杀人放火,也不必畏惧敌国大军忽然包围城邑,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 唯二要担心的,便是不小心犯了法后的严酷惩罚,以及今年该轮到哪家子弟被征召去服役做戍卒,为大王扫平六国…… “我家中,除了老母,还有弟二人……” 杨喜是家里的老大,当年他父母喜得长子,十分高兴,觉得总算有儿子继承爵位了,遂取名为“喜”,以表达高兴心情。 过了几年,老二出生,仍是儿子,杨父杨母心情也不错,说就算杨喜成年另立门户,他们家也有次子足以养老,故取名杨乐。 要知道,秦与其他邦国不同,男子成年是要立刻分出户籍的,这就意味着,当老大杨喜单独立户后,杨家的老父老母还要继续拉扯剩下几个饭量惊人的男孩成人,而在他们能干活时,却要分户自立去了,一般只留老幺养老。 又数年,也就是秦始皇帝统一天下前夕,老三出生了,但很快就因病夭折,将这小小生灵埋葬在后山时,左思右想,杨家还是决定给他个名。 “杨哀。” 哀归哀,苦归苦,但日子总得继续过,砸釜卖铁,修我戈矛,也得支持始皇帝统一啊! 按理说六国已经扫平,黔首负担该减轻些,但劳役却比过去还更重了,不但关中金人、骊山、阿房大工程不断,始皇帝承诺的土地,也总是分在边远郡县,服役变成了血本无归的事。 但秦人们早已在商鞅之法驯化下习惯了这种耕战生活,倒未像六国之地那样有很大怨言。 秦始皇三十年后,那些重役远戍,渐渐变本加厉起来,去南越、北疆、海东、河西的子弟归来者寥寥,要么是留在当地,要么是死于疫病。 好在杨喜那时候还未成年,侥幸逃过一劫,但当时已有民谣在传: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不见五岭南、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就在这种背景下,杨喜的季弟出生了,父亲其实想要个女儿,看着幼子的把,又无奈又愤怒,遂冠名曰:“杨怒!” 但那时候,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带着这怒气,杨父随屠睢南征陆梁地,一去不复返,只有死讯传回。 这下,杨母就得辛苦拉扯三个孩子了…… 喜乐哀怒,四个春天,不仅是杨家人的心情变化,也是十余年来,关中秦人的生活变迁的写照。 好在那时杨喜已经傅籍,能够帮家中力田,日子勉强还过得去,只是他也被征召去骊山、阿房干了几个月更卒。 三十七年夏天,杨喜还在地里苦耕时,始皇帝逝世的消息忽然传遍关中后,不管哪个县,所有秦人都好似丢了魂一般,第一反应觉得似在做梦,不相信是真的,以为听错了。 等消息证实后,乡中三老在里门外嚎嚎大哭,撕心裂肺,恨不得随始皇帝而去,连杨喜那不识字的母亲,也会在家里偷偷抹眼泪。 “她说,陛下不是该万寿无疆么,怎么说没就没了?” 尽管暗暗有点怨言,但在秦人心目中,始皇帝就是神啊,神怎么会像凡人一般死去呢?过去几年,因为各县每逢始皇帝寿辰,无不欢呼从胶东传来的:“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深入人心。 加上官府宣扬始皇帝已让李信将军找到了西王母邦,不久后王母就会腾云驾雾,携仙药来献,阿房宫就是为她而修的!所以,就一直以为始皇帝真的能够长生不死。 杨喜自个也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和迷茫。 在他所受长辈的教育里,大秦的一切胜利,秦人的一切幸福,都是始皇帝赐予的,整整两代秦人习惯了始皇帝的统治,每一项英明的诏书法令,都与秦人生活息息相关,他的影响,已经成了秦人精神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离开了他,就像船没了舵,今后怎么办? 事实证明,大秦这艘在狭窄航道里,被秦始皇帝加速到飞快的大船,失去掌舵人后,果然开始跌跌撞撞了。 新皇帝胡亥只是个幼弱孺子,虽然努力戴上冠冕,摆出皇帝的权势,却全然没始皇帝的威望,更别说南方的昌南侯(秦人当时多不知黑夫受封武忠侯)竟忽然叛乱了…… 回忆那段艰难的日子,杨喜喃喃道:“二世承诺的减租不见兑现,劳役却更重了……” “从三十七年下半年开始,少梁那边闹了蝗灾,影响到了宁秦,可咸阳每季都要派钱派粮,整天捱不完的苛捐杂税,还有徭役。” 骊山陵要完工,南方的叛乱要平定,六国故地的反抗得镇压,仿佛回到了第二次灭楚战争时,整个关中再度被动员起来。 就在这种情况下,继承了父亲“不更”爵位的杨喜被征召入伍。 “那是二月份,春耕前后,我在家给老马套犁,却被里正带人找上门来,说该轮到我去前线服役了……” “我说,我去岁服了两次更卒,在骊山做活,入秋方归。今岁开春又奉命去函谷关挖渠,数日前才回来,更何况我乃家中唯一成年男丁,不该去做戍卒了,我去了,只剩两名幼弟,农事不做了?租子不交了?” “但里正不听,让人逼我带着马匹、衣物离家。” 商鞅之法百年浸淫,在秦人的性格里,深深刻下了名为“服从”的基因。 他们不到夏天不敢上山砍柴,下河捕鱼,因为那会触犯《田律》。 他们不敢偷税漏税,就算税吏大意遗漏——这基本不可能,也会主动去向里正询问,因为一旦被发现,所受的惩罚会百倍于田租。 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顺……这是当年荀子的称赞,但荀子却不知道这背后的深刻原因。 这种长久压抑唯一的释放机会,是进攻六国的时候,因为公战是被鼓励的,所以才有秦之锐士战场上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 就算如今始皇帝死去,律令崩坏,绳子松了,秦人也会习惯性拘着身子,站在圈里,不敢乱动。 故天下皆叛,唯秦地不反。 这也是秦始皇死后,胡亥的朝廷能维持统治,未曾迅速崩溃的原因…… 所以纵然不合理,但杨喜还是在官吏面前低下头,带着家中唯一一匹老马,与里中几乎所有适龄男丁一同上路。 “到了蓝田,因我有马,又继承父亲不更之爵,便做了骑吏,管着五个人……” 放在六国之地,不更都能当乡啬夫了,但在关中算个啥?宁秦县就有好几个庶长,还得自己下地干活呢,不更之爵,入伍后只能做小吏。 “吾等倒也未曾立刻去南阳,而是在蓝田训练,直到四月时……” 南阳大败的消息,让关中震动,即便是官吏封锁消息,但士卒中也不乏窃窃私语,官府不是说在通武侯统率下,南边黑贼的叛乱很快就会平定么?怎么平着平着,武关外全丢了?那些南阳兵还失魂落魄地撤了回来? 就在这种人心惶惶之下,杨喜他们这批新兵,被从上郡来的王离接收…… 王离,武城侯王翦之孙,通武侯王贲之子,光这份出身,便足以让没太大见识的士卒稍微放心,但也不乏这样的声音: “虎父还有犬子呢……我听闻,这小小王将军并无将才,当年打匈奴还失道迷路了……” 但毕竟有家学的底子在,王离治理军队有一定办法,杀了几个人后,收拾得新兵服服帖帖。更有在北疆历练多年的上郡兵团作为主力,新兵们被夹在其中,顺从地往武关开进。 “等吾等抵达商县后,见上郡兵、南阳兵,加起来密密麻麻,营地比十个宁秦县城还大。” 人多胆壮,杨喜他们又安心了些。 可这点对胡亥朝廷最后的信心,却在武关的轰隆巨响里,被击得粉碎…… 回忆起那一夜,杨喜仍会面色发白,身体战栗。 像是一千根蜡烛同时升空,还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闪耀白芒,光彩夺目。 “妖术?” “天雷?” “火鸦?” “陨星!?” 远在武关以西十里待命的十万大军都望着这一幕惊呆了,接着是新的一阵巨响,武关烟尘滚滚,突然告破,小小王将军狼狈撤离,眼看三军骚乱,阵型不整,遂下令撤退! “那哪是撤退,分明是逃亡……”杨喜喃喃道,他一个同乡,就在那一夜不小心被乱兵践踏而死。 事发突然,北军人心大乱,首尾不能相顾,一时间溃不成军,成建制往西北逃,唯恐后方的流星坠至,一路狂奔,只恨父母少生了两条腿。 而南军前锋东门豹乘机在后追击,歼灭俘虏万余人。 杨喜运气不错,他是骑吏,有马,是夜一口气跑了五十多里,回到商县后,才停下脚步。 这时候大军已疲于奔命,开战前十二万人,只剩下八万不到,士兵们情绪低落,大家沮丧到了极点,在继续向峣关撤离的过程中,更是谣言四起。 回想武关的那一幕,大多数人将它与秦始皇三十七年时,无数颗流星划破天际,坠向东方的可怖场景联系起来…… “有预言说,亡秦者黑,莫非是真的,黑夫真有天神相助?” 一些在武关近处目睹全程的兵吏则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分明听到了南军在欢呼: “始皇帝显神了。” “始皇帝为何会帮叛军打官军?打自己的儿子?”当时杨喜感到莫名其妙。 一些从南阳退回来的老卒说出了早先听说的传闻: “胡亥少子也,不当立,南军宣扬说,是胡亥与赵高弑君篡位,黑夫则是受遗诏起兵,否则为何始皇帝要封他为‘武忠’呢?” “当立者谁也?长公子扶苏?他不是谋刺始皇帝畏罪潜逃了么?” “当立者恐怕也非扶苏,而是始皇帝显神所助之人!” 底层士卒的脑洞越来越大: “始皇帝之神,没有传给胡亥。” “也未曾庇护扶苏。” “而是被武忠侯所继!难怪他能以天雷火鸦破武关!” 猜测越发不负责任,最终,更夸张的说法出现了。 “始皇帝如此庇护黑夫,莫非他,也是帝子?” …… “武忠侯难道也是始皇帝的儿子?否则为何能得先帝之神助。” “叔孙先生,是这样么?” 讲述到这暂时中断,杨喜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正挥笔记录他故事的叔孙通。 这儒生是昔日秦始皇博士,如今武忠侯身边红人,北伐军的舆论宣传,战前由季婴负责统战,打完仗就交给叔孙通润笔。 昨日大战方毕,叔孙通正是奉武忠侯之命,来战俘营寻找合适人选,与之攀谈,最后相中了带头投降的杨喜。 他要杨喜描述,从被抓壮丁成为一个助纣为虐的伪军——伪帝之军,到幡然醒悟,投诚北伐军的前后经历,心路历程…… 此刻,叔孙通停下了手中的笔,有些愕然,杨喜的发问,与黑夫交待他的工作无关,但这个无知小卒之问,倒是提醒了叔孙通,他顿时暗暗拧了自己大腿一下。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有一件事,让叔孙通郁闷许久了,那便是君侯总喜欢到处标榜自己是“黔首之子”,甚至还固执地保留着“黑夫”这种土掉渣的黔首之名,硬是不改。 在攻破武关后,叔孙通曾建议黑夫改名“尉邦”,“邦”是国家的意思,大曰邦、小曰国。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彼其之子,邦之彦兮”……都是好话。这就和君侯未来的身份地位比较相配。 但武忠侯却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决然拒绝了此议。 “我和这天下大多数人一样,八代贫农,没有上古帝王和先贤的祖宗……” 他还笑道:“我就叫黑夫,不叫尉邦。” 末了又加了一句:“也不会叫尉元璋……” 这让叔孙通想不明白,当时一边琢磨着“元璋”其实也是好名,一边又腹诽道: “君侯分明能轻而易举,攀附上古之帝王血脉,名正言顺,开启大业……” “为何非要死守着低贱的黔首出身不放呢?” …… ps:第二章在下午。 另外推荐本偶然发现的书《捕快摸鱼指南》,轻松文,行文有趣,一言不合就开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91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 孔子昔日大开私学先河,认为“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血统和出身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习性,能否成才,更多源于后天教育。 他秉承有教无类,教出了一大批出身卑微的弟子,这批弟子中的子夏、曾参又再传授业,使私学大兴,间接推动了公族落,士人起的战国之风…… 但时隔三百年,叔孙通作为孔门后学,一边认为庶民士人通过教化能身居高位,一面又坚持帝王的血统论。 天子应运而生,必有神佑。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遂有殷商始祖契。 姜原践巨人之迹,而身动如孕,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避而不踏,而弃之于冰湖之上,天降飞鸟,以其羽翼覆盖婴孩,这便是周人始祖后稷。 有了殷周的神化起源作榜样,后世诸侯无不对自己的祖先大肆美化,燕国那种姬氏旧贵族承周之业,楚国自诩帝高阳及祝融大神之后自不必说。 后起的秦、赵、魏、韩、田齐,也无不加尊祖先之事迹,尤其是田齐,在祖先虞舜之上,又找了黄帝做高祖,各国纷纷效仿,也将世系上延到炎黄、少昊时代。 所有诸侯都有显赫的出身,没几个上古帝王做祖宗,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我之所以厉害是因为祖宗给力——这种观念深入人心。 所以叔孙通想不明白,武忠侯为何不随大流呢? 他常为此事苦恼,但今日却被杨喜一下点醒,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于是对杨喜的无知询问,叔孙通只笑而不答,暧昧地说道: “这种事,除了始皇帝和武忠侯之母糖妪,谁知道呢?” 而这两人,都已不在人世了!只要武忠侯一点头,还不由着他叔孙通乱编,只要故事足够传奇,哄杨喜这样的无知黔首,简直是轻而易举! 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叔孙通又拿起笔来:“方才说到武关之战后了,你继续说。” 杨喜应诺,谈起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 …… “十日前,吾等退兵至峣关之后,因为武关之事传得神乎其神,据说是武忠侯引来始皇帝之灵,导致山摇地动,武关城墙坍塌一里,压死了无数人,众人都不敢在峣关城下御敌了。” “武城侯王离遂让大军驻扎蓝田……” “从吾等回驻蓝田开始,士气大降,便有逃卒出现了。” 杨喜记得,七八天前,有一批去蓝田山砍柴的兵卒迟迟未归,杨喜等人奉命骑马去查看,却见林场已无人影,拉木头用的人力辇车扔在原地,那数十名士卒竟在屯长带领下,一齐逃了…… 这是商鞅变法后,秦军中绝少发生的事,因为在前线当兵服役的人,身后往往牵连着一家老小,一人潜逃,全家株连,就算怕死,也得掂量掂量代价。 可如今,秦人,刻板顺服的老秦人里,却出现了集体叛逃…… 王离大怒,让骑从去捉拿逃卒,要军法处置。 杨喜却很理解,二世皇帝之政不得人心,据说还信任奸佞,乱杀大臣,再加上武关的事,北军早无战心。 “若非害怕家中母亲、幼弟受牵连,我也跑了!”他嘟囔着说。 同是天涯沦落人,杨喜很同情那些逃卒,在路过一个草垛时明明发现了一人潜藏其中,却假装没看见,敷衍了事地在周围转了几圈,回到营地,报告说没有见到人。 但是,第二天一大早上,天刚蒙蒙发亮,营房就响起了紧急集合的鼓点。 武城侯王离神情严肃、冷漠,旁边站着几个上郡军都尉、司马,四千名短兵则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的站在周围。 接下来的事不难猜到,昨日逃走的兵卒,将近一半被抓了回来,一个个都被绳子五花大绑着,在王离宣布其叛逃罪过后,当众处死! 一同被处死的,还有几个搜捕不力,纵容逃兵者,以及“誉敌以恐众者”,为首的就是暗暗传言武忠侯是秦始皇儿子,得了其神力相助的什长。 那些逃卒如粪土草芥一样,刚刚还鲜活而年轻的生命,片刻之间就变为数十个冤屈的亡魂,永远留在了灞水之畔。 杨喜全程噤若寒蝉,生怕自己纵容一人潜藏的事暴露,汗水顺着额头流到下巴,屯长问他怎么了,他只能抬头望着太阳说…… “天太热。” 好在他故意无视的那人好像成功逃走了,杨喜顺利逃过一劫。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誓为大秦尽忠到底!” 事后,跟着武城侯,喊着这空洞无力的口号,杨喜心里,却已经对朝廷彻底失望。 在秦人看来,逃跑确实耻辱,但面对如有神助的南军,正面迎上去送死,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总之,经过这个事件之后,在渭南到处抓丁重新凑齐的十万大军,非但没像王离期盼那样重新振作,反而更象霜打的叶子一样——蔫了。 就在蓝田大营诸部各怀心思之时,前方却突然传来了峣关投降的消息,北伐军迅速抵达蓝田山,据灞水东侧,与王离军隔岸对峙。 望着对岸的南军营垒,号子喊得震天响地,兵卒士气高昂,与西岸全然不同。 夫战,勇气也,仗还没打,北军便先输一半。 六月二十八日,武忠侯手下的护军都尉季婴,开始对王离军,发动了凌厉的宣传攻势…… 上万人集结在灞水边,大声高呼。 “将士苦战于外,奸佞卖国于内!” 诸如赵高卖国,逐丞相,与楚约,欲灭秦宗室而王关中之类的话,杨喜只是听听而已,觉得有些荒唐,赵高那种名声臭烂的幸臣,也能做王? 但接下的话,杨喜就不能淡然处之了…… “赵成开河东之防,水陆接应,六国群盗已入关!” “项籍已率楚人至鸿门,欲灭秦社稷,屠咸阳,烧宫室,发始皇帝之陵,掠珍宝货财,虏汝等子女,与赵魏群盗共分之!” “我当时便呆住了。” 杨喜说道:“我家在宁秦!离河东、函谷关都很近,往西过了郑县,戏下,便是鸿门,楚人若真到了那,我家定然也遭殃了!” 秦楚不两立,普通黔首亦知,更何况,关中秦人也或多或少听说过楚军屠城的事…… 说到这,杨喜心急如焚:“叔孙先生,可有宁秦那边的消息?” 叔孙通少不了替黑夫圆谎:“楚军只是前锋哨骑至鸿门,大军还在河东、少梁,汝家应还无事。” 总之,那几日间,北伐军采取采取一硬一软两个办法,军事上凌厉攻势,宣传上宣扬赵高卖国,引楚人入关,这下北军士卒皆军心大动,尤其是家在内史东部的杨喜等人,更是心急如焚。 但询问上吏家中情况,却尽是缄口不言,只有一个比较随和的五百主偷偷跟他们说:“咸阳的确出事了,谣言四起,或言赵高为丞相所杀,或言丞相被杀,也不知道孰真孰假。” 二十九日,当季婴又组织了一批武关投降的关中秦卒,宣扬北伐军优待俘虏,欢迎投诚的政策时,杨喜坐不住了,他唤来几个同乡,对他们道: “武城侯说,要为大秦尽忠到底,但吾等服役、为戍卒,已尽了本分。” “可现在,该为自家考虑了。“ “楚人深恨秦人,据说在关东每破一城,皆将秦吏秦人屠杀殆尽,若让彼辈入了关,占了地,那还了得?” “既然王离不愿去抵御楚人,那吾等便自己想办法!” “什么办法?”众人问他。 杨喜指了指灞水对岸的北伐军营地: “对面的武忠侯,还打着秦旗,麾下亦秦人也,他们再坏,也不至于祸害秦地罢!汝等都听见了罢?秦人不打秦人,停止内战,一致对外。” 一群宁秦县人遂暗暗串联,约了数百人,由一个识字的什长扯布,在手指上咬出血,写了“吾等今夜欲投武忠侯”几个字,乘着杨喜带骑从外出巡视,遇到几名渡水查探情报的北伐军斥候,便将布包着石头,死命扔了过去,又远远离开。 “万幸,那几个斥候有识字的,骑行过来拾起打开看后,对着吾等竖起大拇指,拍了拍胸口。” 三十日凌晨,蓝田王离军爆发了一场炸营…… 借着同乡轮值的机会,宁秦县人悄无声息地往营外摸,但还是惊动了率长。 “跑!” 迟疑是来不及了,杨喜当时一声大喊,数百宁秦兵迈开大步朝不远处的灞水逃去,但身后呼啸连连,追兵有数千之多,跑得比他们还快! 眼看后面的人就要追上自己,杨喜有些绝望,岂料那些兵卒却也扔了兵刃,越过杨喜等人,一头扎进了灞水里,死命向对岸游去! 湿漉漉地上了东岸,杨喜等人如蒙大赦,一个留着短须的北伐军吏带着数千人来接他们,虽然说话铿锵有力,但态度很和霭,在杨喜等人丢了兵刃后,便引他们去后营歇息…… 这场宁秦人带头的叛逃,最终带动了相邻的郑县营、戏下营、夏阳营、临晋营加起来数千人,王离军右翼营垒,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而混乱和逃离还在朝其他营蔓延,军法官已难以控制局面了。 当杨喜再度回头时,正好看到北伐军作战部队开始强渡灞水,摇坠的火把铺满天地,而对岸的王离军,已未战而溃…… 那场一边倒的战斗持续了一整夜,杨喜等人则被安排到战俘营,军吏安排他们吃饭,吃过饭以后,把杨喜等带头投诚的人带到一个大官面前,那人十分瘦削,名为季婴,据说是武忠侯亲信,而季婴身边的人,正是叔孙通,手持笔墨,笑着说想和他谈谈…… “这便是所有的事。” 杨喜说完了,口有点干,也不知道这叔孙通问这么详细是为哪般。 叔孙通看着满满几摞纸的记述,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汝且下去歇息,不日必有厚赏!” 杨喜应诺,但又抬起头,弱弱地说道: “我现在,只想回家……” …… 杨喜有些昏昏沉沉地离开营帐,自有数名北伐军士卒带他回战俘营——便是原来的王离军大营,今天是七月初一,战斗早已结束,灞水之役,北伐军大获全胜。 除了战前自发投诚的杨喜等上万人外,右翼李良将军的卫尉军近两万人,在炸营后也卸甲而降。左翼司马鞅将军则带着不足两万的残部匆匆逃离战场,向杜县撤退。 至于王离本人,在发现难以约束全军后,仅带着数千亲卫,退守蓝田县城,如今已被武忠侯带着十万大军团团包围…… 其余一触即溃者,或逃或俘者,不计其数。 此时,赶着一群新抓的俘虏,从叔孙通面前路过,来自闽粤的越校摇毋余用夹生的秦言抱怨道: “此战真是无趣,彼辈军容不亚吾等,竟不战自溃,泰半投降,真是无聊至极……” 越人骁勇好战,摇毋余等越卒奉黑夫调令,从会稽郡大老远来到这,本以为能赶上一场死后也能向祖先吹嘘的史诗大战,岂料却是这样一个乏善可陈的结局,因为武忠侯严禁杀俘,他连一个头都没猎到。 “摇校尉,你错了,大错特错!” 叔孙通却捋着胡须,笑道:“兵法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更何况,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万人倒戈,争相来投才对啊!” 叔孙通朝远方的武忠侯帅旗拱手,发自肺腑地吹嘘说道: “北伐军,无愧于仁义之师,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武忠侯,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名将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92章 秦旗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被马屁精吹出来的“天下第一名将”黑夫,此刻正在蓝田城前,看着在他面前稽首请罪的李良,笑容儒雅随和: “李良啊,早在两月之前,我便让属下护卫校尉季婴暗使人随南阳败兵入武关,予汝信,你莫非是没收到?” 胡亥亲自提拔的大秦九卿之一,卫尉李良满脸糊涂: “信?什么信?下吏未曾见到啊……” “是么。” 黑夫心里冷笑,面上却越发和蔼:“难道是送信之人,途中遭遇了不测……伏生,你可还记得,我当初让你写了什么?” 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做了黑夫不知道第几任记员的伏生拱手道: “君侯在信中说,‘十余年前,余为始皇帝中郎户令,宿卫宫中,而李良则为郎官佐吏,尝事于我。今通武侯已故,武关旬月不守,李良若能举兵于蓝田,则善矣,靖难功成后,吾将贵良’……” 李良是陇西郡人,据说还跟李信有点远方亲戚关系,十二年前黑夫初入咸阳,因为建言秦始皇取尊号“皇帝”让祖龙大悦,得为中郎户令,他有两个属下,其一便是李良,另一个则是董翳(yì)。 时隔多年,曾一同共事的上下级再见,却有些尴尬。 李良也是戏精,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情: “竟有此事!不瞒君侯,下吏筹划投诚许久,只可惜身处关中腹地,迟迟没找到机会,直到近日。若早得君侯此,良早在半月前,便起兵响应了!” “不对罢。”黑夫笑道:“我为何听峣关都尉说,你曾在胡亥面前许下豪言,说一定要将我这叛贼关在铁笼里,押回咸阳正法,可是如此?” 李良色变,眼看瞒不过,便拜倒在地:“那只是下吏为了博取胡亥信任,胡言乱语!” “下吏被迫跪在伪帝面前,受其卫尉之职,不过是虚与委蛇,良虽然身在北边,但心却在南方,早许与武忠侯!还望君侯勿怪李良来迟!” “罢了,罢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虽然心里已给此人的政治生涯判了死刑,但黑夫不会立刻处罚一个投诚的卫尉,那样只会让多达七八万的北军新降之卒滋生不安。 他亲自扶起李良,开始了叙旧模式。 “董翳、司马欣二人皆章邯同乡,又与我私交不错,为我所累,遭伪帝惩处,现在何处?你可知晓?” 李良生怕再得罪黑夫,知无不答:“司马欣在骊山做刑徒,董翳却是逃走了,据说在梁山中落草,迟迟未曾落……” 李良口中的梁山不在山东,而是西河地区的少梁山(陕西韩城一带)。 “蒙毅呢?”黑夫问起当年做中郎户令时,做过他一段时间上司的中郎将蒙毅。 李良道:“与其兄蒙恬一起,被移至云阳县狱中。” 云阳狱,是专门关押政治犯的地方,韩信,还有发明了秦隶的程邈也在那关过,算起来,这蒙氏兄弟已经吃了快两年的牢饭,这下蒙恬倒是有时间好好钻研毛笔了…… “自打进了关中,一路都是故人啊。”黑夫嗟叹。 黑夫又望向黑云压城的蓝田县邑,在大军崩溃后,王离只带着数千短兵亲卫退守,做困兽之斗。 “倒是王离将军,却迟迟不愿出来与我相聚啊……” 他目光瞥向一边,自己的属下们,早就摩拳擦掌了。 这次黑夫没点东门豹,而是挑了两名以骁勇闻名的越将。 “梅鋗!” “诺!”自从做了东门豹女婿后,装束已与一般秦人尉吏无异的梅鋗应道。 “摇毋余!” “在!”刚从南方来此不久的闽越人摇毋余满脸亢奋,终于可以猎头了。 “准备攻城,替我请武城侯出来叙叙旧!” …… 蓝田小县,黑云压城城欲摧。 头发散乱的王离抬头凝视身后大纛,大纛高约三丈,耸然独立,锦布织成的旗面上绣着一个巨大的篆字: “秦!” 他们频阳王氏,爷孙三辈,在这面秦旗下为将为帅,为始皇帝扫平六国,立下了赫赫战功,遂有一门三侯之荣耀。 哪怕此刻困守孤城,但只要看着迎风飞舞的大纛在大风鼓舞下,如雄鹰一般腾空欲起,王离便浑身充满自豪! 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以铢称镒的弱势。 大地发出了阵阵的颤抖,那是城外十万叛军在向蓝田步步逼近,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低沉而又冗长的隆隆之声,无数鼓点号角尽情地吹,从四面八方涌来,让城头士卒战栗不安。 随着这鼓角,叛军的军阵之中也竖起了一杆黑色大纛,大纛上面同样绣着一个赤边包裹的巨大“秦”字,不过却是更加圆润的隶…… 篆与隶,老与新。 王离死死盯着那面旗,不由发出一声怒喝:“黑夫身为叛臣,辜负始皇帝,竟然还有面目竖起大秦之旗!” 将者,三军之胆也,王离并未丧胆,但他的怒意未曾感染他人,周遭无人响应。 那些在前夜炸营里未曾叛离的短兵亲卫,此刻正被敌军庞大的阵势所压迫。 却见蓝田城外的旷野上,黑白两色分明的战旗随风飘扬,明晃晃的戈矛剑戟森严夺目,一列列车骑在远处呼啸而过,一个个徒卒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臂上赤色或白色袖标醒目,在雄厚低沉的鼓声指挥下,扛着云梯,坚定的朝城邑走来。 城头仅剩的数千人呼吸凝重,面露不安的看着这一幕,城墙上面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心,都随着敌人前进步伐而神经质的跳动。 当他们在百余步外齐齐停下,猛地跺脚,那震动好似要将城墙跺塌,短兵亲卫门都不由抖了一下…… 并未直接进攻,而是传来了一阵数千壮汉的大喝: “王离!” 对面又在传黑夫的话了。 “这是武忠侯最后一次告诫,汝再不降,欲使满城军民俱焚不成?“ 王离三十余岁的人了,但依旧气盛,立刻让人吼了回去。 “王离誓死忠于大秦!绝不从贼!” 对面声音却更大。 “真正的贼,在望夷宫,曰赵高,曰胡亥!” 更诛心。 “你忠的是伪帝胡亥,不是大秦,你是想一个人的愚忠,要连累所有人,连累关中,连累天下么?” “频阳亦在东边,楚人已为赵高所引入关,汝不顾宗族邻里矣?欲固执到底,害死三军将士家眷?” 王离顿时哑然,赵高亦是父亲欲诛杀的人,至于六国入关,连他也不能确定,这是否是真的…… “吾若攻城,不过片刻,必陷蓝田,然汝若愿降,今日却能少死数千人!” 话音刚末,便是一阵大黄弩的齐射,或钉在蓝田城三丈不到的墙垣,或射死数人,而城内弓弩射程却根本威胁不到敌人…… 王离环视四周,却见城头短兵都没了在上郡抵御匈奴人时的锐气,噤若寒蝉,隐隐还有哭声。 “士气崩溃至此,是害怕么?” 一个都尉下拜:“将军,那些哭泣的人,是来自西河的士卒,他们不害怕自己战死,但却担心家中安危……” 都尉抬起头,眼睛通红:“下吏亦是临晋人,将军,这场仗,还要打下去么?” 曾经在上郡越过长城,追击胡虏百余里的都尉,此刻却毫无战心:“这场仗,还能打下去么?” “将军,吾等已输了,除非始皇帝重生,除非武成侯、通武侯再世,除非骊山陵的兵俑来助阵,否则,绝无胜算。” “将军,降了罢,士卒已无心作战了!” 都尉、司马齐齐跪地,出于对频阳王氏的尊重,他们才追随至此,否则,也早就随大流在炸营时降了。 听着敌人和自己人纷沓而至的劝降声,王离脸色涨红,以他的脾性,凡事都喜欢倔强,又岂会降那黑夫? 黑夫入宫任中郎户令时,王离是中郎骑令,与其平级。 但黑夫虽出身低微,却很善于逢迎上意,青云直上,做了郡尉,这让王离怏怏不服。 逐匈奴一战,他被寄予厚望,孤军从北假中深入河南地,若及时赶到战场,足以救出被围的冯劫,扭转战局,救出冯劫。 但尴尬的是,他迷路了。 自此为始皇帝所轻,为天下人所笑,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境,连父亲也几乎放弃了他,任他在家中做闲差,郁郁不乐。 是胡亥重新提拔了他,让他将上郡兵,委以重任。 不管原因如何复杂,妹婿,同时也是二世皇帝的这份情,王离一直记得。 父亲不幸病逝,他悲痛欲绝,又深恨有人暗暗说的“通武侯败于黑夫,失南阳。” 所以他想在武关之战证明自己,证明王家人从未输给过黑某人。 却不曾想,黑夫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彻底击垮了他们的士气和城墙…… 那之后王离已是凭着从大父、父亲处习得的本能来治军的,欲用严刑酷法重新凝结纪律,不曾想适得其反,为黑夫一煽动,竟酿成炸营之祸,全军十万人,不战而溃…… 到现在,他不服也不行了。 “我的确并非将才。”王离闭目长叹。 “想必后世之人说起王离,会说,这又是一个马服子赵括,我的作用,只是成就了黑夫百胜之名……” 战不能胜也就罢了,连在其他方面,也要备受敌人和自己人谴责,到头来,履行职责的他,反倒成了罪人。 王离感觉,自己好像又一次迷路了,在黄沙漫天的塞北,失去了方向,本以为在做正确的事,却撞得头破血流…… 过了一会,就在敌人要正式发动进攻时,就在众下属要按捺不住以刃相逼时,王离终于睁开了眼。 “降旗……”他说道。 “什么?”周围太过喧嚣,都尉、司马们没听清。 “降旗!” 王离嘶吼着下令,在众人反应过来,欣喜地去降那大旗时,王离盯着越来越低的他,眼中含泪,喃喃自语道: “先帝,陛下,王离无能。” “父亲,大父,孩儿无能……” 篆字秦旗已落,叠好之后,王离紧紧将它贴在胸口,目视周遭追随他入蓝田的数千人。 “开城!” “汝等,向武忠侯,投降!” 先是一片沉寂,旋即欢呼响彻城中。 “秦人不用再打秦人了!” ”可以回家赶走楚人了!” 众人皆向外,向着大门而行,唯独王离,夹着那旗帜,默默反向而走。 “走罢,都走罢,各归其家。” 而他,却是终究回不了家的。 必须有人,为这场溃败负责。 “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故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四十馀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博战,秦军射杀赵括……赵括虽无能,却能死军,王离虽然连四十日都没撑下来,尚不能马服子,然亦能死国!” 当蓝田县大门缓缓开启的时候,当士卒们纷纷扔下兵刃,抱着头往外走的时候,王离,则回到了室内,铺开篆字秦旗,跪在它上面,三拜之后,又将那把胡亥任他为大将军时所赐之剑,横刃抹向自己的脖颈…… “从此以后。” “王离,再不会再迷路了!” …… 七月初一傍晚,蓝田已下。 黑夫骑行到那辆被沉默的北军士卒推出的辎车上,那上头躺着一个人。 却是王离…… 小小王将军面色惨白地躺在上面,喉咙有一道剑伤,身下则是被他鲜血染红的篆字秦旗。 黑夫多心,问旁边一人道:“是被人所杀伪造的伤痕,还是……” “是自杀。”做过许多年令史的军正乐只看了两眼,就确定了死因。 黑夫颔首,再看着这面孔,不由想起二人初见时。 “这便是新来的中郎户令?初见殿堂之高,感觉如何?” 章台宫中,一个声音从侧后方传来,黑夫一回头,却是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将,个头与他相仿,头戴板冠,英姿勃发,手扶着佩剑,身后还跟着一队穿披精甲,手持大戟,威严赫赫的郎卫…… 十二年过去了,王离虽然为边塞风吹日晒,相貌成熟坚毅了些,但脸上的自傲与倔强,却别无二致。 尤其是死不瞑目的时候。 这是第几个因黑夫而死的故人了? 黑夫叹了口气: “好生收敛,归葬频阳。” 又看向旁边一人: “王翳。” “诺……”骑兵都尉王翳声音有些沙哑。 前脚才叹完气的黑夫漠然道:“王离不尊父命,助纣为虐,今又畏罪自杀,当除其爵禄,但频阳王氏,依然是大秦的显赫望族,当传百世富贵的功臣……” 他拍着王翳的肩膀笑道:“从今日起,你便是频阳王氏新家主了!” “可千万,勿要让本侯失望啊!” …… 七月初一夜,蓝田告破后,俘虏也收容完毕,北伐军是时候迈向下一步了。 所有部将都期待地看着黑夫,眼看靖难即将功成,他们知道接下来自己做的事,将名垂青史。 而被武忠侯点名分到的工作,更将决定未来众人功勋高低…… 黑夫只会挑最合适的人,做最适合的事。 “都尉小陶、军正乐,汝等带着两万人,留下来看管俘虏,好生抚恤,告诉彼辈,不日便可返回家乡,抵御楚盗,以防其生变。” 这是捞不到大功劳的活,换了旁人可能会失望,但小陶只是诺了一声。 黑夫又点了垣雍:“司马垣雍,汝带五千人,同李于去废丘救李斯。可得将大秦的老丞相保护好了,我重整朝纲,少不了他协助!” “都尉陈婴、假都尉吴广,军正丞去疾,汝三人带两万人,去骊山,接管那些刑徒,勿要使之生乱,更要保护好始皇帝陵寝,敢冒犯者杀无赦!” “辛夷,汝与司马鞅有旧,为我去杜县见他,说其投降,若是不降,则东门豹、梅鋗将兵两万攻之!” “还有望夷宫,伪帝奸佞尚在那边,王翳、季婴、摇毋害,汝三人带车骑五千去!” 黑夫还格外嘱咐尖嘴猴腮,干脏活也不挑的季婴: “记住,胡亥要死的。” “而赵高……我要他活着!” “季婴明白!” 这一分配后,还剩下的,就只有不到两万人了…… 这些人已经在庆幸自己成为幸运儿了。 黑夫的目光,穿透广袤的关中平原,越过灞桥,迈过渭水,落在北方。 十二年前,刚打完灭六国之战的他,也站在玉暖生烟的蓝田北眺,希望能看到那座瑰丽的城池。 如今,它更今非昔比:十二万户迁至城边,人口突破百万,里闾相邻,蔓延数十里,骑马都得两天才能绕个圈。 在始皇帝的意志下,无数文明迹拔地而起,巨大的十二金人屹立咸阳宫前,巍峨宫室在北坂高耸,海量财富汇集在渭水北岸,三代和春秋战国的所有智慧结晶,都珍藏于御史府的图馆…… 那是华夏文明最璀璨的和氏璧、随侯珠…… 也是这个时代,世上最伟大的城市。 “一年多前,在江陵,南征军更名北伐军时,我说过的。” 黑夫回首,望向身后的两面旗。 一面是有“北伐”两字的军旗。 另一面是隶秦旗,那是他们这些“新秦人”的标志。 “这新旗帜,不止要插在江汉,还要插上南阳、武关,插到咸阳城头!” “今日,黑夫说到做到了!” 在万胜的欢呼声中,黑夫跨上大马,昂扬前行: “随我北上……” “进京!” …… PS:今天只有一个五千大章。 另外推荐一本好看的历史文《大唐技师》,刚入精品,啧啧这名真是让人浮想联翩啊,你们不去试试看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93章 望夷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就算十万头彘,也要抓几天罢……” 七月初一入夜时分,望夷宫已得知蓝田溃败之讯,顿时一片混乱,胡亥得知这消息后,只直愣愣盯着手中的酒,呆若木鸡。 “可那王离,怎说败就败了,黑贼怎如此之速,莫非父皇真在助他……” “陛下!” 赵高更是急得跳脚,立刻请求道:“贼前锋已出蓝田,至泾阳不过两日行程,车骑更快,咸阳和望夷宫都不安全了,还请陛下立刻巡狩他处!” 天子出行,视察邦国州郡是为巡狩,但这节骨眼上出巡,说白了就是弃国逃跑。 其实早在半个月前,武关告破的消息传来后,赵高就曾提议说: “先帝巡行郡县,以示强,威服海内。今晏然不巡行,即见弱,毋以臣畜天下……” 他想要哄骗胡亥离开咸阳,但胡亥到底没弱智到那种程度,前线将士还在抵御叛军,天子却溜了,这算哪门子事,就算不敢亲征,但也不至于开溜,遂止此议。 可眼下,他是真到非走不可的时候了! “朕还能去哪?” 胡亥迷茫地抬头:“南方有黑夫。” “西边有韩信,叛军已攻雍都,李斯老贼也占据废丘,断了西去之路。” 秦人起事的老家是回不去了,胡亥只能踌躇望向他处。 “西北亦有敌,据说章邯聚众作乱,已占贺兰山,北地郡各氏族良家子响应,陷数县。” “北方亦有敌,匈奴人寇九原、云中,长城不守!” 真是众叛亲离啊! 赵高倒是十分惊讶,黑夫那边且不说,北边、西边,他已尽量封锁消息,胡亥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胡亥还是信任赵高,竟言:“此皆卫令仆射所告也!” 赵高暗恨,那卫令仆射是胡亥自为公子后的亲随,也是他至今唯一未能拔掉的人,胡亥一直以其宿卫宫中。 不过现在可没时间排除异己了,眼看胡亥仍痴痴不动,赵高立刻叩首: “陛下,还有一处可去!” “何处?”胡亥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赵高道:“东方,献公故都栎阳!臣弟赵成为河东守,眼下各地虽叛,然河东尚安,陛下不如先至栎阳,再入西河,渡蒲坂或龙门,巡狩河东……” “就依丞相,依丞相……”胡亥颔首,在赵高要奉命下去做准备时,却又想起一事。 “丞相。” “陛下还有何事?” 胡亥望着东方道:“去栎阳的路上,是否要过着高陵县?” “是要路过。”赵高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胡亥在踌躇良久后,喃喃道:“先前拘在高陵县的公子、公主,可还活着?” 李斯与将闾等三公子谋反外逃后,赵高乘机进谗,使胡亥拘群公子、公主,关在高陵县,随时准备杀了,以兑现与楚军的密约——灭秦宗室。 可眼下,胡亥眼中,竟有后悔之意! “等吾等过高陵县时,便将他们放了罢……” “陛下,这……为何要释谋叛之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大厦将倾之时,胡亥好似一下子转了性,带着哭音道: “贼已近,来势汹汹,朕纵然东狩,也不一定能逃得掉,朕虽多妃嫔,但始终无子,黑夫一心谋篡,定会族秦宗室。” “若朕再诛灭群公子,岂不是帮他绝了父皇血脉?且发放些金帛,让朕的诸兄姊妹们,各自逃命去罢,天下之大,总有能藏身的地方……” “陛下……” 赵高意怏怏,似要发作,但左右看看后,最终,却将这口气咽了回去,复又笑道:“陛下英明仁慈,事到如今仍念着孝悌之心,臣这就去办!” 待赵高离去后,胡亥枯坐殿中,抬头能望见辉煌的宫陛殿顶,出了屋舍,在廊台上则能眺见泾水对岸,灯火点点的咸阳城,昔日始皇帝在关中大营宫室,以咸阳北坂的咸阳宫象征天帝居住的紫微星,渭水好比银河,天帝可以从天极、即极庙而出,经过阁道,横渡天河而达于紫微宫、阿房宫…… 此刻在望夷宫遥望,还真有远眺银河之感。 “美宫室,其谁有之?” “美宫室,其谁有之!” 回想这么多长时间的雍容享乐,一朝将不复有,而惶惶如丧家之犬,胡亥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竟嚎嚎大哭起来。 但不等他哀伤,却忽听外面一阵骚动,有宦者仓皇来报:“陛下,贼已至,贼已至!” 胡亥顿时魂飞魄散:“叛贼不是才出蓝田么,怎这么快就到了!” “陛下!”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一位身披厚甲,手持长戟的武士上殿,下拜道: “周庐设卒甚谨,安得贼敢入宫,外面作乱的不是贼,是赵高,他带着一众亲信门客,欲入宫劫持陛下!” “什么!”胡亥如遭雷击,虽然众叛亲离,但他仍有三个最信任的人, 卫令仆射、族兄子婴,而排第一的,则是老师赵高。 可眼下卫令仆射却说,赵高欺骗自己,欲叛? 这足以将胡亥击垮。 胡亥头摇成了拨浪鼓:“朕不信,不信!丞相还要保护朕东狩!” “东边是万万去不得的!”卫令仆射道出了实情:“河东已为六国群盗所占!” 胡亥依然不信:“但丞相分明说,河东安宁啊。” 卫令仆射道:“那贼,就是赵高引来的!臣听说,赵高惧黑夫,遂使其弟,河东尉赵成放开关津,纵容六国群盗入郡,更欲引其入关!眼下他劝陛下去河东,其实是欲将陛下交到六国手中,以换取富贵性命!” 胡亥彻底凌乱了,嘴里能塞下一个鸭蛋:“丞相对我忠心耿耿,岂会如此?” “贼至殿前!” 但来不及思索了,外面再度响起纷乱嘈杂的惊呼声,卫令仆射咬咬牙,垂首道: “还请陛下稍安,臣这就去诛贼!待杀了赵贼后,便保护陛下去往上郡!” 卫令仆射转身而去,外面一阵打杀搏斗之声,而胡亥只能瑟瑟发抖地缩在陛下,呆愣地说道: “夫子,怎会骗弟子呢?” 外面搏杀声平息后,凌乱的脚步传来,却是一众全副武装的甲士气势汹汹地上殿而来,为首的正是赵高,其身后亲信还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头,似是卫令仆射的…… 赵高远远跪地道:“陛下,卫令仆射欲叛,投靠黑贼,纵容贼人入望夷宫而不止,臣不得已格杀,让陛下受惊了!” “还请陛下,立刻随臣出宫东狩!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胡亥左右看看,殿内已空空如也,面前皆是赵高之党,唯独一个日常侍奉他的小宦者战栗不敢逃。 “朕该信谁呢?” 胡亥喃喃道:“朕哪都不去,朕就在这望夷宫……” 黑夫越来越近,赵高早已没了耐心拱手道:“事急如火,却是由不得陛下了!” 言罢一挥手,众亲信如狼似虎地上前按住胡亥手脚,拖拽着他,往望夷宫外而去,一路上尽是随卫令仆射苦战而死的禁卫尸体,更有乱兵追逐宫女、嫔妃,也无人制止…… 胡亥一下子想起什么来,惊呼道:“夫子,赵夫子,带上皇后,还有朕的诸嫔……” 赵高回头,阴着脸道:“事已至此,哪还有时间管她们!” 胡亥一下子明白了,他重新看向赵高,一时间,这位熟悉和蔼的赵夫子,竟是那么陌生,那么面目可憎! 胡亥试图反抗,一时间,头顶的冠冕歪斜,衣襟也被扯裂: “放开朕,朕命令汝等,朕是大秦的皇帝,二世皇帝!” 然而,这头衔此刻却没了半分作用,当权势不再,皇帝也不过是个可笑的弱者,那些赵高门客捏他更紧了。 出了望夷宫后,却见外面长长一队车马,胡亥如同只小鸡般被塞到一辆安车上,正要强行带走,却听外面响起一阵人马嘶鸣! 众人回首一望,竟在望夷宫门口,看到一队戎车来势汹汹,冲开赵高安排的千余亲信,溃阵而来。 当先的车上,有一位身着礼服的中年公子,仗剑持戈,冲着赵高怒目而视! “赵高贼子,安敢谋害陛下!?” …… PS:第二章在下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94章 陛下可知罪?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陛下,喝口水吧。” 七月初二傍晚,望夷宫以北二十里外的郑国渠边,秦始皇帝弟长安君成蹻之子,子婴地捧着一瓢水过来,膝行奉至胡亥面前。 胡亥昔日非金杯玉盏不饮,眼下奔逃许久,嗓子干得直冒烟,却没那么多讲究了,接过木瓢一阵痛饮,还呛到了自己,还是子婴体贴地为他抚背。 胡亥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的族兄:“朕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族兄救了朕……” 子婴因久病而有些浮肿的脸上露出憨厚一笑:“这是臣下应尽之责。” 子婴作者这一辈公族之长,数年前作为监军,赴黑夫军中,当秦始皇南巡时,黑夫诈死,子婴“未曾识破”,但事后继位的胡亥却未怪罪这个一直与他交好的族兄: “黑贼奸猾,始皇帝尚未看破,何况从小到大,连谎话都不会说一句的婴呢?” 胡亥不欲追究但子婴却天天在人前说,对那件事后悔不已,更因此数次向胡亥请求惩处,让他去做一个庶民…… 越是如此,胡亥就越对子婴越是信任,让他做了九卿之一的“宗正”,专管宗室之务。 虽然做了九卿,但子婴仍很低调,朝上见了李斯、赵高,都要远远趋行施礼,任谁看,这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宗室长者。 而在任上,子婴更是循规蹈矩,进言胡亥,说但凡新君继位,必祀山川宗庙,不过既然陛下忙碌于政务,离不开咸阳,那就由他代劳。 胡亥大悦,于是一年多时间,子婴多奔波在关中各地,也由此巧妙避开了咸阳朝堂一系列的政治倾轧: 冯去疾、公子高出事时,子婴在雍地祭祀陈宝祠。 李斯、公子将闾发动政变时,子婴又跑到泾水上游为胡亥祭祀水伯。 直到事件发生后,他才返回望夷宫,见了赵高后立刻下车稽首称“丞相”,又积极地将一众公子、公主押送到高陵去羁押,眼看这厮如此乖顺,就是个贪生怕死,任人摆布的铁憨憨,赵高也不疑有他。 岂料,一直病怏怏的子婴却突然爆发,在望夷宫外,带着一众公族宗室子弟,以戎车发动了关键一击,夺了胡亥,让赵高掳天子东投六国的打算功亏一篑…… 赵高本来人众更多,但突遭袭击,亲信们以为是黑夫来了,乱作一团,亦无战心,竟被子婴冲散。 他只好弃了胡亥往东而逃,而子婴救下胡亥后,也不敢久留望夷宫,携带者胡亥及其皇后,往北来到郑国渠附近,才在一间亭舍边停下歇息。 眼看胡亥面色颓唐,子婴下拜道:“陛下天资聪慧,否则始皇帝也不会属意陛下,只恨赵高奸佞,隔绝中外,欺上瞒下,骗陛下至今日,这才使得社稷崩坏啊……” “是啊,都是赵高之错。” 胡亥现在大彻大悟后,恨透了赵高,但却又问子婴: “赵高谋叛已久,世人皆知,唯朕不知,公何不早告于我?” 子婴一愣,叹息道:“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早言,已如卫令仆射一般为赵高所诛,安得护卫陛下?” “也对,也对。”胡亥接受了这说法。 子婴又似想起一事:“陛下离开望夷宫时,那玉玺和天子剑可在身上?” 胡亥满脸悲愤:“玉玺已为赵高所夺,但天子剑却是在的……” 说着胡亥看向一直跟在左近,未敢离开的小宦官,他手里捧着的正是秦皇帝的天子剑:太阿! 子婴这下放心了,朝旁边的亲信韩谈使了个眼色:“带他出去,我有秘事要禀报陛下。” 这边胡亥不疑有他,又捧起木瓢,边饮边嗟叹道: “患难识忠臣,胡亥今日方知,这硕大朝堂,族兄才是真正的忠恳之臣啊……” 但当他回过身时,却愕然发现,这间亭舍的院门被紧紧关上,身后有几个子婴亲信,手摸在腰间剑上,目光不善地看向自己。 “汝等意欲何为?族兄,他们……” 胡亥大惊,但这时候,原本拜倒在地的子婴也缓缓起身,整理衣襟,脸上的懦弱憨厚不翼而飞,却换上了另一副神情。 那是胡亥二十多年来,从未见子婴有过的坚毅与决绝! “陛下,汝知罪么!?” …… 从小到大,不论是锦衣玉食的公子,还是说一不二的皇帝,胡亥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受这种耻大辱…… 他被按在地上,上衣被扒掉,露出一身白肉,嘴里塞着布团,叫不住声来——就算能叫,也不会有人来相救。 而子婴高高举着一捆荆条,站在胡亥身后,居高临下地说道:“始皇帝寄予厚望于汝,使汝立为皇帝,但你却转眼忘了先帝临终之言……” “先帝言,汝继位后,当适当减免赋税,停罢宫室,让黔首们觉得负担轻些,再吸纳一些六国之人入咸阳,重新设博士官,让六国之人的仇怨,集结于先帝一身,而称颂二世皇帝之仁政。” “然汝却反其道而行,变本加厉,大兴徭役,毁减租之诺,使得朝廷信誉扫地,再无人信之,而天下亦蜂拥而叛,此罪一也!” 言罢,子婴高高举起荆条,胡亥已做好了剧痛的准备,岂料那荆条却又轻轻落下,就像拂去了胡亥背上的一粒微尘,不痛不痒…… “先帝又言,务必防好匈奴,北部军不能削弱,使胡人有机可乘。西边的李信,亦不必召回……汝却使人召李信,使之与朝廷决裂,又撤长城兵防,使得三十万边民无人守卫,胡虏破长城南下,肆虐河南地,此罪二也!” “先帝言,李、冯、王四臣辅政,可维系朝野稳定,汝亦可重新提拔蒙恬、蒙毅与之抗衡,再靠身边的赵高、赵成等人,为君者,不可没有自己的信臣,但也不能偏听一人。” “汝却亲小人,远贤臣,听任赵高,自己沉溺享乐,荒淫无度,纵容其弄权,排斥异己,祸乱朝堂,诛冯氏,杀兄高,自己却期年不听朝,使得国政败坏!最终离国家,失社稷,此罪三也!” 当日秦始皇颁布遗诏,子婴在旁,每一句都记在心里! “昔日楚文王狩猎云梦,三月不反。得丹之姬,终日淫乐,期年不听朝,葆申遂笞之。今汝罪过十倍于楚文王,然先帝已崩,汝师赵高本奸佞,子婴身为宗室之长,不得不代劳了!” 三次轻轻的鞭挞后,他让人解开胡亥嘴里的布团:“痛么?” 胡亥最初是惊骇愤怒,眼下却变成了心虚,垂首道:“不痛……” “是啊。” 子婴冷笑道:“君子耻之,小人痛之,耻之不变,痛之何益?不管如何,胡亥,聚九州之铁,不足铸汝之大错,涛大河之水,也救不回大秦社稷了!“ “汝天资本不笨,若在继位之初,有始皇帝十分之一的手腕,拿出他百一的心思放在国事上,黑夫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破关入都,如今大秦社稷如同鱼肉,而黑夫为刀俎,你真是该死啊!” 胡亥抿着嘴:“既然胡亥罪至于死,族兄为何要将我从赵高手中救出?”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绝望地说道: “族兄欲献我于黑夫?” “不。” 子婴扔了荆条:“因为,你不论如何,都是大秦的二世皇帝。“ “故不能落入六国之手,有辱先人。” “也不能为黑夫所擒杀,任他折辱。” 一根长绫扔到胡亥脚下。 “只有一种办法,能保住大秦皇帝的最后一丝尊严!” 胡亥盯着那根白绫,颤抖着要去拾取,却在触碰的刹那像是被烫到手一般,又缩了回来,眼中满是畏惧。 “怎么,下不了手?真孺子也!” 胡亥摇头不答,只转过身去,闭上了眼。 “族兄,送我一程吧……” 有人靠近,然后,长绫缠到了脖子上,绕了几个圈,又有人死死按着他的手脚,而脖子上的长绫,越勒越紧…… “胡亥,陛下……你可还有何遗言?”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子婴亲自动的手。 死亡扼住了喉咙,胡亥眼里溢出泪来: “胡亥……无颜,面对……父皇!” …… 片刻后,望着被勒断脖子倒毙在亭舍里的二世皇帝胡亥,子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道: “至尊无上的皇帝,死后也与寻常人的尸体无异啊……” 这时候,亭舍的门悄无声息打开了,子婴的亲信韩谈进门,瞧了一眼胡亥尸身,拱手道: “皇后也已自缢,主君,接下来该怎么办?” 主君是个怎样的人,韩谈最清楚,作为罪臣长安君之子,从小韬光养晦,装傻充愣,否则怎可能越混越好? 子婴早年入黑夫军中为监,就秉承“陛下不是楚怀王,朝中没有子兰,前线并无庄蹻,我子婴,也绝不会做屈原”的念头,什么该回报,什么该隐瞒,极有分寸。 就连狡猾如狐的黑夫,也未曾疑他,甚至还当着子婴的面诈死,而子婴虽看了出来,也装傻到底,两不得罪。 果然,秦始皇和胡亥,都未追究子婴。 今日之事,不过是过去的翻版。 子婴指着胡亥尸体:“伪造成悬梁自缢的模样。” 韩谈道:“令史看得出来……” “看出来最好。” 子婴笑道:“得让世人知道,胡亥是不甘受辱,毅然自尽,但唯独黑夫那,必须让他知晓,是我,一向贪生怕死的我!为他解决了胡亥……” 子婴保全了大秦皇室的最后一丝尊严,也没耽误为己谋身。 上对得起先祖,下也未连累家人。 “然后便是等待。” 子婴走出亭舍,外面夏日灿烂,而十余里外的南方,一阵烟尘正滚滚而来——那是黑夫前锋的车骑。 “等黑夫的前锋追至此地,吾等献上胡亥尸首,天子剑,还有……” 他弄乱了头发,从地上捧起一把灰,往脸上扑去,让自己满面尘土,显得狼狈而颓唐,待会跪在道旁高高捧起天子剑迎接胜利者时,也更显懦弱。 “宗室中敦厚长者,病怏怏不知何日将死的……婴的忠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95章 待到打下咸阳城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从蓝田县往西,渭水以南的广袤地区,后世西安市主城区,此时还叫长安乡,只是帝都郊区般的存在。 再往西去,则是一片茂密的苑囿,除了外围六国移民新建的小邑,点缀其间的宫室外,尚无大规模定居点,但也有驰道从中穿过,沟通阿房与蓝田。 七月初二,一支数千人的军队行进在此道上,奉黑夫之命,已经升为司马的安陆人垣雍站在戎车上,从未来过关中的年轻人还在咸阳远郊,就已经被眼前景致惊得目瞪口呆: 周览泛观,花草纷繁,眼花撩乱,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朝霞出自东沼,夕阳落于西陂。 左顾右盼,却见深林茂密,有麋鹿奔走其间,甚至有他们南郡常见的犀牛身影。 抬起头来,则有猿猴攀援其上,有的长啸,有的哀鸣,上下往来,矫捷灵巧,穿梭枝柯,相互嬉戏。 若不是那些点缀其间的离宫别馆,垣雍还真以为,自己在的不是关中腹地,而是云梦大泽呢! 眼下,站在一片巨大的宫室前,望着出来跪迎的海量寺人,美貌宫女,再仰头瞧瞧这宫城竟如此巨大:屋椽雕彩,椽头饰玉,辇乘阁道,绵延相连。削平高山,其上筑堂,台阁累累,重重叠叠。 垣雍不由傻乎乎地问旁边的李于: “这就是阿房宫么?” 李斯的次子,大秦御史李于对这些乡巴佬的无知感到好笑,只微笑道: “垣司马,这只是宜春苑,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室罢了,阿房宫,有它十倍大呢!” “十倍!?”垣雍咋舌,这才明白,自己进入的,不过是上林禁苑的边缘,目睹了关中宫室群的一角。 自秦惠文王起,便开始经营渭水以南地区,举籍阿城以南,周至以东,宜春以西,南方直达秦岭,方圆数百里地,都是专属于秦朝皇室的禁苑,被命名为“上林之苑”。 到了秦始皇时,因为皇帝嫌弃咸阳宫狭小,更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诸多行宫都有甬道相连,供奉天子的庖厨,侍女,百官,宫中备具,无须从朝中调来。 不过秦始皇帝忙碌于案牍,鲜少有时间到各宫苑居住,倒是胡亥继位后,在南方东方事态还未火烧眉毛前,乐此不疲,日游弋猎。 当时有行人入上林中,胡亥大帝一边大呼:“他违反了禁入之令”,一边高兴得亲自上弩,射杀以为乐…… 除了供皇帝王孙避暑狩猎外,这里还充当了咸阳的后花园,上林蔬果,一直驰名咸阳,是达官贵人才能吃上的特供。 北伐军接受宜春苑丞投降,让士卒暂时休息,惊叹完关中的穷奢极欲后,垣雍却又出愤怒起来。 “不是说关中已经没有多余土地,所以才让有功将士在江南、岭南安置么?” “但这如此广袤的地域,土壤肥沃,川流纵横,何不开辟成农田?起码能多划出一个县,安置十几万人了罢?” 李于心中鄙夷,嘴上却道:“司马此想,数十年前,在秦昭王时,便有人提出过。” 长平大战次年,秦中三县大旱而生饥荒。丞相范雎上:“五苑之草著、蔬菜、橡果、枣栗,足以活民,请开五苑,准许饥荒者进入,采集山果野菜以活命!” 但秦昭王竟是断然拒绝,一席话说得范雎哑口无言:“吾秦法铁则,使民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若开五苑,百姓有功无功者俱各得之,有功者何荣?无功者何羞?与其发五苑而乱,不如死民而治!” “宁落无情之名,不做乱法之君!“ 感动?佩服? 那你就傻了。 “故始皇帝继昭王之思,五苑不得妄开。” 那边李于说得大义凛然,却有个声音尖酸讽刺道: “说得倒是好听,当年郑安平降于邯郸,按律,举荐者同罪株连,秦昭王却私赦范雎之罪,加赐食物日益厚,更称,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那时候,他怎就不记得自己要做守法之君?怎么就忘了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 李于看向发言者,却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官吏,头戴法冠,窄袖皮鞮,是北伐军中典型的军法官打扮,从百长以上,皆作为副官随军。 但却鲜少能见到如此年轻的军法官,担任的还是司马之副。 “这位是……” 垣雍是黑夫亲卫出身,但对这位同龄军法官却十分尊敬,介绍道:“此乃安陆喜君之子,恢!” 喜的弟弟叫产,儿子有二,长子获,次子恢。 获生于秦王政十一年十一月,喜去鄢县做狱吏时。几年前,喜因向秦始皇上疏惹怒皇帝,被发配玉门关,获追随去西域照料父亲了。 而次子恢,生于秦王政十八年正月,喜北上从军攻赵时(此皆见云梦秦简《编年纪》)。喜流放时恢年纪尚轻,留在南郡学室,黑夫起兵后,他毅然抱着律令,笔夹在耳朵后面,投军加入。 此子年轻气盛,有其父之风,一贯说话直接,执法无情,得罪了不少人,但有黑夫庇护,从军一年多来,职位越做越高。 眼下,批判完秦昭王言行不一后,恢又开始批判秦始皇了。 “始皇帝亦然,他赦免赵高死罪时,怎不记得自己要做守法之君?依我看,秦之诸君,嘴上要遵纪守法,实则是只许自己放火,不准他人点灯,百姓官吏务必守法,动辄严刑伺候,君王皇帝却带头乱法,反正无人追究,一旦有下臣上谏,也会落得远徙流放的下场。” 对父亲的遭遇,恢是有怨气的,父亲那篇上,黑夫曾人暗暗抄录原文带回南郡,交予恢,所以恢记得父亲喜在里面秉承的态度: “君主作为法政的源头,就像测量时刻的标杆,吏民,就像这标杆的影子,标杆正直,那么影子也正直,标杆若歪,影子也歪了!” 他认为,天下之事败坏,正是源于标杆的歪斜,幸好有武忠侯毅然起兵,拨乱反正! 一通批驳后,恢又指着上林苑道: “譬如这广袤苑囿,无数宫室,终日驰骋猎苑,不光君王耗费精力,还要消耗库府钱财,对天下百姓没有任何好处,不过是让天子一人独乐罢了,要我说,往后就该将上林开放,使百姓来自行耕作!不出十年,便能得一万户富县!” 李于摇头:“如此一来,猎苑岂不是全没了,天子威仪何在?谁又能做到无私无欲?” 恢道:“武忠侯便没有私欲,一心为公!” 李于才不相信,他笃定,等进了咸阳,得了富贵后,黑夫的狐狸尾巴就要露出来了。 “其骄奢,其暴虐,其贪恋权势,说不定更胜于始皇帝。” 一行人在宜春苑休憩一夜,在行宫外扎营,不得擅入,军汉们只能远远看着如花似玉的宫女流口水。 “光这宜春苑的宫女,就有数百,每夜一人,也得一年,始皇帝果然是与凡人不同,真厉害!” “汝等不听那李于说了么,阿房宫的宫女,十倍于此,皇帝得临幸十年才轮得完啊!” 众士卒最后纷纷点头,达成了一致: “难怪始皇帝累死了!” 然后便是艳羡不已:“累死也值啊!” 不过因恢严格约束,众人也未敢冒犯,按捺下他们心里痒痒的,除了军法外,还有黑夫在蓝田承诺大家的一句话: “待到打下咸阳城,北伐成了功,单身的士卒,一人一个小宫女!” …… 同一天,黑夫尚不知望夷之变,胡亥之亡,已率大军至灞上(西安灞桥区)。 黑夫记得,十多年前自己从蓝田至灞上,是连绵不断,鸡犬相闻的数十个富庶里闾,可现如今,经过一场内战后,却显得有些凋敝——男丁悉数征发入伍,老弱妇孺躲在屋舍里不敢出来,他们尚不知楚人已入关的消息,对这支来自南方的军队依然心存疑虑。 未变的,则是灞桥之景,此桥长达百步,桥头有高耸的华表,桥上每个石墩都雕刻着各种瑞兽,遥望对岸,则见筑堤五里,栽柳万株,好不壮观。 站在这儿,东可遥遥望见四十里外的骊山,西北过了轵道,隔着渭水,则是八十里开外的咸阳城。 黑夫本欲直赴咸阳,但在灞桥,却为一人所拦。 拦他的是灞上乡啬夫,一个三十出头的小吏,在黑夫征当地乡寺歇脚,唤官吏来拜见时,拱手作揖道:“武忠侯欲直赴咸阳?” 黑夫理所当然地说道:“楚人已至西河,吾自当速至咸阳,封府库,存典籍,抚群吏,安百姓,以卫国都。” 小吏一笑:“楚人哪有那么快,更何况,这些事,文武之吏可代劳也,但有一件事,非君侯亲为不可!” “何事?” 小吏道:“君侯口口声声说自己奉遗诏北伐靖难,今北伐将成,却过骊山而不入,可乎?” 一语惊醒,虽然嘴上天天说,但打心里,黑夫都快把这谎话给忘了,眼下差点露馅,萧何、陈平、随何、陆贾都不在身边,没什么智囊谋主,所以黑夫疏忽了…… 黑夫肃然起敬,起身问那小吏:“敢问君如何称呼?” “小人韩胜,旁人常唤我韩生。” 韩生见黑夫礼贤下士,进而谏道: “更何况,咸阳之民产业在焉,只要君侯不倒行逆施,自不愿生乱,缓缓安抚即可。” “但那骊山尚有刑徒数十万,却巴不得乘乱脱身。如若骊山生变,无君侯亲自弹压,恐将酿成两年前阿房刑徒之祸啊!” 两年前墨者行刺始皇帝未果,难以洗清干系的扶苏为其部属所劫,出奔咸阳,为了延缓追兵,蒙天放还将阿房宫众多刑徒释放。 那些民夫、刑徒骇于秦法之严,竟不敢动弹分毫,但也有一部分像没头苍蝇般,在关中到处乱跑,犯了许多案子,关中人也自发组织起来与之械斗…… 这是自秦王政九年,嫪毐之乱后,咸阳陷入的最大混乱,影响深远,也对扶苏在关中的名望造成了巨大打击。 一半人相信他是被冤枉出奔,但那些在乱中遭到损失的关中人,却笃定扶苏是真的行刺始皇帝的主谋,畏罪潜逃。 骊山刑徒可比阿房多数倍,若那边炸锅,危害也必多数倍! 更何况黑夫得知消息,楚人已从河东进入西河地区,而匈奴也在袭击北方长城一线,若刑徒乱于内,楚与匈奴击于外,关中局势可就真要乱成一锅粥了。 韩生的话至此还很中听,可下一句却难听了…… “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君侯自视为新秦人焉?楚人焉?” “若君侯自诩为荆人,只为取关中之财富子女而返南郡,甘心做一南方伯主,先入咸阳,自无不可。” “但若君侯若还是以新秦人自居,欲继始皇帝之业,再统天下。关中阻山带河,四塞之地,肥饶,可为基业,最好还是去先去一趟骊山,再入咸阳不迟。” 话虽然不太中听,倒也极有道理,黑夫肃然避席拱手:“若非先生点醒,几酿成大错,先生且为军中主薄,日后必有重酬!” 于是黑夫从善如流,让属下继续北上,去控制轵道、渭桥等要地,自己则带着亲卫数千,往骊山方向而去…… 这是似曾相识的路。 前世的一些记忆涌现出来,那时的黑夫还是个穷学生,揣着裤兜在西安游玩,在某个他早已忘了名的破车站坐了大巴,一路摇摇晃晃,过了灞水后,就能看到骊山峰峦,那里有华清池的温泉,可惜他没钱,未能去体验一把。 不多的钱,都用在买死贵死贵的秦始皇陵门票了…… 不过后来想想,那票可真值。 除了蛮震撼的兵马俑外,绕着陵山周围走的一圈,那大概是他与秦始皇的初次接触罢。 回到秦代后,黑夫出关赴任,也曾沿这条路东去过数次,但那时候秦始皇尚在,与他一日百战,精神得很。骊山还在动土,所以尚无感觉。 但今日再走,黑夫却一里三叹,真有种清明节去为老相识扫墓的沉重感…… 在过了灞桥,抵达秦庄襄王夫妻三人陵墓所在的芷阳时,前方却有数骑匆匆西来,望见黑夫帅旗,下马拜谒: “君侯,出事了!” 却是军正丞去疾,昨日去疾奉黑夫命,与陈婴、吴广去骊山控制刑徒,眼下他独自驰来,定是骊山有变! “幸好我来了……” 黑夫暗暗庆幸,对那灞桥吏韩生又高看一分。 “别慌,吾已亲至,究竟出了何事?” 去疾道:“胡亥、赵高闻君侯胜于蓝田,欲东窜,竟以玺令骊山之卒释刑徒,使之为乱,今刑徒暴乱欲散,我军只去了两万人,已难遏制!” …… PS:於是乃入上林斋戒。日游弋猎,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杀之。——《史记.李斯列传》 整天都在路上,今日只有一章。 另外推荐一本玄幻《诸天剧透群》: 穿越天地复苏的平行世界,偶获诸天聊天群。 正所谓剧透一时爽,一直剧透一直爽! 李昊看着聊天群中熟悉的万界大佬们,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今天该调戏哪位大佬? 还没搭上九龙拉棺的叶天帝? 又或者凄凄惨惨的萧斗帝? 再或者调戏狠人大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爆更活动是假的,千万不要打赏!!! 如题,这个活动是五个作者组队,抱着玩的心态组了四条咸鱼作者,以少更为荣,以多更为耻的咸鱼,没想到给挂在书页后面了,这就有点尴尬。 现在还在国外,每天当地时间早上五点起来码字,写完出门,晚上方归,勉强保持不断更而已。 所以不要对我有任何期待,已经打赏的万分感谢,但是其他人,千万不要打赏! 一是知道自己不可能加更,二是,我的书,也只值订阅钱。 下个月倒是有一次爆更,暂定5.29号,因为那天有个大推荐位,跟网站立了军令状,达不到的话我的编辑虎牙妹纸会提刀来砍。 那大概就是这本书的回光返照了,不水的话,六月基本就会完本。 出门了,以上,感谢那些打赏的读者,也很抱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96章 若为自由故 一年前,在陈郡毅然举事反抗暴秦的吴广,当时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竟会变成手持鞭子,呵斥刑徒不得妄动的秦吏 这是一个庞大的营地,在骊山之南连绵成片,一眼望不到尽头,被黑夫派来的陈婴、吴广所率两万北伐军士卒,只够堵住营地大门。 吴广听说,关中刑徒最盛时有七十万人,远处骊山那高耸的大陵、脚下数不清的陪葬坑、比活人宫室还要奢华气派的宫庙建筑、夯实后几乎没有长一棵草的驰道,这些大工程,皆是刑徒过去十年间,一砖一瓦所垒。 也因为,倒毙了无数人。 最早那一批刑徒,多半累死殆尽,就算是活下来的人,也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被炎炎酷日晒得黝黑脱皮,手上满是老茧和淤伤,不少人赤着上身,上面尽是蛇虫般的鞭痕 而这些刑徒,他们是真的有大罪过么恐怕不然。 吴广深知秦律之酷,许多穷人是因为犯了一点小过错被罚款又无力缴纳,被罚为刑徒,只好跋涉千里来做苦役。而一部分人更倒霉,只是邻居犯罪,自己因为没有举报,被认为是包庇罪犯,惨遭株连,莫名其妙地就戴上了桎梏。 在秦地,这种事都会时常发生,更何况是对秦律不甚熟悉的六国之地,不小心中招的人更数都数不清楚。 眼下,这些人就睁大眼睛,站在营垒的木栏后,冷冰冰地看着赶来“围困”自己的北伐军,双方已经对峙了半个时辰,不断有言语冲突爆发。 “退后” 吴广少不得又举起手,抽响了一下鞭子,让麾下士卒以长长的夷矛,将数百名想要翻过营地木墙逃跑的刑徒逼了回去。 那些人缩回墙内,但看那样子,仍不死心,更有无数人跃跃欲试。 这些人的眼神,让吴广仿佛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自己夺剑杀死押送他们赴前线的秦吏两尉的情形。 那是对自由的渴望。 那是对命运的不甘。 那是对暴政的怒吼 “当年的我,是不是也如此看着那两名秦尉呢” 吴广有些看不下去了,纵马来到陈婴跟前,请示道 “陈都尉,如此下去并非长久之计,刑徒虽被分散各地,但司马欣禀报说,此处亦有十七万之众,而我军却只有两万人,眼下离太阳落山尚早,还能靠着兵戈弩箭威慑一时,一旦入夜,这群人若一发狠往外乱冲,恐难以阻拦” 陈婴颔首“十七万积压了多年怨气的刑徒啊,在以富裕著称,男丁多赴前线,又为我军所虏,家中只剩老弱妇孺的关中横行,用脚想想都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 被黑夫所累,本是咸阳令,却沦为刑徒,在营地里受尽苦头,头发脱落,腿也张得比过去更开更松的司马欣说道“都尉此言甚是,不过眼下最需要担心的,还不是六国刑徒,而是弛刑士” 所谓弛刑士,便是刑徒兵。 自商鞅变法以后,秦国开始实行普遍兵役制,要求所有适龄的 健康男子、适役的人员都要服役,甚至刑徒也被征发充军。 秦律中就有规定“欲归爵二级以免亲父母为隶臣妾者一人,及隶臣斩首为公士,谒归公士而免故妻隶妾一人者,许之,免以为庶人。工隶臣斩首及人为斩首以免者,皆令为工。” 总之是通过赦免死刑犯,使之参军立功,以获自由,除免除其本人刑徒身份外,并惠及其父母、妻子,这些刑徒兵被称之为”弛刑士“。 “先前关中人手不足,胡亥便使人赦秦地刑徒,使之为弛刑士,协助伪军转运粮秣赴蓝田,这些人半数被俘,其余皆在此地,约有七万之众,略有秩序战力,眼下六国刑徒聚于门边窥探,彼辈却在其内,推平营垒,暗暗串联,倘若以六国刑徒为前驱,一股脑冲出,后果不堪设想” 总之,这就是一锅随时会沸腾而出的滚水。 司马欣主动请命入营与那些驰刑士商洽,让彼辈稍安勿躁,保证北伐军会妥善处置众刑徒,但司马欣才进去不久,就被轰了出来。 “吾等不信此人,不信秦吏” 刑徒将司马欣推出,他们的耐心已被消磨殆尽,冲动的人眼看就要带头往外跑了,对面不过两万人,且分散守在几处营门,可刑徒却有十余万之众,推倒栅栏,一窝蜂跑出去,总有机会溜掉 陈婴、吴广等人军命在身,岂容他们轻易逃走北伐军材官开始上弩,长矛也不断朝前招呼,眼看就要爆发流血冲突,而一旦见了血,矛盾恐将彻底爆发,不死上万把人,是绝不可能冷静下来了 但这时候,却有一辆戎车驰至,横于营垒之前 双龙交旌的君侯旗帜下,是威武的甲胄鹖冠,次日腰挂长剑,黑面肃然,大喝道 “汝等信不过他人,那可信得过我” 那将军忽然赶到,加之其身后高高举着旗帜长矛的士卒拥上,一时间不知有几千几万的援军,竟让众刑徒停下了脚步,不敢妄动。 “武忠侯至矣”吴广及麾下北伐军士卒大声欢呼,营内 刑徒面面相觑,皆心道 “他就是武忠侯” 对这个叛军头子,纵然是刑徒们,也久有耳闻,顺便也有了奇奇怪怪的传说 “巫祝说他是黑狗妖所化,狗头人身,为何我看他还长着人头” “也许得等晚上方能现出原形” “不是说黑夫三头六臂,嘴里能喷火,一跺脚地动山摇,武关直接塌陷么” 武关的事情太过玄乎,黑夫已经被妖魔化了,眼看刑徒们被自己的“威风”吓住,不敢轻举妄动了,只窃窃私语,嘈杂声不绝于耳,黑夫便让人大声为自己传话 “我便是黑夫大秦武忠侯,北伐军元帅” “汝等可知,我今日来骊山所为何事” 众刑徒摇头不知,黑夫继续道 “大秦有律,有罪者或为刑徒,或为谪戍。” “刑徒赴关中劳役,自是劳苦,但汝等当知,谪戍较汝等更为凄惨,始皇帝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以谪遣戍。然南方酷热,谪戍不能适水土,又为越人所攻,死伤十数万,每逢节庆,未尝不北望五岭而叹” “是我” 黑夫拍着胸脯“是我举兵,带着岭南十数万谪戍之徒,带着彼辈回到中原故土,不必遗尸骸于边塞” “而今日,我来骊山,亦是为了同样的事” “我将赦免汝等” 接下来的话,让刑徒们听起来像做梦一般,那是他们期盼多年却又想都不敢想的事秦始皇帝的赦令和仁慈,只会给予近臣赵高,才不会赐予他们这些蝼蚁。 毕竟赵高这种办事放心,说话好听的臣子只有一个,而刑徒只是数字,死了一批,还有下一批。 但眼下关中情况复杂,一不小心就会腹背受敌的黑夫,却不放过任何能化敌为友的机会 “骊山之徒,不论过去因何罪被拘为刑徒,皆免其罪” “本是秦地子民的驰刑士听之,汝等若愿加入北伐军,妻子父母为官府奴婢者,一并赦免可于上林之苑安置,若平东方群盗有功,则于上林立户籍,授田宅” “关东刑徒苍头亦听之,汝等若愿为北伐军为民夫,待天下大定后,亦可各归其家,于当地授田宅” 又是一阵议论,激动者有之,怀疑者有之,良久后,终于有人大声问道“武忠侯莫不是诈吾等,可会守诺” 吴广立刻现身说法 “二三子,我乃阳夏人吴广” “一年前亦为戍卒,大雨失期,又遭鞭挞,不得已杀两尉而举兵,南投武忠侯。武忠侯言,我若能从陈郡拉来三千人,并作为先锋,夺取汝南,便让我做都尉,今吴广已为都尉” “吴广作证,武忠侯之诺,能抵万金” 北伐军士卒皆齐呼“吾等亦作证,君侯之诺,可抵万金” 一阵缄默后,营门开启,一个刑徒高高举着镣铐走了出来。 “武忠侯,我可是犯了死罪,汝能释我” 一般人只是桎梏,有资格戴镣铐的可不多,显然是重罪。 黑夫打量此人,却见他四旬年纪,头戴青色包巾,赤着上身,身上满是鞭子留下的疤痕,好似爬了无数条蜈蚣。 “汝何名” 苍头刑徒道“小人吕青,东海郡人。” “犯了什么罪” 吕青直言不讳,望着吴广道 “和他一样,杀人,杀秦吏” 黑夫皱眉“服役多久了” “三年。” 黑夫板起脸“跪下” 吕青站得顶天立地,丝毫没有下跪之意,一直到两万余北伐军齐齐喝令“跪下”才单膝跪地,但头仍高高昂着,眼中仍是怏怏不服,冷笑道 “武忠侯不欲赦我,而欲当场斩了么” 黑夫不答,只道”将镣铐放在车栏上。” 吕青这回照做了,黑夫一言不发,只接过亲卫递过来的铁质大斧,高高举起,猛地劈下 哐当一声,火光四溅,吕青手上的铜镣铐应声而断。 看着恢复自由的双手,吕青有些惊讶。 “吾赦汝” 黑夫高高举起斧头,看向挤到栏杆边望着这一幕的十余万刑徒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数年苦役,汝等之罪足偿矣” “从今日起,骊山刑徒,皆得自由” ps第二章在晚上。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97章 我来看你了 “君侯,赦免刑徒之事,恐有不妥之处” 在黑夫一通操作下,骊山刑徒安分了,加上食物的诱惑下,他们陆续出营接受整编,但稍后赶到的军正乐却提出了异议。 “有何不妥” 另一位军正去疾立刻跳脚,反驳道 “历代秦王多有大赦,不是一次两次。昔秦昭襄王时,为了开 秦吏第897章 我来看你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君侯,赦免刑徒之事,恐有不妥之处” 在黑夫一通操作下,骊山刑徒安分了,加上食物的诱惑下,他们陆续出营接受整编,但稍后赶到的军正乐却提出了异议。 “有何不妥” 另一位军正去疾立刻跳脚,反驳道 “历代秦王多有大赦,不是一次两次。昔秦昭襄王时,为了开 秦吏第897章 我来看你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君侯,赦免刑徒之事,恐有不妥之处” 在黑夫一通操作下,骊山刑徒安分了,加上食物的诱惑下,他们陆续出营接受整编,但稍后赶到的军正乐却提出了异议。 “有何不妥” 另一位军正去疾立刻跳脚,反驳道 “历代秦王多有大赦,不是一次两次。昔秦昭襄王时,为了开 秦吏第897章 我来看你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君侯,赦免刑徒之事,恐有不妥之处” 在黑夫一通操作下,骊山刑徒安分了,加上食物的诱惑下,他们陆续出营接受整编,但稍后赶到的军正乐却提出了异议。 “有何不妥” 另一位军正去疾立刻跳脚,反驳道 “历代秦王多有大赦,不是一次两次。昔秦昭襄王时,为了开 秦吏第897章 我来看你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君侯,赦免刑徒之事,恐有不妥之处” 在黑夫一通操作下,骊山刑徒安分了,加上食物的诱惑下,他们陆续出营接受整编,但稍后赶到的军正乐却提出了异议。 “有何不妥” 另一位军正去疾立刻跳脚,反驳道 “历代秦王多有大赦,不是一次两次。昔秦昭襄王时,为了开 秦吏第897章 我来看你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君侯,赦免刑徒之事,恐有不妥之处” 在黑夫一通操作下,骊山刑徒安分了,加上食物的诱惑下,他们陆续出营接受整编,但稍后赶到的军正乐却提出了异议。 “有何不妥” 另一位军正去疾立刻跳脚,反驳道 “历代秦王多有大赦,不是一次两次。昔秦昭襄王时,为了开 秦吏第897章 我来看你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君侯,赦免刑徒之事,恐有不妥之处” 在黑夫一通操作下,骊山刑徒安分了,加上食物的诱惑下,他们陆续出营接受整编,但稍后赶到的军正乐却提出了异议。 “有何不妥” 另一位军正去疾立刻跳脚,反驳道 “历代秦王多有大赦,不是一次两次。昔秦昭襄王时,为了开 秦吏第897章 我来看你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君侯,赦免刑徒之事,恐有不妥之处” 在黑夫一通操作下,骊山刑徒安分了,加上食物的诱惑下,他们陆续出营接受整编,但稍后赶到的军正乐却提出了异议。 “有何不妥” 另一位军正去疾立刻跳脚,反驳道 “历代秦王多有大赦,不是一次两次。昔秦昭襄王时,为了开 秦吏第897章 我来看你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君侯,赦免刑徒之事,恐有不妥之处” 在黑夫一通操作下,骊山刑徒安分了,加上食物的诱惑下,他们陆续出营接受整编,但稍后赶到的军正乐却提出了异议。 “有何不妥” 另一位军正去疾立刻跳脚,反驳道 “历代秦王多有大赦,不是一次两次。昔秦昭襄王时,为了开 秦吏第897章 我来看你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98章 驱传渭桥上 七月初四日,废丘城外,围困李斯等人已近十日的数千郎卫材士听闻蓝田军破,黑夫已至咸阳,几作鸟兽而散,剩下的人也投降了抵达此地的北伐军。 而李斯听儿子讲述峣关、蓝田黑夫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事后,只有一句叹息 “天时地利人和尽失,此天亡胡亥矣” 万幸的是,他们李家这次又站对了位置,不必给胡亥陪葬。 虽然如此一来,李斯在废丘”举兵响应“显得有点尴尬,但他并不担心战后自家的地位。 关中一片混乱,黑夫麾下多是小吏出身,无治国之能,急需熟悉政务运转,能帮他厘清乱象,并为其抚恤关中黔首的先帝老臣 而后李斯又问了黑夫今在何处 “君侯改道去骊山了,今日方入咸阳。” “是该先祭陵而后入城。” 李斯颔首,黑夫今日入城的话,这也意味着,他这把老骨头是赶不上了,毕竟废丘与咸阳宫之间,还隔着条渭水,几十里路,恐怕难以赶上。 “也罢也罢,李斯也不必肉袒牵马,丢人现眼,为天下嗤笑,武忠侯大军抵达时,咸阳诸卿自会在城外跪地相迎。” 御史大夫胡毋敬是与李斯合谋的人,眼下也一起在废丘。而咸阳九卿里面,哪些人会逃,哪些人会降,李斯心中门清。 郎中令本是赵高,李斯出奔,赵高继任丞相后,这位置上还没来得急任新人,廷尉是阎乐,太仆、少府、治粟内史三人也无不是胡亥为公子时的亲信,眼下应随胡亥、赵高一同出奔了。 另外三人,大概率会降。 卫尉李良在蓝田就“反正”了自不必说。 奉常周青臣,本是儒生,秦始皇逐群儒时侥幸未死,是靠逢迎而上的,一向是个滑头的家伙,绝不会为胡亥尽忠。 典客王戊,本是秦始皇郎官,据说早年和黑夫还有点小过节,故得胡亥幸任,但此人贪生怕死,家眷又在咸阳,亦会投诚。 唯独最后的宗正子婴,李斯却有些拿不准,此子在人前都是一副老实人形象,近几年因水蛊之疾,更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但官场沉浮多年的李斯总觉得,子婴不简单 “从叛臣成蹻之子,到最受始皇帝信任的宗室子弟,担任黑夫监军又全身而退,胡亥继位颇为受宠,作为宗正,但不论是冯、高之案还是前几日的咸阳之变,他都巧妙躲过,此人,不一般啊” 他儿子李于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此刻难得父子独处,便低声道“父亲,黑夫已得志,进咸阳城后,会立刻篡位么” 李斯立刻板起脸来,低声呵斥“武忠侯是奉遗诏靖难北伐,何来篡位之事,乱说什么” 但旋即又面色一缓,说道 “关中未定,民心未安,连胡亥赵高都未落网,若黑夫头脑一热,露出谋篡的真面露,他欲让老夫、诸卿、蜀守等人如何自处一旦贸然篡位,他的一切大义,便荡然无存,恐欲叛者众矣。黑夫聪慧,就算包藏野心,也定不会那么急” 对于咸阳中出城跪迎黑夫的诸卿都有哪些,李斯还真猜得一点没错。 七月初四日中午,初秋天气晴朗,咸阳城已为黑夫派遣的一万前锋控制,又让叔孙通等人在全城告谕官吏百姓曰“黑夫奉始皇帝遗诏靖难,是为百姓除害,非有所侵暴,诸吏人皆案堵如故,无恐” 咸阳百姓这两年来遇到过好几次政变动荡了,胡亥施政也还没到让他们倒戈相击的程度,所以对新来的黑大帅,尚在观望。 咸阳诸卿百官却不同,在叔孙通安排下,以奉常周青臣、典客王戊为首,黑压压一群衣冠官吏,此刻都站在渭桥南岸,等待黑夫大军抵达 七月初的关中依然很热,众人皆穿着厚重礼服,顿时满头大汗,但北伐军前锋士卒持兵戈站在旁边,众人又不敢去觅阴凉处歇息,只能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强撑着,翘首以盼,心里望着武忠侯快点快点来。 黑夫仿佛是故意要让众人在太阳下多晒会,苦等了几个时辰,就在奉常周青臣已经快晕厥过去,典客王戊也摇摇晃晃时,黑夫的帅旗终于出现在远方。 北伐军士卒里最为威武雄壮的一批人被挑了出来,迈着大步,扬着尘土朝渭桥走来,将百官往路边田埂上赶,留出中间道路,容武忠侯旗帜仪仗通过。 “这威风,这排场,他以为自己是始皇帝么”王戊心中暗骂,但在黑夫车驾驶到渭桥边时,却第一个出列,正要下拜。 谁料身旁的奉常周青臣不甘落后,抢先一步下拜并大哭起来“咸阳百姓苦胡亥、赵高二贼久矣,吾等也望君侯如盼甘霖,今日君侯总算是来了” 王戊顿时心中一惊,这老周,台词和说好的不一样呢,不是约定要“体面”的投降么周青臣这成什么了 但那边周青臣呼天抢地,他王戊板着个脸是什么意思对武忠侯有意见么王戊无奈,也只好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罪臣王戊,叩迎武忠侯” 黑夫站在戎车上,大咧咧地受了众人之拜,又笑道“昔日始皇帝在 时,吾等同殿为臣,何必如此我听闻,二三子在伪帝奸佞出奔后,约束咸阳秩序,指引北伐军入城,封府库宫室,此亦有苦劳也,且起来罢。” 众人起身,这次王戊学乖了,与周青臣破音齐声道“请君侯入城” 黑夫颔首“我刚得知,胡亥已死,虽然赵高尚在潜逃,但离落网也不远了,本帅自当入城抚恤百姓,将这大好消息告知他们“” “二世皇帝已崩”王戊、周青臣面面相觑,心中骇然,但来不及多想了,只跟着黑夫戎车后面小跑入城,吃着灰土,还得为其大声吆喝 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渭桥又叫横桥,是连接渭北咸阳宫与渭南章台宫、阿房宫及上林苑诸行宫之间的要道,过了渭桥,才相当于从帝都五环外进入市中心。 此时许多黔首也在道旁观望,却见武忠侯车驾将跨越渭桥,这时候,不知是在街道两侧横矛站岗的北伐军将士疏忽,还是为什么,却有一个留着发鬟的小童子冲出人群,跑到大道正中央。 眼看就要被行来的驷马戎车撞上 咸阳百姓皆惊呼连连,却碍于北伐军士卒所阻,无人敢上前。 但好在,距离那孩童丈余的地方,御者将马车停了下来,武忠侯下了车,走到那一屁股坐在路中心的小孩面前,冲他一笑,然后伸臂将其抱起,环顾四周,大声问道 “这是谁家孩童” 四周一片缄默,无人应答。 黑夫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臂膀里的小孩,笑道“既然是走失的孩童,今日且随我一游咸阳何如等到了汝家所在里闾,你便指一指,我亲自送汝归家” 言罢,竟真抱着孩童,重新登车,大队人马沿着渭桥大道向前走去,只留下面面相觑的围观百姓,皆言 “不曾想,武忠侯竟如此和蔼亲民” “他说要为吾等除害,秋毫无犯,莫非是真的” 殊不知,这只是黑夫让叔孙通安排的戏份,小孩是街边随便找的,嘴里还含着颗糖,这是叔孙通塞给他的。 但叔孙通倒也会挑人,这孩童别看年纪不大,胆子却不小,未曾被黑大个吓得屁滚尿流,还好奇地睁着大眼睛,在他脸上左看右看。 黑夫与他对视,孩童脸上有些脏兮兮的,但黝黑的双眼却纯真无邪,好似两面镜子,能将黑夫的模样映出来 “孺子知道我是谁么” 孩子道“高冠的人说,你是武忠侯,是秦人的大英雄。” 他指的是叔孙通,此刻的叔孙通,也正站在人群里,指着武忠侯怀抱咸阳孩童入城这一幕,激动地让手下儒生“如实”记载呢 “都记下来,要让咸阳人和后世都记住这一幕,就像君侯说的,北伐军不止是威武之师,更是文明之师,仁义之师” “既然知道,你就不怕我”车上黑夫仍与小孩百无聊赖地聊着,黑夫知晓,在胡亥、赵高的宣传下,自己在咸阳名声可不太好,绝不是什么大英雄,大反派还差不多。 孩子摇了摇头。 黑夫咧嘴吓唬他道“汝家长辈如何说我吃孩童还是人身犬首” “我没长辈了。” 孩童眼睛却是一红“十天前我家被烧,我找不到父母、阿姊了。” 这竟是个受李斯等人政变连累的孤儿其父母家人,恐怕已经在动乱中遇难了罢 而这场持续一年半的战争,又在秦地制造了多少孤儿 黑夫收起了笑“汝家原本住在何处” “西渭里。” 黑夫抽出块绢,给孩童擦去脸上的灰土泥巴。 “汝之父母、兄弟姊妹,我会为你找到他们。” 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小孩的悲伤来得快去的也快,兴许是得了黑夫承诺,孩童顿时高兴起来,含着嘴里的糖,他复又抬起头,开怀笑道 “等我再见到家人,定会告诉他们。” “武忠侯面色,果真和长辈们说的一般黑呢” ps第二章在晚上。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899章 体面 黑夫在咸阳任官,在咸阳成婚,前后加起来,一共在此生活了两年,所以他对这座城市很熟悉过了渭桥,便处处都是娴熟的记忆,马车还未拐弯,就能知道下一条街景有何特色。 但他麾下的绝大多数人,不论是南郡的乡里子弟,还是岭南的谪戍之卒,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帝国都城,顿时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跟在黑夫戎车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咸阳城的规模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它没有外郭,这让都邑显得更加无边无际,尽管以它为中心的朝廷已经被南方的乡下人击败,领土急剧萎缩,但丝毫未影响这座城市的繁华: 咸阳人口多达百万,而北伐军们此前到过的最大城市江陵和宛,不过十万上下,二三线省会城市,如何与一线巨都相比 过了如同彩虹般横跨天河的壮丽渭桥后,士卒们可以见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座繁华的都市,城中道路两边皆种的有榆树、槐树,郁郁林林,道路两旁是方方正正的里闾,有序的房屋鳞次栉比,这么好的规划,显然是当年强迫症患者商鞅的杰作。 眼下每个里闾门客都有北伐军士卒守着,门户紧闭,这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混乱。 路过渭北沿河大道时,咸阳南市在此,乃是交易马牛羊、粟米稻谷等畜、粮的场所,往昔太平时,从朔方、上郡、北地送来的马羊嘶鸣,来自关东的粮食也车来车往,堆积如山,十分热闹,隔着十几里都能听见市中传出的声音。 可今天,却冷清非常,所以士卒们感触不深。 而最恢宏的要数北坂上的咸阳诸宫。 遥望之,也不知是何宫、何阙,远高出内城墙之上,明峻挺立,郁郁如与天连,它那庄严的高阙,就像季婴曾对乡亲们,用乏善可陈的词语所描述的那般: “仿佛悬浮在空中。” 总之,所有第一次来到咸阳的北伐军士卒,都瞪大了双目,只觉得眼睛不够用。 若非亲眼所见,人们根本不会相信,这座城市的规模堪称无与伦比,再勇敢的人看到这样宏伟的景观,都不禁战战兢兢。 旋即滋生的,还有贪婪 “如此大的都邑,该有多少钱粮金帛啊” 尽管,士卒们现在还不能完全了解,那些宫室、市肆内有什么: 石板铺就的宽阔广场、两宫土墙相夹的狭窄甬道,高大威武的十二金人,装饰金玉的恢弘大殿,陈列得满满当当的青铜礼器,成排成排的编钟,从大到小的鼎簋,能将整个咸阳照耀得灯火通明的铜灯烛架,美轮美奂的漆器。 更有秦始皇帝统一天下时,从六国掠夺来的无穷财富,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府库中成串成串的半两钱,装在箱子里的大块金饼 以及凝结了千年华夏智慧的简牍书籍,十二诸侯之史,诸子百家之作,都安静躺在御史府的几个图书馆里。 所有人都垂涎三尺,若非军法约束,若非武忠侯抱着娃行在最前方,众士卒早就迈不动自己的腿,要冲进那些宫室里,大抢特抢了 黑夫能感受到麾下士卒的震撼和贪婪,这批有资格随他进入咸阳的兵,多是从云梦起兵开始便相随左右的,军纪冠绝全军,连他们都为这座都邑财富诱惑得躁动不安,更何况其他部队 人性本恶,欲望需要疏导而不是堵塞,黑夫知道自己能走到今天,靠的是什么,他不可能让士卒冒着矢石,千里迢迢走到咸阳,最后却空手而归 于是早在入城前,黑夫就让军正传令:“使前锋军正官吏,籍吏民,封府库,禁宫室,收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并告诸屯士卒,待发伪帝府库后自有大赏,敢盗掠者刑,敢冒犯官吏百姓庐舍者死” 话虽如此,但那些奉命封府库,卫宫室的士卒,是否会偷偷拿点什么塞进衣襟褡裢里,黑夫可不敢保证毕竟当年秦军破寿春,王翦也下达了类似的命令,但黑夫和手下人也没少中饱私囊,并获得了第一桶金,否则哪有钱大兴蔗田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当年他做不到的事,觉悟还不如他的北伐军士卒,能做到么 黑夫没指望过,他的要求,只是杜绝杀人放火,欺掳百姓,让这场进京赶考,拿个及格分。 “至少,不会再有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这座城池,也不必毁于一旦” “胡亥私库里的金钱取之人民,归于人民,也不算过分吧。” 如此想着,车马停了下来,抬起头,却是巍峨的咸阳宫到了 咸阳宫门前,还有一行人在此等待,季婴站在最前面,满脸自豪,他旁边是一辆辎车,上面好似躺着一具尸体,车侧还有一个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的人,双手高高举着一把剑 跟在黑夫车后气喘吁吁抵达的王戊、周青臣直到这时候才明白, 今日投降的主角,显然不是他们,而另有其人 黑夫将抱了许久的小屁孩放了下来,让人带下去好生照顾,又令御者驱行至季婴面前,指着那跪地之人道: “此何人也” 那人抬起 头,露出一张憨厚却又憔悴的脸:“罪臣婴,见过武忠侯。” 黑夫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宗正为何憔悴如此” 子婴叹道:“当日在梅岭,以为与君侯永别,婴哀伤不已,恨不能与君侯同去,加上水蛊复发,竟形容渐毁,后得闻君侯起兵于南方,仍将信将疑,不曾想竟真能再见君侯,婴不胜喜悦” “这又是何剑” 子婴道:“此天子剑,太阿剑” 天子素有佩剑,秦始皇自从搞到传说中的春秋宝剑“太阿”后,爱不释手,以为天子剑,黑夫为郎中户令时,常见其佩戴。 “敢告于武忠侯,先前赵高欲劫伪帝东窜西河河西,陕西韩城南,以帝玺、天子剑献予楚人,婴甚至不能使其得逞,遂击之,赵高走,我又苦心劝说伪帝向武忠侯肉坦而降,但胡亥他” 子婴垂首道:“胡亥自知罪孽深重,竟自缢于郑国渠畔一亭舍中,婴只好收其尸身,与天子剑一并来献” “如此说来,这就是胡亥之尸” 黑夫略微动容,让季婴掀开那辆辎车蒲席,却见躺着一具僵直的尸体,身上依然是皇帝冠冕,脖子上有条明显的勒痕 孰视其容貌,确实是胡亥不假,但也不能排除替身的可能。 “周青臣,王戊” 黑夫喊了后面两个投降的九卿,让他们近前来看。 “可是胡亥” 王戊凑近一瞧,还真是胡亥,虽然对这个荒唐的皇帝意见很大,但此刻见其死相凄惨,仍是鼻子一酸,只差点泪撒当场,喏喏道:“似是胡亥本人” 岂料一旁的周青臣立刻大呼起来:“这绝对是胡亥,我记得他脸上这颗痣,绝对假不了” 王戊又被老周坑了。 黑夫很满意周青臣的态度,又让远远跟来的群吏上前,虽然也不乏暗暗抹泪的人,但当着黑夫的面,大家都学乖了,不管先前见没见过胡亥,众人皆一口咬定,这就是胡亥,死得不能再死了 子婴心中冷笑,恨不能立刻拔剑杀了这群忘却嬴姓公室厚待的诸卿僚吏们,他明白,黑夫必须让所有人都笃定:伪帝已死,再也翻不起浪来了。 而之后,按照子婴的想象,一向喜欢作伪的黑夫,便会宣布胡亥是自杀,甚至会对着胡亥尸体叹息一场,说“汝何不待我来”然后草草下葬。 如此,武忠侯达到了靖难的诛暴口号,而大秦皇室也能体面收场,保住胡亥最后一丝尊严。 最重要的是,他子婴将籍此功绩,继续跻身朝堂,被武忠侯任命成为新的公室领袖,负责约束群公子。 但子婴会偷偷想办法保留公族气血,以待后日 关中形势不容乐观,黑夫短时间内无法篡位,只要他活下来,就有希望。 但让他未曾想到的是,黑夫却跳过胡亥后事,先道: “宗正婴” 在奉命检查胡亥尸体的令史附耳说了几句后,黑夫孰视子婴良久,突然对所有人宣布了一件事: “宗正婴真奇人也,承石碏之风,虽深受胡亥信任,却仍大义灭亲,亲自动手,杀了谋篡伪帝胡亥,及皇后王氏来降” 为胡亥暗暗垂泪的群臣顿时瞠目结舌,都望向子婴。 这是真的么 过去是胡亥最近亲的朋友,后来则是他唯二信任的两个人,一向憨厚乖顺,饱受赞誉的子婴,为了苟活,为了富贵,会做这种事 这可比群臣简单的出城投降严重多了 周青臣难掩其惊讶,王戊则暗暗切齿。 而子婴手里的天子剑则啪嗒一声落地,整个人呆若木鸡。 “婴有大功于国,当受封侯之赏继其父成蹻之爵,爵名” 黑夫审视着子婴脸上的惊愕,带着意味深长的笑,说出了那三个子婴辛苦乖顺了半辈子,努力从自己身上抹去的字: “长安君” ps:晚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00章 不杀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旧长安君……叛臣成蹻之子婴。” 这是子婴从小参加嬴姓宗族聚会时,听到旁人窃窃私语最多的一句话。 子婴的父亲成蹻乃庄襄王次子,曾一度是王位的有力竞争者,不比他那被扣留在邯郸的兄长公子政,生于条件优越的宫廷,接受良好教育,且备受庄襄王生母夏太后宠爱。 但成蹻还是输在了最后一步——拥有立嗣决定权的华阳太后,最终选择了公子政。 但作为王弟,成蹻依然炙手可热,他十多岁那年,便在祖母夏太后安排下,前往韩国迫使韩桓惠王割地百里给秦国,被封为长安君。 但随着夏太后病逝,成蹻地位急转直下,他以为吕不韦与嫪毐与害己,遂在监军攻打赵国时,在有心人怂恿下发动叛乱…… 成蹻之乱被轻而易举摆平,成蟜的部下皆因连坐被斩首处死,屯留的百姓被流放到临洮,成蟜自己则孤身投奔赵国,被赵悼襄王封于饶(河北河间),没几年便郁郁病逝了。 他唯一给襁褓中的儿子婴留下的,就只有一个“叛臣之子”的标记。 子婴这三十多年的乖顺、服从、伪装、仁俭,无不是想抹去这标记。 他得到了始皇帝的宽恕,得到了胡亥的信任,得到了群臣的赞誉,让自己变成了世人交口称赞的“宗室子弟之长”。 但这一切努力,却在今日,在咸阳宫前,被黑夫一句话,击得粉碎! “长安君,长安君……” 对杀胡亥之事,子婴有口难辩,只能承受着这黑夫扔来的“荣誉”,心里却杀了这厮的心都有! 君与侯,只是称呼之别,并无太大区分,昔日吕不韦为文信侯,亦有称文信君者。 看似风光的彻侯,让子婴从关内侯更上一个台阶,可偏生是那三个字,真是要了他的命! 子婴是老好人,但长安君……是大叛徒啊! 洗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擦去的胎记污秽,如今又贴回来了,还更脏! 父亲叛国,背其兄,为人不忠,子婴叛胡亥,弑其君,就算黑夫不承认胡亥的合法性,光子婴与其私谊这条,也是为人不义。 不忠不义这帽子,是扣死在头上了。 尽管子婴依然能得富贵,但名望?造势?是统统不要想了,聚集在他身边的只会是贪生怕死的小人,有志复兴宗室者,绝对会绕得远远的,以避其臭。 从始至终,子婴料错了一件事,黑夫从来就没打算,让这场闹剧体面收场! “体面?山河都打烂了,还要什么体面?” 一巴掌将子婴死死按趴下,这只是开始,就算对已死的胡亥,黑夫也不打算放过。 但他欲对胡亥做的事情,太过惊世骇俗,旷古绝伦,刚进咸阳就搞,怕是要闹出幺蛾子来,暂且延后一段时间,等关中局势稳定后再做不迟。 此时,虽然觉得黑夫随口封子婴“长安君”有些不妥,但没人敢提出异议,当事人子婴低着脑袋数地上闻到胡亥尸体味道,朝载尸辎车爬去的蚂蚁;周青臣笼着袖子抬头看天,好似天上的云彩十分有趣;王戊跃跃欲试,但最后还是蔫了…… 但就在这时候,群臣之中,却有一个声音大声道: “武忠侯,你自己仍为彻侯,岂有封他人为侯的资格!?” …… 乍闻此声,子婴从地上抬起头来,王戊猛地回头,周青臣也从神游天外中回来了。 众人齐齐转头,看向发声者,却是一名刚赶来的赤衣隶臣,形容狼藉,才解除了桎梏。 眼尖的人认出来了,这是昔日秦始皇身边的谒者杨樛,后为御史。胡亥继位后,因为此人与黑夫有些私交,被赵高下狱为隶臣,只是他分量不够,没有像蒙氏兄弟那样,转到云阳狱关押。 眼下北伐军入城,接管了廷尉牢狱,杨樛自得解救,他说要来见武忠侯,北伐军士卒也未多想,听闻此人是君侯旧相识,就带来了。 但谁也没料到,这个蒙黑夫所救的人,却第一个对黑夫的僭越之举,提出了质疑! 随黑夫一路来到咸阳宫前,带着胜利者心态,心中满是自豪的北伐军士卒勃然大怒,瞪着杨樛,而王戊等诸臣吏,则暗暗为他捏了把汗…… 岂料,黑夫却没有先前的傲慢跋扈,而是下了马车,朝杨樛拱手:“杨御史此言有理,是黑夫见伪帝受诛,一时欣喜过分,失态了。” 王戊惊讶于黑夫变脸真快,周青臣却聪慧,立刻应道:“咸阳无人不喜,非独武忠侯,吾等也很失态啊!” 黑夫瞥了眼周青臣,算是记住了这个小机灵鬼,杨樛却又道: “不知君侯将兵至咸阳宫前,意欲何为?欲居之乎,僭之乎?” 这是逼问了,黑夫摇头:“岂敢,我入咸阳,只是为了安都邑,定人心。” 杨樛得寸进尺起来:“既如此,如今伪帝既已受裁,君侯靖难已成,自当封府库,还军霸上,以待新君登位!” “是吾等流血流汗,方有今日之胜,他有什么资格说话?” “吾等好不容易进来,岂有退出去的道理?” 听着此人大言不惭,近处的北伐军士卒怒目而视,已有人摩拳擦掌,要上前将这忘恩负义的杨樛拿下了,还是黑夫稳住了暴躁的士卒,笑道: “依杨御史之见,谁当为新君?” 杨樛肃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始皇帝诸子中,除了不知所踪的长公子外,六公子在高陵,为赵高所虏,但将闾等三公子尚在废丘,人选不少,按照嫡庶之制,自有合适之人。” 周青臣瞅着黑夫的面色,站出来道:“杨御史此言差异,立君乃国之大事,岂是一两日能轻易决出的?若骤然立君,事后又有不妥,岂不是惹天下人嗤笑?” 黑夫颔首道:“然也,杨御史在狱中待得久了,不知眼下情势,内史、陇西、北地仍有伪军残部负隅顽抗。奸佞赵高劫玉玺东窜栎阳(西安市阎良区武屯镇),又北引匈奴单于略朔方,东接六国群盗于河东,皆已近关中,尤其是楚军前锋,更已渡过蒲坂,至西河临晋(陕西大荔)。” 言罢,黑夫目视周青臣:“奉常,那句孔子的话怎么说来么?” 周青臣大喜,立刻会意道:“北狄与南夷交侵,中国不绝若线?” “不错,局势如此危急,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抵御外敌!” 黑夫道:“故在新君继位前,大秦朝廷将如何运转,非得做出抉择不可!” “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制,否则如杨御史所言,吾等诸吏既不能给予有功者赏赐,又不能调兵遣将,难道要坐视胡人南下渭水牧马,楚人兵临骊山不成,关中沦为丘墟不成?” 杨樛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了:“那武忠侯欲行何等‘非常之制’。” 黑夫一笑:“这岂是黑夫一个人能决定的?二三子且各归官署,助我安抚吏民,封宫室府库,待老丞相归来后,便在咸阳殿内鸣钟朝会,共议此事!” …… 和李斯所料一样,初入咸阳,黑夫急需李斯的威望,来为其施政张目。 只是那老仓鼠此刻人还在废丘,黑夫让人速速去接回来,咸阳这边,则封重宝财物府库宫室,让士卒稳定城内秩序,执行宵禁,处理军务,是夜方休,坐在昔日自家府邸中,就着凉水吃口干馍,季婴这才抽空来报: “亭长,从废丘窜至好畴的数千郎卫、材士已降,司马鞅遭东门豹所破,被困杜县,咸阳周边诸县也多已归服,包括云阳县,并得知一事……” 他上前拱手低声道:“先前云阳狱吏得赵高命,使其杀蒙氏兄弟,但云阳狱见赵高大势已去,未敢动手,故眼下蒙氏兄弟,还活着!眼下关在云阳狱中!” “哦。” 黑夫随口应了一下,他在查看御史府的律令图,赵高欲挟持胡亥东窜时曾使人来烧,但这命令却被御史府官员拒绝,并拦住了赵高党徒,拖到北伐军入城,这些治理关中乃至天下不可或缺的资料,才逃过一劫。 但这些密密麻麻的内容看得黑夫头大,看来,他是时候让萧何北上了,一直靠李斯和旧官僚们,可不是个事…… 季婴等了半响,见黑夫不答,才小声问道:“亭长,蒙氏兄弟,杀,还是不杀?” “不杀……” 黑夫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眼中尽是冷酷的漠然! “留着他们。” “过年么?” …… PS:早上好,第二章在下午,这几天双倍啊,求月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五月写作计划,以及为《》完结前最后求次月票。 相信大家都听说了,隔壁临高惨遭404,默哀之余,也有点物伤其类,近来风声不太对,历史圈内人心惶惶,越发坚定了赶在和谐大神降临前,早点完本的决心。 正文大概还有百来章结束,从始至终未脱离大纲。 不管故事、人物还是主题的表达,最后完成度应该都能保证。 并且有一个光明美好的结局。 和酌情更新的后传。 勤奋点不水的话,正文大概撑不到六月底了,大概。 所以就在五月份,为《秦吏》在完结前,求一次月票吧,可以的话乘着这几天双倍投下保底,感谢。 虽然还在外面浪,起早贪黑的,但五月份会尽量争取20万字更新量,希望能做到吧,再快快不起来了,临收官图快写崩了就呜呼哀哉了。 以上,第二章在下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01章 执一以为天下牧 污浊的空气,阴冷的温度,牢房厚重的木门外传来脚步声,最终停留在了外面。 蒙恬明白,自己这场漫长的拘谨,总算要到尽头了。 随着门栓转动,云阳狱牢门“咯”地一声,猛然打开。 蒙恬背靠潮湿的墙壁,他企图站起来,但昔日强健的腿脚,却因长期躺卧在稻草上而麻木,又为风湿所累,酸痛无比。他只得弯下腰去,揉搓筋骨,整理仪容。 威名赫赫的蒙将军,不能蹒跚着上刑场,他要在匕首刺来时依然保持威严肃穆。 来者隐隐约约有五人,都点着火把,火光照向脸庞,蒙恬举手遮挡,等适应这光明后,才看清他们的模样:俱是全副武装的兵卒,臂上缠着代表”义军“的红色或白色布条,身着精甲,佩剑整齐挂在腰间,个个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而为首的人,是个瘦巴巴的军吏,尖嘴猴腮。 “如我所料。” 蒙恬猜到了他们的身份,露出了一丝惨笑。 “先前外边有狱吏来贺,说武忠侯已破武关,入咸阳,我兄弟二人不日将获释。吾弟蒙毅也憧憬说,如此一来,便可共迎公子扶苏归朝为皇帝……” “但我却说,不然,黑夫取咸阳之日,恐怕亦是我兄弟殒命之时。” “现在看来,我猜对了。” “蒙将军是聪明人,两年前的咸阳之变,我亦在焉,多亏了蒙将军放开城防一角,季婴与武忠侯妻、子方能安然离开。” 季婴向蒙恬拱手:“但我们安陆有句俗谚,愚昧人行愚妄事,行了又行,就如狗转过来吃它所吐的。蒙将军兄弟当年既已放弃过公子扶苏一次,寄希望于胡亥、赵高之赦,又岂能指望,武忠侯与南方士卒流血流汗,克复关中后,还能坐享其成呢?” 蒙恬笑道:“说这么多,黑夫还是在怕我。” 季婴道:“蒙氏世代为将,名望显赫,将军如同笼中之虎,一旦获释,谁会不怕呢?” “天无二日,家无二主,军中,也不能有两名同等威望的主帅。” “上郡兵降者众矣,彼辈多为蒙将军旧部,蒙将军一声令下,其势足以倍畔,他日君侯东扫六国,君兄弟二人若在,便是隐患!” “关中,不能再有隐患!故吾等特来送蒙将军上路!” 蒙恬嗤笑:“托词,难道黑夫不是怕蒙氏忠于大秦,忠于社稷,成了他谋权篡位路上的阻碍?” 季婴提醒他:“将军本末倒置了,无君侯,则秦已亡,无君侯,则社稷已毁。” “蒙将军本有机会做同样的事,但却放弃了,便彻底失去了机会,要后悔,便后悔当日抉择罢!” 季婴低身,将一瓶鸩酒放在蒙恬面前:“但将相不辱,君弟已自尽,请将军勿要让吾等为难,也勿要忧心身后事,蒙氏宗族,皆得妥善安置。” “吾弟,是为兄连累了你……” 蒙恬叹了口气,挪动久拘而患了风湿的身体,捡起那瓶鸩酒,他知道,就算自己不饮毒药,接下来还会有匕首、绳索。 金戈铁马半生,却不想竟要死于这种污秽狭窄之地。 孰视此陶瓶良久后,蒙恬方长唏嘘道:“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 言罢,将鸩酒一饮而尽,复又回到稻草上坐下,等待死亡降临,在季婴长作揖要离开时,却又睁开眼,问了一句话。 “若扶苏尚在,黑夫也会如此振振有词,打着为天下安稳的名义,杀了他么?” …… “行了,不必擦了。” 衣不如旧,黑夫习惯穿旧衣服,但他最喜欢的一件内裳,衣襟袖口上却不知何时,沾了一块醒目的油渍,怎么也擦不掉。 负责照顾他起居的两名勤务兵焦头烂额,唯唯诺诺,黑夫却并不在意,也不换新衣,套上外裳便要出门,还笑着安慰二人道: “无事。” “往后的污垢,只会更多。” 纵然遮掩,但骗得了别人,能骗过自己的良心么? ”知其白,守其黑……“黑夫摇了摇头,抛去杂念,走出门廊。 今天是七月六日,天气晴朗,咸阳也恢复了往常的安稳,北伐军证明了他们尚有秩序,少有祸害百姓之事,而在昨日武忠侯怀抱孩童入城那一幕被宣扬开后,咸阳人也渐渐放下警惕,一些里闾三老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黑夫却又让不受,曰:“仓粟多,非乏,不欲费人。”咸阳人又益喜,总算安下心来。 更让他们安心的是,据传一度为赵高所逼,出奔废丘的老丞相李斯,也将于今日被武忠侯迎回咸阳。 李斯数十年为政的履历,让他不论在民间还是朝堂,都能起到镇山磐石的作用,只是在军队里,话语权寥寥。 安车停在黑夫府邸前,黑夫笑着迎上去,与昔日故人行晚辈之礼。 “老丞相尚安,我便放心了,黑夫与咸阳百姓皆翘首西盼,等着老丞相回来主持大局啊……” 李斯比几年前更老迈了,早不复当年权臣之威,姿态放得很低,被黑夫搀扶着颤颤巍巍地下车后,连忙后退一步,拱手道: “老朽垂垂老矣,命无多日,竟不能制赵高,也无法阻止伪帝倒行逆施,真是惭愧,倒是武忠侯戡乱保民,才是真正的社稷之臣啊……” “老丞相为我通报伪军布防,又与御史大夫等高举义旗,在废丘吸引赵高党羽,我方能击破蓝田入于咸阳,亦有大功于国矣。” 黑夫更不复曾经章台宫前小卒子的卑微,与李斯携手登堂,二人相对而坐后,却忽然叹息道: “我本欲使人将云阳狱中的蒙恬将军迎回,三人一同商议立君、驱敌之事,只可惜士卒去迟一步,蒙氏兄弟竟已为赵高鸩杀!” “蒙恬、蒙毅遇害了?” 李斯面露愕然,心中却不惊讶,反道:“赵高与蒙毅有仇怨,早欲杀之,但碍于蒙氏名望显赫,又寻不到罪证,一直未能得逞,如今果然乘着形势混乱派人暗杀,只可惜了蒙氏,积功信于秦三世啊……” 一边说,一边观察黑夫情绪,但那张黑脸实在看不出喜怒哀乐。 “我已妥善收其尸身,让人释放被拘押在各地的蒙氏宗族。” 黑夫直起身子道: “如今情势危急,胡虏肆虐边塞,楚人攻陷西河,更有奸佞残余负隅顽抗,在立社稷之主前,大秦急需一项非常之制,让政令畅通无阻,以应对内外交困的局面!” 李斯颔首,认同黑夫的看法:“必先攘外敌,方能决内事,武忠侯欲如何施政?” “眼下的情势,却与六百年前颇为相似。” 黑夫起身,抛出了自己的鱼饵: “昔日周厉王暴虐,国人击之,袭厉王,厉王出奔于彘,于是社稷无主,王位空悬。” “之后十四年,召伯虎、周定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二相互为补益,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诸侯乃复宗周。” 他转过身,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李斯:“眼下军情如火,为使政令名正言顺,何不效昔日周召共和之事,君为周公,主政,我为召公,主军,你我共扶大秦社稷,何如?” “周召共和……”李斯琢磨着黑夫的话语,心里想到的,却是蒙氏兄弟的死讯…… “蒙氏兄弟可能是赵高所杀。” “但更有可能是黑夫派人除去……” “他不早也不晚,在与我商议‘非常之制’前告知此事,意欲何为?” 李斯了然,这是警告,是提醒,是告诉李斯,一个他,以及师弟韩非早已洞悉的事实: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 “是以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 春秋以来数百年征战,让执政者们明白了一件事:权贵一,集权,是跻身列强必经之路,尤其是最高统治者,大权无法共享,皇权如此,执政亦如此。 在这片名为中国的土地上,只有集权,只有大一统,方能成事! 黑夫已赢得了战争,但还需要名正言顺获取政权,蒙氏兄弟是他一权之路上的绊脚石,牺牲者,那李斯呢? 看着黑夫满是暗示的眼神,李斯明白了,黑夫抛出的“周召共和”,恐怕非其本意。 于是老仓鼠发挥了自己读书多的优势,轻咳一声道: “武忠侯,据老朽所知,周召共和,恐非真史,而是有所谬误。” “真正的事实是……” 李斯做了决断,抬头看向黑夫,笑道:“ “当时在周召二公之上,还有一位共伯和干政,摄行天子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02章 男儿何不觅封侯 七月六日这天,韩信已克郿县(陕西眉县)。 距离他们这支偏师在虢县开会,决定北上雍城,围点打援,已经过去了七八天,这些天里,韩信军可谓高歌猛进…… 首先是在雍城一战,面对守卒和内史保中尉军的两面夹击,韩信果断以逸待劳,先败远到而来的内史保,又乘着雍城守卒出城接应的空当,派死士杀入城中,秦国旧都雍城遂破…… 也就在抓获的中尉军俘虏口中,韩信得知了武忠侯已击破武关的消息——但听上去更似是传闻而非事实,因为什么“流星火鸦”“地动山摇”“武关崩塌”之类,让人匪夷所思…… 赵衍首先表示不相信,倒是巴人武士丹虎提供了一种解释: “汝等秦人不是早就会移山分岭之术么?” 他讲起了一个蜀中流传甚广的故事,许多年前,秦王知蜀王好色,许嫁五女于蜀。蜀遣五丁迎之。还到梓潼,见一大蛇入穴中。一人揽其尾掣之,不禁,至五人相助,大呼拽蛇,山崩时压杀五人及秦五女并将从,而山分为五岭,蜀道遂开。 “当年能做,如今又为何不能?”丹虎言之凿凿,显然是把传说当成了真实,搞得韩信等人面面相觑,良久后陆贾才到: “徐福曾言,武忠侯极善兵阴阳家之术,又得大义,或许还真有祥瑞相助也说不定……” 韩信想想也有道理,记得在讨伐百越时,韩信率兵卒去攻打骆越瓯越,武忠侯就特别强调,不许士卒战前说”此战胜后归乡成婚“等三句话,显然是兵阴阳家做派。 不过在那时的韩信看来,兵阴阳家的作用,其实不在于真能取悦鬼神保佑,只在于安定军心,提升士气,毕竟士卒多是愚昧的,很信鬼神占卜。 而眼下,在听闻武忠侯两日破武关的奇迹后,他却有些将信将疑了。 “莫非武忠侯真掌握了我尚未知晓的兵道秘术?” 不再骄傲自满的韩信心里如此想。 既然武忠侯提前进入关中,那就大不必在雍地慢慢打基础了,韩信立刻做了决断,一边派人联络陇西、北地友军,主力则向东追击内史保残部! 七月初五,韩信率军追至郿县,郿县令已闻东方之变,紧闭城门拒绝内史保入内。可怜的内史保不得不带着残部在城外列阵而战,但他面对的是韩信啊,再败,内史保本人自杀,余部万人皆降…… 眼看胜负已定,郿县令这才打开城门,迎北伐军入内,口称“义师”。 按照北伐军的老规矩,陆贾令人封府库,官吏仍任旧职,一切以维持秩序最为紧要,韩信安排士卒在邑外扎营后,自己却转到了城东勋庙…… 勋庙是秦始皇二十九年,得黑夫、李斯建言后设立的,专门祭祀秦孝公以来,对秦一统天下有功绩的勋臣,分别是商鞅、白起、司马错等,而各地主祭又有不同,郿县作为白起故里,自然主祭武安君白起。 在祭祀这位兵家前辈时,韩信显得格外郑重,因为他总觉得,白起的身世经历,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同样是祖上可能阔过,后来中道衰落,在行伍里打拼,却被贵人穰侯魏冉相中,骤登高位,一出场便是为左庶长,将兵数万而取韩之新城,升左更。 但秦国打下韩国新城后,韩魏两国反应剧烈,联兵二十四万御秦,当时魏冉力排众议,推举白起为帅,以十万秦军敌之,伊阙之战,白起先败魏将公孙喜,又破韩师,斩首二十四万,拔五城…… 被人蔑称为“小竖子”的白起一战成名,从此以后一发不可收拾,鄢郢、华阳、陉城,直至长平,三十余年间,一步一个脚印,终成一代战神。 纵然世人对他残酷的杀俘多有诟病,但对兵道战术的运用,却无人不服,而白起从卒伍到君侯的故事,也成了军功爵最好的广告。 虽然,现在有了更加励志的武忠侯…… 拜完白起庙出来后,韩信若有所思:“我遇武忠侯,好比是白起遇穰侯,现在已打了自己的新城、伊阙,还差一个鄢郢之战,以觅得封侯之位……” 公侯将相宁有种乎,封侯亦是北伐军中每个军吏的梦想,而最接近这一目标的,除了黑夫几个南郡旧部外,便是战功赫赫的韩信了! 他不再满足于在雍城打下一片天地,而将目光瞄准了咸阳! “武忠侯虽入武关,但听说蓝田仍有王离十万之师阻挠,我若急发兵东进,取废丘,兵临咸阳,便能打乱王离部署,使之腹背受敌,破城之功,也有韩信一份!” 但武忠侯自己作为彻侯,有资格封他人为侯么? 韩信曾向陆贾提出过这个疑问,但陆贾对此十分笃定:“君侯以一己之力,再统南北,他没资格,谁有资格?待入了咸阳,自有办法名正言顺!” 韩信这下更放心了,下令大军在郿县休息一日,而后迅速东进,争取七月中旬前,与武忠侯会师咸阳! 但当七月初八,韩信将兵至美阳县时,却接到了来自武忠侯的命令…… “武忠侯已屈蓝田之兵,入咸阳?” 韩信与众人面面相觑,皆十分愕然。 “怎这么快!” 韩信不知道,他这一路是真刀真枪一路打过来的,黑夫那一路,却是靠着嘴炮一路轰过去…… 自然更快。 除了咸阳和平解放的消息外,更有黑夫给韩信的勉励和命令: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取雍克虢,举岐之西,当赴咸阳受赏,然岐之东,亦须仗君之力也,待廓清关中之日,便是封侯之时……” 打工仔韩信只能吃下这张画饼,目视众人,转达了武忠侯的命令:“渡泾水,开赴上郡!” …… 虽然武忠侯让陆贾发岐西府库,进行一次赏赐,但军中抱怨未尝没有。 毕竟韩信偏师两万余人,去咸阳看看花花世界的梦想破灭了,却要去陕北的黄土塬打一场新的仗。 韩信倒是没啥意见,他告诉众下属:“现在的情势是,楚军已为赵高所引,陷西河……” 所谓西河便是黄河以西,洛水以东地区,亦称河西(陕西韩城)。春秋之季,秦晋每角逐于此,后魏国吴起取之,据说用五万魏武卒大败前赴后继的秦五十万人,设置西河郡。 虽然这数字听上去不靠谱,但那块地方,自此便成为秦国的耻辱,犹如燕云十六州之于宋。 这才有了秦孝公丑秦卑弱,招贤变法强秦,以复故土。后来秦与魏三争西河,付出了无数人生命,最终在秦惠文王时夺取,行政上亦划归关中。 西河是秦百年之耻,眼下楚魏赵联军再度攻占西河,富庶的临晋、夏阳皆沦陷敌手,所有秦人都感到了紧张!这也是蓝田秦军将尉大多不战而降的原因——南北之争、新老秦人之争不过是同室操戈,纵有胜败,也留底线,不至于屠家灭门。 但楚人若打到家门口,这便是生死攸关的外辱了! “武忠侯言,六国群盗据西河,譬如卧榻之侧有仇雠酣睡,待咸阳稳定后,他便要亲率大军东进,驱逐楚军,以廓清关中。” “而吾等的职责,便是向东北行,经云阳县进军上郡!防止楚军北上的同时,也要抵御匈奴南下!” 根据黑夫派人告知的情报,除了楚军陷西河外,北边的匈奴人,也在其单于冒顿统帅下,进犯云中郡,目前已在头曼城重新建立单于王庭。 因为长城兵团悉数南下的缘故,北部边防空虚,匈奴人在云中如入无人之境,并对朔方、北地、上郡不断袭扰,劫掠人民畜口,昔日臣服于秦的林胡、白羊、楼烦也再度倒向匈奴,出其骑从助匈奴为虐北方…… “武忠侯担心,匈奴人会寇上郡(陕北),上郡其地,外控戎索,内藩畿辅,上郡惊,则关中之患已在肩背间矣。若匈奴骑兵沿直道南下,与楚人共击关中,情势便更加麻烦。吾等须得在十五日内抵达上郡雕阴,隔绝北虏南蛮!” 未能先入咸阳的尴尬一扫而空,韩信再度振作起来,他有预感,虽然错过了“鄢郢之战”有点可惜,但属于自己的“华阳之战”,就要来了! 偏师行动迅速,八日已至好畴县(陕西乾县),七月九日,至郑国渠与泾水交汇处的仲山瓠口。 泾河本来在大塬里弯弯曲曲流淌,出了仲山脚下这个峡谷口以后,才算到了关中平原,形成了一个s型河道,河面一下子宽阔起来。而郑国渠正是从瓠口取水,像一根长长的吸管,穿过关中平原北部,把泾河和洛水连接起来。 武忠侯已派前锋来此收集船只,搭成浮桥,以让韩信偏师渡泾。 光附近亭舍的船只当然是不够的,只能强征过往行船,但一艘从北地方向顺流而下的船只,却断然拒绝了小吏的征令! 船上,一位体重高达两百斤,压得小船吃水线微微下沉的胖士人呼呼赫赫: “吾乃前柱下史张苍,来自北地,有万分紧要的军情,要去咸阳,告知黑……武忠侯!” …… ps:第二章在晚上,会比较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03章 这上面一无所有 咸阳还是张苍记忆中的咸阳。 距离黑夫入咸阳已过去五天,咸阳北郊依然有大乱方毕的影子,北伐军士卒成队巡逻,杜绝一切乘乱闹事的宵小,里闾门口则有各里男丁被组织起来守门,并有小吏四处喊话,向百姓通报“新闻”,无非是三件事: 伪帝胡亥已为子婴所杀,他的暴政彻底结束了,百姓过去所欠债券一笔勾销,今年田租减半,不再加收口赋。 奸佞赵高引六国群盗进入河西,又邀匈奴入寇云中、上郡,许诺割北方诸郡予匈奴,好让他在关中为王,甘愿称匈奴单于为父,而赵高自为“儿王”,但百姓无须担忧,武忠侯不日将去讨伐,廓清关中之敌。 张苍看在眼里,暗道:“相比于面容可憎的匈奴、楚人,从南方来的新秦人,立刻变得眉清目秀起来。” 有了共同的敌人后,咸阳局势会很快稳定,只是…… 张苍面露愁色:“只是我逃亡后,那十多个妾带着我匆匆分她们的盘缠,不知分散何处,要一一寻回有些难啊……” “算了,实在不行,便重纳罢!” 至于第三件,则是天子之位空悬,无人主政,故武忠侯效昔日周公之事,干位摄政,好在新君继位前,集中大秦的力量,应对北虏南蛮之侵…… “周公好歹是其君幼弱而摄国政,黑夫却是君位空悬之时摄政……你要效仿的,怕不是共伯和罢!” 如此想着,张苍跟随季婴,往北坂上的咸阳宫走去,听说武忠侯进入咸阳后,妇女无所幸,财物无所取,封宫室府库,直到今日清晨,咸阳宫编钟长鸣,召集千石以上官员入内,以确定未来一段时间,大秦的特殊政体: “武忠侯摄政!” 张苍似是来迟了会,没能赶上这场盛会,倒是在咸阳宫中遇到了不少往外走的文武官员,多是始皇帝、胡亥之后的残留之臣,以周青臣、王戊为首,这群人噤若寒蝉地往外走着,见到张苍后,都极为热情。 尤其是奉常周青臣,更是趋行上前,亲切地尊称张苍为: “子瓠君!”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手上无权,更在泰山顶惹过秦始皇帝勃然大怒的人,张苍在秦廷厮混了十多年,从未受过如此礼遇,但他知道这是为何。 “还不是知道我与黑夫有旧。” 唯独从前与张苍关系还算好的御史杨樛,却不搭理他,气哼哼地往外走,身旁还聚集着数人,袖子甩得一个比一个响,看来这就是反对此事的群臣了…… 张苍不由得暗暗腹诽:“这些刚直正臣,怎不见始皇帝做错事时出言进谏,他们又是怎么在胡亥、赵高主事时活下来的?” 张苍只能硬着头皮,顶着一众人等的作揖奉承,或白眼中往上走,直至在陛顶上,遇到了他年岁老迈的师兄李斯…… 白发苍苍,老丞相似乎又老了一些。 张苍忙下拜顿首:“丞相……” “子瓠。” 李斯对他的态度倒是未曾改变,只是轻抚张苍之背,叹息道:“我大秦古时亦有摄政之制,怀公、出子时有庶长摄政,但颇受史官诟病,今日成全了此事,李斯不知道以后会得骂名,还是善名。” “也罢,李斯齿岁已老,荀门以后,恐怕就要靠你来光大了。” 又指着后方咸阳宫大殿:“去罢,武忠侯,在殿中等你!” …… 张苍爬了半天阶梯,气喘吁吁地步入咸阳宫大殿时,正好看到这样的一幕: 黑夫身着卿相袍服,负手站在空旷的大殿内,望着空荡荡的君榻——还有君榻上悬着的天子剑! “武忠侯……” 虽然平日里挺想黑夫的,但眼下见了人,张苍却又有些踟蹰,生怕眼前之人,已不再是他熟识的黑夫了。 权势会腐蚀人心,在兰陵时待师弟们和善亲热的李斯,入了秦廷后,也能狠到对同门而出的韩信下毒手…… 黑夫转身,见是张苍,不由大喜,笑着上前来,一把抱住大胖子,在他背上横肉拍了又拍,笑道: “本以为子瓠逃难一年有余,总会瘦削些,看来塞北的牛羊肉,养人啊!” 这对父子,就喜欢笑话他这点,张苍遂如过去那般笑骂道:“肉酪是养人,汝子亦肥大了不少,再见面,恐怕认不出他了。” 他又抬头,看着悬在君榻上,不伦不类的天子剑:“这是……” “子瓠却是来迟了一步,未能看到一场好戏。” 黑夫笑道:“当李斯宣布,我当效仿周公摄政时,杨樛等人呼天抢地,几欲以头撞柱,只可惜力道不大,没撞出血来,彼辈欲阻挠此事,杨樛更当面质问,我欲行田常之事焉?” “黑夫欲行么?”张苍定定地看着他。 黑夫却不正面回答,指着那君榻道:“我麾下的叔孙通等人,他们极力鼓动我做事做到底,效仿周公、伊尹,佩天子剑,践阼而治!” 所谓践阼,便是直接登上君榻主阶,临天子位。 这就不止是单纯摄政了,而是更进一步的摄天子位!距离捅破窗户纸,真的只差一下。 “我当时,就这样在众人目光中,取了天子剑,走了上去。” 黑夫指着君阼笑道:“不过却将天子剑悬在君阼之上,未曾坐下,而是站立在侧。” 他一边说一边走了上去,在君榻右侧站定,摊手道:“这便是我,大秦摄政武忠侯,现在的位置。” “如今的情形是,一些视我为乱臣贼子,想将我从上面拽下来,逼着我在陛下叩首,将权势还给嬴姓新君,不管他是贤是愚,说‘如此方可谓秦吏也’!” “一些人则拼命将我往位子上推,生怕我的地位,碍了他们继续往上爬的高度。” “但他们都别想了,黑夫想站哪,就站哪!” “你倒能忍住。” 张苍长吁了一口气,说道:“我曾揣测,殷相伊尹初心还真是如俗儒所言,暂时摄位,待太甲悔过便归,但在上边坐了三年,便不想再站起来。” “也不瞒你,我真坐上去过。”对张苍,黑夫不吝隐藏。 在张苍哑然的目光中,黑夫告诉了他事实。 “就在昨日黎明前,咸阳宫内空无一人之时,我偷偷来到这,站在殿尾,当初我为郎官时站过的地方,对着君榻望了许久,眼看左右无人,便悄悄摸摸坐了上去……” “这曾经是始皇帝的位置,你知道我坐下后,感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张苍惊骇于黑夫之胆大,之视礼法为无物:“什么?” “冷,冰冷彻骨。”直到此刻,黑夫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尽管地下有暖龙,尽管大殿内灯火通明,但我仿若能看到,当年秦始皇帝独坐在上面时,是何等孤独凄苦。” “而放目望去,大殿里,空无一物,就算下边站满了人,他们的脸对着地,将心藏在玉圭袍服里,我也看不清他们的真面目。” “我旋即抬头,想透过大殿,看看这都邑,这硕大天下,却为厚厚的墙壁所阻隔,同样瞧不真切。” “那时候我明白了。” 黑夫摇了摇头:“我被困在这囚笼中,戴着桎梏,而这上面,什么都没有!” “直到我离开了这位子,往下走。” “我让人敞开宫殿大门,让清晨第一缕光线照射进来。“ “我让人将咸阳宫门次第开启,站在陛上,吸着这咸阳清冷的空气,感受宫外的熙熙攘攘,里闾烟火,才觉得自己应有尽有,此时再回首咸阳宫阙,我终于明白……” “若想要大权在握,还能应有尽有,知天下利弊,知民疾苦,那便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张苍拱手而问。 黑夫下了陛阶,拍着张苍肩膀,指向宫室之外的硕大巨都: “从人民中来。” “到人民中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04章 布衣将相之局 “我不知道始皇帝是否也意识到了这点。” 黑夫许久未曾如此对人袒露心扉了,他喃喃说道: “始皇帝一生都厌恶咸阳宫,最开始在关中修宫室,去他处处理政务。后来又沉迷巡游,我猜测,除了显示天子威势外,他也想逃离这地方,离开被隔绝的中枢,走出去看看,看看硕大天下,看看真正的民生苦乐,他想要真正的,应有尽有……” “但始皇帝的经历,他的大欲,超过了对芸芸众生的关切,加上无数人出于种种目的遮掩蒙蔽,他注定看不到真相。就算看到了些许,但那时候他更关切的,恐怕已是如何长生,如何与臣子一日上下百战了。” “总之,从始皇帝开始,大秦从上到下,就出了大问题,一切以君欲为先,整个天下数万秦吏、三千万生民,都为了实现始皇帝之欲而奔走东西,南征北战,却忘了君与民之间,最简单的关系……” 张苍的确是懂得黑夫的人,他替黑夫道出了那层简单明了,却被始皇帝刻意忽略的道理。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张苍叹息道:“此乃吾师荀卿敦敦教诲,只是李丞相不知是故意忘了,还是一味顺应君意,推波助澜,终至天下败坏……” “没错,水能载舟亦可赛……嗯,覆舟!” 黑夫点头:“失去了百姓拥护,此所以弱南能败强北也,此亦关东群起而反秦也,除了六国余孽从中鼓动,那些六国故地的黔首闾左,也真的是‘苦秦久矣’,受够徭役奔波了……” 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为民之主者,天子也。 仆为民主,当以法率下。为民做主者,官吏也。 既然大秦皇帝和官吏都不能为民做主,那天下人,就只能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为自己做主了…… 这是中国古代,“民主”的真正内涵,也是游戏规则,对这规则破坏越大,王朝覆灭也越快,穷兵黩武没有好下场,适当与民休憩方能长久。 黑夫心中暗道:“待我再度扫平天下,至少二十年内,不兴兵戈!” 那是以后的事了,眼下咎待勾勒的,是他这“摄政府”的施政之措: “旧秦已随着胡亥倒台而倾覆,新秦,不可再重蹈覆辙!” “新秦……”张苍咀嚼着这称谓意味着什么:“但要如何避免?” “秦虽兴军功爵,民爵不过公乘,近些年来,出身卒伍黔首而能身居朝堂者……” 黑夫指了指自己:“不是黑夫吹嘘,独我一人而已!” 而且,还是拼命开挂才能做到。 “故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本当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然诸将相仍顺始皇帝之意,阿意兴功……“ 说这话时张苍瞥了黑夫一眼,心道这些事不就是你带头的么…… 黑夫则为自己解释道:”驱除匈奴是必要的,这也就罢了,但之后东征、南伐,以及因为大夏人一句话,始皇帝便使李信将数万人,废骡马十万西征,实在没有必要,至于内修宫室等,就更不必说了。” “我亦曾谏伐南越,至少要徐徐图之,可始皇帝不听啊,还与我在碣石宫大吵一架,当时的诸卿,也不见谁帮我说话……” “可如今不同了。” 黑夫倒是颇为自信:“和始皇帝时,王、蒙、杨等世代军功公卿为将相,虽才略冠绝天下,然仍蔑视黔首不同,我这摄政,还有诸多文武属下,多是起自布衣。” 南郡的旧部就不用说了,不是地方小吏,就是穷光蛋出身,更有不少像黑夫这种连姓都没有的白徒,其余众人,陆贾、随何、陈平乃穷士,韩信是无业游民,萧何、曹参是地方小吏。 在取得胜利的过程里,的确有人忘了自己出身的阶级,飞速堕落,但大多数人,至少仍立足于他们崛起的阶层,脚上的泥巴还没落干净。 “彼辈当中,有卿相之才者不在少数。” 不是黑夫吹嘘,历史上汉朝的几个丞相,萧何、曹参、陈平都在他囊中——还没算眼前的张苍呢。 “彼辈会占据朝堂核心,或作为封疆大吏,治理一方,造就一种旷古未闻的局面……” 黑夫摊开手,指着被自己用武力、谋杀、威逼利诱等手段,廓清的咸阳宫大殿: “布衣将相之局!” 而且这群人籍贯分布广泛,不独南郡人,有梁地者,有淮南者,有丰沛者,有齐鲁者,几乎遍布天下。 “彼辈治理邦国地方时,至少会比从小长于都邑的豪门卿子,更加知道点底层疾患,世之所急。” 黑夫道:“由地方官吏将百姓之所急集中起来,上报朝堂,中枢做出相应改善,再下达地方,继续接收反馈,考验这些施政是否正确,如此循环,才是保证上通下达,为民做主的好办法。” “这便你所说的,从人民中来,到人民中去?” 张苍有些动容,他虽然不是出身贫贱,但亦不过是阳武县一乡豪,扔到咸阳这种地方,仍是区区布衣。 “布衣卿相……这是多少士人的梦啊。” 战国时代的士人很有进取精神,为入仕而奔走各国,或直接上书国君,或进行游说,阐述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政治方略,取得国君的信任后即被重用,由文人学士变为高级官僚。 但诚如黑夫所言,诸侯列国,还从未像黑夫这群人般草根的上位者出现过…… 这布衣将相之局里,他张苍,亦有一席之地! 虽然这仅仅是黑夫的理想,付诸现实定有种种困难和意想不到的异变,但仅是这理想,就足以让人激动万分了。 周、秦乃至于历朝历代,哪一个政权最初兴起时,那大厦的蓝图上,不是充满理想主义的勾勒呢? 理想不是虚伪。 它是奠基者们对后来者的期盼。 也一个政体不论何时,都必须维持的“谎言”。 有人觉得恶心,有人不以为然,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冷嘲热讽。 但仍有一些人相信:相信前辈血汗不会白费,相信一代代人为之努力,万一,有一天这理想实现了呢? 政权强调理想,就如人须得记住梦想一样,若有一天连这都忘了,我们也早已身陷现实泥潭之中,得过且过,再无未来。 “但这局面,无法永远保持。” 可旋即,深悉人性之恶的张苍笃定:“众人之所以追随你,是为了封侯之位,却不一定能遵循汝期望的理念。彼辈既已登高位,便不再是昔日布衣,最多一代人,便与昔日世卿无异了!” “是啊……”黑夫明白,若不加改变,仍按照春秋以来的套路来,这种布衣之局,最多维持二三十年,便会随着打天下的人死去,而转瞬即逝。 “所以需要一种,从底层向上上升的渠道,让民间有才学者,尤其是六国故地的士人,能一步步,先为小吏,再为郡官,最后慢慢升至朝堂,参与天下决策的制度。”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一个没有新鲜血液注入的政体,注定是一潭死水,只有提供一个稳定的上升渠道,才能让政权最大限度保持活力。 “大秦在这点上,已较春秋及六国好许多,黔首甚至隶臣也能通过军功爵为吏,更力行宰相皆发于州部,猛将必起于行伍,公子王孙非功不得属籍,算是遏制了世卿世禄……” 但秦的军功爵有两个大问题,一是升上去就很难降下来,最后导致越来越不值钱,渐至败坏。另一方面,享受这种制度的,是只占了天下四分之一人口的新老秦人,十年内被迅速兼并的六国,与这种上升渠道无缘。 “始皇帝未统一时,尚来者不拒,使天下士人集于秦,但一统后,除了那七十余博士外,君可曾见一个关东士人得身居高位?” 想来想去能找出来的,只有籍黑夫提携,一路高升的陈平、曹参、萧何三人了…… 其余千石以上官员,皆秦人也,几无六国之人! 陆贾、随何,还有眼下六国反王阵营里数不清的谋臣策士,都是本有才干,却在体制下未能进入上升渠道的人。更过分的是,因为秦吏豢养门客有限,地方豪贵又受到打击,苦于没有出路,关东士人自然只能积极加入到“反贼”的行列里去了。 说句不好听的,过去十几年里,在关东,秦就好比是取消了科举的我大清,绝了六国士人的上升渠道,无疑是将他们推到了政权的对立面。 再加上本就盘根错节的六国贵族,对重徭郁郁不平的黔首庶民,读书人从中出谋划策,这叛乱不剧烈才怪。 张苍深以为然:“吾师荀卿便曾说过,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也,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 “故上者需下,下者需上。” 黑夫已有计较:“上者要下简单,爵位隔代降级,后世子孙不肖者,便不能保有富贵。” 张苍目视黑夫:“若如此做,你会得罪一大批造就这‘新秦’的功臣将士。” “所以要徐徐图之,至少在短时间内,不可骤然下达。” 黑夫看着张胖子的嘴道:“之所以告与张君,是知道你嘴紧。” “苍当守口如瓶。”张苍点了点头,但旋即觉得不对,什么叫嘴紧,他总觉得这对话怪怪的…… 黑夫倒未多想,勾勒制度需要思想家的智慧,作为荀子后学,又是自己铁杆党羽,张苍是他想到的协助者第一人选:“至于如何让下者上达州部、朝堂……” 张苍少不了继续推销荀子的设想:“吾师荀卿又言,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 黑夫却不以为然,荀子只提出了这种设想,可作为纲领,却没有进一步提出具体的实施方式。 而且参考的因素是文学、品德、礼仪?虽然是后世察举、科举制度的主题,足见荀学影响之深远,但这不符合眼下秦的基本国情,以及黑夫对未来的更高期盼…… “要以何种方式来做到?这我却得思索思索。”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纵使聪慧如张苍,过去作为秦朝的微末小吏,顶多整理整理图书,算一算钱粮谷物,朝堂大事?制度改革,黑夫都没资格评头论足,更勿提他了,所以尚未深入思考过这一问题。 “这还用说么?” 黑夫拊掌,对后世的亿万芸芸学子,露出了邪恶的笑。 中国人从古到今,从小到大,从学生到公务员,最擅长,最热衷于什么? “当然是考试了!” …… ps:第二章在下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05章 始皇帝未竟的事业 是夜,黑夫与张苍二人就这样坐在咸阳宫陛阶下,背后是空荡荡的君榻和高悬的天子剑,面前是打哈欠的北伐军亲卫短兵。 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功夫,黑夫向张苍描述了一种名为“考试”的取士方式。 “过去,有爵者欲为秦吏,亦是要先试方能上任。” 黑夫和某位不知还在不在海东的刘亭长做吏时,都考过试,叫做“试为吏”,但都十分简单,无非是答对一些法律问对,作为捉贼的武吏,还要熟练表演使用兵刃。 “今后是得在马上平天下,但一旦九州廓清,却不能像过去一般,马上治天下。我手下的一些武贲军吏,行军打仗是一把好手,但要他们戴上法冠,做治民官,面对堆满案牍的文书?” 那就只能呵呵哒了! 黑夫也很无奈:“我虽时常勉励旧部,让彼辈有钱有闲了,花点功夫学识字,可那些军汉横竖学了近十年,大多数人,不过就能将自己的名歪歪扭扭写清楚罢了。” 不管是始皇帝还是黑夫的南方政权,其实都面临这一问题,行伍出身的官吏去治理地方,没少闹出笑话来。 秦吏虽好,学室也能产出一批识字通律的弟子,可全天下的资源都投入到东征西讨和大修奇观上了,分到教育头上的真是寥寥无几。咸阳学室,就算每年有数百人学成,但扔到广袤的九州大地上,也完全不够用啊。而且这些人去了地方,连当地语言都不通,只能两眼一抹黑,依靠当地权贵治县。 倒是黑夫在胶东搞的地方学室独树一帜,并组织弟子考试,让当地士人有了参政的机会。 “军功爵乃秦之本也,会继续维持,暂且不论,吾等今日只论读书人,占了这天下芸芸众生不到百二的识字之士……” 在孔子开私学三百年后,天下识字者从百分之零点几的贵族、巫祝,慢慢升到了百分之二左右,并且大半人还是能读不能写。其中以秦地、齐鲁更高一些,某些地方可能达到百分之三,楚、燕等地最低,可能百分之一都不到。 识字,是文官最基本的门槛。 虽然读书种子比例太低,甚至做不到每年取士,所以在黑夫设想中,刚开始时,考试只能作为军功爵、学室吏子制度的辅助,三年一次。 “考什么?”张苍蠢蠢欲动,想提出“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 但黑夫却自有主张,他伸出三个指头: “其一,用隶书写词义通达的短文。” “其二,法律答问。” “其三,数术!” 听到数术,本来听到没有礼仪文学身行,略微失望的张苍,眼睛顿时就亮了。 “没错。”黑夫笑道: “你那《九章算术》里,那些常用的题,比如算一亩地多大,修一堵墙要多少砖瓦,一个里每年收多少粮食。” 简而言之就是语文、法律、数学,最基础的三项,这将是在县上做“斗食”以上小公务员的标准,算是给了关东士人一个端饭碗的机会,门槛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只相当于告诉天下人: “只要识字识数知法的,愿意为官府做事的,统统都发口粮!” 先将一切潜在的人才纳入秦吏体系,总比他们走投无路,将聪明才智用在如何乱天下上强。 这只是第一次考试取士,往后,考试难度会越来越大,标准会越来越高,甚至加入“史”这一项,从底层开始影响读书人三观。 而接下来,如何在官员内部实行良性的赏罚升迁,让州部上有才者一步步进入朝堂,靠考试还是按照绩效,亦或是两者结合?黑夫还得再考虑考虑…… 但这新大厦第一块基石,算是安下去了。 考试是文明社会最公平的手段,全世界人民折腾了几千年,没有哪个国家能找出完全替代的方式。 黑夫不能,没有人能。 考试不可能完全公平,徇私舞弊,积弊难改,最初的理想随着时间变化,也会出许多问题。 但相比于比都不比直接内定,让所有人在一个赛道上先跑一趟,按照名次决出优劣,选出文官,哪个更加公平不言自明。 虽然,黔首出身的你,和经过官办学室系统教育的吏子,甚至是那些父辈是功勋贵族,从小接受良好培养的对手,站的不可能是一条起跑线。 最简单的事,莫过于嘟囔着这个制度有弊病,那个制度不完美,然后干躺着延续“先贤”旧制,什么都不做出改变。 作为极力推崇“法后王”的荀学弟子,张苍显然是求变的。 “吾师荀卿曾划定‘王制’,王者之制也。” “黑夫……君侯的这设想,已近王制矣……” “也就与你才能言说。” 黑夫眼里有些疲倦: “我在认真给这天下开药方,他们呢,关心的却是我何时坐上这位子……” “他们关心得没错。” 张苍笑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恐怕要不爱听了。” 他起身朝黑夫拱手,肃然道:“从古至今,摄政之人,除了周公有好下场外,其余皆不得善终!” “伊尹为太甲所杀。” “共伯和被周史官从典籍中抹去,只剩下只言片语。” “鲁隐公为其弟鲁桓公所弑。” “你年富力强,就算如共伯和一般摄政,空置天子之位,十四年没问题,甚至三十年内,都可以维持这制度。” “但之后呢?” “要么归政于新君,寄希望于遇上秦惠文王一般,杀其人用其政的明主。” “要么。”张苍抬起头:“君自取之!” “君为体,法为纲,礼为用,方为真正的王者之政,长治久安之法。” 他胖硕的身躯,拜在黑夫身前。 “这是张苍,身为荀学弟子的见解。” “这是张苍,身为朋友的肺腑之言。” “亦是张苍,身为臣下的忠恳谏言!” “不做周公,便为六卿、田常。”黑夫摸着下巴,这真是一个死循环的悖论啊,良久后才道: “先走一步,看一步罢。” “毕竟我现在急切践位,换来的恐怕只是人心失望,分崩离析。” 黑夫伸出手:“眼下,我虽未取太阿而佩,也未曾践阼,但这天子才有的权势,已如那把原本无形的太阿之剑一般,被握在我手中了!” “所以我现在不是该纠结这位子坐与不坐,而是如何用这天子之权,去做我过去想做,却未能做到的事!” “除了取天下之士,聚于一堂,你还想要做什么?” “很多,很多。” 黑夫的眼中,流露出了他包藏许多年的野心。 “首先是驱逐胡蛮,廓清关中。” “恢复国力,赡养士卒,有功者赏。” “其后东出函谷,扫灭六国残余,再并天下!” “待天下安定后,与民休息,男乐其畴,女修其业!” “还有真正地,统一天下,六合同贯,九州同风,这是始皇帝的梦想,也是他未竟的事业。” “我想在我手中,最终完成它!” 还有更多的事…… “比如这。” 黑夫让亲卫将一把巨大的钥匙取来,递给了张苍。 “这是何物?”张苍接手,只觉得沉甸甸的,嬉皮笑脸:“莫非是你送我的新府邸?” “是个大府邸没错。” 黑夫笑道:“阿房宫的钥匙,归你了!” …… 不管历史上阿房宫建没建成,反正在这个位面,它是完工了。 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这是夸张,但三十里是有的,且极尽奢华典雅。 “此乃何意。” 张苍只觉得手里的钥匙格外烫手,立刻正经起来:“我虽好色,却也没有急色到欲淫乱宫室的程度,黑夫你看错人了,拿回去,拿回去……” 黑夫哈哈大笑:“子瓠多想了,宫室中的女眷已出,等关中廓清后,我会让她们在北伐军单身士卒中,挑选夫婿。” 张苍愕然:“如此说来,阿房宫已经空置……” 黑夫道:“没错,你我都知道,始皇帝修阿房宫是为了谁,可惜,它等不来西王母了……” “从今以后,也不再会有某位皇帝,或者秦王会驾临那里,它被摄政府收为公有,另作他用。” “作何用?” 黑夫道:“古人云,隆宫室以彰显王者之尊,但我以为,最有资格住进那赫赫宫室里的,不是皇帝,不是虚无缥缈的西王母,当然,更不是我这摄政。” “而是‘知识’!” 黑夫揽着张苍,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 “你不是曾告诉我,那些远到而来的大夏人曾告诉过你,在遥远西方,有一个希腊人的邦国,名曰托勒密,其王在都城,建了一个天下最大的藏书阁么?” 张苍颔首:“去过托国都城的大夏人说,托国之王下令,搜查每一艘进入港口的船只,只要发现图书,不论国籍,马上归入藏书阁,以此收集整个希腊诸邦之书,那藏书阁,也巨大无比,犹如城池,藏书数十万卷……” 大秦的御史府藏室虽然也收集了三代及六国之书,却尚未达到那种规模,所以张苍还蛮羡慕的。 “你大不必艳羡了。” 黑夫有些得意:“从现在起,整个阿房宫,便是华夏的学城、藏室,比希腊人的图书馆,大十数倍,百倍!” 张苍这下是真的惊呆了,任他如何痴心妄想,也想不到黑夫手一挥,将秦始皇耗费无数民力财物,耗时数年才修建起来的阿房宫,一挥手让他去装书! 那些凝结了先贤无数心血,但在朝廷眼里,不值一文,随手焚毁删除的书…… 他喃喃道:“可如今天下之书,只够放满几座宫殿,占其一角啊。” “胆子大一些。”黑夫鼓动张苍:“我想的,可不是只装今代人之书。” “我想让阿房宫,装百代人之书!上到殷商的甲骨、宗周的金文,下到春秋简牍,以及近些年来,层出不穷的印刷纸卷,挟书律将被废除,经、史、诗、书、律,只要官府深审核通过的,都可流传于世!” “我还想让它,装举世之书!博小九州、中九州之物!” “波斯的石板碑文。” “希腊人的羊皮纸、雕像。” “托勒密的莎草纸,以及那片土地上的古老遗物。” “甚至是身毒人的神话。” 张苍已经张大了嘴,他在黑夫眼中,看到了只在秦始皇眼里出现过的,磅礴野心! “一切人类智慧结晶,将荟萃于阿房,供学者钻研,翻译,了解,也供后人瞻仰!” 说到这,黑夫话语已有些嘶哑,以及低沉克制:”再度统一后,将是数十年与民休息,我是肯定做不到这些了,但我相信,后世的继业者们,能做到!“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咸阳宫,洒在这位黑脸的设计师身上,这世上,唯独他,有与始皇帝一般的雄心壮志,甚至理解始皇帝。 但黑夫更明白,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人无法长生不死,国力亦有穷尽之时,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事。” “但我相信有朝一日,阿房宫,将不再是重徭与暴政的代名词,而是知识的殿堂。” “它会成为这时代,天地间一切文明的轴心!” …… 七月初十日的夜晚,在咸阳宫大殿里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就连站岗的黑夫亲卫短兵,也只知道武忠侯和最新走马上任的“少府”张苍,两个老男人在殿中共处良久,一夜未眠,天亮方出,都疲倦得直打哈欠,张苍的眼睛还红红的,好似刚哭过…… “那一天,我是看不到了,你不同,子瓠,你若是少吃些糖,或许还能看到那一天……” 毕竟是活了百多岁的人瑞,作为历史的见证者,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对了。” 到分别时,黑夫这才想起一事:“子瓠,汝匆匆从北地赶来,说是有要事欲告知于我,是何事?” “却将这事忘了!”张苍这才从黑夫描绘的未来愿景里缓过神来,一拍大腿,严肃地说道:“是关于匈奴!” “这次侵犯长城的匈奴,不仅数量庞大,杂有月氏、东胡之骑,且与过去不同……” 张苍眼中满是警告:“彼辈,偷学了你的法子,装备了马鞍、马镫,骑射更精,新秦中的百姓难敌也!” “冒顿学的倒是挺快……” 黑夫一惊,但仔细想想,距离北逐匈奴,已过去了七八年,匈奴人在贺兰山吃了大亏,被李信打得人仰马翻,冒顿也逃过了黑夫的追杀,收拾残部跑到漠北舔舐伤口后,偷师学艺在意料之中。 这也是匈奴能击灭东胡的原因之一? 黑夫让张苍下去歇息,稍后将此事在军事会议上详细说明。 张苍往咸阳宫阶梯下走,只能听到黑夫回过头嘟囔着一句话…… “开挂一时爽,一时爽……” 。搜狗 /txt/81780/ 。_手机版阅读网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06章 新秦 七月中旬,贺兰山以北,后世乌兰布和沙漠与大河间狭长的绿地之上,一支数百人的骑兵正迅速北上…… 两百骑无不着甲,个个头戴皮制小帽,红色缨带系在颔下,背后背着弓袋,弓或弩机挂在马鞍上,典型的秦骑兵装扮。 这一带虽然濒临沙漠,只要挨着大河走,他们便不会迷失方向,还有足够的淡水解渴,只是白天太过炎热,不少士卒晒得脱皮,却只能道:“磴口堡已是新秦中最偏南的城,这里都陷落了,更何况北边的二三十座?想必也为匈奴所掠,灌骑将,吾等深入胡虏之地,要当心为其大队发现,追击,还是早早退回去,向章君禀报此事罢……” “看那。” 灌婴却指着北边十余里外,碧绿的草原深处,一束狼烟笔直升起,在天空中是那么的醒目。 “有狼烟,说明还有人在坚守,在求援!” 他催动战马,开始朝那儿前进。 “并不是所有新秦中的城邑,都已沦落胡尘!” …… 虽然打算去临戎堡一探究竟,但考虑到胡人喜欢将狩猎技巧用于战争里,尤其好诱敌,灌婴让两百北地骑从在一道山坡下隐蔽,只自己带着少许斥候去探查临戎堡情形。 灌婴等人将马拴在逆风处,潜行到距离城郭一里外的树林中暗暗查看。 却见有匈奴人百余骑,在临戎堡外扎营,还驱赶着一些百姓,在堡垒门前不住的耀武扬威。 或将掳来的老弱拖在马上,一边纵马驰骋,拖得他们踉踉跄跄,鞭打得浑身是血。胡人骑士则一边大声取笑城内之人,等戏耍得累了,便抽弓搭箭,将老人弱者杀了。 “这是滥杀凌辱,以激怒城内之人,诱其出城与之交战……” 灌婴倒吸了一口气,这计策真是狠毒,这些老弱恐中,恐怕多有堡内众人的亲眷未及入城者。 若是不救,城内士气大降,人心离散,若是出城来救,却正中匈奴人下怀。 匈奴人不善攻城,这是众所皆知的,但若论野战,眼下匈奴人不少都效仿秦人,装备了马鞍、马镫,骑射较以往更胜一筹,一群只经过粗糙训练的移民,恐怕难敌也。 灌婴目光看向对面数里外的树林,那儿鸟不飞落,恐怕也埋伏着一些匈奴人,只不知是有多少? 正在灌婴思索应对之策时,堡垒下形势却忽然生变。 却是有一个匈奴人太过狂妄,靠城墙太近,竟被墙上一个持弓忍耐多时的大个子瞅着机会,一箭射死! 足足百步距离,还是移动的靶子,一箭竟正中眉心,且入体数寸,不论准度还是力道,都是一等一的材官引强! 灌婴自问连自己做不到,此人是谁,竟如此厉害? 这下城门外的匈奴人有些愣神,但更让他们难以预料的事还有后头。 却见那射死一名胡人的大个子,见拔得头筹,竟大吼一声,从高止两丈的土垣上一跃而下,好似天神下凡。 应是约好的,他身后的城门也赫然洞开,一众移民青壮,手持兵刃,大吼着冲了出来,而大个子更一边带头奔跑,一边拔剑怒喝: “周勃在此,胡虏安敢猖狂!” …… ps:第二章在下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07章 中国合则强分则弱 “杀虏!” 大声吼着,周勃愤怒地将剑狠狠劈进一个未来得及上马的匈奴人脖颈,霎时间鲜血四溅。 这一下,是为他的妻报仇。 周勃本是沛县人,靠靠编蚕箔、为人吹箫奏挽歌混饭吃,九年前秦始皇帝大兴兵,北讨匈奴,军队耗费巨大,需得万夫挽粟,他们作为民夫,在亭长刘季带领下赴塞北服役。 在战争胜利后,北假、河南地设立朔方郡,一批单身役夫被强行留了下来,作为第一批移民,周勃亦在其列。 虽是官府强留,但待遇不低,三年免租,官府分配庐舍,赐爵公士,周勃性格一向质朴刚强,老实忠厚,他没有自怨自艾,而是靠着人高马大,能开硬弓,在当地混出了明堂,眼下已是屯长,还娶了一位来自内郡的富户之女为妻,并育有两子。 只恨入夏后,随着长城兵团南下,匈奴开始大举入寇,上个月,沃野堡的五百主诏令周边青壮集中训练,以备胡虏,周勃将妻、子送去妇翁家在的磴口堡,那儿位于更安全的南方,城垣也更高一些。 但孰料,胡虏在沃野堡碰了跟头后,竟大摇大摆地绕道南下,磴口堡冒起了狼烟,周勃大惊,本欲去救,却为县吏所阻,就这样心神不宁地待了数日,上游来船告知了噩耗:磴口堡沦陷了…… 好在周勃的两个儿子侥幸逃离,只是他的妻,在城破登船时,只来得及将两个孩子推上船,便挨了胡人的箭,倒在血泊之中! 周勃是又悔又恨,眼下胡人又来围沃野堡,百余骑就敢在城外耀武扬威,还带着一批磴口堡的幸存者,肆意凌辱鞭打,周勃眼力好,定睛一瞧,那个被拴在马后面拖拽的老者,不正是他妇翁么! 周勃忍不下去了,数次请战,县吏皆不欲从,索性横下心,与一众受不了这窝囊气的新秦人将县吏绑了,约好出城与这群胡人拼死一战。 眼下他瞅准时机射死一名匈奴人,跃下城头,犹神兵天降,又与一众城内青壮杀将出来,将盘腿坐在地上,嘲笑城内人胆小的匈奴人杀得人仰马翻。 但周勃还是小看了匈奴人,眼看他们这数百人冲将出来,远处数里外的树林立刻响起一阵呼哨,整整三四百骑的匈奴人,从树林中络绎而出,开始朝城门方向,发动散乱的冲锋! “不好!” 周勃瞅见胡人伏兵,暗道不妙,赶紧提醒众人勿要恋战,速速撤离,但方才落荒而逃的匈奴人这会又折返而回,皮革木材所制的粗糙鞍、镫让他们骑射更精,偏着身子也能反首开弓,阻挠众人撤回沃野堡。 眼看敌人援兵就要杀至,周勃一咬牙,让众人索性调头,肩并着肩,脚挨着脚,举着长兵,要在城门前做殊死一搏,万万不得让匈奴人入城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却听到另一面山梁处,传来一声号角…… 据说这是北地戍卒在武忠侯做郡尉时立的规矩,一声是友军,两声是胡人,三声是遇上塞外鬼怪。 随着这声号角,落日余晖的山梁上,整整齐齐出现了一长排骑影…… 小皮帽,轻薄甲,窄袖口,下身着紧口裤,足蹬长筒马靴,手持直刃刀——这是两年前开始,北地骑的新装备。 一面黝黑的秦旗,也在梁上赫赫飘扬。 骑将灌婴将直刃刀竖于鼻梁前,又放平指向远方欲溃阵破城的匈奴人。 随着他的动作,噌噌声响动不绝,两百柄直刃铁刀脱鞘而出,整齐地举在额前,这一刻,他们之中,不再分新、故秦人。 身侧是袍泽,前方是敌人,合则强,分则弱的道理,大家都懂。 “北地骑!” “随我冲!” 双腿夹动马匹,四足肌肉绷紧,马蹄离开地面,带起湿润的泥土,灌婴率先向前小跑而出,两百骑紧随其后。 在周勃的视角下,那些秦骑犹如一条美丽的弧线,弹下山梁,朝沃野驰骋而来! …… 冒顿已经有了新阏氏。 此刻,这位匈奴大单于头了,匈奴人口太少,所掠的丁零、东胡也不够多,需要大量中原女子。 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有冒顿这样的清醒和克制,右大都尉觉得有些可惜:“但饿久了的狼,看着河对岸的无人看管的肥羊,怎能忍得住呢?” 冒顿却笑道:“既然已被圈在圈中,羊就不会走,精明的老狼狩猎,尚且知道只咬死老羊,留着小羊,等来年再吃,河南地的秦人,跑不了。” “所以大河以北的肥美草场,已足够匈奴人放牧,右谷蠡王见好就收,放过河南地,将所掠妇人子女带去单于庭,再以兵与我汇合,吾等必须立刻出兵上郡……” 这便是冒顿的第三个目的了:要用尽一切办法,让秦朝保持分裂! 八年前,他曾见识过强秦的可怕,一个再度统一的中原,其人口数十倍于匈奴,能发动庞大军队,靠他们的能工巧匠建立城郭,牢牢占据草原,绝不是匈奴人能够对付的。 所以,最好永远保持这种诸侯林立,四分五裂的局面,匈奴人只需要在边境走一圈他,那些小国便能乖乖纳贡,交上子女财帛。 十余年后,被匈奴所掠的中原女子生下的孩子,已能骑马开弓,让匈奴战力壮大一倍了,到那时,匈奴才有望扩大自己的疆土,更大规模侵入耕区,将它们变成牧场…… “中原合则强,分则弱!” “所以,本单于才愿意与楚国结盟!” …… 关中左近的西河大荔城(陕西大荔),楚军主力刚刚从夏阳、临晋等地汇集至此。 而经过两个多月跋涉,项梁也终于从塞北经恒山、赵地、河东,追上了侄儿的脚步。 此处是洛水边,马蹄下的土地湿软不堪,随着踩踏缓缓下陷,他们行经烟灶袅袅的营火,一排排牛马,满载来自河东运来的粮食。 虽然距离尚远,无法看清旗帜上的图案,但透过迷朦雾气,项梁依旧瞧得出那是赤色旌旗,中间展翅而飞的鸟纹,定是代表大楚的火凤! 耀眼的鲜艳红旗,炫目的赤色战甲,随处都能听到的淮南楚音。这是项梁熟悉的楚军营地, 一路上不乏熟悉的面孔认出项梁来,纷纷单膝下跪,对这位受尽苦楚归来的项燕次子奉上崇高的敬意。 项梁朝他们点头,被人引着一路前行,在浩浩荡荡的洛水河畔,看到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 他在身高偏矮的楚人里,简直是鹤立鸡群,高达八尺二寸,面朝河对岸的关中,一手擎着大红色的凤鸟旗,头顶旗帜猎猎作响,仿佛躁动的心。 “籍儿。” 项梁下了马,迈步上前,亲切地喊着侄儿的名。 “一百年了,自蓝田大败后,从未有一支楚军,深入秦地如此之远,距离咸阳,楚怀王殒命的咸阳,如此之近!” “你果然,没有让仲父失望!” 项羽转过身,熟悉的重瞳与项梁四目相交,里面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有看到项梁残破耳朵后的恼怒。 但旋即,这一切情绪都不见了,换成了另一种神采。 骄傲。 “但仲父,你让项籍,失望了!” 项羽的眼中,有些愠怒和不满,仿佛正是项梁,他敬爱的仲父,玷污了这场战争的正义性。 “骄傲高贵的荆楚凤凰,岂能与下贱的胡鹰结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08章 竖子不足与之谋 闭上眼,项梁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下相的家中,他赶在秦军到来前,安葬亡父项燕之首后,回身扫视项氏子弟们。 众人或哀伤,或绝望,唯独一双重瞳中,闪烁着复仇的火光!并对他说:“愿学万人敌!” 学得万人敌,自是为了报国仇家恨,项梁自此格外看重这个侄儿,费尽心力保护他,培养他。 可一晃眼十来年过去了,昔日的少年已羽翼丰满,再不需要他这个仲父指点,甚至皱着眉,用挑剔的眼光看待九死一生归来的项梁,认为项梁的良苦用心,玷污了这场复仇战争的正义性…… 项梁了解这侄儿的脾性,从小就倔,遂拉过项庄,让项羽看看他堂弟被秦吏割掉的舌头,诉说这些年在边塞所受的苦楚,并上溯到项燕、项超双双战死,让项籍休要忘了起兵的目的:“为项氏复仇”! 当项籍意有所动后,项梁又提及昔日旧事:“三百年前,楚国曾与于越联盟共击吴国,越,蛮夷也,吴亦大蛇巨豚,后人却只赞令尹子期及楚惠王以夷攻夷,兵不血刃而除去大敌,却无人贬低。” 在项梁看来,秦为西虏,匈奴为北虏,联合北虏打西虏,没毛病。 但他根本想不到项籍有多不听劝,就算到最后项籍意有踌躇,但依然拒绝与匈奴结盟: “项氏之仇、楚国之仇,籍自报之,然冠带之雠,何必北狄匈奴相助?” “兵者国之大事,诡道也,以胜为功,何必计较手段!” 项梁大斥项籍,就像当年司马目夷痛骂宋襄公,但这混小子真不听劝,尽管面有愧色,但还是坚持己见,让人带项梁下去休息,他自己则披挂甲胄,率军渡洛水西去了…… 项梁追问去哪,项籍的持戟郎只答说:“去重泉……” “竖子不足与之谋!”劝说无果后,项梁躺在营帐里,十分气恼。 “武信君!” 就在这时候,外头却忽然来了个须发斑白的老者,捧着印绶玉圭,笑着称他“武信君”。 “范增?是居巢范公么?” 项梁认出了这位老友,他昔日年轻时,是家中出了名的浪荡子,喜好结交国中豪侠,九流十家,当时范增已是一老叟,却依旧白身,项氏门客轻之。 但项梁却看出此人谈吐不凡,折节与之交游后,评价范增说他有“冯谖、侯嬴之才”。 此刻旧友相逢,项梁不由感慨万千: “当年以为范公是冯谖、侯嬴,是我小觑了,今日再见,才明白公有伊尹、姜尚之才,果为国士,能复兴我大楚。” “楚国能光复,全赖君家之力也,范增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范增举起手中的印绶:“听闻项君消息后,楚王立刻下达了封赐,爵名武信君……” 楚王只是傀儡,这封君,自然是范增、蔡赐等楚地掌权者的手笔。 项梁却摇头,指着自己因为苦寒而冻掉的耳朵道:“项梁不过一身残之人,苟延残喘至今,项氏如今要靠我那侄儿来扛大梁了,我无功无德,更做出外联匈奴的事,哪当得起这称谓?” 范增哈哈笑道:“想必武信君也看出来了,少将军虽勇锐,但要论老成持重,主持楚国大局之人,仍需长者,君为项氏宗长,又身处秦中多年,明白其虚实,更效包胥之事,为楚国赢得强援,于来日交战大有裨益,还望勿要推辞。” 项梁听出范增意有所指,遂接过印绶,问道:“国中可一切安好?” 范增道:“江东仍在敌手,与淮南毗邻,其楼船随时可能渡过大江,故吾等已将国都及楚王迁往彭城,新都有房君蔡赐等人主事,又有英布,虞子期等人守卫淮南,当无忧也。” 项梁抬起头:“范公不远千里,来到西河,总不可能是专程给我送玉圭来的吧?” “没错。” 范增道: “老朽来此,是劝少将军撤兵回去的!” …… “撤兵?” 项梁立刻站起身来,面露不解:“项籍孺子看不出眼下形势,难道范公也看不出?” “我听闻,黑夫已先取咸阳,封宫室,严军纪,妇女无所幸,财物无所取,收王离残部,笼骊山之徒,这是为了安定秦地人心,以全取关中。” 虽然联军有河东尉赵成接应,但河东守是秦地人,拒绝降楚,发门客亲卫抵抗,耽搁了一些时日。再加上楚军从陕县渡河到河东,又跋涉数百里去蒲坂,再渡一次河,大军庞大,船只却有限,几个来回折腾下来,好不容易进入关中,黑夫那边已一路靠着嘴炮攻取咸阳了。 这下形势就变得十分不妙。 项梁焦虑地说道:“如今巴蜀、南阳、南郡、江东尽在黑夫手中,若再得雍州,天下九州,已尽其半!六国却四分五裂,若让黑夫得了机会喘息,昔日秦扫六国那一幕,只怕又要重演了!” “若楚国不想再度灭亡,唯一的办法,便是乘黑夫立足咸阳未稳,与匈奴联手,共猎关中,匈奴取秦昭王长城以北,而关东诸侯夺河西、上郡、函谷关,使黑夫不能尽有关中地利,如此,方能维持均势……” “秦廷已覆灭,黑夫成了楚国最大的敌人,这一点,老朽自然明白。” 范增让项梁稍安,对他表明态度: “老夫西来前,代替楚王,与齐国达成了盟约。” “楚国答应将临淄交给齐相彭越,由此联合齐楚之力,共灭胶东的黑夫旧部曹参、陈平!” “还有,武信君有所不知,早在楚军经河东进入关中前,使郑昌、张良等在颍川光复韩国,有令偏将钟离昧率两万人,从三川、颍川南下,随时可进攻南阳!” 项梁拊掌:“如此甚妙,东南两路齐下,吾等则在关中配合匈奴拖住黑夫主力……” 范增却摇头:“武信君有所不知,但纵然有匈奴为盟,西河的楚魏赵联军,恐怕也难以再进一步。” “为何?” 范增叹息道:“君可知春秋时,晋国中行偃伐秦乎?” “昔日晋悼公为诸夏盟主,其元帅中行偃约合诸侯伐秦,得九国,车三千乘,兵容十万!然秦伯退守泾水,士大夫皆上阵备战,并无退让之意,而联军内部各怀异志,并不齐心。” “于是中行偃下令:天亮鸡鸣,全军西进,各军都要拆掉土灶,填平水井,以便布阵。作战时,三军唯我马首是瞻!” “然而,诸侯各怀异心,皆马首向东而返,中行偃难以制之,也只能撤军……” 说完旧事后,范增道:“眼下形势,与当年并无不同。” “楚军五万人,驻大荔、临晋,背靠蒲坂渡口。” “赵魏联军四万人,驻夏阳,背靠龙门渡口。” “得知黑夫已取咸阳后,众人态度不一,魏相张耳与黑夫有仇,想联合匈奴,好让魏国取西河、上郡旧土。但赵国广武君李左车却扬言,宁可退兵,也不欲与匈奴结盟,欲使赵军返回河东,攻取太原。” “而楚国这边,少将军则是又不与匈奴结盟,却又要继续渡洛水击黑夫……” 一时间,楚魏赵三方,竟有三种打算。 这还打个屁啊! 范增给项梁罗列了双方兵力:“黑夫兵不亚于联军,更收编了王离旧部,骊山之徒,加在一起,恐有二十万之众!” “且黑夫素来善于攻心用计,若是他将楚国说成是与匈奴勾结入寇关中,欲屠秦人,掳其子女玉帛,则秦人必从之,为其输送粮秣,堵截我归路!” “更何况,西河可不是决战的好地方,联军在西河耽搁了十余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寥寥数城,比三川、颍川难打了十倍!为何?因秦人仇楚也,楚人初入秦地,没少大肆杀戮报复,西河人逃入川泽少梁山中,恨不得立刻驱逐吾等。” “如今联军远离故土,兵马罢蔽,将士思乡。强弩之末不能穿缟,若一味在秦地与黑夫交战,彼辈人众而同仇敌忾,而我军人寡且心不一,各顾其后,如何御敌?恐怕等不到匈奴南下,便已败亡……” 项梁颔首:“那依范公之见,眼下该怎么办?” 范增道:“假意与黑夫和谈,暗地里则使三国撤兵,回到关东后。乘着黑夫北御匈奴之际,联军击其南阳,将南郡与关中截为两段,使其首尾不能应。若能如此,便可使策士鼓动黑夫分散在江东、巴蜀的将尉僚属,送上王号,以使之加入诸侯……如此,方能维持天下均势也。” 项梁道:“此计倒是不错,但我那侄儿执拗,如何肯与黑夫和谈?而黑夫,又岂会肯答应与联军和谈?” “少将军那边,由老朽来说服,至于黑夫……”范增抚着胡须道: “赵国客卿蒯彻昨日来寻我,出了一计,是唯一可行,能骗得黑夫和谈的办法,只是我方还缺筹码。并且,也少了一次让黑夫知道,联军不可小觑的胜利……” 项梁这下明白了:“籍儿昨日率军渡水去重泉,莫非是……” 说话间,外面忽然人声鼎沸,钟鸣阵阵,声音越来越清晰,那是无数马匹的嘶鸣,兵刃的叮当以及此起彼伏的欢呼: “少将军得胜归来!“ 范增与项梁对视一眼,二人连忙走出营帐,却见外面已变成了欢庆的海洋…… 朔风吹起,旗帜飘扬,昨日离开的凤鸟旗又回来了,项籍骑乘一匹俊美的黑马,从浮桥上下来,缓缓步入营地,楚人士卒在他身后,高高举着斩来的头颅。 而项籍自己也手持长戟,上面戳着一颗面目惊恐的头颅,表情还凝结在被项籍斩落的那一刻。 “这人是……” 项梁一时惊诧,范增却捋须而笑。 “项氏的仇人,频阳王氏的新任家主,黑夫降服的麾下骑将,王翳!” 他目光放在队伍后,那有一个佝偻着一只手的面色苍白男子,以及十多名衣着华贵,却在楚人粗暴推攮下瑟瑟发抖的男男女女: “还有秦始皇帝的公子公主们,以及……” 范增意味深长地说道:“胡亥的丞相,潜伏多年,助六国与黑夫亡秦的最大功臣,赵高!” …… ps:抱歉今天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09章 鸿门 七月十五,骑司马李必等在戏下渡口,紧绷着个脸。 四天前的重泉(陕西蒲城县)之战,李必未能赶上,所以只能从仓促败退的袍泽骆甲处听闻只言片语:大概数日前,在望夷宫被子婴打乱计划后,赵高劫玉玺及安置在高陵,为阎乐控制的秦六公子、十公主,东窜欲入西河。 武忠侯当时正欲北收咸阳,大军或在蓝田约束降兵,或在骊山控制刑徒,或夺取周边县邑,只令骑司马王翳将兵五千追之,还嘱咐:“至洛则返。” 王翳一路追击,在至距咸阳东两百余里的重泉城赶上赵高,高见难以脱逃,遂入重泉,出其民,与党羽据守。 洛水东边的楚人来势汹汹,有数千车骑来解重泉之围,王翳见对方多车骑而少步卒,遂轻之,毕竟他麾下多是王贲旧部骑兵,与之对战,但万万没料到,那支楚人车骑无比凶猛悍勇,只一个照面就击穿了王翳军一翼。 凤鸟旗下,一名赤甲将军更连突数阵,直斩王翳。眼看王翳大旗倒下,军遂溃,虽然骑兵机动灵活,有三千余人顺利西撤,但重泉却为楚人所得,裹着里面的赵高等人,东渡洛水而去…… “本以为荆楚之人能骑好马的都不多,孰料却如此骁勇。” 骆甲伤了肩膀,回来一阵吐诉,算是对那支楚军车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也憋了口气,郁郁不平。 这下他们这些“故秦人”为主的军队,想在对楚人战争里证明自己的尝试,以首败告终。 好在武忠侯并未过多责怪,问清楚缘由后,让骆甲、李必二人皆为骑司马,以代替王翳,并给了李必一个特殊使命:来戏水渡口等东方来客! “什么东方来客,就是六国使者罢……” 李必想不明白,尽管输了一场重泉之战,但蓝田的秦军已悉数收编完毕,重新分配甲兵,骊山的驰刑士也被打散安排到各地,暂时做运输粮秣之用,加上原本的北伐军,足以凑出二十万大军,何愁六国群盗不破? 他们这些故秦兵卒也能证明自己并未甲兵生虱,武忠侯干嘛要接待那边派来的使者呢? 胡思乱想间,李必甚至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若我在这带着乡党亲卫,将那些六国来客杀了……” 但看了一眼旁边的护军都尉季婴,他便收起了这心思。 等了一会,六国使者还是来了,船靠岸时,季婴带着微笑上前相迎。 来使有三人,楚使涉间,是个容貌不凡的矮个子,一口雅言倒是说得标准。 赵使侯公,是个苍髯皓首的老头子,听口音,似是齐鲁一带的。 魏使贯高,是个留着短须的高个子,大梁口音难以去除。 涉谈笑自如,侯公面色如常,倒是年纪较轻的魏使贯高,面色有些不舒服。 他们数日前奉亚父、蒯彻之命启程后,在抵达戏下之前,从渭北栎阳、高陵间的北伐军大营经过,护住了咸阳东面,军容之盛,数倍于联军,看来黑夫号称“四十万大军”,这数字的水分不大。 “不知武忠侯在何处见吾等?”涉间清楚自己的使命,姿态放得很低,向季婴下问。 季婴让人将三人蒙上眼,请他们上车后才道: “君侯在鸿门设宴,款待三君!” …… 戏下渡口往西十余里,这一带的黄土峭原由于被骊山流下来的雨水冲刷,北端出口处状如门道,形似鸿沟,故名,是一处宽敞的阔原。 等一路颠簸,被揭下蒙眼的布罩后,楚赵魏三使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片与渭北同样壮阔的军营中,周围是一个比一个高的土制粮仓——据说这曾经是向骊山刑徒供给食物的仓禀,现在成了黑夫那“四十万大军”的后勤基地,据三人所见,不断有粮车从西、南运粮食过来。 “是黑夫故意的,这些仓禀,或许是满的。” “但更可能是空的!” 涉间轻声对两位同僚如是说,贯高点头深以为然:“没错,里面可能是沙土。” 侯公倒是只眯着眼,东张西望,希望能看到的运粮神器“木牛流马”。 可惜让侯公失望了,他们很快就被带入营地,黑夫的上百短兵亲卫穿着重甲,站立在营道辕门两侧,对三人怒目而视! 老规矩,三人要先过一道戟门,这对说客策士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们都各负使命,就算最怯怯的贯高,也并未被吓得瘫软在地。 过了戟门,等季婴掀开营帐,他们总算见到了闻名已久的武忠侯本人…… 营帐里的灯烛很亮,而武忠侯,还真的和他们所见荆楚南方地里终日劳作的黔首一般黑。 “这应是黑夫不假吧…”三人暗暗腹诽,下拜道:“参见尉公!” 故意称尉公而不称武忠侯,实在是另有深意。 而黑夫的开场白,也是三人未曾想到的,他既不拍案威吓,也未说其他,反而笑着问道: “项羽无恙乎?” 涉间立刻答:“楚上柱国旬日前方斩王翳,获秦玉玺及公子公主十数人,正秣马厉兵,自是安好,并让吾等问尉公无恙。” 才怪,他们出使这件事,还是亚父瞒着项羽安排的…… 黑夫却不以为忤,继续问道: “亚父、项伯、项庄无恙乎?” 涉间心中一惊,亚父范增驰名楚地,武忠侯定有耳闻,但项伯远在彭城,并无过人事迹,更勿论项庄,前几日才跟着项梁从北方回来,黑夫怎知道得这么快。 “难道是,我军中有人暗暗向黑夫提供消息?” 这武忠侯,不仅对楚国内部情形,项氏宗伯兄弟十分了解啊,他问的恐怕不是项庄,而是项梁,在开始谈判前故意点明: “吾已知六国欲约匈奴击我也!” 涉间提起一万个小心,一一回答。 “有劳尉公担忧了,亚父齿岁虽老,然智慧依旧。项伯远在楚地,镇抚后方。项庄除了无法说话外,体魄较昔日更加壮硕,项氏又多一勇将矣!” “是么?”黑夫笑道:“那张良、樊哙在军中么,为何未与汝等同来?” 黑夫突然提及张良,非但涉间心中一惊,侯公、贯高二人也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张良乃是韩国申徒,被留在颍川主事,黑夫为何会忽然问起此人? 涉间心中猜测:“张良曾在胶东策划刺杀黑夫,故有此一问?但听钟离昧说,他还曾射过黑夫一箭呢,要问故人,也该先问钟离才对啊……” 蹊跷,此事真是蹊跷,涉间不由想到,前段时间项羽派郑昌为韩相,又迟迟不立韩王,据说张良有些不满,难不成…… 这个问题不及深思,新的疑惑又接踵而至。 “敢问尉公,樊哙是谁?” 见三人哑然,黑夫摇头道:“樊哙,乃是沛泗第一勇士,多年前,吾南讨百越,麾下缺少勇士,遂让萧何去邀约他来为我效力。不想樊哙却不识抬举,非但拒绝,还逃了!如此勇士,汝等竟不知?对了……” 黑夫看向御用文人叔孙通:“我听鲁地来的叔孙通说,现在的沛公,叫吕泽?” “樊哙,沛公,吕泽……” 侯公、贯高已经完全发懵了,倒是涉间记得楚国的确有这么一个县公,但只是小人物,吕泽麾下的樊哙,那就更是无名匹夫了。 他就奇怪了,这黑夫不问赵高,不问玉玺,甚至不问公子公主们的安危,逮着沛公、樊哙问个不听,几个意思?涉间决定回去定要向亚父禀明,好好查查。 三人无对,黑夫却自顾自地嗟叹起来:“呜呼,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黑夫只觉得可惜,鸿门宴的角们一个不在,唯一一个在己方阵营的陈平,也远在胶东。 看来,他玩的这场致敬鸿门宴,注定不会有原版的十分之一经典啊…… 但仔细想想也挺好的,就像历史上那场耗时数日的楚汉之争,在这个位面,将被一场干净利落的再一统取代…… “就让我,来终结那些已起或未来得及显名的‘英雄’们,终结这个乱世,开始新时代吧!” “也罢,赐客坐!” 蒲垫放在案前,黑夫东向坐,季婴南向坐,三人北向坐,旁边有负责记录今日的叔孙通西向侍。 在叔孙通眼里,武忠侯今日有超出往常的热情,却见他一挥手道: “赐之卮酒!” 军中喝酒用的斗卮,满盛着酒端上来,让三名酒量一般的策士望而生畏。 “不饮,莫非是无肉下酒?” 黑夫可高兴了,又一挥手:“赐之彘肩!” 庖厨用木盘盛着煮过的彘肩出来,但却是半生不熟的,这让三个宽袍大袖的策士更没法下嘴了。 魏使贯高以为这斗酒及生彘肩是黑夫故意折辱他们,心中愠怒,却又发作不得。 “吾等一路颠簸,还真有些饿了,多谢尉公赐食。” 倒是年纪最大的侯公爽快,高高拱手,哈哈大笑一番后,直接捋起袖子,拿起案上小刀削,割着还硬的皮肉慢慢入口咀嚼,还说道: “老朽听说秦中之人好客,吃了酒,食了肉,便不会对客人不利,不知是否是真的。” 黑夫不免多瞧了这老头一眼:“我乃新秦人也,不知故秦人之俗。” “不然,在吾等看来,尉公绝非秦人,而亦荆楚之人也!” 眼看事情偏离自己的预料,作为主使,涉间遂起身,作揖道: “尉公可知,吾等此来,所为何事?” 黑夫不答,一旁的季婴代之应道:“宴本好宴,客无好客,汝等不必废话,直接道明来意罢!” 涉间颔首,袒露了目的:“先时,关东诸侯曾立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今尉公已亡秦,据咸阳,可为王矣!” …… ps:第二章在下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10章 绝不向恐怖分子低头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记忆点出了问题,上一章楚国使者是武涉不是涉间,已更正) 让季婴将三名楚、魏、赵使者带下去后,黑夫嘿然而笑: “是儿欲著吾炉火上邪!” 方才,那楚使武涉说什么:“天下同苦秦久矣,故尉公武昌首义为天下唱,诸侯随即并起东方,相率而攻秦。这一年来,尉公战南阳,而项氏战关东,对敌王贲,譬如猎鹿,一人抵之,他人射之,终入关覆秦。关东诸侯至西河,闻尉公杀暴君胡亥,真是大快人心,愿依旧议,愿尊尉公为王,达成和议,以安天下……” 他甚至进一步抛出了诱饵:“若尉公有意为王,六国愿持所获秦始皇子女于洛水上相盟,杀之以立盟约,并献上玉玺。自此天下恢复旧制,楚、魏、齐、赵、韩、燕各列封疆,灭秦有功之将尉并为侯王。而尉公独据有关中、江汉、江东,可为天下伯主!” 黑夫当时就乐了: “我好好一个遵循始皇帝遗诏的秦吏,力挽狂澜的武忠侯,继始皇帝之业的大秦摄政。” “怎么在你口中,就变成反秦诸侯之一,还要做分裂天下的伯主呢?” “再有,汝等之议,项羽可知道?他答应?” 黑夫当时就变了脸色,从黑变为更黑: “汝等前脚才在重泉杀我将尉,伤我士卒,救走大秦的罪人赵高,劫持始皇帝诸子女,后脚却头顶高冠来和谈,汝等所谓和议,绝无半分诚意!” 言罢,黑夫就让人将三名使者逮了起来。 这时候,在西席侍坐的叔孙通却乘机表态:“君侯,秦祚已终,君侯功德巍巍,天下注望,故六国亦愿奉君侯为伯主,此天人之应,异气齐声,君侯何不顺势践天子位,以安士卒之心呢!?” “叔孙通。” 黑夫看了这儒生一眼: “你是蠢。” “还是坏?” 这一句问,将叔孙通编了很久的“武忠侯是始皇帝私生子”的大胆说辞给憋回去了,连忙俯首不敢言。 黑夫倒是很清醒:“六国眼下兵不如我,又不得关中人心,征战日久,恐已萌生退意,故才派使者来游说。若我中了其计,答应和谈称王,本侯先前一年多里,宣扬的举兵之义,便不攻自破!” 他摸着自己的脸,上面已经戴了很久面具,好似已和这张面孔下面的皮肉连在一起,摘不下来了。 “我将从力挽狂澜,廓清朝堂的大功臣,变成一个阴谋篡位的叛臣。北伐军旧部自会继续忠诚于我,但关中的故秦人,对我观感,势必大打折扣,那些旧臣秦吏,也将离心离德!” 言罢,一挥手,将叔孙通赶了出去。 黑夫很清楚,光靠一个南郡是不行的,关中才是他未来的基本盘。而若不能将新、故秦人捏合在一起,想要对抗在塞北肆虐的匈奴,想要再度一统天下,将变得更加困难。 季婴这时候也回来了,他说道: “六国的策士们也太过天真了,加上降卒刑徒,我军能战者至少二十万人,六国却不过十万,且不得西河人心,放着这大好局面,为何要和谈?” 黑夫却看清了范增的目的:“除了心存侥幸外,这三人还有一个使命,那便是试探!” “这三人是用来试探我的,若我满足于称王关中,做虚有其名的天下伯主,自然大好,六国便算完成了‘诛秦’,能体面撤离。” “而若我拒绝和谈,那六国也能明白我再一天下的决心,便可早作打算,将诸侯们拧成一股绳,殊死一搏!” “那君侯……” 季婴出主意道:“莫不如假意答应,待到洛水会盟时,再杀六国一个措手不及!” “不行。”黑夫却摇头道: “别看这三人言之凿凿,可实际上,恐怕根本无法代表楚魏赵三国,甚至此事项羽知情与否,都不得而知。” “说不定一边派三人来拖延我,一边已准备撤军了,等我信以为真,带着众人抵达洛水,却扑了一场空,坐看彼辈撤往河东,岂不尴尬?” 他让季婴找来地图,问道: “韩信到何处了?” 季婴道:“韩将军已急行军至翟道(陕西黄陵县),不日将抵达上郡。当地白翟人回报,匈奴虽肆虐于塞北,但冒顿狡诈,只让骑从掠北假及云中,连河南地都未深入。冒顿自己则以数万骑集结在上郡边缘,一边源源不断将所掠人口往草原运去,一边包围肤施(陕西绥德县)。” 肤施离咸阳,足有一千里路,距离翟道,也有七百里,少了个把月,别想抵达。 黑夫只感觉牙疼,因为冒顿选择了最聪明的打法——若即若离,抢了就跑。 “这狼崽子,看来其目的在于乘着中原大乱,劫掠人众钱帛,而不是傻乎乎地一路南下,替六国挡灾啊……” 虽然黑夫很想立刻北上驱逐匈奴,但眼下相比于近在咫尺的六国,匈奴只是肘腋之患,靠上郡和韩信、北地的章邯,足以守住秦昭王长城一线,接应新秦中撤离的人口,避免更大的损失。 黑夫目光南移: “东门豹到哪了?” 季婴指着鸿门东面两百里的,华山脚下的一个小县:“阿豹已与辛夷至宁秦,不日将穿过桃林之险,抵达函谷关,接受三川守赵贲投降!” “善!” 黑夫露出了笑,既然两路偏师都已到位,那他便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拒绝,必须明确拒绝六国的和谈,还要让这份态度,让关中人知晓!” “立刻杀了魏使贯高,扣留赵使侯公,只放楚使武涉归去,让高陵的十万大军,做出要从渭北进攻西河之势,一面让东门豹的三万人,迅速东出函谷,捣毁茅津渡,尽烧船只,收复陕县(河南三门峡)!” “我要让六国联军,尤其是楚军,就算撤离了关中,也要滞留河北,轻易回不了家!” 而眼下,江东的安圃、尉阳等人已按照计划,对楚国大后方发动进攻了罢? 这是一场跨度数千里的大战略! 黑夫又让人将负责内部宣传的叔孙通找来:“放出消息,就说六国群盗勾结匈奴与奸佞赵高,占据西河,并派遣使者来见我,耀武扬威,欲以始皇帝子女公主为要挟,要我退出关中,让咸阳臣民皆为其虏!” 他肃然道:“但黑夫乃大秦摄政,亦是秦吏,当遵循秦律!” “在秦律中,若遇奸人劫持人质,不论吏、民,皆不得赎以财宝,开张奸路!叔孙通,你可明白了?” 叔孙通应道:“六国譬如盗贼,入我门户西河,烧杀抢掠,屠戮民户,更劫持先帝子女,并欲以之为要挟,窥探内宅。” 他义正言辞:“但大秦绝不会向群盗低头,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下甲兵投降,要么为武忠侯击灭!” 绝不向恐怖分子低头,这就是摄政的态度,黑夫闭上了眼:“大善,下去办吧。” 叔孙通不敢再言其他,立刻屁颠屁颠走了。 季婴又凑了上来:“亭长,那武涉在席间所言,关于长公子扶苏之事……” 武涉为了说动黑夫,甚至给他透露了一个,连六国都不知真假的消息。 “扶苏已复起于海东,占辽东、辽西,欲归关中,若扶苏回到咸阳,君侯肯让权与之乎?” 这真是策士的歹毒手段啊,一脚踩在了黑夫的举兵理由上,季婴也不由担心起来。 “长公子死了。” 黑夫却望着帐外漆黑的夜色,摇坠的营火道: “从离开咸阳,却不南下去投奔我那一刻起,长公子便死了。” “即便活着归来,他也只是扶苏,再不是长公子。” “更不再是始皇帝的,继业者!” 黑夫转过身,目光决然: “摄政,是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大秦中央之制,绝不容动摇。” 那一夜在咸阳宫,黑夫曾对张苍诉说过自己的迷茫,从踏入咸阳起,他就必须比过去,想得更远:未来体制将是怎样?如何才能让天下真正一统,如何才能避免新的领导者,重复秦始皇帝的覆辙…… 作为后世来人,作为一个党员,他有自己的犹豫踌躇,也有很多大胆的想法。 可一旦要付诸实践,却又面临种种麻烦,权力与传承,许多足以让人陷入死结的悖论。 苦苦思索,黑夫最后只能确定一件事: “这天下的辔,已握在我手中。” “这辆载了数千万生民的马车,也早不是十年前那辆了,始皇帝的旧臣老的老死的死。眼下,北伐军的文武官吏,十万出身低微的士卒,与故秦人一起,构成了它上面极重要的新零件。我要除去上面腐朽的轴,矫正轮子,重新刷上精美的漆,让关东的有识之士,也能被纳入这体制之内……” “所以这天下,未来驶向何方,得由我,只能由我们来决定!” 北伐成功,布衣将相之局已成,绝不可能将胜利的果实,交付其他势力手中。 所以黑夫不复那一夜犹豫,而是恢复到了,下令处死蒙恬兄弟时的决然与冷酷。 不过话说回来,黑夫是得好好跟陈平通信聊聊了,这么大的事也敢隐瞒? 有些饿了,黑夫让人将一只生彘肩取来,按在俎上,持刀切了一大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良久后,黑夫才扣着牙缝里塞着皮肉,笑道: “去告诉庖厨。” “这彘肩,果然还是太生了啊。” “还得用温火,再煮煮!” …… PS:晚了点抱歉,另外推荐一本历史文《捡到一本三国志》。 非穿越,主角是未继位的土著灵帝,只是捡到了一本三国志,很有新意,作者也是历史专业的,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11章 输不起 六国联军的总指挥部设在临晋城,这里本是大荔戎国的都城,大荔为秦所灭后,临晋被经营成了关中东部重镇,也是通往河东的通衢之所。 过去百年来,秦军去扫灭燕、赵的军队由此出发东去,早已被秦人同化的大荔人是秦军中不可忽视的一支悍勇之师,他们归家时也带回了大量战利品,梁楚的绢帛,赵魏的漆器,甚至是燕国的牛羊,以六国的精美器物,装饰他们简朴的家。 这里谈不上多么富庶,但也有许多军功地主的小庄园点缀在平原上,里闾间。 但自从去年开始,不少男丁先前都被胡亥征去南方“平叛”,要么就去河东、函谷关增加东方的防御,根本没料到河东尉赵成竟然降敌。 六队没遭到任何抵抗就穿过了河东,入侵西河,临晋首当其冲。 面对忽然打上门的六国群盗,临晋的县令、尉下意识做出了抵抗的命令,但难敌对方数万之师,城邑三日便告破了。 现如今,一切都调转过来,在临晋人看来,那些身材矮小,满口楚地蛮音的楚国群盗,胸中充溢着一种可怕的疯狂。 名为复仇的疯狂。 从一年多前起兵开始,项氏便向楚人们一遍遍灌输着楚国的百年之耻:从张仪的欺骗,楚怀王入关中不返,到鄢郢的十多万死者,先王之陵被秦人肆意焚烧,项氏三代人战死沙场,寿春郢宫中,宁愿纵深跳下高台,也不愿为秦人折辱的楚国公主季芈…… 就算是最漠然的楚人,对亡国之仇感触不深,可一遍遍耳濡目染,也足以对秦朝产生愤恨。更何况,过去十余载,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远戍咸阳、岭南的苦役,那些来自故秦人的折辱鞭打,都是留在记忆乃至身上的伤痕。 于是从楚人进入临晋伊始,便毫无军纪可言。 他们像恶犬那样狂吠,像乌鸦一样云集,掠夺府库,践踏勋庙,将白起、司马错的灵位丢到地上,踏上一万只脚。 对待平民百姓,也口出恶言,屠杀男丁,从母亲手中抢夺孩童,从孩童身边夺走母亲,肆意凌辱少女,既不怕军规的惩罚,也再不畏惧秦律的报复。 楚军毒打一切穿玄衣的秦吏,拳脚相向,恶狠狠地鞭笞他们的身体,将法冠取下来做尿壶,又砍掉脑袋,高高插在矛尖,临晋街道上血流成河,许多人像羊一样被拖去宰杀了。 不知出于何种逻辑,尽管项羽认为仲父与匈奴联合,是可笑的与禽兽为伍,但对临晋城里真正的禽兽暴行,他却是默许的态度,甚至还以为,这是正当的报复。 “昔日暴秦如何对待六国,今日六国就将如何对待暴秦!” “报雠雪恨,以彼虎狼之道,还之彼身!” 暴行就这样在临晋,徵县、大荔等曾剧烈抵抗六国联军的城邑持续了半个月: 无论是在宽阔的大道,还是拥挤的里闾,没有秦人能够逃脱这场劫难,到处是哭喊声、泪水、哀哭和乞求声,男人痛苦的呻吟,女人们的尖叫,受害者被砍成肉泥,淫亵的行为,平民被卖为隶臣,家庭骨肉分离,贵族和德高望重的三老遭到可耻的虐待,人们哭成一团,富人被洗劫一空。 和数百里外,北伐军进入咸阳时严明的军纪,几无冒犯相比,洛水两岸,真是一边天堂,一边地狱。 直到范增到来,极力劝阻项羽,这些暴行才有所收敛。但整个临晋早已被狂乱的数万楚害成了一座空城,居民要么被杀,要么拼命渡过洛水朝西方逃去。 西河人开始用脚投票了。 一时间,六国联军连协助输送粮秣的本地人都找不出来。 联军的战争会议,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于临晋县寺召开: 楚军最高统帅,项籍坐于最高处,他年轻勇锐,一身赤甲闪闪发亮。 他的仲父,武信君项梁及亚父范增位于左右,项梁戴着的大冠将残缺的耳朵遮住,范增则简陋地插了个簪,若有所思。 西席上则是赵、魏、韩三方的代表:赵军统帅广武君李左车、苦陉君陈馀、客卿蒯彻;魏国则是魏相张耳,其子张敖;韩国则只有随项羽入击函谷关的韩信(公孙信)。 本来蒯彻提议,知晓关中虚实的赵高也欲与会,但却被项籍粗暴拒绝,关在了大门之外。 今日,联军的主要争议,是派往黑夫处的三名使者,只回来了一人。而项羽更是愠怒,因为他直到武涉归来,方才得知,负责楚国外交之权的范增,瞒着他干了什么事。 “只是为了试探黑夫,并非欲与之立约。” 范增如此解释:“如今其意已明,摆明了是要继秦始皇之暴政,视吾等为群盗而非诸侯,对和谈共分天下也毫无兴趣,反欲灭之而后快!” 张耳深以为然:”黑贼灭我之心不死,六国是时候放下偏见,一致对敌了,胡亥虽亡,然暴秦未灭,反较以往更强!“ “然也。” 赵国客卿蒯彻附议道:“一韩、魏、齐、楚、燕、赵以从亲,以畔秦。令天下之将相会于洹水之上,通质,刳白马而盟,不然,黑夫已据摄政之位,待其廓清关中,必效昔日秦王,出函谷以害山东矣。” 策士的身份本就是多变的,横不离纵,纵不离横,全视天下形势强弱而定,蒯彻这会扮演的,却是力主合纵的苏秦了。 但李左车却拆了自家客卿的台:“六国再度合纵,一致对敌强秦,可也,但若欲引匈奴入塞,恕赵人耻于与胡虏为伍!” 当是之时,冠带战国七,而燕赵秦三国边於匈奴,边境之民常苦其为害,皆与之为敌,从未有哪一国为了进攻邻国,而引匈奴入寇,这已成了一种默契,直到燕代将亡时,才被走投无路的燕国太傅鞠武打破。 而李左车是李牧的嫡亲孙子,他大父便是在雁门对抗匈奴时一举成名的,而李左车隐匿在代北,当秦北逐匈奴时,亦壮其气,也佩服黑夫为大父李牧设祠悼念的举动。 眼下要李左车与匈奴人结盟,怎么可能,若使匈奴再度坐大,最先受苦的,不还是他们赵人么! 但国土偏南的魏国人就有些难以理解了,大言不惭地说道:“吾等邀匈奴一同对付暴秦,这与赵中征楼烦人为骑,有何不同?” 他见李左车军中,就有不少头戴皮帽,长相奇异的娄烦骑士,都是胡人,既然可以利用娄烦,为何不能利用匈奴呢? 李左车彬彬有礼,嘴上却丝毫不落下风:“敢问魏相,家养的犬与野外的狼,能一概而论?” 总之,赵国人的意见摆在这了:合纵可以,但绝不同意将匈奴也拉进来。 张耳还欲劝说,作为在场众人的主心骨,项籍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广武君之言,籍深以为然!” “六国之仇,不必籍匈奴之力,惹天下人嗤笑,而当靠吾等自己来报偿!” 既然联军里最强大的楚、赵主帅都不同意与匈奴结盟,那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反正匈奴那边似乎也没什么诚意,至今仍在上郡边缘游弋,并无举族南下的打算。 项梁心中叹了口气,他明白,将强大新秦国绞杀的机会,就这样失去了,匈奴人本就只想乘火打劫,既然六国不愿盟誓,冒顿自不会全力相助。 “那现在的问题是,诸侯留在西河对敌,还是退回去?” 接下来是持续的争论,三国的主事者尚未说话,其下的各路小帅都尉、军师策士便各抒己见,他们也把握机会,卯足全力……或大吼大叫、或高声咒骂、或晓之以理、或语带玩笑。 楚、赵、魏各自掌握的情报被分享出来。 赵国方面说,侦察到黑夫军一部两三万人,正沿洛水北上,似是韩信的部队,看上去是要去上郡的,而赵军忙于进攻太原,这边却连少梁山负隅顽抗的秦军残部都未能解决。 魏国方面也禀报,风陵渡对岸的斥候,发现也有一支三四万人的大军,沿着驰道向东行进,进入魏军久攻不下的桃林之塞,桃林塞的秦人守卒稍作犹豫后,开城迎东门豹进入,想来抵达函谷关,威胁三川郡,只是时间问题…… 而楚国方面则坦言,黑夫主力十余万大军,已离开了高陵,向东进发至栎阳一带,兵日渐向西河靠近。 最终得出结论,看来黑夫是想搞一出三方钳击,与六国在西河决战了! 面对这种情况,大多数人希望暂时撤退,毕竟西河已被六国,尤其是楚军祸害得一片狼藉,当地人抵抗不绝,大军在此失了人和,不是决战的好地方。 陈馀见联合匈奴无望,遂力主暂时撤兵,更指出:眼下联军在西河,除了以战养战外,吃喝全靠河东郡提供,已难以为继,不妨暂退,让疲累的军队得到休整。黑夫急于廓清关中,暂时不会东进,待各国休养一个冬天,再度发动举国之兵,凑齐数十万大军,再合力伐秦不迟。 这个人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但项籍却拍案道: “不战于秦地,难道要让黑夫兵临诸侯都邑之下,才匆匆拼死不成?” 他站起身来,扫视众人:“诸将戮力而攻秦,却听闻黑夫入关,遂久留西河不行。赵魏之王埽境内而专属于汝等,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何不在此与黑夫决一死战!?” 张耳提醒项籍:“上柱国,在西河决战,吾等输不起……” 尤其是楚军,距离家乡最远,一旦败北,几无归还可能。 但就是这种逼到绝境的气魄,才让项籍打赢了鸿沟之战啊! 他肃然道:“夫战,勇气也,一旦吾等退却,勇气顿失。以黑夫之军,合关中之卒,不出一年,其甲兵将倍于六国,到那时候,秦人兵临邯郸、濮阳、彭城之下,吾等才是真正的输不起!” “可若在西河对决,黑夫,同样输不起!” “他一旦败了,就将失去咸阳,失去关中!” 虽然是出于不服输,不愿退的单纯想法,但项羽却一语道中了六国现在的处境:西河之战,大概是最后一次,双方都输不起的战争了…… 他指出:“黑夫分兵乃是失策,虽有大批降卒及骊山徒,但不能全心信任,只能充当偏师,其主力不过十余万人,与我相当。” “那以上柱国之见……” 项籍一挥手:“焚毁桥梁,烧掉粮秣,破釜沉舟,杀牛羊飨士,就在西河,与秦人决一死战!” “一战定天下之势,若胜,吾等可入咸阳,焚秦社稷,报百年之耻,若败……” 项籍叱咤怒吼:“那也死得其所!” 这话听着霸气,但却可吓坏了众人,在场的人,包括李左车、张耳、蒯彻都大摇其头,觉得项籍太过意气用事了,他们可没有用三军来赌博的觉悟。 就连楚国的范增、项梁,皆老成持重者,也不置可否。 军议陷入了僵局,而就在此时,一个消息的到来,也彻底打击了楚人在西河与黑夫决一死战的决心。 楚国的萧公角趋行上堂,他顶着高高的冠,绕过嘈杂的会场,来到范增面前,将一封帛书交给了亚父,又小步退下。 范增睁着有些昏花的眼睛,打开后,瞳孔微微变大,但还是将帛书塞衣袖,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来到项籍跟前,附耳道: “上柱国,寿春急报,黑夫令舟师自江东渡江击我淮南,九江、东海告急!” …… ps:今天只有一章,这几天都在路上,工作效率也低,更新不太稳定,大家见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12章 江东子弟今虽在 项籍等人接到的情报,来自千里之外的淮南,由快马疾车飞奔二十日,方才将七月初,江东北伐军对淮南的攻击传至临晋。 而这场“渡江战役”的命令,则是在黑夫攻陷武关,对秋收前夺取关中志在必得后下达的。亦是由快船沿丹水入汉,从夏口直入大江,顺水顺风千里而至,传到尉阳等人手中。 看似都是发生了月余之内的事,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黑夫的这场战略大包抄,他对淮南的觊觎,早在一年前便开始筹备了。 没有人比吴郡守徐舒更加清楚这点,早在秦始皇三十七年末,黑夫还与王贲对峙于江汉之际,便对江东做出指示:增造大批船只,囤积粮食,操练士卒,等待时机。 “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本侯以荆州五郡之民,以敌关西、中原之强,江东虽然不与敌交刃,也不必溯流载粮来济,然仍需为此战做出贡献。” 江东子弟今虽在,但却与项羽擦肩而过,双方没了历史上的交集,反而先被黑夫所占,肯定得好好利用一番。 黑夫也做了承诺,战后的江东,将同南郡、衡山、长沙、豫章等地一同,享受革命老区“复三年”,也就是免租税三年的待遇。 但还未到来的承诺,根本无法取信于人,好在黑夫让郡守徐舒便宜行事,他只有十二个月的时间来完成任务。 徐舒长期在江东为吏,明白相比于当地人,北伐军人数太少,尽管三十八年初,江东同样实行了减租政策,但当地楚人仍怏怏不服,越人躁动不安。 徐舒必须利用越人胁迫楚人,又要用楚人制衡越人,用欺骗、讹诈、承诺、镇压等种种手段,以保证他们老老实实为北伐军服务。 他宣布,那些居住深山的越人部落可以不必纳租税,但他们必须持兵戈加入北伐军,集中居住在太湖平原的楚人农夫则承担了生产稻谷的主力,还要抽丁协助造船。 另一方面,尽管吴越之地以舟楫为马,但制造大型船舶在哪都非易事,光是造船及船体整修就是一项宏大工程,需要大量木材、胶漆、麻布、绳索,以及制造铜钉、铁锚和其他设备所需的铜铁。 为了获取这些资源,人们遍寻整个江东,大优质木材被越人从太湖周围的原始森林砍伐,顺着吴淞江漂到海边的华亭,此地的是新的造船中心,但很大一部分工作,都是在分散于太湖各处的小船坞内进行的。 整整一年,江东各港口,空气中充斥着锤击声、锯木声、斧头的撞击声、锛子的锉磨声;大釜里煮的皮胶冒着泡翻滚着;熔铁炉映着红光;制绳工匠放出数百尺长的扭曲麻绳;各种材料经过加工、劈砍、缝制、锻造,被制成桨、滑轮、桅杆、帆和锚。 渐渐地,在龙骨的基础上,船体逐渐成形;也有的船只是从南征军舟师旧船重新装配,但它们在湿热的岭南服役数年,又经历过无数次与食人生番的战斗,早已千疮百孔…… 在铜山的工坊中,人们则在制造战争器械,水战用的钩矩,以及咎待储备的数十万支箭——《田律》中的一些禁令被取消,捕猎一年到晚都在进行,几乎所有猎户每月都有交纳鸟类长羽的任务,太湖水鸟这下遭了秧。 经过一年不懈努力,江东舟师恢复了往日的强大,大小船只三百余艘,足以傲视天下,不论是湖泊、大江还是近海,都是绝对的霸主,无人能与之抗衡。 在大量越人被征召入军后,江东三郡:吴、越、丹阳的徒卒兵甲锐利,其总兵力,也达到了三万人…… 是楚人东海、九江两军留守士卒的两倍。 于是,当进攻命令抵达吴郡的那一刻起,战鼓便隆隆敲响,徐舒站在华亭港,目送尉阳启航。 对已怀有数月身孕,随一众同样挺着肚子的“姊妹”来为丈夫送行的薄姬而言,眼前这壮观的场面让她们深感震: 数百艘舰船在吴淞江口扬帆,它们的大小旌旗在微风中轻扬。在群集的舰队中鹤立鸡群的是一些形似城堡的巨型楼船,如同高塔一般耸立在海上,悬挂着熠熠生辉的尉字旗帜,而从南方的会稽、东瓯、闽越,也不断有越人的小船加入进来。 在太湖和近海操练了一年的楼船之士们挤在一层层甲板上,振臂高呼北伐,随着鼓点和钟鸣的齐奏的声响充满整个江口,桨帆船的木桨敲碎波浪,向大江入口驶去。 而最领先的一艘被武忠侯遥遥命名为“辽宁”的漆黑楼船上,则是吴郡尉,楼船将军,尉阳。 回首看着如此壮阔的舟师浮于海上,又瞧瞧相比于大海,有些狭小的江水,尉阳不由感慨: “叔父作此舟师,却只叫吾等用来跨江击楚人,会不会有些大材小用了?” 楼船舟师的任务不难,无非是击垮江上残存的楚国舟师,保护位于丹徒的浮桥,好让来自吴郡、越郡,由吴芮指挥的两万将士渡江攻击广陵。 广陵便是后世扬州,还不是后世烟花灿烂的富庶地,虽有鱼盐谷帛,但大多数地区,依然是出了名的穷乡僻壤,水泽杂生,当地百姓每逢青黄不接,只能吃大闸蟹度日的。 但此地的战略价值,早在吴越争霸时便显现出来了:根柢淮左,遮蔽江东。当年夫差与齐争霸,便是由此北上。 守备广陵的是楚国邗公,广陵本地人召平。 召平负责大江东段防务,有一定的本领,然召平手下不过五千之众,他本欲派人以艨艟突击,烧毁浮桥,却为尉阳舟师所阻,错失机会。 眼看吴芮渡江,召平只好退守广陵,然越兵凶猛,加上舟师运送江东制造的攻城器械在城外一摆,强攻十日后,城破一角,召平为了保乡党性命,遂降。 按照北伐军的政策,徐舒接受了召平及楚卒之降,且禁止众人屠戮降卒,反而好吃好喝招待一顿后,一人发几枚钱,让他们各自归乡,将北伐军宽恕降者的政策宣扬出去。 楚兵遂散,吴芮与尉阳则继续向北进发,他们的目的是沿着邗沟运河一路北上,横扫东海郡,进入泗水,最终威胁楚国的新都:彭城。 这是东路军,西路方面,则是由利咸主持,丹阳郡的安圃,也会乘机从丹阳渡过大江,扫荡淮南,他将与从衡山郡过来的尉惊汇合,以两万之师攻击寿春,尉阳也会分一部分舟师去帮忙。 楚人大多随项籍西击秦了,大后方反而相对空虚,就这样,七月中旬,楼船舟师与越兵配合,一路连破高邮等地,抵达南北通衢的淮阴城…… 不同于广陵、高邮等地楚人的剧烈反抗,淮阴竟是不战而降,本地人驱逐了项籍派来的县公,打开城门迎接北伐军。 一问才知道,原来这淮阴却是北伐军中位列“裨将”的韩信家乡。韩信过去数年以多次大胜,名声躁于南方,淮阴也或多或少听说过。 于是在北伐军打到家门口时,这个曾嫌弃并逼走韩信的县邑,却将那游子当成了护身符,连忙祭出来,希望得到优待…… 过去多次被韩信白吃白喝的南昌亭长家更被全县父老推了出来,硬着头皮拜在尉阳面前,称: “敢告于将军,南昌亭长乃韩信故旧也,韩信视其如亲兄。” 南昌亭长朝尉阳露出了一个难堪的笑。 本地三老又指了指昔日为难韩信,故意先偷偷吃晚饭,让韩信难堪的南昌亭长之妻道: “而视其妻如亲嫂也!” 南昌亭长之妻被铺天盖地遮蔽淮水的舟师,全副武装的士卒吓住了,垂首不敢言语。 但三老万万没料到,他们抬出来的护身符非但没能讨好眼前的将军,反而惹怒了他。 尉阳听他们提及韩信,气不打一处来,遂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韩信吾妹婿也,兄事于我,听汝等之言,这南昌亭长亦为韩信之兄,该与本将军同席抗礼不成?” …… ps:第二章在下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13章 一饭之恩必偿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外人多以为,尉阳乃是韩信妻兄,关系应当不差,却没想到,尉阳却是听到韩信两个字就来气! 早在岭南时,尉阳就不喜欢韩信此人,倒不是因为出身,而是因为脾性,他觉得韩信恃才而傲,难以合群,偏又得仲父信赖宠爱,三番五次给这无赖儿机会,让其立功,甚至军中有声音说: “比起尉阳,韩信更似武忠侯亲侄。” 这话最后成真了,尉阳听闻,本来韩信在丹水打了场大败仗,仲父却非但不责罚,反将妹妹尉月许给韩信,等消息传到江东,两人都已经定亲了。 这让尉阳好似吃了一只苍蝇,为此郁郁不平数月,纳了好几个妾才平复了心里的恼火。 尽管对这桩婚事不满,好似看了许多年的好白菘被彘拱了,但毕竟是仲父的决定,木已成舟,尉阳再不乐意也得认同。 而且他们家有个习惯,从大母还在世时起,有什么矛盾怨言,都是关起门来自己掰扯,外人面前,却必须其乐融融,所以衷、黑夫、惊兄弟三人从小到大,绝不在外人面前拆对方台。 用尉阳长大后从张苍学到的话,就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尉阳对这家中传统,记忆犹新。 于是他也不发作,只笑着对南昌亭长道:“既然汝犹如韩信之兄,那自然熟知其过往,汝且好好将韩信旧日事迹,与我分说……” 南昌亭长先说了一堆好话,比如韩信从小就表现得不凡,母死无处可葬,便置于高岗之上,其地可置邑千家,如今果然大富大贵,看来是地方选得好,用后世的话说,便是风水极佳,祖坟冒烟…… 尉阳要听的可不是这个,一拍案几,让南昌亭长不要只挑好的说。 南昌亭长这才将韩信年少便开始吃百家饭,大而无业,终日晃荡,为了一口吃的能在邻居家一赖半个月开始说起,最后连著名的胯下之辱,也如实道来。 不论哪一条,都足以让韩信为人所轻,这下连尉阳听着都替韩信脸红,越想越气,自家阿妹,怎就许给了这样一个无行之人呢? 但既已是一家人,就算尉阳捏着鼻子,面上也必须撑住! “那屠户子呢?” “听闻北伐军至,害怕被报复,逃了……” 尉阳颔首,又问南昌亭长:“韩信一共吃了汝家几顿饭?” “这……”南昌亭长哪记得清啊。 却是他垂首不敢言的妻子忽然抬头道:“三百四十三顿!婢记得明明白白!” 众人哑然,连南昌亭长也慌了,斥责妻子道:“你莫要记错了。” 其妻却振振有词:“米是我淘的,釜是我刷的,饱的是韩信,饿的是吾家子女,你不记得,我记得!” 尉阳顿时乐了,这妇人倒是精明得很,日子过得清清楚楚。 他也不小器,一挥手道:“尉氏一向知恩图报,一饭之恩必偿,便一饭一两黄金,暂代韩信还于汝家!” 南昌亭长夫妻,乃至于三老等人都惊呆了,按照此时的物价,普通人家的日常食物,连汤带菜,每人也不过二三钱,而一两金,却是值五六百钱的啊!南昌亭长家得到数十倍的报偿,真是赚了! 这尉阳将军不愧是武忠侯之侄,行事大气,才一会,他手下长史,便带人从楼船上抬了一小匣黄金下来,当众称量好,留给南昌亭长家…… 在千呼万谢下,尉阳继续向淮阴县邑进发,他年少得志,又好享受,光靠那点俸禄自然是远远不够的,在夺取吴越的过程里,尉阳没少默许属下私吞战利品,他自己也留了一些,对此徐舒睁只眼闭只眼,并有自己的逻辑: “江东远离中枢,武忠侯可以在江陵搞清廉,但在这边鄙之地,若人人皆清,便无人做事了……” 但尉阳还是小觑了人性的大胆与贪婪,到了次日,等他一觉醒来,却发现县邑门外挤满了淮阴人,一面对楼船之士的甲兵惧怕不已,一面却又抬起头,露出了贪婪的目光! “敢告于将军,韩信当年吃了我家十顿饭。” “我家是吃了一月。” “我家是吃了半年!” “其少时便得我家施舍,不知几顿,但绝不少于百次……” 好家伙,这些韩信的邻居是见南昌亭长家一夜暴富,顿生贪念,不管昔日是善心还是碍于面子,才分了韩信一口吃的,竟都找上门来,希望得赏了。 尉阳冷笑,此县之人,还真是欺善怕恶啊! 但他却没有翻脸,只教长史告诉全县之人:“但凡曾接济韩信者,皆在官府记录发契,待大战告毕,天下一统,韩信回到淮阴,汝等便持契寻韩信要债……” 外面的众人欢天喜地,有老实人记得是吃了几顿,一五一十写上去的,也有揣测着韩信自己也未必记得清,所以大着胆子多写的,最后数下来,加起来,竟有万顿之多…… 尉阳却不忧反喜,更不分辨真假,转过身,笑得肚子都疼:“仲父说过,但凡贫贱者,一旦富贵,必锦衣归乡,以受乡党父老之敬,韩信也不例外,他昔日在淮阴有多凄惨,日后便会多想会淮阴摆阔,更何况,其母坟还在此地,肯定是要回来的。” “一饭一金,韩信就算一直得仲父另眼相待,每战必克,积功封了万户彻侯,这万金之债,他若不偿,便是无信,要遭淮阴人唾骂低看,若是偿还,则足以将他食禄掏空。” “等韩信金帛已尽,成了个空名君侯,就得指着吾妹过活,不敢有丝毫不敬,看他不得像仲父怕仲母一般,敬畏有加!” …… 一边“好心”替韩信,其实是替北伐军在淮阴市恩,尉阳也没闲着,舟师的主要用途是输送粮秣,当年吴王夫差为了北上争霸,顷国之力也要修成邗沟,就是为了连同江淮两渎,让吴中大军随时能食江东之稻,无饥饿之虞。 现如今,这条运河仿佛是专门为北伐军打造的,可以水陆并进。 七月下旬,尉阳已接应吴越之兵抵达淮阴,并西进控制了淮泗口,随时可以拐入泗水,溯流而上,不过半月,便能抵达彭城,在其城外水面上大张风帆,看不得将楚国人吓得半死。 这种牵制,是高明的战略。 按照计划,尉阳还要分出一百艘船,沿着淮水往上游走,配合丹阳、衡山之兵进攻寿春。等北伐军占领淮南为基地后,割其稻谷,有楼船保护,又有水路四通八达,便可进可退。 “而远在关中的项籍,就得疲于奔命了……” 东路军高歌猛进,但万事不可能一切顺利,就在尉阳沿着淮水向西,占领尚未养殖小龙虾的盱眙县后,却接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尉阳阴着脸看罢急报后,下令道:“停于盱眙,舟师暂不向西……” 越人校尉华毋害来询问时,尉阳只是道:“安圃郡守那边,遇到了一些小麻烦……” 但在他反手攒在背后的急报里,安圃遇到的可是天大的麻烦! “丹阳守于庐邑(安徽合肥)遭逢大败,亡两司马,丹阳军或死或亡,余者不到五千,退至舒县,待衡山兵之援!” 而打得黑夫旧部里,还算有点军事才能的安圃损兵过半的楚军将尉,是一个尉阳虽有耳闻,但一直轻视的名: 他咬着牙,挤出了那两个字: “英布!” …… PS:忙着出门有点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卡文,今天请个假 ey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14章 投鞭断流 不管淮南战场有何变数,遥远的关中都无法及时得知,七月下旬,在彻底控制咸阳,稳定后方后,黑夫统帅着北伐军、故秦降兵、驰刑士组成的十万大军,抵达洛水西岸的重泉县。 从骊山被救出来的司马欣便是西河人,籍贯夏阳县(陕西韩城),如今他被黑夫任命为驰刑士组成的“无垢军”都尉,率领一万自由的刑徒随中军至重泉县,同时也要承担向导之责。 眼下,司马欣随黑夫在洛水西岸的一处黄土塬上远望对岸敌情,便指着脚下道:“君侯,此乃百余年前,秦之故垒。” 又指着河对面一道绵长土黄色的墙垣道: “君侯,那便是昔日的魏长城。” “我还当是河堤。”黑夫没来过重泉,闻言微微点头。 若非熟知当地历史,恐怕难以想象,百年来被秦国吊着锤的弱魏,居然能把长城修到关中腹地,占了西河。 看看形势就明白了,西河对秦国来说非常重要,占据河西,就可以对关东扩张,退可守大河天险。但如果没有西河之地,关中四固便缺了个大口,外敌随时可以长驱直入,秦这个国家还能不能维持都是一个疑问。 黑夫复问:“昔日魏国占了西河多长时间?” 司马欣道:“七十年。” 黑夫却摇头:“秦为西河所迫久矣,若从春秋时晋夺西河算起,足有三百年啊……” 想当年,秦穆公为了跟晋国抢西河,打了好几次战争,却只赢了一回,无奈之下,秦穆公才转而向西发展,灭国十二,偏霸西戎。 而秦穆公死后,秦国更是一代不如一代,晋国作为诸夏盟主,经常带着一帮小弟,拉上几千乘战车,经西河到秦川武装旅游,这使得秦人只能将都城定在西方遥远的雍,不敢东进半步。 尽管后来晋国三分,秦国伺机占据了西河,但那时候三晋还团结,加上魏国率先改革,越发强大。而秦国却内斗不止,公族庶长专权,导致三世不宁,君主替换频繁,沉醉于西方伯长的旧梦,被日新月异的关东诸侯远远甩在后面。 魏国乘机在少梁筑城,步步蚕食西河,秦人反击,却被吴起打得大败,魏国在此设立了西河郡,吴起担任首任郡守,魏文侯为了宣誓这片土地的归属权,以及西河完全在魏控制之下,还邀请孔子的学生子夏等人来西河讲学。 这对秦而言,这无疑是奇耻大辱:国境线往西移了几百里,小半个关中平原都让魏军夺取了,敌人却在本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大搞学术。 丑莫大焉,丑莫大焉! 于是秦惠公时,拼了老命,动员举国之力欲夺西河,却被吴起以五万人打得落花流水。自此,秦从春秋四大国,沦落成了二流国家,诸侯卑秦。 落后就要挨打,战国时,诸侯便都明白了这个道理。 秦献公最先在这耻辱的环境里奋起反抗,他从魏归国后,也学魏国人起了集权改革。其中就包括了废止人殉、迁都栎阳等,经过十八年的改革,秦国的国力转弱为强,有一战之力。 恰逢魏国吴起南奔,三晋分裂,魏武侯战略重心转移向中原,秦献公再击西河,石门之战,斩首六万,一举洗刷了名声。 魏国也意识到了秦的威胁,遂在洛水以东修筑长城,从上郡一直延伸到渭南,跨度三四百里。 只可惜秦积贫积弱太久,能侥幸赢,却守不住,于是明白了这点后,秦孝公继父之志,全心全意使商鞅主持变法,壮大秦国的国力…… 之后的事情世人皆知。 黑夫目光远移,扫视远处那片安宁再次被打破的土地:“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只可惜秦孝公和商鞅都没看到这一天,魏国正式割让西河与秦,是秦惠文王继位八年后了。 最终秦国打赢了西河的百年战争,奠定了统一六国的基业,魏国则元气大伤,从此失去了争霸天下的能力。 而现在,黑夫面临的,其实是与秦献公、孝公一样的事,只是强弱形势调转过来罢了。 黑夫扫视与自己登塬远眺的一众将尉,其中有不少从南郡起兵时追随自己的北伐旧部,也有许多陆续投降的故秦军吏。 他就是要通过这场对六国,对匈奴的反击战,将这两个根本尿不到一个壶的集团,捏合到一起。 领导都是善于总结的,黑夫也不例外,他说道:“由此可知,秦之中衰,由失西河始。” “秦之大兴,亦由复西河始!” 黑夫一挥手,神情肃穆: “眼下六国诸叛军窃据西河,若不能收复,吾等,皆为大秦之罪人也!” 司马欣与众将皆俯首道:“有摄政为帅,士卒用命,必克复西河!” 不管过去双方怎样将狗脑子都打出来,现在一致对外,先把六国赶跑再说。 这时候,叔孙通来了,跪倒在地,双手献上一封文书:“君侯,新檄文,写好了!” 早在黑夫决定对六国全面进攻时,就让叔孙通鼓捣一篇通俗易懂,又能激励士气的檄文出来,但叔孙通咬秃了笔尖,却给黑夫交了这么一份玩意: 檄文的大意无非是,当年六国攻秦,合从缔交,诸君王为纵长,四公子为首脑,汇集九国之师,征募贤良策士如公孙衍、苏秦、陈轸、苏厉,又得兵家武将诸、庞涓、匡章、廉颇、赵奢、李牧、项燕等。 结果呢?诸侯最多到达函谷关,秦人开关对战,还未用全力,便打得六国大败而归,从散约破。 而眼下六国余孽,不论是甲兵人众,还是文韬武略,都远不如昔日,竟敢乘着武忠侯廓清朝堂之际,勾结奸佞赵高及北虏匈奴,乘乱进入西河,真是胆大妄为,连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只需要武忠侯带着秦师东征,便能像过去那样,将六国打得落花流水…… 叔孙通为了讨好黑夫,形容秦军军容之盛时,甚至还说什么“以秦之众旅,投鞭于河,足断其流!” 听着是霸气,但叔孙通不知道,他误打误撞,马屁拍到这匹大黑马脚上了。 黑夫当场就撕了檄文,让叔孙通重写,还骂他道: “叔孙通,汝莫非是做了官,进了咸阳,便笔秃才尽了?” 叔孙通被骂得一愣一愣的,黑夫却问他:“汝鲁人焉?楚人焉?秦人焉?” 这送命的题,当然不能答错,从小长在泰山脚下的叔孙通毫不犹豫地数典忘祖:“叔孙通自然是秦人!新秦人也!” 黑夫道:“那汝竟不记得,自从十余年前,始皇帝灭六国,一天下,世间便再无六国之民,而只剩下一种人:秦人!最多分新故而已。” “既无六国,汝在文中,屡屡重申秦与六国仇怨作甚?生怕彼辈裹挟之民想不起来?生怕战后秦人不报复关东之人?” 这就是叔孙通忘记了,黑夫要强调的是:腐朽落后,一心复辟自己奢靡生活的六国残余旧贵族,与天下人的矛盾。 而不是翻六国与秦的旧怨老账。 “还有。”黑夫警告道:“那投鞭断流一词,不许再用,再乱胡诌,本摄政先将你投河!” 领导动动嘴,秘书熬秃头,叔孙通一边跟着大军行进一边熬夜,撑得眼圈发黑深陷,终于做出了黑夫想要的文章来…… “念!” 起风了,风自关中来,往西河而去,黑夫裹着大氅,让叔孙通将此檄文昭告三军! 叔孙通捧着檄文,大声念道:“为传檄事:大秦摄政、武忠侯尉君奉始皇帝遗诏,靖难北伐,以诛逆子胡亥、逆臣赵高之罪。二贼负隅顽抗,竟使秦人同室操戈,幸昊天有灵,降天火地雷于武关,举关不攻而堕。秦中士卒亦反其戈以迎义师,咸阳遂不战而复,伪帝胡亥丧命,奸佞赵高窜逃。” “然旧六国之余孽项籍等,亦乘机作乱,至今一年有余矣。群盗本六国王孙之孽,往日贪如硕鼠,蹂躏百姓。始皇帝降之为庶人,彼辈心有不忿,竟为一氏一姓之富贵,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割据作乱。” 这次叔孙通总算过关了,黑夫满意地点头道:“传抄分发下去,要教三军知道自己这一战,要为何而战!” “更要让全关中的故秦人知道,在此危急时刻,又是谁,在力挽狂澜!” 就这样,檄文被书吏传抄,发放给各百的军法: “贼等自处于安富尊荣,而视关东被胁之人曾犬豕牛马之不若。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郡县五千余里,所过之野,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所过之邑,常屠戮殆尽,血流满城:襄邑之屠,死者万户,临晋之屠,城无活口。” “项贼等常言,‘秦兵为虎狼,屠我百姓,辱我社稷’,然王师破六国,非战,未屠一城,六王,非恶,无妄诛一人,由此可见,彼辈为真豺狼也!” 通过军法官,檄文被一点点传播,传到了普通士卒耳中。 “今奸佞赵高引狼入室,项贼等更欲尽灭始皇帝子嗣,六公子戮于大荔,十公主辱于夏阳,此其残忍残酷,凡有血气者未有闻之而不痛憾者也!” “大秦君位空悬,社稷不可一日无主,本侯暂摄国政,奉天之命,统新、故秦人之师四十万,并立东进,誓将殄此凶逆,救我被掳民人,复我西河之宁。不特为神祇公子雪被辱之憾,且为天下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 “报仇!”重泉人李必、骆甲吼得震天响,在数日前重泉之战里,,死的不止是王氏的新家主,更有不少士卒,亦有当地人。 通俗易懂的语言,没有故作高深的引经据典,士卒们听在耳中,也开始相互传播: “以秦中百姓之助,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平乱有功之士,不论吏民刑徒,皆得巨赏。贼军中从逆之人,有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罪轻一等,若尔披胁之民,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 “本候爵名武忠,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大河之水,幽有始皇帝万古之龙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挽将倾,匡社稷,立贤名,在此役也!檄到如律令,无忽!” 就在檄文传遍军营,并向周边各县散播时,被派到对岸的斥候来报:“禀君侯,六国群盗正在撤退,留在大荔的后军哨侯,已为我军肃清!” 号角和呼喊声,响彻洛水西岸,也传达了武忠侯的新命令。 “济洛!” “济洛!” 队伍向前开动,浩浩荡荡,虽然叔孙通不敢说,但眼前的景象非要他形容,那便是…… “予君侯甲兵二十万,足以斩龙门,断急流,无敌于天下!” …… ps:早,第二章在下午,困得眼皮打架,有错字提醒我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15章 为何而战?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站在洛水东岸,杨喜能看到浩浩荡荡的秦军在西岸排列,好似一块块方豆腐——这也是胶东传过来的新事物,各部队跟随各自都尉,分批渡过几座浮桥,又在东岸列阵以待,防备六国群盗反扑。 杨喜等人,则是整个大军的最前沿,分散在方圆百里内,侦察任何风吹草动。 一名骑长携带军令,纵马而来,朝杨喜拱手道: “杨率长,君侯大军已渡济,李、骆两都尉令吾等前往蒲坂方向查探敌情!” 杨喜颔首,吹着铜哨,让自己身边游弋的属下们集中起来。 “向东,去蒲坂。” 四蹄奔走,马臀涌动,杨喜位于最后——这是骑兵行军的惯例,作战之时,他便要换到最前方去了。 杨喜升官了,他原先只是一个管着五个人的“骑长”,现在却因在蓝田率先投诚,引发王离军大崩溃的功绩,连升两级,成了统辖一百骑的“骑率”。 过去半个多月,蓝田的故秦降卒接受了北伐军的改编,早在杨喜刚投诚过去时,护军都尉季婴便对他讲了北伐军的政策: “汝等弃暗投明,武忠侯令吾等竭诚而迎,今后不论故秦人,新秦人,皆是一家人。武忠侯对待投诚之兵,与南郡旧部并无两样,汝等只要尽力效命,自然前程无量,富贵有望!” 当时见杨喜还比较拘谨,季婴甚至安慰他道:“勿要有甚顾虑,汝虽年轻,然汝父辈也曾为始皇帝扫平六国,与武忠侯乃是不相识的袍泽,往后仍并肩而战,同仇同泽!” 于是那些天里,杨喜等人就天天听北伐军的军法官用饱含南方口音的雅言讲课,让他们“忆苦思甜”——忆胡亥当政之苦,思往日政治清明,大秦在始皇帝旗帜下百战百胜之甜。 一遍遍向他们强调,之所以会有这场内战,天下人之所以受苦,皆是胡亥、赵高之过也。 过了几天,传来了咸阳不战而下,胡亥身死的消息,武忠侯完成了靖难,成了大秦摄政,并宣布了大赦、减租等一系列政策,秦地望风而降,这下降卒稍微安心。 不过,当时五百长以上官吏被单独隔离,并有谣言在军中传播,似是北伐军欲将降军官、兵分开,这让杨喜等多了一层担忧:大多数北伐军吏南方口音极重,与关中人鸡同鸭讲,难以交流,往后连听个军令都要扯上许久,何况其他。 但最终,黑夫只是将李良等裨将级别的替换闲置,都尉以下仍维持,这让降卒不至于吏不知兵兵不识吏,稍加改编后,便成批拉到骊山,以看管十七万刑徒。 杨喜等骑兵则被集中起来,以弥补北伐军车骑之不足,他们被集中到渭北,当时众人多有腹诽,都想回家,还是武忠侯专门派了一批军法官来,描述六国遗贵所率群盗,在西河所犯的罪行,以及宣扬接下来,他们究竟要”为何而战!“ “救我被掳民人,复我西河之土,还我秦川之宁。不特为公子公主雪被辱之恨,且为西河百姓,报枉杀之仇!” 每一点,都骚在故秦人的痒处,如杨喜,他家乡在宁秦县,就在西河边上,倘若不击退六国群盗,下一个遭殃的,不就是家里的母亲兄弟,邻里亲眷么? 那就打罢…… 就这样,杨喜督着一百骑从向东进发,在百余里的范围内,还有十多支骑队执行和他们类似的任务。 他们的第一站,叫商原,也叫商颜,这儿有万余顷卤地,且河岸善崩,本该是穷苦地方,但因为原下有泉,水味咸苦,羊饮之,肥而肉美。使得商颜成了畜牧的好地方。 “苦泉羊,洛水浆,可听说过?” 据手下一个当地籍贯的骑长吹嘘说,一勺肥美的羊肉羹,泡着近十年来在关中盛行的烤膜,那滋味真是赛过仙人,本地羊肉甚至直供咸阳宫御膳,供皇帝陛下食用,当地人颇为自豪…… 但如今的摄政武忠侯,恐怕暂时吃不上商颜的羊了。 可杨喜他们到达商颜时,发现此地早非昔日富庶安宁,鲜血濡湿了入邑的桥头,沿石块的纹路扩散开来,汇入沟渠,流到井边,那儿恶臭阵阵。 杨喜探头往里一看,却见这深达四十尺的深井里,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尸体,甚至有赤身裸体的女子,为人惊扰,一时间蚊蝇乱飞,好似掀起一阵沙暴。 尽管见惯了刀兵血流,甚至能面对露出白骨的袍泽面不改色,但这一刻,杨喜几欲作呕。 据逃到附近山中的商颜人说,在六国群盗抵达前,乡啬夫尽自己所能,撤出了大多数黔首,老啬夫自己,则披上未穿多年的甲,持戈守在桥头,挡住了群盗的前锋,最终力战而亡,他和一众乡卒的头颅被插在桥头木桩。 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杨喜让人将桥上的头颅取下,妥善安葬,又推倒墙垣,填平了井。 至于本地的群羊,也早被饥肠辘辘的六国群盗分食殆尽,只剩下一堆羊毛羊骨散落在他们的营地故垒中。 本地籍贯的骑长未能找到他的家人妻儿,也不知是逃了还是死了,伏在被烈火摧毁的家宅前久久不起,杨喜过去拍了拍他。 “吾等必将群盗驱逐!” 他们离开商颜,继续向东疾驰,一路上所见许多里闾燃起了大火,那是六国群盗撤退时所放。 一些逃入山林河泽的本地黔首已归来,瘦骨嶙嶙的他们,只能眼中含泪,无助地看着家园燃烧,庐舍化作火海。 有个瘦削的青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咬牙一跺脚,单膝跪在路边,请路过的秦军骑从带他走,他要追上群盗,为死难的家人报仇。 但被杨喜拒绝,叫青年等待武忠侯大军,学着季婴都尉的话道:“北伐军需要每个能拿起矛,扛动盾的青壮。” 又向前十余里后,一片丰饶的农田出现在眼前,微风吹拂,麦浪阵阵。 一批与他们数量相当的车骑,也赫然出现在面前,他们正在劈砍一座小沟壑上的桥梁,放火焚毁道旁黄橙橙的粟麦,这是为了延缓秦军大部队的追击速度,并毁掉西河的粮食。 “是六国群盗的断后斥候!” 众人眼前一亮,苦追多时,他们终于逮到了敌人的尾巴,敌军大部队,只怕离此不远了。 对面的六国群盗也发现了杨喜等人,立刻重新集中,开始列阵——立刻撤离才是明智选择,但这半年来每战必捷,楚军有些飘了。 “抽刃!” 杨喜大声命令五骑调头,去向骑兵都尉汇报情况,自己则带着剩余人结阵。 他们亦无退却的余地,大军有大军的战斗,斥候也有斥候的交锋。 半个月前,杨喜作为王离军中的斥候骑长,曾遇到过一群北伐军斥候,那时候,他却毫无战心,反而将降包裹着石头,重重扔了过去。 那时他的,失去了亮剑的勇气。 记得刚投诚后,北伐军的军法官曾问过降卒们一句话。 “汝等从胡亥之召,与北伐军为敌,可曾想过,自己为何而战?” 当时,杨喜答不出来。 他的祖辈们,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为了响应君父号召,报西河百年之耻,为了使诸侯不再卑秦,这是老秦人的骨气! 他的父亲,也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为了始皇帝的梦想,为了军功爵而战! 而他们这代人,成长在一统后,却连徭役田租都应付不过来,当服役再无利益可言,人们也渐渐失去了祖辈的战心。 只因为官府的征召令,和逃役的严苛惩罚,被迫离开家园,踏上战场,军吏天天喊着平叛立功,众人却毫无兴致,念着身后的家。 而现在呢? 为何一度丧失战心,丢掉武器的他们,要重新拾起兵刃,站在这面旗帜下? “汝等可知,这是何处?” 杨喜咬着牙,盯着远方耀武扬威的六国群盗。 “此乃吾辈之乡!” 这是黄土一望无际的秦川,这是他们的家! 是谁给你们的勇气,在此胡作非为? 吾等为何而战?那个问题再度萦绕在杨喜心中。 “不为君王之荣。” “不为官府之律。” 甚至不为军功和虚无缥缈的荣耀。 秦人为自己而战。 秦人为家园而战! 杨喜亮出了自己的剑! 它或许一度尘封生锈,难以出鞘。 但今日赫然亮出,依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度失去的勇气,回来了! 随着杨喜,故秦骑从们刀剑出鞘,百余骑从跃马而出,冲向敌人,喊出了他们的新口号! “保家卫国!” “保家卫国!” …… PS:赶在开船前最后一分发出来,有点匆忙,有错字记得留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16章 斩项籍者邑万户!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秦与六国间没有和平,也不是真正的统一,只是十二年的停战……” 而那曾烧遍六国大地的战火,终究还是烧到了秦国本土。 前锋在百里外追击六国军队,黑夫率大军紧随其后,一路看下来,西河早不复司马欣口中的繁华安宁。 通往蒲津的驰道两旁,原本种植了两排松柏,规整有序,但六国军队为进攻西河各城,大肆砍伐,用来制作兵器和攻城器械,眼下只剩下一个个光秃秃的树桩,而道旁的粟、麦田亩,也或被抢割,或被烧毁,或被穿境而过的六国军队,踩得乱七八糟。 如此看来,今年的西河,恐怕要绝收了…… 一路走来,路过了几个亭舍、乡邑,都是空空无人,好似被一群野兽袭击过——亭门被撞开,里墙被推倒,常能见到血迹和伏尸,群鸦盘旋的地方,就一定能找到罪恶的遗迹。 奉黑夫之命,每当遇到尸体,蒙着布口罩的驰刑士立刻奉命向前,能葬则葬,不能葬,也必须一把火烧了,以免战后恶疾滋生。 尽管被祸害得十分残破,但在大荔,在临晋,在西河任何一个北伐军收复的城邑,黑夫都受到了当地幸存者的热切欢迎——其热切程度,竟与他当年在云梦泽举兵,打回安陆县时无异…… “西河人盼王师久矣!” 侥幸未死的当地三老伏在黑夫马车前哭泣,现在的他们,根本不想管这“王师”其实是过去一年多里,官府口中的“南方叛军”。 在当地人看来,能驱逐六国群盗,解救西河百姓者,便是王者之师!当六国军队撤走,又见秦旗开进临晋,一时间人人奔走相告,如枯木逢春,更自发组织了众人来城前相迎。 黑夫让人将三老扶起来,解下大氅披在他身上,叹息道:“只恨奸佞赵高引狼入室,恨逆子胡亥弃西河百姓,也恨黑夫不够快,迟来了!” 被六国军队占领的这二十来天里,西河真是饱受凌虐,六国遗贵打的本就是复仇的旗号,西河便独自承受了六国之人,对秦的十代之恨。 黑夫亦向西河人做了承诺: “一切在抵抗群盗时牺牲者,皆赐爵一级,尊为忠士。西河遭群盗烧杀抢掠,受损极大,但凡贼子所过之县,今岁田租、市税、徭役皆免,且县中粮田多为楚人所烧,幸而关中即将秋收,不日将有大批粮食运来,赈济难民!” 西河人听闻,免不了喜极而泣,但也有幸免的男丁大声请愿道: “请将军勿要免除西河之戍役!” “请将军让吾等参军入伍,为父老亲眷报仇!” 群情激奋,恨不得立刻拿起武器去追贼,这让随军而来的幕僚韩胜十分欣喜,事后朝黑夫贺道: “恭贺君侯,今又得十安陆也!” 众所皆知,破武关时,北伐军十万人里,安陆人便独占一师,此外亦有不少安陆子弟,担任各级军吏,这是因为自一年多前,安陆残破,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安陆人,遂全民皆兵,老弱在后方安置,青壮几乎全部入伍,跟着黑夫从南打到北。 西河虽然不大,但却足足有十个县,户十万,而眼下这些在六国屠刀下幸存的西河人,未来足以成为黑夫对付六国的铁杆…… 历史上,以复仇之名,祸害的关中区域更广,也难怪刘邦能屡败屡战,最终赢了楚汉战争,因为其背后,是数百万恨透了楚人,渴望报复的秦民啊。 “我只愿再灭六国后,此地永无战争。” 黑夫从未怀疑过,自己将赢得最终胜利,他在意的只是,花费的代价和时间。 而眼下,一个提前结束战争的机会,眼看就要稍纵即逝了。 大军抵达临晋时,前方索敌的骆甲、李必二将也派人来回报,说六国联军分南北两部,北边是赵、魏,撤至夏阳,欲从龙门渡口,乘船返回河东,南边是楚军,目前在蒲津,那儿有搭好的浮桥…… “六国撤退,比我想得要快。” 黑夫有些苦恼,对他来说,西河无疑是决战的好地方,不但人数占优,随时能从咸阳调拨粮秣士卒,更妙的是,西河人会很乐意为自己堵截敌人,通报消息。 但彼辈撤的倒是快,这不符合黑夫了解的项羽脾性,是铁蛋开始听人劝了?还是…… 六国后方出了问题。 黑夫想起了楚使武涉曾提议的辽西、辽东势力,但相比与此,更可能的是,他入武关时,下令江东对淮南的进攻,奏效了,楚人后方起火,再无死战之心。 “如此看来,倒是我那命令,太急了?” 黑夫很无奈,但古代军事通讯就是这样,相隔千里的沟通,远远比不上战局的急剧变化。 眼下他们能做的,只是迅速抵达大河,能歼灭多少,就歼灭多少! 他问前方信使:“蒲津方向,敌军谁人断后?” 信使回禀所见:“断后之军,除了楚军赤凤旗外,还有上柱国项的旗帜!” “项籍!?” 黑夫顿时眼前一亮,立刻起身登车,向东一指: “留下辎重,三军轻装俱追!” 将为三军胆,而项羽,便是六国之胆魄! “若能在西河斩了项籍,就算将其他人全放走,此战,亦是完胜!” …… 作相同想法的,可不止黑夫一人。 七月下旬,骆甲、李必两名降将所率的车骑部队,经过数日行进,已击破了不断阻碍他们的楚军后阵斥候,抵达蒲津渡口旁的大河高岸。 这年头的黄河,还没后世那么浑,众人眺望见波光粼粼的大河宛如玉带,两道舟船连接而成的浮桥横跨而过,直通河东…… 六国联军中,赵魏以及楚军大多数人本就欲撤,唯独项籍想在西河决战,但在得到淮南遭攻击的消息后,一贯恋家的项籍也终于听了仲父亚父之劝,只能含恨答应暂且撤兵。 眼下,五万楚军正在通过狭窄的浮桥,徐徐渡河,战利品和辎重已过泰半,留在西岸的军队也所剩无几,唯独项籍的高牙大纛,连同数千亲卫,还树立在津口处。 “迟来一步,还是叫群盗跑了。”李必看到这一幕,有些遗憾。 “但若能咬下那尾巴,也不算一无所获!” 他的同僚骆甲却盯着那面项字旗,指着那边道:“那应是在重泉城斩了他们上司王翳的六国统帅,项籍。” 这些日子来屡屡立功,眼下从最前方回来禀报的骑率杨喜跃跃欲试:“都尉,若能斩了此人,便是斩将夺旗之功,岂不更好?也算能给死难的西河父老一个交待。” 骆甲则摇头:“当日王翳将军围重泉,派吾等提防东面,孰料项籍却绕道从北而来,溃围而入,王翳将军欲战,却为项籍亲自突入中阵斩杀。据活着回来的人说,此僚有万夫之勇,无人能当其一合,其麾下车骑骁勇,奋力并进,不亚于上郡甲骑,还是小心为妙!” “楚人骑马再好,能比得上秦人?” 杨喜有些不信,先前他也带队遭遇过一些楚人车骑斥候,但那群在马上做不到动作自如的小矮个子,都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很快,众人就都将骆甲提醒的“小心”抛之脑后了。 又有两批北伐军抵达此处,他们一部是垣雍所率的“轻兵”,一部则是光着脚的越卒摇毋余部。如今秦军车、骑、徒加一起,足有万人,而对面项籍身边的人,却不断去往东岸,越来越少,只剩下三千余…… 眼看我强敌弱,有心进攻的人越来越多。 而垣雍带来的一个消息,彻底点燃了这万人的战心。 “武忠侯有令!” 传令兵在河岸聚集的前锋踵军面前飞驰而过,大声将黑夫的原话告诉所有人: “斩项籍者,购千金,邑万户!” …… PS:今天还是只有短小无力的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17章 万人敌 站在浮桥上,回过头,项梁能看到那杆项字大旗下的高大身躯。 这些天的了解下来,只能用四字形容项籍在六国联军里的地位: “中流砥柱!” 此情此景,项梁很早就预料到了,十三年前,家族秘密举行的项燕葬礼上,众子弟或泣或呆,唯独项籍抹去眼泪,睁大一对重瞳,在项燕灵位前立下誓言: “必覆秦国,为大父复仇,为楚国复仇!” 一席话说下来,让气氛低沉的项氏家族为之一振! 从那时候起,项梁便开始重点培养项籍,此子是项氏第三代的翘楚,是楚国未来的希望。 但项梁未料到,项籍在自己放逐边塞期间,竟靠着一路奋战,当之无愧地成了楚国与项氏的继业者…… 但他内里的性情,仍是原先那般。 “籍儿还是没变。” 项梁记得,在项籍十来岁的时候,自己让人教他楚国的鸡次之典》,楚史梼杌》,但项籍表现得极其不耐,轰跑了那些楚国灭亡后无处可去的老史官。 项梁又让人请来名家剑师,教项籍学剑,但项籍自持一身蛮力,轮着未开封的钝剑,将剑师们打得抱头鼠窜,又不成。 当项梁恼怒地问他到底想学什么时,项籍说:“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于是项梁才开始教他项氏祖传的兵法,项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 眼下,项籍大概处于万人敌和十人敌中间。 有百夫不挡之武力。 也有万军中牵针引线的兵形势家才能。 所以,项籍的用兵之道,游离在猛将与统帅中间。 这才是最要命的。 项梁忧心忡忡,喃喃道:“但一个真正的兵家,该像王翦那般,在安全的地方指挥自若,怎么会将自己置之于险地,亲自断后呢?” …… “请上柱国渡河!” 蒲津西岸,楚军士卒也在呼喊同样的话:“吾等断后即可!请上柱国速速济河” 项籍回首看了看浮桥上仍挤得满满当当的楚军,却笑道:“籍与楚国子弟数万渡河而西,便要将汝等带回去,否则无颜见淮南父老,岂有先撤走的道理?” 说着,他骑着马,身位又往前了一步。 身旁的一位羊裘少年也同样跟上,却是与项梁一起在塞北受尽苦寒的项庄。 项籍瞥见这位冒自己之名,遭秦吏虐待的堂弟,他多年的塞北生活,练就了一身好骑术,但眼下,握缰的手却在微微发颤——这还是项庄第一次参与战役。 “怕了?汝可先退。” 项籍目不转睛,盯着远方数量外的高阔河岸,那儿的秦人,如同乌鸦聚集,越来越多。 项庄舌头被秦吏割了,无法说话,只能发出呀呀的声音,眼下被项籍质疑,他涨红了脸,手舞足蹈也难以表达自己的想法,遂一手重重砸在胸膛上,另一手则抽出了佩剑,遥指远方的秦旗,重重劈下! “你待会要为我刈旗,以证汝勇?” “有胆气,是项氏男儿。” 项籍笑了,看着项庄刃口有些残缺的剑,唤来自己的亲卫,将一柄剑交付给项庄。 剑鞘不甚起眼,但项庄抽出那剑柄来,却见剑式古朴,似是吴越之刃,但又与一般古剑不同,乃是铁制:釽从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绝…… 他一时间爱不释手。 “剑名‘工布’。” 项籍道:“据说此剑为欧冶子及干将为楚王所铸,凿茨山,泄其溪,取铁英,作为铁剑三枚。一同铸出的还有一柄‘龙渊’,一柄‘太阿’。龙渊不知所踪,太阿为秦人所夺,便是秦始皇所佩天子剑。” “此番西来,我本欲以此剑,断秦之太阿,绝秦之社稷,只可惜……” 可惜黑夫先占咸阳,而自家后方又失了火,项籍距离秦始皇的骊山陵只有三百里,睡梦间甚至能梦到自己烧了咸阳,烧了那罪恶的宫室,大火三日不绝,但醒来后,却终究只能半途而废! 项庄听闻此剑如此特殊,遂连连比手推辞。 “拿着!” 项籍却将剑入鞘,扔到项庄怀中。 “吾好用戟,敌不能近身,短兵无所用也,且为我负此剑,一会,就跟在我身边。” 他对项庄笑道: “我的后背,便交给你了!” 项庄一愣,将剑负于背后,用手敲着自己胸膛,目光坚毅。 他错过了项氏崛起的诸多大战,好在,还有机会与堂兄一起战斗。 这时候,远处河岸上的秦师,动了。 随着激动的叫声,在黄色河岸上跃出了一众骑影,那是一群持长矛而穿着轻甲,头戴小皮帽的骑从们,他们从斜坡上驱马而下,背后还跟着无数的骑影,带着大地的动摇一齐攻向楚军! 同时,秦人的车兵、徒卒,甚至是光着脚的越兵,也纷纷冲下河岸的高坡,从左、右、前三方向津口杀来,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刚刚赶到的秦军前锋人数近万,而反观楚军这边,还守在西岸断后者,不过三千! 就算发觉秦人意图,一部分在浮桥前等待过去的楚军被迅速调过来,一些船只也开始朝西岸移动,但前后两阵加起来,人数也不过五千。 项籍却对这种以少打多的仗,习以为常,依旧谈笑自若: “秦人不知会悬赏我的头颅多少黄金户邑。” “但项籍之首,可是要用命来取的!” 三千随项籍转战中原的楚军,有车骑也有手持长戈的步卒,此刻竟没有犹豫,没有退却,而是牢牢站在松软的河岸上! 观察了周边地势许久,这场仗要怎么打,项籍心中已有定数。 “随籍破敌!” 随着他挥动长戟,身后大旗摇晃。 项籍一马当先,奔驰而出,项庄背负工布剑,必须利用自己高超的骑术,死死盯着堂兄后背,才能赶上他的速度。 楚军这边的步卒仍在原地,结成坚阵,但其车骑竟动了! 一千楚军车骑,也如同无数支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他们没有直接与秦人交手,反而往向河岸左侧的潮湿区域而去! …… 正如项籍所料,在黑夫“斩项籍者购千金,邑万户”的命令下,秦人战斗的目的,不止是保家卫国,驱逐群盗了。 更是重赏之下,人人皆为勇夫! 从斜坡上的河岸冲下来时,骆甲已不在最前方,他满目皆是涌动的马屁股,以及四蹄带起的黄泥。好在队列前排的骑率杨喜等人,都有效的控制着队伍,阵列没有因为拥挤而过于混乱。 但混乱却出现在,那面醒目的楚军赤旗从远处掠过时。 “项籍要逃!” 有声音从前方传来,顺着马头方向,骆甲能看到,一里开外,夏日的强风鼓动着军旗,上面只写着一个大字“项”。 看上去,项籍的军旗及千余人离开了其阵地,,向左侧另一座浮桥移动,似乎想脱离战场,这使得秦军车骑稍作犹豫后,一分为二。 前锋成分杂糅,没有统一指挥的弊病出现了。 李必立功心切,让杨喜等人一马当先,以车骑主力紧追项籍旗帜,向河岸左前方移动。 越校摇毋余带着跣足越兵,嗷嗷叫着紧随其后! 只剩下垣雍谨慎,还跟着骆甲的脚步。 隔着很远,骆甲亦能看到,那些追击者身下马匹,在湿润河岸上留下的深深蹄印! 他感到了危险。 “停下!” 下沮泽,进退渐洳,此骑之患地也,骆甲虽是从骑将直接升为骑司马的,但这点常识,却还是懂的。 但有的人,却在临阵时为气血激情所引导,将往日所学忘得一干二净。 骆甲在疾呼,振臂大声呼喊,让人摇晃旗帜,击打金钟,想要阻止这种愚蠢的行径。 “别去!” “那是诱饵!” “是陷阱!” 但一人之呼,难敌百马之鸣。 后方的金钟来不及敲响,士卒们眼睛里只有项籍的旗帜和人头,被仇恨和重赏刺激得红眼的众人,由杨喜带头,从军吏到骑从,竟丝毫没有迟疑,而是朝那面项字大旗径直冲去! 杀了项籍,就能赢得富贵侯位! 杀了项籍,就能结束这场战争! 但下一刻,留在津口处的数千楚人步卒动了,他们齐齐向左侧移动,如同一把铡刀,将突入冒进,追击项籍旗帜的秦军车骑,一截为二! 泥泞的河岸陷入了鏖战,在湿软泥土上难以发挥优势的秦军车骑,与下马步战的楚兵厮打在了一起,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事情发生在片刻之内,骆甲有些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以身为饵,牵扯我军,这项籍,真是六国联军之首么?怎么打起仗来,跟一个率长、司马差不多,全不要命……” 但却格外有用,一举扭转了人少、势低的劣势。 眼看李必、杨喜他们那边陷入了苦战,接下来如何办?骆甲第一次当上都尉,有些失神。 好在,他身后的安陆人垣雍不愧是长期跟在武忠侯身边,耳濡目染其用兵之法,瞬息之间,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继续向前!” 垣雍令众人弃车马,以长矛开道,步行前进,手则摸着向腰间的燧石和烟矢。 “烧浮桥!将项籍,困在西岸!” …… ps:第二章在下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18章 重瞳子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黑夫直到一日后,方才抵达蒲津战场,这儿两座浮桥早已烧毁,只剩下焦黑的浮木漂在岸边,微浊的河水冲刷着岸边堆积得密密麻麻的尸体,不论秦人楚人,他们的血已渗入湿润的泥土中。 而楚军主力,包括项籍本人,则早已在对岸的河东蒲坂城了。 “下吏等使项籍走脱,其罪当罚!” 李必、骆甲、垣雍,还有杨喜,除了战死在蒲津的越校尉摇毋余外,所有幸存的将领都垂首伏在黑夫面前,却难以说清楚他们究竟是怎么败的。 垣雍一五一十地描述经过:“当时我军万人居河岸上,楚军数千于河岸下,二成是车骑,其他均是步卒。” “项贼以己为饵,带着车骑及旗帜往左移动。李必、杨喜以为项籍欲逃,遂追之,却为其步卒所拦,将我军截为两段。但左侧处,仍是我军人数占优,故下吏决定,与骆甲司马先烧右侧浮桥,断了项贼退路……” 垣雍说,因为堤岸泥泞湿软,他让众人抛弃车马步战,材官以强弓劲弩攻击回援的楚人,杀伤了数百人,除了阻止他们去救援项籍外,还欲逼近浮桥,将其烧毁。 但眼看他们就要接近目标时,忽然之间,本来秦人更多的左侧战场,却开始出现崩溃。那边传来的骚动在一瞬间扩大,垣雍回头看到,尽管是步行作战,但手持长戟的项籍带着一众楚人,竟胜过了秦卒,甚至是本就擅长川泽作战的越兵! 说到这他停了,瞪向李必,意思很明白: “李司马,轮到你了!” 黑夫很清楚,自己的属下们,在叙述胜利时都扬眉吐气,争先恐后,恨不得将自己夸得多么英勇无畏,因为这关系到分功劳。 可一但遇到败仗,就一个个像被霜打的叶子,相互推诿原因是少不了的,但也不能推得太过夸张,毕竟身后还有军法官记录功劳。 作为贪功冒进者,李必有些心虚,话又不接不行,只讷讷道: “敢告于君侯,项贼的确骁勇,其手持长戟,身被甲胄,亲自为战。越校摇毋余持矛与之交战,竟只扛住了一合,便被项籍所斩杀,我军马匹失陷,失了先手,又无厚甲厚盾,只能且战且退,项籍便沿着河岸,从左往右,竟溃围而出……” 没办法,他们也不想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是这场仗,大伙的确输得没脾气——战术上被诱导也就罢了,纯粹靠勇力的河滩大战,竟还被人数劣势的楚军打得步步后退,只要项籍所到之处,己方的队列常被切裂开来。 骆甲也为袍泽说情: “下吏亲眼所见,不止是项贼有百夫之勇,其楚人短兵也皆悍不畏死,更有一名背负利剑的青年,就行在项贼之后,若有人欲对其不利,那人便拔出一柄式样古朴的剑乱砍,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 就在这种情况下,秦军丧失了优势,将兵们个个善战,哪怕是新降的杨喜等人,也并非没有斗志,都卯足了劲想证明自己,然而命令却传不下去,动向完全地混乱了! 简单一句话,项籍所过之处,尽皆披靡,短短一刻内,除了摇毋余,又有两名率长死在项籍手下,这让楚人更加骁勇,也使失去指挥的秦军各部更加混乱。 垣雍补充道:”眼看项贼逼近右浮桥处,将与来援的楚人汇合,我遂让军中神射手持弓登车,欲射杀之。” “然项贼瞋目叱之,材官竟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退入军中,不敢复出。” 几位长官叙述完,轮到杨喜了,据说他是与项籍打了照面后,唯一还活着的人。 杨喜垂着头道:“我与一众乡党拦在项籍前方,项贼已再度上马,亲自被甲持戟冲我而来,瞋目叱我,其声如雷霆,我座下马匹竟大骇而退,跑了数十步才勒住,再回首,项籍已与其从登上浮桥,且战且退……” 仗着秦军人多,垣雍最后还是在浮桥上点了火,让千余名来不及随项籍过河的楚军或葬身火海,或不得渡,为秦军所俘。 项籍终究还是没能将子弟兵全部带回去。 这便是全部经过,四人垂首,等待武忠侯的勃然大怒和惩处。 万户邑没了,千金赏赐没了,眼看官也要丢,丢了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六国群盗已击退,他们卸甲回家也没什么遗憾。 “只可惜未能杀死项籍,为西河人报仇。”杨喜面露不甘。 黑夫却忽然笑了起来,将四人一一扶了起来,主动揽过道: “是余之过也,本欲以万户邑、千斤金为赏,使将士奋勇杀敌,却不料这点竟为项贼所利用,以己为饵。” “但在这一战里,我军死伤者两千,楚军死伤被俘者亦两千,算是战损相当,汝等将项籍、楚军赶出西河,当是大胜,何罪之有?” 尽管秦军以众凌寡,但要知道,他们面对的是项籍啊,没有全军覆没已经不错了,黑夫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 四人闻言大喜,皆下拜向黑夫道谢。 这几人,就是黑夫的孟、西、白,因为秦穆公开的好头,至今秦军也只诛军贼、国贼,却没有杀惜败之将的传统,李信这种丧师辱国的家伙,也能有第二次机会。 黑夫又岂会不原谅四人呢? 过去一年多时间里,北伐军忙于内战,与六国尤其是楚军的交手寥寥无几,眼下输这一场,未必是坏事,至少将项籍的用兵特点摸清楚了。 项羽,真是与黑夫性格完全相反的人,一个怂,一个莽,一个信奉理智和谋划,一个为激情暴戾所控制。 但这场仗也让黑夫意识到,他缺少车骑良将,尤其是经验丰富,能指挥万人作战者,眼前的李必,骆甲,杨喜几人,都只是千人级别…… 他不由思索道:“我昔日在北地的旧部良家子中,能做骑兵司马的也不少,但能为骑都尉者,也寥寥无几啊。” 而这边,眼看武忠侯并未责怪,众人松了口气,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分析起项籍的“秘密武器”来。 打完这场仗,众人一致认为,项羽的那对招子,恐怕有些蹊跷…… “据说其为重瞳,能摄人心魄,往往转头瞋目叱人,常人马俱惊。”垣雍信誓旦旦。 “汝等的意思是……”黑夫乐了,知道属下们又开始迷信起来,遂道: “那项籍,怕不是有瞳术?” 他只是随口一说,四人却当真了。 骆甲道:“的确是与重瞳有关的巫术,或是楚巫的把戏。” “日里说黑犬治鬼怪,可惜关中没有黑犬了,否则一盆黑狗血下去……”杨喜暗暗嘀咕着,抬头偷偷看了黑夫一眼,他们都知道胡亥屠尽黑狗是因为什么。 “或许只有能召下天火地雷的武忠侯,能够对付项贼!” 李必则秉承这信念,北伐军破武关的秘密武器尚未公诸于众,普通军吏士卒,对那一迹属于武忠侯之能信之不疑。 黑夫却不置可否,让他们下去整理战役经过,交给军法官汇总,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自己则望着远方的河岸,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场西河之战,尚未结束。 尽管可惜,但楚军离蒲坂渡口近,放跑了实在是没办法。至于北边的赵魏联军,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我在北方布置的后手,也该奏效了!” 果然,到了是日黄昏,有夏阳来的斥候传来喜讯: “奉韩信将军之命,上郡白翟骑三千投诚北伐军,今南下西河,助武忠侯击贼。又汇合少梁山董翳,水陆并进,于龙门渡,截得未来得及逃走的赵魏军数千人!” 更让黑夫喜出望外的是,那数千人中,还有一个意外之喜。 “奸佞赵高,亦在其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19章 鱼龙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赵高尤记得,十日前,自己被困重泉,绝望之际,为六国发兵所救时,他是欣喜若狂的。 但一向最善于揣摩人心的赵高,这次却热脸贴了冷屁股,赵高献上自己在未能劫持胡亥外,不得已作为替代的礼物:被拘禁在高陵县的始皇帝子女——除了出奔的扶苏,嗝屁的胡亥、公子高,以及摇身一变成了投诚公子的将闾兄弟三人外,其余公主公子皆在于此。 这些公主公子在西河被六国残忍处死,毕竟他们的战争目的之一,便是“屠秦宗室”。 还有那枚精雕细琢,代表了大秦皇帝权势的玉玺,也被深知怀璧其罪的赵高双手奉上。 用和氏璧镌刻而成,其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正面刻有李斯亲笔所,名匠篆刻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 当这美轮美奂的玉玺被捧上时,所有人,张耳、李左车、项梁,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上面,难以挪开。 当数十年前,它还只是一块和璞时,已价值连城,秦昭王曾以十五座城,欲与赵惠文王交换,由此引出了蔺相如的故事。 如今更被赋予了政治上的光晕,皇权的重量,其所值,岂不是无价之宝? 但这枚小玩意却被项籍的大手掌不客气地收下了,把玩在手中,仿佛看到了昔日“彼可取而代之”的大志。 但这位年轻统帅的情商和吃相,未免有些难看,竟不顾赵国人在场,当众道: “和氏璧,这本就是楚国之物,为人所盗!今当物归原主!” 还是范增轻咳一声,说什么“此物由纵长楚国暂时保管,待六国诛秦社稷,再分其宝货”,压下了赵人几欲当场发作的怒气。 而之后,项籍却待赵高十分冷淡,连临晋城的军议都不让他参加,赵高卖国无门,只能守在外头,通过贿赂与会者,得知了楚国后方遭到袭击,六国联军欲退的消息。 这让赵高失望透顶。 “本来指望六国守西河之地,而我如约赴上党为王,如今这情形,西河不守,河东又岂能长久,恐一年半载后,黑夫便将至太行矣……” 赵高忧心忡忡,从河东赶来的赵成,却仍在乐观中,甚至与阎乐争论起未来他们的“邦国”当叫何名。 “立国于上党,叫‘党国’何如?”赵成喜武不喜文,没太多文化,就是想当然随口乱说。 阎乐倒还读过典史,摇头道:“上党,古潞子地也,妇翁之国,仍称潞国才对。” 言罢还笑吟吟地朝赵高拱手:“潞王!” “够了!” 赵高当时却拍了案几,让二人闭嘴,目光注视着他俩: “看六国对我态度冷淡,恐难以如约,即便如约,单凭心思各异的六国,恐怕也抵挡不了黑夫兵锋,不管在河东还是上党,都不安全,吾等还是得另寻出路!” 赵成、阎乐面面相觑:“另谋出路?” “不错,不管我向东逃到何处,黑夫必穷追不舍,欲诛我而后快,眼下唯一的活路,是向北,去匈奴……” 项籍、李左车不欲与匈奴结盟共同对付黑夫,这在赵高看来是极可笑的,耽于名声,耻于与戎狄共舞?殊不知,他们错过了与黑夫实力均衡的机会。 倒是北边的匈奴大单于冒顿,杀父献妻,只为一胜,这种不择手段的做派,更像个做大事的人。 且只要赵高遁入广袤草原,随牛羊马队迁徙,绝不在一地久留,黑夫纵真的一统中原,手也难以伸到漠北,寻他不到。 赵高就如同一株藤蔓,自身没有强大的势力,只能靠不断攀附强者来获取权势,最初是秦始皇,后来是胡亥,眼下的他,只能在不断卖国卖身中求活。 因为赵高很清楚,天下之大,唯独黑夫,绝不会跟他做买卖! 赵成应诺,阎乐却还在犹豫,赵高决心已下,扫视二人道: “待东渡之后,便言我乃赵氏之后也,愿将上党献予赵国,换取雁门郡一小县为侯!” …… 果如赵高所言,六国对他没有丝毫信任,令赵成赴河东准备船只浮桥,接应联军东撤,却将赵高留在西边,以作为人质。 好在,赵高通过最后一点金帛,贿赂了赵魏两国的将军幕僚,得以离开对他不甚重视的项籍处,随他们至夏阳,从禹口而渡。 禹口,相传是大禹治水时用巨斧劈凿而成,它的北面是群山夹道的大河峡谷,南面是坦坦荡荡的平原,反差巨大。河水起初被约束在两岸悬崖断璧之间,白色的浪花如同千万匹奔马般横冲直撞,雷霆万钧,破山峦而径出,泻千里而东流,水浪起伏,如山如沸。 此处以北,有一个壮观的瀑布,当年秦始皇帝曾来巡视,作为驾车的中车府令随行,对此地自不陌生。 “这禹口也称之为龙门。”故地重游,赵高似是有无数感慨。 “两岸屹立,河出其中,上宽百步,下泻千里,相对如门,唯神龙可跃,故称之为龙门。龙门每年十二月初为冰所封,次年三月惊蛰时冰消,每当这时,有黄鲤数千条自下游游集龙门,竞相跳跃,一登龙门,云雨随之,天火烧其尾,化为神龙,登不上者,点额曝腮……” 那次随始皇帝出巡正是三月,赵高看着万鲤簇拥,争相欲跃龙门往上游而去,但成功者寥寥,大多数都是挣扎得鳞片脱落,无奈南返,更凄惨者,则失去了性命,无力地翻白肚皮。 那时他便领悟了。 “人生在世,便如逆流而行,不进则退,水中鱼儿众多,千千万万,有的鱼能接近显贵,但不管如何挣扎,如何被宠爱,鱼终究还是鱼,随时可能为罘所获,金钩毒饵所害,朝不保夕。” “想要活得长,活得好,唯一的办法,便是越过此门,化身为龙!” 但以他的出身,想要大权在握,保全己身,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机会。 制造混乱,再以混乱为阶梯,攀附而上,最终越过那道坎,化身为龙! 至于混乱造成的天下板荡,生灵涂炭,并不在赵高考虑之内。 只可惜,赵高玩脱了,在这混乱里踏阶而上的,不止他一人,有条大黑鱼,在这湿滑的梯子上,比他走得更快,踩得更稳,已渐渐腾空,隐隐为龙! 赵高悔恨异常,却无可奈何,只叹了口气,不再去看河中之鱼。 他现在只求保命。 在赵魏联军这边,赵高仍不受待见,被李左车放在最后,而就在他与阎乐即将踏上浮桥时,身后却横生异变…… 浩浩荡荡的骑从从西北方杀来,骑术娴熟,弓马超群,口中还大声发出呼哨声,尽管阵列没什么秩序章法,但赵魏两军留在西岸的数千人仓促无备之下,被这些车骑冲得阵脚大乱。 “是上郡的白翟人,彼辈也降黑了。” 赵高咬牙切齿,上郡本就是白翟老家,尽管后来一部分白翟东迁,但当地仍多翟君,半耕半牧,秦朝北逐匈奴,胡亥南平叛乱,都征召了不少白翟人入伍。但这些翟种喜欢见风使舵,当年就在秦与义渠间摇摆,后来又参与了嫪毐叛乱,唯胜者是依,眼下黑夫已克咸阳,撷取了政权,白翟自然要迅速转投门户了。 不同于南方的蒲津渡,有项籍亲自断后,龙门渡后方仅剩的赵魏后军无大将指挥,一时间被冲得七零八落,而桥上众人走得更快了,并无回援之意。 赵高也踩在浮桥上艰难前行,龙门上游一段,河道狭窄,激流险滩,浪急浪高,今日风有些大,浮桥摇摇晃晃,再加上拥挤不堪,不断有人落水。 他们此刻也像极了水中的鲤鱼,但追求的已不是跃过龙门化而为龙,而是只为活命。 这场艰难的争渡,在上游一众木筏顺流冲来时,结束了…… 小筏顺着涛涛河水而来,上面是头扎布巾的大河汉子,这却是来自少梁山一带的“匪盗”,最初是受到赵高迫害的“黑党“聚集,后来六国入西河,大量夏阳人出逃去投,本以为是群残兵难民,翻不起大浪,岂料听闻黑夫进攻西河的消息后,竟组织起一众人手,由河工、船夫扎木筏,一众西河人眼里闪着复仇的怒意,悍不畏死地冲来! 连续不断,浮桥遭受了剧烈撞击,更多人落水,木筏上叼着短剑的少梁盗也跃至桥上,与毁他们家园的赵魏兵卒战成一团。 赵高武艺不凡,即便残疾着一只手,也拔剑杀了数人,但他水性却很一般,随着更剧烈的撞击,浮桥彻底解体,赵高也失足落水。 他在微浊的河水中扑腾,如落深渊,脚脚踩空,赵高只能努力用双腿维持身体平衡,单手艰难划行,让自己探出河面,大口呼吸空气。 他看到了自家女婿阎乐,浮桥本就是舟船所连,阎乐侥幸夺了一艘小舟,护着妻儿老母,捋起袖子拼命划桨。 阎乐素来孝顺,前段时间赵高发动政变,欲劫胡亥,也是将阎母置于府中作为人质,才换得阎乐死心效命的。 “吾婿,救我!” 赵高奋力呼救,阎乐似是听到了,但只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便面露惊恐,竟毫不犹豫,与家人划着小船加速向东而去,将赵高独自抛在浊浪和混乱中! 一阵浪打来,赵高又吃了几口河水,土腥味十足,就在他即将溺毙时,一张大却落了下来,随着河工的号子声,他整个人被捞了起来,重重扔在舟中。 这是艘不大的渔船,水珠蒙住了眼睛,赵高看得不甚分明,但从船上众人死死按住他胳膊,往上面绑绳索的举动来看,是敌非友! 有人拎着赵高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提起来,手还在他脸上一抹,仔细一分辨后,露出了惊喜的大笑。 声如洪钟,似曾相识,赵高眨了眨眼,模模糊糊,看清了面前之人的身份。 一张圆圆的大饼脸,胡须杂乱,说话时,口中气息还有一股鱼腥味。 是昔日章台宫郎官,黑夫下属,一年多前被自己通缉,逃到少梁山落草的夏阳人董翳! 这比溺死河中还糟糕,浑身湿漉漉的赵高寒意顿生! “竟然是中车府令,今日捕获颇丰啊。” 董翳认得赵高,他龇开牙,露出了满意的笑: “武忠侯,会喜欢这条大鱼的!” …… PS:今天还是只有短小无力的一章。 推荐一本朋友新《大王令我来巡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20章 鹿马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下吏还以为,再见不到武忠侯了。” 步入徵县(陕西澄城)县寺时,董翳见黑夫竟亲自出来迎接,连忙趋行上前拜见,口称不敢。 黑夫却像见了老朋友一般高兴,拍着比他还高几分的董翳道:“子羽落难,皆因吾之过也,好在你还是如昔日在章台宫为郎官时,一样雄壮!” 当年黑夫入咸阳为中郎户令,手下有左右二校,分别是董翳和李良。李良与他关系不冷不热,董翳因为是章邯好友,更是夏阳同乡,故与黑夫格外亲热。黑夫堂弟彦为人诬告一案里,正是走了董翳的路子,才让同为夏阳人的司马欣插手,秉公执法的。 眼下董翳带着龙门大捷的消息来投,一心要将擒获的”大鱼“献上,但黑夫却似不关心,不问赵高,反而问起了跟董翳在少梁山落草,立下大功的众人。 董翳如实回答:“少梁山的义士,多是不堪胡亥、赵高苛政的西河人,最初不过数百。后来六国渡河,肆虐西河,当地人纷纷来投,人数多达三千,其中更有当地河工,靠了他们,下吏才能以木筏、木罂缻浮河而下,杀了赵魏后军一个措手不及!” 的确,六国联军几乎控制了西河所有船只,就算朔方有些船舶,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地通过落差不小的壶口瀑布,故水上几无设防。 但在大河上讨生活的河工却有自己的办法,在龙门渡口过往的船只,多有从上郡通过大河支流过来的,他们会在壶口将舟船连带货物拖上旱地,通过圆木拖拽数里,绕开瀑布再进入大河,交到龙门本地船工手中。 大河航道就是这样,一段航道只能由当地船工驾船航行,外地船工到了某一地方,都会将船和货物统统交给当地船工。倒不是船家有什么航规,是因为大河河道水情复杂所至。特别是龙门一段,河道狭窄,激流险滩,浪急浪高,外地人乱开一气,常船毁人亡,必须交给当地人驾航。 故西河河工极其熟悉当地水文,能从水上突袭,扎筏的木头不够?没事,船工们利用夏阳附近常见的大缶,用绳子绑在一起,再以木头夹住,叫作“木罂缶”,这一个罂缻的浮力,可以载重数人绝无问题。 黑夫对“木罂缻”似乎很感兴趣,问了又问后,才让人将一份冠服连带印绶带上来,亲手交给董翳。 董翳一看印绶颜色就放心了:银印青绶,立下下拜推辞:“下吏岂敢为两千石?” 尽管逃难前,董翳不过是一个千石吏,但如今重新得了机会,起兵响应黑夫,更擒住赵高,俘虏赵魏联军两千人,升为两千石,也是合情合理。 但重点是,黑夫给董翳的,可不是一个虚职,而是手握实权! “自始皇时起,内史地方太大,辖民数百万,非数名都尉无法守备,西河一向是内史东部都尉防区,如今这职务,非子羽莫属!” 黑夫让董翳起来,现在正是国家急需人才之时,北伐旧部自会占据要职,像章邯、董翳、司马欣这样秦地世代军功地主的代表人物,也应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再加上未来会通过各级考试,整合入朝堂的关东士人精英,新秦的三驾马车,便齐全了。只差第四匹,还需黑夫重新树立。 而后他再作为执辔者,靠驷马拉着这老大帝国,走出混乱和分裂的深渊…… “子羽为东部都尉后,当为我整合少梁山的义士,连同西河失去家园后愿意参军者,我要组成一支人数过万的西河之师!” 带着愤怒和恨意,这支西河之师对六国残余的战斗力,必然相当可观。但若空降一个连西河话都听不懂的南郡军吏下去,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放手让西河本地人董翳去做,另派遣各级军法官督之,等战争结束后,升官加爵调离即可。 董翳领命,却又问道:“君侯,西河人见故乡残破,深恨六国,常询问我,君侯何日发动东进?彼辈愿为先锋!” 黑夫却摇了摇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北伐军、降兵、刑徒,足有数十万人食内史之粟,再加上西河的十余万难民等待赈济,关中存粮几已告罄,这次秋收尤为紧要,不可耽误。故三军休整数月,协助百姓收粮打谷,待粮食充沛后再战不迟。” 还有,黑夫不可能永远带着草台班子打天下,咸阳朝堂的新秩序,也咎待建立,北伐靖难成功,将士们的赏爵新职,不可逾时。 先前黑夫以武力攻破咸阳,虽降服关中军民,逼迫李斯及百官奉他为“摄政”,效共和伯故事,以代替缺位的天子。但其威望未立,百姓狐疑,可眼下通过驱逐六国,收复西河,保护关中人惨遭如临晋一般的劫难,等黑夫归去时,必被当成故秦人的大英雄,夹道欢迎。 更何况,被所有人看做这次大乱和内战罪魁祸首的卖国贼赵高,已落入法,黑夫正好带他回去,以懈民之愤! 说到这,赵高也总算被拖了上来,却见其早不复往日,鼻青脸肿,耷拉着眼睛,身上几乎没有一寸好皮,眼下昏昏沉沉地睡着,似是晕过去了。 董翳有些惭愧:“西河人痛恨赵贼引六国入寇,荼毒百姓,恨不能生食其肉,听闻这的确是赵高本人,都恨不能生食其肉,隔着渔便拳打脚踢,下吏好不容易才劝住,让他们留了此贼一命。” 虽是去劝,但董翳也没少举着脚狠狠踹了赵高几下,他本来前途无量,却被赵高说成是黑党,不得已亡命少梁山,家中兄弟姊妹皆被连坐沦为刑徒。 这狗贼能有今日,真是大快人心! 而且武忠侯格外强调赵高要活的,定是要将其明正刑典,赵高似乎也明白这点,被擒后多次试图自杀,要么是往柱上撞,要么是欲往水里投,都被拦下。 于是董翳自作主张,让人将赵高保养多年的满口好牙都硬生生拔了!因为他们相信,人若是被逼急了,咬掉自己的舌头,可能就会当场死掉! 眼下赵高的面相,如同八旬无牙老叟,且嘴巴发肿,丑陋不堪,好似一根枯木,又像一滩烂泥。 眼看这祸国殃民的大奸落得如此下场,真是让人心情愉悦啊! 咬舌头会不会死黑夫没试过,但赵高死于伤口感染的可能性似乎更高,看来得让医者好生治疗,让他撑到咸阳啊…… “弄醒他。”黑夫道。 一桶凉水下去,赵高才从晕死中醒过来,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张似笑非笑的黑脸。 他闭上眼,再度睁开,确定这不是幻觉,眼中满是绝望之色,却没有求饶,只抿着嘴不言不语。 黑夫踱步去到赵高身前:“赵高啊赵高,多年未见,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赵高露出了被拔掉牙齿后血淋淋的空洞牙床,声音有些变形:“黑夫,从第一眼看到你,我便知道。你我是同样的人,都是游弋在龙门之下的河鱼,欲跃过去,化身为龙,成为人上人。” “吾等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一旦得志,也不会怜悯对手半分。” 赵高吐出一口带血的痰:“今汝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既然必死,又有何好说的,何必假惺惺?” 董翳已经退下,黑夫对赵高的话不置可否,颔首道:“你说得对,我做事的确不择手段。” 他诈死,他在始皇帝死后揭棺而起,他对昔日旧僚痛下杀手,利用死去的冯氏,又下令处死蒙氏兄弟,对遭六国屠戮的秦宗室也未施以援手,积极营救,因为他们的死能激起关中人之愤,更有价值…… 他靠阴谋、诡诈撷取政权,用威逼、利诱巩固自己的地位,在名为混乱的阶梯上,大步攀登,将任何挡路者推下万丈深渊! 他还要编织巨大的谎言,以欺骗天下人,占据正义之名。 黑夫曾是个好警察,一个好亭长。 但从许多年前,头脑发热去追捕钟离昧,膝盖却中了一箭后,他黑夫,便再也不是一个“好人”。 黑夫也不吝露出恶人本色,一脚踩在赵高脸上,好似他也是自己脚下的阶梯之一。 “赵高,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你呢。” “你不过是个谄媚上意的小人,攀附皇权,窃取权势,却于治军治国却一窍不通,只知道一味打压异己,诛灭冯氏,让李斯不得不投我。凭借一己之力,搅乱了咸阳朝堂,让本能撑更久的北方轰然崩溃,真是祸国殃民的才……” “但你的作用,也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你将被带回咸阳,明正刑典,好让关中人泄愤。以汝之罪,再重的酷刑都不为过……” 秦最终的刑罚,是具五刑。 “不过,你也有机会留得全尸。只需答对一事。” 黑夫拍了拍手,他的亲卫,拖着一木笼来到县寺庭院,却是一头附近捕得的梅花鹿,它在明晃晃的刀剑里穿行,早吓得双目圆瞪。 “汝可知这是何物?”黑夫指着鹿问赵高。 被绑在地上的赵高瞥了一眼,却不答,只冷笑道:“不过是狸猫戏鼠的把戏,我就算说它是鹿,也能被你说成是马,如今权柄已在汝手中,是黑是白,是鹿是马,还不是任你摆弄?” “你倒是聪慧。” 黑夫似是料到赵高会这样说,笑道: “但它终究是鹿,不是马。” “就如同你我,不同途,更不同归。” 黑夫道:“在你眼中,一切皆虚,唯有这把阶梯是真实的,攀爬就是一切,殊不知,爬到顶点后,接下来做什么才是关键……” 一个人,到底是让秩序崩坏,生灵涂炭的大奸,还是重新撑起一个国家脊梁,治世之能主,看的是他掌权后的表现,而不是之前。 使鹿驾车,它们会胡乱蹦跶,车难以前行,最终滞留原地,甚至车毁人亡。 使马驾车,它们却能默默迈动四蹄,拉着沉重的车舆前进! “赵高,这天下,汝能乱之,我能治之!这便是你我最大不同!” 鹿笼被推走,五匹老马被赶了上来。 “这才是马。” 黑夫心情愉悦,让人将赵高拎起来,带到马匹边上:“汝可还认得它们?” 赵高努力睁着被打肿的眼,定定地看着五匹马。 在一般人眼里,马都长一个样,但对于一辈子和马打交道的中车府令,他会相马,对马匹的任何外部特征都了如指掌,就如人的面目不同一般,谁是张三,谁是李四,一目了然。 这五个老伙计,他岂会不认得? 这是赵高在御苑中养了多年的马匹,始皇帝金根车的六骏,每逢始皇帝出巡祭庙,作为御者,赵高就在车边呆着,抚摸着马儿们的鬃,亲卫为它们刮洗身子。 后来它们老了,放回御苑好生喂养,只是后来病死了一匹,竟被黑夫带了出来…… 此刻,它们似也认出了赵高,欢快地嘶鸣起来。 “你将遭到秦律审判,先受宫、黥、劓、斩左右趾,拔舌之五刑。” 黑夫在旁边冷冷说道。 与一般的具五刑不同,腐刑是黑夫要求加上去的。 赵高好像还真不是太监。 但没关系,他死时,一定是以“阉人”身份死去的! “而后再五马分尸,就用这五匹老马罢。” 黑夫走上前,轻轻抚摸着一匹青马的鬃,言语温和,好似在与一位老朋友作别:“你一手喂养它们长大,又作为御者朝夕相处数载,若由着它们扯碎你的躯体,那场面,定会不错。” 赵高没了牙,否则此刻定会牙齿战栗。 “最后,再菹汝骨肉于市,我想咸阳之民,都很乐意看这一幕,甚至高呼着要来分一口肉。” 黑夫的声音在赵高耳边回荡,如同蜂鸣的丧钟! “赵高,这就是你的下场,汝之恶名,将永远被刻在史上,从海东到西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遗臭万年!” …… PS:第二章在晚上。 另外推荐一本朋友新:《重启工业时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21章 诛恶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秦始皇三十八年,八月初,当陆贾从雍城抵达咸阳时,整座城市正处于狂欢之中…… 距离武忠侯入咸阳已过去一月,持续多日的军管禁令终于结束,街头恢复了往日的熙熙攘攘,百姓纷纷走出家门,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见面就纷纷作揖,交相庆贺。 庆贺的缘由有二,其一是,肆虐西河的六国群盗,终于被武忠侯驱逐。 负责北伐军舆论宣传的叔孙通,将整场战争的过程,都写成通俗易懂的邸报,让咸阳的斗食吏们,在每个里闾张贴,宣读: 报中夸张地描述了群盗在西河地区的暴行,临晋的残忍屠杀,夏阳的死人塞河,商颜的野无遗孑,项籍、张耳等六国遗贵,强盗头子仿若吃人禽兽,犯下了滔天罪行,让秦人听闻后,无不怒发冲冠。 一百年来,只有秦人吊打六国的份,秦始皇帝一统后,六国之人西来关中服役,秦人也大肆辱骂戏弄之,视之为迁虏,何时轮到他们如此嚣张? 愤怒之余,则是担忧,始皇帝已经不在了,关中尚处于混乱,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群盗进入比西河富庶十倍百倍的咸阳城,会做出何种暴行来…… 于是,尽管对满口南方口音的新秦人、北伐军心怀疑虑,但当咸阳人听闻武忠侯亲自将兵,要去光复西河,驱逐群盗时,还是发自内心地支持。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内战胜负已分,接下来是该共同面对敌人了。 那篇叔孙通改了又改的檄文,也被一遍遍宣扬,搞得人尽皆知,这檄文虽文采不怎么样,但胜在提气,咸阳人都为武忠侯竖起了大拇指。 檄文才散播开不久,邸报上很快就充斥着一个个胜利的消息: “武忠侯渡过洛水,大军旌旗所向,六国群盗无不披靡而逃。” “秦军收复大荔,解救无数百姓,当地三老奉酒出迎,喜极而泣。” “骆甲、杨喜等故秦人为前锋,进攻蒲津渡,高唱‘无衣’之歌,将楚人赶下大河,贼首项籍抛弃辎重,狼狈而走。” “龙门一战,少梁山西河之民以木罂缶浮河而下,阻赵魏后军,与上郡翟骑汇合,此战大捷,斩首数千!” 总之,叔孙通操作的邸报,大意就是:“大秦各地人民团结在武忠侯身边,结成统一战线,齐心协力,抵御贼辱,赢得了一场又一场伟大胜利,维护了秦地的安宁和祖国统一……” 内里要宣扬的主题则是:“继始皇帝之志,为秦人守卫邦国,护里闾安宁者,武忠侯也!” 舆论宣传格外成功,月余前,当北伐军初入咸阳时,咸阳人都小心翼翼地在门缝里观望,不知道新的统治者会如何对待自己。 可眼下,当北伐军从西河返回时,咸阳人态度大变,迎接他们的却已是涌动的人潮,以及阵阵欢呼…… 武忠侯大旗经过时,甚至隐隐有“武忠侯万岁”的呼声。 而第二个原因,则是武忠侯将大乱的罪魁祸首,欲卖关中与群盗的奸佞赵高一并押解回来,在咸阳廷尉官寺进行公审! 棘门法庭肃穆无比,从始皇帝的太医令夏无且,李斯之子李于,冯氏的门客,王贲的旧部,到胡亥身边的小宦,一个个证人被引上来,吐诉赵高或有或无的罪。 篡改诏令、谋害先帝旧臣、苛待百姓、贪赃枉法、卖国求荣、勾结群盗,引诱胡虏、残害公子公主…… 这是由北伐军两位军正乐和去疾给赵高所定之罪,最终宣判:以赵高之罪,旷古未闻,已超过了秦律中任何单项罪名,当数罪并罚,先具五刑,再行车裂,最后碎其尸骨! 陆贾进咸阳当日,正好赶上这一盛况。 处死赵高的当日,咸阳真是万人空巷,百姓们挤满了渭桥,涌向东市,全城来了足足有十多万人,其余人则堵在外围不得入。 武忠侯不得不派出上万兵卒维持秩序,挡着汹涌的人潮,以免群情激奋的他们冲破阻碍,一拥而上将赵高活活打死。 从王贲上“请诛赵高”开始,赵高就成了咸阳人公认的大奸之徒,只可惜先前他们敢怒而不敢言,如今却能墙倒众人推。 而在赤身裸体的赵高被押上来时,咸阳人情绪也达到了高潮,他们朝被北伐军士架住,往行刑台上拖拽的赵高狠狠挥舞拳头,仿佛它们真的砸在这奸佞身上一般。 “佞臣!” “国贼!” “秦奸!” 不同的称呼从众人口中骂出,如同狂风骤雨,朝赵高席卷而去,吹得他摇摇晃晃,脸上沾满旁人吐来的口水,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那微弱的声音,也许是一些“真相”,但却完全被喧嚣的“杀了他”所掩盖。 当人民不想听你说话时,你说什么也没用。 从始皇帝末年起,到胡亥倒台,关中人这几年里所受的苦楚,都被归咎于胡亥、赵高这对君臣,死人稍微幸运,活人就要承担万民之怒火,加之舆论煽动,真是集万恶于一身。 但因为隔着远,大多数人其实看不清行刑过程,但并不妨碍他们回到家中,对被拦在更远处,未能目睹这一幕的邻居描述经过: 先是黥面,狱吏用刀锯在赵高的两颊和额头分别刺了“佞臣、国贼、秦奸”一共六字,下手很重,一时间赵高面上血淋不止,痛呼不已,后又以滚烫的墨浇之,使其如同痣般,永远留在脸上。 接下来是劓刑,本就被敲碎牙齿,又挨过几拳,断了鼻梁的赵高,现在永远失去了他那嗅觉灵敏的鼻子,面容好似鬼怪,说话更加含糊不清。 而后是腐刑,早已磨了半响刀的宫中刑官上前,亮出了特质的刀斧——据说武忠侯欲更律令,放空关中诸宫室,以后宫廷不再接收宦官,腐刑也将减少,只有强暴女子的犯人会被施以宫刑。 过程很难看清,只知赵高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他那血淋淋的玩意被割得干净,高高举起展示,又扔到人群中,被众人踩成了肉泥,粘在无数人鞋履底部。 接着,赵高的左右脚也被活生生剁下,不少穿着踊,一瘸一拐的获释隐官刑徒也来观望。他们高高举起自己的木踊,欢呼阵阵,感慨赵高也有今日——尽管他们受此刑罚不一定是赵高所为,但并不妨碍众人大快人心。 至此,被摧残了近半个时辰的赵高已半死不活,大流血导致他几乎晕死。 赶在还有一口气前,他头、手、腿被拴在五匹马所拉的绳子上,据说这些马乃是赵高昔日为秦始皇驾驭的六骏,由其一手喂养照料长大。 眼下五马惊惧,当重重的鞭子打在身上时,五马也顾不上身后是旧日主人了,拼命向前迈步。 随着绳子绷紧,格格的骨骼拉扯声响起,接着是皮肉撕裂,在狠狠又一鞭子后,赵高的身体被彻底分成了五份! 欢呼响彻集市,咸阳人享受这场残暴的欢愉。 一如一百多年前,商鞅被处死时一样。 有时候,死的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死能平息“人民”的怒火。 赵高终于是死了,其头颅被带走,要用石灰腌制,传示关中,但其尸体还没处理完,刽子手开始进行最后一步:菹其骨。 高高举着斧斤与大锤,赵高的残躯被一点点分割,砸碎成肉泥,不多时,恶贯满盈的赵高,终于骨肉无存…… 北伐军士卒的阻拦稍稍放松,咸阳人得以近前,他们痛恨赵高,于是有钱的捧钱场,欲扔钱向刽子手行贿,竞价争买赵高之肉生食之。 但奉武忠侯之命,这种食人生番的行径没有被允许,只是在结束一切后,焚灰扬之于路。 于是众人只能争抢那些被烧焦的碎末,狠狠塞进口中,并以此炫耀为能事,至于未能抢到的人,则有些意犹未尽。 好在武忠侯考虑到了这点,负责此次行刑的司马欣又宣布了一件事: “武忠侯将铸赵高之俑,使之跪于始皇帝陵,及各地勋庙靖边祠前,百姓有怨者皆可前往唾之!” 于是咸阳人才大喜,稍稍罢休,是日继续他们的狂欢,士女卖其珠玉衣装市酒肉相庆者,填满街肆。 黑夫本人未参与这场盛宴,只是在陆贾抵达官署,向他禀报今日所见所闻时,才摇了摇头,留下四个字: “罪有应得。” 赵高的死,足以泄咸阳人之愤,至于胡亥,黑夫认为还得再等等,等到秋收减租,让前后政策有所对比之后,才能算账。 他旋即看向陆贾,笑道:“你以为如何?” “此举的确大快人心。”陆贾话音一转:“然法令者,所以诛恶,非所以劝善,君侯欲抚秦民,光靠严刑峻法可不行。” 黑夫并未否认:“这便是我召你入咸阳的原因了。” 旧秩序已经摧毁,新秩序咎待确立。 “罪人已遭惩戒。” “接下来,便是赏功了!” 陆贾猜对了,战争告一段落,关中已经廓清,黑夫在朝堂上将有大动作,首先第一步,是要根据整场北伐战争的功劳高低,重定九卿人选,确立帮他做事的人…… 只不知他陆贾,能占据何位? 而这九卿人选,又有谁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22章 名不正则言不顺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秦始皇三十八年,八月初二。 新上任的“奉常”陆贾坐在官署内堂中,手中的银印已被他长久把玩,有了点温度,其末端系着青绶三彩,分别为青白红三色,这是九卿的地位标志。 奉常的职责,便是掌管礼乐社稷、宗庙祭祀、朝堂礼仪、兼管文化教育,也统辖早已名存实亡的博士。其属官有太史、太祝、太宰、太药、太医、太卜六令及博士祭酒。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礼祀一项,我便交予你来为我把关了!” 这是黑夫原话,让陆贾几乎当场洒泪。 一来是感激黑夫知遇之恩,他陆贾出身低微,不过南楚一穷士,又无斩将陷阵之能,竟能凭籍一张嘴混到这地位,着实不易。 二来,为天下定礼,这是从孔子起,每个儒生的梦想啊,陆贾也不例外。 陆贾深感任务重,昨日得了黑夫授命,今日便与前任奉常周青臣做了政务交接——老周虽然马屁拍得好,但新九卿人选,首先考虑的是为北伐做出的贡献。 陆贾以说巴蜀、入汉中、监韩信军定雍之功,封爵驷车庶长,又身为儒生,学识广博,熟悉礼仪,自然比周青臣更有资格,于是周青臣只能去做与九卿平级的御史府副职——御史中丞。 之后,陆贾又与属下太史胡毋敬,太祝叔孙通等人揖让一番,眼下独居内室,便开始思索起自己上任后,要做的事来。 尽管在素来被诟病为“少礼”的秦朝,奉常地位大不如其他卿, 但在陆贾心目中,它才是真正九卿之首。 “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陆贾算是荀子兰陵学派的后学,比起荀卿真正的传人李斯、韩非、张苍都学得有点歪,偏向帝王术、法家、数术百家学不同,陆贾研习的是荀子学问体系里更偏向传统“儒”的一面。 他认为天、地、人道是一致的,都是一种有秩序的规律,是共通的,在天曰“天道”,在人世间则曰“礼义”,乃是治国的最高法则。 至于律法,不过是礼义的辅助罢了。 所以先前陆贾才对黑夫说:“法令是用来消除邪恶,而并不是用来规劝善良的。” 但还有后半句他未言:“曾参、闵子骞非常孝顺,伯夷、叔齐非常廉洁,难道是他们怕死才这样做的吗?是教化使得他们这样做的。” 此言不是陆贾临时想的,而是在奔波各地,替黑夫游说巴蜀之际,根据他所见秦政之蔽,所知三代得失,写的一篇文章里的——至于这些文章以后是叫《陆子》还是叫《新语》,他还没想好。 总之在陆贾看来,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乃举措太众、刑罚太极故也。殊不知事逾烦天下逾乱,法逾滋而天下逾炽,兵马益设而敌人逾多。 眼下陆贾成了定礼之官,少不了摩拳擦掌,欲加重“礼”在国家治理上的分量。 但陆贾追随黑夫数年,深知这位行伍起家的武忠侯,受秦制熏陶颇深。 连先前军中儒生提议的进入咸阳后“废苛法而只约三章”也断然拒绝,宁可选择渐渐改动,所以,绝不可能立刻废法崇礼。 只可能是援礼入法,使得礼、法合壁,用一种人情世故的柔软,弥补法家太过刚硬的缺陷。 “不能急,还是得从亟待解决的事上入手。”陆贾如此想。 那为政第一件急事是什么?自然是正名,定下朝堂秩序礼度! 陆贾开始扫视手中的一份新鲜出炉的名单:新朝堂三公九卿诸官表。 如今天子缺位,大秦的最高统治者,无疑是武忠侯黑夫,他以太尉职摄国事,代行天子之政。 接着便是右丞相李斯,左丞相常頞。 这里却有个小插曲,因为先前陆贾入蜀,游说常頞以蜀郡叛北投南,最终陆贾巧舌如簧,靠着一个“右丞相”的承诺,以及胡亥的昏招,使常頞同意举事。 眼下关中已定,黑夫一边让部将入蜀,准备接管郡县,一边信誓旦旦地写信给常頞,以摄政的资格,拜其为彻侯。又说李斯年迈,在高位上坐不了多久了,只要常頞来咸阳,便立刻让他当右丞相! “岂有右丞相而不居国都者?望君速速北上,共整朝纲。” 黑夫言之凿凿,其实是想顺便解决蜀郡这一游离在他势力外的隐患。 眼下就看常頞怎么选了,如今局势已定,蜀郡被巴郡、汉中包围,翻脸风险太大。若常頞识趣,那便立刻启程北上,交出兵权,换得个人荣耀,家族富贵。 三公还有一位是御史大夫,因为没有合适人选,暂时空缺,由周青臣为御史中丞,王戊为御史丞,毕竟御史府文献资料众多,初来乍到者一时半会还理不清。 三公之下便是九卿,掌管刑狱的廷尉也暂缺,由李斯之子李于担任副职廷尉正。 治粟内史,掌谷货,由有统筹之功的驷车庶长萧何担当。 少府,掌山海池泽之税,以给共养,由大上造张苍担任。 卫尉,掌宫门卫屯兵,由北伐以来,多有阵战陷城之功,新封的关内侯东门豹担当。 郎中令,掌宫殿掖门户,由军功第一的关内侯韩信担任。 太仆,掌舆马,由在北地举事有功的大庶长章邯担任。 只是这三人,都不在关中就职,东门豹在函谷关、陕县,韩信则在上郡高奴城,章邯仍督北地、朔方军务,黑夫就靠这三将,东拒六国,北御匈奴,阵容可谓十分华丽。 此外还有典客,掌诸归义蛮夷,由驷车庶长陈平担任,陈平是黑夫最早的幕僚,也是落在远东的偏子,未来可同与关中一同夹击六国,他当然不可能回来就职,暂时挂名而已。 最后是宗正,掌公室亲属,这位子,落在了“长安君”子婴头上。 人多位子少,至于没能混上九卿的众人,武忠侯也没有委屈他们,一边加重爵位分量,一边也委任显赫要职。 比如起兵时的“副统帅”赵佗,别看这厮闷声不做响,好像没多少功绩,但仔细一算,却挺吓人: 三十七年,以桂林兵平洞庭郡,三十八年,与吴臣取巴郡,败冯劫,近来又带兵出祁山道,克定陇西郡。 要知道军功第一的韩信,虽然胜仗打得多,但前后加起来,也不过拿下了长沙、汉中、雍三地。这定三郡之功,足够赵佗被拜为关内侯了,黑夫委任赵佗为常被称为“第十卿”的内史。 另一个把兄弟吴芮,以平会稽,以及近来北上夺取淮南数城之功,也被封为关内侯,称将军,执掌江淮兵事,尉阳为其副手。 驷车庶长小陶成了中尉,比起压根不在咸阳附近的卫尉东门豹、郎中令韩信,内史赵佗,他才是真正负责关中防务的人。 也是黑夫最信任的人。 驷车庶长季婴为护军都尉,继续负责情报工作。 黑夫的重心将转移到关中,地方上的旧部也有发去绶印: 利咸拜驷车庶长,掌荆州五郡政务。 徐舒拜大上造,掌江东三郡政务。 大庶长共敖为将军,掌岭南五郡军政。 驷车庶长曹参亦为将军,掌齐地海东军务。 这都是战时临时分配,不得已而为之,往后肯定得分权,权太重者调到朝中任官,再从咸阳派新官吏去边鄙,但那是赢得胜利后的事了。 此外,大上造董翳为内史东部都尉。 少上造司马欣为三川守。 其余降将降官如殷通、吕齮、辛夷、李良等,也各有加爵授职。 接下来细细的名单还很长,就不必一一挑出来分说。 总之,除了李于任廷尉正,是对李氏投名状的回报外,其余基本是北伐战争中,功绩比较突出者,且十分合适所得的职务,这名单一出,反对者寥寥,都夸赞武忠侯知人善任。 陆贾已经看了第五遍名单,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除了一处!最关键的一处! “元年春,王周正月。不即位,摄也……” 一边念着《左传》开篇意味深长的第一句话,陆贾将手按在了名单最高处,大秦摄政武忠侯现在的职务“太尉”上。 陆贾暗道:“君侯看来是铁了心,暂不取代秦帝,而欲缓缓图之。” “如此也好,君侯本为秦吏,骤然夺位,会使得故秦人好感荡然无存,一直宣扬的忠义之名蒙上污点,反而不美。不如以烹小鲜之法,文火慢煮,等再度一统天下,九州稳固,君侯得到了无上功绩,再水到渠成不迟。” “无其名,敢据其实乎?君侯肯定是这样想的罢,像秦始皇帝一样,靠统一天下来赢取帝位,这才是王道!” …… 但这并不意味着,过渡期的“摄政”可以随便乱来,不符合礼制! 陆贾打定了主意,次日去向黑夫述政时,便下拜道: “古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臣敢言之,今君侯以太尉之职摄国政,实在是名实不符,不伦不类!” “哦?” 黑夫还以为这群家伙又要急匆匆地来劝进了,目光从厚厚的文件里抽离,看向陆贾,笑道:“奉常刚刚上任,主持朝堂礼度,第一个要规正的人,却是我啊?” 陆贾却丝毫没有退让,肃然道:“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实辨,道行而志通,而慎率民则一焉,君侯之位不正不稳,天下诸事亦难正,臣不得不说。” 见陆贾如此认真,半步不让,与先前的圆滑中庸大为不同,好似当上奉常后,换了个人般,黑夫也只好正襟危坐:“你说说看。” 陆贾此来是做足了准备,侃侃而谈道:“臣历数周时摄政,第一次摄政,乃是周成王时,时周公为太傅、太公望为太师、召公为太保,周公以太傅职摄政,践天子位。” “第二次摄政,乃是周厉王出奔后,周定公为太傅、召穆公为太保、共伯和为太师。共伯和以太师位摄政,践天子位。” “君侯若欲名正言顺,便必须践位,受百官之拜,如此,摄政方能行天子之权!” 眼看黑夫沉吟不语,或许是在思虑时机不够成熟,会引发动荡,陆贾才话锋一转: “就算君侯暂不践位,也当在三公之上,增设一上公,爵为国公,职则取太傅、太师、太保之名,如此君侯之位,方能凌驾于百僚之上,正上下之仪!” “太傅、太师、太保……”黑夫摸着下巴:“你以为哪个最合适?” “臣以为,太师为妥!” 陆贾推荐的,是“太师”之称,以表明武忠侯摄政而天子缺位,是效仿共伯和以太师之位行政,有古制可依。另一层含义则是如师尚父般,既是最高统帅,又为执政之人。 这时候,与陆贾一同前来,身为太祝,负责规范礼仪的叔孙通却说话了: “奉常此言甚妙,国中彻侯太众,难以显尊者,是时候效仿周政,在侯之上,增设一上公之爵,以彰显君侯之位了。” 既然黑夫铁了心要摄政而不立刻取代秦朝,他们作为礼官的,也只好拼命为这一特殊制度寻找依据,弥补遗缺了。 叔孙通赞同在二十等爵上加一“公”爵,以凸显摄政的地位。 但却反对师、保之类的称呼。 他振振有词:“师者,范也,教人以道者之称也。师保者,辅弼帝王及王室子弟也,必社稷先有君王居位,方能有师有保,奉常此议,恐怕不妥。” 陆贾却笑了,光论礼仪,他不一定比世代学儒,乃孔门嫡系弟子的叔孙通娴熟。 但陆贾高明的地方,一是他心怀更大的理想,二来,在于他更了解黑夫,洞悉了黑夫未曾明说,但一直在为人做事上,力行的事…… 这也是,他陆贾能位列九卿的原因! 陆贾朝黑夫长拜,掷地有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三代礼俗各有不同,名称职位多有偏差,亦有创举,既然如此……” “太师,为何非得是君王一人之师?” “为何,不能是天下人之师!?” …… PS:要查的东西好多,头大,今天只有一章,明天回国,一直在飞机上,可能也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23章 三座大山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上任才第二天,奉常陆贾就打响了他苦心谋划的“定礼”第一炮,要动用儒家之长,为黑夫这看上去不伦不类的摄政体制正名。 而作为最受黑夫重视的经济部门,治粟内史萧何也有得忙。 南方之胜,在萧何意料之中,但他未曾想到,素来没有军功的自己,竟然会被黑夫定为“北伐文臣第一”,不但升爵至驷车庶长,更荣登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 许多年前,萧何曾被泗水郡监御史评定为政绩第一,欲推荐入朝为官,却被萧何拒绝。 但这次,萧何却一接到任命就匆匆赶路,抵达咸阳后,向黑夫禀报说自己“诚惶诚恐”。 黑夫则宽慰他道: “余与王贲相距江汉、南阳岁余,北强而南弱,然萧何镇抚江陵,常发父老遣军补缺,前线十数万人,辎重粮食仰于江汉,汝又转漕荆州,给食不乏,此大功也。” 陆贾为黑夫游说巴蜀,可谓南北战争战略上的转折点。 而陈平、徐舒为黑夫占了两处边角,为夹击六国群盗埋下伏笔。 但他们的功劳,都赶不上萧何。黑夫很清楚,若无萧何统筹得当,让南郡在战时还能丰收,并源源不断动员南人加入战争,自己就算能顶住王贲那几波攻势,但绝不可能这么快入主咸阳。 既然政权重心已转移到关中,那自然要将萧何调来,继续发挥特长。 萧何所任的治粟内史,主管国家田租和各种钱物的收支,也被称之为“计相”,其下有太仓、籍田等五令丞,负责全国郡县上计和“量入为出”,也就是国家预算。 萧何甫一上任,就吃了个下马威,但朝他摆威风的不是属下,而是飘红的赤字,以及岌岌可危的国家财政…… 一笔笔烂帐被诸丞奉上,萧何越看,浓眉就拧得越紧。 胡亥、赵高给黑夫留下的,是一个里闾凋敝、城市萧条、经济萎缩的烂摊子。 过去的一年半内战,双方发动人口数十万,无数人肝脑涂地,榨干了南郡经济的同时,也让关中苦不堪言。 胡亥为了“扫平叛乱”,屡屡加收口赋,更未兑现减租的承诺,惹得怨声载道。大量劳动力开赴南阳、三川,耽搁了春耕,加上关东、巴蜀尽叛,粮食再不能像以前那样集中到敖仓,关中就承担了所有的消耗。 郑国渠边的田再富,也经不住这样吃,一年下来,秦始皇时还算充裕的存粮所剩无几。 加上六国群盗摧毁了西河,又凭空多出来十数万难民,萧何看着大军催要的赏钱、粮食,再瞧瞧越来越少的仓禀,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武忠侯,真是往我手里塞了个烫山芋啊……” 眼下别无他法,老萧本事再大也变不出粟稻来,好在还有八月秋收救命,未遭战乱的蜀郡,粮食也足以依仗。 但它们绝无想象中的多,栈道已烧,蜀中粮食运输更加麻烦,至于关中…… 在算盘上飞速一算,萧何唉声叹气。 他知道,黑夫已经给关中人许下了田租减半的承诺,西河地区更是直接免租,眼看开源已无可能,就只剩下节流,还有…… 萧何咬着牙道:“拆东墙,补西墙!” …… 八月初三这天,萧何亲自去少府走了一趟,拜访少府张苍。 “何年轻时也欲前往兰陵,向荀卿求学,只奈何家父过世,未能成行,常引以为憾。后任泗水小吏,常听入咸阳厘定律令,交付上计者称赞张君博学广闻,数术天下无双。” 萧何朝比他略小的张苍作揖:“今何蒙武忠侯擢拔,任治粟内史,初入咸阳,万事皆无头绪,还望张君不吝指点。” 因为是有求于人,更知道张苍与黑夫私交匪浅,萧何姿态放得很低。 好在张苍是个做实事的人,不敢托大,他也久闻萧何“干吏”之名,双方就坐,不提其他,先聊了聊数术。 让张苍未想到的是,萧何竟通读了他先前所作的《九章算术》上卷,也就是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等实用数学的部分…… “武忠侯极喜此,哪怕与王贲鏖战时,也让人在江陵印出,常令麾下文吏通读,不能算方田、粟米者不得为文吏。” 萧何笑道:“何亦有幸习得其中诸计算之术,只可惜下卷勾股、盈不足等太过深奥,何公务繁忙,难以演算精通。不过光是靠上卷,便足以治数郡矣。” 很显然,萧何搔到了张苍的痒处,虽是初次见面,但二人几句话下来,竟有了相见恨晚之感,更很快便达成了共识: “始皇帝时,旧秦之蔽已多,然尤以财货之蔽为甚也!” 张苍曾在治粟内史任官,很清楚这天下的财政运作方式。 始皇帝开创的制度,的确给天下带来了无数的好处:他将如此众多的人口集中在一个政权下,毁去关防,车同轨同文,统一钱币、度量衡,创造了一个全国性的大市场,经济规模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与儒生只知道一味抨击不同,对秦政好的一面,张苍不吝溢美之词。 但他话音一转:“可一同变多的,还有官府的开销。” 秦朝是大政府,废封建,立郡县,在各领域亲自参与经济,比如收盐、铁、酒、糖为官营,在地方设置大量秦吏,不管什么小事都管,以将触须伸进基层。 但这些庞大的官员,使得官僚系统比统一前膨胀了数倍,光是每年俸禄,便足以成为巨大负担,秦之所以收泰半之租,除了用于几乎年年都有战争外,也要用于供养大量官吏。 “的确如此。” 吃过十多年俸禄的萧何颔首,他手里有一份文,是治粟内史统计各郡财政支出数量,用于官员俸禄、公家开销、城邑修筑,将粮食换算成半两钱,从秦始皇二十六年到三十六年,四亿钱涨到十二亿。 “三倍?这算什么。” 张苍也让人将少府历年开销取来:“笑道,从最初的二亿钱,到十八亿钱,涨了足足九倍!” 张苍所任的少府,便是替皇帝掌管私库的,天下财赋,除了理论上占大头的田租外,其余的口賦、市税、山海池泽的税收,官营的盐、铁、酒、糖、丝、金锡、漆各业收入,皆归少府,用来奉养秦始皇帝名下,那些庞大的宫室机构,所有衣食起居、游猎玩好。 也就是说,在整个财政盘子少府支出占总财政三分之二,这意味着什么? “膨胀,十年间,皇室开支在急速膨胀。” 商鞅变法后百余年间,秦国王室消耗占比其实很小:秦律取消了对庞大公族的奉养,非有功者不得属籍,而秦孝公、秦惠王、武王时,宫室嫔妃极少,服侍她们的人数,也不过千人。 然而,到了秦昭王时,随着秦已取得帝业的资本,为了彰显大国风范,宫苑在悄然扩大,甘泉、章台等宫苑便是那时候完工的。到庄襄王时,这位大王常年在邯郸,归来为王,带来的不止是吕不韦,还有东方的奢靡风气,秦国王室彻底和简朴无缘了。 至始皇帝统一天下时,这种风气更膨胀到了极点,始皇帝对六国嫔妃一律接收,更嫌咸阳宫小,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阪上,南临渭,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随着帝业已成,始皇帝骄奢之心亦盛,除了咸阳附近的宫殿群,更令三百里内宫观复道相连,帷帐钟鼓美人不够而具。 一时间,关中宫室达数十座之多,先前让垣雍等南郡乡巴佬惊艳的宜春苑,不过是冰山一角,最大的阿房宫占地三十余里。各宫中有名分的嫔妃女子,或来自六国,或从民间新近选拔,达数千之多,奉养她们的宫人婢女,也达到了十数万之众! 光这些庞大的人口,主子锦衣玉食,奴婢起码也过着中人之家的生活,每年就需要多少衣帛?更别提修筑宫室消耗的民力财政,一砖一瓦,皆民脂民膏。 虽然这诸多嫔妃,秦始皇帝真睡过的,寥寥无几,最后大多被胡亥殉了,只余诸多寺婢,仍在各宫之中。 虽然那众多宫室,有不少,秦始皇帝,连一天晚上都没住过。 但对皇帝来说,她们又是必要的,这代表了他的虚荣,他的富贵,他的权力! 还有他的,面子! 和后世的明朝不同,秦朝的皇室财政,不必养诸多子孙,只需奉养一人,但光是这一人之雄心大欲,便足以压得天下人趴到地上了。 为了始皇帝陛下脸上有光,为了使蛮夷鄙民艳羡称道,区区黔首庶民的里子被刮空掏尽,不是理所应当么? “真的应当么?”张苍却摇了摇头,这是他很久以前的疑惑,现在,终于解开了。 “若为举国之尊严,可也。” “若为一人之虚荣,不可!” 始皇帝个人虚荣的组成部分,除了美轮美奂的宫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观建筑,它们华而不实,如同雕刻在始皇帝颜面上的浮雕,十二金人好似贴上去的金箔。 不过占财政支出最大头的,还是战争。 “从三十年开始,始皇帝令少府之盐、铁、糖等业所得之税,亦补入治粟内史,以增征战之需。” 始皇帝野心太大了,东南西北,十年内打了个遍,在付出巨大代价后,帝国的疆域,的确是东有东海,西涉流沙,北过大夏,南尽北户了。但财政却越发困难。 以往与六国战争,占领的都是成熟的农业区,有着丰富的人口与耕地,在这些地区复制秦模式后,可以立刻征税来扩充财政收入。 但南越、匈奴、西域、海东,都是化外之地,征服之后,能用来纳税的人口与土地太少,弥补不了战争支出。同时,长达数百里甚至千里的粮食转运,几十万人嗷嗷待哺,在边境的大规模基建,都成了财政黑洞。 这四场大征,每一场的消耗,都相当于秦朝一年的财政收入,前后打了两场的岭南之役,更相当于两年…… 最终,战争会把本就不健康的财政彻底拖垮,尽管增加了糖业、毛纺业、西域的开通等,都让少府收入略增,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甚至是,抱薪救火! 到了三十三年之后,帝国财政已入不敷出,不得不依靠临时性的举措过日子——加税、加赋,田租长期维持在一半甚至三分之二的红线,此外,关市之租、盐铁糖丝的价钱,也在不断攀升,铸币成色越来越劣质,越来越薄。 这些增值税最终都会转嫁到黔首头上,让他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 这便是十年来,越往后,秦朝公私收支愈发暴涨的真相。 这也是天下人觉得负担越来越重,日子越来越难熬的真相! 皇室开销、冗官俸禄、战争花费,成了压垮旧秦财政,让天下民生恶化的三座大山。 说到这,萧何也表明了来意:“何得武忠侯信赖,任为计相,我以为,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省冗官,倡节俭。吾等要做的,就是如愚公般,将这三座大山,一一搬走!” “萧君今日所为何事,张苍知之!” 同为财政部门,张苍也跟看对眼的萧何交了底: “如今天子缺位,那些占少府大头的皇室开销,便再没了用处,与其空耗钱粮,不如开放苑囿,让宫室另作他用,解放其中禁闭的诸多女婢……这座压得天下人喘不过气的大山,是时候移开了。” 他拍着肥硕的身体:“所以,张苍上任后的第一刀,将砍向少府自己,从此以后,少府,将不再是皇帝私库!” “那武忠侯处……”萧何作踌状,换了任何人,都会将这些东西,纳为己有吧? “哈哈哈,萧君放心,武忠侯素不好女色。他入咸阳后,财货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尽皆封存,交予少府,他还说……” 张苍起身,将黑夫的话告诉萧何。 “武忠侯言,昔时,大秦以天下奉一人。” “如今,九州残破,民生凋敝。也是时候以一人之贪蓄,来为天下人,做奉献了!” …… PS:在机场码的,今天只有一章,明天以后好好宅家里,恢复正常更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第924章 甩掉历史包袱 八月三日下午,陆贾那边前脚刚走,计相萧何、少府张苍又一同来向黑夫汇报政务。 “所以说,以秦始皇二十六年所载,内史地区民、商、工户口共二十余万户,后迁关东十二万户于内史,加上人口滋生,至四十万户,口两百余万,今虽有损耗,但亦在二百万上下……” 内史,也由此成了天下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以一郡之地,却生活着全国十分之一的民众。 黑夫弹着二人奉上的文书,啧嘴道: “而除此之外,少府所辖关中奴婢、刑徒,竟有八十万之众!?” 过去黑夫也知道,少府统辖大量人口,但因为具体数目是朝廷机密,故不得知。 如今白纸黑字摆在面前,才明白,少府役使的人力何其浩繁! 张苍掰着肥胖的指头,一点点给黑夫讲解其中细节: “最多的自然是刑徒,少府设有永巷狱、若庐狱、导官狱、织室狱、考工狱、司空狱、别火狱、郡邸狱、寺互狱、上林狱等十多种诏狱,关押着来自全国的刑徒男女老幼共70万,担负宫内外各种劳役。始皇帝修阿房宫,筑骊山陵,皆役使彼辈也。” 黑夫在骊山俘虏的17万刑徒兵,只是这70万刑徒中的青壮,他们的家眷分散在关中各地。 “光是咸阳宫中,担任供奉之职的各种官奴婢数以万计,其中仅负责御膳的太官、汤官所领就有奴、婢各3000人,更有屠者700人,宰200人。负责宫廷被服制作的御府、织室,门下亦有织工染工各数千人。各宫中歌舞乐人几经扩充,亦有数千人之众……” 这还只是关中的部门,加上全天下盐、铁、糖、酒等官营企业的刑徒奴婢,少府辖人口百万,不足为奇。 国有企业掌控天下命脉,就不说它了,但关中的八十万人,除了专司兵器甲革制造,修路铺桥搞基建的那批外,其余皆是为奉养皇帝极其庞大的宫室而存在。 占有大量匠人、劳力就不说了,关键是,还不断地吸天下的血。 “少府所属三工官制作的金银礼器漆器,一年官费三千万,东西织室亦然。” “太官、汤官主办宫膳,岁费五千万钱,这还是始皇帝不出巡的时候,若遇上远巡,随行人众上万,太官、汤官又要提前数日抵达郡县,采购肉蔬,供应食膳,最多的一年,所耗万万钱!” 这还只是一般的日常花费,若皇室有婚聘嫁娶等大事则更为铺张,别看始皇帝不封儿子为诸侯,但把持的只是名与器,诸公子的待遇却是不差的。 若缓缓改革,还不知要遇到多少阻力。 可眼下,这硕大屋子,已经被黑夫扫干净了! 赵高诛,胡亥死,旧朝廷尊严扫地。 在军中影响极大的蒙王两家,只剩下旁支。 群公子被六国解决大半,剩下的三五人不足为患。 秦吏文官中,除了几个上蹿下跳的人外,其余皆屏息于黑夫的刀斧之下,削尖了脑袋想加入新官府的不胜枚举。 如此,黑夫也能放开手脚,开始一些大刀阔斧的改革了! “少府所辖盐铁等,乃国之大计,不可轻易更制,仍沿用旧制。” 国有企业动不得,甚至要加大扶持力度,但内部这些五花八门,又占人口,花费众多的职门…… “是时候将这些历史包袱,甩掉了!” “少府改制,便从解放刑徒,开放苑囿开始!” …… “骊山之徒,不论过去因何罪被拘为刑徒,皆免其罪!” “妻子父母为官府奴婢者,一并赦免,不日使汝等团聚!” 正式的赦令下达后,已返回渭南驻扎的“无垢军”欢呼阵阵,皆言: “武忠侯果然守信!” 他们本就是故秦人,因为犯了五花八门的罪过,而沦为刑徒,家人也受株连入于隐官,从事少府辖下各业。 年轻体壮的人被挑了出来,组成驰刑士,较一般刑徒地位高,但仍不得自由:修完驰道,有阿房等着他们,阿房好不容易交付,骊山陵又必须在半年内完工…… 刑徒的日子苦啊,也不乏有人试图反抗,逃跑,但这可是关中腹地,统治最强大的地区,除了少数幸运者遁入山林为盗外,大多数人都被抓了回来。 第一次鞭笞,第二次逃跑砍脚,第三次,则直接处死! 鞭子打在身上,血口慢慢结成痂又掉落,留下疤痕,脸上的墨字则永无消退之日。 无尽的苦难,无尽的劳作,仿佛没有尽头。 直到胡亥的朝廷轰然崩塌,直到武忠侯带着北伐军亲至骊山阻止刑徒们的暴乱,并作出承诺,这才让众人的人生有了转折点。 但这期盼已久的自由之后,得到自由的驰刑士们却又陷入了迷茫。 “吾等往后,当去往何处?” 多年刑徒,家人也大多遭到株连,故乡的田土房宅早已是别人的了,就算回去,衣食也没了着落,更糟的是,秦地对于被刑之人,是极其歧视的,光凭他们脸上的墨字,哪怕为人作庸保,只怕也无人敢要。 好在,武忠侯似乎也考虑到了这一点,给得到自由的骊山刑徒们提供了去处: “关中苑囿广袤,不乏膏腴之地,驰刑士可往屯之!“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苑囿他们不陌生,上林之苑,在渭南横跨三百里,占地广袤,其余大小苑囿也有十多个,基本和附近的离宫别馆配套,是秦朝皇室保留森林池沼,养殖禽兽场所。 建苑囿是为了保护环境?别傻了,这年头关中森林覆盖率起码还有百分之七八十,有的地区甚至高达九成,远未达到水土流失的地步,就算使民耕作,他们也不可能将每一寸土地都开荒罢?非得在王畿边上保留这么大野地,单纯是为了皇室及贵族射猎游乐之用。 秦又有《厩苑律》,严禁庶民擅入皇室禁苑,若有人不顾禁令进入渔猎,卫士可杀之! 刚开始时,关中到处是荒地,人少而地多,倒也没什么,但随着人口滋生,当关中人口突破两百万大关时,当渭北、蓝田的田地庐舍已经密密麻麻,再也无法安置新民时,渭南占地数百里的苑囿,就有些碍眼了。 皇帝个人享乐的苑囿,与关中农业进一步发展,产生了矛盾,这时候该如何取舍? 始皇帝的选择是保留苑囿,将急需田土的有功将士封到广袤的远方去…… 胡亥时,更是是先苑而后农,据说大帝还亲手持弩射杀过误入苑囿的庶民。 现在黑夫掌权,是时候反过来了…… 他在与张苍商议后,下令道:“始皇帝时,尝议欲大苑囿,东至函谷关,西至雍、陈仓。时有优旃曰:‘善,多纵禽兽於其中,寇从东方来,令麋鹿触之足矣。’始皇遂辍止。” “如今六国余孽祸乱关东,欲扫平之,自不能靠苑囿中的麋鹿仙鹤,只能是足兵、足食,故苑囿可废,以其地立县乡,安置有功将士及获释刑徒屯田!” 此议自然在朝中引发了一些议论,更有某位头铁的杨御史反对说:“先帝之所以广苑囿,是为了让秦人子弟靠射猎来修习武备,倘若废苑囿而就农田,关中人去何处修习武艺呢?” 倒是刚从北地来,护送黑夫长子入咸阳的骑校尉羌华讥笑了这浅薄的认识: “如今天下板荡,多的是六国群盗可供狩猎。就算往后天下大定,欲修习武备的子弟,也可去上郡、去北地、去广袤天地里历练,何必在家门口射些狐狸、兔鼠,却自以为勇武?” 此议通过,黑夫让少府颁布了具体的安置方略: “驰刑士开赴上林,秋时收五苑旧有之粟麦、草著、蔬菜、橡果、枣粟,自留口粮,其余交付官府。” “秋后立户籍,分田土,人五十亩,并自造庐舍居住。” “冬日时汝等家眷可由官府送往苑中团聚……” 八月初,此令在驰刑士中传开后,皆大喜,更有有心人在众人中传播说: “昔日秦昭王,宁可饿死百姓,也不开放苑囿。” “就算始皇帝,也宁可保留苑囿,而驱有功将士远赴边塞受苦。” “胡亥率众狩猎,驰出苑区,以践踏民田禾稼以为乐,更射杀误入苑囿之人。” “唯今之武忠侯,开放苑囿与吾等耕作,立三县,置万户,真秦六世未有之善政也!岂敢不感激之?” 这些话说得众刑徒点头称是,在他们眼里,武忠侯就是他们的解放者,打碎镣铐之人,如今又授予衣食耕地,都感激不已,商量说: “等在上林安顿下来后,吾等就在里闾中,给武忠侯,立个祠罢,以此告诉子弟,武忠侯之恩惠!” …… 而与此同时,隶属于少府的“乐府”,也接到了张苍下达的,一系列改制命令。 乐府是专门管理音乐的官署,因为秦恶诗书,所以诗三百奏唱较少,只有一些古朴的旋律,在祭祀时演唱。平日里的宫廷宴饮,反倒以近世一来那所谓的“郑卫之音”以及邯郸的流行乐曲为多。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武忠侯提倡节俭,过去的郑卫之音,不准唱了,浩大舞阵,也不准跳了,转而要求乐府创作的,是一系列新主题,新的风雅颂…… “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得十五国之歌,是为风。” “王畿贵人正声雅乐,是为雅。” “宗庙祭祀舞曲歌辞,歌颂祖先功业,是为颂。” 乐府被鼓励,不能沉溺在《阳春》《白雪》里,要多采《下里》《巴人》之曲,与民间接轨。 当然,现在去各地采风暂无条件,但可以去军中采集嘛。北伐军将士们喜闻乐见的南方、关中、巴蜀土风歌谣,民间小曲,将不太雅观的部分稍微改造,让它们变成像《北伐军军歌》那样广泛传唱的歌曲。 与此同时,贵族雅乐将被淡化。 颂曲将不再是对秦历代先祖先王的歌颂,而要变成歌颂大一统、歌颂北伐的正义性,歌颂武忠侯的新政策…… 于是,曾按照高渐离弹奏的韵律,为秦始皇帝作出《秦颂》的一位老乐官,看着武忠侯下达的一篇《颂》的要求,彻底傻了眼。 这首歌曲是命题作文,曲调旋律由乐府自由创作,但主题必须是…… “翻身刑徒……” “把歌唱?” …… ps:还是家里舒服啊,睡了一整天……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25章 如烹小鲜 八月份,武忠侯的新政,从少府开始,其下诸丞署几无幸免。 负责苑囿的钩盾令已被狠狠砍了一刀,原本执掌的三百里苑囿被划分成三县,要安置骊山刑徒及其家眷,以及未来将留在关中的部分北伐军将士。 乐府也不得不停罢美妙的郑卫之音,武忠侯似乎对他们准备的浩大舞曲毫无兴趣,却要求乐官们去创作不识字黔首也能听得懂的《下里》《巴人》之乐,主题无不是歌颂新政…… 接下来,就轮到太官令、汤官令了,他们在后世有一个耳熟能详的称呼: “御膳房!” 御膳房总管,太官令伊众是天下名厨,他本是赵人,后来被吕不韦带入关中,据说吕不韦令门客作《吕氏春秋》,其中的本味篇,便是伊众参与的,天下各地的美食珍馐,他都吃过,做过。 后来,伊众又负责操持秦王政的三餐。 这位秦王在赵地长大,不喜太过咸重的秦国菜,以及颇受华阳太后推崇的楚国菜,更喜赵地口味,十分满意伊众的手艺,便任他做了太官令。 太官令掌宫廷膳食、酿酒、种菜、食用珍禽野兽及献四时果品,又有汤官令主供饼饵果实、酒酿之事。手下除了一众庖厨、雍人、笾人、酒正、醢人等有专长的厨子外,还各有官奴婢三千人,负责买菜、剥洗、宰杀等事。 之后三十多年,伊众就专心在宫廷里炮制菜肴,对外面的事不甚关切,始皇帝晚年肠胃不好,仅食一粥,多由伊众亲自烹制,始皇帝去世时他也伤心了好一阵。 “老朽再也不能为陛下烹粥了……” 但他是个敬业的人,很快就擦去眼泪,继续为新的皇帝服务了。 胡亥年轻贪口,从小锦衣玉食,不但要求必取奇珍异兽,还要求每顿菜肴都得足九十九道,伊众那阵子忙碌不已,太官令的花销也在悄然上升。 等到胡亥身死,一群操持南方口音的人冲入咸阳,掌管朝堂后,事情却完全反了过来。 武忠侯虽然号称简朴,但在伊众看来,实是个挑剔而多疑的人。 他不喜欢宫中华而不实的菜式,也不放心让旧部吃御厨们的菜这些庖厨世代为秦皇室效命,万一谁偷偷下药,将新九卿一股脑放倒怎么办? 于是这南方来的田舍儿,做了一件混账事。 他竟让自家从南郡带来的军厨女婢,在官署中开设了“食堂”,杂南北菜肴,以供百官就食,不论是武忠侯本人,还是两千石的大吏们,每顿只提.供三菜一汤,荤少素多。 伊众他们则被“请”出了厨房,终日能听到厚重的铁釜爆炒声阵阵,油腻的味道散播而出,据说这是武忠侯最喜欢的口味,但也有人说,是跟蛮夷越人学的,真让人痛心疾首。 如此一来,数量庞大的御厨们,一下子就失业了! 吝啬的武忠侯,自然是不会养闲人的,一道命令立刻送到太官令手里: “太官令、汤官令两署,各发庖厨百人,奴婢千人至西河,协助内史东部都尉主持赈济事宜,开设粥棚饼铺……” 听完少府张苍之令后,伊众气得浑身发抖,仿佛遭受了巨大的羞辱。 “这是欲让秦始皇帝的御厨们,去为一群黔首煮粥?” 在伊众看来,这简直是对他们的侮辱! 张苍却不为所动,说道:“王者食所以有乐何?食天下之太平富积之饶也。” “但如若天下饥荒,饿殍满路,帝王就应当有撤馔之举,以显示与天下同心、体谅民情。” 所以每逢天下遇到灾害战乱,帝王往往会降食以显卑敬。 只是始皇帝很少有这样的时候,胡亥更一次都无。 张苍叹了口气:“倘若明君在位,定会这样做,武忠侯,只不过是在代行天子本该做的事罢了!” 伊众仍不愿屈从,固执地说道:“小厨去做即可,岂能让宫中大厨屈尊?” 张苍却不以为然:“小厨之道,饱一人。故狄牙之调味也,酸则沃(浇)之以水,淡则加之以成,水火相变易,故膳无咸淡之失也。然只为讨好桓公一人,故小也。” “大厨之道,饱天下。故伊尹以烹鼎鹄羹入谏成汤,为宰,教民五味调和,创中华割烹之术,开后世饮食之河,治国如烹小鲜,后世称圣贤,故为大也。” “大官令,你以为皇帝煮粥为荣,却以为天下饥肠辘辘的百姓烹食为耻。以为自己是天下闻名的大厨,在我看来,不过是小道耳!” 说罢张苍不容分说,手朝外一比: “若不肯做此事,那便请离开罢!” 伊众说不过张苍,却又脾气大,遂当场摘掉了自己冠带印绶,扔在地上,一怒出宫。 张苍捡起那印绶,弹去上面的灰尘,嘟囔道:“我少府,又为天下省了千石的俸禄……” 言罢抬眼,扫视剩下的人,胖脸上露出了笑: “还有谁?” …… 汤官令就没伊众的骨气了,战战兢兢地应下了武忠侯的命令。 他们两署过去常随秦始皇帝出巡,负责沿途膳食,随时都做好了离开咸阳的准备,不过数日,便准备妥当,在军队护送下,两三千人与咸阳仓中发出的最后一批陈谷一同出发,很快便抵达重泉城。 重泉如今几乎变成了一个难民营,失去家园的西河人居住在北伐军故垒里,他们的田舍被六国烧掠一空,流离失所,在来年开春前,只能靠官府赈济过活。 上万青壮组成一支“西河军”,日夜训练,期待着对六国的报复,但老弱妇孺就只能在重泉等县居住,人数达数万之众…… 太官令只有那些最优秀的庖厨才有资格为皇帝和嫔妃做菜,其余人则都做些打下手的活,甚至要给宫中奴婢制作简陋的饭食。 所以做民间陋食,也不至于无从下手,很快就熟练起来。 烧火的烧火,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庖厨望着外头不断探头往里看的难民孩童,摇了摇头,往黄橙橙的粟米里,又加进绿油油的葵,再多一点彘的膏油,撒一把盐,想了想又撒一把,加水时,则少了两升…… 半个时辰后,釜中粥已熟,在军队维持下,西河难民规矩地拿着木碗来领每日饭食,看到粥比往日更厚,还有点油花,不禁大喜。 狼吞虎咽吃了一些,更瞧见今日供应食物的人眼生,问了问小吏后,竟被告知,都是皇宫里的庖厨,当场就愣住了,连放进口中的粥都来不及咽! “皇帝的御厨,来为吾等煮粥?” 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西河难民营尽皆沸腾。 尽管平日里,老百姓们在田间地头干活之余,开玩笑时都喜欢想象皇帝陛下吃的是啥,是不是每天都能吃粳米饭,一顿几只鸡,几个蛋?御厨的菜肴,是不是龙肝凤脑? 但真的有朝一日,真的吃上御厨做的饭食,都感觉自己在做梦。 “低贱如吾等,竟也有资格吃御厨做的粥食?” 一时间,西河难民们觉得,这碗中的粥,真的更加美味起来。 当然,也有难伺候的人嘟囔说:“我吃着这粥与平日并无两样,原来皇帝庖厨手艺也就这样。” 等将这碗御厨们做的粥一粒不剩舔干净后,西河人也少不了发问: “宫中御厨,是新皇帝派来的么?” 北伐军的官吏立刻纠正这群愚昧的民众:“关皇帝甚事?国中尚未立帝,此皆摄政武忠侯之仁政也!” 很显然,这次指派御厨宫人来西河赈灾,政治姿态远大于实际效用。 说着,新一批冬衣也运来了,每户一件,出门轮着穿。 官吏一边发一边告诉大伙:“此乃宫中少府织室、御府所织也,武忠侯令宫中尽罢丝锦之物,而专织毛、麻之衣,以补西河人冬衣之不足!” 不止是庖厨、织室,太医令的官员也被发动,来西河为伤病诊治,以防疫病滋生,因为医药紧缺,伤病却多,真正能救活多少人,连陈无咎心里也没谱,但在这不妨碍西河人对武忠侯,更加感恩戴德。 吃着御厨煮的粥,穿着宫中如神仙般织女们织的衣,还有御医们来望闻问切,预防恶疾。 虽然外头秋风萧瑟,但西河难民只感觉,自己从身体到肠胃,都暖洋洋的…… 他们有了更多的安全感,也更加确信,这苦难的一年,终究会挺过去! 秦王室待民,一向冰冷,像秦昭王那样,百姓设祠杀牲,祈祷他生病痊愈,却严厉惩处的例子,只是正常操作。 一百年了,秦地人,从没遇到如此爱民如子的统治者,一时间,西河人有些受宠若惊…… “摄政比皇帝更体恤吾等啊。” 一曲西河人真心实意的“风”,也在难民营里传唱。 八月中,它已经传到了渭南,传到了灞上…… “饶衍之邑,西河之岸;龙门之鱼,商颜之羝。” “群盗入寇,武侯逐之;腹中乏饿,武侯食之;无褐卒岁,武侯衣之;我有疾患,武侯诊之;君为父母,吾为赤子!” “夫人,听啊,是关中人在传颂君侯之德!” 在灞桥的亭舍旁,鸢听了半响,转头开心地对马车上的叶氏母子汇报。 “他呀,才半年,就多出了这么多‘赤子’,但为人父母,岂是那么容易的?对子女好是应该,如若不好,却要受天下之怨,有了这一次,往后也得一直好下去,子女们,可是很容易忘却恩义的……” 自回归江陵后,一直尽量让自己“隐身”的叶子衿摇了摇头,但最终还是露出了笑: “但他这一鼎小鲜,的确烹得不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26章 分饼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时隔两年,分离三地的一家四口总算聚到一起,实在是可喜可贺,黑夫难得放下了公务,在自家原先的院落与妻、子团聚。 子衿抱着破虏垂泪,为当年毅然让他去北地而抱歉。 而已经10岁,在边塞被朔风吹得皮肤粗糙,甚至为了隐匿身份剃了个戎人头式,至今尚未蓄足头发的破虏有些不好意思,塞北的牛羊肉的确养人,他比两年前高了不少,快到叶子衿的肩膀了。 少年挣开母亲怀抱,坐到黑夫身边,目光里带着崇拜,并处处想显示自己已是“大人”,跟父亲吹嘘说自己现在能开半石弓,还能饮酒了。 “谁教你的?”叶子衿拭泪,有些惊讶,儿子已经变得她不太认识了。 “是桑木,还是张苍?” “是苦寒。”黑夫代长子回答,他在贺兰山呆过,知道那里的风霜。 “塞北胡儿,八岁便得饮淡淡的马奶酒了,否则熬不过严冬天气。” 黑夫倒觉得没什么,只是有些惭愧,他算不上一个好父亲,只望以后扫平天下,能亲自教导二子长大成人。 才6岁的伏波倒是显得文质多了,在黑夫面前奶声奶气背着新学的胶东《二十四节气》。 一家人其乐融融,夫妻小别胜新婚,折腾一夜自不必言,次日黑夫一醒来,就闻到了蒸饼的香味,却是叶氏亲自下厨。 这是在北地时,黑夫很喜欢的食物,上好的麦面,以干枣和少许红糖为心蒸之,饼肉酥软,甜而不腻,而黑夫最喜欢的方式,便是一整块端上来,持刃分之。 “这治天下,其实跟做饼差不多。” 黑夫一边切,一边跟枕边人炫耀起来。 “将饼做大,做甜,分给更多人吃到……” “这可不容易。“叶子衿为夫君擦去嘴角的小块饼屑,直接放进自己唇中。 “寻常人家,往往富不过三代,有家有国者,常常是将饼越做越小。” 周朝就是典型的例子,周公分封亲戚至边地,让百里之周,十数万周人富有天下,结果子孙没领会周公的要意,造成尾大不掉,最后连王畿都为亲戚瓜分,周王得借债度日…… 黑夫颔首:“确实不易,放眼古今,能将饼做大的,也就周公、管仲、商君、始皇帝数人而已。” 只可惜,秦始皇有善始而无善终,他使用蛮力,将饼摊开,想囊括宇内,但最关键的中心地区,每个人分到的饼反而变少了,可不得个个跳脚骂娘? 摊饼,也是要巧劲的。 黑夫持刃将饼剖开: “所以,若暂时没法将饼做大,如何分饼,就成了关键。” “这也是有窍门的,其一,叫做‘慷他人之慨’。” 一边说,他一边将妻子盘中的饼拿走,放到自己面前。 “将他人手中的饼抢来,分给自己人,以及那些可争取的人,让他们对你死心塌地。” 叶子衿领会了:“良人在胶东便做过,将诸田的饼抢来,分给晏氏等小族、闾左贫民,以谋得人心。又将饼做到海东,让商贾能分其利。如今关东皆叛,唯胶东至今独守,庶民、商贾为了守住分到的利,拥护陈平、曹参,虽是他二人之功,但还是靠良人打下的底子。” “不错。” 这种做法,用后世一句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打土豪分田地! 但道理不能死板硬套,秦时的土地矛盾和后世大为不同,关东六国还有“封建残余”,田氏那样的大贵族还占有大量生产资料,借势打掉,足够让胶东各势力都吃饱。 但在秦地,商鞅变法,其实已经摧毁了大部分的人身依附,自耕农不必向领主、贵族再纳一层租子,而变成了直接向官府交租,哪怕是军功世家如王、蒙,真实占有的田土,其实也不大。 换言之,大政府的秦朝,其实只有一个地主,那就是官府。 放眼天下,也只有一个大土豪,那便是皇帝本人! 皇位缺席,黑夫也够狠,遂将少府,也就是皇帝的私产给分了…… 苑囿、财货,甚至是宫女,过去只属于一人的,被悉数瓜分,北伐军将士、降卒、刑徒皆有泽陂。 御厨、御医、织室,这些原本只为皇室服务的人,也被黑夫打发出去卖人情,在西河做一场政治大秀。 这世上最爽的事,莫过于慷他人之慨后,得到利益的人却对你感恩戴德。翻手覆手,数十万刑徒,数十万西河人,内史地区三分之一的人口,至少在口头上,已经奉黑夫为“父母”了。 “分饼的第二窍门,叫‘不患寡而患不均’。” 黑夫起手落手,将剩下的饼分成了平均的三份,问叶子衿道:“你来咸阳时,一路上可听到谣言了?” 叶子衿摇了摇头:“妾只听到了歌谣,西河人赞美良人的歌谣,说彼为赤子,而君为父母。” 黑夫却摇头:“父母对子女,其实也有偏爱,何况是掌权者对芸芸众生?” “听闻刑徒得分地,外面遂有不少谣言,说我欲分秦土予刑徒,是要在秦人口中夺食,不少人,义愤填膺呢……” 黑夫这些话不知对谁说,也只是有妻子才能吐诉一二了: “上林苑本皇帝之私苑,任何人无从染指,连擅入都会被处死,分此野地,侵犯了谁的利益?那些传谣者的利益?根本没有,他们只是觉得,昔日低人一等的刑徒,如今竟也能得到授田,实在是万万不该,于是便开始大呼不均了。” “可实际上,我的政令上,原文如下。” 黑夫念道:“如今六国余孽祸乱关东,欲扫平之,自不能靠苑囿中的麋鹿仙鹤,只能是足兵、足食,故苑囿可废,以其地立县乡,安置有功将士及获释刑徒屯田!”(见924章)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啊。 只是有的人啊,不知被什么蒙了眼。 看不到有功将士,只看到“刑徒”两字了,他们群情激奋,指着黑夫,满口皆是: 你想毁了中国电竞吗? “实际上,分田也是有三五九等的。” 黑夫说道:“就像大秦的户籍,有民籍,有市籍,有隐官籍,有刑徒籍。” “我释放刑徒,其实只是将他们从毫无自由的刑徒,提到了有一定自由的隐官籍。地位高于隶臣妾,却低于庶民士伍。” “而这些刑徒,也不是人人都能分到地,只有原籍为秦地的三万驰刑士才行。他们在西河之战里,为我转运粮秣,出了些许劳力,且将来面对六国,也不会起异心。至于其余来自六国的刑徒,仍由少府集中管制,作为隐官籍,分散在各地耕作官田。” “而上林地区广袤三百里,可分成三县。” “一县用来安置三万本为秦人驰刑士及其家眷,种的田土,收获的大半,都得交租,基本只能留够口粮,其余统统要上交官府,几无余财。但他们至少能吃饱,也少了做刑徒时的折辱重役,但青壮在春耕后,依然要入伍为士卒。” 说白了,就是农奴,民屯。 “想要真正变成民籍,三万驰刑士得按照秦的老规矩,在战场上杀敌立功,斩首者可为士伍,再斩首方能为公士。” “另外一县,则安置南阳、蓝田降卒中,那些本无田土的人,大多数人都欲归乡耕耘旧土,愿意去上林中辟土开荒的不过万余,多是家中庶子,彼辈就是民籍,能享受五一之租。” “至于北伐军将士,他们分到的饼更甜,更香。” “将尉们得了大量金银器物、漆器礼器,至于中饱私囊的,更不知凡几,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过分的,都未曾追究,谁没有私心呢?” 说到底,他手下,仍只是一只封建军队。 “彼辈升得爵位应得的田土,主要分在南郡、衡山两处。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啊,比起留在关中,将尉们更愿意回故土去。两郡相比于关中,仍是地广人稀,那些湖泊水滨的旷野之地,足够好好开发一番了。” “而普通士卒,除了私自揣囊中的,治粟内史和少府挤出来两万万赏钱,也叫十万人分了,不算多,但更多实在没了,少府不足,我还从自家腰包里掏了千万。” “此外,众人按照自愿情况,往后愿意留于关中的单身士卒,则按照功绩得到熟田,都是大乱之后,某些负隅顽抗的关中人,将被剥夺土地田宅,免租三年。至于欲还乡者,也是在南郡、衡山分土,免租三年。” “当然,这些传谣之人,都被以诽谤罪抓起来了。”黑夫哈哈大笑。 “倒也未曾严惩,只是让他们代或释刑徒们干点劳役,好好学习悔过一番。” 叶子衿有些心疼黑夫,为政不易啊,她笑道:“朝堂上抨击良人的御史们,倒是平安无事。” “御史们与民众不同,对新政的具体举措清清楚楚,但他们,还是要反对。” 黑夫听到妻子在为他打抱不平,遂大笑起来: “因为御史这种东西,本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的。” “他们不论对错。” “谁是当权者,便反对谁。” “商鞅改革时他们反对商鞅。” “魏冉当权时他们反对魏冉。” “吕不韦执政时他们又开始反吕。” “至于始皇帝,不管好事坏事,集权还是远征,依然反对。” “只是始皇帝脾气不太好,脸色一板,事关性命,御史们倒是噤若寒蝉了。” 就这样缄默过了胡亥、赵高的时候,直到黑夫入咸阳。 这厮藏着暗地里的黑手阴招,表面上一副儒雅随和,积极纳谏的架势,于是一些异样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们学不会其他,也无法剖析利弊,找不出问题的症结,也不想去探究这天下之政从何时开始败坏,该如何纠正。” “他们在始皇帝还在时,叫嚣着要皇帝做出改变。” “可现在,却害怕我做出改变。” 当然,御史们毕竟有局限性,毕竟他们不知道,原本的历史上,胡亥、章邯倚靠释刑徒,差点车翻了六国。 刘邦入主关中,也开放故秦苑囿与民耕作,博得阵阵喝彩,虽然后来老刘私心作祟,想过过人上人的享受,反悔翻脸了,还为此大骂萧何一顿。 而终汉一朝,更是是始终在撤销少府财权,入于大司农。 历史证明是对的,非得说成是错的。 还是,只要是他黑夫做的,就是错的? “对这些人,良人却容许他们存在,难道真是这胸襟里,能纳百川?”叶子衿纤细的手指戳在黑夫胸口。 黑夫一挥手,不以为然。 “御史们,不过是一群苍蝇罢了。” “嗡嗡乱叫,是有些烦人,却折腾不起大浪,还能让朝堂热闹一些,不至于万马齐喑。” “更何况,听得到的反对声,比起暗中的密谋要好一百倍……” 叶子衿朝黑夫作揖:“妾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带着御史们屡屡抨击新政的那位杨御史,是良人的人……” 黑夫一愣,旋即笑了:“你啊,就是太聪明!” 他也不吃饼了,眼看天色还早,黑夫又拉着妻子温存了一番,了事后,他拍着妻子的背,让她去为自己准备最隆重的袍服。 “良人欲往何处?” “我要去阿房宫。”黑夫笑眯眯地说道。 岂料,此言让叶子衿略微警觉:“妾听闻,上万宫女,都移至阿房?” “的却如此。” 虽然黑夫答应以后要将阿房交给张苍做图馆,但阿房太大了,适合藏的只是里面那些溪水环绕的石室,宫前的大广场,与其空置,倒是适合办一些大场面。 比如,集体婚礼。 黑夫笑着解释道:“我要亲自去那,为一万北伐军单身士卒,和一万获释出宫的宫女,主婚!”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27章 丽人心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秦宫很大,它们遍布关中,咸阳、章台、六国、阿房,有数十座之多,加上配套的苑囿、田亩、池沼,里边的居室像是迷宫一般,就算皇帝每天住一间屋子,从不重复,十年都住不完。 但秦宫也很小,对生活在其中的宫人而言,她们能活动的范围,只在数百步之内,外边的地方一旦踏出,便要面临严峻的惩罚! 公孙丽便是这样的一位,在秦宫中长大的普通宫女,她本是楚人,伴随着楚人灭亡,楚国宫室女子也被秦王全盘接收。 公孙丽是某位战死楚国大夫之女,作为战利品,充入庞大的俘虏中,与楚国的妃嫔媵嫱,王子皇孙,一同辇来于秦。 秦始皇绝对是有收集癖的,不但写画六国宫室,在咸阳北塬上重建,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也统统充入之。由此造出了郑宫、邯郸宫、大梁宫、寿春宫、临淄宫、蓟宫六座。 公孙丽就生活在寿春宫——秦始皇帝对楚人感情复杂,他在烦闷时总喜欢来宫室外面看看,叫宫中楚女以楚腔,尽唱秦歌,享受那种征服的快感,却从来不入内过夜。 生活在秦宫中的女人数量不知有多少,大致分为三类:一是皇帝宗亲,如太后、皇后、公主等。但赵太后已死,秦始皇未立皇后,公主们成年后陆续出嫁,于是这第一类人基本不存在。 二是有名分的妃,属掖庭管辖,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之号焉,邯郸宫中,最高名分的只是一位七子,其余嫔妃数十而已。 第三类人,便是公孙丽这样的宫女,乃宫中杂役,属少府辖下的“永巷令”管辖,大多是秦灭楚时的战败者女眷。 年八岁以上,二十以下,长壮皎洁有法相者,因充入后宫,负责照料嫔妃们起居,打理宫廷诸事,心灵手巧的,可能会被选为织女、厨娘,获得一定的自由和酬劳。 但不论如何,所有人都是皇帝潜在的生育工具,只要看上的,随时可以临幸。 当然,事情发生时必由女官暗中观察,仔细登记:“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皇帝在某地临幸某宫女,花费时间多少……”记录在案。 事后哪怕皇帝忘了,自会有掖庭来将她带走,作为最低等级少使,以保证皇帝可能的子嗣,从此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也面临嫔妃间的勾心斗角。 但能有这种运气的,寥寥无几,始皇帝虽然收集六国美人,却并不好色,尤其是三十年以后,临幸嫔妃的次数,越来越少,反而沉迷于那虚幻的西王母,不能自拔…… 宫中生活确实是衣食无忧,但也苦闷异常,哪怕是尊贵如嫔妃,生活上也如同囚犯,被禁在这小天地里。对她们们来说,最难受的惩罚,莫过于放置不顾,由着自己一天天容颜老去 她们好似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雀儿,拼命鸣叫,想要讨得皇帝一瞥,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然而始皇帝的车轮每次经过六国宫,略加停留,旋即又毫不留情地远去。 所以公孙丽入寿春宫十余年,连秦始皇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而她也从未能踏出这座囚笼半步! 值得庆幸的是,这并非永久监禁,而是有期限: 宫人年三十五岁出宫嫁人,不愿嫁者也能长留宫中,担任女官,管理新一批充入宫廷的小宫女。 嫁的人也由不得自己选,无非是少府辖下的隐官之徒,强行结合后,生下孩子,世代为皇室宫廷服务,有人甚至会再度被选入宫中作为小公子、公主的乳母,以另一种方式飞黄腾达…… 公孙丽就这样终日在宫中做着杂役的活,期间也发生过许多动荡——公孙丽服侍的一位寿春宫的少使受不了常年的孤寂,自杀身亡,她的尸体蒙着厚厚的白布,被抬出宫去,草草下葬。 宫人们好似丢了主人的狗,浑浑噩噩,这下连杂役也轮不到做了,某位手握小权的宫中宦者见公孙丽模样俏丽,想要与她对食。 “不识好歹!” 公孙丽严词拒绝,那宦者大怒,打发她去做更重的苦差事,和那些宫中低贱宦官一起,倾倒便桶。 有时候洗完恶臭的便桶,看着水中自己虽不失俏丽,却慢慢变黄的脸,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抚了上去,公孙丽也会一时失神。 她今年25岁,进秦宫已经十多年了,还要再熬十年,才能离开这儿。宫中生活看似体面光鲜,可实则却是暗藏杀机,不知掩盖了多少污秽与残酷。 直到胡亥继位,对秦始皇嫔妃们痛下杀手,才让她从小幽怨中猛醒! 秦始皇的崩逝,让整个宫廷都沉浸的悲痛中——当然,公孙丽等人也在暗暗窃笑,为故国的大仇人死去而开心。 但还不等嫔妃们擦干眼泪,中车府令便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进了邯郸宫。 那些曾被秦始皇帝封有名分,却未曾有生育的嫔妃,被一一带走,再也没回来过。 “她们去了何处?”窃窃私语在宫中传播。 “据说是被新皇帝带到骊山陵,给殉了!” 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寿春宫中,所有人都庆幸,幸亏始皇帝十余年间,没来过此地,没有临幸宫人,给予名分,才让她们得以活命。 公孙丽则打了个寒颤:“原来这世道,光是活着,便已不易!” 她倒也时来运转,先前为难她的那宦者,因为过去在宫中与南方的反叛头目黑某人说过话,被认为疑似黑党,遭到处置。 公孙丽靠着十年来攒下的一点钱,贿赂永巷官吏,不必再倒便桶。 这中间也有插曲,那便是新皇帝派人来寿春宫选美,看看这里可否还有让他看得入眼的。 经过了殉葬一事后,宫人们心态大变,没了积极性,都低低垂着头,公孙丽甚至故意用黑炭将自己眉毛连在一起,她的一个好友,则在唇上贴了块带毛的黑彘皮,看上去丑无比。 于是胡亥的亲信巡视一圈,竟没一个看得上眼的,遂骂着:”楚女皆陋。“扬长而去了。 又过了一年,天翻地覆的时刻来了…… …… 七月初,在一系列谣言和不安后,久久封闭的寿春宫,忽然被打开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卒冲了进来,盯着宫人们的身姿,瞪大了眼睛。 就在宫人们以为自己要惨遭强暴时,这群野兽竟然还能被重新上套上笼头,兵卒们在军法官约束下退了出去,只在各门站岗。 但危险依然笼罩在邯郸宫,不断有途径宫门的宫人遭到兵卒调笑,甚至动手动脚的事发生。 一边是婀娜多姿,容颜未老的宫人,一边是在军中苦战一载,许久未见妇女的士卒,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 新上任的少府很快就采取了措施,一方面让咸阳城内几处官方女闾为士卒们服务,一边宣布各宫室,凡籍贯在秦地的宫人,一律释放,遣返回乡! 大批女子由此重获自由,欢天喜的离开了。 只可惜,寿春宫中多楚女,只能羡慕地看着秦女的背影,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是被掌权的武忠侯一手包揽,大被同眠。 还是被那个叫张苍的好色胖少府占为己有? 亦或是将她们随意遣散,自谋生路? 最后的结果让人意外,武忠侯没有进入除咸阳宫外任何一座宫室,也没有占有任何一名宫女,而是宣布,要将六国宫女放出宫,让她们嫁给北伐军有功将士! 宫中一片哗然,宫女们喜忧参半,有人满怀期待,有人大失所望,嘟囔道:“我本是楚国县公贵女,岂能嫁给黔首军汉为妻?” 这是一个曾与公孙丽一同涮便桶的宫人,后来因答应与宦者对食才免去脏活,她的活却摊给了公孙丽。 公孙丽二话不说起身,将女伴的手举起,举到她鼻子前。 “闻闻。”她的话有些歹毒。 “有满手屎尿味的县公贵女么?” 对方果然被惹怒了,用恶毒的话唾骂她,将她掐到地上,尖锐的指甲抵在她面颊上: “我今日便撕烂你这小婢的脸!” 公孙丽头发凌乱,与她扭打在一起,有些疯癫地笑道:“从荆国灭亡起,吾等辇来于秦起,便是宫中贱婢,是被人推来送去的物件了,不管外面谁当权,都逃不脱这命!谁都没得选!” 那宫人愣住了,就在这混乱之际,永巷令属下的女官却来了,她让所有宫人集合,威严地扫视众人: “寿春宫众宫人听着,少府有令,年十六以上者,有愿嫁北伐军功臣将士者,去左边,少府发嫁妆百钱,武忠侯亲自主婚。不愿嫁者,去右边,继续在宫中为浆洗之婢,依旧制,至三十五岁放出!” “怎么选,自己定!” 说罢,便笼着袖子站到一旁。 众女面面相觑,保守的人窃窃私语道: “在宫室中衣食无忧,也没什么不好,我听说在外头战火连篇,只怕是要人吃人,就算能太平度日,嫁的都是糙军汉,言语不通,动辄打骂,只怕日子也好不到哪去……” 认同这说法的人不少,多是年纪较大的人,她们决定再忍一忍。 但二十余岁的女子们,则陷入了犹豫,这年头,能活到四五十岁便已不易,她们年岁不小了,若再在宫中待下去,眼看一辈子就到了头。 她们有手有脚,虽出身不低,但这些年在宫中做尽了劳役苦活,到了外头,庶民之妇的日子也不见得更差。 唯一值得担心的是,会被分给怎样的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 这决定了她们下半辈子的生活。 要不要赌一把? 公孙丽第一个站起身来,她走到了左边,回头看了一眼留在右边,方才和她厮打的那宫人,低声道: “我宁为黔首之妇,也不愿在这宫里,再待片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28章 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公孙丽选中的未来丈夫,叫伯劳。 从八月初开始,那些不愿意外嫁的女子,陆续在少府安排下,送去其他宫室,专司繁重的浆洗活计。 至于公孙丽等做出选择的人,则留于寿春宫中,而一支与她们人数相配单身汉组成的队伍,被安排到寿春宫站岗,得以出入宫禁,表面是来站岗放哨,可实际上,大家都明白自己的目的。 “娶妻……” 从八月初到八月中,武忠侯只给了单身汉们半个月时间来完成此事,要求只有三个。 “将自己洗刷干净些,到了里边,看汝等各自本事。” “不许私斗。” 以及。 “敢用强者削除爵位,下狱论罪!” 虽然对集体而言,最公平的办法就是抓阄,抓到谁是谁,强行配对,你以后生活好坏,关我屁事。 但对个体而言,这无疑是最糟糕的办法,甚至会酿成很多人间惨剧。 仔细考虑后,黑夫还是选择了看上去更麻烦的方式。 半个月时间,能找到对象,二人都同意的人可上报永巷令,结为夫妻。 半个月到了,还单着的人,便会被强行分配,歪瓜配裂枣,当然也可以选择反悔,但那样男女双方都会遭到一定惩罚…… 士卒们摩拳擦掌,对他们来说,这是场公平的竞争,那些还单身的高级军官,不参与这场大相亲,据说他们能瓜分的女子地位更高——胡亥那些虽然册封,但尚未来得及宠幸的嫔妃,也有数百人之多吧。 一群军汉开进寿春宫,那场面,自然跟刘姥姥进大观园差不多,幸好他们满口的荆楚口音,与寿春宫的宫人尚能交流,甚至叫来自楚地的宫人们,生出了一丝亲切之感。 但亲切归亲切,要一起过日子,又是另一回事了。 公孙丽虽然职位低贱,曾是涮便桶的,但因为模样俏丽,立刻受到了数人追捧,最高的一位还是不更。 但她最终选择了一个叫伯劳的公士。 这公士老实巴交,有些木讷,但在公孙丽面前话却非常多,二人初次碰面是在井边,伯劳二话不说来抢了公孙丽捶打浆洗的被褥,为她拧干,又鼓足了勇气,絮絮叨叨说着他家里的情况。 在军中先做民夫,运送“木牛流马”,在武关听到的巨兽吼声,目睹的飞火流星,以及入关后被吸纳为正式兵卒,当了伍长。 这个人看上去,似乎容易控制,更让公孙丽心动的是他的一句话。 “我虽不富裕,只在上林中分到了百五十亩地,但往后等天下太平了,你若想回乡看看,我定会砸釜卖甲,带你前往!” 楚地水乡,故乡的影子,让她向往,出于种种考虑,她最终选了伯劳。 按照楚国的习俗,她织了一个简陋的香囊,也不怎么用心,送给伯劳,作为信物,上面秀了自己的名:“丽。” 这让伯劳欣喜万分,他没想到,公孙丽竟是识字的。 再见到公孙丽,给她带来一匹外面买的布作为礼物时,伯劳十分欢喜: “我不识字,故不得为长吏,但以后吾子必能识字!” 在北伐军中,被尊重的不止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壮士,有知识的军法官们,救死扶伤的军医们,一样受人敬仰,人人艳羡的职位。 公孙丽只好婉转地告诉他,自己只识楚字,不过看着伯劳满怀期待的眼神,她只好道…… “但秦字,我也会读一些。” 半个月快结束时,其他人也陆续配对,甚至暗暗发生了关系,干柴烈火。 但和公孙丽一样,真正看上这些军汉的宫人,只怕不多,大多数人对离开这幽闭宫室的期盼,远胜于成婚本身。 虽然武忠侯承诺,要在阿房宫的广场上,为所有人主婚,但在各宫室,确定要结成夫妇的人,皆在永巷令女官处禀明,会提前走一道秦地每对编户齐民夫妻成亲时,都必经的法律程序: “登记!” 八月十三日这天,管着上林新县户籍的小吏记下伯劳和公孙丽的名、籍。 当公孙丽低声说自己氏“公孙”时,伯劳有些震惊,因为公孙丽未言,他只知道她叫“丽”。 “我居然能娶一位女公孙?” “我只是大夫之女。”公孙丽纠正道。 “我居然能娶到一位大夫之女!” 户籍登记完了,居然还有军法官来给新婚夫妻普法…… 这下轮到公孙丽吃惊了,她虽入秦十余载,但一直在宫中长大,虽也受了些苦,知道了人情冷暖,但对外面庶民需要遵循的律令规则,根本就一窍不通。 在秦,不论是关中故秦民还是南郡新秦民,都以家庭为单位,家长则为丈夫,而妻子仅为依附。例如,丈夫犯罪被流放到边疆,作为妻子就只能选择跟随丈夫到服刑地生活。 婚后的家庭财产,均为丈夫所有,自主支配,但丈夫若战死,没有儿女时,也能选择妻为财产的继承人。 当且仅当丈夫有罪,而且妻子先行举报的情形下,妻子的嫁妆等财产方可不被没收,假如丈夫有罪,而妻子未先告发,则妻子同样会受到拘禁。 秦律保护妻子的人身不受丈夫严重侵犯。若妻子比较凶悍,丈夫打她太重,撕裂了耳朵,或折断了四肢等,妻子告发,则丈夫会被处于强制剃除鬓毛胡须的罪刑。 又强调,夫妻要相互忠诚,丈夫欲纳妾,须得正妻同意。 人妻私自出逃,与他人结合,要被判处修护城墙的苦役工。 同样,丈夫在别人家淫乱,妻可状告丈夫为“寄暇”罪,让他下狱,这是秦始皇时颁布的,以禁止通奸——他老人家本来想定为“可当场打杀奸夫而无罪”的。 最后还有一项。 “弃妻不,罚二甲。” 男子选择休妻但不到官府登记,应当罚款二甲。 二甲便是千余钱,足以让一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彻底变得赤贫。 当然,女子并无主动离婚的权力。 听完小吏照本宣科的“婚姻法”普及后,公孙丽百味杂陈,她记得十岁前,在楚人贵族的婚宴上,只看过大巫对新人的祝福,哪见过先说一堆晦气话的? 她有些难以接受,低声问伯劳:“秦人成婚,都是丑话说在前?” 伯劳倒是习以为常:“也是怕吾等不知而触罪,故如此。” 虽然二人语言相通,但生活方式,已大不相同了。 这也是南郡某黑不再视自己为楚人的原因…… 虽才成婚,但伯劳已对未来的妻子言听计从,出来后低声道: “说是这样说,但我往后将钱都给你管,绝不打骂,也不纳妾,毕竟武忠侯也未纳呢,我若犯法,定先告知你,你去告发我,以免罪责。” 公孙丽这才笑了,答应让他摸摸小手。 二人的手上的茧子碰到一起,又分开了。 都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啊。 公孙丽只觉得手心有些疼,辇来于秦前,她那双白嫩光滑的手哟。 伯劳的手又伸了回来,紧紧攒住她的手,呼吸有些粗: “往后我疼你,脏活累活我来干。” 眼里有些热,她竟有些感动。 “或许这人,我还真没选错?” …… 八月十五这天,宫人出宫,因为条件有限,她们或穿着自己制的新衣,或换上了自己压了箱底多年,最好的衣裳,而军汉们也收拾得格外干净。 武忠侯十分慷慨,为他们准备了交通工具,或乘车,或坐在骡马上,都披挂上布匹,由自己选定的丈夫牵着拉着,从各自的宫室出发,前往渭南阿房。 公孙丽却不肯坐车,这会让她想起和一众楚女被塞在大辇上,从楚国带到咸阳的囚徒经历。 而且,这是公孙丽十五年来,头一次踏出寿春宫,她要好好感受一番。 离开宫禁的那一刻,她只觉得热泪盈眶,眼前看似平坦的道路,也走得踉踉跄跄,不由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笑话:邯郸学步。 “我也变得跟寿陵余子一样,连路都不会走了么?” 街道两旁是与宫中大不相同的景,咸阳城的烟火气息曾传入寿春宫,她但却未曾得见。 如今终于能看,只觉得陌生而又亲切,道旁看热闹的咸阳人对着这大批出嫁的宫女指指点点,这打破了他们的认识。 当然,也不乏遗老遗少,在路边痛心疾首,暗骂黑贼秽乱宫廷。 “皇室尊严扫地,大秦社稷将为丘墟!” 但放眼四周,却都是看热闹啧啧称的平民百姓,只能望天兴叹: “苍天啊,始皇帝啊,诛了这奸贼吧!” …… 脚酸了,公孙丽终于还是上了伯劳拉的辇,壮丽如一道彩虹的渭桥让她侧目,正在开荒的上林叫人向往,那将会是今后她的家。 而壮丽的阿房宫,那巍峨高墙,却让她们望而却步…… 宫人们都有一种恐惧,生怕,再被关进去。 而直到进了阿房宫大殿下的广场,她们才明白,整个硕大秦宫,到底关了多少在适龄生育年龄的女子。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其下密密麻麻,全部都是人,挤满了硕大的广场——这本是秦始皇帝欲用来迎接西王母莅临,叫数万刑徒采上好石块铺就的,如今站在上面的,却是一群糙军汉和卑贱的宫人。 那一万双踏着一路泥土,从南郡雄赳赳气昂昂,开进咸阳的脚板,踩在光滑的方石板上。 那一万双终日洗刷嫔妃和皇帝便桶的手,则在小心地抚摸阿房宫瑰丽的柱子、回廊。 “掖庭令所辖姬妾,不算被殉了的始皇帝诸嫔,光胡亥一人,就坐拥美女二千人。” “永巷令所辖宫人,总数则有一万八千人!大概有一万个宫女选择出嫁,与一万名北伐军单身士卒成婚。” 并不是人人都两情相悦,一些军汉拉着新婚妻子的小手,眼睛却瞥向旁边的其他女子,宫人也也若有所思,郁郁不乐者不计其数。 这更并非一场公平的选择。 但这已经是这个时代里,黑夫能做到的极限了。 作为主婚者,作为见证者,黑夫穿着隆重的礼服,也站在横波长桥上看着这一幕。 “无妻不能安心,无子不能扎根。”除了兑现之前画下的大饼外,这是黑夫非得拉郎配的原因,战争结束后,必须有北伐军士卒留在关中,而能拴住他们心的,除了土地,莫过于婚姻,顺便也解决了大量宫人的遗留问题。 虽然有所准备,但眼前这万人攒动的景象,依旧让黑夫动容。 黑夫忽然看向东边的骊山方向,说道: “始皇帝若眺见这一幕,不知会作何想?” 站在黑夫身旁,一向以好色出名,这次却未以权谋私,贪享一个宫人的张苍笑道: “你想让始皇帝看到。” “还是不想?” 黑夫摸了摸脸,却被负责礼仪的叔孙通制止纠正,只好正襟危坐,说道: “想,我希望他能指着鼻尖,痛骂我。” “骂你是乱臣贼子?”张苍歪过头,看黑夫的脸色。 “不。” 黑夫笑道:“是骂‘汝之狗胆,比朕还大’!” 张苍哑然,半响后才唏嘘道:“纂就前绪,遂成考功。” “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 念完这两句让人全然听不懂的诗后,他朝黑夫作揖道:“武忠侯,你是秦始皇帝的继业者,行事之气魄胆量,不亚于他。” “但你,绝不会是第二个秦始皇帝!” “希望如此罢。” 黑夫颔首:“我是想继往开来,但摸着石头过河岂是容易的,现在我只求,别最后落得东施效颦,惨淡收场。” 眼看时辰到了,黑夫举起手来。 “鸣钟!” “开始这场婚宴罢!” 广场上,摆满了小案,两只陶盏斟满了酒,一万对夫妻坐在草席上。因为有些拥挤,公孙丽不得不和她的丈夫伯劳紧紧挨在一起,听着洪钟,看着高处长桥上的武忠侯,这主导了她们命运的人,她突然问道: “良……人,可曾见过武忠侯!” “当然见过!” 伯劳满是自豪:“破武关之后,武忠侯来慰问吾等,从吾等的队伍前经过,还拍过我的肩膀!” 他捂着左肩膀,仿佛上头还有余温,觉得无比自豪。 “是么?” 公孙丽摇了摇头:“妾在秦宫十余年,只听过秦始皇帝车驾驶过的辘辘之声。” “却连他的一块衣角,都没见过!”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29章 渭水不洗口赋起 八月下旬时,杨喜携带自己的赏赐,回到宁秦县(陕西华阴市)时,此地正值秋收。 宁秦县位于华山北麓,隔着老远,杨喜就能望见巍峨的华岳,以及望之无际的粟田,许多农人正弯着腰,在田地里收割。 杨喜见状不由大喜: “万幸,此地果然未曾被六国群盗祸害。” 这时候,路边也有位鬓发斑白的老亭长前来,见杨喜身穿锦衣,骑乘大马,威风十足,身后则有三辆车。 前面的安车封闭,只留着小小车窗,也用帷幕遮着,看那架势里面坐着人,驾车的马居然是相同的素色,后面则是两辆驮马拉着的沉重辎车,也不知装了何物。 如今大乱方毕,关中凋敝,能带着几辆车、同色马匹在乡野穿行的人可不多,老亭长警惕地上前盘查,想问问是哪位贵人,但等凑近一看,微微一愣后不禁笑道: “我当是谁,这不是山阳里的杨伯么!” 杨喜家中排行老大,故称伯,他也不托大,下马朝老亭长见礼:“武亭长,是杨喜回来了。” 他们家就在本亭,每次进县城赶集,常从此地经过歇脚,讨碗水喝,与亭长自是相识。 武亭长绕着杨喜转圈,啧啧称奇:“杨伯,你走时只是一个小公士,小伍长,如今归来,却已是贵人了!” 八月份,随着北伐军彻底控制关中,先前被征召去与之作战,却集体投降的宁秦人,陆续返回家乡,帮家里收粮。倒是带头投诚的杨喜迟迟未归,宁秦县人都猜测,定是被那武忠侯留在咸阳,加官进爵了。 武亭长邀杨喜到亭舍边的凉棚歇息,一面问他:“升了何爵?” 杨喜笑了笑:”公乘。“ 武亭长露出羡慕之色:“公乘了不得啊,老朽快六十的人了,屡经战事,也不过是官大夫。” 毕竟经过百年耕战,在关中,普遍爵位偏高,有时候田间地头随便一个老农,也能亮出”大夫“的头衔。 武亭长给杨喜倒了碗水:”如今身居何官?“ ”骑兵率长。“杨喜眼中难免有点得意,西河之战,他们虽然走了项籍,但杨喜靠着先前几场小战积累的功,斩首盈论,也足够升官了。 武亭长翘起大拇指:”骑从的率长,可相当于徒卒的司马了,再立点功,难说都能回宁秦来做县尉了。“ 杨喜连忙推说自己年轻,哪有资格为县尉,但眼中,已有些憧憬。 武亭长又问起县里人最关心的事:”其余士卒皆已返乡,都在县中宣扬你当初是如何带头投诚,又在西河痛击六国群盗的,汝为何归来如此之迟?“ 杨喜年轻面色薄,支支吾吾,有些不好意思,眼睛却瞥向两匹素马拉的安车。 武亭长露出了”我懂“的表情,笑道:”我听咸阳来的人说,前几日,摄政在阿房宫为一万有功将士和一万宫人办了婚宴,莫非你也在其中?“ “我是在。”杨喜颔首,他虽然不算北伐军旧部,但却是故秦军队里带头投诚的典型,这才得参与其中,抱得美人归。 “新妇在车中?何不唤出来见见乡人。” 杨喜似乎有所顾虑,犹豫了一下,拒绝了:“新妇貌陋,就不必出来了。” 换了过去,亭长亭卒们定然起哄,戏弄这小老弟,可如今杨喜成了高爵高官,他们也不敢为难,倒是有个亭卒好奇地问,武忠侯在那婚宴上说了什么? 说到这,杨喜倒是来劲了,他当天坐在前排,武忠侯的话,听得清清楚楚,遂正襟危坐,摆出武忠侯的架势,咳嗽一声道: ”武忠侯说,世上有规则,天在上,地在下下,一年四时,也分成阴和阳,圈中牛马,山里禽兽,则为牝牡雌雄,最后是人,分为男女……“ ”所以男欢女爱,是真正的天地之情,人的大欲望,就算律法禁令,也不能更动!“ 此言听得亭中众人嘿嘿笑了起来:”武忠侯说的是大实话。“ 杨喜继续道:”所以历代先君如献公、孝公,虽常养有私人侍妾,但只数量得当,嫔妃不过数人,宫女不过数百,宫中没有拘禁的女子,天下极少鳏夫,男婚女配不失其时,因而秦国百姓日益繁盛,至数千万口。“ 这些本是《墨子·辞过》里的话,被黑夫让人改了改,拿来用了。 ”可现在伪帝胡亥却贪得无厌,使得秦宫之中,掖庭有美人上千,永巷有宫女万八,皆是适龄女子,孤苦无依。“ ”大秦律令分明有言:‘女子年十六不嫁,其父母有罪,倍其赋’,‘男子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倍其赋。’一面要求民间尽早娶嫁,一面又将数万女子空置宫廷,以奉一人,这是倒逼着百姓违法,是为人君者,设法而法犯法也!以至于民间男子多而女子少,男女婚姻失时,百姓难以增长……“ 民间许多单身汉找不到老婆,本有复杂的原因,这下倒好,全被黑夫推到胡亥身上了。 但这种立个靶子让众人打的做法,却赢得了大多数单身狗的认可:我单身,都怪胡亥! 若是聪明人,更能听出这里面有暗暗批评秦始皇帝太过自私之意。 倒是武忠侯,慷慨无私,禁己小欲,而满足了上万人的大欲! “故今日武忠侯释宫中诸女,与北伐功臣未婚者成亲,是顺应天地之道,合男女之欲,也好让天下百姓多多繁衍子孙!” 听完杨喜的复述,这小亭中从武亭长到一众亭卒都点头:“武忠侯确实亲民,说话真是通俗易懂啊!” 但心里也有些不以为然,这些事,倒是美了那些所谓的“有功将士”,但这和他们,和大多数故秦民有什么关系呢? “不止如此。” 杨喜压低了声音,对众人道:“有件事,官府之令九月份才到,我便先告诉二三子。” ”武忠侯还说,胡亥已征了数次口赋,故今岁不再加征,先前未交足,被勒令服役代赋的人家,也大可将征令交到官府,一笔勾销!而从明年正月(夏历十月)起。所有年七岁,年十五以下孩童,每年需缴口赋,较之前减半,仅10钱!“ 这下众人再没有事不关己看个热闹的镇定了,都发出一阵惊呼:“此言当真!“ 秦朝的赋税有许多种,而口赋尤为重要,律令规定,民年十五以上者出赋钱,成人每人每年四十钱,三岁至十七岁以下的孩童少年,则是每年二十钱。 简单来说,就是人头税,所谓”头会箕敛,输于少府“。口赋是少府的重要收入来源,这笔钱专门用来修治宫室,治库兵车马。 别看钱不多,但对于满足于自给自足的农民来说,他们必须先把粮食换成钱,再交纳口赋,中间被收粮的商贾或官府再盘剥一道差价。 而且要命的是,虽然理论上口赋一年只收一次,但从三十三年后,秦朝财政渐渐被四大征和内部的大兴土木拖垮后,为了维持收支,只能靠屡屡加赋。 胡亥上台后,为了应付南方战事,东方叛乱,加赋已到了疯狂的境地,仅二世元年,就加征了四次…… 每个地方,都有富裕的闾右和贫贱的闾左,口赋却是一视同仁,不论贫富。 官府一再加征,对富者生活毫无加征,中人之家勉强应付,但贫贱之民,就受不了了。一些地方,甚至出现了贫苦之民因为交不起口赋,而生子辄杀,溺死在田间地头的人间惨剧…… 当时关中就有一句童谣:”渭水不洗,口赋起!“ 一年多下来,百姓之怨已不轻,这也是胡亥倒台后,地方上无一人怜之,而多是心安理得从了摄政府的缘故。 可现在,武忠侯却一改胡亥、赵高之恶政,不但承诺今年不再加征,来年也依法只征一次,还令孩童口赋减半…… 如果说,让宫女出嫁只是在向北伐功臣将士分利,那这项举措,和减租焚券一样,却是扎扎实实泽陂百姓,给故秦民好处了! 繁衍是人类天性,谁家不想子孙满堂? 杨喜不知道,对此,黑夫和张苍是有一番计较的:”孩童口钱本就是用来治宫室,养庞大的少府产业人口,如今宫中已空,这笔钱,便可稍减了。此令一下,田间不知会少去多少溺婴,平均下来,每年又能多增多少口数?“ 在政策上鼓励生育,增加天下人口,这是黑夫从现在就要开始谋划的事,秦朝能扫平周边四境,却难以守之,很大程度上,就是人口不足以支撑大规模的拓殖,如今天下板荡,又损失了多少芸芸性命,得花多少年才能恢复过来。 杨喜离开后,武亭长咀嚼着这些听来的新闻,除了减孩童口赋,武忠侯还将颁布另一项善政: ”里闾中六十以上的老叟,不但尽免其口赋,更每年赐布一匹,七十以上赐两匹……“ 他明年,可就要满六旬了…… 对新政府的观感,渐渐从观望,生出了些许好感来。 这时候,武亭长的侄儿,却对着杨喜远去的背影吐口水。 ”不就是一个降将么?他得意什么!“ 武亭长抡起巴掌,狠狠打了侄儿一下!大骂道: “杨喜是带头投诚了不假,可他由此保全了宁秦子弟的命,又带着他们在西河抗击六国群盗,那时候你在哪?啊!” 他侄儿一脸发懵:”叔父,你不也一起骂过么?“ ”一派胡言!“ 武亭长又甩了他一巴掌,义正词严: “宁秦之所以还安宁,未被六国屠戮,杨喜等人之功也,谁还敢乱嚼舌头,休说你是吾侄,就算是亲儿子,本亭长也要亲自押着去见官,告他诽谤功臣!” …… ps:抱歉晚了点,标点还没改,慢点留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30章 凡每每与之相反 杨喜归来的消息,惊动了他们里所有人,里中父老子弟,都在里正、田吏带领着,于里门外相迎。 先行回来的几个故秦兵卒朝杨喜行大礼:“若无杨伯率吾等投诚,恐至今难归。” 并不是所有降兵都得到了遣返,在杜县抵抗北伐军到最后的那一批中尉军,就被当成了反面典型,要在咸阳做劳役到秋后才得放归。 倒是最早放下武器的宁秦兵,在待遇上几与北伐军已无区别。 而他们,也在西河之战里,面对六国群盗的斥候,亮剑相向,证明了自己的勇气非因懦弱而投降,而是为大义而投诚! 里中父老也赞誉之声不绝,宁秦往北几十里就是西河,往东北五十里则是风陵渡,七月份时西河惨遭六国群盗入寇,大肆杀戮掳掠,不少西河人渡水逃入宁秦。 而一支六国盗匪也在风陵渡口游弋,宁秦大警,他们子弟多在外服役,只剩下老弱妇孺恐难抵御。幸亏北伐军东门豹部来得及时,将群盗赶跑,至今仍有两千兵卒驻扎在风陵渡处,防备六国滋扰秦中。 世事变化太快,昔日的南方“叛军”,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义师”,还帮宁秦人守护家园的卫士,并与本地子弟并肩作战,宁秦人挠了挠头,有些无法置信,但还是迅速接受了这一事实。 在里门处,杨喜少不了又宣扬了一番武忠侯的政策,答应了里正等邀约他明日宴飨,这才在两个弟弟的簇拥下,驱车往家中而去。 七嘴八舌的夸赞声渐远后,他的二弟杨乐这才抽空告诉杨喜: “母亲脚痛,不能来接伯兄。” “又犯病了?” 杨喜心中一阵难过,他母亲在父亲死后拉扯兄弟三人长大,着实不易,家中有不更之爵,算是中人之家,不贫不富,但连续生养三个男孩,饭量大,也有些吃力。 为了让兄弟三人吃饱饭,母亲除了料理田地,纺织衣褐外,还得下河淘些虾蟹,年纪大后,便犯了腿脚疼痛的毛病,尤其以雨天和寒冬尤甚,一触地就好似被针扎了似的。 眼下才中秋,她便不能下榻走动,看来病比往年更重了。 “都怪我,未能在母亲身边。” 杨喜眼圈一热,但又立刻有了底气: “吾家宅院卑湿,我如今既为公乘,可以重立一座大宅,是时候搬家了,等立了新宅,定要在高亢处给母亲单独筑一间大屋子,备上火炕。” 杨乐嘟囔道:“但家中无钱……” 杨喜却将一个随身带的沉重褡裢扔到他怀中,笑道:“我分得赏钱巨万,不必发愁,明日立刻去请了医者,来为母亲诊治!” 兄弟仨人一路颠簸着,到了一户久未修缮的宅院前,五亩之宅,树之以桑,而头发斑白,看上去身材瘦小的母亲,正站在桑树篱笆下。 母亲尽管腿脚肿痛,去不了里门,但还是想早点见到长子,拄着跟木棍等候许久,见杨喜平安归来,还一身官吏行头,不由喜极而涕,直说是亡夫保佑。 杨喜让两个弟弟和为他驾车的仆役将两辆辎车卸下,却见上面运了一车的粮食,或是粟米,或是麦面,更有绢帛十数匹…… 他说道:“赏钱太多,我便在咸阳集市换成了车马和粮食、布匹,家中纺出的布只够我兄弟三人穿,母亲许多年未给自己做过新衣裳了。” 言罢,他走到依然帷幕紧闭的安车,低声催促道:“我家到了,汝速速下来!” 帷幕微动,却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磨磨蹭蹭下了车。 她二十上下年纪,身材窈窕,模样漂亮,穿着一身光鲜亮丽的丝帛衣裳,耳垂上有穿孔,只是曾经的金玉首饰已不翼而飞,一对绣履踩在脏兮兮的土路上。 杨喜的两个弟弟瞪大眼睛看着这天人一般的女子,只觉得自己粗布麻衣,自惭形秽,拘束不已。 瞧着眼前的佝偻老妇、破旧宅邸,女子一双大眼睛里有些不安和失望,但还是朝杨母下拜,口称“母亲”。 杨母连忙让开一步:“这是……” 杨喜倒是颇为自豪:“是儿的新妇。” 虽然刚开始,他不过是在押送这批女子时,多看了她一眼,岂料却被护军都尉季婴发觉。 “胡亥一死,彼辈便孤苦无依,要送去远方离宫安置了,供奉与庶民无异,这模样,这身段,从此枯老,我见了也怜惜啊……” 季婴一番怂恿下,杨喜竟稀里糊涂地向少府提出,想纳其为新妇,又出奇顺利地被批准了。 杨母有些惊讶,近来里中也有传闻,说别家子弟都回来了,唯独杨喜久久未归,怕是在咸阳加官进爵,还得娶宫人为妇,她只信前者不信后者,却未料果是如此。 这女子太过漂亮,不像能好好过日子的,杨母有些不安,拉着杨喜低声道:“吾儿,这真是皇帝宫中的宫女?你就这样带回来,当真无事?” “母亲。” 但杨喜接下来的话,彻底吓到了老实巴交的杨母。 “她不是普通宫人。” “而是伪帝胡亥的嫔妃少使!” …… “吾等对外宣称,秦宫中美人有两千之多,实则掖庭令所辖,不过千余人。” 此时此刻,坐在黑夫面前,少府张苍在汇报这些时日,少府改革的成果。 “那些美人,一半是关中贵人之女,能打发回家的都各自归去了。另一半约有四五百人,则来自关东各郡,东方大乱无从遣返,便由有功将尉所得,上到裨将,下到五百主,皆得瓜分……” 就连骆甲、李必、杨喜等降将,也各分得一女子,或为妻,或作妾,这就好像纳了投名状,想不被反攻倒算,就只能死定塌地,拥护黑夫的政权。 只有黑夫自己,未取一女,令人称奇。 对张苍而言,这样做,最大的利好是节省少府开支。 他摸着胡须道:“咸阳人常言,宫中美人之多,打开镜子就像是星星闪烁,梳理发髻就像是绿云缭绕,丢弃的胭脂水都可以让渭水涨一层油腻,每年所费甚众。” “但悉数嫁人遣返后,千余美人、万八宫人尽散,留下的也要从事纺织、浆洗之事,与黄门阉官、太官令、汤官令所属仆役一样,自食其力,少府至少每年能省下几千万钱……” “而从此以后,若再不必修治诸宫,更能省下万万钱,免去数万人之劳役!” 张苍高兴地说完后,却见黑夫在那随意坐着发呆,好似神游天外,顿时不满,坐直了身子,大声道: “敢问摄政,对此作何感想?” “我在想。” 黑夫这才回过神来,笑道:“一年前,胡亥下令,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死者甚众。” “这其中,莫非,也有节省少府开支的意思?” 骊山刑徒暴乱时,部分刑徒心贪,掘了一些皇陵的陪葬坑,多是埋得比较浅的小墓,黑夫控制骊山后,那些发穴者悉数按照盗墓罪被处死,但在手下去重新填埋陪葬坑时,回报却是触目惊心的。 “陪葬墓穴百余座,皆是年轻女子,连同身上衣帛首饰,尚未完全腐朽,可见其头骨遭重创,或是为利器捅死,多是宫中始皇帝嫔妃,被诱到陵中杀害,有的直接被简单埋在墓葬填土里,而不是墓室中……” 数百上千无辜女子,就此香消玉殒,只不知,这是秦始皇希望看到的么? 比起始皇帝的嫔妃,胡亥的嫔妃宫人,虽不能算完美,但好歹有个归宿,算是幸运的了。 而黑夫也道出了他妇女无所幸,财物无所取,未纳一女的原因。 “当然不是因为惧内!”被张苍取笑后,黑夫为自己狡辩道: “我为政行事,得处处与胡亥相反才行。” “胡亥以急,我以缓;胡亥以暴,我以仁;胡亥屡屡加赋,我却减赋薄敛;宫中女眷,胡亥不出而殉,我出而使之嫁人。” “胡亥言而无信,我言而有信;胡亥自私,使宫中多蓄女子,而我无私,不取一人。” “得让天下人看到:我将无我,必不负苍生之望……” 张苍刚开始还在窃笑,到后面却也严肃起来了:“如此,凡每每与之相反,方能显示新政之不同,叫天下人耳目一新,重新信任官府?黑夫真是用心良苦了!” 但他旋即又问了一个少府面临的新难题: “既然美人宫人皆出,关中诸多宫室遂空,除了阿房日后作为藏书治学之所,咸阳宫由诸卿办公颁政,其余诸宫,是闲置任其荒芜,还是另作他用?”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31章 舞殿冷袖 “秦穆公时,由余便已批评过秦宫室之盛,说是使鬼为之,则劳神矣。使人为之,亦苦民矣。“ 张苍在御史府那些年,早就对此憋了一口老槽了,此刻便一股脑发泄出来: ”但秦愈强盛,宫室就越是大兴,秦孝公营咸阳冀阙,秦惠文王建章台宫,秦武王建羽阳宫,还只是一代君王营造一宫。至秦昭王,秦已有帝业之势,遂以宫室之宏丽,夸示天下,以显威重,于是建兴乐官、甘泉宫、长杨宫、芷阳宫、虢宫等……” 如果说秦昭王时,还只是出于攀比显威之心:“六国有的高大宫殿,咱老秦也得有,否则丢大国面子。” 而到了秦始皇时,凌驾九州,富有四海,但这位做什么都追求”大“的千古一帝,在修筑宫殿上,已经成了一种偏执的心理。 始皇帝自视为神而非凡人,那些“狭小”的宫室完全无法装下他的磅礴的野心,更不足以吸引神仙王母来赠予不死药。 于是便开始实施一个巨大的计划:“将整个关中,都建满宫室,让它变成地上天国!“ 秦始皇每灭掉一国,都要在在咸阳塬上仿建该国的宫殿,渭北的咸阳塬遂连绵成一大片宫城。 渭南也得抓紧,甘泉宫、宜春宫、阿房等点缀在苑囿中的避暑宫室各抱地势,拔地而起。宫室屋架为抬梁式结构,木梁上往往用青铜构件加固,屋量入为出之法,开源节流而已,如今流已节,开源也不能落下啊!“ 张苍一笑:”关于开源,我已有了主意,正要禀明摄政。“ “你想如何做?” 张苍道:”自然是效仿管子《海王》之策,不加赋而国用足!“ …… ps:写的急,标点还没改,慢点留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32章 多多益善 “真冷。” 一阵寒风吹来,吴臣缩了缩脑袋,裹紧了身上的羊毛衣。 他是干越侯吴芮之子,南征时作为黑夫短兵亲卫,北伐期间参与了从云梦泽到江陵城的一系列战役,后来调到汉中战场,在韩信麾下任假都尉。 虽然吴臣提出的“走子午偷袭渭南”的提议未被韩信采纳,但他还是作为偏师,以五千人袭击子午关,打乱了关中故秦中尉军的布防,为韩信以主力暗渡陈仓,横扫雍地做出了贡献。 其后,吴臣又汇合东门豹部,将负隅顽抗的故秦将军司马鞅包围在杜县,司马鞅投降后,吴臣得到了武忠侯重赏:升爵为大上造,转正为都尉,带着一万北伐军士卒,北上支援北地郡。 时值七八月,天已入秋,作为一个从小没见过冰雪的南方人,抵达北地郡时,吴臣已觉得有些冷,待他们越过朝那塞,真正进入关外后,更觉体寒。 “塞北的秋天,就像南方的严冬一般冷。” 他在行军日记里如此记载。 对吴臣而言,塞北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从当地人的口音到衣着,从沟壑纵横的黄土塬到点缀其间的毡帐,从那些辫发的戎人到他们所养的长毛绵羊。 “不如南方黑山羊可口。”这是吴臣对花马池滩羊的评价,原因则是膻味不足,那膻味,越人却称之为“鲜”,这是他们的最爱。 “没有鲜味,还能叫羊么?”国家能统一,但在口味的偏执上,南人与北人永远没法统一。 一路皆是乏味的景色,与雨林浓密的南方相反,关外处处皆是荒芜的黄土塬,大片大片的裸露的地面,被秋风一吹,草地也稀稀疏疏,走上十几里也见不到一个里闾。 可当大军沿着乌水,抵达大河边时,吴臣却有些恍惚,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关中…… 一条宽阔的水渠从大河中被引出,又平行北上,沟渠边上满是金黄的粟麦农田,阡陌相连,里闾相邻,俨然是一片繁华的农耕区,当地移民和戍卒正在田中收割粮食,一支军队也迎了上来。 却是章邯将军派来接应的,带头的是一名北地良家子都尉,名为傅直,当他与吴臣一同下马见礼时,吴臣赫然发现,在南方人里中等身材的自己…… 身高竟只能到傅直胸口! “吴都尉。” 傅直弯腰作揖,眼睛却仍能平视吴臣头顶发髻,心中有些好笑。 “久仰高名了!” …… 两军并排时,北地良家子们都低眼看着旁边的北伐军士卒,他们满口荆楚口音,平均比自己矮了一个头,身高的压制对比强烈。 “看来武忠侯在南人里,算是最高的人了。” “但武忠侯往塞北派一群南方兵来,有何大用?” “他们能上马么?能骑射么?” 良家子们窃窃私语,有些不明白这群南方小矮子是怎么仰着头,将人高马大的关中故秦军队打败的。 “砍掉其头颅,自然一样高了。” 当在富平县的迎接宴飨上,一个鲁莽的良家子司马发出此问时,吴臣不甘示弱,似开玩笑地顶了回去。 但他很快又装酒醉,向傅直赔礼:吴臣很清楚,北地良家子与一般的故秦军队不同,同样是武忠侯一手建立的嫡系旧部,他们北上是为了驱逐匈奴,尽量不要起摩擦。 “武忠侯以为,塞北不止需要骑士,也需要荆楚勇士奇材剑客,吾麾下士卒多是老兵,自随君侯起兵以来,凡十余战,克数郡,力扼虎,射命中,所结矛阵坚不可摧。昔日武忠侯与李信将军在此地大败匈奴,不也靠了步骑相合么?” “此言有理。” 傅直倒是不以为忤,在继续前往灵武的途中,给吴臣介绍起这片“河南地”来。 “此地本为匈奴驻牧地,当年尉、李二侯北逐匈奴,胡人遂北遁,不敢南下牧马,贺兰山及大河两岸皆空,再无一座毡帐,一时间荒无人烟、野狼成群。” “但武忠侯带着吾等,在此屯田,在大河东岸开出了大片土地,又迁大原戎至贺兰山东麓,牧马放羊,亦警备匈奴复来。” “武忠侯离开后,章君继其策,又有上河农都尉李灵,为从关中迁来的万户移民修建起一万间屋舍,开出五十万亩土地,后又开凿秦渠,引大河水灌溉。这塞外荒原斥卤之地,因河水浸润,牛羊粪施肥,而变为阡陌纵横的良田。数年下来,富平、灵武数县五谷丰登、牛羊成群,称之为‘塞上中原’!” 当地产粮不仅满足当地移民戍卒,多余的粮食甚至能运往下游,补充长城兵团。 过了狭窄的青铜峡,一处河津出现在面前,不少平底的船舶在此停靠,装载新收的粮秣。 傅直给吴臣介绍道:“三十二年时,贺兰粮食已能自给,然朔方粮秣,还需从关中运输。” 毕竟朔方郡有两万户移民,却要养半个长城兵团,以及大量刑徒民夫,就算修了直道,仍嫌辽远,十万民夫挽粟苦不堪言,一路人马吃嚼,粮食到达后十不存二。 朔方已和南方雨林的泥潭一样,成了治粟内史每年支出最重的负担。 于是财政渐渐枯竭的朝廷,便打起了粮食充足的贺兰的主意。 “当时章君与上河农都尉算了一笔帐,从贺兰到朔方,陆路需走800里,中间还有不少路段是人迹罕至的沙漠,长途行车艰难异常。” “按北地郡能征集的牛车5000辆算,将积存的粮食50万斛运往朔方,每车装载20石,一次运输10万斛,100多天才能往返一趟。这样一年最多只能运送两趟,50万斛军粮全部运到朔方,需耗时3年!这还不算沿途吃嚼损耗,实在是不划算。” 而且这种长途运输还要占用大批劳动力和许多牛马,三年下来,贺兰地区自己的农业估计也垮了。 章邯和李灵认为此种方法劳民费时、荒废农时、影响耕垦,决定采取昔日黑夫留下的建议: “以大河为道,兴漕运。” 李灵通过对大河上游河道的细致调查,测量各地不同季节水深,认为可行。 于是令人伐六盘山之木,通过清水河将木料运至大河岸边就地造船。一年下来,造木船200艘,每艘可载粮1000石,仅用半年时间就完成了50万石的运载任务。 “朔方四十四城,为了取水方便,多临河而建,发自贺兰的木船次第而至,留下粮食,绕一圈至上郡,待来年再返回,不是吾等吹嘘,朔方数万戍卒能吃饱,多亏了贺兰的粮食和漕运!” 原本秦朝在塞北的各据点陆路不甚方便,贺兰、朔方、上郡各自独立,但却被拐了个大湾的澎湃巨河连接起来,水通粮食人力,变成了一个整体。 “武忠侯当年的设想,皆已实现!” 对此傅直他们十分自豪,北地良家子看着这片土地草创、壮大、富庶,而现在,他们则必须为保卫她而战! “匈奴人虽祸害了朔方、云中,但万幸,这‘塞上中原’的贺兰却是保住了。” 这是章邯能屯军于此,抵御匈奴的最大依仗,而朔方遭到匈奴入寇时,贺兰也不断发大船往下游而去,收拢北假的难民逃往河南地诸县重新安顿,并提供其粮食。 贺兰地区已实施了军管,屯户的粮食,除了自留口粮外,其余统统被军队征收,尽管屯户有所抱怨,但相比于匈奴入寇颗粒无存,家园毁灭,这算是好的了。 “武忠侯当日便有此规划,真是深谋远虑……”南方人吴臣和北方人傅直,最后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 而当他们终于抵达灵武县,见到了章邯,并奉上黑夫授予的”大庶长“之爵后,章邯明面上没说什么,却笑着和吴臣打听起,有多少北伐功臣得以封侯? 吴臣如实告之:“摄政以功封侯,韩信为益善侯,东门豹为虎侯,赵佗为百岁侯,家父为干越侯,皆为关内侯,食一乡之禄。” “这些侯名好生奇怪。”章邯吐槽,心中却有些不高兴。 他暗道:“除了赵佗外,其余皆是莽夫、胯夫、越人,竟都得封侯,而我仅为大庶长,屈尊其下……” 但爵位是按照功绩,主要是斩首、战胜、略地三项定的,谁让他章邯起兵太晚,又错过了北伐军几乎所有战事呢? 好在,黑夫遥封章邯为九卿之一的“太仆”,这相当于承诺了章邯未来,必能参与执掌国政,让老章心中不甘之气稍缓。 看来他若想要更高的地位,只能从匈奴身上取了。 “匈奴人动了。” 他也不废话,对傅直和新到的吴臣说了最新的军情。 “匈奴人又南下入寇了?” 傅直摩拳擦掌,吴臣也紧张起来,这一路北来,让他明白,自己带着的南方士卒,恐怕要面对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战争了,若在风雪飘飘时开战他,惧冷的南方士卒,能适应么? “不,冒顿听闻六国退往河东,便令其左右贤王带着所掳数万人口,返回头曼城了……” 章邯屯兵贺兰,并派船舶协防河南地,而东边的上郡方向,韩信也带着两万人迅速北上,堵住匈奴南下之路。 冒顿可不傻,既然六国退了,他也没必要与秦军死磕,抢了就跑,这就是匈奴人最喜欢的! “我倒是希望匈奴人南下报怨,与吾等决战。” 但很显然,冒顿的目的在于劫掠人口,而不在尽收故地。 章邯不免遗憾:“如此一来,看似吾等将匈奴逐出了河南地,但实际上,彼辈仍可占据北假及阴山南,随时能再度南下,袭我边塞。如此一来,数万大军,便只能被匈奴拖在北地、朔方、上郡,动弹不得!” …… 而与此同时,尚未知道匈奴具体动向的韩信,正在上郡北部的榆林,在为自己所得的侯印欣喜的同时,也在琢磨这“益善侯”的含义。 经过一次挫折后,韩信现在可远没膨胀到敢和黑夫说什么“君侯不过能将十万”“臣多多益善耳”,加上肚子里墨水少,在连续询问数名军中文士后,韩信才“明白”了武忠侯的用心良苦。 “益者,更也。” “善者,佳也。” 韩信琢磨道:“这莫非是在勉励我,勿要满足于眼前之功,而要继续奋进,获得更佳更大功劳,以封彻侯?” 而眼下,倒是有一个壮大军队的机会,摆在韩信面前。 一位满脸浓须,结着辫发的胡人站在韩信面前,自称是楼烦君的使者,正在向他提出一个在中原人听来,匪夷所思、不自量力的请求。 “只要将军能给吾等一千斤金饼,便是吾等雇主,三千楼烦骑士,可在今后一年内,携弓马为将军效命!” …… ps:今天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33章 结交楼烦将 八月下旬的右北平已十分萧瑟,草木枯萎,让翱翔在天的雄鹰眼力更加锐利。 谈判地点乃是平刚县城(河北平泉县北)外,燕西楼烦的帅长楼烦钺阴着脸打马上前,与前日乘着楼烦人外出狩猎,突袭了县城,将楼烦数千妇孺一网打尽的不速之客会面。 县城中迎过来的也是数骑,一位骑着赤马,面如冠玉,一身甲胄精良,腰间佩剑的高挑将军,他左侧则是一位留着浓髯的年长大汉。 大汉抢先一步跃出,用丰沛口音喝止楼烦钺向前。 “楼烦人,还不下马拜见召王!” 楼烦钺中原话不太好,但至少听明白了来者的头衔。 “召王?你便是公子扶苏?” “我正是扶苏。”扶苏上前,他的亲卫们警惕地注视着楼烦人的一举一动,手握在弩机上。 左侧的浓髯大汉自是刘季。 老刘本来想留在辽西走廊指挥徒卒,吸引燕王臧荼的主力,但扶苏却将那差事交给了高成,刘季则被扶苏带到了右北平。 一同来的,还有倾尽辽东、辽西之力,凑出的五千骑。 “我听说过你。” 楼烦钺却没被“大王”的称谓吓倒,他冷笑道:“一向仁义的公子扶苏,会做出乘吾等外出围猎时,劫我妇孺的事来?” “是误会。”扶苏澄清道: “吾等本以为,占据平刚的是南窜的东胡人,岂料竟是楼烦,好在并无太多伤亡,汝等部众家眷也安好。” 刘季补充道:“毕竟塞外引弓之民都是毡帐骑射,难以分清。” 楼烦钺却提高了声音:“东胡人打的是黄罴旗,楼烦人打的是鹿旗,数百年前便是如此,只要是在草原上的人,岂会认错?” 楼烦,这是一个古老的邦国,周时便已存在,也说不清自己的源头究竟是周王分封的诸侯,还是迁徙到冀州北部的戎狄。反正到春秋结束时,楼烦已在晋西北立国,以其兵将强悍,善于骑射,成了一方之霸。 甚至让赵武灵王心生忌惮,学着楼烦人的战法,搞起了“胡服骑射”。 后来,楼烦被强军后的赵国打败,但赵武灵王是个胸襟豁达的人,他非但没有屠戮驱逐楼烦人,反而将他们整编,致其兵,使得众多的楼烦强兵悍将,以“雇佣军”的形式加入赵军,斩首得赏,也有部分楼烦人不服约束,逃到塞外,李牧抵御匈奴时,双方军中都有一部分楼烦人。 待秦灭赵后,认为聚集在雁门郡的楼烦人是一支不安稳的力量,遂将其一分为二,一部分圈在雁门郡楼烦县,一部分迁到燕西的上谷郡,在燕山北麓生活,亦称之为西部楼烦与东部楼烦。 秦始皇帝死后,天下大乱,尤其以燕代地区最为混乱,东胡、匈奴、燕国、代国、赵国、扶苏多方势力在此角逐。 雁门郡楼烦县的西部楼烦游走在各势力间,干起了雇佣军的老本行,他们先接受匈奴冒顿大单于“楼烦王”的封号,又做了代王韩广治下封君,接受赵国广武君李左车的雇佣,甚至还派人渡河去上郡,与北伐军前锋的韩信接洽。 东部楼烦想法则简单多了,他们重获自由后,只想找一处安宁的地方,过半耕半牧的生活。 恰逢控制右北平郡的“燕国”在东胡攻击下,放弃了其北部地区(河北承德一带)。本来可迁徙入其内的东胡却因匈奴的打击而崩溃,余部向东北逃散。随着匈奴单于又带着大部队西击朔北,右北平北部,竟出现了数百里空地…… 东部楼烦的帅长楼烦钺便瞅准时机,秋初时从燕西一路迁徙过来,占据这片即可农耕,也有丰沛牧草过冬的地域,不客气地住进了平刚县。 却不料好日子还没过多久,便被打破了。 “我只是初入燕代,故不知。”扶苏依然重复着这说辞,这让娄钺有些不耐烦了。 “如何才肯释吾等族人?” 楼烦钺很想和对方大战一场,但扶苏此次西来显然是有所准备的,麾下数千辽东辽西民兵骑从,硬碰硬的话,仅有两千青壮的楼烦人占不到便宜。 他猜测扶苏的要求是什么,臣服?退出右北平?亦或是做他手中的剑,斩向燕代,就像赵武灵王曾要求的那样。 “没有任何条件。” 扶苏却高高举起手,他身后,数千辽人骑从从平刚县中陆续撤出,往东南而去: “吾等只是路过此地,既然误会解除,即刻便撤出平刚,将楼烦族人,连带这座城邑,都留给汝等。” “但若心中误会已释,不如仔细想想,以楼烦数千之众,占此膏腴之地,匈奴在外,燕代在内,内外逼迫时,可能长久?若愿与我谈谈,便去南边二十里外,我军大营处见。” …… “大王,何不将楼烦人举族扣留?逼迫其向大王效忠?” 平刚县城留在身后,麾下一个辽骑将十分不解。 “强迫的忠心,是伪忠。” 扶苏却有自己的看法。 “用错的方式,也得不到正确的结果,只会是南辕北辙。” “所以我起兵以来,逐东胡,保辽东,只做对的事。” 刘季嘴上认同扶苏的话:“大王所言甚是。” “对待这些戎狄,想要令其心悦诚服,就是要大气一些。” “但大王之敌。”他压低了声音: “可是心黑如墨,不择手段,也要达到目的啊……” 扶苏却不置可否: “我现在的敌人,是燕、代二王,过不了这道坎,其他一切皆是空想。” 不管是刘季反复提醒他要小心的“大敌”,还是海东戍卒心中,只要公子扶苏回到关中,关中人定会携壶浆以迎的幻想,都是以后才需要面对的事,而扶苏眼下需要竭力突破的,是燕代赵三国,与胶东一同编织的罗网。 虽说要坚持“正确的方式”,但回到大营后,扶苏仍让全军警备,小心敌袭,同时放出斥候,监视楼烦人一举一动。 等待了一天后,楼烦人不见来,众人越来越焦虑,刘季甚至开始猜测,楼烦人已经在谋划去投靠他们的敌人…… “甚至会泄露吾等要走燕山北,袭击无终的意图。” 他危言耸听,燕代联军有数万人之多,还堵住了狭窄的榆关,而辽军,不过万余。 若是走海边突破,绝对无法取胜,所以扶苏才兵行险招,在拖住敌人主力的同时,意图袭其后方。 就在这时,十余骑楼烦骑士却踩着枯草,飘然而至。 “汝等想谈何事?” 这一次,楼烦钺进了扶苏的营帐,分享了酒和肉。 “楼烦素以善战闻名,我想要楼烦人帮我。” 扶苏有王者之名,却没有王者的架子。 楼烦钺抹了抹嘴边的油,伸出手来,上面是常年拉弓握剑留下的厚厚老茧。 “楼烦人的规矩,一向是以钱换命,只要拿出五百斤金饼,两千楼烦青壮,便能为大王效命一年。” 他强调道:“吾等开的价,已比西边楼烦县的西部楼烦便宜了。” 扶苏却摊手道:“两辽苦寒穷困,我没有金帛。” “那便免谈。“ 楼烦钺气哼哼地站起来,便要离开,却为刘季一把按住! 这浓髯大汉力气惊人,楼烦钺竟难以动弹。 “我给不了楼烦人金帛。” 扶苏起身说道: “但我知道,楼烦人如今最想要什么。” 他走出营帐,抓起一把沾着枯草的黑土,递到楼烦钺面前。 “壤土。” “地者,国之本也,不论农牧,皆需壤土。” 扶苏说道: “眼下各路复辟诸侯只能跳梁一时,最终扫平天下,收拾河山的,将会是大秦。” “若楼烦助彼,哪怕只是中立,天下平定后,仍会被认定是窃秦壤土的叛邦,就算能安享十数年安宁,也终将被驱逐。” “但只要楼烦人助我击破燕代,此战结束后,我会让汝等在塞外,在东胡遁走后空出的草原上,方圆千里之地,重建属于汝等自己的邦国!” …… “公子承诺予楼烦人壤土,对这群戎狄,倒是比对逐东胡、定两辽的功臣们大方。” 楼烦钺离开后,一直装作“敦厚朴实,口直心快”的刘季当着扶苏的面如此嘟囔道。 扶苏喝完了盏中的酒:“西征前,汝等以功受爵赏,大者领乡亭,小者得食禄,今后或还能得中原一县之封,不比塞外无主之地强?” 但东胡崩溃四散后留下的赤山草原,为匈奴势力所不及,对楼烦人来说,却满是诱惑,只是打那地方主义的不止他们,其他草原上的小部族也跃跃欲试。 不同于西部楼烦长袖善舞,在各势力间找平衡,与扶苏结盟,或许是东部楼烦不错的选择。 而对于扶苏来说,由楼烦人填补东胡留下的空白,也比匈奴毫无阻力扩张,全据东西万里草原好。 “我起兵太晚了。” 扶苏嗟叹,虽然八个月内能白手打下千里之地,还击退了东胡疯狂的进攻,已属不易,但比起中原反王们,实在是太过弱小了。 “故需要一切能加入我的人。” 只要不违背他的处世之道,来者不拒。 “否则,我赢不了眼前这场仗。” “更没法赢,整场战争!” “楼烦人临阵背叛怎么办?”刘季仍忧心忡忡:“要知道,戎狄一向无信。” 扶苏似是有些醉意了,卸下冠冕,摆在案几上,摆在刘季触手可及的地方,但他的眼睛,却似清明得很。 “刘季,我身边,意欲背叛的人……” “还少么?” 此言让刘季汗毛竖立,握紧了藏在怀中的短剑! 好在扶苏下一句话,又让刘季松了口气。 “在辽西时,便有军中文士向胶东暗暗传递消息,一查后才知,彼辈是从胶东发配的,家眷在陈平手中,又收了胶东商贾的贿赂……” 有人求情,希望将将这些人打发到了辽东最偏北的障塞里。 但扶苏最终下令斩其首! 可内奸真就杀光了么? 现实就是这样,海东戍卒、辽东辽西人,还有现在新加入的楼烦,他们像是周昭王那艘被胶水沾到一起的船,随时可能分崩离析。 只要有机会,很多人随时可能会跳到其他船上。 扶苏已在船头,船已行水中,不管它是停还是走,都有解体沉没的可能,唯有加速向前,还有靠岸的机会! 但那岸,距离扶苏太过遥远。 就像辽西与关中的距离一般,不但鞭长莫及,连消息也滞后几个月,扶苏至今尚不知黑夫已打入关中,倾覆胡亥赵高政权,并大刀阔斧开始改革的事。 只隐隐有预想,他肯定会比自己快。 刘季退下了,扶苏孤身一人来到营帐外,深秋的塞外夜色悲凉,月儿高高挂起,胡笳声在远处回荡。 “自选择带着众人西返,从头收拾旧山河那一刻起,我便停不下来了。” 他高高举起酒樽,似是敬月亮,敬曾经的自己。 但最终转向西南方,敬自己过去的朋友: “你也一样!” …… ps:今天还是一章,另外我只是第一卷被屏蔽了4章,还能抢救,在找放出来的法子。其他内容暂时还没事,总体来说算轻的,大家莫慌。 另外近期是人工审核,速度很慢,上传了多久能看完全随缘,大家也放平心态,随缘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上传的章节一直在审,大家别着急 半小时了,上传的章节一直在审核,最近几天网站出的事不必细述,我心态放平,大家也别急,本书只是第一卷有四章被屏蔽,其他暂时还没事,算轻的了。以后该改则改,梗绝不玩了,好好做人,努力让大伙看到结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34章 一个就够了 在家门口失败的滋味可不好受。 尤其是当你手持利刃,把着加固过的厚厚大门,心里以为能将敌人御之于外时,他却机智地翻墙入院,从背面打得你措手不及…… 这便是自立为“燕王”的臧荼所经历的一切。 夏天时,为了防御占据辽东、辽西的“扶苏”,他在碣石以东百余里处建造了一座关隘,并亲自领兵,希望守住辽西走廊的西大门。 此举看上去起到了一定效果,扶苏大军停留在辽西徒河一带,只是派小部队来榆关试探了一番,碰了跟头后,整个夏末秋初都停滞不前,大概是在等秋后。 秋后结束后,其大部队“万余人”开始沿着海岸缓缓西进,日行二十里。 臧荼很高兴看到这一幕,他希望能以逸待劳,彻底击垮对手,夺取辽西,赢得声誉,让自己这“燕王”名正言顺。 但八月下旬时,一些身裹白衣的胶东商贾,尽管一方是叛秦自立的反王,一边却打着北伐军的旗帜,但双方一直在通过海路贸易,胶东商贾的船只一直在辽西海岸游弋,他们告诉臧荼: “辽西之兵,不过数千,扶苏恐不在此处……” “那他在何处?” 臧荼登时大惊。 他很快就收到了大后方的告急: 在东胡人来袭时放弃了燕山以北地区的臧荼,万万没有料到,扶苏竟孤注一掷,尽发辽西辽东骑从,走平刚,还得到了楼烦人的帮助,五百里奔袭,通过燕山缺口,袭击了右北平郡的治所,无终城(天津蓟县)…… 无终城不止是臧氏燕国的新都城,也是渔阳地区粮食东运的屯粮之地,事关重大。 惊闻噩耗后,察觉自己上当的臧荼欲亡羊补牢,心急之下,立刻挥师西向,却不料扶苏攻无终是假,他的真正目的,是围点打援,双方在徐无(河北遵化)相遇。 徐无这地方并不出名,也不富庶,唯一露脸的,大概就是两百年前出过一位叫“徐无鬼”的隐士,去拜见魏武侯,与他说了很多大实话,比如: “与君主谈论诗、书、礼、乐,太公治国之法,国君未曾露出一笑,要想讨好他们,便不要兜售这些无用学说,而是与他谈论如何相狗、相马,国君自会开颜……” 如今昔日隐士故乡,却成了两军交锋之地。 双方都是临时组织的杂牌军,指挥官也不算出色,只是比谁犯错更多,战役过程并无值得称道描述之处,在敌人兵刃面前退缩的人,远胜于高呼“召王万岁”“燕王必胜”的无畏者。 一个事时辰下来,双方各有损伤,最终还是骑兵较少的臧荼败下阵来。他一路撤往令支,准备据城而守,等待栾布支援。 不想半道却为突然杀出来的楼烦人和辽骑冲散,又继续败退,丢盔弃甲,幸好扶苏也未猛追到底,原因是在渔阳的栾布发兵来援,牵制了扶苏的主力。 但这并不能挽救臧荼的溃败,他们一路退回到碣石城(河北秦皇岛),这才得知,兵力空虚的榆关,竟也被扶苏偏师攻了下来。 这下,臧荼面临遭两面夹击的危险。 碣石虽然还有粮,但所谓的“燕国”不过是造反戍卒和地方豪长的武装,士气不高,臧荼得势时群起来投,如今他露出颓态,背叛窜逃者不计其数。 没几日,他便只剩三千残部,左右皆敌,后方是大海,也不知能否撑到栾布和盟友代王韩广的救援。 从海上撤离是一个不错的法子,碣石本就是燕地最大的海港,和平年代齐国船只常来此贸易。秦始皇帝时,东巡碣石,刻石尚在,并为了迎接征海东归来的大军,在此修了长长的防波堤,扩宽了港口,只是如今港湾里,船只寥寥无几…… 中秋时节,冰凉的海潮将白色盐沫冲刷上海滩,正当臧荼犹豫是否要抛下军队,带着少数亲信离开时,却得知了一个让人欣喜的消息。 “大王,海上,来了许多大船!” …… 对扶苏来说,碣石是有特殊含义的地方。 四年前,他结束了对海东的征伐,斩沧海君之首归来,便是在此向父皇献俘。 当日情形他还记得很清楚,十万军民,百官群臣皆拜,大声道:“古往今来,皆不及大秦之盛!” 那声音,甚至一度压过了海潮。 歌功颂德声回荡在碣石山,所有声音都在告诉秦始皇,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伟大统治者,而秦的统治,在此刻也臻于极盛! 士卒苦于征战,百姓累于徭役,十数年间,流逝的生命和气力,这极盛下暗藏的诸多隐患,蠢蠢欲动的六国复辟势力,这一切污点,仿佛都被花团锦簇的赫赫武功给掩盖住了。 而秦始皇帝,也给了天下一个承诺。 “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 刻在石头上,就像大秦的国运和信誉,永不枯朽! 但盛极必衰,很快,第一次南征以失败告终的消息传来,始皇帝怒,一意孤行,拜黑夫为昌南侯,又强使之为主将,两年之内,必克百越! 那大概是大秦财政和国事彻底坠入深渊的开始。 而“黎庶无繇”的承诺,也再无人提起。 但扶苏还记得,天下人也期盼着,这一期待,早就刻在了他们心中: “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 “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徒骥于锱坛之宫,偃兵休战。” 这是徐无鬼的主题,也是刻在扶苏等人心中的期盼。 当自上而下的改变被堵死,自然就有人开始自下而上。 南征开始了,达成了南尽百户的野望,却未得到公正的待遇,最后,这支南征军又掉过头,掀起了让故秦崩塌的战争。 在扶苏眼中,戍卒、燕人、赵人揭竿而起,为自己而战并无什么不对之处。 但动机的正义,不代表行为的正当,他们对天下的破坏,已远胜于以”苛暴“而闻名的秦吏十倍。 苍生在哭号,得有人站出来重建秩序。 扶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人。 又能做到哪一步。 他只知道,这些混乱与自己有关,他有责任去力挽狂澜。 在达成天下人黎庶无繇和愿景前,得先扫平乱相,将大秦已走过的征程,再走一遍! “遂兴师旅,诛戮无道,为逆灭息。武殄暴逆,文复无罪,庶心咸服……” 好在,这一战,便能抵定燕地局势了,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上千人战死,数县化作丘墟。 以及扶苏脸上被流矢划开的一道深深伤痕。 但当扶苏率领众人,登上碣石城外的山岗,但却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眼前的景致如他记忆之中一样醉人:远处刻石的海岸,满是风化岩石和凹凸峰壁的悬崖、下面的大海在巨石脚下,如同无休的野兽一般咆哮不安、无边无际的天空与云彩、以及满是秋色的树林,成群结队的灰羽海鸥在明净的海岸上鸣叫。 而十里外的港口处,因为防波堤和海湾的缘故,显得更加平静的津港,挤满了狭长的大船。 就好像战争尚未影响碣石,燕齐商贾在此繁盛贸易。 又好像四年前,扶苏与黑夫从海东远征归来的那一幕——只是这回,船只不是进港,而是在装满臧荼手下的残兵败卒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扶苏知道,如此规模庞大的舰队,只可能来自一个地方。 五年前,方士和工匠共同努力下,航海革命在胶东爆发,从海图到罗盘的发展,到新的操舵系统和船舶设计,这让胶东的船舶,可以凭借季风的帮助,短暂脱离海岸线,在海浪不那么大的少海(渤海)内航行。 更大更适应大海的船只也被造了出来,主要靠风帆航行,进出港口和逆流航行时用桨,需要200多名船员,包括180名有战斗力的桨手和20名弩手,并可装载同量数量的人。 曾几何时,扶苏曾坐在类似的船舱里,而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将即将被围歼的敌人运走…… 桅杆上打着白旗,船上的人穿着白衣,装作是投机的商贾,可扶苏很清楚他们的真实身份。 “陈平。” 扶苏摸着左脸颊的伤痕,苦笑着摇头:“真是处处与我为难啊。” 尽管都打着“秦”的旗号,但在这乱世里,谁能分得清谁是自己的朋友,谁是自己的敌人? …… 而在一艘驶离碣石港的船上,一身白袍的陈平站在船尾,望着渐渐远去的海岸。 他通过胶东商贾,以贸易、贿赂、游说来构建的包围网并不成功,代国和赵国尽管与燕国结盟,但却在忙活各自的事。 以燕一国之力对抗扶苏,也并非不可,但因其秩序之混乱,大王之无能,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在冥冥之中有只暗暗帮助扶苏的手,燕人最终功败垂成。 这场失败竟使得,胶东不得不亲自下场,动用珍贵的船舶,来运载一群残兵败将。 陈平没有去见臧荼,这个满身湿漉的无地之王,何足道哉,不过是在这场天下大棋中,一枚小小棋子,陈平能将他从绝境里拎出来,下一刻,也能毫不犹豫地抛出去。 陈平已得知武忠侯攻破武关的消息,天下大势虽已抵定,但他很清楚,自己必须在边角的博弈中赢! “郡守,是向西航么?” 船队的指挥前来询问,这群燕人惊魂失魄,是不是该送他们回渔阳郡。 “燕地海岸风浪大,除了碣石外并无良港。” 陈平露出了笑,这是给船上三千余“乘客”的解释,被卸下兵刃,分散安置,又在颠簸的海上,他们难敌船员,翻不起大浪。 “向东,沿着海岸东行,送彼辈去辽东!” 没错,胶东现在困于齐楚之间,无法全力北上扼杀陈平心中的大患。 所以扶苏能撷取名望。 扶苏能赢得一场战役。 扶苏也能夺取一处郡县。 “但你每赢得一处地方,势必失去一处后方。” 陈平裹紧衣裳,摇摇晃晃,往船舱走去,眼下他亲自来燕地一探究竟,是时候回到胶东,继续谋划布局,为最终的胜利做准备了。 “我要会毁了辽东。” 陈平喃喃自语,封闭的舱室,将黑暗投到他的脸上,但旋即,一根根鲸油灯被点亮。 “这是为了将来,十倍于辽东的郡县百姓,免受又一场战火荼毒!” 因为。 陈平吹灭了舱中多余的灯烛,只剩下最明亮的一只,他将其高高捧起,小心呵护,仿佛那就是天下唯一的希望。 “结束这乱世的人,一个就够了!” …… ps:19:10分发的,猜猜这章要审核多久。 第二章在晚上,会稍微晚一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35章 夥颐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赵国内郡,邯郸最富,恒山最穷。 但哪怕是恒山郡中,也有曲逆这种人口三万户的大县,南北通衢,富夸燕赵,多亏了蒯彻的运作,使燕赵数十城一举降赵,此城并未因战争有太大影响。 当然,有富就有穷,最穷的番吾县(河北平山县)只有五千户,其地多为山丘,山上多有柏树,所以后世会出现一个叫“西柏坡”的地名。太行余脉在此舒展骨骼,哪怕是滹沱河两岸的平地,也有些蹊跷的山包…… 总之就是个没什么油水的县,赵国时有过几位小封君,根本就不想来这过日子,只每年派人收租。后来李牧将军又在此和秦军打了一仗,让赵国灭亡延缓数年,此外再无任何史给过它笔墨,就算恒山郡本地的豪贵士大夫,也极少来此穷山恶水之地。 但近日,重新归赵快大半年的番吾却热闹非凡,秋风料峭中,还有一群人,在番吾县一处山包下挥舞锄头,挥汗如雨。 带头的是个头上戴冠的军吏,他这边在干活,却有两个亲卫在一旁捧着他卸下的精良甲胄,丝锦冠带,有些不知所措,几名本郡文士更在远处纳凉处窃窃私语,对这一幕有些好笑。 “贵为一郡都尉,怎能亲自下地与庶人劳作呢?” “听说他本是陈地阳城人,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 文士老看不起,恒山郡本地的轻侠庶人倒是对这位与士卒同甘共苦的都尉心生好感,喝水的间隙夸他道: “陈郡尉刨得一手好地啊!” “陈郡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收买人心,博得底层士卒好感的机会,擦着额头的汗,用带着楚音的恒山方言笑道: “我与汝等一样,家中不富裕,少时尝与人佣耕。” 他又开始讲那个故事了。 “劳作之余,就像现在,辍耕之垄上时,常摸着手上的茧子,空空的腹中,怅恨良久,于是我便对一起庸耕的同乡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士卒们好地凑过来。 “我说‘苟富贵,无相忘’!” 陈胜这一句话嚷得很大,仿佛也是对身旁数百士卒说的。 他站起了身,指着脚下土地道:“富贵就在脚下,第一个刨到的人,倍其赏,加酒肉!” 这下士卒们好似打了鸡血,复又站起来,在山包脚下拼命干活,挖出的土又被人运走,整个过程极其熟练。 陈胜满意地看着这一幕,招呼远处的一名方士过来。 “这下面,当真有大墓?” 生活不易,改行当了摸金定穴的方士一口咬定:“郡尉放心,此必为中山国的大冢!” 原来,陈胜带着这批人来此穷县,可不是为了开荒种地,而是“盗发冢”。 在秦朝,盗墓可是大罪,律令规定,当与伤人致残、讹诈、杀人及拐卖人口等同罪,都应处以磔刑,南郡安陆县某黑亭长上任之初,就因为捕获一群盗墓贼而扬名发迹。 但眼下番吾复归赵国,出于对秦的愤恨,赵王歇将秦律一概废弃,复用赵国律法,看似有法,实则整个国家都成了法外之地,轻侠贼人的乐园,社会一片混乱,被派在各地的都尉、司马们甚至还有装成盗匪劫持来往行人,杀人放火。 这都没人管,陈胜不过是盗个墓,更无人来说他了。 至于道德谴责……更不存在。 “入乡随俗啊。” 陈胜也不由嗟叹:“若在阳城,在楚地,我这么做,恐怕要被人戳脊梁骨,咒骂我断子绝孙,但在恒山郡,盗冢不过是寻常事,饭后谈资耳。” 这恒山郡地薄人众,光靠那点土地可养不活数十万百姓,于是就形成了懁急,仰机利而食的民俗。 男子们平日里不喜劳作,相聚游戏,悲歌慷慨,没钱花了就相约剽掠抢劫,晚上挖坟盗墓,私铸钱币。女子的兴趣也不再是织布好好过日子,常弹奏琴瑟,跕着木屣,到处游走,向权贵富豪献媚讨好,入后宫,遍诸侯,再不济也能做倡优。 先前陈胜自告奋勇,随陈馀离开楚国北上入赵,又一同投了赵王,奉命来收取恒山郡。靠着陈馀是苦陉大氏的女婿,得到了本郡豪贵士人响应,轻易得手,陈馀做了苦陉君,恒山守,陈胜则作为他的副手,恒山尉。 理论上,在陈馀南下随项羽西击秦时,恒山郡该由陈胜说了算,但陈胜很快就发现了,当地豪贵士人欺自己是外地人,竟公然架空自己,在郡治东垣发号施令,他们还买通赵王近臣,打发陈胜到西边攻打井陉关。 陈胜心里憋屈,但初来乍到根基浅薄,只能领命。 只是月余前,陈胜久攻不克的井陉关却不战而降,原来是秦河东守赵成投靠了六国,赵军李左车部顺利从河东进入太原,全取此郡,井陉遂下。 陈胜揣度联军西击秦是场硬仗,且项羽吝啬,有功不赏,故不愿参与,滞留在恒山郡灵寿县。 入秋后,先前赵人出于报复心,屠戮秦吏,焚毁县寺的恶果开始显现。 赵歇名为赵王,实则失去了对基层的控制,曾被秦人压制的各地豪贵乡老开始抬头,接管了地方,赵国在事实上,又恢复了封建制。 如此一来,不论是田租、口赋,都得先从乡绅手中过一道,最后给到陈胜这郡尉头上的就极少。 “我如浮萍,难以在恒山扎根,这样下去可不行。” 陈胜在发觉自己不论怎么做都无法融入恒山本地豪贵士人中去后,陈胜开始改变思路,从下层着手…… “我,黔首之子也!” 陈胜开始模仿他听到的,南方武忠侯的治军之法,不再掩藏自己低微的身份,欲与底层人打成一片,获得立足之地。 除此之外,既然在赵王歇处讨要不要养兵的钱帛,陈胜开始另辟蹊径,对当地传闻已久的“番吾中山王墓”打起了主意。 中山国为古代鲜虞人所建立,被魏国灭亡了一次,后又复国,逐渐强盛起来,联合魏、韩、赵、燕“五国相王”。而在这五个国家中,唯有中山国是“千乘之国”,而番吾,便是历代中山王的墓地。 陈胜对中山国的历史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地下是否有大墓,里面的宝器是否完好,能让自己扩充多少军队……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陈胜的志向,可绝对不止一个没有实权的郡尉! 他本性是得志猖狂的,但这些时日,却忍着作威作福的欲望,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甚至与”燕雀“打成一片。 并非是他真觉得自己与他们出自一个阶级,应当共享富贵,在陌生的他乡拉拢更多人,以取得实权,更是为了让自己这鸿鹄,踩在众人肩膀上,飞得更高! 但要做大事要有人手,想扩军则需要金帛,而陈胜能想到的法子,只有盗墓。 只可惜,这次方士看走了眼。 挖了三天,土丘下一无所获,愤怒的士卒们叫嚣着将方士烹了,但陈胜只是让人打掉了方士两颗牙。 “再给你一次机会,就算走遍这百里山川,也定要为我找到中山王大冢!” 如此威胁方士后,陈胜气呼呼回到了灵寿,眼下是八月底,扶苏在碣石大败燕人的消息尚未传来,先到的,却是西边六国联军西河撤离的败讯。 还有几个不速之客。 “陈涉,陈涉!” 回到府邸前,熟悉的陈地楚音响起,陈胜让马车停下,探头一看,却是几个被门吏绑在地上的人…… “汝等是……陈地人?” 他看着几人面善,有些惊讶,陈地离此相隔甚远,除了跟自己北上的千人外,几无楚人,这也是陈胜在恒山无人可用的原因之一。 门吏前来禀报,说这数人是从西河战场,跟着陈馀手下回赵国来的,自称是陈胜好友,敲门大呼“吾欲见涉”,态度嚣张,门吏见他们无礼,就绑了起来…… 见到陈涉,那几人更高兴了,嚷嚷着要门吏松绑,还大声喊道: “当年在田埂上,你说苟富贵勿相忘,难道这就忘了么?” 陈胜让人松绑,一瞧,还真是当年一起庸耕过的几名老乡…… 这几人吐诉,说他们在楚地被项将军征召,推着车舆随军西进,一路打到西河,但因为是辎重部队,所以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就又得了令,匆匆渡河离开。 几人害怕被甩在后头,遂乘着撤兵时的混乱,去找了在楚营商议事情的陈馀,跪在其马车前痛哭流涕,说是希望能带他们回国,来投陈胜,陈馀还真以为是陈胜故人,他在恒山郡需要陈胜合作,遂允之。 数人跟着陈胜进了他新置办的府邸,别看陈胜在外面标榜自己是黔首之子,可享受却一样没落下,府邸是昔日赵国行宫,有殿屋帷帐,养了几个中山美姬,美艳无比,陈胜一拍手,便上来跳了一圈当地著名的跕屣舞。 弄得几个老乡咂嘴不已,眼睛瞪直,直道: “夥颐,夥颐!” 夥颐在陈地方言里,是大的意思,也不知是在夸屋舍大,还是什么大…… 陈胜面露得意,心道:“小小燕雀,没见识,眼下相信我是鸿鹄了罢?” 但岂料,酒过三巡,几个情商低的老乡,竟开始聊起当年陈胜微末时的一些糗事来,惹得一起喝酒的宾客发笑。 若是放了历史上,已为陈王的陈胜,肯定会面皮不好看,但他现在既然标榜自己是“黔首之子”,将“苟富贵无相忘”挂在嘴边作为宣言,想要拉拢底层百姓,并凝聚一起跟来恒山的千余楚人。 眼下故人来投,自要好生招待,以示自己不忘旧谊,所以只能强忍不满。 此外,陈胜对西河之战、黑夫入关等事也很感兴趣,这群老乡能给他提供许多情报。 在陈胜的追问下,几个老乡便说起在西河的见闻来,从他们所见的屠戮,到秦人凶狠的反击,项籍将军的断后,到六国联军在河东各自散去,各回各家,说得陈胜皱眉不已。 天下形势,变化得比他想象中快。 “那个与汝一同在陈郡举旗的阳夏人,吾等在西河时,曾闻其名,听说也立了功,做了官!” 最有出息的一个老乡做过楚军的屯长,消息更灵通些,说起吴广来。 “哦?” 陈胜顿时来了兴趣,他还记得与吴广分开时,二人的约定。 “汝等可知吴广在北伐军中做了什么官?” “不知,但据说他手下,已管着好几万刑徒兵了,还开到西河驻扎,隔着水,那吴字旗看得一清二楚!” 陈郡老乡说得极其夸张,又饮了口酒后,口无遮拦地取笑起陈胜来。 “反正啊,比你夥颐!” …… PS:推荐一本朋友的《重生澎湃二十年》 嗯,没被封的应该都是正经。 23点30发的,这次审核多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36章 武忠侯是天!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吴广实际的官爵,其实没有那几个陈郡老乡道听途说来的夸张。 他不过是得拜爵为右更,为都尉,职务与陈胜差不多,完全没有“夥颐”到哪去。 唯一不同的是,他握有实权,麾下有北伐军士卒及驰刑士共万人,把守着从关中通往河东的津渡:封陵津(风陵渡)。 九月初的一天,吴广等在大营前,焦虑地等待许久,总算迎来了他们期盼已久的队伍。 那是一队队牛车,拉着沉重的车舆,或是民夫推着的独轮车“木牛流马”,从宁秦方向络绎而来,押送这批粮秣的,除了宁秦尉杨喜外,还有新近被武忠侯任命为“河东郡守”的安陆人去疾。 “可算将辛君盼来了!” 吴广上前朝去疾施礼——去疾本为无氏的小公士,追随黑夫南征,作为军正丞,曾举荐韩信,又作为全军的军法官,负责军中秩序,俨然成了黑夫集团中的重要文吏。 入咸阳后,出身低微的北伐功臣纷纷跻身朝堂,弱没有氏的话,称呼起来不太方便,于是黑夫便让属下们各自取氏,还特地建议去疾以“辛”为氏…… 至于为什么,去疾不知道,也不敢问。 辛去疾就这样在秦朝新鲜出炉了…… “吴叔盼的不是我,而是这批粮食罢。” 去疾笑着拍了拍车上鼓鼓的麻袋:“渭南各县秋收新打的谷子,还未来得及舂便运来了。这只是第一批,后边还有六万石,牛车往返奔走,每月送两万石来!” 六万石,足够万人过冬了,吴广松了口气,清点完粮秣后,将去疾迎入营中,低声道: “自到此驻扎以来,军心有些不安,士卒们都说武忠侯让关中人与南郡一样,只交二成粮食作为田租,军粮恐怕会不够……” 去疾开解吴广道:“胡亥、赵高倒行逆施,征发百姓与北伐军为敌。今岁关中收成不好,西河更几乎颗粒无收,若再像过去那般收五成田租,关中人只怕要挨饿。” “武忠侯往后要东出再统天下,还得得故秦人相助才行。再者,武忠侯省罢冗官,裁并少府诸令,节了源。又让并未受战争影响的蜀郡运粮出大江,以供给南郡、南阳,关中粮食不必外调。我大军就近驻扎,就地就食,可比胡亥派刑徒万夫挽粟押粮去武关、南阳节省多了。” 这笔账,黑夫与张苍、萧何自然是合计过的,最后决定,减田租,固然会让官府勒紧腰带,但却能得关中人心,获益无穷。 “得将商君徙木立信时,的官府信誉,重新树立起来!” 吴广挠了挠头:“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过去在陈郡为黔首时,只盼着官府能将田租减一减,可如今不种田了,却又觉得不能减,因为麾下指望田租吃饭的官吏、士卒太多了……” 去疾哈哈大笑,指着冠带下的头道:“武忠侯有句话说得好啊,吾等这头颅里如何想,决定于吾等坐于何处,是朝堂高榻,还是田边草席。” “我当年投匿名信举报被缉捕罚钱,也满腹牢骚,觉得判太重,可如今遇上相同的案子,却也会毫不容情。因为那时我想的是自家的得失,可现在,要考虑的却更多。” “现在我不是一个小公士了,而是一郡之长。” 去疾无奈地摊手道:“虽然是个无地郡守,河东还在魏国手中,我无地可守,也无民可治。” “谁说无民可治?” 吴广露出了得计的笑,眼下去疾一来,那些吃他军粮的”累赘“总算能甩出去了。 “辛君请随我来!” 吴广带着去疾,来到大营南面,由篱笆围起来的另一片营地,这里的屋舍帐篷更为简陋,里面住满了人,既有蓬头垢面者,也有衣冠士人。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说着一口河东口音。 “这是……” “是这半个月间,从河东郡逃过来的。”吴广一边介绍,还让人将里面自称是三老、啬夫者出来,将事情经过与去疾再说一遍。 这几名地方小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河东自六月份沦陷于六国后,发生的一切…… 河东归秦,是在秦昭襄王二十一年,左更司马错进攻魏国河内,魏国献出安邑,秦国的做法是,驱逐城中的魏国百姓,招募秦人迁往河东,赐给他们爵位,同时赦免罪人,迁居此处。 于是河东的普遍情况是,城里住的是秦地来的移民,而城外则是河东土著。 即便是那些土著,经过七八十年,三四代人的统治,受律令约束,参军作战,赢得军功爵,也渐渐自视为“新秦民”,而非魏人。 所以河东人对六国,并没有什么认同感。 “赵成放六国群盗入河东,魏盗赵盗自轵关入,楚盗自茅津入,每至一处,皆绳各县长吏,屠戮秦人。” 这是六国的老套路了,他们打着诛暴和复仇的名义起事,维系士卒前进的动力,便是对秦吏秦人的报复,和不断抢夺的战利品。 这过程里,河东各县官吏,直接投降还好,一旦有所抵抗,就会被残酷杀死,其家产被抢个精光。 而六国联军在西河期间,皆由河东提供粮秣,原本富庶的河东被狠狠压榨了一通,魏相张耳派遣自己的门客到各地任官,全面恢复魏国旧制。 经济上,为了给撤回河东的六国大军凑足吃食,魏国对河东人继续课以重租,仍如故秦时的五成…… 在政治上,打击面渐渐扩大,在河东居住已几代人的秦人,从统治者成了被统治者。 河东土著也不好过,因为畏惧黑夫会渡河进攻河东,当地人被张耳的门客征召,守在封陵津和蒲坂对岸,日夜提防。 随着河东律令变成废纸,六国联军多有士卒留在河东,为非作歹,乱兵横行,河东一片混乱。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么一合计,河东人觉得,好像还是秦朝统治时日子比较安定好过。 于是,不少家园被毁的河东秦人开始逃离故土。 封陵津,自然就成了他们偷渡的不二选择。 吴广对去疾道:“最初是零星的几人,到近日,已是整个里、整个乡的逃窜了……” 向去疾诉苦的二人,讲述了这一路的艰辛。 深秋大冷天里,想顺利游过宽阔的大河,可不是容易的事,除了找好下水地点外,绕开魏人的巡逻队外,还需要更多技巧。 比如他们将彘尼泡充气绑在身上,提供点浮力,还得在下水前喝上一大碗煮好的姜汤,虽然辛辣无比,但能驱寒,不至于在途中被冻死。男人在水里游,女人和孩子则坐在临时坐的竹筏上,闭目祈求河伯保佑。 即便如此,冒着性命危险偷渡的人,也有十之二三未能成功。 “魏人为了阻止吾等,加派人手盯着河防,可以当场放箭,不少邻里死在滩涂和岸边。” 几人擦着眼泪,结束了叙述,他们希望能被转移到干燥的后方。 “一共有多少人?”去疾询问吴广。 “四千,往后可能更多。” 吴广对去疾道: “我不知这其中,是否有魏国探子,故不敢轻易放走,但留着他们,又空耗军粮,并非长法。” “这些人交给我罢。” 去疾叹道:“我知道,武忠侯为何要任我为河东守了,想必是要我为往后进军河东做准备,虽无地可守,但至少,有民可治了。” 这些河东人,可以将老弱妇孺安置到关中,男丁则作为向导、先锋,入伍训练,想来他们为了还乡,应会积极作战,还能为北伐军前导。 是夜,吴广设宴招待去疾,食物并不丰盛,吴广让人上酒,却为去疾所拒。 “武忠侯让少府加酒、糖、丝帛、铁、漆之税,更严禁民间私自酿酒,吾等就不要带头违令了罢。” 吴广只好讪讪作罢,吃了口后问道: “辛君,既然魏贼在河东如此不得人心,眼下秋收已毕,武忠侯何不攻之?定当如石击卵!” 吴广在北伐军中资历不算老,但看着东门豹、韩信等人封侯,不眼热的是不可能的。 “君侯有君侯的考虑。” 去疾才从朝中来,清楚原因。 “匈奴虽退出河南地,但仍占据北假,秋冬时节随时可能南侵,君侯不得不安排章、韩二卿在北地、上郡御敌。” “关中人饱经徭役之苦,需要休憩。” “赏赐士卒后,府库已空,需要积蓄,不然君侯也不会加奢靡之物的税。” 去疾放低了声音:“最紧要的是,新政尚未完成,咸阳朝堂上下,质疑的声音可不少,君侯需要先安内,方能攘外!” “是谁?” 吴广十分诧异:“时至今日,有谁还敢反对武忠侯?反对新政?” 去疾摇头:“赵高死时他们倒是拍手称快,但上个月,君侯释刑徒,开苑囿,嫁宫女,撤奢政时,可不乏有人站出来批驳,说这是在挖大秦皇帝的墙角,薅皇室羊毛……” “皇帝,如今只有摄政,哪来的皇帝?” 吴广只觉得可笑,他的屁股,现在可是牢牢坐在北伐功臣一方,而这一军功集团,无疑是黑夫入主关中最大的受益者。吴广本人不但得了许多金帛,武忠侯承诺他日后在陈郡有一大片土地宅邸,还让他纳了一个胡亥昔日的“七子”为妾…… 去疾颔首:“没错,对北伐军而言,吾等只奉武忠侯之令,食其禄,忠其事,在吾等眼中,武忠侯便是天,可比‘天子’还要大!” 又让吴广近前,对他低语道: “但朝中遗臣可不这么想,近来颇有传言,说扶苏复起于辽东,如今已然称王,朝中众人也有所耳闻,难免开始打主意了,天天喊着社稷不可一日无主,或言当派人去迎回扶苏,以继大统,或言当速立扶苏之子为帝……” 说到这,去疾哈哈一笑:“吴叔,你当年在陈郡举事,不是还打过‘当立者乃公子扶苏’的旗号么?” …… PS:第二章争取在0点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37章 好皇帝 “当时吴广愚钝无知!” 吴广一愣,不知去疾此言是试探还是无心之言,但既然对方问了,他立刻起身表态道: “吴广为戍卒,与陈胜在陈地起兵,却为人所败,仓皇在雨中奔走,彷徨无助时,是武忠侯接纳了我,推衣衣之,推食食之,有功必赏,不啬提携,吴广方有今日。” “那时候,扶苏何在?” 他一挥手,激动地说道:“武忠侯对吴广有大德,金帛、土地、爵位、美妾、爵位,都是实实在在的恩惠,而扶苏,他于我而言……” “不过是一个道听途说的名罢了!” 去疾对吴广的态度十分满意,捋须笑道: “不错。” “昔日始皇帝崩,胡亥、赵高倒行逆施,凌暴关中,使得民不聊生。是武忠侯带着吾等,起兵南郡,以弱击强,血战一年有余,方才入关,解救了黎民倒悬之苦,那时候,扶苏何在?” “商君律令有言,有功者显荣,无功者不得受爵,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武忠侯有大功于世,又精明强干,故当摄国政,治天下,而北伐军将士有小功,故得封高爵,享食禄田沼富贵。” 他板起脸来:“但现在朝中却有人,想要武忠侯迎回扶苏,或者择一嬴姓公子王孙,尊为皇帝,结束摄政,将大权尽数归还……这种事,北伐军上下,不会有人答应!” 这是显而易见的,北伐军功集团的利益,只有黑夫当权方能保证。 而近日的一些传闻,让他们有些惴惴不安。 而吴广则在想,是武忠侯派去疾来试探麾下将尉的,还是文臣武将们自作主张的暗中串联呢? 吴广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表态。 “没错,吴广只知武忠侯,只认摄政,不认什么秦皇帝!“ 他抬起头,笃定地说道:“除非,由武忠侯来做皇帝!” …… 而与此同时,在离封陵津不远处的宁秦县,华山脚下的一处里闾中,杨喜熟练地将背上挑着的粟倒入仓中,拍了拍手里的灰,对拄着拐指挥他们兄弟干活的杨母道: “母亲,我没说错罢,往后关中的田租,一百亩地,都是只划二十亩作为税田。” 杨母却依旧忧心忡忡:“减租是好事,但老妇最担心的还是……” 她停了话头,却是杨喜的新妇来倒了水送来给他饮用。 不同于最初的颦眉迟疑,这新妇在华山脚下住了些时日,因为杨喜得了赏赐,每顿少不了鱼肉,二人又极为相合亲密,远好过在宫中孤独守望的日子,她也渐渐有了些喜色,二人说说笑笑。 但杨母还是看她不顺眼,觉得这女子迟早给家里带来祸患,让其不准穿那些丝帛,而同寻常村妇一般荆钗布裙,希望能掩盖身份。 但这仍旧无法遮掩此女的气质的容貌,才几天功夫,外边全县都传开了,说杨喜娶了一位二世皇帝的嫔妃回家…… 等新妇趋步离开后,杨母不知第几次恳求杨喜:“吾子,这女子可否能退回去?阿母在县中给你寻好女,以你如今的爵位,县中大户也会自己找上门与你结姻。” “退回去?怎么退!” 杨喜不高兴了:“武忠侯亲自为吾等主婚,她也侍奉母亲并无过错,岂有弃妻的道理?” 主要还是这么漂亮的女子,县里乡里恐怕找不到了。 杨母仍是担忧:“她毕竟是皇帝的嫔妃啊……” “是伪帝!” 杨喜强调:“胡亥是逆子,是篡改始皇帝遗诏继位的篡位伪帝!” 杨母嘟囔道:“不管伪不伪,反正是始皇帝的公子,是做过皇帝的人,他的嫔妃,岂是你这农舍子弟能碰的?” “武忠侯说能,那便能,他其后还要给胡亥定罪!”自从投诚后,杨喜被洗脑不轻。 杨母敲着拐杖:“你糊涂!往后若新皇帝继位,胡亥再如何坏,也是其兄弟子侄,兄弟叔父之妻妾被他人所占,让新皇帝如何自处?若追责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嬴姓秦国统治关中五百余年,连不识字的老妇都觉得,始皇帝的子孙代代相传,是理所当然。 “武忠侯自会为吾等做主!” 杨喜才十八九岁,理智常被下边控制,没想过这么远,微微一愣后坚持道:“就算有了新皇帝,那也得听武忠侯的!” “你又糊涂了,武忠侯大,还是皇帝大?” “连老妇我都知道,儿子听父亲的,臣子听皇帝的,怎么会反过来?” 母亲叹息离开后,只剩下杨喜一个人自言自语道: “于我家而言,这没有皇帝的日子,比始皇帝尚在时,还更好,我看,还是一直由武忠侯管着国事最好……” …… 而在咸阳城中一处院落里,一群秘密聚会的人,却在黑暗中纷纷额手称庆。 “消息已证实,扶苏公子尚在!” “不愧是贤公子,始皇帝继业之人,据说他孤身东行,数月前便已经克复辽东、辽西,称了王!” “秦王?” “不,称了召王。” “这是何意?” “召者昭也,或许是宗庙昭穆之意?” “还犹豫什么,当立刻派人去将公子迎回,如此社稷有主,大秦才算结束了动乱!” 更有人切齿道: “长公子归来后,便能一改这月余乱政了!” 黑夫的所谓“新政”,简直是在胡闹!这是今日聚会者的同识。 “黑夫入咸阳前,声称得了始皇帝遗诏,以武忠为号,为冯氏发丧,骗得秦人信任,吾等也暗暗盼其入朝,驱逐佞臣赵高,让胡亥退位,以贤君代之,而蒙氏复出,共同辅政,如此便能中兴大秦……” “岂料黑夫入朝后,竟原形毕露!“ 满朝都是黑夫党羽,众人在朝堂上不敢说这么直白,此刻,在这暗屋子里,便开始数落起黑夫的不是来。 “他贪恋执柄,专制朝权,窃居摄政之位,威福由己。” 有人对黑夫不老老实实甘于臣位,搞什么“摄政”愤愤不平。 “他任人唯亲,党羽充斥朝野,昔日黔首穷士,如今竟能坐于庙堂之上,对吾等发号施令,真是败坏纲纪。” 有人对黑夫大力扶持北伐功臣为九卿重臣郁郁不满。 “以宫女与甲兵为婢妾,更纵容将尉奸乱嫔妃,这是秽乱后宫,其凶逆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有人对这件事格外在意,觉得是让皇室尊严扫地的事,都快怒发冲冠了。 你一言,我一语,好似要化作刀笔,将黑夫钉在耻辱柱上。 在众人眼中,黑夫的罪状还多得是。 “不顾社稷,迟迟不奉政归于嬴姓。” “释放刑徒,那都是大奸大恶之徒,竟还让彼辈在上林开垦种地,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减了民间田租口赋,欲讨好百姓,却削减吾等朝吏俸禄!” “无道之臣,贪残酷烈,比赵高更加过分!” “嚯,旧日口口声声要复秦之业,却忘得一干二净,瞧他都做了何事。” “真是辜负了满朝正士的期盼啊!” “吾等堂堂秦吏,食嬴姓之禄数十年,绝不容此不尊纲纪之乱臣!” 这些自诩为“秦吏”的人,在秦始皇帝时,还真反对增修宫室的。 虽然被始皇帝一瞪眼就不敢说话了,胡亥时期也不见有何作为。 在他们看来,天下的政事,都是赵高这个佞臣蒙蔽胡亥所至,既然二者都已除去,一切自然就回到正轨了。 皇室支出,稍加削减即可。 比如将嫔妃从两千削至一千,宫女从万八削至八千,便足以让御史们磕头稽首,大呼仁政,甚至会留下千古美名。 前提是,做这事的是皇帝本人。 何必如黑夫一样,做得如此剧烈?一下子将少府中,属于皇帝个人享受的部分,一刀切没了。 而且他身为人臣,有什么资格动主人的私库? 真是以下陵上啊! 他们自诩为朝中众正,口口声声要改变,但又害怕步子迈得太大,对治国的唯一认识就是: “只要有一个好皇帝,一个嬴姓的正统皇帝,天下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这便是救天下的万能良药! 眼下,远方传来的消息,让众人将扶苏看做了希望,他们盼着扶苏能王者归来,教黑夫做人。 等骂够那黑贼后,黑暗中,有人提议道:“黑夫有田常、六卿之野心,恐怕不会迎回公子,吾等不可坐待,而应暗暗准备,待公子归来时,号召百姓,携壶浆以迎。” 倒是有人还算理智:“光凭吾等?无兵无权,恐怕难行。” 众人都沉默了,都十分遗憾。 “若是蒙恬、蒙毅二公未被奸人所害就好了……” 蒙恬在军中有极大影响力,有他在,降卒就不会那么轻易为黑夫所控制,而蒙毅曾为廷尉,兄弟协力,足以同黑夫角力,朝政也不至于沉沦至此。 病急乱投医,有人提议道:“右丞相是否会……” 这说的,自然便是李斯了。 经过这些时日的动荡,李家的立场,众人算是看明白了:“右丞相近日一直告病,眼看时日无多,恐怕不会搀和,李氏更不会开罪黑夫。” 又有人提议:“宗正子婴?” “子婴卖其友其君,得封长安君,自己也羞愧难当,也是闭门不出,月余没见过了,他恐怕也不敢出头。” “如此,便只剩下一个人了。” “左丞相,蜀郡守常頞!” “他坐拥蜀郡,粮秣充足,连黑夫也要仰仗,长公子之长子更为其庇护,或可为奥援。” 理想很远大,但又一声叹息响起:“但吾等人微言轻,连咸阳难出去,如何让常頞相信?” 良久后,有人发话了: “吾等需要一位首领,一位常年为始皇帝谒者,奔走天下,熟悉大吏的人;一位执法不阿,名闻关中,曾叫胡亥拿他毫无办法的人;一位至今心怀嬴姓社稷,连独断专行如黑夫,面对其质疑,也得愧而退让的刚正君子!” “谁人?”众人发问。 “御史杨樛,何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38章 权力是个古怪的东西 “这便是杨那边报来的消息,扶苏的事传开后,颇有一些故秦御史少吏暗中聚会,彼辈更欲尊杨为首,使其与蜀郡常联手,向君侯施压……” 黑夫府邸内,季婴向武忠侯禀报了昨日发生的事。 季婴现在的职务是“护军中尉”,此乃秦朝军情机构的主职,是张仪时代设立的。 对内的职务是代表君王监督臣下将领,对外的职务是对六国开展间谍活动,掌握着内外情报,参与高层的重大决策,身兼调查局和中情局双重职务,更像是古代的kgb。 历史上,为汉高祖做这一行的是陈平,数不清的阴招,金钱贿赂开路,毒药匕首收尾,无往不利。 季婴能力见识远不如陈平,但对黑夫的忠诚,却没任何问题。 他就像是黑夫身边的贝利亚,而麾下办事的人,也多是信得过的安陆子弟。 自从安陆县在战火中被毁后,安陆人就将全部身家和希望投到了黑夫身上,老人和母亲都打发子弟来为黑夫效命,他们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而除了为黑夫干脏活,七月份时秘密处死了云阳狱的蒙恬、蒙毅兄弟及一众知情人士外,季婴的主要任务,便是暗中观察咸阳朝野的一举一动。 杨,这位以头铁闻名,常常在朝堂上质疑黑夫决策,与之得对!” 黑夫拊掌:“兵强马壮,这是才是这乱世里,真正决定生死的事,手中若无剑,说什么也没用。关东那些反王们,便是如此做的,我麾下的将尉们,亦是如此想的。” “但若加一个条件,厅堂外边有汹汹人潮呢?小卒下手时倒是容易,但他走出厅堂,可能会受到欢呼,也可能会被人潮撕碎。” “民心?” 叶子衿摇了摇头:“民心是最容易被左右的。” “君王根深蒂固的权势,巫祝的几句谎话,富人的一点施舍,甚至是那卒伍利剑的胁迫。” “都能左右民心。” 黑夫认同妻子的看法:“所以说,权力究竟在于何处?” 他看向案上的灯烛,它们闪烁不定,在墙上投射下夫妻二人的影子,显得暧昧不明。 “在君王冠冕?在天授之神?在财富金玉?在兵强马壮?还是在民心取舍?” “没人说得清,总有人顾此失彼,从而丢了权势性命。” 古往今来,多少掌权者,他们不一定是君主,有人死于名不副实,有人死于不重祭祀,有人死于财政枯竭,有人亡于手中无兵,有人则是被汹涌的民潮所推翻。 “最稳固的做法,是将五者都攒在手里。” 黑夫伸出手,握住了眼前的空气,只差来一句:“我全都要!” “我摄了国政,发号施令;握住了少府、治粟内史两大钱袋;让陆贾管了祭祀,在那些古旧典籍里,寻找我掌权合乎天道的借口;牢牢控制军队,说一不二;更以减租来贿赂关中百姓,撤销皇室的享乐,分利与他们。” “五者尽在我掌控中,朝中些许跳梁之辈,拿什么来改变局势?” “是被破坏殆尽的法度?” “被剥夺了权势的遗老?” “还是他们想象中,只要某位嬴姓公子振臂一呼,便云起景从,来杀了我这不道之臣的百姓……” “百姓只关心自己的饭碗满不满,谁会关心谁掌权?合不合祖宗规矩。再加上我叔孙通等人在各处宣扬我逐六国匈奴的功绩,虽然,彼辈对嬴姓为君仍根深蒂固,但只要我不头脑发热,立刻行谋篡之事,一切自会稳固……” 黑夫道:“所以那些人的折腾,不过像是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于我无半分威胁。” 且让季婴和老杨一暗一明控制着就行,也许还能乘机捞出一两条藏在土里的大泥鳅呢。 “那些许御史少吏,自是翻不起浪来,但……” 叶子衿提醒道: “这些密谋的源头,是扶苏。” 在她看来,这位公子的复出,对黑夫而言,是十分棘手的事。 一位正统继位者的归来,会让黑夫这摄政之位十分尴尬,而黑夫的旧部们,又绝不会答应有人骑到他们头上,他们一家,更得担心失去权势后的秋后算账。 不管不顾吧,难免关中有人起小心思。 总之,处置不好,可能会出大乱子。 “良人可想好,该如何处置?” 黑夫却不正面回答,反问道: “你觉得扶苏称召王,用意何在?” 叶子衿道:“妾听人说,召者昭也,天子立七庙,祠堂神主牌的摆放次序也就是昭穆……二世为昭,三世为穆。” “自立召王,或是暗示他,才是真正当立的二世皇帝?” 黑夫大笑:“你怎与陈平想的一模一样?汝等还是不够了解扶苏啊。” 叶子衿停了手:“良人明白,良人了解?何不为妾解惑。” 黑夫道:“据我猜测,扶苏之所以称召王,而不是秦王,甚至皇帝,是想在与我相遇时,有一些退路。” 叶子衿皱眉:“如召公一般,封于燕地辽东?为一方诸侯?” “不,这并非扶苏之志。” 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即便饱受挫折,受了苦,美玉蒙了尘,开始改头换面,竟奇迹般做出了些成绩。 但他骨子里的理想主义,仍旧未变。 黑夫说起一段前朝的往事:“周以陕原为界,分东西。周武王崩,自陕而东者,周公主之;自陕而西者,召公主之。” 周召分陕而治之后,周公旦就可以把主要的精力用于扫平殷遗的反叛,稳定东部新图;而召公的责任,则是稳定周地本土。 “我猜扶苏的意思,是欲表明,想与我重复周公、召公之事,立一位‘周成王’,甚至像周召共和时一样空置帝位,而我二人则共治天下,戡乱保民,恢复秩序,最终让大秦中兴……” 一同结束这乱世? 非要比较的话,这种东西共治,倒是有点像罗马帝国的四帝共治。 黑夫大胆猜完后,摊手道:“当然,这只是猜测,现在的扶苏,可能已变得我也不认识了。” “若真有那么一天,良人会答应么?” 黑夫缄默许久后道:“扶苏相信周召共和,有相同目标的人,可以同舟共济。” “而我相信的,却是共伯和干政,摄天子位,天无二日,尊无二上……” “更何况,我与他能否相互信赖,已不重要。” “重要的只剩下五个字。” 黑夫一字一顿地说道:“形势比人强!” 他和扶苏背后,已多出了无数双手。 “扶苏称召王时,或是高估了他西进的速度,也低估了我入主关中的时间。” “我可不会等他。” “明年春后,待关中稳定,春苗种下,我将东出,席卷天下,一扫六国余孽,再统天下。” “到再相会时,他和我之间,注定有一个人,必须退场!” …… 黑夫有些倦了,站起身来,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询问今天吃什么饭菜? 叶氏道:“伯兄让人送来的莲藕,煮彘肩。” 还是大哥清楚黑夫的口味。 食指大动,黑夫加快了脚步,心中仍暗道: “扶苏,我不认为他是我的敌人。” “至少不是头号敌人。” 黑夫已给胶东的陈平去信,令其将心思放在抵御齐楚,配合自己进攻中原上,不必对燕辽局势过多插手。 黑夫现在更在意的,是另外两件事。 “知道么?蜀郡的常几经犹豫,终于决定入朝了。” 叶子衿精神一振,这倒是个好消息,如今秦内部有能力给黑夫造成麻烦的,也就常了: “何时抵达?” “九月中抵达咸阳,还带着扶苏长子公孙俊。” 而陆贾那边,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新年到来前,黑夫要将直到自己死前,大秦中枢的政体,彻底定下! 坐在食案前,捞着盘中清甜的藕和烂熟的肉,黑夫十分满意,大快朵颐,夸道: “这彘肩,已煮得够烂,可以入口了!” …… ps:卡文,今天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39章 胠箧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李斯已经一个多月未曾出门了,一直告病在家,甚至连先前赵高在市口被戮,他都只是听儿子汇报了一番,却没有笑,而是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满朝旧臣,谁又不是黑夫刀俎下的鱼肉呢?” 虽然这案板,是他自己争着抢着跳上来的,因为李斯很清楚,若不及时投身,只会被一釜炖了。 三十年前他也曾做过一次选择,从吕不韦的亲信门客,跳到秦王政手下,事后力主诛吕,不遗余力地撇清自己的关系,从而奠定了大秦第一臣的地位。 但这次的选择,显然没有上次容易,黑夫有自己的班底,绝不可能信任李斯,李斯身为彻侯、丞相,也不可能自降身份,臣事于黑夫——这大厦之建成,有他一份功劳,况且,他也是要在乎身后名的。 双方都是聪明人,对此心照不宣,黑夫见了李斯一口一个老丞相,趋行作揖。 李斯也很清楚,黑夫对自己的需求,主要在两件事上:一是朝政的交接,二是李斯先帝老臣的声望,很多黑夫解释不清的事情,需要李斯背。 不过让李斯吃惊的是,黑夫班底中能吏颇多,张苍就不必说了,曾在许多职门任事,娴熟朝廷运作。其次是治粟内史萧何,这名不见经传的泗水郡吏,在交接计相职权时,表现出的干练、警敏都让李斯刮目相看。 “难怪黑夫以一州敌天下,而军需无乏,能顶住王贲的攻势。” 又感慨:“萧何不过是刀笔吏,录录未有节,黑夫却能早早发现他并纳入麾下,与之问对交谈,果有宰辅之才也,黑夫善于识人啊。” 此外还有陆贾等人为佐,不过月余功夫,黑夫便完成了朝政典籍的交接,他早在胶东时期便开始构建的幕府群僚,取代早已残缺不已的故秦大臣,接过了中枢的锁钥。 于是周青臣、王戊被打发去了御史府任副职,李斯这右丞相变得名不副实,职权为黑夫取走,分予诸卿。 他聪明地告病在家,开始表达自己引退的欲望,相应的,黑夫也投桃报李,将李斯之子李于从廷尉副职上转正,让他做了九卿。 新旧权力交接,已然完成。 李斯倒也看得开,他家旧宅被赵高焚毁后,黑夫挑了咸阳周边一座小离宫,请李斯暂居,被李斯所拒,又空出赵高、赵成的宅邸,李斯这才欣然入住,让人将凡属于赵高的一切家具都运出去,任咸阳人择取。 这月余来,李斯大门紧闭,拒绝一切访客,在家里日子倒是过得舒服,让人找来相狗者,到处购买侥幸在胡亥屠刀下存活的良犬,蓄于后院,李斯每日去看一眼,一一取了名,让仆人喂以上好的肉靡,亲自训练,以此为乐。 直到九月初时,他的次子,廷尉李于来禀报一事: “父亲,御史杨樛使仆从来递信,是否要……” “不必了。” 李斯只眯眼瞧着那几只尚幼的猎犬,态度坚决,让众仆人退下后,对李于道: “不需启封,我都能猜出他说了何事。” “无非是想要让我出头,维护嬴姓社稷。” 李于是看过其中内容的,颔首道:“的确如此,杨樛望父亲能内合朝中纯臣,外联蜀郡常頞,以此维持朝局平衡,让武忠侯不能为所欲为。” “这关中,还有纯臣么?” 李斯却笑了,他抬起头,眼睛有些昏花,脑子却依旧清明。。 “喜和优旃是纯臣,但喜因触怒始皇帝被远贬去远方;优旃因为说错话而被拔了舌头。” “冯去疾和王贲是纯臣,但冯去疾为赵高所害,身死族灭;王贲却终于无力回天,悲愤而终。” “内史保,蒙恬、蒙毅兄弟也是纯臣,但内史保因尽忠职守而被韩信所破,死于军中;蒙恬、蒙毅兄弟则因在军中朝中威望过重,而为人抢先一步杀害……” 蒙恬、蒙毅的死,被归咎在赵高头上,作为其罪状之一,但李斯却能隐隐猜出,下手的人是谁。 “剩下的人里,周青臣怕死面谀,王戊怯懦迟疑,子婴再难翻身,胡毋敬明哲保身,就连他杨樛……” 李斯冷笑:“杨樛昔日为始皇帝谒者时,与黑夫关系非同一般,如今却为何忽然转了性,处处与之作对,难道真是一心要为嬴姓社稷尽忠职守么?这些话,也就骗一些蠢人罢了。” 李于头冒冷汗:“父亲的意思是……” 李斯道:“我年少在楚国时,曾见仓吏捕鼠,以竹制内外二筒,设以机关,放入粟米,仓鼠欲食诱饵,被触线挡住,遂咬断触发线,内筒滑下,将仓鼠头卡住,一日可捕十余只。” “这是陷阱,也是试探。” 李斯对于危险,有敏感的嗅觉。 “退一万步说,朝中剩下的众人,包括老夫在内。数月前在与赵高角力时,尚且败得一塌糊涂,何况现在?” “关中不论政务、财帛、兵马、民心,皆为黑夫所控,靠一群先帝残臣,如何制衡?用刀笔史?还是唇枪舌剑?黑夫能用来对付群臣的,可是真刀真剑啊。不动还能暂居高位,一旦有异心,只怕会被一举扫灭。” 某种程度上,黑夫比赵高更阴毒,赵高那种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奸佞,从群臣到百姓都恨之入骨。 而黑夫却不同,他“尊先帝遗诏”的口号喊得震天响,迎合了众人对赵高的愤恨。入关后,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只拿无人做主的皇室私产开刀,一副解民倒悬的姿态,又不吝高官厚爵收买人心,贿赂百姓。 这世上,聪明人毕竟是少数,听其言,受其惠,关中人大多数还是信了黑夫的鬼话。 若论手段狠辣,丝毫不亚于赵高,且刀刀砍在要害处。 “但反过来,黑夫也会为其极力宣扬的事所反制。”李斯已看清了这点。 好不容易树立的人设,一旦崩塌,随之而来的必是人心失望。 “他现在能独断专行,能摄政代天子行政,能让皇帝之位空悬,但却万万不能自己坐上去!” “他自不是大秦的忠臣。” “但也不能直接取秦而代之。” 李于了然:“父亲的意思是,黑夫,想效田成子之事?” 田成子乃是田氏齐国的祖先,为齐卿时,发动数次政变,杀死齐简公及监止,又尽诛鲍、晏诸族,田氏封邑大于齐公室,独揽姜齐大权,经历数代人后,最终窃取了齐国…… 田成子以大斗出贷,以小斗收,让齐人归心,倒是跟黑夫尽出皇室私产与军民有些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田成子为了扩大宗族,与难以扫清的姜齐公族抗衡,选齐国女子身高七尺以上为姬妾,后宫以百数,而不禁宾客舍人出入后宫,在他死的时候,便有七十个儿子。 而黑夫却仅有一妻,膝下二子而已。 “我家当如何选择?”李于询问父亲。 “我家,不是早已做出了选择么?”李斯却道。 “听说鲍氏、晏氏、监止已诛,齐简公已亡,孔子曾斋戒三日,请鲁侯讨伐田氏,鲁侯十分为难,遂推诿,让孔子去问执政的季孙氏……” “我是孔子么?” 他摇了摇头:“不是,更何况,就连季孙氏八佾舞于庭,孔子虽不能忍,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离开鲁国,眼不见为净,更何况阻田成子盗齐。” “正如《胠箧》(qū qiè)所言,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盗亦有道,只要黑夫不糊涂,老朽也能以秦臣身份而善始善终,自然不会与他为难。” 至于之后洪水滔天,与他何干?这世上,本就没有能传万世的社稷…… 至于泉下是否会愧对秦始皇帝?他们荀门子弟,从不信什么死后之事! 到了次日,有摄政手下的官吏来邀请李斯。 “君侯,摄政有请!” 昨日才接到投,今日黑夫便邀约,李于还有些紧张,李斯却十分淡然,他明白黑夫邀请自己去,欲商议何事。 “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李斯绝非知圣,不过一上蔡布衣耳。” 李斯扔了一块肉给黄犬,看它吃下后,起身让人为自己穿戴衣冠,出门而去: “他仍需要我家,汝等这些不肖子孙,能世享富贵,这便够了!” …… 而与此同时,已抵达阳平关,将离开蜀郡的常頞,却遭到了一人的力阻。 “常君,那黑夫名为秦相,实为秦贼,若入朝必为其所害,望常君勿行!” …… PS:第二章在0点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40章 天下已定蜀未定 秋末的蜀中,极美。 蜀郡的北大门阳平关外,森林渐次经霜,枫叶赤红、青杠金黄、松柏翠绿……红橙黄绿青紫,加上远处蜀山顶上的皑皑白雪,晴空万里的蓝天,色彩应有尽有。 或许只有整日看着这五彩斑斓的秋色,成都的织女们,才能纺出世人皆赞叹不已的蜀锦。 蜀郡守常頞(è)的幕僚们,也相送至此,为自家主君举行谁也不想举行的饯别宴飨。大家的脸色凝重,似乎都不是很高兴,而宴飨后,更有一人瞅着黑夫的亲信离席后,凑到常頞跟前,低声对常頞道: “常君,那黑夫名为秦相,实为秦贼,若入朝必为其所害,望常君勿行。” 此人却是常頞幕僚严今,代其入咸阳通洽北上事宜的人之一,其祖上是秦惠文王的弟弟严君疾,也算远支公族。 “严今,不可胡言!“ 常頞吓了一跳,让众人退下,只留亲卫纪信,斥责严今道: “汝半年多前,不是盛赞黑夫乃忠贞之士,力主蜀郡背北归南么?” 严今红着眼道:“那是因为胡亥、赵高倒行逆施,谋害忠良,本以为黑夫乃是忠臣,岂料他入咸阳后便露出了真面目,与赵高之辈,实为一丘之貉!” 还有就是,他们严氏的另一人,会稽守严庆在姑苏被黑夫的侄儿伙同徐舒所杀,这让子弟遍布蜀中的严氏家族,在心里扎了一根刺。 他开始数落黑夫的罪状:“倾皇室之产,而肥麾下兵卒,私释刑徒,收买人心。自立为摄政,独断专行,久久不立新皇帝,有觊觎之心……” 总之,北伐军、刑徒及故秦人都喜闻乐见的局面,在严今看来,却是黑夫超过了人臣的本分,也极大触犯了皇室和公族的利益! 在蜀郡势力里,持此看法的可不止严今一人。 早在月余前,在得知黑夫的态度:”岂有不居国都而为右丞相者“后,对于是否应黑夫的邀请北上,幕僚们产生了分歧。 一派认为这次北上会谈是英雄相见、巨头相会,能起到稳定政局的作用。另一派认为这是黑夫设下的圈套,想借此羁索常頞,以为常頞不应轻离蜀郡,入虎狼之地。 常頞倒是还替黑夫说话:“迟迟未立国君,是在等我带着小公孙北上。无论如何,余也不可失信于武忠侯。” 严今却以为:“是黑夫先失信,他承诺君侯北上则可为右丞相,实则是要监禁君侯的陷阱!这不是自卸甲兵,将性命交到他人手中么?” 常頞摇头:“若我在此退缩,武忠侯必大怒,咸阳与成都,将互为敌雠,终为蜀郡引来刀兵之灾。” 常頞不是没想过拒绝北上,但他更担忧与黑夫翻脸带来的后果。 “打便打!” 严今却是不怂:“蜀郡可不小,有人众数十万,可得甲兵数万,加上沃野千里,粮秣充沛,足以自守!” 常頞皱眉:“你这匹夫,哪知道什么大势,以蜀郡一地之力,岂能与泰半天下抗衡?更何况,巴郡、汉中皆在武忠侯将尉手中,你是想让我重蹈陈壮覆辙么?” 常頞作为蜀郡守,对蜀中历史自是耳熟能详,知道秦惠文王灭蜀后,考虑到蜀独立于中原千余年,言语民情全然不同,最初未直接置郡县,而是封蜀王之子通国为蜀侯,以陈壮为蜀相。 然而才过了六年,陈壮大概也是见蜀中与秦地山川相隔,那会连栈道还没建,信使四个月才能跑个来回,俨然一独立诸侯,遂生出了异心,竟与蜀侯串通,举兵造反了…… 但这场得到蜀人支持的叛乱却草草结束,因为秦国还牢牢占据着汉中、巴郡呢,于是甘茂、张仪、司马错、张若各从汉、巴攻蜀,只要不控制那些险隘,蜀中便是一马平川。眼看前方一败涂地,陈壮恐,杀蜀侯来降,遂诛陈壮,绝灭开明氏。 类似的叛乱,后面还发生过两次,都是不了了之,自此之后蜀郡彻底取消封建,专委郡守治理,再未有过动荡,反而在张若、李冰、常頞经营下,成了远近闻名的粮仓。 “汉中乃蜀郡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巴郡亦是蜀郡唇齿,三巴不振,此为割蜀之股臂也。” 常頞很清楚,在黑夫已入主咸阳,势盛于秦惠王时期秦国的情况下,单凭蜀郡绝非对手。 更何况,他从始至终,也从未想过要割据一方,称王称霸…… 但严今却将常頞,视作规正嬴姓社稷的最后希望,重重稽首道: “陈壮叛秦,违背大义,故兵败身死。” “但常君实是大秦忠臣、纯臣,赫赫大义,就在你手中啊,只要常君立刻立小公孙为皇帝,还忠贞于大秦的官吏百姓,必云集响应,羸粮而景从!” “什么!?”常頞却被这幕僚的大胆想法给吓到了,后退一步坐到榻上。 严今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黑夫主力尽在关中、南阳,而后方空虚,且久战乏粮。第一步,常君立皇帝,奉正朔后,便是大秦的丞相,发蜀中精兵,令纪信假借运粮之名,夺巴郡楼船,便可下三峡,据江陵。” “再召蜀郡西方氐羌,南方丹、犁等部,许以金帛,彼辈可助我诛逆!临江南之会,倚巫山之固,筑垒坚守,传檄荆州,长沙以北,望风而靡。” “第二步,臣愿冒充君侯北上,率精兵夺取汉中,巩固蜀郡门户。加上蜀郡尉已在陇西,赵佗与之同行,只要派遣一说客去,说服赵佗与吾等一同举事,陇右将拱手自服!” “如此,则黑夫手中,泰半郡县将失,他东迫于六国,北迫于匈奴,又缺粮食,必困于关中。待常君入关时,关中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乎?” 常頞只觉得奇怪,这严今一向粗鲁莽撞,今日却好似变了个人,述说战略头头是道——不仔细思索,还真会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以蜀兵这点歪瓜裂枣,如何与黑夫麾下的百战之师抗衡啊? “莫非是……” 常頞有些发怔,反问道:“那六国呢?我与黑夫反目,六国岂不是得以苟延残喘,甚至反攻入关?” “还有扶苏。” 这才是严今自关中归来后,打听到的最重要消息: “臣听咸阳有人言,公子扶苏未死,今年春时,长公子复起于辽东、辽西,外逐东胡,内扫燕代,今已有精兵十万,横行北方。常君可派一使者前往,与之联手,足以灭六国,待天下大定,或以子让父,使长公子为皇帝,继始皇帝之业,废黑夫之乱政,兴大秦之律法纲纪,如此,大秦便可中兴,而常君亦可功盖千古……” 话音未尽,常頞却陡然变了脸色,指着严今喝令道:“将他拿下!” 亲卫纪信乃是蜀人,一把浓髯,武艺不俗,立刻与破门而入的几名短兵,将严今按在一个案几上。 “常君!” 严令面色通红:“臣皆是肺腑之言,常君若再往前,便进了黑夫地盘,束手就擒,悔之晚矣!” “我常頞为蜀郡守,继李冰父子事业,开水利,凿井盐,兴耕织,使蜀中富庶平安。” “而我之所以愿与黑夫携手,除了胡亥、赵高倒行逆施,败坏社稷外,也是想着要保蜀郡一方平安,更要让这分崩离析的大秦,早些结束战乱。” “可你这竖子,却献如此毒计,若依你之计行事,非但蜀郡将沦为丘墟,好不容易靠着武忠侯不战而屈人之兵,安定下来的局势,又会再度大乱。” 常頞可以想象,安定了八十年的蜀郡,将再度被战火焚烧,数不尽的农田冒出滚滚浓烟,繁荣的成都残破不堪,织女们的洁白蜀锦,也将染上点点猩红…… 十多年经营,到头来一场空? 这绝非他想要的。 “秦人的血,不论是新秦民还是故秦民,都已流得够多了……” 这是于公,于私的话,他常某人明明靠着站队,足以跻身朝堂,位列三公,世代富贵,黑夫也得敬着三分,何必要在这节骨眼上冒险呢?败则粉身碎骨,为千古唾骂,这代价太大了。 出这主意的人,不是蠢就是坏。 所以常頞气极,逼问严今道: “你还敢自诩为大秦公族,严君之后?说,这种让亲者痛,仇者快的毒计,是谁教你的!?” 严今只好承认道:“是……是咸阳一位客贾。” “此人定为六国之谍!” 或许便是蒯彻、范增之流安插的棋子。 常頞咬着指甲: “这是欲离间我与武忠侯,制造内乱,好为六国续命啊……” 出了这档子事,眼下是加速北上,释黑夫之疑,还是再等等呢? 正犯难之际,却有幕僚匆匆来报,说是城外开来了一支大军,将关隘团团包围! 常頞大惊,与众人来到关上一瞧,却见万千火把燃于关隘四周,将城邑团得水泄不通。 一辆风尘仆仆的戎车向前驶来,上面飘着“陶”字旗号,一名身材瘦小的将尉朝城头拱手,让人传话。 “中……中尉陶小,奉摄政之命,来……来迎常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41章 开门,查户口 黑夫入主咸阳两月后,帝国首都的秩序已恢复如初。 摄政明断擅行,大权独揽,九卿皆奉武忠侯之命行事,中枢正常运转,时局稳定,不用再担心隔三差五的政变,各势力火并的战火波及全城。 北伐军和投降的中尉军接管了咸阳治安,每日巡防不休,咸阳人早已习惯了这一幕,士卒们齐刷刷的脚步声不觉得吵人,反而让他们安心。 有这支力量镇着,至少不必担心有作奸犯科之徒行窃抢劫甚至杀人,若真有胆大包天之辈,事后也被会缉拿,按照秦人早已习惯的律令来惩办——武忠侯废除了胡亥、赵高更易的一些律令,却将始皇帝时律文,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只是略加修改,比如将腐刑限定在强暴妇女的罪犯身上,若北伐军士卒敢造次,亦法不容情! 只有如此严罚,才能管住丘八们躁动的下半身。 “出问题的是定法之人,而非律法本身。”这是武忠侯的观点。 这样也好,居住在咸阳城外郭的农户们——他们大多是爵位不低的军功地主,打完谷子,缴完减半的田租后,在仓里清点着比往年稍多的余粮,也不由称赞起武忠侯来。 “听说武忠侯亦是农户出身,果然知农事之苦,今岁家中余粮能多一些了。” 乱世里,没有什么比积满谷仓的粮食更让人安心了。 但农户们才开始享受农闲的时光,亭长、里正便挨家挨户通知大伙:“明日不得走家串门,各户皆居其家!” 还在各家门上用土块标明了数字次序。 果然,九月十五日这天,吃完朝食后,当地亭长、里正带着四名小吏来,顺着里巷,一家家敲门起来。 “谁人?” “开门,官府查户籍!” 战战兢兢地开了门,一家老小都站在院里,农户们脸色不太好看,暗暗嘟囔道: “瞧这架势,莫不是要收口赋,今岁口赋不是说过不征了么?” 秦以十月为岁首,在这“秦始皇三十八年”里,胡亥为了修骊山陵,维持战争所需,已对咸阳人征过四次口赋,搞得满城叫苦不迭,此时已是年末,黑夫当然不可能再给他们加负担,更宣布明年起,未成年人口赋减半。 “莫非,摄政府库中没钱了,也要像胡亥一样违诺?” 农户们却是多想了,官吏们还真只是查户口,其目的,是黑夫欲重整首都的户籍数据。 早在商鞅变法时,一项举措便是整顿户籍,建立名籍、户居之制,规定,“四境之内,丈夫子女皆有名于上,生者著,死者削”,说白了就是后世的人口普查…… 不仅仅是列个人头数,“境内仓禀之数,壮男壮女之数,老弱之数,官士之数,以言说取食者之数,利民之数,马、牛、刍、稿之数”,人口组成,财产多寡,都要在每年秋,地方官上门征租赋时一一统计,目的当然只有一个。 防止偷税漏税…… 所以天下七雄中,独秦国征税效率最高,别国的财政从地方到中央,如同漏水的筛子,剩不下多少,秦国却能好歹征足,将国内的人口资源,最大程度调用起来,从而国富军强。 这本就是治粟内史的户吏分内事,做起来轻车熟路,一人手持在府库中找到的,秦始皇三十六年时的数据核对,另一人则在黄纸上记下如今的情况。 “西街里户主不更蛮强,伍长。”蛮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路一瘸一拐。 “妻曰嗛,赵高作乱时在集市,亡,不知所踪。”看来这个家庭也因时局而遭到重创。 “大女子细(成年),未嫁。”这女子十六岁,正在给菜圃浇水,长得还不错,里正笑着说,明年再不嫁就要倍其赋,还是快点挑个女婿吧。 “小男子驼(未成年),年十二。”少年人也很缄默,眼睛离不开站在最后那名黑衣官吏的佩剑。 户吏特地掏出随身携带的皮尺,给他量了量后补充写道:“身高六尺。” 接下来轮到财产了,这个家庭还有两个奴隶。 “臣曰聚,婢小女子曰夏。” 这对奴隶父女穿着褐衣,他们很羡慕骊山刑徒能得到赦免,可惜武忠侯鬼得很,改革只革现在无人做主的皇家巨产,绝不触动私人财产利益。 而在官府的档案里,隶臣妾的地位,只比牲畜高一行,住处也在空落落的猪圈旁。 “无彘,牡犬一只。” 也就是门前桑树下,冲着小吏们龇牙咧嘴的那只老黄狗,被狠狠踹了一脚后,夹着尾巴跑到后院去了。 少府的税吏绕着屋舍走了一圈,记载道:“屋舍一栋二室,各有门,皆瓦盖,并有木大门,设施齐备,门前有桑树十株。” 这是一个中人之家。 登记完毕后,户主蛮强乘机禀报,说自己有残疾,是服役时落下的伤,一只脚瘸着,还当场走了几步给官吏们看。 “三十六年时,你怎么还没瘸?”户吏横着眉,对此人的禀报表示怀疑。 “是去年,去年才落下的。” 蛮强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他是被征去南方作战时伤到的,侥幸捡回一条命,生怕被新政府秋后算账。 好在官吏们不予计较,里长也为蛮强作证,小吏这才进行了标记,算是免去了蛮强的徭役。 但又警告,如隐匿成丁不申报,或申报身体病残不实,则罚甲二副,里正、里老各罚甲一副。 三名户吏、税吏的工作完成了,一旁沉默寡言的黑衣官吏却才要开始,他一口南郡口音,显然是近来被安插到咸阳各官署的“北伐功臣”。 因为蛮强在里中任“伍长”,此人便询问了他一番邻居的事,譬如有无外人来造访等,近期可有可疑举动等。 临走时还放下一句话:“若有可疑者而不报,藏匿罪人者刑,什伍连坐!” 等一天下来全里的户籍都核对完成后,四名官吏又让里正向全民居民强调:“无验传不得出乡,无符节不得出城,抓到直接遣返,入夜后有不归者,立刻禀于亭长!” 总之一句话,没事家里好好呆着,没开到介绍信,就别想全城串门了,城里的逆旅客舍,也会严查一切流动人口。 和后世一样,清查户籍,限制迁徙,是为了方便征兵收税。 还有一件让季婴很上心的事。 维护社会治安,防范敌特分子! …… 次日,咸阳城内各户、各里的户籍档案被抄录成一式三份,分别送到治粟内史、少府和新成立的机构“黑冰台”处。 治粟内史感兴趣的是户口和各家田亩数,新官上任的萧何要量入为出,确定明年的收支预算,尤其是要搞清楚,关中的经济,是否能支撑起明年春,武忠侯的出兵计划,需要出多少兵卒,发动多少民夫? 少府感兴趣的是人口组成,以及各家财产状况,张苍得为来年秋的口赋收取做准备。 黑冰台关心的,则是近期是否有可疑人物混迹民间,他们要顺藤摸瓜,找出潜藏在咸阳城里的“六国间谍”…… 秦始皇帝时,咸阳的户籍制度相较于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亭长们最喜欢抓捕游士,很少能有可疑人士能混迹进来,也就有官身和手持符节的人能畅通无阻。 可随着今年关中沦为战场,大乱之下,民生动荡,旧政权崩塌,新政权草创,在这交接之际,却是间谍最容易混进来的时候,或为商贾,或冒充来投靠武忠侯的士人,潜藏城中,倾覆政权自然没那本事,但也少不了暗暗串联反对摄政的人士。 大概在十天前,黑冰台刚成立,季婴就办下了一桩大案: 根据御史杨樛提供的线索,说一个赵地商贾在试图与“保皇派”们接触,而在早些时候,这赵贾还与蜀郡常頞的一位幕僚会面…… 季婴将那人秘密逮捕,严刑逼问下,才得知,此人果是赵国蒯彻的密友,籍贯是太原商贾,居于上郡,在六国撤离西河后,他假借献车马与北伐军,借机遁入咸阳,在此居住,试图离间黑夫与蜀郡的关系。 一同被知晓的,还有“蜀郡立小公孙为皇帝,联辽东扶苏以抗秦贼”的大胆计划。 “常頞幕僚严今已随君侯使者南下,常頞是否会有所反复?” 黑夫没有十全把握。 这桩案子,直接引发了黑夫对蜀郡的军事行动,他命令在汉中等待常頞的小陶,看准时机,不惜动用武力,也要确保常頞北上万无一失! 只不知小陶现在是否得手,而咸阳城里抓六国特务的大网,才徐徐拉开。 “六国亡我之心不死,其说客奸细潜藏汝潜伏于市肆之中,蠢蠢欲动!” “民户中可疑之辈要查,那些来自关东的商贾,更要彻查清楚!” 户籍确定的民户只是顺带一查,季婴的主要目标,在于那些居无定所的行商贾人,他请求黑夫授权,将咸阳城里大大小小的商贾一股脑都抓来,一一甄别…… “季婴啊季婴,你可饶了那些可怜的商贾罢,蒯彻派来的赵谍能混入咸阳,本就是特例,全城能有几个?大不必闹得鸡飞狗跳。” 现在不比后世,间谍主要的作用是离间、贿赂,既没有飞鸽传书,又无无线电通讯,就算得了情报,也没法及时传回去——黑夫已下令,从九卿到庶民,暂停一切民间私人信件的传递,只有军队和官府能使用邮传系统。 这下,季婴连拆信的功夫都免了。 见季婴并未领会自己的意思,黑夫笑道:“我让你设此罗网,抓的可不是天上偶尔飞过的鸟。” 他指了指脚下。 季婴立刻明白了:“而是潜藏在地里的虫儿?” “不错,该试探的也试探过,李斯已向我表明态度,小陶刚派人来报,说蜀郡局势已控制住,常頞继续北上,不日将至咸阳,留着彼辈亦无大用,不如杀鸡儆猴……” “可以,收网了!” …… 王任乃是秦始皇时老丞相王绾之孙,师从政见与王绾相似的博士淳于越。而淳于越则做过扶苏幕僚,于是王任在胡亥时期被打压、下狱,直到黑夫入主咸阳,才获得释放,在御史府任职。 可这两个月来,王任总算看清了黑夫的真面目:“名为忠臣,实为逆贼!” “迟迟不立嬴姓皇帝,或有谋篡之心。” 出于对皇室的忠诚,多日前,那场咸阳少吏们的秘密聚会上,王任便是主要的发起人。 也是他提议,众人才寻了昔日狱友杨樛,以其为首脑,一面抨击新政,一边试图通过联络蜀郡常頞,前任郎中令李良,函谷关赵贲等人,保卫嬴姓社稷,并想办法联络长公子。 十七日这天,王任休沐在家,天已大亮,他昨夜与同僚们筹划,熬了夜,此时仍在酣睡。 迷糊之中,王任梦到扶苏公子归来继承大统,在群臣和故秦民的逼迫下,黑夫那厮战战兢兢,跪着膝行向前,向公子稽首,交出了手中权柄,国政归于新皇帝…… 自此,有好皇帝在位,乱政被废除,众正盈朝,大秦终于中兴…… 而这时候,他家门外,却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敲击声。 “何事?”老阍人一骨碌翻起来,隔着门问道。 “官府,开门,查户籍。” 这几日,官府的确在咸阳城各里闾清查户籍,秦人不论是农夫还是官吏,也不管爵位高低,都需登记。 阍人隔着门缝瞧了一眼,见对方穿着官服,亮出了印绶符节,不疑有他,一边让人去禀报主人,一边开了门。 “户主何在?”官吏们倒也彬彬有礼,作揖后笑着发问。 “主人在休憩……” “哪间屋子?吾等前去拜见。”毕竟是前任丞相家,还是挺大的。 “正寝,汝等还是在厅堂等候罢……” 但听闻此言,官吏们相互使了眼色,径直往正寝走去,他们越走越快,最后变成了飞奔,而从门外也不断有身着甲胄,手持刀兵者涌进来,将仆役们都制住。 于是王少吏被惊醒时,便只见一群如狼似虎的中尉兵冲入室内,将剑架在他脖子上,后面则有几个黑冰台的官吏,他们径直冲入,手持绳索,冷笑道: “王任,你这六国间谍,还不束手就擒!?”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42章 故事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九月下旬,天气日渐寒冷,随着谷物入仓,基本没什么农事了。 家中的米有隶臣妾舂,闲着也闲着,听说今天轮到本乡演戏了,前几天才被官府上门查过户籍的不更蛮强,禁不住儿子驼的苦苦哀求,带着他与大女儿细,一瘸一拐,往乡社而去。 仔细带着三人的验、传,出了里门,去往乡社的路上,蛮强的儿子还沉浸在月初看过的戏曲中…… “又能看百戏了!” 自从母亲亡无踪迹后,总闷闷不乐的驼难得高兴一次,细也贴了花黄,换了身新衣,这种群聚的日子,可是与邻里小伙子相亲的好机会。 咸阳太大了,横跨渭水,方圆数十里内皆是城区,为了方便治理,所以按照街区划分成许多个乡,其中心则是让里民贸易的乡社,逢年过节,常有民间聚会娱乐,俨然全乡狂欢。 北伐军入咸阳后,在秋收后,让每个乡都在乡社外空地上,修了个简陋的土台子,每逢武忠侯令倡优来“慰民”时,那土台子,就变成了天然的舞台…… 黑夫早在江陵时就召集各地倡优,以及偶尔出没于世的小说家,搞了样板戏《北伐方能享太平》,在南郡挨个县的演,引发了巨大的反响,这宣传攻势让南郡人咬紧牙关,让子弟上前线支持他北伐。 宣传不能停,其他地方没条件搞,国都的舆论宣传却得跟上。 于是黑夫将三个文工团都调到咸阳,准备让他们在此大施拳脚。 咸阳其实早就有百戏了,又叫“曼衍之戏”,一般由多才多艺的倡优表演,演出时有高絙、吞刀、履火、寻橦等技艺,类似后世的民间街头艺术,加个胸口碎大石就齐活了。 只可惜,寻常人一辈子,也就能看那么几次,倡优们基本是被皇帝或贵人豢养,在筵席上表演以活跃气氛,据说始皇帝陵墓里,还陪葬着上百个”百戏俑“,形态戏法各异。 又有“角抵戏”,这个历史更悠久,可惜在秦国被商君判定为”鼓励私斗“给禁了…… 所以老秦人平日里的娱乐,基本为零——不允许群饮,三个人以上一起喝就是犯法,更何况酒价那么贵,除了逢年过节哪喝得起,赌博之类的,在大秦更是不能上台面。 仔细想想,在咸阳,真能让老百姓拍手称快,感受刺激的娱乐活动,只剩下一件事了。 “看杀头!” 龟裂的土壤急需雨水,于是九月份,样板戏才进咸阳,在各个乡分别演出,顿时引发了轰动! 只需要一群人在台上乱跳鬼叫,看个热闹,就够让老百姓乐呵了,更何况,这戏还是有剧情,弘扬正能量的…… 因地制宜,黑夫让小说家们针对关中人的喜好,琢磨的第一出戏,叫《战西河》。 听名儿就知道了,讲的是新故秦人一同抵御六国恶贵族项籍等入侵的事。 在这戏里,第一次给演员的倡优用上了妆容,项籍是个高个儿演的,被画成了大红脸,沾着假须,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戟。 而各自代表南郡兵和关中兵的两个主角,是虚构的化名,武忠侯看完首演后亲自定下,分别叫“关羽”和“秦琼”,二人涂着黑脸和黄脸,看上去十分带感。 更开时代先河的是,戏中不但有咸阳话的自述和对白,通俗易懂,更别开生面地加了打戏! 虽然马儿是假马,手里的矛戟也是木头做的,但对咸阳人而言,实在是别开生面,第一次看演出时,观众的呆愣程度,与先前的江陵人无异。 因为就是发生在关中的事,很容易入戏,众人听到台上主角说西河沦陷之事,颦蹙。 见项羽等六国大贵族对西河人举起屠刀,得意洋洋,顿时恨得牙痒痒。 又见两个主角终于并肩合作,高呼“保家卫国”,痛打项羽,让他割了胡须狼狈而逃后,则拍手叫好。 最后戏曲结束前,秦、关二人擒了白脸的奸贼赵高,咸阳人更加欢乐,即喜,唱快。 尽管里面主人公清一色的刚烈,往往是拳头捏紧,嘴一抿,而后大义凛然地开唱,连摇头晃脑都极具革命性,而不论正派反派,脸谱亦呆板得让人惊骇。 但这足以让文艺生活匮乏的咸阳人震撼无比了。 许多年前当过兵,打过六国的蛮强看得热泪盈眶,好恨自己腿脚受伤,不能再入伍。 他还不太听得懂戏文的儿子驼,回去后也在跟里中玩伴削了木棍,骑着竹马,扮演起戏里的故事来。 按照规矩,抓阄输了的人要往脸上抹红泥,扮项籍,然后被涂着灶灰和黄泥的玩伴高呼“保家卫国”痛扁一通。 这俨然成了咸阳里闾少年们的日常。 可以这么说,看过戏后,咸阳人都受到了爱国主义的教育,经历了心灵的洗礼,生出同仇敌忾之心,再看外边巡逻的北伐军士卒,也不嫌弃他们矮小黑瘦,满口南音了,甚至会和善地招呼: “来饮碗水罢。” 用武忠侯的话说:“倡优们演一场戏,比官吏捧着邸报读十遍还管用!” 所以每当一个乡轮到演戏,基本上全乡都会出动,有门路的官吏,甚至会带着家眷,看准日期,车行马走,十里八村地撵着看,仍意犹未尽。 蛮强并无官身,只能守株待兔,好容易等来,只可惜他们出门还是晚了,等一家三口到乡社时,却见这儿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全是乌泱泱的人头。 “该按爵位进的……” 蛮强愣住了,以他不更的爵位,再怎么也不会被挤到最外围啊,只可惜今日人太多,维持秩序的兵卒和乡吏都都挤到边角去 “前边没位了。”小男子驼期待了许多天,昨晚一宿没睡,都快哭出来了,他阿姊也撅起了嘴。 好在戏开始后,前边的人被勒令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看,后边的众人才好歹能瞧清,远处的戏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 有个身材矮小的侏儒在扮小孩,与一个商贾打扮的人斗智斗勇,最终带着一众黑夫官吏,将他绑了起来,按在地上,那丑角还连翻了许多个滚,惹得前排的人哈哈大笑…… 可声音,却是全然听不清了。 虽然完全不知道剧情,但蛮强一家三口,仍看得津津有味,前排的人笑,他们也跟着大笑。 直到太阳西垂,曲终人尽,回去的路上,才从来得早,站前排的里长一家口中得知,今日的戏,叫做: “《良家子巧识奸谍》!” 老里正一口秦音,义愤填膺: “老朽今日才知,这咸阳城里,藏了许多六国的奸细间谍。” “彼辈想要烧了吾等仓禀,让吾等挨饿受冻,想要窃取考工机密,也去给六国群盗造出木牛流马,更欲勾结奸贼赵高的余党,谋刺武忠侯,让咸阳再乱起来啊!” 原来,反派还是没换,讲的又是六国大贵族项籍,老贼范增等贼心不死,派遣间谍混入秦地,与赵高余党联手,破坏经济、民生,妄图颠覆新政府的事…… 最终那个白脸的丑角间谍,被一个机敏的少年识破,举报给官府,抓了起来,明正刑典。 末了。老里正还嘀咕道:”回去后要让里监门,放亮眼睛,好好守着里闾,万不能叫这些奸谍得逞!” “难怪是侏儒演的。”驼满心遗憾,又追问老里正: “里长,那个良家子少年叫甚?” “如何称呼来着?”老里正却是忘了,回头问自己牵着的小孙儿。 里正之孙也满眼崇敬,俨然将戏中那位少年当成了偶像,清脆地回答道 “嘎子!” …… 九月下旬后,咸阳城里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们,除了继续骑竹马高呼“保家卫国”外,又多了一个游戏,那就是趴在里墙外的草堆里,或骑在树上,警惕地看着路过的每个人…… 没有一个生面孔能逃脱他们的眼睛,而里正、乡吏也接到了数不清的举报,都是少年觉得自家邻居有问题,早出晚归,形迹可疑,很可能是奸谍。 还引出了御史府和廷尉向全民强调一项律法,群众只要堂堂正正,热心举报,不要搞匿名信那套,即便查实有误,也不算诬告。 这种全民捉特务的氛围,很快就被一份捷报给推上了高潮。 九月二十日这天,摄政派人向各乡里通报了一个消息: “御史府少吏王任等十余人,不满新政,为六国细作所骗,与其勾结,欲倾覆大秦,为人举咎,已为中尉府擒获,押赴云阳狱待审!” 这些被抓的人,还真有一两个倒霉的真间谍,被人民群众火眼金睛给识破了。 但大多数,皆是对黑夫不满,秘密串联,想要逼他“迎回扶苏,大政奉还”的故秦官吏,而他们被定的罪名,是: “谋逆罪。” 有知道的人不由嘀咕:“王任不是王绾丞相之孙么?胡亥时曾被下狱,他怎会是六国的间谍?又怎会倾覆大秦……” 但这种声音,很快就被狂热的舆情淹没,大家一点不关心,王任是谁的孙子,是否有与六国勾结的可能。 他们只关心,举报王任的人,是不是一个小英雄,是否真叫“嘎子”! …… “新秦人,故秦人,南郡人,关中人……” 从咸阳宫回家的路上,黑夫听着外面的欢呼,默默想道。 “什么能让汝等团结起来?” “君主?” “天帝?” “钱帛?” “还是武力强迫?” “外敌入侵?” “亦或是他们宣扬的,民心所向?” “归根结底,是故事……” 人们相信着同样的故事,一个好的故事,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它让智人从远古时代的小部落,最终变成幅员万里的帝国。 天命玄鸟,秦公族以此为荣。 尧舜禹汤,儒家一遍遍念叨。 祖述炎黄,我们以后也会仍旧一代代人传颂。 而这世上,有谁比他黑夫,更会讲故事? 不仅是前三千年的故事。 还有后两千年的故事,能让他受益匪浅。 现在,黑夫已将故事讲给南郡人听,讲给咸阳人听,以后,还得讲给六国之人听,讲给所有纳入一统的邦族听。 这算欺骗么? “那个名为大一统的故事。” “被始皇帝的子孙太监了,得由我来续上。” 不过现在,黑夫大不必讲那么复杂,那么宏大。 “君侯,常頞已至霸上!”季婴来禀报,黑夫颔首。 “现在,我只需要再讲一个,小故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43章 思蜀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从半个月前,在阳平关被围后,常頞便相当于被挟持了。 更名“陶小”的中尉小陶将常頞移交汉中守利仓,由黑夫派来的使者携带北上,小陶自己,则带着万余军队,南下与巴郡守周昌汇合,逼近蜀郡,接管当地。 利仓办事利落,常頞得以迅速北上,直接走褒斜道,于九月下旬抵达咸阳。 黑夫特意派了奉常陆贾,在灞上相迎。 陆贾是常頞的老熟人了,一年前他入蜀游说,差点被常頞烹了,最后靠着花言巧语和一众承诺,骗得常頞答应加入黑夫的势力。 黑夫倒是不负众望,一举赢得了战争胜利,但眼下常頞却有些身不由己。 所以刚一下车,见到陆贾的第一句话,常頞便颇为不满地问道: “陆先生,我是客,还是囚?” 陆贾瞧见身体肥胖的常頞竟瘦了些,想必一路都心惊胆战,吃没吃好睡没睡好,遂笑道: “自然是贵客,日后还将是大秦的丞相!” “有被武贲莽夫裹挟带来的贵客么?” 常頞有些气呼呼的,他并非胆怯之人,笃定黑夫尽管派兵挟持自己,却不敢直接对自己动手——作为北伐军最大的同盟,他常頞若没好下场,你让其他人怎么想? “这实在是误会!” 陆贾解释道:“前段时日,摄政在咸阳中查获了一起大案,乃是赵人蒯彻暗使其党羽潜藏于咸阳,图谋不轨,那奸谍被擒获后,供出了一人之名……” “是常君的幕僚,严今,他欲与六国勾结,策反常君,使秦内乱!” 听到蒯彻之名,常頞便心中一紧,明白定是严今之事为咸阳所知了。 他无法否认,只好板着脸道:“无知之辈,枉为严君之后,竟听信了奸人离间,被我斥责后,已愧而自尽……” 其实是他让亲卫纪信杀死的。 陆贾笑道:“武忠侯也深知,常君对大秦忠贞不二,必不会受小人左右。只是为了常君安全,不得已令亲信护卫。” “既然误会已澄清,今日,必使天下人见武忠侯与常君同舟共济,窃不可叫六国宵小得逞……” 言罢一伸手,请常頞前行:“武忠侯在府邸设下宴飨,与诸卿相待!” 果如陆贾所言,对常頞,这一北伐军最大盟友的到来,黑夫还是给足了面子,亲自来到府邸门外迎接。 两人见面,常頞给黑夫的第一印象,是没有陆贾描述的胖…… 而黑夫给常頞的第一印象,则是没有民间传言所说的黑如火炭,夜里都看不清…… 大庭广众之下,常頞也收起了愠怒之色,二人一板一眼地相对作揖。 黑夫盛赞常頞:“常君镇蜀中十余载,使蜀郡殷富,又于危难时助我一臂之力,终使北伐功成。此番来咸阳与我商议国家大计,有助于巩固大秦社稷,早日扫平六国残余,此最可喜之事也!用儒生的话说便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常頞则回道:“岂敢,武忠侯之姿容,老朽亦是久闻,武忠侯乃天下名将,又富于治国之术,如今摄国政,实乃大秦之幸也。今日承君与诸卿特开宴飨,备极嘉许。” 客套话你来我往,常頞没提未来政体和何事立帝的问题,黑夫也不言蜀郡未来会如何,等携手做到筵席上后,二人竟默契地聊起中国人无话可说时,永远能将话题续下去的食物。 美食…… “久闻蜀人富裕,对这吃食,早不满足于果腹,而到了赏味品鉴,尤其是达官贵人,对食物最是讲究。常君久居蜀郡,想必已习惯了当地口味,我特地雇了几位蜀人庖厨,做了些蜀郡滋味出来。” 黑夫往筵席中间一指,第一道菜正在做,却是一只肥硕的猪腿架在碳的上方翻滚烧烤,滋啦滋啦冒着热油。庖厨用刷子蘸着浓稠的蜜糖,一层层往上刷,香气不断朝着四面八方散去…… “武忠侯未曾去过蜀郡,倒是知道蜀中滋味。” 常頞接话道:“外人常言蜀人尚滋味,好辛香,喜用茱萸辛子为料,但那不过是因为蜀中湿热,以此逐寒祛风而已。其实相对于辛烈之味,蜀人更喜爱甜腻,豚鸡骛味皆淡,故蜀人作食,喜着饴蜜也……” 这还真不是胡说,从这时代开始,直到宋朝,川菜,都是甜的。 比如眼前的蜜烤猪腿嗯,味道大概跟后世的广东叉烧类似,加了糖腌渍,烤完之后还要刷蜜糖…… 黑夫颔首:“看来蜀中滋味,与荆楚南郡口味颇似,陆生,屈原那首赋怎么说来着?” 陆贾立刻接道:“胹鳖炮羔,有柘浆些。意思就是煮鳖羹、烤羊肉,得有搭配它们的甜美柘浆啊!” 黑夫拊掌:“没错,不过如今南郡烹肴,倒是不必非得柘浆才能有甜味,只需切一些糖。” “说到糖,倒是要替蜀人谢过武忠侯。” 常頞道:“蜀郡气候适宜,郡治周围,有不少蜂蜜,但亦是富人才能买得起。倒是从南郡传入种蔗后,资中(四川内江)一带被巴氏种满蔗园,又从西南夷购僰奴来劳作,榨出的红糖,也遍布蜀中,中人之家便能购用,蜀人大喜,遂将资中县,称作甜城……” 可量产的红糖遂取代了产量少的饴、蜜,成了蜀人最爱。 除了满足蜀人口腹之欲外,糖产业的兴起,也拉动了当地赋税,更让一向喜欢自闭的蜀中,有了开西南夷,以获取更多僰奴的欲望,常頞最引以为傲的政绩之一,就是开通了五尺道,在西南小邦置吏。他甚至一度跃跃欲试,想对人口繁众的滇国用兵。 只是蜀郡对奴隶的需求,比江淮少多了,所以最终没能倒逼出一场战争。 “神农尝百草,为利天下也,尚不居功,我这算什么?” 黑夫起身,敬了常頞一盏酒:“今日还要赠常君,及蜀人一件礼物,还望常君能忘了我那些鲁莽将尉的冒犯之过。” 说着,黑夫拍了拍手,仆人们便端着一个个铜盘上来,呈到常頞和席上众人案头。 “这是……” 常頞定睛一看,却见盘上是半透明如冰的块状物,还以为是冰块,眼下虽还未入冬,但富贵人家常在地下挖有冰窖,二三月凿冰储存,冰窖足够深,足够密封的话,冰甚至能存到来年。 但让人诧异的是,伸手到盘上,却并无半分寒冷之意。 黑夫解了惑:“这是糖。” “糖?” 不仅是常頞,连陆贾等不知情的诸卿也面露诧异,唯独提前尝过鲜的张苍一脸淡然。 榨糖业出现在这时代也有十多年了,从咸阳到南方,从蜀郡到关东,世人都喜欢了赤色、黑色或褐色的红糖,哪怕是以麦芽为原料的饴糖,也是不透明的黄色,何曾见过无色的糖? 还是张苍做了示范,取了一块,扔到嘴里,其余众人纷纷效仿,表情顿时释然。 “果然是糖!” “没错,冰糖。”黑夫这次的命名倒是难得应景,无人吐槽。 常頞也舔了一下,是熟悉的甜味,但又有些陌生…… 红糖因为是在釜中熬制,其味浓厚,有的甚至还有焦的味道。 但这“冰糖”的甜味,却含蓄清甘很多,且无糊味。 榨糖也是蜀郡的支柱产业之一,常頞曾去工坊视察过,看过完整的过程,知道按照市肆的看法,出糖颜色越浅,杂质就越少,品质就越好,更能卖价。 如此说来,这几乎无色的冰糖,岂不是工匠们孜孜以求的绝佳?这种新颖的商品,必然受到蜀中富贵之家的追捧,又能创造多少税收? 黑夫笑道:“此乃南郡糖坊新近制出的,至于配方及制法,可由少府牵头,各地官营工坊一并使用。” 工艺是慢慢钻研出来的,黑夫没功夫在第一线精进工艺,只是提供一个方向,让匠人们去尝试得到产品,从红糖到红砂糖到冰糖,以后还要有白糖。 见识不代表手艺,黑夫就算照着百科,做出来的糖,也绝对比一个干了这行十年的老匠人难吃。 将内行的事,交给内行。 “蜀郡的工坊,也当一视同仁!早日让此物与红糖一样,遍销蜀中,甚至能卖到西南夷、身毒去,为国获利,常君以为呢?” 来了! 常頞一个激灵,从食物扯到糖,水了半天废话,黑夫总算是点到了正题上! 蜀郡是目前唯一独立性较强的郡,不论是军事、政治还是经济上,都是常頞自己的幕府控制。 黑夫现在算是表明了态度,蜀郡的独立于外,结束了,他将从军、政、经济上,让蜀郡重新与关中、江汉归于一体,蜀郡的一切工坊矿山,也将被少府一并接管,补充中央匮乏的经济。 常頞颔首:“如此甚妙也,但,老夫老迈垂暮,恐怕看不到那天了,唉,我虽非蜀人,但亦有思蜀之心啊。” 潜台词来了,他的意思是问黑夫: 小老弟,我若说自己不再想争权夺利,做什么右丞相,只求安然告老,你还放我回蜀中么? 黑夫笑道:“常君是要为一国之相,助我这摄政治天下的,蜀郡,不还在你这国相治下么?” 来都来了,自然不可能放,回去是别想了,蜀郡一切我都将接管,乖乖在咸阳终老吧。 常頞叹息,看似好意地为黑夫考虑到:“蜀中情势复杂,多迁虏刑徒之后,奸民难治,更有周边氐羌蛮夷星罗棋布,可不是靠军伍便能管下来的,还得有熟悉当地的干吏。” 常頞没有讨价还价的底牌,他唯一能丢出去让黑夫考虑的,是自己在蜀郡的地位,剧烈的冲突和置吏,会导致蜀郡陷入混乱。 蜀郡离开了我,其他人玩得转么?这可是天下残破后,唯一还能产出胜过战前的大粮仓,你就不怕她垮掉,影响你东出? “可中枢更离不开常君啊,蜀郡另择一郡守即可,常君不必担忧。” 少了你蜀郡就不转了?四川人就不吃甜改吃辣了?开玩笑,我当然不怕! 黑夫早有准备: “关于蜀郡守,有一人选,常君觉得如何?” 我那个人选绝对可以,说出来吓死你。 常頞胖脸上笑眯眯地说道:“既是武忠侯的人选,自是合适。” 你倒时说啊,不是我吹,不论谁去,能做到我的一半就不错了,他不认为黑夫的旧部能被蜀人接受。 但黑夫提出的人选,让常頞怔住了。 “是常君的幕僚故吏。” “前任上河农都尉,将贺兰荒地,经营成塞上中原的能吏。” 黑夫笑道:“李冰之孙,李灵!能胜任否?” …… PS:第二章要到0点后,会和明天的一起发,我这手残死活凑不够明天的2万字,只能靠这种方法才能避免被编辑追杀啊…… 另外推荐一本卓sir的历史新《韩四当官》,非穿越,文笔故事很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44章 成都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成都一切如故!” 这座城市让李灵感到格外亲切,那些市张列肆的街巷,两江边深秋嫩绿的垂柳,还有气味:空气中的蜜糖味道,以及慢悠悠又极具人情味儿和生活气息。 李灵的家族,早已深深扎根于蜀地:他大父是李冰,父亲则是李仲,后世称之为李二郎,也就是二郎神的原型…… 父子二人相继为郡守,修筑了湔堋,也就是都江堰,引水灌溉,消除水患,泽被千里,使得蜀郡殷富。 李灵也自小长在蜀郡,一口蜀音,为蜀人敬重,承祖、父之业,继续从事水利之事,带着人上山下河,穿石犀溪于岷江南,通笮汶井江,经临邛与蒙溪分水白木江,自湔堤上分羊摩江等。 因此功绩,八年前,李灵被巡视蜀郡的秦始皇帝挑中,任命他做了“上河农都尉”,秩六百石,去贺兰山报到,帮北地郡尉黑夫在修渠灌溉新开辟的田地…… 在北方的功绩自不必言,只是在胡亥继位后,李灵也以“通黑”之罪被囚禁,直到章邯起兵,才将他放了出来,稍后回到咸阳,被摄政任命为“少府少监”,作为张苍副手,前往巴郡,转移庞大的巴氏资产——寡妇清的遗产,已被巴氏的亲家母叶氏一手包揽,大方充公,靠了这比巨资续命,黑夫才能放开手在关中贿民。 但在前些时日,又被紧急调派,使其与巴郡守周昌一同西进。 “关西已定,而蜀中未安,蜀郡不能乱,望李君能接手蜀郡!”这是黑夫写给李灵的信。 眼下李灵随周昌手下的巴卒开入成都,与小陶汇合,一路皆无阻拦。 蜀郡空虚,郡兵多在陇西,纵有一些常頞幕僚声称:“无常君之命不敢开城。”但经由李灵出面一通劝说,又亮出新的郡守印绶,说明常頞已入咸阳为相后,最终还是屈服了。 李家人对蜀郡贡献太大了,冰之孙的身份让他被蜀人崇敬,常頞故吏的经历,则让李灵能够规劝一些顽抗的旧僚,是接管蜀郡最合适的人选。 眼下,安抚完成都父老后,李灵回到郡府,进入厅堂,却见中尉小陶,巴郡守周昌,此次行动的主将副将一言不发,都埋头在纸上写着东西。 气氛异常沉默,旁边的长史、幕僚们也大气不敢出。 “这是……” 李灵心里咯噔一下,这两位莫非是闹了矛盾? 他一路与巴郡守周昌相处,此人乃是治粟内史萧何当年从丰沛带来的人,在南郡统筹粮秣有功,是个执拗的人。 而小陶,一向只闻,他乃武忠侯最信赖的旧部,性情温和,为人坚韧。 这二人若是生隙,到了话都不愿说的程度,对安定蜀郡十分不利啊。 好在小陶的长史,一个安陆人在李灵耳边道: “中尉与巴郡守皆吃,言谈交流不便,遂字而谈……” 李灵这才恍然大悟,二人都有口吃的毛病,很难控制言语,小陶在军中发号施令,便以言简意赅而闻名,一句话不超过四个字,不喜长篇大论。 周昌亦然,原本的历史上,他还会和邓艾一起,合力贡献“期期艾艾”这一成语。 一人口吃便如此,两个口吃碰一起,那是怎样的场景,恐怕会两人一起脸红脖子粗,憋了半天都聊不完一句话吧? 这便有了写字交流的一幕,小陶好学,听了黑夫劝他们“余常读,自以为大有所益”的告诫,十年时间,竟从不识字的文盲变得下笔如飞。 只是出于习惯,小陶连写在纸张的话,也多以3,4,3这样的断句为主…… 周昌稍慢一些,但毕竟早年是做过泗水郡卒史的,字也不错。 写完一篇,二人交换,点点头,又继续在纸上“交谈”起来。 李灵哭笑不得,却见二人交流的,是关于成都的布防问题,为了效率,遂让人将地图拿来,由他来讲解算了。 “二位将军。” “成都形制,与秦武王时无二,分少城、大城。少城在西,便是官署所在,大城在东,居住黔首商贾。” “城门有八,其中大门为二,皆在大城,北曰咸阳门,南曰江桥门……” 之所以叫江桥门,是因为出了南门,在其西边、南边,便是成都最重要的两条河,郫江与检江(府河、南河),河上有七座横跨江水的木桥,方便商贾行人出入城邑市肆。 “大父为郡守时,穿二江成都之中,筑七桥以为便,又因城内之市太小,挤占里闾,遂将集市迁至两江之中的空地,是为新市。” 这新市位于当时成都近郊,以“二江”为界,桥为门、喉,便于控制管理,也方便货物从水路往来。每天按鼓声,按时开市与闭市 “故曰,两江珥其市。” 这就是这时代,成都的格局,“城”像人之头部,而“市”像一只珥饰,安放在城外南边紧临的“二江”之间。 李灵自己做官时,又奉常頞之命,凿了石犀溪穿过两江,以连接检江以南的锦官城、车官城两座官营工坊,让新市成了梁州地区最大的贸易中心。 本地的农夫们通过市场卖出大量余粮,换回自己需要的铁具、食盐等。商贾则以糖、盐等物,从蜀西的氐羌部落处,换回大量牲畜和皮革,笮马、旄牛,销售到成都。南方的西南夷帅长们则在战争和攻杀中为成都提供另一种货物:奴隶! 天下商贾也云集于此,将蜀地特产运往外部,五大拳头产品是蜀锦、漆器、糖、井盐、枸酱酒和奴婢,此外还有姜、丹沙、竹、木之器,在这进行的贸易,每天都能为蜀郡创造数万市税! 黑夫在任命李灵为蜀郡守时说得很清楚。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残破凋敝的蜀郡,而是能不断产出大量粮食,并创造财富的大后方。 所以,小陶和周昌需要派兵维持这里的秩序,不但要守住城池及各们,还需要维系市场,让蜀地人安心,尽快从政权交接的动荡里恢复,源源不断为关中输血…… 和过去百年间,蜀郡做的事一样。 除了城邑市场,那些蜀郡的重要资源点,也得分兵控制。 周昌仍是写字交流: “巴郡兵浮江而来,江阳(泸州县)至资中(资阳县),两岸蔗田工坊皆安然无恙。” 这就能保证糖业继续运转,随着南郡几乎全民皆兵,顶多能保证粮食不绝产,手工业必将受影响,蜀郡或将取而代之,变成全国的产糖中心。 “我将南行。” 小陶则指着地图上两个县,那是接下来必须控制在手的目标。 “临邛。”(邛崃县) “严道!”(荥经县) 这都是李灵当年曾战斗过的地方,他曾去当地勘查,通笮汶井江,经临邛与蒙溪分水白木江,都是为了方便开发这两处大矿山。 …… “临邛有铁山。” 李灵尤记得,秦始皇灭赵那年,蜀郡临邛发现了大铁矿。 而始皇帝也使赵国邯郸的铁匠世家卓氏迁蜀,大多数迁虏都希望不要走太远,争相贿赂蜀吏,得以安置在葭萌关,唯独卓氏却认为葭萌狭薄,居民又众,以后日子恐怕不好过,而成都人虽众,但他们这些迁虏地会为人所欺,长期处于下层,反而请求远迁。 于是卓世被安置到了临邛,利用自己的手艺,如今已当上了铁官。 一同被安置到临邛的,还有关东冶铁家族程氏,有了这些人技术支持,临邛铁官,也成了西南地区最大的冶铁中心。非但满足巴蜀汉中,连关中亦需仰仗。 如今黑夫将与六国虎争天下,而关中无大铁山,兵器冶铸,恐怕要依靠蜀郡和南阳、衡山三地了。 至于严道,则有一座大铜山,所蕴含的矿藏究竟有多少无人知晓。只知道从古蜀国的蚕丛氏开始,蜀人就为了它,与周边部族发生了无数战争,而开采后冶炼剩下的矿渣,漫山遍野都是。三星堆、金沙那些璀璨文物的铜料,多是来源于此…… 这是秦灭楚之前,整个秦朝铸造兵器和半两钱的主要原料来源,到了汉朝时,汉文帝的宠臣邓通来此铸钱,仍有谚曰:“邓氏钱,遍天下”,可见其重要程度…… 黑夫已控制了衡山郡的铜绿山,又有江东不断开采铅矿,加上严道铜山,足以在战争前,将兵工厂的马力开足,生产数以万计的兵刃,铸造数万万的钱币…… “但严道如今为严氏控制,其麾下有邛兵、僮仆上千,恐怕不易对付。” 严氏是秦惠文王之弟,素有智囊之称的樗里疾后代,樗里疾封于严,其子孙是在朝野影响最大的公族,远的有前任会稽郡守严庆,近的有那个欲游说常頞反黑的严今。 随着严氏一而再再而三与新政府作对,这个家族也被摄政判了死刑。 只是李灵觉得有些可惜:“严君疾对大秦有功,族内一二人反对摄政,不意味整个严氏欲为乱。与其兵戎相见,不如让我派吾子前去劝其归顺,如此便能顺利接管铜山。” “可。” 小陶说道,但这个一向温和的黑夫死忠,却又放了狠话:“不从。” “必族!”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在这个时代,旧有的公族轰然毁灭,亦有人从庶民小吏,爬上权力的巅峰。 并非说前者一定奢靡无能,后者一定节俭干练。 只是时代浪潮打过时,不论善恶对错,只看成败! …… 蜀郡交接的阵痛才刚刚开始。 而咸阳城里的宴飨,却已接近尾声。 “李灵已至蜀中。” “更有一万大军作为后盾。” “常君觉得,他能否胜任?” 常頞默然,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讲条件的资本。 接受事实,老老实实留在咸阳,哪怕只作一个装点门面的无权丞相,这便是他唯一的选择。 于是在旁人眼中,这场晚宴上,但见黑夫为常頞亲自执盏,可谓是殷勤备至。而席间俩人相谈,从食物聊到治郡,甚至西南夷,常頞越谈越高兴,当场感慨,摄政对时局的看法,竟与自己很相似。 他当场让人拿纸笔来,致信去蜀郡,告诉自己的旧部僚吏们:”吾与摄政相谈甚欢,只恨太晚相见。“敦促旧部们尊新郡守之命,尽快促进蜀郡和关中、南郡的政令统一。 “今日之大秦,惟有交摄政治理,方能安定!” 还畅想道:“尉公任摄政,执国事,统兵百万;而我则为君宰辅,料理诸事,大秦必将再统天下,终至中兴!” 等筵席结束时,已有些醉的常頞,竟开始称赞黑夫为:“天下第一人物”了。 黑夫亦殷切地送常頞出府,常頞虽被挟持,但一些亲信仍得追随,他们在府邸外如坐针毡,此刻见常頞出来,都迎了过来。 “常君!” 他们护主心切,却为黑夫的亲兵所阻,遂高呼之,声音不免大了些,眼看就要发生冲突。 “放那些蜀中壮士过来。” 黑夫让亲兵们放常頞亲信稍前,领头的是一个大汉,身材高大,脸上留着美须髯…… 黑夫不由一愣,好似看到了一位久未谋面的故人,还以为自己喝多了,再定睛一瞧,你别说,身形相貌还真挺像,几能以假乱真。 他特地指了那大汉,使其近前五步,才发现不是。 黑夫遂做出吃惊状,指着那人问常頞:“敢问这位壮士如何称呼?” 常頞道:“蜀中勇士,纪信也,为我亲卫,素来直勇,还望摄政饶恕他冒犯之罪。” 黑夫摇了摇头:“这位壮士,容貌身形,好似我一位故人。” 他扼腕叹息,作思念状,只差在头顶插根茱萸了:“只是多年未见了。” 黑夫有时候会想,自己对老刘是不是太狠了? “哦?是何人能让武忠侯如此牵挂?” 黑夫叹道:“他叫刘季,过去只是个沛县的无名小辈,在胶东时做了我门客,后至海东驻守。” “可现在,此人却做出了一件胆大包天之事!“ 黑夫话音一转:“想来常君也听闻,关东有传言,说公子扶苏复起于海东,率戍卒连克辽东、辽西,外逐东胡,内攻燕地,并称了召王……” “是听闻了,只不知真假。”这是件敏感的事,席上老常甚至没敢问。 “假的!” 黑夫却一扬手,直接给此事定了性。 “过去一年多里,这世上打着扶苏旗号举事者不知凡几,譬如我麾下的都尉吴广,便曾与人在陈地反抗胡亥时,诈称公子扶苏,只为借其名耳……” “至于辽东的‘扶苏’,也是如此,我已让身处胶东的典客陈平去查过了,常君猜猜,事实如何?” 无关事实,这只是黑夫要讲的诸多小故事,之一。 “如何?” 黑夫笑道:“原来,不过是我那故吏刘季,为博得海东戍卒支持,找了一相貌相似者,冒充诈称罢了!” 常頞压根就不相信黑夫,但还是咋舌做惊讶状:“这刘季,果然大胆。” “可不是。” 黑夫道:“辽东的假扶苏,只是刘季的傀儡,至于真正的长公子……” 他朝昏沉的天空拱手,眼中无半丝波澜: “早在两年前,去南方投奔我的路上,便病故了!” …… PS:四千大章,待会还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45章 痴儿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并非所有秦宫女子,都被释放嫁人。 那些已在宫中服侍了几十年的老傅姆们,既不愿意出宫,甚至连亲人也难以寻到了,遂得以同一些老宦官一样,继续留在宫内掖庭中。 只是与先前不同的是,她们不再需要服侍嫔妃,只需要洒水清扫庭院,粗茶淡饭,度此余生。 倒是几位有看护公子公孙经验的傅姆被调到空荡荡的寿春宫中,委托她们照看一位特殊的小客人。 公孙俊,扶苏的长子。 这位小公子才九岁,个子瘦小,脸上在蜀中起过疹子,被抓破后,留下了一些细小而难以消磨的暗红色疤痕。 他的精神状态也不好,据说是两年前受了惊吓,有些痴傻呆愣,甚至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就喜欢呆呆地看着天上飞过的燕雀,时而高兴得手舞足蹈,时而又脾气暴躁,发出小兽般的吼叫,整日将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让傅姆们很难应付。 在小公孙抵达咸阳三日后,摄政武忠侯终于来了。 叫人惊讶的人,这位让人谈之色变的大人物,在小公孙面前却格外和蔼。 他来到时,小公孙还趴在阶梯下看蚂蚁搬家,黑夫却不拿架子,一掀下裳,在他面前蹲下,一起看蚂蚁。 “我年少时,也常如此,只觉得人跟蚂蚁,也并无区别,总是忙忙碌碌,被身后的蚂蚁推着往前走,却不知去往何方。” 小公子抬起头,好似看到了一团乌云,从中露出了白月牙般的笑意。 “我叫黑夫。”他自我介绍。 “是汝父扶苏之友。” 小公孙瞪着迷惑的眼睛,瞧了黑夫一会,竟也笑了,旋即却不理会他,而是继续盯着地上,匆匆经过的黑蚂蚁们出神,时不时伸出手,按死一只,甚至要往嘴里放。 却被老傅姆阻止,遂挣扎哭叫,却说不出话。 老傅姆提醒道:“摄政,小公孙一直都是如此,吾等与他说话,也全然不理,御医也来看过了,说是年幼时受了惊吓,得了痴疾。” 咸阳骤生变乱,惊慌出奔,母亲病死,父亲离去,又被一众如狼似虎的兵卒,像捉小鸡仔一般抓回咸阳,昔日人人尊宠的始皇帝长孙,一夜间变成孤儿,确实是大变故。 常頞也是如此与黑夫说的,在蜀中时也没少请医者诊治。 因为有传闻,说大鲵汤可治痴疾,还捕了不少炖药给小公孙服用,这孩子最初抗拒,后来倒是挺爱吃的,但却始终不见好转,仍痴痴傻傻。 黑夫点了点头,让人将自己送这小公孙的礼物——一个能原地前后摇晃的木马搬到院中,又亲自动手,在两棵树中间系了一个秋千,黑夫甚至示范地玩了玩。 孩童皆好玩乐,小公孙虽痴傻,但还是被吸引了注意,从地上一咕噜翻起来,跑到秋千处各种拉拽,但就是无法掌握正确的方法。 最后还是黑夫将他抱了上去,这过程中,小公孙鼻涕沾到了黑夫衣裳上,还各种挣扎,撕扯黑夫的胡须,在他脸颊上留下了道淡淡的抓痕。 黑夫却不以为忤,甚至还主动为他推秋千,又让所有人退下,院中只剩下二人,黑夫一边推着,一边絮絮叨叨说起了往事。 “汝父是个怎样的人,你或许不记得了,我便与你说说他罢。” “我最并不认识扶苏,但却听旁人说过许多。” “儒生说他仁孝,墨家说他兼爱,重臣认为他难以相处,百姓认为他贤明,而在始皇帝,也便是汝大父眼中,扶苏,却是个没长大的孺子,不识世事多辛,稼穑艰难,难以委托大任,一心想要打发他去历练……” 他陷入了回忆,想起二人第一次相见时的情形。 “在北地初见后,我才明白始皇帝为何不喜欢扶苏,他真是跟皇帝截然相反的性情,总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待人仁厚,政治上不喜法家,反而喜欢黄老、儒、墨的东西,更夸张的是,居然还会关心关东黔首。” “但却又太过不晓世事,竟因为民夫走不动,便答应他们停下休憩,不顾延误军情,结果,被我狠狠教训了一通,他倒也低头认错,这点倒是挺好,不似始皇帝,绝不觉得自己有错,错也是对!” 因为陷入回忆,他推秋千的动作慢了,小公孙不满地吼了起来,黑夫只能又稍重地一推,继续道: “经过在塞北的同食同住,算是明白了,他的一切并非作伪,扶苏就是《左传》里形容的那种春秋君子,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且忠义而仁厚。” “听上去是好人,是罢?” “但越是无瑕的玉,越容易碎啊,在权力游戏里,最容易死的,就是好人!” 好人都长着张便当脸,黑夫一直觉得扶苏也是这面相。 “始皇帝自不希望扶苏如此,遂再度将他打发,使之为主帅,征讨海东,若经不起这考验,他就不是真正的鹰,而是一只鸡,被错误放到鹰巢,让它在高峰上看到远景,却没有居于高峰的力量……” “扶苏遇上了无数麻烦事:老练的副将病死,戍卒叛乱,沧海君不战而走,遁入未知的异域,而始皇帝的要求却是,不带回沧海君首级,扶苏便不用回去了……” “我多多少少帮了一些小忙,也靠了他自己的改变,这场考校,总算是完成。在碣石宫时,面对始皇帝,扶苏已放下了他的孤傲,学会了妥协,一切看上去都往好的方向走。” “只可惜那便是我与他,见的最后一面,从此天各一方,而世事,也急转直下。” “之后的事我只是从信件、传言中耳闻而已,我听说他开始韬光养晦,甚至昧着良心,为始皇帝督造阿房宫,这是学会隐忍了,不过在喜下狱时,也忍不住站出来为其说情,哈哈,扶苏还是扶苏。” 黑夫抬起头: “大概从那件事起,我放下心里的犹豫,告诉自己,若有我相助,他应该会是个好皇帝吧?” “于是,我写了一封信,对他发出了警告……” 若真的一切顺利。 这个漫长的故事,可能早就结束了。 他黑夫,也早就能带着妻儿,逍遥海外,做那自由的鸿雁去。 而不像现在,得披着鹰羽,假装自己是一只雄鹰,蹲在满是荆棘的鹰巢里,吹着凛冽寒风,又必须放亮招子,警惕一切。 收拾始皇帝的烂摊子很麻烦的,被无数推手在后们顶着也很不舒服。上下一日百战,必须绞尽脑汁斗智斗勇,累。 更麻烦的是,那名为“天下”的桎梏,不知不觉间,牢牢拷在他手上。 黑夫只想说。 “真TM重!” 还刮得皮疼。 但,还能扔了,任由她再次摔个稀巴烂不成? 无数双手攀附在桎梏上,换人戴?他们可是要闹情绪的。 形势比人强,走到这一步,他和他,还有他,都回不去了。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黑夫的话停止了,推秋千的手也停了,看着因为还想继续玩闹,朝他不满咆哮的小公孙,淡淡地说道: “因为扶苏已死!” …… 小公孙的神情,明显怔了一下,虽然在旁人看来,与平日的呆愣无异。 黑夫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 “汝父扶苏,在一年多前,只身南下去投奔我时,便因疾病,卒于一片小山林中,天下人或以为死,或以为亡,直到近日,才发现了他的尸骨和玉佩。” 小公孙很快又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他挣开黑夫的手,自己握住秋千的绳子,自己荡了起来,好似乐在其中,全然听不懂黑夫的话。 黑夫明白了,叹了口气。 “数日后,我会为扶苏举行葬礼,以诸侯之礼葬之。” “而你,作为扶苏唯一还剩下的子嗣,得披着孝服麻布,在骊山为他守孝三年,不会有人去打搅。” “这三年里,慢慢长大吧。” 他言语温和,似真将这个聪明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侄儿: “长大后,去了远方,就不必伪装得如此辛苦了。” 黑夫留下了一张布巾,拍了拍小公孙的头,转身离去。 小公孙仍在秋千上,他那双瘦巴巴的手用尽全力,紧紧握着秋千,一边荡,还一边发出了快活的笑声。 只是这笑里,还带着些许低沉的呜咽…… 忍耐已久的泪水,也一滴滴落到地上,好似深秋的雨。 紧咬嘴唇,抑制悲伤,想要荡得很高,跨越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高墙,却越来越低,最终双脚无力地着地。 他终究不能像鸟儿一样,飞离他人的掌心。 哽咽着,尽管几乎要忘记扶苏的容颜,但时隔一年多,公孙俊口中,再度说了已觉生疏的称呼…… “父亲……” …… 离开宫室,回到自家府邸中,他家的俩儿子还外面练剑术,黑夫今日也懒得去看,走进寝堂,有气无力地躺在让匠人制的躺椅上,只觉得很累,头也有些疼。 好在,还有双温柔的手伸过来,为他揉着太阳穴,那痛感才消失了些。 今日之事不宜宣扬,他也只能跟身边人说道说道,但还未等黑夫开口,叶子衿却站起身,凑近了来,诧异地盯着黑夫脸颊上的抓痕。 她一向只抓背,不挠脸的啊! “良人。” “这是哪只小狸奴挠的?” …… PS:继续爆肝了,明天还有四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46章 粉饰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竟是被孺子挠的,我说怎有人大胆至此,敢冒犯你这摄政君侯……” 身为一国首脑,形象可是很重要的,若明日摄政在九卿面前出现,面皮上有一抓痕,那叶子衿可就洗不清了。 为了夫君和自己的形象,叶子衿少不得拿出妇人化妆的天赋,替黑夫处理一番。 爱美爱白是女子天性,这年头已有“脂泽粉黛”,不过普通人用的是稻米研磨的粉,这玩意容易掉,而且一遇水就成糊糊了!黑夫就见过有的民女出门赶集,因为下雨,导致脸上满是白糊糊,令人浮想联翩…… 在咸阳,富贵人家用的则是胡地传入的胭脂和铅粉,最大的优点就是洗之不溶,能给面色增加光彩,所谓“洗尽铅华”便是如此。 徐福这御用化学家为了讨好女主人,也曾炼制铅粉献上,但黑夫不让叶氏用,铅这种物质是有毒的,哪能往脸上随便抹。 黑夫给老婆用的是珠粉,多是在征服百越所得,也算奢侈至极了,导致他只养得起一个。 不过叶氏低调,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常是素颜,出门才略微涂一点,以驻姿容,毕竟三十多岁的人了,比不了二八少女时的肌肤。 珠粉是好东西,只是黑夫这黑脸,加点粉竟白了一片,反而更加显眼,气得叶子衿抹了又擦,擦了又抹。 黑夫见她难得露出烦躁模样,不由哈哈大笑: “吾妻,这也算粉饰太平了罢?” 一边任由老婆摆布,黑夫一边低声说了今日的事。 叶子衿有些惊讶:“你是说,小公孙在学孙膑,假痴不癫?” 她是听过这故事的,百多年前,鬼谷子有两名弟子庞涓、孙膑,向其学兵法谋略。 师兄庞涓先下山,事魏惠王,成了大将军,但他自认为才能比不上孙膑,日后必为大敌,于是便故意邀请孙膑至魏,又设计诬陷孙膑欲对魏国不利,施加膑刑,断其两足而黥其面,想使他就此埋没,再没法出头。 孙膑陷入绝境,就用了一计,装作被膑足后受了打击,发疯发狂,将饭菜当做毒药扔掉,跑到彘圈里抓着粪便和猪食往嘴里塞。 庞涓疑,就将孙膑囚禁,派人监视,几年过去依然如故,遂放松了监禁。这倒是给了孙膑机会,乘着庞涓征,勾搭上了齐国使者,并顺利地逃到了齐国,最后还在一棵大树下完成了反杀。 这一招,就叫“假痴不癫”! 叶子衿停了手:“可小公孙,才九岁啊……” 是曾听人讲过这故事?还是无师自通? 黑夫颔首:“正因为他才九岁,便能在波诡云谲间想出这主意,用来保全自己,辗转始皇帝、蜀郡手中而无人加害,这才又可怜,又可畏啊。” “我很久之前,派陆贾入蜀游说常頞助我北伐,条件之一,便是立公孙俊继位为帝。” “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以兔可分以为百也,由名分之未定也。他一个痴傻孩子为帝,既能使兔在笼,让旁人勿要觊觎,又能让我掌握实权。” “可现在看来,却是不行了……” 叶子衿笑道:“妾看到了什么?堂堂武忠侯,常頞口中的天下第一人物,竟怕一个九岁孩童?” 黑夫却不受激,喃喃道:“你可知秦始皇帝临终前,为何非要对我穷追猛打?定得逼得我诈死,盖棺定论才行。” 叶子衿道:“始皇帝自知命不久矣,而扶苏又亡,怕良人会不服新帝,颠覆社稷。” 虽然,黑夫后来也确确实实这么做了。 黑夫道:“始皇帝一向骄固,但就连他,也会嫉妒我,嫉妒我的年轻……” “小公孙也一样,在年轻这点上,他比我强。过了年,我便三十有六矣,而他,才九岁……” “非要拼的话,我大概活不过他,如此隐忍聪慧的孩童,日后更了不得。” 黑夫可以想见,若自己不发现小公孙的隐忍真相,美滋滋立为傀儡,让他装个几十年,最后黑夫一蹬腿一翻眼,若继业者不给力,一场夺门之变,恐怕便要发生了…… 这不是给自己掘墓么。 叶子衿故意问:“良人就没想过教之?” 黑夫指着门外两个一板一眼练剑,实则在往里屋瞅的混小子:“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把握一定能教好,教别人家的子嗣?还是算了罢。” 他可不想做张居正。 “所以,我若立他,最后只会以惨剧收场,不是我人亡政息,就是得在我死前除掉他,用毒药、匕首、白绫……” 这些黑夫对蒙氏兄弟用过的东西,该对一个故人之子,九岁孩童用么? 他和赵高的不同之处在哪? “扶苏一家,已经够凄惨了。” 黑夫伸了懒腰,做出了决定。 “就让公孙俊,别再做被置于悬崖上,却得装成小鸡的雏鹰了,他不会感激,只会日夜磨着尖喙,酝酿对我的仇恨。” “良人要如何处置他?”叶子衿却是挺担心。 “让他去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鸿雁吧。” 黑夫笑道: “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必一辈子装痴傻的地方。” “多远?”叶氏眼中竟有些羡慕,这是她曾期望自家孩子的未来。 “九州之外。” 叶子衿松了口气,倒是想了个好地方。 “岭南的琼崖岛何如?” 她的话语变得温和起来:“良人不是说,妾用的这些珠粉,便是从那取,岛上白沙细浪,风景秀丽么?” 黑夫倒抽了一口凉气,天涯海角,这女人真狠啊。但海南太热了,这年头条件恶劣,去岛上驻守者十死四五,一个孩童哪扛得住?这不是释之,而是变着法子杀之…… “去海东南部罢,那儿气候与中原无异,或者……” 黑夫笑道:“更远的地方!” 叶子衿不再画蛇添足,只为黑夫找出了一个漏洞。 “良人当初口口声声说胡亥乃是伪帝,乃伪造诏篡位,那真正当立者,是谁人?秦人皆以为是扶苏,故良人言扶苏已卒,彼辈又以为扶苏之子,始皇帝长孙最有资格……” 这个破绽,必须圆上才行。 “谁说秦始皇帝临终前欲立扶苏?”黑夫却笑了。 “那谁当立?”叶子衿问。 黑夫站起身来:“按照长幼有序的原则,扶苏之后,顺位继承之人是谁?” “扶苏出奔后,始皇帝在深夜里,秘密召见的人是谁?” “胡亥篡位后,最忌惮的兄弟是谁?” “关心农事,亲自耕作,却死得最冤枉,秦人至今怜之的贤公子是谁?” “我曾大张旗鼓,为之发丧的人是谁?” 一连抛出五个问题,而答案只有一个。 叶子衿了然:“全家遭胡亥族诛的始皇帝次子,公子高……” “但这一说辞,满朝文武信么?后世之人信么?” 黑夫站到了铜鉴前,朝它哈了口气:“满朝文武信不信无所谓,后世之人,却不信不行。” “因为,这一切,皆已载于史之上!” 铜鉴被袖口擦了擦后,变得更加明亮,黑夫瞧着自己脸上被妻子淡淡施上去的粉,已遮住了那小道挠痕,笑道: “这粉,涂饰得不错!” …… 而与此同时,咸阳里闾,在太史官署任职的“北史”,正在家中后院里,抱着重重的一大卷竹简,督促儿子刨坑。 “快些,快些,再迟就来不及了!” 外面,嘈杂的撞门声响起,一群安陆子弟组成的郎卫破门而入,后面则是头戴高冠的新任太史令,黑夫的走狗,叔孙通。 “北史!” 叔孙通来到后院,看着怀抱简册的北史,面色凝重,喝令道: “有人举咎,说你曾抄录了一份伪帝胡亥时的《秦记》副本,偷偷带回家中,并擅自编造,中伤摄政,立刻交出来!”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史官红着眼,他推开了惶恐想要将这史册烧了的儿子,怀抱史简,一步不退,并大声怒斥这群妄图篡改历史的恶人。 “事实如铁,既已铸成,不可易也!” “史笔如刀,丹青已干,不可改也!” …… PS:下一章在下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47章 三千年来谁著史? “太史令” 这是叔孙通的新职务,他记得,在奉常陆贾要求下,老迈的胡毋敬不情愿地将史册府库钥匙及印绶交给自己时的眼神。 “我知道,汝欲何为。”胡毋敬在从他身边经过时,轻声说道。 他们都知道叔孙通是个怎样的人一个面谀小人,没有骨头的孔儒,依靠跪舔武忠侯得到宠信,专门做一些粉饰的工作。 而太史官署的瘦削史官们,也在叔孙通巡视时沉默地站在一边,并不理会他示好的笑容。 没人知道,二十多年前,刚开始在鲁地求学的叔孙通,他的梦想,是像父辈一样,做一个铁骨铮铮的史官 这是个在齐国、鲁地很受崇敬的群体,一般来说世代传承。 在史官看来,史书是神圣的,不可随意篡改的。当一位史官听闻或者目睹一件事,认为十分重要时,便会记录下来。古代丹册纪勋,青史纪事,故谓之为丹青,当笔画在丹青上一一成型,这件事的事实也就注定,任何的更易,都是对历史的亵渎。 正是在这种理念下,春秋的史官,在强大的君权卿权之下,却依旧挺着脊梁,坚守职业底线,而董狐、齐太史这两人,更是史官们的精神支柱。 当年,晋灵公被赵盾指使赵穿杀于桃林,于是晋国史官董狐便直接写下“赵盾弑其君”几个字,赵盾辩解说弑君的是赵穿不是我啊,董狐则反驳说你身为正卿,作出流亡之态,跑到边境却停了下来等朝中生变,国君被弑,你回来后也不先讨伐弑君者,凡此种种,弑君的主使不是你还是谁一席话说得赵盾无言以辩,只能任由董狐记上这一笔。 至于齐太史的事迹,则是在权臣崔杼弑君齐庄公的时候,齐太史秉笔直书“崔杼弑其君。”崔杼大怒,就杀了齐太史。太史的两个弟弟也如实记载,都被崔杼杀了。崔杼告诉齐太史第三个弟弟道“汝三兄皆亡,汝若想活命,则书国君暴病而薨,何如”齐太史的弟弟却以据事直书是史官的职责回应。失职求生,不如去死,他依然写下事实,崔杼也被史官们的硬骨头震撼了,无奈之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 而与此同时,齐国的南史听说这件事后,便抱着竹简跑来,想要在齐太史一家死绝后,继续秉笔直书 如飞蛾扑火,前赴后继,只为记录事实。 晋董狐笔,齐太史简,这是史官与权臣对抗的两次重大胜利,也是他们口口相传的骄傲。 “若世上的事都这么简单,那就好了。“叔孙通叹了口气。 这一简单世界观的第一条裂痕,却是他在随夫子孔鲋学史书时产生的。 当孔鲋谈及孔子作春秋的原则“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词”时,年轻的叔孙通有些发怔。 “应该写的一定要写上去,该删的一定删掉” “不是说史笔如刀,史笔如刀,丹青已干,不可改么” 在通读春秋全篇后,他注意到越来越多的问题。 “天子实际上是被晋文公逼着去参与盟会的,为何却写成了狩于河阳” 当他大胆提出这个问题后,却被夫子狠狠瞅了一眼。 “孺子,你懂什么” “这是春秋笔法。” “是微言大义” 孔儒说的还模糊,当叔孙通与一位公羊家的弟子交谈时,他的说法就直白多了。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原来如此叔孙通恍然大悟。 孔子还是有节操的,他眼里唯一的尊者,仅有一人,那就是周天子,对一些大诸侯,该骂则骂,可但凡涉及天子,孔夫子下笔总有些扭捏。 贤者则多一些,诸如周公、管仲等,都是孔子尊崇的对象,故对贤者不利的事,比如周公曾称王的传言,管仲人品的问题,都一笔带过。 其为天下做出的贡献,胜于道德本身,这就够了。 至于为亲者讳嘛,孔儒对孔家两代人皆出其妻的事,一直语焉不详。 “当时礼崩乐坏,王室衰微,诸侯常侵凌周王,此周王之耻,无故受耻,人所不欲,故圣人讳之。然春秋不虚美,不隐恶,独于字词间斟酌以示褒贬,讳中见直” 这所谓一字褒贬,大概跟后世的“影射”差不多吧,它是臭老九们的密码,心照不宣的暗号,骂人不吐脏字的能耐,欺负文盲暴发户的本事。 但这些褒贬暗藏在书中各处,比如“郑伯克段于鄢”,这个克字就大有深意,当年夫子就这个字展开来,给叔孙通他们讲了整整三天 “一般人想要看出褒贬,实在太难了。”当时有弟子提出了这个问题,又被夫子瞪了一眼。 “史,是给一般人看的” 没错。 从那时候起,叔孙通便明白了,史当然不是为人民大众而存在的。 史,是为尊者服务的。 当时的鲁地儒生有两条就业路线,一是在齐鲁继续教书,收取束脩。二是南下楚国,去做那些古旧贵族的家臣,为他们主持祭祀礼 仪,并编篡各家的家史世本 而作为私家史官,想要捧稳饭碗,就得学聪明些,不论你在那些贵族家里见到多少龌龊事,扒灰也好,养小叔子也好,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牢记一点 “人主无过举” 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心里没点逼数,早失业了。 等到新的家主登位,如果提出要修改世本家史,也得乖乖从命。 “而这所谓的秦太史令,说白了,不也是为嬴姓一家著史么” 不是叔孙通看不起人,在礼乐文化上,秦是远低于六国的,史学亦然。 在叔孙通看来,这的写作体例,仍停留在孔子作的时代,甚至还不如,既不标明日月,文字又过于简略,一点可读性都没有。 而且他当年做过秦博士,深知历代秦君也没有尊史的传统。史官一贯记喜不记忧,碰上大胜,便高兴得大书特书,遇到惨败,就随便记几个字,甚至直接略过,好似它没发生过一般。 而对于说了大量秦人坏话的六国史书,也一刀切,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黑夫当初也只敢救下诗书和百家语,救不了这些敏感的文献。 十二诸侯史书,仅留一份独本收藏在御史府中。而且和诗书诸子学不同,这些六国史书,即便是博士也不能随便看,也就太史令本人能翻一翻。 眼下倒是便宜了叔孙通。 他在让人将那老史官家抄得一干二净,将被私自带出官署的副本带回来一看,叔孙通笑了。 “什么史笔如刀,你这老叟说得好听,可实际上,还不是一样为尊者讳” 史官多数古板,有更方便的纸张不用,非要在笨重的简牍上抄录,而这一卷,是关于始皇帝崩,胡亥继位到覆灭的过程 三十七年,上至衡山郡而病,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 上病益甚,丞相李斯等昧死顿首言曰“今道远而诏期群臣,恐大臣之有谋,请先立太子为代后。” 上曰“可。” 遂拟制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扫六合,一天下,废封建,立郡县,大治濯俗,九州承风,皆遵度轨,和安敦勉,後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然亦夙夜兢兢,念秦万里山河、二十六世宗庙付托至重。” “朕之十八子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於心而诎於口,通法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于三十七年仲春丙寅,授胡亥以册宝,立为太子,以代朕抚军,以重万世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仲春丙寅,夜,帝崩於衡山西陵。 而少子立为太子,扶柩返朝,徙安陆县一万户,以实骊山陵地。 先时,黑夫有叛心,闻始皇帝南巡,惧,竟诈死,后闻帝崩,反云梦,袭武昌,纵荆兵为乱 孟夏,太子返朝,立为二世皇帝,大赦罪人,李斯为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而免中车府令高以为郎中令。 二世皇帝素仁孝,下诏,增始皇寝庙牺牲及山川百祀之礼。令群臣议尊始皇庙。群臣皆顿首言曰“古者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虽万世世不轶毁。今始皇为极庙,四海之内皆献贡职,增牺牲,礼咸备,毋以加。”遂尊始皇庙为帝者祖庙。 荆人从叛甚众,武信侯毋择死江陵。 是月,二世皇帝大赦罪人,减租税,曰“且与天下更始。”使太尉通武侯将兵平戍卒群盗之乱 叔孙通看得很快,中间大致略过,反正基本上抨击关东、南郡叛乱和颂扬胡亥“英明神武”的,对比这家伙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辣眼睛,他却必须每个字都砍,总算看到末尾了。 “元年季冬,二世皇帝杀兄公子高,左丞相去疾,立赵高,使行丞相、御史之事。” “未能终其年,而叛军及荆人入关,子婴杀胡亥,将军黑夫入夷其国,杀高” 读完之后,叔孙通拍案道 “一派胡言。” “胡亥若真乃正统继位,贤能仁孝,又岂会被新故秦人一并推翻” 随便出去问问咸阳人,胡亥英明仁贤否他都肯定会吐你一口唾沫。 面对叔孙通的问罪,老史官倒是仍旧坚持 “史有文质,辞有详略,不必改也“” “更何况,吾等在其中,对二世所为,已加了一字褒贬” 叔孙通哑然失笑。 又来了。 又来了。 “不是史不可改。” “而是汝等所写的史不愿被更改罢” 他们坚持的究竟是历史的真相,还是记载者的权威 “礼崩乐坏,道德大废,上下失序。夫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是以转相放效,后生师之。尤其是秦,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始皇帝亦喜胜功而厌谏言。” “这样的国度,又怎可能有真正的晋董狐笔,齐太史简呢” “除非,能恢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48章 一生功过 被叔孙通“笔则笔,削则削”后的秦记内容有点多,黑夫断断续续看了许久才看完。 这个故事从扶苏出奔后讲起,与胡亥时的记载自是截然相反: “始皇有二十余子,长子扶苏以罪出奔,卒于南阳。又有赵高等进谗,曰昌南侯黑夫与扶苏同谋,帝遂南巡。” “三十七年春,行出游会稽,抵南郡。” “丞相斯、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皆从。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余子莫从。独遣次子公子高至雍守庙。” “帝知昌南侯忠恳,使之来见,然赵高、杨熊等惧,竟私与越人谋,袭之,昌南侯亡,或言已死,帝大悲,追封黑夫为武忠侯。” “其年仲春,始皇帝至衡山西陵,病甚,丞相斯等请立太子,帝踌躇难定,终以胡亥为嗣君,胡亥遂骄!” “武忠侯遭越人袭,幸而未死,疑御驾有变,将其亲卫千人,居泽中,侯伺,幸上病愈,自入谢,遣使者觐,帝方知武忠侯尚在” 这是黑夫对他诈死这段经历的解释。 这还没完,接下来的故事,更加精彩曲折。 “时有随驾美人在离宫,平旦出更衣,为胡亥所逼,拒之,得免,归于上所;上怪其神色有异,问其故。美人泫然曰:‘胡亥无礼!’上怒,抵榻曰:‘畜生何足付大事!’” “上知左近皆胡亥党羽,隔绝君臣,而丞相斯等在外,遂暗呼太医令夏无且曰:‘召我儿!’夏无且等将呼胡亥,上曰:‘公子高也!’” “遂拟密诏,为书赐公子高曰:‘自雍归,与丧会咸阳而葬,以武忠侯辅政。’使夏无且藏诏于衣带中。帝昏厥,无且出,而赵高察之,以白胡亥,曰:‘时乎时乎,间不及谋。赢粮跃马,唯恐后时。陛下有变,太子早图!’” “赵高遂以郎官赵成更帝宿卫,门禁出入,与胡亥入寝殿侍疾,俄而上崩!” 读到这,黑夫暂停了,夸奖叔孙通:“俄而上崩,这四字用得不错!” 原本叔孙通是写了很多细节的,包括胡亥赵高如何在暗室里密谋,如何弑父弑君,那大段大段的对话,比史记里的还要长,但都被黑夫否了。 “编的越长,破绽越多,不如言简意赅,像作画一样,留点白,让后人自己去想象,这官修的秦记,就是要做到真中有假,假中有真!” 接下来的内容,还是黑夫给叔孙通的灵感。 “帝已崩,书及玺皆在赵高所,赵高乃更诈为受始皇遗诏,立子胡亥为嗣君,又杀幸近宦者,独夏无且得脱。” “李斯等为高所欺,以为上在外崩,故秘之。置始皇居辒辌车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官者辄从辒辌可诸奏事。” “遂从衡山抵咸阳,会暑,上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 “夏无且奔,至云梦泽,方遇武忠侯。” “闻上崩,武忠侯大哭欲死,又得密诏,晓胡亥、赵高阴谋,知其欲屠安陆,遂举兵击武昌,复安陆,克江陵,独恐公子高为胡亥所害,未敢遥尊为帝” “然公子高、冯去疾果为胡亥所杀,公子高欲全家眷,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书上,胡亥不许,遂与妻子十余人戮于市,相连坐者不可胜数。武忠侯为之发丧” “胡亥更欲蒸始皇帝后宫,后宫不从,胡亥怒,竟曰:’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死者甚众。葬既已下,或言工匠为机,臧皆知之,臧重即泄。大事毕,已臧,闭中羡,下外羡门,尽闭工匠臧者,无复出者。” 后面的事情,便是胡亥如何在关中倒行逆施,黑夫如何顺应民意,奉天靖难,北伐入关了。 这倒基本与事实相符,毕竟胡亥这自爆鬼才没少给黑夫口实 重新修订官方史书,其实就是,对过去两年内战的总结。 但叔孙通又说了自己的担心:“但那些史官会不会暗暗流传出去一些,对君侯不利的言论。” 要否在太史官署里进行一场大清洗? 黑夫却摇了摇头:“不必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偷偷在家中记的,官府不会管,那些非要大庭广众宣扬‘真相’的,自有廷尉以诽谤罪逮捕。” 以胡亥的臭名声,短时间内,恐怕也没人想为他翻案吧?当然,以后肯定会有。 想到这,黑夫叹了口气,觉得有些遗憾。 刚开始时,他还有种冲动:大大方方地告诉关中人,告诉天下,其实胡亥还真是正统的继承人,是英明神武的始皇帝眼瞎,挑中了他,将天下交到这样一个竖子手中。 但老子就不服他,觉得他和赵高肯定会搞事,于是便起兵讨伐,最后车翻了他! 然后便是如英国革命那样的大审判,宣布胡亥身为皇帝,却背叛了国家,把 他尸骨拖出来,用断头台砍一砍,将腐朽的头颅高高举起 但黑夫没法这么做。 他面对的不是民智初开的人民。 而是仍恪守着尊君理念的古朴秦人,过去七八百年的习惯,深深烙印在心中,治大国如烹小鲜,没法一步到位,别试图轻易去冲击他们稚嫩的三观。 在秦民们眼里,好人必须是好人,坏人必须是坏人,就像舞台上的脸谱一样,黑白红黄,一目了然! 他们喜闻乐见的,是忠诚打倒奸佞,正义得到伸张,而不是复杂的人性——就像商鞅一样,他在不同时期的官方宣扬里,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就是不世出的大贤,而非两者皆有,至于戴的是红脸白脸,只依在位的秦君需求而定。 所以有些时候,真相是不宜昭然天下的;有些时候,人们有权得到更多;有些时候,人们的信念必须得到回报。 所以,胡亥必须是十恶不赦的篡位者,将所有的过错揽于一身。 黑夫也必须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忠勇之臣,这关系到话语权和正义性。 这个桎梏,这个人设,他得小心戴一辈子。 这关系到黑夫以后所讲的故事,是否能有最佳效果。 于是,黑夫压下了心头一时之快,选择了对历史问题避重就轻。 “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 历史是人类的镜子。 但我们,当真能直视镜中那满脸的痤疮和粉刺,疤痕,瑕疵么? 我们是人类啊,不但连十分钟都等不了,还喜美恶丑。 即便是道理在你这边,即便那时候真的有苦衷,但它们终究留下了疮疤,别说揭,看一眼都疼。 犹如主播,当别人真的看到你的真容,大概会骂骂咧咧,关了屏幕,大喊退钱。 是不是开个滤镜,涂脂抹粉,稍微装饰一下,让人更易接受好一点? 只有时间消磨,只有不涉及现世利益,我们才能和镜子里那个蓬头垢面的自己和解,相视一笑吧。 “就这样罢。” 黑夫说道:“往后秦记,当不限于史官及长吏方能,可让考工制作雕版,印出一批来,使各郡学室子弟修习。” 这些黑夫集团如何戡乱诛暴的历史,可是要纳入未来公务员考试的内容 叔孙通应诺,又禀报了一件事:“关于君侯先前所言,始皇帝之功过” 天下为何崩坏,这场战争为何会打起来,六国为何复叛,这锅太大了,光胡亥一个人可背不完,始皇帝也必须为他的一些决策,负责。 黑夫有些跃跃欲试,心里坏笑起来。 “陛下啊陛下” “当年你为我盖棺定论,现在,该轮到我了!” 怕不怕? 黑夫需要给叔孙通一个标准,让他继续去篡改不,是修订对秦始皇太过溢美阿谀的秦记,将三十八年来的史册都重新过一遍,在始皇帝那些没做对的地方,进行婉转的批评 而每一年的记录,都要由黑夫亲自过目,亲自把关,方能定稿。 所以,始皇帝的功过,该各占多少呢? “五五开?” 不行,太不公平了,黑夫摇了摇头,他可以说是这世上,唯一理解始皇帝宏大野心的人,更知道对整个历史而言,始皇帝的大欲,尽管有过于当下黔首,但他对大一统的贡献,却功耀千古! “六”黑夫刚想说出口,却不知为何,喉咙里的话,忽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也许是始皇帝仍不接受。 “三”他斟酌之后,一拍案几,又换了个比例,奇怪,好像也不行。 “二八开罢。”终于能说话了,黑夫松了口气,定下了基调。 “始皇帝乃千古一帝,于天下,虽有二分小过,却仍有八分大功!” 而与此同时,在卸任的太史胡毋敬家中,他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打开了自家的地窖,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密室,藏满了简牍 胡毋敬不但是与李斯、赵高齐名的书法家,还对六国文化,百家之书极感兴趣,在几年前,御史府收天下书时,利用职务之便,私藏了不少。 而现在,他得将自己的见闻,也封藏起来了。 胡毋敬在墙上撬开一块砖,又从袖中抽出了一封简牍,深深放了进去。 里面已有不少简牍,皆是始皇帝在位时,胡毋敬偷偷记录的帝国兴衰。 他不敢像喜那样直言进谏,也不敢效仿董狐、齐太史,在官修史书上如实记述,就只能偷偷做一个备份了。 而最新的一卷,这是他基于胡亥时的秦记,加上自己见闻,进行修订的史事。 剔除了那些”为尊者讳“的内容,承认胡亥是正统继位的皇帝,但对他的暴虐,无能,庸碌,却如实记述。而关于黑夫,也不吝其反叛者的身份。但同时记录了黑夫入关后的减租薄赋,开放皇室苑囿、出宫女嫁人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49章 养狙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又开始了!” 咸阳北坂之上,廷尉官署就在奉常官署隔壁,进入九月下旬后,每天一早,喜欢安静的法吏们,就总能听到隔壁儒生们叽叽喳喳的争论声。 头戴獬豸冠的乐有些不满,他原本是安陆狱吏,从扫灭六国起便在黑夫军中为军法官,现在升任廷尉正,乃是廷尉官署的二把手,主决疑狱,并由黑夫做主,以乐为氏,还加了个名: 乐事…… 乐颇有些不满,对身边的恢抱怨道:“奉常已成了儒生的地盘,不管什么儒生,只要是来投靠的,都往里塞。” “是有些吵闹。” 恢二十余岁年纪,他是安陆喜君的次子,先前在军中任军法官,如今做了廷尉左监,管逮捕之事,前些时日抄那私藏《秦记》,中伤摄政的老史官家,便是恢出动的。 这青年沉默寡言,乐却和以前一样,是个话匣子,眼下工作间隙,吃饭休憩,他便跟恢说起那些儒生的来源来。 “一批是始皇帝、胡亥时遗留的博士们……” 虽然因为扶苏之案,博士儒生遭到打压,但毕竟要留着装点门面,好歹没彻底取消,只留着吃闲饭,只是忽然有一天,也不知胡亥脑子抽了哪根筋,得知关东变乱后,因为诸儒生关东人居多,竟派人将他们召集起来,问道: “楚戍卒攻淮南入东海,当如何?” 当时还剩下的三十多个博士皆言:“人臣无将,将即反,罪死无赦,楚地乃响应黑夫,愿陛下急发兵击之。” 岂料胡亥只是想当鸵鸟,无法接受关东与南边一起造反,天下摇摇欲坠的事实,还想让儒生们安慰自己一下,闻言竟怒而作色。 “于是当时的太祝周青臣,便将这三十多人,一起卖了。” 乐说起此事来,依然觉得好笑异常。 “周青臣言,诸儒所言皆谬!如今天下归为一统,关防兵器皆已销毁,而且有二世皇帝这样的明主在位,下有完备的法令,派出去的官吏都效忠于职守,四面八方都像辐条向着轴心一样地向着朝廷,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南方的贼人……嗯,便是吾等。” “总之,哪里还有什么人敢作乱呢!那些人不过是一群偷鸡摸狗的盗贼,不值一提,各地的郡守郡尉们很快就可以把他们逮捕问罪了,何足忧?” “于是胡亥置关东六国群盗于不顾,专让王贲对着吾等进攻。” “这还不算,胡亥还让当时的廷尉,又挨个问那些三十余儒生博士,儒生们有的人依然说是‘造反’,有的人说是‘盗贼’。于是胡亥让御史将言反者都抓起来,投进了监狱,罪名是‘非所宜言’。而那些说是盗贼的人一律无事,更赐了周青臣二十匹丝绸,并把他提升为奉常。” 恢听得瞠目,这世上竟有这么蠢的君主? “难怪胡亥败亡,而关中无人愿效命。” 乐笑道:“结果到了胡亥败亡,周青臣又是第一个出城迎接君侯的大臣!” 这……胡亥果有识人之明。 乐继续道:“吾等入咸阳后才发现,关在牢狱中的儒生,基本都被拷掠至死了。剩下的这批博士,可知皆是机灵阿谀之辈,对着武忠侯大唱赞歌,将他说成是商汤、周武,引经据典,大肆吹捧。” “我听了那词句都觉得尴尬,武忠侯却只是一笑,让儒生们继续在奉常任职。” 乐大摇其头,他最看不起这批人。 “而另一批儒生,则是叔孙通带来的。” 二月时,叔孙通到江汉投奔武忠侯,此人乃是孔门后学,在儒家圈子里交游甚广,于是在接下来几个月,随着黑夫的大军不断向北推进,叔孙通的弟子、师兄弟、朋友们相继来投,加入了叔孙通麾下,为宣传工作添砖加瓦,竟聚集了数十人…… 但这群人别的本事没有,却还嫌俸禄低,抱怨叔孙通不将他们推荐给武忠侯,像陆贾、随何那般得到重用。 恢忍不住道:“陆奉常,随行人皆有游说之功,岂是彼辈俗儒能比?” 他们法吏并非看不起所有儒生,像陆贾、随何这种靠着游说之功得到高位的,却也无话可说。 “可不是,叔孙通只给武忠侯推荐一些昔日在关中认识的勇士,关东的武者,面对儒生的抱怨,他对彼辈说,武忠侯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诸生且待之,我必不忘矣……” “这倒是实话,在作战时,儒生有何用处?” 乐笑道:”满口空谈,打完仗也并无大用,但君侯还是应了叔孙通的推荐,将彼辈一股脑,塞进奉常。“ 奉常现在由陆贾主事,掌宗庙礼仪。 其下属官有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六令丞,分别执掌音乐、祝祷、供奉、天文历法、卜筮、医疗。在地方上,还有诸庙寝园食官令长丞,雍太宰、太祝令丞,五畤各一巫祝,博士也归其管理。 太祝、太史由叔孙通兼任,他算是奉常的二把手,比两千石大吏,近来修订史,可出足了风头,连带着一众儒生也越发猖狂。 真以为这朝廷换了主人,他们就有重新出头之日了?据说这群人又开始拿出秦始皇帝刚一统时的精神头来,经常写奏疏给武忠侯,鼓吹周礼和封建。 乐忍不住,是日去向黑夫禀政时抱怨道: “君侯,再这样下去,奉常都快成粪坑了!” …… “粪坑?那在汝等眼中,儒生是苍蝇蛆虫?” 这就是法吏眼里的儒生,毕竟在他们心里,“儒以文乱法”,儒士是国家的蛀虫,必须消灭。 黑夫乐了,儒法可是老仇家了,随时都能干一仗,不过他和秦始皇帝一样,留着那些儒生,还真有用处。 于是黑夫道:“见过狙公养狙么?” 乐点了点头,狙是楚地对猴子的称呼,养活戏耍以博取众乐和赏钱的职业,叫“狙公”,他还听过一个狙公“朝三而暮四”的故事…… 但黑夫却不想在今天,这个点,谈朝三暮四的问题。 “狙公给群狙喂食果子,但群狙天性如此,精力旺盛,终日吵闹不休,与狙公为难,你可知如何才能使之不烦扰狙公么?” 乐手往下一挥:“逐之!” “我还要让彼辈耍百戏以娱人呢,岂能逐走?我告诉你罢,光喂食物可不行,得扔个玩物给彼辈,让其自己一边玩去……” “武忠侯的意思是……” “没错。”黑夫朝着远处的奉常官署一指着:“除了陆贾、叔孙通之外,其余诸儒皆狙也。” 奉常就是个猴山,上面关满了大大小小的猴儿,头顶还带着冠。 黑夫道:“知道怎么样儒生才能不终日空谈闹事,鼓吹周礼么?” “很简单,给他们找事做!” 而现在黑夫给奉常的群儒找的事,便是为公子高挑选谥号,因为他才是“太子”…… 中国人讲究盖棺定论,尤其是从周代开始,王公贵族死了,后人都要给他一个谥号,用以总结他一生的功过是非,还为此有了《谥法解》这门学问。谥号基本上就是一个字,无非是什么庄、惠、文、襄、桓、武之类,每个字都有其特定的含义,言简意赅。 只是到了秦始皇帝时,认为谥号是“以臣议君”,直接取消了,连带底下的彻侯们也不再有谥号。 但今日,黑夫却恢复了侯爷们的谥法,首先要给公子高、扶苏两位要举行“葬礼”的“死者”定谥。 群儒们顿时高兴坏了,真像见了玩具的猴子,将什么复周礼,兴封建的,崇礼乐的三板斧抛之脑后,争先恐后,为这事吵了好几天。 最初,争论的主题在于,公子高在“悼”和“哀”中该得何谥? ”有何区别?“当奉常陆贾抱着简册来禀报时,黑夫皱眉问道: “年中早夭曰悼,肆行劳祀曰悼,恐惧从处曰悼。” 陆贾又道:“蚤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 黑夫文化少,没听出差别来…… “你以为呢?” “悼合适一些,只是……”陆贾道出了麻烦之处:“秦昭襄王之太子,早死,谥号亦是悼太子。” 嘛,这就是战国以后取谥号的麻烦事了,春秋的诸侯卿大夫们,基本把单字的谥号都取了个遍,后人很容易重复,跟祖宗叔伯撞谥号,地下相见会很尴尬的。 不过陆贾也有解决方案:“或可在悼前加一字……譬如,孝。” 孝,这是个怎么用都不会错的谥。 “那便叫孝悼太子罢。” 黑夫对公子高不甚在意,这只是他篡改历史一个挡箭牌。 真正重要的,是要给“扶苏”的侯名和谥号…… 儒生们也是怪,他们曾经无比推崇扶苏,可现在,却似乎为了讨好武忠侯,一连抛出了许多个恶谥来…… 什么愍、哀、幽,也不知是何道理,他们与扶苏又有何深仇大恨。 一连否了无数个后,黑夫终于挑定了一个。 “刚。” “强毅果敢曰刚,追补前过曰刚!” 陆贾走后,黑夫默默望向东方。 “扶苏……嗯,那个还活着的,远在辽西的扶苏,你称了召王,算是与我的隔空通讯,那心意,算是传达到了。” “而我现在,正式给你回复!” “海东刚侯,这便是我的答案!” …… PS:啊,2万字完成,不用被编辑追杀了,明天恢复咸鱼的生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50章 孰立?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秦始皇三十八年,九月底时,这次从修订官方史开始,对始皇帝崩后,过去两年内战若干问题的总结,终于告一段落,该定性的定性,该背锅的背锅。 稍后,黑夫还在骊山附近,重新为公子高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其从陪葬坑移了出来,葬在秦始皇陵旁边,还重新搬出被始皇帝废除许久的谥号制度,尊之为“孝悼太子”。 至于“扶苏”,只是葬礼上的配角,他被以诸侯之礼葬之,号“海东刚侯”,就这样“被死亡”了。 当然,除了必要仪式外,葬礼精简到了极致,除了几个考工处剩下的陶俑外,几乎没其他的陪葬品。 这是黑夫制定的新制:“棺材厚三寸,衣衾三件,足以使死者的骨肉在里面朽烂足矣。掘地的深浅,以下面没有湿漏、尸体气味不要泄出地面上为度。坟堆足以让人认识就行了。送葬者哭著送去,哭著回来,回来以后就从事于谋求衣食之财。” “这是墨家节葬之说啊……” 本来摩拳擦掌,以为总算轮到自己出头的儒生们面面相觑,墨家在始皇帝末年遭到沉重打击,秦墨几乎被屠戮驱逐殆尽,也就武忠侯军中有一批年轻墨者。其中当官最大的叫阿忠,做了少府属下的考工令,掌管工程器械,六百石吏而已。本以为墨家在政治上影响不大,没想到武忠侯竟依然采用其学说。 身为在朝儒生之首,奉常陆贾倒是赞同此制:“凡善法,不拘学派,墨子节葬之说,正适应当下情势,不损害生、死两方利益。” 他还上附议:“用之盈虚,在节与不节耳。不节,则虽盈必竭;能节,则虽虚必盈。如今国库空乏,民生凋敝,岂能再耗费财物往坟墓里埋?再让生者为王公大臣之死而荒废耕作,甚至陪葬?” 而旁边高大的骊山陵,正是极尽奢华的反面典型,早已被各派诟病多时,被当成搞得天下板荡的源头。于是黑夫当权后,自然就走向了另一个反面:崇俭黜奢…… 在此影响下,公孙俊为“扶苏”守墓的时间,也从黑夫最开始设想的三年,变成了一年。 此举倒是赢得了从官吏到墨者的一致赞扬,唯独有几个来自鲁地的儒生意犹未尽,觉得太过简略,仪式太过短促,无法体现他们的特长。 于是在两场葬礼结束后,这几个儒生竟不开窍的地试探着询问陆贾。 “秦始皇可需要补上谥号!?” 他们很想给这个暴君来点“一言褒贬”。 黑夫得知后,二话不说,直接让廷尉,将提问的人下了大狱,罪名和胡亥折磨这群儒生时一样: “非所宜言!” 或许百年后,千年后,能得到公正的评价,至于现在,没人能理性地看待他,除了黑夫。 “其功过,只能由我一人评说!” “始皇帝,这便是最好的谥,再无人能拥有的谥!” 众人这才闭嘴,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随着年关将近,一个被搁置许久的问题,终于摆到了黑夫政权面前。 “孰立?” 既然说胡亥是谋篡,长公子扶苏已故,其子公孙俊痴呆不足以为帝,而正统的继位者公子高又举家皆死,那接下来,该轮到谁继位呢? 朝野之中,难免响起一些异样的声音。 “商君曰:先王之法,立天子不使诸侯疑焉,立诸侯不使大夫疑焉。立适子不使庶孽疑焉。疑生争,争生乱。” “韩非子曰:国无君不可以为治。” 幸好黑夫提前利用白手套打了一批“保皇党”,否则类似的声音更加喧嚣其上。 总之一句话,早点确立一位始皇帝的继业者,以安人心。 满朝故秦臣吏的目光,都不由集中到了李斯的女婿,目前还活着的公子中,年纪最长的公子将闾身上! …… 公子将闾,公子将臣、公子将夜三兄弟乃是一母同胞,只是母亲去世得早,靠着兄弟三人抱团相互庇护,小心翼翼地在咸阳存活。 胡亥屠戮公子高全家的行为,让兄弟三人为之心寒,咸阳变乱时,他们聚集在公子将闾的妇翁李斯身边,想要谋得一丝生机。 政变失败后,三人又随李斯出奔废丘,一来二去,竟成了始皇帝诸子里,唯一还幸存于世的。 咸阳的动乱已经结束,但三兄弟却依然被留在废丘,不得回归咸阳。 好在两个月过去了,尚且安好,家眷也被送到废丘来,只是这种朝不保夕的软禁生活,让人不能心安,他们心情忐忑,总觉得随时会被黑夫谋杀。 “吾等好歹是始皇帝子嗣,堂堂公子,岂能如此禁锢?”公子将臣更为急躁些,有些烦闷,喝了酒后猛摔杯盏。 “黑夫之心,兄长还不知么?恐怕是生出了谋权篡位之心,吾等三人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公子将夜低声道。 “武忠侯一向自诩忠臣,应不会堂而皇之做此事罢?否则必为故秦人所恶。” 直到公子将闾的到来,他们才停止了争吵,追问道:“兄长,李丞相信中如何说?” 今日中断消息多日的李斯忽然来信,这或许是他们三兄弟的软禁生活有所松动的标志。 公子将闾叹了口气,将李斯信中之言悉数告知两个弟弟,从黑夫为公子高举行葬礼,尊为“孝悼太子”,再到扶苏的“死讯”。 “扶苏兄长也亡故了……” 将臣有些怔滞,但旋即反应过来,惊喜地说道: “如此一来,父皇子嗣,便只剩下吾等三人,而兄长,你便是接下来的皇位继业之人啊!” 但公子将闾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连连摇头:“莫要胡言。” 将臣道:“绝非胡言,武忠侯虽任摄政,但那是初入关中,人心混乱之际,眼下关中稍安,也是时候立君以安社稷了,按照长幼次序,兄长为长。” “若按贤能,昔日先帝在位时,阙廷之礼,兄长未尝敢不从宾赞也;廊庙之位,兄长未尝敢失节也;受命应对,兄长未尝敢失辞也,一样当仁不让!” “做皇帝……”将闾却从没想过,父皇在世时上头论年长有扶苏、公子高,论宠爱也有胡亥,反正轮不到他们。 更何况是这种形势下。 “做一个傀儡么?”他反问弟弟道: “像诸侯坐大的周天子,反朝三卿的晋侯,还是被田常挟持的姜齐君主?” 将臣声音变得低沉: “黑夫不可能掌权一生一世,等他老了,就算兄长已不在,朝中必有忠贞之士,子孙自当伺机复兴大秦!” 将闾依然不为所动:“皇位已不是皇位,而是一个火坑,我可不想害了家人,叫子嗣也遭了毒手,吾等可知,李丞相在信中最后,如何告诫我?” 他缓缓说道: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 这是《易辞》中的一段话,意思很明显,别掺这趟浑水! 而李斯的来信,又必是得到黑夫允许的,黑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将臣呆呆地说道:“那吾等接下来会有何下场?会被如何处置,总不能在废丘软禁一生罢?” 像养彘一样养着他们?想象就可怕。 将闾叹息:“此事不决定于吾等,而决定于黑夫。……” 言谈间,外面却传来了大门开启的声音,一名高冠大吏带着一群士卒入内,气势汹汹,吓得三兄弟的家眷仓皇躲避,以为命不保矣。 三兄弟迎了出去,却来来客竟是杨樛——他现在已升任宗正丞,架空了子婴,掌管着宗室名册。 “摄政有令!” 杨樛面容肃穆,用眼神逼着三公子拱手作揖,才缓缓道: “公子将闾、将臣、将夜。” “始皇帝时,三公子无一事利国,空费俸禄,是为无才。” “胡亥篡位,孝悼太子被害,亦亦怯怯不敢发一言,是为不悌。” “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今三人无才不悌,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不妥,当复为庶人!” “我不服!” 杨樛冷笑道:“此乃宗法律令,有何不服?” “吾等对推翻胡亥,亦出力甚多,这不公平!”将臣有些暴怒,欲起身与之强辩,却被兄长将闾死死按住! 并在他耳边低声道:“勾践亦能忍会稽之耻,切勿妄动,活下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只能听凭黑夫发落。 杨樛就这样盯着三人,直到他们老实了一些,才说道: “念其乃始皇帝子,使赴岭南,以充实陆梁地,置邑,各食百户,为国守边地……” …… PS:昨天脑子透支了,写的有点慢,第二章在0点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51章 没有皇帝的帝国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良人不舍得让扶苏之子去琼崖,对三位公子,倒是一点不怜惜,直接打发到岭南。” 眼看新年越来越近,立君之事成了朝野聚焦的热点,叶子衿也不由得不关心。 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三位公子,却被黑夫按照商鞅时便立下的《宗室律》,“无功公子亦为庶人”这一条,剥夺了其财富特权,直接扔到岭南,名义上是去做“邑主”,实则是流放。 “若始皇帝当初听了我的建言,彼辈早在十多年前,就要奔赴边塞了,眼下不过是迟了些罢了。” 黑夫倒是觉得,自己对三位公子已经够大度了,让叶子衿坐到他身边,说起一件往事来。 “当时天下刚刚一统,始皇帝令群臣议定封建、郡县之利弊,有一夜我在宫殿宿卫轮值,便让我也说说看。” 当时黑夫以自己南征豫章的经历告诉秦始皇: “从咸阳到豫章、长沙,林木沼泽甚多,道路险阻,少则两月,多则三月,难以知会朝廷。” “岭南更远,又要加上一个月,官府文尚且如此,民间贸易往来,一个来回,一年过去了。” 帝国的边疆能扩张多大,是由交通距离决定的,以这时代的路况、车马速度,哪怕有驰道、灵渠加成,岭南也远远超出了秦的国家辐射范围,不论是征服还是统治,都要付出巨大代价。 “除了路途遥远,朝廷法令不能及时传达外,南方也以越人蛮夷为主,缺少编户齐民,根本收不上赋税。纵使设置名义上的郡县,实则无民可料,无土可治……” “我当初建言,与其空置郡县,不如使诸公子镇之。封为边侯,使之带民众迁徙,统治蛮夷越人,慢慢推广教化,以夏变夷。” 只是被始皇帝否决了。 “我本是苦心良言,但始皇帝听了却不太高兴。” 黑夫一边说着,一边板起脸,揪着胡须,眉毛一扬,沉着嗓子,模仿始皇帝说话的语气道: “黑夫,你这是想将朕的诸公子们,当做边地县令来用啊,你也曾上称江南卑热,有水蛊之疾。诸公子长在北方,锦衣玉食,骤然入蛮荒之境,恐怕还没到地方,便已染病而亡!” 叶子衿只觉好笑:“良人只需将脸涂一涂,便可亲到台上扮始皇帝了……” 原来,在黑夫让叔孙通修改史,向天下人揭露始皇帝崩前后的“真相”后,还蛮想将这一段制作成百戏,演给关中人看的,只可惜他们碰上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没人敢演秦始皇帝。 在关中人心目中,始皇帝仍是如神一般的存在,虽然这神不太亲民也不太友好,更别说扮演了,那简直是亵渎。 于是这场戏就被无限期搁置…… “我可扮不好,我没他凶。” 黑夫继续道:“我当时唯唯诺诺,没敢说话,心中却暗道,陛下有子十余,有能者却寥寥无几,与其养在咸阳天天白吃民脂民膏,还不如拿去填边塞。” 也让人看看,始皇帝的公子们都被打发去建设边疆,那些被强制迁徙的庶民们,也便少了抱怨。 但始皇帝决心已下,不论何地,都要推行与中央一模一样的制度,结果秦制在关东有些水土不服,放到边疆,更显得繁杂而无用了…… “现在豫章、长沙倒是是渐渐富庶,比过去稍好。但岭南之地,仍是一片荒蛮,象郡、闽中等,不过是空置,为始皇帝凑齐他喜欢的6的整数而已,其实只治一二城,仅相当于一个县。” “两年来,我靠岭南谪戍迁民打回中原,承诺带他们归乡,将彼辈一批批往北方调。眼下岭南只剩下不到十万军民,由共敖镇守,除了番禺、桂林等大城,其余小县多数放弃,空置其地,越人又慢慢回到了各地,再这样下去,这场仗,就白打了……” 政治是需要理想,但也要顾及现实,中原人口太少了,始皇帝时有三千万,现在已不足那数了。强制性的移民已宣告失败,未来再度统一后,帝国需要眼睛向内,料理好肺腑之疾,先将诸夏完全统一了,才能往外扩张。 这也意味着,黑夫有生之年,基本不可能再向岭南进行大规模移民了…… “与其让空置的土地便宜了蛮越土司们,倒不如封给功臣们,广树边侯,各领一县,仿照周朝时,以夏君治夷民的故事,最终以夏变夷。” 哪怕花一百年,两百年,都比历史上更快。 九州之内推行郡县与大一统,九州之外的岭南、海东、西域,朝廷难以辐射,又不忍弃之,便进行小规模的分封,以此节省行政成本,这便是当年黑夫提出的“一国两制”。 “功臣们可愿意?”叶子衿担心这点。 黑夫却不但忧:“九州之内,彻侯亦只是虚封,但若愿为边侯,那可是实封。自己的封地,自己做主,还不需向朝廷纳租税,少量贡品即可。等打完仗,计较功劳,我一口气封他几十上百个侯,这里边,总有人愿意去……” 至于能搞成什么样,是亡于蛮夷之手还是壮大向外扩张,就各看本事喽。 而这三位公子,只是黑夫计划中的第一批试验品。 始皇帝在时舍不得让儿子去填边境,黑夫舍得啊! 将闾、将臣、将夜,三人福建一个,广东一个,广西一个,都扔在热带雨林边上,某座南征军撤离后的空虚小邑里。 他们要忍受炎热的气候,肆虐的疾病,与越人打交道,以后还会被边侯的领地包围,就算不生病死掉,被越人攻杀,也足够世世代代陷在那,永远回不来了。 于是问题又绕回来了: “三公子皆去,那谁可为皇帝呢?” “总不会是子婴罢?“叶子衿开玩笑道。 “子婴绝无机会。”黑夫对此人还是十分警惕的: “我曾被始皇帝压了十多年,虽然偶尔能听我谏言,但大多数时候,仍是计不听言不用,得按着他的喜好来。” 他才是猎人,黑夫不过是一条猎犬。 “现在,轮到我做猎人,指挥群犬狩猎了。” “而且,自在南郡举兵后我才发觉。” “头顶上无人冲你指手画脚,想做的事情能一一推行的感觉。“ 真是太舒服了! 他干嘛还要在自己头上放一个大爷? “况且,六国对始皇帝的横征暴敛记忆犹新,未必会再接受一位嬴姓秦君……” 叶子衿了然,小声问道:“那,良人欲自取之?” 黑夫摇头: “彘肩未熟。” “接下来一段时间,天下将迎来一段,没有皇帝的日子。” 一个没有皇帝的帝国。 就像没有国王的王国——弗朗哥的西班牙。 “践阼而治的,只剩下一位终身摄政!” 他想起许多年前,在淮阳看到秦始皇帝车驾的情形,那时候黑夫说了一句话。 “欲戴其冠,先承其重!” 一语成谶,现在,这半个天下的重量,已扛到黑夫肩膀上了。 黑夫笑了笑: “一个无冕之王!素王!” …… 秦始皇帝的年号,在三十八年终于走到了尾声。 “周公恐天下闻武王崩而畔,乃践阼代成王摄行政当国,摄政七年,天下大治。” “周厉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摄行天子事,摄政十四年,天下复安。” “始皇帝崩,逆子谋篡,关东皆叛,幸有武忠侯靖难戡乱。今先帝诸子弟不孝不悌,难继大业,再统天下。故大秦帝位将空,以武忠侯晋爵为公,效伊尹、周公旦、共伯和事,践阼摄国政!” “明岁,当为摄政元年!” 政治是门妥协的艺术,而这独特的政体,便是考虑到新、故秦人接受程度后,妥协的产物。 由周青臣暂代的御史府那边,才颁布了这个让天下震惊的消息,少府张苍、治粟内史萧何、奉常陆贾、太史叔孙通等便带着上百名僚属、儒生,请求黑夫加尊位。 “天子重臣称公!武忠侯有大功于朝,当晋爵为公!” 黑夫三让,这才顺水推舟允之。 为了显示尊于其余彻侯,在二十等爵之上,加一“公”爵,这是旧时周代五等爵之首,实际上只有宋国和天子卿士能够得此殊荣,鲁、卫、齐等大国皆为侯,秦国最初更只是一区区伯国。 至于公号为何,一般是看所选的封地,陆贾他们提议黑夫直接割一郡作为封地,但被黑夫否决,只择一县为封地。 有人提议将封地定在“邓”,有人提议直接以洛阳县为封地,叫周公就行。 “邓不行。”黑夫头摇得像拨浪鼓,周亦不妥。 他眯着眼在地图上搜索了半天,一个个县看过去,不免抱怨道: “我大秦幅员如此辽阔,居然找不到叫‘包’的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52章 不如诸夏之亡也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帝位空置”的状态。 奉常官署内,尽管前段时间才有人因“非以宜言”罪被下狱,但如今舆论管制较秦始皇帝时松了许多,儒生们的议论声便仍然未息。 他们的争论,主要集中在随之到来的礼仪问题上:黑夫称公,当用古时封邦建国之礼,置直属于其下的群卿大夫否?亦或是仍如现在这样,凌驾于九卿之上。同时,封公的典礼又将如何举行,既然没有天子,那谁来给予黑夫册命呢?凡此种种,争得不可开交,烦恼之际,甚至有人插了句嘴: “孔子言,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如今天子之位空置,这是否意味着,此乃无道之时?” 就连太宰令伏生也摇头道:“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眼下却不仅要三月无君,恐怕要三年五载无君,岂能如此……” 虽然法家和儒家一直不对付,但面对君主时,二者的观点却极其一致。 在法家眼里:“夫利天下之民莫大于治,而治莫康于立君。”可见,天下之治最为重要的是要有“君”。 在儒家看来,君主在政治中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也以为天下治平之基本,在于人君一人之身。 尽管反对者甚众,可摄政决心已下,既如此,就必须为其施政找到依据,这便是御用文人的本事了。 “如此说来,周公摄政时也是礼乐征自诸侯出,是无道之世了?” 群儒一看,却是太史令叔孙通,这位正儿八经的孔门弟子义正言辞,质问发言者。 周公是儒家理论的根源之一,从孔子便开始尊为圣人,不论哪个学派都推崇之至,认为周公制礼,是天下有序的开始,谁敢质疑周公时是无道? 那几个儒生顿时哑然,叔孙通更大声说道: “周公定礼乐,天下大治,然自周室东迁摄政治国,陵迟至今,五百五十年来,礼崩乐坏,皆为无道之世!” 好家伙,将秦始皇帝时也算进“无道”的时段去了,但这却又是奉常官署内群儒的共识,纷纷点头,而胡亥时更差劲,更加暴虐无道。 “而现在,恰恰是从无道转入有道的开始。” 叔孙通以为,摄政,不过是从无道进入有道的过度阶段,是不得已而为之。 在他看来,对于黑夫而言,因为故秦大臣和百姓习惯了秦君统治,故取而代之时机未到。 可再立一个嬴姓皇帝,既让北伐功臣心中难安,也会对未来征讨六国,争取六国豪杰百姓降服不利。 摄政,是黑夫眼下能采取最好的办法。 更何况,谁说现在就无君了? “尔雅有言,天、帝、皇、王、后、辟、公、侯,君也,谁说非要皇帝才是君?只要独一无二,即便是太阳落山后升起的月亮,也能令漫天星辰失色!” 这不就是先前那“月将升,日将落”的预言么? 当然,这并非长久之计,在叔孙通看来,迟早,另一个预言也会应验。 “亡秦者黑……” “昔日秦始皇帝之所以称皇帝,是因为其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三皇五帝所不及。故号曰‘皇帝’。” “摄政必须再度一统天下,得万众拥戴,方能水到渠成,取代嬴姓秦朝,真正坐上皇帝之位,开启一个新朝……” 这番话自不能说得如此直白,他遂面色一板,教训那些被自己举荐进入奉常的群儒道: “汝等昔日让我向摄政入荐诸生为官,如今进了奉常,却不好好珍惜,襄助摄政定礼,兴礼乐之道,而在此妄言,意欲何为?” 众人顿时讷讷,但脸上服了,心里却未必服。 这时候,满堂儒生又听到另一个声音道: “太史说得不错!” 却是奉常陆贾。 “孔子也说过,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无)也,可见诸夏无君,时常有之!” 如果非要给这个身处中原,以冠带为标志,已有雏形的民族命名,她现在的名字便是“诸夏”。 “然而诸夏在无君时,却没有丢失礼乐,这是为何?” 他扫视众人,待议论结束后,才笃定地说道: “因为有圣人!” …… “圣人?”众人面面相觑。 陆贾笑道:“不错,诸夏之所以在无君,或者君主幼弱之时,尚能维持礼仪之大,章服之美,而没有堕为戎狄,正是因为,有圣人治国!譬如伊尹、周公,孔子! “而今之摄政,亦是圣人!” “摄政是圣人……”群儒被惊到了,他们黑黑夫贴过很多标签,却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那黑大汉哪里圣了? “敢问叔孙太史,何谓圣人?”陆贾朝叔孙通拱手,二人今日是得在此唱一出双簧了。 叔孙通略微沉吟:“内有德性,外有功业,是为内圣外王,自为圣人。” 陆贾摇头:“太过深奥简略,恐有些人听不懂,可否再具体些?” 叔孙通少不得要认真起来:“曾子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能做到这几点的,可谓大圣!” 陆贾一条条摊开了开证明: “摄政出身黔首,然孟子言,涂之人可为禹。摄政少时家贫,父母兄弟皆白丁也,然荀子又言,圣人可学而成也。摄政便是既有天生之智,又好学不倦。” 他举例子道:“神农之时,天雨粟,神农遂耕种之;作陶治斤斧,为耒耜徂耨,以垦草莽,然后五谷与助,百果藏实,神农氏便是格物致知的圣人典范。” “诸君且仔细想想,过去十余年来,省人力十倍的水椎,让亩产倍增的堆肥,叫天下人皆食甜味的榨糖,让文省力省时的纸张、印刷……” “这些泽被天下的事,皆乃摄政所作也!在格物致知上,摄政的成就,几能与神农氏相提并论!” 好像还真是!众人点头,没毛病,古代的“圣人”,燧人神农之流,还真是群发明家,黑夫算是占大便宜了。 “再说修身齐家,摄政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坛,器不彤镂,宫室不观,舟车不饰,衣服财用,择不取费,可谓至俭,与始皇帝、胡亥大异也。” “又不贪女色,入咸阳,妇女无所幸,宫女皆出而嫁人。家中仅一妻,夫人叶氏贤且俭,衣不坠地,亲织衣裳,以教二子。” 黑夫平日里被某些人诟病的点,如今却成了陆贾赞誉之处——儒家眼里的大圣人孔子,不也才一个老婆,一子一女么! 陆贾的演讲渐入佳境:“至于治国之能,众所皆见。摄政治北地,而北地兵强,逐匈奴八百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治胶东,则胶东富庶,楼船通海外,而九夷皆朝于中原;治岭南,则转败为胜,南征军以之为父母,越校蛮人甘为效死!” “平天下,更不必说,胡亥篡位暴虐,欲屠安陆,摄政以眇眇之身,数千迁谪之众,举兵江汉,四渡云梦,屡胜强敌。不过一年有余,便北伐靖难成功,武关如有神助,蓝田不战而屈人之兵。” “随后诛篡君,杀奸佞,安百姓,重整纲常,而拨乱反正,让孔子门徒重归朝堂。又内修己以安百姓,外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可谓仁之方也已!” “格物致知,修齐治平皆备,举目天下,能做到内圣外王者,唯摄政一人而已。” 有理有据,叔孙通带头,舌战半响的群儒们总算达成了共识,皆附和道: “摄政确实是圣人!” 而圣人治国,这不就是儒生们想象中三代之治的场景,也是他们一直孜孜不倦的梦想么…… “由周公那样的圣人来治国,这不是吾等数百年来的追求么?” “为何今日实现了,却惶惶不安?” 被陆贾一语点明白后,气氛变得热络,儒生们开始兴奋起来,对这件事的热情度空前高涨! 他们要参与进去,让自己留名,也籍此跻身。 “摄政他不止是儒家所推崇的圣人……” 陆贾口干舌燥,但却心怀欣慰,他这几个月可不是白忙活的,他所学甚杂,也不似一般儒生那么心胸狭隘,不能容其他学派。 故陆贾很清楚,圣人治国,这不仅是儒家的夙愿,更是诸子百家的梦想。 道、法、墨,各家也都推出了自己的圣人形象,这些圣人的身上,体现了各学派的最高理想…… 墨家是个无条件牺牲自己成全天下的学派,他们崇尚大禹,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哪怕是摩秃头顶、走坏脚跟也要为天下治水,好似从来没有个人私欲,把身心和灵魂,全部奉献给天下。 墨子说,这样的人,才能称之为为圣! 黑夫入咸阳后,表现得一心为公,绝无私欲,连“无我”的宣言都出来了,对新故秦人,好歹做到了一视同仁,甚至还重用了张苍、陆贾、萧何、叔孙通、韩信这一大批关东人,跟始皇帝一比,就显得“兼爱”多了。 更勿论,他还是拯救了墨家最后几名弟子的恩公。 法家也有圣人,他们的圣人是以法为核心的,韩非子推崇绝对专制的独裁君主,既要心狠手辣又要心机深沉,用法术势的配合和高超的权谋,才能一统天下,最终体天道而立法。 而黑夫的真实面目,不就是这样么? 虽然各家相互认为对方的圣人不是真圣,但巧合的是,除了庄子心目中的圣人太过出世,黑夫沾不上边外,其余诸子理想中的“圣人”,他竟是几乎占全了。 这便是陆贾认定黑夫为主,选择为之效命的原因。 “如此圣人,可为天下师,故方设三上公,而摄政居太师之位。” “摄政不仅要再度平定天下,更要承三代之学,承秦之法,集百家之智,以教化天下!” 君主与圣贤将融为一体,百家的政治理想,将在他一个人身上汇合,诸夏的和平兴盛,将籍由他来确立。 这是秦始皇帝,都未能做到的事,也是这十多年,有识之士最大的遗憾。 而摄政的后代,不管他们仍是“摄政”,还是真正成为天子、皇帝,都被冠以“圣人之后”的名号! 黑夫越是将“圣人”的形象维持拔高到极致,越是能得诸子百家及天下人的推崇,对其子孙就越是有利…… 这就是陆贾为黑夫拟定的政治蓝图,与叔孙通的设想,还略有不同! “今日方知,陆君何以为奉常。” 在群儒兴奋的查阅经典,为摄政的封公典礼贡献智谋时,叔孙通走过来,朝陆贾作揖,叹服不已。 圣人,啧,这才是彩虹高级屁啊,叔孙通想想自己曾谋划的“黑夫是始皇帝私生子”,都是什么啊,对陆贾,他只能甘拜下风。 “叔孙也不赖。” 二人一笑,恰在此时,外面有谒者来宣布了一条大消息: “摄政封爵已定!” 所有人都转过头,屏息以待,陆贾甚至心里暗暗期盼:“千万不要是包公……” “封爵为:夏公!” …… PS:今天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53章 奇迹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摄政元年正月初(十月),韩信比预定的时间更早一些来到咸阳宫。 他的职位是九卿之一的“郎中令”,非得细论的话,守卫在咸阳宫的郎卫们皆是其下属。但很显然,这只是名誉上的,郎卫已全部更换,以安陆人为主,其次则是在南征、北伐两场战争中战死的将士子弟。 韩信进入此地依然要经过一系列程序,确认身份无误后被恭恭敬敬地请进去,请他在此等待,因为摄政很忙,给诸卿面见禀政设置了各自的时间,现在正与治粟、少府二卿议事。 “郎中令却是来早了。”郎官笑着提醒,韩信却道,自己是故意如此的。 “直接从雍地去了上郡,却连咸阳都没进过,十二金人久闻盛名,正好有空仔细瞧瞧。” 咸阳宫前,高大的十二金人依然屹立,各高6丈6尺,其面容各异,有的浓眉苍髯,有的三缕短须,容颜栩栩如生,六人着鹖冠,六人戴胄,皆身被铠甲,或手持金戈大戟,或双掌按着巨剑,或持木制巨弩欲射…… 他们好似十二位尽忠职守的郎卫,屹立在宫中宽阔的大道两旁,叫路过的人心生震撼。 韩信也被震撼得头皮发麻,一个个瞧过去,一直看到他脖子有些酸时,旁边才响起一个声音。 “郎中令,如何,这些金人,壮如高山罢?” 回头一看,却是个身着卿士衣冠的大胖子,满面红光,笑眯眯地看着韩信。 “张少府。” 这体型,除了张苍哪还有别人,韩信少不得向他见礼。 张苍将韩信上下打量,颔首道: “摄政素来将侄女当成亲女一般,能将其托付与你,郎中令果非一般人物,非但一表人才,军功也冠绝三军,数年之间,从卒伍之士一跃为九卿君侯,摄政赞你的是国士无双,果非虚言。” “国士无双?摄政真如此说我?” 韩信不由大喜,但旋即想起摄政给自己“益善”的侯名,连忙告诫自己不要骄傲,肃然道: “韩信不过一淮阴无行黔首,若非摄政赏识,恐怕已丧于岭南,仍然泯然众人,岂会有今日之荣?” 张苍颔首,却指着这金人道:“我见郎中令对这金人孰视良久。” “韩信从小地方来,未曾见过如此巨物。” 就像平原来的孩子,忽然站到雪山脚下,那种震撼感…… 张苍笑道:“上一次对十二金人赞不绝口的,却是我一位来自大夏国的友人。” 摄政还在与萧何议事,张苍索性与韩信在金人脚下交谈起来。 “我那友人名苏赫克特尔,我嫌他名字拗口,称为苏氏,他在咸阳呆了两年,我从他那习得希腊文字言语,也听他说起无数泰西的事迹,他告诉我,这十二金人,可与泰西七个观相提并论了。” 在张苍和苏氏分别习得对方语言后,他们的交流渐渐深入。 “苏氏告诉我,在大夏之西万里,有希腊大国名托勒密,其郊有陵寝封土如金字,以石砌成,各高数十丈,三两成群,从大漠中拔地而起,不知建于何年何月,反正自希腊人有史以来便已存在。” “托勒密国还有一大灯塔,建在港口附近,先以夯土筑三层台,再以上好的石料砌成,白日以巨鉴反射日光,晚上用火光引导船只,海船远远望来,恍如看到了第二轮明月,再无迷航之虞……” “在托国北边海中一岛上,又有日神像。以石块雕成肢体头颅各部位,又外包铜,身达十余丈,也就是十二金人的两倍高。一个脚趾头就需要两人方能合抱,手举的火炬则作为灯塔,昼夜不熄,为过往船只导航,因立于两港之中,而船可从其胯下过,可惜十多年前的一次大地动毁了……” “而在托勒密与大夏国中间,又有一大国曰条支,便是李信将军要助大夏抵御的那一国,其国在古时曾有一王,为其爱妃筑悬苑,垒土数十丈,在其上各层造拱廊悬苑,养满花异草。” 其他三个,有希腊胡天神像,条支古王的陵寝等,张苍印象不是很深刻了。 “这都是真的?” 韩信却是听呆了了,他尽管用兵如神,但在见识上,也算不上很多,正值二十多岁年轻气盛,不由心生向往。 张苍道:“我不太相信苏氏之言,觉得或有夸大之辞,但摄政却说可能是真的。” “至少那大漠旁的‘金字塔’是真的,还说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西人的许多技艺,是中夏之人所不识的。木构、漆器,我为彼师,但若论石构、烧制玻璃,则彼为我师,尤其是用石造屋,以后天下太平,修整藏石室时,或可采用。” “总之,纵是游历过条支、托国几处观的苏氏,见此十二金人,也震撼莫名,且极其喜爱,问我这十二金人可有名氏,听说尚无,便私下用希腊人观天上星辰后,所推演的十二星宿来命名……” 比如那持弩作射击壮的金人,被苏氏冠上了“射手”之名。 当时张苍没多想,倒是在前段时间,黑夫入主咸阳宫,继续以此地为办公场地后,他说起此事,竟让黑夫发愣后捧腹哈哈大笑不止。 堂堂大秦摄政、太师兼任太尉的夏公,差点就此笑死过去。 而后,黑夫遂给了十二金人正式的名儿,比如那持弩的射手座金人,被命名曰: “星矢……” 黑夫又言这十二金人与阿房宫大殿中,始皇帝令人杂糅东西技艺,所铸成的西王母(希腊人曰雅典娜)像,可谓绝配,也不知是何意,搞得张苍一头雾水,不解其意…… 总之,当年大夏人苏氏入咸阳宫,见十二金人,称之为第八大迹。 等到见了阿房完时,苏氏骇于其占地广袤,恢弘壮观,又称之为第九迹。 直到其被张苍带着去骊山附近,远眺始皇帝陵时,苏氏又改口了,说这世上共有十大迹,而大秦独占其三…… 张苍只是好笑:“可惜他没机会去北方见到秦燕赵长城连成一体,否则这天下观,将是十一个……” 但仔细想想,又不由骇然。 张苍现在承认,泰西希腊人也是一个不逊色于中原的文明,在数术、天文上的造诣令人惊讶。从托国到大夏,希腊诸国加起来,东西万里,人口、疆域甚至不比大秦少。而那些迹,或承袭自先代古王,或由各国分别建立,都是历经十余世才修筑起来的。 但大秦的四个观,加上驰道等,不过一世便屹立如此之多,实在伤民太甚。 也难怪少府最多的那年,开销竟占了天下收支的三分之二…… “所以少府的作用,才需要从奉皇帝一人,变成去做利国利民之事。” 黑夫和秦始皇帝一样,也热衷于中央集权,用他的话是就是“集中力量办大事”。 但集中财富与资源、人力后,二者的用法却不一样。 以几年之时,费数万万钱,造一个大而无用的观,若这笔钱用在他处,能培养多少知道基本卫生常识的医者,制作多少织机,让工匠精进多少工艺,印刷多少籍,让多少孩童有识字之能了…… “摄政深感始皇帝时驭民太繁,等扫平六国群盗后,意欲省苛事,薄赋敛,毋夺民时,少府会将精力放在兴修水利、道路,鼓励生育,使工匠精进工艺,使人人皆有衣穿上……而征战,也会彻底停下,终其一生,恐怕不会再发兵西进了。” 张苍瞥着仰望金人,意犹未尽的韩信:“到时候这年纪轻轻,已立功勋的韩信,摄政又要如何收其兵权,让他甘心平静度日呢?” 哪怕弓藏,也要等飞鸟射尽以后,此时尚早,这时,韩信却问起张苍,那高鼻深目卷发的大夏人苏氏到哪去了,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西域胡人呢,好心驱使下,很想瞧瞧…… 张苍只笑道:“苏氏做了西征军的向导,西行前往大夏国了,也不知苏氏带着李信等人,走到哪了?是否已至大夏,他曾与我相约,在大夏国以希腊之礼食招待我。” 他不由感慨:“唉,等天下平定了,我也真想去泰西看看,抄录希腊人的卷学问,再看看那些观是否为真啊……” 岂料韩信却接话道: “等天下平定了,韩信愿与张少府同往!” 满心皆是建大功,立大名的青年将军意气风发: “摄政曾对我说起过李将军之事,盛赞其是天下用兵一等一好手,兵形势、技巧臻于纯熟,韩信很想与之一晤。” “顺便也去看看,那另一半天下的诸多观,是真,还是假!”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54章 东出 韩信的话只是年轻人头脑一热脱口而出,张苍也未当真。 咸阳宫依然是帝国的中枢,只是皇位上空空如也,只挂着把天子剑,据说摄政召开朝会,得跪坐在阼阶主位上与诸卿对话,大家行礼,他也要作揖还礼,而办公区则在偏殿。 摄政给自己规定的工作时间,按照秦的十二时辰,莫时刚到时,准点来到咸阳宫办公,黄昏开始时离开,本来想定七日一休沐,但因为其他人皆是十日一沐,黑夫不好搞特权,于是也只能如此…… 这下,黑夫竟成999了 “难怪始皇帝英年早逝了……”黑夫顿时明白了,感情他现在就比程序猿还苦几分,更别说每天熬到凌晨的祖龙了。 稍后叔孙通便来迎了韩信入内,去偏殿见摄政,一路上絮絮叨叨说着待会要注意的“礼节”。 “摄政既已为太师,尊为夏公,自与昔日还是彻侯时不同,得注意一些必要的礼数,韩侯待会妾记着,始见摄政时,至其前,容弥蹙……” “容弥蹙是何意?”韩信虽然乃兵法天才,但文化上却是个半文盲,听得发懵。 “就是不能笑,要肃穆。” 叔孙通对类似韩信这样的大老粗将尉习以为常,鬼知道这群人进咸阳宫时干了多少无礼的事,比如有一支安陆兵杀入咸阳宫,竟公然在十二金人脚上刻字,得意洋洋。至于前几日,黑夫为夏公的典礼上,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的,更不知凡几。 这大秦看似无君,实则有君,尚未成为法外之地,法度、尊卑、礼仪都要一一恢复,于是摄政便让叔孙通设置了一些简单的礼仪,以适应这独特的“君臣关系”,明上下尊卑,但也不必太过。 “上殿之后趋行而作两揖即可,不必下拜,因为韩侯乃关内侯、将军,摄政也会回一揖作为回礼,但韩侯必待摄政安坐之后才发言,谈话时,开始时要看着摄政的脸,言毕,目光下移,不说话时,需注视摄政的膝盖……” 一通话将韩信说晕了,他不由抱怨道:“摄政只是假皇帝,礼仪便如此麻烦,往后成了真皇帝,那还了得……” 这差点将叔孙通噎死,这年轻人也太过大胆了,这种话也讲得? 韩信倒是浑不当回事,总觉得,别人得如此,但自己功劳大,不必这样,问道:“之前叫君侯,现在当如何称呼?” “摄政、太师或夏公,当然……”叔孙通提醒韩信道:“摄政尤其喜欢旧部称其为‘主公’!” 如此告诫着,二人也倒了偏殿,叔孙通刚要大声通报,岂料韩信却将他的话全给忘到脑后去,只将剑交给郎卫后,不仅面上露出了笑,毫无礼节地大步走上去,更大声喊了一句: “仲父!” …… 黑夫心里怎么想不知道,面上倒是依旧待韩信如子侄,让他就坐,问道: “没回家去?” 韩信的眼睛没有如叔孙通告诫的,盯着黑夫那曾被箭射中过的膝盖,而是先打量了一通宫殿内美轮美奂的装饰,接着很无礼地看着黑夫的脸,傻呵呵地笑道: “未曾,我刚归来,下了马就直接入宫,从直道来北坂很便利。” 黑夫少不了说道他几句:“汝妻才至咸阳,是该先回去看看。” 又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你没有兄弟,乘着年轻,早些要个孩子罢。” 在生活上,黑夫是鼓励大家669的,这些年战争损失的人口,必须在十年内补回来,每条件也就算了,有条件的,得为国家做贡献…… 尉阳就是其中的佼佼者,黑夫无奈地摇摇头: “汝妻兄,如今已有六个子女了。” 万万没想到,大开后宫的是尉阳,黑夫有种看错人的感觉,他那侄儿小时候老实巴交的啊,被谁教坏了呢? 此外,东南形势比黑夫预想的要差,八月份时,丹阳郡的安圃进攻淮南为英布所败,这厮好像还挺能打的,好在安圃虽损兵折将,但在老弟尉惊、侄儿尉阳支援下,顺利撤到衡山郡去。 一场胜仗涨了楚军士气,恰逢项羽奔波了两个月,带着少数兵卒回到楚地,依靠车骑的袭击,又败吴芮手下一名越校于东海,素来谨慎,遂放弃夺取的土地,撤回江东。 好有大江为阻隔,尉阳楼船横于江上,楚军过不去。 但无论如何,黑夫想利用江东吞并淮南的计划是泡汤了,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楚人疲于奔命,元气大伤,尉阳这小子学了自己,几乎将东海南部的稻谷割了个干净,这个冬天,淮南楚人恐怕要挨饿了。 可黑夫不满足于此,既然东南边没能打开局面,那就要考虑其他方向了。 这也是他调韩信回来的原因。 “上郡形势如何?”黑夫问道。 “已大定,匈奴人撤离了河南地、上郡边塞,冒顿虽占据北假、云中,但大多数新秦中之民,已撤离到河南地,由章太仆接收,上郡偶尔有匈奴人斥候,但都为白翟骑击退。” “章邯来信,说新秦中一共被被掠走至少五万人,又有数万人流离失散。” 黑夫心痛流血,他知道,那些被掳走的同胞将遭受生不如死的虐待,能将他们救回来么?而若不能将匈奴一举击灭,利用这些被掳走的人口和夺回的草场,十年,二十年,他们又能壮大到何等程度? 黑夫不希望中原的内战,再像历史上那样,养出一个变成汉朝百年噩梦的草原帝国了…… 不过这场新秦中保卫战里,倒是有两个新人表现出众,在河南地带着移民戍卒击退匈奴。 一个是他的旧部灌婴,另一个人的名黑夫似曾相识,他叫周勃,一查,泗水郡沛县人,这下可把黑夫乐坏了。 周勃被升为五百主,灌婴得了封赏,调到咸阳,任骑兵司马。而黑夫旧部羌华、傅直则升任骑兵都尉,接下来一段时间,黑夫打算好好训练好车骑这一秦的优势兵种,待战端再起后大用了! 说到骑兵,黑夫还想起,韩信曾来书汇报过的那批楼烦人。 当时黑夫让韩信许以楼烦人塞北土地,画个大饼,以换取他们出三千骑为己所用,楼烦人所在的雁门郡楼烦县邻近句注塞、雁门关,外壮代北之藩卫,内固太原之锁钥,乃兵家必争之地,若得了此地,不仅能一举隔断赵、代两国,更能在适当的时机配合大军南下进攻太原…… “楼烦人毁诺了……” 说起这件事韩信就气,那些楼烦人竟是一物卖多家,在这边询问的同时,也以同样价钱在赵、代处兜售,最后在韩信给出回复前,先投靠了愿意花大价钱的赵国。 “赵将李左车乃李牧之孙,在代北生活多年,深知楼烦骑之劲,遂以金千五百斤为代价,先雇了楼烦人。” 上郡濒临太原郡,太原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诚古今必争之地也,曾被称之为“赵之柱国”,而李左车集中了赵国兵卒的三分之二,整整四万人驻扎在太原郡,就是为了防备韩信。 黑夫笑道:“没见识的戎狄,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楼烦人会后悔的,往后,我不会再用黄金、土地,买半个楼烦人为我所用。” “而要让彼辈献出举族人口和牲畜贿秦,以求能不被诛灭殆尽!” 他旋即又问道韩信: “李左车此人如何?” 韩信肃穆下来:“李左车不愧是李牧之孙,通晓兵法,知人善谋。他知道我军若欲害赵,必从太原始,毕竟当年赵国便是丢失太原这一柱国,才渐至灭亡。他派兵扼守关键渡口,抢先一步雇佣楼烦,又与代国会盟,以免除北方之优……” “真是老套的故事。”黑夫不以为然:“当年李牧是赵国唯一的支柱,而现在,其孙又重演了这一幕。” 只不知,眼下的赵王歇,也如当年赵王“信任”李牧一般,信赖独掌赵国军队,声望极高的李左车么?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韩信却没往这方面想,只是分析完赵军的实力后,说道:“我已遣斥候试探过,赵军反应迅速,强渡大河成功几率不高。我军虽能在北方集中更多兵力,但关中粮食运往上郡,得月余时间,损耗太大,故不宜从上郡对太原,对赵国发动进攻……” 黑夫手指轻敲案几,内部已安,得开始攘歪了: “那若我欲东出,当由谁开始?” 韩信道:“以敌人最弱小,行军粮秣最便利,战后得益最多为先。” “你的想法与萧何不谋而同啊。” 黑夫道:“治粟内史认为,秋收后,府库粮秣虽又填满了,但须得省着用,用兵当以粮食运输便利为先,谁离关中最近,谁就值得先攻打。” “没错。” 韩信说道:“下吏也认为,当乘着楚赵各顾其家,先行击破最弱小的魏国,夺取河东!然后席卷太原、上党,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中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55章 郦生 入冬了,大河水更加寒冷,而从河东泅渡到封陵渡来投的百姓却越来越多,已不止是在河东生活近百年的秦人,更有不少河东土著。 驻扎在此的“河东守”去疾负责接收河东逃人,将老弱送到渭南去安置,青壮则组织起来编成军队,在宁秦县训练。 十月中的一天,却有军吏来报,说在岸边抓到了一个与难民一同泅渡的老朽,哆嗦着告诉接应他们的长史,说有事想要求见郡守。 “他说自己是魏地士人郦食其,闻摄政当国,使辛郡守屯兵封陵渡口接应百姓,特来投效,原得见郡守,口画天下大事。” “是个士人就张口闭口天下大事。” 去疾笑了笑,没有当回事,这月余间,不乏关东游士来投奔他们,但去疾与之交谈,多数人都没真本事。 “是个怎样的人?”他心不在焉地问道。 “看上去像个大儒,衣儒衣,头戴巍峨的高山冠。” “儒生?穿着这一身还能泅渡过来?想来他水性一定极好。” 去疾没了接见的兴趣,和大多数北伐军官一样,他并不太喜欢儒生,觉得这些人夸夸其谈,没什么本领,遂让人去将此人赶走: “请替我谢绝他,说我正忙于公务,未有闲暇见儒生。” 但长史出去一会后又回来了,告诉去疾道:“下吏方才将郡守之言告诉那老儒,老儒却目按剑叱我说,‘快些,再去告诉郡守一声,我并非俗儒,而曾是张耳谋士,有大夫身份,曾走遍魏地,深知河东虚实,要将这表里山河之地,送给摄政’!” 去疾这才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感到惊奇。 “张耳谋士?还是个大夫?且让他进来看看。” 不多时,长史引着那人入内,却见此人六十多岁年纪,白发苍苍,年轻时应是个八尺的魁梧汉子,只是年纪大了缩了些,其儒冠已经扔了,儒袍也割了碍事的长袖,腰上反挂着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不似一般人,见了去疾下拜,而是只作一长揖。 去疾轻咳一声道:“客便是郦食其?为何不拜?” 郦食其却一笑:“听说大秦摄政敬老,六旬以上者赐鸠杖,见县官不必拜,老朽六十有二,自然不拜。” 这老头对关中的新政倒是知道甚多,一旁的长史斥责他道:“此乃郡守,可不是县令。” 郦食其却哈哈大笑起来:“无地的郡守?治下之民不到万人的郡守?老朽敢问,郡守在此,是为了帮张耳巩固河东防御呢?还是为摄政收取河东人心,为东出做准备的呢?” “竖儒!” 去疾有些恼火了:“自然是奉摄政之命,为收取河东做准备,何谓反助张耳?” 郦食其板起脸,掷地有声地说道:“既如此,郡守岂能倨傲而不见长者,老朽之所以着儒服,是因为秦吏素来仇视儒生,以儒生形象行走河岸,又持大夫符令,魏卒便不疑我会西渡。” “我西行之心急切,冒着性命危险,渡过大河,本想以口画天下大事为由见到郡守,而郡守却说什么‘无暇见儒生’。如此以貌取人,焉能收取河东豪杰士人之心?若摄政所任的郡守、将尉皆如此自大,恐摄政将失天下之能士,更错过了早日一统关东的良机啊,郡守几误了摄政大事……” 去疾被这老儒一通抢白,面皮有些发红,他这些时日荣升二千石高位,确实有些得意,也没了南征时,向黑夫推荐韩信这等人才时的举贤之勤,只好道歉道: “是去疾有错,只闻先生之容,如今方知先生之意矣。” 乃请郦食其就坐,上热汤为之驱寒,岂料郦食其却将碗往旁边一推,问道: “可有热酒?” 去疾只好让人将自己的酒分享出来,心疼地看着郦食其牛饮,喝得满脸通红黑夫提高了酒税,且只能官府酿制少量,能大口喝酒的人不多。 “先生果是张耳谋士,还是伪魏大夫,为何只身西来?” 他心中仍有怀疑,前段时间抓六国间谍的风潮,才从咸阳传到宁秦,这老头不会是来诓骗自己的吧?若他嘴里倒不出真情报来,去疾定要狠狠惩罚,叫你骗老子酒喝! 郦食其一边饮酒,一边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经历,陈留人,为楚军游说陈留令投降,又加入了魏国,做了个有官衔的大夫,籍此能在魏地自由行走。 “一艘船若是要沉了,上头的人岂会不争先恐后往下跳?如今那所谓的魏国虽看似还坚固良好,但老夫已看出其内部已生蠢,摄政若以大兵临之,魏必分崩离析。这世道,良臣择主而栖,我又料到,摄政若欲东出,必先取河东,或有用得上老朽的地方。” 去疾笑道:“我军可从上郡攻太原,可出函谷攻三川,或走南阳攻颍川,何以见得必是河东?” 郦食其侃侃而谈:“老朽读短长之书,书中曾载,商鞅说秦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岭厄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然后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 “如今秦魏形势,与秦孝公时极似,只是秦较那时强了十倍,而魏弱了不止一倍,简直是以石击卵。如今关东反王之国,唯楚最强,而赵次之,河东距楚最远,以河东距楚最远,楚人难救,却离关中仅一水之隔,且民心仍然思秦。故摄政东出,必先攻河东,这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 此人看的倒是很准,去疾道:“那关于河东,先生有何事可以教我?” 郦食其道:“我可献上河东魏兵布防之图。” “图在何处?”去疾很关心,但郦食其进来前已被搜过身,并未发现什么地图,眼下见郦食其微醉了,遂逼问他。 郦食其脑子却依然很清明,指着斑白的鬓角,露出了笑:“在这。” 去疾复又坐了回去,显得不甚在意:“魏军布防虚实,没有先生,我军一样能弄到。” 郦食其饮完了所有酒,这才抿了一口热汤,打了个酒嗝:“我知之,摄政派出的间谍,遍布河东,但彼辈多为外乡人,即便潜藏民间,但却难以渗透入魏军之中,更不知魏将喜好虚实。” “老朽则不然,我这半年来,行走河东,可是与不少人喝过酒,攀过交情的,甚至能为摄政劝降一二人,往后摄政攻到魏地,老朽更能提供各地山川地利,举荐豪杰英士以为用……” 他话音一转: “但以上种种,得见到摄政,方能细言!” 这是个狡猾的老家伙,去疾明白了,这郦食其是典型的纵横策士,旁观天下形势良久,看准谁最可能胜利后,这才怀揣无数情报,奔着功劳来的…… 进攻河东,确实是这个冬天的大事,他点了点头,对长史私语几句后,让他带郦食其去休憩。 老家伙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临走时还转过身,意犹未尽地问道:“可还有酒?再送老朽一壶。” “没了!” 去疾脸顿时跟黑夫一样黑:“到摄政处喝去吧!” 过了大概一刻,还不等郦食其打个瞌睡,便有几个黑衣官吏来到郦食其的住处,一脸肃穆地将他带走。 这是黑冰台的官吏,专司情报工作。 “摄政在咸阳么?” 郦食其上车前满口酒气,如此发问,但几个黑衣武吏却一言不发,只默默地将他按入车舆中,连夜往西边而去。 只有看着马车远去的去疾知道,摄政不在咸阳,而在戏下北伐军大营,整军练兵,进行一些军事机构的改革,以图东出。 此外还有件重要的事。 用黑夫的话说就是:“北伐既已成功,北伐军历史使命便已完成,是时候更换新番号了!” …… ps:第二章在0点前。 另外本章说要6号才能恢复,该死,这让我怎么抄书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56章 肱股羽翼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戏下鸿门,土地平阔,若扎起营垒来,最多可驻扎三十万大军,一向是秦军东出的聚集地,早年秦孝公派商鞅东征从这里出发,王翦以六十万兵灭楚,也以此为聚集关中兵卒的大本营…… “如我所言,眼下摄政已有雍、梁、荆三州,又有南阳、江东,这两地加起来又是一州,非要征的话,六十万有些难,但起码也能征个三十万了……” 说话的人叫杨武,三十余岁年纪,乃是关中下邽县人,过去在故秦军队里做军法官,他这个人聪明又勤快,素来善辩,分析起局势来头头是道,在蓝田大倒戈中,他是紧随杨喜他们投降的。 杨武此时正在同一个来自宁秦的同僚说着话,眼睛却瞥向大帐内的其他人。 虽然已有征兵三十万的实力,可目前在戏下的军队,只有三万。 故秦人降卒,八月份西河战事结束后,除了一支新组建的“西河之师“在训练整编外,基本都放其归家收割去了。 而北伐军也分驻各地,或在陇西,或在北地,或在上郡、封陵渡,更有一部分被东门豹带去了函谷关和陕县。所以在咸阳的,也就四万人左右,一万人作为”中尉军“,负责咸阳城防,其他人便作为”卫尉军“,在戏下驻扎。 不过就杨武问了一圈所了解的,在场的众人,竟是来自四面八方——有北地的良家子骑兵司马,名甘冲者,有韩信麾下的长史,有东门豹军中的军法官,也有不少故秦军队投诚后的优秀军吏。 除了军吏外,此处更有不少来自咸阳九卿各官署的秦吏,譬如安陆喜君的儿子恢,治粟校尉萧何的属下管粮小吏赵尧等,更有一些在御史府掌管图籍的小官。 他甚至还看到了几个身上散发着怪味道的方术士…… “这是要作甚,演百戏么?”杨武有些摸不着头脑,他问过一些人了,并没有出众军功,却仍被上司推荐来了,至于作甚,却又不明说,大家都在此荟萃一堂。 可光是“摄政将亲自接见”这一条,就足够众人动身来此了,经过减租减赋,以及百戏的宣传,摄政在关中声望高涨,已仅次于秦始皇帝了…… 正在众人猜测纷纷时,摄政到了。 “夏公至!“ 北伐军吏们齐刷刷地站起身来,挺直了腰板,故秦军吏稍后一步,杨武稍稍踮起脚尖想看清摄政的相貌,可惜他前面有个来自北地的大高个子,挡了视线,一齐被挡视线的,还有左侧一个个子矮小的南方人,方才攀谈中,杨武得知其来自南阳,叫吕胜。 众人一起作揖时,杨武故意躬身慢了点,才窥见摄政的样貌,一身戎装,可惜看不清脸…… ”二三子久待了。“ 摄政十分和蔼,让众人就坐,随他一同来到的,还有许多大吏,譬如治粟内史萧何、护军季婴、太医令陈无咎、太卜徐福、行人陈恢等…… 而一开口,就令人惊讶。 ”今日召二三子来,是为了总结失败!“ ”西河之战为何不能建全功,导致项籍全身而退。“ ”淮南之战为何功败垂成!“ 所有人都提起精神来,眼中诧异,总结失败,这真不像是秦军作风…… 反正在场的不是老百姓,摄政也不避讳了,他说,两战之所以不尽人意,第一是错估了敌人的实力,第二,则是缺少良好的一指挥系统。 ”三折肱为良医,吾等能败一次两次,但不能败第三次,天下四分五裂,百姓肝脑涂地,为了早日扫平六国群盗,再统天下,为了日后三军出征顺利,需得知己知彼,号令如臂使。” “故,余将设一新官署,专司兵事妙算,为将帅股肱羽翼!“ 这场会不长,主要内容是向众人宣布,他们都是三军及官府的最优秀人才,被入选了直辖于太尉的机构,一个名为“羽翼营”的官署。 ”吾曾读《六韬》,见武王问太公曰:’王者帅师,必有股肱羽翼,以成威神,为之奈何?‘“ ”太公曰:’凡举兵帅师,以将为命,命在通达,不守一术;因能受职,各取所长,随时变化,以为纲纪。故将有股肱羽翼七十二人,以应天道。备数如法,审知命理,殊能异技,万事毕矣。‘” 太公举例说明了,股肱羽翼应有七十二人组成,包括腹心、谋士、天文、地利、兵法、通粮、奋威、伏旗鼓、股股、通才、权士、耳目、爪牙、羽翼、游士、术士、方士、法算等各方面人才,分管作战、宣传、间谍、天文、通信、工程、医务、军需等方面的工作。 总之一句话,人无完人,再强的统帅,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他需要各类人才来提供战场信息、情报,并解决那些基础小事。 黑夫最初看这兵时惊为天人,这所谓的”肱股羽翼“,不就是后世的”总参谋部”制度么?工作几乎如出一辙,除了没有参谋部这个名字,几乎全一样。 但,这仅仅存在于兵理论上,一来此兵法乃战国时齐人所作,为齐国秘藏,世上知道的人不多,二来,因为到了齐闵王时期,因迷信募兵制度,讲究精兵的齐国被他国吊打,被荀子说成是“亡国之兵”,其军队制度更没人学了。 在秦国,秦始皇帝时期还有尉缭子负责全国战略工作,但尉缭逝世后,太尉一职空置,遂不再设,这些工作便由将军在幕府中设置参谋人员,开府置佐,参赞军务,是为参军。 政府的理论建设搞起来了,军队建设也得跟上,过去没有功夫,现在拿下关中,三军有了歇息之机,便立刻开始筹备这个计划,让各军从中挑选优秀人才——必须是识字的,且要聪明勤快,这是做参谋的最好人选。 至于成分,一如杨武所见,十分杂糅,因为他们要从事不同方面的工作。 ”天文三人,主司星历,候风气,推时日,考符验,校灾异,知人心去就之机。“这三人负责战时的风向、天气等,这都是作战时十分重要的,比如天气影响行军,风向影响射箭和投石机的精度。 ”术士二人,主为谲诈,依托鬼神,以惑众心。“者则是迷信活动,在这年头是少不了的,一直算“大吉”“必胜”就完事了。 这两方面,都由太卜徐福牵头建设,派来投靠他的方术士担当。 ”方士二人,主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这则是军医官,这倒是简单,因为许多年前就被黑夫提出来过了,秦军中已有雏形,南征时,赤脚医生们更是大显神通。 ”通粮四人,主度饮食、蓄积,通粮道,致五谷,令三军不困乏。“ ”法算二人,主计会三军营壁、粮食、财用出入。“ 这两者则是后勤大队和计吏,自然是由治粟内史和少府出人才来担当。 ”地利三人,主三军行止形势,利害消息;远近险易,水涸山阻,不失地利。” 这些由御史府的”舆人“担当,工作简单来说就是测绘地图,这一点秦朝也很发达,毕竟始皇帝就是个地图控…… ”谋士五人,主图安危,虑未萌,论行能,明赏罚,授官位,决嫌疑,定可否。“ ”伏鼓旗三人,主伏鼓旗,明耳目,诡符节,谬号令,暗忽往来,出入若神。” “股肱四人,主任重持难,修沟堑,治壁垒,以备守御。“ 军法、旗鼓、营垒,有了这三种人为佐,江陵至少不用像诸葛亮一样,事必躬亲,最后累死了…… “兵法九人,主讲论异同,行事成败,简练兵器,刺举非法。“ “权士三人,主行谲,设殊异,非人所识,行无穷之变。” 这是战术和权谋工作,那些前后来投奔黑夫的纵横策士,兵家士人就有了用武之地。 “爪牙五人,主扬威武,激励三军,使冒难攻锐,无所疑虑。” “羽翼四人,主扬名誉,震远方,摇动四境,以弱敌心。“ ”耳目七人,主往来听言视变,览四方之事、军中之情“ ”游士八人,主伺奸候变,开阖人情,观敌之意,以为间谍。“ 这则是内部宣传、外部宣传和间谍情报工作,由叔孙通和季婴合作完成。 ”奋威四人,主择材力,论兵革,风驰电掣,不知所由。”这是选拔人才,黑夫还打算,以后在关中几十座宫殿里,办个军校,源源不断产出有文化的军官。 当然,他要亲任祭酒! ”此外还有通材三人,主拾遗补过,应偶宾客,论议谈语,消患解结。“将各方面的信息汇总,进行战略的审核工作,最终上交给总参谋长,也就是统辖这七十余人的”腹心“。 ”腹心一人,主潜谋应卒,揆天消变,总揽计谋,保全民命。“ 在黑夫心目中,最合适的人,还是陈平,可惜平平还在胶东,在跟扶苏勾心斗角,可惜了。 ”陈恢,汝可任之,总揽此羽翼诸士!“ 黑夫最后挑选了从南阳起便追随自己的策士陈恢担任,陈恢以劝降南阳之功,位在功臣之列。 这样一来,总参雏形已现,72人分管作战、宣传、间谍、天文、地理、通信、测绘、工程、医务、军需等方面的工作,而腹心陈恢又直接向兼任了太尉的黑夫负责…… 条件有限,黑夫只能设置全国性的总参,他希望以此为基础,半年后真正开始与六国大决战时,能设置军区总参。 ”命在通达,不守一术,因能授职,各取所长,望诸君能为本公之肱股、羽翼!“ ”必不负摄政之恩遇!“ 被挑选做了”兵法“九人之一的杨武与旁人一同大声应和。 等黑夫完了此事后,季婴才来他耳边附耳禀报道:” ”去疾派人送了个老文士过来,说是魏国谋士,渡河来投奔摄政,名叫郦食其,有重要军情需亲禀夏公……“ ”郦食其?“ 黑夫摸了摸下巴。 “这名……“ ”怎么有点耳熟啊?“ …… PS:标点还没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57章 良禽择木而栖 龙门、蒲坂、封陵、茅津等渡口的布防情况,有魏军多寡、主将为谁,以及安邑、平阳现状和城防情况,粮食运输通道等,都一一画在图上。 这是郦食其在亭舍歇马饮水时找来纸笔匆匆画就的,果如他所说,河东的一切虚实,都在他脑子里…… 黑夫放下草图,看着眼前五步之外,这个鼻子熏红,口中还有些酒气的老叟郦食其他想了半天,仍是只觉得此人名字耳熟,但具体却还是想不起来,大概是个名人罢。 “先生既为魏人,何故弃魏而来投我?” 郦食其面醉心不醉,伸出一个指头,笑道:“其一,秦强而魏弱,魏之覆亡只在一年半载之内,像老朽这样贪图富贵,害怕死亡之人,自然是唯强是依。” “其二,魏豹虽是魏王,实则一傀儡耳。张耳虽号称魏相,然过去不过一县侠,有虚名而无实才,他治国无方,掌兵治民,仅靠轻侠义气,废除律令,迫害秦吏,只靠各地轻侠豪长为官,既无律法,也难以收取赋税,搞得东郡、河内、河东一团糟,由此看来,不过一冢中枯骨耳。” “就我所见,这天下之中,唯独夏公,才是真正能扫平乱世的英雄!” 他抬起头,孰视黑夫,仔细辨认后道:“不瞒夏公,早在十多年前,老朽便与夏公见过两面。” “哦?我却是不觉得先生面善。”黑夫自诩记忆力一向不错,只见过一面的老刘他都能在咸阳街头认出来,更何况是郦食其这种性格鲜明的狂生,应该有印象才对。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郦食其道:“第一次是王贲率军灭魏,包围大梁,而派遣偏师向东略地,在消灭一群轻侠抵抗,打下了陈留县后,有秦兵入城,当时夏公便在列中,老朽则与弟郦商在道旁观看……” “又隔了数月,大梁城崩,魏国已亡,驻扎魏地的军队南下,经过陈留,老朽与吾弟又见了夏公一次。” 那会郦食其已经当上了里监门,他老弟则在做脚夫,还替这些秦卒搬运物件,这群人操着南郡口音,瞧见里面有个黑面秦吏看着眼熟,只是头,我腹中还有一策,可让夏公事半而功倍,能不战而屈关东之兵,若夏公行之,不过半载,便能再使得六王咸服,敢问老朽当为何爵?” 黑夫道:“若能如此,我又岂会吝啬侯位呢?你且说说看,是何策?” 郦食其遂道:“昔汤伐桀,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昔日秦始皇帝弃义,侵伐诸侯社稷,灭六国之后,使无立锥之地。今楚、赵、魏、韩、燕虽复国,但要么为权臣所架空,要么不是正统继业之人。” 比如所谓的齐国,掌权的是彭越,楚国,掌权的是项氏,魏国,更是张耳一个人说了算,赵国稍好些,但大权也掌握在鲁勾践、李左车二人手中。 “老朽这一年来游历各地,发现,其实六国想要与摄政顽抗到底的,是项籍、鲁勾践、张耳等将军大臣,而非六王本身,彼辈胸无大志,不过是想恢复过去的富贵而已……” “夺取河东,威慑天下后,夏公若能答应,让六国复存于世,各保留一郡之地为封土,再由老朽去授其王印信,离间其与大将关系,六王必愿臣服于摄政。” “项籍、张耳等将失去后援,必败!事后,六国之君臣百姓皆戴摄政之德,莫不乡风慕义,愿为臣妾,敛服而请朝于咸阳。德义已行,摄政便可南乡称帝,大霸天下!” …… ps:第二章在晚上。 另外推荐一本小伙伴的历史新书,《大宋第一状元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58章 定一 “万万不可,此竖儒之见也!” 一个大胖子从厅堂末尾踱步而来,说话的是张苍,他前来戏下禀报少府上计情况,刚好听到郦食其在那出馊主意…… 因方才已在外头听人说了郦食其的身份,张苍不由讥讽道:” “老先生自称高阳酒徒,但依我看,果然还是穿深衣冠测注的儒生啊,一直对封邦建国,念念不忘。” 不止是郦食其,在咸阳的奉常官署里,也颇有些儒生在暗暗筹划,希望能恢复封建,只是他们在朝中是弱势群体,不敢贸然提出。再加上目前秦朝体制特殊,嬴姓秦宗室是不可能封的,而夏公仅二子,长子已立为“大子”,次子则是过继给叶腾的,理论叫叶伏波,年纪尚幼,也无早早分封的必要。 集权是荀学一贯传统,不管是韩非还是李斯皆如此,张苍是极度反对封建的,他说道: “早在十余年前,在咸阳宫朝堂上便有一场大争辩,当时夏公与我亦在场,乃是丞相斯与丞相绾就封建与郡县之争。当时有一句话说得极好:今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 “分封子弟尚且如此,更勿论保留六王疆域社稷,此事万万不可!” 瞥见张苍的印绶和衣着,知道这是一位九卿,但郦食其却也不怂,笑道: “话虽如此,但天下的纷乱,并未因秦始皇废封建立郡县而结束啊。” 郦食其是关东人,他能够举出无数秦之郡县在地方上导致的坏处: 不用当地之人为官,而空降一批关中秦吏,他们有的连当地方言都不会说,古板难以接近,单以不适宜当地习俗的秦律约束百姓,犯了小罪就动辄处罚,而每年的徭役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至少在魏国时,服徭役起码不必走上几百上千里路到咸阳、边境干活吧,魏地因徭役远行破产者不在少数,这些人纷纷投入山林水泽,成了各路反王豪杰麾下的主力。 黑夫听着郦食其吐诉,在他看来,秦制在关东遇到的情况,大概能这样简单描述: 某外国互联网巨头空降高管到其他地区,不信任当地人,产品不经过本地化,就直接投入使用,美滋滋觉得肯定能“降维打击”,结果却因水土不服,最终败得一塌糊涂,只能狼狈走人。 这天下太大了,各地风俗民情不同,政治统一是对的,车同轨书同文也必须搞,但并不意味着所有州郡的制度都要严格照搬首都。 郦食其一摊手道: “始皇帝方崩,而四方举事,项籍反于淮南,鲁勾践反于河北,张耳动乱于淮阳,不过半载,齐楚燕韩赵魏皆复,这也导致王贲两面受敌疲于奔命……” 后面的话他没说,若非如此,以一隅敌天下的黑夫,也不会这么顺利站在这权势之巅了…… “故而,废封建这条路,走错了,错了,就得改!” 郦食其尽管学了些短长纵横之术,但他的想法骨子里还是儒家那一套——亲亲尊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按照周朝的制度,依靠分封治理江山,足以解决天下所有问题。 “这条路没错。” 张苍却坚持己见。 “周公制礼,设五等之制,确实是顺着史势,做到了以封建四周于天下,然而降于夷王及其后各君,却坏了礼法,损了尊威,封建已成崩坏之势。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者有之,天下乖戾,无君君之心。所谓天子,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 “而天下诸侯又相互兼并,遂判为十二,又合为七国,最后由秦一统。秦征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国,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正是取势之举,废分封而行郡县,乃是顺应时势的结果。” 郦食其反驳道:“既如此,那为何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呢?” 张苍自有思考:“天下败坏,在人,在政,不在于制!” “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然其情,私也,私其天下以奉一人。使得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而关东秦吏确实不能适应当地民情,一味照搬关中之律,对关东人而言太过苛刻,终至崩坏,但这,决非郡县之过。” 郦食其还要强辩,黑夫止住了他。 “张苍之言不错,始皇帝的大略是对的。” “错的是他的欲望,和治天下的方式。” 怎样的土壤生出怎样的政体,在中国,集权的大政府是必然的选择。 中原虽大,也有许多山河之固,但并没有那种险隘到隔绝地理的绝域,所以总的趋势不是分裂,而是趋同。 再加上,农耕文明渴求稳定,但却始终面对着黄河、长江、淮河几大河流的水旱无常,从大禹开始,让百姓免于水旱灾害,成为了贯穿历史的最基本公共需求。五百五十年的分裂,诸侯以邻为壑,甚至以水为兵来威胁对方,平静了两千年的大河,再度开始不安分起来…… 于是,由一个强有力的中央集权动员全国资源,集中指挥有关人众进行治水,将水从祸患变成都江堰那样的利好,消弭内部战乱,就成了所有人的渴求。 秦始皇帝顺应了这种渴求,完成了历史使命,造就了大一统的基石。 但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辜负了自己的使命…… 集中力量办大事是没问题的。 问题在于,集中力量后,用来办什么大事? 是为了个人私欲,追求长生不死,而大造宫室楼阁和各种奇观,沉迷于远方的制片人小姐姐,不断发动战争,让渴望休憩的民众驱赶到边境送命。 还是将这钱帛粮食来自人民,归之人民,将注意力集中在基础建设,水利农田,鼓励生育,兴办教育上…… 不同时代需要不同的统治者和理念,有时需要开拓进取,有时则要总结过去,学会控制欲望。 这个时代,天下人期盼的显然是后者而非前者…… “随我来罢。” 黑夫招呼郦食其,让他随自己出门看看,这老家伙用来当说客谋士还行,至于治国就算了吧。 …… 二人出了大帐,登上戎车,随着黑夫来到先前郦食其被蒙着眼睛,未曾得见的地方,原来外面是一片广袤平坦的校场,一众兵卒正在列队训练,号子喊得震天响地。 “那些是来自西河、河东的新兵,一心欲对六国复仇者,他们是战心最浓的,缺点是缺少秩序,尤其是河东人,得从最基础的齐步走开始练起。一旦迈错了脚,彼辈的小腿,会被军吏抽出无数条蚯蚓,直到听到号令,不必经过脑子,肌肉便自己做了反应。” 黑夫又指着远方的故秦军队,他们则在试用最新式的武器,除了传统的剑盾外,又加入了刀盾手,长矛上也加了缨,以避免刺杀后敌人的血弄得矛杆底部粘糊,士卒们需要适应新的兵刃,于是便每天几个时辰,都要对着用枯草扎的稻草人,不断练习刺杀姿势。 还有北伐军的士卒们,他们则在军吏旗号下练习变阵——从坐阵变为立阵,结成最简单的小方阵,十多个小方阵又结成大方阵,从慢走到小跑,要尽量保持阵型不散开,维持足够的冲击力…… 更远方的塬上,则是一片烟尘,是黑夫从北方调来的北地良家子及灌婴等,在整合各路骑兵,加以训练,或开弓远射,或持矛冲锋…… 类似的场景,在戏下大营十余里开阔地上随处可见。 “如何?”黑夫问郦食其。 郦食其是有些震撼的,好似见到了十几年前,横扫魏国的那支秦军…… 他由衷地夸道:“雄壮无比,无怪能横行天下,不论楚、魏、赵皆不如也。” 黑夫却道:“我让你来看彼辈,不是为了炫耀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嗯,不是吗? 黑夫摇头:“而是为了告诉你,北伐已经完成,我给彼辈换上了新的名号,从现在起,不论是过去的北伐军、故秦军,还是新征募的西河兵、河东兵,都有一个相同的名号,汝可知彼辈叫什么?” “不是秦军?”郦食其揣摩着黑夫的意思。 黑夫哈哈笑道:“俗谚道,旧瓶装新酒,可一般人只看瓶,不看里面装的是何物,过去是咸的,往后也以为是咸的。” “不过刷了一层漆,很多人便认不出来了。” “而只要骗着他们喝第一口,发现是甜的,彼辈便不会再在意装这汤饮的,是陶瓶还是漆瓶。” “就像这大秦还叫大秦,但说了算的是,不再是秦皇帝,而是我这夏公,诸夏之公,也不知能否让关东人更愿卸甲来降。” 郦食其赞道:“夏公深思熟虑……” 黑夫道:“而为了不让关东百姓再度生出敌对之心,彼辈虽是秦军,但又不能叫秦军。” “而叫‘定一军’!” 郦食其明白了:”昔日,梁襄王问孟子,天下恶乎定?孟子对曰:‘定于一’……” 黑夫道:“然,孟子虽然说了很多错话,但此言却让人拊掌而赞,天下欲定,百姓欲安,唯有大一统一条路!” 郦食其坏笑起来:“但孟子的回答却是,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定于一!摄政又不肯给六王承诺,又想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否……” “我不欲做仁义之师,只求以武止戈。” 黑夫却道: “事到如今,不杀人是不行了,只有烧尽杂草,才能好好种庄稼。区别只在多少少杀,而这不决定于我,而决定于六王豪杰们。” “吾宁可为一统而多杀,也勿要靠妥协使六国延续而少杀!” 此言冰冷如刀,郦食其算是明白,黑夫为何能一路取得胜利了。 此人的心,够狠。 他确实没选错人。 “郦食其,汝之性情胆识,倒是极对我胃口,我也给你交底,日后游说之时,好有分寸。” “第一,那些愿意倒戈降我的各地豪杰们,可暂为其故乡一县之令,我只派遣县丞去佐政审案。” 和秦朝刚统一时一样,黑夫可没有那么多官吏重新分配到秦吏几乎被杀尽的关东各地,派了也是被当地人架空,这种“自治”的局面,得等咸阳新学室第一批人毕业才能得到改善。 “其二,愿意投降的六国反王,我甚至可以答应,削其爵为侯,与其亲信,远迁九州之外的岭南、西域。” “其三,消灭六国之后,六国当地的士人,比如你,可以参与到新的官府中来,不会被排斥在外,而以识秦字者优先。各地豪长氏族,其子弟可送入学室,通过考试的,也可为官。表现优异者,甚至能来咸阳进入朝廷,参与国政。” “但唯独九州一统,以郡县姿态听命于中央这点,绝无商量余地!” 这就是黑夫的底线。 一个中国,从始皇帝开始,到两千年后,都不容动摇。 大一统,需要重重地印在这片土地上每个人心里。 就好像思想钢印。 “郦食其知之……”见黑夫决心已定,高阳酒徒不再试图反驳了。 在离开的时候,黑夫却又说道: “我记得,周武王分封二王三恪后数年,而蔡叔与武庚叛,东夷肆虐,倘若当时无周公东征扫清叛乱,而周竟就此沦亡,后世之人,会不会说,周因封建的缘故,而两代而亡?” “谁说秦始皇的政策失败了?“ “没有。” 黑夫伸出手,面前是秣马厉兵,准备对河东开刀的大军: “他的大业是成是败,大一统能否延续万世,决定于我这继业之人,接下来做得是否足够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端午回家,很晚才有 c 6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59章 河东 韩信不得不承认,摄政上个月鼓捣出的“羽翼营”确实有很大用处。 不止是主度饮食、蓄积的“通粮四人“与咸阳沟通,通粮道,致五谷,令三军不困乏,连大军接下来需要多少粮食才能维持作战都算得清清楚楚。 也不不止是军法、旗鼓、股肱之士,他们要么是经验老到的老吏,扎过的营垒比韩信打过的仗还多,亦或是法不容情的军正,按照不同级别层数,将大营的赏罚、秩序等细节一手包揽,起码韩信不必过问亲揽小卒罚二十以上之事。 “韩将军,最精细的河东图舆皆在此。” 负责“主三军行止形势”的三人效率也很高,他们给韩信送来的,远不止是秦始皇帝时御史府所藏的河东郡地图概况: 河东郡,南倚析城山、王屋山,横亘大河北岸,俯视中原大地,纷河、绘河萦绕其右;漳水、泌水包络其左,既可以用于农业灌溉,又有利于漕运转输;西出临晋渡河,便可以到达关东腹地,南越中条山,至河内,过孟津就可到达三川梁地,而穿过上党山地,东出太行,更可俯瞰赵国核心区域…… 就是这样一片兵家必争之地,竟还有发达的文化的经济,作为唐尧、夏朝之墟,两地历史悠久,又被春秋霸主晋国用心开垦了许多年,如今已是土地丰饶,民人纤俭。有户十三万六千八百九十六,口六十九万二千九百。县二十,万户大县二,分别是: 安邑县,巫咸山在南,盐池在西南。魏绛自魏徙此,至魏惠王徙大梁。有铁官、盐官,为郡治所。 平阳县,韩武子玄孙贞子居此,最初为韩国都城,后为秦所并,有铁官,为郡北连同太原的北部大城。 紧邻大河渡口的县有四:蒲版、汾阴、芮城、下阳,分别对应蒲津、龙门、封陵、茅津。 河东境内又有根仓、湿仓,皆为屯粮十万石的大仓,分别位于蒲版及安邑。 以上种种信息,都具化在舆人们奉摄政之命,测绘的新地图上:除却城邑道路间的距离外,敌军相互支援要多长时间外,还有地形概貌。垒土成山,霍太、介山、中条,山脉和河流都被很好的还原了出来,就好像在从天上俯视一般。 “真是毫纤俱现!“ 这是韩信的评价,他是淮南人,此前从未去过河东,不熟悉那里的山川地貌,能在半个月内,便得到这样一张这时代最精确的河东地图,于他而言,大有裨益。 这也是黑夫设立肱股羽翼的目的,不可能每一场仗都靠统帅的灵光乍现来打,没了良将就只能抓瞎乱来。 与其如此,毋如集众人之智慧才能,准备好一切细节杂事,制定军事计划,让将领只需要去考虑,如何才能将计划落实,创造胜利。 山川地形是死的,敌人部署却是活的,更有护军季婴亲自挑选培训了一批河东难民士人,使之复归河东,收集各处情报,再由某位在魏军中出入自如的“游士“将情报递回来,让韩信知道对手的动向。 只是那神秘的游士究竟为谁人,连韩信也不知道。 但以上种种,都是外围人员,有提供情报,料理杂务之责,却无知晓军情之权。 羽翼营的最核心人员,是每人都经过层层筛选和政审,确定忠于夏公的十二名军吏,他们被称之为“参谋”。或主讲古之用兵异同,行事成败,简练兵器,刺举非法。或主行奇谲,设殊异,行无穷之变,提出一些大胆的建议。 此时此刻,他们便在陈恢带领下,于韩信面前,讨论对河东用兵方略。 参谋杨武如此建议:”据河东线报,魏相张耳在安邑坐镇,又使大将周叔,副将赵成、柏直各守渡口,与西河、宁秦相对,深沟高垒,运粮积甲,欲守其地。“ 现在的情况是,想要打河东,就必须渡过河去,而在哪渡,就成了关键。 大河是天然险隘,而渡船数量有限,一次仅能送数千人过去,若道: “石门之战!” …… ps:今晚只有一章,标点还没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60章 强渡 封陵渡以北三十里的地方,是一片多石的河滩,两岸有大山壁立,当地人称之为石门在安邑西南的中条山也有一座石门,就好像长江两岸有好多个赤壁一般,百余年过去了,时过境迁,秦献公斩首六万,首次大败魏国的石门之战究竟是在哪打的,秦魏都已说不太清楚。 但这一带当真不合适渡水,滔滔大河翻着白浪,冲刷着两岸刀削般的悬崖峭壁,发出震耳欲聋的涛声,只有石滩上一条小径通往上头,别说渡过去,就是站在岸边往下看,也会给人一种眩晕的感觉。 正因如此,这里几乎没有魏军防守,只在高岸上每隔五里,安置一个烽燧亭驿,并派了几个游骑往来蒲坂时顺便瞅一眼…… 烽燧的守卒倒也尽职,时刻在哨塔上侯望,但时至仲冬,天气寒冷,河雾茫茫,从西岸看过去,对面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盯了半响,被风吹得直哆嗦,遂下了哨塔,想要饮一碗热汤。 他无法看到,在水面上的薄雾隐蔽下,一支六七千人的军队,已在高岸后等待多时了。 秦军士卒们背靠黄土,肩膀紧紧挨着,这样能暖和些,即便穿着厚实的羊毛衣,头戴狗皮帽,他们仍被冻得手指微红因为董都尉严禁点火。 偶尔有压低声音的闲谈话语响起,都是地道的西河方言,这数千人都是西河籍贯的青壮,是数月前六国联军肆虐西河的受害者,他们当时或在故秦军队里服役,或带着家人逃走,但也有举家受害,妇女财货皆为六国群盗索夺者。 总之,等众人回到西河,面对的是一片废墟的家园。 他们恨,恨卖秦的赵高,更恨那些毁了他们家乡的六国“群盗”。 仇恨之轮仿佛转了一圈,过去是三晋之人与秦有十世之仇,被打得迁徙亡难,现在轮到秦人痛楚了。 好在摄政爱民如子,不但发宫中御厨、御医来赈济西河,还安排百戏来慰问演出,一出《战西河》看得西河之师全体将士怒发冲冠,早日对六国开战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过去数月时间,心怀报仇的众人被集中训练, 而今,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西河之师作为踵军前锋,将率先渡河!” 当内史东部都尉董翳宣布这消息时,整个西河之师都沸腾了,这是真正的闻战则喜。 但并不是每个都能欢天喜地,最终董翳只选了三千人,原因是他们会水性不错…… 三千人在渭南的戏下接受训练,其余人则装作驻于西河,实则一点点往封陵渡转移。 今日开战在既,当董翳在将士中间巡视时,在后续部队里,就有不少人都向他请战。 “都尉,我已精通泅水了!让我也入踵军罢!” “我亦然!” 虽然这所谓的精通,不过是几下狗刨。 董翳面色一板,对这些渴望复仇的家乡子弟道:“汝等不过后至东岸半个时辰,难道六国群盗还能被前锋杀光不成?” “这可不一定。”一个脸上带疤的壮年冷冷说道,他是董翳远方亲戚,名董川,本在故秦军队里做小吏,父母皆死于临晋之屠,董川回到故乡后,差点在被烧成一片焦炭的家宅废墟前哭死过去。 他随后婉拒了董翳让他做亲卫的指令,甘心加入死士营,终日练习攻战技艺,此番则作为第一批渡河的死士,与其他八十人一般,皆早已将剑磨的铮亮。 “军心可用。” 从头走到尾,夜色将至时,董翳一共接到了上千个请加入的踵军的请求,他明白,这就是西河人最锐利的时刻…… 一边让人盯着营帐处的刻漏计算时间,董翳则站在高岸上往东南方看。 此时此刻,蒲坂、龙门的佯攻已经开始,这会将魏军主力和赵军援兵牢牢拖在那,对发生在南方的事云里雾里。 而当夜幕降临,远处的封陵渡口亮起璀璨的烽燧巨焰,更是西河之师行动开始的暗号! “韩信佯攻的声势要大,还真足够大啊。”董翳心中暗道,又让人挨个部队去传话: “放筏,过河!” 随着董翳一声令下,在渭南受训的三千前锋立刻起身,扛着一个个羊皮筏子来到河边,扔进水里 这是北地良家子跟胡人学的渡水方式,革囊用的是羊皮或者牛皮,将牛羊宰杀之后,用刀从脖子割开一个小口,插入细管向皮中吹气,使皮肉之间产生气流,再用力捶打羊皮,羊皮就会与羊肉分离。 割下羊头与四肢,然后将羊皮从头部向下撕拉,羊皮便会完整地剥落下来,只要将头部、四肢及尾部的孔洞扎紧,最后再向皮囊中吹气,羊皮就膨胀为鼓鼓的革囊。这种单个的革囊,可以供一人藉之渡河,若将数个革囊绑在一起,甚至可以承载木筏,同时让许多人飘浮过去,且不会发出太大声响。 三千人已在渭水边训练过一段时日,学习如何吹囊,如何泅渡,不一会,便顺利地将各自的革囊吹满,一个个挂在胸前,亦有数个革囊承载的木筏统一运送兵器。 第一批强渡的是水性最好的八十人,八个筏子,董翳特地为他们壮行,一个个碗中倒满一盏西河最浓醇的烈酒,他们接过酒后,一饮而尽! 然后没有摔碗,没有气势如虹的高呼,只是默默擦去嘴角的酒液。 朔风凛冽,寒风刺骨。任谁站在这江边,都会有点儿发抖或因为冷,或因为怕。 但这八十人,却是因为兴奋。 “还记得《战西河》里最后一幕么?” 方才那个扬言要“上岸就杀光六国群盗”的疤脸汉子董川忽然说道。 “项贼得以脱逃,秦、关二人站在这大河上,立下了誓。” “二人要追击项贼及其帮凶,直到海角天边!叫其偿还罪行,用命偿!” 百戏里两位主角的怒吼,一直记在董川心中他们做了他想做的事,而现在,轮到西河人,自己将这故事讲下去了! “而现在,吾等要追过去了。”他扶着木筏,一只脚踩进水中。 众人络绎下水,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但却为内心的复仇怒火所驱走,哪怕是冰水,他们也得过去,将复仇的利刃深深插进六国群盗胸口 绑了革囊的木筏与河浪相撞击,在水里上下起伏,上面各载着十人,若是一般的小河,一会就过去了,可这是大河啊,宽达数里,夜色里甚至看不清对岸有多远。 有的筏子划到一半翻了,上面的人挣扎着露头,他们明明离西岸更近,却耻于回头,仍挣扎着往东岸游。 尽管经过一段时间训练,木筏上也配备一位大河船工,但有的木筏顺利划向河流中央,有的被急流卷了回来,有的直接翻了船,但哪怕是落水的人,仍咬着牙继续游,头也不回,劈波斩浪,直往对岸游去。 有的则是在靠岸时出了事,因为天黑无火,摸不到方向,很容易走偏,最后被浪狠狠打到岸边岩石上,整个筏子都散了,有些士兵头破血流,被卷入水中再也没露出头。 尽管过程凶险,但最终仍有数十人在下游数里处摸上了岸,不顾冻得发抖的身体,又猫着腰,朝高岸上的敌人烽燧摸去。 到二批则是八百人,近百艘木筏入水,这次声势就有些浩大了,而东岸的魏军烽燧终于发现了不对,但就在他们刚点燃烽燧,吹响号角后,便被第一批登岸的西河士卒袭击杀死。 无数双脚踩猛踢,火被沙土扑灭,仍然在缓缓升起的余烟,白天或许很显眼,但在夜空中无人能辨,而方才那一闪即逝的光,更远不如封陵渡的万人齐呼,火把缭绕…… 事到此便简单多了,第一批、第二批人已控制住亭舍烽燧和滩口阵地,后面的木筏木罂缶迅速下水,西河人憋了许久的劲,全用在拼命划桨的手上。 最后连董翳也到了东岸,看着湿漉漉的士卒们,咧开了笑。 “计成矣。” 用了几千张羊皮革囊作为代价,三千人强渡成功了,虽然登陆点从南到北拉了几里长,甚至已有部队一上岸,就和游弋的敌军骑兵交了手,他们的强渡已不再是秘密,索性点亮火把,叫敌人心惊胆战此刻封陵渡那边的总攻也已开始,魏将是抽不出人手来此了。 但是后边的数千人,封陵渡的几万人不能也这样过河啊!董翳的当务之急,是要集结部队,向扼守西岸渡口的敌军发动进攻,配合韩信派出的强渡前锋,一举占领渡口! 那将是一场硬仗,对方至少有七八千人,而己方已有不少士卒丧于大河。 在清点人数的时候,第一批渡河过来的死士,八艘船里,便有两艘失去了踪影,大概是木筏散掉后,被水流冲到了下游,其中包括那个疤脸的董川在内,都不见踪迹。 “可惜了。”董翳不免遗憾万千。 可现在需要的是总体胜利,而不能在意几个人的死伤得失,董翳尽力召齐了两千余人,一脚一个水印,朝火光璀璨的下游行进。 当他们抵达十里外的下一个亭舍时,却发现这里的战斗,早已结束。 魏卒的尸体到处都是,死后还被插了一刀,而董川坐在舍外,他脸上又多了一道疤,手边有两个还在淌血的首级,蹲在地上烤火。 “来何迟也?我连衣裳都干了。” 董川脸上的新伤一笑就扯着疼,这让他的笑容更加狰狞,董翳过去将他扶起,重重拍了拍其肩膀,也大笑道:“果然,走水路可比走陆路块多了!” 当董川和手下几个幸存的人归队后,天将大亮,连夜行军的西河死士们已能远远眺见,一片混乱的魏军营地,正手忙脚乱应对秦军强渡。 魏军本就是游侠儿、降卒、地方武装组成的乌合之众,最初见了西北边又多了一片火光,还当是援军,可等天亮看清旗号后,却不由骇然…… 当太阳升起时,数百艘船开始离开封陵渡,朝东岸挺进,而岸上的三千人也没有丝毫迟疑,他们朝渡口西岸,发动了无畏的冲锋…… “不要放走一个群盗!” “也不留一个俘虏!” 这大冷天里,他们将戈矛向前,以坚定不移的脚步向拦路的敌军碾去。 而这一刻,董川等人,也终于能喊出《战西河》的最后,两位主角高呼的誓言了--据说这词是摄政亲自改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怒吼之时,他脸上的新疤,鲜血淋漓。 “不必三十年,三个月,西河之雠,便将得报!” …… 十一月中旬,身在安邑的张耳,在得到|蒲坂和龙门“击退秦寇”的好消息后,才高兴得多吃了一碗饭,外面就有门客匆忙来报: “相邦,秦军已从封陵津及石门渡河,张、陈泽所率八千人遭其腹背夹击,几被屠尽,都尉张亡归,司马陈泽战死,芮城失陷,秦军主力不知有几万,皆已登上河东,其车骑前锋,已至解池!” …… ps:第二章在0点前,没有沙雕读者评论的第四天,想他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61章 猗氏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白,灌婴的眼前是一片晶莹的雪白。 灌婴在塞北没少见雪,贺兰山苦寒,每年过了十月就断断续续地落,直到次日开春很久才化。 在边塞的这些年,他经历了无数个雪天,最危险的一次是随良家子骑追击入塞窥探的匈奴人,出长城百余里,天大雪,几不归。 最近的一次则是去年,保护着摄政长子破虏在广袤的边塞东躲西藏,大雪遮盖了他们的踪迹,也让一行流亡者陷入困境,幸亏灌婴一手好射术,他和桑木合作,每日都能让张苍和破虏吃上肉。 这么多年跟雪打交道下来,可谓经验丰富,雪天行军要注意些什么,灌婴一瞬间就能想到。 但眼下温度虽冷,但远未到要下雪的程度,他眼前出现的白花花的一大片,似雪而非雪,他的坐骑甚至很开心地舔了几口…… 手中长矛深深刺了下去,触感坚硬似土,抽出后,灌婴将矛尖凑到嘴边,上头有深深的血槽,有无数次刮过坚硬骨骼留下的划痕,有敌人干涸的鲜血,还有白色的颗粒…… 他舔了一颗后,是苦涩的咸味。 “盐。” 灌婴告诉身后的三千余骑兵:“是解池到了!” 他们面前的这片湖区,便是大名鼎鼎的解池了。 这是中原历史最悠久的盐池,在水深的地方,芦苇湿地环绕,水禽候鸟族聚,且有银泊万顷,浩淼广阔。而在干涸之处,水中的卤盐则凝结析出,盐花的形状晶莹透明,形状万千,最后板结为盐堆,一座接着一座,远看似皑皑雪山。 两个灌婴从塞北带来的手下,五百主周勃和军法官还在争论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花马池更大。” “不,是解池更大。” 二人平日都是老实人,木讷少言,今天却为哪座盐池大些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军法官指着从“羽翼营”处获得的地图,指着解池道: “此池长五十余里,宽六七里,周百里,而花马池,所有池塘加起来不过万亩大小!” 这座盐池是数千年来,整个中原食盐贸易的起点,在海盐和井盐兴盛前,这几乎是最大也最方便的来源地,唐尧、夏朝之所以建都于河东,很可能是为了就近取盐,毕竟盐和粮食一样是刚需,不吃是会得病乏力的。 因为解池常有大风,日照又旺盛,每年总有卤盐不断析出,当地人需要做的只是将它们敲成碎块,再装进麻袋中去…… 秦朝时,这儿也设立了一个大盐官,只是眼下灌婴他们占领的采盐点,只剩下一些被废弃的工具,空空如也。 “兵荒马乱的,想来盐工已散了罢?” 灌婴并未在意,作为韩信大军渡河后,冲在最前头的一支部队,他们只是路过解池,真正的目的是截断安邑通往蒲坂、龙门的大道,韩信想要以优势兵力,将赵魏联军放在两处的三万大军一口气吃掉! “此战不在攻地,而在攻人!” 但骑兵们却是想简单了,当他们沿着解池,来到交通要道上的猗氏县后,才发现,全解池的几千盐工,都集中在这,这群人常年劳作,皮肤晒得黝黑,如同雪地上的黑色工蚁,还拿着武器,不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而是武库形制…… 灌婴还当他们是魏军帮凶,但这群人见秦军骑兵抵达却很高兴,也打出了秦旗。 灌婴等依然谨慎,倒是对方立刻派人来通洽,是个身穿儒服,头戴侧注冠的老朽,一来就亮出了身份:羽翼营的游士之首,郦食其。 “老朽一月前奉摄政之命渡河回到河东,联络河东豪杰,在此恭候多时了。” 郦食其指着身后数千盐工,以及一位趋行而出,朝灌婴等下拜顿首,口称将军的衣锦士人笑道: “猗氏家主因群盗入寇,不得已结盐工自守,今已杀了张耳派来监视的亲信,愿归顺夏公!” …… “这不是猗氏做的第一次选择。” 次日,当吃饱饭的灌婴一行骑兵绝尘而去,去攻略下一处县邑后,猗平站在城墙上如此感慨。 他的先祖是春秋末期人,名为猗顿。猗顿本是鲁国人,他在生计艰难时,听到陶朱公范蠡弃官经商很快致富的消息,于是“往而问术”。范蠡告诉他“子欲速富,当畜五牸(zì,母畜)”。 于是猗顿千里迢迢去到西河,大畜牛羊,后来到河东做起珠宝生意,最后在完成原始积累后,与当时正冉冉升起的晋卿魏氏做了一笔大交易——猗顿每年上交一笔巨款,承包了解池的一角,得到开采食盐之权。 猗氏没有向没有经济头脑的卿大夫官僚一样,吹着三月南风,只管等盐自己析出,他让人挖掘沟渠,改善了,将水深处的卤水引到浅平的地方,加速析出,每年所获盐巴倍增,然后依靠多年经商积累的贸易,将盐巴卖到秦国、赵氏、韩氏、成周甚至是楚国去。 于是十年之间,猗氏成为与陶朱公齐名的巨富,他的后人也在此扎了根,世世代代掌握着天下盐贸易大头,连在盐池附近因盐巴贸易而兴盛起来的县城,都以他们家族的命名。 十代人过去了,这种承包制在七十年前,秦国最终占领安邑后,走到了终点,尽管猗氏已提前几十年跟秦打好关系,甚至还投资在秦献公归国一事上出过力,但秦国已行商鞅之法,绝不会允许盐产业脱离官府控制,盐池很快被收归国有,由官府派盐官来担任。 但空降的官僚果然还是办不好事,盐池改制最初那几年产量极低,最后河东郡官府不得不采取折衷的方式:由猗氏世代继任盐官,可以说,这个家族,才是本地背后的统治者…… 始皇帝死后,动荡再度袭来,赵成开关隘津梁,六国军队浩浩荡荡开进来。 作为这一代的家主,猗平果断采取了自保策略,他将本地秦吏尽数送走,又发动与猗氏有十代人交情的各行各业,发武库兵器,将盐工武装起来,这颗硬骨头让一心来抢掠狗大户的六国前锋磕了牙。 最终在郦食其这谋士劝说下,张耳答应让猗平做本地县大夫。 猗平很清楚,这局势不可能维持太久,秦军迟早是会回来的……他先前不将事做绝,甚至出力保护当地秦吏,正是基于这看法,猗平一直在寻找下一个改换阵营的机会,恰与郦食其不谋而合…… “郦先生,夏公是个怎样的人?” 郦食其也要走了,前往下一个游说地点,猗平如此问道:“我听闻夏公在胶东为郡守时,曾大兴商贾,使齐地十三商贾各经营其业,官府组织商社管辖收税,数年已降,十三家皆富,又反过来保护胶东不为群盗所侵。” 猗平对黑夫闻名已久,既然河东的未来将由夏公决定,那自家往后的命运,也又来到一个岔路口…… 所以这位夏公的政策,究竟是偏商鞅,还是偏管仲,这点很重要。 郦食其捋着胡须道:“夏公啊,是个做大事的枭雄。” “何以见得?” “外人常说他不似秦始皇帝,心胸宽广,不专依法术,而博采众长,甚至能给儒士实权,看来是欲行圣人之政,但与之详谈后,才发觉,他是那种明察秋毫,执一以为天下牧的圣人,喜欢因时制宜,先前在胶东,只是作为郡守,而现在作为摄政,所作所为,必将大有不同……” 黑夫拒绝封建,让郦食其有些失望,但他依旧在奔走——儒生的理想可以放在一边,但高阳酒徒纵横睥睨,名动天下的理想,还得去实现。 “我只是商贾之后,不似郦先生,放眼天下。” 猗平笑道:“我的目光,只放在脚边,这百里之地……” “南风三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温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他吃着解池的盐长大,他爱这片土地,知道自家的繁荣根基来自于何处。 “待河东平定后,还望郦先生能举荐小人,让我能觐见摄政,小人所求不多……” 他伸出小拇指,笑道:“只求像先祖一样,将本县这片小小池塘,承包下来。” …… 而此时此刻,猗氏县西面百多里外的蒲坂,一场单方面屠戮的大战才落下帷幕。 作为河东郡守,去疾来迟一步,他站在戎车上,来到一片狼藉的战场中,这儿处处都是魏兵缺了脑袋的尸体,从他的位置远眺,还能看见河岸上高高垒起的京观,以及人人手上都沾血,却嬉笑怒骂的西河之师,登时皱起了眉。 “芮城斩首八千,几无一人走脱。” “蒲坂斩首一万五千,未留一个俘虏……” 而杀魏人冲在最前面的,无疑是董翳手下的西河之师,作为统帅韩信对这种做法持放任态度,因为这一点,是摄政定了性的——此战以攻人为主! 西河是痛快了,但在去疾看来,这不过是仇恨之轮转了一圈,回到原来的起点罢了。 去疾却喃喃道:“但可一而不可再啊,武安君斩天下首,的确摧垮了六国的力量,但也为秦积了天下之怨,六国皆仇之。” “而现在摄政为三军定名号,追求的是定于一,而不是西河人对六国的复仇,再放任彼辈这样斩尽杀绝下去,是要逼着六国之士站到我军对面去,死战到底么?” …… PS:系统卡了下,没发重复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62章 仇恨之轮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十一月下旬,河东的两场胜利传到咸阳时,引发了满城奔走相告,关中人欣喜不已,恍惚间,好似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始皇帝的东征大军攻灭某国传回捷报的场景中。 “摄政定也能再扫六国罢?” “什么六国,不过是一些群盗,看彼辈将西河祸害成了什么模样!” 多亏了黑夫搞的舆论宣传,西河的惨相被夸大后告知全关中百姓,让他们生出了切肤之痛,听说西河之师的各支部队,在计算首级后,在大河边用敌人的首级堆了许几个大京观,都不由直呼痛快! 更有人叫嚣道:“当年始皇帝未曾杀绝的六国余孽,这次定要屠个干净!” 这种“民族主义”的情绪渲染了许多秦人,内战以来的迷茫一扫而空。 但在朝的那些来自关东籍官吏听闻此事,就有不一样的感受了。 甚至有个来自齐地的博士伏生提出,西河之师不留俘虏,统统杀戮的做法太偏激了,他进一步提出,应该取消上首功制度,理由是秦人首功”太野蛮“,太骇人听闻了,应该像古时候那般,文明一些,起码要改以割右耳来计数。 连伏生自己也没想到,他的上还真受到了摄政的重视,还点了他到偏殿里陈述,结果才进门,却见摄政似笑非笑,一副看戏的架势,良策有许多个出身秦地的狱吏瞪着他,其中更有刚从函谷关回来的司马欣,对着伏生就是一通怼。 “竖儒,谁告诉你只有秦才以斩首论功的?” 接下来是漫长的辩论,司马欣虽然贪财而无原则,却还是有点本事学识的,从春秋时齐国人割吴国人脑袋,说到齐技击的论功规则是:“得一首者,则赐赎锱金。”证明齐国也并非什么“文明国家”,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耳。 “唯一的区别,便是秦之斩首论功公平公正,于是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秦卒与山东之卒,犹孟贲之与怯夫,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 司马欣对黑夫道:“摄政,首功乃秦军立军之基,若如这儒生所言,反而会更不公平,妇人之耳与青壮之耳,染了血污,没那么容易区分,徒令妇孺也遭到屠戮罢了。“ 毕竟为了争首级,武器挥向自己的不在少数,黑夫又不是没经历过。 伏生只能承认这点,但又强调,古时候的王者之师,比如商汤、周武是可以做到的,所以才能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军队开过去不用打仗就赢了。 在伏生看来,既然摄政乃是圣人治国,自应效仿。 “血流漂橹。”黑夫却说了这四个字,这是所有鼓吹上古仁王的儒士无法绕过去的一个问题。 “殷周易代,牧野之战,一样没少流血,余还听张苍说,有《周》之逸篇,说战后周武王所杀戮殷商贵人遗老,多达十数万,沦为奴婢者更不计其数。” 春秋时期,那所谓的温文儒雅,礼乐制度,只是贵族对贵族罢了,在战场上还能敬个酒喝个诗,眼看要输了,声明自己投降,就会被好好招待——因为贵族可以换赎金啊。 至于跟在戎车屁股后面吃灰的国人徒卒,野人炮灰们,贵人们的车轮,绝不可能在你面前停下…… “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 黑夫摇头道:“听上去倒是不错,不过,吾等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种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更不可能以德报怨!” 在西河人眼里,这不是简单的战役,而是他们的复仇之战。对西河破坏最大的当属楚军,而魏军紧随其后,毕竟张耳是游侠出身,他麾下的所谓魏军,也以轻侠匪盗为主,秩序极差,对河东、西河都造成了很大的破坏。 “既然他们能来到西河,能对西河人举起屠刀,那就要有同样死于屠刀下的觉悟……” 黑夫就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凭大军不留俘虏,将蒲坂和芮城敌人尽数歼灭的。 最后能活下来的,只有那些籍贯河东,被迫从贼的河东民夫。 伏生最后讨了没趣,灰溜溜地走了,他的上司叔孙通倒是机智,抬出公羊派的理论来证明这是对的: “父之雠,弗与共戴天;兄弟之雠,不反兵;交游之雠,不同国。” “故西河人为其父母兄弟家眷邻里复仇,可也!” 陆贾给黑夫的提议就深思远虑多了:“摄政,今日西河人尽杀俘虏,因其曾屠西河。而据臣所知,不少楚、魏、赵群盗肆虐西河,又是因为十余年前,其父兄死于秦人剑下,被斩了头颅作为首功……” “秦军可没将兵器对准老弱妇孺,更从未屠城。”司马欣依然强辩。 “我家在寿春,十余年前,秦军入城,尽管未曾屠城,但破人家宅,入劫衣帛者仍不乏少数,稍有反抗,被说成负隅顽抗,杀之又何难?最后还能割了头颅,作为功赏。” “如摄政一般能约束属下的毕竟不多,我的邻人,便是被这样的乱兵所劫,一场仗下来,家家皆服素,当年尚且如此,若现在放西河之师进入魏地,彼辈杀红眼后,还能恪守军法么?” 作为淮南寿春人,陆贾对那场战争印象深刻,他以为,这种鼓励复仇的理论是有问题的。 它像一个仇恨的车轮,反复转动,永不停息,推动着双方白刃相交。结果就是六国之人不服秦,秦能取其地,而不能得其心也,双方带着怨恨,反复复仇,最后恩怨越结越深…… “难道真要将六国故地之人屠尽,这仇恨的轮子,这推刃之道,方能停下?” 堂下的辩论仍在继续,黑夫却有些走神,他一下子想起,自己参加的第一场硬仗,是秦始皇22年的外黄之战。 那时还是屯长的自己,一脚踹开屋舍,却只见到里面年迈的老者和一个瑟瑟发抖的幼孩。 他们很可能是某个死于黑夫剑下的轻侠家眷。 黑夫没有动手,他朝哆嗦着请求赴死,留孙儿一命老者拱了手,退了出来,还为其合上了门。 那是他人生中一件小事,但时隔17年,黑夫忽然很想知道,那个孩子现在怎样了? 他顺利长大成人了么? 还记得当年那个破门而入,却又彬彬有礼退出来的秦兵么?还念着父兄被杀之仇么? 他现在,是像张耳父子一样,记着故仇,拿起武器,站在张耳的军队里,在西河大肆屠戮,现在成了河岸上京观里的一颗腐烂人头呢…… 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外黄,扛着锄头料理田地,做着小本买卖? “真希望是后者啊……” 黑夫叹了口气。 历史转了一圈,他现在做的事,是新的开始,还是旧的轮回?口口声声要打破历史周期律,可事实上,连这无尽的仇恨链条,都很难一剑斩断啊…… 良久后,黑夫才止住了众人的争论,说道:“奉常说得对,若一切都如十余年前一般,不加更易,这场仗纵是胜了,也不过是又一场能并而不能凝的征服!” 他扫视面前各执己见的群臣,掷地有声地说道: “但我以为,能让这仇恨之轮停下的,绝不是单方面的以德报怨。” “而是秩序和时间!” 众人肃然,黑夫才又道: “八千、一万五千,尽作京观,大河为之色赤,西河人也该解恨了,消气了罢?” 他让文吏提笔记录,宣布道: “从十二月起,各军私自处死俘虏者,将视为私斗!往后士卒擒俘虏与斩首等功,而对军官而言,擒俘虏10人,相当于斩首11级。” “俘虏被擒获后,将由军法官统一审理,判决,根据其罪行不同,处死、为隶臣、或释放。” 没有人是圣人,不可能原谅敌人,就连儒家,底线也只是以直报怨。 那就让他们,承受的大秦国家官僚主义的铁拳吧! 用理性代替感性。 让公审,来代替私人的刑罚,这是秦国一贯的规矩,也黑夫最喜欢她的地方。 俘虏们将以杀人罪,群盗罪,强暴罪,抢劫罪,谋逆罪来论处,反正最后都难逃一个死。 其结果将是,军法官会很忙很忙,黑夫刚在云阳宫重新建立的“学室”,那些年轻法吏必须成批培训,然后立刻开赴前线,旁听、记录、最后亲自参与审判。 没时间细细甄别,原则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鼓励相互举报,在西河做过以上事的人,会死得比斩首更惨。 而张耳、项籍、蒯彻等人,更会被列为罪大恶极的战犯,对他们的审判定会宣扬得人尽皆知,最后可能会享受到赵高一般的待遇…… 司马欣等秦籍官吏自是举双手赞成,陆贾也极力赞同这种方式。 “父不受诛,子复讎,可也。父受诛,子复讎,推刃之道也。” 一句话,父母因自身罪恶而死于法律惩罚或他人报复,子女不得复仇……这是儒家为其“大复仇”做的补充,与之相对的则是“国仇九世可复!” 黑夫还追加了几个原则,发往前线,让占领河东的韩信军严格执行。 “凡诛,非诛其百姓也,诛其乱百姓者也,我军东出,是为诛乱,而非屠戮和复仇!” “不屠城,不杀老弱,不躐禾稼,未在西河的六国兵卒,只诛首恶,只要愿放下武器者,可以赦免其罪。” 顶多脸上刺个字,作为奴隶,比被杀好吧。 而对忐忑不安的普通黔首,黑夫还有一份大礼要给他们…… “等天下再统,在所有该受罚的反贼上刺完字,穿上褐衣发配后……”他暗暗笑道: “我会废除大部分肉刑!” …… 而等这场朝会结束后,黑夫叫下了陆贾等人,宽慰他们道: “汝等放心。” “我明白汝等关东之士的想法。” 墨家希望天下人都能兼爱,爱别人的儿子好似自己的儿子,爱其他国如自己的国,如此便能天下大同。 但要黑夫说,只有天下先政令一统,从肉体和精神上消灭死硬分子后,才能开始讲故事。 关于炎黄子孙,关于大一统的故事…… 数百年,几代人反复讲,才能让芸芸众生相信,自己属于同一个国家,同为衣冠诸夏,而非不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仇人时,才能谋求兼爱。 “我不是要停止这仇恨之车轮。” 黑夫独自来到九鼎殿,面朝殿内陈列的赫赫九鼎,这诸夏至宝,就像它的铸造者期盼的那样,举起手,立了誓! “我要粉碎这个车轮!” …… 但有的人,却仍在为推动这个车轮向前而孜孜不倦。 十一月底,初雪在关中降下,当前线传回韩信斩周叔,攻占安邑,张耳北逃平阳与赵军汇合的消息时,南方也有一封急报。 “项籍收复淮南后,又率师西进,对着衡山、南郡,发起了攻势……” 听闻老家有些危险,黑夫皱起眉: “来回奔走千余里,还真是一刻不歇啊,项羽这是想……围魏救赵?” …… PS:今天只有一章,因为天天在高德地图帮我导航的志玲姐姐结婚了……呸,其实是没有沙雕读者的反馈提不起精神,客服小姐姐说0点恢复,也不知真的假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63章 泥潭 这世间有许多个叫“丹阳”的地名,除了武关之外的丹阳外,江东也有一处丹阳,位于后世的皖南、南京一带。 去年北伐军自豫章东进占领此地后,割豫章及吴郡数县而置,郡治设在宛陵,但大军却常驻在北部临江的新城金陵,此邑的中心是石头城,乃是楚威王破越后修筑的石头城堡,峭立江边,夜间可听到江潮拍打岸堤,又因毗邻金陵山,遂名江陵。 摄政元年十一月底时的金陵城,不仅丹阳郡守安圃在此,连楼船将军尉阳、干越侯吴芮也从吴郡、会稽至此,江东三巨头会晤,商量的却是如何应对楚军西进一事…… “去岁九月底,我军入东海郡,围楚将虞子期于下邳,而项籍以精兵归,使蒲将军击,败我东海军,杀越校一人,卒三千,军遂退。” 之所以能保存实力,多亏了淮泗水上交通由尉阳的江东舟师控制。 但在陆地上,吴芮却完全不是项羽的对手,其手下的越兵本就成分杂糅,亦无死战之心,纯粹是为了钱帛之赏。随着这次撤退,江东水陆并进,试图拿下楚都彭城的冒险行动宣告失败,好歹他们占领东海郡南部两月,把该割的稻谷都割了,用楼船运回江东,这趟总算没白跑…… “只可惜项籍未曾渡江而东。”尉阳十分遗憾,这本是他们设下的一个圈套。 大本营差点被端,淮南残破,项籍哪受得了这种气,十月初,他率师抵达历阳县乌江亭,眺望江东,有渡水来攻之势。 但最终,项籍却为乌江亭的老亭长所劝,说平日里,江上素有楼船巡视,今日却不见一艘,恐怕是故意为之,就是要等楚军半渡,或者登陆后将他们包围,到时候上柱国麾下将士,即便人人有百夫之勇,恐怕也难以生还,这是要弃整个楚国于不顾么? 项籍这才打消了报复江东的心思,此时淮南饱受劫掠,粮食凋敝,军民皆乏食,项籍遂让季布守淮南,虞将军守东海,自己带着英布等将士数万向西进发,兵锋直指黑夫起家的大本营,衡山、南郡,欲以战养战,从两地身上割肉止损…… “今项籍日益西进,过大别,连破数县,威胁到了邾城安危,南郡、衡山丁壮皆在关中,尉郡守派人来江东请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黑夫的老弟尉惊以收降铜绿山,攻占衡山郡之功,也混上了郡守的位置,但要论军事、政治才能,只能算平庸,去年的南方战场,他带着衡山兵东进,仗着人多,救下被英布所败的安圃,本欲按照计划,继续向寿春进军,却为从陈地驰援来的季布所挫,只能满足于占据彭蠡泽北部数县,这次项羽西进,又一股脑全丢了。 “衡山乃是南郡之唇,唇若失,齿寒也,必救之!” 丹阳守安圃首先发声,在安圃看来,去年北伐军之所以没有完美实现摄政的计划,攻占淮南,全是他的过错,他这个跟了摄政十几年的老行伍,竟输给了一个脸上黥面的刑徒英布,差点连性命都丢了,实在是奇耻大辱。 “安郡守所言不错,项籍是困于淮南少粮,欲移兵就食于衡山、南郡,这进军路线,过大别南麓而西,是欲破柏举,重复吴师入郢之事也。” 作为黑夫南郡旧部二代子弟的佼佼者,尉阳在黑夫照顾下,受过良好教育,读了些兵法史书,柏举之战是孙武的得意之作,他自是十分熟络。 吴军对楚作战,历来采取争取淮上,沿淮西进攻楚国北部地区的战略,孙武却把它改为经过柏举直趋江汉地区的战略,将舟船和重装备,停于淮;主力军经过唐、蔡两国支援,直趋江汉地区,威胁郢都。 “柏举一战,吴军以少胜多,将楚军从大别追到小别,死伤无数,遂渡汉入郢,差点灭了楚国。” 而吴人在郢都做的事,至今南郡仍有流传,辟如大肆烧杀劫掠,淫楚王后宫,甚至还有伍子胥将楚平王坟墓掘了鞭尸的故事…… 安圃颔首:“不错,若使项籍入于南郡,他必会大肆报复,使邾城、江陵化作丘墟。” 在黑夫的有意宣扬下,项籍这个名儿,已经跟“吃人魔王”“屠城狂魔”联系在一起了。 “我已在当地募得丹阳兵数千,可为前锋,救衡山之危!” 安圃上次大败后,倒也痛定思痛,知耻后勇,回来后立刻补充军源,力图雪耻。 这丹阳地区百年来楚越杂糅,山险地贫,民多果劲,俗好武习战,高尚气力,其升山赴险,抵突丛棘,若鱼之走渊,猿之腾木也,光着脚也能在山林里健步如飞。 但尉阳话却没说完,他摇头道:“正因如此,才不能派出全部兵力,救援衡山……” 安圃愕然:“为何?” 尉阳不但受过良好教育,更在军旅之中有五六年历练,在胶东时,打过沧海君,在岭南时,配合韩信打了消灭骆越的最后一战,更发动楼船之士兵变,跨越千里袭击会稽,入淮泗,横大江。 对用兵之道,至少是“见过猪跑”的程度。 他说道:“兵法云,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项籍虽暴虐,但也确实是用兵高手,但若吾等当真全力西援,恐怕会中了项籍之计。” “昔日柏举之战,楚令尹囊瓦率兵东进,与吴军夹汉水相峙。左司马沈尹戎以为,吴人远来,不能持久,不必急着决战,而让他带着申息之师向敌后迂回。囊瓦沿汉水与吴军周旋,沈尹戎突袭淮,毁坏吴军舟船,还塞大隧、直辕、冥三关,如此断其粮道,两面夹击,必能大胜!” “然囊瓦嫉贤妒能,又仗着楚军势众,竟渡汉而东,结果为吴军所诱,在柏举大败,局势便糜烂了。” “我料那项籍西进,一面是为了掠衡山之粮,报复去年的淮南之役,二来也因不得渡江东,欲诱我西援,在江西决战,若我军败,不但保不住衡山郡,连江东也会动荡。” 对项籍,要采取避战之策,这是尉阳从去年战争里学到的东西,他不觉得安圃等人能与此人临阵叫板。 尉阳道:“项籍军不过两万人,南郡、衡山兵虽不多,但也远超此数,足以守住汉水以西。更何况,与当年吴军不同,项籍无唐、蔡两国之助,孤军深入敌境,只能就地掠食。衡山郡狭小,之所以立郡,是因为铜绿山,因为武昌营,而不在邾城,只要我叔父能迁邾城之民至江南,从此往西,直至汉水、云梦,数百里皆空地。” 从两年前安陆之战后,安陆人全部迁移到江南,那一带就成了一片无人区,北伐前夕,黑夫让乡亲们移居武昌种地,有大江和舟师保护,如今尉阳回头一想,可能从那时起,仲父就在做最坏打算,提防楚人乘南郡空虚西进了…… 项籍即便跑到汉水边上,也一粒粮食都找不到,若再往前,想到江陵城打秋风的话,非但后路将为舟师所断,关中的援兵,也该回到南郡了。 到那时,项籍腹背受敌,他们甚至有机会,将此人彻底歼灭! “但衡山守请求支援,尉阳,他可是汝叔父。”安圃仍意有踌躇。 尉阳却不以为然,他对仲父言听计从,对叔父,却仅当其是长辈:“叔父是治民官,而非战将,吾等需要根据临战时势而做判断,且等南郡利君的书信,若他也要求江东驰援,那形势才是真的危如累卵。” 这时,一旁久久未说话的吴芮却提议道:“我军何不先分兵三处,我以越卒继续袭扰东海,尉郡尉以楼船袭寿春,而安郡守便采用当年沈尹戎之策,迂回项籍后方。只要寿春告急,只要东海糜烂,而后方的县邑又一个个失陷,项籍便面临抉择,或是继续向西,或是撤兵东归,不论如何选,江东都做到了该做的事!”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围魏救赵之策呢?” 尉阳意味深长地看了吴芮一眼,对此人,他一直是防着一手,此番二人看法相似,倒是稀奇,遂颔首道: “没错,不论他是留,还是退,江东都起到了牵制作用。” 黑夫曾来信告诉过尉阳,江东就是敌人背后的刀子,他不知道你会何时发难,必须时刻提防,牵制敌后,这便是江东存在的最大价值。 “不求这刀子一次插进敌人心脏。” “只望它,一刀刀,一次次,不断给其放血,叫重瞳儿痛痒难耐!” 这是尉阳做出如此决策的最大依仗,他觉得,自己领会了仲父的全局战略。 “若吾等判断错了,那便是南郡的罪人。” 安圃仍未能站在全局考虑事,沉溺在过去的失败里无法脱身,若这次因为他不回援,导致衡山再失,他恐怕无颜面再见摄政了。 “可若吾等判断对了……” 尉阳作为小辈,替安圃、吴芮倒了酒,笑道: “那南方战场,会变成一个泥潭,让项籍陷于此处,他陷得越深,陷得越久,仲父便能发大兵东出,横扫中原,早日一统天下!” …… ps:吃粽子回来晚了,第二章在0点左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64章 越兵 金陵会议结束后,各自控制江东一郡的三人分道扬镳,安圃要离开石头城,召集丹阳兵,准备前往豫章,伺机断项籍后路,而吴芮手下的越兵远在曲阿屯守,尉阳的楼船舟师则停靠在江乘,接下来恐怕要一分为二,奔赴东西了。 尉阳才离开金陵,便唤来自己的长史朱建,将今日之事告诉了他。 朱建乃是衡山郡人,尉惊和安圃夺取邾城后,朱氏成了最积极的协助者,只求能在新政权里分得一杯羹。 朱建便是最优秀的子弟,被派到尉阳手下做事,他善言辞,富谋略,今日尉阳提议的“避免与项籍决战”,便是朱建最先提议的。而他们家族产皆在邾城,却能主张全城迁到武昌去,这一点便让尉阳十分惊异。 此人倒是看得很开,笑道:“若邾城沦为战场,我家岂不是损失更大,甚至可能举族被屠,自从几代人前从邹地远迁,朱氏便想明白了,土地、房宅、官职、钱帛,都可以失去,但唯独不能失去的,便是族人性命,只要族人还活着,以上种种,一朝散尽,十年复得!” 这番见识让尉阳十分器重,而朱建听完今日三人合议后笑道: “这位干越侯,倒是与将军所见颇同。” 尉阳却有些忧虑: “吴芮哪里是与我所见略同,仲父的这位结义兄弟,不过是,想要保存越人的实力罢了!“ 从去年攻取淮南失败后,尉阳一直觉得,江东是注定无法单独战胜楚国的。 不仅是楚国几个将领十分骁勇善战,更因为,江东的主力,不再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南征军老卒,而是当地征募的越卒…… 譬如吴芮,他手下的一万主力,派去随黑夫入武关,剩下的继续从会稽、东瓯、闽越、干越新募,直接由当地越人君长,带着族人加入,合兵近两万。 看上去很多,但实际上,不过是乌合之众。 在吴郡驻扎时,越人便不服军法,私斗就不说了,吴越人一言不合拔剑是常事,擅自出营者也数不胜数,他们目的也很硬核,居然是参加当地吴越人的赶集…… 有的人赶完集后,竟就赶着用战利品换的马、羊,扛着袋粮食,直接回家去了,再未归来。 这群部族兵既没有行伍秩序,也无死战之心,在进攻东海郡时,见利则进,不利则退,比起跟楚兵搏杀,他们对抢掠战利品更感兴趣。 如此兵卒,的确只能用作袭扰牵制,难堪大用。 尉阳不由感慨:“这些吴越之兵确实骁勇,但蛮性难驯,非得如孙武一般,用铁一般的军法纪律好好锤炼一番,方能成军啊!” 朱建却笑道:“郡尉,若吴芮有这般本领,你与徐郡守,岂不是要夜不能寐了?” …… 若尉阳知道吴芮现在在做什么,恐怕真要夜不能寐了…… 吴芮回到曲阿时,听他的次子吴郢说,营地里的东瓯人和闽越人差点又打起来了。 “又来了。” 吴芮一愣,朝地上唾了一口,一年多了,自从越兵成军后,他天天都要料理这些破事。 除了被中原人统称为”越“外,这群遍布东南的越人部落,鲜少有共同处:东瓯和闽越本是一个祖先,都是末代越王的儿孙,在越被楚国灭亡后,跑到远方建立的。 但两国的文化形态却大不相同:东瓯恪守越国传统,已渐渐文明化,而闽越却融入了野蛮的闽人,崇拜蛇,有许多古怪的传统,依然剃短头发,身上纹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蛇形,连兵刃也是蛇剑、蛇矛。 两国因为继承权和土地问题结成死仇,几代人来相互攻杀,最后让这对冤家消停的,竟是秦军…… 而来自会稽各个山谷的于越君长们,他们的打扮就文明多了,由于被楚国间接统治百余年,风俗尚楚,乍一看与淮南楚人无异,但一开口仍是难懂的越言。 亦有来自外越的群岛之民,他们终生都在与海打交道,潮来汐往,身上永远散发着鱼腥味,耳朵、嘴巴上都垂着重重的耳环,挑选营地时总喜欢在临水的地方,据说他们还有一些对大海的奇怪崇拜,将新生儿放到海里,让他从出生便呛呛海水之类的…… 吴芮所属的干越人,则是早就迁徙到豫章的一支,以冶炼出名,但这批最忠诚的手下,大多被调到关中战场去了。 可以这么说,吴芮名义上是会稽郡守,越兵统帅,可实际上,他竟是个光杆司令。得靠与各部落君长攀交情,甚至结儿女亲家等方式,才能得到一致拥戴——黑夫将吴芮当做利用诸越武力的工具,诸越何尝不是将他当成一个与黑夫政权往来的媒介呢? 不要在自己离开时自相残杀,这就是吴芮对手下各部落的最低要求了。 听闻有械斗发生,换了一般的军队,肯定要让军法官出面,但越人不行,他们有自己的规矩。 “死了几个人?” “九人,东瓯六人,闽越三人。” “不算多,不算多。” 吴芮松了口气,两万人人带剑,脾气暴躁的越人聚集在一起,械斗死了百人以下,都是寻常事。 “因何生隙?” 吴郢说明了缘由: “东瓯人昨日烤了一条蛇食用,而那蛇的颜色,恰恰是闽越人这月要祭拜的,双方遂起了口角……” 这都什么事啊…… 一番劝慰,由吴芮做主调停,又与东瓯、闽越的君长干了好几竹筒米酒,给死者赔偿,这场闹剧才算消停。 回到营帐,面色熏红时,吴芮不由指着这乱糟糟的越兵营地骂道: “徐舒、尉阳等人,疑我久矣,我难道不知?但摄政之所以留着我,是因为他知道,这些越人,除了我吴芮,谁也镇不住!” 吴芮能拍着胸脯保证,若黑夫将他调往他处,换他人来,这群越人,必将分崩离析,各回各家! 然后靠几个文官和尉阳的楼船,就能镇住整个江东蠢蠢欲动的楚人? 痴心妄想! 等午夜时分,稍微清醒些,吴芮翻来覆去,想起一事来,又唤来儿子问道:“那楚客……还活着?” 吴郢禀报道:“父亲不在时,一直押在最里面的营帐中,儿亲自给他送饭。” 末了又补充道:“此事,军正不曾知晓。” “将此人带来罢。” 吴芮想了想:“但要先给他换上女子衣裳!” 他低声嘱咐道:“不可不防,若是他人问起,就说是我醉了,叫嚣着要女人,从女闾带了娼妓来服侍。” …… 身为说客游士,一颗强大的心脏是最基本要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否则被敌人一吓唬,连要说何事都忘了,如何游说? 但楚国说客武涉,此生还从未有过穿一身女装的经历,虽然心里膈应,但他仍面不改色,刚入帐后,便近前对此前从未谋面的吴芮道: “吴君终于愿见小人了……” 武涉是随项籍一同回淮南的,受亚父范增之命,在吴芮尚在淮北时,前往拜会,却被吴芮软禁,不见,不杀,一关就是两月。 吴芮披散着头发,箕坐无礼,一副蛮夷之态,笑道: “先前你满口胡言,关了你许久,你大概已想好要如何说了。” 武涉却摇头:“小人只是觉得可悲。” “如何可悲?” 武涉叹道:“昔有吴王夫差,大霸东南,黄池之会,与晋定公争长于,何等威风。“ “昔有越王勾践,勾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当是时,越兵横行於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 他朝吴芮作揖,面露讥讽:“而身为吴王之后,拥有越王之故地兵卒的吴君,却谨小慎微至此,连在营地中见一使节都要遮遮掩掩,生怕被黑夫所知,岂不可悲?可笑?眼下我虽衣妇人之衣,可实际上,在作女子谄媚之态,扭捏不前的,恐怕是吴君罢!?” …… ps:感谢江南南的白银萌,还有其他打赏的读者,月票推荐票等,补更计划明天提上日程——反正没多少字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65章 划江而治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吴芮方才被武涉说成是“妾事黑夫”,却非但不怒,反而痛快地承认了: “楚威王时兴兵而伐越,杀越王无彊,尽取故吴地至浙江。而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於江南海上,服朝於楚。各部如犬如马般侍奉楚国百年,到我时,却能妾事于执掌天下权柄的大秦摄政,岂不是比过去强多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忽然大笑道:“吾等参加过南征的将尉皆知,吾兄,他是不可能纳妾的……” 武涉却没听懂这个黑夫旧部们才明白的笑话,摇头道:“只怕吴君的这种日子,也长不了。” 不知是否女装有加成,武涉的小嘴比起数月前在鸿门宴上,犀利了不少。 “过去两年间,天下共苦秦久矣,北伐军与楚军,虽未曾有实际的盟约,然仍相与戮力击秦,黑夫战西楚,而项将军战东楚。” “这本是依照那亡秦必楚的预言,复兴大楚的好时机。秦已破,胡亥死,项将军不计前仇,派小人入鸿门拜见,欲与黑夫计功割地,分土而各为王,自此天下安定,以休士卒。” “然而小人在鸿门观黑夫面相,才发觉他,容貌颇与二人相似……“ “哦?似谁人?” 吴芮笑道:“我倒是听人说,吾兄容貌似大禹,面目黎黑,吾兄则说,天下黔首劳作之人,皆是如此。” “不过是收买人心的虚言,此人一贯虚情假意。”武涉说道: “我学过相面,观黑夫容貌,与秦始皇颇类,皆是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有这种面相的人,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 “果然,黑夫有封豨长蛇之志向,他曾忠于秦始皇帝,然反复无常,诈死而凌杀其子嗣,淫乱其后宫,其不可亲信如此。事后却虚情假意,仍以忠诚自居,欲欺天下人。” “明面上尊虎狼之秦为主,实则,他是想要做第二个秦始皇帝,自立摄政,大权独揽,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贪得无厌到了如此地步!” 这是斥责黑夫首先挑起内战了…… 但这点丝毫不能打动吴芮,他小拇指掏了掏耳朵道: “我怎听闻,是六国在西河大肆烧杀抢掠,激怒了吾兄?” 武涉冷笑道:“不瞒吴君,早在函谷关时,项将军得谋士建言,说南北两秦并立,楚国才能得利,应不攻关中而南下袭南阳,断武关道。然项将军以灭秦大局为重,未曾采纳,反观黑夫,他早在入武关之时,便授意江东渡江击淮南,其人品相差若此……” “人品能赢得天下的话。”吴芮摇头: “这做皇帝的,便是扶苏那样的人物了!” “兵者诡道也,吾等动兵前,难道还要先通知楚国一声不成?” 武涉有些难对,只好强行换个话题: “可黑夫不但对潜在的敌人如此,对麾下功臣,亦是如此。自从他入咸阳后,置官授爵,弃封建而置郡县,与秦时无异。吴君虽自以与黑夫为厚交,结拜兄弟,为之尽力用兵,有抵定江东之大功。然所封功赏,不过一关内侯,食千户而已,竟无实封之地,更未能跻身九卿,还以尉阳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儿来制衡、监视,其不顾旧情至此,真是让人齿寒啊。” 吴芮还是摇头:“从南征开始,一向赏罚分明,吾兄待我与赵佗不薄,我二人明明功不及东门豹、韩信,然皆得封侯,我已十分满意,岂敢再有非分之想?“ “那是在北伐军中做比较,吴君不如和楚国的诸位封君比比?” 武涉这下可来了劲,一个个数起楚国的大领主们来。 “蔡赐,为房君;范增,为巢君;龙且,为郯君;英布,为六君;钟离眜,为朐君;申阳,为河南君;郑昌,为颍川君,韩国摄政……” “但凡是复兴大楚的功臣,皆得封赏,还都是实封,高者万户!” 这倒是实话,楚国目前已经恢复了他们最喜欢的封建制,名义上的楚王是最高领主,掌握实权的则是“东海公”项籍,整个东海郡都是他们项氏的封地,其余各地也尽数瓜分,这是维系政权的动力,虽然内部对项籍封赏偏向故旧亲朋,也有些不满…… 但至少看上去,楚将的确是利益均沾了。 “而韩王成、魏王咎,这些六国之后,皆为楚国所立也。” 武涉长揖在地:“黑夫欲独吞天下,而项将军追求的,是共分天下,若吴君在楚,可不只是一介虚封之侯,而当为王!” “当今黑、楚之胜负,决定于南方,而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黑夫胜,左投则楚国胜。将军何不反黑而与楚连和,尽取江东百越之地,与楚军并力西进,楚取江陵,而将军取豫章、长沙,自此划江而治,与黑夫、楚国三分天下而王之?” “至于叫吴王、越王还是吴越王,君自取之!可与楚国分庭抗礼。” 武涉日思夜想的游说之辞,算是说完了,他有些颤抖,自从西河退兵后,六国便失去了优势,尽管项籍连败江东、衡山军,但在总的战略上,已处于被动,只能寄希望于攻入南郡、衡山,让黑夫南北不能相顾。 他们急需新的盟友。 由于越人身份,在黑夫势力的有些暧昧尴尬的吴芮,就成了最佳人选。 但吴芮,会如此轻易被说服么? 良久后,吴芮才反问了武涉一个问题: “当年王翦在江东时,为何没有悍然称王?” 武涉一愣,吴芮却继续追问:”我听闻,当年王翦已虏荆王负刍,平楚地为郡县,因渡大江,南征百越之君,有楚客前往游说,劝他在楚地拥兵自立,与秦划江而治,却被王翦所杀,汝可知,当时王翦为何没有悍然称王?” 武涉垂首道:“是因为他的愚忠,王氏之所以有今天的下场,皆是因为愚忠。” “不,是因为王翦看清了形势,天下大势已定,任何反复都将遭到灭顶之灾。” 吴芮笑道:“划江而治,为江东之王,看似诱人,可仔细想想,一个当不了几天的短命诸侯王,和一门两侯、三侯,能够长享的荣耀,孰贵?” 武涉知道,自己的游说,恐怕又要失败了,遂急切地说道:“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楚国尚存也!” “楚国今日亡,则次日必取足下,黑夫除了容貌颇似秦始皇,更类越王勾践,为人长颈鸟喙,这样的人,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 “小人唯恐黑夫得志之日,将会效仿勾践杀文种之事,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 吴芮却站起身来,示意儿子与亲信,将武涉按倒在地,堵上嘴巴。 “藏着蒙尘的弓,也好过拉断弦,伤了主人手,被扔进火中烧了。” “老狗若对主人狂吠,也是被烹的下场,可若它乖乖趴着,难说还能安然终老,幼犬们亦能长久富贵……” “我虽是越人,少文,却也明白这个道理!” 汉朝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异姓诸侯,又岂会没有一点自己的生存智慧? 吴芮手一挥:“送客,为我谢项将军!” “若有机会,我与他,且再次会猎于淮南罢!” …… “父亲,这武涉,送过江去么?”吴郢稍后复归,询问如何处置武涉。 吴芮却在案上假寐,闭着眼道:“不必,杀了罢。” 吴郢大惊:“父亲,这么做,会不会太绝了?万一……“ 吴芮倒是不以为然:“项籍和范增若真还需要我,便不会在意这区区谋士的性命。” “反之,他若被人发现,我便是黄泥落下裳,说不清了,而你伯兄吴臣的前程,也会受到牵连……” 吴芮已经为自己的家族,想好了未来,次子留在身边继承干越的部众,以及同诸越的亲密关系,他们家族,将是摄政治理越地的桥梁。 而长子吴臣,则在中央发展,朝野都有人,足以保家族富贵。 “那要如何杀?” “随你,将尸体毁了便是,外人问起,就说是连夜找来女闾女子不讨我欢喜,被我一醉之下,处死了!” 吴郢有些踌躇:“这江东虽是法外之地,但父亲动辄杀人,恐怕会叫军正记下啊!” “最好记下,报上去,叫摄政知晓!知道我这做季弟的,贪图女色,胸无大志!” 吴芮倒是没说谎,他自己早年也曾有过的那点小野心…… 早就被腹中的小虫给吃空了! 儿子走后,吴芮拍了拍腹部,里面有浑浊晃荡的声音,他病了。 在江南江东常年生活的人,尤其是天天下水的越人,即便再小心,又有几个不会染上血吸虫的? “吾寿也不知还有无十年,狡兔死,走狗烹?” 他唾了一口:“肉中有虫的犬肉,摄政恐怕也不乐意吃!” …… 武涉眼前的蒙布被解下,看到东方天已大亮,太阳升的老高,而他却未在去江边的路上,反而被人按着,跪倒在一个池塘长长的木桥上。 池塘里看似波涛不惊,可不时有颜色黑褐的“枯木”从土穴中出来,浮在水面上,甚至睁开了惺忪的眼。 这是大鼍,古代的杨子鳄,江东的楚越贵族常养于池中,喂以猪犬,有时也将罪大恶极的犯人投下去,让他尸骨无存,作为一种酷刑。 这是吴郢能想到“毁尸灭迹”的法子,他这会在捡起石头,哈哈大笑,砸着这群半冬眠的鳄鱼,让它们做好开饭的准备。 但武涉却没有小便失禁,哭爹喊娘,而是在面色煞白许久后,还在做着最后的游说努力。 “小君子,汝父之所以欲杀我,是以为,这天下形势,已是黑夫必胜而六国必败,就像当年秦始皇帝灭六国一般,摧枯拉朽。” “这的确是事实,自从离开西河,六国各顾其家后,便注定要被各个击破。” 项籍说得对,那的确是双方都输不起的最后一场仗! 武涉咬着牙道:“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黑夫安好!” “若黑夫骤然死去,他这所谓的新秦,便将分崩离析,各郡分立,再难相顾,届时,必是楚国将胜。到时候,还望吴君父子,能做对的抉择!” 吴郢骂道:“摄政年富力强,你这说客,胡说什么!” “庆忌、秦武王,都曾觉得自己年富力强,但人之性命何等渺渺,不就是随时会死么?” 武涉哈哈大笑,迈步向前,有些哆嗦。 “我不是个好说客,辜负了亚父,辜负了楚国,三次游说,无一次功成,该有今日之亡。” 塘中的鳄鱼开始陆续苏醒,饿了许久的它们,已是饥肠辘辘,渴望新鲜的血肉…… “但我亦大丈夫也,岂能衣妇人之裳而死。“ 武涉回过头,提了最后一个要求: “在下能赤着身子,入水么?” 吴郢默然,和亲卫们再没了取笑的态度,肃然颔首,甚至长拜作揖,为这个楚国说客送别…… 扑通一声,似有重物落入水中,池塘翻腾,血肉横飞。 过了许久,又归于平静,只有几只张开血盆大口的鳄鱼鼓着腹,懒懒趴在岸边,任由飞鸟那长长的喙,啄去利齿上的残存皮肉…… …… 十二月初,楚军前锋,终于抵达衡山郡首府,邾县(湖北黄冈)。 脸上刻画黥字的英布,总算松了一口气,经过持续一年苦战,楚人已十分疲敝,尤其是跟随项籍入关的众人,更早已被漫长的归途磨平了战争的热情。 但这次西征,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一来是为了报复黑夫江东军对淮南的破坏,但江东舟师又拥有绝对的水域控制权,楚军不敢渡江,只能对旁边的衡山郡撒气。若能引诱江东回援,在陆上彻底击垮江东军,那楚国将在未来的战争里,减少后顾之忧。 二来,则是淮南的稻谷多为尉阳派人抢收,以舟船运回江东,这可苦了楚军,他们从河东一路跋涉回来,尽管项羽拼命押着沿途韩、魏盟友提供粮草,但仍是半饥不饱,许多部队已到了仰食桑葚的程度,本想回到淮南能吃新米,谁知当地人比他们还惨,已经不得不天天下水捉鱼捕虾才能维持性命。 所以项籍决定,从衡山郡割肉疗伤,以战养战。 若能击破衡山,威胁到黑夫的老家南郡,自己的北方盟友,也能在黑夫的攻势下,缓一口气,让天下再次拥有合纵讨黑的机会…… 战争的过程倒是很顺利,项籍在小规模战役指挥的能力无人能够怀疑,英布作为前锋,一路上连下数县,抢夺县仓,解了楚军饿乏之患,又击破柏举,为后方大军打开通道,离开大别山地区后,前方一马平川,再无险隘。 可就在他们进入这片江北的富庶区域后,所见的人影却越来越少,遭到的抵抗也越来越弱,在遥遥望见邾城时,他甚至听说了,黑夫的弟弟,衡山守尉惊逃跑的消息…… “是个无胆之辈。” 英布如此嘲笑,他让人在城外扎营,等待邾城本地人投降,过去在淮南、东海攻城略低,也是类似套路,只要秦吏被杀或逃亡,当地豪贵氏族便会迅速投靠。 但斥候传回的消息却让人惊讶,他们进入了一个荒凉的郡府。这座城市数万人口,几乎都消失了。 待一个时辰后,项籍亲率大军抵达邾城郊外时,才得知此事,心中生疑,一问英布何在,却被告知,在城中搜粮搜人,抢掠这座郡城的财富。 项籍皱眉,恰在这时,却有斥候匆匆来报: “上柱国,邾城,起火了!” …… PS:4000大章,第二章在0点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66章 焦土 因为是人为放火,几处同时发难,又随着江上劲风一吹,大火的蔓延,使得贸然入城搜粮的英布及数千楚卒被迫撤离。 邾城虽然比不了江陵,但好歹是一郡首府,步行够走许久了,楚军突烟冒火,寻路奔走,急急奔出,军士自相践踏,死者伤者颇多。 人是出来了,但整个城市,却已难以挽救,火焰在里闾间游走,一直烧了整整一天一夜,火光映红了数里江面,站在对岸的鄂县(湖北鄂城市),看得清清楚楚。 但身为衡山郡守,尉惊却毫无隔岸观火之感,看着那火焰腾空而起,浓烟飘过江来,他心中实与渡江而来,望着家园焚烧的邾城居民一样,有无尽的痛苦。 “我愧对衡山人之厚望,也愧对仲兄信任!” 自从秦始皇三十七年,与安圃将豫章兵连克铁山、铜绿山,入鄂城杀伪楚王襄强,江陵之战后,南方大势已定,又汇合东门豹攻占邾县,自那以后,近两年时间里,尉惊从未离开此地。 他的能力和大多数黑夫旧部一样,只算平庸,初任郡守,战战兢兢,生怕自己搞砸了事,还是黑夫教了他一个办法。 “你觉得自己比南郡守萧何,孰贤?” 尉惊老老实实地回答:“弟远不及萧郡守。” 黑夫便教他:“你且看着隔壁的萧何,他怎么做,你便怎么做。” “这就叫萧规惊随!” 于是尉惊便一板一眼紧随江陵城脚步,萧何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萧何又是个聪明人,明白黑夫的意思,随将政令一式两份,也给衡山送去,还特地标明如何损益,能适应衡山民情。 两地一衣带水,言语风俗相通,能在南郡推行的政令,在衡山郡也差不到哪去,两年下来,还真被尉惊搞得有声有色,衡山和南郡一起,成了黑夫打赢南北战争的关键,南郡出人出粮,衡山则出铁出铜,源源不断供应前线。 后来萧河北上为治粟内史,但尉惊也算出了事,依然沿用故政,与当地氏族豪长交好,让安陆人在武昌屯田居住,充当南郡与江东的交通中点,甚至在淮南之战里,救了丹阳兵…… 但这平静,却在楚军西进时被打破了,尉惊是真的大惊失色,一面调集郡兵在柏举守备,一面请求江东、南郡支援。 正当他打算亲自前往柏举,与楚人决一死战时,总揽荆州五郡之政的利咸却下达了一个令人惊骇的命令: “撤离邾城,徙民于鄂城、武昌,坚壁清野!” 江东的三郡也派船只抵达,声称鞭长莫及,难以救援,但他们会断楚军后路,希望南郡、衡山配合…… “尉阳这孺子!这是见死不救么?” 尉惊大怒,却又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执行这焦土之策。 邾城虽是首府,然其人口,不过相当于一个大县,靠着江汉地区海量的船舶,将满城人口陆续转移到了一江之隔的鄂城、武昌安置,至于郊外的县、乡,便难以尽迁了…… 在这迁徙过程中难免有冲突,邾城中的朱氏倒是积极响应,但另有近郊的大族黄氏拒绝迁徙,其家主年迈,八十多岁的老爷子,甚至拄着鸠杖,在尉惊派去的人面前,历数起自己吃过的盐来: “老夫年岁八十有二。” “自生至今,一直在此乡居住,傅籍,娶妻,生子,如今又有了许多儿孙。” “汝等绝非第一个站在此,威逼利诱,让我迁走的人。” “七十年前,白起残破夷陵时,楚王逃跑时,我年十二。邾县还不叫邾县,当地的楚国县公让吾等随他们去往江南之地,吾父母不从,带着我躲在井中,秦军来到此地,却也未将吾等如何,日子依然照过,就是律令多了些,租子高了点。” “之后邾县几次在秦楚之间易主,几次更名,邻人迁来徙往,唯独我家哪都不去,产业自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富,外人来了,都得敬着三分。吾有子数人,死于历次秦楚交战,但子又有孙,孙儿长大,嚷嚷着要去参加南征,有的死在岭南林中,有的则随那位武忠侯打了回来。” 他鸠杖重重一敲: “老朽见识了那么多,现在却要我走,摒弃祖坟?” “但项籍凶残,会屠城!”尉惊手下的官吏如此吓唬老人家。 老丈却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当年楚国县公说秦人虎狼之师,贪婪古板,会屠戮所有人的脑袋,系以为虏。” “那些秦吏则又言楚人皆是群盗,毫无秩序可言,归来后,会纵乱兵劫我家财。” “就连汝等南征军,也被说成叛逃的戍卒,见人就杀……“ “说来道去,都是为了骗吾等离开,我若次次都信了,这世上,恐怕早无黄氏了。” 他嘟囔着,难以理解这世道: “秦国?楚国?有何区别?邾县人现在谁说得清自己究竟是秦是楚,汝等南郡人亦然,可还分得清?” 最后化作三个硬邦邦的字。 “我不走!” 尉惊听闻此事后,一下子想起他妻子的祖父,匾里的阎公,就是被胡亥、赵高强迁时,不屈而气绝身亡的。 他没硬下心肠,让人不必为难这位老朽,只告诉了他一个事实。 “等全城人走了,邾县会被烧毁。” 最后的结果是,老丈默然半响后,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依旧不走,只是摇头: “烧屠了邾县的,是汝等,不是所谓的楚兵啊……” “是啊……” 此刻脑海中回想起那老者的话,尉惊不由自责:“抛弃邾县,让数万人颠沛流离的,分明是无能的我啊。” 他只希望,那位留在江北的老人家,能顺利度过他人生中,不知第几次动荡…… 但数日后,当尉惊抵达武昌,与南郡守利咸汇合,计划在汉水阻击楚军时,利咸对此事,却有不同的看法。 “你啊你,真是糊涂,说成是楚盗所烧即可,何必为自己揽过?” “更何况,不论是从这一战,还是站在长远看,烧了邾县,其实是好事!” …… “好事?” 尉惊有些难以接受,对这位昔日上司黑了脸: “一万户人家抛弃田宅祖坟,被强迁至他乡,每天半饥不饱,是好事?” “邾县百年经营,几千座屋舍化为灰烬,那些工坊、集市,好不容易免于战火,皆是满城军民一年来用心经营恢复,如今毁于一旦,被自己人烧了,利君,这是好事?” 他就想不通了,利咸怎能如此冷血? 利咸年纪较长,已近五旬,作为整个集团里第一个尊黑夫为主的人,他地位非凡,是安陆系的智囊,也是黑夫留在南方的定海神针。 见尉惊还是那么感情用事,利咸顿时皱起眉来,斥责道: “惊,你若是想有朝一日,跻身朝堂,便不能只盯着一城一池,而应看到全局!” 他站起身来,讲述自己做出这个艰难决定的缘由。 “我在豫章时便遣暗探入淮南,故知所谓六国余孽,唯楚独强,其中更以项籍最为骁勇,麾下众将也久经战阵,横行两淮中原,不易相与。” “摄政主力在关中,而南方无大将,故去岁淮南之役,虽有斩获,却最终功败垂成,若无善战之将,若无百战之师回援,光靠南方的老弱妇孺,蛮夷越兵,决计无法独自与楚国角力,故不可攻,甚至不可守,而应当避其锋芒……” “若依你之见,集结江东、荆州之兵与项籍战于旷野,反而是正中其下怀,此人犹如赌徒,他是在赌国运,赌一战而胜,彻底扭转局势,而吾等却不必与他对赌,只需要慢慢磨,坚壁清野。从两年前起,安陆早已空无一人,如今只需撤空邾、西陵、夏口三县,渡江安置,而青壮则可为上万民兵,助我阻楚军于江汉。” “楚军在邾县无以掠食,必不能久,若原路撤退,过大别南麓归淮南,将遭到我军衔尾追击,而丹阳、吴越之兵扰其后。” “若继续向前,欲进攻人口繁盛的南郡西部诸县,则必先经过这数百里无人焦土,时值严冬,寒风料峭,必死伤惨重,其后还要强渡汉水,进入云梦旷野。” “而两郡精兵,则可效仿当年摄政授予季婴的故计,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定要让项贼困于云梦!只要拖到赵佗抵达南郡,将其包围,则项籍必死,楚国必亡矣!” 打不过,就苟!这是多年来,利咸他们从某人身上学到的妙招。 在利咸看来,当项籍无法接受淮南的损失,定要出兵来衡山找场子时,他便中计了。 对楚人而言,局势如一个泥潭,越是挣扎,陷得越深,但若不挣扎,也最终是死路一条。 从西河到江东,绞索早在黑夫击破武关那一刻,便套在六国脖子上了!剩下的事,只是慢慢系紧而已! “这是从此战的角度看,为了最终的胜利,衡山,必须做出牺牲!” 利咸是那种命令属下去死,也会不眨眼睛的人,他的心里,永远计较的都是损益得失。 尉惊颔首,虽然心里仍有些自责,但他并非不识大局之人,但还是喃喃道:”身为长吏,失我治所守地,使我百姓流亡,惊之罪也,此战之后,我或将辞去郡守之职……” “我果然,只适合做一富家翁。”两年经营一朝荡然无存,尉惊依然有些颓唐。 “岂能作此小儿女态!你真是糊涂,战后的衡山,才是吾辈大有作为之地!” 利咸又斥了尉惊一通:“摄政早已说过,衡山地方狭小,南北又有大江相隔,之所以能立郡,因为铁山、铜绿山的缘故,而非邾县,如今看来,那地方港湾狭小,难堪大任,并不适合做郡府……” “最合适的地方,恰恰是武昌!” 被黑夫以整个荆州五郡托付,利咸对此地未来的发展,战略重点,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他侃侃而谈道: “依我之见,荆州之形胜有三,武昌、襄阳、江陵!” “以天下言之,则重在襄阳;以荆州言之,则重在江陵;以东南言之,则重在武昌!” “襄阳、江陵两地无需多言,何言乎重在武昌也?夫武昌者,扼束江、汉,襟带吴、楚。春秋时,吴、楚相攻,即有事于夏口,盖其地通接荆、岘,江、汉合流,为兵冲要地。东南形胜必在上流也,顺流直下,则豫章、江东尽在域内,故曰重在武昌也。” “摄政眼光独到,早在武昌还是一片荒地时,便相中此处,南征军以此为基,设大营,中转辎重兵卒,各地舟车汇集,一年成市。” “北伐时,又以安陆的老弱妇孺在此屯田筑邑,渐成规模,一年成城。” “今更借着避楚军屠城之机,让衡山人南徙,此战之后,便可撤销邾县,将汉水以东诸县并入,称之为江夏郡,治所位于武昌,再一年,必成江南都邑,此地的户口、商贾、繁盛,将十倍于邾县!” 利咸语气稍稍温和了些:“届时,吾等再禀于摄政,以江夏郡为夏公世代封地,减其徭役、租税。” 他对荆州未来的规划,需要尉惊帮忙背书,得到采纳的成功率更高,而他,也能借此机会,一举进入朝中,为君侯,为九卿! 有效果了,这未来的愿景让尉惊有些痴迷,他喃喃说道: “仲兄起兵时说过,他是想彻底结束这乱世罢……” 尉惊又想起,那个邾城郊外,坚决不迁的黄氏老丈了。 安土重迁,这才是人之常情啊。 “我只愿吾子吾孙,从出生到垂老入葬,都只用待在一个地方,再也不必经历战乱流离!” “你放心。” 利咸拍着他的肩,激励尉惊与自己携手度过这难关:“这是南郡人最初的期盼。” “也是全天下人的愿望!” 惊颔首,旋即眼中有些惊讶,又闪过几分喜气,他站起身,指着外面道: “雪……下雪了。” 利咸回过头,果然看到洋洋洒洒的雪,从阴郁的天际飘落,落在武昌城,排队住进北伐军故垒屋舍的衡山难民头顶。 它们也落在百里外,大江对岸,烈火熄灭后,一片焦土的邾县地上,好似在丑陋的疮疤上,撒了层盐霜…… 利咸的嘴角开始上扬,而后是狂喜的大笑: “天助!天助!” “这场仗,是吾等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67章 江与夏之不可涉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作为新楚国的三闾大夫,对这首屈原在楚国东迁时所作的《哀郢》,昭骚自是背得滚瓜烂熟,但这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江夏”。 作为楚国最古老的贵族,他们昭、景、屈三家在复兴楚国的战争里,没能抢到头筹,投资的另一位“楚王”景驹被项籍给杀了,这也导致三家未能在新朝廷里占据要职,昔日被秦朝夺走的封地也没要回来,反而被项籍与其麾下功臣故旧分了,三家之中,官做最高的仅剩下一个昭骚,还只是没有实权的三闾大夫。 此番随项籍西征,昭骚是带着政治目的来此的,早在东迁后,楚国内部怀抱复国梦想的贵族,便一直笃信一件事,那就是三楚大地的人,他们长期受到秦吏的压迫,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只要楚军入境,自然是人心所向,不独箪食壶浆,更当以芳草花门于界首迎接也。 也就是说,只要出兵,衡山、南郡的同胞肯定会充当带路党,还会在边界用香花芳草搭起彩门迎接,感慨:“终于打回来了,西楚父老盼王师久矣……” 后来楚国虽亡,但这种想法依然伴随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预言,在楚地留存,在项籍反秦后,楚国各地剩下的大小领主纷纷举兵响应,东楚一朝异帜,各地楚人杀秦吏而叛者数不胜数。 在见识到“大楚兴”这旗号的力量后,一些人,再度将目光投向衡山、南郡,随着黑夫与楚国正式开战,有人悲观也有人乐观,“一统楚国”的想法越来越重。 在项籍回到楚国,驱逐了江东滋扰之师后,楚国内部“打回西楚去”“收复郢都”的呼声极高,淮南损失太重了,他们必须让敌人也尝尝痛楚的滋味。 而先前从衡山郡流窜到淮南的葛婴等人投靠了楚国,他们说南郡、衡山徭役繁重,两个郡都在支持黑夫灭秦,百姓早有怨望,楚国内部如蔡赐等人,遂想当然地觉得,西楚、南楚之地也会与两淮一样,楚军一到,便能望风披靡。 尽管项梁和亚父范增提出了异议,认为南郡、衡山的百姓长期生活在秦吏统治下,与东楚分隔近百年,早就不把自己当楚人,双方谈不上有什么共同的感情,更何况那还是黑夫起家的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子弟在北伐军中,正期盼享受黑夫坐天下后回馈的利好,又怎会向往回到楚国怀抱呢? 但这些话,却并未被听进去。 上层的人想要一统三楚。 下层的人是想去衡山、南郡劫掠,弥补损失。 项籍则是想让陷入被动的战争,打开一条出路,攻其必救,同时引诱躲在对岸楼船后面的江东军在江汉决战! 楚国已被包围了,未来的战争必将在东、南、西、北同时展开,楚国至少要先解除后顾之忧。 他必须赢得一场战争,才能为未来再度合纵抗黑赢得时间! 三方一拍即合,战争便轻率地发动了。 可等三闾大夫昭骚终于来到屈原诗中的“江夏”时,才发现事实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闻楚军来,衡山郡各县乡丝毫没有携壶浆以迎的打算,而是奔逃者甚众,如避贼寇毕竟在官府宣扬下,项籍已成了杀人魔王的代名词,更糟糕的是,其军中还有早先在衡山郡犯下滔天罪孽,屠戮鄂城的葛婴。 而到了最富庶的江边数县,更是官府组织的有计划撤离,烧毁城邑,搬空粮草,塞了井水,百姓在船队保护下,去江对岸避难,只将一片焦土留给项籍…… 于是,昔日哀郢之场景,再度重现,衡山郡北部的数万人扶老携幼,渡江避难,只是这回让众人畏惧躲避的,却是打着“收复旧都”旗号杀回来的楚军…… 南郡、江东援军没有傻乎乎地来与他决战,憋了一口气的项籍扑了个空,本打算以邾县为基地过冬,但在大火之后,整个城市已化作一片废墟,一半的里闾彻底毁灭,楚军一粒粮食都没能得到。 于是他们便将目光投向那些邾县周边,或因固执,或心存侥幸,未撤离的民众。 军队被派到乡下搜粮,不舍得抛弃祖坟产业的豪长氏族,成为楚军抢劫的对象,粮仓住宅都被洗劫一空,维持军纪越加困难,到处都是为非作歹的楚军,但军官却对此视而不见,皆言: “这是士卒应得的。” 激发士气的方式有多种,或站前犒赏酒肉,或临阵因功授赏爵土地,还有一种,则在过去一年多里,被楚军采用。 那就是屠戮和抢劫,屠戮能激发军队的士气,攻下城池之后进行烧杀抢掠,这种方法可以大举提升士气,释放出长期征战压抑的内心,还可获得大量财帛,算是对缺乏功赏的补充,尤其是西河之屠,被灌输了仇恨的楚军只觉得自己在做复仇的正义之行。 但过去,楚军只屠过魏人的城池,秦人的土地,此番入衡山,却是第一次,将屠刀对准了同样说着荆楚方言的“同胞”。 未能得到衡山人“携壶浆以迎”的楚将们,遂振振有词: “彼辈早已不是骄傲的楚国凤凰了,而是被秦吏关在笼中的家禽,一群飞不了的鸡!” “数月前,越兵亦在淮南烧杀抢掠,夺走了淮南人口中最后一点粮食,吾等不过是报复回去罢了!” 每个士兵都是套着绳圈的狼狗,只是北伐军绳圈紧,而楚兵近乎没有。 他们肆无忌惮地凌虐未撤走的衡山人,在老家,这群楚兵或是憨厚朴实的丈夫、父亲,战场上,他们高举赤旗,化身无畏的勇士,在此地,却又是无法无天的恶棍。 比如邾县近郊某位活过了无数次战争的八旬老者,为人固执,昭骚去与他好言相劝,希望黄氏能交出藏着的存粮,补给军用,遭到老者拒绝,他们遂变了颜色,直接用强…… 最后,黄氏所有粮食都被抢夺一空,男丁、女子也全被带走,反抗的人被杀害,只剩下一位八旬老人带着一群嗷嗷待哺的孩童,站在被撞开的墙垣处,无助地望着他们远去。 而雪花,也在这时候降落下来…… 湖北这地方也是奇怪,夏天又湿又热,说它是南方吧,冬天却能冷到你骨头里,说它是北方吧,却又不集中供暖,御寒只能靠抖…… 天降大雪,缺衣少食,两三万楚军生活在被焚毁的城市里,而敌军又不断派出舟船滋扰。 这一切都使得项籍放弃了邾城,带着大军抵达昔日秦始皇帝病死的西陵县…… 虽然只有百多里行程,但楚军却整整走了五天,士兵们缺衣少粮,除了脚生冻疮外,更是伤寒流行,每天都有数十人倒在沿途,再也没醒过来。 而抵达西陵县后,他们才发现这里也已被焚毁一空,粮亦无处可搜,楚军甚至需要自己出去落满雪的山林间狩猎,希望能侥幸捕到野猪和鹿,但这就加大了遭到敌军小部队袭扰的可能性,损失在持续增大。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先前叫嚣着要来西边割肉的将尉们打了退堂鼓,有人开始提议项籍撤兵,回淮南去了。 但来时的路,已不通了。 “丹阳安圃,这败军之将已被江东舟师带着,抵达彭蠡泽北,遮蔽我归路,焚毁舟梁,更切断了我军与淮南的消息,若调头归去,将遭到敌军水陆夹击,恐不利。” 让人牙痒的是,敌军就是不集中兵力与他们对阵,而是利用舟船的优势,不断袭扰,让楚军持续不断地流血。 “不如继续向前!” 英布觉得很憋屈,声音低沉地说道:“彼辈总不能将南郡也烧了罢?不如渡过汉水,去江陵!” 另一位项籍的得力干将蒲将军却反对道:“吾等欲攻江陵,前提是渡过汉水及云梦,可不比渡江容易,若为敌以舟师截断,半渡而击,后果不堪设想!” 三闾大夫昭骚赞同蒲将军:“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事到如今,吾等绝不能去江陵,而应早日返回淮南,否则淮南恐又为江东袭扰。” 三人争议不断,项籍的一双重瞳却只盯着远方冰冷的水面,忽然问道:“汉水,能凝乎?” 楚军抓来的一当地人招供,那老伯说他活了一甲子,从小到大,只见过汉水冰封过一次,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百年难遇。 “天不助我也。” 项籍眼中少了些神采,就算这个冬天叶能那么冷,他们却很难在此地呆一整个月,等待整条汉水凝固可行人畜。到那时候,楚军要面对的,恐怕就不是避战的南郡、衡山兵,更要被关中来的敌人援军包围。 必须得承认,这场反击,这场西征,失败了。 这样一来,非但包围圈没打破,楚军又疲敝了几分,除非黑夫阵营里发生较大变故,要么他被饭噎死,要么某位大将忽然头脑一热叛变,否则局势再难翻转。 但项籍不甘到此为止! “吾等不向西,也不向东。” 他指着简陋的地图道:“向北进发,过申、息,去汝南!“ “汝南?去陈郡?”众人面面相觑,未曾料到。 项籍眼中再度迸发光芒,充满了斗志,他又要再一次奔赴战争,又要进行一次赌博: “然,既然南方避而不战,那吾等便去中原迎其主力,集结韩魏之师,与黑夫,决一死战!” …… 而与此同时,身在武昌,日夜派人窥探楚军动向的利咸,却满面红光,喜气洋洋。 “瑞雪兆丰年啊,这场雪之后,天天都有好消息,今日更一次来了三个!” “吾等是需要好消息。”尉惊却是忙着安顿衡山迁民,消瘦了许多。 “其一,摄政赞同吾等避敌锋芒之策。” 这是钦定了利咸的险招,没有怪他们失地之罪。 “其二,赵佗将军已抵达襄阳,他率师两万,都是南郡、衡山的老卒,立刻接手江汉防务,与南郡民兵一起,阻截项籍!” 改元以来,黑夫也加强了军队建设,不但搞了总参谋部,还一口气任命了八个将军,将自己控制的地盘,划分成八个军区。 冀州战区韩信任将军,董翳为副,目前只有河东一处,但未来必会囊括整个大河以北,负责对赵、魏、燕的进攻,都由韩信一手指挥。 中原战区东门豹任将军,赵贲为副,目前管着三川、南阳两处战事,这是东出的主要通道,将面对楚、魏、韩的主力,黑夫以后会亲自前往。 北部战区章邯任将军,吴臣为副,管着北地、朔方、上郡三地战事,敌人自然是仍盘踞北假、云中的匈奴冒顿单于。 江汉战区赵佗任将军,共尉为副,管着南郡、衡山、豫章战事,为了看住老家,抵御项羽进攻。 东南战区吴芮任将军,尉阳为副,管着会稽、丹阳、吴郡,以及舟师,目标是从后方袭扰楚国。 海岱战区曹参任将军,只要胶东在一天,便能拖住齐、楚的部分兵力。 此外还有梁州战区小陶任将军,周昌为副,镇守巴蜀汉中。 南方战区共敖任将军,管着整个岭南和长沙,黔中。 黑夫觉得,自己再凑一凑,发掘下有潜力的人才,说不定也能搞个开国……不,中兴十大元帅。 如此一来,再加上与将印一同奔赴地方的肱股羽翼之士,各战区的指挥就没先前那么混乱了。 “如此甚好!” 尉惊只觉得,他们期盼已久,彻底一统天下,消弭战乱的大决战,或许真的要到了! “看来只等雪一化,仲兄便要立刻发兵,大举东出了!” “不必等冰消雪融。” 利咸却告诉了他第三个好消息: “刚得到捷报,洛阳,这成周故都,天下之中的名城,已降于摄政!”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68章 洛阳亲友如相问 楚国河南君申阳,据说是赵人,从张耳为门客,却脚踩两条船,暗暗向项羽通报了赵高兄弟欲以河东降赵、魏的消息。 他又在茅津接应项籍,最终以此功劳,被安置在洛阳,看似十分尊荣,坐享膏腴之地,但实际上,这是距离黑夫最近的地盘——感情楚人也没打算死守这…… 申阳只过了两个月安生日子,在黑夫搞定关中局势后,赶在韩信进攻河东前,便立刻令东门豹东进,一举夺取了渑池、新安、宜阳等地,申阳连连败退,最后退回到洛阳城,向梁地的项梁、河内的司马卯、颍川的郑昌三人求救。 谁料援兵未至,申阳就莫名其妙,死在了洛阳街头,一群当地商贾十分热情地邀请申阳主持腊祭,为了从这群两周商贾处获得更多钱粮,申阳欣然赴约,结果才到庙前,商贾们竟不约而同从身上抽出匕首,一人一下,将申阳捅死在血泊中,又割了脑袋出城献给东门豹,洛阳遂下! 而现在,申阳的脑袋,用石灰腌过,装进熏香的木盒里,摆在黑夫案前。 但黑夫却对这个打酱油的家伙不感兴趣,目光投在此番洛阳归降的三名功臣身上。 第一是他的谋士随何,这个和叔孙通年纪差不多的老儒靠着一身儒服潜入洛阳,暗暗拉拢洛阳本地力量,促成了那场谋杀。 而洛阳商贾的两名代表,被随何引荐而入,都拜在堂下。 “小人白给(ji),巩县人也。”此人白胖白胖的,与张苍倒是有几分神似。 “小人苏离,洛阳县人也。”这是个六十多岁的干巴巴老头。 “拜见夏公!” 世人一直觉得,殷人好贾,而周人喜农稼,这其实是固有印象,生活所迫起来,人哪里还有什么传统和原则。 就比方说,成周的百姓,困于这方圆百里的地方,土地小狭,人口又繁多,大伙总得想办法恰饭,没地方种田,于是只能搞工商业。 尽管周室国力衰微,但洛阳街居在齐、秦、楚、赵之中,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而三川、周室,遂成了天下之朝市,中原的贸易中心。洛阳人遂将老祖宗的传统丢得一干二净,致力于工商,视之为自己的“本业”,追逐利润成了这座城市的新传统。 所谓“万乘之国必有万金之商,千乘之国必有千金之商”,洛阳商业日益繁盛,许多有名的富商如弦高、白圭、吕不韦遂往来活动于此。 “小人便是白圭之后,居于巩。”白给自我介绍。 这白圭乃是百年前的洛阳大商贾,做过魏惠王的相邦,主持魏国迁都,修了鸿沟,他晚年因为政坛失利,退居故乡,却也不服老,重新操持起经商的老本行来,靠着做魏相时的人脉,无往不利,重新拥有千金之富。 白给是白圭的曾孙,他们白氏目前是三川第一富商,主营“下谷”,也就是谷物贸易,近年来也经营起磨坊和新兴的面粉来,项羽夺取三川时,白氏通过慷慨的赠粮,让自家免受劫掠…… 但要论在周地的影响力,白氏纵有百年积累,却仍不如苏氏。 “小人大父乃是苏历,苏秦、苏代之季弟也……” 苏秦、苏代是纵横诸侯的策士,黑夫多有耳闻,但苏家的老幺或许是被兄长的光芒掩盖,名声不流于世。 但只要说起来故事来,黑夫倒也知晓。 苏离道:“夏公可曾听闻一语,叫‘东周欲为稻,西周不下水!’这便是乃祖事迹了。” 黑夫颔首:“是听过。” 他当时只觉得奇怪:“东西周不是一前一后么,怎能并存呢?” 后来才搞清楚,原来,这周天子在战国时只相当于一个小诸侯,有百里之地,但分封的传统根深蒂固到了骨子里,都这样了,还要继续封! 于是下一代周天子,地盘全没了。实际的土地被东周公、西周公二人掌握,这俩亲戚,还终日宫斗不休。 西周在东周的上游,东周的水源被西周控制着,眼看东周要种稻,遂断了水,叫东周公干瞪眼。 最后这个麻烦被苏厉解决,得到了两家给的谢礼,而更出彩的是,苏厉后来还以“百发百中”为游说之辞,劝退了兵临城下的秦国的武安君白起,让二周多活了二十年。 于是苏厉被东西二周同时聘为卿士,还送了土地,靠着经营土地,积累财富。到了苏厉的儿子时,认为做说客风险太高,一不小心就像大伯苏秦一样被五马分尸,遂搞起了商业——放贷!他常在灾年放贷,再兼并田土,屡试不爽,成了洛阳大地主。 但尽管家累千金,二人却十分低调,穿着简陋的衣裳。 黑夫让人赐座:“汝等富有千金,衣着为何如此简朴?” 白给圆滑些,说道:“先祖白圭,虽为富商,但生活俭朴,摒弃嗜欲,节省穿戴,与奴仆们同甘共苦。” 苏离倒是喜欢说实话:“大秦律令有明文,故不敢越矩!” 黑夫摇头:“我倒是听说,过去数月,项氏,申阳允许汝等衣丝帛啊,申阳待汝等不薄,为何要杀了他?” 白给连忙解释道:“楚人欲分裂山河,若是小国林立、交通阻塞、关税无度,必伤商贾,吾等深知大义在夏公处,而项氏乃是楚敌贼子,自是支持夏公能一统天下!” 苏离却只是一笑,仍然说了大实话:“我之所以厌恶申阳,是因为他借了我家的债,说好三月归还,却逾期不还,还想再要一些钱粮,更欲以武力逼迫,于是苏氏无奈,只好先行下手了……” 这么硬核的借口?黑夫被此人的直爽给搞得有些好笑。 但对苏氏来说,这好像是常事。 苏离振振有词地说道:“当年周天子欠债,家父一样将他追到了高台上躲避!还指着高高的债台对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怕天子也如此,此乃为人之信也,为人若不信,与禽兽何异?‘故苏氏之债,不容拖欠!” 白给连忙咳嗽一声道:“不错,申阳言而无信,又与夏公为敌,为免洛阳百工商贾受刀兵之苦,百年积蓄毁于一旦,吾等才行了那下策……” 黑夫点了点头:“今日召汝等来,却是为了相同的事。” 他笑道:“借粮!” “白氏自当尽力!”白给立刻表态。 苏离却反问黑夫:“敢问摄政,借多少。” “每家十万石,若无粟稻,菽豆亦可。” 二人对视一眼,有些迟疑,但还没到欲哭无泪的程度,楚军撤离时,虽然白抢了一些,申阳又“借”了一部分,但两家还有些积蓄。 但这么大的分量,也足以将两家的存粮,掏空了。 “借多久?” 尽管言语有些怯怯,但商贾生来就是要讨价还价的。 黑夫一扬眉毛:“怎么,汝等信不过官府,还想将本摄政,也逼到债台上不成?” “小人绝不敢如此啊!”白给已经吓得跪地了,苏离也跪了下来,但还是抬起脖子: “国无信则亡,摄政岂是那种会为了蝇头小利,而短视到毁己信誉的人?为了摄政信誉着想,吾等还是得问清楚了。” “摄政要借多久,如何还?” 此人倒是有几分胆色,不愧是三苏的后人。 黑夫放缓了语气:“粮食换成同等的盐,汝等持盐引,自行去河东运输,自行售卖。” 这已经是批发价了,但以黑夫现在对地方的掌控力,重新派人去经营盐业,收益还不如售卖部分经营权。 这是黑夫在胶东搞过的盐引制度,如今照搬到中原来了。他前几天接见了河东的猗氏,猗氏家主希望能按照传统,出巨资承包一个小鱼塘——解池。 但黑夫没答应,只肯给他限量的经营权,拿粮食换盐引,如此便能省去运输和行政的大笔开销。当然,官府仍会以平价,直供给地方一半的盐,也不必担心商贾提价太高。 但洛阳的两家大商贾对盐的兴趣,却没有猗氏那么大,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其他法子。 白给道:“十万石,白氏愿无偿奉上,只望能在洛阳继续经营谷物、肉、糖等物!” 除了糖外,这些在东西周和吕不韦时代被允许的经营,在秦始皇帝亲政后,却一刀切地禁止了,改为官府统一专营。 黑夫并未直接同意,这节骨眼上,粮食贸易是决不能松手的。 而苏氏,也有自己的想法。 “怎么,难道苏氏想要继续向民间借贷,兼并土地?” 若他敢说是,黑夫手里的剪刀,就要毫不留情,将这颗大韭菜剪掉了!但那是下策,关东不比关西,商贾的力量比较大,掌握了大批财富,又与游侠豪长盘根错节,一口气全打了也不是办法,黑夫希望能在洛阳开个好头。 “摄政说笑了,大秦律令严禁兼并,苏氏岂敢再打土地的主意!” 苏离这次却聪明了,垂下灰白的头,长拜道: “除了借十万粮食外,苏氏愿再纳粟三万石,只望能提一建言!“ “愿摄政日后能弛商贾之律,在三川郡,在关东推行昔日胶东的重商之策,使天下商贾,也能为恢复民生,出财出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69章 资本家的良心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我是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爱国商贾,比如弦高,以几头牛犒师智退秦军,换取郑国周全,事后却又拒绝犒赏……” 黑夫话还没说完,却被张苍打断了。 “12头。” “什么?” 张苍拱手道:“敢告于摄政,准确来说,付出的代价,是12头牛,四张熟皮革。” 黑夫不高兴了,长得胖,看多,脑子好用了不起啊?领导讲话,是你能随便打断质疑的么,你看看一旁的萧何,一副秘风范,多乖巧! 张苍却无视了黑夫的黑脸,还一本正经算起帐来: “下吏在《九章算术》中出过一题:今有共买牛,七家共出钱一百九十,不足三百三十,九家共出二百七十,盈三十。问牛价几何?” 他看向黑夫,等了一会,遂自答道:“一头牛价值3750,12头,加上四张上好的皮革,将近五万钱,一个富裕人家的财产。” “但弦高从此事中得到了什么?没错,他是说,作为商贾,忠于国家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受奖,岂不是把我视作外人?但这并非毫无利益,保护了郑国,便是郑国商贾守住了自己的利益。” “郑国与诸侯不同,极重商贾,早在立国时,郑桓公便对郑国商人的承诺过,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gài)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 “郑国不强买强卖,不无故剥夺商人财货,但同时要求彼辈不得背叛郑国,在国外探查到诸侯对郑不利之事,要立刻回报。从郑桓公到子产,郑国世代坚守此约,商贾也抱之以琼瑶。” 所以小小郑国才能富称天下,并在晋楚秦齐中间长袖善舞。 张苍说道:“故弦高救了郑,也是救了自己,救了郑商栖身之所!这岂是五万钱能比拟的?只有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道理,商贾方能爱其国。” “只可惜,这种情形,只在郑国才有,至于其他诸侯,数百年来,但闻商贾售国利与敌国以求存,却再未出现过第二个弦高!” “今日亦然,比起出财货恢复民生,他们心里想的,恐怕是用官府同意的手腕,为自己获取更多财富罢!” 黑夫颔首:“你是说,发国难财?” 张苍很认可这个词:“对,发国难财!这便是数百年来,关东巨贾最擅长的敛财手段!” “白圭奉行人弃我取,人取我与的法子,但说白了,便是囤积居。” “他家丰收年景时,买进粮食,出售丝、漆。蚕茧结成时,买进绢帛绵絮,出售粮食。用观察天象的经验,预测下年的雨水多少及丰歉情况,若当年丰收,来年大旱,就大量收购粮食,囤积货物,待到灾年,再将陈谷高价售出!中原历次大旱,米价石数百,都有白氏在推波助澜。” “我近来我听闻,郑地宣曲县有有一个商贾任氏,做了督道仓吏。去年,秦之败也,群盗豪杰皆争取金玉,而任氏独窖取仓粟。果然,眼看敖仓烧了,到了今岁,民不得耕种,青黄不接,梁、郑米石至千,而豪杰金玉尽归任氏,任氏以此起富。” “这是白、任的敛财之术,而苏氏则是另一种手段,在百姓困难时给予借贷,洛阳人称之为赍贷子钱,本钱为母,利息为子。到了次年,百姓还不上钱,苏氏依然和颜悦色,允许彼辈再借,以田宅作为抵达。到了第三年,利息愈多,百姓无计可施时,苏氏这才抛出债券,收了彼辈的土地。” “如此反复兼并,至秦灭周前,已占据了东西周大量田土。” “而一旦这些商贾势大后,更不得了,财力上可与王者埒富,比如苏、白,若说周天子是东西周公的傀儡,而东西周公在财力上,则是苏白的傀儡!所以周王才会被逼到债台上,颜面扫地,不得不答应让苏白为卿,分庭与之抗礼。” “这些巨贾有了权势财帛,便渐渐奢靡起来,有田池射猎之乐,拟之人君,购入大量奴婢田奴,谋取盐池铁山,而官府的赋税,便越来越少,说彼辈是‘素封’,绝不为过……” 很显然,张苍是看这些大商贾不太顺眼的。 “这是少府的看法?” 黑夫看向另一人。 “治粟内史以为呢?” 作为黑夫手下经济领域的左右手,萧何比年长,比张苍瘦,还比张苍低调,一直埋头在农事和修复被战乱损坏的沟渠水利上,在朝中议政时,他永远先听后说,从不与任何人有剧烈的观点相悖,此刻便不紧不慢地说道: “下吏麾下有不少农家士人为吏,此外,便收集了他们的议论,以及关东丰沛小民对商贾的看法。”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砍伐薪柴,修治官府,服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季之间没有时间休息;还有私人的送往迎来,吊死问疾,抚养孤老幼儿,开销都全靠这百石粟米。” “对每家农户而言,田租还好说,在收口赋时,偶尔可以用帛代替,大多数时候,必须缴纳钱。于是只好带着粮食去集市出售,那时粮价必贱,只好半价而卖,甚至都卖不出,便只能以两倍的利息去借贷,好应付口赋,免遭刑罚。” “勤劳辛苦如此,却也不能确保性命,倘使遭受到水旱灾害,急政暴赋,赋敛不时,战乱,官府的朝令夕改,那就只能靠卖田宅、鬻子孙来求活。” “可商贾呢?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带着他们积累的赢之物,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梁肉;无农夫之苦,而有仟佰之得。”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势力超过官吏,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着好车驾着肥马,穿着丝绸披着白缯。这就是过去百年间,商贾之所以兼农人,农人所以流亡的常态……” “这是农家与大多数小农的看法,未免失于偏激,但大多数皆是实情。” 总之一句话,资本家的良心,信不得! 所以农家里原教旨主义的那一批人,才极力主张,要将商贾统统干掉,让世界恢复到上古自食其力的时期。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关东六国商业繁盛的背后,问题着实不少,一部分人是先富起来了,集市也热闹了,奢侈品极受欢迎,但许多农民仍挣扎在贫困线上,六国本身,也没有因此而富强…… 至于一些人觉得“只要发展商业就能出现”的资本主义萌芽?更连影子都见不到! 巨贾们但凡有积蓄,除了购买奢侈品以炫耀富贵外,便一门心思兼并土地,土地越多安全感越大,此外便是如吕不韦般,搞政治投资,将金钱化为权势,从而真正实现阶级的飞跃…… 说白了,你别看战国的巨贾名义上是商人,可他们的思维,仍是农夫,仍是官本位那一套! 更有甚者,还有人为了利益,与异族勾结,铜铁等禁品也偷偷运送出塞!黑夫已掌握了乌氏裸与匈奴暗通的证据,只可惜这老贼奸猾,任黑夫热情邀约,就是待在羌地不回来,这肥羊不太好宰。 “五蠹。” 张苍接话道:“吾师兄韩非也觉得,商贾,尤其是巨贾,乃是邦国躯干上的五蠹之一。” 翻译过来就是国家蛀虫…… “这也是商君之所以重农抑商的缘由。夫明王治国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免从事本业的人少,而致力于商贾末业的人多。” 秦人农夫的生活,比关东一般市民要苦,没办法,官府掌控力强啊。若让他们发现,自己辛苦砍人头换来的官爵,商贾花钱就能买到,自己辛苦一年的耕作,商贾半年就能挣到。 那谁他娘还愿意为国耕战?早就十万人民九万商了! 农民是绑定在土地上的,每年有固定的产出,其庞大的人群和稳定的居所,是国家征税最方便的对象,粮食、布匹都是刚需。 而商贾则跑来跑去,又无实际生产,总是将左手买的右手倒卖,他们投机的逐利行为,甚至会引发物价的波动,对稳定十分不利。 所以在商鞅为秦孝公规划的蓝图里,商贾,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其政治作用,和二战时的德国犹太人差不多…… 在秦国,商贾被课以重税,并按照人口的数目(包括家中奴仆)分摊徭役,每逢战争爆发,市籍和赘婿,是最先被征发的人群,被拖到前线做炮灰。 为商贾划定市籍和专门的居住区域,让他们穿白衣作为标志,不经允许不得外出,严禁衣丝乘车,子孙不得为官吏,地位只比刑徒奴隶高一点。 大秦立国的基础,农民和军功地主们,顿时就觉得舒服了。 农民指着那些卑贱的商贾对子弟说,切勿为贾,与彼辈相比,吾等还有何不能满足?他们的出路,便只剩下作战种地。 军功地主则享受政治、经济上的利好,再没有无尺寸之功却家累百金的暴发户在眼前晃荡惹他们心烦。 唯独商人,政治地位被踩到泥巴里,经济地位则根本体现不出来。 那么问题来了,还做商贾干嘛?于是秦人除非真活不下去了,否则,宁可被官府分配给人做雇农,也好过为贾啊! 商鞅洞悉人性,他成功了,自此利出一孔。 除了讨得秦始皇帝欢心,得到政治豁免的乌氏裸、寡妇清外,秦国再无大贾,贩夫贩妇更卑微不已。 而在国家层面,商鞅做得最绝的事,是严格实行官府专营,粮、酒、盐、铁、铜,只要是能想到的方方面面,都由官府包办。在关东各国,被封君、巨贾从中截取的利益,在秦国却源源不断流入官府的肚子里。 吃完农业租税,继续吃专营红利,六国官府空有膏腴之地却仍由蛀虫泛滥,饥肠辘辘时,秦国体魄却日益健壮,最终吊打了六国。 这是制度的胜利,是法家的胜利,也是重农主义的胜利! 不过话说回来,重农抑商,后世总是口诛笔伐,好像这就毁了中国文明,让中国错过了“资本主义”一样,却鲜少有人真正想过,为何要这样。 重农是永远没错的,抑商也绝非错误,而是在特殊年代里,不得不施行的措施。 如今,坐上这“执一以为天下牧”的位置后,黑夫看得更加明白了,对官府而言,有三个问题,是必须解决的。 1.官府运转需要巨额的财政开支,光靠农业税根本不够,如果不执行国有专营制度,请问钱从哪里来? 2.一旦遇到战争、灾荒等急需用钱,国库却空空如也,怎么办? 3.如果中央不把重要财源掌控在手中,形成压倒性的力量,一旦地方势力膨胀起兵造反,怎么办? 这是后世难住了中国两千年的“桑弘羊陷阱”,也是眼下少府、治粟内史达成的共识,也是黑夫必须继承的国策,牢牢把住国家的经济命脉…… “但这种大政府包办,真的能百利而无一害?真的能在这交通信息落后的时代严格执行么?” 大秦是富强了,一统了,但民众生活没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好。 先前在关中被掩盖的问题,随着秦吏空降到关东各地,也一一出现: 关东不适应秦地经济政策,水土不服,官营很难推行,各地的大工商业主无利可图后,盐、铁的开采效率渐渐低下,而官营工坊生产的东西价格昂贵,因为监管的缺失,质量也不见得多好,十年间,关东地区的盐铁产业凋敝堕落。 没有竞争的市场,终将死气沉沉,难有创新。 而原本作为调节谷价的各地粮仓强行收购的行为,反过来又造成了与民争利。 更有甚者,专营制度豢养了权贵经济,形成了以专营为名、攫取私利的特权集团。 还有一个麻烦是,设立一个专营的盐铁矿场,需要官吏吧?开采、运输、贩卖各个环节都由政府的供销社包办,也需要小吏吧?关中还好,关东地区,这中间上下其手在所难免,人为损耗和行政经费极大。 这是秦始皇帝一统后,少府遇到的诸多问题。 张苍和萧何方才批判了关东巨贾,眼下又批判起专营的弊端来,针针见血,不留情面! 而一道行政命令,关东的商贾真的抑制住了吗?没有! 虽有官府盐铁专营,但也有不少人甘冒违法重惩之风险,对抗国家专卖而大肆走私。 “虽有关梁之难,盗贼之危,商贾们也总是穿梭于岭南塞北、吴越荆襄,戴星出入,靠着贿赂、伪造等途径获得的符节验传,日行百里不为苦,而洛阳苏、白,河东等巨贾虽被打压一时,却仍保留了底蕴,在关东的官府倒台之际,拼命收复失地!” 张苍虽不喜商贾,但也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钻营之能。 “说得没错。” 黑夫亦然,感慨道:“在西域,在岭南,在海东,走得最远的不是军队,也不是官吏、使者,而是商贾,为了追逐传说中的珠玉,他们已穿过北向户,越过滇池,去探索南海和身毒道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夜以继日,千里而不远者,利在前也。” 张苍、萧何二人同时说道,不谋而合。 为何能做到这种地步?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利益使然。 所以,不管官府怎么抑商,商品交换是目前条件下的经济发展的必要手段,发财致富是人之常情,所以抑商是抑制不了的,割了一茬,还是会长出来一茬。 资本主义尾巴不但割不干净,一旦时机到了,商人们就如壁虎尾巴样可以重新长出来,并能迅速地壮大,富可敌国…… 就比方说,眼下关东诸地——也包括胶东在内,或许政治上是那些反王豪杰,曹参陈平说了算。 但经济上,却是各地巨贾在做主了…… 黑夫暗道:“这也是为何,我一定要在洛阳开个好头,定下往后工商国策的缘故……” 若能得到关东巨贾们财力、人力上的支持,那会让黑夫的再一统,顺利许多。 现在,两种路线摆在面前。 一边是关东极度放任的商贾贸易,经济活跃,各地交往频繁,但却有巨贾坐大,富比王侯。 一边是关西秦地,大政府一手包办的专营经济,虽然稳定,且便于暴兵强国,但民间商业萎靡,缺乏竞争。 该怎么选呢? 好在黑夫有挂,他看向未来。 他先看了两千年……很可惜,铁框已经铸成,从经济政策层面看,之后两千多年,只要中国还是个农业社会,这太阳底下,难有新鲜事。 什么桑弘羊、王安石,翻来倒去,还是战国管、商玩剩下的那一套,难脱窠臼…… 再往后看,西学东渐,似乎是多了很多选择,但一个个试过错后,摔了很多跤,迷雾却越来越浓,让人迷惘。 好在,历史最终给了他完美的答案! “两种极端,皆不可取。” 黑夫露出了笑,说了一段在张苍、萧何听来,犹如天,却被这位面历朝历代奉为圭臬、圣人之言的话: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一定要适应生产力的发展!” “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这便是大秦的基本经济制度!” …… PS:今天只有一个大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70章 风口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摄政元年,十二月下旬,洛阳也下起了鹅毛大雪,从北邙山到大河岸皆是一片雪白。即便如此,洛阳商贾师史等人,依然冒着雪,焦急地等在西城门处,对着驰道西边翘首以盼。 洛阳是周天子之城,也是工商之城,此地位于天下之中,东贾齐、鲁,南贾梁、楚,做生意十分方便。虽然所谓的周王不过是傀儡,但好歹有天子名号,而中原诸侯达成了平衡,虽然各自之间狗脑子都打出来了,但好歹还有底线,达成了默契,不来洛阳打秋风,这座城市在纷乱的战国,竟维持了两百年的和平…… 这便造就了洛阳的工商业十分繁盛,不算河南、巩两城,光一个洛阳城就有户四万人,人口近20万,而这里面,起码10万人都是非农业户口。他们从事工商业,或临街作肆,靠手艺吃饭,或投机专卖货物,从中赚取差价…… 比如师史家,本是周天子的没落乐官,周灭亡后,他家改行开了个拉车船的纤行,后面发展成运输业,家中有上百辆车,专门承担物流运输业务。 后来,东西周虽为秦所灭,但别忘了,那十年里说了算的,是大商贾出身的吕不韦,吕不韦虽是濮阳人,但他发家,却是在洛阳和邯郸,故与苏、白、师史都有交情。 作为朝廷新贵,吕不韦上台后推行的政策与秦国传统严重不符,他也提倡重农,但却反对抑商。 文信候在经济上给关东商贾大开方便之门,不但允许秦军征服的土地上一切如旧,甚至还积极引关东商贾入关西,想把一直奉行经济上独树一帜的秦国,也拉入到这个巨大的市场中。 为了兜售自己的理念,吕不韦甚至不惜招揽天下智囊,花大力气编纂巨著,在《吕氏春秋》里塞了许多私货。 作为离关中最近的地区,作为吕不韦的封地臣属,洛阳商贾自然在那十年里,赚得盆满钵满。 可惜黄金时代转瞬即逝,吕氏倒台,秦始皇帝亲政后,朝中风向一变,政策收紧。 秦始皇帝承袭了商鞅的经济干涉政策,重农抑商,生意不好做了。更可怕的是,当吕不韦自杀后,洛阳商贾也被视为其同伙,遭到了打压,迁蜀的迁蜀,即便没走的,也残了半截,他们被从关中赶出,原本在洛阳从事的各类工商小作坊,也遭到禁止。 这下可差点为难死了洛阳人,他们这地方,处于山川之间,其中不过数百里。相对关中、梁楚而言十分狭小,加之人口繁多,可容人耕作的地方日益稀少,绝非一个好的农业区。如今工商业被被打压,十万非农人口的日子,顿时开始紧巴起来,洛阳经济比三十年前,凋敝了何止一倍。 眼看天下发生剧变,洛阳商贾乘着秦吏统治倒台,开始反攻失地,并通过政治投机,总算站对了队伍。 当更名“定一军”的兵卒开入洛阳,却没有像楚军一样军纪时空,四处夺人妻子财帛,而是遵循军纪后,洛阳商贾们都觉得,或许摄政黑夫,并不是个油盐不进的人。 洛阳人是有思量的:看上去大势在黑,而黑夫此人经历颇让人玩味,他虽非商贾,但在胶东,却大搞特区,不强行扭转胶东,而是因地制宜,鼓励齐地十三家大贾去海外逐利。 这叫洛阳商贾艳羡不已,希望黑夫也能在中原推行此策,于是此番苏、白两家就成了洛阳全体商贾的说客,肩负使命,带着申阳头颅,毅然西去…… 等了许久,眼看天气又要变暗,守城门的士卒也警惕地看着这群“五蠹”,长达百年的歧视和打压,在关中,商贾就是卑贱的代名词,哪怕有几个臭钱,但依然是底层,这种思维一时半会是改变不了的。 眼看众人就要告辞打道回府时,却不想几辆车缓缓驶来,正是入咸阳游说的苏离、白给二人。 大小商贾们立刻呼啦啦地围了上去,事关各家的未来,他们也顾不得礼数了,随意寒暄一下后便匆匆问道: “二君,如何?” 苏离和白给对视一眼,二人离开咸阳回来的路上,已经商议许久,将官府的态度和透露的信息,基本都摸透了。 “摄政赞扬洛阳诸贾杀盗首申阳,弃暗投明,其爱国拳拳之心,能与弦高相提并论!” 高帽子先戴一顶,将洛阳商贾们都夸成“爱国商人”,然后便是正儿八经的政策了。 “不过,盐、铁、金锡乃国之根本,仍需官府专营,商贾不得插手,但盐一项上,今天下板荡,军旅少食,故特开一例,商贾有余粮者,可运送粮秣予均输、平准官,以换取盐票,再凭借盐票,自行去盐池处获取等量盐,便可自行转运贩卖,价钱不得超过平价一倍,在卖地再缴一道盐税即可……” 说白了,就是官府把零售权都交给商人,只控制生产和批发这一环节——黑夫还是不放心让猗氏直接承包盐场,这个家族已在猗氏县的土皇帝了,再将盐场交还给他家还了得? 猗氏为了合法获盐,会自行耕种,或从河东其他地方购入粮食,以换取盐票,从而达到事实上的垄断,而洛阳的商贾们,即便有心,也只能分到一杯羹。 获利最大的还是官府,盐税一样没少收,却节省了运输、销售成本,无形中也少了许多官吏。 “粮食呢?”洛阳本地产粮不多,通过商贾从外运送粮食,成了全城性命悠关的事。 “粮食也如此,官府以平籴法统一购销。” 所谓平籴法,便是由国家控制粮食的购销和价格:政府在丰年以平价收购农民余粮,防止商人压价伤农;在灾年则平价出售储备粮,防止商人抬价伤民,防止“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此外,高利贷也不准继续发了,不准兼并田土,不准买农人为奴婢——走投无路的农夫,只能去找官府,或改隐官籍,做官方隶臣妾,或接受分配,作为移民。 如此一来,囤积粮食、放贷,这两个洛阳商贾的拿手好戏都被禁止,持续数月的自由放任结束了,他们又要回到秦始皇帝那个民间贸易凋敝的年代…… “不过。” 苏离与白给商量过,接下来的消息他们可以偷偷不说,但官府很快就会派人来宣布,与其到时候陷入被动,不如自己主动全盘托出,继续做洛阳商贾的领袖…… “夫纤啬筋力,贩脂、卖浆、洒削、胃脯、丝帛、陶器、木器等,官府都将放开,任由洛阳人从事贸易!” 黑夫已决定,虽然整体经济上仍继承商鞅以来的基本国策,施行大政府的专营,但也除了要做出一些节省成本的改革外,在官府难以包办的领域,也要允许民间力量的存在……尤其是洛阳这种非农人口占一半的地方,不让他们从事工商,难道还指望彼辈在城里种地?或者没有生计,降阶成无恒心的无产者? 一定数量的民间私营经济,也是对专营工坊的竞争,放进池塘的一条鲶鱼。 但黑夫也耍了花招,他严格禁止商贾们兼并土地,吸纳编户齐民为奴隶,又不怀好意地改了律令,宣布从此之后,商贾及其子女不再受限,可以穿衣戴帛。 “丝、糖、漆器这些奢侈品,乃是中华精妙之物,总得有人消费嘛,没有皇帝花少府的钱买单,就让再度富起来的商贾出钱罢……” 虽然黑夫自己要提倡简朴,但却与在胶东混过,接触了管仲之学的萧何达成了一个共识。 “俭则金贱,金贱则事不成,故伤事。” 大家都不消费,就会造成商品流通的减少,从而妨碍生产营利的活动,故曰“伤事”。 这世上的贫富不均是不可能消除的,尤其是在洛阳这种非农人口极多的大城市里,少数富者占据金字塔尖,而大批小工商和无产者低低在下。管仲认为,只有富裕的人不断地消费,贫穷的人才有工作可做,他们生产丝帛、漆器,促进就业,平衡经济。 这种领先时代的看法,别处管不管用黑夫不知,但在胶东的确挺有效,遂决定也在洛阳试行。 黑夫堵死了兼并土地,这是要逼迫无地可兼的洛阳巨贾,将挣到的钱,放在消费奢侈品和增加投资,扩大再生产上——至少,他希望事情能如此发展。 不过,在黑夫让张苍拟定的计划里,商贾政治地位依然很低,但比起之前的最末等,稍微能有好点的待遇,比如纳税达到一定程度,免除市籍地位,享受普通平民待遇,子弟得以缴纳学费学法令,参加各郡的考试,但不能在本郡任官。 黑夫最后用一段话,作为这一新政的开端: “周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士农工商,皆国之石民也!” “故今日当轻田野之税,平关市之争,精匠作之巧,足商贾之数,如是则国富,民亦能富矣。” “摄政英明!” 商贾们听到转述的话后,纷纷口头称赞,与商鞅之策相比,这已是极大限度的宽容了,但一些过去从事粮食、放贷业务的商贾仍闷闷不乐,暗暗嘟囔着说,转型哪那么容易…… “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 苏离白了抱怨的商贾一眼,认定说这话的人难成大事,真是愚昧啊,摄政大军东进,洛阳将变成人员物资周转中心,只要提前准备,光是提供纤啬筋力,贩脂、卖浆这些服务业,就足以致富了。 而且,官府政策向来如此,能适应的就适应,不能适应的…… 那你们就去死吧。 “风来了,洛阳自吕不韦倒台后,再未曾遇到的大风。”苏离如此想道。 站在风头上,猪也能飞! 而在大风过后,活下来的商贾,不会对因不适应时势而消失的同行,流半滴眼泪。 倒是不算大商贾的师史站在外围,听到黑夫的商业政策后,不由大喜过望! 自家的机会来了! 周地位于天下之中,有许多为车、船拉纤的行业,师史家便以转毂(gū)来发家致富,他家的手推车以百数计,齐鲁赵魏楚,无所不至! 他暗暗琢磨道:“三川守司马欣在洛阳内重新设立粮仓,将苏、白所交的粮食囤积起来,看眼下的形势,开春后,摄政将欲东出击楚。” “这千里转运,民夫从洛阳征,粮食也从洛阳仓中取,但车舆,我是不相信真什么木牛流马不费力而运,即便有,也要修理啊。车队从关中至此,该坏的也坏了,我家的数百乘车,正好作为补充!” 他如此想着,加快了脚步,看来师氏的车坊,要日夜开工了。 发国难财是下乘之选,真正厉害的商贾发的……是爱国财! …… 这边洛阳针对商贾的新政出台,而给了商贾们“黑夫将长期统治洛阳”信心的,是东门豹已派兵夺取了成皋,以京、索和汜水为界,与荥阳的钟离眜对峙。 洛阳人现在只期盼,摄政能早点出兵,将战线往东推进,千万别在洛阳久战,影响他们做生意…… 楚国内部,也有了新的变化,项籍以上柱国身份在淮南用兵,西击衡山,而淮北地区,则完全交给了另一人,一个比项籍更适合治国,而号召力也不差的人…… “什么?” 刚开春,身在巩县,喝着肉汤的东门豹这边,便得到了楚军最新动向: “项梁召集了楚地的十八路县公,欲以此抵御王师?” …… PS:回到昆明了,好困……脸砸键盘上了,今天还是只有一章,明天开始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71章 群雄讨黑 “兄长啊兄长,弟还以为,你这把老骨头,葬送在某个小地方,喂狼了。” 见眼前老叟真是自己老哥,好胳膊好腿,连喜欢咳嗽吐痰的习惯也没变时,郦商这才松了口气,但仍止不住抱怨几句。 谁让郦食其五个月前随张耳西击秦后,就音讯全无了呢? 郦食其嗤之以鼻:“你那些轻侠本事是谁教的?以老朽的剑术,会怕几头豺狼?” “那兄长去做何大事了?” 郦商压低了声音,早在他老哥撺掇他投降楚国时便说过,不论楚、魏,以后都会败亡,唯独黑夫能一统天下,而郦食其要在六国内部混熟络,到时候兜售自己时才能卖高价…… 郦食其却先不答,反问他家中可一切安好?带了多少人来? 郦商道:“不多,只有两千,剩余两千由郦庎带着,留守陈留。” 郦庎是郦食其的儿子,但郦食其对他却极不信任,不屑地说道:“郦庎?此子能让那些游侠儿信服?不过是靠你的威名罢了。” 郦商无奈:”兄长啊,郦庎也年满三旬了,平日弟没少带他修习武艺……” 郦食其却摇头道:“此子不类我,更学不会你三成本领,悲乎,老朽冒死挣下的功爵,他往后恐怕守不住,要不……” 他笑道:“传给你罢!” “功爵?兄长现在是……” 郦食其道:“我现在是大秦摄政亲自钦定的左更了。” “这可是我在河东,磨破嘴皮,说降了一个司马,两个县才换来的。” 有这功绩不算夸张,厉害的是,因为郦食其计划周密,而黑夫设立的“羽翼营”又十分机密,他投靠黑夫并劝降数县的事,除了少数几人外,竟无人能知。 郦食其这才得以混迹在河东败退的魏兵中,轻易跑到河内郡…… “我在河内见了奉命协助魏人守备的赵将司马卯,他看着盟津、河阴的秦军,可是惊惧不安啊。” 现在河东、河南已为黑夫所取,三河是一体的,也是天下人口最稠密、富庶的地方,河内人较早归顺秦国,甚至帮秦昭王打赢了长平之战,早早开始吃军公爵的利好,心态与其他关东诸郡都不太一样,他们是乐为秦民的。河内郡面临西、南两方敌人,换了任何人镇守那,恐怕都难以安寝。 郦商道:“兄长说服他了?” “差一点。” 郦食其扼腕叹息:“司马卯之祖父司马尚,乃是李牧同僚,二人一起掌兵,击退秦军,李牧为赵王迁所杀后,司马尚也被废去职爵,他家对赵国没那么愚忠,但司马卯与李左车,却是至交,李左车今在太原力敌韩信,战端将起,司马卯不忍弃之。” “而秦军在中原的优势,还是不够大,得看到大河南岸已成席卷之势,司马卯才会抛弃最后的幻想。” “所以我渡河南下,来到大梁,刺探军情。” 郦食其笑道:“这次项梁以楚国左司马身份,集结十八县公,以提防秦军开春东进,此地鱼龙混杂,却是我的机会!” 左司马,这是项梁回到楚国后,除县公之爵后,新得的官职,项羽是上柱国&大司马,楚国军事最高统帅,那左司马便是其副手,项羽渡淮击退江东之师,又向西进攻临近的衡山地区,淮南交给季布,淮北的一切军务,则由项梁代劳。 眼下楚国内部权力分割有些微妙,但也是战时无奈之举,郦食其好奇的是,面对这糟糕的局势,项梁能做到何种地步,能比项籍强么? “他当真,召集了十八路县公?” 说起来,这所谓的十八路县公,实在是楚国才有的特产,相当于封君。 因为战国七雄,基本都完成了集权和郡县,唯独楚国还停留在春秋的封建大梦里。 没办法,国家太大了,跟其他六个加起来差不多,且有许多故旧邦国,濮越异族,直接统治根本办不到,只好让公族不断安插到地方。 结果越封越多,昭景屈,若敖氏,都是历史悠久的老贵族,楚国也不似燕国、秦国那样,被吊打后痛定思痛大刀阔斧改革,船大难调头。 当年吴起来到楚国,给楚王找的病症就是:“大臣太重,封君太众;若此,则上主而下虐民,此贫国弱兵之道也。” 可吴起的改革也失败了,第三年就直接被贵族杀死在楚王葬礼上,楚国还爆发了内战,楚王支属的军队和贵族的封邑武装打得不可开交。 最后情节恶劣的贵族被干掉,但楚王也看到了贵族的力量,妥协了。就这样不温不火,积重难返,直到被秦国占领江汉,迁徙后的楚国不但没有改变,更变本加厉地分封。 谁能想得到呢,春秋时大喊着“我蛮夷也,不以中原号谥”,因为不服周而自立为王的楚国,却成了最恪守周制,最沉迷礼乐的国家。 结果到秦军再打过来时,楚王依旧没有丝毫号召力,还得大贵族项燕出面,召集县公们与秦死战,第一次赢了,第二次却功败垂成。 亡国后,被剥夺了特权的县公及其门客、子孙,就成了反秦最积极的一批人,藏匿江湖,不死不休…… 当年那最犀利的叛逆者,终于成了最保守的守冢枯骨,纵然化骨了,那光滑的颅骨上还顶着夸张的高冠,白森森的躯体套着鲜艳如火,袖口宽大的楚服深衣。 如今楚国涅槃重生了,还是被旧贵族鼓捣起来,而非闾左屌丝。自然要凸显正统,既然口口声声要恢复楚制,那肯定不能只是将官名后面加个“尹”这么随便。 没有分封的楚制,是没有灵魂的! 再加上各地实权派都拥有自己的武装,为了一致对外,新楚国也很痛快地承认了他们的权力,这广袤楚地上,顿时多了几十个“县公”,小者拥兵数百,大者数千,最大的如项籍,坐拥整个东海郡,他们项家子孙,只要成年的,都混了个县公。 也不是没人看出这种体制的弊端,但最终还是这么做了,或许是现实的无奈妥协,也可能是相信…… 得到封地的群雄豪杰,就能为自己,为楚国而战了吧? “这要让夏公知道了,定要将这些县公打得一个不剩,虽然名同而意异,可不如此,便无以显公爵之贵也。” 所以今日项梁要对抗东进的秦军,亦要学他老父亲当年的套路,一番召集,各地大小领主才能陆续带着自己的手下来加入…… 一时间,群雄讨黑的剧本已成。 “眼下已来了十七路。” 郦商是陈留公,离此比较近,来的也早,便一个个数给兄长听,而郦食其听到其名,一般都能报出事迹,这便是他卖给黑夫的“情报”。 “固陵公周文。” 郦食其道:“项燕军中视日,参加过十五年前的那一战,此人是极少数打过大仗的人,他也项梁的左膀右臂罢?” “正是,周文今任裨将军。” “还有下城父公余樊君,他是最先投降项籍的一批人,有莫敖龙且,还有个跑去赵国的陈胜……” “横阳公傅宽,魏人也,极其骁勇。” “取虑公郑布,起兵迎项籍,围攻郯地者。” “下邳公项缠,项梁季弟。” “雍丘公项舍,此乃相县公项襄之子,黄口孺子也。” 郦商很讨厌这个邻居,最初项舍才是陈留公,但又觉得陈留轻侠难制,上禀项羽,遂与郦商交换,正中他下怀,但越发看不起项舍。 “丰公雍齿,下邑公王陵,这都是丰沛一带的人物,皆县侠也,并没有出众事迹,但都响应项梁号召来了。” 郦食其评价道:“若不来,恐怕就要被攻打了,形势虽然已定,但县公们皆粗鄙之人,不一定能懂,而且……” “每个县公,都有人质被扣留在彭城!此范增之策也!” 郦商咬牙切齿,他儿子郦寄,便是人质,否则他也不至于如此畏首畏尾。 “这才十七,还有最后一位没到……” 郦食其露出了笑:“沛公吕泽。” “吾弟,你且与我打赌,吕泽,还敢来此拜谒项梁么?” 郦商摇头:“不敢来,外头都在传言,说吕泽暗通黑夫,他若来,解释不清的话,岂不是要被拿下祭旗?满族皆诛?” 郦商自打来的那天起,就听从河东来的人说起过,据说黑夫在鸿门宴上,别人不问,却指名道姓问了吕泽,还有其手下一个叫樊哙的人…… 但若不来,吕泽的两个兄弟在彭城做人质,恐怕就要遭难了。 “兄长,此事是真是假?吕泽当真投了秦?这千里迢迢,如何办到?莫非是沛人萧何、曹参为他引荐,我听说这两人都身居高位。” “我哪知晓……” 郦食其嘟囔着,摄政的一些做法,好似信手拈来,又好像深谋远虑,聪慧如他,也完全看不明白。 他只知道,黑夫在那场鸿门宴上挖了坑,只是不明白摄政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公作甚,就算炸开,也影响甚微啊,郦食其只能见机行事了…… 当然,前提是吕泽有胆来此。 就在这时,外面却一阵骚动,郦商出去一问,回来后懊恼地说道: “是我输了……” “沛公吕泽,已至大梁!” …… ps:第二章在下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72章 吕泽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兄长为何只将吕泽卸去县公之职,却留了他性命?” 宾客和诸位县公散去后,项伯有些不解地询问项梁。 项梁若有所思:“此人,暂时杀不得。”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吕泽,吕泽将近四旬的年纪,却因为是少年白,生得满头白发,被人称为“赛李信”。 他不但擅长车骑,还使得一手好弓,五十步内箭无虚发,又为人豪爽,秦时是沛县响当当的大侠,又在响应项籍的举事中,手刃了沛县令,沛地众人对他心服口服,推举为沛公,实至名归。 但今日一见,项梁才发觉,不止如此。 面对举报和指责,吕泽一一驳辩,有理有据,他一口咬定自己与黑夫素不相识,定是黑贼谣言欲离间楚国。 此外便是交游甚广,还有不少县公,比如横阳公傅宽、下邑公王陵闻讯赶到,站出来为其说项,愿以性命担保吕泽。 而当项梁质问他:“即便数月前鸿门宴上黑夫是故意挑拨,但为何彭城索要沛县萧何、曹参家眷,彼辈却迟迟不到?” 这时候吕泽的说辞就有些苍白了:“已派人押送,南赴彭城,然半道竟为泽盗所劫……” “汝家名满梁、楚,你昔日更是丰沛最大的盗,谁敢劫你车队?” 这种说法自不被项梁所信,正要令人拿下时,意外发生,却有吕泽亲信,沛人樊哙者,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打破了这场审讯。 “今下臣听闻左司马有召,星夜而至,若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旧楚之亡耳,窃为左司马不取也!若左司马定要杀沛公,请将樊哙,连同沛县赶来的千余壮士一齐杀了,送回沛地,告诉沛人,尊奉命令,会落得何等下场?” 不卑不亢,又有威胁:你敢动吕泽,沛县剩下的人,就敢反了楚国! 而恰在此时,从颍川来的韩国申徒张良也为吕泽求情——当年张良从琅琊西赴陈郡时,路过沛县,与吕泽有一面之缘,但他的理由却不是吕泽无罪,而是…… “左司马,投鼠忌器也,此人暂不可杀。” 也不知是樊哙的话打动了项梁,还是傅宽、王陵、张良的求情叫项梁迟疑,他最后没有要吕泽性命,只是撤了吕泽沛公之职,让他以白身在军前效力,其实是软禁,其部曲交付周文统领…… “吕泽、樊哙这样的壮士,若能早点为我项氏所用就好了。” 等众人下去后,项梁不由感慨,又不免抱怨: “籍儿应该带着彼辈入西河,让他们作为屠戮秦人的刀子,只要沾了血,知道自己定不会被黑夫宽恕,便只能死战。” 可现在,虽然十八路县公应令齐聚,带来的人手从一千到数千不等,加上范增派来支援的淮北楚兵,竟也凑了四五万人。 但项梁很明白,这里面跟项氏一条心,会拼死保卫楚国的,只怕不多。 “也就周文等项氏旧部会如此,至于其他人,不过是碍于有人质被扣于彭城,又生怕不来,成了众矢之的,别看在这,一个个嘴里喊着保卫大楚,若黑夫打来,只怕一半将落荒而逃,只顾保存实力,另一半人,则会迫不及待地投降……” 对这群县公的忠诚,经历过背叛和流亡的项梁,一点都不信任。 “比如吕泽,便会如此!” “那为何不杀了,以儆效尤?”项伯还是不太明白。 项梁摇头:“就像张良暗暗对我说得,投鼠忌器也。吕泽交游甚广,今日为其求情的众人,傅宽、王陵,皆其朋友,我又闻,占据宛朐的魏令陈豨、靳歙二人,亦与吕泽是过命交情,若悍然杀之,彼辈必心生不满,是杀一吕泽,又多四吕泽也!” 所以比起处死,软禁更合适些,而且留着吕泽,还能引蛇出洞…… “以此之众,如何与黑夫敌?”项伯有些悲观。 “形势已是如此,非一日之寒也。”项梁叹息道: “数月前,籍儿在西河的决断是对的,当时是应该与黑夫决一死战,而不是后退。” 一退,诸侯心就散了,各归其国,再难捏成一个拳头,与黑夫为敌,这也导致河东遭到突袭,魏军主力大半覆灭,六国恐怕难逃被各个击破的下场。 若再往前看,项羽也犯了很多错,他就不该按照心里的执念,西入秦地,而应该立刻对南阳发动进攻,断黑夫退路,占据先手。反观黑夫,大概在入武关之际,便立刻让江东偷袭淮南了吧? 这就是二人的差距。 再再往前,到王贲死时,楚国就应该及时调整战略,不再以诛秦复仇为主要目标,而是维持天下均势,让楚能长存于世…… 只可惜,他那侄儿,战术一流,战略上,却一塌糊涂,还固执,不愿意听人劝。 比如两个月前,当项籍将江东兵驱逐出淮南后,楚国中枢对未来如何用兵有过一场争议。 当时项梁提出北上进攻胶东,拔掉这颗钉子,伺机取得齐地商贾们的船舶,让楚国多一条退路。 但长辈想着退路,年轻人却只想着如何战得英勇,项籍深感江东、淮南如芒刺在背,随时可能再度袭击淮南,竟提出,要去进攻衡山,用攻打黑夫老家的举动,吸引南方兵团与他会战。 “黑夫可不是你。” 项梁与侄儿大吵一架,但他的态度无济于事,衡山、江东带给楚国的威胁更大,中枢大多数人支持项籍,要在中原大战前,解决后患! 但两个月过去了,据项梁所知,这场西征并未取得太大战果。听说衡山避而不战,放弃邾县遁逃江南,江东也对此置之不理,越兵反而在东海郡频繁出没,滋扰县邑。 更让人担忧的是,项籍的大军,在深入衡山郡后,已经连续十天没有传回消息了,淮南前往衡山的路,也为舟师及丹阳兵所断。 “以籍儿之能,纵战不利,也不可能覆没罢。” 项梁只能将项籍的西征,说成史诗大捷,连克邾县、安陆,烧了黑夫老家,以此振奋人心。 但虚幻的大捷越是张扬,他心里就越没底,现在任何谋略都无济于事,项梁只能做那根撑住楚国存亡的大梁,站在中原,能撑一时是一时。 然后,带着对侄儿的信心,希望他真的能创造点迹…… 抚着在塞北被冻掉的耳朵,项梁如是想道: “籍儿觉得,我辜负了他,竟提出北结匈奴这种计策,丢了项氏的脸面。” “但我深信,籍儿不会辜负楚国,辜负项氏先祖……” 形势虽然不妙,但远未到胜负已定的程度,楚国不能放弃希望。 “黑夫在河南仅有东门豹一军,而河东韩信有太原李左车、上党张耳、河内司马卯牵制,亦难以轻易突破太行。” “如此看来,大战三月后才会开始,在这之前,我且先将诸县公中有异心者,一一软禁起来,收其部曲。” 项梁这是要搞集权了,虽然有点晚…… 他安排项伯道:“将吕泽软禁,记在那些提出要探望他的人,再派人暗暗偷听。” “今日为吕泽求情的二人,横阳公傅宽、下邑公王陵、张良三人,要仔细盯着,我怀疑,营中已有黑夫间谍,须得仔细查探。如今吕泽被捕,谍必乘机拜访三人,以鼓动其不满之心,你要派人看紧了!” 项伯领命,又道:“子房就不必了罢,他与我是至交,兄长也说了,今日为吕泽求情,是为了全局考虑,而非为吕泽也,弟可以用性命担保,子房绝不会对项氏不利。” “这是自然。”项梁笑着,心里却不太信任弟弟的看法: “张良此番受我邀约前来,事关颍川向背,吾弟,籍儿在处置韩国上,犯了许多错,如今你我须得加以补救,设法让张子房,让韩国,继续站在楚国这边,死心塌地!” …… 而陈留公郦商处,郦食其在听他说完白天那场好戏后,也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兄长要去探望吕泽?” 郦食其嗤之以鼻:“愚蠢,吕泽已被监视,我去作甚,自投罗么?” 郦商挠了挠头:“那是去拜访傅宽、王陵?彼辈是吕泽好友,定会对吕泽被卸去兵权愤愤不平,弟与他们相识,可以为兄长引荐。” 郦食其还是摇头:“不行,这两人公然为吕泽求情,此时过去,太显眼了,好似生怕别人不知我乃秦谍。” 郦商了:“那兄长欲去拜会谁人?” 郦食其摸着花白的胡须,笑道:“我要去拜会一个与你一样,今日袖手旁观的聪明人!” “泗水郡出了名的大侠,先投彭越,又复归楚的墙头草。” “丰公,雍齿!” …… PS:晚上还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73章 你有张良计 丰公雍齿是沛县丰邑人,是本乡著名乡豪,家产丰厚,为人任侠。当乱世到来之际,泗水郡各县纷纷起兵自保,听闻吕泽在沛县杀县令,自立为沛公,雍齿也不甘示弱,在丰邑扯旗。 此地虽名为乡,但人口却足以成县,雍齿手下有一千多号丰县子弟,恰逢彭越攻昌邑县,雍齿往投之,抱上大腿。靠着彭越做靠山,他抵挡住了沛县吕泽的吞并,二人与占据下邑的王陵一起,在丰沛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但随着楚国日益强盛,而彭越受限于齐鲁,雍齿这墙头草开始随风而动,在楚人游说下,又复投了楚国,被任命为丰公,此番项梁召集淮北县公齐聚大梁,因为儿子在彭城做人质,雍齿只好也来了。 作为豪侠,雍齿素来喜欢交接朋友,此番十八路县公汇合,便结识了不少各地实力派,其中就有陈留的郦商,陈留距大梁近,承担大军一部分粮秣,众人都希望和郦商搞好关系。 所以当郦商来拜访时,雍齿少不得亲自相迎,让手下的门客审食其安排几个附近掳来的民女布置宴会。 郦商并非独自前来,还带来了其兄,魏大夫郦食其,郦食其在这就不装儒士,自称“高阳酒徒”,其博广众闻的谈吐,以及怎么喝都不醉的豪爽,都让雍齿印象深刻,觉得很对胃口。 自从那日后,郦食其就成了雍齿营中的常客,到了第三天后,二人已亲近到可以屏退众人,说些悄悄话的地步…… “丰沛出人才啊。” 这日雍齿要劝酒,郦食其却止住了他,因为这老酒鬼有个习惯,那就是谈大事绝不饮酒,因为酒后的话,第二天对方容易反悔。 见他忽生感慨,雍齿莫名其妙,郦食其却道: “丰公在丰沛,应该听过,‘沛县三杰’的说法罢?” 雍齿看了外头一眼,点了点头。 “据说是那一位的说法……” 作为敌人,某黑的名,在楚国是不能随便提的,遂用“那一位“来代替。 “昔日沛县主吏掾萧何。” 当年黑夫过沛的事,在当地引起的轰动还是很大的。 “狱掾曹参,还有丰邑的无赖儿,泗水亭长刘季,皆被那一位征募到胶东为吏,是为三杰,不过……” 雍齿面露轻蔑之色:“我听说,萧何如今在咸阳是九卿了,曹参也掌控一郡军权,麾下有两三万人,这二人确实是这数百年来,沛县出身的人中,官做得最大的,当得起人杰之称,可刘季算什么?” 他说着呸了一口:“不过一海东戍卒罢了,也敢称‘杰’?” 对这个昔日跟着自己混过,后来又跑出去投王陵、张耳,最终混入体制的刘小弟,雍齿从来就没看得起过。 “不然。” 郦食其却摇头道:”据我在河东时听到的传闻,说是公子扶苏已死,在海东起兵的扶苏,只是假扶苏,是刘季扶持的傀儡,而那刘季,才是两辽的实际控制者……“ 他笑道:“如此看来,这刘季虽未称王,但也算一方诸侯了,三杰之名,他确实当得起。” “这刘季,也真是善于钻营。” 雍齿不免有些郁闷,郦食其又道:“除了三杰外,丰沛还有三侠。便是沛公吕泽、下邑公王陵、还有丰公你了。三侠不如三杰,但也各占一县,拥兵数千,只是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郦食其笑道:“这几日见了丰公,只觉得以君之才,当不应拘束于小小乡县才对,我倒是觉得,那所谓三杰,能力也不见得比三侠强,为何彼辈却能入于朝堂,成为封疆大吏,甚至一方诸侯?” “为何?” 郦食其开始讲故事了,关于大秦丞相李斯,在老鼠身上得出的感悟。 “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选对了,便扶摇直上,选错了,便碾压成泥。“ “仓中之鼠因为选对了地方,自此衣食无忧,不惧生人,好比三杰。而厕中之鼠选错了地方,难免骨瘦如柴,食人之秽,惧怕生人,好比三侠……” 雍齿听得认真,但到了后面不免生气,拍案道:”你这老酒徒,敢嘲笑乃公是鼠?“ “难道不是?” 郦食其收起嬉皮笑脸,转而严肃地说道:“吕泽在沛县也算说一不二,如今却为项梁所拘,朝不保夕,吕泽虽曾是丰公之敌,但今日见其下场,可有兔死狐悲之感?而楚国能否抵挡住秦军进攻,也犹未可知,夜深人静时,雍齿难道就没有惴惴不安过么?” “你想说什么?”雍齿明白了,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 郦食其凑上前去:“楚国必亡,项氏不足以与谋也,能一天下者,唯有摄政夏公!” “郦食其,你想叛楚!?” 郦食其不以为然:“我乃魏人,从未效忠于楚,何谈叛楚?倒是丰公,身为楚人,投靠彭越,是为叛楚,已做齐令,又复投楚,是为叛齐。” “住口!” 雍齿声音急切而短促,同时拔出剑来,却没有往郦食其身上招呼,而是走到门前,拉开一个小缝,见没人才松了口气,回头怒道: “你到底是奉谁人之命,要来游说我?” 郦食其不紧不慢起身,朝雍齿长长作揖,开始了正式的自我介绍: “我代大秦摄政本人,敬问沛县的第四杰,丰公安好!” 缄默持续了很久,最后是利剑缓缓入鞘的声音,以及雍齿坐下后,压抑着激动的低语: “大秦摄政,也知世间有雍齿耶 …… 同样二人处于一室的,还有项梁与来自韩国的客人张良…… “南阳方向,有都尉共尉将兵居叶县,开春北上占昆阳、舞阳、应县,与韩信隔汝水对峙……咳咳。” 自从“光复”韩国,安定下来后,一辈子跑来跑去,刚强了半生的张良,却忽然变得多病起来。 “河南方向,又有东门豹麾下都尉陈婴,临轘辕关,此乃为洛阳通往许、郑捷径要冲。关处鄂岭坂,在太室山与少室山之间,道路险隘,乃韩国门户,韩都尉王喜守之,时常告急。” 两面夹击下,开春以来,颍川基本上一日三警,也幸好韩国东北边的荥阳,东南方的上蔡,尚且在楚国控制之下,否则颍川将被团团包围。 但即便如此,张良也很清楚,以韩国一郡的实力,能征的兵顶多两万,倘若秦军大举进攻,韩将旦夕覆灭。 更麻烦的是,韩国现在不止有外患,内部的问题也一直搁置并未解决。 自先王韩成死后,韩人再未立王,却被楚国安排了一个“摄政”,项籍让他信任的郑昌坐镇阳翟,操控韩国军政大权。 先前项籍归淮南,数万大军从颍川过,郑昌下令在韩地大肆征粮,优先提供楚军衣食,搞得民间怨声载道,而楚军军纪很差,但郑昌却一味偏袒。 就算当年一起跟张良搞复国的“同志”,也对这种暧昧不明的状态表示质疑。 “现在韩国算复国成功了么?与亡国有何异也?” 他们想要的是韩人自己做主的韩国,而不是楚国的傀儡,在战争中被压榨,沦为战场丘墟的牺牲品…… 项梁倒是保证说,会立刻派人进入颍川支援,对张良提出的供应粮食问题,也一口答应,但张良并未见他立刻召人安排运粮事宜。 形势迫在眉睫,颍川将成疆场,张良必须通过某种办法,搞明白楚人的打算,如此才能决定韩国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提出道:“韩国需要一位新王,否则韩人不会心服,更难以征召作战。” “子房觉得,谁人可为韩王?” “国赖长君,韩信或可为王。” 项梁却大摇其头:“不行,此人可为将,却不可为王。” “我倒是有一个做韩王的上好人选。” “项君选中了谁?”张良心里叹息,都这节骨眼上,若项梁还敢提郑昌,还要韩国为楚做无底线的牺牲,那韩与楚这不对等的同盟,也就走到头了…… 项梁却指着张良,这个将韩国从无到有硬生生恢复,又苦心经营,独自支撑它到现在的申徒道: “你,张子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74章 假王 从大梁到新郑,不过百余里,数日可达。 骑行在道路上,当看到一望无际的圃田泽时,被项梁任命为“韩假王”的张良便知道,他的祖国到了…… 张良很清楚,自己在试探项梁,项梁也在试探自己,若拒绝为王,恐怕就再回不去颍川了。 于是他假言自己并非王族,只能为假王,项梁遂许之,让张良速速归韩,组织韩人成军,抵挡秦军东进。 圃田泽湖水至清深,尝不耗竭,佳肴鱼笋,当年郑国还为韩王之臣时,在此开凿了许多沟渠,以灌溉韩地,沟渠两岸五谷丰登。而在张良复国途中,当他察觉到王贲可能会对许地发动雷霆一击时,主张向北转移,来此避难。 可惜韩王成没听他的,死于秦军之手,但复韩的种子却在圃田泽被保留了下来,终于在半年前,借助楚军之力,攻下整个颍川郡,韩国正式光复,还于旧都! 但复国,当真成功了么? 道路旁的芦苇荡里,闪烁着许多饥肠辘辘的眼睛,他们衣衫褴褛,手持草叉镰刀,大概在此埋伏多时了,在察觉到张良等人多后,才知趣地退了回去,退入草泽深处,却见他们身材瘦削,许是饿了很久…… “是群盗。” 引路的司马无奈地说道,圃田泽是复韩成功的大本营,可现在,它却饱受群盗之患。 “秦楚交战于京、索之间,三川之难民,颍川衣食没有着落的庶民,都往草泽里跑,此地好歹能捕些猎物鱼虾,再不济还能掘草根充饥,遇上有行人路过,还能劫掠其财物。” 张良让人去叫住那些盗贼,但他们却头也不回,跑得更快了…… “怕被你捉去从军填沟壑呢!对彼辈来说,苛政猛于虎啊!” 一个头戴侧注冠的红鼻子老叟一边喝着酒,一边如是说,此人名叫郦食其,是魏国大夫,亦是楚陈留公之兄,张良离开大梁时,他厚着脸皮在道旁说要去新郑,请求捎他一程。 此人没什么正当理由,但张良却让手下人不必管,腾出一辆空车装这老酒鬼,郦食其虽然终日饮酒,但浑浊的眼睛却在观察沿途的种种情形,不时来找张良说话。 “天大大乱就是如此,魏地不少地方亦是群盗泛滥,豪杰并起,秦吏是驱逐残杀完了,秦律令也废除了,可那些杀人越货者,就变得无人能禁。大的盗匪,如彭越,摇身一变成了侯王,小的盗匪,或投靠大盗做了县公,要么继续滞留在草泽,劫掠四方。” 托了复韩运动,也托了郑昌倾韩财货以事楚的政策,整个颍川北部的秩序,已经完全崩溃。 作为始作俑者,张良默然未言。 再往南走,他们抵达了苑陵县。 郦食其咂嘴道:“这苑陵,就是古郐国罢?” 早在六百年前,郑桓公为周幽王司徒,他对腐朽的宗周十分忧虑,想着要自立门户,离开这条注定要沉的船,便利用职务之便为郑国在东土寻找新的落脚点。当时的太史伯就对他分析道:“方今天下,子男之国,虢、郐为大,虢叔恃势,郐仲恃险。若克二邑,则前莘后河,右洛左济,郑国可以少固……” 东虢是荥阳一带,郐国则是苑陵的古称,这一带是郑国的立国之基,虽然都城建在南方的新郑,但苑陵一样是座富庶的大城。 上其城,郦食其望见其屋室甚大,不由赞叹:“壮哉县,不亚于大都之邑,此地户口几何?” 有人告诉了他答案:“早年有一万户,近年来兵数起,民多亡匿,今仅有五千户了……” 那消失的五千户人家是逃了,还是亡逆于草泽了,还是被过路的楚军掳走了,无人能知。 郦食其叹息:“可惜,真是可惜,但不独苑陵,就老朽所见,不论河东还是河内,这些昔日的三河富庶地,也都凋敝不已。” 看似有意无意的话,好像是想以此触动张良一般。 众人在苑陵歇息一晚,继续南下,是夜在途中一处亭舍住宿,因张良简朴,携带的只剩下粗米,其侍从向亭长求食,让他将最好的食物献上,岂料到了开饭时,亭长却蒸了糟糠来给众人食用! 张良的亲信顿时暴怒:“大胆,你可知贵人是谁!” 亭长却不畏惧,挺着胸膛道: “汝等不是要最好的吃食么?十里八乡,只有糟糠了,哪怕是郑昌、张良来了,也只能吃这些!” 张良却不气恼,安抚属下,端起糟糠,笑着吃了下去,却让人将他们携带的干粮分予亭长。 “老丈,食糟糠多久了?” “入冬后便一直在吃。” 亭长看着家人狼吞虎咽吃着干粮的模样,叹息道:“本县多丘陵,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长得最好的就是麦、豆,吾等平日所食,大抵是豆饭藿羹,一旦收成不好,就只能吃糟糠。” “去岁秦楚打仗,但尚未破坏田地,本乡收成本来不错,但秋后楚军过境,那郑昌,竟然令沿途各地将所有粮食都献上,连救命的存粮也不放过,吾等就只剩下这些物什能用来充饥了。” 这算好的了,如今去岁之食已尽,而来年的种子都没着落,到入夏,恐怕就得吃树皮草根了。 亭长忧心忡忡之际,骂完郑昌,又骂起张良来。 “当年秦吏统治本地时,虽然徭役重了些,收泰半租税,但吾等好歹衣食有着落,更无盗匪敢公然横行劫掠。” “可如今,吾等却于过得如此凄惨,张良要复国,复作甚?他张氏的富贵倒是恢复了,吾等庶民的衣食性命,却都给复没了!” 侍从们敢怒不敢言,张良只是点点头,继续吃着陶碗里的糟糠。 没有盐,没有油,更没有蜜糖,干巴巴的糠皮难嚼,咽下去刮得他喉咙生疼。 如噎在喉…… 他做这一切,是为了自己对视富贵,是为了这所谓的“假王”么? 郦食其观察者张良的神色,似有察觉。 入夜后,郦食其拎着酒出门晃荡,在亭舍外发现了站在田埂上,眺望星河的张良。 他走过去笑道:“人便是如此,总是容易忘恩而记仇,若今不如昔,他们便会怨恨将他们带到今日的人。” “不过子房,不,现在要称之为韩假王了,汝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击秦,莒南刺杀,天下震动。今日终于复国成功,甚至做了假王,此布衣之极也,又有何憾?” 如其所言,少年时代的张良的确颇具任侠精神,血气方刚。 但刺秦失败,大铁椎为救他而死,流亡下邳的经历,使张良变得成熟稳重,开始摒弃刺杀,工于谋略,只可惜困于复韩,没能在更大的舞台上崭露头角。 而如今梦想成真,韩国已复,自己甚至被推上了“假王”的位置,看似韩国的一些都归他掌控了,但张良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欲冠其冠,先承其重……”张良说出了这句话,笑道: “还是像当年一般,只为自己的一腔愤懑而战时,任侠自在啊。年少时,我将复国报仇想得简单,十余年如一日去做了,才知道何其难也。但更难的还在后头,韩国百万生民的重量,张良扛上肩了,才明白有多重。” “这假王,我当不起。“ 郦食其摇头:“但韩地谁能担得起?郑昌?韩信?”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子房啊,依我看,能救韩地的,只有你了。” “救韩?” 这词是多么熟悉啊,仿佛想起了年少时,某位“韩奸”在遭到张氏质问时的说辞。 那时,年少的张良嗤之以鼻。 张良摇了摇头:“前后皆是火坑,何言救也,郦生这是,要为我指一条明路么?” 郦食其几乎就脱口而出了,但终究还是忍住。 时机未到。 张良却站起身,拍了拍郦食其,在他耳边说道: “郦生先前说,河东、河内皆十分凋敝,我只想问,君先前已去关中走了一趟,那儿在黑夫治下,民生如何了?” 郦食其是准备了不少套路话,但此刻,脸上却只剩下惊愕。 虽然郦食其很快就反应过来,收起惊讶,换成迷茫。 对张良来说,这一瞬间的表情,就足够他确定自己的猜测了。 “子房此言何意?老朽是去过一趟西河,但……” 郦食其那宽阔长袖中,握着锋利短匕,就是这只手,在游说河东一位魏人县令时,因疑其有变,郦食其佯装酒醉,与之同榻,半夜却偷偷起来割了其头颅,献给韩信的前锋无能老叟、高阳酒徒、迂腐儒生,都是掩盖他年轻时,曾是一个舔血轻侠的伪装啊! 但这次,打雁人却叫雁啄了眼。 郦食其的手被张良抢先制住,匕首被夺,反而顶在自己怀中! 一切都发生得突然,只有看到张良目光中的坚毅,人们往往才会想起,这位貌若女子,看似文弱的士人,可是靠刺杀秦始皇帝扬名起家的啊! “此处并无外人,你也不必装了。” 张良笑道: “郦生来说我,是奉汝主黑夫之命,还是为图大功,自作主张?”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75章 郑韩 络绎不绝的难民穿过田野,迈过篱笆,源源不绝从西北方来,往东南方而去,被他们踩在脚下的,是尚未耕作的农田。 张良看着难民惊惧的眼神,蹒跚的脚步,失魂落魄的背影,眉头拧在一起。 这是来自三川京、索一带的难民,过去也是属于韩国的土地,居民亦以韩人为主,秦楚两军对峙于汜水之上,虽然尚无大战,但斥候骑队交战不休,波及到周边百里百姓的生计。 “他们舍近求远,不去新郑,而继续往南走,是因为彼辈知道,新郑迟早也要变成战场啊……” 这是郑韩之人的智慧,也是张良祖国的现状,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过去六百年里极少安宁。 春秋时,齐、楚、晋、秦四个大国就纷纷以郑国为争夺对象,郑国始终陷于大国争霸的泥潭中。 张良曾熟读典籍,知道在春秋时代,大约发生了300次战争。其中,波及郑国的就有近百次,平均三年就有一场。当然,郑国一般是作为被暴打的对象出现的。 晋方图伯,进取中原,楚亦浸强,北伐不已,陈、蔡、郑、许适当其冲,郑之要害,尤在所先,中国得郑则可以拒楚,楚得郑则可以窥中国。故郑者,晋、楚必争之地也。 城濮之战、鄢陵之战、邲之战,基本都是在郑国境内打的,正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焉,每次打完仗,郑国都要许多年才能缓过来。 郑人当年就曾哭诉过:“天祸郑国,使介居二大国之间。大国不加德音,而乱以要之,使其鬼神不获歆其禋祀,其民人不获享其土利,夫妇辛苦垫隘,无所底告。“作为小国,为求生存不得不首鼠两端,唯强是从,朝秦暮楚,世人说郑人“贪利若鹜,弃信如土”,确实是他们的无奈。 唯有如此,方能庇民。 韩灭了郑,迁都新郑,却好似继承了郑国身上的诅咒。百余年里,韩国依然作为小国,夹在列强之中,为求生拼尽全力。魏强依魏,赵强联赵,齐楚强与之交好,到了秦国强盛的年代,韩国又是秦连横阵营的常客,无他,韩国距秦最近,若不从秦,秦军旦夕至矣。 靠着这种没有原则的依附和讨好,韩国才偶尔有几年太平日子…… 而每逢没有战争的时期,新郑人也会抓紧机会,享受生活。 溱与洧,方涣涣兮。 车队继续往前,洧水潺潺流淌,新郑近了。 张良对这条河无比熟悉,每逢初春,春水涌流,新郑城里的年轻人都会三五成群,出城往洧水而来。每个人都穿着崭新的春服,打扮得精精神神,因为洧水之会,是不论贵庶,都能参加的相亲大会。 士与女,方秉蕳兮,维士与女,伊其相谑。 张良与他弟弟,出身名门,祖先五世相韩,又长相俊朗,而张良更貌若女子,举止优雅,当年可是整个新郑城贵女们梦寐以求的俏郎君。众人正青春年少,幕色而知少艾,女子们抛送勺药示爱的不计其数。 而郑地民风奔放,常有男女以歌舞之声相和相邀,幕天席地即时交欢,洧之外,洵訏于且乐,张良也曾左拥右抱,周旋花丛之中,其中妙处,自不必多言。 只可惜年少放浪,一去不复返了。那些曾与自己亲近过的女子,张良甚至不知她们现在可还活着…… 曾经清澈的洧水也变得浑浊,王贲军与楚军在此地交过战,尸体堆满河流,变得污秽恶臭不堪,甚至还引发了瘟疫,张良来到新郑,组织人手,好容易才清理干净。 而去岁,楚军撤离时如同过境的蝗虫,吃光了新郑的存粮,城内米石千钱。张良能看到,不少人此刻正在洧水里淘着鱼虾,遥遥望见有一支队伍过来,第一反应是拔腿是跑。 惊慌失措,好似被惊散的鸥燕,因为不知来者是楚军、秦军,还是盗匪,即便城池就在旁边,也不能带给他们安全感。 但也有没跑的,一个妇人试图接近车队,却被侍从们拦了下来,妇人却认出了张良,垫着脚呼喊道: “是子房君子么?“ 快二十年没听过的称呼响起,让张良一愣,令侍从们将妇人带过来。 妇人荆钗布裙,手脚湿漉,一手牵着个七八岁的垂髻孩童,一手拎着个簸箕,显然是方才在水中淘鱼虾的,此刻见真是张良,有些手足无措,捋着头发,但它们干枯打结,早如乱麻,越捋越乱。 “你是……” “贱妾是燕,家住新郑西里,子房君子或许不记得了,但妾记得君子。” 见张良依然茫然,她说道:“妾曾在洧水春游时,蒙张氏仲君垂怜,本要纳我为妾的,然仲君卒,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子房君子还曾遗我钱帛,让我找个好人家嫁了……” 张良想起来了,这是当年自己和弟弟参加洧水之会,与弟弟关系暧昧的女子,之一,似乎还在灌木丛里亲热一番,被张良发现时衣衫不整,捂着脸跑开了。 贵人子弟娶庶女为妾本是常事,安排家宰操办即可,只可惜他们生在一个剧变的年代,是年,秦灭韩。张良的弟弟比他还刚烈,参加铲除韩奸的秘密游侠组织,被秦吏所围,临死前为了不连累家族,自焚而死…… 张良虽然靠贿赂,搞到了他的尸体,却无法公开下葬,家族甚至要装出弟弟远赴他乡求学的样子,勒令张良一切如故,他的血只能往心里滴…… 往事一幕幕浮现,张良颔首:“那你后来……” 妇人道:“嫁到了邻县,生了二子二女,后来家夫死于战乱,一子亡于疾病,两个女儿只能送人,我则回了新郑娘家,勉强维生,不想还能再见到君子。” 她说得很平静,没有太大悲悯,更没有跟张良装可怜,好像只是死了一只小猪,又将两只幼犬送人一般平静…… 因为她们已见过太多死亡,麻木了,习以为常了,甚至连自己,也不知何日就倒下,再也醒不来。 但对于年轻时的事,燕却有些遗憾:”是妾福薄,未能侍奉仲君。“ 她摸着自己粗糙的面容,有些难过:“妾是老了,好似枯落的桑叶,惭见仲君。“ 她又孰视张良容貌,感慨道:“君子与当年一般,美丽姚冶,气度不凡,若是仲君尚在,定也是如此罢。“ 当年张氏兄弟受欢迎到了什么程度?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 张良不想再听下去了,见燕牵着的孩子面黄肌瘦,便让人给了她一袋粮食,又瞥见周围一些难民垂涎的目光,又让人护送燕回去,让她过不下去时,来找他。 只是在妇人千恩万谢拜别时,张良却没忍住,问了她一件已憋心里许久的话。 “你觉得过去好。” “还是现在好?” 妇人理所当然地回答:“自然是韩国还在时好。” 她望着眼前的洧水,这儿曾流淌过郑人的青春,眼神有些怀念:“那时候,仲君也还在。“ 张良道:“我问的是秦人统治韩地的那十来年,和现在。” 妇人想了想,回答道:”还是那十来年好!“ 她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或者过去安定现在战乱的例子,只指着洧水道: “子房君子恐怕不知,妾回到新郑后,问过里中的人,她们说,从二十四年起,到三十七年,洧水士女之会,竟能连续十三年而未中断,真是羡慕啊……“ “十三年。” 张良愣住了,说来难以置信,六百年了,从郑国在这片土地立足,再到韩国以此为都,时至今日,郑韩之地,还从未享受过这么长的和平…… 十三年和平,对三年一次战乱的郑国,和每四五年就要被秦军过境一次的韩国来说,真是奢侈啊! 张良久久无言,最后才摇头往城中而去。 城内也得知了张良归来的消息,但宽敞的大道旁,却不像数月前他们“光复”新郑时受到的欢迎,不论是路边坐着的饥民冷冷地望着他的车乘。 复国带来的激动,比不了腹中饥肠辘辘的痛苦,韩人很快就将“光复”抛之脑后,这一政治上的胜利,没有给普通人带来利好,接下来一系列动荡,让他们不由怀念起秦朝统治时的太平岁月。 外面难民奔走,新郑也凋敝不已,当年富冠海内,为天下名都的新郑,眼下却大门紧闭,人心惶惶。 这场景,和当年内史腾来攻韩时,何其相似啊…… 韩国灭亡那一年,张良才十八九岁,年轻气盛,提剑要去杀秦人,若非叔伯让家仆将张良绑住,他恐怕已和那群游侠儿一起,被秦弩射死在街上了。 而当叶腾以征服者姿态进入新郑时,韩王安带着文武百官投降,当时也有义愤填膺的韩人质问叶腾: “汝身为韩臣,为何要灭韩!?” “灭韩?” 据说当时叶腾却笑道: “没错,我灭韩社稷,掳韩王安。” “但我,却也救韩百姓,使百万生民,免于刀兵之灾,如此看来,我灭了韩,却也救了韩!“ 这种韩奸曲线救国的说辞,自不被激进的复韩派张良接受。 他敲定自己的复仇名单时便说过:“最该死的是秦始皇帝,其次便是叶腾!“ 但现在,张良却不得不承认,那十余年里,新郑确实是得到了难得的喘息和安定。 可惜张良他们的复国,并未给新郑带来安宁,反而是痛苦和战乱,以及更大的危机! 秦楚将决战于中原,而韩国,颍川,就是夹在中间的战场…… 笼罩郑、韩六百年的诅咒和噩梦,名为战争的乌云,它一直在那,短暂被阳光驱散,却再度凝结,越来越浓…… 当雷声响起,春雨落下时,张良终于做出了决定。 “将郦食其带来!我有话要问他!” …… 倒霉的郦食其在那亭舍被张良道破身份后,就被软禁起来,关在一辆密封的马车里,一路拉倒新郑,眼下他终于被放出来后,便嚷嚷着要喝酒。 “颍川连粮都缺,更别提酒了。” 张良让侍从退下,与郦食其对坐,许久后,二人却忽然笑了起来。 “子房从何时猜到我秦谍的身份?” “从一开始,便知道。” 张良故作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对郦食其道:”你身上有许多情报,对我有用,对楚国有用。“ ”是我让人用刑,还是你自己说?“ 郦食其懒洋洋地说道:”我这一把老骨头,哪经得起拷掠,子房尽管问罢。“ 接下来,便是张良的询问时间,郦食其何时入秦,为何叛魏投黑,都要郦生一一说来。 ”自然是因为,良禽择木而栖。“郦食其不以为然。 ”哦?你觉得黑夫是明主?“ “至少比项羽叔侄更似明主。”郦食其笑道:“子房以为呢?” 张良却不理会,只问起他自己绕了半天,最关心的问题来: “说一说罢,那黑夫,是个怎样的人?” 郦食其这下可来了劲,起身朝西方一拱手道: ”夏公其人,仁而好贤,心怀大志,又能抑制私欲!真圣人也!“ “他颇似铸九鼎,除洪水之大禹。“ ”又似开周八百年,定礼乐之之周公旦!“ …… ps:标点还没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76章 祖国 在这个时代,个人做选择是很容易的。 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甚至不必讲究忠诚,如郦食其一般,为自己谋富贵权势,自是看到好木头就飞过去歇息了。 但要为一个国家,一个郡,上百万韩人做决定,却没那么简单。 尤其是,摆在眼前的选项,是过去的敌人,依然打着“秦”的旗号,那是灭亡张良祖国的上首功之国,是杀死他弟弟的秦吏,是张子房用一生与之战斗的暴政! 昔日持刃刺虎,今日却要自己往虎口里送,只为了让韩地的百万生民,勿要在虎狼相争中,彻底毁灭。 所以除了黑夫的国策、施政举措外,还有一些信息,是张良必须从郦食其口中了解的。 “秦廷当真没有皇帝了?” “黑夫给秦军改了个名,名曰定一?” 这是为了使六国之人不再敌视秦军,勿要顽抗么? 亦或是想表明,这不是秦对六国复国的报复,而是为了天下定于一? 察觉张良心里的动摇,郦食其便继续他的说客手段。 “韩国现在危在旦夕!” 他夸张地说道:“韩北有巩、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阪之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地方九百馀里。然今日巩、成皋、宜阳、商阪已为东门豹所占,宛、穰、陉山为南阳军所夺,此地利之败也。” 张良不置可否:“韩国还有汝水与轘辕关,敌军至今未能越过半步。” 郦食其摇头:“一个矮小的轘辕关,一条浅浅的汝水,若是强攻,岂有幸存之理?要知道,雄伟如武关,摄政夏公以地火天雷,一日便克,宽阔如大河,韩信以木罂革囊,轻易渡过,颍川又岂能抵挡王师呢?子房还是不要心存侥幸了!” “再者,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麦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一岁不收,民不厌糟糠;地方不满九百里,无二岁之所食。而颍川人口又众,有百万之巨,人多而食乏,流寇横行,民不聊生,我料韩国能征之卒,加一起也不过三万,除去守缴亭鄣之兵,能抵御王师的,不过二万而已矣。” “而夏公已坐拥二十余郡,口众千万,带甲数十万,车万乘,骑数万匹,获释刑徒,虎挚之士,贯颐奋戟者,不可胜计也。秦马之良,戎兵之众,探前后,蹄间三寻者,不可称数也。此人数之败也。” 张良反驳道:“韩卒虽寡,但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韩卒之剑戟皆出於冥山、棠谿,皆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当敌则斩,坚甲铁幕,无不毕具。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蹠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 郦食其露出了笑:“真的么?我怎只看到韩卒饥肠辘辘,连弓弦都拉不开?纵有韩兵之利,强弓劲弩,然终不如夏公之墨攻之术,更有天火惊雷,人力难敌。故夏公之兵之与韩卒战,犹孟贲之与怯夫也;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也。此兵势之败也!” 他给这场战争下了定论:“韩有三败,夫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逆夏而顺楚,虽欲无亡,不可得也。故为子房计,莫如降于夏公。” 从始至终,郦食其故意不说秦军,而只称夏公、王师…… “然后呢?”张良默然良久,复问道: “如何处置战败后的六国,夏公可有定策了?是要学秦始皇帝,还是宽大处置?” 说到这,郦食其未免遗憾,他几个月前入秦面见黑夫,提出同意六国复存于世的折衷办法,各保留一郡之地为封土,再由他去授其王印信,离间其与大将关系。如此,六王必愿臣服于夏公。君臣百姓皆戴摄政之德,莫不乡风慕义,愿为臣妾,敛服而请朝…… 只可惜,被张苍组织,黑夫也否决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天下必“定于一”,不然,以张良现在的态度,要韩地归顺,还不是易如反掌? 但这话他不能直接说出来,只能暧昧不明地诓骗张良道:“夏公说了,韩国可以被保留……” 张良却笑了起来:“郦生,你当我是楚怀王么?张仪说六百里,就真以为是六百里。” 他严肃起来:“我观黑夫此人,一直以秦始皇帝继业之人自居,六国必夷为郡县,绝不可能保留。若想继续为坐上宾,而非阶下囚,郦生最好说实话!” “子房倒是知晓夏公。”郦食其被戳破了谎言,有些尴尬。 张良道:“他是我复国路上最难缠的敌人,不知己不知彼,百战难胜,岂敢不闻?” 但郦食其背靠大山,态度依然强硬: “韩国必须取消王号,重为郡县,此外一切都好说,子房,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就在这时,有张良亲信入内,向他递交了一封信。 张良看了一眼,皱起眉来,但旋即又哈哈大笑起来:“郦生,你口中所向无敌的王师,败了!” …… “这是假消息罢,子房何必诓我。” 郦食其面不改色地看完刚送来的消息。 上面说,一月中旬时,项籍离开南郡,北出申、息,入汝南,南阳郡尉共尉欺楚军远来疲乏,减员甚多,便亲自将南阳军两万人去堵截,想与南郡兵配合,将项籍扼杀在桐柏山以北。熟料却为项籍所败,杀军三分之一,据说,连共尉也受伤被俘了…… “是真是假,郦生回到关中便知,想来这败讯,已飞马传去咸阳了罢。” 张良笑道:“如此看来,现在双方局势,又成迷起来。” “一时侥幸罢了,这无关大局。” 郦食其不屑一顾:“我听闻,项籍在衡山、南郡扑了个空,隆冬行军,损失甚大,纵然胜了,也是惨胜,而项籍至陈地,淮南将承受江东、衡山猛攻,后院将失。更何况,眼下楚已竭尽全力,尚落于下风,待夏公将大军东出,无异于堕千钧之重,集于鸟卵之上,楚必无幸矣!” 张良却不再与之强辩,反而同意了郦食其的看法: “是无关大局,这场战争,依然会是黑夫胜的项籍败,但他想要一统天下,可能要比过去多花数月,甚至一年半载时间。” “除非,韩国倒向黑夫,想早定天下,他需要颍川!” 张良狡黠一笑:“敢问郦生,现在,我可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了?“ 郦食其定定地看着张良,许久后却再度大笑起来: “不,张子房,你更没资格了。” “对韩而言,最差的情形,便是两边反复拉锯,在中原角力。若夏公与楚国鏖战于颍川,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经年累月,韩地户口,恐十不存二!这是子房希望看到的么?” 他捕捉到了张良最大的软肋。 不是对所谓“假王”的贪婪,甚至不是对韩国这躯壳的眷恋,而是颍川百万生民担在肩上的重量…… 从现在起,整个韩地的百姓,都是秦楚两军的人质,而张良若想救他们,就只有一个办法! “长痛不如短痛。” 张良拊掌,清脆的掌声里,带着无奈和佩服。 “郦生,你是个好说客,若早一百年,虽不如张仪、苏秦,但也能同公孙衍、陈轸之辈一较高下。” “谬赞,我更想学子贡。” 郦食其朝张良作揖道:“望子房决之,如此,方可保颍川免受野战屠戮之灾……” “韩国的条件如下,望郦生能转告给夏公。” 张良咳嗽数声后,一条条地慢慢说道: “第一,宽恕所有韩人,不以谋逆、群盗任何罪名惩罚韩之官吏将士。” “第二,韩地降后,运粮三十万石入颍川,解韩人饥荒。” 在社稷和百姓之间,他选了后者,复韩,这个张良一辈子的执念,在成功之后,反而放下了…… 至于自己?甚至不在考虑之内。 民贵君轻,社稷次之!若无其民,社稷、君主,又何从谈起呢? 他对郦食其长作揖道:“若能如此,韩人会协助夏公,将楚人赶出颍川,让韩地远离战场,事后,也当重为郡县,长享太平。” 张良没有给韩人带来和平和安定,这是他欠他们的。 只希望,那个人真如郦食其所言的,是能让天下太平,消弭战乱的罢? 当然,他也可能像秦始皇一样,只是在欺骗天下人。 但事到如今,张良已别无选择,一时间,竟也有些理解叶腾的所作所为了。 “子房呢?”郦食其避席还礼,又问道: “子房不为自己求一些东西?” 比如赦免,比如官职。 “夏公可是很求贤若渴的啊……”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必了。” 张良抬起头,当肩上的担子放下后,他眼中闪烁着,依然是少年时的骄傲与热血! “赦免韩人的名单里。” “不必包括张良!” 贵族范是天生的,他优雅地比了比手,放郦食其离开,微笑道: “在秦人眼中,我是刺杀秦始皇的逆贼,但对这件事,张良至今不悔。” “因为何处有暴政,有独夫,何处就会有像我一般的人,别人缄默不语,我,却定要喊出来!” “后来,我为项氏出谋划策,取东海,夺颍川,入成皋,而现在又成了韩国的假王……” “我这身份,恐难幸存,我活着,秦之律令绝不可能接受,而夏公也会时刻担忧,我在韩地再次聚众作乱。” 他是被项氏逼迫为王的,但戴上这荆棘做成的冠冕,作为韩国最后一位“王”,就要做好承受其重的准备…… 甚至是为其做出牺牲! 郑韩,颍川,溱与洧,方涣涣兮。 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作为五世相韩的张氏后代,张良崇敬、爱惜和捍卫这片生生不息世代相传的土地,爱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哪怕她十分弱小,市侩,首鼠两端,以臣妾之姿事大国,但儿子,会嫌弃母亲么? 为了祖国,你愿意付出什么? 千金家财,二十年隐姓埋名,逃亡藏匿,磨砺匕首,日夜念着仇人的名单,还有身为士人来去自如的的自由,戴上枷锁,扛起担子…… 甚至是…… “生命!” “据说王者之师,有诛而无战,凡诛,非诛其百姓也,诛其乱百姓者也。” 自从复韩后,张良再未如此坦然过:“乱韩者张良也,非百姓也,所以,既然夏公自诩为王者仁义之师,那便请将韩人‘谋叛’之过,统统归咎到我这首恶之人身上。” “用张良的死,来终结韩与秦的仇恨之轮!”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77章 中山狼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苦心人,天不负啊!” 一月中旬,恒山郡才刚刚冰消雪融,乍暖还寒,赵国恒山尉陈胜站在被挖开的陵山下,看着众人从墓穴里一件件搬出来的陪葬品,面露喜色,不由狠狠拍了一旁的方术士几下: “好歹算对了一处,若这次还是空的,我便要将你活埋!” 从去年秋后开始,陈胜便一直在灵寿—番吾间往返,这传说中中山王陵所在地探穴盗墓,以弥补军用之不足。哪怕入冬后,河东和燕地的战争新闻抵达恒山,他也仍将掘墓当做头等大事。 “没有钱,哪来的兵,没有兵,又岂能在这乱世里活下去?”陈胜算看明白了这点。 但手下的方术士十算九空,让他们白干了许多活,直到今日,总算挖对地方了! 这是一座庞大的陵墓,陈胜不懂墓穴构造,只根据刨开的部分看,墓顶建筑共由一层飨堂、两层回廊组成,气势恢宏,高大巍峨,显示出墓主人的尊贵地位。 而挖开之后,既没有蛇虫蜈蚣一涌而出,咬一下人就化成血水,灯烛也没有忽然闪灭,跳出个绿毛大粽子来。对这群强盗的行径,陵墓主人唯一的反抗,就是墓穴前的几个陷阱,有两个倒霉蛋掉进去戳穿了脚背。 在群力之下,墓室被轻松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两头错金、错银双翼神兽,方术士说这是“飞廉”的形象,重二十余斤,神兽四肢弯曲,利爪怒张,怒目圆睁,昂首做咆哮状,两肋生翼,凶猛有力。它表面的云纹采用粗细不同的银片、银丝镶出,样式丰富。 但陈胜也看不懂这些做工是否精致难得,只关心融了以后有多少金银。 “是错金错银,而非纯金银,值不了太多钱。”方术士如此评价,不知道这将是日后国宝级的文物。 好在旋即,陪葬的地方又出土了大量巧瑰丽的青铜器,有象征王权与礼乐的钟鼎编磬和青铜礼器,多达上千数百件,军队搬了一天才搬空。甚至有六件“山”字形青铜器,每个都有一人高,重百多斤。 “这便是中山王的徽记了。” 这些关于中山国的事,还是灵寿当地的名门乐氏庶子乐叔告诉陈胜的。 灵寿乐氏起源于乐羊,乐羊做了魏文侯大将,大败中山军。但其子乐舒却在中山,于是中山杀而烹之,使人遗肉羹与乐羊,欲乱其心,然乐羊一边哭泣,一边喝下了亲子的肉羹,激励士卒,一举灭了中山。 中山灭后,魏文侯封乐羊“灵寿君”,乐羊死后,葬于灵寿,其子孙在灵寿安家落户,后来又出了一个乐毅,子孙在燕赵两国担任封君卿士。 但当年的辉煌早已一去不复返,乐氏现在不过是个普通的县豪,还陷入了家族争斗,乐叔作为老三,为了获得继承权,便投靠了陈胜。 乐叔说,这山形器,可能是用在立于帐前的柱子上的。 陈胜也不客气,立刻让人用来装饰自己的旗帜!颇有点装大尾巴狼的意思。 而让人最为惊的,还是在陪葬坑里挖出了两个大铜壶,打开以后,居然酒香四溢——一种是果香,另外一种是奶酸味。有个胆大的喝了一口,说是味道极妙,这可是珍藏百年的王室用酒啊,但陈胜看着铜壶上的那层铜绿,令人将这些酒统统倒了。 等将泥土洗净后,壶身上清晰地显示出一大篇铭文,文字古朴,不像赵字也不像秦字,陈胜让乐叔来看看,这才解读出大意来。 原来,这是中山国第五代君王“错”的陵墓,另外,文中还提到“皇祖文武、桓祖成考”,在“错”之前,还有文公、武公、桓公、成公四位先王。 这两个铜壶上的铭文大意是,中山王错十四年,中山王命相邦司马赒,择所获燕国之吉金制成此壶。告诫嗣王记取燕王子之反臣为主的教训,颂扬司马赒的忠信和伐燕的功绩,并阐明如何得贤、民附和巩固政权的道理…… 内容枯燥,陈胜听了一会便哈欠连天,只道:“不管当年如何气派,都作了古,陪葬的器物,也便宜了我。” 或许这件事让他心有所悟,当手下来问,这些礼器如何处置的时候,陈胜竟大方的一挥手,大义凛然地说道: “这些财物,都是昔日中山国王侯将相的不义之财,要剽掠多少人家的血汗才能得来,今日便分给苦出身的二三子们!军吏得大器,士卒得小器,必不使汝等空手而归!” 跟他来到此处的士卒自是欢天喜地,只差喊出“郡尉万岁”来了。 陈胜出身卑微,又是外乡人,在恒山没有根基,他只能下意识地学某位近年在天下叱咤风云的黑大佬,走底层路线了,恒山的轻侠倒是挺吃这一套。 而恒山守陈馀却是相反,倚靠的是恒山几个大族,平日里也不在郡内,而是紧随六国联军脚步,河东、西河,都有他的身影,只有当需要恒山郡时,才回来一趟。 一月下旬,陈馀与赵王歇使者蒯彻抵达灵寿城,找来陈胜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一份赵王的诏令扔给他,要陈胜调集恒山所有军队,赶赴太原! …… “太原出事了?” 陈胜眼皮一跳,去年秋八月,六国联军从西河撤退,冬十一月,秦军韩信部攻占河东,听说他的旧友吴广亦在军中,之后两个月,北方天降大雪,秦军的军事行动才告一段落,眼下天气渐渐暖和,秦军又动了? 陈馀只来得及匆匆告诉他情况:“韩信使偏师攻上党,吾兄张耳守于长子,而韩信又亲将主力北攻太原!” 对赵国来说,这两地是不能丢的,长平子战丢了上党,白起便直扑邯郸,赵几乎亡国。 而太原更是赵氏起家之地,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为河东之根本,诚古今必争之地也。赵有晋阳,犹足拒塞秦人,为七国雄。秦庄襄王二年,蒙骜击赵,定太原,此赵亡之始矣。 如今韩信定河东,下一步显然是夺取太原、上党,此所以下井陉而并赵代之地。 “大王已令巨鹿、邯郸之兵过壶关,支援上党,而广武君则在太原征兵,抵御韩信,恒山郡兵也要系数通过井陉,驰援太原,听广武君调遣!” “事竟已至此。” 陈胜面色凝重,颔首应诺,说自己立刻去集结军队,不日开赴太原。 但在陈胜走后,与陈馀同来恒山,但却另有使命的蒯彻却忽然说道:“此人有诈。” 陈馀有些发怔:“先生此言何意?” 蒯彻关上门,对陈馀道:“我是说,这陈胜接大王诏令时神色不以为然,并无敬重之心,回应时也言辞闪烁,去时匆忙,我料他已有叛心,不可不防。” 陈馀却不太相信:“陈郡尉与我一同从楚国北来,蒙大王提拔,为一郡长吏,受赵国之恩至此,何故将叛?” 蒯彻却摇头道:“陈君在本地行走,岂不闻‘中山狼’之事?昔日赵简子大猎于中山,而有一狼得士人庇护,侥幸未死,然狼性贪婪,见已脱险,竟欲恩将仇报,想要吃了那士人。” “这陈胜本是楚人,与赵素无渊源,之所以愿随你北来,为求富贵而已。他如今虽为郡尉,执掌一郡军务,但赵国风雨飘摇,不知能否撑过这一年,他见秦强而六国弱,自是起了异心,想要更换门庭了!他领了虎符调遣兵卒,必先囚你我二人,再谋叛于恒山!” 陈馀犹豫道:“这都是先生猜测,并无证据,陈胜他不至于此罢。” 蒯彻却已经打算走了,他先前离间黑夫与蜀郡的计划失败后,如今又怀揣赵王使命,要前去代国,遂朝陈馀拱手:“万事小心为妙,请陈君立刻随我离开灵寿!否则,将为其所擒!到时候,休怪我没提醒!” …… 而陈胜处,此时正与最亲近的几个军吏密谋。 “汝等祖辈本是中山国人,数十年前中山亡于赵国,这才做了赵人,大父、父辈常为赵军征募,与秦作战,但立了功劳,却又是邯郸赵人得赏,与吾等并无干系。” “而现在,秦赵战于太原、上党,秦强横而赵弱,那坐在王宫中的赵王,又要恒山人去流血,二三子愿去,还是不愿?” 春耕在即,自是不愿,就算不耕作的游侠儿,估摸着此去肯定损失惨重,所以恒山人多不愿打这场仗。 于是众人的意见,还是以“不想打”居多。 “善!” 陈胜等的就是这句话:“既如此,本郡尉拼着被赵王怪罪,也不忍让恒山父老再流血,家家都添黑布素服。汝等听我之令,立刻去将馆舍围了,擒陈馀、蒯彻,同时控制城门。” “再告诉恒山人,赵王之命,乱命也!恒山将自保,不参与此战,封闭边境,不得进出,守好井陉,坐观秦赵成败!” 陈胜倒是想得很明白:“秦赢了,我就顺势投降,反正我从未与那黑夫为敌过,吴广也能为我说项。” “若赵赢了,也是惨胜,无力来管我,我甚至可顺势南下,袭邯郸、巨鹿……”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陈胜,说不定还真能当上王哩! 但陈胜的好梦很快就被打破了,不等他们准备妥当,亲信便匆匆来向他禀报: “郡尉,陈馀与蒯彻,自东门驰出,不辞而别!” …… PS:推荐一本硬核科幻《死在火星上》,没错,硬核,科幻,文。我还以为这玩意不可能在起点存在,结果真出了个异类。作者航天专业科班出身,上百篇论文糊脸,反正我个文科生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叫唐跃,我在火星上。 我刚刚看到地球炸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78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此事定要保密,封锁消息,不得让麾下士卒知晓!” 一月底,界休(山西介休县)赵军大营,李左车如此吩咐亲信的两位司马,待其退下后,只觉得头疼不已。 “这陈胜,真是该死!” 他收拢河东魏国败兵,好歹在太原稳住了局势,与韩信形成对峙,但在这存亡旦夕的关键时刻,作为太原后方的恒山郡居然掉链子了。 李左车刚刚接到消息,恒山尉陈胜忽然发动兵变,控制了郡治东垣在内的大多数县邑,郡守陈馀逃到苦陉,发动当地妻家大族以私兵御之…… 这对本就大敌临门的赵国而言,是致命的打击。 恒山郡便是后世河北石家庄一带,此郡控太行之险,绝河北之要,西顾则太原动摇,北出则范阳震慑。地控燕蓟,路通河洛,更有井陉之险,是太原通往太行以东最便利,也是唯一直接的通道,若叫麾下兵卒知晓,定会导致军心动摇。 但他们能瞒多久?数日?半月?一旦韩信的游骑间谍侦查到这个消息,局势势必发生变化。 赵国坐拥六郡,可征兵近十万,而一半就在李左车手中,他传承了家族的兵,知道太原郡倒是好守,敌人想攻,无非通过三条路: 一是从上郡渡河,近来大量秦军游骑就是从那边零星潜入的,但大队人马的话,必经渡口,所以李左车在离石要塞(山西离石县)放了一万人。 第二条路,则是界休以南的冠爵津,又名雀鼠谷(灵石峡),意为峡谷窄得连雀鼠都很难通过。李左车曾翻到祖父李牧描述这里:“东西两山对峙,南北一水中流,数十里间,道险隘水,左右悉结,偏梁阁道,累石就路,萦带岩侧,或去水一丈,或高五六尺,上戴山阜,下临绝涧,盖通古之津隘矣,亦在今之地险也。” 东西两山是指霍太山与吕梁山,南北一水则是汾河,形成崎岖陡仄、辗转盘回、山崖壁立、流水湍急的形势,实乃南北天险也。 于是李左车亲将三万人守于界休,堵住隘口,韩信欲取太原,敢从鼠雀谷北上的话,那拉得长长的队伍一露头,就会遭到赵军的迎头痛击! 还有第三条路:从上党郡经屯留、铜鞮至祁再到魏榆,达晋阳城,但秦军若想走此路,前提是消灭上党的赵、魏联军四万人,攻占此郡。但那儿地势不比一马平川的河东,易守难攻,魏相张耳已号召上党人死战,邯郸、巨鹿之兵泽一股脑通过太行陉、白陉至上党,在当地设防。 对韩信究竟会打哪里,赵军将尉有争议,有人觉得韩信颇有三管齐下的打算,一军在上郡持续渡河骚扰,一军驻霍邑,对鼠雀谷虎视眈眈,一军则在攻打上党,想突破那儿。 “韩信此子,好用疑兵障眼之术。” 这是李左车对韩信的评价,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和强渡河东两场战争看,声东击西是其长项,开战前耍一套令人目眩的动作,让你分兵防备,而真正的杀招,则隐藏在其中。 “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 这是他祖父打赢宜安之战,斩不可一世的秦将桓齮的获胜窍门。 “恒山之变是瞒不住的,与其待敌察觉后制我,不如以此诱敌。” 良久后,李左车做出了决断,这是迫不得已,本来他们是可以打持久战的,但恒山郡的变故,却打破了平衡,赵军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太行东西形势都将崩溃。 “令离石守军向晋阳撤退,界休大军也做出向北移营之势!” 他要主动给韩信创造战机,一个轻松攻占鼠雀谷,夺取太原的香饵…… …… 二月初时,太原赵军的撤离确实引起了秦军的注意,驻扎在霍邑(山西霍县)的秦军显著增多,最初是小股部队出谷试探,确认赵军已离开界休后,才是大军拔营,徐徐穿越狭长的谷道,前锋秦军抵达峡谷北口,安营扎寨,保卫后续部队的到来。 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赵军却忽然杀了个回马枪! 以寡敌众夏,秦军前锋未能抵挡,一触即溃,向谷中撤退而去,而赵军则紧追不止,追击秦军进入雀鼠谷,他们一日8战,皆破之,俘斩虽不多,但却大涨士气,前锋越打越顺手,继续向南追去。 赵人皆喜,唯独李左车却觉得不对劲,太顺利了,秦军这退得飞快,倒像是诈败。 果不其然,赵军前锋刚追到谷外,就遭到了秦军的迎头痛击,原来秦军利用谷口遮蔽,只派了前锋入谷,大队人马依然等在南口,以逸待劳。 这下轮到赵军节节败退了,他们仓皇而退,秦军的步卒则在后方步步紧逼! 赵军已深入谷口太多,前后十余里相继,若发生溃败,后果不堪设想,这场硬仗,他们必须赢下来。 “能胜!” 李左车为属下们打气:“数十年前,五国皆畏秦如虎,屡战屡败,唯赵与秦阵战,互有胜负!” “邯郸之围,绝境逢生,吾大父李牧的宜安之战、番吾之战,都曾大挫秦军,还有赵奢将军的阏与之战……” 连廉颇都觉得不可救的仗,赵奢却依然觉得有希望,最终力败强敌,震惊天下。 秦灭六国,韩魏齐燕都是如秋风扫落叶,没经历什么困难,唯独赵楚,一北一南,给秦军制造了大麻烦。 而赵人比楚人更憋屈,更不服,不只是长平四十万人的血海深仇,让几乎每个赵人都同秦有家仇,更因赵国并非亡于战败,而是在赢得战役后,被身后朝堂的刀子暗算了! 而今日,不服输的赵人,在李左车指挥下,喊出了和阏与之战一样的口号: “狭路相逢。” “勇者胜!” 赵人呼喊着,持戈反击,形势没有简单地倒向他们,双方战成了势均力敌,至夜方休。 之后几天里,秦军好似吃秤砣铁了心,不断试图北越鼠雀谷,而李左车则带着主力与其周旋,寸步不让,峡谷中每日都有交锋出现,但都是小规模的,双方都吃过亏,都不敢贸然进攻。 直到二月中旬时,李左车仔细琢磨,才察觉出不对。 “中计了!” “对面的主将,绝不是韩信。” “与吾等相持良久的,亦不是秦军主力!” …… 靠着山谷遮蔽,双方都不能知对方兵容全貌,但秦军靠着从离石渡过去的游骑侦查,至少知道赵军主力是在此的,但秦军…… 鼠雀谷南口,都尉吴广倒是很高兴:“韩侯真妙计也,要是李左车知道,与他四万赵军隔着鼠雀谷打得难解难分的,居然只有董君与我带着的两万人,岂不是要活活气死?” 人数虽少,但他们一点不怕,鼠雀谷对南北双方来说都是天险,不管哪一方,即便有兵力优势,但要强行穿过峡谷,第一时间投入的兵力都必然少于对方,即便拼命向前推进,这数十里峡谷,就足够双方打上半个月了,而那,更是秦军希望看到的…… 更何况,身后就是河东源源不断的支援,已经在离石站稳脚跟的灌婴部,也与他们互为犄角。 董翳则觉得有些憋屈:“西河军可不想打这种仗。” 他们屠了两万魏卒,仍意犹未尽,但说来可能不信,尽管赵人与秦人确实有血海深仇,但在李左车约束下,赵军占领的西河城池,虽有抢掠杀人等暴行,反而未遭大规模屠戮。 吴广少不得宽慰董翳:“待李左车察觉,韩侯已将大军击破上党赵魏联军,走屯留、铜鞮绕到他背后,全歼赵军主力了!” 再之后,便能与恒山郡的故友陈胜取得联络…… 原来,韩信在得知太原赵军“撤退”时,已看穿这是诡计。 但既然李左车出于恒山之变,急于决战,那韩信便将计就计,用偏师在鼠雀谷拖住太原赵军,他则速攻上党,取得胜利后北上,与董翳、吴广部对李左车形成包抄,一战定太行以西。 这就是韩信的目标,也是黑夫给他配备的“北战区参谋部”的众策之见。 但这种“一战定乾坤”的乐观态度,三天后便宣告破灭。 秦军从谷中发动的骚扰依然频繁,但赵军最初还反击剧烈,但越往后,就越是无力,直到二月中旬,秦军前锋都快走到谷口了,依然没遇到一个赵卒,昔日在谷中的壁垒也空空如也。 当他们抵达峡谷北口时,才遇上了灌婴部的游骑,告知了侦查到的最新结果。 “李左车,退兵了!” …… “醒悟得还不晚,但纵李左车退兵,也只能保全他自己,保不住上党了。” 二月下旬,得知李左车从鼠雀谷全身而退的消息时,韩信正站在上党郡一座关隘之上,这儿是长治盆地的入口,也是支援上党的赵军偏师守备之处,如今已被他占领。 而关隘下的狭长河谷,以及谷中那两道古旧的壁垒,则成了关押俘虏的囚笼。 这是一场漂亮的围歼战,足以被载入史册。 四万赵人、魏人或蹲或站,挤在一起,被韩信得到黑夫数次增员后,多达六万的秦军看着,他们抬着头,不甘而又惊惧地等候胜利者发落…… 韩信也知道,他们为何恐惧。 这河谷中,散落着数不清的箭簇和断戟,当地人捡了几十年都捡不完,而若是扛着锄头往下刨上几尺,或能挖出累累白骨来! 韩信知道,这是一位兵家前辈,五十多年前打的结,名为“长平”的死结! 秦与赵的国运,在此彻底分岔! 真如同宿命一般,韩信不由嗟叹道: “武安君当年面对比这多上十倍的赵国降兵,他在想什么?”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79章 长平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当地向导说,这道高岭叫空仓岭,据说是长平之战时,武安君白起曾伪置粮于此,故名。” 进入咸阳后,韩信曾去过御史府,要来关于长平之战的史籍记录,在地图上无数次推演,但都比不上此时此刻,站在空仓岭上,数十年前那场大决战的形势一目了然。 他指着西面那座位于山路另一边的小城,对从汉中起就是自己左膀右臂的赵衍道: “秦军以端氏城为驻地,沿山岭之间,这唯一一条适合大军通行的山路杀向赵军,这条路的尽头,天险空仓岭横亘在前。” 空仓岭的东面就是丹水河谷,北连长子,乃赵之上党,南达高都,便是韩之上党十七城。秦将王龁已取韩上党,上党民走赵,赵军将其安置在长子,而以廉颇守长平关。 据说廉颇首先在空仓岭布置防线,但因为高都已失,而秦军的支援能通过太行陉,从河内郡源源不断运过来,如果死守空仓岭,容易被人抄了后路。 所以廉颇放弃空仓岭,撤退至丹水东边,改筑百里石长城,以长平关为塞,与秦军开始了反复拉锯,最终双方不断添油增兵,最终打了韩信所知,规模最大的一场仗。 但这一次,因为河内和太行陉都还在赵将司马卯手中的缘故,赵魏联军便在大将军鲁勾践带领下,放心大胆地驻扎在空仓岭。 赵衍道:“但彼辈万万没想到,将军兵力早不是初破河东时的那点人马了,更乘恒山之变传来,赵人军心不稳知际,以兵击破高都,封锁丹水河谷,将赵人困在空仓岭上。” 昔日白起的战术,是秦军详败而走,引诱赵军逐胜,又用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後,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将其一分为二。 韩信的法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赵军自然选择了向东突围,但一场大战下来,他们还是比一路北伐的百战之师差了点。最终鲁勾践战死,赵军被分割成几部,群龙无首,这次不必等粮食耗尽了,在一连串让人瞠目结舌的“白日惊雷”后,士气低落的赵军被控制住,被勒令放下武器,至丹水东边的二壁间,等待发落。 作为黑夫特地设置的特种部队,徐福手下的方术士们靠名为“爆竹”的玩意,虽然不能杀伤敌人,但在打完仗的威慑上却是满分,继武关后,又立了大功。 但也有顽抗到底的,因为这些赵人坚信,秦军会将他们坑杀,脚下水边被丹水冲刷后露出的累累白骨就是证据! 而这两天来,赵人缓过神来后的反抗也此起彼伏,毕竟是故战场,此地残兵断戈很多,镇压了一场又来一场。守卫他们的秦军都十分紧张,手里持着弩机,一旦有异动就毫不犹豫地来一发! 所以在瞻仰前辈手笔的同时,韩信也面临和当年白起一样的问题: 这群赵俘,是杀,是留? “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 赵衍赞同痛下杀手,这两日来,赵卒从被爆竹惊吓的骇然里反应过来,发起的反抗,已造成数百名秦卒伤亡,若再拖下去,更大的暴动恐怕近在咫尺! 毕竟这可是长平啊,踩在前人的骨骸上,你让赵人相信自己能活命?这真是笑话。 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干脆!反正大军东征以来,在河东起码也杀了两万魏俘——虽然主要是心怀仇怨的西河军干的,他们这次被韩信打发到鼠雀谷吸引李左车主力去了。 “自然是要留下。” 作为监军,河东守去疾却持另一种意见,他说道: “先前西河军滥杀魏俘,以筑京观,摄政便下达过律令,从十二月起,各军不从将军之令,私自处死俘虏者,将视为私斗!我听闻,六国破西河时,赵卒受李左车约束,甚少屠城,我派人盘问过,此处被俘的赵兵,多是近日从邯郸、巨鹿征来的农夫,连西河都没去过,既已投降,何必赶尽杀绝?” “且修改后的《军爵律》有言,士卒擒俘虏与斩首等功,对军官而言,擒俘虏十人,相当于多斩首一人,韩将军俘四万卒,可多算斩首五千,如此,军中诸尉亦能盈论,既不伤天和,又能多得军功,何乐而不为呢?” 去疾听过一种说法,白起当年下令杀俘,除了担心赵卒反复外,还因为军爵律上首功,若不得足够斩首,麾下几十万士卒这场仗就白打了。 他虽是战无不胜的武安君,但身后也有无数双手在推着。 所以当白起下令杀俘时,秦军士卒并没有什么道德谴责,而是欢天喜地的执行,对他们而言,丹水河谷里就是一大片瓜地,每个瓜都意味着一百亩田…… 但现在有了摄政对律令的更易改革,士卒不用大肆杀俘便能得到更多的奖励,便不必再做那种艰难抉择。 “摄政虽修订律令,但并未定死,还是给了将军自己因地制宜,决策之权!” 赵衍以为去疾的想这不现实:“我军以兵突入上党,携五日之粮打赢了此战,而赵军粮食也不多,且皆是从长子一路运过来,如今赵粮已断,而我军粮亦将尽,若留着四万俘虏,便是多了四万张嘴,日费千石。” 去疾提了个想法:“可将彼辈押回河东,安邑盐场正缺人手……” “谁来押解?要多少人?” 赵衍摇头道:“我军在上党不过六万,至少要一半人押送才能安心。若如此,长子还攻不攻?若再迟些,张耳父子恐怕要再度遁逃了。:” “且鲁勾践虽死,然太原李左车、河内司马卯实力尚全,万一彼辈合力攻上党,救张耳,我军反而要落于下风,转胜为败的责任,谁能担?” “此外,被俘赵卒押去河东,见要西行,必然大躁,若因思乡念家而暴乱,别说四万人,就算四万头彘,满山乱跑,也要抓许多天了,辛郡守就不怕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河东局势,再度混乱?这责任,谁又能担?” 这的确是必须面对的难题,去疾有点明白当年武安君的抉择有多困难了,但他依然坚持,杀不杀办法: “长平杀俘四十万,已使赵人三代人仍恨秦人,吾等并非关中秦人,而是来自楚地,来自南郡,来自汉中,而摄政也更易律令,欲以王者之师以天下,若还是取兵道霸道的方式,这结,便越打越死了!” 二人意见相左,即便将这个问题抛给“羽翼营”的参谋们,他们的想法,也与去疾、赵衍二人无异。 众说纷纭之时,便是考验一个统帅应急决策的时候了。 韩信一拍案几,止住了众人争议。 “本将倒是有个办法。” 他看向去疾:“既不伤天和,使赵与秦怨恨结得更深。” 再望向赵衍:“又不必耗费粮食,带来隐患,甚至能为我军攻取上党,甚至是太原、河内、邯郸铺路!”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办法,能达到这两全其美的效果:“敢问将军,是何策也?” “谨遵摄政之令,不再滥杀俘虏。” 他说道:“但也不全部留下,只将伍长以上军吏将尉挑出来,带去河东为隶臣,至于其余普通赵卒……” 韩信笑道:“统统放走,让他们带着‘秦军不再杀俘’的消息,回到赵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80章 结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什么?放归?” 韩信此言一出,账内众人,从去疾、赵衍,再到负责参谋军务的羽翼之士们,都有惊讶莫名,这是在他们设想里,未曾出现过的选项。 这世上只有嫌俘虏斩首不够多,哪有打完仗放回去的啊?就算是春秋时释放贵族,也要作为交换或者诈取赎金罢? “将军不可,纵敌生患啊!” 更有都尉骆甲心疼地说道:“俘虏好歹是战功,放了不就什么都没了?如何与众士卒交待?” 最开始就是军法官出身的去疾站出来批驳这说法: “砍下的头颅,事后也是集中掩埋或烧毁,烧毁后,士卒的首功就不算了?” “同理,新的《军爵律》有言,俘虏被擒获后,将由军法官统一审理,判决,根据其罪行不同,处死、为隶臣、或释放。” “那些最后释放的俘虏,就不算擒获他们的士卒军功了?岂有此种道理,骆都尉,切勿传谣!” 一番话说得骆甲讷讷不敢言,去疾才走近韩信后低声道:“韩将军莫非是想效仿摄政去年在武关故意释放俘虏,使彼辈吃了闭门羹,只能加入北伐的故事?但赵卒不比关中降卒,纵是放归,彼辈也不会心存感激,更不可能为我军所用,恐怕不好效仿啊……” 的确,赵人跟王贲军降卒不同,那叫兄弟阋墙,眼下帐内坐着几个人,便是当日降将。 而秦与赵,则是世代结仇的邻居打架。 “不指望彼辈为我所用,只希望他们的归去,能消弭赵人死战之心。” 韩信说道:“御史府中藏武安君之事,我尝观之。” 那是一篇讲述秦昭王既息民缮兵后,却又一意孤行打邯郸之战,结果还输了的文章。 因为涉及到不少秦昭王黑点,自然不被一贯报喜不报忧的秦国官方史官采信,这还是黑夫入主咸阳后,御史府从策士文章里收录的。 长平之战后,紧接着便是邯郸之战,秦军休息几个月后兵临邯郸,却惊讶地发现,赵国人的精神气与长平时,截然不同了…… “缮治兵甲以益其强,增城浚池以益其固。主折节以下其臣,臣推礼以下死士。至于平原君之属,皆令妻妾补缝于行伍之间。臣人一心,上下同力,犹勾践困于会稽之时也……” 究其原因,还是长平一战的惨相,让所有赵人都生出了必死之心:降是死,战亦是死,死国可乎? 阴差阳错间,一个长平时松散懈怠的国家,竟在死亡威胁下,捏成了一个拳头。 邯郸变成了一根硬骨头,众志成城,秦军连续换将啃了几年都没拿下来。最后拖到了楚魏来救,接下来就是秦国历史上最莫名其妙的大败仗——几年前白起麾下无敌天下的秦军,却被联军打得抱头鼠窜,一路败退,丢了几百里地,甚至还有在郑安平带领下,成建制投降的…… 韩信喜欢兵法,着迷于琢磨白起当年的用兵之术,这次大败给了他很深的印象。 他肃然道:“眼下我虽涉大河,定河东,一举而下长平,诛鲁勾践,虏赵四万之众,赵国军力去其半。然而我军连续作战,也已众劳卒罢。” “若眼下对赵卒一味屠杀,赵人惊惧,视我为食人之虎狼,必死战也。到那时,吾等面对的便不是几万赵卒,赵王及其将相君侯,而是百万赵人!” 若用黑夫的话说,就是自陷于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非得将可以争取的人往对方阵营里推,何必呢…… “若不甄别一味屠杀,实是在帮李左车啊,举倦罢之兵,顿之太原、邯郸坚城之下,我恐怕要重蹈当年邯郸之战的覆辙,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了。” “摄政说过,此战是定一之战,而非复仇之战,西河军杀魏人情有可原,但眼下被俘赵人并未参与西河屠杀,与其阬而杀之,不如用摄政的办法……” 时间久了,大家都渐渐明白,黑夫最喜欢打什么仗。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者之善也。”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 既然是对黑夫理论的创造性运用,不只是去疾,羽翼营的参谋们也有些被说服了。 唯独都尉赵衍忧心忡忡:“就怕这些赵卒回去后,重新被整编起来,与我军为敌啊。 “没时间的。” 韩信却笑道:“彼辈的将尉军吏早就被甄别开来,扣住这些人不放,打散其建制,赵卒纵有四万,也是一盘散沙,就算是我,要将彼辈重新组织训练再战,也要数月之久,但赵国,还能活那么久?” 以时乘其振惧而灭之,赵国的丧钟,已由韩信亲自敲响,没几声了! “更何况,汝等可知惊弓之鸟乎?” 韩信讲完这个从陆贾处听来的故事后道:“赵卒既然被释放过一次,下次再战,知我军不杀俘,便再无战心,一触即溃。靠这四万只惊鸟,更足以让所有赵人都失去死战之心……” 愿意拼死作战的人越少,韩信的灭赵倒计时,就会转得越快。 更何况,这些赵人,并不是放往一个方向。 “一批押送到高都,然后往南,让彼辈去往太行陉。” “一批东过丹水,使之入白陉……” 这些赵卒像是惊慌失措的群鸟,往熟悉的方向飞——越过太行,回家去,而归乡最近的路,只有两条。 “我军发兵各五千,乘其后,使谍混在其中,看看能否一举夺取天井关、孟门塞两处险隘。” 太行陉、白陉,分别是太行山第二、第三陉,是上党通往河内郡的通道,是时候夺在手中了。 据韩信所知,河内郡赵军不过万余,却得防守太行三陉,又得照顾漫长的大河北岸,提防东门豹部强渡。最要命的是,河内人可是当年帮秦打赢长平之战的关键,被视为“新秦民”,是秦大大的良民。 眼下赵魏弱势,河内就多了很多想要投秦的势力,已被郦食其串通过一遍,就连司马卯本人,也在两可之间…… 用降卒带去“赵军大败”的消息,再夺取两陉,给司马卯点压力,迫使河内投降,或者配合东门豹攻取此郡,让三河彻底连成一片。 “最后一批,往北,出长平关,纵其去往长子。” 韩信会以主力紧随其后,以溃散的赵卒为前锋,即便李左车想来上党拼死一搏,首先要面对的也是毫无秩序,让人头痛的己方溃卒,韩信巴不得他来掺这趟浑水。 就算李左车不来,占领上党后,韩信也完全占据了优势,北可围攻太原,南可取河内为后方,东可直接攻破壶关,进逼邯郸…… 至于饥肠辘辘,衣食无着的降卒会对地方造成何种破坏,他们一路奔波又会死去多少?这不关韩信的事。 他关心的是彼辈逃亡的过程,能给自己省多少事,创造多少战机,最后,就算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能回到赵国本土,也足够让整个邯郸人心大乱了。 比起恐惧,侥幸之心在战争里更为致命! 韩信的计划总算得到了羽翼营的赞同,他们会负责具体操作,这时候都尉赵衍却道: “将军虽是好计,但这么大的事,恐怕要回信去咸阳,请示一下摄政为妙。” “没时间了!” 韩信却断然摇头:“摄政拜将时,曾亲操钺持首,授我其柄,曰:‘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复操斧持柄,授将其刃曰:‘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 “战机稍纵即逝,而军粮日益空虚,往返咸阳一趟,形势将发生巨变,韩信只能当机立断!” 越是如此,作为韩信一手提拔的亲信,赵衍越是忧心忡忡。 在赵衍心里,他提议杀俘,除了消除后患,让大军可以轻松上路,完成夺取上党的计划外,还可以让韩信自污! 他当时未敢说出来,但心里却暗暗嘀咕道:“当年摄政不也是靠着在胶东杀作乱的齐人,才得到秦始皇帝彻底信赖的么?” 在赵衍看来,韩信少年得志,又在河北独自掌军,麾下八九万人,连胜两场,都快有封彻侯之功了,往后恐怕功高难赏啊。即便摄政再信任他,朝中也该有小人诽谤了,不如通过杀俘,以示自己绝无在河北拥兵自重,收买人心的打算…… 可眼下,韩信倒是挑了一条最容易让赵军斗志瓦解,能以最小代价灭亡赵国的法子。 但也最容易被诟病成“收买人心”。 见韩信心意已决,赵衍暗暗叹了口气,告退了。 “韩将军啊韩将军,你还真是一点都不为自己考虑啊……” …… 计划定下了,去疾却望着眼前丹水谷地,有些怅然若失,据说这里埋葬了四十万条性命,虽然现在刨出来的好像没那么多。 “当年武安君是否也该这么做?”他忽然说道。 韩信一愣,旋即笑道:“那是四十万。” “而这是四万。” “我的选择,比武安君容易十倍……”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一个优秀的统帅,不会考虑如何怜悯敌人,减少杀伤。 他只需要考虑如何以最小代价,赢得战争胜利! 所以本质上,韩信和白起没什么不同,不管平日里的身份、性情如何,可一旦到了战场上,他们便都是名为“兵家”的冷血动物,为了胜利,不择手段,不同的只是所处的形势的手段而已。 士兵只需要在修罗场(旁白,不用较真)里走一遭,但将军…… 将军得自己化身修罗!张口闭口,关系万人生死;犹豫,就会败北! 唯有如此,才能百战不殆,才能被冠以战神、兵仙之名。 而有时候,假意的仁慈,也是一种克敌制胜的战术。 这是韩信从黑夫身上学到的东西…… “而且那时候是两国相兼,可如今,看似两国,却大不相同,就像是……” 韩信词穷了,想了半天后,想起家中妻子揉面时的场景,便打了个比方。 “就像面团已经和了水,被揉在一起。” “纵然分开了,再合拢,也比还是干面时容易得多。” “而武安君,可是往这面盆里,加了不少水……” 去疾若有所思,补充道:“不……是加了血才对,这天下,是武安君和诸多将军,靠斩杀上百万人流出的血,再由秦始皇帝大手一挥,和成的面啊……” 秦始皇捋袖子揉面,画面好像有些违和,但好在,现在揉面人,换成了黑夫这糙汉子,就显得搭配多了…… 是得给白起表功立庙,但不可否认的是,和那如海血水一起的,还有死结。 五十年前,白起在消灭了赵国武装力量,为秦灭赵打下基础的同时,也在长平打了四十五万个死结…… 它们密密麻麻,一个个结累积在一起,五十年过去了,纵躯体化成了骨,仍不能消解,秦朝十余年统治,亦难以触动。 去疾感慨道:“今日释四万赵卒,不敢说是将死结一口气解开。” “但它至少是个好的开始!天下定一,诸夏放下仇怨的好开端!” 韩信大笑:“没错,昔日武安君打上的结。” “今日,便由我这个兵家后学来解开了……” “不然。” 去疾却用不容置疑的口气,纠正有些得意的韩信道: “韩将军虽善兵,但归根结底,真正解开这死结的人,是摄政,是摄政的睿智仁慈,心怀天下!” …… PS:第二章在晚上,会很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81章 籍田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冀州战场鏖战正盛之际,被手下吹成“睿智仁慈,心怀天下”的大秦摄政黑夫,开春后却只做了一件事:在关中督促了一个月的农事…… 距离黑夫入主关中已过去半年,虽经动荡,但关内受损失较大的地区也就西河,其余诸地未受影响,初春时节,黑夫特地没有全面发动关中人入伍,便是为了确保春耕事宜。 信已立,接下来便是足食足兵,而足食显然排在足兵之前,尽管很想迅速扫平天下,但却不能因此短视耽搁了春耕,黑夫希望战争结束时,至少天下还有几处地方是丰收的,如此才能避免可怕的饥荒跟随战争脚步席卷各地。 为此,黑夫甚至恢复了中断许久的“籍田”仪式。 一月份时,正是冰消雪融,万物复苏,农夫准备下地开耕。春耕之前,周天子会率诸侯群卿亲自耕田,以表达对农事的重视,同时告知百姓耕节已到,开始生产,是为籍田礼。 世无天子,只能由摄天子政的黑夫来代劳了。 籍田的地方是精挑细选的,选在了泾阳地区的郑国渠一带,这道本是韩国用来“疲秦”的沟渠,如今却成了丰饶的土地,郑国渠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灌溉面积折成市亩,以秦时一大亩等于0.69市亩计,折后世280万市亩…… 如此庞大的灌溉面积,是让关中成为“天府之国”,所产粮食能养活黑夫那庞大军队的最大依凭。 待奉常祭祀过先农后,黑夫便给在场的关中吏民演示了一场别开生面,极其硬核的“籍田礼”。 黑夫仿佛回到了还是庶民的时候,特地穿上了褐衣,古铜色的肌肉扶着犁,粗犷的大腿踩在黄土地里,驱赶着牛往前行进,看起来简单,但在农家弟子和郑国渠边白发苍苍的老农而言,却能从中看出许多不一样的东西来。 对农夫而言,田地就像一张白纸,平展在人的面前,而犁田好似一个吏挥毫泼墨,犁地时如何选取切入点,如何回避难耕的硬土块,就看犁田人的本领了。 却见摄政胸有成竹,傲立田头,胜似临战前的大将军。他大声吆喝,镇住牛威,亲自扯牛鼻,套牛轭,结牛绳,调均犁,左手牵牛,右手提犁,顺应牛步,瞄定准心,一气呵成。 旋即一点一撇,一撅一铧,一行一圈地扩展,耕犁过处,泥浪哗哗,犹如妙笔生花,看得农家人击节不已: “摄政不愧是起于微末,这犁田的手法,是个老庄稼把式!” 摄政对牛也十分爱护,虽扬着牛鞭,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头驯过的老牛也善解人意,不用扬鞭,自奋蹄而进。 最后下来,黑夫犁的地,犁得平,犁得顺,顺顺当当,彻底耕开的土地上,流动着一种新翻土壤的独特气息。 而且夸张的是,摄政耕了整整一亩地!这与过去周秦天下再籍田仪式上轻轻触碰一下犁把,顶多三推完事,牛动都不动一下的敷衍,是全然不同的。 连黑夫都如此了,九卿百官,也不得不比过去的籍田礼扶犁九次多干了点活,累得腰酸腿疼,却只得到了黑夫的一句反问。 “如此可知农事之艰难了?可还敢因为种种缘故耽误苛待农夫?” 当然,也有双脚从来没下过地,双手从来不沾粪土的人,暗暗讥讽黑夫作秀,太过虚假。 但联系起另一件事,百姓却巴不得黑夫多作几次这样的秀。 一直提倡所有人,包括天子在内,都应该亲自耕地,不指望以此为业,只求知农事之苦的农家众人,见此情此景,感动得稀里哗啦,纷纷道: “摄政知农事艰难也,正因如此,才能使少府考工改进犁,使之惠泽百姓吧!” 过去关中常用的直辕犁,被近两年来,最早在南郡流传的曲辕犁取代,虽然郑国渠边的田地都是上百亩连在一起,与南方被丘陵水分割的破碎小田不太一样,曲辕犁容易调头转弯的特性没有显现出来,但撇除这点,它依然比直辕犁先进,起土省力,适合深耕。 而当干完活,放下犁后,黑夫询问曲辕犁的发放情况,得知只有咸阳周边县邑能用上后,不由感慨道: “只望到明年春耕时,能铸剑为犁,让更多人用上曲辕犁。” 而叔孙通也让人在史上记下了这一笔,连带夏公所立大子破虏跟在后面撒粟种的过程,以及在摄政带领下,整个关中大干农活的盛况,古老的歌谣在黄土地上回荡: “率时农夫,播厥百谷。骏发尔私,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 郑国渠四万顷土地,十天耕完,粟种播下,等待被春雨浇灌,冒出能嫩绿色的芽! 到二月初时,农事已毕,耕者少舍。 而从这时候起,黑夫也开始陆续收到来自东方的消息…… 他最先得知的是南郡对项籍的应对,以及汝南的败仗。 “利咸的决断是对的,舍邾县,坚壁清野,是为了让南郡免去更大的损失,但在汝南……” 黑夫良久未说话,只是颦眉看着地图,据说共尉两万人死伤三分之一,他自己也被俘,生死不知时,黑夫只差怒吼一声:“还我军团”了! 很显然,他对这场仗是不太满意的,但过了一会,却故作轻松地说道: “看来,指望小儿辈大破贼,是做不到了……” 摄政是打算亲自出马了。 消息好坏参半,二月中,黑夫又迎来了郦食其,他私下接见郦生,郦食其将韩国、张良的打算和条件全盘禀报后,黑夫于之密谈了好几个时辰。 直到天亮时分,郦食其才笑着离开了厅堂,当天就带着新获得的“大行人”头衔和“右更”的爵位,不顾一把老骨头隐隐酸痛,再一次奔赴关东去了。 他要带去黑夫给张良的回信。 一个好的策士,起到的效果,堪比数万大军。 二月末时,韩信在上党的大胜终于传来…… 从将计就计,设鼠雀谷疑兵起,便一直有监军从前线向黑夫回报韩信的一举一动,黑夫强忍住隔空微操的冲动,履行了承诺,从始至终,都容许韩信独立决策,顶多让羽翼营为其出谋划策,填漏补缺。 “河北已定。” 黑夫给这场仗下了断言,有韩信在,河北的事,基本不必操心了。 “接下来,便是决胜于中原了!” 黑夫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他是时候亲自将兵东出,一举结束这个乱世了…… 但在走之前,仍有一些事必须解决! “有一个人留在关中……” 黑夫唤来了季婴,密室之中,黑冰台接到了最新的命令: “我放心不下!” …… PS:有点短小哈,但真不怪我,来参加大神沙龙,室友就是短小荣,文章不知不觉短小了来…… 顺便推荐荣小荣的《逍遥小生》和《如意小郎君》两本,不用怀疑,这是真正的PY交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82章 去留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我可是每天都盼着汝等归来啊。” 三月初一,咸阳西城,黑夫等来了几个月不见的小陶,他身后是一个长长的队伍,部分定巴蜀时南下的中尉军,风尘仆仆,押送着来自巴蜀的货物——大车大车的蜀锦,色彩丰富,图案有浓厚的巴蜀特色,还有沉甸甸串成串装箱的铜钱…… 拜在黑夫面前,小陶也磕磕绊绊禀报起蜀郡的现状来:“摄……摄政,锦官城已恢复生产,甚,甚至还有夜作。” 蜀锦是蜀郡的拳头产品,虽然这世上流通的丝绸很多,但两年大战下来,中原的锦绣生产中断,而和平的蜀地就乘机占领了市场。 正所谓“蠋绣鸯锦,莲藻芰文”,极受上层人士欢迎。眼下,不止是战争期间的存货被运了出来,蜀郡织女们还在源源不断生产,为了满足需求,甚至在夜里都继续被集中在一起纺织。 作为奢侈品,蜀锦完全可以当成货币来花,用来换粮食。黑夫的新商业政策颁布后,秦始皇帝亲政后二十余年来,洛阳、河东巨贾们被压抑已久的装逼……不,消费欲望急剧膨胀。 他们很乐意用粮食来换取名满天下的蜀锦——巨贾必须考虑清楚,若一定要守着粮食不换,可能接踵而至的就是莫须有的罪名,和黑夫的大剪刀了。 除了蜀锦,朝廷急需的还有铜钱。 “没想到严道铜山这么快便能出产了。” 黑夫十分满意小陶和李灵的速度,严道便是后世四川荥经县,有一座大铜山,所蕴含的矿藏究竟有多少无人知晓。只知道从古蜀国的蚕丛、鱼凫开始,蜀人就为了它,与周边部族发生了无数战争,而千百年来,开采后冶炼剩下的矿渣,漫山遍野都是。三星堆、金沙那些还静静躺在地底的璀璨文物铜料,多是来源于此…… 这亦是秦灭楚之前,整个秦国铸造兵器和半两钱的主要原料来源,历史上,到了汉朝时,汉文帝的宠臣邓通在严道铸钱,仍有谚曰:“邓氏钱,遍天下”。 不过现在,倒是便宜了黑夫。 密封的木箱被撬开,里面除了减震的稻草外,满是一串串沉甸甸的“五铢钱”,因为半两钱仍然略大难用,不方便交换,黑夫让少府派人去蜀郡,利用当地铜山,铸造了一种新钱,重五铢,称之为“新钱”,与旧钱同时流通,规定两个新钱换一个旧钱。 看上去好像是黑夫数学太差算错了,但铸币就是这么回事,本身没有价值量,它的价值是官府契约约定的,黑夫给它定价多少,就是多少。 更何况,五铢钱铸造得还算精美,铜钱比例合理,没有为了减少成本而粗制滥造,上面写着“摄政元年”四个篆字,虽然小小割了点价值差,但黑夫好歹没有像赵、魏一般,铸大币,一钱当千,疯狂敛财已经不错了。 这些新钱将用于收购关中人手里多余的粮食,在少府和治粟内史的努力下,粮食价格被压回到一石百钱,各家留足口粮,官府以平价强行收购,再由治粟内史储藏在各地仓禀,以接力的办法运送到关东去,支援韩信和东门豹,以及黑夫即将征发的十万大军…… 其实蜀郡还出产大量粮食,但作为大宗货物,它不适合走栈道,用船运到江陵反而更方便,再送达正在恢复建设的衡山,赈济被项羽袭扰,远离家园的难民,以及南阳驻扎的军队,帮关中分担部分军粮。 钱粮已足,发动统一战争的条件正一个个满足,但黑夫最期盼的,其实还是小陶本人。 “蜀郡有祖孙三代皆为蜀长吏的李灵,巴郡有性格刚强的周昌,汉中则有利仓,梁州无忧矣。” “倒是咸阳这边,萧何稳重、张苍有识、陆贾多谋,但彼辈皆文臣也,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武吏,在我东出之时,镇守关中。” 小陶无疑是最好的人选,黑夫早先本就任命他为“中尉”,掌徼循京师,是首都的卫戍长官,相当于执金吾、九门提督。 非常时期用非常之制,黑夫给小陶的权力,还更大一些。 “韩信为郎中令,东门豹为卫尉,赵佗为内史,但彼辈都在外将兵,他们的职责,整个内史、咸阳的防务,连带我家眷的安危,便由你这中尉一力承担了!” 小陶重重地吐出了一个“诺”字,这么多年了,他说话依然结巴,唯独这个字,咬得极其清晰,说得相当干脆! 黑夫明白,小陶比他本人看上去靠谱多了,从早年黑夫还是亭长时,小陶便在盲山里一个人装成一群人,唬住了那群暴民。 灭楚期间,作为黑夫的左膀右臂,小陶无东门之勇,无利咸之智,却永远是那个手持弓箭,默默守着黑夫的人,不善于进攻,可但凡有人欲危害同伴,他就会毫不犹豫阻止他。 而之后守长沙,定巴蜀,支援襄阳和武关的军事行动,小陶一直任劳任怨,从未让黑夫失望。 这样的人,黑夫很放心将后背交给他。 更何况,除了小陶以中尉军守在明处外,还有季婴带着黑冰台,作为影子,在暗处协助小陶,他们会嗅出一切叛徒,双方一同将其消灭! 一明一暗,足以控制咸阳局势。 而有人留下,就有要离去,季婴很快就来禀报,说子婴已离开了咸阳…… 子婴自从被黑夫封了“长安君”这个意味深长的封号后,倒是老实了不少。 作为宗正,一板一眼地执行者黑夫下达的命令,包括迁公子将闾、将臣三公子去岭南做小小邑主,也包括将“谋叛”的严道严氏剔除宗籍,他都完成得不错,似乎是生怕自己落了同样下场。 但黑夫却从未对这个杀死胡亥的人放心,他必须杜绝一切隐患,可不想前头胜负难分,内部忽然生变。 于是黑夫便宣布,让宗正子婴去陇西郡西垂宫祭祀嬴秦祖先,西垂虽然是秦人龙兴之地,然十分偏僻,地处大山之中,有陇关为阻,难归咸阳,这实际上就是放逐。 “子婴说了什么?”黑夫问季婴,他没去假惺惺地送子婴,只不知这位公孙,在路上是否会频频回首眺望这座再也回不来的城市。 “子婴让臣带话,他说,感谢摄政。”季婴复述道。 “感谢我?” “然,感谢摄政,让他离开了咸阳,这座尔虞我诈之城,子婴说,他从出生时起,便早该离开了,却总是被拉回来,如今倒是落得干净,他这一去,好似鱼脱于渊……” 此言似是肺腑之言,也不知这是真看开了,还是作伪。 “是否要……”季婴手阴冷的往下一划,尽管子婴在咸阳时也足不出户,杜绝了去年改元前后,保皇党的一切活动,但黑夫系的文武官员,对任何嬴姓人都心怀警惕,更勿论他这在咸阳硕果仅存的公孙。 黑夫却摇了摇头:“派人盯着即可,子婴腹中有蛊虫,去了西垂,缺医少药,活不久的……” “这是让我不放心的一人,已去之。” “但还有一人尚留,也让我难以处置,杀亦不是,留亦不是……” 李斯!仍有能力让黑夫有后顾之忧的,只剩下从右丞相卸任后,被黑夫尊为太傅,理论上地位仅次于黑夫这“太师”的李斯了。 李斯不同彻底被打倒的嬴姓公族,他的存在,代表了一大批降吏降将,最好的处置办法,还是像对付子婴、将闾他们的放逐,但应该以何种借口呢? 让黑夫没想到的是,子婴前脚才走,他后脚就收到了李斯的奏疏…… 通篇都是歪歪斜斜的隶,不复当年大法家风范,也不知是真的老了手抖得不行了,还是故意为之? 读完之后,黑夫喜于李斯的识相,又叹于他的敏锐。 黑夫抬起头,看着代父上的廷尉李于: “欲与长子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这当真是老太傅所望?” …… PS:今天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83章 随波逐流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人言,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老朽年岁老迈,自知死期将至,不堪用了。朝中有摄政执一,万事皆已在正轨上,天下贤士如流水归之,老朽最后一点牵挂也便没了,还望摄政容老朽回乡,以骸骨归葬故土。” 黑夫三度挽留,但李斯却意已决,最后只好松口:“既然老太傅去意已决,欲与长子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自是悠然而乐,那我也不多加阻拦。但老太傅故乡上蔡尚在项贼手中,残破不已,太傅如何归去?” “摄政将大军东出,无异于堕千钧之重,集于鸟卵之上,楚必无幸矣,摄政能速定天下。但老朽恐时日无多,旦夕将死也,唯恐等不到那天,只求去到离家近一些的地方,见到水土风情相近的旧物,以缓思乡之情。” “待摄政将项贼从上蔡驱逐时,若老朽还活着,便立刻赶过去,为摄政抚民,使之归顺王师……此飞鸟丘狐之情,谨拜表以闻” 黑夫嘉其诚,言李斯于秦一统有大功,在昔日彻侯爵位之上,再加一千食户,又赐卫士五百,护送李斯南下去南阳郦县居住——李家可是大财主,在全国各地有一些产业,郦县亦有一处大庄园,看来是李斯早就准备好的后路,并亲自下令,使沿途郡县供李斯膳食…… 黑夫给足面子,亲自送别出渭桥等细节自不必多言,倒是李斯,在车乘过了灞桥,渐渐离开咸阳后,才低声道: “黑夫将东出,老夫若再赖着不走,他恐怕难以放心,要对我家动手了,李斯可不会重蹈蒙氏兄弟的死状……” 在正确的时机退幕,是一切出色演出的高潮,这是李斯得意的事。 但驾车的人却没有回应,李斯皱起眉,伸脚踢了踢车舆的门:“阿阍,莫不是耳背了,怎不答?” 少顷,一个弱弱的声音才响起:“君侯,大父他已去世,为你驾车的,是小人我……” 李斯掀开车帘来,却见前头驾车的,果不再是那熟悉的白发背影,倒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后生,面容忐忑。 他这才想起来,三十余年来一直为自己驾车,前段时间甚至奉命玩了一手“车祸”的老御者阿阍,已经去世了,这驾车的活计,也传到了其孙子手中,此子技艺有余,忠心也够,但李斯喃喃的低语,他却不敢有任何回应。 “是啊,物是人非了……” 李斯默然,复又拉上车帘,从咸阳政变失败,黑夫入主,完全掌握局势后,他便明白。 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车队出武关道,往南阳而去,这本该是李斯熟悉的景色,几乎每个亭舍的名,他都有印象,李斯当年作为秦始皇的得力干城,几乎每次出行都要随驾,数次东巡,这条路走了数次,但这一回,感觉却不一样。 “这是老夫最后一次行于此道之上了罢?” 这让李斯想起第一次来咸阳的场景,他也是从楚国进入南阳,又沿着此道北上的。 那时的他,随行的只有一个信得过的赶车老仆,两匹驮马拉着简陋安车,车上也无金银细软,只装了许多李斯在兰陵时亲手抄就的篇,布衣褐裳,此外身无他物。 那时候最值钱的东西,只有胸中的韬略…… 而除了“出人头地”,从厕鼠变身仓鼠的个人志向外,驱使李斯入秦的还有另一件事,或者是,另一个人,李斯的敌人。 王绾?冯去疾?赵高? 呵,他们不配。 李斯这一生只有一个敌人,他亲爱的师弟,韩非! …… 李斯记得,与韩非初见,是在兰陵,那时荀子受春申君之邀,做了兰陵令,在处置政务之余,开坛讲学。 作为稷下学宫连任三届的“祭酒”,荀子是当世最著名的学者,不远千里,赶到兰陵求学的士人数不胜数。而荀子对学生很挑,只有可以成材的精英才有资格登堂入室,于是毛亨、公孙尼、浮丘伯等人荟萃一堂,但他们学的都是礼乐诗,唯独李斯是奔着“帝王术“来的,这才是荀学的精髓! 而他也凭借自己才干和好学,最受夫子器重。 那年红色秋叶落满兰陵学坛,一个许多随从簇拥,身穿锦绣的弱冠孺子来到兰陵,说话结结巴巴地表示,想要拜入荀门。 当时李斯也没太在意,本以为又是个借着向荀子讨教名义来博取名望,不学无术的贵公子,岂料这个叫韩非的年轻人虽不擅长言语,写出的雄文,却让人惊艳! 他献上的拜师敲门砖是《解老》,是此子闲暇之余读老子的一点心得。 荀子初看此文时,也是微微一笑,不以为然。 但看到开篇第一句“德者,内也。得者,外也。上德不德,言其神不淫于外也。神不淫于外,则身全。”,便笑容少去,认真起来。 再看到,“凡法令更则利害易,利害易则民务变,民务变谓之变业。故以理观之,事大众而数摇之,则少成功”时,荀子已是满眼惊讶,老子本已难懂,如此年轻的后生,怎会有这深邃的解读? 良久,读了两遍文章后,荀子才仔细地看向满脸认真的韩非,一语道出了全篇的核心。 “道生法!” 但又批评道:“汝虽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然其极惨礉少恩。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 韩非这才服气,方才不只是荀子在考较他,他也在考较荀子。 那之后,荀门里,最受夫子喜爱的学生,就从李斯,变成了韩非。 同门竞争是常态,譬如鬼谷子门下的庞涓与孙膑。 “明明是我先来的……” 李斯自是不服,也暗暗起了比较之心,甚至也自己作了一篇读《老子》的心得。 交上去后,被荀子笑着评价说此文真是好字,好文笔,还有精雕细琢的好立意,用词考究,洋洋洒洒,堪称雄文。 “但,过于流于皮相了。” 而韩非交上去第二篇解读老子的文章《喻老》,或许是其口吃不能道说的缘故,将所有想法都寄托在了写上,旁征博引,逻辑清晰,更被荀子评价为: “有骨相!” 李斯不得不服,他看过之后,发现韩非的文章,确实锋利得如刀子,直指人心! 那时候李斯就明白,在立著说上,自己是比不上韩非了…… 只能从其他地方,一较高下! 比如,辅佐帝王,成万世功业! 于是学成之后,李斯向荀子告辞时,直言了自己的志向: “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鹜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斯欲西入秦!” 当年,荀子曾一改大儒不入秦的传统,访问了咸阳,还对秦制赞誉有加,只是觉得唯一缺少的,就是少儒者的脉脉温情,他叹息道: “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 “我不担心秦能否一统天下,因为那是注定的,有了你,只要遇上一位雄主,天下一统,不过是三十四年内的事。我怕的是,能兼而不能凝,能统而不能安,秦一统天下的时候,便是它走向灭亡的开始,李斯,只望你能给秦,带去些许改变罢……” 只可惜当时李斯没当回事,他也不想改变秦国的任何东西,只想改变自己的人生和地位。一切精力,都放在被吕不韦器重,和获得秦王政信赖上。 他没想到,夫子竟一语成谶。 入秦十余年后,当李斯已位居廷尉,得到秦王器重,实现了人生抱负时,某一天,秦王政却在释卷之后,忽然嗟叹道: “《孤愤》、《五蠹》之,真文也,寡人读之,不觉蜡炬之渐尽,夜之将明,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自然知道,这是他那立志“著立说,观往者得失之变”的师弟大作! 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或是庞涓主动推荐孙膑时的嫉恨,或是知道自己终究无法阻止秦王得到他想要的,李斯忽然开始大赞韩非,力主将此韩非召来秦国。 特洛伊和希腊诸邦为了一个美人海伦而打仗,而秦王政却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在字里行间打动过他的国士,不惜发动一场战争,逼迫韩国交出韩非! 当韩非入秦后,或是其口吃难言难交流让秦王失望,亦或是得到的东西不再有诱惑力,秦王始终未信用韩非。 但秦王仍时常阅读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又虚席与韩非讨论,如何做才能成为他中描述的那种权势独一无二的君主…… 而事后往往感慨道:“今日方知,荀子果授帝王之学也。” 言下之意,李斯并非是真正的帝王学,韩非的才是…… 嫉恨在李斯心中酝酿。 “明明是我先来的……”李斯感到了巨大的危机感,他明白,自己和韩非的学问是重合的,只能有一人能出人头地,留在秦王身边! 好在,李斯太了解这个师弟了,故意举荐韩非入秦,便是因为知道韩非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他太爱他的祖国!” 机会很快来了,当秦王使群臣议论,该先灭哪国时,李斯与姚贾力主先亡韩,而韩非却站了出来,极力劝说秦王存韩。 “韩事秦三十余年,出则为扞蔽,入则为席荐。秦特出锐师取地而韩随之,结怨于天下,而功归于强秦。” 韩非很聪明,肯定明白秦王之欲,但他仍无法放下自己身为韩人,韩公子的身份,拘泥于保全祖国。 从那时起,李斯便知道,是自己赢了! 赢在格局,更赢在立场! 最终果然如此,秦王开始怀疑韩非终为韩不为秦,更记起郑国为间之事,将韩非下狱,又在李斯、姚贾二人一个红脸一个黑脸的表演下,最终决定处死韩非! 不只是不欲韩非为他人所用,也因为秦王政自觉已吃透了韩非的帝王学,不再需要他,不再需要将权力斗争剖析得这么直白的人…… 当李斯奉旨去云阳狱中赐死韩非时,他不免得意地讽刺韩非。 “师弟,可知你为何而败?” “你败于言行不一,一面想让秦王成为不受任何人牵制的、独一无二的、为所欲为的千古明君,却又不献出自己的忠心,一味袒护韩国,阻挠统一大业!” “你现在,可后悔了?” 韩非却很冷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立说著,是为万世,但我本人,却有自己的母邦,须臾,不敢忘也!” “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 “我知秦王必不纳存韩之策,但我不悔,至少我试过。” 言罢,将毒药一饮而尽! 李斯顿感索然无味,只能让韩非死难瞑目: “韩。” “汝欲存之。” “我必灭之!” 韩非闭着眼,嘴角流出血,却一言不发。 那个场景,成了李斯持续很久的噩梦,同门手足相残,终究是有愧的,他只能宽慰自己,谁都不能心软,赢得一方才有最终的发言权! “等着罢,我会辅佐大王成为功盖三皇,德超五帝的圣君,让秦能万世,我也成为永世赞誉的宰辅!” “最终永世留名的人,是我,不是你!” …… 往事到此为止,梦醒了,李斯睁开浑浊的眼睛,伴随着摇晃的车舆,他已经出了武关,抵达南阳。 李斯病了,毕竟是年近八旬的人,机关算尽耗费了他大量精力,当放下权力,放下尊严后,却好像整个人垮了一样。 又闭上眼,半梦半醒间,李斯再度见到了夫子,他依然那么瘦削,坐在兰陵学坛的大桑树下,闭目弹奏着赵地的曲风,唱着成相之歌。 李斯走了过去,跪坐在前,听了一曲后,打断道: “弟子才学,成就更胜韩非,但夫子为何始终更偏爱韩非?” “是因为他出身尊贵显赫,而我贫贱么?” “是因为他讷于言而敏于行?写的文章有骨相,而我只有皮相?” “不。” 荀子停下了琴,有些悲哀地看着李斯,这位弟子现在白发苍苍,眼中满是迷茫,不复告别入秦时的雄心壮志。 “韩非是一块石头,坚硬,沉重,默然。” “他认准的事,不会回头,入水时,会掀起惊天大浪,叫人难以忘怀,也让我嗟叹怜爱。” “而你,李斯,好似一叶扁舟,行在海上,追波逐浪……” “这样的人,我不喜。” 他没有确定的方向,哪边风大,就顺着哪边走,一切原则,都被抛之脑后。 “但石头激起的风浪,转瞬即逝。” 李斯强辩道:“只有逐浪而行,才能静水流深!” “真的?”荀子笑着反问,目光看向李斯身后。 李斯一愣,回过头时,发现梦中那片大海不知何时,已干涸消退,船只也随之搁浅,风吹雨打后枯朽了。 而在残木旁边的礁石,却始终屹立! 是啊,李斯想起来了,二人的斗争,并未随着韩非之死结束。 秦始皇帝一直在恪守韩非的帝王之术,时不时就翻出《韩非子》来看,甚至让扶苏、胡亥也读一读。 为了钻研始皇帝所好,李斯也不得不将韩非子钻研透,吃起了人血馒头…… 这让李斯有种感觉,看上去,他是赢了韩非,逼死了他,也实现了助始皇帝一统天下的夙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韩非的幽魂,却一直在咸阳宫梁柱上萦绕不去,甚至堂而皇之的坐在统治思想的陛阶上。 韩非死了,但《韩非子》,却成了李斯永远无法击败的敌人,成了他一生中难以越过的大坎,一块横亘在路上的礁石。 韩非激起的浪花虽只是一时,但李斯作为弄潮儿,也只是一时,当海水散尽,船也随着水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礁石,却静静地躺着,重见天日! 更可悲的是,李斯终究不能像韩非一样,坚持己见,而是做了三姓家奴。 他也被时代所弃。 “是我……输了?” 忽然间,一切都觉得无所谓了,那些机关算尽,那些随波而行,那些妥协、退让、隐忍、背叛。 李斯只感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那是夫子的厚望,是韩非的叹息,是吕不韦的白绫,是秦始皇帝的托付,甚至还有冯去疾的信任。 是啊,无数浪花风雨,他都在最后,选择了随波逐流,离开楚国,出卖吕不韦、向始皇帝的大欲妥协,又背叛了他的遗诏,从未坚持到底。 而现在,他们都死了,独他活了下来,站对了最后一次队,并能让家族富贵,黑夫也不敢轻易为难。 但这就是他李斯,这一生的追求么? 李斯喃喃自语道: “秦始皇帝想永远占有一切,但司命忽至,却什么都带不走。” “而我想留下些什么,但到头来,却什么都没留下,这后半生,竟是靠着咀嚼你的学说,靠着不断背叛旧主过活……” “是我输了。”李斯终于承认了这点,这漫长的斗争,还是走到了终点。 “不过若以最终的成败论,吾等都输了,赢了的,反而是去兰陵最迟,入秦也最迟的小师弟,张苍……” 李斯发出了一阵惨笑,但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君侯,郦县到了。” 车停下了,御者呼唤着,掀开了车帘,却闻到了一股恶臭。 捏着鼻子靠近,却发现李斯瞪大眼睛,老泪纵横,却早没了气息,逝于车中,而且死得一点不体面,甚至还在死之前…… 拉了一泡,好臭的屎! …… PS:第二章在晚上,会很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84章 石头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随波逐流的船,和坚韧厚重的石头,这就是荀子对李斯和韩非的评价?” 三月中旬,李斯的死讯传来,黑夫是且喜且叹的,又听李斯的小师弟张苍说起这段李、韩的恩怨往事,黑夫不由感慨良多,作为老师,荀卿确实眼光独到,只可惜他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黑夫未能一会。 “要是我也能拜他为师就好了。”不知为何,黑夫忽然冒出了这种想法,久久在脑中萦绕不去,仿佛是前世未尽的夙愿…… 总之,李斯成了又一个去见老师的徒弟,他与韩非的胜负黑夫不能简单评价,但至少至今,荀学是在意识形态方面,取得了全面胜利的。 很难将荀学归类到儒、法,因为荀子本就是将诸子百家之学融会贯通的,虽然尊孔子崇尚礼,却又常言法度,希望礼法兼用,此外还杂采黄老等学说,可谓全才。 所以他教出来的弟子也多样性丰富,有李斯、韩非的典型法家,一个专注实践,一个专注理论。又有专精于《诗》《》《礼》《乐》的儒家浮丘伯、毛亨、公孙尼子。 额,还有张苍这……数学家?自然科学家?除了数学和天文历法、管乐外,不管礼法,甚至是希腊语,啥都会一点的“集大成者”。 而黑夫听陆贾说,他曾在楚国聆听过浮丘伯讲学,大秦奉常也算荀学的再传弟子了。 这么一算,秦始皇、黑夫两朝,都有荀学弟子掌握实权,或深深影响意识形态,这就很恐怖了。 儒家有一种圣人的“道统”之说:“由尧舜至于汤,由汤至于文王,由文王至于孔子,各五百有余岁,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 说这话的是孟子,其隐然以继承孔子自任,但孟子之学局限于齐鲁,对天下的影响,已经远不如他的后生荀子,至于自诩孔学正统的孔家,唯一一个混出头的弟子叔孙通,黑夫虽然用他,但对其政见,却是不以为然的。 道统之争暂且按下不提,李斯这个自己选择出局保家族富贵的老仓鼠死去,对政权而言,毫无影响,现在整个咸阳在高速运转,春耕已结束,大规模征兵正在开始,黑夫要征十万有过灭六国或内战经历的老卒,率领他们东出! 而朝中,武有小陶、季婴镇守,文有萧何、张苍,足以稳住后方,而所谓的“右丞相”常頞,在关中并无基础,远离蜀郡,他只能选择合作,翻不起大浪。 但张苍也表示了一个担心,因为黑夫的百官体系里,还差最后一块基石。 “如今百官皆备,唯独御史大夫空缺,该由谁来担任?” 御史大夫除了负责监察百官,管理国家重要图册、典籍,起草诏命文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职能,那就是立法权。 既然如此重要,张苍以为,还是早定为好。 黑夫却道:“朝中并无合适人选,这位置,只能暂时空着,由乐任御史中丞。” “御史大夫,我要将此位留给一个人,至少,我希望能留给他。” “和韩非一样,不……” 黑夫笑了笑: “一颗比韩非还刚硬的石头!” “一个真正的‘秦吏’!” …… 咸阳以西三千多里外,是秦朝通往西域的大门,玉门关。 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尽管条件尚无后世那么恶劣,草原上有些野羚在迁徙,但中原的春风的确尚未吹拂到此,空气干燥而微冷,扼断丝路的关城不大,加上周围的障塞烽燧,仅能入驻五百人,还得靠狩猎补充伙食,根本无法提供上万人的食物。 唯独玉门以东百余里的敦煌,作为秦朝最靠西的小邑,屯有不少军粮,勉强可供大军充饥。 密密麻麻的脚印离开玉门,从草原、戈壁上经过,抵达四方开阔的敦煌,他们是昔日远征大夏的西征军,此刻已将破烂的帐篷扎的敦煌城周围。 一年多前,在通往大夏的葱岭谷口,李信做出了决断,愿追随他的人过谷,迈向未知的世界,而想回家的人,则由几个都尉、司马及军正带回。 一万五千人开始了艰难的东归之旅,这一路上,对他们最大的考验不是看得见的敌人,而是干渴、饥饿和越来越低落的士气。 众人从西域极西的山谷折返,又经过疏勒、龟兹、车师等一系列小邦,一点点挪回来。 没错,只能用挪,五千里路,走了一年零五个月! 一路上除了对北道诸城邦残酷的战斗——因秦卒劫掠粮食引发的战斗,西征军还不断遭到严寒和瘟疫的袭击,由于战斗伤亡、疾病困扰、饥饿袭击,军队大量减员,有人对能否返回中原丧失了信心。 当他们步入敦煌,比起来时,已经少了三分之一,沿途折损了一些,因为疾病、畏惧路途遥远心生悔意,留在龟兹、车师了一些,那数千人成了中原在西域的第一批拓殖者。 对回到敦煌的人而言,前途也不是那么乐观,因为他们才抵达,就听说过中原传来的消息:关于内战,关于黑夫…… “武忠侯带着南征军打进了咸阳。” “二世皇帝死了!” “黑夫如今是摄政,独揽大权……” 这造成了军心极度不稳,西征军主要是恶少年,但军官多是关中良家子,他们担心自家在内战里受到波及和清算,甚至对黑夫篡权,自立摄政的合法性也有争议。 一时间,西征军陷入了巨大的分裂,有人不管谁当政,都要回家,谁也无法阻止他们!一部分人则觉得,中原局势不稳,干脆先留在张掖郡算了。 更让人担忧的消息继续传来:多年前,被李信大败,投靠匈奴的月氏王子做了冒顿单于的“右贤王”,率骑众数千,勾结羌人,在猛攻张掖郡,开春后,已陷休屠泽,昭武城岌岌可危。 如此一来,主张留在敦煌等地的话语更盛,他们甚至拉帮结派,堵在营门口大声倡议,眼看分裂和流血即将发生,这一切,却被一个坚毅的声音打断。 “如此喧哗,出了何事?” 不管多跋扈的军吏老卒,方才有多叫嚣,都停下了声音,身子不由往外退了一步。 人群如同被某种力量分开一般,往两边让道,露出了一个身着皂衣,头戴獬豸冠,须发花白的瘦削军法官,他身材偏矮,显然是南方人,缓步从敦煌城中走来,面容毫无表情,恍如一尊石像。 所有人都低下头: “喜君。” “是喜君!” 作为西征军的军正,喜目视众人,缓缓问道: “出了何事?” “喜君,吾等从敦煌守军处得到消息,是二世皇帝不在了,被黑夫,杀了!” “我知之。” 喜却表现得很平静:“吾等身在异域,消息闭塞,难知真伪,更不知中原发生的事情孰对孰错。” 平静是假象,当喜乍闻此讯时,比士卒们更要震惊,他甚至站在敦煌邑城头晃了晃,望向遥远东方的眼睛里,浮现许多情绪: 对剧变的难以置信、对消息的怀疑、对时局的遗憾、对未来的迷惑,还有对故人黑夫的态度,在失望与信任间摇摆…… 但最后,它们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坚毅! 除了坚持,他还能做什么呢? “我只知道,大秦尚在,秦律尚在!“ 喜一个个点出带头闹事的几名官吏,依照军法进行宣判,让人按着打十几二十棍子,作为惩戒,又问他们。 “汝等,还是秦吏么?还想回家么?” “是……”军吏们哽咽起来,去来两万里,这些年间,他们已经离家太久太远。 喜面容稍微温和:“那就,各自归位,履行职责!” 这世上有种东西,它比谁来当政更为重要。 那就是秩序。 这硕大天下,当上层纷乱时,下层的人就不活了?日子不过了?终日忧心时局,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了? 不管中枢权力如何更迭,基层总得有人继续做事,就如喜几十年如一日默默抄录简牍,做好狱吏法官的职责,并未因吕不韦、嫪毐之事有何影响。 这些任劳任怨,默默无闻的秦吏,才是帝国的基石。 今日亦是如此,哪怕被放逐,被遗落,他仍记得自己的职责。而不管咸阳如何,中原如何,远在西北的他们,都鞭长莫及,手头有更紧要的事得做: 重建西北边陲的秩序。 “张掖者,张国之臂掖也。” 随李信西征后,喜也渐渐明白了秦始皇帝的大欲:他想让一个伟大的帝国脱离初生之所,破壳而出。 这个新生的帝国,向东方伸臂,跨海一手握住了狭长的海东,向西方伸臂,打通广袤荒芜的西域,得知了更大的世界是存在的。更向南方踩踏双足,要知晓那儿的海水暖热,尽北户地。 只可惜,踩在岭南的脚陷入了一个大泥潭,挣扎中,耗尽了帝国最后的力气。 始皇帝的大志虽未告成,但也开启了一个新时代,一些新可能。 “为了履行职责,为了打通日后回家之路。” 喜回到城中,向几位都尉、司马表明了态度: “吾等,要尽己所能,守住这条新生的臂膀,护国之掖!” “但喜君,如若黑夫篡位,大秦不在了,吾等就算守住了张掖,又有何用呢?”一个司马悲观地说道,他是频阳王氏的远亲,对中原发生的事满是绝望。 “当然有用。”喜笃定地说道: “对西征军万余将士有用,吾等至少有立身之处。” “对张掖郡十万中原移民也有用,他们不必亡于胡尘,至于大秦的存亡与否……” 喜的声音,决绝而坚韧,仿佛磐石,永不动摇: “衣冠郁郁。” “便是中夏。” “律令行处。” “既为大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85章 千钧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家到了!” “家到了!” 三月中旬,随着几大车驿站邮传抵达灞上军营,在此训练半月的士卒们立刻沸腾起来。 家,这是秦军中的老规矩了,尽管秦一直被诟病死板不近人情,但在这方面却很有人情味,每逢驿传往返,士卒可以给家中寄信,家里也会回复,甚至还能捎带一些钱、衣,毕竟除了一套制式甲衣、兵器和集体伙食,其余都要自带。 而听人说,这或许是大军开拔前,最后一次与家里联系的机会了…… 本营的一大筐家被运了近来,士卒们在各自军官的组织下站好队列,翘首盼着军正喊道自己的名。 “盩厔县(陕西周至)甘亭,不更伯劳!“ “诺!” 等了良久,终于轮到自己,已是屯长的伯劳立刻出列,走到军正面前接过家——这是布皮封着的劣质纸张,比起黑夫当年写信回家用的木牍,已轻便了许多。 拿到信件后,伯劳没有开启观看,反而将纸凑在鼻子边闻了闻,或是希望能嗅到妻子的气息,这是他最喜欢的味儿,只可惜信件跋涉百里,纵有气息也散尽,只剩下纸和墨的味道。 山曲曰盩,水曲曰厔,因以县名,伯劳他们被分配到了上林三县的最西边,一处有山有水可供狩猎捕鱼,也能安全种地的地方。 那儿烧荒后土地肥沃,他一月份用北伐后得到的赏钱,在县城买了头牛,置办了犁,一口气耕完了家里的土地,妻子则抱着陶罐,紧随其后,一点点洒下种子,因为公孙丽过去从未干过农活,显得笨手笨脚,还得伯劳手把手教。 “也不知她能否照料好家中田亩。” 伯劳忧心忡忡,虽然田吏针对这些刚从宫里嫁出去的女子,安排了农妇去传授,但效果如何,谁都说不准,这些昔日宫女能否适应农家生活,也是未知数。 尽管很想知道妻子说了什么,可惜伯劳不会读,他得找军法官帮忙。 军法官这几天很忙,他居住的小屋外排了大长队,很多士卒尴尬地来请他帮忙,新的律令规定,这是军法官的职责,不得拒绝为士卒读信写信。 如此,学室出身的军法官能与士卒拉近距离,了解他们,但同样的工作重复多了,也会疲倦。 军法官刚接过伯劳的信后,一看便有些诧异。 “这是哪的里正,写的字如此娟秀?” “此乃吾妻之字,吾妻是识字的。” 伯劳难掩骄傲,现在识字的人很吃香,在军中能识字,意味着更好的升迁,往后还有机会为官。 他是没机会了,公孙丽教他识字,比牛上树都难,只能指望儿子。 外面还有不少人等着,军法官喝了口水后,读了起来: “三月辛巳,妾丽敢再拜问夫…… “妾不善田畴,但能纺织,织布送与里中农妇,请其教我学料理田畴,夫遗钱尚丰,妾衣食俱足,唯念君子……”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军法官停了下来,诧异道:“汝妻还知道诗?” 尽管伯劳不懂这诗讲了啥,却更得意了:“她可是一个大夫之女。” 军法官夸他运气好,又道这是摄政的政策好,继续读了下去。 “夫入楚地,勿屠人子,勿***,妾不图富贵,君子保身归来即可。” “吾妻乃楚人。”伯劳解释道:“怕我伤了她亲眷罢。” 军法官颔首:“这便是秦人之妻与六国之妻的不同了,关中本地的妇人,丈夫要外出服役,都是说不砍首级得爵勿要归来,来自六国的妇人,则希望不要有太多杀戮,丈夫平安。” 读完了信,军法官还有写信的服务,但伯劳有些腼腆,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能蹦出半个字。 这时候,却听到外面传来喊叫,是传令兵,宣布让各营明天就集合,向戏下大营进发! 整个关中都被发动起来,此番黑夫只征一个月便能重新训练组织起来的老卒,共计十万人,关中人占了大多数。 此外,也有伯劳这种,成婚后被安置在上林的北伐军士卒,而号称“无垢军”的关中刑徒也正式成军,他们籍贯介于庶民和奴隶的“隐官”,授田比普通人少,交租比普通人多,眼下个个卯足了劲,要让自己和家人真正获得自由身! 眼看时间紧促,军法官催促起伯劳来: “写不写?不写便出去,让下一个来。” “写。” “我写!” 伯劳涨红了脸,情话他是不会说的,诗更不会和,只能脱口道: “告诉吾妻,地若实在不会料理,便随便它长罢,吾等北伐功臣,可复三年之租,至于来年吃食,我用军功来挣!” …… 成功娶到了一位胡亥嫔妃的宁秦人杨喜,也在征召之列,但他的责任可比一个基层小兵重多了,带着一千兵卒,奉命护送一队神秘人物前往戏下大营。 并非所有渭南地区都开放给人种地,更易为县乡,其中交通便利的长安乡附近,便仍有方圆数十里的禁区,却不再是皇家贵人狩猎之所,而成了是少府中若卢令丞的地盘,专门在此打造试验新式兵器,先进器械…… 此刻,杨喜仰望着面前高大如车,以牛皮和麻布所蒙的器械,有些惊讶。 “这是攻城的冲车?” “你这后生,打没打过仗,攻城车等器物,都是要在战场附近临时打造,岂有隔着数百里修建的道理?一路颠簸,推攮到城下,早就散了!” 此番与杨喜同行前往戏下的人,名为公输雠,乃鲁班之后,他是在武关之战后投降北伐军的,身为少府若卢令,专司打造收藏兵器,而墨者掌握的考工则专司民用工艺。 一个负责军工,一个搞民用,有了公输,黑夫也不必强迫墨者来制造杀人之器了。 这器械事关机密,其形制不能为外人所见,但公输雠向来喜欢炫耀,少不得教训起杨喜来: “后生,汝见军中弩机,最大有几石,能射多远?” 杨喜老老实实说道:“臂张弩,一石至三石,以手上弦;蹷张弩,四石至六石,以腰足上弦;如今最大的应是大黄弩,十石,以绞盘上弦……” “哈哈哈。” 公孙雠大笑起来,摇了摇头:”墨家不乐制杀人之兵,故不肯尽力,但我公输家,却专精此道数百年,我奉摄政所制之弩,弦大木为弓,羽矛为矢,引机发之,远射五百步,多所杀伤,其力千钧!” “千钧!?”杨喜给吓到了,千钧合二十五石,这么强的弩,得多大啊…… 他再看眼前如车般高大,被皮布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器械,一下子明白了:“莫非,这就是那千钧巨弩?” “非如此,不能有五百步之威。” 公孙雠得意洋洋,这是他花了半年时间的杰作,此弩的体积巨大,木制弩弓和铁质底座相结合,需要多人合作才能转向和射击。 其次,巨弩结构复杂,弩机依靠人力转动绞轴,依靠铜链带动弓弦,实现蓄能发射。 最后,巨弩拥有高低射界,实用性强,杀伤力大。 他吹嘘起来:“别说杀人,屠龙亦可!” 杨喜一时间敬畏起来,很想一观究竟,只可惜此物乃军事机密,连他们这些护送人员也不能见其真容,看来只能等战场上再一窥其威力了。 他只能问道:“敢问若卢令,此弩如何称呼?” “这可是摄政亲自命名。” 公孙雠道:“摄政说了,六国余孽就是出来扰乱天下的荧惑星,要让三军以此巨弩,将其一一歼灭。” “故名之为‘歼星弩’。” 公孙雠比了个夸张的手势,觉得此名确实气度非凡,又说了一遍: “大秦歼星弩!” …… PS:第二章在晚上。 另外推荐一本历史新,以前一位读者写的《大唐再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86章 出关(上)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杨喜他们护送着秘密武器抵达戏下时,发现这儿而营地,已较半月之前,扩大了数倍。 离鸿门尚有一刻骑程,一行人便看见营灶的漫天烟柱,使空中弥漫着苍白的薄雾,几乎遮蔽了天际。 接着,各种声音飘过农场、田地和原野汹涌而来,朦朦胧胧,有如远海的呼唤,渐行渐近,他分辨出齐声呼喊的唯唯诺诺,士卒训练的金铁交击和车骑巡逻的马嘶蹄疾。 为制造承载旌旗的长杆,渭南一整座临河的树林砍伐而光。午后的艳阳下,无数的矛尖闪着暗金色的光,近千座的营帐好似从地底钻出的皮质蘑菇,遍布四野。 这就是十万大军集结的大场面,更别说还有十万民夫往来运送粮秣,照看牲畜,为其服务。 看来,几乎五分之一的关中男子都响应了黑夫的号召,其营地根据编制地域不同,分布在鸿门各处,都有各自的旗号,摄政夏公的黑龙旗高高飘扬于众旗之上,位于大营的制高点。 “真军容雄壮也,以此趋敌,当战无不胜!” 杨喜对这场战争,满怀信心。 在护送公孙雠等汇入营中,安置好巨型弩车后,杨喜完成了任务,回到了他所属的骑都尉李必麾下。 因为军纪严格,非但军妓女闾进不来,连赌博、聚饮也被严格管制。 等待出发的这些天,白天还好,杨喜他们要组织士卒继续训练,可一旦入夜,便无所事事,在没有百戏慰问的日子里,只能靠围坐在篝火旁,靠闲聊和故事来打发漫长的夜晚。 当杨喜巡营回到驻地时,发现几位司马都坐再营火旁,今日的讲述者,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司马,有花白的头发,古铜色的脸上满是沟壑,胡须凌乱,懒得打理。 但别看外表邋遢,此人对战法十分娴熟,是德高望重的司马,也是都尉的左膀右臂。 大家都叫他“酒公”,因为老军吏爱饮酒,大概是家中有些钱的,而且不分给别人,对此还振振有词: “群饮有罪,独饮无过!” 既然没过线,军法官也不怎么管他,反倒是一些军吏偷偷给酒公带酒,以换取他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眼下,老军吏喝了口淡酒,说起了往事。 “老夫参军入伍的年纪,与这后生差不多。” 老军吏指了指刚回来的杨喜:“其实刚傅籍,没到二十一的及壮之年,做更卒可以,去打仗还太小。但邻居玩伴都去了,我也不甘落后。那时候户籍上还不记年龄,只量身高,我仗着身量高,也入了伍。” “那是始皇帝十一年,王翦、桓齮、杨端和攻邺,取九城。我抵达前线时,正好赶上王老将军攻阏与、橑杨,皆并为一军,攻打十八日却无法击破,于是老将军让斗食以下皆归,什选二人从军,以精兵取阏与,我因为年轻爵低,便错过了那场大战,结果一战下来,精锐十死其二,不过阏与也打下来了。” “之后几年,我跟了桓齮将军,现在的年轻人多半不知道他了,但当年,他可是比王老将军还受先帝器重!” “十三年,我第二次出关,随桓齮攻赵平阳,杀赵将扈辄,斩首十万,我也赚了两个首级。” “那一战里,我随着同乡,捐甲徒裎以趋敌,也感受了一把左挈人头,右挟生虏的痛快,只可惜我那同乡运气不好,光着身子被箭矢射中了下体,他又不让割,很快便伤口溃烂死了……” 听到这,杨喜忍不住道:“勇士也,真是可惜。” “可惜?”酒公却冷笑了起来,环顾四周,大声道:“他死得活该!” 众人诧异:“岂能如此说……” “有甲胄不用,而逞匹夫之勇,真是愚不可及,不留有用之身,往后作战杀更多敌人,却稀里糊涂死了,岂不是活该?汝等切勿效仿!” 酒公摇摇头:“当然,那时候,我也愚不可及,觉得入伍打仗,是为了士之荣光,为了大秦的开疆拓土。这是吾父教我的,我大父、曾祖又是如此教他的,我家祖祖辈辈,皆以耕战为业。” “但十四年时,桓齮却打了败仗,嗯,这件事史里也没记,败仗都不记的,但那一仗当真输得不冤,因为对方是李牧……” 再不是顺风顺水的仗了,那是老军吏第一次感到战场的残酷,他看到同袍一个个被赵人砍倒,而自己要面对冲锋而来的赵骑。 而一直英勇无畏的桓将军,也让他们失望了。 “结果战后,桓齮畏罪逃了。” 老军吏吐了口唾沫:“他天天与吾等宣扬的锐士荣誉,都抛在身后了,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在吾等侥幸生还,先帝也未曾深究,又划入王老将军麾下。” 接下来,老军吏的故事是众人比较熟悉的,基本伴随着王翦的东征西讨。 十五年,他第三次出关,随王翦至邺,取狼孟。 十八年,大兴兵攻赵,第四次出关,与王翦从上郡入太原,下井陉。十九年,夺取邯郸,灭亡赵国。 但还没等他复原回家歇息,二十年,随着荆轲刺秦,再度大征兵伐燕,老军吏第五次出关,这仗一打就是两年。 老军吏抬起头,叹息道: “在北方苦寒之地愤懑难熬之时,我也做过军法不允之事,抢夺彼辈东西,偷鸡摸狗,杀牛宰羊,将财物放进袖中,征战太久了,我不能什么都不带回家。” 杨喜努了努嘴,想要谴责,却又默然了。 他想起来,父亲带回的战利品里,也有些关东百姓民间之物…… 大概从那次战争起,老军吏感到了疲倦。 年复一年的征役,尽管也挣了一些爵位土地,但受的伤刚愈合一半,就又负上新伤,鞋履在无休止的行军中逐渐解体,尽管能立刻换上新的,但脚板底已结了又厚又硬的老茧。 那时候的他,已经完全脱去稚气,成了个老兵油子了,一个燕人眼中的恶棍。 他声音变得低沉,描述自己做过的罪恶:“我甚至参与掠走一个燕人女子,当着其丈夫之面,强暴了她,杀死了她,将夫妻二人埋在地里,反正局势一片纷乱,无人知晓。军法官对这些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和六国群盗在西河做的事,有何区别?”杨喜忍不住了,开始质问起老军吏。 “是啊,有何区别。” 老军吏笑道:“汝等往后去了六国,便能拍着胸脯保证,能管住自己,管住麾下士卒?在军中一年半载,见了女人还不下体梆硬,跃跃欲试的,不是宦者,就是圣人!” “至于作恶,手中有剑,身处法外之地时,作恶比在秦地容易败北,就如吃饭喝水般简单!” 他不再理会杨喜,继续道:“从那时起,我打仗便不再为了什么狗屁荣誉,只是履行职责,顺便想获得首功,让自己升得高些,因为越高的爵位职务,就越不容易死……” 但接下来的事告诉他,哪怕是做了都尉,倒霉起来,也是会死的。 二十二年末,以李信易王翦为将,于是老军吏第六次出关,又经历了一场大溃败,七都尉死,他那时候只是个五百主,好歹带着麾下兵卒顺利撤回。 二十三年,秦王复召王翦,彊起之,使将击荆,老军吏也被强征入伍,第七次出关。 结果大家都知道,尽管这场仗又打了整整两年,直到王翦定荆江南地,降越君,他才得以离开会稽,返回关中。 “那是我最后一次出关了,也是最难熬的一场仗,这次,我管好了下边,没侵辱一个楚女,却管不住上边。” 老军吏指了指头颅。 他累了,让他撑住未曾崩溃的,只有军中的一些传言。 “说是始皇帝说,灭了楚,天下一统后,就再也不用打仗,可以永享太平了!” “我信了此言。”他摇头道: “但始皇帝,骗了我。”老军吏不再饮酒,脸上呈现出一丝痛苦之色。 “后来,我因为年纪渐长,又做了乡啬夫,确实不必出关了。” “但我的子侄却免不了,二十九年,我长子死在了塞北,跟着王离。” “三十三年,侄儿死在了海东,跟着扶苏。” “三十四年,我次子死在了岭南,跟着屠睢。” “三十六年,另一个侄儿随李信去了西方,至今杳无音信。” 老军吏的话语已带上一丝悲愤:“我出了七次关,为大秦作战了二十八年,身上的疤数都数不清,最后就换来这结果?” “我也曾想,莫非是我在燕地作孽的恶果?但我确实认识几个老老实实的同乡,未曾有侵犯之举,但也断子绝孙,凭什么?” “我最后明白了,在国而战前,先为自己而战罢。” “于是去年,胡亥征兵,我出任司马,带着本乡年轻人赶赴前线。“ “我便告诉他们,军法可以不听,保命最要紧。而在蓝田大溃里,看着这后生带头过河,我一点没犹豫,让手下士卒扔了武器,追在他后面,投降了摄政!” 从率众投降的那一刻起,过去二十多年的一切都崩塌了。 去他的荣誉! 去他的职责! 他受够了。 “那为何还要来打这一仗?”杨喜心里堵得慌,反问道。 “我能不来?”老军吏冷笑道: “现在,我家只剩下我和幼子两个男丁。” “摄政大征兵,我不来,吾子就要来。” “我老了,五十岁,只比始皇帝少一年哟,我不愿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愿我家断了香火。” “要死,就我死罢!” “这将是我第八次出关。”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与过去七次,并无不同之处,亦是老卒老吏冷眼旁观,新兵跃跃欲试,却不知自己是否会将命丢在关东。” “当年与我一同入伍的人,一个都没了。” 他环顾四周,意识到所有的朋友和亲人都已逝去,自己身边全是陌生人和后生之辈,一群稚嫩的青草。 “汝等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么?” “捅破肚皮,肠子流出而死;被弩箭射穿躯体,失血过多而死;在燕北之地被活活冻死,不小心掉下马被拖死,被后方一往无前的同袍踩死,在江东卑热之地染病拉肚子拉死,甚至还有熟睡时忽然就死了,行军时忽然倒在路边,也死了……” 杨喜再无法忍受,打断了老军吏的悲观之言道: “这一战和过去不一样。” “摄政说了,这是再统天下之战,使世间定于一之战!” “十多年前,始皇帝也这么说,结果呢?”老军吏笑了起来,旋即面容肃穆: “我只知,这是场战争,对吾等而言,每场战争,都一样!” 一次次出关,一次次征召,疲倦的身体,困惑的心,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深邃的沉默笼罩了篝火,不断延伸出去,只剩下呼吸,直到在身后站了许久的军法官说了话。 “够了!” “酒公,随我来,汝身为司马,休要再誉敌恐众!” 老军吏摇摇晃晃起身,众人不知道,他会因言辞被如何治罪,他只是在跟着军法官离去的途中回头打了个酒嗝,笑道: “方才是醉了,我只是在胡言乱语。” 旋即继续走着,却唱起了一首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与子偕作……” 原本应该激昂的歌谣,如今被这老军吏唱来,却好似有无尽的感伤。 或是因为,他最初的同袍们,已统统战死,仅剩一人。 当雁群只剩下一只孤雁时,其鸣自哀! …… 好在酒公没有受到太重的惩罚,只是被军正教训了一番,按照新的军法,关了禁闭——李必都尉也很无奈,到了关东,这出过七次关的老军吏还有大用。 但对旁听者而言,这是个难熬的夜,杨喜失眠了,翻来覆去,回忆着他人的故事。 类似的情绪,他在蓝田之战时也感到过,那时候的他才不管什么荣誉、爵位、职责、理想。 那时他只盼早点打完仗,早点回家,至于谁胜谁负,谁是正统谁是叛逆,管他呢! 在此的十万人,也差不多皆是如此罢。 就关中人而言,经历了这么多,欺骗,谎言,内战,三观的动摇,投降和整编,你让他们再做单纯的,什么都不想的军人?继续做灰色的牲口,无脑地迈向前方,去填沟壑? 年轻人被洗脑后,或许能再度上当,可老兵油子们? 怎么可能! 当只需要服从命令的士兵开始思考,开始怀疑,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杨喜想了一宿,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次日清晨,他被集合的晨号钟鼓吵醒。 “三军士卒,出营集合!” “出关之前,夏公有最后的话,要对二三子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87章 出关(下) “这就结束了?” 从杨喜到伯劳,所有人都没想到,本以为会长篇大论,让他们腿酸脚疼站个一天的摄政演讲,竟结束得如此之快。 没有让十万人集合在火辣辣太阳下,毕竟,黑夫可没有狮吼功,个人就算手持大喇叭,又有一群壮汉为之传话,想将话传入十万人耳中,也是极困难的事。 这样的后果是,士卒们往往会是为了军公爵,往大了说是为了实现历代先君的夙愿,为了实现秦君的东出之志。 “此战,不为君王大欲,而为自己,为了让战争结束于吾辈之手,让吾等子女能男乐其畴,女修其业,再不受诸夏战乱征役之苦!” “邦之荣怀,非由一人;邦之杌陧,亦非独一人可挽。望诸君勉之,与黑夫东出勘平暴乱,一同去弥补始皇帝昔日之错,如女娲之补天!救天地之倒悬!” “此既为《鸿门之誓》!” …… 接下来黑夫宣布了此战的军纪律令,又画了张饼——他和叶氏说过的,治理天下的诀窍,在于做饼、分饼,但还有一样没说,那就是画饼…… “一旦天下再度一统,田租将低至十一!” “参加再统一之战的所有兵卒,爵升一级,都将得到免徭役三年的特权!” 十万大军里,成分杂糅,有一心想要让自己和家人获得真正自由的驰刑士;有被收编后洗脑的秦川青壮,如杨喜;有还想赚取更高地位和爵位的南郡士卒,如伯劳。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求,如此一来,他们的所需,基本能从这《鸿门之誓》里得到满足。 而这一战的主力,那些打过许多次仗,已经对爵位、荣誉,乃至于整个战争本身都心生怀疑的关中老兵们,也得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 一个迟来的认错。 而因为昨夜口嗨,以“恐众”之罪被关在小黑屋里的车骑司马酒公,也蹲在门口,侧耳听着外头传来的军法官大声宣读。 默默听完,良久之后,这个油泼不进的老家伙才叹了口气。 “我没想到,真有人承认始皇帝错了。” 尽管等了许多年,但他心里,却未曾感到好受,反而更加难过,甚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还偷偷擦了擦眼泪。 身为秦人,谁要是忘了始皇帝时代的辉煌和荣耀,那是没良心。 但若说他们还想回到过去,那就是没脑子。 军功和田地秦人是喜欢,但不意味着能忍受无止境的战乱。 “不过,摄政倒是说到吾等心里了,这就是我为何要来此的缘故……” “让吾子吾孙,不必走上我,我父,我大父,曾祖父的老路,年年出关,岁岁分离,十七从军,六十始归!” 而在生死边缘博打滚爬这么多年,酒公又岂会看不透那一点呢: 能终结战争的,只有战争! 以战止战是没有问题的,唯一的问题在于,当难得的和平到来时,是迫不及待地破坏它,开启下一个战乱的轮回,还是捧起和平,好似掌中脆弱摇晃的火苗,守护它,让它休养生息,一点点变大,引燃更大的光辉。 数日后,禁闭终于结束,酒公重见天日,同袍们列着队在等他,杨喜更是奉上了已由酒公亲兵准备好的甲胄。 酒公走过去,接过了它们,看着这些年轻后生不离不弃的目光,一时间忽然想起来年轻时冲锋陷阵唱的“与子同袍”。 他骂了一句,却也开始穿甲,因为发福套不进去,还招呼杨喜等来帮忙。 最后,将将剑放回腰间的鞘中,他心里却仍不服气:“我不信摄政,他与始皇帝一样,满口承诺,能否兑现,却不得而知。” “但我会随他东出,或许吾等也将战死沙场,活不到兑现的那天,但我希望,吾子吾孙,能看到那天!” 永偃戎兵的那天! 踏上戎车,展现在眼前的是拔营即将东行的十万大军,形成了一条长蛇般的队伍,要前往狭长的函谷,出关而去。 “这是老夫第八次出关。” 酒公对从自己身边骑行而过的杨喜说道: “也是最后一次,不论是生,还是死!” “若酒公战死了,晚辈亲自护送君之骸骨归乡!” 接下这句话,杨喜发出了一声大吼: “出关!” 作为前锋踵军,整个车骑都尉上万人马嘶鸣,也大声呼喊。 “出关!” 十万大军齐齐爆发声响,如过去百年,每一次秦军东出一般,惊得戏水声音湮没,震得华岳地动山摇! “出关!” 这是最后一战! 一战。 定太平! …… ps:今天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88章 代价是什么呢? 从二月到三月,中原的局势又僵持住了。 秦军八万人军河南、南阳,而楚军七万人军陈郡、砀郡,双方在汜水、方城一线僵持。 秦军在河南是攻势,以成皋为基地,不断渡过汜水在京、索之间对楚军发动进攻,而楚军大部队——十八路县公组成的联军,屯于大梁、陈留,构筑甬道,支援荥阳的楚将钟离眛,勉强能够守住。 而在南线,秦楚则攻守异势,一月时,项籍出南郡,过申息,与共尉大战于汝南,取得胜利,收淮西楚人子弟,补充损失,遂乘胜西进,欲破方城,陷宛城。 但秦军早就在南阳部下防线,陈婴率众御之,楚军疲敝,强弩之末不能穿缟,踌躇难入之际,项籍让人将被俘得到共尉带到方城之前,使之招降旧部,岂料共尉纵然被缚,刀斧在侧,却仍大呼: “奋力杀贼,勿负摄政!” 又回过头对着楚军大喊:“项籍小儿,非夏公之敌,汝等若不趣降,必为虏也!” 项籍怒,烹共尉,结果却使得方城守士卒更加尽力,楚以故不能过方城而西。 僵持之下,正好夹在秦、楚之间的颍川反而成了最遭罪的地方。 对秦军而言,这是最好突破的缺口,比起楚人,韩人的抵抗微乎其微。 对楚军而言,这又是搜粮捉丁的好去处——韩国不是楚国盟友么?自然要为战争做贡献。 作为韩国“假王”,身在新郑的张良每天不知要收到多少让人揪心的消息。 比如在秦楚发生交锋的苑陵,乃是历代韩王陵寝所在之地,双方在此遭遇,可不管韩王们的清净。楚军以陵寝和古松为依托,企图阻止秦军越校梅鋗的进攻,秦军也朝此地发动猛攻。 两军激战的结果,是韩釐王和韩桓惠王的陵寝惨遭破坏,古松被焚毁无数,陪葬坑也有被掘开,公子王孙的尸骸被随意丢弃,楚军说是秦军干的,但张良怀疑是楚军所为…… 而楚军三闾大夫昭骚入驻了新郑,许多民房,皆被楚兵所占,楚军后续粮食不足,竟向新郑商贾索要财物、粟米及酒肉供给,这可是历代郑、韩之君都没做过的事啊,韩人稍有不从,便遭到楚人折辱打骂…… “这群楚国猴子,苛待起韩人来,比秦吏还狠!” 这是新郑市掾吏对张良的哭诉,他因为出面维护商贾,被一个楚人校尉打得鼻青脸肿。 秦吏好歹还依法判决,可楚人,却是全然不讲规矩的强盗啊! 张良向昭骚抗议,但昭骚也只是挑了打人的楚将出来,不轻不重地惩罚而已。 张良虽为假王,但在楚人看来,他不过是项氏的傀儡,与郑昌并无区别。 楚人也并未完全信任张良,他管的只有颍水以北地区,至于颍南,仍由身在阳翟的“韩相”郑昌管理,据说那边的情况更糟。 作为近日交战的主战场,颍南的郏(jiá)县(河南郏县)和襄城(河南襄城)损失最大,楚军英布部与秦军吴广部在那周边交战,大批当地人只能去阳翟避难。 张良有亲信二月份时奉命去颍南,回来后向他禀报了所见所闻。 “下吏往来阳翟、新郑之间,道上遇见穷民数十次,有四五十一伙,有一百多一伙,皆郏县、襄城人也,来拦舆含冤,哭声震地。” “他们说,秦占郏县,楚占襄城,往来激战数日,两县之中,乡里多被焚毁,双方都来抢粮、拉夫,交不出粮食、来不及走脱者多被杀害。甚至在襄城一个乡,因为没有执行楚军征粮的命令,被诬为通秦,七十余人惨遭杀害,英布麾下楚人,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反倒是秦军军纪更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去。” 一个月下来,原本富裕的两县,竟至死亡山积,十室九空。 从乡里逃亡的大量难民如潮水般涌入城市,据统计,近日逃到新郑附近的难民总数达九千人,还在持续增加。阳翟更多,郑昌却不予接纳,关闭城门,将难民拒之门外,让他们自生自灭…… 沦为战场的颍川,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盗贼横行,秩序败坏,楚人的勒索越来越过分,这叫张良忧心忡忡。 “这种僵持,只会给颍川带来最大的损害!春耕已被耽误,秋冬的食物尚无着落,若连夏天补种也错过,颍川百万韩人纵不死于战乱,也会饿死一半。” 这就是小国的悲哀啊,他们的命运,从来不在自己手上。 说来也可笑,张良年轻时奋力刺秦,祈求天下复乱,年纪大了,却渴望和平…… 或许是那时候他眼中只有国仇家恨,而现在,却多了邦国父老,开始从他们的角度看问题了。 好在时间进入三月下旬时,张良盼了许久的一人,却总算是回来了! 三月十五日,与张良阔别两月的郦食其,在张良安排的亲信护送下,再度抵达新郑! …… “我还以为,子房见秦楚再度僵持,会再度反悔,害了老朽性命。” 再见面,郦食其更加胸有成竹,甚至揶揄起因颍川局势糟糕而总是皱着眉的张良来。 “楚国看似顶住了秦军猛攻,甚至互有胜负,可实际上,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张良很清楚,楚国已耗尽了自己战争潜力。 “据我所知,关中丁壮春耕时都在家耕作。反观楚国,国中青壮皆征发至梁、陈,十八位县公也各以兵卒相属。” “这就好比,眼下楚已出了十分力,而秦,却只出了五分,一旦春耕结束,便是分出胜负的时候……” 更何况,项羽叔侄都在中原,淮南必然空虚,项羽军事冒险未能解决的后患:南郡、衡山、江东,会随时背刺楚军的大本营。 与整体形势相比,就算一点点战术上的胜利,也无关大局,不出大意外的话,这场战争,和十三年前一样,最终结果必是秦胜楚败。 既然打不过,那就只能加入喽。 见张良看得明白,郦食其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不隐瞒子房,这两月里,河北局势已定,赵都尉陈胜起兵于恒山,南攻邯郸。而将军韩信已在长平破鲁勾践,虏赵卒四万,以之为前锋,攻长子及太行诸道。张耳放弃上党,溃逃东阳,李左车也被困于太原。如今看来,赵国实力已去其半,接下来,就轮到楚国了……” “而大秦摄政夏公,也已誓师东征,此刻已过函谷关,入夏之后,便是秦楚决战中原之时,秦将以数倍之众,击灭项氏!” 郦食其看出张良揪心之事,拱手道: “恭喜子房,如此一来,韩国终于可摆脱如今的困境了。” 张良却道:“我的条件,黑……夏公应允了?” “大秦摄政接受你的条件。” 郦食其伸出两个指头: “其一,宽恕所有韩人,要知道,公孙信曾与摄政麾下韩信部,在昆阳合力作战,本就是盟友,如今被迫依附楚军,只是遭到胁迫而已。战后,不会以谋逆、群盗任何罪名惩罚韩之官吏将士。” “其二,韩地降后,从洛阳、南阳运粮三十万石入颍川,解韩人饥荒,他甚至会派出农官,协助韩人补种粮食,让法官判处被抓获的楚人,为死难和财务受损的韩人主持公道!” 张良细细听着每个字,慨叹道:“夏公,他的胸襟的确宽广,活该能赢得泰半天下,既如此,张良便安心了……” 郦食其却又道:“但摄政,也有一个条件!” “他要什么?” 张良警觉起来,他就知道,事情绝不可能这么简单,黑夫想要什么呢?要韩人在战争中作为填沟壑者,要颍川战后缴纳惩罚性的赋税?还是要韩人的孩子作为人质…… 为了和平,韩人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张良真希望,只是自己一条性命这么简单啊…… “摄政亲口说了。” 郦食其指着看上去病恹恹的张良笑道: “他要你!”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89章 三个臭皮匠 “也难怪张良欲降,看看新郑与洛阳便知道,投靠谁才有出路。” 数日后,当郦食其绕过嵩山,回到洛阳时,见到的是这座工商业大城市正重新焕发生机,不由生出慨叹…… 据郦食其所知,洛阳的货殖过去几十年也郁郁不振,秦律贬低商贾,官府专营一切的政策,对洛阳巨贾和小家小户的贩夫贩妇来说,无疑打击巨大。这个可耕作土地稀少,工商人口占全城一半的都邑,自吕不韦倒台后,停滞了整整二十年。 巨贾们虽未直接被取缔,但也要仰官营工坊鼻息,再不能肆无忌惮挣钱。 而在六国打进来后,虽然巨贾重新得到了社会地位,但因为楚军秩序混乱,洛阳谈不上安定,这也是巨贾们又联手刺杀申阳的原因——不能带来稳定商业环境的统治者,是不受财团欢迎的。 直到黑夫的军队控制了城市,推行新的商业政策,这才一个季度,便给洛阳带来了巨大改变。 为了确保大军东征,咸阳朝廷直接对手握工坊的洛阳巨贾们发出订货通知,希望利用洛阳的手工业潜力,保证战争时期的军需物资。 这倒是很符合管仲的经济理念:没有消费就没有生产。 管仲当年曾认为:巨棺椁,所以起木工也;多衣衾,所以起女工也。奢靡之物是拉动生产的方式。他规定,各诸侯之子到齐国为臣的,都要穿两张虎皮做成的皮裘,国内上大夫要穿豹皮袖的皮裘,中大夫要穿豹皮衣襟的皮裘。 如此一来,大夫们就会出卖余粮,购买虎豹之皮,百姓就会卖力地捕杀猛兽,从而使大夫们散其财物,让百姓在流通中得利。 眼下黑夫和张苍、萧何敲定的新经济政策,亦不离管仲之策:朝廷向大商贾提供蜀锦等奢侈品,由此拉动蜀郡等地的丝织业,而又在官府力量薄弱,而巨贾们办事效率高的洛阳采购必需品,从而拉动洛阳的工商业,让十万工商人口有口饭吃。 一来一回,官府还多收了一道税,这可比简单割韭菜,抄家抢钱强多了。 眼下洛阳三家大贾,都在努力奔走:白氏在协助治粟内史的均输官筹粮,在洛阳东边的巩县重建大粮仓,以满足数十万人之食。 苏氏以平日借贷用的散钱收取各地丝布、皮革,在新设置的洛阳织室纺织夏衣、鞋履,甚至是甲胄。 而商贾师史一家,则从祖辈经营的车舆业入手,赶制了数百辆车,均被朝廷征用,拉着粮食衣物,往来洛阳与前线不绝。 就算是与这三大项无涉的洛阳人,也可以从事各种服务业,不独是遍地开花的女闾,贩脂、卖浆、洒削、胃脯,这些微末小业,自从秦军入驻后,生意也一下子好了几倍,甚至连全城的兽医,也被重金请入军中做事。 而分别由公输、墨家控制的若卢、考工两令丞,也派人来洛阳郊外设置了分部,他们奉命,要在此生产消耗巨大的箭矢,以及各类军工零件,以备随时替换,大量本地劳动力,这便有了活干——精密环节自是没资格参与,粘毛锯木头而已。 战争对颍川人来说是灭顶之灾,但在秦军背后的洛阳,却好似朝战中的日本,经济上打了一剂强心针。 这便是郦食其所见的洛阳,黑夫十万大军未至,这座城市却已在三川守司马欣,和羽翼营总参陈恢的经营下,做好了准备。 陈恢理论上是郦食其的顶头上司,郦食其在颍川的一切,都是要向其禀报的。 但郦食其本就是狂士,如今更立了大功,对陈恢便没有那么客气,见了陈恢,一作揖便道: “老朽不辱使命,从颍川归来,敢问摄政到何处了?” 这是不打算向陈恢好好汇报,想直接对黑夫报告了。 陈恢本是秦南阳守吕齮幕僚,亦是靠游说吕齮降黑之功,才混到今天这位置,见郦食其猖狂,心中暗恼,面上却仍如春风拂面: “郦先生,据我所知,摄政刚出函谷,至陕县。” “我有要事须去禀报。”郦食其求功心切,不欲与陈恢谈细节,反而提了个要求:“还望陈君速速安排人手船舶,我此番西去,来回不过数日,必将得摄政之命,前往河内!” 陈恢笑了笑:“先生去河内作甚。” 郦食其道:“我先前从河东至大梁,由河内经过,曾前往试探司马卬,当时司马卬已在动摇,而今形势与两月前大不相同,可再往说之,必能使司马卬将河内双手奉于摄政马前!” “却是不巧。” 陈恢看着郦食其:“早在数日前,司马卬那边,羽翼营和已派合适的策士间谍过去了。” “什么?“郦食其脸顿时黑了,有些不乐:“派了谁?” 陈恢道:“此乃机密,但既然是郦先生,也不妨告知,前去说司马卬的,却是左庶长随何……” 随何也是老头子,也是儒生,也是说客,和郦食其相性冲突,还比郦食其早一年投靠黑夫,是他眼中的竞争对手。 这让郦食其很是气恼,在他看来,河内司马卬,分明是自己先踩好点打下基础的,就像春天时去撒了种子,只等秋后瓜熟蒂落而已,若随何未能说服他也就罢了,若是说服了,岂不是白白摘了他种的瓜! 于是郦食其不客气地质问:“这算谁的功劳?” 陈恢板下脸来:“郦先生,摄政说过,羽翼营靠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众策协作之智、力。” 说白了就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参谋部不一定是最顶尖的人才,却能面面俱到。 “更何况,局势变化莫测,军情如火,前些时日,韩信将军已驱赵降卒,夺取太行陉、白陉两道,而洛阳也准备好了强渡的船只,随时可以夹击河内!是司马卬暗暗派人过来乞降,吾等难道还要司马卬的使者留在此处,等郦先生归来不成?” 郦食其有些难对,但仍认为,河内有他一份功劳。 “是否有功劳,事后再定夺。” 陈恢放缓了语气:“不如这样,从今以后,河之北,随何说之,河之南,郦先生说之,何如?” 郦食其这才作罢,告辞西去向黑夫禀报颍川的消息,倒是陈恢在郦生走后,暗暗腹诽: “如此狂生,贪功自矜,迟早要出事!” 又道:“摄政深谋远虑,黑冰台早在数月前便往河内派了间谍,即便功成,亦众策之力也,又岂容得你这老酒徒来独自邀功?” …… 镇守河内的赵将司马卬,乃是剑术大家司马蒯聩的后代,其大父司马尚也是以剑术闻名赵国,从而入仕成了李牧的左膀右臂,在李牧遭到赵王迁残害后,是司马尚庇护了年幼的李左车,教他和司马卬习剑,二人虽是异姓,却亲如兄弟。 这也是司马卬在赵国风雨飘摇中,依然坚持守在河内这条独木舟上的缘故。 “我不能负了李左车。” 每当坚持不下来时,司马卬都会如此激励自己。 可当时间进入三月份后,司马卬发现,自己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长平之战后,秦军已经彻底占领了上党,韩信更驱赶赵降卒走太行陉、白陉两道。 虽然司马卬让孟门塞和天井关紧闭,但他手下仅有万人,需要防守三个关隘,河内一郡,以及漫长的大河,真是捉襟见肘,最终孟门、天井关为韩信所破。 这下,两面受敌的司马卬明白,距离敌人兵临城下不远,自己只剩下两个选择。 投降黑夫,或者为赵国尽忠而死…… 眼下,黑夫使者随何已至河内,但司马卬依然在踌躇,因为他打听到,李左车仍在太原抵抗秦军。 “半年前,我曾与左车一同立誓,我守太行东,他守太行西。” “过去大父和李牧将军未能保住的赵国,将在我二人手中得以留存,赵人不需再受亡国之难。如今左车尚在苦战,我不能负了他啊……” 犹豫之际,司马卬让人寻来了河内温县久负盛名的神棍许负,对这个戴着面具的年轻女相师,问了一个问题: “敢问相士,我若死战,可否保住河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很抱歉今天请个假 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90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三月下旬,当随何从河内返回河南时,恰在渑池遇上了浩浩荡荡的关中主力,黑夫的旗帜亦在此地。 渑池之所以得名,在于一处古黄河故道留下的湖泊,作为洛阳远郊别邑,很早就被秦国控制。这里修筑有秦昭王时的行宫,过去秦始皇帝东巡,常在此歇脚。既然黑夫连阿房等关中宫苑都一股脑归公了,更何况这儿,自是不客气地入驻,大军在池边驻扎,方便取水。 随何在渑池行宫谒见黑夫时,他的竞争对手郦食其已经再度消失,也不知又接了什么任务,去游说哪位豪杰王侯,眼下天下板荡,在各处奔波最忙碌的,就是他们这群靠嘴皮子的说客了。 黑夫很快就让人召见随何:“先生去河内不过数日,便说得司马卬降,言辞不逊于苏秦、张仪也。” 随何与郦食其最大的区别,就是少了那份狂士的张狂,他回应道: “是形势太过明显,秦强而楚赵微弱,内郊外困,旦夕将亡,楚亦自身难保,无法渡河救援。司马卬局促于河内,已无计可施,我只是将周武王伐纣的往事拿出来说了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后让他来选:是做助纣为虐最终被杀的恶来,还是做明智投降,史书赞誉的微子启,由他自己定。” 黑夫不由笑道:“这世上的微子启,也真是多啊。” “世人能同富贵者少,而能共患难者更乏,大难来时,自是各自飞去。” 不止是司马卬,连浓眉大眼的张良,也叛变复辟事业了,黑夫倒是挺期待中原战事结束后的会面,但在总参谋部设定作战计划时,依然要将韩国是诈降的可能性考虑进去…… “不然,随先生太过自谦,真正的情形凶险无比,岂会如此简单。” 这时候,与随何一同归来的中年吏员却插嘴道: “司马卬最初仍犹豫不决,时有赵歇使者在河内,方急责司马卬发兵救邯郸,随先生便直接闯了进去,坐赵使者上坐,曰:‘司马将军已归夏公,赵何以得发兵?’司马卬不得已,只能杀赵使者,愿降服于摄政!” 此人名为仲鸣,乃是十多年前,黑夫在魏地户牖乡任游徼时,手下的一个小什长,河内温县人士。 仲鸣在灭魏之战后便与黑夫分开,回河内做了地方小吏,平凡度日,直到天下大乱时,作为河内本地人,保全己身,又降了魏。 在季婴的授意下,黑冰台的人潜入河内,找到并接触了仲鸣,又通过他接触了河内女相士许负,这才对司马卬施加了影响。 这就是陈恢所谓的,黑冰台提前做的工作。 仲鸣是故人,此番对收取河内也出力不小,黑夫让他继续说下去。 “除了随先生的游说外,司马卬之所以愿意归降,还有一缘由,那便是河内女相士许负,许负对夏公倾力相助,通过占卜,使司马卬偏向投降。” “据说当时司马卬曾找许负卜疑,问曰,他若死战,可否保住河内?” “话音刚落,原本手持龟甲著草的许负却将龟甲一拍,说道:‘将军所问,乃鬼事,非人事也’。” “司马卬问,此言何意?” “许负遂轻声道,妾虽贱卜,亦知秦有南北大军,兴师十万,对河内虎视眈眈。” “商纣以七十万对三万,尚且败得血流漂橹,何况将军孤军驻守河内,以一敌十,如此形势,鬼神方能救,人力难救也,岂非鬼事?” “于是司马卬才放弃了抵抗之心,许负出力甚多也……“ 许负之名,黑夫多有耳闻,据说她是温县人,出生时便与众不一同,手握璞玉,小时候指点着街上行人,能一一说出他们的祸福,且无一出错,遂驰名郡县,成了民间十分敬仰的女相士。 又据说许负脸上有麻,相貌丑陋,从小就戴着面具,曾有酒醉的豪侠取了面具,大肆取笑,但次日,那豪侠便莫名其妙地横死街头,众人都说是遭了天谴,之后再无人敢轻辱许负。 如今仲鸣将事情原委说来,司马卬能降,或许的确有一点迷信的成分在里面。 既然是识时务的合作者,黑夫也不必将她当做牛鬼蛇神打了,嘱咐陈恢按照功绩给予赏赐。 仲鸣却道:“摄政,许负说,她只是倾慕摄政仁德,也为了河内免遭刀兵之灾,唯一的希望,便是能拜谒摄政,为摄政相面卜算……” 黑夫有些不大高兴,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仲鸣并没有聪明多少,身为黑冰台的线人,竟是被那女神棍给忽悠了。 他只是不以为然地一笑:“那许负,当真如此神奇?” 仲鸣看上去十分笃信:“不少人曾找许负相面,皆十分准确,比如魏豹,年少时许负便说他以后会贵不可言,果为魏王。” “伪魏王可不是王。”随何在一旁打断道: “许负可曾算到魏将再亡?” “定是算到的,小人也请其相面卜算,她算到我后半生有富贵,当再遇贵人,这不就再见到摄政了么。” 模棱两可的说辞,察言观色的试探,这就是相士的吃饭本领。 “她还算到小人归来时,摄政当身在渑池……” 灵活的消息和对天下地理的了解,甚至能揣测黑夫的行军速度,这个女人,不一般。 “她还与我说起了数十年前的渑池之会。” 仲鸣道:“许负说,当日不只是秦昭襄王与赵惠文王的饮宴会盟,也不仅是蔺相如维护赵国体面,当日宴上,还有两人……武安君白起,平原君赵胜!” “蔺相如逼迫秦昭王击缶时,武安君按剑起,平原君汗如雨下,但也不忘观察白起面相。” “多年后,长平之战前,赵孝成王曰:谁能当武安君,平原君曰:渑池之会,臣察武安君,小头而锐,瞳子白黑分明,视瞻不转,小头而锐,断敢行也,目黑白分,见事明也,视瞻不转,执志强也,可与持久,难与争锋,廉颇足以当之。” “此亦为相面卜算之道也,许负承其术,愿献予摄政,助摄政早定天下!” 黑夫点了点头,看向老儒:“随何,你以为呢?” 随何的答案很儒家:“卜以决疑,不疑何卜?至于相面之术,不过是诓骗乡间俗子的把戏,古人云,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魏豹、司马卬皆信许负,故或败或降,摄政有武贲数十万,奋戈而战,何须相士?我看那许负,大不必见之!” “说得好!” 黑夫拊掌:“天道远,人道迩,若那平原君真有相面神术,就不会在赵奢杀其田部吏时欲诛之,也不必等毛遂自荐,许负纵得其相术又如何?” 其实黑夫军中也经常搞迷信,羽翼营甚至还设了“术士二人,主为谲诈,依托鬼神,以惑众心。”不过黑夫有太卜徐福背书就够了,对不可控的女神棍,一点兴趣没有。 “眼下,本摄政更希望和关东士人谈论天下苍生,而非鬼神!” …… 仲鸣引荐许负虽未成,但黑夫还是让他做了河内郡丞,督河内道路粮秣。 河内投降后,河东、河南便与之连成了一片,三河在手,秦军便在大河南北都站稳了脚跟,战略优势更大了。 “十万援兵已至河南,赶赴汜水前线。” “司马卬降,洛阳军立刻从孟津北渡,接管河内,韩信麾下都尉灌婴,以边塞车骑从太行道入,令其至白马津,追张耳父子,击东郡,以断天下之脊!” “郦食其通项梁部郦商、雍齿,以为内应,颍川张良亦可响应……” 总参一通筹划后,战争的条件,一个个齐全了…… 在向黑夫禀报计划时,陈恢的手,指在地图上的一点,一处张良早在一年多前,就预言过“未来天下争衡,必决于此”的地方。 “我军的计划是,在荥阳围点打援,困钟离眛,吸引楚军陈郡、砀郡两军主力在决战,力求毕其功于一役!” …… ps:第二章在晚上,会有点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91章 钟离眛 “钟离将军,黑夫是个怎样的人?” 站在荥阳城头,钟离眛斜眼看向问他这个问题的年轻人,他叫周兰,乃是楚国右司马周文之子,年不过二十,却已披甲带戈,作为自己的副将在此御敌了。 “黑夫么?” 提到这个人,已经胡子一大把的钟离眛陷入了回忆,从淮南起兵到现在,已过去了两年,不知道多少次,楚军里的同伴如此问过自己。 因为钟离眛,是唯一与黑夫打过交道的人。 而每每有人发问,钟离眛都会言简意赅地回答: “敌人!” 从最开始,他与黑夫便是敌人,一个楚人一个秦人,各为其主。 十八年前,黑夫是安陆县湖阳亭亭长,手持尺牍布律,腰缠绳索拿贼,而钟离眛则是混在楚国逃人中,进入秦国的间谍,潜藏民间,负责打探南郡虚实。 “我二人第一次见面,他是守卫十里平安的秦国亭长,我则是身份暴露,不得已杀人夺马而走的‘贼人’。” 安陆山林里的一场追逐,经验老道的钟离眛给黑夫下了套,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吊打了他,甚至还射伤了黑夫的一条腿,却一时迟疑未要其性命——钟离眛不知道自己走后,黑夫还对身后追来的某位游徼绝地反杀,迈出了黑化的第一步…… 他只知道,自己跋山涉水回到楚国后,将所得到的情报事无巨细,统统上交,然后满怀期待地盼着结果。 但他什么都没等来。 尽管那时楚弱而秦强,但项燕将军一直在谋划对秦的反攻,以拖延燕赵灭亡的速度。只可惜,他们都受制于形势和时代,尽管钟离眛九死一生,将安陆等地的交通、人口、驻军、虚实不断回报,但这场反攻终究没打起来。 反倒是秦军先发动了灭楚之战,好在项燕将军统御得当,大败李信,杀七都尉,秦军大溃而走,钟离眛也在追击的队伍里,好巧不巧,又在汝水之上,一个叫”安城渡“的小渡口,与黑夫有了第二次碰面。 “黑夫当时便已不凡,秦军大溃,散兵游勇不计其数,他却能带着一支七八百的败卒,于鲖阳先击退两位县公,又穿戴其衣甲,树其旗帜,大摇大摆在楚境行走,愣是穿过了二百多里地。” 直到那渡口,一行人的伪装,才被游弋至此的钟离眛发觉,幸好他回马跑得快,否则定会像同伴们那样,被黑夫等人射杀。即便如此,钟离眛的背部也挨了两箭,也算报了当年在安陆的一箭之仇了。 至今那两箭疮疤尚在。 那已经是二人最后一次还算对等的较量,自那之后,楚国沦亡,钟离眛没有赶上最后一战,只憋屈地东躲西藏。而黑夫却靠着李氏父子抬举,自己也争气立功,得了秦始皇帝欢心,爵位竟像飞一样,直上青云,甚至混入了朝堂…… 彼为北地郡尉,北逐匈奴时,钟离眛在家乡狼狈奔走。 彼为胶东郡守时,对诸田举起屠刀时,钟离眛在下邳与游侠密谋刺杀秦始皇。 彼为昌南侯,南征大将军,挥师十余万开疆拓土时,钟离眛在江淮落草为寇,遇见了项籍…… 而现在,他们的命运,似乎再度交叉到了一起。 “如今彼为大权在握的秦摄政,将二十万兵东伐,而我,则是拦在他必经之路上的楚将,麾下不过两万人……” 钟离眛很清楚,随他在荥阳留守的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一战,实力悬殊。即便身后梁地的项梁,陈地的项籍两军汇集过来,楚军也不过十万人,已是榨干楚地青壮,又在淮南留守部分兵力后的极限了。 听到这,项声不免遗憾,说道:“当年在安陆时,钟离将军若是一狠心,将黑夫杀了……” 钟离眛摇头:“每一个听完我往事的人,都会这么说,只恨当时我未能将黑夫击杀,让他成了气候,就好似昔日晋重耳流落到楚国时,楚成王未听子玉之言,将重耳杀害一般,结果城濮之战,终成大患。” 是啊,若当时他一箭将黑夫射死,这个漫长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不会有家书百将,不会有公厕校尉,不会有昌南侯武忠侯,更不会有以下克上,又成了楚国大敌的夏公…… 只需要当时钟离眛不偏不倚,正中黑夫要害。 但钟离眛不后悔,他做事一贯从心所欲,那时候的黑夫是敌人,但也是一个可敬的敌人:作为亭长,黑夫是个办案能手,名声响亮,他尽职、爱民、嫉恶如仇,甚至还有些初生牛犊的莽撞…… 而楚人越是为钟离眛当年的选择感到遗憾,就说明他们越是忌惮黑夫,觉得无法战胜这个可怕的敌人。 目前来看,形势已经很糟,原本在中原势均力敌的秦楚两军,随着黑夫十万大军、十万民夫抵达河南,天平彻底向西面倾倒,汜水西岸的成皋驻军越来越多。 荥阳作为阻挡秦军东进梁楚的最后关卡,对防守方而言,的确有地利优势,此处往东皆坦夷,出西郭,则乱岭纠纷,地渐高,京、索之间,突起一山,如万斛,一道纡回其间,断而复续。 古人常云:“使一夫荷戈而立,百人自废。” 可秦军在地势上的包抄,却让荥阳咽喉九州,阈阃中夏的地位大打折扣。 三月下旬,大河对岸的河内郡忽然易帜,司马卬降秦,秦军开始沿着大河北岸,一路进抵广武,其在洛阳新近打造的舟师也在敖仓扬帆。 尽管南方的颍川还偏向楚国,但被秦军占领是迟早的事,一旦秦军以兵力优势从南北包抄而来,断楚军甬道,荥阳必危,更何况,敖仓已毁,这让荥阳的坚守,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容易。 于是,当楚军在京、索的交锋中彻底败下阵来,秦军车骑控制这里,开始频繁出现在荥阳附近后,钟离眛做出了一个决断。 “项声。” 他对自己的副手下达了命令: “汝带万五千人,向东撤离,去鸿沟东边!” 项声闻言既松了口气,却又有些迟疑:“钟离将军,我军不守荥阳了?” “此为客地,不利于楚军。” 钟离眛知道,过去一年楚国在河南、梁地的统治并不顺利,尽管地方上的实力派暂时屈从,为楚县公,但百姓怨望,不肯尽力。 楚军还是得在楚国本土打仗,才能得到民众拥护,才有以寡敌众的可能。 “更何况,秦军已占河内,完全可渡河入荥阳,断我后路,以二十万大军攻之,留两万人守,和留五千人守,并无区别,陷落是迟早的事,与其坐困,不如分兵离开。” “那你呢?钟离将军不一同撤离,坐困危城,该如何保全?” “不必担忧,黑夫不舍得攻陷此城,更何况,我有我的打算。”钟离眛笑道:“更何况,我答应上柱国会守在此处,便不会轻退。” 项声了然,涕泪再拜:“我必告知于上柱国,发兵来救!” 钟离眛却摇了摇头:“不,荥阳救不得,你若能去到鸿沟以东,便告诉两位项将军,荥阳死地也,黑夫是想通过围住我,然后吸引楚军主力来救,好毕其功于一役!” “故万不能救也!” 在钟离眛看来,这是一个致命的陷阱,而他和项声、两万将士,就是现成的饵,且以项籍的脾性,明知是陷阱,也很可能会来硬碰硬…… 所以钟离眛得避免这悲剧发生。 “我会坚守至少十五日,为上柱国的计划赢得时间,不论是撤兵,还是击秦偏师!” 而钟离眛真正想做,并希望能彻底改变战局的,还有另一件事: “我当年在安陆没做的事,现在做,也还来得及!” …… ps:晚了点,标点还没改,另外推荐一本朋友的新书,《打造神话新世界》,别先觉得毒啊,好歹去看看o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92章 大蟒 四月初,天气渐热,一如中原的局势,随着攻势的发动,黑夫已进军至成皋。 成皋就是后世的虎牢关,此地乃洛阳东门户,黑夫将指挥所和羽翼营都安置在此,可就近指挥荥阳之役——过去数月,梁地的楚军项梁部也曾以“十八路”县公来进犯成皋,然秦军更众,且成皋以西守东占尽优势,楚军人心不齐,未取得什么便宜,如今更采取了守势,战线在慢慢向东推进。 李必、骆甲等人所率的秦军前锋三万人已度过汜水,包围了荥阳,荥阳东有鸿沟通淮泗,北依邙山临黄河,南面遥望京索,西过成皋接洛阳,地势险要,为南北之绾毂,东西之孔道,怎么看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而秦军也按照黑夫的要求,在荥阳摆足了架势,又是树立攻城器械,又是清扫周边的楚军据点,并截断了荥阳与大梁的联系,看上去来势汹汹,可实际上,却只用了三成力。 这一点,黑夫一方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摄政起用的将领,如李必、骆甲、杨喜等,不仅是昔日降将,还是西河之战中,被项籍击败的人啊……” 羽翼营的陈恢对此的解释是:“春秋时,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曾于崤之战丧军辱国,身遭俘虏,晋人以为,秦穆公必怨此三将入于骨髓,若此三人归,必烹之。然秦穆公觉得罪在于己,却不杀三人,反而复三人官秩如故,愈益厚之,希望彼辈能悉心雪耻,最终在王官之战大败晋师,一雪崤之耻。” “不戮败将,使之戴罪立功,此秦之古制也,始皇帝不杀李信、蒙恬,方有其在塞北协助摄政夏公,北逐匈奴之举,若似楚人一般,败者或死于斧钺,或畏罪自戮,又岂能总结成败,以免覆辙呢?” 他们羽翼营存在的目的,就是总结以往战役的经验,因何而胜,为何而败,这些“败军之将”的经验,便是很好的素材。 “李必、骆甲自从在西河走了项籍,便一心雪耻,为西河人复仇,常居于军营,休沐不归,与士卒同衣食,日夜操练,方有今日军容一新。” 不过掰扯这么多,陈恢也明白,摄政原模原样起用半年前西河之战,被项籍击败的几个手下败将,除了让他们知耻后勇外,就是要让荥阳看上去有一线生机,以吸引楚军援兵来救荥阳。 黑夫甚至还要求,但凡发现荥阳出去的求救使者,杀九放一。 但前锋李必部禀报的消息却让黑夫惊愕:荥阳守军本有两万,却在秦军抵达前撤走了万五千人,而这么多天过去了,城内连一封求救信都没往外发…… 黑夫察觉到了蹊跷,召问陈恢道:“荥阳围困几日了?” “已有七日。” “这七日来,梁、陈两地的楚军动向如何?” “自项声部从鸿沟东渡后,项梁部斥候时常至荥阳附近刺探,但都浅尝辄止,项梁主力仍在大梁,并无西援之意。” 项梁用兵是十分小心翼翼的,面对黑夫的围点打援,十分谨慎,那他那个一贯以莽撞出名的侄儿呢? 陈恢禀报道:“颍川郦食其遣使者来报,说是项籍主力本已拔营,但最后却停在了许、叶之间,不再北上。” “被看穿了么?” 黑夫有些遗憾,他们的计划是,吸引大梁的项梁五万余人向西救援,陈郡的项籍征召当地人扩军后的四万余人穿过还是楚国“盟友”的韩国来援。 当楚军共计十万主力汇集到这片区域后,就以河南、河内、南阳、颍川合计二三十万的总兵力,打一场歼灭战,一战定江山! 很可惜,敌人也不是傻子,大概是看出了蹊跷,愣是放着这必救之地不救。 既然楚人不上当,黑夫毕其功于一役的打算似乎落空了。 “何必呢,对这天下而言,长痛不如短痛啊。” 黑夫耸了耸肩:“即便楚军避战不救荥阳,也不过是慢性死亡……” 战术上的诱敌只是撞大运的取巧,真正让楚人难受的,是严丝合缝的战略,现在的秦军,如同一条巨蟒,慢慢缠紧楚国小猴子,充满肌肉的蠕动身躯,从胶东、江东、衡山、南阳、颍川、三川、河内各方收紧,只等勒断猴子的骨骼,再一口吞下! “无论如何挣扎,结局都已注定。” 既然对方不肯配合,黑夫遂下令道: “告诉前锋,也不必收着了,既然器械已毕,兵卒士气正旺,那就对荥阳,发动强攻罢,主力亦渡汜水,在周边做好策应,以防楚军真来救援。” 犹如黑蛇信子吞吐,他下达了对荥阳的判决: “五日之内,必拔此城,务必干净利落,让这一战,作为宣告楚国灭亡的,第一声钟响!” …… “仲父以为,荥阳不可救。” 而与此同时的,陈郡召陵县,被阻止发兵的项籍放下从大梁送来的信,又看向特地从淮南赶到此地的范增。 “亚父也欲阻我?” 范增道:“荥阳确实救不得,钟离眛也看出来了,黑夫此举,是为了诱我主力西去,然后依靠南阳、河内之师,断我后路,以数倍兵力,将楚军围歼,他特地警告了上柱国,切勿援之。” 项籍道:“但钟离眛却留守于荥阳,我岂能坐视不理?” 范增道:“钟离眛之所以留守,是为了将计就计,以数千人及一座孤城拖延时间,好让我军做好准备,上柱国若不想辜负他,便不该去救援,而应带着主力后撤。” 项籍冷笑:“一味避战,难道就能让黑夫不战而溃?” 这半年来,他虽未负一战,但打的所有仗都觉得憋屈——西河之战,六国所有人见黑夫已抢先入关,占领咸阳,都心生怯意,不愿与之提前决战。 唯独项籍一语道出了真相:西河之战,大概是最后一次,双方都输不起的战争了…… “当时我便说了,一旦吾等退却,以黑夫之军,合关中之卒,不出一年,其甲兵将数倍于六国,而六国亦将星散,像过去那样,被各个击破。” 一切还真如项籍所料,就在他千里回援淮南的时候,黑夫已派韩信夺取河东,重创魏国。 而当项籍为了破局,选择进攻黑夫大本营淮南、衡山,想找到这条大蟒的七寸,却遇到了光滑的鳞身,与此同时,秦军又同时在中原、上党开辟了战场,赵国也实力大损。 对此,远在南方的项籍却无力救之,尽管在汝南打赢了一仗,杀共尉,却难以在南阳取得更大的战果。 “为何我每一场仗都赢了,但楚国却日益走向败局?” 项籍能感到,那条黑蟒在一点点缠紧楚国,他奋力挥舞四肢,却无济于事,只觉得无比憋屈。 范增却道:“实力悬殊,韩、梁百姓不附,现在楚军能做的,不是攻,也不是守,只有退!保全每一个楚卒,勿要使之枉死在韩、梁,他们每个人,都是楚国翻盘的依仗。” “退到什么时候?” “退回楚地,回到能百姓能竭力协助我军,拼死与秦作战的地方。” 项籍皱眉:“若依照亚父之策,不仅要放弃荥阳,连韩、梁也要尽数弃守?” “上柱国。” 范增叹息道: “老朽活了七十余岁,所以明白一个道理。” “信人不如信己,仗打倒这地步,这局势,除了楚人自己,已经没有哪个盟友,是靠得住的了!不论是韩国,还是梁地屈从于楚的县公们,此时此刻,万万不能使之在吾等后方,而应退回楚地,使之在黑夫后方!” “黑夫必分兵防备,于是越往东,他能用于作战的兵力越少,当年王翦非六十万大军不敢伐楚,而现在,黑夫麾下有多少?南阳、河南、淮南三军合计,可有三十万?” 范增道:“所以,我军当退到秦军分兵留守新占城邑的时候,退到彼辈骄傲轻楚的时候,退到我专而敌分的时候,退到黑夫以为,楚人胆怯,迅速东进,与我决战可定天下局势的时候!” “到那时,秦军越地数百里而战,上柱国只需要背靠楚人,一场漂亮仗,便能一举扭转颓势!” 项籍默然良久后,哑然失笑:“亚父常诟病我用兵好赌,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博赌?” 范增摇头:“在西河时,是老朽错了,一味希望稳妥,但这局势,有时候只能靠赌,以期打破局面。” 而且,赌徒只有在输了的时候,才是贬义啊…… 当年项燕将军,不就是靠空间拉扯秦军补给线,最终换来战机的么?唯一的问题在于,这种战术,对一向用兵稳如王翦的黑夫,有用么? 但他们,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项籍沉默良久后,却投袂而起。 “亚父之策虽善,但钟离眛未曾负我,籍亦不能负之!” 范增只觉得绝望,自己方才说得口干舌燥,莫非是白讲了? “项羽,你……” 他做决定是依靠感性,而非理性,这是范增最大的无奈。 项籍却止住了范增:“计谋筹算,亚父之长也,然战场搏杀,籍至长也。夫战,勇气也,在西河时,我军退了,从此一退再退,从关西退回关东。今日若坐视荥阳沦陷,弃而不救,只怕士气将更加低落,连楚人里边,都将分崩离析,有什么资格,让彼辈追随我拼死一搏?” “故荥阳可以放弃。” “但钟离眛,籍必救之!” 他的言语斩钉截铁: “我至少,要试一试!” …… ps:今天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93章 骨鲠之臣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对项籍来说,退让是一件艰难的事。 在他看来,昔日强大的楚国,就是在不断退让中灭亡的,春秋之际的楚,何等威风霸气,不断的进取,使楚从不足五十里的子男之国,一跃成为地方五千里的巨无霸。楚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率师问鼎中原,霸业从大江以南一直延伸到大河边上,楚以一己之力与诸夏抗衡! 但国力总有中衰的时候,尽管进入七国鼎立时代,楚国成了转身困难的老大帝国,但直到楚怀王继位,才开始走向衰败,楚国在于秦的交锋中不断受挫,他们开始从汉中、丹阳退却,从那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一路败退,丢了鄢郢,丢了黔中,丢了陈郢,最终沦亡。 在项籍看来,范增的谋划倒是好,以空间换取战机,放弃难以防守的韩、魏等盟友土地,引诱黑夫进入楚国腹地,不断分兵驻守所占之地,最终用一场防守反击扭转颓势。 但这过于想当然了,若黑夫不急于冒进,而是稳扎稳打,用半年甚至一年时间来消化韩、魏,慢慢绞杀河北的赵国,再征召数十万大军对付楚国,那时该怎么办? 楚国将四面受敌,再无盟友,陷入无穷的困境,彻底成了被大蟒扼杀的猴子。 所以能不退,便不可退,这次的荥阳之战,看上去确实是黑夫布下的陷阱,但又何尝不是他们改变战局的良机呢? 项籍也没有莽撞到要直接去荥阳与黑夫主力相抗,而依然采用了“围魏救赵”的办法。 “秦军主力在巩县至荥阳之间,又分兵至河内,而洛阳及后方空虚,多为民夫、新卒,还有不少粮秣屯于各仓。” 项籍的目光定在楚国得而复失的河洛之间,从陈郡过去,郑地,也就是颍川郡是必经之路,而颍川与洛阳中间,有三座山系阻隔。 在地图上,从北到南,项籍一一点出了这些障碍。 “太室山(嵩山)。” “箕山。” “还有崆峒山(西泰山)。” 三条山系的连接并不紧密,这便出现了三道隘口通途。 “一条是太室山与大河相夹的荥阳、成皋道。” 这条道路是秦军从洛阳东出的首选,所以才如此迫切地争夺荥阳。 “第二条乃是轘辕道,太室山与箕山中有狭窄谷道,此乃阳翟通往洛阳的捷径要冲,于鄂岭坂有轘辕关,本为韩国所有,一月时为秦军陈婴部所夺……” 若楚军进攻这两条道,都将陷入以寡敌众的困境。 但还有第三条,那便是更加宽阔的汝水道。 经过颍川,沿着汝水北上,取食阳翟之粮,项籍当年亡匿时的好友郑昌在那,作为“韩相”。 “我军只要击破身在郏县的秦军吴广部,就能从汝阳进入伊水上游,击新城、伊阙,烧黑夫粮道,威胁洛阳,则其兵必回援,身在梁地的仲父可将诸县公支援荥阳,不但能救下钟离眛,甚至能保住荥阳不失,让中原的韩魏盟友们明白,秦并非不可战胜!” 范增并不看好这方略:“汝水上游有广城泽,方四百里,土地潮湿,遮蔽涂道,大军可不易通过。” 项籍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一切军事上的迹都是需要人去主动创造的,绝无一味退守却能赢的道理:“正因如此,故秦军防备不严,让我军有机可乘。” 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带着大军安然从洛阳撤离,甚至再冒险些,从黑夫未曾料到的后方,对其发动猛攻…… 范增依旧忧心忡忡:“若大军被黑夫调兵从南阳断了后路,困在陆浑之地,该如何是好?” 他苦口婆心:“上柱国如今是楚国的顶梁柱,而不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军。” “我不陷阵,谁能陷之?” 项籍却固执己见,拔营西进的军令便要颁布下去。 好在这时候,一封信的到来,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不必去救了。” 范增看完之后,好似松了口气,又满是遗憾,将这份沾血的战报递给项籍: “荥阳失守,钟离眛,降黑了!” …… 钟离眛知道,项籍若听说自己的作为,那双重瞳里肯定会带着不可置信,以及遭到背叛的怒火! 但他,也不求能得到理解,这一次,他要像多年前,混入秦国一样,做一个孤胆英雄。 “钟离眛。” 声音响起,审问他的人,是名为陈恢的秦吏,看向钟离眛的眼神里,充满了提防。 “我曾闻,项籍骨鲠之臣亚父、钟离昧、龙且、周殷之属也,你身为骨鲠之臣,钟离县公,为何却要降?” 钟离眛看了看身侧四名随时可以将他击杀的卫士,笑道:“我虽是项籍麾下战将,但所得功赏,尚不如申阳、郑昌这两个庸碌之人,如今困守孤城,城内守卒却被项籍调走大半,彼又独令我坚守十五日,必是有小人害我……” “秦军数万人已渡过汜水,断楚军甬道,将荥阳围困得水泄不通,攻城器械树立,城内士卒畏惧秦军之天雷地火,惶惶不可终日,士无斗志,将也无战心,外更无救援。我苦战三日已是极限,与其城破之日数千人俱为粉末,不如早早开城,保全满城将士性命。” 他终究没做到坚守十五日的承诺,虽然这次秦军没有再动用在武关震惊天下的秘密武器,但只靠常规的飞石箭矢,就足以压得荥阳守军抬不起头了。 在秦军发动进攻的第三天,城门被击破,再难坚持,当楚人打算拼死一战的时候,钟离眛却忽然下达了投降的命令…… 按照楚将战败后会自杀殉国的做法,钟离眛是应该死的,但他却没有自尽以保全尊严,而是扔掉了武器,任由秦卒将他擒拿,并声称愿意归降黑夫。 “归降?” 陈恢冷笑:“汝南之战,项籍杀我兵卒过万,又烹共尉,手段何等残暴,军中北伐旧部深恨楚人,不欲接受降者,你就不怕降后被杀?” 钟离眛却道:“我听说秦军在河北大破赵军,赵国四万卒得到周全,何况是我?我未曾参与汝南之战,更没有杀害共尉,反倒是在多年去之前,结识过大秦摄政夏公,也算故人罢……” 这其中的缘由,在楚军那边都传遍了,但在秦朝这边却鲜有人知,毕竟是关系到摄政早年不太光彩的一幕。 陈恢负责羽翼营情报的整理,是知晓一二的,他冷笑道:“我倒是听说,你与摄政有仇。” 钟离眛笑道:“是一箭之仇还是手下留情,夏公自己最清楚,如今他执掌天下权,而曾经为敌的故人为阶下囚,难道就不愿见一见么?” 人在富贵得意时,总需要炫耀的对象,故人,最好是有过节的故人,无疑是最好的见证者。 “摄政日理万机,岂有空隙见你这楚俘。”陈恢比了比手,便要让卫士将钟离眛带下去。 “且慢!” 钟离眛却大声道:“即便世人只以为我二人有仇怨,纳我之降,对摄政也有利而无害。” “我曾闻,南阳郡守长史陈恢曾进言吕齮,夫有霸王之志者,固将释私怨,以明德于四海,吕齮虽与其有些过节,但如若投降,就好比送上门的千金马骨,夏公非但不会为难,反当好生安置,加官进爵,再大肆宣扬,希望诸郡效仿。” “果然,吕齮降后,王贲旧部降者不计其数,蓝田一战,更多有人率先归降,而那位陈长史,也颇得信任,得以位列朝堂,今日更居高临下,审讯起我来了。” 钟离眛看着陈恢:“楚人愿意追随项籍,无非是害怕夏公秋后算账,见与夏公有一箭之仇的钟离眛得活,且得厚赏,必争相投靠,一如当年武关、蓝田之事也。” “我既能做项籍的骨鲠之臣,也可做夏公的马骨!” 陈恢默然良久后,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好一个‘骨鲠之臣’!” “也罢,留或不留,见或不见,还请禀报夏公定夺罢!” 游说吕齮,是陈恢的得意之作,钟离眛这一番说辞,倒是有些说服他了,沉吟之后,让人看好钟离眛,便起身离去。 钟离眛知道,陈恢肯定是不敢擅自做决定,去找其主人去了。 钟离眛舒了口气,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便全看天意。 若黑夫下令处死他,他将背负贪生降秦的骂名,就此结束这一生。 但钟离眛不后悔,他想搏一搏,靠自己一个人,为楚国争取最后的希望! “许多人问我,当年若是在安陆杀了黑夫,今日情形,是否会完全不同。” “我不知,但我却知晓,如今黑夫若突然死去,这天下局势,必将天翻地覆!” 胜利者将因黑夫没有完美的继业者而分崩离析,各自为政,落败的楚赵等国,将重新赢得机会。 钟离眛的投降是真,也是假,他明白,短期内自己是找不到机会的,这需要长期的潜伏与经营,赢得黑夫信任,最终找准机会,进行致命一击! 纵观黑夫的所作所为,他认为,黑夫的确需要一个楚系的降将…… “士为知己者死,项氏三代人待我不薄。” “我愿以身为利剑,做那刺庆忌的要离!” 这就是钟离眛的计划,他的赌博。 如此想着,三天三夜苦战不眠的钟离眛即便浑身是伤,被缚住双手,却依然将头顶在墙壁上,竟就这么睡了过去,一时间这囚室内鼾声如雷,让里里外外几十个卫士啧啧称。 “这楚囚,真人也!” 梦里依然是金戈铁马,是鲜艳的楚军赤旗,项燕将军还活着,自己也还年轻,有只身进入敌国的勇气,楚国人才济济,楚人骄傲而自信的生活…… 梦终究是梦。 也不知睡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几个时辰后,陈恢让人拍醒了钟离眛,皱着眉对他道: “走罢,夏公,要见见你!”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94章 了断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钟离眛被带到成皋关府中时,黑夫正站在庭院里射弩。 射的是一个吊在树上的假人,黑夫一身劲装,手持式样古旧的秦手弩,每每发矢,都正中五十步外假人要害,或头,或胸,或腹。 当然,也偶有射中腿脚的。 在陈恢禀报人已带到后,黑夫放下了手弩,转过身,看到被卫士用绳索紧紧缚住,甚至还拷上桎梏,使其难以动弹的钟离眛。 钟离眛被按在地上,黑夫走近跟前,蹲下身子来,仔细端详他的容貌,看了良久后叹息道: “果然是你啊,那个十八年前,从我手里逃走的贼人,纵然披了甲,蓄了须,我还是认得出你。” 他指了指身后插满箭的假人:“要射中腿脚,可比射中胸腹难多了,我说得对罢,敖……不,应该是钟离眛,当日若非你箭下留情,这世上,便没有什么夏公了。” 钟离眛仰着头道:“我也认得出你,当年的黑面亭长,曾狠心将盲山里百余人绳之以法,却为了帮一个无辜受过的公士,白送了他四千钱,我杀人欲归楚国,却被你抽丝剥茧,通过蛛丝马迹查了出来,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干的亭长。“ 黑夫颔首:“我在那之前,也未遇到过你这么难缠的毛贼。” 二人旋即默然,似是陷入了回忆,十八年前的安陆山林,秦楚边境,那忘我的追击,警匪惊险的交锋,以及生死一瞬的恐惧。 钟离眛哈哈大笑起来,黑夫紧随其后: “还是当年好啊,我虽是最卑贱最低微的秦吏,区区亭长,只管捉贼除恶,办案查案,保十里平安,却过得很充实。” 就是这样的他,却被这个时代一点点,推到了最前沿。 没法子,不做弄潮儿,就只能被潮头打落,变成简牍上的一个简单的名:黑夫。 而给他警醒的,恰恰是钟离眛的那一箭! “你那一箭,我在汝南渡口还回去了,那带伤逃走的楚骑从,是你没错罢?” 钟离眛道:“确实是我,夏公倒是毫不留情,恨不得将我击杀。” 黑夫摊手:“这分明是当日你离去时说的,说秦楚当在不久后交战,你我在战场上,或许还能再会!届时,便各自以兵戈作为问候罢,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钟离眛颔首:“确是如此,知道鲖阳之战是公所为,我倒也心服口服了。” 惺惺相惜,这大概是钟离眛当年没有直接杀他的原因罢,自诩为士,也承认对方是“士”。 就这样,黑夫坐在阶上与之对话,听上去还真有点像故人相见,其乐融融。 如果不是一个高坐阶上,一个沦为阶下囚,紧紧绑着绳子的话。 钟离眛被绑久了,手腕破皮,血流不畅,难免龇牙咧嘴,黑夫玩味地笑道:“你莫不是想说,缚太急,乞缓之?” “确实缚之甚紧。”钟离眛举起沉重的桎梏:“可否松一松?” 黑夫却丝毫没有放他的意思,打趣道:“缚虎不得不紧,更何况,这是迟了十八年的法,你且先受着罢,还有……” 黑夫看向陈恢:“我听说,你欲降我?” 钟离眛道:“夏公也看到,项氏不救,我坚守孤城多日,自问亦不负项氏,既然摄政宽容大量,不记恨当年一箭之仇,更能释我麾下数千人,钟离眛愿降!” 黑夫笑道:“好啊,良禽择木而栖,这话许多人来投靠时对我说过,但你……钟离眛!” 他收敛了笑容,指着钟离眛道:“我偏偏不信,当年为了楚国能孤身潜入秦境的钟离眛,亡国十余载一直四处奔走谋求复国的钟离眛,会投降!” 钟离眛矢口否认:“夏公,我是想让楚国早日远离战祸。” “夏公当记得,十八年前,以我的本领,随时可以悄无声息地逃走,为何拖到案发?还非要带着其他几个庸耕者一起走,甚至不惜以身为饵,为不会骑马的六人争取时间?实际上,他们不是楚国细作,只是在楚国活不下去的普通庶民。” “当初我混入这些楚国逃民中间过江,隐藏身份。到秦国后,众人才发现,并没有传闻中的好日子,在秦或在楚,区别不大。身为邦亡之人,想要在异国受公平相待,何其难也,于是众人便后悔了,想要逃回楚国去,那里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但至少是故乡,还有亲人。” “我一个人离开,自是不难,但若弃他们不顾,事后被发现了,众人皆要连坐服刑。我不愿让他人为我受累,便想贿赂里监门,为吾等伪造验传,谁料他却中途反悔,我不得已杀之……这便是那起案子的缘由。” “我当年为了救六个楚人,宁愿犯险。” “今日也是为了救城中数千人,而甘愿不战。”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天下局势已定,楚国数百万生民何辜?项氏自取灭亡,但楚人,不必为之陪葬!” “故我愿降于夏公,夏公所患,不过是楚人怏怏不服。摄政与我的仇怨,楚人皆知,若摄政能释我,则楚人自觉不必遭报复,自无抵抗之心,我愿为摄政招降楚臣,如此,则楚不难定也!” 这半真半假的肺腑之言,黑夫似乎有些动容:“听上去不错。” “但钟离眛啊。” 他忽然又笑道:“你这样做,当真是看明白了形势?还是说,你依然执迷不悟,想要通过这些话语,在我军中站住脚,慢慢取得我信任,最终靠刺杀我,来为楚国赢得苟延残喘的时机!?” “你是想做从背后刺杀庆忌的要离。” “还是潜藏在秦宫里,刺杀始皇帝的高渐离第二?” …… 随着黑夫的忽然翻脸,钟离眛再度被侍卫按倒在地上,脸紧紧贴着地面。 “我知道你的打算。” 这会,黑夫是真正的居高临下了,指着钟离眛道: “你这样的人,我见过太多。” “比如高渐离,十年前,他被熏瞎了眼睛,作为宫廷乐官,但仍然不忘为荆轲和燕国复仇,我当日匆匆入宫,打算阻止此事,不只是为了护始皇帝,也是为了救他。” “不,不能说是救他。”黑夫摇头。 “我要挽救的,是秦始皇帝对六国之民愈来愈深的忌惮歧视!” “但我迟了,高渐离的筑抛了出去,砸碎的不只是那筑,还有始皇帝善待六国的最后期望。从此以后,始皇帝再不亲近六国之人,甚至想依靠战争,将六国青壮在海东,在岭南消耗掉!” 好好的大一统,也变成了十多年的停战。 “高渐离以为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负荆卿,不负燕人,世人也皆赞不绝口,以为是大勇之人啊。” “可在我看来,他却做了大恶事!”黑夫咬牙切齿。 “你也一样,站在楚国角度,汝大可自诩为孤胆英雄,但在我看来,却是欲害天下陷入万劫不复的恶徒!” 钟离眛贴在冰凉的地面,冷笑道:“我本无此意,但没想到,公竟怕死至此?这便是要一天下的英雄?” “大胆!” 陈恢斥责,黑夫却让他退下,留着几个卫士即可,他接下来,要跟钟离眛,这位故人说几句发自肺腑的话。 “是否英雄,不由你我来定,而由史来定,由后世之人来定。” 黑夫让人将钟离眛提起来,让他站直身子。 “看的不是决事是否豪气冲天,打仗是否身先士卒,甚至不看行事是否光明磊落,而是看此人对这天下,是否有建设,有传承,而非破坏。” “而且你没说错,我的确怕死。”他自嘲一笑。 “刚开始,是不怎么怕的,我曾在云梦泽力擒三贼,带着人去缉拿杀人越货的盗墓贼,最凶险的是深入盲山里,被数百暴民围攻……” “那时的我,一心只想着做事,做个好亭长,未曾想那么多。” 或者是足够自信,想用正确的方式,改变这个时代。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怕的?”黑夫回过头,看着钟离眛的双目,好似看到了十八年前,自己青稚的倒影: “便是被你射了一箭之后!” 那一箭射穿的不只是小腿,还有他的三观。 “我才知道人命何等脆弱。” “我告诉自己,我的命,比秦始皇帝还重要!” 从那以后,黑夫变了许多,他做的一切,不再是为了正义,为了良知,而为了让自己更安全。 地位一点点拔高,打仗越来越怂,能不冒险,就不冒险。 为了正确的目标,不再吝惜用卑劣的手段,甚至会将自己,包装得冠冕堂皇! 他从需要冲锋陷阵的屯长,到随时会被当做弃子的司马,就算做了列侯,做了封疆大吏,亦不安全,皇帝一声令下,黑夫就必须死,秦始皇帝是个强势的人,黑夫必须,只能做他的“武忠侯”! 不管活着还是死了。 但黑夫不敢跟始皇帝为敌,欺负他那弱智的儿子胡亥倒是很擅长。 “现在,我是再无忧患了。” 黑夫感慨:“但我,也旋即成了整个大秦,最大的弱点!” 黑夫哪能不明白,他建立的临时制度,有天然的弱点,那就是在传承性上,极其不稳,他活着一天还好,他若不在了,恐将人亡政息。 虽然立了长子做“大子”,也就是继承人,但弱冠幼子哪能让悍将智囊们心服口服啊,若黑夫有个三长两短,他的手下们,就能打一场“继业者战争”! “钟离眛,汝等发觉难以胜于战阵,便想抓住我最大的一个弱点。” “只要我暴毙,这新造的大秦,便会分崩离析,楚国又能涅槃重生了,对么?” 钟离眛默然良久,没有承认,也没否认:“既然夏公不信,那便杀了我罢。” “杀了你?” 黑夫失笑:“我可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一箭之仇,我在第一次伐楚时便报了,而现在,我要报答你当年的不杀之恩了!” “但我不会重蹈秦始皇的覆辙,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做第二个高渐离。” “你不会再见到我,而会迁徙去远方,就此再不相见!” “如此一来,我不必杀死我敬重的士,你也能做我的马骨,被我利用。” 虽然,这骨头被仍得远远的。 黑夫给钟离眛下了判决。 也为这十八年的恩怨,做了了断! “想看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风景么?我送你去!” “去看看那西域风光吧,看看天外有天。” “或许那时候,钟离眛,你也能为楚牺牲的狭隘里走出来。” 黑夫挥了挥手,卫士开始将钟离眛,往门口拽去,从始至终,黑夫都没给他松一个结。 钟离眛没有挣扎,没有歇斯底里,他只知道自己的赌博,赌输了。 “黑夫,你果非当年的湖阳亭长了……”被带走时,他只是如此叹息。 “你也一样,不复当年。“ 黑夫叫住了卫士,对钟离眛道: “记住,钟离眛。” “我之所以留你性命,不是因为眼前的项氏部将,一心为楚续命的钟离县公。” “而是因为那个十八年前,尽管作为楚谍,却还存有超越国籍的良知,会为了六个楚隶以身犯险,在火烧厩苑时,放过厩吏等人性命,甚至不烧耕牛,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楚士!” “那个我,秦吏黑夫,一直敬重的对手!” …… 钟离眛被带走了,他会被包装成接受大义,投降黑夫的楚将,得到厚爵重赏,然后送到远方做富家翁。 而黑夫也会再一次宽恕一个仇人,让楚国那些意志不坚定的县公将尉好好考虑考虑未来。 但对黑夫个人而言,这件事更大的意义,他了断了一桩私人恩怨。 放下手中的弩,这一次,他终于准确命中了树上假人的腿。 十八年前,黑夫青稚冲动的一面,死在了钟离眛箭下。 “没有那一箭,便没有今日的我。” 黑夫喃喃道,而现在,是可以真正向前迈步的时候了。 “这天下匈匈,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的混战,也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了!” 召来陈恢,黑夫下达了命令: “荥阳失守,楚军将退,派人去通知韩信、灌婴、随何、东门豹、张良、郦食其,还有……陈平!” “开始罢!这场十面埋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95章 大盗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比起临淄的繁华奢靡,洛阳的雄浑大气,虽然同为省会城市,薛郡首府鲁县就要显得狭窄窘迫许多,只勉强跻身二线。 鲁县还有一个古老的名字:曲阜,因建于丘阜之上而得名,旁边泗水环绕,城池规模有限,且带着些鲁人的小家子气。这儿没有繁荣的贸易,也无豪杰必争的地理政治意义,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文化底蕴”了。 “周礼尽在鲁矣”,这是数百年来天下公认的事,宗周早已变成了秦人与戎狄交融的地方,上首功而弃礼仪,孔孟皆不入秦。而成周则被商贾和工匠充斥,变得市侩无比,整天就想着放贷做生意,也为君子儒所不齿! 唯独曲阜,作为周公之国,作为孔子之邦,这儿成了一座儒士之城,城中那些按照周礼规规矩矩监造到了里巷天井里,每日都有大批头戴高冠,身着儒袍的儒士出没: 他们是秦始皇东巡时鼓噪着要在封禅礼上维护周礼的迂腐之士,也是挟令下达后,被打击得最惨的一批人,大量诗礼乐春秋被收缴,敢私藏者论罪,儒生们只能靠死记硬背,或将简砌在墙里,逃过搜查。 而在关东失控的这两年间,儒生和乡贤们才重新控制了鲁县,甚至还有人弄来了官府的印刷器械,召集造纸刻版的工匠,利用这种新颖的技术,将诗大批量印刷——他们敏感地意识到,此物是恢复儒家骨血的利器! 出资支持这一行业的,是城内最受尊崇的孔家,作为孔子的八世孙,孔鲋年少时求学于魏国,与魏国名士张耳、陈余有交情。当天下大乱时,他第一时间跑到魏地,投奔了张耳,甚至混到了魏国“文通君”的位置,回到曲阜后,又被彭越扶持的齐王田广拜为少傅。 眼下是四月中旬,曲阜儒生都集中在了孔家宅院里,却不为学术,而是为了近日来天下风云莫测,以及齐相彭越即将出兵助魏、楚抵御秦兵的消息…… “孔君,还是要劝诫齐相,勿要掺和此事啊。” 赵国沦丧大半,楚国连连败退,韩信进攻东郡魏国,楚魏向理论上的盟友齐国连连告急。但鲁地儒生们,多半是不希望自己被卷入战争的,他们甚至寄希望于孔鲋那西投黑夫的弟子叔孙通身上,听说他现在混得不错,而大秦摄政夏公也不同于秦始皇,愿意接纳儒生跻身朝堂……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孔鲋却态度坚决,公然支持出兵助魏、楚。 而做出这一判断的依据,竟是他对黑夫的道德评判。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胡亥虽暴虐,亦秦君也,黑夫以下犯上,弑君而乱政,此乱臣贼子也。今其僭越为摄政,号称效仿周公,实则欲为田常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天下仁人义士,人人得而诛之!” 秦始皇帝时,孔鲋本就是铁杆的不合作者,抵制了秦始皇征召他去做博士的命令,而他对黑夫的观感,无疑是极其恶劣的,逆臣的标签,老早就贴上去了。 这下可将来请见的鲁儒和曲阜父老吓坏了,开始陈述如今秦强而六国皆弱,虽然齐国人多势众,甚至压制了胶东,但也非强秦对手啊,恐怕要重蹈昔日覆灭。 但孔鲋却有莫名的信心:“昔日,齐田常弑其君壬于舒州。吾祖孔子三见鲁侯,而请伐齐者三。鲁侯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孔子对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 “如今黑夫虽凌虐天下,然关中怏怏不服者众,远到来攻,只要合齐楚魏三国志力,以项将军之强,必克之!” 他止住了还欲再劝的众人:“当年,鲁定公不敢做主,曰:‘子告季孙。’孔子辞。退而告人曰:‘吾以従大夫之后也,故不敢不言。’” “吾乃魏之文通君,与魏王有君臣之仪,我亦不敢不言,更当带着百余弟子,赶赴濮阳,为之持戈守城!而身为齐国少傅,我更要请见齐王,使齐兵援魏、楚,今齐政在相邦彭越,我当告于彭越!” 于是这场会面不欢而散,鲁儒士人们忧心忡忡地离开硕大的孔家老宅,有人不由抱怨道:“现在的齐国,也是田氏为王啊,不就是孔子当年要鲁侯伐的么?” 这孔鲋,完全没有他徒弟叔孙通的变通,更夸张的是,孔鲋这一通话,竟真说服了不少鲁儒改变想法,坚定地站在出兵派一边,誓要与黑夫这乱臣贼子斗争到底了。 也是巧了,这边孔鲋声称要去见彭越,不等他动身,彭越便率着军队,从济北抵达曲阜,还召孔鲋相见…… …… 虽然孔鲋说得大义凛然,但他对面见彭越,仍是心有余悸。 孔鲋对彭越的印象,并不比对黑夫好多少。 他曾如此评价过:“黑夫大盗也,彭越,中盗也。” 在孔鲋看来,黑夫行事一如田常,而彭越,则是阳虎、盗跖一般的人物! 盗跖是与孔子同时代的巨野泽盗贼,据说他有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全然是一个无恶不作的盗贼,是道德楷模孔子的反面。 正好,彭越也出身在巨野泽附近的昌邑县,靠聚众为盗起家,乘着天下大乱,靠一笔来源可疑的钱帛甲兵,召集了数千人,攻入薛郡,杀死了当地秦吏,因为兵力最多,被齐鲁豪杰们拥为首领,又得了蒯彻的建言,立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 这下,他就成了窃居国政的阳虎了,得志便猖狂,不敬士人,不喜儒生,贪好财物女子,这所谓的齐国,其实是一群豪杰乡贤各自为政的联合体。 不过好在,彭越只管一地交足够的粮食和税款,至于怎样治理,全然不管,这才有了这一年多,鲁县儒生发了疯似的狂印诗。 而孔鲋上次与彭越见面,就好似孔子见盗跖一般,一边是冠高冠,带牛胁,满口的引经据典,大谈要在齐国推行礼乐,如此便能三月大治…… 另一边则是无礼箕坐,两展其足,对孔鲋的一切建言,都嗤之以鼻,甚至还案剑瞋目,声如猛虎,恐吓孔鲋: “什么礼不礼的,乃公的剑,便是礼!” 文化人与匪徒相谈,大多是不欢而散。 但这一次,不知是不是政见难得契合的缘故,彭越见了孔鲋,却全没有上次的倨傲无礼,反而十分热情,大着嗓门让他上来并排坐。 倒是孔鲋,依然拿捏着儒生的礼仪,说这不合规矩。 说话间,他也注意到,室内除了彭越外,只有一个过去未曾见过的白面长须中年人,模样俊朗,大概是彭越在齐地的幕僚? 而彭越,则留着浓浓胡须,虽然穿着一身锦衣,头上却没戴冠,只随意扎了帻,显得不伦不类,举手投足间,仍是盗贼做派,尤其是满口荤段子,嬉笑怒骂,让儒生听了直皱眉。 尽管有些不高兴,但彭越还是说道: “楚魏的使者告诉我,当年齐国便是坐看秦灭六国,才最终沦亡的,那齐王建,最后被饿死在两棵树中间,那首歌怎么唱来着? “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齐王建虽然昏庸,但对他们孔家在齐国收徒传学却是大力支持的,这也是孔鲋对秦一直深怀恶感的原因。 “然也!” 彭越击案: “故我不欲坐而待毙,欲挥师南下入梁地,助楚抵御秦军!” 这下轮到孔鲋有些动容了,再看彭越,也不觉得他面目可憎,反而有点像横行霸道,最终却迷途知返,投入孔子门下的卫国轻侠子路。 “楚有善用兵者,名曰庄蹻,楚怀王昏庸,庄蹻将东地兵反,为盗于境内而吏不能禁,竟使楚裂为二。” “然而当秦伐楚时,庄蹻却重新加入楚军,与秦为敌,甚至为楚西入不毛,欲借道西南夷,攻秦巴蜀,可惜道绝,只能留于当地,为滇王……” “今相邦亦有庄蹻之大义也,若能与楚魏一同败秦,下臣以为,齐王当裂土封相邦为王!” 一直侍候在旁的白面中年士人听到这,免不了深深看了孔鲋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 孔鲋这会倒是明白了,彭越这种盗贼出身的人,与他说道义是没用的,只好言一言利了。 “为王么?” 彭越看了看自己的中年幕僚,见他面色如常,这才摸了摸胡须,笑道:“为时尚早,倒是我将兵去梁地时,齐国无主,王又年幼,恐地方父老豪杰不服,依我看,这相邦……” 他指着眼前的孔鲋笑道: “该由孔君来当!” 说着,竟不由分说,拍了拍手,一群人便端着相邦的衣冠绶印上来,给孔鲋穿戴起来,也不顾他反对: “这,这不合拜相礼仪……” “事急从权,管不了那么多了。” 彭越却浑然不在乎:“汝等儒生不是总觉得,只要汝等治国,便能三月大治么?这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大王也已同意,待我南下,便将都城迁到鲁县来,孔君不必迟疑!至于拜相礼仪……” “稍后汝等自己补上罢!” …… 这场闹剧收场后,已经是“齐相”的孔鲋仍稀里糊涂,却被带了出去,说是要筹备迎接齐王迁都鲁县。 而卸任相位,重新自称“将军”的彭越则好似松了口气,坐在虎皮榻上,笑道: “真是个迂腐的儒生啊,都这局势了,还真相信,我会为了那所谓的‘信义’,还有为王的幻想,不顾自身安危,去趟入火中。” “如此执迷不悟,孔氏活该覆灭。” 白面中年人已给孔氏判了死刑,又道:“而彭将军,倒是就此卸下了这名为‘齐国’的烂摊子,真是可喜可贺!” 彭越哈哈大笑:“其实,我早就想踢开那田广小儿了,今日倒是如愿以偿。” 但他旋即肃然起来。 “两个月前,我与龙且共击胶东,兵临潍水,为曹参所退,齐楚撤兵。你作为胜者,却只身入临淄,告诉我,天下大势已定,楚赵策士的话不可听信,但你的话,又有几分真呢?” 彭越看向中年“谋士”,眯起一对丹凤目: “大秦的九卿,胶东守,夏公的左膀右臂。” “陈平!” …… PS:今天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96章 招安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五月初,彭越军出曲阜,过亢父之险后,又向西移动,鲁地的丘陵群山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风景是连绵旷野,以及一片烟波浩淼,方圆数百里的广袤湖泊。 彭越十分自豪地向陈平介绍道:“这便是巨野泽了。” 陈平放眼望去,但见泽畔森林茂密,遮天蔽日,珍禽飞于蓝天下,异兽奔于灌木丛。 “其泽薮曰大野,果然名不虚传。” 这个大湖乃是梁山水泊的前身,位于卫、鲁、宋三地中间,一向是三不管地带,就像这片低洼地带不断汇集水流一般,数百年来,这儿也持续吸引梁鲁各地逃离苛政厚赋的逃人涌入,他们在泽边开田耕作,或捕鱼打猎,更有甚者数百成千相聚,成为群盗。 早几百年,这儿就出过一个盗跖,从卒九千,横行诸侯。 而彭越,不过是盗跖之后,巨野泽层出不穷的群盗领袖里,赶上风口的一位。正巧遇上天下大乱,而齐地被黑夫杀过一遍,诸田豪杰难成气候,遂为在巨野起兵的彭越配合泰山群盗,乘势取之。 他的麾下众人中,也多巨野渔夫,甚至还有一支持鱼叉大作战的部队。 “这巨野泽周围,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山排巨浪,水接遥天,昔日官军来剿,自有娴熟水性的众人与我阻挡,打不过时,就遁入泽中,那儿尽是水泊和连天芦苇,除非本地人,否则无法找到路,没有兵戈,吾等便砍苦竹削矛,芦苇杆做箭,森森如雨。” 总之,便是和后辈宋江一般,啸聚山林、筑营扎寨,至于有没有抗暴安良、杀富济贫、替天行道,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彭越率军回到他的家乡昌邑(山东巨野县)时,的确受到了当地人英雄般的欢迎,而彭越这厮也十分豪气,将从济北和鲁地勒索来的粮食分予父老,甚至还站在车上,大把大把往人群里撒钱…… “巨野一带过去穷啊,除了鱼什么都没,哪怕聚众为盗泽中,日子也不好过,天下板荡之际,我本欲观望,但谁料却被人赠甲兵金帛,我这才有了起兵的资本。” 彭越看向陈平:“而那些钱与甲兵,是来自胶东商贾所赠,这是陈君授意的罢?” 时至今日,陈平也不必否认:“两年前,夏公起兵于南郡,而胶东为临淄、琅琊两地胡亥逆兵所困,多亏彭将军和泰山群盗,才为胶东缓解了困境啊。” 然后陈平就又反过来,帮临淄、琅琊的秦吏抵御彭越和龙且,齐地的战火拖拖拉拉打了一年多,胶东这才能安然游走在齐、燕、赵各个势力之间,维持了均势,又保全了自己。 彭越道:“还得多谢汝等了,若无当初起兵,便无这两年巨野子弟的富贵快活,你我也算各取所需了。” “也因为这份交情,当你亲自到临淄说我时,我才愿意多听你说几句!” 当时陈平尚未表明身份,先以普通说客身份问彭越:“将军知天下之所归乎?” 他给出的答案,自然是“天下归于夏公”了。 “夏公起荆州之兵击雍梁,入关而继始皇帝之业,收天下之兵,戮暴君奸佞。降城即以尊其将,得赂即以分其臣,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而项氏暴虐,於人之功无所记,於人之罪无所忘,彭将军占薛郡,项氏以为薛乃楚地也,不忘索取,龙且更为争临淄,与将军有隙,以至两国短兵相攻,雍齿先投齐又降楚。” “今日夏公与楚决于中原,天下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方船而下。遣将涉西河之外,破西魏,举河东三十二城:挠上党太原之兵,下长平,诛鲁勾践;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而今夏公亲出函谷,已据关中之粟,塞成皋之险,渡白马之津,越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後服者先亡矣。将军若能下夏公,富贵可得而保也;不下夏公,危亡可立而待也。” 彭越觉得有些道理,只是觉得对方只派一个小小行人来,太没有诚意了,而当陈平表明身份后,他顿觉诧异,下堂避席。 陈平诡计百出,曾乱匈奴,定胶东,在燕齐长袖善舞,将胶东经营成了关东乱世里,难得安定的一片乐土,彭越自知其大名。 再加上早年陈平派商贾暗暗资助巨野水盗反秦的交情,他对此事便信了一半,乃听陈平,反正胶东曹参为守,一时难下,而西方的形式越来越不对劲,遂同意与胶东罢兵。 但形势是这么个形势,条件还是要讲的。 进了昌邑的县寺,彭越指着外头的巨野子弟道:“你也看到了,我做决策,可不只是为我一人,也要考虑彼辈。” “吾等当初起兵时,可杀了不少秦吏,大秦摄政夏公,当真能答应我的要求,让吾等保有济北?” 陈平大笑:“吾等夺取胶东时,也杀了不少执迷不悟,定要为伪帝胡亥尽忠的庸臣。” “而当初彭将军是除暴安良,反抗胡亥暴政,杀其苛吏,无罪而有功,至于拥立田广为齐王……” 陈平一摊手:“这难道不是鲁地儒生的馊主意么?” 彭越摸着胡须:“确实,就是彼辈终日游说,才骗得我立了田广,真是可恨,该杀啊!” 陈平道:“然,儒者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其罪大焉。” “好在彭将军迷途知返,只要答应招安,大秦朝堂的大门,一直为将军敞开!” “而摄政已答应,彻侯之位,一郡之长,只要彭将军助秦击楚,早定天下,夏公必如诺!” “此外还将予彭将军麾下士卒合乎律法的地位。” “功高者立卿三十六位(五大夫以上)。” “功低者立大夫七十二位(不更以上),皆有食禄,各为济北县令、乡啬夫。” “夏公还答应,济北之政,只要彭将军在一日,朝廷决不会插手。” 彭越多疑,对以后的事不是很确定:“真能如此?我可是听闻,蜀郡常頞就被迁到咸阳去软禁起来了。” 这个大盗,远在东方,消息倒是挺灵通,陈平却笑道: “哪里是什么软禁,常頞是去做右丞相,他已贵为彻侯。至于其他降将,殷通如今做了豫章守,而辛夷为长沙守,吕齮做着南阳守,皆为一方长吏。” 彭越却还是无法安抚心中的怀疑,陈平收敛笑容,肃然道: “将军若迟疑不决,大可在此杀了陈平祭旗,将我头颅送去给夏公,表明要顽抗到底的心意,然后挥师去助楚与秦为敌。” “夏公数十万大军东出,战无不胜,今已取荥阳彭将军这三万人,真的能改变战局么?是保有现在的富贵,还是为楚国陪葬,望彭将军早决!” “岂敢有此意,只是麾下泰山豪杰偏向楚国,不肯尽听啊……” 彭越还想继续拖,但就在这时,属下带着一个消息来报: “半月前,项梁东撤,至襄城时,雍齿、郦商及梁地县公忽然反楚,项梁军分为二,而秦骑追至,与项梁战于睢阳,项籍救之,互有胜负,今秦楚交战于陈、宋之间!” “此天亡楚也。” 彭越仰天而叹,眼看胜利天平再度向黑夫倾斜,再不跳船就晚了,他也不顾虑什么了,立刻做了决断: “睢阳距昌邑不过三百里,大军二十日可达,我这便去助夏公合围项梁,表明心意……” 这却并非陈平的计划,彭越若带兵去了,黑夫还得分兵提防,反倒不美。 于是陈平道:“睢阳之事,大不必彭将军插手,倒是有一个地方,不仅防守空虚,还多有楚国厚爵重臣,夏公望彭将军能击之!” “何处?” 陈平面含笑意,指向东南方:“楚都,彭城!”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97章 泗水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作为南下彭城的必经之地,五月份的沛县,不复往日安定,人心惶惶。全沛之人都在为沛公吕泽被楚国拘禁,却派了一个新沛公来催丁催粮感到不安。 近日更有传闻,说是北边的丰邑,在其领主雍齿不在的情况下,竟举兵反楚了…… 于是沛县大警,连城内外的酒寮液统统关门,今日厩尹夏侯婴约狱尹任敖喝酒,便只能在家中。 “这所谓的新沛公,我不服也。” 厅堂中,二人对坐,夏侯婴低沉着声音,对任敖抱怨道:“在我看来,有资格做沛公的就三个人。” 任敖饮了一盅酒:“我知道,一是吕泽,二是王陵,此皆沛地大侠也,还有第三个是谁?” 夏侯婴叹了口气:“是刘季。” 夏侯婴本是沛县官府的御者,常年负责饲养马匹和驾车工作,每当他迎来送往,常经过泗水亭,与昔日的泗水亭长刘季志趣相投,往往停车歇脚,与刘季相谈,说些自己出县的见识,刘季也听得津津有味,二人一聊就是大半天。 只可惜,待夏侯婴也试为吏的时候,刘季已经和萧何、曹参一起去了胶东,在黑夫手下任事,自那之后,再也没回来过…… 做过狱吏的任敖也曾是刘季好友,早在楚国时期,他就经常庇护刘季,后来更做了刘季做亭长的担保人。 世道纷乱,二人虽都做了秦吏,但在楚地豪杰尽叛的情况下,为了不使得家乡被外来势力所屠,也顺应时代,推举了刘季的大舅哥吕泽为沛公,以乡党子弟保卫地方。 吕泽有智,樊哙有勇,任敖、夏侯婴他们也是有些本领的,靠着众人一同努力,丰沛之地,也才在这乱世里,有了一年安宁。 数月前,作为楚国的沛公,吕泽奉楚国之命,西去梁地,结果没多久,北边丰邑的领主雍齿,就派审食其回来传讯,说是吕泽被项梁拘捕,连带与其交好的下邑公王陵、横阳公傅宽也尽数遭囚,还给三地换了领主。 来沛县的是一个项氏子弟,虽然地位高贵,但沛人却怏怏不服。 从始至终,他们只信任家乡人,对空降的新沛公,毫无爱戴之心。 过去,虽然吕泽、雍齿、王陵三人谁也不服谁,但在面临他处盗匪侵犯时,倒也愿意合力,外御其辱。 任敖道:“如今吕泽、王陵皆被囚,吕泽诸弟不肖,要么在彭城做人质,要么听说他出事,统统跑了。可惜刘季不在,否则今日局势,由他出面,定能让沛人再度自己做主。” 夏侯婴作为厩尹,经常往邻县跑,甚至还去过薛郡,消息更灵通些:“据说刘季在燕北干出了一番大事业,前段时间,其从弟刘贾不就去投奔了么?” 任敖摇头:“说他也无用,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连丰邑也出事了,沛县又该如何是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随着秦军东进,楚国就快不行了,沛县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再度摆在了沛人面前。 他们这地方,历史上属于宋国,后来为齐所并,一转手,又被魏国捡了便宜。接着在一系列和约下,又并入楚国。之后不过两代人的功夫,楚亡,沛归于秦。 刘季、任敖、夏侯婴等人虽然说着楚魏相杂的方言,但在时代剧变时,却毫不犹豫地做了秦吏——他们都是升斗小民,可没有贵族那种对母国深沉的爱,后来又复反秦,也是随大流的自保之举。 夏侯婴叹息:“若是萧何、曹参在就好了……这二人智慧过人,定能拿主意。” 任敖却摇头:“他们如今已经一个做了九卿,一个则是胶东守,手握大权,哪里还会记得这小小沛县?” 夏侯婴却不置可否,压低声音道:“你却是错了,他们还真记得!” 说着,夏侯婴拍了拍手,却从后厨走了一个板着脸的中年汉子出来,一身庸保打扮,这会却不客气地往二人面前一坐,看向任敖,冷笑道: “怎么,任狱史,不认识我了?” 任敖瞪大眼睛瞧了一会,只觉得此人实在面善,这才道: “你是……你是故泗水郡卒史,周苛!?” 周苛有些生气:“任敖,汝昔日押送去郡城交割,都是我接待你,你却几乎认不出我来?” 周苛是黑夫麾下秦巴郡守周昌之兄,二人长得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一不同之处,是周苛说话不结巴。 过去他作为泗水郡卒史,是萧何的同僚,更是任敖的顶头上司。 当年,周昌随萧何去了南征军,周苛却仍然留在当地,黑夫在南郡起兵时,周苛因弟弟的关系遭到牵连,只好逃回家乡沛县,鼓动吕泽起兵反秦,后来他又随着萧何、曹参的家眷一起失踪了…… 数月不见,眼下周苛的胡须短了许多,故方才进酒寮时,任敖乍一看没认出来。 周苛不客气地饮了口酒后道:“汝等亦知,先前项氏索要我及萧何、曹参家眷甚急,欲加害之,吕泽念在同乡之情,不愿坏吾等性命,故请我护送萧何、曹参家眷,一路靠着商贾贿赂开道,走沂蒙等山路,去了胶东。” 任敖了然:“胶东?如此说来,周君见到了曹参?” 周苛道:“不只是曹参,还有陈平,受他之命,我从齐地潜入薛郡,近日更回沛县来,靠着夏侯婴协助,潜藏在他家中。” 任敖顿时有些不满,看向夏侯婴:“你何时与周卒史联络上,为何不告予我?” 夏侯婴连忙告罪:“兄长勿怪,此事关系沛县父老子弟生死,故事前未敢泄露,但今日之事,还需兄长协助方能成也。” 周苛表明了来意:“先时,项梁以吕泽为饵,缉拿了与其交好的王陵等人,以为无忧也,却没想到,与吕泽没有关系的雍齿、郦商早已投靠秦军,在撤军时忽然发难,颍川韩军亦从之,击项梁军。” “项梁遭到突袭,又为秦骑所追,军分为二,退至睢阳,而项籍从陈地援之,阻秦锥柄,如今秦与楚,正交战于陈宋之间,散兵偏师各有胜负,而秦主力亦日益东进。” 秦军虽然势众,但要控制广袤的梁、韩之地,也不容易,黑夫让前锋配合梁地县公合韩军压迫楚军,主力并没有着急追击,而是慢慢向东推进,不给对方打反击的机会。 任敖最关切的是主公的安危:“沛公和樊哙如何了?还有王陵……” 周苛道:“皆为郦商所救,归顺了大秦,只是山水阻隔,暂时过不来,只奉命去单父、下邑收轻侠子弟,助秦袭楚粮食。” 大家都是墙头草,更何况沛系的县公们有萧何、曹参这两位同乡在朝,投秦的心理负担烧了许多,叛楚的风浪,已从梁地渐渐传播过来。 “如今丰邑已得到消息,举兵响应,接下来,便轮到沛县了!” 任敖为人谨慎,有些忧心地说道:“眼下虽秦强的楚衰,但丰沛孤悬后方,彭城距此不过两百里,若为楚人报复该如何是好?” “楚人现在光在陈宋之间抵御秦师还来不及,岂有功夫管丰沛?更何况,秦卿陈平多智,他已找了一支强援,不日将经过丰邑,抵达沛县,项氏沛公定会慌张闭城而守,汝等寻机带剩余子弟打开城门即可!” 任敖却有些不解,追问道:“沛县乃楚之腹地,胶东距此千里迢迢,陈平哪来的强援?” 周苛笑道:“这便是陈平的厉害之处了。” “他找的强援,叫彭越!” 任敖讶然出声,与夏侯婴对视一眼后,完全明白了形势,二人一同离案,朝周苛作揖道: “敬诺!” …… 沛县之战是乏善可陈的,空降而来的新沛公不得人心,在外有三万齐军,内有任敖、夏侯婴带着沛人子弟响应的情况下,半天就陷落了。 但任敖他们并未放松警惕,而是战战兢兢地看着城外的“齐军”。 虽名齐军,其实不过是彭越纠集的各路水盗匪徒,他们衣甲五花八门,旗帜破破烂烂,兵器里夹杂着农具,秩序十分混乱,不像军队,倒似一群乞丐,眼下正毫无秩序地在泗水边取水饮用,其军中甚至还有一些沿途掠来的妇人…… 任敖和夏侯婴都十分担心,这群眼睛绿油油的暴徒若冲入沛县大加抢掠,自己该如何阻止。 周苛让众人放心:“多亏了陈君,彼辈现在更期盼的,是富庶的彭城,对吾等这穷乡僻壤的小县,不感兴趣。” 陈平不知用了什么花言巧语,说服彭越的乌合之众不入沛县,而在城外驻扎,他泽纵马入城,一口气收编了城内的沛县武装,又让任敖、夏侯婴、吕释之等人来问对。 一番考较下来,也有上位者风范的陈平笑道: “沛县真是人杰地灵啊,有如此多的遗才。难怪当年摄政去胶东赴任,会特地经过此地,只可惜当时为律令所制,不能大肆收纳幕僚,否则这沛县英杰,恐怕一个都逃不掉!” 说笑了一句后,他作为新任的“泗水郡守”,开始一一给任敖他们临时的官职。 “周苛为假泗水尉。” “汝为沛令。”他挑了任敖。 “汝为沛尉。”夏侯婴也被点了名。 此外,昔日沛公吕泽的弟弟吕释之也从附近山林里来投,被任命为兵曹掾。 与陈平一同来的萧何之子萧同,曹参之子曹窋,亦各任其职,皆为郡曹官员,两个年轻人衣锦还乡,得意洋洋。 甚至连刘季的幼弟刘交,陈平听说他是胶东浮丘伯弟子,也让其来见面。 “汝与汝兄刘季,真是全然不同啊。”见刘交言辞彬彬有礼,颇有儒生风范,陈平有些惊,让刘交做了一个随从文,但那对小眼睛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只有他自己清楚。 总之,泗水郡府的草台班子,就这样搭起来了,更收了丰、沛两千人,初具武力。 见这位大秦九卿如此精明强干,任敖、夏侯婴不由肃然起来,觉得自己做了正确选择,沛县,暂时安全了: “陈君,吾等接下来亦随彭越去攻彭城?” 他们两个人倒是有志气,想去彭城解救被当做人质扣在那的吕泽之子吕台、吕产。 陈平却懒洋洋地说道:“为其后军,保护侧翼即可。” 任敖、夏侯婴离去后,陈平才看着地图,喃喃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吾等接下来,只需要看戏……” 陈平低声道: “看一出驱虎吞狼的好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98章 驱虎吞狼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六月中旬,彭城已被外来者占领,到处都是高声祝酒、杯盏碰撞,混杂着马嘶、狗吠,以及妇女的哭泣声。而泗水河则在城外流淌,七八月水大,水流高涨,仿佛野兽在咆哮。 扈辄步履匆忙,穿过这嘈杂的一切,从城外步入彭城(江苏徐州)“楚王宫”的阶梯上。 和外面一样,这儿横七竖八躺着喝醉的彭越部下,甚至有人不顾这里曾是复辟后楚国庄重的殿堂,直接撩开下裳,撒起尿来,而有人更连下面那活都忘了放进去,见扈辄来了,竟持盏过来约他饮酒。 也不知盏中是尿是酒。 “汝等真欲坏将军大事,滚!” 扈辄大怒,一把将这醉鬼推开。 醉鬼摇摇晃晃起身,正要骂,却看清了是扈辄,这才像老鼠见了狸奴,连忙赔礼退下。 扈辄在齐军中的地位,仅次于彭越。 他本是彭越在巨野泽为盗的一百名盗匪之一,当年彭越举兵时,告诉群盗,若想他带众人去外面做一番大事,便要在第二天日出准时集合。 当时有人迟到,为彭越杀鸡儆猴,但扈辄却是第一个到的,也从此被彭越视为左膀右臂,此番彭越大概留了一半人马在济北、临淄、昌邑,而带了三万人南下,扈辄便是其副将。 对彭越的抉择,扈辄是支持的,眼看天下大乱即将结束,他们是时候重新选择阵营了。 进军是顺利的,从昌邑往南,胡陵县还以为齐军是盟友,被很快攻下,接下来的沛县更容易,陈平已派人潜入,沛人内应,齐军过沛,这才在留县打了一场硬仗。 留县是彭城的北门户,留县不守,彭城便对外来者敞开了大门。眼下楚军主力皆在陈、宋之间与秦军交战,彭城守兵寥寥,只剩老弱数千留守城中,听说齐军忽然违背盟约,进攻彭城,楚令尹,房君蔡赐连忙带着傀儡楚王和文武群臣放弃彭城南撤。 就这样,六月十五这天,彭越军兵不血刃,占领了彭城。 “彭城彭城,本就是该是我彭越之城。” 秦楚还在西边数百里外苦苦对峙,而彭越却捡了便宜,得此大胜,难免有些自得,觉得自己手中的筹码又多了些,他让部下在彭城周边驻防,自己则进入城中,看看这楚国新都的繁华。 泗水流域本就是是一个盛产五谷、桑、麻、六畜的地方,而彭城更是水陆冲要,四通八达,作为楚国都城后,彭城之繁荣,竟比残破的临淄更甚。 彭越不客气地在楚宫住下,收楚人没来得及带走的货宝美人,终日置酒高会,欢呼畅饮,其部下也不客气,大索妇女,至于城防,则交给信得过的扈辄。 扈辄从阶梯步入厅堂,却见里面更加混乱,人们忙碌进出,手拿酒盅酒杯,有的还搂着楚女,都喝得兴高采烈,六博投壶,杯盘狼藉。 彭越则坐在最上头,看着兄弟们大醉后醉或妄呼,拔剑击柱,也不气恼,而是笑吟吟的。 但他的笑,却在扈辄上前耳语后,凝固住了。 “东方十余里外有楚军靠近?” 彭越大惊,醉意全无,让扈辄随他到外面,详细询问,当得知那支被扈辄派去的骑从侦查到的楚军有万人之多,且很可能是驻扎在琅琊的龙且部时,彭越只感觉冷汗直冒。 “陈平不是说,曹参会缠住龙且,必不使其南下么?” 他严肃起来,问道: “陈平何在?” 扈辄道:“陈平与沛地兵卒在留县,为我军督粮草,同时护我后方。” 又补充道:“此乃将军所允也。” 彭越咬牙切齿:“此人果然言不尽实,诱我来取彭城,实则有诈!陈平一直与胶东有联络,岂会连龙且南下归楚的消息都不知?我哪里还敢让他护我后方!” 越想越后怕,彭越立刻让人将含着泪为他们跳舞的楚女轰走,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将尉都连打带踹喊起来,让彼辈去收拢兵卒,带上抢掠到手的金银细软,准备跑路…… 作为流寇,彭越从不是一个喜欢打硬仗的人,讲究捡了便宜就走。 但部下狂欢放肆后,又岂是那么容易收拢的?哪怕是扈辄,也足足花了一整天,这才将分散在城中的三万人约莫找到,并在次日傍晚带着他们出城,准备北撤。 但这时候,一支点着火把的大军,已经抵达泗水对岸,与彭越军隔水相望。 瞧那旗帜,果真是龙且! 这下,彭越也不敢轻易渡过泗水浮桥了,只好背靠城池,将三万大军列了长达四里的阵,与对面的楚将对峙起来。 “三万敌一万,对方又是远道而来,应该能轻易击破。” 彭越的几个部将倒是信心很足,过去半个月的胜利,让他们有些膨胀,觉得楚军也不过如此。 “糊涂,我军岂是能打硬仗的?” 彭越却很清楚自己部下的斤两,他是巨野大盗出身,麾下士兵成分复杂,有盗匪,有轻侠,基本上都训练不足,当初他们曾在临淄与楚军龙且部发生冲突,相同人数,全然不是楚军的对手,而对付胶东民兵,却难占上风。 加上彭越近期火并了泰山群盗的队伍,更加大了军队间相互协调的困难,打打顺风仗还行,但要与敌人硬碰硬,他自己都没信心。 “若我手下真是百战之师,坐拥五六万人,足以称霸一方,我也不必听陈平之言,急着投靠黑夫了……” 正因为明白自身实力是虚的,彭越这才希望在天下大定前,靠着那唬人的数量,保住现有的利益。 但这下可好,彭越便宜是捡了,吓走了彭城的楚国君臣,让三军狂欢了一番,但却像一个入室盗窃后退走太迟的贼,被回家的男主人正巧撞上…… 唯一的希望,就是对方受了激,会仓促渡水,给彭越半渡而击的机会。 于是他便让人对着龙且大肆挑衅,甚至折辱城中楚人,笑声十分肆意。 眼看家园被凌虐,楚兵都恨得牙直痒痒,纵有忍不住欲渡水者,但都被龙且阻止,怀着仇怨,这群哀兵也坐在地上休憩,但都在打磨兵器,嚼着干粮,恶狠狠地看着杂乱无章的彭越军。 就这样对峙持续了一夜,激敌仍未成功,彭越手下的士兵们有些不耐烦了,有的人甚至头一夜的酒还没缓过劲来,见对方也为汹涌的泗水所阻,无法渡河,便纷纷坐在地上休息,睡着过去。 到黎明前夕,醒来的人口渴疲惫,更争抢着到附近的河中打水喝,全军已然秩序全无。 乌合之众,甚至都不必交战,只要列阵的时间一长,自己就会失去秩序。 拂晓时分,当彭越眼皮也开始打战时,右翼的扈辄,却忽然吹响了警告的号角! “呜呜呜!” 伴随着天边的鱼肚白,号音响彻彭城郊外,狂野而急促。 这是警告,是敌袭! 转过身,彭越看到了一生都难以忘却的一幕。 西边的天空还是一片深紫,点缀着几颗星辰,淡淡的薄雾笼罩四野,杂乱的马蹄声,就是从雾的那一头传来的。 彭越此生第一次感到战栗,他是一头不断游走,寻觅猎物的狼,这一次,却好似感受到了低沉的虎啸…… 上百乘战车冲出薄雾,滚滚而来,驷马身上还蒙着黑黄相间的皮革,看上去还真像一群张牙舞爪的猛虎,正向彭越后军扑来!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999章 蜂王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秦朝的情况与后世反过来,苏北比苏南富庶,彭城(江苏徐州)乃是冠带大邑,沛县则人才辈出,反倒是包邮区的江东却依然人烟稀少,华夷杂处,好多地方还在海里泡着。 但也有特例,比如留县。 留县是个小地方,位于沛县与彭城中间,以穷困出名,如今却成了溃兵的庇护所,奉陈平之命,沛县的豪杰任敖、夏侯婴、吕释之等人在此插旗收拢彭城方向回来的散乱齐兵,但见他们面容惶恐,说起当日经历来,仍止不住战栗。 “楚军以虎豹为前驱,势不可当啊!” 对这种说法,陈平嗤之以鼻,他知道,楚军不过是效仿春秋时城濮之战的晋军,将皮革画成虎纹,蒙在马身上,一来作为马铠抵御箭矢,二来那疾驰跳跃的黑黄条纹,也足以将乌合之众吓坏了。 但即便如此,陈平仍对项籍的大胆和反应速度感到惊讶,因为最开始在他的计划里,不过是让彭越和南下的龙且硬碰硬,打个两败俱伤而已…… 连陈平也没算到的是,本该在陈、宋前线苦苦抵御秦军主力的项籍,却在察觉彭越异动后,自率车骑五千疾驰东进,在萧县击破了齐军一部偏师,又赶在彭越与龙且隔泗水对峙时忽然杀到,利用拂晓,由西向东进攻彭越军侧背,大破之。 彭越军本就纪律涣散,不打仗光站着都是把队列摆歪,对项籍军的突然袭击仓促无备,稍加抵抗后便乱作一团。而龙且军也乘机渡泗水,彭越军欲入彭城,却遭到彭城楚人反击,只能往北面的谷水涌去,为楚军夹击所挤,多死伤,上万人倒毙河中,谷水为之不流…… 哪怕是跟着彭越侥幸渡过谷水的万余人,也再难重新列阵,在看到项籍的战旗出现在自己身后,调头就跑,整个大军转瞬间土崩瓦解。彭城北面一马平川,腿短的步卒只能成为楚军车骑冲杀或践踏的目标,死伤一片。 距离彭城之战已过去数日,当彭越带着数千残部,狼狈不堪地回到留县时,陈平竟面带戚戚地来相迎: “不曾料到,项贼竟弃前线而不顾,回援彭城,未能及时发觉,向彭将军发出警告,平之过也!” “还不是汝等奸诈,明知楚军回援彭城而不报!” 彭越的部将扈辄见了陈平便勃然大怒,正要发作,却为彭越所阻。 “扈辄,胜败乃常事也,这场仗,是我自己输给了项氏孺子,战止罪也,不可迁怒于陈君!” 瘫坐在车上的彭越抬起头,陈平才发现,他已瞎了一只眼,蒙着黑色皂布。 虽然瞎了只眼,但彭越现在却看得更加分明了:陈平所言不实,利用自己袭楚彭城,又坐视楚人与自己交战,好削弱己方实力,可恨自己却中了他的圈套。 但事到如今,他已与楚完全交恶,更被打得几乎全军覆没,哪里还敢和陈平,和黑夫翻脸? 扈辄这时候也才发现,陈平身边皆是全副武装的豪侠,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这才半个月,陈平身边却已经收拢了不少归顺黑夫的沛地豪侠,除了任敖、夏侯婴外,还有获救后,被黑夫派到单父的吕泽、樊哙,作为大功臣,回到丰邑的雍齿,带着族人来投靠的薛县大侠薛欧。 从四月到六月,陈平和周苛,已在泗上玩了一出“狐假虎威”,靠着自己大秦九卿的名头,以及不断东进的黑夫主力,不声不响间,聚兵四五千人,且在留县以逸待劳多时,光论硬实力,已不下彭越的残兵败卒。 两边若是火并,谁输谁赢,还真说不准。 彭越只能吃哑巴亏,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立刻回到大本营,舔舐伤口。 受伤的眼睛又渗出了血,彭越朝陈平拱手道:“我损兵惨重,欲归于齐鲁,复征兵卒,以图再助摄政灭楚。” “自当如此。”陈平笑吟吟地答应了彭越撤兵的计划。 “不过在此之前,彭将军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知道陈君想要我做何事。”彭越经过一场大败,瞎了一只招子,却是彻底成了明白人,他咧嘴笑道: “我此番归去,会立刻杀了那伪齐王田广,把鼓动齐鲁反秦的儒生通通抓起来,将齐鲁之地打扫干净,以待王师!” …… 陈平让吕泽、雍齿等人放彭越军过留县,让他向北边的薛郡进发,回归鲁地。 泗水郡尉周苛对彭越北上有些不放心,对陈平暗暗道:“陈君,就这样让彭越离去?彼辈在彭城丧胆,损失惨重,若能让丰沛豪杰助我等擒之,岂不相当于亡了齐国?” 陈平却反问周苛:“是有蜂王的野蜂危害大,还是蜂王死后的野蜂危害大?” 这问题莫名其妙,周苛没能答出来,陈平解疑道: “我年少贫贱,入林中取柴,曾见人取蜜。但凡有蜂王约束,纵是野蜂,也尚有些许秩序,可一旦蜂王死,蜂群失去控制,便三五成群,四处筑巢,常蛰伤人畜。” “故乌合之众,无其首,不如有也……” “那所谓的齐国,不过是一群齐鲁豪侠占据郡县而成,彭越为其首领,只要彭越在一天,摄政便可通过彭越操控他们,若没了彭越,彼辈躁动,相互争斗,恐将成为地方大害,哪怕像过去那样派遣官吏,一样能聚啸山林,非十年不能扫清。” 所以陈平觉得,眼下的形势,留着彭越,必干掉他更有好处。 “彭城一战后,彭越已经没有资格,与夏公讨价还价了,吾计成矣。不过彭越损失太重,残部丧胆,在面对楚国时,他已失去了用处,反倒会拖累吾等,不如放归。” 陈平将目光瞥向济济一堂的丰沛豪杰们:“接下来,就要靠他们了,你我以丰沛为基地,盘踞泗水上游,不断使豪杰南下,劫楚粮秣,虏其丁壮,骚扰项籍后方,使楚军各念其家,难以尽力效力。” 周苛却认为,不可小觑楚军的战力:“两年来,楚军也经历了大小数十战,项籍可轻败彭越,真秦之坚敌也。彭城虽然几乎毁了,再没法源源不断为楚军提供粮食兵丁,但项氏却得全胜,士气复振,若项籍挥师北上,光靠沛县豪杰,恐不能当……” 陈平却很放心,他虽没料到项籍这么能跑,但接下来,项籍就算真是百年一遇的兵形势天才,也没有太多操作空间了。 “项籍可没工夫来管吾等,他此番稍稍离开了陈、宋前线,这是给摄政机会啊。” “就算项梁能顶住一时,好戏也才刚刚开始,项籍会发现,放眼四方,他已是腹背受敌!” 陈平道: “这场摄政早在两年前攻略江东,保全胶东起,便开始筹划的十面埋伏,不管项籍如何反抗,都必败无疑!” …… 一如陈平所言,尽管彭城一战,靠着亚父预测:“彭越南下,必对楚不利”,而决然率精兵回师,杀得彭越丢盔弃甲,但此刻的项籍,却并无失而复得的喜悦之心。 谷水里满是战死者的尸骸,时值酷暑,很快就腐败恶臭,并顺流污染了泗水,这条将东迁楚人滋养多年的“母亲河”,如今已不能取水饮用,昔日富庶稳固的彭城,也残破不堪。 站在彭城城头,项籍仍能闻到水中散发的尸骸恶臭,一具臃肿的浮尸顺着水流飘荡,飘过码头,飘过芦苇荡,在即将去往更远方时,却撞在数艘溯游而上的船只上。 轻快的艨艟,保护着一艘中翼,越奴整齐划一,拼命划桨,乘风破浪,从泗水下游而来,一面旗帜在中翼的单桅杆上缓缓升起。 旗帜色黑,上一个隶字:“尉”! 他们还在船上大呼道:“奉大秦摄政夏公、吴郡尉将军之命,吾等已尽取东海诸县,特来招降彭城!” 面对那几艘在泗水上耀武扬威的战船,楚人的回应是一阵箭雨,偶有几箭射到了船上,底仓的越奴停了桨,船只这才停止前进,顺从水流缓缓离开。 虽然击退了对方,但楚人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去年才被项籍打退的江东舟师战舰,竟再度出现,更已逆流抵达距江东数百里的彭城,这带给楚人的震惊,不亚于彭越背盟。 这意味着什么? 楚兵皆缄默不言,焦虑和恐惧笼罩了他们的心,而纵是无畏如项籍,这个永远不会轻易言败服输的男人,也不由低声喃喃道: “秦,已尽得东楚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00章 以邻为壑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兵出晋阳时,清点麾下兵卒,发现算上新征募的降卒、民夫,能调遣者不过三万时,韩信不由脱口唾骂了起来。 “羽翼营的谋士们,真是坏我大事!” 三月到六月,南方秦军主力渐渐向楚国压迫之际,北方战场的形势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三月底时,赵将李左车做出了一个决策,尽发被困在太原郡,随时会被韩信包围的赵军四万人,向井陉发动进攻,击破陈胜布防的数千人后,进入了“作乱”的恒山郡。 而与此同时,陈馀亦在苦陉召集恒山赵人大氏反对陈胜,两方夹击下,陈胜不敌李左车,只能放弃恒山郡,北走燕地,割据燕下都易县。 有得必有失,这样的直接后果就是,赵国彻底放弃了太原郡,韩信兵不血刃接管了那儿,再次收降了大量先前在长平放跑的赵卒。 四月份,韩信占领太原后,一边加兵于井陉,一边派遣夺取离石后,被升为“都尉”的灌婴部东出太行,原来,夏公已从函谷关东出,而河内赵将司马卬降秦,韩信想让灌婴从河内北上,若如此,李左车不得不面临北、西、南三面夹击。 这是打算彻底灭亡赵国了。 然而,正当灌婴与周勃等人带着来自新秦中的车骑部队抵达河内时,却得到了夏公从洛阳发来的调令,让他从白马津击东郡,配合关内侯东门豹,先灭亡魏国! 这是夏公和羽翼营制定的战略,理论上倒是说得好听,什么“濮阳南北孔道,今东郡,则为天下之胸腹也,灭魏而取东郡,是断山东之脊也!” 但在韩信看来,楚、魏靠中原主力消灭即可,他则可调兵遣将,专注于北扫赵代,以及收降那所谓的“扶苏”召王政权,据说实际的掌权者,乃是夏公旧吏,沛县人刘季…… 更何况,韩信素与东门豹有隙,将本属于他的麾下调到东门豹那边,看上去,就像是夏公在这场将尉们的灭国立功较量里,拉偏架一样。 “事实上,是我在河东歼灭了魏军主力,但最后灭魏之名,却要被东门豹轻易获取。”韩信对此愤愤不平。 但韩信纵是整个河北战区的统帅,军令的优先级,却仍位于夏公之下,夏公决意已定,强使灌婴击魏,韩信手下顿时少了万余人,又要分兵占领太原、上党、河内,用于进攻邯郸的兵卒便少了很多,他灭亡赵国的计划,无疑会大大延后。 韩信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没法抱怨战无不胜的夏公“不会打仗”,怒火就转移到羽翼营那群家伙身上去了,认定是他们的馊主意,甚至在咒骂之际,脱口而出了一个自创的新成语。 “彼辈纸上谈兵!真如赵括也!” 而灌婴遂放弃北上,五月下旬,强渡白马津,对仅剩一个东郡的魏国发动了猛攻,六月中,与东门豹会合于魏都濮阳…… …… 在所有人看来,灌婴无异是这一年来,迅速升起的一枚将星。 “毕竟是救过小主君的……”军中有人如此窃语,却无轻视之意,反倒十分羡慕。 因为在北地庇护夏公长子破虏的功劳,过去名不见经传的灌婴已被打上了“大子党”的标签,灌婴的飞速升迁固然是一系列功劳的缘故,但肯定也与此有关。 去年七八月,救援新秦中之战,他掩护了朔方军民转移到河南地,事后至咸阳受爵,一口气成了五大夫、军司马,还被夏公单独召见过,称赞其“锐敏,可为军锋”,遂将新秦中人组织起来的车骑部队交给他统帅,然后就脱离了章邯麾下,被调到韩信手下用事。 摄政元年冬,河东之战,灌婴渡河后收降盐池,攻克数县,又配合韩信包抄了蒲坂魏军,取得大捷,升为都尉,爵右庶长。 开春后,灌婴又回到上郡,从离石渡河击赵,虽未立大功,但也击破从属于赵军的娄烦骑,生得楼烦将十人,野战斩首两千,再度升爵左更。 而现在,这个一年前,还是一介小小骑将,麾下不过两百人的灌婴根本想不到,现在会有“灭国”这种级别的功劳摆在自己面前…… “濮阳旦夕可下,魏可亡也!” 东门豹摩拳擦掌,六国虽然残破,但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被秦军所灭,就连韩信,也只是歼灭了赵魏主力而已,如今这一殊荣,就要落到他头上了。 故东门豹令士卒架设攻城器械,日夜猛攻濮阳,这座名为“帝丘”的大城,本是卫国都邑,后来卫被魏国附庸,迁到了野王,秦国夺取这片土地后,以其居河之东,命名为“东郡”。纵观秦始皇统治时期,这个郡最有名的事,便是三十六年时,有陨石坠于东郡! 而石上被人刻画的“始皇帝死而地分”七字,足见此郡之中,对秦仇视者不在少数,正是他们拥戴了张耳、魏豹,二度复辟魏国。 现在,这些反秦的死硬分子都被困在濮阳城中,由一路东蹿的魏相张耳率领,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如今大河以北的赵国,南方的楚国都自身难保,东方的彭越近来转投于秦,濮阳已是孤立无援,唯一的变数,就是其北方百里的顿丘,尚有张耳之子张敖,及魏公子无知收拢的万余轻侠武装。 东门豹对他们不屑一顾:“吾巴不得张敖、魏无知来援,好将魏之余孽彻底歼灭,彼辈能有什么办法?” 灌婴细心,却提醒东门豹道:“敢言于君侯,我从白马津东渡后,曾听当地人说起过一桩往事,困兽犹斗,彼辈若孤注一掷,不可不防也……” …… “赵、楚皆各自为战,自身难保,不能救魏,为之奈何?” 顿丘城中,信陵君的孙子魏无知已没了主意。 从去年西河撤兵开始,六国便一步步走向毁灭,尤其是魏国,张耳父子贪图河东、上党,调兵前往,以为能守住一时。却不料数月之内,主力尽丧,秦军已攻到东郡来了。 崩溃犹如盛夏的河岸,一点点坍塌,最终成片被水所侵。 魏之所以未亡,全因为秦军西河之师在河东残酷报复,大肆屠戮魏卒,杀了两万多俘虏,这使得魏地的轻侠闻讯后,皆不敢轻降,纵被困危城,依旧拼死而战。 如今魏相与魏王皆陷于城中,魏无知虽收拢数县轻侠,也不过万余人,且是少经训练的乌合之众,要面对三万多秦军,自觉不敌。 有秦军屠戮魏人的先例在,他也不敢轻降,走投无路之下,魏无知已经在琢磨着渡河,去尚且苟延残喘的赵国投靠了。 张敖却大怒:“君乃魏公子,继信陵君之名,而吾父当年却不过普通魏民,今吾父甘愿与魏共存亡,公却要弃之不顾,这是何道理?” 魏无知辩解道:“吾度前终不能救濮阳,徒尽亡军,吾等若盲目去救,无异于以肉委饿虎,何益?” “不,还有一个办法!” 张敖拉着魏无知到了顿丘城头,指向了西边十余里外的涛涛大河。 在顿丘往南百里,多有一段段厚实的土壑,将平原与大河隔开,时值盛夏,百川灌河,河水暴涨,浑浊的水浸到了土壑旁,不断拍打——这不仅是当年齐国与赵国以邻为壑树立的壁垒,也是防范那条绵延万里的沉睡巨龙重新暴怒的桎梏。 而若仔细观看,就会发现,在一些河段,大河水的水位,已经高出了平原…… “你莫非想……” 魏无知一下子明白了张敖的打算,面色惊骇。 “只剩下这个办法了。” 张敖眼神阴毒,话语决绝: “既然靠人力已救不了吾父,救不了魏国。” “那便只能靠自然造化之力,以水代兵,与彼同归于尽,别说三万,就算是十万人,也叫他们统统葬身鱼腹!” …… PS:嗯今天只有一章,另外…… 好消息好消息!隔壁《神话版三国》一千万字了,你没有看错,10000000字,普天同庆! 这不是推,不是推,那本又水,作者还毒,为了渡劫一口气要献祭73本,名单上还有我,千万不要去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01章 唤醒睡龙之怒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大河是横亘在中原大地上的一条丝带,它最初是自由奔放的,传说远古之时,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大溢逆流,无有丘陵,高阜灭之,名曰洪水。 那时候的大河,可是号称“九河”的,拥有多条分流河道,从渤海湾北部入海,因为河道繁多而不固定,发大水是寻常事。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 据说直到大禹之时,中原的部落在洪水逼迫下,达成了一个联盟,集结了所有部族的力量,才终于驯服了大河,治理了洪水。 从此大河河道固定成了一条,人们称这条黄河河道为“禹河”,河水也是清澈的,有诗为证:”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千兮,河水清且涟掎“,除了商朝时闹过几次水灾外,大体上还算平静。 但平静只是暂时,它永远是不安分的,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年),这条沉睡千余年的巨龙,苏醒了过来,它稍稍扭动身子,造成了河道偏移,那是有史记载以来的第一次决口: 洪水从宿胥口(今淇河、卫河合流处)夺河而走,东行漯川,至长寿津(今河南滑县东北)又与漯川分流,北合漳河,至章武(今河北沧县东北)入海,这条新河道在禹河之南。 自那之后,河道便固定在了卫地濮阳西边,而随着大河中游人口越来越多,尤其是河东、河南、河内成为天下人口最繁盛的地域,森林和草原被广泛开垦为农田,阡陌相连、村落相望,大河含沙量也越来越多。 这条河道,遂被称之为“浊河“。 大河搬运堆积泥沙形成的堆积地貌,使得其下游每隔一代人,就会发生一次决口,濒临大河的诸侯赵、魏、齐无奈,开始各自修筑堤坝,好在河水决口时挡住水患,让它受阻后去危害对岸的邻居。 这种以邻为壑的堤坝,不考虑全局利益,更使河水游荡无定,水去时固然成为肥美的耕田,大水时至则骤然漂没,下游诸侯深受其害。 天灾不时而至,而人为的祸患,也从此开始了…… “以水代兵,魏国受害最重。” 作为信陵君的孙子,魏无知从小受过极好的教育,魏亡后,他在大河边流亡藏匿,对这条河流的故事耳熟能详。 在张敖决意带三千人去冒险时,他仍然试图做最后的阻拦,对张敖道:“七雄相争,早就有决水以浸敌国者,据我所知,便有四次!” “第一次是魏惠王十二年(公元前359),当时魏攻赵,而楚国出师伐魏,景舍为将,至于浊河,竟决河水,以灌我长垣以东,水濡数县,死伤数万百姓。” “第二次是赵肃侯时,齐、魏联合攻打赵国,赵国决河水以灌之,齐魏死数千,只得退兵,大水弥漫数十里,月余方退。” “第三次还是赵国所为。” 魏无知沉着脸道:“赵惠文王伐魏,在瓠口决河,使得濮阳受灾,水潦百里,因决堤而溺亡者便有八九千人,其损坏的房屋上万所,十万人受灾,不得已迁徙避难!” 至于第四次,更是魏人心里永远的痛:十七年前,王贲派郑国决荥口,筑堤坝,引大河水入鸿沟灌大梁,大梁被灌,导致城内死伤者甚众,大梁城坏,魏王请降。 但万幸的是,因为郑国规划得当,主要就大梁倒霉,其余魏地受灾不大。 总之历史上四次“以水代兵”,对大河的利用,结果都是魏国倒霉。 魏无知是想告诫张敖,若是他决大河以退秦兵,最终受害的仍是魏地。 但张敖从小在秦宫为隶臣寺人,为人狠毒,对魏也并无太多情感,竟说道:“为何只能被人以刀伤我,而我不能反握其柄,用来伤人?” “这刀也会深深割伤魏国啊。” 魏无知还是希望张敖打消这主意:“过去诸侯以邻为壑,河水难治,自从秦始皇一天下后,派郑国沿河巡视,拆毁了不少雍塞川防,大河这才安生了十余年。” 统一王朝的力量,是治理河患的必备基础,在秦始皇强有力的巨手按压下,百余年来,因为齐魏赵以邻为壑,而肆虐两岸的黄色巨龙,再度被降服,陷入了沉睡…… 安定下来的大河带来了中上游肥沃的土壤,改善了下游的盐卤地,河两岸的堤规附近,土地宽广,土壤肥沃,因为东郡人口众多,庐田庑舍,曾无所当牧牛马之地。在秦始皇下令“使民自实田”后,沿河民众纷纷进入周边,开垦土地,建立村庄,也兼任了守望堤坝的任务,起码生活着数万人。 魏无知拉住张敖的马道:“水可以亡人国也,你打算决开堤坝,如今正值盛夏,大河水盛,若破口而出,汹涌南下,不仅是堤坝沿岸数万百姓人畜无存,连东郡诸县也均将受灾,到时候恐怕除了城高池深的濮阳城,其余乡里,都将为大水漂没啊!” 今年的河水比往年都大,一旦堤坝被认为决口,波涛汹涌的河水瞬间冲进东郡平原,必将一发不可收拾,造成比历史上四次人祸更可怕的结果。 这却恰恰是张敖需要的结果:“濮阳城能留下就行。” 他大言不惭:“反正其余地方,多已降秦,他们便是敌国之邑!敌国之民!” 魏无知有些不忍:“这可关系到十数万条人命啊!” “他们的命,有魏王贵重么?” 一群庸碌蝼蚁的性命,有张耳大侠复国、任侠、忠义的名声理想重要么? 张敖竟道: “若是牺牲了这些人,能让秦军大溃,便是救了魏国,也值了!” 张敖一意孤行,他手持张耳赐予的虎符,遂不听魏无知之言,带着三千东郡轻侠离开了顿丘。 而魏无知,也没了他大父窃符救赵的勇气,只能呆呆看着张敖离去…… 张敖一行三千人,多是仰慕张耳之名,悍不畏死的魏地轻侠,大半是东郡人,听了张氏父子“秦将尽屠东郡”的话后,抱着誓死之心,决意与秦军战斗到底,本来不少人还壮志酬筹,可等到了次日夜,他们抵达目的地后,却傻眼了。 众人抵达的不是被重重围困的濮阳,而是濮阳西北方数十里的“瓠子口”! …… 瓠子口,夜色依然深沉,出现在轻侠们面前的是一道宽厚的堤坝,堤坝后是汹涌河水,声若奔马,涛涛不绝。 瓠子口乃是七十多年前,赵军决河水的地方,也是整个下游河道,最为脆弱的区域。河水通过长垣县赵堤,过回木沟,河道都还稳定,但在进入濮阳境内后,随着河床被泥沙抬高,天然岸堤已难以阻止河水浸濡,得人为增加才行。 这一段地上河经常脱缰,濮阳过去没少受灾,必须每年修整才行,否则,河水便会破堤而出,往东南低洼的平原灌区…… 一时间,轻侠们猜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他们这次带着的不只是兵戈武器,更有锸、锄、钁、铲等农具。 “挖!” 张敖已事先派人瞧好了地方,指点着一处堤坝道:“掘开堤坝,大水向东南灌出,便能尽灭濮阳秦军!” 三千轻侠沉默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动作。 “先掘者,赏十金!” 张敖高声喊叫,但众人依旧没有动作,直到有人出列,讷讷道:“张君,小人的兄长家,就在东南方的甄城,此水若决,他家肯定要被漂没,吾等愿随张君去濮阳与秦军决一死战,但这堤坝,决不得啊……” “斩了他!” 张敖怒喝,让亲信将此人按在瓠子口堤坝上,砍了脑袋,圆滚滚的头颅顺着堤坝滚了下去,落入水中。 仿若献给河伯的祭品…… 在品尝到了鲜血的滋味后,黄河,这条沉睡的睡龙,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水流变得更加欢快,它知道,有人要再度效仿历史上的赵王楚将秦帅,为了利用自己澎湃的身躯,而唤醒自己。 唤醒睡龙之怒,而代价,则是数百里的黄泛区和十多万条性命。 “先掘堤者,赏百金!” 杀了人后,张敖红着眼,提高了赏格,这次,还真有家不住东郡的人站了出来,拿起铲子,跃跃欲试了…… “不能挖!” 更多东郡游侠喊了起来:“吾等自己可以死,但家眷亲朋何辜,将遭大水漂没!” 他们躁动,他们反对,张敖的手下分成了两部分,剑拔弩张起来。 而张敖本人,则已带着亲卫,站在堤坝下,高高举起铁器,重重铲了下去! 从春秋至今,建设修缮这条堤坝,需要好多年时间,其工程量,不亚于长城,甚至比长城更大。 但要破坏,却只需要几天,甚至几个时辰时间,人力掘开一个口子,剩下的,就交给巨大的自然力量……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伴随着铁器铲下第一下声响,沉眠十余年的睡龙,睁开了眼! 她是这个文明的母亲。 是哺乳他长大的福祉。 也是笼罩在他头顶数千年的噩梦! 她能给这个国家带来富庶安康,也能带来恐惧和灾难。 仿若不断旋转的三体恒星,文明跻身其上,造就一次次治乱循环。 而除了难以避免的天灾,疯狂的人啊,也总是在试图利用自己根本无法凌驾的力量,一次次,玩水自溺! 她龇开尖牙,甩动尾巴,对重新冲破枷锁,迫不及待! 重赏之下的轻侠加快了挖掘的速度,而不愿看到家乡沦为泽国的东郡轻侠,也开始抽出刀剑,与张敖的亲信战成一团。 就在这混乱之中,一道烟花,却猛地升空,炸开在瓠子口上空! 这是秦军夜间作战,约定成俗的信号。 黎明将至,伴随着天边泛白的光,齐刷刷的脚步响起,一支黑色的军队出现在瓠子口周围,成包围之势,向轻侠们压来! “我就知道,汝等必来掘堤!” 灌婴自然是这支秦军的都尉。 夏公也给攻魏的偏师派了羽翼营谋士,既然大河在边上,他们自然也算过,决堤灌濮阳的利弊…… 结论是,其后果,不是他们能控制的,遂打消了这个念头,但灌婴却为此多留了个心眼:“魏人孤注一掷下,是否会来决堤?” 他派遣斥候在最容易出危险的瓠子口附近监视,果然等来了张敖。 灌婴阴沉的脸掩藏在厚厚的甲胄之后,他看着在河岸上跳梁的轻侠,仿若一群在堤坝上龇牙咧嘴的白蚁,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按死! “将彼辈赶下河,以祭河神!” …… 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秦军势如破竹,轻侠们死的死,降的降,张敖也身中数箭,跌跌撞撞跳入河中,被浑浊的水流吞没。 当河堤上再无一个魏人时,大河再度恢复了平静。 劳作又开始了,这次是秦卒威胁俘虏,用他们死去同伴粘稠的骨血为浆,和着大河的沙土,补上被掘开的堤坝。 随着枷锁再度扣紧,本已睁大眼睛的巨龙,失望地闭上了双目。 她再度陷入了沉睡。 只能等待,等待下一次百年一遇的天灾,等待下一次更加疯狂的人祸! 只有大河依旧奔流不息,仿若巨龙沉沉的鼾声。 不管是清,是浊。 是灾难还是福祉。 她都将陪伴正值少年的华夏文明,永远走下去! …… PS: 没想到吧!回来早了就写了,写完就发了,这章算6.30的。 因为作者经常咕咕咕,导致六月没能完本,好气,只好七月继续,最后的收尾阶段了,争取七月中结束。 另外这个月不求月票,求一下推荐票,希望完本后,推荐票总数能比字数多,那样感觉倍有面子(叉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02章 积木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年过六旬的张耳已数日未眠,尽管知道这是场毫无胜算的仗,但他依然提着剑,头发纷乱也顾不上梳理,在濮阳城头激励轻侠们作战。 “秦欲报西河之仇,将屠尽魏人,吾等必死无疑,但究竟是跪着死,还是站着死,取决于二三子!” 张耳不仅自己要露面,还让人将魏豹也拎出来,穿上炫目的甲胄,让他在城头出现,以鼓舞人心。 不过魏豹却全然没了一年多前刚当魏王的踌躇满志,他现在两眼呆滞,只喃喃说着: “许负骗我,许负骗我……” 若非当年温县的女相士许负说他以后“有天子气”,魏豹也不至于来坐这魏王之位,自从继位后,他受制于张耳,在张耳取河东后,本欲分国予之,使张耳为西魏王,自己偏安东郡,岂料张耳一路败退,又回东郡跟他挤在一块。 原本魏豹以为,自己定都濮阳是个好兆头,因为这是古称“帝丘”,乃是颛顼故都,他可以在此应命,复兴大魏。 但谁想到,这却是一块死地。 相士每年都会算许多次命,错误的被人遗忘,中了的却被人记住,这才有了百算而无一殆的名声。 如今,魏王已丧胆,魏相却依然在坚持。 但张耳的斗志,却在得知儿子张敖死讯的那一刻,几近崩溃…… 头颅挂在一匹马上被送到城下,魏人使勇士坠竹筐下楼取了来,那颗湿漉漉的脑袋,竟是张耳儿子张敖的…… 前日,张敖欲掘瓠子口,放大河水灌秦军,被早已防范的灌婴将计就计,赶下了水,他身中数箭而未亡,但扑腾着上岸后又为几名东郡轻侠所获,东郡轻侠现在算是看明白了,秦军至多杀了他们本人,张敖却是要让东郡十数万百姓葬身鱼腹,深恨之,便按在水中溺死,又砍了张敖的脑袋,向秦人乞降。 如今张敖首级,又被灌婴送到濮阳,以打击魏军斗志。 抱着儿子头颅,张耳老泪纵横。 当年他在外黄做的决策,让父子骨肉分离,本以为重新相聚后,能父子携手,干一番大事业,甚至报了当年的仇,岂料却兵败如山倒,一路退到东郡。 他在陈郡化名藏匿,是因为深知,大智大勇之人,必能忍小耻小忿。彼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 可如今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张耳喃喃道:“我当年,何不就战死在外黄?于今日有何区别?” 秦人的进攻又开始了,心中哀愤不已,张耳再度起身,号召轻侠们加入战斗,这次,他不再藏在安全的地方指挥,反倒身先士卒起来,披散着花白的头发,持剑与登城的秦人死斗。 “杀秦寇!” 好似是回光返照,秦军如潮水般的攻势,竟再度被打退了,魏人欢呼不已。 但他们无法看清,城南的人造土山上,整整一屯的人,在摆弄一架蒙着布运到前线的器械,那弩好似一辆车,足足有三张弓复合组成,以轴转车(即绞车)张弦开弓。 纵然魏人看到了也不会警惕,因为这年头射程最远的秦军大黄弩,两人合作使用,也不过能射两百余步,与投石机的射程相当。 而那土山,距城墙足足有四百步,这世上没有什么远射武器,能达到这个距离。 一通忙乱后,瞄准完毕,随着弩手击牙发弩,嘣的一声巨响,箭矢雷动而,朝城墙飞去! 惊呼阵阵,但却来不及躲避。 这本是一次试射,歼星弩对准的是城头左望楼,岂料却射偏了太多,你说巧不巧,正中望楼右侧的张耳! 箭以木为杆,以铁片为翎,千钧之力不可小觑,张耳还未有意识,整个身体便被巨力撕裂开来,惊骇还停在脸上,却已登时毙命! …… 张耳毙命后,濮阳很快就丧失了斗志,被秦军攻破外郭后,魏豹选择了投降。 纵马踏入濮阳城,东门豹看到了马蹄下踩着的魏旗,看着前方战战兢兢,肉坦而降,却因为找不到羊,只能牵着条狗代替的魏豹,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记起来了,那是十七年前,当时黑夫不过是一个小小屯长,户牖游徼,而东门豹,更只是个小什长,在外黄负了伤,跟陈无咎回到梁地大本营休养,黑夫等人押送外黄粮食至大梁,他才重新加入队伍。 而就在他们叙旧时,被泡了数月的大梁城,却轰然崩塌! 梁崩,魏亡,他们一行人在人堆里不断踮起脚尖,终于看到,那洞开的大梁西门内,末代魏王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在深一尺的水中膝行而前,一路跪着来到城门外,向秦军投降…… 而王贲将军,则高傲地骑着骏马,步入大梁。 十七年过去了,当年路人般的小什长,如今也是堂堂虎侯,位列九卿了! “当年在大梁,我与亭长,都只是看客,看王贲的赫赫武功,看他享灭国之功耀。” “而今日,我就仿佛是当年的王贲,在做他做过的事啊!” 虽是敌人,但东门豹深深佩服王贲,服他的用兵,敬他的为人忠恳。 王贲对秦始皇帝有多忠诚,他东门豹就要对夏公及其子嗣有多忠诚! 手中的长戟高高挑起魏旗,东门豹让三军齐呼:“夏公万胜!“ 他自将扫荡东郡,彻底夺取此地,又派灌婴带着车骑将俘虏的魏豹送去陈留,连同他的捷报。 “去告诉摄政” “阿豹不辱使命,已将魏国……” 他咧嘴大笑道:“一脚踩回棺材里了!” …… 六月底,季夏之月,日在柳,昏火中。 天气炎热,陈留城外鸿沟汴水旁的柳树成荫,蝉鸣阵阵。 这是十七年前,黑夫随王贲灭魏时,首先攻打的城池,当时虽未发生血战,但那一次行军,对黑夫影响深刻,他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学着行军打仗的。 如今秦军主力已顺利通过三川,牢牢扎在梁楚之间,而陈留,就是黑夫选定的新指挥部。此地乃天下之冲,四通五达之郊,襟带鸿沟、汴水,控引睢、淮,足以禁制关东。 摆在黑夫面前的,是一张巨大的关东地图,山川城池俱在其上,在不同的方位分野,还摆着方形的积木,各关东诸侯之名。 “楚、赵、齐、魏、韩、代、燕……还有那所谓的‘召王’。” 在黑夫东出函谷时,他面对的敌人,可不止六个国家。 可现在,却只剩下五个了。 就在刚才,黑夫已将东方的“齐”字积木拎了起来,扔到了身后火盆中,任由它渐渐燃烧。 昨日,陈平禀报,彭越自彭城败后,已率余部驰回薛郡,这大盗也是果断,立刻杀了田广,囚孔鲋,上表向黑夫请降,还将建立齐国,反抗朝廷的锅,都甩给了鲁儒们。 搞笑的是,那降表各种引经据典,一看就是鲁儒写的…… 彭越作为齐相倒是脱身容易,但那些已然称王的家伙,就不太好洗了。 而就在刚刚,接到东门豹从濮阳发来的捷报后,黑夫将“魏'字积木也扔了进去。 除了齐魏,火盆里还躺着一个早已被烧成炭的积木。 上面原先写的字是:“韩”! “摄政。” 黑夫转过身,却是自己羽翼营的心腹陈恢,他朝黑夫作揖道: “韩人张良,已押至陈留!” …… PS:第二章在晚上,会很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03章 移席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我听说张子房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说项氏,乱天下,封万户,为假王,也算一位人物。” 这是黑夫第一次见到张良,他既没有欣喜地倒履相迎,也没有穿着袜子就小跑出门,而是大刺刺地坐在案后。 张良则戴着沉重的木枷锁,站在堂下十步开外——他是以犯人身份来此的,左右是警惕的卫士。 毕竟,夏公是很怕死的…… 黑夫孰视张良后笑道:“本以为其人定是魁梧伟,但余万万没想到,见了真人,竟是状貌如妇人好女。” 张良确实是美男子,就黑夫看来,恐怕更甚陈平,但这开场白实在有些无礼。 张良回答倒是不卑不亢: “孔子曾言,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若凡夫俗子骤见夏公,也会以为是一普通的黑脸黔首,又岂知夏公是一位不世出的枭雄呢?” 黑夫颔首:“你如此模样,本应容易辨认,为何藏匿十数年,都没有被识破?” 张良道:“良曾学小术,可稍易其容,鸡鸣狗盗之术也,张良可以做浓髯丈夫。” 他也不掩饰,一笑:“甚至能换上曲裾,装做妇人好女。” 黑夫差点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这还真是个女装大佬啊,难怪秦始皇帝通缉了那么多年,都抓他不到。 “近前五步,赐座。” 这当然不是黑夫忽然兴奋,故让张良近前,而是为了讲话不必靠吼。 但张良手上的桎梏,依然未解。 黑夫又问:“钟离眛曾见我,言缚甚紧,他说我惧死,非英雄也,你以为如何?” 张良将枷锁放到案几下,正襟危坐,一如过去许多年他贵族的教养:“良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 “时至今日,夏公确实已系天下安危于一身,不可不慎,如今夏公虽为摄政,大权独揽,然依旧名不正言不顺,一旦身死,二子幼弱,诸部群龙无首,恐将四分五裂。张良可是刺杀过秦始皇帝的刺客,看中的便是他身系秦之安危这点,夏公防范得很对。” 黑夫冷笑:“你倒是还记得,刺杀秦始皇帝,这可是天下人尽皆知的谋逆大罪啊。不过,你的罪过,还不止这一桩。” 黑夫一件件数落起来:“与项缠反下邳,是你主谋;在颍川复立韩国,你为韩申徒;后韩成死,项氏又以你为假王……” “从韩国灭亡后,至今二十余年,你都是铁杆的反贼啊,今日为何又忽然要投降了?” 张良道:“孟子曾言,天下一,方能定,但天下一,却不一定安定。秦政便是如此,苛刑重徭,韩人没有过上去昔日韩国在时更好的日子,自然要反此暴政,两年前,夏公不也在云梦以南郡人反胡亥么?” “至于今日,夏公更易政务,将军队改名定一,以示新秦与旧秦之别,若真能为仁政,韩人自然归之如流水。” 黑夫摇头:“这就是你乱天下的理由?那还有一事,三十二年时,我赶赴胶东上任,在潍水之上遭到刺杀,据事后夜邑田氏招供,这是你与诸田密谋的?” 张良大大方方承认了:“是,当时良便觉得,夏公必灭诸田,坏吾等反秦大事,当先下手除去,然田氏行事不秘,良以为不足与谋,故提前离去。” 黑夫道:“我当年杀了所有谋刺者,夷其三族,你作为主谋,也应该如此啊。” “张良的确有罪,罪当死。”尽管郦食其鼓动过张良,说夏公爱才,他若能悉心投效,或可留一条性命,甚至能为帝王师,但张良却明白一个道理。 “夏公虽已为僭主,数落始皇帝之过,但却仍尊秦律,崇秦法,只要他一日不公然篡秦,我便绝无生还的可能!否则,他无法向关中秦人交待!” 因此从一开始,张良便没有存活的侥幸之心。 他这次来只是想看看,颍川被交到了一个怎样的人手中,自己最后的抉择,是对还是错? “韩人无罪,皆是受我裹挟。” 张良再次强调这一点:“还望罪归于张良一人,而释韩人,这是夏公曾答应的……” “我的确答应过。”黑夫道:“不过,听你一口一个韩人,张良,你现在,还对复辟念念不忘么?” “复辟……” 张良默然,那个起初的梦想,早就变质了。 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是韩王成死后?是看着颍川沦为秦楚战场的时候?还是在那个与弟弟有旧情的妇人交谈之后? “子房君子恐怕不知,妾回到新郑后,问过里中的人,她们说,从二十四年起,到三十七年,洧水士女之会,竟能连续十三年而未中断,真是羡慕啊……” 那些话,张良终生难忘。 过去的韩国很好,起码贵族过得很好,百姓虽然要应付赋税和秦军频繁的骚扰,也不赖,那是养育了张良的时代。 但再也回不去了。 张良流亡的那些年,韩地失去了自由,却获得了安定,尽管要面对苛政,但起码比现在的混乱强。 而颍川沦为秦楚战场的事实,也告诉张良一个真理:小国必须死! “韩国,不可能再复辟了。” 他抬起头道:“就像郑不可复辟,晋侯不能重新掌权一样。” 黑夫道:“所以你以韩降秦,是认为以后颍川会变得比现在更好?” 张良起身作揖:“这便看摄政了,是愿意和秦始皇帝一样,短暂兼并颍川,还是永远凝之。” 黑夫点头:“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昔日齐能并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夺之;燕能并齐,而不能凝也,故田单夺之;韩之上地,方数百里,完全富足而趋赵,赵不能凝也,故秦夺之,这是荀子的话。” 张良接道:“然,秦虽看似一统天下,但实则却只是兼并六国,而非凝之,于是不过十余年,秦始皇帝逝世,而天下尽反!” 黑夫叹息:“这是秦始皇帝和满朝智士花了十余年,都没解决的难题。” “你以为,韩地当如何凝之?” 张良对此,是深思熟虑过的,想了想后道:“想要使一地永凝,光靠兵卒镇压可不行,无非从两方入手。” “一是民。” “民关心的是何事?衣食、田土而已。” “韩地承乱世之弊,诸侯并起,秦楚相争,民失作业,而大饥馑,一些地方,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近半,我虽为假王,但却不能具醇驷,而将尉或乘牛车,实在是太过凋敝了。” 他对祖国投入的感情太深了,对这片土地,也太过了解。 “摄政可以粮三十万石入颍川,周济韩人,解颍川燃眉之急,民自感念。” “再者,韩之山民闭塞而少闻,甚至有不知夏公,还以为至今秦皇帝尤在者。务必让官吏多多宣扬,将夏公与秦始皇帝区分开。如此,泽德归于夏公,怨归于秦始皇、胡亥,项氏,还有张良,如此则韩民可稍安也。” “而后,可推行黄老休养之术,因俗简礼、休养生息、宽刑简政、轻徭薄赋,鼓励商贾。如此便能安抚百姓,休养生息,让颍川渐渐恢复生机。” 黑夫听得很认真,对卫士道:“移席,近三步之内!” 张良移席后,离黑夫更近了,他彬彬有礼,不视其面,继续侃侃而谈道:“二是士。” “士关心的是何事?仕途、宗族而已。” “韩士之所以叛秦,除了像张良这样的人思念韩国外,更主要的,是彼辈在秦政之下,几无上升渠道,一旦仕途被堵死,宗族也没了出路,自然愤愤不平。” “摄政可下求贤诏,从颍川选取有治郡才能的贤士大夫子弟,使之协助秦吏治理县乡,此外,秦法不可原封不动推行于地方,而应稍加损益,否则就像秦始皇帝时一般,好的方面无法推行,恶的地方却被放大。” 秦在关东没有足够的官吏,推行严密合缝的一整套制度,于是这制度便变了味道,对贵族难以约束,只变成虐小民的苛政。 “故,也许秦在关中能实现法治,但在颍川,在关东,只能礼法参半,兼用黄老休养之术。” 黑夫对张良的建言,倒是十分认可。 两个意识形态的不同的国家结合,不管是暴力兼并,还是和平统一,都会在制度、意识形态、经济、文化上,产生剧烈冲突,秦人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关东人却可能宁死不肯接受。 简单的同文,一道政令,是无法改变人心的,需要多少代人的教化,才能消弭沟壑啊。 正是缘于这一点,黑夫过去也是从不同阶层入手,礼法皆用,因地制宜,鼓励商贾,将遥远的胶东,与秦,或者说,与他自己凝为一体。 虽说那些办法推而广之,可用于关东,但治理一郡,与治理天下,难度差了何止十倍! “你的看法,倒是与朝中诸卿类似。” 张苍也曾对黑夫说过:“凝士以礼,凝民以政;礼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谓大凝。以守则固,以征则强,令行禁止,王者之事毕矣。” 陆贾提倡以儒家脉脉温情之礼来改造生硬的秦律法令。 萧何、陈平更是半路出身的黄老门徒,陈平甚至写信给黑夫推荐过胶西的黄老大家盖公。 这是经历过时代阵痛,吸取秦始皇帝时教训的优秀人才们,达成的共识! 也就是说,在治国方面,张良,并非不可或缺! 黑夫沉吟道:“张良,我只闻你善阴谋之术,这些治国之策,你是从哪学来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张良也不藏匿,如实回答道:“从太公金匮中学之。” “传闻太公所著的兵法、阴谋、言谈,合称《太公》,又分为三卷,分别是兵、谋、言。《兵》便是太公兵法,又称之为《六韬》;《阴》,便是《太公阴符》,主言阴谋之事。” 前两者,他过去便学过。 “所谓《言》,便是《太公金匮》,此乃太公言谈,合阴谋,通兵法,却非兵家、纵横,反而偏重于道家的治国之道,也只有读了金匮,才能将阴符和兵法融会贯通……” 张良在流亡时偶得太公金匮,读过之后,才恍然大悟。 “能以阴谋策划反秦,以兵法结束暴秦之政,但归根结底,这些东西都无法用来治国,唯有金匮黄老之言,与民休息,才是治国良方啊……” 那时候的张良开始觉得,自己的最终目的,已不仅仅为韩复仇,复辟祖国,也不仅仅是倾覆秦朝那么简单…… 《金匮》里的金玉良言,让他看得更远了。 他甚至想过,要在毁掉这个贪婪、暴虐、苛刻、穷兵黩武、民不聊生的帝国后,在它的废墟上,辅佐真正的有德王者,建立一个更好的世道! 但很可惜,当担子扛到肩上后,张良的一切梦想都不重要了,他必须对自己一手复辟的韩负责,为百万颍川人负责! 智谋也被框在这八百里之地内。 对的,张良低头,看到了双手的枷锁,韩国就像木枷,牢牢拷住他的双手。 “是这本么?” 黑夫让侍从端上那本被翻得脱线的竹简,张良来陈留时,连换洗衣物都不曾带一件,却唯独带着这本简牍…… “我听郦食其说起泗上闻,说这是一位叫‘黄石公’的隐士,在下邳送给你的,黄石公今在何处?” 听闻此言,张良却哈哈大笑起来。 “没有什么黄石公。” 读过金匮之后,那种觉醒,让张良仿佛做了一场醍醐灌顶的大梦,就像是赵鞅经历人生起落大彻大悟后,改名“赵志父”一样,张良决定,也给自己取一个新的名字。 或者说,隐于暗处的新身份,这也算对自己的包装吧,孔子不是还说过,见人不可以不饰么? 于是,他便编出了一个故事,一个智慧老者,教训轻侠少年张良,让他大彻大悟,成为智者的故事…… 他们其实是一个人。 所谓的教诲,不过是自省。 张良朝黑夫再作揖,自我介绍道: “黄石公,就是张良!” …… “我明白了。” 听罢前因后果,默然良久后,黑夫挥了挥手: “带下去,先关起来吧。” 他说道:“张子房,你确实有很大才干,你也有为韩复仇,为韩人请命的理由,现在更算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汝以颍川而降,又以韩师追击楚军,有功,密谋刺我之罪,可以赦免。” “但刺杀始皇帝的大罪,是洗不掉的!顶多能避免具五刑和车裂。” 黑夫站起身,朝张良还礼作揖,但言辞中,却是毫不留情,下达了对张良的判决: “张良,必须死!” …… ps:闭眼就是天黑,不必计较时间,晚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04章 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倘若这世间安定了,子房想做何事?” 张良记得许多年前,在下邳藏匿时,自己的好友项缠曾如此问过。 对这个问题,张良想了许久。 曾几时何,他只是一柄仇火熔铸的匕首,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刺杀秦始皇,为家国复仇上。 直到刺杀失败,痛定思痛,开始改变想法,以太公兵法锻砺,让自己变成无坚不摧的利剑! 再以太公阴符猝毒,让他见血封喉。 只等一位英雄,一位明主出现,握着他,诛杀暴秦! 张良打算着,等诛暴秦后,再用上善若水的太公金匮之言,洗去剑上的污血,铸剑为犁。 待田亩开垦之后,他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接下来,或许,就让剑、犁慢慢生锈,最后变成苍松下的一块黄石,悠然自得,承晨露霜雪,看白云苍狗…… 于是张良笑了,他告诉项缠。 “到那时候,我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 在下邳隐居的时光,在他心里种下了一个道家的梦,老子言:“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若一切如历史上那样不变,张良是能够放下一切仇怨,一切功名利禄,超越世俗一般的欲望,达到与天地贯通,逍遥自在的境界。 只可惜,睁开眼时,张良发现,自己仍困于这身躯壳中,枯坐于囚室内。 他是被软禁的,陈留的这个囚室还算干净,室内尚有窗,光从那儿映照过来,照在张良有些苍白消瘦的脸上。 外面的门开了,黑夫走了进来,瞧见了原封未动的食物餐盘。 张良朝黑夫作揖,黑夫则隔着木栏坐下道: “我听说,张子房绝食了?” 张良淡淡应道:“我在辟谷。” 黑夫皱眉道:“这是道家法门?我听徐福说过,一些仙人能吸风饮露,故不食五谷,你这凡夫俗子,在这牢狱里吸的是浊气污秽,难怪终日病恹恹的,依我看,你是想要饿死自己,逃避刑罚!” 张良抬起头道:“良,确实已做好赴死准备,只是想走得,干净些。” “这可不容易。” 黑夫道:“我今日来,是想再问问你,你当日以凝韩之策献于我,既然不是为了活命,那是为了什么?” 张良沉吟后道:“为了韩地长得安宁,韩人不必因为我而死绝,为了洧水士女之会,能年年举行。” 黑夫凑近木栏:“但若不能呢?你岂不是要死不瞑目?” “你怎知我会不会像秦始皇帝一样?说好要带给天下安宁,最后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大欲,穷奢极欲,胡作非为?我这个屠龙者,最终会变成一条恶龙?” 张良不为所激:“我听说,摄政仅有一妻,能做到这点的人,不能说是圣人,但定是能抑制己欲,从释秦宫女,到减租减赋便能看出来。” “所以我觉得,夏公像是希望扫平天下的英雄,秦始皇尚能做到让洧水士女之会十三年不绝,何况夏公?” “英雄?豪杰?你真是抬举我了。” 黑夫却仰天而笑:“这两个词,我听人赞誉太多。” “不只是我,关东的反王们,将尉们,不是自诩英雄,就是被唤作豪杰,比如项籍,比如张耳、彭越之辈,甚至连你,也被人唤作复韩的英雄豪杰罢?” 此地无酒,黑夫也不打算煮,他手指囚室的顶,掷地有声: “可实际上,我放目望去,这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只剩下一群罪人!” 张良听得愣住了,他本以为,黑夫会自视甚高,大谈世间英雄唯己而已。 但却没想到,他连自己都否定了。 黑夫握住栏杆,冷冷道:“你以为,一定要像赵高那样,为了一己私利,祸乱天下才算有罪么?” “或者像项籍那样,以复仇为名,屠城数邑,滥杀无辜才算有罪?” “我未能在朝中阻止秦始皇帝,只能用最暴烈的手段来取得政权,是我,吹响了这天下纷乱的号角,为此,我有罪。” 不仅如此,黑夫还下令杀了蒙恬兄弟——虽然在黑夫看来,他们也有罪,无能之罪,和自己一样,对局势袖手旁观之罪。手里的污点一点点积累,口中冠冕堂皇的秦律,背地里早就被他破坏多少了。 还有远方的扶苏,他就清白如玉么?生在皇室,失败就是大罪,罪及亲信三族。 “无罪之民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乱世凌迟至此,吾等还活着的肉食者,皆有罪孽!” 黑夫指着张良道:“而你,张良,你的罪也不小,在这乱世里上窜下跳,扰乱世间,将颍川百万生民拉入了战乱,如今只是一死,将这麻烦事扔给我,这就算完了?” 这些“罪”,已经不是秦律能涵盖的了。 天下的乱象,也不是谁犯法杀了谁,便能解决的。 “吾等,都得对这天下局势负责,都要赎罪!” “你以为,我为何定要重新一统天下,只因我要将这份安定,还给他们!还给天下人!” 黑夫道:“你也一样,死,太轻了,韩地,得你自己来救!花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来救!这乱世后的百废待举,得要所有智谋之士出力!” 这番话发自肺腑,确实很打动人。 张良默然良久,抬起头来: “摄政不是说,张良,必须死么?” “我是说过,但我惜才,觉得刺杀人的刀剑,一样能重新铸成耕地的犁。” “铸剑为犁么?”张良感慨,这也是他的梦想啊。 黑夫将《太公金匮》扔还给张良。 “你懂了么?” 张良哑然失笑:“我明白了。” 可他旋即肃然:“但张良曾对着亡弟尸骸立誓,此生,与秦不共戴天!绝不为秦做事。” 黑夫叹息道:“始皇帝死了,吾妇翁叶腾也死了,秦还是秦,秦也已不是秦。旧秦,已为我诛灭,新秦名为秦,实为夏,你是为我做事,为颍川人做事,不是为秦。” 张良颔首:“我懂了。” 言罢,张良不再犹豫,便朝黑夫长拜:“明公!” “还辟谷么?”黑夫露出了笑,却听到了张良咕咕叫的肚子。 “不辟了……” 张良接过已变冷的食物,也不矜持,往嘴里塞了起来。 “颍川一日太平,我便能解脱,可得分寸必争!没时间,玩这些了。” 等吃完后,他一擦嘴,要求道: “我要两样东西,还有一个人。” 黑夫问:“何物?何人?” 张良道:“漆。” “碳。” “还有一名医者。” 黑夫道:“易容需要这些东西?” “不,不是易容。” 张良朝黑夫拱手,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虽是病恹恹的状态,却更显得一种病态的俊朗。 “我要毁去,这张脸!” “彻底销去,这个人!” …… 七月初,当郦食其回到陈留时,他听闻的是韩假王张良已死的消息。 “听说是绝食死于狱中,又被夏公枭首,以士之礼安葬。” “可惜,真是可惜啊!” 郦食其气得直跺脚:“张良是多好的马骨啊,若残存的六国余孽见当年刺杀秦始皇帝的刺客都得到赦免,定会纷纷归降,摄政可不战而取天下也,奈何饿杀之?” 又道:“张良乃是宰辅助之才,骤然杀之,为已死之鬼,而戮可用之才,这可不像爱才的夏公会做的事啊,莫非是有狭隘小人作梗?” 直到一个新加入羽翼营的谋士,奉命在密室里,与他交接韩地事务,郦食其这才看呆了眼。 此人戴着面具,虽然举止里,绝无那人的影子,但郦食其观其身量,还有那苍白的指节,只觉得像极! 但此人一张口,郦食其又觉得是自己多疑了,沙哑难听,好似含着沙子,绝不是张良那孱弱中带着坚毅的嗓门。 郦食其默然半晌,才在此人转身拿公文时,忽然喊道:“张子房!” 此人却不为所动,缓缓转过身道: “郦先生在喊谁?” “我命你,摘下面具!”郦食其换上了命令的语气。 而当他摘下面具时,郦食其才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错。 “果然是你啊。” 却见此人的面皮烂得像癞疮,这显然是学了豫让,以漆涂其面,又吞下炭火使自己的声音变成嘶哑,胡须也已刮去,但容貌的轮廓,多次与之面谈的郦食其还能认出来。 但其他人,恐怕难以辨认此人,因为他昔日那俊俏的容颜,已经变成了丑陋不堪的烂皮。 “何至于此。”郦食其有些可怜他,此人却摇了摇头,用难听的嗓音笑了起来。 “这便是代价。” 代价是什么呢?仿佛回到了数月前的那个问题,现在他知道了。 一张俊美的脸,一个铿锵有力的好嗓门。 了却人间事后,从赤松子游的梦想。 还有陪伴了他四十余年的名字。 这就是,他为自己年轻时犯下的“罪”,付出的代价! “吾乃下邳人士。” 羽翼营的新成员朝郦食其作揖,自我介绍道: “氏黄,名石!” …… PS:求推荐票,第二章在晚上,会很晚,今天是真的很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05章 尝麦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战争不仅在前线展开,也在后方进行,在土地上进行。 七月初,站在灞桥上,看着又一批满载粮食的船只沿渭水东去,萧何与张苍这两位镇守朝中的大员重重舒了一口气,对视一眼,庆幸地说道: “多亏去岁摄政勒令关中所有轮耕公田私田,都种满了宿麦,如今却是救命了!” 从开春后,黑夫东出函谷,关东反王豪杰只知道吃秦仓陈粮老本,却不事生产,许多西方被战乱波及,田地荒废,于是,素有“天府之国”之称的关中便一力承担了主要的军粮供给,每个月都有数十万石粮食东去,以至于进入盛夏后,咸阳仓禀渐空。 眼看粟尚未熟,仓吏们难免着急上火,好在五六月间,郑国渠和上林中大片大片的麦田却已金黄…… 麦子很早便被中原人种植,但最初时,小麦的栽培季节和原有的粟、黍等作物是一样的,即春种而秋收。 但渐渐地,擅长种庄稼的周人农夫却发现,小麦的抗寒能力强于粟而耐旱却不如,最适合小麦播种生长的,不是春天而是秋天。于是,当某位不知名的周人农夫试着将一捧麦种留到秋初才播种时,冬小麦,也就是“宿麦“便应运而生了。 由于北方的粮食作物多是春种、秋收,每年夏季常会出现青黄不接,引发粮食危机,而宿麦的出现,却给了旱地农业的中原地区一个除了囤积陈粮、种植大豆、渔猎采集外的解决方案:它正好在夏季收成,可以继绝续乏,缓解粮食紧张,一旦遇到灾年,秋天绝收,可以立刻补种宿麦,防止灾情扩散。 再加上同样一亩地,麦子亩产远胜小米,于是宿麦便受到了重视,顺利跻身五谷之一。 至少在周朝时,便以宿麦列入五谷,祭祀祖先的习俗:“维四年孟夏,王初祈祷于宗庙,乃尝麦于太祖。” 六月尝新麦,也成了一个隆重的日子,晋景公就是在尝麦那天腹胀如厕,结果掉进去溺死的…… 但即便有如此多的好处,宿麦也只是小米的备胎,饮食习惯是最冥顽不化的,中夏之人的饮食,还是粒食为主,并将此视为自己与蛮夷戎狄的区别。 食麦也是麦饭,但这玩意蒸煮出来,饭的口感特别差,所谓“麦饭豆羹皆野人农夫之食耳”,不得已而食之耳。 去年入主关中后,萧何便向黑夫禀明过这种现状: “在关东,麦饭是父母下葬时守丧的食物,又有官员以食麦饭不饷新米,而称廉吏。” “更有甚者,在以稻米为主食的楚地,麦饭在甚至连喂猪狗的碎稻米都不如。楚人常年吃稻米饭惯了,厌贱麦饭,以为粗粝,既不肯吃,遂不肯种,祖父既不曾种,子孙遂不曾识。” 即便后来有了磨、碾子,情况也没得到多少改观。 十年前,内史腾听了黑夫的建言,以麦磨面供关东迁虏为食。尽管面食可口,但能接受的人不多,不开玩笑的说,在普遍粒食里,忽然搞出面食来,简直属于典型的歪门邪道,跟“礼崩乐坏”是一个性质。 因为一直有“麦子有毒”的传闻,那十几万户关东迁虏,一开始以为秦人要毒死自己,差点闹出了反叛,后来虽然勉强吃下去,但依然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甚至有人一边大嚼香脆的麦饼一边流泪者…… 直到好几年后还活得好好的,那一批迁虏,才渐渐接受了这种食物,面食甚至成了他们这个群体里独特的小吃。 但让人无语的人,只要有机会,他们往地里种的,还是小米而非麦子…… 迁虏尚且如此,更勿论秦人了,所以整个秦始皇时代,关中的麦子种植面积,一直难以增加,直到黑夫入主,依然是“关中俗不好种麦”。 但天下板荡,黑夫让萧何、张苍计算存粮,料到次年夏,必定闹饥荒,需要大量夏日成熟的麦子来救急。 没法子,只能靠强制的行政命令了。 于是黑夫让陆贾将种麦子,提到了上纲上线的程度: “古有后稷作史,它谷不,至於麦禾不成则之,以此见圣人於五谷,最重麦与禾也。今关中俗不好种麦,是岁失皇天后土之所重,而损生民之具也。今摄政诏治粟内史,使关中民益种宿麦,令毋后时。” 为了鼓励民间种麦,本来是米饭党的黑夫,甚至将麦面制成的食物搬进了咸阳宫的官服食堂,自己和九卿大夫们每天馒头就小米粥,心里胃里愁苦,脸上却得表现得欣喜万分,赞不绝口。 结果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太医令夏无且,却极力劝阻这点,还告诉黑夫: “此剧毒也,摄政以身试毒,是欲弃天下于不顾么!?” 黑夫:??? …… 被如此告诫,黑夫当时是黑人问号脸的。 夏无且却振振有词:“宿麦秋种夏熟,受四时气足,自然兼有寒温,粒热麸冷宜其然也。故宿麦汤用,不许皮坼,云坼则温,明面不能消热止烦之,更有丹石之毒也!” 意思是,要用完整的小麦用水煮熟之后连汤带水一并食用,也即粒食,不能加工成面粉。否则就会中毒“病狂”,乃至死亡! 这说法明显可笑,黑夫后世没听说过吃馒头和面包,会毒死人的。 也不是老夏愚蠢,哪怕再过几百年,到了唐朝,长安人天天嗑胡饼的年代,药王孙思邈竟还觉得麦子有毒,吓得好多人弃面食粟。 黑夫不得不搞一场学术运动,让陈无咎以学生反老师,写了许多通俗易懂的文章驳辩辟谣。 因为愚夫对“麦子有毒”的认识根深蒂固,他甚至不得以谣传谣:“食面食再喝面汤,可解微毒。” 于是就有了“原汤化原食”的风俗…… 一边与积重难返的风俗做斗争,黑夫还向没有麦种的贫民免费发放种子,令农家大力钻研增加麦子亩产的技艺。 农家人种地还是厉害的,他们想到,在播前用酢浆和蚕矢浸种,可以使麦种在播种前就预先吸收到相当水分,蚕矢也吸足水分,趁露水最多的时候一同下到地里,麦种就能得到发芽所需的水分了。 “至春冻解,复锄之,到榆荚时,注雨止,候土白背复锄,如此则收必倍。” 在精进耕作之术后,到五六月麦熟时节,郑国渠边的公家麦田多得丰收,产量高于上等田中粟的产量,是中等田粟产量的两倍,下等田粟产量的近四倍,更远远高于豆。 靠着治粟内史执行的,强行收购余粮的政策,原本已经见底的咸阳仓禀,再度装得满满当当。 叫人哭笑不得的一幕出现了,关中农夫在卖粟时不情不愿,眼下卖麦子给官府,却个个争先恐后。 好家伙,他们还是宁食粟而不食面,黑夫以身作则坚持了大半年的面食,算是白吃了…… 嘴和胃,果然是人身上最保守的器官,再加上思想僵化,寥寥数年,压根没法改变。 “刁民,都是刁民!”南方人黑夫得知此事,只好一边偷偷吃着白米饭一边痛骂。 但眼下也没其他办法了,麦子或磨面,或碾碎,陆续装船东运,一如许多年前的“泛舟之役”一般,被络绎不绝的粮船运至陕县茅津,再上岸用洛阳师史家的上千乘车装载,运往嗷嗷待哺的东方。 但此番麦子东运,幺蛾子一样不小。 那名为“黄石”的新谋士便以一事劝诫黑夫: “昔日魏楚交战,魏军乏,魏惠王使人以麦为饭,充当军粮,结果兵士皆困,士气低落,而楚国吴起急调一批南方稻米、粟米入营,以荷叶包饭供应士兵,结果楚军士气大振,攻之,魏军大溃,一路败退。” 吃小麦与吃大米、小米,居然会导致军队士气衰落和士气大振的地步,这确实很幻,即便黑夫明面上带头吃,也难以扭转。 为了不让军队“士气大减”,只好让军队继续吃粟,而麦子优先供应灾民。 于是,十多年前,山东迁虏“秦人要用麦毒死吾等”,一边咬着馒头麦饼一边流泪与亲人诀别的那一幕又tm出现了。 最终战胜习俗和谣言的,是名为“饥饿”的魔鬼。 尤其是颍川、砀郡地区,正如张良所说的,秦楚在此交战,民失作业,而大饥馑,一些地方,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近半。 许多地方都到吃观音土、树皮的程度了,哪还管麦有毒无毒?只要是吃的,都欢天喜地往嘴里塞,然后安慰自己: “宁为饱死鬼。” 而且黑夫相信,他们在含着眼泪吃下麦饼后,最终的结果肯定会是:“真香!” 伴随着三十万石麦入颍川,一首歌谣,也在黑夫授意下,在韩地魏地传唱起来: “项籍屠我邑,夏公拯我民。” “项籍夺吾食,夏公予吾麦。” “项籍杀我子,夏公予安宁……” 整个夏天里,黑夫并未匆匆越过韩魏进攻楚地,而是一点点控制韩魏地区,让大军缓慢而坚决地向东推进。 他还在宣传上下功夫,将韩魏地区所有人祸,所有痛楚凌乱,都甩到项籍身上。 定要让项籍,变成中原人的公敌,成为被钉在史上的杀人魔王! 这一次,后世不会有任何人,为他的败亡而遗憾,更不会有人哀叹:“至今思项羽!” 于是乎,七月初,当黑夫及后军抵达砀郡襄邑,为一年前,项籍在此屠城的死难者发丧时,那句宣传语也散播在韩魏各地: “天下,苦项贼久矣!” …… PS:第二章在下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06章 锦衣夜行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早在六月份时,丰沛的易手,彭越对彭城的袭击,的确给整个夏初,僵持于陈、宋之间的战局带来了极大改变。 项梁在战略上比他那侄儿要强,在丰沛易手的消息传来后,楚军在睢阳再坚持不下去了,遂撤往西方的芒、砀两地,依托芒砀山阻挡秦军一时。 都尉李必,司马杨喜作为踵军前锋,奉命追项梁至砀县,而刚带着“灭魏”之功,俘虏魏豹抵达襄邑的灌婴,方知自己眼下已升爵为右更,并得到了“砀郡尉”的任命! 灌婴连称不敢,向黑夫下拜道:“下臣一年前还只是一介骑将,麾下之卒不过二百,岂敢任如此重职?更何况,灌婴过去是睢阳贩缯之徒,郡长吏一贯要异地任职,不可以本地士人为当地长吏。” 异地为官,这的确是秦朝的规矩,是任职的重要回避条款,和后世一样,不论郡县,党政一把手一般都是外地人,为的是避免任人唯亲,防止关系被利用,最终尾大不掉。 照葫芦画瓢是不可行的,眼下不如往昔,梁地不比关中,这套制度本就是以官员代表朝廷,同地方势力博弈,要他们相互提防,相互斗争。但现在,黑夫需要的却是尽可能缓解被攻占地区士民的焦虑,鼓励更多带路党出现。 黑夫看得很明白:“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魏人心思狐疑,怕我军进入睢阳后,会大兴旧案。” 就是怕秦人像还乡团一样,大肆打击报复,重新推行苛律,将所有反抗过朝廷的宋人统统绳之以法,或者像楚军一样,在梁地搞血腥大屠杀。 “故必以梁宋之人先导,任其长吏,方可释其猜疑,更能征辟当地子弟青壮为我所用。以你为郡尉,不只是因为你战功赫赫,又敏锐细心,也因为你是砀郡人……” 在这年头,乡党关系是很重要的,同乡可以指同里,也可以指同县、同郡,依靠籍贯、方言相互认同抱团。全天下包括十四个大的方言区,而其中魏地方言,又分宋、卫、梁等几种,同乡是文化认同和情感归属的对象。 空降一个不了解当地的秦人、南郡人过去,倒不如起用军中那些来自中原各地的将尉士人。 比如郦食其,就以说降之功,被黑夫任命为砀郡守,不过实权在砀郡丞手里。 而作为睢阳人,近来立下赫赫战功的灌婴,当然就成了砀郡尉的不二人选。 对睢阳,黑夫是有自己的战略诉求的,这儿过去叫商丘,是宋国首都,战国齐灭宋,这一带又为魏所得,建立了大宋郡,秦灭魏后,又置砀郡,因为大梁残坏,故以睢阳为首府。 睢阳襟带河济,屏蔽淮徐,控制着睢水,沿水东下便能进入楚国腹地,舟车之所会,自古争在中原,未有不以睢阳为腰膂之地者。 故此地是黑夫实现对楚包围,极其重要的一路。 说完公家的理由,黑夫又将灌婴扶起,对他笑道: “还有一个原因,人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你如今跻身两千石,也该回故乡去看看了!” …… 灌婴自知任务艰巨,一刻不歇,立刻带兵前往睢阳,他还得到了两个帮手,都是两个月前投降黑夫的砀郡人,一为陈留人郦商,一个是横阳人傅宽,横阳便在睢阳边上,皆为都尉。 这支军队被黑夫叫做“砀郡军”,共计两万余人,由魏人带路党组成,加上灌婴的车骑,于七月初进入睢阳。 睢阳人本来的确有点人心惶惶,畏惧秦人报复,但听到进城的几个秦吏,居然口吐宋魏方言,见来的人多是同乡,不由心下大安。 按照乡党关系的理解,一个本地出身的官吏,大概率是不会残害他祖宗坟墓所在的乡里,毕竟被乡亲几代人一直唾骂的感觉可不好受。 进了睢阳,十多年前被征召为戍卒,去了塞北就没回来过的灌婴只觉得,城里几乎什么都没变。 延续宋国时的旧制,睢阳之北门叫桐门,这里地势平坦,只是沿着清澈水流的方向,从西北向东南微微倾斜。河道边种植着桐树,此时入秋,花儿早落。 而周边田亩里,本该是则是黄灿灿的五谷,此地少麦,以粟、豆、黍为主,间杂水稻,可不少土地都因战争而荒废,秦楚之间爆发了许多次小战役,战火摧毁了大片田地。 进了桐门,就是灌婴家曾贩缯的里闾,他的亲戚早就听闻灌婴归来,被城内众人推举出来,聚在街上翘首相迎了。 历史开了大玩笑,作为重农的周人后裔,成周民众却因为地狭人众,只能从事工商,作为商人后裔的睢阳人,生活态度却较为保守,其俗犹有先王遗风,重厚多君子,好稼穑,虽无山川之饶,能恶衣食,致其蓄藏。 所以在这儿,虽然也有工商居肆,但商贾的地位是不高的。 昔日灌婴为贩缯小贩,将自家母亲织的履、衣等物当街叫卖,因为没钱租买屋肆摊位,只能推着小车,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没少被市吏放狗追赶。 如今再度归来,灌婴却贵为一地郡尉,曾经撵过他的城管,如今却跪在街侧,一口一个“灌君”,那感觉不要太爽,衣锦还乡的骄傲,在心中涌现,也对黑夫更加感激。 但让灌婴感到诧异的是,当年同一个里闾的邻居,竟十去四五。一问乡党,才得知多是死于秦、楚战乱。 甚至于,一个当年腰间别剑,在大街上以任侠为事的故人,如今却满脸胡须,眼神疲倦地对灌婴说道:“徭税无常,兵马往来频繁,只望睢阳能够早安……” 如此看来,宋地的人,是真不想打仗了。 “人心思安啊。” 于是灌婴少不得对众人宣扬摄政的话: “乱天下者项籍也,凌虐梁宋者楚国也!他们,便是那颗荧惑星!” “故梁宋欲安,必先灭楚!” …… 天下凌迟至此,一切都是项籍的错,消灭了此人,就能停止兵戈! 这是黑夫需要各地官员,给韩魏当地人讲的故事,大军的民夫需要他们充当,甚至成建制投降的军队,可以再次投入战场。 所以他在新攻占的东方郡县,设置了大量本地人长吏。比如任命公孙信为颍川尉;任命东阳县人陈婴为东海守——虽然他人还在中原。周苛为泗水尉。 只有巩固了脚下,才能继续前进! 但现在,也有一个难题摆在黑夫面前。 “吴广已夺取淮阳城,斩楚将萧公角,楚军未做更多抵抗,继续往东撤离。” 前不久,项籍在彭城的前线间做了选择,其结果就是秦军的大规模东进,而项籍却来不及将兵调回来。 可是对黑夫来说,淮阳,也就是陈郢,得之固喜,但它却是一个烫手的芋头。 诚然,陈的确是楚国的西北门户,控蔡、颍之郊,绾梁、宋之道,是进入楚国腹地最方便的通道。 王翦灭楚,由此始。 但李信大败,也由此始。 “陈地,简直是就是反秦力量的大本营啊……” 黑夫至今忘不了昌平君反秦造成的恶果,要知道,当年昌平君手里没有一兵一卒,单单驰车冲入陈市,便有上千人响应。 还有自己身为军吏,驻扎淮阳之时,在这遇到的敌视与威胁。 那几个他掏出糖来,却依旧恨恨看着他的陈地孩童,如今可长成为楚军中坚了?这样的人,又有多少潜藏在城中? 而楚国灭亡后,张耳、陈馀长期隐匿于此,陈地也是继南郡、淮南外,第三个举兵反抗胡亥的地方。 尽管黑夫第一时间任命陈郡阳夏县人吴广为陈郡尉,但对这种楚文化的大本营来说,一般的绥靖政策是没用的。 有人建议,对陈地的几万户人口,干脆一口气屠了了事,好为西河的无辜死者报仇,但羽翼营的谋士“黄石”却以为不妥,给黑夫上道: “臣曾在陈学礼多年,深知本地好恶,有一策,可使陈人放下敌意!” …… PS:天黑前都是下午,第三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07章 赢家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半个月来,黑夫对毁去面容的张良,从来没有二人独处过。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见张良毁了容,就此觉得索然无味。 而是因为,张良不愧叫“良”,加个偏旁加个字,就成了狼灭,竟能毅然毁去面容。 故黑夫对他依然提防,每每相见绝不解下佩剑,室内也常留一二亲信,二人相隔三步,黑夫朝其拱手: “黄先生能让陈人放下敌意?还请教我。” 张良正襟危坐,不急不缓地说道:“请让我来说一说,对这陈地之人的了解。” “我年少时曾学礼于淮阳,故知陈地之史也。” “陈,古庖牺氏所都,曰大昊之墟。周初封舜后满于此,为陈国,陈妫姓也,乃周之三恪之一,风俗与中原同。后陈为楚附庸,器物渐渐楚化,楚惠王时终于灭陈,设县,七十年前,楚项襄王自江陵徙此,称之为陈郢,后又畏秦而迁于淮南。秦始皇帝时,秦与楚争夺此地,数次易主,终为陈郡,陈郢亦改名淮阳。” 因为特殊的历史,古陈国之中夏之俗,与东迁后之楚人之俗,在此地交融,造就了独特的陈楚文化。 张良不愧是长期在淮阳做过地下党,从事反秦事业的,表现出了对陈地的极大了解: “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陈地之俗为西楚,言语则与汝南、淮北同,因多江陵迁民之故,亦能相同。“ “其口众繁盛,淮阳城在十年前户为三万五千,口为十八万,今饱经战乱,又多有人随楚军南遁,仅剩十二三万,其性剽轻,易发怒,地薄,寡于积聚,多轻侠,好诺然。” “其信,陈人之后信舜帝,而楚人迁民信东皇太一、东君、大司命,与南郡同,而不论陈楚移民,皆信太昊,称之为人祖,为其立庙,不论贵庶老幼皆祭之。” “其士人学术,则好老子,又儒术南渐,亦崇礼学儒者多矣,而颇喜屈原、宋玉之文赋,据说当年宋玉随楚王东迁,其《对楚王问》《讽赋》《钓赋》《登徒子好色赋》《高唐赋》《神女赋》六篇,皆为远游后归于陈所作。” “其衣着饮食,贵人喜楚式高冠,长袖翩翩,而庶人则服楚制短服,女子好细腰之裙。” 黑夫细细听着,他也曾在淮阳待过一段时间,但只是走马观花,对这座城市的了解,确实不如在里巷潜藏多时的张良。 但张良依然未提及黑夫的问题: “如何让彼辈放下敌意呢?” 张良却笑道:“这一点,关键在摄政,而不在陈人。” 黑夫皱眉:“何意?” “是否能让淮阳楚人放下敌意,在于摄政是如何看待淮阳,看待楚人的。摄政说过,要重新给天下和平,那么,今后在这焕然一新的天下里,又打算将楚人,楚地的数百万人,置于何地呢?” “是像北狄灭邢、卫两国那样,屠戮,为隶臣妾。“ “还是像秦始皇帝那样,对楚人,对六国之人排斥,提防。” ”亦或是第三种。“ 张良看着黑夫:“兼爱而一视同仁!“ …… 张良提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一个重新统一后的国策问题:对过去不同国别的人,是一视同仁,还是进行“地域压迫”? 黑夫想起了秦始皇帝。 始皇帝在统一后国家采取大一统模式,废弃封建,直接统治所有子民。 最初,他是希望其他六国人民认同这个国家的,怎么办呢?他又是封禅,又是到处巡游,招揽六国儒道学者等等,甚至应了黑夫的提议,设置靖边祠,将李牧等秦国昔日的敌人也纳入祭祀。 但很可惜,不管哪方面,取得的效果都不太好,这不仅是六国之人不领情,也因为秦始皇帝压根没给六国士人设置一个上升渠道。 于是最后,秦始皇又想通过战争来树立人民对国家认同,于是,他北击匈奴,西征月氏,但收到的只是远戍者的抱怨。 直到后来,当他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让六国人认同时候,竟决定消耗他们来解决问题…… 大工程,大征战继续上马,南平岭南,东击沧海,确实消耗了不少六国之人的骨血,但也让战火从南方燃起,最后烧遍了天下。 作为亲历者,黑夫对那十余年里,始皇帝的努力、失望、愤怒,都一一看在眼里。 而他,又会走怎样的路呢? “我已对齐韩魏之人一视同仁,发粮食赈之,若赵燕之人能投降,我亦可赦之。” “但楚人不一样,尤其是楚地的轻侠、士人。” “他们支持项籍,最为冥顽不化,已经成了这天下,必须割去的毒瘤!” 制造一个敌人,然后强调它,以结成一个同盟,这是黑夫正在做的,他在所有宣传舆论里,将项籍说成是大魔王,而楚国也成了一个邪恶国家。 他希望将韩、魏之人这些年纷乱日子的怒火,转移到楚国上,集结中原之力,尽快消灭这个复辟的政权。 这节奏,大有将楚国开除出诸夏的架势。 而对站在自己对立面的楚人,战后也将实行更严苛的管制政策…… 但张良却以为不然,他说道:“曹参是楚人,萧何是楚人,韩信是楚人,陆贾是楚人,陈婴是楚人,周昌是楚人,吴广是楚人,近来投降的吕泽、王陵、雍齿等,非得按其户籍来算,皆楚人也!” “籍贯并不一定决定其品性,大多数楚人,只是因为畏惧,才投到项籍那边,如果他们看到摄政无绝灭之意,自会离开项籍,甚至为夏公反戈一击。” 黑夫却板着脸道:“我乃大秦摄政,我的立身之基是秦人,西河的疮疤尚未痊愈,我不可能给楚人太多宽赦和优待。“ 张良却摇头:“此项籍等人之罪也,若以此判定所有楚人,不就是从竹管孔里张望天空,用贝壳做的瓢来测量海水么?” ”更何况,夏公常自诩为继业者,难道,就只是秦始皇帝的继业者么?“ 这倒是让黑夫有些惊讶。 “夏公之所以为夏公,意当为诸夏之主公也,楚早已不是周时以蛮夷自诩的子邦,而早就是诸夏之一,难以割舍了。” “故我以为,夏公不当只继秦之社稷天命,也当继承六国之业,六国之人!六国之文俗!” 张良长作揖道:“这是秦始皇帝未能做到的事,他烧六国之史,禁诸子之学,固步自封。但夏公却可以做到。“ “夏公不爱昆山之玉,不爱随和之宝,郑、卫之女不充后宫,不贪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 “夏公喜欢其他东西。” 张良似已十分了解黑夫:“你已接纳三晋之士人策术,接纳了齐临淄之商贾繁茂,求利之心,甚至接纳了邹鲁之儒俗礼乐,也应接纳,陈地、楚人的文赋信仰。” “以其民为己民,如此方能真正一统天下!” “或者说,谁站在这一天下的位置上,谁就必须做到这点!否则,枉称继业!” 黑夫面上默然,心里却十分感慨。 “这就是,开汉四百年的张子房么!?” 不提他的主意如何,光这份胸襟和见识,他和那个一心想着刺秦乱天下的刺客张良,真是一个人? 但这,也可能是经过十数年流亡、冲动、反思后,才沉淀出的智慧罢。 一个亡国之人有这份见识,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所以对于陈地,对于楚人。 此时,战后,应当如何处置? 是将他们,这些和黑夫说着相似话语的人,也许是后世中国几亿人的祖先排斥在外呢? 还是…… 兼容并包? “你说得对。” 黑夫沉吟半响后道:“站在这个位置,站在这个节点,倘若不能将过去几千年的传承,数百年的争鸣,七国的文俗典章,百姓喜乐统统继承下来,来一场大总结。” “我,便枉称继业之人!” 他站起身来,掷地有声: “炎黄之血脉。” “三代之传说。” “周之礼。” “秦之法。” “六国文俗,不同籍贯的有才之士,全天下从这场战争里幸存的三千万生民。” 黑夫大手一握,露出了笑: “我全都要!” …… 二人深谈了许久,直到张良离开时,黑夫才想起来,正事还没说完呢! “且慢,你还没说你有什么办法。” 张良也才反应过来,笑着反问道: “摄政身上穿的是什么?” 黑夫低头一看。 这当然不是品如的衣服 他穿的,是因多年在南方生活,习惯了的短制楚服,毕竟他们南郡,也是西楚啊…… 黑夫了然:“我明白了。” 张良颔首:“让楚人知晓,摄政绝无为了报复,绝灭楚地、楚人之意。“ ”让他们知道,摄政,自己就是个荆楚之人啊!“ “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世上只有一个赢家,那边说秦始皇帝。” “其余的六国,统统都是输家,不只是六王社稷绝灭,百姓也输了,他们本来抱有期盼,却未能得到和平,得到更好的生活。” “而如今不同。” “眼下包括秦人自己,也输了。” 张良感慨道: “没有什么,比天下无序,肝脑涂地更差了,比秦始皇帝在时还差!所以天下人,其实并没有太多奢求,他们只希望活下来,不用再打仗,能够安定度日。“ ”所以,当这场仗打完后,韩人也好,楚人也好,只是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了一个,能让全天下和平,九州同贯的人手中!” 他发出了由衷的期望,对黑夫的期望,对未来的期望: “这一次,九州之人,都将成为赢家!” …… PS:当你们以为我鸽了时没有鸽,亦是一种鸽,这是3号的第三章,错字和标点还没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08章 太昊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当年秦始皇帝灭楚,将此事与与虞舜驱逐三苗相提并论,故祭了城内的舜庙,就是在那时候,在淮阳城中,我第一次见到了夏公……” 作为朝廷的太祝,叔孙通此番随九卿之一的太仆章邯,押最后一批后军三万人及粮秣数十万抵达陈地淮阳。 时隔十六年,故地重游,叔孙通少不了在一众来自中原各地的儒者士人面前大为感慨。 他当时因为老师孔鲋不愿应秦始皇之召,故而来晚,结果在外头被一个黑脸秦吏拦住搜身,十分细致,只差将他脱了个精光。 而之后叔孙通与两个老儒为篡改孔子说过的话,吹捧秦穆公之事在庙内争吵,又为黑夫听见…… 这些事情,叔孙通当然不会讲,他只模糊地说了下自己的见闻,对众儒道: “时秦始皇帝问对,而夏公为率长,自捉刃立于侧。既毕,我归于曲阜,鲁人问曰:’秦王何如?‘我答曰:’秦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刃人,此乃真英雄也!” 听到这,群儒士人先大赞黑夫,又夸叔孙通慧眼能识明主。 全然忘了前段时间,他们这些与叔孙通有旧的人,还曾抱怨叔孙通做了朝廷的大官,却不推荐他们为吏,而专门推荐能斩将搴旗的群盗壮士。 当时叔孙通便说过:“夏公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 而现在,他果然没忘记这群在中原拥有一定话语权的故旧,花了几个月时间将他们一一召集起来,今日汇聚于淮阳,正是要为黑夫谋划一桩大事: “祭太昊陵!” 太昊本是任、宿、须句、颛顼等东夷风姓小国之祖,但后来,在古史不断的层叠累积与故事嫁接下,与“庖牺氏”,也就是伏羲神话彻底结合。 传说伏羲乃是三皇之一,代燧人氏,继天而王。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庖牺于成纪。伏羲蛇身人首,有圣德。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旁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又造契以代结绳之政。于是始制嫁娶,以俪皮为礼。养牺牲以庖厨。故曰庖牺。有龙瑞。以龙纪官。号曰龙师。作三十五弦之瑟。木德王。 总之,是个圣人,也和黑夫一样,是个大发明家,八卦、契、娶嫁、驯化牲畜、音乐,都被归功于伏羲。 其都于陈,立一百一十一年崩,葬于宛丘之北,这便有了太昊陵。 祭太昊陵,这本来是羽翼营里的新贵,名为“黄石”的谋士建言,但叔孙通倒也极其赞成,对黑夫道: “当年秦始皇帝虽祭舜帝,可实际上,却是完全选错了祭祀之神。舜帝虽为五帝之一,但在陈地,只有陈国后裔每年祭拜,但太昊不同,不论是陈之后,还是楚之迁民,贵、士、庶,皆极其崇敬,称之为人祖,每年二月二必祀之。” 关东与关西异俗,尤其重礼,要叔孙通说,哪怕蛮夷夺取了中原,也要表现出对礼乐的重视,来做裱糊,好赢取贵族、士人的支持。 何况是夏公呢? 于是叔孙通就纠结起中原儒生士人,让他们参与进来,制定祭拜的礼仪,说是参与,其实都是他按照夏公的需求拿主意——因为夏公要在从宋地南下陈地时,先祭陵而后入城,时间很紧张。 七月十五,祭祀的这一天,夏公的一万亲卫早已将太昊陵围得水泄不通,虽是传说,但城北还真有座如山般高大的陵阜,至于里面埋的是不是太昊,天知道,反正有了周、陈、楚官方背,在此立庙,每年祭拜,不是也是了。 在等到夏公后,叔孙通便说起了此事: “最初的墓冢可没有今天这么高大,只不知从何时起,民间传说用家乡的土给人祖添坟,可以生儿育女,免除灾祸。于是,前来朝拜的男女都要从家乡带来一袋黄土,撒在坟头上。久而久之,伏羲墓便有了山丘这么大。” 中国人的信仰,果然很真实。 黑夫大笑,末了又突然问了叔孙通一句话: “灵么?” 叔孙通一愣,旋即想起,摄政东来前,夫人已经有孕,如今也已七八个月了吧,他立刻道:“据说很灵。” “我过去曾随夫子入内,这里面有一求子石,上有一个明显的孔状,过去有这样的说法,想要男孩便把手指放进去向,左转三圈,要女孩向右转三圈,而后,将手再放入袖中,便能应验。” 黑夫道:“若真如此,当年东门豹便应来试一试。” 又笑道:“当然,现在也来得及。” 听上去,他好像是“帮朋友问的”。 但在稍后,在后世淮阳“担经挑”的前身,那奔放激昂的祭祀巫舞中,黑夫却悄悄将手指,放进了让卫士事先检查过三遍的求子石中。 又向右,转了三圈,喃喃道: “这次,希望能生个小公女……” …… “太牢之祭,告慰羲皇。 五百春秋,必有明王。 季世多事,夏公东出。 再统天下,除暴安民。 今于宛丘,并奏华章。 老树羽去,新宇辉煌。 不腆之仪,伏惟尚飨。” 随着太牢献上,冗长的祭文总算念完了,今天的仪式,是叔孙通全权负责的,他对黑夫说过: “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及六国仪杂就之。” 而这典礼,也的确以周礼与秦、陈、楚之礼杂糅,算是都兼顾到了,看得中原儒生士人不住点头,认为得体。 入城前举行祭祀太昊的仪式,一方面是强调这位“继业者”不仅继秦之业,也继三皇五帝的正统性,足以让陈地士人明白其愿意入乡随俗的善意。 但普通人,却是全然看不懂的,所以在典礼结束后,黑夫进行入城仪式时,特地换下祭服,换上了另一身衣服,在相迎的三老面前晃了一晃。 只这一露面,便足以让淮阳人惊愕。 “我没看错罢……” 本来对秦人抱有仇恨的淮阳御夫庄贾,远远看见夏公那巍峨的高冠后,有些吃惊: “他穿着的,居然是楚服!?” …… 陈地虽被攻克已半月之久,但依然有些动荡,楚人纯粹是被武力压制住,一向注重安全的夏公,自然不会多露面,只是入驻淮阳后,频繁邀请当地士人去商议,要如何以陈郡阳夏人,郡尉吴广等人为首,组建新的郡府。 所以解释夏公用意的使命,依然落到了叔孙通身上。 “汝等没看错,夏公穿的,的确是楚服。” 在召集陈地三老、士人的宴会上,叔孙通如此为黑夫背。 “夏公本就是南郡安陆人,亦西楚之地,言荆楚之语,与陈人乃是同乡也。他素来节俭,平日里燕居时,穿的是短制楚服,今日特地穿上长制楚服,冠楚冠,是因为进入陈地,特地入乡随俗也!” “入乡随俗?” 陈地父老都有些惊讶,当年秦始皇帝入陈,可是以征服者姿态进来的,这位夏公,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又闻叔孙通全程只言夏,不提秦,这群有产者的排斥之心,遂淡去不少。 而在宴席之上,叔孙通如此描述夏公对陈地,或者说,对楚国,对六国之地的统治计划: “齐政修教,因俗而治!”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09章 博弈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齐政自是必然,古人云,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被项氏和少数楚国大贵族昭、景、屈复辟的楚国,必须灭亡!这天下,只能有一个中央!由夏公秉政的朝廷!一个国家,一种度量衡,一套律令!” 这套说辞从一个儒生嘴里说出来怪怪的,但黑夫已经明白了,跟乡贤打交道,就得派叔孙通这种“大儒”去忽悠。 “还是要复用秦始皇之律令啊……” 陈地父老的代表们面面相觑,过去十多年里,他们可受够繁密苛刻的秦律了。 “不然。” 叔孙通却摇头道:“秦始皇非不欲为治,然失之者,乃举措暴众而用刑之故也。夏公也嫌秦始皇、胡亥时律法太苛太密,故令法吏攈樜秦法,废其过于苛刻难行者,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如今御史府尚在损益,到了摄政二年,便要推行了!” 他描述那新的《九章律》里令人心动的部分: “废除具五刑、车裂、族三族等,仅仅保留腰斩、枭首、弃市。” “此外,还将废除大多数肉刑!” “此言当真!?” 陈地父老士人们一下子都直起身子来,面露欣喜。 秦律里的肉刑有很多种,比如黥(刺面)、劓(割掉鼻子)、刖(砍脚)、宫(你懂的)等,既是残害身体,也是侮辱性的。而受刑的人,一般是作为官府役使的奴隶:黥者使守门,劓者使守关,宫者使守内,刖者使守囿。 但秦律这东西很容易触犯,又少有容情,一时间受肉刑者越来越多,哪有那么多宫苑需要人守啊,于是身体残疾的奴隶遍布民间。 眼下黑夫决定废止部分肉刑。 劓刑彻底废除,黥改为仅死缓犯才打上的标记,髡刑等剃头刮胡须的刑罚,提高惩处标准,刖改为斩左右脚趾,同样能起到防止逃跑的作用,宫刑只给强暴犯,尤其是那些”有个人爱好“的恋童禽兽留着! 叔孙通此刻不由感慨道:“古时无肉刑而天下安宁,而秦始皇帝时,肉刑有九却动乱不止,故夏公减之。” 言罢扫视陈地父老士人,他们果然赞不绝口,连道:“夏公仁德!” 削减刑罚,这让不少人松了口气,看样子,夏公也不打算追究他们“从贼”之罪——按理说陈人皆反,整个陈地几十万人口,哪追究得过来。 眼下距离“摄政二年”,还有三个月,陈人已盼着这新律令早点推行了。 而减租的事,也颇为让人心动,要知道,楚军为了维持战争,对民间的横征暴敛,可不亚于秦啊,他们对“齐政”,反倒挺期盼的,政齐了,日子就安稳。 叔孙通继续道: “修教亦然,既然车轨、度量、货币皆一,同文也势必推行,全天下都必须用统一的文字,而废除各自的异形文字。日后夏公将兴建郡学,招收本地士庶子弟入学,用隶文字,在郡中进行考试!不仅考律令、雅言,也考史、礼、数等,以选拔人才,下可于郡县乡邑任小吏,上可入朝廷为大吏!” 虽然受过楚式教育的地方乡绅们更习惯楚文字,平日交流也肯定以楚言为主,但经过十余年驯化,会隶,说关中雅言的也不在少数。 所以,对这点,他们的反对远没有当年同文刚刚推行时大了,对自家子弟有机会获得跻身之阶,亦十分欣喜。 黑夫也有自己的考虑,他认为,秦始皇帝时同文虽是划时代的大好事,但在推广文字和普通话上,要靠利益和教育,而不是一道行政命令下来,就希望所有人一夜之间就全会讲——后世直到二十一世纪,偏远地区不会普通话的还一大堆呢,还能全抓起来杀头不成? 所以语言可以商榷,毕竟方言惯性太大,非数百年不能改,但文字,却是必须统一的,这是中国能保持大一统两千多年的最大因素。 而且统一文字,相比于统一语言更易,因为只需要强迫占人口百分之一的士人就行。为了恰饭,为了进入上升阶梯,士人会努力学习,一代人后,六国的异字便少有人认得了,而后再通过他们去影响99%的文盲。 接着,叔孙通就说到了陈人最关心的点了: “因俗而治。” “楚人依然可以穿着楚服,说着楚言,用着楚礼,吃着楚地食物,祭祀自己的神祗,不会视为淫祠而毁弃,甚至可以学诗,官府亦不予禁。” “不论贵庶,除了遵循律令,日常起居习俗,皆不会变。” “而县中长吏朝廷委派,然乡里之中,皆用长者,三老仍将为三老,里长仍将为里长。” 说着说着,乡中的印绶便端了上来,有三老的,也有啬夫的,愿意来此的陈地士人,都被委任为吏——虽然他们过去也大多做过秦吏。 “还望诸君能多多宣扬夏公之政,使楚人放下敌意,让陈地,早日恢复安宁!” …… “伯禽封鲁,过了三年方来报政,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後除之,故迟。’” “太公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太公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 “周公及后闻伯禽报政迟,乃叹曰:‘呜呼,鲁後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 听了叔孙通的回报后,黑夫笑道:“秦始皇帝当年选了伯禽之法,而如今,我却要选择太公之策了。” 虽然,他们的初衷都是一样的:让天下真正一统,不仅是行政上,还有文化上,真正实现“九州同贯,六合同风”的目标! 但秦始皇帝,采取的是下达行政命令,想要通过严苛律令,禁绝地方文化,来推行和建立一整套行为规范…… 看上去很不错啊,但醒醒吧,这是关东,不是关西。 地方上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秦始皇想单纯靠律令改变维系了几百年的准则和风俗,势必流于表面。 所以相比于秦始皇,黑夫更倾向于,只将行政命令和律令作为后盾和威吓,而用文化手段,来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顺从人性,通过考试和教育,给六国士人一个思想的导向,来引导人们对朝廷产生向心力。 这就是所谓的“禁之便”与“民之所从”两种不同的政策。 虽然在这个过程里,黑夫不得不对地方下放部分权力。 中央和地方的博弈,是永远持续的,但秦始皇帝时,皇权在关东下县了么? 很可惜并没有。 始皇帝最初试图迁徙六国王室,但地方豪贵大族立刻接手地方。 始皇帝又继续迁徙,使十二万户入关西,想打破地方的关系,但旋即地方上又有轻侠接手。 秦始皇开始收紧律法,屠戮轻侠,但地方上又有混入体制的小贵族士人接手——原本的历史上,如萧何、曹参、刘季这批秦吏,最后都靠着控制的地方权力,反了秦。 这下没辙了。 要不,将地方士人也统统干掉吧! 派出军队去,按照官府里,当地官员的名单,挨家挨户的杀如何? 但就算不把整个关东逼反,真顺利干掉了整个士人阶级,中央又面临新的问题:靠谁来治理地方? 靠不会说当地方言,两眼一抹黑的空降官吏? 靠一群不识字的农夫? 还是发动奴隶翻身做主? 显然是不靠谱的,所以,原本在关西好好的秦政,在关东各地,基本上都撞了一个满头包,秦吏们遇到的,不是可以消灭的敌国政权,而是柔软如水,牢牢扎根,杀不尽屠不灭的地方势力。 无法消灭,只能合作。 无便捷信息传递方式,这一切都阻碍了中央与基层的往来,哪怕秦始皇帝狂修驰道,依然在关东进而形成了“皇权不下县”的现象。 户籍管理、兵役征发、风俗教化、税收征集、乡里治安等等一系列职能,统统得假其手进行,若无他们,地方就两个字: “瘫痪!” 朝廷倒是想彻底控制地方,但关东太过广袤,人口又众,就算抽空咸阳学室的弟子去做官,也是杯水车薪。 所以一旦地方上的“秦吏”们也反了秦,关东才会瞬间崩溃,几个空降过去的县长吏,哪顶得住啊。 那十多年秦政在关东的困顿,黑夫是看在眼里,也试图寻找解决方案的。 他最终发现,此事没办法一蹴而就,只能靠温水煮青蛙。 “先齐政。” 靠起码一代人的向心力,让天下人对这个统一国家产生认同。 “再修教。” 通过树立跻身的阶梯,用官位做诱饵,引诱士人学习秦字、雅言,还有朝廷刊发的史、礼等,实现洗脑的目的——你以为科举考试,只是为了选拔人才? 将源源不断加入体制的地方士人进行统一的教育,让他们变成“秦吏”,再分配到异地为官,一点点帮中央在与地方的博弈里,占据上风。 只有这样,才能一点点,在广袤的关东,实现皇权下县! “我今年才三十七。” “愿以二十年,一代人的时间,来做成这件事!” 但首先,他要结束战争! 黑夫依然要将项籍列为祸乱天下之罪魁祸首,使韩人、魏人恨之,对那些坚持与项籍顽抗到底的楚兵,也将灾战争里,彻底将他们歼灭,不留后患! 但对于那些对新政权心存幻想的楚人,黑夫则要改变一下策略. “项氏暴虐于百姓,以屠城为乐,奸轨于天下,使中原板荡,无罪之人肝脑涂地,今余将行天之罚!” 就像当年周武王宣扬的,他们是为了代天惩罚暴虐的纣王,而不是为了屠戮殷人。 黑夫也承诺,这场战争,并非绝灭楚人之战,只是消灭暴徒之役。 “将彼辈,从项贼的裹挟奴役下……” 黑夫说出了那两个字: “解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10章 玉碎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竹邑乃是泗水郡睢水旁的一个小县,以县郊多竹而闻名,竹林中是楚军从彭城撤向睢水以南的军营,从两年前起兵以来,楚卒几乎便没有歇息过,但他们的士气,早已不复一年前踏上秦地,在西河时的高昂,此刻十分颓唐,笼罩着失败的气息。 睢水边上,正在举行一场审判,主审者正是项籍本人。 “某想过他人会叛。” 看着被五花大绑,跪在自己面前的将尉,项籍重瞳里是难以置信和愤怒: “却没想到,周殷,你竟也欲步钟离眛后尘,不但要做逃兵,带人去降秦军,更欲刺杀我……” 周殷乃是陈人,项籍起兵后,也在陈郡与武臣等一同响应加入,是项籍攻克淮阳的重要功臣,西征期间曾有下洛阳、宜阳之功,可是与钟离眛、龙且、范增,并称为骨鲠之臣的人。在项梁为楚大司马后,周文任左司马,他便做了右司马,是楚军中第五号人物。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因为策划了一场针对项籍的刺杀,结果因为崇拜项籍的一名校尉获知此事,告发了他们,导致行动失败,周殷与十多名楚人将尉尽数被捕,此刻都被押在此处。 “为何?” 项籍脸上挂着不解:“汝两年前在陈地,与周文父子一统同举兵响应,先登夺陈,鸿沟之战,破釜沉舟,也助我大破王贲部涉间之兵,西击三川,常为前锋,每每立有功勋,为何如今到了楚国反击的最后关头,汝却要加害于我?” “上柱国可知近日黑夫在陈地的作为?”周殷却并无愧意,而是面不改色地宣称,尽管他被绳子紧紧捆住,脸上鲜血淋漓。 “祭太昊陵,穿着楚服进入淮阳,其军于陈人无犯,使陈地父老士人仍为乡老官吏,不追究其从上柱国杀秦吏之罪,甚至提出要在战后减租、省刑……” 项籍更怒:“此乃黑贼诡计,是想要离间楚人,你竟信了他?” 周殷摇头:“我并非信了他,而是局势于我方而言,已是太差。” “东北有敌,胶东曹参已占琅琊,在进攻东海首府郯县。” “东南有敌,江东吴芮已以越兵夺广陵、淮阴,东阳叛楚,降其乡党陈婴,威胁徐县,而舟师尉阳,更早已派艨艟越过下邳,进入彭城附近,泗水以东,皆将不保。” “南方有敌,衡山豫章的赵佗配合丹阳安圃,进攻淮南,已破数县,在向寿春进军。” “西南有敌,吴广克汝南,驻扎新蔡,兵临颍水。” “西方有敌,韩人背叛楚国,公孙信投靠秦军,为秦先导,攻至苦县、谯县。” “北方有敌,陈平招揽丰沛诸县公,不断击我后方,陷我彭城,君臣不得不南迁至此。” “西北有敌,灌婴据睢阳,以梁地县公建砀郡兵,而李必、骆甲部也不断向东推进,与大司马项梁战于芒砀。” “加上已投靠黑夫的彭越,封我海上的胶东商贾船队,以及身处淮阳的黑夫主力大军,楚国已被十面包围!” 在周殷看来,局势到了这种地步,再加上黑夫又善于收买人心,已经没什么好打的了,楚国必输无疑。 面对楚国大厦将倾,各线的楚军部队已经不能做到像之前那般拥有极其坚定的意志,大多数县公,在得知末日将近,无力回天的情况下,纷纷选择了效仿丰沛、梁地的同僚,退守家乡或者投降。 当然,也有依旧对项籍抱有信心,还在对秦军进行疯狂反扑。 这些人,大多数是参与过西河之战的,对西河人举起过屠刀,大肆报复。他们也听说了秦军处死魏人俘虏的事,楚国一旦战败,他们恐怕也难逃一死,所以在江河日下之时,也只能选择拼死搏杀,作困兽之斗。 周殷颔首:“我知道,上柱国一直期盼,希望楚国能出现一场三百年前,楚昭王大败吴人实现复国的大胜,或项燕击破李信式的大逆转!” 于是在这种情况之下,项籍还在发布他的战争总动员令,号召楚人誓死不降,保卫他们的家国,在每一个里巷和秦人殊死而战。 最初楚人还战战兢兢地拿着武器,但当他们发现,敌人并没有绝灭楚人的打算,甚至还口口声声说要从项籍手底下“解放”他们时,谁tm会理会这道命令。 面对这种情况,项籍只能用一件事来鼓励众人继续相信他。 “吾举兵以来,无一场败仗!” “上柱国。“ 周殷沉重地说道:“从两年前起兵起,将士们随上柱国南征北战,起淮南,夺东海,定陈郡,攻砀郡,临三川,渡大河,入关中,屠西河……而后又奔袭千里回援淮南,南击衡山、南郡,却无功而返,又跑到中原与秦军苦战,败彭越,只要是上柱国为将,的确没有一场败仗。” “但吾等,真的已经累了,磨破了十多双鞋履,身边的乡党越来越少。“ “而百姓们,他们已将子弟送入上柱国军中,多已战死,也不愿再做更多牺牲,上柱国恐怕不知道罢,在陈地一些地方,楚人开始早早将家里的被褥悬挂在窗外,作为投降的标志,他们甚至哀求楚军士兵不要再保卫他们的乡里,以免在最后时刻惹怒秦军,遭到灭顶之灾。” “可上柱国,你却下了一道什么命令?” 而与黑夫那边竭力争取人心呼应的,却是项籍要求“焦土作战”的命令。 根据以空间换时间,牵扯黑夫补给线的战略,项籍要求,睢水以北,颍水以西,所有楚人都进行迁徙。 地不分东楚西楚,人不论老幼,皆有守土抗秦之责! 他希望如此,但却没解决一个问题:要他们抛弃即将成熟的庄稼,离开祖辈生活的土地,谈何容易?且百万楚人徒步迁徙根本得不到安全保障,要经受大雨折磨,到了地方,也没有任何食物可供应,连项籍的军队,都已经开始缺粮,在仰食桑葚了。 于是说来说去,只剩下了楚军中一句空洞的口号: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是项籍的怒喝,他希望用五百万楚人的玉碎,叫秦人见识一下楚国的尊严和骄傲! 这只已屹立了八百年的凤凰,已涅槃重生过一次,它还不打算死呢! “玉碎?” 却周殷却对此哈哈大笑: “但上柱国,你想错了一件事,大家都只是瓦。” “只有你这项氏贵胄,才是玉啊!” …… 配角死于话多。 周殷死了,是项籍亲自斩下了他的头颅,他的血流进了睢水里,脑袋用现砍的竹竿高高悬起,插在睢水岸边,作为对心存侥幸者的告诫,每个渡河的楚卒,都会看上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一场叛乱似乎平息了,但周殷的话在项籍耳边回荡,如战鼓一般刺耳和残酷: “人皆贪生恶死,十多年前,楚人已经瓦全过一次,只要能活下来,还介意,再来一回么?” “既如此,要碎,便由吾等,将上柱国先击碎了罢!” “这便是,我伙同有同样想法的将士,欲刺杀上柱国的原因!“ “承认吧,项羽,这场仗,楚人已输了!” 回过头,项籍看向因只能喝粥而饥肠辘辘的楚卒,不敢直视他目光的将尉,楚军的士气,似乎更加低落了。 “我还没输。” 项籍只能心中重复这句话,露出笑,对所有人鼓劲道: “秦军举兵,十面包围楚国,可实际上,黑贼已犯了兵家大忌,他兵分十路,看似人众,实是敌分而我专!” “决战的时刻,到了!” 在渡过睢水后,召集英布、龙且、虞子期等将尉军议时,项籍掷地有声地说宣布了楚军的战术: “管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定要将这十面之敌,各个击破!” …… PS:今天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11章 抵足而眠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陈君。” “拜见陈君。” 从陈平进入谯县夏公大营开始,一路便受到了无数人的行礼作揖。 但除了章邯、桑木等人外,其余的脸都十分面生,尤其是文吏,几无一个相识,毕竟这些人,多是黑夫开始南征后逐渐吸纳招募的。 比如掌控羽翼营的陈恢,砀郡守、驷车庶长郦食其,中更、南阳丞随何,更是近两年才陆续投靠黑夫,如今都已身居高位。 “我辟处胶东,却是落了伍啊。” 陈平如此笑言,可实际上,他的地位,是众人比不了的:陈平不但有最老的资历——十七年前在魏地便开始追随黑夫,多献阴谋,拥有丰富的治郡经验,以及对未来治理天下的思考,更有无与伦比的忠诚。 至于陈恢、郦食其等人,皆是靠游说而居于高位,但要论治国之术嘛,只能一般般,也许能混上侯位,但在职位上,以后顶多为九卿,难有太大提升。 所以一路来,无人敢对陈平怠慢,一个个都朝他作揖,口称陈君——群臣暗地里是有相互排名的,北伐战争后,第一批的四名关内侯韩信、东门豹、吴芮、赵佗,可谓四大将军,皆能独当一面。而陈平和萧何、张苍、陆贾三人一起,又并称夏公麾下的四大文臣! 这四位文臣皆为九卿,众人都觉得,以后夏公的左右丞相,必从四人中择取。 于是,四人便形成了隐隐的竞争关系。 但当先行派到中原来负责大军与胶东联络的“胶东系”吏员娄敬将此事告诉陈平时,陈平却淡淡一笑,并未当回事。 这或许是因为,萧何、张苍、陆贾,虽各有所长,但亦有所短,与陈平“黄老、阴谋”的相性并无冲突,他还有一点是三人比不了的。 陈平能为了黑夫的大业,干脏活! 要非要说与他相性相冲的,只有一个人,一个神秘兮兮的家伙。 “黄石先生怎么不见?”陈平与众人见礼后,问羽翼营的陈恢道。 陈恢笑道:“黄石先生只在摄政身边进言献策,绝少与吾等凑在一起。” 郦食其倒是咳嗽道:“黄石先生体弱,离不开药石,绝少在外边露面。” 这陈恢与郦食其二人话里带着火药味,陈平看在眼中,微微一笑,有些遗憾地说道:“我在胶东时,拜访了胶西盖公,与之学黄老,受益匪浅。” “闻黄石先生亦好黄老之术,有机会定要一会详谈。” 他隐约猜到,那位黄石先生是谁。 就在这时,却有号角声声响起,远处车马喧嚣,旌旗招展,是夏公巡营归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黑夫的车还未停稳,便跳了下来,一边朝这边快步走,一边哈哈大笑,张开了双臂。 “陈卿啊陈卿,可算将你盼来了!” 陈平连忙上前下拜:“臣,见过主君!” 别人叫摄政、夏公,他叫主君,关系自然是不同的。 他却被黑夫扶住,陈平抬头时,瞥见黑夫左右空空如也,并没有那位“黄石先生”。 看来黑夫虽用其人,但在关系上,却仍然有防范,隔着一层啊。 黑夫孰视陈平,发现他也和自己一样,从昔日的英朗青年,变成了有些抬头纹的中年人,胡须蓄得老长。 “你我多少年未见了?” 陈平感慨道:“碣石之会后,再未与主君相见,整整五年了。“ 黑夫继续问道:“汝妻、子可还好?” 两家关系非同一般,当年在北地时,陈平家就住在黑夫家隔壁院子,共用一套供暖,到了胶东,陈平的孩子也是尉破虏的玩伴。 陈平笑道:“吾妻总算吃惯了海边食物,不念叨回阳陵县了,吾子陈买,也已到了识字的年纪,可以入咸阳,陪两位小主君读了。” “善。”黑夫点头,高声笑道:“等天下大定,你便随我还朝,你这宰牛刀,当用于宰天下,不当只宰一郡!” 身后的陈恢、郦食其众人皆了然,心道: “夏公未来的左右丞相之一,定下来了!” 却见黑夫拍着陈平,让他入大营详谈,甚至还笑道: “今宵,你我当抵足而眠,好好说说这五年!” …… “臣今日来见主君,有两桩关系到天下安稳的大事,一件远,一件近。” 他们都明白,这只是在群臣面前表示对老伙计的亲密话,入了营后,陈平一点骄傲之心都没有,亦步亦趋地下拜,对黑夫严肃地说道。 黑夫颔首:“先说说那远事罢。” “远事,乃是关于燕北扶苏!” “臣每隔半月进禀报一次,主君当知,那扶苏,并非傀儡,更没被刘季挟持,其处心积虑,起于海东,经年便全取两辽。” “去岁,臣虽以逃卒卫满袭其后,又向伪燕国胶东臧荼通风报信,但卫满掠辽东后,东蹿入山林之中,居朝鲜之北,夫余以南,不愿南下。而臧荼无能,在碣石为扶苏大败,臣虽救助了他,并将其残部送到辽东,继续袭扰扶苏后方,但彼辈已然破胆,开春后为扶苏以辽骑破之,只能避居辽南,无力威胁辽阳。” 但陈平的一通操作,起码也耽搁了扶苏半年时间,使他在燕地未能扩大战果。 “至于燕将栾布,则已降于伪代王韩广,如今韩广有雁门、代、上谷、渔阳四郡,拥兵三万,方少却扶苏,使之止步于右北平,难以西进。” 言罢,陈平又诚惶诚恐地再拜:“臣一直以来自作主张,还望主君恕罪。” 黑夫却只是沉吟未言,缓缓道: “你可知,近日得北方之报,说韩信已兵临邯郸,赵国灭亡,指日可待。但北边的代王韩广,已认比他年纪还小的匈奴单于冒顿为父,以儿自称,欲借匈奴之力,吸纳残赵军力,割据代北?” 陈平垂首:“知道,但臣以为,扶苏,是比匈奴、韩广,对主君威胁更大的敌人!匈奴乃外患,扶苏却可能造成内忧,臣只怕关中一些人,会生出异心来,这才是会动摇主君根基的……” 黑夫道:“如何处置那位‘召王’,我自有定数,必不会让你担心的事发生,且说说近事罢。” “近事,便是即将到来的决战……” 陈平负责的是正北沛县、齐地彭越、胶东曹参、东海齐商贾船队四路,他此番南下,也是要禀报各路的进度。 “十三家商贾皆发私卒,归曹参统御,拥兵三万南下,已破琅琊,取郯县,如今或已至于下邳,与江东舟师会师。” “而齐商贾船队,也已封锁东门阙,占领朐县(连云港)。” “彭越回到济北后,已杀田广,囚鲁儒,又发卒五千南下,配合丰沛诸豪杰五千人,重占被楚人抛弃的彭城,兵锋袭扰睢水以北。” 黑夫的“十面埋伏”之策渐渐成型,大黑蟒将怀中的楚国猴子越缠越紧,只剩下一口将它吞掉了! 陈平道:“但这楚狙并未放弃抵抗,它的牙齿,依然尖锐,足以撕破鳞片,甚至威胁到七寸啊。” 黑夫颔首:“我明白你的意思,正如兵法言,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看似十路包围,但却将我军兵力分散了,而项籍则收缩战线,将兵力集中,这是想将我军各个击破啊……” 别以为以多打少就容易,在这通讯不便的时代,协调各军会战,便是一件大难事。 但黑夫,却不打算十面进击:“我看似分兵包围,实则譬如捕鹿,诸路掎之,而主力角之!” “其他九路,皆为掎,各占一地,或彭城,或徐县,或下邳,不断袭扰楚人,但不得轻易冒进。唯独西路陈郡、砀郡的十五万大军,将不断向东逼迫,楚军已退无可退,要么挑一路进攻,寄希望于打破包围,要么,便只能调头向西,与我决战!” 不论哪种,现在主动权都在黑夫这边。 现在万事俱备,只剩下一个问题: 是否要维持战线,等待韩信灭赵后南下? “不。” 黑夫也曾犹豫过,但现在,他已做出了决断: “让韩信专注于北方。” “灭亡楚国的最后一战,由我来亲自指挥!” …… PS:今天还是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12章 死亦为鬼雄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曾几何时,黑夫一直以为这首唐人白居易的《古原草》说的是北国草原,后来才知道,其实是淮北的一处地方:符离。 “九夷之地,方圆千里,有符离之塞。”这处位于淮北之地的小县之所以叫做符离,是因附近产符离草,也就是莞草而得名。 据说,这是楚国东迁后,主要的军马培养基地,靠了这儿出产的马匹,楚军才能组织起一支车骑部队来——虽然南方马多矮小,远不如北马雄壮,耐力虽好,但冲锋陷阵起来总还是处于劣势,只算聊胜于无。 八月中,宽广空旷的草场在离山下方延展开来,随着秋天到来,草叶干枯泛黄,变成了一片青铜色,风起云涌,长长的草叶摆动一如波浪。 当然,这是秦楚两军在此决战前的景象,一场二十多万人的大会战,彻底改变了这儿的容貌。 现如今,从离山一直延伸到睢水边,数十里之内,青铜色的草原上尽是人马尸骸,流淌而出的鲜血将草地染成了不详的红褐色,又被无数双脚踩成了烂泥地。大群大群的乌鸦闻到气味,在死者头顶的天空上往复盘旋,这是为它们准备的盛宴。 天上除了群鸦,还有浓烟,双方为了赢得胜利,无所不用其极,一些在战役中,被营火、烟矢波及的地方,燃起了大火,放眼望去周围尽是焦黑的草炭,发光的余烬自烟幕中升起,朝天空飘去,仿若千百只新生的萤火虫………… 当火焰终于熄灭,地面稍稍冷却之后,时间已近傍晚,残阳如血,濉水里也尽是血淋淋的尸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用屈原这首赋来形容此战,再恰当不过。 黑夫穿戴着一身秦军高级军官的甲衣,胄上竖着长长的白羽,他下了戎车,徒步行走在这战后草地上,足下皮鞮沾满了泥土和鲜血。 他身后则跟着持剑盾护卫的短兵,哪怕战役已结束,依然警惕万分,以及大批面露喜色的官吏将尉,他们是这场仗的幸存者,也是胜利者,依然在谈论着持续了一整天的战斗,意犹未尽。 但黑夫只是皱着眉扫视四周,站在高高的离山顶,这是楚军的大本营,此刻已尽数被毁,感受着呛人的烟味和血腥味,甚至还有屎尿的味道。 这就是战场真实的气味,跟浪漫史诗一点沾不上边,当然,事后总会有文人墨客将这场仗加工成那般模样。 他转过身,询问亦步亦趋的叔孙通道: “记下来了么?” 叔孙通虽然胆大,可行走在尸山血海中,依然面色惨白,与染了墨的指尖正好呼应,他只唯唯诺诺地说道:“记下来了。” “念。” 叔孙通展开手里木板衬着的白帛,念道:“元年八月初十日,夏公与将尉兵共击楚盗,与项籍决胜符离。夏公之兵可十五万,章邯为本阵自当之,东门将军居左,陈婴将军居右,夏公在后,吴广在夏公后。灌婴、周苛在左右翼。” “项籍之卒可六万。章邯先与项籍合,不利,却。陈婴为楚英布所击,亦却,东门将军破而入,杀项梁,楚盗不利,时曹参从东方至,与灌婴、周苛袭楚之侧,夏公自将兵复乘之,大败楚于符离,籍独以数千残卒南遁……” 还没念完,黑夫就骂了起来: “你这儒生,平日里的文章花团锦簇,引经据典,一到关系戎事,便忽然失了灵性,连基本的过程都写得语焉不详。” 叔孙通只好不断认罪,又道:“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臣亦然,军旅之事,未及学也,记述不当,还望夏公治罪!” “那要你有何用?”黑夫白了叔孙通一眼,将他轰走。 让叔孙通这不识兵事的儒生来记录战争,还真不如军法官双眼看到,原模原样记下的这半个月来的事: 十面埋伏,这是黑夫的战术,通过各路秦军大纵深的战略包抄,不断压缩楚军的生存空间,让他们腹背受敌,也无法效仿项燕当年对付李信的,以空间换取战机,将楚军逼迫在淮北地区,最终达到聚歼的目标。 而项籍则是想以专对分,始终集中兵力,避免楚军受过多损失,试图寻找机会,利用各部偏师难以统筹的弱点,将黑夫的各路分兵各个击破。 还真让他找到了机会,南方副将吴芮手下的越兵军纪很差,容易冲动,见利则进,全然忘了半年多前曾被楚人打得大败,他们越过徐县劫掠淮北,结果被项籍消灭,杀三千人,越校华毋害战死。 在羽翼营臭皮匠们的提醒下,黑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八月初,他下令各路停止前进,唯独让都尉骆甲,带着一支两万余人的军队作冒进状,配合泗水郡周苛,试图进攻符离塞。 这是黑夫的诱饵,但楚军不能放任骆甲、周苛不管,一旦对方占领符离塞,泗水、胶东的军队便可由此南下,配合从陈、睢阳东进的黑夫主力,将楚军团团包围。 于是项籍做出了响应,在符离狙击骆甲、周苛,取得小捷,但等此战告毕时,黑夫的大军已迅速从睢阳、城父向睢水包抄,将项籍阻拦在了符离塞…… 从五月到八月,从梁地到淮北,经过长期的周旋后,双方的决战,终于在此地打响。 此时黑夫拥兵十五万,左右还有总数近十万的几路军队闻讯赶来,完全占据战略优势,可以选择决战或固守。面对楚军背水一战的姿态,他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效仿当年的王翦,欲掘壕固守,消磨楚人的锐气,同时等待援兵。 越是拖下去,战局就越是对秦军有利。 于是同样意识到这点的楚军,率先发动了进攻…… 双方在符离的草原上交战,秦军在西南,位置偏低,楚军在东北,背对睢水,占据了离山的制高点。 正如叔孙通记述的,黑夫点了太仆章邯为前军主将,卫尉东门豹为左翼,东海郡守陈婴为右翼,他自个与一万短兵亲卫坐镇后方,吴广带着预备队军后待命。章邯率主力十万向前推进,尽管秦军士气、甲兵占优势,但在地形不利的情况下,进展并不顺利,按照作战计划,开始徐徐向后后撤,引诱楚军以为自己得胜,进行追击。 楚军果然追击,黑夫遂令左右两翼向前推进包抄,但项籍在布阵时玩了个小花招,他让精锐集中在右方,由英布指挥,结果使得秦军左翼的陈婴碰了个跟头,一度受挫。 好在黑夫采取了与项籍同样的战术,将精英部队放在右路,交给东门豹指挥,期望在这里突破,迂回到侧后攻击楚军。 于是就同时出现了双方右翼占优,而左翼受挫的局面,双方士卒在长达十数里的草原上混战在一起。双方彼此以死相拼杀红了眼,仿佛楚和秦两个邦族的新仇旧恨要在此一并清算。 在这场混战中,楚人的单打独斗和秦军的组织纪律性形成鲜明对比,后者始终保持严整的队形互相照应,并渐渐取得了优势。 秦军右翼方向,东门豹的推进显然快于楚军英布,并有吴广带着更多预备队加入,顶住了本来呈现溃败之势的左翼,眼看胜利天平渐渐朝秦军偏去,项籍开始了一场冒险。 他将本阵交给项梁指挥,自己率领数千近卫车骑,从侧后方直扑黑夫的帅旗! 这批人都是最早追随项籍的,人人抱定必死的决心,项籍更挺戟冲在最前面,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他们连破几个小阵,竟直直冲到了黑夫的短兵亲卫面前! 曾经很多次,项籍都靠斩首的赌博式冲击,在勇气和运气的加持下,打赢了仗,比如鸿沟之战对涉间,比如淮南之战对越校,比如彭城之战对彭越。 吸引对方主力后,车骑袭后,一冲必动! 但这一次,他面前挡着的,却是从武昌起兵后,一直追随黑夫的南郡短兵,他们能听得懂对面楚人叫嚣,甚至于,射来的箭从脸旁擦过,将袍泽射倒,但短兵们,却好似扎根土中的白杨,死死站稳队列,绝不挪动半步! 而黑夫亦然,为了避免戎车马匹受惊乱跑,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他甚至将自己的帅旗安置在一座固定的哨塔上,自己拄剑伫立于上,指挥全局,从始至终都不挪动半步,眼看楚人来袭,只是一挥手,使弩兵御敌! 于是,迎接项籍的是如飞蝗般的弩阵飞箭,发射的羽箭如此密集,以至于在空中相互碰撞,甚至还有安放在此的巨型床弩“歼星弩”迫不及待发挥他在野战中的威力,此弩箭杆粗如孩臂,一旦中招,人马俱死,哪怕再厚重的战车,也挡不住歼星弩来上一下! 更何况,侧翼还有灌婴等人统帅的北地车骑在蓄势待发,他手下的塞北骑兵多是来自新秦中,娴熟马技,用的也是身强体魄的河西马、塞上马,平均下来足足比楚马高了半个头,当灌婴带着秦车骑将楚军车骑拦腰截断时,楚人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车骑无双…… 纵然项籍个人武力惊人,又善于寻找机会进行突击,也难敌黑夫早已布下的准备。这次,就算他再使劲瞪眼睛也不管用了,身中数箭,几乎被插成了刺猬,只因为甲厚,才只是受伤,依然未死,被项庄拼命救了回去。 随着项籍对黑夫帅旗的进攻失败,匆匆撤回,这场战争的胜负也决定出来了。 楚军右翼不再有优势,左翼渐渐溃败,中军遭到秦军夹击,手持长矛长戈向前挤压的秦卒,正好起到一块砧板的作用,而解脱出来的灌婴车骑,则如同黑夫手里的一把锤子,对准楚军背后痛下杀手! 当曹参的前锋也渡过睢水抵达战场时,本就动摇的楚军彻底崩溃了。 唯一可惜的是,因为地形限制,人数只是对方一倍的秦军未能完全包围,项籍、英布等人带着数千残卒冲破秦人,向南方溃逃。 “尉阳、吴芮正从南方赶来,项籍会一头撞进他们的包围圈里。” 这一点黑夫倒是不愁,这次,项籍可没有一个江东可过。 天快黑了,黑夫依然在战场中视察,双方阵亡将士的尸体堆积如山,俘虏倒是很少,能跟项籍到现在的,基本都是死硬分子,他们不愿降,各自为战而死,秦军也少留俘虏,首级倒是砍了一地。 一个熟悉的面孔闪过,黑夫让御者停车:他看到骑司马杨喜头上缠着纱布——他的耳朵被齐齐削去,正单膝跪在离山脚,一具盖着军旗的尸体面前,手里捏着个酒葫芦,自己喝一口,又朝脚下倒一口…… 黑夫对杨喜是有印象的,这个在蓝田大战里率先投降的年轻人,在加入他们后,却在西河之战里表现英勇,黑夫特地卓拔了他,还附赠了一个胡亥的妃子…… 他下了车,来到杨喜后面。 “死者是谁人?” 杨喜正在那一边抹着泪一边笑,闻言回头,见是黑夫,连忙下拜:“敢告于夏公,此乃李必都尉麾下司马,名鸠博,关中频阳人也,因常好酒,吾等称之为酒公。” 黑夫似乎听人说起过:“是参加过始皇帝时灭赵、灭燕、灭楚等战的那一位老司马么?” “正是!” 杨喜没想到黑夫居然知道酒公,说道:“司马虽脾性不好,喜欢酒后妄言,常受惩处,但他熟悉关东道路,知晓敌军战法,三川之战,芒砀山之战,皆有建功。” “此番与楚盗决战,酒公更是亲率兵卒,数却楚军,突入右翼,与楚人鏖战,斩连敖一人,杀兵卒无算,最后项梁欲走,他带着数十名骑士,突入楚盗本阵,击杀项梁,只可惜,旋即又为项梁亲卫所伤……” 声音没有黯淡,反而越来越高昂,杨喜为酒公的骁勇而骄傲。 黑夫静静听着,颔首道:“这位酒公可有什么遗言?” 杨喜道:“他出关前说过,不管是生是死,这都是最后一次出关了!只望子孙后嗣,不必再如他一般,年年征役,岁岁戍边。” “这份期望,是始皇帝未做到,而我承诺过的,必将达成!” 黑夫重重颔首:“他的尸骸,会与其他战死者一同,体面送回关中,安葬。” “夏公,此言当真?” 另一个声音传来,却是旁边守着三五具同袍尸体的秦卒,他被黑夫的亲卫所栏,跪下大声用安陆话喊叫。 黑夫让亲卫放此人过来,孰视良久后道:“你莫非是我在武关时表彰过的南郡民夫,你叫伯……?” “是,正是安陆人伯劳!今为屯长!”见夏公居然还记得自己这个小老乡,伯劳十分高兴,又问道: “夏公,所有战死者尸骸,皆能归家安葬么?” “能。” 眼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黑夫重新站上戎车,大声说道:“十余年前,有三百南郡同袍战死于鲖阳,当时我便立誓,要带他们回家。到了第二次伐楚,我散尽财帛,购买了三百棺椁,将他们送回南郡!立下了这世上第一个忠士墓园。” “今日战死者,与当时一样,是为了统一大业而死。在出关前,余便让军法官,给每人都发了小木牌,上名氏、籍贯、军中编属,以备辨认。狐死必首丘,黑夫必不使功臣骸骨暴露于野,孤处他乡,不得血食。” “若木牌丧失无从辨认者,于本地建忠士墓园祭祀,能辨认者,他们的尸骨会暂时在本地安置,符离会修建一座棺材工坊,砍尽这满山好木,砍遍睢水两岸的良材,征召整个中原的车辆,也要将他们送回去,不管是关中、南郡,还是南阳、蜀中!” 这一场决战,楚军死了近六万,而秦军,也战死了近万,并有上万人受重伤,他们里面,大半的人会不治而亡,接下来死者还会继续增加,最终可能会到达两万。 所以,这是个巨大的工程,将耗费钱帛数千万,但黑夫话却摆在这了。 “慢慢迁,一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五年,只要是能找到的,必使诸将士尸骸尽数归乡!” “万岁!”不知是杨喜先喊的,还是伯劳先喊的。 “夏公万岁!”万岁之声此起彼伏,让黑夫难以继续说话,他只能几次制止,众士卒声音才渐渐低了下来。 黑夫继续道:“不止如此,待朝廷财赋宽裕了,我不会像始皇帝那般,修筑宫室,而是会为今日战死者,为这数年来,为了推翻胡亥暴政,为了重新统一天下,而牺牲的忠士们,立一座大石碑!” “这碑就叫:‘英雄碑’!” “英雄碑?”士卒们面面相觑,他们都说过,夏公是勘乱救命的大英雄,也以为,这名号,是夏公专属。 但黑夫,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我曾与人说过,这硕大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没错,那种一朝拔剑起,却给苍生带来十年劫难的‘英雄’‘豪杰’,余不认!” 远处,戴着面具的黄石先生静静矗立,风从睢水上刮来,战场的恶臭熏得他有些摇晃,这曾是颍川差一点就要面临的场景。 而现在,听到此言,他却微微点了点头。 这熏臭的残局,好像真有一丝清风吹过,让人不至于那么绝望。 黑夫的声音在继续,在兵卒中一传十十传百: “只有那些为了天下统一大业,为了黎民能男乐其畴,女乐其业,四海休战而付出牺牲的人,才配得上这称谓!” “在苦战后还活着的人,哪怕只是黔首,小兵,从今往后……” 黑夫朝幸存者们拱手,长作揖道:“皆是英雄!” “而战死者,亦为鬼雄!” …… “今日决战的场面,也要篆刻在英雄碑的石浮雕上,树立在咸阳宫门前,要叫众将士的事迹,众将士的名字,永垂不朽……” 黑夫让差点失业的叔孙通记下此事,等回到关中要交给奉常陆贾及少府张苍操办,说话间,忽有大雨倾盆而下,他们只能在撑开大伞的戎车下避雨。 雨水冲刷着战场,将血水冲入睢水,也让地面变得更加泥泞。 就在此时,前去追击敌军的灌婴却派人回来禀报,信使扑通一声,拜倒在泥水里,却满脸的欣喜: “灌郡尉回报夏公,奉命逐楚盗,沿途百里,斩首三千余,江东水陆之师,亦占领蕲县。项籍残部三千,入蕲不得,被我数万之师,困于蕲县北部,大泽乡中!” “大泽乡……” 黑夫念叨着这三个字,旁边的谋士、将尉们都在相互庆贺,唯独他知道,这个地名,意味着什么…… “冥冥之中必有天意哉?” 黑夫走到雨中,仰天大笑起来,那些丝丝垂下的雨线,仿佛真是在操纵王朝、个人命运的线,将他们这些参与者,一点点引向终章的位置。 又或者,拨弄这些丝弦的,是苍生之愿,希望早日结束战争,开始新生活的大愿? “也好。” 黑夫嗟叹道:“就在这个原本一切开始的地方。” “让这场本不该发生的战争,结束罢!”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13章 开始和结束的地方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吴广,你可知前方是何处?” 战后第三天,天蒙蒙亮时,秋雨还是在下,行军中,黑夫也没有躲在厚实的车子里,而是简单顶了个斗笠,将负责后军的吴广唤来问话。 吴广投靠黑夫两年了,过去只任司马,今年来运势不错,做了能独当一面的都尉,在河东作战时打了蒲坂之战,黑夫东出以来,将吴广放在他熟悉的汝南陈地位置,代替战死的共尉,又为陈郡尉。 符离之战中,吴广以后军趋敌,顶住了左翼差一点的溃败,立了些许功劳,如今再升为陈郡守,一下子成了两千石的大吏,黑夫甚至已将他放进了战后封关内侯的诸多人选中…… 他显然比陈胜,混得更好了。 忽然被夏公传唤,问起前方来,吴广自是诧异,老实道:“只闻是泗水郡蕲(qí)县,大泽乡。” “来过么?”黑夫看着两旁被秋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树林道。 吴广道:“下吏虽做过阳夏县邮吏,但三十岁前,都没离开过陈郡。” 因为黑夫蝴蝶翅膀的作用,吴广与大泽乡是擦肩而过了,他和陈胜起兵的地点,恰恰是黑夫曾战斗过的地方:鲖阳! 据吴广说,他们还是受了黑夫“公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鼓舞…… 而如今陈胜远在燕地,也举了响应夏公的旗帜,苦等着韩信去救他出代、赵的包围,或许以后,他能和吴广再度相聚,同为一朝之臣罢。 显然,这个位面里,大泽乡跟陈胜吴广没了联系。 反倒和黑夫,有些因缘! 也许是年纪大了,也许是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黑夫忽然变得有些怀旧,等抵达秦军的包围圈的指挥部——大泽乡乡邑时,又招来此战最大的功臣东门豹,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东门豹昨日以右翼秦军击破楚左翼蒲将军、虞子期部,立了大功,斩首过万,一个彻侯之位,是跑不掉了。 所以升职的速度,真的跟个人能力没啥太大关系,黑夫现在对韩信是隐隐压一手,对东门豹却火速提拔,必使其地位相当。 这也是黑夫坚持自己指挥的原因,不只是对己方实力碾压的自信,听说现在韩信已经足够傲了,对自己调灌婴南下颇为不满,要是这场仗也是靠韩信才打赢的,这小子,鼻孔不得朝天呢! 而东门豹对此处还真有点印象:“十六年前,曾随主君来追楚残兵,在此避雨。” 他们的确来过,那还是十六年前,王翦与项燕蕲南决战之后,项燕战死,十余万秦军兵卒分成二三十部,开始从战场上散开,追杀溃散的楚国败兵。(见278章) 那时候,楚兵大多失去了建制,多者千余人,少者数十人,没了项燕,他们就失去了团结的主心骨,被秦军打得丢盔弃甲,星散而遁。 黑夫带着千余人向北追击,没逮到什么大鱼,只砍了百余级楚人溃兵首级,还在一天傍晚,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就像现在这场大雨一般。” 黑夫抬起头,和那时有些破还漏雨的伞不一样了,他头顶是厚实宽阔的“盖幔”,但撑伞的人,却不再是那时候的亲卫牡,而换成了两个壮实的安陆小伙。他们眼神好,腿脚棒,注意力全在黑夫身上,仿佛让一滴雨落到夏公身上,都是失职。 闪电划破阴霾的天际,骤雨倾盆而泻,打在盖幔上滴答作响,地面顿成泽国。 于是他们为了避雨,进入了名为“大泽乡”的小邑——在秦军地图上,连名都没的穷僻地方。 “那时候,邑中人闻秦军至,皆逃,只剩下一个腿脚有伤的老叟,以及他在发烧的小孙女,未及走,我还记得,他那小孙女,容貌有些特别,左脸颊上有被火烫过的痕迹,很是怕生……” 回忆间,灌婴他们却押着几个当地人过来拜见黑夫,说正是这几个大泽乡本地人,提供了楚军的去向。 灌婴禀报:“昨日黎明时分,楚军溃败至此,迷失道,问邑中人,邑中一农妇绐曰‘左’。楚军左,乃陷大泽中,以故吾等追及之,于泽外四面,围之三重!别说是人,一只硕鼠,也跑不出去!” “是谁给楚军指了错的路?”黑夫问道。 众人拜在黑夫面前,讷讷不敢言,倒是一个怀抱三四岁孩子的女子引起了黑夫注意。 她大概二十上下年纪,左脸颊有通红的疤,大概是小时候被烫到的,再看其说话时露出的牙齿,曾次不齐,小时候多半没过什么好日子。 这也许,就是十六年前,黑夫他们当年所见的那个小女孩,只是时间隔得久,那时候她又小,似乎没将眼前这黑脸“大官”和多年前的黑脸小秦吏联系在一块。 “楚将军问路,是我给他们指了大泽的方向,说成了小路,这才将他们陷在里边。” 女子紧紧抱着娃儿,对“出卖”同胞丝毫没有愧疚,问及原因,竟也振振有词。 “半年前,彼辈抓走了我夫,说是要抵抗秦军,去当楚兵。” “汝夫可归?” “同乡让行商带话回来,说是死了。”女子面上闪过一丝愤怒。 “他可能,是与吾等作战时死的。”黑夫说道。 女子却很固执:“小民不知他死在哪,被谁杀了,我只知谁抓走了他,然后再也未回来过!” 她又骂道:“自从彼辈起兵以来,本乡就没落得好,赋税徭役,比过去更重了,天天打仗,稻子也没好好种,眼看就要收割,几千人跑来一踩,全没了!” 可见楚军,即便是在楚地,其实也没那么得人心。 说到这,她难过得蹲了下来,抱着孩子痛哭,大泽乡的邑人也苦着脸,邑北的稻谷全毁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冬天,该怎么过……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军队开过,为了就食于敌,每一粒粮食都会搜走,跟蝗虫过境没什么不同。 至于开过的是秦军还是楚军,区别其实也不大。 “汝等诱敌有功,秋冬的粮食,来年的种子,都会由新的泗水郡府发放。” 黑夫让已升任泗水郡守的周苛记下此事,未来的泗水郡府,将以丰沛人士为主建立,这群人历史上撑起了初汉朝堂,撑一个郡府,应该没问题吧。 “再下军令!从今以后,凡我军所过楚地郡县乡里,敢踏谷田者,踩死了几株粟稻,就笞几下,哪怕是我犯了法,也不例外!” 说归说,到时候黑夫可不想割发代屁股…… 不提大泽乡人欣喜道谢,黑夫起身来到里闾外,却见雨水渐渐变小,他不由嗟叹道: “和十六年前,不太一样了……” 那时候,这女子的祖父,可是不管怎样都不肯交待楚兵逃匿的位置啊。 黑夫走出门,外面是雨后晴朗的阳光,他眯起眼,喃喃道: “这一次,哀郢思念故国的哭声,也许,不会在这个乡邑响起了罢?” …… 离开大泽乡继续向南,大概十里开外,便抵达了楚军陷入的泽外。 此泽广数十里,大泽乡因此命名,泽中有干旱的陆地,可通外部,但每逢大雨,就会被水包围,泥泞不堪,不小心还可能陷进去,大军一旦进入,除非自然水干,否则绝难脱身! 自此往南仅三四十里,便是项燕战死的蕲南…… 十六年前,黑夫听说自己来到的是大泽乡时,只觉得,这是一切结束的地方,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那时他回过头,看着渐行渐远的大泽乡,还有出来后远远看着他们离开,眼神中已不知是畏惧还是仇视的爷孙俩,他仿佛看见,一个幽灵,一个名为国仇家恨的幽灵,已在这荆楚之地上徘徊,经久不散! “十六年前,我们跟着秦始皇帝的旗帜,挥师南下,灭了她的肉体,但她的魂儿,依然在。” 存续在“亡秦必楚”的预言和幻想里。 蔓延在贵族士人们念念不忘的八百载辉煌里…… “是仇恨、不甘、侥幸、煽动,加上苛政、厚敛、重役,种种因素,支撑着楚人复辟,与吾等苦战至今。” 黑夫承认楚人反抗有一定正当性,但这种正当性,在第一次屠城后,早就荡然无存了,而他的回答,必然只有代表朝廷的专制铁拳! 统一不可避免,分裂必然失败。 “现在,我要连这最后的魂儿,也一起灭了!” 黑夫不灭五国之,唯独要绝楚国之史!民间的衣冠、风俗、言语甚至是信仰,都可以保留,但官方的痕迹,却必须毁灭殆尽!《梼杌》、《鸡次之典》,除了在充作大图馆的阿房宫保留一份封存百年才能解密的孤本,以待千百年后,后世学者研究外,其余统统都得查抄焚毁! 他保留了韩、齐的豪杰势力,让他们继续做县令,最大限度保证和平解放。却定要将楚国的大贵族们,一一剿灭殆尽!昭、景、屈、项,这一次,将不会再有一个子孙能苟全于世! 该宽容的地方一定要宽容。 该狠心的时候,也要能狠下心,除恶必尽! 雨已经停了,但泽中水泊仍在,秦军的将尉们在商议,是长期围困,还是冲进去剿灭仅存的楚军。 这时候,多年未见的尉阳也来拜见,黑夫笑眯眯扶起自己的侄儿,问他已经有几个儿子了?又像当年在安陆家中时一样,对他道: “吾侄啊,为我唱首歌罢。” “什么歌?” 尉阳倒是一愣,过去仲父富贵归乡,常让他和妹妹站在庭院里,相和而歌,他则打着节拍,一家人其乐融融,还要弄出些声响,好让大母高兴。 “哀伤的歌,葬歌。” 黑夫看着被团团包围的大泽中,升起的几柱炊烟,仿佛是野地下葬前点燃的香火。 “吾等家乡南郡的歌。” “楚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14章 骓不逝兮可奈何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大父,请带上我!” 梦中的项籍,还是那个没有车轮高,却在戎车旁拼命奔跑的少年。 “你还太小。” 大父项燕站在车上,转过身,他的戎装似火一般艳丽,浓浓的胡须遮蔽了系带,对他们慈祥而严厉。 “那籍儿何时能上战场?” 一根兵器从车上被扔了下来,一起留下的,还有父亲和项氏叔伯兄弟们的笑声: “等你至少有六尺短戟那般高,便能与吾等一同,去战场上杀秦寇。” 他只能拾起短戟,将它高高举起,对着车队远去的烟尘大呼: “大父此去必胜!” “楚必胜!” 那时候在项籍心里,作为上柱国,所向披靡的大父,曾杀秦七都尉,大败李信的大父,不存在败的可能。 直到噩耗传来。 那时候他才知道,对楚将而言,一旦战败,就只有一个选择: “死!” 如此大喝着,项籍从梦里清醒过来,满头是汗,这是一间狭小的帐篷,架在一个刚开辟的树丛中间,落脚就是湿润的地面,他甚至能看到一只受惊的蜥蜴从缝隙里爬了出去。 这便是他们被困住的地方,名为大泽乡的沼泽,那该死的田妇给他们指了错误的路,楚军残部一头撞了进来,又遇大雨,竟脱身不得,结果被不断赶到的秦军团团包围。 而项籍身上,从额头到腿脚,也满是伤痕,最严重的一下,是一枚锋利的箭矢刺破了甲,扎进了他的背上,尽管已简略处理过,但仍然钻心般的疼。 这是项籍起兵以来,受伤最重的一次,但这些伤,全然没有战败带来的屈辱痛! 现在,随着清醒过来,前日大战失败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浮现,如果如此这般布阵,如果早一点发动冲阵,如果自己再坚决一点,如果…… 没有如果,结果便是他一败涂地! 整整六万楚人,战死在符离,龙且、蒲将军、虞子期,一个个旧部都战死沙场,若非堂弟项庄,部下英布奋力救援,项籍在冲击黑夫本阵失败后,也差点身陷而亡。 于是项籍再度想起了楚国的那个传统: “师出之日,有死而荣,无生而辱。楚之法,覆将必杀,君不能讨,也必自讨!” 这是从屈瑕、子玉、沈尹戎乃至项燕,延续下来的传统,光是春秋,就有17位莫敖,令尹,司马,王子因战败而自杀。这是因为,楚人视尊严胜过性命,不惜为信念慷慨赴死。 春秋时是自缢,到了后来则变成了自刎,甚至还发展出了一套自刎的礼制。 自刎,成了失败者光荣赴义,保留最后一丝尊严的方式。 至少在楚人的脑子里,一直如此认为。 项籍强撑起身,摸了摸身边,空空如也,遂看向一旁一直睁大眼睛,守着自己的项庄:“剑呢?” 多年军旅,剑好似成了第三只手,缺了就空落落的。 但帐篷内守着项籍的项庄,好似预感到了什么,他腰上挂着两把剑,一把是项籍在西河之战时所赠的名剑“工布”,一把是项籍自己的佩剑,此刻牢牢握着两剑。 项庄舌头过去被秦吏割了,无法说话,只能发出呀呀的声音,直对项籍摇头。 “你放心。” “我还不至于到那一步。” “我的剑,哪怕到了最后,也要指向敌人。” 项籍如是说,让项庄将自己扶起来,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外面的骚动。 “何事?” 守在外面的英布来禀报:”上柱国,是秦军在唱歌,唱的还是……“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在符离面对数倍秦卒逼压,仍面不改色的黥面刑徒脸上,第一次浮现了绝望: “是楚歌!” …… “我父魂魄在塞北,流沙走石狂风催。 其日如煎,其月如烩。 塞北不可居,何日来归,何日来归! 我兄肺腑在海东,长天浪涌入云塔。 魂落沉沙,身葬鱼虾。 海东不可居,何日来依,何日来依! 我儿心腹在岭南,毒虫如剑雨如戟。 先断其发,再纹其脊。 天涯不可居,何日来家,何日来家! 唯故园可居,何日来安,何日来安!” 歌声最初很小,好似是几个人的唱和,但渐渐变大,变成了一场大合唱,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韵脚,这言语,确实是楚歌无误,而内容,则颇似楚国传统的葬歌《招魂》,或许便是其中的一个地方版本。 两年前起兵,攻打寿春时,项籍曾高声唱过《招魂》,那时候的他相信,自己已经唤回了迷失已久的,楚国的邦族之魂…… 那一首招魂曾鼓舞了楚人战斗的勇气,但今日这首,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让仅剩三千余楚兵的斗志崩溃! 英布,这个铁打的汉子,此时却斗志尽失,他绝望地跪在泥地里,喃喃道:“秦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 “黑夫军中本多南郡之人,这歌中言语,也确实是南郡衡山西楚之风。” 这一次,项籍却是判断得清楚,这些唱歌的人,要么就是南郡兵,黑夫军队的主力之一,要么则是那些前不久背弃楚国,投降侵略者的无耻县公部属。 但他拎得清,普通士卒却不一定拎得清,当歌声渐渐消停后,就在项籍又因伤势而晕厥的间隙里,从起兵之日起一直追随项籍的亲兵来报: “上柱国,英布带人走了!” “还有千余人随他涉水出泽,向秦军乞降!” 项籍却似乎早有预料,笑道:“英布啊英布,那些楚歌,击垮了他的脊梁,以为这样便能得活,他应该斩了我的头再去。” 英布确实在帐外窥伺半响,但终究为项籍威名所吓,没敢进来。 项庄愤怒地来请示,那意思是,是否要追击?但项籍却摇了摇头: “走吧,由他们去。” “时至今日,愿意走的,都走罢。” “项籍这一次,不带一个不想死的人去死。” 等他重新走出帐篷时,所有人都已聚集到了这儿,原本狭小的泽中空地,竟不再拥挤,大半楚兵都不见了人影。 “还剩下多少人?” “八百。” 项籍惨笑:“当年随我在巢湖起兵的人数,正好也是八百。” 外头响起了鼓点,这是秦军开始向泽中推进了!黑夫终究是没了继续围困的耐心,想要在太阳落山前,结束战斗,灭亡楚国! 项籍的目光,一个个从剩下的人脸上扫过,他素来亲而爱人,几乎能叫出大半士兵的名。 “钟平,我还记得你拿下淮阳城头那天,能将秦人整个举起,扔下城楼,今日又当如何?” “柳季,汝家世代为项氏家臣,汝大父随吾大父战死,汝父为护卫项氏庄园而死,汝藏匿民间,听闻吾起兵,也第一时间响应。” 每点到一个人,那些浑身挂彩,疲倦不堪,却依然死死握着兵器的楚尉楚兵,便会爆发出一声大喝,仿佛他们随着项籍两年苦战,只是为了得到上柱国的一声赞。 有人鄙夷项籍,有人痛恨项籍,有人对他不屑一顾,但也有人对他,发自内心的崇敬忠诚。 因为那些楚人憋屈十数年后,一场场激动人心的大胜! “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二十馀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渡西河,那可是楚人走得最远的地方啊。” 这是项籍的骄傲,也是今日所有在场者的谈资,就像他仲父项梁,在符离之战,双方分开时与他做的诀别一样。 “汝或许会对仲父失望。” “但籍儿,你从未让仲父失望!” “项氏能有你如此英儿,方能在这天地之间,再奏响几声钟鸣!足矣!” 项籍抬起头,如今连他仲父,也已不在了。 “然今败北于符离,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也。”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但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 “我宁愿战死,也不愿意吾等死于饥渴,或苟且于秦人脚边,最后被狱吏羞辱,亡于斧钺!” 没有人会歌颂那样死去的人。 “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 项庄舌头被秦吏割了,无法说话,但也放开嗓子大吼起来,如同愤怒的野兽! “今日固决死!” 跟着所有的仅剩的楚兵都开始吼叫,并用手中的破盾和断矛相互拍打,泽中充满了丁丁咣咣的声音,使得从外围涉水向这缓慢推进的秦军,不由迟滞了一会。 项籍改变主意了。 他不再想再如先辈楚人败北将领们一样,死于自刎。 他宁愿用自己手里的剑,最后一次,敲响属于项氏,属于楚国的铿锵钟鸣! 他宁愿来一场战斗,来终结这个悲剧:刀剑相交,血红的雪,破碎的盾牌和切断的肢体,让一切都在此结束吧! 纵是死志已明,但当项庄牵来那匹浑身是伤,沾满了泥的大黑马“乌骓”时,项籍好似看到了自己。 “好马,汝也追随我到了最后。” 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这个在西河,在襄邑杀人如麻的魔王,却忽然温柔起来,抚摸乌骓马的皮毛,为它捋去毛发上干硬的泥土,最后却没有跨上马背。 他在符离之战中浑身被创,但若要强骑马而战,依然能做到,项籍甚至敢拍着胸脯保证,不会在与任何骑将交锋时落下风,他手里的长戟,和坐下的乌骓,总是得心应手,所向披靡! 项籍让人将乌骓,拴在帐篷边的树上,最后看了它一眼,决然转身离去。 乌骓焦躁而不安,纵已负伤疲倦,纵是被拴着,也依然嘶鸣不已,但它却只能看着,高大雄壮的主人,手握着戟盾,和八百最后的楚卒一同,朝泽外而去。 他们步履蹒跚,他们也步伐坚定,虽残衣破甲,却在项籍带领下,以八百人,走出了八万人的气势! 它听到他们怒喝的声音,听到他们与涉水而来的秦人交锋,刀光剑影,金铁相交,楚人的唾骂,秦人的号子混杂在一起,不时有重物轰然倒下,砸出了大片水花,那涟漪,一定散出去了很远。 它不断挣扎,拉拽绳索,希望能挣脱出去,加入战斗——它也是楚军中的一员!曾载着主人所向无敌,跨过鸿沟,饮马黄河! 这场与秦人上千前锋的交战,或是楚人赢了,它听到脚步向外而去,渐行渐远,然后便是破空的尖锐鸣啸! 它记得啊,那是秦军阵地中,万弩齐发,箭矢落下的声响! 每当这声响出现,就会有无数同类,连同它们身上的骑手,人仰马翻! 如同一场骤雨打过,沼泽中水花响成一片,但齐射的声音过去后,却依然有楚人存活! “杀!” 是楚人的冲锋号角,是主人的声音,嘶声竭力,却依然那么有爆发力,如同滚雷! 接着是第二齐射,又一次,再一次,每过一次,怒喝的楚音,就小上许多。 直到再无丝毫声息。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外面的声响渐渐停了,乌骓终于拽断了孩臂粗的树干,拖着它往外奔去,越过灌木,跳入沼泽,看到了外面的场景…… 放目望去,硕大一片沼泽中,楚人皆已倒伏,从天而降的箭矢扎在他们身上,好似刚长出的稻杆。 唯独它的主人项籍,依然手持长戟,在泽中伫立不倒! 他身边则是被击杀的十数名秦兵——他们贪图项籍首级重赏,不听号令而冒进,见其中箭无数,不再动弹,欲上前斩首,却尽数被反击杀死。 于是远方箭矢依然不断发射,几乎将项籍射成了刺猬,然其纵是气绝,亦不曾倒下。 这个男人残忍,暴戾,但他确实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站着死。 项籍身上的红色甲衣,被血浸透,显得更加鲜红,也成了幸存的唯一一点红色。 而大泽对面,黑色的旌旗,铺天盖地的黑甲大阵,十万人缓缓朝这个红点围拢过来…… …… 战斗停止后,迎西风飘扬的秦旗之前,黑夫站在戎车上,松开了一直紧握的剑柄。 看着那匹从泽中冲出,奔向项籍尸体的黑色骏马,他伸出手,阻止了士卒们抬起的弩机,长唏嘘后,抬起头望向渐渐发暗的天际,那颗血红色的妖星,早已不在: “荧惑星,落了……” “亡秦必楚的预言,也破灭了。” 反倒是另一件事,从此成为事实。 “后世的人会不会这样说?” 黑夫露出了石头落地的笑: “楚地人黑夫。” “亡楚于此!” …… “裂项籍尸为五,一传东海,一传泗水,一传陈郡,一传九江,头颅向西传递,经砀郡、颍川、三川带回关中。” 这便是黑夫对项籍尸体的处置,项籍身上插满了箭矢,拔下来一称量,足足有半石重…… 他最后倒是带着最后一批楚兵力战而死,死前想的是什么呢?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场战争,是黑面阎罗赢了! 而那所谓的“楚怀王”,早在数日前,便被蔡赐带着,一起在城破的蕲县自焚而死,蔡赐当年未能侍奉楚王负刍杀身成仁,如今倒是得以殉国,不过让黑夫诧异的是,那位“楚怀王”竟不是熊心,而是不知从哪找出来的楚王遗族。 在项籍也战死后,楚国便彻底消灭,只剩下季布依然在守寿春,为赵佗围攻。 这时候,尉阳带着人,喜滋滋地牵着那匹大黑马过来,说这就是项籍的坐骑,只是此马十分暴躁顽劣,踢伤了两个人,一直悲鸣不已,好似是在哀悼项籍。 “这马叫什么?”黑夫看向被押在一旁的楚降将英布,方才黑夫命他带着楚降兵,向泽中发动冲锋,顺利消耗了大多数人的性命,而英布大腿上也挨了项籍一戟,竟还未死,他的命运,还在等待黑夫的判决。 “叫乌骓。”人之忠诚不如马,英布面生愧色。 “果然是乌骓。”黑夫低声唱道: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但只有马,没有虞姬,问过楚军俘虏英布等,说是项籍确实有一爱妾美人名虞,但留在下相,今不知所踪。 一同不知所踪的,还有亚父范增…… 或许是躲到了民间,也可能是藏匿到了某个山泽里? “摄政,这马儿如何处置?” “还是杀了为好。”尉阳等人如此建议。 “不,治好它。” 黑夫没有伸手去摸这总想着咬人,为主人报仇的骏马,只是远远指点着它道: “然后,带它去江东,解掉一切马具,放到马苑草场里。” “让因曾为楚军效力获罪的乌江亭长为圉人饲养,让这一人一马,在园囿里,了此一生罢……” 黑夫没必要对一匹马痛下杀手,楚国的魂儿,已经在今日被消灭了。 周围是秦军的欢呼雀跃,相互庆贺,以及憧憬着过年前回到故乡。 他们都觉得,战争,终于结束了。 但接下来,中原就可以马放南山了么? “还不行。” 黑夫看向北方,那里,还有一个敌人,一个很多年前,被他放跑的,狼子野心的敌人! “还没结束!” …… PS:今天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15章 统一哈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PS:上一章有很久以前玩过的《古剑谭》里的一首歌“乌诏族葬歌”,因为也是楚辞改的,记忆里很有感觉,就拿来用了,忙着发忘了做说明,在此向改编者和广大玩家道歉,这个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已将前文更改成《大招》。 …… 摄政二年,正月初一(农历十月初一),河内郡修武县。 修武县历史悠久,早在殷商时便有城邑,称之为“宁邑”,后周武王兴兵伐纣,大军途经宁邑时,遇暴雨三日而不能行,就地驻扎修兵练武,故改为“修武”。 时隔八百年,今日再度有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驻扎于此,其营地扎满了修武县邑外围,营垒足以绕城三圈,浩浩荡荡。 这却是两月前,才在南方消灭残楚政权的秦军主力。 八月时,项籍大败于符离,又战死于大泽乡,于是黑夫使人戮其尸,分为五,令使者持之,以降将英布等为先导,去招降楚地各郡仍在负隅顽抗的楚人。 时有楚将季布坚守寿春不下,赵佗围攻月余,动用了歼星弩等大型器械才勉强陷之,而季布为人守诺,见城破,又知项籍已死,遂自刎殉楚。 寿春之战后,黑夫遂在各路大军集结的泗上大封功臣,杀白马,令奉常陆贾东来,与太祝叔孙通一同主持封赏功臣的策命仪式,诰曰: “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定社稷曰勋,以言曰劳,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邦以永宁,爰及苗裔’。” “然天下初定,大城名都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六七,是以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 不论彻侯还是关内侯都是虚封,一如秦制度,食其户赋而已,列侯没有直接之国治民的权力。 于是封彻侯者十五,有韩信、东门豹、吴芮、赵佗、章邯、共敖、小陶、曹参、尉阳、利咸、陈平、萧何、张苍、郦食其、彭越,这十五人或是独当一面的方面军司令,或是纵横睥睨的说客,靠三寸不烂之舌让形势大变,亦或是像彭越这样以数郡归降的降将,加上先前已是彻侯的常頞、李于(继李斯之爵)、还没死的子婴,十八位彻侯以县为邑,户口从上万到两三千不等。 关内侯者泽有三十人之多,有利仓、季婴、灌婴、陈婴、陆贾、吴广、董翳、司马欣、周昌、周苛、骆甲、李必、安圃、尉惊、公孙信、梅鋗、公孙白鹿、郦商、雍齿、殷通、陈恢、吕齮、随何等等……此辈功劳相较于彻侯略小,故以乡为邑,也称之为乡侯,户口从两千到五六百户不等。 黑夫这效仿昔日周公大封建的夏公,在“代天策命”时满脸肃穆,事后却只吐槽:“如此一来,真是彻侯满地走,关内多如狗了。” 列侯集团已然形成,他们将是未来二十年的中流砥柱,对于他们的后代承袭,黑夫还有一个计划:“以南方广袤的实封土地,替换虚封之邑”,但秦始皇帝令将士戍边引发巨大反弹的前车在先,所以并不适合在天下初定时抛出来。 封赏已毕,黑夫令真定侯赵佗为九江守、金湖侯陈婴为东海守,继续略定楚地,追剿负隅顽抗者。 又令高密侯曹参为临淄郡守,统辖整个齐地军政,监视依然保有自己军力,控制济北的巨野侯彭越,恢复齐地秩序。又分兵驻守韩魏,他自己则率领关中主力,还至洛阳,北渡孟津,在正月时抵达河内郡。 在修武停歇时,黑夫却遇上了一个小插曲,来拜谒的,除了降将司马卬外,还有一个身份独特的人物: 卫君角…… 黑夫知道,卫国本是周代一个大诸侯,但后来日渐衰弱,至战国,已沦为魏国的附庸,国君去侯号,只称君,地位跟魏国随便一个小封君并无区别。 秦王政六年时,秦军夺取魏国的东部领土,设置东郡,将卫国最后的领土濮阳收归己有。或许是想起了卫鞅对秦的贡献,希望给他的同族留点香火,又或者当时的执政者吕不韦乃卫人的缘故,秦竟未灭卫国社稷,只是将卫君角迁徙到了河内野王,让他在这做一个安乐封君。 秦始皇亲政后,也不知是将卫君忘了还是忘了,竟也没管他,卫国作为上一时代的遗留物,就这样违和地存在于秦朝大一统的江山里。 不过在纷乱的局势里,这卫君角却是上演了一出墙头草的操作:两年前,就在黑夫即将攻克武关之际,他见胡亥的政权即将倒塌,而赵、魏方兴未艾,已经威胁到了野王县的安全,遂发动私属和县人,将野王县令杀了,投靠了张耳。 而到了去年,眼看韩信连破赵魏,兵临河内,卫君角又立刻捕了野王的赵魏使者,宣布复归大秦! 只可惜进入河内接受司马卬投降的灌婴没吃这一套,他将卫君角拘押在修武县,等待发落。 这一等,就是大半年。 经过半年软禁,卫君角五十余岁的人,却憔悴得像六十,满头枯槁白发,此番黑夫北上至于修武,这可是他最后的机会,遂不顾年迈,膝行至黑夫面前,长拜道: “罪人卫角,见过夏公!” 这时候,掌管黑冰台的涢水侯季婴在黑夫旁边耳语一番,黑夫遂笑道:“卫角,我曾听闻,你两年前,曾在张敖面前大发豪言,说你乃吾父?” 这是卫角当时无心的一句玩笑话,却不了今日赢了天下的,就是黑夫,他只能当场打了自己一耳光,说道: “冤枉,此乃张敖贼子胡言,我当时明明说的是,夏公起兵抗暴,靖国难而北伐,于吾等而言,犹如再生之父!” 黑夫却摇头道: “余可不似冒顿,愿意收年纪比他还大的韩广为子,说罢,你今日苦苦请求谒见,是为了何事?” 卫角作揖道:“罪人只望夏公能继秦始皇帝之政,使卫为新朝三恪之一……” “三恪?” 黑夫看了看随行至此的叔孙通,叔孙通立刻解释道:“武王未及下车,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陈,谓之恪;下车乃封夏后氏之后于杞,投殷之后于宋,此二王之后。遂为‘二王三恪’之故制。” 总之,就是古代“存灭国,继绝世”的传统,不过秦以法家立国,并没有一味效仿周制,对天下诸侯,基本都是绝灭殆尽,奉常处也不见有“二王三恪”的典章啊。 但卫角却以为,他们卫国之所以没有灭亡,是被秦始皇帝当成了先王之后的“三恪”,以继姬姓之香火。 却见他再拜道:“三恪二王,世代之所重,兴灭继绝,政道之所先。今夏公扫平天下,承敝易变,乃是得天统矣,仁义远胜武王、礼制远胜周公,还望夏公能留存卫邦,户百足矣,以继姬姓之血食啊……” 叔孙通等儒生,倒是对效仿周制很感兴趣,但他们琢磨的“二王三恪”名单里,压根没卫国的份。 黑夫更是直截了当,拒绝了卫角的请求。 “人死不能复生,山崩不可复陵,卫国早在立东郡时,就该取消了,当时是吕不韦念着乡土之旧,容许卫继续为封君,故汝得以苟存,然汝得秦宽宥,却首鼠两端,魏来降魏,秦来降秦。而今国朝再度一统,侯爵封君,皆当以功勋方能得封,卫既无尺寸之功,反而有罪过,不可复存!” 卫角被贬为庶民,只予其家人良田百亩,迁至卫国最初的封地,朝歌居住。 “夫卫角不恤庶难,反复难驯,今其子孙将耕于卫,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这便是这场战争带给这时代的动荡。 黑夫要通过此事,告诉天下,那些所谓的王族之后,卿族大夫,千金之子,就算秦始皇帝时保留了他们的财富、名望,但经过这场惨烈的内战,这群人,尤其是逆我者,亦将彻底跌落云端,而布衣卿相们,已然跻身朝堂。 除此之外,黑夫之所以取缔卫邦,还有一个小心思: “我不能让后世各种真相党BB说:‘震惊,秦始皇帝和黑夫,都没有统一中国’!” 连小小卫邦,黑夫都不打算留下,更勿论还割据北方数郡的敌国了…… 对于此次出兵,对士卒的说法是:“当沿始皇帝巡视故道,从河北经雁门道上郡,以归关中。” 但真实的目的,除了黑夫要亲赴北方,收取韩信兵权外,还有一封令人警觉的告急…… “伪代王韩广以匈奴为援,并广阳郡,收赵余孽陈馀等,欲裂句注、恒山以北!” 换而言之,燕代五郡,也就是后世幽云十六州的地盘,全在韩广手里,更不能容忍的是,他居然认胡做父,勾结匈奴冒顿! 韩信方灭赵国,定太原、邯郸、巨鹿、恒山,还要提防敌友不明的辽西“召王”政权,分兵驻守各地之后,兵力已不足以夺取代北。 而当韩信请示:“是休兵过冬,还是增兵顺势北上。”时,黑夫的反应是立刻投袂而起,下达北上的军令,还留下了一句让人费解的话: “现在不是大宋。” “而是大秦!”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16章 草枯鹰眼疾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十月初,时值初冬,代郡北部的高柳县一带,此处景致不同于中原,反倒更似塞北,在山峦之间,有一望无际的草原,风起云涌,枯黄的草叶摆动一如波浪,整个世界变成了青铜色。 这地广人稀的边邑,此时却有一支庞大的骑兵正在行进,人马数万,皆披兽皮,毡帽,手持角弓,近半骑手装备了鞍、镫。大队人马践踏土地,扬起呛人灰尘,甚至会将沿途遇到的一些乡邑百姓掠走,充入骑队身后,那越来越大的奴隶队伍里。 是匈奴人的部队,这本该是燕代之地百姓的天敌,但此刻时刻,不远处高高耸立的黄土烽燧,明明有代卒在守卫,却在眼睁睁地看着群狼横行,却没有点燃任何积薪。 这是代王韩广的命令,说这群匈奴人是“盟友”,是来帮助代地人,抵抗残暴的秦军! “秦人再残暴,能有胡人凶恶?”这是大多数当地人的看法。 但所有边塞,都已在韩广的命令下大门敞开,引狼入室。 一只猎隼高高在上,盘旋于深蓝天际,俯瞰匈奴人不断越过秦长城南下,它绕了一大圈,最终飞回了主人身边,轻轻停歇在主人手臂上。 高高的山岗上,头戴金色鹰冠的匈奴大单于冒顿,一手任由猎隼停留,一边对前来迎接的一位中原冠带士人道: “这句俗语,蒯先生听说过么?” 站在冒顿面前的,正是原先赵王歇极其信任的客卿蒯彻,如今他已抛弃了灭亡的赵国,投靠了新主人。 他露出了笑,用娴熟的匈奴话说道:“听过,翻译成夏言就是,枯萎的野草,也遮不住尖锐的鹰眼。” “没错。” 冒顿看着猎隼道:“所以我能看清,蒯彻先生游说我来南方进行的这场狩猎,可不容易,我要面对的,是一头凶恶的黑犬,它牙尖爪利,一不留神,鹰隼的翅膀,就会为其所折!” 匈奴在过去三年里,几乎恢复了过去的强大,已统一漠北的冒顿,乘着东胡崩溃,中原各势力内战,先占云中、又取北假,将单于王庭迁回头曼城,又掠朔方、上郡数万口新秦人,算是吃得盆满钵满,为匈奴各大人所服。 但他,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能与锐意一统的黑夫一决高下的程度,哪怕偷学了马鞍、马镫,但比起中原来,匈奴不论在国力、人口还是科技上,依然是劣势。 蒯彻也不吝承认这点:“黑夫所统辖的秦军,看上去的确很强大,持戟数十万,刚灭亡了楚、赵,气势正盛,只剩下燕代之地未曾归附。” “既如此,我为何要为了韩广,与黑夫交战,岂知他会不会像那群楚人一样,说好结盟一同进攻关中,最后却自己先撤兵了。” “当时是项籍自大,而李左车固执,不愿与匈奴结盟,如今项籍已死,李左车战败邯郸被囚,没有人会再反对与匈奴联合,而韩广,他已看到那些被秦所破诸侯的下场,更是没了退路!” “而对匈奴来说,者也是最后一次,阻止中原一统的机会!” 蒯彻指点着脚下的这片农牧并举的土地对冒顿道:“大单于可知,此地过去也是属于草原行国的疆土,然而三百年前,赵国的先祖赵无恤,逾句注,而灭代国以临胡貉,这才使代地并入中夏。” “其子孙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其後赵将李牧时,又在匈奴大破匈奴。” “当时一个赵国,便已让匈奴无法南下,但至少能够自守。而当秦一统燕赵,使黑夫、李信、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匈奴,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适戍以充之。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更起临洮至辽东万馀里,将秦燕赵三国长城连在一块。” “当时大单于为黑夫属下陈平所谗,不能胜秦,遂北徙,直到近来诸侯畔秦,中国扰乱,方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 “故由此可知,中国合则必击匈奴,中国分则匈奴稍得喘息,甚至能反扑南下,占有更多牧地……” 作为纵横之士,又是燕地人,蒯彻对这一片的地缘形势是烂熟于心的,他甚至还为冒顿,专门画了一幅燕代地区的地图,上面标注了各种山川道路城郭草原。 他当即让属下献上,指点起来:“大单于请看,燕代之地,真乃是草原行国,与中原冠带之国,必争的界限啊!” 现如今,随着东胡和中原诸侯被消灭,东亚大地上,只剩下两个大政权,匈奴和秦,代表了游牧民族和农耕文明,通过三个区域濒临,分别是朔方上郡、代地、燕地。 这一条线,不但恰好是降水量线,还以山川界限,将两种文明分隔开来。 “朔方、上郡距关中极近,又有直道,调兵方便,故一旦秦挥师北上,匈奴不可争也。” “代、燕则不然,彼有恒山为阻,距离关中辽远,秦军调拨不易,又有赵人、燕人思念故国,与秦为仇,怏怏不服,如今韩广无援,求助于大单于,此千载难逢之良机也!” 整个太原、河东,实际上是由无数个山间盆地组成的,运城盆地,临汾盆地,太原盆地,忻定盆地,大同盆地,夹在吕梁山脉和太行山脉之间的这一连串小的山间谷地,像串糖葫芦一样,共同形成一个走廊式的单独的地理单元。毫无疑问,匈奴如果要对太原发动攻击,那么雁门郡将是他们必争的桥头堡。 从太原再往东,翻越太行山,就来到了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除非中原政权控制渔阳、右北平,扼守住燕山各隘口,否则,这个大平原,基本从北到南无险可守! 总之,代地和燕地,就像是两个水龙头的阀门一样,为中原扼守了来自于北方的游牧民族的袭扰。中间以太行山这个巨大的“屏风”为界,各自保卫着山西像一颗颗糖葫芦粒一样的小块盆地,以及华河北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一旦阀门失守,则来自于游牧者的铁蹄,则会像洪水一样一泻千里,分成东西两路,对农耕文明进行肆意的劫掠和破坏! 中原想要在太原、恒山、巨鹿重新组织防线,无疑会耗费巨大的国力。 这就是蒯彻给冒顿设想的未来战略:“匈奴也许无法南下胜过秦,灭亡秦,但可以通过保住代国,让匈奴人的骑从,可以不断南下袭扰,让出征多年的士卒不得放下兵刃,农夫农妇不得休憩,时间一长,天下见黑夫仍不能兑现其与民休息,兵戈不兴的承诺,必愤而叛之!” “到那时,秦始皇帝死后,中国分裂的场面,将又一次出现,而大单于,亦可乘此良机,率胡人南下,进入咸阳!报昔日烧单于庭之仇!” “到那时,你将真正成为天子。不仅是草原天子,也可能是中原天子。饮马大河,将整个河北、关中都变成牧场,让上千万中原人,都作为匈奴的隶臣妾!” 蒯彻吹捧完后,却话音一转:“反之亦然,燕代之地,若匈奴不争,一旦黑夫一统天下,休憩十年,将出动比今日多数倍的兵马,从雁门、居庸北上,横扫草原,这一次,匈奴人就算逃到漠北苦寒之地,也难以安全了!” 冒顿听着,良久后,他放走了臂膀上的鹰隼,让它重新飞上高空。 他南下的目的很简单,便是乘着中原一统之前的混乱,最后再抢一波,但蒯彻的一番说辞,倒是让冒顿意识到,这场仗,匈奴还真的不得不打。 至少得试一试,只要能在落雪时保住代国,匈奴就能再拖一年,让中原的伤疤,再晚一年方能你凝结。 他只剩下一个疑问。 “蒯先生。” 冒顿露出不解之色:“过去,那燕国的太傅鞠武为头曼出力,是因为他想要借助匈奴的力量,恢复燕国。” “但蒯先生,你如此尽力为我出谋划策,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蒯彻哈哈大笑起来。 “大单于,我做这件事,没什么想要得到的。” 冒顿却不相信:“不可能,或是金帛,或是羊群,或是女人,或是权势,你的目的,肯定在其中。” 否则,作为中夏之人,蒯彻为什么会出卖他的冠带同族,让他们给匈奴做隶臣呢?冒顿不太明白。 他倒是十分大方:“说出来罢,撑犁孤涂单于,会满足你!” 哪怕是阏氏,也不是不能考虑,毕竟蒯彻可以说是冒顿见过的,最聪明的中原士人…… 甚至不亚于十多年前,那个曾用一封信,坑了他的陈平。 蒯彻却嘿然,他看向随着匈奴骑兵南下,烟尘滚滚的南方,城邑中面露惊骇的众人,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有不少人希望天下一统,国泰民安。” “但我,却觉得那样太过无趣!” 蒯彻张开手:“我只想单纯的想让这天下,永远乱下去!“ “对吾等纵横之士而言。” “混乱与纷争,不只是能拾阶而上的梯子。” “它亦是吾等作为鱼儿,一旦离开,就会干涸而死的水!” “鱼能离开水么?” “纵横之辈,能离开乱世么?” 蒯彻眼中,除了诡计韬略外,已尽是疯狂,为了阻止黑夫一统,不择一切手段的偏执。 “没有乱世。” “那就制造乱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17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摄政二年,十月中旬,广阳郡南部,奔流不息的易水南岸,韩信正沿着这条河流巡视。 虽然已至正午,但天气依然阴森森的,风不断从北方吹来,让韩信感受到了燕地的寒意,脑中不由想起了一首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过去要是有人敢随便念这句话,形同反诗,要被抓捕询问的。 可现如今,这天下名为大秦,连皇帝都没了,大家暗地里都说,真正的皇帝其实是夏公,毕竟他已经不再称“代天子摄政”,而成了“代天摄政”,昔日荆轲刺秦的事,也可以聊一聊了。 “当年荆轲,便是在此与燕太子丹诀别南下的?” 属下中有燕地降士禀道:“然,太子及宾客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时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歌后,复为羽声伉慨,士皆嗔目,发尽指冠,而荆轲就车而去,再无还顾。” 时隔多年,说起此事,燕地人都有些抱憾,一边遗憾荆轲失手,一边埋怨因为他刺秦的关系,燕国遭到了狠狠报复!至今元气未复。 但韩信却摇头道:“邦无良将,却将国运寄托在刺客手里的匕首上,燕活该灭亡!” 而今日要渡过易水的,不是绝境里只能放手一搏的荆轲,而是挟灭赵之功,要北上一统冀州的天下名将,淮安侯韩信! 淮安侯,这就是韩信从关内侯升彻侯后的新封号,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列侯们都请以家乡为封,哪怕户邑少一点也无所谓,韩信也不例外,但黑夫却以“阴者不吉”为由,改淮阴为淮安,遂为韩信侯名。 夏公的策命发来后,除了韩信为彻侯外,他军中大小将尉也皆得封赏升爵,军中将士皆大喜,按捺着立刻回乡报恩报怨的心思,韩信明白,自己的战争,还没结束。 易水北面,是一道绵延上百里,看也看不到尽头的夯土墙,它挡住了韩信的视线,让他没法将燕地一目而尽,这就是燕国的南长城——易水长城。 这道长城始建于一百年前,那时候的中山国正强,多次与燕国交战,乘着燕国子之之乱,中山王派兵夺取燕国南境城池十余,占领其疆土方圆百里,同时还掠取了燕国许多财物礼器,于是燕国便在易水北岸筑长城,以拱卫其下都。 到了后来,这长城,又成了防御赵、秦的边境。 它对韩信来说不是阻碍,且不说,秦始皇帝灭燕后,已派人拆了一部分,防御功能大减。就说先前在恒山郡响应夏公的陈胜,在被李左车击败后,便是退走到这一带,又配合韩信夺取巨鹿郡的。 眼下陈胜成了韩信的前锋,以燕下都临易为基地,北上攻取了涿县,与代王韩广的军队交过几次火,互有胜负。但陈胜派人来禀报,说已难以再继续北进,因为上个月来,有大量匈奴骑兵从上谷南下,陈胜手下的恒山残兵,绝非其敌手…… 韩信一年多前虽曾奉命去上郡防御匈奴,但冒顿很狡猾,大掠新秦中和边塞后,见韩信军至,遂退走到阴山下的王庭处,未曾与之交战,所以匈奴人,是新颖而陌生的敌人。 即将进入的燕代地区,也是全新的战场。 但有一个人,却十分了解匈奴虚实,且长于代地,更是连韩信也十分欣赏的良将之材…… 他回过头,对都尉赵衍道: “将李左车带来,我要与他在这易水畔对饮。” …… 李左车被带来时,、韩信大概是做了侯爷后,心态不同了,此刻表现得十分礼贤下士,东乡坐,西乡对,对李左车长拜作揖,竟以师事之。 “韩将军这是作甚?” 如此热情,这倒是让李左车有些不适,他这数月来憔悴了许多,脖子上,甚至多了一块深深的疤痕…… 这是他曾自刎留下的印记,九月份,就在黑夫刚刚灭楚之际,李左车还在邯郸艰难抵御韩信,他甚至带着从太原一路带过来的残赵三万之军,击败了秦军的进攻,但谁料,对面根本不是韩信…… 韩信已自带轻兵取道济北、河间,袭破巨鹿,虏赵王歇,又让赵王歇写信劝降李左车,承诺不戮一人。 得知巨鹿被破,自家大王也成了俘虏,邯郸剩下的三万赵卒士气低落,李左车则哀叹数声后,下令部属投降,他自己则试图自刎,被部下死命拦住,只割破了皮。 那之后,他便一直被软禁,每日鱼肉不绝,只是李左车不欲食,经常是被强灌些汤水,勉强续命,人变得清瘦不已,风一吹就摇摇晃晃,韩信倒是对其彬彬有礼,此番北上燕地,也带上了他。 眼下韩信便道:“信欲北攻燕,西取代,以得全冀之功,但不瞒广武君,因为分兵驻守各处,韩信手下,能灵活调用的,不过三万之卒,车骑更是尽数被夏公南调,以吾之众,对代、胡之兵,广武君可有破虏之策?” 李左车辞谢道:“仆闻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今我已是败亡之虏,何足以权大事乎?” 韩信却摇头道:“韩信自从独自领兵以来,天下兵家,只佩服三人。” “其一是夏公,真乃兵权谋之翘楚;其二是王贲,并重权谋、形势;第三便是广武君了,单论兵形势,若是让我与你换一下所率兵卒,我恐怕早已为君所擒。” 这话倒是谦逊,觉得自己能胜过李左车,靠的是强大的国力和以众凌寡。 当然,韩信觉得,若二人兵力相当…… 当然还是自己能赢! “更何况,君之大父,赵武安君李牧,曾在雁门大破匈奴,广武君泽长于代地,与胡濒临,当颇知代、胡甲兵虚实才对。” 话说到这份上,见李左车还在沉吟,似仍有顾虑,韩信便道:“我倒是有一疑问,君在太原,在恒山,都以绝境之兵,全须全尾而退,但在邯郸时,分明已击败了我设在城外的疑兵,大可向北退往恒山,为何却放弃继续作战,下令投降?” 观李左车下令士卒投降后的自刎之举,绝非贪生怕死,或者是因为赵王歇被俘后,觉得赵已必亡,心灰意冷? 李左车饮下一盏温过的酒,今日也终于说了实话:“其实,促使我下令士卒投降的,不是赵王的劝降信,而是韩广引匈奴入代的消息……” 他说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件往事:“韩将军当知,我因大父之事,一直隐居在代地,当时代郡人民间皆暗暗祭奠吾大父,并非因为他数却秦军的事,而是在雁门大破匈奴,保住代北平安的事。” “原本那些祭祀,秦吏是严令制止的,甚至连连捣毁了几座祠堂,直到秦始皇三十年时,却来了一份诏令……” 至今李左车仍记得那篇诏令的内容: “夫振刷靡夷,扫迅风尘,尊天子而攘戎狄,执朱旗而平戎庭者,贤能之略也。气有前往,义无反顾,异域赴而如归,三族坑而不悔者,国士之勇也。” “自平王东迁,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能尊王攘夷、御戎狄交侵、为诸夏开疆拓土者,功莫大于五人:曰管夷吾,曰由余,曰司马错,曰秦开……” “曰李牧!” 他笑道:“我没想到,大父的名,这个在代北一直不许百姓提的名,竟然能出现在秦的诏令上。” “而且秦始皇还说,微李牧,匈奴仍凌暴代北,杀略人民!” “又说,其为华夏靖边之功,遗泽后世,秦始皇壮其志,特令边郡设‘靖边祠’以祭之。太原、雁门、代郡、云中四地祠庙主祭我大父,四时祭扫,使其得以血食,亦使之见今边境安宁,不复先时丧乱也……” “我当时只是代郡一樵夫,心中百感交集,大父一生忠于赵国,到头来,却遭了王翦老儿的奸计,被赵迁、郭开这对昏君奸臣逼死。不念他二十载奔波,也不念他内战强秦,外御匈奴的功劳。不曾想,到头来,竟是他一生为敌的秦帝,为其设立祠庙!” “而后来,我又听闻,倡议建靖边祠,让我大父入祠者,乃是当时北地郡尉,黑夫……” “我记住了这名,看来贪鄙残暴的秦吏中,竟也有个记得大父功绩的好官。” 韩信颔首:“既如此,那李兄又为何反秦?” 李左车昂起胸膛:“因为我是赵人!” “秦在赵地的苛政,让赵人难熬,人人皆知,时戍卒暴乱,彼辈推举我为首,我自在柏人举事,以保全一方百姓,至于后来参与到复辟赵国,能做到广武君,执掌赵国泰半军权,这是我未曾预料到的。” 当被推举为首领时起,背后便多出了无数推手,事情变不受李左车控制了。 “位置渐高,我需要考虑的便不再是自己,而是对我寄予厚望的赵人,所以即便在艰难,我也要带着他们死里求生!” 他做到了,太原军跟着李左车转战恒山,击走陈胜,又南下邯郸,打败了韩信的疑兵部队,竟还剩下三万之众。 直到最后的时刻。 李左车傲然道:“在西河时,我便说过,我不会与匈奴人为伍,今日亦然。” “秦与赵,绝不是一路人,但若对面有一个东胡人,或者匈奴人,相比之下,秦人虽然贪鄙凶恶,却好歹也扎髻,穿深衣,吃五谷,可以交谈商量。而胡人,则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还同代北赵人世代有杀戮劫掠之仇!” “此仇,甚于长平之战,甚于邯郸之围!” “所以,只面对秦国时,我是赵人,要为赵而战。” “但当匈奴人掺和进来后。” “我便不只是赵人……” 李左车拍着自己的右衽道:“我,亦是诸夏之人,冠带之人!” …… “匈奴寇乱北方,这绝非我大父之愿。” “也绝非燕、代、赵百姓之愿!” “韩广引狼入室,我哪怕无法与之交战,诛此贼子,驱逐匈奴,但至少,不能拖后腿!” “我在南方多抵抗一日,便让匈奴深入边境一日,他们的穷凶极恶,可是十倍于秦人。” “这大好山河,与其被匈奴人践踏,倒不如给黑夫得了去,至少韩将军确实未戮赵俘,而黑夫,夏公,他既然能为我大父立祠,应当是分得清大是大非的!我不希望,因为一己固执,成为燕赵代三地的千古罪人。” 听闻李左车此言,韩信目光炯炯,起身举樽,向李左车敬酒道: “壮哉!诸夏之人,在夏公统领下,一致对外,当浮一大白!” “所以,李兄会帮我,帮我收取燕代,匈奴人驱逐出去罢!” 李左车没说话,只是站起来,与之对饮,算是默认了: “将军若能安抚赵人,以那些被俘后,看押在巨鹿修城垣的赵卒为辅,答应事后让他们恢复自由,我愿为将军说之,让他们倾心效力,取燕地广阳郡,克复蓟城,易如反掌。” 这就是韩信礼遇李左车的原因,此人在赵人心中地位之高,远超赵歇! 岂料李左车又道:“但若想速得代地,驱逐匈奴,却十分困难。” “李兄是觉得我兵少?” 韩信笑道:“不瞒李兄,夏公已灭楚国,将大军北上,如今已抵达邺县,将进入赵地。” “不然,在代北用兵,兵越多,越麻烦。”李左车却摇头道: “夏公方灭楚国,而将军也才收取赵地,众劳卒罢,其实难用。今若夏公欲举倦罢之兵,北入代地,燕山、句注以北,地广人稀,绝非燕赵可比,欲战恐难觅匈奴踪迹,反倒会为其遮绝后援,情见势屈,旷日粮竭,一旦大雪降临,大军为之奈何?恐会有破军杀将之虞啊。” “更何况,代北多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步兵十不当一。而匈奴人生于苦寒之地,以肉酪为食,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以中夏之短,击匈奴之长,不智!” “所以,这场仗,绝不能在冬天打!” 韩信却觉得,李左车言过其实,或者说,他对自己十分自信,乐观地说道: “但夏公已经北上,三军同仇敌忾,让我指挥,又有李兄出谋划策的话,必能击退匈奴。” “将军只见其一,未见其二。”李左车拱手,韩信这些时日的礼遇,让他有些感动,也便说出了肺腑之言。 “依我之见,夏公之所以灭楚后立刻北上,除了要灭代驱逐匈奴外,还有两个原因。” “哦?李兄足不出户,却知道夏公心思?愿闻其详。” 李左车一手指向东方:“其一,是两辽‘扶苏’。” 又指向韩信: “其二,就是韩将军你啊!” …… PS:今天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18章 韩信之信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李左车走后,回到营中,方才听了二人全部谈话的汉中人,都尉赵衍却若有所思,屏退军士后对韩信道: “方才李左车所言,君侯以为如何?” 赵衍是亲信,韩信在他面前十分轻松,一边自己脱着足下的鞮,还闻了闻,一边道: “李左车言取燕地之策,入冬不宜攻代地之事,皆颇有见地,至于之后的话嘛……” 他不以为然地一笑:“实是将夏公,当成赵王迁了!” 方才李左车以其大父李牧的事情,劝诫韩信,说将军征战在外,坐拥大权,屡屡立功,必在朝中遭到小人嫉恨,常会受谤。黑夫方诛灭楚国,不回关中,却急吼吼率军来韩信独当一面的河北,明为讨伐代国与匈奴,实则或有忌惮于他之意。 “功高难赏,大忌也。” 李左车甚至劝韩信: “仆请言将军功略:足下涉西河,破魏军,引兵下上党,诛鲁勾践,又上太原,过太行,灭赵,胁燕,摧赵魏之兵十余万,尽取冀州之地,加上先前击南阳、取汉中、明伐栈道暗度陈仓、定雍夺上郡之功,若论攻略,远超诸将,仅次于夏公本人!” “今足下戴震主之威,已为彻侯,再取燕破代,让夏公如何犒劳你?也提拔为公?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难赏之功,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 这倒不是李左车的离间之言,而是出于当年大父李牧惨死的教训。 他还提出个一个解决办法:“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案甲休兵,积蓄粮草,而将攻取燕地的事,等到夏公抵达,让他亲自来做!” “如此,韩将军不必冒功高震主之险,夏公亲自取了燕地,也足以耀功,心满意足,便能暂时休兵,待到春暖花开,再击破代国及匈奴不迟,何必急于一时?” “这就是荒谬了。”当着李左车的面韩信没有表态,眼下则道:“且不说夏公一向大度,用人不疑,就说他的军令,分明是要我在大军北上前,夺取广阳全郡……” 他拊掌笑道:“此令正合我意,东门豹一向与我不睦,我听说,这老匹夫夺三川,灭了魏,又在符离之战里立下大功,遂得为彻侯,与我同为万户。” 他们两个人,竟是并列万户侯,乃是黑夫所封彻侯里,最高的两位。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诸将当中,必须有一人冠绝三军,作为首功,作为列侯之首,那只能是我!” “我虽夺地胜于东门老匹夫,可要论灭国,却只灭了赵,又未参与符离之战,那便只能通过定燕地,来继续立功了!” “关于是否要在冬日进取代地,我自会劝诫夏公,那又是另一桩事了。” 至于是否会功高盖主,韩信还真没想过,一门心思只想着要比东门豹强。 赵衍却忧心忡忡地说道:“臣倒是觉得,李左车之言或可一听,这广阳郡,君侯大不必取之!” “怎么,你也与李左车一样看法?” 赵衍道:“因为一件事,臣不敢不疑。” “先前君侯以灌婴道河内北上,已使李左车陷入绝境,但灌婴却忽然受夏公之命南调,去配合东门豹灭魏,赵国这才得到喘息之机。这调令我实在看不明白,只可能是夏公欲延缓将军灭赵时间而为,由此可见,夏公对将军,确实有忌惮之心啊……” 韩信面色怏怏:“那是为了速速以主力灭楚。”虽然灌婴被调走时韩信曾破口大骂,但却将锅扣到了羽翼营的谋士们身上,并不认为这是黑夫对他的遏制。 赵衍却是一笑:“将军可曾听过一句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韩信虽然年少读不多,但对于家乡毗邻的吴越之事,是有耳闻的:“这是范蠡劝文种的话……” “然也。” 赵衍道:“当年种大夫、范蠡存亡越,霸勾践,立功成名,而文种身死亡,范蠡只逃脱以身存。飞鸟射尽而良弓藏,野兽已死而猎狗烹,将军是夏公手里最强的弓,麾下最迅猛的猎犬,如今六国灭尽,天下大统,正处于这种境地啊!” 他压低声音道:“何不若,作师老难用之状,留下代、匈奴,乃至于东北的‘扶苏’。” 韩信拍案而起,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养寇自重!?” 赵衍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这只是为了提防,将来的不测啊。” “诚如李左车言,冬日入代与匈奴战,不利,河北有此三敌,夏公又无法短期内扫平,必归关中。麾下军将虽众,却要镇守齐楚韩魏诸地,燕赵还得仰仗将军守备。如此,将军便能自存,保住兵权,对其围而不剿,以便继续向夏公要钱要粮,在燕赵树立人望……” 韩信却大摇其头:“不行,夏公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更嫁我以其侄女。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连李左车都知道,应该同仇敌忾对付匈奴,吾岂可以因为你这无端的猜测,做出这种有违将德之举!” 他指天道:“我从没有让夏公失望过!从前不会,今后,也不会!” 赵衍急切进言:“白起也没在战场上,让秦昭王失望过;李牧破匈奴退秦兵却韩魏,也没有让赵王迁失望过;夏公当年为秦将军时,从北地到胶东再到岭南,更从没让秦始皇帝,失望过啊!” “但此三者,最终都反目成仇,或君杀其臣,或臣反其君!” 韩信依然拒绝:“我与他们不同,我是夏公之……” “将军自以为,是夏公之侄婿?所以安全?” 赵衍冷笑道:“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将军当真相信这层关系,能保住一辈子的平安?昔日夏公在得到秦始皇帝厚遇时,不也一直在精心准备退路,在胶东、岭南等地,备下了无数个窟么?否则又岂能一朝举事而数郡响应,终成大业!” 韩信默然了,良久之后才光着脚起身: “我之所以相信夏公,并不只是因为这层后来才结的亲戚关系,而是因为夏公本人……” 他看向营帐外,此处是易水的寒风料峭,韩信却想起来,五年前,在一整年都炎热无比,植被郁郁葱葱的岭南,他与夏公的第一次会面。 “故兵卒有志者必欲为将,觅封侯,不欲为将为侯者,志短也……” 当时黑脸的大将军,拍着他的肩膀如是说。 “夏公只一句话,就说出了我深埋心中的志向!” “那时候,我只是一个能力不扬的小小百将,一个名声败坏的淮阴胯夫……” “哪怕是这样的我,夏公却力排众议,用之不疑,任我为司马,将击灭瓯骆,结束南征的重任,交给了我!” 韩信本来有些郁结的表情,一下子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感慨和回忆。 “夏公还说,我是骐骥,能一跃千里,他相信,假以时日,我,亦当为大将军!” “那天的话,韩信永世不忘!” “故而,从那天开始,我便知道,夏公打心里认定,我一定能成为名垂天下的大将军,为他立下彪炳功勋!” “而韩信也认定,夏公,便是我虽死不易的主公!” “故而,我绝不可能重蹈夏公与始皇帝之事。” “我只能做夏公的将军,一如李信效忠于秦始皇!” “此韩信之信也!” 赵衍还欲再劝,韩信却止住了他: “赵衍,我知道你建言皆是为我着想,但你若再提此事,我便要不念两年来的同袍友人情分,将你以离间罪处置了!” “将军既如此易信于人,便好自为之罢……” 赵衍叹了口气,作揖退下。 而韩信的军令,也随之传遍全军都尉、司马们手中: “一月之内,必取蓟城!使六国之地,尽归于夏!” “冬至日,便是夏公三十七岁寿辰。” “而煌煌燕都,便是韩信与北军献上的贺礼!” …… PS:最近在外为下本实地取材,走走山川古迹,逛逛博物馆啥的(这就是你一更的借口?),回来晚了(这才是),今天还是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19章 饮鸩止渴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韩信贼猛。 若用后世的话形容“代王”韩广的心情,这四个字再贴切不过。 “从十月中到十一月,不过半月时间,韩信便连败代兵,杀我部将王黄,夺取了蓟城,全据广阳郡……” 身处上谷郡府沮阳,韩广听得前线败仗连连,忧心得连摆在面前的小羊羔肉也吃不下去。 同样是姓韩,差距怎那么大。 他本是上谷小吏,在数年前的反秦风浪里以上谷戍卒造反,占据上谷与代郡,又通过与臧荼“互王”,得到了代王的王号。其后两年,陆续在燕赵崩溃之际,扩张得到了雁门、渔阳、广阳,一时间竟成了北方最强大的反王——当然也是硕果仅存的一个。 他与匈奴人的勾结,却是受到了范阳人蒯彻所诱。当年韩广曾收留同族人,秦始皇帝的方术士韩生,蒯彻寻来,欲通过离间秦朝君臣以乱天下,便与其结识,就在黑夫渐次扫平诸侯之际,蒯彻又来了,给韩广出的主意,是与匈奴结盟…… “中原罢於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彊,控弦之士十余万。自灭东胡后,如今收复北假,占据云中,常扰雁门、代郡,若能得其助,以十万骑南下代地,与黑夫交战,或将两虎相伤,而代国便能幸存!” 尽管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但韩广还是举起杯盏,将毒酒喝了下去! 没办法,不喝,就渴死了。 他不仅认了冒顿为父,还商议以后送女儿入匈奴,嫁给冒顿之子为阏氏,与之“和亲”,更答应赠匈奴絮缯酒米食物,作为匈奴出兵的报酬。 但现如今,匈奴人在燕地战场的表现却不尽人意,一面是不听韩广部将黄广等指挥,只顾劫掠财货,另一方面,作战也不尽力,见到代军不利便撤走。 就算是在蓟城郊外的一场战斗里,面对韩信的大军,匈奴的左贤王所率骑兵,也对秦军的强弓劲弩无可奈何,在传统的远射骚扰不成功,尝试冲锋践踏也被击退后,竟撤离了战场,导致蓟城陷落,王黄被杀。 韩广手下兵卒不过四万,蓟城一仗后,顿时少了一半。 面对他的质疑,蒯彻却不以为然,说道:“秦军之劲弩射程极远,匈奴之角弓弗能及也;秦军师旅阵战,井然有序,则匈奴无阵不整弗能当也;若是战于城池,下马格斗,秦军坚甲利刃,长短相杂,剑戟相接,则匈奴之兵革弗能当也,此秦军之长技也。” “故若是想让匈奴与秦军阵战,甚至是帮忙守城,却是将他们,用错了地方!” 韩广气得不行:“那我向匈奴借兵有何用?” 蒯彻的看法,倒是与李左车不约而同:“代北多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步兵十不当一。而匈奴人生于苦寒漠北,以肉酪为食,风雨疲劳,饥渴不困,故而在代北交战,才是匈奴的用武之地!“ 听说战场将在自己的地盘上打,韩广更绝望了:“我还指望匈奴能助我守住三陉……” 代北与中原,被太行山和燕山隔开,所谓三陉,便是其与中原的三个通道。 从东到西,一为军都陉,便是后世居庸关,位于蓟城正北的军都山夏,两山夹峙,下有巨涧,悬崖峭壁,地形极为险要,是渔阳、广阳、上谷三地交界的重险。谁得了它,便好似得了锁钥,出可攻,退可守。 二为蒲阴陉,便是后世紫荆关,在易县西八十里,路通代郡,山谷崎岖,多紫荆树。 而第三条路,则在代郡与恒山郡中间,其名飞狐陉,两崖峭立,一线微通,迤逦蜿延,百有余里。 作为中原通往代郡的必经之路,韩广寄希望于守住三地,好“御敌于国门之外”。 但蒯彻却轻易撕破了他的美梦。 “韩信挟广阳之胜,已发兵西击蒲阴,而我近日听闻,黑夫将大军十万,已至恒山,也将北攻飞狐,而代王现在只剩下两万余人,分兵扼守三关,与十倍之贼为敌,当真能守?” “一旦关破军亡,代郡之内必群起响应黑夫,缚大王而降啊!” 因为引匈奴入关之事,原本还颇得人心的韩广,在燕代之地遭到了很大的反对,燕代常年遭受胡虏袭扰,对匈奴的人愤恨,更甚于秦军,在广阳郡时,一些部将就选择了倒戈。 喝下去的鸩毒开始发作,但口中的干渴,却依旧如故。 韩广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朝蒯彻长拜道: “那该如何是好?请先生教我!” “答案就在眼前。” 蒯彻道: “大王可知,去岁入冬前夕,项籍发兵击衡山、南郡,欲捣毁黑夫南方偏师,解除楚国侧翼之敌,而黑夫部属利咸等是如何应对的?” 韩广道:“我听说是壁清野,填埋水井,让项籍扑了个空……” “不错!让项籍行军于无人弃地,无粮食可用,然后利用雨雪,让其知难而退,从而让项籍浪费了数月时间,陷入十面包围,从那时候起,楚国便注定灭亡了!” 蒯彻道:“如今代国面对的形势,与当时利咸等颇同,既然无法与秦军角力,故不可攻,甚至不可守,而应当避其锋芒,将军不如将军都、蒲阴、飞狐之守兵全部撤回,作败退状,烧毁谷仓,填埋水井,带着他们向西,退往雁门平城一带……” “如此,则黑夫将大军入代后,便只能扑一场空,秦军人众,在地广人稀的代地无以掠食,必不能久。时值严冬,寒风料峭,代北的风雪,可比南方酷烈多了,秦军多为南人,必死伤惨重。” “若黑夫知难而退,留军守备,大军撤退,则匈奴可助大王以众凌寡,复夺代地,让黑夫功败垂成。” “若是黑夫急于消灭代国,驱逐匈奴,一味追击,那更好,便可诱其深入,在草原边界处,大破之!” 见韩广还在犹豫,蒯彻抬出了冒顿逼迫道:“此亦是匈奴大单于赞同之策,匈奴会助代军西撤,更会集结将近十万的骑兵,等待在草原上,好给疲敝的秦军致命一击!” “这是让代国存留的唯一机会。” 也是让天下继续分裂的唯一可能! …… 韩广迟疑再三,对向匈奴借兵之事,已是后悔莫及,但上了贼船哪那么容易下去?最后只能勉强答应。 但在三日后,韩广开始离开沮阳,向西方撤军时,蒯彻却不欲同行,而是向他要了一队人马,要去东边…… “蒯先生意欲何为?”韩广疑窦重重,这蒯彻一开始是赵歇之臣,后来却在赵国危亡时抛弃了赵歇,如今,又要逃离岌岌可危的代国么? “打赢此战,必须考骑射与戈矛阵战,我不善于此道,但却善于折冲樽俎……” 蒯彻道:“仆欲去一处地方,为大王和大单于,寻得一位新的盟友!” 韩广胡乱猜测:“莫非是……韩信?先生能说得韩信叛秦?” 现在韩广,也只能期望迹了。 蒯彻却摇头:“韩信对黑夫忠心耿耿,我已通过韩信一位‘一心为他着想’的亲信都尉试探过了,想让韩信叛黑,绝不可能!” “那先生是要……” 蒯彻指向东方:“没错,身在辽西的扶苏,或是最可能加入吾等的盟友!” 韩广皱眉:“但扶苏亦号秦军,我还听说,扶苏与黑夫是故友,他还曾在辽东驱逐东胡……” 韩广过去两年,与占据两辽的扶苏,一直是敌对状态,因为对方一直称秦军,也没想过能化敌为友。 蒯彻却笑道:“黑夫也自称秦之摄政,但此秦与彼秦,能一样么?” “扶苏是是秦始皇帝正统继嗣,称了召王,而黑夫却只是秦臣,为夏公,他会向扶苏俯首称臣么?” 蒯彻摇摇头:“绝不可能,故黑夫对外宣称扶苏死了!“ “至于二人的交情……扶苏以两辽为根基,欲入中原,重整山河。但黑夫却先扫平六国,其九卿之一的陈平,可没少阻碍扶苏,屡屡刁难,扶苏岂能不恨之?天大的交情,也早已磨光,变得离心离德,更何况……” 蒯彻喃喃道:“这二人都希望自己能做那个扫平天下的英雄。” “但这样的英雄,一个就够了!” “一山不容二虎啊,黑夫名为秦吏,实为秦贼,杀胡亥而逐嬴姓公族,我怀疑蒙氏兄弟,也是其暗暗赐死,嫁祸于赵高。” “其谋朝篡位之心,早已昭然若揭,想必一统天下后,就要借势谋夺皇帝之位了!他此番北上,除了要对付代与匈奴外,另一个原因,便是要亲手解决扶苏,方能放心罢?” “代与匈奴对黑夫来说,只是肘腋之患,但扶苏,却是威胁他篡秦的心腹大患啊!” 蒯彻冷笑起来:“所以若两秦相遇,便要先打起来,哪还顾得上吾等?” “而扶苏面对要夺嬴姓天下的黑夫,又会作何想呢?” “我曾见过扶苏,那时他尚且是个愚昧古板,只知道奉父命行事的公子,可现在的扶苏,见识了众叛亲离,看到了人间杀戮,起于海东,饱经风霜,行事作风,与当年大不相同。” “所以我不相信,扶苏会将历代先君的邦国,拱手相让!” “而他想要避免像胡亥一样身死,就只有放下成见,与吾等合作!” 纵横家是剖析人心的大事,最善于利用人性里的弱点。 对权势的贪婪、对未来的迷惘、对敌人的恐惧、对将夺走自己一切之人的怨恨、对不公处境的愤怒、对忠臣益友的疑虑、还有无法低头为人臣属的骄傲…… 蒯彻不相信,扶苏心里,就没有一二种情绪。 只要有,蒯彻便能用言语将其放大! “我会亲自前去辽西,赌上身为纵横策士的性命,说服他!”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20章 我来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韩信的礼物和心意,我收到了。” 黑夫从河内北进,经过刚被平定的邯郸郡,又抵达恒山郡,恰在冬至日这天,途经恒山,也收到了韩信已攻克蓟城的消息…… 他长长松了口气,不为蓟城,而是为韩信。 这小子,倒是还挺念旧的。 韩信推三阻四不收复广阳郡,那黑夫就要不客气地收掉他虎符了。 不过看眼下情形,韩信对自己的命令,倒是坚决执行,既如此,那鎏金的虎符,且再让韩信攒在手里几年罢。 “如此一来,昔日六国都邑,皆已归于夏公!” 群臣贺喜之声不绝于耳,黑夫却只笑了笑,让三军休整一日,他自己则出发去攀爬恒山。 恒山,其实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系,它始于太行山,横跨华北,东西绵延五百里。因恒山位居北方,而北方阴终阴始,其道恒久,为恒常之所,故曰恒山。 而眼下被认定为恒山主峰的,并不是以后的“北岳恒山”,而是在曲阳县(保定曲阳)以北,后世叫“大茂山”的地方。 黑夫站在山脚抬头,便能望见恒山的主峰,一个肩负陈雪和陡峭岩峰的灰蓝巨人,第一次降雪赶在冬至前,虽然低的地方落了又化,但主峰上已白雪皑皑。 经过滱河上游汹涌的狭窄激流,绕开日益陡峭的山地,道路在北,蜿蜒穿过茂密的森林,里面满是杉树和荆棘,猿猴在两侧呼啸,山路上不时能见到雪豹和猛虎的脚印。 一直往上,渐渐地不能骑马了,渐渐地道路再次收束,他们只能在料峭寒风中骑着当地有名的白骡前行,最后依靠步行走完最后一段,才终于抵达了一面巨大的石壁前。 它质地光滑,历经无数年风吹雨打,而今上面还篆刻着一行行篆字,又以丹砂描红。 黑夫特地上山,只是为了看它一眼。 他披着厚厚的皮裘,头戴狗皮帽,呵着白气,走近那块巨大的岩石,上面篆刻着文明留下的刻印,中国第一位皇帝的雄心壮志…… 黑夫将手触碰到了石壁上,触手冰凉,只轻声念道: “维二十九年,皇帝作始……” 秦始皇二十九年时,因为黑夫扇动的翅膀,始皇帝取消了计划中的东巡海滨,改为向北巡视,以筹备即将对匈奴发动的战争,遂至于恒山,登高远眺后,留下了统一后,第一个石刻。 这石刻上,不仅留下了“器械一量,同文字”等见证同文车同轨的政治纲要。 也有“黔首安宁,不用兵革”等秦始皇帝也许想做但是从始至终没做到的事。 而最重要的内容,就是秦始皇让人将那首要了高渐离命的《秦颂》,作为整篇文章的主题,刻在石头上……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 黑夫默默念着这熟悉的旋律,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秦始皇帝后期的“穷兵黩武”,都可以追溯到那一天,在恒山石刻上吹下的牛…… 别人吹牛,譬如六月要完成什么,下周要搞定什么,吹过后也就装糊涂算了。 但秦始皇帝吹的牛,可是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实现! 黑夫摇头:“有时候,雄心太大,超出了时代的承受范围,也不是好事。” 他的目光一行行掠过,最有意思的是石刻的末尾,有当日随行者的名单,真是又长又宽…… “彻侯武成侯王翦、彻侯通武侯王贲、伦侯建成侯赵亥、伦侯昌武侯公子成、伦侯武信侯冯毋择、丞相隗林、丞相王绾、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子婴、五大夫杨樛从,与议於恒山……” 一个个名字念过,黑夫嘴角露出了笑,因为现在这名单上的,基本都挂了。 唯独最后三人幸存,王戊扭扭捏捏地从了他,担任御史丞,杨樛这白手套已经做了,而子婴最惨,被黑夫发配去了西垂,永远回不了咸阳了。 而在石刻的右边,还有一块削平的石壁,只是上面没有一个字,倒是还能刻一篇自我炫耀,跟天神地主吹吹牛的文章。 当你到了一定位置,便会有千百人,整日琢磨你的所思所想。 见黑夫望着那空白之处琢磨良久,身后众人遂面面相觑,相互颔首。 于是等黑夫转身后,今日随他上山的一众人等,譬如陈恢、叔孙通、伏生等人,便拜倒在地,请黑夫刻石。 由叔孙通为代表,说道:“古之帝者,地不过千里,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乱,残伐不止,犹刻金石,以自为纪。” “而秦始皇并一海内,以为郡县,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然其身方殁,逆子胡亥篡位,奸佞赵高擅权,关东倍叛,法令不行,九州板荡,禽兽当道。” “实赖夏公,以渺渺之身,起于云梦,四渡建功,遂定江陵,爰及荆州。北伐东征,历时三载,灭魏、赵、楚余孽,降韩、齐之旧臣,诛项籍于大泽乡,又已定燕地,方再统天下。前后大小七十余战,皆得夏公方略,故战无不克,攻无不胜。方今天下和平,中原复安,夏公之文韬武略,更胜于秦始皇,夏公之仁德,亦远迈于秦始皇,故当在旁刻金石之篆,以表夏公之称成功盛德……臣等昧死请!” 群臣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嗡嗡作响,但黑夫脑子里却回荡着一句话: “有的人,把名字刻在石头里,想不朽……” 黑夫摇了摇头,又看看整面石刻,当年秦始皇完成了一统天下,车同轨同文的历史使命,站在这里时,恐怕也受到了当日群臣的极力吹捧吧。 然后就头脑发热,觉得东南西北都是额滴额滴了…… “陛下啊,每当我要迷失自己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天命之子时,想想你的教训,就行了。” 但旋即,黑夫脸上又浮现了促狭的笑:“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岂能扫了大家的兴?” 于是黑夫回过头,面对众人殷切的目光,笑道: “可!” 叔孙通等人,早已摩拳擦掌,准备在这儿好好发挥一番,写一篇永垂千古,引经据典的名篇出来,但岂料,平日里喜欢让他们帮忙起草文章的夏公,今日却偏偏要自己动手! “拿笔来!” 黑夫一伸手,自有文将上好的狼毫笔献上,并有刚烧温水磨好的墨。 “铺纸!” 两名军士扛着案几,在上面铺就了泛黄的上好桦皮纸,鎏银的镇纸压了上去。 排场很大,随行的众人在外围了一圈,用自己的身体,为夏公挡住高处寒冷的朔风。 同时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尖,想看看夏公要如何写自己的功劳? 但岂料,黑夫却沉思良久后,露出笑,一挥毫,刷刷刷写下了六个隶字! 然后就让文士收了笔,对着秦始皇帝石刻旁的空白岩壁道: “就这六字,刻上去罢!” 说罢便扬长而去! 叔孙通等人哑然,只能拥过去一瞧,顿时瞠目结舌! 却见夏公那六字竟是: “黑夫到此一游!” …… “夏公这六个字,有玄妙啊!” “没错,意境深远!暗藏机巧!”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你敢说夏公的字是麻雀?” “口误,口误,是隼,隼才对!” “这个‘到’字用得极好!” “‘此’字也妙不可言。” “一者,一天下也,游者……游者,庄子之逍遥游也!” 不提众人尬吹黑夫的六字真言,就说黑夫下了恒山,回到军营后,却见营中,已有两人从燕地赶来拜见…… 这二人皆是降将,又皆是黑夫久仰其名的,而且相互间还有大过节,眼下正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 “谁安排他们一同来拜见的?真够蔫坏。” 黑夫暗自嘟囔,旋即想起来了。 “好像是我……” 于是他走入帐内,二人先后起身拜见。 右边先起来的,是比黑夫略小,同样皮肤略黑,分明是做过黔首下过地的陈胜…… 历史上大泽乡首义的陈王,眼下却惴惴不安,陈胜只希望,自己投靠黑夫不算太晚,“王侯将相”是不可能了,公也没戏,就看能否混上一个关内侯,最低标准食邑五百户的也行啊…… 所以陈胜一拜见黑夫,便长作揖道: “陈胜请为前锋,以恒山兵为夏公入飞狐口,进攻代地!” 黑夫收起自己的感慨和心思,笑着微微颔首,旋即看向另外一人: “李左车,赵国的广武君,你来此又是为何?” “故国已亡,现在没有广武君了,只有自认为,还是穿右衽的人阶下囚李左车。” 不同于陈胜的殷切,消瘦的降将李左车朝黑夫拱手,起来的也慢,说话也慢: “我来此请求谒见,是想劝阻夏公一事。” “何事?” 李左车道:“初雪已降,天寒地冻,冬日不宜在代北用兵,还望夏公休兵息民,待开春雪化后,李左车愿为向导,助夏公灭代破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21章 赵无恤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臣奉韩信将军之命,与代将王黄战于蓟城之郊,时匈奴胡酋在侧,遇秦之坚阵,徘徊而不敢进,遂向北退却,我军方能大破代卒而阵斩王黄,夺取蓟城。” 一听李左车提议开春后再进兵代北,黑夫还没表态,陈胜倒是来劲了,说道: “如今挟广阳大胜之势,又有夏公亲临,正是追剿穷寇,一举收复代北三郡的好时机,岂能因一点小雨雪,而拖到开春?” 李左车瞥了一眼陈胜:“你身为楚地人,可去过代北?经历过那儿的霜雪?” “不曾……但我在恒山两载。” “山南的冬天,哪能跟山北比?” 李左车抬起手,露出缺了小拇指的左手道:“严冬之时,堕指者十有二三,冻掉耳朵更是常事,冬日行军,每走一里路,都会有多人倒毙路旁。” 陈胜辩道:“夏公军中有毛衣,有皮帽,可阻严冬之寒。” 李左车反问:“衣物有,粮食呢?代北本就地广人稀,如今各地存粮更被匈奴与韩广以驮畜运走,夏公遣兵卒北上,则难敌数万匈奴,以十数万大军进发,则缺乏委积。再加上恒山、广阳皆残破,民食尚且不足,更勿论越过飞狐诸口,供应大军了,到时候速战不得,久战缺食,为之奈何?” 陈胜不屑:“我看是你畏惧匈奴罢?” 李左车瞪着他:“李家人何时怕过匈奴?” “我大父在匈奴强盛时,尚且以长平新破赵卒弱旅,败其十万骑,倒是半年前,我自太原入恒山时,是谁作为败军之将,怯而北遁?” “你!” 陈胜本为赵国恒山尉,李左车是其上司,调恒山兵入太原,要与韩信角逐,岂料陈胜挖了中山王墓犒赏士卒,带着他们反赵投秦,让李左车不得不腹背受敌,最后他放弃太原东击恒山,打得陈胜落花流水,不得不北遁燕地。 这二人的梁子便是那时候结下的。 黑夫看着历史上没交际的二人在这打嘴炮,倒是觉得挺有意思,此时制止了他们,缓缓说道: “我昨日登上恒山,听说了一个故事……” “三百年前,晋国上卿赵鞅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其幼子名赵无恤,乃是赵鞅与一狄女所生的庶孽子,貌陋而才干不显,在家中地位极低。” “但有一日,赵鞅北巡领地北部,来到恒山脚下,忽然将三子召集,对他们说,我有宝符藏于恒山上,谁能找到它,便可获重赏。” “长子与次子带着随从,大张旗鼓入山林搜寻,撩草探穴,却一无所获,唯有赵无恤独自乘马登山,数日方归,说他找到了宝符!” 讲到这,黑夫看向李左车和陈胜:“汝等一个乃是赵人,又常居恒山、代北,另一个则做了两年恒山尉,当知道赵无恤找到的宝符,是何物罢?” 这件事,陈胜是听当地士人提及的,立刻应道:“以恒山临代,代可取也!这就是宝符!” 黑夫道:“然也,赵鞅以为赵无恤颇有见识,能壮大赵氏,遂将他立为继嗣之人。” “于是,我今日登山恒山,也站在当年古人站过的地方,想象我自己,就是赵无恤……” “而后放目北眺,想瞧瞧,他当年看到了什么?” 黑夫闭上眼,那场景似乎就在眼前。 “他看到了恒山北麓,撮乎云谷之间,襟带桑乾,表里蒲阴的飞狐口小道,那是胡戎之地与中原诸夏往来的捷径。” “他肯定也看到了飞狐口另一端的代地。” 恒山的北面,也是一块盆地,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由饱受冷风摧残的丘陵,嶙峋危岩和缀着残雪的野地构成的无尽荒芜。再然后,则是贯穿平原的桑干河上游,河流两旁坐落着些许农田,三百年前,那儿还是代戎的地盘,他们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城池初建,牛马成群,就在赵无恤脚下,镂刻于夕阳中。 “而后赵无恤果用计道飞狐、句注而吞并代国。赵氏得代地之马匹,兵戎甲于六卿,终为诸侯!” “三百年过去了,秦始皇帝也登上了恒山,他站在同一个地方远眺,看到的是与赵无恤时不一样的风光。” “飞狐隘口,变成了坦途,南北商旅往来不绝,代北也已渐染华风,城池林立,阡陌相邻,我看过御史府的户籍,那时候,代郡有户三万余,口17万;雁门有户四万余,口20余万,上谷有户三万余,口12万人……” 这是李左车熟悉的景象,也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代北三地地边胡,常年被寇,故人民矜懻忮,任侠好气,不事农商。然迫近北夷,秦赵师旅亟往,中国委输时有羡。其民羯羠不均,自全晋之时固已患其僄悍,而武灵王开边,胡服骑射,益厉之,其谣俗犹有赵之风也…… “除了代地,秦始皇帝的目光还看得更远,他看到了塞北的草原,滴翠流霞,川原欲媚,坡草茂盛,牛羊骏马点缀其间,匈奴人毡帐王庭就树立在阴山之下。” 于是秦始皇帝生出了征服的欲望,他要让帝国疆域,将这片富饶的草原囊括进来,筑起篱笆围墙,让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 “而现如今,我来到恒山,又看到了什么?” 黑夫可不止在上面留了个“到此一游”,他还想了很多。 “秦始皇时拓展出去的疆域,云中、北假,已被匈奴夺回,冒顿的王庭重新树立在阴山之下。” “而赵无恤和十多代赵人开发的代北,有五十万中夏百姓生活的代北三郡,也沦落胡尘!” “本来就遭到叛乱、战火,恒代而北的城池,多为丘墟;而如今匈奴为韩广所诱,过长城南下,更是乱离尤甚。飞狐以西,烟火断绝,百姓黔首,或死于乱麻,或为匈奴所掳,于是民生耗减,且将泰半!我听说,匈奴将代人大肆迁往草原,数万人络绎北行,哭声不绝,也有代人壮士奋起反抗,苦苦坚持……” “李左车,你说得没错,代北寒风刮在脸上,很疼。” “但,有匈奴打在百姓身上的鞭子疼么?” 李左车长叹:“夏公心系百姓,有圣人之仁,代人自当携壶浆以迎,但人情不能变成粮食。” 黑夫笑道:“李左车啊李左车,知道你为何敌不过韩信么?” “不止是他兵多,国强,更因为你相较于他,行事太过冷静,太过循规蹈矩!” 李左车的确是世之良将,但因为这种万事求稳的性格,对付一般的将军还行,可遇上韩信,就往往会为其天马行空的战术所败。 这话倒是让李左车愣住了,默然反思间,黑夫说道: “我雄心不似秦始皇帝那般大。” “但绝不能比赵无恤更小!” “只要已融于华夏的固有领土,有一寸在敌手中。” “我便不会停止进军,不论冬夏!“ “别说三个月,就算三天,我也不想等!” “定要尽快将代北百姓,从匈奴和夏奸的奴役下,解放出来!” 至此,李左车竟也不再反对冬日入代了,在陈胜请为前锋时,他也朝黑夫作揖道: “代地养育了我,又是大父曾与匈奴血战之地,请让李左车,效绵薄之力罢……” “我来恒山时听闻,如今代、胡放弃飞狐口等关隘,彼辈定是以为阵战攻防难敌夏公,便想利用代北广袤,冬雪时至之际,引诱夏公深入,不可不防!” 黑夫颔首,此事他已得知,反倒意味深长地说道: “冒顿是捕鹿捕多了,以为自己是猎手,布下陷阱等我去踩,但谁人猎人,谁是猎物,还真不一定!” 这一刻,一向用兵四平八稳的黑夫,仿佛是被项羽附体,又好像是飘了。他笑道: “明日便让大军道飞狐口入代,将我的旗帜打在前方,本摄政要亲将车骑,追击匈奴!“ …… PS:第二章在晚上,另外我说过是“下周”完本对吧,没毛病emmm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22章 骄兵必败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此事有异。” 进入平城后,娄敬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娄敬乃是琅琊人,作为逃人,在曹参军中作为拉舆的役夫,因献计使彭越、龙且相互提防,使胶东得以喘息,晋升为吏,后又被陈平相中,成了郡守长史。 黑夫灭楚定齐后,陈平留在楚地治理泗水、东海、九江等郡,他推荐曾出使过燕、代,为陈平编织”扶苏包围“的娄敬为典客丞,作为黑夫处理北方事务的顾问。 十一月中旬,娄敬随黑夫的大军道飞狐口,进入代北,他随辎重队的骡子、马、牛走在后面,大队大队的马车和木牛流马装满了食物、干草、帐篷和衣物,为代地作战,做足了准备——但也只够十万大军用一个月。 代地也就是后世的大同盆地,这个东北、西南走向的盆地,基本上以桑干河为轴线,上游是雁门郡,中游是代郡,下游则是上谷郡。 因为韩广已将兵卒撤走的缘故,大军在飞狐口几乎没受到什么阻拦,而攻下“代国”的首都,代县也不费吹灰之力,代地民众多是数百年间陆续迁来的赵国移民,他们构成了李牧军队里的主力,也曾拥立公子嘉,在赵国灭亡后仍旧追溯赵氏社稷,对秦人愤恨仇视居多。 可当韩广病急乱投医,向匈奴借兵后,情况一下子改变了,相比于常年劫掠代北的匈奴,在代人眼里,原本面目可憎的秦军,一下子也变得眉清目秀起来。 再加上韩广的弃地政策,一向骁勇的代人纷纷举事,像两年前推翻秦吏一样,杀死了韩广的亲信,以代县降于黑夫,那场面真是携壶浆以迎王师,见了右衽椎髻的秦卒,好似见了亲人似的,比黑夫入咸阳时还要热闹…… 究其原因,除了过去月余没少受胡虏滋扰,恨匈奴人胜过秦人外,代人如此欢迎黑夫,还因为他们崇敬的李牧之孙,在代地长大的赵人英雄李左车,就在黑夫军中。 李左车不遗余力为黑夫招降代郡豪杰壮士,甚至为其沟通当地大氏,商议购粮之事。 只可惜粮食没剩下多少,代县里的全被匈奴及韩广带走,向西而去…… 这就意味着,后续很难有粮食运入的秦军,要么适可而止,要么就得速战速决! 一向以用兵猥琐稳重著称的夏公,这次却选择了后者…… 夏公在代县对代人承诺,必会在一个月内,收复代北三郡全部土地,将匈奴驱逐出去。 夏公也说到做到,竟亲自将三万精锐,向西追击代军和匈奴人! 接下来的桑干、东安阳、阳原、狋氏、平邑诸城,敌人略有抵抗,在黑夫亲自指挥下,都取得了胜利。 而所俘的代人被审问时都交待,冒顿此番带着南下的,多是老弱骑兵,驾驭羸马,这便是匈奴大单于的真正实力,故而在广阳郡,在代北,才不堪一击…… 于是黑夫军中,便有谋士乐观地认为:“想必是匈奴还没从多年前的大败里恢复过来,多有部落不愿效命,而其两年前与东胡火并,东胡虽破,但匈奴也肯定元气大伤!” 众人皆言匈奴可破,代地旬月可复,形势一片大好。 但娄敬不这么认为,他只默默观察,暗暗揣摩,当他们追随黑夫所率的三万先头部队,抛开还在桑干河边的大部队,向据说是韩广与冒顿所在的平城进发时,天上下起了雪…… 这不是这个冬天代北第一次降雪,但开始的时候只是小雪,虽然又湿又冷,大军有毛衣狗皮毛,衣物准备充足,尚能轻松的行进。 但旋即雪越来越大,马匹呼出了白气,地面被白雪覆盖,风也越来越大,刮得雪花漫天飞扬,黑夫的军队变成了一群雪人,在齐踝深的雪堆里蹒跚前行。 哪怕如此艰难,但在平城,他们又打了一场胜仗,杀死胡骑数百,俘虏代卒近千!甚至连粮食也缴获了上万石! 而据俘虏交待,韩广和冒顿,就在向东北方败退的溃兵里! 深深的马蹄印沿着平城北门一路通往东北方,那里有茫茫雪原,有大片大片的光秃秃阔叶林,也有一些丘陵山阜。 就在三军为此所激,都叫嚣着“斩冒顿之首,踏单于之庭”时,娄敬却仔细视察了俘虏的匈奴人,发现其多是齿发动摇的老人,被绑在雪地里,闭着眼睛,一副认命的架势。 他在早先奉陈平之命,入代时学了点匈奴语,但也问不出所以然,可心里的疑窦,却越来越浓! 于是娄敬立刻去找到了,近来颇受夏公器重的“黄石先生”! 据说这位黄石先生是在夏公平定陈郡时投靠的,以定陈之功,纳入羽翼营为谋士,没听说他有什么过人的功劳,但在陈恢升任东郡郡守后,夏公竟任命黄石先生为羽翼营的主官,负责情报与军略工作! 没人有太大意见,随着战争落幕,羽翼营的地位大不如前,更早追随夏公的谋士文臣们,混得好的基本都当了郡守,混得差的则不够资格。 黄石先生身体不太好,因其面容上满是疮疤,戴着面具,披着厚厚的裘,这冬日行军,他一直在咳嗽,但对娄敬的话,却听得很认真。 “我军自从进入代北,沿途一路大胜,又闻匈奴人困马乏,牛羊孱弱,穷困不振,今遭到连战连败,士气低落,冒顿遁逃欲出长城,三军皆言匈奴可击!” “但仆以为不然,匈奴经冒顿执掌已十余年,在漠北休养,昔日孤儿孩童已长成战士,马匹也渐渐繁蓄,据说有引弓之士十余万,只有如此强大的实力,方能一战而灭东胡!” “消灭东胡后,匈奴得到了更大的草场,又吞并东胡等行国部众牲畜,在朔方掠夺中原工匠人民,为其冶炼铜铁,盗我马鞍马镫,可见匈奴实力不小。” 就娄敬计算,这次冒顿干涉中原统一,虽然不可能将国中十几万青壮胡人全部带来,但匈奴军四五万骑,是绝对有的…… “如今两国相击,譬如二人械斗,应当以手中兵刃全力以赴,但匈奴却一味示弱,这并非是匈奴已败,而是冒顿故意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必定是有意露短现弱,待魏军轻敌冒进之际,伏兵以争利也!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 娄敬对匈奴是做了解的,他知道,匈奴人机动性极强,有利时如同飞鸟翔集,千军万马呼啸而至,不利时如同风吹云散,瞬间不见踪影。 在广阳郡面对秦军的混合军阵和强弩长矛,吃了亏后,便改变了战术,不固守城池,不与秦军做阵地战,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性,有利则进,不利就撤,就是为了引诱秦军车骑部队深入追击,反而进行反击! 但听完后,黄石先生的嗓子沙哑:“你是觉得,以夏公之智,却中了冒顿的计策?” 娄敬对黄石先生长拜:“不敢,但仆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自从降雪后,疾病冻伤者日渐增多,且卒多南兵,不习冬日作战,此时绝不可冒进。” “但近日夏公劳顿军务,不见吾等,仆欲以此言于上,还望黄石先生能容我谒见!” “你来晚了。” 黄石先生却摇头:”夏公已决定,将万余人,轻装出城去追匈奴!兵已业行,阻止不及!” 才说完话,便听到平城外人马嘶鸣,娄敬大惊,出去一看,却见车骑部队已伴着清晨的暖阳,挥师北去,军队从土黄色的墙垣蜿蜒而出,就像一条长蛇,它过早醒来,不顾外面寒冷,便匆匆滑入雪地里。 鼓点和号角声传遍平城内外,如林的矛尖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战车和骏马在雪地上艰难行进,而在队伍的最中间,则是三面高高举起的旗帜。 隶写就“秦”字的黑龙镶边大纛。 有绣着“定于一”三字,上有青铜鹰扬的定一军旗。 还有被夏公选中,代表他们这个家族的尉氏天狗旗,却不再是守卫白鹿原的小天狗,而改成了一头正在吞食月亮大天狗…… 看到这三面旗帜,娄敬心里拔凉拔凉。 “没想到,夏公真的冒进出击了!” 心凉之后是愤怒,他转向黄石,眼神里带着斥责。 “我听说,夏公设置羽翼营,是为了查遗补漏,可如今却尸位素餐,形同虚设,致使夏公以千金身份涉险,黄石先生,这是你的失职!” 还有那些降将,李左车常年在代北生活,岂能看不出其中的危险诡计?却坐视夏公犯险,是没劝住,还是故意为之? 但这归根结底,都是夏公自从灭楚后,就变得不喜谏言,他怕是要重蹈秦始皇帝的覆辙哦!陈平天天和他吹嘘的“完人”“圣主”,也终于犯糊涂了么? 娄敬气的直跺脚:“骄兵必败!我恐不出三日,夏公及其所将之兵,将为匈奴所围,黄石先生,为今之计,便是速速做好准备,通知后续大军支援!若夏公有任何闪失,天下必将再度大乱!” 到时候,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面对娄敬的愤怒,黄石却笑了。 “娄典丞,随我来罢。” 带着疑惑,跟着黄石先生,娄敬进入了平城内,外松内紧,被黑衣卫士层层把守的宽敞大屋里。 木柴在灶中噼啪作响,娄敬看到李左车坐在下首,正在颦眉看着代北的地图,手指在平城东北的数座山峦里游走。 而正中案几背后坐着的黑脸汉子,手里还拿着黑乎乎的一块煤炭,正凝神端详…… 不是夏公,还能是谁! 娄敬顿时愕然。 “夏公,方才夏公不是已经亲率士伍出城……” 但他也是聪明人,立刻就反应过来了,朝黑夫下拜: “夏公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将,果是将计就计!是臣愚钝,不识夏公策!” 黑夫放下手里的煤炭,抬起头:“娄敬啊,在三军皆浮躁冒进之际,你能保持清醒,不愧是陈平力荐的人。” 但黑夫心中却暗暗道: “这娄敬,还是不够了解我啊。” “像我这么自(pa)爱(sǐ)的人,就应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又岂会像项铁蛋那样,贸然冲锋在前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23章 白登之围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被我所围的,当真是黑夫本人?” 尽管从月余前,在广阳郡的示弱的“败退”开始,冒顿做的一切,便是为了引诱秦军车骑追击深入,再利用匈奴的优势,将其包围歼灭,可当他们抓住最后的机会后,冒顿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拥有如此好的运气。 事实上,当战争真正开始后,事情便不按照计划设想的走了,从秦军的强悍到代人的剧烈反抗,都是匈奴人事先未能预料的。 于是,从代县到平城这一路三百里的路途中,好几次匈奴人预想的伏击都不得不匆匆取消。 悲观地来说,若在平城,秦军不选择贸然出击,离开城垣壁垒的话,匈奴就将面临两难: 是主动出击,在平城与三万秦军交战,寄希望于在其大部队赶到前歼灭他们。 亦或是彻底放弃诱敌之策,弄假成真,带着韩广窜逃到长城塞外。 好在一路连续大胜的秦军已骄,在平城战后,听闻匈奴羸弱,当真派出万余人追逐而出,而冒顿也抓住了这最后的时机,在平城东北发动了反击。 只是秦军遇敌后反应速度远超他设想,彼辈在被袭击后,利用雪深马匹难行的情况,向南退却,退保白登山,并击退了匈奴人的进攻。 冒顿本欲见好就收,但因为一件事,却令他咬咬牙,纵骑兵五万,与代军万余对这支秦军进行了包围…… 只因代人辨认出,这支秦军打着的,竟是如今秦朝的最高统治者,太师、摄政、太尉、三军统帅、夏公黑夫的旗帜! 白登山并不大,高不过一里,周遭数十里,上面既无水源又无森林,冬日里灌木草叶枯死之际,只是一片光秃秃的高地,没壕堑又无险阻,都是一些缓坡,骑兵来往如履平地,所以匈奴人很容易发动进攻。而逃到上面的万余秦军,只能临时挖沟壑,立长矛以拒,靠着弩机的射程阻止匈奴登上去。 而在匈奴人视野中,被困的秦军仍有秩序,三面大旗在其中很明显地树立着。 “那当真是秦之摄政?” 这不知是冒顿第几次向代人确认了。 “确实是黑夫无疑。” 代国里,最死心塌地为匈奴做事的还不是韩广,而是一名旧日赵国的后裔赵利,此时此刻,他也身着胡服,骑在马上,指点着被困秦军的三面旗帜,一一告诉冒顿它们的含义。 “那面黑龙镶边的白底大纛,上有隶写就的‘秦’字,我听说,黑夫自从起兵后,便自诩为‘新秦‘,以隶为准,好同秦始皇、胡亥时所用的小篆作区别。” “至于那绣着‘定于一’三字,上有青铜鹰扬的,则是军旗。” “我听人说,黑夫笃信名家名实之辩,喜欢给物件城邑定名,军队也不例外,他麾下的军队,最初叫南征军,后来改为北伐军,如今又称之为定一军……” “还有被黑夫选中,代表他家族’尉氏‘的天狗旗。” 赵利打了个比方:“嬴姓的秦皇帝,如同匈奴的撑犁孤涂单于,千百年来只能出自挛鞮氏一样。而黑夫,则如其他匈奴家族想要谋夺大单于之位,可不容易得到认可,故而他暂时没有称天子,而是称了摄政……” 还为自己的家族,精挑细选了旗帜和族徽。 那是一头正在吞食星辰的大天狗,狗儿极黑,怀抱明星,好似要一口将其吞下,有人说中间那是月亮,月亮代表了嬴姓的社稷,黑夫之心已昭然若揭了。 也有人说,那星辰有明艳的红色,是荧惑星,黑夫这是立誓要做守护秩序,消弭战乱之人。 但不论如何,这三面旗在,就意味着黑夫在。 “就好像九游鹰纛下,永远有大单于的绿色鹰冠,黑夫本人,也必在军中,被大单于困于此山之上!” 赵利如此诉说,让冒顿的眼睛越来越亮,等抓获的秦军俘虏在拷打下也招供,说夏公的确亲自将兵至此,冒顿不由大笑起来。 “当年在贺兰山,此人派陈平离间我与头曼,害我西逃月氏,又破我部属,占我领地,对匈奴也穷追不舍,幸而我早早带众人北遁,不曾想,他也有今日!” 他是个报复心极强的人,对那段经历,自是恨得牙痒! 冒顿是个极其善于抓住机会的人,不论是弑父自立,还是大破东胡,插手中原内战,都恰到好处。 而现在,冒顿觉得,自己又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赵利打的比方很对,若用匈奴人的关系来对比中原形势的话,就好像挛鞮氏遭到了自己一名低贱奴仆的背叛,单于家族被赶尽杀绝。 但因为根深蒂固的风俗,那低贱纵然掌握了大权,可想要自己做单于,也必将招致呼衍氏、兰氏、须卜氏等贵姓的反对,只能以左右贤王之名代政,使单于位空悬…… “我听闻其子尚幼,一旦黑夫死于此地,其部将必为了争夺黑夫的遗产,打得不可开交,而秦始皇帝的子嗣、对黑夫不服的大臣,还有没有被杀绝的六国后代,又会再度割据一方。” “若能破其军,杀黑夫于此,中原必将重新大乱!” 冒顿怦然心动,于是让先前放在长城一线的匈奴骑从尽数南下,若是站在白登山上往下看,定会为匈奴军势之强所震撼:却见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色彩分明,这是为了打击防守者的士气。 东西南北分别由右贤王,屠耆王、左右谷蠡王统帅,皆万骑,而冒顿亲率万余骑,与代王韩广的万余兵卒在南方,以提防平城里剩下的万余秦军来援。 “七天。“ 他计算了天气、道路,这是秦军大部队从桑干河抵达此地的时间,希望能在七日内,将山上秦军,连同“黑夫”一起消灭。 而若七日不能完成目标,那不管此战利益多大,匈奴都必须撤出长城之外! 长城不止一道,赵国早期的长城,就在白登山以北十余里外,白道岭左右山上有土垣,沿溪亘岭,东西无极,土色皆紫,故当地人称为紫塞。 代王韩广的部将,代人曼丘臣带着三千人,与冒顿的左右骨都侯驻守紫塞,而冒顿还派左右大当护在东边的采凉山,西边的武燧各设斥候。 准备如此充分后,冒顿却仍未下令匈奴人全面进攻,而是一边包围试探白登山秦军虚实,一边警惕地注意着周遭百里的风吹草动。 他是个生性多疑的是,头狼从不贸然发动攻击,甚至一直在怀疑:“若这只是黑夫之计,虚设旗帜,他本人不在白登山上呢?” 白登之围第二天,秦军平城之兵不顾一切来救援,为冒顿击退。 白登之围第三天,山上不见了炊烟,想必秦人粮食已尽,取暖的木头也没了,喝水只能靠积雪,而就在这时,一封来自白登山的信,彻底打消了冒顿的疑虑,让他确定,黑夫必在此山之上! 使者名叫赵尧,他神情颓唐,哆哆嗦嗦,向冒顿献上了据说是夏公亲笔所写的一封信。 大概是追击得太急切,秦军居然连纸张都没带,只能以简牍文,那一尺木牍上,是自从匈奴与秦打交道后,秦人前所未见的谦虚言辞: “大秦摄政夏公,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 …… PS:第二章在0点左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24章 我要拿你的头盖骨当碗使!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这是秦与匈奴的第一封“国”,冒顿虽然看不懂上面的字,只能通过翻译知晓其内容,但亦翻来覆去看了很多次,摸着它,告诉自己这是真的。 放下木牍,冒顿冷笑道:“当年让陈平遗离间我与头曼时,黑夫恐怕不会想到有一天,竟也会以弱者口吻,来像他想绝灭的匈奴求饶罢?” 多年的夙愿,终于得报,看着旧日敌人求饶,这便是人生在世,最快乐的事啊…… “愿寝兵休士,除前事,定盟约,以安边民,世世平乐……” 上面的内容,无非是希望不要二主相困,在此两败俱伤,只要匈奴愿意退兵,秦也愿意撤到南方,保留代国,让其作为匈奴的藩属,以及两个帝国的缓冲带…… 而更有意思的事还在后面,平城方面在强攻解围未果后,竟也派使者来,不但遗于冒顿,甚至给他新纳的阏氏也带了礼物。 “服绣袷绮衣、长襦、锦袍各一,比疏一,黄金饰具带一,黄金犀毗一,绣十匹,锦二十匹,赤绨、缘缯各四十匹,胭脂五盒……” 这些中原织物、胭脂十分漂亮,搞得来自兰氏的阏氏心花怒放,还真在冒顿耳边吹风说什么:“两主不相困。今得秦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且夏公亦有神,攻之不易,单于察之……” 冒顿点了点头。 然后甩手就给了这不知道自己位置的年轻女人一个大耳瓜子! 他冒顿,会因为一个女人的话,而影响判断? “真是不懂事。” 冒顿将哭哭啼啼的年轻阏氏赶了出去,开始怀念起自己前两个“懂事”的阏氏了。 也不知她们在北海过得怎么样,看来,是时候送第三个阏氏过去陪她们了。 但这件事,让冒顿对自己取得优势,更加深信不疑: “居然已经到了希望阏氏游说我,希望我解围的程度,看来黑夫果在白登山上,秦人是真的怕了!” 于是冒顿派人对来送信的秦使赵尧反复打听,尤其是关心夏公的饮食。 从赵尧嘴里再度确认了黑夫的确在山上,且如今白登山秦军粮食已绝,秦卒又冻又饿,赵尧是空着肚子下山的,更别提普通兵卒了。 冒顿很和善地让赵尧大吃了一顿羊肉,让代人帮自己以回信。 用的是宽二寸的木牍,及印封皆令广大长,且倨傲其辞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夏公无恙。” 冒顿在信里,表示自己也是迫于无奈才对秦反击,毕竟代王认了自己当爸爸啊,儿子被欺负了岂能坐视不理?若秦愿意退出代北,不再侵犯,两国可如黑夫所言,结为兄弟之邦。 “夏公若称意,歃血,则匈奴可解围之一角,令夏公南归。事后明告诸吏郡县,使无负约,各遣质子,有信,敬如夏公……” 不止如此,还让人带着十几头牛羊去白登,作为匈奴的回礼。 但问了一圈,代人居然没有见过黑夫的人,只知道外面传言他很黑,在雪地里应该很显眼才对…… 最后冒顿挑了赵王后裔赵利作为自己的特使登山。 这件事让匈奴的盟友,代王韩广很不安,白登之围的第四天,他连夜请见冒顿:“大单于当真要与秦讲和?” 冒顿却用东胡王头颅做成的酒器饮着马奶酒,笑道: “不,黑夫,必死于此!” 蒯彻在冒顿面前评价过黑夫和扶苏。 “黑夫是不择手段,也要达到目的之人!” “扶苏则是注重过程,他当年以为,用错误的法子,得不到正确的结果的,故不听我之言。当然,就我所知,如今他也成了与黑夫一样,故可说之……” 蒯彻的总结很精妙,所以冒顿认定,黑夫如今虽然一时落难,跟自己说软话,可一旦脱困,便会毫不犹豫,将所谓的“盟约”撕毁! “故绝不可信之!” 更何况,这不仅仅是冒顿与黑夫,二人算旧账的一战。 也是两个帝国,游牧者与农耕者的决战! “从其在北地时,对匈奴的穷追不舍便能知道,那时候他便清楚,我,还有匈奴,会变成中原最可怕的天敌!” 冒顿比任何人都清楚,中原合则强分则弱,草原亦然,当南北两大政权一同统一时,决定两个民族命运的较量便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过去十多年间,月氏被秦朝灭亡,残部投靠了匈奴,东胡则被冒顿所击,四散分离。 和长城之内,第一次被一个强大的帝国统一一样,从辽西到张掖,东西万里的草原,也有史以来,第一次被统合在了一起。 但这种统一是虚假的,不说东胡、月氏余部与匈奴语言不通,对冒顿的命令不怎么听从,北海之畔的几个邦族一直在密谋反抗,就说这广袤土地上,生活的人民,还不如中原一个郡,冒顿眼下召集五万骑至代北,已是倾国中半数兵力了。 游牧者与农耕者的斗争,是此消彼长的,秦强大时,可以吊打匈奴,而如今杀死黑夫,让中原分裂大乱,冒顿便能为匈奴,赢得起码一代人的时间! 冒顿没有如蒯彻所描述的那样,觉得自己能很快南下中原,掠夺关中财富,将河北变成牧场。 他反倒觉得,若能取此战胜利,匈奴大不必急于南进,而应该调过头,消化刚统一的草原。 “我须得向北,驯服桀骜不驯的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让匈奴没有后顾之忧。” “向东征服退保乌桓山、鲜卑山的东胡部落,叫他们进献质子和奴仆。” “然后向西夺取祁连山和焉支山之间的河西草原,接小月氏、氐、羌,让他们臣服,利用其人力,继续向西,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三十六国,皆以为匈奴。” 他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眯着细细的眼睛:“嗯,一个西域的新阏氏,倒是不错……” “我要使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 这便是冒顿的勃勃野心。 只有那样,匈奴才能真正成为一个草原帝国! 再掠夺分裂的中原,让诸侯相互争斗,不断掠夺物资人口,最终慢慢向南推移,将游牧者的地盘,扩张到那条浑浊的大河边去…… 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就看这一仗! 韩广自是大喜:“那大单于的意思是,围三阙一,乘着黑夫率众离开白登时进攻?” 冒顿却摇头:“就像我不会相信黑夫一样,黑夫也必不会信我,他或许一边派人来讲和,一面却在准备突围了,其主力越来越近,距此或只有三日路程,不能再等了,今夜便发起总攻!” 韩广没料到会这样,讶然道:“但赵利还在山上……” 冒顿却大笑:“不是正好让黑夫大意么?至于赵利……“ 虽然是条好狗,但死了也就死了。 冒顿也算机关算尽,但他不知道,自己只是在与空气斗智斗勇…… “今夜,必下白登!用秦人的血,祭奠十多年前,在贺兰战死,在迁徙漠北途中冻饿而的十数万匈奴人!” 冒顿饮罢,走出大帐,将东胡王头盖骨做成的酒器,随手扔到了雪地里,这个战利品,他已经用腻了。 看着夜幕里的白登山,冒顿呼出了白气: “这酒器旧了,我要换一个新的!” “一个蒙着黑色人皮的新骨碗!” …… 白登之围的第四天夜里,匈奴大军在冒顿的命令下,对白登山发动了连绵不绝的进攻! 白登山不算高,没壕堑又无险阻,都是一些缓坡,骑兵来往如履平地,秦军在山上这些天,虽然也想办法以山石垒了点阻碍,但地面冻得梆硬,根本无法掘沟,所以只能以剩余的大车挡在关键地域,结四武冲阵。 这套阵法,关键在于车垒,先卸下牛马,用车辆连接成圆形或方形的营垒,作为临时的营寨,再令材士强弩,备于四面,这样一来,便可以抵御住车骑的突击了。 但那只能用于抵御小规模骑兵部队,当数万人一齐进攻时,在茫茫敌人里,布防在白登山四面的十余个四武冲阵,看上去好似在海潮击打下的小小礁石…… 虽然小,却仍坚不可摧! 冒顿让人将自己的鹰旗插在山南方,让左右谷蠡王等各将万骑,开始了四面强攻! 号角震天,最开始奉命进攻的是兰氏部落的骑兵,匈奴骑呼啸而至,到山前百步开外时,秦军阵后的上千蹶张弩立刻发声,如霹雳般的声音响起,数十骑应弦而倒。 至七八十步时,踏张弩与臂张弩、大黄弩相杂,陆续射出了箭矢,又有上百匈奴人中箭。一时间矢如雨下。 匈奴人仰攻,再加上天气寒冷,许多弓箭无法使用,他们薄薄的皮盾难以抵御,故登山艰难,作败退状。 秦军也不追击,而山的西边,代王韩广的上万代人兵卒也结成阵,踏破冰雪,对这一面的秦军发动强攻!秦人则以三千人,与之在林中搏斗,打得难解难分。 在较为陡峭的白登山北部,也有匈奴人叼着弯刀,从小道攀爬而上,一露头就遭到了秦军的迎头痛击! 战况十分焦灼,但不论是哪一面,匈奴人都难以轻易破开阵线。 看来秦人对匈奴人的袭击是有准备的,这让在山下观战的冒顿听了战况后,皱起了眉。 “按照赵尧的说法,秦军已绝食两三日,兵卒应疲倦不堪才对,为何诸部皆言,秦人短兵相搏时,气力很大,开弓也不虚匈奴……” 而且,鏖战了一阵夜,秦人的弩机就没停过,冒顿算了算,起码射出来了几十万支箭,一些地方还撒了木蒺藜(jílí),不少匈奴人中了招。 “不对。” 眼看天已黎明,以五六万人攻万余人,却久久不能建功,敏感多疑的冒顿觉得心有点慌。 “秦军来追我,岂会带如此多的防骑兵之物?箭矢数量,似也做了充足准备,绝不像仓促败退白登。” 而一个在与匈奴人搏杀中,摔下山被杀死的秦人尸体被送回来后,让冒顿一下子从胡凳上站了起来! 那秦卒甲衣内的怀中,居然有一块啃了两口的麦饼! 捏着这饼子,再让人剖开这秦卒腹部,里面可塞了不少食物。 看衣服,这只是个普通的小卒啊。 冒顿顿觉不妙! “秦人并未断食!” 断食是假的,那山上黑夫的旗帜,这场“白登之围”呢?会不会也是假的!? 匈奴人的性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眼下亦如此,冒顿大为警觉,已萌生退意。 但坏消息,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接踵而至! 首先是东南方警戒的左大当户派人来报,说东南三十里外有兵,多达三、四万,打着韩信的旗号! 右大当户旋即也来报,西方雁门郡方向,四十里外有兵,多达数万,打着东门豹的旗号! 北方的左右骨都侯亦来报,说赵长城紫塞处,也有一支两万余人的车骑杀至!打着灌婴的旗号,正强攻紫塞! 而南方处,左右大都尉也来报,说平城有异! “平城之兵已尽出,在城外列阵,向白登山推进,并竖起了三面大旗!” 黑龙镶边的秦旗。 定一军的鹰扬旗。 还有吞食星月的天狗旗! 平城距离白登山不过十多里,冒顿已能看到那朝着这边缓缓推进的秦人阵线。 他顿时明白了一切: “吾等贪图嘴边的肉,进了猎人的圈套了!” “黑夫不在白登,他一直在平城!” …… 而平城之外,黑夫一身戎装,正准备出征,缓缓关上的城门内,还有被仆役拉住的两条细犬不停地叫,想随他同去。 黑夫这几日在平城也没闲着,除了策划对冒顿大包围外,他还让人在当地寻了几条当地著名的代犬来豢养。 代人畜牧业发达。特产骏马和猎犬驰名天下,黑乎乎的小狗子腰身细长,是捕猎的好手…… 爬上战车,黑夫远远望着被从白登山上冲下的秦军缠住匈奴人,鏖战正酣的战场,笑道: “冒顿啊冒顿,听说你喜欢拿人脑袋当酒器用。” “我口味没那么重。” 黑夫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两条爱犬。 “我只会拿你的头盖骨,当狗盆使!” …… PS:晚了点,标点还没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25章 一致对外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这冒顿,还真会活学活用。” 白登山下的雪原上,满是倒毙的人与马,当黑夫抵达被占领的匈奴营地,看着被韩信缴获的匈奴单于白纛,以及那顶金制的鹰冠,黑夫不由讥笑道: “见我假树旗帜骗他围攻白登,他竟也将自己的白纛交给左屠耆王,自己扮作普通匈奴贵人,溃围跑了……” 黑夫也很无奈,别看他包围圈拉得很大,各部加起来足足有十余万人,但东西南北达上百里的大会战,通讯又困难,能同一天抵达已是迹,又怎可能做到围城那般严丝合缝。 韩信是打完上谷郡,急行军西行的。 东门豹是数月前暗奉黑夫之命,从河东北上,带着驻守太原的龙川侯董翳,在楼烦县商贾班壹指引下,夺取雁门郡,包抄东进。 而最关键的灌婴,更是早早就去了上郡,带着北地、上郡骑渡大河,沿着赵长城来了个大包抄。 兵行险招,皆是粮食将尽,若不能取胜,恐将损失惨重,幸好这次没人迷路…… 当冒顿发现上当后,立刻就放弃了还在与白登山秦军作战的代王韩广,带着匈奴人迅速北遁。 他们遭到了韩信部的截击,又撞上了带着轻骑绕远路从云中杀过来的灌婴。彼辈在白登山以北的采凉山一带交战,韩信与灌婴配合得当,匈奴人损失惨重。 而黑夫则先收降了代卒,又率大军赶至,冒顿见秦军众,遂做出了壁虎断尾之举,抛弃了大多数部众,只带着五千骑向东北方突围而去,这便出现了假树白纛,而自己偃旗脱身的一幕…… 秦军将尉们高兴地将白纛一合围,却发现不过是匈奴的左屠耆王,还有冒顿的阏氏等,也就是冒顿的老婆孩子。 他们顿时气得不行,大骂冒顿不要脸,竟然抛弃代表荣誉的单于旗,更不惜牺牲自己的妻、子,全然忘了冒顿这招还是从某黑那学来的。 虽然走了冒顿,但匈奴大部亦被围歼,粗略计算,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匈奴五王,单于阏氏、王子、夫人五十九人,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冒顿花了十多年才初具规模的匈奴行国政权,这一战里起码残了一半! 韩信来禀报:“看冒顿逃窜的方向,是想去高柳塞,据灌婴在紫塞收降的代将曼丘臣等言,冒顿在高柳留了骑从近万,由他最信任的左右大将统帅,以为策应。” 如今已是十二月中旬,天寒地冻,大雪茫茫,三军虽然能够赶到,但一路上损失也很大,坠指者十有二三,倒毙者上千…… 再加上作战时被死伤的数千人,秦军伤亡过万,这便是此战的代价。 打完这一战,秦军也已精疲力尽,得留在代郡休整,出长城对冒顿穷追不舍,有点困难,而若只派灌婴以车骑追击,彼此人数相差不大,恐遭不测,反而不美…… 黑夫身边的谋臣”黄石先生“也认为不必深追,但他想到的,却是另一个原因。 他低声询问道:“臣敢问夏公,为何要以夏为爵号?” 黑夫也不吝掩饰:“我想做诸夏百姓之共主,让天下人忘记过去的国别,而认同华夏的共同身份。” 黄石道:“但夏公可知,诸夏又因何而成?” “最初并没有所谓诸夏之说,周天子的诸侯们,姓与族皆不同,鲁郑卫公族为姬姓周人之后,宋国公族乃是子姓殷人之后,秦公族为嬴姓殷商贵人之后,陈公族为妫姓虞舜之后,齐国公族则为姜姓羌人之后。至于各国的国人野人,或是周人,或是殷人,甚至有戎狄蛮夷之属。” “所以过去只有诸姬、诸姜之称,他们只是周天子分封的诸侯,有宗法而无血缘之亲,数百年下来,礼崩乐坏,便开始各行其政,相互兼并倾轧了。而国中则有国人野人之分,连语言都不甚通。” “如此乱象,直到平王东迁后百年,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 那时候,中原内部、外部的戎狄邦国,一同对周朝的诸侯们发动了进攻,南蛮指的是南方自诩为蛮夷的楚,北狄则是赤狄、白狄、长狄、山戎等半游牧的部族,他们灭卫灭邢,甚至一度攻占了洛阳,周天子仓皇出奔。 于是才有了管仲的“尊王攘夷”,以齐桓公作为霸主,召集周之诸侯,一同联合起来,对抗南蛮北狄! “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戎狄豺狼,不可厌也!” 这便是齐桓公霸业的口号,齐国带着诸侯南征北战,恢复了邢卫,远征山戎,逼迫楚国停止入秦陈蔡…… 百年下来,诸夏的理念根深蒂固,不再按照姓氏和源流划分彼此,只要是遵循礼乐,用冠带,食五谷粒食的邦国,都自诩为“诸夏”,连楚国也渐渐融入了这个概念里。 “所以孔子才盛赞管仲,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故而夏公早年才提议建靖边祠,第一个祭祀的,便是管夷吾!” 说管仲是华夏第一个民族英雄,毫不为过。 “故臣以为,诸夏之所以为诸夏,是因为外有南夷北狄,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黑夫颔首,张子房的确眼光独到,在跳出“韩人”的狭隘视野后,他的提议,多是高瞻远瞩! 他说对了,所谓民族,乃是想象的共同体。 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不只是血缘、文化、历史等内因,也因为左衽被发食酪浆,无城郭农田的“他们”徘徊在外! 黄石继续道:“而如今,夏公想让七国之人不再互为仇雠,想让天下一统,让众人放下宿愿,实现九州同风,六合同贯,也需要一个共同的敌人。” 黑夫一度将楚国,当做秦与韩、魏的共敌来宣扬,但他最后接纳了张良的谏言,放弃了对楚人的苛待压迫。 在项籍死后,中原的敌对政权便不复存在了。 他们必须找到新的敌人,让七国之人放下隔阂的共同敌人。 这趟北方之行,黄石觉得,他已找到了。 “如今的匈奴,便是现成的大敌!” 黄石指着在白登山之战里奋勇杀敌的秦军、在李左车规劝下,为秦人输送粮秣的赵人、还有韩信在燕地招募的燕赵骑从。 黄石感慨道:“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秦人、赵人、燕人,竟能一致对外。” 不只是秦与燕赵有灭国亡社稷之仇,燕赵自个也打得狗脑子都出来了,民众亦相互鄙夷,身为大都市繁华地的邯郸赵人,一直瞧不起落后地区的燕国蓟城。 可如今,他们却并肩作战,在绝域雪原休戚与共,造就了这场大捷。 黄石很希望,如此场景能持续下去。 他指着匈奴遁逃的方向道:“不若放彼辈离开,经此大败,匈奴军力已去其半。纵然冒顿不为其部属所叛,其部也已残破,匈奴十年内将不再为患。夏公倒是可以在国中多做宣扬匈奴之恶,夸大其实力,只需要一两代人时间,必能使秦、赵、燕等边地,凝为一体……” 没有敌人,政治家也会创造敌人,甚至夸大敌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便是黑夫最喜欢的“讲故事”环节了,毫无疑问,他是这世间,最擅长此道之人。 一致对外,听上去很不错,与匈奴的长期对抗,这可能是让战国七雄最终捏合成名为“汉”的民族的重要原因。 但对黄石的提议,黑夫却仍是拒绝! “冒顿必须死。” 黑夫一直在强调这一点,好似与冒顿有杀父夺妻之仇一般…… 还真有。 “这头狼子,十多年前在北地,我未能将其捕杀,致使其遁入漠北坐大,复入新秦中。过去两年间,冒顿乘着中原内战,肆虐边塞,杀死了多少男丁,掳走了多少女眷孩童?” “百姓之仇,便是吾之仇!今日必报之!” “至于你说的,诸夏共同之敌?” 黑夫指着长城之外,广袤而荒凉的草原,叹息道: “你放心罢,就算没有冒顿,甚至没有匈奴,草原上,仍会源源不断出现新的部族,新的敌人!” 鲜卑、氐羌、柔然、突厥、蒙古,一个接一个,历史上,中原王朝也试图吞并,屯田,屠戮,占领,但一个部族灭亡了,就会有新的部族崛起,重新统一草原,过去叫匈奴的牧民,改个名,就成了鲜卑…… 黑夫纵是穿越者,也无法改变这个大势。 农耕与游牧,这不是血缘、族属决定的。 而是生活方式决定的。 因为只要大气候一天不变,四百毫米降水线就会牢牢固定在长城一线,其北游牧,其南农耕,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决难更改。 就算黑夫将上百万秦人投入阴山以北的草原深处,他们若想在那活下来,就只能过游牧狩猎的生活,当几代人过去后,这些人也会皈依草原的生活方式,与中原离心离德,成为比匈奴,更可怕的游牧噩梦…… 中原方式,在那片土地上,活不下来,进去的夏人,终究会胡化。 就像进入中原的胡人,时间久了,终究会汉化,不能汉化的,很快就会站不住脚,被赶回老家。 游牧的生活方式强化了他们好战的性格,军事化的管理,毕竟最基本的生活技巧是快速移动,迅速扎营、拔营,高效地打包随身物品等,而每日训练的,也是驱赶成群牛羊,与野兽搏杀。 这群游牧骑兵,在面对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普通农民时,优势无比巨大,而农耕者只能通过巨大的人口差,用巨大财政养着专业的边军,和超出游牧者的科技武器,来与之对抗。 他们将如此厮杀两千年。 直到火药大行于世,随便一个农夫稍加培训,便能一枪将从小训练方能在马上开弓的敌人撂倒,农耕者人口、科技的优势才能完全碾压游牧者,从而结束这场千年之战…… 所以,胡无人,汉道昌?听起来霸气,其实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幻梦,与其整日琢磨怎么将草原撒盐让它变成沙漠,筑起长城,圈好能种田的地盘,在里面老老实实攀科技树,反而是成本最低,也最现实的法子…… “我的野心没有秦始皇帝那般大,做不到北尽瀚海,将匈奴赶尽杀绝,将草原夷为耕地。” 黑夫一边说着,一边对灌婴下达了追击的命令,甚至下了车,让人将自己的驷马,套上戎车!又将所有还没冻毙的战马,都交给灌婴手下的骑从使用! “我只求,能将冒顿这所谓的天子骄子,死于长城之内,不论代价。” “要让所有觊觎中原财富的游牧者记得这个教训,要让他们,将被掳走的百姓,乖乖送回!要让三十年内,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据说这是许多年前,在秦始皇帝迎接李信、黑夫、蒙恬三将凯旋的阅兵典礼上,黑夫让北地骑从们唱的,后来也传到了匈奴。 冒顿经常让一个流落在匈奴的燕人乐工,将此歌唱给自己听,为的是不要忘记耻辱! 单于庭被践踏,匈奴逃离故土的耻辱! 可现在,虽无人展开歌喉,但这歌声,却一直在冒顿耳边萦绕不去。 他又逃了。 第一次逃是被陈平遗陷害后,为头曼派人追杀,冒顿不得已,带着新婚妻子和少数亲信穿越沙漠,去投靠月氏王,为此不惜献上了妻子和名马。 而第二次,则是在他借得月氏兵,在居延泽将头曼杀死后,纠集匈奴残部,避开了不断追杀自己的李信、黑夫,去往苦寒的幕北,那是一场充斥着死亡的大迁徙,也是匈奴重生的开始…… 如今他又逃了,如同他父亲头曼一般,打了场大败仗后,损失了大部分部众,甚至连阏氏、儿子甚至是象征着大单于的白纛、鹰冠都统统丢下。 屈辱啊,冒顿却只能紧紧抱着马匹,与残部破开重围,向东北方狂奔,并告诉自己: “只要留得性命,便能卷土重来!” 阏氏可以再找新的,儿子可以再生十几个。 冒顿觉得,自己等得起,他先前在秦朝北部各郡掠夺了近十万的人口入草原,其中大半为女子,他们会为匈奴人生下新的胡儿,而草原深处的马驹,终有一天能长大! 想到这,冒顿不由庆幸起自己的深谋远虑来,他带着南下的匈奴骑从总数,是七万。 五万在白登山,一万散在东、南、西、北作为警戒。 但还有一万骑,由左右大将率领,留在了他们入塞的高柳屯驻,以备不测…… 如今冒顿虽仅剩五千余骑,且后方的秦军车骑,还在十余里外不断追击,但只要能逃到高柳去,他便能聚集部众,击退追兵。 然后立刻离开这可怕的长城境内,回到单于庭——不管它还在不在,冒顿也不会在阴山南麓久留,会立刻北度戈壁,回到漠北,舔舐伤口,等待十余年后的再度崛起! 这种想法十分强烈,冒顿坚信自己能再起,其势更盛,直到他看到了远处高柳塞的滚滚浓烟,并遇到了狼狈而至的右大将及仓皇南退的数千残部…… “大单于!吾等遇到了敌军,万余骑从东北方忽然袭至,与之苦战半日,高柳已失,长城,出不去了!” 右大将滚鞍下马,拜在冒顿面前,将头重重扣到雪中,身上还有伤,鲜血一滴滴落在洁白的雪上。 “万余骑,是秦军?” 冒顿觉得有些难以理喻,秦军可以从东南来,可以从西方来,甚至可以从西北方向沿着长城过来,但东北方,怎么可能,那边按理来说没有敌人,只有他们潜在的盟友啊,至少蒯彻是如此分析的…… 但右大将的话,却让冒顿感到绝望。 “是秦军,但,但不是黑夫之新秦,而是……两辽之秦!” “扶苏之东秦!” …… PS:今天只有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26章 鸣镝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尖锐的鸣镝声不再响起,这意味着,追兵已经远远被甩在了后面。 鸣镝,这还是冒顿在贺兰山时的发明,鸣镝由镞锋和镞铤组成,镞铤横截面呈圆形,中空两洞,当箭矢迎着风射出时,会发出尖锐的鸣叫,有攻击和报警的用途,冒顿还曾对部众下令: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 只是因为历史出现偏差,他坐骑和阏氏直接送人,所以没机会用来射马,射阏氏,射父亲,如今常作为匈奴行军报信之用。 策马狂奔一昼夜后,冒顿也终于有喘息的时机,他们凿开一个尚未完全封冻的小湖泊,让饥渴的马儿饮水,冒顿自己则望着南方已经看不到影子的长城,露出了笑。 “虽然蒯彻未能说服那扶苏,反而使其助黑夫截我归路,但幸而我入代时,令韩广将赵长城凿开数十步,作为通道,如今靠着这空隙,方能脱困……” 在一望无际的阔原上,堵住上万骑是可以的,但灌婴、扶苏之兵加起来也不过两万出头,双方还互有提防,未能尽力,这反而给了冒顿机会。 而只要出了长城,在寒冷霜冻里难以久持的中原骑从,绝对无法追上从小习惯了这种气候的匈奴人,冒顿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如今乘着风雪停止,速速饮马嚼点肉干,便能继续逃窜。 但这时候,他耳边却传来了哭泣声。 去岁随他溃围的右大将及上百匈奴骑从,此刻都跪在雪地里,朝着南方代地叩拜,右大将甚至用小刀划破自己的面部,鲜血流出,滴在白雪之上,成了诡异的粉红色。 冒顿知道,这是在嫠面,乃是匈奴习俗,哀悼死者时用刀划破面部,使其流血,然后进行号哭,如此血泪俱流,以示悲痛。 冒顿却阴着脸训斥他们,因为众人尚未脱离险境,哪有时间在这哭天抢地? 右大将抬起有道道血痕的脸:“我兄长,左贤王死在了白登,是为大单于而死的,难道不值得为他嫠面哀悼么?” “马肥时节,追随大单于南下的七万骑,如今剩下的,不过六七百,他们大多惨死白登,或在跟随大单于突围中,为大肠腧调头拦住追兵,高呼着‘撑犁孤涂’而死去,他们,难道不值得生者嫠面哀悼么?” 冒顿皱眉:“等到了单于庭,我自会嫠面而祭。” 说罢催促右大将带人上马,他需要离长城再远一些,才能有安全感。 但冒顿却发现,右大将等人牵了马后,却在原地窃窃私语,并无启程的意思,冒顿甚至听到一句: “大单于对妻、子尚不甚惜,何况是普通部众?” 他不由愠怒,纵马过去扬起鞭子,抽了几个还不住朝代地方向跪拜祈祷的匈奴人:“若汝等不走,那便留在这,等着被秦人杀戮,追随死者而去!” 天寒地冻,面皮本就被风刮得生疼,再被硬邦邦的鞭子一打,顿时皮开肉绽,几个匈奴人被抽得疼痛不已,但他们看向冒顿时,却没了往日的畏惧与崇敬,取而代之的,是埋怨与不甘…… 冒顿停了手,他这时候才发觉,在仓皇的奔逃中,自己的亲信几乎都已失散,眼下周遭这些人,多是右大将的直属部众。 幽幽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右大将在离冒顿不远处,单膝盖下跪道:“大单于可还记得,十多年前,头曼单于在河南地之战里,大败于秦人的事?” 冒顿如何能不记得? 失我贺兰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匈奴人的歌声里带着怨望,而就在这歌声中,冒顿谋杀了头曼!夺取了大单于之位! “当大单于杀死头曼,继位为新单于时,我,作为孪鞮氏的远宗晚辈,也在人群里看着你,那时候我觉得,大单于做得对,这是草原,弱肉强食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一头孱弱的老狼,无法带领狼群,更何况,新的狼王,已拥有尖牙利爪。” “狼子杀死老狼,吸干它的血,吃掉它的肉,才能狠辣而强壮,这才是胡人的生存之道!” “而现在,大单于,你经过这场大败,已经再没有资格,统领胡人了!” 右大将站起身,抬起头时,冒顿看到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孔,还有似曾相似的眼神! 眼中凶光毕露,仿若要咬断老狼王喉咙的恶狼! 冒顿急忙举起弓,反手抄箭,却愕然发现,放置在马背上的箭囊,不知何时被人抽空! 反倒是右大将一挥手,那数百匈奴人便毫不犹豫地朝冒顿扑来。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叛乱! 冒顿连忙调转马头,朝雪原奔去,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身为堂堂的撑犁孤涂大单于,竟也有众叛亲离的一天! 在他身后,鸣镝声再度响了起来,但这一次,却并非是用于报讯,而是瞄准了冒顿! 飞速转圈的鸣镝从冒顿马侧堪堪擦过,落到雪地上,这是右大将亲自射出的一箭,冒顿不知道他为这一天准备了多久,也未能因他射偏而高兴。 当他回过头时,看到的是,身后紧追不舍的数百匈奴骑,也高高举起了弓,朝着鸣镝射出的方向,拉动了弓弦! 数百支箭划着漂亮的弧线落下,如同天上撒下了一阵冰雹,噼里啪啦打在人与马身上,避无可避。 当冒顿身中十数箭,吐着血,挣扎着想要往前方爬去时,他身后响起了脚步,纵是声音为雪地吸走,冒顿依然能听到它步步逼近。 转过身,恍惚间,右大将的脸,却变成了头曼…… 他说的话,竟与当年冒顿弑父时说过的,一模一样…… “大单于,冒顿,你不必再为匈奴是否能壮大而忧心,不用再承受鹰冠的重压。我会代替你,照料好一切!” 接着,弯刀重重挥下,一如当年冒顿弑杀头曼般狠辣果决! 拽着脏兮兮的辫,热乎乎的头颅被举起,狼之子的表情狰狞而不甘,永远停留在了死时的那一刻。 “草原,会拥有新的单于!” “将这头颅,派人给秦人的夏公送去,告诉他,冒顿已经死了,请宽恕匈奴人的冒犯,吾等将远走漠北,永不南下!” …… 蒯彻是燕地人,也到过代北,体验过这儿干冷的冬天,尤其是腊月时节,万物皆寂,唯独茫茫白雪似乎永远望不到尽头。 但他从未想过,会寒冷到这种程度…… 蒯彻现在十分狼狈,他的脖颈和手腕由绳子拴着,被马匹拉着前进,手肘以下已经没了知觉,寒冷还从他赤裸的脚往上传,它们几乎要被冻掉,单薄的衣裳也无从遮蔽风雪,而左右经过的辽东骑士们目光,更如刀子一般剐在身上。 “呸,为胡人做狗的奸佞!” 说来也妙,唾沫喷在脸上,反倒让蒯彻感到一丝暖意,甚至伸舌头舔了舔。 好在,舌头还在,被紧紧含在口腔里,这是纵横之士谋生立命的武器,张仪当年在楚国,不也是被人打得遍体鳞伤,靠一条灿如莲花的舌头,最终外连横而斗诸侯的么? 但随着匈奴大败,能让蒯彻发挥的舞台,也已经没了。 放眼四周,原野上尽是战死的匈奴人,他们被砍了头颅,堆在高柳塞之外,已经被风雪冻得硬邦邦的,仿佛高高垒砌的石堆,看得出来,代北一战,匈奴几乎全军覆没…… “休矣。” 蒯彻摇头,喃喃自语,先时很小,慢慢变大。 “休矣!” 前方拉拽着他向前的马停下了脚步,马上是位身披白色大氅的将军,头戴鹖冠,依然是英姿勃发,他也不回头,只说道: “你的阴谋,连同匈奴,的确已是休矣,就算冒顿逃走,亦是元气大伤,一代人内,再不能入塞为害边地。” 蒯彻却哈哈大笑起来,顶着身后辽东士卒的鞭子,咬牙道: “不,我说的是,公子休矣!” “朝南方看看罢,扶苏,黑夫派来骗你去受死的使者,正在路上,奉命来屠戮辽兵的大军,也旦夕将至!” …… PS:第二章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27章 大是大非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我曾读韩子之,里面说,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而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 “但后面又有一句,皆非所以持国也!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不顾社稷之利!” 蒯彻被推攮着,跪倒在高柳城的烽燧之下,卫士旋即告退,身披白色狐裘,头戴鹖冠的扶苏坐在他面前,尽管在草原和风霜里行进多日,但他依然强打着精神,与蒯彻进行这二人间,最后的对话。 “我现在算是明白,商君、韩子,但凡法家之士,为何都不喜欢纵横言谈者了。” 扶苏指着蒯彻:“你在天下安定时已密谋作乱,曾在范阳劝我叛秦,独立于海外,而后又离间父皇与黑夫,哄我勾结匈奴的打算落空后,如今又打算让两支秦军继续敌对。” “夸大事实,离间父子君臣,毫无底线,不择手段。” “你,才是那颗祸乱天下的荧惑星!” “召王错了。” 蒯彻却抬起头笑道: “我们纵横之辈,不是什么荧惑星。” “纵横策士,手无持刃之利,位无千金之尊,我们之所以能成功,只因为一件事。” 他伸出一根手指:“那便是人性本恶!” “为婴儿也,父母养之,子长而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而诮之。子、父,至亲也,尚且如此,更何况一般人之间,国与国之间?他们所谓的信任,不过是利益而已。荧惑不在天上,也不由纵横之士创造,他自在人心,充斥在这天下间,每个人心中!” 纵横家是剖析人心的大事,最善于利用人性里的弱点。 所以张仪说楚怀王,说什么,大王诚能听臣,闭关绝约於齐,臣请献商於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为大王箕帚之妾,秦楚娶妇嫁女,长为兄弟之国,利用的是楚怀王心中的贪婪。 蓝田之战后,又游说楚怀王曰,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及也,骗得楚怀王纳地求和,则是利用楚怀王对秦的恐惧。 而后苏秦游说齐闵王,劝其称帝灭宋,让他一步步走向众叛亲离,诸侯围攻,利用的是齐闵王的骄傲自大。 姚贾说赵王迁,利用的是他对李牧的不信与怀疑。 人心里的种种情绪,在策士眼里,都是破绽。 只要有,策士便能用言语将其放大,让盟友产生裂痕,让君臣离心离德! 这是蒯彻的拿手好戏! “召王以为自己能例外?你既已称王,属下的海东戍卒,辽东将士能原谅黑夫属意陈平,对辽东的荼毒?” 他挑弄道: “黑夫能例外?如今形势已经明了,黑夫已戮胡亥,逐群公子,杀蒙氏兄弟,独揽大权,名为秦相,实为秦贼,而尚在人世的公子扶苏,就是他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必不容召王!此番亲自北上,便是为了解决你这大患!” “的确不能。” 扶苏颔首: “陈平害辽东之事,我永远忘不了。” 整整两年啊,身在胶东的陈平给辽东带来了太多麻烦,不论是勾连燕、赵、代阻碍扶苏西进,还是不断送卫满等贼寇去拖辽东后退,让扶苏整整两年,都未能离开这一亩三分地,而为此枉死的辽东辽西人,何止上万。 扶苏无奈地笑道:“我一边要应付麾下的劝进,另一面,也曾试图给黑夫传递提议,却石沉大海,他转头就宣布我已死,我难以猜出他意欲何为……” “发生这么多事情后,我与他,实在谈不上信赖如初,反倒多了许多恩恩怨怨。” 可扶苏却话音一转,掷地有声地说道:“但即便如此,有些事情,是不能更易的!” “那便是大是大非!” “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助戎狄而攻诸夏,此为大非!” “这是十多年前,在我为监军,与李信、黑夫在贺兰山对敌匈奴人时,便明白的道理!一旦做了,便是千古罪人!” 蒯彻拱手:“这便是召王拒绝助匈奴,甚至不远千里,将兵来击的原因。” “这一点,是蒯彻料错了……” “但如今召王已击破匈奴,向天下表明心迹,但接下来,面对黑夫,召王当如何自处?辽东、辽西、右北平三郡将如何自处?” 扶苏看着蒯彻:“那依你之策,该如何应对?” 蒯彻指向东方:“切勿再迟疑,立即调头回右北平去,辽人皆轻骑,黑夫方破匈奴,车骑疲敝,追之不及。待春日时,便带着辽东人,迁徙海东,黑夫方定中原,必不能起大军讨伐,而召王便能独立为一国之君,以待时变……” 扶苏露出了笑:“真是妙计啊,与当年在范阳劝我背叛父皇时,如出一辙,蒯彻,你就这么喜欢看天下分裂?我若依你之策,中原就会多一个在侧之敌,局势比征海东时还糟糕,黑夫与我就此彻底反目,商贾杜绝,转而大造战船,关东百姓渴望的休养生息,便再难实现了。” “让我来告诉你罢,如果说,勾结胡虏入侵诸夏是大非。” “那么,让天下早日一统,百姓安乐,黔首是富,便为大是!” 蒯彻愕然,想要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身后木桩上的绳子拴着。 他只能梗着脖子道:“你不顾手下数万士卒,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么?” 蒯彻不复最初的胸有成竹,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嘶吼道: “你忘了秦朝七百年社稷么?要将秦始皇帝留下的大业,历代先君筚路蓝缕造就的邦国拱手相让?” “扶苏,你这是要做嬴姓的罪人!?死后有何面目去面对列祖列宗!” “罪人……” 扶苏重复着这个词,却笑道:“你说得没错,我曾是一个罪人。” “不只是嬴姓的罪人,更是天下的罪人!” 他看着自己两年来握剑持矛,满是老茧的双手:“因为我的一念之差,将满手优势,统统葬送,最终让时局,朝最坏的方向坠落。” “那些野心家,六国遗民,纵横说客,最希望的混乱!” “你以为,我复起于海东,带着戍卒欲平定反王,是为了要恢复江山社稷?做一个英雄?” “没错,有这样一点想法,但更多是,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一件事。” 他说出了自己的初衷:“赎罪!” “奈何我能耐有限,又为陈平掣肘,只能稍稍平定辽东辽西,费尽浑身解数,只能勉强保住两地百姓生计安宁。说起来,扶苏真是无用啊,在这件事上,我远不如黑夫,他已扫平六国,我却还在原地打转。” 他自嘲道:“到头来,我做这一切,反而显得多余了。” 扶苏摇着头:“这也就罢了,如今九州即将大定,我若是听你的话,去做那个继续搅乱天下的罪人,我的复起,就真成了南辕北辙了!” 蒯彻目瞪口呆。 他曾说赵歇,说彭越,说韩广,说冒顿,甚至在多年前,还设计过“亡秦者黑”的戏码,成功让秦始皇帝怀疑黑夫,离间了君臣,招致天下大乱——起码蒯彻觉得是自己的功劳。 哪怕这场大棋最终失败了,蒯彻也会以此为傲,以自己的纵横游说之术得意洋洋。 但现在,蒯彻却在扶苏面前,感到了无比的挫败感…… 当年第一次游说扶苏失败,一来是他故意试探,二来也以为扶苏愚忠愚孝。 可现在的扶苏,见识了众叛亲离,看到了人间杀戮,起于海东,饱经风霜,行事作风,与当年大不相同,蒯彻以为,他已经变了,成了自己能够说动的人…… 对权势的留恋、对未来的迷惘、对敌人的恐惧、对麾下众人的担忧、对不公处境的愤怒、对故友的疑虑、还有难以低头为人臣属的骄傲……这些情绪,扶苏一样不少! 可蒯彻使劲浑身解数,却终究无法说动扶苏。 现在他明白了。 扶苏身上,还有某种自己根本无法撼动的信念! “我与黑夫的恩恩怨怨,尚未结成死结,我二人自当解决。” “但绝不是靠猜忌和攻杀!更不是靠你这奸士的离间!” 扶苏一边说,一边往外看,似乎在等待什么。 “所以扶苏,你这是要自己去黑夫营中受戮?” 蒯彻只觉得可笑之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人物? 选择放弃,选择自杀的人物? “黑夫何等人也,他能杀蒙氏兄弟,便也能杀了你!毫不留情!” 蒯彻仰头大笑起来:“我笑那秦始皇帝,何等英雄人物,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轻食人,做事心狠手辣,怎会生了你这么一个心慈手软的儿子!” “没错,我是心慈,改不了。” 扶苏站起身来,招手让外面的人进来。 “但我的手,早已沾满了血,已不软了……” “尤其是对那些,唯恐天下不乱,比我罪孽更重的罪徒!” 卫士拜在面前,扶苏问他们道:“说了这么一会话,火烧旺了么?” “旺了。”卫士禀报。 而烽燧外面的空地上,一个巨大的陶鼎正滚开着沸腾的水,热气直往上冒…… “善。” 扶苏看向冻得直哆嗦,鼻涕都凝固在脸上,已看不出面色是惧是怕的蒯彻,笑道: “蒯先生挨了好几天冻,无衣无褐,冷得不行,实在是有失体面,让他,暖暖身子罢!” 面对蒯彻如此恶人,扶苏却没有歇斯底里的痛恨斥责,只有身为长公子的彬彬有礼,他朝外伸手,仿佛是邀请蒯彻去参加一场宴席。 而辽东的汉子们就没什么温柔了…… 扶苏只是优雅地目送他们远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28章 敌友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冒顿已死!” “冒顿已死!” 在白登山之战后三天,捷报连同冒顿的头颅尸身一起被送到了平城,在此停驻的十万大军,皆呼万岁! 杀死冒顿者为匈奴的右大将,如今他已自立为新的单于,这位新单于倒是很上道,不但献上冒顿首级,还答应将掠入草原的中原民众送回,以求得大秦的原谅,承诺他们会退出北假、云中,远遁漠北,不再南返——匈奴在害怕,怕黑夫要对匈奴赶尽杀绝,如今损失大半青壮的匈奴,已经在阴山以南站住脚,招架中原的讨伐。 面对右大将的恭顺,黑夫却问负责典属国事务的娄敬。 “白登一战后,匈奴还有多少活着的王、将?” 娄敬禀报道:“还活着的,有左谷蠡王,左大都尉,右大当户,右骨都侯几人,皆为我军所捕,关押在白登山下。” “据你观察,这四人中,哪两个更老实。” 娄敬的业务能力还是很强的,他前些年奉命如代地时学过匈奴语,已将这几人的家族、过往都打探清楚了:“左谷蠡王、右大当户和右大将一样,皆是孪鞮氏之裔,而左大都尉则为兰氏,右骨都侯为须卜氏,要论恭顺,自然是后两人……” 黑夫了然: “放了他们。” “再让奉常刻印,我要封那左大都尉为归义都尉,西部单于,大漠以南,居延以北,阴山以西,残余的匈奴人,归其统辖。右骨都侯为向化都尉,东部单于,大漠以南,阴山以东,长城以北,归其统辖!” “至于苦寒的漠北,大秦鞭长莫及,便留给右大将去吃沙子罢!” 娄敬奉承道:“夏公妙计,草原分则弱,合则强,使三单于并立,则匈奴必裂,相互攻战,而中原可渔翁得利!” 这还没完,黑夫继续定策道:“一同册封的,还有逃到乌桓山、鲜卑山的东胡部落,开春后派人去探索寻找。” “还有北海之地,臣服于匈奴的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也要想办法让商贾过去,各授予印绶,封为属国都尉。” 地图开疆谁不会,别管能否实际控制,先赶紧把法理确定下来,将这几百万平方公里土地的“自古以来”留给后世子孙…… “以上诸胡部单于、大人、都尉,若愿臣服,皆为大秦属国,送质子入朝,每年向中原缴纳兽皮羊毛牛马若干!” 被放走的两个匈奴贵人,还有饱受匈奴压迫的东胡和丁零诸部,能抱上秦的大腿,应该会欢呼雀跃。 末了。黑夫却想到一时,露出了玩味的笑,问娄敬道: “娄敬,你觉得,让匈奴贵人送女来朝,嫁与列侯子孙为妾,以促进夏胡睦邻友好,就叫‘和亲’,何如?” 岂料历史上,最先给老刘出主意搞和亲,让他认冒顿做便宜女婿,高举“为了和平,陛下做单于外公又有何不可”大旗的娄敬,此刻却十分反对和亲…… 他作揖道:“臣以为不妥,古人云,夫婚姻,祸福之阶也。由之利内则福,利外则取祸,故君王列侯,可与同族婚配,而不宜纳异族。” “昔日春秋之季,南蛮与北狄交侵,周襄王竟也依仗赤狄,讨伐不尊王命,箭射王肩之郑国。” “事后周襄王感激狄人,竟打算娶狄人女子为王后,大夫富辰劝谏他勿要亲近戎狄而离弃宗室。周襄王不听,乃以狄女为后,岂料狄女对礼仪的看法不与华同,厌恶襄王老迈,竟与周襄王之弟王子带公然通奸。周襄王大怒,乃废狄后,狄后竟与王子带引狄人入秦成周,占领洛阳,周襄王出奔,终于酿成大祸……” 黑夫眨了眨眼睛,长见识了,这件事他真不知道。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野性未驯的母狼,岂能使之登堂入室?” 且不说胡女貌陋为中原不喜,再加上双方礼俗不同三观不一,就算一时爽快,事后也会有无穷的麻烦,此举必然两面不讨好,起码娄敬绝不愿意自己多一个胡女生的孙子…… 黑夫倒也从善如流,于是此事便不了了之。 倒是外头,叔孙通等随着后续大军抵达的文士,一直处于亢奋状态。 他们游走在战后的白登山附近,反复询问士卒经过,并觉得冒顿授首的事,值得大特,在关东好好宣传一下——六国遗族勾结匈奴入寇,而救了燕代赵免遭胡虏肆虐的,不是什么豪杰侠客,而是对天下一视同仁的夏公! “这不只是秦军对匈奴的胜仗,更是诸夏对胡人的完胜。” “昔日有齐桓公齐桓公越燕伐山戎,破孤竹,残令支,救燕黎民社稷。时隔五百年,又有夏公亲征代北,力挫冒顿,杀胡十余万,解救代地百姓数十万,故曰,五百年必有伯者出!” 如今的霸主,自然是黑霸王了! 但在儒生眼里,霸道依旧不够,得进一步升为王道才行! 还真是瞌睡来了枕头,一匡天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远人来朝! 叔孙通们将黑夫封匈奴三单于,鲜卑、乌桓东胡大人,以及北海诸属国都尉一事,同历史上唐虞、夏禹、成汤、周公时的四方属国来献相提并论…… “昔者唐虞崇举九贤,布之於位,而海内大康,要荒来宾,麟凤在郊,而今夏公当政,亦是如此,此圣人在位之兆也!” 儒生们觉得水到渠成,已经摩拳擦掌,乘着内战外战的连续胜利,对夏公劝进了…… 但有一件事,却成了从龙之臣们心里的一根刺。 黑夫手下的将尉谋士们,此刻并未因匈奴的残灭而放松警惕,依旧如临大敌,他们觉得战事尚未结束,一旦雪停了,随时可能要再度北上。 因为这场仗,虽以秦军完胜,却出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作为北伐东征的功臣,战后的最大得益者,列侯是最不希望此人出现的人,他们窃窃私语道: “‘扶苏’怎么来了?” …… “是我邀他来的。” 黑夫对已为心腹的“黄石先生”袒露了实情,虽然他早已宣布了扶苏的“死讯”,将辽兵的实际掌控者说成是刘季,但这点伎俩只能骗骗小老百姓,如张良等才智只士,心里门清。 “早在我灭楚北上时,便派使者走海路,给扶苏送去了一封信,约他来代北一同猎狼。” “我在信中对扶苏说。” “来则仍为故友……” “臣还是以为,此乃画蛇添足之举,徒让众人心生不安!” 张良认为,没有扶苏,夏军一样可以大败冒顿,至于能不能杀死他,纯看运气,倒是让扶苏在侧,反而生出了许多变数,觉得黑夫是在给战争增加风险,皱眉道: “若他不来,或者来了反助匈奴呢?” 黑夫一边抚着两条爱犬,喂它们吃来源可疑的肉,一边道: “那便是敌人!” 黑夫甚至哼唱了起来:“朋友来了有美酒,敌人来了有刀枪……” 他为此做了充足的准备。 “胶东一线,尉阳带着海船舟师,随时准备,可以北渡辽东。” “而广阳郡一线,没有北上进攻匈奴的军队,也在秣马厉兵,只等雪化,便可越过已投降于我的渔阳郡栾布,向辽西进发!” “好在,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扶苏。” 黑夫站起身来:“准备准备罢,我要邀约扶苏,前来赴宴。” “我二人的恩恩怨怨,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张良道:“他若来,夏公又要如何处置?如臣一般,让其隐匿身份?但但扶苏与我可不同,他是秦始皇帝的长子,秦之社稷的正统继承者,岂会甘心为夏公臣属?” “而若是杀之,扶苏却又能分清大是大非,一旦屠戮,就要连同其属下数万卒一同抹去……” 在张良看来,顺着先前宣布的扶苏死讯,让这个人从此消失不见,或许是最好的方式。 在这件事上,黑夫却不欲他人置喙:“我自有打算,可两全其美。” “是何办法?”张良追问,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自然是……” 黑夫抬起头,从容笑道:“推贤让能!” …… PS:第二章在12点半。 另外推荐一本朋友的《努力工作才能活下去的魔头》,给我七月一个面子去看看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29章 一个真相和一个谎言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会面的地点不在代郡平城,而在城南的武周山。 武周山很有特点,山不高,不过二十余丈,山顶平缓如荡,山的南麓,一条十里长河平静的从山下淌过,如今已完全封冻,冰莹剔透,可以行人。河的北岸有一道高一、二十米的崖墙,连续不绝,长达数里,落雪积累在上面,犹如一道北境的冰血长城。 虽然距离云冈石窟兴建还早,但此地已不失为一处“藏风得水”的好地方,山脉遮挡住了寒冷的北风,军营扎在这里,再生一堆熊熊燃烧的烈火,便能暖意盎然。 当扶苏被名为“黄石”的谋士引到此处时,黑夫已在这烤着火等待。 但凡许久未曾谋面的故人相会,最初总是会有一些尴尬的,尤其是当二人各有事业,且一度生出龌龊误会的时候。 缄默持续了好一会,最后由黑夫打破了这份尴尬。 “来了?” “来了。” 黑夫注视着扶苏被风霜所摧,已经不再稚嫩的容颜,曾几何时,二人在北地相识时,还英姿勃发。 但一转眼,他们都已是人到中年,扶苏消瘦了许多,鬓角甚至有几分白。 “长公子。” 黑夫不由得站起身来,问起了往事:“当年我从南方派季婴送去咸阳的那封信,收到了?” 扶苏颔首:“收到了,里面有警告,但还是迟了。” “出事后,为何不去岭南投我?” 扶苏摇头:“那时你也凶多吉少,加上形势所迫,无法南行,更何况,当时我斗志已失去,满眼迷惘,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连妻、子,都摒弃了……” 黑夫摇头:“汝子公孙俊安然无恙,在骊山为你‘服丧’,衣食无忧,更未曾痴傻,反倒聪慧得很。” “我代他谢过……夏公。” 扶苏朝黑夫作揖,算是默然道谢。 又是一阵缄默,直到黑夫问了最关键的一点。 “你当初既已心灰意冷,那为何,最后又复起了?” 对此,扶苏没有回答,他此时发现,带自己来此的“黄石”及护送自己来此的卫士统统告退。只有武周山悬崖顶上,远远巡视着十余人,他们手持弓弩站在百步距离处,既无法听到二人的对话,又能时刻保卫黑夫的安全…… 黑夫也注意到扶苏抬头看远处材官弩士的神情,顿时笑道: “别介意,我对这场会面,已是诚意十足。“ “要知道,我昔日见钟离眛,见张良,都是令其手戴桎梏,唯独你,却能以自由身,单独与我见面。” 扶苏收回目光,看向近处,说道:“且不说崖壁上的材官,你此来,也绝非‘单独’罢?”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黑夫左右,还各有一头半大的黝黑代犬,正趴在地上啃着肉骨头…… 黑夫倒是拍着两条爱犬,大言不惭地说道:“ “从云梦泽起兵后,我虽然也参与了不少战役,但渐渐只靠运筹帷幄之中,靠自己拼杀的已经很少,倒是听闻你在边塞,常身先士卒。我怕一旦出事,交起手来,我会打不过你。” “于是便叫了两个帮手……” 扶苏摇头道:“我昔日认识的黑夫,果断而骁勇,可不是一个畏惧怕死之辈。” “形势变了,我不得不惜命。” 黑夫自嘲道: “麾下将尉谋臣们都说我这是……遇大敌勇,遇小敌怯。” 扶苏哑然失笑:“那已经被夏公祭奠过一次的扶苏,又是什么,大敌,小敌?” “还是你眼中钉,肉中刺,一个已死之人?” “是旧友。”黑夫伸手,请扶苏在数步外坐下。 “明白大是大非,可以坐下来谈谈的旧友。” “扶苏啊扶苏,你亦是如此认为罢,否则,又怎会助我击匈奴,烹蒯彻,最后又孤身前来呢?” 的确,扶苏南下时,他的属下颇有劝阻者,因为陈平对辽东做的事,他们对黑夫存有深深的怀疑,觉得扶苏击匈奴已表明自己的态度,大不必再涉险。 “黑夫贪鄙,若大王前去,必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 但扶苏,只是令副将高成,将带到这来的万余辽东骑从,都带回东北方百里外的广宁(张家口)去等待——扶苏此行未带刘季,将其留在辽东,提防辽南群盗的侵扰。 而他自己,则单骑随黑夫的使者南下。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信任? 不,除了信任外,还有对时势的明了。 扶苏很清楚,倘若对黑夫采取对抗姿态,这绝对是一场以铢称镒的战争,辽东政权也许能熬过这个冬天,却绝对活不过来年秋天…… 既然决定不做对抗,那便只能尝试着,坐下谈谈了,扶苏希望,能为辽东众人,争取到一个相对公平的未来…… 黑夫指着扶苏面前,石案上的铜壶:“招待不周,并无侍女从者,这是用武周山下冰冻河床化后烧开的水,自己倒罢。” 说完自己倒了一盏,慢慢喝了下去,笑道:“看,没毒,当然,若是陈平在,他定会觉得,乘机将你毒死,是最好选择……” 不提陈平还好,一提陈平,扶苏也忍不住握起了拳头。 他最痛恨的人,一是蒯彻,二,便是陈平! 扶苏肃然道:“过去两年间,陈平身在胶东,却通过商贾,向燕代输送军械,使其联手阻我,更招募群盗贼人,不断滋扰辽东,陷城邑十余,杀害掠走百姓数万。” 他看着黑夫:“但我听闻,君对陈平,倒是嘉奖有加,不但封其为阳武侯,位列九卿,更将楚地悉数交给他治理?” “于辽东百姓而言,于你而言,陈平确实有大过。” 黑夫却摊手道: “但对我,对胶东,对整个天下,在陈平却又有大功。“ “若无陈平诡计,破楚定齐,不会如此顺利。辽东受的损失,不一定比彭越在彭城枉死的人数多,倘若如今,彭越以此为借口,请求我处置陈平,我应该同意,还是赞同?陈平是当诛,还是当赏?” 陈平是辽东的罪人,是坏人,是阴谋家,但他,却也是功臣,是黑夫必须重赏的列侯! “陈平有过错,但过错在于,当时东西隔绝,陈平无法得到我的命令,只能自作主张,此人喜好阴谋之术,他觉得,我与你的关系,犹如夷吾与重耳,只能有一个人成功,谁先动手,谁便有优势!” 如同黑暗森林里,两个猎人,陈平为黑夫扣下了扳机,否则他与扶苏,便不会如此实力悬殊了…… 扶苏冷笑:“于是,这件事,万余条人命,便这么轻轻揭过了?黑夫觉得,这是天下大定前,微不足道的阵痛?” “没错,如同翻阅纸,这一页,只能就此翻过去!” 黑夫不吝承认:“如今的形势是,谁先动手不重要,过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结果如何!” “扶苏,从你自称召王时起,我便知道,你在想我传讯,愿行周召共和之事,分治天下,但纵观如今形势,显然不可能了。” “如今天下已经一统,六国余孽灭尽,匈奴残部也仓皇北遁,天下四十八郡,我已取四十五,你手中却只有三郡。我麾下有兵卒四十余万,列侯关内侯数十,而你,所属不过寥寥两三万人……” 扶苏皱起眉:“你是在用兵多将广来威胁我?” 黑夫大笑:“不,不是威胁,而是想告诉你,我背后推着我向前的手,比你多出十数倍。” “而一旦我让他们失望,我将遭到的反噬,也将比你放弃这一切的代价,高十数倍!” “你应该能明白,时至今日,吾等,早已不是只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战了!” 扶苏默认了,他背后,何尝没有无数推手呢? 但他依然无法接受,黑夫将这一切,说得如此轻易! 但叙旧到此结束,接下来,便是黑夫邀约他前来的戏肉了:虽都自命为秦,但双方是两个不同的政权,若不以攻占厮杀的形势,该如何并为一体,使天下真正一统? 答案显而易见。 “天无二日,山无二虎。” 黑夫放下杯盏:“为了天下安稳,你我之中,得有人退让,推贤让能!” “谁背后推手少,便谁让,是么?” 扶苏了然,但还是有些失望,叹息道:“黑夫啊黑夫,你是要我将这天下,将这江山,将嬴姓的七百年社稷,统统让予你?” 黑夫却不置可否:“不,让的不是位置,不是社稷,更不是江山。” “执掌天下的位置,你从来没坐上去过。” “嬴姓社稷,汝弟胡亥已丢得一干二净。” 黑夫张开双臂,似乎要将天地囊括在胸怀之中: “至于这锦绣江山,也早已在各路‘英雄’‘豪杰’的争夺中,支离破碎,是我花了三年时间,一点点将其收拾缝补,至于你,扶苏,你只不过拾缀了三个郡,何谈相让?” 扶苏愕然,却哑然而笑:“此诡辩之术也,皆是歪理,不过以上种种,我的确一无所有,既非皇位、社稷、江山,那我还有什么,能让予你?” “有。” 黑夫走近了他,盯着扶苏的双目:“扶苏,我再问你一遍,你本已万念俱灰,意志消沉,为何能远走海东,再度复起?” “是想做皇帝?” “是想继承秦始皇帝的遗志?” 扶苏也起身,与黑夫四目相对,给了他答案。 “是为了赎罪。” “是我一念之差,造成天下大乱,百姓离乱,我想要,从头收拾这旧河山!” “不错。” 黑夫拊掌道:“我想要你让出的,是这份罪过,自然,也有其背后的荣耀!” “还有执掌天下的责任!” “好大口气。”扶苏有些触动,却又摇头: “但你连惩戒陈平,公平对待辽东、辽西众人都无法做到,我又如何知晓,你纵能善待天下一时,往后会不会重蹈的覆辙?” “我当然能!” 说完这句话后,黑夫却哑了火,良久后才缓缓道: “因为我不仅知先王三千年之兴衰,我还知道后王两千载之得失……” 他指向扶苏,眼神满是遗憾:“甚至,知道你,扶苏过去的命途走向!” “此言何意?” 一番让扶苏觉得莫名其妙的话后,黑夫看了看武周山崖壁上,远远盯着这边的士卒,听不到这边任何声响,而左近就他和扶苏。 还有两条啃完了骨头,正在打盹的狗子。 一人两狗,这便是全部听众。 山壁阻隔,河水凝结,这里发生的事,仿佛也会被永远冰冻。 真是个吐露秘密的好地方啊…… 黑夫露出了笑:“扶苏,你我在此,做一笔交易,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什么交易?”扶苏满腹疑惑。 “很简单。” 黑夫低声道:“我想用一个真相。” “换你一个谎言!” …… 上谷郡广宁县,便是后世的张家口,此地乃是燕山的一个缺口,从燕地通往塞北的必经之路:左右是隐约约的山脉,北方是莽莽苍苍的大地,腊月将尽,积雪未化,稀少而枯萎的草木,零星点缀着些许墙垣城邑,苍凉与荒芜,是这儿的主旋律。 只有奉命西撤至此的辽东骑从们,才让这儿有了些许热闹。 但他们的心已越来越沉,因为“召王”扶苏,已南下五日,至今杳无音信。 “大王会不会已经被那黑夫所害?” “说不准,陈平能肆虐辽东,黑夫也必能对大王痛下杀手!” “大王何等仁爱之人,若真如此,吾等拼了性命,也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为大王复仇!” 直到一个孤单的骑影出现在辽东军的驻地外时,高成和辽东骑从,海东戍卒们才爆发了欢呼! “是大王回来了!” 相比于南下前,扶苏形容并无太大变化,不像是遭到苛待的样子,但精神气却不大一样。 他沉默寡言,下了马后,对与黑夫会面发生的事缄口不言,巡视军营时却若有所思,呆呆怔怔,一会摇头,一会又点头,似乎在思索一件让他难以相信,却又无从与别人说起的事。 直到巡视完全营,扶苏才下定了决心,让高成召集三军集合。 “我有话,要对众人说!” 万余辽东、辽西骑从,追随扶苏两年的海东戍卒站在广宁邑城下,仰头看着他们的大王,秦始皇帝正统的继业者,如同明月般照亮这黑暗乱世的公子。 扶苏会和他们说什么。是拿起武器,继续对抗黑夫么?很多人心存疑虑,但也有许多人,愿意为了召王,继续战斗下去! 但扶苏一开口,众人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从始至终,我一直在骗二三子!”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更多的是决绝! 扶苏对所有人长作揖,让人大声复述自己的话,将接下来的话,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不是扶苏!” “真正的公子扶苏,早就死了!” 嘈杂声顿时响起,但所有人的惊呼,不解,疑惑,都被扶苏举起双手压下。 五日前,他从黑夫那,得到了一个真相。 而现在,作为交换,是宣布谎言的时候了! 一个要他在失去父皇,失去地位,失去江山社稷,失去妻子后,还要失去姓名身份的谎言! 却也是一个能让他善终的谎言。 一个能让天下和平一统的谎言! 迎着东方升起的太阳,扶苏露出了笑,这是卸下重担,一切释然的笑。 “我真名叫白羸,陇西郡人,乃是公子扶苏,在咸阳时的替身!” “我只是,扶苏的影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30章 他的时代结束了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摄政二年,春三月,扶苏又一次,站在了西安平的岸边(丹东)。 马訾水依然是那么清澈碧绿,春来时节,上面游着群群野鸭。 难怪黑夫说,它以后会叫“鸭绿江”。 这是扶苏第三次来到西岸平,第一次,是奉父命远征海东,在辽东千山老林子里杨端和病逝,自己一个领兵新手,在此遭遇了一场兵变,实在是狼狈不堪,幸亏黑夫帮忙,否则定会更加难看。 第二次,则是在目睹中原大乱后,历经艰难,单骑归来,凭着扶苏之名,带领海东戍卒,在帝国的东北边陲做下了一番事业! 回忆过去,扶苏哑然失笑:“同是扶苏,前后差距如此之大,难怪说成是两个人,众人便信了……” 尽管黑夫当日在武周山下与扶苏的对话,集中于这几十年间,秦楚汉匈奴的恩恩怨怨,但已经足够让扶苏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从燕地折返辽东的路途中,辗转反复无数次了。 因为黑夫说得一切,真是太可笑了。 自己,竟会在接到一封伪造的诏令后,自杀而死? 扶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是我生来易信于人,信于事?” 又或者,他骨子里,便是那种为了天下安生,能牺牲自己的人,未曾改变? 还有,秦始皇帝希望能传万世的秦,竟会二世而亡?且是为楚国项羽所灭,关中毁于一旦。 父皇若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而这时代最后的赢家,也不是项羽,而是扶苏手下,那个流里流气,满嘴荤段子的大胡子老刘季,他才是秦始皇帝最终的继业者…… 扶苏只觉得好笑,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但诡异的是,此人却又在白登为冒顿所围,签下了耻辱的和约…… 至于黑夫?原本只该是一个籍籍无名,死在第一次灭楚里的小小秦卒! 故事离,其中曲折,叫人啼笑皆非,难以尽信。 这或许是黑夫瞎编的故事,为的是骗得扶苏上当。 “但我还是选择了相信……” 不管怎样,扶苏都接受了这样一个“真相”,作为交换,也宣布了自己的“谎言”。 “大王,渡河的浮桥都准备好了。” 高成过来禀报,这不知是他第几次叫错了,扶苏纠正道:“我已去王号,不再是什么大王了。” “那,公子……” “我从来都不是公子,只是一介替身。”不论亲信如何试探,扶苏都坚持这一点。 “那该如何称呼?” “还是叫将军罢,如最开始那样。” “难怪两年前来海东召集吾等时,让吾等叫将军,不称公子……”高成嘀咕道,对扶苏的故事,他已信了八成。 高成也是在扶苏宣布自己乃“扶苏替身,公子死后继其遗志,远赴海东”后,依然决定追随他的为数不多下属之一。 其余人等,或愤愤离开,或心灰意冷,大多数选择留在辽西、辽东,卸甲归田。 兵卒们回到了他们的土地上,黑夫答应两辽、右北平免租三年,以恢复民生,这让土著们欢呼雀跃,早已疲倦的海东戍卒,也默默扔掉武器,领走属于自己的退伍钱帛,不用打仗,对所有人来说是好消息。 相信他们在期盼已久的安稳生活中,很快就会忘记自己,忘记那个昙花一现的“假扶苏”。 “顶多在闲下来时,对儿孙念叨惋惜几句。” 扶苏心中暗道:“再往后,世人将只记得一个志大才疏,懦弱无能,抛弃妻子,最后死得不明不白的长公子……” 倒是高成,却对他不离不弃,执拗地说道:“即便将军不是扶苏,骗了吾等,但这两年来发生的事,却作不得假!” “在中原大乱吾等海东戍卒踌躇不安时,是将军出现,让吾等有了主心骨,不至于流亡为盗,这是假的么?” “在辽东遭到东胡王入寇时,又是将军带着吾等迎头抗击,保住了辽东,这是假的么?” “这两年在辽东撑起一片天,庇护数十万百姓安宁的,正是将军!这也是假的么!?” 高成将拳头重重砸在左胸膛上:“既然都是真非伪,哪怕你真不是公子扶苏,吾等也愿追随!” 同高成有相同想法的人,有三千余,他们就这样一路追随,跟到了西安平…… 但这儿,远不是终点。 众人将渡过马訾水,又一次穿过箕子朝鲜,在入夏前,抵达数百里外,曾经大军云集,而今早已废弃的“韩城”。 那儿是“海东侯”公孙俊的封地。 这黑夫,心里不知有多少阴谋阳谋,所有事都蓄谋已久。他早在一年多前宣布“扶苏已死”时,就安排好了,为其加了一个“海东侯”的爵位,又由公孙俊继承。 公孙俊将成为新秦的第一个边侯,实封!分之土田倍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俱备,都于韩城,治马韩、辰韩、弁韩之民,命以策命,而封于海东。 朝鲜之南,大海之北,千五百里山河,皆海东侯封域! 所封不可谓不厚,但又实在辽远,与中原一衣带水,却又足够疏离,且对岸就是与扶苏有怨的胶东。 而扶苏,则要顶着假姓名,作为海东侯国的第一任国相…… 公孙俊将在入秋时节去到海东,与扶苏父子团聚。 扶苏期盼着那一天,想早些见到玄衮赤舄,钩膺镂锡的小君侯。 但他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来,该如何面对曾遭自己摒弃的儿子…… 他应该以父亲的身份与其相认?对他道歉。 还是继续那个谎言,以国相的身份,尽心辅佐,默默守护他长大? 如何才能不让父子不信的悲剧,重演一遍? 摇了摇头,扶苏决定先不去想此事,他现在更迫切的,是与刘季碰面的时刻…… 若有机会,扶苏一定会将此人好好瞅瞅,看他何德何能,竟能赢得天下! 只可惜,老刘何许人也,跑得比兔子还快。 原本驻守辽东的刘季,一听说扶苏与黑夫和解,惊骇之下,赶在扶苏到达前,带着妻子乡党和畏惧黑夫的千余人跑路了…… 到二月底,当扶苏抵达秦与朝鲜的边界满番汗时,果有朝鲜侯箕准在此等候,面对扶苏要朝鲜纳粮的要求,箕准满脸的苦涩。 “上月不是才要过一次么?” 原来刘季在扶苏前南逃时,途经朝鲜,谎称自己乃是前锋踵军,又是要吃又是要喝,甚至要走了三百个朝鲜婢子作暖脚之用,且征召朝鲜民夫三千与之同行,又在东海岸掠走了不少船只,穿过朝鲜,朝半岛最南方的弁韩行进…… 高成义愤填膺:“将军如此信赖刘季,他竟敢背叛将军,定要将此人捉住!” “刘季只是害怕。” 扶苏失笑,黑夫曾笑谈,他会将刘季扔到汉城,让这家伙在那老死…… 或许刘季已预见到自己未来了罢?所以提前跑路,可怜的老刘,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不明白黑夫为什么要处处与自己为难。 “随他去罢。” 扶苏沉吟良久,放弃了高成“追击刘季”的提议。 “我与他,都不过是离家的游子,何必苦苦相逼。” 步步前行,燕长城的东端,沛水就在眼前。 “再往前,便离开大秦了。”尽管朝鲜是中原属国,但毕竟与郡县不同,哪怕是死心塌地追随扶苏的众人,在迈过去前,也有几分踌躇。 毕竟这一次,他们将永远不再归来! 扶苏则记起他和黑夫见的最后一面,他们二人在右北平郡碣石山道别,并做了一个约定…… 当时扶苏指着东方承诺:“我这一生,老死海东,绝不会西归!” 而黑夫则指着西方承诺:“只要我在一天,大秦便在。” “我这一生,都将以秦吏的身份,善始善终!” 那眼神极其真诚,不似作伪,但扶苏也说不准。 “你我死后呢?这天下又会如何?”扶苏不依不饶,如此追问。 黑夫却顾左右而言他:“秦始皇帝在世时,对后事做了诸多安排。” “但胡亥赵高李斯,听他的话了么?” “你和我,按照他的安排走了么?” “这天下的走向,人心的离合,如他所愿了么?” 黑夫摊开手:“吾等管得了身前事,哪管得了身后事,子孙事?千秋万代,世世永昌?可正如我对你所说的哪些事,这世上,哪有不朽的王朝啊,顺其自然罢……” 扶苏默然,只是看着秦始皇帝的碣石石刻,崖壁上,数百篆字依旧古朴雄浑,上面刻着秦始皇帝承诺过,却未能完成的事: “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 现在,这份未完成的责任,已经被他推贤让能,让给黑夫了…… 连同帝国的命运,也已在黑夫手中。 黑夫也在凝视那些篆刻,将酒樽高高举起,对着永世不朽的碣石,好似那个高大的身影,此时已然伫立在海边: “我想始皇帝了。” 扶苏的酒樽,与他碰到了一起。 “我也是……” 二人满饮,而后忽然大笑起来: 黑夫道:“始皇帝若在,会如此说吾等?” 扶苏笑了:“定是将我劈头盖脸,痛骂一顿,赶得远远的,耳不听为净。而你,恐怕要如韩非一样,被赐鸩酒了,事后父皇虽然后悔,却只能暗暗念叨,明面上则要表现得冷酷无情,不让人看出来……” 黑夫忍俊不禁:“没错,定会如此。” 却又叹息: “逝者不可复,记住该记住的,往后,吾等也不可能重蹈覆辙。“ 黑夫对扶苏长作揖,作为最后的告别: “往前走吧,扶苏,砥砺前行。” “你和我,作为继业者,是时候给始皇帝留下的时代,翻篇了!” …… “没错,是时候翻篇了。” 记着在碣石的种种,在渡过沛水后,扶苏转过身,对众人道: “吾等,从来没有离开大秦!” “而是要去海东,去亲手建立一个崭新的秦!” 他们会割掉疯长的野草藤蔓,重新开垦土地,播撒胶东商贾送来的种子,实墉实壑,实亩实藉。 新家园将拔地而起,而这个新邦国的一切,都将由扶苏草创,哪些该继承,哪些要摒弃,他终于能自己做主了…… 新的秦,会是什么模样呢? 肯定会与秦始皇帝时的大秦不同,也和黑夫的秦不同。 看着曾随他经历过严寒风霜,如今被暖阳映照的三千张面孔。扶苏将手放在胸膛上,他心中的热血,一如年轻时一般跃动! “那将会是公子扶苏在世时,曾告诉过我的……” “他理想中的秦!” …… 距离完本还有四章。 PS:推荐一本很特别的小说,《我对钱真没兴趣》。 (交互式小说,曾用名《百亿富豪的退休生活》,你来决定富豪怎么生活!)卖掉米国的公司,实现财务自由的“百亿青年”尹鹤回到国内,开始了他的退休生活,然后~然后读者说了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31章 扶桑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摄政二年,夏四月。 就在扶苏还在朝鲜境内砥砺前行时,刘季却已站半岛的最南端。 当时带着人逃离辽东时,刘季的想法很简单:离黑夫越远越好。 年近五旬,胡须已渐渐有些花白的刘季奉扶苏之命,守在辽东与卫满、臧荼对抗,他回想往昔,只觉得自己之所以半辈子蹉跎,碰上了乱世也没能建功立业,原因不在自己,而在黑夫! 龙离水则为虾戏,虎离山则为犬欺,还是条天杀的黑犬! 沛县的乡党是他的水,他的山,一旦脱离,只靠自己一人,顶多在扶苏手下做到了“都尉”,仅次于高成的位置。可还不等刘季有下一步动作,他那做一番大事的梦,却被扶苏与黑夫和解的噩耗给惊醒了。 “他若擒住了乃公,指不定会如何折腾,乃公宁可自己走!” 于是便有了这次逃亡,中原是回不去了,东北太冷,刘季只能带着自己连哄带骗追随的千余人,穿过朝鲜,往海东走。 已有城邑的韩城、汉城两地他不敢呆,因为总感觉不安全,刘季希望能去到一个黑夫永远抓不到他的地方。 于是,他们便来到了海东的极南,三韩之中弁韩人的地盘,后世韩国釜山一带…… 刘季当年在海东东海岸的临屯,后被黑夫改名汉城的地方驻守过,与土著打过交道,甚至能稍微听懂点他们的话语,知道海东北部的东濊,和南部的三韩完全是不同的族种。 而三韩也不太一样,比如这弁韩、辰韩之人,便与“韩城”附近的马韩人形态不似:马韩皆矮小被发,弁辰则略高大,好纹身,褊头,其言语亦大为不同。弁辰亦擅耕作,此处土地较马韩肥沃,善种稻,作缣布,有邑聚,各有君长,且能冶铜…… 弁辰的孩子出生之后,便让孩子的头整天靠在一块石头上,目的是希望孩子的后脑部平扁,大概是认为这能长寿?所以见到的人皆褊头。 而且好笑的是,弁辰的民居建筑,是一种井干式木楞房,好似中原的牢狱。 虽是蛮夷之地,但至少气候不错,足以农耕,不少人希望能在弁辰之地留下来,刘季的妻子吕稚便是如此——她又一次怀孕了,刘季当真是老当益壮。 看起来是安全了,但刘季却偏执地觉得,应该跑得再远一些。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弁辰南方,那片群岛密布的海域。 刘季记得,早年黑夫与扶苏远征海东时,他曾听人说过,说这其实是个海峡,在东南方,还有一片群山森林密布的陆地,或许就是九州外的另一个州,但最后画到地图上,却成了一个大岛屿,比海东还要大,据说黑夫亲自钦定,命名扶桑…… “扶桑。“刘季坐在海边,久久念着这个名。 他很想渡过去,但尴尬的是,他们没有大船,刘季带人尝试以小船入海,却很快被风浪打翻。 也是瞌睡来了枕头,在刘季他们抵达海滨,利用奴役的弁韩人,建立了营寨一月后,三艘搁浅的船只停在了外海,并有人乘小舟过来,这架势,是将他们当成了本地土著的部落,想来换取淡水…… 刘季还当是黑夫派来捉拿他的人,顿时如临大敌,但最后还是稳住了心神,带人在海滨伏击了这群人,并抓获了为首一个自称“徐宁”的方术士。 一审问才知道,徐宁是大秦太卜徐福留在胶东的弟子,专门学过牵星出海之术。 “汝等来此作甚,说,是不是来捉乃公回去?” 刘季凶神恶煞地扬起巴掌,但徐宁没打就招了:“天下大定,摄政令胶东开辟与海东商路,吾等送粮种至韩城,交予海东侯之相,复又来此勘测,好重开海路……” 得知那三艘船都是代表了胶东最先进工艺,适合航海的大翼后,刘季顿时大喜,他带着自己的发小卢绾、堂弟刘贾,挟持了徐宁,乘小舟回到海上,登上大船,靠着手里的亡命徒,成功夺取了两艘,只余得一艘逃走,往海岸西北行驶。 令人怪的是,船上极少士卒,几乎没有进行反抗,舱底划桨的隶臣居然以楚地人居多,言语相同,在老刘对他们“恢复自由”,并送一人一名弁韩女人的忽悠下,便嚷嚷着愿意投靠刘都尉了…… 而这时,刘季才宣布了他雄心勃勃的计划: “吾等要乘船离开海东,东渡扶桑!” …… 因为有一艘船逃窜的缘故,刘季认为,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又花了半个月时间,通过掠夺周边的弁、辰部落,储备了足够的肉类和蔬果粮食,压在船舱底部,做好了东渡的准备。 但两艘船,只能载两百余人,而追随刘季至此的逃人,却足有七八百,所以得有人留下。 这倒不难,大多数人都排斥出海,他们多不习水性,对大海有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刘季决定让发小卢绾统领这群人,带着他们在弁、辰生活。 而堂弟刘贾和两百名希望能闯一闯的人,则愿意追随刘季到底。 但让刘季没想到的是,过去几年来,一直任劳任怨的吕稚却不打算与刘季同行,她的理由是,海上风浪大,而扶桑乃是过去从未有人探索过的航线,哪怕徐宁是个航海好手,依然会有风险。 “不若妾留在此地,为良人养育子女,若良人不幸死于风浪,起码能留下点骨血香火……” 这女人不是咒他么!刘季气得想家暴,可看看吕稚的大肚子,转念一想,也不是没道理。 于是五月初一这天,当两艘船离开了陆地,随着弁韩的海岸线渐渐远去,那些朝他们挥手送别的人里,便有刘季的老婆孩子…… 尽管对马海峡不过两百里距离,顺利的话数日可至,但刘季他们的航行,依然艰难万分,白天风浪不大时,还能在甲板上吹吹海风,而当入夜后,看不清海岸的船便显得形单影只,命运沉浮不定。 两百余人被安置在主甲板下方缺乏照明的长舱室里,每个人睡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舱底往上散发出阵阵恶臭,再加上同行乘客因为晕船的哭喊呻吟,船只摇晃的陌生动作,打翻的夜壶传出的呕吐物和屎尿的骚臭味,争吵、斗殴、臭虫和跳蚤,叫人烦闷不已。 刘季辗转难眠,他蹒跚地走着,避开臭气熏天的船舱,登上甲板,坐在船侧的木头上,朝向大海,手里紧握着绳索。 海上虽然有风暴的危险,但也有喜悦和美丽的瞬间,大海像丝绸一样泛着涟漪,起伏不定,水面上明月皎洁。 在刘贾持刃胁迫下,负责领航的徐宁看着星辰和指南针,让船只一直往东南行。 刘贾是个旱鸭子,颠簸了一路,早就将肚子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酸着脸坐在甲板上。 岸上再勇猛的汉子,到了海上,依然要脚底打滑。 在这凶险莫测的夜里,他忍不住问徐宁道:“扶桑,当真能去到?” “也许已有人去过了。” 徐宁一边看着手里的罗盘,一边笑道:“早年我夫子在海东派人问过,弁、辰两地的韩人曾以小舟过往扶桑,当然,去了的人再也没有回来,不知真假。” “而在中原,也早有人尝试过。” 徐宁打着比方:“我夫子计算过洋流和季风,要去扶桑,最方便的不是从胶东走,而是从吴越、东海。” “据说吴国、越国灭亡时,颇有吴越之人尝试东渡,近来也有一起……” 徐宁说起去年夏公灭楚后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有胶东十三家商贾的船只奉命封锁东海,但在朐县一带,却有一艘靠岸的大商船,遭到了楚人余党挟持,有上百名楚人登上了船,据说里面便有项籍的智囊“亚父”范增。 “而后那艘船遭到舟师追击,便顺着季风,往东驶去,舟师追之不及,之后再未见到那群楚人……” “有人说那些楚人已抵达了扶桑。” “但从那边去往扶桑,千里迢迢,起码要半月方可抵达,彼辈更可能已在外海遭遇风浪,葬身鱼腹。” 说这些话时,徐宁眼里满是对未知世界的憧憬,他们这批弟子,是徐福在投靠黑夫后收的,所学各有所长,或神秘的炼丹术,或舆图牵星,以及航海。 他则是徐福诸弟子里,对探索外海,寻找《海经》《山经》里那些神秘世界最热衷的一个。 刘季在一旁听着,心中好,问起了关于扶桑的事。 “据说那是日出之地?” 徐宁颔首道:“夫子等人持此说,大海之中,有山名曰孽摇頵羝,上有扶桑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有谷曰温源谷。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 “但少府张苍不认可,他以为大地是圆的,而绕着太阳周转运行,日行九万里,故世上并无所谓日出日落之地,处处皆是如此,只有早晚之别。” “我还是相信真有日出之地。” 刘季对这些太过宏大虚无的学问不感兴趣,他唯一关心的是,抵达扶桑后,纵黑夫有通天本事,也难以捉到他了罢? “在那日出之地,在扶桑木下,我大概就不必怕那入夜后的黑影了……” 于是刘季饮了一口酒,指着东方,笃定地说道: “日出之际,吾等定能抵达扶桑!” 但他这句话却成了乌鸦嘴。 徐宁不回答了,他盯着天上被云层笼罩的星辰,还有飞速转动的信风鸟,肃然道: “风暴来了!” …… 虽然对马只是一个海峡,但当风暴到来的时候,仍非常突然且惊天动地。 在漆黑一片的隔舱里,刘季被从一边甩向另一边,他能感觉到船被暴怒的海洋扭曲着。 风暴中,没有什么声音比船的嘎吱声更让人害怕了,船板呻吟阵阵,声音如此之大,仿佛随时可能崩解。海水透过舱口灌进来,将可怜的人们全身浸湿,尖叫声非常惨烈:仿佛所有在乱世里死去的冤魂都在这。 又一阵巨浪打来,带着恐怖的力量,在那个时刻,所有人都似乎要葬身海底,每个人嘴里都喊着各自信奉神灵的名: 东君没用,夜里没有太阳,云中君虽然管降雨,但他手能伸到大海上么?湘夫人、湘君离此太远,管得了江河湖泊,管不了大海,山鬼?这儿有座山就好了。 也只能指望大司命不收他们的小命。 在这惊恐中,哪怕在海上经验丰富如徐宁,也已是面色惨白。 他扫视舱中所有人,发现唯一能保持镇定的,就是刘季了,他将自己牢牢拴在柱子上,隐忍着,眼睛里充满了隐于轻浮表面下的坚韧。 刘季没有大呼小叫,而是大声问徐宁: “你这船,能扛过这阵浪么?” 徐宁摇了摇头:“不知。” 刘季不由大笑:“没想到我老刘,吃了几十年鱼,也会有葬身鱼腹的一天,真是窝囊!” 话语满是不甘,令人惋惜,而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徐宁也被刘季的豪爽义气所感染,犹豫片刻后,回应道: “刘君!“ “吾等生死不知,有一件事,我也不瞒你!” “何事?”又是一阵浪,刘季抱紧了柱子,比过去五十年里,抱任何女子都紧。 徐宁凑到他耳边,大声道:“我来海东,根本不是要重开什么航路,而是负有使命。” “我奉大秦摄政夏公之命,找到刘君,假意被俘,送你去往扶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32章 楚汉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风暴停了又来,永无平息。 当刘季艰难上到甲板上时,天还黑,看不见星星,他们正巧转到迎风面,一阵极其恐怖的风暴正在咆哮,海洋和天空都被撼动了。 船舱里已经足够狼藉了,甲板上的情况更恐怖,未来得及降下的主帆被撕成了碎片,桅杆弯得像一张弓。留在甲板上以稳定船只的人,统统暴露在如山高的骇浪里,三个舵手在尾楼甲板没过膝盖的水中挣扎,才能勉强掌舵。 尽管他们十分努力,但猛烈的风持续撞击着大翼,不停地折腾着桨帆船起起伏伏,让它左右摇晃、四处飘移,海水从船的两侧不断地冲击着船身,犹如巨石从山上滚下,直接砸向了木质船体,好似随时会将船击碎一般。 所有人都在仓皇躲避,勇猛的刘贾死死抱着手边的木头,徐宁也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 唯独刘季迈着蹒跚脚步,走到船头,将绳索系在自己腰上,竟就抽出了腰间的三尺剑,一脚踩着船帮,就对前方汹涌的风暴海浪怒吼起来。 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风浪和船的咯吱响声淹没,又咸又冷的水激到脸上,如同他的命运一般。 “来呀!” 刘季抹去脸上的海水,须发贲张,大喝道: “黑夫,乃公就在此处!” “你也不必藏着,若有胆,便来与我一决生死!” 他怒吼着,好似这黑暗的夜,咆哮的风,正是黑夫的化身。 这么多年了,从在咸阳城与黑夫相遇……不,是十八年前在外黄城头多看了那黑厮一眼后,刘季便觉得,自己的一生彻底完了,黑夫处处与自己为难,杀又不杀,只是踢得远远的,让他远离时代的中心。 刘季也曾抗争,几次试图逃离,可到最后,却发现终究还是被黑夫玩弄于股掌之中。 “为什么?究竟为何要与乃公为难,看上了吾妻,还是看上了乃公?” 这是刘季最困惑不解地方,自己怎么得罪黑夫了,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闪电劈下,雷鸣震耳欲聋,船的两边都降下了可怕的雷霆,海上的很多地方看起来就像燃起了大火…….它们仿佛是黑夫的笑声,居高临下,在嘲笑刘季的无力。 而无比狂暴的风,则将他们的船只高高抛起,有人因为拴在腰上的绳索不稳,整个人飞了出去,落入海中,他张大了嘴,声音却被风暴掩盖…… 刘季也没能拉住他,泪水和海水一起沾在脸上。 在那些手握大势的人眼里,他们这些小人物的性命荣辱,喜乐哀怒,就如海上形单影只的船,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只轻轻一挥手,就能决定你的生死,或拨到天涯海角。 “乃公不服!” 但刘季没有退让,没有露出对死亡的畏惧,他这一生拼尽全力,也要摆脱这笼中鸟一般的命运! 他披散着头发,对着风浪狂呼,怒吼,对抗! 这一刻,他像极了手持残,与大海抗争的老人。 又仿佛是朝着海神波塞冬挥舞拳头的奥德赛! 所有人都为刘季的疯狂所惊讶,就在这时,又一个闪电划过天际时,顺着刘季的剑,他们看到了前方的憧憧黑影…… “是陆地!” 但看到陆地并不意味着希望,因为剧烈的风浪,船失控了,船头径直冲向岸边,眼看就要狠狠撞向陡峭的礁石! 他们抛下的锚,未能抓住海底,而是在下面缓慢地拖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以及在眼前耸立的海岸,能让最坚强的水手都心惊胆寒。 一瞬间,船上的纪律就荡然无存了,桨手们开始到处乱跑,准备逃命,每个人都跑到看似更安全的船尾,混乱不堪。 独剩刘季一个人站在船头,直面死亡! 有时生存真的取决于一时的侥幸,如同迹般,一直在海底拖动的锚,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缆绳一瞬间就绷直,承载着整艘船的重量,让它在渐渐变小的风浪里,停了下来。 船上所有人都发出了欢呼,混乱平息了下来,更多锚被抛了出去,紧紧地固定在海岸上。 他们就这样在那里停靠了一整夜,当次日风平浪静,太阳露出地平线后,所有人都用崇敬的目光看着昨夜唯一没向风浪和大海屈服的刘季,对他的称呼也变成了“刘公。” 另一艘船不知去向,刘季他们满船百人,坠海了几名后,还活着的尚有93人。 在刘季带领下,众人将船拖进背风的海湾,离开了崎岖多石的海岸,当刘季手脚并用,登上海岸边一块大岩石上时,纵观地势,此地三面环海,西有滩涂,东面山口,好似一个狭长半岛。 他眯着眼看向东方,那是一片森林密布,山脉起伏的广袤陆地,鹿和野猪在林中走动,河流中有许多河豚,看上去尚无人类活动的痕迹…… 如同婉约处子,等待着老刘去开发建设。 “这是扶桑么?” 他们一共经过三天三夜的航行,据徐宁估算,至少在海上行驶了两三百里,虽然始终没有看到传说中的扶桑木,但他们相信,自己登陆的地方,就是扶桑! 而历经大劫的刘季,只觉得,自己终于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抗争中,赢了第一次! “黑夫想让我一直做纸鸢,将绳子拴在我背上,他随手操控,便可左右我刘季的一切。” “但他错了!” 拴在纸鸢背后的线,已在那场剧烈的风暴中,由刘季自己用剑,猛地斩断! 扶桑距离中原千里迢迢,只要远离海岸,黑夫绝难再找到自己。 他现在,拥有了自由的未来,黑夫再也无法干涉的未来! “黑夫想将乃公送到扶桑来老死异域。” “但乃公,偏偏要在这建国立邦!” “我当年见秦始皇车驾,曰,大丈夫当如是!我便要做这扶桑的,始皇帝!” …… 而就在刘村长刚于本州岛西部登陆时,隔着一道浅浅的濑户内海,在后世的九州岛南部,也有一个绳纹人的村落,正从黎明中苏醒过来。 扶桑还处于狩猎采集的原始时代,并无农业,当地的土著因独特的绳纹陶器而被后世称之为“绳纹人”,绳纹人面部扁平且极为宽阔,且短面,鼻根略微凹陷,且毛发极多,在这串群岛上生活不知几万年,与世隔绝。 尽管过去也偶有外来者从朝鲜、中原漂流至此,被土著称之为“渡来人”,他们虽有更先进的文化,但毕竟形单影只,很快就湮没融合了。 直到去年秋天,一艘来自外海的破船漂流至此,改变了一切…… 在绳纹人疑惑的目光中,船上下来的多是青壮,手持铜铁武器,高举着火鸟旗帜,且拥有首领,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女人名虞,被称之为“虞夫人”。 不过,这位渡来人的女首领,更喜欢丈夫过去对自己的称谓。 “虞姬。” 这些早刘季几个月,登陆扶桑的渡来人,便是徐宁所说,去年抢了一艘胶东商船东逃的那群楚国残部…… 他们从东海郡出发,路程比刘季远数倍,遭遇的凶险也大数倍,除了猛烈的风暴外,还遇上了完全无风的情况。 船一动不动地在烈日下枯坐,大海平静得像一杯水,所有的风都停了,大海哑了,周遭无比平静。 所有东西都腐烂、发霉:水开始发臭,酒变得无法饮用,肉,即使是已经干燥和烟熏过的,也长满蛆虫,船上所有人在高温之下变得病恹恹的。 不适应航海生活的人死于高烧或痢疾,他门凄惨地死去,只能将遗体投入海中。 带着这群楚人离开中原的亚父范增,便死于复发的背疽,临死前痛哭流涕,觉得是自己害了项籍,害了楚国。 他唯一能补救的,便是如伍子胥对待太子建那般,带着项籍唯一的子嗣,连同项籍的爱妾虞姬逃离中原,逃离黑夫的魔爪! 范增去世后,虞姬便母凭子贵,成了楚人的首领。 好在风很快就来了,且是西南风,他们帆桨并用,朝着未知的前方航行,在航行途中,船上的楚人经历了最严重的危险,也看到了人世间所有的迹。 水龙卷风像一根巨柱,从大海里吸出了大量的水,海豚群跃出水面,仿佛在为他们做指引。 到航行的第十八天,楚人终于发现了陆地,但由于身体过于虚弱,没办法选择一个安全的登陆点,有人在海浪里淹死,有人跪伏着爬到岸上,原先船上的83人中,最终只有50人存活。 即便如此羸弱,他们依然凭借有代差的武器和战术,打得来窥探的绳纹人猎手抱头鼠窜,并顺势向绳纹人的村落进发。 虞姬则巾帼不让须眉,不但因怀了“少主”而地位崇高,更有一身项羽闲暇时教的武艺: 虞姬尤其善使弩,左右各持一柄,箭无虚发,在渡来人与绳文人的械斗里大放异彩,在征服几个村落后,她已被视为女神一般的存在。 显而易见,楚人完成了对这片新陆地的第一次征服——占领了一个村邑。 楚人将被称之为绳文人的土著当做奴隶,称之为“虾夷人”——就像楚国先祖在江汉对濮、越所做的那样,一切都轻车熟路。 文明,是可以迁移和复制的。 在男人们的构筑下,防御野兽的围墙取代了栅栏,在村落外围被兴建,田亩也被开辟,船上还剩余的一点稻种被小心翼翼撒在肥沃的土地上。 文明的种子,也开始在这片处子地生根发芽。 而在低矮的虾夷人茅屋中央,一座楚式夯土建筑拔地而起,这是虞姬的居所,在扶桑最冷的时节,她在这儿分娩,并生下了一个男孩…… “是项将军的遗腹子。” “是楚人的希望。” 入夏四月的这天,穿着一身麻衣的虞姬,抱着三个月大的孩子,在村邑外,带着众楚人,对着那些刚建成坟包祭祀,这是亚父,以及在渡海途中牺牲的楚人空冢。 她已为这村子,还有孩子,取了同一个名。 “郢。” “项郢!” 八百年了,不论楚人如何迁徙,如何沦亡,他们的都城,一直都叫做“郢”。 从丹阳到鄢,从江陵到鄀,从陈到寿春,变得是地域,不变的是火红的楚声楚色。 而现在,楚人的郢,在黑势力的威逼下,漂泊到了海外…… “将军放心,楚国没有亡。” 虞村长怀抱着越来越健壮的孩童,她的目光看向大海茫茫的西方,似乎在对亡夫发誓。 “赫赫大楚,会在这扶桑汤谷之地,浴火重生!” …… ps:另外推荐朋友的《咸鱼的自救攻略》,做自媒体短视频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33章 最后的审判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选择西去的人,家已经不在后方了。” “而在前方!” 喜牢牢记得,两年多前,站在皑皑白雪的葱岭之下,李信曾如此对自己说。 对李信而言,家在雪山的那一边,在那些尚未被探索和征服的土地城郭,在马蹄尽处! 李信像是秦始皇帝在最后的生命里,用力射出的一支箭,承载了其遗愿,一旦离弦,不抵达终点,他就不会回头!哪怕是胡亥的诏令,哪怕死亡,也无法带走李信对始皇帝的忠诚! 于是整整八千人向西进发,他们大多是无牵无挂的青壮,良家子、恶少年,紧随李信步伐,毫不犹豫,彼辈去到另一片天地后,会有如何作为,喜无从知晓。 但对于远征军大多数人而言,家依然在东方。中原有他们祖先的坟冢松柏,有日复一日在里闾门前眺望的妻儿,熟悉的衣冠乡音,让人安心合口的粒食羹汤。 于是在喜等人的带领下,万余远征军开始了东归之旅,并于他们自行纪年的“秦始皇四十年”,也就是“摄政元年”的三月,回到了张掖郡敦煌。 进入玉门关时,他们人数已经减半,上千人倒毙在干涸的戈壁上,其他人则留在了沙漠里的绿洲国度,放弃了回家的希望…… 因为家太远了,哪怕喜等人到了敦煌,复见秦之郡县楼阙,可距离关中,尚有一半的路程。 好在流经敦煌的党河滋润了干渴已久的西征军,鸣沙山相比于西域的大沙漠,根本不算什么。 他们在敦煌重整旗鼓,开始从西边打通河西走廊,将试图回到这片沃土的月氏王子击败,守住了大秦的新领地。 为此耽搁了很多时间,直到摄政二年开春,他们才重新出发。 接下来的旅途还很长。 从酒泉乱石耸立的黑山峡谷。 到张掖附近色彩绚丽的丹霞观,这些他们西行时走过的路,都需要大军用脚步重新丈量一遍。 只要是还在河西走廊,这绵延千里的漫长路途里,人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西南方连绵不绝的祁连山,似乎永无尽头,牢牢占据着天际线。 难怪它被月氏、匈奴人唤作“天”。 看着祁连山上的积雪,喜也摸了摸自己的发髻。 多年前被发配西域的瘦削老吏,头发尚且乌黑,如今却渐染霜色。 随着脚步向东,士卒们不知道磨破了多少双鞋,河西走廊越来越窄,似已到尽头,但西征军若想回家,还得过最后一关:素来凶险的乌鞘岭。 两侧有高大的雪山终年积雪,寒气常侵乌鞘岭,形成东西壁立的严寒气带,季春飞雪,寒气砭骨,西征军们相互搀扶着攀爬,忍受着气候骤变带来的寒冷,才越过了这道天险。 翻过乌鞘岭,过了令居县,在大河渡口,喜遇到了新任张掖郡守的羌华,而从他口中,喜也基本得知了这些年天下的分分合合。 羌华大赞黑夫勘乱定难,重新一统天下,喜却未置可否,西征军人数多,渡河慢,行进也慢,他则得到了特许,可以乘坐最快的邮驿去往咸阳。 “夏公日夜盼着重新见到喜君,以高爵重职相待。”羌华如是说。 但喜却不为所动,断然拒绝。 “我是监军。” “我终日向将士宣扬军法,岂能离开军队,擅离职守?” 若非喜一路上尽力控制,这支西征军,恐怕无数次分崩离析,或者在饥寒交迫中,沦为群盗兵匪了。 喜决定将他们照看到终点,有始有终,不能出任何差错。 他们渡过大河,进入临兆的长城内,沿着秦始皇帝当年西巡复返的路线,穿过陇坂,到了关中…… 至此,才算是到了家,景致也变得不一样起来,少了大片大片的荒野,多了阡陌相连的农田里闾,周原岐山之下,男耕女织,一片祥和景象,让人很难想象,两年前这还是战场。 西征军大部被留在了雍地就食,等待复原命令发回原籍,而喜也在众人垂泪相送中,告别了朝夕相处三年的将士,继续向东行进。 离开雍地时,喜的马车上多了几策新近修订的秦律,沿途休憩时,喜便皱着眉一条一条地看,他想知道,这几年里,律令有何损益之处。 入夜时分,亭长知道他身份,提出要加灯盏,并提供鱼、肉等,却被喜拒绝。 “我卸任西征军监军身份后,便只是一个被秦始皇帝贬爵为上造的戴罪之人,《传食律》有言,但凡留宿亭舍,不更以下到谋人,粺米一斗,酱半升,菜羹一升,喂养马匹的刍草半石,夜里不可提供灯烛,既然这一点律令未改,便不要对我特殊对待。” 黑夫夺取咸阳后,倒是曾发文去西北,恢复喜在朝中做官时的地位,但喜在敦煌看到这份文时,却没接。 喜当时不认为那道诏令是合法有效的,因为两边信息的偏差,此事便不了了之。 于是固执的喜,只能在白天观看抄录律令,当看花了眼睛时,他便在沿途村邑,走到田埂上,向农夫小贩们问好,询问近来官府种种施政之策。 犹如一个即将办理一场大案,进行一次审判的令史,默默记住所见所闻的一切,要将它们都充当呈堂证供…… 摄政二年七月二十日,风尘仆仆的喜,即将抵达咸阳西十里外的杜亭。 而就在这时,他的马车,却被人拦了下来! 赶车的仆不认得眼前的人,见其伸臂拦车,连忙拉住缰绳,马车在其面前丈余外停下,因为此行关系重大,不免紧张,呵斥道: “汝乃何人,可知车中是谁?竟敢当涂阻拦?” “我知道。” 那声音铿锵有力,一如当年。 纵是车里闭目的喜,也不由睁开了眼,他握着的指尖,有些微微发颤。 “车中坐着的,是天下闻名的喜君。” “喜君为官数十年来,恪尽职守,对律令烂熟于心,断狱数百,其手中绝无冤假错案,每一个,都做到了律令上的公正。” “喜君面上冷酷,实则心怀百姓,更敢当朝质问始皇帝,而今沉冤昭雪,西行复返,我作为晚辈同乡,特来此相迎。” 马车的竹帘缓缓掀开,喜探出头来,他已是满头灰发,饱经塞外风沙,老吏眯着眼,辨认出了来者身份。 眼前的人,已不再是当年在安陆湖阳亭,拦车喊冤的年轻后生了。 他一身常服,束冠深衣,唇上两撇矢状浓须,腰间带剑,就站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中央,合拢双手,朝喜作揖。 只有那张与黔首一般黝黑的脸上,笑容依旧。 “喜君,别来无恙乎?” …… 喜与黑夫二人,在杜亭中对坐。 恍惚记得,二十年前,他们的初次相识,也是在安陆县一个不起眼的小亭驿。 只是两人的命运不一,都为这大时代的浪潮所激,脱离了原先的轨迹,只是黑夫最终以下克上,成了弄潮儿,喜则漂得更远些,倒是更像一个见证者…… 见证了一个小人物从区区黔首成长为帝国真正的统治者。 也见证了一个时代的风起云涌,壮怀激烈,趋于平淡…… 喜目光看向一旁,传说是白起自刎时溅红的拴马石墩就在一旁,当年就是在这,喜被始皇帝西贬,落魄地要踏上漫长谪路时,途经杜亭。 因为有扶苏为喜求情被斥在先,满朝文武无一敢来道别,唯独黑夫之妻叶氏单车而行,赠酒相送。还赠了一舍人,供喜使唤,一女佣,供喜沿途洗衣造饭之用。 为此,喜特地对黑夫作揖: “若无这对仆役一路照料,我恐怕撑不到李信那,多谢摄政夫人,我去西域时,他们留在了敦煌,如今已有一儿一女,不欲东归,恐怕无法将他们送还摄政夫人了……” “此外,也要多谢摄政那捎人送到西域的相赠之言。” 黑夫还礼,对佩服的人,不论他到了什么地位,都是恭敬如初: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李将军的确识得喜君,而喜君,也未辜负他和众将士的信任,将西征之人平安带回,沿途未曾有一起冒犯百姓的冲突,殊为不易也。” 喜说道:“李将军亦深知摄政,他越过葱岭前,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 “李将军只想问。” 喜抬起头,目视黑夫: “黑夫,还记得始皇帝的志向么?” “始皇帝的志向……” 黑夫默然良久,叹息道:“都明明白白,篆刻在恒山、芝罘、碣石、琅琊的刻石上啊!” 他站起身来,念起那些仿佛上个时代的迷梦呓语来。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这是始皇帝对拓展华夏领土的雄浑大志,只可惜天下负担不起这么多征伐,不过足以欣慰的是,李信,他能继承此志,率军西征,替长眠骊山的始皇帝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九州之外的其他文明,以李信之能,或许真能打下一片山河,让始皇帝的威名,传到极西之国罢?” “这份开疆拓土的遗志,已由李信继之。” 喜点了点头,认同了,李信的确是如此认为的。 “还有,始皇帝令人不以谥号论己,後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他希望大秦世世永昌,千秋万岁,永远延续下去。” “可这世上,没有不灭的王朝,夏商周皆是如此,秦又岂能例外?我虽撑住了这摇摇欲坠的社稷,但我死之后,一切犹未可知。” “不过,扶苏之子公孙俊,他已被封在海东,偏居一隅,只要没有太大变数,或许真的能在那江山永固,万世一系呢。” “所以,这份万世一系的遗志,或由海东侯继之,就像殷商已亡,宋国却承袭也子姓社稷一样。” 对这一点,喜皱着眉,不置可否。 “始皇帝还曾承诺过,说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 “他活着时没能做到,反倒是徭役无度,大兴宫室,南征北战,天下疲敝不堪,以至于酿成了大祸,不过如今好了,我再度一统九州,六国灭尽,关东安定,就连边疆的隐患匈奴,也已残破北遁,奔走于天南海北的戍卒可以回家,农夫只需缴纳十一之租,也算是男乐其畴,女修其业,各有序乐。” 黑夫摊开手,笑道:“这一点遗志,由我来继承!” “如此观之,不论东去,西行,还是留在中原,吾等,皆是始皇帝的继业者!” 喜感慨道: “你所继的这份志向,最难办到,四十八郡,两千余万口人,还有难以调解的六国之人,可不是李信、公孙俊只需对数千人负责能比的。” “很难罢?”喜问黑夫,这一刻,他又成了那个对黑夫敦敦教导的同乡长辈。 “难。” 黑夫先是一愣神,感慨地颔首:“真正承载重担,方知创业难,守业更难。” 他接着避席长拜道: “喜君,除了这三点外,始皇帝还有一份遗志,还未能实现!” “那便是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 “大圣作治,建定法度,显箸纲纪!” “要让秦法律令,因地制宜,真正布于天下,作为万世纲举!” 喜默不作声,只嘿然道:“这,当真是始皇帝的遗愿么?” 他当年不就是以此相劝,劝秦始皇帝不要为了一己私欲,带头破坏律令,才被迁怒远徙的么? 黑夫道:“不论是他真心也好,吹嘘也罢,既然承诺了,作为继业者,便要办到。我期望,有那么一天,这天下,能真正依法治国。” “哪怕穷尽一代人的努力,也只能朝那个目标,行进一小步!” “但想要做到这点,光靠我不行,光靠这满朝只想着子孙富贵的列侯功臣们更不行。” 在天下大定后,功臣们,已然成了黑夫必须提防的对象,这群实现了阶级飞跃的家伙,要堕落腐化起来,也是很快的。 所以,需要一个真正公正的人站出来,重新构建起司法体系。 “若说这世上还有能公正无私,能公正执法的人,也非喜君莫属!” “若说这世上还有能监督我的人,也非喜君莫属!” “所以,喜君,此事非有你参与不可。” 黑夫长拜,俨然刘备请诸葛亮出山的姿态: “请喜君作为朝廷的御史大夫!监督天下官吏,也包括我这摄政!并重新核定律令,改始皇帝时律令之弊,使秦之律令,再度行于天下。” “让这法崩礼坏的世道,再度拥有天下程式!” 喜有些动容,但却并未答应黑夫。 也没有拒绝。 喜的眼神锐利,定定地看着黑夫:“和李信一样,老朽也有一个问题。” 如同令史在审判时,不论案情如何,不论主观判断如何,不论掌握客观证据如何,都要按照既定程式,对嫌疑犯发出的诘问。 他问的只是黑夫,却好像又在问众生、后人,所有将这个故事从开始,看到结尾的人! 喜的问题,仿佛跨越了时空,甚至穿透了薄薄纸面! “黑夫,还是秦吏么?” …… PS:仔细想了想,李信的故事放外传吧(嗯,如果有的话)。 所以,21号我也缓缓,你们也缓缓,22号最后一章,大结局。 读者们,你们慌么o(* ̄︶ ̄*)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第1034章 (大结局)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黑夫,还是秦吏么?” 离开杜亭的路上,喜一直在想着,黑夫对他那个问题的答案。 喜将这两个字看得很重很重,这可以说,是他能在浑浊的官场,动荡的时局里,坚持到现在的信仰。 喜在秦王政元年,十七岁时傅籍服役,三年被安陆县揄为斗食吏,从此开始了作为秦吏的生涯。 他在基层一干就是许多年:四年十一月,成为狱吏,六年四月,为安陆令史,七年正月甲寅,调任鄢县令史。十二年四月癸丑,升为鄢县狱掾,成了一县司法主官。 秦王政十三年,喜开始从军,之后数载一直在外征战。十四年,加入了秦将桓齮的队伍,充当百将,攻赵军於平阳。十五年,入王翦、杨端和军,一军至邺,一军至太原,取狼孟,在战争胜利后归乡,开始在安陆县任狱掾。 他经历了十九年的南郡备警事件,审理了诸多案件,至二十年,因为母亲病逝回家筹备丧事,丧期结束后去县城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拦路喊冤的,名叫“黑夫”的同乡后生…… 而后十多年,喜也被时代的波浪所激,为南郡狱掾,洞庭郡丞,大病侥幸未死后,调到朝中当御史,又因一封抨击秦始皇帝本人的奏疏,踏上了西贬的路…… 如今一晃眼,40年过去了,从始至终,喜一直笃信着律令教给他的信条:准于法度,敬上忠君,为善守信,公正爱民。 对大秦的忠诚,对为吏之道的信奉,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头里。 他亦曾以此教诲黑夫,希望这个年轻的后辈,也能如自己一样,成为一个尽忠职守的秦吏…… 所以他隐隐期待,听到“是”。 但黑夫的回答,却出乎喜的预料。 “这不重要……” 黑夫当时对喜如是说:“喜君,很久以前你便教过我,说令史断案,从来不是看一个人自己怎么说。” “而是看他做了何事,所以,光凭我一张嘴自我辩护是没用的。” “喜君东来的路上,或已经见到了如今的民生景象,但咸阳附近的变化也很大啊,不妨在周边多走动走动,自己看看罢。” 喜记着黑夫的这个回答。 但他却拒绝了黑夫派来陪同的人,只穿着一身常服,以及已在廷尉为官,告假来接父亲的次子恢,父子二人连同赶车的老仆,在渭水两岸晃晃悠悠。 但他们才过了便门桥,便被阿北亭长拦下,查证验传。 这亭长头戴赤帻,腰缠绳索,手持木牍,标准的基层小吏打扮,背后还插着一根藤条——这是用来抽打那些无所事事祸害乡里的恶少年的。 亏得有黑夫让内史签署的符节,喜才能畅通无阻,不至于像商君当年那样,寸步难行。 面对详细的检查和盘问,喜却不怒反乐,因为这意味着,旧日秦朝在基层的统治,至少在咸阳周边,完全恢复,亭长不会再像乱世那样,尸位素餐,坐视盗寇横行,随着控制的严密,盗贼逃犯将无处藏身。而大乱之后的关中,也能早日恢复犬不夜吠,道不拾遗的光景。 一同在这亭舍接受检查的还有两个官吏,他们据说是从北地郡去往章台宫进行集中培训的…… 恢告诉喜,和先前不同,如今朝廷已经有了系统的官吏选拔,各郡先通过郡考,考察郡学弟子和地方年轻官吏的律法、数术、文三项,合格者方可为长吏。 如果先前没有为官经历的学室弟子,会先被派到乡里实习,至少要在基层待够三年,才得继续升迁,哪怕是彻侯功臣的子孙也是如此。 恢还告诉喜,如今每个官吏任职时都要进行宣誓: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 “吏者,民至所悬命也!” 这恰恰是喜当年最喜欢的两句话…… 身为官吏,要承诺忠于邦国,忠于律法,忠于人民,不过是《为吏之道》的简洁版…… 虽然看似形式主义,但若能以此为出发点,总比封建大夫们,连这些都意识不到要强。 此外,地方上,尤其是关东地区,每年还会选出表现突出的官吏,集中到关中参观,在章台宫学习夏公再一统的艰辛历程,领会朝廷的施政纲领…… 新时代的秦吏们,与旧时代虽是一脉相承,但他们的构成和所面对情势,已渐渐不同。 在亭舍检查完毕,主仆三人才能继续上路,他们去往的第一站,是渭南的阿房宫…… …… 咸阳没有外城墙,因为在秦始皇帝的设想里,函谷、武关、萧关、陇关,它们便是秦都的四座城门!而这四关之内,将被建设成地上天宫,处处有楼,步步是阁。 于是在扩建章台宫之余,又大兴土木,修筑阿房宫,前后动用民夫数十万,耗钱粮不知凡几。 当年对这件事,喜在上里批评尤甚,也触了始皇帝的霉头。 这次回到关中,他倒也曾听闻有一首新颖的赋在坊间流传,其名《阿房宫赋》,赋曰:“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 赋中极写阿房之瑰丽,但却不是羡慕其奢华,而是叹息骄横敛怨之至,而民不堪命也,正说中了天下士人的想法,故虽体例与世间文章略有不同,但却深受好评,在官府有意无意的推动下,连连传抄,一时间咸阳纸贵。 喜则只是默默听完后,评价说作者本意不错。 “但其中许多地方,过于夸大,而天下人不加辨识,容易尽信。” 又问起,此赋是谁人所作?其文采,有宋玉之风了。 恢感慨道:“不知,作者匿名,或言是商山四皓所作,他们在胡亥篡位时隐居商山,后见夏公轻徭薄赋,与民休憩,又被黄石先生所劝,如今入朝为黄老博士。“ 不过商山四皓否认了这点,于是这首近来在识字人里流传颇广的赋,便只能归“无名氏”所作,成了抨击旧朝施政的战歌,也在关中掀起了一场反思始皇帝时弊政,并提倡节俭的运动…… 当然,“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这几句,肯定是被某人删过没有的。 其实,此赋的“作者”本来想加上对阿房现状的描述,但那腹中其实没有多少文采,搔短了头发,添上去的词句也总有狗尾续貂之嫌,御用文人们也差强人意…… 除非是李斯还在人世,否则再难有人能写出符合“作者”心意,并有如此皮相的续篇。 于是便只算半篇文章,倒是被怀疑是此赋作者的商山四皓,如今正在阿房与胶西盖公一起,重立黄老之学。 来到阿房宫前,在上林掖池环绕下,宫殿还是如喜上一次远眺它时那般壮丽,只是其中传出的,不再是管弦呕哑,而是郎朗读声…… 在魏秦宫女子和北伐军士卒举办完集体婚礼后,阿房宫也没闲着,在张苍、陆贾主导下,御史府所藏,当年秦始皇令李斯从六国收集来的诗、诸子百家之学,陆续由刀笔吏从竹简誊抄到纸上,送到阿房宫石室存放,这儿被建设成了一个大图馆。 恢说道:“夏公说了,有资格住进这耗费天下民力所筑华丽殿堂里的,不是皇帝,不是官吏,只有一样。” “那便是知识,是从三代以来,华夏流传至今的绝学们!” “儒、墨、黄老、道、法、名、杂、农、阴阳、小说,甚至是曾为祸天下的纵横策士之,除了兵家之学,在专门培养武吏的军校授课外,其余皆藏于此处。” 喜皱眉道:“摄政是想让阿房宫,变成稷下学宫,重现百家争鸣么?” 作为商君、韩子的拥趸,喜其实是不太喜欢言语之士,毕竟这群公知学问做的不怎样,倒是很喜欢以文犯禁,而且他们理论倒是一堆,但真正能用于实际的却很少,别最后像齐国那样养几千人,却在富国强兵上毫无建树。 恢笑道:“父亲多虑了,摄政说过,在阿房中,将不再分诸子百家。” “只分学科!” “学科?” 恢说道:“没错,有钻研律法的律学,有钻研古往今来礼仪的礼学,有研究名实之辩的名实学,有探讨天地奥秘的天文学、地理学,有整理古籍的文献学,外更有乐学、历学,甚至连工、农、货殖、方言、转译、小说百戏之事,也列了学科,林林总总,共有十九科之多!” 于是朝廷所征募的博士,便不止是儒生,而包括了在秦始皇帝舆论收紧政策里,在乱世的尘埃中,潜藏民间,顽强生存下来的诸子百家。 “夏公说,对诸子百家,要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工农律数乃是显学,夏公称之为重点学科,各有一座单独宫室,面向天下招募弟子,学成后多为基层官吏,或是去郡上教导弟子。” “至于其他学科,如今只有数十名博士长者整理各科学问,每年使百余名聪慧士人入学,一人可量力学习多科,而不必局限在一门一派的窠臼中,如此既能百花齐放,又不至于产生门派纷争,相互攻讦。” 黑夫的目标不只是让诸子百家融为一体,还要…… “将阿房建设为世界上第一所综合性大学!” 而且是双一流…… 只是暂时不打算接收番邦属国留学生入学。 如此一来,不论是形而上的古典哲学,还是注重实际的朴素自然科学,甚至是研究人类自身制度的社会科学,都将在这座知识的殿堂里发展,融合。 如果说国家政权和律令制度,是上层建筑的话,那这些璀璨的知识,便是基于其上,更加危耸的空中楼阁,它们建设难,传承更不易,亦是战火与乱世最容易烧毁的东西。 这一切,喜不一定能全部领会,但亦感受到了,黑夫那勃然的野心。 对构建一个文明未来的野心! 比起拍脑袋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发明创造,打造科学基础其实更加困难,费时良久,但却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正途。 在阿房看完这些文明的“空中楼阁”后,喜接下来,又在渭南的上林地区,瞧见了一个国家的下层建筑——普通百姓的衣食住行用…… …… 喜记得,当年自己来咸阳为官时,渭南还是大片大片的苑囿,麋鹿成群,广袤而肥饶的土地作为皇室园林,只供始皇帝及公族贵胄子弟狩猎驰骋,肆意游乐,平民敢擅入伐木渔猎者断其足,哪怕灾年,也不会开放。 可现在,园囿的围栏却已被推倒,大量骊山隶臣和北伐军功臣住了进去,他们在里面建设里闾,大半上林苑被开垦成良田。 在过去,《为吏之道》教训秦吏们:需知民能,善度民力。但事实是,秦始皇帝时代,却从不顾及民生,天下十分之一劳力,一直在路上和边疆奔波。 朝廷要求官吏、黔首务必遵循法令,但朝廷自己,却经常喜欢带头破坏法律:一年的役期延长到三年,每年一次的口赋,最多时追加了十多次。 喜尤其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入咸阳为官时,本是春耕农忙时节,可在田地里忙活的,却都是老弱妇孺。一问之下,他们才说,家中子弟都去服役了。去的地方五花八门,或是塞北长城,或是张掖西域,或是海东之地,或是江南岭南,但更多的,还是在骊山和阿房。 可如今,内战已然停止,匈奴北遁,秦朝已再没有强大的敌人,所以军费也在过去几个月里疯狂削减,边境戍卒数量,不到秦始皇帝时的五分之一,大量人口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 眼下已是摄政二年夏七月,粟即将收获,麦子则刚刚种下,田间地头多是秦人农夫,头上缠着白色的汗巾在劳作,膀子在炎炎烈日暴晒下,格外黝黑。 但众人却干得很来劲,劳动积极性极高,有车马过境,也不惊慌,甚至端了碗水来田埂上观望,询问喜他们是从何处回来的,面容从容不惧——这在乱世里是不可能的,说明关中秩序已安。 喜让人停下了车马,讨一碗水喝,这位上林的农夫自来熟,开始吹嘘起自己入伍参加定魏灭楚之战的种种,为家里多挣了一些田亩。 “而且夏公说话算数,该赏多少是多少,哪怕现成的田不够,也可在关中园囿里开新田,不会像先帝那样,最终骗了吾等,将子弟打发到边塞去。” 喜颔首,顺便问了问他们的租子。 农夫伸出了一个手指头:“五一!听说来年还会再降,低到十一!” “十一之租?” 喜有些惊讶,他先前听闻,黑夫将关中租子定为五一,相较于秦始皇帝时的泰半之租已是极低,没想到重新一统天下后,还真就要变成十一了…… 这是什么概念?儒生吹捧三代之治时有句话:“王者十一而税,而颂声作矣!” 黑夫这是在朝三代看齐么?他是真的铁了心,要做圣人啊。 喜又问了问赋怎么个收法,听闻孩童口钱较以往减半,官府鼓励生育。如此低的租赋,更有官吏以农家最好的技术教之,这恐怕就是农夫们如此积极耕作,话语里多是拥护新政府的原因吧。 喜点了点头:“轻徭薄赋,黔首是乐。” 这是天才人曾苦苦期盼,但秦始皇帝未能兑现的梦想。 倒是被黑夫做到了。 当他们穿过长安乡,抵达灞桥时,发现在商贾往来不息的木桥旁一里位置,大批工匠和官吏在此聚集,手持尺矩,还有新做出的测绘工具,站在水边测量争论着什么…… 恢解了迷:“这是要在灞水上,修一座石桥。” 灞桥一直是木桥,夏秋容易被冲毁,所以在少府的提议下,决定造一座前无古人的石桥,横跨灞水,让它能长期固定,使两边交通往来无阻。 而工匠们要运用的,自然是来自阿房宫内,主要由墨家弟子组成的“工学”博士的最新成果,关于墨子力学三定律,关于建筑保持平衡稳定的秘密…… 只是到底是修一座平桥还是更加大胆的拱桥,尚有争议。 至于修筑石桥所需的材料和钱帛? 工匠们理所当然地说道:“用筑骊山陵剩下的边角料啊,那儿堆积如山,都足够将关中所有河流,都建上一座石桥了!” “若是当年秦始皇帝时的能工巧匠,都能用在这方面,就好了。” 对此喜不由惋惜,大批手艺卓越的工匠,都已经被胡亥所屠戮,死在了他们亲手修筑的秦始皇陵地宫甬道里,他们很多是历代单传,手艺很可能就此湮灭…… “若是他们能活到黑夫掌权的时代,就好了。” 对黑夫所作所为,早在问那句话前,通过亲耳听,亲眼看,喜其实早已明了。 而现在,更是越来越清晰了。 但他心里,依然有一个没有解开的结…… 过了渭桥,已经能隐隐约约,看到东方骊山高大的身影,再绕过松柏依依的骊山,喜此行最重要的一站,秦始皇帝陵,便到了 “陛下。” 远眺如覆斗倒扣在地上,高大如一座金塔的始皇帝陵封土堆,喜朝它下拜,三叩其首,拱手哑着嗓子道: “臣,回来看你了……” …… 喜的一生命运,与这个时代,与始皇帝在位时间是相始终的。 虽遭谪贬,可当喜在西域的龟兹城,从东方来客那儿,证实始皇帝死讯时,却痛哭了一场。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喘不过气,然后就开始吐,先吐这顿的,再吐上顿的,最后是黄胆水,将士卒们都吓呆了。 说来真有点讽刺意味,始皇帝信任胡亥、信任李斯,将江山留给了他们,结果一个胡作非为,另一个则转头卖了社稷,而世间为他的死而感到悲哀的人,除了扶苏、黑夫外,竟然是那个痛骂过他,又被他赶跑的喜。 哪怕从前父母逝世,喜都没哭得这么伤心过。 不只是为人臣对君主的哀悼,更是对始皇帝的惋惜。 “陛下他,再也没有机会,挽回那些晚年犯下的错了……” 而喜也有种预感,随着始皇帝去世,早已如同沸鼎的天下没了盖子,定会动荡不宁。 好在,另一位铁腕人物横空出世,将已四分五裂的江山,再度凝聚起来。 时至今日,当喜摆在始皇帝陵脚下时,更能深刻感拜到,始皇帝,的确已赴黄泉,从来没安分过的皇帝,此刻却安安静静地躺在地宫里,对地上发生的事置若罔闻。 他终究是没能等到西王母,未能长生不老。 帝王将相,不论功绩多高,权势多大,也有腐朽的一天。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喜不由有些感伤:“人生不满百,哪怕伟大如始皇帝,也难逃此数。” 连秦始皇帝都倒下了,那这世上,有什么是能够长存不死的呢? 喜在秦陵脚下,想起了在杜亭里,与黑夫的后半段对话。 “制度!” 当时黑夫如是说。 “君主会一代代老去,死亡,帝国也会衰败,腐朽,改朝换代。” “但一个完善的制度若能推陈出新,便能超越一姓一氏的局限,不会轻易腐朽!” 在那间亭舍,帝国最基层的单位中,他们谈的却是无比宏大的命题。 “中原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周朝改变了夏商的制度,从兄终弟及,变为父死弟及、从尚鬼崇巫,变为民为神主。这一切,都源于周公作礼,用宗法来维系天下,后来周朝虽然衰败,但周的制度,却在十二诸侯中延续,再传递给七大战国。” “尽管世人皆言礼崩乐坏,但周制的影响,依然刻在骨子里,时至今日,仍有人念念不忘……” “而如今,又是一大变局!周秦之变!” “秦制由商君肇始,而后人用了百年时间来摸索,最终由始皇帝落成,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却也是放眼古今,最好的制度了!” “而这个制度关键之处,上有能稳定传承的皇帝,中在于集权的朝廷,其基石,则是完善的律法,还有千千万万个,如你我当年一样,奔走于基层的小吏。” “所以,喜君问我还是不是秦吏?” “说实话,这天下若无我,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保住了大秦的人,是我。功臣们不断对我歌功颂德,将我说成是五百年一出的圣人,希望我能取代秦。” 黑夫看向东方:“但我不会踏出那一步,我曾对人起过誓,说这一生,都会以秦吏的身份,善始善终。” “可我却不能保证身后事,新的大厦已经建成,栋梁换了个遍,后世的继业者,若想给这广厦换个牌坊,已不是我能控制的,若是强求,反倒会再度生出乱子来。” 中国很特殊,上面的皇帝,那一家一姓可以换。 但只要有三样东西不变,这文明便不算亡。 下层建筑,百姓生计不能绝。 上层建筑,政治制度的传递不能有大动荡。 空中楼阁,那些文明的精华,诸子百家的余韵,能一代代保存! 若能如此,这个文明,便永远不会亡! 这才是黑夫拼搏一生,想要维护的宝藏…… “所以,纵我以秦吏自诩,但今日之人,后世之人,恐怕他们仍说,黑夫名为秦相,实为秦贼!黑夫之心,路人皆知!” 他摊手道:“我不欲强辩,非要为自己立牌坊不可,反正这二十年来,违法乱纪,以权谋私,乱臣贼子之事,我做了很多,谋杀大臣、无耻夺权、以下克上,一样不少。” “我未能如秦始皇帝希望的那样,做一个乖乖死去‘武忠侯’。” “也未能如那诸多嬴姓死忠,公族贵胄希望的那样,做一个最终大政奉还的裱糊匠。” “我只是觉得,我这一生,虽最终难以守住‘秦’字,但我,至少还能守住‘吏’字。” “吏者,民之悬命也,这句话,是喜君告诉我的。” “从与喜君相遇到现在,黑夫敢说,自己的所有行径,无愧于人民!” “所以,我是否还是秦吏,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个可能会被说成秦贼,被‘忠臣’们暗暗谩骂,口诛笔伐的人。” “他却会改善秦制,建立一个,能让‘秦吏’,不,严格来说,是法吏源源不断的制度!” “这世上不缺吏,但喜君,仍缺法。” “法者,天下程式也!” 它代表了一种理想,一种从商鞅时代,延续下来的理想。 它能让手中有剑者不敢造次。 它能让权贵不敢肆意欺辱庶民。 它能让卑微的士,也通过军公爵,拥有上升的渠道,不至于阶级固化。 它让妄图分裂祖国的暴徒,难以得逞。 “可它已经被破坏了。” 黑夫不吝承认这点。 “始皇帝做了表率,而我,还有那些所谓的‘英雄豪杰’,给了它最沉重的一击。” “重建,谈何容易?我得从头开始,从徙木立信的那一刻重新开始。” “所以我需要喜君!需要一个,能像商君那样,带给天下公正的人!” “喜君,你我终有一死,而写有律令的竹简纸,也终究会腐朽。但我希望,改善后的秦制,这律令背后的精神,却能传承下去!延绵后世千年!” “能延续多久呢?”喜反问。 当时,黑夫指着亭舍外面的松柏自嘲道:“至少能活,一棵松树的寿命罢?” 想起那些对话,老迈的秦吏站在始皇帝陵前,风拂动了他头上的帻巾。 哪怕是颓然西谪时,喜也坚持地对嘲笑他的人说道:“在这大秦四十郡,数百余县,定还有人恪守着为吏之道,肃然恭俭,莫不敦敬。世道纵然暂时变浊,只要这些真正的秦吏尚在,它终归,还有变为皓皓之白的那天!” 现在,等待多年后,那一天或许真的来了。 虽然这所谓的新秦,仍有许多不足:官员队伍有很大缺口,关东尤其缺少干吏,地方势力虎视眈眈,希望篡夺胜利果实。律法也不够完善,一些地方过于轻,一些地方又过于重。腐化的种子已在再一统的功臣里萌芽,地方法官良莠不全,有背景的杀人者本该伏法却依旧逍遥法外…… “但律令,法吏,不就是用来防恶杜患的么?” 他们是迅捷的狸猫,捕捉那群流窜的硕鼠。 也是看家的犬,对着摸索的贼徒放声狂吠。 是统治者擦去黑恶,让天空再度变得洁白的抹布。 没错,是工具。 但也永远不能缺席! 对这场讯狱,喜心里,已经有审判结果了。 令史断案,从来不是看一个人自己怎么说,而看他怎么做! “去禀报摄政,喜愿为御史大夫。” “在去黄泉见始皇帝,见诸多同僚袍泽前,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为这天下,为秦制的延续,做最后一点事!” …… 喜的旅程,仍未结束,他绕过了高耸的秦始皇帝陵,来到了陵寝的东边,这儿的地下,是哪怕两千年后,也仍被誉为观的兵马俑。 大多数兵马俑,早在胡亥掌权之时,便已填土封闭,喜只能想象,想象地下的兵马俑一行行,一列列,十分整齐,排成了一个巨大的长方形军阵,真像是秦始皇当年统率的一支南征北战、所向披靡的大军。 不过,倒是有两处,是还能俯瞰的,原来近日,夏公让人将那些被胡亥残杀的宫女、工匠另行安葬,在空落落的陪葬坑里,又开了两个俑坑,作为替代,也权当是天下再一统一周年的庆祝,献给始皇帝的最后礼物…… 有了黑夫给的符节,喜才得以凑近参观。 第一个坑比较小,而且俑做得很清,却见只有十余个俑,手里所持都是喜走东闯西这么多年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武器。 却见一衣着为上造的秦俑趴在地上,额头缠着草木的冠,身上盖着伪装用的蒙皮,手持一根长长的棍子,有两支架固定于地,指头扣在类似弩机的悬刀上,眼睛凑在棍上一圆筒前,凝神望着远方…… 又有一短须的秦俑,将一前端尖锐的武器扛在肩头,单膝跪地,似乎已瞄准了远方的敌人阵地。 亦有一浓髯秦俑,看体型是个八尺大汉,手里拎着巨大的多管武器,看着好似近来军中常用来在夜里传讯的“烟花”绑在一起,光看架势便十分威猛。 位于后方的秦俑手持喇叭,昂着胸,仿佛正在深深吸气,吹响一曲冲锋的号角。 最前方的屯长俑,则一手持形制酷似弩机,却无箭矢,反倒是一根粗管的武器,一手招呼士卒们向前进攻,表情惟妙惟肖…… 喜看得莫名其妙,一问主管此地的少府官员才知道,这些秦俑,都是摄政夏公亲自画图,让人照做的。 “夏公说,这是未来千年后军队的模样,让人做了埋入土中。” 不只是大狙、rpg、加特林、AK,黑夫还打算等十周年的时候,搞一个坦克、摩托、自行车组成的“车马俑”方阵,给秦始皇帝送去开开眼界…… 现实里造不出来,造俑还不简单?后人若是挖出来看到了,准保惊掉眼珠子。 当然,还要埋一些从泰西流传来的各路女神雕像,什么赫拉,雅典娜,阿尔忒弥斯,甚至是身毒那些怪模怪样的神明,都要给始皇帝烧一点。 毕竟老爷子好这口。 反正喜左看右看也看不明白,只晕乎乎地,来到了另一个俑坑。 这儿倒是没玩那么多花样,只是成排成行站立的俑,少府官员说,这大多是胡亥政权覆灭前,没来得及封土的,摄政又让人加了上百尊进去。 却见将军俑身材魁梧,头戴鹖冠,身披铠甲,手撑宝剑,昂首挺胸。那神态自若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久经沙场,重任在肩。 武士俑平均身高八尺,体格健壮,体形匀称。它们身穿战袍,披挂皮甲,脚登前端向上翘起的战靴,手持寒光闪闪的戈矛,整装待发。 骑兵俑上身着短甲,下身着紧口裤,足登长靴,右手执缰绳,左手持弓弩,好像随时准备上马冲杀。 马俑与真马一般大小,一匹匹形体健壮,肌肉丰满。那跃跃欲试的样子,好像一声令下,就会撒开四蹄,腾空而起,踏上征程。 他们是这时代工匠技术登峰造极的体现,色彩鲜明,神态各异: 有的颔首低眉,若有所思,好像在考虑如何相互配合,战胜敌手;有的目光炯炯,神态庄重,好像在暗下决心,誓为秦国统一天下作殊死拼搏;有的紧握双拳,好像在听候号角,待命出征;有的凝视远方,好像在思念家乡的亲人…… 走在俑坑之上,喜眼眶不知为何,竟有些湿润。 他似乎能感受到轻微的呼吸声,听到大时代里,秦军威武的喊杀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在俑坑最后方,还有文官俑,有的垂老,有的年轻,他们的右腋下都挂着模拟的陶削和长方形的袋囊,里面用以放置磨刀石。而俑的左臂肘与腰间有一圆孔,内为竹简。皆双手笼于袖中,做立姿态,看上去毕恭毕敬,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 好似有什么命令到达,他们马上就会拿出竹简记载下来,如果写错则立即会用“削”刮掉重写。 喜看到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 少府官员知道来者是名扬天下的“大人物”,低声说道:“不瞒喜君,夏公自己,也让人做了他真人大小的真身俑,就在其中!” “在哪?” 喜在群俑中找着,那些站立在最前方的将军俑里,那些高冠袍服的文官俑里,甚至是挺矛作战的武士俑里,却都未曾找到黑夫的身影。 “在这。” 少府官员领着喜,来到了这个俑坑,最边缘的一角,指着站在边角上的俑道。 “看那,那便是夏公的俑!” 喜定睛一瞧,不由莞尔,那俑脸上涂了褐色的颜料,以示面黑…… 于是几百个俑里,数他最黑,还真像极了黑夫年轻时的模样。 凑近了看,却见这“黑夫俑”戴臃颈,穿交领右衽短袍,足登麻布履,发髻右偏,戴着赤色的帻。腰缠绳索,手持木牍,标准的基层小吏打扮。 喜认得,这是黑夫初为秦吏,成为公士,在湖阳亭任亭长时的装束…… 他就站在成千上百个秦吏中,仿佛就是他们里,最不起眼的一员。 但除去面黑,与其他俑最大的不同是,在众俑皆肃穆之际,这“黑夫俑”的脸上,却带着开怀的笑。 或许,在湖阳亭做片警的日子,是他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或许,是在为这个国家的光明未来而高兴。 又可能,是在为在另一个俑坑开下的小小玩笑而自鸣得意呢。 喜看着这俑默然良久,最后才仰头,感慨道: “我知道,黑夫对那个问题,真正的答案了……” 那个问题,真的毫无意义么? 那个答案,真的是“不重要”么? 喜能够预见到,月余之后,这个俑坑彻底封土的那天。 随着民夫们一铲又一铲,泥沙俱下。 也掩盖了这一尊“黑夫俑”。 沙土会淹没他脚下的麻履。 然后没过了粗葛下裳。 腰带的绳子,手里的木牍也相继进入土中。 接着是胸口的交领右衽,脖颈上的臃颈。 年轻时依旧光滑的下巴。 还有上翘的嘴巴,扁平的鼻子,那双有神的眼睛。 最后没过了额头,没过了赤帻,没过了右髻,填埋完毕,铺上沙石,踩上几脚…… 他被尘封了。 与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军团一起,与千千万万个秦吏一起。 一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也就此落幕,像我们年少轻狂时的生活一样,壮怀激烈后,归于平淡。 但他没有消失。 他只是在地下静静等待。 等待着,千百年后,头顶的土层被某个莽撞的农夫刨开,或是激动万分的考古学家轻轻拨开沙土,露出面庞…… 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 2019.7.22,于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1号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完本感言,以及暂时的告别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其实也没啥好感言的,对历史,对人物,想表达的都在里了。 只是今天站在兵马俑前,在拥挤的人潮里挪到最前方,点击发送最后一章,感觉就像西安这红城市的宣传语一样:时空在此交错。 还是很有仪式感的。 然后我就像“黑夫俑”一样笑得贼开心。 终于完本了,不用每天摸鱼了,好爽。 所以番外就不写了,一来免得画蛇添足,二来要是自嗨作死踩线(我肯定会忍不住的),连累了正文就得不偿失了。 就让故事在此结束吧。 我可以给有兴趣的各位提供点同人思路,比如楚汉扶桑争霸,李信卷入大夏和塞疏古的战争,韩信遇上汉尼拔,东西战神一起吊打罗马,等…… 觉得不过瘾的话,我还可以单独列一个单出来,保证都是硬核历史,文里的战斗机,这次绝对没有友情推,绝对没有(严肃脸)。 此外,起点app评区也有评活动,大家可以参与下,等我晚上琢磨下怎么搞,还没研究过这玩意…… 至于新写啥…… 来大声回答我,秦后面是啥朝代?(怎么没人回复,好尴尬啊) 但不会立刻开,一来是最近风声紧,大家懂的,很多说没就没了,我自己也被严重警告过一次,有两章现在还屏蔽着,很多东西不知道能不能写,先避避风头吧…… 二来是我那可怜巴巴的知识量,三本下来,早就被榨干了。 得重新看学习,起码把接下来要写的朝代,将所有文献系统梳理一遍,再买上几十本专著,去知下载几百篇论文才行(废话,我虽然不是博士,但当然知道知是什么)。 做一道菜前,材料得备足了,就像我写《春秋》《战国》《秦吏》时一样,改编不是乱编,戏说不是胡说。 所以,新起码是国庆节以后,甚至要到11月。 不用等我。 我希望到时候,你们已经忘了我,让我凉凉,把七月新番当成一个傻不拉几的萌新,回到原点,让作品来说话。 我也能忘了黑夫,忘了这个故事。 从现在起,秦吏不再是我的三儿子。 而是我的敌人! 他是我刚翻过去的一座山,是我短暂写作生涯的巅峰。 但我不想一直仰望他,自鸣得意,我往后可能会跌入低谷,但也希望能攀上更高的山,再回过头来,俯看他(起码得平视吧)。 总之,谢谢大家一年半来,真金白银的款待。可以的话,看完了也别取消秦吏的收藏。 最后,不用怕我跑路,房贷会催我回来的。 有缘再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完本活动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秦吏完本活动】 感觉很迷幻,两天下来居然零差评完本,七月感觉不真实,没人骂一骂踩两脚总感觉完本是假的。 所以为了让作者感到真实的完本,也为了回馈新老顾客,本店自发开展完本活动。 一、本次大活动面向广大《秦吏》友,要求粉丝值至少执事以上,鼓励在起点《秦吏》评区上传评文章,或同人作品。 二、参赛要求:作品由本人原创,并出自本人意愿上传于起点评区;格式不限,一般不少于200字(诗、词除外)同人不少于2000字。必须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相关法律法规,此外随意。 三、参赛方式:于评区上传文章,发的时候开启帖子可打赏,并在活动主贴下报道,注明帖名(很重要,方便统计),先前已经发过评还想参与的,可以在主贴报道,注明原贴名和时间。 四、优胜奖励: 特等奖1名:58888起点币,战斗秦俑手办一套,外加新重要龙套。 一等奖2名:28888起点币,新路人龙套。 二等奖5名:18888起点币。 三等奖10名:5888起点币。 四等奖20名:2888起点币。 领奖方式:活动结束后,名单公示,七月本人打赏起点币至评下(如此功能关闭,则以qq转账方式),小气的作者终于愿意拿出私房钱一次了。 五、评审团 七月新番,人在梧桐下,B小调雨后,格物致知等。评审团具有获奖作品的最终决定权,以评反响热烈程度,点赞数作为参考因素。 六、比赛时间:2019年7月24日至2019年 8月31日。 七、选题参考: 主题一,完本评,不容易,死文青七月终于老老实实完本一次,全的盖棺定论。 主题二,角色点评,选取主要角色,比如黑夫,秦始皇,女主扶苏等,单独评论。 主题三,番外同人,某七没有填完的外传深坑(鼓励这个)。 主题四,写写友,那些在本章说和评区叱咤风云,孜孜不倦陪作者玩梗的章说大佬。 主题五,无主题随笔,感想等。 欢迎大家踊跃参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来了!来了! 最快更新秦吏最新章节! 祖国70周年大庆,终于来了! 祖国万岁!人民万岁! 嗯,说完大事说小事,七月咕咕的新也要来了。 新已确定叫《汉阙》(名已占,但现在还搜不到),起点中文。 发时间是10月14号。 今年。 小说写的是西汉的故事,具体内容,我先卖个关子。 大家可以猜猜看,新会是哪个时段,猜对没有奖品: A.高惠。 B.文景。 C.汉武。 D.昭宣。 E.元成。 F.哀平。 明天好好看大阅兵,咱们14号见。 最后,秦吏完本活动,还有好几个人没领奖,快来啊...... (好像国庆期间留言不会显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继业者 新书《汉阙》已发,希望大家移步收藏一下。 大家好,我是七月新番的弟弟:十月新番! 新书《汉阙》已发,公布竞猜结果是:昭宣。 求收藏,求推荐票啊…… 不过看起来,想看王莽和秀儿的读者还挺多,嗯,再下本书考虑一下。 先说说故事的灵感吧,来自于今年六七月份,一趟跨越河西走廊的旅行。 还有就是在高铁上看的纪录片,《河西走廊》第三集,《驿站》——真的是很良心的纪录片,墙裂推荐。 看完后就惊了,原来在看似波澜不惊的汉朝中期,超级冷门的时段,竟然还有这样精彩的故事。 然后就去了趟敦煌博物馆。 在那,我确信了一点:穿越是真实存在的。 不是从现代往古代穿,而是反过来,两千年前,西汉边关波澜起伏的岁月,都浓缩在悬泉置出土的一万多枚汉简上…… 我很想给给两千年前持节跨越流沙雪山,让华夏第一次走向世界的英雄们,以及悬泉小驿里默默坚守的无名之辈们,写个故事。 改编不是乱编,总得肚里有货才能下笔,于是开始收集资料,闭关三月,就有了现在这个故事。 读书时轻松愉快,再晦涩的考古报告我都甘之若饴,但开始写作后,压力却很大。 不是自吹,主要是俺哥七月新番的上本书《秦吏》,完成度的确很高,高得我好恨,为什么狗七月结尾时没搞个大新闻,降低一下你们对新书的期待感。 所以,我也不敢发誓说这本书一定要超越前作云云,先努力让弟弟别给哥哥丢脸吧。 这本书没有太大野心,只想踏踏实实写完故事,把一个时代的精神气描绘出三五分,就心满意足。 至于订阅成绩,反正时代这么冷门,我已经做好扑街准备了。 进入正题吧。 故事从汉昭帝元凤三年(公元前78年),一个叫做“悬泉置”的边关小驿开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新书来了! 首先,汉阙番外都在公众号“七月旧番”,八篇已全部更完。 下面是新书导读。 “来推荐本靠谱的历史小说。” “去看七月新番。” “我要看小说,不是动漫!而且七月新番已经过了,现在都上十月新番了!” “七月新番是一个作者,专写历史小说。” “哦?那他的新书叫什么?” “新书。” “喂喂,我是问他的新书叫什么名字!” “新书啊!七月新番的新书就是!” 简介: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 求收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继业者 新书,来了! 首先,汉阙番外都在公众号“七月旧番”,八篇已全部更完。 下面是新书导读。 “来推荐本靠谱的历史小说。” “去看七月新番。” “我要看小说,不是动漫!而且七月新番已经过了,现在都上十月新番了!” “七月新番是一个作者,专写历史小说。” “哦?那他的新书叫什么?” “新书。” “喂喂,我是问他的新书叫什么名字!” “新书啊!七月新番的新书就是!” 简介: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 新书启航,求收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