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百鬼》 正文 01 俗事 清末江南,有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叫曲云,镇里有户人家却声名在外,只因着主家老爷甚善青乌之术,百里之外的富庶人家迁宅定坟也会递帖子前来拜访。 二月初的镇子开始断断续续的下雨,消沉已久的寒意又蔓延出来,湿气裹杂着冷气瑟瑟飘零,整齐的白瓦青灰的民居间变得格外沉静。 茶楼不过刚刚开门,店员打着哈欠敞开大门,里面还有几人正忙着擦桌洗地。门一开,后脚便走进一人,店员犹自未知,走过几步才觉出来,回头一看。 来人一身深色对襟马褂,绸缎衣料上绣有暗纹,面上褶皱颇深,看起来至少有六十岁年纪。目光一垂,沧桑沉淀的右手拇指上戴着个黑色的扳指。 店员脸色变得飞快。 “沈爷来得真早,可要喝点早茶?”嘴里说着,心中却骂道:怎的一早就碰见这么个煞星。 那人缓慢收了的油纸伞,掸了掸沾了水气的衣襟,沉声道:“宋掌柜呢?”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不像是垂暮之年的样子。 眼珠子转了转,店员笑脸说道:“今天东家说要查账,掌柜的一早就去了,也没个信什么时候能回来。” 沈老爷点点头,眼光四下看了一圈,一干人偷摸的视线立刻收得一干二净。 “才月初又要查账?”他问道,月末应是才查过的。 茶楼的东家是当地有名的富户周家,家大业大就不怕邻里说些什么,只压低声音道:“这不是周老爷病的厉害,老夫人害怕到时候来不及,要先清算一下。” “哦,这样。”沈老爷了然,年节时他见过周老爷一面,确实是一副不久于世的样子,挺到今天也是不容易,不过估摸着也就是这月的事了。 这么看也是给他提了个醒。 店员拢了拢肩头搭着的抹布,仔细瞧着脸色,“您先要不先坐着吃点茶?” 沈老爷摇头,周家要清算家产少可不是几个时辰就了了的事,仔细他也没有要紧事。 “罢了,记着告诉他我来过就行。”他说道,转身看了眼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刚要撑伞,又回头嘱咐了一句:“让他亲自来找我。” 说完举着伞走出去。 店员凑到门边仔细看着,直到沈老爷在水路上了船,才一边用抹布蹭了蹭身上沾的水气,走回堂里。 旁的一新来的洗地伙计,凑上前去打听:“这位爷之前没见过。” 先前的店员斜着眼睛,一副嫌恶脸色。 “你没听说过曲云有个会看风水的?自家有什么鬼怪缠身的妖邪怪事找他也一应管用。”他说道,“前几年吴中陈家出事特意请了他去。” 新来的讶异道:“那真是厉害。” 店员嫌恶之色愈重,沉着脸说道:“这种人可是离得越远越好,你瞧他什么年纪?” 新来的想起刚才沈老爷满脸的褶皱和全白的发辫,怎么说也有一甲子的年岁,但这话中语气颇有诡异之处,一时间也不敢妄猜。 “我可猜不出来。”他又凑近些细细打探。 门外雨声淅淅沥沥,清早天色也阴沉沉的。那店员斜着眼睛看了他半晌,一巴掌打在他脑后,骂道:“一大早就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把地洗干净,一会掌柜的回来有你受的!” 说着往里间小厨房走去,拿着抹布不住的往身上扫,生怕沾上了晦气。 新来的伙计摸不着头脑,一看别的伙计都低头纷纷忙着手上的事,也赶忙到门前收拾沈老爷留下的那些许雨水。 说话的功夫,这边沈老爷已经拐过几条水路岔口,遥遥可见沈宅了。撑船的是沈家的一个老人,原来还为去了的老太爷撑过船,因而沈家上下都称一声乔伯。 沈老爷撑伞站在船头,面色沉沉。 “昨天少爷回来没有?”他问道。 乔伯在船尾,听了不慌不忙的推了推斗笠。 “少爷应当是没回来,夫人昨日特意做了鱼羹呢,在厨房里放了一宿,少爷若是回来估计就留不住了。”乔伯回答。 沈老爷皱眉,“阿六呢,见到四爷没有?” 乔伯垂首。 “还没回来,听说四爷一直挂着牌子,阿六恐怕也没处去见。”阿六是乔伯的小儿子,话里遮掩的意味很是明显。 再过几日二月二十便到清明,于常人可能无意,但对于沈家上下福祸还犹未可知,现在时局正紧张,他平日里说过的话那小魔头偏偏不肯听。 想着不由得叹气,心里压着的火又翻腾起来。 “一会再送个帖子给四爷,明天春分,少爷再不回来就不要回来了!”沈老爷愠道,“你说说这些年全家上下为了他做了多少,怎的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什么时候了还在外面鬼混!” 乔伯连忙点头,劝道:“少爷还年轻着呢,您和夫人的付出少爷都是知道的,只是年纪小贪玩,过几年就好了。” 沈老爷面色依然不好,前面船正好要靠岸了,没再说话。 下船走过须臾几步便是沈家大院,说来也没有很大,普通的三进院,传了这几百年已经破败不少,原先门口还站在两个下人,家境渐败,另一个去年便遣走了。 进了院沈老爷一步不停就去了正屋,进门时太太林氏正靠在塌上看帐,见他回来只轻轻看一眼,把账本放在案上。 “这么快回来,事情可办好了?”林氏看起来不过四十岁左右,保养的不错,声音温婉正合着南方女子温柔的气质。 沈老爷把伞递给林氏屋里的丫头青时,走进里间,眉头还皱得死紧。 “宋掌柜不在,没办成。”沉声道。 林氏伺候他在案后的椅子上坐下,又倒了杯水放到他手边。 “这点小事什么时候做不成。”半是劝着,一起生活二十多年丈夫的脾性她早摸的一清二楚,知道让他烦心的另有其事。 沈老爷摇头叹气,“周老爷最近不大好,恐怕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林氏有些惊讶,问道:“周家老爷?过年时候见不还硬朗着吗?”沈家有规矩新年要祭祖上坟,初一一早从镇外回来时路过周家,周老爷正亲自到门口送客,气色看起来还不错呢。 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沈老爷却摇了摇头。 “不然。”他说道,“只是看着不错,活得过一月已经是不容易。” 他看得清清楚楚,周老爷一身死气,气运已尽,只是还不到发作的时候罢了。 林氏晓得自家老爷的本事,不过干这行的最易遭天谴,有些话确实不能轻易说。只是周老爷也算是曲云有名的善人,心里不免有些惋惜。 “周家太夫人实在不易,眼看着丈夫走了,现在儿子也要走了。”说到这,林氏奇道:“周老爷可是比我还轻一岁,怎的就不行了?” 沈老爷突然正色。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周家这些年行善积德就是想避祸,可惜啊,人命债就得人命来还。”他说道,“周老爷早死,算是断了往日恩怨,后辈日后可以无忧了。” 林氏惊异,想到周老太爷死时的情景。 “你不说这事早就了了吗?”她问道。 沈老爷沉吟片刻。 “这种事我说了也不算,自己做的孽能怪谁?”他说道,“积怨太深,就得祖祖辈辈来还,还完了为止。” 林氏觉得这话头实在不好,突然想起前些天私送给她的帖子来。 “我姨娘家有个表妹,妹夫早年死了,现在想再嫁,特意要了八字托我问问你这事成不成?”林氏从袖口里拿出一块叠得整齐的红纸。 沈老爷接过,打开来看。 “林疏雨的女儿?我原见过的。”他说道。 林氏轻轻一叹,“也是可怜孩子,就住在曲云西边,三年前死了丈夫,现在不过二十五岁年纪,平时也不喜欢出门,不知怎的看上了一个卖杂货的。” 林氏之前未曾提到过这等事,沈老爷合着八字算了算,心里却一突。 “她脸上可有痣?”他敛眉正声问道。 林氏摇头。 沈老爷松了口气,把红纸压在镇纸下面。 “待我仔细算算,晚上便知了。”他转问道:“我听乔伯说书懿还没回来?” 林氏一听,面上颇有难过之色。 “初三便走,现在也不肯回来。”她叹道,“我这个做娘的竟然还不如他学戏的师傅。” 沈老爷本想催她写信给四爷,说不定那小魔头能早些回来,但听林氏这话却反而不好开口了。当初不顾邻里笑话把亲儿子送去唱戏的正是他自己,结果在外面玩野了不肯回来,说白了还是自作孽。 “我亲自送了帖子过去,这次总该回来了。”沈老爷拉过林氏的手抚了抚,算作安慰。 ——————————— 曲云小雨不停,向西几十里外临着的兴镇却是骤雨初歇。 兴镇水路不多,比及曲云人气却更旺些,镇里最有名的牌坊就数四岁红的戏班子,四岁红已经许多年不登台,但十里八乡的红白事还都得给他递帖子请戏。 这位四岁红,就是那位四爷。 四爷在兴镇落脚已经十多年了,戏班子落在一处小院,是四爷刚到这时拿半辈子唱戏的赏钱买的,旁边就临着剧场,每到月初c月中和月末都有四爷手下的名角儿唱戏。 江南这一带多是昆腔,四岁红却不同,他早年在京城唱戏,学的是京腔,在这面唱得好的人极少,因而尤为可贵,慕名而来的数不胜数。 芝麻大的小院外面孩子聚得最多,门楣上有块匾,刻着大字“红院”,院门时常都关着,从门缝就能看见里面一个个学戏的孩子,新来的年纪都不大,整齐列成一排靠在墙角一边背戏一边练功,大一点的都在中间排戏,偶尔有厉害的角儿唱上几句,一群小孩都欢喜的不得了。 连日下雨戏班子里也算惫懒不少,雨一停便都被赶出来练戏,院子正中间有个大圆鼓,鼓上有个红衣人正唱着昆曲的《玉簪记》。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 “妙常连日冗冗俗事,未得整此冰弦。今夜月明风静,水殿凉生。” 红衣人水袖曼舞,过腰长的青丝随意散漫下来,本是《醉杨妃》的红衣,此刻却也不突兀。几句唱罢,一应人皆叫好,来往看热闹的可不止小孩,买不起票的凑在门外听几句也算过过瘾。 《玉簪记》传下来已没有全本,这几句是《琴挑》有名的,众人听来都不错,那屋内却传来一人的斥责声。 “语调僵硬,动作刻板,学艺不精,丢人显眼。”严肃的十六个字批下来,那鼓上的红衣人顿时呆住。 门外的小孩捂嘴偷笑,红衣人白净细致的面容浮现出了一点委屈,敛起衣袖嘴硬道:“哪有那么差。” 红衣人俏丽的模样,出口却是少年清亮的声音,着实有些惊人。 那屋里人道:“京剧没学好就想唱昆曲,看来你这几日闲的厉害,今天排不完《醉杨妃》,明天饭都不用吃了。” 这般不留情面,只有那位四岁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 虚华 话音一落,院里一干人登时都有些憋不住笑。 “整场的《醉杨妃》?师父,这可不成,我还有一小半没排呢!”红衣少年一个趔趄险些从鼓上摔下来。 屋门碰地一声打开,一五十多岁的青衫男人走出来,脸上皱纹很细,不留胡须,最引人的是一双狭长的眼睛,眸色很深,格外有神。 “整日无所事事,怎么学的好戏?”他严肃苛责道。 四岁红的威慑力极大,红衣少年不敢吭声,慢腾腾的自那鼓上下来凑上前来领罚。细长的眼睛垂下来,乌黑的发丝乖顺的垂在脸庞,看起来极其乖巧。 可这乖巧四岁红见得多了,早就不足为奇,反而心中更气。 “沈画啊沈画,你可是沈家的命根子啊!”他沉声说道,“我问你,昨天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又去哪里厮混了?” 四岁红通常都是气急了才叫他本名,若是心情好便会叫他艺名沈重锦。这连着两声听了不由得心中一颤,昨日大雨他偷偷跑去听师兄的《玉堂春》,本以为不会被发觉,没想到还是逃脱不了。 四岁红看得出他脸上的一点点讶异。 “我一辈子就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弟,你人在不在我会不知道?”他冷声道。 沈书懿心中羞愧难当。 “我以为师父不知道呢”到这时候,他也只能呆呆的晒笑。 四岁红拿出戒尺,强硬的抓起他的右手。 “你师兄十四岁就登台唱旦,你可倒好,十六岁了还什么也不是。”边说着,尺子啪啪打下,手下一点不留情面。 沈书懿疼得直咧嘴,心里很是叫苦,四岁红不仅知道他偷跑出去了,还知道他看了师兄的戏,这可怎么办好。 “师父我知道错了”四岁红手劲极大,握着他的手腕便无论他怎么挣都挣不开,直到十个手板打完,不光掌心红彤彤的一片,手腕也一片青紫。 沈书懿叫的疼四岁红充耳不闻,他也不算是娇贵养大的少爷,看起来白嫩,实则也是皮糙肉厚,何况区区十个手板,在同是学戏的孩子里已经是极轻的教训了。 “次次都说知道错了,还是屡教不改。”四岁红收了戒尺回身走向屋里,“今晚就听你的戏,唱不出来明天还是没饭吃。” 四岁红一向说一不二,院里的师兄弟尤其是几个要好的都毫无形象的笑他起来,沈书懿不光心里苦,面子也苦,隔着一道门说的唱的四岁红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一时半刻他怕是跑不了了。 直到中午开饭,沈书懿才算歇下来,说不累是不可能的,坐在桌前捧着饭碗不顾形象就开吃,长他两岁的师兄坐在他旁边,吃两口就要看他一眼。 沈书懿眨眨眼睛,放下了饭碗。 “我今天脸上带了花?”他问道。 师兄自然是摇头,嬉笑道:“那到没有。” 沈书懿扭头继续夹菜吃饭,心里却开始盘算。四岁红显然是把那点小心思都看透了,吃个饭还要让人盯着,生怕他跑了。 不过,他想跑从来没人拦得住。 吃得差不多便放下了碗筷,理了理白净的袖口,正打算起身,面上却露出讶异的神色来。 “师父?”他叫了一声。 师兄一怔,猝不及防地回头一看,哪有什么师父,四岁红正在屋里吃饭呢!心里暗叫不好,耳边已经响起了哗声。 “重锦,你快下来!”那师兄一回头吓了一大跳,沈书懿在他中计的空档里飞一般的爬上了墙边那棵老树,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房檐的高度。 上房揭瓦的事干多了就不觉得怕,沈书懿不理会一干惊呼声,熟稔的跳上了屋顶,等师兄慌忙去叫四岁红,沈书懿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他们眼前。 攀着屋顶绕到红院围墙外的巷子,一侧正摞着三个竹条编的大筐,沈书懿看准了熟门熟路的跳下去,顺着巷子拐几个弯就到了兴镇最热闹的街市上。 街边一应有买吃食玩物的小贩,镇里的居民人来人往,最火热的当属剧场外面,每日都有几伙卖艺的艺人,活计各有不同,偶尔几个确实是十分精彩。 昨日他冒雨出来人少许多,卖艺的便没有,但正好里面有他师兄的戏,今日外面热闹了,里面却只有江二爷戏班里的新角儿唱《游园惊梦》。学旦角儿的为了身段通常都要学几个昆曲,沈书懿便会唱这个,里面那位还是第一次登台,估摸着没什么好看的。 身上艳红的戏服还没脱,走在街上甚是扎眼,沈书懿不以为意,沿街一路边走边玩,他身上带的银钱不多,但遇到好吃的买一点还是值当的。 “老板,来碗云吞。”才刚吃了饭,路过云吞的摊子他却又觉得走不动路,干脆也点了一碗坐下吃。摊主早就认得他了,端着慢慢一碗云吞过来时还不忘打趣。 “今儿重锦少爷来得可晚哟!”他笑道。 沈书懿一向不务正业,偷跑是常有的事,但他底子一直不错,记性又好,即使常常偷懒,唱功身段也都不比那些师兄弟日夜辛苦来得差,这等天资却不努力,使得四岁红每每看他都格外痛心疾首。 偏偏他最骄傲的也是这点,且从来不怕别人嘲笑。 “戏唱完了,就溜咯。”他也笑着,大言不惭地说道。 摊主摇着头走回了腾着热气的大锅前面,沈书懿只是嘴馋,端着碗慢慢的吃,眼角扫着对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偶尔几个摊子前面有人耍心眼被发现了,他也会跟着笑起来。 沈书懿正乐在其中,有人在身边停下也没注意到。 “沈重锦,你怎么在这?”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说道。 沈书懿转目一看,是卖蜜饯的崔婶家的小姑娘,名字叫玉儿。 “偷跑了呗。”他说道,拍了拍身旁板凳上的空地,“坐。” 崔玉儿也是个生得白净的小姑娘,不过比起沈书懿俊俏的面容还不如,这附近几条街的人都晓得沈书懿,长得俊不说,又做得四岁红的徒弟,任谁见了都要多看两眼。 她今年也有十四岁,正是女孩子开始思春的年纪,看着沈书懿出挑的身材样貌,也不由得微微羞涩,甚至想着要不要摆出小女儿骄矜的态度不坐。 “你又不好好学戏了?”她到底还是坐下了,这样紧挨着的距离还让她有些窃喜。 沈书懿心里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这样离得近好说话罢了。 “我的戏你又不是没听过,师父一直不让我上台,不然我早是名角儿了。”他笑着道,“倒是你,女红不会还是那么歪歪扭扭的吧?” 话里不加掩饰的调笑让崔玉儿面色微。 “呸!我的女红怎么不好了,明明是你唱得不好,还要来陷害我。”她嗔怒道。 沈书懿嬉笑着不答话,低头一口吃了一整个云吞。 崔玉儿目光一转,正好看到他握着筷子的右手连着手腕颜色都不正常。她听母亲说过,学戏的孩子都苦,动辄打骂,不遭上十年罪根本成不了角儿。 才刚还觉得沈书懿脑筋坏透了,立刻又有些心疼起来,这双手细致修长,原本是极好看的,他皮肤本就白,这样红起来更加显眼,偏得他本人心大,还毫不在意的拿着筷子吃饭。 沈书懿觉到了崔玉儿的目光,看她视线正落在自己看起来甚是凄惨的右手上,不由得轻笑。 “我昨天偷跑出去看了师兄的《玉堂春》才挨了十个手板,别说十个手板,一百个也值。”嘴上说着,边拉上袖子遮掩。 沈书懿这样若无其事的一说,小姑娘却更替他惋惜。 “做什么不好偏要学戏,活该!”语气颇有些恶狠狠的。 一句玩笑话,却真说得沈书懿心里发苦,确实呀,学什么不好偏要学戏,虽是他老爹亲自送他到四岁红手底下,但是万万不会同意他有朝一日登台唱旦的。 沈家好歹也是有名有姓的大户,即使营生差了点,自家少爷也不能沦落到做戏子啊! 至于为何不唱戏却要学戏,这茬便要提起旧事了。沈家祖上十几代人干的都是除尸捉鬼的行当,到太老爷那一辈才慢慢转行看风水,损阴德的事干多了,终究会得报应,如今的沈家不光人丁凋零只剩一脉,而且每一辈都活不过半百。 自他在娘胎开始沈老爷便愁白了头发日日苦心算计,怎么能让他避了这道命数,后来果真得了个法子,其中一点,便是终生不能断发。 如今世道正乱,清政府岌岌可危,为了躲掉剃头,沈老爷心一横把他送到了四岁红手底下学戏。一学就是十年过去,除了年关和大节,沈书懿都没功夫回家。 离家一久也就养成许多坏毛病,沈书懿自小就极野,仗着四岁红和他老子交好不会拿他怎么样没少干坏事。初时还惦记着回家,后来反而觉得回家麻烦,四岁红月月都会写信告他的状,一回沈家简直如同秋后问斩,能避便都避了。 一碗云吞慢慢见底,沈书懿给自己倒了杯水。 “戏台上走一圈多光鲜啊,你看我师兄,一到他的戏半条街都挤满了想去看的人,剧场里面都落不下脚!”他说道。 崔玉儿是信了这话的,当今这世道戏子真是极抢手,听说老佛爷活着的时候最爱看戏,京城里有名的戏子甚至一曲值千金,多少人为了这后来的光鲜险些把命搭进去。 若日后真能红极一时也算略微值当,但戏子毕竟是叫人看不起的,听说只要给了戏班子足够的钱,戏子便可任人为所欲为,这一行背后的肮脏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只不过被戏台上那些艳丽的外表掩盖去,世人不曾发觉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3 破厄 兴镇里一直未曾传过沈书懿和曲云沈家的关系,四岁红便顺势说他是故友遗子,瞧着可怜念及旧情才破例收了他做徒弟。 因此在崔玉儿眼里他和那些为求光鲜而学戏的少年没什么两样,虽然日后可能身价千金,但总归是属于世道中的可怜人。 沈书懿不是个需要同情的人,这种话她也开不了口,只是觉得每次把这个少年和戏子的身份放在一起便觉得别扭,这么俊俏的人以后若是沉沦了该是多么可惜。 几番深思不由得轻声叹息。 沈书懿刚饱了口欲,听到这一声侧目看去,小姑娘脸上又是踌躇又是难过,也不晓得想到了什么。 “叹什么气呀?”他问道,“小小年纪就这么多愁,小心白了头。” 崔玉儿忙摇头,指了指他通红的手掌心。 “我可没愁,该愁的是你才对。”她说道,“又偷跑出来,小心还要挨手板。” 沈书懿可是不担心这事的,一则是出来了当然是先玩好,二来临近清明他也该早些回家准备,这事四岁红也是知道的,而且他早就该回去了。 最重要的是一个下午他可排不出《醉杨妃》来,晚上若回去一顿打是跑不掉的。 不如先玩,玩好了坐马车回曲云去,等过了清明,四岁红差不多没那么气的时候再回红院,岂不是一举多得! 心里早有了好计谋所以一点也不愁。 “管他呢,我好不容易翻墙出来一遭,挨罚是肯定的了,不如先吃好喝好玩好再说。”他笑嘻嘻地道。 这幅自暴自弃的样子,崔玉儿觉得他甚是无可救药。 “我看你这辈子都等不到登台的那一天了。”一句玩笑话,歪打正着的道出了事实。 沈书懿有恃无恐,笑得极其得意。刚要回嘴,却一顿。 早上刚刚停歇的雨这时候突然又稀稀落落的打下来,正打断了他的话头,他一瞧,两个人都没带伞。 “你出来做什么的?”他问道。 崔玉儿正仰头望天,这时候天气阴晴不定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变成倾盆大雨。 “我娘让我买些盐回去。”她也有些发愁,“我这还没来得及买呢!” 沈书懿哭笑不得。 “我以为你闲着,盐还没买你就这么坐下和我聊上了?”他说道。 崔玉儿早慌张的站起身,又有些犹豫,到盐商还有些距离,这中间,或者回去的时候雨突然大起来怎么办? 还真是,“美色”误人呀。 “真倒霉,谁晓得这又要下起雨来。”她急道。 沈书懿垂眼看了看那碗倒了还没喝的水,伸出指尖点了一点。 “臭丫头,你额头上脏了一块知不知道?”他笑道。 小姑娘一怔,她当然不知道。忍不住伸手去抹,却被沈书懿拉住了。 “下次出门可要记得照照镜子。”他用那只沾了水的手指轻轻点在小姑娘的额头上,嘴里歪话不停:“都快到嫁人的年纪了,还这么脏兮兮的,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崔玉儿只觉得额头上清凉片刻,稍一愣神间那只手便已经离开了,等察觉到少年做了什么时,一张脸顿时比那戏服红得还厉害。 “你我又不嫁你,管那么多做甚!”一句话说得慌慌张张,说完又开始后悔,这是哪跟哪呀,怎么就扯到了要嫁给他呢?阿娘最不喜欢做戏子的男子呀 越想越不对了,小姑娘心里咚咚响得厉害。 沈书懿咧嘴笑,边从怀里拿出几个子放到碗下。 “保不准一会雨就大了,我替你买盐,晚点给你送过去如何?”他说道。 崔玉儿有些犹豫,她心里其实蛮期待的。 “怎的怕我跑了?”沈书懿笑道:“不用你的钱,等我送盐过去管崔婶要就是了。你快些跑吧,这个天气淋了雨又得病上几天。” 说完道一句回见,沈书懿就往街东跑去,天色阴沉,说不定真有大雨呢。 崔玉儿还怔怔的站在原地,等那鲜红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人群里,雨点才把她浇醒过来。 老天爷实在是禁不住念叨,沈书懿一路紧赶慢赶,好不容易买到了盐,回去的路才走了一半当真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街上的人几息之间就散得只剩下三三两两,沈书懿沿着房檐走了几步也走不动了,雨势颇大,溅得他衣领袖口都是,装盐的只是布袋,受不得湿,他便脱下外面红艳艳的戏服把盐袋裹得严严实实的举在头顶,打算等雨小些再走。 不曾想,这一等小半个时辰过去雨势还依旧,沈书懿早举得累了干脆放在头上顶着,他跑出来时带了帽子,这样编了头发也看不出他没剃发。帽子中间有一点尖,匝紧袋口顶着正合适。 春雨萧索,仿佛带着烟气袅袅,沈书懿闲来胡思乱想,嘴中慢慢哼起来。 “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 “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蓦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几句正是《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沈书懿唱的很低,少年清凉的声音微微显露出来,和着满城风雨到别有韵味。 又过了许久,皇天不负苦心人,雨总算慢慢小了,沈书懿这次脖子也发酸,抱着盐袋沿着屋檐下面一路向街尾走。 正好要路过红院的大门前。 沈书懿停下脚,遥遥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黑色大门,一切正如常,但他还是忍不住观望了一阵,扯起裤脚打算一路小跑过去。 红院的门前有两个不大不小的石狮子,原是一个喜欢听戏的商户送的,狮子脖子上系着的红绸已经支离破碎,随风飘着到十分有趣。 沈书懿便多看了那么一眼,结果一眼望去还看到了石狮子后面蜷着个黑不溜秋的人,侧面看上去很是眼熟。 他停下脚,悄悄绕过去,仔细一看,不光认得,还是个家里人。 “六子,六子!醒醒别睡了。”他摇了摇睡熟的阿六。 红院门口的屋檐较长,石狮子还能挡风,往后面一躲还真是个睡觉的好地方。阿六睡得颇为安逸,沈书懿摇了几下才见人慢慢醒来。 “少爷?”阿六眯着眼睛,估计还分不清是不是睡梦里。 沈书懿抬眼一瞧红院的大门,心里也有些紧张,忙不迭地把阿六地上扯起来一路小跑。 天上还滴着小雨,阿六稀里糊涂的被拉着跑了好远才反应过来。三天前他被东家打发兴镇找少爷,找到红院门前却因着没有帖子进不去,没办法只能守着大门等,等了两天也没等着,干粮倒是吃的差不多了。 今天一上午也没动静,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刚才一睁眼,少爷竟然就站到他跟前。 阿六忙仔细看了看,前面拉着他跑的人确实是如假包换的沈书懿,不由得喜道:“少爷,我可找着你了!” 这些许功夫已经跑出了好远,沈书懿停下脚步抹了把汗。 “明明是我找到了你。”他纠正。 感觉自己终于完成任务的阿六哪里会在意这些。 “少爷说的是!”他笑着说道,“我可等你好几天了,老爷让我带你赶快回去。” 沈书懿早猜到会是因为这个了,平静的哦了一声,问道:“你就在那等我的?” 阿六点头:“对啊!我忘了带帖子他们不让我进去。” 沈书懿摇头叹气,不忍心亲口糊弄一个傻娃子。 阿六未觉得有什么,倒是看了看他一身怪异的行头,问道:“少爷,你怎么不穿衣服出来呢?外面多冷啊。咱们这是去哪?老爷让我来的时候可急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一连串的问题,沈书懿挑了比较要紧的回道:“明天一早走吧,咱俩晚上去驿馆睡一宿,爷请你吃顿好的去咋样?” 阿六一听眼神一亮。 “哎哟,那赶成好,我这两天啃干粮啃的胃里直发酸,还是跟着少爷吃香的喝辣的。”他说道。 沈书懿狡猾地一笑,正打算吓他一吓,就见阿六脚下绊上块砖,一个趔趄险些跪在地上。 “哈哈,咱哥俩这关系大礼就免了吧。”他打趣道。 阿六自己吓了一跳,心有余悸般的拍了拍胸脯。 “还好我身手好,这两天真是倒霉,前天刚到就丢了夫人给我的大钱,昨天莫名其妙的还撞墙上了!”说着指了指脑门,“少爷你瞧,还青着呢!” 沈书懿当真瞄了一眼,而后摇摇头。 “爷看你印堂发黑,须得破厄才行。”他似是玩笑道。 阿六稀奇:“怎么破?” 沈书懿故作神秘的摆摆手。 “法子多了去了,你家少爷我天生鸿运当头,在我身边呆久了,自然恶运全消。”他说道。 阿六也是有点不信:“少爷你可别糊弄我,我在水泡里照过,脑门没黑啊?怎么就恶运缠身了?” 沈书懿得意一笑,“黑不黑你看见的可不算,爷什么本事你还不知道?” 沈书懿什么本事他不知道,但他立马联想到了沈老爷。 “少爷,那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立刻破了那个什么厄啊?”阿六忙问。 立竿见影的法子啊沈书懿脚步微微一顿。 “有啊。”他说道,还转头认真的看了他一眼,“说来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倒霉,这法子一个月我只能用一次,才刚为一位姑娘破了厄,你呀爷是没办法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 命数 兴镇的驿馆位于镇子南面的边缘,那一片多是商铺的仓库,民居较少,一路走过去满街都是马或者骡子拉的货车,还有背着包袱要搭车的路人。 驿馆后面有个大院,落脚的货商可以把车停在里面,晚上有专门的十几个守夜人看着,如有丢失一干人都要负责任,倒是极安全的。 真正的驿馆看起来就很不起眼了,破旧的二层小楼,一楼是供饭的地方,有酒有肉,付了钱就有的吃。二楼是货商休息的地方,不分什么上房下房,一律都是一排木板架的床,留宿的就自己挑一间挤个地睡一宿。 沈书懿带着阿六一路走走停停,送完了盐慢悠悠过来时天色已经有些发沉,好在一直是没有雨的,路过小贩买了一小袋瓜子,边走边嗑十分悠闲。 到了跟前他特意先去后面院里看了一眼,雨季走货的确实少了不少,但一排排车也放满了大半个院子,这里面有一半都是去吴中和上海,剩下一多半也都要借道吴中。 驿馆一楼里人很多,好在不都是吃饭的,因着许多人吃不起酒肉,便都在大门旁一溜墙下蹲着啃干粮,晚上也就睡在墙根下。 沈书懿进门找了个背风地儿坐下了,他身上的红戏服已经换成了半新的黑棉衣,一看也是极不起眼的。 驿馆的掌柜是个叫管娘的寡妇,就近招呼过来。 “二位小兄弟想吃点什么呀?我这昨刚到的好酒要不要来一壶?”她笑着说道。 沈书懿门路最熟,笑了一笑道:“我这兄弟喝不了酒,沾酒就醉,连着我也不好意思独饮了。”边说着指了指阿六,“掌柜的给我们兄弟俩来盘肉和几个小菜就成。” 管娘略微扫了他们几眼,轻笑一声应了。 肉是厨房里一直备好的,不一会就有一伙计端着送上来,上面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不提阿六这几天遭够了罪,沈书懿走街串巷一下午也饿得不行,当下也不多说,一起拿着筷子开吃,一盘子肉很快就见底了。 “掌柜的肉再来一盘!”阿六得了眼色吆喝一声,那边立马有伙计应了。 几个小菜已经上齐,肚子里有了底,就开始吃的慢下来。 “少爷,咱晚上去上面睡?”阿六问道。 和十几个人挤在一条床上?沈书懿即使不常回家,也是有点少爷脾气的,他当初学戏的时候都是自己一个小屋,说什么也不能和一堆人睡在一起呀! “吃你的吧,慢慢吃,不急。”他说道。 门外的天色暗得飞快,雨又下起来,只有零星几个人偶尔会进来。沈书懿说慢慢吃,当真就是慢慢的吃,吃到一楼的客商都去二楼要歇下了,又点了一盘花生米和半盘肉继续吃。 驿馆晚上九点关门,这时候时间已经差不多了,管娘去插门的时候却又进来了两个。沈书懿多看了两眼,一个穿着对襟短褂,估摸着是个商家,另一个却不同,不是不一样的那个不同,是不同寻常的不同。 那人穿着黑色的长袍,身量很高,偏瘦,脚下踩着一双矮靴,头上戴着大檐帽,面容看不清晰,不过这都不是奇的地方。 沈书懿一向眼光精准,那人一侧身之间露出身后的辫子,是假的! 依当世之风,男子从小剃发留辫已成了不明说的规矩,从他老爹为了不给他剃发把他送进戏班子的艰辛就能看出来,这人居然剪了辫子。 沈书懿脑子里一晃突然想起,前几日有传说一伙革命党在台湾组织了一次断发大会。慈禧死的这三年里清朝已经岌岌可危,四处都是闹革命的乱党,尤其是京城c广东等地。 兴镇和曲云这等不起眼的小城一直平平静静的,但沈书懿有种预感,这人一定是个革命党,从进门开始一举一动的气派就看得出不是个寻常人。 阿六见他面色有变也不敢多看,低声问道:“少爷,咱还吃吗?” 那人的眼光似是几次打量过来,沈书懿早收了神胡乱吃了口肉。 “肉得吃完,别浪费。”他说道。 都是普通老百姓,这些流血打仗的事离他们这些人可远着呢,看就看呗,咱可不怕看。沈书懿心道,一楼里面现在只剩下这两桌还吃着了,没必要再磨蹭了,几大口吃完肉,他亲自跑去找管娘付钱。 沈书懿从衣襟里拿出两块现大洋塞到管娘手里,说道:“掌柜的就不用客气了,明早我们兄弟要搭车上路,您看着给我们留点肉和饭,再借我们几条板凳在下面睡一宿就成了。” 这世道的规矩,有钱就是好办事。管娘吹了口银元一听,顿时笑脸来了。 “小兄弟放心吧,这点小事保准办好。”边说,宝贝似的把钱塞进了衣袖里。 一旁有伙计过来收拾桌子,沈书懿把那盘剩一大半的花生米留下了,两个人各并了两条长凳靠在墙边当床躺下。 “你可别睡太死,明天天亮就得走。”沈书懿说道。 阿六正一个粒一个粒的捡着花生米吃。 “少爷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我这几天可都睡足了。”他说道。 沈书懿心道,那明明是在偷懒。只是耐不得身上累得厉害,懒得说他什么了。 驿馆的灯被关了两盏,只有剩下那一桌周围还亮着,靠门边蹲着那些人早睡得不知天南地北了,沈书懿悄悄看着那黑色长衫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了。 ————————————— 曲云东边有一片大院,整五进,比沈家大了两倍不止,此刻虽是深夜,有一处却是灯火通明。 门廊前两个下人正急切的等着,过来许久,才听前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管家举着灯笼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人,前后还呼拥着几个下人丫头。 两个下人其中一个急道:“杨先生您可来了,我们老爷怕是不行了!” 管家也满头是汗,但不多言,领着那先生快步走进屋里。内室里站了夫人少爷等一干人,都面向着床上一位看起来还算年轻的男人。 杨左川一进来,登时所有人都像见了救星一般激动的看着他,床前几人也赶忙让开,让他速速就诊。 过了一时半刻,杨左川收了手,面色微沉。 “周老爷目前的情况,在下已经无能为力了。”他摇了摇头,有些可惜年纪正好的一个人竟然就这么命数将尽。 床边离得最近的正是周夫人,听这话不由面如死灰。 “杨先生,我们周家上下都求求你了,只有你能救老爷一命了,只要你救活了老爷,你要什么我们都给你!”周夫人声泪俱下,便要跪下来恳求。 杨左川忙伸手把她扶住,一旁的丫头也过来搀扶。 “夫人,若在下有半点法子到这个地步也肯定一试,只是,实在太迟了。”他正声说道,“周老爷阳气已尽,回天乏术。” 周夫人早就哭肿了眼睛,旁的两个姨太太也一直不停的抹泪。 “这怎么能呢,老爷还这么年轻,怎么就无力回天了”她颤声说道。 不待周夫人一句话说完,外间又响起了众多脚步声,一衣着格外华丽的丫头搀着头发花白的太夫人急匆匆的走进来。 “婆婆”周夫人半哭着施礼。 已经六十多岁的太夫人见了这般情景也免不得心慌,忙越过一群人走到床前去看看自己的亲儿子。 “这怎么回事?”老太太厉声问道,“下午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周夫人不住的摇头,“媳妇也不知道下午还好好的呢,半个时辰前突然就吐血不省人事了,我赶忙派人去请了杨大夫,可没想到” 太夫人这才仔细瞧见了屋里还站着个外人。 “杨大夫,我们两家可是几代交好,你可看仔细了。”太夫人说道。 周家太夫人之名曲云无人不知晓,杨左川不敢怠慢,忙拱手说道:“杨某可以身家性命担保此脉诊的无误,太夫人若不相信,可以速去请临仙堂华大夫前来再诊。” 杨左川已经算是当地最具权威的大夫,这话定然是可信的,太夫人一听,脚下禁不住一软,被那锦衣丫头扶住了。 “杨左川,你祖上可是为皇帝诊脉的御医,难道没有什么奇方流传下来可以救人于危难吗?”太夫人语气已经弱了不少,慢慢坐到床边拉住亲儿子的手。 杨左川心里叹息不止,面上不敢有丝毫的松动。 “我家中的确有祖上传下的奇方,但恐怕都救不了周老爷性命。”他摇头说道,“周老爷脉象极其怪异,五脏其衰,阳气完全耗尽,在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病人。” 判决般的一席话,屋里人听了霎时间面色各异,互相张望间也不敢说话。阳尽而死,这在本地来说是十分忌讳的事情。 望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太夫人不禁流下泪来,半晌,却语出惊人道:“可我见到过,你父亲也见到过。” 杨左川面露惊色,他也是心思活络之人,仔细一想便有了猜测。 “那人就是我丈夫。”太夫人已经道出了答案,“当日是你父亲来诊的脉,说的话竟和你一般无二。” 屋里人皆面面相觑,杨左川更是骇然。周家曾经的过往他也曾听父辈说过,本以为,近二十过去了应当早已平息,没想到 “在下以为,若如今还有一人能救活周老爷,恐怕就只有沈家了”他低声说道。 太夫人执拗的握着儿子的手,周家这一辈知道当年事的少之又少,连夫人也只是有所听闻罢了,正如当年那人说的偃旗息鼓。 时间久了她也曾恍然觉得一切都已经过去,周家的未来依然是光明的,当年的错误已经随着一代人的身死而烟消云散。 还是她太天真了。 “他们也救不了了。”太夫人抚摸这病榻上的那张脸庞,轻声说道:“都是命,要怪也只能怪我们周家自己,谁也逃不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 白事 从兴镇到曲云正好是去吴中的方向,因而许多商户都会走这条路,沈书懿搭了伙看起来较为气派的布商车马,一人十个大钱,路上还给口水喝。 两地相距不过几十里,天微微亮时出发,到傍晚已经进了曲云城外的竹林,眼看快要到了。 这一路只带了驿馆的一包肉,还有崔婶赠的一点果脯,好久之前阿六就嚷嚷着饿了,沈书懿本来觉得还好,平常学戏为了保持身段吃的便不多,但禁不住这么一直念叨,看着天边好不容易露出的一点太阳,感觉也是有些像块饼的。 “你来之前我老爹没说什么?”沈书懿嘴里叼了根草,仰在拉货的马车上问道。 阿六坐在下面一点位置,正抠着口袋缝捡昨天吃剩的瓜子嗑。 “老爷就说让我快些带你回去。”他回道。 沈书懿叹了口气,感觉自己饿的脑子都缩水了,竟然指望从阿六嘴里听到点有用的消息。这种事其实不用想也知道,哪次回去不都得挨顿揍?差别不过是几天能下来床罢了。 拖的越久挨的打越多,可惜他是个不思进取的,越这样越想拖下去,结果现在每到他必须回家的日子,他老爹都会备好了板子等着。 真真是悲呼哀哉,他天生就不是块积极向上的好料,不然怎么磨来磨去这么多年还没点起色?这么明摆着的事他老爹居然还没有发觉,果真是老糊涂了。 “我娘呢?说了什么没有?”他又问道。 阿六已经快把兜抠漏了还不罢休,不经心地回答道:“也没有,不过我走那天夫人特意叫人买了两条鱼回来放在缸里,说是等你回来做鱼羹吃。” 瞧瞧,这就是爹和娘的差距。沈书懿心里稍微有些得意忘形,本就不多的那点担心立马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片竹林不过绵延几里罢了,走了一刻钟的功夫速度突然慢下来,沈书懿起身回头一看,前面的几辆马车已经转了拐角,之后再往前就能看到曲云镇了。 “六子,咱到了!”他用腿碰了碰阿六说道。 阿六一听,也放下了布袋爬上去看,一转过弯果然曲云就近在眼前。 因着曲云以水路为主,地上民居间多是窄巷,车马行走不便,只在驿馆落脚的商队都会在镇外绕行。继续前行一会,车队开始绕路时沈书懿就跳车自行离开了。 这种搭车都是交钱上车,半路想走便走,二人一前一后走上小路,太阳快落尽时到了镇里。 “少爷,咱要不先吃点什么再回去?我饿的都走不动路了。”阿六一直抱怨。 二人正沿着水路走,没有泊船必定是要绕些路的。 “饿还不快走,回去就有的吃了,爷身上一共就三个大子早花得干干净净了,拿什么买饭吃?”沈书懿道,这可是大实话,他兜里若还剩了一丁点钱,此时定然也去坐船了。 到了晚上,水路和巷口都人来人往的,一半是出来散步的,一半是收摊回家的,沈书懿四处打量时突然注意到了水路上一个白晃晃的人影,离得还远着,但身形着实眼熟。 他在水边站住脚仔细看了半天,突然咧嘴一笑。 “六子,你看那头是谁?”他推了把低头走路的阿六说道。 闻言阿六也抬头张望,只看到一个米粒大小的人影,他眼见可没有沈书懿那么清明,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那不是陆家的书呆子吗!”沈书懿恨铁不成钢的拍了他脑后一巴掌。 那小船慢慢行近,渐渐清晰起来,船上的白色身影是个称得上玉树临风的少年,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白净,气质清雅,只不过神色里透着股淡漠,显出许多不符年龄的成熟味道来。 若说曲云城里最出色的少年人物,最少不了的便是茶商陆家的二少爷陆栖迟,不光长相俊秀,还年纪轻轻便满腹经纶,日后想嫁他的姑娘都能排出几里地去。 沈陆两家关系还算不错,沈书懿小时候就是和陆栖迟一起玩大的,后来去四岁红手下学戏,每次回来也都和他厮混在一起。沈老爷一想让他呆在家里好好读书,他便会拿陆栖迟做挡箭牌,久而久之也拿他没了办法。 简而言之,沈书懿就是陆栖迟交友不慎得的块狗皮膏药,俗名狐朋狗友,偏偏交情还很深没办法一下子恩断义绝,于是一忍就是十几年。 直接导致的便是沈老爷每次见到陆家老头都有些抬不起头来,更加觉得沈书懿就是沈家几十代人中最大的败笔。 船行渐近,陆栖迟其实也早便注意到了岸上那个张牙舞爪的人影,让下人在那附近的岸口停下船。 沈书懿飞一般的跳上陆家的小船,脸上笑得不怀好意。 “哟,这不是陆少爷吗,一月未见有没有想我呀?”说他是块狗皮膏药也真是贴切的,一上船就迫不及待的贴了上去。 陆栖迟神色平淡至极,对沈书懿无下限的自恋和无耻早就习以为常。 “才回来?”他淡淡问道。 一见他问到了,沈书懿忙不迭的诉苦。 “可不,还快要饿死街头了。”话语间颇为委屈,一转眼又笑嘻嘻地问道:“你是不是正要回陆家呢?带上我怎么样。” 陆栖迟知道这人是甩不掉的,平静的点头应了,但说道:“船小。” 沈书懿一看,确实是条小船,站三四个人已经是极限。 “陆小财主,借两块大洋如何?”他说道,一双手已经不老实的摸到了陆栖迟的袖口,果然里面掖着几块银元。 沈书懿一手灵巧的拿了两个出来塞给上不去船的阿六。 “告诉我娘我过几天就回家。”他说道,然后招呼陆家撑船的下人,“快走快走,饿死爷了。” 陆栖迟默不作声的看着,撑船的回头看来,他微微点头道:“走吧。” 沈书懿在舱盖板上坐下,细一看才发现陆栖迟今日打扮有些不同,白衣还是一样的白衣,腰间却缠了白布。 这是丧礼的白布呀,看来这几天某家出了白事。能让陆栖迟去探望的肯定是曲云大家,这么算下来,不是沈家,不是陆家,那就只有周家了。 想到这沈书懿立马猜到了,应当是正值壮年的周老爷,他老爹虽然什么事都不肯告诉他,但他自己本来就是会看的,周老爷的运势也确实一直不好。 陆栖迟垂眼正好看到沈书懿盯着自己腰间出神,说道:“你想去看看?” 沈书懿摇头,周家和他们的关系可一直不好,这个时候他去岂不是要给人家添堵么? “周景臣不会又要哭鼻子了吧?”他玩笑道。 周景臣是周家长子,和他们都是差不多年纪,小时候一起玩过,不过二人八字不合,后来就闹掰了。 但陆栖迟和他关系还可以,周景臣便经常会当着沈书懿的面劝陆栖迟,要离他这种无耻小人远一点,免得被影响。 陆栖迟估计也是想到了这些,说道:“他倒是很想和你打一架。” 沈书懿一怔,叫道:“开什么玩笑,他老子去了打我做什么?”周景臣和陆栖迟这种在家长大的娃子和他可不一样,富庶人家都讲究文武双全,他们从小都是练过一点的,他遇上了岂不是要单方面挨揍? 陆栖迟摇头,轻轻扫了他一眼。 “他知道这事和你家是有关系的。”他说道。 沈书懿下意识想说这事和他家怎么有关系了?但一想,这事和他家还真有关系,貌似渊源还挺深的,可惜他老爹一直不肯告诉他真相。 “飞来横祸,殃及池鱼啊!这要真被他揍到了我得多冤枉?”他嚷嚷道,“我只知道周老爷气运衰竭,旁的和我可一点干系都没有。” 陆栖迟不慌不忙的给了他最后一击。 “杨左川说的,能救周老爷的只有沈家。”他说道。 沈书懿愕然,但很快想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这话可不对。”他摇头道,“人总有一死,我和我爹又不是天神下凡,能有什么办法?” 这一番大道理,到了陆栖迟这却只换来一个字:“嗯。” 沈书懿郁结,陆栖迟到意思很明显了,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这个时候周景臣会听他这番话吗?若是见面了肯定二话不说就要开打,说什么都没用。 他悲叹一声,换了个问题问道:“周太夫人怎么样了?丈夫死了儿子又死了,还受得住?” 陆栖迟点点头又摇摇头。 “听说这几天晕了好几次,不过没什么问题。周家一大家暂时还得靠她撑着。”他说道。 沈书懿咂舌道:“果然福运深厚之人,必定是能活到寿终正寝的,周家若没有太夫人,现在指不定是什么样子呢。”气运这种东西也是会互相影响的,大部分都是少数服从多数,但也有个别气运强势的,可以影响周边人的命数。 周太夫人就是个鲜明的例子,他老爹说过,周老爷能活到这个年纪多亏了太夫人渡给他的福气。 “今天怎么你去致礼的呢?”他问道。这种事一般都是和死者地位相同的人去才显得尊敬。 陆栖迟隐约是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爹得了风寒。” 沈书懿一怔,眨了眨眼睛。 “大夫怎么说的?”陆栖迟亲娘死得早,陆老爷现在五十多岁,但身体时常不好,每次病起来陆栖迟都会格外阴郁。 沈书懿感觉一定是天黑蒙了眼睛,陆栖迟的消沉他竟一点没发觉出来,还自顾的东扯西扯,这个朋友做的实在是不称职。 陆栖迟心细如丝,发觉到沈书懿话里话外的那些愧疚,轻轻一笑说道:“已经无事了,我叹气不是因为这个。” 陆栖迟平常都是很少露出笑容的,但这并没有让沈书懿放下心来,依旧不依不饶的追问:“那是为了什么?” 话音刚落,小船却突然一晃,不知不觉间已经到陆家门口了。也就在他一转头的功夫,陆栖迟长腿迈过他坐着的舱盖板,直接走上了岸。 “”这是遭到无视的沈书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 前路 事实证明,想从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嘴里撬出点底细实在很难,尤其陆栖迟很擅长潜移默化的改变人看法,刚到陆家时沈书懿还调理清晰的想弄明白这几天陆栖迟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到临睡前躺在陆家大少爷卧房里特意为他准备的软塌上,脑子里已经只剩下明天去临江仙点什么菜比较好。 连着折腾两天,沈书懿就算再年少也感觉累得不行,嘴里的闲话念叨一半就睡着了,还是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早,陆栖迟吩咐下人在六点钟准时掀开了沈书懿的被子,下雨的二月天最冰冷彻骨,沈书懿被寒气刺得一激灵,一个驴打滚险些掉到地上去。 “这才几点啊”被冻到立刻清醒的沈书懿瑟瑟发抖。 软塌前面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笑嘻嘻的看着他,怀里正抱着他温暖的被子。 “沈少爷,我家少爷说他半个小时后回来和您一起去见太夫人。”少年说道,然后就抱着他的被子走出了内室。 “”沈书懿发誓他分明看到了那笑容里深深的不怀好意!果然,陆家上下全都是黑心鬼,尤其以陆栖迟这个衣冠禽兽为首。 门外隐约传进淅淅沥沥的雨声,天色也暗沉,江南的这个时节的天气真是冷得不行,沈书懿边哆嗦边打量一圈,在床尾看到了陆栖迟给他准备的整洁衣物。 陆栖迟此人洁癖极重,平时又喜欢白色,他昨晚穿的那件黑色的破棉衣估计已经被残忍的处理掉了,拿过这几件衣服一看,果然全是属于陆栖迟的各种白色。 按常理讲,和陆二少爷这种青年才俊混得久了,怎么说也会受一点高雅德行的熏陶,沈书懿却不同,十多年过去,他不仅没学到半点,反而对陆栖迟的许多东西更加嗤之以鼻。 说白衣服。陆栖迟对白色真的是有很深的执念,拉开他的衣橱,里面一大半都是白花花的,剩下一小半也都得是颜色淡极雅极的衣服,沈书懿十年如一日的看来看去真是心痛眼更痛。 因此每次他来陆府都要特意打扮得花花绿绿一点,一方面彰显自己的清新脱俗毫不做作,另一方面看陆栖迟看累了还可以看看自己缓解视觉疲劳。 但整个曲云的人想的可是,陆二少爷真好看,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仿若谪仙,反之,沈家少爷穿得真丑,花红柳绿低端粗鄙,简直是拉低了整个曲云年轻一代的水准。 他沈书懿就是衬托陆少爷的那片烂菜叶。这些闲人最爱做的事就是夸陆栖迟的同时不轻不重的踩他一脚,踩来踩去这么多年就变成了沈书懿千奇百怪的坏名声。 明明他一年中有一大半都不在曲云,露面的频率已经很低了,这些人谣传的居然还跟真的似的,真是奇也怪哉! 沈书懿站在镜前慢慢整理衣领,一大早被人掀了被子,又被迫穿上了一身陆栖迟同款的白衣服,心情别提有多低落了。一切收拾妥当正打算趴在陆少爷的宝贝书桌上小憩一会时,好巧不巧的陆栖迟回来了。 晨练归来的陆二少爷一身淡竹色的束袖常服,和平时温文尔雅的模样有些小不同,少了一点书生气,多了一分锋利的气势,沈书懿没精打采的在心里感慨,在家里好好养大的孩子就比他这种野大的优越很多。 陆栖迟进门之后多看了他一眼,中肯的评价道:“还不错。”然后走到里间的屏风后换衣服去了。 沈书懿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借来的一身白。这是被陆仙人夸了吗?是不是应该欣喜若狂一下呀?陆栖迟一向很少评价他的穿着,毕竟他时常都是穿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不过这么想来的话,陆栖迟还是在夸他自己的衣服好啊!毕竟当初为了在形象上做到和陆栖迟势不两立,他整个衣柜里都没有正常品味的衣服。 尤其是白色,他至少有五年碰过了。 陆栖迟从屏风后出来时已经换好了一身月牙白的衣服,但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凉气。 “走吧。”他淡淡说道。 沈书懿蔫蔫的点头,跟着走出了屋门,门外已经候着了两个下人,各举着一把雨伞。 在游廊中穿行而过,不一会就到了陆家东院一处房前,这处院子比陆栖迟的格局大了不少,除正屋外还分出了东西厢房,院子中间有古树,还有凉亭,细一看颇有些好景致。 这就是陆太夫人的院子了。借住人篱下,自然要拜会主人,昨日到陆家已晚,便直接住下了,按规矩第二天一早是必定要去的。 陆太夫人的屋门前立着两个小丫头,远远就看到了他们,一个转身进到屋内去知会老太太一声,另一个过来迎着。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里,内室一个紫衣丫头刚扶着太夫人走出来在上座坐下。 “奶奶。”沈书懿和陆栖迟齐齐弯腰问好,称呼也都一般。 陆太夫人比周太夫人年纪还大几岁,脸上皱纹很多,微胖,是个和蔼又爱笑的老人家。沈书懿出生的时候陆太夫人曾亲自登门拜访,他的本名沈画,就是陆太夫人取的。 虽然不是亲的祖孙关系,但沈书懿和陆太夫人的感情也是非比寻常的。 “书懿什么时候回来的?”陆太夫人让二人坐下,边问道。 “昨晚回来的。”他咧嘴一笑,说道:“路上遇见了陆栖迟,就偷跑过来了。” 话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顽皮,陆太夫人听了便笑起来,说道:“小时候就爱闹,这么大了还是这样,你娘可又要天天犯愁了。” 为什么说他娘而不是爹,这就有的说了。 沈书懿的娘姓林,是远在陕西的林家,而陆太夫人原也姓林,和他娘正是一个林家。若按母族的辈分来排,陆太夫人是沈书懿娘的亲姨娘,二人从前在陕西关系就很亲,后来竟都嫁到了江南。 陆太夫人和林氏一直有往来,久而久之两家关系越来越亲近了,他老爹和陆老爷慢慢也开始有所交涉。 沈家虽不是什么富商或者书香世家,但祖宗传下来的本事让不少人都眼红。父辈之间的关系良性循环到了小辈,沈书懿和陆栖迟关系又是好得不得了,曲云由此都传,陆家有沈家的支持,必能气运不衰,可以百年无忧了。 这种话作为沈家人的沈书懿是可不敢苟同的,知天命都要报应,更不要说改天命了,一家自有一家的运势,沈家早就不愿再趟浑水了。 沈书懿略微出神,这中间的空档里陆太夫人仔细问了陆栖迟的功课,虽然如今的世道已经不存在考取功名这一说了,但依陆家的要求来看,即使可能用不上,但该学还是得学。 陆太夫人正说道:“你兄长如今在上海做生意,他来信说了多次那里的南洋公学不错,过两年去上海,一边学习一边帮你兄长做生意我看也不错。” 上海的南洋公学啊沈书懿在心里转了几圈,好像从前听说过。他素来不好学习,他爹逼了他这么多年,除了好好练了字,学了家里祖传的那些古书,论语都背不全呢,这些学堂啊学府什么的知道也就不多。 坐在他旁边的陆二少爷一脸平淡,垂着眼睛很恭顺的回道:“兄长也和我提到了,两年之后我会去上海一试,考上了就留在上海。” 沈书懿心中微动,这意思陆栖迟还能在曲云呆上两年么?两个人交往这些年陆栖迟的本事他了解的还是很深刻的,考不上这种可能性根本不存在啊,陆栖迟是什么人物啊?整个曲云都一个回答,那叫天上有地上无。 两年啊,啧啧,两年之后再想见面估计就没这么容易了。他这一辈子估计都要留在曲云的,接手他亲爹的生意,看看风水算算命,无聊的时候找个没人的地方唱唱戏。 怎么看怎么颓废啊,人家前途一片光明,他这前途简略来说不就是混吃等死吗? 等于没前途啊! 沈书懿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被陆太夫人点了名。 “书懿有什么打算?”老太太慈祥又和蔼的问道。 沈书懿可没感受到其中的一点温暖,只觉得如芒在背,抬眼一看,陆栖迟也正侧头看着他。 这个还能有什么打算啊。沈书懿略微迷茫,沈家的情况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呀?但这个时候他突然不想说出这么颓废的话来,天下这么大,总有一个地方是他想去的。 “我想去北京。”四岁红说过,最好的京戏就在北京,如果可以,他到想去亲眼看看。 这话一说完,陆太夫人眼光微亮,显然也是有些惊讶的,而陆栖迟看了他整整一息,还仿佛在他的眼中看出了一点欣喜。 这可以理解为替他高兴吗?沈书懿心中摇头,陆栖迟肯定也明白他是不能离开曲云的,北京,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真想去的话,恐怕也得是死了之后后辈把他的骨灰撒到北京,说不定真能看上一眼。 沈书懿严重怀疑自己因为连日劳累睡不好觉,今早又被冻到了导致眼花耳鸣,陆二少爷眼光早收走了,不过哄长辈开心的话罢了,再者说世事无常,几年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 破财 一说到沈家便容易让人想到些隐晦的事来,陆太夫人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并没细问下去。 正好这时候一个丫头小丫头过来说早餐备好了。因着陆老爷生病,家里只有太夫人和陆栖迟这个二少爷,所以桌子摆在了次间。 陆太夫人由着那紫衣丫头搀扶着先走过去,然后沈书懿和陆栖迟才起身。 陆家的早餐一向简单,清粥小菜,中间一个盘子里放着花卷馒头,和他在红院吃得差不多。大户人家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顿早饭静得连调羹筷子动作的声音都微不可闻。沈家也算是大户,但沈书懿平时吃饭时可不是这样的。 吃过早饭陆太夫人要休息消食,叮嘱了几句便让他们二人先去。一到院门外,沈书懿便迫不及待的深吸了一口气。 “我怎么觉得比昨天坐了一天车还累?”他摇头叹气道。 来时举伞的两个下人已经被遣下去了,左右也不用顾忌什么。 “每次你都这么说。”陆栖迟看了他一眼说道。 沈书懿听这话转了转眼睛说道:“我肯定不是每次都说的。”他在陆太夫人屋里吃过的饭少说也有百十来顿,不可能回回都说。 陆栖迟举着伞往陆府外走,声音仿佛浸了二月的冷气般格外寒凉。 “一十四年,无一例外。”他说道。 沈书懿微微惊愕,十四年?陆仙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记了他好久了,不过也不可能呀,他今年才十六,十四年前就是两岁的时候,陆栖迟撑死也就三岁,根本不记事呢好吧。 “我两岁时候说的话你也记得?”他质疑道。 陆栖迟脚步一顿,回身看着他,勾唇轻轻一笑。 “我兄长说那天你一直想坐在桌子上吃饭,你娘怎么哄都不行,后来整整哭了一下午。”他平静的叙述,末了,给出了致命一击:“边哭边说‘不要’。” 这这这这,这是他童年的黑历史啊! 那年中秋她娘抱着他来陆家看望陆太夫人,中午打算留下吃顿饭,陆家的饭桌是雕花的小圆桌,很是好看,他那时候八成是把饭桌当成了个大圆凳,非要坐上去吃饭。 她娘确实是哄了他好久,他小时候就倔,不让做的偏要做,后来在正堂吃饭的老爹听见次间吵闹,过去一看,感觉实在是丢人显眼,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两个巴掌。 然后才两岁的沈书懿感觉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哭了整整一下午,最后累得不行才在林氏怀里睡着了。 陆栖迟在前面已经走到了陆家大门外,水路上的客船已经备好了,他收伞上船,完全无视沈书懿恶狠狠的眼光。 “陆霁华,你下来,爷要和你打一架!”沈书懿站在石阶上咬牙切齿地说道。 船里的陆栖迟已经端端正正的在小桌前坐好了,看都不看他一眼。 “临江仙的全鱼宴,不吃了?” “” 这是裸的要挟沈书懿感觉自己根本不存在的气势又弱了一大截,但是老话说的好,大丈夫能屈能伸,怎么说饭也不能不吃! “当然要吃。”他说道,“不仅要吃,爷还要好好吃。”说完,大步一迈上了船,收了伞在陆栖迟对面坐下来。 沈书懿脸皮之厚陆栖迟早就见识到了,神色淡定的给他倒了温水。 “先去杨先生那。”他说道。 “杨左川?怎么不请他去你家?”沈书懿问道,在曲云能被加以先生称呼又姓杨的就只有那一个大夫了。 陆栖迟垂眼看着随着船行波动不断摇晃的那杯温水,偶尔会有一两滴从里面溅出来。舟行水上,不宜太满。 “我父亲只是小病,取药便可。”他轻声说道。 沈书懿点头,离午饭还远着呢,就知道陆栖迟这个时间就出来肯定是有事要做。 客船安稳的行了一刻钟左右,差不多到了曲云最热闹的那条水路上,前面隐隐约约有喧哗声传进来,不一会,就见撑船的撩开竹帘。 “二少爷,前面堵上了,要不要绕路?”他问道。 沈书懿探头探脑的从缝隙里使劲看,前面确实堵住了不少船只,岸边和石阶上也都有不少人向那个方向看着。 “出了什么事啊?”他好奇道。 撑船的已经打探过了,直接回道:“好像是有个老头撞掉了周少爷的钱袋,那老头出言不逊,还侮辱了刚去了的周老爷,周少爷急了,就起了争执。” 周少爷?周景臣啊沈书懿一怔,真是巧了,侧头一看陆栖迟,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现在呢?还在吵?”他又问,“不对,依周景臣的脾气,怕是早打起来了吧?” 沈书懿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每次见面时周景臣恨不得拿刀把他戳碎的表情,啧啧,堂堂大家少爷,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怪不得比不上陆栖迟的人气高呢。 周景臣脾气冲整个曲云都知道,撑船的有些汗颜,回道:“应该没有吧” 沈书懿一想也是,要是真打起来了恐怕早就解决完了,不至于到现在聚了这么多人。想着,他回头看了眼陆栖迟,征求一下船主的意见。 “下船吧。”陆栖迟道。 往前不远就是杨左川的药铺了,绕道还不如上岸走过去快一点,这也正合沈书懿想看热闹的心意。 “听到没有,快去停船。”持续了一早的低迷情绪都借着这句话一扫而空,沈书懿笑嘻嘻地去催那撑船的,生怕去晚了没热闹可看。 曲云的水路都不宽,停船很快,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沈书懿踩着石阶几步上岸,陆栖迟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慢慢走,不忘吩咐下人中午去临江仙外接他们。 这边沈书懿已经走出了好远,在人群中灵活的来回穿梭,走了一阵踮起脚便能看到穿着白色孝服的周景臣了,围着他有一小圈的空地,地上还坐着个黑衣服人,应该就是撑船的打听到的老头。 沈书懿又往前凑了凑,前面还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停下来,躲在墙边打算先偷听一会。 刚好听到了周景臣暴怒的问话:“你凭什么侮辱我爹?” 坐在地上的老头一身破烂,如同乞丐一般,只是背对着沈书懿,看不清长相。 “是你爹又不是我爹,我怎么说不得?”老头瓮声瓮气的说道。 周老爷这一辈子也算是行善积德,老头的话登时引得周围人不满,有人嚷道:“你这老头忒不讲道理,周老爷可是个大善人,说不定你还喝过他家施的粥呢。” 一应人皆附和,那老头摇了摇头慢悠悠的从地上站起来,抻了个懒腰。 “哼哼,大善人?要是没有贵人给他的忠告,他八成和他老子年轻的时候差不了多少。”他说道,一副“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不要随便质疑我”的样子,确实有些讨人厌。 不光被人骂了爹,连爷爷也被问候了的周景臣脸都有些发红,眼睛四下来回看了几圈,估摸着是在掂量拿什么打这不知好歹的老头一顿比较解气。 “你不要信口胡言,我爹是什么样的人整个曲云的人都可以作证。”他说道。 老人摇头晃脑,一条一条的到周景臣身边,围着他转了一圈,边转边看着什么。 “你看什么?”周景臣怒道,他何时被人这样轻佻的戏弄过。 老人嘻嘻的笑着,在他身上指来指去,边说道:“你这小娃娃命到不错,恶果全让老子担去了,可以白白享受一生的好日子。” 听墙角的沈书懿心中惊奇,这老人可不是一般人呀,本事一点不比他爹差。 那边的周景臣终于压不住火了,父亲去世对他的打击本来就大,又怎们能在头七里由着一个脏兮兮的老乞丐指手画脚口出狂言,当下攥起拳头就向那老头挥去。 那老头贼兮兮的笑着,眼看那拳头砸来不慌不忙的就地一滚,躲开了。 “年轻人火气这么大可怎么成呢。”他嘴里乱话不停,“小老儿我今年当你爷爷都够了,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敬老,你老爹妻不忠子不孝的,全是他的过错,死得应该!” 一听这话周景臣更气,又挥拳去打,没想到那老头像只泥鳅一般,时而在地上乱滚,时而抱头乱窜,但总之,一下也没叫他打到。 “你站住!”周景臣嘴里叫道。 那老头在这一小块空地上跑了一圈又一圈,边跑边喊:“你当我老糊涂了,站住岂不是要被你打个半死?” 嚷嚷完他又道:“路过的都看看啊!周家人一个比一个不讲理,小老儿帮他破财免灾,他还非要打我一顿不成” 躲在人后的沈书懿笑个半死,这周景臣还真是个傻娃子,带了那么多下人干嘛非自己追啊? 不过,还不等他笑完,突然眼前人影一花,前面的一人倒了下来正好砸在他面前。 周景臣追到那一墙角正猝不及防的被老头绊了个跟头,自己险险的站住了,却带倒了两个看热闹的路人,站稳脚刚想说句抱歉,结果两眼直接就对上了穿着一身白晃晃的沈书懿。 前面两个人要倒时沈书懿就觉得不妙,但来不及躲,就已经被周景臣看到了,他可还记得昨晚陆栖迟说的话呢,当下撒腿就要跑,却被周景臣揪住衣服狠狠的拽到了那圈中间。 “沈画?你怎么在这?”周景臣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语气格外不善,看了眼他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又问道:“陆栖迟呢?他肯定和你一块呢。” 沈书懿叫苦不迭,好好的看个热闹,怎么这么倒霉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8 同行 飞来横祸,好巧不巧的就砸中了他这条鱼,沈书懿心中无奈,把被揪得皱皱巴巴的衣服从周景臣手里解救出来,使劲用手抹了一会。 “你有事?”他的语气也好不到哪去。 这句问话真可谓前言不搭后语,还说得好生无辜,即使是很早就见识到沈书懿无耻本性的周景臣也差点没一口气喘不上来。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无耻。”周景臣咬牙切齿的在他耳边说道。 沈书懿大呼冤枉,你要是没事的话抓我出来做什么,这话问的根本一点问题都没有,老兄你做贼心虚不要威胁无辜的人质啊。 周景臣说完就把他推到了一边,看样子似乎是觉得和他有接触有辱于他周大少爷身份。 “陆栖迟呢?”他又问了一遍。 沈书懿也往身后瞄了瞄,按理来说陆栖迟那一身月牙白的衣服应该是很显眼的,但一直看到很远的地方都没瞧见这么个人影。 他们从船上下来已经有好一会了,陆栖迟若是跟上来的话早走到这了,这时候还不见人影,该不会是走丢了吧? “我又没和他绑一块,我怎么知道?”他想了想回道。 沈书懿分明看见听他说完这句话后周景臣脑门上的青筋跳了跳,突然又是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等会和你算帐。”周景臣个头比沈书懿高了不少,这么一凑过来确实很有威慑力,但这么多年交道打下来,他在某些方面还是比较了解沈书懿的。 贼性。光是威慑力对沈书懿可是如同无物,于是,威胁完,他又召过来两个下人叫他们盯着。然后,才回头去看那老头。 “嘻嘻”从沈书懿被揪出来开始,那老头就在对面没人的地方坐下来,一边怪异的笑着,一边看着这场闹剧的新来者。 沈书懿这时才看清他的面目,一双眯得很细的眼睛,黑黢黢的面色,右脸上有一道蜈蚣一样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脖子上,看起来着实吓人。那头看起来至少有几月未曾梳洗,头发乱糟糟的沾满泥土杂物,衣裳也有很多地方都划破了。 说他落魄潦倒都是往好里形容了,这分明就是个老乞丐,那一身泼赖的气质不要上几年饭真出不来。 周景臣指着他冷声道:“不管你是哪里来的,侮辱我的祖辈父辈便是不行。我父亲还未入土,今日便饶了你,快滚!” 沈书懿轻轻叹气,周景臣倒是还是变了呀如果是之前,他断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这点息事宁人显然平息不了这事,那老头摇头晃脑的笑着,说道:“小娃娃口气倒是不小,这小地方还没人能奈何的了我呢。”这狂妄的口气,引得一圈不少人都阵阵发笑。 “不过”他又说道:“这穷乡僻壤里还真让我找到了宝贝,老人家心情好,今天就不和你一个小辈计较了。” 说着,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起来,便向着沈书懿这一小堆走来,看眼光,盯的就是沈书懿。 沈书懿左晃右晃也甩不开这老头不怀好意的眼光,心里暗叫不好,那老头果然就停在了他面前,脏兮兮的手一伸就要抓他。 开什么玩笑?怎么今天都爱抓衣服沈书懿心中叫苦,身一侧便想避,但那老头的手偏像避不开似的,稳稳的把他抓住了。 “让老头我好生瞧瞧,货色真不错,就是可惜了,”那老头旁若无人般对着他上下打量,“怎么就不是个女娃子呢?” “”这裸的惋惜是什么意思 目标转换快得有点让人猝不及防,就好像一个骗子,发现原来攻破的目标是块又臭又硬的大石头,久攻不下,正巧发现旁边有个看起来好说话的,于是把原来的往那一扔,马不停蹄的奔向新目标。 看热闹的心里多半都是这个感觉,不免嘘声一片,沈书懿的感觉可是完完全全的两个样了,那老头眼睛不停,手下也不停,突然一手捏在了他的琵琶骨上,手劲大的出奇,一瞬间险些没疼的背过气去。 周景臣面色阴沉,站在那静静的看着,沈书懿几息之间就浑身全是冷汗,这老头手法极其刁钻,一手捏住琵琶骨让他反抗之力全无,另一手点过点几处则全是气行大关。 这老头,是在摸骨啊!若不是周景臣站的有些远,沈书懿真想给他一巴掌,好歹认识十几年的时间了,不知道帮个忙吗? “嘿嘿,不错不错,就是你了”老头边上下其手边念叨,几个地方摸了个边就撒手不管了。 力道一消,沈书懿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晃了晃身子才站住,被老头捏过的琵琶骨一阵阵钻心的疼。 那老头的手也不过在身上摸了几秒钟罢了,除了亲身体验的沈书懿,旁人感觉不过须臾之间,那老头面色也平平常常,好像什么也没做过的样子。 “沈家娃娃,老人家也劝你破财消灾”那老头突然便收敛了笑容,郑重得颇有些诡异,“赶快散尽家财和我走,不然你爹娘也救不了你哟。” 这话老头说得声音不大,沈书懿刚好听得清清楚楚,心中顿时一凛。 那老头说完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拨开人群,无人阻拦,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沈书懿面色有些苍白,除了疼,还有心惊。他亲爹为了让他逃过家族的命运,用二十年阳寿换了他的命,不仅仅是改了他早死的命格,同时也改了他的命魂。 沈家人历代都可以见鬼,他原来应该也是可以的,但现在却见不到了,只有每逢鬼节,阴气大盛的那几天或者生辰那几天才可能会见鬼,这也是为什么二月二十一定要回沈家的缘故。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已经不算是沈家人了,灵溪沈家的能力他几乎都没有,平时只能略微看出人的气运罢了。 沈氏祖训,为主一家者,当庇佑族人平安。他是沈家唯一的后人,却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每到见鬼之时还要进宗祠寻祖辈庇佑。更不要说一家人了,他连自己家什么运势都看不出来。 他是个拖累啊沈书懿眨眨眼睛,脸色如常,学了这些年的戏,也就装样子上比较拿手一些了。 “你认识他?”周景臣皱眉问道。 沈书懿看了眼这尊大佛,感觉心很累。 “你有事?没事我走了。”他说道,说完,真的转身就要走。 没热闹看,周围的人已经散了不少了,但也有不少还打算再看点热闹。沈周二家的少爷关系如火如茶曲云谁人不知呀,万一又打起来了呢?不看看多可惜。 周景臣正没处发火呢,沈书懿这样一说脸色立马沉下来,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辫子。 “都散了!”他看了一圈,沉声说道。 人流涌动间,沈书懿疼得呲牙咧嘴,回手就是一巴掌毫不客气的拍在周景臣的脑门上。 “你大爷的,再揪辫子信不信我扎个小人给你。”沈书懿怒道。 猝不及防被拍了一巴掌的周大少爷更不肯撒手了,不仅不放手还把沈书懿的辫子在手心绕了两圈。 “呵,鬼才信你们那些把戏。”他说道,脸上一副“本少爷就揪了你能怎么着”的欠揍表情。 沈书懿被拽的一个趔趄,狠狠的掐住周景臣手背上的一点皮肉,说道:“你撒不撒手?”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掐起来疼痛程度一点也不弱于揪头发,周景臣却不肯撒手,嘴里说道:“你跑我就揪,不跑我再撒手。” “你丫幼稚不?” “” 这种情况,当然是一个也不肯撒手,沈书懿还要分心捂住帽子,这时候咬死他的心都有了。 “周景臣,放手。”一道分外熟悉的声音自旁边想起,沈书懿简直感动得泪流满面,关键时刻陆二少爷还是很靠谱的。 姗姗来迟的陆栖迟正拎着一个药包走过来,沈书懿一看心中郁卒,原来陆仙人这是放他去看看热闹玩会,自己先去办了正事,办完再领回去的节奏啊 周景臣听到陆栖迟这话手下便是一顿,抬眼看去,并没有立刻放手。 “你老护着他做什么。”他说道。 陆栖迟慢慢走近,脸色还是那副冷淡的老样子,只是轻轻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沈书懿嗅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对峙味道,默不作声的打量了一下两尊大佛,算了算这俩人打起来的几率有多大。 这么沉默了一会,到底是周景臣先退步了,松手放开了沈书懿可怜巴巴的辫子。 “你总不能一直跟着他,对吧?”他笑了笑说道。 沈书懿感觉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一边揉头发一边说道:“还下次?今天爷就要好好和你讲讲道理。” 周景臣低头看了眼被沈书懿掐紫了的手背,突然笑得异常灿烂。 “你沈大少爷,什么时候讲过道理?”满满的嘲讽之意,配上一张贱笑的脸格外欠抽。 沈书懿也笑了笑,早上起个大早吃了顿稀粥咸菜就算了,出来吃个饭还被人抓了几次衣服,甚至揪了辫子,此仇不报,实在不是他沈大少爷的作风。 “呵呵,是啊,我一般不和人讲道理,你周大少爷能算是人吗,穿上衣服也是衣冠禽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9 旧闻 所谓的临江仙,也就是临着水路的三层酒楼。一层散座,二层雅座,三层设雅间。雅间不是随便花钱就能坐的,通常只有真正担得起权贵二字的人才行。 沈书懿当然非权非贵,不过半路杀出的周大少爷正好就是临江仙的少东家,而且很快就是东家了,掌柜的自然开了雅间相迎。 精雕的八角榆木桌上,九道菜品摆的整整齐齐,每一道菜都取材于同一条黑鱼的一部分,烹饪方法又各不相同,和在一起就是临江仙的全鱼宴。 从第一盘菜上桌开始,沈书懿就没停过嘴,一道一道吃下来,旁边的陆栖迟慢条斯理地吃着,对面的周景臣则脸色阴沉的看了全程。 直到沈书懿吃饱喝足,靠在椅子上打算歇会。 “吃好了?”周景臣冷笑一声。 沈书懿挑眼看看他,点了点头。 “还不错,多谢周少爷招待咯。”然后,话锋一转,“有什么事快说,没事我就走了。” 周景臣冷静得出奇,看起来并没有想发火的样子。他今天说的废话已经很多了,现在只想快点切入正题。 “你知道艾箐吗?”他问道。 曲云最有名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是陆栖迟,一个就是周景臣。相同点是:有才华,长得好看,家里有钱。不同点就是两个人截然不同的气质。 陆栖迟此人一看便让人觉得沉静,有种行止老成的感觉。周景臣则是外放型人格,不论什么情景,第一感觉永远都是很逼人。 这种感觉很直观,也很准确,沈书懿默默感受了一下周大少爷能扎死人的眼光,觉得这种情境下应该实话实说,毕竟也是吃人嘴短。 “不认识。”沈书懿无辜的摆摆手说道,他是真不认得这个人。 周景臣充满鄙夷的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急着质疑。 “你还是不是沈家人啊,大事小事一问三不知。”他说道。 人格受到侮辱的沈书懿感觉这话不能忍。 “去你丫的,爷常年在外上哪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去?”他回道。 嘴上虽然这么说,他心里知道这话差不多是对到,他真的就是个沈家挂名孩子,大事小事他真的都不知道。唯一会的,就是宗祠里那一百多本书上的理论知识罢了。 都是交往十多年的关系咯,他的底细周景臣多少知道一点,到没有继续拌嘴下去。 “她是我爷爷原来想娶的女子。”周景臣叹气道,脸色顿时沉郁起来。 周老太爷想娶那就是没娶到的呗?沈书懿突然一愣,提到周老太爷,周景臣这瓜娃子不会是想要搞清楚当年发生过什么吧 估计他原以为沈书懿到底是个沈家人,多少应该知道点底细,没想到他连主角之一的艾箐都不知道。 是这个意思吧? 这可不是小事。那件事他并非一点都不知道,只不过周景臣问的不巧,刚好是他不知道的哪一部分罢了。但他记得他老爹偶尔提及一点时讳莫如深的表情。 恐怕不是件简单事,尤其是牵扯到连沈家,一个不小心可能会早天谴的啊 沈书懿偷偷瞄了一眼旁边安静听着的陆栖迟,其实这位知道的应该是最多的吧,估计周景臣把他俩一起抓包的意义也就在这了,主要还是想听听陆仙人的说法呀。 他在心里掂量了几圈,说句实话,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警告就摆在那,不重视也不行。他最担忧的还是沈家的气运,一旦旧事重提,两代人辛苦维系的家族若是徒生变故了怎么办? 不是什么事都可以随便好奇的啊 周景臣到没有注意他细微的表情,眉头微微皱起来,又问道:“那你听过卫蓁吗?” 卫蓁,当年曲云有名的才女这个他当然知道,这也正是有关于他知道的那一小部分事了。沈书懿有些迟疑,这话他可不能轻易应下来。 周景臣的眼睛生得极其锐利,认起真来更是锋利的怕人。沈书懿心中很是纠结,说,怕会遭报应,不说,但他又是真知道的。 这也是关乎到人家两代人性命的事情,他总不能撒谎啊 沈书懿半天没有回道,周景臣正要再问,却听一旁坐在这里到现在一直没开过口的陆仙人插话道:“她还有个弟弟,叫卫长安。” 果然是救星啊沈书懿松了口气,同时神采奕奕的扭头等着听下文。 卫蓁和卫长安就是这件旧事的两个主要人物了,但知道卫长安起决定性作用的人并不多,许多曲云的老人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是否真是存在过。 陆栖迟果然知道的不少呀,沈书懿看了眼周景臣,果然也是一副“乖乖坐好等着听故事”的样子。 可这一等过去了好一会,也没见到陆仙人的下文。 “然后呢?”周景臣忍不住问道。 陆栖迟没有说话,抬头看了他一眼,意思大概是他知道的已经都说出来了。 “” “” 沈书懿在心里竖起大拇指,不愧是陆仙人,逗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周景臣看起来终于是无话可说了,有些颓废的支着脑袋,沉默了很久。 “沈画,你知道什么是鬼印吗?”他又问道。 这二字一出沈书懿的脸色立刻就是一变,一半是惊诧,一半是忌讳。鬼印,可是个很内行的形容词了。 “你从哪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沈书懿皱眉回问。 他如临大敌的样子多少引起了周景臣的注意,当即如实回道:“方才那老头。”说着,脸色又变得阴沉起来,显然还在耿耿于怀老头说过的那些难听至极的话语。 那老头沈书懿心中一惊,赶忙问:“他怎么说的?” 周景臣想了片刻,眉头微微皱起,说道:“他说,这鬼印传了两代,本应消去了,但世事无常,人会变,鬼说不定也会。” “他一直说有个什么贵人,好像很厉害,还帮过我家,但这位贵人算错了。” 贵人,贵人这个人物沈书懿他老爹可从未提到过,细一想,方才他也听那老头提到了,他本以为那是他老爹,现在看来不符合事实呀。 当年的沈家的确插足了这件事,但按照他老爹的说法只是收尾工作罢了,防止无辜的百姓受怨气的牵连。 即使假设他老爹骗了他,同样也不对,灵溪沈家专擅行尸伏鬼之术,算命并不擅长呀,更别说算出之后几十年的气运了。 如今看来这贵人是存在的,而且是一个不属于沈家独立的存在。 “他还说了别的没有?”他追问道。 周景臣又思量一阵,目光奇异的说道:“他说,‘你们都太天真了’。” 太天真了?哪里天真?那位贵人算得太简单?还是别的什么? 或者是,所有人都错了? 他连这件事情怎么回事都不是很清楚,这么想自然毫无头绪,不过,他很快抓到了一点线索。 鬼印!那老头提到了鬼印,对周景臣。 沈书懿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从陆栖迟身边绕到雅间门口,急匆匆的推门出去了。 因着临江仙的雅间通常都是为了特殊客人准备的,房间在使用情况下门外都会有伙计候着,准备随时进去侍奉,少东家来吃饭自然也不例外。 沈书懿拎过那伙计吩咐道:“去你们厨房拿把刀来。” 那伙计吓了一跳,好好吃着饭拿什么刀啊? 沈书懿心中正急,见他不动催道:“你们未来的东家要切鱼骨,别废话,快去,再怠慢小心明天辞了你。” “是,是”那伙计连忙应了,跑下楼去,不一会,真拎了一把刀回来。 “” 沈书懿看着那伙计手里的一把大菜刀突然有些发怵,但还是接了,举着回到雅间里,还特意关好了门。 陆二少爷和周大少爷齐齐的看着他,显然是很疑惑他要做什么。 沈书懿不慌不忙的走回自己的位子坐好,把盘子碗挪到一旁,留出一点空地来,左手拿刀,右手中指放在桌上,不住的比划着。 “手指头不想要了?不用那么麻烦,我帮你,一眨眼就完事。”周景臣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嘲讽道。 沈书懿确实有点犹豫,这刀看起来蛮吓人的,万一切重了会不会真的切断手指啊而且切一下还是会疼的吧。 不过,不等他纠结完,左手里的刀已经被周景臣拿走了,而且这位大爷连个招呼都不打,拽过他的手指头就是一刀。 “啊啊啊啊!”沈书懿大叫,这架势看起来好吓人,他可没忘这位周大爷和他早结了梁子呢! 周景臣动手极快,切完就松了手,看着沈书懿一脸紧张的查看自己的手指头有没有短一截,毫不掩饰的嘲笑道:“啧啧,你是不是男的啊,芝麻粒大点口子怕成这样。” “去你大爷的。”周景臣的恶劣态度让他很生气,手指头突然被死对头拉去送到刀口之下,是个人都会吓一跳的好吧。 亏得他真心实意想帮忙呢。 沈书懿冷声道:“爷不陪你玩了,陆栖迟我们走。” 沈书懿一向说一不二,当下就起身拽着没有动作的陆仙人想往外走,但一步都还没走出去就被周景臣推回去了。 “临江仙可是我的地盘。”周景臣心情大好,这几日第一次这么轻松笑起来,他凑到沈书懿身前说道:“沈少爷可不能这么简单就走了,更何况切都切了,不用多可惜?” 沈书懿冷漠的看了他一眼,但没有反驳,是呀,切都切了,不用多可惜,最主要的是,他比较好奇那老头说的缚丝。 见他不说话,周景臣笑得更灿烂了,这次到没再说些欠揍话。 沈书懿冷哼一声,坐回椅子上,指尖上已经有一点血涌出来,再不用就要凝固了,到时候又得再切一次,这种事一次可就够了。 当下也不多说,举手到眼睛,把溢出的鲜血滴在眼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 鬼印 滴血入眼,是阴阳眼的一种常见手法。虽说干这行的几乎都看得见鬼,但总会有点意外情况,身边若还没有可以借助的器物,这就是最简洁的办法。 沈书懿虽然已经没有通灵的能力了,但本质上他的血脉还属于灵溪沈家,这个办法就应当还是很管用的。 开冥视第一感觉并不明显,和清水滴到眼睛里的感觉差不多,只不过视线变得微微发红。沈书懿眯起眼睛想要快点适应过来,这种临时开得冥视持续不了多久,这个办法几天之内又只能用一次,一点时间都不能浪费。 第一件事还是要先确认一下这个方法好不好用。冥视通常都是看鬼的,现在是白天,自然没有鬼可看,没有鬼就只能看阴阳了。曲云这一带管他们这类人叫阴阳先生可不是白叫的,原因就在于冥视可以看出一个人身上的阴气和阳气。 阴气重的面色通常发青,阳气重的则发亮,沈书懿举起自己双手和周景臣的面色对比了一下,结果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他的双手此时看起来竟然黑黢黢的,好像糊满了泥巴一般。 沈书懿心中惊骇,他只知道沈家人历代体质偏阴,却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是平常人家,在小时候恐怕早就会夭折,沈家因为世世代代和阴魂打交道,才消化的了这么重的阴气。 反观周景臣的面色,和他的手比起来简直都是亮的,这才是正常人的水平才对吧。 出于好奇,沈书懿又忍不住偷偷看了看身后的陆栖迟,这一看,简直要吓掉下巴! 和陆仙人比起来,周景臣就是渣啊!沈书懿举起手来比了比,简直是白纸黑字那么鲜明的区别,若说他是阴气过剩,那陆栖迟就恰恰相反了。 不过,阳气是不能说是过剩的,对于活人来说阳气越盛自然越好,代表命硬,只是不知道陆栖迟的福运和周太夫人比起来如何了。 沈书懿一边咋舌,决定以后一定要多去陆家蹭蹭福气,说不定能增两年寿呢,一边收回目光开始检查周景臣全身上下。 鬼印这种东西,不一样的鬼c不一样的人身上的都是不一样的,若是缠在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位置上,一时半会可能还真找不到。 好在,周大少爷少爷身上的鬼印真不是一般的好找,就缠在脖子上,一抬眼就看到了,大概姑娘扎头发的头绳一般粗细。 沈书懿好奇的伸手去碰了碰,但他的手指一接近,那缚丝就像散了一般一截都看不见了,手拿开就又是完整的一根。 看书是一回事,见到真的又是一回事,好玩的伸手过去碰了好几次,书上可没写过这鬼印怕活人的靠近呀。 “我脖子上有什么吗?”周景臣可看不到这样的情景,这是觉得沈书懿此时笑得很是诡异。 沈书懿敛了笑,好玩是一时的,活人身上出现缚丝可是很要命的事,这表示这人身上有人命债,被套住就得偿命。 周老爷和周老太爷就都是被这东西耗尽阳气而死的。最棘手的是,下鬼印是冤魂的一项特权,他家的故事只记载了一条破解的办法——招魂。 解铃还需系铃人的道理,这种东西只有鬼能解。 “有啊,好多呢,要不你先猜猜有什么?”他说道。 周景臣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毫无担忧之色。 “你的思想水准我猜不到,有什么快说,别磨叽。”他说道。 沈书懿同样鄙视的看着他,回道:“言语粗俗,那些姑娘是不是都瞎了眼才看上的你?”说到一半时,他却突然发现周景臣的皮肤不再发亮了,低头一看,手也慢慢白了起来。 “咦,这么快就不行了?”他喃喃道,又回头看了看陆仙人,果然也不是闪闪发光的了。 “什么不行了?”周景臣随口一问。 沈书懿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开一次,就发挥了这么一点作用,真不愧是紧急措施,平时用起来太不实用。 看了看一点不担忧自己的周大少爷,他想了想回道:“你呗,年纪轻轻,就不行了。” 周景臣一怔,看到他脸上的坏笑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感觉遭到侮辱的周大少爷登时想辩回去,这时候门外却传来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便转眼看去。 “少东家?里面没事吧?”掌柜的声音传来,问完也不等主子回应,慌慌张张的便推开了门。 就在他推门的这一眨眼之间,陆栖迟速度飞快的站起身伸手捂住了沈书懿的眼睛。 掌柜的推开门,看到的便是一副有点怪异的情景,不是正常吃饭那样三个人在桌子上,也不是他担心的那种紧张气势。 “额,在下担心几位少爷拿刀伤了自己,特地带了厨子上来,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交给专门人做比较安全些。”掌柜漫天大汗的说道,他先前听伙计说沈少爷要菜刀吓了一跳,如今老东家刚走,少东家正是艰难的时候,万一出了点事可怎么办? 三人都是心思活络之人,掌柜的意思一看便知了,沈书懿有些汗颜,他看起来就这么像是个不着调纨绔子弟吗?周景臣心里就比较舒坦了,脸色都好看了不少。 “没事了,你把刀拿下去吧。”他说道。 “是。”掌柜的忙应,这情形已经很明了了,人家三个谈得应该还不错,他这一遭反而是碍事了,立刻捧着刀要走出去。 只是临走的时候偷偷看了沈书懿一眼,不明白好好的为什么捂上了眼睛。 这一杆子来得突然,周景臣原本的话暂时放到一边了,沈书懿则觉得自己又被人看轻了,开玩笑的心情顿时没有了。 “你脖子上的确有道鬼印。”他正色说道。 周景臣一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二来心里早有了准备,表现得到很平静:“我爹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去世的?” 沈书懿静静看了他半晌,才回道:“应该是。” 针锋相对这么久了,交情怎么说也深了,他到底还是觉得这样的事实太残酷了,而且,周景臣身上竟然继承了这道鬼印,如果无法解除的话,他可能也会走上同一条路。 周大少爷这时候反而很淡然,哦了一声说道:“二十多年前你们沈家对我的爷爷束手无策,对我爹也是,看来我也逃不掉了。” 沈书懿眉头却皱起来,他素来不喜欢这样自暴自弃的态度。 “看你运气咯。”他说道,然后回头看着陆栖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问:“很红吗?” 陆仙人看了片刻,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块帕子,递给他,说道:“还好。” 沈书懿接过,一边轻轻揉眼睛,一边往外走,陆栖迟是和他一起来的,自然跟着出去了,到门口,他停下步子。 “我老爹要是没把我打个半死,我就一定在周伯伯出殡前帮你解开鬼印。”他说道,“报酬你自己定吧,爷可是不愁吃不愁穿的。” 说完大步流星下楼走出了临江仙。 天色还阴沉着,正午的亮光一点没有显出来,估摸着还是憋了场雨,下午必定是要下的。 沈书懿心中叹个不停,说要帮忙可不是什么大话,他是真想试试能不能解开的,而且,他老爹原来提过,这报应应该是在周家两代,周景臣是不应该受影响的,如今情况大变,他老爹是不会坐视不管的,所以无论如何,周景臣身上的缚丝都一定解得。 毕竟,那冤鬼突然改变主意,他沈家有处理不当的责任,他也是沈家人,自然要出力,于情于理,这个忙是帮定了。 但是,这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他又只会些纸上谈兵的功夫,真要做起来恐怕要难上百倍,这几天可要够他愁了。 陆栖迟之前吩咐的下人已经撑着出来时那艘客船候在水路上了,沈书懿心不在焉,上船时脚下一滑差点没栽倒水里去。 陆仙人的手急眼快真不是白夸的,险险的将他拉住了,沈书懿自己吓出了一脑门的汗。 “小心,没事的。”陆栖迟在他身后轻声说道。 沈书懿眨眨眼睛,小心自然就是小心了,“没事”是说周家的事吗?他突然想到,刚才也是多亏了陆栖迟才没被那掌柜的看去。 谢是不必说的,他嗯了一声就进到里面去了,折腾一上午,沈书懿只感觉心累至极。 回去的一路都平平静静的,撑船的害怕再遇上早上的情况特意挑船少的水路走,时间到也没多花多少。 沈书懿打算先到陆家换身衣裳晚上便回家去,原先要躲着打自然能拖便拖,现在可是有了不得不回的理由了。 到陆家岸口,船稳稳的停了,沈书懿还是在前头先几步跑上去,一抬眼看到陆家大门前听了个黑色的马车。 他远远的看着觉得莫名有点眼熟,一时间却没想起来,走到门前便抓了个看门的问道:“这是什么客人啊?” 那看门的看看他突然笑了,这一笑沈书懿突然脊背发凉,徒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沈少爷,您仔细瞧瞧,这不是沈老爷的轿子吗?”看门的说道,“同行的还有位叫四爷的,问也不说叫什么,只说是四爷” 后面的话沈书懿已经听不到了,他老爹居然来了陆家,这不摆明了是要抓他回去的吗?最可怕的是,四岁红怎的来了曲云,他不管戏班子了吗? 戏班子!沈书懿一拍脑门,对呀,周家老爷归西,按这里的风俗是要请丧戏的,这附近百八十里,就属四岁红班里的戏最好。 这一想,立马就说得通了。他老爹一个就算了,他师父也来掺一脚,这他还能活着回沈家吗? 明摆着是要秋后算账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 归家 四四方方的黑色马车,是曲云沈家的招牌,虽然曲云多水路,但四岁红和沈家的关系一直都是桩密谈,外传沈书懿学戏去的也是吴中而非兴镇,因此这般一同出来并不好坐船,容易叫人看去。 马车里坐上有两人,自然是他老爹和四岁红,沈书懿则跪在门帘前面那一小块,眼睛上蒙着黑布,乖乖听着沈老爷时不时的说教。 “你可知道这几天是什么日子,对咱们沈家有多重要?我沈郴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得了你这么个不通事理的混帐东西!”隔着布条沈书懿虽然看不到自己老爹什么表情,但估摸着也得是气到胡子发颤,忍不住自发向后缩了缩,默默做好挨巴掌的准备。 他这次确实过火了些,以往前面几天都没什么事发生,不由得让人有些懈怠,可这次他自己差点灭了肩头火,已然酿下了大祸。 更何况轿子里还有四岁红这尊大佛,虽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给他添上几笔,但估计回到沈家之后也是躲不掉的。 这情形别说回嘴了,沈书懿自己清楚得很,还是老老实实听骂比较好。 “我问你,你是不是去见了周景臣,开阴阳眼就为了给他看鬼印?”沈老爷冷声质问。 沈书懿一怔,他家自从周老太爷开始关系就不太好了,如今周老爷殡天,他老爹应当没去过周家,那便没见过周景臣,又怎的知道周景臣身上有鬼印? 难不成大街上看到了?但这可能性也太小了些。 沈书懿颇有些抑郁,怎么说他也是沈家唯一的后人,但他老爹却一点也不肯让他看透,如今的一切分明表示在周家往事上他所知道的恐怕不过毫毛之微。 见他不答话,沈老爷重重的哼一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正好前几天你小叔回来,我已经叫人在你屋里摆了软榻,你就老老实实的一直呆到三月再出院吧。” “什么?”沈书懿懵然呆滞,在沈家一直呆到三月?这,这怎么可能,他又不是大家闺秀,这一个月待下去人都得疯吧? 沈老爷对他的顽劣很是了解,又低低的嗤笑一声,拿着烟斗重重敲在他脑门上,道:“放心,你老子我保证这一个月开门放你你都出不去。” 沈老爷这一敲当真没有留手,沈书懿感觉自己脑壳里得震了三震,但是,他可没心情捂头哀伤。 开门都不出去沈书懿只感觉自己小命休矣,通常只有一种情况他不会乱跑,就是挨了板子连床都下不了的时候往常他老爹要打他都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这次看起来虽然阴沉,但分明没有在他身上空余出太多的情绪。 这说明,他老爹很可能真的为了不让他乱跑,狠狠的揍他一顿! 这什么道理,这还是亲爹么?沈书懿委屈大了,但是不得不承认,这绝对是他老爹干得出来的,而且还是有前车之鉴的!如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他娘——希望到时候能拉住这头老犟驴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希望今天不要见血啊沈书懿心里默默求神拜佛,也否管是路神仙。就他这身板,万一再得个病什么的,保不齐直接就可以备棺材了。 沈老爷瞄了一眼他绞着衣襟的双手就知道他想到哪了,老神在在的吞云吐雾一番,说道:“刚才不是还想跑吗?我倒想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沈书懿扁嘴,他也只是下意识,刚刚在陆家门口,刚问出那门子马车是谁家的,抬眼一瞧,谈话毕的他老爹和师父,还有红光满面的陆老爷并成一排正好要出陆家,好巧不巧一下子就对上眼了。 苍天在上,他这阵子作恶颇多,第一反应当然是撒腿就跑,结果还是慢了一步被沈府平日看护门院的辰子一把揪住了辫子。 辰子是什么人物?真不是个人物,可人家是练过几年的,又一向唯他老爹命是从,这一被捉住,便必然是跑不了了。 等他老爹走过来,第一眼看到他还红着的一只眼睛,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上去,气得眼睛都要突出来了,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扯出来一块黑布条蒙住他的眼睛里就把他押上了车。 上车之后还叫人把旁侧的凳子撤了,让他跪在门帘前面。 事出之突然连沈书懿都没大反应过来就已经跪在车里了,也不知道陆二少爷得是个什么眼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丢脸也丢大了。 脸面还是其次,他老爹接下来的话才是真的一桶凉水。 “混帐东西,幸亏是遇上了,知不知道你肩头的火都要灭了,虽说是白天,若是见了鬼我看你怎么办!”沈老爷冷声道,拿着烟斗狠敲了他好几下。 顿了半刻接着道:“好歹是我沈家后人,那些年书都白看了?血是能随便用的吗?你知不知道一但召灵了你老子我也保不了你?” 沈书懿一再表示他知道错了,一时起意只顾着简单了,沈老爷也发话了,错了?错了就罚,说别的都不好使,然后便是这一通说教。 如今周家事发突然,沈老爷总不能全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更不要说平日打骂也都本着宁可打错,绝不放过的宗旨,如今再辩,显然效果甚微。 前头他还说要在周老爷出殡前帮周景臣解决了那鬼印,现在看,他能不能安然活到那一天还是未知数呢。 因着不走水路,拐巷子自然慢些,等到沈家院门口,沈书懿双膝又冰又麻,他在红院也是好几天没跪过,腿上登时便有些受不了。 慢腾腾的挪下马车之后,辰子扶着他进沈家院门,过穿堂到正房大屋,没几步就听到了唯一让他感觉很是亲切的声音。 老爷带少爷回来的消息早有随车的下人先回来报了,林氏月余没见到儿子心中想得不得了,早到那门前等着,一看沈老爷气冲冲的回来,后面跟着被蒙了眼睛的沈书懿,便知是发生了什么。 “老爷,四爷回来了,快进屋,这天外面可凉呢。”林氏迎道,到不急开口问怎么回事。 沈老爷微微点头,走进堂屋里在正座坐了,四岁红与沈家关系密切,做主位也不遑多让。 沈书懿被搀到屋里后,辰子就出去了,以往跟在他身边的都是阿六,可到现在为止他也没听见一点熟悉的声音,八成是被迁怒之后关进柴房里了。 想到这种可能他不由得感叹,他老爹真是个果决之极的人,他俩鬼混多年,只要在一起绝对安生不了,于是沈老爷每逢要重罚他的时候,都把阿六也一起带上,再给乔伯一笔“抚恤金”了事。 沈书懿跪在地上默默听着沈老爷掀开茶碗喝茶的声音,心道:“老狐狸,这么多年玩的不还都是老把戏。” 但有一点他不能否认,这种雷厉风行的作态,治他真是再好不过了。 听声音他老爹喝光了一碗茶,一到步子走过去,几声茶杯换地的声响过后,又清了清嗓子,正戏才算开锣。 “正月初三走,正月十五还没到兴镇,沈画啊沈画,你自己掰掰手指头算一算,今儿打你多少板子算够?” 沈书懿算是“万念俱灭”,左右逃不了,心想不如往惨里说还能在林氏那博个同情分。 “不如打死我算了,在床上躺一个月还不如直接入土呢!”他说道。 有句话怎么说得,最怕烂泥扶不上墙,沈老爷又被气得喘了起来,端起新茶喝了一大口,抬眼一瞧,四岁红正笑眯眯的看着沈书懿。 “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现在把你打死,祖宗还不得半夜气醒把我也掐死?”沈老爷狠砸茶碗,上了岁数的人都好面子,且不论陆家一干下人何等看法,就光四岁红也够他老脸厚三层,偏生当事人一脸无所谓。 沈书懿默不作声的揉了揉膝盖,这个月份地上正湿凉,跪上不消半刻他便觉得腿上阵阵发疼,别的不说,好歹有个垫子也好啊。 沈老爷沉声说道:“沈画,你今年可16岁了,保住准我这身子什么时候也像周老爷那般一下子便散了,沈家不大,可也上上下下几十人,你这幅样子,能护得了他们平安吗?” 半晌又道:“你四岁不到我就把你送出去了,可四爷待你可比干儿子还亲,你再瞧瞧你自己,烂泥扶不上墙,白白糟蹋了多少人的心意?” 沈书懿无言以对,他怕的也就是他老爹这么打感情牌。平日里他似乎是糟践了不少人的心思,可是仔细说来也是冤屈。 若说他于沈家,正牌少爷可是连只鬼都看不见,除了在祠堂读了点课本知识,符都没画过一张,沈家不大,可是业重,他这般,日后又谈何担起? 若说他于四岁红,平日学戏他有时虽懈怠,但从不曾落下那么一星半点,可他沈家唯一的后人,无论如何都是不能上台的,这是客观条件所致,又不是他戏学得不好! 说白了,他便是左右不是人,可逢人一说道,怪罪的还都是他。 而且,这个方面,他也实在无话可说,沈家的情况已经越来越严峻了,百年传承之家,到现在这个地步,恐怕也是说断便要断的。沈书懿心里明白,他老爹也是愁于无路可走,若是他更上进一些,不求能为家里做些什么,能让人省心也是好的。 说到底,怪的是他不懂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 沈二 话说到这个死路上,一时不由得安静下来,沈书懿垂着头不答话,四岁红旁观看戏不急插话,还是林氏心疼他,接过了话头。 “老爷消消气,书懿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你不是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到最后还是咱们心疼,这才刚回来就别叫跪着了,这时候寒气重,做下病以后可怎么办?”林氏温言劝道。 劝完,又给了个合理的台阶,道:“在陆家呆了这么久,且不说你,四爷也定是饿了,厨房早做好了饭菜,我今日还亲自下厨做了鱼汤,不如先吃了饭,叫书懿回屋换身衣服,见了他小叔再慢慢罚,”说着,走过去便要拉起跪得端端正正的沈书懿。 亲爹的话刺在心里,沈书懿也觉得堵了一口气,林氏拉他两下,竟也没拉动他。在脾气上他和沈老爷可是十足相似,都是出了名的倔。 林氏心里叹气,埋怨的瞪了沈老爷几眼,人便是这般,一气急了否管什么身价,全是口中百无禁忌,沈书懿平日是乖张了些,可也是个好孩子,沈家的担子又这般重,怎么能全怪到他身上去。 沈老爷轻哼一声,低头喝茶一点也不打算说点什么。儿子倔,老子当然更倔,想让这两人让步,简直不可能。 还是知根知底的四岁红出来打了圆场,道:“沈兄不必太急,重锦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咱们做长辈的再了解不过了,嫂子如今说的可是在理,罚不急一时!” 说完又对着林氏拱手,说道:“早听嫂子手艺独到,如今可是有机会尝一尝了。” 林氏心思一向活络,当下对着几个婆子丫头招手吩咐:“叫厨房把我新熬的鱼汤端上来。”又转头继续动摇沈老爷,道:“你瞧瞧,四爷都饿了,你这兄弟做的也颇不称职。” 沈老爷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这等话他不能说给任何人听。也罢,他本身也是自有打算,确实不急在今天。 这一下堂里气氛总算缓和不少,沈老爷终于舍得放下茶碗打算起身,却突听外间传来一道轻快的声音。 “表哥,表嫂,侄儿交给我便是了,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来者一身亮眼的孔雀蓝长衫,这种新鲜的颜色可不是寻常人穿得,但此人面容姣好,皮肤很白,气质又不同寻常,反而显得更佳俊美了些。 最引人的还是他的头发,竟也没留长辫。 这声音一出来,沈书懿脸上也一下子变化起来,倒不是十分高兴的喜色,但注意力明显已经转到一边去。 这人便是沈书懿的小叔,灵溪沈家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沈家人,赴欧洲留学三年的沈秋。 论皮相,沈秋不输于陆栖迟,论学问,这年代留洋虽然是件不为常人接受的事,但不可否认放眼当代也是佼佼者,论心眼,沈书懿这些年的调皮捣蛋有一大半都是和他学的。 沈秋此人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江南才子,加上“佳人”二字也无需多让,同时也是少数几个治得了沈书懿的人之一。 究其原因,当然不是因为沈书懿折服于其才华这等鬼话,实在是沈秋的心眼比他多了几倍,他糊弄不过不得不服。 沈秋移步进屋内,拱手对着四岁红行晚辈礼,端端正正的拜道:“沈秋见过四爷。” 玩世不恭是一种好心态,但话中的敬意听来还是极诚恳的,四岁红之前虽未有机会见识这位“沈二爷”,如今看了到也不晚。 沈秋一出现沈老爷脸色立刻冰雪消融,捋着胡子扯出一点笑容,道:“嗯,也就交到你手上我比较放心,这次也不用留手,你想怎么治就怎么治,这几年这混小子尽是可劲无法无天的鬼混。” 四岁红点头听了,对着沈秋笑着拱了拱手,回道:“早听沈兄念叨过沈二的名头,这回可算是见着了,且不说学问如何,光是气度便十足不凡,如今看来,沈家可是卧虎藏龙很深啊。” 半是故友之间的打趣,半是不菲的夸奖,沈秋却受得坦荡,也不作态什么,一手稳稳的把沈书懿从地上拉起来。 “四爷这夸奖,在下可是厚着脸皮受了,这几日必定替四爷和表哥好好管一管沈画,也算不白受了这好话。”他笑着说道。 又转头对着林氏:“嫂子这鱼汤不知道能不能给我也留上一碗,我这就带沈画回房去了。” 谦谦君子谁人不爱?林氏掩唇轻笑,说道:“你可放心去吧,过一会我叫人送到书懿房里去,你们正好一起聊一聊,整个曲云,除了陆二少爷,他最听你的话。” 沈秋笑笑,揽过一脸不情愿的沈书懿对三人又拜了拜,不由分说的便把他拉了出去。过门槛的时沈秋却没提醒,绊得沈书懿好一个趔趄,一边不慌不忙的把他扶稳了,一边又轻笑起来。 回到自己房里的沈书懿已经憋了好一口恶气,脱了和他一起受尽折磨的那套白衣服,穿着白净的里衣裹着被子,闷闷的坐在床里。 马车里的时候被自己老爹狠敲了几下脑袋,现在额头上正通红一片,又没得令不能摘了蒙眼布,乍一看好生可怜。 沈秋笑着过去轻轻碰了碰那一片通红,打趣说道:“怎的头都磕红了?” 温和的声音很是悦耳,却引得沈书懿想起自己七八岁,年节刚过时候的事来。 正月十五元宵灯会那几天曲云最是热闹,但他那时候身体不太好,动不动就会发热,他老爹怕他突然一命呜呼,还特意聘了个郎中到他家住了好几个月。 病得久了心里难免痒痒,晚上等沈老爷和林氏出门之后,他便偷偷跑到沈秋屋里求他带自己出去走一走。 沈秋那时候也才十五六岁,一脸大义凛然的拒绝的了他,但答应可以帮他带些好吃的好玩的回来,要求是他把过年收的所有红包都上缴。 可别小看沈书懿,他那时候长得白白净净煞是好看,来往长辈都愿意多给他一些压岁钱,而沈秋那个年纪,又是沈老爷同辈,早就没有红包可收了,遇到哪家小辈,说不定还得倒贴点呢。 便把注意打在了沈书懿腰包里。小孩子相对好糊弄多了,挨不过沈秋几番撺掇,便把装钱的小匣子奉上了。 沈秋拿着钱偷跑去玩了半宿,回来时真真的带回来不少好吃的好玩的,可是,沈书懿还没高兴过半天,第二日一早就被沈老爷发现了,埃了一顿骂c罚了一年的零用钱不说,一应物件也全被没收了去。 后来某一天路过他小叔的院外,看见墙边乱丢的糖纸,一问才知道,那些吃的玩的被收走之后全都给了沈秋。 到这他才反应过来,这压根就是被骗了! 从这开始,沈秋个人的形象在他心里便每况愈下,这人也就是看起来是个端正君子的模样,壳子里面却是黑心的,坑起人来不留余力。 沈书懿的坏心眼十之都是从他身上学来的,而且都是自己踩过的坑。因此,苍天在上,他敢保证,这一个月他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本着破罐子破摔的悲愤心情,沈书懿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扭头对着墙,看都不想看他一眼的态度。 沈秋在他身后长长的“哟”了一声,窸窣窸窣了一阵又靠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在那边可惦记着你呢,猜猜我带了什么给你?” 说着递了样东西在他脸前,不过他蒙着眼睛,看不到究竟是什么东西。 细说来这一天都是极不顺的,起个大早不说,和周景臣闹了那么久,又跪了大半个时辰,生了一肚子闷气,耐心自然是极差的,沈秋一时又不肯亲自描述描述一下是个什么物件,讴着这口气他也不肯伸手去摸一摸。 见他无动于衷,沈二仰在床上大笑了一阵,又凑过去推搡他几下。 “真不好奇?我可不信,想不想知道是什么东西,把手伸出来自己摸摸看。”他利诱道,同时伸手想从被角下面想抓出他的手。 沈书懿登时裹得更紧了些,说什么也不肯伸手。四年未见,就算是仇人多少也是要念一念的,他不是不想沈秋,只是心里气不过,一时半刻放不下架子来。 裹在被子里闹腾半天,沈书懿脑门上沁出一圈的细汗,终于忍不出开口道:“你起开。” 沈秋揪着被子把他扯到自己面前来,一把捏住他憋得通红的一张脸,笑嘻嘻道:“沈画沈少爷,终于肯说句话了,嗯?” 沈书懿脸上一直带着点消不去的婴儿肥,这点肉就算是陆栖迟也碰不得,如今被人捏在手里还揉来揉去,自然是不能忍。 “你滚!”他随手拽了个枕头扔过去,可惜眼前一片黑,偏的不是一星半点,沈秋连躲都不用躲。 沈秋摇头叹气,说道:“小小年纪就不尊重长辈,这以后你当了老大,是不是要把我赶出家门去?” 何止是赶出门,沈书懿撇嘴,要是可以直接灌药扔到乱葬岗去最好。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沈秋终于不再祸害他了,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朗声道:“进。” 然后开门声接着一连串的声响响起,沈书懿竖着耳朵辨出了瓷器相碰的轻响,还有传进里间来的阵阵香味。 这是他娘熬的鱼汤啊,他回来时午时都过了,这时候他以为沈秋早用过饭了,但听这一阵声音显然上来的不止一碗鱼汤。 沈书懿忍不住摸了摸肚子,里面已经装了满满的鱼,但他偏还是觉得嘴馋,想开口要一碗,又忍住了,沈秋那个心眼,指不定一倒手放点什么祸害人的东西呢。 一感缺失间接导致他整个思维都慢了不少,还没纠结清楚的时候,唇边就被温热的瓷勺轻轻碰了碰。 “张嘴。”沈秋在他身边说道。 沈书懿鼻子里闻了闻,身体立刻做出了比思维更快更愁人的反应,张开嘴喝了一口,喝一半才反应过来,连忙想要合嘴。 “你是不是傻啊,怎么,还馋勺子了?厨房多着呢,以后我喝汤,你啃勺子怎么样?”这是一脸幸灾乐祸的沈秋。 “嘶!”这是被勺子硌了牙的沈书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 要命 一觉醒来,屋里已经变得安安静静,沈书懿抬手摸了摸眼睛上的黑布,材质明显比睡着之前的好上许多,多半是沈秋帮他换上的。 他在床上摸索一阵,最后在床尾摸到一件软软的薄袄。披在身上,打算再慢慢摸索着下床,却摸到了床上罩着的一层纱布。 这个倒是闭着眼睛也猜得到,一定是顶红纱帐,往年这个时候沈老爷都会在他床上罩一顶,用来遮挡生气,只不过今年时间上算起来早了许多。 沈书懿撩开一角钻出去,趴在床边找了半天却也没找到鞋穿,沈家的下人这个应该都被遣出他这院子了,沈秋又不知何踪,留他一个“瞎子”在这还真是很难办。 不过,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他在床边趴了一会,干脆赤着脚下地,两手向前摸索着走到外间的桌边,桌子中间有茶壶茶具,他拎起茶壶摸了摸温度,直接对着壶嘴喝了几大口。 喝到一半,耳边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不赖呀,我看你爹完全是白担心你了。”沈秋的贴在他耳边说道。 沈书懿被这突然一吓,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按道理没了眼睛的人听力都会发达一点,可他完全没有听到半点声音。 “你不知道人是能被吓死的吗?”他气急道。 沈秋低笑一声直起身,走到旁边擦了根火柴,边说道:“喝哟,你沈大少爷半夜三更不睡觉,起来拎着茶壶偷喝水,我才是要被你吓死,还以为进贼了呢。” 半夜三更?他睡了这么久么?沈书懿侧耳一听,沈秋在次间的两角之间走了几步,这是在点蜡烛啊。 看样子生气果然是件及其消耗体力道事情,他自己都没感觉这一天有这么累。 “怪我吗,我又看不见东西,怎么知道是什么时辰。”他哼道。 沈秋一时没答话,不知在做些什么。话说到眼睛上,沈书懿突然想起一茬来,红纱帐都挂上来,那说明他房间已经布置好了,怎么还要蒙住眼睛? 他想到,顺嘴就问了出来,那边沈秋轻笑一声,道:“是准备的差不多了,不过还有点瑕疵,你要是真想看,摘下来就是了。” 阵法只有成或者不成,可不存在有瑕疵这种说法。沈书懿心中狐疑,感觉沈秋这话里颇有些阴谋味道。 但从他眼睛上黑布被细心换过这一点来看,说不定是真有点什么不妥之处,可再一想,万一是沈秋特意而为止的呢?这种事他可是干得出来的。 沈书懿纠结起来,这是摘好还是不摘好?想了一时半刻,念头一动,脑子里突然冒出个想法。当下跳下凳子,一路摸索溜回床上。 红帐子避生气,道理和红伞差不多,当头一遮,鬼怪便看不到人,这样的话,他躲到帐子里面摘不就万事大吉了? 沈秋听起来还在外间忙些什么,沈书懿想了想,终于决定伸手拽下眼睛上的布条。 半天没睁眼睛的沈书懿坐在床边适应了一会,沈秋只点上了次间的蜡烛,光亮穿过屏风照进来,已经微弱很多,他抬头看了眼窗户,外面一片漆黑,正是夜很深的时候。 夜伴三更,闹鬼的好时候啊沈书懿感叹,他体质一向不太好,而每年二月二十是他的生辰,这几天里他身上的阴气都会变得极重,特别容易招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因此,这几天沈老爷都会勒令他呆在家里,在他的小院里贴满各种驱灵的纸符,床上放上红纱帐,还有诸多以防万一的布置。 但这么多年都安全过去了,他到不太觉得这几天真有什么不同之处,只是他老爹每次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搞得一圈人也跟着发慌。 今年本来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是他自己没忍住开了阴阳眼,才把这段风险期拉长了好几倍。 沈书懿轻轻叹气,也是自作孽,他还答应周景臣在周老爷头七之前帮他解决了鬼印呢,结果现在根本是自身难保啊。 心情郁卒的仰躺在床上,大半夜精神焕发的沈小少爷正打算盘算一下这几天该怎么办,视角转到房梁上时却突然被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糊住了眼睛。 不怪他没注意到,那东西好像一团紧紧贴在房梁上,不特意向上看还真难看到。 不过重点还是,这一团乱七八糟的是什么东西啊!沈书懿在床上站起来,隔着帐子凑近去看了看,离得近了,才发现,一团黑里隐约还能看清房梁的轮廓。 这就是所谓的瑕疵吗?沈书懿可很少有机会看到这种东西,第一反应还是好奇,想看得更清楚点,便又往前凑了凑。 大抵是被他撑起帐子的动作惊动了,那一团突然动了起来,慢慢抻长成了一个人形。沈书懿突然感觉不妙,果然,下一秒那黑影头部突然转了过来,叫他看得清清楚楚。 寂静了几秒钟之后——“鬼鬼鬼”沈书懿爆出一声大叫,手舞足蹈好一阵,结果脚上绊住被角,一屁股坐到了床上。 “哟,怎么,吓哭了?”沈秋的声音轻飘飘的传进来,十足的幸灾乐祸。 沈书懿脸色微微泛青,一张吐着舌头的鬼脸正在他脑子里四处作怪,他这辈子不怕别的,尸体只要可以摸到的都一应无惧,可唯独就怕鬼。 这话若说出去,灵溪沈家的后人居然怕鬼,恐怕是要被同行人士笑掉大牙,沈老爷为此也曾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小时候还特意抓小鬼来试过他,结果之惨烈不提也罢。 沈书懿感觉自己也是睡傻了,半透明还黑漆漆的一团,不是阴魂是什么,他还傻兮兮的凑上去看,真是自讨苦吃。 “啧啧,我以为你还得一会才能看到呢,我可提前和你说了,这屋里布置的时候有点瑕疵,你偏不信。”沈秋端着瓷碗走进来,看起来到真是半夜起床的样子,头发乱七八糟的,身上也只披了件外衫。 他边走边说道:“贴符的时候慢了点,不小心放了只鬼进来,不过,你仔细瞧,脖子上拴着呢,昨个天太晚,明天一早你老爹亲自来把它弄出去。” 那叫什么鬼的提醒?沈书懿怒目而视,但忍不住偷瞄了几眼,确实看到房梁上还贴着一张明晃晃的鬼画符,符上有一点亮着的细线分出来,像根绳子一样拴在那吊死鬼的脖子上。 “来,喝了。”沈秋拉开帐子递进一碗汤。 沈书懿低头看看,又闻了闻,好像只是普通的安神汤,不过,他喝这种东西做什么? 沈秋把碗放在他手里,打着哈欠说道:“喝了你就看不到这吊死鬼了。” 安神汤还要这种效果吗?沈书懿坚决不信。 “你骗谁呢,一碗汤能有这种效果还要捉鬼的干什么!”他鄙夷道。 沈秋笑了,说道:“打个赌如何,喝了之后保准你见不到这只吊死鬼。” “”这黑心人说的话能信吗?肯定是不能,不过不否认他的确好奇这碗汤里有什么猫腻,能弄走这只吊死鬼。 “要是没有怎么办?”他问道。 沈秋抱着肩膀想了一会,说道:“不会的,一定可以。”像是怕他不信一般,还特意找了个赌约:“如果你喝完之后还能见到这只鬼,这一个月你想做什么我都无条件帮你,怎么样?” 沈书懿定定的看了他一会,道:“你说的,可不能后悔。”说完,碗凑到嘴边,打算喝喝试试。 沈秋却开口拦住他,道:“既然是打赌,那你也得说一个吧,如果你喝了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这只鬼,怎么办?” 沈书懿默然,在他看来根本不存在这种可能性啊 “你说一个好了。”他咧嘴一笑道。 沈秋也笑起来,说:“输了就给我唱一场完整的戏吧,可不是随便喊两嗓,怎么说也得装扮齐全,戏台上唱一出。” 这有何难,沈书懿心道。到手的本事自然有恃无恐。 “成,我干了。”说完,也不迟疑,一股脑喝空了碗里的汤。说来他睡了这么久,肚子里早空空如也,方才又喝了冷茶,这么一来胃中到立刻舒服多了。 沈书懿略微回味一下,确实像是普通的安神汤,他小时候也常喝,跟本不可能有什么奇奇怪怪到作用。 本已胜券在握的沈书懿看到沈秋一点不变的笑脸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这人身上阴谋的味道还是非常之重。 “你可记住了,欠我一出戏呢。”沈秋撩开纱帐从他手里接过汤碗,转身的时候还扬了扬。 沈书懿面色一变,不好的预感愈来愈重,直到眼前的景象突然有些花,他才突然反应过来。 沈秋可是从来不打没把握的赌,是他忘了最重要的一茬,明早他爹就会过来收了这只鬼,沈秋想赢只要让他在这个区间里看不见就可以了。 有问题的还是这碗汤,普通的安神汤效果怎么会这么强?但是,沈秋可是先递上汤才要和他打赌,所以说,这又是个挖好的坑! 沈书懿闭上眼睛向一旁栽倒,最后想着,果然太久不见,他的防备心居然弱了这么多,依旧是自作孽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 清早 一早,青时过来敲响房门,沈书懿呈大字状躺在床上装死,沈秋在书房,见他半天没有反应只好起身去开门。 “二爷好。”青时笑出两个酒窝来屈身问礼。 沈秋面色平淡,点了点头等下文。 青时向里面看了一眼,请道:“夫人让我过来看看少爷起没起呢,顺便请二爷和少爷去前厅一起吃早膳。” 沈秋哦了一声,眉头一挑,说道:“我知道了,过会就去。” 话已带到,青时回礼便离去了。 沈秋关门走到里间,撩开纱帐直接掀了沈书懿的被子。 “睡傻了?起来,去前屋吃早饭。”他伸手拍了拍沈书懿的脑门,说道。 账还没算呢,那前屋和刑堂就是一个道理,沈书懿干脆的一扭头,口吐二字:“不去!” 沈秋慢条斯理的把帐子绑在床架上,边道:“你娘叫你也不去?” 沈书懿顿了一会,打他回来还没和林氏好好说上话呢,不过再一想,有他老爹在旁边压阵能说出点什么来?于是又摇了摇头。 沈秋盯了他一会,道:“少来一副残废样子,十分钟之内收拾干净和我去前院,你老爹可是好不容易早上出去。” 沈书懿突然一个激灵坐起来,颇有点不相信的意思。 “我爹真出去了?”他问道,“这么早出去做什么?” 沈秋点点头,算是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然后就转身回了书房,颇有些陆二少爷的冷淡意味。 沈书懿却明白他的意思,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开始收拾,速度倒是很可观。准备好之后凑到沈秋旁边,笑嘻嘻的叫了一声:“小叔。” 沈秋手里拿着一本外文书,书面用牛皮纸仔细包好,他细细的看着,对沈书懿不予理会。 书里的高深内容沈书懿自然看不懂,但他这人赖皮的功夫可是很强,又一向了解,沈秋这个态度只能算是逗逗他,真要是生起气来,反而会是笑眯眯的。 他一伸手想从沈秋手里夺过那本书,却被人先躲过去了,只好顺势搭在人家肩膀上。 “小叔饿不饿,一起去前院吃饭吧。”他厚脸皮说道。 这么一来,书自然看不成了,外面晨光熹微,透过玻璃洒在身上,雨水积了月余的阴沉立刻便被一扫而空,沐在光中的青年人,看起来更多了一分温柔。 沈秋回过头来看了他半晌,突然提到:“别忘了欠我的。” 刚把这事忘到脑后的沈书懿微微一怔,虽然是自己一时大意,但总归还是被坑了一把,气还是有的,尤其是被这么特意提起的时候。 “我记着呢,不过,我老爹的意思你也明白,真有那么一天我能登台,一定给你单独演一场,行了吧!”他说道,心里还是不以为意,这一天到来的几率目前看可不大。 沈老爷在时不必说,若到了沈家全要靠他的时候就更不可能了,一家之主怎么能去唱戏。在沈书懿看来,这左右就是个根本不可能兑现的赌约,即使答应了也不亏什么。 沈秋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但听了他的话却轻轻一笑,没有一点改主意的意思。 “好。”他点头应道。 这便换到沈书懿惊讶了,沈秋可一向不吃亏。 “走吧,不饿了?”沈秋日常微笑,说完,便先一步走去外间。 沈书懿后面跟上。清早空气正好,走的便是游廊穿过他的小院,廊中每两个柱子之间的梁上都挂着匾,匾上不刻什么诗词歌赋,只刻着各种警示语句。 每一句他都印象深刻,每次犯错他老爹都会罚他抄这些句子,轻则几十遍,重则几百遍,到如今早就可以倒背如流。 “人言可畏,人心可怖。”沈秋在最后一块匾前顿了一步,念道。 沈书懿咧嘴一笑,说道:“最可怕的是人心,我知道。” 沈秋眼光微动,神色转瞬即逝,又大步走下去,细微之差沈书懿不曾在意,前面游廊到了尽头,过角门,不一会就到前院。 林氏身边的另一个丫头青玉在门外候着,见他们过来立刻笑开,一转身进屋去禀林氏了。 沈书懿跟在沈秋后面进屋,次间里桌子已经布好,林氏原是靠在榻上做针线活的,正放下手中的绣布起身。 “非得叫你才肯起来,幸亏你爹出门去了,不然跑不了一顿骂,怎么就不能和你小叔学学?”林氏看着“举止不端”蹦跳进来的沈书懿笑骂道。 “表嫂。”沈秋微微点头,彬彬有礼的气派衬在一边,登时显得沈书懿更毛躁一些。 沈书懿这一瞧可不了的,本来他娘数落他还要拿陆栖迟作比,这下可方便了,不用说便显出他处处的不是来。四年前沈秋没走时他才12岁,那个年纪自然无人深究,可现在不同,他离成人也不过几年功夫,沈老爷和林氏对他要求本就越来越严,沈秋这活标榜一来,以后怎么有他的安生日子? 这一想便有些愁,到不是不求上进,只是他时常在大院外头生活,这个时候叫他注意这么多实在强人所难,日日被人指点着又极失脸面。 沈书懿骤感前途危机,又忽然想起,沈秋这次回来还没向他提起过以后有什么打算呢。留过洋的人眼界自然不同,想必不会是什么普通的行当。 他可是真切盼着呢,沈秋要能出去做点什么,他可好自由些。 这略微一乱想的功夫,沈秋已经落座,他也找了个凳子坐下,青时和青玉两个人不时进出布菜,行止间都悄无声息。 林氏坐在塌边,抿了口茶润嗓。 “锦江这几天住的怎么样,恐怕是不习惯了吧,我听说洋人的吃穿住行与咱们相差甚多。”她问道。 锦江,算是沈秋的小名,他小时候在到沈家来之前曾流落到锦江一带,这名便由此而来。 “都好,只是去了几年游玩罢了,我人可还是原来那个。”他微笑道。 沈书懿撇嘴,这可是句大话,人总会变的,更何况是独自生活了数年之后呢? “我爹去做什么了?”沈书懿插话问道。 林氏闻言放下茶盏,从炕桌上拿下一张红纸递给他。 “还记得你有个排行第六的姨娘吗,也住在曲云,前几天托人送来了红贴,托你爹算一算两人气运如何。”她说道。 沈书懿接过,打开看了一遍。 沈家素来一脉单传,即使同一辈有几个人,但能修习沈家独术的也只有一个,这个人一定生来便是四柱全阴,即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除了当家人和备选的当家人,其余沈家弟子即使可以见鬼也只能学些皮毛本事。 相传几代以前还有过一个活阎王,不过还没活过14岁便死了,之后旁系一家突然降生一个四柱全阴的孩子,顶替了他的命。 由这,说灵溪沈家“得天命,知天命”的流言就开始传起,还有说法,这条规则如若有一天他们违背了,则必遭天谴。 这话前面一句实在没有道理,算命并不是他家专长,但后一半却差不多,在这个家里,能进入祠堂的,的确只有他爹和他两个。 林氏只给他看便是这个道理,沈秋若换到茅山派或者一些家族中也会是个天资不错的后人,但在沈家,他学到的实在很少。 沈书懿合上红纸交给林氏,眼光扫过,沈秋正垂眸喝茶,算是回避。 林氏温和的笑着,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人之八字分天干地支,又各分阴阳,即阴干c阳干,阴支c阳支,天干为甲乙丙丁戊己亥辛壬癸,地支则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其中蕴涵五行八卦。 和算命不一样,沈家的本事是看命,看的是一个人的气数和运势,算命可不同,那是窥天机,要折寿的。 沈书懿心里算了几圈,回道:“并无不妥。” 都是极普通的命,也没什么相冲的地方,在一起生活并无问题。 林氏看着那红纸几息,又抬眼看他。 “书懿,你可看仔细了?你爹为了这事可要特意跑一趟呢。”她又说道。 沈书懿一听,不由得迟疑了一下,脑中仔细回忆起那红纸上的墨迹,虽然不是福气多么深厚的两个人,但一起生活绝对没有问题。 只是很普通对看命,凭他看过的那么多本书,怎么会不对呢?但是,他老爹在这一带可担着“神算子”的名头,断不会出现这种错误。 唯一的可能,有什么重要的地方他还没算到。 林氏看着他低头思索的样子半晌,叫他回神:“好了,不说这事了,你爹年纪大了,看走眼也不一定,咱们先吃饭吧。” 说完,起身走到桌边坐下,但一抬眼便对上了道凌厉的视线。 沈秋面无表情的盯着她,一双淡色的眼睛冷得几乎能凝出冰来,他一直是副温和恭敬的模样,偶尔和沈书懿玩闹也都分寸适宜,唯独这一瞬间,好像要拿刀子刻在林氏身上一般。 沈秋从来不会这样失礼,林氏心中惊讶,但这目光转瞬之间便冰雪消融,待她凝神去看时,沈秋正笑着和沈书懿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 服土 直到傍晚,沈家的黑马车才驶回大院,沈书懿在四岁红那老老实实的唱了一天的戏以减轻那迟迟未落到他头上的责难,听到下人的禀告时还是禁不住抖了抖。 老话说,该来的总会来。 沈书懿看了看坐在摇椅上品茶的四岁红,这一整天的奇怪之处他都没问出口。周老爷在他离开兴镇的当晚离世,按数头七还有几天时间,四岁红来曲云着实早了些,而且这两天他也没见到戏班子的影子。 猜想他早便有了,只是不能确定。四岁红这半辈子可是为戏班子呕尽心血,因此多年来从未离开红院一步。据他所知,四岁红在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亲人,朋友算得上的也没几个,这样孤身一人打着白事的旗号来曲云并落脚于他家,实在很可疑。 沈书懿一直怀疑,他老爹是不是和四岁红共谋了什么,尤其沈老爷这两日不知忙于何事,不仅无暇管制他,还少见的清早出门。 做他们这一行的顾忌尤其之多,清早阴气最重,对沈家人并不好。因此,除非上坟或者要和鬼怪打交道,都是等太阳升高才开始做事。 可捉鬼都是傍晚较好,难不成他老爹去了祖坟? 沈书懿越想越不对,但又说不上不对在哪,打他从兴镇回来开始,便感觉曲云多了许多阴翳的气息,不可见也不可闻,仅缘于他作为灵溪沈家后人的直觉,但这种直觉是最可怕的。 听说广州和京城最近都不太平,北方又闹瘟疫,国家将乱,这个乱离他们可能还很远,但沈书懿感觉,曲云也会变得动荡起来,只是还不知为何而乱罢了。 胡思乱想到一半,又一个下人跑进来,急切的到他跟前弯腰。 “少爷,老爷让你去祠堂。”他说道。 沈书懿脚下一晃,脸色变得飞快。 “祠堂?你没听错?”他惊异道。 祠堂简直堪称沈家禁地,除了特殊的时候都不能进去,除了沈老爷和沈书懿两人也不能进去,里面的清扫任务都是沈老爷亲手做的,他小时候在里面读书都要跪着读。让他到祠堂去,严重程度可想而知。 来禀的下人很是急切:“小的肯定没听错,老爷还叫了夫人和二爷呢!” 这下足够倒吸一口凉气了,他脑子里隐约有一个怀疑,他老爹会不会因为他太不上进一气之下将他逐出宗祠,然后让沈秋顶替他?这话别人不信,但他知道完全是有可能的,沈家宗祠里有个薄子,专门记录了家中一些大事,沈书懿曾偷看过,里面有一条他埋在心里直到今天。 沈秋也是四柱全阴之人,他是有资格做沈家下一代族长的。 当年他不过岁,但也知道其中的严重性,所以从未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沈秋是否了解他不知道,但除了本人之外恐怕连他娘也并不知晓。 沈家秘密一向很多,他知道的不过其中一二罢了,族长这个位子于今不过是个名头,他到不稀罕,只是真要剔除他的宗籍,还是让他感觉心中巨震。 但于情,沈家就剩下了这三个人,沈秋虽然爱折腾他,可对他一直极好。 于理,他最不可否认的一点,沈秋从各个方面都比他更合适进宗祠。住在宗祠里面的那些时日他脑子想的只有怎么出去,那上百本古书里的知识他也仅仅是背在了脑子里。 他是个不求上进的人,可沈秋不一样,他担得住沈家这个担子,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下人见他面色变得苍白,小心问道:“少爷,您没事吧?” 沈书懿瞬间回神。 “没事,我这就去。”他笑一声说道。 那下人已经匆忙去了,沈书懿整理好思路转身向四岁红。 “师父,我可先去了!”他说道,一副笑嘻嘻的老样子。 四岁红点点头,嗯了一声说道:“去吧,明天早上来,我有话很你说。” 沈书懿抬头,四岁红一向说一不二,明天早上就是明天早上,便应声然后跑去祠堂。他老爹生起气来真不是开玩笑的,打板子都是轻罚,毕竟只是,去年他不小心弄断了宗祠里的法器,结果被绑起来扔在鬼室中一整晚! 即使里面的鬼都被下了封,可是鬼还是鬼,和一群飘来飘去的阴魂共处一室,沈书懿感觉还不如死了算了。 沈家祠堂建在沈家之东,是大院里阴气最重的地方,院墙是一片深黑色,瓦片上刻着许多鬼画符似的图案,院门也是漆黑而厚重的,比寻常的宽出许多。门正打开着,下人是不能进去的,只有林氏和沈秋,一人一把椅子坐在祠堂门外的空地上。 沈老爷站在祠堂门口,一脸阴沉,见他来了,便转身走到里面。 沈书懿怎敢耽搁,连沈秋和他娘的脸色都来不及看赶忙跟了进去。 宗祠里面一片昏暗,这间大屋里一个窗户都没有,白天进来也要靠蜡烛照亮,但现在他老爹一根蜡烛都没点。 沈书懿对摸黑抵触不大,宗祠里面又是进不来鬼的,便放心大胆的跟着走,到差不多灵牌前的位置沈老爷停下来,他也赶忙住脚。 “人有哪三魂?”沈老爷问他。 沈书懿慢慢适应着祠堂里微弱至极的一点光线,一边熟稔的答道:“天魂,地魂,命魂。” 答完,沈老爷却没再说话,他本以为还会问些真正的学问,没想到他老爹只是随口一说般,问完就在灵案上动起手来,一片漆黑中他只能听出倒水的声音。 过了好半天,沈老爷停手,从那案上拿起一个海碗递到沈书懿面前。 能看清是个碗已经到极限了,沈书懿接过,碗中装得很满,但一点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 “爹,这是”他忍不住问道。 这话却没得到回答,沈书懿感觉诡异至极,手中的碗顿时烫手起来,但他老爹的意思很明显是让他喝掉,僵持并没有什么意义。 现在下跪还来得及么沈书懿默然半晌,这种情况他可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碗里是什么?喝了会怎么样?正常人对不了解的事物都存在未知的恐惧,他也一样啊。 深吸一口气,沈书懿仰头想一口喝进,喝到一半却被里面混杂的杂质呛到嗓子。 沈书懿一惊,心中已经反应过来,水里是土,掺了土的水!联系到沈老爷清早出门,他一下便明白了,不是普通的土,应该是他家祖坟里新鲜的坟头土。 普通人家的坟头土都是阴气极重c忌讳很大的,更不要说祖上是做鬼怪生意的沈家祖坟。 喝这种水,恐怕要招灾的吧?尤其是喝自家的坟头土,岂不是对祖宗不敬,要遭报应的。 沈书懿脑海里飞速略过古书里的各种知识,却没能找到一个完全适合情况的想法,但无论如何,剩下这半碗他是不会再喝了。 这东西喝多了,会死人。 他没想到的是,沈老爷接下来便从他手中拿走了那海碗,并没逼他全部喝完。 “希望你出的来。”沈老爷低声说道。 沈书懿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吃了坟头土短时间内身上的阳气会降到最低,这样一来恐怕会出现离魂的症状。 他想起来,传闻湘西阵家有道秘术,叫传灵,本质道理便是用蕴含祖气的东西通灵,听说可以见到先人意志,学习不传秘术。不过,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东西了,现在就算是阵家恐怕也不会。 传灵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把魂魄排出体外,稍微一点差错下场就是灰飞烟灭,地府恐怕都没机会去了。 这只是个比方,他家的秘术都老老实实的写在书本上,根本不需要传灵如此不实用的方法,但他老爹目前做的,分明就是要逼他离魂。 还有希望他出得来是何意?魂离体外已经是生死关头,传灵尚需多人看护辅助,他要靠自己回来么? 沈书懿满腹疑问却来不及问了,眼前的光线正在一点点消失,一片昏黑之中本不明显,可他却感觉得清清楚楚。 若硬要说感受,估计就和将死之时差不多,颇有种破土而出,飞身之上的奇异之感,随之而来的便是意识到消退。 沈老爷镇定的看着他倒在地上,缓步绕过走出祠堂。关上门,院中的林氏面色已经惨白,沈秋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你真给他喝了?”林氏颤声问道。 沈老爷点头,在第三把椅子上坐下。 “你不怕?”林氏又问。 沈老爷面无表情的理着衣摆,说道:“出不来,就当从来没有这个儿子吧,这么废物,以后我去了怎么面见列祖列宗?” 又说道:“这就是他的命,沈家的命,改不了。” 听这话林氏仿佛突然被抽空了气力,但她在沈家这么多年,早有了许多心理准备,脸上神色反而慢慢消失了,不再询问,也不反驳,静坐等待着。 二月已是开春,白日里阳光聚起的一点温暖在夜晚消散得却极快,夜中无风,无言而坐,彻夜难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 水月 下午,陆栖迟来了沈家。 沈秋迎他进屋便关门出去了,沈书懿正趴在床上出神,被陆仙人点了名才回过神来。 “怎么?”陆栖迟轻声问道,语气平淡至极,但沈书懿晓得,这就是极大的关怀了。 他眨着眼睛看了陆栖迟一阵,才感觉神跑回来。 “衣服洗干净了,你带回去吧。”他说道,不知是不是挨打时候精力消耗太大,只感觉今天的情绪分外不足,有些提不起劲来。 陆栖迟知道他说的是哪件衣服,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慢饮。 “那件衣服,本来就是给你做的。”他说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祖母说的。” 沈书懿微微睁大眼睛,这是丢人丢到陆家去了,原来陆太夫人也觉得他花花绿绿的不像话吗?也怪不得,他还好奇过那身衣服穿着怎么比自己的还合适。 “这”他喃喃出声,但深感反驳无力,顿了一会干脆不想再说,扭过头向床里趴着,显得格外颓废。 他背后陆二少爷面色轻轻的看着茶盏,是很少见的好心情模样。 “琬琰那丫头昨天刚到曲云,现在正在你母亲呢,估摸着一会便要来找你。”他说道。 沈书懿闻言一激动抬起身来,不料扯及身后,登时疼得呲牙咧嘴起来。 缓了一阵赶忙问道:“她怎的来了,不是要说亲了吗?还这么喜欢乱跑?” 陆栖迟放下茶杯,神情中也带着一丝感念,道:“偷跑了,他爹的信后脚就来了,可已经如此,只能让她先在这呆一阵子。” 说到“偷跑”这两字,陆栖迟特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沈书懿晒笑,脸上喜色掩不住。 “跑来也好,不然真是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再见一次了。”他说道,对面的陆栖迟竟也少见的“嗯”了一声应下这话来。 这位宋琬琰姑娘,与他们细说来也是段奇缘。 宋家如今位落武昌,与江浙相离虽不是太远,但她一个女儿家,恐怕终之一生都没有机会再来一次。 他们之间的相识是在公历1902年,光绪二十八年,也就是九年前的秋天,那时候宋家还在吴中定居,生意上与陆家相识,宋琬琰的父亲借前来探访货物的机会带她出来游玩。 沈书懿正逢中秋回家见见爹娘,去陆家找陆二少爷玩时见到了暂时落脚的宋家父女,那便是他们见过的第一面。 但凡家境可以的人家都会注重教养,宋家听说管制也是很严的,但宋琬琰是个不同的小姑娘。她娘当年生她难产而死,她爹守着她一个整整十年才续弦,对她的宠爱可想而知。 初见这小姑娘却一副平常人家女娃娃的模样,衣着不华丽,也不穿金戴玉,性格活泼却又知书达理,沈书懿敢说,此生恐怕再也见不到这样一个女孩子了。 有才学,有智慧,又不曾被俗世弊端捆绑过,她就像一粒金子一般,在凡世中熠熠生辉。 但短短两年之后,宋家举家迁至武昌,与陆家的生意往来由此中断,此后除了书信再不曾见过。 沈书懿若不出意外这辈子也走不到武昌去,本以为很难再见,没想到这丫头居然偷跑了出来。 “她可是变了不少吧,我记得她走的时候又矮又瘦,现在不会还是老样子吧?”他呢喃起来,一瞬间颇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以前每次收到信时他都会忍不住构想一下她如今的样子,但又觉得都不合适,那样一个特别的女孩子,一干俗世的眼光岂能适用? 陆栖迟微微一笑,道:“你猜不到,她变了很多。” 沈书懿傻笑了一阵,心道,他猜不到才好,这姑娘他一向猜不准,这样最好。 心思转动之间耳边却恍惚响起了一阵笛声,初时轻而远,慢慢好像近了,但依旧模糊,听起来好像是有人在院墙外面吹笛子。 这人笛子吹的单听不错,只是烦人的很,让他心中竟摇摆起来,思路全被打断。 沈书懿挖挖耳朵,埋怨道:“这群要饭的实在烦人了些,不给钱还要闹人。”一边凝神努力忽略那声音。 陆栖迟像是没听懂他这话头,看了他好一阵问道:“怎么?” 沈书懿摇头叹气:“世道艰辛啊,希望我娘能少说两句,咱们几个说说话就不用想这些烦心事了。” 转而问道:“你怎么没去呢?”陆二少爷这么重礼的人通常不会直接来找他的。 陆栖迟缓缓说道:“去了,伯母叫我先来。” 沈书懿毫不意外地哦了一声,动了动支酸的胳膊。 “对了,那丫头可说她后娘给她找了个什么样的人家定亲?上次来信她也没细说。”他问道,女孩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嫁人,一个不好就要半生凄苦。 陆栖迟顿了半晌,回道:“她不肯说,但宋伯父来信里提到是武昌本地的富商,家底殷实,是独子,相貌人品都说得过去。” 沈书懿在心里仔细想了几圈,但武昌太远,他知道的也就是一星半点,根本毫无头绪。 “自己不说肯定是不喜欢。”他哼道:“有钱有什么用,还要她喜欢才行,不然全百搭。” 说完心里又有些郁闷,这么多年过去,即使再怎么努力也会淡下去,他们之间可能没有变,可父辈之间早就联系全无,若不是这次她跑来曲云,宋老爷估摸着根本不会主动联系陆家。 如今她是人家的女儿,定亲这种大事也就是白担心,全然起不到半点作用。 想着,不由得叹气,道:“变得太快了,我到现在都反应不及呢,你说宋家当初要是留在了吴中多好。” 陆栖迟嗯了一声不答话。 沈书懿继续念叨:“她怎么突然就来曲云了呢,我到现在还不信呢。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老觉得今天像飘着一般,特别不真实。” “我真以为这辈子过去这一面都难见了,过年的时候我还写信给她让她邮张照片来看看,她还没回信呢,没想到真人就来了” 说到一半,脑子一乱又听那笛声在耳边作怪,沈书懿觉得一定是他太等不及了,心乱所致。 “我娘平日可没这么话可说的。”他说道,正说到一半,外间响起到婉转的声音。 “不怕我偷偷去告了你娘吗?” 鹅黄色的裙角先闯进视线里,来者是个年岁轻轻的少女,容貌并不绝佳,但眉眼中蕴着一股浑然天成的灵气,只此一点,便难有人能及。 沈书懿细细的看了她半晌,仿佛与他过去想的模样相同,却又不同,但就是他想得那样与众不同。 “哟,可算不是小矮子了,当年在巷子里玩,老是嫌你小不带你。”他笑道,如今少女亭亭玉立,整个曲云无人能及。 宋琬琰撇嘴,毫不客气的回道:“倒是你啊,这么大了还经常挨板子,丢不丢人!” 沈书懿可不在乎这点,也不回嘴,看着他傻呆呆的笑了半晌。 然后挑眉说道:“我只知道你这么偷跑出来保不准宋伯伯一气之下让你一年不准出屋!” 宋琬琰毕竟是女孩子,哪比得了他们呢,就算挨了板子被拎到大街上骂一顿,总归还是有姑娘愿意嫁的,毕竟家底丰厚,普通老百姓都肖想不来呢。女子就不同了,嫁出去的女子需得许多依仗才行,嫁妆是其一,出嫁前的名声也极重要的,不然容易叫人看不起。 沈书懿虽然盼着见她一面,但也觉得她这么跑来实在草率了些,即使用访亲做理由,也未免牵强。 宋琬琰听这话显得有些不高兴,撅起嘴挑了吧椅子坐下,说道:“只要能不嫁人怎么都行,我爹非说武昌那个看守军械库的副官不错,可那是当兵的人,现在世道这么乱,我只想嫁个普通人,安安生生的过一辈子。” 沈书懿轻咦,这和宋伯伯书信里的版本好像不太一样啊,抬头一看陆二少爷,眼中也微有讶异。 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了了,依着宋琬琰的意思,她爹想让她嫁给军官,恐怕一部分是因为后娘的游说,一方面军官有武力地位,二来可以与官府搭上一层关系,只是不知道宋老爷怎么会在此事上松口,而且还托了借口给他们。 真是这个意思的话,其实完全没必要隐瞒,这世道嫁个军官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就怕事情还没有这么简单。 说道这话,宋琬琰也有些无奈,叹气道:“我爹一定不是这么和你们说的吧?我就知道,所以我也没敢和伯母说实话。” “那军官听说是我后娘表哥的救命恩人,前些年在武昌还没站稳脚时又帮了我家大忙,又和我爹求了许久,我爹觉得他人还不错,就同意把我嫁给他了。”她说道。 这么说的那倒也不错,沈书懿印象里当兵的人品大多不敢保证,贸然嫁了恐怕要吃亏,若人品当真不错未必不是个好姻缘。 “那怎么不直说呢,听你的那军官应当是个不错的人。”他问道。 宋琬琰点头,道:“他是不错,可是不代表我就要喜欢他,我有喜欢的人了,我爹也知道,本来已经打算依着我,但是我后娘几番游说,害得我爹一直摇摆不定,我便想一定得下一剂狠料才行,就一股气跑出来了,走之前我让丫头放出话去,不让我嫁给我想嫁的人,我就不回去了。” 这当然不是她想不回去就不回去的,但目的已然达到了,有这么一出那军官想必也不能在腆着脸强硬要娶她,她后娘估摸着也不会好意思才勉强撮合了。 “所以你就一个人来了曲云?”沈书懿奇道,山高水长,一个女孩子该有多危险。 宋琬琰咯咯的笑了,道:“当然不,我要是一个人走了我爹能放我出武昌吗?” 话里的意识是叫他好好猜猜怎么回事,可沈书懿现在正值脑力低迷的时候,耳边又是吱儿吱儿的笛声,想了半天依然乱哄哄的没有头绪。 这时候陆仙人出手了。 “所以你就跟着宋家跑商的车队来了曲云。”他淡声道。 宋琬琰对陆栖迟的脑力一向佩服,在一旁夸张的拍了半天手,连赞道:“不愧是陆二少爷!和你比起来沈画简直连渣都不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 镜花 沈书懿挑眉哼了一声,算上周景臣他们四个,平时就他有事没事都要被踩上那么两脚,这个憋屈要到哪说理去? 但是,冠上陆栖迟的名头再踩他一脚,还真叫他说不出话来,单论学识他连一个半吊子都算不上,怎么比得了素有“神才”之称的陆仙人。 宋琬琰就是掐准了这点来气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话头沈书懿自然是不接的,宋琬琰便接着开始和陆栖迟说些闲话,大部分都是她一个人在说,陆栖迟偶尔点头或回应一两个字。 趴着其实是个很考验人的姿势,沈书懿感觉累了正好抱着枕头歇一会,一边听着,一边仔细辨了辨那忽远忽近笛子声。 按说声音也不大,又不是很难听,应该不会有什么感觉,可偏偏他越来越心烦,好像这笛声里带了什么东西近他身体里,一点点堆积着有种呼之欲出的感觉。 可是什么呢?沈书懿感觉颇为怪异,不止在这笛声里,但模模糊糊的又说不清楚。 一转头,正听宋琬琰在念叨周家的事。 “周太夫人如今实在不易,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还要撑着一大家子。”她说道,“我爹还叫我去问候呢,可惜来得晚了,只能等帖子回了再说。” 沈书懿算了算时间,问道:“你昨天递了帖子今天不就能去了?” 宋琬琰一听反而瞪他一眼,气道:“昨晚上你刚挨了板子,我想着今天来瞧瞧你,就耽搁下来了。” 沈书懿一怔,下意识去想昨晚,却晃神起来。 昨晚,他不是被叫到祠堂去了吗?然后然后怎么了? 沈书懿一瞬间脑子里发白,不是想不起来,而是想不清楚,脑海中模糊一片,自己的记忆都分不清楚。 突然之间,他耳边的笛声被放大了数倍一般叫嚣起来,简直震耳欲聋,瞬间让沈书懿的脑袋清醒过来。 眼前黑暗一闪而过,他记起来昨晚去祠堂还喝了一碗坟头土兑的水,之后眼前一花就看到了现在的一幕。 这怎么可能? 沈书懿的意识终于接轨,登时面色惊变,下意识伸手抓了抓身下的软垫,触感却真实至极,绝不是一般的幻觉。 再看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和这间屋子,皆是真实无比。 这已经超过了“假象”的界限,若不是这笛声将他惊醒,一时半刻实在难以发现其中端倪。 最可怕的还是面前这两个“人”,从气息到命相,竟然都和真人一般无二。 “怎么,屁股又疼了?叫你整天满不在乎的,这下吃到苦头了吧?”“宋琬琰”见他脸色骤变,似乎以为他是扑腾到了伤口,便说道。 沈书懿沉默,多说多错,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两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他还想弄清楚情况呢,例如他现在是整个人到了这里,还是只有生魂被人控制了。 这一点到还好判断——多半是后者,若是前者直接便是任人鱼肉,何必放上这出戏呢? 但就算只是生魂被人困住,也同样麻烦。他身上没有法器,难说能坚持多久,而且最重要的一点,生魂离体最多半天,超过了这个时间就会消散,到时候灵魂不全,别说投胎,地府都不收,比孤魂野鬼还惨。 但是,这两个“人”,还有这个地方,他全然没有半点头绪,唯一确定的一点,这里的一切真实如斯,连时间的推进和阳光的改变都和真实无二,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境界。 他不晓得他老爹是否是提前知道可能发生的一切,但无疑,他是被送进来的,最后那句应当指的就是这个地方。 他半晌未答那“宋琬琰”也不变脸色,还是笑吟吟的正常说笑,而一直坐着的“陆栖迟”这时却抬起头来。 那“人”看了他一会,突然笑了。 沈书懿被这笑里的冷气惊出一身莫须有的冷汗来,听他缓缓说道:“沈家出了你这么个废物运气倒是不错,竟然有人吹引魂曲救你一命,若不是这人本事不低,你们两个都得死在今晚。” 这话沈书懿实在借不上,听一起这二位也就是陪他玩玩,制他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那扮作“宋琬琰”的一见已经说破,嗔怪的看了那人一眼。 “好不容易进来一个,就不能让我多玩一会?”她说道,脸并没变,但声音却全然不同了,不过大抵确实是个女子。 那人看也不看她,手一挥,茶壶自己便动了起来,飘到茶盏上面稳稳的倒了杯茶。 沈书懿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可没有哪种术法有这种能耐。 女子看着娇声笑了,慢慢走到床边。 “皮相到不错,你瞧瞧,比那臭道士嫩多了,也可爱多了。”她边说,一手挑起他的下巴,“放心,我们不伤人,顶多把你玩傻了扔出去。” “”那还不如直接杀了呢。 这幅惨淡的脸色又逗得那女子咯咯的笑起来,只是顶着那样一张脸,看起来颇为诡异,那冷淡的男人和陆栖迟的脸就搭调很多了。 “小娃娃,你不会还不知道这是哪吧?呵呵,真有趣,被这么不明不白的扔进来,说不定会没命的啊,谁这么无情,等你死了我给你报仇怎么样。”她道,笑里无情,可见是真做得出来。 当然是亲爹啊。沈书懿心道,但他可不能绑着亲爹一起死,不然变成鬼了非得得被祖宗掐散魂不可。 见她不说话,那女子似是觉得无趣,问他:“你不好奇这是什么地方?还有我们是什么人吗?真么久不说话多无聊啊,你可不晓得,我和那闷罐子在这不知道住了多久,憋都要憋出病了。” 沈书懿心里报以同情,如果把他和陆栖迟关在一起,他迟早也会憋死,但陆二少爷只是寡言,这男子却是冷漠,比陆栖迟恐怕还难沟通。 在两位神秘莫测又道法高深的人面前,沈书懿觉得还是当乌龟比较好。 “不知二位前辈,是哪方高人?”他小心问道,想着多撑一会,他老爹心一软说不定能拉他一把呢。 女子一挥手在他身上扫过,瞬间屁股上半真半假的痛感就消失了。 “我们两个叫冥阳二仙,是你家祖传法器冥阳镜里的灵物。”她一并解释道。 冥阳镜?沈书懿一听登时跳了起来,那不是他家丢了一百多年的古物吗?听说还是几百年前灵溪道人亲手铸的,功能极大,不过书面记载却不多,听说是当时一起给毁了。 这怎么不仅没丢,还出现在他眼前,莫不是他的生魂恰好被冥阳镜给收了吧? 这种程度的法器,他还有名出去吗? “唉,说起来这些年沈家凋零,一个活人见不着不说,连着给我们的供奉都少了,就祠堂里的那点烟气,还不够我养颜的呢。”她哼道,搭着那张充满灵气的脸多出许多俏皮来。 沈书懿这时候是没心思欣赏了,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原来冥阳镜一直就在沈家的祠堂里,可他这么多年并没有在里面见到过镜子。 但他隐隐感觉他老爹应当是知道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把他扔进来,当真是奇也怪哉。 “可这一切,都像是真的?”他奇道。 女子听了轻笑起来,像是笑他傻一般。 “听没听过什么叫做‘雾里看花花不在,水中捞月月自流’?”她说道,“在这面镜子里,一切都可以是真的,因为人怎么能进到镜子里面呢?” 沈书懿一怔,这话说得颇有深意,所谓静里空花,假的不是那镜中花,而是幻想进到镜子里去的人。 自己便是假的,又怎么能证明其他事物的真假呢? 此中之意,深沉的可怕。 是否从他进入这面镜子里开始,他也变成假的了呢?他躺在祠堂里的身体,或许早就死去多时 那女子见她神色发白,笑着安慰道:“急什么,左右都是假的,顺便玩玩多好,我可早想找个人说说话了。” 这算是哪门子的安慰,沈书懿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人家的意思很明白了,这些事不会叫他知道的,既来之则安之,好生呆着就是。 但只有一点他还揣在心上,不得不问。 “你怎么会知道她的样子呢?”他问道。 女子伸手轻抚脸庞,看了他一眼道:“我当然不知道了,这不正是你想的模样吗?这里的一切,可都是依着你的想法来的。” 沈书懿愕然半晌,怪不得他看着熟悉,原来因为这就是他想过的样子。 不由得轻叹一声,果然是水月镜花,怎能轻信。 女子看他这模样又是一笑,道:“怎么,不满意?” 沈书懿摇头,垂下眼睛不想再看。 “恳请前辈换副模样。”他说道。 女子有些惊讶的看了她一会,又恢复了笑脸,轻轻一抬手,瞬间变了样子。 “这有何难,这幅小娃娃的样子老娘还不稀罕呢。”她说道,娇艳的容貌上一双细长的眼微眯,光彩格外慑人。 沈书懿瞧这变戏法似的能力暗中称奇,暗叹道不愧是冥阳镜中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 镜界 站在院中,沈书懿抬头看天,太阳已经隐匿在云层深出,天色一片暗沉。时而有清冷的风旋起,中间的老树枝丫间已经遍布着点点翠色,一时看来,当真难辨真假。 之前扮作宋琬琰的女子站在她身旁笑意盈盈,绛红色的褙子在暗沉的景色下格外鲜亮,这本是容易显得臃肿的颜色,穿着她身上却不同,妖娆华丽之中,显露出的是逼人的贵气。 褙子是大明时的着装,沈灵溪便是那时候的人,因而冥阳镜里的灵物这般穿着到也不奇怪。 “前辈,这里为何改变?”半晌,他问道。 女子也微微抬头,说道:“相由心生呗,还好只是阴天,若是下雨我非把你扔出去不可。”说着还盯了他一眼。 沈书懿微汗,这个扔出去显然不是把他放了那么简单。 “你叫我阳仙好了,一口一个前辈,好好的都被你叫老了。”她接着道,又颇为诡秘的凑近,“那死人脸的就是冥仙,不过你可离他远点,冻死人不说,那种人,没有感情的。” 沈书懿脑子里闪过那人冷漠的声音,心中也略微好奇,这位冥仙除了那几句便再未开口过,容貌也没变化,还不知他本相如何。 沈家如今对冥阳镜几乎已经没有记载,更不要说里面这二灵,一介生魂在这里可以依凭的少之又少,他只有了解得更多些才可能逃出去。 阳仙明显是看得出他这点心思,但只要他问都会回答,明显是有恃无恐,由此看来,这镜中界恐怕比他想的还复杂很多。 沈书懿沉吟半刻,又问道:“若真是在镜中,此界应当无界,我这么说,可对?” 阳仙点点头,示意他跟上,缓步向外面走去。 边走边说道:“对,也不对,因人而异吧,凡是你心中在意的这里都有,若你心里什么都没有,我也没办法凭空造出来。” 带他一直走到沈家门口停下,阳仙指了指那紧闭的大门,示意他打开。 沈家属阴宅,建造时及其讲究,主屋和祠堂等很大一部分都是永远不进光的,因而院墙也都比寻常人家更高。光听着,外面静悄悄的一片,很难辨是副什么情景。 他心中已有猜测,镜中界既然是系着他牵挂的一切生成的,凡是他不在乎的便没有,那恐怕,外面将会是一副破碎凋零的图景。 如果真是这样反而更加引人好奇,在意与否许多都是潜意识的,许多人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意着什么,他也一样。 就像宋琬琰的意外出现,他自己也没想到在心里竟然这么想见过一个人。 沈书懿微微吸气,走过去双手放在门上,一点点拉开。 “以前还有傻的,费尽心思来这鬼门关走一遭,就为了看清自己想要什么。”身后传来阳仙的轻笑声,搭着门外的情景却让人忍不住心寒。 以院墙为界,竟真如沈书懿所想的一般,皆是破碎的景物。沈家门前原是曲云唯一一条岸上的长街,这条街还显现着,但街道两旁的民居却“断断续续”,有的可以看到,有的却像被雾气笼罩住了是一团浑浊的白色。 “你瞧,对面卖的是你曾经爱吃的云片糕呢。”阳仙也兴趣盎然的看着这景象,但玩味的意思更深些。她径直走过沈书懿的身边到对面,那小店屋外有个架子,案板上正放着层层叠着的云片糕,像是刚做好的,还散着热气。 阳仙拿起一片放在嘴里,尝过眼睛一亮,又吃了一点,然后干脆拿起一块慢条斯理的吃着,边向沈书懿招了招手。 沈书懿眉头皱得死紧,慢慢走过去,在案上拿起一点放到嘴里。 正是他小时候吃过的。他幼时极爱甜食,这家的云片糕更是百吃不腻,他娘便每天都让青时去买一点给他,这味道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但那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了,他去学戏的第二年这家店主就关门去了吴中,后来再无音信,现在这个地方应当是个空店,毕竟正对着沈家,大多数人觉得不好都不愿买下。 至此,沈书懿终于明白,这镜中界,原来便是综合了入镜人心中所想凭空构造出来的,甚至可以超越规则界限,将不同时间的事物揉合在一起。 而且这不是幻像,对于一面镜子来说,根本无谓真假。 阳仙一手搭在他肩头,凑近耳边低语道:“你看,这条路就是去陆家和周家的路,这条是去驿馆的路,每次你去兴镇都要经过” 目光转过一圈,她好像已经完全了解沈书懿心中想法,丝毫无差的一一解释,直到那街边的一条小巷,看方向是通往城外,阳仙说到这却停了下来。 沈书懿看着那条巷子,思索半天无果,心中略微有些茫然,他记性一向不错,怎么会想不起来这巷子是去哪的呢? 阳仙也静静地看了一会,眼睛微眯起来,低声问道:“你想知道那路的尽头有什么吗?” 曲云是地道的水乡,巷口反复且极多,沈书懿一时半刻的确难有想法,但阳仙这话却让他有所猜测。 此界是按照他的想法创造的,那么冥阳二仙对这里的了解恐怕就是依照他的记忆,但如果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事情,这二人恐怕也就无从得知。 这一点很重要,如果是完全被人看透,那无疑是死路一条,但如果在这个有他主导的情景里有两方都不知道的地方存在就相当于有了契机,他只要找到这个地方,与冥阳镜就可以算是平手开局,现在的被动局势完全有机会逆转。 虽然概率很低,但是沈书懿已经想不到跟坏的情况了。 “不记得了,我想去看看。”他摇头说道。 阳仙轻轻一笑,对着空空如也的街道一挥手,便听远远的传来一阵马鸣,奔跑声呼啸而至,是两匹看起来极其神俊的黑马,马背上鞍具齐全,就在他们面前停下来。 “好啊,我可好久没玩过了呢。”她说道,眼中光芒锐利,像极了警告。 沈书懿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拉过其中一匹,翻身上马,幸亏小时候贪玩学过骑马,不然还真是难办,不过也不知阳仙是不是正因知道了这一点才选了马匹而非马车。 这镜中界虚构出的马匹仿佛能听懂人的心思,他才坐好念头一动,那马自己就飞驰起来,他回头一看,阳仙紧跟在他身后。 大明的褙子衣摆繁复并不适合骑马,阳仙此时身上竟然变化出了一身玛瑙扣的洋服,样式正是沈秋留学时邮回的照片上的。 沈书懿心中默道,不愧是老祖宗的法器,连惊鸿一瞥的印象都可以变成真的。 阳仙见他看来便瞟了个媚眼过去,笑眯眯地问道:“是不是比那些人好看多了?” 沈书懿汗颜,这话他可没法答,不过阳仙这幅打扮确实不差,少了一些艳气,更多些锋利的锐气,整个人焕然一新,反而更吸引人了些。 可惜,这个境地下沈书懿也没敢多瞧,装作转头太快没看到的样子回身专注骑马。 巷子里很好走,也不存岔路这一说,这主要的一条他都不记得,旁的更是一片迷雾中。 前行半个时辰便出了曲云镇中,接着就是那片竹林,两侧的迷雾集中仅仅可见这窄窄的一条路径,很难看出走到哪里。 走出这么远来沈书懿心中也有些惊疑,他大脑中依然是一片空白,毫无半点零星印象闪出,连他自己也忍不住怀疑,会不会是冥阳镜多年未用出了问题,这地方他根本没来过? 但这种可能性也就仅存在臆想之中,且不说法器本身,单是这一路上明确的指向性,显然不可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沈书懿心中微沉,似乎这趟镜中行,反而会让他记起一些原本已经忘记的过往,而这段过往应该是他潜意识里希望忘记的,所以如今再走过,他脑海里一点印象都没有。 至于究竟是什么,恐怕只有真正到了才能得到答复。 沿路继续,沈书懿估摸着快要出竹林时,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一片范围极大的毛竹林展现在眼前,白色的雾气以马蹄下为界将这片竹林包围起来,而他的答案,应该就在竹林中央。 沈书懿下马,找了根竹子将马拴上,回头再看,阳仙也下了马,却没拴着,让那马在地上吃草。 “走吧。”阳仙依旧笑着,其中意味让人难以琢磨。 她看了他一阵,便抬脚先往林中走去,沈书懿跟在后面。 竹林中空气很新,像是刚下完雨的样子,地上却是干的,这种感觉只有每年的四五月份才有。沈书懿心道,果然又是一段错位相接的时间。 越向深处,天色竟然渐渐暗下来,这镜中界里的太阳要落山了。 “真是快呢”阳仙呢喃道,在他前面停下脚,抬头看着天际。 日升日落,天地之理,沈书懿不觉有什么,垂着头继续向前走,耳边只听到阳仙一阵诡异的笑声。 走出几步,他才觉出不对来,回头一看,空空荡荡的竹林里,哪里还有阳仙的身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 鬼面 林中一片寂静,镜中界里没有生命可言,因而叶不动便无声。沈书懿看着身后空荡荡的竹林,沉默片刻转身继续前行。 这毕竟是在冥阳镜中,若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反而不正常,阳仙提及过不会让他死在这里,那么其余的他就不会太在意。 首要的只要一点,尽早找到打破镜界的筹码,至于冥阳二仙的秘密,他早晚会知道,这一点想通了,自然不必再耽搁时间。 这一方竹林并不大,不过十分钟左右,前面已经可以隐隐看到深的的房屋,只是天色渐暗,又隔着微薄的雾气,远远的看不清晰。 这雾不同于环绕竹林的白雾,是正常山林晚间凝聚的湿气,曲云四五月份镇里也时常飘着。 他快几步走近,离几十米时可以大概看出是个古庙的模样,不同寻常的是砖瓦都是乌黑色,里外竟透着一股比沈家大院还阴鸷的气息。 沈书懿在脑海中翻来覆去的想了几圈依然没有印象,按说曲云镇也不大,他又自小生活在这,附近一片都走过,但还从来不知道这地方有个古庙。 尤其这庙上盘着的浓郁魇气,十有是凶煞之地,置之不理,恐怕会出大祸。 待到庙前,沈书懿先打量一圈。这庙不大,破了半边的围墙里面只有一排房,中间进香的地方不必说,左侧本应当是放经书的地方,也已经完全塌了,伸出废墟外的一节房梁已经腐烂,并长出大片的青苔,看起来时日颇久。 沈书懿没从那围墙的破口进去,而是绕半圈走正门,不过那门也早没了半扇,看起来格外凄凉。 庙宇本是祈福诵经的地方,即使破了也不会至此,料想当时这里的灾祸应当并不简单。 正面看去,这庙堂的屋子很深,昏暗的天色下在外面只能模糊看到长条的案台,上面摆着一尊香炉。 他一脚刚踏进院中,便突然觉到视线微微亮起,抬头一看,天上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去,露出一轮圆亮的月色来。 沈书懿却眉头一皱,这地方有些不正常。天气突变只是其一,最诡异的是天色,时间确实已经不早了,但还远不到这样完全黑下来的程度,而且,那轮月的位置,分明已经到了夜半三更时候。 这之间的变化正是从他进这片竹林开始,联想阳仙当时的话,恐怕她早觉有异,只是不知为何突然离开了。 在冥阳镜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影响力,恐怕已经不是普通的凶地。不过最令沈书懿心奇的,还是这地方和他究竟有什么关系,在他毫无印象的情况下还能被构造的如此完全,但这一点无疑要等他弄清楚这地方之后才可能得到答案了。 进屋前,沈书懿还发现了一点不同,正常寺庙屋前都会有大香炉来插长香,这院中却空空如也,但依然可见荒草之中有明显的一圈印记,那香炉明显是后来被搬走的。 听说过做法事用鼎的,可没听说过香炉能有什么用处,而且,大香炉少说百余斤,动它做什么? 沈书懿愈发觉得诡异,从他见到这破庙开始心头就要挥不去的一口气,谈不上好坏,但不上不下的让人很舒服。 他总有种感觉,这鬼地方说不定真和他有些干系。 有话说“夜半三更鬼敲门”,虽然只是镜中界沈书懿却也不敢耽搁,活的没有但鬼怪之类他还没发确定,他现在不过一缕生魂,恐怕遇上了便是毫无还手之力。 进正堂内,里面异常的阴冷,一方面是因为常年不进阳光因而湿气较重,二来这其中阴气极重,容易让人生出种不寒而栗的阴森感。 沈书懿放轻脚步,眯起眼睛打量这屋中的景象,周围都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就是寻常小庙的布置,但看到那佛像时,饶是他也吓了一跳。 看那佛像上残存的衣饰样式,应当是纵三世佛中的燃灯佛,又称过去佛。单是此点便有些奇异,过去佛燃灯佛c现在佛释迦摩尼c未来佛弥勒佛一起才叫纵三世佛,单出现释迦摩尼佛像或者弥勒佛像都很正常,但只有燃灯佛便比较怪异,拜佛总不能只拜过去啊。 不过这还不是重点,真正的诡异之处是那佛像的头颅居然被毁去了,做此事之人还在燃灯佛的胸口挖了一个半米深一米高的洞,里面摆了另一尊石像。 这石像是半跪之姿,身材短小如同孩童,头缺奇大无比,和正常人的尺寸也差不多,那巨大脸上带着一张青色的面具,露出双眼的位置,仔细看时竟闪着青光。 乍一看确是十足的吓人,沈书懿虽然怕鬼,可只要摸得到的他一概不怕,略一惊很快便定神仔细去看,变换几个角度才明了,是那石像眼睛部分的不寻常,竟是凹进去的,加之材质不同,所以能汇聚在屋子细微的月光。 这石像不可为不巧妙,但他思索几番也不记得有这样形象的鬼神人物。 再一引起他注意的就是那石像上的面具。 好端端的为何要给一块石头戴面具?形象需要雕刻的时候直接雕出不就成了?何须费这功夫,如此推想可能性最终只有一个,这面具本身有问题。 左右都是破庙,连佛像都被人毁了,沈书懿三两下爬到案上,贴近去看那面具。 近一看更显不同,这面具竟是整块黑玉雕成的,虽是一副鬼脸,但精致异常,又通体光滑毫无瑕疵,简直称得上是件艺术品! 沈书懿小心伸手将面具摘下来,结果被露出的石像正脸吓了一跳。 面具上只留出了眼睛的位置,没想到那石像脸上竟然就只有一双闪着光的眼睛,出了鼻子处怪异的凸起,其它地方都扁平一片,像是被车轮轧过一般。 这一吓可是出于正常心理,沈书懿心里不由得暗骂那铸石像的人偷工减料,赶成知道要戴面具遮上脸都不做出来,大半夜简直能吓死几个。 他喘了口气才仔细琢磨那面具,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也不重,不过在他家这行里这种东西通常都有特殊意义,戴上试试是不能了。 跳下案台,沈书懿在正堂这面又仔细转了一圈,不过再没发现什么不同之处,便打算到后面去看看。 从佛像两侧绕过,屋后的门紧关着,光线极暗下,沈书懿慢慢摸索着往前走,没几步脚尖就碰到了硬邦邦的东西。 抬腿一踩,他便清楚了,应当是个死人,因为他好巧不巧的正踩在了人家手上。 沈书懿默念一声罪过,淡定绕过到门前,一脚踹开了后门。那门本就支离破碎,这一踢其中一扇登时就碎开来。 月光照进这后堂内,里面的景象立刻一清二楚。 木料碎片c横七竖八的尸体遍地皆是,他刚刚只不过踢到了其中的一具罢了,非要用一句话概括这景象,就是惨烈至极。 隔墙上面面整面都是黑黢黢的,那是血染后长久变成的。 沈书懿眉头不由得皱起,这番景象,难不成在外面也有?若他这次能活着出去,定是要找到这个地方好好查一番。 粗略检查下来,这些人应当都是被刀砍伤的,刀口细而深,应当很是锋利,但其中两具又不太一样,虽然也有刀伤,但致命之处是被人掐断了脖子。 引他注意的一点是,这些人死时都面向着外面,伤口有多在背后,显然是在逃命,但却一个也没逃成。 沈书懿抬眼看向他们逃离的方向,那里有扇门,通往禅室。 淡定跨过一具具尸体到那门前,自恃有“免死令牌”的沈书懿照旧抬腿一脚踢开门,却没想到里面干干净净,并不是副血拼过的场面,只有桌子上,有具趴着的尸体。 他慢慢走过去,将那尸体踢到在地,脸色却立刻大变。 这一踢到不是对死者不敬,这种诡异死去的人身上说不定便有些什么,绝不能随意触碰。 事实证明,他这小心是对的。 那尸体一倒地竟露出一张青绿的脸来,再看那地面上,还有些残余的黑毛。 通常来说僵尸分四种,最开始是白毛僵,行动缓慢,怕光怕鸡狗,见人变躲。白毛僵吸够畜生血后会变成黑毛僵,这时候就不怕鸡狗之类了,但通常依然不与人斗。等黑毛褪尽就是红煞,也有叫血尸的,到这个地步已经可以直接吸食人精魄,血尸若能练成千年,再渡天雷地火之劫便可成为旱魃,生成神智,只要愿意,便可使赤地千里,滴水不存。 沈书懿没想到,这破庙里面居然有只快蜕完毛的黑毛僵。 别说他现在只是缕魂,法器符令一概没有,就算是在冥阳镜外,遇到了这东西恐怕也是要躲的。 他反应极快,立刻屏住呼吸后退,但还是晚了一步。 俗话说的话,怕什么就来什么。 那黑毛僵一问人气瞬间便起尸了,从那地上一蹦而起,直奔他扑来。 沈书懿心里暗骂一声,慌忙躲开,那僵尸一下扑在门板上,“喀嚓”一声把整个门框都带倒下来。 一边跑一边眼见着一幕的沈书懿冷汗直流,这要是一下躲不开,恐怕小命就要玩完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 铜钱 荒郊野外破庙中,沈书懿慌不择路的四下奔逃,那青绿的僵尸离跨过黑毛僵的门槛仅差一步,力气极大不说,速度也奇快无比。 因而与其说是跑,到不如说连滚带爬更贴切些,但即使这样,他身上也刮刮蹭蹭的破了不少皮,看起来好不狼狈。 沈书懿心中此时已冷到极点,这么躲下去一会他体力用尽时恐怕就要玩完,然而此时除了逃之外偏偏就全无他法,不逃,难不成和它打一架?那只能死得更快。 眼见那黑毛僵一跳扑来,沈书懿又是就地一滚,这时已经一追一逃到了正堂,屋子两侧的木架都已被打碎在地,黑毛僵一头撞在了砖墙上,登时整个屋子都晃了晃。 到底墙不是那么容易撞坏的,在它被弹回来这个空档里,沈书懿灵活一滚到香案下,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黑毛僵的视力通常不好,辨人都是通过闻人气,他只要躲得过一时,就有机会拉开距离跑出去。 沈书懿这么打的算盘,那黑毛僵突然闻不到人气果然停了一会,然后如同活人一般在房里来回走动想找到他。 还不到时候。沈书懿憋足了气等着,这闭息之法他小时候曾练过,可以屏住呼吸较常人久数倍,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这四方长条的香案下面空间并不大,几次那僵尸就贴着他走过,沈书懿到沉得住气,一边还百无聊赖的四处打量,眼光一转之间,真在这下面发现了点东西。 他右手边的一条桌腿上系着一根红绳,红绳下面垂着两枚铜钱钱,沈书懿眼尖一瞧,钱上还刻着字,不偏不倚,就是他大名“沈画”! 沈书懿一怔,这怎么会刻着他的名字?难不成他真来过这地方?一团团的疑问冒出来却无处可解,他一伸手把那红绳扯下看另一枚铜钱上的字迹。 阵和铃。 三个刀刻的小字挤在铜钱的另一面上,沈书懿一见这名字,脑海中突然一闪而过些零星的片段。 雨幕中,长亭下,一身黑衣的少年人。 是阵和铃?他懵然怔住,这一点记忆仿佛是突然出现一般的,来得让人毫无防备,且只有这一幕是清晰可见的,余下的依然一片混沌。 这是被他遗忘的记忆,甚至连根本的存在他都不记得了,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被激起。那这竹林破庙里,还有多少他忘记的东西? 沈书懿心中骇然,他从未想到过自己身上会藏有秘密,而且是连他自己都忘记的秘密,若非他被他老爹扔进这冥阳镜中,恐怕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想起。 但他又隐隐觉得不安,若这段记忆普普通通,他又怎么会忘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道理他一向明白,这事若真能被他遗忘从而过去,那就不会有现在这一幕了。通俗概括,这就是天意。 用沈家话说,这是命。 他忘了不该忘的事情,现在该想起来了,但此刻除了那一幕关于此事他脑中依然一片空白,真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可没有想起来这么容易。 沈书懿心中微叹,一边收神去看那黑毛僵,闭息也是有限度的,若着东西一直不肯离开他也没法再躲下去了。 那些远在天边的事情总得有命去查才行,当务之急是脱困。 他思量之间那黑毛僵一直在堂中徘徊不肯离开,看得直叫人着急,这一会刚好走到左侧的廊道口处,和他尚有些距离。 沈书懿转转眼睛,这地方一定是不能待了,那现在刚好就是个机会。他把那黑玉面具系在腰间,小心翼翼的从香案侧面爬出,在惊动那黑毛僵之前溜进了后屋,然后马不停蹄直奔后院。 天大地大命最大,目前这个情况自然是逃命优先,至于这破庙中的秘密,左右庙也跑不了,不如等他找到阳仙之后再来,好歹生命先有个保障再谈事情。 一步踏出那不久前被他踢碎的屋门,沈书懿却急急的刹住了步子,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都被他生生的噎下去。 能把他沈书懿吓到的景象可从来不多,但此时他眼前这番情景不止把他吓住,还差点把吓跑回前屋和黑毛僵玩人鬼大战去。 先前沈书懿踢门时也扫过后院一眼,但当时重点不在于此,只粗略看了院中除了杂物并无其他,这时候一看,可不了得,那院墙下一圈,整齐的站着一排尸体,它们脚下,落着一层的黑毛。 原来前屋那蹦来蹦去的只是其中之一啊,这后院满满的都是快褪完毛的黑毛僵!他之前若是多看一眼,恐怕这时候早都逃之夭夭了,可现在才见到,就有些性命堪忧的味道了。 前也不是,后更不行,沈书懿感觉这时候差不多只有一头撞死这一条路了,看这的尸体一个个发展的这么好,说不定他以后也能当个红煞玩玩? 仰头向天,无言以对,沈书懿心中叹气,可是人总有活下去的,尤其是临近死亡之时,他也一样,尤其是要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一面镜子里。 打一个和打一群自然是前者,他小心翼翼的换了口气,回身想去前屋,结果一转头就和一张青绿的大脸来了个四目相对。 我!沈书懿心中骂道,弯腰便躲,那黑毛僵一抓落空立刻改向下抓来,后院是断断不能去的,沈书懿险险躲开连滚带爬向前屋。 快到廊道时脚后却一顿,那黑毛僵一跳脚尖正好踩在了他鞋跟上,沈书懿暗道一声不好,脚下不稳登时一个趔趄向前倒下,一只绿油油的“鸡爪子”立刻抓上了他的肩膀。 只不过一瞬之间,他身上便全是冷汗,被一只粽子抓住了,结果可想而知,下一步恐怕就是个透心凉了吧? 沈书懿瞬间意志跌至最低点,但身后却迟迟没有痛感穿来,他忙不迭的回头一看,那黑毛僵的另一只手竟然被贴着肩膀砍断,而他身边,落着一道洁白的身影。 这黑毛僵离变成血尸已经不远,身体应该已经很坚硬,却被人一刀砍断,这人的力气可想而知。 沈书懿抬头去看,这人一身白衣比陆栖迟犹有过之而无不及,身材瘦长挺拔,比长长停停的沈书懿莫约要高出一个头去。他手中正握着一柄长剑,刃上寒光粼粼,必不是凡品。 那人正好垂眸看他,沈书懿看清他面相不由得一滞,两道拇指长的疤痕横过其的左眼,乍一看,颇令人惋惜。 冥阳镜里的第三个有自主意识的存在,不肖多想便知是谁了。 沈书懿刚想开口道谢,却被这人的下一举动生生镇住了。 那黑毛僵的另一只手还搭在他肩头,冥仙眼睛也不眨一下,之间横空白光掠过,那只手便在手腕处整齐断开。 却还来不及细看,耳边便突听一声振聋发聩的吼声,抬眼一瞧,那黑毛僵在屋子不知碰到了什么,突然惊吼一声,然后对着那方向慢慢弯腰竟然跪了下来。 这一幕诡异之极,沈书懿将那两枚红线钱掖进袖中,探出身子去看,可那截墙面刚好挡住了他的视野,什么都看不着。 难不成那里面的东西才是这破庙魇气的源头?沈书懿心中猜测。普通死人要成尸通常都要在尸气浓郁的积尸地,可这里一不是积尸地,二来尸气也少得可怜,这黑毛僵是如何修炼到今天的无疑是个问题。 他原本猜测,这东西可能是源于别处,可细想却不对。 首先地点不对,在离曲云如此之近的地方出现黑毛僵,恐怕早就危害百姓被消灭或者赶跑了,绝留不到今天。 其次情况也不对,这僵尸身上煞气不重,分明是第一次诈起,时间上应该和屋里那些人死时相差不多,不然那些人不会是被刀砍杀或掐死。 但是,这个环境之下明显不可能养出黑毛僵这种东西来?唯一的可能就是这里还有些不寻常的东西,一直供养这它。 而且这东西竟能令其感到畏惧吓住了,没再扑上来,喉中发出些奇怪的声音,不一会竟然自己跑出去了。 沈书懿趴在地上回头一看肩上剩下的一只断手,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眼看冥仙淡定的收刀走到一旁,只好自己动手把那手小心拿下来扔到一旁,再从地上爬起。 还没站稳,冥仙寒意凛冽的声音便响起。 “灵溪沈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废物。”言语同时,还递过来一道格外鄙夷的眼神。 沈书懿沉默,“废物”这个词,他可是第二次听到了,作为沈家后人,他是不成器了些,但也不能这样平白叫人说。 这惊心动魄了许久,心情低落时是极易生气的,他此时也不想管面前的是什么劳什子的冥阳二仙,开口便道:“我至少活在沈家,不像你们,躲的可是安生了。” 这话可不是瞎说,冥阳镜中既然有灵,若是早点显灵,沈家如何能走到今天这步,都是一样的帮不上忙,凭什么只有他要被说成废物? 冥仙一听这话,脸色登时沉下,他脸色本就冷漠,改变不多,但那双眼睛明显开始变得刀刃似的凌厉,直直的盯着他道:“你再说一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 尸蛊 不过片刻,沈书懿突然醒来。 按说睡觉是一个过程,不管持续多久,醒来之后都会有些感觉,或清醒,或不清醒,可这次却不同,与其说睡醒,到不如说是睁开眼睛,因为他根本没有睡着这个过程。 沈书懿看了看身边的情景,料想应当是在屋顶上面,离他不远处,一身红衣的阳仙正站在屋脊上笑意盎然的瞧着他。 “哟,醒了?”阳仙调侃道。 沈书懿心中略微茫然,他感觉的很清楚,刚刚不过闭目片刻,根本谈不上睡着,但一睁眼,换了地方不说,身上的疲惫感也一扫而空,好像真睡了很久似的。 阳仙看他满腹疑问的样子笑得更加诡秘,说道:“怪我扰了你的好梦?你现在可是想睡也睡不着吧。” 沈书懿默然,不想也知,这种反常现象和眼前这位必然脱不了干系。 他之前就一直怀疑,这镜中界与现实的联系应当极巧妙,至少时间上应该不是同步的,而这里面的一切虽然是按照他的想法构造的,但都在冥阳二仙的掌控范围之内。 所谓的疲惫感在这个地方自然就不现实了,他毕竟只是一缕生魂,想睡觉是潜意识想法,如果阳仙从中干预,他可能就不会感觉到累,睡觉自然变得不必要,只是这种被动清除疲惫感,和一觉睡醒的感觉差远了。 这想法定然不离十,唯一令他奇怪的是,阳仙曾说过,他们不会随意改变由外来者创造的“镜界”,为何这时候又要出手呢? “这么快天亮了?”他揉了揉脖子问道,周围白茫茫一片,如同置身云雾之中,一夜能过得如此之快,应当也是阳仙的杰作。 没想到阳仙却摇了摇头,指着他说道:“这要问你了,也不知道你脑子里是怎么回事,自己都搞不明白的东西还能搞出这么大的麻烦。” 这话说得沈书懿一怔,镜界里的一切不都是归他们管的吗?他能搞出什么麻烦来? 阳仙看起来少见有些无奈,叹气道:“你可别这么看我,这一小点的时间里可我把我忙坏了呢。你再仔细瞧瞧,天亮可就好了。” 闻言沈书懿抬头仔细瞧,乍一看好像只是阴天,但云彩也不能这样薄厚均匀,细看倒像是那些白雾? “天呢?”沈书懿微惊,这分明就是。 阳仙摇头叹息,问道:“你现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吗?” 沈书懿起身,走到阳仙旁边向那后院看去,和他之前见的情景一样,一排排的黑毛粽子立在墙根下,只是从上往下看格外诡异,好像脚下的屋子被包围了一般。 他想起之前那被砍断手脚的黑毛僵来,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不记得了。”他如实摇头,除了看到那枚铜钱时一闪而过的记忆,对这个地方他依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这些,他不打算说出来。这个地方给他的感觉很奇异,除非有一天真相大白,他宁愿一直压在心里。 阳仙早料到他的答案,变戏法似的手上拿出一杆烟枪,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道:“应该是因为你不记得的缘故,这地方很不稳定,只要靠近这破庙,时间就会变成半夜三更。” 这一点沈书懿也有所发觉,便听她接着道:“我之前匆忙离开本来想修补一下,没想到不仅没修好,反而已经出现断裂的地方,冥仙那家伙什么也不管,我一个人又没办法,弄清楚之前就只能先封起来,蔓延到其他地方可会很麻烦。” 沈书懿想到昨晚,这冥仙确实算得上是一个怪人,生性冷漠,嘴里又不饶人,活脱脱的陆栖迟加周景臣综合版!想想都是气人又不好惹。 这当然不是重点,不过阳仙所说的一来他不能完全听懂,二来也帮不上忙,实在是只能听听。 “这些粽子都是在这个地方养出来的?”他问道。 阳仙也抬眼看去,啧啧称奇道:“应该是呢,真是奇怪,明明不是养尸地,一点尸气没有还能养出这么厉害的行尸。” 沈书懿刚想点头,就听她话锋一转:“所以,我不认为这是行尸,你怎么看,沈家后生?” 沈书懿被这话头砸的一愣,不是行尸?他下意识转头仔细看能一排排的尸体,黑毛粽子他不是没见过真的,和这些看起来很像! 他心头兀地一跳,对!就是像,但也只是像,黑毛僵什么特点?长黑毛是一定的,行动比白毛的要快,不怕牲畜不怕人,还有就是怕光。 这些要真是黑毛僵怎么可能排成排立在墙根下? 要怪就怪他一到这天便黑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阳仙见他面色惊变,轻笑起来,走过去一手搭上他的肩膀,道:“明白了吗?要不要离近点看看?”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沈书懿只觉眼前一花,落脚处已经变成了院中央。 这问没问有什么区别?沈书懿心道,一边有些戒备的打量着一圈的黑毛僵。阳仙就随意多了,抬手一挥,右手最近的一具突然倒下。 她眼神点了点那粽子,对他笑着道:“来瞧瞧?说不定能让你想起来点什么呢。” 沈书懿走过去蹲下身,这黑毛僵身上腐气很淡,味道反而有些怪怪的,这种东西自然是双手碰不得的,哪怕隔着衣服都不行,他刚要问,眼前便横出一把短刀。 阳仙千娇百媚的一张脸上仍是笑眯眯的,里头含着的确实分明的不怀好意。 沈书懿如同没看到一般伸手接过,开始拔刀剖尸。 黑毛僵的皮肤通常偏硬,即使是极快的刀也要用力,可他手下这具明显不同,刀尖划过,那东西手臂上就是长长的一道口子,他挑开去看,却吓得差点把刀扔出去。 那口子里面腐肉什么一概没有,居然是层层灰色的丝状物,他这么轻轻一划就可见骨,骨头上粘着许多小米粒大小的虫卵。 这是尸蛊。沈书懿脸色发黑,在他身后阳仙咯咯笑得正开心。 所谓尸蛊,就是用蛊炼尸,炼出来的最差都是黑毛僵,最好可到血尸,这种秘术可怕至极,因为一但掌握了方法,就意味着可以批量制造行尸,从数百年前这方法出现开始就为各道不容,数次剿灭之下正统的尸蛊早便消匿于世。 后来虽然不断有人尝试重炼尸蛊都不得法,可他眼前这些具,离成血尸不过一步之遥,显然已经接近成功了。 “这是真的?”他问道,指的自然是境界之外的现实。 他身后阳仙神色间颇有些怀念似的,摇头道:“我不知道,你看到的只是根据你的记忆构造出来的,有些部分确实不一定与现实完全一样,不过,可能不大就是了。” 沈书懿沉默半晌,尸蛊重现的可怕他还是清楚的,如果有人利用这东西,恐怕天下各家都要岌岌可危。 “你都知道?”他又问道。 阳仙一声轻笑,踱步到他身边,垂眼看着。 “应该是你知道才对,这个地方是你创造的,我当然超不过你。”她说道,意味很深,“只不过我记得百年以前有个人也想制作这种东西。” 沈书懿手中刀不停,直接划开那虫尸的肚子,里面内脏一应全被吃空了,那一层层虫丝之间却有一个拳头大的空洞,原本应是大虫所在之处,可惜这地方不允许其他活着的生命存在,尸蛊的真容是见不到了。 阳仙轻飘飘的声音想在他耳边,却令人忍不住心生寒意。 “如果他没死的话,这东西早就有了呢。”她轻声说道。 沈书懿眉头微皱,冥阳镜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嘉庆年间,那时候大事要数三家斗法和仙人墓两件,并没有关于尸蛊的说法传出来。 小小一只虫子外人看来可能无惧,可这东西一出单是湘西七家就足够震动,根本掩盖不了,阳仙这话,又是何意? 这等旧事想要弄清简直比登天还难,只能暂时压在心底,如今可以敲定但是,这破庙中当年发生的事绝对不简单。 他突然想到那枚铜钱上的名字,阵和铃,恐怕就是湘西阵家。阵家百代传下的规矩,男孩名取双字,女孩名取单字,这人应该也是个小少爷,只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曲云,又为何会认识他。 “这东西,来自湘西?”他疑问道。 阳仙玩味的吐了个烟圈,才说道:“尸蛊也带着蛊字呢,说不定哟。” 都说湘西有三邪,就是赶尸先生,蛊毒,落花洞女此三邪,天下巫蛊之术,除去云南少部,当属湘西最精。 这件事,牵扯甚多。 沈书懿心中微沉,他的记忆太重要了,可到现在为止,不仅一点没想起来不说,他甚至连自己丢了哪段记忆都不知道,从那一闪而过的片段里只能确定大概是四五年前的事,应该不会超过深秋离开沈家的时间。 “想起来了?”阳仙问他。 沈书懿摇头,这么几个小时的功夫,单知道他曾忘记过一段记忆都是很惊人的了,况且这事情如此匪夷所思,一下子想弄明白实在强人所难。 阳仙扬手间收了那烟枪,说道:“那走吧,这个地方我维持起来也不容易,一会应该就要消失了。” 沈书懿早便发觉较之前相比那白雾已经压低了许多,在下面看那房顶上都有些朦胧。 他站起身,将短刀还给阳仙,手掠过腰间,才发觉那黑玉的面具已然不见了。 “哟,怎么,钱袋掉了?”见他面色有异,阳仙随口戏笑道。 沈书懿很快敛色,摇头道一句“无事”。他还记得冥仙见到那面具的郑重,想来极有可能便是被他拿走了,到不如见到再仔细问问。 冥阳镜中这冥阳二仙,明明是同器之灵关系看起来却很是奇异,而且,他现在有个观点正有待印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 冥阳 从古庙里出来,阳仙又不见踪影,正好是夜半左右,沈书懿的精神头还没过,便依着记忆在镜中界里寻觅起来。 往年曲云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三个时节,春节是自然,然后便是中元节和端午节,端午节他还常常能跑回家去,但上一次在曲云过中元节莫约是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生病在家,只能算是“过了”,再往前数,上一次看到曲云的灯会就要到十一二年前还没学戏时。 曲云水路发达,民居间多巷子,街道数得上的就只有临江仙门前那一条临水长街。那同时也是平日的集市,地上一应店铺齐全,水里有乘船卖蔬菜水果的商贩,划船过或者走着都适宜。 到中元节时,岸边水上还有屋檐下面都会挂上红色的灯笼,整个镇里的小摊贩都会集中在这一条街上,一直到凌晨依然热闹非凡。 不过近几年北方战事吃紧,市井间免不得萧条许多,灯市也没有从前热闹,幸好他印象中的依然是当年的长街。 沈书懿自己撑一艘小船,在街口上岸,街上的情景正如他想的一般,红灯点缀在灯火间,道路中间是整齐一排商贩临时搭的木架子,两面都可以通行,靠商铺的是吃的玩的,临水路的一边则吃的玩的看的都有。 天上月色极好,长街亮如白昼,一个个案板上的食物还冒着腾腾热气,仿佛主人家刚离开一般。 长街不长,他一个人边走边吃,可惜的是镜中界里只有入镜者一人,景致再好也像是残景,走不过一半便走不下去了。 正好是在临江仙的旁边,沈书懿端了两盘菜出来坐在岸边慢慢吃,除了菜,和他手里一个小碟,地上还摆了一个酒壶两个酒杯。 吃好之后,他把两盘剩菜送回去,跑到水边撸高袖子。 中元节在正月十五,这时候的水乡正是湿冷异常,半夜水面寒气缭绕,光是看着就冻人。沈书懿也略微瑟缩了一下,要是真掉下去可够好好喝一壶的。 不过,人在面临选择时通常都会考虑很多方面,他已经有所感觉,如果不早点离开的话,恐怕真的会永远留在镜子里。 闭上眼睛伸开手,沈书懿憋了口气向前倾下去。 他小时候有次贪玩在腊月的中午掉进水里,水乡人自然会水,可真进水里才知道,太凉了,更本游不起来,时间久了腿还会抽筋,后来多亏沈秋,跳下水把他拉出来。 虽然是许久之前的事,但自那之后每到冬天他不愿意再靠近水边。 怕是有的,但他半点迟疑也没有。关于冥阳镜他猜到的并不多,所以已知的规则一定要好好利用。 其中很有用的一点便是,在他没有达到某种条件之前,这具似真似假的身体不会有生命危险。 也就是说,如果他快死了,冥阳二仙一定会出现救他一命,他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见一见冥仙,有些事情他还要问清楚。虽然阳仙看起来更好说话一点,但是女人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对此他的体会不可谓不深。 就是冬天跳个河而已,沈书懿并不确定有用与否,他也曾想直接一点,上个吊割个腕什么的,但这类办法过程比较痛苦,而且不如跳河简单,大不了没人管他等游上来再上吊。 理想计划永远都是美好的,奈何计划比不上变化快。 “扑通”一声,沈书懿就直接掉进了水里,可惜没有借力点,不然他直接就能跳起来,正月里的河水,这跳河简直比上吊还遭罪。 沈书懿被冰得眼前一黑,动作不停一点点上浮,刚露出水面,便觉得衣领上一股巨力袭来,顷刻间他就被拉出了水面。 “呵。”这凉飕飕的一个字,来得比他身下的水还强力些。 冥仙拿着剑把他从水里挑了起来,随手一抛便扔向岸上。刚泡了凉水澡又这么一摔,沈书懿落地半天还有些眼前发黑。 我沈书懿心中忍不住暗骂,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种情况。 他本以为冥仙会在跳下去之前拉他一把,没想到人家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很显然他前不久刚刚惹到这位爷,人家现在借公事了私情,一点毛病没有。 反正只要他不死就行了,这么泡一下再救完全来得及。 一月的天沈书懿冻得直哆嗦,他可不敢去找衣服穿,这位爷估计一回身就找不到人了。 “前辈,之前有所冒犯,现在可是两清了。”他呲牙咧嘴的说道。 冥仙站在水边的围栏上,一副“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的样子,一点反应都没给他。 看背影当然看不出什么,不过沈书懿估算他现在这么惨这位爷的心情应该多少能好点,便继续说道:“现在可以把我的面具还给我了吗?” 冥仙显然是不愿意和他交谈的,所有先找个突破点比较好,他目前知道的就只有这个了。 果然,他一提着面具,冥仙侧身扫了他一眼,鼻中哼了一声。 “那不是你该碰的东西。”他冷声道。 沈书懿心里早想好了台词,条理分明的回道:“前辈这话就有失公正了。这面具既然是我找到的自然应该有我处置,趁我睡觉时拿走是什么道理?” 他避重就轻的狡辩换来一道刺人的视线,冥仙的身形一闪就站到了他脚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呵,不需要道理。”他说道,“你知不知道也无所谓,我劝你早点放弃那不切实际的心思,你知道冥阳镜不是从沈灵溪之后有几个人成功出去了吗?” 沈书懿心中登时一凛,沈家宗祠的典籍里记到过,冥阳镜从沈灵溪开始一共出现过六次,那就是五个人? “只有两个半。”冥仙语出惊人,接着道:“那半个算他倒霉,在这里面消耗太多,出去了也没活多久。” 沈书懿眉头皱起,这些他确实不知晓,只知道曾经沈家人丁稍微兴旺些时,每一代都有人进境中尝试,结果并不曾提及。 如今看来若想离开这冥阳镜,非要九死一生不可,事实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困难无数倍。 但是正因如此,他反而更坚定了些,在他面前无非是两条路,一条生,一条死,根本无需从中抉择。 “多谢前辈提醒,不过我一向喜欢热闹,这镜界再难闯,我也得试试才行。”他咧嘴笑道。 冥仙听完嘴边却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说道:“看来阳仙还没告诉你这里的规则,这话希望你知道以后还说得出来。” 规则?沈书懿一怔,这其中还猫腻吗?单是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破境就已经难比登天,难不成同时还有其他的考验? “还请前辈告知。”他正色道,关乎小命不能不紧张。 冥仙不耐烦似的转头要走,冷淡的声音传过去,“问她去,这么麻烦的事我不管。” 沈书懿心中微怒,他这也是一条人命呢,怎么就成了麻烦事?但还是赶忙把这位爷叫住了,“我还有事想问。” 他赶忙从地上站起来,打着哆嗦追上去,问道:“若冥阳镜的阳指活人的阳,那冥指的是什么?” 冥仙脚下一顿,回过身来。 “冥?通鬼界为通冥,你说是那个冥?”他回道,眼中却不再是刚刚不耐烦的意味。 沈书懿转了转眼睛,接着问道:“若是地府,那现在我岂不就在三途河畔上?” 有关冥阳镜,他这猜想已经酝酿许久,奇怪之处有三。 其一,冥阳二仙除了他刚到这时从来没同时出现过,白天是阳仙,晚上却是冥仙,这间接表明了冥阳镜的能力。 其二,若镜外为真,镜内为假,以真为阳,这镜内就是阴,他老爹在晚上将他弄进来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只有外面阴气大胜之时冥阳镜才能开启。 其三,他在古籍上读到过几句话,说这面镜子能召唤冥魂,能力非凡。镜子里自然放不下冥魂,只可能这镜子那边就是鬼界,如此,一切才说得通。 如果他真被留在这里,他很可能就是被送去投胎的下场,而阳仙又说过,他们不仅不能主动伤害逼迫他,还要防止他死在这里,说明这镜子就是一个考验,只要镜中人能坚持活着就有一线生机! 听他说完,冥仙却沉默了半晌不知想些什么。 “随便你怎么以为都不重要,这地方你跑不了。至于那面具,”他淡淡地说道,“等你有命活再说,不然也是白费口舌。” 虽然没有准确的答复,沈书懿却隐隐感觉他猜对了大半,当下笑着回道:“一言为定。” 做这一行的人都知道生命看似很重,事实上轻的可怜,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或疾病,或战乱,或寿终正寝,或早夭,但这么轻薄的东西,正因为他们了解,所以才更想保住,他也是如此。 而且,他还有很多事没弄明白,他还没想起阵和铃究竟是谁,他还有许多没兑现的承诺,怎么能不明不白的被困死在一面镜子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 荒野 青年人站在篱笆外面张望许久,里面是个只有两室的土屋,院中有间三根木柱支撑的草亭,亭内摆着桌案板凳,桌中间放有陶壶和两个茶碗。 这一带民居多用石头和木料,土屋并不常见。青年仔细瞧了许久,那三角亭子中的桌子上干干净净,应当是有人居住于此,只是这三更半夜,不知主人家什么时候能出来。 敲门自然是方便,但有人郑重的告诫过他,有的门敲不得,深山老林里的院子便不能敲门。 听说一旦敲了门,门里说不定就变了样,进去可能就再也出不来。 他是个读书人,自然不信这些,但那人又告诉他,这屋中住着一位怪人,你若敲门他偏偏就不理你,只有等他愿意见了才能进去。 事出紧急,耽误不得,他想敲门又怕真的再也进不去,不敲门又等得着急,只能惶惶的绕着院子徘徊,从旁晚一直等到现在。 半夜的山林寒意凛凛不说,这附近一带早有传闻晚上有食人的怪物出没,吃人他当然不信,但总归让人心慌。 他正想着要不要明早再来,突然听见里面吱呀的开门声,忙的抬头一看,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走出来。 这人身上穿着黑色的长衫,手里还握着什么,像月下散步一般悠悠走到门前。 “帖子有否?”那人问道,声音清朗,但有些中气不足。 他赶忙从提包中拿出一封信从门上递过,那人接下,然后传来撕信封的声音。 这院门只是几块宽窄不一的木板绑做的,青年从缝隙里观察这人,面相看不太清,但肤色惨白异常,简直不像个活人。 应当是个久病之人,他猜想,这一会功夫,里面那人已经读完信,但没有立刻给他开门。 “过门留财。”那人又道。 青年一怔,怎的过门还要交钱?只好在包里翻出两块大洋递过去,没想到那人结果之后隔着门摇了摇头,还是不肯给他开门。 “不够。” 他只好又找出三块递过去。 那人却还是摇头,“不够。” 还不够?青年疑惑,又拿出三块给那人。 那人把八块大洋放在手里掂了掂,终于点下头给他开门。 进门,不等他提问,那人便竖起食指在嘴上,示意他不要说话。 青年将信将疑,只觉得这人实在不正常,进门要了他八块大洋不说,还不准他说话,倒有几分江湖骗子的意味。 那人带着他走进亭子,在桌子下面拿出两根白蜡烛,各放在他们面前一根,然后又从衣袖里拿出一张黄色的小纸,用火柴点燃,再用这纸上的火点蜡烛。 青年看这幕心里不由得一乐,直接用火柴点不就得了?这岂不是白费功夫。 做完这些,那人才看他一眼,问道:“何事?” 见说到正事,青年从提包里拿出第二封信,信的封口上有像西洋人一样的火漆印,以此证明未被打开过。 “我受故友所托,请您帮忙。”他说道。 那人接信,这次却看了半晌。 “去年死的人还不够多吗?我以为总会有人知难而退的。”那人说道。 青年听这话神色却是一凛,说道:“我辈读书之目标,便是救国人于水火之中,何谈退却?如今情势危急,急需要一个新的政权来领导我们,为此,我等血染黄土,在所不惜。” 激情澎湃的一番话,那人听了却没有半分动容。信已读完,他放到蜡烛上烧了,那白蜡烛上的火一触到信纸,竟然微微泛起绿光来。 “你回去吧,人各有命,你们的条件不足以让我出手。”他淡淡说道。 一听这话,青年登时有些着急,忙道:“你想要的东西只要提出来我们一定尽快筹齐,只要先生肯出手帮忙便好!” 那人挑起眼皮冷淡的看他一眼,然后转头对着院子。 “你可知,这世上其实不只有活人。”他说道,“人死了会变成鬼,但不是每一只鬼都能立刻投胎。” “其一,冤死者;其二,自杀者。这两种人生前阳寿未尽,还不到投胎的时候,因此只能在阳间徘徊,直到他本来应该死去的时间。” 说完,那人冰冷的问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青年一下被这眼神震住了,那仿佛不是看活人的目光。 “先生说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他干笑一声说道。 那人也微微一笑,抬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自然,这种事,自然信则有,不信则无。”他说道,慢饮一口,“你也知道,现在内忧外患,民生于水火之中,这时候死的人更多,在下是个信鬼怪的,这个年头可不敢随便做事。” 这是摆明的推辞,青年却依旧不肯放弃。 “但先生可收了帖子,不是说”他说道,来前他特意问过委托者,说此人只要接了帖子,就一定会有答复。 那人低头喝茶,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直到一碗茶喝尽,青年已经等得不耐烦时,才放下茶碗。 “是有这么句话。”他沉吟道,“似乎我还缺个答复给你,不过,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答复吗?” 他指尖一点那蜡烛的火苗,一小缕火焰便跃而上,一碰到他的皮肤,那火就变成了青蓝色,他也不觉得烫手,就在手中把玩起来。 青年心中惊奇,火怎么能在手上燃起来,但他曾听说过世坊间那些唬人的把戏,料想这应当也差不多。 青蓝的火光闪在那人眼中,搭着他惨白的皮肤格外诡异。 “许多人一辈子也见不到我一次,你有一个答复,但不一定是指某一件事的,你是否要再考虑一下?”他又问道。 青年人不由得一怔,这话中的意思让他忍不住思量起来,一个答复等同于一个答案,是任何事的答案吗?他可不相信一个人能知道这么多事,那如果难住他,是不是可以由此让这人出手帮忙呢? 他暗暗打量那人一番,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左右年纪,又气虚体弱,一眼看到都让人觉得此人命不久矣,怎么也不像是个厉害人物。 如此一想,他便打定主意,问道:“我想知道怎么能让此番事成!” 他们所要成的可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根本不是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件事能够决定的,因此这个问题,不可能有人回答得出来。 那人却面色如常,又倒了碗茶,抿一口放下,回道:“这个问题,我确实给不了准确的答复。”他微微一顿,唇边溢出一抹轻笑,接着道:“但我知道有一个人,你若现在将他除去,可以事半功倍。” 青年没想到这人居然真敢给出答案,且不论真假,从始至终他的面色都没变过,仿佛早料到他会问什么一般。 但话已出口,便只能应下,他问道:“这人是谁?” 那人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纸,沾了一点茶水,一笔一划的写下几个字。 “此子不同于常人,须得小心行事。”那人说道,将纸推到他面前。 青年接过一看,却发现这纸上的名字他根本不认识,一不是当局的官员,二不是社会名人,短时间想找到这个人恐怕都是问题。 那人知道他有疑问,也不待他问,便说道:“这人最近在吴中出现过,其余的,我也不清楚。只一点切记,过了这个机会,这人总会变成个大麻烦。” 说完,他手一挥,白蜡烛上的火苗立刻熄灭,亭中恢复了一片漆黑。那人站起身,从进亭的两根柱子之间出去,原路走到院门前。 青年将信将疑的起身跟着走门口,一个人能对改变这个时代的大事有什么影响?不过老话有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这人根本不存在,或者并没有什么用处,他再回来讨说法便是。 这么想着,他在门前说道:“先生的话我一定会如实带到,若有变革,恐怕还要再次前来叨扰。” 那人却笑了笑,意味不明。 人去之后,他关好院门,回到亭中坐下,蜡烛却没点起来。深邃的夜色下光线暗得可怜,他对着那空荡荡的院子看了一会,又笑了笑。 “你瞧,我可没骗人。杀了他确实足以改变很多事。”他说道,如同在和谁对话一般,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诡异。 过了半晌,他轻轻一叹道:“我是利用了他,但本来就是一个将死之人,反而经他之手将这唯一的变数剔除,保我阵家这一百年的平安才是大事,至于报应,我如今这个样子,还怕遭报应吗?” 院中微风旋起,带起林中枝叶间的嗡鸣,如同诉说一般,徘徊不去。 “你莫要怨我,到如今无论是我还是各家都已无路可退,为了家族的延续,这些报应我必须承担,如果这事成功了,就算死,那也是值得的。”他呢喃道,面色却愈加苍白,仿佛随时都要随风化去一般。 许久,院中沉寂下来,那人喝空了碗中茶,起身走回屋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