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华年》 第一章 悲欢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一带远山,几痕江渚,青州府的秋天依然悠远而又澄澈。 远处的碧空高远如洗,近处的山花灿烂荼蘼。如丝如缕的白云缭绕在苍翠欲滴的山涧,半山腰那一方绿若翡翠的碧水间,几只白鹭轻拨水面,影动波心,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有清溪蜿蜒而过,水花溅上岸边几块布满青苔的的岩石。不晓得被岁月冲刷了几多年头,本来峥嵘的石头已然磨平了棱角,愈发平滑如镜。 陶灼华纤瘦如枝的枯手上挽着新浣洗的白练,在清澈的溪水中漂洗得云朵样柔软。那白练似是一地的凝霜,更似是她发上雪染白头,厚重而又凝滞,在漫山的姹紫嫣红里格外醒目。 阳光暖暖,她佝偻着老迈的身躯缓缓立起,淡若枯井的目光掠过山花烂漫,温柔地投影在溪旁一座突起的坟冢前。 冢上草色青青,唯有黄土一抔,伴着块无字的石碑。 陶灼华蹒跚而行,艰难地弯下腰去采了一把散落在草丛中的石竹与山丹丹。她走到坟前,默默地将鲜花放下。 “子岑,一别四十载,各自安好,想来泉下相见的日子已然不远。” 浑浊的双目凝望着碧草掩映的坟冢,白发苍苍的陶灼华依稀瞧见了往日锦裘黄衫的翩然男儿。他温润的目光在波光粼粼的水面闪现,含笑将她的名字咀嚼在唇齿之间。 那时节,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日两边开。 她自满池姹紫嫣红的菡萏中回眸,他在岸边暖暖而笑,踏歌而行。 “灼华,灼华”,漫山间似是都回响着他轻柔的呼唤,陶灼华霎时便泪眼婆娑。她持着白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墓碑,继续喃喃自语道:“子岑,我不怕死,却怕死后泉下无颜与你面对。” 手上的白练不知何时已然顺着脚下的溪水飘去,陶灼华安静地坐在坟冢前,抚摸着无字的墓碑,低低问道:“子岑,你虽然选择了宽恕,我却如何放得下这一生对你的歉疚?” 芳草凄凄,唯有秋风枞枞,自是无人回答她的话语。而陶灼华的思绪渐渐飘远,依然回到两人生死相隔的那一天。 大阮国启元三年,大裕国轻而易举便攻破了大阮的层层防线,如黑云压境般兵临京师城下。远远的喊杀声连天,硝烟弥漫下大裕国士兵们手上浇了松油的火把在夜色里如毒蛇吐信,映红碧水长天。 四面环水的湖心岛上,陶灼华的旧居清莲宫内,启元帝何子岑清冷的脸上泛着寒光,目光凌然地望着跌跪在地下的绿衣女子。 宽大的锦袍愈显萧瑟,此时的何子岑唯有孑然一身的落籍。他覆手而立,幽幽问道:“灼华,十载夫妻,你终归故土难离。布防图是你偷偷临摹出来,交给了瑞安长公主?“ 万千悔恨在那一刻汹涌而至,陶灼华想要解释,却如同被人生生遏住了喉咙。 她泪雨滂沱,只能拼命摇头,黯然地哭倒在何子岑脚下:“我不是存心的,我从未想过要给你、给大阮带来这样的灾难。子岑,你杀了我吧!” “杀了你,能换回大阮万千儿郎的性命么?能阻止燃到城下的战火么?”何子岑眼间忽然浮起一层水光:“灼华、我的小夭,昔年间夫妻闲话,我曾许诺愿为你倾城倾国,如今果然一语成戗。若说有罪,该死的那个人是我才对啊。” 陶灼华哽咽难言,拽着何子岑的衣衫跌坐在地下。纵然有万千疑问,却无从开口分辨,只能绝望着流着泪水,将自己的嘴唇咬出青紫的印记。 布防图确实是她亲手临摹在瑞安长公主的人前,可是她明明故意标错了方位,不晓得大裕的军队何以能畅通无阻。 这些年可恶的瑞安长公主与那个自己该唤做父亲的人一直以舅舅全家性命相胁,要她在大阮宫中做为大裕皇朝的内应,并许诺大裕国旨在自救,无意进犯大阮秋毫。陶灼华这才存了侥幸之心,几次三番提供些莫须有的因讯,未料想战火依旧燃起,蔓延到大阮皇城之下。 步步皆是悔恨,却没有后悔药可吃。陶灼华是烈性之人,她蓦然拔下发上金簪,想要刺入自己的心口以死赎罪,却被何子岑眼明手快地夺下。 “你忍心负我,我却不忍心负你,更何况你还怀着我的骨肉。若你还念着往日情义,便好生将这孩子生下来,把他养育成人。” 何子岑目光复杂地望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陶灼华,掠过她尚且窈窕、并不显怀的身形,眸间流露出一丝关切,转眼便被深深的哀伤吞噬。 生死相许,以为能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悲欢,原来也不过如此。 清莲宫通往岸上的木桥已毁,素日连接宫闱与湖心岛的画舫早便不知所踪。清静悠远的湖畔沦落成一片波心孤岛,唯有外头隐隐的喊杀声破坏了这份宁静。 何子岑深深地望了陶灼华一眼,不由分说拉她起身,要涉水游过这片湖水。 陶灼华晓得他的意图,久久不愿起身,只更加用力地拽住了何子岑的衣襟。 既已酿成大错,晓得何子岑不会苟且偷生,她又如何能独善其身?若果真如此,到不如一家三口,连同那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共赴黄泉。 何子衿却只是轻轻一带,便将她拉往自己怀中。两人走至外面,立在一带九曲十八弯的金竹小桥前。 外头是一片月夜的墨画秋波,水面温柔而又平缓。若没有那些越来越近的喊杀声,这里依然是一片世外桃源。 不记得有多少个夜晚,他与她在金竹桥畔相依相偎,共看朝霞晚阳,瞧着湖中的鸥鹭被点点月光惊起。 过往的美好被自己一手抹杀,陶灼华悔恨交加,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热涔涔打湿何子岑的衣襟。 修长的手指最后一次轻柔地抚在她的脸上,何子岑深深凝望,似是要将陶灼华的音容样貌篆刻到骨子里。然后便是一声悠然的叹息,如铁锤般重重砸在陶灼华心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离殇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曾几何时,这一片静谧的湖水记取了陶灼华与何子岑多少美好的时光。 陶灼华喜爱坐在莲舟上采摘着湖中的莲蓬,何子岑便信手划动船桨。碧波万顷的荷田间,总有雪白的鸥鹭悠然飞过。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日子原来那么奢侈,一眨眼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幸福。 何子岑已然宽去外袍,抱着陶灼华轻轻一跃,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水面。 他的水性极好,在湖中若翩然的游鱼,一只颀长的手臂拥着陶灼华,另只手舒缓地滑动了水面。 两人在水下无声潜行,夜色下的湖水深若墨玉,那样幽然而又宁静。 冰凉的湖水漫过头顶,陶灼华心间是一阵阵的惶恐。她不谙水性,天水碧的丝衣被湖水拖得厚重凝滞,象一层沉重的枷锁。她无助地被何子岑拥在怀中,手指无意识地勾到他腰间玉配,便紧紧攥在了手中。 肺里的空气已然用完,却依然望不见岸的方向。强烈的窒息感席卷而来,陶灼华痛苦地挣扎了起来。 何子岑没有减缓划水的速度,只是缓缓将唇覆在她的唇上,将新鲜的空气渡到她的口中,又给她带来生的契机。 两人在水间紧紧相依,被痛苦与悔恨席卷,陶灼华眼中泪落纷纷,都与湖水交织在一起,意识渐渐变得糊糊不清。 何子岑则用力地游向岸边,他托着陶灼华纤瘦的身子,郑重递到在岸边等待的人手上,再深深地凝视了她最后一眼,便决然转过身去。 陶灼华神情涣散,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听着何子岑的声音:“好生保护她。” 回答何子岑的是何子岱不情不愿的鼻音,然后便是他一语不发将身上的披风解下,裹住了陶灼华的身子。 兄弟二人背向而行,彼此都是再见无期。 陶灼华在颠簸的马车上再次醒来,透过依稀的月光遥遥凝望着湖心岛的方向。不过片刻的功夫,那里已然成了一片火海。 “子岑,子岑“,她低低呼唤着,热泪又是扑天盖地。朗润隽秀的男儿不再,回应她的唯有崎岖的小路上马蹄声声合着外面呼啸的夜风。 悲伤与绝望排山倒海,瞬间便将她吞噬,陶灼华再次坠落在无边的黑暗中。 一别四十载,两人天上人间,此去已然经年。 四十年间,陶灼华避世独居,在洋溪湖畔搭了一间竹屋,日子清贫如水。 为何子岑立的坟冢里,只有一对龙凤玉佩。她当日从他腰间抓住的龙形玉佩,连同他昔日赐给自己的凤纹佩,龙凤合璧,替它们各自的主人谱写着哀伤。 天下早已尽归于大裕,这简单的坟冢前,陶灼华不敢公然刻上前朝君王的名字,唯有立下一面无字的石碑,权做自己的缅怀。 而她这些年的寄托,便是坐在这坟冢的一旁自言自语,似是与何子岑从未分开。便如同今日,陶灼华枯坐良久,依然不舍得离去。 直待不知何时乌云遮住满面星辰,有夜雨脉脉扑面,她才恍然抬起头来。 几步之遥的竹篱小屋,便是陶灼华这些年栖身之所。她蹒跚着走回房中,换下被雨沾湿的衣裳,再燃起一点灯火如豆,斑驳的铜镜映上自己布满沟壑的容颜,又不自觉咳了几声。 夜风掀起窗上的布帘,吹着她单薄的身子,嗓间又是一阵腥咸。陶灼华剧烈地咳嗽着,一口猩红的鲜血染在雪白的手帕上,身子抖如风中的落叶。 眼皮铅样凝重,深觉大限已至,陶灼华脑海间的画面却是愈见清晰。她安然地阖衣而卧,在一片静谧的雨声中渐渐没了呼吸。 夏雨滂沱,六月的午后,平州府一户僻静的宅子前,水花从飞檐翘角间哗哗流下,砸在青黑色的方砖上呯然溅开,腾起朵朵素色的水花。 里头一方小小的院落依湖而建,黑漆冰裂纹的院门上糊着雪白的对子,一丛硕大的芭蕉掩映着青砖黛瓦的宅院,廊下两盏苍白的纸灯笼在风雨中摇曳。 正屋里燃着两支白烛,供着一炉素香,后头是块黑色烫金的牌位。案桌下头摆着两只藤编的蒲团,中间是小小的火盆,里头盛着些已经烧成灰的纸钱。 后头的厢房里,临窗的大炕上半悬着冷绿色的纱帐,一位年仅十岁的小女孩儿脸有泪痕,身上搭着一床月白底子的夹纱被,正沉沉而眠。 她的身畔坐着一位身着雪色素面帔子的仆妇,发髻上簪着一朵白色的绒花,正一面忧心忡忡地探试着她的额头,一面吩咐下头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茯苓打盆热水,再拧了帕子过来。 茯苓只有八九岁的光景,穿着身半旧的青绸衫裤,外罩白色对襟比甲,腰间结了根素白的丝带。她水汪汪的眼睛里晕着泪光,小心翼翼地问道:“娟姨,小姐还烧不烧?她吃了药,怎得还不醒来?” 被称做娟姨的仆妇名唤娟娘,刚刚送走了主人的头七,又遭遇小主子的高烧,已然心力交瘁。她笼了笼垂落在颊上的丝发,勉强笑道:“你放心,烧已经退了。小姐连日伤心过度,如今吃了药安安稳稳睡一觉也好。” 茯苓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她快手快脚打了水来,拧好了帕子递到娟娘手中。娟娘拿温热的帕子抚上小女孩雪样的容颜,轻柔地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蜷缩在竹屋里的陶灼华一直被浓如泼墨的黑暗笼罩,她好似顺着条长长的甬道摸索前行,渐渐在无尽的黑暗里看到了一丝丝的光明。 光明的尽头,似是有人逆光而立,依稀是娘亲年轻的容颜,一时又化做何子岑的黄衫磊落,却又离她渐行渐远。 陶灼华一时唤着娘亲,一时又唤着子岑,急急地往前奔跑,拼命要抓住那渐渐消逝的人影。她的身躯在榻上不安地扭动着,蜷缩在被子底下的双手不自觉地挥舞,蓦然张开了双眼。 娟娘却是瞧见榻上的小女孩睫毛轻颤,在声声梦呓中张开了紧闭的眼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旧居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夏雨潇潇、斜风脉脉,陶灼华头顶湖绿的幔帐逶迤若水。 娟娘瞅着女孩子眸色虽然灿若琉璃,却又是春山含黛,充满了茫然与无助,怜惜她方才失去娘亲,一点泪光便无端打湿了双眼。 一时雷声隆隆,暴雨又是如注,打得廊下铜制的铁马发出清脆的声响。 榻上的女孩子低沉地呻吟了一声,娟娘已是喜极而泣。她顾不得眼角的温润,俯下身子握住了榻上女孩子的双手,温柔地唤道:“小姐,您醒了?” 许久不曾听过这样亲切的呼唤,陶灼华使劲睁了睁发涩的双眼,听着外头的风雨大作一时茫然。被娟娘握着的手却温热柔软,她低头望去时,乍见自己那一双晶莹若雪的小手,更是明显楞了一楞,开始怔怔地打量着四周。 娟娘瞧着她神情恍惚,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小姐,您好些了么?” 女子体贴又关切的模样,陶灼华并不陌生。那如母亲一般温柔的神情曾无数次夜来入梦,伴随过她长长的岁月,回忆依然悠长而又甜蜜。 陶灼华迟疑地唤了声:“娟姨,是你么?你是来接我的?” 分明记得娟娘是母亲的旧婢,多年来与母亲主仆情深。母亲去后,她又代替母亲守护着自己,便如同自己的亲人。 大约自己已然入了黄泉,才会与那些早已过世的亲人再次重逢吧。陶灼华并不惧什么生死轮回,只是疲惫地眨了眨眼,冲娟娘露出一丝解脱的笑容。 她的话问得奇怪,娟娘却始终沉浸在她醒来的喜悦里,何曾往心里深究?只是用力点头道:“谢天谢地,小姐终于醒来了。娟姨与茯苓一直守在这里,您已昏睡了两日一夜了。” 瞧着茯苓亦是楞楞地立在榻前,一幅又惊又喜的样子,娟娘喜滋滋吩咐道:“快去告诉舅老爷与舅太太一声,也好叫他们二位放心。” 茯苓这才回过神来,她脆生生地应了声是,又冲陶灼华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再替她掖了掖夹纱被的一角,这才迈着小碎步往外跑去。 陶灼华瞅着茯苓娇小的背影,不可置信地问了句:“那是…茯苓?” 分明记得茯苓身染天花香消玉殒的时候,早过了双十年华,眼前的小丫头却不过八九岁的样子,还是梳着那样可爱的双丫髻,走起路来便要蹦蹦跳跳。 娟娘生怕陶灼华着凉,拿了件外衣替她披上,暖暖笑道:“小姐烧了这两日,大约神思倦怠,有些恍惚,可不就是她么。这一遇上事,茯苓也好似大了几岁。她服侍小姐十分尽心,昨夜里整宿未阖眼,一直守在小姐榻前。” 温柔的手再次贴上陶灼华的额头,娟娘欢喜地说道:“菩萨保佑,小姐的烧终于退了,若不然,夫人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说到此处,娟娘触景生情,眼角微微泛红,生怕惹得陶灼华伤心,忙将话题叉开,拿了梳篦替她理着有些蓬松的发辫。 陶灼华心底的疑惑更甚,她的目光掠过头顶上半悬的玉色幔帐间垂落的白色丝带,望向廊下那两盏纸糊的白灯笼,再瞅瞅案几上墨黑的粉定瓶中插的几枝素色白莲,蓦然从铜镜中瞧到了自己的模样。 不过十岁左右的光景,肌肤纤细到透明一般,弯弯的清眸流盼间眼波如泓。脸色略显苍白,颊上还有一丝高热褪去的嫣红,刚刚梳理整齐的乌发上簪着一朵白绫珠花,披在肩上的外衣下是一袭如雪的白纱挑线裙。 缓缓举起衣袖,陶灼华瞧见自己白纱挑绣银线的衣襟上也缀着一朵白绫珠花,分明是件孝衣的样子,她心上一时翻江倒海般汹涌。 这辈子一共穿过两回孝,娘亲过世时,娟姨亲手拿雪光缎与银条纱为她制的孝衣,还特意为她做了些珠花点缀。为何子岑与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穿孝时,她已是布衣荆钗,身着自己手纺的粗布白衣,四十年再未曾脱下。 如今身上穿的,分明是记忆里为娘亲守孝的白衣,再联想到铜镜中自己不足金钗之年的幼时模样,陶灼华一阵狂喜。 莫不是时光重流,回到了她心心念念的旧时候? 喉咙间分明干涩得难受,陶灼华想问却问不出口,只暗哑着嗓子道:“娟姨,口渴得难受,你给我倒盅茶来。” 娟娘拿帕子擦拭着眼角,一迭声地应声道:“娟姨果真糊涂了,外头炉子上有温着的米汤,这便给小姐端来。”她挑了帘子出去,空荡荡的房间里便只余下陶灼华一人。 因是乌云四合,房间里早早点了灯。女孩子悄然溜下榻来,趿了地上的绣鞋。她轻轻环顾四周,如星的双眸在昏暗的烛光下格外璀璨。 一溜四扇雕着西府海棠的酸枝木窗扇,因为下雨只开了半扇,潮湿的空气扑面而至,带着窗外枙子花在雨中特有的清新。 靠窗是镶银的酸枝木罗汉炕,铺着只滚了银边的素色暗纹坐褥和迎枕,炕桌上荷叶型的白瓷托盘里是一套白底蓝花折枝海棠的官窑茶具。 素净的五幅玉色帷幔,素净的酸枝木水墨绫屏风,连安放在一角的镂空绣球花香炉也是素银所制,一点檀香的气息袅袅,素净的房间在哗哗的雨声中越发显得寂寥。 记忆如潮,风起云涌。陶灼华真切地认出,这与她居住了几十年的湖畔竹屋有着天壤之别,这本是昔年舅父家的旧居,亦是她的人生重重转折的地方。 那时节母亲刚刚病逝,自己曾大病一场。 再然后,便是那个本该唤做一声父亲,却又狠心抛弃她们母子的男人上演一出好戏,将她与舅舅全家都陷入灾难里头。 而她,却是在多年以后才识破他的诡计。那时节已然白云苍狗,再无挽回的余地。她不但与心上人阴阳两隔,更痛失腹中未曾谋面的孩儿,换得四十年饮恨。 再次回到榻上,陶灼华将手抚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那与亲儿生生剥离的苦痛仿佛又再一次席卷,她痛苦地佝偻着身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姐妹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娟娘一手挑起镶着茶色绡纱的竹帘,另只手上端着个乌木填漆嵌海棠花的托盘,步履匆匆走了进来。她手脚麻利地安了炕桌,将一碗清粥并两碟开胃小菜码放得整整齐齐。 瞧见陶灼华眉心郁结的模样,娟娘急急问道:“小姐又不舒服么?” “没有,只是口中有些发苦”,陶灼华敛了眸间的哀伤,冲娟娘嫣然一笑。 女孩子的眼眸纯净湛清,带着对娟娘深深的依恋,轻颤的睫毛扇动下,有种似要落泪的柔婉。 娟娘心下一酸,将温热的米粥送到她的唇畔。陶灼华就着娟娘的手贪婪地饮完那一小碗米汤,又吃了两口脆脆的糖渍萝卜,身上渐渐有了些力气。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陶灼华一边拿帕子拭着嘴角,一边轻轻问娟娘道:“娟姨,我病了几日,有些糊涂了,如今是什么日子?” 娟娘怅然地立在榻前,既怜悯又有些伤感地回道:“今天是景泰十三年六月初五,昨日刚刚过了夫人的头七。” 那些个久远以前的往事,如黑夜里星星点点的灯火,渐渐穿成了线。陶灼华拥被而坐,任由漫天的思绪将她的记忆全部穿起。 景泰十三年,她不是那个已然过尽千帆、早到花甲之龄的垂垂老妪,而是豆蔻烂漫、纯真无瑕的青葱年华。 时光真得回到了从前,一切可以重来一遍,这样的感觉太过美好。陶灼华想着想着,唇角便不由弯开了好看的弧度,似粼粼波光悄然浮动。 小丫头收走了碗碟,再将瓶中的残荷换去,重插了两枝盛绽的白色菡萏,清淡的香气便在房内弥漫,娟娘瞅着她眉眼舒展,也不由绽开了会心的笑容。 雨渐渐小了,清脆的叮咚之声时而打上轩窗,却依旧不肯停歇。 陶灼华倚在娟娘怀里,听着娟娘娘温言软语的宽怀,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馨香,久久不舍得松手。 外院里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舅母黄氏得了茯苓的禀报,顾不得路上湿滑,携了女儿陶春晚,带着几个丫头婆子风风火火前来探看。 娟娘起身相迎,黄氏已然就着茯苓打起的帘子进了门。她紧走几步来到陶灼华榻前,关切地俯下身去问道:“夕颜,可好些了没有?” 黄氏年逾三旬,虽然保养得宜,眼角也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 她身着雪青色凉绸右衽帔子,臂间松松挽着浅赭色的披帛,露出腕上一对冷翠色的玉镯,福态的圆脸上透着和煦与温柔的微笑。 望着一直对自己疼爱有加的舅母,陶灼华本想露出开心的笑容,却又牵动久远以前的记忆,蓦然间便泪流满面。 是了,这个时候自己的名字唤作夕颜,并不叫做灼华。 景泰三年的瑞安长公主绮年玉貌,新科探花郎风流倜傥,两人春风得意,花前月下赏尽良辰美景。苏世贤枉负贤名,早忘了糟糠之妻陶婉如在家痴痴等候。 陶婉如月子里望眼欲穿,等来的却是京中一纸休书。 为了大好前程,苏世贤义无反顾做了瑞安长公主的入幕之宾,自此常住京城,将陶氏母女弃若敝履。 娟娘曾悄悄与陶灼华提过,那时节陶婉如哀痛心死,本想拿白绫了结自己,只是瞅着榻上陶灼华乌眸璀璨,却又婉然叹息道:“稚子何辜。” 母女二人被闻讯而来的舅父陶超然接回家的时候,陶灼华尚在襁褓。 陶婉如感叹人生无常、朝露易逝,伤心之余替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取名夕颜,而姓氏则冠了自己的陶姓,以此与苏世贤抽刀断水,老死不相往来。 夕颜,大抵是浅紫与粉白的色泽,乡间最常见的竹篱架上时常有它的身影。清早缤纷绽放,晚间悄然枯萎,一朵花只有一日的生命,却也效法葵花暖暖向日倾,不肯轻易向命运屈服。 陶婉如以此回味对过往种种的伤痛,更以此慨叹留不住的韶华时光与最美好的爱恋,更将苏世贤这个人从自己与女儿的生活里一笔涂去。 回想过去种种,只引来陶灼华追忆无限,瞧着待自己堪比娘亲的舅母,她哽咽着泣不成声。 黄氏瞧着陶灼华满脸泪痕,只当做她依旧伤心母亲故去,好脾气地从袖间取出帕子,替陶灼华拭着脸上的泪珠,轻言软语哄道:“好孩子莫哭,舅母晓得夕颜伤心。你娘虽然不在了,还有舅舅与舅母、春晚与雨浓陪着你,还有娟姨与茯苓,咱们依旧是一大家子人。” 陶春晚一直立在黄氏身畔,她身量比陶灼华高挑,挽得松松的发髻上簪着几朵洁白的栀子花,上头还沾着晶亮的雨珠。一抹轻素如蓝的纱裙上缀着白色的丝带,也寄托着她对逝去姑母的哀思。 听黄氏提到自己的名字,陶春晚上前紧走了两步,与陶灼华相偎着坐在榻上,怜惜地说道:“正是,雨浓不方便进来,特意叫我带些小玩意儿给你解闷。莫要哭坏了身子。” 瞧着陶春晚打开的一方木制玲珑绸缎小匣,里头整齐地排着陶雨浓雕刻的几只玩偶,陶灼华只觉得热泪上涌。她垂眸点头,暖心地往黄氏怀中靠了靠,又伸手轻轻揽住了陶春晚的腰身。 打从襁褓中就住在陶府,陶灼华从前与年长自己两岁的表姐、连同小着自己一岁的表弟几乎是形影不离。 陶家本是商贾,也不过多讲究那些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姐弟三个时常一起温书、一起游玩。打从陶春晚过了十二岁的生日,黄氏才略略限制儿子进出两姐妹的院落,到不阻止她们依旧礼尚往来。 陶婉如时常以泪洗面,养就陶灼华从小性子便有些胆怯与懦弱。而陶春晚贤淑柔慧、陶雨浓大气豪爽,幸亏有着这姐弟二人的相伴,才给了陶灼华寂寥的童年间无边的亮色。 捧着陶雨浓雕的小玩艺儿,陶灼华不自禁回想起前世亲眼见到表弟的死不瞑目,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又韵满泪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黄氏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冷雨敲窗,院中一片槐阴匝地,平添无限寂寥。 陶春晚忍着心间萧瑟,特意将话题绕过刚去世的姑母,与陶灼华说了些陶雨浓的糗事,引来陶灼华展颜一笑。 生怕陶灼华病情反复,黄氏一再嘱咐娟娘好生照料她,又命婆子再去请大夫来瞧。陶灼华自榻上欠身道:“舅母不必再忙,我也不愿喝那些苦兮兮的药汁,如今一觉醒来,到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将养几日便好。” 黄氏瞅着陶灼华巴掌大的小脸瘦成尖尖如锥,不由心疼地一叹,替她整了整有些揉褶的衣衫,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发辫说道:“你舅舅在陪客,不得空来瞧你。舅母已然吩咐厨房里给你熬了香香的荷叶粥,再拌个陈皮红果雪梨丝,还有咱们园子里新鲜采摘下的葡萄,上面裹了糖霜最是好吃,晚些时一并给你送来。” 陶灼华柔顺地点头,对那道脆甜爽口的红果雪梨丝尤为憧憬。 陶家虽无泼天富贵,也有着万贯家资,陶灼华与母亲的吃穿用度一样金尊玉贵。更何况陶氏几代行商,已然有着大家族的底蕴,便是小厨房中也有着自己的私房菜,不逊于百年酒楼的金齑玉脍。 比如这道红果雪梨丝,便是拿新鲜的山楂去核去皮,拿白糖腌渍出汤,再小火熬成金黄的稠汁。吃时洒些细若碎屑的雪梨,再配以开胃的陈皮,红白相间更兼酸甜可口,最是开胃的点心。 陶灼华一时口舌生津,猛然回想起黄氏方才所说的陶超然正在陪客,有些记忆便卷土重来。她脑间蓦然灵光一闪,佯作天真地问道:“舅舅今次是在陪谁?可是一位大胡子黄头发的客人?” 陶家世代经商,来往的客人形形色色,也不乏样貌奇特的异族人。陶氏姐弟闲来无事,也曾悄悄隐在陶超然外书房外的游廊下,瞧那些迥异于中原人的装扮。 黄氏只作陶灼华是好奇,她抿嘴笑道:“舅母未曾瞧见来人是否如你所说的样貌怪异。你好生将养,待晚间时舅母亲问问你舅舅,再说与你知晓。” 遍寻前世的记忆,陶灼华有九分笃定来人正是舅舅那位异族的生死之交阿里木。此人极讲意气,多年以后晓得舅舅全家身陷囹圄,还曾在大裕皇朝掀起过血雨腥风。只可惜终究未能救出舅舅一家的性命,反而葬送了自己和他带来的几百儿郎,算得上一位可歌可泣的英雄。 这个人在这个时候出现,应当是一个绝好的契机吧? 陶灼华心间已有打算,她牵着黄氏的袖子璨璨笑道:“颜儿不过随口一问,舅母不必挂心。舅母且去忙,明日大好了,颜儿还要去给舅舅与舅母请安。” 黄氏打理着府里中馈,原也无暇多留,陶灼华的贴心愈加令她舒坦。她慈爱地抚摸着陶灼华的头发笑道:“舅母要去打理前头的筵席,明日再来看颜儿。请不请安的没有关系,你的身子要紧。” 陶春晚也笑盈盈立起身来,又低低嘱咐了陶灼华几句,这才由娟娘送了出去。 走至正房,黄氏瞧着案上供的那两支白烛,默默叹了口气,吩咐小丫头再烧些纸钱,自己拈了三根香,冲陶婉如的牌位拜了几拜,直冲着黑魆魆的牌位发呆。 黄氏回望前事不胜唏嘘。陶家虽是商贾,却并没有势利之人。自己这位小姑昔年间不但娇靥如花,更曾饱读诗书,也算得才貌双绝之人。 奈何如花美眷却命比纸薄,那一年清明节踏青,偶遇寒门秀才苏世贤,两人一见钟情,许下非卿不嫁、非卿不娶的诺言。 陶家家资殷实,分文聘礼不取,陶超然反而替陶婉如准备了丰厚的嫁妆,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姻缘。 婚后苏世贤埋头苦读,一心求取功名,陶婉如拿嫁妆资助他入京赶考,两人在城郊依依惜别,彼时陶婉如身怀六甲,苏世贤万般不舍。 一朝金榜题名,麻雀飞上枝头变了凤凰,苏世贤便不再是从前的苏世贤。 他忘记了自己是靠着陶家的资助才有今日,反而嫌弃陶婉如商贾之女登不得大雅之堂。正自踟蹰两难、想要抛妻弃子的时候,偏又凭着一幅龙凤之姿的好皮囊入了瑞安公主的法眼。 苏世贤再无犹豫,为了大好前程果断抛却糠糟之妻与尚未满月的女儿,他飘然扔下一纸休书,摇身一变成了瑞安公主的宜宾,如今官拜御史大夫。 而陶婉如在月子里受此打击,从此缠绵病榻。 陶超然不忍妹妹孤苦无依,与黄氏商议接了她们母女回家。在陶家一住十载,陶婉如深居简出,整日青衣素服,好般般的花信年纪却选了与青灯古佛为伴。 陶婉如十年郁郁,前几日不幸过世,只余下尚未成年的女儿,还有从小伴在她身边的忠仆娟娘。 本是出嫁女,陶婉如更兼着弃妇的身份,无法自陶家堂而皇之的发丧。 陶超然心疼甥女丧母之痛,便想了折中之法,大门上虽不张贴白对子,却特意命黄氏在陶灼华院中设了小小的灵堂。 如今梓棺落地,唯有这块漆黑的牌位默默伫立,再不见佳人往日的音容笑貌。 黄氏遥想着昔年小姑青葱年华的秀美,又回味当日姑嫂情深,不觉洒了几滴泪水。祭拜完毕出得门来,天上依旧冷雨稀疏,身旁的于嬷嬷赶紧撑起素面的水墨绫面竹骨大伞,主仆几个匆匆往前头花厅赶去。 厢房里,陶灼华已经趿着鞋子下了炕,瞧着茯苓如今乖巧可人的模样,再回想她前世被人所害、身染天花的悲惨,心间便是一阵一阵的感伤。 陶灼华招手唤道:“茯苓,娟姨说你这两日辛苦,我如今好了,你且回去补眠,晚上再来侍候。” 茯苓甜甜一笑,唇边荡起两只小小的酒窝:“奴婢不累,守着小姐才安心些。” “好丫头听话,往后相聚的日子还多,不急在这一时”,陶灼华推着茯苓往外走,略一用力身上便有些发飘,想是这具小小的身躯两日高烧的余症还未袪尽,只得倚着屏风立在窗前悄然歇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胡商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茯苓领命告退,自外间撑开一把月白素面的绢伞,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绿树白花的芜廊尽头。 娟娘又替陶灼华添了半碗粥,再将银制镂空绣球花香炉内的檀香熄灭,推开半掩的窗椟,令陶灼华可以望见外头那一树蓬勃的栀子花。 花气袭人,纵然心间蔓延着经年的哀伤,也被一室的静谧与温馨所染。陶灼华大口呼吸着窗外新鲜的空气,曾经被抽离的力气渐渐回到了自己身上。 因着陶灼华的病愈,原本凝滞的气氛轻松起来,虽是依旧沉浸在陶婉如离世的悲痛中,娟娘的嘴角到底含了笑意,慈爱的目光从未稍离。 怕陶灼华身子单薄,吹不得太久凉风,娟娘依旧扶着她重新躺下。 瞧着她阖了眼,发出轻柔又均匀的呼吸,娟娘这才小心翼翼出来,想要亲手替她蒸个松软可口的蜜枣八宝饭,配着黄氏使人送来的荷叶羹下饭。 陶灼华本是假寐,瞅着房内无人,自己悄悄从熏笼上取下一件玉簪白绘绣折枝海棠的杭绸披风,又撑了把滚着酱紫色牙边的油纸伞,便无声无息沿着抄手游廊往垂花门行去。 舅父陶超然的书房紧临着垂花门的一隅,从那一树修成宝瓶纹的花墙间便能望见外院。掐算着时辰,再过片刻陶超然便该与里头的客人往花厅用膳,她立在花墙外就能瞧见那客人的模样。 陶灼华收了伞,默默立在廊下一丛饱蘸了雨水的芭蕉叶旁,打从花墙间的空隙打量着陶超然的书房。 等了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便听到外头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两扇碧油屏风一开,陶超然伴着一位满脸烙腮胡须、头发金黄卷曲的大块头男子率先走出,几名青衣皂靴的小厮垂着手规规矩矩随在身后。 陶超然身姿伟岸,浓眉大眼,着了身湖青色的杭绸直裰,腰间束着月白色宝相纹玉带,显得极是稳重。 陶灼华细瞧间,便发现舅父的装扮与素日有些不同,他将平时绾发的那根赤金嵌猫眼石簪子取下,换了根素净的和田玉白簪。 舅舅的衣衫寡淡,连同舅母今日身上那件素净的帔子,还有表姐陶春晚衣襟上的白花,处处可见他们对陶婉如的尊重,都令陶灼华心上暖暖。 陶灼华贪恋地打量着这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恨不能跑过去痛哭一场。 与陶婉如的婉约细致并不相似,陶超然身上有着北方人特有的粗犷,但是细瞧间便会发现这一对兄妹的某些仪态举止极为相似,陶灼华依然可以从舅父身上寻到母亲的影子。 走在舅父身旁,与舅父有说有笑的果然是那位名唤阿里木的异族人。 前世里陶灼华曾多次听舅舅提起过他的名字,这位阿里木身份特殊,机缘巧合坐拥了几座孤岛,并且自立为王,在陶超然全家身陷囹圄时曾舍命相救。 若是自己没有记错,这一次阿里木扬帆远行不但带回大量的西洋香料,赚得盘满钵满,更是意外发现了那些海岛,为他日后的崛起打下基础。 前世里舅舅担忧自己初临丧母之痛,婉拒了阿里木一同出海的邀请,后来也曾扼腕叹息。那一次陶家不但丧失了将海上商业发扬光大的大好机会,不久之后,还被瑞安长公主与苏世贤将全家幽禁,以此胁迫陶灼华李代桃僵,替瑞安长公主的女儿苏梓琴做为质子远赴大阮国的皇都,自止咫尺天涯。 与舅父一家的离别,是在今年的晚夏。 与何子岑的相识,是在今年的暮秋。 景泰十三年,她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先是由苏世贤从来不闻不问的商家女成为长公主府的掌上明珠,然后便沦落为大裕皇朝求和的质子。 再然后做过何子岑的良娣,又成为他的宸妃。 再然后,陶灼华已然不敢回想,一想便是锥心的疼痛。油纸伞不知何时跌落在脚下,冷雨扑面,宛然破碎成一地忧伤。 他愿为她摘下天上的星辰,她却将他沦入了万劫不复。若此生再次相见,她又该如何弥补自己前世的罪过? 若是历史重演,不出一旬的功夫便会传来大裕皇朝兵败的消息,大阮国依旧会要求以瑞安长公主与苏世贤的长女为质,苏世贤依然会回来寻自己认祖归宗。 只是今世的自己已然不是那粒被瑞安长公主随意拨动的算盘珠,也不会把整个陶家置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一世,不管是谁,都莫想再打自己的主意。 想到这里,陶灼华紧紧咬住下唇,眼望陶超然离去的方向暗暗思忖,心间已然有了主意。 捡回掉落在廊下的雨伞,陶灼华依旧沿着芜廊折回院中,正逢娟娘急急忙忙撑了把伞要去寻她。瞧见陶灼华手上拿着一枝新绽的栀子花回来,娟娘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道:“小姐尚未痊愈,如何雨天里便出门去?若是想看花,只管叫娟姨替你折来。” 一行说着,娟娘一行接着陶灼华手上的雨伞,又吩咐小丫头去取那只藏蓝色掐丝珐琅的花斛插瓶,再关切地问道:“身上冷不冷?先喝碗姜汤袪袪寒气。” “没有那么娇贵”,陶灼华眉目清浅如画,淡淡流转间已然有了潋滟之姿,那酷肖母亲的容颜令娟娘心生恻然,忙拥了她进屋。 用了些清淡的荷叶粥,再拿银匙子挖着酸甜可口的红果开胃,主仆三人有说有笑地用过晚膳,娟娘瞅着陶灼华脸色添了红润,又与茯苓在炕上翻绳嬉戏,脸上也露出久违的笑意。 她取过针线簸箩,替陶灼华绣起一件碧绿的焦布比甲,细心地描画着上头繁复的菡萏花样又,不时温柔地抬眸望一眼炕上两个娇小的人儿,瞅着时辰不早才催促两人去睡。 挑落了银钩上的水绿色幔帐,瞅着陶灼华沉沉入梦,娟娘却是披衣起来探视了几次,生怕她夜里又发寒热。 待用手触到陶灼华温凉的额头,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再瞧着她酣然的睡态,娟娘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托梦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第二日一早,黄氏便使人前来探病,听得陶灼华已然痊愈,特意派了于嬷嬷来请她一同用膳。 陶灼华原本便打算今日劝舅舅随同阿里木出海,刚好要往上房来。她谢了于嬷嬷的好意,便由茯苓服侍着梳妆。 茯苓手脚麻利,片刻间替她挽个双环髻,依旧簪了娟娘新制的雪缎珠花,耳边垂着一对素银丁香,换了身栀子白散绣浅银与茶色菡萏的宽袖窄腰夏衫,手里再执着柄绘着海棠春睡图的泥金白纱团扇,便去给舅父与舅母请安。 陶灼华进院时,黄氏正张罗着在暖阁里摆膳,表姐陶春晚则着了身月白挑线的纱衣、湖蓝的曳地襦裙,胸前结着月白的丝带,正立在廊下吩咐小丫头去厨房传话,为陶灼华炖一碗嫩嫩的鸡蛋羹来补身。 瞧见陶灼华进门,陶春晚眉眼盈盈笑着迎了上来,亲昵地挽住她的手,两人给黄氏请了安,便一同往正房去。 正房里当中一架紫檀木填漆嵌螺钿大炕,上头的铺垫古锦斑斓,陶超然正端坐在炕上饮茶。陶雨浓拿白丝带束发,身着一件苍蓝如意纹直裰,恭恭敬敬立在一旁,正聆听着陶超然的教诲。 父子二人说话间时有笑语,显得见极为融洽。待见到姐妹两个携手进来,陶雨浓上前见礼,陶灼华则冲陶超然轻轻拜了下去。 心间无限感激,陶灼华对舅舅这一礼毕恭毕敬,满含了儒慕之意。 前世曾恼恨舅父不曾在陶府大门口挂白灯笼、糊白对子,总以为舅父对母亲的离世漠然。如今重活一世,小事上处处可见舅父一家对母亲的用心,陶灼华对自己昔日的小肚鸡肠懊悔万分。 嫣然巧笑间,陶灼华又向陶雨浓回了半礼,这才在左侧铺着墨绿弹花软垫的湘妃竹椅上落了坐。 望见如今只有九岁大小的表弟明眸清湛、稚气未减,陶灼华蓦然又忆及他前世身中牵机剧毒的惨状,华眸间又是一阵酸涩,眼圈不由发红,强自咬住了嘴唇。 陶超然瞧着女孩子眉宇间的轻愁如烟,不觉与昔年妹妹这般大时那明珠朝露一般的笑颜比对,心疼得漏了半拍,忙着招呼她炕上来坐。 瞅着舅母还未进房,陶灼华决定速战速决,她再向舅舅敛礼,恭敬地说道:“夕颜有些话要与舅舅说,请舅舅借一步说话。” 两日未见,陶灼华似是又有些清减,她那袭白裙以银制丝带松松挽系,纤腰简直不盈一握。而收敛了方才的感伤,她几近透明的脸上却十分平静,浮上眼脸的是从前少有的镇定与冷然。 陶超然心上难过却无法表述,他不忍拂陶灼华的意思,甥舅二人便走到里间重新坐下。陶灼华拿出昨日编好的说辞,将自己要说服舅舅的一番话归于母亲陶婉如的托梦。 她眼眸幽静,墨色眸子如一泓深潭般空静,青绸发丝映衬着脸侧,投下一片薄薄的剪影,似求证一般望着陶超然问道:“舅舅,您前日接待的那位客人,可是一位胡商,名字唤做阿里木?他今次来是为了约着舅舅一同出海去往西洋?” 明媚的六月天,虽是太阳刚刚升起,已然云蒸霞蔚,几扇纱窗映着外头的芭蕉浓成金灿灿的油绿。远处的屋脊被一夜雨水冲刷,露出了崭新的青黛色,院里青葱的树桠在灿灿金阳下格外郁郁。 陶超然狐疑地瞅着陶灼华似月华一样澄澈的双眸,眼里含了讳莫如深的沉思。眼前的女孩子眉目如画,黑白丝丝分明,从中瞧不出一星破绽,方才那几句话却委实令他侧目。 阿里木的身份特殊,他从未守着妻儿提及。便是这次出海的打算,两人也是在外书房里悄悄说起,他还未来得及与妻子商议。 听得陶灼华一口说破,连阿里木的名字都分毫未错,陶超然不觉拧了眉头道:“夕颜,你从何处听来?” 陶灼华故做胆怯,将团扇紧紧攥在手中,揪着上面和田玉的扇坠期期艾艾说道:“并不是从旁处听来,而是母亲梦中所说。她说阿里木这个人福泽深厚,更兼着身份显要,要我一定劝得舅舅答应他的邀请,一同出海去。” 陶家祖祖辈辈都设着小佛堂供奉佛菩萨,陶超然一直相信六道轮回。妹妹骤然过世,舍不得膝下娇女,或许魂魄徘徊着不肯远去也是人之常情。因此,陶灼华的话虽然匪夷所思,却并非令他全然不能接受。 他拿手指轻叩着身侧花梨木高几油光可鉴的台面,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澹然问道:“你母亲…她还说了些什么?” 陶灼华装做仔细回想的样子,认真说道:“母亲说,大裕皇朝兵败在即,苏世贤与瑞安长公主会对陶家不利,请舅舅一定借这次机会带着舅母与表姐表弟她们一同走,叫苏世贤今生今世寻不到你们。” 本该唤一声父亲,却因为身上背负了太多的仇恨,陶灼华直接叫了苏世贤的名字,依旧忍不住唇间那缕薄凉之意,仿佛不愿与这个人沾上一丝关系。 陶超然宽眉如山,紧紧锁成一团。听着外甥女这几句大胆的话语,更是将手指压在唇上做个噤声的手势,悄然低喝道:“莫要混说,前几日才听说前线大捷,如何便会兵败在即?夕颜,你莫不是拿谎话诓骗舅舅?” 陶灼华眼里霎时蓄满了泪水,睫毛轻闪间潸然欲滴。她急急分辨道:“夕颜不敢,母亲只怕舅舅不信,要我说与舅舅,你们可以带着商船暂时在京州栖身,待听得朝廷兵败的消息确凿,便从京州直接走水路出海。” 陶超然半信半疑,若说陶灼华空穴来风,她一个闺中娇女,给出的路线明明可行。若说真是陶婉如托梦,细枝末节上好生推敲,又显得太过蹊跷。 瞅着陶超然神色间隐晦不明,陶灼华晓得他的犹豫,再佯装怯怯地说道:“母亲还说,兹事体大,本该托梦于舅舅。奈何她孤魂飘零,舅舅身上阳气又重,她无法靠近,只能趁着夕颜病中体弱,勉强说上几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辞行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屋里炉篆微熏,帘影沉沉,一缕金芒映上陶超然凝重端沉的面容,他手指轻抚颌下胡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陶灼华有板有眼,将陶婉如的托梦说得十分清楚。陶超然初时只有三分信,再细细往下听去,却不觉信了七八分,脸色也越来越郑重起来。 两人一行说着,外头黄氏已然张罗着摆好了饭,亲自掀了帘子来请二人。陶超然口里应着立起身来,心下依旧微微思忖。他不及当场表态,只和颜悦色与陶灼华说道:“且容舅舅仔细想一想,咱们后头再议。” 陶灼华轻轻点头,随在陶超然与黄氏身后一同去暖阁用膳。 黄氏特意备了什锦豆腐捞,上头撒着酥脆的花生与核桃碎,给几个孩子开胃。陶超然心里存着事,略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想着去外书房瞧瞧海上舆图,仔细推敲一下陶灼华所说的线路。 瞅着几个孩子兴致盎然,他又不忍扫兴,便命人泡了杯酽茶过来打发时间。 晚间熄了灯,陶超然掩了房门,与黄氏卧在榻上商议,将陶灼华早间的一番话复述了一遍。黄氏骇然道:“难道真有鬼神之说,小姑魂魄尚未散尽?” 陶超然重重叹了口气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阿里木的身份,还有从京州出海的路线,夕颜一个女孩子家从何晓得?只不明白婉如所说,苏世贤这奸人如何会对咱们全家不利,听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叫咱们避一避。” 黄氏再躺不住,起身披了件茶色外衣,再点亮了炕桌上一盏六角琉璃灯,手下一把团扇轻摇,忧心忡忡说道:“咱们那几艘商船平日保养得宜,若应了您这位兄弟之邀,一同去西洋走走也无妨,却怎好将夕颜独留家中?” 陶超然伸手揽了妻子的臂膀,瞅着妻子发间已有丝丝银色,感慨地叹道:“这些年你待夕颜情同母女,我晓得你的情义。我原也想着带夕颜一起动身,那孩子却说,婉如命她安心留在家里,她与她那个狼心狗肺的父亲孽缘还没有完。” 黄氏听到此处泪水涟涟,不断拿帕子擦拭着眼角。她既痛恨苏世贤当日无情抛却那母女二人,又担忧陶灼华日后的安危,当真柔肠寸断。 过往已矣,陶超然无暇顾及从前,他只扳过黄氏的腰身,将唇覆在她耳边轻轻低语了几句。黄氏惊得手上纱扇扑通一声落在炕桌上,眼望着客房的方向,喃喃问道:“您这位朋友,居然是这样的来头?” 陶超然嘿嘿一笑,幽然叹道:“我当日听说,也曾惊讶万分,何曾敢吐露半句。若不是婉如托梦,夕颜又如何会晓得他的身份?” 夫妻二人这里低声商议,一夜辗转无眠,至天明时才决定答应阿里木的邀请,与他一同走一趟西洋。 陶灼华虽假托了鬼神之说,到底摸不透陶超然的意思,生怕他不能下定决心,自己却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似前世一般拖累这些至亲的人。 打铁还须趁热,她既然开了口,次日一早又来催促陶超然尽早动身,并一再保证娟娘和茯苓一定会照顾好自己。 不经历风雨,便无法见到天际的彩虹。陶超然瞅着陶灼华病好之后性格比从前柔韧了许多,说话做事不再唯唯诺诺,反而极有主见,本来有些担忧的想法便淡了许多,想着将她留在家中历练几年也是不错的选择。 陶灼华的记忆里,大裕皇朝兵败不过顷刻之间,若陶超然此时不走,难免被战火阻断行程。她便央着陶超然及早定了启程的日期,这才松了一口气。 陶家船队择了六月十三的吉日出行,因是时间紧迫,整个府上忙做一团。陶氏姐弟二人自然不舍得与陶灼华分离,联袂来向她辞行。 商船出海,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都说不准。这是打从记事以来,姐弟三人第一次分别,不说两个女孩子泪眼盈盈,便是陶雨浓也红了眼圈。 陶春晚晓得相见不易,送了好些自己的衣衫首饰给陶灼华留做念想,陶雨浓则是拿上好的檀香木替陶灼华雕了只木簪绾发。 木簪中空,陶雨浓特意在里头添了些安神宁气的香料,郑重送到陶灼华手上,腼腆说道:“表姐,若是夜间睡得不宁,嗅得檀香的味道大约好些。从今往后咱们不在一处,表姐若是想念雨浓,便瞧瞧这根簪子,那是你喜欢的菡萏花样。” 九岁的陶雨浓从小便酷爱木雕,雕成菡萏花式的木簪样子极其精巧,陶灼华欢喜地接过,命茯苓替自己簪在发上。 小姐弟依依惜别,黄氏插不上嘴,便特意寻了娟娘过来说话,给她留了两千两的银票,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好生照料陶灼华的起居。 娟娘自然一力应承,恭恭敬敬向黄氏行了礼,祝他们一路顺遂。 陶灼华早便请娟娘拿荷花形的银模子制了一篮子酥糖胡饼送与陶氏兄妹,她再将一只黄花梨腊梅花纹木匣递到陶春晚手上,特意嘱咐道:“给姐姐准备了些小玩意儿,若是船上寂寞,不妨打开匣子排解排解。” 离情依依,想到日后山高水长,陶春晚眼里不觉便噙满了泪水。 反是陶灼华将眼泪拭净,巧笑嫣然间明眸璨璨生辉,她轻扯陶春晚的衣袖说道:“如今的分离只为了日后更好的相聚,姐姐莫伤心,到了西洋瞧见有趣的东西,也给夕颜带些回来开开眼界,咱们总归有再见的日子。” 前世的离别是永远的再见,今生的告别只是几年的稍离。 陶家顺水离去,从此海阔天空。纵然瑞安长公主只手遮天,却也鞭长莫及。陶灼华始终相信,在阿里木庇护之下,舅舅一家人必能安然无恙。 瞧着陶灼华星眸璀璨的笑颜,陶春晚晓得她在逗自己开心,生怕再勾起陶灼华的离情,忙捧了匣子收了眼泪,露出轻盈的笑容。 姐弟二人一同去陶婉如的牌位前头上了香,才依依不舍出了跨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惊闻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碧波万顷,沙鸥翔集。 东湖一隅宽大的码头旁,陶家的几艘大商船满载了货物泊在岸边。新漆过的桐油甲板散发着阵阵木香,白帆被风吹动,已然蓄势待发。 陶超然与阿里木约了在京州会合,阿里木与从人先走一步,陶超然刚带着一家人准备登船。 陶灼华携了娟娘送至码头,想到舅舅这一去必定会随着阿里木开拓出海上疆域,瞅着陶家船队的雄姿不觉心情激荡。 她在岸边与陶超然、黄氏等人拜别,再送了陶春晚姐弟登船,瞧着舅舅一家人扬帆远去,只觉得心上一块大石缓缓落地。 河畔杨柳依依,天边依旧云裹彩霞,宛若碎碎的金子铺了一地。 舟行顺水,宁静的湖面宛如一块碧绿的翡翠,船身背后一线白浪相互追逐,终于渐行渐远。初时还能瞧见陶春晚与陶雨浓两人立在甲板上向她挥动手帕,渐渐地,那黄衫碧裙的女孩子与青衣白衫的男儿便消失在视线中,唯有商船高高的桅杆还隐约可见。 刚刚重逢便又分别,陶灼华本不想哭,依然被离情脉脉打湿了双眼。 归家时车轮碌碌,青绸翠帷的桐木马车辗过青石板的官道,车上悬着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缓慢而又悠长,到似是一阙动人的弦歌。 陶灼华慵懒地半卧在马车里,倚着绘成一年景图样的四只姜黄色大迎枕,将唇角一弯,露出清简婉约的微笑。 自此后天高皇帝远,舅舅一家远在西洋,苏世贤休想再拿他们一家人性命相要挟。她不惧长苏世贤软磨硬泡,亦不惧长公主长袖善舞,却依然会遵循前世的轨迹,心甘情愿到大阮为质。 只为那黄衫磊落、情深似海的何子岑,与他重新相遇、重新相知,再重新相恋,弥补前世对他的所有亏欠。 娟娘不晓得陶灼华心情喜忧参半,贴心地将青绿的车帘卷下,再将她揽在自己怀中,慈爱地说道:“小姐不必担忧,陶家几代经商,舅老爷早年间也是风里来雨里去的人物,如今不过是池鱼入渊,陶家的好前景还在后头。” 一席话正合陶灼华的心意,她倏然一笑,恰若千树梨花、一地清欢。 陶府大门口早卸下了门槛,几名小厮垂手侍立,待陶灼华的马车长驱直入,两扇厚重的朱漆雕花铜鼻瑞兽大门才缓缓阖笼。 一顶雕花绣幰的青绸软轿已然候在垂花门前,几名粗使的丫头婆子瞅着陶灼华下车,忙不迭地上前簇拥着她乘了软轿,径直送回自己院中。 下人们依然恭顺有礼,并不因陶氏一家的离去而有丝毫怠慢。黄氏走前特意交待了府中管家,一笔写不出两个陶字,陶灼华依然是府中正经主子。 前世被娘亲骤然离世的伤情感怀,陶灼华忽略了许多舅舅一家人对自己的关爱。及至她在大阮孤苦无依,重新回想起来久违的心情,已然没了回报的机会。 用过了晚膳,娟娘指挥着婆子们在院里置了素色纱屏,摆了瓜果纳凉。 六月的夜空如洗,万千星子晶莹璀璨,与廊下几柄素面银灯相映成趣。 熏然的晚风吹过,院子里一树洁白的枙子花簌簌落了满园,陶灼华躺在纱屏内的摇椅上假寐,思绪却跨越万水千山,甜蜜又忧伤地回味她与何子岑的从前。 四十年间,有些事早已想得通透,她却始终无法相信,自己偶尔的几句杜撰、随手勾画的布防图便是大阮走向覆灭的开端。 那时覆水难收,何子岑从容就义,大阮国灰飞烟灭,明知事事存着蹊跷,陶灼华已然无心追究。 如今重新回到起点,往日如丝争乱的星星点点又渐渐回到眼前,好比一团解不开的麻线,陶灼华势必要一点一点理顺。 鼻端一点檀香的气息萦绕,陶灼华的手指触到陶雨浓送的木簪,又回想起表弟死前无限痛苦却面带微笑的惨状。 牵机臣毒,霸道无比。世传南唐后主李煜亡国之后被宋主幽禁,后来便是殒于此毒。她曾于史书中读到这一节,闻说中毒之人会不由自主地手脚牵引,缩成小小一团,宛若织女投梭织布之状,因此得名。 明明痛苦难当,脸上却会露出开心的笑容,死状极其诡异。 不晓得表弟做了什么,能令瑞安长公主恨之入骨,不惜使用这么霸道的毒药。自己当时入殿,表弟还未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努力翕动着嘴唇,眼里含了深深的焦灼,分明是有话想告诉自己的,却偏偏无力张口。 将帕子覆在自己面上,陶灼华分明感觉到滚烫的泪水渐渐滑落,仿佛夜来霜露,无声打湿帕子上头一丛盛绽的蔷薇。 她悄然起身出了纱屏,吩咐茯苓提着盏月白罩子的纱灯,两人从植着几杆金竹的花墙下穿过,再过了月洞门,往前院陶雨浓的院落走去。 再说陶超然一行顺水行舟,船上伙计们都是熟手,不过三五日便到了京州。 泊在商家码头,陶超然与阿里木的船队会合,却不急着出海,而是一方面补给船上供应,另方面暗自等待着前方的战报。 京城商贾云集、几朝名胜,更是烟柳繁华之地。陶超然早年行船常到此处,不觉得新鲜,黄氏与一双儿女却是第一次踏足,对江南地带繁华靡丽艳羡不已,每日循着运河沿岸的大好景致鉴赏游玩。 六月十九乃是观世音菩萨圣诞,黄氏一早便携着一双儿女下船,去附近的寺庙诚心礼佛,陶超然与阿里木刚留在船中商讨着行舟路线。 母子三人在寺庙里用完了素斋,又替陶婉如点了盏长明灯,捐下香油钱。看着天色尚早,不急着回去,便在庙前街上逛绸缎铺子,想替一家人挑些秋裳衣料。 忽然之间马蹄得得,几名官兵前头开道,一行人风卷残云般驶过。黄氏三人正在惊疑不定,不多时便听得大街上一片哗然,已然贴出了告示,前线兵败的消息如晴天霹雳,在京州炸开了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留书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朝廷兵败的告示贴上城墙,瞬间便被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黄氏母子三人情知挤不进去,只能焦急等在一旁的茶馆之中。两名身强力壮的家仆挤过人墙,瞧了个明明白白,回来禀报主母知晓。 黄氏惊得魂飞魄散,连挑选好的绸缎也顾不得收拾,慌忙领着一双儿女回到船上,惊魂不定地将消息说与陶超然和阿里木知晓。 陶超然尚不及派人打探详情,阿里木已然急急拍了板,催着船队赶紧出行,生怕这一趟航行被战火阻断,要赶在戒严之前驶出京州地段。 这些日子船帆一直未曾卸下,本就防着不时生变。待船只出了京州,一直驶上海面,阿里木才来得及将下人方才探来的消息仔细说与陶超然知晓。 原来两国这一场大战旷日持久,双方都已经耗不起。大阮国苦战无果,竟动用了从西洋重金购得的红衣大炮。 血肉之躯如何能阻挡炮火纷飞?大裕皇朝本来略占优势,如今也只能兵败如山倒。官兵们节节败退,连丢十五座城池,如今战火已然蔓延到大裕皇朝的内地。 那告示上只是写着征兵,实则景泰帝无计可施,已然派人与大阮议和。 果然与陶灼华的预言契合,陶超然听得心间一阵一阵惊悚,大热的天气脊背上却凉意森林,冒出丝丝冷汗。 这些天将前因后果仔细想过,陶超然始终对陶灼华当日所言存了些疑惑。 若说是陶婉如托梦,那些细枝末节未免太过周详。 更何况妹妹昔年对政事、对经商一窍不通,又如何会将一切分析得周道详尽,还替他选了条行船线路出来? 可若说是不信,大裕皇朝兵败,又明明白白写在眼前,到叫他费尽思量。 陶超然将心事藏得严严实实,只一心一意与阿里木商讨着要从西洋弄些什么稀罕货物回来。 因是听说那红衣大炮威力巨大,这两人虽未言明,都对军火物资留了心。阿里木有次无意间还曾提及西洋出了种短火枪,似他们行走江湖,平日防身极为好用,陶超然一一记在心里。 船行海上,除却碧水便是蓝天,长烟一空、皓月千里的景致虽然好看,最初的新鲜劲儿一过,无论是陶春晚还是陶雨浓,都对这漫长的航行没了兴趣。 船上伙食单一,没有可口的时令瓜果菜蔬,伙计们每日张网捕捞新鲜的鱼虾,顿顿都是海鲜。连着几餐大快朵颐之后,再肥美的虾蟹也引不起陶春晚的兴致。 她三餐大多都是以糕饼就着干菜与酸笋下饭,省着吃省着吃也终于吃完了陶灼华送的酥糖胡饼。这日闲来无事,陶春晚弄了些米粒,百无聊赖立在甲板上喂那几只随着船只盘旋飞翔的海鸟。 闷闷打发着时光,陶春晚忽然想起表妹还曾留给自己一只匣子,要自己船上解闷,想要翻出来瞧瞧有什么新鲜东西。 打开看时,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九连环、五子棋、翻花之类的小玩艺儿,还有几本杂记、画本这般的闲书,到也能消磨时光。 在一方雪白的丝帕覆盖下,是一个月白玉版纸的信封,拿火漆封得严严实实,上面是极漂亮的簪花小楷:舅父大人亲启。 字迹飘逸俊秀,却不似陶灼华昔日的笔墨。陶春晚心下狐疑,不晓得表妹何时习了这超脱的书法,又特意将信藏在给自己的匣箧里头。 见信封得严实,不晓得是些什么机密内容,陶春晚不敢怠慢,赶紧捧了信去隔壁父母所居的船舱,将这封信交到陶超然手上。 打从大裕皇朝兵败,陶超然一直在仔细回想陶灼华当日与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总觉得那话里还有些未尽之意。接了陶春晚递来的信,瞅着那一笔极好的字迹,陶超然也是愣怔了片刻,这才一目十行往下看去。 陶灼华的字迹平白多了几十年功力,自然娟秀沉稳非平常可比,她洋洋洒洒下笔,信里写得很是详实。 千叮咛万嘱咐,陶灼华要陶超然一家千万莫要再回大裕。并说若是条件许可,便去大阮重置家业。她还提及或许不久之后自己便会先去大阮,期待在异乡与舅父一家的团聚。 殷殷深情与缕缕牵挂,全在这封信中。 陶超然从中没有读到陶灼华的彷徨,反而很好地看到了她对未来的规划。 忆及月余前陶婉如刚刚过世,这孱弱的小姑娘还只会倚在娟娘怀里哭泣。才不过几日的功夫,便由弱不禁风的雅兰成为了柔韧的蒲草,陶超然不胜唏嘘。 信的最后,陶灼华请舅舅放心,无论自己身在何处,都会坚强快乐的活下去。她请舅舅勿以自己为念,好生保重身体。并且屡屡提及,如今的分离是为了日后更好的相聚,一家人在两地各自安好。 若说陶灼华明白地指明自己会去大阮便已让人惊讶,她在信里夹带的海域图更是叫陶超然震撼。 那上头一根红线描画,直指大洋深处一处陌生的水域。陶超然早年行船多年,对那条线路闻所未闻。 而水域正中,又以褚色深深绘着一片岛屿,上头标注着醒目的红色,当是陶灼华给自己指的目的地。 一笺薄纸到似是千斤重,陶超然仔细咀嚼着陶灼华的信,深觉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连同前头叫自己举家出海,大约也只是陶灼华拿着陶婉如托梦所行的权宜之计。 不晓得她从哪里得来未卜先知的能力,令陶超然一颗心惴惴落不到底。 陶超然思忖再三,依旧决定沿着陶灼华给出的地图航行,他第一次对那位弱质纤纤的外甥女存了敬畏之意,深深感觉她这一病竟似换个了人。 船行海上消息不通,纵然有阿里木的信鸽传讯,陶超然也只晓得如今两国正在合谈之中,推敲不出这一役的战败与自己家里能扯上什么关系。 与阿里木的商船行至东海,眼见得便要离了中原国土,大阮国与大裕皇朝的合谈已然进入最后时刻。 这个时候,陶超然终于弄明白了陶灼华为何屡屡提及她要去往大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面君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阿里木在朝中有些人脉,打探来得消息明明白白,大阮终于同意大裕皇朝的议和,却提出两个苛刻的条件。 一是要大裕皇朝割让边境五座城池,以做此次战争的赔偿;二是要以瑞安长公主的长女为质,余生都居住在大阮境内,不能私自离开半步。 陶超然此时方才觉得隐隐有根线将陶灼华与苏世贤和瑞安长公主紧紧联系在一起,并且直指了大阮。他心里闪过一阵隐忧,只祈祷自己的担心会是多余,却也晓得陶灼华既然在信中言明了自己将要奔赴大阮,大约躲不过这场祸事。 两国间合谈的条件本来落不到一位弱女子的头上,奈何大阮帝君何昌平昔年间与瑞安长公主有些交集,只为已然立过中宫皇后,曾兴起过要纳她为妃的念头。 瑞安长公主眼高于顶,即使何昌平开出贵妃娘娘的高位,她又岂肯委身为妾?势必要大阮帝君以正宫之礼相待,若不然两人便一拍两散。 两人无果而终,瑞安长公主一怒之下择了大裕皇朝新科探花郎苏世贤为夫,两人奉旨成婚,与大阮帝君恩断义绝。 如今事过境迁,想是那大阮帝君何昌平依旧深为当年的事所恼,势必要挫挫瑞安长公主的威风,才提出要以她的长女为质。 陶超然忧虑万分,他晓得瑞安长公主一定不会舍得自己的亲女远赴他乡,苏世贤势必会把主意打到陶灼华头上,这才是陶灼华要他们远离是非的真正原因。 遥遥远望家的方向,唯有暮云四合不见来路。陶超然跪在净室里供奉的观音大士像前恭恭敬敬拜了几拜,只能祈求菩萨保佑陶灼华安然无恙。 千里之外的大阮皇城,此时也是一片戚戚。 景泰帝所居的乾清宫内炉香隐隐、药气沉沉。明明夏日正午的金阳灿灿,却仿佛终年都是暮秋寂寥,透着难言的萧瑟。 景泰帝无可奈何地瞧着那国书的草样,迟迟拍不了板。他命人即刻请瑞安长公主入宫,想将这合谈的结果说与她知晓。 幼年间种下的病根,景泰帝一年到有大半的时间缠绵病榻。乾清宫中的窗牍一年四季闭得紧紧,连帷幔都极少拉开。 如今景泰帝隐晦不明的面庞隐在床幔的阴影之后,更叫人瞧不真切,他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吩咐大总管许三快去传话。 许三习惯性地抬眸去瞧景泰帝的神情,因是逆着光,自然一无所获。他低着头退出殿外,命人速速去长公主府传景泰帝的口谕。 皇嗣一脉单传,景泰帝没有旁的兄弟相佐,更兼着太子李隆寿年幼,尚难以替朝廷分忧解难,唯有胞妹瑞安长公主虽是女儿身,到负了监国之名。 这几年瑞安长公主一向把持朝政,景泰帝久不早朝,朝中奏折十有七八到出自她的手笔,自然耳目众多。 景泰帝收到消息的时候,瑞安长公主也早早得了密报。 想到昔年与那个风流倜傥的人物花前月下,也曾经芳心暗许。如今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当初翩翩如玉的公子如今行事如此龌龊,直把她恨得咬牙切齿。 凭他万般威慑,想要叫她堂堂的监国公主交出自己的女儿,却绝无可能。 瑞安长公主狭长的凤眉毛一挑,眸间便含了森然的戾气。她命人细细为自己梳洗装扮,换了整套凤冠霞帔的朝服,再将全幅的公主仪仗摆开,八抬金丝鸾凤流苏暖轿径直入了宫门。 金水桥畔,銮驾正与景泰帝传召自己的太监碰个正着,到省得对方多跑一趟。 打头的太监远远瞧见瑞安长公主的仪仗,慌忙上前行礼问安,就势在金水桥前的木栈道上一跪,请人替自己传话。 桥头上几丛硕大的芭蕉叶下,有悠闲的白鹤与锦鸡在低头剔翎,正是夏日晴好,湖面上有粼粼微波,漾起竹影千点,碧荷满池尽绿,两旁竹林生烟。 瑞安长公主就着宫人打起的半幅金灿灿繁绣织锦帘,瞧了瞧外头的美景,再瞅瞅跪在桥头的几个太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她命人落了轿,隔着一丝轻纱冷然问道:“可是陛下有话?” 太监慌忙行礼,传了景泰帝的口谕,又媚涎地在前头领路,瑞安长公主銮驾再起,从金水桥蜿蜒而过,径直往乾清宫而去。 许三一直候在宫门外,瞧着长公主落了轿,赶紧上前迎接,实打实行了个礼,这才堆着笑脸道:“长公主来得正好,陛下一直在念叨着您。” 瑞安薄薄的唇角一勾,幽暗的眼眸间锋芒乍现,轻轻哼了一声,才意态慵懒说道:“陛下想必不是念叨本宫,而是念叨着那国书不曾拍板吧?” 一句话便硝烟迭起,许三不敢答话,只讪讪而笑,请瑞安长公主在外殿稍待。他不敢有片刻怠慢,忙着进去回禀,又一溜小跑地回来,亲手替瑞安长公主打起帘子,殷勤地请她进去。 瑞安长公主华丽的倾髻上戴着累丝点翠青鸟衔金珠凤冠,大红的凤羽绫绸上彩绣的凤凰熠熠生辉,身上珠翠叮当作响,俨然有些凤临天下的气度。 她似是并不将议和的事情放在心上,照旧如平常一般不急不徐、雍容典雅地步入乾清宫中,到好似本就是这宫内的主人一般。 景泰帝已然起了身,此时半卧半坐在一张紫檀木雕花的围炕上,身子底下铺着厚厚的青金镶边明黄色万福闪缎坐褥,背后垫着一只明黄色绘绣龙纹掐牙靠枕,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 他的身侧立着新晋的才人刘氏,二八妙龄的江南女子身着郁金色对襟盘扣纱衫、纤薄的流水肩剪裁合宜,裙下露出弯弯半对着了水粉色绣鞋的莲弓,鸦鬓上斜簪一枝盛绽的粉荷,更衬得乌发雪颜、樱唇含丹。 刘才人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执着银匙,正在软语娇言哄着景泰帝吃药。瞧着瑞安长公主进来,胆怯地垂下头去,将药碗一搁,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景泰帝无可无不可,目光缓缓从瑞安长公主面上扫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弩张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乾清宫内光线昏暗迷离,一旁的紫铜嵌珐琅龙纹香炉里,龙涎香的味道浓郁沉滞,依然冲不散厚重的药气,更兼着窗扉深闭,气味愈加刺鼻。 瑞安长公主深深地皱皱眉头,无视刘才人的参拜,漠然从她身旁走过,敷衍地对景泰帝行了个礼,便在离着龙榻几步之外的紫檀木雕花软榻上坐下。 见刘才人一时无措,眼中碎芒滢滢,随时有种想要落泪的柔婉,景泰帝愈加怜惜,温和地冲她挥一挥手,示意她和其他宫人先下去。刘才人如蒙大赦,慌忙行礼告退,打从瑞安长公主身畔经过时,更加恭顺地垂下头去。 殿内一时空旷安静,景泰帝这才支起身子,想与瑞安长公主说几句话。行动间又牵动一阵咳嗽,憋得脸皮紫胀,许三慌忙捧过了漱痰。 炕桌上搁着新泡的枫露茶,酽酽透着香气,瑞安长公主环顾四周,见再无旁人,只得自己递了茶盏过去。 景泰帝一口饮尽,挥挥手让许三也下去,又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来,有气无力地说道:“瑞安,你已经都知道了吧?” 瑞安长公主脸色如常,唯有眸间如寒霜轻覆,挂了厚厚的冰花。她低低叱道:“那混蛋乘人之危,分明是要我的命,皇兄您可千万不能答应。” 景泰帝眼中一片死灰,他重重叹道:“瑞安,你是监国长公主,也是染指朝政的人。你来说一说,今时今日大裕皇朝有说不字的权利吗?” 瑞安长公主被景泰帝一句话噎住,情知无力抗衡。她将凤目一睁,有些狰狞地大声说道:“皇兄,梓琴可是您的亲外甥女,从小金尊玉贵,又与寿儿有着婚约。便是为着她与大裕的名声,您又如何能舍得将她送去大阮?” 两家本是亲上加亲的美事,苏梓琴百日之即,瑞安长公主便为她讨得郡主的封谓,而且早早与太子李隆寿定了今世姻缘。 两人青梅竹马,再无旁生枝节,只等着苏梓琴及笄之后,便会成为李隆寿的太子正妃,他日便是大裕的皇后。 一旦被送去大阮为质,有大阮帝君与瑞安长公主的罅隙在先,谁能料想苏梓琴是否能在那虎狼之地保全清白?将来要母仪天下的人,绝不容得有一丝丝污点,不然便是整个大裕皇朝多少年都无法洗脱的耻辱。 况且大阮提出的要求苛刻,提出要瑞安长公主的长女一世不得离开大阮半步,将来要做大裕皇朝皇后的人,如何能长久滞留他国? 景泰帝的意思,分明是要将早先的婚约一并抹杀,不顾及苏梓琴的死活。 瑞安长公主岂容得爱女受此奇耻大辱,她虽然泪水盈盈,话语间却丝毫不退缩,而且一语双关地质问道:“皇兄,大裕皇朝已有百年的历史,难得如今沦落到要靠弱女子维系不成?” 景泰帝晓得她是在讥讽自己不理朝政,脸上是深深的疲惫。他眼中闪过一丝歉疚,依然硬着心肠答道:“瑞安,你僭越了。身为皇室子弟,连朕都身不由己。若大裕不能保全,梓琴与寿儿不是一样没有立锥之地?这件事朕心意已绝,你不必多说了。” 兄妹二人在此间争执,瑞安长公主听得那僭越二字,没有丝毫胆怯,反而轻蔑地一笑,反驳道:“这几年来,臣妹身为监国长公主,僭越的事情做了不止一回,皇兄此时才拿这个压人,到好似让臣妹听了天大的笑话。” 许三立在外头,听着里头隐隐的唇枪舌剑,到好似见惯不怪。他一抹额间的冷汗,再次隔着帘子传话:“陛下,太子殿下在宫外求见。” 心知必是为着苏梓琴,景泰帝有些恼恨儿子的不晓事,却也只能悠悠一叹,吩咐道:“此事也关系到他,叫他进来吧。” 太子李隆寿是听得朝臣们议论纷纷,才晓得大阮提了这么苛刻的条件。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表兄妹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况且又有了婚约,想起苏梓琴娇酣甜美的笑容,时刻犹如暗香浮动,他又如何舍得让心上人远离? 从上书房出来,李隆寿连衣裳都没有换,便径直奔乾清宫而来。 瞧着瑞安长公主在座,李隆寿眸间蓦然一亮,含了抹淡淡的喜色,又极快地收敛了表情,换了一幅深沉而忧伤的容颜。 他先是向景泰帝行礼,又见过瑞安长公主,这才小心翼翼问道:“父皇,儿臣都已经听说了,想必姑母也是为着这件事进宫,咱们可有别的法子?” 景泰帝嗓中腥咸无比,晓得并不是什么好兆头。瞅着李隆寿强做镇定偏又耐不住急切的神情,他压下心上的失望,淡漠地望了儿子一眼,半晌没有说话。 李隆寿等不得景泰帝的回答,只得将救助的眼神转向瑞安长公主,瑞安长公主眸色坚定,冲他轻轻颔首,白衣少年心上蓦然一松,露出了隐隐的笑意。 两人以目传语,景泰帝双眼虽然浑浊,却瞧得一清二楚,越发恨其不争。 此刻妹妹与儿子都在眼前,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咳嗽着吩咐道:“寿儿,你去瞧瞧朕榻前的漱盂。” 李隆寿神情惊疑不定,恭顺地走到景泰帝榻前,弯腰掀开那漱盂盖子一瞧,立时便楞在了当场。他颤颤唤了一声父皇,两行眼睛竟潸然而下,颤抖着将漱盂捧到瑞安长公主前头。 瑞安长公主眉头轻蹙,以帕掩住口鼻弯腰瞧去,那漱盂中一缕深紫的血痰触目惊心,显然已是无药可医。 景泰帝从前百般遮掩,硬撑着等到了战争结束的这一天,如今心事渐了,已然无所牵挂,也不惧叫儿子与亲妹妹知晓。 景泰帝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拿雪白的帕子沾了沾唇角的血渍,目无表情地说道:“朕大限已至,此时若不交出梓琴,你们二人觉得大裕皇朝又能支撑多久?” 瑞安长公主眼泪在眸中打转,半晌无言以对,太子李隆寿却已经黯然垂下头来,脸上全是悲切与伤感之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良宵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景泰帝忽然拿袍袖一抚,当啷一声将炕桌上半碗未曾饮尽的药汁掀翻在地,黑褐的药汁蜿蜒在汉白玉的地面上,绽开诡异又绮艳的花纹。 他提高了声音,颤抖着手指向瑞安长公主,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道:“一个苏梓琴如何能挡住大阮的野心,你觉得何昌平能等到寿儿长大?还是对你指点江山乐见其成?” 李隆寿月白的衣角被药汁所溅,沾了一抹浓重的黑色。他从未见景泰帝对瑞安长公主发这么大的火气,战栗着上前劝道:“父皇息怒,咱们有话好说。” 听着这般犀利的指责,瑞安长公只是楞了片刻,她不怒反笑,脸上反而恢复了昔日平静的表情,轻提着繁复的大红凤羽罗裙,款款立起身来。 她语气恬淡,只是比平日低沉了几分:“皇兄年近不惑,如何还是这般孩子脾气?您容我考虑一个晚上,明日此时,我入宫给您答复,可好?” 方才那一番行动似是抽离了景泰帝所有的力气,他微微点头,颓然地躺回榻上,又向李隆寿挥手道:“你也下去吧,送送你姑姑。” 李隆寿遵命,与瑞安长公主一前一后走出乾清宫。立在一丛茂密的凤尾竹下,李隆寿惶急而又无助地问道:“姑姑,父皇如今龙体欠佳,大裕正是风雨飘摇,咱们要怎么样才能留下琴儿?” “一定会有变通之法”,瑞安长公主轻轻揪着头顶上凤尾竹的叶子,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泛起狰狞的色泽。她的笑容如盛绽的罂粟,眼眸却又深不见底,只轻轻在李隆寿肩上一拍:“你放心,为了你、为了琴儿,姑姑一定会想出法子。” 六月的娇阳灿灿灼金,从崎岖枯瘦的丹桂树梢间筛落,李隆寿立在树下,身上依旧感到冰冷彻骨。他整了整身上那袭月白色四爪龙纹的纱缀单袍,瞅瞅乾清宫的方向,再望望瑞安长公主的车驾绝尘而去,心里有着深深的绝望。 想要折返回乾清宫,方才漱盂中那缕暗紫的血痰又历历在目。他强忍着心上的悲怆,一步一步往自己的太子东宫挪去。 大裕皇朝此时的确无法与大阮抗衡,可要他拿心上人去换得一隅偏安,又非他所愿。回到东宫换了衣裳,李隆寿坐立难安,迫不及待想要见苏梓琴一面,他命人备了车马直奔长公主府。 瑞安长公主却是紧蹙双眉坐在金丝鸾凤流苏轿中,伴随着轿子轻微的晃动,冥思苦想着对策。 命运的转轮早已驱动,一个一个都是她布下的棋子,凭谁也休想叫她停住脚步。左思右想间,一抹冷笑渐渐爬上她的脸宠,如汹涌而凛冽的朔风轻舞飞扬。 她狭长的凤目中露出丝丝得意的微笑,在心底暗道:想要我瑞安的长女为质,其实也不是太难,我便为你送一个娇滴滴的长女过去。 瑞安长公主一向雷厉风行,第二日恭顺地应下景泰帝在合约上用印,回府便命人传自己的丈夫、新任御史大夫苏世贤到芙蓉洲一见。 长公主府占地百亩,里面宅院重重,苏世贤独居正院,瑞安长公主却是另居湖心岛的芙蓉洲上。那洲倚湖而建,满眼倶是富丽气象,奢靡豪华丝毫不逊皇宫大内。 若是不得传召,等闲人不得踏入芙蓉洲一步,连苏世贤这位步步青云的仪宾也只能望洋兴叹。两人共居一府,到好似分着楚河汉界。 闻得长公主传召,久违的笑意在苏世贤脸上弥漫。他急急换了身淡黄色暗纹杭绸直裰,便匆忙从烟波湖登船,往芙蓉洲驶去。 苏世贤原本眉清目秀,多年为书香所染,更添了几分皓月之姿。如今细心打扮,容貌气度依旧不减当年。 瑞安长公主已然卸去晚妆,换了身飞银覆彩的杏色寝衣,腰间松松结着根银绿色丝绦。她乌云叠翠,散落在大红的孔雀联珠纹枕席之上,令苏世贤蓦然心动,轻轻唤了一声公主,便温柔地俯低了身子。 此时霁月照窗,花阴瑟瑟,点点细碎的星芒洒在瑞安长公主脸上,掩过眼角几根细碎的鱼尾纹,婀娜的身形不减,仿佛依旧是二八年华的妙龄。 苏世贤长久不闻瑞安长公主召见,今夜恰似久旱逢甘露一般。又见佳人柔情款款,对着自己软语绵绵,自然一番温柔缱绻,直待半个更次的功夫,才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似要化在瑞安长公主身上一般。 两人重新沐浴完毕,瑞安长公主披了寝衣,将发髻低低一挽,这才唤了苏世贤上前,将自己的打算一五一十说与他知晓。 闲闲叩着骨瓷金线盅上的一朵幽兰,瑞安长公主懒懒嘱咐道:“你早去早回,把他们一家子都带回来。大阮那边,我可拖不了许久。” 若是可以反驳,苏世贤此生都不想再踏进青州府一步。 闭上眼睛,他脑海间依然可以清晰地回忆起陶婉如当初的人面田田。那时节他寒窗苦读、她红袖添香,两人时常漫步在洋溪湖畔,也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清高之人颇多自傲,苏世贤一面用着陶家的银子过活,一面又嫌弃着那上面沾了铜臭气。便好似对陶婉如的感情,一面觉得她人面桃花,一面又嫌弃她染了商贾之家的怆俗。 因此一朝金榜齐名,苏世贤迫不及待要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 一别经年,碍于瑞安长公主的身份,更碍于自己对过去清贫如洗的厌恶,他从未使人回过青州府地界打探。如今长公不仅允许他将隐陶婉如母女接回,更要他将陶家全家带入京城,当真是意料之外。 不晓得那柔弱的女子会不会再受自己摆布?亦不晓得刚烈的陶超然会如何替陶婉如出气?苏世贤遥望青州府的方向,深深感觉此行堪忧。 他犹豫着对瑞安长公主推辞道:“那一对母女到无所谓,只是陶家百年大户,根基都在青州府,陶超然如何会舍得放弃一切随我入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启程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瞧着苏世贤欲言又止、眉眼间飘过的那一缕为难之色,瑞安长公主强自压下心间的鄙夷。 融融月色透窗挥洒,她纤浓的羽睫在眼睛投下一片薄薄的阴影,染了鲜红蔻丹的食指青葱如玉,点在苏世贤胸膛之上,冷冷斥道:“你如今是官身,难道还斗不过地头蛇?你放心,我会另写信给青州知府,要他全权听你调度。” 苏世贤踟蹰两难,瞅着瑞安长公主脸上的冷色,再不敢多发一言。 他温存而小心地绕了瑞安长公主肩上一缕发丝,想要再一次将纱帐挑落,两人重新鸳鸯被底翻红浪,却被瑞安长公主摇头婉拒,使人送了他出去。 苏世贤意犹未尽,回到正院孤灯凉寝,一夜辗转无眠。 至于要接陶婉如母女进京的真正目的,苏世贤并不愚钝。 要自家长女为入阮为质,消息早已沸沸扬扬。不说苏梓琴身份尊贵,是大裕皇朝未来的皇后,便是冲着她贵为长公主府内掌上明珠,苏世贤晓得长公主也绝不容许她有一丝差池。 既是苏梓琴不能成行,这质子总要有人替代。算起来他与陶婉如的女儿比苏梓琴大着一岁,入了长公主府,便是名正言顺的长女,到也可以移花接木。 至于将陶婉如和整个陶家人带入京城,则是长公主惯用来拿捏人的手段,苏世贤早有领教。 不说苏世贤翻来覆去,心事重重无人可诉,瑞安长公主却是蔑视他离去的方向,发出不屑的冷哼,低低骂道:“银样腊枪头的东西,果真上不得台面。” 招手换了费嬷嬷前来,瑞安长公主幽幽一叹,对镜理着云鬓意兴阑珊说道:“今夜怕又是无眠,嬷嬷去寻两个清秀少年过来吹曲儿解闷吧。” 芙蓉注洲夜夜笙歌,费嬷嬷早已习惯。她到了西跨院,随意指了两个模样俊俏、妩媚风流的男孩子,命他们各自取了琴瑟笙管,去长公主的寝殿打发时光。 七月间雨水颇多,雨雾迷蒙的清晨,瑞安长公主带着女儿苏梓琴将新任的御史大夫苏世贤送出府门。 瑞安长公主立在丫头撑起的凤羽绫绸香罗华盖下,真红色的十二幅湘裙摆动恍若天际的云霞浮动,点点华光曳然,璀璨灼目。 她冲着苏世贤道了珍重,殷切嘱咐道:“夫君此去一定要不虚此行,琴儿下半生的幸福全在此一举。” 一袭鹅黄曳地绘绣宝蓝葡萄纹长裾宫锦的苏梓琴纤眉细目,满月一般的鹅蛋脸白皙秀美,精心装扮下到也楚楚动人。 她早从太子李隆寿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整个始末,又求得长公主的许诺,不必去大阮受辱,心下只有欢喜,眼中却涌动着星星点点的泪意,瞧着我见犹怜。 苏梓琴浓黑的乌发用心地挽做倾髻,簪着枚赤金点翠的梅花簪,三串玉穗流苏在额前轻轻晃动,华贵里带着丝雍容。她冲着苏世贤深施了一礼,娇滴滴说道:“全是女儿不孝,累得爹爹长途跋涉,爹爹务必一路珍重,早去早归。” 瞅着爱女娇言软语,情知这一趟青州府之行无可转圜,苏世贤也唯有苦笑应承。他向妻女挥手道别,就着小厮撑开的雨伞上了一辆毫不显眼的黑漆平顶马车,还不忘回头频频冲立在台阶之上的两个人挥手。 那一夜枕席之后,瑞安长公主又召见过他一次,明确提出这李代桃僵的主意。要他顾全大局,对青州府那对母女狠起心肠。 望着香罗帐中的长公主的意态娇媚、胭脂醉软,苏世贤纵然还对那母女二人有一丝恻隐,却没有勇气说不,唯有唯唯诺诺应下,全权听从长公主的吩咐。 伴随着车轮单调的吱呀声缓缓响起,苏世贤接了小厮递来的茶盏,百无聊懒地翻开一本杂记打发时间,思绪也随着渐行渐远。 青州府的七月间美轮美奂,无数姹紫嫣红的鲜花竞相吐艳。 绢娘在陶灼华屋里搁了几盆淡雅的幽兰,又每日从池塘间剪取新鲜的素荷,三间小小的卧榻里时有花香盈袖,悲凉的气息淡了许多。 正房里陶婉如的牌位依旧搁置,只将白灯笼与白对子撤去,不大的小院前头重新植了一丛苍兰,虽然依旧素静,却也生机盎然。 今夏细雨渺渺、竹林生烟,到不似往年那般酷暑难耐。 下午有些薄阴,陶灼华主仆三人闲来无事,便命人将菡萏池间的凉亭笼了薄纱,又叫茯苓拿切得碎碎的香瓜与金芒煮了水果茶,配着娟娘新制的烧仙草,三人在亭间边坐针线便叙些闲话。 陶灼华挑了块淡蓝色的丝绸,瞅着湖内荷风微醺,也不用描花样,径自绣起了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 精致又繁复的慧绣,不多时便绽放在那一方淡蓝的手帕上。一朵素色莲花衬着两片荷叶,花瓣重重曼妙伸展,慵懒而又兹意。 娟娘初时未曾瞧见,偶尔抬眸望见陶灼华的绣功,不觉吃了一惊。她将那帕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细看,哑然道:“不过几日未见,小姐的绣功怎么如此精进?” 前世初入大阮,夜夜枕泪入眠。陶灼华旁无可寄,唯有拿着做针线打发时间,到练就了一手好绣活。如今权做消遣,已然刻意将针脚放得拙劣,那菡萏初绽,娟娘瞧来却依旧惊艳。 陶灼华故做羞涩地将帕子放回针线簸箩,腼腆笑道:“这几日时时想着母亲当初的指导,心思沉静了下来,手下自然精湛了放多。” 茯苓放下替陶灼华做了一半的松江三棱布袜,要水来净了手,再替陶灼华奉上香巾。这才捧过兑了牛乳的茶盏,替陶灼华与娟娘都满满斟了一杯。 新制的烧仙草软糥晶莹,陶灼华瞧得开胃,早拿起小勺挖着烧仙草上面糖渍的葡萄与樱桃果干来吃,又将另外两盏往娟娘与茯苓面前推了推。 夏日熏然,荷风田田,几多不舍在心间弥漫。陶灼华安静地凝望着住惯的院落,在心底默默计算着离别的时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送葬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此时亭内凉风习习,风送荷香,吹动四壁白纱逶迤如水。若不是陶婉如乍然离世,到也是岁月静好的安闲日子。 娟娘瞅着陶灼华神情尚算愉悦,轻轻啜饮了一口茶水,温言提醒道:“小姐,夫人的骨灰还寄在家庙里。她如今的身份,不能葬入陶家祖坟,不知您有什么打算?再不然咱们替夫人选一处山青水秀的好地段,您瞧是否可行?” “这个我已然仔细想过,正与娟姨的想法不谋而合”,陶灼华搁了银勺,目光悠悠远远地掠过湖面,垂眸说道:“母亲这一生,最喜欢两个地方,咱们便在这两处送她最后一程吧。” 陶婉如幼时养在深闺,及至嫁人也是本府,她这一辈子未曾踏出青州府的地界。娟娘晓得旧主子有两处最爱,一是青州府西的云门山,那一年踏青,她在山下百亩梨园烂漫时节与苏世贤偶遇,从此万劫不复。 再一处便是西门里洋溪湖畔,那一处芳草菲菲的世外桃源。 范公亭畔一溪曲水绕湖,名为洋溪。一侧是为纪念范文正公立的碑林,另一侧便是易安居士李清照的故居。陶婉如既喜爱范文正公诗词的大气,又欣赏李易安小令的婉约,时常在这两处盘桓。 她被陶超然接回陶府之后,终日郁郁寡欢,陶超然特意离着洋溪湖畔不远处修了座木屋,供妹妹偶尔来这里小住。 痴心女子负心男,两处地方都令陶婉如既爱且恨,终生无法忘怀。 娟娘听着陶灼华的打算,默默垂首无言。她在心底暗自祈祷苍天有眼,令旧主人来生幸福顺遂,莫要再遇到始乱终弃之人。 日子快如流水,转眼便是陶婉如的五七。 因是家主不在,陶家门扉半掩,一直闭门谢客。因是中元节临近,陶灼华特意命管家请了几位和尚来府中做了场法事,超度母亲早登极乐。又亲自沐浴斋戒,为母亲抄写了几卷《地藏经》,虔诚地焚在佛前。 前世不怎么相信因果报应,对佛菩萨也没有太多的敬畏。反是隐居洋溪湖畔的四十年参透生死,陶灼华才晓得冥冥之间一切皆有定数。 眼见得陶婉如后事处理得宜,陶灼华便带着娟娘与茯苓,在陶府里管家的陪同下,一同去安置母亲的骨灰。 不大的蓝花瓷坛捧在陶灼华手中,却好似重逾千斤。 打从记事起,陶灼华瞧得最多的便是母亲的眼泪。无论是春日迟迟,还是秋夜渐凉,陶灼华从梦中醒来,时常可以发现母亲孤灯独坐,珠泪满面。 陶灼华不敢出声惊动母亲,同样心酸的眼泪往往顺着脸颊滑落,一点一点漉湿青绿色的蕙草长枕。对母亲有多心痛,就对那个住在京城的男人有多痛恨。 昔年随他入京,陶灼华亦曾想过要替母亲讨回公道,奈何以她蝼蚁之力终归无法撼动长公主这棵大树,最后有着陶家人被她握在手中,反而陪上自己的余生,更换得何子岑为她倾国倾城。 时光倥偬,她重回十岁青葱年少,势必要辗动命运不一样的转轮。 手捧着陶婉如的骨灰,陶灼华默默陪伴母亲最后一程,她在心底祝颂母亲一路走好,保佑自己和舅舅一家都能幸福安康。 伊人已然香消玉殒,如枝头繁花一朵,虽然零落成泥,也有香如故。 陶灼华将母亲的骨灰分做两份,准备一半洒入洋溪湖畔的碧水之中,另一半则葬在云门山涧那片曾经梨花如雪的树林间。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有许多夏夜的记忆,便是与娘亲与舅舅一家人在洋溪湖畔泛舟。穿过那一座青竹曲桥,岸边便是易安居士曾经隐居的顺和楼。 陶婉如蕙质兰心,每每行舟此处,她便会低声吟咏这首《如梦令》,声音里带着无限的伤感与回味。 曾经为了爱飞蛾扑火的女子,纵然恨得决绝,却依然斩不断那一缕情思。 能抹杀与苏世贤所有的过往,陶婉如依然放不下两人初遇的那片梨林,还有洋溪湖畔的山水风光。 经年之后,陶灼华隐居洋溪湖畔,才从母亲留在木屋里的札记发现了端倪。 陶婉如与苏世贤两情相悦之时,那负心男子曾多次带她到这里游玩,两人谈古论今,在洋溪湖畔泛舟,亦曾惊起满湖鸥鹭,羡煞池中鸳鸯。 芳心只共丝争乱,苏世贤抛妻弃女,陶婉如的一颗少女心纵然被他片片践踏,碎成一地泥泞,依然不曾悔恨当年的初遇。 红颜易老,美人迟暮。陶婉如等不来负心男子的忏悔,唯有饮恨在陶府旧居,本该大好的花信年纪,却在十年间郁郁终老。 两处地方都是陶婉如的最爱,札记里头不曾细写,想来那一片梨林也曾有过人面桃花的相遇,却都辜负了春风。 从洋溪湖东岸登舟,陶灼华又伴着母亲从西边靠岸。她怀抱骨灰,吩咐马车一路西行,直奔云门山麓。 娟娘瞧着白纱覆面的陶灼华泪眼朦胧,掩不住眉间的一抹轻愁,不由心疼得落泪,拿帕子盖住了泛红的眼圈,茯苓却已经抽抽搭搭哭出声来。 做为出嫁又被休弃的女子,陶婉如既不为苏家人承认,也无缘再葬入陶家的祖坟,此前黄氏万般无耐,曾委婉地与陶灼华提及。 并不是陶超然容不下妹妹一副梓棺、占去三分墓穴,实是族里人言可畏,陶超然不能置整个陶家族人的非议于不顾。 前世里含悲忍泪,陶灼华对舅父与黄氏添了些怨恨。今生陶灼华安之若素,对舅舅与黄氏表示了深深的感激,并说自己早有妥善之法,请他们二位不必忧心。 质本清洁,还自清去,这是陶灼华能想出的最好安置娘亲的办法。 捧着母亲的骨灰最后一次登山,让她再瞧一眼故乡的热土,然后陶灼华便将盛有母亲骨灰的瓷坛恭敬地埋在梨林一隅早便挖好的墓穴旁。 芳草萋萋,来年梨园满树繁花,依然会璀璨母亲曾经含泪的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家书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烟雨迷离,梨林深处埋葬了陶婉如那一缕幽魂。 几抔黄土,一杯薄酒。随风飘散的纸钱都化做青烟袅袅,陶灼华倚在娟娘的肩头,被泪水洗过的双眸恍若积水空明,清湛而又深远。 主仆一行默默下山,行至山脚的寺庙,陶灼华要管家领着人候在外头,自己请了香,只带着娟娘和茯苓进了大殿。 钟磬声声,平和的梵音佛乐格外使人沉静,陶灼华拈了三柱香,虔诚地拜倒在左侧的蒲团上,恭恭敬敬叩下头去。 泥雕贴金的西方三圣像慈眉善目,悲悯地望着脚下芸芸众生。陶灼华无限感激,佛菩萨既给了自己重生的机缘,也给了自己挽回一切的希望。 捐出五十两灯油钱,陶灼华在寺庙里的灯塔间为母亲点了长明灯。她静默地随着引路的小沙弥登上塔顶,将油灯供在佛龛前,又拿了几吊钱,请小沙弥日常替自己勤为打扫,这才顺着佛塔略显逼仄的木梯走下来。 上一世为母亲流了太多的眼泪,今生已然没有那么多的伤悲。世间自有公道,陶灼华此时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讨回本该属于自己和母亲的东西,让那些令自己饮恨四十余年的人都不得善终。 后事处理得宜,看似一切步入正轨,陶灼华独居的小园依然静谧而幽然。 她手里有着陶府对牌,却极少对府中事务指手画脚,除却偶尔支使娟娘去嘱咐老管家几句,其余大小事务一概不理。 陶春晚姐弟二人离府之前,陶家便辞退了当初专为三人请的教习先生。 陶灼华自己却是笔耕不辍,她寻了册卫夫人的孤本,每日早晚各临一张簪花小楷,或者手绘丹青,极是修身养性。 更多的时候,陶灼华喜欢一个人去书阁翻一翻陶超然留下的万册藏书。 陶家的书阁是个二层小楼,一层挂着几幅前朝大师的真迹,多是陶超然喜欢的名山大川,其间有一幅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用墨极为淡雅,瞧着古拙自然。 名家传世之作,大约千金难求,却被陶超然随随意意挂在墙壁,陶灼华不由多瞧了几眼,对陶家的家资有了些新的认识。 一面面高大的书柜贴近墙壁伫立,柜顶几乎与承尘相接,全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古籍线书。一些珍贵的孤本则锁入下头的抽屏,连同陶超然附庸风雅收藏的棋谱、琴谱,林林总总归置了一堆。 通往二楼的楼梯散发着松木清洌的香气,楼梯口摆着两只错落有致的紫檀木高腰束腿花架,几株洁白的文殊兰次第开放,素若秋惠披霜。 陶灼华轻挽了披帛,软底的青缎绣花鞋踩在铺着墨绿毡毯的木梯上,一时寂然无声,越发显得书阁里静谧无比。 平日惯用的紫檀木雕花书桌上收拾得干净整齐,铺着洁白的雪浪纸,拿紫檀木嵌银的镇尺压住一角。刚刚研好的松墨散发着淡雅的香气,一只紫毫笔吃透了墨汁,规规矩矩搁在小巧的莲叶型青玉笔舔上。 陶灼华啜饮了一口茯苓提前泡好的正山小种,便在铺着淡绿色玉堂富贵垫子的玫瑰椅上落了座,翻开了前日不曾读完的?青州志?。 前世里不曾留意,今生虽然重新来过,眼前依然迷雾重重,不晓得何时才行拨云见日。陶灼华怅然掩了书卷,手里握着杯盏发呆。 空气中漂浮着松墨特有的香味,闻着令人心神安宁,陶灼华却有些收不住自己的思绪。复又提着裙裾地下了楼,陶灼华瞅着书楼里满架古籍、还有那些一字千金的前朝遗迹,陷入深深的沉思。 七月中旬的一个午后,老管家接到了陶超然寄回的第一封信。 海上通讯不便,陶超然是请了阿里木帮忙,由他的信鸽将信送回陆地,再走官府驿站将信递回陶府。 除却道了安好,陶超然吩咐老管家立即紧缩陶家名下的产业,务必韬光隐晦。还指了京中几处烈火浇油的产业,要他抓紧时间易手。 信里另附着写给陶灼华的家书,陶超然言简意赅,在那里头指明了自己这一趟西洋航行的线路,郑重允诺了陶灼华大阮再见的约定。 老管家心有疑虑,对主人的话却半点不打折扣。瞧着主人写得十万火急,他星夜便派出心腹之人北上,直奔京都皇城。 陶超然的家书令陶灼华无比欣慰。除下那一身孝衣,她特意换了身陶春晚赠予自己的银线刺绣缠枝花郁金束裙,外头罩了件玉簪白滚郁金色宽边的夹衣,又将那家书仔仔细细读了一回。 掐算着行程,陶灼华细细推测,舅父一家的船队此时早出了大裕地界,只怕已然离了中原,航行在通往西洋的浩渺大海之上。 今生还未与苏世贤照面,第一个回合却赢得干脆漂亮。 想那苏世贤怀揣瑞安长公主的指示来到陶家,也不过人去屋空,唯有自己弱女一个,由得他费心拿捏。 陶灼华晓得因为大裕兵败,陶超然对自己的话上了心。而老管家使人进京,大约便是舅父采取的第一次行动了。 那时节瞧着陶家的藏品公然挂在苏世贤的书屋,她心里既恨且苦,唯有暗自神伤。如今却是金蝉脱壳,叫苏世贤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想到此节,陶灼华不由言笑晏晏,眉间似灼灼桃花,姹紫嫣红无限。 娟娘瞧着陶灼华脸上带了笑容,自己也跟着高兴,晚间亲自下厨弄了几个小菜,再取了盏玫瑰露,主仆三人依旧同桌用膳,开开心心消遣了一回。 陶府里重又回复往日的宁静,陶灼华院内正屋的的白烛与牌位却一直未撤,陶灼华时常过去烧些纸钱,抚摸着母亲的牌位说几句话。神情虽不是特别忧伤,眸子却格外幽静深湛。 娟娘瞧着陶灼华方才添了些红润的小脸,生怕她睹物伤情再添些心病,便婉转地提醒了一回。陶灼华只是浅浅而笑,眼眸轻素若醉:“咱们再等几日,指不定还有从远处赶来祭拜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偶园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夏雨轻柔,不知何时因风又起,竟日竟夜没有止息。 绵绵密密的细雨染醉了外头一地绿肥红瘦,点点浮光染上了娟娘的眼脸。 除却陶家族中几位相熟的姊妹,陶婉如仅有的两位手帕交都已来上过香,她素日深居简出,再无旁的亲眷,娟娘实在想不出旧主子还有哪位故人。 瞧着陶灼华眸间有些清冷的笑意,娟娘感觉颇有些耐人寻味。 陶府里外松内紧,老管家频频派人进进出出,到似在部署着什么事。娟娘虽然不闻不问,却聪明地知晓必定与前日写来的家书有些关系。 她意味深长地望了陶灼华一眼,埋在心里的疑问终究没有说出口。 娟娘打小看着陶灼华长大,素日对她的性情极为了解,如今却有些瞧不透。 感觉打从陶灼华烧后痊愈,她竟像换了个人。看人时不再似从前那般含羞带怯,而是眉眼间落落大方;做事不再唯唯诺诺,而是光明磊落;一双秋水明眸的眼睛往日只是清澈见底,如今竟添了深湛,莫测的目光中时而夹杂着一丝丰神凛冽,令人有些敬畏。 这样的改变,娟娘到觉得有几分欣慰。她自知随不了陶灼华一辈子,却希望在有生之年瞧着她平安顺遂。坚韧的蒲草从来比纤弱的幽兰更易生长,她希望陶灼华能活得恣意痛快,起码不会似她的母亲那般命运不济。 再则便是陶灼华虽然性子刚强了许多,待娟娘和茯苓却比从前更好,真将娟娘当成了长辈,更将茯苓看做姐妹。她拉着两人一同用膳、一同起居,言语间没有半分的轻慢,更多的是尊重与体恤。 陶灼华不再总是拖着茯苓翻绳,也不再拆着九连环解闷。素日便有些寡言的她如今更加少语,时常一个人发呆,不晓得想些什么。 娟娘只怕她深居简出,小小年纪闷出病来。这一日瞧着外头绿荫匝地,记起万年桥畔几亩芍药盛开,大约绯红若云,便特意叫人备了马车,伴着陶灼华去北大街万年桥那处繁华地段走走。 主仆几个就着曲水流斛的清溪赏完了两岸芍药如火,坐在凉亭里喂了一会儿水中锦鲤,也不急着回府,便信步逛到北大街上。 北大街是青州府繁华的商业地界,到处店铺林立,货物琳琅满目。陶家在此处也有两间绸缎铺子,远远瞅着府里的马车过来,管事的匆忙迎出,将陶灼华一行让到二楼雅室,先奉过香茶,再捧着新到的杭绸来请她们挑选。 七月流火,夏去秋来,如今一早一晚都添了凉意,是时候该添新衣。 陶灼华与娟娘和茯苓就着新到的样子随意翻捡,选了一匹湖蓝色绣几色唐草纹样的云锦,再选了块沉香色妆花茧绸,米黄与浅樱两色轻罗、一色黛蓝素面绣了几朵碧荷的细绢,都是些沉静素淡的颜色。 另替娟娘选了块梅青色的料子做披风,陶灼华再替茯苓选了块米黄色绣兰花的焦布做比甲,林林总总挑了一堆。管事殷勤地一一将面料包起,取过帐簿请陶灼华签了名,再命伙计仔细包好了,连同各色绣线和一些新鲜花样先送回车上。 北大街东头有几家清真的羊肉馆极好,原是回人在当地所开,牛羊都是新鲜宰杀。因着陶灼华尚在孝中不食荤腥,娟娘便提前打发人去偶园街的善水居定了桌素斋,主仆一行从绸缎铺子出来,便不坐车,只乘了两顶小轿往耦园街去。 善水居的掌柜姓云,早年间当过庙中的尼姑,后来还了俗,也不寻家人的踪迹,在偶园街盘了间小小的铺子做起生意。 初时店里只有素包与米粥配着几样小菜,柜台外头设着功德箱,饭食由客人自行取用,铜板也是是客人随意支付。若逢着有人手头不便,云掌柜不但分文不取,反而会从功德箱中取些铜板做为资助。 青州府民风淳朴,善男信女颇多。几年下来,善水居不但不亏,竟然盈利颇丰。因是大家族女眷不愿抛头露面,云掌柜便又在从前的老店旁边盘了新的店面,正正经经做起了不逊于庙间的素斋。 自酿的豆豉、自磨的豆浆、方方正正的白豆腐码在老窖的蓝瓷金边方碟内,配着椒油、韭花、生抽、腐乳和金黄的花生碎,还有一小匙麻油。切成薄片的山药上头涂着自己熬制的草莓酱,新麦馒头小巧而精致,制成了花朵的样式。 罗汉面筋道有咬劲儿,两片香菇、几根菜心,一个卧在中央的荷包蛋,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偏就有一股家里无论如何做不出的鲜味儿。 午膳极为简单,瞧起来却又赏心悦目。陶灼华嗅着新麦的香气,挑了几筷子面条,再比平日多用了半个馒头,心满意足立起身来,吩咐娟娘多多打赏。 院子里搭着小小偏厅,里头随意摆放着佛门书籍,供客人随喜结缘。等着饭后清茶的功夫,陶灼华随意一翻,取了本了凡四训,读了几页再送回架上。 一片云彩飘过,天又下起蒙蒙细雨,偶园街前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打湿,越发透出古拙的斑驳。雨中生情,陶灼华兴致勃勃,反而命人撑起雨伞,自己又换了木屐,雨中游了趟偶园。 经年前的记忆重回,四十年的时光里,陶灼华对陶春晚与陶雨浓姐弟二人怀了无尽的思念。陶家祸起萧墙,始作俑者便是因为自己被瑞安长公主握在手心,从来不敢自专。 本以为自己的顺从会换回陶家一家人的性命,谁料想连陶家姐弟都不曾幸免。前世离开青州府之时,她曾与陶家姐弟在这里游园,那最后的一面便是永远。 一眨眼已是经年。偶园里头方砖依旧,青苔爬满古朴的青砖甬道,像是印了满地的苍翠。恍惚之间,便是那碧衣青衫的姐弟二人微笑着立在自己面前。 那时节,离愁别绪才上心头,幼小的孩童们不晓得前路漫漫,曾满怀着憧憬,认真期许过未知的明天。从来未曾想过,曾经深深眷恋的是再也瞧不见的容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晤面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斜风故故,微雨潇潇。 漫步在故乡的每一寸土地,处处皆是回忆。 耦园正中那块玲珑的假山石前,陶灼华曾拾阶而坐,陶雨浓替她撑伞,陶春晚替她临摹了一幅小像,渡过了少时最好的时光。 记忆片片如风,好似已然散去,却又像无时不在的一根银针,不知什么时候便在陶灼华心间刺上那么一下,让她锥心刺骨的疼痛。 那小像从前随着她离开青州府去往京城,再随着她从京城去往大阮,大约最后随着青莲宫的一把火归于灰烬。 陶灼华掩面而叹,暗自祝祷今世卷土重来,她与她的亲人一定会安然存在。 清风吹动陶灼华身上石青缂丝的绘蓝草纹斗篷,那上面一丛苍兰如瀑,隽美而又悠远。娟娘瞧着十岁的女孩子眉眼深湛,手抚着耦园假山石,眉间竟透着些历尽沧桑的遗世独立,忍不住再次红了眼圈。 从耦园出来,主仆一行踏着蒙蒙细雨归府,娟娘特意命人绕路,又去隆寿斋买了些清真玫瑰月饼、长寿糕、方酥与芝麻糖。 茯苓拿描金骨瓷兰纹碟盛了一枚小巧的月饼,方方正正切成四瓣,再连同银签子一起递到陶灼华手上。 车身微微摇晃,陶灼华倚在娟娘身上,熟悉的茉莉花香盈然,再吃着清淡可口的月饼,车内气氛别样的宁静而又安谧。 陶府内垂花门前的花圃重新翻修,种了好些石榴月季。因是雨天泥泞,管家怕那前头的的红砖小路上泥水沾了陶灼华的丝履,特意吩咐便将车停在大门口,早早传了软轿在门房迎候。 大门口铺着藏蓝色的地毡,直接延伸到台阶之上。茯苓先跳下车子,再快手快脚搬了脚踏过来接陶灼华下车。早有守在门口的婆子们撑了伞来,替陶灼华挡住头顶脉脉暖湿的雨丝,一行人簇拥着陶灼华往里走去。 大门口一侧那株高大的梧桐树下停着的几辆黑漆平顶马车,车下立着几个小厮打扮的人。瞧着陶灼华的马车归府,其中有人低叩着车厢的门扉,似是向里头的人禀报什么。 陶灼华水眸微微一转,已然望见那几个小厮青衣皂靴的装扮。 马车一打眼虽是毫不起眼,细看却晓得外简内奢。两侧的窗户镶的是整块的玻璃,车身全是乌木打就,车辕上不显眼处还带着块半月形的徽记,分明便是长公主府的印信。 果然瑞安长公主坐不住,遣了苏世贤前来寻人。算算日子到与前世差不多,陶灼华眸色清浅,心间暗暗冷笑一声,转身便往婆子们抬过的软轿走去。 几个粗使婆子抬着青绸翠帷的软轿,将轿身往前一斜,茯苓便轻巧地撩起了轿帘,请陶灼华上轿。陶灼华搭着娟娘的手刚刚低下头去,便听得身后一声迟疑又急切的呼唤:“可是颜儿么?” 一个从来没有资格的人,却这般唤着自己从前的名字。陶灼华脊背挺得笔直,到似是沙漠间永远不会弯曲的胡杨。 晚风卷起她披风的一角,露出身上宽袖的雪缎百褶长裙,外头还罩着层淡青薄纱,飘飘兮若流风回雪,蓦然间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凉。 陶灼华在心间低低冷斥一声,连头都未曾回,只对娟娘说道:“娟姨问问来的是什么人,莫要在门前大呼小叫”,便径直就着茯苓挑起的轿帘进到了轿中。 苏世贤从后头望见了陶灼华的背影。窈窕纤瘦的女孩子,随了陶婉如的身形,身量虽未长成,已然与她的母亲有几分相似,到也柔婉动人。 他连唤几声,等不得陶灼华的回应,正待吩咐人重新递帖子,一打眼却望见了从软轿旁边缓缓向自己走来的娟娘,一时楞在了当场。 苏世贤前日便到了青州府,想着陶超然未必肯给自己好脸色,他并没有贸然往陶府寻人,而是先在知府衙门下榻,准备摸清了情况再做打算。 青州知府接了长公主的密信,晓得御史大夫苏大人要微服回乡,心间虽瞧不上这抛妻弃女、靠着裙带关系发家的京官,面上自然不能怠慢。 待听了苏世贤的来意,闻说要自己配合他拿陶家人一并入京,青州知府心内暗喜,却将两手一摊为难地说道:“苏大人,您来得不巧。” 遂将陶婉如于上月病逝,陶家举家行商出海的事情讲述一遍。想着陶府里孤女本是苏世贤的骨肉,青州又斟酌着说道:“如今陶家只有那位表小姐未曾离去,若不然下官便派人将她接过府衙,苏大人您问她几句话? 听得陶婉如已然病逝,苏世贤心间到有些悲凉。想起那柔婉的女子倩影依然,到好似历历在目,不觉一阵叹息,洒了几滴眼泪。 苏世贤如何入仕,青州知府心知肚明,再瞅着他一幅惺惺作态的模样,只有倒不尽的胃口。幸喜陶家满门不在府中,自己不必助纣为虐,当下轻飘飘劝道:“大人春风得意,还请节哀。听闻那位表小姐将母亲葬在云门山麓,大人若是有心,自当前去祭拜。” 长公主耳目众多,苏世贤纵有天大的胆子,又如何敢公然祭拜亡故的前妻? 他讪讪一笑,不去接知府大人的话题,反而故做怅惘地说道:“在下回来待不了几日,另有要紧的事要办,大约没有空闲。不知婉如遗下的孤女叫什么名字?那陶家既对她百般疼爱,又如何将她一人留在府中?” 十年生死两茫茫,做父亲的竟然连女儿的名字都不知晓,知府大人强压着心间的鄙夷,言简意赅说了几句。听到孤女姓陶,名唤夕颜,苏世贤到品出了几份陶婉如当日的心情,自然晓得陶婉如恨他至深,总归是自己愧疚,面上不由一红。 至于陶家人为何将孤女留在府中,知府大人也是一头雾水,他斟酌着说道:“大约海上行船,带着小姑娘家几多不便;亦或陶公怜惜小姐体弱,不忍她受风霜之苦。这个下官不敢随意揣测,还请大人见了陶小姐,亲自问个所以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交锋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苏世贤听了个七七八八,从青州知府口中再出问不出东西,只觉一颗心喜忧参半,有些遗憾、有些如释重负,还添了些踟蹰和期许。 此行虽完不成长公主交待的任务,却不是他故意懈怠,而是陶家举家都不在古城。他曾随着陶婉如归宁,在陶家书楼里瞧见过不少字画真迹。本以为陶婉如嫁妆里头那些东西已然是珍品,与藏书楼的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既是家主不在,大约那小丫头到能做得几分主。诓着她送自己几幅字画,难不成陶超然日后回府,还能刁难亲外甥不成? 苏世贤打好了如意算盘,又斟酌了与陶灼华父女见面的言语,这日午后才使人往陶府递帖子,谁成想陶灼华不在府中,他吃了闭门羹。 老管家不在府中,门房不晓得他的身份,自然以礼相待,却不肯放他入府。苏世贤也不急,留了人等在外头,自己命人沏壶好茶,特意坐在车内等候。 这一等便是近两个时辰,想着陶灼华一个女孩子出门许久,苏世贤心间渐渐不耐,正在踟蹰着是否明日再访,小厮却来回禀,依稀是家主姗姗归府。 苏世贤就着小厮打起的帘子下车,瞧见了那抹极为素淡的身影被众人簇拥,到似是众星捧月一般。他紧唤慢唤,那丫头却是恍若未闻,一幅油盐不进的样子。 恼怒如同清池里一点浓墨缓缓滴落,渐渐侵染了苏世贤一颗本来满怀期待的心。他不耐烦地往前赶了两步,想要摆出御史大夫的威仪,却见娟娘居高临下,飘然向自己走来,眉宇间尽是掩不住的轻蔑与冷落。 苏世贤与陶婉如成亲时,娟娘本是陪嫁的丫头。那时节两人你侬我侬,娟娘随侍在侧,也时常妙语如珠,与苏世贤极是熟稔。 十年未见,娟娘风姿犹存,到比从前更加娟秀可人。 苏世贤心间漫过缕缕遗憾,昔年他与陶婉如花前月下,娟娘不过豆蔻年华的女子,到比不得如今风姿绰约。若是他与陶婉如依旧做着夫妻,依着陶婉如对自己的顺从,大约早便能把娟娘收在房里。 娇妻美妾在怀,素手调琴、红袖添香,该是何等的快意?当年若不是他一味轻瞧了商贾,执陶婉如的夫妻意义于不顾,大约不会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吧? 苏世贤心间苦涩地一笑,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到脑后,又迷恋地望了娟娘两眼,将心间的一缕悔恨用力压下。 做了瑞安长公主的仪宾,苏世贤不过面上风光。 瑞安长公主在府里住着园中园,若不得她的传召,他根本进不得那芙蓉洲。更兼着府内府外到处是长公主的眼线,苏世贤纵然有心,却连个侍妾也不敢收。更不消说京师那些有名的胭脂胡同、戏园酒楼。 不晓得的,说苏世贤洁身自爱,是高洁的雅士。晓得的,自然知道长公主威慑千里,苏世贤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 寒夜孤衾,苏世贤偶尔会回味起陶婉如昔年的温存,为自己昔日的选择饮下一杯苦酒。亦曾想过今次重逢,或许可以凭着巧舌如簧,将过往一切种种推到长公主身上,与陶婉如做一回露水夫妻也好。 如今晓得伊人已然做古,到不必有着见面时的愧疚。娟娘虽然粉面含霜,到底是一介奴婢,他不必放在心上。 见娟娘步履姗姗,香黄色的斗篷被风吹动,一角素白裙裾泠泠然然,从石阶上抚过,苏世贤再唤一声:“娟娘,是我回来了。” 娟娘手里撑着把油纸伞,缓缓转过身来望了一眼,眼光冷冰冰没有半点温度。她退后了半步,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守门的小厮,再轻轻曲膝行了一礼,冷淡而疏离地答道:“原来是苏大人,请恕门房有眼不识泰山,娟娘给您请安。” 苏世贤有求于人,顾不得计较娟娘的态度,指指那顶已然进了府门的轿子,急切地问道:“方才进去的女娃儿,可是我的夕颜?” 一幅殷殷慈父的模样,令娟娘啼笑皆非。若不是深谙当年旧事,她又怎么会相信眼前这玉树临风、风姿秀雅的中年儒士竟能做出那般抛妻弃女的行径? 娟娘立起身子,笼着被风吹动的斗篷,优雅地笑道:“苏大人,小姐虽然年幼,到底男女授受不亲。她如今姓陶,还请您莫将她的闺名挂在口边。” 说到底是认可了陶灼华是苏世贤亲生女儿的事实。苏世贤极沉得住气,更不屑与娟娘一个下人在府门口打些口角官司。他轻咳了一声,缓缓往前踱了几步,再深吸一口气,清清朗朗地开口。 “娟娘,我晓得你替你主子心里有气”,苏世贤的京腔里特意透出些青州府的口音,好叫娟她觉得他故土难离。 他低沉的声音里含着丝醇厚,到似是透出的满是诚挚的无奈:“当年离开她们母女,我实在无可奈何。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说服瑞安长公主,这不是回来接她们母女入京么?还不快与我通传。” 娟娘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绾成简单的发髻,被脉脉细雨打湿,上面两朵洁白的栀子花灿若白玉,一双眸子被雨水打湿,蓦然便泛起雾气,她低低嗤笑道:“苏大人,您的消息真够灵通。” 打从陶婉如缠绵病榻,一卷一卷地烧着从前苏世贤写给她的诗作,娟娘不忍心瞧着旧主子形销骨立,更不忍瞧着陶灼华孤苦无依,曾悄悄往京中寄了两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换回半字音讯。 便从那时起,她便瞧清了苏世贤的真面目。 娟娘以为苏世贤如今听说了陶婉如过世,更晓得陶超然不在家中,这才回来惺惺作态一番,压根想不到苏世贤的委曲求全里还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苏世贤何曾有半点心意放在陶婉如身上,就算方才晓得伊人香消玉殒,也不过惋惜素日那幅姣好的容颜。他故意板着脸呵斥娟娘道:“是与不是,我如今不与你多说,快替我向你主子通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入木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疏雨黄叶,门口那株高大的梧桐树随风瑟瑟。 娟娘幽怨地扬起头,含悲忍泪、咬牙切齿说道:“苏大人,您若真有本事,便自己去往黄泉路上向主子通传,娟娘却没有那个本事。” “娟娘”,苏世贤拖长的声音里有一丝刻章的无奈,他低低说道:“我是昨日才知晓婉如已然过世,如今我既然回来,又怎舍得我的夕颜一人孤苦。你去替我通传,便说是她的父亲回来接她了,从今往后她便不再是寄人篱下的孤女。” 娟娘还未及答话,轻轻的木屐声从门内传出,原来是茯苓去而复返。 茯苓向娟娘行个礼,望也不也望苏世贤一眼,只脆生生说道:“娟姨,小姐请您问问来的是什么客人,若是为了祭奠夫人,便请您将他领过去。” 娟娘忽得记起陶灼华一直不允自己收起白烛与火盆,好似等得便是这一日。难不成小姐口中的故人,竟是这抛弃妻子的恶人? 自己方才到有些意气用事,无论苏世贤有多大的过错,这件事都该交由陶灼华处置,自己不能替主子将他拒之门外。 娟娘面沉如水,望了苏世贤一眼,客气地说道:“苏大人这话说得有失偏颇。陶府便是小姐母女二人的家,何来寄人篱下之说?” 转身又对茯苓说道:“你去说与小姐,是京里的御史大夫苏大人到了,小姐该听说过苏大人的身份,想必不会陌生,我这便领苏大人去主子灵前上香。” 踏着沾满泥泞的红砖小路进了垂花门,娟娘自己换了木屐,却不管苏世贤脚下泥浆满地,尴尬地深一脚浅一脚行走。 她领着苏世贤一路往陶灼华的院子走去,到了门口时,瞅着那丛刚植下不多时的苍兰已经含蕊,绽开了一个又一个细碎的花骨朵,还特意采了一束,将几片枯叶择净,准备供在陶婉如的灵前。 一别多年,苏世贤仕途一帆风顺,何曾真正记挂过当年那个曾为他红袖添香、又资助他入京科考的痴情女子?立在陶婉如的牌位前,苏世贤敷衍地拜了几拜,挂念着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便说与娟娘,自己要见一见小姐。 娟娘疏离地命人上茶,自己回屋向陶灼华禀报,却见陶灼华已然阖衣躺在了榻上。她隔着帐子清清泠泠与娟娘说道:“娟姨去告诉他,我乍然听见生父的消息,一时悲喜莫辨,引发了心口痛的旧毛病,如今已经睡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猜不透陶灼华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娟娘瞅着陶灼华隐晦不明的面庞,默默走到前头向苏世贤传话,苏世贤虽然焦急,到也无可奈何。 眼见天色不早,陶府内并无意留客,娟娘不客气地端了茶,苏世贤只好讪讪立起身来。他招手命人捧上几只红木嵌银匣子,说是自己送与陶灼华的礼物,便悻悻地回到知府驿馆。 虽有州府官吏每日接风,苏世贤食之无味。使人前往陶府探看,回答总是千篇一律,都说陶灼华身子不适,这几日正在吃药调养。 这日晚饭后步出西门,苏世贤来到洋溪湖畔,瞅着斑驳陈旧的顺和楼,还有水间嬉戏的一池鸥鹭,一时忆起从前往事,心上不由重重一叹。 追忆往事,一丝悔恨开始滋生。苏世贤扪心自问,自己的确愧对陶婉如母女,可是人性使然,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若时光重来一次,他大约还是同样的选择。 湖上竹影千点,恍若积水空明,亦或是伊人失望又遗恨的双眼?苏世贤对着湖水沉思,浑然不知晓陶婉如的骨灰有半数已然洒在此处。 苏世贤这一等便是三五日,他再投帖子,陶府门房到不阻拦,依旧去往后头通传,娟娘便使人领他往陶灼华的小院,路过正房,自然免不了祭奠。 苏世贤闻得后头厢房里药气熏然,不晓得拜过几回陶婉如的牌位,依旧见不到陶灼华的真颜,他终于耐不住性子。 临行时瑞安长公主嘱咐,务必尽快将那一对母女带回。 若是陶灼华李代桃僵,顶着苏梓琴的身份去大阮为质,养在民间的丫头势必要学些宫里头的规矩。瑞安长公主已然寻了两位嬷嬷教她礼仪,如今时日无多,陶灼华称病不见,自己却不能在这里一拖再拖。 打从襁褓里便再没见面的这个女儿,身上又流着商贾之家的血脉,更兼着这次一再刁难,苏世贤如今对陶灼华只有嫌恶,比不得苏梓琴每日间巧笑嫣然,打心眼里便叫他疼惜。 眼见时候拖得差不多,把苏世贤的耐性一磨再磨,陶灼华终于在娟娘的陪伴下去见了自己这位生父。 她依旧着了极寡淡的素衣,身上是一件青绸滚边的雪缎银丝襦裙,外头罩着件栀子白绘绣银色碗莲的夹衣,清尘若雪的小脸素净而又出尘,一丝胭脂水粉不施,发辫上一髻白纱绢花如冷梅绽放。 苏世贤从陶灼华的身上依稀瞧见了昔年陶婉如的影子,有些个画面在脑间一闪而逝。内疚终究被前程富贵所掩,转而认真扮起慈父心态。 他先是安慰陶灼华丧母之痛,又自责自己当年身不由己,说到痛心处,更是洒落几滴眼泪。瞧着陶灼华目露悲切,苏世贤更细说自己这些年如何心疼她们母女,又是如何在长公主面前斡旋,终于说动长公主肯接纳她们。 苏世贤黯然叹道:“父亲昔年与你母亲也曾经一生一代一双人,奈何时势造化弄人,如今阴阳两隔。父亲每每忆及当初,都是肝肠寸断。幸好老天保佑,我与婉如的女儿安然无恙。若不然,日后父亲九泉之下,也无颜见你母亲一面。” 陶灼华强忍着心间的鄙夷,有些可怜地望着眼前这假戏演成入木三分的人,低低垂泪道:“母亲已然作古,您再说什么有什么用?” 苏世贤面色讪讪,借着饮茶掩饰自己的尴尬,又旧事重提道:“父亲与你母亲今世无缘,却不能让你再孤苦无依。你收拾收拾,这几日便随父亲回京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巧舌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凭着一口如簧巧舌,苏世贤先诉说了自己满腹无奈,又将京中说得天花乱坠,再将公主府说得金碧辉煌,自己言辞殷切,想要引导陶灼华兴起随他入京的心思。 陶灼华始终低垂着双目,偶尔开口说几句话,亦如空谷黄鹂,并没有拒人千里之外。她给苏世贤行了个礼,认真说道:“京中百样好,却没有母亲与舅舅一家人为伴,夕颜还是愿意留在青州府,等舅舅他们回来。” 陶家人一回青州府,也不过是陷入长公主囹圄之中,迟早会被解往京城。 苏世贤不能与陶灼华明说,只是长叹道:“你年纪小,容易被人所骗。你仔细想一想,舅舅若是真疼你,又怎会将你独自留在府中?” 见陶灼华一幅想要反驳的模样,偏偏寻不到合适的话语,苏世贤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如今你虽然没有母亲,瑞安长公主可是每每提及当年旧事,心里满满都是歉疚。她屡次催促父亲接你们母女入京,奈何父亲政事缠身,一直蹉跎到了现在,却又与你母亲阴阳两隔。” 陶灼华轻抿着嘴唇,手上揪着团扇长长的穗头,墨画秋波的双眸添了愤懑,她低低说道:“母亲已然入土,旧事已矣,又何必再拿着亡人说话?” 苏世贤尴尬莫辨,只能将语调放缓,柔声哄道:“你随了父亲入京,不但有父亲陪在身边,长公主必会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梓琴也盼着有位姐妹做伴。” 陶灼华拿泥金白纱团扇半遮芙蓉面,目光流转间惋惜地一笑:“您说笑了,夕颜虽养在深闺,却也知道郡主身份尊贵,如何敢与她做什么姐妹。” 话语说得酸涩,苏世贤却敏锐地捕捉到陶灼华眸中一闪而逝的向往之情,忍不住心间欢喜。毕竟是个小女孩,若是动了去往京城的心思,接下来便十分好骗。 口不应心,苏世贤重重点头道:“做父亲的难道会骗你一个小孩子不成?梓琴纵然身份矜贵,她与你一样身上都流着父亲的血,都是父亲的好女儿。” 苏世贤期待着陶灼华能感动涟涟,开口唤一声父亲。他等了许久,等来的依然是陶灼华浅垂的低眸。女孩儿纤瘦的双手笼在雪缎裙宽大的袖间,端坐不动的身影到似是巍巍如山。 一个恍惚间,苏世贤似是从她眉间瞧见一片肃杀,犹若数九寒天,全是冰冷之意。他打了个寒噤再凝神细看时,小女孩儿只是无限伤感,萧瑟地垂着眼脸,那深浓的孤寂跃然写在脸上,不谙世事的面庞纯真无限。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那年那月,陶灼华亦曾为这伪君子的假面目打动,真心以为他对自己母女存了忏悔,不顾舅舅一家的挽留,心甘情愿随他回到了京中。 如今重活一世,瞧着他卖力地表演,又怎会再为他的惺惺作态打动? 见陶灼华只是低头不语,苏世贤又命人奉上好些送与她的礼物。 前日送的红木嵌银盒子里都是上好的绫罗绸缎、珍宝玉器。今次带来的斗彩缠枝花卉纹紫檀木匣子里,是瑞安长公主特意命人预备的首饰,钗钏珠链、耳坠配饰、缀角禁步,应有尽有。 一百零八粒纯净的红碧玺穿成手串,颗颗有莲子米的大小,璀璨若耀目金灿的晚霞。陶灼华稀罕地拈起来瞧了瞧,又惋惜地放回去,宛然轻叹道:“东西是好东西,只是如今夕颜在孝里,还是还给长公主罢。” 苏世贤满脸笑意,他行动间青绸的衣袂飘扬,瞧着全然温良无害的亲切。 将红碧玺手串连同满匣子的首饰再往陶灼华面前一推,苏世贤暖暖笑道:“父亲晓得你对母亲的孝心,难道你还能穿一辈子孝不成?如今用不上,再过些时日便能用上。长者赐不可辞,既是长公主给你,拿着便是。” 暖暖的笑容瞧着真挚,却全是虚假之情。陶灼华何尝不晓得,并非长公主拿着自己多么上心,这一位下了这么大的本钱,哪里会做赔本的生意? 这些钗钏首饰如今虽用不上,日后却要随着陶灼华要去大阮。做为公主府的常上明珠,若是身边没有好东西相伴,只怕身份要不了多久便会揭穿。 瑞安长公主便是打定了主意,拿这些东西哄她入京,再一股脑儿收拾起来,由着她带去大阮自生自灭,如意算盘虽然不错,陶灼华却是今非昔比。 为着何子岑,大阮一定要去,苏世孝带来的所有礼物更是一律笑纳。只是对着这些珠光宝气的东西,陶灼华故意挑三拣四,淡淡说道:“想来长公主对夕颜并不满意,若不然又怎会尽送些无用东西。” 想要用钱砸得自己满意,陶灼华偏不趁他的心意。况且前世里何子岑后位虚悬,她是他冠宠天下的宸妃娘娘,什么样的钗钏首饰没有见过。 也是瑞安长公主机关算尽,浑然不晓得陶婉如已经不在人世。如今这些东西桃红柳绿,陶灼华孝间确是不能用。苏世贤一张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呢诺着说道:“是父亲思虑不周,待回了京中,去上好的银楼给夕颜打些素净的首饰。” 陶灼华意兴阑珊,将一块南红透雕的双鱼拱莲配饰拿在手上,透过窗外缕缕金阳去瞧那上头雕的花样,有些可惜地说道:“原来是牡丹?您难道不晓得母亲最不喜欢这样的东西?夕颜从来不用。” 对于陶婉如的喜好,纵然当年留心,如今事隔多年,苏世贤早已全印象。瞅着陶灼华挑挑拣拣又舍不得不放手的神情,苏世贤恨不能狠狠打她的脸,事到如今却只是软语温言,好生哄着她开心。 房里只开了半扇窗椟,花间凉风四溢,到也清静幽然。苏世贤却是坐不住,被陶灼华几句抢白,脸上竟见了汗意。他暗自发了狠,到京中再好生收拾这没见过世面的丫头。 瞧着苏世贤时明时暗的神情,陶灼华也只是莞尔微笑,眼眸霎时闪闪莹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肺腑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晚来风凉,廊下栀子花落了一地。 娟娘捧着湖中新折的莲花进来,将银蓝底银边缠枝花卉纹大碗中的残荷换去,又添了些清水,不著痕迹地听着这父女二人的对话。 说了半日,见苏世贤许诺良多,陶灼华虽有些愤懑,却渐渐意动,娟娘只觉忧心如焚。她借着添茶悄悄给陶灼华施个眼色,陶灼华只微微点头示意她安心,却不曾大声反驳苏世贤的谎言。 碍着两人说话自己不能多口,娟娘只得绕到屏风后头,急得直想跺脚。直待听得陶灼华轻咳了两声,却好似天籁之音,娟娘慌忙来到她的身边,切切说道:“小姐还未痊愈,如今该去吃药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不迟。” 苏世贤抛出了诱饵,也不指望陶灼华立时表态,故做关切地说道:“颜儿先留下这些东西,总有用得上的时候。你好生回房休息,咱们父女来日方长。” 陶灼华忍着满心憎恶,曲膝行了个礼,并不以父亲相称,只是客气地答道:“大人好走”,苏世贤微有失落,颤颤地唤了一句夕颜,眼中泛起哀怨的色泽,低声问道:“多年前的恩怨已然随风,难道夕颜便不肯唤一句父亲?” 若是将豺狼唤做父亲,便是亵渎了这个称谓,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母亲,更如何对得起前世舅舅一家的殒命? 陶灼华始终低垂着头,轻素若雪的脸上带着一丝恬柔,她轻声说道:“夕颜乍闻当年旧事,心上一时难以接受,如今便以大人相称吧。” 苏世贤无可奈何,只能眼瞧着她搭着娟娘的手折转向屏风之后。 回到陶灼华的卧房,娟娘给她泡了杯蜂蜜水润喉,眸色凝重地拍着她的手道:“小姐,您如今大了,是该有自己的主意。论理娟姨不该多说,只是那位苏大人的为人,当真叫人不敢苟同。娟姨听着他的话分明是一派谎言,您一定要想清楚。” “娟姨您坐”,陶灼华将方才抱回的那只紫檀木匣子一推,再郑重说道:“您与茯苓的卖身契早便被母亲烧掉,母亲去世时将夕颜托付给您,您便算做夕颜的长辈,没有什么当说不当说。” 指指那一匣子珠光宝气的首饰,陶灼华唇角微微一弯,悄然笑道:“陶家虽比不得公候王府,却也家资殷实,素日母亲的陪嫁、舅母与表姐给我的首饰难道还少?我也不是眼皮子浅薄,又何苦贪恋他那些东西?” 娟娘听陶灼华说话条理分明,暗自松了口气,却又担忧地问道:“娟姨瞧着你的意思,分明是想跟他去。夕颜,你究竟打什么主意?” “不是我想随他去,而是他此次回来,对我志在必得。”陶灼华纤长的指甲划过炕桌上青瓷花斛中一枝含苞待放的白莲,冷冷笑道:“昔年为了荣华富贵,将我与母亲弃若敝履,他何曾有半分愧疚?若不是如今被逼无奈,苏世贤如何愿意涎着脸登陶家的门?” 见娟娘一脸茫然,陶灼华淡淡说道:“娟姨有所不知,现今大裕皇朝败了,朝廷正在跟大阮合谈。对方提出了条件,要瑞安长公主的长女入大阮为质,不日便要启程,一生一世不得转回。” “长公主的长女?她去哪里与咱们有什么关系?”娟娘在唇间喃喃自语,心间漫过阵阵惶恐,她不敢再往下想,只担忧地望住陶灼华。 陶灼华将白莲上一蕊枯瓣揪去,清浅浅笑道:“苏梓琴早已与太子定亲,长公主如何舍得她的女儿远行?娟姨不晓得,我可巧比那位梓琴郡主大了一岁。若随着苏世贤回了长公主府,便是那里头名正言顺的大小姐。” 娟娘气得浑身打颤,手指哆哆嗦嗦指着那匣子首饰道:“怪道这负心人赶巧了这个时辰回来,又如此这般殷勤,原来竟是这么人面兽心。当年抛却你们母女,如今又为了那什么劳什子的郡主,赶着回来打你的主意。” 情急之余,娟娘到无暇顾及陶灼华的消息从何得来,她将那匣子一收,气冲冲道:“我去驿馆还给他,他若是还敢再来,便命门房直接将他撵出陶府。” “娟姨您莫急,咱们坐下来慢慢说”,陶灼华纤瘦的小手轻轻拽住娟娘的胳膊,将她拉往自己身边,再将她腋下的匣子抽出来放回炕桌上。 璀璨的夕阳染黄了月白色的窗纱,那缕碎金的光线挥洒,映上陶灼华清湛的眼波。她的眸色潋滟清远,瞧着宁静而又深邃。 “自古民不与官斗,苏世贤如今是御史大夫,背后又有着监国长公主这棵大树。陶家纵然泼天富贵,终归只是商贾,拿什么与他们对抗?舅舅待咱们有情有义,我更不要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了府中这几十口人。” 忆及前些时日陶灼华催着陶超然全家启程,娟娘有些后知后觉,她恍然问道:“您催着舅老爷出海,原是为得今日这一出?小姐,这些消息您都是打哪听来?” 陶灼华并不回答,她微笑不语,只是点点头认可了陶家人的远行原为避祸。 再拿帕子拭着自己手指头上沾的水珠,陶灼华淡然笑道:“我如今孤家寡人,便是随着他入京,他有求于我,又如何能满心为难?我到盼着入大阮为质,不过是借此脱离虎口,换个地方与舅舅一家重聚。” 刚刚十岁的小姑娘星眸璀璨,开口尽是老谋深算。娟娘认真望着陶灼华的眼睛,忽然觉得陶灼华的模样虽不曾改变,眼中的气势却早已脱胎换骨,有着她不熟悉的凌厉。 忧能伤人,却也历练。想着不过月余间,陶灼华经历了丧母之痛,身上竟有这么大的改变,娟娘又怜又叹,一时无言以对。 只是一想到小姑娘要以十岁之龄去应对长公主府一对老狐狸,娟娘轻抚着陶灼华瘦弱的双肩,心上无限怜惜。她将陶灼华揽在怀中,坚定地说道:“夕颜,既是你主意正,不管你去往哪里,娟姨自然一路陪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誓言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第二十三章誓言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院中一树枙子如雪,到似是主仆二人玉洁冰清的真性情。撇开苏世贤的虚情假意,纵然前路荆棘遍布,她们还是会相依相携、共同前行。 帘影抚动,是茯苓进来摆桌。她听见了娟娘后头的话,也将手里的托盘一放,往陶灼华面前一跪,慨然说道:“小姐,茯苓无亲无故,这世上唯有小姐与娟姨这仅有的亲人,自然是一辈子随着你们,不管去往哪里。” “娟姨、茯苓”,陶灼华感动地唤了一声,瞧着茯苓晶莹若雪的小脸,回思她前世的凄惨,不觉悲从中来,紧紧抱住了她的臂膀。 回望前事,娟娘是早在茯苓离世之前,她们刚到大阮之后不久的那个冬日,便已经离开了她。 初时三人在清莲宫相伴,谢贵妃有意无意百般刁难,娟娘气不过,与内务府来送银丝霜炭的人理论了几句,反被对方命人打了板子。 那时节初来乍到,陶灼华孤苦无依,幸好得遇贵人肯出手相救。陶灼华含悲忍泪,替娟娘讨得几丸活血化瘀的伤药,谁成想娟娘依旧一病不起。 后头因为血崩,娟娘年纪轻轻便饮恨离世,走时死不瞑目。那时节她的脸已瘦得腊黄腊黄,如同风中枯干的树叶。弥留之际,娟娘拼着最后的力气与陶灼华说抱歉,请她谅解自己无法再伴她一路前行。 往事不堪回首,陶灼华只要一回想直来,便是剜肉锥心之痛。 到最后青莲宫只余了陶灼华孑然一个,幸好那个时候她身边已然有了何子岺,还有那位在大阮结识的闺中密友,不然都不晓得如何排解深宫漫长的岁月。 以为是天灾,兴许就会是人祸。陶灼华苦思当年的点点滴滴,愈发觉得疑惑丛生。茯苓的天花是被人所害,那么娟娘血崩的症候也难保不是人为。 这两人一心为着自己,难免会被瑞安长公主看做绊脚石。她既能将手伸到大阮宫中,便难保不会打自己身边人的主意。 对今世还未曾谋面的瑞安长公主,陶灼华心里有着深深的憎恨。 如今纵然不能拨云见日,陶灼华却有勇气面对重走一世的路。 瞅着对自己情真意切的两人,陶灼华暗暗下定决心,此生都要做那棵能为她们遮风挡雨的大树,这一世三人都不会经历凄风苦雨的欺凌。 既是这一趟大阮之行已然无可转圜,主仆三人早早关起门来,商议了对策。陶府那边,娟娘也向老管家传了陶灼华的话,请他加快进度转移府中资产。 苏世贤只做弱女好欺,他连接登门,厚着一张脸皮提了几次要接陶灼华入京的话语。到最后小姑娘似是被他一番深情打动,只提了一个请求:“母亲的意思是要夕颜随着舅舅一家生活在陶府,如今大人您执意要带夕颜进京,还须禀报母亲一声,也好叫她泉下安息。母亲便葬在云门山麓,夕颜想择个日子过去拜别。” 分明是要苏世贤与自己一同祭奠,苏世贤无可推却,却哪里愿意拜祭什么亡人,唯有心内暗暗叫苦,只怕被有心人渲染,将一这幕报到长公主耳边。 陶灼华不管他的尴尬,要娟娘备了香烛供品等物,自己换了素服,随同苏世贤到了云门山麓,跪在陶婉如坟冢前一阵哭诉。 她淡若梨花带雨,年轻稚嫩的面庞瞧着格外清澈莹然,哀哀说了些苏大人情知从前酿下大错,如今迷途知返,回来接她入京享福的话语。 不瞧苏世贤脸色讪讪挂不住,青一阵红一阵似打翻了胭脂铺一般,陶灼华青绸发丝映衬在脸侧,掩住眼中森冷的恨意,拿帕子半遮粉面说道:“母亲若是不信,大人尽可发誓,往后必会善待夕颜。若不然,夕颜弱女无依,又哪里敢离开自己的家乡半步?” 若是不发下重誓,大约陶灼华不肯乖乖随自己走出青州府,苏世贤见娟娘冷冷怒目、陶灼华又是殷殷期盼,为了苏梓琴的前程与幸福,他无可奈何跪在陶婉如坟前忏悔一番,又发下若亏欠陶灼华,必定不得好死的誓言。 再瞧着陶灼华眉目疏淡、清澈莹然,一幅随时想要落泪的柔婉样子,苏世贤又暗忖是自己多心。只是再与陶灼华打交道,苏世贤不由悄悄多了层防备。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那年那月苏世贤春风得意,自谓得了长公主眷恋,亦曾在自己面前展在前程似锦的烂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苏世贤也学会了隐忍周旋。 明知陶灼华话里话外有着为难,纵然自己灰头土脸,他也认真发下誓言。望着陶灼华清尘若雪的一张脸,他恨恨想到,如今随着她折腾,待一入京城,她便是关在金丝笼中的鸟雀,想飞也飞不了。 父女二人暗含心机,陶灼华并不理会京师中前路叵测,暗自得意今生总算替母亲讨了些公道,也算出口心间恶气。 到了青州府十几日,苏世贤只顾着与陶灼华周旋。如今眼见尘埃落定,陶灼华答应随他回京,苏世贤便贼心不死,果然把主意打到陶府那些字画上头。 他假托催促陶灼华收拾行装,与她一同坐在花厅用茶。瞧着娟娘开出的行李单子,上头除却银钱便是些衣裳首饰,便佯做无心间说起:“昔年你舅舅曾说家中有数幅书画珍品,曾想送与父亲赏玩,可惜一直无缘一见。如今咱们离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来,你可知那些藏品存在何处?也好叫父亲能亲眼见上一见。” 陶家的东西纵然打了水漂,陶超然也不会兴起送给苏世贤的念头。瞧着苏世贤自说自话,陶灼华唇边绽开淡若轻岫的笑容。 她故做不经意,拈起娟娘一早剥好的山核桃仁慢条斯理地嚼着,想了一会儿才偏着头问道:“大人您说的是书楼一层挂的那些东西?书楼里第一层林林总总,从前大概总有十几二十幅,除了山水还是花卉。我只记得有幅仕女图当真好看,那上头有白鹤,还有辛夷花,别的到不曾留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 淋漓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黄昏时分,西垂的落日如晚霞铺沉,一院的碧树繁花都被点缀得分外璀璨。 听得陶灼华所说的仕女图上有白鹤与辛夷花的字样,苏世贤眼前一亮,蓦然立起身来。因是行动急切,他的青绸衣袖勾到案几上摆放的苍兰,带动着那只汝窑出品的天青色梅瓶花觚,咕噜噜滚了几下,被娟娘赶紧护在手中。 苏世贤顾不得自己衣袖沾湿,连连冲陶灼华说道:“你说的那幅必是簪花仕女图,上头是不是好些古装丽人?那该是前朝周昉的大作,不可多得的宝贝。我记得还有几幅山水长卷,更是气势恢弘。” 说话的功夫,茯苓已然将高几拭净,重新摆放了只掐丝花觚,娟娘没好气地说道:“苏大人,您好歹小心一些,这只汝窑天青梅瓶是少有的孤品,舅太太曾说价值不菲,因为小姐喜欢才送与她插瓶。” 苏世贤顾不得娟娘的抢白,只陶醉地轻眯起眼睛,似是瞧见了簪花仕女图的华丽,更望见了富春山居图的疏淡。他兴致勃勃对陶灼华道:“夕颜,乖女儿,你这便带父亲去瞧一瞧。” 陶灼华一直不曾放下手间的果碟,她将口中含着的一枚桂圆核轻轻吐在漱盂中,惋惜地摇头道:“大人您来得太晚,舅舅从前是收着好些这种东西,不过为了装点门面,他从来不屑一顾。前些时他有位朋友过府,瞧得爱不释手,拿着一船的货物跟舅舅换走了这些东西,如今早已四壁空空了。” 苏世贤宛若五雷轰顶,如同霜九寒天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他恨恨地跺着脚说道:“我记得当时是在书阁里挂着,那么多的字画,难不成一幅都未留下?” 陶灼华讶异地望了苏世贤一眼,有些奇怪地说道:“不过是些字画,怎值得大人您大惊小怪?”又赶着问娟娘道:“娟姨您瞧一瞧,花瓶可有磕坏?”说着从娟娘手中接了东西,翻来覆去仔细查看,瞧着那只淡青梅瓶安危无恙,方露出抹如释重负的表情。 苏世贤连头顶都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不死心地问道:“夕颜,书楼里空空如也,你是亲眼所见?” 陶灼华晓得苏世贤爱画如痴,哪里肯给他一丝机会,轻轻点头道:“自然是亲眼所见,舅舅说了,换回的那船货物价值连城。这一趟走西洋,原是为得贩卖这些东西,还说必定会赚得盘满钵满。” 好好的女孩子开口闭口尽是铜臭气,果然近墨者黑。苏世贤强自压下心间的不喜,又不死心地问道:“难道一幅都未曾留下?连那幅富春山居图也没了?” 陶灼华黑白分明的双眸间清湖涟漪,颇有些不以为然:“不晓得大人您说得是哪一幅?我前日去书楼,瞧着反正四壁尽空,到整洁了许多。” “果然是商贾、果然是商贾”,苏世贤扼腕叹息,在心间一遍又一遍地腹诽。生怕陶灼华撒谎,要她陪着自己立时去书楼探看。 陶灼华到也欣然领命,她将果碟推开,由娟娘服侍着起身去内室更衣,再命茯苓去问管家要了钥匙,自己在前头引路,领着苏世贤往书楼去。 陶家的书楼对于苏世贤迫并不陌生,他昔年陪陶婉如回府时,曾不止一次在这里流连。那时自负品性高洁,虽对这些字画爱若至宝,却不屑开口讨要。 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苏世贤深悔当年故做了清高。他随着陶灼华迫不及待地进到里头,瞧着从前挂满翰墨宝迹的地方如今变成一面面雪白的墙壁,还有书楼里那些曾经满是线装古籍的书柜,如今也四敞大开着空空如也,只觉心内既痛且气,险些要一口鲜血狂喷。 苏世贤重重擂着拳头,砸向一面雪白的墙壁,直气得跳着脚转圈:“你舅舅当真糊涂,什么货物能比得上这些东西?”被斑驳的树影筛落了点点金芒,更显得苏世贤一张脸犹如墨坛,他颤颤指着从前悬挂富春山居图的地方:“单是那一幅山水图便是价值连城,你舅舅真是暴殄天物。” 陶灼华墨画秋波般的双眸依旧纤尘不染,一团孩子气地说道:“舅舅自己的东西,自然想怎么用便怎么用,大人您又何必替舅舅心疼?” 眼看着到手的东西打了水漂,苏世贤便如同百爪挠心,此时又不能与陶灼华撕破脸,想着陶婉如的陪嫁里也有些这种东西,当年进京科考时并不曾想那是他与陶婉如的永别,苏世贤初时未打过那些主意,如今却忍不住动了心思。 苏世贤当下按捺住焦躁的心情,拐弯抹角说道:“你母亲当年也有好些字画真迹,她时常鉴赏,对这些东西爱若至宝,不信你可以问问你娟姨。夕颜你可莫学你舅舅,千万将你母亲的陪嫁小心收好,随时带在身畔才能安心。” 指望着能说动陶灼华,一并将这些东西带入京里。陶婉如的银钱他不稀罕,那几幅前朝真迹却是世间再无二致,苏世贤迫不及待想要收入囊中。 陶灼华无可无不可地将手一摊,轻轻叹道:“东西值不值钱,夕颜浑不在意。因为娟姨说过,母亲喜欢那些东西,夕颜已经尽数让母亲带去了。” 等听得陶灼华将陶婉如收藏的一众字画焚烧,连同陶婉如的骨灰一并葬在云门山麓,苏世贤纵然涵养再好,也忍不住跳起脚来骂娘。 他指着陶灼华颤颤说道:“陶夕颜,你可知晓你这一把火烧了多少银子?烧红了多少人的眼?那是真迹,都是前朝真迹啊,多少人想瞧一眼都没有机缘,便这么随随便便被你焚成飞灰,你母亲难道没教过你?” “我凭什么学我母亲?”陶灼华似是极不习惯旁人的指责,她有些桀骜地昂起头,眼里点点寒芒轻覆,骂得痛快淋漓:“什么真迹?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母亲一辈子不快乐,焉知不是读书太多所累?大人您开口闭口商贾,舅舅虽是商贾,可没短我一口饭吃,读书人难道便个个是好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启程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陶灼华的声音天生甜糯清软,更兼如今只有十岁的稚龄,格外清澈如山谷鸣泉,虽是句句指责,到不带半分硝烟气息,令人又气又急。 “你,你”,苏世贤手指微颤,指着陶灼华的脸想要大声喝骂,又因底气不足硬生生忍住。他何尝听不出陶灼华话间有话,分明是指桑骂槐,暗喻他这个负心贼子丢了天下读书人的脸。 抬起手想要一掌掴下去,重塑自己做父亲的威严,奈何一想到瑞安长公主与苏梓琴在京中翘首以盼,还须得眼前这个西贝货远赴大阮,苏世贤只得忍了又忍,将扬起的手又放下,最终化做重重一叹。 四壁如雪,书楼内是一片静默的安宁。粼粼流光反映着陶灼华的脸,在她面颊上荡开波影,却是那样倔强而又任性。 陶家纵然富贵泼天,却将他的亲生女儿养成这般。苏世贤不说自己忘恩负义在先,反而对陶灼华一股子嫌弃,耐着性子说道:“你如此的性格,如何算得名门闺秀?待入京之后,该随着梓琴好生学些规矩。” “京里好玩,我便多留几日;若是拘得难受,亦或我不得长公主欢喜,我便依旧回到青州府。横竖舅舅给我留了银子,大人您也不必为难。”因为有些生气,陶灼华被点点金芒点缀的脸上添了些红晕,越发似初绽的桃蕊,嫩红轻柔。 苏世贤无声冷笑,慨叹这女孩子的见识浅薄。长公主府虽不是龙潭虎穴,又岂容得她来去自如?当下打定了主意,只要将她诓骗入长公主府,调教些时日再送走,便算自己完成任务。 瞧着陶灼华的确有几分桀骜不驯,苏世贤暗地里佩服长公主的心思细腻,想出要拿陶婉如和整个陶家人的性命相挟的主意。奈何人算不如天算,陶家人去屋空,到是不好拿捏,势必要另寻良策。 苏世贤暗地里交待青州知府,密切关注陶家人的动向。若陶超然一家人回城,万万不可再纵虎归山,即刻软禁在陶府之中,再拿八百里加急给他送信。 青州知府诺诺连声,却是言不由衷。他与陶超然本来有几分交情,想得却是待苏世贤走后,如何想办法给陶超然送个信,要他暂时莫回青州府中。 除却长公主赐下的那些衣裳首饰全部带走,陶灼华又收拾了些简单的行李。苏世贤贼心不死,依旧翘首盼望,见她的东西果然多是钗钏首饰,确实没有一件字画古玩,心里难免更加失望,对陶灼华的嫌恶之心更盛。 陶灼华瞧着苏世贤一幅贪婪的模样,自然满心鄙夷。她撇开这没良心的生父,自己安心处理自己的事情。先将自己院里丫头仆妇遣散,私下里赏了卖身契,另给些银子安家。又将库房的钥匙转交老管家,指着那些个箱笼包裹仔细叮嘱一番。 最后,陶灼华只带着娟娘与茯苓两个,带着些银钱衣衫,随在苏世贤的车后,坐上了另一辆黑漆平顶的马车。 临行前,娟娘自然依着陶灼华的吩咐,与老管家另有一番密谈。 老管家早在家书中得了家主授意,如今对陶灼华言听计从。只待苏世贤等人的马车前脚一走,他后头便指挥着家人将早先藏好的一应古玩玉器、珍宝字画统统打包,不显山不露水地往外倒腾。 如今两国言和,边境不再封锁,老管家使人打了前站,用假名在大阮京城之中购得几处宅院铺面,开始将陶家的产业、连同陶婉如留在府里的嫁妆,连同陶灼华封存的东西,一并往外转移。 至于大裕皇朝的生意,老管家自然不能让它落进贼人手上。陶家名下的店铺要么转到抵实人的名下,要么便直接易主。偌大的产业一点一点分散开来,把老管家和府中几位得力的管事忙得脚不点地。 苏世贤出来日久,如今归心似箭。也不管陶灼华从未出过远门,坐马车是否习惯,只催着车夫扬鞭催马。 娟娘只怕陶灼华坐不舒坦,贴心地在马车后座上铺下厚厚的云丝被,再垫桌玉丝簟席,备了一年景绘绣四时花卉的青缎掐牙靠枕,再替陶灼华换了轻便的软底绣鞋,又净过手,从预备好的食盒里摆出几碟点心。 茯苓早已快手快脚泡了壶甜橙花果茶,又在里面搁了几片去岁晒制的红果,热气氤氲间袅袅飞散,酸甜可口更兼醒气提神。 深知这一走,再见故土便是遥遥无期,陶灼华行前特意请娟娘买了许多隆盛斋的清真点心,她自己还悄悄装了一袋子院中的泥土,取了一小点儿收在贴身原荷包里,想要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聊以慰藉自己的思乡之情。 前世何子岑曾经答应,会陪她重回青州府瞧一瞧。 她走时年幼,还有好些青州府的景致没有领略过,何子岑从她的叙述里晓得了仰天山的红枫遍野,玲珑山的万年溶洞与千挂杮树,曾深深为这片古老的土地折服,许诺一定会带她故地重游。 奈何没等到他与她的回归,等来的却是大裕皇朝的铁骑。 往事依依,此时想起来,唯有徒增伤悲。陶灼华将一小块玫瑰月饼送入口中,将碟子往娟娘与茯苓面前推了推,便不舍地撩起车帘往外看去。 马车已经到了西门,离着范公亭与顺和楼不远。遥望雾霭里洋溪湖的方向,陶灼华与前世这处陪了自己四十年的旧址默默道别。 茯苓也拿银签子拈起一块小小的月饼,随着陶灼华撩起的车帘往外望去。 小姑娘从未踏出过青州府一步,虽然有娟娘与陶灼华相伴,依旧心慌难耐,瞅着熟悉的山山水水渐渐消失在身后,眼里浮起清浅的泪意。 陶灼华轻轻握住她的手,似是对她、更似是对着自己,那般坚定地说道:“你放心,咱们终究会回来的。” 娟娘瞧着两个娇娇小小的姑娘,深知前路未仆。她一手一个,将两个小姑娘揽在怀里,想拿自己单薄的怀抱做她们躲避风雨的港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历山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马蹄得得,踏着青石板路,似是一阕悠长又不堪回首的歌谣。 苏世贤听着这单调的声音,依然止不住掀起阵阵对往事的追忆,心中一时风起云涌。他阖着双目坐在车上,手中握着一卷杂书,却是半行也读不进去。 来时万分期盼,能与陶婉如结一段露水情缘,再重温伊人的红袖添香;更能将陶家多幅字画真品收住囊中,一偿往日心愿。 如今除却带回一个小丫头,别的一事无成。 只要一想起云门山麓中她逼得自己跪在陶婉如坟冢前发下誓言,苏世贤心上便一阵膈应。他听着后头马车上的铜铃井然有序地作响,回思着这趟青州府之行,心上除了惆怅便是懊恼,只能将种种情绪藏在心头。 苏世贤此行并未惊动沿途官府,用餐住宿都是在途中选干净幽静的地方。用膳之时,苏世贤体恤陶灼华守孝,都是替她点些素斋果品之类。晚间住店,也是替她与娟娘和茯苓三人寻带着套间的上等客房,安排得颇尽人意。 那一日父女二人言语的激烈冲突仿佛从未发生过,苏世贤固然不提,陶灼华也安之若素,并不一再言语相激。 父女二人每日寥寥几言,不过是请安问好,到也相安无事。 车行至历下郡时,苏世贤闻得此地素有舜耕历山的传说,特意要前去祭拜。他命人给陶灼华传话,要在历下郡停一日,问她是愿意随着自己去历山祈福,或是愿意带着娟娘城中逛逛? 尧舜禹汤,古之贤王。陶灼华听了娟娘的讲解,晓得离此地不远的历山竟是舜帝亲身耕种的地方,便起了心思要去瞧一瞧。 历山之上还有多尊金身泥塑的佛像,如今香火极旺。今日因为苏世贤上山,仆丛暗地里知会了郡守,将香客遣散,便显得有些空旷。 青竹为障、藤蔓为墙,整个历山层峦叠嶂。苏世贤与他的小厮走在前头,陶灼华头戴幕篱,扶着娟娘与茯苓拾阶而上。 历山不高,盘旋的台阶一路走来,陶灼华却出了一身汗,不觉手扶着阑干拿手帕扇风,暗忖自己十岁的小身板的确体力不济。 举目往前看去,两侧佛像悲天悯人。几十级石阶之外,汉白玉佛龛中一尊金佛慈眉善目,安静地俯瞰众生,眼神慈醇而又博爱。 守着一堆下人,苏世贤便想扮演他的慈父心态。他停了步子招呼陶灼华,又贴心地问她要不要乘坐滑杆,瞧着陶灼华婉拒之后,自己也不坚持,命人在一旁凉亭间摆下香茗与果品,指点着当年舜帝耕种的地方,与她讲起舜耕历山的典故。 舜帝纯孝,天下皆知。陶灼华波光淋漓的双目轻轻流转,似是听得极为用心,却忽然悠悠一叹,轻轻说道:“子欲养而亲不待,可怜夕颜知道这些道理委实太晚。往日只晓得淘气,如今母亲已然做古,纵然有心也是无力。大人您通古博今,当年必定纯孝,想来不必如夕颜这般追悔莫及。” 苏世贤只觉得面皮发胀,牵动心间一阵一阵的苦涩,呢诺了半晌,方低低说道:“你的祖父母在我年轻的时候便过世,那时节家里赤贫如洗,父亲又一心功名,大约还不如你。” 提起父母,苏世贤心里唯有满满的歉疚。为了供他读书,父亲长年在码头帮工,染了一身的病症。母亲替人家洗衣刺绣,为了节省一点灯油,夏日点着艾草照明驱蚊,才三十出头便熏坏了眼睛。 父母二人供他一心读圣贤书,指望他能光宗耀祖。他果然扬眉吐气,中了乡试头名秀才,只可惜父母积劳成疾,先后撒手人寰。 那时苏家没有墓地,苏世贤无钱购置父母的梓棺,只能将父母的尸身一把火烧成灰,寻瓦罐盛了,孤零零葬入无主的荒山。 还是与陶婉如成亲之后,苏世贤手上有了银子,才正经替苏家买了块墓地。栽了些苍松翠柏,寻了个看守墓地之人,又重新请和尚做了法事,将父母的骨灰迎入苏家墓地,也算落叶归根。 陶灼华的话不多,句句听起来童真无限,却又句句都是锥心之痛。 苏世贤陷入对亡父母的追忆与懊悔之间,陶灼华却是从容地端起仆从冲好的普洱,拿盖子轻轻撇去上头浮沫,惬意地啜饮了一口。 苏家墓地的由来,自然是娟娘气不过,有一次无意间与她提起,骂苏世贤忘恩负义,连老一辈的棺材本都筹不出来,全亏了陶家接济。如今一朝成了官身,却学陈士美抛妻弃子,不惜落得后世骂名。 苏世贤再无来时兴致,父女二人意兴阑珊地接束了历山之行,陶灼华反而诚心在佛像前拜了几拜,瞅着历山的郁郁青青发了些感慨。 八月十四的午后,天是薄薄的阴,苏世贤与陶灼华的马车终于抵达长公主府。 此前已遣了人回来送信,陶灼华下车时,瑞安长公主安排了几个丫头婆子在门前等候,车子从角门进去,陶灼华由丫头服侍着换了朱缨华盖的小车,再沿着长公主府内长长的桐荫街道往二门行去。 长公主府依然如前世记忆中的样子,处处叠锦涌翠,八宝琉璃宫灯和着缨络流苏摇曳拂动,楼台歌榭的檐角悬挂着精致的银铃,微风过处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凤尾森森、桐阴匝地,中间一溜长长的甬道全是用六棱水磨石铺就,绿树掩映之下,远处的亭台楼阁气势恢弘,金灿灿的琉璃瓦鳞次栉比、精致如画。 陶灼华瞧了两眼,依旧将车帘放下。雕梁画栋的长公主府极尽奢靡,最华美的地方自然是瑞安长公主的芙蓉洲。 芙蓉飞洲,曲水流斛,那一片景致于她并不陌生。前世在那里见证了陶雨浓的惨死,又痛失腹中的胎儿,她早已铭心刻骨。 克制着此起彼伏的心情,陶灼华眉眼渐渐凝重起来。 车子再往里走,足足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才在垂花门前停住。有仆妇上前催请,再换了一顶鹅黄色的小轿,载着陶灼华往内院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 深宅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墨玉为底、砗磲做架,十二扇黄杨木大屏风雕刻着烟波流水的江南。小桥流水、纤陌交通,仿佛被草长莺飞染碧了烟波画扇。 轿子绕过了这道屏风,才算是真正进到了内院。 陶灼华感觉轿身微微一颤,已然在屏风后头落下。有个内穿竹绿色衣裙外罩石青色掐牙背心的丫鬟从容走近,替陶灼华挑起青边紫缎的轿帘,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才笑着请她下车,到是令人挑不出错处。 陶灼华报以羞涩的微笑,她整了整衣裙,便低垂臻首,不急不徐随上领路的丫鬟,娟娘与茯苓则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内院自然是别样的风致,仿了苏州园林的样式,简直步步一景,自成风趣。 绿油油的曲栏回廊点缀着青砖碧瓦,道路两旁错落有致地堆叠着几块嶙峋的太湖石、有青石砌成的长凳依地势而见,道路两旁草木扶疏,低低矮矮种着茶花,芍药,玉簪等,姹紫嫣红的花朵正是荼蘼的季节,芬芳了一路。 众人沿着水磨石的泥金小路前行,穿过两扇冰裂纹的黑漆如意门,再过一带花墙,便是一处十分开阔的院落。 院子中央摆着扇芙蓉花开的花梨木落地屏风,两侧全是油绿的抄手游廊,楠木褪漆的窗牍雕成合欢花的样式,十分典雅娟秀,陶灼华认得这正是苏世贤素日独居的正院。 纵然瑞安长公主一年在这里待不了几日,所有的陈设依然依着瑞安长公主的喜好,苏世贤整日面对着繁朵烂漫,却苦无采摘的机会。 在一树灿烂的丁香花下,立着位身着银红比甲,下系月白绫裙的女子,裙下露出一弯靛青色镶银红色芽边的素面绣鞋,看起来十分恬净。 瞧着陶灼华进门,她往前迎了两步,露出端正的笑意,屈膝行礼道:“奴婢菖蒲见过大小姐,大小姐请随奴婢来。” 改口改得够快,想来长公主已然吩咐过下人,不管来人是不是西贝货,都要尊一声大小姐,结结实实压了苏梓琴一头。 前世便是因为如此,苏梓琴不依不饶,总是寻机欺负胆怯懦弱的陶灼华,瞧着她一脸惶恐的模样,便会露出开心的娇笑。 今世依然要重复相同的故事,想到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想到沾满陶家鲜血的瑞安长公主,陶灼华蓦然挺直了胸膛,坚定地往里走去。 庭院深深,娟娘与茯苓两个自然不能随着入内,她们被早先领路的那位丫鬟拦在外头,笑着往茶房那边做个请的手势:“两位请随我这边奉茶。” 娟娘迟迟不愿挪动脚步,有些不放心地低唤了一句:“夕颜”,陶灼华回了一个暖心的笑意,示意两人安心去吃茶,便低低柔柔对菖蒲说道:“劳烦姐姐带路。” 只一眼瞧去,陶灼华便认出了眼前这位是长公主身边的二等丫头菖蒲,性子极其温和,前世里待自己更算和气。 昔年自己被苏梓琴所欺,有次被她拿树枝勾破了身上的裙裾,还在脸上留了道划痕,只怕回到自己房里娟姨又会伤心落泪,陶灼华便独自一人倚着阑干哭泣。 是菖蒲打从这里路过,瞧她一脸狼狈的样子,拿帕子替她拭净脸上的尘灰,又悄悄将她领到自己房里,给她脸上抹了药膏,再替她缝好衣裙。 菖蒲送她到自己院外,还曾好言劝说,要自己忍得一时之气,莫要与苏梓琴争长道短,多吃苦头。她曾低低叹道:“好歹是虎狼窝,你离了这里反而更好。” 那时陶灼华懵懂无知,菖蒲却早已知晓自己与她的命运紧紧相连。 后来陶灼华远赴大阮,长公主便是派了菖蒲和另一个叫忍冬的丫头名为服侍,实则监视,一同踏上了西行之路。 忍冬诸多刁难,反是菖蒲明里暗里护着自己,算得上是位宽厚之人。 自己做了何子岑的宸妃之后,娟娘与茯苓都已不在身旁,更是这位菖蒲姑娘不离不弃,伴了自己近十年的时光。 大阮城破的那一日,是两人之间最后一面。那时节忍冬已然早早不见,菖蒲不忍独去,苦求她与自己同行,被陶灼华严词拒绝。 两个人的下场,陶灼华已然不得而知。如今隔世重逢,心里依然对这位宽厚的女子充满了感激,因此面对她的笑容也是发自赤诚。 陶灼华脸上一直挂着抹恬淡又羞怯的微笑,不急不徐随上了菖蒲的脚步。菖蒲瞅着陶灼华言行进退有度,初入长公主府竟不为气势所屈,反而不卑不亢,到也觉得稀罕,不由深深望了她一眼。 领着陶灼华穿过抄手游廊,来到正房一侧的偏厅,菖蒲亲手捧了茶盏,脸上荡起两只深深的酒窝。她恬柔地说道:“劳烦大小姐略等一等,长公主如今不得空,奴婢这便使人通传,不会让您久等。” 赶在自己前面与长公主见面的人自然是苏世贤,除却陶灼华之外,他没能从陶家带回半丝半缕,这个时候约莫正在向长公主解释。 陶灼华心内暗暗思忖着,微笑着接了菖蒲递来的茶盏,轻声说了句:“劳烦姐姐”,便规规矩矩地饮茶,脸上没有半点不耐之色。 的确如陶灼华所料,长公主闻说苏世贤只带回了陶灼华一人,心内难免遗憾万分。她难得地出了芙蓉洲,并不急着见陶灼华,先将苏世贤宣入正房。 苏世贤将这趟青州府之行仔细述说了一通,拼力渲染小丫头难哄,生怕长公主掀翻醋坛,自然略去陶府内如何祭拜陶婉如、云门山麓自己诅咒发誓那一节,只说自己千难万难,终于说动陶灼华随行。 长公主拿玳瑁嵌绿松的护甲闲闲划着汝窑金线盅的杯盖,不耐地说道:“人带回来虽好,却苦于无法拿捏。这么个小丫头背井离乡,若一个想不开,寻了三尺白绫,咱们便是竹篮打水。” 想到陶灼华那桀骜的性子,苏世贤到深深觉得长公主不是未雨绸缪,好在青州知府那里已经有过交待,陶家插翅难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初见 时序已是初秋,一早一晚添了凉意。 从半敞的窗扇望出去,廊下几丛芭蕉绿腊生烟,更兼百叶重台,越发油丽凝碧,添了些袅袅娜娜的姿态。 苏世贤体贴地俯身,握住瑞安长公主柔若无骨的玉手,邀功似得说道:“你放心,我已然知会了青州知府,只待陶超然全家归来,便先软禁在府中,到时候将他们悄悄解往京城便是。” “你啊,到底是读书人,办事迂得很”,长公主不屑地抽出手,以涂着金色蔻丹的食指轻轻点向苏世贤的额头,懒懒笑道:“俗语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那陶家在青州府也是大户,焉知与官府没有交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情多了去了,你嘱咐了青州知府也没有用。” 瑞安长公主监国几年,瞧多了阴奉阳违的事情,见苏世贤一幅懵懂的样子,复又轻叹一声:“靠人不如靠己,你多派几个暗卫守在青州府,打探陶府一家人的动静。若他们回到家中,即刻将人偷偷羁押,不许走漏风声。” 苏世贤自然唯唯诺诺,应着立时便去办。 瑞安长公主便又问些陶灼华的性情、容貌之类,再打听她与陶家人的关系。待听得陶婉如在娘家十年,长公主更笃定陶灼华与陶府一家人情谊匪浅,更坚定了要将陶家人握在手心的想法。 若没有个把人攥在手中做饵,长公主始终没有安全感。她深深感觉若没有陶家人牵制,陶灼华便会是断线的风筝,放出去容易,收回来却难。 夫妻二人又就细节商议了一回,自然是全凭长公主做主,苏世贤不过跑腿打杂。苏世贤好歹打发得长公主满意,环视四周不见爱女梓琴,心里着实想念,便向长公主问道:“梓琴怎么没来给你请安?” 长公主啜饮着武夷山的大红袍,无所谓地说道:“梓琴这些日子不大舒坦,轻易不出自己的院子,我叫她好好歇着。如今你回来了,我一会儿使人请她。” “不必,既是不舒服,便让她好生歇着,晚些时我去瞧她也是一样”,苏世贤每每想到苏梓琴的善解人意,对这个女儿便有着深深的宠溺。 长公主瞥了他一眼,眉目间便有些不虞:“不过是小孩子苦夏的毛病还未全好,如今有些神思倦怠,难道还惯得没有老幼尊卑不成?她是要做皇后的人,更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 苏世贤半句分辨不得,只得讪讪一笑,先向长公主告退,回自己房里更衣。 瑞安长公主一面使人去请苏梓琴,一面叫丫鬟传话,叫陶灼华进来。 陶灼华得了瑞安长公主传唤,款款立起身来。她随在菖蒲身后,又略整了整身上的衣裙,这才聘聘婷婷往正房来。 十岁的女孩子身量不足,眉宇间弯似凝霜,细长的柳眉微蹙,象是含羞带怯,又添着些未知的忐忑。菖蒲心下恻隐,将脚步放得极缓,又替她轻轻掀起芙蓉簟云纱湘妃竹帘,做个请的手势。 陶灼华踏着光洁的墨玉地面入内,依旧半垂着臻首,显得极是柔婉,浑然不见当初与苏世贤的针锋相对。 她自眼角的余光瞧去,望见铺着朱红联珠纹地毡的丹墀之上,摆着张红木缠枝莲雕花软榻。软榻正中是一位花信年季的丽人半躺兰坐。 丽人云鬓低挽,头上簪着朵真红喷纱牡丹,一袭蓝色翠云纹镶边真红蜀锦大衫,上头绘绣着大朵姹紫嫣红的洒金牡丹,与发饰交映生辉,神色雍容而又华贵。 便是烧成飞灰,依然认得这便是瑞安长公主、灭了陶氏满门的罪魁祸首。 陶灼华修长匀亭的手指在袖子里不受控制地握掌成拳,她的手指甲将掌心刺得万分疼痛,仍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悲愤。 她深吸一口气,往正中的朱红团花软垫上一跪,微微颤抖着声音说道:“民女陶夕颜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果然是灵透的好孩子”,长公主的目光居高临下打量着陶灼华,瞧着她纤薄清纯的样子,还有微微颤抖的双肩,露出满意的微笑。 示意菖蒲将陶灼华扶起,又一指旁边的花梨木藤萝纹绣墩赐坐,长公主脸上雍容的笑意更盛,瞧着愈发华彩逼人:“路上可还辛苦?我也是方才听说,你母亲刚刚过世,舅舅又不在身边,这些日子难为了你,怪只怪你父亲去得太迟。” 迟到了十年,赔上了母亲的性命,苏世贤自然是去得太迟。陶灼华瞧着长公主惺惺作态的嘴脸,只觉得一阵阵恶心,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长公主还说了些什么,陶灼华已然听不清楚,不过是唏嘘陶婉如早逝,又慨叹陶灼华孤苦。被指甲深深刺入的掌心已然一片血肉模糊,陶灼华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贝齿却紧咬着朱唇,直待舌尖上触到一丝腥咸,才感觉神志渐渐复苏。 却是努力不去回想陶雨浓在自己和眼前这个刽子手面前挣扎的模样,陶灼华尽力平静地回道:“如今都过去了,民女也不再难过。”说话间却是珠泪涔涔滚落,一枝梨花带雨,惹得一旁服侍的奴婢都唏嘘不已。 长公主瞧着她瑟缩可怜,似是动了恻隐之心,好生抚慰了几句,又命人替她打水净面,再吩咐人沏了壶花茶,摆下一桌子果碟点心。 瑞安长公主拿真红洒金的云锦帕子沾一沾干干净净的眼角,似是满心疼惜地说道:“好孩子,从前的事情莫要再想。如今到了长公主府,便是到了你自己的家。你妹妹一会儿便来看你,往后姐妹们多多亲近。快将脸重新匀了,哭哭啼啼叫旁人也觉得心酸。” 陶灼华唯唯诺诺起身谢过,接了长公主使人递来的攒盒,便小心翼翼拈起一块新鲜烤制的杏仁酥,轻轻咬了一小口,脸上又露出羞涩的笑容。 菖蒲打了水,拧了帕子递到陶灼华手上,再侍候她重新匀面。瞧见水盆里带着一丝惺红,不觉吃了一惊。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梓琴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菖蒲背对着瑞安长公主,极巧妙地拿身子挡着她的视线,望着铜盆中染了血丝的水,复又深深望了陶灼华一眼。 面前的小女孩清湖潋滟,双眸如墨依然黑白分明,似是清澈见底,又似是幽若深潭,叫人瞧不出端倪。 菖蒲便不言不语,只悄然撤了铜盆下去,再重新取些茉莉香膏,替陶灼华均匀地拍上两颊。小女孩明眸善睐,冲她绽开一个清浅又温暖的笑容,低低说了句:“多谢菖蒲姐姐。” 到似是从前说过了多少回,陶灼华的语气那样自然而随意。菖蒲听得暖心,忙忙曲膝还礼,恭敬地垂着头掩上了帘子。 屋子里只余下长公主与陶灼华对坐,陶灼华依然是那幅柔婉又顺从的样子,她轻轻抚弄着衣裙上的丝带,安静地回着瑞安长公主的问话。间或得了瑞安长公主的授意,从高几上的攒盒里捡几枚可口的干果,等待着与苏梓琴的会面。 若在往常,苏世贤的马车到达长公主府,苏梓琴必定会早早在二门迎接。今次却一反常态,只要珍珠去打探些消息,自己依旧懒懒地并未起身。 苏梓琴这些日子异常安静,连着推却了京中几位名媛淑女的宴请,连宫内也不常去,到是李隆寿惦记着她,得空来了几回。 平时也不要人侍候,苏梓琴常常独自一人在房间里一坐便是大半日,她饮食少了许多,脸上渐渐清减,人也变得十分寡言,琥珀与珍珠都异常担忧。 琥珀本想禀明了瑞安长公主,是否请个太医瞧瞧,却被苏梓琴严词拒绝。 如今得了长公主院里婢女传讯,苏梓琴懒洋洋从榻上起身。雪样的面庞衬着一头未曾打理的乌发,越发宛若玉瓷冰肌。她只是曲膝坐着,却没半点要趿上绣鞋的意思,只是吩咐小丫头打水净面。 琥珀瞅着苏梓琴依旧神情恍惚,生怕她惹得长公主不喜,小心翼翼说道:“郡主,若不然奴婢去回复长公主殿下,便说郡主今日身上依旧不大爽快,待明日好了再去给大人请安?” “不必,父亲回来了,于情于理都该去见一见。前几日觉得身上发闷,今日到觉得好些,正该走动走动。”苏梓琴由着琥珀替自己净了面,再挽个精致的发簪,指着珍珠手上那枚赤金嵌鸽血红宝的梅花簪道:“把这个换掉,去拿几朵碎钻掐丝的素色珠花,再剪一枝刚开的碧荷。” 珍珠领命而去,瞅着琥珀手上捧的一件芙蓉紫遍地金唐草纹郁金裙,苏梓琴皱眉道:“瞧得金灿灿晃眼,去将我那件水色银丝挑绣豆绿色曼陀罗的夹袄取来,配月白色的挑线裙。” 琥珀诺诺应着,按下了心间的诧异,快手快脚去柜子里寻那套衣衫。 苏梓琴平日的装束随了瑞安长公主,极少有素色衣衫。都是要么大红大紫,要么便金碧辉煌,多了些天潢贵胄家锦上添花的潋滟,却少了许多稚龄少女该有的烂漫。 方才所指的那一套衣裙,本是前些日子丞相府老夫人过世时制的素服。因随着长公主去给老人家上香,苏梓琴穿过那么一次,然后便再未上身。 琥珀掌管着她的衣裳首饰,晓得这身衣服不得主人眷恋,早便束之高阁。今日苏梓琴点名要穿,她只得从柜子最底层翻出,忙忙拿去熏笼上熨烫。 手下活计不停,琥珀的小脑袋瓜也转得飞快。仔细琢磨着苏梓琴迎接远道归府的父亲与那位未曾谋面的姐妹,何以会选了这么一身。 想是不忿那民间丫头占了公主府长女的份位,想这套衣衫打她的脸面。 琥珀自以为得计,并不敢多言,将熨好的衣衫捧回,再侍候着苏梓琴更衣。她举一反三,连脚踏上一双真紫瑞云纹洒金牡丹的绣鞋也收去,另换了双水色素绣西府海棠的软底宫鞋,这才扶着苏梓琴下榻。 苏梓琴从菱花镜中望见自己素若秋惠披霜一般的装束,终究觉得脸色不佳,开了妆台上一个绘着天女散花图样的椭圆形彩釉扁瓷盒,拿玉勺挑了一点胭脂晕上双颊,又在唇间轻轻点缀,这才款款往外走去。 行至廊下,苏梓琴又貌似不经意地问道:“父亲这一趟是否带回来好多个箱笼?这一行都来了多少人?可是都安置在后头的客房里?” 早先派去打探消息的珍珠曲膝答道:“奴婢已然瞧得仔仔细细,今次大人一共五辆马车出行,就只带回一位姑娘和她的两个奴仆,再便是那姑娘随身的衣裳首饰。奴婢悄悄要了行李单子看过,并没啥值钱东西,除此之外并无旁人随行。” 似是与期待的答案不符,苏梓琴轻轻哦了一声,眼间闪过一丝讶异的神情。她远远抬眸望向正院,又似是被重重阴霾掩盖,依然关山阻隔,望不见天涯。 苏梓琴垂头默想片刻,反而低低笑道:“陶家人将她视若掌珠,今次到舍得这位表小姐独自远行?” 珍珠与琥珀自然打不上话,苏梓琴也不指望她俩的回答,只懒懒吩咐琥珀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紧走几步,莫叫父亲大人等得焦躁。” 俩丫头曲膝应着,传过候在一旁的轻罗软桥,侍候苏梓琴坐好,便施施然随着往正院去。 轿子在正房那扇汇着芙蓉花开的屏风前停下,苏梓琴搭着琥珀的手下了轿子,走了没几步路便瞧见茶房前头比平日多立了两个丫头,却是服侍长公主身边那位管事崔妈妈的奴婢,便先不进去,而是立住脚问道:“杵在这里做什么?” 苏梓琴素日飞扬跋扈,待下人极为严苛。被问的那两个婢子微一瑟缩,硬着头皮回道:“是今日来的那位姑娘随身的两位奴仆,崔妈妈在里头招待她们喝茶。” 苏梓琴听说,便先不往里走,而是踏前一步立上了台阶。 琥珀会意,慌忙打起茶房外头一道湘妃竹的长帘,露出里头那道酱紫色盘银条纱的帷幔,苏梓琴影影绰绰地便瞧见了里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算计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苏梓琴驻足凝望,浅淡如萤的眼波掠过纱帘,对上客座那位蓝衣白裙、花信年纪的女子,瞧着她生得眉目端正,模样十分宁秀,自然认得是娟娘。 在娟娘的下首,另立着个梳着双丫髻的丫头,一身浅绿杭绸的袄裙,罩了青缎素面的比甲,不是茯苓又是哪个? 苏梓琴再往前一些,让自己瞧得更仔细。那里头娟娘与茯苓二人正由崔嬷嬷款待着吃茶,两人虽然都有些局促,然而与崔嬷嬷有问有答,到也不失礼仪。 前世的模样今世未曾改变,除却里头这两位,苏梓琴如今对还未谋面的陶灼华也存着探究,想看看这主仆三位的来头。 依然是这两个人伴着陶灼华入京,然后再伴着她去往大阮。只是,本该出现在这里的陶家人却一个都不曾出现,显然偏移了上一世的轨迹。 苏梓琴瞧瞧娟娘,再瞧瞧茯苓,复又想一想除却衣裳首饰外再无旁物的箱笼,想着此生那幅富春山居图大约无缘挂上苏世贤的书斋,不觉心间疑窦丛生。 难不成有人与自己一样,都是来自前生?苏梓琴唇角弯弯,露出莫测的神情。若果真如此,到似是苍天有眼,在自己身边多了位同盟军。 苏梓琴久久凝视,不觉再次挪动脚步,浅浅身影便筛上那酱紫的帷幔。一来二去,娟娘似是有所察觉,目光往帘子这边一移,望见了外头影影绰绰的身形。 苏梓琴风状,慌忙收回脚步,再示意琥珀轻轻放下帘子,莫要惊动里头的人,这才折转身子,加快步伐往正房走去。 陶灼华是枯木还春,历尽四十年清苦才回到了年少时候;苏梓琴却是午夜梦回,忽然间便忆起了过往的风起云涌。 前一刻仿佛还在深宫里与李隆寿煮酒烹茶,蔷薇架下强言欢笑,下一刻醒来时便瞧见自己金尊玉贵的华丽绣房,更瞧见了自己娇媚胭红的少女容颜。 瞅瞅泊在芙蓉洲深处的瑶华宫,想想紫禁城间苟延残喘的景泰帝与尚未成年的李隆寿,苏梓琴心上一阵阵风烟迭起、波涛如怒。 那一夜苏梓琴垂头默想了片刻,方才记起苏世贤已然起程去了青州府,那一日还是自己亲自送他出门。苏梓琴蓦然瞪大了眼睛,原来就是在这个时刻,她与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孩子的一生,都被人早早安排。 不,并不是。苏梓琴摇头叹息,忍不住垂落了几滴眼泪,如寒夜浸湿的霜露。或许那个女孩子的命运是打从这一刻才被改变,而她的命运,却是打从一出生时便已经注定了悲剧。 前世里只看到瑞安长公运筹帷幄、看到苏世贤忙前跑后,只为将自己留在大裕,成全自己与李隆寿的因缘。苏梓琴曾经深深感激这一对夫妻为自己做的一切,更曾仗着自己长公主府千金的身份飞扬跋扈。 从前有多嚣张,日后便有多滑稽。悠悠深宫间瞧着日渐陌生的父母,苏梓琴曾想过一了百了,幸亏李隆寿始终对她不离不弃。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以为知晓真相的李隆寿会对她弃如敝履,未曾想李隆寿不仅选择与她同甘,更选择与她共苦。两人做了一对巍巍宫墙内被人缚住翅膀的金丝雀,任那方四角合围的天空葬送了整个青春岁月。 老天有眼,竟让她重活一世,也不晓得是幸或不幸。 这些日子洞窥前生的苏梓琴实在无法面对那样雍容华贵的瑞安长公主,便假托身体不适,避开了母女二人的见面。 这些日子思前想后,苏梓琴更将前世今生的事情想了个通透。 掐指算着苏世贤归来的日子,却比预期的晚了许久。苏梓琴暗暗等待,想等着那个女孩子入了京,她便寻法子与她成为朋友,更要寻法子与她结成同盟。 只可惜前世自己欺她太多,不晓得曾经对立的两个人能不能一笑泯恩仇?苏梓琴忐忐忑忑,却又暗笑自己的迂腐。 那女孩子没有过前世的经历,怎晓得自己曾对她百般欺凌?这一世只管友善以对,难道她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便舍得推却自己的友情? 若她信不过自己,最起码这一世两个人不要成为敌人,更不要共同成为旁人手上布置得当的棋子。 怕只怕陶灼华如今不相信自己的诚意,更或者已经被苏世贤一番虚情假意打动,心甘情愿入长公主府这个虎口。 苏梓琴已然想好,此时便是陶灼华认贼作父都没有关系,只待日后她替陶灼华保全一到两位陶家人的性命,陶灼华必定会相信自己才是那个最该与她携手合作的人。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本就不该有着交集的两人,命运都因着长公主府改变,苏梓琴亦想要拨动岁月的转轮,偏移从前的轨道。 便是因为如此,苏梓琴晓得陶灼华母亲已逝,故意换上了素衣,想要与她交好。她在这里重重算计,打发珍珠去盯着青州府的来人,未承想三等两等,却唯有陶灼华形单影只进京,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遥望雾霭斜阳下紫禁城的方向,苏梓琴仿佛望见了李隆寿前世早生的华发,还有鬓角边如刀刻斧裁的皱纹,她在心底喃喃唤道:“寿郎,梓琴承了你前世的恩情,这一世换做我来守护你,这一世咱们夫妻不再活得那么窝囊。” 琥珀瞧她步履缓慢,只是若有所思,生怕她脚下有个闪失,便松松扶住了她的手臂。苏梓琴收敛了神情,低挽了臂上的披帛,往正房前头端然一立,早有丫头忙不迭地往里通传,一时回来替苏梓琴掀了帘子,殷勤地请她入内。 正房里陶灼华正与瑞安长公主契阔,长公主十句话里,她答不了一两句,那羞涩又温良的模样着实令长公主满意。 苏梓琴缓缓走入正房时,一缕甜香自炕桌上的海棠花鎏金双耳瑞云香炉间袅袅消散,她身上一对青玉环配叮当,配着那一身素若霁雪的妆容,比平日添了些眉目琦艳,到让瑞安长公主有些陌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一章 姐妹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苏梓琴步履间袅袅娜娜,清素如兰的衣衫格外典雅,从外头缓缓走入。 陶灼华便柔顺地立起身子,显得依旧有些羞涩,却也不失礼仪。 前世的旧人今世再次相见,苏梓琴从对方那清简婉约的装扮及沉默少言的宁静间捕捉到一丝不易查觉的气韵高华,心间初时有三分猜测,此时却化做了七分。 默默慨叹陶灼华前世被何子岑捧在掌心,十年的宸妃娘娘果然不是白做,从骨子里便添了凤仪高华。到好过自己与李隆寿,明明是一国的帝后,却整日凄风苦雨相对,哪里有半分母仪天下的样子。 两下里虽还未曾言语,却都是暗暗打量对方。 陶灼华瞧着苏梓琴众星捧月一般,模样依然是那个模样,装束却与从前迥然不同,仿佛一枝凝露的玫瑰褪去华丽丽的身姿,到成为竹上幽雪般清雅。 点点疑虑下了眉头却上心头,陶灼华面容淡淡如水,只是微微后退了半步,并不上前寒暄,只等着长公主替自己引见。 前世的妹妹、长公主府的千金嫡女,后来的大裕皇后,哪一重身份都为自己不喜,更何况虽然两个人前世里相处并不多,她却几乎能变着法子对自己欺凌。 若不是大裕不甘心臣服,撕毁了合约更与大阮反目成仇,瑞安长公主又怎么会逼迫自己送什么军需、什么布防图? 更何况苏梓琴既然随了瑞了长公主的野心勃勃,想必也曾指点过李隆寿的江山。归根结底,这母女二人都是她与何子岑劳燕分飞的始作俑者。 宽敞的房间内花气袭人,几缕袅袅的的甜香氤氲,自是宁馨馥郁,陶灼华嗅在鼻中却只觉得呼吸不畅。她心间如被重锤锤过,又如同被千堆巨浪拍打着水岸,下一刻便会绝堤泛滥。 笼在袖间的掌心又被自己的指甲抓出血痕,陶灼华勉力维持着自己的站姿,面上却无喜无悲,唯有春水缓缓流过的静默。 苏梓琴仿佛刻意为之,她离得陶灼华很近。行走间水绿色的绣鞋不小心碰着陶灼华的衣裙、几乎是从她旁边擦身而过。 陶灼华心内厌恶,慌忙将眼脸轻轻低垂,又怯怯后退了两步。 两人交错而过时,苏梓琴却在她身边略做停留,陶灼华只觉得两道探究的目光深湛而浓郁,空气间似乎隐隐有火花碰撞,却是倏然间归于无形。 苏梓琴似是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开口,只是再淡淡地打量了陶灼华一眼,便轻轻盈盈往长公主身边走去。 她娇笑嫣然地曲膝问安,唤了一声母亲,亲昵地偎在了长公主身边,又四顾一望,依旧拖着娇嗲甜腻的语调问道:“怎得不见爹爹在坐?” “你父亲回房更衣,稍后便到”,瑞安长公主慈爱地点一下苏梓琴的鼻子,却觉得女儿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与平日迥然不同。 想是苏梓琴嘴上不说,心里却对这个要占了她长女名头的女子极为不喜,才选了一身近似于孝装的衣衫来膈应对方。 长公主长袖善舞,自然懂得替女儿分辨,她目露凄然道:“梓琴姗姗来迟,竟是为了换这身素服?到是有心的好孩子。” 榻上母女二人对话,陶灼华插不上嘴,她依然扮演着小心翼翼的角色,将头垂得极低。只听长公主故意解释苏梓琴那套素色衣裙的含意,她才目露感激地抬头去瞧,冲着苏梓琴行了半礼。 来时故做听了苏世贤的劝,今日陶灼华将穿了多时的月白暗纹锦衣换去,着了身长公主令苏世贤带去的衣衫。一件描金绘绣唐草纹右衽琵琶淡绿纱衣,下配玉色缠枝葡萄纹彩绣百褶裙,发上一朵绿碧玺梅花簪,中间一点花黄,再点缀几枚素银花佃,显得极是干净素淡。 如今低垂着头,双手笼在袖中,陶灼华鸦鬓雪颜,更显得柔婉贞雅、一幅小家碧玉的样子。 苏梓琴与长公主说着话,却一直悄悄打量陶灼华。瞧着陶灼华一幅怯懦娇柔的样子,苏梓琴眸色隐晦不明。 她一面与瑞安长公主说着话,与陶灼华目光相接时,瞧着她对自己行礼,竟然牵动唇角,向陶灼华露出客气又善意的笑容。 前世里这个妹妹对自己并不友好,除却于恶语相向,背后却时常给自己使拌子,吓得陶灼华唯唯诺诺不敢多话。今世里不晓得受了谁的调教,两人初次见面竟然这般平和。陶灼华报以温婉的笑容,却并不与苏梓琴做过多交集。 瑞安长公主瞧得苏梓琴今日这份装束,与陶灼华见面并不颐气指使,到也感觉诧异。想来女儿晓得眼前这位不过是个赝品,便不与她一般见识。一打眼见陶灼华一直站着,对她的态度尚算满意,便又指一指她身旁的绣墩。 陶灼华小心翼翼坐回去,便只是低敛了裙裾,眉目间格外温顺。她暗自思忖着苏梓琴的反常,一面仔细听着她们母女二人的对话。 苏梓琴秋水般的盈眸勾起新月的弧度,轻扯着瑞安长公主的衣袖说道:“母亲,这便是陶家的那位姐姐么?” 长公主点着头,带了护甲的手极小心地抚摸了一下苏梓琴的鬓发,柔柔笑道:“正是母亲跟你说过的那位姐姐,可不是什么陶家,现如今是我们家。” 苏梓琴眼间便似笑非笑,偏着头再望陶灼华一眼。因是侧着身,长公主只望见她的睫毛轻颤,瞧不见她剪水双瞳间阵阵涟漪。 双方见面没有剑拔弩张,苏梓琴难得的柔顺,瑞安长公主心间暗暗满意。她一手指着陶灼华,一手揽着苏梓琴的臂膀,温和地说道:“这便是夕颜,你父亲的亲生女儿,你也该唤声姐姐。” 再指着苏梓琴,瑞安长公主依旧笑得温柔慈醇,与陶灼华说道:“夕颜,这便是我方才向你提到的妹妹,她的闺名唤做梓琴。” 陶灼华再次立起身来,苏梓琴却先她一步,翩然行至她的面前,微微福了福身,向她行了半礼,又娇滴滴说道:“姐姐一路辛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二章 蹊跷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时光倥偬间,陶灼华似乎过尽千帆,有了白云苍狗的唏嘘。 那年那月,何曾见苏梓琴向自己低下半分头去?今世初见,她却晓得穿素衣百般示好,还肯恭恭敬敬向自己行礼,全然不似她长公主府嫡女的做派。 陶灼华疑窦丛生,却做出一幅受宠若惊的样子。她故做胆怯并不答应,期期艾艾了片刻,方垂着头露出羞涩的笑意,忐忑说道:“岂敢,民女不敢高攀郡主。” 苏梓琴听得有些熟悉的话语,将眼前这位明显在韬光隐晦的女孩儿与前世那唯唯诺诺的小姑娘相较,不晓得哪根筋良心发现,触动了什么前事,到涌起片刻的酸涩,觉得二人有些同病相连。 她柔婉的眸子间锋芒绽现,都被纤长的睫毛轻覆,只轻柔地说道:“与姐姐一见投缘,往后彼此依傍的日子还长,没什么高攀不高攀。” 陶灼华便垂下头去,轻轻绕弄着衣带上几粒细碎的珠子,显得那样恬柔。 瑞安长公主瞧着二人客气礼遇的样子,却不觉松了口气,将两人都笼在身边,又命半夏重新收拾果碟,留了两人闲谈。 说话间苏世贤洗去风尘,换了身七成新的浅茶色直领长衫回来,他头上木簪绾发、腰间垂着一方古玉印章,看起来斯文秀气,到有几分泼墨山水画上的疏朗与俊逸。似是多日未见,瑞安长公主瞧着耳目一新,不觉露出微微的笑意。 苏世贤见两个女儿都在眼前,却自动忽略了陶灼华,转而像苏梓琴绽开宠溺的笑容:“琴儿,父亲回来了。” 他张开臂膀,想要向从前那般拥抱苏梓琴。本是极为平常的动作,苏梓琴心间却极为抗拒,她立起身子前行几步,忽然羞涩地一笑,反而稍稍背转了身子。 并没有再如从前那般扑入苏世贤的怀抱,苏梓琴只是在他面前恭敬地行了福礼,巧笑嫣然地说道:“女儿给父亲大人请安,父亲大人一路辛苦。” 苏世贤便有片刻的尴尬,再瞧着女儿那抹酣然的羞态,又不觉朗笑道:“原是父亲的不是,咱们梓琴一下子长大了。” 苏梓琴身量修长,比陶灼华还高着半分,九岁的女孩子已然有了亭亭玉立之姿,不愿意再与父亲有着肌肤的接触,原也合情合理。苏世贤望着雪肤明眸的苏梓琴,心下有着与有荣焉的自豪。 瑞安长公主平日忙于国事,在家的时候也多半是独居芙蓉洲,苏梓琴由苏世贤亲自启蒙,手把手教她习字,父女二人感情一直深厚。 如今想是晓得男女有别,更或者碍着陶灼华在场,苏世贤总觉得女儿对自己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改变,只管兴致勃勃与苏梓琴讲着一路的风光。 晓得苏梓琴爱花,路过丰台时,苏世贤特意购置了不少名花。此刻笑着与苏梓琴说道:“你前日提到的绿牡丹和雪白的蝴蝶兰,父亲这次在丰台都遇到了,如今小厮们忙着卸车,晚些时便搬到你院子里去。” 苏梓琴听得眉开眼笑,轻轻拍手道:“多谢父亲,女儿记挂那几盆花已然有些时日。”又偏头冲陶灼华道:“姐姐若有闲暇,不妨去梓琴那里坐坐。梓琴有间花屋,遍植四时之花,姐姐挑几盆喜欢的去。” 苏世贤直到此时,仿佛才记起旁边还坐着个陶灼华。他轻咳一声,似是嘱托、又似是吩咐,言语里少了方才的热情:“梓琴喜花,你若无事也到可去她院中去鉴赏,只是千万小心谨慎,莫要弄坏了花草。” 陶灼华嘴角暗含讥诮,因是半垂着臻首,脸上的表情并不真切,只听得她语声清浅,如泠然的山泉:“夕颜自知愚钝,哪里敢搬动郡主的花草,不过偶尔去开开眼界,郡主莫嫌夕颜愚钝便好。” 总是话不投机,长公主脸上便挂了丝不虞,招手唤了费嬷嬷进来:“从前不晓得夕颜母亲过世,准备得有些不周全。你明日领着她跑趟尚宫局,选些新鲜的衣裳首饰样子。” 苏梓琴便亲昵地摇晃着长公主的手臂,娇滴滴地说道:“琴儿也要同去,我那几枝珠花还是今春里盘的,如今已然不好看了。” 瑞安长公主便慈爱地点点苏梓琴的额头,无可奈何的语气里含着深深的宠溺:“你也去,陪着你姐姐选几样东西,省得宫里人轻贱了她。” 说起尚宫局,到浑然是自家的库房,陶灼华心间有些诧异。她虽低着头,却敏锐地斟酌着长公主字里行间的深意,总觉得有些什么是自己前世里未曾留意、却又至关重要的东西。 瑞安长公主却又指使费嬷嬷道:“前日得的两盒子桔皮普洱,味道香醇得很,你寻出来,明日要梓琴捎给寿儿尝尝。” 苏梓琴脸上漾起一抹娇羞,摇着瑞安长公主的衣袖不依地道:“但凡有一点好东西,母亲也总是想着寿表哥,分明是不疼女儿。” 这一对母女口中的寿儿,该是当今太子李隆寿了。陶灼华插不进言,便只安静地拈了几枚去皮的松瓤抿在嘴里,方才心间浮起的狐疑再次盈上心头。 便算是两人从小定了亲,以长公主府嫡女的身份,苏梓琴去给李隆寿送什么茶叶,也显得有些过份。 仔细回想起来,瑞安长公主似是从不拿什么规矩礼仪拘束苏梓琴,反而由着她与李隆寿私底下见面,更甚而暗暗怂恿。 陶家虽是商贾,舅母黄氏也容不得陶灼华与表姐陶春晚有这方面的行差踏错,陶灼华此时分明感觉瑞安长公主的做法有些蹊跷。 一路的车马劳顿,兼之进了长公主府步步惊心,此刻又费了些脑子,陶灼华便有些隐隐头痛,耐着性子坐了半晌,见长公主依然没有叫众人告退的意思,她便怯生生立起身来告罪:“来时坐车有些头晕,夕颜想先告退,下去歇一歇。” 长公主似是才想到这一茬,埋怨了句自己疏忽,复又笑吟吟与陶灼华说:“你的院子早便收拾好了,便在后花园的夕照楼,叫崔嬷嬷领你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三章 夕照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晚来风凉,吹动庭前一树梧桐,翠盖亭亭,正院中日影筛空,浓荫重重。 苏梓琴早便坐得不耐,听得陶灼华请辞,也顺势立起身向长公主说道:“不必劳动崔嬷嬷了,眼看着便要摆饭,我带姐姐过去看看,正好回自己院里。” 瑞安长公主总觉得苏梓琴今日行事有些怪异,凌厉的眸子一闪,拿眼神微微示意,似是警告她不要打陶灼华的主意。 见苏梓琴笑容澄澈,并不似包藏祸心的样子,瑞安长公主便雍容地转动着自己小手指上精致的玳瑁嵌绿松护甲,脉脉笑道:“既是如何,梓琴你便送夕颜下去安置,姐妹们今日初见,也好说几句体己话。” 一行说着,却又拿眼去瞥崔嬷嬷,示意她随着瞧瞧。崔嬷嬷心领神会,先退去外头等着苏梓琴与陶灼华两个。 瑞安长公主仪态可亲,又对陶灼华微笑道:“本宫便不虚留你,这些日子一路辛苦,一会儿叫小厨房将饭送到你院子里,用过了饭早些歇着。长公主府不兴什么晨昏定省,该有的规矩崔嬷嬷会教导你。明日正好中秋佳节,咱们一起赏月团圆,有什么话留着明日晚间去说。” 陶灼华目光融融,似有水汽氤氲。她屈膝行了个礼,语气间带了几分感动。 “不敢欺瞒长公主殿下,夕颜来时万分忐忑,对大人的提议本是苦辞不受的。是大人曾在我母亲坟前发誓,他与长公主一定会善待于我,这才敢随着入京。今日见长公主殿下如此宽厚亲切,梓琴郡主又是如此热情,终于放宽了心。” 苏世贤握着茶盏的手几不可闻地一抖,茶水险些泼在手上。他佯装不在意,偷眼去瞧瑞安长公主的脸色。 瞧着陶灼华透出微微热切的目光,瑞安长公主心上一紧,她掩饰地想要抬手笼笼鬓边的丝发,护甲却勾住了几根青丝,如搅乱的丝带般纠缠不清。 长公主怒意更甚,手指微微用力,一扯间几根鸦青的丝发散落,如天女散花般浮上金灿灿的衣襟。 一想到自己枕席间的人竟然跪在旁的女人墓前,瑞安长公主心间便凝聚着怒焰,面上却是云淡风清。 她暖暖笑道:“你父亲说得很对,本宫和他自然会善待于你。只是夕颜你如今已归了长公主府,便该认了咱们这门亲才是,如何能再随着仆人们唤什么大人?到叫外人听见了笑话。” 见陶灼华踟蹰不言,只是轻轻咬住下唇,长公主也不在一时半刻与她计较,矜持地笑道:“梓琴方才有句话说得好,咱们来日方长,你们先下去吧。” 两姐妹躬身告退,陶灼华瞅着长公主散落在衣衫上的碎发,心里有了计谋小小得逞的欢喜,苏梓琴却是视而不见,只优雅地提起了裙裾,心里却在暗忖苏世贤今夜自求多福。 瑞安长公主以为很好地掩饰了眼中怒焰,底下各怀心思的两个人却是瞧得分明。陶灼华自然晓得燃起了瑞安长公主的怒火,苏梓琴也晓得长公主已然掀翻醋坛,两人心思各异,一前一后退出正院。 依然是菖蒲打起帘子,苏梓琴走在前头,陶灼华裙袂摇曳,沉静地随在后头。 下了几级石阶,苏梓琴转而回头去望陶灼华,见陶灼华眉宇间少了许多方才的羞涩,而是步履从容又沉静地迈下那七阶高高的丹墀。那长长的裙裾逶迤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宛若无声的花语,孤傲而又冰冷。 仿佛只是一瞬,她在陶灼华的眼中瞧见了森冷的恨意,再留神细看,眼前的女孩子不过秋水凝波,那样柔顺而又怯懦。 苏梓琴一时恍惚,前世与今生不停地重叠。芙蓉洲里那个满身是血的女子目睹了陶雨浓的惨死,以怨毒的眼光直视着瑞安长公主、自己,还有李隆寿,那目光就渐渐与眼前的陶灼华交织在一起。 探究的眼光从未稍离,苏梓琴不再前行,而是后退了几步与陶灼华并肩而立。 她水眸颤颤,落了几滴泪珠,语气里添了些哀切:“来时方听说姐姐的母亲过世,梓琴难过万分,因此回去换了素衣,所以来得晚些,姐姐莫怪。” “郡主您有心了,夕颜十分感激”,陶灼华有些惶恐,她后退了半步,才感激地说道:“夕颜何德何能,得郡主这般厚爱。” 苏梓琴便似是温良无害的小鹿,携着陶灼华的手道:“姐妹之间,哪里需要这般客气。姐姐路上辛苦,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 如今的苏梓琴与记忆中飞扬跋扈的女子大相径庭,陶灼华小心应对,诺诺应着,由着她牵着自己的手出了正院,再传了两顶青绸小轿往后花园走去。 陶灼华略显局促,不肯随着苏梓琴上轿,而是踟蹰着说道:“随同我来的娟娘与茯苓还在这里,我要寻着她们一起。” “姐姐对下人真好,什么时候都想着她们”,苏梓琴一语双关,命珍珠去寻娟娘和茯苓,自己携着陶灼华先上了小轿。 两顶轿子一路前行,来到公主府后花园的东南隅。小轿缓缓落下,苏梓琴搭着琥珀的手出得轿来,望见陶灼华已然自己撩起轿帘,轻巧巧地下了轿,目光恬静地瞧着前头那一树粉垣灰瓦的院落。 两扇半敞的黑漆如意门,青石门楣上是龙飞凤舞的“叠翠”二字。 院子还是当年的院子,粉垣上挂着满架的爬山虎,几丛丁香扬扬洒洒开满枝桠,一座黛瓦灰砖的小楼掩映在几杆翠竹之间,上头古锦斑斓的牌匾上写着“夕照”两字,到与她的名字相依。 叠翠园、夕照楼,前世的陶灼华曾在这里住了个把月的时光,尝尽人生百态,又与家人远隔天涯。如今旧地重回,她便如一只涅槃的凤凰,想要将前世的仇恨尽情燃烧,将这一世渲染得更加艳丽。 见陶灼华对着斜阳辉映下的夕照楼发呆,苏梓琴轻轻笑道:“母亲特意选了处僻静地方,姐姐瞧瞧可还合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四章 秋千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叠翠园内花棚兰圃齐全,绿蔓轻芜伸展,果然叠翠涌锦。 院子里三三两两的花枝旁逸斜出,衬着黛瓦黑墙十分耐看。此时雾霭淡淡,更似是染了绿波,那些个苍青的爬山虎亦发浓翠欲滴。 陶灼华举目四望,见楼前一方小小的花圃同前世一般,依然种满了姹紫嫣红的海棠。深浓浅紫的花瓣落了一地,却并未刻意收去,而是都堆在花根处,更衬得一方泥金小路纤尘不染。 面对苏梓琴问询的目光,陶灼华低低垂着眼脸,露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她颤颤答道:“很漂亮,我十分喜欢这里的青碧。” 苏梓琴微笑不语,只轻柔却坚定地挽着她的臂膀,与她一同走向浓荫深处。 苍青的兰圃旁,一挂银色的秋千架立在竹林一侧。架子用了上好的金线楠木,拇指粗的粽绳坚固结实,外头以月白绸缎包裹,结了枚大大的蝴蝶结。 苏梓琴扬手指着秋千架,露出轻盈的笑容:“若是偶尔寂寞,可以在这里打发时间。这个,便是我送给姐姐的礼物。” 一架秋千轻挂,多少回忆不堪。陶灼华仿佛瞧见了前世的自己惶恐无助地坐在秋千架上拼命呼喊,却阻不住下面那人得意的狞笑着,将秋千架推送到最高。 指上仿佛依旧感染着旧日的疼痛,陶灼华记得那时自己拼尽全力抓住棕绳,只能任由棕绳将自己的手掌磨红麻破。她不敢松手,只怕一松手自己便会如风中飘零的落叶,轻飘飘地坠落在竹林深处。 那时的一颗心曾那样沉沉的坠了下去,仿佛坠到一片无边的荆棘中。 那是第一次,陶灼华感觉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近得好似见到了佛国莲池盛景缤纷绽放,还有母亲温柔地在云端俯瞰的容颜。 如今这秋千架的绳索却被人以柔软的白绫包裹,显然不会再磨破自己的双手,冥冥之中,到似是有谁曾瞧见昔年的那一幕。 陶灼华第一次认真打量苏梓琴,她修长匀净的手指在袖子里紧紧收拢,浓黑如墨的双眸间透出点点惊喜闪现。她的声音轻柔,便似林间的薄雾一般飘渺。 “郡主竟想得这般周全,怎会晓得夕颜在家也爱玩秋千?如今越发宾至如归,便先谢谢郡主的好意。” 苏梓琴隔着月白丝绢将手抚上绳索,貌似关切地说道:“妹妹命人裹了这层布,免得再磨破姐姐的玉手。” 将那个“再”字咬得极重,苏梓琴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望着陶灼华,从对方的双眸间清晰地瞧见了自己的倒影。 那一盏秋千架,其实一直便立在这里。苏梓琴所说的礼物,不过是绳索外头那块月白丝绢,她的眸子一闪不闪,像是专注的猎人盯牢了伺机而动的猎物,想要窥探陶灼华眼间所有的神情。 陶灼华轻轻坐了上去,她绣鞋微微点着地面,将身子缓缓荡起,翩然若简蝴蝶的羽翼。她在秋千架上露出和煦的笑容,对苏梓琴说道:“这份礼物当真称心。” 两个人其实都记得,那一日午后闲暇,陶灼华独自坐在秋千架上读书,被苏梓琴从背后狠狠推动,秋千像展翼的鸟儿飞上蓝天,一次比一次扬起更高的弧度。 陶灼华在上面拼命惊叫,下面的苏梓琴却哈哈大笑,然后狠狠骂道:“去死,哪里来的野种,你也敢算什么长公主府的大小姐。” 是娟娘闻讯赶来,推开了那个嚣张的苏梓琴,紧紧抱住腿软得走不动的陶灼华。陶灼华仿佛吓傻了一般,偎在娟娘怀里,一双手却依然紧抓着棕绳不敢松开。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手上的鲜血浸到绳子上,又滴滴答答落在土中。 长公主对苏梓琴的责罚,不过是抄了一遍女戒,少食一餐晚膳,本就无关痛痒,对陶灼华而言,那却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她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碰秋千,偶尔与何子岑提及这段童年旧事,不觉潸然泪下。 后来何子岑在清莲宫替她重新搭下秋千架,又抱着她一同坐在上头。 何子岑的脚尖轻点,秋千便高高飞起,两人一起沐着晚霞迎接灿烂的夕阳,秋千架上的身姿似蝴蝶那般轻盈。 陶灼华忽然发觉,缠绕了自己整个年少时候的梦魇已然烟消云散。 手抚秋千架回想从前,陶灼华唇角荡开舒缓的笑意。她轻柔地荡了几下秋千,再缓缓落回到地面,神态从容而又自若。 被风抚乱的发丝如早春抽条的杨柳,婀娜而又多姿。苏梓琴从陶灼华眼中捕捉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反而因为对方刻意的沉静而露出三分笃定的笑容。 既是来日方长,有些话便无须急在一时。 苏梓琴转头吩咐着琥珀:“明日再与姐姐契阔,你去唤崔嬷嬷过来,看看姐姐这里缺什么,一并补了过来。” 陶灼华连称不敢,邀苏梓琴屋里落坐,却以帕掩面打个哈欠,面露疲倦之意。苏梓琴知道她是在送客,当下也不点破,只含笑辞道:“来日方长,姐姐一路辛苦,早点儿安置了吧。” 那边崔嬷嬷已经寻了内院的管事罗嬷嬷一同过来行礼,两位嬷嬷前世里都曾见过,长公主驾前的红人儿根本不曾将陶灼华放在眼中,今次不过碍着苏梓琴在侧,过来走个过场。 陶灼华却不想就此放两个人轻闲,她望了一眼菖蒲,腼腆笑道:“我初来乍到,哪里晓得还缺些什么,劳烦姑娘领两位嬷嬷走一趟,忙完了我请嬷嬷喝茶。” 娟娘会意,冲崔嬷嬷与罗嬷嬷一人递了一个荷包,陶家从不缺陶灼华的体己,陶灼华手内颇有盈余,也不在乎拿几只荷包打点下人。 两位嬷嬷拿人手短,果真随着菖蒲下去重新查验了一遍。罗嬷嬷听得陶灼华刚刚丧母,又命人将卧房里大红绡纱的床幔换去,重新唤了顶白绫三蓝洒花锦的帐子,再抱了两床月白绫子的夹纱被,这才告辞出去。 陶灼华已然辞了苏梓琴,瞧着里头收拾停当,便带着娟娘去茯苓进了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 露重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纱窗日落渐黄昏。 薄秋耀目金灿的晚霞璀璨绚丽地铺沉下来,青碧森森的小院间如镀了层浅金,堆在花圃里的海棠残瓣愈加璀璨。 廊下朱红的灯笼燃起了两只,菖蒲又捧过一盏绘有芝兰花草的斗方玻璃灯搁上炕桌,暖阁里便亮堂了起来。 茯苓服侍着陶灼华重新换了身半旧的家常衣衫,两人刚刚进了暖阁,便有小厨房的人拎着食盒过来摆饭。菖蒲赶紧上前接了盒子,命她们下去候着,自己快手快脚地安了筹,再命小丫头打水替陶灼华净手。 陶灼华近前细瞧,想是长公主特意吩咐过,晓得如今她孝里不食荤腥,晚膳四凉六热全是素菜,除却青菜豆腐,还有鸡枞与猴头菇,到也十分精细。 主食是甜咸两色的芝麻碎薄饼,烤得金灿灿焦黄透明,另有半钵蒸得甜香的碧梗饭,颗粒十分饱满。还有一小盏银耳羹并一钵五仁莲子米的甜粥,上面洒了些糖渍的桂花酱,瞧着便十分有胃口。 长公主府上下以礼相待,娟娘更觉得对方不安好心。她借故打发了菖蒲,替陶灼华盛了一碗甜粥,瞅着房内无人,悄悄拔下发上银簪去试那些汤水。 陶灼华瞧得好笑,轻轻扯着娟娘的袖子道:“娟姨放心,她们若想要咱们的性命,在青州府便可动手,何须千里迢迢接咱们入京?” 娟娘听得这句话在理,自己也不由盈盈一笑,晓得如今疑心生暗鬼,颇有些草木皆兵的味道。 入了长公主府,四壁都是外人,自然不像在陶家那般无拘无束。娟娘与茯苓不方便再同桌而食,而是各自有着小厨房送来的定例。 陶灼华便命茯苓取了盘子,将自己的菜各样拨些,连同薄饼与米饭,凑了两大盘送与她和娟娘同食。 几个人简简单单用过晚膳,又是菖蒲领着人将残碟撤去,再重新斟上枫露茶来,才冲陶灼华行礼笑道:“秋夜天长,如今时候还早,大小姐喝碗茶消消食再去睡,免得夜里积食。” 陶灼华本就喜欢菖蒲的温厚,当下颔首微笑,由着娟娘与茯苓自去忙着收拾带来的行李,留了菖蒲在暖阁里说话。 西洋自鸣钟当当敲了八下,时辰已然不早,茯苓放好了热水,又在大木桶里洒了些干花瓣,请陶灼华前去沐浴。 陶灼华洗去一路风尘,倦意不觉袭上心头,方由茯苓服侍了换了寝衣,想回房去安睡,却见菖蒲面露迟疑进来轻轻回禀:“梓琴郡主过来看大小姐,人已然进了院门口,这会儿正往正房来。” 更深露重,又不是真得什么姐妹情深,想起苏梓琴下午每每的欲言又止,陶灼华心间便极为不喜。只为初来乍到不好推辞,又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耐着性子勉强一见。 因如今只着了中衣,陶灼华只好将长发重新梳起,又在外头披了件湖色绣粉白藤萝花的帔子,故意露着一截淡青色纱褶寝衣阔阔的宽边,命菖蒲将人请入。 苏梓琴晚妆未卸,依然打扮得袅袅婷婷。她步履翩然地走进来,带起一阵香风。身后紧随着琥珀,手里捧个紫檀木雕花的填漆盘子,上头盖着块浅紫的素绢。 见陶灼华明显是散了头发又重新梳起,还有帔子下头露出的中衣,苏梓琴晓得自己唐突,便有片刻的尴尬。 她将那块浅紫素绢一掀,露出上头一个老窑羊脂白饰了金边的盘子,指着那碟有红似白的点心说道:“扰了姐姐早眠,是梓琴的不是。只因担心姐姐初来乍到,生怕晚膳用不习惯,妹妹特意命厨子做了这碟子玫瑰月饼,很是清爽不油腻,姐姐趁热尝尝。” 竟能晓得自己爱吃玫瑰月饼,再忆及下午的秋千架,陶灼华很是觉得这位梓琴郡主有些匪夷所思。她欠身道了谢,命茯苓去斟茶,自己耐着性子坐在榻上,依旧忍不住以帕掩面打了个哈欠。 瞧着陶灼华一脸疲态,苏梓琴纵然有满腹话语也无法开口。 又见茯苓与菖蒲守在屋里,娟娘在里间收拾东西,一屋子闹哄哄没个说话的地方,便只好知趣地立起身子:“梓琴今日唐突了,便不打扰姐姐,姐姐早点安歇,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团圆宴上再好生叙叙。” 瞅着菖蒲一直在叠翠园忙前忙后,苏梓琴也不意外,抬头问道:“可是母亲指了你来侍候姐姐?往后必定要尽心心力,记得谁是你的主子。” 菖蒲垂眸屈膝,温顺地回道:“奴婢谨遵郡主吩咐。”给菖蒲天大的胆子,她也不敢公然守着苏梓琴唤一声二小姐,只好以郡主相称,以此与陶灼华区别。 苏梓琴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施施然往外走去。这般贴心又低调的样子到令陶灼华稀罕,她送至门口,腼腆地笑道:“不敢虚留郡主,连着几日车马劳顿,如今的确没有精神,改日一定前去陪罪。” “姐姐”,苏梓琴娇嗔地一跺脚,撒娇地说道:“午间说过了,姐姐唤我梓琴便好。往后咱们是一家人,郡主长郡主短的有什么意思。” 见陶灼华一幅为难的样子,苏梓琴复又认真说道:“我说的咱们姐妹来日方长可不是一句客气话,往后必定会细水长流,姐姐心里有数便好。” 素面绢纱的灯笼朦朦胧胧,映上苏梓琴纤细苗条的背影,在长长的青砖甬道上拉得长老,再与一地花影重叠之后,便显得有些诡异。 陶灼华立在门口若有所思,回忆着今日苏梓琴的每一句言语、每一份神情,心间忽然漫过一种惶恐的猜测,却真心不愿这份猜测成真。 娟娘到觉得苏梓琴童真烂漫,对陶灼华有几分真情。她手上托着些散碎的衣裳,从屏风后头探出头来,冲陶灼华道:“外头风大,小姐还是快进屋里。” 陶灼华应了一声走进里屋,将外头的帔子搭上衣架,便脱去绣鞋上了炕,将一床月白夹纱被盖在膝上,有一打无一打与娟娘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六章 夜谈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烛光暖暖,映上娟娘慈爱的面庞。 她指指外头苏梓琴离去的方向,小声地在陶灼华耳边笑道:“小姑娘家想是年纪还小,瞧着待人还好,没有学她父亲薄凉。” “娟姨、茯苓”,陶灼华郑重唤了一声,在炕上坐直了身子。 她对两人说道:“须知隔墙有耳朵,入了长公主府,便与咱们在家里不同。你们须得谨言慎行,一行一动都不能落了把柄。便是只有咱们三人,也不能大意。” 娟娘颊上一红,想着自己虽对苏世贤有恨,然而方才般刻薄的言语若是落入旁人耳目,难免替陶灼华惹事。她冲陶灼华深深一福,双颊飘了几丝红晕:“是娟姨的疏忽,日后不会了。” 陶灼华轻挽娟娘的手,将头倚在她的怀里,柔柔地说道:“娟姨,我不是怪您,只怕咱们无心之言,到成了旁人搬弄是非的本钱,一切隐忍便好。” 娟娘与茯苓都点头应下,陶灼华又掩面打个哈欠,吩咐茯苓道:“你也早些睡吧,连着多日劳累,如今总算安顿好了,有什么东西留着明日再收拾。” 又指指那盘月饼道:“给我与娟姨留下两个,其余的拿下去与菖蒲分了吧,月饼自然热热的好吃,不必辜负她一番心意。” 小巧的月饼比铜钱大不了多少,雪白的酥皮上印个了鲜红的玫瑰花印子,瞧着便香甜可口。众人不过略尝尝鲜味,到不用怕夜里积食。 娟娘待陶灼华用完月饼,又喝了盏枫露茶,重新打水替她漱口,这才将如意瑞云银勾轻轻挑过,将帐子替她掩好。再依着陶灼华素日的习惯,只留了殿角一盏灯烛,柔声对她说道:“小姐,睡吧,今晚娟娘给你值夜。” 陶灼华依言而笑,将身子蜷缩进夹纱被中,嗅着枕边陶雨浓送的那根木簪里清淡的檀香气,越发杏眼微薰,平添了睡意。 娟娘便歇在外头碧纱橱中,两人隔着一扇屏风说着闲话,不多时倦意便袭上心头,自鸣钟方才敲了十下,两人都已沉沉睡去。 茯苓捧了余下的月饼出来,却遍寻不见菖蒲。问了守门的婆子,道是长公主那边传唤,问大小姐这里可还习惯,菖蒲随回去回话,约莫明日一早便来当差。 本就是长公主的丫头,茯苓也不往心里去,只学觉得菖蒲为人十分友善,便依着陶灼华的吩咐,拿帕子包起几个月饼替她收好,自己也早早梳洗上床,一觉黑甜到天亮。 月移阑干,渐渐重上花影,一地清辉无限,叠翠园虽然地处偏僻,清秋月夜中竟有别样的静谧。 此时芙蓉洲畔,瑞安长公主的画坊才刚刚泊岸,雍容华贵的丽人拖着长长的裙裾下了船,再乘上早便候在码头的云凤软轿,颤颤悠悠往自己的寝宫行去。 该拘了来的陶家人一个未来,瑞安长公主心情并不算好,好在今日见着陶灼华,瞧着小姑娘羞羞怯怯,说话又温婉可人,到不似苏世贤口中伶牙俐齿的小兽。 一想到小姑娘童言无忌,竟说出苏世贤去祭奠亡妻,还曾发下重誓,瑞安长公主便感觉胸里头憋着团邪火。 一则久别重逢,苏世贤一身长衫别样朗润,再则瑞安长公主也晓得苏世贤此举多半是为了哄小丫头回府,有些敷衍的成份,到懒得与苏世贤计较,只说与他晚些时到芙蓉洲过夜。 依着长公主的吩咐,苏世贤喜不自胜地沐浴更衣,先行了一步,到芙蓉洲等着瑞安长公主的銮驾。长公主瞅着时辰差不多,又使人传了菖蒲到正房,详细询问了陶灼华今日的日常起居、饮食喜好,在叠翠园的行事、主仆间的闲话之类。 不晓得是因为那小姑娘太过柔婉将菖蒲打动,还是说那一声清甜的菖蒲姐姐令她暖心,往日菖蒲对瑞安长公主事无巨细,今日却刻意隐瞒了陶灼华掌心的血痕,只捡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说了几句。 长公主听得满意,便又嘱咐菖蒲几句,要她这些日子便留在叠翠园,时常留意陶灼华主仆的言行,再想法子探探陶家人的去处。 菖蒲自然娓娓应诺,心里想得却是如何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地护这小姑娘周全。想着她不久之后便要背井离乡,又对这小姑娘添了些唏嘘之意。 内心深处,长公主总觉得陶家人离开有些蹊跷。想来苏世贤办事不力,沿途走漏消息也说不准。她想了想,唤了费嬷嬷进来,要她寻两个妥当人去查查陶家的产业,这多半个月可有转移的迹象。 费嬷嬷领命下去,菖蒲听得心内突突直跳,总觉得一张大网无边无迹,将那弱小的女孩子网在中央。长公主府玉盘珍馐,这个福气却不是人人能够消受,却好比吃人不吐骨头,更甚于洪水猛兽。 菖蒲面露畏惧,瑞安长公主对她的态度却十分满意,瞅着这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沉静少言,性子到颇为温和,又开始打旁的主意。 明明已经让菖蒲退下,长公主眸子轻轻一转,又将她唤了回来,故做关切地问道:“菖蒲,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菖蒲脸上便带了伤感,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屈膝回道:“启禀长公主,奴婢已经孑然一身,父母都在七年前那场大水中故去了。幸好府里的费嬷嬷去采买小丫头,这才给了奴婢一口饭吃。” 长公主恍然记得,菖蒲来时还是个在外院打扫院子的小丫头,是自己瞧中了她的性情,前年才将她提成二等。如今她孤家寡人,到也正好为自己所用。 长公主优雅地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菖蒲便极有神色地上去添茶。长公主顺势轻拍了下她的手,和颜悦色说道:“菖蒲,本宫有件事情要拜托你,也晓得有些为难,不知你可愿帮本宫这个忙?” 何曾听过长公主对一个奴婢说拜托二字,菖蒲听得头皮发麻,慌忙往地下一跪,惶惶说道:“长公主殿下有事尽管吩咐,奴婢如何当得起拜托二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七章 郑氏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炉香微篆,紫铜鎏金百合香炉内的甜香结了长长的灰,因是窗扇半掩,便显得室内气氛格外压抑。 瞅瞅一脸忐忑的菖蒲,长公主也不要她动手,自己拿银勺子拨着香灰,又从荷包里取了块兰饼续进去,这才抿唇笑笑,示意她起身。 长公主指一指叠翠园的方向,唇边悠然一声叹息,对菖蒲低低说道:“今天你也瞧见了,那小姑娘身边的人都不堪用。一个半老徐娘、一个比她自己还小的丫头,都不齐整。本宫的意思要将你和忍冬放到她身边,日后去了大阮,也好替本宫多多留意,晓得小姑娘一言一行,莫叫她忘了自己是谁。” 忍冬是费嬷嬷的亲孙女、府里几代的家生子,如今她的父母兄长都在府里当差,长公主自然对她一百个放心。只是忍冬虽然忠心,却有些捧高踩低,长公主生怕她与陶灼华无法相处,这才想到了性子温和的菖蒲。 方才还可怜陶灼华要背井离乡,不想转眼便轮到自己。纵然家乡无有亲人,却还有自己一生的牵挂。菖蒲满心不愿,却也知晓长公主心意已定,哪有自己转圜的余地。当下在地上磕了个头,依然沉静地说道:“奴婢谨遵长公主的吩咐。” “好丫头,你放心去。本宫答应你,在她身边待上几年,到时不仅将你的卖身契还你,还许你衣锦还乡。” 瑞安长公主不晓得在算计什么,一双凤目被室内那粒充做灯烛的夜明珠映得神采奕奕,透出别样璀璨的色泽。 若真能得了自己的卖身契,凭着自己这些年的积蓄,再加上一双巧手,兴许能过上几天舒心日,菖蒲却不求什么衣锦还乡。 她心里孤苦,更兼如今觉得自己飘若浮萍,却也只能恭敬地俯在地上,深深叩下头去,谢过这镜花水月般抓不到手心的恩典。 直待瑞安长公主起驾回芙蓉洲,菖蒲这才悄悄回到叠翠园,想到往后大约要与陶灼华唇齿相依,更少不得真心替她打算,便存了与娟娘和茯苓交好的心。 听守门的婆子说茯苓曾经前来寻她,菖蒲心间有些忐忑,到似是自己方才去正房回话是背主一般。再回想今日苏梓琴不咸不淡的话语,让自己记好谁才是自己的主子,竟像是早预见了自己会跟着陶灼华去往大阮,字里行间的暗示不许脚踩两只船的意思。 一家子神秘莫测的行事,让菖蒲心无所依,两行清泪不由潺潺而落。 待回房瞧见茯苓特意包在手帕里的月饼,连同给自己留的小小字条,菖蒲又是心间一热。隔着帐子望见榻上小孩子香甜不知愁为何物的睡颜,菖蒲只觉满心羡慕。她生怕惊动茯苓,蹑手蹑脚出了房,咬了半块月饼在口里,默默坐在台阶上重新打算自己往后的日子。 一夜无眠,菖蒲辗转反侧,天渐亮时稍稍阖了阖眼,不到五更天便悄悄披衣下了床,一个人蹲在花圃旁发呆。 菖蒲只做陶灼华如今以为自己掉进了蜜罐,根本不晓得前头荆棘遍地,又苦于无法开口提点,一颗心当真百转千回。她叹了口气,回房梳洗利索,等着侍候陶灼华起身。 第二日便是中秋,长公主一早入宫,代景泰帝率领群臣行祭祀大典,顺带着将苏梓琴一并带了去,探她皇帝舅舅的病,更与李隆寿见上一面。 苏世贤随在妻女的车马之后,自己另乘一车马车,入了宫门各自分道扬镳。他自与同僚会合,守在排云殿门口苦等着祭祀的时辰。长公主却是携着苏梓琴去乾清宫请了安,坐了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借口要预备祭祀大典告辞出来。 景泰帝依旧在榻上不曾起身,他目光复杂地打量着苏梓琴的背影,忍下了心间的悠悠叹息,只眼望太子东宫的方向,喃喃自语道:“当真辱没了我的寿儿。” 许三一直陪在眼前,听着景泰帝的叹息,认真劝道:“陛下常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往后太子坐拥天下,想要什么样的佳丽没有?陛下快别为这事烦心。” 昔年定下的娃娃亲并非景泰帝所愿,这些年他一直努力拆散两人,却终归无功无返。本以为能借着这次大阮的强势送苏梓琴去往别国,断了李隆寿的念想,却又被瑞安长公主釜底抽薪。 眼瞅着自己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景泰帝长长叹道:“朕已是无法左右大局,只希望祖宗在天之灵庇佑,让寿儿平安长大,满朝文武之中也能出几个血性之人,莫叫大裕就此毁在妇人手中。” 将希望寄托于亡灵,对徒有帝君称谓的景泰帝来说,真是莫大的悲哀,除此之外却别无他法。在许三的扶持下,景泰帝颤颤巍巍下了榻,跌跪在佛龛前头铺着深紫色彰绒的蒲团上,面对阿弥陀佛的圣像深深叩下头去,祈求菩萨的垂怜。 远远传来祭祀的钟声,那样地雄浑有力,渐渐响彻了整个宫廷。景泰帝蹒跚着踱到窗前,遥望举行祭祀大典的摆云殿,目光里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许三费了好些力气才将景泰帝重新扶回榻上,主仆两人都累得呼哧呼哧喘气。许三平复了半晌,方低声说道:“陶家的小丫头昨日便到了长公主府,今夜瑞安长公主府里宴客,听闻西平候、东宁候都会参加。” 景泰帝目光有些涣散,他无力地捶着床榻,恨恨说道:“食君之禄,不晓得为君分忧,朕只恨没早早撸夺了他们的爵位。” 纵然有心,也是无力。景泰帝心间明镜一般,瑞安长公主这是要坐实陶灼华长公主府千金的身份,不惜拉着京中的勋贵说话。无奈他已是强弩之末,根本阻止不了事态的发展,只能对许三说道:“你悄悄传郑贵妃来说说话。” 许三领了命,自去漪兰宫传话,不多时郑贵妃便着了身宫女的衣服,由乾清宫的后门进来。她行了礼走到景泰帝身旁,瞧着榻上人瘦成一把骨头的病态,便是眼圈一红,却勉强笑道:“陛下今日气色到比从前更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八章 主仆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明媚的娇阳斜斜穿透雕花的窗棱,却无法驱散笼罩在帝君二人心头的阴霾。 郑贵妃方一开口,已带了哽咽之音,慌忙背转了身。 “心兰,咱们老夫老妻,说这些套语做什么”,景泰帝深情地凝望着她,再拍拍榻边,示意郑贵妃落座,还拿枯瘦如柴的手握住了郑贵妃的柔荑。 郑贵妃低低应着,嗓间全是梗塞之意,只怕景泰帝难受,面上一直强言欢笑。她挨着景泰帝坐下,又贴心地替他盖上薄被。 景泰帝干咳了两声,加快了语速道:“咱们长话短说,趁她今日无暇顾及朕这里,有些话朕要早早交待于你,你日后也好心中有数。” 嫁进宫内时,郑贵妃不过二七年华,转瞬间便在宫里过了二十余年,从小小的美人熬成贵妃,与春景泰帝之间也有了深厚的情谊。 先皇后过世后,本是郑贵妃位子最尊,她奉景泰帝之命打理后宫,后来大权渐渐旁落,两人反被瑞安长公主制约。 如今两个人说话到要瞅着瑞安长公主不备,郑贵妃终是忍不住,睫毛轻轻一颤,低低垂泪道:“是臣妾辜负了陛下所托,好好的后宫弄得乌烟瘴气。” “连朕都逃不了她的魔爪,何况你一个妇道人家”,景泰帝略略劝解几句,便打起精神,将唇覆在郑贵妃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郑贵妃眸间悲喜莫辨,眼光十分复杂。有些喜悦、有些伤感,更多的却是忐忑与不安。末了,她坚定地与景泰帝说道:“兄长虽然屡屡受到排挤,这些年来一直不敢懈怠,依然希望有机会为陛下效力。日后太子若有星星之火燃起,臣妾一家必将全力助它燎原,郑氏满门为了陛下的江山,宁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心兰,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景泰帝握着郑贵妃的手举到自己唇边,无限怜惜地吻了一吻,再深情说道:“这些年咱们几乎不怎么往来,那贱人到少往你这里疑心。今日一见,还不晓得有没有以后,你谨记朕的嘱咐,这便赶紧回去,莫叫旁人发现踪迹。” 宫内处处是瑞安长公主的眼线,两人下次再见面兴许便是在景泰帝的灵前。郑贵妃忍着心间悲怆,郑重地冲景泰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复又偷偷自乾清宫后门离去。她一身宫女的衣衫,幸喜无人发觉,又悄无声息回到自己宫内。 宫里头暗流汹涌,仅有一条长安大街之隔的长公主府却是风平浪静。 叠翠园里一早便有长公主那边的婆子轻扣门扉,说是长公主怜惜大小姐身子娇贵,往后不必每日晨昏定省,只别误了宫里两位嬷嬷的课业便好。又说了晚间的夜宴开在水阁,请大小姐务必准时前往的话。 陶灼华尚未起身,菖蒲陪着娟娘去见了见,对婆子的话自然唯唯应答,娟娘又含笑送上一个装了银祼子的荷包,热络地说道:“大清早有劳您跑这一趟,咱们初来乍到,往后还承您多多照应。” 几句话恭维得婆子满心欢喜,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婆子笑嘻嘻接了,又留下来喝了碗茶,说了些府中的琐事,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里间陶灼华早便张开了眼睛,听得廊下娟娘与那婆子的对答,晓得自己不必早起,乐得翻身再睡了个回笼。 朦朦胧胧的,陶灼华开始做梦。好似梦到九天凤阙之上,瑞安长公主睥睨江山、俯瞰着群臣,太子李隆寿却阴郁地躲在一道珠帘之后,怅然地覆手而立。 一忽儿是景泰帝垂死的脸、一忽儿是面目憔悴的苏梓琴、一忽儿又是狰狞的苏世贤,再往后便是青衫孤寂的何子岑,清冷地望着自己。 “子岑、子岑”,陶灼华冲他深情的呼喊,再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 回思方才的梦境,除却对何子岑的无限牵挂,陶灼华又暗忖自己好笑,竟把瑞安长公主想像成了汉时馆陶长公主那般翻云覆雨的人物。苏梓琴从来趾高气昂,也有李隆寿愿意将她金屋藏娇,何曾有过那张愁苦的面孔? 不过梦中瑞安长公主君临天下的影像太过清晰,陶灼华又忍不住咀嚼了几分,一丝疑虑化做种子,渐渐生根发芽。 头有些闷闷地发胀,外头静悄悄再无人声。陶灼华又躺了片刻,却再也睡不着。瞧着外头已然天光大亮,她这才欠起身子喊人。 菖蒲捧了铜盆,茯苓手上托着皂豆与香巾从外头进来,服侍陶灼华梳妆,再替她换了身樱草色掐月白细牙的窄腰夹袄,下面系着一条月白色方胜暗纹云锦长裙,颊上匀了淡淡的脂粉,方才奉上小厨房送来的早膳。 公主府的早膳十分考究,六个汝窑羊脂白的金线碟,里头盛着各色爽口的小菜,主食是盘丝薄饼、酸汤面、一笼小小的茯苓蒸饺,外加一盘洒满青红丝的糯米甜藕,另有一盏乳白色的银耳燕窝羹。 陶灼华先取了燕窝羹浅尝几口,再夹了只蒸饺,另拨了两片糯米甜藕,便搁了筷子要水漱口。再命菖蒲将早膳散下去,她与娟娘和茯苓同吃。 菖蒲瞧着陶灼华举止优雅,到透着与同龄孩子不相符的沉稳,心间默默盘算了一下,已然茅塞顿开。 长公主描绘的未来虽好,却只是画饼充饥。日后自己去了大阮,死活便全部在陶灼华手里。纵然长公主只手遮天,也管不了陶灼华处置一个奴婢。 她不是忍冬,没有父母亲眷攥在旁人手上,虽然孤苦无依,却也无牵无挂,只能过好自己的安生日子。 想到这里,菖蒲便往陶灼华面前一跪,与她重新见礼,再笑着将长公主把自己放在叠翠园的消息说与大伙儿听。 见陶灼华心情十分愉悦,望着自己的目光也是真切的喜意,菖蒲再大着胆子向陶灼华告半个时辰的假,要回芙蓉洲去收拾自己的行李。 早便晓得这温厚宁馨的女孩子会一直陪着自己,陶灼华唇边挂着真挚的微笑,亲自扶了她起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九章 太平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陶灼华轻轻抚过自己的面颊,似乎能感受到当日菖蒲替自己上药的印迹。 想到这温顺的女孩在大阮陪了自己那些年的时光,不晓得最后是否躲过了战火的流离,陶灼华便感到一阵心痛。 她真切唤道:“菖蒲姐姐,昨日一见便与你投缘,灼华是真心盼着你能留在我的身边。往后你便与娟娘和茯苓一样,都是灼华的亲人。” 菖蒲何曾听过这么暖心的言语,不觉鼻间蓦然一酸。她终归不敢吐露长公主府的秘密,只能目含恻隐地回报着陶灼华的深情。 茯苓随着菖蒲一同去芙蓉洲取了行李,在叠翠园里安置下,两人的房间左右相依。茯苓酣然笑道:“往后夜里睡不着,可以寻姐姐聊天,姐姐莫嫌我烦便好。” “妹妹这是什么话?”菖蒲柔柔地笑道:“昨夜里一碟点心,妹妹都晓得替我留了大半,原本是厚道人。往后咱们同在大小姐面前当差,便都是自家姐妹。” 菖蒲的行李本就不多,两人有说有笑,片刻间便收拾妥帖。 茯苓另抱了只上锁的紫檀木雕花木匣过来,将钥匙往菖蒲手里一递,与她说道:“小姐赏的,说往后难免人多眼杂,有些体己东西,还是上了锁比较安生。” 不想那娇滴滴花朵一般的女孩子竟然心思细腻,菖蒲感激地接过匣子,也不忌讳茯苓便在眼前,直接拿钥匙打开,将自己仅有的几件首饰,连同一些散碎银钱都装进去,又好生收在床铺底下。 忙碌了半日,小厨房早依着时辰送来了午膳,菖蒲与娟娘和茯苓都是一样的定例,陶灼华依旧命茯苓另外拨菜,又特意赏了两盘点心,叫她们三个一同吃。 娟娘早替陶灼华打点了赏赐,送了菖蒲一对赤金双股绞丝的细镯子,菖蒲满心欢喜,却舍不得戴在腕上,笑盈盈收在刚得的匣子里,回来向陶灼华磕头谢恩。 日光暖暖,映着夕照楼的碧瓦黛墙,不大的小院别有一番景致。 叠翠园里仆从不多,瞧着虽然冷清,然而陶灼华身边有这几个人倾心相待,她只觉得温馨。 早间的梦境一时在心间缠绕,午间闲暇时,陶灼华独自一人坐在那挂秋千架上,一面轻盈地晃动着,一面仔细回想着昨日苏梓琴的神情。 前世懵懂,不晓得踏入长公主府便是步步惊心,初时被苏世贤的虚情假意打动,后头又被瑞安长公主的强势威慑,不得不被送往大阮。 当时只认做他们是一丘之貉,满眼满心替长公主府打算。如今仔细回想,长公主与苏世贤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固若金汤。 昨日瞧见了正房里奢靡繁复的陈设,陶灼华便晓得这种样式与苏世贤崇尚的魏晋之风大相径庭,想是瑞安长公主在家里霸道,芙蓉洲华丽矜贵不说,连一年里踏不了几回足的正房,依然要依着她自己的喜好布置。 苏世贤三百六十日长居,除却一间小书房清隽古雅些,却要每刻面对着那些艳俗至极的牡丹屏风与挂图,不晓得有多么无可奈何。 所以她昨日大胆猜测,这两人之间必定也有些罅隙,才敢冒险开口挑拨这两人的关系,想要瞧一瞧府中的局势。 闻道苏世贤曾在陶婉如坟前发誓,长公主眸中那一瞬间被自己挑起的怒火是那样鲜明。陶灼华相信她虽然当时未发作,却一定会如一粒种子,只要埋在心间便有机会生根发芽。 细细揣摩前情,陶灼华感觉也许这里头还有自己前世里未曾发觉的秘密,瑞安长公主眼高于顶,宁愿独居芙蓉洲也不肯长留正房,当年才子佳人的一见终情里头,是否不过是一场粉饰太平的闹剧? 再退一步说,明明十载恩爱夫妻,这两人膝下却只有苏梓琴一个女儿,怎么算也算不得伉俪情深。 陶灼华对自己忽然间的发现有些欣喜,她轻笼着丝发,再认真地思考下去。 苏梓琴频频示好,到大出意料之外,仿佛前世那个任性刁蛮的丫头根本不复存在,她一幅温良无害的样子更令陶灼华不着边际。 不晓得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在打什么主意。**着秋千架上以柔软的丝绸仔细绑好的绳索,陶灼华仿佛又瞧见苏梓琴前世狰狞嫉恨的嘴脸。 心里很难将那幅丑陋的面孔与如今这温柔的小女孩划上等号,陶灼华索性不再去想,以脚尖轻轻点地,再次轻盈地飞起了身形。 前世里的她心思单纯,被舅父一家宠成宝贝,根本没有接触过尔虞我诈,更不曾瞧过深宅大户后院里头的勾心斗角,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沦陷在长公主与苏世贤的圈套里头。 那时的陶灼华实在没有心机,大约在长公主府便错过不少东西。她暗暗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擦亮眼睛,替自己、替何子岑讨还回不一样的命运。 花影沉沉,午后的叠翠园里依然安静幽然,园子外头却早已是往来如流,被布置得花团锦簇。长公主府的丫鬟婆子们走马灯一般连轴转,将个湖边水榭布置得如同琼楼玉宇,恍若人间仙境。 费嬷嬷随了长公主入宫,家里的崔嬷嬷便忙得脚不点地。 她挪动着一双三寸金莲、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一口气登上水榭二层,眼瞅着将两张朱漆嵌银的曲腿红木大园桌换上大红团花的金边桌布,再命人找出两套老窖金边的羊脂白碗碟,同款的茶盅水壶,再换包金的象牙筷子,都摆得齐齐整整。 坐下来吃碗茶的空档,小厨房又派下菜单,崔嬷嬷仔细瞧了,指着那道四喜丸子道:“这个不好,太过油腻,便换成粉蒸海鲜狮子头,里头加些荸荠调味”。 再往下又瞅着有一道松鼠桂鱼,崔嬷嬷也命将这道菜换去,不悦地拧着眉毛说道:“小厨房如今越发不用心,前日芙蓉洲的晚膳刚上过这道菜,如何又搬了出来?一并撤去,换个新鲜的鲥鱼熬汤,添些香韭与芫荽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章 夜宴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菊蕊芬芳,丹桂飘香,璨璨八月,秋高气爽。 水榭里头穿堂风一吹,带来一阵荷花的馨香。崔嬷嬷一行说着,小厨房的管事一行唯唯诺诺应着,半句也不敢驳回。 殷勤地替崔嬷嬷斟了茶,管事又呈上点心与面食的单子,幸好这次到没有什么错处。崔嬷嬷发下对牌,小厨房里便忙得热火朝天。 忙碌了一天,终于渐渐理顺,崔嬷嬷揉着酸涩的老腰下了楼,忍不住遥望叠翠楼的方向,露出一抹气苦又不屑的神情。 往年的中秋节府虽也开席,却因家里头只有三位主子,团圆宴极好预备。精细的菜式预备几十道,便全了主子的口味;大厨房里再置办几桌酒水,等着月上柳梢,她们这些有头有脸的管事们也能开席。 今年到好,为了这位莫须有的大小姐,长公主临时要请些京里的宗亲,趁着团圆宴叫这个女孩子认亲,做实她长公主府大小姐的身份。 假的便是假的,若不是为着梓琴群主的幸福,谁又将她一个异乡客放在心上。 如今府里却都得了长公主的吩咐,里里外外不许给她脸子瞧,横竖让她过几天千金大小姐的日子,也学些风姿仪态,免得去了大阮给长公主丢人。 崔嬷嬷在心里腹诽了多时,依然要挪动着一双小脚来回跑,再命人将库房里真蓝色五福捧寿的提花毡毯取出,楼上楼下都铺得平平整整。 长公主和苏梓琴在宫里用过午膳,并未多留,两人于未时一刻回府,还带了好些宫里的赏赐。 苏梓琴依着陶灼华的喜好,挑了串莲子米大小的东珠手钏,还有一对绿碧玺的桐叶耳坠,并一朵蜜蜡抠的芙蕖,都装在自己荷包里预备带给她,这才命琥珀替自己更衣。 中秋夜宴依然摒弃了往日那些大红真紫的衣衫,苏梓琴打定了主意要与陶灼华套个近乎。她随意换了身略显素净的裙裳,再捧着两盒从宫里带回的带骨鲍螺,又奔叠翠园而去。 日影渐渐西斜,陶灼华也由茯苓与菖蒲服侍着梳妆。菖蒲小心翼翼地提点道:“大小姐虽未出孝期,今夜的团圆宴上却也不必太过素淡。奴婢方才听小厨房的人说,府里摆了两桌家宴,当是还有些宗亲要来。” 那些宗亲来做什么,菖蒲虽未多说,却已不言而喻。 与前世的轨迹如出一辙,陶灼华早猜到长公主依然是这样的安排。她甜甜笑道:“菖蒲姐姐提醒得是,莫叫外人添了闲话。便换下月白的衫子,另着那身暖黄色挑绣银色菡萏的郁金裙吧。” 茯苓依言去熨衣服,菖蒲便细心陶灼华挽起两只双环髻,又替她挑了些胭脂晕上两颊。待更完衣正在寻找相配的首饰,苏梓琴笑吟吟挑起了帘子。 将两盒带骨鲍螺交到茯苓手上,苏梓琴自来熟的吩咐道:“晚些时拿给姐姐尝尝,这里宫里新制的点心。” 陶灼华忙着起身道谢,苏梓琴只是莞尔笑道:“姐姐虽不稀罕,到底是做妹妹的一点心意,觉得这两盒子点心还算精细,姐姐不见得嫌它粗鄙。” 菖蒲与茯苓都听得暗暗咂舌,陶府虽然富贵,却极少见这种内造的点心。便是菖蒲,也不过因为瑞安长公主喜食,曾在芙蓉洲见过几次,连碰都未曾碰过。 陶灼华前世冠宠后宫,自然不曾缺过这些东西。只是听到苏梓琴每每话间有话,不觉认真打量了她几眼,心间的疑惑更深深加重。 苏梓琴只做不觉,见陶灼华着了身暖黄的衣衫,喜得拍手笑道:“真巧,姐姐瞧瞧这件首饰”。她从荷包里取出那朵蜜蜡芙蕖,盛赞道:尚宫局的新鲜样式,捡了几样素净的给姐姐留着,不想这朵芙蕖刚好配姐姐身上的衣衫。” 陶灼本是坚辞不受,推辞道:“长公主殿下已然赏了不少衣裳首饰,夕颜并不缺这些,既是宫里头才得的好东西,郡主还是自己留着吧。” 苏梓琴亲亲热热说道:“特意为姐姐留的东西,怎好自己收起。晓得姐姐爱穿碧色,又选了这对碧玺耳坠。姐姐也晓得,我并不喜欢这样的首饰。” 到似是两从之间多么熟稔,陶灼华无奈而笑,命茯苓将东珠手钏与碧玺耳坠替自己收在妆奁里,发上簪了那朵蜜蜡芙蕖,另取了枝长公主早些时送的红宝石珠钗做为回礼。 一切打点妥当,苏梓琴便亲昵地挽了陶灼华的手,两人也不传轿,只从叠翠园的侧门出去,穿越长长的紫藤萝长廊,往湖畔水榭走去。 芙蓉洲内,瑞安长公主一面更衣一面听崔嬷嬷嬷禀报了水阁里头的布置,又听她念完了菜单,满意地点点头道:“很好,一会儿客人便该陆续上门,你去张罗张罗,将他们直接引上水榭奉茶便是。” 崔嬷嬷忙忙应承了,将要下去时,瑞安长公主又吩咐道:“西平候夫人指不定会带着她那一对宝贝孙女儿,都是眼皮子浅的东西,预备两样纯金的首饰、再预备几个荷包赏人。” 崔嬷嬷答应着下去,一秋与半夏便忙着为瑞安长公主梳妆,换了身繁复的大红凤羽彩绣瑞云青鸾曳地宫裙,满头珠翠华丽无比。 费嬷嬷又特意传了班芙蓉洲里的伶人,命他们预备清笛、瑶琴之类的乐器,只怕长公主一时兴起,要听上几曲。 瑞安长公主銮驾光临时,水阁里早已预备停当。正面挂的是七盏大大的宝盖珠络琉璃灯,两侧廊下全是点的斗方玻璃灯,一面字、一面画,瞧着清素皎洁,只为映衬今晚的月光。 两桌席面一桌子能坐十五六人,如今都坐得满满当当。景泰帝与瑞安长公主这对兄妹再无旁的血亲,却有几门沾些关系的宗亲。 西平候、东宁候、长乐伯这些都是素日走动得亲近的几家,几家子人都是候爷、伯爷与夫人亲至,西平候夫人除却带着长子、长媳,还真领着两个孙女儿,这么些人凑在一起,不下三四十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一章 认亲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十五的晚间风不扬尘,两侧笛音袅袅一奏,天上玉兔东升,一轮明月冉冉捧出。水榭里又焚着一炉百合香,被清风拂动,越发兰麝氤氲,香气袭人。 陶灼华与苏梓琴的位子在瑞安长公主下首,两人联袂而坐,到似是姐妹情深。摆在陶灼华面前的依然是小厨房另做的素菜,一盏琉璃杯中盛着去岁酿好的梅子果酒,清淡可口。 苏梓琴褪去入宫时着的华衣,换了身碎樱斜襟的浅樱色夹襦,雪白的六幅湘裙,肩上的披帛垂落长长的流苏,与陶灼华相临而坐,举着琉璃盏冲她绽开友善的笑容。 无论从今日的着装,还是对陶灼华的态度,苏梓琴都令西平候几家大感疑惑,却谁都不敢多口。珍馐美味如流水一般上来,大多的时候不过略摆一摆便被长公主散下,再换做新的菜式。 西平候府的两个小姑娘有些目不暇接,瞧着新上的一道清蒸石斑鱼可口,生怕又被长公主散下,不待丫头上前布菜便忙忙举起手中象牙筷。不想被候夫人在底下轻轻踩了一脚,只好规规矩矩地坐着。 陶灼华只管专注吃着自己面前一钵冰糖燕窝羹,依旧寡言少语。 一场中秋盛会不过是鸿门宴的开端,两位候爷与那一位伯爷不过拿着祖上承袭的爵位,如今瞧着景泰帝势微,在瑞安长公主手底下讨碗饭吃。瞧着夜宴隆重热闹,自然晓得今晚的真谛。 酒过三巡,西平候夫人便故做好奇地打量了陶灼华一眼,笑着问道:“殿下,这便是府上新近归来的那位大小姐么?果然秀外慧中,性子也沉静。” 便抹下腕上一只飘花带绿的翡翠镯子,含笑递给陶灼华道:“这孩子生得伶俐,一见便讨人喜欢,这个送与你做见面礼。” 陶灼华起身行礼,却并不接,而是微微望了一眼长公主。 瑞安长公主见西平候夫人上道,到省了自己多费口舌,当下对陶灼华笑道:“长者赐不可辞,既是候夫人送你,便拿着吧。” 待陶灼华重新归座,瑞安长公主这才轻轻一叹,对众人说道:“说来这孩子也可怜,一个人在青州府过了这几年,如今被他父亲寻回,才算得苦尽甘来。” 张口间便颠倒了黑白,将陶家人说得一无是处。陶灼华心里恼火,故意低声说道:“本来也不认得苏大人,舅舅一家人又不在,夕颜只好先随了苏大人入京。” 几句话将苏世贤急不可耐接自己入京的嘴脸刻画到入木三分,苏世贤面上有些挂不住,碍着守着人不能呵斥,便故意端起了杯子与东宁候喝酒。 瑞安长公主听若不闻,冲陶灼华微微招手,笑着唤道:“夕颜过来,见过你几位叔伯婶娘,还有兄长嫂嫂。” 陶灼华面露迟疑,终究在长公主的催促下离座,先冲西平候与夫人福了一福,瑞安长公主道:“西平候爷是我的表亲,便算做你的舅舅,这是你舅母与兄嫂”,再指指西宁候的两个孙女道:“这一对姊妹花儿虽然年龄与你相仿,论起来却是你的晚辈了。” 便命崔嬷嬷将早便预备好的两根金簪拿出来赏人,笑道:“你原也不晓得她们要来,母亲便替你预备了见面礼。” 将两根金簪子一人一根分到两个小姑娘手上,几家勋贵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两个小姑娘见了簪子喜不自胜,陶灼华却对那声母亲极为膈应。 她轻蹙着眉头,低声说道:“民女怎敢攀附殿下的皇亲,还是称呼候爷、候夫人比较好。再者殿下虽然怜惜,我母亲却已然作古,夕颜心下记挂慈亲,当真辜负了殿下的好意。” 长公主雍容而笑,并不理会陶灼华的抗拒,转而将东宁候那两家向她引见,陶灼华一律以爵位称呼,显得礼貌而疏离。 独角戏演到如今,见陶灼华一概油盐不进,长公主颇有些力不从心,只得各说各话,指着几位夫人与陶灼华胡乱攀亲。 在坐的另几位夫人自然随声附和长公主,各自取些首饰配饰之类送与陶灼华做见面礼,习间续起年齿,瞧得陶灼华比苏梓琴大着一岁,便都以大小姐相称。 明明是个西贝货,却偏偏还要在这里大费周张。几位夫人面上奉承,心下自然不敢苟同。 那一对姊妹花仗着祖上有诰命,自觉高人一等,看不起青州府出身的陶灼华,都是奉迎着苏梓琴说话。偏偏苏梓琴对陶灼华十分友善,一口一个姐姐唤着,浑然不理那几个捧高踩低的丫头,到令陶灼华十分解气。 她饮了杯青梅酒,不觉眉眼璨璨,故意亲近地唤了苏梓琴一句妹妹。 瑞安长公主生怕苏梓琴犯了左性,会将手中杯子连同酒浆一同摔到陶灼华身上。未承想苏梓琴应得干脆利落,还往陶灼华身边靠了靠。 长公主眼下辨不清苏梓琴的心事,只怕她的偃旗息鼓是要谋求陶灼华的信任,便想着宴后告诫几句,让她莫与陶灼华过不去。 如今依旧要照着自己的打算将局面进行下,长公主领了几杯酒,便柔柔唤着苏世贤的名字道:“夫君,这两日疏忽了,仲秋节过后便去宗人府替夕颜添上名字,将她的姓氏一并改回,也好正式认祖归宗。” 苏世贤一笑应下,对陶灼华露出抹刻意慈爱的神情。 前世里也是这般,两夫妻不顾陶灼华的反对,将她的名字改做苏夕颜,正式上了玉碟,以长公主府长女的身份入大阮做了质子。 以后被谢贵妃戳穿,兴师动众要治她歁君之罪。 反是大阮帝息事宁人,呵斥谢贵妃道:“她虽不是瑞安亲生,却有宗人府玉碟为证,能做实长女的身份。你身居同位,何苦与个孩子过不去?”没有治她的罪,反而令何子岑的母妃、那位温柔贤惠的德妃娘娘多多照拂。 陶灼华因祸得福,不晓得大阮帝何以对自己青眼有加,还是在嫁与何子岑之后,才听他说起事情的原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二章 貌合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此生又要逼迫自己去姓那负心人的姓氏,陶灼华哪里跟依。 她不顾众人错愕的眼神,郑重立起身来,冲瑞安长公主深深敛礼,沉静地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夕颜的姓氏是亡母所赐,如今母亲尺骨未寒,夕颜怎能令她泉下不安?请长公主殿下明鉴,夕颜的姓氏断无更改之意。” 几杯酒下杯,长公主眼角眉梢都添了引起春韵,她把玩着手上汝瓷羊脂玉的杯盏,稠艳地笑道:“你母亲虽然不在,还有你父亲为你做主。你与梓琴是异母姐妹,一家人难道有两个姓氏不成?放心,你父亲自会替你办妥。” 弯眉似勾,长公主望向陶灼华的那一眼平添了无限威仪。久在上位的人眼中自然有一番凛冽,西平候府的两个小姑娘不觉浑身打了个冷战,到是陶灼华神态自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轻轻执起面前的银制镂花汤羹。 人小言微,想要瑞安长公主改变主意几近不能,陶灼华聪明地收敛了神情,希冀另寻旁的法子。 瞧着话不投机,似长乐伯夫人这般长袖善舞的人便赶紧打圆场,她趁势将话题叉开,聊了些京郊景致,又请长公主得了闲暇,去自家的庄子上住两日。 长乐伯夫人笑道:“本不该打搅殿下,只因前几日去庄子上散心,瞧着一片山楂树都已坐果。再过得几日,漫山遍野的山楂与杮子成熟,便似一盏盏红艳艳的小灯笼,再经霜一打,那景色委实好看。” 苏梓琴拍手笑道:“母亲,果如候夫人所说,咱们便去瞧瞧,琴儿长了这么大,难得见些山村野趣。” 又挽着陶灼华的手说道:“姐姐也一起,咱们多带几个人,摘些杮子回来做成杮饼,多搁些糖霜,待下了霜拿出来吃,味道必定不错。” 陶灼华微笑扬眉,只审视地打量了一眼苏梓琴,便将睫毛轻轻垂落。她甜甜笑道:“夕颜十分愿意奉陪。” 长乐伯夫人与苏梓琴描绘的盛景,有几分与家乡的秋色相似。美则美矣,只可惜那时候自己大约早已启程,见不到山楂果红遍山野。 此时不能与瑞安长公主撕破脸皮,陶灼华依然扮演着自己柔婉贞定的样子。 苏梓琴便拖长了声音唤了句:“母亲”,虽是低低央告,却有些撒娇的成份:“母亲,咱们便去候爷庄子上瞧瞧,多摘些杮子回来,您说好不好?” “你都已经然应承了,母亲难道要抹你的面子?”瑞安长公主伸出带了玳瑁护甲的手指虚点了下苏梓琴的额头,便对长乐伯夫人说道:“那便过几日去叨扰府上,到庄子里住两日。如今随说离下霜还早,瞧瞧山野秋色也是不错。” 长乐夫人喜不自胜,忙着应承,又虚虚对在坐的众人道:“也请诸位一起去具瞧,乡下虽然简陋,胜在自给自足,自家养的山鸡肥美,菜蔬也新鲜。” 就着这个话题聊了半晌,方把刚才的尴尬丢开,陶灼华也开开心心与苏梓琴说起红果制冰糖葫芦的趣事,又不觉回想起那一日在陶府里,舅母体恤自己口中无味,特意命人为自己做红果雪梨丝的旧事。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与陶超然一家人分离已经三个月,不晓得他们一家在海上可还安好? 陶灼华遥想每年此时与一对表姐弟打打闹闹,吃着舅母巧手制成的面月儿,抠着上头的红枣,瞧着陶府的小厮们在院子空地里放烟花,那热闹的场面却已似过了经年,眼角便不觉泛起了泪光。 长公主便慈爱地问道:“夕颜可是想家、想你的舅舅、舅母了?” 陶灼华红着眼圈点点头,略带哽咽地说道:“想起每年都要随着母亲拜月,如今却阴阳两隔,心里委实难受。”便向众人告罪,离了席自去更衣。 长公主听她一再提起陶婉如,赏月的心情早已缺缺。笙歌起了半晌,该谈的正事也都差不多,崔嬷嬷掌握着火候,便开始支使人摆饭。 小厨房里新烤了各色馅料的月饼,重油五仁、冰皮枣泥、酥皮玫瑰,连同各色水果馅料的都摆了一盘,陶灼华更了衣回来,依然取了只酥皮玫瑰馅的咬在口中,总感觉那味道又甜又腻,比隆盛斋的不知差了多少。 关山迢迢,逝水几许,其实含在口中的月饼金黄酥脆,差得并不是滋味,大约是自己那一颗思念亲人的心。 万里之遥的茫茫海面上,不晓得陶家人如何渡过了自己的中秋。 歌罢酒残,几府里的客人都识相地告辞。丫鬟们撤去残席,重新摆上家宴,此时才换作管家领着几位有头有脸的管事过来敬酒,然后便是费嬷嬷领着内院的管事婆子们给长公主端了几杯。 长公主心情明显比方才愉悦,她来者不拒,不多时脸上便浮起了红晕,眼神却依旧深邃。望着对面的姐妹俩,心里的一团疑云渐渐浮起。 二更天时,宫里赏下了月饼,长公主命摆下香案,一家人开始拜月。 苏世贤望着前头珠络垂缨、雍容华贵的长公主,心里生了深深的苦涩。 团圆夜不团圆,总是人生最大的苦涩。提了好几次,想将父母的骨骸请入京内重新安葬,他也好逢着忌辰前去上柱香。长公主只是不允,叫他一点孝心难成,每每想起早逝的双亲便良心难安。 重回席上,几个人都有些意兴阑珊。 往日苏梓琴喜好热闹,总能翻出许多花样,今次却只是柔婉而坐,偶尔向父母敬杯酒。苏世贤只怕惹得长公主厌烦,打起精神连着说了几个中秋节的典故,又和着清曲颂了一回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引得长公主赞叹而笑。 陶灼华与苏梓琴都罢不得这磨人的夜宴快些结束,偏偏瑞安长公主选了两只曲子命伶人演奏,便依然将话题绕到了陶家人身上。 她故做关切地问起素日陶灼华与母亲在陶府的起居,还关切地问起陶家的生意,问可曾听陶超然说起,有兴趣做到京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三章 曲罢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京中虎狼之地,陶家人避之不迭,哪里还会做这边的生意? 来时便晓得陶家京中的铺子已经变卖,字画全部封存。如今掐算着日子,老管家早便往大阮偷偷转移财产,大约已然是收尾阶段。 一想到瑞安长公主与苏世贤竹篮打水,陶灼华唇边便弯起深深的笑意。 瞧着长公主言不由衷从自己话里套话,陶灼华心间冷冷一笑,却故意羞怯地垂首道:“素日与母亲居在后院,从不过问陶家的生意。到是府里的家用从来无须挂心,舅母还时常送些体己银子,大约生意还好。前日舅舅也只是说要出海去,并未提及去往哪里,并未曾听舅舅说要往京里拓展生意。” 长公主眉间垂落着九缕长长的流苏,影影绰绰间瞧不透眼中神情,只是略略笑道:“你如今这一走,大约也接不到亲舅舅的家书,他若是回来,还不晓得怎样牵挂。不若你写封信,我替你送去陶府,待你舅舅回来,一家人在京中团聚。” 陶灼华慌得连连摆手:“夕颜哪里敢劳烦长公主,走时已经知会了老管家,大约舅舅回来,便能往京里探望夕颜。” 小丫头这样笃定,瑞安长公主又暗忖自己是否多虑。她挑起一根切成细丝的鹿蹄筋,蘸了些芝麻酱料,放在口中慢慢咀嚼,再问道:“海上航行不易,你舅舅这趟出海,是陶家船队独行,还是另有友人相伴?” 遍寻前世的记忆,陶灼华深为自己当年的懦弱与懵懂无知而后悔。那时何曾留心长公主总是话里有话,想要套自己口里的东西。 那一年的中秋佳节,陶灼华与陶超然全家刚刚进京,还是公主府的坐上宾。 长公主貌似也是这般无心,提起陶超然的朋友。陶灼华记得舅舅答到:“是有这么位朋友,他来去匆匆,并未问过他的来历,也无处寻他。” 宛而沉思间,陶灼华有了新的猜测,长公主囚禁舅舅一家,难得为得不止是牵制自己?还是说从这时起,她便对那个阿里木起了心思;更或者说,长公主分明晓得阿里木的身份,想要从他身上攫取更大的利益。 环环相扣,陶灼华额头上不由见了汗水。 幸好如今自己只是十岁的稚龄,大可将一切都推脱到无知上头。陶灼华露出腼腆的笑容,放下了手上的银匙,认真答道:“去拜访舅舅的客人很多,还有好些外邦人。他们黄头发蓝眼睛,与咱们中原人不同。今次好似是有位胡商同行,那字画也是归给了他,其他的便不晓得了。” 长公主本是芳姿珍重,听闻胡商二字顿了一顿,却将身体略为前倾,饶有兴致地说道:“竟还有长成那幅样子的人?夕颜到见识多广。想来陶家的买卖做得很大,若有机会,到希望能结识一下你舅舅,也看看他这位异邦友人。” 陶灼华自负地答道:“舅舅极疼夕颜,待他从西洋回来,若晓得夕颜到了京城,一定会来长公主府拜会,那时夕颜便替长公主殿下引见。” 两人都绝口不提方才长公主有心为之的那声“母亲”,如今戏台落幕,长公主无须再演,陶灼华更巴不得她莫拿那两字来犯恶心。 “好啊,本宫便等着你舅舅前来”,长公主优雅地笼了笼丝发,吩咐费嬷嬷去叫小厨房上些热汤水,大家用过了好散席。 一钵什锦水果甜羹,往日苏梓琴的最爱,今晚她不过挑了一小块芒果应景。苏世贤席间留心,苏梓琴似乎胃口不佳,平日爱吃的菜几乎未动,往日圆润的脸颊如今到瘦成瓜子一般。 家宴上不愿问东问西,惹得女儿不痛快。苏世贤心疼苏梓琴,不晓得自己去青州府期间她出了何事,做父亲的不好说,又不敢埋怨长公主的疏忽,只想着明日还是央长公主寻太医给苏梓琴细瞧瞧。 月上仲天,苏世贤端起最后一杯酒,冲着银盘一般的圆月朗朗吟道:“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公主,我敬你一杯。” 长公主听着这两句诗,到似有不甘人下之意,不觉抿了抿嘴。她以袖掩面将杯中琥珀色的葡萄酒饮尽,透出种睥睨天下的神情。 灯火葳蕤,桦烛影微,团圆宴散尽,便是四个人各归东西。苏世贤以为今夜必定会在芙蓉洲春风一度,不曾想长公主命人送他回正院安歇。 两姐妹视若无睹,各自行礼告退。行至岔路口时,苏梓琴牵了牵陶灼华的衣角,真切地笑道:“姐姐可有兴趣去我院里,咱们重新煮酒烹茶?” 陶灼华掩饰地打个哈欠,轻轻推却了苏梓琴执在自己腕间的手,歉意地推辞道:“夕颜习惯了早睡,方才已是勉力支撑,改日再叨扰郡主。” 苏梓琴屡屡被拒,望着陶灼华的背影被烛火拉成老长,渐渐消失在竹林小径,唯有露出苦笑的神情。 长公主每逢初一、十五要入宫去参加宫里的大朝会,十有八九不在府中。婆子昨日传话时便说得明白,陶灼华与苏梓琴一般的规矩,只须每月初三、十七向她问安,其余的日子便不必踏足芙蓉洲。 苏梓琴十六那日虽未来寻陶灼华说话,却命琥珀带了盘新鲜的蜜桃,又约下十七一早来寻她,两人同去芙蓉洲请安。 陶灼华乐得有人相陪,这次并未拒苏梓琴于千里之外,到是请琥珀传话,自己会在夕照楼内等她。 十七那日一早,苏梓琴便梳妆完毕,果真来叠翠园约陶灼华同往芙蓉洲请安。 陶灼华今日起得极早,天色微明时,娟娘便已经将她唤醒,又替她换上一件珠兰勾边的银蓝绢纱襦裙,外头罩了件玉簪白的对襟帔子,在她发髻间簪了朵银蓝的喷砂绢花,衣襟上那朵素白的珠花却并未取下。 拿夜间便煨着的莲子粥盛了半碗,再摆一碟新蒸的奶糕与收蛋羹,瞧着陶灼华用了些早膳,正吩咐茯苓拧了帕了来净手,菖蒲便恭谨地隔着帘子回道:“梓琴郡主到了,正在小花厅喝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四章 进洲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苏梓琴几次三番与陶灼华亲近,连娟娘也觉得蹊跷,悄悄提醒陶灼华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姐你与那位郡主相处,可要处处小心留意。” 陶灼华暗自点头,说自己必定处处小心,请娟娘放心。 实则陶灼华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今生的几次见面,苏梓琴表现得极为友好,不曾出一个绊子,到似是洗心革面。无奈前世的记忆太过清晰,陶灼华却不敢相信豺狼转性,始终心存疑虑。 她开始大胆猜测,匪夷所思的事情既然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命运之神说不定也会眷顾苏梓琴,莫非她也有着什么前世的记忆? 想到此处,陶灼华摇摇头,又放弃了自己的想法。若说苏梓琴与自己同样来自前生,该晓得两人之间隔着国仇家恨,又怎会耐着性子与自己周旋。 想得头痛也想不出所不然,陶灼华也只有虚与委蛇,且看她到底存着什么居心。苏梓琴好似不晓得陶灼华对自己的防范之心日趋严重,见陶灼华梳洗打扮了出来,她亲切地笑道:“第一次去芙蓉,怕姐姐心里胆怯,所以过来邀约。” 陶灼华也只有安之若素,向她道了谢,两人一同出来,院子外头早预备着青绸软轿,姐妹二人身量娇小,便共乘一顶软轿,往府中正北的芙蓉洲行去。 沿着长公主府后街宽大的私邸,再一路往里,穿过重重宅院,再越过一带黛瓦青砖的雕花水磨墙,便是一片数顷之阔的湖水。 一片湖水美轮美奂,里头遍植各色芙蕖,年年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前世里陶灼华偶有几次踏足,很是喜欢那烟波重重、芳草青青的画面,却不喜芙蓉洲内一片雕梁画栋璃瓦粉垣,满眼倶是富丽气象。 与何子岑你侬我侬之时,她曾偶尔提及长公主府的碧波,叹息明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自然景致,偏修得繁复奢靡,便似是暴发户一般。 何子岑笑她刻薄的同时,便沿着青莲宫湖心岛那一隅,在宫内为她修下白鹭洲。果真置了千只白鹭,茅篱修竹丛丛掩映,还依着陶婉如在阳溪湖畔的木屋样式修了个院落,里头桌椅卧榻都是黄杨木就地取材,全是返璞归真之意。 入目之所,处处皆是回忆。陶灼华眼中带着一抹不易标察觉的哀痛,默默随在苏梓琴的旁边,往芙蓉洲的正房走去。 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若是了却前尘身后事,只固守着满园芳菲,便也是岁月静好。可惜当于乱世,所有的宁静与淡泊都经不起风雨的搅动。 苏梓琴回眸去瞧走在身侧的陶灼华,见她沉静里透着些遗世独立的萧瑟,分明迥然不同于前日夜宴上的拘束,越发加深了自己的猜测。 姐妹二人各怀心事,苏梓琴略停了脚步,鼓足勇气想要捅破那层窗户纸,她刚刚唤出一声陶姓,灼华两字还哽在嗓间,便瞧见长廊一隅闪出费嬷嬷的身影。 费嬷嬷一脸逢迎,冲姐妹俩略略一弯腰,便恭敬地笑道:“殿下才刚说,估摸着两位小姐就要来到,特意命奴婢出来接一接。” “哪里敢劳嬷嬷大驾?”早在费嬷嬷行礼时,两人已然刻意避开,苏梓琴浅浅笑道:“母亲可曾用过早膳?” 费嬷嬷似是很享受苏梓琴对她的客气,端着一幅眉开眼笑的模样,一迭声地应道:“还不曾,特意等着两位小姐一起用些。” 到似是慈母柔情,不说陶灼华心间那份鄙夷,便是苏梓琴也悄悄叹口气,点点酸涩涌上心头,苦于无人言说。 两人随在费嬷嬷身后入了暖阁,瑞安长公主正在侍弄黄花梨曲腿束腰花架上搁的两盆兰草。她手执银剪去除了几根杂叶,才将银剪轻轻搁回托盘上,取了半夏捧着的热香巾拭手。 虽然已然过花信年纪,长公主保养得宜,今日身着金碧色长裾宫锦,裙梢上飞旋盘旋着一只五彩青鸾,发髻上簪一只翡翠凤首如意长钗,钗尾垂落九根细细的流苏。虽只是家居,长公主依然精心装扮,如明珠朝露般华光曳然。 十六夜间,芙蓉洲笙歌缠绵,银烛红灯燃尽,直待晓阳渐渐升起,舞妓伶人才悄然退去。一夜未眠,长公主脸上没有疲态,反而透出奕奕神采。 崔嬷嬷在摆早膳,双皮奶、蛋黄酥、糖蒸乳酪、椒盐烧饼,各色小吃琳琅满目。长公主和蔼地望着眼前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问道:“想是今日起得早,早膳都不曾好生用,我特意叫崔嬷嬷预备了些小孩子爱吃的东西,你们两个便陪我一起用些。” 陶灼华好似受宠若惊一般,眸间晶莹的色泽一闪,脸上浮起一团红霞。待看到苏梓琴坐下,她才小心翼翼侧着身子坐在了下首。 苏梓琴轻丝绾系,穿了身翠色的百褶束裙,上面浮动着几朵金色的芍药,外头罩了件浅金色的蜀锦夹襦,富贵里透着些清丽。她额前挑落了几缕丝发,因是半低着头,眸间神色不清,确乎比前世的此时柔婉了许多。 不晓得是自己的重生影响了他人,还是说前世的自己一派无知,不曾瞧透旁人隐藏的真意。陶灼华总感觉今世一踏入长公主府,目之所及每个人的处事都与从前大大不同。 一秋与半夏上前布菜,陶灼华早晨只喝了点粥,腹中本就饥饿,瞧见苏梓琴动了筷子,便也伸手夹了只摆在自己面前的蛋黄酥。 长公主指着那盏厚厚的双皮奶道:“这道点心做得不错,分给她们姐妹去吃。” 半夏依言另取了金线盅,将一碗双皮奶一分为二,分呈到两人面前。 陶灼华起身道谢,绯色的脸庞愈加红润。她薄妆浅黛,小小年纪已然有着潋滟之姿,前两次长公主不曾仔细打量,如今静下心神细看,却觉得这小姑娘越看越耐看,忍不住在心间拿来与苏梓琴相较。 苏梓琴却好似变了个人,待陶灼华一团和气,尝得那蜜豆小粽子可口,命琥珀剥去粽衣,盛了一个在陶灼华碟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五章 至尊 从来只记得苏梓琴的趾高气昂,处处与自己为难,何曾见她替自己布菜? 反长即为妖,陶灼华心间警铃大作,一时瞧不透苏梓琴的心态,唯有故做柔顺地应对。她含笑向苏梓琴道了谢,将那枚小粽子夹在筹间,却不敢放入口中。 听苏梓琴连了换了几声姐姐,陶灼华腼腆道:“郡主厚爱,夕颜愧不敢当,往后还是唤夕颜名字吧。” “好了,不过是个称谓,夕颜你不必推辞。”瑞安长公主和颜悦色,瞧起来凤仪高贵,十足的端淑典雅。明明蛇蝎心,偏偏菩萨面,若不是前世深谙她的为人,此生只有十岁的陶灼华必然被她骗过。 多是苏梓琴与瑞安长公主二人在说,陶灼华唇边一直挂着腼腆的笑意,偶尔插上一两句。她慢慢将那盏双皮奶吃完,将小粽子推开,另挑了一片焦糖盘丝饼嚼了两口,这才安心放下筷子。 一枚小粽子孤零零搁在盘中,和着焦黄的糖丝,瞧起来委实可口。瑞安长公主虚指一指,不动声色地问陶灼华道:“拿黄糖熬的汁水煮成,你不尝一尝?” 陶灼华声音轻柔,似拂面而过的杨柳风,软软糯糯说道:“殿下这里每一款美食都可口,夕颜已是有心无力。若是殿下许可,夕颜走时想带两只回夕照楼去,留着做下午的点心。” 凭他陶家家资万贯,也不过是个商贾,哪里见过什么内造的点心。瑞安长公主掩面轻笑,纤长的睫毛盖住了眼中的鄙视,依然慈醇地说道:“小厨房里还留着,走时你与梓琴多带上些。” 苏梓琴乖巧地应声,指指双皮奶的残盅说道:“这个好吃,也给我与姐姐每人再炖上一盅”。 瑞安长公主佯做嗔怒地点一点她的额头,苏梓琴便顺势倚进瑞安长公主怀中,两人笑做一团。 大约瑞安长公主是真疼爱这个女儿,舍不得她受些委屈,若不然又怎肯费尽心机将陶灼华接回府中?陶灼华冷眼瞧着两人的亲厚,思念之情油然而起,穿越万水千山,依然回到云门山麓寂静的梨林深处。 费嬷嬷撤去残桌,瑞安长公主命两人重新落坐,吩咐一秋摆了果碟与点心,轻抚着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硕大的碧玺戒指,露出些歉然的神情。 “夕颜,这两日事多,也没寻着个机会与你说说话。我晓得你心里一定有些误会。其实我与你父亲早便想去接你们母女,奈何总是蹉跎,以至于今日与你母亲天人永隔。我曾见过你母亲的画像,果真是娟秀慧敏的女子。” 陶灼华心下冷然,面上却露出带着伤感的感激之意,静默地垂下头来。 瑞安长公主瞧着她木讷寡言,又打量她不过十岁左右的稚龄,并不怕她掀起多大的浪花,只想将她拿捏得更紧,更是殷殷问道:“这些年你与母亲一直靠着你舅舅家过活,想来受了些委屈?” 明知长公主在套自己与舅舅家的关系,陶灼华依旧不肯诋毁亲人半句,她拿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湿意,起身答道:“舅舅与舅母十分容人,待夕颜母女十分好。” 长公主唏嘘了一声,似是追忆起往事颇多感慨:“你既然来到了长公主府,这里便是你的家,往后便与梓琴一起多多亲近。” 对着前世仇人,纵然是演戏,陶灼华也生怕自己忍不住便会穿帮。她陪着说笑了几句,便只会局促地拿手轻绞着丝帕。 长公主似是谈兴正浓,并没有叫两人告退的意思,反而命费嬷嬷传下话去,留她二人在此用午膳。怕寻下的两位教养嬷嬷待陶灼华严苛,长公主还特意寻了她们前来,与陶灼华先见个面,又嘱咐了几句。 香浓的菊普茶喝了几杯,苏梓琴要起身更衣,陶灼华也有此意,羞涩地笑着立起身来,忙忙随上苏梓琴的脚步,两人结伴往外头走去。 长公主身边的半夏引路,苏梓琴依旧携了陶灼华的手,与她一同沿着山子石的小路往一片芙蓉树掩映下的官房走去。 见半夏亦步亦趋,面上一直挂着恭顺的笑意,苏梓琴十分厌恶,冷脸呵斥道:“我在这芙蓉洲还不用你引路,只管在这里候着。母亲正与那两位嬷嬷说话,我与姐姐随意走走便回去。” 苏梓琴平日跋扈,便是一秋与半夏这些平日在长公主面前得宠的一等婢女也时常被她呼来喝去。半夏不敢还嘴,只得屈膝应道:“小路湿滑,您二位慢些行走,奴婢便在这山子石旁边等着两位小姐。” 苏梓琴哼了一声,也不答话,领着陶灼华往假山深处行走。 转过一个弯,苏梓琴并未继续往芙蓉树下那根岔道去,反而轻轻拉着陶灼华转上了另一条泥金方砖的甬道,几个折弯,眼前的景致便变了样。 前世里果然有许多东西都曾被自己忽视。沿着苏梓琴新走的这条道路,陶灼华不久便发现长公主府上果然处处透着玄机。 景致仿佛还是那些景致,却忽然掩却了秀美,变得恢弘大气起来。再沿着两侧的小路拾阶而上的时刻,陶灼华蓦然发现,不时何时身边多了些汉白玉阑干,那上头瑞龙与祥云盘旋,雕刻了细细的如意云纹。 纵然长公主身负监国之名,在府内以龙装饰,这好似也是僭越之举。陶灼华细细留心,那瑞龙上头饰着金粉,五爪虬张,果然威风凛凛。 苏梓琴见她留神细看龙爪,心知她已然发现长公主府的蹊跷,只是含笑不语。再牵牵她的袖子,领着她在一处高台前立定,娇娇指着那处高台道:“此处名唤凤凰台,是芙蓉洲最高之外,今日来不及,改日有机会领姐姐上去看看。” 凤凰台两侧的阑干依然是瑞云龙纹,更有五爪金龙盘旋在上,陶灼华越看越是心惊。她细心数着那长阶,由下而上共是九道,中间以匝道相隔,每一道又是九阶之数。 九九至尊,这台阶果然是九九八十一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六章 巧舌 遥望凤凰高台,重重殿宇都似在白云深处。两侧一片绿痕苍苔,更显得莫测万分。陶灼华驻足凝望,有些个大胆的猜测渐渐成形。 秋风渐起,阶下两株碧梧遮天蔽日,一片枯叶轻轻打了个旋儿,被吹至陶灼华裙边。她缓缓俯身捡起那片树叶,心里豁然开朗。 从前被忽略的点点滴滴亦如秋日枝头的第一片落叶,交错盘旋着纷沓而来,被她渐渐串成一串。 有万千个疑团想要问苏梓琴,这芙蓉洲里却不是好时机。陶灼华目光清湛,凝重地望向这位长公主府的千金,觉得她身上好似也笼着层迷团。 苏梓琴却只是好脾气地在一旁等候,瞧着陶灼华的目光在凤凰台两侧的龙纹立柱上徘徊,她低低地笑道:“姐姐快些,半夏要等不及了。” 两人重新折回原路,再从官房出来,半夏果然依旧在山子石旁翘首以待,而且乖巧地打好了热水,将熏了玫瑰花露的手巾递给两人。 重新回到正房,两位嬷嬷已然告辞,瑞安长公主也换了身家常衣裳,依然华彩夺目。她命人切了只番邦进贡的哈密瓜摆在碟中,另备了盘新鲜去皮的荔枝。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岭南离这里千里之遥,新鲜荔枝竟摆上了瑞安长公主的炕桌。陶灼华目光晦涩,对长公主有了新的认知,却只是在对上瑞安长公主的目光时露出艳羡的神情,有些呆呆地问道:“殿下,这个难道便是岭南的荔枝不成?” 瑞安长公主淡淡笑道:“正是,岭南的节度使前日进京述职,带的几篓子荔枝里头不过挑出了几盘好的,陛下赏了我两盘,你们尝个新鲜吧。” 明晃晃的炫耀,只为彻底将陶灼华收服。瞧着隐陶灼华小心翼翼捻起一枚荔枝放在口中细品的样子,瑞安长公主轻轻拍了拍她的臂膊,谆谆善诱道:“你们还小,好日子还在后头,几枚果子算得什么?” 云裹彩霞,宛若碎碎的金子铺了一地,映上陶灼华清澈莹然的眼波,瑞安长公主从小姑娘那一方美玉般澄澈的眸间读到深深的羡慕。 她优雅地笼着滑在额前的丝发,柔和地笑道:“夕颜,来日方长,可不要叫长公主府一方小小的天地便禁锢了你的眼光,天下间更有比这里矜贵的地方等着你去瞧瞧。如今先学些礼仪规矩,若日后有机会,便多出去走走,长些见识。” 陶灼华心间无限鄙夷,面上却露出恭敬又向往的神情,轻轻点了点头。 自谓成功地挑起陶灼华对荣华富贵的向往,长公主将碟子一推,领着两个人走到房间外头遍植蘅芷汀兰的露台之上。瑞安长公主指着芙蓉洲庭院深深c崇雍巍焕的景致问道:“夕颜瞧着这里比青州府可好?比陶家又如何?” 陶灼华目露羡慕,轻轻点头赞道:“青州府有些古迹名胜,虽是几朝众镇,也有江山如画,若论起锦绣富丽,自然不及京中。再者,殿下拿这里与陶家来比,却是说笑了。陶家虽是当地大户,又怎能与长公主府相提并论。但瞧芙蓉洲这一泓碧水,便足有陶家几个大了。” 瑞安长公主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悠然笑道:“夕颜,你今日只瞧见了咱们府里的秀美雅致,还未曾见识过宫中的辉煌大气。所谓人往高处走,你记着我今日所说,只要你用心,往后可以生活得比在这里更好。” 陶灼华懵懂着点头,晓得瑞安长公主这是替自己种下希望,为将自己送去大阮宫中做铺垫,也不与她争辩,只一味憨憨地笑着,一幅未曾见过世面的样子。 只做被芙蓉洲内万千景致吸引,陶灼华一直瞅着芙蓉洲那一片雕梁画栋的楼台发呆,实则在暗暗留心,芙蓉洲内除却凤凰台四周已然逾规,如今这正房奢华豪蘼,还有好些地方也好似藏着玄机。 前世未曾进过大裕皇宫,不晓得与大阮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处。 如今长公主所居的正房,正好在芙蓉洲中心之位,两带曲水环绕,坐北朝南而建,却好似二龙护珠,正暗合大阮宫内中轴线上帝君所居的景阳宫。 若不是苏梓琴让她瞧见了象征帝王之仪的凤凰台,陶灼华还未曾往这上头留心,如今倚着露台四顾,心间的疑惑便如早春的蔓蔓野草,一时疯狂滋生。 瑞安长公主连着唤了两声,陶灼华才恍恍惚惚回过头来。她含羞露怯,一笼青丝垂在耳边,瞧着格外惶恐,只是低低告罪道:“抱歉,夕颜被芙蓉洲的景致吸引,一时失态,请长公主见谅。” 原是艳羡这些东西,长公主眸中隐晦莫辨,轻轻笑道:“一座芙蓉洲有什么稀奇,明日进宫去瞧瞧。夕颜若是愿意,还有更好的地方等着你。” 小姑娘眸色灿灿,透出灿若绮霞的表情,夸张地轻呼一声,又羞涩地低头回道:“殿下不要取笑夕颜,夕颜打小从未离开青州府,这还是第一次出远门,瞧见这么好看的地方,心里委实欢喜。至于殿下前日说的什么尚宫局,还有方才说的皇宫大内,夕颜更是连想都不敢想。” 苏梓琴听着陶灼华这般言语,一双慧黠的明眸目光灼动,分明是在敷衍长公主,却也演得十分生动。瞧着如今的她,再对照前世那木讷胆小的性子,苏梓琴不由莞尔低笑。只怕长公主起疑,她便依着自己从前的性子,故意嗤嗤轻笑了两声,被瑞安长公主暗暗一瞪,慌忙收敛了神情。 陶灼华只顾伸着脖子往外看,脚底下跟着挪动两步,因那墨玉地面太过光滑,身旁又有没有丫鬟搀扶,一个趔趄险些歪在地下,扶着一旁的花梨木高几站定了身子,显得有些狼狈,慌忙垂下了头去。 苏梓琴近在咫尺,涂着浅粉蔻丹的玉手动了动,仿佛想要伸出去搀扶,不晓得颤动什么心事,又悄然垂在碧绿的湘裙之侧,只默默望了陶灼华一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七章 煽动 记忆恍若在这一刻重叠,苏梓琴一时有些恍惚。 前世的她与陶灼华那时也是这般坐在芙蓉洲里,瑞安长公主指点着芙蓉洲的景色,带着些睥睨天下的口气,两个小姑娘的心思不在这上头,都谁都未曾留意。 那时陶灼华羞羞怯怯,因贪看外头一株盛开的木芙蓉,不小心滑了一下。她近在咫尺,没有伸手去扶,而是从背后狠狠一推。陶灼华站立不稳,便结结实实倒在了地上。瑞安长公主目光如炬,冷冷在自己身上一剜,似是责备自己莽撞。 曾经以为拿着陶灼华替自己远赴大阮是父母对自己的疼惜,前世的苏梓琴从来不曾想过,她的命运与陶灼华何其相似,不过是瑞安长公主牵制李隆寿的手段。 交错的时空里,苏梓琴似乎看见了前世的陶灼华揉着擦破的胳膊低低的啜泣,更听见了前世的自己那尖利又嚣张的笑声,曾经那样疯狂而得意。 风轮轮流转,报应果然不爽。她顶着候门千金的名字金尊玉贵,却落得与李隆寿幽禁宫中,说起来还不如独守阳溪湖畔的陶灼华,起码心有所依。 一炉香尽,苏梓琴压着心间的酸涩起身添了块沉水香,又拈起一枚荔枝咬在齿间,露出与她从前不相符的安静与寡言。 瑞安长公主与陶灼华却依然说得开心,从苏梓琴的角度,能瞧见陶灼华美丽的侧颜,清亮的眸子间波光潋滟,犹如三月江南的烟雨,那样柔婉而又清新。 纵然瑞安长公主天花乱坠,无论是苏梓琴还是陶灼华,两人都晓得她这是在挖坑。比芙蓉洲更美更好的地方人间少有,自然便是要哄着陶灼华去的大阮皇宫。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长公主以为万劫不复的地方,其实就是陶灼华的新生。 苏梓琴仔细回想着前世听到的她与何子岑的翩蝶情深,眼里有着深深的艳羡。如今试了个七七八八,苏梓琴几可断定陶灼华与自己一样,都是来自前生。 奈何前世阴差阳错,本该成为联盟的两个人都沦为旁人的棋子,陶灼华一直晓得自己的身份,苏梓琴却是直到最后才明白自己的命运如此可悲。 若时光能够倒流,她一定不会那样狠狠碾压c欺凌陶灼华,而会选择与她结盟。这一世明知盟友便在身旁,却苦于依旧无法携手。 掐指信算着陶灼华离京的日子,时间已然太过仓促,苏梓琴简直心如油浇,守着瑞安长公主,只能做出昔日那幅傻白甜的小样子。 挽了两姐妹重回屋内,瑞安长公主趁势向二人讲起自己前轻时候的事情。她略去与大阮帝君那一段过往不提,只唏嘘着说道:“大阮繁华锦绣,若论湖光山色,更比咱们大裕胜着一筹。” 苏梓琴调皮地笑道:“大裕山川锦绣,沃野千里,才是一等繁华之地。母亲您是大裕的监国长公主,怎么反到羡慕起旁人的国土。” 瑞安长公主眸色晦暗,将手轻轻一攥,带了些睥睨天下的神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到时候天下一统,哪里还分什么大裕c大阮?” 见两个女孩子都是目露茫然,瑞安长公主惊觉自己有些失言,慌忙转圜道:“以后若有机会,你们很该去大阮看看,他们那里除却名山大川,还有着沙漠明珠,不逊于塞上江南,是你们在大裕瞧不见的风光。” 陶灼华目光中艳羡的神情一直未曾熄灭,她双眸璨璨发光,有些小心地问道:“殿下,果真可以么?女孩子也能出远门?” 瑞安长公主笑得虽然轻柔,语气却凌冽无比,她郑重说道:“男子能做的事情,为什么女子便不可?女德c女戒这些东西很该改一改。夕颜,再过一两个月,本国正有朝臣要去大阮,你父亲也会同去,你要不要去瞧瞧?” 陶灼华眼中明明灭灭,只紧紧咬住了嘴唇,一抹向往之色显而易见。她忐忑地绕弄着自己腰间银色的丝带,小心翼翼地问道:“郡主殿下会不会同去?” 苏梓琴瞧着两个人都在做戏,颊上酒窝浅浅荡起。她再伸出纤纤玉手拈了枚雪白的荔枝,含进自己口中,轻轻巧巧地问道:“母亲,我能不能也去?” 长公主只做苏梓琴配合自己演戏,赞赏地描了她一眼,略带遗憾地向陶灼华说道:“可惜梓琴不能同你一起,她是大裕的郡主,无故不得私自出京。更何况陛下龙体欠安,她做甥女的也不能远离。如今太子殿下忧心如焚,梓琴与他年纪相当,又是打小的情谊,或能劝解一二。” 真实的意思不过是李隆寿那里还需要苏梓琴拿捏。两个小家伙青梅竹马,算得上佳偶天成。虽然大阮帝有心阻拦,却已无力回天,耐不住李隆寿一往情深,这门婚事一定做成,到不用她费太多功夫。 瞧着苏梓琴已然晕生双颊,不过九岁多些的女孩子便学会了儿女情长,长公主便咽下到了嘴边的话,心间泛起深深的讥诮。 见已然说得陶灼华意动,瑞安长公主并不要她立时表态,只含笑将那盘荔枝往两人面前推去。她自以为得计,哪料想面前一对豆蔻年华的女孩各自暗藏玄机。 话语投机,更兼着荷风微送,瑞安长公主目中渐有熏然之意。 自以为方才一番说辞十分得体,眼见得陶灼华眼里一片对大阮向往之意,她神态更是放得轻松。昨夜灯红酒绿的倦意袭上心头,瑞安长公主不觉掩唇打个哈欠,想着与两个小丫头待了大半日,更觉得枯燥乏味。 拿银签子叉起片哈蜜瓜放在口中慢慢嚼着,瑞安长公主方要端茶送客,目光掠过苏梓琴,落在陶灼华月白色的衫裙上,瞧着那素淡的颜色,到底十分膈应。 瑞安长公主耐着性子劝道:“如今你母亲入土为安,已然出了七七。你纵然孝顺,也该少穿这惨兮兮的颜色,哪里有个小姑娘的样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八章 搁浅 漫漫四十载如一日,洋溪湖畔的纺车辘辘,白纱织成粗布。 陶灼华着了四十载这样的衣衫,早便成为习惯。面对瑞安长公主的责难,她只是柔婉笑道:“夕颜又不见外人,不过多尽几日孝心,还求长公主殿下允准。” 瑞安长公主摆手道:“并不是要你穿红着绿,你也无须过虑。我看十五晚上那暖黄的郁金裙便好看,也衬你的肤。便照着那些样子,重新制几套衣裳,打从明日开始上课,你这一身孝衣只怕宫里来的嬷嬷们瞧着膈应。” 见陶灼华面有难,还想一味推脱,长公主哪里耐烦与她多说,自己一锤定音道:“我明日着人送些时新衣裳过去,你换下这身白衣,好生随着嬷嬷们学些规矩。若是真想随着你父亲去大阮,可不能丢了咱们大裕皇朝的脸面。” 陶灼华并不吐口,眼中却已然有了松动之意,显见得对大阮十分向往。长公主眼角微挑,将她的神尽收在眼底,心间不屑地一笑。 不过是个十岁八岁的孩子,纵然早慧些,要哄得她听话,原也不是什么难事。 吩咐一秋取了些新制的小粽子和两盏双皮奶应景,长公主便端了茶。 苏梓琴拉着陶灼华立起身来告辞,两人依旧乘了画坊出洲。因身侧都有丫鬟相随,苏梓琴寻不到说句知心话的时机,便力邀陶灼华去自己院子里坐坐。 陶灼华只为方才在芙蓉洲的发现心悸,想要回房重新理理思路,懒得与她周旋,抱歉一笑:“出来了大半天,身上有些乏了,想回去躺一躺,对不住郡主。” 苏梓琴待要坚持,瞅着菖蒲与茯苓已然赶来接人,自己身边也有琥珀与珍珠相随,深知已然无缘深谈,唯有遗憾告辞。 依着长公主的意思,过了十七便开始要陶灼华快些学会宫中礼仪。大阮那边已经定了日子,冬月半便是钦天监测算的吉期,要迎长公主府的郡主殿下入京。 冠冕堂皇拿着江山永固与两国世代交好做借口,为得便是叫大裕无法推辞。如今满打满算,陶灼华留在大裕不过一两个月的光景,容不得一再蹉跎。 十八日一早,两位嬷嬷便赶来见礼,娟娘预备了丰厚的红封,陶灼华待两人也十分客气,当天便开始了课业。 苏梓琴连着来了几次,寻不到与陶灼华说话的机会,只急得银牙紧咬。她转而寻了费嬷嬷说话,故意粘着老婆子说道:“嬷嬷快些安排我与那陶夕颜入宫,眼瞅着便是丞相府何小姐的生辰,我那些珠花却不成用,如何能戴出去见人。” 只望着入宫途中,两人共乘一辆马车,有些体己话才能大胆开口。 费嬷嬷陪着小心道:“郡主稍待几日,原是长公主殿下交待了,要陶姑娘学上几天礼仪,莫进宫去丢了咱们府上的人。” 苏梓琴无可奈何,回到自己院里长吁短叹,因是记挂着前世李隆寿最后得过肺痨之症,自去书斋里搬回整套的医书,整日潜心研究。 两位嬷嬷因着瑞安长公主的吩咐,给陶灼华安排的课业十分紧凑。 早间一个时辰的仪态坐姿c半个时辰的女红,用过午膳之后下午还要习字c练习抚琴c舞蹈与乐理之类。晚间并不消停,嬷嬷们负责讲授宫中礼仪,更与她说些大阮宫里的人际关系之类。 此情此景,哪里是单纯教陶灼华规矩,分明打定了主意将她留在大阮后宫。 前世里瞧不清的形势,在这一刻忽然便醍醐灌顶。 打从要将自己送入大阮的那一刻起,瑞安长公主行的根本不是李代桃僵之计,她要将自己做为一枚棋子,牢牢安排进大阮皇室。 十七那日从瑞安长公主口中听到的天下一统之语,大约并不是她无心之失,而是瑞安长公主心心念念做的琦梦,要靠陶灼华将大阮撕开一道缺口。 陶灼华似是极恪守本份,守着宫内两位嬷嬷,学得极为认真。礼仪言辞本是前世便浸润在骨子里的东西,她故意小小藏拙,教个三两遍便有模有样。 曾经沧海c世态瞧尽,陶灼华行事间便带着些淡然之意。两位嬷杂嬷讲解后宫轶事时,不管是牵涉到大裕还是大阮,不管是正史还是野史,她都听得认得仔细,愈发显得小姑娘沉静与端淑。 长公主虽送了些略显鲜艳的衣衫,陶灼华不过在她传唤的时候偶尔穿穿,在叠翠园里依然坚持为母守孝,两位嬷嬷到也无可指责。 她常着淡青c雪白c苍蓝之类的素,发间不过几朵珠花银佃,不施脂粉已然是欺霜塞雪,滟滟若出水芙蓉一般。 两位嬷嬷私下议论,陶灼华这般的性情模样真真不似出自商贾之家,到带了些与生俱来的贵气,平时相处时到也不怠慢她,陶灼华偶有所问,两人都是悉心教导,到让她听了好些从前不曾在意的东西。 前世几十年的独居生涯,陶灼华平日极为寡言,随着两位嬷嬷学习的间隙,往往捧着些古书典籍阅读,绝不多说一句。 苏梓琴依然每天来坐坐,想寻陶灼华深谈,奈何陶灼华打定主意,生怕苏梓琴如前世一般对自己下手,决不让自己落单。 两人各有所思,苏梓琴遍寻不到机会,掐算着日子越来越近,简直寝食难安。 再说苏世贤那一头,仲秋节那晚因着瑞安长公主并未召他进芙蓉洲,而是夫妻二人分道扬镳,遥遥听得芙蓉洲丝竹之声乱耳,苏世贤心里便不大痛快。 他回房独自小酌了两杯,瞅着身边孤枕冷衾,酒意便有些浓。 再加上起夜时不慎扭了脚,苏世贤吃了几付药,在家歇了两天,便暂时将陶灼华更改姓氏c名字入宗人府玉碟的事情搁浅。 陶灼华偶尔听得下人提及,暗自庆幸的同时,更不禁深深担忧。纵然自己一力否决,要与苏世贤撇清关系,只怕根本拗不过长公主的意思。 一想到日后要冠以苏姓,她便觉得深深恶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九章 宫闱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时值金秋,夜风徐徐拂动,吹动水面上千瓣莲花。 陶灼华无端忆起白鹭洲上与何子岑一叶扁舟任它飘零的过往,瞅着夜色渐浓,想起白日曾见垂柳下卧着一只木舟,想是仆妇们打捞湖中残荷所用,便独自一人来到后花园的清波湖旁,寻到那只木舟,信手划起船桨。 岸边流萤点灯,更有蝥吟切切,无边的高爽泬寥中便生出些萧瑟。 陶灼华将舟划到一带碧荷之后,悄然躺了下来,嗅着鼻端风送荷香,一缕相思渐渐盈满心间。她凝望大阮国的方向,心里泛起无数期盼,却是喜忧参半。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 她苦等四十年,换得上天的垂怜,而那个令她梦绕魂牵的人,依然远隔天涯。 过了三五日,耐不住苏梓琴一再催促,为着长公主当日所说去尚宫局挑衣裳首饰的话语,费嬷嬷亲自过来请安,请陶灼华预备着明日与她和苏梓琴一同入宫。 陶灼华故做惶恐,怯怯说道:“闻说紫禁城的殿顶都是黄金打就,不晓得怎样威风。嬷嬷,夕颜连府衙都未曾踏入半步,明日可是忐忑得很。” 费嬷嬷受了几句奉承,乐得在她面前卖弄,当下笑道:“大小姐多虑了,如今你是长公主府的长女,宫里哪个不高看一眼?明日只管随着老奴去瞧瞧宫里景致,保管叫您开开眼界。” 说话间娟娘沏上茶来,陶灼华便亲自奉到费嬷嬷面前,将头轻轻一低,抿着嘴唇道:“嬷嬷是随在长公主身边的人,自然见多识高。夕颜从小地方初来乍到,好些事情不懂,还请嬷嬷多多提点。” 娟娘不待吩咐,早已递上鼓鼓的荷包,也赔着笑脸应酬道:“小姐这是头一次出青州府,又进了这么矜贵的地方,咱们心里的确是忐忑万分,往后便请嬷嬷多费心。这一点心意,您权当喝茶。” 费嬷嬷听娟娘说得恳切,眉开眼笑收了荷包,果真略略点拨了几句长公主府内的事项,娟娘都一一记在心上。 第二日用过早膳,苏梓琴便兴致勃勃来夕照楼约陶灼华入宫。 本想着一路上总有机会说几句悄悄话,奈何陶灼华托词昨夜一宿未眠,径直带着茯苓上了后头一马车假寐,绝不与苏梓琴多说一句。 苏梓琴又气又急,守着费嬷嬷更不敢多口,生怕费嬷嬷瞧出端倪,也将帕子往脸上一搭,佯装闭目休息。 车子停在西华门外,侍卫验过费嬷嬷递上的对牌,晓得来人是长公主府两位千金,自然不敢阻拦,放了马车径直入内。 其中一名卫士多嘴,悄悄问另一人道:“长公主膝下只有那一位郡主,闻道日后要母仪天下,如何又多出来一位?” “你莫不是嫌命长,长公主府的事情也敢随便议论”,另一位年纪大些,虽是呵斥,实则好生提点:“在宫里当差,有些时候只需要睁只眼闭只眼。” 另一名侍卫不再开口,只悄悄望了望马车离去的方向。 马车到了金水桥,不能再驾车前行,苏梓琴与陶灼华随着费嬷嬷下了马车,另换了一顶朱缨华盖的轿子。 轿身宽大,两个小姑娘坐在里头尚有余暇,费嬷嬷伴着走在一旁,琥珀和茯苓两个走在最后。穿过几株烂漫的金银花树,往尚宫局的后门去,显然熟门熟路。 尚宫局的崔尚宫正在指点着司针房的宫人设计冬日的衣裙,特意吩咐将腰收一收,莫要显得臃肿。闻得公主府来人,眉开眼笑地迎了出去。 不及与费嬷嬷寒暄,崔尚宫便先瞧见了一身绮罗玉锦衣、垂髫刷翠的苏梓琴,忙俯身请安,脸上笑得能抹出蜜来:“怪到今日一早便有只喜鹊立在奴婢院里那株老梅的树梢,原来是郡主要来,快往里面请。” 身边几个宫人虽然忙碌,到也有条不紊,有的忙着铺设新坐褥,有的忙着沏茶,一个个小心逢迎。崔尚宫支使人开了一只新鲜的无籽西瓜,切成小块端了上来,她亲自捧到苏梓琴面前,殷勤地请她尝尝,这才赶着问她的来意。 苏梓琴便一指被崔尚宫自动忽略的陶灼华,盈盈浅笑道:“我姐姐才刚过府,她喜欢素净些的东西,府里给她预备的都太过鲜艳。因此母亲便使我来,麻烦尚宫大人替她制几件衣裳,再打两件首饰。” 再指着装在匣子里的几朵珠花,苏梓琴娇俏俏道:“这里春日里盘的那几朵珠花,样子早便不新鲜,烦请大尚宫找司珍坊的人重新盘盘。” 春日里新制的珠花依然璀璨,崔尚宫瞅着那华美端芳、毫无瑕疵的首饰,唯有喟然轻叹。她打发人赶紧送去司珍坊,此时才顾得上抬眸去瞧陶灼华。 陶灼华与苏梓琴两人一个鹅蛋脸圆润细腻,一个瓜子脸清秀怡然,并无半分相像,若说是亲姐妹,实在有些牵强附会。 宫里的老人都晓得苏世贤的过往,崔尚宫明白大约这位便是苏世贤前妻遗留的孤女,如今看似飞上枝头变凤凰,实侧泥沼深陷不能自拔。 她聪明地不往下问,只含笑向陶灼华欠了欠身子,算是见礼。 敷衍之色尽在眼底,陶灼华晓得宫里人惯会捧高踩低,懒得与奴才计较。她本就不在意什么衣裳首饰,接了苏梓琴递来的碟子吃了两片西瓜,再由着司针房的人量了尺寸,苏梓琴便拖着她起身。 想是记挂着前日长公主说的两盒茶叶,急着去寻李隆寿。这一刻,陶灼华到有些羡慕苏梓琴的好福气。这俩孩子才算得真正的青梅竹马。若她记得不错,景泰帝没有活过明年夏天,李隆寿即位伊始,便早早将苏梓琴立为皇后。 前世虽未进过大裕皇宫,陶灼华却曾见了李隆寿一面。 那时她被何子岑救出,又托付给何子岱。何子岱心间有气,任她一再撇清自己与长公主根本势同水火,并不是这一役的内鬼,何子岱依然将她送回青州府,并扔在长公主府门口,被府里侍卫带入芙蓉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九章 宫闱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时值金秋,夜风徐徐拂动,吹动水面上千瓣莲花。 陶灼华无端忆起白鹭洲上与何子岑一叶扁舟任它飘零的过往,瞅着夜色渐浓,想起白日曾见垂柳下卧着一只木舟,想是仆妇们打捞湖中残荷所用,便独自一人来到后花园的清波湖旁,寻到那只木舟,信手划起船桨。 岸边流萤点灯,更有蝥吟切切,无边的高爽泬寥中便生出些萧瑟。 陶灼华将舟划到一带碧荷之后,悄然躺了下来,嗅着鼻端风送荷香,一缕相思渐渐盈满心间。她凝望大阮国的方向,心里泛起无数期盼,却是喜忧参半。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 她苦等四十年,换得上天的垂怜,而那个令她梦绕魂牵的人,依然远隔天涯。 过了三五日,耐不住苏梓琴一再催促,为着长公主当日所说去尚宫局挑衣裳首饰的话语,费嬷嬷亲自过来请安,请陶灼华预备着明日与她和苏梓琴一同入宫。 陶灼华故做惶恐,怯怯说道:“闻说紫禁城的殿顶都是黄金打就,不晓得怎样威风。嬷嬷,夕颜连府衙都未曾踏入半步,明日可是忐忑得很。” 费嬷嬷受了几句奉承,乐得在她面前卖弄,当下笑道:“大小姐多虑了,如今你是长公主府的长女,宫里哪个不高看一眼?明日只管随着老奴去瞧瞧宫里景致,保管叫您开开眼界。” 说话间娟娘沏上茶来,陶灼华便亲自奉到费嬷嬷面前,将头轻轻一低,抿着嘴唇道:“嬷嬷是随在长公主身边的人,自然见多识高。夕颜从小地方初来乍到,好些事情不懂,还请嬷嬷多多提点。” 娟娘不待吩咐,早已递上鼓鼓的荷包,也赔着笑脸应酬道:“小姐这是头一次出青州府,又进了这么矜贵的地方,咱们心里的确是忐忑万分,往后便请嬷嬷多费心。这一点心意,您权当喝茶。” 费嬷嬷听娟娘说得恳切,眉开眼笑收了荷包,果真略略点拨了几句长公主府内的事项,娟娘都一一记在心上。 第二日用过早膳,苏梓琴便兴致勃勃来夕照楼约陶灼华入宫。 本想着一路上总有机会说几句悄悄话,奈何陶灼华托词昨夜一宿未眠,径直带着茯苓上了后头一马车假寐,绝不与苏梓琴多说一句。 苏梓琴又气又急,守着费嬷嬷更不敢多口,生怕费嬷嬷瞧出端倪,也将帕子往脸上一搭,佯装闭目休息。 车子停在西华门外,侍卫验过费嬷嬷递上的对牌,晓得来人是长公主府两位千金,自然不敢阻拦,放了马车径直入内。 其中一名卫士多嘴,悄悄问另一人道:“长公主膝下只有那一位郡主,闻道日后要母仪天下,如何又多出来一位?” “你莫不是嫌命长,长公主府的事情也敢随便议论”,另一位年纪大些,虽是呵斥,实则好生提点:“在宫里当差,有些时候只需要睁只眼闭只眼。” 另一名侍卫不再开口,只悄悄望了望马车离去的方向。 马车到了金水桥,不能再驾车前行,苏梓琴与陶灼华随着费嬷嬷下了马车,另换了一顶朱缨华盖的轿子。 轿身宽大,两个小姑娘坐在里头尚有余暇,费嬷嬷伴着走在一旁,琥珀和茯苓两个走在最后。穿过几株烂漫的金银花树,往尚宫局的后门去,显然熟门熟路。 尚宫局的崔尚宫正在指点着司针房的宫人设计冬日的衣裙,特意吩咐将腰收一收,莫要显得臃肿。闻得公主府来人,眉开眼笑地迎了出去。 不及与费嬷嬷寒暄,崔尚宫便先瞧见了一身绮罗玉锦衣、垂髫刷翠的苏梓琴,忙俯身请安,脸上笑得能抹出蜜来:“怪到今日一早便有只喜鹊立在奴婢院里那株老梅的树梢,原来是郡主要来,快往里面请。” 身边几个宫人虽然忙碌,到也有条不紊,有的忙着铺设新坐褥,有的忙着沏茶,一个个小心逢迎。崔尚宫支使人开了一只新鲜的无籽西瓜,切成小块端了上来,她亲自捧到苏梓琴面前,殷勤地请她尝尝,这才赶着问她的来意。 苏梓琴便一指被崔尚宫自动忽略的陶灼华,盈盈浅笑道:“我姐姐才刚过府,她喜欢素净些的东西,府里给她预备的都太过鲜艳。因此母亲便使我来,麻烦尚宫大人替她制几件衣裳,再打两件首饰。” 再指着装在匣子里的几朵珠花,苏梓琴娇俏俏道:“这里春日里盘的那几朵珠花,样子早便不新鲜,烦请大尚宫找司珍坊的人重新盘盘。” 春日里新制的珠花依然璀璨,崔尚宫瞅着那华美端芳、毫无瑕疵的首饰,唯有喟然轻叹。她打发人赶紧送去司珍坊,此时才顾得上抬眸去瞧陶灼华。 陶灼华与苏梓琴两人一个鹅蛋脸圆润细腻,一个瓜子脸清秀怡然,并无半分相像,若说是亲姐妹,实在有些牵强附会。 宫里的老人都晓得苏世贤的过往,崔尚宫明白大约这位便是苏世贤前妻遗留的孤女,如今看似飞上枝头变凤凰,实侧泥沼深陷不能自拔。 她聪明地不往下问,只含笑向陶灼华欠了欠身子,算是见礼。 敷衍之色尽在眼底,陶灼华晓得宫里人惯会捧高踩低,懒得与奴才计较。她本就不在意什么衣裳首饰,接了苏梓琴递来的碟子吃了两片西瓜,再由着司针房的人量了尺寸,苏梓琴便拖着她起身。 想是记挂着前日长公主说的两盒茶叶,急着去寻李隆寿。这一刻,陶灼华到有些羡慕苏梓琴的好福气。这俩孩子才算得真正的青梅竹马。若她记得不错,景泰帝没有活过明年夏天,李隆寿即位伊始,便早早将苏梓琴立为皇后。 前世虽未进过大裕皇宫,陶灼华却曾见了李隆寿一面。 那时她被何子岑救出,又托付给何子岱。何子岱心间有气,任她一再撇清自己与长公主根本势同水火,并不是这一役的内鬼,何子岱依然将她送回青州府,并扔在长公主府门口,被府里侍卫带入芙蓉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章 太子 李隆寿少年登基,那时稳坐帝位已然多年。 陶灼华重归长公主府的那一日,他与苏梓琴夫妻二人都在芙蓉洲,便瞧见了陶灼华被侍卫反剪双手c推搡在地上的凄惨场面。 十几年的姐妹未曾见面,陶灼华虽然狼狈,容颜却美丽如昔,依然宛如二八佳人。反观苏梓琴,她的眼角却已然有了细细的鱼尾纹,纵然发上金灿灿的八宝攒珠累丝凤钗华美无比,却少了些母仪天下的贵气。 大裕皇帝李隆寿虽蟒袍玉带,脸上却有掩不住的疲惫之色,与苏梓琴一样没有太多精神,想是与大阮这一役耗费了他无数的心力。 再瞧正中端坐的瑞安长公主,依然一袭真红色华丽无比的凤炮,身上凤冠霞帔娇娆姽婳,不比做了皇后的苏梓琴逊色半分。 不对不对,陶灼华在心底仔细回想当初的样子,那时李隆寿与苏样琴做在左侧一溜黄花梨的太师椅上,而瑞安长公主却端然坐正中,根本未守君臣之礼。 陶灼华脑间一片混乱,一时又疑惑是否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到不敢断定。 轿子一路往东,陶灼华根本识不得宫中路途,她故意期期艾艾c懵懂无知地问苏梓琴道:“郡主,难道咱们不是出宫去,这是要去哪里?” 苏梓琴琦艳的脸上飞过一丝红霞,却又佯装寻常地说道:“母亲不是吩咐过,要将茶叶送给太子殿下,咱们如今便是去往太子东宫。” 陶灼华情知她与李隆寿必有体己话要说,何苦夹在两人中间难受,她撩起轿帘,指着东宫西侧一带梅林浅浅推辞道:“太子威仪,夕颜实在不敢冒犯。我初次入宫已然十分惶恐,便与茯苓留在梅林间的小亭等你。” 一座凉亭若隐若现,置身在梅林高处的土坡之上,到也十分僻静。苏梓琴也不勉强,特意留了费嬷嬷陪着陶灼华与茯苓同往凉亭,自己便命琥珀往里通传。 苏梓琴时常入宫,太子东宫的侍卫对她都不陌生,当下便有人急急往里送信。不多时,太子身旁的内侍小珏子便迎了出来。 梅林地势开阔,凉亭又在梅林的高处,陶灼华四顾一望,周边景色尽收眼底。 太子东宫地处东南一隅,临着一片苍青翠竹,两侧浓荫匝地,到也十分清幽。东宫的南边,便是大片巍峨的宫殿,想来景泰帝的乾清宫必在其中。依然有玉带轻绕,成环行之势,坐拥着一片高地,显得依山傍水,大约便是龙脉所在。 周遭景致与芙蓉洲的确有些异曲同工,陶灼华回想起芙蓉洲的凤凰台和玉带绕宫,对瑞安长公主更加深了一层认识。 费嬷嬷瞧她贪看宫里光景,心下暗笑土包子进城,却少不得耐着心绪指点几句,陶灼华随意问起,乾清宫果然与芙蓉洲里瑞安长公主正房的位置相当。 几人在凉亭里等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苏梓琴才从太子东宫聘聘婷婷走出,身边伴着位黄衫黑靴c玉冠束发的男孩子,瞧起来面如敷粉c眉清目秀。 前世未曾见过孩提时代的李隆寿,一直不晓得他竟是这般少年老成。 陶灼华远远望去,总觉得这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身量那般瘦弱,眉宇间少了些这个年龄该有的活泼之情,到似是承载了太多的不堪重负。 同样的天皇贵勋c同样的青葱年少。陶灼华初见何子岑时,那朗润的少年立在榴花如花的树下仿佛自带了光环,是那样耀眼夺目,不知愁为何物。 若说李隆寿似暗夜的星辰,只有点点荧光,身上还笼着层淡淡的哀愁那么何子岑便是初升的朝阳,煦暖而璀璨,总带给人无限的希望。 陶灼华一时想不清同为皇子的两个人何以有这般大的不同,只将目光远远投到李隆寿身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纵然对瑞安长公主与苏梓琴恨之入骨,陶灼华对这位太子殿下却心存好感。 前世的芙蓉洲里,陶灼华再无利用的价值,被瑞安长公主弃若敝履。 数日之间,先有何子岑殉国,又惊见陶雨浓在自己眼前殒命,陶灼华不堪重负,她挣扎哭喊着上前拼命,却被侍卫一掌打翻在地。 陶灼华跌坐在地上,牵动了胎气,裙间汩汩流出殷红的鲜血,不过片刻便染湿了芙蓉洲里浅金色松鹤长春的织金毯。 每一次的回想,都能牵动陶灼华骨肉分离的惨痛。她一再对不起何子岑,明明听到他殷切嘱托,要陶灼华养大两人的孩子,可她却连这些要求也无法做到。 可怜她与何子岑的骨血根本没有机会来到世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坠入了深渊。陶灼华捂着肚子痛哭,瑞安长公主见她一幅疯癫的样子,嫌恶地命人将她直接丢进芙蓉洲的水域。 是面前这位黄衫男孩儿c后来的大裕帝君轻轻蹙起眉头,他略显哀伤地说道:“姑姑,上天有好生之德。陶灼华已然失了孩儿,您体贴梓琴腹中还有我李家的骨肉,不必打打杀打,便任她自生自灭吧。” 长公主听得凤目微扬,到似是讥讽一般笑道:“想不到寿儿竟随了你父皇,有这一片仁爱之心。你既搬出梓琴腹中的孩子,姑姑便遵从你的意思”。 公主府的侍卫便又像扔破布一样将陶灼华扔到公主府门外,果真任她自生自灭。陶灼华腹中坠痛,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未料想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又为何子岱相救。 何子岱那时还未离开青州府,对自己贸然将陶灼华丢在长公主府门前有些后悔,正派人回来打探消息,便瞧见陶灼华鲜血淋漓,被扔出长公主府的大门。 对于何子岱,陶灼华能理解他的心情,却不能谅解他的做法。 当年若是没有他,也许自己根本不会活下来,早便随着何子岑赴死。也正是因为他,自己失去了同何子岑唯一的骨肉,便又对他恨之入骨。 此后何子岱将陶灼华送回洋溪湖畔,并为她重新休憩了陶婉如当年居住过的木屋,陶灼华依然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一章 六爻 追忆着前世,陶灼华不胜唏嘘,苏梓琴与李隆寿已然双双走到亭子前。 费嬷嬷轻轻扯下她的衣角,陶灼华慌忙立起身来,往前迎了几步。苏梓琴笑语吟吟,轻轻开口唤道:“姐姐,我与你引见太子殿下。” 陶灼华便跪倒在一旁的泥金小路,恭敬地拜了下去:“民女陶夕颜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请起”,李隆寿态度十分可亲,弯腰下去虚扶了一把,认真说道:“你是姑母的女儿c梓琴的姐姐,咱们便是一家人,不必那般客气。” 陶灼华腼腆而笑,搭着茯苓的手立起来,再退到一旁,又恭敬地说道:“多谢太子殿下。” 李隆寿风姿秀朗,瞅着陶灼华一幅小家碧玉的模样,再想想长公主接她入应该的真实目的,心间有三分不忍。然而再一想若不是她,便是要苏梓琴去往大阮,对陶灼华的恻隐之心便成了空话。 三个人立在梅林外头说了几句话,瞧着天色不早,苏梓琴便要告辞回府。太子身后的小珏子忙趋身向前,将一只笼子递到琥珀手。 笼子里头一只黑色短毛的小狗欢快地吠叫着,它一身短毛油亮,唯有四爪雪白,湿乎乎的鼻头,一双莹亮有神的琥珀色眼睛,瞧着十分活泼,当是李隆寿送给苏梓琴的礼物。 琥珀轻轻哎呀了一声,大约有几分害怕,她屈膝行了个礼,这才勉强接过。 “别怕,这狗儿最乖,不会咬人”,小珏子好心提点着,又送了一袋子风干的肉脯,仔细嘱咐着琥珀如何喂食。 这只狗儿前世到是见过,却不想是李隆寿送的礼物。只要一想起小狗浮在水面那无辜又害怕的神情,陶灼华心间便是一阵难过。 她克制着自己转过眼睛,装做并不对小狗多感兴趣的样子,淡然垂下了眸子。 苏梓琴却是开心地拿了块肉脯,递到笼子里喂那只小黑狗,又偏首问李隆寿道:“可曾取了名字?” “不曾”,李隆寿好脾气地笑着,目光缱绻地望着苏梓琴说道:“我得了来便想着送给你,还是你替它取个喜欢的名字。” 苏梓琴唇边便有丝潋滟的笑意,却少了许多前世炫耀的成份,她温柔地望了李隆寿一眼,便轻提裙裾从他身边跑开,又顽皮地回头招手道:“表哥再见。” 陶灼华慌忙向李隆寿行礼告退,随了苏梓琴的脚步。 长公主府的车驾渐渐消失在桐阴深处,李隆寿依然立在梅林下,凝望下苏梓琴离开的方向。他轻轻咬住下唇,忍住一抹悠长的叹息,这才带着小珏子回宫。 乾清宫里,景泰帝却又在听着许三的窃窃低语:“老远瞧见了那小丫头,生得到是眉清目秀,比苏梓琴好些,却不晓得性情如何。李嬷嬷传来的消息,小丫头格外沉静,比同龄的女孩子更耐得住性子。” 景泰帝披衣坐着,神色格外疲惫。他手间握着一把用来卜算的干蓍草,与许三说道:“六爻皆动,这卦已是不成,朕第一次遇到这种卦象,你说这变数会不会应在这小丫头身?不成,朕一定要见她一面。” 许三瞧着那一堆蓍草,根本瞧不出个所以然,更听不慬景泰帝说得什么六爻皆动,他尴尬地咳嗽一声,又抓了抓本来便不多的头发。 景泰帝势微已成定局,如今已然是强弩之末,却想抓住最后一要根稻草。许三只听懂了那卦是有变数,兴许这小丫头便是转机。为了叫景泰帝安心,他重重点头道:“奴才这便去给长公主传话,要那小丫头入宫。” “不必,算算日子,她又该来朕面前晃悠了”,大阮帝轻咳几声,依然吐出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冷冷笑道:“要刘才人给朕侍药,便当朕不晓得里头添了东西?连着几日不来看看,她又如何能放心?” 许三无言以对,两行热泪顺着浑浊的双目滚落,他慌忙拿袖子去擦。 景泰帝微微一笑,将帕子拭了拭唇角,自己有些不以为意地说道:“许三,你不必如此,这都是朕与隆寿的命,也是大裕皇朝的一道坎。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朕偏不信那贱人能一直嚣张。你只须好生替朕当差,日后便是有功之臣。” 许三黯然点着头,将景泰帝身后的靠枕挪得更舒服一些,再端起一直温着的燕窝羹,小心翼翼送到景泰帝嘴边。 陶灼华一行回到府中,与苏梓琴在岔路边分手,苏梓琴将那只狗笼提在手,轻柔地问陶灼华道:“姐姐,你喜不喜欢?便送与你去养吧。” 茯苓听得眼间一亮,满怀希望地盯着自家主子,却见陶灼华连连摆手:“岂敢,这是太子殿下相赠,郡主还是自己留着吧,况且夕颜并不怎么喜欢小动物。” 苏梓琴眼中阴晴莫辨,她将笼子递给琥珀,轻轻笼了笼耳边一绺青丝,在陶灼华耳边幽幽叹道:“梓琴诚心交好,姐姐却次次拒人于千里之外,于心何忍?” 她的声音极轻,带了些伤感的成份,陶灼华只做未曾听轻,嫣然笑道:“郡主方才说什么?请恕夕颜不曾听清。” 苏梓琴待要再说,见费嬷嬷正往自己这边来,只得咽下到了嘴边的话语。她盈然笑道:“我说姐姐今日辛苦,快好生回房歇着去吧。” 陶灼华俯身告退,带着茯苓回叠翠园去,苏梓琴路边伫立良久,凝视着她离去的方向,暗自下定了决心。 今日见到李隆寿,陶灼华不觉触动前情,眼前不时闪过昔年那血淋淋的场面。 她思念何子岑c思念白鹭洲,更思念青莲宫外那九曲竹桥,两人夜晚凭钓c醉卧花阴c谈古论今的好时光都在记忆深处。如今满腹相思无从系,陶灼华回房懒懒换妆,便命茯苓焚了炉香,自己走到琴台前调弄起了瑶琴。 琴音袅袅,依然满是回忆。前世陶灼华本不精于此道,是后来何子岑悉心教导,如今满腹离情,奏起来自然别有一番超然之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二章 关窍 叠翠园在长公主府内后花园西南角上,本是最偏僻静谧的地方,陶灼华日常起居的夕照楼更位于叠翠园后头,一座青砖黛瓦的两层小楼。 一带远山正对着南窗,盛夏时节大约苍翠欲滴,如今触目的却是一片银杏树叶金色的娇黄。如今正是丹桂飘香,陶灼华音随心起,琴音缭缭绕绕,愈加思念青莲宫里一泓碧波合着那满池菡萏随风摇曳。 娟娘听不懂琴音,却从陶灼华指间感受到浓浓的寂寥,一时触情伤情,想起了旧主人。她怕惹得陶灼华难过,便悄悄起身去里屋装着收拾些零碎东西。 里屋里头南边靠窗的桌子上搁着一只青瓷蓝花的半月形花斛,娟娘将花斛里半浅的青水蓄满,瞅着里头几片浮萍、碗莲与水枙发呆,耳边陶灼华的琴音依然叮叮咚咚,似是奏在她的心上。 几十年的生涩,陶灼华的手初初抚上那台梅花断纹的古琴,颇有些不成曲调,渐渐便清绝流畅起来,如曲水曼回,飘渺又深沉。 琴音几次回旋,依然意犹未尽。陶灼华晓得这夕照楼再无旁人,便漫展歌喉,轻轻和上了琴音的旋律。待自己查觉时,方发觉自己一直在唱那首《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里间的娟娘听得陶灼华是在唱易安居士避居洋溪湖畔时写下的小令,忆及陶婉如满腔真情错付,将苏世贤恨得咬牙切齿,不觉便红了眼眶。 陶灼华实则追忆她与何子岑的过往,点点滴滴都是回忆,面上全是漉湿之意。 那年那月,她与何子岑泛舟在白鹭洲中,他青衫朗润,目光眉采;她碧衫罗裙,芙蓉向日。她从湖边掬一捧碧水,撩湿了他的衣襟,他不怒反笑,反而采了湖间的莲蓬,剥开来喂到她的口中。 两人晚间饮了几杯薄酒,就任小舟随波荡漾。洲中白鹭如云,不时在两人身畔游曳,荷风熏然,有几瓣菡萏落上陶灼华发梢,到有些不似人间的飘渺。 何子岑对月举杯,浅浅而笑:“今昔何昔,良辰美景相对。” 陶灼华两颊娇媚胭红,伸手去采撷湖间的红莲,灿灿晚霞像一道织锦,渲染着她的眼角眉梢,华衣黑发的女子恰如一朵盛绽的玫瑰。 何子岑轻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灼华,漫天霞光不及你一颦一笑。我甘愿醉倒石榴裙下,为你倾城倾国。” “胡说”,陶灼华嗔怒地扬起头,横沉的眼波如水,撞得何子岑心间一颤。她轻柔的声音旖旎而出,带着说不尽的烟丝醉软:“咱们说好了要一生一世的花好月圆,那个需要你倾城倾国。” “我说错了,你也说错了”,何子岑好脾气地笑,再摘下一旁的莲蓬,剥出洁白的莲子递来陶灼华手上:“并不是一生一世,而是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生生世世”,陶灼华在心间呢喃,那琴忽然就奏不下去。 “小姐,您怎么又哭了”,茯苓端着碟小厨房新送的点心从楼下上来,瞧着陶灼华忽然间泪落如雨,忙从衣襟上取下帕子,急急地替她拭泪。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瞧着茯苓惶急的眼神,还有从里间出来的娟娘心疼的表情,所有的话都无法倾诉,陶灼华只能咬咬嘴唇,低低道:“一时感怀,想起了母亲。” 主仆三个寄人篱下,除却陶灼华拿着将去大阮甘之如饴,娟娘与茯苓却是更添忐忑,一时觉得前路茫茫。幼小的茯苓眼间便添了些凄楚,反是陶灼华擦了擦眼泪,再劝慰起她来。 夕阳渐渐西沉,不过半个时辰便将摆饭,娟娘替陶灼华重新洗了脸,主仆几个预备往暖阁去,正房那边却有丫头过来传话,说苏世贤要陶灼华过去一见。 晓得依旧是为着前日所说的更换姓氏,上宗人府玉碟那一档事,陶灼华心间腹诽,面上却规规矩矩随着丫头往正房去。 苏世贤右脚脚踝依然肿得老高,想是血脉流通不畅,架在一只矮凳之上。 陶灼华上前见了礼,依着他的吩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便敷衍地问候两句:“大人您如今还吃不吃药?想是要静养两日才敢下地。” 苏世贤涵养功夫极好,由着她打了一圈太极,再问了在府中是否适意,这才言归正传:“长公主前日开恩,许你随着我去大阮瞧瞧,你便更该认祖归宗。再过得两日,父亲能下地行走,便将你的姓氏改回。” 陶灼华欠身婉拒道:“大人,我随着母亲姓了十年陶姓,中途再更换姓氏,委实不大适应,难不成这跟去大阮还有什么关系?” 苏世贤轻咳一声,掩饰道:“做父亲的难道还不是设身处地为你打算?待你更换了姓氏,便能做为长公主的长女上宗人府的玉碟,正式算是皇室的成员。若再得当今陛下垂怜,兴许你也有梓琴那般的福气,能得个郡主的封谓。你细想一想,一头是商贾,一头是皇室,究竟哪一头合算?” 一番话说得天花乱坠,陶灼华只是腼腆地摇头:“夕颜并不奢望与梓琴郡主比肩,商贾也好、皇室也好,夕颜还是这个夕颜。大人您若觉得不方便带我去大阮,我便老老实实待在长公主府里,等着舅舅来接。” 苏世贤手上握着本线装的《史记》,恨不得狠狠敲到陶灼华头上,他耐着性子道:“你年纪还小,不懂得这里头的关窍。总之这次你听父亲替你安排,待我脚好了便替你去上玉碟。” 陶灼华轻轻咬着嘴唇,有些疑惑地望着苏世贤:“大人您在青州府时,只说接我来长公主府,如今到了这里,却又忙着去什么大阮。夕颜是不太懂,难道这里面也有大人您说的关窍?” 啪嗒一声,苏世贤一个不慎,握在手间的书掉落在地上,惊得陶灼华吓了一跳。她轻轻哎吆一声,上前俯身替苏世贤将书捡起。百度一下“灼华年杰众文学”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三章 前事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瞧着被风吹动哗哗作响的书籍,苏世贤心烦意乱,眼眸间便添了些不耐。他略略放大了声音,向陶灼华怒道:“你这两日怎么随着嬷嬷们学的规矩,长辈说一句话,你反驳一句,横竖有一大堆问题,你母亲当日便是这么教得你?” 陶灼华退后一步,恭顺地立在苏世贤面前,仪态婉然端庄。她恬静地笑道:“母亲说话从来与夕颜有商有量,没说过吞吞吐吐的话题。夕颜不过好奇,偶尔有些疑问,大人您也不必生气。您曾在母亲坟前发下重誓,必定会善待于我,我又怎么会不相信大人您是出于一片好心?” 堂堂的探花郎被陶灼华几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想到那几句坟前的誓言,苏世贤只觉得脊背发冷,他胡乱挥挥手道:“回去好生等着父亲的消息,若要你入宫谢恩,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退出正房,陶灼华在那片花开富贵的大插屏前立了片刻,才黯然走出院门。茯苓垂着手立在花架下等候,忙上前扶住了她的臂膊。 将苏世贤噎得七荤八素,其实陶灼华自己也不痛快。她深知拗不过那夫妻二人,他们并不会因为自己拒绝而改变心意,此次只怕依然会保不住陶姓。 前世去大阮,国书上写得便是苏氏夕颜,后来身份败露,何子岑不仅还她陶姓,更为她易名灼华,彻底摒弃了苏夕颜这个名字。 今生今世,陶灼华很想靠自己的努力,保有母亲为她留下来的姓氏。 茯苓瞧着她脸色不太好,将搭在腕间的披风系在她身上,有些担忧地问道:“是那位大人难为了小姐?” 陶灼华轻轻摇摇头,示意她安心,两人打从后花园折向自己的小院。 路过秋波居时,陶灼华瞧着水榭门口立着两着丫头,依稀是苏梓琴院里的人。 一道淡蓝盘锦的软帘低垂,里头影影绰绰好似有人,瞅着这阵势大约是苏梓琴在水榭里头,陶灼华便直接吩咐茯苓绕路而行。 主仆二人沿着金竹婆娑的小路,往竹林尽头走去,却蓦然发觉前头的凉亭里早立着两个人,正是苏梓琴与她的丫头琥珀。 琥珀怀里依然抱着那只黑魆魆的小狗。几日不见,小狗似乎又长胖了一些,亮亮的眼睛依然灿若宝石,不时欢快地叫上两声。 苏梓琴手里拿着些肉脯,一边逗那小黑狗玩耍,目光却不时投向竹林小林。 怎么像是有备而来,特意在水榭那头故布什么疑阵,陶灼华眉头轻蹙,想要再次避开,眼前却唯有这一条路。 苏梓琴已然瞧见了陶灼华裙裾婆娑,立在一株金竹之下,两人含笑对视,琥珀已然将小黑狗放到地上,上前几步冲着陶灼华屈膝行礼,恭敬地唤了声大小姐。 苏梓琴将手中最后一块肉脯递给小黑狗,怜惜地摸了摸它的小耳朵,这才笑着立起身来与陶灼华说话:“姐姐,等你多时,亭子里来坐坐。” 亭间的绣墩上早铺着墨绿色的提花软垫,一张楠木褪漆的圆桌上摆着只八角攒盒,盛着些果脯蜜饯。苏梓琴向陶灼华示意,自己便先在下首坐了。 琥珀已经唤住了想要进亭的茯苓,拉着她的手往后退了几步,想是叫她不要上前打搅主子们说话。茯苓有引起不情愿,抬眸征询陶灼华的意思,见陶灼华轻轻点头,这才随着琥珀退到外头的小路上。 亭子里两姐妹相对而坐,陶灼华心间时时有着戒备,并没有去碰桌上的吃食,而是沉眸问道:“郡主殿下,你是专程在这里等着夕颜?” “姐姐莫恼,你瞧,这便是太子殿下送的那只狗儿,不过几天便长大了些。”苏梓琴一直将狗抱在自己臂弯,此时柔柔往陶灼华面前一递,翩然笑道:“我晓得姐姐一直喜欢养狗,便拿去解闷吧。” 陶灼华佯装害怕,身子往旁边一侧,慌忙摆手道:“我怎么敢抢夺太子殿下送给公主的东西,何况我生来胆小,更不敢将它养在身边。” 那只黑狗眼眸清湛,纯纯如水,依然是前世初见的样子。它冲陶灼华亲昵地吐着舌头,憨然的模样仿佛与陶灼华记忆深处另一只狗狗重合。 很想伸手去摸一摸它湿润的鼻头,陶灼华却还是抑制了自己的冲动。 无心之过,亦为杀生。 前世情景历历在目。那一日湖畔水榭之间,苏梓琴便是怀抱着这只可爱的小黑狗,初时爱如至宝,却又因那小狗无意间弄皱了她的衣衫,又拿竹条狠狠抽打。 陶灼华心疼无限,大着胆子上前央求,苏梓琴冷冷一笑,将小狗直接抛入湖中。瞧着小狗在湖中起起伏伏,百般挣扎却又爬不上岸的样子,陶灼华心如刀绞。 如果她的漠视能让小狗顽强地活下去,那么这漠视便是别样的关怀。无视苏梓琴百般视好的眼神,陶灼华的双手规规矩矩笼在袖中,绝不动那小狗一下。 苏梓琴两只手捧起小狗,端详了片刻,再轻轻着它的鬃毛,柔柔地唤了一声姐姐。她认真说道:“我不会再将它扔下湖去,今日是诚心诚意送给姐姐。” 空气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凝成一团,陶灼华听到自己的声音被扭曲得不成强调,连自己听起来都有几分陌生。她凝视着苏梓琴,一字一句问道:“你不会再将它扔下湖中?你何时将它扔进过湖中?” 苏梓琴美目间有奕奕神采轻流,瞧着琥珀与茯苓都离两人远远,她甜甜地望着陶灼华,将小黑狗捧到她的手边,认真说道:“陶灼华c宸妃娘娘,自然是上一世啊,为了与姐姐怄气,我直接将它抛入了湖中。” “几次三番示好,你果然与前世大不一样。苏梓琴,原来你我都是来自前生”。猜测果然成为现实,当苏琴唤出陶灼华前生的名字,她便不再掩饰,而是嫣然立起身来,扬眸轻笑着接了苏梓琴手上的狗儿,亲昵地抱在怀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四章 晚约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清凉的晚风里,陶灼华**着小黑狗光滑的鬃毛,露出开心的笑容。 她一直喜欢狗。约莫两三岁的时候,母亲陶婉如有次出门,救下过一条被人丢弃的田园犬,便带回来养在了身边。 不是什么名贵品种,貌似乡村里随处可见。那只狗有着与眼前这只一样魆黑的毛色,或许因为曾经流浪,便愈加珍惜有人疼惜的日子。 陶灼华记忆里,那只小狗极通人气,且愿意整日陪在她的脚下。她蹒跚地走路,小狗便亦步亦趋地随在后头;她晚间上了床,它便趴在脚踏上休息;她取了肉干喂它,它便开心地汪汪;她捧着碗吃饭,它便一眨不眨地耐心等在一旁。 一人一狗同为孩提时代的天真烂漫,陶婉如时常望着陶灼华与狗儿在草地上嬉戏,那或许是寂寞难捱的日子里一抹少有的亮色,陶灼华便因此深深记住了母亲眼角难得舒展的笑意。 大约是在她八岁的时候,狗儿不晓得吃坏了什么东西,初时只是蔫蔫地趴在地上,后来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费力又不舍地望着陶灼华。 陶超然替她寻了兽医过来,想要挽救小狗的性命,终归回天乏术。 陶灼华眼泪汪汪,本想再养一只,却不愿再经历些生离的苦痛,便熄了心思。 “姐姐,你前世便曾怜惜它,如今再与它结个善缘吧,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小动物,不过是太子殿下逗我开心。”苏梓琴拿话唤回陶灼华的思绪,再**了下小狗光滑的脊背,转而扬声唤着琥珀,命她过来。 琥珀遵命,与茯苓一前一后走至亭边,苏梓琴居高临下吩咐她道:“去将狗儿用的东西都装在篮子里,与茯苓一同送去姐姐院中。” 两个丫头领命而去,依然留下两姐妹同在亭中。终于捅破最后那层窗户纸,不知不觉间,陶灼华已然挺直了脊背,她凌然望着苏梓琴,眼中有自己也未曾留意的仇恨与悲怆,心间一时波涛翻卷。 苏梓琴照旧温柔以待,向陶灼华巧笑嫣然道:“长姐这次真是帮了我的忙,我明日约了丞相府的顾小姐过府,她不喜欢这些东西,几次三番要我送走。” 再将声音放得极低,苏梓琴软糯的声音轻轻飘进陶灼华耳间:“姐姐,咱们很该找个时间好好谈一谈,你说是不是?” 陶灼华轻轻**着臂弯里的小黑狗,脸上露出抹宠溺的神情。并无外人再场,她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目光睥睨间忽然便有种风华绝代的绮艳:“待你送走了顾小姐,晚间我在叠翠园中扫榻以待。” 苏梓琴心满意足,伸出自己的右手与陶灼华的左掌击在一起:“一言为定。” 姐妹两个在竹林间分道扬镳,陶灼华独自怀抱着小狗,轻轻点了点它的小鼻头。小狗并不认生,伸出粉嘟嘟的小舌头,一下一下舔着陶灼华的小手。 时光俨然回到旧时候,只是那泓清波间再没有这弱小的生命苦苦的挣扎,也没有孤苦的陶灼华隐忍的哭泣。她迈着坚定的步伐,顺着小路往前走去。 苏梓琴回到自己房中,暖阁里早已摆饭。她由珍珠服侍着卸妆,自镜中望见自己九岁时娇嫩的容颜,再怀想寂寂深宫间枯槁的岁月,忽然开始思念豆蔻年华时自己那潋滟妩媚的娇容,还有李隆寿义气风华的姿态。 她曾经琦年玉貌,她的寿郎曾经踌躇满志,他们夫妻本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一切却生生被折在长公主手中,成为被别人操纵的木偶。 好在陶灼华与自己一样,都是来自前生。苏梓琴相信,两人一样经历过苦痛,便该同病相怜。敌人的敌人,纵然没有多少共同话语,依然可以结成同盟。 不到最后关头,不想将血淋淋的过往一把撕开。苏梓琴心间仍有点点期盼,她想保有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不将自己的身世揭露在陶灼华面前。 她闭目冥思了好久,对于如何跟陶灼华开口依然满心忐忑。 直接忏悔前世的罪过,不见得能求到对方的谅解;不揭开自己的身世,更难以求得对方的信任。今日虽然大胆,唤出陶灼华到大阮之后再改换的姓名,对于如何跟她结盟,苏梓琴依然毫无把握。 苦苦一笑,苏梓琴开了自己的妆奁,取了早些时瑞安长公主送与她的一块雕透月下听佛的绿松石吊坠,盛在描金花梨木匣子里,命珍珠送与陶灼华,再替自己约下明日晚间的拜会。 左丞相府的顾小姐本是苏梓琴的手帕交,前次苏梓琴婉拒了她的邀约,心里便有些不虞,此前给苏梓琴下了帖子,一定要来她园中赏金桂。 苏梓琴大梦初醒,记得前世李隆寿落难之时,那位左相大人如墙头草一般倒向瑞安长公主一边,今生便对顾小姐没了什么好感。她耐着性子应酬,总记挂着晚间与陶灼华的晤面,不觉带出了敷衍之色。 顾大小姐何曾受过这种冷遇,不过因为在家时父母时常提点,苏梓琴是大裕未来的皇后,要她平日悉心交好,她才处处敬对方三分。 见自己碌碌说上一大堆话,苏梓琴却只是点头应付,顾大小姐便有些坐不住,抚着自己的衣袖道:“莫不是我今日来得不是时候,郡主另有什么要事?” 苏梓琴为难地一笑:“姐姐前日便递了帖子,今日到是无事,只是一早起来有些鼻塞声重,想是夜里受了风寒,只怕过了病气给姐姐,所以不敢与姐姐对面说话。” 顾大小姐顾及自己的身子,瞧着苏梓琴确实没什么精神,对她的说辞深信不疑。便连午膳也不留在这里,忙忙立起身来,故意嗔怪道:“咱们姐妹又不是外人,你既然身上不舒服,我改日再来也是一样,何苦硬撑?” 苏梓琴佯作惭愧,送了顾大小姐出去,立在自己院子门前送了客,回来便将院门一闭,阖着眼睛只管思考晚间姐妹二人的会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五章 布公 结束了晚间的课业,再送了两位嬷嬷出去,叠翠园中门扉半掩,灯烛并未熄灭,廊下两盏朱红的灯笼依然迎着夜风摇曳。 陶灼华重新梳洗,换了身淡青的绸衣,在暖阁里静静等着苏梓琴的光临。 更漏鼓残,线香袅袅,陶灼华喝一碗茶c闭目凝思的功夫,便听见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裙裾声。接着便是茯苓楼回话,苏梓琴果然如约而至。 苏梓琴是掐算着陶灼华晚课结束的时辰到了叠翠园,为了避人耳目,她只带了琥珀一人,自己手间提着盏小巧的六棱水墨绫水晶灯,越发妆容素淡。 琥珀手里捧着个朱漆竹篦食盒,里头盛了两碟新制的点心。 娟娘迎下二人,先接了苏梓琴手间的灯,又捧过琥珀托着的点心,这才请苏梓琴径直了二楼。 瞧见二楼只有陶灼华在坐,苏梓琴便冲她莞尔一笑,淡淡唤了声姐姐。 守着娟娘,陶灼华只是微笑回礼,并没有应声。她请娟娘将苏梓琴带来的点心摆炕桌,再将早便预备好的攒盒盖子揭开,露出里头果仁c松瓤之类的零食。 娟娘再开了瓶玫瑰露,想兑给两个人喝,苏梓琴微笑摆手,自来熟地说道:“娟姨,我们不喝这个,有劳您泡一壶枫露茶来提神。” 待娟娘重新呈茶盏,陶灼华便温和地笑道:“娟姨,您下去陪着琥珀姑娘喝杯茶,叫茯苓c菖蒲她们早些歇了,院门便先关了吧。“ 娟娘便晓得这两人有话要谈,不方便旁人守在眼前。她轻轻应了声“是”,便安静地退了出去,顺带将暖阁的房门阖紧。 屋子里再无旁人,陶灼华这才施施然笑道:“苏梓琴,你前世连一声姐姐都不曾唤过,反而对我百般欺凌,咱们也别扮什么姐妹情深。你几次三番试探,显然不是修好那么简单,咱们不若打开天空说亮话,如何?” 开诚布公,到也甚合苏梓琴的心意。她卸下了脸的微笑,重新换了幅郑重的表情,再端起茶来抿了一口,酝酿一下波涛起伏的心情,这才望着陶灼华道:“姐姐的提议不错,咱们便都不演戏,只开门见山。我实话告诉姐姐,我自大唐二十年归来,不知你又是来自何时?” 第一句话便令陶灼华匪夷所思,她脸闪过一丝茫然,直视着苏梓琴道:“景泰之后,不应该是年号贞德么?大唐二十年又是什么时候?” 那一年大阮兵败,李隆寿一统江山,然后再发生了什么,陶灼华几乎无从知晓。她失去胎儿之后,在何子岱的帮助下重回洋溪湖畔,除却偶尔去云门山麓祭拜母亲,几乎整整四十载不曾踏足红尘。 外头是沧海桑田c亦或白云苍狗,究竟谁坐稳了江山c谁打下了天下,她半分也不在意。 苏梓琴回想着昔年旧事,一张吹弹得破的芙蓉粉面竟泛起森然的恨意,她笼在袖中的双中紧紧攥成拳头,眼望芙蓉洲的方向久久不肯回头。 陶灼华敏锐地扑捉到苏梓琴眼中的恨意,不由随着她的目光遥瞰芙蓉洲,迟疑地问道:“大唐难道与瑞安长公主有关?并不是你和李隆寿儿子的年号?你的李隆寿难不成与景泰帝一般早逝?” 苏梓琴拈起一枚半开口的松子,狠狠用牙咬着。她涂着金色蔻丹的指甲筛落几缕银灯的清辉,显得格外萧瑟,脸色更是雪样的惨白:“陶灼华,你避世多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未尝不是你的福气。” 仓皇之间,苏梓琴忽然泪落如雨,她哽咽着说道:“大唐不是与瑞安长公主有关,而是俨然她的天下。你深恨大裕皇朝攻破大阮,又在芙蓉洲痛失与何子岑的骨肉,几十年避世独居,又如何晓得我的煎熬?” 景泰帝驾崩之时,陶灼华已然入大阮为质,她是在大阮遥遥听得李隆寿继承大统,年号为贞德。李隆寿即位的第一件事,便是晋封瑞安长公主为太长公主,依旧享监国之名。同年,苏梓琴入主中宫,成为大裕皇朝最年轻的皇后。 那时节,她的身份初初暴露,大阮贵妃谢氏耿耿于怀,往日便对她百般欺凌,此后更是变本加厉。幸得大阮帝君发话维护,又得何子岑的母妃德妃娘娘庇护一二,她才不至于雪加霜。 多少年的坎坷岁月,在苏梓琴口中却成了武陵桃花源。陶灼华切齿骂道:“我国破家亡,既断送了舅舅一家人的性命,连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守住。如果这也算是福气,你怎么不让你的李隆寿早早离去,你也避进深宫不闻世事便是。” 苏梓琴眸中依然泪光闪闪,她一字一顿地问道:“陶灼华,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真不知道大唐是谁的年号?” 陶灼华缓缓摇头:“那一年,何子岱将我送回大裕,他不信我与你们有着深仇大恨,反而将我直接丢在长公主府门前。你们当着我的面毒杀我表弟,又害我失了腹中胎儿,我早已心灰意冷,自此便在洋溪湖畔渡过了余生。你的李隆寿活了多久,大唐又是谁的年号,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 “好,好,好”,苏梓琴咬着牙,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眼中的泪水扑簌簌直落下来:“终究是你活得干净,还有青山绿水为伴。你可知一统天下的根本不是李隆寿,大裕早便被瑞安长公主所窃,被她改为大唐?我与我的寿郎早早便被囚在冷泉宫,他郁郁早逝,而我与你一样孤独终老。” 苏梓琴悲愤地仰起头,将手抚在自己小腹之,眼泪忍不住汩汩而流:“你的孩子没有见过天日,我的孩子难道就有福气瞧过他父皇的江山一眼么?” 陶灼华自然记得当日苏梓琴已然身怀六甲,那时李隆寿替自己求情,曾请瑞安长公主念及苏梓琴腹中的骨肉,没成想苏梓琴的孩子一样没有诞下。 她讥诮地笑道:“果然作恶太多,老天也不容你留下子嗣,这便是报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六章 唐楸 一瞬间,陶灼华经年的恨意倾泻直下,她揪着苏梓琴的衣襟道:“我舅舅舅母何辜?要被你们斩杀?雨浓何辜?你们竟忍心给他灌下牵机巨毒?” 苏梓琴身子一僵,泪水依然沿着腮边直直滑下,她哀哀诉道:“陶家人是瑞安所杀,你何须记在我的头上。你若说是报应,原也不错。可我只是小奸小恶,便有恶果报在了我的孩儿身上,真正大奸大恶之人,却依然享尽荣华寿终正寝,这世上难道还有天理在么?” 切齿的恨意直指芙蓉洲,陶灼华冷冷地瞧着苏梓琴涕泪四流,玩味地笑道:“终究是一丘之貉,你母亲窃取了本该属于你丈夫的江山,你便这么恨她入骨。大裕也好c大唐也罢,这天下终归还是姓李。当日羁押陶家人逼迫我与你们里应外合,害得子岑万箭穿身,背后难道没有你与苏世贤双手推动么?” 苏梓琴有些话哽在喉间,根本无法吐露,只恨恨说道:“前事已然尽成烟云,当日利益当头,我与你同样受害,因此今生才想与你携手,你何不慎重考虑?” 陶灼华并不接她的话茬,只是端着茶盏悠然说道:“苏梓琴,我与前世一样,对你并无好感,又如何愿意与你携手。方才便道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也说句实话,打从何时起晓得我与你一样是过来人?” 对苏梓琴说不上了解,却因为前世那两个月长公主府内的相处,深知她是睚眦必报之人。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陶灼华不想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苏梓琴将帕子搭在眼上,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再啜饮了一口红润鲜艳的茶汤,这才苦笑道:“父亲急急跑了一趟青州府,耽搁了数天功夫,结果只带回了你一个小丫头。陶家人月余前便消失,在大海上无影无踪。若你不是过来人,谁替他们导演这一出金蝉脱壳的好计?” “怪不得你屡屡试探”,陶灼华亦端起面前的茶盏,从容不迫地饮了一口,淡淡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初至府上,你一反常态换去平日常着的红衣,换了身素净衣裙,便是在向我示好?” 苏梓琴微微颔首,浅浅笑道:“正是,你母亲才刚去世,于情于理我都该表示一下心意。况且前世咱们虽然敌对,却都是为她人做了嫁衣裳。这一世咱们各走各路,我只希望彼此不要使拌,你去寻你的何子岑,我守着我的寿郎。若是不成能为真正的朋友,起码不做彼此的敌人。” “你还真是好笑”,陶灼华反唇相讥,有着胜券在握的从容:“今世没有陶家人在你们手上,我根本无须顾忌你们的心意,你何苦做出一幅大义灭亲的招式?便再恨瑞安长公主,难道你能为了你的寿郎将你母亲送上断头台?” 苏梓琴被她屡屡抢白,哽在嗓间的话始终无法吐露,她咬着已然泛起血丝的嘴唇,恨恨说道:“有什么不能?” 陶灼华哈哈大笑,直视着苏梓琴的眼睛,凌然说道:“你连你母亲都能算计,我又怎敢与你结盟。,我不管你从哪里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老死不相往来便好。” 苏梓琴待要再说,陶灼华已然扬声唤起娟娘送客,自己早转身往里间去,只留给苏梓琴个背影,恨得苏梓琴无可奈何。 苏梓琴的话有些地方的确令陶灼华动心,她却没错过提起陶雨浓时苏梓琴那忽然僵硬的眼神,更未糊涂到忽略苏梓琴提及瑞安长公主时切齿的恨意。 那不像是一个女儿对着自己的母亲,到更像是生死之怨的仇人在两军对垒,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苏梓琴迫切需要一个同盟军。 兴许从苏梓琴身上下功夫,便能晓得陶雨浓前世未尽的言语。他临咽气地那一刻,眼里分明万般焦灼,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哑着嗓子无法开口。 直觉告诉陶灼华,苏梓琴并未将所有的过往和盘托出,她的哀怨与不甘之下隐藏的,只怕还有更深的秘密。 陶灼华打定主意以逸待劳,等着苏梓琴接下来的后招儿。 娟娘送了苏梓琴回来,便替她铺了床。方才已然替小黑狗洗过澡,如今便直接抱到陶灼华的身边。陶灼华欣喜地将小狗放在自己膝上,拿手指点着它的鼻头,又请娟娘拿了些肉干过来,自己逗着它玩耍。 瞅着陶灼华情绪尚佳,苏梓琴方才却有些黯然神伤,娟娘小心地问道:“小姐,那位郡主都说了些什么,她没有为难小姐吧?” 晓得娟娘必定担心她与苏梓琴的会晤,重生的机缘却无法细说,陶灼华只瞅着娟娘暗含隐忧的目光甜甜笑道:“娟姨,是好消息呢,这位郡主姑娘大约对她的母亲不太满意,指不定会成为咱们的盟友。” 娟娘摇摇头,抚着陶灼华的丝发暖暖一笑:“盟友不盟友的,娟娘并不稀罕,只希望这位郡主少欺负小姐,别在背后给咱们使绊。” “娟姨放心,咱们也不是软杮子,只能任人揉扁措圆”,陶灼华顽皮地做个鬼脸,便将注意力转移到那只小狗身上。 着小狗颈下的软毛,陶灼华托着腮咯咯笑着,这一刻到真有些十岁少女的娇憨,她认真说道:“娟姨,再不承想咱们还能再养一只小狗,您瞧它的毛发与从前那只多么相像,我要好生替它取下名字。” 娟娘多日不见陶灼华这般开心,虽不晓得她与苏梓琴谈了些什么,想来一定不是什么坏消息,当下笼着她的丝发道:“好,给它取个好听些的名字。” 陶灼华认真想了一想,自己这一离开青州府,再回来还不晓得哪年哪月,她忆及洒落母亲骨灰的洋溪湖畔,对娟娘笑着说道:“便为它取名楸楸吧。” “是秋色的秋么?”娟娘以为陶灼华瞧见觉得这小狗得自秋天,以季节为名。 “不是。”陶灼华轻轻摇头,目光缓缓往北瞧去:“是唐楸宋槐的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七章 转机 洋溪湖畔c范公亭中,依旧枝繁叶茂的唐楸宋槐并肩而立,守护着那方土地,已然有了经年的历史。娟娘恍然察觉陶灼华这是思乡,她轻轻点了点楸楸油亮的鼻头,心下一酸,笑着应道:“楸树的楸啊,果真好名字”。 被唤做楸楸的小狗感染着两人的笑容,也欢快地吠叫了两声。它摇了摇尾巴,又萌态十足地俯在了陶灼华怀中。 苏梓琴与陶灼华的会面,早有人报进芙蓉洲,瑞安长公主不置可否。 只要两个女孩子坏不了她的大计,私底下的打打闹闹她便懒得计较。如今有了陶灼华李代桃僵之计,暂时解了苏梓琴的燃眉之急,瑞安长公主思来想去,却忽然不愿意就这么将陶灼华丢在大阮。 长公主府里没有便宜的午餐,她花了大力气将她寻来,又要宫里嬷嬷用心教导规矩,再花费无数衣裳首饰。若是任她在大阮自生自灭,怎么想都有几分可惜。 想起那日乾清宫内漱盂间见到的浓浓血痰,长公主心间便是一突,说不出是难过还是庆幸,却有那么多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罕有的一夜,芙蓉洲内不是笙歌曼舞灯火通明,而是暗夜沉沉鸦雀无声。瑞安长公主屏退了从人,连灯也不点,自己推开轩窗凝望月黑的夜晚。 李唐血脉c天皇勋贵,瑞安长公主并不怎么稀罕,她心心念念地是那位曾经叱咤风云,历经两朝沉浮,由太宗皇帝妃嫔熬成千古一帝的则天女皇。 指点江山c挥斥方遒,原不是男人们的专利。 打从记事起,瑞安长公主便喜欢躲在先帝身后垂着的珠帘内,凝望着金銮殿里的巍巍宝座,俯瞰着下头跪拜的群臣们,那时她便有了自己的秘密。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步一步要将这秘密变为现实,如今早已没有退路。奈何天不佑人,在与大阮这一战中,大裕输得太惨,根本没有天下一统的机会。 好在大阮没有斩尽杀绝,反而同意了大裕的议和。如今以陶灼华为质,若能善加利用,莫不是为自己将大阮撕开缺口提供了尖锐的武器? 至于大裕么,瑞安长公主唇角泛起阴森的微笑,她的右手在空中虚虚一抓,似是已然将整个大阮收在囊中。 第二日一早,长公主照旧入宫探望景泰帝,瞧着案头上依旧摆着碗浓黑的药汁,长公主便净了手,亲手执着汤羹喂景泰帝吃药。 打从早些年皇后娘娘故去,后宫中本来是贵妃郑氏打理,却被瑞安长公主渐渐夺了权。随着郑贵妃娘家势微,她如今便窝在漪兰宫里称病不大见人,由得前朝后宫被瑞安长公主搅得乌烟瘴气,半分不沾乾清宫的边儿。 今日乾清宫中侍奉的依然是那位初初得宠的刘才人,一袭碧罗纱衫如珠如玉,鬓发上一朵淡粉堆纱宫花,袅娜如窗外的柳枝扶疏。 刘才人本是立在景泰帝榻前,见瑞安长公主纤纤玉手端起那只药碗,她目光瑟缩,低低垂下头去,似是怕对方责备自己侍药不利。 景泰帝就着长公主手上的汤匙将一盏药饮尽,眉头紧紧蹙成一团。刘才人慌忙拿银签子叉了块冬瓜条的蜜饯,喂到景泰帝口边,景泰帝的眉头这才稍稍舒展。 长公主见这二八佳人眉目潋滟,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竟然脸有愠色。刘才人又小心翼翼地退在一旁,手上捏着自己的丝帕屏气静息,简直如芒在背。 “瑞安,朕如今许多时候都有心余而力不足,寿儿又太过年轻,国事上头你多多担待些,旁的事便少分心吧。”景泰帝留意到瑞安长公主刀锋一般凌厉的眼神,喘息着说了几句话,又咳成一团。 长公主见兄长到了如今这步田地,话中隐隐有托孤之意,却依然不忘维护那刘才人,到懒得与这狐媚的女子一般见识,只端声应道:“皇兄放心,瑞安必定会一心一意帮助寿儿站稳脚跟。这孩子只是年轻,假以时日必定是位好君王。” “但愿如你所说吧,朕已然等不到那一天。寿儿既是与梓琴成婚,他纵然贵为天子,也是你的晚辈,你要好生调教,更要好生爱惜。” 景泰帝想伸手去握瑞安长公主的手,却又怕过了病气,那只枯瘦如柴的手伸到一半又颓然放下。反是瑞安长公主眼里噙着泪水,与景泰帝的手握在一起。 刘才人垂手而立,听得景泰帝话里隐隐有对自己的疼惜,脸上亦有晶莹的泪珠滚落,不晓得是为这对兄妹的情谊所染,还是想到了自己日后漫长的岁月。 瑞安长公主打着李代桃僵的主意,景泰帝虽想阻止,到底心有余力不足。瞅着她此时有几分真情流露,便有气无力道:“但凡有一丝转机,朕也不舍得把梓琴推进虎狼坑里。明日你把那个孩子领来让朕瞧瞧,你虽用心良苦,朕却怕大阮一眼便瞧出是个冒牌货,如今咱们已然没有能力与它抗衡。” 瑞安长公主掩鬓轻笑,毫不掩饰自己话语间的鄙夷:“皇兄顾虑忒多,瑞安既有心叫她鱼目混珠,又怎会叫她轻易便露出端倪。皇兄若是不放心,臣妹下次将她带来,您过过目。” 兄妹二人目光对视,瑞安长公主毫不示弱,反是景泰帝本就浑浊的双目更加暗淡起来。他重重一叹,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瑞安长公主出去。 听着瑞安长公主身上环佩叮当之声渐渐消失在甬道尽头,刘才人这才轻轻松了口气。她叹息着将药碗收走,目光中满是哀痛,悄悄漫过低垂的龙帐,温柔地盘旋在景泰帝如死灰燃尽的脸上。 回到府中,瑞安长公主便在芙蓉洲传唤陶灼华与两位教养嬷嬷,询了她些规矩礼仪与面圣的礼节,瞧着陶灼华行走言谈之间已然有模有样,便命她回去好生收拾收拾,明日一早随着自己面君。 陶灼华一直在为苏世贤要将自己的姓氏换去而烦忧,此次景泰帝的召见虽令她始料不及,却又从中窥到一丝转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八章 卜卦 前世里这个时候,陶灼华依然沉浸在母亲去世的悲痛之中,是舅舅全家陪她入京,从此便被瑞安长公主软禁在京郊边院,她似乎忽略了许多事情。 那时景泰帝不曾召见过她,瑞安长公主也不是这般和颜悦,苏世贤与长公主夫妻关系微妙,芙蓉洲里赫然用着蟠龙纹,她一点也不曾查觉。 陶灼华思前想后,对乾清宫里那位不理政事的景泰帝也存了深深的好奇。想着明日大约会是劳心劳力,她便养精蓄锐,请娟娘替自己预备明日入宫的衣裳首饰,自己早早阖眼躺在了榻上。 夜半的芙蓉洲,却有一叶小舟飘摇,轻轻靠上了码头。 船上的纤纤丽人身形有些熟悉,她披着墨蓝镶银缎的斗篷,头上戴着黑纱幕篱,包裹得严严实实,轻轻盈盈地踏着木板走下了船。 费嬷嬷迎在码头前面的小径上,冲着来人微微福了福身,并不见得有多少恭敬,只淡淡说道:“您来了,长公主殿下在书房等着,请随奴婢这边走。” 丽人欠身还礼,迎着夜风露出淡绿宫制裙裾的一角,身姿袅袅娜娜。她就着两侧丫鬟打起的灯笼随在费嬷嬷身后,熟门熟路往瑞安长公主的外书房去。 瑞安长公主的外书房陈设与宫里的御书房颇为相似,迎面是一扇盘龙纹紫檀木落地雕花屏风,绕过屏风便正对着一幅八尺的江河万里图,下头支着鸡翅木的卷草彭牙大书案,瞧着便大气磅礴。 那丽人进屋时,长公主背向门口,正面对这幅山水图,陷入深深沉思。案子上摆着一幅摊开的舆图,上面用红笔勾勾画画,做着好些记号。 听到动静,瑞安长公主回过头来。那丽人已然在门口除去头上幕篱,此时恭敬地拜在瑞安长公主脚下,莺啼婉转地说道:“奴婢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四角的夜明珠光晕柔和,温柔地映在丽人脸上,光影下瞧得真切,竟是宫内那位刘才人。夜半洗去残妆,此时清水出芙蓉一般,越发楚楚动人。 刘才俯在地上未曾起身,只怯怯问道:“不知道殿下深夜召见,有什么吩咐?” 瑞安长公主十分享受对方恭敬里带着胆怯的态度,她轻抚着自己小拇指上新制的赤金嵌绿松护甲,随意指了指一旁的绣墩,示意她落座。 刘才人推辞不过,这才侧着身子在绣墩上坐了,显得十分局促。她的眼眸低垂,并不敢与瑞安长公主目光相接,正落在对方繁复的真紫宫裙之上。 瑞安长公主的宫裙上以明黄镶边,金线彩绣着一只的五彩斑斓的青鸾,口衔灵芝隐在几朵瑞云之间,映衬着大幅的五彩洒金牡丹,显得格外尊贵而耀眼。 那抹明黄极为刺眼,刘才人小心地挪了挪身子,稍稍侧开了双目。 瑞安长公主优雅地端起案上甜白瓷浮凸金玉满堂的茶盅,拿杯盖抹着艳红的茶汤,轻轻啜饮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白日里你也听见了,陛下忽然起了心思,要见本宫府中新来的那小丫头,只怕还会留她说几句话,大约没安好心。” 长公主目光灼灼盯着刘才人,态度十分散慢:“你也晓得,那许三如今十分让人信不过,还是你留意一下他们明日的谈话,看看陛下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眼瞅着使臣们出使在即,本宫可不想这当口出什么幺蛾子。” 刘才人诺诺应着,小心说道:“奴婢这些日子观察,陛下心灰意冷,早便淡了心思。便是许三在眼前,也不过长吁短叹几声,旁的到没什么。” “他能识实务,本宫便少费些力气。至于许三么,既然深得陛下宠信,大归之日便带着他吧。”瑞安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狰狞,她将茶盏放下,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银狠狠掐向案上一枝凝露的牡丹,如血的花瓣纷纷坠落。 那森冷的表情如此骇人,到似是来自地狱场间的修罗。刘才人吓得一个哆嗦,慌忙从绣墩上立起身子俯在地下。 瑞安长公主不耐烦地蹙着眉头道:“本宫在说许三,你怕些什么。你放心,只要安心替本宫做事,到时自然会安排你后半生的富贵,也不必在宫里守活寡。” 刘才人忙垂首谢恩,讨好地说道:“奴婢谨尊长公主吩咐,这些日子一直是奴婢为陛下侍药,明日定当好生留意,若有蛛丝马迹,必定报与长公主殿下知道。” 长公主微微点头,目光在刘才人身上略一盘旋,淡淡说道:“本宫将你从烟花地赎出来,使你免受凌辱,又使人悉心调教,如今也算得陛下面前第一得宠的人物。本宫说话算数,便是陛下百年之后,我依然许你荣华富贵。” 刘才人起身谢恩,恭敬地答道:“奴婢自知有今日的富贵全拜长公主所赐,自当竭尽全力,替长公主做事。” 长公主见她说话上路,不觉眉梢上扬,又仔细吩咐了几句,这才命费嬷嬷取了一千两的银票将刘才人送回。 乾清宫内烛火暗淡,景泰帝却又支撑着病体取了那五十根卜卦的耄草出来。 他无力下榻,只对空拜了几拜,便坐直了身子,从中抽出一根耄草,拿着余下的四十九根认真卜起卦来。 瞅着重新卜得的卦像,景泰帝面上时阴时晴,他一时陷入沉思,一时又喃喃自语。许三守在一旁,瞧着景泰帝劳心劳力,额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不觉无声叹息,悄悄拧了帕子预备替他拭面。 反复推算良久,景泰帝蓦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他不放心地瞅着卦象,再掐着手指测算一遍,这才大声呼唤着许三道:“许三c许三,你来看,这卦莫不是真应在那小丫头身上,天不亡我,瑞安这次大约要自掘坟墓。” 许三瞧不懂那四十九根耄草摆出的卦像,却感染了景泰帝的笑容。他一面以帕子替景泰帝拭面,一面哽咽着说道:“陛下吉言,咱们大裕有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九章 耄草 次日一早,瑞安长公主命人先将陶灼华带进芙蓉洲,瞧着她的装扮得体,又嘱咐了她几句面君的规矩,这才携了她一同入宫。 不过一日未见,景泰帝两颊颧骨更是高高,依然是刘才人侍药,捧着药碗柔婉地立在一侧,见了瑞安长公主进来,仍旧瑟缩地退在一旁。 景泰帝拥被而坐,把目光投向随在瑞安长公主身后的陶灼华身上,无精打采地问道:“就是她么?瞧着年龄也算相当,却毫无出彩的地方。” 陶灼华步履沉稳地上前行礼,身上一袭青缎宫裙剪裁合宜,腰间束了宽幅素锦c绘绣唐草花纹的银绿色腰带,温柔恬静的眸子格外沉静。 她规规矩矩地往景泰帝面前一跪,声音声音天生的甜糯清软,恭敬地说道:“民女陶夕颜叩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岁的女孩子珍重芳姿,若一脉梨蕊清绽,那么朴实无华。她态度不卑不亢却又典雅从容,对景泰帝方才语话中的褒贬浑不自意。 景泰帝认真打量着陶灼华的举止,果然瞧见了那份迥异于同龄人的沉静,心下暗自点头。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果然替大裕留了一线生机。 瑞安长公主对陶灼华方才自称姓陶显然不大满意,皱着眉头说道:“她如今还未认祖归宗,依然从了母姓。这几日世贤伤了脚不大方便,过几日便会为她去宗人宗易姓,再上了玉碟,与梓琴一样正式归到臣妹府中。” 景泰帝唇角挂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指着陶灼华对瑞安长公主说道:“你为了梓琴与寿儿,果真舍得下大价钱,虽是西贝货,这一番仪态举止几可乱真。” 那句寿儿咬得极重,想是景泰帝心内波涛澎湃,万分不甘不愿却也只能认命。瑞安长公主忆及当初景泰帝一力主张毁亲,显然对苏梓琴十分嫌恶,如今万事俱备,不怕他不应,便露出华丽灼目的笑容。 她黑发美钗,烈焰红裙堪比繁花更绚丽秾艳,不自觉便带出了嚣张的气息:“皇兄说笑了,夕颜本就是臣妹府中的长女,与梓琴和寿儿何干?” 若不是苏世贤误事,陶灼华的名字早上了宗人府玉碟,瑞安长公主有些懊恼苏世贤的拖沓。她不理会景泰帝话语中暗含的讽刺,淡淡说到:“既然人已经见过,皇妹这便带夕颜回府了。” “慢着”,景泰帝一手扶着架子床的阑干,弓着身子想要坐起,却偏偏有心无力。刘才人慌忙搁了药碗,一手用力扶住景泰帝的腰身,另只手将一只明黄色五福捧寿的大迎枕垫在他的腰后,这才勉强坐稳。 景泰帝一面对长公主挥手,一面说道:“你且去御书房吧,朕与她说几句话。” 瑞安长公主紧紧抿着嘴唇一眼不发,似是在考虑要不然把陶灼华留在这里。她冷冷说道:“夕颜年纪小,又是才来京里。皇兄若是简单问讯几句到无所谓,可别说些有的没有的,到时候吓着孩子。” 陶灼华虽是垂着头,却敏锐地捕捉到两兄妹间的暗流涌动。 若说两兄妹感情不好,景泰帝又怎舍得大权旁落?可如今再无旁人在场,想是他们都不将陶灼华这样的女孩子放在心上,气氛才如此诡异。 景泰帝喘息了一会儿,方才声音低沉地说道:“木已成舟,你还有什么好顾虑?朕不过瞧着她还算干净,没被染上污浊气息,想说几句话透透气。” 瞅瞅低眉顺目,仪态尚算周正的陶灼华,瑞安长公主眼角的余光再扫过同样低眉顺目的刘才人,唇角这才轻轻牵动,露出丝不达眼底的微笑。 她抚着陶灼华的鬓发,佯装爱恋地低头说道:“莫怕,我令菖蒲候在外头,你好生与陛下答话,待说完了咱们回家。” 故园归去才是家,长公主府只能算做是处牢笼。陶灼华压着心间的讥诮,恭敬地福身领命。她与刘才人同时侧身,瞧着瑞安长公主朱红遍地金的裙角逶迤,如流水一般拖在墨玉地砖之上,泛起华丽的印记。 刘才人直待长公主的銮驾出了乾清宫,才折转身望了景泰帝一眼。两人之间似是有着默契,景泰帝微一点头,刘才人便默默退出,将房门轻轻阖上。 殿内再无旁人,景泰帝一阵喘息之后,连着咳了几声,陶灼华忙替他捧起榻前的漱盂,又服侍他净了口,景泰帝这才挣扎着坐直了些。 他手上握着一根耄草,蜡黄的脸色泛起死灰之色,目光却一扫方才的浑浊之色,转而一片澄明:“丫头,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耄草卜卦,周易玄而又玄,自大周文王手上传下,如今已然历经千百年,陶灼华并不陌生。她认真答道:“认得,是卜卦的耄草。” 景泰帝点点头,认真说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你兴许便是那唯一的变数,因此朕才想与你说几句话,你愿意往下听么?” 乾坤六十四卦,每一卦中又有六爻,之间变数无穷,陶灼华昔年从何子岑那里学得一点梅花易数,只能算是略懂皮毛。单看景泰帝这个样子,到似是其间高手,她想有求于他,便认真答道:“陛下有话请说,夕颜洗耳恭听。” 你晓得他们为什么要带着你去大阮,又是去做什么吗?”景泰帝将手抚在胸前顺气,平息着嗓中干涩之意,目光炯炯地望着陶灼华。 想起长公主曾与自己提及大阮,将一片江南沃土描绘得天花乱坠一般,陶灼华恭敬又不失童真地回道:“长公主曾说与民女,大阮风光秀美,多为大裕所不及,要民女随着府上大人去大阮开开眼界。” 景泰帝死死盯住眼前的女孩子,瞧着那双黑白分明,若墨画秋波一般的明眸微微一叹,竟然问道:“他们没有告诉你,去了便再不能回来么?” 陶灼华微微摇头,目光淡然而又悠远。她柔顺地笑道:“长公主不曾这么说,不过臣女却猜到几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章 托付 聪明人在一起说话,原不需要费太多的力气。 面前的女孩子眉眼沉静,抬起那双眼眸与人直视时,有些半身清风半身月的超脱,却又透出一股似是沙场历劫归来之后才有的铁血风范,令景泰帝难以看透。 想着那卦象上匪夷所思的呈现,景泰帝长叹一声,深恨自己学艺不精。 他招手唤了陶灼华近前,腊黄的手竟抚了抚她的长发,复杂的眼光中添了丝慈爱,认真地问道:“朕来告诉你,他们这次送你去大阮并不是游水玩水,而是入京为质,有生之年大约都回不得故土,你…恨你父亲与长公主么?” 位居青莲宫的日子里,陶灼华瞧多了宫里头人情冷暖,更学会了揣摩旁人的心意。景泰帝瞧着自己的目光里头,分明饱含了万千的企盼,还有丝强压下的激动与欣喜,而那份慈爱也是发自内心,与瑞安长公主的表面功夫浑然不同。 陶灼华不晓得景泰帝何以有这般复杂万千的情绪,却也晓得他留自己在这里,绝不是与自己闲话家常那般简单。 她斟酌着措辞,眼圈微微一红,有些凝涩地说道:“民女年纪尚小,在京城无依无靠,唯有依附父亲与长公主府,才能求得活命。若长公主真是这样的打算,民女也无力反抗。” 闻弦歌知雅意,无论是景泰帝还是陶灼华,都觉得双方有谈下去的必要。 景泰帝听出了她话中的愤懑与无奈,她也晓得了景泰帝大权旁落的不甘与挣扎,两个人都对瑞安长公主有深深的愤懑。 景泰帝将身子坐得更直一些,仔细打量着陶灼华,忽然问道:“朕只问一句,她是我的仇人,是你的仇人还是亲人?” 问题虽然突兀,却并不难回答,打从苏梓琴故意叫陶灼华瞧见了芙蓉洲内的蟠龙雕刻与九九至尊的台阶,陶灼华便晓得这兄妹之间一定是不死不休的纠结。 她认真答道:“民女不敢欺君。负心人累我母亲郁郁而终,如今他的枕边人又要累我背井离乡,两个都是仇人。” “那便好说了,除却你,如今朕真是无人可托”,景泰帝干咳了几声,又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他支起身子拿茶水漱了口,这才招手叫陶灼华近前,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陶灼华眸间瞬息万变,关于前世的猜测渐渐成真,眼中寒霜霎时倾覆,转而一片凝重,到带了些隐约的杀机。 景泰帝目露求恳,殷殷期盼她的答复。陶灼华沉思了片刻,眼间便绽开一波一波的涟漪,从容而又深湛。 “陛下,您的要求夕颜可以答应,正好夕颜也有一事相求。”陶灼华眸间有萃然的霞光升起,潋滟而又明媚:“今生今世我不想姓苏,便是假的也不可以。” 景泰帝抑制不住的咳嗽间挟着深深的快意:“好孩子,这句话说得痛快,朕虽然是把钝了的斧头,不能再掌朝中生杀,你这点小小的愿望却可达成。” 明媚的秋阳灿烂又干净,透过乾清宫重重的帷幔,筛落在陶灼华的周身,她瞧起来那样明媚而温暖,令景泰帝沉甸甸的心瞬间轻松了起来。 望着这个初次谋面的女孩子,景泰帝认真问道:“夕颜,你喜欢什么封号?朕这便传旨,令他们死了那条要你姓苏的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咀嚼着篆刻在心灵深处的句子,陶灼华眸间蓦然一亮,她认真地问道:“陛下要册封民女不成?” 景泰帝点头笑道:“他们既要你担着长公主府长女的份位,朕便赐你郡主的尊荣,要你与苏梓琴比肩。他们再不痛快,只会疑心朕替长公主府添堵。” 想是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苏梓琴是长公主的女儿,便是景泰帝的眼中钉。陶灼华瞧着这行将就木的君王眼里竟泛起一丝狡黠,不由漫过深深的酸楚。 她恭敬地俯地在上磕了三个头,才认真说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臣女以陶为姓,当以灼华为名,请陛下成全。” 前世里何子岑为自己取下的名字,每每想起便是锥心的疼痛,更是甜蜜的酸楚。陶灼华眼角忽然溅起片片泪花,她低泣着说道:“陛下,有些事情恍若前尘旧梦难以割舍,臣女盼这个名字已然盼了许久。” 景泰帝本是死灰样的双目中熠熠有神,竟有了星辰之辉。他冲外面呼唤了一声,许三应声而入,垂着手立在二人前头。 景泰帝大声说道:“传朕的口谕,陶氏夕颜德才双馨,甚得朕意,即日起赐名灼华,加封郡主,着宗人府立即写入玉碟,不得有误。” 许三领命而去,留了乾清宫这一大一小相视而笑。虽然初次晤面,竟有了些许默契。刘才人重新端了茶来,将切成小块的枇芭果喂到景泰帝口中,瞧着景泰帝通体舒泰的样子,竟对陶灼华感激地一笑,复又悄悄退下。 本以为景泰帝会命人拟旨,未承想他比自己更心急,直接命许三去传口谕。似是瞧着陶灼华目露疑惑,景泰帝哈哈一笑,指指自己偌大的宫内:“瞧见了吧?朕已经是躺在这里的傀儡,为了令朕不能发号施令,瑞安从不在乾清宫里留下笔墨,而朕的身子,早已出不了这乾清宫。” 一代帝王落得如此境地,陶灼华深深惋惜自己前世不曾留意,她悄然凝望着刘才人投在门扉上的剪影,冲景泰帝露出疑惑的神情。 景泰帝宛若孩子般,露出得意的神情,悄然说了句:“放心,自己人”。 一老一少再次莞尔微笑,景泰帝瞧着机不可失,稍稍朝里侧身,哆嗦着双手撕下自己内里丝衣的一角,接过陶灼华从荷包里递来的眉笔,极快地书写着什么。 景泰帝所着的天蚕丝衣是极薄的丝绢,巴掌大的一块写完了再卷成卷,交到陶灼华手上。陶灼华拔下陶雨浓送的木簪,轻轻旋开簪头,将那些宁气的檀香倒入景泰帝炕桌上燃着的香炉,再将丝绢小心地塞入簪中。百度一下“灼华年杰众文学”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一章 对峙 秋阳依然暖暖,映上陶灼华低垂的眉眼。 景泰帝瞧着小姑娘不惊不怕,似行水流水一般的动作,到一时恍惚。在这一刻,他似乎忘记了她的稚龄,却认真将她当做自己的盟友。 指一指外头刘才人的身影,景泰帝忽然重重拍一拍陶灼华的肩膀:“朕情知所求太多,然而却无端信任你,若以后你与她重遇,可否替朕照拂一二?” 那个旁人眼中以色侍君的女子,身上其实背负了太多的重担。在这场与瑞安长公主的较量中,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瞅着门扉上映出的浅浅身影,陶灼华轻轻点头,眼神却认真而又坚定。 景泰帝忽然眼角润湿,将手一挥道:“去吧,在这里待得久了,她又会生疑。记得回去之后好生对答,那东西关系到许多人的生命,若是无法保全,宁肯叫它永无天日,也不要落到奸人手上。” 陶灼华郑重点着头,她退后了几步,又认真地跪在景泰帝面前,清晰地说道:“陛下放心,臣女既然应下,日后一定想法子送到太子手中。” 前世李隆寿曾有过那么一脉仁心,保全了自己的性命,今日景泰帝托孤,瑞安长公主又是大家共同的敌人,陶灼华慨然应下,一时心情澎湃。 默默告别了榻上垂危的病人,陶灼华轻轻推开了虚掩的房门,与刘才人相对而视。刘才人的目光一片澄静,不似守着瑞安长公主那般惶恐,也不似在人前那般柔媚,她略一颔首,冲陶灼华点了点头。 陶灼华侧身避开,笑容盈然而又幽静,两人交错身形的片刻,陶灼华轻轻说道:“民女日后便要去往大阮,在那里期待与才人娘娘的重逢”。 刘才人脸上一震,她双手交叠在小腹上,不可置信地低头去望陶灼华。小小的人儿虽然稚龄,眼中却带些睥睨天下的神情,她便重重点了头。 菖蒲候在外头,前后等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便瞧着陶灼华低眉顺目从里头走出。此时许三传旨还未回来,另有位唤做刘福的公公陪着等候。陶灼华先与刘福行了一礼,这才低声对菖蒲说道:“有劳姐姐久等。” 菖蒲身边还立着位宫女,想是等着替二人引路,瞧着陶灼华出来,忙传了一旁的小轿,请陶灼华上轿。 青绸软轿在宫里左拐右拐,却拐进一个一地绿荫婆娑的宫殿,上头黑色烫金的门楣,以篆书写了“太液”二字。菖蒲见陶灼华诧异,笑着解释道:“长公主殿下吩咐了,说大小姐入宫不易,特意请您泡泡宫里的温泉。” 果然是心思缜密,生怕陶灼华带出一丁半点东西,陶灼华佯做不懂得瑞安长公主的意思,反而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原来宫里也有温泉,从前在青州府,到随着舅母去泡过几回,这宫里的温泉,不晓得该如何华丽。” 泉眼不大,周围却装饰得富丽堂皇。陶灼华缓缓走入,瞧见里头另立着个身穿桃色焦布比甲的婢子,见两个人进来,只冲着陶灼华浅浅一揖,神色十分高傲。 想是瑞安长公主信不过菖蒲一人服侍,另指了这名唤忍冬的丫头在侧。前世捧高踩低的人,陶灼华自然不曾忘记。她故做不认识,由着菖蒲引见,端正地受了忍冬的礼,这才盈盈笑道:“听过这位姑娘,似乎是费嬷嬷的孙女儿,姐姐不必客气,快请起来吧。” 仗着费嬷嬷的声势,忍冬在长公主府自觉高人一等,哪里将陶灼华这样的身份放在眼中,见对方安之若素地受了自己的礼,恨得将银牙一咬,只敷衍地一笑。 由菖蒲与忍冬服侍着,陶灼华解开了发辫,忍冬毛收毛脚地将她头上钗钏除去,瞧见那只木簪,嫌弃地绕了开去,只拿梳篦替她笼了笼丝发。 陶灼华宽去外衣,露出里头玉簪白绘绣折枝海棠的中衣,便缓缓往池间走去。 热气氤氲,温热的池水间已然洒落无数的花瓣,如今香气弥漫,经久不散。 陶灼华满头青丝铺沉,唯余着那一个小小发髻,依旧挽着那根木簪。她不用二人帮忙,自己撩了些水珠在身上,便卧在温泉间一张莲叶形和田玉硬榻上,慵懒地享受着温泉的滋养,浑不理会忍冬能杀人的目光。 出来时不出所料,她的衣衫都被人动过,却又小心翼翼地恢复了原样。忍冬已然不见,只有菖蒲笑吟吟捧着件簇新的烟灰色珠兰勾边绘绣银色碗莲七幅湘裙,轻声回道:“尚宫局制的新衣,方才送过来请大小姐过目。” 陶灼华便送佛送到西,笑着说了好看,再将自己的旧衣裙一指,请菖蒲好生收起,便自去换了新制的衣衫。菖蒲再引着陶灼华出了太液池,去了御书房旁边的偏厅等候,早有人报到瑞安长公主前头。 瑞安长公主此时却不在御书房,而是重又折转回乾清宫中。这次连刘才人也被屏退,她目光灼灼盯着景泰帝道:“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景泰帝脸上难得带了抹笑容,此时没有外人在场,兄妹二人都卸下了脸上的伪装,景泰帝哈哈大笑道:“是那孩子自己说的,她不想姓苏,朕便成全了她。” 瑞安长公主猩红的指甲几乎要点向景泰帝的额头,她阴冷着一张脸道:“给我和苏世贤添堵,便令你那么开心?如今大权旁落,你再不甘心也没啥用处,也不过只配这一点点权利了吧?” 景泰帝笑得喘做一团,目光炯炯望着瑞安长公主道:“瑞安,人在做,天在看。你为了大阮皇位,不惜在朕药里下毒。若不是为着寿儿,朕又岂能任你摆布?” 瑞安长公主轻抚着裙裾上一只苏绣的五彩凤凰,雍容笑道:“你甘不甘心,事实已然是这样。你若是怪,只须怪自己错生了男儿身,不该继承父皇的位子。” 她悄然俯低了身子,以压得极低的声音说道:“你瞧,寿儿对梓琴死心塌地,任我百般拿捏,来日会不会跟你一样又是个傀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二章 灼华 残香袅袅,乾清宫经久不散的药气里更添了硝烟滋味。 瞧着瑞安长公主嚣张的样子,景泰帝一张脸涨得通红。他眼中恨意连连,森冷地问道:“瑞安,苏梓琴到底是谁的孽种,朕可不信你会替苏世贤生下孩子。” “知我者,果然莫如长兄”,瑞安长公主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她随手拨拉着果碟里金黄的贡桔,捡了枚熟透的剥开皮,含了一瓣在口中:“你管她是谁的孽种,能替我笼络住寿儿便好。” “你,你”,景泰帝伸出手去,想要掌掴瑞安长公主,终究有心无力。他枯瘦如柴的胳膊颓然沉下,只厌烦地转过了身:“你出去吧”。 瑞安长公主将桔皮抛到炕桌上,不屑地笑道:“皇兄,你不用白费心机。你便不让那丫头姓苏,她一样要顶着长女的身份为质,梓琴还是要嫁给寿儿。你有那些心思,不若好生求我,如何才能多活两日。” 景泰帝寂寂无声,根本不回答瑞安长公主的话语。瑞安长公主冷哼了一声,施施然转过头去,命人传着陶灼华一起回府。 早在长公主回府之前,宫里传旨的太监便先莅临。苏世贤跛着一只脚接了景泰帝的口谕,闻道陶灼华居然被景泰帝赐名,还册封为郡主之尊,与苏梓琴享同样的俸禄,不觉愕然便楞在了当场。 他使人打听着瑞安长公主何时回府,想要问问宫里的状况,奈何瑞安长公主哪里将他放在心上?只命费嬷嬷打发了来人,确认了陶夕颜更名灼华的事实。 车马停在长公主府中那片广袤水域的码头,瑞安长公主并未叫陶灼华回去,而是与她同舟进了芙蓉洲,还使人给苏梓琴传话,叫她过来一同用膳。 陶灼华请知瑞安长公主会问询,到也安之若素,便请菖蒲回叠翠园传话,叫娟娘与茯苓不必担心。长公主早命人切了盘哈蜜瓜,配着南方新鲜的贡桔,半夏方才将一壶青柑菊普煮沸,苏梓琴着了一袭浅紫碎缨的郁金裙姗姗来到。 瑞安长公主命人将茶水与果碟都摆到露台上,这才拉着她们二人往外头走。苏梓琴先不落坐,而是冲着陶灼华行了一礼,贺她晋封郡主之喜,且浅浅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姐姐这个名字好听。” 陶灼华情知她是贺自己得偿心愿,不必委屈着姓苏,亦微笑还礼。 露台上只有三人在坐,瑞安长公主便有意问及今日的谈话,略带责备地说道:“好端端的,如何会与陛下说起你不要姓苏?天下间再无不是的父母,你纵然责怪你父亲,那也是他与你母亲的过往,在你身上并没有过错。” 陶灼华垂首不语,显得有些倔强。见苏梓琴剥开贡桔递到自己面前,方转圜了脸色问道:“殿下,今日陛下为什么问我去大阮可是心甘情愿?还说我此去容易,回来却难,这是什么意思?” 长公主拈着银签子的手一顿,慵懒笑道:“那你是如何答的?” 陶灼华眼波轻轻一闪,娴静地答道:“灼华实话实说,并未听殿下提及。不过如今舅父一家不在身边,灼华随着殿下与大人过活,其实有些起寄人篱下。若殿下与大人真是这样的打算,我也并没有选择。” 似是被景泰帝的问讯着实吓到,陶灼华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自己将要离乡的哀怨,她低低追问道:“殿下,陛下所说的是真还是假?大人接了灼华回来,难道真是另有打算?” 瑞安长公主轻柔地笑着,优雅地将散发着贡菊香气的普洱往两个女孩子面前推推,毫不在意地说道:“陛下在与我置气,故意说话吓唬你。便似是我们想让你姓苏,他却偏偏许你姓陶,还赐下灼华的名字。” 陶灼华捧起面前的冰裂纹水晶盏喝了口茶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灼华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着实有些想家了。待舅舅他们来接我,我如果想回青州府去,依然可以回去,是不是?” 简直便是在痴人说梦,若是陶家人入京,瑞安长公主求之不得,正好落进她的樊笼,还想什么重回青州府去。 长公主把玩着炕桌上一枚凝脂一般的和田玉如意,雍容而笑道:“唤习惯了夕颜,再改口叫灼华着实有些别扭。灼华,你如今不只是陶家的外甥,而是我的长女,宗人府已然上了玉碟的灼华郡主。待你从大阮玩够了归来,想什么时候回去,我便使人什么时候送你回去瞧瞧。” 两人简直是在秀着无双的演技,瞧着眉目间华彩灼目的瑞安长公主,再瞧瞧温良无害的陶灼华,苏梓琴心里暗暗为前者掬了一把同情泪。 她拿银签子叉起一块哈蜜瓜,慢条斯理嚼着,有些天真地说道:“姐姐,你啥时候回青州府,我也一道随你瞧瞧,到时候你可要尽到地主之谊。” 一方水土,育出前世陶家人的宁折不弯,育出陶春晚与陶雨浓姐弟的重情重义。不止是陶灼华,连苏梓琴都记得陶雨浓临死前的模样。 那个男子拼了命想将最后听得的秘密送到陶灼华跟前,却累得中毒身亡。苏梓琴心怀恻隐的同时,也很想瞧一瞧陶氏姐弟口中念念不忘的洋溪湖与范公亭。 瑞安长公主赞赏地望了苏梓琴一眼,只做她机敏善辨,在替自己打着掩护,浑然不晓得她的话是发自肺腑。 三言两语哄得陶灼华不再发问,瑞安长公主心下只做已然尘埃落定,她命小厨房做了几道好菜,留着两个女孩儿散了半日心,方才命人送她们回去。 乾清宫里窗椟紧闭,那抹灿烂的秋阳又被拒之门外,景泰帝方才见陶灼华有些劳神,大喜大悲之下神色更加萎靡。 许三自食盒里取了御膳房送来的人参雪蛤汤,景泰帝尝了两口便不想用,反而就着软糯的雪梨粥吃了几口米饭。他闭目静养了片刻,觉得精神好些,才缓缓吩咐许三道:“闷得很,去唤刘才人来唱个曲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三章 昆曲 许三应命下去使人传话,又进来替景泰帝倒了杯龙井茶润喉,低低劝道:“陛下,您凡事想开些,将养好龙体要紧。更优质的阅读搜索笔趣里bili” “这龙体还有将养好的那一日么,许三,你也不必睁着眼睛说瞎话,平白逗朕开心了”,短短几句话,景泰帝便如拉风箱一般,呼哧呼哧直喘。 许三满脸伤感,背着身子拿衣袖轻轻沾了沾眼角,却勉强笑道:“上次刘太医还说,陛下这几日身上见好,待过了冬,明年春里止不定便大好了。” “好奴才,朕的事情从来不瞒你,咱们便在这里自欺欺人吧”,景泰帝勉强露出丝笑容,吩咐他拿些贡桔来压压嗓间的腥咸。 一碗虎狼药夺命,无论是景泰帝还是许三都心知肚明,郡臣二人相顾无言,反是景泰帝嘿嘿笑道:“瞧你这幅怂样儿,后事还未料理好,朕如何舍得大归?” 许三露出抹比苦还难受的笑容,却故意逗趣儿道:“奴才还指着陛下长命百岁,不然,普天之下谁还能护得住奴才。” 景泰帝拍拍他的手,慎重道:“你给我记好了,你可不能死。朕虽布有后手,却还指望有替朕卖命传话的人。日后你想法子离开大裕,待时机成熟再回来。” 许三诺诺应着,主仆二人都将目光移向窗外。乾清宫几株丹桂芬芳吐蕾,像一片金色的花雨般流香溢彩。偶有微风吹过,又是灼灼金黄如火,簌簌从枝桠间飘落,在地下积了薄薄一层,美得不似人间。 这些丹桂树历经几朝几代,见证了乾清宫几任君王的悲欢,如今将送走景泰帝的迟暮,景泰帝却希望能借此迎来太子李隆寿的新生。 那一地婆娑的花雨,似是景泰帝深深的悲凉,便如一杯涩如黄莲的酒,明知含有鸠毒,景泰帝无力推开,唯有满满饮下。 刘才人得了传唤,不多时便到了乾清宫。娇小的江南女子打扮得十分清丽,象牙白绣了湖色折枝海棠的宫裙,上身是湖色云绵素面右衽夹衣,衣襟上散绣着几瓣象牙白的海棠,发间斜压一枝白玉簪,亦是雕成海棠花的样式。 景泰帝招手让她来自己身边坐着,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宠溺的眼光抚过她平坦的小腹,柔声吩咐道:“心里闷得很,给朕唱只昆曲儿听听。” 刘才人目光中些许的犹豫,低低说道:“妾还是给陛下唱段儿黄梅戏吧,若叫长公主晓得妾又唱昆曲,只怕会惹得陛下更不痛快。” “管她做什么”,景泰帝无所谓地摇摇头,淡笑着说道:“她如今忙着调教府里那个丫头,心思不在乾清宫,你便唱只桃花扇结尾的那套北曲给朕听听。” 昆曲多悲哀,那只桃花扇更是缠绵悱恻,刘才人眼中悲切,本不想唱,见景泰帝目露企盼,又不忍拒绝。她便立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一曲折桂令唱过,似是觉得太过哀痛,刘才人便低低收住,想要起身替景泰帝斟茶。到是景泰帝意犹未尽,推她道:“往下唱,都唱完了吧”。 瞧着景泰帝容颜枯槁c面色腊黄,不过三十出头的人到似是七旬老翁一般,刘才人心下一酸。 忆及初初进宫伴驾时,景泰帝虽有病容,却也玉树临风,颇有潘安之姿。 时光催人老,不过短短两年的时光,便将昔日的风流倜傥化做今日的苦腐朽木。想着那一碗一碗喝进景泰帝腹中的苦药,刘才人眼中悲切更盛,她背过身去拿帕子悄然蘸了蘸眼角,又轻声往下唱去。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诌一曲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一曲哀江南唱罢,刘才人不觉眼眶一红,竟呜咽有声,再也唱不下去,低低将头俯在景泰帝怀中小声啜泣了起来。 “前日将你宣去芙蓉洲,那贱人有没有为难你”,景泰帝温柔地拍打着刘才人的脊背,又抬起衣袖为她拭泪。 “没有,不过是嘱咐妾身留意灼华郡主入宫时您都同她说些什么,还说了好些对许公公不利的话,那一位已然不信任许公公,存了除他之心。” 若不是自己如今双身,刘才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她身子微微颤抖,低声说道:“陛下早些为许公公寻个法子,莫叫他落在奸人手上。” “你们两个,是朕最后的依靠,哪一个她也休想动到”,景泰帝斩钉截铁,眼中上位者的睥睨彰显无遗,这一刻仿佛才真正有了做为君主的威仪。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已然令刘才人瞧得热泪盈眶。 景泰帝支撑着身体,将刘才人拉到自己怀中,再把唇角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一回,刘才人眸中瞬息万变,眼泪不听使唤地扑簌扑簌直落。她万分不舍地望着景泰帝,瞧着对方企盼的目光,唯有深深点了点头。 未正一刻,又到了景泰帝该用药的时候。刘才人早便候在乾清宫内,她守着太医院的人熬好了药,再亲手端到景泰帝面前,殷勤劝着他喝下。 景泰帝今日脾气有些暴躁,望着一碗黑如墨汁一般的药水,只不愿往口里咽,他狠力将药一掀,整碗药都泼上地面,拼力喝道:“滚,都滚出去。” 咣当一声,汝窑白瓷的药碗摔落在墨玉地面上,雪白的瓷片四处飞溅。刘才人唬了一跳,她立足不稳,脚下一个趔趄,便摔在景泰帝榻前,被几片碎瓷划破玉手,鲜血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十指连心,刘才人痛得眉头皱在一起,却殷勤劝道:“陛下,良药苦口,您一把年纪的人如何耍小孩子脾气,待臣妾再去熬一碗来。” “奸人c奸人,你们一个一个巴不得朕早死,熬些什么苦到家的药汁?你实话实话,那里面都添了什么东西?”景泰帝狠狠骂着,眼中一片戾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四章 迟暮 刘才人侍寝两年,从未见景泰帝如此雷霆震怒,身子不由瑟瑟抖做一团。 外头的宫人听到动静,想要进来收拾残羹碎片,闻得刘才人被骂,都在那里探头探脑。许三铁青着脸将众人骂了回去,再将门轻轻阖。 景泰帝似是呼吸不顺畅,他揪着自己的前襟大口喘着气,再次问道:“说,里头是些什么东西?你们一个一个存心叫朕早死。是打何时起,你成了她的人?” 刘才人瑟缩着回道:“陛下,臣妾冤枉。臣妾每日给您端来的都是太医院抓来的药材,哪里敢乱放别的东西?臣妾一入宫闱便是陛下的人,实在听不懂陛下您这话的意思。” 见宫人都不敢进来,刘才人只好忙不迭地跪着收拾地上的碎片,手忙脚乱之间又被碎瓷割伤几处,手上汩汩流下血来。 景泰帝余怒未消,连接将炕桌上的插瓶c茶盏都拂到地上,几块碎瓷愈发崩落在刘才人雪白的皓腕间,留了浅浅的伤痕。 刘才人垂着头,指间的鲜血不小心染上素绿的裙面,那上头也沾了丝丝血渍,仿佛暖春烟柳碧丝渲染出几朵绚丽的桃花,美丽而又哀痛。 景泰帝目露不忍,忍不住轻轻呜咽起来。刘才人却忽然抓起一片碎瓷,往自己臂间一道伤口狠狠划去,让那鲜血更加淋漓。 刘才人痛得额间沁出细细的汗珠,脸色雪样如瓷,别有惊心动魄的美丽。她以膝当脚前行了几步,抬头对景泰帝小声说道:“陛下,快些。” 景泰帝长叹一声,不忍心去瞧底下胭脂柔媚的伊人眼中那少有的英气,眼泪却纵横直流。他拿食指沾着刘才人臂上的鲜血,在一块丝帕上匆匆写了几句话,又慎重取了未曾离身的私章,在上头用了印。 刘才人苍白着脸将丝帕封在蜡丸之中,再咬着牙埋入自己臂间的伤口。 娇柔的江南女子大约没吃过这种痛苦,刘才人痛得额间冷汗涔涔而下,努力咬紧了牙关,一丝呻吟依旧溢出唇间。景泰帝早忍不住,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两人抱头痛哭,却不敢发出声音,一颗心似要揉碎一般。 外头有几个宫人并未远离,依然在探头探脑听着动静。许三远远瞥见里头有瑞安长公主的人,也不上前斥责,只静静守在房外,不时侧耳倾听一下里头的动静,显得脸色极为凝重。宫人们见他都不敢擅动,自然一个个屏气凝息。 良久之后,里头传来刘才人撕心裂肺的哭泣,接着便是景泰帝暗哑着嗓子唤人,许三忙挑了帘子往时里走,又示意宫人们进来打扫。 瞧着刘才人满身是血,许三心生恻隐,拿目光询问景泰帝,见对方肯定地点头,亦洒落几滴泪水,冲刘才人轻轻颔首,目露感激之意。 景泰帝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毫不忌讳那些个正在收拾打扫的宫人,指着刘才人对许三大声说:“贱人持宠生娇c忤逆圣意,实在大逆不道。传旨立即打入冷宫,朕与她不到黄泉不复相见。” 说到此处,景泰帝眼中竟蕴了深深的泪意,他微不可查地冲刘才人点头,陡然间爆发出哀恸之声,狠力捶打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右腿,发出一阵嘶吼之声。 刘才人面上有几道抓痕,满头青丝乱在肩上,显得十分狼狈。她放声大哭,不顾臂上几处伤口依然有鲜血汩汩,只跪在地下咚咚叩头,哀哀求道:“臣妾再也不敢了,求陛下收回成命。” 君无戏言,许三哪里由得刘才人再在这里折腾。他击了击掌,外头进来几个粗使的嬷嬷,直接把刘才人架去宫外,送往迟暮宫去。 闹腾了这么大的动静,早有人将消息送入芙蓉洲里。 瑞安长公主闻得景泰帝闹了这么一出,脸上泛起深深的嫌恶。她带着费嬷嬷入宫,先去了趟御书房,早有埋在宫里的眼线等着回禀,将今日发生的事体一五一十叙述了一遍,小心说道:“陛下痛骂刘才人在药里下毒,将一碗药都泼翻在地。刘才人辩解了几句,陛下便雷霆震怒,直接命将人送去迟暮宫里。” “贱人忒不小心”,瑞安长公主尖利的指甲掐着书案上摆的一瓶常青藤,眼里露出抹恼怒的神情,实则心下了然。兄妹二人早将那层遮羞布撕开,景泰帝一直晓得自己的药里被下了毒,能忍到如今才发难也实属不易。 她阴沉着脸问道:“刘才人便没为自己求情?陛下可还有旁的话?” 刘才人自打入宫一直受宠,早在宫里树敌无数。此次打入冷宫,不晓得有多少人看她的笑话。眼线低着头回道:“陛下盛怒之下,刘才人百般辩解也没有用。许公公命人将她送去迟暮宫,连太医也没有寻。今日到听说冷寂许久的漪兰宫里传出琴声,想是贵妃娘娘心情不错。” 至于刘才人的死活,瑞安长公主并不放在心上。听得漪兰宫郑贵妃抚琴,她讥笑道:“莫不是瞧着狐媚子去了,她又想兴风作浪。一个一个都不消停,给本宫盯紧了些,连同致仕的郑阁老,一样不能放松。” 眼线答应着退出房外,瑞安公主依旧不放心,兀自皱着眉沉思。景泰帝瞧着怯懦c实则柔韧,十余年的较量,瑞安长公主始终等不到他的缴械认输,生怕这一出贬黜冷宫的戏文里头掺杂了旁的成份。 终究是不放心,瑞安长公主命传步辇,她要起驾走一趟迟暮宫。 宫深似海c美人迟暮,单听这名字便晓得是处冷宫。无论再姣好的容颜,都经不起岁月的磋磨,迟暮宫宛然宫中的活死人墓。 刘才人气息奄奄,无神地躺在只铺着床旧褥子的榻上,身边也无人服侍。她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无神,右臂上伤痕斑斑,伤口并未包扎,还有血珠不时沁出。 瑞安长公主搭着半夏的手从外头进来,闻得空气中隐隐的血腥,忍不住干呕了一声,又拿帕子掩住口鼻,半夏这才上前唤了声:“刘才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五章 入殓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迟暮宫里破败不堪,到处弥漫着颓废的气息。 刘才人住的房间只有一扇朝北的小窗,陈旧的被褥经年不见阳光,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儿,与那股淡淡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尤其令人作呕。 瑞安长公主刚往前走了两步,便被里头污浊的气息熏得头昏脑涨,便在门口立住。刘才人却是喜出望外,她强撑起身子,在榻上冲瑞安长公主行礼,一双眼睛已经肿得核桃一般。 待问明白事情始末,是景泰帝不想用那碗苦药,瑞安长公主眼神莫测,淡淡瞥了刘才人一眼:“不是你话太多,走漏了什么风声?” 刘才人拼命摇头,哭道:“奴婢都是谨遵长公主吩咐,从来不敢多说半句”。 瑞安长公主施个眼色,半夏遵命上前掀起刘昭仪的衣袖,果见右臂上血迹斑驳,有得已经干涸、有得还滴着血,瞧着十分骇人。刘才人哀哀诉道:“陛下似疯了一般,抓着块碎片拼命往奴婢身上扎,还不许奴婢哭喊。” 瞧着那血迹斑斓的伤口,瑞安长公主早间吃过的饭直往上撞。她站远了几步,目无表情地说道:“本宫晓得你受苦了,回头先替你传个太医。你安心在这里住几日,本宫必定会想法子送你出去。” 不顾刘才人满脸殷切,瑞安长公主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多留。她嫌恶地退了几步,唤着半夏的名字道:“随着本宫去乾清宫瞅瞅,看看他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殿下,殿下,您可一定要救我,我不想待在这种地方,我想出宫去”,刘才人情急之下连奴婢两字都顾不上说,只是涕泪四流,想要挣扎着下榻去求瑞安长公主,偏偏身体使不上力,又颓然跌了回去。 半夏皱着眉头按住了她的身子,被屋子里发霉的气息熏得七荤八素,不耐烦地说道:“殿下仁厚,你只管安心养伤,过几日自会接你出去。” 刘才人含泪点头,目送瑞安长公主主仆的身影消失,早收起脸上那抹楚楚可怜的神情,她抚摸着手臂深深的伤口,眼里闪过些许的欣慰,刺啦啦撕下一幅裙边,将那道深深的伤口包扎起来。 第二日一早,便传来刘才人一时想不开,在迟暮宫悬梁自尽的消息。郑贵妃身居高位推脱不得,领着几位妃嫔过来走了过场,又报到宗人府找人入殓。 景泰帝有些懊悔自己草率,命许三亲自带人验看,念着从前有过几分情谊,她也不是幕后真凶,赏她仍以才人之礼下葬。刘才人早无亲眷,也不必通知家里,更不在宫内设什么灵堂,只悄无声息便办完了丧事。 当天便由内务府的人将刘才人尸身葬入妃陵,连朵水花都未翻起。 瑞安长公主听得宫里这一闹腾,才闻得刘才人出事。她精致如花的脸上略一惊疑,到泛起轻松的笑意。知晓秘密太多的人,通常都不能长命,刘才人奉命侍药,早已晓得那碗药的底细,这样的人留着终归是个祸害。 昨日说是替她传太医,瑞安长公主实则起了斩草除根之意。未承想自己还未动手,她便自己先想不开,到不至于令自己一双纤纤玉手再度染血。 瑞安长公主狭长的凤目微挑,瞅着伸出的十指青葱如玉,露出抹得意的神情。她想了想,匆匆更了衣便往宫里去,在乾清宫正遇着来给景泰帝送药的宋太医。 因是景泰帝不肯服药,宋太医手里端着托盘十分为难,正无可奈何往外走去,瞧见瑞安长公主进来,慌忙往地下一跪。 “陛下不肯用药?”瑞安长公主居高临下,裙裾浮动间衣鬓飘香,大红的遍地金苏绣裙裾拖在浅褚色水磨石甬道上,像凤凰硕大的尾翼。宋太医大气也不敢出,垂首答道:“启禀公主殿下,陛下一力坚持,臣无计可施。” “莫怪陛下不肯用,苦药喝了一碗又一碗,何曾见到办点儿成效。你们太医院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你回去好生说与那几个老家伙,多下下功夫。”瑞安长公主伸手去取宋太医举着的托盘,左腕上两只祖母绿的翡翠镯子凝翠欲滴,碰撞间叮当作响,到似是一曲梵音,却又催人夺命。 宋太医心里悲愤莫明,他微微抬起头,瞅着那只涂有猩红蔻丹的手,嘴唇翕动了两下,终于不敢反驳,而是躬身应道:“臣遵命。” 瑞安长公主一手端着托盘,施施然往里头走,瞅着乾清宫门可罗雀,比不得自己府前车流如织,露出抹轻蔑的笑容。瞅着许三立在景泰帝寝宫门前,长公主便不往里走,而是端着托盘冷冷问道:“听说刘才人没了?” 许三脸上堆着媚涎的笑容,弓着身子答道:“正是,前日里陛下不过气头上责罚了两句,说是将她送入冷宫,指不定过几日就接回来了。偏这刘才人心气太高,一时想不开,当天晚上便悬了梁,到是好生晦气。” 长公主眼中一片凉薄,轻轻笑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到有几分小脾气,可惜使错了地方。陛下到重情重义,依旧许她才人之礼,是你去验的尸?” 许三摇头嘿嘿笑着,殷勤地答道:“纵然送去了迟暮宫,那也是陛下的人,哪里轮得到奴才去验?是郑贵妃推脱不得,约了几位嫔妃一起去验过,又传了内务府的人装殓,如今大约已经下葬了,只还未见到来复旨的人。” 若是许三一人验过,瑞安长公主到有些不放心,闻说郑贵妃领着大伙儿一同瞧过,瑞安长公主一颗心才放回腹中。 郑贵妃与刘才人势同水火,打从刘才人一入宫便走不到一处。若刘才人在郑贵妃眼皮子底下玩金蝉脱壳,不说她没有那个能力,便是真有接应之人,也逃不脱郑贵久居皇宫多年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 无须自己出手,无用的弃子便能拔除,到算得喜事一桩,省却许多麻烦。瑞安长公主春风满面,眼脚眉梢更添了喜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六章 嘱托 乾清宫依旧是萧瑟无限,不像一代君王的寝宫。唯有殿前几株金黄的丹桂婆娑,似是回味着早便零落的从前,不肯舍却那动人的璀璨。 景泰帝今日未用药,气色到比往日好些,斜倚着大迎枕竟然坐起了身。瞧着瑞安长公主手上那碗药,冷冷哼道:“瑞安,你要亲自出手么?” “皇兄说得什么话,瑞安听不明白”,瑞安长公主笑语盈盈,将药碗递上前去:“一把年纪的人,如何耍小孩子脾气,皇兄趁药还温热,先喝了要紧。” “瑞安,朕昨日才晓得,刘才人竟是你的人,亏得朕那么疼她,她竟然”,景泰帝重重一拳擂在炕桌上,震得上头一套汝瓷的茶盏叮当作响。 瑞安长公主狭长的凤目一弯,露出风华绝代的笑容:“皇兄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整个大裕都是您的,何况一个故去的刘才人。” 景泰帝数次与瑞安长公主唇枪舌剑,都被对方呛得说不上话来。他憋了半晌方指着那碗药道:“你端下去吧,朕今日心情不好,不想喝这另加了料的药。” “皇兄你独宠刘才人,却又疑忌她在您的药里动手脚,这才有了昨日那么一出?”瑞安长公主啧啧笑着,将药碗端到自己唇边抿了一口,再往炕桌上重重一顿,冷笑道:“疑心生暗鬼,皇兄您忧思重重,难怪龙体不能痊愈。” 景泰帝似是不相信瑞安长公主竟敢尝药,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却又释然道:“是了,今日刘才人没了,没人替你在那里头另下东西,你这才敢喝。” 瑞安长公主咯咯直笑,也不忌讳许三守在眼前,娇滴滴说道:“皇兄c陛下,随便您怎么说,太医院不过当您乱发脾气,何苦自寻苦头。” 景泰帝不再接话,只吩咐许三将自己放平在榻上,再拿床三蓝龙纹夹纱被盖好,然后缓缓说道:“朕要休息了,你下去吧。” 瑞安长公主的笑似云锦堆叠,那样恣意而又张扬,年过三十的人宛若花季少女一般。她并不在意景泰帝下了逐客令,反而轻轻说道:“皇兄,您今日气急败坏,这般小家子气的做派,到好似弃子认输。” 明黄的飞银敷彩幔帐低垂,里头躺着的人毫无声息,咬着牙不肯开口。瑞安长公主等不到答案,只是冷冷一笑,优雅地转身从容离去。 许三送了瑞安长公主回来,小心地挑起景泰帝的帷幔,关切地问道:“陛下,您喝杯茶润润嗓子吧。” 景泰帝摇摇头,眼望迟暮宫的方向,轻轻问道:“一切可还顺利?” “陛下放心,这个时辰人已然出了京城,有青龙与朱雀相护,主子定可平安到达大阮。”提到刘才人,许三脸上一面钦佩,不自觉换了称呼,低低哽咽道:“奴才再未想到,脂粉堆里也有这般至情至性之人,到不枉陛下疼她一场。” “她腹中已有了朕的骨肉,便是没有这出苦肉计,也要想法子送她出去,瑞安岂容得朕再有后人,与寿儿同气连枝?”景泰帝脸上挂着抹苦笑,伤感地说道:“只是可惜,朕再也听不到她唱的昆曲儿了。” 不到黄泉不复相见,并不是两人之间的恩断义绝。而是形势当前,刘才人这一走便是咫尺天涯。许三晓得景泰帝这两年的孤苦,到感念上苍最后送给他这位重情重义的女子。 许三双手合十,对着佛龛间的观音大士塑像拜了几拜,认真说道:“奴才打从今日起,当吃斋念佛,求菩萨保佑主子能诞下一位皇子,辅佐太子承继大统。” 景泰帝目中垂泪,恨恨地拍打着自己僵硬的腿脚:“奈何错生帝王家,为了金銮殿上那个宝座,骨肉至亲不惜相生相杀。瑞安野心昭昭,朕已是强弩之末,只希望朕替寿儿埋下的后手能派上用场。” 藏在陶灼华木簪里被带出宫的,自然是另一份秘密。景泰帝凝望公主府的方向,深深垂眸道:“只希望朕这一卦没有卜错,那个小姑娘能完成朕的嘱托。” 许三不再做声,只默默走到佛龛前添了些灯油,又重新续了香,这才对景泰帝说道:“陛下,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尽人事听天命。有了那小姑娘带出去的东西,再有了刘才人腹中的皇子,宫里更有郑贵妃照应,奴才偏不信大裕的江山会落到奸人手中。” “噤声”,景泰帝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许三不要多言,主仆两人不再说话,只沐着金灿灿的秋阳,平添了无边萧瑟。 刘才人此前早将瑞安长公主想要诛杀许三的话传到景泰帝耳边,如今刘才人已去,景泰帝在想法子要如何护住许三的周全。 所谓的忠臣良将都成了墙头草,反不如许三一个阉人情比金坚。瞧着许三微微佝偻的身子,景泰帝又开始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将他送往大阮,彻底拜托瑞安长公主的挟制。 那一日陶灼华被册封的消息传入叠翠园,娟娘自然欣喜万分。陶灼华一回到自己院中,娟娘便领着菖蒲与茯苓等人向她道贺,闻得改了灼华二字,娟娘欢喜地说道:“夕颜虽然好听,总有朝露易逝的哀愁,还是这两个字唤起来好听。” 主仆三人一样的心意,此生不必再随着苏世贤姓苏,到也算是扬眉吐气。 叠翠园里虽然没几个人将陶灼华当做正经主子,皇家的封诰一下来,却少不得向她道贺。陶灼华便请娟娘给大家放了赏,再拿些银子送与小厨房,请她们置办桌酒菜,请叠翠园里的奴婢们也欢喜欢喜。 娟娘已经煮了锅赤豆甜汤,服侍着陶灼华换了衣裳,便替她盛了一盏。茯苓早在水榭里放下纱帐,笼了炉香,再点起银灯,主仆几个将晚膳开在水榭中。 原为着隔墙有耳,陶灼华想着自己这几个人凑到一起说话时,屋里反到不如水榭安心。请知今日娟娘也有话要问,陶灼华特意命茯苓在这里摆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七章 绸帕 晚风徐起,夜晚添了清凉,最后一抹夕阳伴着云裹霞彩隐向西山之后,叠翠园一方小小的水榭静谧而又温馨。 小厨房送来了丰盛的晚膳,菖蒲与茯苓一同摆了桌,再特意将陶灼华爱吃的红果雪梨丝摆在她面前,又替她安了筹,这才安静地退到一旁。 瞧着远近的流萤点点,听着外头蝥吟切切,到也别有滋味。陶灼华有心邀菖蒲同坐,却晓得叠翠园里人多眼杂,还是少惹麻烦。 娟娘晓得陶灼华的顾虑,对菖蒲和善一笑,便遥遥向她说道:“姑娘忙了一天,快去同大伙儿一道乐乐,这里有我与茯苓服侍,你不必挂心。” 陶灼华也冲菖蒲轻轻一笑道:“菖蒲姐姐,我与娟姨她们说几句话,你与大伙儿一同乐乐去吧,若是酒菜不够,只管命人去添,我一并打发银子。” 想要彻底融入一个圈子,除却自己用心用做,还需要对方时间上的磨合。菖蒲晓得她们主仆的心意,并不妄自菲薄,只冲陶灼华福了一福,便先行告退。 菖蒲前脚一走,娟娘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灼华,快说来听听,皇帝陛下为什么会册封你,还替你赐了名字?” 陶灼华忆起龙榻上那年纪不大却行将就木的人,低低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家的纷争更是匪夷所思,天子更有他的苦恼。我与陛下达成了协议,他请我帮个忙,我便求他断了苏世贤的念想,如此也算两不相欠。” 娟娘听得有些模糊,不过对陶灼华与苏世贤彻底划清界限觉得无限欣慰,她畅快地说道:“今日真是痛快,若不是为着小姐尚在孝里,咱们也该喝一杯。” “长路漫漫,一步也不能踏错。娟姨,咱们未来的日子还长,万事都要小心谨慎。”陶灼华并无多少喜色,话语更是缓慢沉滞,仿佛几片寒意凛然的雪花。 忆及苏梓琴与自己同样的重生,此时尚不能断定对方是敌是友。还有今日从乾清宫带出来的东西,又是另一桩秘密。陶灼华只感觉自己置身在大大的漩涡里头,纵然洞彻了前情,依旧有重重参不透的玄机。 娟娘与茯苓都小心应着,将陶灼华的话牢记在心上。再听到陶灼华说起芙蓉洲里长公主为苏世贤百般掩饰,睁着眼睛说瞎话,茯苓气不打一处来,鼓着腮帮子说道:“这里一点也没意思,都是些惯会演戏的人。 娟娘目光中隐忧无限,她地将一匙红果送到陶灼华面前的骨瓷兰纹金线碟内,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娟姨越想越怕,那个大阮咱们能不能不去?这便辞了他们,咱们回家去。” “娟姨”,陶灼华软软糯糯地唤着,依然是平日清浅的口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长公主一手遮天,咱们能走到哪里去?更何况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稍安勿躁。” 彼时月上柳梢,积水空明,水榭里凉风习习,吹得四壁轩窗上垂落的粉紫色帷幕舞动如水,娟娘喃喃低语道:“小姐您当日催着舅老爷全家匆匆启程,原来也是为得这个缘故不成?” 陶灼华轻轻点头,挟了片银耳苹果慢慢咀嚼着,嘴边的笑意空濛而深远:“她想要用我的亲人来拿捏,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便是不为这个,长公主还对舅父那位异族朋友十分感兴趣,三番四次地问起。若舅父不走,一定会落在她的手上。” 彼时陶灼华发髻间依然绾了陶雨浓送的木簪,浓浓月华映上她的青丝鸦鬓,不施脂粉的眉目格外皎洁。她几次将手抚上那刻有芙蕖盛绽的沉香木簪子,却忍了又忍,没有向娟娘与茯苓吐露这个秘密。 并非信不过二人,实在是这秘密太过震撼,她生怕二人带出一点蛛丝马迹,平白落入长公主眼中,更危及她二人的生命。 “娟姨,有些东西该打点的,趁着这几日天气晴好,便与茯苓一同打点清楚。用不过多久,咱们便该启程了”。虽说大阮因着有何子岑的存在,在陶灼华眼中便如璀璨的暖阳,却终归是背井离乡。这一走便是经年,她心头依然有丝怅惘。 娟娘点头应允,执起碧粳饭替陶灼华添了半碗,又拨了些给茯苓,自己只盛了半盏酸笋豆腐汤。瞅着桌上一色精致的菜式,心里却是灌了铅般的凝重。 晚间回到自己房里,茯苓给陶灼华值夜,两人就着银烛做了些针线。陶灼华瞧见茯苓在替她自己绣着一块淡青的绸帕,忍不住拿过来细瞧。 茯苓的绣工得自娟娘的传授,十分婉约细致。主仆几人都有个习惯,往往在帕子上绣有自己的名字。陶灼华瞧着上头寥寥几朵散梅,却有别样的温柔,不觉十分赞叹。她拿着帕子仔细寻找,没有平常的花边里寻到茯苓的名字,却发现反而藏在了一朵梅花间,不觉笑道:“好巧的心思。” 茯苓咬着下唇笑道:“是娟姨的主意,说咱们如今在长公主府不得待见,日后去往大阮还不晓得是什么血雨腥风。若旁人栽赃咱们,难保不从咱们身边这些东西上下手,因此特意叫我换个绣法。待我绣熟了这个,重新替小姐绣几条新的。” 前世的娟娘一味小心,却没有如今的心思缜密,陶灼华赞叹之余,心间涌上深深的感激,也有对前事的不胜唏嘘。 那一年茯苓被染上天花救治不得,宫里头根本没有这种病毒,陶灼华言之凿凿茯苓是被人谋害,求德妃娘娘替自己做主,反被谢贵妃污蔑她想要祸害别人。 太医们寻得那块沾有天花豆种的丝帕,与茯苓平日所用之物如出一辙,更有忍冬指认,她曾见茯苓将此物藏在匣中。因那一日陶灼华要去贺谢贵妃的生辰,茯苓忙忙取出掖在了自己袖中,分明是要对谢贵妃不利。 茯苓一向用淡青绸帕,陶灼华认得她的绣功,见她帕子似是而非,虽怀疑并不是茯苓之物,却因帕子右角上赫然绣有茯苓的名字而无法争辩。百度一下“灼华年杰众文学”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八章 家书 陶灼华福至心灵,拿过茯苓的绸帕仔细思索,悄然说道:“往后不单单是帕子,便是咱们的衣裳,也须好好留个印迹。防人之心不可无,娟姨这份顾虑很好。” 主仆两人来了兴致,取来一件陶灼华的衣裙,拿同色丝线在袖口的褶子里绣个小小的“灼”字,从外头依然瞧不出痕迹。陶灼华便吩咐道:“明日悄悄说与娟娘,咱们这次带走的衣裳一并绣上自己的字迹,往后到了大阮,依然处处小心。” 茯苓脆生生应着,小心地将衣衫叠起收入柜中。瞧着时辰不早,便打水侍候陶灼华梳洗,再服侍着她歇下。 陶灼华心间有事,睡得并不踏实,只是阖着眼睛假寐。待听得外头茯苓清浅又均匀的呼吸声渐渐响起,她才无声从炕上坐起身,悄悄点亮了炕桌上的烛火。 将沉香木簪取下,陶灼华再将木簪上头抠成的菡萏轻轻拧开,将那张丝绢取出来。景泰帝托孤,朝中却无人可用,他只好拜托陶灼华将消息传出,请她寻找隐在民间的白虎与玄武,期待日后祝太子一臂之力。 长公主如今峥嵘已露,比前世更早地暴露了她的野心。 亡了大阮的并不是那位迟暮的帝君,而是妄想天下一统的瑞安长公主,从这一点上来看,他们完全可以是携手并肩的盟友。再想到一直表明态度,为了李隆寿想要与瑞安长公主为敌的苏梓琴,点点疑窦从陶灼华心间滋生。 一石往往激起千层浪,往日不留意时,便不将苏梓琴迥异于往常的态度放在心上。如今她频频示好,陶灼华便发觉了她待瑞安长公主的些许不同。 丝绢一读再读,其间隐忍的是一代帝王的不堪与压抑,陶灼华无声叹息,又悄然原样放入,再安静地插入自己的鬓发,这才阖了眼睛安心睡下。 睡得似乎不浓,却有往事点点入梦,好似拨云见日,带给她一片空明。 梦里的陶灼华又回到了前世,她在叠翠园里得到瑞安长公主的传唤,便唯唯诺诺随着菖蒲前去觐见。那时长公主正在见一位不速之客,丢了她一人等在暖阁。 等得时间够久,陶灼华百无聊赖,瞧见铺着白狐裘座褥的软榻上搁着本未曾阖上的线书,她便将书拿起,随手翻了几页。 是本乡间野史,讲述了则天皇帝最初在感业寺出家的轶事,陶灼华读得索然无味,却发觉瑞安长公主在里头标了好些红线,有些地方还有小字的批注。 想是瑞安长公主心爱之物,陶灼华不敢往下翻,忙恭顺地将书阖起,又放到炕桌上,却被随后进来的瑞安长公主横眉冷目。 瑞安长公主怒道:“果然是商贾之家的女孩子,一点儿教养也没有,平白随着嬷嬷们学了规矩。叫你等在这里,你便该安心等待,如何乱翻旁人的东西?” 陶灼华不敢分辨自己已然等了许久,赔着小心道:“只是瞧着书未曾阖起,便顺手放到了炕桌上,并非有意翻阅。” 瑞安长公主拿起书翻了翻,从里头寻出张折叠的字条,这才脸色稍霁,却已无心与她周旋,只随便跟她说了几句话便将她打发回去。 出芙蓉洲时与那不速之客在码头相遇,陶灼华瞧得对方黄发碧眼,也留了一脸的烙腮胡须,到与从前在陶家见过的阿里木相似,不觉多看了一眼。费嬷嬷见她只顾着打量着陌生人,还捅了一下她的腰眼,低声斥责她不懂规矩。 梦境历历在目,陶灼华再次张开了眼睛。 一本野史,讲述的却是则天皇帝走上帝位的曲折之路。那片言薄纸大约是瑞安长公主心有感悟写下的字迹,可惜自己不曾瞧上一眼。 与阿里木相似的异乡人早已遗忘在内心深处,却以这样的方式重又走回她的记忆,关于前世阿里木为了救陶超然一家而在大裕掀起的血雨腥风便更加深刻。 那个与瑞安长公主在芙蓉洲会面的异族人当是阿里木的兄弟、与他争夺波斯王位的胡里亥。原来从这么早长公主便已经与胡里亥勾结,因此才将阿里木视做了眼中钉,更将与阿里木相交甚密的陶超然列上了黑名单。 胡里亥不晓得开出什么条件,得到了瑞安长公主的支持,这对于跟他对峙的阿里木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大约当年阿里木倾自己全力,不仅想要将陶家人救出,更想杀死这个令他漂泊天涯的异母兄弟。 从前想不通的事情在这一刻豁然开朗。从苏梓琴的述说中,陶灼华知道瑞安长公主为了大权独揽,将她的女婿、新任的大裕皇帝慢慢架空,她根本是早已不甘于身为监国长公主之尊,而是觊觎起了皇帝的宝座。 波斯虽然势危,却因为地理位置复杂,也成为瑞安长公主倍加关注的地方。若与波斯交好,她便要在阿里木两兄弟之间选择一个。当是那胡里亥比阿里木更好拿捏,瑞安长公主才对胡里亥抛出了橄榄枝,而想置阿里木于死地。 如此一来,芙蓉洲的蟠龙纹,还有景泰帝的托孤便变得合情合理。 陶灼华就着明明灭灭的灯火,一时思绪飞扬。她始终不晓得那可怜的帝君为何为无端信任自己,短暂的相处却极为愉快,陶灼华感念他成全了自己的心愿。 时序过得飞快,转眼间便到了八月末,陶灼华入京已然半月。这日午后随着两位嬷嬷学完礼仪,自去书房里临了几张卫夫人的簪花小楷,长公主那边却使了半夏过来传讯,说是接了陶家人的家书,要拿与陶灼华过目。 陶灼华故做喜出望外,将笔匆匆一收便赶紧梳洗了随着半夏入芙蓉洲。舟船在芙蓉洲畔刚一泊下,陶灼华等不得丫鬟搀扶,便步履匆匆催着半夏快往里走。 半夏虽是掩唇而笑,话中却有淡淡的讥讽,她轻轻说道:“灼华郡主与陶家果真情谊深厚,一听说有陶家的家书,这便急三火四了。您可慢些走,万一磕着碰着,奴婢吃罪不起。”百度一下“灼华年杰众文学”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九章 粉墨 长公主身边的人素来捧高踩低,明里不敢给陶灼华脸色,暗里却时常冷嘲热讽。陶灼华有了郡主之尊,在她们看来也不过是麻雀忽然间飞上枝头变了凤凰,尤其瞧着她如此将陶家人放在心上,半夏便忍不住话语相激。 陶灼华也曾身居高位,薄怒间冷冷横她一眼,眼里便多了些傲雪寒霜的凉意。半夏只觉得头皮一麻,还未说得出口的讥讽便哽在了喉中。 懒得与她计较,陶灼华依然三步并做两步,赶到了瑞安长公主寝宫门口,再急急请人往里通传,又见到了坐在缠枝纹红木软榻上的瑞安长公主。 长公主手里捏着个月白铜版纸烫金的信封,火漆封得严丝合缝,自然是欲盖弥彰。她招手冲陶灼华笑道:“你舅舅写了信来,午间才送到,晓得你课业结束,立马便将你传来。” 说毕将信递到陶灼华手上,又故做慈爱地问道:“灼华开不开心?” 陶灼华又惊又喜,伸出双手去捧那书信,抚摸着信封上头墨黑的字际,又疑疑惑惑地说道:“自然是开心。不过灼华好生奇怪,舅舅不是去了西洋么?他如何知道灼华进了您的府上,又怎得会有信来?” 瑞安长公主闲适地把玩着案头上一把蟠龙纹的玉如意,瞧着面前女孩子一泓清波般不染杂质的双目,心间不屑地一笑,却是柔和地说道:“你舅舅这趟出海不利,船队到了京洲,正赶上海疆封路,并不能出海,早便开始折返。我一早使人与青州知府传了话,告知了你的去处,他这才急急写了信来。” 陶灼华将信贴在胸口,又摩挲着信封上堪与舅舅笔迹乱真的几行墨字,再小心地开了拿火漆封得好好的信封,显得极为迫切。 苏世贤也算得有心之人,一趟青州府无功无返,他却暗地里留心,想办法寻得了陶超然曾经签过的文书,回来练了多日,模出一封几可乱真的信件。 笔迹可以乱真,口吻却失之千里。这封假的书信里头除却敷衍地问了陶灼华在长公主府的衣食起居,更多的是嘱咐她要安心听瑞安长公主与苏世贤的话语,还提到陶婉如逝者已逝,不必再记恨旁人。 假书信里面自然也提及了大阮之行,到似是陶超然设身处地为她考虑,要她借着这么好的机会出去走走长些见识。信的末了,苏世贤假托陶超然的话语写道,陶府有意将京城的买卖拓宽,他不日便会带着妻子儿女入京,待陶灼华从大阮归来,一家人便可在京城重聚。 仗着十岁的孩子好骗,苏世贤略略润色了笔墨,并不曾仔细推敲。长公主前头已然读过,见虽有些破绽,漏洞并不明显,便放心大胆交到了陶灼华面前。 通篇谎言,陶灼华却故做泪水涟涟,拿帕子悄然拭了拭双目。 瑞安长公主劝了几句,便故意说与陶灼华听,等陶超然入了京,便由她做主将朱雀大街的几处官家商铺盘给他,再想法子叫陶超然担下往内务府供应绸缎布匹的生意,往后有了皇商的金字招牌,也好让陶家在京中立稳脚跟。 陶灼华听得眉眼璨璨,梨涡浅漾间露出感激的笑意。她冲瑞安长公主深深拜了下去,似是极为感谢她这幅盛情,却又有些犹豫地说道:“既是舅舅一家人要来,我便不随着大人去大阮了。千好万好,不如一家人团聚最好,我想等着舅舅。” “傻孩子”,瑞安长公主的手指轻轻点向她的额头:“你舅舅一家人入京哪有那么快捷?他们要盘出青州府的资产,总要两三个月的功夫,你便放心随着你父亲去走一圈,瞧瞧三清山的盛境,也看看丝绸之路的风光。” 三清山与大裕最北的玉雪关遥遥相对,位于大阮的最南端,出了这里便是久负盛名的云中城。瑞安长公主目间全是徜徉之意,似是沉浸在久远以前的回忆。 “我年轻的时候,曾随着父皇去走了走,三清山果真名不虚传,山中一天有四季,四季不同时,山下青草蔓蔓,山顶冰天雪地,咱们大裕何曾有这样的风光?若不是梓琴不方便出京,我到真想让你父亲带着你们同行。” 陶灼华目露向往之色,似是极难取舍。她轻轻绕弄着自己腰间的丝带,小声问道:“殿下,您从前曾说,梓琴不能与我一起去大阮,是因为她有着郡主之尊。如今我也是陛下册封的郡主,如何便能不受这约束?” 瑞安长公主被她问得一楞,强自压下心间的不耐,敷衍道:“梓琴是陛下的亲外甥,如今陛下病重,她哪里能够游山玩水?兴许还要与我一同侍疾。你毕竟不是我亲生的,虽担着长女的身份,却不必去做这些事情。” 陶灼华似是懵懵懂懂,眨着一双墨画秋波般的双眸,露出抹潋滟神情。 打铁还须趁热,苏世贤的脚踝已然痊愈,他得了瑞安长公主的嘱托,来叠翠园里坐了坐,给陶灼华放下几本关于三清山与云中城的游记,信誓旦旦保证道:“已经亏欠了你的母亲,便让父亲在你身上少许弥补。如今有这个机会带你出去走走,咱们父女一起去爬三清山,再领你去云中城瞧瞧不一样的塞外风光。” 不过是为了诓骗自己上当,当年的探花郎再次巧舌如簧。陶灼华蓦然想起戏文里头那些口蜜腹剑的小人,能将一切说成天花乱坠。再看苏世贤的嘴脸,恍然不用粉墨便可登场,到露出微微的笑意,垂首应了句“好”。 瑞安长公主得了陶灼华的准信,不由眉梢轻扬,只命菖蒲替她整理早些时预备下的衣裳首饰,又忙着将陶灼华的名字写进国书,连同此次礼部出使的官员名单一起,早早送往大阮。 只怕景泰帝再从中作梗,瑞安长公主这几日命宫里的暗线盯牢了乾清宫。 景泰帝却似是已然认输,只传了李隆寿来哭了一场,哀叹自己命薄。再送过去的中药,不管多苦多涩,景泰帝都是一饮而尽。百度一下“灼华年杰众文学”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章 雷霆 月盈月亏,转眼便进了九月。 留在青州府的暗卫没有丝毫动静,青州知府的一封信却令苏世贤如坐针毡。 原来陶府老管家在青州知府睁只眼闭之眼的默许下,悄悄往外转移了陶家所有的资产,如今陶家人屋空,只留了偌大的宅院虚掷。 只怕青州知府不好交差,两人做了个扣,到最后才发卖陶家的老宅院,而且故意走了官府的程序,寻了保人拿着文书去官府办理过户。 青州知府装做后知后觉,扣着文书不签,赶紧把消息报到京中。 陶家竟有人去屋空的迹象,与此同时长公主已然彻查了陶家在京中的资产,发现从前陶家的几家店面早在月余前便易手,时间正是苏世贤入青州府的那刻。 莫非有人私底下通气,陶家借着出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瑞安长公主气得火往上冒,一叠声地命人寻苏世贤来说话。 苏世贤那边也得了青州知府的传话,晓得陶家竟然在短短时间内便转移了财产,霎时从前心凉到后背。只要一想起陶家百~万#^^小!说里四壁空空的荒凉,还有那幅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与自己失之交臂的富春山居图,苏世贤便气不打一处来。 他硬着头皮去了芙蓉洲,面对瑞安长公主的质问,呢呢诺诺说不出所以然。 苏世贤心间底气不足,他当时一到青州府并未直接去陶府,而是选择了暂时在知府驿站落户。若说那个时间有人给陶家通风报信,到也说得过去。 瑞安长公主却不听他的辩解,直气得柳眉倒竖,指着苏世贤的鼻子骂道:“想不到你真对她还有恻隐之心,到不舍得叫你的大舅子入京,只将灼华那个丫头抛出来,陶家给了你什么好处?是富春山居图还是簪花仕女图?你从前心心念念,回来时却空空如也,东西被你藏在哪里?” 瞧着长公主动怒,苏世贤百口莫辨,陶灼华曾亲口指正,他跪在陶婉如的坟前发誓,要护陶灼华安然。如今陶家销声匿迹,时间上与自己的抵达严实合缝。 苏世贤恍然觉得背后有只手在推波助澜,自己虽是苦主,却寻不到证据。他耐心解释道:“公主,我若真存着这样的心思,当日又怎么会抛弃她们母女?再者说,若我真得了那两幅名画,又怎会藏着掖着,必然第一时间拿来给公主鉴赏。” 咯噔一声,瑞安长公本想搅动手里端的花果茶,留了寸许长的小拇指甲却一个不慎卡在镂空的银勺间,生生断成两截,她痛得吸了声凉气,瞬间便是勃然大怒,将杯子狠狠掼向苏世贤。 鲜艳的玫瑰花瓣如火花轻扬,温柔地挂在苏世贤浅茶色的杭绸衣襟上,有褐色的汁水滴滴答答,落向他脚下轻便的梅青色丝履,转眼便染成湿重的一片。 所有的绮念在这一刻化做虚无,苏世贤似是听到自己一地心碎的哗啦声。曾经年少的春风得意、回眸抽身时的才子佳人,都成了前尘旧梦。他木然地立着,听着瑞安长公主猛烈爆发的雷霆之怒,眼里无波无澜。 那一夜芙蓉洲里,长公主几乎摔碎了炕桌上的所有东西,有瓷片飞溅上苏世贤的额头,划破了绿豆粒儿大小的伤痕,虽然涂过了伤药,依旧有眼尖的同僚瞧见,背后成了苏世贤的笑柄。 出使大阮在即,做为此行的副使,苏世贤身上担了不少责任。他顾不得青州府的事宜,而是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安排使团的行程上头,并与礼部侍郎黄怀谦频频接洽,想要认真完成此行的使命。 瑞安长公主亲自出手,明里暗里缉拿陶超然一家,又派人去陶氏族中问训,都得不到这一家人的确切踪迹。陶府老管家抛出最后的祖屋,根本不关心能否过户,早便脚底抹油去了大阮。 长公主纵然只手遮天,也不能到大阮境中捉人,只能暗地里派人过去搜寻。又派了无数暗卫出动,携带着陶超然与阿里木等人的画像,在各大港口码头暗查船只,千方百计要寻得这两个人的下落。 如此兴师动众,已然不仅仅是为了拿陶超然牵制陶灼华,而是长公主早便从胡里亥口中得知,阿里木手上握有几座金银矿的线索,而且网罗了一批忠于他的死士。若让他羽翼长成,迟早成为心腹大患。 胡里亥答应瑞安长公主,若替他扫平此乱,他情愿拿出金银矿的一半来孝敬大裕。大裕赔款之后国库空虚,胡里亥与瑞安长公主正是两人各取所需,两人一拍即合,很快便达成同盟。 陶灼华启程的日子在即。苏世贤不晓得是心怀歉疚还是良心发现,竟来她的小院里坐了坐,与她聊了些沿途风光。 若论样貌,苏世贤其实可以算做风姿伟岸,只不过想起陶婉如的一生郁郁,陶灼华对眼前人除去憎恶,唯有深深的怨恨。 两人相对无言,陶灼华低眉顺目,却是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苏世贤喟然轻叹,从袖间取出一只小匣,打开看时,里头是黄澄澄的几根金条。 他将匣子往陶灼华面前一推,认真说道:“出门在外,父亲兴许照料不周。些许银钱傍身之用,你便好生收好。” 陶灼华并不缺银子,对这到手的钱财不置可否,不晓得苏世贤一番话中有几句真假,只淡淡笑道:“苏大人,请恕灼华这一生都不想唤你一句父亲。母亲十年郁郁而终,是灼华一辈子最大的离殇。大人,这趟大阮之行是你们一力促成,究竟是好是坏您心里也明白,不论从前还是现在,我都不能对您选择原谅。” 言辞昭昭,陶灼华似是早便晓得大阮之行有去无回。 苏世贤分明从这少女身上回想起了陶婉如青丝绾系的美好时光,他追忆着过往,蠕动着嘴唇想要分辨几句,却晓得说什么都是徒劳。 昔年的探花郎少了往日风光,身影在烛光下明明灭灭。陶灼华以为苏世贤会雷霆震怒,岂料想苏世贤只是苦涩一笑,便立起身往外走去。百度一下“灼华年杰众文学”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一章 临行 临行在即,长公主最后一次在芙蓉洲召见陶灼华。 陶灼华沿着金竹婆娑的小路蹒跚而上,遥遥眺望凤凰台的方向。想到瑞安长公主睥睨天下的野心,再想到自己与陶家人前世的血债,暗自下定决心,今生一定要让芙蓉洲的蟠龙纹永沉谷底,更让凤凰台的凤凰不能翱翔。 瑞安长公主却依旧是一幅假惺惺的模样,雍容地盘膝坐在红木缠枝莲的软榻上,故做替陶灼华细心打算,沉吟着与她说话。 “灼华,你这一去,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半载,身边没几个近身服侍的怎么可行?娟娘与茯苓两个,一个年纪太大,一个又太小,不如便留在府中,待你舅舅他们进了京,我便将她们送还你舅舅府上。我打算另叫菖蒲随着你,还有我身边一个叫忍冬的丫头,也十分伶俐,便都给你吧。” 没有陶家人在手上,瑞安长公主一方面要哄住陶灼华日后为自己挟制,另方面更想打起娟娘与茯苓的主意,总要让陶灼华心上有丝戒备。 陶灼华手里绞着银丝散绣菡萏的绢纱帕子,怯怯摇头道:“殿下,这个法子不妥,她们两个早便不是陶府的奴婢,如何能一直留在陶家。更何况娟姨与茯苓都曾在我母亲临终时发过重誓,半步不离灼华左右,我自然要将她们带在身边。” 见长公主目露错愕,陶灼华垂道低语道:“灼华如何能拿着母亲撒谎,娟姨与茯苓的卖身契实在是一早便给了两人。她们重情重义,依着旧日的规矩唤我一声小姐,其实大家身份相当,如今是自由身。” 长公主的本意是想哄着陶灼华留下娟娘与茯苓,日后陶灼华不好拿捏,手上总多着点儿资本,见陶灼华搬出亡母,情知不能逼得太紧,复又笑道:“是不是奴婢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多些吃穿用度,便依然叫她们住在你的叠翠园里。不是我存心留人,她们两个毕竟没见过什么世面,只怕出去丢你的人。” 陶灼华摇头道:“我答应了母亲,一步也不离开娟姨身边。若她不能同去,那我也不去便是。不瞒殿下,灼华虽心心念念想出去走走,其实胆怯得很,再没有相熟的人陪在身边,只怕寸步也不敢行。” 长公主尖尖的护甲点着她的额头,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只想着如何好生送走这座瘟神,便无可奈何道:“那便叫她们同去,只不过菖蒲与忍冬也要带在身边。” 陶灼华将帕子系在衣襟上,轻轻抚平了衣衫上的皱褶,有些为难地说道:“殿下,灼华本不是金尊玉贵的出身,身边有娟姨与茯苓做伴便够了。菖蒲与忍冬姐姐都是府里的二等丫头,忍冬又是费嬷嬷的孙女,我哪里敢留在身边。” “这是什么话,你是主子,她们是奴婢,如何不能够使唤?”长公主略显不耐,轻抚着衣袖道:“便是费嬷嬷的孙女,也是几辈子的家生子,用起来更加放心。便这么定了,回头我叫忍冬去给你磕头。” 陶灼华故意想了想,有些为难地说道:“从前住在舅舅家,我和母亲院里有十几个陶府里的丫头,舅母生怕她们不听话,将卖身契都给了我母亲,那之后她们才真正将母亲做为她们的主子。您若要两位姐姐随着我,我手上总要有个拿捏,若不然出了府里,谁晓得她们眼里有没有灼华。” 小人儿跟着嬷嬷们学了几天规矩,到学会举一反三。些许个奴婢的卖身契,瑞安长公主不甚在意,在她眼中户籍文书不过是张废纸,又何况区区这些东西。 瑞安长公主慵懒地伸展了一下腰肢,趿了脚踏上的绣鞋走至花架前,拿银剪修剪着旁溢斜出的花枝,浅浅笑道:“灼华果真大了,竟懂得这些。你顾虑得也是,那东西我晚些时命半夏送去你的院中,再带着忍冬给你磕头。” 陶灼华面有喜色,只是瞧一眼长公主身旁的费嬷嬷,又咬着嘴唇低下头去,似是有些畏惧。长公主眼风一扫,瞧着陶灼华胆怯的模样,不由面现鄙夷。 她胡乱伸手指着费嬷嬷道:“不怪灼华忐忑,你回头也教导忍冬两句。告诉她随着谁便是谁的丫头,只许一心侍奉主子,不许胡乱生事。“ 费嬷嬷在一旁听着,心上又焦又燥,却不能开口驳回。她的目光从陶灼华身上不满地瞥过,又慌忙堆着笑脸对长公主道:“殿下吩咐得是,忍冬这丫头心眼实诚,如今服侍了灼华郡主,心里自然只有这一位主子。” 陶灼华身着浅藕色蜀丝长裙,纤细的腰间结着根月色挑银线丝带,越发显得流水肩纤薄清瘦。她低垂着臻首,柔媚又清纯的眸间锋芒绽现,只不过都被纤长的睫毛轻掩,瑞安长公主只瞧见她唇角一弯轻盈的笑意。 前世里忍冬的薄凉依然是梗在陶灼华心间的刺,一想到她曾对茯苓指认,妄想血口喷人,陶灼华便有些义愤填膺。 那块染了豆种的帕子虽然惟妙惟肖,却铁定不是出自茯苓之手。若不是忍冬耳濡目染,又怎能模了茯苓的绣法,还会留意她们在帕子上绣下的名字? 今世依然要靠着忍冬去将当初的迷底揭开,陶灼华要带着她去大阮,却不能由着她在自己身边祸害人。一纸卖身契握在手中,要打要杀便由自己说了算。 三人各自有各自的小九九,瑞安长公主瞅着事情谈妥,无心与陶灼华敷衍,又问了几句她的箱笼可曾规整,从前送她的衣裳首饰可都打点齐备。 陶灼华年轻稚嫩的面容上便露出丝丝甜笑,似初绽的桃蕊般嫩红轻柔,她轻轻说道:“不曾落下一丝东西,全都收拾妥当了。” 打点的行装里,不单单有长公主预备的衣裳首饰,还有好些叠翠园的古董摆设,炕桌上的琉璃海棠花、花厅里的绿松石盆景,全是价值连城。 连那架前朝的梅花断纹古琴,也被陶灼华命茯苓一并装入了琴匣之中。百度一下“灼华年杰众文学”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二章 追随 既然有心算计陶家的资产,陶灼华信奉的便是以彼之道c还施彼身。 叠翠园的古董摆件虽比不得芙蓉洲,却也有几样好东西,陶灼华一并指使茯苓收拾打包,只待运上马车。菖蒲虽然瞧见,只是自己已然易主,新旧主人之间她早做了决断,不过睁之眼闭之眼,到添了些顽皮的心思。 瑞安长公主生怕陶灼华带的行李不上台面,唯恐她落了东西,陶灼华却已然想见对方清点叠翠园中物品时那恼羞成怒的模样。 待陶灼华告辞出去,费嬷嬷有些担忧地说道:“殿下,奴婢不是心疼忍冬,只晓得这灼华郡主心眼不少。她若是攥住了忍冬的卖身契,日后忍冬便只能在她手下讨生活,便违背了殿下将忍冬放在她身边的初衷,奴婢终是不太放心。” 瑞安长公主净了手,由着半夏替自己修剪那一日弄折的指甲,不在意地说道:“不过是哄着她就范,便是重新写个户籍文书也不是什么难事。你放心,忍冬替我看牢了她,回头还要那纸卖身契做什么?这孩子眉清目秀的,日后回来我必定给她个恩典,叫她清清白白嫁户好人家,你也跟着享享清福。” 这番话分明是要赏忍冬个自由身,费嬷嬷听得欢喜,慌忙跪下谢恩。 长公主随手摘下无名指上一枚硕大的红宝戒指,递给费嬷嬷道:“这个你代我赏给忍冬,再告诉她人光聪明不行,还要耐住性子。叫她到了大阮时刻留意那丫头的一言一行,把她放在大阮指不定有大用,可不能小不忍则乱大谋。” 费嬷嬷接了戒指,瞅着那上头流光溢彩的红宝石,认得价值不菲,眼里似能淌出蜜来。她频频点头,想着晚些便家去一趟,好生训诫忍冬两句。 晚间半夏拿着忍冬与菖蒲的卖身契,果然携着忍冬前去磕头。忍冬本来有些不情不愿,得了一枚戒指,又听费嬷嬷数着手指说了几样好处,如今到是一幅恭敬有礼的样子,端端正正给陶灼华磕了头,便一直垂着头不说话。 陶灼华接了两个丫头的卖身契,瞥了一眼验证了真伪,便请娟娘好生收起,又从炕桌上取个装了二两银子的荷包,叫忍冬做身新衣裳。 到似是诚心诚意一般,陶灼华偏头小大人一般想了想,再认真问道:“忍冬姐姐是打从今日便搬来叠翠园里,与娟姨和茯苓熟悉熟悉,还是依旧住在家里,启程时再与咱们一起?” 忍冬父母兄弟都在,情知这一去少则几年,还指望与一般小姐妹们告别,哪里愿意便这样仓促搬进来,她垂首答道:“若是灼华郡主许可,奴婢还想在家里多留两日。长公主殿下给了两日假期,奴婢正好与祖母c父母兄弟好生告别。” “这是应当的”,陶灼华眉眼弯弯,轻轻柔柔说道:“姐姐便于咱们启程的前一日搬进来,咱们也好一同归置行装,瞧瞧你和菖蒲姐姐如何分工。” 忍冬恭谨地应了,随着半夏一起告辞。想着与家人只有这两日好聚,心里有些郁闷,只得无精打采往家里去。 偏是费嬷嬷不放心,依旧等在家里,听得忍冬说了她与陶灼华一番对答,赞道:“往后明面上便敬着她,不过是替殿下办差,她手里攥着卖身契也不值什么,殿下一言九鼎,你往后脱去奴籍,那才是一辈子的大事。” 守着费嬷嬷,忍冬便有些不情愿,低声埋怨祖母没替自己推脱掉这门差事。 费嬷嬷便屏退了家里几个小丫头,拉着孙女的手悄悄说道:“那丫头便是殿下想要撕开大阮的一道缺口,等闲人殿下不放心,这才把你放到她的身边,回事处里补了你兄长的缺。你看不起这个差事,不晓得有多少人想揽还揽不来。” 如今木已成舟,费嬷嬷情知多说无益,只顾捡着好听的稳住孙女,祖孙两人窃窃私语,忍冬听得频频点头,这才打起精神收拾行李。 菖蒲闻得忍冬随行,晓得长公主这是不放心自己,只觉得自己身份尴尬。既融不进娟娘与茯苓的圈子里,又与忍冬不是一类人,虽有陶灼华友善以待,两人之间始终隔了层纱,她想了又想,来到暖阁求见陶灼华。 陶灼华似是晓得她要来,早命茯苓泡好了茶,指了指绣墩请她落座。 菖蒲心里有些忐忑,侧着身子在绣墩上坐了。她默默盯着自己的绣鞋,不晓得是否该开口表白自己的忠心,对自己贸然前来又有些懊恼。 陶灼华换了淡青色绘绣缠枝碗莲的家常寝衣,斜倚着大迎枕坐在榻上。她黑发松松铺沉在肩后,素瓷雪颜的肌肤晶莹若雪,有着邻家女孩般的甜美与娇俏。 见菖蒲只是不语,陶灼华淡然将炕桌上的卖身契一扬,璨璨笑道:“菖蒲姐姐,我晓得你如今是孤身一人。除却这个东西,在大裕这边没什么牵挂了吧?” 一纸死契,便是菖蒲与长公主府的所有联系。想到瑞安长公主许下的镜花水月,菖蒲苦苦一笑,冲陶灼华微微点了点头。 炕桌上燃的一盏小巧的双臂蝴蝶灯,陶灼华取下灯罩子,将那纸契约凑到烛火上头。火苗轻轻卷起,顷刻之间一张白纸便成了飞灰。 这便是还了自己自由身,菖蒲这辈子想都未曾想过会有这样的恩典。她又惊又喜,往地下一跪,倏然泣道:“灼华郡主,您这是什么意思?” “菖蒲姐姐,你不用妄自菲薄。在我心中,你与娟姨与茯苓都是一样的,与那忍冬不同。我晓得她是长公主的人,你却不是。往后咱们在大阮还须相依为命,我不希望咱们之间还有猜疑。” 分明十岁的小姑娘,却将局势瞧得那样分明。菖蒲恍然大悟,纵然长公主百般遮掩,陶灼华却早已晓得了往后的去处,也做了万全的规划。 菖蒲恭敬地弯腰,在铺着金玉满堂的地毯上深深叩下头去,清晰地说道:“良禽择木而栖,奴婢这一生一世便追随了灼华郡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三章 开诚 秋日芳菲,陶灼华启程在即,苏梓琴等不到对方的答复,已然坐立难安。 正在踟蹰间,却有茯苓上门求见。她向苏梓琴屈膝行礼,恭敬地说道:“我们小姐说她与郡主姐妹一场,如今离别在即,问您可愿往叠翠园一聚?” 苏梓琴喜出望外,晓得这是陶灼华抛出了橄榄枝,两人携手有望。她送了个荷包给茯苓,欣然笑道:“说与你家小姐,待我准备几道精致小菜,晚间在叠翠园的水阁替她饯行,必不爽约。 茯苓答应着先走,苏梓琴便命琥珀去准备几道小食先送到叠翠园,自己换了身流月黄的锦衣,踏着晚霞铺沉的青砖小路缓缓往叠翠园走去。 手指抚上自己的脖颈,苏梓琴似是又见到飘荡在自己面前的那三尺白绫。前事不堪回首,她与李隆寿在与瑞安长公主的对决中输得一趟糊涂。 生与死之间的较量,一旦失手便是万劫不复。对自己与李隆寿的江山社稷来说,捂住出生的秘密算不得什么上上之策。若拿这个来交换陶灼华的诚心,她与李隆寿才能多条活路。 一瞬间,苏梓琴打定了主意,要坦诚以待,将过往全盘托出。 依然是水榭之中,轻薄的印花软帘半掩,一壶花雕煨在炉上。陶灼华与苏梓琴正对着湖中半谢的残荷,却有枝枝莲蓬芳香,熏然间晕上水面。 苏梓琴拿帕子垫了手,提下炉子上银制莲瓣纹的酒壶,将自己与陶灼华面前的酒杯斟满,向她郑重举起杯来:“接到姐姐的邀约,梓琴万分开心。想来对我前次的提意,姐姐心里已然有了决断?” 穿着浅翡翠色郁金裙的陶灼华眉目淡然,若一枝亭亭初绽的菡萏,绽露出浓绿的生机。她与苏梓琴的酒杯轻轻碰在一起,露出丝娴雅的笑意:“敌人的敌人便是同盟,我也期待与梓琴郡主的合作,只要你有足够的诚心。” 夹一片糖酥的糯米桂花莲藕放在苏梓琴面前的骨瓷碟里,陶灼华眉目盈然,双手交叠在一起,安静的等待对方的回答。 大裕的权力若是集中在瑞安长公主手里,迟早还会风云再起。在这一点上,陶灼华与苏梓琴有着相同的愿望。苏梓琴要维系未来李隆寿的江山,陶灼华想要的是守住她与何子岑的一片天,让大裕的铁骑永远踏不进大阮。 苏梓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露出抹释然的笑意:“对,梓琴明知上次没有知无不言,便是对姐姐不坦诚。姐姐若有心合作,梓琴必然言无不尽。” 陶灼华泠然轻笑道:“前次我也颇多偏激,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固然做不到与你一笑泯恩仇,却也想清楚了最大的敌人并不是你。今生咱们虽然不见得做成朋友,能够不必怨怨相报最好。至于旁的,你我都不必奢求。” “若要坦诚相向,其实我也不该唤你姐姐”,苏梓琴再斟一杯酒仰头饮尽,任那温辣醇厚的辛酸满了心头,眼里忽然涌起了泪意。 “陶灼华,事到如今你其实已然想得通透,瑞安长公主要的根本不是只有大裕的皇位,她时常以则天大帝为镜,妄图君临天下,这才是她最大的野心。” 苏梓琴死死咬住了嘴唇,目光中似有团火焰来燃烧:“你以为你上辈子够惨,却不知道更有人比你惨着百倍。你那时妄想在大阮一隅偏安,用些假消息糊弄于她,她又岂是那么好蒙蔽?不过由着你做戏,祸乱何子岑的内心而已。” “你竟然不唤她母亲?”陶灼华唇角轻轻牵动,露出丝讶异的表情,眼里更添了些淡然的表情:“苏梓琴,你果然另有隐瞒。难不成我与你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因此才不是你的姐姐?若想要合作,咱们彼此都该拿出该有的诚意。” 大滴的泪水从苏梓琴眼中滚落,她顾不得回答陶灼华的问题,而是遥望芙蓉洲的方向,眼里泛起森然的恨意。 “陶灼华,你痛心何子岑死在大裕炮火之下,为他青灯古佛守了四十年,又怎知道外头早已变天。不错,大裕的皇帝是寿郎,他却只能跟现今的景泰帝一样,做着深宫的傀儡。陶灼华,一了百了那叫痛快,钝刀子割肉才是又痛又木,你与何子岑,其实比我与寿郎幸福了百倍。” “苏梓琴,属于咱们彼此的时间并不多,你若在叠翠园待久,只怕便有人报到瑞安长公主面前,你还是收敛情绪,捡着该说的来说”。 陶灼华悠远的目光抚过湖面,变得渐渐凝重起来,她再次确认道:“你果然是不是苏世贤与瑞安长公主的亲生女儿?他们难道没有一男半女?” “哈哈”,苏梓琴一阵撕心裂肺的大笑随着晚间的秋风肆虐,席卷在水榭之中,幸好四周由茯苓与琥珀守着,除却她们再无旁人。 苏梓琴呜咽的声音回想在荷塘深处:“我选这个地方与你深谈,原是怕隔墙有耳。陶灼华,你上辈子若有现在一分聪明,也不至于叫人玩弄在股掌心。” 她忍着泪重重点头,认真说道:“你猜对了,我根本不是长公主府的千金c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皇室贵人。你还有亲生母亲c舅舅一家与你相依为命了十年,我却是从哪里来的,连自己都不知道。” 记忆虽然淡如云烟,却在苏梓琴心间留下深深的烙印。前世里长公主曾亲口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她不过是育婴堂里抱来的野种。 瑞安长公主眼高于顶,根本不屑为苏世贤这种吃软饭的人诞下孩子。她只是需要一个女儿做大裕国未来的皇后,需要这个女儿替她笼络住太子李隆寿,好让她稳坐监国之位,为成功图谋天下打下基础。 所有的疑虑至此迎刃而解,陶灼华终于想明白为何瑞安长公主根本不在乎苏梓琴与李隆寿时常私相授受,反而时常纵容她这么去做。长公主只是要在世人眼间做实这门亲戚,根本不考虑苏梓琴的名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四章 辜负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从青州府初至京城,陶灼华对苏世贤与苏梓琴父女相见的场面记忆犹新。 苏世贤那样热忱又自然地冲苏梓琴张开双臂,显然这个动作父女间已然做过千百遍。唯有这一次,苏梓琴羞于被她视若慈父的人拥抱,而是寻机搪塞过去。 若事实真如苏梓琴所说,她只是个育婴堂的弃婴,却被人冠以郡主的尊荣,这一生也足够悲凉。是个从云端跌落在地下的人,摔得比自己更惨。 陶灼华认真问道:“苏梓琴,你是何时重生?又是何时发现了我的不对?” 苏梓琴哭过之后,情绪渐渐平复,她一双眼睛湛蓝如波,唯有丝丝涟漪掩饰内心的激动。她静静说道:“便是苏世贤启程去青州府之后,连着几日梦魇,我忽然记起了前生。待发觉今世只有你一个人到了长公主府,陶府的人连同那些珍贵字画都杳无踪迹,我便对你留了心。” 回望前情,曾经针锋相对的两个人竟有了些唏嘘,苏梓琴喟然叹道:“陶灼华,你那些年纵然清苦,却似武陵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总好过我与寿郎被拘深宫,目之所及便是那片四角合围的天空。” 从苏梓琴的叙述中,陶灼华始知两个人虽名为帝后,却连半分自由都没有,李隆寿在四十余岁便撒手人寰,而瑞安长公主依然把持朝政。 苏梓琴终于耐不得孤衾枕寒,在李隆寿逝后又捱了些时光,便拿三尺白绫了却了残生。两人膝下无子,更不晓得瑞安长公主是否如愿登上了皇位。 事情竟是这般匪夷所思的转折,陶灼华认真凝望着苏梓琴的眼睛,似要从她眸中寻到一丝破绽,苏梓琴无奈地挥挥手:“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若再有人重生,必可以为我佐证。你要防备我,还不如往后防备大阮宫中的敌人。” 大阮宫中的奸细果然另有其人,瑞安长公主不戳穿自己的谎言,不过是为了打击何子岑的情绪,令两人互相猜忌。何子岑患得患失,做出的决策难免偏颇。 听得苏梓琴将过往娓娓道来,陶灼华终于难掩情绪激动。 害得大阮灰飞烟灭、又害得何子岑万箭穿身的罪魁祸首根本不是自己,她最大的错误便是不曾向何子岑坦诚相向瑞安长公主对自己的挟制,而何子岑最不该犯的猜忌便是以为她的心始终偏向故国,不曾背离瑞安长公主。 “灼华,十载夫妻,你终归故土难离”,生离死别的那一夜,何子岑肝肠寸断的话语依然在耳边回荡,陶灼华几乎泣不成声。 而陶雨浓临终前那痛苦又迫切地想与自己说些什么的神情,也霎时在眼前放大,她几乎可以想见表弟想说又说不出的话语,分明跟自己与何子岑相关。 “你告诉我,雨浓为什么会死得那么惨?你晓得他最后想要告诉我却没机会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对不对?”陶灼华心间如被一把尖刀刺过,她的心口汩汩流着血,千万种情绪呼啸着奔腾而过,早已泪雨滂沱。 苏梓琴坐正了身子,有些同情地望着她,重又将已然凉透的花雕酒煨回炉上,认真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与陶氏姐弟最后算得上是朋友。同病相怜成就了惺惺相惜,若是没有我的斡旋,陶家人也许死得会更早。” 那时候苏梓琴与李隆寿被幽禁深宫,为了掩人耳目,瑞安长公主时不时安排苏梓琴归宁。陶家人被瑞安长公主软禁之时,几个孩子年岁相当,与苏梓琴有过几次冲突,到算得不打不相识。 几人原是旧识,苏梓琴满腹愁肠,竟与被软禁在叠翠园里的陶雨浓与陶春晚成为朋友。横竖是几只关在笼子里头的鸟雀,飞不出自己的手掌心,长公主明知他们颇多抱怨,到也没有制止。 陶雨浓十分聪明,从苏梓琴的只字片言与她偶尔转述的长公主话语里头推算出大阮其实另有奸细,而表姐陶灼华正背着这个黑锅无法自拔。 他几番犹豫,故意与陶家人闹翻,不顾陶春晚的阻拦,凭着一幅伟岸倜傥的好姿容引起瑞安长公主的注意,做了她裙下之臣。 不晓得受了多少屈辱、付出多少代价,陶雨浓终于获得瑞安长公主的信任,开始替她做事,也被他留意到了真正的奸细从大阮传回的书信。 陶雨浓眼见陶灼华深陷漩涡而不自知,想尽一切办法要给她传递消息,却在最后时刻被瑞安长公主发觉。瑞安长公主恼羞成怒,立即诛杀了陶超然夫妇和陶春晚,她深恨陶雨浓的背叛,命人给他喂下牵机巨毒,让他死在陶灼华面前。 “他一直是喜欢你的,却曾对我说过,爱一个人便该无怨无尤,因此选择牺牲自己成就你的幸福。最后那一刻,大约除却要告诉你事实的真相,还有他一直深藏心底的真情吧。” 苏梓琴将重新热好的酒给两人满上,已然带了几分醉意:“陶灼华,我固然与你为敌,心里却曾经真切地羡慕过你,有个那么好的弟弟。” 陶灼华伸手抚上自己发间的木簪,那上面似乎还有着陶雨浓手指的温度。那样干净又清秀、飘然出尘的表弟,为了自己竟沦落到与芙蓉洲里的美少年为伍,成了瑞安长公主豢养的裙下之臣。 是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羞涩又腼腆的表弟渐渐长大,开始想要用他并不宽厚的肩膀替自己撑起一方晴空,自己却从未体察他的深情。 辜负了的前世,还要辜负今生。 陶灼华拿手捂住双目,泪水依然肆虐,不受控制地从指间流淌。她低低唤了声雨浓,已然泣不成声。 苏梓琴无言地将自己的帕子递过,唏嘘着说到:“那时贱人已然年近半百,却依然在芙蓉洲里豢养了无数的少年郎。雨浓身侍这贱妇,心却时时守护着你。” 揭开困扰了陶灼华多年的谜题,答案却是令她这样猝不及防。眼望芙蓉洲的方向,陶灼华忽然一阵恶心,手抚着水榭阑干哇得一声呕吐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五章 夜嘱 夜风徐徐,吹动陶灼华抚在鬓边的丝发。她倚着阑干直起身子,默默接了苏梓琴递来的茶杯漱口,发出一声悲凉的叹息:“雨浓大好男儿,竟为我生生断送,这一笔帐依然要记在瑞安的头上。你们可曾知晓藏身大阮的奸细究竟是谁?忍冬可没有这个本事。” 苏梓琴黯然摇头,说道:“我与他并不知晓藏在大阮的内应是谁,只听雨浓隐约提到过,那大阮来信笔迹娟秀c构思严谨。大约为着安全计,后头并没有署名,他猜测该是出自哪位宫妃c太妃之手。” 何子岑登上大宝也并不是一帆风顺,哪朝哪代为了金銮殿上的宝座都会掀起血雨腥风,这条路走得并不太平。更何况大阮后宫里明摆着便有个谢贵妃,从前一直与何子岑的生母德妃娘娘不睦。 在那场夺嫡之战中,谢贵妃一直扶持后来被她收为义子的燕王何子岩,与德妃娘娘水火不容。后来何子岑即位,尊封德妃娘娘为太后,常居慈宁宫,并未因此嫉恨谢贵妃,反而晋她为贵太妃,随同大多数先帝嫔妃一起住进永巷太和宫。 先帝逝后的漫长岁月,燕王一直不算消停,若从前的谢贵妃不甘心太和宫的冷寂,想要重回权利巅峰,这一对母子也具备铤而走险的动机。 两个人坐在亭中越聊越多,一壶花雕不多时便见了底,也泛起浅浅的醉意。从前虽然善饮,如今却只是十岁c九岁的小身板,苏梓琴无奈地将壶拎回炉上,招手唤琥珀去煮壶花果茶佐餐。 银铃叮当有声,原是楸楸在房内久等不到自己的主人,循着气息找到水榭。它欢快地嗷呜一声,奔到了陶灼华的脚下,再轻轻一纵,便跃上了她的膝间。 苏梓琴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楸楸油亮的黑色皮毛,对着小家伙露出抹歉意的笑:“前世你死在我手,真是抱歉,今生好好随着你的主人去吧。我往后自顾不暇,可是顾不上你。” 陶灼华望着楸楸黑曜石一般灿烂的小眼睛,溺爱地拍拍它的头顶,柔柔唤了一声它的名字,对苏梓琴认真说道:“你那日曾说想要一起去瞧瞧青州府的景致,想来一定从雨浓口中听说了不少。往后天下太平,我请你去瞧瞧范公亭的唐楸宋槐,再尝尝偶园街的素斋。” “楸,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我一直以为它唤做秋天的秋。”苏梓琴轻柔的目光抚过楸楸全身,露出些许复杂的神情:“这么可爱的小东西,不晓得我前世怎么下得去手,便那么狠心抛进了池塘里。” 有时候一眨眼便是沧海桑田,两个势同水火的人没想到能有这么心平气和的一天。苏梓琴心愿达成,心满意足立起身来。 陶灼华平静地跟苏梓琴告别,瞧着她与琥珀的身影消失在叠翠园一片蔓蔓绿芜中,不觉倚着阑干无力地坐下。 夜风盈面,有茯苓在自己耳边担忧地呼唤,然后是娟娘细碎的脚步,却被无限放大了多少倍,像一记记钟鼓敲在自己心上,简直震耳欲聋。 她被两人小心搀起,却牢牢将楸楸抱在怀里,机械地往房中走去。陶灼华感觉自己脸上一直挂着丝笑意,好似还对娟娘笑着说了声没事,再轻轻掩了门,要她们各自去休息。 想是十岁的身子太过稚嫩,不过两杯花雕便有深重的醉意。夜阑人静,陶灼华擦着怎么擦也擦不净的泪水,跌跌撞撞跌跪在了菩萨前。 愧对何子岑c愧对陶雨浓c愧对被瑞安长公主诛杀的陶家人。 苏梓琴最后那几句话,似希冀,又似是梦魇,依然在耳边飘荡:“陶灼华,你前世真是傻,你与何子岑伉俪情深,天下皆知,瑞安长公主又怎会放心用你拿回来的东西?那不过是打马虎眼,别有用心而已。” 泪雨滂沱,又是扑天盖地。 那些个以为永远不法洗刷的罪过,四十年间成为压倒她的桎梏,如今却忽然从苏梓琴口中听到了别样的故事,陶灼华紧咬着嘴唇,无边的热泪将枕头漉湿。 “子岑c子岑,你听到了么?根本不是我害得你亡国”,陶灼华在心间拼命地呼唤,想到那一夜在水中与自己深情相拥的男子,热泪又是盈眶。 何子岑与陶雨浓的面容不时在眼前交织,成了一阕哀怨的离殇。一个是深爱着自己的夫君个是无怨无尤的弟弟,两个人以不同的方式,都想要将活着的契机留给自己,她的确受之有愧。 趴在脚踏上的楸楸听着陶灼华声声呜咽,也跟着发出不安的呜呜声,挪动着幼小的身躯立起身来,将前爪搭上榻边,担忧地望着主人。 深夜的叠翠园里,秋月银辉洒在寂寞的秋千架上,硕大的银色蝴蝶结迎风飞舞,陶灼华几乎彻夜不眠,思绪一直在前世与今生之间穿梭。 这一夜的芙蓉洲里也并不消停,瑞安长公主再次召见了苏世贤,还备了几杯薄酒,算做替他践行。 苏世贤面上被杯盏所划的疤痕已然黯淡,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去提当日那尴尬的一幕,只亲亲热热推杯换盏。瑞安长公主着了大红遍地金的寝衣,上头开满了娇艳的芙蓉,暗香浮动间若不就着灯影细看,依然如二八年华一般。 两人春风一度,瑞安长公主拿长指甲划拉着苏世贤的胸膛,娇娇软软嘱咐道:“待上了路便由不得她,你瞅着莫叫她与礼部的人多说话,省得路上不消停。待你离开大阮之际,便拿实话跟她挑明。再告诉她陶家人早落到了我的手上,让她投鼠忌器,不敢不听话。” 苏世贤自然满口答应,想起陶灼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想起自己在陶婉如坟前发下的重誓,心间分明一痛,却又被更多的东西掩盖,些许的恻隐之心转眼便无影无踪。 芙蓉洲里虽然软玉温香在怀,苏世贤只要一想起夜夜不停的笙歌,想起豢养在后头暖阁的俊美少年,心上便似嚼了枚青梅子般的酸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六章 辞行 几杯酒熏然入腹,瑞安长公主卸去晚妆,乌云低亸间十分动人。 苏世贤瞧得对方眉眼盈盈,双眸似剪剪秋水融光,不由怦然心动。他命人撤去残席,便亲手去笼甜香,想要早早与瑞安长公主共赴巫山。 偏是长公主兴致不在此处,命费嬷嬷传了两个少年来吹箫。芙蓉洲的箫声都不够清越扶摇,多的是旖旎婉转的滋味,吹曲与听曲的人都是眉目轻佻。 苏世贤眼前轰然发黑,心内五味陈杂,只觉得一顶巨大的绿帽兜头盖脸,颇有泰山压顶之势。他涵养再好也受不得,松开了握着瑞安长公主的手,假托还有些出行的文书要理,第一次主动从芙蓉洲告辞出来。 瑞安长公主自然瞧得他眼间的愤懑,又怎将这吃软饭的丈夫放在眼里? 反正该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正乐得一个人清闲自在。见苏世贤大踏步出门,瑞安长公主只是不屑一笑,招手唤了吹箫的少年郎身边来坐,再命他宽去外衣,这便柔若无骨地偎在对方怀里,双手开始不安分起来。 九月十六,陶灼华带着娟娘c茯苓c菖蒲与忍冬一同启程,收拾了大大小小的箱笼约有几十个,几乎将叠翠园里搬空。 丫头婆子们晓得陶灼华此前来时并没有多少行装,隐约觉得不妥,报到费嬷嬷前头。费嬷嬷只顾着与忍冬话别,派了一秋与半夏过去查看。 半夏上前陪了个笑脸,隐晦地询问了几句,陶灼华便不似往日一幅任人拿捏的好模样,她将头上发冠一摔,上头几粒莲子米大小的珍珠滚了一地。 见众人立在面前一幅错愕的模样,陶灼华立在门口冷冷说道:“我还没有离开,你们便想来点验叠翠园的东西,可见眼里没有我这个陛下亲封的郡主。长公主殿下当日便曾说过,府里往后就算做我的家,我从自己家里拿两件心爱的玩意儿,需要你们几个奴婢的许可不成?” 发冠勾着陶灼华的发丝,将她高高盘起的鬓发弄得乱了一缕,眼见得要误了起程的时辰,一秋与半夏叫苦不迭,哪里再敢纠缠着不放。 一人忙忙陪着笑脸替陶灼华绾发,另一个匆忙将发冠捡起,眼见不能再戴,只得从正房里取了幅长公主不常用的东珠头面,这才算打发得陶灼华满意。 昨夜里流的泪多,陶灼华起床时一双眼睛肿若胡桃,娟娘拿滚热的鸡蛋来敷了一会儿,又拿脂粉浅浅盖住,才不致那么引人注目。 方才这一番闹腾,陶灼华脸色更添了铁青,她不顾一秋与半夏的催促,又重新回房理妆,再挑了些胭脂膏子晕在两颊,这才接了茯苓递来的斗沙色宝瓶纹妆花斗篷,到正房跟瑞安长公主告别。 苏梓琴也在坐,她巧笑嫣然,明眸一片璀璨,浑然不见昨日的悲恸。陶灼华进来时,她正倚在瑞安长公主身畔说笑,瞧着一幅母女情深的模样。只瞅着无人注意时,她眼睛微眨,算做与陶灼华的默契。 大功已然告成,瑞安长公主脸上便有了敷衍之色,不过例行公事般嘱咐了几句,到唤过菖蒲与忍冬,问她们可曾仔细打点了陶灼华的东西? 忍冬忙着与家人辞行,何曾见陶灼华收拾了什么东西,到是菖蒲屈膝答道:“回禀殿下,灼华郡主该带去的东西一样不少,另拿了几件平日常用的物品。” 瑞安长公主雍容笑道:“灼华到是长情人,既是用惯了,便带着走吧。” 苏世贤坐在一旁,也向瑞安长公主说了几句在家里多保重的话,又含笑嘱咐苏梓琴道:“课业莫要落下,父亲回来会考你,好生照顾你母亲,莫要惹她生气。” 苏梓琴一一应下,先祝苏世贤一路顺风,又向陶灼华行礼道:“秋凉添衣,姐姐多多保重。” 两下里似乎还有未尽之言,却又好象在昨夜说尽。苏梓琴微微沉吟,只浅浅笑道:“楸楸是太子殿下送与我的,如今随着姐姐,我很放心。” 再次提到李隆寿,苏梓琴意在提醒陶灼华一定守好彼此的幸福。陶灼华微微点头,从茯苓怀里接过楸楸,示意她放心。 似是知道将要远行,楸楸安静的俯在陶灼华怀里,不时发出低低的呜呜声。长公主素来讨厌小动物,不耐烦地挥手道:“好了,赶紧启程吧,莫要误了时辰。”再向苏世贤道:“国书早便递到了大阮,我交代你的话都记好了,早去早归。” 苏世贤点头应允,见两个女儿并肩立在面前,亲厚远近立时分得清楚,心里的天平依然完全偏向苏梓琴,对陶灼华仅有的一丝恻隐只是昙花一现。 想着昨日苏梓琴的泪水,再瞧瞧面前这清隽儒雅的男子,陶灼华心间浮起深深的讽刺。抛妻弃女c以为自己可以青云直上的那个人,终究笼不住瑞安长公主的野心,到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辈子拿苏梓琴当自己的亲生女儿来疼,却不晓得长公主根本不曾为他生过孩子。陶灼华忽然很想知道,瑞安长公主架空李隆寿之后,又将苏世贤这名义上的夫君放在什么位置。两人貌合神离,苏世贤又怎能甘心? 想来苏梓琴悬梁自尽时,苏世贤大约还活在人世,也不晓得这个男人最终是什么结局。陶灼华到有些懊悔自己四十年不闻世事,同处一片蓝天之下,听着苏梓琴的叙述却完全是天方夜谭的谜题。 瞧着陶灼华眼睛略显红肿,到似是掉过泪的模样,瑞安长公主敷衍地笑道:“灼华,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是你的福气。如今有礼部的官员同行,还有你父亲一直伴着你,莫要哭哭啼啼做些小家子气,叫人瞧了嫌弃。” 时至今日依然欲盖弥彰,妄图掩饰陶灼华根本不能回国的事实。 陶灼华轻轻一笑,到显得有些离情依依。她认真说道:“殿下,灼华告辞了。若是我舅舅进了京,请您一定转告他在这里等我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七章 国书 鸟声聒碎,花影横波,一缕金阳自薄阴的天空筛落,洒在正院里那架芙蓉花开的大插屏上,不多时又笼了片阴影。 众人从正房移步,缓缓往院门的方向行去,便在院门前告辞。 终于不用再面对瑞安长公主这般两面三刀之人,陶灼华微一屈膝便算是行礼,到与苏梓琴道了句珍重:“梓琴郡主,可惜你今次不能同行。大人说过会带我去爬三清山,再看看云中城,不晓得那是怎样的美景。你也该多出去走走看看,待我归来之后,咱们便同去青州府瞧瞧唐楸宋槐,我请你吃偶园街的素斋。” 长公主听得莞尔,缓缓抚着新修剪的小拇指甲上那枚赤金红宝的护甲,哈哈笑道:“小小的青州府有什么看头,你们两个都是一幅天真无邪的样子。我明春去普陀山礼佛,到是可以带着梓琴同行。” 苏梓琴勉强露出丝欢呼雀跃的神情,配合长公主许下的恩典,更多的却是关注陶灼华的话语。这字字句句分明是传递了陶灼华有意与她结盟的信息,不再拒她于千里,苏梓琴眸中霎时璨璨生辉,露出一弯新月般的笑容。 依着她与李隆寿二人之力,绝对扳不动瑞安长公主的宫中的势力,若与陶灼华联手,瑞安长公主攘外安内,既要顾虑大裕又要顾虑大阮。将一心分做二用,必然多费功夫,到时候她们夫妇说不定才有条活路。 一切都按着瑞安长公主的布署发展,眼看着陶灼华上了青绸翠幄的小轿,随在苏世贤的身后往垂花门行去,瑞安长公主又悄悄招手,唤过了队伍后头的忍冬,再细细密密嘱咐了几句,要她想法子拿捏住陶灼华。 陶灼华取出荷包里的菱花镜,借着整理自己的仪容,透过轿子里掀起的后帘瞧见忍冬在瑞安长公主面前唯唯诺诺,不由露出犀利的冷笑。 名为丫鬟,实则监视的成份更多些。前世里忍冬拿着鸡毛当令箭,便是这么个黄毛丫头便逼得自己手足无措,白白赔上茯苓的性命。今世命运的转轮重新起动,陶灼华势必也要替娟娘和茯苓讨一个公道。 在垂花门前弃轿登车,陶灼华与娟娘和茯苓同乘。晓得旅途劳累,娟娘将特意备下的软底绣鞋替陶灼华换上,又将后座四个一年景的青碧色大迎枕抚平,要她倚上了去,再替她取出一床薄毯搭在膝间,这才指使着茯苓在车厢内固定上好矮几上摆下果碟与茶壶。 来时细雨脉脉,去时秋雨潇潇。不知何时,小雨又从天际洒落,如烟如尘。 车轮辘辘,碾过被斜风细雨打湿的青石板路,回望烟雨中的皇都,陶灼华并没有丝毫留恋,她倚在娟娘布置停当的后座上,安然阖上了双目,任由马路得得,轩窗上的银铃叮当作响,心里平静无限。 大裕的国书早便递到了大阮,做为战败国自然低人一等,大裕今次赔偿的银两数量c带去的礼物,连同灼华郡主的名字,都写得详详尽尽。 如今大阮的帝君是何子岑的父亲仁寿皇帝何昌平,仁寿皇帝捏着大裕的国书翻来覆去细瞧,深邃的双目中闪过一丝狐疑。 不单单这灼华郡主的名字极为陌生,连她的年龄也有些蹊跷。 当年瑞安长公主千娇百媚c如花似玉,仁寿皇帝当年她动过心,也曾起过要纳她为妃的念头,奈何这个女人眼大心大,除了皇后的宝座根本不肯下嫁。 花开堪折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仁寿皇帝选在瑞安长公主最美好的年华折了她这一朵花,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那时中宫的吴皇后正值绮年玉貌,一贯端娴淑雅,并无丝毫过错,又与仁寿皇帝青梅竹马,仁寿皇帝哪里舍得废后重立?再加上感觉瑞安长公主初露峥嵘,野心渐渐暴露,再不是小鸟依人的模样,便有些厌倦。 一番权衡之下,仁寿皇帝悬崖勒马,抽刀断水了却了他与瑞安长公主的孽缘。当时瑞安指着他的鼻子破口骂,诅咒大阮的江山必然由他手中开始祸乱。 战争本是男人们的事,仁寿皇帝不想将女人牵涉其中。不过为着瑞安长公主昔年的霸道,还有那恶毒的诅咒,这才故意要她的女儿为质,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一点儿颜色瞧瞧。 仁寿皇帝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与瑞安分手之后,她不到一个月便嫁与新科探花郎苏世贤,隔年便生下一个女儿。屈指算来,那个女儿的年纪刚好九岁,而如今国书上的这位,写得清清楚楚,却是十岁的芳龄。 仁寿皇帝疑窦丛生,暗忖若不是国书有误,便是瑞安长公主又从中耍了什么花招。他随手将国书递给何子岑,要他会同礼部安排此次与大裕使臣的接洽。 何子岑接了国书,目光轻轻掠下,看似平平无奇的眼中却有怒浪惊涛拍岸。 他的视线定格在“陶氏灼华”四字上头,似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凝神细看,依然是那样清晰的白纸黑字,他捧着国书的手不由微微颤抖。 仁寿皇帝连着唤了几声,何子岑充耳不闻,还是旁边的太监总管刘如海轻咳一声,拿拂尘轻轻扫过他的腕间,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见仁寿皇帝面有不虞,何子岑慌忙说道:“儿子失礼了,方才是在琢磨鸿胪寺馆既然接待大裕使臣,便免不了推杯换盏的歌酒应酬,灼华郡主一个女子住在此处,是否有些不大妥当。” 仁寿皇帝拈须冷冷笑道:“战败之国,何有尊严可言?她是瑞安的女儿,又是在此为质,便该替她母亲承受这样的因果。” 何子岑心有不忍,晓得仁寿皇帝已然动了怒,只能无言低下头来。 出得御书房,何子岑飞花拂柳,信步折上竹林间一道六棱石子铺成的小路,往记忆深刻的青莲宫方向走去。“灼华c灼华”,他在心间一遍又一遍咀嚼着这个名字,心里爱恨交织,说不上是甜蜜还是酸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八章 秋叶 明媚的九月间,大阮皇宫里数不尽的菊花争艳吐蕊,正是姹紫嫣红。黄衫轻履的何子岑淡若一笔朗润的水墨丹青,比两旁的苍青翠竹更为挺拔。 少年飘然出尘的气息扑面而来,被秋阳染出一身清绝温暖的轮廓,那样宁静而又出岫,迷乱了花阴后正拿着针线串取落叶的女孩儿一双明媚的双眼。 北国冬早,不过九月末,大阮的帝都已是秋风瑟瑟。几天的阴冷连着几天淅沥的雨水,打湿了宫里一片红砖黛瓦的宫墙,染黄了梧桐树上片片绿叶,在风中凌乱如一只只飘飞的枯叶蝶。 叶蓁蓁在宫里闷了几日,今日趁着太阳晴好,命宫婢给自己准备了针线,在御花园里穿落叶玩。金黄的落叶串在她莹白如玉的掌间渐渐拉长,有些个思绪竟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结。 不经意间,叶蓁蓁的双眸便被竹径间行走的何子岑吸引。轰然一声,像是紧闭的洞天石扉被毫无征兆打开,她瞧见了外头灿烂的景致。那一片落叶舞动的沙沙,竟似是自己少女芳心的一片悸动。 叶蓁蓁手里的动作不觉慢了下来,唯余下长长的一串树叶徘徊在脚下。 少女早熟,十一岁的叶蓁蓁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何子岑,却是每次远远一瞥便被他的风姿折服,心里再也容不得旁人。 叶蓁蓁痴痴咬着嘴唇,目送何子岑的身影从竹林间渐行渐远,却总是有些不甘心。她想了想,命宫婢先将针线带回,只说自己要在御花园中逛一逛,便悄悄随上了何子岑的脚步。 软底的绣花鞋轻薄无声,叶蓁蓁裹紧了苍蓝色绘绣折枝海棠的锦缎披风,踩着林间厚厚的落叶,不远不近往前走去,想要瞧一瞧何子岑去往哪里。 何子岑心情激荡,他穿过竹径,又走上一条鹅卵石的小路,再然后是一道天然的长青藤翠障。最后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带湖水连着通往青莲宫的九曲竹桥。 面对寂寂无人的宫殿,何子岑并未停下脚步,他一手抚过斑驳的紫竹桥墩,眼里添了些许追忆,信步便走了上去。竹桥大约年久失修,何子岑的皂靴踏上去咯吱咯吱作响,叶蓁蓁忍不住轻呼出声,唤了一声赵王殿下。 何子岑回过头来,瞧见离着九曲竹桥不远的地方俏生生立着位苍蓝披风的女孩儿,如墨的长发轻轻挽系,插着枝翠玉莲花簪,容貌极是秀雅周正。想是因为害怕,那女孩儿脸色有些发白,正冲自己惶急的呼喊。 宫中并没有这个年纪的公主,何子岑有片刻的恍惚,恍然才记起这位该是保国大将军叶振天的孤女c被仁寿皇帝册封为佳柔郡主的叶蓁蓁。 叶蓁蓁前世并不是陌生人,两人曾有着几面之缘,何子岑对她的端庄与识大体颇为赞叹。当些年叶夫人早逝,叶将军一直未曾续弦。后来叶将军在与大裕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为国捐躯,独独留下这一位孤女,已然后继无人。 仁寿皇帝感念良将忠义,便将叶蓁蓁养在了宫里,还册以郡主之尊,使她有着她自己的俸禄,往后不必仰人鼻息。 谢贵妃昔年与叶夫人是闺中密友,不忍叶蓁蓁孤苦无依,便将她留在长春宫中做伴,叶蓁蓁感激涕零不说,谢贵妃为此还颇得仁寿皇帝的青睐。 从前宫宴上遇到过两次,因这小姑娘替父亲守孝,总是穿着素衣,他才约略有些印象。后来陶灼华入宫,两个女孩儿同有亲人离世,衣裳妆容极为相似,到有些惺惺相惜,还因此成了手帕交。 再后来仁寿皇帝指了陶灼华做何子岑的顺仪,叶蓁蓁还去太子东宫探过两回。她大婚之后,便随着她的夫君燕王何子岩去了封地,此后极少返京。 兄弟间的分歧影响到这一对明明有着金兰之谊的姐妹,何子岑登基之后,她们偶有书信往来,见面的次数却少之又少。 何子岑印象极深的便是陶灼华嫁给自己的第二年便怀了他的骨肉,叶蓁蓁还特意找人送来几盒血燕替她补身。后来陶灼华不幸小产,叶蓁蓁又特意写来书信宽慰,牵挂之情跃然纸上。 一对好姐妹远隔千里,陶灼华曾守着何子岑婉叹过几回,却极懂得分寸,纵然日后冠宠后宫,贵为宸妃娘娘,也始终未提过要何子岑调燕王回京。 前世今生相隔得太远,十一岁的叶蓁蓁不曾在何子岑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只有那一袭素衣c安静又恬柔的模糊轮廓与记忆里最珍贵的女子有些重合。 透过她,何子岑仿佛又见了只有十岁的陶灼华,穿着身月白色暗纹的锦衣,目光里有着乍离故土的不安与孤寂,胆怯却又故做大方地立在自己面前。 见叶蓁蓁指着自己脚下颤悠悠的竹桥,脸色因为紧张而发白,何子岑浅浅一揖,算是谢过她的好意,耐心地解释道:“不妨事,竹桥结实得很。” 叶蓁蓁紧张之情稍缓,她笼紧了苍蓝色的披风,将不知何时吹落在衣襟间的一朵残花拂去,还是不放心地说道:“赵王殿下,青莲宫年久失修,这座竹桥更是少有人走,您还是快些回到岸上来吧。” 何子岑本待独自一个人在青莲宫凭吊一下与陶灼华的过往,也好生想一想这次与她相见的场面,如今被叶蓁蓁打断,唯有无奈地笑笑,回到了岸边。 见叶蓁蓁身边一个人都未带,何子岑关切地问道:“佳柔郡主怎么一个人走到了这里?身旁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叶蓁蓁心里若有千万头小鹿在撞,一双明眸仿佛惊散了月华,又好似璀璨了夜空,唯有深深倒映着眼前这一人的身影。她暗自吸了口气,平复着激动的心情,却是顽皮地咬着下唇反嗟道:“赵王殿下不是也独自一人么?” 何子岑瞧着她巧笑嫣然c却又有几分孩子气的模样,念着她上一世的良善,不由温润地一笑,解释道:“父皇传召,我命人等在了前头,这便要走了,再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九章 追忆 何子岑的翩翩背影如惊鸿一瞥,黄衫在叶臻臻眼前渐行渐远。 叶蓁蓁眼中如有两团簇簇的火花,那一点星火如凰,却有燎原之势,一经点燃便是扑天盖地,想要将她自己也焚烧殆尽。 她痴痴地瞧着,不舍得错过那黄衫少年的一丝一毫。直待何子岑的身影转过假山,连一点踪迹也瞧不见,这才黯然转过身来。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少女的心事欲说还休,正是多愁时候。 孤独的女孩子寄人篱下,虽有谢贵妃的疼惜,到底算不得自己的亲人。叶蓁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盼着能遇到一个自己心仪的人,往后能有一处温暖的家。 她的愿望虽然简单,却又那样遥不可及。如今谢贵妃与德妃娘娘稳居后宫,两人身边各有宫妃依附,隐然已成犄角之势。若要说动谢贵妃替自己做主,嫁与德妃娘娘的亲儿子何子岑为妻,到似是天方夜谭。 叶蓁蓁意兴阑珊,手提着裙裾黯然往长春宫去,正遇到进宫给谢贵妃请安的燕王殿下何子岩。何子岩身着姜黄色四合海浪纹的宫袍,发间簪着根沉香木簪,腰间系着枚和田玉佩,见了叶蓁蓁浅浅一揖,到显得斯文可亲。 燕王殿下最近与谢贵妃走动颇多,叶蓁蓁十分熟悉,见对方彬彬有礼,她便屈膝福了一福,两人寒暄了两句,同往谢贵妃日常起居的暖阁走去。 何子岑却是绕了一圈,又折向了青莲宫的背后,隔着那一大片湖水与那座熟悉的宫殿遥遥相望,再次回忆起了陶灼华那令他梦绕魂牵的模样。 这一大片水域是白鹭洲的雏形,他昔年为她修了湖心亭c为她植了满湖芙蕖c更为她养下千只白鹭。两人月夜在此泛舟,他曾笑言愿为她倾国倾城,她却骂他胡说,言道只愿与他一生一世长相厮守。 心痛到极处,便是一阵一阵的麻木。往日甜蜜的誓言犹在耳边,那潋滟多姿却又深情无限的女子却一眨眼便将自己出卖。何子岑一手抚在胸口,似是能看到自己的伤口在汩汩流血,那无比讥诮的事实,到现在还令他无法接受。 今日在仁寿皇帝那里见到的国书,在何子岑心间引起酣然大波,也令他瞧见了与前世迥然不同的情形。前世里陶灼华的名字明明是做了自己的顺仪之后,才由自己替她更改,如今她却早早冠上了陶姓,还以灼华两字为名。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是他对她的祝福,亦是对两人甜蜜的憧憬。 何子岑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大裕送来的国书上写着质子的身份,只是标明了她是瑞安长公主府的长女,而且被冠以她痛恨的苏姓,并没有今日的郡主之尊。 刚到大阮的陶灼华谨小慎微,生怕身世被人揭穿,除非情不得以,极少出现在旁人的视线。他有一次望见她倚着一块假山石哭泣,那一袭素衣飘飞c如风中弱柳的样子着实惹人怜惜,从那以后才开始注意这位异国的质子。 陶灼华的真实身份如何,仁寿皇帝心知肚明,却一直没有戳穿。偏是谢贵妃搬弄事非,使人去大裕打探,挖掘出陶灼华并非瑞安长公主亲生女儿的事实,并悄悄将她送入了宗人府治罪,还授意宗人府严刑逼供。 何子岑晓得以后担心不已,砸开了宗人府的大门,透过那扇只有几根铁棱的小窗户瞧着陶灼华鬓发散乱c神色木然地倚墙而坐,满脸满眼全是痛楚。 她的十指血肉模糊,肿得胡萝卜一般,必定是被上了刑。还有身上那件血迹斑斓的裙衫,无不诉说着主人所受的伤痛。何子岑既怜且怒,一颗心系在她的身上,没来由地随着疼痛。 他隔着铁窗唤她的名字,一声连着一声:“夕颜,夕颜,你相信我,我定然会救你出去,绝不会让你在这里受罪。” 陶灼华含悲而泣,眼泪扑簌扑簌落在破旧的裙衫上,与丝丝血渍混在一处,如绽开一朵一朵彼岸花。她点点头c又摇摇头,悲切切说道:“赵王殿下,您不必费心了,夕颜确实犯了欺君之罪,我根本不是瑞安长公主的亲生女儿。” 何子岑哪里管她是什么出身,那一刻才惊觉她便是这一生该护在手心里的真爱,更容不得她受半点委屈。他双手抓着铁棱,认真说道:“不管你是候门显贵还是什么贩夫走卒,你只是我喜欢的苏夕颜。” “我不想姓苏,我本来便不姓苏”,陶灼华眼泪肆虐成河,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她挣扎着起身,将自己的小手搭在何子岑握着铁棱的手上,轻轻握了握便又绝然放开:“赵王殿下,您回去吧,不必为夕颜费心。” “夕颜,我说到做到,便是不能与你同富贵,我也愿意跟你共患难”,何子岑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憔悴的佳人,头也不回往宫里跑去。 何子岑本来储位有望,为了她却不惜押上日后的荣华富贵。他星夜求见仁寿皇帝,坦言自己无论如何要娶苏夕颜为妻,求仁寿皇帝成全。 因为陶灼华长得与先皇后有些相像,仁寿皇帝曾有几分恻隐之心。再听何子岑悲恸地说起陶灼华在宗人府所遭的罪过,仁寿皇帝也觉得谢贵妃这样针对一个女孩子有失偏颇。他没有直接应下何子岑,而是传了陶灼华入宫面圣。 陶灼华从宗人府出来时,指尖上还有竹签子扎过的伤痕。她虽然换了干净的衣裙,又重新梳妆,那一张下巴尖尖c失血过多的雪颜还是能说明一切问题。 不仅滥用私刑,谢贵妃身居后宫竟能将手伸进宗人府中,仁寿皇帝的面色颇有些不好看。见陶灼华虚弱不堪,便先吩咐人传太医先替她治伤。 谢贵妃却是气焰嚣张,她闻得陶灼华被何子岑接出,心下暗自以为得计。 盛装来到仁寿皇帝宫中,谢贵妃直指陶灼华的出身,说她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商贾之女,却想冒充皇亲贵勋,想要瞧一瞧仁寿皇帝如何处置这段公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章 顺仪 谢贵妃端然坐在仁寿皇帝的下首,以涂着朱红蔻丹的食指戳着陶灼华的额头,嫌弃地说道:“沐猴而冠,便是说得这种人吧?打从第一次见到她,臣妾便觉得她身上还有未脱尽的土腥气,偏还要装什么金枝玉叶。陛下,这可是欺君之罪,您可赞成不能姑息” 指着陶灼华的出身,谢贵妃其实下德妃娘娘的脸面,她直言说何子岑以王爷之尊,若娶质子为妻,便是丢尽大阮皇室的人。 无论是仁寿皇帝,还是何子岑本人,都听出了谢贵妃言下未尽之意。 赵王何子岑本是最有资格问鼎储君之位的人,他身边若有犯下弥天大错的妻子,无疑便是多了道过不去的坎。谢贵妃意在挑起仁寿皇帝对他的反感,彻底绝了他未来的前程,这才是谢贵妃最大的算计。 那时谢贵妃心里游移不定,一则想法是想将叶臻臻心为义女,再嫁给何子岑做正室,日后德妃娘娘纵然做了太后也不能一枝独大;另则想法更为大胆,她想要扶持自己的义子何子岩,让他直接参与储君之争。若得叶蓁蓁倾力相助,有兵部的老臣们做为后盾,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夜审陶灼华便是谢贵妃的小伎俩,她知晓两人有着真情,想要诱得何子岑出头。如今何子岑自己主动提出要娶质子为妻,正好替谢贵妃解决了这个难题。她阐明自己的观点,有些洋洋自得地等着仁寿皇帝的决断。 何子岑的生母德妃娘娘惊闻此事,只怕何子岑与仁寿皇帝顶撞,也赶到仁寿皇帝的寝宫,刚好听到了谢贵妃后半段话,对她的阴险极为不齿。 仁寿皇帝心里已有决断,却想听听德妃娘娘的意思。 面对帝王的垂询,德妃娘娘跪下轻轻泣道:“夕颜虽是大裕人,来到咱们大阮已然足足五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些年臣妾与她常有往来,很是欣赏她的娴静与仁厚。如今子岑既然已经动心,臣妾说不出那些个大义压顶的话语,白白拆散一对年轻人。” 谢贵妃悠然笑道:“德妃娘娘到是位好母亲,只懂得替自己的儿子考虑。难道苏夕颜冒名为质,这欺君之罪也被你一句不能折散年轻人抹杀?” 德妃娘娘反唇相讥:“陛下曾经下令在后宫传阅当时的国书,臣妾也曾认真鉴读,不晓得夕颜错在何处。试问贵妃娘娘,她哪里来得欺君之罪?” 谢贵妃讥笑道:“难不成赵王殿下认准了这丫头,你便替她脸上贴金,她算得哪一门子长公主府的嫡女?” “够了”,瞧着下头两人唇枪舌剑,仁寿皇帝听得烦躁。他一指身旁的太监刘四,刘四会意,将那国书背诵了一回。 仁寿皇帝指着陶灼华道:“上头只写着要瑞安的长女,却不曾点明是她亲生。苏夕颜上了大裕宗人府的玉碟,得了皇室认可,便是瑞安明正言顺的女儿。难不成五年过去,要朕重翻旧帐,再与大裕兵戎相见不成?” 德妃娘娘垂首不语,偏是谢贵妃仗着往日受宠,想给仁寿皇帝面上贴金。她潋潋笑道:“便是兵戎相见,那也是咱们大阮手下败将,咱们还惧怕它不成?” 空有一张如花美颜,却是腹中空空,又凉薄狠毒。仁寿皇帝不晓得当年怎么会将她纳入后宫,还许以贵妃之尊。他轻叹一声,问何子岑道:“你怎么说?” 何子岑躬身道:“儿臣以为不可。天下间兵戈一起,遭殃的是黎民百姓,更何况如今才过去了五年,民间刚刚休养生息,万万不可再有战争。” 瞧中了何子岑,便是因为他宅心仁厚,懂得为生下苍生考虑。仁寿皇帝暗自点点头,又向德妃娘娘问道:“苏夕颜与子岑身份不配,是不争的事实。你不愿意拆散他们,便愿意他因为一个女子便放弃了皇位么?便是子岑自己,你难保日后不会后悔自己今日一时冲动么?” 何子岑坚定地摇摇头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儿臣今日才看清自己的内心,定当一辈子遵从自己的选择。” 德妃娘娘从容地俯身而拜,声音低沉地说道:“臣妾谨遵祖训,从来后宫不得干政。陛下既然发问,臣妾只有一句话说,便是期待陛下圣裁。子岑既是人子,又是人臣,他的终身大事轮不到臣妾做主。” 见仁寿皇帝拈须而笑,谢贵妃已是听得面红耳赤,晓得今日自己犯了大忌。她跑来景阳宫颐气指使,正替何子岑做了嫁衣,这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仁寿皇帝朗朗笑道:“区区一位敌国质子,便让你们如临大敌。她如今身在大阮,便算得大阮的子民,又有什么了不起?” 当下允了何子岑所请,允许这两个人结缘。却也明确地告诉他,苏夕颜出身商贾之家,又是大裕的质子,做不得何子岑的正妻。 分明是不想去断何子岑通往太子之位的路,谢贵妃听得咬牙切齿,德妃娘娘却是深深松了口气。何子岑与陶灼华都晓得这是仁寿皇帝最后的让步,两人一起叩谢皇恩,露出欣慰的微笑。 陶灼华初时并没有什么名份,是在何子岑成为太子之后,才奏请仁寿皇帝,替她补了顺仪之位,成了太子东宫唯一的女主人。 两人成亲之后,何子岑问及陶灼华前来为质的来龙去脉,听陶灼华说起自己的那位生父,全是义愤填膺。何子岑为博她欢心,重新赐了名字,取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意,为她赐名灼华。 今生今世,她居然早早替自己冠上陶灼华的名字,何子岑心间的讶异比仁寿皇帝更甚,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这位害他倾城倾国、却又令他梦绕魂牵的女子。 眼望渺渺湖水,思绪飘飘扬扬,何子岑不觉又记起那夜自己将她带出青莲宫的一幕。不晓得在纷飞的战火里,她与何子岱是否逃过了国破家亡的一劫,又是如何渡过了余生。还有自己未曾蒙面的孩儿,她又该如何与他讲述他的父亲?百度一下“灼华年杰众文学”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一章 抗衡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秋阳澄澈,万点金芒洒在何子岑眼中。他身上的风氅衣袂飘扬,墨色眸子映衬在如画的秋波中,偶然闪过几缕粼粼波光瞧着一派平静无波般的静谧,实则是金戈铁马般的奔腾。 若是有机缘,能让过去的陶灼华立在如今的何子岑面前,他多想同她当面说一说,问一问为什么他的全部真心没有换回她的一缕柔情? 她背负的是整个陶家人的性命,他却是挑着整个大阮的江山。明明是情到深处的爱恋,陶灼华却始终不愿与他秘密共担。 白鹭洲里明明前脚与他许下生生世世的诺言,后脚却又选择将大阮的布防图拱手送给了瑞安长公主。那一场短平快的战役以大阮亡国结束,其间宫阙朱廊成土c百姓万千流离c两人阴阳两隔。 遥望着从前白鹭洲这一方盛景,何子岑眼前呈现的却是昔日那接天莲叶c无穷碧荷,一叶小舟随波荡漾的柔情。 前世与今生不停交织,爱与恨两相穿梭,何子岑只觉得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他感觉自己一颗心沉沉的坠了下去,坠到一片荆棘密布的刺丛之中,猝不及防的生疼生疼。他低低唤了声灼华,便难受得弯下了腰去。 脉脉秋雨如尘,打湿了阳关道上一片青石板的斑驳。陶灼华随着苏世贤一行出了京城,因是天凉路滑,还有官兵押送着大批金银物品,车程并不快。 第一日启程时,陶灼华依着规矩拜会了今次的主使大人礼部侍郎黄怀礼,显得极是端淑有礼。她命娟娘送上四盒装在陶罐里的老君眉做谢仪,再向黄大人浅浅行了一礼,含笑说道:“灼华不常出门,不懂得在外头行走的规矩。若哪里做得不好,还请大人多多提点一二。” 黄怀礼早得了瑞安长公主的授意,要协同苏世贤将这女孩儿留在大阮,见她言笑晏晏,一派天真烂漫,又与自己家中幼女年岁相当,心下颇为歉疚,慌忙还礼道:“岂敢岂敢,郡主太过客气。” 有心照应这乖巧又恬柔的女孩子,每当驿馆客栈留宿,黄怀礼总是命人将陶灼华主仆的房间安排在最里面,由着她与几个丫头睡里外套间,觉得更为安全。 便是一日三餐,黄怀礼吩咐了下人,都将陶灼华的膳食送到她的房中,免得旁人冲撞于她。如此一来,父女二人虽在同一车队,却已然连着几天不曾碰面。苏世贤有心亲近,陶灼华却避如蛇蝎,不肯同他多说一句。 父女二人这般隔阂,自然落在随行的礼部官员眼中。陶灼华随行的真实意图,他们全都心知肚明。在京中不敢妄议长公主府上的家事,如今出了京城,私底下难免编排几句,都对薄情寡义的苏世贤添了些鄙夷。 苏世贤浸淫官场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见礼部的人对自己有心轻贱,不由既羞且怒。他想要寻个机会同陶灼华缓和一下父女间的紧张关系,既是给自己多条后路,更莫给礼部这些人精们落下话柄。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苏世贤为了富贵荣华抛妻弃女,自谓得了瑞安长公主青眼,自此可以平步青云。谁料想机关算尽,这些年正房里一个人孤寝冷榻,遥遥听得芙蓉洲里笙歌如织,夜夜颠凤倒鸾,又不觉苦恨连天,怀恋昔年的花前月下。 这一日在青阳郡驿馆下榻,苏世贤用过晚膳之后,瞧着月明星稀,不觉回想起旧年在青州府时与陶婉如月夜清谈的闲趣,便想与陶灼华说上几句。 他命小厮往里传信,自己在院里泡了莲心壶,握在手里耐心等候,实则思绪已然越飘越远,连他自己都有些琢磨不透。 这些年以长公主马首是瞻,苏世贤年纪轻轻便做到御史大夫之职,依然有些人心不足。想起动身之前瑞安长公主吩咐,务必以陶家人为饵将陶灼华拿捏在手心,苏世贤却不由动了动自己的手指,瞧着不比瑞安长公主的手腕差到哪里。 所谓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风筝飞得再远,身下也有根线牵引。想到自己模仿陶超然那笔几可乱真的字际,苏世贤忽然有了大胆的想法,他想抛开长公主,自己做那只真正牵着陶灼华这个风筝的手。 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原不是女子该做的事情。想起命不久矣的景泰帝,还有年未弱冠的太子李隆寿,苏世贤感觉大裕的江山已然是风雨飘摇。 等着瑞安长公主君临天下,何妨自己才是那只可以翻云覆雨的手?苏世贤深受君恩,却不感觉自己的想法是忤逆不道,他唇角渐渐露出丝讳莫如深的笑意。 待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苏世贤才发觉那杯盏早已凉透,陶灼华依旧姗姗未至。 两个女儿身上说不定微妙地维系着两个国家间的前程与命脉,到是哪个也不能小瞧。若日后想与瑞安长公主分庭抗衡,这里面说不得便有突破口。只不晓得日后两虎相争,苏梓琴是站在李隆寿那边,还是俯首听命于自己的母亲? 苏世贤遥望大裕皇城的方向,眼间第一次有了深深的不甘。只是思前想后,再忆及陶灼华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还有自己被迫在陶婉如坟前发下的誓言,便又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发凉。 相较于苏梓琴对他的亲厚,陶灼华便是块无法融化的冰层。当下之际,便是如何融化这块万年的玄冰。苏世贤重新续了杯,认真盘算下一步该如何走。 除非大阮灰飞烟灭,陶灼华这一生是无法再回归故国。 苏世贤不认为陶灼华的身份败露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前头那一场战争两国都伤了元气,大阮帝君不会选在这个时候,为了这么点子小事再起纠纷。 顾及着陶灼华郡主的身份,日后大阮那位仁寿皇帝替她指婚,便是做不得公候王府的正妻,最起码也有侧妃之尊。凭着陶灼华的姿容,日后得了夫君宠爱,大小事务自然能分一杯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二章 教训 夜风潇潇,一地琼华如练挂上霜枝。远处蝥吟切切,打断了苏世贤的思绪。 想着在青州府初见陶灼华的惊艳,苏世贤有了更大胆的设想。十岁的女孩子如今已然有着秋水盈盈之姿,堪称沉鱼落雁。再过得几年出落得出类拔萃,便是一步登天也未必没有可能。 苏世贤越想越是心惊,感觉做事一定要留有余地,纵然不能与陶灼华握手言和,也不能让她对自己存心嫉恨。 瞧着外头还是杳无人影,苏世贤才待招手使人去催,便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窸窣,原是忍冬随着去请陶灼华的小厮一同前来回话。 她手里提着盏实地白纱的兰纹小灯笼,先往树上一挂,再向苏世贤屈膝行礼,语声清脆地回禀道:“大人,灼华郡主说她已经歇下了。如今更深露重,怕再起身着了凉,更耽误礼部大人们的行程。便改日再来拜会大人,望大人见谅。” 苏世贤方才将如意算盘打得门儿清,本待好生演一演慈父胸怀,却被人晾得干脆彻底,脸不觉便是一沉黯,沉声问道:“她这么早便歇下了?” 忍冬提着靛的裙裾,复又前行几步,低声说道:“自然没有。郡主她只是换了衣裳,如今歪在榻上看闲书,还与娟娘几个有说有笑,何曾有半分睡意?大人,她便是故意不来见您。” 苏世贤自然晓得陶灼华对自己存心回避,十年的隔阂与疏离,岂是那么容易便轻易打开?只是,他如今有了更深远的打算,并无意追究她对自己的怠慢。 再往深里去想,这个女儿打从出生便未同自己住在一起,自然谈不上什么情谊。除却绝好的算计,苏世贤念及她往后一个人在大阮的孤苦无依,偶尔也会闪过那么一丝对她的恻隐。 对陶灼华的感觉便总是那么奇怪,苏世贤觉得两人虽然不亲近,总归有着那么层血缘的关系,更何况将她放在大阮,或许日后会成为自己的助力。 再退一步说,便是她在大阮寸步难行,自己布局不成,两人之间有着再多的隔阂,也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事情,轮不到一个丫头瞎三话四。 忍冬前半部分话还好,后头一句显然含了挑拨的成份。苏世贤眸中霎时结了些霜花,喝止忍冬说:“这是灼华想的周全,肯以大局为重。她既已更了衣,难道大晚上还重新梳妆不成?便是今晚不来,也没有什么。你一个做奴婢的,须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莫再发生背后编排主子的事。再进去传话,便说既然灼华已然歇了,那就叫娟娘来,我问几句话。” 忍冬却是悄悄撇嘴,绽开嫣然一笑。她轻摇了一下腰身,靛的长裙便抚过碧绿暗纹的绣鞋,神里便添了些高傲。 依然语气平静,忍冬的话里却分明多了丝不服。她恭敬地回道:“大人,并不是奴婢有心搬弄是非,挑拨您父女的关系。实在是离府时,长公主殿下有过吩咐,要奴婢务必留意郡主的一行一动,随时报与她知晓。奴婢是府里的家生子,更须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主人的话从来不敢违背。” 仗着费嬷嬷的身份,忍冬并不将旁人看在眼里。所谓食君之禄c分君之忧,这些奴婢们都晓得长公主才真正是她们一家的衣食父母,至于苏世贤,虽然贵为御史大夫,却也是人前光鲜,手中握不着她们的生杀大权。 瞧着忍冬虽然垂首屈膝,一幅恭谨的样子,苏世贤却不难听出她言下未尽之意。晓得这些奴婢素日将自己看轻,苏世贤本就有些羞恼的脸上更添了层怒气,脑间蓦然又呈现出的她祖母费嬷嬷那油盐不进的苦瓜脸。 从前苏世贤对瑞安长公主深情款款,只以为这些奴婢们从中作梗,他自己心里有方比喻。若说一道芙蓉飞洲的水域是耿耿银河,将他与瑞安隔在两端,那么费嬷嬷便是拦路的王母,生生拆散佳人佳偶。 头前那些年,偶有几次,苏世贤幸之所至,想寻长公主说话,都是被费嬷嬷毫不留情地拦在洲外,令他一颗心倍受煎熬。 如今苏世贤的心渐渐淡去,芙蓉洲里不再传召,他便乐得清闲。除却孤衾冷被着实难眠,每日间舞文弄墨c种兰养菊,也有几分苦中作乐的逍遥。 纵然知道自己进不得芙蓉洲多半是长公主的授意,苏世贤不敢嗔怪正头香主,却早将她身边的几个嬷嬷记在黑名单上。 如今见忍冬一幅矫情刁钻的样子,又想搬出背后的靠山,苏世贤岂容得一个奴婢如此打脸。他不由微微冷笑,淡淡喝道:“既是府里的家生子,难道我便管教你不得?再多说一句,立时便叫人掌嘴。” 如今天高皇帝远,瑞安长公主这棵大树自己无法靠上。见苏世贤动了真怒,忍冬自然不敢太岁头上动土。她眼中添了丝胆怯,不敢再与苏世贤犟嘴,慌忙取了挂在树桠上的灯笼,再垂着头屈膝告退,没好气地进去通传。 娟娘方才替陶灼华铺了炕,自己也除了外头的帔子,只着了件淡青花鸟纹的中衣,与茯苓和菖蒲坐在另一旁的大炕上坐针线,主仆间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闻得忍冬再次传讯,娟娘不好找理由推脱,只好无奈一笑,将架子上酱紫暗葫芦纹的披风系上,随手接了忍冬手里的灯,出来与苏世贤见礼。 这些年苏世贤保养得宜,脸十分滋润。他今日身上披着件天青的斗篷,足下登了双挖云纹的薄底皂靴,显得风度翩然。 如今夜渐深,半圆的玉兔升至中庭,从树间筛落了点点星光,月下的苏世贤便显得尤为清隽朗润,到依然有几分当年的风姿。 娟娘立在院门口略一打量,一样的月光映着从前的旧人,竟又回想起从前陶婉如出嫁时的盛景。那时节,龙凤喜烛爆出大大的烛花,灯火映衬之下,一对新人似云锦般堆叠般的笑容都成了过眼云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二章 教训 夜风潇潇,一地琼华如练挂上霜枝。远处蝥吟切切,打断了苏世贤的思绪。 想着在青州府初见陶灼华的惊艳,苏世贤有了更大胆的设想。十岁的女孩子如今已然有着秋水盈盈之姿,堪称沉鱼落雁。再过得几年出落得出类拔萃,便是一步登天也未必没有可能。 苏世贤越想越是心惊,感觉做事一定要留有余地,纵然不能与陶灼华握手言和,也不能让她对自己存心嫉恨。 瞧着外头还是杳无人影,苏世贤才待招手使人去催,便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窸窣,原是忍冬随着去请陶灼华的小厮一同前来回话。 她手里提着盏实地白纱的兰纹小灯笼,先往树上一挂,再向苏世贤屈膝行礼,语声清脆地回禀道:“大人,灼华郡主说她已经歇下了。如今更深露重,怕再起身着了凉,更耽误礼部大人们的行程。便改日再来拜会大人,望大人见谅。” 苏世贤方才将如意算盘打得门儿清,本待好生演一演慈父胸怀,却被人晾得干脆彻底,脸不觉便是一沉黯,沉声问道:“她这么早便歇下了?” 忍冬提着靛的裙裾,复又前行几步,低声说道:“自然没有。郡主她只是换了衣裳,如今歪在榻上看闲书,还与娟娘几个有说有笑,何曾有半分睡意?大人,她便是故意不来见您。” 苏世贤自然晓得陶灼华对自己存心回避,十年的隔阂与疏离,岂是那么容易便轻易打开?只是,他如今有了更深远的打算,并无意追究她对自己的怠慢。 再往深里去想,这个女儿打从出生便未同自己住在一起,自然谈不上什么情谊。除却绝好的算计,苏世贤念及她往后一个人在大阮的孤苦无依,偶尔也会闪过那么一丝对她的恻隐。 对陶灼华的感觉便总是那么奇怪,苏世贤觉得两人虽然不亲近,总归有着那么层血缘的关系,更何况将她放在大阮,或许日后会成为自己的助力。 再退一步说,便是她在大阮寸步难行,自己布局不成,两人之间有着再多的隔阂,也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事情,轮不到一个丫头瞎三话四。 忍冬前半部分话还好,后头一句显然含了挑拨的成份。苏世贤眸中霎时结了些霜花,喝止忍冬说:“这是灼华想的周全,肯以大局为重。她既已更了衣,难道大晚上还重新梳妆不成?便是今晚不来,也没有什么。你一个做奴婢的,须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莫再发生背后编排主子的事。再进去传话,便说既然灼华已然歇了,那就叫娟娘来,我问几句话。” 忍冬却是悄悄撇嘴,绽开嫣然一笑。她轻摇了一下腰身,靛的长裙便抚过碧绿暗纹的绣鞋,神里便添了些高傲。 依然语气平静,忍冬的话里却分明多了丝不服。她恭敬地回道:“大人,并不是奴婢有心搬弄是非,挑拨您父女的关系。实在是离府时,长公主殿下有过吩咐,要奴婢务必留意郡主的一行一动,随时报与她知晓。奴婢是府里的家生子,更须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主人的话从来不敢违背。” 仗着费嬷嬷的身份,忍冬并不将旁人看在眼里。所谓食君之禄c分君之忧,这些奴婢们都晓得长公主才真正是她们一家的衣食父母,至于苏世贤,虽然贵为御史大夫,却也是人前光鲜,手中握不着她们的生杀大权。 瞧着忍冬虽然垂首屈膝,一幅恭谨的样子,苏世贤却不难听出她言下未尽之意。晓得这些奴婢素日将自己看轻,苏世贤本就有些羞恼的脸上更添了层怒气,脑间蓦然又呈现出的她祖母费嬷嬷那油盐不进的苦瓜脸。 从前苏世贤对瑞安长公主深情款款,只以为这些奴婢们从中作梗,他自己心里有方比喻。若说一道芙蓉飞洲的水域是耿耿银河,将他与瑞安隔在两端,那么费嬷嬷便是拦路的王母,生生拆散佳人佳偶。 头前那些年,偶有几次,苏世贤幸之所至,想寻长公主说话,都是被费嬷嬷毫不留情地拦在洲外,令他一颗心倍受煎熬。 如今苏世贤的心渐渐淡去,芙蓉洲里不再传召,他便乐得清闲。除却孤衾冷被着实难眠,每日间舞文弄墨c种兰养菊,也有几分苦中作乐的逍遥。 纵然知道自己进不得芙蓉洲多半是长公主的授意,苏世贤不敢嗔怪正头香主,却早将她身边的几个嬷嬷记在黑名单上。 如今见忍冬一幅矫情刁钻的样子,又想搬出背后的靠山,苏世贤岂容得一个奴婢如此打脸。他不由微微冷笑,淡淡喝道:“既是府里的家生子,难道我便管教你不得?再多说一句,立时便叫人掌嘴。” 如今天高皇帝远,瑞安长公主这棵大树自己无法靠上。见苏世贤动了真怒,忍冬自然不敢太岁头上动土。她眼中添了丝胆怯,不敢再与苏世贤犟嘴,慌忙取了挂在树桠上的灯笼,再垂着头屈膝告退,没好气地进去通传。 娟娘方才替陶灼华铺了炕,自己也除了外头的帔子,只着了件淡青花鸟纹的中衣,与茯苓和菖蒲坐在另一旁的大炕上坐针线,主仆间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闻得忍冬再次传讯,娟娘不好找理由推脱,只好无奈一笑,将架子上酱紫暗葫芦纹的披风系上,随手接了忍冬手里的灯,出来与苏世贤见礼。 这些年苏世贤保养得宜,脸十分滋润。他今日身上披着件天青的斗篷,足下登了双挖云纹的薄底皂靴,显得风度翩然。 如今夜渐深,半圆的玉兔升至中庭,从树间筛落了点点星光,月下的苏世贤便显得尤为清隽朗润,到依然有几分当年的风姿。 娟娘立在院门口略一打量,一样的月光映着从前的旧人,竟又回想起从前陶婉如出嫁时的盛景。那时节,龙凤喜烛爆出大大的烛花,灯火映衬之下,一对新人似云锦般堆叠般的笑容都成了过眼云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三章 负心 世事沧桑,已然白云苍狗,以为永远不变的爱恋早已随风。 陶婉如固守着不改的痴心成为一缕幽魂,这些年娟娘见证着她如同一朵缤纷盛绽的花朵,由丰美眨眼间便走向凋零,其间有无数的心酸与苦痛,而那个害了她的负心人居然有脸坦然立在自己面前。 所谓人不可貌相,娟娘委实无法将那龌龊的行事与眼前的青衫君子联系在一起。她略一福身行了个礼,便不卑不亢地立在原地,恭敬地说道:“不晓得大人有什么吩咐?娟娘还要回去服侍小姐安歇,请您长话短说,莫使小姐牵挂。” “娟娘,咱们又不是不熟,你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已然过去那么久,你与灼华还是避我如蛇蝎,难道我便是洪水猛兽不成?”苏世贤长叹一声,晓得娟娘心软,打算再打出悲情戏。 他便指了指一旁的竹椅,请娟娘落座,又在早便备好的茶盏里蓄满了水。 竹几上点着盏笼着玻璃罩子的银灯,投下不大不小的光环。苏世贤儒雅的面容在烛火辉映之下显得有些沉郁,他低声说道:“灼华先入为主,这一生大概都不肯原谅我了。娟娘,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前半辈子走得如此艰难,你又不是未曾瞧见,便不能从中说句公道话?” 娟娘并不落座,而是往后退了一步,她双手笼在袖中,显得恭顺谦卑。 她无波无澜地说道:“大人,您高看娟娘了。便是蒙夫人的恩典,替我脱去奴籍,这一生一世我也是认小姐做主子。试问我一介奴婢出身,又怎么敢左右小姐的想法?至于大人所说的公道,那是自在人心,容不得娟娘转圜。” 从前的娟娘少女心态,分明是娇憨活泼的性子。偶尔伴着陶灼如,也会跟他妙语如珠,并不曾将主子奴才时刻放在嘴边。如今这一道分界线泾渭分明,各自都走不回从前,苏世贤想要借着娟娘来影响陶灼华,眼前这条路根本行不通。 苏世贤并不舍得放手,他晓得想要洗白自己很难,或许需要漫长的时间。娟娘这里便是个突破口,他并不急在一时要娟娘替自己说项。 在一地婆娑的梧桐树底下,苏世贤以手捶着树干,显得无边伤感。他对娟娘恻然说道:“娟娘,你也在长公主府住了一些时日,相信我在那里头处境如何,你已经心知肚明。咱们暂且不说如今,便是当年的旧事,我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你便一点也没看在心里?” 总归是一张巧嘴,苏世贤舌灿莲花,想要说得娟娘心生恻隐。 娟娘瞧着他嘴唇上下翕动,说得滔滔不绝,到好似不必粉墨便能上场的戏子。无比动人的言语不能掩盖事实的真像,娟娘只把这一切都当做耳旁风,她静悄悄站着,到仿佛在欣赏戏台上的一出陈世美再次上演,不觉间又记起了戏文上的唱词,轻轻哼了几句。 铡美案是出名戏,苏世贤饱读诗书,自然听得懂娟娘口里的唱词。 想起自己的确与那陈士美何其相像,到了嘴边的话再说不出口。苏世贤只得讪讪笑道:“娟娘,咱们不提这个。我今日寻灼华,只是想问问婉如走的时候可还安详?总归夫妻一场,她可有留什么话?灼华既不肯见我,我问你也是一样。” 娟娘晓得自己方才有些激愤,她住了声儿,轻秀的脸上一片积水空明,添了些萧瑟的成份。虽然依旧恭敬地垂着手,眼中那丝轻蔑的笑容却泄露了心里的不忿与鄙夷。 她轻轻说道:“大人想必记性不会太差,夫人生病之后,娟娘念着您二人从前的情谊,曾想替夫人转圜,也给大人您写了信去,可惜都是石沉大海。” 那时节苏世贤与瑞安长公主新婚燕尔,正是春风得意,收到娟娘写来陶婉如染病的书信,何曾有半点放在心上。只怕长公主多心,都是随手便丢进香炉里。 他讪讪说道:“确实没有,想必被长公主扣留,我没有收到你只字片语的传讯。若不然婉如染病,我于情于理都该回来看一看。” 娟娘嘿嘿笑道:“我是个直人,说话不会绕圈子。夫人十年来心内郁结,已至伤了肺腑,大人您手眼通天,又岂会不知?这些旧事何必重提,没得打扰夫人泉下不安。” 这几句话太过犀利,苏世贤脸上时青时白,一阵火辣辣的羞愧感袭上心头。他期期艾艾说道:“我我也是后头才晓得婉如染了病,未承想是如此结局。” 娟娘长叹一声,仰望着幽幽夜空,捕捉着那转瞬即逝的流星,暗自祈祷陶婉如来世莫再遇到如此负心之人。她淡然说道:“蒙大人垂询,我家夫人幸得陶家舅老爷与舅太太倾心照料,也算走得十分安详,只记挂着小姐尚未成人,临去时对着小姐千叮咛万嘱咐,嫁人要睁大眼睛。” 苏世贤心间那股子火辣辣的羞愧更加强烈,他长叹一声,喟然说道:“娟娘,你虽然是奴婢,却从小随着婉如衣食无忧,没有经过我从前的苦日子,不晓得身无分文的苦楚。所谓人往高处走,我不认为离开婉如便是错了。” 娟娘一双慧目如秋水湛然,静静地望着苏世贤,想要听听他如何替自己分辨。 苏世贤遥望青州府的方向,似是无限伤感。他低沉地说道:“婉如对我有恩,我又怎能不替她着想?大户人家三妻四妾,我却并没有脚踩两只船。你该晓得我也曾给她一纸和离文书,期待与她好合好散。” 见娟娘面露讥笑,只是静默不语,苏世贤强忍着羞愧感,越说越没有底气:“我放婉如自由,她的嫁妆我分文不取,是她自己瞧不开,只揪着过往不放。若不然单凭她的品貌,又何至十年蹉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娟娘见过无耻的人,却没见过能将无耻说成如此冠冕堂皇的负心贼,深深感觉与他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口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四章 成怒 娟娘笼一笼被风吹乱的鬓发,当下端庄地行了个礼,疏离地说道:“夫人当年又没收过彩礼,她的嫁妆全是陶府里置办,自然要留着给小姐日后嫁人。是了,当年和离之时,大人您也曾使人送回银两,大约是要还清早些年陶府的资助。其实陶府里最不缺的便是银子,夫人在路上遇到个乞丐都会丢些碎银子积福,她施舍出去的东西便如泼出去的水,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苏世贤幼时吃百家饭长大,遇到陶婉如之时,除却身上有着功名,家境真真比乞丐好不到哪里。娟娘分明指桑骂槐,将负心贼骂了个痛快淋漓。 夜来微霜,染白一地蔓草。陶灼华久等娟娘不至,生怕她吃亏,急急带着茯苓前来接人。在小院外头便听到娟娘酣畅的话语,不觉伸着大拇指替她点了个赞。 她止了小厮的通传,先不忙着进去,只将身上披风一裹,在院门口驻足,听听这两人接下来如何说。 只听娟娘泠然笑道:“大人您不仁,我家夫人却不曾不义。因此您寄回的这些银两夫人分文未取,念着两位老人坟上荒草萋萋,只怕无人照应,都转送给了您家里的守墓人,也算略尽了份孝心。” 这一则旧事,苏世贤心知肚明,本想替自己转圜,未承想被娟娘毫不留情地揭开。他那时身无分文,父母的墓地还是陶婉如出钱购置,成亲几载,陶婉如对他一往情深,身上挑不出丝毫错处。 若不是他一心要往上爬,这样一个女子,本该是齐眉举案的良人。忆及昔年陶婉如春山蹙黛的旧貌,苏世贤心中天人交战,天良最终泯灭在无边的贪婪里。 他清冷地说道:“苏家的守墓人按时领着俸银,我并不曾短了一分一文。你家夫人手里钱财多的是,她要送给谁,那是她的事,我可是连本带利一同付清。” 娟娘无声而笑,轻轻说道:“还是大人您学问精,算得真清楚,夫人可算不清这些墓地c奴婢都值几多银钱,可曾与您钱货两清?您想知道的,娟娘已然告诉了您,若无旁的事,娟娘这便告退。” “娟娘,你先不要走”,苏世贤想要起身去拉娟娘的手,娟娘防备地后退了几步,满眼都是戒备。她言辞厉色说道:“大人是想做什么?外头现住着礼部的官员,大人便不怕娟娘呼喊么?” 苏世贤讪讪收了手,有些无奈地苦笑道:“娟娘,你想到哪里去了。从前你随着你家夫人,咱们也时常闲话家常。今夜月色甚浓,我颇有些思乡,只是想要留你叙叙旧,哪里有旁的心思。” “大人,咱们之间还有什么往事需要重叙吗?”娟娘冷冷一笑,点点寒霜轻覆在被睫毛挡住的双眸间,依然淡淡说道:“您算计了从前,又来算计当下。小姐仁厚,不愿与你撕破脸皮,你便当她什么都不知道,任你们夫妻摆布不成?” 娟娘话中有话,竟是语含幽怨,比方才那份怒气更浓。苏世贤本来便心间有鬼,霎时警铃大作,悚然问道:“娟娘,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如何在算计当下?” “什么意思?”娟娘微微挺直了脊背,直视着苏世贤的眼睛,眼眸幽静得骇然,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大裕求和的国书,并不是只有京城才有,咱们在青州府时早便听到了动静。你放着小姐十年不闻不问,却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接小姐入京,当咱们都是傻子不成?” 娟娘字字如锥,刺在苏世贤心上,恨不得看着他鲜血淋漓的狼狈样子。她讥诮地说道:“诚心接着小姐游山玩水,何须与礼部的官员同行?苏大人,您夫妻二人打得不就是让她为质,替换你家郡主的心思么?” “这个话是灼华跟你说的?”苏世贤眸间一冷,想起这一路来陶灼华跟他的疏离,还有从前那些桀骜不驯的言辞,话语便严厉了起来。 娟娘淡然一笑,向苏世贤说道:“这些话便是小姐不说,难道旁人便瞧不明白?打从你走进青州府的那天起,小姐心里便一清二楚。只是因为不愿与你们为伍,宁愿离开生她养她的青州府,走得干干净净。” 晚来风凉,吹动苏世贤身上广袖飞扬,恍然间手上端着的那杯茶便歪到了竹几上。淅沥沥的褐色汁水顺着竹几的曲腿流淌,将他的衣衫溅上几滴污渍,仿佛晕染开的重墨,再也不复往日青白。 明明青衫朗润的君子模样,偏就行事小肚鸡肠。苏世贤多了些被人戳穿谎言的心虚与不安,他低低叹道:“娟娘,我只是当朝的御史大夫,哪里做得了长公主的主?你听我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娟娘唇角的笑意无奈又悲凉,还带着深深的鄙夷:“苏大人,你也是正经读书人出身,白白玷辱了读书人的清高。娟娘学不会您这长袖善舞c惯会审时度势的来派,只提醒大人一句,人在做天在看,你在我家夫人坟前发下重誓,要善待咱们灼华。言犹在耳,便不怕天打雷劈不成?” “你放肆”,苏世贤涵养再好,被昔日的奴婢指着脊梁骨痛骂,也咽不下那口气。他被戳中心事,不觉恼羞成怒,明知无可分辨,偏偏色厉内荏,向娟娘高高扬起手来,想要掴向她那张利嘴。 “住手”,陶灼华本来暗自在心间喝彩,见苏世贤想要动粗,轻轻泠泠的声音便从外头传进来。 她一手搭着茯苓的臂膊,一手提着裙裾,行走间带动裙角上一枝素色菡萏如水逶迤,裙摆在天水碧绣翠竹滚金边的绣鞋上荡漾,轻轻巧巧便跨进了门。 因方才来得匆忙,陶灼华散开的长发未曾挽系,只簪着一把珍珠梳篦。此刻夜风飞扬,她如瀑般的黑发流淌在脑后,还有几缕垂落在胸前,衬着玉簪白的蜀丝暗纹披风,容颜更是雪样剔透。 那一双深邃的眸子里,分明早已暗携了阴霾,仿佛霎时便会风雪连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五章 痛斥 不大的庭院里落满了桐花,一片一片,那萎谢的残红,分明带着时光的痕迹。 陶灼华一脚跨进院门,松开了搭着茯苓的手,立在正中落满桐花的红砖甬道上。在霜华的映衬之下,那神情冷静而瑰艳,竟好似浑身充满了杀气。 陶灼华手指娟娘,一句一句地问道:“大人,深夜传唤我身边的人,几句不合还要对她动手,这是为得哪般?” 前世里冠宠后宫,陶灼华圣眷优渥,行事间自然带了些睥睨天下的神情。此刻她眼神森然,带着往日不曾有的戾气,竟有着苏世贤无法相信的高贵与尊荣。 这样一个女孩子尚未及笄,眸子一如月华般澄澈冰凉,森然立在苏世贤面前,让他一阵恍惚,感觉仿佛从来不认识这样的女儿。 驿馆里明明是小桥流水里的淡烟暮霭,仿着苏式园林建筑的风景如画,远远近近的灯笼随风摇曳,朱红的穗头铺沉着烟波流水的画卷,是一片无边的静谧。 这一片静谧被到似是生生被利刃划开,让人瞧不见的硝烟弥漫。一树怒放的桐花大多开败,更像是香谢残红,再多的谎言终归要落幕。 陶灼华立在一地桐花铺沉的红砖小路上,清素的衣衫寥落恰如一抹袅袅白烟。她轻轻向苏世贤福了一福,便挽了娟娘的臂膀与她并肩而立。 苏世贤再眨眨眼,陶灼华好似又回到从前,还是那般的恬柔寡淡。 他定睛望过去,小女孩儿亭亭而立,除却眼中格外沉静,并没有方才那般的压迫感,到暗忖自己果然做贼心虚,便毫无底气地将脊背挺了一挺。 瞧陶灼华的阵势,分明是方才已经立在了院门外。她既是深夜赶来护人,自己与娟娘那番对话大约让她听了大半,苏世贤索性今夜便将谜底摊开。他开口唤了句“灼华”,心思却如星移斗转,想着要如何跟她周旋。 月色下女孩子的笑容绮丽精致,颇有些华彩灼目。她朗声说道:“苏大人,方才您与娟娘的对话我听了个下音,只觉得替您可悲可叹。当年两榜出身的堂堂探花郎c如今朝中赫赫有名的御史大夫,到了今时今日,却没有一句实话。” 苏世贤有心开口,陶灼华不待他分辨,又脆声说道:“难不成娟姨哪一句话说错了?外头现随着礼部的官员,大人可愿和我一同去问一问,此行有没有将灼华留下做为质子的打算?你们带的那些个金银珠宝不为求和又是为得什么?” 月色下陶灼华精致的眉眼倏然凝聚了一层薄霜,她再踏前一步,字字清晰地说道:“苏大人,你们尽管藏着掖着,两国想要交好是真,大裕战败求和也是不争的事实。您舍不得与亲生女儿分离,这才想出李代桃僵的主意。娟娘方才说您心间好算计,灼华定是自愧不如。” 果然是晓得了要送她去大阮的真实意图,苏世贤看得出女孩子眉言间的激愤。他心念电转间,柔声唤了句灼华,颇有些为难地说道:“父亲进退两难,这几日正在踌躇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又如何向你解释。” 守着陶灼华,苏世贤没有冲着娟娘那般有底气,他面呈狼狈,喃喃唤了一声“灼华”,似是无限为难,又似是低低为自己分辨。 “灼华,原本打算到了大阮再同你说,这件事我是满心反对,奈何做不得主。你的确是再也回不得大裕了,因此父亲特意陪你一程,想同你在路上多走一走c看一看,弥补一下从前疏忽的亲情。” 此时顾不得计较陶灼华如何能晓得那国书的内容,苏世贤却觉得机不可失,他痛心地指了指京城方向,将一切都推在瑞安长公主头上,只望能在自己与眼前这个亲生骨肉之间搭成座还不甚牢固的桥梁。 如同易碎的玻璃,如果有了一丝裂痕,便再也不能修复。芙蓉洲里两人生出的罅隙便如同那丝裂缝,在苏世贤心上无限伸展,一直蜿蜒到最深处。 “大人,如今再来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打从我到京城的那一日,便注定了这样的结局。大人您说是不是?长公主请了两位教习嬷嬷,言谈举止c行走坐卧,一点一滴从头教起,便真欺灼华年幼,瞧不清你们的如意算盘?” 陶灼华笑靥如花,宛若海棠花开般的娇媚,语气却丝丝冷气逼人,她清冷地说道:“你们夫妇百般算计,打得不过是将我留在大阮的主意,难道我便留恋长公主府里种种龌龊奢靡的不堪不成?依我瞧着,你们门口那一对玉石狮子都未必干净,谁又稀罕吃你家的饭?我自然是早走早舒坦。” 说到龌龊奢靡几字,陶灼华脸上表情似笑非笑,淡淡从苏世贤身上飘过。 一瞬间,芙蓉洲间吹萧少年的白衣妩媚与瑞安长公主的媚骨天然便呈现在苏世贤面前。他热血上涌,只觉得脑间轰得一声,冷喝道:“你在说什么?” 陶灼华瞧着他脸上表情精彩呈现,淡若水月的笑道:“没说什么,只想与大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大裕皇朝有你们在,我还不如离开了干净。” 一顶绿帽如同泰山压顶,本就是苏世贤心间难言的痛,此刻被陶灼华噎得喘不过气来,心里头自然大大迁怒了瑞安长公主,也更坚定了要做人上之人的决心。 扶持苏梓琴与李隆寿,一起与瑞安长公主对抗。这想法在苏世贤心间深种,从离离青草瞬间便长成参天大树。 陶灼华却只是眼眸纯净湛清,目光好似深邃地望不见底。她冲苏世贤略一福身,显然不想多说,只轻声道:“如今夜深了,灼华来接娟娘回去。明日一早还要赶路,长夜漫漫,大人您好生安歇。” 再不瞧苏世贤脸上的狼狈与羞恼,陶灼华一手扶着娟娘的臂膀,一手揽着她的腰身,亲昵地说道:“娟姨,咱们走吧。” 娟娘暖暖应着,将陶灼华散在脸颊边的碎发笼向脑后,与她相依着往外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六章 梦魇 霜染微草,夜色渐渐深浓。 茯苓乖觉地接了娟娘手中的灯笼,紧紧随上二人的脚步。小径花香,三人的裙裾抚过旁逸斜出的花枝,夜色下同样纤细的背影那样清远而孤傲。 苏世贤凝神细听,绝尘而去的脚步窸窣,虽然轻盈如水,却又那样决绝。 原以为陶灼华希望能够从自己这里得到一丝亲情,却原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自始至终,他都被这个女儿避之不迭,她从未想过与他重续亲情。 他以为以亲情为饵算计了她的往后,她却早便挥刀断却与他的从前。 苏世贤楞楞地跌坐回椅中,哪里还有睡意?他命小厮倒了壶冷酒端到房里,自己连着饮了几杯,颓然躺在驿馆宽大坚硬的榻上,心思早已飞向长公主府中。 梦里似有笙歌萦绕,依然是莺啼燕舞c婉转旖旎。白衣少年俊秀的面容在眼前放大,一双桃花目中眼波横流,朱唇含丹c面如敷粉,便似是二八娇人一般。 有瑞安低低的喘息声,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声声如细雨般敲打着苏世贤的心弦。他如同暗夜的游魂,瞧着大红绡纱的幔帐在他面前半掩半现,瑞安的手缓缓伸向白衣少年的腰间,将那一缕碧绿的腰带绕在指间。 少年身上的白衣与瑞安褪下的朱裙交织在一起,被风轻轻吹散在寸许长的金玉满堂地毡上。金丝与红线合织的一瓣瓣殷红的海棠花缤纷绽放,仿佛被夜来微雨打湿,片片如苏世贤凋零的心情。 是梦是醒,苏世贤一夜分辨不清。有恼怒c有不甘,有机关算尽的寂寥与无助,还有那么一丝悲凉。他心里如翻腾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 多少怨c多少恨,都赋予东风,可惜无人说。 第二日从驿馆起程,苏世贤已然恢复了他素日面目英毅c身格峻挺的模样。他只用了碗白粥,换了身浅茶色的便袍,便含笑出来与黄怀礼拱手致意,又命小厮去问陶灼华可用了膳,是否准备停当? 菖蒲随着小厮前来回话,向苏世贤屈膝问安,特意禀道:“郡主那里都预备好了,叫奴婢报给大人知晓,咱们随时可以上路。” 黄怀礼从侍卫口中晓得这父女昨夜曾经见了一面,好似隐隐有些争执,见今早苏世贤面色如常,而且双方都是息事宁人的模样,到存了些好奇的心思。 已然将真相一把揭开,双方反而更加坦然。午间大队人马用了些自带的干粮,在一处树林间休憩。陶灼华扶了茯苓的手下来散步,遇到铺着毡席在林间席地而坐的苏世贤,没有远远避开,反而上前道了个万福。 不过几个月的时光,陶灼华比他在青州府初见好似又高了几分,一袭烟水蓝黛纹宽边斗篷下,露出一角丁香色的百裥长裙,显得那样娇柔淡雅。唯有一双眼眸格外清湛,透着洞彻世事的明晰,有着别样的沉静与凛然。 苏世贤有些恍惚,总觉得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神情不似十岁稚龄的女孩子,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他再仔细地瞧着陶灼华去看,露出一丝迷惑的神情。 不想轻言放弃,不想总被头上那顶绿帽泰山压顶,苏世贤冲陶灼华露出慈爱的微笑,随手将毡毯上的蒲团递过去:“出来透透气也好,陪着父亲坐一坐吧。” 茯苓趋前一步接了蒲团,却并不安置陶灼华落坐,而是又平平整整放回到毡毯上。陶灼华一手笼着披风,另只手扶着旁边一株老桑的枝干,冲苏世贤浅浅笑道:“午间日头正好,灼华想晒晒太阳,呼吸些林间的新鲜空气,便不陪大人了。” 想要打蛇便只能打在它的七寸,瞧着陶灼华油盐不进的样子,苏世贤脸上笑意不减,和煦地说道:“去走走也好,晚间再来陪着父亲说说话,我有些陶家人的音信搁在心上,昨夜想了一宿,觉得还是说与你比较好。” 陶灼华便立住了脚步,一贯风轻云淡的脸上见了些涟漪。她扶着老桑树的指节略略泛了白,明明有些紧张,偏偏故做镇定地问道:“大人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舅舅他们在海上有什么变故?” 苏世贤极满意陶灼华的反应,他装模作样地摇头道:“你且放心去林间走走,并不是海上有什么变故。此间不是说话的地方,待晚上咱们父女再聊几句。” 这一次陶灼华不再矜持,而是遥望了一下远处礼部的几位大人,略显黯然地点了点头道:“灼华晚膳后自当前去拜访大人。” 陶灼华扶着茯苓的手转身,显然心绪不宁,落脚处又浊又重,竟然踏断一根林间的枯枝,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苏世贤眉毛轻轻扬起,瞅着那十岁的女孩子背影明显有些凄惶,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手上端着杯大红袍,惬意地啜饮了一口,便将脊背靠上身后的大树,安然地闭目养神。 不必回头也能想见苏世贤一幅计谋得逞的样子,陶灼华笼了笼身上的披风,转过几株虬枝苍劲的老树,步履早恢复了的轻盈,唇角露出丝细微的笑容。 她轻轻拍拍手,楸楸便敏捷地从马车上轻盈地跃下,欢快地扑到她的脚边。 命菖蒲与忍冬守着马车,陶灼华与娟娘和茯苓主仆三个,再加上小黑狗楸楸一起,顺着铺满了落叶的林间散步。 树林的尽头是条小溪,士兵们将马匹喂饱,三三两两牵着它们过去饮水。 陶灼华命茯苓去打些干净的清水,放在楸楸的钵里,自己便在娟娘铺在溪边的锦褥上坐下,瞧着楸楸在草地上撒欢。 她拿帕子覆在脸上,遮挡金秋灿烂的阳光,一缕微笑波光粼粼般闪烁,宛如银月柔光无声地在面上绽放。 苏世贤的演技太真,若不是自己亲自送走了舅舅一家人,几乎要被他这一番声情并茂的做派骗过。晓得陶家人是自己唯一的软肋,为了争夺与长公主较量的资本,苏世贤不惜撒下弥天大谎,只求将自己拿捏在手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七章 夜谈 前世的切齿之痛太深太浓,纵然苏世贤不是罪魁祸首,也是瑞安长公主手上的帮凶。那狼狈为奸的夫妇两个今生开始反目成仇,陶灼华始终乐见其成。 马匹们吃饱喝足,欢快地打着响鼻,由士兵们牵回队中。 楸楸呆萌可爱,依然赖在草地上不肯起身。娟娘拿碎布替它缝了只圆球,里面填了些松软的棉絮,如今便是它的宝贝。 它紧跑了几步,追逐着缓缓滚动的球儿,再轻轻跳到陶灼华膝上,发出快乐的吠叫声,那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闪着琥珀般的光泽,竟然露出憨憨的笑容。 不知有汉c无论魏晋,小家伙有过那样短暂的前世,如今也迎来了它的新生。 陶灼华轻抚着楸楸光滑油亮的短毛,不经意般便回想起它在水里百般挣扎的模样。即使是对于这样一个弱小的动物,生命也显得难能可贵,使得陶灼华倍加珍惜她与它两世的缘份。 黄怀礼与礼部的同仁们闲儿聊了几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眼角的余光悄然瞥向那貌合神离的父女两人,一直围绕着他们打转儿。 瞅瞅日影已然偏离了正中,见士兵们陆续牵着马匹归队,苏世贤缓缓立起身来,陶灼华也唤着楸楸往回走,黄怀礼这才招呼着众人动身。 车队行走不快,马脖子下的铃铛叮当作响,在长长的官道上显得宁静而悠长。一行人走了两三个时辰,才在漫天夕阳映照的时候赶到了青阳驿的另一处驿馆。 黄怀礼依旧照着往日的习惯,给陶灼华安排了一处僻静的小院。简单的梳洗过后,茯苓与菖蒲去厨房取了晚上的膳食,素的四菜一汤碟豆腐皮素火腿的蒸饺,连同一钵白粥,在不大的厅房里摆了桌。 陶灼华命菖蒲与忍冬下去用膳,只留了茯苓侍候。娟娘从里间另捧着只点心匣子出来,揭开了盖子,露出里头金黄色的长寿糕与芝麻酥,摆在陶灼华眼前。 四个菜原封未动,陶灼华并不吃那些刚出笼的包子,而只就着半碗白粥吃了些点心,向娟娘悄声笑道:“拿着我舅舅钓我的胃口,我便叫他再得意得意。” 娟娘会心而笑,以竹箸又夹了块点心搁在陶灼华面前的骨碟里,轻轻说道:“小姐如今古怪精灵,难怪叫我提前备下点心。” 苏世贤果然命人留了心,留意陶灼华院里一行一动。见陶灼华这边匆匆便结束了晚膳,依旧是菖蒲提着残食送回。除却那白粥略减了些量,其余的几乎一点未动,心头的得意果然泛滥,晓得自己走对了这步棋。 晓得过犹不及,苏世贤并没有托大。不是施施然等着陶灼华登门,而是依然命小厮前去请她来说话。 这一次并没有叫苏世贤久等,不过一柱香的功夫,陶灼华便披着件秋香色绘绣唐草纹的披风,带着娟娘与茯苓二人,悄然走进了他的院中。 上弦月弯弯如钩,轻轻巧巧挂上天边。整个夜空寂静安然,似绸布般缓缓铺沉。树下的藤桌上已然摆下茶水点心,显然是主人有意做一番深谈。 陶灼华以目示意,娟娘与茯苓两个安顿了她后,便随着苏世贤的小厮一起退到院子外头,只留下这一对父女相对而坐。 夜风拂过,吹动陶灼华身上的披风逶迤若水,那上头忍冬c荷花c牡丹c兰草交织的唐草纹细腻清晰,如月色下的浮光簌簌而动,越发显得小女孩刻意的镇静下有着别样的惊惶。 苏世贤抬手斟茶,将陶灼华面前的杯子注满,往她面前推了一推。 陶灼华将热茶捧在手中却并不喝,似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月色下她青绸发丝映衬脸侧,越发显肌肤赛雪,透着别样的苍白。 她表情有些凝重,握着杯盏的手不自觉地颤抖,偏着头小声问道:“大人,您不要吞吞吐吐,我舅舅一家究竟怎么了?” 只要有软肋,就不怕这熊孩子不上钩。一想到她在青州府对自己的桀骜不驯,还有失之交臂的富春山居图,苏世贤心里便一阵一阵的疼。 如今虽然得意,面上却露出少许沉痛之色,苏世贤故意悲伤地说道:“还记得早先你舅父写给你的信么?嘱咐你安心等待是真,却是因为与你相见无期,故意叫你安心。其实他们早便到了京中,不过都被瑞安拘在长公主府,只怕你日后不受她挟制,才想出这个法子。” 苏世贤侃侃而谈,越说嘴下越顺溜,将一派谎言精工织补,编成弥天大谎。他低沉地说道:“父亲从京城动身去青州府时,长公主派的人也同时动身,打听得你舅父他们并不在家中,立时便奔了京州拿人。” 依着苏世贤的说法,当时京州码头已被封锁,陶超然一家并没有出海,而是早被长公主扣在京里,为的便是怕陶灼华日后不受操纵,先多了些挟制。 陶超然那封信便是无奈而书,既是为着家人安危,又是怕陶灼华在长公主手上吃苦,才劝她安心听话。 陶灼华听得一片鄙夷。她压下心间的讥诮,故意做出满脸疑惑,迟疑地问道:“灼华此去大阮,不过替苏梓琴为质。自己的生死尚在别人掌间,又如何能替长公主做事?” “你终究是太小,凡事瞧不通透”,苏世贤重重一叹,喟然说道:“你有着郡主的封诰,是上了宗人府玉碟的皇亲。大阮帝君顾忌两国的合约,并不会为难于你。日后替你指一门婚事,大约非富即贵,在大阮便是近水楼台。长公主但凡有所图谋,哪里会少了你这个内应? 见陶灼华面色发白,苏世贤对自己这番说辞极为满意,他痛心疾首地说道:“陶家于你有恩,他们一家人的命都拿捏在长公主手上,又岂怕你不肯就范?” 夜风簌簌而过,陶灼华低头沉思了片刻,脸上清浅的笑容忽然如惊散月华一般显现。她低低说道:“若我舅舅在长公主手上,灼华自然是无力反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八章 生根 灯火葳蕤,有笑容从苏世贤眉梢轻轻倾泻,恣意而自得。 才待继续就着陶家人做饵,说动陶灼华站在自己这边,便听得陶灼华软糯的声音如珠如玉,缓缓响在自己耳边:“大人是读书人,最懂得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陶家的银子资助了大人成就功名,如今我母亲尸骨未寒,大人必定不会看着我舅舅他们受难于水火之中,对不对?” 如同先被割了一刀,又在伤口洒了大把的盐花。提起陶婉如,苏世贤便不由不想起在她坟前发下的重誓,被陶灼华呕得气血涌,心间一阵一阵绞痛。 偏是自以为得计,苏世贤不去计较陶灼华略显无礼的态度,只殷切说道:“灼华,这个自然。你要相信父亲,咱们父女本该是一条心。父亲回京之后必定会拼死把你舅父一家救出,另安置在妥善地方。” 一口一个父亲,当真亵渎了这神圣的称谓。一地琼华如霜,镀陶灼华雪样的清颜,她泠泠然笑道:“若果真如此,灼华自然感念大人这份情谊,也不必同大人势同水火。待到那时,我舅舅他们平安无事,灼华岂肯再受长公主摆布?” 明眸流沔,那笑容在陶灼华面颊荡开波影,似是看得人心神驰骋。 苏世贤想起青州府初见时,小女孩虽然一身缟素,却已然使人惊艳。如今更若繁朵层层绽放,开得丰神凛冽,不时何时竟有了倾世之姿。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瞧多了大裕宫中的燕肥环瘦,望着这笑靥浅淡c淡若云烟的女孩子,苏世贤只觉得她比那些姹紫嫣红c春日芳菲的牡丹与芍药更加绚丽秾艳,越发笃定她的前程无可限量,只含笑点头,露出会心的笑容。 陶超然一家出海西洋,如今已是无影无踪。瑞安不但在大裕布下天罗地网,更在与大阮交界的地方安插了暗卫,只待他们返程便一网打尽。 陶家音讯渺茫,陶灼华无法对峙,苏世贤才将谎言撒得干脆利落。 见苏世贤面有着志得意满的神情,陶灼华淡淡笑着,立起身来向苏世贤行了个礼,脸分明镀了层月华,恰如一朵月夜下盛绽的玫瑰,那样绮艳而又瑰丽。 “大人,我再信您一次,您可一定要将我舅舅他们安置在妥善地方,莫叫舅舅一家逃出了虎狼窝,再掉入豺狼口。” 那虎狼窝c豺狼口两句被她咬得字字清晰,苏世贤心虚地抬头,却见她清澈的目光不染一丝杂质,如两湾静谧的古井,深深撞进人心里去。 便是这样的目光,却让人不敢与她对视,苏世贤悚然而惊,游移的双眸飞快从陶灼华脸瞥过,又刻意醇厚地笑道:“你放心,待我救出你舅舅,便叫他写封书信给你,你在大阮也好安心。” “如此,我便谢过大人”,陶灼华再浅浅一揖,唐草纹的夹层披风在地面逶逶迤迤,拖出一道绝美的弧度,她安静地瞧着苏世贤,唇角竟含了淡淡的笑意:“我往后便在大阮敬候佳音,大人您可别叫灼华失望。” 深宫十余年,陶灼华不再是从前的苏夕颜,她没有错苏世贤眼中那时隐时现的锋芒。前番频频搬出瑞安长公主,想将祸水东引,将所有的罪过推在旁人头如今又拿着陶家做饵,期待将陶灼华拿捏在手掌心,怕不是有了更大的野心。 夫妻本是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当日长公主府正院里无心一试,便试出这一对夫妇间分明有着罅隙。当年才子佳人的故事背后,大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消息,陶灼华不介意从这里撕开缺口,一定叫这对夫妻反目成仇。 苏世贤脸挂着真切的笑意,冲陶灼华认真点头。陶灼华目光眉彩之间含着点点笑意,望向苏世贤的那一眼意味深长,显得有些莫测。 想是在外头等得心焦,娟娟低低咳嗽了一声,提醒陶灼华夜色深浓。 陶灼华便立起身来,冲苏世贤嫣然一笑道:“大人,舅舅他们便拜托您多多费心,如今时辰不早,灼华先回去了。” 苏世贤含笑点头,将她送至院门口。陶灼华待要举步,却又立住了脚,她依然侧着身,却是盈然问道:“大人,灼华想问您个问题,听闻梓琴郡主是您亲自开蒙,您是真心疼惜她么?” 苏梓琴是苏世贤捧在心尖尖的娇女,提到她的名字,苏世贤不经意间便是满脸的柔情。他生怕陶灼华介意,字斟句酌地说道:“长公主忙于朝政,梓琴从小随着我这个父亲的时候多些,自然比旁人亲厚。如今父亲有了两个女儿,心里更是欢喜。” 若论样貌,到是陶灼华更似自己一些,苏梓琴的眼睛眉毛都不随自己。苏世贤回忆着苏梓琴的俏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那挂在脸的笑容便有些僵硬。 陶灼华点到即止,她不再言语,唯有唇角的笑意似琼华一样清凉。由着娟娘替自己结好披风的带子,她恭敬地行礼告退,依旧挽住了娟娘的手臂。 茯苓手的灯笼将两个人纤长的身影拉下老长,在月色幽幽袅袅,三人个一如前夜般,渐渐消失在芜廊的尽头。 方才的想法太过匪夷所思,苏世贤暗忖自己有些杯弓蛇影,他刻意不去回想方才心间那一阵的慌张,而是将注意力放在远去的陶灼华身。然后,一丝微笑便在他脸无声而绽,那笑容越来越深,俄尔开成一朵绽丽的花。 任她千伶百俐,只要提到陶家人,便是陶灼华的软肋。苏世贤既懊悔自己去青州府去得太迟,平白放走了陶超然一家人,又暗自庆幸自己多了心眼,将陶超然的笔迹模仿了十成十。 寻回陶超然c寻回那个胡商c夺得富春山居图,再想法子将瑞安碾压在自己脚下,出出这些年被她冷落怠慢的怨气。 膨胀的种子在苏世贤心间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九章 转变 驿馆的夜清冷而漫长,苏世贤倚枕而坐,无可避免地再次想起了芙蓉洲里的玉暖生香与夜夜笙歌。 与陶灼华谈话时被他刻意忽略的想法却如影随形,开始在心间盘旋。 陶灼华的样貌虽然随陶婉如的地方较多,但从细致精巧的眉眼间却不难看出有着苏世贤的痕迹。纵然她因为恼恨而不肯唤一声父亲,那隐约可见的音容姿态里,却依然有着与苏世贤相似的地方。 而苏梓琴的鹅蛋脸上一双杏仁美目流盼,她的琼鼻c她菱形的樱桃小口c乃至她的行走做派,几乎没有苏世贤半分像处。 苏世贤回想起陶灼华今晚侧身时那个匪夷所思的笑容,竟然有了深深的惶恐。重新回想起昔年的一桩桩旧事,他的头上不由冷汗涔涔。 那一天他金銮殿上被钦点为探花,正是春风得意,将要出宫的时候在金水桥畔巧遇正要入宫的瑞安长公主,被她隔着轿帘唤住,从此成就了一夕佳话。 隔不多时,长公主便求到景泰帝面前,赐婚的圣旨颁下时,他刚刚送出给陶婉如的和离书,此后便是长公主府内双宿双栖,过了几天浓情蜜意的日子。 他尚了瑞安长公主的次月,她便诊出了喜脉。从此便以需要静养为由,带着费嬷嬷与一秋和半夏几个贴身的丫头搬入芙蓉洲中。 怀胎十月,他被宣往芙蓉洲的日子少之又少,更别提在长公主身边照料。 偶而见上一面,长公主都是身着宽松的衣衫,将手慵懒地抚在小腹间。他想要摸一摸,感受婴儿在母亲腹中的胎动,长公主却总是极不耐烦地将他的手推开。 便是长公主临盆,他与她也似隔着那一条耿耿银河两不相望。直至长公主诞下一个女儿的次日,他才被费嬷嬷派人接去芙蓉洲中,瞧见了躺在榻上的瑞安。 小小的婴儿躺在她的身边,眼睛还没有睁开,头上的发丝却浓密乌黑,苏世贤爱不释手地将婴儿抱在怀里,问长公主可曾取了名字。长公主懒懒答道:“你是她的父亲,还是由你来取。” 那时以为是长公主对他的体恤,如今想来却全然都是敷衍。连正房里用着几个丫头小厮都要过问c亲口为身边的大丫头一秋c半夏赐名的人,却懒得替亲骨肉选个吉祥如意的名字。 也是在那时起,苏世贤听到些关于瑞安长公主从前的风言风语。这位尊贵的女子险些成为大阮的德妃娘娘,只因与正宫皇后一步之遥,便又与大阮帝君分道扬镳,并与对方反目成仇。 何其惶恐,只差一步便会母仪天下的女子,却与自己在金水桥畔一见钟情。 苏世贤欢喜自己的平步青云,也对瑞安长公主有了深深的忌惮。他几乎从未违背过她的意愿,生怕她一时的柔情一眨眼便会成为过烟云烟。 当年苏世贤小心翼翼地提出想要女儿依着苏氏族谱排辈,中间用了“梓”字,只怕长公主不喜,他栖栖遑遑瞧长公主的脸色,未承想长公主一口应允,苏世贤大喜过望,替女儿取了苏梓琴这个名字。 他喜滋滋将“苏梓琴”三个字写在大红洒金笺上,捧去给瑞安长公主瞧。瑞安长公主随手点了点尚在酣睡的小女孩儿的脸庞,唤了一声“梓琴”,事情便算尘埃落地。此后苏梓琴上族谱c入宗人府玉碟,都是苏世贤一力操持,瑞安长公主半点也不曾过问。 这些年苏世贤对苏梓琴既宠且娇,奉做掌上明珠,苏梓琴与他亲情日深,每日晨昏定省,半点规矩也不曾马虎。回想起苏梓琴素日与自己的亲厚,苏世贤又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担心得过了头。 带着满肚子心事入睡,梦里自然千姿百态。 一时是他出行的前一日,瑞安长公主传了伶人吹箫,即使当着他的面,那手也开始不规不矩一是又是瑞安长公主昔年身怀六甲,慵懒地卧在露台一角樱桃木番枝莲缠枝花卉纹软榻上的侧影。他满怀欣喜地走上前去,还未触及她的衣角,便被她嫌恶地拍开,只好讪讪立在一旁。 还未走出大裕境内,苏世贤已然有些归心似箭,他急着想回到长公主府中,寻访当年的旧人,探一探苏梓琴出生前后的事情。 头顶的绿帽子已然太重,若这些年真是为旁人养了女儿,苏梓琴根本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苏世贤连一头碰死的心情都有。 事实果真如此,瑞安便是欺他太甚。敢将他往泥沼里践踏,仗的不是过身上的权势撑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些个想法忽然在心底滋生,且如雨后春笋,瞬间便长得老高。“瑞安c瑞安”,苏世贤的语气里带着无边的恨意与不甘,脸上的表情变得大胆而狰狞。 旁人不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苏世贤却对两国之间这场战争心知肚明,背后绝少不了瑞安长公主的推动。一则为着当年与大阮帝君的因爱成仇,另一则便是她妄图天下一统的野心,这场战争无可避免。 如今一击不中,反而赔上以自己的女儿为质,好在有陶灼华李代桃僵。 瑞安此次既输了面子,又输了里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如今这一纸合约维系着两国的友好,接下来的日子不会那么太平。那么,此次即将被瑞安长公主放在大阮的陶灼华便显得有些举重若轻。 想起长公主府里两位嬷嬷对陶灼华的悉心教导,还有如今那满满几车的衣裳首饰,苏世贤几乎可以想见陶灼华被瑞安长公主握在手心的后半辈子。 苏世贤没有瑞安长公主那么大的野心,更不想与大阮为敌,他只想固守住在大裕的荣华富贵,也保有自己做为男人的尊严。一夜的前思后想,苏世贤对陶灼华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此前苏世贤允诺陶灼华会带她去瞧瞧三清山与云中城的话,本是敷衍之语,如今苏世贤转变了想法,到处处随着陶灼华的心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章 旅程 思绪茫茫,苏世贤目之所及,只觉得前路一片混沌,始终不能拨云见日。 想起临行前应下陶灼华,与她绕道云中城看一看。其实当时不过一泒敷衍之言,云中城远在西北,与大阮皇城根本不是同一个方向。如今却怕陶灼华翻脸,苏世贤便在路程上圈了云台山c三清山等几处盛境,想要与她一同看看。 主意既然打定,苏世贤便寻着法子与陶灼华会面。 此时金秋甫过,初冬微寒,一路都是黄叶稀疏,走来颇有些冷风瑟瑟。晚间苏世贤便煨了壶黄酒暖身,约了陶灼华前来说话。 其间紧扣着陶灼华的思乡情切,苏世贤咂了口黄酒,故意与她聊起西平府夫人曾经提到过的庄子,语气里带了颇多歉疚:“你走时梓琴十分伤感,本已约着与你一同去瞧西平候府的庄子,那里头一挂一挂结满灯笼般的杮子树十分好看,未随想礼部启程的日子又提前了许多。” 欲盖总是弥彰,礼部启程的日子早便定下,打从仲秋夜宴上见那几位八杆子划拉不到一起的亲戚,陶灼华便没奢望过去什么庄子上消遣。 至于提到苏梓琴,她淡淡笑道:“大人这话过了,我与梓琴郡主说不上亲厚,她在京中尽有故旧知交,哪里需要为我伤感?若说有些戚戚,不过是感怀同为女子,身不由己的命运罢了。” 若苏梓琴所说是实,她的前生未见得便比陶灼华幸福几分,两个人到是一对可怜人。苏世贤听得陶灼华言语犀利,却满满都是实话,当真反驳不得,不由轻叹道:“你母亲那么温柔婉约的一个人,到生了你如此泼辣的性子。” 前世今生,第一次有人拿泼辣二字来形容陶灼华,她轻抚着乌发上一枚掐丝珐琅的绿松掩鬓,略显悲凉地一叹,将唇角微微一弯:“若不是形势所逼,哪一个女孩子不愿做小鸟依人,非要学着添些岁月峥嵘?便如同我母亲,她最大的梦想不过是红袖添香,结局却令人感伤。” 到似是过尽了千帆,将巫山楚水都抛却一边。 温热的黄酒顺着苏世贤的喉咙滑下,化做火辣辣的烈焰。他紧抿着嘴唇,良久才悠悠一叹:“灼华,纵然你今生不唤我一声父亲,也总归是我的亲生骨肉。有句话父亲一定要同你说,你太过早慧,不是多福之兆,往后要善修口德。” “这句话,灼华也转送大人,咱们便共勉吧”,陶灼华脸上笑意不减,竟也取了只金线盅,将壶里的黄酒斟了半杯递到唇边。 苏世贤待要阻止小女孩儿啜饮酒水,瞧着陶灼华清冷无限的眼睛,却又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同个稚龄的孩子说话,那劝解的语言便吐不出口,唯有瞧着她浅酌低尝间饮完了半杯黄酒。 苏世贤态度的明显转变,与在青州府哄着自己又迥然不同。陶灼华见识了长公主对权力的贪得无厌,便少不得将苏世贤的所做所为划了个问号。 自然晓得当日长公主命嬷嬷们悉心教导,存的便是让自己留在大阮宫里的心,也好成为她日后在大阮的卧底。如今苏世贤显然想偷梁换柱,断了长公主与自己的联系。只不晓得苏世贤的野心藏了几许,又会弄出多大的动静。 陶灼华只做懵懂不知,每日温言少语,安静地随着大家一同赶路。 楸楸一直被她带在身边,对于这只前世被苏梓琴抛进湖里淹死c如今隔世重逢,又随同她千里奔波的小狗,陶灼华百般怜惜。 宽大的马车里除去娟娘与茯苓,乌黑油亮的小狗也时常蜷缩在她的脚下。比在长公主府时,楸楸又长大了一些,它十分乖巧,学会了将爪子放在陶灼华的手心,还学会了从她手中取走吃食。 狗是十分通人性的动物,楸楸对娟娘与茯苓十分友善,对苏世贤则充满戒备。若苏世贤离得陶灼华近些,它便会紧张地拱起身子,还会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苏世贤待要拉近与陶灼华的距离,试着拿手去抚这黑狗的鬃毛,却被它嘶嘶露出的雪白牙齿惊扰,赶紧将手拿开。 晓得这只狗本是太子所赠,中间还夹着个苏梓琴,苏世贤满心怨气也不能与只狗过不去,依旧做出幅慈祥的模样,每日寻着机会与陶灼华闲话。 有了小狗做伴,漫漫旅程变得不再那么寂寞。有时候陶灼华也会溺爱地点着楸楸的鼻子,无声地与它对话。 前世瞧着楸楸在水中浮浮沉沉,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太为揪心。如今能有机会善待这弱小的生命,陶灼华倍感珍藏。 苏世贤每日与陶灼华这么不咸不淡地处着,与黄怀礼商量了几回,沿途逢着些名胜古迹,也会稍稍驻足,由着陶灼华欣赏一番。 前世今生,陶灼华走过的虽然是一样的旅程,却因着心情的截然不同而变得大相径庭。此行心有期待,北地风光渐浓,想着与何子岑相见有期,纵然前程依旧漫漫,她的心境也渐趋平和。 不再与苏世贤剑拔弩张,反而偶尔会与他静静地聊聊天。与他永远没有合解的一天,却会因为对瑞安长公主共同的憎恶而有所交集。 陶灼华有时望向苏世贤的目光复杂而深邃,而且颇有可怜可悲之情。 晚来在枫林渡下榻,见四周依山傍水,是处景色秀丽的地方,苏世贤特意寻了驿馆的人来问,晓得枫林渡有些古迹,更因离着渡口不足三里的一片枫林得名。 枫林依山而建,两侧有竹林小道,半山腰有爱晚亭,山顶有倚霞楼,两侧石壁多有前朝文人墨客提碑,是处清静优雅的好去处。 如今他们这一行人来的正是时候,十月间霜雪一打,漫山枫叶如火如荼,再衬着松柏修竹c四季常青之木,正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 苏世贤听说美景尚可,便使人说与黄怀礼,在此地多留一日稍做修整。再命人给陶灼华传话,要她晚间早早安歇,明日一同登山赏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一章 煎熬 登高望远c揽物寄情,黄怀礼乐得应下苏世贤的提议。 他也是正经的科举出身,闻得山上有成片的碑林,也起了仰慕之意,便与苏世贤商议停上一日。他自己带了两名小厮,提前预备了白芨水c刷子c拓包c墨汁等物,想要去拓几篇山上的碑文。 娟娘伴着陶灼华登枫林渡,主仆几个且走且停,脚下伴着楸楸的追逐,眼前赏着深秋璀璨的景致,到也心旷神怡。 眼见路程过半,半山腰的爱晚亭已然在望,陶灼华脚下有几分乏累,娟娘便打发茯苓与菖蒲提前一步去亭间挂上帷帘,再备下茶水吃食。她搀着陶灼华进了亭间,又亲手在整洁的竹凳上铺了座垫,这才请陶灼华坐下。 忍冬自打那日被苏世贤斥责,心间一直有些疙瘩,今日早间闻说陶灼华要登山,懒得陪她受些劳累,只推说自己身体不适,独自留在了驿馆里。 如今余了主仆四个,杂着楸楸的欢快,到更落得清闲自在。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没有忍冬的阴阳怪气,陶灼华几个有说有笑,反而更加热闹。 楸楸未出过远门,在台阶旁的草丛间跑了一路,毕竟才几个月的小狗,精力有些不济,此时正趴在爱晚亭的青砖地上休息,颇有些憨态可掬。 茯苓先替陶灼华打点了攒盒里的点心,才将预备的肉脯取出,又替楸楸预备了一碗清水,楸楸嘴里叼着肉脯,依然舍不得青砖地的舒适,蹭到陶灼华裙边,趴在地上不肯起来。 陶灼华瞧着它大快朵颐,暗忖小东西不知愁为何物,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如今枫叶开始被霜雪染红,寒风簌簌一吹,从爱晚亭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是千层万层耀眼的红浪,堪比云蒸霞蔚。陶灼华心有所感,不觉触景伤情,低低吟道:“碧云山c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终是离人泪。” 吟到此处,思念万水千山之外的少年,不觉咽了声,默默端起茶杯。 娟娘如今有些习惯了陶灼华的伤怀,只将那句离人泪看做是与家乡和亲人的道别,浑然不晓得陶灼华心间埋有对何子岑最深切的眷恋与思念。 她替陶灼华整了整身上月白遍地金的披风,温柔地揽住她的肩膀,慈爱地说道:“小姐要把心思放宽,咱们大家总归会越来越好。”茯苓与菖蒲齐声应是,暖暖环绕在陶灼华的两侧,笑容真切而又赤诚。 若放在往日,苏世贤对那些前朝碑文也会兴趣满满,如今心里存了事,只觉得苏梓琴的身世似一块重石压在心上,哪里还有旁的兴致? 他敷衍地随着黄怀礼一同拓了几张南北朝时的碑文,交由小厮拿下山去。瞧着黄怀礼依旧兴致不减,他颇有些意兴阑珊,只说要先行一步登高望远,便弃了黄怀礼,只带着两个小厮,独自一人登山。 枫林渡山脉并不高,苏世贤顺着石阶往上走了不远,便遥遥望见山腰的爱晚亭间围着青丝纱幔,外头远远立着几个侍卫,晓得是陶灼华主仆几个正坐在亭中,不由缓缓随了上去,命人往里禀报。 茯苓隔着帘子答话,陶灼华听得清清楚楚,便命菖蒲打起了一侧的软帘,立起身来冲着苏世贤到了个万福,安静地问道:“大人要进里间来奉茶么?” 爱晚亭间只一张八角型的竹篱小桌,并三四把低矮的竹椅,陶灼华主仆在内,已然有些拥挤。苏世贤只望了一眼便摇摇头,请娟娘在一旁的山子石上铺了坐垫,父女两人便里头一个外头一个,闲床说起了话。 透过青纱薄扇,苏世贤瞧见小黑狗闲闲躺在陶灼华脚边,此刻不再冲自己尖牙利嘴的狂吠,也有几分可爱,便轻轻问道:“听说这是太子所赐,又被梓琴转送给你,到有几分憨态,你可曾替它取了名字?” 陶灼华微微点头,清湛湛说道:“回大人,梓琴郡主送我的当日,灼华便替它取好了名字。它名楸楸,唐楸宋槐的楸。” 想来陶灼华早知自己难以回归大裕,将小狗的名字也取了思乡之意。苏世贤心间忽然涌起说不出的悲凉,不晓得是为逝去的陶婉如,还是为隐忍屈辱的自己,更或者为着背井离乡的陶灼华,还有那个身世扑朔的苏梓琴。 自打自己抛妻弃女,这些年青云直上,苏世贤除却偶尔的歉疚,极少有悔恨之感。便如同他对娟娘所说,若一切从头来过,他依然会重复相同的选择。 只是回首从前,总觉得自己大半辈子的屈辱没有换得应有的荣耀,苏世贤便总有深深的不甘。他拐弯抹角想从陶灼华口中探苏梓琴的由来,却一试再试而无法开口,不觉望着漫山遍野的红叶苦苦而笑。 陶灼华着了件月白色遍地金的披风,上头大朵的木芙蓉在清秀的山岚间格外出尘,仿佛有那么短短一瞬,苏世贤依旧从她身上瞧到了些许上位者的气息,再定睛望去,她又是那般的秀雅与恬淡,仿佛半身清风半身明月,有着洞彻世事的坦然与随意。 白日的阳光还未散尽,青石还有些温暖的温度,苏世贤一手扶着青石,遥望着无处漫山遍野的红叶,感慨地叹道:“又逢深秋,青州府仰天山上的红叶也该是这幅模样。唉!说赶来离乡多年,有些景致从未稍忘,依然会时常入梦,也是种难言的煎熬。灼华,咱们父女走到今天,你是不是一直在恨父亲?” “大人,灼华无意再追究从前,说不上恨与不恨”,陶灼华以手理顺着楸楸身上的黑毛,轻轻垂下了睫毛,她淡然说道:“几月前青州府的晤面,不过是十年来我与大人的初见。若咱们叙起亲情,实在有些庸人自扰。大人您心知肚明,对灼华算不得亲近,咱们都不必劳心劳力。” 听着这几句不带温度的话语,苏世贤随手揪起青石旁一根枯黄的毛草,幽长的叹息在早来的暮色间拉得老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二章 烙铁 霜染微草,枫林渡被天际斜阳涂上浅浅的金辉,天际初生的晚霞绚丽多彩,似五彩的青鸾展开华丽的尾翼,整个爱晚亭四周都是一片云蒸霞蔚。 苏世贤凝望着眼前的美景,那声叹息迟迟不曾消散:“灼华,我有时候也恨我自己,为何生在赤贫之家却又不肯随着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你能想见父亲少年时没有砚台,只怕为同窗嘲笑,便取松木烧焦磨墨的窘态吗?” 中年的身材已然微微发福,苏世贤将手抚在自己胸腹间,回忆起少年时难言的过往,泛起苦涩的笑意。 那时节家贫如洗,他连中午的一餐饭都带不起,每每午餐时躲向林间读书,美其名曰刻苦用功,实则避开同窗的讥讽。想将这些说与陶灼华听,见小姑娘一幅油盐不进的模样,苏世贤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只是低低说道:“父亲穷怕了,才一力想要往上走,只不明白为何想往上走便那么难?为何便不能左右自己的生活?你如今只认做父亲薄情寡义,待你长大之后,说不定会对父亲有不同的看法。” 不管说什么,都不是为奸作恶c践踏旁人的理由。陶灼华无意与他争辩,只将柳眉弯弯,轻轻一笑间不置可否。 苏世贤将一根茅草绕上指间,无意间编成了一枚指环。他将指环套向自己的无明指上,恍惚间却是陶婉如如花样般的二八年华。 少女明媚的指间绕着枚青草结成的指环,如瓷般的脸上漾起梨涡般的浅笑,认真对自己说道:“想不到你一个读书人,手艺竟这般巧。” 年少青葱的岁月终是不再,苏世贤揉了揉眼睛,收敛了萦绕在心底的感。他将指间的茅草抛开,怅然立起身来,对陶灼华淡然说道:“若是恨着父亲能让你往后开心一些,便尽管恨下去吧。父亲这一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从前是,日后或许还是。你若恨着父亲,也许我的内疚会少一些。” 陶灼华将目光投向远处,微微笑道:“大人,咱们十年来未曾蒙面,我固然对问您没有多少倾慕之意,也不奢望您对我许多有舔犊之情。咱们这般平平静静坐下来说几句话也好。从今往后您在大裕我在大阮,本是两重天地。恨也好,内疚也好,并没有多大意义。” “你的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苏世贤淡淡一笑,居然十分认同:“不过灼华你也不要将话说满,大裕终归是你的故乡,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回来。父亲不奢望从你身上得到多少亲情,最起码却不会害你,往后咱们也可以时常联系。” 苏世贤说了半日,终于将话说到点子上,他提醒陶灼华道:“你好生在大阮站稳脚跟,若有自保之力,父亲便想法子将你舅舅他们送去大阮,从此解了你的后顾之忧,可好不好?” 原来拐弯抹角说了这许多话,依然是拿陶家人吊自己的胃口,陶灼华回眸望着苏世贤,心上早便无波无澜。方才说对他心间并没有恨,其实不是一句托词。如果深恨着这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还须对他有着亲情之爱才可。如今看着他好似一个陌生人,不过感觉可笑。 陶灼华避而不答,只冲苏世贤淡声说道:“此去大阮,说不谁便是一入宫门深似海,灼华自己也是举步维艰,往后的事谁又能料准,咱们且不去说那些。” 指一指夕阳西下的美景,陶灼华的目光久久徘徊在层林尽染的枫林之上,显得无限流连。她静静说道:“我自幼不曾出过远门,想来往后这样的机会也不多。如今我只想在路上多走走看看,多瞧一眼故国的山水。大人,您能允许么?” 想是故意地拖延行程,对这次大阮之行十分无奈,苏世贤想着大阮给出的最后期限,到也能满足陶灼华的小小要求,便点头应道:“咱们父女才待见面,又将分离,我也想将日程拉长,会与黄大人好生商议。” 陶灼华见惯了他自说自话的丑态,并不与他较真,只轻轻敛礼,算做还了他这份恩情。其实她并没有心思游山玩水,而是记挂着景泰帝交代的事情。往后任重而道远,来自迟暮帝王的嘱托便如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令她寝食难安。 依着景泰帝的嘱托,她将寻访的人便隐在云台山麓药王庙附近。只是此行仓促,纵然早打听明白车队会打此路过,想要邂逅一面的打算依然难如登天。 陶灼华打定了主意要完成景泰帝的嘱托,断去长公主的后路。多留一日,便是多一份机缘,眼看着云台山越行越近,她苦寻着法子要在这里多留几日,这才有了上面与苏世贤那番托词。 夜来她躺在帐中,听得外头更漏鼓闻,不觉又翻身坐起。将手抚上头顶沉香木的发簪,似是握着一块通红的烙铁。前世的景泰帝未必没有图谋过,只是终究没能扭转败局,才有了李隆寿深宫受制。如今他将一缕希望加在陶灼华身上,希望能替他的寿儿守住一份海晏河清。 那里头的东西盖着景泰帝的私章,是一代君王最后的倚仗。陶灼华不晓得是何种理由,能让那垂死的君王信任自己,却不管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前世的自己,一定帮李隆寿一把。 走近河南安阳境内时,陶灼华晚间不慎着了凉,不觉发起热来。苏世贤特意寻了黄怀礼,请他在安阳逗留两日,也好叫陶灼华养息。 可巧这几日连着赶路,黄怀谦与手下几位官员都染了些风寒,黄怀礼审时度势,满车金银都不如这位即将为质的郡主值钱,到也体恤小姑娘长途奔波不易,便与苏世贤说道:“咱们一路行来,正好在安阳境内补充一下供给。便依大人所说,在这里留上两日,士兵们也好休整。”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陶灼华躺了两日,头依旧昏昏沉沉,随行的军医替她把了脉,开了些安神的药,依旧没什么起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三章 云深 斜阳瑟瑟,陶灼华对镜揽妆,拿少许的淡黄色脂粉在脸匀开,将一张素瓷冰肌般的雪颜故意勾画出病容模样,到真是一幅伤寒未愈的姿态。 娟娘携了茯苓进来探望,将唇覆在她耳边低低言语了一回,陶灼华柔婉恬静的眸间霎时添了些目光眉彩,低低问道:“您可瞧仔细了,确定是药王庙?” 便宛如行走在炽热的沙漠,突然看到了沁人心脾的绿植,陶灼华眼中萃然闪现的流光溢彩令娟娘沉思不解,却依旧肯定地回道:“虽未进去,我却清清楚楚瞧见了庙的门楣,确定是药王庙无疑。小姐,您找这药王庙做什么?” “若求因缘,自然拜月老祠若求功名,当拜文曲星灼华想要药到病除,自然该求到药王庙前”,陶灼华顽皮地眨眨眼,顺势倚向娟娘怀中,又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娟娘听得眉开眼笑,拿食指点着陶灼华的眉心道:“偏你如今添了些古怪精灵,说起谎话来连眼睛也不眨一瞅,娟姨却是爱替你跑这个腿。” 茯苓未曾听清两人打的哑谜,只将炕桌温热的姜枣茶斟了两盏,分别递到陶灼华与娟娘面前。娟娘不忙着吃茶,却将搭在衣架的披风取下,冲陶灼华会心地一笑,便转身向外头走去。 陶灼华病体未愈,苏世贤颇有些焦虑,正寻思再找军医好生替她瞧瞧,却听闻小厮进来禀报,娟娘替陶灼华来传话。 苏世贤忙命将人唤进来,娟娘身着莲灰色的披风端庄地走进来,神色间颇有些疲惫。她行了个礼,掩不住眉间几许憔悴的神色,向苏世贤涩声说道:“苏大人,若论小姐这病,只怕有个缘由,还是说给大人您听听。” 瞧娟娘的神情,只怕不是风寒这般简单,苏世贤心既烦且躁,凝声问道:“难道是心病不成?她根本不愿意离开大裕,故意拿着自己折腾?” “大人您这是什么话?”娟娘眉头微蹙,深深剜了苏世贤一眼:“小姐日前也跟您说起,根本不想留在这腌臜地,又何必装病拖延。娟娘是想跟您说,其实小姐自小到大,遇这样的情形并不是头一回。您大约不晓得她的八字绵软,前些年去了趟玲珑山,回来也是这般拖了天不见好转。” “那当时是吃了什么药?”苏世贤顾不得娟娘语气间的埋怨,有些焦急地问道:“你还能不能记住药方,我立时便命他们抓药”。 娟娘无奈一笑道:“并非是药材的功效,而是舅太太寻了位神婆,替小姐发送了些纸钱,送走身的邪神。小姐如今迟迟不能大好,奴婢想着今晚也替小姐送一送,便求个心安,不知道大人您允不允?” 苏世贤平生不信这些东西,听娟娘一行说,他一行皱眉。只是瞧着娟娘煞有其事的样子,又不好直接驳回,斟酌着说道:“如今驿馆里住的都是朝廷命官,你们去烧纸钱总归不妥。黄大人既说在此再留两日,你便去寻个清静的寺庙给你家小姐捐些香油钱,求个佛菩萨福泽保佑,再寻处僻静地方发送便是。” 娟娘无可奈何,只得应允道:“娟娘也晓得此举不妥,无奈急病乱投医。大人既是如此说,我到听驿馆的婢子说起,离着此地不远便有座药王庙,明日我与茯苓去庙里替小姐拜一拜。若是小姐愿意同去,自然显得她心诚,佛菩萨庇佑更深,还请大人您允准。” 苏世贤浅浅蹙眉,对娟娘的提意显然不大赞同。娟娘微微敛礼道:“大人,想去药王庙进香,其实是小姐的意思。您也知道,小姐嘴虽然决绝,实则是伤透了心。若能出去散散,对她只有好处。” 拿着陶灼华李代桃僵,本是苏世贤亏欠在先。听得娟娘屡屡将此事搬出,苏世贤不愿在小事再生枝节,只得传了驿馆的婢子,详细问了一问。 那婢子实话实说,药王庙依山伴水,便修在离着驿馆不足两里地的云台山下,平日香火不旺,显得极为僻静。庙里老和尚一年有大半年在外云游,平时只有两个沙弥长驻。只因灾病年间庙中拿药草舍人,积了不少人缘,在当地口碑极好。 苏世贤待要反对,也寻不出什么理由,便取一枚二十两的银锭递给娟娘替陶灼华做功德,再要娟娘嘱托陶灼华多添些衣物,了香之后务必早去早回。 娟娘痛快地应下,却将银钱推辞不受,笑道:“小姐自有银钱傍身,便不劳大人费心。”回来收拾了素香供品c香油纸烛,第二日便与陶灼华和茯苓乘坐一辆马车去药王庙进香。 佛菩萨面前最须心诚,三人都是素服常衣,到了山脚下便命马车驻足,将几个侍卫都留在山脚处,相携着沿着草间的石阶往行去。 行不过十阶,药王庙金漆脱落的门匾便呈现在眼前。山门虽然破败,前头的小空场却清扫得纤尘不染。一侧的菜园里结着倭瓜c佛手之类的蔬菜,有位小沙弥正弓着腰浇水,望见有人山,微微诧异间很快便恢复了常态,立在一旁合什相迎,引领着三人进了山门。 寺小僧少,药王庙香火果然不旺盛,正中央塑的药王菩萨身也有几处斑驳的地方,却不影响一幅慈眉善目的模样。庙里另有个小沙弥在洒扫庭院,见了三人不慌不忙阖掌敛礼,再将三人引领到大殿前。 陶灼华亦双手合十回了他一礼,再命茯苓捐过香油钱,自去供桌拈了三柱香拜过药王菩萨,这才进了寮房里歇脚。 后头的小沙弥奉茶来,便极为规矩地退到一旁,并不多言多语。 陶灼华细细问起他的师傅,小沙弥朗朗答道:“您来得不巧,师傅采药去了,少则日,多则半月二十天,并无个定数。” 意料之中的答案,原也不指望一次便能见着正主。陶灼华只是合掌微笑,眼中闪过轻湖潋滟的波光,让小沙弥心间突突一沉,将目光投向幽幽的山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四章 故人 白云渺渺,经冬复春。陶灼华随着小沙弥的视线,将目光投向云雾缭绕的远方,依旧笑道:“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想来你师傅是位高人,不羡香火积灰,只求济世度人。” 小沙弥的笑容虽然波澜不惊,眼中却颇有些与有荣焉:“这方圆百里,受师傅恩惠的穷苦人太多,自有佛菩萨瞧在眼里。” 寺庙里并无茶叶,杯中泡的是夏日晾干的蒲公英,如今浸了水份,碧莹莹展露着身姿,瞧着便沁人心脾。 陶灼华轻嗅着药草芳香的气息,有些遗憾地立起身来,将方才提写的一首偈子交到小沙弥手上,笑吟吟与他说道:“京中故人牵挂,我受人所托,只想终人之事。明日还会再来一趟,希望能有与你师傅见上一面的缘份。” 小沙弥并不多语,只慎重地将那首偈子收起,轻声说道:“那便明日再会,愿施主心想事成”,言毕恭送陶灼华出门。 待瞧着车马渐渐远行,小沙弥回思着方才偈子上的话语,眉目清湛的面容渐渐变得凝重。他没有折回寺庙,而是向另一位沙弥耳语了几句,便步履迅捷地往着山上攀登,灰色缁衣渐渐消失在山峦深处。 从药王庙回来,午间再吃了一剂药,陶灼华果然见了好,身上不再寒热。娟娘喜盈盈去苏世贤面前禀报,趁机提了第二日再去烧香。 礼部几名官员约下了游云台山,原也不指望第二日启程。苏世贤只望陶灼华莫再起幺蛾子,随意挥挥手准了娟娘的请求。 第二日再出驿馆,依然顺着昨日的山路前行,遥遥望见山脚下的紫房湖如一汪美玉,碧绿而晶莹。两侧山峦倒映,画面美轮美奂,不觉间药王庙又在眼前。 昨日的两位小沙弥今日都候在门前,见陶灼华步上山路,眉间都是一松。一位留在山门前等着迎人,另一位转身便往里送信。 寮房里一只竹几打横,上头置着简单的笔墨,里外各放着一个苇编的蒲团。小沙弥奉上昨日一般的婆婆丁茶水,便将寮房的木门虚掩。 陶灼华对面的老和尚尺许长的胡须花白,不羁地垂落在胸前。身上一袭朱红的缁衣,上头不晓得打了多少补丁,却依然干净整洁。 两人合掌敛礼,老和尚一语不发,便对着陶灼华伸出手来。 陶灼华视而不见,提起案上的笔,在暗黄的草纸上龙飞凤舞般写下一阕岳飞的满江红,中间既多疏漏,又故意空了几笔,然后便将纸恭敬地递到老和尚手上。 老和尚捧着纸,纹丝不动的身形微微一晃,他有些颤抖地拿起笔,在陶灼华留下的缺项上头一笔一笔补齐。陶灼华凝神细望,一阕改动多处的诗词与景泰帝当日所述分毫不错,这原是他们君臣约定的印信。 陶灼华脸上霎时肃然郑重,冲老和尚低低喝道:“既是故人,如何还不接旨?” 老和尚一收方才的仙风道骨,虎目霎时间炯炯有神。他往大裕皇城的方向重重一跪,凝声说道:“臣玄武叩见君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陶灼华端然而立,缓缓拔下头顶的沉香木发簪,取出那纸景泰帝拼命让她带出的绢书,双手奉到玄武的面前。 茶盏渐渐凉去,陶灼华从与玄武的寥寥几言中将事情听了个大概:青龙c白虎c朱雀c玄武,本是先帝留给景泰帝的四大暗卫。因瑞安长公主峥嵘早露,先帝只怕往后变生不测,留了一份遗诏在白虎的手里。若瑞安日后有反叛之心,便要四大暗卫合而诛之。 岂料想白虎中途变节,那纸遗诏被瑞安长公主亲手烧毁,另三大暗卫都受了白虎的暗算,自此一蹶不振。景泰帝为保住一线希望,将他三人送出京城,青龙与朱雀隐居在大裕皇城附近,玄武便潜到云台山药王庙中,等候帝王的再次召唤。 写给玄武的诏书明明白白,景泰帝要他与郑贵妃的兄长郑荣将军把兵符合二为一,成为调动大裕军队的凭证,替太子守好最后的防线。 追忆前景,陶灼华不难相像前世里这兵符大约未被合成,郑荣将军固然调不动大裕军队,帮不了已然登基的李隆寿,而瑞安也没有拿到此物,因此才对李隆寿投鼠忌器,不敢痛下杀手。 半枚兵符,玄武已然守护了多年。捧着景泰帝的诏书,一代高僧涕泪四流,良久之后他才收敛了脸上的情绪,再冲着陶灼华深深一拜:“多谢姑娘将此物带出,未知青龙与朱雀二位身上旧伤可曾康复?” 只怕被瑞安一网打尽,这些有着过命交情的旧友多年间不曾联系,玄武脸上全是牵挂之情。陶灼华摇头道:“抱歉,我并不晓得他们的伤势,无法答复你的问题。只晓得在我离京之前他们便接了皇帝陛下的任务,已然护送一位重要的人物离了大裕,如今大约到了大阮境内。” 玄武连连点头,虎目中闪过一丝欣慰。蛰伏了十余年,往日叱咤风云的兄弟们又将迎来一场殊死的搏斗,他一定要拼死剪除那变节的叛贼。 此刻深谙形势的严峻,玄武一刻也不想多留,他对景泰帝的吩咐刻不容缓地执行,想着即刻便要启程。 他冲陶灼华再深深行礼,脸上又恢复了方才的慈悲模样,亲自送了她出门。 自云台山麓启程,出了河南境内,一路往北,又是十几天的路程,地势渐渐变高,离着三清山已然不远。苏世贤记着对陶灼华的许诺,总觉得毕竟亏欠了这个女儿,便在最后相聚的时刻达成她这小小的愿望,与黄怀礼商议了停留两日,带着陶灼华去登三清山。 其时北地风光渐浓,三清山上四季景色皆有,过了半山腰,竟然有了零零落落的雪花。苏世贤立在山顶的望海楼前,瞧着苍苍茫茫的景色发呆。 这一道山脉便是自然的屏障,将大阮与大裕分隔两旁。待翻过这座山,他们便算彻底出了大裕,与陶灼华分手的日子屈指可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五章 孤立 三清山上一天有四季,时时不同景。又因横亘在大阮与大裕两国的边境线上,便显得格外神秘与肃穆。 苏世贤面对三清山颇多感慨的时候,立在石阶上的陶灼华也驻足回眸,她今日换了身黛蓝色暗云纹的夹棉斗篷,裙角几朵散绣的白梅在风中扬扬洒洒,鬓发上挂着几朵未曾消融的雪花,容颜格外清丽。 对这个女儿的感觉是复杂多变的,苏世贤迎上前去,想抬手替她拂净发上的落雪,瞅着对方清清湛湛的目光,抬起的手复又放下,只无力地指着北边的一片高原说道:“灼华,那便是大阮了,往后你要生活的地方。” 一道道连绵的山峰,便是鲜明的分界线。三清山这一侧的大裕多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另一侧的大阮却多是崎岖的山地。 前世初来时的不适应被那十余年的生活磨平,陶灼华如今对这片土地一点也不陌生。听得苏世贤话语里难得有丝恻隐之意,她只是宛尔微笑着并不做声。 立在三清山之巅,俯视着两侧各自不同的风景,相像着与那黄衫朗润的少年渐行渐近,陶灼华心里百感交集,颇有些想要策马扬鞭。 一行人陆路之后换了水路c水路再改做陆路,又走了十几日的光景,大阮国都城琼华州终于遥遥在望。 不出国门的时候感觉不到,自打踏上大阮的国土,使臣们瞅着道路两旁大阮子民们指指画画的目光,都觉得面上无光。此次大裕战败,对大阮俯首称臣,礼部官员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灰头土脸。 除却陶灼华做为质子入京,长长的车队里带的金银玉器,还有茶叶丝绸,都是层层税赋从大裕百姓身上盘剥,只做此次进贡之用。 大裕皇朝的使臣们进了琼华州,大阮这边到也以礼相待,早有专人迎候,安置着陶灼华与使臣在鸿胪寺馆住了下来。当夜便由赵王殿下何子岑代仁寿皇帝设宴款待,并没有丝毫轻慢之处。 第二日一早,黄怀礼便往金銮殿递了国书,等着仁寿皇帝的召见。 接下来便依旧是何子岑会同礼部的官员与大裕使臣会晤,仁寿皇帝也拔戎召见大裕使臣两次,还举办了盛大的宴会,两国之间交谈十分融洽。 陶灼华独居在鸿胪寺馆偏东的一隅小楼,却有些被隔绝世外的感觉。听着外头不时传来的消息,颇有些心焦地等着宫中的传召。 前世里坐过的冷板凳这一世又将重坐,只说是照着从前的记忆,晾个天便会得着宫里传唤,未承想这一世一待便是一旬,除却好吃好喝,整个无人问津。 那一夜鸿胪寺馆琼华阁里设宴,陶灼华并不在受邀之列,闻得是赵王殿下何子岑亲临,她提着裙裾悄悄绕到离琼华阁最近的假山高处,却只能远远瞧着里头灯火逶迤,寻不见熟悉的人影。 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无缘得见,一颗心不晓得如何百转千回。 时序已进初冬,一早一晚都寒意逼人,呼啸的北风更添了萧瑟之意,陶灼华夜来抚琴,忆及昔年白鹭洲的情深,只觉心情十分低落。 见陶灼华彷徨不安,娟娘只认做她对以后心忧。见她又独自立在窗前遥望着远处琼华阁的灯火辉煌,便捧了件玉簪白蓝缎镶边的丝棉斗篷替她披上,再将大敞的窗牍半掩,拉着她坐回到榻前,小心宽慰道:“小姐,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无须伤情,若是大阮的皇帝忘了咱们岂不是更好。” 茯苓尚不识人间愁滋味,拿手指绞着发上的丝带甜甜笑道:“若是忘了咱们,咱们便悄悄溜出鸿胪寺馆,寻一处富贵繁华的好地方买下来住岂不是好?横竖咱们有的是银子,偏不回什么大裕受那些人的腌臜气。” 陶灼华听得这几句到颇有几分童言无忌,不觉露出丝笑意。她弯下腰来抱住了脚边的楸楸,冲着茯苓眨眼笑道:“你说得很对。” 苦中作乐,总有丝忐忑滋味。菖蒲虽然一颗心吊在半空里不安稳,依旧不言不语地准备了宵夜。她将熬得甜软的莲子粥盛了一盏奉到陶灼华面前,又体贴地分送给娟娘与茯苓和忍冬。 鸿胪寺馆戒备森严,出入不得自由,陶灼华又是一幅受气无奈c半点无法可想的模样,忍冬已然憋着一肚子气,听得茯苓那几句话,恨得拿指头点着她的脑门道:“果然是见识短浅的东西,你以为这里是你陶府的后院,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便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若被搁置在这么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固然陶灼华于长公主再无利用价值,便是忍冬也回国无望。她不能公然冲着陶灼华撒气,却将一腔怒火发泄在茯苓头上。见茯苓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她顺手便扯着茯苓的头发将她拖过来,扬手便在她身上拍了两下,气得娟娘连声斥责。 茯苓待要与她相争,又怕惹得陶灼华伤心,当下理着被她扯乱的头发警告道:“如今守着小姐,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你若有旁的本事,只管找人去使。” 忍冬被菖蒲拦下,嘴里依旧不干不净,陶灼华冷冷望着她,指着娟娘三人道:“今日我与你说清楚,这些个人你哪个也不能动,既然跟了我出来,便是自己的至亲骨肉。至于你,并不是自发自愿相随,咱们最好各自相安。” 吩咐菖蒲拿梳篦替菖蒲梳头,陶灼华又亲手将半盏莲子粥递到茯苓口边,好生抚慰了一番。几个人有说有笑,只将忍冬晾在一边。 忍冬无可奈何,将脚重重一跺,转身挑帘回房。 便是这么个眼高手低的丫头,前世里偏就将自己拿捏得妥妥帖帖。除却慨叹命运不济,陶灼华更多的是唏嘘自己前世的懦弱无能。 心间丝丝分明,如今被大阮视若无物,不过是贵妃谢氏的下马威而已。 陶灼华记得分明,仁寿皇帝并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因陶灼华是女儿身,他其实早便吩咐谢贵妃见见这位小姑娘,再将她安置在宫内,只是谢贵妃却阴奉阳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六章 隔窗 昔年瑞安长公主琦年玉貌,曾与仁寿皇帝有过白首之约。仁寿皇帝无法许以中宫之位,便开出贵妃的价码。不承想瑞安根本不屑为妾,对贵妃之位藐视不已,两人自此一拍两散,从此琴瑟两绝。 贵妃谢氏如今淑房专宠,坐的却是瑞安长公主弃若敝履的位子,心里难免咽不下这口气,势必要拿陶灼华晾晾长公主的威风。 陶灼华前世里宫宫廷内外坐的冷板凳够久,除却难以抑制对何子岑的思念,旁的半点也不放在心上。从半敞的轩窗望出去,琼华阁里依然灯火如昼,想着日思夜想的少年就立在琼华阁的那一端,直叫她坐立难安。 “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便是此刻陶灼华心情真实的写照。 不顾天寒夜深,她吩咐菖蒲将卧房里收拾停当,自己披了件出着黑锋毛的相思灰暗纹团花的妆缎大氅,带着娟娘与茯苓去了鸿胪寺馆后头的荷塘。 想是欣赏莲的出淤泥而不染,陶灼华前世与今生都无比偏爱荷花,陶府旧居的池塘里年年都是接天碧绿,如今冬已至,荷花已然凋零,依然有未摘净的莲蓬挑在铁锈灰的枯杆上摇摇欲坠,与白鹭洲湖心岛那一片湖光山何其相似。 心内全被思念溢满,陶灼华将眷恋的目光越过九曲十八弯的回廊,投射在与琼华阁隔着一带翠障相望的地方,终是郁郁无果,转而又投向东南方赵王府的方向。那里是何子岑的潜祇,亦是如今的赵王府,更是她曾经生活了几年的家园。 夜风簌簌,园子里朱红浅黄的灯笼次第亮着,似一段段暖暖的锦裘。 纵然风寒刺骨,陶灼华却毫无所觉。似是夕阳染醉c渔舟唱晚,她身上极素的相思灰在灯火葳蕤的映照下如一方羊脂暖玉,好似暗香浮动。偶然间长长的乌发飞扬,不染脂粉的素颜宛若玉瓷冰肌,令人不可亵渎。 一道飞檐翘角的重楼掩映之处,何子岑对窗而立,目光掠过院落中渐渐凋零的苍苔碧藓c池水涟漪,目光复杂地投向湖边那不施脂粉的女孩儿身上。 依然是前世里初见的模样,不言不语的她全身都萦满了一种沉静的基调,似是仍旧有种淡淡的哀伤与无助,唯有身上那抹动人的相思灰令何子岑的思念与痛苦两相交织,分分深入骨髓。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该恨,亦或该怨?想象过千百种重新见面的样子,都抵不过这一刻片片凌迟的心情。有惊涛拍打着彼岸,有巨浪洪水滔天,何子岑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紧紧按住了锐锐疼痛的胸口。 前世里他对她由怜生爱,直至倾尽江山,始终不曾换得美人真意。 纵然她负他一生一世,今世她循着前生相同的轨迹出现在他的视线,他所有想要疯狂地报复c想要残忍的凌虐c想要不顾一切的复仇的想法,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忽然悲哀地意识到,对于她,自己依然说不出一声恨字。 十岁的女孩子,该当天真烂漫。前世初见时,她身上虽有些沉郁,却也不乏少女的朝气。如今却不然,湖边的陶灼华望上去有种过尽千帆的沧桑,显得那样遗世而独立。若再说有什么不同,便是那一双眸子太过沉静,到有些半身清风半身明月的恬淡,不似前世那般瑟缩与胆怯。 “灼华,小夭”,他在心底无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想要退步抽身躲开她的容颜,目光却总是违背自己的意志,不自觉地追随着她一步一步自湖畔缓缓走近。 湖边的陶灼华喟然轻叹,对着渐近中天的月华仰起素颜。她的目光越过何子岑伫立的窗前,并未稍做停留,而是又幽幽远远投向远方。 吧嗒一声,何子岑下意识地放开指间撩起的酱紫盘银软帘,隔住那一道梦绕魂牵的身影。只怕不自禁与那幽然的目光相对,再将自己融进无法拔足的泥沼。 方才酒宴上饮下的花雕只有薄薄几杯,此时却翻江倒海地往上汹涌。何子岑没有唤人,而是自己执起案几上的青釉莲纹瓷壶,将早已凉透的残茶大口灌下。 “小夭c小夭,你为何如此待我?”熟悉的名字在唇边徘徊,何子岑无声地呼唤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那年那月,她的名字唤做夕颜。 五月榴花如火,她和他置身在一片灼灼花海间。她的长发铺陈,蜿蜒在他的膝间,那一脸沉醉的笑容令漫天榴花失。 他将她的发丝在指间轻绕,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呢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的确当得起榴花如火的璀璨,以后我便唤你灼华,小字夭夭。” 他记得她的笑容明眸流盼,笑靥如花,目光中流露出沉醉的泽。她冲着他微笑颔首,自己先轻唤了一声灼华,似是咀嚼着那名字间怒放的风华与彩,然后便低低说道:“我喜欢这个名字,子岑,谢谢你让我有了新生。” 并不是夕颜二字不好,而是他听过那两个字的由来,总怕两人的缱绻亦如那易逝的夕颜花,只有一日的缤纷,所以才拿灼华二字相喻,想要记取美好的流年。 奈何,依然造化弄人。固然他贵为天子,依旧不肯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耳边似乎又回想起前世里大裕皇朝军队吹响的号角,暗夜里映红的半边天空。还有青莲宫畔,面对他的无奈,她哭倒在他的脚下。 何子岑很想问一问陶灼华,十载夫妻,她已然与他同气连枝c已然怀了他的骨肉,为何又忍心葬送了他的国家? 凉茶入喉,没有浇灭何子岑内心深处的火焰,反而使得那火焰越燃越旺。他犹豫着再次挑起纱帘,湖畔已然不见了那缕芳踪。唯有苍翠如滴的松柏深处,传来几声银铃般的欢笑,何子岑凝神细听,却不是她的声音。 “得c得c得”,外头有轻微的叩门声,然后是他的侍卫常青低低的说话声:“殿下,属下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七章 永诀 夜风扑面,挟裹着常青低低的叩门声,显得愈加清晰。 何子岑精神一振,重新坐回到案前,片刻间脸便回复了一贯的平和,这才温言冲外头道:“你进来说话。” 常青自大裕赶回,一路风尘仆仆,在赵王府没有寻见何子岑,便直接找到了鸿胪寺馆。推开房门,他先冲着何子岑行了个礼,这才恭敬地向前走了几步,将一个并未封口的信封递到何子岑手。 “殿下,您要属下查的东西都写在这里头。灼华郡主原本果真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唤做陶夕颜,灼华两字是前些时日景泰皇帝给她赐下的名。” 常青捡了重要的东西备报,复将那个信封一指,又认真说道:“那位长公主只有一个亲生女儿,如今好端端留在府里,这根本便是李代桃僵。而且而且” 说到此处,常青颇有些不以为然,斟酌着不知道该不该讲。何子岑拿书信轻敲一下他的手背,依然温言说道:“何时学了些吞吞吐吐的毛病,有话实说。” 常青挠了挠头发,嘿嘿笑道:“那位长公主行事好生跋扈,她的亲生女儿如今年不过九岁,她却迫不及待要将她嫁给太子,美其名曰替景泰帝冲喜。可叹景泰帝也是一代君王,竟无力阻止。属下离开大裕之时,这件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民间褒贬之议不一,到是街头巷尾第一道趣闻。” 打从重生的那一刻起,何子岑便在大裕埋下了暗桩,不想却打听来如此有趣的消息。常青带回的信写得十分详细,不但将陶灼华的身世调查得一清二楚,连同陶家人销声匿迹都重重写了两笔。 那薄薄的纸笺捏在何子岑修长的手指间,他一目十行地掠过,明明若有所思,霁月清风的面容却没有丝毫改观,只冲常青微微一笑:“自作孽不可活,瑞安这是自掘坟墓,你没听过毒瘤够大才能够剜除么?” 道理是这个道理,常青微微点头,却指一指鸿胪寺馆的一隅,低低问道:“殿下,来得这个西贝货要怎么办?总不能由着她蒙混圣听。” 何子岑微微沉吟着,如玉的面容不变,目光却是复杂而又深邃。他缓缓说道:“莫要乱说话,她是景泰帝金口玉言册封的郡主,既然了宗人府的玉碟,便算不得西贝。咱们不必妄动,一切自有陛下圣裁。” 那个偏僻的院落,便是何子岑特意为陶灼华安排。他晓得她胆怯内向,不愿多与旁人打交道,便借着自己与大裕使臣接洽的便利条件,寻了那处最安谧的院子。更有一点私心,何子岑怕自己管不住自己,只要瞧见陶灼华的身影,目光便不自觉地将要追随。 如今想见她,却又怕见她。动若参与商,不如不相望。 常青随了何子岑两年,听得出他话中不乏维护之意,当下不敢多言,只暗自压下心中的讶异。见外头笙歌渐沉,已然曲终人散,何子岑意兴阑珊,留了礼部的官员收拾残局,吩咐常青找人套了马车,自己打道回府。 大裕皇朝的使臣们终于完成了对大阮皇帝的觐见,拿到了盖着玉玺的国书,可以启程回国,而陶灼华依然等不到来自大阮皇室的传唤。她独居在鸿胪寺官的一隅,俨然似被人遗忘的小草般卑微。 这样的结果并不是苏世贤所想乐见,如今归程在即,他颇想提点陶灼华几句,便于傍晚时分踱到陶灼华的院门外,命菖蒲给自己通传。 陶灼华芳心纷乱,有些情绪不佳,晚膳只用了碗加糖的五子粥,正百无聊赖瞧着楸楸在地毯滚球。听得苏世贤来访,便换了身蟹青色方胜暗纹的衣裙,在花厅里见了他。 细雪纷纷,如碎屑般飞舞,点点打糊着明纸的窗扇,发出沙沙的声响,一时添了些凝涩。苏世贤颇有些难以启齿,他一拖再拖,也到了回国的时刻。眼见陶灼华素瓷雪颜,容颜比旅途中更添了几许憔悴,终于唤起他一丝恻隐之心。 苏世贤呢诺着说道:“灼华,你留在这里为质,父亲也是不得以。你且安心,父亲回去之后,若不能求得长公主c求得陛下为你周旋,便一定想法子将陶家人送到大阮,总不能让你孤苦一人。” 从袖间摸出一沓银票,苏世贤递到陶灼华手边,带着几分怜爱说道:“旁的父亲帮不你,在宫内住得一年半载,若得大阮仁寿皇帝垂怜,允你在外头开府,这些个银钱也够你置办家资。便是不能出宫,你留着这笔钱下打点,总也能安生几分。若短了银钱,父亲自会想法子送到你手边,一人在外千万莫苦了自己。” “大人还是收回去吧”,陶灼华不接那银票,反而往苏世贤跟前略略一推。她微微冷笑,雍容地抚过自己裙几缕暗纹,仪态万般凤仪高华:“陶家不缺银子,灼华又何必欠大人您这个人情。若说到宫里头人情往还,蒙瑞安长公主厚爱,那几车的衣裳首饰,还有叠翠园里的古董摆设到也尽够。” 出府时不曾留意,一路行来,苏世贤也发觉了陶灼华从长公主府带出来好些东西,如今听着她直言不讳,到只能微微叹气。 终归是心疼她脸色憔悴,苏世贤抬手想抚一抚她的鬓发,却被陶灼华偏头侧开,淡淡嗟道:“大人,男女授受不亲。如今天色不早,您请回去吧。” 亲生骨肉生份至此,苏世贤怪不得旁人,他喟然而叹,只好立起身来哀哀说道:“灼华,父亲后日便将启程,往后你孤身一人,便自己多多保重吧。” 陶灼华亦起身相送,略显苍白的脸颊荡起潋滟的笑容,显得浑不在意:“灼华多谢大人好意,您也不必过于忧心,我身边并不是独自一人,娟娘与茯苓陪伴多年,自当不离不弃。后日无法相送,先预祝大人您一路顺风。” 鸿胪寺官,夜雪飘零,父女相顾无言,这一别便是人生的永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八章 相召 苏世贤也晓得,此时与陶灼华的告别大约是人生的永诀。他想要再说几句,满腹话语到了嘴边却变得词穷,只能默默静立了片刻,终于长叹一声出了门,在院门口与前来向陶灼华辞行的黄怀礼碰个正着。 黄怀礼身上披着几片薄薄的雪花,当是在院门口立了一会儿,他向苏世贤拱手一揖,笑道:“怕扰了你们父女说话,我在外头立了片刻。如今归国在即,想来问问郡主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交待。” 苏世贤极谦恭地拱拱手,向黄怀礼道了辛苦,寒暄道:“这样的天气,还要劳大人跑一趟,下官真是过意不去。” 黄怀礼轻轻一叹,言语里添了些感染:“战争本是男人家的事,如今后果却要郡主来承担。怀礼这心里颇有些不好受,因此想在走前见一见郡主。” 苏世贤面上亦是一片唏嘘之意,他向黄怀礼侧身做个请的手势,自己便黯然折上了被雪水打湿的青石栈道。黄怀礼默默注视着他的身形,目光里一团混沌不清。他并没有急着命人往里通传,而是在深浓的夜色里静静伫立。 晚来雪急,比方才又大了几分。送走了苏世贤,陶灼华心间颇不安宁,她亲手笼了炉沉水香,调好了琴弦随手拨动,竟是一曲昭君怨。 声声切切,曲调空灵而又浩渺,带着说出不来的情愫。黄怀礼立在院外,听着那如泣如诉的琴音袅袅传来,不觉怅然一叹。 本来做为质子的该是瑞安长公主的掌上明珠苏梓琴,而临了却换了这位不晓得从哪里冒出的苏夕颜,不知道这结局对景泰帝来说是幸或不幸? 不管怎么说,战事失败的后果要令一位弱女子承担,黄怀礼始终觉得汗颜。 昭君出塞尚算得上是和亲,好歹有了下半辈子的归宿。这位姑娘却是前景渺茫,不晓得何处才是归路。 琴音传透渐渐的雪雾,如一片轻烟缭绕,点点滴滴萦上心头。黄怀礼不忍心打断,又听了半晌,直待一缕尾音响起,方示意手下向前通报。 菖蒲悄然进来,见陶灼华的手指在琴弦上按下最后一缕琴音,便微笑着曲膝回禀:“郡主,礼部黄侍郎黄大人等在外头,也说是来向您辞行。” “请黄大人进来说话”,陶灼华缓缓立起身来,从六幅绘绣海棠花开的绡纱紫檀木屏风后头转出,接了茯苓递来的瓷盅,舒缓地饮着娟娘重新热过的莲子羹。 对这位一路上对自己给予方便的主使大人,陶灼华有几分敬意。分别在即,相见大约已是无期,正正经经说上几句话,也算得是对他的尊重。 陶灼华拿银匙挑起莲子羹,默默吃了一口,又将杯盏放下。她拿帕子轻拭了拭唇角,便仪态端庄地等着黄怀礼进来。 忍冬自打那一日被隐灼华敲打,心上稍稍存了些忌惮。此刻偷眼望去,瞧着陶灼华优雅淡然,那股端庄娴静的气质似是骨子里带出,不由暗暗打量了片刻,心里颇为稀罕。见陶灼华目光如水望向自己,又忙垂首肃立。 黄怀礼与陶灼华见了礼,虽然晓得她并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却也依着规矩称了一句郡主,然后娓娓说道:“前几日已然拿到了大阮的国书,在下后日便将踏上归程,未知郡主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交待?” “旁的都不必了”,陶灼华泠然开口,如竹上清泉一般清冷。她淡淡笑道:“黄大人回京之后,若蒙陛下垂询,便说我在大阮一切安好便是。” 黄怀礼应了一声不再多言,目光却迟疑地从立在陶灼华背后的茯苓与忍冬身上掠过,便端起了案上的茶水只管吃茶,也不说告辞的话。 陶灼华见状,回头与茯苓说道:“如此天气,却劳累黄大人走这一趟,你与忍冬去寻娟姨,请她替黄大人备份谢仪,也是咱们的心意。” 黄怀礼谦让了两句,却并未坚辞,茯苓便与忍冬一前一后出了门。 房里只余下黄怀礼与陶灼华在坐,陶灼华这才问道:“黄大人,您还有什么话不方便说?如今再无旁人了。” 黄怀礼赞许地一笑,走至窗前阖掩了门扇,却又向大裕皇城的方向拱手,悄然问道:“怀礼启程时,陛下曾经悄悄嘱托,郡主兴许有未尽之事,要怀礼务必讨郡主一个示下。敢问郡主,此行可曾完成了陛下的嘱托?怀礼回去也好给陛下一个准信。” 回想这一路走来,这位大小姐待人温和有礼,只可惜从今往后寄人篱下,红颜颇多薄命。黄怀礼虽不晓得景泰帝究竟托付了这小姑娘什么要事,只惦记着帝王的嘱托,殷切地盼着陶灼华开口。 景泰帝貌似被架空,身边却不乏有几位忠义之士。陶灼华行前曾得过许三的传信,晓得这位黄大人亦是为数不多的可堪托付之人,便微微含笑道:“大人面圣时可替灼华传讯,臣女幸不辱命,往后也必定时刻记得与陛下的约定。” 两人交谈不多,黄怀礼目光中有赞许与钦佩的目光闪现,他激动不迭,连连应了声好,复又撩起衣襟落座。 经了方才的一幕,两人之间好似添了些默契,黄怀礼与陶灼华又说了好一会儿闲话,直待茯苓去而复返,黄怀礼接了她手上盛着一幅紫檀木四扇嵌银屏风的金丝楠木填漆盒,方才告辞离去。 后日大裕使团回国,陶灼华果真并未相送,只是遣茯苓向大家道了珍重。鸿胪寺馆里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无声,如今又只余了陶灼华这一位不受宫中待见的外客,越发不引人注目。 时序已是初冬,大裕使臣们已经离去几日,大阮仁寿皇帝偶尔问及谢贵妃关于陶灼华的安置,才晓得这小姑娘依然被晾在鸿胪寺馆,面上便有些不好看。 碍着谢贵妃与瑞安长公主那道心结,仁寿帝不好多加苛责,只命她择个吉日召陶灼华入宫。谢贵妃自觉也将陶灼华晾得差不多,大约磨平了小姑娘身上的棱角,这才派了人召她入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九章 陈词 其时天际薄阴,飘散着零星的雪花,宛若飞絮洒盐,卷起阵阵雪雾。 陶婉如过世不足半年,陶灼华依然未出孝期,仍旧是一身素净装扮。 她换了身雪白银丝折枝海棠的挑线裙,墨绿色滚着十样锦掐牙细边的盘扣长袄,墨发低低挽起,抹着一对绿松石掐银丝的掩鬓,耳上缀着莲子米大小的蜜蜡坠子,露出一张略施粉黛的素颜,依然欺霜赛雪,不卑不亢入了宫。 仁寿皇帝在谢贵妃的长春宫内接见陶灼华,正逢着初一集会,长春宫内嫔妃如云,次第坐在大殿内。仁寿皇帝着了身明黄的云纹蟠龙便袍高高在上,谢贵妃盛妆华服坐在他的下首。 俯视着跪在墨玉长阶上的陶灼华,仁寿皇帝不觉心内一震,只觉这一道倩影似曾相识,到牵起些许相思之意思,与小姑娘说话不觉放缓了语气。 他浅浅问道:“你便是李若仪的长女?想来平日金闺玉质,也是她捧在心尖的人物。如今她怎舍得让你千里迢迢,饱受风霜之苦?” 陶灼华还是第一次听到瑞安长公主的闺名,暗忖这野心勃勃的女子哪里有半分礼仪可言?她不慌不忙行了面君之礼,避开仁寿皇帝的前半句问话,安然若素说道:“陛下明鉴,灼华既为府中长女,自然旁无选择,唯有这一条路可走。” 想来金枝玉叶自然有她的气度,仁寿皇帝见陶灼华身上并没无胆怯与懦弱之色,反而添了几分赞赏。他命陶灼华抬起头来,想要瞧瞧瑞安亲生女儿的长像,却在看清了那抹眉目如画的清丽之后,有片刻的愣怔。 谢贵妃瞧着陶灼华的面庞,也有刹那的失神。她偷眼看着仁寿皇帝,见对方眼中神情隐晦不明,瞧不出有什么喜爱之情,便又自忖大约是自己多虑。 想着这小姑娘不过是败国之女,如今孤零可欺,不过是寄人篱下,正好数落几句,出出自己心中的恶气。 谢贵妃轻咳一声,指着一旁玫瑰椅上落坐的一位青衫白裙的女孩子,向陶灼华傲然道:“果然随了李若仪,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你可认得她么?” 陶灼华抬眸望去,见那青衣女孩儿肤若凝脂,一双清眸若晨间轻雾,柔婉而又绢秀,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眼角眉梢含着些不易察觉的忧伤,极是寡言无语。 见谢贵妃指着自己说话,那女孩儿冲陶灼华微微欠身,虽然显得有些局促,却依然绽放了丝友好的微笑。 前世里并不陌生,陶灼华自然认得这是大阮昌盛将军膝下的孤女,亦是她昔年在大阮唯一的知交好友,名唤叶蓁蓁。 昌盛将军早年丧妻,一直未曾再娶。如今又在大阮与大裕皇朝这一役中为国捐躯,只遗下叶蓁蓁这个未成年的少女。 仁寿皇帝痛惜良将忠勇,特意将孤女接入宫中。本想收她为义女,晋封嘉柔公主,未承想这位叶小姐却坚辞不受。 她俯地推辞道:“陛下容禀,我父亲在世之日,时常教导臣女,大丈夫就当为国捐躯。此战中父亲身为主帅,如今为大阮鞠躬尽瘁,是全了他的忠义。陛下体恤忠臣遗孤是您的仁厚,只是如此圣眷荣宠,臣女却万不敢受。” 小小的年纪,说话却极有见地,叶蓁蓁并不拿父亲的余荫横生枝节。虽然落得如今孤身一人,自有一种天生的傲气,令人不能不尊重。 仁寿皇帝不胜唏嘘,又不愿勉强于她,封诰便由此搁浅。 还是谢贵妃念及与叶蓁蓁母亲的一场手帕交,一直从旁斡旋,留了叶蓁蓁养在自己宫内暂住,后来又由仁寿皇帝晋封她为嘉柔郡主。 如今叶蓁蓁虽然住在长春宫,却有着自己的封诰,不必占用谢贵妃的平日的份例,日后也不必仰人鼻息。 此时谢贵妃指着叶蓁蓁说事,摆明了要拿她父亲说事,从大裕战败着手,对陶灼华百般羞辱。 陶灼华淡然相对,回了叶蓁蓁一个微笑,便轻轻摇头道:“贵妃娘娘身份贵重,大约不留意些许琐事。灼华自入贵国,一直未蒙陛下与娘娘召见,滞留鸿胪寺馆中多日。今日灼华才第一次面圣,殿上无有一人相熟,如何识得这位姑娘?” 谢贵妃眼波流离,似有泪光潸然欲滴。她指着叶蓁蓁道:“她便是我朝已故昌胜将军的女儿c陛下亲封的嘉柔郡主叶蓁蓁。昌胜将军戎马一生,最后却阵亡在与大裕的战场上,留下孤女无依无靠。你们大裕年年挑起纷争,一场战役导致天下间多少人骨肉分离,你难道没有一丝愧疚?” 陶灼华幽幽一叹,将两只手轻轻伸出拍在一起,冲谢贵妃道:“灼华惶恐,怯以为事关两国纷争,大约孤掌难鸣。娘娘您如此指责,灼华无言以对。” 谢贵妃不料她丝毫不惧自己的气场,扬声怒道:“都是因为你们大裕,害得边境上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害得多少儿童失去父母?多少老人失去儿孙?你身为质子,不但毫无廉耻之心,反而强词夺理,难道大裕的子民都是这个样子?” 辱及自己故国,陶灼华勃然大怒,立起身来高声说道:“灼华头次面圣,贵妃娘娘拿着大义便横加指责,请恕灼华不背这个黑锅。难道我大裕便没有儿童失去父母?便没有老人失去儿孙?若论廉耻之心,灼华又像谁讨去?” 不顾满殿嫔妃愕然之色,陶灼华冲仁寿皇帝深深一拜,慨然吟诵道:“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陛下圣明,昔年大汉与匈奴之争连绵了数十年,究竟谁对谁错?又是谁得惠良多?灼华愚钝,私心以为战争无论何时都是把双刃剑,对大裕和大阮都是损失。这一场战争,伤害的何止是我与这位小姐?” 不过十岁的女孩子,气度远比同龄的人沉稳许多。纵然已经沦落为质子,面对谢贵妃的指责,她依然慷慨激昂,半点不肯服输,令坐在下首的一众妃嫔侧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章 安置 长春宫内沉水香的气息袅袅,从三足鎏金瑞云祥兽香炉中溢出,显得越发凝滞。谢贵妃听得陶灼华慷慨陈词,眉目间已然笼着层冷霜。她不发一语,满殿妃嫔自是鸦雀无声。 仁寿皇帝瞅着那抹唤起他回忆的容颜,不觉忆起了先皇后那外柔内刚的性子。看着陶灼华与谢贵妃针锋相对,心里竟没有一丝不快,反而对这个初次谋面的女孩子添了浓厚的兴趣。 还是叶蓁蓁打破了僵局,她乖巧地立起身子,接了谢贵妃宫婢手上的茶壶,先替仁寿皇帝添了茶,又将谢贵妃面前的杯盏续满,轻轻说道:“娘娘,您先吃杯茶,灼华郡主与臣女一样尚未成年,还须您时常教导。” 前世里面君时一片惶恐,叶蓁蓁曾出面替自己解围。当时她说了些什么,陶灼华已然全无印象,今日这番言语却听得令人极不舒服。 陶灼华眉头轻蹙,对上蓁蓁的目光,瞧着对方眼中一片澄澈,不忍反驳,只微微低下头来,向仁寿皇帝说了句:“臣女无状,请陛下恕罪。” 仁寿皇帝捻须微笑,淡淡说道:“你年纪不大,却有几分胆量。别杵在那里了,与嘉柔一起坐下说话。” 陶灼华垂首不语,退到蓁蓁一侧的绣墩上落了座,对叶蓁蓁投去感激的一瞥,算是谢是方才维护之恩。大殿上两个并肩坐立的两个女孩子一个淡若出岫个素若雏菊,甚至连妆容都有些相似,谢贵妃与德妃娘娘不觉都多打量了几眼。 两个人都是一样雪白的挑线裙,陶灼华墨绿的妆花长袄十分素净c叶蓁蓁烟蓝的丝棉宫裙则淡到极致,在一众花团锦簇的妃子们旁边,显得如两朵空谷幽兰,那样不合时宜,却又那样孤芳自赏。 两个敌国的女孩子目光相结,里头没有风刀霜剑的较量,反而相视微笑,有着泯却恩仇的从容与快意。 “战争是把双刃剑,嘉柔私心以为灼华郡主方才这句话很对”,叶蓁蓁起身离座,冲着仁寿皇帝浅浅福身:“陛下,灼华郡主背井离乡,比嘉柔其实好不到哪里,何况战与不战,也不是我们能够左右。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更须珍惜当下,过去的便都让它过去吧。” 仁寿皇帝赞许地一笑,冲叶蓁蓁道:“嘉柔年纪虽说话却大有深意,朕听得十分欣慰。你们两个行事都有几分见地,朕不但不怪罪,反而要赏你们。” 招手唤了手后的秦公公,仁寿吩咐吩咐道:“女孩子都喜欢些珠宝首饰,这两个孩子一人赏一斛明珠,留着她们穿手钏珠花去吧。” 不过一面之缘,圣宠竟然无限。谢贵妃瞅着陶灼华与记忆深处那个人有几分相似的模样,不觉倒吸一口凉气,笼在宽袍大袖里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从心底深处蔓延上来的恐怖感愈来愈浓,如一团浓雾般裹住谢贵妃娇小的身躯。她艰难地动了动脚步,浑身都好似绵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不敢与仁寿皇帝目光相接,谢贵妃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狠狠瞥过两个女孩子的容颜。陶灼华淡然而笑,叶蓁蓁却恭敬地垂下头去。 两个长裙素服的女孩子腰间都结着一枚通体碧绿的翡翠平安扣,到似是商量好了的装束。如今两两相对,朴实无华的言语与行事,偏就各自透出些许的矜贵。 因着仁寿皇帝的赏赐,方才一番争执,其实高下立显。无论是陶灼华,还是叶蓁蓁,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到引起在座多位妃嫔的共鸣。众人虽不敢说,却对谢贵妃方才嚣张的气焰不敢苟同。 德妃娘娘坐在殿下众妃之首,目光深邃地望着殿上方才发生的一幕,似在意料之外,又似在情理之中,不觉轻轻点了点头。 她没有见过瑞安长公主,不晓得陶灼华与她有几分想像。透过陶灼华的倩影,她瞧见的却是先皇后昔日的绮年玉貌。 逝去多年,纵然伊人不在,那也始终是仁寿皇帝心上一颗朱砂瘤吧? 仁寿皇帝仔细打量着陶灼华眸间偶然闪过几缕粼粼波光,似要从她身上寻到些瑞安长公主的模样,却恍然发觉早已时过境迁。透过陶灼华,他望见的是另一位让他一生梦绕魂牵的女子,却与那年那月的瑞安长公主无缘。 他曾以为会对她念念不望,如今到记不起她青葱年少的模样。 是自己变得薄情寡意,还是当年的相逢本就是错爱一场? 谢贵妃捧起盏热茶啜饮了几口,深深呼吸之间想将方才那强烈的恐怖感赶走,先皇后的身影却好似透过陶灼华望向自己,她的手不由轻轻颤抖,几滴茶水滴滴答答溅到了身上。 陶灼华与叶蓁蓁接了仁寿皇帝的赏赐,两人一起殿前谢恩。叶蓁蓁颇有些惶恐,目光悄然从谢贵妃身上掠过,将头垂得更低。陶灼华却是不卑不亢,明明晓得这一生都会止步于大阮宫中,却依旧倔强地昂着头,不肯轻易屈服,到令仁寿皇帝有些侧目。 没来由的不想难为她,仁寿皇帝只轻咳了一声,目光更加沉静,招手唤着叶蓁蓁道:“好了,你们都坐下来说话吧。”再转而望着谢贵妃道:“说了这半日,小女娃儿的住处早便打点好了吧?” 谢贵妃伴驾多年,从那一声轻咳中便分辨了大阮帝的意思,他不仅无意为难这个女孩子,反而对她多了些赏识。 青涩年华的女孩子,不足以引得圣心眷顾。谢贵妃心底的惶恐,不是因为仁寿皇帝对这个女孩子的错爱,而是惧怕从陶灼华身上瞧到的那位故人的身影。 她到底沉得住气,守着仁寿皇帝不再多言,只轻轻点头应了句:“陛下放心,臣妾早已打点妥当。”妙目轻轻一转,谢贵妃收了方才的凛冽,换了幅慈祥关爱的模样,一把将话题揭过,转而吩咐李嬷嬷道:“青莲宫里你可曾亲眼瞧过?” 李嬷嬷何尝不晓得替主子解围,她欠着身子恭敬地回道:“陛下与娘娘放心,奴婢已然亲去瞧过,都打点得妥妥当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一章 诟病 听得青莲宫的字眼,叶蓁蓁眉风一扫,眼中是抹爱莫能助的神情。 陶灼华却是轻轻嘘了口气,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三千里锦绣,不如重回故地,青莲宫本就是当年的旧居,有着她c有着关于她与何子岑太多的回忆。 一直盼望能依着前世的轨迹,再由谢贵妃会将自己安置在青莲宫居住,却只怕中途会横生枝节。陶灼华屏住呼吸,怕自己倏然绽放的芳华会泄露心底真实的想法,只将头微微垂下,静默地一语不发。 思绪早已飘远,飞向青莲宫的方向,想去瞧一瞧那里是否改观。 谢贵妃此言一出,却引得下头妃嫔们窃窃私语,将两人针锋相对的局势瞧了个清清楚楚。宫里不乏空置的宫殿,何须眼巴巴收拾荒废了几十年的青莲宫?摆明了便是不待见这女孩子,想要来一个大大的下马威。 仁寿皇帝眉头隐约蹙起,散漫地问道:“你怎得想起那处地方?” 谢贵妃椒房专宠,片刻的慌乱过后,又恢复了一幅娇花照水的模样,向仁寿皇帝甜甜笑道:“臣妾听闻灼华郡主喜爱清幽雅致的地方,又不愿多与人相处,才特意将青莲宫收拾了出来。” 素日与德妃娘娘不睦,谢贵妃不肯放过一星半点踩踏的功夫。她眉毛向陶灼华轻轻一挑,趁势柔柔说道:“听闻郡主在鸿胪寺馆里头,也是由赵王殿下给安置了处僻静地方,到是住得十分惬意,希望本宫的消息不会有误。” 既咬着赵王殿下,又说什么僻静之地,到显得何子岑存了什么龌龊心思。德妃娘娘听得心头大怒,待要反驳几句,深知不能落了谢贵妃的圈套,当下只做充耳不闻,偏不往这话题上头去凑。 陶灼华两世重生,又如何瞧不明白谢贵妃泼出的脏水,她貌似懵懂地说道:“灼华何曾留意什么院落僻静与否,臣女在鸿胪寺馆日夜敬候陛下传召,却好似飘萍落叶,每日心无所依,哪一刻能谈得上惬意?如今蒙陛下赐见,灼华心愿已了,往后无非是个住处,只求身安便好。” 伶牙俐齿与谢贵妃交锋,陶灼华半分也不退缩,那牙尖嘴利的模样令谢贵妃着恼,偏偏守着仁寿皇帝发做不得,只雍容笑道:“你能这么想,到是聪明孩子。” 记忆里的青莲宫四面环水,周围并无旁的宫殿可依,唯有一座竹篱小桥通向外头。说得好听些,是环境清幽,说得真实些,便是偏僻简陋c人迹罕至的场所。 陶灼华私心里并不惧青莲宫的简朴荒僻,反而喜爱那一泓清波的素净。 前世的陶灼华在大阮颇多飘零,最初常居青莲宫里谨小慎微,平日极少外出。后来被何子岑所纳,先是在赵王府住了两年,再然后何子岑入主东宫,她成了他的顺仪,又随着他迁居太子东宫。 那之后青莲宫便一直闲置,陶灼华颇多遗憾。直待何子岑即位之后,晓得她的心结,才将青莲宫重新翻修,赐她迁回旧居。 本想立她为后,奈不住大臣们一力反对陶灼华的质子身份,最后何子岑只得封她为宸妃,赐居青莲宫,此后椒房专宠,何子岑不仅六宫虚设,更未立过皇后。 陶灼华沉浸在对过去的怀想中,对青莲宫多了丝期待。仁寿皇帝却是听得谢贵妃公然叫嚣何子岑,触动了自己的底线,目光却暗了一暗,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德妃娘娘瞧着大殿上的小姑娘单薄孱弱,不觉多了丝恻隐之心,本待过问一下陶灼华的起居,碍着谢贵妃在前无法开口,眼里却添了些忧虑。 “那李嬷嬷你便带这位灼华郡主先下去安置吧”,谢贵妃生怕迟则生变,把玩着指上玳瑁嵌祖母绿的护甲,唇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转而探寻地瞧了仁寿皇帝一眼,谢贵妃似是征求他的意见,又似是替自己方才的说辞转圜,娇滴滴说道:“到底远来是客,又是大裕皇帝亲封的郡主,咱们不好为难一个小姑娘。一应定例,便比照嘉柔吧。” 便是提到自己的名字,叶蓁蓁依旧安静地坐在谢贵妃身帝,不肯轻易出声。她只是抬眸向陶灼华瞧了一眼,眼神含着丝微微的笑意,并没有过多的表情。 仁寿皇帝鼻端唔了一声,算做赞成谢贵妃的提议。谢贵妃心下得意,侧身对仁寿皇帝说道:“陛下,李嬷嬷随着灼华郡主去安置。如今时辰不早,让姐妹们都散了吧,臣妾预备得鱼羊二鲜,多放些胡椒,陛下热热地吃上一碗可好?” 拥炉赏雪c鱼羊二鲜的火锅,本是仁寿皇帝的挚爱。依着从前的惯例,每次初一c十五妃嫔们请安之后,仁寿皇帝都会留在长春宫喝上一口,兴致浓处,两人春风一度,谢贵妃常得雨露滋润,自然十分趁心。 殿下的妃妃嫔们听得谢贵妃如此说,虽然既羡且妒,却也无可奈何,一个一个立起身来准备行礼告退。 偏是仁寿皇帝哈哈一笑,温柔地与谢贵妃道:“对不住,今日辜负了爱妃这番心意。朕有日子没见德妃,有些话想要同她说说。”便遥遥冲德妃招手道:“随着朕去乾清宫”。 德妃娘娘本待上前告退,听得仁寿皇帝这几句话,不由喜出望外,脸上露出羞怯的笑意,向仁寿皇帝翩然下拜道:“臣妾遵命。” 仁寿皇后步下丹墀,不仅牵了德妃娘娘的手,还体贴地揽住她的细腰,帝妃二人一同往外走去,将个谢贵妃气得目瞪口呆。 宫里待得久了,便都成了人精,底下三三两两离去的妃嫔们不难从帝王的行事中品出其中滋味。方才谢贵妃恃宠生娇,公然叫嚣何子岑,已然犯了仁寿皇帝的大忌。德妃娘娘忍气吞声,不与她多生争执,帝王分明存了抚恤之意。 仁寿皇帝春秋正盛,储君一直未立。打从先皇后仅有的嫡子前年意外逝于坠马,何子岑便成了皇长子,更是储君最有力的人选。 将来有望继承皇位的人,将要挑起整个大阮的重担,仁寿皇帝岂容得谢贵妃信口雌黄,给心爱的儿子添些诟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二章 来兮 长春宫内最后的那波暗流涌动,陶灼华自是没有瞧见。 她的心思早随着方才谢贵妃的一番话语飞向青莲宫中,见小脚的李嬷嬷走路一摇三摆,恨不得催促她得再快一些。 天寒风瑟,李嬷嬷立在宫门外头,极不情愿地打量一眼陶灼华,转而叫了几乘小轿代步,领着她们三转两转来到了青莲宫前头。 青莲宫荒废多年,虽然李嬷嬷守着仁寿皇帝说一切打点妥当,其实里面依旧是简陋异常。谢贵妃既要给这女孩子一个下马威,又如何会替她好生预备? 陶灼华一行人进得宫门,见后院间几道水榭相连,曾经油绿的阑干一片污浊,斑驳的苔藓从青砖缝里顽强地滋生,似铺了一层黄褐相间的地衣。 从大裕行李辎重足有几车,李嬷嬷不屑地望着卸在桥头的几十个箱笼,却又不自觉皱起了眉头。青莲宫的竹桥年久失修,她方才不敢让车马直接过桥,只好寻了一队小太监一趟一趟往里面搬运,自谓领了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里头的四个宫人听到了动静,早早迎在门前见礼。李嬷嬷皮笑肉不笑,将那四名宫人分在陶灼华的名下,担着外头洒扫之责,里头并没有再派宫人侍候。 被怠慢至此,陶灼华早在意料之中,到也不觉得生气,却想要再触触李嬷嬷的霉头。她愣怔地望着青莲宫道:“偌大的地方,却只有这几名宫人。贵妃娘娘执掌六宫,当真简朴至极,灼华今日受教了。” 方才大殿谢贵妃未曾讨到便宜,满心以为的下马威未起到理想的效果,却被陶灼华一顿编排,李嬷嬷气得鼻子都歪了。强忍着呕心头的一口老血,李嬷嬷冷冷说道:“郡主如今是寄人篱下之人,说话当求留有三分余地。今日我家主子仁厚,不与你一般见识,若再有下次,郡主便自求多福吧。” 娟娘听得忧心忡忡,轻轻扯一下陶灼华的衣袖,示意她且忍一时之气,却摸向袖间一直收着的荷包,违心地想要送与李嬷嬷。 手指方才伸入袖笼,却被旁边伸来的一只青葱玉手轻轻握住。娟娘转头看去,见陶灼华以目示意,做个否定的眼色,根本不将李嬷嬷放在眼里。 李嬷嬷几句色厉内荏的话没有起到效果,宛若一只重拳打在棉花,呕得自己说不话来。再瞧陶灼华主仆几个,已然撇开自己往里走去。今日这差是守着仁寿皇帝接下,还要全谢贵妃的脸面,李嬷嬷对陶灼华再厌烦也要好生将她安置。 见前头一行人没有留步等候的意思,李嬷嬷只好恨恨地呸了一声,甩开左右要来搀扶的两个宫婢,悻悻然在后头跟去。 守着帝王说的青莲宫内预备妥当,不过是依着定例设了个小厨房,偏殿里隔出了两间库房,再便是一车银丝霜炭早早送到了寝宫,还笼了个小小的火塘。 承尘c纱帐c帷幔,连同坐褥与靠枕,若能将就地看过眼去,李嬷嬷便懒得更换,只寻了几床簇新的锦被搁在花梨木的架子床。 李嬷嬷挪动着小脚一样一样指给陶灼华看,又吩咐小太监将她的箱笼送去库房,便冷淡地说道:“郡主累了一天,早早安置了吧。奴婢还要回去侍奉贵妃娘娘,这便告辞了。” 等了半晌,没有预料之中的打赏,李嬷嬷一张老脸更加难堪,只觉得陶灼华半点人情世故不通,根本不想同说多说。 李嬷嬷她狠狠跺了跺脚,扶着两个宫婢的手臂出了青莲宫,心里已经打着腹稿,回去要如何替陶灼华眼药。 陶灼华从暖阁入了寝宫,盈鼻的是一股子还未飘散霉味的气息,茯苓慌忙将雕透着合欢花的花梨木窗扇推开,令外头新鲜的空气涌入。 举目望去,寝宫里头挂的窗幔与承尘都是天青色暗云纹,不晓得多久没有浆洗,天气有些薄阴,便衬得那颜色格外黯淡。 因是初冬天寒,榻叠着一床银红团花床豆绿暗纹的锦被,连同一只绣着大朵四合流云纹团花芍药的银红色樱草长枕,到似是库房里新取出的东西。 娟娘举目望去,黄花梨拔步床镀金的瑞纹纹小帐钩垂落浅黄色的帐须,勾着一架与窗幔同色的轻罗蔓帐,颜色已然有些暗沉。 暖阁与寝殿里都是一色黄花梨嵌玳瑁的老式家私,因是年代久远,炕桌与矮榻的边缘有几处地方油漆脱落,露出淡黄的木头原色。搭在椅背的墨绿色弹花绫坐垫也有几分暗黄的色泽,让人无法安然坐下身去。 不说宫闱锦绣,便是陶家这样的商户,主子房里也没有这般陈旧不堪的摆设。谢贵妃在仁寿皇帝面前惺惺作态,背地里分明是欺陶灼华孤苦无依。 娟娘心下怅然,守着陶灼华却不敢表现出来,她命茯苓与菖蒲几个里里外外收拾行装,自己便领着两个粗使的宫人移步库房,去瞅着小太监搬动陶灼华的东西,每件重新登记造册。 几个丫头忙里忙外,其实都有几分泄气,陶灼华却笑道:“怕什么?难道咱们自己便没有好东西,先收拾干净了,再依着咱们自己的喜好布置起来,青莲宫一样旧貌换做新颜。” 瑞安长公主当日面的功夫做得足够,替陶灼华预备了几辆车马的东西,连同陶灼华有备而来,自己收拾的大批行李,还有顺走的叠翠园里的古董,到也不惧谢贵妃如此的刁难。 见忍冬嫌恶地皱着眉头不想伸手,陶灼华岂容她做个甩手掌柜,指着小厨房道:“这是自是无法下脚,人多了施展不开,你且去厨房里多备些热水,收拾完了咱们都洗一洗。” 忍冬梗着脖子下去,陶灼华望着称得家徒四壁的青莲宫,一时百感交集,却觉得处处都是回忆。她不嫌弃青莲宫的破败,而是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指着青砖缝里那些斑驳的苔藓对茯苓御道:“这些东西无须清理,待明日打人修两道竹篱,自是相映成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三章 破城 如此尴尬的境地,到有如此豁达的心思。茯苓听得陶灼华兴致盎然,不忍心泼她的冷水,装做兴致勃勃地随在身后,不时指指点点,装做对新居十分满意。 菖蒲快手快脚打了水过来,已然撸起衣袖,指挥着另两个粗使的宫人洒扫庭院c擦拭桌椅。陶灼华转了一圈,心里已然有数。回到殿里开了个帖子,列了几样东西,吩咐茯苓找娟娘去取,另叫茯苓从箱笼里寻一床散绣着重瓣芍药花的碧色帐幔,换下那暗青的床幔。 茯苓来去如风,不多时便抱了陶灼华说的东西回来,将瑞云勾挽着的旧帐子换下,再将新帐子挂上,寝殿里霎时便多了层雅致。 菖蒲眼看外头打扫得差不多,不待吩咐已然捧着几幅葛黄色绣着四柿纹的焦布靠垫走了进来,手脚麻利地将椅子上陈旧的坐褥除去,再安置着陶灼华落座。 成为何子岑的宸妃之后,青莲宫重新修整,陶灼华又是椒房专宠,自然处处金堆玉砌,如今恍然再见,却是一幅破败的模样。几许心伤c几许感怀,又几许回忆,陶灼华颇有些动情地轻抚着脱了一片油漆的圈椅,忍不住百感交集。 生怕这几个丫头伤心,陶灼华微微绽开丝微笑,她指着茯苓才问娟娘娘拿来的玛瑙盆景和一挂桌屏,冲菖蒲和茯苓说道:“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我当日实在有先见之明,从叠翠园顺走的古董摆件都可以派上用场。” 茯苓扑哧一笑,将本有些伤感的气氛冲淡,菖蒲也忍俊不禁,脸上荡起两只深深的酒窝。两个丫头不似方才那般泄气,转而指挥着两个粗使的宫人搬动行李,主仆几个一起动手,重新布置一派凋零的青莲宫。 忍冬不情不愿烧好了热水,在净房里预备下木桶,又抓了把干花洒向水面,再问娟娘要了皂豆c香巾之物,这才出来请陶灼华沐浴。 外头娟娘已然点齐了东西,她留了两匹雨过天青的锦缎,正埋头裁着桌屏c椅垫,想要寻几个花样先熬夜绣出这些东西。窗户上宫人们新糊的明纸透亮又匀静,房里显得亮堂了不少。 菖蒲拭净了软榻,陶灼华与茯苓抖开一床银蓝的洒花云锦坐褥,将软榻上那些色泽陈旧的东西换下,吩咐宫人抱了出去。 一旁的花架上摆着从叠翠园拿来的玛瑙盆景,炕桌上是幅黄杨木的四扇炕屏,绣着烟波流水的江南。书案上摆下了刻有竹林七贤的绿玉笔筒张荷叶形的绿玉笔掭,还有镂刻着兰竹之韵的青石墨盒,一对丝紫檀木的嵌银镇纸下压着几张素白的雪浪纸。 不过片刻间,青莲宫少了许多颓丧,已然有了些盎然的模样。忍冬虽瞧不起这几个人,却也对她们布置的房间生出些喜爱之意,不觉走上前来帮着娟娘扶住那些丝滑的布料。 陶灼华忙了半晌,身上出了一层透汗。闻得忍冬备好了水,也不要人服侍,自己一个人躲在热气氤氲的大木桶里,痛快淋漓地落了一回泪。 身心皆是舒爽,终于与前世立在同一起跑线上,离得何子岑又近了一些。虽不晓得现在与前世有哪些不同,却一定要把握住机会与何子岑重续前缘。 陶灼华蓦然间充满了信心,她隔着屏风唤人,忍冬进来为她更衣。先替她绞干了头发,再服侍着她重新换了身珠白宝瓶纹的百褶裙,着了件靛蓝色的对襟小袄,这才扶了她走到外间。 陶灼华进了外间,见娟娘指使着茯苓与菖蒲依然脚不点地,便不惊动她们,吩咐忍冬过去帮忙,自己裹了厚厚的披风悄然来到外头的竹篱小桥上,寻找当年何子岑带她入水的地方。 抚摸着竹篱小桥斑驳的阑干,她的心再次风起云涌,不觉将脸轻轻贴近那阑干,似是想要重温何子岑的温度。 隔着几株枯瘦的垂柳和一带花墙,黄衣皂靴的何子岑外头披着一件黑色大氅,的目光久久在她身上驻足。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谢贵妃守着仁寿皇帝编排何子岑的那几句话已然落进他的耳中,恼怒这贱女子无事生非的本事,何子岑却也对陶灼华有着深深的牵挂。 晓得陶灼华一如前世,被谢贵妃安置在青莲宫内,何子岑独自一人立在青莲宫外头那片浩渺的水域前,遥遥凝望着湖心的青莲宫,似是听到陶灼华清澈莹然的声音,记起了她年轻稚嫩的面庞。 荷叶罗裙c芙蓉向日,那时的她似初绽的桃蕊,嫩红轻柔。两人一同走过年少时的青涩,他以为与她的未来刚刚开始,却不料竟是黄泉断肠路。 风烟乍起,那一夜国破家亡,他送了陶灼华离开,眼望着城楼灰飞烟灭,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弃那些守城的将士于不顾,选择了重新回来。 何子岑重回青莲宫,打翻了烧着牛油的烛台,亲手点燃了陶灼华的寝宫。既是埋葬他与陶灼华的深情,也只为再看一眼与她朝夕相处的地方。 火在他的背后燃烧,哔哔啵啵的声音次第响起,好似有什么东西轰然塌陷,他一直没再回头。何子岑重回城楼,不晓得浴血奋战了多久。眼瞅着身边的将士一个一个倒下,大裕的士兵潮水一般涌上,他心里没有丝毫胆怯,反而一片平静。 将士们围在他的四周,冒死要护着他撤退,都被何子岑狠命拒绝。 一度倾人城c再度倾人国,他为了她果真倾国倾城,又如何能背负着将士们的性命忍辱偷生。舌头不知何时被咬破,何子岑能尝到自己口中有腥咸的血,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杀” 回荡在他耳边的,是无数大阮士兵的怒吼:“杀杀” 战场之上没有懦夫,将士们无一后退,奈何先机早失,大阮士兵腹背受敌。 何子岑睚眦欲裂地瞧着一队敌兵竟从城中杀出,深出大势已去,瞪着杀红的双眼将手中宝剑抡得更圆,重重向一个大裕士兵砍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四章 梦魇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那一场战争,是何子岑永远无法忘却的梦魇。 围在他身边的亲信越来越少,身着玄黑军衣的大阮士兵们倒下去一个又一个,大阮的国旗依旧在城门楼飘扬。面对大裕那边不停的喊话,始终没有人后退。 城里城外处处都是身着火红战衣的大裕士兵,到最后连常青也死在何子岑脚边。何子岑高高举起剑,想要砍向离自己最近的敌人,手臂上却忽然没了力气。 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一根金钩银弦的红绫箭破空飞舞,牢牢钉在他在心口。 生命的最后一刻,神志竟然那样清明。电光火石之间,何子岑忽然相通了一件事,便是对陶灼华叛国的事情有了犹豫和怀疑。 漫说她手上是否有详细的布防图,便是她真得将布防图送到瑞安长公主手上,对方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长驱直入。 还有那支从大阮内部杀出、与大裕里应外合的队伍,又是谁的手笔? 便是陶灼华有错再先,朝中也一定是另有内奸。 莫明的悲愤在何子岑心间点燃,他不甘心就此死去,不甘心地瞪大了眼睛望着远远向自己走来的几个人,想要瞧一瞧到底是谁将箭射入自己心口。 他的目光已然涣散,只能模糊地辨出大概的轮廓。他想瞧一瞧来人的模样,眼前却忽然一片漆黑。迷蒙前似人有轻轻而笑,那声音如弱柳抚风,陌生里带着一丝熟悉,似乎只是偶尔听过,又似乎曾经耳濡目染。 多想要回到从前,多想问问陶灼华她是否真得背叛了自己,多想深究一下朝中是否另有别的内奸。他不甘心就此离去,却被一团无形的光影追逐与驱赶,身子不由自主地临近了黄泉路。 饮过孟婆汤,便再也没有前世今生。何子岑万般不甘,他好似瞧见了奈何桥畔彼岸花开得正盛,正冲他微微招手。何子岑拼着全身力气握住手中的佩剑,向着那团一直驱赶他的光影挥下,轰然一声巨响,他便没了知觉。 再次睁开眼睛,他好端端躺在他的赵王府内,好似只是被恶梦惊魇。 仁寿二十年,年仅十二岁的何子岑离那些生离死边的过往还很远。如今他只是大阮最年长的皇子、最得仁寿皇帝器重的赵王殿下,并未被立为太子。 这一年,隆隆而响的红衣大炮彻底粉碎了大裕皇朝的顽抗,大裕对着大阮俯首称臣,送了位质子入宫,那位质子便是他前世的劫。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立在那片令他伤心无限的水域前,何子岑借着花墙的掩映望着九曲竹桥上模糊的身影,心脏不由自主地再次疼痛。 陶灼华亦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并没有留意不远处有人对自己远远观望。她将脸帖着竹痕斑斑的曲桥回栏,目光是那样哀切而又伤感。 “灼华、灼华,”何子岑在心里轻轻呼唤,心痛地望着那抹倩影,眼前又闪过最后那一夜,他揽着她游在这冰冷的湖中。 “子岱可曾完成我的嘱托,你与孩子可还安好?”何子岑恨不起来,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问着相同的话题,淡若出岫的脸上渐渐显出悲怆的神情。 嘎巴一声,是何子岑手上用力,不觉折断了一根枯枝,清脆的声音在静谧的湖边格外清晰,陶灼华悚然抬起头来,大声问道:“是谁?” 何子岑不敢回答,几乎是下意识地落荒而逃,沿着一带花墙匆匆离去。 陶灼华提着裙裾轻跑几步,循着声音来到那株枯柳之下,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她踮起脚尖远眺,目之所及唯有一片冬日的萧瑟,枯枝和着败叶铺满人迹罕至的鹅卵石小道,满怀期待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沿湖残柳,萧条了多年的这一隅是在她在为宸妃之后,何子岑翻修青莲宫之时,派人重新修葺。那几株枯萎的老柳树后来被移走,搭起一座三层的百花洲,周围遍植四时之花,岁岁年年不同景致。 睹物思人,陶灼华心间梗得难受。只怕娟娘等人牵挂,她一步三回头,沿着九曲竹桥重回青莲宫去。一带残垣后头,却又是何子岑英挺俊俏的容颜闪过,他眼望着她走走停停,身形渐渐消失在竹桥深处。 陶灼华虽为质子,却也是一国郡主的身份,谢贵妃晓得那日因着她让自己失了圣心,便依旧要从她身上挽回。这些日子吩咐了下去,内务府到不曾慢待,果真如叶臻臻一般的吃穿用度,依时送去青莲宫里。 只是陶灼华那张与先皇后酷肖的容颜却是谢贵妃的梦魇,她已然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自己游离在半梦半醒之间。 梦境总是在同一个地方轮回,她好似一缕魂魄无依,又好似飞鸟一般张开羽翼停留在半空,俯瞰着太液池花亭里端坐的自己。 先皇后总是踏波而至,依然穿着离世时那件深紫的宫衣,繁复的衣裾上大朵洒金的牡丹层层绽放,依然是自己毕生需要仰望的高贵。她面如凝月,安静地望着谢贵妃,泛起雍容华贵的笑意,末了轻轻说道:“别来无恙。” 记忆深处的容颜不见苍老,反而比大行时更年轻好看。那面孔渐渐与陶灼华的倩影重叠,女孩子眼中的凛冽冷如利箭。 谢贵妃身在半空,却瞧见亭中的自己抖如筛糠,脸色变得雪样惨白。她想要开口辩解,又想要跪下谢罪,却始终翕动着嘴唇无法开口,只能尝试着去抓先皇后的衣衫。 先皇后拂开她的手转身离去,衣袂飘飞如凌波驭水,似是踏浪而行。明明美到极致的画面,在谢贵妃眼中却是无可抑止的恐怖。 谢贵妃再次从梦魇中醒来,身上的寝衣又被汗水漉湿了大半。她胡乱拿手擦了下额头的汗水,悄无声息地披衣坐起,像个影子般跪在了佛龛前。 一点昏黄的烛火将谢贵妃诡异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神色虔诚,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不晓得是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过,还是祈求先皇后的原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五章 请帖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晨起梳妆,李嬷嬷替谢贵妃梳头。她拿桑葚茉莉花水小心梳着谢贵妃光华可鉴的乌发,却望见满头青丝里杂着一根雪白的银丝,忍不住心下唏嘘。 瞅着谢贵妃不备,李嬷嬷将银丝绕在指间轻轻一拔,顺势装在自己袖中。 谢贵妃头皮吃疼,不觉蹙眉道:“你今日怎得这般手重?” 李嬷嬷慌忙放下梳子往地下一跪道:“奴婢一时不小心,梳断了贵妃娘娘的发丝,实在罪该万死。” “算了算了,一根头发,不至于你如此小题大做。如今年节在即,叫底下人都长长记性,莫提那些个忌讳的字眼。”谢贵妃不耐地将眉心贴上一枚梅花钿,抚袖立起身来。 夜夜褯那梦魇所绕,对着早已离世的先皇后,谢贵妃如今颇多忌讳,想要寻些个热闹事情来冲淡内心的惶恐。想着昌盛将军离世早便过了百日,叶臻臻依旧愁眉不展,谢贵妃便想办个小型的宴会,既替叶臻臻排解下心情,也算是替陶灼华接风。她使人查了黄历,将日子定在交九的头一天。 再命李嬷嬷传进心腹侍卫,谢贵妃悄悄嘱咐了几句,命他即刻启程去大裕,查一查陶灼华的来龙去脉,可与先皇后有什么牵连。 无论是陶灼华还是叶臻臻,对谢贵妃安排的这场宫宴都没什么兴趣。到是谢贵妃亲到乾清宫禀报给仁寿皇帝时,帝王显得有些赞同。 前时一场战争,大阮虽然获胜,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有段时间,京中处处缟素,百姓们连呼吸都愈感厚重,漫天飞舞的纸钱与白幔如条条锁链锁住咽喉,沉滞地喘不上气来。 如今年关渐近,外头却没有多少喜庆的气息,素日繁华的京师如同一潭死水。 仁寿皇帝握着谢贵妃的手道:“还是你想得周全,宫里头热闹些,百姓们才能安下心来过年。那一日的宴会要热闹隆重,连朕也要去坐一坐。” 金口玉言一开,长春宫中便不是设个小宴那般简单。谢贵妃忙不迭地命人赶紧写帖子,将一众嫔妃、连同皇子公主都邀请在坐,又命李嬷嬷带人开了库房,寻出十几套老窑的白瓷金线杯盏,再铺了大红团花的五福捧寿桌屏,将个长春宫布置得环团锦簇一般。 一纸帖子搅乱了好几个人的心神。 陶灼华本待推脱,闻得宫里各位皇子都会参加,便多了丝与何子岑重逢的期待。她一改从前的敷衍,与娟娘仔细挑选着自己那日要穿的衣裳,掐指细算着正日子的到来。 叶臻臻对镜揽妆,瞧着自己略显苍白的瓜子脸有些晦暗,便拿螺子黛在眉毛上细描了几笔。本待勾勒出淡淡的笼烟眉,脑海间蓦然浮起何子岑的身影,叶臻臻手下一抖,一点螺子黛便画到了眉毛外头。 她沾着清水一点一点洗净,一阵悲从中来,滴滴泪珠便滚落在自己莹白的素手之上,不由将脸深深埋在帕子里。 何子岑瞧着案上搁置的大红烫金帖子,没来由一阵心慌。想要寻个理由不去,又不舍得前日九曲竹桥上瞧见的孱弱身影。他不由怅然叹了口气,覆手立在窗前凝思,心里却像千百幕大戏上场,每一幕都是他与陶灼华的过往。 清风徐动,吹动书案上一本线书,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何子岱从外头走进,瞧着摊开的大红帖子,再望望背影孤隽的何子岑,没来由一阵心痛。 他将线书阖好,再将帖子压在书下,这才走向何子岑身边,轻轻唤了句兄长。 何子岱只比何子岑小着一岁,两人感情亲厚,身量个头相当,到似是一对孪生兄弟。所不同的便是何子岑喜文、何子岱善武,凑在一起又是相得益彰,一样的玉树临风。如此人中龙凤,不晓得宫里多少妃嫔羡慕德妃娘娘的好福气。 “后日的宫宴,三哥去不去?”何子岱立在何子岑旁边,目光落在庭院中一株笔直挺拔的苍松之上,貌似淡然地问道。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不知怎得,瞧着那株宁折不弯的青松,何子岱便觉得喉头发哽。城破之时,他受何子岑所托,将陶灼华护送出去,那几辆马车却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悄悄折返在城楼之外。 金钩银弦的红翎箭破空有声,射向何子岑的时候,他已然是泪流满面。 大阮兵败,战场上没有一个逃兵。唯有自己忍辱偷生,揣着何子岑的嘱托,要将做为始作俑者的陶灼华安全护送出去。何子岱忍了又忍,才将紧握住剑柄的手拿开,不至于横在陶灼华的颈下。 他憋着一口气潜入大裕,像扔破布一样将陶灼华扔在瑞安长公主的府门前,及至晓得陶灼华是被冤枉,何子岱早已铸成大错。 陶灼华腹中的胎儿是因他而死;其后陶灼华隐居洋溪湖畔四十年,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他亦甘心承受这样的报应。唯一对不起的便是兄长何子岑,他没有替他留住最后的血脉。 何子岱是在遗恨与忏悔之中结束了残生,亦蒙苍天垂怜,让他又回到了大阮仁寿皇帝二十年的初冬,一切都停留在最初的轨迹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陶灼华如前世一般又来到大阮,何子岱所想做的便是弥补最初的亏欠。 何子岑终究要位登大宝,陶灼华身上依然有着瑞安长公主的桎梏,并不是一国之后最好的人选。大裕与大阮今日握手言和,实则两国之间殊死的一战在所难免。他最想要做的,便是有朝一日将刀架在瑞安那贱人的头上,让她归还两世的血债。 而陶灼华是何子岑的心头肉,何子岱不愿兄长有这样的软肋,如前世一般被人有机会拿捏在掌心。想要扭转曾经的局面,便是将陶灼华牢牢隔绝在兄长的生活之外,让他们没有机会见面。那样,前世的覆辙更不必重蹈。 何子岑不晓得何子岱连番的心念电转,想说不去,心却遵从了自己的意愿。他柔和地笑道:“连父皇都会参加的盛典,咱们怎能不去?那日你坐我的马车,咱们一同入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六章 捉肘 何子岑清浅的话语温润和煦,却犹如一阵夹杂着冰霜的龙卷风,来势汹涌而凛冽,席卷在何子岱的全身,砸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来。 前些时日何子岑在青莲宫外驻足,瞅着陶灼华的倩影,几近落荒而逃的场景又在何子岱眼前闪现,他一颗心被狠狠纠起。 不能说得太过,何子岱勉强笑道:“那样的宫宴有什么意思?叶将军的遗孤到也当得起父皇亲临,那个灼华郡主又如何有这么大的脸面。依子岱的意思,既是为这些姑娘家设宴,咱们两人便都不去。” “话不是这般说”,何子岑好脾气地拍拍何子岱的肩头,认真说道:“前些时京中百姓情绪低迷,父皇分明有与天下万民同乐的意思,这才赞许谢贵妃在宫中宴饮,咱们做儿子的又怎能辜负他一片心意。今次不是为着叶臻臻,也不是为着陶灼华,咱们只是替父皇分忧。” 话说到此处,何子岱无法反驳,只好悻悻说道:“那一天咱们兄弟坐在一起,吃上两杯酒便早早离席。如此无聊的场面,不如寻着四哥打场马球。” 何子岑温煦的脸上一贯丰神俊朗,少年郎挺秀高颀,恍若自带阳光。他冲何子岱暖暖笑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着孩子一般。” 何子岱死缠烂打,何子岑并不松口,推着他的肩膀道:“莫在这里混闹,咱们该入宫去给母妃请安。去与不去,咱们只听母妃的吩咐。” 小厮们捧来兄弟两个的斗篷,两人共乘一辆马车入宫,在德妃娘娘的长锦宫用过晚膳,再加上德妃娘娘的乳母肖嬷嬷一起,陪着德妃娘娘打了几把叶子牌。 德妃娘娘虽舍不得儿子,到底怕宫门落匙,平白添些口舌,反到催促着两个儿子离开。临去时又殷殷嘱咐道:“冬至那一日务必早来,陪着母妃说说话,咱们一同往长春宫去。” 何子岱百般不愿,见德妃娘娘开了金口,只能随着何子岑满口应承,打定了主意那一日严防死守,不教何子岑与陶灼华私下相处。 连着几场冷雨,天气更加寒冷。一夜硕风,湖心岛上那几棵粗壮的梧桐树叶子被吹得干干净净。闲来无事,陶灼华要娟娘准备了些碧绿的绸缎,她与茯苓比着荷叶的样子裁制,散在青莲宫周围的湖水之中,到也别有风姿。 在大阮宫内的日子渐渐安定下来,陶灼华又不需要晨昏定省,与旁的妃嫔宫人并无往来,除却叶蓁蓁偶尔造访,青莲宫俨然被人遗忘的一处世外桃源。连主子带几个小丫头都是一幅不知有汉c无论魏晋的样子。 娟娘透过糊着明纸的窗户,远远瞅着那几个娇小的人影裹在温暖的大氅中,在湖畔边玩得不亦乐乎,只觉得前路漫漫,不晓得该如何落足。 花厅里的熏笼并未燃起,久坐便有些许的凉意。她在身上加了件夹棉的素缎盘扣小袄,忍着无声的叹息进得暖阁来,将燃着银丝霜炭的炉火拨旺,又取了些橘皮与松枝焙在上头,默默望着空荡荡的院落出神。 大阮地势高拔,这里的冬天来得比大裕皇城更早。对娟娘而言,陶灼华日后漫长的岁月便如同这漫长的严冬这一般,都冷得让人一眼望不到头。 初来的那段时日,想是怕仁寿皇帝怪罪,谢贵妃暂时不至短缺青莲宫的东西,早早便送了银丝霜炭过来。只是火苗御寒尚可,却难以驱逐心头的寒凉。 如今更是雪上加霜,一来二去的,仁寿皇帝并不发话对陶灼华诸多关怀,谢贵妃那边便渐渐懈怠下来。几务府连着几次送来的份例,都比从前有着亏空。 娟娘大着胆子问了两回,还偷偷塞了个荷包,才有小太监给她指点迷津:“姑姑,咱们底下人哪有那样的权力,不过是上面怎么吩咐,下面怎么跑腿。” 这才第一个冬季,日子已然那么漫长,往后的漫漫余生,不晓得又将如何。 娟娘没有办法,平日只将陶灼华起居的暖阁里炉火生得旺旺,悄悄停了花厅与自己房里的熏笼。她只说青莲宫闲房太多,锁了后头大半的宫殿,将三个丫头并在一处,再省出两只炭盆。 只是这般节省,那银丝霜炭也是一日少似一日,禁不住只出不进。娟娘不愿给陶灼华添堵,也不愿让小丫头们难过,兀自一个人算来算去,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这里想得出神,不觉怅然若失。陶灼华等人却已然在水边玩够,一个个手上哈着热气嘻嘻哈哈跑进来,拥在火塘边烤火。陶灼华见娟娘有些魂不守舍,便担忧地问道:“娟姨在想什么?怎么瞧着一幅不开心的样子?” 菖蒲与茯苓也抬眼望着娟娘,目光中一片茫然,唯有忍冬不理会这些事情,拖了绣墩过来,将自己半湿的帕子搭上熏笼,又往里扔了两块银丝霜炭,本就燃得旺旺的火苗便更加温暖。 娟娘不悦地说道:“炉火正旺,你又添炭做什么?” 忍冬无辜地耸耸肩,一派不在乎的样子笑道:“娟姨,我们在外头待了半日,手脚早已冰凉。将火盆子笼得旺些,殿里岂不是更加暖和?” 娟娘待要开口指责她的大手大脚,又晓得若是放在从前,那两块炭根本半文不值。只怕陶灼华生疑,她便不再言语,拧了热帕子递给陶灼华净面。 娟娘这些日子虽是悄悄动作,她的一言一行陶灼华却了若指掌,为着以后的长久计,陶灼华暂时没有找上长春宫,却只能暂时委屈娟娘她们几日。 她选择不闻不问,由着娟娘捉肘见底。见娟娘为了两块炭与忍冬发急,心知库房余粮已然不多,将与谢贵妃的较量提在议事日程上。 几息之间,娟娘深深吸了口气,已然平复了心情,对着众人又是一幅温柔慈醇的模样。她晓得这些人里只有她年纪最大,若她再端着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便是乱了陶灼华的阵脚,这些个小丫头更会感觉没有盼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七章 拥炉 娟娘打定了主意,笼了笼鬓边的丝发,再拿火签子拨弄着火塘里的炉火,又将添过炭的紫铜鎏金手炉捧给陶灼华,这才冲菖蒲轻轻一笑,招手唤道:“先别忙着绣袜子,今日既然笼着火炉,咱们便弄些新鲜的吃食。” 菖蒲进殿之后,在火炉上暖了下手,顺便拿起给陶灼华裁的布袜绣了两针,听见娟娘叫自己,便意兴阑珊地撂下帕子,随着娟娘起身。 青莲宫的小厨房里堆着些米面油盐之类,还有些红薯与板栗,多是当初内务府送来,如今还新鲜干净。娟娘进了小厨房,熟稔地拿水和面,又在板上揉成光洁的一团,拿块湿布盖好,再抽身去调白糖与香油的馅子,忙得游刃有余。 菖蒲虽插不上手,却也觉得有趣,兴致盎然地问道:“娟姨,这是要做什么?” 娟娘轻柔地笑道:“咱们屋里笼着炭盆,不如拿模子烙几个焦酥金黄的糖火烧吃。你爱吃什么馅子?咱们一起调来试试。” 菖蒲是北方人,本身不爱吃大米,在长公主府里却难得吃到几回面食,闻得那香油白糖的馅子可口,已然欢喜地拍起手来,却又忽闪着眼睛问道:“娟姨,再烙几个椒盐麻油的可好?奴婢帮您炒椒盐馅子。” “好,好,多做几个,大家都尝尝”,娟娘和好了糖馅,快手快脚帮着菖蒲炒好了椒盐,两人一个端着面盆个端着馅料进了里间。 忍冬依旧坐在火炉旁躲懒,低着头昏昏欲睡。楸楸安静地趴在陶灼华脚下,将下巴抵在她青莲紫的绣鞋上,又露出肚皮上一簇雪白的绒毛,轻轻打着酣。 陶灼华怕惊动楸楸,小心翼翼弯着身子,执着娟娘捡回的新鲜松枝,都整整齐齐码在火炉旁。她丢了几根松枝在炉中,又将刚剥出的橙皮扔进去,拿火钳拨拉着,橙皮与松枝的香气便在殿内弥漫,闻着神清气爽。 见娟娘与菖蒲两个走进来,陶灼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脸上却又绽开云锦堆砌一般的笑容,那样纯洁而无瑕。 娟娘强忍着心里的酸楚,露出抹慈爱的微笑,将手里的东西悄悄搁在案上。 陶灼华轻柔地自楸楸下巴底下抽出自己的脚,提着裙裾蹑手蹑脚走到案边,瞧见了娟娘与菖蒲搁下的东西,一抹笑意又如新荷初绽,萦上陶灼华的眉梢。 多少离情别绪,在这个冬日的午后,又化做点点滴滴的思念。思念如海,渐渐将陶灼华整个思绪萦满,飞向已然人去屋空的陶宅。 夏日天长,各种花果糖浆冬日无聊,拥炉烤制小食,本是在青州府时舅母黄氏领着她们这几个孩子常做的事情。娟娘耳濡目染,自然记在了心里。 那时节陶婉如无情无绪,十日里到有七七八八是咽泪装欢,黄氏生怕陶灼华受委屈,变着法子哄她开心。冬日炭火炉上的焦糖面饼c板栗c红薯夏日加了果仁的酸奶酪c那一盏陈皮红果,满满都是回忆。 娟娘与菖蒲利利索索揉起面饼,两人虽将声音压得极低,那轻声说笑的声音还是惊醒了浅眠的楸楸。它欢快地爬起身来,蹦跳着跑到娟娘脚下,似是瞧着案子上的着东西好奇,连着跳跃了几下,却离那案子还有块距离,便发出不甘心的呜呜声,显得极为委屈。 陶灼华以手支着脸颊,倚在葛布团花大迎枕上,已然笑得弯下腰去。 她兴致勃勃地瞧着娟娘将和好的面抻成薄薄的面皮,再将香香的馅料包进去。菖蒲便接了包好的薄饼,小心翼翼摊在铜制模具上头,搁在炭炉的顶端。 茯苓并未闲着,将娟娘早先收拾好的红薯与板栗搁在松枝搭成的架子上,由着炉火将松油燃出,又兹兹拉拉滴在炉火中,发出松木特有的焦香。 一家人都在忙活,忍冬纵然装睡,却也被那渐渐扑鼻的香气所引,装模作样打个哈欠,恍然一幅才刚起身的样子。 她不愿沾这些粗活,便自告奋勇去取竹簸箩,在里头垫了块干净的松江白布,饶有兴趣地立在娟娘身旁。娟娘有心编排她几句,见陶灼华脸上的笑容如此开心,便忍了又忍,只管拿模子翻来覆去。 不多时,一股焦糖的气息便在殿内萦绕。忍冬端着竹簸箩,在娟娘的吩咐下将一炉刚烤好的薄饼收下。茯苓拿个金黄花卉缠枝纹的碟子盛了两枚,递到陶灼华手上,自己也笑嘻嘻捧起一个放在唇边。 忍冬早取了一枚芝麻最多的薄饼掰做两半,几口就填进了自己嘴里。想是被那薄饼的糖馅感染,嘴上抹了蜜一般,冲娟娘笑道:“娟姨,您如何好的手艺,怎得早不叫大伙儿知道?您哪日有空,也好生教教咱们姐妹几个。这种吃法,奴忍冬还是第一次碰到。” 娟娘微微抿着唇,并不搭理她,只管与菖蒲再做了一笼,重新笼到火上。 瞅着薄饼烤制的空当,娟娘与菖蒲也各自拿起一枚香香咬了起来。娟娘手下不停,帮着茯苓将摊在松枝上的红薯与板栗不停翻转,屋里满是板栗的馨香。 忍冬吃完了一只薄饼,见第二笼香香的薄饼又摊开在竹簸箩上,顾不得薄饼烫手,拿手帕托了一只,忙不迭地一口咬去,被里面的糖霜烫到了舌头,吐又吐不出来,只能发出嘶嘶的吸气声,逗得茯苓咯咯笑出声来。 陶灼华自己吃了半个,另半个小心吹凉,掰碎了喂给楸楸。再吩咐茯苓取一盘薄饼,送给外头那几个粗使的宫人尝尝。 夜暮渐深,廊下已然点起了灯。菖蒲抖净板栗上的灰尘,盛了一盆搁上炕桌,陶灼华便与娟娘坐在炕上,几个人有说有笑剥着板栗聊天。 茯苓眼尖,透过明纸糊的窗椟,却瞧见外头回廊上有几个人渐行渐近,正是嘉柔郡主叶蓁蓁和她的丫鬟。 “小姐,天都这个时辰,怎么那位嘉柔郡主又来了。”茯苓飞快地挪回陶灼华身边,向她窃窃私语,转而指了指窗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八章 至善 暮色沉沉,再过片刻便是晚膳时分。叶蓁蓁此时来访,大约是过路的交情,并不预备久坐。 今世里两人虽未碰过几面,陶灼华却对大殿上叶蓁蓁的主动示好极为珍重,依然对叶蓁蓁印象很好。她示意茯苓去迎客,自己起身净了手,转回屏风后换了身衣裳,又笼了笼微散的发丝,再重新回到暖阁里。 打从那一日长春宫中初见,叶蓁蓁与陶灼华又见过两面,都是对方主动到青莲宫来稍坐。提及昌盛将军的罹难,叶蓁蓁虽然伤心,却颇识大体。 她曾宛然叹道:“郡主,您那日在大殿上说得话极对。战与不战,本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蓁蓁当是听得满心赞同,只不敢轻易表明态度。今日蓁蓁说句心里话,纵然再伤心,也不能将家父的去世赖到您的头上。说起来咱们同病相连,都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陶灼华深以为然,更为叶蓁蓁的深明大义动容,她没有拒叶蓁蓁于千里之外,而是十分企盼能与前世的好友再续前缘。 晓得谢贵妃对陶灼华多加责难,叶蓁蓁还曾婉转地表达过自己的歉疚。她对陶灼华说道:“无非是当年的糊涂帐,如今却要郡主您替您母亲承担。总归过了这一阵,贵妃娘娘出了心中的恶气,往后的日子便能好过一些。” 陶灼华张了张嘴,不敢将瑞安长公主根本不是自己亲生母亲的事实吐露,也晓得自己与谢贵妃永远没有握手言和的那一日,不必徒增叶蓁蓁的困扰。她只是好脾气地笑笑,认真说道:“嘉柔郡主,您前头那几句话说得极好,其实灼华也是同样的心思。不管与谢贵妃的关系如何,都不会迁怒到您的头上。” 两个小姑娘惺惺相惜,彼此都感觉在这寂寂深宫里多了个可以说话的人。陶灼华不方便去长春宫寻她,便约下叶蓁蓁方便时来青莲宫坐坐。 方才命茯苓迎了出去,陶灼华再吩咐菖蒲预备果碟。过不多时,茯苓在前头引路,叶蓁蓁便娴娴静静走了进来,与陶灼华见了礼。 她一面解下身上莲灰色的斗篷递到丫鬟手上,一面近前来就着火炉烤火。瞧见那一簸箕烧得金黄的火烧,波光潋滟地眼中透出抹惊艳的神情,伸出手去拈起一枚,掰了一块含入口中。 “你真是好兴致,大冬天拥炉取暖,还有美味可口,我来得正是时候”,叶蓁蓁恬柔地一笑,唇角弯弯格外温和。 “蓁蓁你来了,快坐下来暖和暖和,瞧你冻得鼻头都有些红了”,陶灼华有些心疼地起身将叶蓁蓁往上首让,自己命茯苓去剥两只烤成金黄的红薯,再沏壶红茶过来待客。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然改了称谓,不再郡主长郡主短地打着官腔,而改成彼此以姓名相称,多了些亲近与熟稔。 叶蓁蓁道了谢,却只是坐在陶灼华的下首,两人就着点心聊天。 问及叶蓁蓁的来处,她笑着说:“御花园里冷梅才待含苞,我去瞧瞧可有早绽的几枝,想要折回来给贵妃娘娘插瓶,打从你这里路过,便进来瞧瞧。” 打了一年多的仗,夺去了叶蓁蓁父亲的生命,却并没有带给这位温柔的女子多少怨恨,便是面对着敌国的陶灼华,她也始终报以淡然的微笑。 即使是过路的人情,陶灼华也记得叶蓁蓁对她的好,不由握着她的手道:“多谢你肯来看我,略坐一坐便回去吧,免得贵妃娘娘不喜欢,累得你受些闲气。” 叶蓁蓁又掰了一点带着芝麻碎的火烧,品尝着蜜糖的甘甜,眸间露出点点调皮的笑意:“贵妃娘娘这些天忙着筹备宫宴,这会儿又在乾清宫伴驾,哪里顾得上我?所以我才敢来你这里坐坐。” 陶灼华并不愿与谢贵妃搀和,掩唇轻叹道:“提起那个宫宴,实在有些头疼。如今我是听到长春宫的名字便开始打怵,若不然到那一日我便告病?” 叶蓁蓁轻弹一下她的额头,浅语低笑里带了些敷衍的成份:“名义上是为咱们两个设宴,你这正经的主角如何能称病?若有借口推脱,谁愿意应酬这些?” 说到此处,叶蓁蓁似是想起什么,雪白的素颜上隐隐飘起一抹红晕。她低垂着臻首,不敢叫陶灼华瞧见,却柔柔笑道:“这次的宫宴,几位公主c殿下都会出席,你不认得尚善公主,那是极随和的人,到时候我替你引见。” 陶灼华晓得先皇后当年曾诞下一子一女,都是仁寿皇帝的心头肉。尤其是嫡子楚王殿下前年不幸早夭后,仁寿皇帝更是对长女尚善公主倾注了许多心力。 这位大公主如今已经出阁,嫁与当朝翰林院大学士崔子醇的长子c新科状元郎崔默笙为妻。仁寿皇帝特意为尚善公主敕造的公主府恢弘华丽,离着皇宫不过一箭之地,便是为了长女婚后出入宫闱依旧方便。 所谓同人不同命,龙生九子,也会个个不同。仁寿皇帝膝下一共两位公主,长女早在出生时便得了“尚善”的封号,另一位六公主与七皇子本是一母双生,却因生母出身低微,一生都没得过仁寿皇帝的封诰。 若以两位公主的人品论,陶灼华心里其实对这位尚善公主更为尊敬。 见叶蓁蓁前世大阮亡国之后,至善与那位六公主侥幸活了下来,都被免去公主的称谓。 至善平民布衣过了几年,一代天之娇女渐渐湮灭在人海中。而那位六公主却不知如何考虑,竟又接受了瑞安册封的郡主身份,不仅吃着大裕的俸禄,还与瑞安时有来往,关系十分亲密。 虽说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陶灼华拿着二人比较,却总感觉那位六公主不如至善公主有骨气,便对至善存了敬仰之意。 见叶蓁蓁想要主动替自己引见,陶灼华满心欢喜地点头应承。两个女孩子又聊了些那一日的衣裳首饰,叶蓁蓁便立起身来告辞。 陶灼华不经意抬眸,竟发现蓁蓁脸上晕着丝淡淡的胭脂红。口里说着不想应酬后日的宫宴,瞧这神情却分明有几丝期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九章 晤面 昔年的青葱岁月里,陶灼华从未怀疑过叶蓁蓁对她的友情。 在她的记忆里,叶蓁蓁总是那般善良解人意,又懂得处处替她着想。最初那几年没有何子岑相伴的日子,叶蓁蓁几乎便是她在大阮的唯一。 如今这一场极为普通的宫宴,陶灼华却猜不透叶蓁蓁为何言不由衷。望着叶蓁蓁渐渐远去的身影,陶灼华第一次开始认真回忆她与叶蓁蓁的前生。 冬至前夜里开始飘雪,初时细若碎屑,渐渐便开始飞絮洒盐,到后来便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不多时,地上便铺了厚厚一层白毡。 前世里监见惯了大阮的冰天雪地,陶灼华并不感觉有多新奇,娟娘c茯苓等人却是第一次踏足北国,望着与中原截然不同的雪景大为惊叹。 茯苓拉着菖蒲去收集梅蕊上的雪水,想要煮给陶灼华饮茶,两个小丫头在雪里里嘻嘻哈哈。娟娘听得外头的欢笑,暂时展开紧锁的眉头,认真替陶灼华挑选着明日宫宴上要穿的衣裳。 她捧着一身豆绿色滚赭石与亮银宽边的素缎宫裙细细端详,再与一身夕阳红底色绘绣大朵米白与浅紫色夕颜花的右衽宫衣相较,最终还是选定了那身豆绿色的裙衫,先拿给陶灼华过目,再捧到炕上仔细熨烫。 第二日雪依旧不停,扑簌扑簌打上窗棱。娟娘服侍陶灼华梳妆,替她将乌黑的长发挽做低髻,低髻旁边斜斜簪着三朵自制的豆绿色堆纱绿萼宫花,与裙上暗纹遥相呼应,越发显得别致而又庄重。 多时没有动过脂粉,陶灼华破天荒地打开妆台上绘着仕女赏荷的正方形彩釉扁瓷盒,拿放置在旁边的玉勺挑了绿豆粒大小的胭脂,轻轻晕在手心。 菱花镜中涂了薄薄胭脂的双靥,比平日平添了三分娇柔。陶灼华顾影自怜,心上涌起一阵淡淡的期待。宫宴虽然无聊,却能与何子岑远远见上一面。前世与今生,两人之间已然相隔了四十年的时光,怎能不让她满心企盼? 本待踏雪而行,青莲宫门口却早等着谢贵妃派来的步辇,不过是在仁寿皇帝面前做做样子。陶灼华到也安之若素,搭着茯苓的手上了步辇,菖蒲早将四周的青幔合拢,替她遮住寒风。 掐算着时辰出门,陶灼华到得不早不晚,低阶的宫妃们早已候了半晌,德妃娘娘c至善公主这样的贵宾却还未踏足。 长春宫的宫娥们今日都着了素粉暗纹的宫衣,腰间结着正蓝的丝绦,映着远近的雪光格外娇俏。陶灼华在长春宫前止了步辇,随着迎客的宫娥进到里面,端庄地与谢贵妃行了礼,奉上一个小小的锦盒。 谢贵妃上次守着一众妃嫔没占到半分便宜,今日碍着仁寿皇帝也会驾到,不想与陶灼华横生枝节,也不打开瞧里头的东西,只敷衍地命人接了锦盒,便叫人将她领去花厅奉茶。 叶蓁蓁今日装扮一新,帮着谢贵妃迎客,算得上长春宫里半个主人。眼见陶灼华移步花厅,自己分身无暇,只能给她一个抱歉的微笑。 陶灼华回首宛尔,示意她不必介怀,便往花厅走去。 一行走一行看,今日长春宫里比上次更添气派,醒目处摆着几株尺许长的红珊瑚,是仁寿皇帝前时刚刚赐下,今日谢贵妃正好拿出来显摆。冷香袭人,错落有致的白梅c绿萼次第绽放,将整个长春宫装扮成花的海洋。 陶灼华驻足凝望,满殿的珠光宝气辉映之下,一袭莲胭脂红缠枝西番莲大镶大滚深紫亮缎郁金裙的叶蓁蓁一扫前时的恬柔,显得华光四似,双眸中似琉璃生采,熠熠闪着动人的神采,仿佛忽然之间便脱胎换骨变了个人。 心下着实讶异,陶灼华忍不住多望了叶蓁蓁几眼。叶蓁蓁从前怕宫中忌讳,身上虽未穿孝,却如陶灼华一般时常着些玉簪白c银蓝c浅绿之类的素色。 今日她不但衣着光鲜,高高梳起的发簪上还别着枚华贵的紫晶灵芝纹千瓣菊花钗,星星点点的紫晶在她乌黑的发髻上似是次第绽放,那样华贵而张扬。 今日的叶蓁蓁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加成熟,她似一朵缤纷盛绽的玫瑰,毫不掩饰自己的美丽与婀娜。 这样的叶蓁蓁是陶灼华所不熟悉,她一边纳罕着叶蓁蓁的变化自何而来,一边专注地听着外头地动静,盼着德妃娘娘快些登门。 心里如有一面小鼓轻轻擂起,无数次有类似德妃娘娘那般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又无数似令陶灼华的心沉至谷底。她恼恨着那些与德妃娘娘足音相似的动静,却又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些声音的由远及近。 似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又或者只是电管火石的一瞬,陶灼华终于听得德妃娘娘轻柔雍容的笑意:“本宫来得迟了,让各位姐妹们久等。” 一群宫娥前呼后拥,簇拥着德妃娘娘进了花厅,陶灼华飞快地抬眸往德妃娘娘身后瞥去,不出所料望见了何子岑那一抹浅黄的身影。 何子岑身着浅黄色菖蒲纹暗纹直裰,头带七翟碧玉冠,越发显得面白如玉c雍容矜贵。他与身着天青色四合如意云纹直裰的何子岱一起,风度翩翩立在德妃娘娘身后,含笑向在座的诸位宫妃团团行了一礼。 自矜身份,这一对兄弟对旁人并不以母妃相称,便是向谢贵妃行礼,也是极有涵养地唤一声贵妃娘娘,引得谢贵妃心里恨得牙痒。 陶灼华贪婪地望着何子岑站立的方向,死死咬住了嘴唇,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当场唤出声来。一抹腥咸在口中渐渐泛起,她的眼角不自觉变得湿漉,见何子岑兄弟行完了礼转身欲走,不由自主立起了身来。 一道凛冽的目光带着冰冷,暗中越过大殿里多个衣鬓飘香的身影,在陶灼华的面宠上微微一转,转而没了踪迹。蚀骨的寒意盈心,陶灼华不觉打了个寒噤,彻底清醒过来。她茫然四顾,想要寻找方才那道冰冷的目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章 至善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隔着前世与今生的距离,陶灼华忘形地立起身来,想要将何子岑的身影瞧得再仔细一些,却又察觉一道冷目如箭,不知是何人向她投来。 陶灼华茫然四顾,一时有些乱了方寸,好在她的座位被一根朱红的雕花立柱所挡,素昔又不引人注目,方才无人留意她的失态。 菖蒲立在陶灼华身旁,却是见她情形不对,眉目间大有焦灼之色,便大着胆子在她身后用力拽了一拽,陶灼华方才回过神来。 幸喜无人将注意力投到她的身上,她掩饰地轻咳一声,轻轻推开菖蒲的手,假装移步到窗台前观赏那两株植在蓝田玉盆里的冷梅。视线却如胶如漆,遥遥投到院中,想要追寻那让自己梦绕魂牵的目光。 隔着红木雕花的窗棱,陶灼华能望见院里花团锦簇,有身着粉衣的宫婢如穿花蝴蝶一般,手捧果碟与点心来去匆匆。黄衣翩然的何子岑却是惊鸿一瞥,与何子岱同时不见了踪迹。 花厅里头,因着谢贵妃不在,德妃娘娘份位最高,便如众星捧月一般,诸位妃嫔都起身向她见礼。陶灼华眼见挤不上去,便怅然踱回身来,依旧坐在方才那个不显眼的位子上,只盼着宴席一起,她能再度看到何子岑的身影。 一阵淡淡的玫瑰花香气在身畔萦绕,原是叶蓁蓁步履匆匆,轻提着裙裾进来寻她。方才离得远些,没有嗅到叶蓁蓁身上玫瑰花的味道,陶灼华深深呼吸间,便认得那股子内制香露淡雅里的高洁与矜贵。 上好的玫瑰花露,原是养颜润肤的好东西。采自大阮高山之巅雪水滋灌的黄金玫瑰,被尚宫局巧手调制,每年统共不过十瓶之数。似谢贵妃c德妃娘娘这般有头有脸的人物,才有机会得着一瓶。 陶灼华做了何子岑的顺仪之后,何子岑曾好不容易替她讨得一瓶。因叶蓁蓁喜欢那个味道,她便忍痛割爱,两人将玫瑰露平分。 再后来她成了万千尊容的宸妃,妆台上再也没少过这种黄金玫瑰露,还曾送了两瓶给已随着夫君去了藩地的叶蓁蓁,却没有接过对方只字片语。一直到大阮倾覆,当年相交至好的两姐妹再无谋面。 叶蓁蓁显然是重视这次宫宴的,甚至不惜求得谢贵妃的玫瑰露装扮娇颜,却不晓得为何不肯与陶灼华实话实说。 脑海的一片混沌中似有一点清明闪过,却快得让陶灼华抓不住,她只是低低赞道:“蓁蓁,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叶蓁蓁清亮的眸子有水光闪动,比平日更加潋滟迷人,她含羞笑道:“贵妃娘娘昨日得了尚宫局新制的花露,便分了我些。你若是喜欢,回头我匀给你。” “我极少出宫门,要这些东西做什么。既是贵妃娘娘的赏赐,你便好生收着”,陶灼华诚心诚意说道。晓得玫瑰香露珍贵,她自是不肯白拿叶蓁蓁的东西,平白在谢贵妃这里落了话柄。 “快随我来”,叶蓁蓁轻轻牵着她的衣袖说道:“至善公主已然到了,不屑与诸妃为伍,如今自己坐在暖阁里饮茶,你和我一同去见礼吧。” 两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手挽手走出花厅,穿过描金雕凤的抄手游廊,往后头的暖阁里行去。雪势渐小,依旧碎屑纷纷,沾上两人鸦青的鬓发,又抚在两人豆绿与胭脂红的裙衫上久久不肯融化。 进得暖阁,一股子檀香的气息袅袅。一位身着雨过天青色宫衣c臂间搭着深紫披帛的宫婢正领着小丫头往香炉中添香。 叶蓁蓁便立住脚步,冲青衣宫婢尊敬地唤了声青黛姐姐。陶灼华晓得必是至善公主身边有头有脸的人物,便也冲她颔首微笑。 唤做青黛的宫婢极是随和,慌忙向二人行礼问安,声音里有一股好听的甜糯清软:“原来是嘉柔郡主,公主方才还问起您来,奴婢这便进去通禀。” 叶蓁蓁便温婉地笑着,向青黛说道:“有劳姐姐,这一位便是头前来的灼华郡主,极是仰慕大公主的风姿,特意与蓁蓁前来问安。” 前世里只认做叶蓁蓁性子单纯,两人意趣相投。今时今日,陶灼华却有些觉得自己瞧不透叶蓁蓁的真实面目。 眼前的女孩子分明极会钻营,懂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便是至善公主面前的一位宫婢,她都惯会取其所好,又怎会明知谢贵妃视自己做眼中钉,却不管不顾与自己交好? 前情未曾参透,今世又添迷离。陶灼华深深吸了口气,纤长的睫毛轻垂如扇,遮住讳莫如深的双眼,随在青黛与叶蓁蓁的身后往里走去。 暖阁里间的软榻上铺着秋香绿的半新坐褥,一位身着宫蓝对襟长袖宫裙的女子盘膝而坐,她头上梳着妇人髻,薄施粉黛的一张脸华美清贵,宛如画中人一般。 叶蓁蓁一见,慌忙上前行礼,唤了声公主千岁千千岁,又将陶灼华向她引见。 至善公主微微欠身,冲两人露出友好的笑容。她吩咐青黛下去斟茶,又随手自炕桌上的果碟里抓了把松仁,给两人分了一半。 握着那半把松仁,陶灼华到有些受宠若惊。前世里这个时候,她与这位至善公主素未谋面。至善公主自矜身份,晓得自己是唯一的正宫嫡女血脉,与何子岑这一辈的兄弟姊妹并不亲厚。 也是因此,前世里与陶灼华两人之间也只有寥寥几面,那还是在何子岑即位之后,在每年正月里皇室举行祭祀大典的时候。 那时节至善公主一身朝服,头上的七翟冠垂落九股珠帘,眼神比现在凛冽得多。每每望向陶灼华,那如芒在背的感觉十分难受,每每令陶灼华避之不迭。 如今的至善公主到似是邻家的大姐姐,脸上端着和煦的笑容,关切地望着下头两个拘谨的小姑娘,故意寻找着话题。她将一碟子蜂蜜腌渍的冬瓜条推到她们面前:“蓁蓁,你们尝尝这个,甜却不腻,吃起来十分爽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一章 桎梏 叶蓁蓁羞怯怯地应着,却不忘给陶灼华也拈了两根,是一幅乖巧至极的模样。 对这位昌盛大将军的遗孤,至善心里一直有几分同情,她关切地问道:“在长春宫里住得可好?如今能习惯了么?” 叶蓁蓁巧笑嫣然,起身答道:“多谢公主挂怀,贵妃娘娘对臣女十分照拂。蓁蓁无有兄弟姐妹,如今长春宫便算做臣女的家了。” 虽是一片感激之言,陶灼华却咀嚼出一丝苦涩的味道,她悄然抬眸,见至善公主眼里闪过一丝恻隐,然后又变得隐晦莫明。 至善柔和地笑着,将手将腕上一对透雕唐草花纹的金绞蜜镯子抹下,递给叶蓁蓁与陶灼华一人一个,揽着叶蓁蓁的肩膀道:“凡事想开写,我敬重你父亲这般顶天立地的英雄,可不想瞧着他的女儿自怨自艾。” 叶蓁蓁被至善公主窥破心思,不觉面上一红,低声应了个“是”,又叙了几句闲话,便立起身来告罪:“公主且宽坐,蓁蓁今日奉贵妃娘娘之命,协助她打点宫宴。我去前头看看,待一切齐备再来请公主移步。” 至善公主微微点头,叶蓁蓁便退了出去。偌大的暖阁里只余了至善公主与陶灼华两个,便显得更加空旷。 陶灼华晓得至善公主并不待见后宫诸妃,大约今日是碍着仁寿皇帝的面子,勉强回来参加这次宫宴,如今对着自己这个敌国之女,必定也有说不出的厌恶。 前世里交集不多,况且两人之间差着几岁,原不指望今生能成为好友。陶灼华便也施施然立起身子,乖巧地行礼道:“只怕扰了公主清静,灼华这便告退。” “你坐在花厅里,只不过徒增尴尬,还不如陪着本宫叙几句闲话”,至善闲闲摆弄着无名指上一枚帝王绿翡翠的戒子,让人瞧不透心思。 陶灼华走也不是c留也不是,便又尴尴尬尬地坐下。恍然四顾间,却见连一直在至善身边服侍的青黛都人影不见,后知后觉地晓得这位公主大约有什么话要同自己说,才命叶蓁蓁牵线搭桥。 果不其然,至善沉默了良久,才徐徐开口道:“陶灼华,你故国青州府里的景致大约比不得皇城风光秀美,因此你才投奔了你父亲去吧?李代桃僵之计,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 伴随着陶灼华的重生,今生总有些地方稍稍偏离了前世的轨迹。 陶灼华分明记得,这句话前世里至善长公主也曾问过,却是在多年之后,她以宸妃的身份立在大阮历代君王的牌位前,至善指责她狐媚惑主,想要祸乱大阮的江山。她抬起手想要掌掴陶灼华,却被何子岑轻轻攥住。 并没有张皇失措的紧张与害怕,陶灼华轻提着裙裾,往至善公主脚下一跪,轻轻柔柔地说道:“公主殿下明鉴,臣女虽然来自青州府,却是瑞安长公主府中长女无疑,算不得李代桃僵。若公主一定要追究臣女的身份与事情的始末,当能体查民女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 “你瞧着一幅娇怯怯的模样,却生得牙尖嘴利”,至善雍容地坐着,并没有令陶灼华起身,而是继续说道:“我父皇实至名归,是天下仁爱之君,为天下苍生计,不与大裕c更不与瑞安那无良之辈一般见识。我不管你从前是什么身份,只须记得你入了大阮,便算做大阮的子民,在宫里安安生生过你的后半辈子。若敢身在曹营心在汉,信不信我灭你便像弄死只蚂蚁那么便宜?” 话说到此处,又显露出至善性子的几分刚强,到与昔年瑞安长公主破城,至善枝头抱香c不与敌人为伍的品性高洁。 陶灼华恭敬地俯身拜道:“公主嫉恶如仇,到是男儿性情。其实您若真想与灼华过不去,也不必请嘉柔郡主从中传话,专程将臣女带到这里。话说到此处,臣女只有一句,便是我今日赌咒发誓都没有用。咱们来日方长,公主殿下您说是不是?” 与直性子说话原有直性子的好处,陶灼华不喜欢拐弯抹角,至善更厌恶阴奉阳违。她听得陶灼华所说尚能入耳,便轻轻点点头,命陶灼华起身,却又点醒道:“你最好记得今日所说,本宫会时常留意你的行踪。若哪一日叫我发现你有悖于我大阮,便必定瞧不见明天的太阳。” 陶灼华本已立起身来,却又恭恭敬敬地俯身一拜,郑重说道:“公主殿下,灼华虽然问心无愧,却难堵旁人悠悠之口,时日常了难免会三人成虎。若真有那一天,公主给灼华定罪之前,请给灼华一个解释的机会。” 至善公主不再说话,纤长的手指终于从那枚帝王绿戒子上挪下。她轻轻叩击着黄花梨的炕桌桌面,再审视地瞧了陶灼华两眼,转而端起了案上的茶以此送客。 陶灼华出得门来,迎着撒盐一般的落雪深深呼吸。她腕上戴着至善新赏的镯子,像是一层浅浅的桎梏,不晓得哪里就有一双监视的眼睛。 匆匆穿过暖阁空旷的院落,陶灼华这才搭着菖蒲的手立在一道花墙的背后,扶着一株枝干崎岖的老梅立了许久。 她细细品味着方才的动静,至善分明早知道了自己的来龙去脉是,还曾有人在她身边替自己上过眼药。她进大阮并未结怨,却有人已然耐不住性子开始翻腾。 只觉得自己背后仿佛还有只手在不停推动,却不晓得目的究竟是什么。陶灼华孤立无援,后背上冷汗涔涔,一时添了些悲哀。 远远的,有一阵环佩叮当枞枞而响,从前院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是叶蓁蓁娇若黄鹂的声音:“青黛姐姐,宫宴已然齐备,蓁蓁特意来请公主殿下。” 青黛笑着说了些什么,陶灼华已然充耳不闻。她颤抖着手压下一根残枝,自花墙的缝隙凝视着一身胭脂红锦衣,恍若云蒸霞蔚般娇艳的叶蓁蓁,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这位与自己年岁相当的女孩子,究竟要做些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宫宴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临近午时,玉屑纷纷,仁寿皇帝极有兴致地踏雪而致。 谢贵妃安排的宫宴已然齐备,她不愿旁的妃嫔与仁寿皇帝同桌,便摒弃了大圆桌不用,而是采用了一人一几的形式。 七阶丹墀之上的高台正中是一张紫檀填漆嵌螺钿的长几,后头设着铺了明黄蟠龙纹座褥的软席,是特意为仁寿皇帝准备的位子。 仁寿皇帝下首偏后另设一几,铺设着银红的锦垫坐褥,是为至善公主所留。 高台上左右两侧分别另设两几,是谢贵妃、德妃娘娘,还有今日的两位主角叶蓁蓁与陶灼华的位子。其他的皇子公主与诸位妃嫔,都在高台之下另外设坐。 谢贵妃的手笔,向来讲求等级森严。陶灼华望见她将至善公主的位子设在仁寿皇帝一人之下,知道她是故意敬着先皇后、讨仁寿皇帝欢心的意思。 再看自己的位子也在高台之上,陶灼华不由略吃一惊,还是低眉敛目地随着引路的宫人走了过去,在仁寿皇帝与谢、德二妃等人都落坐之后才悄然坐下。 不是不遗憾的,坐在这个位子,她不敢左顾右盼,只能从眼角的余光中微微侧目,那一袭梦绕魂牵的淡黄色身影便坐在台下左首第一个位子。却是因着角度的关系,显得那样遥远。 陶灼华借着饮茶略一偏首,能依稀望见何子岑俊美的侧颜,却瞧不真切他脸上的表情。如此近的距离,却又似咫尺天涯,仿佛银河横亘,让她抓不住他。 心里又是一种淡淡的悲伤蔓延,陶灼华机械地随着大家举杯,脸上一直挂着抹羞怯的笑意,心却不受控制地追随着何子岑的身影,为他怦然心动。 仁寿皇帝谈兴极佳,多半时间与在与至善说话,却又极好地带动着席间气氛。谢贵妃与德妃娘娘这几个也是长袖善舞,懂得哄帝王开心,不时有下头的妃嫔们起身敬酒,台上台下一片笑语如珠。 陶灼华不善饮酒,将宫婢斟上的一杯花雕都悄悄吐进漱盂,另叫菖蒲替自己将酒壶里都换成白水。她随着帝妃们的提议浅浅举杯,也借着仁寿皇帝打开的话题说了些两国交好的场面话,更向谢贵妃恭敬地道了辛苦,毕竟这一场宫宴与自己沾些关系。 叶蓁蓁附和着陶灼华的话,也向谢贵妃认真行了一礼,恳切道:“娘娘日理万机,还要为嘉柔受累,嘉柔心里当真过意不去。” 与方才敷衍陶灼华的道谢迥然不同,谢贵妃命人将自己未曾动筷的黄糖燕窝羹赏与叶蓁蓁,动容地说道:“本宫与你母亲是打小的手帕交,但凡一息尚存,也要替她护你安好。” 便有妃嫔连连称赞谢贵妃的重情重义,几位皇子又提起昌盛大将军的威武,叙起前番那一战的惨烈,叶蓁蓁俨然成为今日的主题。陶灼华瞧着她容光焕发的娇颜,终于从她的盛妆华服间品出一丝味道。 如今的叶蓁蓁年纪尚小,在同龄人里算是心机深沉之辈,陶灼华重生归来,却添了一辈子的阅历。再瞅叶蓁蓁这般惺惺作态,已然将与她交好的心消了大半。 此时的至善端美华贵,又与方才在暖阁里的气势截然不同,她守着仁寿皇帝全然是一幅柔和恬静的仪态,偶尔起身给仁寿皇帝布菜,眼中又是一片濡沐。 至善的模样多随仁寿皇帝,身上几乎寻不到先皇后的影子。仁寿皇帝慈爱的目光如春风抚过至善的面庞时,不觉也掠过陶灼华那张与先皇后酷肖的脸。 见陶灼华在一片颂扬大阮与昌盛将军的话题中孤绝而沉默,瘦小的身影显得格外萧瑟,仁寿皇帝前时对她的恻隐之心又稍稍泛滥,扬手对谢贵妃做个手势。 谢贵妃极懂帝王心意,悄然吩咐下去,偏殿里的笙管渐起,身着碧绿丝衣的舞姬轻歌曼舞,又为宫宴添了些热闹成份。陶灼华装做不经意的回眸,眼光定定往高台下瞥去,却见不知何时,何子岱已经与何子岑交换了位子。 从陶灼华这里望过去,只能瞧见何子岱那抹天青色的身影,她不甘心地欠欠身子,终于寻得一抹浅黄,那始终望不见让她相思入骨的面庞。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短短地与何子岱目光相接的片刻,陶灼华竟从那里头读出一抹狡黠,何子岱望向自己的一眼复杂而又深邃,里面饱含着万千情绪。 不晓得是有心还是无意,何子岱竟将何子岑遮了个严严实实。陶灼华心内幽怨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好将身子悄然往外挪了挪,终是一无所获。 不晓得谢贵妃低声说了些什么,她下首的叶蓁蓁嫣然立起身来,先冲着仁寿皇帝深深一拜,又说了些仰慕天颜、感激皇恩之类的话,显得十分诚心。 叶蓁蓁为了表达敬意,便从一旁的宫婢手上接过酒壶,替台上诸位都斟满了酒杯,轮到陶灼华时,她也一样执起酒壶不偏不倚。陶灼华与她身份相当,如何敢守着人托大,慌忙起身避让,将手覆在杯上不敢劳动叶蓁蓁。 淡淡的玫瑰花香气盈袖,却总有哪里叫人觉得诡异,连叶蓁蓁的笑容都变得有些模糊,陶灼华冷眼瞧着她步下高台,立在了何子岑与何子岱兄弟二人的前头。 有何子岑客气却不失礼仪的声音传来,还有叶蓁蓁恬柔绵软的笑语,其间又提到了已故的昌盛将军。 何子岱洪亮的声音爽朗响起,肆虐地充斥着陶灼华的耳膜:“蓁蓁姐,您同我说话可不能这么客气。说起来,昌盛将军当日曾指点我与兄长的武功,算得上有半师之谊,三哥你说是不是?” 然后便是何子岑淡若出岫的声音:“子岱说得很对,嘉柔郡主不必这么生分。” 听着那温柔的话语,一股子酸涩忽然扑天盖地,陶灼华似是听到自己一地心碎的声音。何子岱的声音却依旧滔滔不绝,不时夹杂着叶蓁蓁的笑,每每听到何子岑极少的回应,陶灼华都抑制不住心里的嫉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三章 鸠毒 陶灼华不敢抬头去望,有些失神地听着下头三人的谈话,心如外头的漫天风雪,全是一片阴霾。 蓦然间气血一阵上涌,陶灼华胃间翻江倒海,她的脸色霎时惨白,连小腹都坠坠地疼痛。生怕宴上失态,强自扶着菖蒲立起身来,陶灼华向上首的德妃娘娘悄然告了个罪,推说下去更衣,去去便归。 德妃娘娘瞅着她面色不好,又见她身边只带着一个丫头,便向立在身后的绮罗施了个眼色,绮罗会意,轻手轻脚随了上去。 陶灼华好歹捱着出了大殿,忙忙寻了只漱痰,吐得昏天黑地。她只觉得腿脚打颤,身上却一阵燥热,脸上也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腹间一阵一阵的绞痛,如毒药穿肠,陶灼华忍不住弯下腰来呻吟出声。 在长春宫内人生地不熟,菖蒲左顾右盼,却寻不到可以帮忙的人。她一手搀扶着陶灼华,一边惶急地张望,直急得满头大汗。 正在左右为难,却是绮罗满脸关切地赶了过来。她手来端着个托盘,里头盛着净水,仓促间曲膝行了一礼,自我介绍道:“奴婢是德妃娘娘身边的宫婢,奉娘娘的命令来瞧一瞧郡主。” 便与菖蒲一起将陶灼华搀扶着坐下,绮罗服侍着陶灼华漱口,再关切地问道“郡主可是吃坏了肚子?可要奴婢使人引您去官房?” 陶灼华微微摆手,头脑一阵一阵发木,晓得自己不知何时中了旁人的暗算。 兴好荷包里装着几粒清心宁神丸,略有解毒的功效,陶灼华抖着手解了腰间荷包,命菖蒲倒出里头的丸药,她捡了一粒薄荷味的含在口中,此时才顾得上与绮罗说话。 “绮罗姐姐,席上的东西不干净,请您替灼华传个太医,再悄悄说与德妃娘娘知晓”,陶灼华腹间疼痛,勉强由两人搀扶着躺在偏殿里一架花梨木榻上,大滴的汗珠从头上渗出,脸色惨白得吓人。 绮罗随在德妃娘娘身边,宫里经过的大风大浪不少,眼见陶灼华这个情形,便悄然点了点头。她折回德妃娘娘身畔,向她悄悄耳语几句,得了德妃娘娘的首恳,这才命人去传太医。 酒席上的菜式没有问题,太医从陶灼华倒在漱盂的残酒里验出一丝极少的鸠毒,幸喜她当时只是略略沾口,才侥幸没有大碍。 好好的一场宫宴弄成如此结果,谢贵妃自然难辞其咎,她烦躁地挥挥手让伶人散去,沉着一张脸先向仁寿皇帝请罪,当场便主动请缨,一定要捉住那下毒的黑手。 仁寿皇帝面色不大好看,碍着一众妃嫔子女在座,不好十分落谢贵妃的面子,淡淡说道:“爱妃打理后宫,难免有照顾不到的时候,往后还须多多留意。” 谢贵妃连连称是,心间将下毒之人骂了个七荤八素。 德妃娘娘到是好事做到底,她遣人送了陶灼华回宫,瞧着小姑娘脸色腊黄如纸,特意命太医给她开了几幅滋养的中药,吩咐茯苓等人天天熬给她吃。 谢贵妃这次到也雷厉风行,不出三日便从长春宫里捉到了那个在酒宴上下毒的宫婢,动了慎刑司审讯,那宫婢受苦不过,道是自家两位兄长都死在与大裕的战场上,她深恨敌国郡主,这才铤而走险。 消息传入青莲宫,拥被静坐的陶灼华脸上泛起清冷的笑容。 谢贵妃手下不乏死士,关键时刻推出个替罪羊揽下全部罪过,再将理由说得冠冕堂皇。只要这宫婢咽下最后一口气,便是一场无法查证的无头公案。 这样的结果,本在仁寿皇帝意料之中,他与谢贵妃宫里都送了些东西前来抚恤,要陶灼华安心调养身体。隔日谢贵妃还特意要李嬷嬷登门,将那宫婢已被杖毙的消息说与陶灼华知晓,陶灼华便含含糊糊向李嬷嬷道了辛苦。 一场宴会惹来这样的祸事,娟娘又气又急,只能抱着陶灼华垂泪,诅咒谢贵妃下手狠毒,不能与瑞安过招,便拿着陶灼华撒气。 陶灼华吃了几天药,如今身上已经大好。她倚着大迎枕宽坐,拿火钳子拨弄着炉火摇头道:“娟姨,不会是谢贵妃。既是在长春宫里设宴,她又怎愿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谢贵妃只因无法交差,才抛出那个倒霉的宫人,真正的始作俑者还未现身。原来这宫里藏着个这么恨我的人,我却不知道她是谁。” 娟娘忧心忡忡道:“小姐这么一说,娟姨反而更加担心。咱们初来乍到,与旁人并无冤仇,如何便惹上这杀身之祸?况且敌在暗我在暗,往后的日子更是防不胜防,咱们还须处处小心。” “您放心,想要我的命,没有那么容易”。陶灼华目光璨璨,露出抹深沉的笑意。前日宫宴上,那宫婢来斟酒时,手指分明往下一滑,看似随意,实则开启了酒壶暗藏的机关。宫中生活了多年,这点小把戏没有躲过她的眼。 同一把壶,斟给别人的无毒,斟给陶灼华的却变了样。只怕被人移花接木毁了证据,陶灼华才故意饮了一口,再将酒倒入漱盂。 娟娘听到此处,又是一阵气苦,心疼地埋怨道:“傻孩子,既然晓得有蹊跷,怎么不当场求陛下做主,非要受这场飞来横祸。” “娟姨,深宫里如履薄冰,焉知一个圈套后面是不是又套着一个?我若不拿身试酒,又怎知酒中真得有毒?更何况我若不中毒,又怎么牵出幕后的黑手?”陶灼华浅浅笼着发丝,将一场生死之变说得极为从容。 又是新月如勾,却渐渐被乌云所掩。漆黑的夜里,长春宫小佛堂的方向有淡淡的银烛清辉。供着西方三圣像的佛龛前,叶蓁蓁素服而跪,全心全意诵着无量寿经,祈祷已故的父母早登极乐。 一道青纱幔帐相隔的小佛堂外间,垂首跪着位身着梅青色宫装的婢子,伏地请罪道:“奴婢罪该万死,没有完成郡主的托付。” “不,你做得很好”,叶蓁蓁停止颂经,悠然转过头来,露出张清绝的笑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四章 探病 烛火葳蕤,映着叶蓁蓁笼起的弯眉。她的侧侧剪影映小佛堂上雪白的墙壁,变得模糊不清。 待身边服侍的人都被屏退,叶蓁蓁跌坐在蒲团上,拿银剪拨弄着香灰,喟然轻叹道:“陶灼华,我曾经真心想与你做朋友,可是你瞧,这么简单的心意却是那样艰难。怪只怪,你不该挡了我的路。” 何子岑知晓酒宴上的这一幕,已然过了好几日。 那一日长春宫里坐得无趣,他想要望一望陶灼华,却总被何子岱挡住视线,偏偏叶蓁蓁又在自己面前一派恬柔。瞧在昌盛大将军的面子上,他对这位郡主极其客气,随着她说了些闲话,四殿下何子岩已然等不及要打马球,使了内侍来催。 几位皇子结伴离去,浑然不晓得酒宴上有人中毒。过后谢贵妃三缄其口,不允许宫中传播消息,何子岑直到再次入宫给德妃娘娘请安,方听德妃娘娘说起那惊险一幕。 德妃娘娘抚着胸口道:“小姑娘脸色惨白,吐得不成人样。谁承想好好的宫宴闹成这般模样,谢贵妃守着人父皇主动请缨,要查背后下毒之人。如今推出个宫婢顶罪,真正的幕后主使还不晓得是谁。” 何子岑一颗心都被紧紧揪起,紧追着德妃娘娘往下问道:“那灼华郡主中的毒要不要紧?太医们怎么说?母妃可有派人瞧过?” 德妃娘娘听得奇怪,不觉诘问道:“你什么时候对后宫的事如此上心?” 何子岑晓得自己有些失态,生怕德妃娘娘瞧出端倪,便及时转圜道:“儿子何曾是对后宫的事上心,只因那灼华郡主身上牵着两国的情谊,她刚刚为质不久,若此时有个三长两短,父皇难免遭到天下人非议,母妃您说是不是?” 牵一发而动全身,对于陶灼华这么个身份微妙的人,何子岑的分析未必没有道理。德妃娘娘将笼在暖袖里的手抽出,怜爱地抚了抚何子岑的额头,轻轻说道:“难为你肯替你父皇分忧,母妃悄悄说与你知晓,你父皇早便瞧透了那宫婢不过替人顶缸,这几日已然暗中派了人手,你莫要搅这趟浑水。” 何子岑嘴上应着,心里的牵挂却丝毫不减。前世里有没有宫宴他已然记不得,可是印象里并未听说陶灼华中毒。如今在青莲宫住下来不过月余,便有人私下与她结怨,想来陶灼华的日子比前世更为艰难。 前世的结还未解开,这下毒之中不晓得与前世的内奸有没有关系,何子岑远眺青莲宫的方向,遥遥压下心底的思念,转而悄悄唤了个暗卫过来。 吃了几日太医开出的药,陶灼华身子渐渐复原。只是连着几日不曾出门,躺在床上有些憋闷。娟娘看她气色尚好,便扶了她起身,又替她穿了厚厚的斗篷,扶着她去花墙边瞧那几枝才开的腊梅。 陶灼华在铺好了锦垫的游廊里略坐了一坐,虽然梅香盈袖c暗影动人,可是她大病初愈的身子却依旧困倦,强撑了一会儿,便只好恋恋不舍立起身来。 茯苓晓得她的心意,从库房里寻了只淡蓝色的听雨梅掐丝珐琅插瓶,将几枝开得极美的腊梅折下,洋洋洒洒插了一瓶,搁在她的炕桌上,让她时时能嗅到清洌的梅香。 午时许,长春宫里又送来一盏温凉不等的燕窝。娟娘哪敢再给陶灼华用谢贵妃赐下的东西,客客气气打发了来人,回头便将燕窝倒进漱盂,另从库房里寻了些从大袷带来的补品,拿银吊子熬在锅里。 叶蓁蓁连着来了几回,送了些上好的人参与黄芪,对娟娘说道:“这是我叫家仆从宫外买进,好歹是干净的东西,娟姨时常给灼华郡主熬些补补身子。” 娟娘谢了她的好意,对这位眉目柔婉的小姑娘添了许多喜欢,还特意禀明了陶灼华,从库房里取了些青金与南红替叶蓁蓁编了个手串。 陶灼华只做从未瞧清叶蓁蓁的小九九,照旧以礼相待,两人始终显得比旁人亲厚,叶蓁蓁俨然是青莲宫的座上宾。 这一日天近黄昏,陶灼华刚刚用了娟娘熬制的银耳五子粥,茯苓便进来禀道:“嘉柔郡主又来寻小姐说话了,奴婢请她到暖阁里坐坐?” “不必,蓁蓁又不是外人,我才换了衣裳,便不另外梳妆,你直接请她进来便是。”陶灼华身上只着了件淡青色花鸟纹的寝衣,随手将架子上一件豆绿色飞银覆彩的丝棉夹袄取下,往身上一披,显得浑不在意。 叶蓁蓁听得茯苓传话,咀嚼着那一句“不是外人”的话语,心间浮起讽刺的笑意,面上却是显得极为欢喜。 她步履轻盈地进了陶灼华的寝宫,见陶灼华神态舒展,如凝脂般的小脸上已然有几缕嫣红的色泽,显然恢复得不错,便欣然笑道:“今日瞧着大好了。” 陶灼华往里挪了挪身子,要叶蓁蓁上榻来坐,轻轻握着她的手说:“多亏太医院的国手妙手回春,我又躺了这些时日,也该见好了。这些日子多谢你,时不时给我送些东西。你放心,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 女孩子明眸皓齿,娓娓说来的话语别有一番动人滋味,又将那一句“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咬得极重,叶蓁蓁听得一阵心悸。恍然抬头瞧去,陶灼华眼中又是一片平静从容,让人觉得那感激发自内心,叶蓁蓁又不由不笑自己草木皆兵。 她揽着陶灼华的肩膀亲昵地说道:“咱们说过要做一辈子的朋友,些许的东西便让你时常挂在嘴边,到显得矫情,往后不要再提。” 陶灼华编贝一般的牙齿轻轻咬着嘴唇,露出抹羞怯的笑意,却又重重握着叶蓁蓁的手道:“是了,整日谢来谢去,到显得我小家子气,咱们来日方长。” 叶蓁蓁唇边便荡起清清浅浅的笑意,她往里坐了坐,挑着眉毛从炕桌上的八角攒盒里选了枚窝丝糖含在口中,揪着手上的帕子说道:“不提这些,我来是有件事情要说与你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心机 叶蓁蓁身着玉簪白的锦绫宫袄,梳着飞环髻,鬓边插着两股白玉雕花的串珠,整个人似窗外梅蕊一般洁白无瑕。她替陶灼华垫了垫身后的大迎枕,自己握着娟娘奉上的姜枣茶,便开始轻言慢语。 原来冬月二十七是太后娘娘的忌辰,每年这个时候,谢贵妃都要去皇家寺院为太后娘娘祈福,并要宫中所有女眷随行,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一件好事做到仁寿皇帝心里,宫中妃嫔们自然趋之若鹜,没有一个落在后头。 今年宫里的女眷多了叶蓁蓁与陶灼华,叶蓁蓁如今住在长春宫里,自然是随着谢贵妃一起,陶灼华便落了单。先前叶蓁蓁担心陶灼华的身体不适,受不得长途劳累。又怕她贸然推脱,显得对太后娘娘不敬,今日才特意走这一趟。 如今叶蓁蓁瞧着陶灼华已无大碍,应当能受得车马奔波,便将手一抚胸口,淡笑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是康复了,若不然真是去留两难。” 为太后娘娘祈福这件事,陶灼华前生做过无数次。她命茯苓取过书案上的九九消寒图,沾了浓墨将一瓣工笔勾画的梅花涂黑,再认真数了一数,冬月二十七果然渐近,一晃眼她到大阮已然一个多月,依然毫无建树。 就着叶蓁蓁的话音,陶灼华无奈摇头道:“你是一片好心,生怕宫里只余了我一个。只可惜我与谢贵妃旧怨未除,又添新恨,又何必非要跟着她出行,惹她更添厌烦。” 叶蓁蓁以手支肘,托着香腮偏头不解道:“这话是怎么说,哪里来的新恨?” 陶灼华放下手炉,取过面前的姜枣茶来轻轻啜饮了一口,宛然低叹道:“前日长春宫里设宴,偏偏我又中毒。那是在谢贵妃的地盘上,她自然难辞其咎。虽然捉住了凶手,却难免将我这受害者记在黑名单上。” 分析得到是丝丝入扣,叶蓁蓁凝望着女孩儿忧心忡忡的眉眼,没来由一阵开心。她眉宇间一片舒展,恬恬淡淡说道:“这便是你多心,贵妃娘娘日理万机,哪有心思与你在这上头置气。她若真恼了你,又怎会三番四次赏你东西?” 陶灼华轻轻叹息,咬着嘴唇半晌不开口,末了方低低说道:“果真去留两难。若不去,难免背后有人生事,说我不识大体;若去了,又是明晃晃的眼中钉。” 叶蓁蓁笑着推她道:“你想多了,当今陛下以仁爱治天下,为太后娘娘做的功德,咱们又怎能不沾些福份。灼华,多拜拜佛祖只有好处,我为我父母点的长明灯也在皇家寺院里头,你便陪着我去看一看吧。” 生怕陶灼华性子强硬,不愿听谢贵妃的摆布,叶蓁蓁心存规劝,将利害说与她听。末了握着她的手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真是眼中钉,你也要去晃一晃。你往后的路还长,又何苦再为自己树敌。” 前世与谢贵妃便是势同水火,陶灼华并不打算仰她鼻息。从前的好姐妹也渐行渐远,不晓得是哪里出了问题。见叶蓁蓁看起来是一幅为自己打算的模样,陶灼华心间略感悲凉,她含笑应允道:“若贵妃娘娘相召,灼华遵命便是。” 叶蓁蓁这才面有喜色,又坐了片刻,估摸着御膳房的人要来摆膳,这才告辞离去。陶灼华请娟娘将新烤熟的一炉松瓤软饼包了几枚,交到叶蓁蓁的丫鬟手上。 两个女孩子各怀心机,却又言笑晏晏,就在寝宫里作别。 叶蓁蓁生怕陶灼华着凉,并不要她相送,嫣然一笑间向她告辞出门。步出青莲宫外,行至九曲竹桥时,叶蓁蓁面上浮起复杂的神情,她咬着牙一把抓过丫鬟手上的包袱,将那几枚软饼尽情抛落湖中。 一进一出,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叶蓁蓁的行踪全都落在何子岑眼中。 进宫向德妃娘娘问安,然后便悄悄来到与青莲宫相对的那片山坡之上远眺,已然成了何子岑这些日子的必备课。 前一刻他远远瞧着叶蓁蓁步入通往青莲宫的九曲竹桥,不由暗自点头。前世今生,两个敌国的小姑娘大约依旧要做姐妹。 想来战争残酷,夺走了叶蓁蓁父亲的生命,也夺走了陶灼华的自由,本该针锋相对的两个人反而彼此惺惺相惜吧。 他远眺青莲宫的方向,自然瞧不伊人芳踪,心里有千百次的冲动,不相信上一世的陶灼华能枉顾自己的安危,将大阮的布访图拱手送给瑞安长公主。 何子岑不止一次想到自己未曾谋面的孩子,他不晓得那孩子是男是女,可曾平安来到了人世,陶灼华又是否将他养育成人。 总有种冲动,想一把揭开血淋淋的过往,何子岑又怕被过往再弄成遍体鳞伤。他思来想去,不愿意与陶灼华见面,却又忍不住总在暗处对她偷偷打量。 何子岑正想得出神,却见九曲竹桥上又出现了叶蓁蓁的身影。这个女孩子来去匆匆,现在好似面色不善,在九曲竹桥上又将什么东西抛入了湖中。 难不成这短短的一瞬间,两个女孩子有了口角?何子岑瞧着叶蓁蓁的身影渐行渐远,心间有些好奇,想要踏上九曲竹桥看一看。 他刚刚立起身形,却被身后的何子岱一把扯住了宫袍。 “三哥让我找得好苦,却原来躲在这个偏僻地方”,大冷的天气,何子岱脸上果真有几滴汗珠,显见得走了不少路。 他随意拿衣袖抹了把额头,拽着何子岑道:“快走快走,四哥新得了一匹汗血宝马,宝贝得不行,如今拉着一堆人在马场里赛马,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何子岑待要不去,被何子岱拉拉扯扯,脚下拖得踉踉跄跄。他恨恨地曲起中指在何子岱额头上敲了一记,喝道:“整日家胡闹,偏要拖着我与你一起。” 何子岱嘻嘻而笑,用手揉了揉被何子岑敲红的地方,继续拥着他往前走。何子岑待要瞧清被叶蓁蓁扔在湖中的东西,那包裹早已随着一潭活水顺流而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六章 指桑 孝慈皇太后的忌辰渐近,谢贵妃果真禀明了仁寿皇帝,今年依旧同往年一样,要带着后宫嫔妃一起去皇家寺院做场法事,仁寿皇帝颇为赞许。 晓得仁寿皇帝对孝慈皇太后极为敬重,后妃们难得有这么个表现的机会,自然十分踊跃,都各自打点着素服与准备的祭品。 谢贵妃身边的李嬷嬷特意来给陶灼华传话,请她一并预备着三日后启程。 除却陶灼华的身份,那一张与先皇后酷肖的脸每次都令谢贵妃觉得心惊。前次的宫宴上城门失火,殃及了谢贵妃这条池鱼,仁寿皇帝连着多日不曾驾临长春宫,还曾晓谕德妃娘娘肃整后宫,这些糊涂帐都被谢贵妃记到了陶灼华头上。 谢贵妃冷眼旁观,除却陶灼华中毒时仁寿皇帝赏了她些东西,平日对她算不得青眼有加。若任凭小丫头顶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行走宫中,指不定哪日便是个祸患。她深恨当日酒宴上那下毒人手段不够,没能一杯鸠毒断送卿卿性命。 一面频频催促去往大裕的暗卫加紧行事,谢贵妃一面又在一应吃穿用度上开始更加苛刻。从前是比照着叶蓁蓁的份例,后头足足减了一半,再到了如今,已然是能拖就拖,能不给的东西决不再给。 娟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中空有银钱,半点变不成霜炭,连陶灼华暖阁里摆的四只炭炉也减做两只,又从库房里取了几床锦被,分送给几个小丫头御寒。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点一滴的事情,陶灼华都看在眼中。只为时机不到,不能与谢贵妃撕破面皮,便唯有暗地里忍耐。她命茯苓给娟娘多抱几床被褥过去,白天便一家人挤在暖阁里做针线取暖。 陶灼华病情大好,投毒的凶手已然伏诛,谢贵妃身上便担不了多少干系。李嬷嬷再来传讯时也不似早先送汤送水时的态度,反而显得十分倨傲,仿佛她莅临青莲宫是多大的恩宠一般。 陶灼华由得李嬷嬷作威作福,瞧着那一张似风干橘皮般的面庞,笼着暖袖立起身来微微客气道:“蒙贵妃娘娘恩典,叫灼华有机会为太后娘娘祈福,原是功德一件。请嬷嬷上覆贵妃娘娘,灼华一定尊从。” 李嬷嬷见她说话还算上道,斜着眼睛轻轻一瞥,不咸不淡说道:“既是如此,还请郡主早早收拾行装。另则那一日去得人多,只怕马车坐不开,您便只好将就些,身边只能带一个丫头随行。” 娟娘听到此处,向李嬷嬷急着行礼道:“嬷嬷,我家郡主大病初愈,身上还不爽快,身边只带一个人怎么能够使唤?还请嬷嬷开恩,允郡主身边多带个人。” 李嬷嬷极不耐烦地昂着头说道:“对不住,车马与随行人众都安排好了,主子的吩咐,哪里是我一个下人能够转圜。娟娘你对主子有这份心意,还不如这两日替你家主子好生调养调养,免得出去再受了风寒。” 娟娘听得一阵气苦,可惜无力争辩,反是陶灼华悄然握住了她的手,冲李嬷嬷点头道:“无妨,这都是小事情,我便只领着菖蒲同行。还有一件事请嬷嬷代为禀报贵妃娘娘,青莲宫里过冬的银丝霜炭已然短了几日,贵妃娘娘掌管六宫,琐碎事情太多,灼华委实不愿拿这点子事再麻烦她,便请嬷嬷您拔冗拨下。” 李嬷嬷素日晓得陶灼华手松,如今见她有求于己,却是等了半晌并没有见到意料之中的荷包,心间早已不耐。 又听见陶灼华如此说,想要催些银丝霜炭,便皮笑肉不笑道:“后宫的用度自有内务府打理,奴婢不过偶尔替贵妃娘娘跑个腿传句话,手中哪有那么大的权利?郡主您稍安勿躁,容奴婢回去禀报贵妃娘娘,必不能短了您这边的用度。” 悻悻然往外走去,李嬷嬷咬着牙发狠,回去一定添油加醋替陶灼华上点儿眼药,让青莲宫的日子再难一些。一行往外走着,李嬷嬷一行腹诽,瞧着青莲宫残瓦败坦,想要赶紧离开这破败之地。 对面却蓦然有黑影如电一闪,便有只毛茸茸的东西撞到她的腿上,又如风一般霎时跑得不见。吓得李嬷嬷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喊,扑通一声便跌坐在地上,身后的宫婢慌忙上前扶起,一人替她揉着腰,一人替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原来是楸楸正在院子里玩耍,小狗十分通人气,瞧得老婆子不顺眼,溜着她的裙边将她撞了一下,又欢快地吠叫了两声,这才往内殿跑去。 李嬷嬷立定了身形,见是一只毛茸茸的黑狗从身边跑过,唬得险些再次跌倒在地。她大叫大嚷道:“简直不懂规矩,什么阿猫阿狗地都养在宫里。” 楸楸如今长得更大,陶灼华再抱它已然有些吃力。方才闻得外头的动静出来,披着件斗篷立在廊下,正与楸楸碰个正着,便蹲下身来拍拍它的额头,楸楸便邀功一般,欢快地绕着陶灼华的裙角追逐。 听得李嬷嬷指桑骂槐,陶灼华立起身型,冲李嬷嬷甜甜笑道:“嬷嬷是说灼华,还是说贵妃娘娘?难不成宫里头不许养狗?请恕灼华没有听过这道宫规。” 李嬷嬷恍然想起,不但长春宫里便养着一只波斯进贡的长毛犬,谢贵妃对它爱若至宝一般。便是仁寿皇帝的乾清宫内,也养着只番邦进贡的牧羊犬,纯黑的毛皮油光可鉴,个头比陶灼华这个更大。 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拿狗说话,李嬷嬷恨恨一跺脚,扭头便往外走。 娟娘瞧得有些担心,冲陶灼华道:“小姐惹她做什么,在这里吃了暗亏,保不齐回去便在贵妃娘娘前头嚼舌根,咱们的日子便更加艰难。这些个小鬼,一个比一个难缠,方才便该拿银子打发了她。” 陶灼华随手撕了两条烘熟的肉干递给楸楸,冲娟娘正色道:“人心不足,这些人都是喂不饱的白眼狼,你便是送了她金山银山,她依然会为虎作伥。更何况谢贵妃那里早将咱们列在黑名单上,岂是那么容易便能翻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七章 旅途 一味的忍让,换不回敌人的仁慈,只会助长她们的气焰。 前世里娟娘没有熬过这个寒冬,起因便是在谢贵妃对她们的苛待上。陶灼华曾经百般恳求,不曾换得谢贵妃一丝怜悯,今时今日又岂肯再重蹈覆辙? 她根本不指望李嬷嬷回去替自己美言,反而盼着她能添油加醋,给谢贵妃火上浇油,她好彻底挖去这烂成一团的脓疮。 李嬷嬷又惊又怒,灰着一张脸回到长春宫中,见谢贵妃溺爱地抱着怀里那只长毛的波斯犬逗弄,便不敢拿着方才被狗所撞来说事儿,只将陶灼华求恳拨下用度的一番话添油加醋,说成是满腔的埋怨和恼怒。 殷勤地替谢贵妃斟了一杯茶水,李嬷嬷故意摇头叹息道:“那灼华郡主好不晓事,宫里下等的嫔妃都分不到几担银丝霜炭,娘娘已然体恤了她,她却不知道好歹,只晓得抱怨,真真小家子气。” 谢贵妃心间着恼,将波斯犬往地下一放,恨恨说道:“她既要炭,这眼看着便是数九寒天,又岂能短了她的用度。银丝霜炭不凑手,嬷嬷便先寻些别的凑数,莫要冻坏了金枝玉叶的大小姐。” 主仆二人两两相视,都知道彼此打得什么主意。李嬷嬷心间窃喜,躬身道:“还是娘娘睿智,奴婢这便吩咐下去。” 三日之期眨眼便过,到了宫里去皇家寺院祈福的时辰。 陶灼华起了个大早,由娟娘服侍着换了素衣,再将早便绣下的佛幡与抄好的经文一同包在个莲灰色哆罗呢的包袱里,另叫菖蒲支了一百两的银子,预备给陶婉如点个长明灯。 主仆两个收拾停当,便依着李嬷嬷说下的时辰,早早来到顺仪门外等候。正值天寒地冻,顺仪门外一个正主儿不见,只有几个小太监忙着在套马车c搬运东西,见陶灼华主仆二人这个时辰便到,都讶异地睁大了眼。 宫里不外乎就那个几个外人,瞧陶灼华的穿着打扮便能猜得她的身份。其中一个小太监大约有些恻隐之心,主动上来给陶灼华请个安,指指一旁抱厦说道:“您来得太早,主子们怎么着也要一个多时辰后才能启程。那屋子里头预备着茶水,都是干净的东西,您若不嫌弃,便在里头避避风寒。” 陶灼华含笑点头,果真领着菖蒲退到那抱厦里头,见里头摆着几张干净的曲腿坐杌,一张小火炉上煨着壶热茶,扑哧扑哧冒着热气儿,旁边还摆着几碟子瓜子c花生之物,想是给哪位管事预备的东西。 锦上添花时时有,雪中送炭能几人,难得下人里头还有不愿意捧高踩低的人物。陶灼华向菖蒲打个眼色,菖蒲会意,将包裹往椅子上一放,出来寻着方才那小太监,借着问他的名字给他递了个小小的荷包,小太监感激涕零地接在怀里。 抱厦里头不大,炉火燃得很旺,陶灼华主仆都可抵御寒气。菖蒲立在窗边往外瞅着,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瞧见外头长长的车队已然预备整齐,陆续有些低品阶的宫妃带着宫婢过来,手里都挽个包袱,单等着上车。 陶灼华便不言不语带着菖蒲挪了出来,与那些人或多或少保持了一点距离,一起候在车外。这一等又是小半个时辰,等到谢贵妃带着叶蓁蓁,会同德妃娘娘这些正主儿到来的时候,已然接近了巳时。 陶灼华外头虽然披着件出着风毛的大氅,手脚还是冻得冰凉,菖蒲披着件青缎暗纹的棉斗篷,手上挽着个那全哆罗呢的包袱,比她好不多哪里。被冷风一扑,不觉打了个喷嚏。她顾不得自己,反而立在陶灼华前头替她挡着朔风。 谢贵妃率先领着叶蓁蓁上了头一辆马车,陶灼华略略瞧去,说什么车马紧张,单谢贵妃身边的宫婢仆妇就不下一二十位,偏偏容不下她多带个人。她脸色不由晦暗下来,所幸被长长的睫毛所遮,不让人瞧出端倪。 此行的马车早已分派完毕,谢贵妃虽叫了陶灼华随行,却只在队伍的最末端给了她一辆黑漆平顶的马车,里头根本未笼炭盆,冷得冰窖一般。 孝字当先,守着大队的妃嫔同行,不能因为她一个人误了时辰。但凡陶灼华有几分脑子,也不能在此时与谢贵妃一争长短,想来谢贵妃打的也是这个主意,才敢行事如此肆无忌惮。 陶灼华咬着牙想要上车,却见前头一身着蟹青色暗纹锦缎宫衣的婢子迈着小碎步向自己跑来,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轻柔地说道:“奴婢是德妃娘娘身边服侍的宫人,给灼华郡主请安。” 今世里未曾打过照面,陶灼华依然识得这是德妃娘娘身边的锦绫,与前次那位绮罗一般,都是德妃娘娘身边得力的人手。这位锦绫生就温柔婉约的好性情,是德妃娘娘身边一等一的伶俐人。前世里不管她是小小的顺仪,还是后来的宸妃娘娘,都对她不卑不亢。 陶灼华便含笑将她扶起,说道:“原来是德妃娘娘身边的姐姐,不晓得娘娘有什么吩咐,劳动姐姐跑这一趟?” 锦绫听得陶灼华言语有礼,心内颇有好感,再微一曲膝,柔和地说道:“我家娘娘说,去皇家寺院足足两个时辰的路程。只怕途中寂寞,请奴婢来请郡主同车,也好一起说说话。” 分明是晓得谢贵妃苛待陶灼华,却不去说破,德妃娘娘总是不言不语替她解围。前世里婆媳一场,德妃娘娘从未轻贱自己半分,今世无名无份,德妃娘娘依然愿意为一个小姑娘出头,陶灼华不能不心存感激。 她领着菖蒲随上了锦绫的脚步,绕过长长的车队来到德妃娘娘的马车前头。德妃娘娘的车帘半掩,露出妆容优雅的面庞,冲她怜爱地一笑,便伸出手来。 陶灼华心间一阵热浪涌动,两眼不由涩涩,冲德妃娘娘深深拜了下去。德妃娘娘从车内欠身,虚扶了她一把,和煦地笑道:“旅途寂寞,便把你找了来,可不要嫌本宫絮絮叨叨地腻烦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八章 婆媳 德妃娘娘凤仪华贵,不晓得何以会屈尊在谢贵妃之下,陶灼华暗自替前世的婆婆鸣着不平,一面目含濡沐地抬起头来。 “娘娘言重了,能有机会亲近娘娘芳姿,是灼华的荣幸”,陶灼华再行一礼,这才端庄地搭着锦绫的手上了马车。正在车厢里服侍德妃娘娘的绮罗冲她微笑行礼,已然将重新添过炭的手炉递了过来,再将二人面前的茶杯斟满。 德妃娘娘的马车四角都笼着炭盆,车厢内温暖如春一杯兰贵人下了肚,陶灼华身上渐渐暖和起来,便向德妃娘娘浅浅一福,诚心谢道:“两次蒙德妃娘娘出手相助,灼华感激不尽。” 这小姑娘虽不是自己的国人,身上却总有种让德妃娘娘熟悉的亲近感,也是因此,德妃娘娘对她颇为留意。今次见她又被谢贵妃刁难,便悄无声息地命锦绫将人带过来。 听陶灼华言语中听,德妃娘娘唇角的笑意不由更加深了一重,她雍容说道:“不过是举手之劳,本宫能帮你的地方不多,你往后还是小心谨慎的好。” 陶灼华乖巧地应着,低低答道:“灼华自会小心谨慎,只求明哲保身。” 德妃娘娘点点头,便将面前的茶点往她面前推了推,关切地问道:“可曾用过早膳不曾?本宫听着你过来得够早,等了一个多时辰,大约是又累又乏,先吃些东西暖暖身子。” 陶灼华道了谢,见绮罗正忙着在车厢里煮水烹茶,明知她上次是依德妃娘娘的吩咐行事,依然诚心向绮罗微笑致意:“托德妃娘娘庇佑,前次多承姐姐相帮,灼华才得以安然无恙,这份情谊灼华也记在心里。” 绮罗只是随和地笑着,脸上波澜不兴,口中轻轻答道:“这都是郡主福泽深厚,得了贵人相助。奴婢不过是跑跑腿,您这么说便言重了。” 边说边将银吊子中刚刚煮得三沸的玉泉山水取下,陶灼华慌忙接在手里,替德妃娘娘斟茶。小巧的葫芦型银吊子不过盛着三四杯沸水,并不重,映着陶灼华素雪一般的皓腕,到显得格外雅致。 小姑娘手腕微微悬起,拿凤凰三点头的样式轻轻点点在德妃娘娘杯中,热水没有一丝溅起,不多不少正是七分满。 德妃娘娘赞叹她斟茶的手法行云流水,却更讶异她晓得自己喝茶七分满的习惯,忙接了她奉的茶,怜爱地说道:“你不必动手,交给绮罗便是。” 敬仰之情发自肺腑,况且这些事情前世里已然做惯。陶灼华羞涩地笑笑,捡些德妃娘娘爱听的话题与她闲聊。 德妃娘娘爱子心切,话题不由自主便绕到了两个儿子身上。 今次何子岑与何子岱兄弟二人都随着御前侍卫一同出行,担着护送之职,德妃娘娘已经与两个儿子约下晚间一同享用皇家寺院的素斋,心情十分愉悦。 前世里德妃娘娘贵为皇太后,何子岑对她百般尊崇,反是谢贵妃不过冠以贵太妃的称谓,膝下没有一子半女傍身,两人之间高下立显。陶灼华诚心诚意说道:“两位殿下都是人中龙凤,不是灼华故意说谎话哄得娘娘开心,实在是德妃娘娘您才是宫里最有福气的女子。” 话语软糯清甜,又是发自肺腑,德妃娘娘听得喜上眉梢,不由掩唇笑道:“小姑娘说话十分中听,明知你是哄着本宫开心,本宫却也喜欢你这样的伶俐。” 车厢里宽大舒适,绮罗在案几上摆下几碟点心,又取出一直温着的红枣薏米粥,给两人各盛了一盏。德妃娘娘暖暖笑道:“早上大约没好生用膳,离午膳还有段时间,你便先垫一垫。若是累了,便靠着迎枕眯眯眼。” 温热的暖粥捧在手心,陶灼华心内便是一阵酸楚。前世的婆媳情谊历历在目,德妃娘娘从未对她有过一句重话,只隐隐表达过自己想报孙子的心愿。 可惜那简单的心愿也并未达成,陶灼华第一次有孕时不足三月便流了产,德妃娘娘虽然伤感,到赶着安慰她道,两人毕竟年轻,以后有的时机会。 经由太医调养多年,陶灼华第二次有孕时,又赶上国破家亡。 陶灼华想得入神,面上全是一片追忆,她低低应和着德妃娘娘的好意,露出腼腆的笑意。早上起得早,此时困意席卷,果真将头靠在迎枕上睡了一会儿。 德妃娘娘瞅着小丫头清丽无限的睡颜,不觉忆起先皇后年轻时的模样,到对谢贵妃的百般刁难存了疑心,又想起多年前的旧案。 绮罗已然覆在德妃娘娘耳边,悄悄禀报了谢贵妃给陶灼华预备的那辆冰冷的马车条件委实简陋,德妃娘娘不由将眉头深深蹙起。 若说初时只是存心刁难,如今德妃娘娘到从中品出些痛下狠手的滋味。明知陶灼华尚未痊愈,谢贵妃偏拿大义逼着她出行,却又预备那么一辆马车,分明是要她再添风寒,简直想要小姑娘的命。 想来晚间在皇家寺庙下榻,客房也不会好生替陶灼华预备。瞧着青衣素服c低垂着眼睑浅眠的女孩子,德妃娘娘总觉得她身上带着些孤寂,让人格外疼惜。 马车一个轻微的颠簸,陶灼华悠悠睁开了双眼,见德妃娘娘正关切地望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道:“果真睡着了,让娘娘见笑。” 德妃娘娘笑道:“不过是补个眠,有什么好见笑的地方。”见她鬓发略松,便命绮罗替她重新理妆,含笑望着她道:“晚间便随着本宫一同歇了吧,如今天寒地冻,你还没好利索,可别再添了寒气。” 明知德妃娘娘是一片体恤,陶灼华感激无限,却不敢应承。 宫中本是一片是非地,她连着两次受德妃娘娘庇护,只怕谢贵妃恼羞成怒,早将德妃娘娘恨上。她再大张旗鼓地随着德妃娘娘安歇,只会替德妃娘娘添乱。 为着何子岑c为着她自己,还为着前世一片真挚的婆媳情谊,她都不愿意为这善良的女子树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下榻 轻笼着额间的发丝,陶灼华给了德妃娘娘一个柔婉的笑意。 她轻轻推辞道:“多承娘娘美意,灼华已然叨扰了一路,如何敢再扰了娘娘晚间好眠。皇家寺院的客房必定干净,灼华还是不给娘娘添麻烦。若瞧着被褥简薄,灼华自会叫菖蒲悄悄去娘娘那里抱些取暖。” 那一双美眸间光华流转,全是赤诚之色,到一片真心为德妃娘娘着想。德妃娘娘见小姑娘冰雪聪明,世事早已瞧透,晓得她是不想叫自己受累,心下更起了唏嘘之情,只好点头应承,又命绮罗多多照应。 车程过半,大队人马在京郊的皇家别院歇脚,宫人们早预备了热汤热水,别院里准备了简单的素食,分送给各位主子。 谢贵妃便传下懿旨,命宫妃们稍事休息,用过午膳之后再行赶路。 李嬷嬷随时注意着陶灼华的动向,待瞅着最后那辆马车独行,陶灼华却随着德妃娘娘走在一起,便在谢贵妃身边添油加醋编排了几句。 谢贵妃恨恨道:“果然是个会见缝插针的人,怨不得能爬上四妃之位。今次晓得我因那丫头略失圣心,她便懂得从那丫头身上着手。这才到了大阮不过月余,往后的日子还长,我瞧长宁宫那位能庇护她多久。” 陶灼华那张脸与先皇后实在酷肖,李嬷嬷有些担忧地说道:“娘娘,咱们是否也要审时度势?陛下那里对她还不晓得是个态度,奴婢私心瞧着,并不想太为难她的意思。若咱们做得太过,奴婢只怕陛下会怪罪娘娘。” 为着祈福沐浴熏香,别院里的素斋又寡淡无味,谢贵妃无趣地将面前的素什锦推开,只拿银勺子挖着一笼新鲜出炉的桂花芝麻糕,皱着眉头说道:“长痛不如短痛,拼着一时之失,断去以后的隐患才更重要。那小丫头的狐媚样子,本宫愈瞧愈觉得别扭。她今时今日还小,若再过得几年,谁知道陛下会怎么想。” 李嬷嬷晓得这到是实情,谢贵妃如此打压陶灼华,虽说眼前看来是下下策,却是为了往后永绝后患,也是釜底抽薪这计。当下默然道:“娘娘睿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不过陛下倘若怪罪,娘娘便要受些委屈了。” “忍得一时之气,方为人上之人,咱们当初不也是那么做的么。”谢贵妃狠狠攥住手里的帕子,脸上显露出一抹峥嵘的戾气。 一行人午膳后启程,又走了多半个时辰,终于在申时许后赶到皇家寺庙。 皇家寺庙前头是尺许宽的金砖铺地,两侧有几亩莲池,如今虽然枯萎,依然可以想见夏季莲叶亭亭的美妙。池中有数尾金鲤不畏寒冷,正围着池塘中间金漆的的布袋和尚雕像游曳。几株盘根错节的菩提树高大挺拔,将个金粉雕砌的山门映衬得格外庄严。 身着大红袈裟的方丈已然领着寺里僧众迎了出来,在山门前接着谢贵妃与德妃娘娘一行。方丈向谢贵妃合掌致意,含笑宣了句佛号:“阿弥陀佛,贵人今年又光临敝寺,令敝寺蓬荜生辉。” 一年一度,谢贵妃与方丈大师已然熟稔,见方丈大师迎出门外,亦合掌笑道:“大师客气了,您这里怎么着也算不得蓬荜,快请里头说话。”一众人浩浩荡蒎进到里头,方丈陪着谢贵妃与德妃娘娘说话,下头的小沙弥们便开始安置来客。 陶灼华主仆被安置在一个小院落里朝西的套间,与她同住一个院落的还有宫中两位不得势的贵人,各自带着身边两名宫婢住了南北的正房,到也相安无事。 进得套间,陶灼华瞧着外头是一桌两椅,桌上供着佛龛,除此以外别无常物。里间的一张硬榻是她和菖蒲同住,榻上两床淡灰色的被褥到也干净暖和。墙角搁着炭盆,里面燃着些木炭松枝。乍从外头进来,客房间一阵暖意袭人。 如此的居处,比陶灼华设想的已然好了百倍,便命菖蒲悄悄向德妃娘娘递了话,请她安心。主仆二人再想行李安顿下来,庙里已然早早开了斋饭。 谢贵妃命人传了话来,晚间方丈大师在大雄宝殿讲经,各人愿意去听的便随缘去听,并不强求。第二日便是方丈大师在大殿替太后娘娘祈福,后院放生池放生,要诸妃五更天便齐聚大殿,不得误了时辰。 小沙弥端着各人的饭菜送进房里。大约守着佛门净地,谢贵妃也不好张扬行事,菖蒲冷眼瞧去,自家主子与那两位贵人的饭食一样,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炕桌上摆下一碟白菜豆腐碟豆干香菜碟五香蚕豆,外加一碗金针山药粉皮,还有一钵煮得透亮的糙米饭,瞧着色泽鲜亮,让人极有食欲。 主仆两人简简单单用过晚膳,陶灼华有心向佛,便披了件青莲灰的棉布暗纹斗篷,带着茯苓去了大雄宝殿。 何子岑兄弟两人陪着德妃娘娘用过晚膳,便也一起陪着她来大雄宝殿礼佛,在殿外与陶灼华碰个正着。陶灼华只觉得一颗芳心呯呯乱,惶急地立住了脚步。 不敢与何子岑的目光对视,陶灼华强忍着心间的悸动,拼命挤出丝自然的笑容,冲德妃娘娘屈膝行礼,说道:“娘娘,您也喜欢听大师讲经?” 德妃娘娘温厚地笑着,伸出手将她搀起,指着身后并肩而立的何氏兄弟道:“多行善c多积德,便算做替他兄弟二人祈福。大师讲经这样的妙事,本宫从来不会错过。到是你小孩子家家,如何能一坐一个多时辰?” 陶灼华腼腆回道:“灼华心里不静,更该多听听梵音佛乐。今次不求能听懂方丈大师多少禅机,只望能有一两句入耳,便是受益无穷。 德妃娘娘听得说得诚恳,多颇有几分慧根,便笑得更为暖心。携了陶灼华的手,两个人一同往里走去。 何子岑自始至终没有望过去,耳间却没有错过一丝陶灼华与德妃娘娘的对答。见母妃与她联袂往里行去,忍不住抬起一张清隽的面容,痴痴凝望伊人离去的方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章 炭火 皇家寺院里头梵音佛乐盈耳,一场祈福的法事做得如火如荼。 青莲宫内却夜寒萧瑟,娟娘卧在笼了劣质烟煤的卧房里,冰冷的衾被添不了多少热乎气,到熏得眼睛酸涩。她又恨又气,几乎流了一夜眼泪。 原来陶灼华前脚领了菖蒲出宫,内务府后脚便安排人来送炭。娟娘只道谢贵妃良心发现,欢喜地吩咐那几个粗使宫人来接,谁料想细细看去,那一整担全是乌漆嘛黑的劣质炭,一张脸不由沉了下来。 娟娘便问其中一个小太监道:“公公是否送错了,这些炭如何给郡主御寒?” 小太监梗着脖子道:“姑姑这话才说错了,上面怎么吩咐,咱们下面便怎么办事。每一项开支都有登记在册,依着对牌领取东西,每一笔都错不了。” 娟娘还待再分辨几句,两个小太监早便不耐烦,两人以目示意,趁早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娟娘只怕陶灼华从皇家寺院回来后,晓得这档子事儿更加生气,便自己留了一部分取暖,吩咐那几个粗使宫人先将剩余的炭搬进库房里。 偏是忍冬不晓事,嫌自己房里炭火烧得不旺,第二日特特寻娟娘要煤,娟娘冷眉冷目对着她道:“咱们宫里什么光景,姑娘不是不晓得,统共还有一筐子好煤,自然留给郡主。你若是嫌冷,小厨房里还有烟煤,凑合着去用吧。” 忍冬大怒,指着娟娘道:“你们主仆这是合起伙来欺侮咱们长公主府的外人不成?寒冬腊月,哪家府邸不给下人御寒的炭火?偏是你克扣我们的用度,在主子面前装什么好人?” 娟娘面慈心善,拌不得几句嘴,指着她说不上话来,直气得浑身颤抖。 茯苓见状,上前喝道:“你眼里有没有尊卑上下?郡主说过娟姨便是这青莲宫的掌事姑姑,便能管得你这嚣张模样。娟姨自己用的什么炭,你心知肚明,偏在这里胡搅蛮缠?摆明了瞧着郡主不在家,欺负娟姨心善。” 忍冬斜睨着茯苓,显然瞧不起这十岁左右的丫头,冷冷讥笑道:“掌事姑姑?可是有什么品阶?还是有什么金册宝书?若同咱们是一样的人,便别摆出三六九等。你们两个都来自青州府,要省出自己的炭去疼你们小姐,自然由得你们去疼,请恕奴婢受不得这份冷,一定要取自己的份例。 便赌气问娟娘要钥匙,要开库房取最后那一篓子银丝霜炭。娟娘昨夜里一宿未眠,今日被她一闹,只觉得头疼欲裂,恨恨喝道:“我依着时日给你们房里送炭,宁肯自己受些冷,也尽量不去短过你们的用度。如今郡主受难,你不说与她同气连枝,反倒这般自私,这难道是你们长公主府的规矩?” 两下里推推搡搡,忍冬要夺娟娘腰间的钥匙,茯苓偏护在娟娘前头,三个人连轴转了几圈,忍冬恼羞成怒,狠狠去推茯苓,娟娘要护着茯苓不受伤害,自己反而一跤跌在地上,额头磕上坚硬的黄花梨炕几,渗出几滴血来。 茯苓吓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哆哆嗦嗦找了块白软绸,忙着替娟娘包扎。 忍冬眼看闯了祸,嘟嘟囔囔道:“是你自己没有站稳,可不干我的事儿。”打起帘子便溜回了自己房里,只当有这回事儿。 娟娘本就心间气苦,被忍冬这一闹腾,火气憋在心间无法发泄,到午后便发起寒热。陶灼华随着谢贵妃等人礼佛尚未回宫,茯苓失了主心骨,又没个可以商量的人,只急得六神无措。 恍然间想起从大裕启程时,陶灼华特意命她准备了一只药匣,里头规整着好些东西,以备不时之需。茯苓便取出来细看,旁的都不认识,不敢给娟娘乱吃,到寻到了一盒十二粒的安宫牛黄丸,简直如获至宝。 晓得这药金贵,茯苓以温水化开半粒,喂给娟娘吃了下去。 晚间宫里送来膳食,仅有一碟酱黄豆碟素炒白菜,外加一个飘着几片肥肉片的木耳萝卜汤就着白米饭,娟娘瞧了一瞧,实在没有胃口,便都便宜了忍冬。 茯苓忍气吞声,去小厨房瞧了瞧,寻了两只鸡蛋合面,给娟娘擀了一碗细如发丝的面条,拿几片菠菜开了卤,又点了几滴香油,端来给娟娘吃。 娟娘不忍拂了她一片好意,拿汤碗拨了少许,连汤带水都吃了下去,茯苓依旧不放心,晚间便在房里照应,燃起那烟煤火盆,虽然熏得苦些,好歹略胜于无。 两个人挤在一张榻上,茯苓不时拿手去探娟娘的额头,娟娘十分过意不去,到劝着茯苓去睡。后半夜娟娘又发了一阵热,至天明时方才退去。急得茯苓不如如何是好,几乎一夜未曾阖眼。 第三日午后,陶灼华终于带着菖蒲回宫,茯苓在殿闹口迎她,险些泪水涟涟。 陶灼华不见娟娘出来,心间有些奇怪,还未等她发问,茯苓已然抹着眼睛说道:“娟姨受了风寒,如今吃了药正在发汗,因此才没有起身。” 陶灼华听得风寒二字,又与前世的记忆重合,生怕娟娘有个好歹,急急说道:“快领我去瞧一瞧。”一行走着一行问茯苓可曾请了太医,自己又怅然打住话题。 娟娘不过是一介平民,在这宫内如何请得动太医?幸好陶灼华有着前世那般清晰的回忆,自己早有准备,不至于捉肘见底。她命茯苓快去取药箱,想要将安宫牛黄丸化开给娟娘服用。 茯苓怯怯往地下一跪,垂泪说道:“小姐,您要罚便罚吧。茯苓未经您的允许,便将那安宫牛黄丸化开了半粒,昨夜里喂给娟姨吃了。奴婢晓得这个药金贵,可也没旁的法子,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娟姨受罪。” 陶灼华一把将茯苓扯起来,嗔道:“跟了我许久,难道还不晓得我的心意?我既然预备了这些东西,便是备着咱们不时之需。你能当机立断替娟姨治病,我开心还来不及,要责罚你做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一章 敲打 主仆情深,陶灼华并未拿着她们当外人。听得主子发自肺腑的声音,茯苓不觉心间一热,泪水不由扑簌扑簌落了下来。 两人径直往娟娘房里去,老远便听见娟娘的咳嗽声。茯苓上前一步将帘子打起,扑面而来的炭火气熏人,呛得陶灼华也咳嗽了几下。 晓得是长春宫又在落井下石,陶灼华目露凝重,眼里闪过一丝坚毅。她对茯苓说道:“将娟姨房里的炭盆换去,我不管咱们还有多少炭,这屋里先笼一盆。” 娟娘昨日吃过安宫牛黄丸,今日精神好些,她晓得已然瞒不过陶灼华,支起身子冲她摆手道:“小姐,这一冬的日子还长,娟姨的身子骨没那么娇贵。不过是偶尔染了风寒,昨晚吃了药,现如今已经好多了,那些炭还是留着您来用。” 方才娟娘躺在榻上,陶灼华未曾留意,她这一起身,陶灼华才瞧见她头上有伤,眸间霎时便凝上了霜花,冲茯苓道:“这是怎么回事?娟姨如何受了伤?” 娟娘只怕给陶灼华添烦,搪塞道:“昨日不小心,脚底下滑了一跤,正碰在炕桌上。茯苓这小丫头心细,非要拿绸布给我包一包,其实不打紧。” 陶灼华微微眯起的眼中有戾气与焦急同时闪烁,她拿手探了探娟娘的额头,见并不烫手,这才松了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暂时忍耐下来,便含笑问娟娘要库房的钥匙。 娟娘初时百般不肯,耐不住陶灼华一再坚持,只好将钥匙递给茯苓,由着她去换过炭盆。 再将下剩的半枚丸药化开,陶灼华亲自送到娟娘嘴边。 娟娘昨日烧得迷迷糊糊,才由着茯苓喂自己吃下了那珍贵的丸药,如今晓得这是几十两银子一粒的安宫牛黄丸,如何舍得再吃,急得合掌说道:“这么金贵的东西,茯苓她怎么舍得小姐您快些收起来,娟姨可不能再吃。” 头上有伤,只怕伤口感染,昨晚又发着烧,这安宫牛黄丸最是对症。 娟娘对于陶灼华何其重要,她又如何会在娟娘的身上吝啬银钱?当下坚持着将那半丸药喂给娟娘吃下,另取药箱拿了些安神的药物给娟娘,嘱她安心静养。 茯苓已然将炭盆换过,娟娘屋气烟气渐散,比方才暖和了许多。菖蒲晓得娟娘生病,也急着过来探望,又将滚水冲了汤婆子,塞进娟娘的被里。 见她睡得安稳,主仆三个这才蹑手蹑脚出了门。陶灼华回到自己房里,一面由茯苓服侍着更衣,一面挂着怒容问道:“茯苓,昨日发生了什么,你一五一十给我说听。娟姨素来谨慎,又怎会不小心自己磕破了头?她是如何受的伤,是不是与内务府的人动了手?” 只疑心与前世如出一辙,娟娘被内务府那帮仰谢贵妃鼻息的人所伤,陶灼华忍了多时,也想是时候与谢贵妃再较量一场。 茯苓摇头道:“内务府的人虽然嚣张,到没冲着娟姨怎么样,这都是忍冬的错。”便恨恨把昨日娟娘与忍冬如何口角的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诘道:“娟姨好心说她两句,她却不依不饶,还动了手。” 陶灼华听得大怒,吩咐菖蒲立时把忍冬唤过来,叫她跪在自己面前,指着她的鼻子敲打道:“我实话跟你说,娟姨打小便随在我的身边,如今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你为着些许的炭便敢伤人,难不成以为这还是在长公主府中,有你祖母为你撑腰不成?” 本待吩咐菖蒲掌嘴,见菖蒲有些唯唯诺诺,陶灼华晓得她从前被忍冬压制惯了,一时没有这个胆量,便自己来到忍冬面前,冲着她便是两个巴掌。 陶灼华如今不过十岁,手下没有多少力气。忍冬脸上虽见了红印,并没有多少疼痛,只是脸面上挂不住,眼泪便流了下来,抽抽搭搭哭道:“郡主,您不能这么偏心,只听着娟姨与茯苓一面之辞便定奴婢的罪过。昨日里她们也曾动手,奴婢一个巴掌拍不响,却要承担全部的罪过,奴婢心里不服。” 一幅强词夺理的样子,叫陶灼华看得厌恶,她冷冷说道:“我处理奴婢,不需要你心服口服。只提醒你一件事,当日你随着半夏去叠翠园给我磕头,可曾注意她给了我什么东西?” 当日半夏手上捧的是菖蒲与忍冬两人的卖身契,将这东西交给陶灼华,便等于将这二人的死活一并交付了她,与长公主府再无关系。 忍冬虽然晓得有这么回事,素日却仗着瑞安长公主的许诺,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今日见陶灼华旧事重提,眼中的寒芒委实吓人,不由心头不由一颤。 只见陶灼华指着她冷冷笑道:“奴大欺主,你欺我在宫里不得势,便敢对娟姨指手画脚。信不信我虽然避居在此,却依旧有权力处置我自己的奴婢?” 忍冬伏地不敢多言,茯苓却听得心花怒放,忍不住冲她做个鬼脸。忍冬此时不敢发难,自然将茯苓这笔帐重重记在心里。 晚些回了房,菖蒲觉得毕竟姐妹一场,便好心劝了忍冬几句。 忍冬却指着她的鼻子低骂道:“你个背弃旧主的东西,陶灼华许了你什么好处?你便由着她给你灌迷魂汤。实话告诉你,别说是卖身契,便是良民户籍,只要长公主殿下愿意,都是手到擒来的东西。你莫要以为那个东西在她手上,你便对她死心塌地。” 道不同不相为谋,菖蒲见说不通,也不跟她争辩,自己出来去小厨房熬红枣赤豆粥,准备给陶灼华与娟娘都补补身子。 忍冬本是赌气躺在床上,见没人理她,索性翻身坐起,将房门掩紧,开始一笔一划给瑞安长公主写信。 这些日子看得分明,陶灼华与长春宫积怨已深,却与德妃娘娘有些情谊。她虽然寡言少语,瞧着却不似是能为长公主所用的人。 忍冬事无巨细,写了长长的几张纸,卷成一团拿油纸封好,再悄悄笼在袖里,便披了厚厚的黛色棉布斗篷便出了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二章 罅隙 再飘过一场小雪,宫里绿萼竞相绽放,陶灼华的消寒图上又添了两朵梅花,便迎来了一年一度的腊八节。 往年陶府里极重视腊八,总会在青州城四个城门都设一口大锅舍粥,陶灼华还曾随着娟娘去瞧过。如今在宫内行动不自由,除却随着谢贵妃去皇家寺庙祈福,陶灼会还没有机会外出,只能请娟娘煮一锅粥,给随着自己离乡的这些人过节。 内务府送来的用度越发短缺,鸡头米c血糯等稀罕之物早便断了顿。 娟娘提前一天泡了红枣c莲子c桂圆,花生以及各色干果,又剥了些风干栗子凑数,腊八节一早便开始熬制。小火慢煨,不多时便有香香的粥滋味溢出,娟娘一直煮了近两个时辰,才将一锅熬得软糯香甜的粥锅端下来。 旁人大约看不见青莲宫这点东西,陶灼华却记挂着德妃娘娘素日的关怀,命茯苓盛了一钵送去长宁宫。德妃娘娘见陶灼华知礼,心里颇为赞许,命人装了些内造的点心交由茯苓带回去。 午间时陶灼华又请娟娘散了些赏钱,将粥分给众人,连那几个粗使的宫人都在人在份。娟娘特意在小厨房里加了几个菜,准备几个人关起门来过节。 下午时分,有嬷嬷送来了宫里散的八宝粥,大约也是中午熬好,如今已然凉透。嬷嬷颇不耐烦地将粥碗递到娟娘手上,只说是宫里头照着规矩来的赏赐,似是瞧不得清莲宫的冷清,放下东西扭头便走。 宫内照例是一场宴饮,连至善公主夫妻二人都回来陪着仁寿皇帝过节。食着一碗甘甜香糯的八宝粥,仁寿皇帝却好似忽然记起国中还有一位质子,晚宴时便特意问谢贵妃道:“既是宫中宴饮,怎么不见前次那位灼华郡主?” 谢贵妃夜夜被噩梦所扰,根本不愿意见到陶灼华那张脸,故意将她拒之千里,不防仁寿皇帝此时提起,便娇笑着说道:“陛下容禀,臣妾觉得腊八节本是家宴,她一个外人在这里不大方便,早便命人给她送了腊八粥,便没有邀她一同过节。” 德妃娘娘这些日子派人苦苦追查当年先皇后去世的来龙去脉,心间已经有些猜测,却苦于证据不足。见谢贵妃分明故意忽视陶灼华,便从旁敲打,端淑地笑道:“贵妃娘娘这话错矣,陛下恨不得与天下万民同庆,哪里在乎多一个陶灼华。你若说是家宴,岂不是故意叫蓁蓁难堪。” 叶蓁蓁听得谢贵妃说的家宴二字,远远看着席上那一抹淡黄锦衣的少年,心内正自浮想联翩,荡起圈圈涟漪,却被德妃娘娘一句话打回原形,不觉羞红了脸。 何子岑虽然坐着饮酒,他的思绪早便不在此处。只想着青莲宫里三面环水,如今被朔风一吹,还不晓得冰冷到什么地步。青莲宫此时还未重修,四处破败不堪,陶灼华酷爱风花雪月,对着满池枯草败苇,又是孤身一个,想来十分凄清。 本该恨她入骨,偏偏总是事与愿违,思绪不自觉便围绕在她的身上,依然挂念她的冷暖。何子岑无声地叹息,眼望着手里那杯花雕酒发呆。 仁寿皇帝没有留意下头小儿女们的心不在焉,只向德妃娘娘赞许地一笑,说道:“还是德妃晓得朕的心意。” 话说到此处,谢贵妃便是再一百个不甘心,也不敢忤逆圣意。她提起曲颈银制雕花酒壶,替仁寿皇帝斟酒,柔顺地笑道:“臣妾毕竟见识短浅,比不得陛下思虑周详。这也是陛下皇恩浩荡,那灼华郡主有福,臣妾这便派人去传。” 仁寿皇帝面上笑容始终不减,缓缓冲谢贵妃说道:“朕一直认为你是识大体的人,这样的疏忽,以后可不必再有。” 虽然仁寿皇帝面色平和,谢贵妃却嗅出了他眸间的不虞,心内突突一跳,吩咐背后的周嬷嬷道:“你赶紧跑一趟青莲宫,请那位陶郡主过来赴宴。” 周嬷嬷急三火四来传谢贵妃的懿旨,陶灼华推脱不得,便请她先行一步,自己换身衣裳便来。 菖蒲捧了件水绿色描绣金线唐草纹的湘裙,请陶灼华更衣。陶灼华想了一想,却命她重新开箱笼去取那件相思灰大毛领子的窄袖掐腰小袄,下面是黛蓝色折枝海棠的八幅湘裙。又将头发重新散开,结了两只发辫,只绑了一对东珠,镶了几枚黛蓝色的发佃,这才领着茯苓出了门。 陶灼华俯在大殿上面圣之时,仁寿皇帝远远望着下面那抹身姿娇小的倩影,瞧着她身上的相思灰色,在心里黯然唤了一声先皇后的小名。 德妃娘娘有刹那间的失神,片刻便恢复了自然的神态。谢贵妃却是一惊,手中的乌木嵌银筷子悄然滑落下来,掉上自己的裙衫尤不自知。 李嬷嬷立在她身后,忙不迭地重新换过筷子,在她的后臂上悄悄拧了一拧。谢贵妃恍然回过神来,笑着替陶灼华安排座位。 这主仆二人的小动作,被谢贵妃对面的德妃娘娘瞧得清清楚楚。她只是不动声色,命人替陶灼华安筹,笑着问道:“我们喝的都是花雕,你是要喝杯酒暖暖身子,还是与蓁蓁一样来杯枫露茶?” 有心趁着仁寿皇帝在这里,德妃娘娘想叫陶灼华提起青莲宫的缺衣少食,给谢贵妃一个没脸,陶灼华却晓得并不是时机。 她冲德妃娘娘感激地望了一眼,便恬柔地垂下了眼睑,低你说道:“灼华不会饮酒,便叨扰嘉柔郡主一杯好茶吧。” 两人坐在大殿两侧,遥遥相视而笑。叶蓁蓁命人将自己的茶斟给陶灼华,眼中依然是一片清湖潋滟的亲近,不掺一丝杂质。从陶灼华的角度望过去,却分明从那明媚的笑容里读到了陌生。 一点罅隙滋生,裂痕愈演愈深,虽然不晓得是为着什么,陶灼华却了然地明白,这一世再不会有前生的姐妹情谊。亦或前生那一场惺惺相惜的友情,根本便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受辱 身着相思灰色小袄c如青荷般亭亭玉立的陶灼华,便似是谢贵妃的眼中钉,让她一次一次与深夜的梦魇重合,简直寝食难安。 先皇后c谢贵妃c德妃娘娘,这些人都是旧识,打小便不陌生。 那一抹相思灰色,曾是先皇后的最爱。如今坤宁宫里虽然没有旧主,陈设却依然如旧,所不同的便是先皇后虽然香消玉殒,她的小像却依然挂在寝宫之中。 小像是仁寿皇帝手绘,上头的先皇后如新荷初绽,定格在她最美的二八年华。 谢贵妃c德妃娘娘都曾在坤宁宫瞻仰过这幅画像,先皇后梳着两只发辫,身着相思灰色的锦衣,侧着身含笑立在一株合欢花下。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画中的先皇后眉目娟娟,又含了一抹娇羞,那是她与仁寿皇帝初识的时候。 陶灼华今夜的装束如此巧合,与先皇后又多了几分相像,难怪仁寿皇帝都有些失神,谢贵妃更是当场失态。 勉强支撑着宫宴散去,谢贵妃扶了李嬷嬷的手,迎着飘飘洒洒的雪花深一脚浅一脚走回了长春宫,重重往软榻上一坐,揪着自己身上的璎珞发狠道:“嬷嬷,你瞧见当时陛下的眼色没有?” 仁寿皇帝那片刻的失神,李嬷嬷自然望在眼里。她惶惶说道:“像,简直太像了。她怎么穿了那么一身衣裳,难道去过坤宁宫不成?” “坤宁宫日夜有人把守,没有陛下许可,她如何能进得去坤宁宫的大门?”谢贵妃咬着牙开口,身上一直瑟瑟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害冷,牙齿一直打战。 李嬷嬷忙搀着谢贵妃来到熏笼前坐下,将笼中火拨旺,又递了个手炉在她怀中。谢贵妃怀抱着手炉,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平静,低低说道:“今日陛下瞧那陶灼华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先皇后去了多年,陛下好不容易才将对她的心思淡了,却又冒出来一个陶灼华叫陛下勾起回忆,我只怕当年的旧案又有人重提。” 李嬷嬷也是一阵心惊,强自镇定道:“娘娘安心,皇后娘娘死于天花,宫中人人尽知,跟您有什么关系?便是重新提起,那也是她命运不济。” 谢贵妃半晌无言,将身子倚在大迎枕上,宛如睡着了一般,那急促的呼吸声却暴露了内心的焦虑。她也不睁开眼睛,摸索着拿起炕桌上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一粒一粒捻了起来,急促而又慌张。 哗啦一声,却是谢贵妃的护甲勾到了佛珠的丝线,她又用力一扯,那丝线崩断,佛珠便滚了满炕,有几粒滚落到墨玉的地面上,发出脆脆的声响。 谢贵妃恼羞成怒,将护甲往地上狠狠一扔,上头嵌的绿松与青金脱落,与那些佛珠混在一起,更叫她生气。 隔着帘子,却是宫婢琥珀小心的禀报声:“娘娘,去大裕的人回来了,您可要见一见,还是吩咐他明日再来?” 谢贵妃听得精神一振,重又盘膝坐起,以目示意李嬷嬷将地下收拾干净,冲着外头道:“速速传他进来。” 琥珀领命下去,不多时便带了位黑衣暗卫进来见礼。那暗卫屈身行礼,谢贵妃胡乱摆了摆手道:“你坐下说话,本宫要你查的事可有眉目?” 暗卫抱拳答道:“启禀娘娘,属下都查得清清楚楚。那灼华郡主果真与瑞安长公主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怪不得与她并不相像。” 苏世贤当日回青州府,事情虽然做得隐秘,却禁不住有心人去查。暗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与谢贵妃听,直听得谢贵妃眉飞色舞。 拿一锭金祼子赏了暗卫,谢贵妃盘膝坐在榻上,一张娇艳的面庞透出几分狠厉,与李嬷嬷笑道:“这才是老天开眼,可不是本宫不留她,实在是她自作自受。欺君之罪做实了,神仙也救不得她。” 谢贵妃第二日便煲了燕窝粥,亲自送去仁寿皇帝的御书房,在书房里待了一盏茶的功夫,出来时志得意满,眼望青莲宫露出鄙夷的笑容。 过了腊八节,年节的气息渐近,又是一场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从早到晚,大阮皇宫里到似是琉璃世界,处处琼楼玉宇一般。 内务府得了谢贵妃的懿旨,给各宫里都添了银丝霜炭御寒。轮到青莲宫时,谢贵妃嗤之以鼻:“正经主子都不够分,何况她一个外来的丫头,还不晓得再在那宫内待多久,能省则省就是。” 李嬷嬷将原话传入内务府,内务府的黄总管察言观色,自然晓得陶灼华为谢贵妃所不喜,这是早存了苛待之心。他便一丝银丝霜炭也不加,继续命人送去些末等的烟煤凑数。 青莲宫三面临水,冬雪之下格外寒冷。陶灼华听得谢贵妃给各宫里添炭,暗自祈祷她继续做死,能将自己忽视最好。 娟娘却是瞅着最后一点银丝霜炭燃尽,急得嘴角上火,她耐着性子催了几次,终于等得内务府的人姗姗来迟。 只怕再与上次一样,待卸下那些炭,娟娘急急去看,一打眼便发现了端倪。 她陪着笑脸与来送炭的李公公说道:“莫不是底下人疏忽,又错将烟煤拿了来凑数。公公您仔细瞧瞧,这哪里是银丝霜炭?” 李公公鼻子一哼,冷冷说道:“银丝霜炭是宫里正经主子用的,青莲宫并没有这个份例。这还是咱们贵妃娘娘仁慈c黄公公心善,不忍冻坏了你们这些外来的人。咱家瞧着你身子骨单薄,也不忍冻坏了你。” 说到这里,那手毛毛躁躁,竟然轻薄地摸上娟娘的脸颊,想要占些便宜。 娟娘一向洁身自爱,哪里吃过这种屈辱。心内一时大怒,一巴掌便扇过去,在李公公脸上留下几枚红红的指印。李公公偷鸡不成反挨了巴掌,立时便恼羞成怒,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爷看得起你是你的运气。” 李公公抡圆了巴掌,冲着娟娘便要下手,只听得台阶上清脆的声音泠泠响起:“公公好大的威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四章 伤痕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玉屑纷飞,点点洒落在斑驳的青砖地上,不多时便积了薄薄一层。 李公公正想冲着娟娘下手,却被人大声喝止。他抬头看时,陶灼华披着件淡青羽缎的半旧大氅立在台阶上。因是赶得急,青丝还未及盘起,尽数披在肩上,此时她眼里含了怒意,面容越发欺霜塞雪般晶莹。 仗着背后有谢贵妃撑腰,李公公皮笑肉不笑,依然不肯罢手。他指着娟娘道:“不是奴才不卖郡主您的面子,实在是您这里的奴婢不知尊卑、不懂礼仪,今日本公公定要教训于她,看哪个敢多管闲事。” 不顾陶灼华的阻拦,李公公冲着娟娘便要下手。陶灼华紧走两步,抢到娟娘身前,抬起胳膊去隔李公公那只脏手,大怒道:“你若有本事动手,便只管冲着我来,我的底下人却容不得你们玷辱。” 纵然有天大的胆子,李公公也不敢直接冲着陶灼华下手。只是方才用力过猛,此时收手不及,掌风依然扫过陶灼华的面庞。他尖长的指甲触到陶灼华的面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 陶灼华哎吆一声,拿手捂住了脸颊。娟娘又气又急,忙着查看她的伤势,见已然有血丝渗出,急得惊呼道:“伤在脸上,这可如何是好?” 茯苓与菖蒲两个也急着围上来,围着陶灼华不知所措。 李公公眼见伤了陶灼华,心间也是一凛,却欺她弱女年幼,又骂骂咧咧了几句,这才悻悻带着底下人离开。却不直接回内务府,而是走了趟长春宫,将这一幕先说与谢贵妃,请谢贵妃护自己一护。 谢贵妃正与李嬷嬷几个老仆在玩叶子牌,听得李公公禀报,根本没将陶灼华受伤放在心上。正好上家的乔嬷嬷出了张八筒,谢贵妃将牌一推,喜滋滋说道:“本宫又和了,清一色的筒字,还凑成了一条龙。” 几位老仆都逢迎谢贵妃手气旺,听得谢贵妃更是心花怒放,指着李公公道:“且安心回去,青莲宫那边自顾不暇,没有人会替她做主。” 李公公得了这句准话,才将心放回肚回,瞅着谢贵妃手边已然堆着好些碎银,也跟着恭维了几句,这才乐悠悠地回了内务府。 青莲宫里气氛一派低迷,茯苓赶着去打清水,要替陶灼华清洗伤口。菖蒲已然去寻药箱,想要寻些止血化瘀的药膏。娟娘早是涔涔落泪,牵着陶灼华往暖阁里走。 只怕那伤不好痊愈,娟娘哽咽着说道:“小姐,娟姨皮糙肉厚,便是挨他一掌又如何?您何苦替奴婢出头。您这脸上若留了疤痕,可叫娟姨如何自处?又叫夫人泉下如何安心?您快坐下来,叫娟姨瞧瞧您的伤势。” “不打紧”,陶灼华眸间有簇簇的火花,一颗心依旧呯呯乱跳。 方才听得娟娘与内务府的人口角,她生怕前世的覆辙又会重蹈,连头发都来不及梳便跑了出去,总算瞧得娟娘无虞。 她抬手挡了茯苓拧的帕子,不让她替自己净面。眼望着娟娘与茯苓,还有问询过来的菖蒲说道:“我虽是质子,却关系着两国邦交,他们不能冲我下手,要想摆布我身边的人也是万万不能。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定然拉力护你们周全。” 忍冬瞅着旁人忙活,并不在意陶灼华的伤势,心下却是担忧她的处境是否影响到自己的往后。听见陶灼华口气颇大,冷笑着悠悠一叹,丧气地说道:“郡主,你本身便是泥菩萨过江,咱们各人自求多福最好。” 娟娘怒目而视,菖蒲亦冲忍冬微微摆手,示意她少说两句。忍冬鼻端轻哼一声,啪得掀起帘子便往外走,浑然不瞧陶灼华一眼。 这嚣张的奴婢势必要动一动,不能由得她吃里爬外,当务之急却是先解决来自谢贵妃的威慑。陶灼华忍了多时,终于等来这绝好的时机翻身。她从镜子里瞅了瞅脸上的伤痕,见那血丝清晰可见,不由泛起丝丝笑意。 陶灼华命茯苓替自己将青丝稍稍梳笼,只绑了根银色缎带,依然披了刚才的大氅,推开众人便往外走去。 “小姐,您脸上带着伤,这是要去哪里?”娟娘十分不放心,随在身后问道。陶灼华低低笑道:“长春宫压了咱们多时,我今日势必替咱们讨回这个公道。你们谁都别跟来,且将心放回肚里,我自有分寸。” 冰肌雪颜,方才被李公公划到的地方沁出丝丝血珠,格外触目惊心。陶灼华飞快地跑过竹桥,绕过一树花墙掩映的甬道,从青莲宫前头的荒山走过,避开宫内巡逻的侍卫,从一条幽静的小路穿到了御书房外头。 前世曾听何子岑说过,每天这个时辰,仁寿皇帝总会在御书房读半个时辰的闲书,这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何子岑入宫东宫之后,时常寻这个时辰来御书房觐见仁寿皇帝,陶灼华记得尤其清晰。 至于那条小道,前世里陶灼华走了多回,自然熟门熟路。她径直来到御书房前,往皑皑雪地间一跪,青泠泠的声音蓦然扬起:“臣女陶灼华求见仁寿皇帝陛下,求陛下为臣女做主。” 守在外头的何公公一个不查,不提防自己眼皮子底下竟跪了个人,他不觉惊出一身冷汗。瞧着那瘦弱的女孩儿跪在雪地间放声高喊,何公公吓得慌忙上前行礼:“郡主噤声,陛下正在休息,您先暖阁里坐坐。” 陶灼华一抬头,脸上的伤痕便落进何公公的眼睑,他哎吆了一声,低低问道:“郡主,您这是怎么了这是?快随奴才去太医院抹些药膏,有什么事都好说。小姑娘家家的,可别损了容貌。” 捡着姑娘家在意的事情去说,何公公晓得陶灼华这是来告御状,只不晓得她如何避开侍卫的眼线,径直到了御书房前。 只想着先将陶灼华哄开,再打听她是为何人所伤。何公公生怕仁寿皇帝怪罪,不敢叫她轻易面圣。陶灼华哪里听他摆布,以膝当脚前行了几步,复又大声说道:“臣女陶灼华,求见仁寿皇帝陛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五章 御状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御书房里熏笼燃得正旺,一炉龙涎香气息袅袅,淡若出岫。 仁寿皇帝手持一卷经书,正读得津津有味,被陶灼华两次呼喊所惊,便信步走到了窗前。从糊着明纸的窗户望去,见一身素色大氅的小女孩跪在雪中,便先起了恻隐之心,隔着窗户吩咐道:“何平,请郡主进来说话。” 陶灼华搭着何总管的手肘立起,一双青缎的绣鞋已经湿了大半,在墨玉台阶上一步留下一个浅浅的水渍。 御书房暖意融融,燃得旺旺的炭炉里碚着新鲜的橙皮,还混着松木的芬芳。瞧着寸许长的松鹤长春地毯上被自己弄上水渍,陶灼华有些局促地抿抿嘴,端端正正跪在大阮帝君面前。 她深深叩下首去,楚楚可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怨:“陛下,臣女无状,实是无法可想,唯有来求陛下一个公道。” 仁寿皇帝本是盘膝坐在炕上,瞧着陶灼华脸上几寸长的指痕,还有已经凝固的血珠,不由面上一沉。 谢贵妃此前来送燕窝羹,与仁寿皇帝悄悄提起了陶灼华的身世,指正她并不是瑞安长公主的亲生女儿,而是苏世贤与前妻所出。 当时仁寿皇帝回谢贵妃道,他心间有数,一切由他定夺。 谢贵妃只道仁寿皇帝气急,必定会拿陶灼华与大裕讨个说法。实则仁寿皇帝早过了与瑞安长公主置气的年纪,而且对陶灼华颇多怜悯。 那一日陶灼华身着相思灰色的小袄,梳着与先皇后相似的发辫,仁寿皇帝记忆颇深。他来到坤宁宫中,端详着先皇后年轻时的画像,一遍又一遍回想两人的旧时光,喃喃自语道:“若梅,是否老天垂怜,让朕有生之年能再瞧一瞧你年轻时的模样,你不晓得那孩子与你有多相像。” 年轻时不觉得与先皇后有相思入骨的情谊,反而随着年龄渐长,尤如大浪淘沙。仁寿皇帝在漫长的回忆中自动忽略了与先皇后曾经有过的磕磕碰碰,只留下了最美好的曾经。 便是因为陶灼华的容貌与已故的先皇后相似,仁寿皇帝早知她不过是公主府的养女,却并不揭穿她的身世,反而拿她当晚辈般疼惜。 两世为人,陶灼华自是晓得仁寿皇帝对她的疼惜。为着往后能站住脚跟,她唯有利用这善良的帝君泛滥的同情心,也是一阵内疚。 坤宁宫里的画像,今生虽未见过,前世却在先皇后的忌辰年年瞻仰。陶灼华前时便故意着了与先皇后相似的衣袖,梳了同样的发辫,只为在仁寿皇帝心间再为自己添些砝码。 见仁寿皇帝面沉如水,陶灼华晓得他动了怒气,更惶恐地低下头来。 仁寿皇帝指着陶灼华的脸说:“莫哭,同朕说一说,是谁这么大胆划伤了你的脸?你又是怎么找到朕的御书房来?” 陶灼华见问,更若梨花带雨,哽咽着说道:“陛下,灼华晓得御书房在宫里的西南方,出了青莲宫便一直往西南方寻。若碰着侍卫,灼华便小心绕开,今日拼着一死也要面圣。实在是有些话藏在心里,不吐不快。纸里包不住火,纵然灼华不说,陛下早晚也会知道,强如现在天天提心吊胆。” 掐算着时间,前世这个时候谢贵妃已然派人查清了自己的底细,还将自己的身份捅到了仁寿皇帝面前。仁寿皇帝隐忍不发,还不如自己将这层窗户纸捅破,更显得身世可怜。 仁寿皇帝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他将手上的佛经放下,指一指一旁的太师椅,示意陶灼华坐下说话。 陶灼华却不起身,依然跪在地上,再叩一个头,低低说道:“陛下,灼华虽是大裕皇帝亲封的郡主,却不是瑞安长公主的亲生女儿。灼华生在青州府,母亲于今夏亡故,生父便是瑞安长公主的仪宾苏世贤。” 听她自陈身世,仁寿皇帝到添了些玩味,他沉声问道:“如此说来,你是李代桃僵,已然犯下欺君之罪,又如何敢与朕明说?” 陶灼华俯身再拜,低低泣道:“陛下明查,灼华虽不是长公主亲生,却是宗人府上了玉碟的皇亲,名份上占着长女的身份,与那国书相对照,连名带姓都写得清清楚楚,实在算不得欺君。” “既是如何,你又何须多此一举,将自己的身世揭开?”仁寿皇帝把玩着腕上十八粒紫檀木的佛珠手串,不动声色地问道。 陶灼华悲愤地仰起头,眼里有晶莹的泪光闪动,她哀哀诉道:“陛下虽不追究,臣女却怕有人拿着臣女的身份大做文章,欺负臣女身卑位贱。” “这话是怎么说,莫非与你脸上的伤痕有关?”仁寿皇帝捻动着手上佛珠,眸色微微暗了一暗,盯着下头清若芙蕖的女孩子。 陶灼华话语间已经有些哽咽,她垂头泣道:“不错,因此灼华今日受伤,才要闯御书房告御状。灼华深知自己是敌国质子,虽有着郡主的封谓,却不是正经的金枝玉叶。如今既然是寄人篱下,自然能少一事便少一事,不敢轻易劳动旁人。” 拭一把徐徐滑落的泪珠,陶灼华继续哭诉:“臣女第一次入宫面圣时,谢贵妃曾经守着陛下金口玉言,许诺灼华与那位嘉柔郡主享一样的俸禄。当时灼华喜出望外,深深感激陛下的仁慈。奈何底下人阴奉阳违,如今天寒地冻,各宫里都添了御寒的霜炭,唯有青莲宫拿着烟煤充数。” 话匣子一打开便越说越是激愤,陶灼华愤然指责道:“这还不算,今日去送炭的那位公公公然调戏娟姨不成,反而污蔑娟姨尊卑不分,守着臣女便大打出手。臣女不甘心底下人受辱,拼力上前阻拦,反被他伤了面颊。若横竖都是一死,灼华不甘心一味这么糟践,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 小姑娘哭得抽抽搭搭,又怀着满腔义愤。仁寿皇帝耐着性子听了半晌,早明白事情的所以然。必是谢贵妃晓得了她的身份,心里打起自己的小九九,一味纵容底下人对青莲宫肆意践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六章 对峙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仁寿皇帝心里颇不宁静,腊八宴上陶灼华那一抹相思灰色的宫衣带给他太多的回忆,也让他不仅一次忆起自己的年少青葱时。 两个人的容颜太过相似,仁寿皇帝不信谢贵妃便瞧不出来,敢这样凌辱陶灼华,分明存着丝对先皇后的亵渎。 仁寿皇帝命陶灼华起来说话,再要何平速传谢贵妃与内务府的黄公公到御书房来。 谢贵妃连着赢了几把,玩叶子牌玩得正开心,不知仁寿皇帝所为何事,忙忙换了衣裳到了御书房,才晓得小姑娘告了御状。 仁寿皇帝指着陶灼华道:“阿谢,你来告诉朕,灼华郡主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寒冬腊月,青莲宫的炭又是怎么一回事?” 陶灼华的身世早便由她捅到仁寿皇帝面前,眼见仁寿皇帝丝毫不提,却依然肯为小姑娘出头,谢贵妃心里咯噔一下,不觉忆起昨夜梦里先皇后对她笑得那样轻蔑,到好似预见了今日这一幕。 谢贵妃对陶灼华那张脸既怕且憎,也暗恨底下人不晓事,将陶灼华放入了御书房中。她躬身行礼,认真向仁寿皇帝说道:“陛下,您听臣妾仔细述说经过。这是底下人不小心,划到了灼华郡主脸上。方才李公公晓得自己犯了大错,已然在妾身面前请罪。妾身念他不是有意,已然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还命他明日去向灼华郡主请罪。” 见陶灼华眸中含怨,秋水滢滢一般望着自己,谢贵妃强忍心间的厌恶,向她和颜悦色说道:“若是吃穿用度不够,你只管来长春宫寻本宫说话。陛下日理万机,咱们可不能为着些许的小事便闹到陛下前头,你说是不是?快随着本宫回去,有什么委屈只管对着本宫说。” 谢贵妃当场便要颠倒黑白,到指责陶灼华不晓得分寸。又故意问黄公公道:“本宫早便吩咐了各宫里多加些银丝霜碳御寒,难道青莲宫的一直未送到不成?” 黄公公哪里敢攀咬这本是谢贵妃授意,眼珠滴溜溜一转,故意说道:“奴才早便吩咐了下去,想是底下人懒怠,奴才这便回去彻查,一定不会短了灼华郡主的用度。” 谢贵妃满意地点头,敷衍地过来挽陶灼华的手,脸上浮着清浅的笑意道:“本宫陪着你一同去瞧瞧,看哪个奴才这么大胆,可好?” 陶灼华忍耐了许久,便是寻找参谢贵妃一本的时机。如今既然闯入御书房中,又怎能容得谢贵妃信口开河。 她将身子往旁边一侧,避开谢贵妃伸过来的手,淡淡说道:“贵妃娘娘到会大事化小,李公公去青莲宫本是送炭,若没有个前因后果,又如何会误伤到灼华的脸上?方才带着人在青莲宫里好大的威风,守着灼华便要对青莲宫的人打打杀杀,试为一个奴才,背后若是没有人撑腰,又哪里来得这么大的威风?” 仁寿皇帝听到此处,淡淡笑道:“原来还有个李公公?是哪个李公公如此嚣张?一并传来说话。” 黄总管无可奈何,躬着身子答道:“便是去年新提起来的管事李贵,奴才这便命人传他。” 李公公方才先去长春宫报了道,得了谢贵妃大包大揽许他无事,此时正坐在房里饮茶听曲儿,见黄公公身边的人特特来传,说是谢贵妃与黄公公都被传进了御书房,如今陛下要见自己,先唬了一跳。 他一溜烟儿地往御书房跑,寻思道谢贵妃曾说陶灼华自身难保,便又存了些侥幸,寻思着如何将今天的事圆过去。 御书房里陶灼华往上行礼,对仁寿皇帝哀哀诉道:“陛下,不是灼华有意冒犯天威,您且派人去青莲宫瞧一瞧,那些个末等的烟煤连有头有脸的宫人都不屑用,如今便是我们全部御寒的东西。” 北地苦寒,仁寿皇帝瞧着陶灼华娇弱的身形,不觉爱屋及乌。他淡淡瞥了谢贵妃一眼,脸上浮起抹讳莫如深的笑意。 他唤着何公公道:“朕往昔从不过问后宫的是是非非,大约有些疏忽。你带个人去青莲宫瞧一瞧,大裕的郡主在咱们大阮做客,究竟过着什么日子,回来一五一十说给朕听听。” 谢贵妃听得事关两国邦交,这一顶帽子扣得太重,慌忙跪到了地下。 那黄公公与李公公二人本是谢贵妃的心腹,素日伶牙俐齿,今日却撞到了枪口上。两人脸上都是又青又白,自知难逃一番责罚。 若坦承是谢贵妃的授意,既难逃责罚,更怕谢贵妃秋后算帐。 李公公审时度势,向仁寿皇帝重重叩头道:“陛下明查,都是奴才被猪油蒙心,扣下了青莲宫的供给,想要私下赚几个小钱。方才青莲宫的奴才不服,这才起了口角,想要对她动手。谁料想郡主冷不丁跑出来,奴才不慎划伤了郡主,并非有意冒犯。” “呸”,陶灼华并不因他的服软便见好就收,踏前一步问道:“是谁方才在青莲宫对着我的宫人动手动脚?又是谁说,便是这些烟煤,还是黄公公可怜我一个小丫头?难不成陛下金口玉言,许我享郡主俸禄,在内务府眼里便是一场笑话?” 祸水东引,谢贵妃想要独善其身,抛出些无用的卒子顶罪,陶灼华偏不趁她的意。 内务府本属谢贵妃的管辖,底下出了这么档子事,她自然难辞其咎。 谢贵妃跪在地上,瞧着仁寿皇帝虽然不动声色,实则已然添了怒意,慌忙自责道:“陛下,这都是是臣妾疏于管辖,这便回去好生理事内务府,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仁寿皇帝轻捻着手上的佛珠,悠然间一叹,语气里添了些疲惫:“阿谢,自打若梅辞世,你打理内务府有些年头了吧?好好的怎会出现这种纰漏?你好生瞧一瞧陶灼华,便不觉得她有几分面熟?因着这张面孔,你又怎忍心苛待于她?” 说话间何公公带着人从青莲宫回来,将青莲宫里半点银丝霜碳也无,从主子到奴才拿着烟煤取暖的事明明白白摆在仁寿皇帝面前,仁寿皇帝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说了声:“好”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小胜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谢贵妃跪在冰冷的墨玉地面上,心里将陶灼华念叨了千百遍。 奈何仁寿皇帝一直不叫起身,她便只能一直跪着。膝下冰凉一片,酸酸麻麻的感觉尤其难受,她强撑着身子,眼里滚落了几滴珠泪,感伤地说道:“陛下,往昔不大注意,您这么一说,臣妾才瞧出来灼华郡主的模样。今日的事的确是臣妾错了,往后必定会好生打理,不出这种疏漏。” 仁寿皇帝口中轻轻唔了一声,到底是心爱的妃子,瞧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还是有些心疼,便以目向何公公示意。何公公扶了谢贵妃起身,送她回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 谢贵妃将手炉搁在膝盖上暖着,半晌才有了丝暖意。眼见得保不住李公公,也不能叫陶灼华趁意,便假做教导的样子,守着仁寿皇帝谆谆说道:“灼华,你年纪小,难分是非好坏。好端端的,李忠又如何会与你的宫人拉拉扯扯,这里头莫非有什么蹊跷?” 一盆脏水想往娟娘身上泼,陶灼华泠然说道:“娘娘大可问一问李公公,他守着青莲宫的宫人都说了些什么话。灼华年纪是小,却分得清黑白,总不至偏袒自己的宫人,胡乱攀咬旁人。” 谢贵妃恨得咬牙切齿,依旧温言说道:“便是错处全在李忠,你的身份尊贵,为个奴婢出头,未免太有失尊卑。若脸上留了疤痕,便是一辈子的大事,总该分得清轻重才是。本宫一会儿先使人将银丝霜碳给你送去,小姑娘家家的,莫要冻坏了身子。” 陶灼华清冷笑道:“贵妃娘娘差矣,能千里迢迢随着灼华远赴大阮的,自然都是值得我倾心相待之人。更何况娟娘与茯苓两人早便不是奴婢,我今次护不得她们周全,下一个被摆布的便是我自己。因此,灼华权衡利弊,要想过得安稳,无论如何便要保得身边人安危。” 仁寿皇帝听得陶灼华虽然言辞犀利,说话间未必没有几分道理。想她一个弱女子为了自保,今日竟敢闯御书房,到也有几分胆气,更不忍多加苛责。 到是谢贵妃明明晓得自己对先皇后念念不忘,心里对陶灼华存着几分爱惜,偏偏屡屡对她刁难,有失她贵妃娘娘的身份。 仁寿皇帝心间已然有了主意,耐着性子听谢贵妃如何答对。 谢贵妃被陶灼华一阵抢白,纵然涵养再好也有些坐不住。见仁寿皇帝明知陶灼华的身份而不指正,她便雍容笑道:“是了,娟娘是你生母的旧婢,茯苓又是打小在你身边服侍的人,你重情重义,到也情有可原。” 想要瞧一瞧陶灼华被人戳穿身份、张皇失措的样子,谁料想陶灼华浅浅一笑,点头应道:“贵妃娘娘说得极对,方才陛下垂询,灼华便曾坦言,自打灼华生母过世,灼华与娟姨的情谊便尤如母女,又怎能容忍内务府的人当着灼华的面对她加以侮辱?” 谢贵妃诧异地抬头,陶灼华依然笑得恬柔:“贵妃娘娘,灼华不是天生的金枝玉叶,原也不敢自陈身份尊贵,不过,该护的人却一定要护。您手底下的奴才屡屡挑战灼华的极限,是可忍孰不可忍。 从前没想过与谢贵妃剑拔弩张,陶灼华细思前情,愈发觉得谢贵妃才是宫中最有机会推波助澜的人。 不甘心皇位落在德妃娘娘所出的何子岑手上,谢贵妃将生母早逝的四殿下何子岩收在膝下,纵容何子岩争夺过储君之位。 伴随着何子岩夺嫡失败,以藩王的身份远走蜀中,谢贵妃长居迟暮宫中,却不时有些小动作。这般野心勃勃的人,到与瑞安长公主有几分相似。 两人因着共同的目标走在一起,未必没有可能。 那个深藏在宫中与瑞安长公主结盟的人,纵然陶灼华两世为人,却摸不到一点边际。与其被动挨打,不若先打乱敌人的阵角,陶灼华每每以言语相逼,想看看谢贵妃究竟如何应对。 谢贵妃不承想陶灼华守着仁寿皇帝便大有当面与自己宣战的意思,脸色愈加不好看,却不敢露出端倪。她故意不理陶灼华的犀利,而是向仁寿皇帝躬身道:“今次的确是叫灼华郡主受了委屈,臣妾先发落了这内务府的奴才替她出气。” 便指着李公公道:“你私自克扣郡主定例,又出言不干不净,便免去你管事之职,罚你半年俸禄,再杖责二十,还不滚下去。” 再指着黄总管道:“你识人不清,管事不严,才惹出今日的祸端。回去罚奉三月,躬身自省。若再有差错,一定从严处置。” 分明是怕仁寿皇帝开口责难,先保这两人的意思。两个人叩头如捣蒜一般,嘴里喊着谢恩,抹着额头的冷汗,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黄总管灰溜溜地离去,李公公咬着牙自去领那杖责之刑,不多时便有行刑的宫人回来复命。 谢贵妃发落了这两人,再向仁寿皇帝道:“臣妾这便告退,先将灼华郡主送回青莲宫,替她传太医诊治脸上的伤痕,再将青莲宫的供给补上,莫冻坏了小姑娘,陛下您瞧可好?” “不必如此麻烦”,一直未做声,只瞧着谢贵妃发落两的仁寿皇帝开口。 本来对谢贵妃有些爱惜,想着她是无心之过,方才谢贵妃急急忙忙发落两人,到显得有些仓促,仁寿皇帝慧眼如炬,何曾瞧不明白。 他言语中带着浅浅的疲惫,淡淡说道:“归根究底,原是朕的不是。阿谢你打理后宫,事务如此烦杂,难免有些疏漏。底下人阴奉阳违,实在难以一一照抚。” 谢贵妃听得仁寿皇帝竟为自己开脱,喜不自胜地仰起头来,唤了声陛下,刚想开口谦上两句,却听仁寿皇帝幽幽说道:“打从今日起,内务府便交由德妃管束,爱妃你好生约束尚宫局,莫再发生今日的事体。” 想来自己克扣青莲宫的衣衫首饰,仁寿皇帝也早有耳闻,才特特点出尚宫局来。谢贵妃呆若木鸡,却半句也不敢再辨,只能躬身谢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天平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仁寿皇帝没有再望谢贵妃,而是唤着何公公道:“去将朕炕桌上那个绘着西番莲的花梨木匣子拿来”。 何公公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捧回了仁寿皇帝提到的匣子。 仁寿皇帝开了匣子,从里头拿出一只绘着仕女赏荷的青玉镂空小钵,递到陶灼华手上.向她温言说道:“回去使人给你涂上,莫留了疤痕。” 谢贵妃认得那只小钵,晓得里头是内制的白玉养颜膏,几十种珍贵的药材炼制,滋养肌肤、祛除疤痕的效果都极好。 不承想一个小丫头竟得仁寿皇帝这般青睐,谢贵妃望着陶灼华曲膝谢恩的背影,眼里讳莫如深,充满了探究与怨恨。 感受着谢贵妃如刀子一般凌厉的眼神,陶灼华将脊背挺得笔直,接了仁寿皇帝的赏赐,又迟疑着开口道:“陛下,灼华还有一事相求。” “你还有什么事?”仁寿皇帝盘膝坐在炕上,没有多少表情的脸上分明带了些慈祥,并没有因为小姑娘的絮絮叨叨而不满意。 陶灼华躬身答道:“陛下,臣女到了大阮,先在鸿胪寺馆待了月余,不曾踏足外头。入宫之后,更是只有青莲宫的方寸之地。往昔在大裕时便听得大阮京都十里繁华,很想要出宫去瞧一瞧京都盛景,也不晓得该求哪一位,更不知是否有违宫规?今日侥幸见到陛下,便大着胆子求恳了,万望陛下允准。” 小姑娘对外界一脸的向往之情,仁寿皇帝觉得她的要求并不过份。她与叶蓁蓁同为郡主的身份,不过是客居宫中。叶蓁蓁持有谢贵妃赏的对牌,可以时常往返于叶府与皇宫之内,难免叫陶灼华眼红。 听得只是这么个请求,仁寿皇帝笑道:“到也不算逾规,待你脸上伤好后,便去求德妃娘娘赐你出宫的对牌,一切听德妃娘娘的吩咐。” 倏然的笑意在陶灼华脸上绽开,如御书房壁角开得泠然的那朵绿萼梅,一时芳华满屋。她盈盈拜下身去,软糯的声音里含了无限的喜悦:“臣女多谢陛下。”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御书房,谢贵妃立在长阶下,瞧着陶灼华的裙裾拖过泥金方砖的甬道,嘴角泛起丝丝冷笑。 她将手笼在暖袖中,睥睨着陶灼华道:“一个商贾之女,今日长了本事,敢闯御书房告起了御状。你给本宫仔细着,咱们来日方长。” 陶灼华挺拔直立的脊背如同不曾被霜雪压弯的青松,在簌簌飞雪中笑得坚毅而又灿烂:“贵妃娘娘,灼华从来不曾怕你。有些人生来便是死敌,便是我一味求全,你又如何肯轻易放手。你说得不错,咱们的确来日方长。” 谢贵妃许久不曾听过这么嚣张的口气了,不想这小丫头到有胆子向自己宣战,她不怒而笑,指着陶灼华道:“莫以为陛下护得你一时,便能护得你一世。你不过仗着这张脸,侥幸得了些庇佑,还想得寸进尺不成?” 陶灼华立在一株青松之下,丝毫不畏惧谢贵妃冷如利箭的目光,依然笑得灿若春华。 她轻轻反诘道:“贵妃娘娘,你便是不说,灼华也晓得息生得与从前的皇后娘娘有些相像。陛下念及旧情,便起了怜惜之意。贵妃娘娘与先皇后也是姐妹一场,不晓得又是为何见了灼华却如同蛇蝎一般?” “放肆!”谢贵妃被她说中痛处,想要掌掴她那张利嘴,又晓得这是在御书房外,只好将火气压了又压,银银剜她一眼道:“想不到你虽不是瑞安亲生,这嚣张跋扈的性子到与她有几分相似。” “灼华不敢”,陶灼华唇边的笑意一直没曾掩去,向谢贵妃浅浅一揖,目送她有些气急地往长春宫走去,眼中收敛了方才的锋芒,多了重探究。 天花在宫中沉寂多时,便是大阮与大裕境内都极其罕见。先皇后深居中宫,却是染豆而亡,她的离世一直便是个迷题。 后来在坤宁宫里搜出过一件豆衣,却始终没有抓住幕后黑手。为此仁寿皇帝迁怒了许多坤宁宫的宫人,将几位当日曾出入坤宁宫的妃子都打入冷宫。慎刑司连着大刑伺候,死了几个宫人,依然没有得出最后的结论。 有道是谁得惠最多,谁便有可能是背后主使之人。先皇后离世之后,德妃娘娘与谢贵妃各晋了一阶,两人同时打理后宫,算是得惠颇多之人。 陶灼华不信德妃娘娘那样面慈心善的人会在背后推波助澜,到总对谢贵妃有些猜疑。前世里何子岑即位之后,追封过先皇后娘娘,也曾对当年的旧事彻查,却依然没有结果。 当年曾解开的迷题,这一世大胆诈上一诈,兴许便会水落石出。 今世的谢贵妃行事多了些急躁,到让陶灼华容易下手。往昔不曾怀疑过与瑞安长公主势同水火的两个人会选择携手,如今却瞧明白,如果利字当头,一切皆有可能。 宫时没有不透风的墙,陶灼华在御书房闹了这么一出,宫里诸人对青莲宫多了些关注,也才晓得这质子生活之苦。 有些心存恻隐的宫妃怜悯小姑娘平日无助,再加上谢贵妃往昔霸着仁寿皇帝,对后宫苛刻,舆论到有些偏向陶灼华的趋势,恨得谢贵妃咬牙切齿。还是叶蓁蓁频频相劝,请谢贵妃忍耐一时,宫中自然风平浪静。 陶灼华虽与谢贵妃正式结了仇,到将内务府归到了德妃娘娘的名下。宫里份位最高的两位主子,两人之间的较量一直便未曾停止。往昔那一碗水端得平平,都是半斤八两,如今一直势均力敌的砝码却微微松动,往德妃娘娘那里倾斜了一步。 德妃娘娘无端捡了这个便宜,自然喜上眉梢,到觉得陶灼华似是自己的福星。她晓得陶灼华伤在脸上,只怕留了疤痕,特意命绮罗带了些药膏去瞧,又给她送了许多补品。 待知道仁寿皇帝竟然赐下了养颜白玉膏,德妃娘娘心里却很是平静。 谢贵妃只道仁寿皇帝是因为陶灼华那张与先皇后酷肖的脸,才对她多加垂怜,更起了未雨绸缪之心,在德妃娘娘看来,全都是杞人忧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九章 求旨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这一次德妃娘娘的目光远比谢贵妃瞧得长远。 仁寿皇帝对后宫佳丽们不算上心,宫中已然多年不曾选秀,能坐上高位的全是旧人。便是陶灼华再与先皇后想像,仁寿皇帝也不会对一个小女娃儿突然便动了心思。 他这般维护陶灼华,实则维护的是两国之间并不算弥坚的情谊。 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虽以大阮取胜落幕,却几乎掏空了大阮的国库,也破坏了大阮国境线上的安宁。仁寿皇帝不想再置天下黎民于水火之中,便想小心维系着这份邦交,不让战事重新滋生。 到是谢贵妃一反常态,将陶灼华视做了眼中钉,让德妃娘娘觉得费解。她与瑞安长公主的旧案早已翻过,若只为给小姑娘来个下马威,这么长的时间,那点子怒火早该平息,不知道为什么,却总有愈演便愈烈之势。 能稳坐四妃的宝座,德妃娘娘也不是一味温良仁厚、没有心机的人。她想了又想,召了自己的心腹宫嬷嬷过来,命她悄悄寻访当年坤宁宫的旧人,看能不能重新挖出些什么。 德妃娘娘与青莲宫走得近,谢贵妃那里得了消息,到视做是德妃娘娘向自己示威。 谢贵妃思来想去,别看如今德妃娘娘要向她低头,再过得几年,若是何子岑顺利登上太子之位,亦或仁寿皇帝百年之后,便成为她要仰德妃娘娘的鼻息。 一想到往后身份的翻转,便让谢贵妃无法忍受。只可惜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没有为仁寿皇帝诞下一男半女。到是德妃娘娘膝下两位皇子,深得仁寿皇帝喜欢。 如今何子岑夺嫡呼声最高,谢贵妃手上却无砝码与他抗衡,若眼睁睁瞧着他登上高位,一定是谢贵妃毕生的伤痛。 若是自己有个儿子,子凭母贵,便能排到何子岑的前头。谢贵妃思之再三,将四殿下何子岩收在自己名下的念头又再次松动,便命人悄悄传了兄长入宫,打算好生谋划一下。 两宫里暗流涌动,到不耽误德妃娘娘接手内务府后,第一时间补上了青莲宫的份例。瞧着一担一担的霜炭、米粮、时蔬运入青莲宫,娟娘等人脸上终于见了久违的笑意。 仁寿皇帝赐下的药膏果然是好东西,娟娘替陶灼华连了上了几次药,那划痕已然只余了根白线,若再涂几次,必定可以完好如初。陶灼华从镜中瞧见自己尤红似白的一张雪颜,到暗忖李公公那一指甲帮了自己的大忙。 仁寿皇帝当日有过允许,陶灼华可以求德妃娘娘赐出宫的对牌。瞧着脸上已经完好如初,又感激德妃娘娘这些日子对自己的照应,陶灼华便请娟娘制了一匣子松子红豆酥饼,带去长宁宫拜谢德妃娘娘。 前日那盏七分满的茶水已然让德妃娘娘对陶灼华存了些好奇,如今打开匣子,瞧着那一盘松软可口的酥饼,德妃娘娘再度犯了疑。 当日御书房里的唇枪舌剑德妃娘娘虽未曾耳闻,也略略听人提起过两句,谢贵妃未曾占到一点上风。再瞧着小姑娘不言不语便熟知自己的饮食喜好,德妃娘娘心头再丝疑虑便渐渐加深。 长宁宫中用的都是抵实人,若说她们会吃里扒外,德妃娘娘一百个不信。况且陶灼华来了短短的时日,想要买通长宁宫人,那是势比登天。可如今眼瞅着小姑娘又送来了自己最爱吃的点心,便叫德妃娘娘不由不怀疑是哪里出了问题。 命宫人斟了茶来,德妃娘娘不动声色地坐着,关切地问了几句陶灼华脸上的伤痕,再将话题引到那匣子点子上头:“这红豆酥软糯香甜,最称本宫的心意,到难为郡主有这份心意。” 陶灼华恍然晓得自己思虑不周,将前世里熟知的东西搬到了今世来用,由不得德妃娘娘不起疑心。 她故做清澈无染地说道:“娘娘您是说这红豆酥么?原是娟娘说红豆袪湿益气,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今次蒙娘娘照应,内务府刚好送了些红豆过去,娟娘便都拿来制了点心,连陛下那边也送去了一匣,算做拜谢陛下赐药之恩。” 到说得滴水不露,德妃娘娘不好再问,更不好直接收她的礼,便命宫嬷嬷取了一对青金的珠花出来送与她戴,笑着说道:“这是本宫年轻时候的东西,白放着也是可惜。本宫瞧你平日打扮素净,到衬你的穿着,便送给你吧。” 无功不受禄,是德妃娘娘一贯的风格。陶灼华晓得她的脾气,便大大方方收了珠花,再拜谢德妃娘娘,这才提起自己想求一道出宫的恩典,请德妃娘娘成全。 当日仁寿皇帝曾派何公公传话,德妃娘娘晓得来龙去脉,便暖暖笑道:“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你青莲宫里人手太少,若只有你和娟娘与茯苓一起,本宫又不大放心。咱们这么着,你想哪一日出去,本宫多派几个人跟着你。” 陶灼华喜出望外,再次谢了德妃娘娘,然后腼腆笑道:“不瞒娘娘说,来了这几个月,灼华实在拘得难受。若得娘娘允许,灼华想明日便去外头走走,也想买些咱们当地的土仪。” 德妃一双美目里全是慈祥与关爱,拍着她的手说:“进了腊月门,如今正是热闹的时候,东大街那边还有花灯市,你去瞧瞧热闹也好。那便明日早膳之后,本宫派人随着你出宫,赶在晚间宫门落匙之前回来。只一样,可不许乱跑。若不然,便再没有下一次。” 陶灼华眸中春光灿若琉华,显然心情极好。她向德妃娘娘盈盈拜道:“灼华自会早去早归,不敢叫娘娘挂心。” 德妃娘娘点了点头,只怕陶灼华月例银子不够,命人封了五十两的红封叫她先拿去用。陶灼华推辞不受,恭恭敬敬还给德妃娘娘,只说自己手里有钱,不能再叨扰德妃娘娘,反而调皮地问道:“娘娘想要什么?灼华买回来孝敬娘娘,算是谢过娘娘这次的恩典。” 德妃娘娘扑哧而笑,手上的帕子轻轻一撩,抚上陶灼华的肩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章 故人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御书房那一闹,谢贵妃弄了个灰头土脸。 满心以为挖到了陶灼华的身世,可以在仁寿皇帝面前参她一本,不承想仁寿皇帝从大局出发,根本不想就着这件事深究。 德妃娘娘在宫里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仔细打听之下便晓得了来龙去脉。她知道陶灼华与母亲本是托赖舅舅的余荫,算是出身商贾,手里到也不差那点银子,便将五十两的银票收回。 次日一早,德妃娘娘果然命人预备了马车,又派了几个人护送陶灼华主仆去逛东、南两条京师中最繁华的街道。 临近年节,街上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息。陶灼华带着娟娘与菖蒲兴致勃勃出了宫,径直来到了东大街的花灯市场,买了几盏绘着四季景的宫灯,再买了几盆开得正盛的茶花,心满意足地放回马车之上。 南大街多是书斋、翰墨的店铺,陶灼华连着走了几家,寻了些古籍线书,又买了几本琴谱,都交给茯苓抱在怀里。 午膳时分,她们依然流连在南大街上,陶灼华瞧着临街有几家店铺到也干净,便想选处幽静的地方用餐,请娟娘约着那几位暗中跟随的人一起。 一路且行且停,在一家名唤“都一处”的饭馆前,陶灼华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在店铺不醒目的地方,悄悄标注着一个半月型的徽号,那是陶府特有的暗记。 陶灼华第一次踏出皇宫的大门,按捺着激动的心情走了进去,故意要了两间包房。一间请那几位跟班自便,自己带着娟娘与茯苓进了另一间。 点了些素食小菜,陶灼华凭窗而坐,隔着半开的窗扇远望下面人烟埠盛的市井繁华,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羡慕。 一入宫门深似海,与从前在陶家的兹意与欢快彻底隔绝。一方面挂念着陶超然他们一家的安危,一方面又庆幸陶家终于在这里站稳了脚跟。 雅间里摆的是张八仙桌与四把蟠桃纹的坐椅,一架紫檀木的屏风将玄关隔出,摆着一丛紫红相间的杜鹃,衬得里头更加素静。 掌柜的是从前陶府的旧人,瞧见了陶腰间垂落的一块半月型玉珏,目中闪过一丝欣喜,面上却是不形于色,只是亲自领着伙计前来上菜。 桌上摆了二凉四热六个素菜碗碟,再加一碗细如发丝的金丝面汤,汤上飘浮着几点香葱与青韭,鲜嫩的似是陶府后院手植。 暖香扑鼻的面汤勾起陶灼华许多回忆,更勾起她这些日子的艰难与困苦。想要寻得亲人好生倾诉,更迫切地想知道舅舅全家的音讯,又只怕隔墙有耳,德妃娘娘的人便在隔壁。 陶灼华忍了又忍,望着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的掌柜,将声音压得极低,切切问道:“可有舅舅他们的音讯?一切可还安好?老管家已经到了么?”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陶灼华眼中泪光晶莹,掌柜的阖严了房门,也拿衣袖拭着眼角,冲陶灼华躬身行礼道:“小姐放心,老家曾托人带了书信,放在老管家手中。如今咱们一切都安置妥当,京中已然有了数处产业。” 原也没指望今日能遇到老管家,陶灼华取出早便预备好的荷包,请掌柜的将荷包、连同自己在宫中一切安好的消息都交到老管家的手上。 陶灼华望着都一处的掌柜低低嘱咐道:“你与老管家说,我托他办的事都写在荷包里,让他务必替我办妥。既然晓得了他在北大街安身,我自会想法子与他见面。你们现今最重要的事便是站稳脚跟,多多置办产业,等着舅舅出海归来。” 那一枚玉玦等同陶超然亲临,掌柜的对陶灼华的交待自然满口应承。 两下里说了几句话,只怕隔壁有人疑心,掌柜的便急急退了出去,陶灼华捧着那碗金丝汤面落了几滴泪,一筷子一筷子都吃进肚中。 与陶家人重新取得联系,娟娘与茯苓也是目露惊喜。从此往后虽然一处宫外一处宫里,却晓得再不是孤苦无依。 主仆几个都是喜上梅梢,有说有笑地用完了午膳,会同隔壁房间里的跟人一起出来,特意在柜台上结帐,又多留了块碎银。 没有等到宫门下匙那一刻,陶灼华便早早便回了宫,捧着自己买的线装古籍与琴谱先到长宁宫向德妃娘娘回话,送了德妃娘娘一盏她从东大街买回的宫灯,又留了两盆茶花。 外头的东西虽不如宫里精致,胜在花样别致,德妃娘娘瞧得有趣,命人将挂在自己寝宫的轩窗上,对陶灼华的守时极为满意。 清莲宫又恢复了陶灼华初来时的宁静,如今内务府不曾短缺她们的东西,主仆几个与陶家了得了联系,脸上见了笑容,到也住得开心。 叶蓁蓁悄悄来过两回,带了些上好的补品替陶灼华滋养身子,又切切拉着她的手说:“灼华,我晓得你性子直,是宁折不弯的人。可是咱们人微言轻,该低头时还须低头,往后切莫拿着鸡蛋去碰石头。” 清秀的瓜子脸上全是牵挂之情,叶蓁蓁仔细瞧着她的面颊,确定未留一丝疤痕,方以手抚着胸口欢喜说道:“谢天谢地,你不晓得我听到你受伤的消息,心里如何火烧火燎,好不容易瞅着机会过来看你,可别再叫人担心。” 真情假意,大约叶蓁蓁自己也说不准。陶灼华透过她清澈无波的目光,仔细回想前世的姐妹情深,始终记不清两人是打什么时候起开始渐行渐远。 陶灼华不曾怀疑她与叶蓁蓁初见时,对方在长春宫大殿上对自己的一片维护之情。那时候两人惺惺相惜,都有都些寄人篱下的感觉。叶蓁蓁几次主动到青莲宫来访,大约亦曾真心想要结交她这位朋友。 却不知道何时何地,叶蓁蓁开始对她存了敌意,面上的关切之情总藏着陶灼华瞧不明白的复杂情愫。陶灼华想不明白是否是因为自己不经意间阻住了叶蓁蓁的某条路,才叫她对自己反目成仇;亦或叶蓁蓁选择了与谢贵妃同盟,摒弃了当初与自己并不牢固的友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小年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日子过得飞快,陶灼华再在消寒图上填满一朵墨梅,已然进了六九。转眼便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夜里开始祭灶。 宫里处处张灯彩结,琉璃世界白梅红梅,映着朱红的宫灯与依着假山石所摆、随处可见的水仙与玻璃海棠,更是分外澄澈。 尚宫府早早送来了过节的新衣,这一次谢贵妃难得没有克扣青莲宫的份例,连外头那几个粗使的宫婢,也每人分得了两套新制的粉色宫衣。 内务府更是多送了些香烛红纸等物,娟娘便亲自领着小丫头们洒扫庭院、收拾房间。每每于午后阳光煦暖的时候,大家便团团围坐在暖炕上一起剪窗花、写对联,准备好好渡过在大阮的第一个春节。 年味渐渐浓郁,陶灼华心上却添了些伤感,浓得化不开,一呼一吸间每每梗在心间让她难受。 除却宫里宴饮远远见过何子岑两次,她与他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她每一次的满怀希冀都是带着失望而回,总寻不到与他交会的轨迹。 小年夜的气氛该是热闹而又隆重,若是还在陶府,这个时候她一定与陶春晚和陶雨浓姐弟俩在园子里瞧着奴仆们摆桌子、放鞭炮,或者会随在黄氏后头瞧她准备小年夜的晚宴。 瞅着小厨房的人掀起满是热气的屉笼,她们三个便每人要一块新蒸的黄米糕,托在晒干的芭蕉叶子上,拌了细细的白糖解馋。 黄氏早早便摆下过节的果碟,平日不多见的无花果干、开口松子、裹了糖霜的花生蘸、还有透明霜霜的琥珀桃仁,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往往等不到夜宴开始,她们便已饱了大半。 陶家最重视亲人团圆的夜宴,每年这个时候,陶超然忙着给祖宗进香,郁郁寡欢的陶婉如脸上也会多些笑容,有时还会随着黄氏帮忙。阖府上下都是笑逐颜开,那便是陶灼华最幸福的时候。 往事总不堪回忆,陶灼华不愿破坏娟娘与茯苓几个美好的心情,便将满腹心事藏得极深,装做一派天真无邪地随着她们一起剪窗花,还亲笔写了几幅对联,命宫人贴上青莲宫黑漆的冰裂纹大门之上。 晚间娟娘亲自下厨,依着陶灼华的口味做了几道大菜,又拿素高汤煨上一锅鸡枞鲜笋,便开始准备白菜与豆腐两色的饺子馅,预备大伙儿包饺子来吃。 谢贵妃这次却学了乖,因着从前陶灼华与李嬷嬷有些摩擦,这次天将擦黑时早早另派了一位周嬷嬷来青莲宫传旨,请陶灼华参加设在春镜楼的晚宴。 周嬷嬷彬彬有礼,比从前的李嬷嬷客气许多,陶灼华便也以礼相待,留她吃了杯茶。不能与娟娘等人共渡小年夜,陶灼华心间委实有些惋惜,却又不好推辞,便笑着回复周嬷嬷道:“贵妃娘娘的吩咐,灼华敢不从命?嬷嬷先行一步,待灼华更了衣,这便往春镜楼去。” 娟娘客气地递上了荷包,周嬷嬷大大方方收了,道了谢出来,先回长春宫复命。想着方才所见的小丫头清秀可人,说话间温婉客气,不似李嬷嬷形容的嚣张之人,到也可怜她年纪轻轻便背井离乡。 离着御书房告御状才过去不久,娟娘生怕谢贵妃再出幺蛾子,在晚宴上给陶灼华挖坑逼着她往里跳,便嘱咐陶灼华千万小心,拿着叶蓁蓁那一日劝她低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央她千万莫争一时之气。 陶灼华一一应承,请娟娘放宽心,嘱她领着宫人们一起过节,夜间辞了灶、上过香,再将豆腐木耳馅子的素饺给自己留一盘。 这才由茯苓服侍着重新梳头,簪了德妃娘娘赏的青金珠花,换了身黛蓝色绣粉白夕颜花的丝棉宫裙,外头罩了件镶着黑毛大领的月白色漳绒掐腰小袄。陶灼华便披了黑色的大氅,接了菖蒲递来的手炉,带着她与忍冬出了门。 茯苓年纪还小,又未曾见过世面,陶灼华极少领她出席宫宴,生怕小丫头无意间冲撞了哪位主子,到与人结怨。菖蒲在长公主府待了多年,并不怵这些大场面,懂得自如应对,带在身边十分安心。 至于忍冬,她原就要想法子向长公主备报自己的一言一行,陶灼华不好总将她弃之不用,今次便将她带在了身边。 娟娘见陶灼华竟带了忍冬,细细思量便不难晓得她的深意。只将大氅的带子替她结紧,又挽住茯苓的手送她到门口,笑着说道:“小姐早去早归,我与茯苓包好饺子,在家里等你。” 陶灼华微笑颔首,带着两人出了湖心岛,在竹桥尽头竟停了乘暖轿,不觉诧异谢贵妃的好心,依然由着宫人挑起帘子坐了上去。 春镜楼里明灯高悬,两排并蒂莲纹的素面玻璃灯上罩着朱红的绢纱罩子,上头绘着福禄寿喜的各色吉祥纹样,将个大殿映得白昼一般。 九重高阶之上,仁寿皇帝单独设着一席,他的两旁分边是盛妆的谢贵妃与德妃娘娘,叶蓁蓁随着谢贵妃坐了一席,再下首次便第坐着十几位花团锦簇的佳丽,陶灼华大多能分辨得出来。 目光转向大阮帝左侧时,眼望德妃娘娘的下首,陶灼华心间恍若又被银针刺中,几乎痛苦到不能出声。 挨着德妃娘娘的位子,正是何子岑与何子岱兄弟二人一席。年少的何子岑着了他最爱的一身黄色锦绣深衣,目光澄净而又深邃。两人目光轻轻撞撞,何子岑眼里含着客气的疏离,似是微微点头示意,又淡漠地转开了去。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故人明明已然归来,那个梦绕魂牵的他却漠然不知,陶灼华心间霎时漫过无边的悲哀。她忍着锥心的疼痛,恭谨地拜了下去,笼在袖中的手撑在地面上,抖得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大阮帝赐了坐,她的位子离何子岑很近,近得空气间仿佛都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杜若香气。陶灼华深吸了一口气,在那熟悉的杜若香气里缓缓走到自己的位子前,机械地坐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百三十二章 飘摇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丝竹声声,一排身着红衣的舞姬轻歌曼舞,朱裙扬起飞旋的弧度。 陶灼华优雅地走向自己的位子前,仪态从容地整理着自己黛蓝的宫裙,先向仁寿皇帝恭敬地致意,再向谢贵妃与德妃娘娘行礼,这才安静地落座。 身着深红吉衣的谢贵妃华发美钗,满身珠光宝气,这次破天荒地没有对陶灼华冷嘲热讽,而是透着丝关切的态度问道:“灼华郡主,脸上的伤可曾痊愈了么?” 陶灼华垂道答道:“多谢娘娘垂询,蒙陛下赐了药,灼华如今已然全好了。” 一张清丽如尘的脸上,有几分内敛的潋滟之姿,陶灼华素若秋蕙披霜,在一众华彩浓妆的宫妃群里格外引人注目。 谢贵妃恨得咬牙切齿,惦念着兄长的嘱咐,只得做出幅雍容大度的样子,微笑着命宫娥替陶灼华把盏。 仁寿皇帝领了几杯酒,再上几道大菜,便由谢贵妃、德妃娘娘领着一众宫妃们向他敬酒,说了些天佑大阮、今年五谷丰登之类的吉祥话,场面极是热闹。 陶灼华手握着杯盏,不敢去捕捉何子岑的视线,唯有拿眼角的余光悄然搜寻,只见何子岱不时与何子岑不时欢笑而谈。说到开心处,何子岱挪了位置,往何子岑身边靠了靠,几乎完全挡住了自己的目光。 这一幕似与腊八节的宴饮相似,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行事,陶灼华不由不怀疑何子岱是有意为之。她惶惶然收回自己的目光,心里一片七上八下,却只能机械地应对着宴会上众人之间的问答。 难不成自己望向何子岑的目光如何炽烈,让十一岁的何子岱有所查觉,这才起了遮挡的心思?陶灼华暗自摇摇头,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对着今世的何子岱,陶灼华心间的怨恨其实已然渐渐消逝。前世里他无论是依着何子岑的嘱托救下了她,还是将她丢在瑞安长公主府的门口,害得她痛失胎儿,其实都是出自对何子岑的兄弟情深。 他对她有过恨,却又在晓得自己的过错后,拿了整整四十年的时光弥补。 前世里陶灼华虽不愿再见何子岱,却不得不承认,能在洋溪湖畔隐居四十年,离不开他的帮助。她每日纺线、浣纱,所织成的布匹只能制成身上的素衣,却换不来每日的饮食所需。而何子岱不声不响替她种下房间屋后的菜地、苞谷、瓜果,供她四时所用。 两人之间曾有过唯一的一次对话,那是陶灼华有一次染病期间,她高热不退,他替她寻回山间草药,捣碎了喂到她的口中。 陶灼华半梦半醒之间,曾揪着何子岱的衣襟说过“恨”字。迷迷糊糊之间,好似是何子岱在自己耳边低语:“你恨、我也恨、三哥或许更恨。你若没有遇见我三哥,你们便不会有这般的苦痛,我更不会承受这般的煎熬。”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人生没有那么多若是与假设,遇见了便是遇见。何子岱曾将一切归罪于他们不该有过的遇见,陶灼华却想重拾这一切,不叫前世的悲剧重演。 夜色深浓时,春镜楼的宫宴渐渐散去,仁寿皇帝陪了德妃娘娘去长宁宫,谢贵妃将下唇咬上深深的痕迹,脸上却装出恭顺贤良的笑容,带着叶蓁蓁有说有笑回了宫。 本来摇摆不定的心意这一刻无比坚定,谢贵妃连夜写了封信,送给宫外的兄长知晓,要他加速筹办将四殿下何子岩归在自己名下的事情。 仁寿皇帝心间的天平向德妃娘娘倾斜,并不是德妃娘娘有多大本事分她的恩宠,而是人家膝下一对皇子渐渐长成。虽说子凭母贵天经地义,做母亲的反过来也可以借儿子的势青云直上。 今次的宫宴上仁寿皇帝只召了何子岑兄弟入宫,谢贵妃似是品出了一点帝王的心思,这大约是要扶持何子岑入主东宫。若任由事态发殿下去,大约过不了多久,德妃娘娘便会骑上自己头顶。 谢贵妃晓得事不宜迟,虽说对何子岩不是十分满意,却苦于再无合适的人选。她将手搭在自己平坦的小腹间,美丽的面容显得有几分狰狞,喃喃自语间似是辩解,又似是诅咒:“是你先害得我无法生育,我才要断送你的性合。咱们一报还一报,你又有什么资格夜夜扰我入眠?” 与如今锦绣繁华的大阮不同,千里之外的大裕一片风雨飘摇。春节渐近,京中却没有多少节日的气势,整个一片萧条。 浓重的阴云先是笼罩在朝中每个大臣的头上,又渐渐蔓延扩散到每一位百姓心中。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关注到景泰帝的安危身上,生怕他们多病的帝王无法熬过这个比从前都显得漫长的寒冬。 从这个秋天,便陆陆续续有景泰帝不好的消息传出。进了腊月门,景泰帝病势更加沉重,再次传出病危的消息,群臣一时惶惶不安。 郑贵妃早便不理后宫诸事,一味潜心礼佛,瑞安长公主便愈加忙碌。 每每处理国事到深夜,还要忙着探望景泰帝,前朝后宫一担挑在身上,往往分身乏术,已然连着多日在宫内留宿。 今日召见太医院院判时,听到的又是不好的消息,瑞安长公主也有些坐不住。 她星夜在御书房传了几位重臣商议,询问他们有什么建议。左丞相王昌如今是太子李隆寿的少保,说话很有些份量,他躬身行礼道:“长公主殿下,国不可一日无主,虽然太子早立,臣私心以为有些事情也该及早预备。” 太医院早便回天乏术,在座之人都是国之肱骨,并没有一味颂扬些什么景泰帝必定长命百岁之类的虚话,右相梅清远亦躬身道:“臣复议,如今太子殿下年幼,好些事情还须殿下您来定夺,方能稳稳把好舵。” 瑞安长公主眸色暗淡,神情间掩不住的凄楚,她哑声道:“各位大人所言的确属实,然而本宫如何能坦然面对皇兄的生死?且容本宫再好生想一想,便没有别的法子不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婚嫁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瑞安长公主坐在御书房书宽大的紫檀木蟠龙纹硬榻上,拿火钳子拨弄着怀中紫铜鎏金的暖手炉,轻蹙着眉头望着阶下一众老臣,目光里透过殷切的希望,似是对景泰帝的病无限挂怀。 若是不晓得瑞安长公主早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但凭着这番声情并茂的表演,苏世贤几乎要为这对兄妹历久弥坚的情谊叫声好。 可是自打他私留了一包景泰帝的药渣,拿到外头找人偷偷验过,便晓得了瑞安长公主的手段。一代帝王都被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又何况自己一个小小的仪宾。 晓得瑞安长公主不过是在抛砖引玉,自有下头的心腹为她排忧解难,苏世贤聪明地闭着嘴不开口,单看下头群臣的表演。 果然瑞安长公主连问了几遍,钦天监正使史明正出列说道:“臣斗胆启奏殿下,为着前番病败割地、又有郡主为质这样的耻辱,陛下心境才大受创伤。既然医石无效,为今之计莫若拿喜事充一充,或可解得陛下这般危急。” 瑞安长公主似是瞧到一点希望,她霍然立起身来问道:“拿什么喜事来冲?” 史明正犹豫了一下,再向上叩拜,端然说道:“殿下,太子殿下与梓琴郡主早有白首之约,最大的喜事莫若儿女婚姻。臣以为,不若东宫太子妃早立,也算给宫里添些喜气。” 苏世贤听到这里,一股怒气再难忍住。苏梓琴如今不足十岁,分明是个孩子,离着及笄还有整整五年,如何能入主东宫? 一直晓得瑞安长公主野心勃勃,不想为着往后的大计,她连自己女儿的幸福也能牺牲。苏世贤既恨且恼,想也未想便开口反驳道:“史大人错矣,太子殿下年方十二,梓琴还不足十岁,两个人以这般年纪,如何能结秦晋之好?” 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竟是苏世贤,瑞安长公主心里咒骂了这小白脸千百遍,守在人前却要给他留几分薄面,她轻轻笑道:“你先莫急,且听史大人往下说去。” 史明正冲着苏世贤略略一揖,再恭着身子说道:“微臣夜观天像,陛下岌岌可危,已然没有旁的法子可想,只能叫太子殿下与梓琴郡主受些委屈。臣的意思,如今梓琴郡主入主东宫,只是先有了太子妃的名份,自然要待到及笄之后两人才能圆房。” 瑞安长公主蹙眉沉思,低低说道:“自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为着皇兄的身子,便是本宫舍得梓琴出嫁,又怎么能左右寿儿的心思。” 左右二相如墙头草一般,早便站在瑞安长公主这边。左相王昌躬身答道:“臣以为太子殿下熟读圣贤书,当晓得仁义孝道。若是此举对陛下大有裨益,太子殿下必定会赞同这个建议。” 瑞安长公主已然意动,点头说道:“若能如此,那便最好。能拿这一场喜事延得皇兄几年寿命,本宫便不惧旁人如何指指点点,自当奉行。” 苏世贤再顾不得守着许多大臣在前头,急切地唤了句殿下,上前一步道:“臣以为,医病还需良药,冲喜不过是民间的说法,成不与成还在两可。太子殿下大婚是国中大事,如今一切没有准备,如何能仓促举行?还请殿下三思。” 史明正摇头道:“大人,若有一线生机,咱们自当为陛下谋求,哪能眼睁睁瞧着陛下终日郁郁?微臣晓得您爱女心切,这个法子虽不周全,却好歹能看到些希望,您又怎么忍心连这唯一的希望也全部扼杀?” 几个大臣连番指责,苏世贤空有巧舌如簧,占不到半点上风。他偷眼向瑞安长公主瞧去,见对方凤目中含着丝鄙夷,冰冷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望着自己,似是指责他的不识时务。 苏世贤深知瑞安长公主这是早便打定了主意,这事再也无法转圜。可怜女儿贵为郡主,又将成为一国的太子妃,却要如个童养媳般早早出嫁,承受天下百姓的指指戳戳。 权力果然是至高无上的东西,苏世贤笼在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暗暗给自己下着决心,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如今位卑言轻,再说下去也是场笑话。 苏世贤长叹一声,黯然住了口,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心里却是对苏梓琴无限的疼惜。 回到公主府,瑞安长公主与苏世贤之间爆发了一场争吵,苏世贤红着眼睛道:“殿下,您这么做想没想过梓琴的名声?她这么小的年纪,嫁进东宫却不圆房,天下人会怎么看?难不成说咱们府上觊觎这个位子觊觎疯了不成?” 瑞安长公主冷眉冷对,宽大的衣袖笼着碧绿的丝裙,不耐烦地将发上一对金凤钗往妆台上一扔,对苏世贤喝道:“我做事自有分寸,梓琴既是我的女儿,便该接受我的安排,无须你多说。” 苏世贤无无可奈何,冷冷地抚袖而去,却愈发对苏梓琴的身世添了怀疑。他暗自加派人手,寻找当年长公主府里的旧人,想要弄个水落石出。 瑞安长公主瞧着苏世贤愤然离去,不屑地呸了一口,转而要费嬷嬷传苏梓琴到芙蓉州,将这桩事一五一十说与她听。 前世里因着这么一桩早成的婚事,瑞安长公主将李隆寿与苏梓琴都拿捏在手心,好好的太子妃到似是受气的小媳妇儿一般。瑞安整日对苏梓琴颐气指使,要她影响李隆寿的决断,哪里有半分太子妃的尊严。 故伎又将重演,苏梓琴无力抗衡,只有将计就计,先离开长公主府,去往李隆寿的身边。她满面羞怯,脸上红霞纷飞,绕弄着衣带说道:“母亲,女儿尚且年幼,哪里能现在就谈婚论嫁,如今只希望多多陪在母亲身边。” 瑞安长公主将她揽在怀里,毫无温度的目光掠过女孩子娇弱的身躯,难得地拿手抚了抚她的后背,柔和地笑道:“傻孩子,寿儿如今需要你的关怀,你该多多陪着他。况且母亲多半时间在宫里,你入了宫,一样可以陪着母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东宫 苏梓琴低低央告了许久,牵着瑞安长公主的衣袖既羞且臊,满是依依不舍。 瑞安长公主只是不松口,还命费嬷嬷开了自己的箱笼,指着那一匣子一匣子珠光宝气的衣裳首饰对她说道:“你的嫁妆母亲早便预备下了,该有的分毫不缺。往后你只管好生看着寿儿,他若想做什么事,便来告诉母亲。” 苏梓琴垂着泪点点头,从瑞安长公主房里告退出来,乘着画舫出了芙蓉洲,从一树红梅间眺望瑞安长公主凤凰台的方向,眉目如画的脸上露出莫测的笑容。 旁人不晓得瑞安长公主的打算,她却是心知肚明。 什么钦天监的提议c什么为着给景泰帝冲喜,不过是自说自话而已。陶灼华去了大阮已然这么久,纸终归包不住火,她的身份迟早要被戳穿。 已然用了李代桃僵之计,便不能给大阮反悔的机会。生怕大阮会再度讨人,瑞安长公主只能想这么个法子把苏梓琴留在大裕。什么名声c什么幸福,都不足以与瑞安的野心抗衡,她依然要将李隆寿和苏梓琴做为拿捏在掌心的棋子。 果然,翌日由瑞安长公主垂帘的金銮殿上,钦天监正使史明正便正式上了奏折,提出冲喜的建议,群臣当场附议,李隆寿听得目瞪口呆。 面对着一众群臣拿仁德孝义这顶高帽子扣下来,对冲喜之事一力赞同,李隆寿无可奈何。这么一场荒唐的闹剧,他贵为东宫太子,却根本没有资本反对。 只为景泰帝已然昏睡多日,现今全凭着参汤吊气,李隆寿每日为父皇侍疾,这些日子累得形销骨立,却根本没什么起色。 太医院束手无策,钦天监给出的续命法子若再不试一试,李隆寿便好似背负了不孝的骂名。便是他日后顺利登基,也难免一身的诟病。 李隆寿无言以对,漠然的目光扫过一众夸夸其谈的群臣,心上留了深深的悲哀。好在替他选定的太子妃是他打小便喜欢的苏梓琴,也是与他同病相连的人。 他退出大朝会,也不传暖轿,顶着朔朔寒风来到乾清宫里,命许三守在门口,自己跪在景泰帝的榻前低低哭诉:“父皇,儿子不孝,真得快要撑不住了,您给的这付担子委实太重,儿子只怕挑不起来。” 许三在门口听得李隆寿压抑的哭声,望着他瘦削的身影,只觉得揪心的疼痛。 厚重的明黄色幔帐遮住了榻上景泰帝形如枯槁的身子,他依然昏昏欲睡着没有一丝反应,自然也不能分担李隆寿的哀痛。 李隆寿抓住景泰帝的手,将他干枯如树皮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任由温热的泪水缓缓滑落,没有人瞧见景泰帝浑浊的双目微微睁开了那么一瞬,有滚烫的泪水悄然落进明黄的蕙草长枕里头,又倏忽不见。 腊月二十三,两个小人儿的大婚仓促举行。 迎接太子妃的銮驾到了长公主府,一袭朱红绘绣联珠孔雀纹锦绣深衣c凤冠霞帔加身的苏梓琴被送嫁的喜娘送出,未曾长够的身量格外单薄。 她跪在金玉满堂的提花毡毯上拜别瑞安长公主与苏世贤,苏世贤目光复杂地望着苏梓琴那鲜红的嫁衣,眼角竟有微微的湿润。他亲手扶起苏梓琴,极轻极轻地擦着她的耳畔说道:“对不住,是父亲无能,误了你的终身。” 苏梓琴蓦然泪盈于睫,重新向苏世贤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又去拜别瑞安长公主。瑞安长公主却没有苏世贤那般的舔犊之情,只说了些天佑大裕c叫苏梓琴端淑恬柔c尽心辅佐李隆寿之类的场面话,便由喜娘将她扶上了花轿。 李隆寿身着象征太子身份的明黄锦衣,骑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上头,望着被喜娘搀扶的小小身影,满眼满心都是疼惜。 景泰帝早就同他说过,苏梓琴并不是瑞安长公主的亲生女儿,还曾将苏梓琴身世的秘密揭开在他的眼前,问他可要退掉这门婚事? 亦或景泰帝这把钝了的刀并非一无是处,只要李隆寿愿意,景泰帝便会为他永除这个后患,打碎瑞安长公主想要联姻的如意算盘。 李隆寿只是摇头,眼里漫过与同龄人不相符的悲哀与无助。 他小时候便喜欢苏梓琴的任性与泼辣,愿意牵着她胖乎乎的小手哄她开心。 后来那粉团一般的小姑娘渐渐长大,变得娇艳绮丽,也变得更加颐气指使。这般的骄纵与嚣张在他看来却是真情率性,他羡慕她从来不会拐弯抹角的说话,羡慕她无论喜欢与不喜欢,都敢明明白白将情绪挂在脸上。 苏梓琴活得比李隆寿兹意,也让李隆寿深深艳羡。他觉得自己在外头从来不敢卸下脸上的面具,回了家对着这样一个没有伪装的妻子,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晓得了她的真实身份,李隆寿想像着她以后获知真像,那种从云端跌落在地狱的感觉必定十分难受,便又对她多了万分的怜惜。 原来不管是贵为龙子凤孙的他c还是身世渺小卑微的她,两个人打小便是瑞安长公主的棋子,早便被她任意安置。 既是一对苦命人,何妨便做一对苦命鸳鸯。兴许两人同仇敌忾,能对抗共同的敌人吧。李隆寿央告景泰帝放过那可怜的女孩,坦承自己愿意以后迎她为妻。 景泰帝长叹一声,并没有再勉强李隆寿,而是将更重的担子压在了他的身上。 迎苏梓琴回了太子东宫,两人只祭拜了天地祖宗,再去乾清宫给景泰帝叩头。景泰帝依然在昏迷之中,阖着眼睛没有醒来的迹象。 李隆寿嗓间发涩,哽着喉咙唤了声父皇,已然泣不成声。 苏梓琴端正地跪在景泰帝的榻前,将那杯媳妇茶高高举过头顶,也饱含深情随着李隆寿唤了一声。景泰帝自然是没有应声,瞧着这对可怜的小夫妻,许三默默接了茶,替景泰帝放在炕桌上,再上前将两人搀起。 瞧着目露哀切的李隆寿,苏梓琴伸出手,坚定地与他挽在了一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五章 书信 这是一场简陋至极的婚礼,没有长辈的祝福c没有同饮合卺酒,没有满殿的红绡纱帐,更没有榻上洒满的枣c栗c桂圆这样的吉祥瓜果。 甚至因着景泰帝的抱病,宫里没有摆一桌酒席。所有的喜庆气息,不过是太子东宫里挂了几只朱红的灯笼,李隆寿的寝宫与苏梓琴将要入住的缀锦楼里各点了一对龙凤喜烛。 李隆寿挑下苏梓琴的盖头,对她露出歉意的微笑,以为苏梓琴必定会像往常那般把小嘴撅得老高,甚至有些不依不饶。 不承想苏梓琴脸上却挂着抹羞怯的笑意,拿了案上的银剪挑亮烛花,让红彤彤的烛光映红自己娇艳的面庞。她抓着李隆寿的手,娇俏俏唤声太子哥哥,便将头埋在了他的怀里,显得那样乖巧。 李隆寿心如鹿撞,觉得心头的悲凉似是渐渐被那抹红艳融化,变得温暖而又充满希望。他悄悄伸出手去,僵在空中停了半晌,方敢轻轻落在苏梓琴背上,圈着自己喜欢的女孩儿,低低唤了声琴儿。 两人独处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有东宫的嬷嬷们来安排他们的起居。自然是不能同住,李隆寿依旧住在自己的寝宫,苏梓琴便独居与他相对的缀锦楼。 李隆寿牵着苏梓琴将她送到缀锦楼,目光里满是依恋,有些不舍得离去。苏梓琴向他微笑行礼,再轻轻招了招手,低声说道:“那对龙凤喜烛不要熄灭,你早早安歇,明日等着我一同用早膳”。 苏梓琴大红的裙裾卷动一地黄花,娇娇小小的背影那样镇定而又自如。似是有哪些地方与从前不太一样,又似是苏梓琴脸上的笑容比往昔更加灿烂,李隆寿默默在外头立了片刻,却欣喜地发觉,这样的苏梓琴更加让他喜欢。 第二日苏梓琴对镜梳妆,换了身胭脂红的曲裾深衣,又将从前的发辫挽成高髻,自己挑了些茉莉花粉晕在芙蓉面上,便带着丫头去见李隆寿。 瞧着盛装明眸的苏梓琴,李隆寿眼前一亮。两人一同用过早膳,又不顾腊月天寒,同在太子东宫的后园里转了转。因着地下有一脉温泉,东宫里的池水并未结冰,数尾五彩锦鲤竞相游曳。 李隆寿将一袋鱼食递到苏梓琴手中,两人便并肩坐在湖畔的青石上投喂鱼儿,再牵着手去瞧李隆寿养的几只狗儿,与它们玩了一会儿滚球。 两个人一团孩子气,最后去李隆寿的马场瞧他养的几匹好马,李隆寿将马牵出,献宝一般摆在苏梓琴面前,又为她选了匹性子格外温顺的枣红马,两人换了骑装,围着马场跑了几圈,这才意犹未尽的回到寝宫。 两人一整天的行踪,自然有人报到瑞安长公主前头。听得都是些鸡飞狗跳的小玩艺儿,到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瑞安乐得掩唇轻笑,自谓走对了这步棋,从此有苏梓琴牵制李隆寿,她可以将更大的精力放在朝堂上。 进了腊月二十三,每一日便都有了年的气息。 太子新婚,东宫便格外喜庆,除却每日给景泰帝行礼问安,苏梓琴便开始笼着宫人贴对子,剪窗花,又叫小厨房炒制肉脯,给那些狗儿预备食物。再便是开了自己的库房,寻自己那些个陪嫁的古玩摆件,兴致勃勃地收拾她与李隆寿的房间,将个太子东宫的宫人们指使得团团转。 李隆寿每日金銮殿上议事心不在焉,早早便牵挂着回到东宫来。瞧着苏梓琴每日翻出的花样,从不舍得苛责一句,反而脸上见了笑容。 三朝回门,李隆寿陪着苏梓琴参加了瑞安长公主设在芙蓉洲的家宴,席上两人有说有笑,李隆寿对瑞安长公主的态度更亲近了许多。 许是冲喜这一招格外有效,腊月二十八那日,苏梓琴去请安时,景泰帝竟张开了眼睛,还唤了句梓琴,喜得瑞安长公主眉开眼笑,重赏了钦天监正使史明正。 这一切,远在大阮的陶灼华心知肚明。苏梓琴曾给她写过两封信,信中的暗语只有她们两个明白。两下相较,到似是苏梓琴更懂得隐忍,依然是瑞安长公主面前的乖乖女,陶灼华却不想再受这挟制,她一步一步与瑞安长公主撕破面皮。 这期间,忍冬曾转给她一封瑞安长公主的来信,信里全是对她的指责之意,对她的现状不甚满意。要她不能在大阮树敌,务必经营好自己的往后,又叫她留意宫里的一行一动,有什么消息及时回报。 陶灼华将信往桌上一扔,冲着忍冬摊手笑道:“你也瞧得清楚,谢贵妃视我为眼中钉,难道是我存心与她为敌?我身为质子,不得传唤几乎不出青莲宫,又哪里能晓得宫中有什么动静。这封信写得忒有意思,长公主殿下以为大阮皇宫是我家后花园不成?” 忍冬见她句句指责瑞安长公主,便冷笑道:“郡主,奴婢只是替人跑腿,将长公主殿下的话原原本本说与您。莫不是以为天高皇帝远,离了长公主府便没有人能挟制您不成?如今仗着有德妃娘娘撑腰,您在宫里站稳了脚跟却不思旧主,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您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忍冬从里头拿出两样首饰,得意地摊在陶灼华面前,轻轻笑道:“郡主,您自己看认不认得?这是谁的东西?” 一枚镶着绿松石的三股芝兰瑞云发钗,上头刻着繁复的兰草纹还有一对刻有心经的蜜蜡耳坠,大小若龙眼一般,陶灼华都有些眼熟。 得了瑞安长公主撑腰,前些时夹着尾巴做人的忍冬又开始嚣张,她指着两样首饰道:“殿下叫您仔细瞧瞧,这是不是您那位舅母与表姐的东西?实话同您说,陶府一家四口现如今都在长公主府上做客,殿下要您说话做事都掂量着些。” 怪道是十分眼熟,经忍冬这么一提醒,陶灼华方记起舅母与表姐的确有两样与这相仿的东西。发钗记不准确切的样子,那一对蜜蜡耳坠陶灼华到是印象深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小技 陶灼华也有一对相仿的儿坠,如今还好端端收在她的妆匣里。 当日原是舅母替她与表姐一人打了一套蜜蜡的首饰,另镶了这对刻着心经的耳坠,为着去年青州知府夫人的寿辰上佩戴。 陶灼华不曾去参加知府夫人的寿辰宴会,这对耳坠便一直好端端地收着,至于陶春晚那一对是否戴了出去,她却没有印象。 瞧着这两样首饰,陶灼华轻咬着嘴唇没有做声,心间的怨愤却如怒浪滔天。这么卑鄙无耻的行径,也只有瑞安长公主能做得出来。 想陶府里虽然富贵泼天,自家也经营着两间银楼,却总不及老牌的首饰铺子手艺精妙。黄氏只嫌粗鄙,便极少佩戴自家银楼打造的首饰。 老青州府的人都知道,陶家是瑞祥银楼最大的金主,阖府女眷的首饰都出自瑞祥银楼。倘若有了新鲜花样,瑞祥银楼第一个便会送到陶府之中由着她们挑选。 想是长公主为着证明陶家人在她手上,探听了这些细支末节,从瑞祥银楼新制了两件相似的东西,只为留着糊弄陶灼华好欺。 吧嗒一声,陶灼华将手中的耳坠抛到炕桌上,清浅的眉目里带着些淡淡的笑意:“难不成这是我舅母与表姐的东西?我从未见过,也认不齐全。若说我舅舅一家人在长公主府做客,我到的确有几分揪心,怎得没有封家书给我?” 忍冬无言以对,呢诺着却拿不出东西。 苏世贤从前与瑞安长公主有了罅隙,又因着苏梓琴出嫁闹些别扭,瑞安长公主懒得指使他,这才派人另辟捷径,拿了两样首饰惑乱陶灼华的视听。 陶灼华亲手安排了舅舅出海,又与陶家人取得了联系,如何能被瑞安长公主这些雕虫小技便自乱阵角?她将首饰往忍冬面前一推,正色说道:“往后少拿着鸡毛当令箭,我不听这些东西。实话告诉你,你的卖身契握在我的手里,你便最好老实本份,若再有吃里爬外的事情,先好生想一想自己的下场。” 小女孩眉目冷冽,眼中似结着层霜花,点点寒芒闪动,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肃杀。忍冬想要争辩,却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她微微颤抖着手将两样首饰收起,心间一点恐惧蔓延,渐渐被胆怯填得满满。 菖蒲冷眼旁观,深深感觉自己当日的选择是无比正确。她不轻不重地剪着窗花,手下的银剪丝毫未停,心中的主意却极正。 进了二十三,皇子们都留在了宫里。连着几天,仁寿皇帝都宿在长宁宫中,与德妃娘娘c还有一双儿子一同用膳,敬享天伦之乐。 长宁宫中不乏谢贵妃的眼线,听得底下人禀报长宁宫里欢声笑语与父慈子孝的画面,谢贵妃脸上沉得能浸出水来。一把上好的羊脂玉如意被她狠狠掼到墨玉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依旧不能解气。 叶蓁蓁陪侍在侧,招手命宫人将残渣收去,好言好语劝解道:“贵妃娘娘何苦动气伤身?若宫里住得发闷,便向陛下请道恩旨,蓁蓁陪着您回宣平候府瞧一瞧老夫人,您瞧可好?” 受了委屈,身后还有娘家人撑腰,这种感觉实在不要太好。谢贵妃脸上绽开丝舒展的笑意,将手指点点叶蓁蓁的额头,握着她的手说道:“你真是本宫的解语花,春节将至,本宫是该回去省亲瞧瞧母亲,这个恩典陛下必定不会驳回。” 招手唤了人来打听,晓得今日仁寿皇帝依旧在长宁宫中,谢贵妃便置了个礼盒捧在手里,再换了身描绣五彩鸾鸟的墨绿丝绒遍地金长袄,乘了云凤暖轿去求见仁寿皇帝。 即便在宫中各领风骚,两人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对于谢贵妃的不请而至,德妃娘娘心下虽有不虞,依旧笑脸相迎。 谢贵妃不复往日颐气指使的神情,亲热地挽着德妃娘娘的手,指着宫人捧的礼盒道:“新鲜出笼的玫瑰馅子酥饼,记得娘娘您爱吃,便拿了些来。” 德妃娘娘道了谢,忙命宫人接过盒子,便将谢贵妃让在上首坐下,又打发人去泡谢贵妃喜欢的君山银针,再摆着果碟攒盒。 一点朱缨华络垂落在谢贵妃的眉心,墨绿长袄衬得肌肤更加白皙,谢贵妃眉目本就精致,浅语低笑间便显得比往日更添华美绮丽。 谢贵妃拿汝瓷金线盅的盖子轻轻抹着碗里的茶水,向德妃娘娘柔柔笑道:“陛下连着几日在德妃姐姐您这里,论理本宫实在不该此时前来打搅。只为着今日已然腊月二十六,离着除夕渐近,因此想来求陛下一道恩旨,想回娘家瞧瞧,还请姐姐您代为禀报。” 多年不听得谢贵妃唤自己做姐姐,德妃娘娘只觉得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一般。 本就晓得谢贵妃是奔着仁寿皇帝而来,大约心里早便打翻了醋坛,见她言语尚算温婉,更不与她争这些长短。德妃娘娘依旧淑婉地笑道:“陛下与子岑兄弟二人在书房里弈棋,贵妃娘娘稍待,臣妾这便使人前去通传。” 一盘残局已近尾声,何子岑全力使为,赢了仁寿皇帝一子,嘴角泛起如释重负的笑意。他接了何子岱递来的帕子,拭了拭额间的汗水,起身向仁寿皇帝深深一揖,笑得朗若春风:“父皇,儿子侥幸得胜。” 仁寿皇帝对棋技一向自负,如今被亲儿子碾压,他哈哈大笑,露出赞赏的表情,以手指击打着炕桌大声喝采道:“不愧是朕的好儿子,假以时日,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模棱两可的话里实在有太多的玄机,仁寿皇帝借着棋局喻江山社稷,给了何子岑莫大的希望,两兄弟都听得心知肚明,却聪明地不往下接话题。 何子岑替仁寿皇帝斟了杯茶,恭敬地递了上去,意犹未尽地说道:“父皇,您稍歇一歇,赶在晚膳之前,咱们再杀一局。” 仁寿皇帝方待点头应允,却瞧见德妃娘娘的宫人已然跪在了阶下冲着自己行礼,便笑着对何子岑道:“大约是下不成,不晓得你母妃又有什么事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七章 秘议 及至听到是谢贵妃求见,仁寿皇帝稍稍有些不悦。后宫嫔妃争宠原要有个限度,赶着往旁人宫里寻人,实在少些贵妃娘娘的气度。 谢贵妃从小小的贵人做起,一路顺风顺水。从前温柔婉约,极为体查圣意,颇得仁寿皇帝眷恋。只是打从封了贵妃,到好似换了个人,也变得疑神疑鬼。 守着儿子不能论这些后宫里头家长里短,仁寿皇帝站起来更了衣,方搭着何总管的手往外走去,进了德妃娘娘待客的正殿。 谢贵妃与德妃娘娘见仁寿皇帝出来,都站起来见礼。仁寿皇帝身在后宫,极为随意,他先在软榻上落了坐,便指指下首的玫瑰椅,叫她二人坐下说话。 德妃娘娘忙着奉茶,谢贵妃便娴静地立在一旁,剥了只福橘递到仁寿皇帝手上。待仁寿皇帝用完水果,再拭净了手,这才提出自己的请求。 她眉目柔婉,璨璨笑道:“陛下,臣妾今日来德妃姐姐这里寻人,委实有些不恭。实在是想求一道恩旨,回臣妾娘家宣平候府上去看一看。” 往昔谢贵妃得宠,娘家本是京中望族,离着皇宫不过几条街道,仁寿皇帝每每给她这个恩典,许她年前省亲。今年仁寿皇帝时常在德妃娘娘这里盘桓,谢贵妃又因丢了打理内务府的差事失魂落魄,若不是叶蓁蓁提醒,都忘了还有这一节。 谢贵妃恭着身子柔柔说道:“前次兄长觐见时曾经提起,母亲身子不如从前旺健,臣妾便想着将前次陛下所赐的观音像请回去,供在母亲房里的佛龛之内,也好替母亲增些福气。这是臣妾一点私心,还求陛下允准。” 不是为着争风吃醋,也没有乱使手段哄着自己离去,仁寿皇帝听得谢贵妃娓娓细语,只为一片孝心,到觉得她这一次颇识实务。 盘膝坐在软榻之上,仁寿皇帝打量着盛妆美艳的谢贵妃,到好似又瞧了昔年那朵温柔貌美的解语花。他唇角露出丝笑意,亲切地说道:“你一片孝心,朕又如何能不允准?那尊观音像你已然供奉了多时,还是依旧留在长春宫罢。朕另赐给老夫人一对金寿星,你回去瞧瞧老夫人可曾痊愈,也替朕问声好。” 莫大的恩典令谢贵妃春风满面,她往阶前一跪,深情切切说道:“臣妾替母亲叩谢皇恩。得了陛下这声问候,母亲必定如枯木逢春,再也没有不好的道理。” 德妃陪在一旁,想着自己娘家父母早便过世,如今京中只有一位妹妹,到不及谢贵妃这份福气,心里便有些酸楚。 碍着仁寿皇帝在座,不好表达自己的情绪。她缓缓摇摇了头,只命绮罗开了库房,取了一尊玉石雕刻的福禄寿三星,请谢贵妃代自己转送给宣平候夫人。 谢贵妃心满意足谢恩而去,德妃娘娘却有些恍惚,打起精神陪着仁寿皇帝去了寝宫,服侍了帝王睡下,自己阖着眼睛假寐,直待三更鼓起才略略睡了一觉。 次日一早,送了帝王前去早朝,德妃娘娘便传了如今贵为清平候夫人的娘家妹妹进宫,赐了她百两纹银,嘱咐她道:“我在这宫里终究出入不方便,你寻个时间去庙里为父母上柱香,擦一擦为二老点的长明灯,再拿这个添些灯油钱,也是咱们一点心意。” 清平候夫人将那百两纹银推回德妃娘娘这边,揽着她的臂膀笑道:“便是姐姐不吩咐,我已然预备了二十八去为父母烧香。这都是咱们姐妹应当的,妹妹手里又不缺这一百两银子,姐姐何苦拿出来磕碜人?” 德妃娘娘将搁在红木填漆匣子里的纹银再推回来,慈爱地望着妹妹说道:“不是单为那点子银钱,你不晓得,这是我素日供在佛菩萨面前,单为着做功德取用的银子,你便拿这个替父母添灯油钱。下头还有一卷手抄的佛经,你替我焚在佛前,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清平候夫人这才领了银子,依着德妃娘娘的吩咐去办。 再说谢贵妃回了府中,约着兄长一起进了母亲的正房,母子三人关起房门说话,将一众服侍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宣平候爷于前年过世,谢贵妃的兄长为了彰显孝义,并没有急着上折子请求袭爵,而是要为父亲守质三年,到博得朝中一片美名。 因此如今府里还是宣平候夫人的一言堂,世子夫人虽然管着中馈,大事小事都要由老夫人做主。今日她母子三人议事,世子夫人便似个局外人一般,心里恨得牙痒,却只好忙着打理中午的宴席。 正房里再无旁人,谢贵妃便挪到母亲的下首,将这些日子的怨愤都叙述了一通,再埋怨兄长道:“听了你的话,我处处夹着尾巴做人。除了再不招惹青莲宫,连德妃那边也处处谦恭。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宣平候世子目光比谢贵妃长远,他沉声说道:“你前番便是沉不住气,不过是个质子丫头,你又不是不晓得她得陛下三分青睐,偏去克扣那么点子东西,这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忍字头上一把刀,你好生学着便是。” 谢贵妃在自家母亲面前,还如同个待嫁闺中的少女一般。她将头倚在母亲肩上,扁着嘴唇嗔道:“母亲瞧瞧,兄长这是在帮谁说话?” 宣平候夫人将谢贵妃的身子扶正,点着她的额头道:“认真听你兄长说话,当年若不是你兄长替你谋划,你又如何能坐到现今的位子。若要富贵荣华长远,便要处处小心谨慎。” 谢贵妃面上表现得虽然有些不耐,其实心间对母亲与兄长极为服气。 提及仁寿皇帝频频在德妃娘娘宫中留宿,她担忧地问道:“德妃素有贤名,在后宫里单论样貌却并不出众。我只怕陛下连着留宿,并不是眷顾于她,而是眷顾她那两个儿子的缘故。” 母子三人相对而视,愈发觉得形势严峻。东宫储君未立,仁寿皇帝对这母子三人恩宠有加,难道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八章 省亲 飞雪簌簌,又是铺天盖地。 谢贵妃烦躁地将轩窗开了半丝,便有大片的雪花打着旋儿飞进房里,落在窗下笼的炭盆里,倏忽间便成了几滴雪水,发出嘶嘶的声音。 宣平候世子默默走过去,将窗扉闭紧,再递了盏茶水在谢贵妃手上,认真说道:“便是陛下心里有了主意,只要太子一日未立,咱们便还有机会。” 谢贵妃将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银牙咬得咯呼直响:“我真恨,若不是那个贱人,我一定会有自己的儿子。有道是子凭母贵,我的儿子若活在世上,太子之位又怎能落到德妃的儿子身上。” “你噤声”,宣平候世子低低喝道:“虽说是在自己家里,到底隔墙有耳。这么个性子再不收敛收敛,深宫里如何自处?” 谢贵妃深知兄长有理,紧紧咬住了嘴唇,眼中却落下泪来。 宣平候夫人忙招手唤她过去,揽了她在怀中替她拭着泪水,暖声劝道:“母亲晓得你心里苦,这些个陈年旧帐却不许再提。过去了这些年,陛下依旧放不下故人,你可不能叫他兴起重查当年旧事的心思。” 谢贵妃明显颤抖了一下,睫毛上还沾着些泪水。她有些害怕地抬起头来,脸色骤然间仓皇无助:“母亲,你叫人去庙里给那个人烧烧香。我如今夜夜梦魇,连着多少日没睡个好觉,一到晚上就害怕,连灯都不敢灭。” 宣平候夫人安抚地拍着谢贵妃的后背,口中连连应承:“明日就叫你嫂子去庙里烧香,替她多送些钱粮,再念叨几句,叫她莫寻你的晦气。” 再劝慰了谢贵妃几句,母子三人这才说到四殿下何子岩的头上。 宣平候世子沉吟着说道:“我瞧着四殿下为人也算稳重,这几年虽说缺人照应,他一样能处事周全,朝中大臣们说起来口碑不错。你既然再不能生,求了陛下恩典,将他收在身边也是条出路。” 谢贵妃宛然叹道:“不是打小养大的,总怕与人面热心冷,不是真正亲近。我只怕这孩子心机深沉,今日助他夺嫡,日后会翻脸不认人,到时候便如同养了只白眼狼。古往今来,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老夫人目光炯炯,捻动着手上的佛珠淡然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不去搏一把怎么能知道有没有机会?便是结果再坏,还能坏过德妃的儿子即位,封你个皇贵太妃的虚衔,你住进迟暮宫里寿终?” “我赞成母亲的提议”,宣平候世子坚定地望着谢贵妃说道:“若是此计可成,你便是养了只白眼狼,他也只能将你高高供在寿康宫,比你在迟暮宫的生活好上百倍。你仔细掂量掂量,哪一头合算?” 壮士暮年c美人迟暮,单听这个名字,便晓得那是先皇的太妃们孀居的悲凉地方。一想起迟暮宫里庭院森森,终年不见天日,那种漫长无涯的苦捱日子,数着手指头等死的生活,谢贵妃便打个寒噤。 迟暮宫的大门门终日紧闭,里头的人被外面遗忘,除却一日三餐有人送饭,几乎从不与人打交道。谢贵妃打理后宫,逢着除夕与仲秋,一年两次给这些苦命的太妃们送些东西,彰显皇家的恩典。 瞧着一个个神色木然c行动迟缓,早便被世人遗忘的先皇太妃,谢贵妃暗自下定决心,不管付出多大的努力,无论如何不能布她们的后尘。 见母亲与兄长意见一致,她极缓却又是极坚定地伸出手去,与母亲和兄长握在一起,低声说道:“既是没有更坏的结局,咱们便一起再搏一把,且看看最后的赢家是谁。” 宣平候世子频频点头,将自己与何子岩已然说上话的消息告诉谢贵妃,预备着出了十五便由谢贵妃去求仁寿皇帝的允许,收了这位义子承欢在膝下。 下定了决心去做,谢贵妃反而比回府时显得轻松,午间世子夫人安排的宴席上,她将仁寿皇帝与德妃娘娘的赏赐取出,命人摆在老夫人房中,又送了好些锦缎布匹c衣裳首饰给府里过年,连家里的奴仆都在人在份放了赏。 得了谢贵妃如此眷顾,世子夫人受宠若惊,连连向谢贵妃谢恩。谢贵妃态度可亲c言语和蔼,还特意敬了世子夫人一杯,谢她替自己在母亲面前尽了孝道。 宣平候夫人适时发话道:“贵妃娘娘这些日子心神不宁,总想起从前的旧人。她在宫里不方便,你明日多带些银钱,替她去庙里上柱香,好生念叨念叨。” 老夫人虽说的隐晦,世子夫人却晓得想必是哪一缕屈死的冤魂作祟,让谢贵妃寝食难安,这才生出超度的法子。 宫里头大约没有手上不沾血腥的人,她聪明地不去发问,只起身柔顺地应道:“媳妇晚些时便预备下东西,再手抄几卷佛经,明日一早就去庙里上香。” 谢贵妃听得满意,又与母亲兄长意见一致,点明了往后的道路,这趟娘家走得十分开心,用过午膳后心满意足回了宫,留下世子夫人却是有口难言。 临近了年关,家家户户忙得不可开交。世子夫人方才应承得痛快,实则是无法可想。她手上掌着中馈,到了这个时候更没有一点空隙,偏偏方才容不得她反驳半句,只有笑着应承。 送走了谢贵妃,世子夫人忙着预备第二日上香的东西,再抄写许下谢贵妃的佛经。在老夫人那边侍候完了晚膳,世子夫人自己只来得及喝了两口稀粥,又急着传唤管事的婆子们,吩咐着第二日要做的事情。 直待冬夜渐深,世子夫人才将各项杂务打理明白,婆子们陆续离去,正房里消停下来。无端受了这场累,她守着世子难免埋怨两句,指望丈夫说几句好听的抚慰自己,反被世子训斥不知轻重缓急。 世子拂袖而去,到了小妾房里安歇,留下世子夫人气得瞠目结舌,又不敢误了明日上香的时辰,只好独自宽了衣躺下,心上对谢贵妃兄妹多了些怨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九章 偶遇 腊月二十八,清平候夫人遵着德妃娘娘之命,去庙里为过世的父母添灯油钱。 每到年节临近,庙里烧香的人并不多,清平候夫人便没有惊动住持,下了马车之后,带着几个丫鬟婆子捧着香油纸烛,直接进了大雄宝殿。 本以为自己来得够早,立在大殿门口时,清平候夫人却发觉正中的蒲团上已然跪了一人,挽着光滑的发髻,簪着枝琥珀长钗,身上是件青绿暗纹的素色帔子。 单看背影,好似有些熟悉,身旁的嬷嬷忙覆在她耳边说道:“奴婢瞧着是宣平候府的世子夫人,比咱们早到了一步。” 都是些京中勋贵,还沾着皇亲,清平候夫人便往后退了几步,想等着宣平候世子夫人先拜完了佛再寒暄几句。却见宣平候世子夫人迟迟没有起身,拜过佛祖之后又命身后的仆妇打开了个包袱,从里头取出些经卷焚烧起来。 素日不常听见这位世子夫人礼佛,清平候夫人到诧异她竟有这份手抄佛经的诚意,瞧着她礼毕跨出殿来,便向她微笑颔首。 两家品阶相当,只为宣平候世子如今还未承爵,世子夫人的身份便不及清平候夫人尊贵。她忙笑着上前见礼,两人就在大殿前头的空场说了几句话。 清平候夫人问起她的来意,世子夫人昨夜的怨愤还未消除,便隐晦地点了那么几句,说自己不过是替人跑腿的差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清平候夫人听得世子夫人言语间提到宫内,又有什么替谢贵妃安神之类的话语,便牢牢记在了心里。与她寒暄着说道:“春节再去府上给老夫人拜年,祝她老人家福寿安康。如今去佛前上柱香,再替已故的父母长明灯前添些香油,还要预备过年的节礼,简直不得一点空隙。” 世子夫人忙道了谢,两人在殿门前告辞,便各行各路。 德妃娘娘分了谢贵妃的一杯羹,如今也有打理后宫的权利。她素日心善,晓得迟暮宫里日子难熬,特意命人往迟暮宫里送了些瓜果点心,又预备了一班小戏,给这些过气的太妃太嫔们解解闷。 在后宫里略转了一转,见处处布置得井井有条,各宫里剪起窗花c挂上灯笼彩绸,到也花枝锦绣。德妃娘娘满意地点点头,只怕青莲宫被人遗忘,便带着绮罗等人来到青莲宫小坐。 青莲宫里早便贴上了窗花c糊了大红的对子,谢贵妃提前安排尚宫局的人给换了新鲜的帐褥帷幔,到也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息。 打从前次陶灼华与谢贵妃那么一闹,将青莲宫的萧条暴露在人前,德妃娘娘瞧着青莲宫中人手委实不够,又指了几个宫婢过来,如今不似往日那般冷清。 今日娟娘领着几个小丫头在制糖瓜,自己炒制七分熟的瓜子,茯苓陪着陶灼华在打一条掺着金丝的湖水绿络子,想要配过节的新衣。 听着宫婢通传德妃娘娘驾到,一众人慌忙迎到门前,簇拥着德妃娘娘进到暖阁里落坐,陶灼华便亲手奉上茶盏。 德妃娘娘笑道:“瞧着你宫里如今气象一新,添了不少喜气,大约日子还算如意。后日便是除夕,若还短缺什么,早早说与本宫知晓,也好替你预备。” 陶灼华行礼谢恩,盈盈笑道:“多承娘娘关爱,如今的日子平安顺遂,并不短缺什么东西。娘娘来得正好,尝一尝咱们宫里自己炒的瓜子可还可口?” 说话间娟娘端来几碟小食,恭恭敬敬放在德妃娘娘面前,向她介绍道:“这一碟是话梅味道,略带些甜酸头那一碟是蛇胆炒制,最是清心明目这里头搁了些焦糖,另一盘子则是七分的原味,娘娘尝尝奴婢的手艺可还过得去?” 陶府中吃食讲究,娟娘从前学了不少手艺。今年只为主仆几个离井离乡,娟娘生怕陶灼华心里不痛快,老早便依着陶府的规矩准备这些过年的东西。 德妃娘娘听得稀奇,便抓了几粒话梅的尝了一尝,果真比宫里那单一原味的可口,又尝了粒蛇胆瓜子,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个怎么带了些苦头?” 娟娘笑着回道:“原是为得祛火,添了些中药。娘娘您再吃几粒尝尝,初时觉得苦,苦过之后还是微微泛着香。” 德妃娘娘嗑着瓜子道:“本宫今日才晓得,瓜子还有这么多吃法,你说得不错,多吃几粒下去不但不苦,还有轻微的甜香,味道确实不错。” 陶灼华见德妃娘娘喜欢,忙叫茯苓各样都包了一包,向德妃娘娘笑道:“平日多承娘娘照应,并没什么好东西送与娘娘,这些个瓜子是自己炒制,娟姨收拾得十分干净,娘娘闲时解闷吧。” 德妃娘娘也不跟她客气,命人上前收了,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立起身来。陶灼华起身相送,向德妃娘娘俏生生笑道:“灼华恭送娘娘,初一一大早便去给娘娘拜年。” 德妃娘娘还有一大摊事等着处理,也无暇在这里多坐。她慈爱地拍拍陶灼华的肩膀,含笑点点头告辞出去。 除夕眨眼便至,青莲宫里主仆几个都起了个大早。娟娘指使着茯苓c菖蒲几个早早摆下果碟,又打理着陶灼华明日要穿的新衣,取了几样首饰挑挑拣拣。 陶灼华见娟娘十分用心,便揽着她的腰撒娇道:“今年又不出去串门,不过是咱们自己过年,娟姨何苦费那些心神。” 娟娘暖暖笑道:“小姑娘家家的,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这样才能有个好心境。旁的地儿虽然不去,陛下与德妃娘娘那里总要请个安,谢贵妃那里也要露个脸儿,说起来到比往年隆重。” 她将陶灼华的衣裳首饰理完,命菖蒲好生收起,又亲手去点四个角落里的红灯笼,边忙活边与几个小丫头说着些过年的规矩,还有素日陶府里节日的喜庆。 话题一说到陶府身上,便想起飘零在外的陶超然一家。打从记事起便是在陶府过的除夕,一家子热热闹闹团圆,如今天各一方,主仆几个又是无声的叹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章 除夕 大阮的冬季漫长而寒冷,飘飘洒洒的雪花似是一直未曾停歇。 陶灼华坐在暖炕上,口里含着块薄荷味儿的糖瓜,听着雪粒子扑簌扑簌打上窗棱,再瞧着娟娘隔着帘子吩咐几个小丫头准备晚间的席面,又让人预备香韭c西芹之类的菜蔬,再蒸上鸡蛋膏子调馅,便知道娟娘是在替自己准备素馅,大年夜里和和美美包顿饺子。 虽然离着陶婉如去世c与陶家人分离已经过了大半年,但是本该亲人团聚的日子,陶灼华心间还是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伤感。听得娟娘的絮絮叨叨,便感觉格外心暖,素日里不留意的这些琐碎的小事也显得格外有烟火气息,冲淡了她心里的哀愁。 只怕小丫头们不喜素食,她便娇娇软软地唤着娟娘道:“娟姨,咱们几个吃香韭鸡蛋的素饺,您也预备些七分瘦三分肥的肉馅子,叫丫头们自己包了吃,大家热热闹闹的才有意思。” 娟娘便答应着命人往小厨房取东西,又传了菖蒲过来,不晓得吩咐着什么,两人断断续续的笑声时不时传进来。 外头脚步窸窣c时远时近,想是为数不多的宫人们都被娟娘指使着团团转,却格外有年节的热闹。陶灼华心间释然地一笑,想着自己为母亲守质一年,不食这些荤腥,娟娘与茯苓是陶府旧婢,一定会陪着自己,旁人却无须苛刻。 她便唤了茯苓过来,命她向娟娘传话,但凡小厨房里有的东西便不必俭省,由着宫人们好好做顿年夜饭,也是犒劳她们在青莲宫辛苦了这段时间。 如今谢贵妃与德妃娘娘同时打理后宫事宜,德妃娘娘素日温厚c待人大度固然不说,便是谢贵妃也好似收敛了许多,人前人后不再寻陶灼华的麻烦,因此主仆几个十分应心,小厨房里肉c鱼c菜蔬都不缺。 年前陶灼华又拿银票请德妃娘娘帮着找内务府打了些崭新的银祼子,预备着除夕夜里赏给宫人。娟娘吩咐完了外面的事情,又挑帘进到里间,忙着请陶灼华的示下,那些个荷包里要装多少银子。 陶灼华不大在乎这些身外东西,吩咐着外头粗使的宫人也不必分三六九等,全是一两一个的银祼子,每人都装上十个,算是十全十美。 后头才来了个把月的宫人,总要有所体现,便每人赏六个,图个六六大顺。 里头余下了菖蒲c忍冬与茯苓这三个丫头,菖蒲与茯苓是都是十个银祼子,外加一对赤金耳坠,这个到也现成,唯有忍冬叫陶灼华十分膈应。 一方面要留着她来引出瑞安长公主在大阮的内线,一方面又瞧不得她吃里爬外。依着娟娘的意思,一株铜钱也不想给她,陶灼华皱着眉头道:“也给她十个银祼子吧,免得她大过年吵吵闹闹,扰了咱们过年的心情。” 娟娘听着陶灼华一一吩咐,都记在了心里,自去后头预备荷包。 陶灼华瞧着宫里各司其职,各人都在忙碌,唯有自己无所事事,心里更觉发闷,便与娟娘娘说了一声,撑起把水墨绫的山水画绢伞,遮住头上沙沙作响的雪粒子,去青莲宫外那片荒着的竹林走走。 如今宫里的几位皇子们除了何子岑兄弟与何子岩开府自居外,尚有与六公主双生的七皇子因着年纪小些,还没有封谓,依旧住在宫内。 到了大年节下,仁寿皇帝早下了命令,叫已然开府的三位皇子入宫团圆,何子岑与何子岱自然是回到德妃娘娘宫里。何子岩生母已逝,并无处可去,便去七皇子宫里与他暂住。 何子岑身为兄长,先将四皇子何子岩送去七皇子何子岕的宫中,与两位兄弟闲聊了几句,这才回到德妃娘娘宫中。 德妃娘娘见了儿子自然欢喜,絮絮叨叨说起过节的事情,便提起今日去了迟暮宫,又去瞧了陶灼华,还命人给六公主与七皇子都送了赏人的银锞子。 方才瞧了何子岕宫里的冷清,何子岑作为兄长,也十分同情这位兄弟的处境。他不能埋怨仁寿皇帝一碗水端不平,见母妃处处替他们想得周全,到也十分感动。 打从前次入宫,瞧见了陶灼华,心情一直反反复复。 德妃娘娘瞅了瞅何子岑身后,并不见何子岱的身影,便有些疑惑,赶着问道:“你们兄弟不是一同入宫?子岱去了哪里?” 何子岑笑着回道:“儿子是跟四弟一同来的,将他送往七弟宫中了。子岱顽皮,今日约了几位世子打马球,大约午膳后便会来给母妃请安了。” 一母同胞的儿子,一个爱静个爱动;一个喜欢舞文弄墨个偏偏喜欢舞枪弄棒。德妃娘娘望着自己给两个儿子预备的东西,无奈笑道:“子岱还是那跳脱的性子,晚间来了一定好生说道他两句。” 身畔再无旁人,何子岑便屏退了奴仆,与德妃娘娘说起知心话。他指着七皇子宫殿的位置低声问道:“父皇依旧不提七弟封王的事情?他如今也满了十岁,身上半点封诰也没有,依旧不能自己开府,大约有些尴尬。” 德妃娘娘叹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父皇当日是酒后一时幸起,临幸了他的母亲,本就有些懊悔。若不是从前的皇后娘娘垂怜,他母亲到死也没有封谓,又哪能葬入妃陵?只苦了这对兄妹,失了皇后娘娘庇佑,母妃能为他们做的也有限,更不敢为这个求到你父皇面前。” 说到此处,德妃娘娘似是想起什么,覆在何子岑耳边轻轻说道:“母妃听人说起,长春宫那位有意将你四皇弟养在身边。这些日子瞧着消食,原来是打这个主意。子岩若是归了她,身份上便比你兄弟二人略显尊贵,这实在不是好消息。” 夺嫡之争,历来便是条披荆斩棘的道路,前世何子岑便有过与何子岩的较量,今生不过是重来一次。他冲德妃娘娘暖暖笑道:“母妃放心,谢贵妃只是白费心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兄弟 前世的夺嫡之争,谢贵妃赔了夫人又折兵,并没有讨到半点好处。 这些事情何子岑自然不能同德妃娘娘细说,只安抚地望着她,认真说道:“人心隔肚皮,她们此时结盟,并不是铁板一块,母妃大可放宽了心,儿子并不畏惧。” 德妃娘娘喜忧参半,面带疑惑望向何子岑。从前何子岑对这些并不上心,极少愿意就着夺嫡的话说下去,今日却一反常态,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喜的是儿子终于肯对着那个位子使劲,忧的却是谢贵妃横插一手,想要觊觎那九五至尊的高位。德妃娘娘拍着何子岑的手说道:“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要小心应对。与子岱兄弟二人拧成一股绳,咱们一家人同仇敌忾。” “那是自然”,何子岑冲母妃暖暖笑着,那明亮和煦的目光无端让德妃娘娘觉得心安。她认真打量着何子岑清隽朗润的眉眼,有种吾家儿子初长成的感动。 何子岑早便下定了决心,今世依然要登上大阮的皇位。上一世未曾守住的江山,这一世一定要守住;上一世害得大阮战火流离,这一世要还百姓们一个海晏河清。唯有想到与陶灼华未了的那段情,心间依然是止不住的疼痛。 用过午膳,他便与德妃娘娘说过,多日不曾进宫,想出去走一走。德妃娘娘素昔有午睡的习惯,想要去补个眠,再说也不愿拘着何子岑,便要他自便,只嘱咐他早早回来更衣,莫误了晚间的团圆宴。 何子岑答应着离去,头顶簌簌的雪花,脚步便不听使唤般依然走到了青莲宫外那片植着荒竹的山坡上。他寻了块干净的石头,便悄然坐了下来,独自凝望着不远处那一道长长的九曲竹桥,目光中充满了怀恋。 何子岱与几位世子们打了一场马球,回去换了衣裳,入宫时已是申时。 德妃娘娘午睡已醒,听得小儿子入宫格外高兴,嘴上埋怨着何子岱贪玩,却早已命人摆了他喜欢的果碟。 何子岱环视殿内不见何子岑的身影,便问德妃娘娘兄长的去处。 德妃娘娘笑道:“你兄长说久不进宫,想要出去走走,大约到了御花园吧。你来得正好,去将他寻回来,咱们也好预备着晚间的团圆宴。” 何子岱答应着出来,披了厚厚的黑毛大氅,又撑了把宽大的油纸竹骨伞,想也未想便摒弃了御花园,直奔青莲宫的方向。 果不其然,自家兄长独自一人坐在那片荒草漫漫的山坡上,头上c肩上都结了片片霜花,却依旧专注地从山坡上俯视着青莲宫前头那处湖面。 一道九曲竹桥,原是兄长与陶灼华的断肠之处。如今兄长不晓得前世的陶灼华曾经是他的良人,目光却依旧时常在她的周围眷恋,那份倾慕的表情怎么也掩饰不了,那是何子岱最不愿意瞧见的事情。 亦曾为兄长与陶灼华情比金坚的深情感动,可他们在自己的爱情里从来做不得主。若是今世的陶灼华依然无法摆脱瑞安的桎梏,那么她便始终是一根尖利的刺,不是扎伤自己便是深深刺入何子岑的心扉。 伤了他们哪一个,都是何子岱不想要的结果。一想到洋溪湖畔孤独的墓碑旁,陶灼华曾为何子岑苦守四十年,何子岱便无法原谅自己加诸在她身上的伤害。 那时的何子岱不止一次想过,若是一切可以重来,他可以代替何子岑好好照顾这个命运多舛的女孩,让她不受瑞安的伤害,也不成为何子岑的负累。 他可以让她这一生过上快乐简单的生活,不必夹在瑞安与何子岑的夹缝里,只能一次一次言不由衷。 难言的酸涩在何子岱心间蔓延,飞雪中何子岑一动不动的身影宛若石雕泥塑,他身上的落雪那样苍白而又刺目,如片片飞扬的利刃,狠狠刺在何子岱心上。 何子岱好看的眉眼微微蹙了蹙,似是想到了极好的主意。他足尖轻轻一点,几步间便跃上了不高的假山山顶,故意大喝一声,如飞鸟般忽然出现在何子岑面前,到把沉浸在遐思中的何子岑吓了一步,喝道:“又胡闹什么?” 何子岱替何子岑拂净了身上的落雪,又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想要披在何子岑身上。见何子岑一味推让,他便以脚尖勾起被自己扔在一旁的油纸伞,顽皮地说道:“我撑着伞,兄长却是手上空空,还逞什么强。若受了凉,岂不是叫母妃担心?” 似是配合何子岱的话,何子岑正巧打了个喷嚏,不由面上一红,也不与他客气,便接过了大氅。何子岱再变戏法般地掏出一小口袋瓜子,递到何子岑手上,有些讨好地说道:“瞧了半日,兄长只是枯坐,特意来给兄长解闷。” 那一袋瓜子酸中带甜,甜中有涩,好似五味俱全。何子岑心中百感交集,望着稚气未脱的兄弟,到有些羡慕他的单纯与恣意。 前世的兄弟情谊历久弥坚,今世依然会是最好的兄弟。 何子岑想起就在这个地方,自己将怀有身孕的陶灼华托付给唯一的亲弟弟,命他一定护她们母子周全,也不晓得何子岱是否完成了自己的嘱托。 想起那只有两个月左右的胎儿,何子岑的心痛油然而生。有多想问问何子岱,他的孩子是男是女,又是否平安长大?瞅着一脸顽皮的兄弟眼中那样清澈澹然,他也只能打消这个主意。 兄弟二人各有所思,又都只能将各自想说的话藏在心里,谁也不敢表达。 何子岱眼望通往青莲宫的竹桥,忽然发现了由远及近的那一顶水墨绫山水画的绢伞,还有伞底下那抹窈窕的身影。他忍着心间的歉疚,故意蓦然瞪大了眼睛说道:“兄长您瞧,那位质子郡主出来了。” 何子岑急切地抬起头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果然九在曲竹桥这上出现了陶灼华纤瘦若竹的身影,她披了件黑毛月白缎子大氅,手里撑的伞遮住大半的容颜,娇娇小小的身影在融融雪光中格外醒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二章 相思 即使一颗心被伤得千疮百孔,何子岑依然记得前世的初遇。 便是这么一个白雪漫漫的午后,他无意间走到青莲宫前头这片荒坡,瞧见了一个一袭素面大氅的小姑娘,正趴在一株粗壮的苍青翠竹杆上,哭得肝肠寸断。 或许是如泣如诉的哭声太过幽怨,也或许那小姑娘偶尔抬眸时的神情太过哀伤,就那么触动了何子岑心内最柔软的部分,如一粒种子生根发芽。 他远远看着,并未上前打扰,而是遣了身旁的内侍去打探她遇到了什么状况。 内侍去而复返,很快便将消息打探明白。原来是这小姑娘身边从大裕带来的人里头没了一个,那一日刚刚入殓。 大阮皇宫里头戒律分明,仁寿皇帝严禁后宫设立私刑,不晓得如何会有奴仆悄悄殒命。何子岑再悄然打听,才晓得去世的那人名字唤做娟娘,是陶灼华的旧仆。因受谢贵妃指使,被内务府责难,才不幸殒命。 谢贵妃眼大心大,那时已然将四皇子何子岩收在膝下,与德妃娘娘泾渭分明,明里暗里开始了夺嫡之争。 何子岑虽对皇位并不热切,却不能眼看着日后谢贵妃的人权倾一时,便与何子岩开始了明争暗斗。因着眼前时常闪现那小姑娘哀怨的神情,也为给谢贵妃添些膈应,曾求德妃娘娘护她一时。 一点情愫悄然滋生,被谢贵妃瞧在眼中,拿来打击德妃娘娘与何子岑。谢贵妃深挖出陶灼华的身世,在仁寿皇帝面前告她有欺君之罪,想置她于死地。还是仁寿皇帝念及陶灼华与先皇后有些相似,不忍心严加苛责,反而放了她一条活路。 两人几乎经历过一场生死之劫,何子岑终于认识到自己对陶灼华已然情根深种。他请了母妃的旨意,想娶陶灼华为妻。德妃娘娘无力左右儿子的婚姻,又是仁寿皇帝提出,陶灼华身份特殊,不能做何子岑的正妃,只能做为他的侧室。 无名无份过了那么几年,陶灼华毫无怨言。 直待何子岑做了太子,才替陶灼华求到顺仪之位。那个温雅单纯c并不祈求名份的女孩子,早已在婚后一点一点走进自己的心里。两人一起瞧斜阳晚月c听晨钟暮鼓,俨然一对神仙眷侣。 往世历历在目,那么不堪回首。究竟是陶灼华不顾前情辜负了自己,亦或是她也曾有不得以的苦衷,才酿成当日国破家亡的祸事,何子岑一时分辨不清。 他痴痴抬着头,望着陶灼华伫立的方向,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陶灼华浑然不晓得有人躲在暗处冲自己偷偷打量,她斜倚着阑干,掬起桥上的落雪,陶醉地捧在眼前,露出抹清湖潋滟的神情。 竹桥咯吱有声,原是娟娘不放心陶灼华独自出来,遣了茯苓来寻。 茯苓步履轻盈,墨球一般的楸楸跑在她的脚边,一人一狗欢快地向陶灼华走来。楸楸滚了一身的雪,撒着欢往陶灼华腿上拱去。陶灼华咯咯直笑,便放下手上的绢伞去抱楸楸。 不提防脚底打颤,陶灼华身子趔趄了一下,赶紧扶住了身旁小丫头的胳膊。小丫头身量纤纤,被她乍然一推,发出一声惊呼,两人一起跌倒在白雪皑皑的草地里。反是楸楸围着两人蹦来蹦去,发出呜呜的动静,显得极为开心。 不晓得何时,何子岑已然立起。他半伸着手前倾着身子,似是要扶起那摔倒在雪地里的少女,却又只是痴痴凝望着,无法挪不动脚步。 依稀有笑声传来,被风扯得凌乱,记忆中的清甜却依然在耳边。 主仆两人倒在雪地里,楸楸踩住了陶灼华大氅的一角,在素缎的面子上留下几朵形似梅花的小脚印。陶灼华没有埋怨,一时抚着楸楸颈下的鬃毛,一时又掬起大块的雪团,冲着茯苓坏笑着扔去。 茯苓不甘示弱,也从地上团起雪团,有样学样的往陶灼华背上扔去。夹杂着楸楸欢快的叫声飞扬在簌簌落雪中,主仆二人都笑做了一团。 “楸楸,别闹,自己那边玩去”,陶灼华清清亮亮地喊着,脸上的笑容如云锦堆叠,璀璨而又夺目,霎时便迷乱了何子岑的眼睛。 “楸楸,楸楸”,他在心底重复着陶灼华方才唤出的名字,心上却是激灵一下,不可至信地抬起头来。 西城门外c范公亭内,有唐楸宋槐看尽春秋落日与古城繁华,陶灼华每每思乡情切,便会一遍一遍给何子岑讲述她在青州府渡过的年少时光,每一次的讲述里,都饱含了想要落叶归根的愿望。 “子岑,我宁愿我是范公亭的那株老树,这样便可以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没有聚散分别的苦痛,没有天人永隔的哀伤。”陶灼华这几句话像是烙印,已然深深镌在何子岑心上。 “到是个有意思的小丫头”,何子岱恍若无视何子岑脸上关切的表情,他将何子岑半伸出去的手一巴掌打落下来,认真说道:“母妃说过,这位质子郡主的一辈子都会留在大阮,我若是拘她一辈子,必定十分好玩。” 何子岑被兄弟的话惊醒,讪讪收回方才一直伸着的手,心里无端便是一阵恼怒。他冷冷喝道:“胡闹,你凭什么拘人家一辈子。” 弟兄们素日尊卑分明,何子岑虽说兄弟姐妹间大排行第三,却是如今仁寿皇帝最年长与最器重的儿子,深得何子岱的尊重。 仁寿皇帝膝下共有七个孩子,逝去的慈安皇后曾育有一位嫡长子,本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可惜早年间便已离世。至善公主行二,已然于去岁出嫁。现如今暂携六宫的谢贵妃虽然身份尊贵,可惜膝下无有一男半女,时常引以为憾。 德妃娘娘所出的何子岑c何子岱分别行三与行五。中间夹着个曹贵嫔所出的四皇子何子岩,因着曹贵嫔已然过世,何子岩缺少母族的支持,身份有些尴尬。 再便是先皇后身边宫婢所出的一对龙凤胎,六公主何子岗与七皇子何子岕,更是因着生母出身的缘故,素日不得仁寿皇帝待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三章 素饺 兄弟姐妹七人,除却已然出嫁的至善公主,便是以何子岑身份最为尊贵,余下的几位兄弟都对他颇为尊敬。 今日瞧着何子岑开始动怒,何子岱却一反常态并未退缩,而是郑重说道:“三哥,莫非你也喜欢这小丫头?你瞧她看起来多么单纯,在雪地里又玩得多么快乐。你往后是要做大事的人,这么简单的生活,你能给她吗?” 何子岱一言便戳中何子岑的心事,他迟早会是大阮的储君,而她有着质子的身份,依然不能做他的太子妃。 不求名份,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太难。便是以后将她立做宸妃,每到祭祀大典上,她依然没有资格与他并肩。想起长姐至善曾经对她的刁难,一抹歉疚悄然浮上何子岑的心头。 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却更不能容忍她生活在别人的身边,便是亲弟弟也不行。何况上辈子的帐还没算清,何子岑从没有放手的打算。 咀嚼着何子岱的话,醋意在何子岑心间层层翻腾,几乎控制不住。他紧紧闭上眼睛,掩盖住眸中挟裹的满满阴霾,一张脸上泛起隐隐薄怒。 深深吸入一口带着冬雪的寒洌气息,何子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他笼了笼收在袖中的双手,佯做无意地瞥向方才嬉闹的一对主仆,却发现早已杳无踪影。雪地上唯有一溜状若梅花的脚印,那样可爱而又滑稽,是小狗楸楸留下的痕迹。 懒懒地掸一下衣襟上的落雪,何子岑将何子岱的大氅重新抛给他。忍着心间满满的失望,雍容地立起身来,冲何子岱微微笑道:“口无遮拦,小心我告诉母妃,你今年便连一文钱压岁的锞子也没有。” 自小到大,何子岑总是这般四两拨千金,惯会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何子岱并不与他争辩,而是眼望陶灼华消失的方向,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情。 前世里他冤枉过她,更曾辜负过兄长对他的重托,不仅没有好好保护她,更没有护住她与何子岑的孩子。 一回想起洋溪湖畔的木屋旁边,陶灼华孤孤单单一个人从大好年华走到了白发苍苍,无边的自责便如潮水,将何子岱吞噬其中无法自拔。 何子岱记得她每日无止休地纺线织布c溪边浣纱c再便是倚着何子岑的墓碑与他喃喃自语。他瞧着她坐在溪水旁自说自话,瞧着她每夜伴着泪水入眠,清晨和着残梦醒来,无边的歉疚渐渐化成了牵挂,想要好生呵护她的想法便从前世走到了今生,如今变得尤其强烈。 从前她与兄长这一对苦命鸳鸯,身上都背负得太多,才会活得那么艰辛。如今重新来过一次,何子岱自信自己可以代替何子岑,给她最简单与平凡的生活。 让何子岑守住他的家国c让陶灼华远离瑞安的桎梏,让他最爱的两个人都能拥有这一世的幸福,这便是何子岱最简单的愿望。 何子岱一厢情愿地想着,也许那样的结局,对他们三个人再好不过。 陶灼华浑然不晓得这个除夕的午后,她与茯苓和楸楸在雪间的嬉闹被两兄弟看个正着。主仆二人回了青莲宫,见娟娘领着大家依旧在忙,陶灼华便命茯苓去折些梅花来插瓶,更添除夕的喜气。 刻意选了对碧绿的掐丝珐琅听雨梅花瓶,待茯苓拿银剪剪断树枝,从院子里选了几枝开得风神凛冽的绿萼,陶灼华便饶有兴致地插起花来。 一瓶搁上炕桌,另一瓶放在窗台,不大的室内立时便有暗香盈袖,添了几分光彩。娟娘进来回话,见那梅花开得别致,真心赞了几句,便吩咐小丫头们点灯,再将院子里的灯笼也燃起来,又将馅料与面团都搬进屋来。 调好的馅料分着荤素几种,几个粗使的丫头行了礼,便在窗下支起板来,先包肉馅的水饺。 陶灼华净了手,将菖蒲c忍冬全都唤来,一同预备这顿在大阮的年夜饭。 忍冬瞧着蓝底折枝花卉碗中的素馅料,颇有些不喜,微微皱着眉道:“如今德妃娘娘又不曾短缺咱们的吃食,何苦还要自己动手?奴婢并不会包这个,还是打理郡主您明日要穿的吉衣吧。” 这般冷淡的性子,本就没拿自己当成她的正经主子。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陶灼华不想坏了过年的好心情,并不与她一般见识,而是含笑应允。 忍冬焚起一炉香,取了娟娘选好的衣物,再往衣裙上喷些烧酒,开始闲闲熨着陶灼华的衣衫。菖蒲则将袖子半挽,熟练地揉起娟娘早便和好的面团。 茯苓拿筷子拌着馅,将上头的鸡蛋膏搅匀。素馅的饺子虽然寡淡,娟娘却用油熟过葱姜,又添了一把鸡枞,轻嗅间便是满室生香。 娟娘擀着皮子,陶灼华便依着从前舅母教过的样子,开始认真包起元宝饺来。 陶府里过年的饺子不似平常那般随意捏起,而是将肚儿挤出,好似一枚枚元宝般好看。陶灼华包得极仔细,又不时将花生c红枣,还有洗净的铜钱也包进去,图个过年的喜气。 不多时一个个雪白的饺子鼓着肚儿,果真像一个个小元宝一般,整整齐齐排了一排。旁边那几个粗使宫人瞧得好看,不觉围了过来学艺。 娟娘便放下擀面杖,认真传授起包饺子的技艺。除去元宝饺,她们又包了些四喜饺c鸳鸯饺,在盖垫上码得整整齐齐。 想着德妃娘娘这段时日对自己多有照拂,陶灼华请娟娘装个食盒,里头鲜韭鸡蛋与香菇豆腐的素饺各盛了一碟,命茯苓送去德妃娘娘宫中。 饺子未煮,原是陶灼华想得周全。德妃娘娘要参加晚间宫里的团圆宴,回来自然不早,若是饺子这便煮下,回来凉了不说,样子也走了形,难免食不下咽。 叶蓁蓁不在宫里,腊月二十三便被她叔父接回去过节,到省了陶灼华纠结在送与不送之间。前世不觉得这位曾经的好姐妹行事怪异,拿如今的慧眼去看从前,却觉得处处都是参不透的玄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四章 咫尺 除夕夜里放过烟花,渐渐有了年的气息。 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次第响起,姹紫嫣红的焰火隔着明纸映上窗棱,烛影摇曳里映红了每个人的面庞。 早便预备下的新铜钱拿箩筐撒向院子里,仁寿皇帝瞧着一地欢呼雀跃c忙着捡钱的小太监们露出舒畅的笑意。 德妃娘娘着了深红的遍地金万事如意云锦交领吉衣,臂上搭着块真紫底色的披帛,装扮得比平日更加雍容华贵。 席间瞧着一对佳儿宛若人中龙凤,又好似玉树临风,德妃娘娘自然欣喜万分,不觉便多饮了几杯酒。吩咐锦绫泡了杯枫露茶消食,嫌满桌的鸡鸭鱼肉,还有宫里头刚出笼的三鲜肉馅蒸饺有些油腻,只吃了些点心便搁了筷子。 绮罗早便奉命先回了长宁宫中,替德妃娘娘重新预备酒席,等着主子单独与两个儿子喝上几杯。闻得青莲宫送来的素饺,掀开盖子看时,小巧玲珑的水饺包成元宝模样,到是十分讨巧,便笑嘻嘻搁在案子上,等着德妃娘娘回来过目。 大年节下,原是图得喜庆吉祥,德妃娘娘瞧了一个个元宝模样的饺子,已然喜上眉梢,再命人煮了来尝,青韭素菇,又是唇齿留香。 陶灼华熟知德妃娘娘娘与何家兄弟的口味,包的饺子大小咸淡无不适中。香菇馅的饺子里又掺了些马蹄,吃起来格外爽口。 德妃娘娘一解方才油腻之苦,如今吃得赞不绝口。何子岑犹豫着夹起一个香菇豆腐的品尝,那甜脆爽口里依稀夹杂着前世的味道,让满口的浓香有了苦涩的回忆。 大裕与大阮风俗不同,昔年陶灼华巧笑嫣然,曾与他说起过家乡大年夜的风俗。她曾说豆腐便是兜福,今日一定要吃豆腐饺子,才能兜住一年的好福气。 几个饺子落肚,何子岑好似瞧见从前的青莲宫里,陶灼华一弯青丝垂落臂弯,略略低着头包饺子的可爱模样。她不善下厨,旁的并不会做,唯有从舅母那里学到了几分包饺子的手艺,便乐于每个大年夜里自己动手。 守着德妃娘娘,何子岱更不理会何子岑的兄长威仪,他拖过一碟刚煮好的鲜韭鸡蛋饺子摆在面前,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好似并未吃够,又顺道把何子岑面前的一碟也划拉过来,一并拖到自己面前。 德妃娘娘瞅着两个儿子为着饺子较劲,虽是大年夜的气息十足,到不觉得有多么好笑。帝王家的孩子早熟,焉知他们今日这般不是为着送饺子的人? 想着何子岑曾经说起陶灼华凄苦,拜托自己照一二,虽说里头也有为着与谢贵妃抗衡的缘故,德妃娘娘的心还是一沉,便如同井里丢进粒石子,咕咚一下便再不得安宁。 平日里喜欢陶灼华归喜欢,德妃娘娘也可怜这女娃儿背井离乡,早早担起本来不属于她的重担。可儿子终归要位登大宝,与她在一起实在不大登对。 陶灼华不过是商贾之女,身后没有可用的母族,往后也成不了何子岑的助力。若是儿子真对她有了不一样的情愫,德妃娘娘便想早些慧剑斩断情丝,不要儿子与她藕断丝连。 德妃娘娘便将碟子一推,神色如常般吩咐绮罗道:“难得灼华郡主有心,想着本宫素日的照拂。她的身份尴尬,大约明日里也不会阖宫拜会。你替本宫封一对金玉满堂的金裸子,再拿个上等的红封,算是本宫替她添岁。” 言下之意,德妃娘娘并不希望明日陶灼华前来拜年,而是要她老老实实待在青莲宫中,对她有了一丝疏远。 德妃娘娘态度上些许蜘丝马迹的改变,何子岑与何子岱这一对各怀心事的兄弟都瞧得清清楚楚。如今正是夺嫡的关键时候,德妃娘娘的全部精力都用在应对谢贵妃要突然收养何子岩这件事上头,想要两兄弟将全部精神用来与何子岩抗衡,并不希望此时为个女孩子节外生枝。 母子三人依然有说有笑地用过年夜饭,德妃娘娘记挂着两兄弟明日一早还要向仁寿皇帝请安,便不留他们守岁,子时的钟鼓声刚刚敲过,就催着他们去歇息。 大年夜的烟花此起彼伏,陶灼华立在清莲宫最高处的小琅嬛之上,瞧着远远一朵朵大丽菊般灿烂的烟花缤纷璀璨,倏然压了下来,又有另一朵更回璀璨的烟花压上枝头。 此情此景,前世已然瞧了多遍,依然是喜欢这样的烟花漫天。远处更是一片火树银花,将天空映得亮如白昼,想是大阮帝君已然领着群臣登上了城楼。 前世的每个除夕夜,她都会随在何子岑的身后,望着他在城楼上接受百姓的参拜,听着他在身边温柔的低低喃语道:“灼华,咱们又共度了一岁。” 一同在深宫里渡过了来到大阮的第一个除夕,可惜两人依然是咫尺天涯。 此时此刻,除却挂心着依然飘荡在海上的舅父一家,陶灼华便是对何子岑深深的牵挂。奈何宫院沉沉,她与德妃娘娘的长宁宫不过数丈之隔,却似是山水迢迢般无缘见面。 绮罗捧着德妃娘娘的赏赐,客客气气到了青莲宫,依旧似从前那般笑着吃了茶,又领了娟娘的荷包,这才屈膝告退。陶灼华却瞧得分明,从绮罗那丝比往日更加客气的言辞中读到了一点疏离。 青韭素饺,本来也是德妃娘娘的喜好。自己一腔敬慕,却惹了德妃娘娘猜忌。想起那几句隐晦地提醒自己不必去长宁宫的话语,陶灼华唯有无奈叹息。 大宴连着小宴,从初一开始便陆续有诰命们入宫拜年,宫里每天都车马如织。 远远近近的丝竹声盈耳,却让陶灼华更添凄清。本来只有长宁宫一处可去,如今德妃娘娘下了闭门羹,她便更加无所事事。深知后宫里的欢娱与自己无关,也不留在宫里添些膈应,便要娟娘走了趟长宁宫,请德妃娘娘赐下出宫的牌子,只道是想去瞧瞧民间的花灯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五章 故人 打从子时起,宫里的鞭炮声便没个停歇。千门万户曈曈日,却是分分秒秒昏乱着陶灼华思乡念亲的思绪。 陶灼华散下了赏人的银祼子,再在小佛龛前为母亲上了柱香,又求菩萨保佑陶超然一家平安顺遂,便早早歇在了榻上。 除却大年初一给仁寿皇帝与德妃娘娘和谢贵妃几个各自递了拜帖以外,陶灼华都以有孝在身为名,果真足不出宫。 德妃娘娘见陶灼华灵透听话,心内便有些歉疚,时鲜的瓜果梨桃c点心糕饼到没短着青莲宫,不时便派人来送。如今见娟娘替陶灼华转述想要出宫的请求,她略略松了口气,心里求之不得。 只要陶灼华不与何氏兄弟聚首,她便与她没有利害关系,依然是井水不犯河水。指了几名侍卫相随,德妃娘娘还体贴地与娟娘说道:“初一到初五,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上都有花灯会,你随着你家郡主好生转一转。依然是宫门落匙前回来,哪里瞧得不尽兴,第二日还可以再去。大过年的,本宫也不拘着她。” 得了这个恩典,娟娘喜不自胜,回来细细说与陶灼华知晓。陶灼华冰雪聪明,却从德妃娘娘的话里品出了一点不寻常的滋味。 皇子们进了腊月二十八便入宫过年,初五早晨迎了财神c吃了纳福饺便可离宫。德妃娘娘赐自己的牌子,也是到初五那日收回。这里头阴差阳错,难不成是叫自己躲着什么人? 其实前世里自己便算不得是何子岑的良配,及至何子岑高处不胜寒,叶蓁蓁父亲从前的旧部对他阴奉阳违时,陶灼华只能默然旁观,却使不上一点助力。 有一阵子德妃娘娘急得口舌生疮,却苦于后宫不得干政。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想必有些难过。 这一道出宫的对牌,难不成是想要隔绝自己与何子岑的楚河汉界?陶灼华深知她想与何子岑重新走到一起,未来的路并不平坦,到没有多少感怀,反而理解德妃娘娘这片爱子情切的苦心。 她不露一点端倪,欢欢喜喜接了牌子,换了身略鲜亮些的吉衣,便叫菖蒲与忍冬守家,自己只带着娟娘与茯苓出了宫门。 街市上熙熙攘攘,节日的气息浓重,好些个店铺c菜馆都不打烊。陶灼华大包小包买了不少东西,乱七八糟堆在马车上,依然于午间时分来到都一处用餐。 掌柜的瞅人不备进来请安,恭恭敬敬唤了声表小姐,又将老管家留在这里的一千两银票再并些散碎银子呈给陶灼华。 他躬身说道:“陶总管久等表小姐不至,年前悄悄回了大裕处理些产业。只怕表小姐手里不宽裕,特意留了些银子。银票您自己留着,那些个碎银子是给表小姐赏人使,若不够了只管命人来取。” 两次与老管家接头不遇,陶灼华心间有些遗憾。她淡淡望着掌柜的说道:“前次交待的事可有结果,老管家还留下什么话?” 掌柜的再从香袋里取出张纸条,弯腰递到陶灼华面前,堆着笑脸说道:“老管家吩咐,若见到表小姐便将这个呈给您。您前次吩咐的事老管事已然办妥,人早便安置妥当,就住在纸条上头写的地方。” 算着时日,当初景泰帝行了金蝉脱壳之计送出宫来的那位刘才人即将临盘,如今不晓得她是什么样子。既是曾应下景泰帝好生照应,陶灼华上次出宫便是要老管家替她妥善安置。 如今正好有连着几日出宫的机会,陶灼华便想寻个时机去瞧一瞧故人。 南门里花灯如织,陶灼华领着娟娘与茯苓连逛了两日,依旧不亦乐乎。那几个暗卫随在后面跑腿,重复着相同的街景儿,早便兴趣缺缺。今日见陶灼华手上又挑着几盏兔儿灯出来,不禁相视苦笑。 陶灼华极为善解人意,命娟娘送了个荷包,再冲领头的那人传话道:“对不住,郡主说这几日劳烦各位跟着跑腿,委实过意不去。这花灯市实在漂亮,郡主难得有机会出宫,还要再去逛一逛。这个您与诸位兄弟喝杯茶,午间咱们依旧在都一处里坐一坐,想吃什么兄弟们自己点,待郡主回来一同结帐。” 兵分两路,各自皆大欢喜。眼瞅着身畔再无旁人,陶灼华领着娟娘与茯苓三拐两折,便走到一处僻静的宅院前头,茯苓上前轻轻叩响了门扉。 玉屑一般纷纷扬扬的细雪中,陶灼华再次见到了刘才人。不同于上次的身姿纤巧,如今的刘才人除却小腹高高隆起,身上比往常却没添几分丰腴。 她身后的不远处,立着一玄褐两道静穆如山的身影,当是景泰帝曾经提到的青龙与朱雀两名暗卫。 刘才人一扫大裕皇宫里的妖艳绮美,瞧起来端庄秀雅。她着了件青罗暗纹的交领棉衣,外头罩着件黑毛出锋的酱色雪褂子,乌发松松地挽着髻,通身上下没有一丝饰物,脸上也不见一点脂粉,苍白到几近透明。 身后的小丫鬟手里撑着把油纸伞,挡住细屑纷飞的雪花,依旧有几片落上她的衣袖,那么倏忽不见。 刘才人脸上悲喜莫辨,她向前迎了两步,想要冲着陶灼华行礼,陶灼华慌忙托住了她的臂膊,不叫她弯下腰去。 前世自己无缘诞下麟儿,更对这大腹便便的妇人多了些怜惜。陶灼华先冲她盈盈笑道:“才人娘娘新春吉祥,灼华给您拜年了,您别来无恙。” 苦涩的微笑在刘才人脸上缓缓荡开,如一弯浅笑的梨涡,霎时在风雪中吹成几近枯萎的黄叶。她幽然叹道:“郡主,不晓得您今日上门,我连个添岁的荷包都没预备,真是失礼。您方才说笑了,妾身李氏,如今只是一介平民,哪里来的什么才人娘娘。” 当日本是死遁,刘才人从宫里带出的东西有限。随着青龙与朱雀两人悄然来到大阮,她无根无基,只能暗中图谋。又生怕落入瑞安长公主的眼线,几个人只能深居简出,租了个偏僻的小院暂且容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六章 推算 陶灼华前次出宫,侥幸与陶府的人接上头,这才能拜托老管家替自己寻人。 后来老管家持着陶灼华的信物寻到刘才人,又替她买下这重宅院,再添了几位老诚持重的陶家旧婢,这位身怀龙裔的才人娘娘方才有了些依靠。 刘才人他乡喜逢故人,一向悲苦的脸上见了些笑容。她挽着陶灼华的手进到里头,分了宾主坐下,对这个只是第二次见面的女孩子充满了感激。 她将手抚在隆起的小腹上,脸上添了些母性的光辉。她颤颤说道:“多亏郡主当日派了人相助,不然我们几个在这里真是捉肘见底。眼瞅着生产的日子临近,幸得陶管家吩咐了位余妈妈,提前寻好了接生婆子,连产房也预备妥当。若幸得母子平安,便都是拜您所赐。” 青龙与朱雀是昔年叱咤风云的暗卫,这些年浪迹江湖,一双手可以拿来杀人,却不会照应一个将要生产的妇人。刘才人这里多亏了老管家安排下陶府旧婢,事事将她服侍周全,才能住得安心。 陶灼华暖暖笑道:“赐人玫瑰,手有余香,我也不过举手之劳,您千万别这么说。只为瑞安是大伙儿共同的敌人,咱们才能有机会携手。您在这里安心待产,老管家自然会安排一切,咱们唯有静静等候时机,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刘才人这些日子思念景泰帝,有些忧思成疾。她一面点着头,一面却已流下泪来,抓着陶灼华的袖子道:“郡主,我每常问起他们,都只对我说陛下一切还好,我却晓得这是托词。您实话告诉我一声儿,陛下他可还活在世上?” 入了大阮消息不通,便是对着陶府的婢子,刘才人也不敢吐露自己的身份,更不敢随便问起景泰帝的动静。患难见真情,当日虽被瑞安长公主挟制,刘才人却拼着一死做起双面间谍,会同景泰帝蒙蔽瑞安长公主的视线。 出了皇宫,刘才人依然对景泰帝痴心一片,到令陶灼华动容。她认真点着头说:“他们没有骗您,陛下虽然病重,现今确实活在世上。想来陛下对您心有牵挂,若得不着您一朝分娩的消息,他又如何甘心咽下那口气?” 刘才人平日没个说知心话的人,情绪压抑许久。此时泪水肆虐,流得痛快淋漓,她并不拿陶灼华当个孩子,而是拉着她的手郑重说道:“我只希望这次一定要为陛下添位皇子,日后也好成为太子的助力。若得母子平安,一定要青龙与朱雀想法传给陛下知晓,也不枉咱们合演了这出戏,又令陛下满怀期望等待许久。” 都说为母则刚,见刘才人脸怀希冀,陶灼华也随着频频点头。 前世里不记得刘才人这个人,也未听说景泰帝尚有骨肉流落在外,便是青龙朱雀那四大暗卫,也都是销声匿迹。想来刘才人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双重身份,景泰帝根本没有机会送她出宫,她腹中的孩子也没有见过天日。 刘才人既然名义上曾是瑞安长公主的人,也许会晓得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记起曾经在芙蓉洲里瞧过的秘信,陶灼华含着些希望问起:“您可曾听说瑞安在大阮宫里的眼线究竟是谁?不瞒您说,我来了这些日子,依然苦寻无果,确定不了那人的身份。” 刘才人蹙眉沉思了良久,拈着手上的帕子沉吟说道:“究竟是谁我不知晓,却记得有一次夜入芙蓉洲,瑞安想是刚接了那人的信。她不耐烦地说道,通篇没些个有用的东西,却痴心妄想与她谈什么条件,果然身份卑贱之人头脑更加简单,一味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几句话听得陶灼华云里雾里,谢贵妃贵为长春宫主,万万不会是瑞安口中的身份卑贱之人。瞧瑞安这个态度,到更似是斥责哪一处的宫人。大阮皇宫里宫婢太监一堆,若要陶灼华层层抽丝剥茧,不晓得要忙活到哪一天。她听得有些泄气,眸间便带了失望。 刘才人却因为提及瑞安,燃起了胸间的仇恨。她叭地一拍炕桌,低低怒喝道:“瑞安c瑞安,你个祸国殃民的贱人,总有一天我要替陛下讨回公道”。 陶灼华慌忙拉住了她的手,切切说道:“为着未出世的孩子着想,您如今也不能这般激动,隐藏在幕后的真凶一直未曾现形,咱们好生寻找便是。” 纵然重生了一世,依然不能拨云见日,陶灼华始终寻不到头绪,心里堵成一团乱麻,瞧着刘才人目露愤慨,只怕她动了胎气,只能好生抚慰。 此前将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长春宫,陶灼华瞧惯了谢贵妃的嚣张,越来越怀疑是她与瑞安是面上势同水火,私底下蛇鼠一窝。听了刘才人方才那几句话,又对自己这番猜测持了怀疑态度,不晓得要从何处下手。 刘才人面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又将手搁在自己小腹上,安抚地拍了几下,这才轻轻一叹道:“这个孩子本该金尊玉贵,却要随着我这没用的母亲东躲西藏。我只希望我与他母子二人大难不死,能笑着看到瑞安的下场。” “陛下宅心仁厚,一定会庇佑你们母子。”想到大裕宫中时日无多的一代帝王,陶灼华心上一痛,认真劝慰起刘才人。 算算时日,离着刘才人分娩不足月余,陶灼华瞧她脸色苍白,温言劝道:“来日方长,咱们有的是时间,您先别为这个劳神。我瞧着您脸色实在不好,为着大人孩子着想,这些日子还须养足精神。” 刘才人感激地点点头,有些无奈地说道:“我也想好生将养身子,奈何一心牵挂陛下,每日思绪纷乱,心里总是堵得难受。” 心病还须心药医,陶灼华只得拿刘才人腹中的孩子对她进行宽慰,传了老管家留在这里的管事余妈妈来,详细问了刘才人的饮食起居,再命她给刘才人拿些人参c黄芪补气,再叫她将府里为数不多的奴婢们好生约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七章 老友 刘才人的炕桌摆着些红枣c桂圆之类益气补血的东西,她却吃不进去。 说话之间,余妈妈亲手端了碗热腾腾的乌鸡汤来给她补身子,刘才人却只是略略尝了两口便将碗推开。她对余妈妈歉然道:“对不住,辜负了您的好意,我实在是吃不进去。” 心病难医,并不是宽慰几句便能解决问题。陶灼华又劝了几句,瞧着刘才人脸有倦色,便向她说道:“我出宫不易,也不方便时常来这里寻你。总之你多保重,为着大裕的江山社稷c为着你尚未出生的孩儿,都要将心放宽。” 刘才人频频应着,依依不舍送她出来。折过一道回廊,不出陶灼华所料,青龙与朱雀两人都等在外头。 细雪纷纷,洒两人肩头,将那身玄色与酱色的衣衫都染成素白,便是一片静穆。脸笼着块青纱的朱雀没有开口,一身黑色衣衫的青龙艰难地问道:“郡主殿下,您可曾见到了玄武,他如今可好?” 年深日久,四大暗卫都不复当年的风采。因着白虎的叛变,不仅其余三人都受了他的暗算,更将景泰帝置于水深火热之中,在与瑞安的抗衡中落尽下风。 青龙的右臂齐肘而断,如今只有半截空荡荡的衣袖朱雀左目已盲,脸挂着道长长的疤痕,显得有些吓人,因此平日常以青纱覆面。 至于在云台山下药王庙里遇见的玄武,则情况更为严重,面瞧着无碍,却是结结实实伤在了心肺,留下难医的痨症。 老兄弟经年不敢联系,不是因为疏远,而是为了各自更好地活下去。 亘古的友情从来不会改变,自打接了景泰帝的命令,他们这些心灰了半截的老骨头又热血沸腾。青龙与朱雀护送刘才人一路来到大阮,迫切盼望着还能有与玄武重逢的一天。 他们将殷切的希望都寄托在对陶灼华的这一问里头,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答案,显得那样凝重而又惶恐。 陶灼华青丝飞扬如瀑,在融融飞雪中璨璨而笑,如一朵盛绽的莲花。 她认真说道:“你们放心,玄武前辈这些年潜心钻研医道,除却济世救人,便是每日修习易筋经疗伤。我曾问过他的旧伤,痊愈已是不可能,却好了七七八八。相信用不了多久,你们便会重逢。”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泪水倏然从青龙与朱雀面滑下,与飞雪融合在一起。朱雀狠狠攥起拳头,往空中一挥,似是要抛开这些年的憋屈。陶灼华听到他指间骨节咯咯有声,到似是初春的惊雷乍现,枯木又将焕发新生。 初五日出了七九,天也终于放晴,各宫里忙着迎财神,食福饺,又是一阵鞭炮声声,新桃换了旧符。 娟娘捧着碟菠菜豆腐粉条的福饺笑盈盈走进来,向陶灼华问了安,便领着小丫头们去贴灶神。冬日的菠菜不常见,这依然是长宁宫里德妃娘娘遣人送来。 陶灼华夹起一只馅大皮薄的饺子,能瞧见里头一抹早春似的碧绿,却委实没有多少胃口。不忍拂了娟娘的好意,便勉强吃了几个,复将那盘饺子送与茯苓。 连着出宫逛了几日,茯苓显得兴奋异常。过了一个年,她与陶灼华主仆都抽条一般长个儿,今日又恰巧着了碧绿的丝衣,早似是七九河边的一枝垂柳。 她拿筷子拨着盘中的饺子,娇嫩的面颊粉扑扑犹红似白,眼含着希冀叽叽喳喳说道:“小姐,过了今日德妃娘娘便要将那牌子收回去,咱们今日还出不出去?” 已然看过了刘才人,至亲的陶家人如今依然漂泊在海外,陶灼华如今对宫外没有太多的牵挂。只是瞧着茯苓眼间星星点点,似是星辰一般璀璨,自然晓得小丫头对宫外的向往,便笑着问道:“你还未逛够,又想到哪里玩去?” 茯苓便打开了话匣子,什么东大街的糖葫芦c南市的糯米糕,林林总总列举了一堆,笑着推了下陶灼华的肩膀道:“咱们去买胭脂居的茉莉香粉好不好?奴婢瞧着到比寻常用的好些。” 忍冬挑了帘子进来,见陶灼华主仆说得兴高采烈,又嫉妒茯苓这几日随着陶灼华得了不少东西,还曾见她悄悄送了块衣料给菖蒲,却没有自己的份,心里早便像酸酒浸的梅子,只一直没寻到机会出声。 见茯苓一只胳膊还搭在陶灼华背,忍冬便撇着嘴酸酸说道:“郡主果真分得清里外厚薄,咱们长公主府的丫头自然比不得陶家的旧婢。这般不知尊卑贵贱,与主子动手动脚,不晓得是哪一家的规矩。” 茯苓翻她一个大大的白眼,显然不将她的话放在心。陶灼华到是潋潋笑道:“怪道你记性不好,说过多次茯苓早脱了奴籍,你只是记不住。回头问娟姨要些核桃补补脑子,再有熬制的糖瓜也吃两块。” 糖瓜粘嘴,本是辞灶那日糊弄灶王爷,莫叫他天告状的意思,陶灼华分明是夹枪带棒,讽刺忍冬吃里爬外。 忍冬听得一阵火起,见娟娘也立在了陶灼华身后,晓得自己讨不到半分便宜,只能狠狠一摔帘子,气哼哼扭头就走。 茯苓乐不可支,向陶灼华悄悄一竖大拇指,悄声赞道:“小姐好厉害,骂人不带脏字,将她那张脸气得青红一片,当真是痛快。” 陶灼华亦未曾想到自己一开口便是那般刻薄,想来对忍冬的忍耐已然到了极限。她将帕子掩在唇轻笑间,眼里如一汪美玉般晶莹璀璨。 今次是留了娟娘看家,陶灼华带着茯苓与菖蒲出宫。在金水桥畔巧遇刚刚从叶家归来的叶蓁蓁。两人的车马打个照面,叶蓁蓁便隔着帘子亲切地唤了句“灼华”,命人勒住了辔头,将车子赶在一旁停下。 陶灼华不好离去,便也踩着脚踏下了车,两人互相拜了一拜,说了句新春吉祥。叶蓁蓁瞅着陶灼华要出宫,似是有些依依不舍,轻柔地说道:“咱们一别不过十日,到是隔了两年。我从外头给你带了些东西,晚间去青莲宫寻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八章 偶遇 璨璨的冬日暖阳下,身着羊皮五色罗面对襟小袄的叶蓁蓁亭亭玉立,冲陶灼华嫣然微笑着,显得那样温雅娴静。而陶灼华手上捧着个紫铜鎏金的手炉,素面哆罗呢的斗篷被风轻轻卷起,一袭青缎罗裙上将开未开的夕颜花格外美丽。 两人互相凝视着,宛然一对要好的姐妹乍别重逢,瞧不出半分罅隙。 究竟是什么事惹得叶蓁蓁对自己充满戒心,又是从什么时候她的真情成了假意,陶灼华不得而知,却晓得这与自己同龄的女孩子一颗心宛若藕生七窍,前世那样游刃有余地将自己玩弄在股掌之上。 瞧着叶蓁蓁美目流兮,那样亲昵地说着想要晚间来访,陶灼华欣然应允道:“正好昨日买了些粗陶花盆,还有几个焦泥垛的笔筒,给你留了两样。我不大方便去长春宫,你来我这里坐坐也是一样。” 两人就在金水桥畔分手,陶灼华搭着茯苓的手上了马车,与依旧立在原地的叶蓁蓁挥手做别。叶蓁蓁一直瞅着陶灼华的马车拐出笔直的甬道,渐渐消失在砖瓦红墙的尽头,才黯然收回暗含着怨毒的目光,重新上了马车。 年前年后,叶蓁蓁的心境并不好。除夕夜里随着叔父给祖宗们上香,一眼便瞧见了摆在最末位的父母双亲的牌位,天人永隔,怎不令她痛断心扉。 长春宫是一处让她向往c也让她神伤的地方。为了好好活下去,她小心揣摩着谢贵妃的喜好,想借着谢贵妃的手达成自己的愿望。 陶灼华初入宫时,瞧着那眉目娟娟的女孩子与自己年龄相仿,她也曾真心想要与对方为友,那一厢情愿的想法却在某个秋日深沉的午后化为乌有。 当初仁寿皇帝接她入宫,那是父亲用他的死替自己铺就了一条锦绣繁华的大道。若是没有太多的奢望,她本该循着这样的道路走完平淡富贵的一生。 嫁一位公候王亲,生几个嫡出子女,从媳妇熬成婆婆,再熬成老封君,一眨眼便会是几十年的日子飞逝如水。 日子若是能够一成不变地这样流过,便是最简单的幸福。可惜她早便心有牵挂,放不下那黄衫翩翩的少年郎。乃对于仁寿皇帝想要册封她为公主时,她想也不想便言辞拒绝。 他是皇子,她便不能做公主。她不能与他做兄妹,而是要想法子做他的正妃。往后伴着他一路登上太子之位,再与他一起指点江山社稷。 埋在心底深处的秘密,只要一想起来便是那么甜蜜。 她步步以退为近,引来仁寿皇帝的怜悯,更引来谢贵妃的恻隐。谢贵妃念着昔日与母亲的旧情,求了仁寿皇帝赐她郡主之尊,又堂而皇之住进了宫里。 原本以为自己是最适合何子岑的那个人,她几度制造机会与他邂逅,他却没有一丝别样的表示。本以为她一个女孩儿家情窦初开太过早熟,何子岑大约还不到那个时候,却不想那个秋日的午后,她亲眼瞧着他面对青莲宫目露眷恋,目光那样深沉而又火热。 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饮。并非情窦未开,而是早给了旁人。 叶蓁蓁不记得那日她是如何跌跌撞撞回到长春宫中,哭过一场之后,再从菱花镜中瞧见自己因为愤怒而扭曲的面庞依然那样娇美,她绝不肯就此认输。 连着跟踪了何子岑几次,果然见他的目光时时围着青莲宫流连,叶蓁蓁渐渐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无法去恨何子岑,她便将更多的仇恨加诸在陶灼华身上。 尽管醋意滔天,叶蓁蓁依旧维持着自己温婉的形象,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撕破面皮。便是恨陶灼华入骨,也不露出一丝端倪,宛如依然与她是至交好友。 一路想着一路回到长春宫,叶蓁蓁捏在手间的帕子已然被她揉成乱糟糟一团。她先给谢贵妃请了安,才回自己寝宫去换衣裳,顺带将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收拾一番,随意捡了对甜白瓷浮凸折枝海棠的六棱花瓶准备送给陶灼华。 贴身丫头清梨悄悄走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叶蓁蓁眉间便写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她静静想了想,便再回谢贵妃面前陪着说了会儿闲话,将叔叔与婶娘送给谢贵妃的礼物呈上。 叶蓁蓁温良与谢贵妃说道:“娘娘,蓁蓁今次出宫十余日,今日既然回来,便该去各宫里请个安。失些礼仪事只莫叫她们觉得蓁蓁随在贵妃娘娘身边,便好似眼里再没旁人,平白给娘娘添乱。” 大年节下,叶蓁蓁这话原也在理,谢贵妃听她想得周全,暖暖笑道:“你这孩子总是这般贴心,既是如此,那便早去早归,本宫等着你回来用膳。” 叶蓁蓁含笑应允着告辞出来,先去给仁寿皇帝拜了年,便径直从乾清宫穿花墙间的小径,打算出御花园的东门,往长宁宫给德妃娘娘请安。 方才清梨在她耳边悄悄低语,道是何子岑并未出宫,而是在御花园里给德妃娘娘折梅插瓶。机会难得,叶蓁蓁岂肯放过?便循着何子岑的脚步一路寻来。 长宁宫中其乐融融,德妃娘娘正与两个儿子笼着火盆闲话,欣赏何子岑刚刚折回的绿萼。何子岱手里抓着把蛇胆瓜子,明明吃得开怀,却边吃边抱怨道:“这是个什么味儿?甜不甜苦不苦,母妃从哪里弄的这些瓜子儿?” 德妃娘娘笑道:“这是青莲宫里娟娘自己炒制的东西,因着这蛇胆瓜子明目,母妃又特意问她要了一袋。既是不爱吃,便换旁的东西,又没有苦苦逼你。” 何子岑抬眸望了何子岱一眼,只管闷声扔了块刚剥的橙皮放进火盆里,拿火钳子拨拉着还未燃尽的银丝霜炭,也抓了一把瓜子拿在手中。 叶蓁蓁一路行来,未能与何子岑偶遇,心里万分遗憾,便只好称做给德妃娘娘拜年,请长宁宫守门的宫婢待为通传。 在坐的都是旧识,德妃娘娘命人请了她进来,也不让两个儿子回避,只含笑命绮罗端茶摆果碟,显得极为热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九章 相较 德妃娘娘的长宁宫不如谢贵妃的长春宫奢华,反而更令人如沐春风。 叶蓁蓁瞧着德妃娘娘母子暖意融融,心上既羡且喜,越发打定了主意要遵循自己的心意,一定要嫁给何子岑为妻。 放眼整个大阮,能与何子岑匹配的女子本来不多,如今仁寿皇帝对她皇恩浩荡,叶蓁蓁笃定德妃娘娘会瞧得上自己的模样与出身,更会瞧得上来自父亲旧部的助力。她便愈加恬柔地陪着德妃娘娘说话,言语极是大方得体。 因着昌盛将军的缘故,宫中诸妃多会高看叶蓁蓁一眼。德妃娘娘敬重昌盛将军为国捐躯,对叶蓁蓁也格外怜悯。她和蔼地问道:“回去住了几日可还习惯?有日子没见你的婶娘,到有些想她,家中老小可都安好?” 叶蓁蓁笑着答道:“多谢娘娘垂询,家中一切都好。今年因着府上有孝不能拜年,反而比往年更添忙碌。周将军c吴将军c郑将军几个往年都不留下吃饭,今年却特意带着家眷过来。婶娘预备内院c外院两处的宴席,忙得足不点地。昨日婶娘还特意提起,说是初一也没进宫,预备着上元节来给您磕头。” 宛若庙宇檐铃,叶蓁蓁娇俏的声音里带着些清脆甘甜,悄然打动德妃娘娘的心弦。方才提起的三位将军都是叶蓁蓁父亲的旧部c如今大阮的中流砥柱。 往年昌盛将军在世,他们不过以下属的身份递个拜帖,不在叶府上叨扰。今年昌盛将军不在了,他们反而携家带口在叶府盘桓,分明是叫朝中诸人看清,他们与叶家从来不曾生份,对叶家c乃至对叶家这位遗孤大存维护之心。 若得叶家这些助力,漫说谢贵妃想过继何子岩与何子岑争这太子之位,就算何子岩是谢贵妃的亲子,只怕也没有能力与何子岑一较短长。 德妃娘娘心意微动,依旧含笑不动声色地与叶蓁蓁打趣道:“那几位将军重情重义,自然要看顾着你们府上。听着你方才这么说,到是心疼你婶娘忙里忙外。本宫说与你,可别被她骗了。你婶娘素日能干,这区区几桌宴席还难为不住她。” 听得德妃娘娘话里嬉戏之音,叶蓁蓁扑哧一笑,含笑回道:“是,等婶娘入宫,蓁蓁便这么说与她,只说是娘娘教的。” 德妃娘娘也听得轻轻一笑,剥了只福橘递到叶蓁蓁手上。 心悦的人就坐在对面,叶蓁蓁苦于无法注目。她不敢有一丁点儿的逾规,只怕有不好的印象留在德妃心上。 想着清梨曾说何子岑去御花园折梅,叶蓁蓁便轻嗅了一下殿里清淡的梅花气息,假装十分陶醉地说道:“娘娘品味真是高雅,这一点梅花香清洌淡远,到胜似燃着熏香。稍后蓁蓁回宫时,也折上几枝,跟着娘娘学几分意趣。” 眼看着儿子的一点孝心被叶蓁蓁夸赞,德妃娘娘心上如被熨斗熨过一般,五脏六腑都透着舒坦,她端庄笑道:“本宫哪有什么意趣,这是子岑方才折来,说是不喜宫中熏的沉水香气,拿这个替代。你若喜欢便分几枝去,何苦再去御花园里受一份冻。” 叶蓁蓁喜出望外,起身先冲着德妃娘娘道谢,再往何子岑面前走了两步,盈盈下拜道:“蓁蓁惶恐,叨扰了赵王殿下,只为德妃娘娘相赐,蓁蓁却之不恭。” 何子岑面上是一贯的温煦宜人,如清风明月。他微微抬手冲叶蓁蓁做了个虚扶的姿势,柔和地笑道:“嘉柔郡主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早知郡主也喜这梅花,方才便多折几枝了。” 德妃娘娘身边的宫人取了只绘有踏雪寻梅的绿玉梅瓶送给叶蓁蓁,叶蓁蓁便从高几上红色的珐琅花斛里抽了枝绿萼,插成小小的一瓶,欢欢喜喜再向德妃娘娘道谢,这才告辞出宫。 想见何子岑的心愿已然达成,不想竟意外分得何子岑亲手折下的梅花。嗅着瓶中淡雅高洁的香气,叶蓁蓁心头有片片喜悦涌起。德妃娘娘对自己的友好,便会是她与何子岑良好的开端吧?叶蓁蓁双颊如火,如晕了瓣瓣桃花。 她命清梨好生捧着梅花,先送回长春宫自己的寝殿,就好生搁在炕桌上不许旁人去碰,又去几位份位较高的妃嫔那里略略应个景儿,便急匆匆折回长春宫。 谢贵妃瞧着她眉角璨璨,脸上似是桃蕊初绽,比往日添了那么一分娇艳,不觉心内诧异。几番言语试探,叶蓁蓁只是巧笑嫣然,虽然不曾吐露,却比往日活泼与娇俏许多,像一朵繁花初初绽放,开始吐露芬芳。 做为过来人,谢贵妃难免去猜忌叶蓁蓁的心事。见小姑娘不说,她便不往下追问,过后悄悄遣了心腹去仔细打探。 初时满怀着恻隐之心收留叶蓁蓁,谢贵妃不过念着亡友的旧情,到没有旁的居心。如今想要为自己日后谋求皇太后的高位,保住一世荣华富贵,这小姑娘身后隐藏的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便不由她不仔细留心。 谢贵妃这里费心思量,德妃娘娘午后送了两个儿子出宫,心思也是百转千回。 知子莫若母,德妃娘娘晓得何子岑并未往叶蓁蓁身上留心。她今日以绿萼试探叶蓁蓁,看那小姑娘欢喜的样子,只怕对何子岑到有几分痴心。 过了这个年,何子岑便往十三岁上数,公候王孙之家这个年纪定亲的不在少数。德妃娘娘卧在榻上冥思苦想,是该先与儿子交交底,征得儿子的同意,还是该直接寻个好时机求了仁寿皇帝指婚? 翻来覆去想不明白,到是绮罗隔着帐子轻轻禀报道:“娘娘,青莲宫的娟娘送回了出宫的对牌,还有灼华郡主带给您的礼物。” 想到另一个眉目如秋波墨画般c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姑娘,德妃娘娘又是悠悠一叹。已然见过了多次,陶灼华素日的不卑不亢与叶蓁蓁今日的曲意逢迎相较,她其实更喜欢前者。 一块质朴古拙的老班章是陶灼华送来,德妃娘娘瞧着绮罗将茶撬开,取了一小块洗过再拿沸水泡开,氤氲的热气悄然浮起,思绪更随着渺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章 追忆 上元节那日,天依旧飘了些雪花,早上起来便细细碎碎,若飞扬的柳絮。 宫中照例有宴饮,昨日德妃娘娘便已派人传了话,陶灼华对那些笙歌燕舞的场面兴趣缺缺,只是无法推辞,到更想中午与娟娘她们几个小乐一乐。 命菖蒲与忍冬笼起火炕,烹好解腻的大麦茶。陶灼华再请娟娘备些竹荪c鸡枞c猴头之类的野山珍,配上冻豆腐c年糕和几味菜式,准备午间吃热锅子。 她自己则命茯苓寻出叶蓁蓁初五晚上送来的那对花瓶,连同银剪一起都盛在竹篮里,主仆两个提着竹篮去御花园里折新开的迎春。 折过青莲宫前头的荒坡,再走好一段路才是御花园的西墙。两人一路行来,官道上已经清扫得干干净净。点点落雪都堆在两侧的苍松与翠竹之下,顶着树尖上一髻白边,越发显得宁静。 想是都在预备晚间的夜宴,御花园里人影稀少,唯有主仆二人脚上的木屐踏上纤尘不染的积雪,发出清脆的咯吱声,显得愈加动听。 从前陶宛如喜欢种植迎春,她的旧居里搭着几层大理石的台子,参差错落地搁着不下几十盆,心情好的时候便在院子里剪枝,每每春节前后便次第争春。 后头病势渐渐沉重,陶婉如没有精神打理那些迎春,大多送去了陶超然院里。 今次陶府悄悄搬家,陶灼华曾嘱咐老管家将那些迎春也一并运到大阮。如今一直未与老管家见面,也不晓得他是否完成了自己的嘱托。 陶灼华一面想着,一面在御花园里举目四望,显得极是怀恋。 迎春花开得及时,满园娇黄争艳吐蕊,枝干各自崎岖不同,每一株都有自己的风姿。茯苓搁下篮子,从里头取出剪子,依着陶灼华的指点,将那些含苞待放c似绽非绽的迎春剪了十来枝,都堆在小巧的竹篮中。 主仆两个且走且停,赏玩着御花园中的雪景,一时不舍得驻足。 陶灼华立在一株迎春花旁,正指着一根虬枝要茯苓下剪,却听得不远处的松树后传来一声朗笑,转出身披墨绿大氅的何子岱,他足登一双梅青色的靴子,大氅下露出一截水绿四合如意纹的锦衣,整个人显得器宇轩昂。 何子岱大大方方冲陶灼华轻施一礼,说道:“灼华郡主,帮子岱一个忙如何?” 陶灼华退后两步,向何子岱行了个福礼,便扶着一枝盛开的迎春站稳了身子。 已然有那么几次,何子岱似是不经意,却又总是那么巧合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陶灼华时而从他胶着的目光中读出一份炙热。 纵然前世的恩怨太过遥远,只要一想到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她对他便依然心有怨忿。如今再瞧着何子岱的热情,她唯有避之不迭,只不能当面表现出来,便唤着何子岱的封谓淡然笑道:“齐王殿下太过客气,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何子岱手上也拿着几枝新折的迎春,到似是杂乱无章。他挠着头发笑嘻嘻说道:“郡主唤我子岱便是,又不是朝堂之上,何必那么生份。今日是诚心求你帮忙,只因母妃喜欢迎春花,本待替她折上几枝添些上元节的喜气,奈何不会插瓶。郡主便帮个忙,选个应景的瓶子可好?” 不过举手之劳,陶灼华若是推脱便显得太过突兀,她只好勉为其难地笑道:“既是如此,麻烦王爷屈尊去青莲宫坐坐,灼华替王爷选只花斛便是。” 何子岱目光眉彩中云锦堆叠,眼中的喜悦更是星星点点。他重重点了点头,便随上了陶灼华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九曲竹桥之上,何子岱眼望前头那抹清素的身影,眼中的歉疚虽然一闪而逝,心上的歉疚却永远无法弥补,只能无声叹息。 陶灼华感受到背后那道炙热的目光,她不敢回头,却是如芒在背般难受。她努力将步履保持平稳,想在这一刻暂时忽略前世的恩怨,记忆却已然呼啸着扑面。 她无法忘记那一日的伤痛,也不想与何子岱清算前情。算起来何子岱的确并没有辜负何子岑的相托,而是平安将陶灼华带出了大阮。 他亲自驾车,将陶灼华一直送到大裕皇朝的京师。然后,便是他并不听陶灼华的分辨,也不管她的苦苦哀求,直接将她丢在了瑞安长公主府的门口。 陶灼华将手抚在自己的小腹上,无言地咬住嘴唇。那里曾经孕育过她与何子岑的结晶,却因着眼前这人魂断香消。便是自己有错,却也罪不及那未曾见过天日的孩子,何子岱手上其实欠着自己大大的一笔债。 何子岱眼望着近在咫尺的青莲宫,追寻着当日的点点滴滴,一片记忆纷乱,也想到了前世那个时候。 他不理会陶灼华的赌咒发誓,并非全然出于不信,而更想出于报复,想看着她与瑞安来个窝里斗。因此,不管她怎样哀求,他虽然心里隐隐觉得不对,依然像扔个包袱一般将她扔在瑞安的视线之内。 何子岱依稀觉得自己可能会后悔,他想回头已然来不及,只是神鬼差使般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命手下人悄然守在瑞安长公主的府门前头。 不过个把时辰,何子岱便听了手下的暗卫禀报,陶灼华浑身是血c气若游丝,被人扔在长公主府的后街,如今已经晕厥了过去。 何子岱心急如焚,晓得自己铸成大错。他匆匆赶到时,只瞧见陶灼华雪白的裙衫上沾满鲜红的血迹,人已经奄奄一息。瞧着那大片的鲜血,何子岱悔不当初,他询了医婆才知道,陶灼华刚刚流产,失去了腹中的胎儿,而且再也不可能有孕。 若世间有后悔药可吃,何子岱一定毫不犹豫。若是能拿自己一条命换回陶灼华腹中的胎儿,他也甘之如饴。 何子岑膝下没有一男半女,刚刚因自己的缘故被虐杀的那个孩子是何子岑唯一的骨肉。他曾满口答应何子岑要护陶灼华的周全,却被仇恨蒙蔽了头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一章 羞花 点点细碎的飘雪中,何子岱的思绪漫天飞舞。 今生第一次踏上青莲宫泥金方砖铺地的甬道,看着那些在砖缝里不屈生长的暗黄色苍苔,何子岱只觉得白云苍狗,真正恍若隔世。 那时本以为陶灼华即使不是罪魁祸首,也躲不开与瑞安长公主蛇鼠一窝的事实。他不希望这样的女乱了大阮的朝纲c害得他们兄弟c母子分离,害得天下百姓妻离子散,还能逍遥地活在世上。 答应了何子岑照顾她,何子岱总是不趁意,想借瑞安之手再挑起她们的内斗。不管谁死谁活,都算是为何子岑出一口气。 不料想陶灼华前脚进门,后脚便被人弃如敝履,对方好似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更没拿她做为曾经的同盟。想起此前陶灼华一直哭求自己不要将她丢在长公主府,自己偏以为她在惺惺作态,怀着那样恶意的报复将她丢开。 因为自己的疏忽,葬送了何子岑的骨肉。何子岱将拳头重重擂在头上,悔不当初。他将陶灼华安置下来,请了最好的丈夫给她医治。然后当她从昏迷中醒来,手抚着自己的小腹,眼神已然一片空洞。 “何子岱,你辜负你兄长所托,你对不起他,今生今世咱们恩断义绝。”陶灼华暗哑着嗓子,却把话说得极为决绝。她托着虚弱的身子慢慢下了炕,摇摇晃晃往外走去,何子岱想要搀扶,却被她一把推开。 “我与你老死不相往来。何子岱,我恨你”,轻飘飘的话语从陶灼华口中吐出,她头重脚轻,一个跟头便要栽倒在地,何子岱牢牢扶住了她,将她重新抱回到榻上。 陶灼华终究没有留下,她的身子稍稍好转,便坚决地离开了何子岱隐居的小院。她选择在一个月黑的夜晚独自离开,一路往西来到青州府,住进了当年洋溪湖畔陶婉如住过的旧居,过起了一日人临水而居的生活。 “何子岱,我恨你”,何子岱耳畔又回响着她前世暗哑的声音,明明轻飘飘被风撕成碎片,却像记重锤砸得何子岱不能呼吸。 凝望着前头苍素若兰的那片身影,何子岱的思绪不时在前世与今生之间穿梭。瞧着她在洋溪湖畔隐居,他后来其实是爱上了她的,只不过将那份爱默默埋在了心底,没有去增加陶灼华的困扰。 今世与何子岑摊牌,何子岱想将她护在自己还未完全长成的羽翼之下,除却不愿让她成为何子岑的软肋,最大的心愿是想弥补前世的缺憾吧。不管是对她c还是对她未曾出世的胎儿,何子岱都是满满的歉疚。 何子岱回思着往事慢慢前行,不料想前头陶灼华忽然立住。他一个不防备,险些撞上她单薄的身子,慌忙收住了脚步,佯装指着雾松下茯苓她们堆起的雪人感兴趣地笑道:“郡主原来这么喜欢雪,还特意堆了雪人。” 陶灼华瞧着何子岱到似是心不在焉,浅浅应承了两句,笑道:“丫头们闲着无事,堆来打发时间,王爷见笑了,请里面坐坐吧”。 里头菖蒲听到动静,早便打起帘子,向陶灼华屈膝行礼,再将何子岱迎到里头。一股子松枝焦香扑鼻的气息迎面,花厅里十分暖和。两人分宾主落了坐,菖蒲便将早先预备的大麦茶斟了上来,再垂着手退到一旁等着陶灼华的吩咐。 不管何子岱接近自己是什么目的,陶灼华只想对他敬而远之。她命茯苓找娟娘拿钥匙,开了库房的门去取对苍蓝嵌宝的花瓶,问何子岱可还满意? 何子岱醉翁之意不在酒,胡乱点着头道:“挺好,再麻烦郡主帮子岱修剪一番,必定更加好看。”陶灼华只想快些打发何子岱离开,便径直取走他怀中的一捧迎春,拿了银剪修修剪剪,一会儿功夫就插好两个花瓶。 剪了几片碧绸做叶,陶灼华略略点缀,第一瓶枝叶苍苍,磅礴大气另一瓶却典雅雍容,华贵清美,两瓶花疏密有致,说不出的典雅飘逸。 何子岱不过是瞧着陶灼华在剪迎春,便随意攀折了几枝特意寻了个借口。瞧得自己随手折下的迎春被她巧手摆弄,却是别样的风景,不觉深深陶醉。 他捧了花瓶出来,没有直接离开,而是走到了青莲宫对面的荒坡上又坐了一坐。从这里俯瞰青莲宫,能将大半个青莲宫尽收眼底,前世何子岑即位之后将这里修做百花州,立在三层楼上,视野便更加开阔。 有几次他们兄弟宫中宴饮,何子岑还特意选了这个百花争妍的地方,何子岱取笑他一刻也离不开佳人,何子岑只是温柔地微笑,却并不反驳。 何子岱记得当时七皇子何子岕也曾默默地注视着下头那一泓清波,不知思索什么。听着何子岱与何子岑的打趣,他轻轻微笑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陛下,您好福气呢。” 因着出身的缘故,七皇子一向与他们这些兄弟生份,何子岑即位之后,何子岱依然以皇兄相称,七皇子却早早便改口唤做“陛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僭越。 他不能像何子岱那般口无遮拦,又不能瞧着他们兄弟打趣而不发一言,便聪明地吟了两句李太白的诗,以冠宠天下的杨贵妃来比喻陶灼华。 何子岱记得当时何子岑轻轻皱了皱眉,没有开口。兄弟同胞,他晓得何子岑的意思,将杨贵妃的闭月羞花比喻陶灼华原没有错,错的只是杨贵妃与唐明皇并没有一世相守,而是国难当头之即一代佳人魂断马嵬坡,一场天人永隔的遗憾。 何子岕浑然不觉得自己有错,还优雅地端起杯子敬酒,一张倾世绝美的面容那么惊心动魄,让何子岱不由多看了几眼。 不同于何氏兄弟的阳刚之气,何子岕美得无可挑剔,却总带着那么一份阴柔之气,与他们之间一向隔着层纱般瞧不真切。 只怕何子岕几句颂扬之言说不到何子岑心上,何子岱到也可怜这位从小便缺人疼爱的兄弟,便大大咧咧举起了酒杯,吆喝着众兄弟一起喝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上元 何子岱那时不喜欢陶灼华,只是觉得何子岑对她太过宠爱,无非为着她那张倾城倾国的脸。听得何子岕无心之失拿着杨贵妃与陶灼华比喻,他反而有些痛快。 后头瞧着陶灼华为何子岑苦守四十年,他心酸之余又替兄长觉得宽慰。时常躲在墓碑后头听着陶灼华喃喃自语,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间,何子岱对兄长与陶灼华的爱情渐渐有了新的了解。 何子岑殉国的消息辗转传来时,何子岱并没有告诉陶灼华那些细枝末节,免得给她本就弱不禁风的身子再压上最后一根稻草。 两兄弟当年一习文一习舞,何子岑从小便是当做太子培养,他的文韬自然在何子岱之上,论武略与功夫却难及何子岱万一。 何子岑那夜一把火焚烧了白鹭洲,连同整个青莲宫都成为一片火海。眼看城墙摇摇欲坠,他选择了与士兵同生共死,最后被万仞穿身。 许是为了笼络人心,后来何子岱听说大裕皇帝李隆寿竟命人收殓了何子岑的尸身,还将他葬入大阮皇陵,算是给了他一代君王最后的体面。 伴着日子渐渐流逝,最初的悲痛已然过去,何子岱开始认真回想当日的点点滴滴。这些年冷眼看来,陶灼华对何子岑一往情深,她腹中又怀着他的孩子,显见得并不是瑞安一党,如何会做里应外合的奸人? 虽然当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经由陶灼华之手流出的布防图,何子岱还是下决心要认真追查当日的蛛丝马迹。他一个人悄然潜回昔日大阮的都城,一处一处查看被大裕攻破的地方,越来越对当年的旧事有了怀疑。 大阮皇城沦为大裕的一座城池,派过来的官员碌碌无为,何子岱几探昔年的皇宫,都寻不到直接的证据,便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瑞安身上,想要经由她来牵出当年那一战的真相。 何子岱在大裕皇城待了几个月的时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依旧让他始料不及。李隆寿这个大裕的皇帝好似只是傀儡,瑞安长公主一直身负监国之名,下发的圣旨十有八九盖的是瑞安长公主的私印,到好似将大裕的传国玉玺束之高阁。 连着几次想潜入大裕深宫一探究竟,奈何皇宫大内宛如铜墙铁壁,何子岱次次无功无返,终于息了这个心思。 最后一次夜探长公主府,何子岱意外发现了六皇妹何子岚的身影。当年国破家亡时,何子岑晓得这位六皇妹被瑞安免去了公主之尊,重新封了个郡主,吃着固定的俸禄安稳渡日。 长姐至善公主不受瑞安的封赏,甘心成了一位庶民,何子岚是兄弟姊妹里头唯一一个靠着瑞安的庇佑来过日子的人。 何子岱并不恨她,说起来也不能去怪何子岚的骨头不够硬,当年仁寿皇帝对她不曾有过舔犊之情,她又何必替仁寿皇帝与大阮维持体面。只不过何子岱一直以为她好端端留在了大阮旧都,不承想竟在芙蓉洲里发现了她的身影。 几年未见,那时的何子岚似乎更加漂亮,变得令何子岱有些认不出来。她身量高挑,眉心贴着枚梅花佃,一袭极亮眼的紫衣灿若绮霞,行走间窈窕多姿。立在进芙蓉洲的画坊之上,被风吹动身上衣衫,若画中人一般。 何子岱没有想法子与这位六皇妹晤面,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如今已然是两重天地的人,再不复当年的血脉之情。 那之后何子岱重回洋溪湖畔,正逢着陶灼华大病一场。何子岱自己不好出面,只命暗卫寻了医婆来替她治病,病好之后,陶灼华为了打发时间便自己种植药草,还随着医婆学了些皮毛。她吃着自己配的药,时好时坏地过了那些年。 回想着旧事,何子岱心上一片茫然。若是揪不出藏在宫里的内奸,不但何子岑与陶灼华会重受伤害,大阮势必也会是一场血雨腥风。 本以为凭着自己重生之身,能在今世拨云见雾,谁知依然参不透当年的玄机。他捧着花瓶呆呆而坐,有种挫败的懊恼。 将近午时,天亮了那么半个时辰的晌,有缕缕娇芒从云层里透出来,洒落细碎的阳光。雪花却不甘心就此停歇,依旧在半空中飘舞。一场太阳雪晶晶莹莹,映着青莲宫前头那片冰封的湖水,显得格外出尘。 何子岱坐得腿脚发麻,他掸了掸大氅上的落雪立起身来,本想捧着两瓶迎春回长宁宫去,却瞧着陶灼华的插花有些气势,动了借花献佛之意。 他便假托德妃娘娘之名,将那一尊大气些的送到仁寿皇帝的龙案之上,自己单捧了一瓶小巧些的回长宁宫里,吩咐宫人送去德妃娘娘的寝宫。 自打那日与何子岑叫板,想护陶灼华一生一世,两兄弟间见面便有些尴尬。何子岱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大阮的江山社稷,却在面对何子岑的时候没来由一阵心虚,暗自想着幸好兄长不记得前世他与陶灼华的深情。 上元佳节的宴饮依然是些莺莺燕燕们姹紫嫣红的争春,陶灼华与叶蓁蓁正好坐了对面,两人以目示意,各自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各自收回了视线。 到是谢贵妃一改从前的跋扈,见陶灼华向自己行礼,也冲她微微含笑,道是过年并未见着,还命人送了一对迟来的压岁锞子。 仁寿皇帝兴致不错,席间与谢贵妃和德妃娘娘都相谈甚欢,对着何子岑兄弟几个也慈爱有加。晓得诸位妃嫔都准备了些才艺,仁寿皇帝特意吩咐席间玩了一会儿击鼓传花的游戏。 鼓点时密时缓c时疾时慢,下头的嫔妃们笑语连连,瞧着一只玫瑰在众人手上转来转去。几点鼓声如春雨沙沙,一时戛然而止,一枝凝露一般的红绸玫瑰恰好落在一直未出声的六公主何子岚手中。 何子岚晓得自己从来都是个陪衬,也没准备什么才艺,接了那只玫瑰未及送出,惊讶之余急得慌忙立起,惶惶然向仁寿皇帝望了一眼,便胆怯地低下头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三章 琴音 今夜大约因为是上元佳节,阖家团圆的日子,仁寿皇帝心情很是不错,对这位一向不得自己待见的庶出女儿难得露出丝笑意。他慈醇地说道:“子岚不要紧张,你若不善歌舞,诵一首娘子们教授给你的诗也可以。” 大概是久不闻仁寿皇帝对自己这般和风细雨,何子岚一双美目中全是仰慕之情,便是这般父亲对女儿极为平常的一句话,却令她大为感动。 何子岚极少在仁寿皇帝面前露面,逢着例行请安的日子,她也是远远躲在后头,生怕惹得仁寿皇帝动气。今日见仁寿皇帝安心替她解围,更不苛责自己的庸庸无为,她只怕给仁寿皇帝留下不好的印象,更不想随意颂首诗错失了大好机会。 稳了下心神,何子岚紧紧拽着手里的帕子平息紧张的情绪,再轻移莲步,飘然出席立在大殿前头真紫毡毯之上,冲仁寿皇帝深深行礼。 今日妃嫔们个个盛妆,满殿的姹紫嫣红里头,除却陶灼华与叶蓁蓁因为身上有孝着了素衣,再便是这位身着秋香绿方胜暗纹的六公主装扮不引人注目。 此刻她略施脂粉的素瓷雪颜宛若一枚暖玉,衬着那暗绿的衣裙,不显得寒碜,到格外清丽无限,平白添了些出尘之气。 有着至善公主珠主在前,满殿妃嫔对这位婢子所出的帝姬尽有不屑,注意力并不放在她的身上,也不关心她是要吟诗还是作对。只有与她一母双生的七皇子何子岕赞赏地瞧着,在心里替她打气。 何子岚理了一下垂落胸前的发丝,小声却又清晰地说道:“父皇,子岚许久不曾瞻仰天颜,今日侥幸有这个机会,便在父皇面前斗胆一回。前日随着娘子们学了几首曲子,已然习得熟练,今夜便奏一曲春江花月夜,贺我大阮盛世辉煌c国运昌荣。” 长长一番话说下来,何子岚因为紧张已然微微颤抖。只怕仁寿皇帝不允,她目露迫切,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仁寿皇帝。 德妃娘娘怜悯她幼年坎坷,又难得有这么个出头的机会,便向仁寿皇帝奉茶,暖暖地笑道:“六公主这首曲子选得好,如今眼看着冬去春来,正是万物复苏之机,臣妾到想洗耳恭听。” 仁寿皇帝虽是一代名君,却也愿意听着旁人歌功颂德,听得何子岚话中大有颂扬之意,对这个女儿的厌恶便歇了几分,捋着颌下的胡须善意地打趣她道:“不意宫里竟多了位弹琴的妙手,今夜朕也饱饱耳福。” 何子岚大喜过望,忙命人去取自己的瑶琴。也不必另设琴台,便盘膝坐在大殿之上,素手轻轻一扬,悠扬的旋律响起,正是春江花月夜美妙的前奏。 教坊里早便预备下了舞姬,听着殿里琴声悠扬,一队淡黄丝衣的舞姬便鱼贯而出,如山间轻雾般清灵剔透着飘然起舞,正好合上何子岚的节奏。 何子岚苦心修习,原也有着一点私心,希望能有机会弹给仁寿皇帝听听。今日适逢其会,最初的紧张过后,她苦练的技艺便显现了出来,越往后头越显得如火纯青,弦弦有裂石之音,听得仁寿皇帝暗暗叫好。 一曲奏罢,大殿上半晌无人说话,都沉浸在何子岚美妙的琴音里,便是有些个往日自负琴音超绝的妃子也不觉暗暗称赞,觉得这位六公主是真人不露相。 半晌,方是仁寿皇帝率先啪啪啪拍了三下掌,大笑道:“朕的六公主素日寡言少语,竟然是多才多艺之人,今日这一曲只怕余音三月,绕梁不已。” 君口一开,底下众人自然齐声附合。何子岚的身份摆在这里,便是再技艺超群也成不了任何人的绊脚石,便没有人对她吝啬自己的称赞。 仁寿皇帝更是龙颜大悦,命人取了自己收着的名琴绿绮台,当场赐给何子岚。算起来这是何子岚第一次在仁寿皇帝面前露脸,她又惊又喜,睫毛上挂着一点泪花盈盈欲坠。因是佳节好日,她忍了又忍,才不叫那眼泪坠下。 谢了仁寿皇帝,再款款回到自己的位上,何子岚后背的衣裳其实已然因为紧张漉得湿透了。她依旧坐得笔直,不肯有半分失仪之处,只瞅人不备,冲何子岕露出抹璨璨的笑容。 何子岕一直留意着与自己双胞胎的姐姐,见她得了圣眷比自己出彩更加高兴,冲她轻轻一竖大拇指,露出赞赏的微笑。 酒罢歌散,不知何时外头的雪渐渐停歇,何公公手持着浮尘满面笑容走到仁寿皇帝的面前,微笑着行了礼:“陛下,外头雪霁云消,一轮玉兔挂上中庭。如今是满地琼华c美不胜收,要不您出去瞧瞧?。 仁寿皇帝听得喜欢,命人将酒宴撤去,领着大家一同来殿外赏月。 十五的月亮既大且圆,连着飘了几日雪,显得这轮月华格外璀璨,到似是能瞧清广寒宫畔的桂树一般。诸妃围着仁寿皇帝叽叽喳喳,不觉天寒地冻,反而兴致盎然赏起了外头此起彼伏的烟花。 一派颂扬天下海晏河清的恭维声中,仁寿皇帝哈哈大笑,命人将早便搁在院子里的烟花一并燃起,姹紫嫣红的焰火腾空,又是一片火树银火,更似是百花争妍,璀璨了整个夜空。 仁寿皇帝一派志得意满的遂意,只是笑着笑着,心里慢慢泛起一丝凄苦。 月有阴晴圆缺c人有悲欢离合,豪华的欢娱过后,他却蓦然想起了早便离自己而去的先皇后,想起了她倚在自己身边同看月圆月缺的日子。伤情感怀,仁寿皇帝便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明明灭灭的烟火之下,仁寿皇帝的表情隐晦不明,谢贵妃翘首盼着,今夜能与仁寿皇帝双宿双栖。方才补过的妆容格外精致,在璨璨烟火的辉映下,谢贵妃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变得朦胧,依然宛若二八佳人般桃蕊初绽。 她仗着在场的诸妃中自己身份最高,便小鸟依人般悄然走近了仁寿皇帝,轻轻挽住了他的臂膊,再静静偎依在他的身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四章 双宿 后宫里每个十五团圆的日子,都应该是帝后琴瑟和谐的时光。因是中宫皇后已然过世,这些年后位虚悬,仁寿皇帝便大多在谢贵妃的长春宫中下榻。 今日谢贵妃早便命人熏了清梨香,又烹了好茶,满心指望大阮帝能与往常一个惯例,便不顾旁人在侧,仗着身份有些僭越。 不料想仁寿皇帝虽然和颜悦色,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便将自己的手臂从她腕间抽出。转而含着抹柔情对立在身后几步远的德妃娘娘和煦地说道:“有日子没喝到你自己熏的莲蕊茶,今夜多饮了几杯,正想着喝杯好茶。” 德妃娘娘瞧见了谢贵妃幽怨里含着嫉妒的目光,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也充满了怨毒。她对仁寿皇帝这个决定也是暗暗诧异,却淑婉地笑着说道:“陛下吩咐,臣妾敢不从命?这便回去烹水煮茶,恭候陛下大驾光临”。 仁寿皇帝只推说身上有了酒意,便携了德妃娘娘先行一步。帝王这一离开,繁华宫宴的尾声便没了意义。谢贵妃勉强再招呼着大家又喝两杯,便以夜深更重为由,命将宴席撤去,自己扶着李嬷嬷的手上了云凤暖轿,懊恼地回长春宫去。 素日里碍于谢贵妃执掌六宫,更有些雷霆手段,下头人早便心中不服。今日瞧着她被仁寿皇帝落了面子,有的妃嫔已经背地里幸灾乐祸,还有些聪明的妃嫔却从仁寿皇帝一次又一次扶持德妃娘娘的琐事里渐渐瞧出端倪。 便如梅贵嫔c江淑媛这样在谢贵妃与德妃娘娘之间保持中立的聪明人,早将目光投到了虚掷多年的太子东宫,暗自沉思着是时候该选择一方战队。 也有素日仰仗谢贵妃鼻息的几位宫妃,殷勤随着谢贵妃回宫,又在长春宫中盘桓了多时,直待服侍着谢贵妃歇下才各自散去。 仁寿皇帝的确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才格外眷顾德妃娘娘。前番命德妃娘娘协助谢贵妃打理六宫已然是在抬高她的身份,今夜守着后宫诸人,又毫不掩饰自己的深情,也是在替德妃娘娘立威。 过完这个年,何子岑便满了十三,依着仁寿皇帝的意思,是时候该册立东宫太子。他想要等着大朝会上安排何子岑去做几件卓有政绩的大事,在朝中树起名声,这场册封便名正言顺。 今日何子岱假托德妃之名送出的那瓶迎春,让人一瞧便觉得磅礴大气,仁寿皇帝十分喜欢。他瞧了多时,总觉得最懂自己心意的人,后宫里还属德妃。 自己做太子时,德妃只是她的顺仪,从来宽厚待人,没有学得一丝深宫争宠的气息,对每个人都一味宽厚仁慈。到不似谢贵妃,从前那样柔婉可人的女子,一旦身居高位,眉眼都变得凌厉了起来。 说起来当年册封这些旧人,谢贵妃能压德妃娘娘一头,还是因着她与先皇后情谊深厚。仁寿皇帝本来将贵妃之位许给了瑞安,怎奈那女人抵死不受,这才一怒之下大封后宫。德妃娘娘坐了四妃之首,谢贵妃更成了一人之下。 也是从那时起,谢贵妃开始与先皇后有了罅隙。明明宛如亲姐妹的两个人,却只余了表面的客气。仁寿皇帝曾询问先皇后原因,先皇后苦苦笑道:“人大心大,兴许觉得臣妾愧对于她吧。后宫里从来都是这个样子,陛下不必为这些操劳。” 彼时谢贵妃红颜娇酡纯粉,是后宫里花开最美丽荼蘼的一朵,仁寿皇帝自然给了她最多的宠爱,也不去计较她偶尔对先皇后的无理。 再后来先皇后出了趟宫,回来便染上了天花,在她身边侍候的人无一幸免。因天花在大阮早便绝迹多年,仁寿皇帝震惊之余命人彻查,痛失伊人之后才晓得他对先皇后其实爱得更深。 连番追查无果,仁寿皇帝也只有认下这场天灾,他将先皇后风光大葬,又找和尚念了七七四十九日地藏经,希望先皇后能离苦得乐,早登西方极乐。 虽然心里隐隐感觉是一场,却又苦寻不到证据。仁寿皇帝怀疑过谢贵妃,也怀疑过德妃,更怀疑过后宫里不止一个妃子,终归不了了之。 如今这桩沉年旧事本来已经无人提起,仁寿皇帝偏又听何平何公公说起,德妃娘娘悄然插手,又开始追查当年的蛛丝马迹。 德妃娘娘净过手,见仁寿皇帝躺在榻上小寐,便不惊动他,而是悄然取了床丹凤朝阳的鹅黄色夹纱被替他搭在身上。再亲自取了玉泉山水煮在茶炉上,又将秋日里晒的莲蕊来取来,安娴悠闲地将茶洗净,选了套青花瓷折枝兰纹的盖碗,一心一意泡起茶来。 仁寿皇帝本是假寐,他歪在榻上,心里却一直在思索事情。瞧着德妃虽不是特别出众c却别样内秀端华的眉眼,一时忆起许多年轻时的旧事。 见德妃娘泡好了茶端到炕桌上,他便悄悄伸出手来,顺势握住她一只柔荑往怀里一带,热气便悄悄哈上她的脖颈。 德妃娘娘不提防仁寿皇帝忽然睁开了眼,她低低惊呼一声,面上已经一片绯红。她便将搁在炕桌上的茶重又端起,往仁寿面前一递,含羞说道:“陛下原来是假寐,到叫臣妾不敢弄出一点动静。快趁热饮上一杯,凉了便没了这个香气了。” 仁寿皇帝依言喝了杯茶,只觉得口舌生香,再瞧德妃的贤淑,当真一百个喜欢。事情过去那么多年,真正的凶手只会希望往事如水垢一般一直沉淀,不会无休止地将已经落定的尘埃重新荡起。 唯有一个解释,便是德妃娘娘心里大约有了目标,却还未寻到证据。 仁寿皇帝抚着德妃娘娘散落在肩上的满头青丝,想起了何平悄悄禀报自己的事,便佯装无意地问道:“听说你又在追查当年的旧事?” 德妃娘娘听得一凛,就在榻上跪了下去,低低垂着头道:“什么都瞒不过陛下,这么多年过去,臣妾依然觉得当年的事有些蹊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旧案 当年德妃娘娘一直觉得这件疑案里头谢贵妃嫌疑最大,只是苦无证据。旁人不晓得的事情她可是一清二楚,先皇后与谢贵妃面上淡淡,实则早已反目成仇。 昔年谢贵妃不晓得自己有孕,随着先皇后去皇家寺庙为太后娘娘祈福。先皇后一片孝心,在佛前跪了足足一个时辰。谢贵妃不甘心落在先皇后后头,便咬着牙坚持,直待腰腿酸软,裙上漉了片片血水才晓得自己居然怀了身孕。 先皇后争争传了太医,那个孩子到底没能保下,而谢贵妃因为跪得时辰过长,流产之后便再不能生育。 一笔糊涂帐,明明谢贵妃自己更有责任,偏偏觉得是先皇后故意为之,跪在佛前不肯起身。早先她曾几次咬牙齿与德妃娘娘提起,只说先皇后表面仁慈,暗地却是心狠之人。后头不晓得听了谁的指点,再不说这陈年往事。 先皇后过世,也曾有人打过坤宁宫正头香主的主意,都被仁寿皇帝搪塞过去。那时德妃娘娘已然有了儿子旁身,只以平常心对待,并不曾有些不该有的想法,反是谢贵妃苦苦觊觎中宫之位,多年来求之不得,直待最近几年才渐渐歇了心思。 旧帐本来没有必要重翻,只因大年初一清平候夫人来长宁宫给德妃娘娘请安。姐妹两个关起门来说话,清平候夫人便将年前去庙里为父母添灯油,巧遇宣平候世子夫人去烧香许愿的事说了一遍。 宣平候世子夫人那柱香烧得不情不愿,几次字里行间提到贵妃娘娘多日不得安眠,如今是给贵妃娘娘还愿,还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总是落到她的头上。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了意。 清平候夫人晓得德妃娘娘这几年一直想查当年旧事,苦于没有地方下手。不晓得今次受谢贵妃这缕香火的冤魂是谁,与那桩沉年旧案有没有关联,便趁着入宫,一五一十与德妃娘娘说了个清楚。 若只是个把宫婢,试问深宫里哪个主子手上不沾着几条人命,何须谢贵妃担惊受怕?德妃娘娘听得振奋,直觉感到与当年那桩旧案脱不开关系。 她当时便命清平候夫人悄悄在外头苦寻当年与坤宁宫和长春宫有关系的旧婢,机缘巧合之下有了些眉目。昨日清平候夫人又入宫闱,与德妃说起在京郊五十里的平桥村里住着位嬷嬷,大约跟坤宁宫有些关系。 那位嬷嬷出宫之后,只因腿脚不大方便,没有能力远行,这些年才只好在平桥村隐姓埋名。也是合该她命运不济,本想着收一位义子养老送终,却没想到这义子前倨后恭,活脱脱引了一只中山狼入室。 大年节下,那义子盗了几件那嬷嬷从前的首饰拿去典当,正巧着进了清平候一位亲戚开的当铺。这亲戚识得东西像是来自宫内,哪里敢随便收下,一方面假托要请掌柜验货,一方面便求到了清平候府里,请府上派人验看真伪。 一来二去,清平候府上资深的嬷嬷认出了坤守宫的旧物,立时便派人将那个所谓的义子捉进了清平候府。略略动了私刑,那人不但供出这东西的来例,还供出这东西的真正主人。 清平候夫人只怕夜长梦多,半点也不敢拖沓,昨日入宫之时便悄悄派了人去平桥村寻人,不管是真是假,先将那位嬷嬷带回来再说。 本想着事情有了点眉目再报到仁寿皇帝面前,今日见仁寿皇帝贸然发问,德妃娘娘有些犹豫,她就势往炕上一跪,咬着嘴唇道露出丝黯然。 “陛下先别生气,臣妾并不是存心隐瞒。姐姐当年与陛下伉俪情深,又是那样心慈神慧,却去得不明不白。臣妾一直有心彻查,只是怕又勾起陛下的伤心事,这才想等着查到些东西再请陛下定夺。” 活着的时候不晓得珍惜,仁寿皇帝是在先皇后去世后才晓得自己对她的满腔爱意。他始终不相信那是意外,而笃定是一场人为的灾祸,只可惜早些年苦苦追查,没有寻到任何证据。 那一段时间后宫里人人凄凄惶惶,好似一片凄风苦雨,动辄风声鹤唳。仁寿皇帝为着大局着想,才不得不丢开了手。德妃娘娘重新翻起旧案,他不觉得突兀,反而隐隐有了期待,想着水落石出的时候大约不远。 见德妃娘娘目露惶恐,仁寿皇帝将她轻轻揽在自己怀里,低低说道:“傻瓜,朕若真得怪你,今夜又岂会到你的长宁宫来?若真能替皇后查出原凶,她九泉之下才好瞑目,朕也会好好谢你。你便依朕的意思,只管悄悄去查,切记不能走漏消息,更莫打草惊蛇。” 德妃娘娘听了这几句话,方才安下心来。她柔顺地答应了一声,替仁寿皇帝宽去外衣,亲自捧了铜盆来拧了帕子替他净面,然后再服侍着他躺在榻上。 再说谢贵妃回到长春宫,打发了一众阿谀逢迎的妃嫔,想着德妃娘娘今天竟凌驾于自己头上,心里着实不大舒坦。她瞅着早便熏好的香罗被,还有炉中焚的清梨香,愈发觉得格外刺眼。 叶蓁蓁晓得她心情不好,也不敢来打扰。晓得谢贵妃饮了几杯梨花白,只怕她夜间口渴,便命人在谢贵妃的榻旁温下一壶好茶,又好生嘱咐了守夜的婢子几句,这才回到自己房中。 谢贵妃这里躺在榻上,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时闭上眼睛,一时又豁然翻身坐起。也不顾二更的钟鼓声已然敲起,命人传了李嬷嬷进来,要她速速使人去打探为何今年仁寿皇帝突然改了规矩。 十五的夜色疏淡而静谧,一轮月华渐渐隐去,零零星星的又有小雪飘飘洒洒,到似是千树万树梨花竞相绽放,远远近近一片琼楼玉宇。 陶灼华回到青莲宫中,久久难以入眠。忆及在陶府的时候,每年的上元佳节从不孤单,总会由舅舅c舅母领着她们姐弟几个,一同去城东的弥河中放花灯。 那花灯千盏万盏,似是与天上的银何连成一片,让人无限流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小夭 此情此景陶灼华历历在目,奈何如今与陶家姐弟天各一方。 今年格外思亲情切,又因着方才酒席上与何子岑咫尺天涯,离得那么近却连一句话都不曾说上,陶灼华心情便尤其低落。 见娟娘已然为自己铺好了床,长夜对着孤灯格外冷寂,她只是不想睡,便叫茯苓取出从前制好的花灯,又悄悄披了大氅,带着茯苓去了清莲宫外。 谚语有云:七九河开c雁来。如今已然是七九末,虽然天气转暖,陶灼华面前那一泓清波青白渺茫,上头的一层冰面还未完全融化,水流断断续续,时而有碎冰碰撞,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一切都宛若旧识,便是这水也让陶灼华追忆不已。她在湖畔立了片刻,方才笼了大氅蹲下身去,翻捡起搁在篮子里的花灯。 袖间笼着几个荷包,里头装着自己偷偷写好的鹅黄色洒金笺,陶灼华将每盏花灯里都放入一个荷包,又默默祝祷了几句,这才拿着线香燃起花灯,虔诚地将它们送入水面,瞧着它们缓缓流走。 夜色静好,风过淙淙,几点飘雪恍若飞絮落花,轻盈地落向湖面。何子岑席上饮了几杯花雕,此刻也是辗转不寐。他没有惊动旁人,独自一个人沿着僻静的小路漫步,不知不觉又走到青莲宫外那片宽广的水域。 遥见水流过处,有碎冰浅浅沉浮,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浅浅的水面上,几盏淡粉色的花灯晶莹透亮,沿着时断时续的湖水缓缓漂移,向下游悄然荡去。 清烛微光,衬着那花灯淡粉的素绸,在白茫茫的湖面上煞是醒目。 青莲宫的这泓清波与宫内的清波河相连,深宫多怨妇,有人在上元夜祈福到也不以为意。何子岑寻了块青石,随意坐在湖畔,再顺手捞起一盏,果然见花芯里一只小小的锦囊,还未被烛火点燃。 锦囊精巧细致,是上乘云锦所制,却不似寻常宫人的东西。何子岑好奇心起,翻过来一看,蓦然瞧见了锦囊的底部竟绣着一朵盛绽的夕颜花。那针角绣功似曾相识,好似陶灼华的手艺,让他一时间纷纷乱乱全是前世的记忆。 何子岑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打开那锦囊细看,里面只有一张对折成两半的薄鹅黄色洒金笺,上头写着几行浅浅的字迹。 隽秀的梨花小楷,飘逸里还带着丝洒脱,那样熟悉而又亲昵,分明就是陶灼华前世的手书。可是她从前分明没有这么一笔好字,是做了何子岑的顺仪之后,拿着他的手书临帖,从前的字迹娟秀里才添了些出尘。 一种奇异的情绪遍布了何子岑全身,他颤抖着手急急往洒金笺上看去。 洒金笺的右上角以浓墨书写着“子岑”二字,有一处还斑驳模糊,似是曾被泪水打湿。正中央录的是张九龄的两句诗:思君如满月,夜夜减轻辉。 最令何子岑震惊的还是最下头的落款,黄笺黑字,全都落在他的心弦。那上头清晰的“小夭”两个字历历在目,带给他多少从前的回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为她取名灼华,再赐她小字小夭,那是他与她你侬我侬的见证,普天之下只有他们两个人共享的秘密。 子岑c子岑,何子岑的手轻抚着鹅黄洒金笺上自己的名字,心间波涛汹涌,似是卷起千堆巨浪。心间被什么东西锐锐一刺,痛到让他无法呼吸。 他前世的顺仪c他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宸妃c他的小夭,他曾许诺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挚爱。纵然百转千回,何子岑又如何能忘记她的深情? 眼见另有两盏河灯将要顺流而下,何子岑一脚踩进水中,发疯一般冲过去将灯捞起,再打开来细看。依旧是一样的锦囊与一样的字迹,只有泪痕斑驳不已,打湿在不同的地方。 何子岑随手折下一段长长的枯枝,将水面上还未燃尽的几盏河灯一一勾回,迫不及待地一盏一盏打开去看,每一盏灯里依然都是相同的文字。 莫非缘定前生,他与陶灼华同时回归?一想到这种可能,便令他又爱又恨,想去又不敢去探究从前的悲欢。 他莫名的悲哀,将那河灯旧放在水中,由着它们飘走,却将一个个锦囊连同那一张张写着字迹的洒金笺收好在自己怀中,再默默伫立良久。 举目四望,遥遥见那清波满湖,似是前世最美丽的时候,依稀盛开着满池如火如云的菡萏。九曲竹桥之上,他黄衫磊落c丰姿绰约她碧衣婆娑c临水照波。 “灼华,小夭”,何子岑暗哑着声音,呼唤着那个在心里曾经呼唤过千百次的名字,低低问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飞雪簌簌,满月被一片暗云所遮,离着何子岑不远处是一片枯黄的凤尾竹。 在那凤尾竹后,有裙裾无声逶迤,女孩子深赭色的暗纹大氅如风中凋零的枯叶蝶一般萧瑟。一双湖蓝色缎绣宫鞋辗着零落在地的迎春花,好看的眉眼中透出出强烈的不甘与嫉妒。 叶蓁蓁紧紧攥住拳头,摇摇欲坠的身体无力滑落在凤尾竹深处。她将帕子紧紧咬在口中,生怕自己难过的呜咽声会溢出喉咙。 不晓得过了多久,湖畔早已不见何子岑的身影,叶蓁蓁才失神地将帕子吐出,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她想疯狂地哭一场,更想要冲动地大吼大叫一番,却只怕惊动了巡逻的侍卫,只能任由自己趴在冰冷的泥土上,让肆虐的泪水打湿了身子底下那片荒芜的土地。 仇恨的种子一旦播下,便开始疯狂地生根发芽。何子岑痴痴望着青莲宫的背影像一把开锋的利刃,猝不及防便刺入叶蓁蓁一颗满怀绮梦的心。 求之不得,依然不愿放手。即使是何子岑对自己从来无意,叶蓁蓁却依然依然做不到一个恨字,而是将满腔的怨恸倾注到陶灼华身上。 “陶灼华”,叶蓁蓁在心底诅咒着这个让她无限恼怒的名字,露出冷冷的微笑:“你等着,咱们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谁笑到最后还说不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七章 母子 天空如一汪宁静的碧玉,那样澄澈而又高远。 正月十六是难得的艳阳高照,头顶金灿灿的光线倾泻直下,映着还未完全融尽的积雪。明黄与碧绿的琉璃瓦衬着一带带黛垣灰墙的宫庭,处处显得巍峨壮丽。殿檐之一排排铜制的铁马被风吹动,发出好听的叮咚声。 五更天时,德妃娘娘送了仁寿皇帝早朝,自己又重新补了个回笼觉。再一觉起来,德妃娘娘只觉得神清气爽,她就着绮罗拧来的帕子净面,从菱花镜中瞧着自己舒展精致的眉眼,甜蜜的微笑不知不觉便沁满了眼睑。 何子岑与何子岩兄弟两个还未出宫,一同来给德妃娘娘请安顺待辞行,此刻便等在暖阁里。德妃娘娘听着绮罗与锦绫娇言软语的禀报,笑得更是开怀。 略略梳洗打扮,德妃娘娘着了件家常的青柠对襟云锦宫衣,只将乌发简单挽成箍,簪了枚碧玉掩鬓,便急着命宫人预备了丰盛的早膳,再招呼两个儿子进来。 自打两兄弟宫外开府,母子三人难得坐下来单独吃一顿团圆饭。虽说过了年又大了一岁,在慈醇的母亲面前,总有脉脉春晖使人感动。 德妃娘娘替何子岑夹了块她爱吃的千层芝麻酥饼,再替何子岱盛了一碗银丝汤面,瞧着面前姿容秀雅c玉树临风的两人,直觉得有股蜜般一直淌到心里。 昨夜里仁寿皇帝留宿,与她说起些陈年往事,对她又是那般的疼惜与眷顾,德妃娘娘如今人逢喜事精神爽,怎么看怎么恣意。 若不是仁寿皇帝昨夜里半道提起,德妃娘娘根本不晓得还有何子岱替自己去御书房送迎春那节插曲。她当时含羞带笑地认下,没有戳穿儿子的谎言,心里却对这千伶百俐的儿子却是一百个满意。 此刻慈爱地握住了何子岱的手,德妃娘娘嘴角多了丝暖若春风的微笑:“偏是你古怪精灵,竟想到以母妃的名义去给你父皇送什么插瓶,回来又不说与母妃知晓,到差点穿了帮。你父皇十分欢喜,昨夜里将你们两兄弟都夸了几句。” 本是无心插柳,何子岱不妨那一尊花瓶竟还有这么大的后手,是将仁寿皇帝引往德妃娘娘这里的功臣,不由偏着头笑道:“儿子哪里会那些东西,是昨日在御花园瞧着灼华郡主折花,便托了她帮忙,连那个瓶子也是偏了她的东西,母妃可要记着替她收回。” 待听了何子岱的述说,那两尊插瓶是出自陶灼华之手,德妃娘娘虽遗憾她的出身,到喜欢她的蕙质兰心,嘴角的笑意便更深了些:“她到晓得知恩图报,故意插了两瓶不一样的景致。虽不是有意为之,本宫也承她这个情。” 何子岑摸摸袖中的锦囊,觉得洒金笺头的字际如斑斑烛泪,那样滚烫而又伤感。他对何子岱又去见陶灼华十分不满,守着德妃娘娘不便过份苛责,蹙着眉头问道:“怪道昨日寻不着你,原然去了青莲宫?” 何子岱无所谓的笑道:“青莲宫又不是什么禁地,我有什么去得去不得?” 何子岑不再说话,只闷着头喝自己面前的绿豆粥。何子岱熟知兄长的性情,深知他这是动了怒,心里蓦然便是一阵酸楚。 想着便是没有前世的牵引,今生兄长却依旧愿意在陶灼华身畔驻足,何子岱不晓得这两人再凑到一处到底幸或不幸,脸便慢慢带了丝阴郁。 两兄弟从前不是这样,如今为着陶灼华,到有好几次话不投机。德妃娘娘到分得清是非,没有无端迁怒陶灼华,而是触动前番的心事,一颗心不时在陶灼华与叶蓁蓁身游移,终究打不定主意。 淡泊了半辈子,熬到四妃之首,德妃娘娘这条路走得也有几分艰辛。如今眼看着儿子成器,她守得云开见月明,实在不愿再输在谢贵妃手。 何子岑东宫之位一日未定,才是德妃娘娘心间头等大事。与这个相比,旁的一概都没那么重要。她摆摆手示意众人下去,只留了这兄弟二人说话。 德妃娘娘轻咳一声,将两兄弟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这才缓缓开了口。 “旁的事情可以且放一放,如今立储之事才是重中之重。前些时你舅父悄悄提起,长春宫那位急着使绊子,不想让你父皇早早立储君。母妃听闻她联合了几位朝廷重臣,立主你父皇年富力强,反对此时便册立东宫太子。” 还有更难堪的话题,德妃娘娘不能守着两个儿子述说,谢贵妃前两年竟想老蚌怀珠,要娘家人替她寻什么江湖郎中。一来二去不晓得吃了多少偏方,统统都不管用,如今才歇下了想要求子的心,却又将目光打到何子岩身。 只怕这十天半月之间,谢贵妃便会说动仁寿皇帝同意,将何子岩收为继子。 继子也是儿子,只怕如此一来,何子岩的身份便会排在两个儿子前头。德妃娘娘为这件事着急火,才忙着命清平候夫人苦寻当年的旧人,想要一举扳倒谢贵妃,为自己的儿子赚得更明朗的前程。 何子岑情知受那些大臣们劝谏,自己又没什么政绩旁身,被册封太子尚在五年之后。谢贵妃机关算尽,不过断送了自己的荣华与前程。当下劝德妃娘娘道:“母妃且放宽了心,不必与她一般见识。大臣们的话原也没错,父皇的确年富力强,立储之事并不急在一时。” 德妃娘娘气得拿帕子甩着何子岑道:“你到想得开,也不瞧瞧如今是什么形势?她手里还攥着个叶蓁蓁,你没听闻今年那几位将军都领了叶家的宴席,摆明了还是以叶家马首是瞻。若是这股子势力给了何子岩,你晓得有没有变数?” 何子岑晓得母妃隐晦的话语。这股势力不容小觑,若得叶家为助力,他自然可以在朝中一呼百应,省却许多心力。只是有些人倚老卖老,他敬着老臣有功一味忍让,他们却步步紧逼,不将他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八章 摊牌 暖香脉脉,拂动德妃娘娘额前的刘海,她压下自己唇边的一缕叹息,与何子岑说道:“一日不能尘埃落定,母妃便一日不得安宁。过了这个年,你已是十三,母妃也该为你的终身大事打算。” 若能与叶家结盟,断了谢贵妃的助力,最好的法子便是何子岑能与昌盛将军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c那位嘉柔郡主叶蓁蓁结亲。这样一来,叶家的人脉不能为谢贵妃所用,她再收一百个儿子也没有用。 何子岑自然晓得德妃娘娘言下的未尽之意,他从未想过要靠着裙带关系来巩固势力,也做好了与那些老臣们周旋的打算。 见德妃娘娘目露忧虑,他安抚地冲她笑道:“您的意思我都明白,如今儿子不得那些老臣推崇,原也情有可原。一则父皇的确年富力强,大权不必旁落二则儿子年龄尚幼,手中无有建树,不算德才兼备。不若等上几年,儿子做下几件建功立业的大事,身边必会有正直的大臣扶持。” 德妃听何子岑说得有些道理,只放心不下叶家那股子力量,仍是低声说道:“话虽如此,待何子岩气候已成,你若再想谋算也是难上加难。” 何子岑躬身将德妃娘娘面前的茶杯斟满,自信地说道:“母妃,您该相信父皇心里有杆公平秤,瞧得比谁都清楚。再者说来,叶家的人脉再广c昌盛将军影响再大,那些个老臣却都是我大阮的官员,他们做事还须掂量掂量。” 见儿子脸上成竹在胸的微笑,德妃娘娘不觉吃了颗定心丸一般。她听慬了儿子的意思,朝臣们拉帮结派本是大忌,若再敢与仁寿皇帝相背离,便是担上了忤逆的名声。轻则罢免归乡,重则人头落地。 说到底朝中不是叶家那家人脉的一言堂。焉知昌盛将军故去,仁寿皇帝心里不存着削减他势力的心思?总不能由得武将们功高震主,还要左右君王的想法。 德妃娘娘心思电转,已然听得眉目璨璨,转头问何子岱道:“你闷坐了半日不发一言,心里打得又是什么主意?” 听得何子岑方才的言语,分明是要想瓦解叶家的势力,让他们难成气候,而不是一味委曲求全。与前世大相径庭的做法让何子岱暗暗吃惊,他不禁有几分佩服兄长的大刀阔斧。 见德妃娘娘发问,他拱手郑重答道:“皇兄的主意很正,一则此时勉强上位,难免人心不服再则皇兄所说的那些个武将们自负曾经建功立业,如今是有些不大晓得天高地厚了。儿子斗胆忖度父皇接下来的做法,与皇兄大约不谋而合。” 两个儿子都这么说,德妃娘娘听得拨云见日,连连点头道:“如此说来,咱们还是抱朴守拙,只等你父皇的定夺?” “正是”,何子岑霁若竹上清雪,露出俊美无俦的笑容:“此时一动不如一静,母妃且什么都不用做,只看着谢贵妃上蹿下跳。” 德妃娘娘听得扑哧一笑,帕子甩到何子岑臂上,半嗔半怒对他说道:“素日瞧着你忠厚老实,怎么如今说话却多了些油腔滑调。” 话是如此说,经由两个儿子分析,德妃娘娘已然心下大定。她打定主意不与谢贵妃正面为敌。谢贵妃自去收她的义子,笼络叶家的人脉,德妃娘娘却想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到那桩陈年旧案上头,势必要揪出幕后的黑手。 母子三人在这里商议已定,德妃娘娘命人撤去残桌,重新换了香茗。 方才用膳时不曾注意,如今德妃娘娘坐在临窗的大炕上,透过轩窗的碎芒盈盈一照,何子岱眼尖,一眼便瞧见德妃娘娘右颊上生了半个芝麻粒大小的黑点。 他忙说给德妃娘娘知晓,又命人取了镜子来照给德妃娘娘看。 德妃娘娘从菱花镜中瞧见那一星淡淡的黑点,摸上去不疼不痒,便不甚在意。她浅浅笑道:“大约节日里吃得有些上火,长了个小黑头也说不准”,只命锦绫取了上好的养颜膏过来,自己在那小黑点上涂了一涂。 两兄弟再坐片刻,才向德妃娘娘告辞一同出宫去。 立在金水桥畔,何子岑唤住了何子岱,一言一顿说道:“子岱,从小到大你喜欢的东西我都不与你争抢,唯有这一次,我希望你放手。” 对陶灼华气苦伤情之下,何子岑一颗心依旧难以舍弃。又逢着上元佳节得到了她的手书,对宛若自己的笔迹c还有那个落款为“小夭”的名字充满了探究,有几分怀疑陶灼华是否也是两世重生。 何子岑不愿与亲弟弟走到剑拔弩张的一步。他将手覆在背后,话语如竹上幽雪般清冷剔透:“子岱,你该晓得我的心思,不该你去的地方便离得远一些。昨日青莲宫的事情,希望从今往后不会再次发生。” 这般的维护,何子岱并不陌生,到好似前世陶灼华已然被他护在羽翼之中,容不得旁人有一丝觊觎与不恭之情。 尤记得当时以周将军为首的几个大臣对何子岑后宫专宠他国的女子心有怨愤,说陶灼华狐媚惑主,何子岑当场便摔了奏折,让几个老臣下不来台阶。 他不晓得兄长打从何时动了真情,只想着要两人不能再重蹈前世的覆辙,便顾左右而言其他,嬉皮笑脸说道:“皇兄说得忒一门正经,连父皇都不拘着这外来的郡主,咱们兄弟又何必退让三舍?” 何子岑眸中浸了些寒霜,似是冰花轻覆,他还想再接着开口训诫几句,何子岱却早已扯过一旁侍卫手中的缰绳,轻灵地跃上了马背。 他轻轻挥动了马鞭,一阵马蹄得得声起,接着便是一串朗朗的笑声由近及远,渐渐飘散在风里:“皇兄,我先行一步,改日去寻你喝酒。” 何子岑负手而立,打量着何子岱离去的方向,眼中寒芒时隐时现,对亲弟与平日大相径庭的做法颇为不解。他轻轻打了个响指,唤了暗卫清风过来,低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要他留意青莲宫的一行一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九章 黑斑 清风与明月跟时常随在何子岑身旁的常青不同,常青武艺卓绝,是他明面上的一等侍卫。而清风与明月却都是当年仁寿皇帝赐下的暗卫,一则为他防身c二则为他处理些棘手的事情,何子岑极少动用。 今次只觉得陶灼华行事蹊跷,常青又不能时常出入宫中,何子岑才不得已唤出了清风。除去留意青莲宫的动向,他吩咐清风再便是盯着何子岱与何子岩两处府上的情形,再说与明月,连同谢贵妃那边,些许的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清风答应一声,身躯如缕轻烟,悄然隐退进金水桥畔一丛茂密的竹林中。何子岑这才就着小厮打起的帘子上了马车,吩咐直接回府。 陶灼华晓得德妃娘娘不喜欢自己与何子岑碰面,深知来日方长,并不赶着在他们两兄弟未出宫时上凑,而是直待午时才带了些昨日与娟娘制的玫瑰馅子汤圆过去请安。 新煮的汤圆馅大皮薄,透出里头酱紫深红的馅料颜色,在雪白的汤水里浮浮沉沉,瞧着便颇有食欲。 窈窍淑女,君子好逑。陶灼华端淑华美,今日着了件玉脂白绣着浅堇色山茶花的束裙,外头罩着件滚着黑色锋毛的青缎方胜暗纹偏襟坎肩,淡淡衣裙c束束细腰,偏就华彩灼目,有着叶蓁蓁所不能及的容貌与气度。 德妃娘娘只觉得这人便像是花中仙子一般清雅与出尘,平心而论儿子的眼光的确不错,单论这个人到也满意,遗憾地是她缺少背后的助力。 想起儿子方才评价叶家一派人物时那份不愿认输的劲头,德妃娘娘一颗心又在两人之间摇摆,终究拿不准主意如何取舍。 依着何子岑的意思,仁寿皇帝不会坐视叶家那些党羽一枝独秀,大约会采取些手段。到了那时,叶家恐怕或多或少都会受到波及。 只是圣心难测,事态会不会朝着两个儿子说的方向发展还是个问题。德妃娘娘思来想去,到似是鱼与熊掌,各有各的好处。 眼见陶灼华乖觉,大约晓得自己对她有几分嫌弃的心意,却又不得不在自己这个协理六宫的主子手下讨生活,也只好委曲求全,德妃娘娘便又觉得颇为歉疚。 她和颜悦色地赐了坐,故意夸赞了那碗汤圆几句,便叫丫头端过来先尝了一个,诚心诚意说道:“吃起来口颊生香,可是娟娘的手艺?” 陶灼华的笑容温柔又绚丽,半垂着臻首答道:“手艺是娟娘的手艺,这玫瑰酱却是灼华亲手酿制。只为去年秋里闲来无事打发时间,便采了些玫瑰花洗净晾干,加了蜂蜜与黄糖腌渍而成。” 算算时日,去年秋季陶灼华尚在从大裕至大阮的途中。究竟什么样的心情,能让这十岁的女孩子拿着腌渍玫瑰酱打发时间?德妃娘娘心间一动,柔声问道:“这玫瑰花是采自你大裕国土之中吧?” 陶灼华莹白的素手淡然将青丝撩到耳后,莞尔微笑道:“正是,途中遇到一处盛产玫瑰的庄园,便央了苏大人盘桓一天,摘了些玫瑰下来。本来只为好玩,可巧在鸿胪寺馆闲了多日,便制成几瓶花酱。” 这些玫瑰本是采自大裕,想她乍然背井离乡,北上途中又怎么会心情愉悦,还不晓得如何凄风苦雨。大约是本是想要留恋家乡的念想,如今为了生存,却不得不拿出来讨好自己。 德妃娘娘也是从小小的顺仪熬成今日高位,见惯了宫中的捧高踩低,想着自己让陶灼华远离自己儿子的想法难免有些苛刻,更对她多了些疼惜,便雍容笑道:“既是得之不易,往后便自己留着这些好东西吧,本宫今日领了你这份心意,以后不必如此。” 陶灼华羞怯怯点头,将自己对德妃娘娘的一片濡沐都藏在心里。 连日里仁寿皇帝命人送来的赏赐颇多,德妃娘娘便要绮罗取了对帝王绿的耳坠幅东珠头面,外带六匹蜀地新贡的绵缎赐给陶灼华。 德妃娘娘暖暖笑道:“过了十五,眼瞅着春天便近,你也该添几件春衫。素日里瞧着你不喜新鲜,这几匹蜀锦到也素淡,该能称你的心意。” 陶灼华起身谢了恩,见德妃娘娘一时对自己冷落,一时又百般抚慰,到有些猜不透她的心思,也不十分在意。却在仰头往上看时,也意外发现了德妃娘娘面上的黑点,脸色不由一僵,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德妃娘娘容颜算不得出类拔萃,却生得十分耐看,颇有些慈眉善目,仁寿皇帝为此很是喜欢在她宫中流连。前世里大约便是这个时候,闻说德妃娘娘右颊上生了块指尖盖大小的黑斑,遍寻名医不得,后来多以青纱覆面。 虽不是以色侍君,宫中到底不乏才艺双绝的女子,自然有人瞅准了机会分薄盛宠,打那之后仁寿皇帝虽然对她疼惜,却极少再在长宁宫留宿。 那块黑斑究竟有多大,陶灼华并未亲眼见过,只从何子岑的叙述中听过一二,却是比指尖盖大了许多,让德妃娘娘极为受挫。 何子岑继位之后,也曾替贵为皇太后的德妃娘娘苦苦求医,依然没有结果。 陶灼华却是在重回青州府时,因为一场重病遇到位医婆,从她口中听了位名医的故事。行或不行,只有试过了才知道,她却不敢打什么包票。 见陶灼华瞅着自己脸上露出一片忧心,德妃娘娘到也感念这小姑娘的真心。便慈祥地望着她道:“今早子岱已然说与本宫知晓,若明日还不见好,本宫便传太医来瞧瞧,不过是点子芝麻大小的东西,你也不必在意。” 陶灼华心间存着事,便不想久坐,只呢诺着求取了出宫的对牌,说是要娟娘替自己买些东西。德妃娘娘欣然应允,命锦绫将对牌取给她。 匆匆回到青莲宫里,陶灼华刷刷几笔写了封信,拿火漆封好,请娟娘火速出宫,送到都一处那掌柜手里,要他务必依自己的吩咐行事,这便去青州府寻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章 药圃 上元佳节已过,气候回暖复苏。 远眺碧空万里时,除却白云朵朵,已然有早归的大雁排成人字。陶灼华养在殿内的几盆迎春渐渐开败,她便拿着银剪修去旺枝,命茯苓搬去外头阶下。 一方面暗自祈祷德妃娘娘吉人天相,一方面又将希望寄托在那位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名医身上,陶灼华心里有些忐忑。 闲来无事拜拜菩萨,祈求自己与何子岑这一世的平安顺遂,陶灼华读着苏梓琴托人送来的书信,又悄然将眼光放在已然消停了几日的忍冬身上。 忍冬是正月初五那日,仁寿皇帝大宴群臣时悄悄出了一趟青莲宫,前后约莫一个时辰左右才回来。当时面上沾沾带喜,显然已经完成了瑞安吩咐的事情。 陶灼华明面上对她不闻不问,其实暗自命菖蒲留意她的一行一动。菖蒲当时随着她进了御花园,不料兜兜转转间失却了忍冬的踪迹,不晓得她钻去哪里。 菖蒲有些懊恼,只得独自先回青莲宫来。不承想却发现忍冬回来时,换下的绣鞋上有新鲜沾湿的黄土。 宫里这般的土质本不多见,兴许能查到忍冬的去处。菖蒲如获至宝,还趁着忍冬不注意,悄悄取了一点呈到陶灼华前头。 那时节宫里白雪轻覆,砖路甬道扫得十分干净,御花园里又是花团锦簇,这种黄色的泥巴的确极其少见。 陶灼华领着茯苓假做摘花,在御花园转了多次,才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片百日红花圃。那花圃以篱笆圈起,里头铺着青色碎石的小道,稀稀拉拉种着些百日红,还有一片药圃,药圃里赫然便有这种赭黄色的泥土。 生怕打草惊蛇,陶灼华当时并未对那片花圃多加注目,几次进御花园中,不过捡着花枝烂漫的地方游玩,极少在那处百日红旁边驻足。 如今觉得离着初五已然过去了十来天,大约那边的人早便懈怠,陶灼华才命茯苓取了只粗陶花盆捧在手里,随着自己一同来到花圃旁边。 零零落落的百日红将开未开,几点淡粉朱紫的花骨朵儿稀稀疏疏,早春的气息好似还未吹向这片花圃,处处透着飘零的寥落。 那片小小的药田里,一位身着藏青布衫的老嬷嬷微微佝偻着脊背,头上包着块同色的抹额,似是在拿着锄头除草。 前世今生,不记得曾见过这样一位嬷嬷。若说她便是瑞安深埋宫中的眼线,也委实有些说不通。陶灼华沉默了片刻,方才示意茯苓上去喊人。 茯苓便隔着一道篱笆墙往里头大声唤了句“嬷嬷”,那位老宫人抬起头来,以手揉着有些酸涩的脊背往外瞧去,便看到陶灼华主仆立在外头。 陶灼华的穿戴虽然素淡,却是一身官宦小姐的模样。大正月里时常有公候王府的千金随着身有诰命的长辈们入宫请安,那老嬷嬷颇能识人,便恭敬地行了个礼,问道:“小姐,您是在唤老奴吗?” 陶灼华便浅语低笑道:“正是,这位嬷嬷有礼了。我是青莲宫的陶灼华,今日带着丫头出来,想取些松针土栽花,瞧着嬷嬷您打理的这片药圃十分旺盛,便忍不住想进去瞧一瞧,不知您是否方便?” 离着这片百日红不远,便是几株遮天蔽日的云松,茯苓手里挽着篮子,除却两个小小花盆,已然盛了多半篮子的松针土。 那嬷嬷不疑有它,只在听到陶灼华的名字时微微愣怔了一下,些许细小的动作便落在一直用心观察她的陶灼华眼中,她又含笑问了一声:“嬷嬷,这都是些什么药草,我们能进去瞧瞧么?” 老嬷嬷面上堆着些慈祥又恭敬地笑意,走过来打开了篱笆墙低矮的门扉,弯腰行礼道:“老奴失礼了,原来是郡主殿下。您贵步踏贱地,老奴惶恐还来不及。” 陶灼华便沿着青色碎石的小道,一径走到药圃前头,佯装很感兴趣地弯下身去,指着几株才刚发芽的婆婆丁问道:“嬷嬷种的这是什么?” 老嬷嬷蹲下身子采了几株递到陶灼华手上,柔和地笑道:“这是婆婆丁,学名唤做蒲公英,煎来煮水可治咽喉肿痛。那边还种了些甘草,是为了冬季止咳所用。老奴年纪大了,领着这看管花圃的营生,便开了片药圃种些药草自用。” 随手指了几种药草,老嬷嬷一一说与陶灼华听,陶灼华目中云锦堆叠,似是对这些东西极有兴趣,临走时拿着老嬷嬷给的药草,又饶有兴致地请教了些药草的问题,这才命茯苓散下个半两银子的荷包,主仆两个兴冲冲地回去。 虽然缺少人脉,打听个把奴婢却不是难事。逢着内务府再送钱米过来,娟娘便沏了好茶,留下新任的那位总管公公说话。 娟娘满面感激,递上了一个小小的红封,多谢他这些日子对青莲宫的照应。 那总管将红封握在手里轻轻一掂,感觉轻若无物,晓得里头必然是张银票,少说也值十两银子,一张脸不由笑得如盛开的大丽菊一般。 他略略谦让了片刻,便半推半就收入了囊中娟娘再说了几句感激他的话,瞧着他谈性正浓,便笑着问道:“向公公打听个人,也好叫咱们能够放心。不瞒您说,前日郡主去御花园里取松针土栽花,不意遇着位种药草的老嬷嬷,拿着她给的几株药草十分宝贝,还想学着种这些东西。” 那总管惬意地饮了口茶水,不在意地说道:“那个高嬷嬷啊,是第一古怪的人物。本来早该放出宫去,她却一次一次把名额让给旁人。整日摆弄着她的花儿草儿,种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娟娘见总管知道这么个人,便将身子略略往前倾,十分专注地听着,有些担心地问道:“不瞒公公您说,咱们到了这里人生地不熟,难得遇着位像公公这般热心的人。因此她与郡主骤然热络,我这心里便一直揪着,生怕是别有居心。公公能否细说一说,她是个什么来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失手 话匣子一旦打开,想刹都刹不住。 新任的内务府总管正想卖弄,便将那高嬷嬷的来历c过往都说了个清楚。 不外乎宫中总有那么些可怜与薄命之人。这高嬷嬷当年本是御花园中的粗使奴仆,有次无意间得罪了贵人。本来难逃一死,偏是她命不该绝,正遇到先皇后身边带着位身怀有孕的女子游园。 那女子心怀慈善,见高嬷嬷被人五花大绑,当时便求了皇后娘娘,请她救高嬷嬷一命。先皇后怜惜这女子怀有身孕不易,全当是替她积福,便允了她的请求,还将高嬷嬷派到她的身边侍候。 娟娘听到此处,已然约略猜出那位怀孕的女子是谁,忖度着问道:“依公公这么说,那位救了她的贵人莫不是当今六公主与七皇子殿下的生母?” 也唯有如此解释,方能说通内务府总管提到那位有孕女子时,面上并无半分恭敬,也不以封谓相称。有仁寿皇帝的态度摆在那里,这些年宫里上行下效,早便忘了从前还有这么位主子。 内务府总管嘿嘿一笑,悄声道:“您的消息到也灵光,确实便是那位。这高嬷嬷虽得她相救,其实也没有多少福气,到陪着吃了不少苦头。后来这位主子身陨,她也是托了人才去到七皇子身边侍候。大约是为着报恩,将这一生都留在了宫里。其实她已然仁至义尽,这宫里的事非恩怨谁又说得准?” 娟娘听得有些糊涂,只用心记住一字一句,准备学给陶灼华听。面上却将大拇指轻轻翘起,言不由衷地赞了句:“还是公公您瞧得通透。” 内务府总管得意洋洋地告辞,娟娘命婢子送了他出门,便将这段话学到了陶灼华前头。 先皇后c她身边偶然被仁寿皇帝宠幸的婢子c后头得了瑞安长公主高看一眼的六公主何子岚,还有那个俊美无俦,被瑞安将他与何子岩同时杀死的七皇子,再加上这位看守药圃的高嬷嬷。 没有多少关联的人,却又好似暗中被根丝线牵引,陶灼华只感觉愈加扑朔迷离。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倚着阑干坐在芜廊之下,任由早春的清风拂面,心里却是深深的挫败。此时此刻才觉得自己的力量太过渺小,前世里错过的事情太多,依旧是隔纱观花,永远瞧不真切。 “子岑,若有你在身边携手并肩该是多好!”她在心里喃喃自语,将淡绿色的绸帕遮上眼脸,挡住了倾斜直下的灿灿金芒,心里早是泪雨滂沱。 德妃娘娘脸上的黑点似是见风便长,不过两三日的功夫,已然长成绿豆粒大小。上好的养颜膏抹不下去,德妃娘娘终于着了忙,传了太医院的人过来。 开了几幅养颜祛斑的汤药,锦绫服侍德妃娘娘梳妆,绮罗便亲自守着小丫头熬药,两个人都有些忧心,守着德妃娘娘却不敢说。 正月二十,清平候夫人又往宫里递了帖子求见德妃娘娘。德妃娘娘心知是为着前次所说的嬷嬷,心里颇为急躁,便暂且撇开脸上的黑斑,命清平候夫人巳正一刻入宫。 前次生怕认错了人,德妃娘娘特意将自己身边的老宫人马嬷嬷派去清平候府上,只说是替自己送些东西,实则随着一同往平桥村寻人。 今次清平候夫人入宫,重又将马嬷嬷带了回来,她面色比前次凝重,参拜了德妃娘娘之后,姐妹两人依旧关起门来说话,只余了马嬷嬷随侍在一侧。 清平候夫人先瞧见了德妃娘娘脸上的印记,不觉唬了一跳,问道:“几日未见,姐姐脸上这是怎么了?” 德妃以手抚着那块绿豆粒大小的黑斑,心里着实懊恼,闷闷说道:“谁晓得,才不过两三日的功夫,竟长成这样。今日太医院刚给开了药,还不晓得是否有效,幸喜这两日陛下不曾过来,若不然顶着这个东西怎么见人。” 清平候夫人宽慰了几句,劝德妃娘娘将心放宽。德妃烦烦躁躁,直接问马嬷嬷道:“你们可曾认准了?是不是坤宁宫的旧人?” 马嬷嬷叹息地回道:“娘娘,人的确是坤宁宫的旧人没错,可惜咱们去晚了一步,她早便吞金自逝。我们打开房门看时,她穿戴得整整齐齐躺在榻上。” 清平候夫人有些忐忑自己将事办砸,蹙着眉头说道:“姐姐,咱们并未走漏消息,不晓得这嬷嬷是受人逼迫,还是自己绝了活路。” 德妃娘娘轻轻一叹,惋惜地说道:“大约是位知情人,不晓得还想护住谁,才选了自尽这条路。你们细想,宫里头出去的都是些七窍玲珑人。大年节下她的义子再不成器,也没有几日不归的道理,她岂有不往这上头疑心?再仔细盘查,发觉自己少了从前宫中的首饰,哪里会猜不到是东窗事发,有人会顺藤摸瓜?惹不起背后的大人物,只好自己了结性命才是。” 清平候夫人听德妃娘娘说得在理,懊恼地交叠地手指说道:“当日若不打草惊蛇,只随着她那个义子去寻人才好,这才真是投机偷鸡不成蚀把米。”“话到不是这般说”,德妃娘娘将炕桌上的果碟往妹妹前头一送,凉凉笑道:“她若坦坦当当,咱们兴许问不出什么,只是这贸然一死,岂不是更说明当年的事有些蹊跷?咱们既有心要查,本宫偏不信那身后人露不出马脚。” 姐妹两人细细商议了多时,眼瞅着到了午膳时分,德妃娘娘便留了清平候夫人用膳,命她多加留意住在宫外的何子岩。清平候夫人又嘱咐德妃娘娘务必放宽了心,好生吃几幅太医院开出的药方。 姐妹两个在长宁宫分别,清平候夫人只要一想起德妃娘娘面上的黑斑,心里不由一阵一阵发紧。她细寻思了片刻,便先不回府,而是直奔了太医院而去。 待客人离去,绮罗才将药端到德妃娘娘前头,服侍着她将苦药饮下,再取了块冬瓜蜜饯送到德妃娘娘唇边。见那块黑斑颜色好似更加暗沉,绮罗只不敢说,取了一旁的养颜膏来替德妃娘娘仔细敷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二章 义子 谢贵妃时刻将收养义子的事情放在心上,眼看未出正月,趁着给仁寿皇帝送银耳羹的机会,果然求到仁寿皇帝前头。 她瞅着仁寿皇帝心情不错,故意垂泪泣道:“臣妾自知福薄,这一生也没有机会为陛下育有一男半女,心里一直十分难过。前次偶遇楚王殿下,到觉得十分可亲,又怜他早失母妃,也是个可怜孩子。臣妾便斗胆请求陛下允准,想将那孩子收在膝下,也不枉做一回母亲。” 谢贵妃如今行事虽不大称仁寿皇帝的心意,早先却确实有过一段深情。更何况谢贵妃当年小产是为着替太后娘娘祈福,仁寿皇帝心间总有丝歉意。 见她说得恳切,又确是那么几分实情,仁寿皇帝便亲手搀了谢贵妃起身,柔和地说道:“你既是喜欢那个孩子,朕又怎么忍心不去成全?允了你便是,叫钦天监选个好日子,让那孩子进宫给你磕头。” 谢贵妃大喜过望,抬起一双盈盈泪眼望着仁寿皇帝,越发梨花带雨,又似娇杏初绽,有种动人心弦的美丽。 最难消受美人恩,数日不曾去长春宫中盘桓,仁寿皇帝瞧着谢贵妃宛若少女般的娇颜,不觉便被她拨动情思。从书案前立起身来,仁寿皇帝不禁招手唤她过来,缓缓说道:“朕记得你宫中小厨房里有道鱼羊二鲜烧得极好,今夜朕陪你喝上两盅,替前贺你为母之喜。” 谢贵妃喜出望外,露出抹潋滟迷人的笑意,冲着仁寿皇帝深深叩首:“臣妾这便回去使人准备,恭候陛下光临。” 长春宫里春风一度,谢贵妃了却了心愿,一时心满意足。她使人往宫外递了信,说与自家兄长知晓,再便是命人给楚王殿下何子岩传话,叫他静候佳音。 宣平候爷上下钻营,钦天监得了他的重礼,办事自然极有效率。不消两三日的功夫,便择了几个吉期递到仁寿皇帝前头。 仁寿皇帝瞅着折子上分别列着二月初二c二月初九c二月二十七三个吉期,觉得有些仓促,传了谢贵妃过来递给她瞧。 谢贵妃却连连说好,深情肺腑地说道:“臣妾只为着圆一场母子的情份,原不需那么多繁文缛节,只须陛下下道昭告天下的旨意,让臣民们晓得臣妾也有了儿子,此情足矣。至于子岩那里,他依旧住在他的楚王府邸,不过是进宫给他的父皇与母妃磕头,也不用准备什么东西。依着臣妾的主意,二月二便极好。” 仁寿皇帝见谢贵妃软语娇言,一张芙蓉粉面如娇阳向日,比往日更添娇憨,禁不住心神一荡,拿手指点着她的粉颊笑道:“想做母亲都想疯了,连这几日也等不得。离着二月二统共十天八天的功夫,要礼部如何来得及预备?” 谢贵妃瞧着有门儿,一双美眸越发波光粼粼,满是柔艳春水一般。她轻轻扯着仁寿皇帝的衣袖,继续撒娇道:“臣妾就喜欢二月二那个日子,陛下您好人做到底,既是允了臣妾,一并连日子也由着臣妾吧。” 仁寿皇帝见谢贵妃说得恳切,只是哈哈一笑,果真御笔朱批,在二月二那个日子上头圈了个圈,递给谢贵妃道:“如今你可趁意了?” 谢贵妃得了仁寿皇帝的手书,那双妩媚的眸子里更有种难以言喻的流光,攀着仁寿皇帝臂膀的那只手悄然下移,划过仁寿皇帝的胸膛。 彼时乾清宫中纱帐拂动,一地逶迤如水。碎金的光芒浅浅筛落,那宽大的紫檀木描金填漆龙榻被娇阳映得影影绰绰,似是一叶扁舟在湖上波光荡漾。 良久之后,值守的公公不听得里头传唤,大着胆子撩起明黄色帷幔的一角,掀开丝缝隙往里头瞧去。只见龙榻上帐帷裹得严严,连个人影也瞧不见,唯有前头脚踏上一双明黄缂丝瑞云软底便靴,旁边端端正正摆着双水红色底子c上绣相思芙蓉重纹的软缎宫鞋,到似是相依相偎。 想是里头两人好梦正憨,值守公公不敢打扰,悄没声息地放下帘子,蹑手蹑脚走出殿外,转而吩咐人预备热水。 谢贵妃春风得意,德妃娘娘却是雪上加霜。 坤宁宫旧婢的线索又一次断去不说,脸上那粒黑斑日又是见风就长。连着吃了太医几副中药,那粒已然长成绿豆粒大小的斑点已经仿佛是半枚铜钱,在脸颊上十分显眼。 何子岑两兄弟再次入宫,瞧着德妃娘娘这个模样,不约而同记起了前生。 若依旧照着前世的轨迹,德妃娘娘脸上这枚黑斑还要继续滋生,并且一直未曾消除。黑斑的底子太重,过多的脂粉掩盖不住,德妃娘娘一度十分受挫,心情难免沉郁。 前世里便苦寻良医无果,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不指望他们今生能有什么好的建树。两兄弟宽慰德妃娘娘几句,各自将希望寄托在寻找民间的杏林高手上头,一出宫来便分头派人行动,苦寻远近的名医。 德妃娘娘虽然不是绮年玉貌,要靠容色事君,那粒黑斑生在她面目姣好的脸上,却总是深深的缺憾。德妃娘娘无可奈何,只好先戴了青纱遮面。 仁寿皇帝晓得了事情始末,过来看了两回,嘴上虽然不说,心里也嫌那黑斑碍眼,到底分薄了德妃娘娘的圣宠,还曾叹息地与谢贵妃说了几回。 谢贵妃面上忧虑无限,命人送了好些养颜的补品去长宁宫,还曾亲自上门问候,见德妃娘娘脸上那层薄纱一直不曾取下,心里早乐开了花。 夜来跪在小佛堂前礼佛,谢贵妃合着双手深深祝颂,脸上笑逐颜开,不意那报应来得如此之快。上元佳节因着德妃娘娘,她被大阮帝抹了面子,这才几日的功夫,便成了风水轮流转,往德妃娘娘那边倾斜的天平又悄然歪向了她这边。 叶蓁蓁却是晓得谢贵妃如今春风得意,夹在她与德妃娘娘之间十分难受。想要在德妃娘娘面前尽些心意,又怕谢贵妃多疑,当真是一颗芳心惶惶难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三章 清谈 二月二,龙抬头,喜庆吉祥的日子,偏又寓意甚好。 谢贵妃自打仁寿皇帝御笔圈定了二月二的吉期,不觉是浮想联翩。何子岩这位龙裔抬头,是否预示着可以压何子岑一头,更是否预示着往后何子岩夺嫡有望?她的太后之位指日可待。 一想到如今德妃娘娘失势,谢贵妃便感觉自己的胜算又多了一些,更兼着手中还多了叶蓁蓁这个筹码,她的小九九又开始盘算。 命李嬷嬷传了叶蓁蓁来见,谢贵妃想与她权衡些利害关系,让叶家提早站队。 瞧着叶蓁蓁双目无神,到似是比前两日略清减了些。那一袭烟水蓝的珠兰勾边长裙逶迤直下,腰间系着阔阔的银蓝丝带,越发不盈一握,谢贵妃便关切地问道:“蓁蓁怎么瞧着不大舒坦,传太医瞧了不曾?” 叶蓁蓁是自打元佳节夜里瞧着何子岑坐在青莲宫外那一幅痴迷的模样,显然对陶灼华一往情深,一颗芳心已然碎成几瓣,正是备受煎熬。 见谢贵妃垂询,她只是勉强笑道:“叫娘娘担心了,前夜里着了些凉,已然服了丸药,便不劳动太医们大驾。” 谢贵妃也是打从豆蔻年华的少女一步一步走过,晓得些从前芳心只供丝争乱的味道,更兼着李嬷嬷早便同她禀报过叶蓁蓁的行踪,今日再瞧叶蓁蓁的失魂落魄,便将她的心事猜了个七七八八。 挥手遣退宫人,谢贵妃带着叶蓁蓁去暖阁里说话。两人盘膝坐在榻,谢贵妃将叶蓁蓁爱吃的带骨鲍螺往她面前推了推,略显伤感地说道:“蓁蓁,一眨眼你母亲已经去了几年,你如今也长成了大姑娘,与你母亲当年很是相像。” 叶蓁蓁从小锦衣玉食,身边却总是缺少说知心话的人。若是母亲在世,这满腹心事到也有人倾诉,如今却只能寄希望于谢贵妃。她不觉眼圈一红,黯然低下头去,那块带骨鲍螺含在口中,却是如鲠在喉。 谢贵妃爱怜地将她揽在怀里,轻抚着她满头如瀑的青丝,又继续说道:“蓁蓁,过了这个年,你又大了一岁,也长成了大姑娘。若是你母亲在世,这些话也轮不着本宫来与你提。这些日子,你的心事或多或少,本宫也有几分看在眼里。你可否说一说,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叶蓁蓁面时红时白,眼泪转了几转,终于悄然滚落了下来。 宫中人多势利,谢贵妃疼惜叶蓁蓁是真,却也更觊觎她背后的东西。如今眼看着何子岩收在自己麾下,便想替他谋求更多的东西。叶蓁蓁冰雪聪明,又怎么会不晓得谢贵妃这般貌似关切的问询下包存着什么样的心? 温腻丝滑的带骨鲍螺在舌缓缓化开,那股子甜腻的味道让叶蓁蓁有些恶心。她绯红着一张脸轻轻垂下头去,只管绕弄着垂落在膝的银蓝色腰带。 谢贵妃瞧得她只是含羞不语,便慈爱地拍着她的手道:“本宫晓得,与你一个女孩儿家说这些话难免叫你不自在,可若是本宫不说,又能叫你指望谁去?难不成等着你韶华渐逝,依旧高不成低不就?你有什么心思,也大大方方说出来,本宫与你细细思量思量,若能求得陛下成全,更是锦添花。” 连仁寿皇帝都搬了出来,谢贵妃似是有意卖弄她在宫中的地位。叶蓁蓁早便晓得她收楚王为义子的事,对谢贵妃想要拿着自己钻营十分不满。 滴下来的泪水落在烟水蓝的裙裾,倏忽消失不见,唯有那浅浅晕开的水渍,似是叶蓁蓁模糊晦暗的心。 谢贵妃的话虽不全是为着自己,却总归有那么一星半点的道理。与其这么干耗着,再过得几年,可就是真得韶华渐逝,谁又会是她一世的良人。 叶蓁蓁胆怯地抬起头来,轻轻描了谢贵妃一眼,又黯然垂下头去。这一次眼中的泪水如珠如线纷纷坠落,她不禁哭出声来。 “傻孩子”,谢贵妃一手揽着她,一手拿帕子替着脸的泪水,无奈地说道:“你这般落泪,到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岂不是平白让人伤心?既是不愿说,本宫便替你说出来,你听听对不对?” 叶蓁蓁俯在谢贵妃怀中,听得对方那娇甜软糯的声音在自己头顶缓缓响起,字字如冬日惊雷:“蓁蓁,你心悦赵王殿下,又怕本宫不肯成全,这才将心事藏得严严实实,弄出这身病来,本宫说得对不对?” 唯有自己晓得,今日这病,只有一小半是为着谢贵妃方才所说的理由,更多的原因却是为着何子岑对陶灼华的那片心。想要达成心愿,还离不开谢贵妃帮忙。叶蓁蓁紧咬了嘴唇,虽然不说话,又再次泪落如雨。 谢贵妃心里恼怒,却不得不抚着她的头发言不由衷地道:“本宫与德妃的恩怨与你们下一代无关,更不想把你牵涉进来。只是你可曾想好,你既然随了本宫这段时间,说不得德妃早便划了界限,赵王殿下可是你能托付终身的人?” 见叶蓁蓁在自己怀里不住地抽泣,显然十分伤心。谢贵妃又道:“本宫也不瞒你,我已求了陛下允许,二月二便会收下楚王这个义子。自己的儿子自己说了算,你若是愿意,本宫全当多个女儿。如此亲加亲,岂不是能护你一生一世?” 拿着对自己的疼惜来换取父亲旧部对何子岩的支持,这如意算盘打得够精,叶蓁蓁心里实在不齿,却只做瞧不清谢贵妃对太后之位的图谋。 她从谢贵妃怀里抬起头来,立起身子冲对方轻轻一礼,有些欢喜又有些伤感地说道:“蓁蓁的心思,其实自己也瞧不明,今日不说也罢,到是要先向娘娘您贺喜。若是您收了楚王殿下,蓁蓁也算多了位兄长疼惜,一定要好生预备份大礼。” 见叶蓁蓁顾左右而言其他,谢贵妃恨得咬紧后槽牙忍了又忍,方缓声说道:“正是,来日方长,你是个聪明孩子,回去好生琢磨琢磨,必定事事想得通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举荐 二月初一,本是陶灼华依例觐见德妃娘娘的日子。 她这里并未得着宫外关于那位隐医的准信,想着再求道出宫的恩典,便先领着茯苓去了长宁宫。茯苓使人往里通传,陶灼华便立在树下等候。 过不多时,绮罗着了件青缎掐芽的坎肩挑了帘出来,向陶灼华微微一福,带些歉意地说道:“郡主殿下,对不住您,娘娘连日身子不好,到如今还未梳洗,吩咐奴婢向您说一声,今日便不请您进去了。” 陶灼华心知依旧为着那块黑斑,也不晓得如今是什么样子,便往旁斜跨了两步,低低与绮罗说道:“姐姐请借一步说话”。 绮罗随着陶灼华立到了一旁的花墙下,陶灼华冲绮罗说道:“麻烦姐姐您再通传一次,就说为着娘娘的烦心事,我有心替她分忧,请娘娘容我进去说话。” 深知宫里头没啥秘密可言,伴随着谢贵妃前来探视,外头早已是漫天风雨。绮罗晓得关于德妃娘娘脸上生斑的事情已然传遍了宫闱,陶灼华那里知道也不稀奇,她正色说道:“不是奴婢不肯替郡主通传,连日来太医们毫无办法,奴婢只怕娘娘心情不佳,反而迁怒于您。依奴婢的意思,您不如先回宫去。” 陶灼华轻轻摇头道:“姐姐,德妃娘娘对我有恩,但凡有一线希望,我也想请娘娘试试。至于迁怒不迁怒,此时到顾不了那些,麻烦姐姐再跑一次吧。” 绮罗见她说得诚恳,话也有些道理,便重重点头道:“冲着您对娘娘这片心,奴婢便再跑一次,只盼着娘娘快些好起来,也不枉她那么仁厚慈善的一个人。” 德妃娘娘其实早已梳妆,只是懒得精心装扮,身上披了件半旧的流月黄宫装帔子,乌黑的发髻简单盘起,连一星半点的装饰也没有,脸色也明显憔悴了几分。 她听了绮罗转述陶灼华的话,到也觉得心暖,只是无言一叹,究竟没报多大希望。将炕桌上搁的青纱遮了面,德妃娘娘便吩咐绮罗道:“难为她一片心思,到比宫里那些势利眼强上许多,叫她进来吧。” 陶灼华随着绮罗进到了里头,锦绫正将刚刚熬好的中药端了进来。德妃娘娘偏着身子接了这药,皱着眉递到唇边轻轻叹息,终究舍不得一线希望,将这苦药尽数饮了下去,又慌忙含了枚蜜饯。 见端妃娘娘依旧是以青纱敷面,陶灼华晓得是没有改观,只想瞧瞧那黑斑的根底,揣摩一下青州府那位隐医有多大把握。她便忍不住大着胆子央告道:“娘娘,灼华斗胆,可否请您摘下面纱,容臣女一观?” 绮罗只怕德妃娘娘怪罪,慌忙劝道:“郡主,娘娘身上不舒坦,这几日都有些畏风,因此才以青纱覆面,您这要求不大合时宜。” 德妃娘娘听得绮罗遮掩之辞,只是苦笑着微微摆手,自我解嘲地说道:“阖宫里尽数知道,你又何必再替本宫遮掩?灼华,你既然要本宫撩起面纱,大约是有几分道理,本宫便让你看一看。” 素日里听绮罗等人说起,陶灼华寻常无事,爱鼓捣几枚药草,德妃娘娘死马且当活马医,只盼着陶灼华是自己的福星,她满含着希冀问道:“你是否通些岐黄之术?可有见过见同的症候?” 就着德妃娘娘掀起的面纱,陶灼华瞧见了那块已然有大半铜钱大小的黑斑,见底盘颜色十分深,已然长成块胎记般的样子,心里不由一沉。 自然晓得是痼疾难医,陶灼华替德妃娘娘掩了面纱,实话实说道:“娘娘,灼华并不谙于医道,只是想到娘娘这病,或许并非无法可医。” 德妃娘娘宛然一叹,本就没报大多希望,只做陶灼华也是些宽慰之语,不过又平添了些遗憾。此时委实不想听些不关痛痒地关怀,更没有与她述说闲话的心情,德妃娘娘便端了茶,叹息着说道:“你的心意本宫领了,这便回去吧。” 绮罗也轻轻劝道:“娘娘凤体欠佳,郡主还是先回去吧。” 陶灼华立起了身子,冲德妃娘娘盈盈拜道:“娘娘您先莫急,臣女还有话说。从前臣女在青州府时,有幸听说过一位名医甄三娘,她手里有项绝活,便是虽然不能将疾病根除,却能依着心思略做挪移。” 德妃娘娘心有所感,听着似乎有些名堂,又将端起的茶碗放下,指了指一旁的绣墩叫陶灼华坐下,感兴趣地问道:“你到是说说看,她怎么能将疾病挪移?” 陶灼华的目光在德妃娘娘脸上轻轻一扫,落在她青纱下头的斑痕位置,轻声说道:“灼华是想,似娘娘这块黑斑长在脸上委实不好去除。娘娘若是同意,臣女想举荐这位名医,请她试试将那粒黑斑挪到娘娘腋下。” 黑斑挪到腋下,便连自己都瞧不见,若能果真如此,便是意外之喜。 德妃娘娘恍然间又瞧到了希望,虽然对陶灼华这一说法闻所未闻,还是急切地问道:“你不曾骗本宫?世上果真有这样的人物?” 陶灼华敛礼道:“不敢欺瞒德妃娘娘,从前舅母下颌生了粒黑痣,便是那甄三娘替她挪走,所以臣女才知道此人。” 这番话确是不假,不过甄三娘替黄氏挪移黑痣时,陶灼华只有三四岁,并不记事。真正晓得甄三娘的手段,却是到了后来她在洋溪湖畔隐居时,偶然从给她诊病的那位医婆口中听到了些当年的事情。 当时陶灼华心肺受损,那位医婆曾叹息自己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治不得五脏六腑里头的疾病。若得甄三娘相助,将疾病挪到肌肤,大约便可药到病除。 其时陶灼华万念俱灰,对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并不在意,对自己心肺受损更是置之不理,因此明知道甄三娘与陶家有着渊源,也不愿再费事寻人。 如今见德妃娘娘与舅母当年情况相仿,这才提前命都一处的掌柜寻访。 德妃娘娘又惊又喜,迟疑地问道:“灼华,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奇人,怎么本宫闻所未闻,你莫不是说些谎话诓骗本宫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五章 风光 陶灼华幽若青莲,亭亭而立,淡然笑道:“灼华不敢撒谎,更不敢打下保票一定可行,只是既然晓得有这么个法子,便一定要推荐给娘娘试试。” 一席话说得绮罗与锦绫都是眉眼璨璨,更听得德妃娘娘惊喜连连。她握着陶灼华的手道:“你放心,若是这位甄三娘医不好本宫,本宫也领你这个情。” 德妃娘娘坐立不安,立时要派人悄悄往青州府寻人。 陶灼华俏然而立,又脆生生说道:“娘娘,那甄三娘自称槛外之人,极少与人打交道,您便是派了人去,也不一定能请得动她出山。” “那依你之见,要怎么寻她才好?”德妃娘娘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陶灼华,灼灼说道:“若她能医治得好本宫脸的黑斑,本宫许她千两黄金,并且奏请陛下封她为国医圣手,享着太医院供奉的俸禄,这样可使得?” 陶灼华端然摇头道:“不瞒娘娘您说,这位甄三娘不求财不求名,因此才十分难请。她当日与我舅舅家里有些渊源,因此早先灼华才请娟娘出宫,要她使人先去替娘娘寻访。如今也过了几日,灼华想再讨出宫的牌子,去听听外头的动静。” 德妃娘娘不信什么槛外之人,更不信这世有钱财与名誉买不来的东西,心里认做陶灼华有三分邀功之意,到也是人之常情。若真能请动此人替自己将脸黑斑挪移,陶灼华多少存着点私心,也是首功一件。 此刻并不点破她的小心机,德妃娘娘将出宫的对牌赏了她,又问起了甄三娘在青州府的落脚地。心知德妃娘娘对自己的话半信半疑,大约是想亲自派人去寻,陶灼华依旧诚实答道:“甄三娘平常在玲珑山内落脚,时常替附近村民瞧病。” 陶灼华前脚出去,德妃娘娘瞅着她的背影瞧了片刻,心道这妮子心眼不少,竟然还搬动了陶家,将这故事说得惟妙惟肖。这时顾不得计较,德妃娘娘立时便命传何子岑入宫,将方才的一番话说给他,要他悄悄派侍卫去青州府寻人。 德妃娘娘抚着面颊那粒黑斑,与何子岑说道:“你寻妥当人去青州府,先不用寻陶府的人说话,打听一下是否真有这个人,真有这份本事。本宫便不信守着金山银山请不动人,非要惊动什么地头蛇。” 倘有一线希望,何子岑也不希望瞧着母亲的下半生郁郁。这番话既是来自陶灼华,他又晓得她对青州府感情之深,不觉便信了几分。 何子岑用力点着头道:“母妃放心,儿子安排常青这便启程,马不停蹄往青州府寻人。若是请的不行,绑也要将人绑来。” 德妃娘娘满希冀送了儿子出宫,数着手指头盼天,整日耐心等候。 陶灼华那边出宫,自然是得了都一处掌柜的准信,老管家只怕等闲人请不动那甄三娘出面,前几天已然亲自回青州府接人,带着陶府的信物与那位甄三娘碰头。若长宁宫请不动人,那位甄三娘瞧见老管家与陶府信物,也必定会出山。 回到青莲宫,娟娘有些担忧地问道:“小姐,当年的旧事我的确还有些印象,甄三娘是有些真本事。只是您搬动这么大的人情,若德妃娘娘过河拆桥,不领咱们这份情谊又当如何?” “娟姨,您也瞧见了咱们自来这里,处处得德妃娘娘照拂,如今她有了难,咱们帮她其实是帮自己。”陶灼华不敢说那本是自己前世与今生的婆母,只对娟娘说道:“若谢贵妃趁机使些手段,将内务府重新夺回,咱们岂不是又在她手里讨生活?说到底还是在帮咱们自己。” 娟娘听得也有几分道理,又有些犹豫地问道:“事情过去了多年,单凭着陶家信物,不晓得还能不能请动这位世外隐医?” 陶灼华自信满满地说道:“您放心,甄三娘这样的人最重义气,当年她穷困潦倒落寞街头,是舅父替她出钱埋葬父母,因此她许下一辈子领陶府恩情的诺言,没有理由坐视不理。” 娟娘依旧微微摇头,斟酌着说道:“不晓得她肯不肯出手,我到是听说她当年替舅太太挪那粒黑瘤便极伤元气。如今德妃娘娘脸那么一大块的黑斑,大约更费功夫。” “行与不行,咱们都必定要重重谢她。她定然不收银钱,我已然吩咐都一处的掌柜替她备下百年山参c首乌之类的东西,替她补补元气。”陶灼华对这位隐医也是十分好奇,打定了主意要留她在大阮住些日子,自己也好请教些岐黄之术。 终究不敢打下十分保票,陶灼华虽与娟娘说得信心满满,其实自己心里也有些忐忑。她几乎与德妃娘娘一样,开始细数着日子,盼着甄三娘来京。 第二日便是二月二龙抬头的吉期,何子岩身着亲王的官袍入宫给仁寿皇帝和谢贵妃叩头,正式认下了谢贵妃这位母亲。仁寿皇帝为此还颁下圣旨大赦天下,谢贵妃一时风头无限。 前朝大宴群臣,谢贵妃在后宫也摆下宴席,请一众嫔妃同来贺喜。德妃娘娘本就心内郁结,越发盘算着这个二月二的日子膈应,她索性称病不去,只命绮罗随了份礼,更引得宫里各人对她的症候猜疑。 何子岑兄弟一同领了前朝的宫宴,两人各自琢磨着这个二月二的日期,越发揣摩出了点儿仁寿皇帝的心意。 仁寿皇帝不会糊涂到那个地步,宠爱了谢贵妃两天便由着她胡作非为。 抢了这个二月二的日子,分明是公开拿着何子岩与何子岑叫板,何子岑笃定自己在仁寿皇帝心中的地位不会动摇,越发对这场闹剧持了观望的态度。 只怕德妃娘娘心里不痛快,何子岑一早便交待人买了些四季锦的干果与蜜饯使人送进宫内。德妃娘娘瞅着那些心里美c开口笑c长寿糕c千层芝麻酥,还有各式各样的炒豆,晓得儿子这是叫她宽心,到也略微收敛了些愁苦的情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六章 出山 常青带着何子岑的嘱托,自然比陶府的人脚程要快上许多。 他晓得德妃娘娘在深宫里望眼欲穿,半刻也敢不耽搁,一直快马加鞭c日夜兼程。往常近一个月的行程,他走了不过七八日功夫,赶在二月初九那日黄昏,城门还未关时进了青州府。 连着转了北大街c昭德街这几处繁华的地方,常青挑了几家店面略大的药铺进去打听那位隐医甄三娘。当地人对她并不陌生,都晓得她落脚在玲珑山中济世救人,至于那手能挪移的绝活,却大多数只是听过,并不晓得真伪。 常青依着德妃娘娘的吩咐,想要绕开陶府试一试可不可行,他第二日一早便打听了玲珑山的方向,策马直奔玲珑山而去。 得了山下百姓的指点,常青又在玲珑山苦寻多时,方在一处临近山顶的洞穴旁边寻得了甄三娘落脚的木屋。他轻轻扣动了门扉,一位年约四旬的妇人出来应门。虽是荆钗布衣,却似身有傲骨,冷锐的双目中带着些睥睨之意。 常青说明了来意,先许以重金,被甄三娘一口回绝。再不得已悄然出示大阮国长宁宫的牌子,请她入宫为德妃娘娘诊病,甄三娘更是满脸嫌弃,将他往外轰去:“一则我从不与官宦人家打交道,二则你这是道听途说,天下哪有那种治病的法子?小妇人还要配药,你这便外头请吧。” 一边说一边往外赶人,甄三娘将柴门紧闭。常青再叩门扉,里头的甄三娘却是鸦雀无声,十足油盐不进之人。常青无计可施,便打出了陶府的幌子,说自己是受陶府的人指点,这才来玲珑山寻她。 这一次甄三娘到是隔着门扉答话,问道:“口说无凭,你手上有什么信物?” 常青哪里拿得出信物,只能无言以对。甄三娘冷哼一声,再不理他。 苦求了两日,没有一点结果。第三日清晨,常青又徘徊在甄三娘的木屋外头c 这一次他不是依礼叩门,而是径直运起轻功,足间点着那篱笆墙的枝头悄然一翻便进到了里头。甄三娘正坐在院子里翻晒着草药,见常青翻墙而进,露出满面怒容:“阁下是梁上君子不成?” 常青冷冷笑道:“甄三娘,我敬你是位医者,一直苦苦相求,奈何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自寻苦头。” 将手中短剑一翻,轻轻抵在甄三娘颈下,划出一条浅浅的红线,常青沉声喝道:“我家主子有难,这一趟大阮你是势在必行,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甄三娘嘿嘿冷笑道:“竟敢威胁于我?小妇人难道是吓大的不成?有本事你直接拿剑刺入我的咽喉便是,甄三娘生平从不做违心之事,不去就是不去。” 德妃娘娘的全部希望都在眼前这人身上,常青哪里敢将剑再深刺半分。 眼瞧着甄三娘目光如火,毫无半分胆怯之色,常青只得轻轻一叹,收了手上的短剑,向甄三娘跪下谢罪道:“常青身受主子大恩,此刻已然心急如焚。只想唬一唬您这位神医,哪里敢真正朝您动手。都说医者父母心,究竟怎么着你才肯出手?” 甄三娘一语不发,似是方才的一幕从未发生,她抚抚衣裙依旧走回到摊开的药草前,又专注地翻捡起来,将常青当个透明人一般。 常青心内火烧火燎,却是无计可施,只得寻了个板凳坐在甄三娘旁边,给她打起下手。将近午时,常青听得外头山路上约略有些动静,便起身走到门口向外张望。遥遥看得几个人抬了乘滑竿上山,上头坐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也是直奔甄三娘的木屋而来。 滑竿在甄三娘屋外落了地,那老人从上头下来,盯着常青打量了两眼,客气地问道:“敢问您可是长宁宫的来客?” 常青晓得大约是陶灼华的人在自己后头方才赶到,慌忙抱拳行礼道:“正是,请问您可是灼华郡主的家人?” 老管家微微欠身道:“不敢,老仆是陶家的家奴,得了表小姐的吩咐,特意来寻甄三娘说话。” 两人一对一答,甄三娘只是恍若不闻,直待老管家往前走了几步亲自唤道:“甄三娘,可还记得老汉?从前咱们有过几面之缘,这一别又是多年。” 甄三娘这才从满地药草中抬起头来,向老管家微微瞥了一眼,颇有些不屑地说道:“几年未见,您怎么成了一幅老态龙钟的模样?” 老管家被她呛得连连咳嗽了几声,打着哈哈道:“都这么个岁数,您说话还是不饶人。听说您一直在这附近济世救人,到是做下了更多功德。” 甄三娘沉声笑道:“莫说这些无用的话,我只问你与眼前这个是不是一伙?他方才竟想拿着刀逼我出门,难道甄三娘怕这些不成?” 老管家横了常青一眼,讪讪笑道:“他不是当地人,不晓得您的脾气。您便看老汉三分薄面,莫与个年轻人一般计较。” “我呸”,甄三娘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冲老管家冷笑道:“你的面子值几个钱?也要我高看一眼?既是一伙的,咱们费话少说。你有信物没有?若有信物就拿出来我过目,若是没有便从哪里来的依旧回哪里去。” 老管家从前在青州府也是跺跺脚便能让地摇晃摇晃的人,却被甄三娘连番抢白,还要低声下气。“有,有,有”,一叠声地答应着,老管家从怀里摸出象征陶家人身份的玉佩,再有陶灼华的一封家书,一并交到甄三娘手上。 “您也晓得,陶府那位表小姐阴差阳错地去了大阮皇宫,家主有命,见这位表小姐便如见他亲临,陶家一切都听这位表小姐吩咐,因此老汉得了底下人传遍,才急着请您出山。”老管家陪着笑容,在常青递过来的板凳上坐下。 甄三娘瞧完了信,默不作声了许久,才重重叹道:“本不想出什么远门,奈何当年欠下你陶家的大情。你家表小姐也是古怪,当年她才多大,便能记得我做过那手挪移的活计。少不得拼着折上几年寿,替你家表小姐将这事做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七章 施针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方才便是山重水复,常青瞅着甄三娘这人软硬不吃,正是无计可施,不成想老管家一出面便是柳暗花明,甄三娘一口允了大阮之行。 而且听甄三娘话中之意,虽然不大情愿,却起码有九成的把握。常青不觉喜得眉开眼笑,冲甄三娘深深拜倒:“常青方才多有得罪,冒犯了您,愿打愿罚都由得您。主子在家里望眼欲穿,只请您带齐了东西,咱们尽早启程吧。” 甄三娘拍拍衣袖,将院子里的药材都在一旁的棚子里,再气哼哼地回了木屋中。不大的片刻便收拾了个蓝布包袱,手上再托着只磨得褪色的木匣,鼻间重重哼道:“走吧,走吧。早办利索了还能早些回来,没得黏黏糊糊。” 瘦弱的身子在山道上疾行,甄三娘瞧着弱不禁风,脚程却一点儿都不慢。常青大喜过望,几个纵跃便跟在了她的身后。在山下买了些车马用具,常青将鞭子一挥,只与甄三娘两人悄悄往大阮疾赶。 路上常青飞鸽传书,将事情的始末约略报到何子岑手上。何子岑借着进宫给德妃娘娘请安,便悄悄说与她,常青带着那位甄三娘已然在赶回的路上。 听何子岑转述了请动这位隐医的过程,德妃娘娘叹道:“前时只以为陶灼华是在邀功,不承想她并未夸大,世外高人原该有些骨气,幸而常青没有鲁莽行事。” 一行说着,德妃娘娘一行抚过面上的黑斑。何子岑瞧着只有几日未见,德妃娘娘脸上那轮廓又大出来了些许,心里也是忐忑万分,只求陶灼华举荐的这位甄三娘真有些本事。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仁寿皇帝还未曾有什么表示,宫里人便多以为德妃失势,从前似墙头草般的一些人物便又聚拢在谢贵妃周围。 德妃娘娘心间颇有微词,守着旁人不说,见了何子岑却不由埋怨了几句。 何子岑恍若霁月清风一般,冲着德妃泠然笑道:“母妃,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古语说得好,锦上添花时时有,雪中送炭能几人。如今您不过偶染微恙,立时便有人敬而远之。似这般趋炎附势之人,留着来做什么?依儿子看来长宁宫前门可罗雀不是坏事,现今留下的才是真正为您好的人。” 这一番话听得德妃娘娘心里通泰,从头到脚说不出的舒坦。她仔细琢磨着何子岑这些话的确有些道理,便更将宫门深锁,一时韬光隐晦起来。 伴着春回大地c万物复苏,谢贵妃的长春宫却是花团锦簇,处处烟丝醉软。连日的大宴c小宴,宫里七八成的妃子们整日聚集在这里。 谢贵妃人逢喜事精神爽,早便褪去臃肿的夹袄,换了轻薄飘逸的春装。此刻她身上着了仁寿皇帝赐下的金线刺绣天水碧华缎宫裙,肩上披了轻薄的碧绿色半臂,发髻正中簪着朵绿碧玺攒成的珠花,整个人都似是一颗凝碧欲滴的新芽。 何子岩例行入宫向她请安,这位面貌儒雅的楚王殿下身着天青色锦袍,气宇轩昂地行走在长宁宫中,引得不少宫娥美目流盼间时时驻足流连。何子岩却只是心无旁骛,对所有的人一律谦恭有礼,显得极是倜傥清雅,宛若君子如玉。 叶蓁蓁虽对谢贵妃当日的提议不满,单冲着何子岩这个人却生不出恶感。几次宫中遇见,何子岩都是守礼避让,热络而又真诚,显得极是坦荡。 谢贵妃当日的打算不曾得着叶蓁蓁的回应,也不再苦苦相逼,而是借着长春宫里的家宴,三个人同坐在一处用过几次膳。 席间何子岩并不过份阿谀逢迎,说话做事很有分寸,替谢贵妃与叶蓁蓁布菜时也是一派自然。从小没有母妃教养的人,通身上下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又成为贵妃娘娘的儿子,叶蓁蓁不信何子岩便是面上这般温良无害。她与他相处融洽,却也多留了心眼。 有时瞅着何子岩那张与何子岑有些相似的脸,叶蓁蓁只觉得心里既难过又酸楚。若是他兄弟两人掉个,所有的难题便迎刃而解,无奈如今各为将来那一张龙椅的主人,只怕有一场天翻地覆的明争暗斗。 在谢贵妃的春风得意里,甄三娘扮做何子岑身旁的奴仆悄悄入了宫。她的到来宛如一点水滴融进大海般悄然无踪,宫里头没有一个人对那青衣素服的仆妇留意半点。 陶灼华忐忐忑忑等在长宁宫里,见了甄三娘先冲她深深一福,面上欠意无限。甄三娘将手一摆,先不急着见礼,而是冲德妃娘娘道:“容民妇先瞧瞧娘娘脸上的东西,才好下结论能不能医。” 德妃娘娘颤抖着手掀起了面纱,将那块黑斑给甄三娘瞧,目中满是企盼之色,殷殷望着她道:“神医,行与不行本宫不敢让您打保票,只求您能出手一试,本宫便领您这份大恩。” 甄三娘抬手试了试德妃娘娘脸上的肌肤,目无表情地说道:“神医二字愧不敢当,想来陶家的表小姐都把话说清楚了,小妇人的医术也就只能抑制这块黑斑的生成,再把它挪到您的腋下。您若想根除的话,唯有另请高明。” 这便是从前德妃娘娘想也不敢想的最好结果,她连连点头道:“若真能如此,本宫已经感激不尽,便请您这便赐药吧。” “哪有那么简单?”甄三娘闷声闷气说道:“须得先给您施针,还要打通经脉。从今日开始,先为您每日施三次针,到第四日上,才能试着给您挪移。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施针可是有几分疼痛,不晓得娘娘能不能忍?” 德妃娘娘咬牙道:“只要能将这块东西挪走,再疼再痛本宫也能忍得。” 第一次施针时,陶灼华半是怕德妃娘娘禁不得疼痛,半是怕甄三娘元气受损,便与绮罗和锦绫一起陪在旁边。 一套针施下来约摸大半个时辰,德妃娘娘疼得脸色发白,汗水早湿了寝衣。甄三娘并不比德妃娘娘脸色好看,身上抖若筛糠,汗水从额上涔涔而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八章 痊愈 早春第一缕梨蕊将要绽放时,德妃娘娘在长宁宫中已然摘下了蒙面的青纱。 甄三娘医病虽然费去不少心力,到底妙手回春,渐渐将德妃娘娘脸上那粒黑斑挪到了腋下。再依着甄三娘开出的药方配了些美容养颜的药膏,整日外敷内服,德妃娘娘一张如玉的容颜到比早些时更滋润白皙了几分。 许是有些恼怒仁寿皇帝的薄情,德妃抚着自己一张欺霜赛雪的娇颜,楞是谁都没有开口,只将太医院依时送来的汤药都倒进漱盂里,照旧深居简出。 二月十九日是观音菩萨圣诞,谢贵妃照例晓谕宫中诸位妃嫔早早沐浴斋戒,一起去往宝华殿颂经祈福。李嬷嬷媚涎地说道:“娘娘今次独领风骚,长宁宫那一位还不晓得怎么哭死。明日这般的大场面,奴婢猜着她必定不能出来丢人。” 谢贵妃闲闲摆弄着指甲上刚刚涂好的金色蔻丹,盛妆潋滟的美眸中一片凉薄,冷冷说道:“前些时日被她赢了一场,本宫心里一直不舒坦,如今也该她尝尝被人碾在脚底的滋味。” 李嬷嬷将剔好的山核桃肉恭敬地递到谢贵妃面前,献媚地笑道:“想与娘娘作对,还要看她有没有那个本事,如今可不是自作自受?” 谢贵妃慵懒地拈起块核桃肉尝着,潋滟笑道:“去传本宫的话,便说明日辰正一刻,所有的妃嫔们都要去宝华殿为我大阮的江山社稷祈福。德妃娘娘素日贤良端淑,更该为后宫做个表率,明日一早本宫亲去约她,与她同往宝华殿去。” 李嬷嬷脸上带笑,向谢贵妃轻轻一挑大拇指,连声赞道:“娘娘这个主意好。凭她再不想见人,有了江山社稷这顶帽子扣在头上,便不能不来。佛菩萨面前更需虔诚,她那遮面的青纱便再也戴不住。到时候阖宫上下都能瞧见这幅丑陋的模样,看她往后如何见人。” 谢贵妃得意洋洋,命人传了叶蓁蓁过来用膳。宫婢银屏却又笑嘻嘻捧着个食盒进来,向谢贵妃屈膝回道:“楚王殿下晓得娘娘今日吃素,特意命人送了些大相国寺的素斋,里头有娘娘爱吃的蓝莓山药与罗汉面。” 有了儿子与没有儿子显然不一样的心情,谢贵妃就着银屏打开两层的食盒,瞧见里头几碟精致的素斋,还有两碗以香菇与油菜做成的素面,脸上犹如含苞欲放的桃蕊,绽放了丝丝娇艳。 叶蓁蓁已然立起身,与银屏一起将素菜一盘一盘摆到桌上,又亲手捧着面奉给谢贵妃。谢贵妃拿筷子挑起雪白的素面,轻嗅了一下鲜美的味道,便慈爱地拍拍叶蓁蓁的手道:“你兄长的一片心意,你也坐下来一起吃。” 叶蓁蓁这才告了坐,银屏已然将另一碗素面搁在她的面前,再替她安筹。 越是无懈可击的人,越是心思深沉。叶蓁蓁旁观者清,总觉得何子岩行事太过完美,到似是刻意为之。心里只打定主意敬而远之,坚决不淌他与谢贵妃这门子浑水。 这么一想,当时为着能够亲近何子岑而留在谢贵妃身边,好似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叶蓁蓁趁着谢贵妃心情尚佳,缓缓开口道:“娘娘,三月初八是蓁蓁叔父五十的整寿,蓁蓁想提早两天回去,与婶母一起准备准备。” 谢贵妃从前便刻意为之,并没有因着叶蓁蓁住在宫内便断了她与叶家的联系,此刻听得她如此说,柔婉笑道:“你叔父竟然也整五十了,当真是岁月不饶人。想必你婶母有许多事情需要操持,你早回去些时日也是应当的。” 叶蓁蓁含笑道了谢,挑着那碗雪白的罗汉面,竟有些食不下咽。 长宁宫的殿角燃着几盏素面薄纱的银灯,绮罗与锦绫正忙着摆桌。德妃娘娘今日服了甄三娘开出的最后一幅药,正是神清气爽。 她置了一桌精致的素斋,要答谢甄三娘的恩情。陶灼华陪着甄三娘落坐,瞧着甄三娘比来时灰暗了好些的头发,晓得这一次当真耗费了她不少心力。 心里是满满的歉疚,守着德妃娘娘却不好过份述说,陶灼华只向甄三娘谢道:“娘子离宫之后便去都一处寻陶家的旧人,先好生将养身体。待您身体复元,想走或是想留都由得您。” 德妃娘娘本想留了甄三娘在宫里侍候,甄三娘苦辞不受,坦然言道:“只因陶家对小妇人有恩,她家表小姐持着陶府信物有求,民妇不能不应。如今娘娘已然痊愈,小妇人吃完这顿饭,便想趁夜出宫去。” 本是假托了何子岑府上的佣人进宫,此次何子岑依然借故入宫接人。陶灼华伴着甄三娘步出长宁宫的大殿,一地如水的琼华下,何子岑覆手而立,皎洁的月光挥洒,那抹皎皎容颜依旧如玉。 好似是重生以来两人第一次正面相对,陶灼华激动地咬住嘴唇,笼在袖间的指甲深深刺入手掌心,似是唯有这样,才能阻止自己一颗悸动着不受控制的心。 “灼华郡主,我替母妃谢谢您的这番情谊。若不是您的举荐,子岑当真不晓得世上还有这样的高人。”何子岑向陶灼华浅浅一揖,更对甄三娘彬彬有礼。 “甄神医,还要委屈您扮做我府上的仆从,得罪之处您多多包涵”,月光下的何子岑身上披了层柔和的光晕,听着他略带磁性的声音,陶灼华眸间霎时便翻腾起了浪花。 她深深吸了口气,忍住喉间的哽塞,向何子岑还礼道:“赵王殿下客气了,灼华多承德妃娘娘照应,不敢当一个谢字。至于这位神医甄三娘,还请赵王殿下将她送去东大街都一处,灼华已然安排妥当。” 到是与前世的唯唯诺诺迥然不同,如今的陶灼华说话做事条理分明。何子岑借着月光的掩映,打量着纤瘦窈窕的陶灼华,惊觉她好似比从前又瘦了几分。 想来宫中生活并不能尽如人意,她一颗向往自由的心被牢牢拘束在这里,不过似易凋的花儿,依然让人疼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九章 君心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何子岑有无数次的冲动,想要问一问陶灼华,今生既然将自己的名字一遍遍写在花灯上寄托着相思,前世又如何舍得葬送两人握在手间的幸福? 望着陶灼华瘦削的身形,还有被晚风拂起的长发,何子岑只是怅然地开不了口。他舒朗地一笑,点头道:“郡主放心,我一定亲自送甄神医过去。” 几个人在长宁宫门前分手,何子岑走出两步,却又翩然回过头来。月光下他的笑容皎洁而又温暖,却令陶灼华感受不到一丝温度:“郡主,依然要谢谢您。” 前世里两人之间有过无数次的对话,何子岑却极少对陶灼华道过谢。他曾经说过,不习惯对着亲近的人谢来谢去,到好似横亘了越不去的距离。 如今听着简单的谢字,那种客气里带着的距离感令陶灼华心间蓦然一痛,两行清泪无声无息流了下来。幸喜何子岑早已回过头去,不曾瞧见陶灼华的失态。 孑孓独立,月光将陶灼华的身影拉得老长,何子岑能瞧见地下的身影轻抚衣袖。他不敢回头,只怕一回头便忍不住握住陶灼华那双正在拭泪的手,唯有努力将声音放得平缓,冲甄三娘微微示意:“神医,请随我这边走。”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陶灼华无言凝望何子岑离去的方向,想着他疏远的话语,悲伤已经汇成河流。 德妃娘娘送走了陶灼华等人,就着绮罗打来的水卸去晚妆,正想握着卷线书读上几行,便有锦绫进来回禀,道是长春宫的李嬷嬷替主子传话。 似这般眼高于顶的奴才,德妃娘娘从来不假辞色。她懒懒阖了书,不屑地说道:“就说本宫已然歇下,若有什么话说与你听便是。” 锦绫便答应着出来,依着德妃娘娘的吩咐向李嬷嬷传话。 李嬷嬷皮笑肉不笑道:“如此,便烦请姑娘上覆德妃娘娘,明日是二月十九的菩萨圣诞,贵妃娘娘约着诸妃同往宝华殿祈福。因与长宁宫离得近,清早特意来约着德妃娘娘同行。” 两下里平日鸡犬不相闻,只差没有撕破面皮,谢贵妃如何能有这样的好意。锦绫心住念电转间便将贝齿轻轻一咬,便晓得对方不过是落井下石。 德妃娘娘已然打定了主意要在观音菩萨圣诞时露面,将那些素日捧高踩低的人狠狠打脸,锦绫便俏生生笑道:“我家娘娘必定感激贵妃娘娘这份心意,奴婢一定将话带到,明日请我家主子在长宁宫恭迎贵妃娘娘大驾。” 李嬷嬷见锦绫答应得痛快,只是干笑了两声,饮了小宫女倒来的茶水,这才乐呵呵地回去复合。 第二日谢贵妃换了身淡黄的暗纹对襟宫衣,打扮得素静齐整,一早便得意洋洋来到长宁宫约人,安心要给德妃娘娘些颜色看看。 德妃娘娘已然用过早膳,着了件黛蓝色的素绫宫裙,没有似谢贵妃那般早早换上春装,而是依旧着了件青面蜀丝夹袄。她也未覆平日遮面的青纱,只将满头乌发高高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整个容颜如玉,德妃娘娘修长的身姿窈窈窕窕,着装简单大气,更甚于往昔。 谢贵妃不提防自己瞧到的竟是这幅模样,那些明为安慰实则挖苦的话便说不出来,楞楞瞅了德妃娘娘好几眼,才讪讪笑道:“恭喜姐姐,疾病已然痊愈了。” 德妃娘娘吩咐宫人上茶,恍若不在意地说道:“不过是前时饮食上贪了些腥辣,吃了些祛火的中药,如今早好了,只是前时有些畏风,便一直不曾出门,到让贵妃娘娘替臣妾担心。” 两人打了一圈太极,谢贵妃没有讨到半分便宜,只是白白高兴一场。前时明明闻得太医院束手无策,一眨眼的功夫德妃娘娘竟容貌如昔,直恨得谢贵妃银牙紧咬,偏生只能做出一幅欢喜的模样。 从宝华殿出来,德妃娘娘便去御书房给仁寿皇帝磕头,仁寿皇帝瞧得伊人容颜更盛往昔,又素喜德妃的素馨端美,一时龙颜大悦,当场便赐下好些东西。又握着德妃娘娘的手道:“晚间备几个小菜在长宁宫等朕,朕命人将前日得的一坛兰陵好酒拿去,与你浅酌几杯。” 德妃娘娘谢了恩出来,心上虽然悲凉,面上却风光无限。她望望从前那些个与她故意疏远的妃嫔们个个脸色讪讪,眸中竟透出些睥睨的神情。 仁寿皇帝心意回转,从前风光一时的长春宫便被挫了势头。德妃娘娘承了陶灼华这份情谊,再瞧她时自然百般欢喜,守着何子岑也不止一次提起,夸赞小姑娘懂得滴水之恩报以涌泉。 只是说起仁寿皇帝时,德妃娘娘守着儿子便不掩饰面上的失望:“结发十六年,母妃从豆蔻年华的少女入了宫,一颗心都在他的身上。如今还未等得年老色衰,他便恩义先断,难不成这些年的情谊都在一张脸上?母妃真是越想越心痛。” 重活了一世,何子岑并不是仅有十三岁的懵懂少年,他挥挥手屏退了众人,吩咐锦绫守好宫门,再拉着德妃娘娘坐到大炕上,这才悄然笑道:“母妃,您跟了父皇这么多年,大阮选秀的次数却实在有限,父皇难得真得沉迷于女色不成?” 德妃娘娘扁扁嘴,脸上依旧满是委屈:“沉不沉迷,可不就摆在这里?那时节母妃脸上蒙着纱,他何曾肯在长宁宫里多盘桓一回?如今母妃容貌复原,他立时便回心转意,真真叫人不痛快。” 何子岑微笑道:“母妃,后宫之事牵涉朝堂,父皇是一代名君,哪有如此行事的道理?儿子略一分析,您听听是不是这个道理?” 德妃娘娘半信半疑,何子岑便轻咳一声,缓缓打开了话匣子。 依着何子岑的分析,前朝与后宫从来相连,谢贵妃那里得了义子,本来局势明朗的立储之势又变得迷离,仁寿皇帝故意在两人之间摇摆,正是为了瞧一瞧朝中的大臣们有哪些急着站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章 会晤 母子二人关起门来议事,将这些日子宫里宫外发生的事情都梳理了一遍。待听了何子岑一番分析,德妃娘娘对仁寿皇帝的怨忿早消了分。 何子岑郑重说道:“父皇想要留住的都是肱骨之臣,似这般左右摇摆c眼中只有自己利益的佞臣迟早会大浪淘沙。母妃您今次这么偶染微恙,到替父皇寻了个借口是,能叫他瞧清人心。” 一口玉泉山水泡过的清茶漫过喉间,德妃娘娘从里到外都透着舒坦。 心里早已认同了何子岑的说话,偏是要给自己找个台阶来下,德妃娘娘嗔怒地抬头,略略拖着长声道:“母妃只道是自己人老珠黄,已然让你父皇厌倦,不承想里头还有这些多道道弯弯。既是如此,我也不同他一般见识。” 何子岑吃吃而笑,亲手执了茶壶替德妃续杯。 过了二月十九,早又是春意扶疏,绝色烟柳满了皇都。 陶灼华算着日子,宫外的刘才人早该分娩。前些时忙着给德妃娘娘医病,竟没顾上这一节,如今宫里宫外消息不通,是她最大的心病。 好在眨眼便是三月三,民间素有踏青的习俗,京师子弟往往出城往青凌江畔踏青赏春,有的官宦人间还会搭起彩棚围屏,一家人野外聚餐。陶灼华便求见德妃娘娘,想要一枚出宫的对牌。 她略带着丝江南味道的官话软糯清甜,娇娇俏俏说道:“娘娘,灼华也不瞒您。当日灼华被迫往大阮为质,陶家心疼我孤苦无依,已然举家北迁,在京师安了家。前番几次出去,灼华也见了几位旧人,只是苦无舅父的消息,心里一直记挂得紧。因此想请娘娘赐下对牌,叫灼华去瞧瞧舅父可有信来?他们是否安泰。” 德妃娘娘与何子岑都曾留意她的行踪,晓得她在大阮有些故人,今日见她坦诚相告,到越发喜欢。 情知陶灼华一个小小女子翻不起浪花,德妃娘娘也不怕她一出宫门便没了踪迹,便暖暖笑道:“灼华,你帮了本宫的大忙,咱们便算是自己人。本宫早便想许你一件礼物,一直未曾想好是什么东西,今日便将这枚出宫的对牌赐给你,许你自由出入宫闱,也好与陶家人见面,可好?” 陶灼华大喜过望,盈盈冲德妃娘娘一拜,脸上挂了欣然的笑意:“娘娘,这份礼物当真贵重,灼华十分喜欢。” 德妃娘娘命绮罗取来对牌,郑重搁到陶灼华的手上,又正色与她说道:“灼华,对牌虽然给了你,你却要记住,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若出宫还须向本宫说一声。再者说来,依旧要赶在宫门落匙之前回来。这宫里虎视眈眈的人多,若是不小心被旁人拿住了错处,本宫也帮不得你。” 陶灼华感激地应了声“是”,喜盈盈将牌子收在袖中,这才含笑向德妃娘娘告辞。回去换下了宫裙,不理会忍冬审视的目光,陶灼华只悄悄与菖蒲递了个眼色,这才换了身从前在瑞安长公主府的服饰,带着娟娘与茯苓便出了门。 距离上次出宫已然有些时日,陶灼华与娟娘到还兜得住,茯苓却如出了笼的小鸟一般,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小女孩最喜欢的还是绸缎布匹c再不然便是那几家大的银楼,还有誉满京中的点心铺子。一行走着,茯苓眼尖地发现路旁有售卖芝麻酥糖的摊位,忙不迭地拉拉陶灼华的衣袖:“小姐您瞧,与咱们那里做得是有些不同。” 青州府的芝麻酥糖里头包着糖瓜,大阮的酥糖却是压成板状,更有嚼头。 娟娘掏出些散碎铜板,买了一袋酥糖,由着两个小姑娘大快朵颐,不觉露出慈爱的笑容。 今次随着陶灼华出来的侍卫只有寥寥几人,见她们主仆几个依然是在闹市里目不暇接,不停地买些无用的东西,不觉兴趣缺缺。 更兼着大阮京师之中秩序井然,五城兵马司的人依着时辰巡城,根本不必担心陶灼华的安全问题,便有伶俐的想着这趟差大可换个当法。 几人以目示意,便推举了个人前来答话。向陶灼华略略拱手道:“大小姐,统共便是这么几条街,您每次出来都逛来逛去。咱们几个随在后头,大约会搅了您的兴致。您若是愿意,咱们兄弟几个还是去都一处里等您会合,赶在家里落匙之前回去,您瞧可好?” 陶灼华正有此意,便含笑点了点头,又冲娟娘招招手。 娘娘会意,从袖间取了一枚十两左右的银锭,井然奉到这几个跟前,笑着说道:“我们小姐的意思与您几位不谋而合,也省得累您诸位多走些路。依然是我们小姐做东,您几位便在都一处里落脚,略略吃顿便饭。” 十两的银子,何止是一顿便饭,那几名身着便装的侍卫见娟娘说得客气,出手又是如此阔绰,自然心内欢喜。当下抱拳道:“姑姑与小姐请便,咱们兄弟便领了这顿饭,咱们晚些时在都一处碰头。” 与几名侍卫分开,天已近午时,主仆三人逛到一家提名东风醉的素食肆前,遥遥便瞧见了店门口挂着一对大红灯笼,影背墙上还有一对大大的中国结,显得极是喜庆,陶灼华便信步进了进去。 三人进到店里,早有青衣青帽的小厮过来招呼。娟娘点名要了二楼的喜相逢雅间,再不慌不忙点了几道菜,等了不过片刻,外头有轻轻的扣门声。 陶灼华示意茯苓开门,来人正是陶府的老管家,他冲着陶灼华深深一揖,露出久别重逢的喜悦:“表小姐,咱们错过了两次,老奴真是惶恐之至。这多半年来,您在宫里过得还好?” 原是算着老管家早该从青州府回来,前次陶灼华便要都一处的掌柜约下老管家在东风醉里等候。两下里见了礼,老管家拿衣袖拭了拭眼角,先向陶灼华说道:“依着您的吩咐,为甄三娘预备了上好的人参c黄芪之物,每日替她煮水煎汤,甄三娘这些日子脸色和缓了不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一章 重逢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当年替甄三娘埋葬父母,对陶超然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却让甄三娘刻骨铭心记了一辈子,如今更惠及陶灼华,结了这段善缘。 对这位信守承诺c甘愿以自身元气替德妃娘娘挪移黑斑的神医,陶灼华也是既赞且敬,并暗自许下诺言,若甄三娘他日有求,自己一定不遗余力。 听老管家事事安排周到,陶灼华嫣然一笑,赞道:“有您在这里照应,灼华时刻安心。当日也是无可奈何,难为甄三娘为我受累”。 陶灼华半是欣慰半是歉疚,将身子微微前倾,探寻地问老管家道:“三娘往后是如何打算的?她若是想回玲珑山去,便请您好生派几个人护送。旁的东西她不稀罕,挑着上好的药材给她预备下仪程。” 老管家点头记下,再向陶灼华拱了拱手,笑道:“事情委实太多,咱们一桩一桩来说。先恭喜表小姐,您前次托付的那位夫人上月二十八诞下一位哥儿,母子平安。本来老奴已然替孩子请了位妥当的乳母,那位夫人却偏偏谢绝,一定要自己喂养。她还替您预备了喜蛋,说是估摸着这两日兴许能见到您。” “总归是个苦命人,她既有这样的心思,那便由得她吧。”听着刘才人诞下的小生命,陶灼华便无端想起自己不曾见过天日的孩儿,心里添了些酸楚,低低地说道:“我吃过中饭便去宅子里瞧瞧她,顺便吃一粒喜蛋添些喜气。” 老管家迟疑了片刻,向陶灼华欠身道:“老奴多嘴一句,不晓得这位夫人是什么来头?她那个孩子的父亲又是什么人?” 单看着身负保护职责的青龙与朱雀,老管家便无端倒吸一口凉气。他随着陶超然走南闯北见得太多,那两个人分明身带煞气,显见得不是一般人。陶家如今在大阮还未站稳脚跟,老管家委实不愿再生是非。 陶灼华笼着滑落在额前的发丝踟蹰了片刻,方歉然答道:“老管家,对不住,不是灼华信不过你,实在是兹事体大,我如今不敢透漏她的身份。总要等到舅舅回来,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说话,才能好生商量商量往后的路怎么走。” 能叫陶灼华这般慎重,老管家便聪明地不再问,先叫身边的小厮下去催菜,又将陶府里头大小事务絮絮叨叨说了起来。除却陶超然一家依旧杳无音信,旁的到都是些好消息,也让陶灼华安心。 不多时,伙计摆上菜肴,除去娟娘方才点的几味,还多了些陶灼华素日爱吃的陶府私房菜,瞧得陶灼华眉眼璨璨,露出星芒一般的色彩。 茯苓更是深深吸了口气,扁着嘴叹道:“管家伯伯,宫里处处是四角合围的天空,一点也没有意思。瞧着这些饭菜,茯苓实在有些想家了。” 一团孩子气的话虽是逗趣,老管家到听出了些酸楚的成份,生怕陶灼华伤情,他便招呼着大家用膳,复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继续说与陶灼华听。 当日听从了陶灼华的建议,陶家将资产全部转移,这家素食肆便是陶家在大阮的产业之一,门口那一对大大的中国结,便是与陶灼华约定的印迹。 当日陶灼华前脚离了青州府,知府大人后脚便遣了人寻老管家偷偷见面,命他速速联系陶超然一家不能回来。知府大人语焉不详,却也字里话外透出长公主府要对陶家不利。 老管家深深庆幸陶家已然未雨绸缪,除却那所宅子搬不走,其余的东西已然倒腾一空,他领着大家陆续往大阮撤退,早早完成了金蝉脱壳。 指着几家银楼c店铺,几处离着京师不远的庄子,还有一座荒山,老管家悄悄将陶家在大阮置下的产业说与陶灼华听,又将购置的房产地契拿与她看。 总算瞧着陶家的产业没有白白落入贼人之手,一想到悄悄装在箱笼里带来的富春山居图,陶灼华唇角便弯起潋滟的笑意,她盛赞道:“老管家,陶家今次多亏您保全,咱们总算保住了舅舅的产业。” 老管家嘿嘿笑道:“老奴一家几代人,全是守护着陶家,早将陶家看做自己的命根一般,哪里敢居功。若说保全陶家,老奴汗颜,今次全是听命于小姐行事。若不是小姐提早谋划,咱们占了先机,也不能那么顺利离开青州府。” 情知陶超然一家如今还在西洋漂泊,陶家的产业全靠老管家支撑,陶灼华冲他深深一拜,客气道:“您言重了,舅父不在家中,一切事务还要承您多多照应。” 随同老管家在这东风醉里安身的,还有另外几个陶府的管事,待陶灼华用过午膳,众人便悄悄过来见礼。娟娘与茯苓守在旁边,一时喜不自胜。 从前只以为大阮无亲无故,后头见陶灼华与都一处的掌柜联络,再到了如今,陶家的旧人几乎都到了这里,总算里外能有个照应。 乍见了亲人,茯苓是欢喜多于伤感,早同几个相熟的婆子说得不亦乐乎。娟娘却是回首初到宫中的不堪,在里间与老管家絮絮叨叨,几度落下泪来。 老管家听着陶灼华三个初时被晾了冷板凳,后头又有谢贵妃百般刁难,陶灼华为护娟娘不惜闯御书房,一件一件都是惊心动魄,不由又抬起衣袖试了试眼泪。 往事不必再提,往前头看该是一片灿烂的春景。 老管家故意岔开话题道:“表小姐要的那些迎春花,老奴已然派人尽数运了来,如今都搁在新置下的宅院里,命人好生打理着。再过着一两个月,新宅子修缮完毕,表小姐在宫外也算安下了家。若再得着老爷的好消息,全家在这里团聚也指日可待了。” 一席话说得让人感动,陶灼华连带娟娘都掉了几滴眼泪。 如今陶灼华有了出宫的对牌,往后大家见面又方便许多,记挂着还要去瞧一眼刘才人,到是陶灼华叫人打水进来净面,又催着娟娘与茯苓离开东风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二章 龙裔 陶灼华一行人离了东风醉,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黑漆平顶马车径直进了刘才人独居的宅院,在垂花门前下了车,往她的卧房行去。 刘才人本是安静地躺在榻瞧着身畔婴儿的睡颜发呆,听得有人禀报陶灼华进了门,一双美眸霎时灵动起来,忙着披衣坐起。 生产时有些大出血的症候,刘才人身子还未复原,力气实在不济。小丫头忙在她背后倚了厚厚的葛黄色焦布大迎枕,这才勉强靠在了床头。 望一眼外头早春扶疏有致的柳枝,再瞧一眼身畔个小小的襁褓里憨然的睡颜,一切是如此安详。从前倍受瑞安煎熬的苦日子已然过去,恍若过眼云烟。唯有一想起龙榻病骨支离的景泰帝,又让刘才人无限心酸。 陶灼华进门时,瞧见的便是刘才人这幅慈爱温情里又透着些许酸楚的模样,再瞧她身畔还多了个包在百子闹春红绫锦被里头的小毛头,因是还未出满月,阖着眼睛睡得正浓。 刘才人微微欠身,想在炕给陶灼华行礼。陶灼华慌忙扶住了她,轻声说道:“不敢当,您还在月子里,如何能行礼,快躺下说话吧。” “不妨事,整日除了躺着便是躺着,也该坐起来松乏松乏”,刘才人细声细气,难掩初为人母的喜悦,更难掩心间乱世沧桑的无助。 陶灼华弯下腰来,有些欣喜地打量着鲜活的小生命,不觉露出些宠溺的成份。 这个孩子的生命来之不易。为着送刘才人出宫,景泰帝与刘才人不惜演一出苦肉计,许三冒着生命危险联络青龙与朱雀,郑贵妃又替假死的刘才人隐瞒。 这么多人的努力,终于迎来这小生命的诞生。幼小的婴儿身几乎寄托着景泰帝与刘才人全部的希望,漫说刘才人百感交集,便是陶灼华也不由得热泪涌动。她拉着刘才人的手道:“如今有了儿子傍身,您终于苦尽甘来了。” 刘才人握住陶灼华的手不舍得松开,一双美眸中全是感激之情:“郡主,多谢您对我们母子处处照应,才有如今这么个安身立命的所在。若不是您出手相助,这个孩子能否生下来还不一定。” 大约是因为前段时间心情不佳,刘才人虽在月子里,身形却依旧清瘦无限。她尖尖的下巴如锥子一般,苍白到透明的小脸仅有巴掌大小,与从前宫中的娇婉多姿判若两人。 陶灼华进来时便问过替她接生的婆子,说她当日有大出血的征兆,幸而医治得当才救得一命。素日孱弱,如今在月子里更需要好生将养,似她这般情绪大起大落实在是大忌,也不利于身子恢复。 陶灼华便对刘才人说道:“我来时曾听老管家说起,您坚持要自己喂养这个孩子。都说为母则刚,便是为孩子着想,您也该好生调养。不该想的先不要去想,我已然吩咐了下去,每天给您熬些鲫鱼汤之类的东西滋补。” 刘才人目露感激,在榻冲着陶灼华欠身福了一福:“郡主劝慰得很是,从此往后我只悉心抚养这个孩子,若他往后能够成器,我必定要他报答您的大恩。” 从炕桌的小匣里取出六枚染成红色的喜蛋,刘才人小心地捧到陶灼华手:“这是今日刚刚煮的,我总琢磨着你会过来看看,今日清早便拿红颜料了色。” 刘才人没有旁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激,便每日要小丫头替自己煮下几枚红皮蛋。她拖着疲惫的身子染色,单等着亲手送给陶灼华。 不知不觉中,比如今的陶灼华年龄大着将近一倍的刘才人已然将她视做了忘年交,更将她看做了自己在大阮的依靠。她将红皮喜蛋捧到陶灼华手,一时欢喜一时伤感,千百种情绪纷沓而至。 “他的父亲拼尽全力将我们母子送出,可惜是无缘见他一面了,只求他日后能成为他兄长的助力,替他兄长夺回本该属于他父亲的江山”,刘才人思念景泰帝,眼中不觉含了热泪。 她又将陶灼华的手重重一握道:“外头那两位英雄各自身有残疾,我委实不愿劳动他们奔波在两国之间。郡主,您有没有法子替我这孩儿苦命的父皇送个口信,叫他晓得得我们母子平安,他也能够走得安心” “月子里伤身,您此时可不能流泪”,陶灼华似个大人般劝道,拿了帕子替刘才人拭着眼泪:“您放心,我时常与梓琴郡主通信,这个好消息一定忙递到陛下手。” 见刘才人含泪点头,陶灼华探身端过炉子煨的红枣银耳表羹,喂了刘才人几匙,这才笑着将手中的红皮鸡蛋磕开小口,剥去外壳,掰了一块蛋青含在口中:“我也沾沾这孩儿的喜气,不知您可曾替小孩子取了名字?” “他早就有名字了”,刘才人忍着眼泪,冲陶灼华认真说道:“我与他父亲分离之时,他父亲便为他取好了名字,唤做李隆昌”。 福寿恒昌,景泰帝为一双儿子取的名字寓意都十分美好。可惜李隆寿受瑞安的挟制,前世不仅无力翻身,更不曾拥有一个长寿的命运。 如今这个李隆昌的到来,当会成为他的兄长李隆寿扭转乾坤的助力吧?他们既承载着景泰帝与刘才人两个对下一代的希望,更会是大裕国运昌隆的根本。 陶灼华见刘才人不过说了几句话便面有倦色,只略坐了片刻,嘱咐她好生休息,便退了出来。青龙与朱雀依旧如前次一般守在廊下,似是默契一般,见了陶灼华便抱拳行礼。 当日从玄武口中听过这四大暗卫的故事,看着如今身有残疾的两人,陶灼华更多的是感慨世事沧桑,她侧开身子略略避让,又微微还了个礼。 青龙嗓音有些暗哑,在陶灼华弯腰时便如电般一闪,并不受陶灼华回的半礼,而是拖着残躯深深拜了下去:“郡主,这一礼,您当得领受。若没有您的相助,咱们便是救了才人娘娘离开虎口,只怕这也朝不保夕,幸得您与陶家照应,主子才留下了龙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三章 断水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日近黄昏,茯苓手上依旧捧了大包小包的东西,陶灼华主仆三人会同了等在都一处里的那几个侍卫,早早便回到宫里。 陶灼华换了衣服,便拿着些送与德妃娘娘的礼物,去长宁宫向德妃娘娘禀报了一声,好叫德妃娘娘安心。 略去刘才人那一节,陶灼华将集市上的热闹讲给德妃娘娘听,也直言不讳地说道已然与陶府老管家取得联系,因那甄三娘不愿留下,这几日便安排她启程。 德妃瞅着陶灼华带回的惠山泥人、竹根笔筒等小东西,愈发爱不释手,留了她同进晚膳。席间问陶灼华有些无奈地说道:“甄三娘那里,本宫当日曾许以百金的医资,她却只是不受。若她能留在大阮,本宫还能庇护一二。如今她要再回到大裕,本宫便鞭长莫及,却不晓得如何谢她的妙手。” 陶灼华水眸弯弯、敛礼笑道:“娘娘不必担心,灼华已然吩咐了老管家,多替她预备些珍稀药材。甄三娘毕生爱鼓捣些药草,改良什么医方。她拿了这些药材再配成济世救人的良药,也算是宝剑配名士、红粉赠佳人。” 德妃娘娘见说,便合掌念了句佛号,宛叹甄三娘当真是菩萨心肠。她命绮罗去封了一百金的银票,拿给陶灼华道:“这个钱不是给你,是等你下次出宫时,交由老管家替甄三娘收罗些药材。若她往后惠及旁人,也算是本宫行了善。” 话说到这个地步,陶灼华晓得德妃娘娘也不差这些身外物,便起身接了。德妃又关切地问起她舅舅的动静,陶灼华黯然一叹道:“水路渺茫,舅父一直无有信来,老管家与灼华都苦苦企盼,等得当真让人心焦。” 德妃娘娘在灯下瞧着陶灼华素瓷一般的剔透容颜,心下只是轻轻一叹。若论行为处事,这女孩子叫她一百个满意,只是碍着身份,她又生怕陶灼华会阻了何子岑往后的道路,也是思来想去,难以下定决心。 膳后留陶灼华说了会儿话,直等天将二更时,德妃娘娘才打发人将她送回。见陶灼华几乎不施粉黛,衣服也素净得不似这个年龄,德妃娘娘又送了几匹浅耦合的蜀锦,外加一匹天水碧的云锦。 德妃娘娘诚心诚意劝道:“小姑娘家家的,若是穿着太过素气,便不似有福之人。前些时你为母守孝,旁人也不好说。如今也快出了一年的孝期,便让娟娘将你的衣裳首饰提前打点打点,莫让旁人挑出错来。” 一席话说得推心置腹,听得陶灼华频频点头。她接了德妃娘娘的赏赐,与茯苓踏着一地夜色回宫,吹拂着早春清凉的夜风,陶灼华暗自为自己加油。 与德妃相处融洽,更利于她和何子岑鸳梦重温。不管两人之间横亘着多少距离,陶灼华都有信心一步一步淌平。 回去青莲宫,方知叶蓁蓁前来辞行不遇。对这位前世的好姐妹,陶灼华如今依然是雾里看花。她疏懒而笑,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略略问道:“她要去往哪里?” 身着豆绿比甲的菖蒲容色沉静,屈膝回道:“嘉柔郡主说过几日是她叔父的五十整寿,她要提早回去与婶娘准备准备,大约有一阵子不能入宫,这才特意来向小姐您辞行。” “原来是她叔父的大寿,咱们看着嘉柔郡主的面子,也该随一份礼物。”陶灼华并不记得前世里叶蓁蓁的叔父大操大办过生辰,今次谢贵妃收了何子岩为义子,叶家却一直蠢蠢欲动,到似是失了当家人,再也难沉住气的症候。 听叶蓁蓁的话,大约是想与谢贵妃抽刀断水,不愿意再回宫内。奈何贼船早上,哪里是她想下便能下来。 陶灼华自然记得前世里便是谢贵妃将何子岩与叶蓁蓁凑在了一处,两人成婚之后不久,叶蓁蓁便随着何子岩远走蜀地就藩,陶灼华还伤心了许久。 后来叶蓁蓁随着何子岩回来为仁寿皇帝祝寿,陶灼华亲迎她至十里长亭,叶秦蓁看上去美貌如昔,与何子岩也好似伉俪情深。不曾想一眨眼的功夫,她便求了当时还未失势的谢贵妃,将她依旧留在了宫内。 仁寿皇帝寿辰之后,何子岩苦求无果,独自一人踏上了返程之路。 前世的好姐妹身上处处都是迷,陶灼华却曾对她深信不疑。如今,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前世的种种记忆便被唤起。 陶灼华琢磨着菖蒲话间透露的意思,对叶蓁蓁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打量着叶家根本无法相护,她难以翻越谢贵妃的五十山,便依旧水光潋滟笑道:“到了正日子,叶府门前一定车水马龙,咱们这些小人物便不去凑那个热闹,明日送蓁蓁回府,托她将礼物送上便是。” 娟娘答应着,便下去挑选了尊和田玉的寿星,盛在红木填漆的盒子里,拿过来给陶灼华过目。记得这尊寿星像是当日从瑞安长公主府里顺手牵走,陶灼华到瞧得扑哧一笑,望着娟娘道:“娟姨,您也学会了借花鲜佛。” 茯苓、菖蒲几个都守在房里,对这尊寿星像印象深刻,便是忍冬都横了一眼,认出了这本是叠翠院中的东西,偷偷撇了撇嘴。 谢贵妃在宫里自有眼线,打探得自德妃娘娘掌了内务府,对陶灼华多有照拂,两人走动更为频繁,今次竟留了她在宫中用膳,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叶蓁蓁已然收拾好了行李,打算此次离宫之后便不再回来,瞧着谢贵妃眉间不虞,依然耐着性子柔声劝道:“娘娘为个敌国质子生气,没得气坏自己的身子,待蓁蓁去泡壶花茶,再弹首曲子为娘娘解闷。” 自然晓得叶蓁蓁是打从青莲宫回来,谢贵妃有些猜不透这小女孩儿的心思,却不与她说破,只疼惜地抚摸着叶蓁蓁的鬓发,心间依旧不曾放弃打着自己的算盘,她柔柔笑道:“幸好有你在本宫身旁陪伴,解了本宫许多的烦忧。蓁蓁,你的终身大事本宫一定会好生替你谋划,不然怎能叫你早逝的娘亲安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四章 书信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昔日的叶贵妃与叶蓁蓁的母亲本是义结金兰的手帕交,两个金枝玉叶的大小姐一个入宫为妃,一个则成了昌盛大将军的妻子,又成就了同样的金尊玉贵。 两人还曾戏言,若日后育有儿女,要么义结金兰,要么便续秦晋之好。 只可惜叶蓁蓁的母亲诞下叶蓁蓁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好,导致气血两亏,早早撒手人寰。而谢贵妃入宫多年,虽然得尽圣宠却一直无后,这诺言迟迟无法兑现。 见叶蓁蓁低眉敛目,一幅恬柔的模样,谢贵妃却想起她那日因为何子岩的事情与自己打太极,深深怀疑这小女娃儿并不是面上看的这般温顺谦恭,她出宫大约另有企图。 叶家大宴宾客到是一桩好事,谢贵妃也想趁机瞧一瞧,失了昌盛将军这条人脉,昔年他的旧部还有多少能聚拢在叶家周围。 瞅着叶蓁蓁泡了茶来,谢贵妃并不要她抚琴,而是拉了她坐在自己身畔,轻轻一点她的额间,拿话去套叶蓁蓁的心事:“痴儿,你的心事本宫也晓得几分,只可惜他是德妃的儿子,与咱们离着心。你如今年纪还小,有些事咱们从长计议。” 叶蓁蓁脸上浮起一片烟霞如锦,却是轻轻起身行了个礼,让忽闪着的睫毛深深遮住眼脸:“蓁蓁谨记贵妃娘娘的教诲,一切但凭贵妃娘娘做主。” 心间的小九九轻轻拨动,叶蓁蓁想的便是自己离了长春宫,谢贵妃的手还能伸到叶家不成?谢贵妃却是瞧着她的睫毛如双翼舞动,神情里多了些扑朔迷离,早便暗自留了心。 陶灼华果然一早便命人送了贺礼过来,晓得谢贵妃不待见青莲宫的人,菖蒲并不进去讨人嫌,而是一直等在长春宫外。远远见到叶蓁蓁的身影,才上前屈膝行礼。 叶蓁蓁接了那尊和田玉的寿星,目光复杂地盯着菖蒲,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可惜昨日无缘一见,替我谢谢你家郡主。” 春风扬起叶蓁蓁葱绿色妆花披风的一角,露出里头月白色的芝兰勾边长裙。再回首望了一眼长春宫,叶蓁蓁疾行的身影竟似有些决绝。 菖蒲离了长春宫,并未接着转回,而是折向内务府,寻了那位新上任的总管说话。打听得这总管除却喜欢收藏些鼻烟壶之类的,再无旁的嗜好,前次出宫时陶灼华特意托人买了两只西洋的舶来品,让菖蒲悄悄送往他的手上。 如今菖蒲与他愈加熟稔,连番地听他讲些宫中旧事,将六公主、七皇子的身份,连同如今那位高嬷嬷的来历,都打听了个清清楚楚。 高嬷嬷与七皇子的生母,两个人都不是选秀进的宫廷。事情牵连到一桩几十年前的旧案,一场科举舞弊案牵连甚广,两个人都是那场舞弊案的受害者。 七皇子的生母闺名许馨,是昔年名动一时的翰林院许大学士的嫡亲孙女,许大学士获罪之时,这位许馨不过七八岁的稚龄,便没入宫中为婢。 那位高嬷嬷便曾是许家的旧婢,受家主牵连一并罚没到宫为奴。想来那一日高嬷嬷遭难时,许馨认出了家中旧婢,这才苦求先皇后出手。 许馨本是罪臣之女,先帝御笔朱批的铁案历历在目,仁寿皇帝无论如何不能宠爱于她。因此才能说得通,为何她给仁寿皇帝诞下龙凤双胎依旧不得待见,连带着一双儿女都不受仁寿皇帝喜爱。 菖蒲借着大事小事寻内务府那位总管说话,将这位高嬷嬷的性情、做派也摸了个清清楚楚。高嬷嬷为人刚正,曾受许家大恩,眼看着许家的后人被仁寿皇帝糟践,大约会满心不甘。 若是为此与瑞安长公主有些牵连,替瑞安覆灭大阮添把柴火,到也能说得通。 瞧着比自己更加年幼的六公主与七皇子,陶灼华不信那两个孩子如今便是瑞安的眼线。大约是时日渐长,又被高嬷嬷耳濡目染,才渐渐对仁寿皇帝滋生恨意,祸及此后即位的何子岑。 陶灼华自己对自己这个大胆的推断吓了一跳,却深信自己的直觉不会出错。 当日在瑞安的府上,瑞安曾命两位嬷嬷教授陶灼华宫廷礼仪,还曾深挖了大阮皇宫里的秘密说与她听,连同先皇后与谢贵妃之间的不和都曾提及,却独独忽略了这位许馨和她的家人旧婢。 陶灼华一遍一遍以己度人,想着假如自己是那位高嬷嬷,一次一次放弃荣养的机会,留在宫内到底会如何图谋。 而菖蒲与茯苓对高嬷嬷的跟踪也渐渐有了新的线索,高嬷嬷逢着初五便会出宫,每次无一例外都是去往昭德古街一处豆腐坊中,一待就是多半天的时间。 老管家受陶灼华之命,已然派人盯住了那处豆腐坊。虽然如今还没有什么新的发现,却足以令陶灼华看到了新的契机。 这是一条在前世从未出现的线索,也许依旧解不开最终的谜底,却无疑令陶灼华另辟了捷径,朝着她想要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暂时将这件事搁浅,陶灼华一早便忙着给苏梓琴写信。两个人都是重生,说起来便比旁人多了些默契。寥寥几句隐晦的描述,陶灼华请苏梓琴一定要将景泰帝另有后人的好消息递到这可怜的君王耳畔,也顺待贺了苏梓琴一声,点醒她李隆寿多了个帮手。 陶灼华相信苏梓琴前世里顶着个假的身份苦尽了后半生,必定不会嫉妒这新生的孩儿分薄李隆寿的江山,想的更多的该是如何在这孩子身上埋下希望,让他成为李隆寿在宫外的助力。 这封信送到大裕皇朝李隆寿的太子东宫时,已是四月的春意弥漫,殿前早开的榴花如火,宛若浮动的云锦,璀璨了这处寂寂的宫廷。 苏梓琴正陪着李隆寿用膳,接了陶灼华的信,心间没来由一阵悸动。 明明火漆封得完好,苏梓琴前世里熟谙瑞安长公主的手段,依然从蜘丝马迹间晓得有人做过了手脚,不由微微冷笑,守着李隆寿轻轻挑开了信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五章 驾崩 没有血缘关系的两姐妹没有旁的默契,唯有几道暗语用的炉火纯青。 苏梓琴将信展开默默读了一遍,眼中一时火花簇簇,恍若流光万点。她顾不得李隆寿还未搁下筷子,挥手命众人道:“都下去都下去,这里不用你们侍候。” 宫人们早习惯了她颐气指使的脾气,一个个垂着头鱼贯而出,李隆寿见苏梓琴神色不动,狐疑地将面前的汤羹推开,抬头问道:“琴儿,莫不是有什么事?” 苏梓琴方才故意变着脸大声呵斥那些宫婢,如今见再无旁人,她拼命掩饰的喜色再也遮挡不住。轻灵地从榻上滑下来,苏梓琴赤着足跑去李隆寿坐着的一侧,再搂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当啷一声,李隆寿手中的银匙落在骨碟兰纹方碟之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时而迷茫c时而愕然,一时悲喜莫辨,良久之后却化做一声无言的叹息:“梓琴,偏是你这古怪精灵的丫头,是在说故事给我听么?那刘才人早便没了,还是郑贵妃带人去验看的。” “傻瓜,我苏梓琴的心向着谁,这些日子你已经瞧得一清二楚,我何苦拿这些个谎话骗人。陶灼华在信里写得清清楚楚,寿郎,你又多了个弟弟。”苏梓琴眉眼灼灼,那般的华彩夺目,令李隆寿布满阴霾的心间霎时明亮起来。 “琴儿,快同我说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这本是皇家秘事,陶灼华又是如何卷入其中的?”李隆寿紧紧抓信苏梓琴的手,迫不及待地问道。 本是半信半疑,听苏梓琴拿着陶灼华的信与李隆寿略略分解,无边的喜悦便渐渐浸染了这个总是愁眉深锁的少年的脸庞,从外头筛进来的春光给他面上镀了层浅金,少年人露出了少有的神采风扬。 “真好,琴儿,若是我有什么不测,这世上还有着父皇的血脉”,李隆寿声音哽咽着未及说完,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苏梓琴一巴掌。 小女孩力气并不大,却是气鼓鼓地瞪着一双美目,双手叉腰指着李隆寿道:“什么叫你有什么不测?你若敢有什么不测,叫我往后如何,如何” 话没有说下去,苏梓琴眼里的泪珠已然纷纷坠落。她抱着李隆寿,忽地张口咬在他的肩膀上,疼得李隆寿轻轻叫了一声。 苏梓琴不敢想像前世里李隆寿英年早逝的场面,更不敢怀想自己以泪洗面的日子。她恶狠狠地指着李隆寿肩膀上浸出的血渍,嚣张地吆喝道:“你若再敢有这种想法,我便一辈子不再理你,生生世世都不再理你。” 纷纷如雨的泪珠顺着苏梓琴脸颊滑落,都滴上她深紫色的锦衣。不过片刻功夫,绣着重瓣芍药花的前襟便漉湿了一大片。李隆寿猛地抱住了她,将下颌抵在她的额上,似是要将她深深嵌入自己的骨子里。 “不说,往后再也不说,好琴儿,咱们还有长长的一辈子,往后谁都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李隆寿手忙脚乱地替苏梓琴拭泪,自己的泪都却滴落在苏梓琴的脖颈上,一滴一滴滚烫火辣。 四月二十八,景泰皇帝戕,太子李隆寿即位,年号康平,大裕皇朝举国大丧,除去大阮外,波斯c南昭等临近的小国也纷纷前来吊唁。 李隆寿全身缟素跪在景泰帝的紫檀木寿棺前头,眼中早已无泪无波。 彼时将消息递到景泰帝耳边,已是病入膏肓的皇帝颤抖着拉住了儿子的手,浑浊的双目中涕泪肆流:“朕苦撑至今,终于等来这个好消息,更欣慰地看到你没有怨恨父皇的懦弱与逃避。朕去了,往后的千钧重担,好歹能有人与你分担。” “父皇”,李隆寿跪在景泰帝榻前,握住父皇枯瘦如柴的手,低低垂泪道:“儿子必会善待刘母妃c善待那位未曾谋面的弟弟。儿子与梓琴夫妻同心,一定要夺回本该属于父皇的东西。” “梓琴,到是朕看走了眼”,景泰帝眼里含了些歉然:“可惜朕无法补偿于她,你告诉她,朕已然认下了她这个好儿媳,往后在九泉之下也会盼着你们快些长大,再为李家添上一男半女,将香火续下。” 李隆寿依旧沉浸在回想中,眼望着景泰帝的梓棺发呆。苏梓琴同样白衣白裙,腰间系着白色的丝带,跪在他的身后。眼见李隆寿日渐憔悴,苏梓琴心痛不已,吩咐宫人端上一碗米汤。 咣当一声,却是大殿的门被人狠狠推开,夫妻二人愕然回过头去,见一身月白绫宫缎长裙的瑞安长公主有些气急败坏地走了进来,费嬷嬷与半夏两个一左一右随在身旁,苏世贤远远跟在后头。 李隆寿没有起身,只是暗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姑姑,依然扭回去头,端端正正跪在景泰帝的灵前。到是苏梓琴立起身来,往前迎了两步,一双美目里满含着央告,低低唤了声:“母亲c父亲”,似是要瑞安长公主别再糟践已然离世的景泰帝。 “寿儿,你父皇寝宫里好些东西对不上,许三那阉人去了哪里?”瑞安并不理会苏梓琴满是求恳的眼神,亦不理会苏世贤在她身后悄悄拽着她的衣角,往前走了两步,盛气临人立在李隆寿前头,浑然没有将这少年人看做新任的帝君。 李隆寿再抬起眼来,静静望了一眼瑞安长公主。连着几夜的不眠不休,少年人唇边带了青色的胡茬,脸色格外憔悴,他凝着声音说道:“好象打从父皇咽气,寿儿便不曾见过他。姑姑,乾清宫里短了什么东西?” 瑞安铁青着一张脸,不敢说仁寿皇帝从不离身的私章连同半块兵符都已不见,她搪塞道:“你父皇收藏的古玩玉器不知短了多少,必是许三这家伙监守自盗。如今我已命城门紧锁,挖地三尺也要寻出这个混蛋。” “许三啊”,李隆寿惋叹了一声,“素日觉得他是好的,原来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姑姑做得好,若是抓住了他绝不轻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六章 守灵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沉郁的钟声遥遥传来,大殿里纸香弥漫,漫天的白幡无风而动,正中的紫檀木梓棺上盖着景泰帝素日的龙袍,盘旋的五爪金龙隐在云端,显得无限峥嵘。 瑞安还待再说什么,李隆寿已然折回目光,重又木然地跪在景泰帝灵前。 苏世贤瞧着这一幕,一时不晓得如何是好。眼见女儿一双美眸中泪光闪动,满是央求之意,显得极是哀婉,又见瑞安丝毫不为所动,他忍不住长叹一声,撩起衣襟跪在了景泰帝灵前,端端正正磕下头去。 “开棺,本宫要开棺”,瑞安盯着阖得严严实实的梓棺,脸上忽然泛起一片绮丽的笑容:“寿儿,当日是许三那厮替你父皇穿的衣裳吧?本宫要瞧一瞧你父皇口里含的明珠,还有手中握的玉佩都在不在,莫不是也被这贼子一并偷了去。” 此言一出,苏世贤与苏梓琴都惊讶地抬起了头,苏梓琴大着胆子唤了一声母亲,低低泣道:“先帝尸骨未寒,您这是要做什么?” 姑姑”,李隆寿一直没有多少表情的脸上也终于动容,他沉沉说道:“有道是入土为安,父皇已然是盖棺定论,姑姑便让他老人家去得安心吧。” 瑞安五指成梳,风华绝代地笼着拖曳在肩上的黑发,美目流盼间轻盈笑道:“寿儿,不是本宫不让你父皇入土为安,实在是许三那厮拿走的东西非同小可,本宫只是打开看一看,绝不惊动你父皇分毫。” 李隆寿低头不语,只是折返过身来,冲着瑞安长公主重重叩下头去。 咚咚咚连着三个响头磕在坚硬的墨玉阶面上,李隆寿的额头霎时便见了血瘀。瑞安目中半分怜悯也无,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漠无表情地唤了声:“来人”。 苏梓琴见状,大哭着拖李隆寿起身,自己却冲着瑞安长公主深深拜了下去。 瑞安狭长的凤目中闪过一丝不虞,方待吩咐涌进来的几名御前侍卫开棺,却听得外头长长的甬道上又是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队白裳如雪的宫婢手间掌着素色灯笼,簇拥着一身重孝的郑贵妃和一众妃嫔悄然而至。 其间郑贵妃品阶最高,她雪白的孝衣拖曳到地下,臂上挽着厚厚的白色披帛,缓缓走到景泰帝灵前,深深叩下头去。 此时虽未流泪,细看郑贵妃的脸上却有些容光水华,当是先哭过了一场。妃嫔们随在郑贵妃身后次第拜倒,大殿里一时满是低低的啜泣声,叫瑞安听得心烦意乱,只好冲侍卫们挥挥手让他们暂时退却。 瑞安虽然不惧这满殿妃嫔,却忌惮她们身后满满的家族势力。俗话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时她大权初掌,更需要笼络人心,万万不能与满殿妃嫔树敌。 方才瞧着李隆寿势弱,瑞安才敢言语相逼,如今满殿妃嫔齐至,再要开棺验看的话便无法出口。瑞安凤目森森,盯着景泰帝的梓棺暗影沉沉。 郑贵妃拜过了景泰帝,便又默默地走到火盆前,取了一沓黄纸,安静地续到火盆里。不知何时几滴眼泪滑入火盆,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更添了无限悲恸。有些个年轻的妃子便撑不住,开始放声大哭,李隆寿听得凄惨,也黯然垂下了头。 郑贵妃起了身,又走到李隆寿前头,冲他微一行礼,唤了声:“皇帝陛下”。眼见他额头的淤血,楞楞问道:“陛下,您的额头怎么了,可要传太医过来?” 李隆寿恍然惊觉是在唤自己。此时额上发木,却没有疼痛的感觉。他无言抬起头来,望着这位久不得宠的贵妃娘娘,眼角竟流下泪来。 原本该册封了这些先帝嫔妃,才好册封苏梓琴为后。如今一颗心都扑在景泰帝的丧事上头,到让这些先帝的妃嫔们身份尴尬。 再唤贵妃便有些于理不和,李隆寿艰难地唤了句:“郑贵太妃”,便宽慰道说道:“方才多磕了几个头,到不觉得什么,也不必传什么太医。到是您还要在后宫出持大局,当多多保重身体。” 郑贵妃此时眸中热泪才涔涔而下,她哀哀叹道:“臣妾与先帝置气,这几年里少有往来,如今悔之晚矣。今日领着众姐妹前来送先帝最后一程,心内当真五味陈杂。先帝还要停灵三日,臣妾等人便朝夕陪着陛下,一同守着先帝三日,也好稍减从前内疚之情,也全了臣妾诸人与先帝夫妻一场的情谊。” 下头的妃嫔们听得此言,大多人是满腔赤诚要送景泰帝最后一程,自然心甘情愿。也有人不愿受累,却不能守着新即位的皇帝表达不满,自然齐齐应是,一同俯下身去。 李隆寿艰难地牵动嘴角,露出丝苦苦的笑意:“便依贵太妃娘娘与诸位太妃就是,各位对先帝一片赤诚,待先帝风光大殓,朕一定另行封赏”。 一众人匍匐在地,唯有瑞安宛如鹤立鸡群,恍然间觉得自己有些太不合时宜。想要开棺验尸已然绝无可能,郑贵妃领着阖宫诸妃与李隆寿守上三日,防的大约便是怕自己会对景泰帝不尊。 本以为早便分道扬镳的两个人,未承想到了最后还如此维护。瑞安瞪着一双妙目,眼中如喷火一般注视着跪在地下的郑贵妃,露出些怨毒的笑意。她将袍袖狠狠一挥,便带着苏世贤与费嬷嬷等人扬长而去。 李隆寿听得殿门再度阖上的声音,心内不由一松,整个人跌跪在蒲团上。苏梓琴惶急地唤着他,接了宫人递来的米汤,一匙一匙喂到他的口中。 郑贵妃满怀慈爱地注视着李隆寿,隐隐含了无限的期盼之意。她从一侧扶住这新即位的小皇帝,看似帮着苏梓琴支撑他的身体,却将嘴唇离得他的耳朵很近,似是无声地翕动了几句什么。 李隆寿费力地吞咽着米汤,却忍不住热泪盈眶,扑簌扑簌都落进面前的粥碗里。苏梓琴亦是哽咽出声,悄悄背过了身去。 整整三日三夜,郑贵太妃果真信守诺言,在先帝灵前不离不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七章 辜负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瑞安并不死心,一方面派人盯着先帝灵堂,一方面早将四个城门封锁,让许三插翅也难飞出皇城。她几乎将乾清宫翻了个底朝天,能想到的地方都搜了一遍,依然未能发现一直握在景泰帝手上的半枚兵符。 灵堂那边,以郑贵太妃、肖淑太妃、齐太妃等人为首的嫔妃们一直未曾散去。其间除却几个因为体力不支晕倒的妃子去偏殿休息一时,大多数人都陪着李隆寿守在先帝灵前,而且随着送葬的队伍一起去了京郊皇陵。 瑞安苦无机会,只得继续封锁着城门,寻找一直销声匿迹的许三。她却不晓得,夜深人静时,空无一人的皇陵地宫之内,许三用力挪开了景泰帝梓棺的棺盖,从里头探出身来。 半枚虎符与景泰帝的私章,都好生收在许三的袖中。他将棺盖重新阖严,再端端正正地冲着棺材磕了三个头,这才昂然立起身来:“主子,奴才并不是有意亵渎龙体,唯有这个法子才能遁出京师。奴才这便去寻小主子了,希望不久的将来,奴才能光明正大在您灵前祭拜。” 满室白烛映着大裕历代皇帝的梓棺,许三团团一拜,慷慨说道:“历代帝王祖宗有灵,保佑我大裕皇朝江山永固,保佑我许三一定完成先帝所托,保佑陛下从瑞安手中夺回大裕的江山。” 融融月色照着皇陵地宫,许三循着暗道悄然溜了出来,与等在山下的几骑会合。马背上一人青衣长髯,腰间配着一把宝剑,眉目端正而有威仪,许三瞧得一喜,抱拳行礼道:“郑将军,怎么您亲自出马?” 被唤做郑将军的正是郑贵妃的兄长郑荣,他手抚长髯朗朗笑道:“公公为着大裕出生入死,当得起义薄云天,郑荣在您面前又岂敢托大?” 许三亦是朗声大笑,到真有几分慷慨之态,他大声说道:“咱们同为大裕皇朝的基业,彼此彼此。” 为着掩护许三出宫,郑贵太妃联合先帝诸妃灵前护驾,这才能在险中求胜。 郑荣翻身下马,冲着许三深深一拜:“公公这几日躲在梓棺之中,想必十分辛苦,郑某已然备了素斋,请公公随我来。” 许三微微点头,先将袖中残缺的兵符交给郑荣,再翻身上了侍卫牵来的马匹,一行人趁着夜色打马而去,片刻便消失在茫茫山涧中。 计划进行得十分顺遂,昔年的兵符一分为三,郑荣手上留有祖宗遗下的一块,景泰帝手上握着另一小块,最后的那块便在玄武手中。 瑞安对景泰帝严防死守,乾清宫的东西插翅也飞出不去,幸而今次许三金蝉脱壳,连同景泰帝的私章一并带出。 大殿上的钟声悠扬响起,金銮殿的龙椅又迎来一次新旧主人的交替。 苏梓琴冷眼旁观,李隆寿果真与前世一般颁下了第一道册封瑞安为监国长公主的旨意,并下令在御书房里另隔一间给瑞安专用,与他同时处理朝政,聆听大臣们的意见与建议。 郑贵妃被尊为端和贵太妃,暂掌打理六宫之权,其余妃嫔各晋一阶,每人赏赐素锦缎十匹,明珠一斛,不必另行迁居,依旧住在旧址。 册封苏梓琴为正宫皇后,从太子东宫挪出,正式入主坤宁宫。因皇后年幼,暂由端和贵太妃、肖淑太妃等人打理后宫。 圣旨一出,瑞安长公主门前车水马龙,迎来送往的宾客川流不息。平日阿谀逢迎、围在瑞安周围的个个都有好处,有些个忠臣良将不屑与她为伍,罢黜的罢黜、贬官的贬官。 朝中风气不正,连着几位重臣上了奏折,想要告老还乡。折子压在御书房里,都被瑞安留中不发,李隆寿无可奈何。 夫妻二人关起门来商议,苏梓琴倚在李隆寿身旁,贴心地宽慰他道:“忠臣良将被罢黜未必没有好处,他们如今远离朝中是非,到可明哲保身。到是那几位老臣,还须想个法子将他们送走,届时陛下振臂一挥,四野响应,瑞安便再也不成气候。” 李隆寿点着头道:“忍字头上一把刀,为了大裕的将来,我如今什么都能忍得,便由着她去作威作福吧,咱们先等着郑荣将军掌了军队,虽的再从长计议。” 私底下里,苏梓琴早向李隆寿坦白了自己并非瑞安亲生女儿的事实,李隆寿怜惜地将她揽在怀中,温柔地说道:“我与父皇一直都知道,父皇百般搪塞这门婚事,我却觉得你与我一样都是可怜人,未必不能知心。” 苏梓琴听得热泪涌动,紧紧环住了李隆寿的腰。李隆寿以衣袖替她拭泪,继续柔柔说道:“父皇临终时便要我告诉你,他已然认下了你这好儿媳,往后只要咱们夫妻同心,必定其利断金。” 两人十指相扣,紧紧握在一起,小心谨慎地维持着眼前的局面。 苏梓琴伏案将这一切细细密密写给陶灼华,要她传讯给青龙与朱雀的时候,陶灼华正在大阮芳心纷乱,满腹相思难系。 屈指细数,到了大阮已大半年的时光,依然未能与何子岑有更近一步的交集。便是那一日因着替德妃娘娘祛斑,他蓦然回头与她道谢,眼中的澄静陶无波让陶灼华心间怅然若失。 陶灼华无精打采地抚着楸楸背上的黑色鬃毛,将目光默默投到一旁的万年历上头。有些个事情不必用心去记,它自自然然就那样深深刻进脑海里,仿佛那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依然记得前世她与何子岑的初遇,是在她十一岁这年的五月初五,那一片榴花如火的灿烂云霞下,她从石榴树下走过,望见了撒落一身落英的树下,少年颀长又秀雅的身影。 那是他们前世里第一次单独的见面,也是那一次何子岑冲陶灼华璨璨而笑,说的话温暖而又明媚,给客居他乡倍感哀怨的陶灼华生命里带来了一抹亮光。 如今已经是五月初一,距离前世的初遇那么近,近得仿佛伸出手去便能触到那梦绕魂牵的容颜,奈何却一日又一日将心情辜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八章 端午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陶灼华意兴阑珊地揪着青瓷花斛间新折的榴花,微微叹息了一声。 娟娘挑帘进来,瞧着陶灼华又是郁郁寡欢,少不得打起精神逗她开心。 “小姐,再过几日便是端午节,咱们今年包几样馅的粽子?陛下与德妃娘娘那里要不要送几枚?” 五月初五,她与何子岑的初遇,陶灼华又怎会忘记。她回过神来,笑着与娟娘说道:“咱们今年依旧包些黄米饴糖、黑米红枣两样,双黄莲蓉的少来几个,再问问菖蒲与忍冬爱吃什么口味的,总不好厚此薄彼。” 娟娘应了声,便叫了茯苓一起去预备馅料。两人将煮过的粽叶泡到清水里,娟娘忙着挽起袖子泡米,茯苓便蹦蹦跳跳去问菖蒲爱吃什么馅的粽子。 菖蒲正坐在花阴下替陶灼华绣着一双茉莉花的云锦袜子,她将袜子上的线头咬下来,偏着头静静想了一起,露出个怀恋的笑容:“不晓得你们爱不爱吃苞米粽?里头只加点冰糖,味道真是香。” 便是留在记忆深处的怀恋,菖蒲记得那时家里无米,母亲为着哄几个小孩子开心,将头年的老玉米泡软了包成粽子,便似是过年一般开心。 此去经年,一家人早已阴阳两隔。难得茯苓主动来问,菖蒲触动从前的心事,忽然特别想尝一尝当年吃过的苞米粽子。 忍冬立在花架下绣着手帕,听着菖蒲的话露出鄙夷的笑容,拈着银针说道:“果然是上不得台面,苞米是用来喂养马匹的东西,哪里算做粮食。要我说还是包些咸肉糯米粽最为可口,茯苓,你可别忘了同娟姨说上一声。” 因是陶灼华吩咐在前,茯苓虽然看不惯忍冬一幅张狂的样子,还是闷闷应了一声,回来说与娟娘知道。娟娘便先切了一大块精五花肉犁成小段,再加酱油细盐腌渍好了,盛在大海碗里。 还未到吃苞米的季节,菖蒲这个口味到有些奇特。娟娘曾听她说起从前的往事,晓得小丫头这是思念亲人。更不忍拂却她的念想,娟娘想了一想,便将去岁的老苞米拿水泡上,预备下午用石磨磨成浆汁来用。 午后南风熏然,院子里花香徐徐,娟娘指挥着几个小丫头将泡好的米与粽叶都搬到花荫下,几个人便在花荫里有说有笑包起了粽子。 娟娘早煮好了一大锅绿豆冰沙,并新蒸的红糖发糕切成菱形摆在折枝蓝花的大碟子里,供小丫头们吃吃喝喝。众人有说有笑地包着粽子,欢声笑语不时隔着半掩的窗扇飞入内殿,直直撞向陶灼华心间。 外头花枝流连、笑语霏霏,她却度日如年。那声声欢笑到似是一把细盐,撒在她并未枯竭的伤口上,如钝刀子在心头一点一点的凌迟。 手上握的一本线书并未读上几页,那些黑色的小字宛如跳动的音符,在这个寂静的午后都化做写不尽的相思,生生烙得陶灼华难受。 将书叭得一声阖上,陶灼华豁然立起身来,从镜中望见了自己娇艳欲滴的容颜。掐算着她与何子岑初遇的那一刻,她一定要再试一试,期待上苍能听到她的呼唤,让她在同样的时间,与那个相思入骨的人,再重新来过一遍。 初四的新月如眉,映上新糊的雨过天青色纱扇,在地上投下清凌凌的影子,素净的寝殿里静的能听到沙漏细细如尘的沙沙声。 本是菖蒲值夜,陶灼华寻了借口将她支开,要她随着娟娘与茯苓一同去煮粽子,自己便阖笼了房门,虔诚地跪在了佛龛前,用心祈祷着:“神明在上,既许我这一世重生,请保佑我,明天一定要再次遇见他,让我同他好好说几句话。” 四十年的孤寂,唯一没有忘却的便是何子岑对她的情深,陶灼华这一夜几乎是睁着眼睛看着月影一点点西斜,再看着纱扇的青色由浓转淡,最后透进第一缕淡黄色的晨光。 菖蒲如今越发深谙陶灼华性情,依旧为她挑了月白色的湘裙,豆绿色碎缨斜襟衣衫上以同色丝色描绣着几朵素兰,襟前簪一朵银丝拧成的素白绢花,却极巧妙地点缀着几粒碎钻。 娘亲去世不满一年,陶灼华其实热孝未除,不过宫里头忌讳,并不能将一身月白由冬再穿到春,菖蒲便随着娟娘学了些手艺,将她热孝里用东西重新打点,素则素矣,却令人挑不出错处。 一夜未眠的双眼依旧熠熠生辉,陶灼华的脸色因紧张而有些苍白,便随手开了妆奁里一罐淘澄得极匀净的胭脂膏子,在两颊浅浅扫过。菖蒲已巧手替她梳起松松的发辫,将素银嵌东珠的珠花缀在发梢。 娟娘在暖阁里摆了桌,剥了一盘新煮好的粽子,陶灼华挑了只黄米饴糖的含在口中,又吩咐菖蒲去剪些蜀葵回来点缀,再请娟娘在殿角各处插上艾草,吩咐预备下雄黄酒,晚间几个人小酌几杯,驱驱一年的邪气。 娟娘早便替几个女孩子缝制了五毒荷包,里头还装了些雄黄,菖蒲不想还有自己与忍冬的份例,欢喜地屈膝谢过,将荷包小心系在自己衣襟之上。 早膳精致而可口,陶灼华却有些食不下咽,生怕娟娘多问,勉强吃了一只黄米饴糖的软粽,便请娟娘收拾食盒,要将给德妃娘娘的粽子送去。 几个丫头在下头摆了桌,忍冬翘着纤纤十指,先挑了只咸肉粽剥开咬了一口,微微蹙着眉头道:“娟姨,您来尝一尝,味道略淡了些,只怕是酱油少了。” 话是如此说,嘴中也不停歇,娟娘包的三角粽小巧可爱,这么几句话间忍冬已然一个粽子下肚,眨间又拈起一只。茯苓气不过,拖着长声道:“忍冬姐姐是打长公主府出来的,吃东西原与咱们口味不同。若是嫌娟姨的粽子口味淡了,大可不吃,咱们可不嫌弃。” 忍冬白她一眼,碍着陶灼华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便不与她争长短,只闷闷哼了一声。菖蒲却是小心翼翼剥开了苞谷粽,眸中险些流下泪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九章 追忆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为了叫菖蒲开心,娟娘特意将苞谷磨细,又用了磨下来的汤汁,再掺了些白米与黄糖同煮,苞谷味清甜软糯,香气浓郁又不涩口。 与记忆中的样子虽然不同,那个味道却是菖蒲一直梦绕魂牵。 她低低叹息一声,便托着那只四四方方的粽子小心翼翼咬了一口,陶醉地欢呼了一声,再诚心冲娟娘笑道:“娟姨,谢谢您。” 茯苓年纪尚幼,到了大阮国后,到多亏菖蒲与自己同心同力。娟娘笑盈盈望了她一眼,便慈爱地说道:“慢些吃,别噎着了。” 瞧着娟娘手脚麻利地准备往乾清宫与长宁宫送的节礼,陶灼华特意吩咐道:“娟姨将那碟纯白米的蜂蜜粽子盛上,宫里头的粽子繁复,指不定德妃娘娘喜欢这清淡的口味”,娟娘答应着去盛,陶灼华暗自抚了抚胸口。 仁寿皇帝与德妃娘娘一样,喜食的是其实都是那种黑米八宝粽,而这样不加点缀的白米粽却是何子岑的最爱。今日他们两兄弟都会入宫陪着德妃娘娘过节,陶灼华昨日特意随着娟娘包了几只,希望何子岑能吃到自己亲手包的甜粽。 满腹相思无从寄,也只有这端午粽能略略排遣自己的思绪。陶灼华细心地在娟娘备好的食盒上搭了块干净的丝帕,这才吩咐茯苓起身。 时序应该算是初夏,若是身在大裕皇城,此刻大约已然换了夏衫。北地一早的气息却依旧有些清凉,陶灼华肩上便披了块水绿色的披帛,采着被露水打湿的青石板路往前走去。 想是方才有人洒扫,青石板路上的水印还未完全消去,宛如一串串流动的音符。陶灼华先往乾清宫送了粽子,便折转身形往长宁宫走去。 长宁宫离得乾清宫不远,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遥遥在望。陶灼华举目看时,殿门前插了两丛茂密的艾草,庭院里又是一片五颜六色的蜀葵,布置得极为好看。她向守在宫门口的宫婢颔首示意,请人替自己往里通传。 如今陶灼华是长宁宫的长客,又颇得德妃娘娘喜爱,宫婢自然屈膝应着,忙朝里头传话。不消片刻功夫,锦绫便亲自迎了出来,命宫婢接了茯苓手中的竹篮,复向陶灼华屈膝笑道:“郡主好早,娘娘这里正摆早膳。” 陶灼华便温婉地笑道:“正是赶得这个点。昨日娟姨领着她们包了一下午,晚间特意小火煮着煨在锅上,如今正是香甜的时候。除去给德妃娘娘的节礼,您与绮罗姐姐也尝尝娟姨的手艺。” 说话间茯苓便将另备好的一串粽子递到锦绫,锦绫忙再次道谢,命小丫头送回自己房里,这才领着陶灼华进了花厅。 德妃娘娘晨妆初罢,正吩咐人传膳,闻得陶灼华带了新煮的粽子过来,便冲她暖暖笑道:“你这孩子真正有心,赶得一大早送来,本宫也尝尝娟娘的手艺。” 小巧的粽子式样讨巧,娟娘特意将不同的馅料包了不同的样式,陶灼华便分别指给德妃娘娘瞧。德妃瞧得喜欢,将几样粽子分别剥去粽衣,各尝了一小口,冲陶灼华赞赏地笑道:“怪不得你不大爱吃御膳房的东西,放着娟娘如此的妙手,大约早便养刁了你的胃口。” 说得陶灼华扑哧一笑,德妃娘娘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前日得了何子岑一番开解,德妃娘娘放下了与仁寿皇帝的心结,如今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命人将上好的雄黄酒送一坛去青莲宫中,又切切嘱咐陶灼华道:“酒是好酒,只饮上一小杯驱邪便是,可不能多饮伤身。” 陶灼华起身谢过,陪着德妃娘娘用完早膳,这才告辞回宫。 德妃娘娘这里还未撤去残羹,何子岑两兄弟已然入宫请安。不意两个儿子来得这样早,德妃娘娘喜出望外,忙命人将残肴撤去,重新摆了两兄弟爱吃的早点上来,再指着两碗莹白如玉的豆浆说道:“晓得你们要来,特意命他们一早拿石磨磨下的豆浆,快趁热喝完。” 瞧着有豆浆,何子岑却是自然而然吩咐宫人道:“拿些青菜焯水晾干,切得细细碎碎的,再拿这豆浆稠稠地煮一碗上来,里头搁些你们早间磨下的豆渣。” 德妃娘娘听得瞠目结舌,以手轻叩着炕桌笑道:“子岑,这是什么吃法?那豆渣如何入口,怎么母妃从未听你说过?” 何子岑微微一楞,不经意间自己竟是触动前世的记忆,将他常随着陶灼华吃的豆腐汤搬了出来。他不便明说,依旧淳淳笑道:“儿子前些时候读了本有关大裕皇朝的书,曾见里头有这种吃法。今日见有豆浆,便刚好想试一试,母妃也尝尝好不好吃。” 德妃娘娘浑不在意,只微笑地转动着自己无名指上一粒莲子米大小的绿碧玺戒子消遣,单等着这道饭食上来。 何子岱虽未抬头,却早听得明明白白,这被何子岑指做大裕特色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美食佳肴,而是在陶灼华家乡常见的豆腐汤。前世何子岑与陶灼华二人伉俪情深,何子岑时常随着陶灼华尝些她们家乡的美食,其间就有这道简单可口的豆腐汤,何子岱亦曾尝过。 好似什么奇怪的东西拨动了何子岱的心弦,他楞楞地抬头去瞧何子岑,何子岑却正好与德妃娘娘说话,没有察觉他怪异的目光。 说话间宫婢将热好的粽子重新端上来,何氏兄弟瞅着那一盘莹白如玉的白米粽显然又是一楞,何子岑敷衍地问道:“母妃今年换了新的花样,竟包了这种不加枣子的白米粽么?”惊疑间举着银筹便要品尝。 遥想当年在太子东宫,每年的端午节陶灼华都会亲手替他包这种甜粽,极少有人晓得他不爱食用红枣与赤豆,却又爱极那股子蜂蜜的味道。 一口粽子含在口中,到恍若一回首已然是百年身。何子岑不觉黯然神伤,生怕令母妃瞧出端倪,随意指了一个宫婢道:“替我瞧瞧,如何迷了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章 天涯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德妃娘娘疑疑惑惑,生怕是新换的茜雪色折枝玉兰花的纱窗不大结实,忙着叫人去看。又略带些不满地说道:“本宫就说那纱不如往年厚实,内务府偏说这已然是上好的东西,快让母妃瞧瞧,可别揉坏了眼睛。” 何子岑不过一时失态,他命人打了水净面,眼中已经恢复往日的澄净。再笑着对德妃娘娘说道:“不妨事,大约被泪水冲了出来,如今已然无碍。” 说话间那一道豆腐汤已然端了上来,碧绿的菜叶浮在雪白的汤汁上,盛在金黄的缠枝花卉纹骨瓷碗中,怎么瞧都是赏心悦目。德妃娘娘瞧得稀罕,又陪着两个儿子用了一小碗,这才搁下了筷子。 何子岑吃得不多,只用了一小碗豆腐汤,外加一只白米蜂蜜的粽子,便命人打水漱口。到是何子岱依旧对着满桌小食吃得不亦乐乎。 陪着德妃娘娘说了会儿话,何子岑心间有事,便立起身来:“多日不曾进宫,儿子去瞧瞧七弟,再往御花园走走,晚些时候回来陪着母妃喝雄黄酒。” 几位殿下今日都会相继入宫,往年他们兄弟都会趁这个时候打打马球,德妃娘娘只做他们兄弟有约,嗔着他道:“你等等子岱,他还没有吃完。” 打从上次两兄弟在金水桥畔不欢而散,何子岑也有多日未曾见到何子岱。此刻瞧着兄弟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不觉又是歉疚,脸上表情渐渐柔和起来。 他轻拍着何子岱的脊背道:“慢些吃,我去御花园折几枝石榴花插瓶,一会儿便回来寻你。今日约了子岩他们一起打马球,你可要好生试试身手。” 何子岱嘴里鼓鼓地填着大半个双黄莲蓉的粽子,不情愿地点一点头,示意何子岑快去快回,自己却又冲着一碗杏仁粥伸过手去。 何子岑无言而笑,转过身子往御花园走去,却不提防身后的何子岱一直目光炯炯,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 去寻七皇子不过是个借口,何子岑自然记得前世的五月初五,他在一片石榴花灿烂的花海里遇到了那个令他缠绵一生的女孩儿。虽然心间的郁结依旧解不开,他却无法阻挡自己总是刻意追随她的脚步。 何子岑缓步而行,渐渐挪向前世里两人初遇的地方,安静地躲在一株盛开的石榴花下。而不远处,一片红云艳若彩霞绮艳,在那绯红的花海里,身着月白锦衣的少女盘膝而坐,轻柔地抚动着膝上瑶琴,曼妙的歌声低沉而恬静。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恍若时光倒流,他又回到前世的时候,依然是这个身着月白锦衣的女孩子,无住地倚着一树绚丽的石榴花哭泣。 那哀怨的小脸不知怎得便拨动了他的心弦,从不与女孩子主动说话的他竟主动走上前去,默默递上了自己的丝帕。 那一日他伴着她并肩坐在树下,听她讲述自己的身世。对于这位做为质子的郡主,何子岑更多的怜悯,而那时的陶灼华却纯净到不会对他设防。许是在宫中难以有说个知心话的人,她悄悄覆在何子岑的耳边对他说道:“其实本不该是我被送往这里,奈何我有亲眷被人拿捏,不得不俯首听命。这秘密压在我的心里,当真寝食难安。” 何子岑听得头疼,忙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莫要乱说,他低低提点她道:“宫里是非多,若要长命百岁,便好生管住自己的嘴。” 陶灼华点点头,泪又却又喷涌而出,打湿了何子岑肩头的衣裳。 打那之后,何子岑心间好似有了点儿牵挂,每次入宫时都记得往这里溜一溜。若是树下没有那抹清素的身影,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等到下一次的相见,她将用过的丝帕熨得平平整整,娇笑着递到他的面前。 神鬼差事间,何子岑冲口问道:“怎么久不见你?” 陶灼华挂着笑容的脸便渐渐凝结,转而化做一丝凄婉,她绕弄着自己的衣带悲切切说道:“被贵妃娘娘责罚,禁了半月的足,昨日刚刚到期。” 往事已矣,何子岑沉浸在怀想之中,想着如今的陶灼华到比前世更加滋润,她摆脱了谢贵妃的桎梏,更亲近自己的母妃。身世虽然提早败露,谢贵妃却未从此间讨到半分便宜。 将手伸进怀中,何子岑又触到上元佳节他捡到的花灯。一想起那便笺上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字体、还有她亲署的小夭二字,何子岑又感觉自己好似触到了什么谜底。心中风起云涌,他想要举步上前,奈何脚却有千钧重。 陶灼华沉浸在自己的弹唱中,眼前闪过的却是从前她与何子岑在树下相遇的场面。她记得他将自己的帕子给她拭泪,她回去悄悄将帕子洗净,一直藏在衣袖间想要还给他,却被谢贵妃无端禁足,一等便等了大半月的时间。 那时节,他在树下问她:“怎么久不见你?”陶灼华霎时便觉得委屈万分,想要拉着这隽秀的少年吐一吐心间的苦水,而他始终好脾气地不曾拒绝。 而如今,她行动自如,想要与他再续前缘,他却拒人千里。明明同在一处宫廷下,她却难以与那黄衫翩然的少年说上句话。 无边的哀伤重又漫过,陶灼华的歌声渐渐带了些哽咽,却依然字字婉转。 何子岑的手笼在袖中,无声地打着节拍。如今的女孩子脸上没有那种悲切难言,却似是沧海桑田,何子岑觉得那歌声动人心弦,他竟想大声相合。 两人之间统共隔着十余步的距离,到似是咫尺天涯。何子岑几次想要前行,却又强忍住了脚步。明明进这片石榴林便是来寻前世错过的那些印记,及至看到她就在自己眼前,他却又不敢往前迈出一步。 想到上元佳节那藏在花灯里的秘密,何子岑多想走上前去认真问一问,望着陶灼华青丝如瀑,静若空谷幽兰,又迟迟不晓得自己该如何开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一章 花开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一树榴花如火,映着陶灼华的素衣黑发,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正曼声吟唱。一只曲子唱过两三遍,石榴林间依然静谧无声,始终等不到想见的人,少女的芳心已然沉入谷底。 一个分神间,陶灼华纤长的指甲挑动瑶琴,一根丝弦竟应声而断,纤若春葱的手指上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她痛得轻呼一声,慌忙将食指含进口中,一滴泪水却慢慢滑过,重重砸在光洁的桐木琴上。她放下瑶琴,以衣袖轻轻掩面,肩膀无声耸动起来。 错过了前世,难道便会错过今生?她在这里苦苦等待,依他如今的疏离,大约再不会再如前生那般,默默递上自己的丝帕。 纷纷泪落如雨,剪不断,理还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陶灼华将自己的帕子缠在指间,瞧着一线血色渐渐染红了帕子上头银线挑绣的洁白夕颜花,只留下一声幽长的叹息。 月白的裙裾卷动地下几许落花,陶灼华寂寂的身影渐渐消失,到似是满地离殇的破碎。 直待她离开之后,何子岑才悄悄走到她方才弹琴的地方。空气里有抹清素如兰的香气,依然弥漫着她的味道。一只小巧的五毒荷包不知何时被她不慎遗失,宝蓝的色泽在遍地榴火中分外夺目。 何子岑不觉弯下身去,将那枚荷包紧紧攥在掌间,似是重又攥住她那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 “灼华,小夭”,何子岑在心间无言地呼唤着默默问道:“我该拿你怎么办”,一方面懊恼自己方才为何不敢上前,一方面却又那么惧怕两个人真正面对面。 “蓁蓁给赵王殿下请安”,清甜的少女的声音在何子岑身后几步的地方适时响起,到显得有些突兀。何子岑指尖微动间,已然将那枚荷包塞在袖里。 他澹然转过身来,灿若秋水的眸子里含着温煦的笑意,安静地望着对面的少女说了声免礼,黄衫少年的仪态依然雍容而又华美。 嘉柔郡主叶蓁蓁就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亭亭而立,葱绿的斜襟春衫剪裁合宜,鹅黄的束裙娇艳而明媚,双颊红润细嫩,一双眼眸纯净湛清,就那样恬柔端淑地望着何子岑。 一半失落一半解脱,何子岑既庆幸唤他的不是陶灼华,心里又有微微的遗憾。他身上华美的黄衫衣袂飘扬,十三岁的少年沐着朝阳是那般的洒逸俊朗,他依旧噙着笑容,客气地问道:“郡主也是今日入宫?” 前阵时间叶蓁蓁的叔父寿辰,仁寿皇帝命何子岑替自己代为出席,谢贵妃特意送了厚礼,席上昌盛将军的旧部齐齐集结,整个叶府张灯结彩,宴息处里人满为患,叶家大有烈火烹油之势。 席上叶蓁蓁与叶府其他姑娘一起,随着她婶母宴请女眷,清平候夫人曾经问起她如何不在宫内,叶蓁蓁曾说长春宫不过是客居,叶府才是家园之类的话。 想来要同谢贵妃撇清关系,谢贵妃却不容她不受控制。叶蓁蓁这几句话还未尘埃落地,第二日谢贵妃便直接下了懿旨接她回宫。 叶蓁蓁无可奈何,只得收拾了东西,随着前来接她的李嬷嬷一同回宫。两人之间虽有了罅隙,面上却还要转圜过去。叶蓁蓁叹息道:“总觉得客居宫里带累娘娘受累,本想趁着今次重归叶府,不承想娘娘恩深义重,竟派李嬷嬷亲去接人,让蓁蓁情何以堪。” 谢贵妃浸淫宫中数年,当年与先皇后还斗了个旗鼓相当,如何能在叶蓁蓁一个小丫头面前翻船,她淳淳笑道:“你婶母虽然疼你,到底家中还有其他兄弟姐妹,难免照顾不周。本宫这里虽说不得锦衣玉食,到也衣食无忧。你只管放心住着,有本宫一日,长春宫也是你的家。” 叶蓁蓁苦无良策,只得唯心应下。何子岑当日在叶家听说了前一节,未曾听说后一节,只做今日叶蓁蓁是来陪谢贵妃过节,才有此一问。 叶蓁蓁面色落寞,轻轻一叹道:“蓁蓁早便回宫了,到是殿下您孤陋寡闻。” 言下竟大有埋怨之意,何子岑心间警铃大作,不知她这是唱哪一出,却不想与她过多纠结,当下便要擦肩而过。 叶蓁蓁却轻声唤住了他:“殿下,可否帮蓁蓁一个忙?我想给贵妃娘娘折几枝石榴花,却忘了带银剪出来。” 指着枝头上如火如荼,艳丽无双的花瓣,叶蓁蓁眼里带了深深的憧憬:“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蓁蓁本待回折返宫中,却又怕再归来时寻不见这几枝开到荼蘼的花朵。” 何子岑满腹锦绣,听得叶蓁蓁吟了那么两句诗,不觉啼笑皆非。眼望四周寂寥无人,更不愿与她瓜田李下。 “抱歉”,何子岑歉然一笑间稍稍欠身:“早便约下了楚王殿下还有七皇子几个,如今他们大约在马场上等着了。郡主在这里稍待,我替你唤个宫婢过来。” 何子岑礼貌地转身,走出石榴林外随意指了个宫婢,叫她进去替叶蓁蓁折花。叶蓁蓁一双烟丝醉软的明眸望着何子岑离去的方向,透出恼怒的神情。 她胡乱指了几枝石榴花命宫婢剪下,再叫她替自己送回长春宫中,自己却是闷在石榴林中半晌不曾起身,只管回顾着方才何子岑的谎言。 既是早便约下了打马球,却又一个人躲在这里听人抚琴吟唱,还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若不是自己开口相唤,何子岑还不晓得要在这里站多久。 叶蓁蓁早已来了多时,她从长宁宫一路尾随前些何子岑进了石榴丛中,将陶灼华的泠泠琴音尽收耳底,更将何子岑的近乡情怯都看在眼前。 既恨陶灼华身为商贾之女,平白冒了皇亲不说,如今竟敢不顾尊卑,使出一幅狐媚的样子祸乱何子岑,而何子岑竟好似已然被她打动,眼角温润的笑意似暖月融融。 回想起何子岑一次又一次躲在离陶灼华不远的地方对她久久凝视,叶蓁蓁便似吃了枚浸酒的梅子般酸涩难当。只怕自己再不出手,谢贵妃便真会将自己推往何子岩的身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二章 伤人 叶蓁蓁瞧着何子岑默默驻足,芳心一时悸动,她轻抚着身上娇嫩的鹅黄束裙,对自己峨眉青黛的容貌极有自信,才敢出声招呼。满以为用了最恰当的借口,请何子岑替自己攀折几枝榴花,不承想何子岑依然拂袖而去。 榴花如火,红云漫天,却不见其间的黄衫少年。叶蓁蓁苦恨在心,不晓得该埋怨谁,只拿鹅黄的绣鞋狠狠辗过地上的落花,将它们零落成泥。 这一个五月初十,除却叶蓁蓁的失意,便是陶灼华最难过的生辰。 没有亲人们的祝福c没有何子岑的陪伴,除却内务府依着份例送来了贺仪,便是仁寿皇帝与德妃娘娘派人送了些礼物。叶蓁蓁依旧不肯撕破面皮,送了幅她自己绣的桌屏,陶灼华便也来者不拒,还留她吃了寿面。 晚间摆了桌素席,娟娘领着阖宫的人给她磕头,总算让陶灼华感受到些从前的温暖。她请娟娘将寿面分送给大家,又每人赏了两个银祼子。 陶府里不缺钱,她从来没有过那些奴仆们为着讨生计的举步维艰,却更能体会他们的辛劳。倘能拿钱买到些欢乐,她宁愿瞧着阖宫的人都能安乐知足。 小太监和子接了她的赏赐,咧着一张嘴露出欢喜的笑容。他向陶灼华深深鞠躬,赶紧将两个银祼子装入口袋里。 和子与陶灼华也算有缘,去岁寒冬腊月随着谢贵妃去皇家寺院祈福,谢贵妃故意与陶灼华说早了时辰,让她们主仆等在外头,是和子悄悄将她们领进抱厦里烤火,还替他们斟了热茶。 滴水之恩将涌泉相报,陶灼华依托着德妃娘娘在宫里站稳脚跟,第一件事便是求了德妃娘娘,将当日那个肯雪中送炭的小太监要到自己宫里。 晓得和子家有老父病骨支离,急须拿银子买药治病,陶灼华请娟娘送了五十两的银票给他,几乎顶了一个寻常百姓家里整年的嚼用。 和子未曾想过自己举手之劳结了这个善缘,暗喻自己跟对了主子。打那之后更把青莲宫当成自己的家,做事勤快麻利不说,又极中伶俐聪慧,这几个月下来,到俨然有了几分掌事的样子,协助娟娘将青莲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五月天气渐暖,和子领着几名内侍重新规整青莲宫内的花草,将后头的荒地垦出,植了几株金银花,辟成一个小小的花园,又替陶灼华搭了秋千架,齐齐整整种了些蘅芷杜若之类的香草,以待夏日驱蚊来用。 娟娘是瞧着阳光正好,自己在窗下裁着雨过天青的素色窗纱,又指使着菖蒲与茯苓几个翻晒冬衣被褥,再命小丫头们浆洗衣衫,把里里外外都换上玉簟枕席坐垫,顺带将扇箧寻出,把里头的扇子都拿出来晾一晾。 廊下搭了张凉榻,罩着天水碧的青纱,陶灼华握着卷书懒懒半倚半坐,楸楸趴在脚踏上打着瞌睡,原是一幅岁月静好的模样。 忍冬不情愿被娟娘支使,不甘心地将手上抓的果子放下,满脸不愿地说道:“如今德妃娘娘体恤咱们,明明要多配几个宫人,娟姨您只是不收。小姐的衣裳首饰还打点不过来,哪有功夫做这些个力气活,这是故意排揎咱们不成?” 自打晓得忍冬吃里扒外,娟娘早看不惯她的做派,冷冷说道:“衣裳首饰自有菖蒲与茯苓打点,不必烦劳姑娘。便是这几床夹纱被,茯苓这小丫头都能随意托起,只有忍冬姑娘你金尊玉贵?” 忍冬脸上有些挂不住,将手里抱的一床三蓝洒花夹纱被往榻上一扔,冲娟娘冷笑回道:“自打入了宫,娟姨的脾气到是见长。奴婢出身长公主府,虽不敢说自己金尊玉贵,却也是没做过力气活,比不得娟姨您出身商贾,事事劳心劳力。” 娟娘气得脸色发白,只碍着陶灼华就在廊下休憩,生怕她听得难受,只拿眼神将忍冬狠狠一剜。菖蒲听不过去,拿眼神示意忍冬噤声,忍冬却得势不饶人,咯咯笑道:“大概商贾家的规矩就是与咱们不同,今日到长了见识。” 辱及自己的主家,茯苓颇有些义愤填膺,她冷冷笑道:“今日的确长了见识,原来戏文里头常说的小姐身子丫鬟命,便是指的忍冬姐姐。” 娟娘本来气急,听得茯苓嘴皮子溜,不觉扑哧笑出声来。忍冬脸上挂不住,抬手便冲着茯苓一巴掌,喝道:“不知死活的小丫头,本姑娘也容得你来编排。” 茯苓身子娇小,忍冬比她高出小半个头去。这一掌施了全力,茯苓扑通一声便跌坐在地下。她倔强地没有哭出声,脸上却已肿起老高。 “你怎能出手伤人”,娟娘不提防忍冬守着陶灼华竟敢动手,一时怒目而视,慌忙将茯苓扶起身来,又命人打盆凉水,再拿上好的药膏来。 前次陶灼华脸上有伤,除却仁寿皇帝赏的药膏,德妃娘娘她们也各有相赐。菖蒲急急忙忙取来,替茯苓脸上浅浅涂了一层。 隔着一道竹帘,躺在廊下假寐的陶灼华瞧得清清楚楚。 总想着出门在外不易,纵然前世里忍冬待自己苛刻,今世陶灼华却不愿过份与她为难。便是寻出了与忍冬私下传递消息的人,她也犹豫着没有立时冲忍冬下手。一味的怀柔却是养出只白眼狼,打狗还须看主人,她竟然在陶灼华眼皮子底下对茯苓动手,分明不拿自己当做主人。 陶灼华从榻上豁然翻身坐起,趿了脚踏上的绣鞋,将竹帘狠狠一摔,挽着臂间淡青的披帛施施然走下了台阶,冲着忍冬冷冷说道:“你好大的气性。” 忍冬不防叫陶灼华看个正着,却也梗着脖子不愿回头。 楸楸紧随着陶灼华冲出来,眨眼间便分清了敌我,对着忍冬一阵狂吠。忍冬又厌又怕,便往院中新植的香樟树下躲藏。 陶灼华先不理她,去瞧茯苓脸上的伤势。见茯苓脸上两三道指痕阔阔肿起老高,幸得药膏遮掩,才不那么触目惊心,便急急问道:“觉得怎么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三章 责罚 忍冬那一掌结结实实,茯苓痛得眼前直冒金星。 她眸中含着泪花,脸上是一阵一阵的火烧火燎,只怕陶灼华着急,却是恭敬地说道:“菖蒲姐姐给上了药,不怎么痛了,小姐您别为这点子事气坏了身子。” “若是再痛,便拿陛下赐的那盒药膏来涂一涂,这个时候可不需要你逞强”,陶灼华瞧着茯苓脸上的伤痕,深知不是她说的那么云淡风轻,便转而吩咐菖蒲:“你扶着茯苓且去那边休息,我先教训了恶仆,再回来说话。” 这才唤住一直围着忍冬打转的楸楸,再喝着忍冬道:“过来跪下。” 忍冬依然梗着脖子,磨磨蹭蹭走到陶灼华面前,期期艾艾说道:“小姐,您也听到了,是她们先出口伤人,奴婢这才气不过。” “气不过,便容得你出手教训旁人不成?”陶灼华伸出一根青葱玉指,点着忍冬的额头骂道:“你虽然出身长公主府,不过是府里的家生子,生生世世脱不得奴籍的人。茯苓却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已然入了良籍,你又凭什么对她动手?娟姨数落你几句,那也是你咎由自取,竟然对着小丫头下手。” 陶灼华高高扬起手掌,冲着忍冬脸上狠力一掴。虽然因着人小,力气也不如她,可陶灼华小拇指上刚好带着枚活口的紫金尾戒,戒尾处的结口便在忍冬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让大家瞧得尤为解气。 忍冬啊地一声惊叫,拿手一抹脸颊,已然有了腥红的血丝。她没想过平日态度极为和善的陶灼华说翻脸便翻脸,一手捂着脸上的伤口,双目通红地瞪着陶灼华,依旧梗着脖子怒道:“我是长公主派来看着你的人,你怎么敢对我动手?” “打得便是你这没有尊卑、没有主子的丫头”,陶灼华冷冷笑道:“在主子面前便敢你我相称,是谁给你的胆子?如今天高皇帝远,少拿你从前的主人来压我。实话与你说,你和菖蒲的卖身契,我一早便从长公主手里讨得,如今我要将你发卖或是留着,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少做你长公主府的春秋大梦。你抬起眼来瞧瞧,这里是大阮的青莲宫,不是你的长公主府。” 噼里啪啦一顿数说,陶灼华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犀利的言语如挟裹着秋风的落叶,往忍冬身上刮去,惊得忍冬一楞一楞。 菖蒲的卖身契,陶灼华一早便还了她。 对于前世能对自己照顾有加、又倾心相待的人,陶灼华没有必要拿着一纸契约做为要挟。那一日必定要从长公主手里讨得此物,不过是为了让菖蒲对自己更为死心塌地。在到了大阮不久,陶灼华便寻了个机会给了她。 至于忍冬,原是要留着她牵出幕后的黑手,如今高嬷嬷已然浮出水面,她便再没了利用的价值。只因着后头有些优柔寡断,不想与个丫头过份为难,才让娟娘与茯苓今日受辱。这样的丫头,却不能再由着她在自己面前作威作福。 忍冬情知陶灼华说的是实情,却更信瑞安长公主信手拈来便能将自己从奴籍划成良民。她依旧不肯服输,捂着脸坚持道:“我不过奉命行事,握着我的卖身契又怎么样,长公主殿下在大阮皇帝面前也有三分薄面,她府里的奴婢,不是你一个外人想处置便能处置。” 见忍冬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菖蒲到底怜惜曾与她同样的出身,轻轻叹道:“你如何敢目无尊卑,如今大小姐才是我们的正经主子,她要发落您,还须同你一个丫头置气不成?” “去跟茯苓道歉,说下次再也不敢”,陶灼华清冷的声音在忍冬耳畔响起:“不然,我可不管你一家子都是长公主府的红人,照常将你发卖出去。” 不过才过了一个年,小姑娘竟似抽条般窜了个头。如今挺直了身姿,神色间竟有些睥睨,陶灼华那清泠泠的眼神望进忍冬眸中,她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偏是死死咬着嘴唇,忍冬倔强地不肯开口。陶灼华便嘿嘿冷笑着对娟娘说道:“忠心我的人,我身边从不嫌多,这般吃里扒外的东西,却是眼见心烦。若再这么着,明日出宫时,说与老管家知道,叫他拿着卖身契替我将人卖去教坊里头学学规矩,免得留在身边惹事。” 娟娘听得痛快,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忍冬听得进行教坊二字,蓦然便想起那些在青楼卖唱的女子,当下不敢再倔,只得暂且低下头来向茯苓认错。 陶灼华指着忍冬道:“今日与你说清楚,你随着我到了大阮,便须认清谁是你的主子。往后拿竹筒传讯、去御花园寻高嬷嬷,这些个吃里扒外的事若敢再做,便不是卖去教坊,而是勾栏,听清楚了没有?” 小女孩平平静静说着这些话,忍冬却听得头皮发麻。她虽是家生子,因为傍着费嬷嬷那棵大树,从小也算得养尊处优。后头直接做了瑞安长公主房里的二等丫头,旁人看着她祖母的薄面,也没受过什么苦楚。 忍冬不意陶灼华连自己与高嬷嬷私下见面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不觉有些灰心。本指望在大阮熬过这几年,得了长公主恩典,脱去身上奴籍,嫁个体体面面的好人家,这才是她一辈子的指望。 若长公主只是画饼充饥,远水解不得近渴,她真被陶灼华卖进了勾栏,到那时一双玉臂万人枕,便是连寻死都不能。 瞧着陶灼华淡然揭开她在大阮的所作所为,说的话语又是铿锵有利,忍冬想着如今人在屋檐下,无人替自己撑腰,只得先低头认罪。 心里虽然不服,她依旧瑟缩着跪在地下,故意低低泣道:“奴婢再也不敢了,从今往后,心里便只有大小姐一位主子。” 情知对方不过是一时搪塞之语,陶灼华也不说破,只拿手遥遥一指青莲宫的宫门,森然笑道:“忍冬,你瞧清楚了,小蹄子再敢踏出那宫门一步,便等着我将你这下做的东西送入勾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四章 故犯 伴随着陶灼华的数说,一直匍匐在她脚下的楸楸也露出一口白牙,冲着忍冬汪汪狂吠了几声。近一年的狗狗身量已然长成,楸楸黑鬃白牙,冲忍冬露出凶恶的表情,将小妮子吓得瑟瑟发抖,却引来娟娘的莞尔微笑。 四面楚歌,忍冬虽然惶恐地低着头,心里却在暗暗咒骂。她打定主意一定要想法子将陶家暗地里迁来大阮的消息传回大裕,再请长公主好生整治一下不听拿捏的陶灼华。 五月末,宫中已然有了夏虫呢喃,也到了陶婉如的周年。 想来云门山麓那一抔黄土坟冢下埋住的芳魂早已寂寂,而活着的人依然难以寄托相思。娟娘早便替旧主抄写了往生经卷,又预备了白烛香纸,却碍着宫规不能私下祭奠,只能暗自神伤。 好在这一年来陶灼华并不需要她操心,反而犹如破茧成蝶之势,一扫从前唯唯诺诺的样子,宛如有了新生。 正日子里陶灼华一早便换了素服,将身上钗钏尽除,长长的黑发以白纱松松系住,越发眸如点漆,灿若琉璃。娟娘便委婉地与她提起,可否求一求德妃娘娘,允了她们在宫中设个小灵堂,主仆私下祭奠。 如今何子岑与何子岩的夺嫡之争初露端倪,不晓得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两处宫闱。陶灼华摇头对娟娘说道:“宫有宫规,德妃娘娘既与咱们亲厚,咱们便更不能让娘娘为难,祭奠的事另寻办法,总不违了我一片孝顺的心意便是。” 春季时收下的千瓣梨花都已经晒干晾透,装入缝好的白色纱囊中,本是留着挂在帐中代替熏香,如今却刚好派上了用场。 陶灼华晚间便请娟娘置了香烛,在佛菩萨面前烧了一烧,再将寄托哀思的梨花囊都葬在后殿的金银花树下,这才命茯苓搬来瑶琴,冲着青州府的方向弹了几首素日陶婉如爱听的曲子,全了今日的祭奠。 娟娘只觉得太过草率,恐对旧主不尊。陶灼华却淡然笑着劝道:“娟姨,有道是心中有佛,处处便是普陀。咱们诚心祭奠,母亲在天之灵一定平安顺遂。却比那些心不诚意不顺,只管拿着法事道场撑场面的人来得更为有心。” 到也是这个道理,娟娘望望又大了一岁的陶灼华,到有些唏嘘地说道:“这一年来,小姐就像是变了个人,说话做事都与从前不同,却又让人心服口服。” 陶灼华只是掩唇轻笑,无言叹息道:“如今没了舅舅一家庇护,咱们在深宫里如履薄冰,自然要更比从前谨慎。自己不能惹事,也不能替旁人惹事,方能明哲保身。娟姨,您素日多与茯苓她们说着些,千万莫让旁人挑到错处。” 娟娘诺诺应着,暗忖如今身在屋檐下,自己到不如个孩子想得周全,不由面上一红。幸喜夜色深浓,陶灼华并未瞧清,也无间苛责,只管絮絮叨叨与她说着从前的旧事,主仆二人好生追忆了一番。 忍冬自然不会受那一顿训斥便洗心革面,闻得陶灼华主仆几个在后殿祭奠,暗自以为寻到了机会。她匆匆往瑞安长公主府里写了封信,再瞅着月黑人寂悄然溜出青莲宫,顺着后宫的小路躲躲闪闪往御花园走去。 她对菖蒲已然有了戒心,陶灼华便叫菖蒲暂时不必留意她的行踪,转而吩咐了小太监和子,一直暗地里盯着这个不安份的丫头。 和子见忍冬鬼鬼祟祟出门,晓得她果然不听劝诫,又悄悄溜出去生事,便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后头。 御花园的角门早已下匙,除却几根虬枝斜斜伸出园外,投下斑驳的暗影,一时杳然无声。忍冬大约有些害怕,哆嗦许久才从袖间摸出一把钥匙。 她悉悉索索打开角门,回头瞅了瞅黑魆魆地再无旁人,这才裙裾一闪便溜了进去,又将角门锁得严严实实。 和子生怕跟丢了人,焦急地四处张望。他仗着身量瘦从不远处寻到块大青石垫在脚下,轻轻攀着御花园的花墙,再抓着伸出来的树枝,似只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没有弄出一丝动静。 遍植百日红的花圃旁,忍冬压着嗓音低低呼唤高嬷嬷。不过片刻便听得篱笆门咯吱一响,堪堪打开道一人多宽的缝隙。忍冬斜着身子溜了进去,转瞬间篱笆门又合得严严实实。 和子围着篱笆墙转了一圈,到底没敢离得太近,直瞅着忍冬待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又悄然闪身出来,径直回到青莲宫,悄然溜去自己的房中。 只怕兹事体大,和子一直候在外头,等着陶灼华与娟娘主仆祭奠回来,他才一五一十将方才的一幕说与陶灼华听。 闻到忍冬依旧敢私下与高嬷嬷来往,陶灼华到没有多少惊讶。她赏了和子一个荷包,嘱咐他多打听些关于高嬷嬷的事情,这才叫他退去。 除去头上的白纱,重新换了件蟹青色的凉绸纱衫,陶灼华轻摇着手上的泥金白绢团纱扇,冲娟娘轻轻笑道:“您瞧,总有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我心狠。” 记得那天陶灼华放狠话,要将忍冬卖去勾栏,娟娘虽觉得解气,却不晓得陶灼华从哪里听来的这种下三滥名字,又觉得如此处置一个丫头到底狠辣些,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您打算如何处置她?” 明烛清辉之下,陶灼华明眸清泓无波,粼粼笑道:“我那一日说得清清楚楚,她既然敢做,便须亲身承受自己种下的恶果。且容她再嚣张几日,待老管家置好了宅园,咱们有了帮手,我必定叫她看到什么是说话算话。” “小姑娘家家的,去了那种地方,一辈子可就毁了”,娟娘到底仁善,明知忍冬有错在先,却依旧叹息了一句。 “娟娘,您须记得,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您想过没有,若陶家舅父舅母他们真在瑞安手上,咱们如今又是怎样度日如年?”只要一想到前世里娟娘的早逝,还有被忍冬诬陷至死的茯苓,陶灼华便再对这种人没有一丝恻隐之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五章 搜宫 娟娘心无恶念,尤叹陶灼华做事太狠,不承想第二日一大早,却有谢贵妃宫里的李嬷嬷带着慎刑司的太监,并几个粗使嬷嬷前来搜宫。 其时陶灼华刚刚起身,连早膳也未用,正由菖蒲服侍着梳妆。李嬷嬷领着人咣当咣当撞着青莲宫的大门,惊得和子等几个小太监慌忙上前答话。 李嬷嬷撞开了门,趾高气昂地带着人走进来,命令青莲宫所有的太监宫人不得随意走动,自己便搭着小宫婢的手缓缓步入陶灼华的寝宫。 陶灼华长发未及盘起,不羁地披在肩后,宛若青绸如瀑。她一身雪青色的右衽琵琶襟凉绸宫裙,腰际间散落着几朵杂了银线的垂丝海棠,飘扬的裙裾被风轻轻抚起,居高临下望着李嬷嬷轻蔑地道:“一大早上,嬷嬷好大的气势,敢问如此气势汹汹来我青莲宫为得哪般?” 李嬷嬷敷衍地行个礼,皮笑肉不笑道:“本不该扰了郡主清休,只因奴婢受贵妃娘娘嘱托,前来查访深夜私祭的人,若有冲撞之处,当真是无心之失。” 便再不理会依旧立在长阶上的陶灼华,李嬷嬷命太监守好了宫门,再冲带过来的几个粗使嬷嬷吩咐道:“给我仔细搜,若有什么灵堂、牌位之类的东西,一应瞧好了再来回话。” 想起自己房里还收着些白烛香纸,娟娘惊出一身冷汗,不由从后头轻轻拽了拽陶灼华的衣袖。陶灼华笼在袖间的手与她轻轻相握,示意她不必着急。 掐算着时辰,昨晚忍冬出宫已是深夜,和子瞧着她径直进了御花园,消息传不进长春宫。若那位高嬷嬷使人将消息传出,大约谢贵妃早便安歇。李嬷嬷便有天大的胆子,为着这么一星半点扑风捉影的事,断然不敢惊扰。 若是李嬷嬷一大清早禀报给谢贵妃,再得了她的懿旨。这么一折腾下来,少说也要耽误大半个时辰的功夫,李嬷嬷根本来不及点齐慎刑司与宫里的嬷嬷。 眨眼之前,陶灼华便想了个明白。眼前阵势虽然唬人,到大约只是李嬷嬷求功心切,假托了谢贵妃之名,来青莲宫中为虎作伥。 陶灼华便将双手轻轻一伸,又往前踏下两步,作势拦住想要往里冲的人,大声冲李嬷嬷喝道:“嬷嬷,你前来搜宫,可有贵妃娘娘的手谕?” 李嬷嬷僵了一僵,板着一张脸道:“手谕到是没有,却是贵妃娘娘亲口传的懿旨,一早便命奴婢搜宫。郡主这般阻拦,难不成是想抗旨?” “岂敢”,陶灼华潋滟而笑,优雅地走下台阶,命宫人在花荫下搬了只藤椅,自己往上头一坐,这才冲李嬷嬷冷冷笑道:“若没有贵妃娘娘许可,我觉得嬷嬷大约也不能明目张胆闹到我的青莲宫内,这才斗胆一问。这里所有人都听清楚了,嬷嬷您是奉贵妃娘娘的懿旨搜宫,便是往后闹到陛下面前,总要有始有终。” 除却李嬷嬷带来的人,再加上青莲宫本来的宫人,在场的不下一二十个,李嬷嬷若想过后不应,也由不得众目睽睽这下反悔。她大着胆子道:“郡主,话都说明白了,您这是故意拖延时间不成?” 前番因为克扣青莲宫的用度,叫谢贵妃在仁寿皇帝面前失了面子,李嬷嬷因是始作俑者,被谢贵妃好生数落。如今李嬷嬷学了乖,势必要捉贼捉赃。 她昨夜里得到密报,不敢惊动谢贵妃,一个人盘算了良久,才想出这一石二鸟之计,想在谢贵妃面前扬眉吐气。 李嬷嬷仔细琢磨,晓得陶灼华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公然对抗宫规。她既敢私下祭奠,大约私底下早得了德妃娘娘的允许。李嬷嬷更想将祸水东引,把全部罪过推到德妃娘娘头上,诬她一个疏于管教的责任。 如今陶灼华与她对峙,连着两次询问是否有谢贵妃的懿旨,到好似瞧明白了自己并不是奉命行事。李嬷嬷见陶灼华神色鄙夷间有恃无恐,心间不由打个突,只怕这消息是空穴来风,又对自己假传懿旨的行径捏着把汗。 况且自打李嬷嬷进了青莲宫,凝神细嗅间并无焚烧香纸的味道,也不似有私祭的灵堂,着实有些骑虎难下。在一众奴才面前不能失了底气,李嬷嬷勉强绷住脸挥手冲那几个粗使嬷嬷道:“既是郡主允了,大家便好生搜一搜。若是没有这些东西,也好还郡主的清白。” 几个嬷嬷如狼似虎,平日都是随着李嬷嬷为虎作伥之人,得了这一声吩咐,个个撸起袖子便往内殿闯去。 娟娘心间忐忑,立在陶灼华身畔,焦急地小声说道:“幸亏昨日听了小姐您的话,没给德妃娘娘惹事,只是我房里还有些个香油纸烛,这可如何是好。” 初夏的清晨,风还是微凉的,空气里有淡淡槐花的清香,一阵一阵沁人心脾。陶灼华回了娟娘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笑道:“哪个宫里没有自设的小佛堂,佛前难道就不供香油纸烛?娟娘您妥妥将心放回肚子里。” 命人给娟娘搬来了绣墩,先请她做下说话,陶灼华便吩咐在外头传了早膳。及至由茯苓和菖蒲服侍着用过早膳,见那些婆子依然如绿头苍蝇一般,陶灼华瞧得心烦,便又叫茯苓取来银针,自己穿着藤椅旁那些盛开的茉莉花儿消遣。 李嬷嬷的人搜了半晌,陶灼华宫里到没搜出什么东西,只在娟娘房里搜出些白烛香纸,如获至宝般捧到李嬷嬷前头。李嬷嬷自以为得计,冲陶灼华冷笑道:“郡主,这些东西您怎么说?” “怎么说?”陶灼华似是听到极为好笑的问题,她将串了一半的茉莉花串随手搁在藤几上,柔婉的眸子间锋芒绽现:“李嬷嬷,所谓打狗还须看主人,我敬重你是贵妃娘娘身边的老人,处处以礼相待,你却欺我孤女无依,一大早派人来青莲宫叫嚣。若真要讨什么说法,贵妃娘娘与德妃娘娘同时协理六宫,还轮不到你一个奴婢来问我的错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六章 公案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碎金色的娇阳渐渐从头底的树萌间筛落,风里渐渐带了燥热,被陶灼华当众狠狠训斥,李嬷嬷被她噎得说不上话来,直感觉面皮一阵紫胀,好似将老脸丢光。 瞧着楸楸虎视眈眈瞪着自己,李嬷嬷又忆及上次险些被它撞折了腰,禁不住又气又怕。她憋了半晌方楞楞说道:“郡主您自然有您的道理,既是如此,便请郡主您屈尊移步,咱们往长春宫回娘娘的话去,您觉得如何?” 陶灼华施施然立起身来,冲李嬷嬷笑道:“嬷嬷您也瞧见了,我今日还未晨妆,总不能衣衫不整地去见娘娘。劳烦嬷嬷您稍安勿躁,待我换身衣裳。” 茯苓便扶着陶灼华回房梳头,将李嬷嬷与几个婆子晾在外头。李嬷嬷只怕陶灼华耍什么心眼,命人将纸烛等物收起,先回长春宫复命,自己则命人盯紧了青莲宫的大门,生怕有人出去送信。 大清早这么一闹腾,李嬷嬷又是兴师动众,长宁宫里早听到了动静。 昨夜里仁寿皇帝歇在长宁宫中,因着今日不用早朝,到如今还未起身。德妃娘娘掩面打个哈欠,披着件金镂丝的郁金花寝衣悄悄下了炕,想安排人先张罗早膳,便瞧见绮罗有些焦急地立在外头,冲着她轻轻招手。 生怕惊动仁寿皇帝,主仆两个便躲去花厅里说话。待绮罗将前因后果悄然一说,德妃娘娘眸间便添了些隐忧。 闲时曾与陶灼华聊起,德妃娘娘晓得昨日正是她母亲的忌日。一年的孝期将出,为着思母情切,她生怕陶灼华果真行下私祭之事。 事情可大可小,若众人睁只眼闭只眼,便也能这么过去。可若是让谢贵妃借题发挥,把一把火烧到自己头上,德妃娘娘便感觉有些棘手。 因是仁寿皇帝还未起身,德妃娘娘不敢此时离去,她一面叫锦绫吩咐着预备早膳,一面又命绮罗悄悄打探动静,看陶灼华是否真在宫中私祭。 端妃娘娘心里难安,生怕因着自己的一时疏忽累及何子岑,又私心忖度陶灼华入宫以来并未让谢贵妃占到丝毫上风,到不似是行事莽撞之人,便暗存了几丝侥幸,焦急地等待着绮罗的回音。 青莲宫里,陶灼华到也不拖拖沓沓。她简单地挽了发髻,换了身出门的衣裳,便领着娟娘与茯苓两个,随在李嬷嬷身后往长春宫去。 谢贵妃早便起了身,因是昨夜仁寿皇帝歇在长宁宫,她心里正不痛快。再寻李嬷嬷不见,贴身的宫人回说去了青莲宫搜宫,谢贵妃满心疑惑,又不晓得前因后果,只得命人先传了早膳。 李嬷嬷捧着搜来的东西,在谢贵妃面前邀功一般说了一通。她们主仆多年,一个眼神间便带着旁人所不能及的默契。此时谢贵妃守着人不去数落李嬷嬷假传懿旨的罪过,却将注意力都放在那些香烛上头,眉眼嚣张地往长宁宫方向一横,打算将罪责往德妃娘娘身上去推。 谢贵妃曾派人去大裕查过陶灼华的底细,此时细细一算昨日正是陶婉如的忌日,又对李嬷嬷的话信了几分,更要陶灼华说出个子丑寅卯。 陶灼华轻轻往地上一跪,坦然回道:“昨日是亡母忌辰不错,灼华却也晓得宫规不可违,哪里敢行私设灵堂之事?只因身上有些发热,记起这几日曾去御花园里折花,只怕是撞了花神,回来发了些纸钱,念叨了几句。不晓得是违背了宫规哪一出,惹得李嬷嬷口传贵妃娘娘懿旨,一大早登门问罪?” 娟娘屋里所余纸烛不多,李嬷嬷并未搜到牌位之类的东西,本就证据不足。听得陶灼华如此四两拨千金,一张伶牙俐齿往祭拜花神上头推,谢贵妃脸上便不大好看,指着那些东西道:“既是撞了花神,还该另有供奉之物,怎么只烧了这点东西?娟娘房里的白烛又是怎么个缘故?” 陶灼华反倒有些诧异地问道:“娘娘素日也曾理佛,难道佛前供的不是这等素烛?娟姨握着青莲宫库房的钥匙,这些东西平日便是她一直收着,搁在自己房里也不足为奇。” 想起昨日偶然埋下的那些花囊,如今到可以派上用场,当真是无心插柳。陶灼华再浅浅笑道:“花神质本清洁,灼华特意拿早春收起的花瓣祭拜,又尽数埋在青莲宫后殿的金银花树下。娘娘若是不信,大可再传旨派人去查。” 方才已然认下了李嬷嬷是传自己的懿旨,如今谢贵妃无法拔足,只得一查到底。她再命李嬷嬷带几个人去瞧,青莲宫里到底有没有埋下的花囊。 这边风风火火一起出动,绮罗早将这段公案打听得明明白白。待打听明白了青莲宫里果然有葬下的落花,陶灼华确是祭奠花神无疑,李嬷嬷一张老脸如同开了胭脂铺一般,七荤八素各种色泽都有。 绮罗瞧得好笑,回来想说与德妃娘娘听。正巧德妃娘娘服侍着仁寿皇帝用早膳,见了绮罗脸上轻松的表情,登时心下一宽,笑容愈加柔婉起来。 仁寿皇帝洞察秋毫,方才就有些察觉德妃娘娘心不在焉,到好似藏着心事,如今见她与绮罗之间的互动,便将粥碗一搁,笑着问道:“你们主仆方才有什么事?现如今到好似尘埃落定的样子,说出来给朕也听听。” 德妃娘娘面上一红,只怕仁寿皇帝多心,便温婉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陛下,一大早上是有桩公案断了一断。”便将一大早李嬷嬷如何去青莲宫搜宫,指认陶灼华私下祭奠的事情剧叙述了一通。 后头的便换做绮罗来讲,说起李嬷嬷亲自带人去挖出青莲宫里埋下的花囊,这才撇清陶灼华并未私祭亡母的事实。 德妃主仆两人并未趁机将事态延伸,都是一幅就事论事的样子,仁寿皇帝却自然瞧明白这事态的矛头分明是要指向长宁宫,难怪方才德妃娘娘心神不宁。 晓得又是谢贵妃作梗,仁寿皇帝嘴角的笑意便浅了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七章 贼心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宫中人大约心有七窍,从不正面对敌,似这般敲山震虎的招式有心人一看便明。对于谢贵妃越来越多地想要染指朝堂,甚至左右储君的人选,仁寿皇帝心间已然有了些厌恶。 他接了德妃娘娘递来的茶碗漱口,和煦笑道:“前次要你查的先皇后罹难之事,可有眉目?” 德妃娘娘面上一红,惴惴说道:“臣妾无能,大约要辜负圣恩。因是年久日深,又添了许多难度。臣妾这里偶然寻到些许当年的线索,可惜总是晚了一步,提前便给人掐断。” 水至清则无鱼。能将痕迹抹得干干净净,本身便说明了有着问题。仁寿皇帝平静地吩咐道:“不打紧,已然过去经年,也不急在一时一刻,你私底下悄悄地费心,只莫大张旗鼓,反而让对方起了戒心。” 德妃娘娘诺诺应着,体贴地为仁寿皇帝续茶,只自己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并没有埋怨的意思。仁寿皇帝却晓得因着谢贵妃这一闹,她着实有些气不忿。 事关储君之选,仁寿皇帝不能与后宫妇人闲谈,也不便给德妃什么承诺,便便就昨日的事安抚了几句:“昨日是陶灼华母亲的忌日,她若真在自己宫里烧几张纸钱,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偏就显得我大阮后宫无法容人,连小姑娘埋下的花囊也要掘地三尺。你贵为四妃之首,素以馨德淑婉服人,往后不要让旁人再受这种委屈,好生琢磨琢磨朕的意思。” 明为教诲,实则敲打长春宫的谢贵妃,最后那句话又说得满是玄机。德妃娘娘几番品味之间,果真又琢磨出点儿旁的意思。若说在后宫被仁寿皇帝称为旁人的人,除却陶灼华,大约还有一个六公主何子岚。 当年何子岚姐弟在宫中私祭亡母叶馨,被谢贵妃察觉,各自领了十杖之责。虽说谢贵妃当日统理六宫,这对姐弟又确实有错在先,然而拿着廷杖之刑对付一对本该是金枝玉叶的孩童,总让人于心不忍。 何子岕本是男儿,不过受些皮肉之苦,何子岚纤纤弱质,当年确因此大病了一场。碍着仁寿皇帝并未发话,德妃娘娘虽然心里疼惜,也不过私底下命人请了太医院的御医,反被谢贵妃讥笑多管闲事。 现如今,仁寿皇帝竟是旧事重提,显然晓得自己当年对那一对姐弟施过援手。 君意难测,德妃娘娘有些惶恐地笑道:“几年前的琐事,陛下当真明查秋毫。” 仁寿皇帝笑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朕若连后宫里发生的事情都理不清,还谈什么叫我大阮海晏河清。今日也是闲聊,与你说几句心里话。你素昔以德服众,从不爱搬弄事非,朕很喜欢你这个性子。” 用罢早膳,仁寿皇帝还要去御书房里处理些政务,便拍一拍德妃娘娘的肩膀笑着离去。德妃倚着大迎枕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又将两人方才的对话琢磨了半晌。 自打上元佳节的宫宴上何子岚惊鸿一现,得了仁寿皇帝的赏赐,阖宫里本以为那首《春江花月夜》会成为她得到仁寿皇帝关爱的契机,未承想帝王恩深,也只在一念之间,何子岚打那之后又再次沉寂。 难不成仁寿皇帝这话是要自己照拂何子岚一二?她一个堂堂的公主,只要仁寿皇帝有一点儿看顾,底下人又如何敢轻贱糟蹋?德妃娘娘百思不得其解,却果真遵循了仁寿皇帝的意思,打那之后隔三差五命人给长安宫的何子岚送些东西。 陶灼华祭奠花神的事情就这么揭过,仁寿皇帝并未再提,却一连晾了长春宫多日,谢贵妃自然晓得被人摆了一局,又失了君心。 若李嬷嬷不将那懿旨两字说出,她大可推脱到老仆昏庸上头,将李嬷嬷推出来顶缸。偏偏李嬷嬷守着青莲宫的人认下,陶灼华又逼得自己无法回脖,做实了这口传懿旨的真实,到当真骑虎难下。 细思起来,陶灼华当日到有些成竹在胸的沉稳,谢贵妃深切怀疑那花囊本就是有意为之,专门叫自己难堪。能将烧纸钱与埋花囊都看混,谢贵妃可不信有那么目拙之人。几番抽丝剥茧,谢贵妃认定陶灼华一个小丫头没有如此手段,到极有可能是德妃娘娘在背后出谋划策,阴了自己一把。 夜深人静时,谢贵妃屏退了众人,只留了李嬷嬷说话,要询问她早些时的消息究竟从何而来,里头究竟有没有蹊跷。 空穴来风本就不值得推敲,李嬷嬷仔细回想,不过是底下人前来禀报,有几个守夜的婆子瞧着青莲宫后殿里灯火通明,又遥遥闻得有哭声,疑心是陶灼华私祭什么人。她因为从谢贵妃这里晓得陶灼华生母的忌辰,便带着先入为主的印象,将这件事认做板上钉钉。 这么一看,到好似这些传话的人也有蹊跷,只为着引自己上钩。只是时过境迁,再想要寻出从前的当事人却也难如登天。李嬷嬷晓得自己受人算计,当下老脸一红,讪讪跪了下去。 谢贵妃气不打一处来,一张脸沉得能拧出水来。若不是碍着李嬷嬷曾是自己的乳母,早便要拿耳刮子扇人。 她冲李嬷嬷低声斥责道:“你是我身边的老人,难道不晓得假传懿旨是个什么罪过,当日弄不清事实真伪,就敢大张旗鼓将她带入长春宫来?如今陛下是个什么态度,你也瞧得一清二楚。无声无息的,咱们平白又输了一局。” 李嬷嬷本就发黑的老脸涨得茄子一般,跪在阶下不断磕头,惶惶说道:“娘娘说的是,原是老奴疏忽。只是老奴疑心这丫头没那么高的道行,能说动宫人给她帮忙。老奴私心揣度,这里头少了不长宁宫那位主儿在背后谋划。” 这几句话到与谢贵妃的想法不谋而合,谢贵妃绮丽的杏仁美目中带着些狰狞,恨恨说道:“贼心不死,不是她又会是谁?如今唯有何子岩能与他儿子,不将本宫斗倒,她儿子又如何能一帆风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八章 隔墙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李嬷嬷本是一肚子坏水,瞧着谢贵妃面色不虞,生怕将一把火烧到自己头上,此刻眼珠滴溜溜一转,便想到了办法给自己开脱。 她以膝当脚,往前行了几步,悄悄附在谢贵妃耳边说道:“依奴婢之见,长宁宫那位若要联合青莲宫的丫头与咱们斗,娘娘便顺势撮合他们成就百年好合,叫她们自己先生了罅隙。” 谢贵妃心念电转,已然晓得了李嬷嬷的意思。 以陶灼华的身份,若将她与何子岑相配,只会成为何子岑夺嫡路上的绊脚石,却做不了他的助力。往后权衡利弊,德妃大约便再难与她联手。不管事情成与不成,拿着这桩事做幌子,先叫她们来个窝里斗,谢贵妃才好浑水摸鱼。 “百年之好,你想得到容易,陛下如今将个何子岑瞧成眼珠子一般,他的婚事哪里是本宫与德妃能够左右?指不定陛下心里早便瞧好了什么人。”谢贵妃气哼哼地摇着手上的檀香纱扇,浑然未曾留意身后七幅芙蓉花开的屏风后头,鹅黄色的纱幔似是无风抚动了一下。 李嬷嬷又往前凑了一凑,媚涎地说道:“娘娘莫长他人志气,总是事在人为。咱们纵然左右不了陛下的心意,偶尔添枝加叶还是可以。” 谢贵妃听得心动,想着李嬷嬷这出计策到能将功折罪,心里烦躁之意稍缓,却不愿此时给李嬷嬷好脸色。 她不耐地将纱扇往炕桌上一扣,吩咐宫人进来再添个冰盆,又向李嬷嬷胡乱挥手道:“话岂是你说的那般容易?如今是多事之秋,本宫力求谨慎,你到自乱了阵角。往后莫听风就是雨,回去好生反省反省。” 李嬷嬷晓得谢贵妃这是听进了自己的话,懒得计较自己当日的莽撞,要一个人好生琢磨琢磨。自己已然逃过一劫,就赶紧溜出升天。她慌忙叩了头,再爬起身来退出殿外,又将德妃娘娘与陶灼华念叨了几遍。 陶灼华已然换了寝衣躺下,忽然大大打了两个喷嚏,便将身侧的帕子拿了过来。菖蒲在碧纱橱外听到,忙掌了灯过来问道:“大小姐是着凉了不成?奴婢给您熬一碗姜汤,再替您添床夹纱被过来?” “不必”,陶灼华拿过炕桌温着的金银花茶漱了漱口,抿嘴笑道:“身上到是不冷,我估摸着不是着凉,到像是有人在背后念叨咱们的缘故。你说会不会有人吃了暗亏,依然不想着消消停?” 难得见陶灼华这等促狭的样子,说得菖蒲也撑不住,主仆二人各自扑哧一笑,菖蒲便服侍着陶灼华重新躺下,自己也将灯熄去。 直待谢贵妃的寝宫里熄了灯,从窗外透入的月色朦胧,那幅鹅黄的帷幔才好似又动了几下。谢贵妃睡梦里依旧有衣裙的窸窣,又好似不过是夜风抚动了承尘,她慵懒地吩咐宫人关窗,自己翻了个身再沉沉睡去。 叶蓁蓁揉着有些发酸的膝盖,踉踉跄跄从谢贵妃寝宫里出来,趁黑摸进了自己房里,连灯不许人点,就那么合衣一头栽在自己炕上。 方才她只是去向谢贵妃晨昏定省,不提防主仆两人在房里密谋。一时好奇心起,叶蓁蓁才躲进了屏风后头的帷幔里头,待听着李嬷嬷压低了声音说出的计谋,便好似一道晴天霹雳,惊得叶蓁蓁瞠目结舌。 谢贵妃虽未明着答应,依叶蓁蓁这些日子对她的了解,却已是起了活络心思。本就对陶灼华恨之入骨,又怨何子岑对她情愫暗生,如今竟连谢贵妃也想要成全这对年轻人,让自己错系的芳心要如何是好? 生怕弄出动静,叶蓁蓁将自己的帕子死死咬在口中,却能感觉到温热的泪水汩汩流下,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瞬间便将榻上的樱草色决明子长枕打湿了一片。 外头本是丫头绘绮值夜,听得叶蓁蓁翻来覆去不得安眠,便掌着灯过来问道:“姑娘是哪里不舒坦?要不要吃杯热茶?” 叶蓁蓁无暇说话,只从帐子间伸出一支青葱玉手,胡乱冲她摇了摇,示意她莫要打搅自己。绘绮瞅着叶蓁蓁与素日不同,一夜不敢阖眼,只听得她卧在榻上时而长吁短叹,时而又寂然无声,好不容易盼到五更天明。 等到叶蓁蓁拽动帐上银铃唤人,绘绮如释重负,撩起帐子服侍叶蓁蓁起身时,却见她两只眼睛肿得胡桃一般,自己先吓了一跳。 绘绮惴惴问道:“姑娘是有什么心事?还是哪里不舒坦?您这个样子叫奴婢如何放心,还是先去禀报贵妃娘娘吧。” “站住”,叶蓁蓁瓮声瓮气地喝住绘绮,吩咐道:“还嫌如今的长春宫不够乱?自己到上杆子往前凑。去叫绣纨过来给我梳洗,你下去悄悄煮两个白水蛋,再拿银戒子一同包在帕子里拿来。” 绘绮不敢多说,忙不迭地唤了另一个从府里带出来的丫头绣纨侍候着,自己便先下去煮蛋。一时将系好的帕子悄悄拿进房来,叶蓁蓁已然换好了衣裳,便在妆台前对着菱花镜坐了,命绘绮将包着热鸡蛋的帕子在自己眼周滚来滚去,让肿着的眼睛快些消下去。 谢贵妃那里已然派了人前来传膳,叶蓁蓁拿茉莉香粉仔细压住眼下的乌青,又换了件葱绿的夏衫,这才带着绘绮出门。 见叶蓁蓁面上虽是精心装饰,却有些精神不济,谢贵妃便关切地问了句:“是夜里不曾睡好?若天气太热,便叫她们再添个冰盆过去。” 叶蓁蓁敷衍道:“并不是热,只是下半夜帐子里飞进了蚊虫,哼哼唧唧地,费了半天劲才把它拿住,让人着实生恼。” 谢贵妃便嗔着李嬷嬷道:“如今宫里人当差越发不留心,你今日从尚宫局寻几个司帐,把蓁蓁房里好生捯饬捯饬。小姑娘家家的,若被蚊虫在脸上咛了包,可如何是好?” 李嬷嬷答应着,正是要好生表现的时候,果然从司帐房寻了几个妥当人,当叶蓁蓁房里所有的纱帐、帷幔都重新换过,连同湖蓝的承尘也浆洗得干干净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九章 水复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谢贵妃瞅着叶蓁蓁的样子,到似是藏有心事,又忆及自己昨夜听到的衣裳窸窣,分不清是梦里梦外,拿言语试探了几句,叶蓁蓁到没有破绽。 总归是女孩子渐渐长大,若有了心事也未可知,谢贵妃和颜悦色叫她回去被眠,自己则摇把玩着檀香扇上头的绿玉坠子,独自琢磨了好久。 明面上长春宫这里暂时偃旗息鼓,不去寻长宁宫与陶灼华的晦气,青莲宫便又恢复了从前的宁静。陶灼华趁着手间握有出宫的对牌,三五不时命人出宫与陶家人联系,和子因着不引人注目,便渐渐担起了跑腿的差事。 连着几场细雨,便到了入伏的时候。天气渐渐转热,青莲宫里去岁新植的树木开始遮天蔽日。几挂绿萝爬满了宫墙,随着晚风带来一丝清凉的模样。 吃过了头道的荞麦凉面,瞅着日头愈加耀眼,和子便领了人在殿前殿后置了几口大缸,里头植了好些芙蕖。每日早晚在殿前泼些清水,间或被六月天的雷雨一打,瞧着便清爽宜人。 青莲宫经过这几个月的捯饬,已然不复从前荒凉的模样。连同对面那个荒坡,和子也领了人种下好些紫藤与丁香,大约秋风一起,也会满目花香。 陶灼华私下里问讯几回,晓得和子的父亲连着服了几十副中药,如今渐渐痊愈。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老人家咳嗽的症候一时断不了。 晓得和子是个孝子,陶灼华又送了他十两银子,叫他拿出宫外替父亲买些雪梨川贝之类怯咳的东西。和子很是知恩图报,又是难得的心思灵巧,不出几日功夫,便将些高嬷嬷的旧事禀报到陶灼华前头。 依和子的说法,现如今高嬷嬷是七皇子何子岕宫中的奴婢,原不该住在御花园里头,却因怜惜那几株百日红是当日旧主许馨的心爱之物,宁愿依旧兼着御花园中打理花圃的杂物,在那里圈了个篱笆墙的小屋。 如此说来,高嬷嬷身上的确有些蹊跷,她一人独居大约为得只是不引人注目。御花园里的无人光顾的旧花圃,连同何子岕所居的长平宫都是门可罗雀的地方,也无人留意一个年老宫婢的行踪。 许馨虽不是正经主子,到底曾得过先皇后娘娘眷顾,身边或多或少有些积蓄。高嬷嬷得她资助,手里大约也有些银钱,只是多送了李嬷嬷些银两,便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御花园中,另有了狡兔三窟之地。 至于高嬷嬷时常出宫去的那家豆腐坊,借着要茯苓出宫买丝线的机会,老管家那里已然传了话来。道是豆腐坊的东家是一位脸上有着疤痕的老者,姓严名五,在此地经营已有二十余年的光景,只因极是价廉物美,到时常供不应求。 说起来这严五也是命苦,据说年轻时一家人都染了时疫,唯有他逃过一死。如今孤身一人旁无嗜好,唯有每逢初九便去城郊的墓地祭奠逝去的亲人。 老管家曾派人询着严五的踪迹一路跟到那城郊的墓地,只见四周梧桐环绕、苍松匝地,围绕着一带黑砖院墙,从外头隐约能瞧到几处楼宇,到是收拾得极为齐整的院落,大约里头也少不了人打理。 “严五,严五”,陶灼华低声嘟囔道,宛如拨云见日一般,露出抹了然的笑容。这位豆腐坊的东家大约根本不是什么严五,而是言与午凑成一个许字,他与那位高嬷嬷一般,都是许家的旧仆。 想来高嬷嬷从宫中流出的情报,便经由这严五之手传出城外,那京郊的墓地若不是许家后裔的埋骨之地,便是这严五苦心经营的巢穴。 昔年那一场科举舞弊案中,那位许大学士是替人顶罪亦或死有余辜,陶灼华已然无心探究。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许家旧仆不甘心主子们这样死去,才有高嬷嬷早与瑞安暗通款曲,准备祸及大阮江山。 若只是个寻常奴仆,大约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若不是高嬷嬷隐瞒她的真实身份,便是在她身后还会另有其人。 迷雾拨开了一重,复又连着一重。以为可以柳暗花明,谁料想依旧山重水复。陶灼华多想将苦苦查到的秘密与何子岑分享,来洗脱自己前世的冤屈,奈何想起那黄衫少年清若出岫的眼神,又只能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德妃娘娘到是体恤陶灼华前些时无端受辱,又不曾给自己惹事,瞅着已然风平浪静,便传了她来细细抚慰几句,再详细问了那夜的情形,复将仁寿皇帝的话说给她听。 陶灼华诚实回道:“陛下与娘娘都是宅心仁厚,灼华着实汗颜。其实那一日灼华本是在宫内悄悄祭奠母亲,只怕给娘娘惹事,因此只选了母亲素日喜爱的梨花为系,略烧了几张纸钱,又往家乡的方向弹了几曲瑶琴。偏是手下人乱嚼舌根,才引来无妄之灾。” 眼前的女孩子除却了孝衣,身上略见了鲜艳的色泽。一身剪裁合度的绯红色杏林春燕斜襟碎樱小衫,上头盘着月白色的琵琶扣,下头是件笼了薄纱的月白色挑线裙子,纯净的眸子间时有碎芒滢滢,宛如被雨水冲刷过的澄净。 德妃娘娘愈看愈是喜欢,只是想到她质子的身份,十分的热情里便减了两分下来。又听她提及是青莲宫里的内鬼作祟,便略略问道:“可晓得是谁?若有这样吃里扒外的人,趁早打发了干净。” 陶灼华点头应道:“娘娘说的是,这样的人不能留在身边。灼华只待陶家在京城安顿好了,便将那丫头送出去好生调教,到时少不得请娘娘帮忙消去她在内务府的名号,灼华才能将她逐出。” 些许小事,不过举手之劳,德妃娘娘点头应允,再留陶灼华用了午膳,复将前些时备下的凉绸取出,叫她选了几匹。 陶灼华瞧着德妃娘娘炕上另堆着好些锦缎布匹,还有冬日做小袄用的大红与真紫彰绒,便笑问道:“娘娘莫非是在晾晒库房,怎得寻了些冬日的东西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章 旧仆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午后的鸣蝉偶有三两声啼叫,映着一树匝地的浓阴,还有半亩幽静的莲塘,长宁宫里绿荫森森,到不觉得燥热。 德妃娘娘闲闲摆弄着手中的和田玉如意,淳淳笑道:“正是在晾晒库房,顺便寻了这些压箱底的东西出来。想着这些颜色本宫穿了太过新鲜,赏人又不舍得,既是从前六公主那边疏于照应,到不如顺便捡了这些东西,晚些时叫人送与她做些衣裳。” 刚好提到何子岚,陶灼华便掩饰着自己的好奇,往炕桌上铜錾莲瓣宝珠纹的熏炉里添了块沉水香,故做不经心地问道:“素日极少见这位六公主出门,灼华来了多半年的时光,竟不晓得这位六公主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啊,素日虽见得少,到是难得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可惜生下来便没了母亲,后头又失了皇后娘娘庇佑,日子难免苦些。”如今德妃有些拿陶灼华做自己人,说话间便渐渐随意起来,竟略略提起了当年的旧案,言下不胜唏嘘之意。 陶灼华自然不会仗着德妃的喜欢便问些不该问的东西,也不提当年的科考舞弊案到底是不是冤屈,只闻道德妃娘娘如今对何子岚照顾有加,便轻笑着说道:“听娘娘这么一说,灼华与这位六公主到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娘娘若是方便,改天可否好生替灼华引见引见?” “这有何难?宫里女孩子不多,除却六公主,便是你与嘉柔郡主,你们多多走动,也好过各自闷在宫里。”德妃娘娘将手上的玉如意搁下,欠身端起了茶碗。 陶灼华晓得德妃娘娘素有歇午的习惯,这大约是在委婉送客,便起身告辞,顺着杨柳飘摇的河堤一路往青莲宫走去,思绪时不时绕在这位六公主身上。 前世里瑞安杀掉何子岩与何子岕,将至善贬为平民,却独独善待了何子岚,不晓得是何子岚本身便对瑞安的成事居功至伟,还是因着高嬷嬷的功劳。 若说高嬷嬷要替许家留根,身为男儿的何子岕却比何子岚更为名正言顺。她何以能瞧着瑞安杀掉旧主遗孤?独留了一个弱女在世上? 总觉得有哪里想不透,陶灼华被正午灼灼的阳光一照,虽是走在柳阴深处,依然觉得白光刺目,心口堵的难受,便扶着一旁的青石坐在了树阴下。 茯苓慌忙将手上的缠枝花卉纹竹骨缎面素伞撑开,替她遮在头顶,又弯下腰去将帕子在湖水中拧湿,递到她的手上。 脸上被清凉的湖水一打,方才混乱的思绪便渐渐理顺起来。若是这一切此时不能想透,就必定还有哪个地方是挽了个扣儿。陶灼华深知心急吃不得热粥,暗自要自己沉住气,再寻些更有力的证据。 既是才有何子岚这位正主儿浮出水面,陶灼华却不管她比自己还小着一岁,如今正是豆蔻芳年的懵懂少女。她不想放弃任何蛛丝马迹,想要循着德妃娘娘这根线接近长安宫,摸出何子岚究竟打从什么时候与瑞安结缘。 长安宫里的何子岚却不晓得此时自己已然遭人惦记。三番四次接了德妃娘娘的赏赐,便是她再不通人情事故,也晓得这离不了仁寿皇帝从旁授意。 何子岚捡了块湖绿色绣宝相花的杭绸,在大炕上替自己裁着夏衫,忍不住将那丝滑的缎面贴近了自己的脸颊,露出濡沐的笑意。 即便是这十年来仁寿皇帝对他们姐弟不闻不问,何子岚依旧能从些许的小事里体会到仁寿皇帝少见的慈爱之情。身为帝王的父皇有太多的无奈,所以当日高嬷嬷无数次留着泪讲述帝王的薄情,她都是无言地将言语叉开。 瞧见德妃娘娘送来的料子里还有匹琥珀色的锦绫,何子岚欣喜地捡了出来,想要替弟弟绣上一双软底的便靴。她再翻了些上好的松江三棱布,便替何子岕裁起了小衫与布袜。 何子岚正给弟弟绣着布袜上的云缕,宫婢小环轻巧地打起珠帘,冲她曲膝行礼道:“公主,高嬷嬷来了,您见还是不见?” 小环跟了何子岚五六年的时间,已然对主子的性情摸得精透。高嬷嬷虽是何子岚亡母的亲信,在长安宫却不大受待见。每次她来,不是惹得何子岚掉泪,便是将她自己气得甩门而去,有好几次还要何子岕从中斡旋。 何子岚听得高嬷嬷的名字,果不其然皱了皱眉头,将手里的丝线咬断,板着脸说道:“叫她进来吧,指不定是弟弟那边有什么事儿。” 高嬷嬷就着小环打起的帘子进了殿,向何子岚曲膝问安,瞧着炕上摊开的绸缎布匹,多嘴多舌地问道:“公主这是要添些夏衫?这几匹缎子颜色当真好看。” “高嬷嬷坐吧,这是德妃娘娘方才送来的绸缎,我正想替弟弟缝双便靴,您瞧那块琥珀色的锦缎如何?”何子岚敷衍地问道,对这位老嬷嬷添了些无奈之色。 闻得是德妃娘娘送来的东西,高嬷嬷脸色便凝重起来,她起身冲何子岚行礼,切切说道:“公主,不是奴婢多嘴,德妃现如今隔三差五往您宫里送东西,莫不是想笼络人心?奴婢早便说过,当年大学士去得冤屈,许家一家都去得冤屈,如今莫不是陛下迷途知返,才要德妃从中周旋?” 何子岚将脸一沉,冷冷说道:“嬷嬷,这些个话也就是在我长安宫里说说。漫说你只是个奴婢,便是我又哪里敢评说父皇的功过?嬷嬷若是真心希望我与七弟都过些安生日子,往后这些话再别提起。” 高嬷嬷被何子岚说得脸色讪讪,却是长叹一口气道:“奴婢只是气不过,才想着将当年的事情与公主您说说,偏公主您讳莫如深,奴婢并没有旁的意思。” 何子岚端起炕桌上的茶盏淡淡抿了一口,又重重搁回原处:“嬷嬷请回吧,我这里摊着一大堆的东西,还要收拾收拾。您也晓得我长安宫里奴婢缺少,凡事需要亲力亲为,嬷嬷好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一章 故居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小环本就瞧不得高嬷嬷对何子岚总是说教的态度,巴不得何子岚口中说出送客的话语,立时便将帘子挑起,轻脆地冲着高嬷嬷说了个请字。 高嬷嬷脸上挂不住,有些话到了嘴边只好咽下,只冲着何子岚叹息道:“公主,老奴说句僭越的话,您实在不如七皇子重情重义。” 何子岚目无表情,只是瞅着高嬷嬷悻悻离去,眼圈蓦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小环眼望高嬷嬷离去的方向轻轻啐了一口,转身打来盆清水,替何子岚净面,诚心诚意劝道:“公主,高嬷嬷越来越没规矩,您纵然敬着她是从前的老人,她却总是倚老卖老,再不能惯她的脾气。” 何子岚没有答话,只用双手掬起一捧清水往脸上洒去,闷闷说道:“使人去瞧瞧子岕在忙什么,他若是无事,便请他晚间来长安宫里用膳。” 小环乖巧地答应着,又替何子岚重新匀了面,这才唤了个小太监往长平宫寻何子岕。其时,高嬷嬷正在长平宫新开的那片药圃前耕种,瞧着依稀是长安宫的来人进了宫,便悄悄尾随了上去。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夏风一吹,青莲宫畔莲叶又是接天浓碧,迎来一年最好的景致。 陶灼华除下了孝衣,德妃娘娘从前送的那些蜀丝与杭椆便派上了用场,娟娘早替陶灼华预备了夏衫,瞅着天气愈加热辣,便寻思着再替她制两身凉绸的裙衫。 主仆几个贪图凉快,时常在湖畔的水畔旁做针线。娟娘早命人醅上冰,再将四面的窗扇打开,醇厚的过堂风一吹,水榭里便有丝丝凉意。 众人有说有笑,原是为了纳凉取乐,到不在意真正做多少针线。菖蒲替陶灼华绣完了一条宝蓝色垂丝海棠的宽边腰带,伸了个懒腰立起身来,便轻轻灵灵走到廊下,去取醅在湖中的西瓜。 和子早与内务府的人打得火热,送上几许银钱,新鲜的瓜果便短不了青莲宫的份例。今日取来的西瓜还带着瓜蔓,宛若翡翠一般的绿色瞧着便沁人心脾。 茯苓瞧着那瓜个头有点儿大,不待吩咐已然搁了绣棚过来帮忙,两人合力将一只七八斤重的大西瓜搬到水榭里,拿刀剖了开来。取了正中粉嫩鲜红的沙瓤切成薄片,再盛在骨瓷兰纹的碟子里,菖蒲便恭恭敬敬奉给陶灼华。 陶灼华只是有一搭无一搭给自己绣块帕子,此刻南风熏染,被荷风吹得有几分陶醉,她将手上的针线往桌上一搁,便招呼大家同吃。 水榭里虽然凉快,做了好一会儿针线,娟娘额头上也沁出细小的汗珠。她将替陶灼华缝了一半的夏衫重新放回针线簸箩里,微笑着冲菖蒲与茯苓招手,也唤了一声忍冬的名字。 忍冬独自一人坐在临窗的绣墩上,依然与大伙儿格格不入。 只是她如今学了乖,瞧起来异常沉默,到似是安份守己。听得娟娘唤她的名字,忍冬便将手上绣的一双布袜放下,默不作声地向陶灼华曲膝道谢,再捧起块切成三角的西瓜,悄悄倚着窗边的立柱啃了起来。 陶家如今百废待兴,老管家忙得脚不点地,陶灼华本是有心立刻发落忍冬,却只好再等些时候。她拿银签子挑着西瓜,略显玩味地注视着忍冬。忍冬察觉那一道审视的目光偶尔在自己身上环绕,便将头垂得更低,并不与陶灼华目光相接。 算算时日,陶超然一家出海已然一年,陶灼华依旧接不到舅舅音讯,总是心间梗着根深刺。六月初十那一日,想着离上次出宫又过了几日,陶灼华便又向德妃娘娘告了假,想要再去寻老管家说话。 着了娟娘替她新制的湖绿色凉绸阔裙,再罩了件玉簪白的右衽掐牙滚边半臂,陶灼华拿着出宫的对牌,带了娟娘与茯苓去东风醉酒楼寻老管家。 比之上次前来,东风醉已经重新修缮过,显得更加古朴典雅。老管家特意在后头专辟了几间净室,都依着从前陶府旧居的样子布置,预备陶灼华过来说话。 另有条长长的过道隐在一片青砖黛瓦的厢房后头,两旁植了些雏菊与苍兰,通往一个被修竹半遮半掩的月亮门。打开月亮门,便通着老管家在槐荫胡同购置的宅院角门。老管家精心算计,将陶府与东风醉连在了一起。 闻得陶灼华再次出宫,老管家喜不自胜。他拱手行了个礼,笑咪咪地说道:“表小姐,咱们终于盼到了老爷的来信,您且随我转去陶宅,咱们坐下来细读。” 陶灼华听得欣喜万分,也顾不得寒暄,便要老管家赶紧引路。老管家喜滋滋地立起身,亲自引着陶灼华穿过过道,再打开了月亮门上紧锁的鎏金双环铜锁。 绕过一块粉垣灰瓦的大照壁,老管家领着陶灼华拐了几个弯,便到了陶府的后院。瞧着熟悉的景致,陶灼华眼前豁然一亮,如今的陶府后院居然与青州府的旧居有着十成相像,浑然是陶宅原样不动地搬来大阮。 老管家走马观花,领着陶灼华略瞧了瞧后院的布置,指着东跨院里那些错落有致的迎春道:“表小姐,这便是您上次念叨的那些迎春,这里刚刚修缮好,老奴便都使人挪了过来,如今剪去了旺条,今冬里一定长长势极好。” 睹物思人,陶灼华有些百感交集,她弯下腰去轻抚着迎春被剪得短短的枝条,又想起从前母亲在花前盘桓的孤影,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老管家将陶灼华迎进后院的正房,里头依然如同陶府里从前的每一个夏季,临窗的大炕上是玉色的簟席,炕几上有几枝新鲜的荷花,两旁的坐椅上搭着茶色暗纹的坐褥,后头的紫檀木花架上有两盆崎岖的铁树,开着艳红的花朵。 除却院中的香樟树未曾长大,一切一切都宛如从前的模样。陶灼华喜得连连点头,冲老管家轻轻一福道:“您老人家实在有心。”老管家侧身避过,却是笑得皱纹都舒展了开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家书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风送荷香,新修葺的陶府虽然还没有完全呈现当初的模样,却已然初具规模。 老管家请陶灼华上坐,又命人去斟茶,这才邀功似得从带着锁的匣子里取了封拿火漆封好的月白铜版纸信封,喜滋滋说道:“家主终于来了信,写给老奴的那一封,老奴已然阅过。这一封是特意给表小姐的,您快瞅瞅老爷信上说些什么,也好叫咱们安心。” 认得信封上果然是陶超然狂放不羁的字迹,陶灼华险些喜极而泣。性情不同的两个人,便是再刻意模仿,也总有些字迹真髓临摹不来,因此当日苏世贤的信描得再像,也缺了陶超然这般的风骨,让陶灼华一眼便认出真伪。 如今得着舅舅的确切音讯,陶灼华欣喜地将信贴在胸前,又迫不及待请老管家拿了剪刀过来,再将信小心刨开。 老管喜滋滋地立在一旁,等着陶灼华读信,眼瞅着这刚满了十一岁的小姑娘一目十行,满眼满心都是钦佩。 陶超然给他的家书里写得明白,此次陶家能脱大难,全赖陶灼华提前斡旋。不独如此,他们沿着陶灼华给出的航线一路航行,已是收获颇丰。陶家能从大裕金蝉脱壳,又以愚公移山之势在大阮站稳脚底,陶灼华着实功不可没。 一贯不显山露水的陶灼华,此次替陶家立了大功。 在海上的日子,陶超然想得明明白白,当日只因事出突然,又逢着陶婉如乍然过世,他心神恍惚之下,才信了陶灼华的托梦之说。 其实细细思索,陶灼华这些话并不值得推敲。一则阿里木的真实身份,连他自己都是到了后头才知晓,陶婉如长居深闺,又从哪里会知道?再则陶婉如从不接触陶家航海的路线,她手中又怎么会有一幅详尽的航海图?又怎么会晓得那航海图的线路连着满是矿藏的孤岛? 真实的迷底依然在陶灼华身上,她大约是早生了什么慧根,才以托梦之名叫整个陶家脱离瑞安的魔爪。陶超然纵然觉得匪夷所思,还是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陶超然有心细探究竟,奈何如今山海茫茫,与陶灼华相见不易。他只是一再授意老管家,陶灼华是陶府的正经主子,他们一家人不在大阮的时候,无论人脉还是钱财,一切听从陶灼华调度。 老管家得了东家嘱托,再想着陶灼华悄悄安置的那几个人,对刘才人诞下麟的身份有了深深的怀疑。只是此时除却钦佩,更多的还是信服,不该他的问题却不该多问。 他只是笑吟吟瞅着陶灼华读信,极有耐心地立在一旁等候。 陶灼华展开信来,里头却是厚厚的一沓,另套了两个略小些的信封。 除却陶超然写来的信,另两封字迹迥然的信笺必然是陶氏姐弟写给自己的东西。陶灼华此时顾不得细看,先捧着陶超然的信往下读去,一时眸间璨璨喜色再也掩饰不住。 依着陶灼华当日提供的航线,陶超然与阿里木果然顺利地寻到了那一片无人居住的海岛。海岛位置险要、矿藏丰富,阿里木几番勘察之后,有心在那里蛰伏。 陶超然此时才将阿里木真实的身份和盘托出,原来阿里木本是波斯王子,因为受人陷害,与兄弟争夺储君失败,这才远走中原避祸。 阿里木手上原本握着几个金矿,手上并不缺钱。而且多年经营,身边早培植了一支精锐的队伍,一直存着重新杀回故国的心思。 如今得了那么大片的铜锡矿,阿里木打算以那片群岛为据点,再度扩充军队。一则在海岛上锻造武器,提升军队装备;另则训练一支海军,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杀回波斯,图谋东山再起。 陶超然私心揣度,大裕皇朝已是回不去,陶家虽在大阮安身,一切却须从头再来,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如今刚巧阿里木敬佩陶超然博览群书,胸有丘壑,便将自己的真实意图和盘托出,恳请陶超然能助他一臂之力。 商贾虽然能富甲一方,在权势面前却须低头,昔年苏世贤抛妻弃女,为得不过是个权字。陶超然眼瞅着亲妹妹十年郁郁,心里早不痛快。为着后代子孙打算,早便有心弃商从政。 权衡再三,他答应了阿里木的请求,想要随着他搏出一方天地,也要让陶家跻身仕途。晓得陶灼华慧根早植,他也没有隐瞒,而是在信里吐露了真实的想法,要陶灼华一起参详参详。 只怕妻儿留在身边受累,陶超然决定明年寻机将家眷送来大阮,便在老管家重新置下的宅院里安身,也好与陶灼华宫里宫外时时照应。 两重欢喜席卷着陶灼华,她微笑着仰起脸来,剔透如的笑容比插在瓶中的一捧栀子花开得更盛,心里是满溢的欣慰。 一是与亲人们团聚有期,她在大阮终于不是孤身一人。另则前世没有陶超然的相助,阿里木一样给了他那位异母弟弟反戈一击,成功拿回了属于自己的王位。如今自己洞窥了先机,自然可以助舅舅与阿里木一臂之力。 波斯虽是小国,整个势力却不容小觑。若得波斯与大阮联合,瑞安长公主妄图雄霸天下的计划便又会无限制搁浅。 况且单论阿里木的为人,也值得陶超然倾心相交。 在陶灼华为数不多的前世记忆里,终始想着阿里木后来以波斯王之尊,为了营救身陷囹圄的陶超然一家,不昔与手底下最精锐的十八名卫士悄然潜入大裕,因着兄弟胡里亥的告发,导致功亏一篑。 打那之后,胡里亥重夺波斯大权,与瑞安狼狈为奸。在与大阮的血战中,胡里亥以他重新掠夺回来的金银矿,未必没有出过财力物力。 阿里木当年与陶超然先后为瑞安所杀,这样肝胆相照的两兄弟实在令人可悲可叹。如今历史的车轮重新辗动,今世两人提早结盟,不管是对瑞安还是对胡里亥,都将是致命的打击。 陶超然如此干脆利索地做出了决定,陶灼华几乎要拍手赞好。她将陶超然的信小心翼翼收在袖里子,这才顾得上去瞧另两封来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亲情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南风熏然,几幅天水碧的纱幔无声逶迤,墙角摆的冰盆里沁出来丝丝凉意。 伴随着外头珠帘吧嗒一声清响,茯苓端进来一碗陶灼华久违的红果雪梨,喜滋滋捧在陶灼华前头:“小姐,您尝尝,这才是咱们家里的味道。” 人旧旧人、景是旧景,一切宛如从前。只要一家子团圆,便不惧身在何处。 陶灼华接了茯苓手里的水晶碗,认认真真尝了一口,一张皎洁清韵的脸上泛起陶醉的神情,她再冲老管家深深谢道:“陶伯,您实在是费了心思。” 老管家嘿嘿笑着,脸上本是一团孩子气的神情,渐渐又化为唏嘘:“咱们阖府里一大堆人不得不整个儿迁移,说到底是受那瑞安所累。老奴不晓得旁人,却知道自己有些故土难离。满破着多花些银子,让大伙儿觉得依旧跟从前一样,受再多的苦累也便值得,表小姐您说是不是?” 陶灼华微笑颔首,缓缓展开了陶春晚的信笺。碧云春树的信笺上字迹小巧而娟秀,密密麻麻地写着途中见闻,更是满满的思念之意。 最初的旅途寂寞渐渐过去,陶春晚已然适应了船上的生活。她饶有兴致地给陶灼华讲述立在甲板上望着一大片海鸥飞翔的美景、给陶灼华讲述水手们的晚钓和架在船头的烤鱼架子,还有他们从海里捞上来的珊瑚与贝母。 “灼华,你一定想不到,大海深处的珍珠那么大、那么美,我选取了十六粒淡粉的珠子,成色简直无可挑剔,已然替你串成一串手钏。待明年随母亲归家,一定亲手给你带上。”伴随着信间的言语,又好似是陶春晚在陶灼华耳边窃窃私语,近得让她一伸手便能抓住。 陶春晚将她对陶灼华深切的思念寄情于书信之中,遥遥递到了她的手上。忆及这些年从未分离,如今姐妹之情更加弥坚,陶灼华捧着陶春晚的信不舍得放下。 她小心地将信依着原样折起,重新搁回信封,最后才捧起陶雨浓的信。 男孩子的性情则比陶春晚跳脱许多,虽然分别的时候表弟极为不舍,此时的信中却没有多少离情的牵绊。除却一些与陶春晚所述不同的景致、趣事,陶雨浓最为得意地是说起这次在西洋发现了一种短火铳,女孩子用来防身极为好用。 他在信里说,已然为姐姐与陶灼华各购得一把,而且在西洋请人镶了个缀着宝石的鹿皮套子,待返回中原时便将这礼物带给她。 想来觉得宫中步履维艰,陶灼华走得艰难,陶雨浓才选了这么一件礼物。而且他极为心细,特意在信笺末端画出了短火铳的模样,在扳机的地方以红笔做了标注,又详细说明了使用方法。 读着这些来信,便仿佛舅舅一家人都在眼前,陶灼华擦了擦因着激动而流下的泪水,颤颤问老管家道:“我有些话要同舅舅说,不晓得方不方便。既是有书信送到,如今可有法子与舅舅通上音信?” “有,有”,老管家喜滋滋地合不拢嘴,他翘着嘴上花白的胡须,悄悄指了指街东头,低声告诉陶灼华道:“表小姐一会儿去瞅瞅,那里新开了家云记善水居,咱们青州府偶园街那位云掌柜,居然是阿里木王子的下属。咱们若想与老爷联络,只须将信送去那里便成。” 去岁替景泰帝送信,当年叱咤风云的玄武隐身为药王庙的主持;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云掌柜,竟也不是出家又还俗的尼姑,另有那么隐秘的身份。 陶灼华听得云山雾罩,却又真切为舅舅欢喜。她急急问老管家道:“表姐到是提起会与舅母前来大阮安身,我想着舅舅既是与阿里木王子在一起,如今大约是要先忙大事吧?不晓得可曾吩咐老管家您什么话不曾?” 老管家摇头道:“老爷只是吩咐,此间一切尽听表小姐吩咐,再便是提了夫人与少爷小姐的归期,却没说他自己。”边说着边从袖间取出陶超然写给自己的家信,待陶灼华读完之后才摇头说道:“老爷只在信里说,明年春季大约夫人会带着小姐和少爷先到,他和阿里木王子有大事要做,不能一起团圆。” 虽然略有遗憾,陶灼华更多的却是欣喜。她请老管家备了笔墨,笔走龙蛇般给陶超然写了回信,自己先收在袖中,预备走时去街东头寻那家新开的善水居。 老管家见陶灼华忙完了正事,这才又上前行了一礼,有些歉然地说道:“五月初十是表小姐您的生辰,那一日府里本是预备了长寿面,只可惜等了一天也不见表小姐您上门。咱们与宫里又通不上音讯,该给表小姐磕的头便拖到了今日。” 说着话便招呼了从前陶府的几个旧人,要跪下来给陶灼华磕头。陶灼华不意舅父与舅母不在,这些老仆依旧记得自己的生辰,不觉感动得热泪婆娑。她慌忙扶着老管家起身,眼中就浮动了几分晶莹:“老管家,有您这份心意便已然足够。您是陶府老人,灼华如何能受得住您来磕头?” 老管家执意不从,硬是向陶灼华行完了礼才立起身子,欣慰地笑道:“表小姐,老奴是看着您打小长起来得,如今瞧着您又是这幅能担大事的模样,心里高兴还来不及,这个头是一定要磕。” 陶灼华只得侧身避开,又忙着搀了老管家坐下说话。瞧着陶府已是秩序井然,忍冬那一节子事便该提上议事日程,她嘱咐老管家道:“陶伯,还有件事须得麻烦您出手,只为我在宫里不便惩治那个恶仆,还须将人带到外头。” 只怕再说出勾栏、教坊之类的言语脏了陶灼华的口,娟娘便接过了话题,将入宫之后忍冬的所作所为大概述说了一遍,又说了陶灼华的想法。 老管家怒道:“虽然是半路的奴仆,表小姐到底不曾亏待于她。如此不知好歹,当真不能轻饶了她。表小姐您放心,只须把人带出来,旁的不用您操心。” 本要留陶灼华在府上吃了饭再去,陶灼华记挂着给陶超然的信还须送出,只略坐了一坐,便向老管家告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四章 发愿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长街尽头的云记善水居门前,是一带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两侧槐荫婆娑,宛然昔日的青州府耦园街旧貌重现。 陶灼华走在其间,心神一阵恍惚,到依稀是故地重游。 走进善水居的小院,舒缓的梵音佛乐轻轻拨动着心弦。几丛青绿藤蔓掩映下的,依然是几排木制的书架,里头随意放着些随缘取走的经书。 云掌柜正立在院子左侧新盘的石磨旁边,亲自动手磨着豆浆。莹若白玉的豆浆从石磨的缝隙间缓缓流淌着,又汇成小小的溪流,宛若无声的弦歌。 闻得有客人进门,云掌柜淡然回过头来,及至看清是陶灼华,便冲着她微笑颔首,朝里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陶灼华依着旧时习惯想要合十为礼,却又发现如今的云掌柜已然脱去缁衣,只好微微福了福身。 云掌柜解下了身上系的茶色暗纹围裙,露出里头一袭蓝布印花的对襟琵琶扣长裙,腰间系了条蓝黑色的缎带,头上又包了块同色的方巾,露出额前一缕新生的黑发,显得极是干练。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二楼,进了里头雅间说话,陶灼华便先向云掌柜一福,这才将自己写好的书信奉上,浅浅笑道:“他乡遇故人,果然十分亲切。方才听了老管家指点,这才敢有劳云掌柜替灼华传封家书。虽是寻常问讯,里头也有几句要紧言语,万望云掌柜遣妥当人送出。” 刚刚续起长发的云掌柜比从前多了些清丽,眉眼间更加婉约。她向陶灼华歉然笑道:“从前不晓得与陶小姐还有如此的机缘,着实有些怠慢。咱们此时此地再见,我心里十分喜欢。您一百个放心,这信我必定妥妥当当替您送到陶公手上。” 想是陶超然归在阿里木麾下,云掌柜这里早已得了音信,才不唤旧日称谓,改称了一句陶公,显得极是尊重。 陶灼华听她坦然谈起从前,也诚心说道:“灼华从前便喜欢善水居的禅意,跟随亡母时常前去叨扰,却从未疑心云掌柜的身份另有乾坤,真是失敬。” 云掌柜淑婉而笑,柔和地回应道:“夫人与小姐都是心善之人,咱们才会投缘。说起夫人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当真让人痛心。不瞒小姐,我还曾替夫人念过几遍往生经,也曾抄了几卷经书焚在佛前。” 陶灼华便欠身谢道:“云掌柜有心,灼华十分感谢。” 云掌柜的衣袖上落了只细小的飞虫,她怜惜地不用手去掸,而是轻轻一吹,任由小虫随着风飞走,这才笑着说:“让小姐见笑了,我虽算不得真正佛家人,一颗礼佛敬佛的心却从不改变。如今咱们也算是自己人,往后若有机会,还请常来坐坐。咱们善水居的一碗罗汉面,可不比京中皇家寺院的素食逊色多少。” 一行说着,早有伙计端着托盘送了四味豆豉、莼椒之类的小菜、一碗罗汉面,并一钵新磨的豆浆进来,云掌柜便向陶灼华欠身道:“小姐自用,我这便将您的信送出,也好叫陶公早些收到。” 陶灼华微笑点头,云掌柜便掀了帘子出去,留了她一人慢慢品尝素斋。 家书里除却寻常的问讯,确实有几句紧要话语。此时无暇顾及陶超然探寻自己消息的来源,陶灼华将所能记得的往事一点一滴呈现在陶超然面前。 前世的胡里亥与瑞安一直有着勾结,大约两只臭味相投的鸡蛋更为有缘,瑞安才在阿里木与胡里亥两兄弟之间选择了后者,坚定不移地支持他从前篡位,后头又重新夺位。 忆及瑞安在芙蓉洲里曾频频问及舅父的外域朋友,陶灼华此时回想起来,便晓得瑞安一直知道阿里木的存在,只怕正直的人不好驾驭,才与胡里亥结了同盟。 陶灼华在信里要舅父提醒阿里木注意胡里亥的异动,给舅父出主意叫他从波斯内部入手,先瓦解瑞安与胡里亥之间的联系,从根本上断了胡里亥的外援,再在合适的时候关门打狗。 不晓得陶超然读到自己这封信会怎样瞠目结舌,又如何去追究自己怎会晓得胡里亥的名字?陶灼华落下心上大石,却是心满意足地挑起一筷子柔韧筋道的素面,有滋有味吃了开来。 从善水居出来,艳阳依旧高照,陶灼华顺路又去瞧了一眼刘才人。 景泰帝驾崩的消息,陶灼华并未隐瞒,而是在第一时间便传给了她。痛定思痛,刘才人并未因此萎靡下去,而是激起了深深的斗志。而许三在与郑荣将军汇合之后,也悄悄潜来了大阮,如今便服侍着刘才人与未来的小主子。 早便出了满月,刘才人的身形却依旧清瘦,只是眸中比从前多了些坚定的神色。她与陶灼华彼此见礼,便一同坐在了临窗的大炕上头,许三这才上来磕头。 第一次在景泰帝的乾清宫里见到陶灼华时,许三的确心有轻视,偏偏景泰帝对自己以蓍草卜出的卦象充满自信,这才寻机召了陶灼华入宫。 再从玄武口中得出陶灼华已然完成景泰帝的嘱托,又瞧着刘才人母子被安置得妥妥当当,加上青龙与朱雀的述说,许三已然对她心服口服。 这个小姑娘不是拿在瑞安手上被她随意拨动的陀螺,她看似原地不动,实则每一步迈得极稳,不动声色间便取得了景泰帝的信任,而且完成的帝王的嘱托。 唯一令许三不放心的便是陶灼华聪慧若此,何以甘愿被瑞安算计,走上一条满是荆棘的不归路? 当日许三出逃的经过,陶灼华已然从苏梓琴的信里了解了大半,此刻再听许三淡淡说来,听到瑞安将要开棺验尸那一刻,依然忍不住惊心动魄。 刘才人却已紧紧攥住帕子,坚定地说道:“瑞安辱及先帝、轻慢太子,已然罪不可赦。我穷尽一生,必将替陛下报这切齿的深仇。” 襁褓里的孩子将要百日,正在一旁的摇篮间手舞足蹈,唇边一直溢着丝微笑的神情,浑然不晓得为了他的降生,他的父皇与母亲曾付出怎样的心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五章 贼心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斜阳清晖浅浅映上刘才人所居的这所宅院的墙头,灰色的瓦垣、连同上面爬满枝桠的藤萝,都镀了层淡金的色泽。 青砖白墙琉璃沟、卷草云纹的枋梁,都似在诉说着这里旧主人昔日的辉煌,却如同如今的刘才人一般,都泯然成了寻常百姓家。 许三送了陶灼华出来,借故随着她走到一处偏僻的花墙前头,深深一揖道:“郡主,奴才是个粗人,有些话憋在肚子里不吐不快,若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您不要见怪,奴才只是有几句话想要问一问。” 以许三对景泰帝的忠心,若能死心塌地信了陶灼华才是天大的笑话。譬如药王庙的玄武与留在这里的青龙与朱雀,他们与陶灼华结盟,很大原因并不是因为敬着她这个人,实在是因为别无选择。 “打开天窗说亮话,并没有什么错误。许公公,您大约是想问,我与先帝非亲非故,为什么会坚定地站在他这一头?”陶灼华随手掐下一朵将要开败的西府海棠,放在唇边轻轻一吹,淡然地望着许三说道。 “群主果然聪慧,奴才的确有此一问”,许三直言不讳,认真望着陶灼华的眼睛说道:“您心恨瑞安弄权,将您送来大阮。其实若以您的心机,想要躲过这场灾难继续留在大裕,大约会有更好的法子。” 陶灼华听着许三的分析,只是淡然微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许三清了清嗓子,又认真说道:“陶家人的出海,大约背后与您脱不开关系。您若只为避祸,大可当日便随着陶家人远走高飞,根本不必身入樊笼。依奴才看来,与先帝结盟,虽可与瑞安对抗,身上担的风险却委实太大。” 一地的西府海棠寂寞无华,被夏风悄然卷起又放下,许三的心也跟着无端地惴惴,生怕陶灼华的理由不能让人信服。 陶灼华轻咳了一声,将手心里的落花拂净,这才冲着许三点头道:“许公公果然聪明,你分析得都对,我自然晓得自己选择了一条最难走的路。只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既然愿意担这风险,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甘之如饴?” 见许三一脸不解,陶灼华清清浅浅笑道:“许公公,咱们实话实说,我与瑞安的恩怨由来已久,绝无可能中途罢手。便是没有先帝这个同盟,我也一定会另寻帮手。只因当日与先帝目标一致,大家彼此相安,才达成了互为相帮的协议。你与其担心我中途变卦,还不如多用些时间斩除瑞安在两国的羽翼。” 一番话虽不能令许三完全信服,却也晓得了陶灼华确实与瑞安有着不共戴天之仇。除却陶灼华母亲被瑞安抢去夫君,导致郁郁而亡,许三委实想不出这小姑娘还与当朝的监国长公主有什么纠纷。 只是大家面对着相同的仇人,有着共同的目标,该会是牢不可破的同盟。许三望着陶灼华聘婷离去的背影,心里的希望又多了一重。 陶灼华回去清莲宫内,已然是黄昏时分。天迹间的浓墨华彩似是被丹青妙手重重绘涂了几笔,镀了浓浓的金色。缕缕晚霞纷披落下,美得惊心动魄,连同庭院里的碧树繁花都被染得妖娆妩媚。 回望青莲宫眼前的璀璨,陶灼华心间回想的却是前世的温馨。不晓得什么时候,她能再做回他的宸妃,与他一起泛舟在白鹭洲的深处? 菖蒲早命小厨房的人备好了什锦豆腐捞与五彩冷面,瞅着陶灼华一行人回来,便忙不迭地传着晚膳。见陶灼华脸上胭脂醉染,比平日多了些娇艳绮丽,忍不住悄悄问娟娘道:“大小姐这是遇见了什么喜事?” 忍冬手上端着一钵刚熬好的银耳莲子羹,闻言便将耳朵支楞起来,借着帮菖蒲摆碗碟的功夫仔细倾听着娟娘的回答。 娟娘瞥她一眼,也并不忌讳,而是欢喜地笑道:“你这丫头到有眼力劲儿,咱们与陶家舅爷分开了一年,如今刚刚得了消息,你说小姐欢喜不欢喜?” 铛得一声响,忍冬拿在手间的银匙掉在老窖羊脂白的金边盘子上,发出脆脆的声响。见娟娘横眉望着自己,忍冬忙将头一低,屈膝谢罪道:“娟姨,方才一时手滑,奴婢并不是故意的,下次一定小心谨慎。” “好生当你的差,莫想些不该想的东西,这老窖的盘子统共一整套,可经不起磕磕碰碰”,娟娘一语双关地敲打着,再转过头来与菖蒲亲昵地说话。见陶灼华搭着茯苓的手走出来,两人忙迎上前去。 晚些时大家坐在花厅里说话,依然围绕着陶家人的音讯聊得欢畅。分别已然整整一年,如今有了黄氏与陶氏姐弟的归期,一家人重聚的时刻终于可以倒计时,陶灼华和娟娘几人说到动情处,一时热泪盈眶。 眼前一切都是得自佛菩萨的馈赠。陶灼华擦了擦眼泪走到佛龛前重又拜下,冲着佛龛里的观音大士像恭恭敬敬磕起头来。 忍冬替她拈着香,也随着拜了几拜,却有些心不在焉,只想着这么重要的消息,如今要怎样递到高嬷嬷的手上。 因是陶灼华早便警告了她不许出宫,那一日说得严辞厉疾,忍冬多少有些怕性,只好瞅着陶灼华主仆睡下,这才匆匆换了件暗色衣衫,想趁着夜色溜出宫门。 忍冬贼心不死,依旧没有对瑞安长公主放弃希望。她沿着花荫间的小路躲躲闪闪,鬼鬼祟祟行至青莲宫的后门。正待暗自窃喜,却瞧见本该人影杳然的空场上,几个小太监正就着将满未满的月光踢毽子玩耍。 几个人你来我往,堪堪挡住了步上后门的台阶,将忍冬的去路封得死死。忍冬不由暗暗叫苦,隐身在花荫里暗自想着要如何才能将他们蒙混过去。 其间一个唤做小明子的太监使力过大,那毽子直直奔着忍冬的面上飞去,忍冬避之不迭,慌忙后退一步,发出啊得一声惊叫。 小明子这才发觉花荫里藏着人,过去一瞅是她,便笑嘻嘻唤了一声忍冬姐姐,问道:“姐姐怎么还不去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六章 邂逅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忍冬眼珠滴溜溜乱转,飞快想着应对的法子,却不得不先讪讪地与这几个小太监搭话。若是从前,只消与他们一声,随时便能赚开宫门。如今陶灼华早有言在先,这些小太监只怕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不会买自己这个面子。 片刻间便想得通透,忍冬晓得从这里出门已是不可行,只得勉强笑道:“夜里闷得睡不好,便寻着僻静地方走走,这便要回去睡了,你们是今晚值夜么?” 小明子答应了一声,依旧笑嘻嘻说道:“白日里大家都不得空,这会儿趁着主子没有吩咐,大家踢毽子耍耍,也省得瞌睡。” 忍冬敷衍了几句,便向小明子告辞,自己悻悻转身往宫内走去,浑然瞧不见那几个小太监眼里狡黠的笑意。小明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又轻轻啐了一口,望向忍冬背影的目光里满是不屑。 前门每晚有两个婆子值夜,从前便与忍冬不对付,况且要拨动前门的门栓,那上头一对鎏金的黄铜瑞兽门环便会咚咚作响,更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忍冬无计可施,只得专捡着花阴间的小道,再往青莲宫唯一的腰门上转。幸喜花影扶疏,将她的身影遮了大半,一路无人瞧见。远远望着腰门的门房里漆黑一片,晓得是值夜人睡去,忍冬心上蓦然一喜,不觉轻轻嘘了一口气。 她紧着往前走了两步,悄然踏上台阶,便想要拨动门栓,却听得黑暗里传来和子带着笑的声音:“忍冬姐姐,您大半夜的不睡,这是要去哪里?” 忍冬惊出一身冷汗,蓦然回过头来,就着路旁一盏微弱的四方鎏金古铜宫灯,才瞧见大门照壁一侧假山石旁边的黑影里,和子手上拿着壶酒,正在自斟自饮。 “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黑影里做什么,难不成要装鬼吓死人?”忍冬色厉内荏地喝道,复将挪上台阶的脚悄悄撤了下来。 “姐姐这话好没道理”,和子从假山石边走过来,似笑非笑地说道:“姐姐又不值夜,半夜三更地在腰门口前晃悠什么?难不成还不许旁人问上一声?” 忍冬晓得和子如今是陶灼华面前的红人,只求息事宁人。眼看着青莲宫是出不去,依旧拿了方才搪塞小太监的话来搪塞和子。 和子明知她在撒谎,也不出言揭穿,却好脾气地笑道:“姐姐还是早些回房吧,这些话咱们信不信并不打紧,若是郡主那里寻不见人,姐姐可就分辨不清了。” 忍冬气得咬牙切齿,张嘴骂道:“郡主寻不寻见人,与你个小太监何干?你既是值夜,怎么又偷偷躲在这里饮酒?” 合子奇道:“奴才今日又不当值,不过坐在这里图个清静,如何便不能饮酒?况且这酒本就是郡主赏的,只说夏夜潮湿,若奴才在外头坐久了,便拿酒怯怯湿气,姐姐不晓得郡主一直便是这么思虑周全么?” 隐隐约约的话中有话,忍冬也不晓得是自己心虚,亦或和子有意敲打,眼见着到手的消息递不出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瞅着和子防自己好似防贼,又只得不甘不愿地转过身来,挪回自己房里。 和子却是在她走后,月色下脸上轻蔑的笑容尤其明显。他又执起酒壶轻轻抿了口酒,略显鄙夷地自言自语道:“吃里扒外,郡主果然料事如神。” 进了六月,雨水便一场接着一场。清莲宫本就冷清,如今越发门可罗雀。 得了陶超然一家的音信,便是暂解了陶灼华燃眉之急。至于与何子岑的前缘,却是依旧毫无进展,陶灼华此时一筹莫展。 晓得何子岑有意躲避自己,她便不能在对方面前碍眼。给德妃娘娘请安时,亦是避开初一、十五这两日何子岑兄弟入宫的正日子。 并非不想见面,而是近乡情怯,不晓得该如何面对。陶灼华实在是怕了何子岑客气里隐约带出的那丝疏离,对于事情偏离了前世的轨道说不出的焦急。 六月十四又是小雨,菖蒲陪着陶灼华打了几根络子,看着娟娘制了些新鲜的红薯焦糖饼,想着德妃娘娘爱吃,便叫人装了一小匣,想着往长宁宫走一趟。 茯苓提了食盒,菖蒲又替陶灼华撑起素面竹骨的绢伞,一行人沿着河堤往长宁宫走去。行至长宁宫外,却意外地发觉何子岑身边的内侍赵五儿远远立在外头。 陶灼华不觉一惊,想要退回时,门口的宋嬷嬷已然瞧见了她,笑吟吟上前行礼道:“郡主今日又来瞧咱们德妃娘娘,正好两位殿下都在,这便随老奴进去吧。” 想到就要见到何子岑,陶灼华一颗心呯呯乱跳,却只能胡乱与宋嬷嬷说着话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两位殿下都在?若是娘娘不方便,灼华便改日再来。” 自打替德妃嬷嬷挪去脸上黑斑,陶灼华俨然成了长宁宫的功臣。宋嬷嬷略显恭敬地俯一俯身道:“不过是娘娘挂念两位殿下,使人传话让他们进来请安。并没有旁的要紧事,郡主不必惶恐。” 陶灼华便深吸了一口气,随着宋嬷嬷跨进了德妃娘娘如今起居的花厅。 德妃娘娘正与何子岱两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弈棋,雨天气候凉爽,厅也里未用冰,只有一旁有宫婢悄然打着凉扇。见她进来,德妃娘娘便颔首示意,指了指一旁的玫瑰椅,示意她先坐下。 陶灼华轻轻福了福身,便翩然往玫瑰椅旁边走去。何子岑拿眼角的余光望去,见她行动间露出裙下烟白色缕金浣花锦的绣鞋,上头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扑闪扑闪,到好似要直直撞入自己心底。何子岑无声地叹息,飞快地挪开了眼睛。 扶着高几在玫瑰椅上落坐,绮罗已然奉上新泡好的碧螺春。陶灼华借着道谢的功夫抬头,瞧见何子岑身着青色杭绸的直裰,坐在炕桌前观棋。 从她这个角度瞧过去,刚好看到他俊美无俦的侧颜,那青丝墨染的倜傥让陶灼华呯然心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七章 托词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曾几何时,两人深情绻缱,只限鸳鸯不羡仙,如今却好似被耿耿银河隔在两边。陶灼华顾影自怜,黯然神伤。 怕惹得何子岑反感,她只是略瞥了一眼,便默默垂下眼脸,规规矩矩地坐在了一旁。德妃娘娘便吩咐绮罗摆果碟,叫她尝尝新鲜的樱珠,又微微笑道:“你先略坐一坐,这盘棋胜负已分,待本宫将子岱杀个片甲不留。” 何子岱撇撇嘴角,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冲陶灼华露出友好的笑容。一缕灿若金芒般的笑容洒脱飒爽,依然还是前世那般的俊朗如风,陶灼华眼中无波,亦是微微欠身,露出抹温婉恬柔的微笑。 何子岑礼貌地侧身颔首,不待陶灼华回应便又漫不经心转过身去,依然将目光锁紧了炕桌上输赢已见分晓的棋局,显得极为关注。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德妃娘娘已然大获全胜,将棋盘轻轻一推,有些得意地笼了笼肩上斜搭的织锦浣花披帛,冲何子岱抿嘴笑道:“素日不在这上头用心,母妃这三角猫的功夫都能杀得你丢盔弃甲,果然毫无长进。” 何子岱也不恼,盘膝往大炕上一坐,命人打了水净手,拈了块切开的蜜瓜笑道:“又不需要子岱运筹帷幄,掌那些棋局做什么,便只是图个消遣。” 德妃娘娘便笑着与陶灼华叙话,见她带了吃食过来,命绮罗摆了盘端上来。 尝着那红薯焦糖饼好吃,德妃娘娘便递给两个儿子每人一块。何子岑手握焦糖饼,似是远远握住了昔日伊人的芳踪,他轻轻咀嚼着,目光远远投向陶灼华身上,虽只是短短的一瞥,里头却带了自己都查觉不到的温柔与缱绻。 陶灼华微微垂着头,感受到那道温柔的目光倏然而来又倏然而逝,心里既悲凉又欢喜,生恐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她匆匆说了两句话便立起身子告辞。 打从她替德妃娘娘挪了脸上那粒黑斑,德妃娘娘对她更为友善,笑道:“便用过午膳再去,子岑带了新鲜的鹿肉过来,本宫已然命人腌制了,要他们炙烤来吃,上好的花雕也预备下了,你陪本宫喝上一小盅。” 只是怕守着何子岑失态,陶灼华勉强笑道:“前几日闷热,连着几日身上不大爽快,耽搁了好些功夫。眼看便是娘娘的千秋,一幅桌屏才绣了小半,到显得灼华诚心不够,想回去赶上几针,不能误了娘娘的生辰。” 德妃娘娘极为喜欢陶灼华的绣功,前些时曾要她替自己绣过几块丝帕与抹额,如今听她下大力气为自己绣桌屏,温言笑道:“你的心意本宫领了,下着雨早些回去也好。只是身上才刚痊愈,莫要劳累,还是多歇几天才好。” 到底没有强留陶灼华,德妃娘娘只是命绮罗装了盘新鲜的樱珠盛在匣子里给茯苓提着,便叫她们主仆趁着天将晾晌快些回去。 陶灼华揣着着一颗呯呯乱跳的心,大步走出了长宁宫,也不叫菖蒲撑伞,便自己沿着被雨水打湿的河堤一路往前走去。直待走到一挂如火如荼的紫藤萝架下,才扶着花墙大口大口喘气。 细雨纷纷,全是前世的记忆。纷乱的珠泪又是踉跄而下,点点滴滴全是伤心。只怕露出端倪,她故意弯下腰去嗅着那紫藤萝花的香气,让花间的水滴沾湿了一脸,回头冲两个丫头露出顽皮的笑意。 德妃娘娘这里炙烤了新鲜的鹿肉,薄如蝉翼的大片鹿肉上头洒着红绿两色的杭椒与胡桃碎,再裹了精细的椒盐与茴香面,刺啦啦滴着金黄的焦油,闻着便垂涎欲滴,偏是母子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素日的美食便没了胃口。 方才何子岑那满是情愫的目光在陶灼华身上盘桓片刻,虽然即刻便已经收回,偏就堪堪落进了德妃娘娘眼中。不曾强留陶灼华,为得也是这一桩。 因缘的事情虽然讲究水到渠成,德妃娘娘却对陶灼华质子的身份着实膈应,又摸不透仁寿皇帝的心意,自然不敢对这桩婚事动心。 她可以看顾与爱惜这弱质纤纤的女孩儿,却不愿让陶灼华成为何子岑的负累。可若是勉强撮合叶蓁蓁与何子岑,何子岑那一日已然将话说得明白,对叶蓁蓁毫无心悦之意,德妃娘娘又怕落了儿子埋怨,当真是愁肠百结。 何子岑只因听得陶灼华前时染病,一颗心竟似不受控制,锐锐地疼了起来。 他晓得陶灼华素日苦夏,时常睡眠不宁。此刻将银叉子拨拉着碟中的鹿肉,从前可口的美味到有些食不下咽,想要立时命人前去打听陶灼华的症候,又碍着母妃与弟弟在坐,更是无法开口。 何子岱心上也不痛快,前世里太过熟悉,陶灼华方才恬柔的微笑可以瞒过德妃娘娘,他却从里头读出了太多的疏离与冷漠,甚至还有她隐隐压下的怒意。 自谓与她从无过节,不晓得她隐含的怒意从何而来。何子岱心有亏欠,望一眼情愫暗生的兄长,一时打不定主意要如何才能弥补前世对陶灼华所犯的错误。 好不容易捱到一顿午膳用完,德妃娘娘回去小憩,命两兄弟都在宫里留一晚,明日一早去向仁寿皇帝请安。何子岑便借故更衣走出来,命赵五儿悄悄去打探一下,陶灼华前日染了什么病。 今夏里天气虽热,雨水却多,况且德妃娘娘有心照应,青莲宫不曾短了用冰,陶灼华苦夏的症候并不严重,因此也未惊动太医。 方才本是一句托词,到让何子岑记在了心里。赵五儿这般悄然打探,自然探不出究竟,回来便被何子岑骂了几句,指责他做事不用心。赵五儿也是聪明人,隐约晓得主子对这位灼华郡主的看重,便暗暗留了心。 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何子岑有心搬动清风与明月两名暗卫,到怕弄得啼笑皆非,只能一个人在长宁宫的后花园盘桓了良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八章 生辰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夏夜里清风徐来,吹动满池荷香,陶灼华的寝宫里又加了冰盆,到是一阵一阵的凉爽。虽然心绪不宁,她拈着的绣针走走停停,到底耐着性子将一幅桌屏绣完,往长宁宫中替德妃娘娘庆生。 七月初三是德妃娘娘的芳辰,长宁宫如今圣眷正浓,阖宫上下都张罗着替德妃娘娘庆生。谢贵妃最近隐忍低调,更学会了长袖善舞,悄然晓谕尚宫局替德妃娘娘预备吉服,竟将今年的份例比往年翻了一倍,足足送了十六套四时衣裳过来。 德妃娘娘却之不恭,便命锦绫装了些新制的点心送去长春宫,表达自己的谢意。山雨欲来,到似是死水微澜,有些沉滞的宁静。 宫里份位最高的两个人暂时相安无事,几位皇子们面上兄友弟恭,边境上风平浪静,朝中海晏河清,后宫中难得的一片祥和。 仁寿皇帝又有意为德妃娘娘风光操办,命人在御花园的水榭里摆了十几桌筵席,阖宫妃嫔都在受邀之列,连同至善公主与她的仪宾,几名皇子、公主,加上叶蓁蓁与陶灼华,一个也不曾落下。 德妃娘娘今日是寿星,她的席位便安在了仁寿皇帝旁边,到似是盖过谢贵妃的风头。谢贵妃瞧着德妃娘娘脸上雪肤盈盈的华光,心里暗恨苍天不长眼睛,竟让那块恼人的黑斑消失得无影无踪,面上却是一幅姐妹和睦的模样,与德妃娘娘有说有笑,还向她频频举杯。 这样的场面原本就不须陶灼华出头,她特意坐在了下首,与六公主何子岚相对。瞧着眼前清若芙蕖的女孩子,陶灼华只觉得她双眸清湛若水,不藏一丝杂质,委实无法想像她如何能在瑞安的铁腕下逃生,又如何能得了对方青睐。 何子岚依然安静得好似不存在一般,只静默地望着自己面前杯盏,满殿的欢娱都与她无关。便是偶有嫔妃心存怜惜,与她说上几句话,她也只是略略应答,并不曾曲意逢迎,宛若路旁默默开放的苍兰,质朴而又庄重。 酒过三巡,仁寿皇帝便命人抬出了自己的礼物,一对七尺长的红珊瑚树光彩夺目,莹莹色泽令大殿四壁照明的夜明珠都黯然失色,更令在座的人叹为观止。 德妃娘娘自然识得这本是无价之宝,她发出一声欢喜的赞叹,便对仁寿皇帝深深拜了下去:“臣妾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赐,当真感激涕零。” 谢贵妃心间警铃大作,瞧着那两株红珊瑚,到似是比从前仁寿皇帝送给自己的更加璀璨,心里早便掀翻了醋坛。只是这样的大场面容不得她发作,面上还须一味的娇娴恬柔,恭顺地为仁寿皇帝续酒。 阖宫妃嫔、诸位皇子替德妃贺寿,自然各自呈上自己的贺仪。 紫琉璃的海棠花盆景、鹅蛋大小的水胆玛瑙、整块玉雕的炕屏,连同整套的青金坠角、绿松石的塔链,珠宝首饰琳琅满目。配着自己绣的桌屏,陶灼华另送了块金绞蜜的老蜜蜡吊坠,随在那些礼品中不轻不重,并不引人注目。 轮到六公主何子岚时,她脸上含了羞怯怯的笑意立起来,身上烟霞紫的衣衫只以金色丝线绣着几朵菡萏,愈发我见尤怜。 她捧着条宝蓝色的锦裙送到德妃娘娘面前,有些腼腆地行礼道:“德母妃,子岚手艺不精,这条裙子您便寻常穿穿,也是子岚一份心意。” 德妃认得这条锦裙的面料,原是自己前些时寻出的上好浣花锦,她觉得那颜色鲜亮,本意要何子岚替自己绣幅湘裙。不承想何子岚借花献佛,拿五彩绣线精工细织,又将这最贵重的料子还给了自己。 何子岚僻居长安宫内,大约自己的吃穿用度都不齐全,更别提送出与旁人一般的贺仪。满室的珠光宝器,德妃娘娘瞧来还不如何子岚这条裙子用心。 这裙子看着简单,大约耗费她无数的心力。德妃娘娘当场展开,轻抚着上头细致精美的重瓣芍药花连连赞叹,欢喜地说道:“多谢你的好意,本宫着实喜欢。” 仁寿皇帝手里端着杯酒,目光有些沉滞地望一眼凤冠霞帔的至善,再瞧一眼衣着朴素的何子岚,似是毫不关心,却无人发现他隐在内心深处的怜惜与无奈。 刻意的遗忘并不能掩盖何子岚与何子岕这一对双生姐弟的存在。 他不给他们过生辰,旁人以为是他的忽视,其实不过缘于他们的生辰连着他们母亲的忌辰,只要一想起是因着他们的诞生才让许馨失去了鲜活的生命,仁寿皇帝便忍不住一阵黯然。 现如今何子岚独居长安宫里,日子过得清苦无依,而何子岕早到了出宫开府的年龄,却依旧不尴不尬地住在长平宫内,顶着皇子的身份,身上没有半分虚衔。 同样的龙子凤孙,自己这般刻意的忽视,不晓得这对亲生儿子心中有没有怨恨。他瞅一眼低着头坐在何子岩旁边的何子岕,眼中五味沉杂的表情稍瞬即逝,只貌似无意与德妃娘娘说道:“朕到记得子岚当日一首《春江花月夜》如同天籁,不意绣工也如此精湛,到是个聪明孩子,你该好生赏她才是。” 德妃娘娘笑着应是,虽摸不透帝王的心思,却明显觉得他近日过多的关注了这对孪生姐弟,便向何子岚柔柔招手道:“好孩子过来德母妃这边坐,咱们两个也说说话。有日子不见你出宫来走走,小姑娘家家的可别成天闷着。明日本宫下帖子约你们几个小女娃儿去长宁宫做客,你可不许推脱。” 至善自持身份,对德妃无端看顾这样一个庶出的公主有些薄怒,笼在袖间的手便有些僵硬,身子也坐得笔直。 身畔的夫君察觉她的异样,同样笼在宽袍大袖间的手掌便温柔地在她掌上一覆,又向她施了个眼神,请她莫要多事。至善却是将手轻轻一甩,显得依旧不虞。 却瞧得何子岚一双美眸倾城无限,俯身轻轻在德妃娘娘席前拜倒,声音宛如空谷黄鹂:“德妃娘娘相邀,子岚敢不从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家常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陶灼华虽未抬头,眼角眉梢却余光灼灼,不时扫过这对孪生兄妹。 她真心想要探究那个高嬷嬷与瑞安私下联系,究竟是出自自己的私心,还是来自这对孪生姐弟的授意。只是这对姐弟都单纯得好似一泓青波,使人一眼便能瞧透。只不晓得这两人是故做烂漫,还是心机深沉至极。 何子岚因着德妃娘娘的亲昵而略显感动,面颊比往常多了丝红晕。而何子岕的目光一直在孪生姐姐身上徘徊,似是因她得了德妃娘娘的青睐而倍加欢喜。 宫婢们察言观色,早将何子岚的位子挪到德妃娘娘旁边,仁寿皇帝也略略与这位庶女说了几句话。何子岚颇为激动,满含敬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父皇,似是想从他身上汲取更多亲人般的温暖。 至善的坐席离得仁寿皇帝很近,对于父皇频频关注何子岚显得有些不虞,又见何子岚望着仁寿皇帝满面濡沐,仁寿皇帝又是一脸慈祥,方才的不虞感更为强烈。席间不好发作,一转眼却望见了谢贵妃身旁的叶蓁蓁,便有意拿她岔开话题。 遥遥向叶蓁蓁招手,至善笑着说道:“蓁蓁,前次只道你出宫会多在叶府留些日子,我还预备着过些日子办赏花会的时候下帖子请你,你却又回了宫里。果然贵妃娘娘疼惜,一时半刻也离不得你。” 叶蓁蓁羞怯怯起身,向着至善轻轻一福,嫣然笑道:“是蓁蓁的不是,只因前次出宫帮着婶母打点家里的筵席,便没顾得上去给公主请安。” 冰雪聪明的女孩子,晓得此时至善只是拿自己做筏,心里虽有薄怒却不能表现,并不就着她赏花会的话题往下说,只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至善便点头道:“我晓得你是知礼的,若是不去必定有个缘故。如今回了宫里一样方便,待我办赏花会的时候,可要向贵妃娘娘讨个人情,将你借去帮忙。” 顺带着连谢贵妃也拉下了水,谢贵妃隐隐察觉了至善的本意,对她此时拿着自己和叶蓁蓁出头有些不甘,也只得敷衍笑道:“蓁蓁到与至善公主投缘。” 含含糊糊的说辞,不说替叶蓁蓁应下,也不替她回绝,到似是打着太极。至善仗着仁寿皇帝的宠爱,既敢拿了二人出头,哪里容得她们含糊其辞,便冲叶蓁蓁矜持笑道:“贵妃娘娘都点了头,到时我给你下帖子,你可不许懒怠推脱。” 叶蓁蓁只得起身敛礼道:“蓁蓁岂敢,单凭公主吩咐。” 至善婚后每年盛夏时节会在府中办一场赏花会,遍邀京中适龄的名媛出席,常因仁寿皇帝等人的光临而一帖难求,本是京师的一桩大事。 放眼在坐的诸位,唯有叶蓁蓁、陶灼华再加六公主何子岚是豆蔻芳龄,前时德妃刚说了约着宫里的小姑娘坐坐,她便搬出了自己的赏花会,却又只对叶蓁蓁一人抛出橄榄枝,轻贱何子岚与陶灼华的心思昭然若揭。 陶灼华安之若素,只做没听出至善公主言下之音。何子岚却是捧着茶水的手微微一抖,片刻间便回复了宁静,依旧眼观鼻、鼻观心的端然稳坐。 既怜悯至善的嫡亲兄长早早离世,又疼惜她没了母亲的关爱,仁寿皇帝一直对这个女儿宠爱有加。眼见自己不过赞了何子岚一句,她便借着打德妃娘娘的脸面公然向自己表达不满,仁寿皇帝也不过一笑了之,命人传了歌舞。 次日一早,德妃果然派人送了帖子,邀请陶灼华去长宁宫中做客。 陶灼华命茯苓捧了罐娟娘自酿的果酒,自己换了身青樱色琵琶领长裙,其间以夹着银丝的烟蓝描绣几朵细碎的梨花瓣,腰间又结了长长的银色丝带,双耳边各有一粒米白的珠子圆润晶莹,映的容颜似雪般皎洁。 潜意识里,何子岚似乎也是个不喜新鲜颜色的人,陶灼华既有心与她多多接交,便想着投其所好,又吩咐菖蒲取来自己前些时绣的一枚青柠色荷包收在衣袖中,这才款款出门。 长宁宫里客人不多,除却早到的何子岚,便只有陶灼华与叶蓁蓁两个。 昨日至善拿着叶蓁蓁打德妃娘娘的脸,便如同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今日德妃娘娘娇颜如花,与她们三个有说有笑,指着绮罗摆下的桌子说道:“宫里头适龄的女孩儿也就你们几个,到刚好能陪着本宫凑与一桌叶子牌。” 绮罗已然熟稔地替她们分牌,德妃娘娘便约着她们三个坐下,边抹着牌边叙些闲话,何子岚垂首推辞道:“德母妃,子岚从未玩过叶子牌,到拂了您的兴致。” “那倒无妨,本是叫你们来解闷,让锦绫同你看一把牌,输了钱是本宫的,赢了就是你的”,德妃极好脾气,轻柔地拍拍何子岚的手,示意她不必在意。 叶子牌只是个借口,不过是四人聚在一处聊天。陶灼华见德妃娘娘不时问及何子岚日常的生活,也悄然观察何子岚多时。见她仪态端庄、行事格外端淑,又曾目睹她对仁寿皇帝的满腔敬爱,当真是难以将她与身后的高嬷嬷联系起来。 昨日被至善拿着当了枪使,叶蓁蓁心里有些不痛快,想与德妃娘娘解释几句,又碍着另两个人在坐,有些话便说不出来。她只得耐住了心绪,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心一意陪德妃玩起叶子牌。 几圈叶子牌打下来,已然就到了午膳的时间,德妃娘娘推开了牌局,命绮罗清点桌上的筹码,到是何子岚这个不会出牌的人赢了二十两银子。 何子岚绯红着一张娇颜含羞笑道:“多谢德母妃与两位郡主承让,这都是锦绫姐姐的功劳,子岚便借花献佛,将这银钱赏给几位姐姐吧。” 二十两银子搁在旁人身上,不过几许胭脂水粉的价值,若给了何子岚,大约又是不一样的份量。 德妃娘娘瞧着她面面俱到,既不小家子气的一味拒绝,又不肯拿起分毫,到是分送给各人贴身的丫头,便唯有无言宛叹一声,对何子岚的疼惜更多了两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章 赝书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宫中多势利,有着仁寿皇帝一番不闻不问的态度在先,何子岚又是个不受待见的庶出公主,日常的艰难可想而知。 德妃娘娘眼瞅着在座的三个小姑娘,真真觉得春兰秋菊,各有所长。 陶灼华一身衣裳虽然颜色素净,却不失奢华。而叶蓁蓁出了孝期,今日竟着了件胭脂紫的锦衣,裙上开满大朵浅紫粉白的木芙蓉,上头点缀的珠粒碎钻华美矜贵。唯有这六公主何子岚,一身半旧的夕阳红宫裙上散落几枝白梅,袖口处竟别有心裁地绣了几缕唐草纹。 德妃娘娘眼力毒辣,早瞧得那纹样的丝线与裙裾上本来的不同,大约是后来绣上。只因这身宫装穿得时间偏长,袖口处已然有些磨损,才拿唐草纹做为点缀。 正经金枝玉叶的公主,在宫内落得如此境地,偏她又不争不抢,一味委曲求全。德妃娘娘心下发酸,又不敢埋怨仁寿皇帝的薄情,只略略问道:“前些时送去的锦缎,怎得不见你多制几身新衣?” 何子岚垂道笑道:“想着七皇弟如今正长身量,鞋子磨得快些,便先替他缝了几双便靴,又裁了两身直裰。娘娘赏的那些衣料,有一块梅青色垂丝海棠纹样的极是喜欢,已然裁了条郁金裙,过两日便能上身。” 想来身为皇子之尊的何子岕在宫中的日子也不好过,何子岚才只得亲手替他裁制衣衫,陶灼华不晓得仁寿皇帝何以如此漠视这对姐弟,却隐约觉得也许会是一道缺口。 听着何子岚的意思分明精于刺绣,陶陶华便冲她暖暖笑道:“灼华也喜欢拈针拿线,改日可否向六公主讨教一二?” 何子岚依旧羞怯怯笑道:“郡主这话子岚愧不敢当,您若不嫌弃,子岚便在长安宫中扫榻以待,请您瞧一瞧我素日收着的花样。” 叶蓁蓁一颗心只在何子岑身上,因为爱屋及乌,只对德妃娘娘高看一眼,此刻装做未留意她们两人的闲谈,却与德妃娘娘聊起花架上的几盆墨兰。 小女孩儿耍些聪明,放在德妃娘娘眼中却是洞若观火,不由对叶蓁蓁的捧高踩低厌恶了几分,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在用过午膳之后命绮罗寻出了些自己年轻时的首饰珠宝摊了一炕。 早便有心送何子岚些东西,只怕她身有傲骨不受嗟来之食,德妃娘娘从前便只敢拿些绸缎面料应景,如今每人送她们些首饰,也显得一视同仁。 陶灼华与叶蓁蓁冰雪聪明,早瞧得这场宫中小宴自己不过是来凑数,德妃娘娘真正想请的唯有何子岚一个,却也是因着仁寿皇帝的授意,又猜不透为何打这场太极。 两人应景似的选了两样首饰,德妃娘娘便捡了朵蜜蜡抠的芙蕖,连同一对碧玉灵芝纹的掩鬓,还有一串缀着红珊瑚佛头的绿松石手钏递到何子岚手上,笑道:“这几件你戴起来大约好看,下次记着戴给本宫瞧瞧。” 何子岚手上除却亡母的遗物,并没有几件像样的首饰。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正是爱美的年纪,瞅着那朵蜜蜡芙蕖爱不释手,却又晓得东西矜贵,苦苦辞道:“德母妃,这几样首饰太过贵重,子岚并不敢收。” 德妃拉着她的衣袖,将两样东西往她手心里一放,轻轻叹道:“这是本宫年轻时候戴过的东西,可惜现如今早过了如花的年纪。你们若是戴戴,也强如叫它们压箱子底,也好叫本宫多些回忆。” 何子岚这才小心翼翼地收过来递给小环,锦绫已然捧来只黄花梨填漆的小匣,与她一起将首饰装在里头。 三个女孩儿一同向德妃娘娘告辞,走出长宁宫外,因叶蓁蓁并不与二人同路,便在宫门中分手,陶灼华与何子岚并肩走在婆娑的树荫下,一时寂寂无语。 想着收在袖间的荷包,陶灼华便轻轻立住了脚步,拿出来递到何子岚面前:“往常有心结交,灼华又自知身份尴尬,不大愿意常在宫内走动。今日幸得德妃娘娘相邀,才算真正识得了六公主,这个荷包是灼华自己绣的,请六公主收下。” 何子岚轻抚着梅青色荷包上头细腻工整的重瓣栀子花,轻轻赞叹道:“郡主好精湛的绣功,子岚万不能及。”大约觉得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何子岚便不再推脱,而是浅浅笑道:“子岚却之不恭,改日替郡主绣方丝帕做为回礼吧。” 两个女孩子走至河堤下,各分了西东。陶灼华又凝视了何子岚的背影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脚步。 触动前番探寻过的何子岚外公家的旧案,又想着如今仁寿皇帝不经意里流露出来对何子岚的关爱,陶灼华心念一闪,不晓得仁寿皇帝是否要翻却旧案。 遍寻前世的记忆,却没记得仁寿皇帝曾为什么人平反。陶灼华满心疑惑,只将注意力多多放在了何子岚身上。 连着几场雷雨,湖心岛四周的荷叶愈发浓碧。陶灼华与茯苓乘了一叶扁舟,抱着个瓷罐收集荷叶上的雨水烹茶。娟娘支起了炉子,将新得的碧螺春洗过,热气氤氲之下,茶香便盈满了水榭。 主仆几个坐在湖心亭里,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吹着湖上清风别有意境。 忍冬远望着湖心亭间一片静谧和谐的场面,暗自摸了摸袖间的信,却又只得撑着把绢纱薄伞,目无表情地沿着竹桥走上前来。 只说是她收敛了性情,不再与那个高嬷嬷往来,今次瑞安许是怕她为难,到不走往常的路子,直接将书信递到了大阮,经由鸿胪寺的手中转给陶灼华。 瑞安的来信只有寥寥几句,却瞧得出是写在极度恼怒之下,字字力透纸背。 她告诫陶灼华莫要一意孤行,而是多想想被她扣在手中的陶家人。随着这封书信寄来的,还有苏世贤仿着陶超然字迹的家书,写得极为凄惨。 这封假信中,陶超然字字哀绝,悲述他与妻子儿女都在瑞安手中,苦求陶灼华不要忤逆瑞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零一章 摊牌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陶灼华长长的睫毛轻颤,宛如停在花间的蝶。 随着她清浅的微笑,涂了薄薄胭脂的双靥更添瑰丽,平添三分娇柔,那幅浑不在意的模样大令忍冬琢磨不透,心上竟无端添了忐忑。 当啷一声,陶灼华将袖间的一枚银制钥匙丢在褪漆楠木的茶桌上,冲茯苓吩咐道:“去我房里开了炕桌的抽屉,将里头盛信的匣子拿来,将苏大人前日写来的信也给咱们忍冬姑娘好生读一读。” 浅浅的梨涡在茯苓脸上漾开,她鄙夷地望了忍冬一眼,便撑起倚在亭间立柱上的素面绢伞,袅袅婷婷走进了雨中。 斜风扑面,又是细雨脉脉打湿了忍冬粉缎的绣鞋,她瑟缩地往后退了一步,心间的惶恐愈见加深,惴惴地抬头打量娟娘与菖蒲。 娟娘将从莲心中取来的雨水煮开,单手执着银吊子将水注入长柄鹤嘴的鎏金莲纹壶中,再替陶灼华将面前的杯子斟满,浑然不望忍冬。 唯有菖蒲,面上含着丝爱莫能助,更多的却是苛责与失望,一时五味沉杂,目光轻轻掠过满是涟漪的湖面,再投向远处。 便如同一粒石子投进湖面,有轻微的波澜在忍冬心间泛起。斜风与细雨都成了风刀霜剑,直直掴向忍冬本就瑟瑟的心,她开始不安地颤抖。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茯苓已然去而复返,一手撑着素伞,另只手上捧着盛信的匣子。菖蒲忙上前接过她手上的伞收在亭畔,茯苓便将信匣子搁上茶桌,恭恭敬敬掀起了盖子,从中取出封信呈给陶灼华。 陶灼华搁下手上的香茗,随手将瑞安的来信递给了忍冬,淡淡讥笑道:“你主子费了大功夫将信传来,你若不瞧一眼,心上大约难安。” 忍冬顾不得琢磨陶灼华的态度,忙忙接了那封由鸿胪寺转来的信件往下看去,及至瞧清上头的内容,自己先吃了一惊。 那一夜虽未能出宫,忍冬却依着高嬷嬷的嘱托,另将密信装入竹筒投到湖中。算算时日,那封写着已有陶家人音讯的书信早该被高嬷嬷送到了瑞安长公主手中,何以瑞安懵懂无知,仍旧会拿着陶家人来做要挟? 忍冬脸上阴晴莫辨,感觉自己似是身处一个极大的漩涡,明知危险却走不出来。陶灼华却已经淡然从她指间抽回书信,远远一抛便看着它们被雨水打湿在湖面深处,幽幽远远没有发出一声动静。 “还有这一封苏大人的来信,忍冬姑娘也读一读”,两下里比对一番便更加精彩,陶灼华话语中满是讥诮,瞅瞅面如土色的忍冬,示意茯苓将信拿给她。 苏世贤的来信自然是另一个版本,历数自己千难万险,终于从瑞安手里救得陶家满门,如今安置在妥善地方,要陶灼华放心。 细雨绵绵密密,静得没有声息,忍冬却觉得好似一个焦雷连个一个焦雷,轰得自己七荤八素。她语不成调地说道:“苏…苏大人,怎么…怎么会?” “夫妻本是同林鸟,二人离心难不成有什么稀奇”,陶灼华讥讽的表情更盛,“我这里还有一封信,你瞧了便更加清楚。” 信匣子里还有个小小的竹筒,茯苓在陶灼华示意下从里头取了出来,忍冬望一眼那熟悉的竹筒,身子已然不由自主瘫软了下去。 “这里头的东西,你大约不用再读,也晓得里头写了些什么。”陶灼华淡若烟雨的声音明明是在忍冬耳边响起,偏又像是遥远得让她抓不住痕迹。 忍冬半个身子淋在细雨中,惶惶无依地抓着一旁的栏杆跪了下去,哀哀说道:“郡主,奴婢真是身不由己,你便饶了奴婢这一次吧。” “饶你?”陶灼华似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她的声音浸润了外头的烟雨,带着丝软糯的娇甜:“机会给过你一次,是你自己不懂得收敛,怨不得旁人。我从前说过什么话,你大约记得清清楚楚,不用再重复一遍吧?” “若再有下一次,便是卖去勾栏”,从前陶灼华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忍冬猛得打个寒噤,以膝当脚往前走了几步,拽住了陶灼华的裙角:“奴婢知错了,奴婢真得知错了,往后再也不敢,只求郡主高抬贵手。” 陶灼华嫌恶地迈开脚,不让忍冬抓住自己的裙裳,冷冷笑道:“为了将我即将与陶家人团聚的消息送出,你后门走不出又转前门,前门无果再转腰门,四下里走不出去又回房制了这根竹筒。你如此费尽心机为你主子效力的时候,便没有想想后果自己能否承受?” 娟娘上前去拖忍冬,忍冬却飞快地挪动身体,死死抱住了陶灼华的小腿,仰起带着雨水与泪水的一张脸,颇有些无赖地求道:“郡主,求您饶了奴婢吧。” 菖蒲扶住陶灼华,生怕她被忍冬拽倒,娟娘与茯苓忙着去拉忍冬,又怕误伤了陶灼华,一时不敢下狠手,四个人就这么拉拉扯扯。许是才瞧清形势不对,一直卧在茶桌下的楸楸嘶吼了一声,迅捷无声地冲了出来。 忍冬本是跪在地下,她的目光与横窜出来的楸楸相对,瞧着楸楸一脸凶相,不由吓得大叫了一声。楸楸却是轻灵地避开了菖蒲,冲着忍冬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楸楸如今已经成年,那一口的力道着实太猛,忍冬吃疼之下,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拽着陶灼华的手也蓦然松开。楸楸一个转身,宛如一座小山横亘在两人之间,隔绝了忍冬想要拖拽陶灼华的企图。 如此不知悔改,完全一幅破落户的模样,陶灼华脸上已是冷硬如霜。她冷冷喝道:“前些时我说的话,你大约当做了耳旁风。既然敢做,自己便须能有担当。你不但悄悄传出我在清莲宫祭拜母亲,还妄图蒙混出宫,将我与陶家人取得联系的消息传出。事有再一再二,却没有再三再四,如今这一切全是你咎由自取。” 忍冬瞅着陶灼华一脸寒霜,亦是不寒而栗,捂着腿上血淋淋的伤口,偏就抵死不认,只瑟缩地往菖蒲后头躲,妄图避开楸楸的逼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零二章 刁奴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见忍冬并非诚心悔过,到颇有些死缠烂打的味道,陶灼华冷冷笑道:“你认也罢、不认也罢。我又不是什么大理寺卿,又无须铁口断案,何须取得你的口供?” 事情毫无转圜的余地,忍冬也收起了那幅可怜的模样。她不再求恳,一手捂住腿上的伤口跌坐在侧,眼神却极其怨毒地望着陶灼华,嘶声骂道:“你无须得意,便是得了陶家人的音讯又当如何,终归跑不出长公主的手掌心。” 陶灼华不屑听她泼妇骂街一般的言语,当下便命和子带了人过来,将忍冬双手反剪投入柴房,再派了人好生看管。自己则冒着雨走了趟长宁宫,向德妃娘娘备报了明日便要将那个恶仆送回陶府。 前些时已与德妃娘娘通过气,况且陶灼华身边的人并不是宫婢,不过入宫时做了登记。如今青莲宫不缺人,她要遣出个把奴仆并不是大事。 德妃娘娘本就看不得这等背主的刁奴,立时便命内务府取来名册,亲手在上头勾掉忍冬的名字,次日一早便由和子带着几个人将她秘密押回陶府。 陶府新置的宅子在槐荫胡同的尽头,掩映在槐荫深处的两扇黑漆冰裂纹的大门紧闭,门楣上的字际苍劲有力,一派古拙大气的模样。 这宅子本是老管家费了些心思,从一位至仕归乡的官宦手上买下,又在原有的基础上做了修缮,更将它与东风本主等陶家几处商铺打通。外头瞧着只有这一条大路,实则四通八达。 进得里头,三路三进六间的大宅院开阔敞亮,各连着东西两个跨院,倒座、抱厦一应俱全,后头还有一大片湖光水色的园子,里头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和子熟门熟路来到陶府,寻了老管家说话,请他将忍冬先拘起来。 老管家晓得这是瑞安长公主埋在陶灼华身畔的内奸,自然没个好态度,吩咐直接将人押入柴房,再锁上大锁。打算先将手头上新买的几家店铺签完了契约,再寻个机会依着陶灼华的意思处置忍冬。 几场细雨落过,已然是七月流火,清秋的气息悄然临近。 陶灼华与何子岚描了两回花样,年龄相当的小姑娘更容易说到一处,何子岚还来青莲宫坐了一回,果真绣了条天青色的丝帕送与她。 两人渐渐走得熟络,何子岚的话便比从前多了几分,瞧着也不似往日那般腼腆。有次陶灼华无意间提起,曾去御花园里的百日红花圃旁取过黄泥种花,遇到过一位高嬷嬷,何子岚便蹙着眉轻叹了一声,转而将话题叉开。 何子岚对高嬷嬷并不待见,却不愿意守着旁人议论亡母从前的老仆。陶灼华留心观察,她那丝无奈中夹杂的不虞到不似做假,一时又惴惴难猜。 七巧节的前一日,何子岚终于替自己缝好了那条梅青色的郁金裙,欢欢喜喜穿在身上。青丝挽系间戴着德妃娘娘送的蜜蜡芙蕖,腕上压着那串高矿原瓷的绿松手钏,又将陶灼华给的梅青色荷包系在腰间,何子岚揽镜自顾间竟惊若天人。 她从菱花镜间照见自己娇颜酡粉的模样,颊上蓦然一红,又悄然将新裳脱下。 外头南风熏然,温曦里带了丝清凉,换了家常衣衫的何子岚安静地坐在窗前,铺开一块平滑的丝绸,几欲下剪又怅然收起。 如今不缺上好的缎料,何子岚有心替仁寿皇帝也制双丝履,只是一想起德妃娘娘生辰宴上至善公主的旁敲侧打,便又歇了心思。她取过一旁的针线簸箩,从里头翻出刚给何子岕制了一半的秋衫,一针一线缝了起来。 长宁宫里送了些新鲜的蜜桃,本是何子岚平常吃不到的东西,小环便快手快脚洗了一盘,想要捧进来给何子岚。却瞧见不远处的长廊上,有个宫婢陪着高嬷嬷正往这边行来,不觉轻轻呸了一口,复将桃子捧进了里间,不叫高嬷嬷看见。 何子岚听得宫人回禀,便无言将手中的针线依旧放回簸箩中,命人请了高嬷嬷进来,面色恬淡地指了指一旁的绣墩,请高嬷嬷落坐。 高嬷嬷道了谢,先将手上拎的一只竹篮递给小环,这才侧着身子坐下,复对何子岚殷勤笑道:“公主,这是奴婢在长平宫种下的蒲公英与金银花,今早才炒制成茶,拿些来给您煎水袪火,到是极好的东西。” 何子岚便微一欠身道:“嬷嬷有心了,刚好给七弟缝了身秋衫,您替他捎回去试试。您前次送来的金银花还未喝完,如今又跑一趟,当真是费心了。” 高嬷嬷听着她言语委婉却并不亲近,只是低低叹道:“老奴自知不讨公主喜欢,厚着脸皮来这一趟,只为来提醒一句,八月里是您母亲的忌辰。大约宫里烧纸不便,老奴便在御花园那个种百日红的废园子里烧上一烧。” 何子岚点头道:“幸亏嬷嬷体谅,每年都替我和七弟祭拜。我晓得私祭有违宫规,也不敢轻易犯错。正日子里自然会在佛前替母亲上香,连同这些日子里抄下的地藏经文,到时候也一并焚在佛前。” 高嬷嬷连连点立着头赞何子岚有心,只是话说完了却并不就走,而是依旧坐在绣墩上盘桓。 何子岚委实不愿与她多言,便歉然说道:“不瞒嬷嬷说,如今德妃娘娘对我颇为照拂,我有心投桃报李,想要替她绣幅床幔。如今刚铺开绣架,还想再赶几针,便不陪嬷嬷您说话。” 吩咐小环将新得的蜜桃分出一半捎给何子岕,何子岚便想端茶送客。 高嬷嬷却摆手道:“六公主稍待,奴婢还有话说。如今您虽得德妃娘娘眷顾,奴婢却晓得宫里头这些人精,若背后得不着陛下的授意,谅她也不敢公然行事。” 何子岚听得她又开始议论是非,便凝着眉嗔道:“嬷嬷您到底想说什么?若与子岚打这些哑迷,请恕子岚着实愚钝,猜不透您话里的意思。” 高嬷嬷见她油盐不进,心里一派恼怒,却不得不再次开了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零三章 口德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身为许家旧仆,高嬷嬷满眼满心依旧是当年的旧主。 见何子岚与自己话不投机,她只得立起身来直直说道:“六公主,老奴的意思便是,打从这件事上便能瞧出陛下对当年的事颇有悔悟,大约想在您与七皇子身上弥补。只为着七皇子是男儿不好开口,便先从您身上下手。” 何子岚目无表情,慢慢将手上的茶盅放下,淡淡说道:“嬷嬷,您是宫里的老人,自当明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子岚身为人子,不敢私下揣度圣心。这些话请嬷嬷出了这宫里也莫再提,好替我与子岕少惹些是非。” 高嬷嬷听得她话里苛责之意,心间大为不满,也不顾自己本是奴婢,扯着嗓子道:“奴婢是想着,公主您该趁着如此的大好良机,求陛下给您外祖一家翻案。当年的科教舞弊,许大学士根本便是受人诬陷。” 当得一声,何子岚将手上的杯盖重重扣回到茶盏上,隐忍的怒意隐约可见:“连后宫都不许干政,嬷嬷觉得我一个庶出的公主有多大的体面?” 高嬷嬷脸色铁青,撂下句重话道:“事在人为,您连试都没试过,又怎么会晓得没有胜算?昔年小姐入宫为奴,以豆蔻芳年跟了皇上,却只换来香魂一缕,给您和七皇子赚得这场荣华,您替外祖家出一份力,难道便不该么?” 何子岚气得浑身哆嗦,她望着高嬷嬷道:“当年您就在我母亲身边侍候,她与父皇的旧事您该比我清楚。至于我的外祖一家,亦是早已盖棺定论,您心里早便有数,求您别再把这些根本无法完成的重担往我与七弟身上压。” 高嬷嬷听她提及许馨与仁寿皇帝的过往,竟好似晓得了些什么,一时无法反驳,只冷哼了一声,接了小环手上盛着蜜桃的匣子,也不向何子岚告辞,叭地掀起帘子就走,气得小环在后头狠狠跺脚,又忙着去打水替何子岚净面。 何子岚却又隔着帘子道:“高嬷嬷,你且站住,我还有话说。” 门口的两名宫婢慌忙阻拦,高嬷嬷便在廊下立住了脚步,扭头讽道:“老奴将桃子送去长平宫,还要去给百日红除草,不知公主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何子岚往前走了几步,一手挑起帘子,一手指着高嬷嬷道:“我是有件事要吩咐,只请你在七弟面前积些口德。若再守着他搬弄是非,我绝不袖手旁观。” 高嬷嬷本来佝偻着的身子僵了一僵,轻蔑地笑道:“公主为了与您外祖一家撇清关系,心间早对老奴不满。您若想发落老奴,只管开口便是,何须搬出七皇子来做筏子?” 一席说毫无尊卑,噎得何子岚瞠目结舌,眼泪涔涔滚落了下来。小环护主心切,冲高嬷嬷喝道:“嬷嬷,咱们公主敬着你服侍过许家几代人,不愿与你一般见识,你便欺负公主好脾气不成?” 高嬷嬷毫不理会,只捧了那些桃子扭头便走。 由小环搀扶着走回里间,何子岚只觉得心里一片空旷,整个人惶惶无依。 她哭过了一场,情绪渐渐平定,此刻双眸被眼泪洗过,似月夜下纯净温柔的海水,盘膝坐在大炕上良久无言,过了一会儿却豁然立起身来往外头走去。 小环慌忙取过素面竹骨的大伞,替她遮住头顶的金芒,却又惶急地问道:“公主这是要去哪里?您莫晒在大日头底下,咱们捡着花间的栈道行走。” 何子岚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要去趟长宁宫,求德妃娘娘斡旋,将高嬷嬷调离七弟的身边。七弟由高嬷嬷带大,从小耳濡目染,我只怕他被高嬷嬷带歪。” 小环怯怯扯住她的衣袖道:“公主,您只怕是急糊涂了,德妃娘娘如今一颗心都放在赵王殿下那兄弟两人身上,如何愿意将手伸到七皇子宫里换人?” 这番提醒到是醍醐灌顶,何子岚怅然立住了脚步,一时讷讷无言,又无情无续地折回里间,独自一人跪在了佛龛前。 第二日便是七巧节,何子岚无情无绪,却碍着一大早便接了德妃娘娘的传话,道是仁寿皇帝在御花园间设宴,还挂了彩灯,请她晚间一同去瞧乞巧盛会。 打听得陶灼华、叶蓁蓁几个都会同去,何子岚不便无缘无故缺席,便一早命小环将昨日新制的郁金裙熨在熏笼上,只想着晚膳后去应个景儿。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纵然大多数嫔妃得到的帝宠都有限,却还是羡慕着牵牛与织女一年一度的两星团圆,对这样的节日极为看重。 往年照例是谢贵妃找人预备宫宴与乞巧,今年因着情绪不佳,便托了德妃娘娘代劳,自己只在日近黄昏时,才领着叶蓁蓁缓缓到了御花园,徜徉在一处葡萄架下,瞅着一众嫔妃争艳斗奇。 临水照溪,今日却是无雨,远远近近朱红的水晶如意纹宫灯与天上星辰交映成趣,伴随着仁寿皇帝的到来,豪华的宫宴又拉开了帷幕。 打从上次德妃娘娘下帖子邀约何子岚三个,陶灼华连着几日未与叶蓁蓁碰面,此刻带着茯苓前来乞巧,只见谢贵妃与叶蓁蓁两人立在不远处,情知躲不开,便大大方方上前见礼。 谢贵妃在人前到是端华高贵的样子,含笑向陶灼华说了句平身,还推着叶蓁蓁道:“莫陪着本宫在这里闷得慌。今夜御花园里挂了彩灯,你们年轻人一起去逛逛,回头也去穿针乞巧。” 叶蓁蓁身上着了件银红色的百褶裙,裙间以珠络翠玉相配,镶成数十朵大小相间的芙蓉花,那璀璨明艳的颜色,似晚霞纷纷披沉。 陶灼华只着了件素面的流月黄凉绸宫裙,肩上搭了件缀着流苏的天水碧披帛,淡黄碧绿的色泽相映,似一枝亭亭绿芽初绽。 两人并肩立在一起,到是盛装的叶蓁蓁多了丝怆俗,却犹不自知,只亲热地挽住了陶灼华的手,往山子石畔挂满六角琉璃山水宫灯的花涧轻溪旁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零四章 乞巧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不远处的清流溪畔,何子岚离群独居,悄然坐在一块干干净净的青石上头,正与立在身畔的小环说着话。见叶蓁蓁与陶灼华联袂而来,便微微点头示意,搭着小环的手立起身来。 何子岚清丽无双,身上穿了那件昨日新制成的梅青色郁金裙,裙上银丝闪动的垂丝海棠灿若琼华,鬓上又是青丝挽系,簪着德妃娘娘相赐的蜜蜡芙蕖。 一点梅青的绣袂飘飞如蝶,竟似是下凡的广寒宫主,瞧得陶灼华微微失神。 德妃有次偶然提及,何子岚姐弟像极了她们的母亲,都有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那位曾被仁寿皇帝春风一度又遗忘至死的许馨,容颜可以说举世无双,只可惜家逢巨变,年纪轻轻便落得红颜薄命。 虽然当日在瑞安长公主府上,那两位嬷嬷着意讲述的大阮宫廷辛秘里头,刻意略去了这对双生姐弟与其生母的故事,陶灼华却始终觉得,以仁寿皇帝的严谨,做不出在酒后随意临幸一位先皇后宫中宫婢的事情。 她瞅着何子岚一时失神,叶蓁蓁亦是片刻惊艳,却很快回过神来,极好地掩饰道:“六公主,德妃娘娘的眼光着实不错,这朵蜜蜡芙蕖果然与您相配。” 何子岚起身向前走了两步,被夜风轻轻荡起衣袖,身姿翩然若蝶,清简婉约里带着说不出的气韵高华。她剔透如玉的脸上挂着抹潋潋笑意,柔声说道:“让两位见笑,今日还是第一次佩戴。” 三人都是用过晚膳,便不去凑园中筵席上的热闹。只遥遥回身望去,但见御花园里灯火通明、与天上星辰交相辉映,大阮帝身着浅金的蜀丝团龙锦袍,兴致勃勃地坐在凉榻上,正瞅着后宫佳丽人的姹紫嫣红。 琼华渐渐如练,一地月光尽情铺洒,宛若积水空明。谢贵妃与叶蓁蓁从前站立的葡萄架下,已然林林总总摆着几十个绣架,上头放着极细的银针,还有细若发丝的丝线。数名宫娥穿梭其间,翩若蝴蝶一般。 原是谢贵妃自负绣艺出众,席间趁着酒意鼓捣出了新鲜花样,想看看宫中最手巧的人,能拿几股丝线穿进那细小的银针。 瞅着绣架旁边莺莺燕燕渐渐多了起来,连谢贵妃与德妃娘娘几个也已然移步,陶灼华三人只得过来凑个热闹。只见绣架前头已然掌起银灯,亮如白昼一般,映得四周纤毫毕现。每个绣架上头都有一丛纤若发丝的银针,还有一把五色丝线。 陶灼华三人都是针线行家,一眼便瞧出那丝线绵软至极,大约极不好穿。 胡昭仪、凌贵嫔、木婕妤等几个抢先出头,想要得仁寿皇帝青睐一眼,偏是费尽全力,不过穿进两三根之数,心内微微抱憾,只得悻悻起了身换做旁人。 几场比试下来,宫妃们都差不多试了身手,多者也不过五根丝线。谢贵妃这才款款立起身来,走到绣架前拈着根银针,俏丽的眉眼轻轻一弯,冲德妃娘娘欣然说道:“咱们姐妹也去试试?” 德妃心知手上针线功夫不行,更无须争这个风头,只将宽大的衣袖一抚,端庄地微笑道:“自然不及贵妃娘娘蕙质兰心,臣妾有心献丑,也只是甘拜下风。” 缓缓走至架前,德妃娘娘拈针引线,穿进了三股便再也不能,只微微含笑将针线都放回原处,依旧坐回到仁寿皇帝身畔。 谢贵妃自诩针线了得,本想与德妃一较好下,见对方输得干脆,到有些赢的不甘。她专注地坐在绣架前,耐着性子穿入六股丝线,已是夺得前番出场众妃的鳌头,却依旧不肯放下。 将那细小的银针拈在手上,谢贵妃望一眼仁寿皇帝身边的德妃,柔柔笑道:“德妃姐姐这几年养尊处优,大约是有些懒怠。” 德妃娘娘欠身笑道:“臣妾惶恐,从前在针线上就不及贵妃娘娘万一,后头只为儿子们渐渐长成,一颗心到分做几半。除了偶尔替陛下制几件便袍,更多的心思便放在教诲儿子们成才上头,到果真疏懒了几分。” 理是正理,那一双龙子凤孙便是德妃娘娘最大的本钱。如今谢贵妃膝下虽有了何子岩,却也是隔着层肚皮。 谢贵妃嘴上讨不到便宜,只装做听不出德妃娘娘弦下之音,依旧耐着性子拿线去穿那根银针。不过片刻功夫,竟又被她穿进了一股,到凑成七巧之数,算是拔得今日头筹。 仁寿皇帝一直津津有味地瞧着,对方才两人言语间隐约的硝烟栖息置若罔闻。此刻见众妃无人超越,也召了谢贵妃身边来坐,以银签子挑起块剥皮去核的雪梨,冲谢贵妃温情说道:“果然是你心灵手巧,大约再无人能超越此数了。还有谁愿意试一试,看能取得朕赏下的好彩头?” 谢贵妃仗着手上绣功卓绝,并不将旁人看在眼中。她守着仁寿皇帝一派小鸟依人,对宫婢更是贤良大度的模样。 接了仁寿皇帝递上的雪梨含在口中,谢贵妃报以脉脉柔情地一笑,便冲着下头花团锦簇一般的宫婢们挥手道:“你们也去试试,今夜是七巧节,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若穿得巧了,陛下与本宫都有赏赐。” 宫婢们纷纷跃跃欲试,都想在仁寿皇帝面前出头。奈何那银针的针鼻委实太小,绣线又一派丝滑绵软,大多穿进了三五根之数,也只得弃针认输。 陶灼华一直与叶蓁蓁和何子岚坐在一起,瞧着叶蓁蓁只为谢贵妃叫好,始终感觉前世这位好姐妹今世里多了无限陌生。许是近墨者黑,更亦或本性若此,只是她从前瞧不明白,只是心下忽然不愿谢贵妃这么轻易便压了德妃娘娘一头。 见她二人都无意出手,陶灼华便俏生生立起身来先冲仁寿皇帝敛礼,再冲着高台上的谢贵妃与德妃娘娘各行了一礼,这才端庄地说道:“果真贵妃娘娘蕙质兰心,寻得这等乞巧的手法,灼华还是第一次见到,也想下场试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零五章 缅怀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早便瞧不惯谢贵妃一幅假惺惺的样子,德妃娘娘只恼自己手上功夫不行,年年七月七都被谢贵妃压了一筹,恨不得有人出头煞煞她的威风。 见陶灼华骤然开口,德妃娘娘简直心花怒放,不待谢贵妃有所表示,便欣然开口道,“你们几个到耐得住性子,本就是女儿节,正该你们小孩子试试。” 德妃娘娘见识过陶灼华的绣功,并不在谢贵妃之下,想着宫中如果有人能与谢贵妃一较高下,大约除却陶灼华再无旁人。 只怕替她树敌,顺势将叶蓁蓁与何子岚一并拖下了水。 叶蓁蓁本是无意下场,听得仁寿皇帝与谢贵妃倶不出声反驳,只得也立起身来,随在何子岚身后走到绣架前头,接了宫婢递来的银针。 纵然手巧,叶蓁蓁也不敢越了谢贵妃七根之数,勉强穿进了六根丝线便道再也不能。何子岚再次大展奇才,与谢贵妃比肩,同是七根之数,谢贵妃脸上已有些讪讪,却不得不拍手叫好。 陶灼华却是屏气凝神,手起针落之下,一口气穿进九根丝线,安之若素地立在下头,微微抚动鬓边丝发,一身轻罗小衣格外从容。 高几上的花梨木填漆托盘本来被大红彰绒遮盖,伴随着被仁寿皇帝身边的何公公揭开,那琳琅的珠光宝气引得全场哗然,众人都将目光锁定在那对璎珞上头。 今日的彩头是大阮帝赏下,一对分别嵌着九粒桂圆大小鸽血红宝石的赤金八宝璎珞,当真价值连城。谢贵妃本想凭着自己手上功夫志在必得,没承想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眼瞅着一对璎珞归在陶灼华手上,对她的恼怒更添了一重。 纵然前头步步荆棘,陶灼华却不惧与谢贵妃为敌。虽然依旧寻不到隐藏在宫中最深的那个敌人,她却已然笃定谢贵妃在当年的事上也横插过一手。 两人之间只差守着仁寿皇帝撕开那层虚伪的面纱,况且单冲着谢贵妃想要扶持何子岩上位,窃取本该属于何子岑的东西,她也不会让对方好过。 德妃娘娘不晓得陶灼华心间真实的想法,只瞧她不管不顾替自己出头,自己却始终对她的身份有些膈应,心上的歉疚便又添了一重。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么好的姑娘,错过了这个村可是不会再有这个店。德妃娘娘想到何子岑冲陶灼华那满是温柔缱绻的一眼,一时只能无声叹息,想要再好生合计合计。 瞧着谢贵妃一幅咬牙切齿,却偏偏只能装作温柔淑婉的样子,德妃娘娘暗觉好笑,却故意招手向陶灼华道:“拿着你的彩头过来,叫本宫也开开眼。” 陶灼华恬静而笑,将璎珞呈到德妃娘娘面前,自己露出抹清素若珠的笑意。 一对矜贵的璎珞,前世便是在这个乞巧节上由谢贵妃抢得,压了德妃一头。 前世陶灼华被册封为宸妃时,已然是贵太妃的谢贵妃依旧心存讥讽,特意以此物相赠,依然暗喻当年的乞巧节上自己压了如今的太后娘娘、昔年的德妃一头,气焰十分嚣张,让何子岑十分恼怒。 爱屋及乌,陶灼华纵然十分喜欢那对璎珞,却因为敬重德妃娘娘而一直无缘配在身上。后头火烧了青莲宫,这些东西若不是成为一抔飞灰,便是永沉宫底了。 各人心思各异,仁寿皇帝面前摆着碟去了皮的紫葡萄,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下头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然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谢贵妃与德妃娘娘二人的相争是势在必行,各人为了各人的儿子,便永远不可能太平。让仁寿皇帝始料不及的是陶灼华竟毫不顾忌地为德妃出头,颇有些不管不顾,在形势依旧五五分成的时候,一个小姑娘却聪明地学会了站队。 想起去岁的寒冬腊月,这小姑娘顶着脸上的伤痕跑去自己的御书房求救,那种不管不顾的勇气曾让他记起先皇后。今夜的乞巧节上,依旧是那一日的小姑娘再现,重又意气勃发地立在了他的面前。 到不只是陶灼华,从前沉默得像个影子似的何子岚,如今竟也学会了出头,敢随着谢贵妃穿进七根之数,到与从前诺诺的性子大不一样。 仁寿皇帝目光虽未在这个庶女身上停留,心上的关注却从未稍减。 至于叶蓁蓁嘛,仁寿皇帝的眸色却是暗了一暗,小妮子陪在谢贵妃身边待了这段时日,学会了抱朴守拙,懂得极好地替自己经营,偏就是聪明得有些太过,不晓得该急流勇退。 只要一想起前些时叶家的风光筵席,仁寿皇帝心间便有些不虞。他心间的盘算从未稍停,却依旧挂着幅笑容望着下头的姹紫嫣红。 谢贵妃从前柔婉,如今在后宫只手遮天,便渐渐有些颐气指使。仁寿皇帝回想当年她小鸟依人、青丝绾系的十八年华,如今虽然满头珠翠,却添了层陌生。 反是瞧着德妃娘娘二十年如一日,一样的淑婉高贵,从不轻易与人树敌。只是为母则刚,如今为了儿子也学会了自卫,敢公然拿言语讥诮着谢贵妃。 从前的大好年华如水逝去,仁寿皇帝晓得自己鬓边也有了早生的华发。他望着面前的故人,不觉思念起先皇后、许馨,还有何子岩的故去的母妃,那一个一个曾经伴在他身边的韶华女子。 宫人各自散去,御花园里徒留了满殿银灯,仁寿皇帝在一众妃嫔们的企盼中,破天荒地没有翻什么牌子,而是吩咐何公公摆驾坤宁宫,想去缅怀一下先皇后。 弯月如勾,坤宁宫的布置一如从前,宛如在这里住过的两个人都不曾离去。仁寿皇帝缓缓踱着步,从先皇后的寝宫后门绕出,又立在一所熟悉的偏殿前头。 椒房专宠,是他能给许馨的最大恩情。面对着偏殿内豪华的陈设,许馨那张倾世无双,却又总是默默含愁的目光又如翦翦秋水,似月光般洒落在他的全身。 宫中之宫,他想给她最大的欢娱,却依然是个出不去的金丝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零六章 中元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夜风泠然,初七的弯月清清浅浅。 陶灼华伴着德妃娘娘行了一程,两人在芜廊边的花墙边分手,德妃娘娘屏退了身边的宫人,拉着她的衣袖几番欲言又止,终是悄然说道:“往后万不可如此出头,谢家根深蒂固,你还须处处小心。” 连从前的皇后娘娘都能扳动,德妃如今对谢贵妃充满了忌惮。她眼望着与先皇后眉眼依稀相似的女孩儿,忽然有种深深的恐慌,生怕这霁月皎皎的小人儿也被谢贵妃所害,忍不住将她轻轻揽在怀里。 七月的夜风抚动陶灼华身上的轻罗小衣,她一双美目顾盼间熠熠生辉,亮若星辰,并没有丝毫的惧怕,而是冲德妃娘娘深深敛礼道:“多谢娘娘提点,只是敌我已分,该来的总归要来,灼华不惧什么暴雨倾盆。 德妃一时无言,不晓得陶灼华究竟悟出了多少玄机。她这番话是仅仅意指今日乞巧节谢贵妃的盛气凌人,亦或影射着何子岑与何子岩的二虎相争? 对方既肯表明态度,德妃自然喜欢身边多一个同盟,她轻轻拍着陶灼华的手道:“好孩子,你的心意本宫知晓了。天色不早,快些回去歇息。” 各怀着心思从花墙边离开,德妃眼望陶灼华的背影五味陈杂。想着宫中终归没有个可以商量的人,德妃吩咐绮罗明日一早便往清平候府递话,要宣自己的亲妹妹入宫,议一议何子岑的终身大事。 几番清雨微寒,乞巧节的脚步还未走远,又是中元节的日子渐渐临近。 被和子送去陶府的忍冬终日被绑在柴房,自然不甘心坐以待毙。她每每想到勾栏间的龌龊不堪,更是打定了主意不入那个火坑。 从送饭的小丫头口中打听到,中元节这日陶府要替陶婉如做一场法事,夜间送完纸钱便会早早关门闭户,她不安份的小脑瓜又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借机脱身。 寻常人家中元节这一夜里都会十分忌讳,鲜少有人在府中走动,只怕冲撞了循着时机出来觅食的鬼魂。平时陶府戒备森严,忍冬几番欲逃都无法可想,如今想着这一夜大约便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忍冬早早便开始谋划。 从前随着兄长学过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忍冬一直藏而不露,她想着只要绕开外头守门的家仆,只对付个送饭的小丫头必定绰绰有余,便打定了主意默默等待时机。平时依旧装着循规蹈矩,一幅老实认命的样子,还偶尔与送饭的小丫头说上几句话,叫她渐渐放松警惕。 苦盼了几日,忍冬终于盼得中元节到来。因着柴房离得前院遥远,她听不清前头的动静,只能借着一线门缝中往外张望,自然什么都瞧不清楚,只得重重叹了口气,盼着送饭的小丫头快些到来。 天将擦黑时,忍冬支着耳朵细听,好不容易听到前院有隐约的木鱼和诵经声传来,想是那场法事刚刚开始。小丫头大约也敬畏鬼神,生怕黑天走夜路,便提早来给忍冬送饭,先替她解开臂上的棕绳,再将食盒提到她的面前。 “你今日快些吃,吃完了我好早早将柴房上锁,省得外头乌漆麻黑的要吓死人的模样”,小丫头絮絮叨叨说着,将筷子递到忍冬手上。 忍冬口间唯唯诺诺应着,实则早有准备,仗着从前跟兄长学过的几式小擒拿手,拿手肘精准地撞在小丫头胸口,击得小丫头哼都未哼一声便疼晕了过去。 三下五除二拿绳子把小丫头绑好,只怕她醒来叫嚷,忍冬再撕了块裙布塞到她的口中,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门开了条缝儿往外细看。 院中依旧三五不时有人走过,远处的廊下还立着两个家丁,这时节根本不能出行。忍冬叹了口气将门关好,重新坐回到柴堆之上养着精神。 黑夜渐渐降临,外头的木鱼与颂经声渐渐消失,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也无影无踪。正是万籁俱静,唯有琼华高高挂上中庭,洒着比平日更为静谧的光晕。 小丫头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瞧着柴房里漆黑一片,想要大声喊叫才发觉自己被人捆住了手脚,又封住了嘴巴,不由得惊恐万分,眼里一片惶惶不安。 忍冬生怕弄出动静,并不敢杀人灭口。她只向小丫头做了个恐吓的手势,低声喝道:“不想死就老老实实躺在这里。” 见小丫头面露恐慌,忍冬不再理她,而是悄然敞开了柴门。七月半的夜晚阴气森森,连素日常见的月光也显得格外诡异。 想是前头那场法事已然做完,空气间满是香烛烧纸的气息,廊下的家丁果然已经不见。月光下的虬枝似崎岖的鬼木,又似是暗夜的幽魂,让忍冬心间一阵一阵的害怕,踏出柴房的脚几次又悄然缩回,终归舍不得这最后的机会。 在心底暗暗咒骂着陶灼华,忍冬此时想的全是怎么回到大裕告上一状,求得瑞安长公主伸出援手。她瞧无声息地溜了出来,惶惶地四处一顾,又将柴门轻轻掩上,不叫人发现端倪。 大户人家的院落格局大抵是前门、后门、腰门、角门,忍冬望着院子里熟悉的格局,到不觉得陌生。她暗自定了定神,沿着花墙溜出院去,又绕过一个跨院,渐渐接进了陶府的后门。 忍冬避在墙角边凝视细听,偌大的陶府里果然没有一丝动静,想是都晓得中元节该敬畏鬼神,没有一个人在宅子乱走。 心间暗叫着侥幸,忍冬推开虚掩的月亮门,一脚便跨了出去。只想着快些穿过这处后园,想法子翻出陶府的院墙。 风动簌簌,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忍冬抬头瞧去,却瞧着前头一株崎岖的柳树下,有一缕幽魂身着白衣,黑发覆面,手上还提着一只血红的灯笼,惨兮兮向自己飘来。 鬼魂口间发出嗬嗬的声响,裙裾无风自动,在血红灯笼的映衬之下竟然没有影子,活脱脱骇死人的模样。 疑心生暗鬼,忍冬只认做厉鬼索命,刹那间三魂七魄丢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零七章 红柑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月影下的魂魄无声逶迤,长长的白袖拖曳在地面,那点血红的灯笼便似是地狱的勾魂使者,无处不带着诡异。 忍冬惊慌失措,只觉得周身冰寒刺骨,连空气都凝滞得无法呼吸。 惶然间后退了两步,那鬼影却好似步步紧随,伴着夜风向她临近。只听得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了夜空,惊起人一地鸡皮疙瘩,忍冬整个人软软地委顿了下去,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不远处有灯光亮起,几个家仆手里掌着灯,扶着老管家往这边走来。那鬼魂也扔了手上的灯笼,将覆在前面的黑发往后头一笼,露出本来面目。不过是个清秀的丫鬟,被老管家安排在此处扮鬼索命。 几个人架起抖若筛糠的忍冬,瞧着这贱人脸上已然毫无血色,老管家鄙夷地呸了一声骂道:“就这么个胆子,还敢做背主的刁奴,绑起来扔回柴房里去。” 老管家打理内院多年,岂有不晓得七月半的禁忌?见忍冬循规蹈矩,早疑心她故意为之,只怕是忍冬借机生事,便对柴房留了心。 送饭的小丫头半日不出,守在廊下的家仆早报到老管家前头。 恶人便该由恶人来磨,老管家一不做不二休,使人扮了个月夜幽魂。忍冬若是敢拿着中元节做筏子逃出,他便拿着鬼魂索命,看谁的招式更硬。 姜还是老的辣,老管家一番布置,忍冬果然上当,吓得晕死过去。 重新投回柴房,被忍冬绑在地下的小丫头已然被人救起,正在淌眼抹泪。只怕走漏消息,老管家的计划初时连小丫头也瞒住,见她无端受累,便使人安抚了片刻,再赏了二两银子,命她回房去歇息。 只待第二日便寻了人牙子来发落忍冬,不承想忍冬也是有贼心无贼胆的小人。被那装鬼的丫鬟一下,竟然精神错乱,大半夜里醒来便开始哭泣尖叫,次日一早更是疯疯癫癫。 一时指着人便大叫瑞安长公主救命,一时又跪在旁人面前求陶灼华高抬贵手。一时破口大骂陶灼华手段龌龊,一时又埋怨瑞安派了她这个苦差,当真是颠三倒四,乱说一通。老管家听得头昏脑胀,便命人先将她堵住了嘴,再听候陶灼华的发落。 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落得如此下场,虽然太过悲凉,说到底却也是咎由自取。 待合子悄悄出宫,老管家便拉着她去看忍冬的模样,再请他将这一节禀报到陶灼华前头,到也省得送去勾栏的麻烦。 前世里忍冬欠下了茯苓一笔血债,又害得自己腹背受敌,今生陶灼华不觉得自己手辣。她给过忍冬机会,只怪忍冬不知悔改。 本想将她送回大裕向瑞安长公主示一示威,又觉得山水迢迢,陶灼华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只请老管家暂时将她拘在柴房。 长宁宫里灯火葳蕤,桦烛影微,德妃娘娘揽镜自顾,眼角眉梢流淌出来的璀璨皎皎若华,显得极是顺遂。 前时何子岑连着替仁寿皇帝办了几回差,都是滴水不漏。仁寿皇帝嘴上虽然不说,却能瞧得出心间的欢喜。帝王来了长宁宫几回,每次都是与德妃娘娘闲话家常,到似是寻常夫妻,让德妃娘娘备感荣宠。 想着早先时何平公公传了话来,仁寿皇帝晚间要来坐坐,她便重新理了妆,换了身仁寿皇帝喜欢的浅杏色金线牡丹宫衣,发上簪了枝仁寿皇帝所赐的垂丝流苏金凤钗,这才寻出了当年新制的大红柑,拿小火煨在茶炉上。 仁寿皇帝身着便装,踏着一地琼华如霜来到长宁宫,止了宫人的通传,缓步踱进了德妃娘娘的寝宫里头。 但见橘黄的宫灯映上金绿色的帷幔,上面投下德妃娘娘娴静的侧影。仁寿皇帝只觉得伊人那样娟秀美好,又带着别样朦胧的温馨,一时只觉得安心,便轻轻叩了叩殿内一根朱红的立柱,德妃娘娘这才温情无限地抬起头来,忙着过来接驾。 方才煮上的大红柑正是时候,艳若琥珀的茶汤醇厚浓香,带着丝丝橘皮入味的香气。德妃娘娘滤去残渣,这才兑了些菊花捧到仁寿皇帝面前,没有半分恃宠生娇的模样。 见仁寿皇帝眼望着在茶汤中起起伏伏的杭菊发楞,德妃娘娘宛然笑道:“陛下日理万机,更当爱惜一双慧眼。臣妾想着杭菊明日,特意自制了少许。” 茶气香馥,并未因那一点杭菊而逊色,反而带了丝清甜的口感,仁寿皇帝只抿了一口便赞了声好,拍着德妃娘娘的臂膊说道:“总是你更加有心,跟你在一起,朕才觉得有几分烟火气息。” 德妃娘娘脸上的笑意柔和又幸福,熟稔地持着六瓣莲纹的紫砂壶替仁寿皇帝续杯,难得旖旎地回道:“这难道不是臣妾的本份?” 仁寿皇帝被她脸上那抹烟霞所染,不觉露出丝温情的笑意。又见她发上所簪的金钗异常熟悉,认得是从前自己所赐,那丝温情便又多了一重。 轻挽着德妃娘娘的手往怀间一带,仁寿皇帝揽着她同往窗前走去。两人并肩立在花梨木透雕着凤仙花的窗牍前头,吹着渐渐清凉的夜风,不觉忆起了从前的模样,话里多了几番徜徉。 打从当日宣了清平候夫人入宫,姐妹两个一席长谈之后,德妃娘娘的心思又起了微妙的变化。晓得自己做不得何子岑婚事的主,德妃娘娘便想趁着今夜仁寿皇帝心情不错,要将话题往儿子身上引。 仁寿皇帝此时前来,其实也想着与德妃娘娘议一议儿子的婚事。皇子选妃,从来千挑万拣,更何况何子岑如今是他最为属意的太子人选,更是马虎不得。 两人心意相通,话题便渐渐聊到何子岑身上。仁寿皇帝提及何子岑已然满了十三,如今正该是选妃的年纪,问德妃娘娘心间可有上好的人选。 德妃娘娘请知自己做不得儿子婚事的主,陶灼华与叶蓁蓁两人的面庞不时在眼前交错闪现,只低头柔婉地说道:“臣妾久居深宫,思虑难免不周全。子岑的婚事还是要陛下替他做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零八章 狐疑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做母亲的虽不愿明说,对儿子满怀牵挂的心意却是拳拳。 仁寿皇帝嗅得德妃发间浅浅的木槿香气,不觉将下颔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柔声说道:“今夜只是咱们夫妻间闲谈,没有什么当说不当说。朕对子岑十分器重,他的终身大事自然要格外稳妥。” 德妃娘娘略略咬着下唇,唇角依旧含着抹恬柔的微笑,只低低说道:“军国大事什么的,臣妾半点不懂,只以一个做母亲的心去揣度,希望自己的儿子这一生都快乐如意。不止是子岑,还有子岱,臣妾一愿他们都成为国之栋梁、二愿他们一生福寿恒昌、三愿他们往后夫唱妇随因缘美满,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几句话说得极为动容,德妃娘娘眼中不觉噙了泪花,忙忙从袖间取出帕子拭目,略带惶恐地向仁寿皇帝说道:“臣妾御前失仪,当真罪该万死。” “说得什么话?”,仁寿皇帝依然揽着德妃娘娘的香肩,深情地对她说道:“朕往常听多了歌功颂德的套话,难得听到几句肺腑之言,你又何错之有?方才说的三愿,每一愿亦是朕之心愿,朕十分喜欢。” 德妃娘娘红着脸垂下头,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小儿女的姿态,却是令仁寿皇帝十分稀罕。谢贵妃那边上蹿下跳,由着兄长宣平候替她斡旋,一系列的小动作都没有躲过仁寿皇帝的火眼金睛。而反观德妃娘娘却处处以大局为重,不该多说的话绝不开口,更不让自己为难,两人相较孰高孰低立时清晰可见。 虽然与陶灼华见面的次数不多,却因着小丫头顶着张与先皇后神似的面庞,仁寿皇帝对她颇多关注,瞧着七夕夜里陶灼华对德妃娘娘十分维护,那爱憎分明的样子到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绝,更让仁寿皇帝对她刮目相看。 晓得陶灼华这一生都无法离开大阮,仁寿皇帝怜悯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动过几次要替陶灼华指婚的念头。一般的皇亲贵勋,人品难免碌碌,到委屈了这爱憎分明的小丫头。若说为何子岑指婚,仁寿皇帝的顾虑其实与德妃娘娘一样,都嫌陶灼华质子的身份有些碍眼。 如今虽说两国握手言和,其实双方心间都十分清楚,那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仁寿皇帝晓得瑞安不肯罢手,而如今的大阮也需要休养生息,便假装瞧不透对方的心意,只维持着面上的一衣带水。 听了德妃娘娘方才那几句话,情知她没有想要拿着何子岑的婚姻做为通往太子之路的跳板,仁寿皇帝十分欣慰,便轻拍着她的手道:“横竖不着急,自然要替子岑挑个好的,你自己的儿子,你也须替他留心。” 德妃娘娘应了声是,便服侍着仁寿皇帝躺下,自己却是睁着眼睛难以入睡,又不敢辗转发侧,耐着性子躺到了天明。 陶灼华如今拿着出宫的对牌,出入宫闱十分方便,只须向德妃娘娘备报一声。算着陶超然该有信来,便又去长宁宫向德妃娘娘求恳。 打从陶家人来此安家,德妃娘娘晓得陶灼华多了重倚靠。明知她出宫的次数不少,却不忍心制止亲人的团聚,便和颜悦色说道:“早去早归,如今立了秋,晚来风凉,用过午膳便往回走罢。” 陶灼华感激地应下,回来重新理了妆,便命和子备车,带着娟娘与茯苓出宫。 高嬷嬷久未接到忍冬的消息,又不敢向青莲宫来寻人,便有些沉不住气,连着几次远远在青莲宫外徘徊。如今瞧着陶灼华领了人出宫,自谓得了机会,竟然堂而皇之地前来叩门,想求见忍冬姑娘一面,寻几幅鞋面的样子。 陶灼华本是将忍冬被遣出宫的消息封锁得严严实实,除却德妃娘娘与她身边的二婢,便唯有青莲宫几个抵实的宫人晓得。 和子听了小明子的禀报,大刺刺迎了出来,向高嬷嬷敷衍地行了个礼,再淡淡说道:“嬷嬷不晓得青莲宫的规矩,因着郡主身份特殊,德妃娘娘特意交待了,不许旁人私下里见她身边服侍的人,只恐走漏了什么消息。咱们也是听命办事,如今主子不在家更不敢乱了规矩,请嬷嬷体谅一些。” 高嬷嬷无计可施,又不肯露了马脚,只得堆着笑对小明子说道:“你多虑了,嬷嬷我来寻忍冬姑娘,只为求几幅鞋面的样子。她若是不方便,便请你给我往里头递个话,看是否方便?” 和子便笑嘻嘻地应道:“如此,嬷嬷稍待,容奴才往里头传信。” 给小明子施个眼色,小明子也是机灵人,立时便行个礼告退,将前头这一幕禀到了菖蒲跟前。菖蒲便开了忍冬从前的匣子,从她素日剪下的鞋样子里头捡了两幅,嘱咐了小明子几句,再交给他传出。 小明子拿了东西出来奉与高嬷嬷,一本正经说道:“忍冬与菖蒲两位姐姐正在为郡主收拾衣裳,不得空来见嬷嬷。这是忍冬姐姐亲手拿给奴才的鞋样子,请嬷嬷您好生收着。” 高嬷嬷自以为得计,捧着鞋样子离了青莲宫,一阵风似的赶往御花园那处百日红花圃间的陋房,将鞋面子翻来覆去仔细验看,却始终未发现忍冬留给她的蛛丝马迹,心里不觉充满了狐疑。 再说陶灼华乘了一辆黑漆平顶的马车,由西华门悄悄出宫,正与何子岑的马车交错而过。何子岑瞧着那马车不似是宫中妃嫔乘坐,心间微微一动,疑心是陶灼华出宫,便命内侍上去问讯宫门口当值的侍卫。 听说正是灼华郡主持着德妃娘娘相赐的令牌出宫,何子岑眉头便是一皱。他命赵五儿拨转马头,在后头悄悄跟了上去。 陶灼华与德妃娘娘交好,何子岑并不十分反对,毕竟前世里这对婆媳关系一直不错。只是今生的轨迹与前世有些不同,陶灼华的行事跟从前大相径庭。何子岑晓得她频频出宫,便怕她拿德妃娘娘做挡箭牌,私底下却与瑞安有着联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零九章 防备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昔年的旧事无端在何子岑心间萦绕,有着甜蜜亦有着苦涩。 当年何子岑继承了皇位之后大行封赏,却碍着陶灼华的质子身份,难以许她高位。还是贵为太后的德妃娘娘立排众议,支持何子岑册封她为宸妃,入主青莲宫。此后两人伉俪情深,在白鹭洲畔有过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直至当年的平静被大裕的铁骑踏破。 何子岑扪心自问,当年的确曾经因着与陶灼华的花前月下而疏忽了朝政,才让瑞安有机可乘。只是,若因此便指陶灼华是红颜祸水,便未免有失偏跛。 古往今来,祸乱朝政的根本不是魅惑众生的妲己、亦或烽火戏诸侯的褒姒,更不是什么沉鱼落雁的西子与沉香亭畔的杨贵妃。 美人无端背负骂名,始作俑者却是一颗君心在其位不谋其政,拱手将江山让人。史官们信口雌黄,替那些千古帝王粉饰着太平,却又将过错无端推往一个女子身上,让她们承受着不该承受的罪过。 何子岑记得陶灼华入主青莲宫后,对德妃娘娘投桃报李,一直十分孝顺,简直看做生母亲一般,后宫里地位最尊荣的两代人之间没有一点芥蒂。 德妃娘娘弥留之迹,亦是陶灼华衣不解带侍奉在前,没有半句怨言。 何子岑对陶灼华的人品与性情十分信得过,偏是碍着她前世里与瑞安断不了的瓜葛,对她如今频频出宫有些担心。一想到陶灼华屡屡拿着德妃娘娘所赐的令牌出去,只怕她与宫外的乱人有些联系,何子岑便怕她替德妃娘娘惹祸上身。 微微闭上眼睛,前世的梦魇依然挥之不去,何子岑眼前又是那片焚烧一切的烈火。他仿佛看到大裕的军队突破大阮层层防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自己面前,一颗心又是摇摆不定。 不晓得是该相信陶灼华对自己的深情,还是该相信不争的事实。还有那支射向自己胸口的羽箭,又不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敌人究竟是蛰伏在自己身边,还是安静地在远处冲自己观望,何子岑心间依旧没有头绪。 心间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何子岑习惯性地捂住了胸口,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一时说不清是为了还陶灼华一个清白,还是想抓住她的什么过错,何子岑只是目光深邃地锁定了前头的马车,想要探一探陶灼华出宫的踪迹。 陶灼华心情不错,浑然不觉有人在后头跟踪。她今次出宫并未前往陶宅,而是先命马车在善水居前头停下,径直来寻云掌柜说话。 善水居前头依然是整洁的青石板铺地,因着还未到午膳时分,门前人影寂寂。茯苓先挑起车帘,绣着银线的蜜和色裙摆一闪,便轻灵地跳下车来。她又快手快脚摆下脚踏,这才搀着陶灼华与娟娘下车。 青衣白裙的身影格外窈窕,身形又是那般熟悉。纵然有幕篱遮掩,陶灼华一双明眸间灿若秋水,在何子岑心间荡起一波一波的涟漪。 瞧着主仆三人一前一后进了大门,何子岑瞅着善水居那黑底墨绿的篆书大字微微沉思。前世的画面如此清晰,陶灼华曾不止一次与他提起,家乡有座善水居,全是布施之意,对一位云姓的掌柜极为推崇。 瞧着门面分明是家新店,善水居开进大阮不会是个巧合,单看陶灼华熟稔的样子便晓得她不是第一次来,何子岑心间的不安与好奇再次被深深挑起。 “十载夫妻,你终归故土难离”,何子岑似是听到大阮城破的那一日,自己这样苦涩地对陶灼华说过,而陶灼华拼命摇头,不肯承认自己的背叛。 孰是孰非,总要寻个追根究底。何子岑眸间暗影沉沉,吩咐赵五儿回去便给清风与明月传讯,好生查一查这家善水居的底细。 陶家在大阮安家落户、陶超然一家早早出海脱离了瑞安的桎梏、连同伴随着陶灼华来到大阮的那些车载车拉的行李,还有熬过了上一个冬季,依然忠心地陪伴在陶灼华身畔的娟娘。面对与前世迥然不同的情形,何子岑心间再次疑窦丛生,越来越觉得陶灼华也是重生之人。 生怕被陶灼华主仆三个发现,何子岑没有随着她入内,而是悄然等在了自己的马车上,打量着偶尔进出善水居的善男信女们。 陶灼华带着娟娘和茯苓直接上了二楼,步入一间干净的雅室,早有人奉上香茗,道是云掌柜正在佛堂礼佛,不多时便来拜会。 曾入佛门,如今又再还俗,云掌柜心如菩提,依然保留了昔年的旧习。早午晚各要在佛前上几柱香,还时常抄录经书送人。 房门再度打开时,便是身上还有些香火气息的云掌柜飘然而入。 她身上着了件雪青色的布衣,衣襟上以黑色滚珠线绣着几枝洋洋洒洒的墨兰,穿戴虽然简朴却异常典雅。 云掌柜向陶灼华欠身示意,便笑着地递上一封陶超然的来信:“陶小姐来得真巧,陶翁的家书是前日晚间才到,我正想着寻什么法子给您往宫里传信。” 陶灼华晓得云掌柜手里必定有些本钱,不然不会做为阿里木放在大阮的暗线。再说阿里木经营多年,虽然人在海上,依然有法子靠着飞鸽传书,是以陶超然的书信才来得尤其及时。 她向云掌柜微微一福,接了对方递来的书信,一张皎洁清韵的脸上带了些欢喜的微笑:“灼华正是掐算着时间,舅舅的家书这几日便该到了大阮,因此今日迫不及待地上门,到让云掌柜见笑。” 楼下院子里的石磨辘辘辗动着不知经年,颇有些流水杳然的味道。伴随着梵音佛乐一同映入窗棂的,还有新鲜的豆浆微微馥郁的气息和佛前的几许香灰。 陶灼华没有立时将信收起,而是先请云掌柜预备纸笔,准备立时便给陶超然写封回信。她就着斜筛的秋阳坐在窗前,安静地刨开信上封的严严实实的火漆,将那厚厚一沓子信笺默默展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章 善水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青鸟殷勤,即便与陶家人远隔了天涯,陶灼华心间却再无前世的戚戚。 她坐在善水居二楼雅间的窗前静静读着陶超然的信,月华皎洁的脸上始终带了丝潋滟清绝的笑意,显得极为专注。 云掌柜不便打扰,命人请了娟娘与茯苓隔壁房间里奉茶,自己便倚在桌子旁边磨墨,预备着陶灼华立时给陶超然写回信。 陶超然果然对前次陶灼华提及胡里亥的名字十分震惊,然而有了头一次依着航海图发现无人荒岛的前车之辙,他便对陶灼华这种先知先觉的异常毫不怀疑。 直接将信转给了阿里木,陶超然也阐明了自己的观点,怀疑当年阿里木被夺嫡的事件里少不了瑞安的手脚。阿里木早便疑心胡里亥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赶自己逃逸,背后一定还藏着援手,此次真是豁然开朗。 阿里木立时便飞鸽传书,密令依旧藏在波斯的旧部开始行动,一则搜寻胡里亥与瑞安勾结的证据,再则拔除瑞安在波斯的眼线,为自己日后杀回故国寻求更有利的保障。 前次的信里,陶灼华曾经坦陈了自己在大裕与景泰帝成为联盟,得对方赐下灼华芳名,终于彻底摒弃苏姓的经过。 陶超然满怀深情写道:“从前唤你做夕颜,总怕你如同一朵朝开夕逝的鲜花,虽然美丽却太过柔弱。如今舅父瞧着你自保有余,尚能运筹帷幄,当真十分欣慰。灼华这个名字应该更衬你,大好的青春韶华,必当灼灼璀璨。所有的平安与幸福,只愿你们下一代再不辜负。” 最初的、最艰难的日子已然过去,无论是陶家人还是陶灼华,都从瑞安前次掀起的漩涡中脱出,渐渐站稳了脚跟。 读着舅父包含深情的书信,陶灼华险些热泪涔涔。晶莹的泪滴挂上她的睫毛,透明若蝴蝶的羽翼,她小心翼翼地将书信折起,冲着云掌柜行了一礼:“如今可以互通音讯,灼华时刻能晓得舅父一家的消息,全拜云掌柜所赐,灼华当真十分感谢。” 云掌柜侧身避让,并不受她的礼,而是悠然笑道:“陶小姐客气了,陶公是彼主面前得意之人,日后还要共担复国的大业,我身为彼主属下,理当效命。” 老管家虽然忠心,却碍着身边只是些家仆,少了江湖中人。如今得了云掌柜这一支助力,陶灼华顿觉如虎添翼。她将宫内高嬷嬷的异动说与云掌柜,连同老管家查到的严五的豆腐坊和京郊的墓地,请她找人查一查高嬷嬷、严五诸人与瑞安的联系,还有那块墓地里究竟里藏着什么玄机。 粗略一看,瑞安的爪牙已然渗入到大阮与波斯各地,这蛇蝎心肠的女子根本不会因为已然掌控了大裕的皇权,而停下自己那私欲膨胀的脚步,她的目标该是问鼎整个中原大阱,甚至波及到周边的小国。 云掌柜听着陶灼华的分析,不觉连连点头,想要立时便将这层消息报到阿里木手上。再听着关于严五那一节,云掌柜更是眸间一亮,轻轻向陶灼华一挑大拇指道:“陶小姐当真聪慧,竟能抽丝剥茧,寻到他们这样一处隐秘的地方。您叫老管家罢手,这事交由我去处理。” 两人议定了正事,陶灼华这才带着娟娘与茯苓去陶宅用了午膳,隔着柴房的门扉瞧了瞧一脸痴呆的忍冬。提及老管家当日的恶作剧,陶灼华也唯有摇头而笑。 日近午时,善水居的门前却是渐渐人烟帛盛。 店门敞开着,一侧摆出两张漆黑油亮的长案子,上头备着干净的碗碟与长筷。案子底下是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白米粥,上头是一个大大的竹匾,里头满盛着新鲜出炉的素焰包子。 大阮市井繁华,显少有乞丐叫花路过。这布施的午膳摆出,偶有行人随意取用,地下盛钱的簸箩里却不多时便积了厚厚一层钢板。 从前陶灼华描述的情景在眼前再现,何子岑一时觉得稀罕。他耐着性子等陶灼华的马车离去,吩咐赵五儿带着人立时跟上,自己却佯装对善水居极有兴趣,在门前略微观察了一番,便慢慢踱了进去。 院落里头的布置与店面陈设也几乎与陶灼华当日所述一模一样,外头花架子底下散乱放着些自取的经书,在柜台前头设着无人看守的功德箱。 唯一不同的是二楼设着佛堂,来用膳的客人可以进去参拜,还有几间雅座可吃素斋,半两银子一位,到无须自己点菜。 何子岑极有兴致地绕了善水居转了一圈,喝了碗自磨的豆浆,就着自酿的小菜吃了碗罗汉面,再在佛堂拜了一拜,又在功德箱放下些碎银子。临行时不忘去院中取了本《地藏经》,没瞧出这家店铺有什么不同,只得先行离去。 云掌柜不认得何子岑,一双慧眼却识人颇明,晓得此人非富即贵,大约有些来头。因是与陶灼华前脚后脚,她只怕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暗自留了心。 各自心存忌惮,也是各自十分用心,云掌柜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严五与他的两处产业上头。何子岑那边却是清风、明月两人联手,极为容易便探得这家善云居的老板便是从大裕青州府内迁来。 如今两国交好,到时常鼓励通商,明面上自然从云老板身上查不出踪迹。 何子岑却听得精神一振,虽说无巧不成书,天下间却不会有接二连三的巧事。前世的陶灼华来到大阮时懵懂无知,处处受人限制,如今她学会一点一滴替自己经营,到愈发证明何子岑关于她亦是重生归来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 清风、明月的能力十分卓绝,不出几日便查探得有异域人乔装出入过云掌柜的善水居。只因对方也是武功高强之人,清风与明月不敢打草惊蛇,不能离得太近,便没有听清几人在内室的窃窃私语,只晓得他们所说的并不是中原语言。 可以笃定的是,善水居绝不单单是表面上的一家食肆,很有可能是哪股势力在大阮安插的眼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一章 敷衍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清风与明月夜探了善水居几次,越发笃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误。 只因对方这边不乏武功卓绝之人,两人只怕被发现了行踪,只敢离得远远,一时摸不出对方的来头。 清风向何子岑抱拳拱手,请他再给出更多的时间,他与明月好生探一探善水居的根基,查一查那些异域人都是什么身份,究竟为何来到大阮。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与何子岑的猜测有些重合,他却不晓得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 前世的陶超然身后连着阿里木,如今这乍然出现的陶宅与善水居后头,都与陶灼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不晓得里头有没有阿里木的手笔。 既然不是中原言语,便极有可能是阿里木家乡的波斯语。这些人千里迢迢来到此处,更不晓得是何居心。何子岑在心间盘算着,却没有回想起前世与这些人结怨,竟隐隐有了丝期待,兴许对方是友非敌。 洞窥先机便是有这种好处,何子岑几番思索,很快便圈定了大体方向,将重新部署的任务传递给了清风与明月二人,要他们悄然走一趟波斯。 日近仲秋,阖宫里的丹桂开始飘香。连着收了瑞安长公主几封转自鸿胪寺馆的来信,陶灼华晓得这毒妇有些急躁,终于提起笔墨给她回音。 瑞安长公主关心的话语她一句不提,只写些风花雪月不着边际的东西。每次宫中的宴饮、谢贵妃收了义子、七夕节上的夺魁之类,到描述得极为详尽。 信的末尾,陶灼华又忍不住提了一提,道是忍冬大约水土不服,自到大阮之后时常染病,如今连精神都有些恍惚,到成了自己在大阮的累赘。 这样一封信极尽风花雪月,又暗含讥诮讽刺,半点不提陶家人的安危,到似是将他们全都抛在脑后,更显得有恃无恐。 费嬷嬷因是多时没得着孙女的音讯,与瑞安长公主一样对大阮来信望眼欲穿。临近傍晚时,鸿胪寺馆的官员亲自上门送信,费嬷嬷如获至宝,不顾半夏的阻拦,立时便将信捧到了瑞安长公主面前。 彼时瑞安衣衫半掩半露,正卧在芙蓉洲自己的寝殿里听着新得的伶人唱曲儿,身边还有两个少年郎侍候。一人拿银签子将剥去皮的玫瑰香喂进她的檀口,另一人则小心翼翼地替她捶打着香肩。 瑞安脸上挂着抹慵懒的笑意,闲闲挑起身畔美少年身上单薄如雪的纱衫,再将他腰畔松松系着的靛蓝色汗巾一扯,涂着朱红蔻丹的纤手便顺着他的胸膛滑了下去。少年身子一颤,却又不敢躲避,额头上渐渐渗出几滴晶亮的汗珠。 饶是费嬷嬷一把年纪,一步踏进宫来,瞧得红木蕃枝莲软榻上这幅光景儿,也羞得面红耳赤,不由轻轻咳了一声,这才低着头唤了声长公主殿下。 瑞安浑不在意,命人拿兑了茉莉花香露的水净过手,挥退了身边如释重负的少年,这才将架子上飞银覆彩的明黄色寝衣往肩上一披,有些不虞地斥道:“冒冒失失的,莫不是那小丫头的信到了?” 费嬷嬷情知打断了瑞安长公主的好事,一味地陪着小心道:“殿下果然料事如神,若不是晓得殿下心急,老奴断然不敢在这个时候闯殿下的寝宫。” “究竟是本宫心急,还是你担心你的孙女儿,越发不懂得规矩?”瑞安鼻间轻轻一哼,费嬷嬷霎时间便觉得寒意袭人,忙不迭地跪了下去,重重磕头道:“殿下,老奴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 瑞安不再理她,只一把抓起那个月白铜板纸的信封,几下便撕了开来。将里头薄薄的信笺一抖,见篇幅如此短暂,显得极为不喜。 及至读完信上的内容,直气得瑞安一楞一楞,到有些想打人的冲动。 至于忍冬如今的状况,瑞安到不放在心上,只不过惋惜断了根牵着陶灼华的丝线。眼见陶灼华并不因着自己杜撰的陶家人在自己手上而有所收敛,反而有恃无恐,瑞安便觉得事有蹊跷,怀疑哪里走漏了风声。 瞧着费嬷嬷一脸殷切,瑞安不愿节外生枝,便拖长了声音道:“放心,你的宝贝孙女儿一切都好,且把心放回肚子里。” 费嬷嬷牵肠挂肚,偏是瞧着瑞安心绪不宁,不敢再随意问询,只得磕了头出来,眼望着大阮的方向无限牵挂。她尚未离去,却又见半夏匆匆从寝殿里头出来,命人往正房请苏世贤进芙蓉洲议事。 疑心是大阮的事情并不如瑞安从前设想的那般顺利,费嬷嬷想要从半夏口中问出一星半点儿,却又晓得这妮子口风甚紧,只得咬咬牙悄然折回了身,一扭头躲进一旁的暗室,想试试能不能听见点儿风吹草动。 苏世贤是在正院里独自用的晚膳,此刻一个人闷闷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发呆,心里将瑞安长公主念叨了千遍万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段铺下身子彻查,谎言便会一个接着一个撕开缺口。 打从送了陶灼华去大阮归来,苏世贤便开始着手追查苏梓琴的身世,那个一口一声爹爹唤着他、被他捧在手掌心里长大的宝贝女儿竟然真得跟他没有半分血缘关系,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孽种。 苏世贤初时以为苏梓琴会是瑞安与芙蓉洲里哪个面首春风一度的产物,已然满是龌龊,再往深里去究,才发觉她不过是瑞安从育婴堂里抱出来的孩子。 本以为从瑞安身上得不到的亲情温暖,可以从苏梓琴身上弥补,岂料想养了十年的宝贝女儿,却不晓得是哪户人家的弃婴,苏世贤连想死的心都有。 从前瞧不透的事情在这一刻醍醐灌顶,苏世贤至此才知晓为何瑞安从不为着苏梓琴名声着想,由着她与李隆寿私相授受。原来苏梓琴只是瑞安牵制李隆寿的工具,她与她没有半分亲情,又怎会心生怜悯? 苏世贤懊恼地想要伸手扇自己的耳光,他狠狠拖拽着自己的头发,口中有抹苦涩的腥咸,对瑞安长公主的恨意再滋生一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二章 暗夜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夜风泠然,一叶扁舟悄然划出芙蓉洲,在柳枝扶疏的码头边靠了岸。半夏一手轻提着裙裾从舟上走下,匆匆忙忙往苏世贤所居的正房走去。 正房里只点着几盏素灯,越过那架芙蓉花开的大插屏,便是一地积水空明的月光。半夏穿过抄手游廊,遥遥便瞧见苏世贤对影望月、有些萧瑟的身影。 青衣绾巾,皂靴雪袜,昔年温润如玉的探花郎纵然不复年轻,却因着添了些岁月的积淀而愈发儒雅,便如一壶好酒,历经秋收冬藏,越发历久弥香。 芳心微微一动,半夏也说不清是为着什么,竟隐约有些为眼前人嗟伤。也瞧不透为何长公主放着这么好的男儿不爱,却偏偏要与些戏子伶人纠缠不清。 眼瞅着苏世贤的小厮上前通禀,她便立在花墙旁瞧着廊下的鹦哥梳理着羽毛,心中盘算着要不要给苏世贤略略来些提点。 对于瑞安深夜传召,苏世贤早失了从前的雀跃。他胡乱将藤桌上的凉茶饮尽,暂时将心底关于苏梓琴身世带来的惊涛骇浪压下,便有些暗哑地唤了一声半夏,依旧彬彬有礼地问道:“不晓得殿下有什么事?” 若放在从前,半夏兴许不会多说。此时瞧着苏世贤青衣瑟瑟,竟有些遗世的独立,心底那点怜惜便更加浓郁,与方才在长公主寝殿间瞧到的靡靡之色对比,心间的撞击格外强烈。 她沉吟了片刻,方才将声音压得极低,悄然说道:“只为今日灼华郡主写了家书归来,长公主对上头的内容大不满意。方才逐了费嬷嬷出去,如今便要奴婢来请大人您过去,大约是要问讯些事情。” 从前只望着靠瑞安平步青云,苏世贤也曾深情缱绻。后头连番被那些个美少年打脸,如今连爱若至宝的女儿都成了泡沫,他心间的顾忌反而少了许多。 听得瑞安被陶灼华的家书所扰,他反而隐隐升起一丝窃喜,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再淡然问道:“莫非是灼华忤逆了长公主,叫她心里不大痛快?” 半夏拿贝齿轻轻咬着朱唇,再悄声说道:“这灼华郡主若不是一派少不知事,便是存心与长公主过不去。这些时日统共写了一封信来,里头却满满无用的东西,长公主关心的事情浑然不提。您此去也小心着些,只怕殿下会有所迁怒。” 苏世贤只是随口一问,原不指望长公主身边的人能开了尊口,听半夏竟然说了这么多,到有些出乎意料。 青绸莲纹的素灯映着皎洁的月光,竟也衬得本来样貌普通的半夏多了些瑰艳。眼见她目含隐虑,到有几分关切地望住自己,苏世贤心间一动,猜不透这丫头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却也承她这难得的一份情,便微笑着颔首示意:“多谢你的提点,我必定记在心里,咱们这便去吧。” 那一缕温润的笑意比天上的琼华更亮,倏忽迷乱了半夏的眼睛。听闻苏世贤这便要动身,她到有些迟疑地立在原地,轻轻问道:“苏大人,您便不换身衣裳?” 苏世贤略略低头,掸掸身上蜀丝的淡青暗纹直裰,颇不在意地笑道:“不过是在府中,这身家常衣裳并不失仪。半夏,你带路吧”。 说不清是嫉是妒,亦或伴着深深的失落,半夏眼瞅着清风吹动苏世贤衣袍的下摆,感觉那青色的萧瑟浓浓印在自己心上,一时觉得无比酸涩。 她迟疑着伸手拉住了苏世贤的衣袖,低低说道:“夜来风凉,芙蓉洲那一片临着秋水尤其清冷,苏大人还是披件斗篷吧。” 苏世贤觉得今夜的半夏奇奇怪怪,只为能探听到几句长公主的动静,也不去费心琢磨。见她一片芳心为着自己,到也不愿苛责她一时的失态,便借着整理发上的绾巾拂开她的手,再命小厮捧来了披风,便率先迈开了步子。 罅隙已然滋生,那裂痕愈来愈大。从前的苏世贤夜临芙蓉洲,哪次不是沐浴更衣,眉间如沐春风?如今却只余了满满的应付。 半夏隐约瞧出了些端倪,心上带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随手执起搁在廊下的灯笼,只默不作声地随在了后头。 夜晚的芙蓉洲里难得没笙歌弦舞,那一派宁静到让苏世贤有些不大适应。就着半夏挑起的珠帘进了内殿,他向瑞安行了一礼,便含着温煦的笑意问道:“殿下,这么晚寻世贤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方才被费嬷嬷打断好事,瑞安心间不大痛快。她已然重新换过衣裳,着了身凤穿牡丹的真紫色云锦宫衣,鬓发上的赤金九股凤钗咄咄逼人。此刻铁青着一张脸坐在方才的软榻上,将陶灼华的来信随手递给苏世贤,冷眼瞧着他有什么反应。 苏世贤匆匆读完了,不觉暗嗟陶灼华年轻沉不住气,竟然在此时便与瑞安长公主叫板,却不得不替她收拾烂摊子。 他眼珠转了几转,却是给了瑞安一个同样疑惑的眼神:“这封信是真是假?我怎么瞧着不像是灼华的性子。她身受陶家大恩,该当十分在意陶家人的安危才对,难不成是忍冬那里出了问题?” 想着陶灼华信间提到的忍冬抱恙,瑞安长公主深切怀疑是陶灼华做了手脚,方才守着费嬷嬷不曾说,如今听着苏世贤的分析到不无道理。 她摆弄着炕桌上的羊脂玉如意,板着一张脸说道:“小妮子口口声声说什么忍冬水土不服,又说她如今精神恍惚,只怕是想对忍冬下手,到故意在这里找什么借口。想当初为了哄她,将那俩丫头的卖身契赏给她委实不大应该。” 费嬷嬷人在暗室,耳朵却竖得老长,清清楚楚听见了忍冬的名字,又听得长公主说什么精神恍惚,一颗心不由吊吊起来。只怕自己弄出动静,便将帕子紧紧咬在口中,又往前走了两步,想要听得更加明白。 苏世贤说了些什么,因是声音极低为极缓,费嬷嬷未曾听清,却又听见瑞安长公主将茶碗重重一顿,愠声骂人的动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三章 壁脚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华丽丽的朱红色宫灯映上瑞安一张重新晕了胭脂妆的面庞,方才一番情动,灯下的她比平日添了些娇颜酡粉。 若换在平时,这般娇艳绮丽的玉颜早令苏世贤动心,此刻一想到这个女人根本不曾替自己生育,而是从育婴堂捡了个弃婴回来搪塞,心里唯有满满的厌恶。 瑞安尤不自知,依旧张着嘴喋喋不休道:“陶灼华如此肆无忌惮,若不是根本没将陶家人的安危放在眼里,便是早便得知陶家人并不在本宫手里,这才嚣张得过了头。敢同本宫当面叫板,也是活得不耐烦了。” 苏世贤听得她颇有些气急败坏,只习惯性地弯弯身子,顺着瑞安说道:“公主分析得极是,世贤也这么认为。” 当啷一声,却是瑞安极不耐烦,将手间的羊脂玉如意直接摔在地上,所幸地上铺得都是寸许长的花开富贵紫红色羊毛毡毯,那玉如意只是打了个滚,却并没有破碎。 瑞安伸出一根青葱玉指,虚点着苏世贤的额头喝道:“苏大人、苏世贤,我寻你来是想听听你的主意,不是由着你敷衍了事。” 苏世贤缓缓走了两步,将玉如意捡起,依旧搁回到炕桌这上,并不因瑞安的轻贱而变了脸色,而是如常地温言劝道:“世贤岂敢?我只是想着小妮子不知好歹,说话不晓得天高地厚,长公主又何须跟她生气。为今之计,继续搜罗陶家人的下落,将他们握在手上才是正经。” “陶家人、陶家人,谁晓得陶家人是逃去了西洋,还是死在了海上?”一想到连同整个陶家都被搬空,瑞安便有些恼羞成怒,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她指着苏世贤道:“不是你去一趟青州府走漏了消息,那陶家人也不会销声匿迹。现如今陶府的旧人到在大阮置起产业,你可曾查清楚他们究竟是侵吞了陶家的产业,还是根本便是那陶超然的授意?” 陶家人在大裕堂而皇之地玩了一把金蝉脱壳,苏世贤早已瞧得明白,背后少不了陶灼华的手笔。如今见瑞安深陷局中尚不自知,他只无奈低头道:“我已派人去查,却没有半分踪迹,如今想要水落石出,还须在陶家人身上下手。” 瑞安深恨自己手眼通天,却不敢明目张胆伸到大阮,若不然早便派暗卫去大阮皇城抓人。如今两国明面上交好,暗地里依旧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实在有些分身乏术。更何况大裕皇朝尚有人对她把持朝政心生不满,先帝驾崩时握在他手上的兵符又销声匿迹,瑞安只怕是早便悄悄落在李隆寿手里,也曾敕令苏梓琴早晚暗寻,却依旧无有下文。 攘外必先安内,瑞安虽对大阮志在必得,却也晓得如今该将主要精力放在大裕。她收敛了心中的戾气,换了幅稍稍和气的面孔,对苏世贤说道:“你再使人去查,看看小妮子是否暗中跟陶家人有了联系,这才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苏世贤心间咯噔一下,隐约觉得长公主说的有几分道理,再想想自己那封拿着陶家人邀功的信件,到觉得有些弄巧成拙,只点头应道:“我晓得了,明日一早便派人再赴大阮,务必要将整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瑞安点点头,眸间依旧有些阴晴不定,只沉沉说道:“小妮子到是觉得天高皇帝远,想要飞得更高。岂不晓得她便该是本宫手上的风筝,本宫这里牵一牵,她才该动一动。如今忍冬是指望不上,该怎么着给她上上紧箍咒?” 瞧惯了瑞安时阴时晴的面孔,苏世贤对她神情的一时三变早便安之若素。只是听得她又提及忍冬,却是触动了与费嬷嬷交手的一番前情,故做平静地说道:“是真是假,只凭着灼华一封信不说明问题,忍冬去时便不情愿,谁晓得她打什么主意,背后有没有高人指点。” 瑞安听得他话里有话,眼前闪过费嬷嬷方才一张急切却又故做平静的脸,本是低垂的眼脸便斜斜上挑,露出抹肃杀的神情:“你是在说费嬷嬷的坏话?” “岂敢,公主身边的人世贤一个也不个非议,不过就事论事”,苏世贤暗自咒骂着那凶神恶煞般将自己挡在芙蓉洲外的老太婆,却依旧认真说道。 瑞安生性多疑,偏是这么含含糊糊,便偏能挑起她的戒心。 苏世贤眼见自己一把火烧完,便转身潇洒离去,瑞安揪着身后几根水晶穿成的珠帘,想着今夜的费嬷嬷竟敢为了个忍冬夜闯自己的寝宫,坏了自己的好事,那脸色却是越来越沉郁。 放心不下孙女儿一个人在大阮孤苦,为她出主意装病,这也像是费嬷嬷这般老奸巨猾的人能想出的主意。这也能说通为何忍冬长时间无有消息,陶灼华又写了这么一封信来,摆明了对忍冬极为不喜。 瑞安端着能拧出水来的一张脸,将所有能发生的状况都想了一时三遍,依旧还原不了事实真相。她默默沉思了许久,又写了两封信安排一秋送出,这才吩咐半夏重新将先时的少年郎召回,再在偏殿里奏起笙歌。 两个人后头的对话声音不算小,字字句句都传入躲在暗室的费嬷嬷耳中。她一颗心分做几瓣,又气又急又是挂心,死死咬住帕子,将苏世贤暗骂个咬牙切齿。 情知是苏世贤因着当日的罅隙对自己心生嫉恨,此刻借着瑞安芳心大乱,故意来上眼药。偏是瑞安疑神疑鬼,莫须有的罪名只怕早安在自己身上。 费嬷嬷挂念着忍冬的安危,不晓得陶灼华信上所指的精神恍惚究竟是什么症候,只想要赶紧回家里,寻着儿子儿媳一起想个法子。 偏是暗室里连着偏殿的门不晓得被谁锁住,费嬷嬷推了推纹丝不动,她想要出去便只能转长公主寝殿的后门。 如今长公主并未安歇,调笑与放浪的声音不绝,她不敢随随便便弄出动静,只得忍着满腹焦躁立在暗室间,听得前头一片颠鸾倒凤的动静直闹到了三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四章 相依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费嬷嬷倚着柱子坐在暗室里,听得三更天的梆子渐渐敲起,丝竹之声遥遥散去,外头再无动静,这才敢从暗室里悄悄溜出。 她仗着对地形熟,七拐八绕之间出了长公主的寝殿,径直来到了芙蓉洲畔,悄然解开荷花掩映着的一艘小船,便使力往对岸划去。 十指连心,咬咬哪个都疼。忍冬的父亲费五被费嬷嬷从榻上揪起来,一听宝贝闺女如今是这个惨状,便再也坐不住。一旁的媳妇儿早已淌眼抹泪,跪下来拽着费嬷嬷的衣襟道:“您老人家赶紧想个法子,咱们把姑娘接回家来,不管有什么病,出钱给她医治便是。若是您老人家不管,姑娘这条命大约就丢在了大阮。” 费嬷嬷闭着眼睛想了片刻,方才对费五说到:“这个事儿咱们只能装着不知道,不能在主子面前问东问西,对忍冬没有一丝儿好处。你去寻忍冬她舅舅,包上二十两银子,叫他悄悄去大阮,看能不能与菖蒲说上话,打听些确切的消息。若能见着咱们姑娘一面,那自然是最好。” 费五连连点头,媳妇儿已然从后头捧出银子,又换了身衣裳道:“我与你同去,也好生嘱咐我兄弟几句,叫他务必上心。” 费嬷嬷眼瞅着儿子与媳妇儿星夜出门,一颗心依旧是牵肠挂肚,又趁着黑摸回芙蓉洲里,第二日装做无事人一般,依旧侍候在瑞安前头。 八月节过后,不久便是何子岚姐弟的生辰。 宫里头照旧对这对姐弟漠视,尚宫局那边毫无动静,唯有德妃娘娘私下里送了她们姐弟一桌席面,另赏了何子岚几件首饰,赏了何子岕一方端墨。 长安宫的桂花树下,小环快手快脚摆好了席面,何子岚特意捧出自己春天里自酿的杏酒,替何子岕斟了一大杯。姐弟二人相对而坐,先将一盏清水洒在阶前,算是敬了她们的母亲。 何子岚再夹了块丝滑的牛柳搁到何子岕面前的骨碟里,唇角含了丝疼惜的笑容:“七弟多吃一些,今日是我们两个的生辰,母亲在天之灵瞧着咱们成人,还不晓得有多开心。” 何子岕吃菜不多,却又请小环将自己面前的杯盏添满,冲何子岚粲然笑道:“姐姐说得很对,这样的好日子,咱们也该开开心心。我借花献佛,敬姐姐一杯。” 琥珀色的杏酒盛在高颈玻璃瓶中,匀净的颜色澄澈而透明,口感又是酸甜入味,何子岕连饮几杯,由红似白的面庞上竟添了丝春色,冲何子岚笑道:“本以为只是果酒,姐姐这佳酿却有些后劲,如今身上到酸酸的。” 何子岚素日只是浅酌低尝,并不晓得杏酒醉人,见何子岕脸上有了红晕,忙命人去熬浓浓的醒酒汤给他喝。只怕他回去身上不舒坦,又推着他道:“我这长安宫里也没有外人,你去睡个午觉,等我亲手擀面给你吃,可好?” 瞧着姐姐一脸关切,何子岕亦是为这难得的亲情所染,当下微笑着点头,果然随着小环进去眯了一眯,醒来便闻到外面一股葱油素面的香气扑鼻。 何子岚手上托着着乌木托盘,里头盛着两大碗金黄的鸡蛋面,每碗面上头都卧着一个白白胖胖的荷包蛋,笑嘻嘻捧到何子岕的面前,又将拿杭椒与青萝卜拌的小菜搁下,这才与他各自坐在了炕桌两侧。 酒意虽未全消,此刻只余了熏然的感觉,何子岕腹中饥饿,瞧着姐姐亲手所制的寿面,只觉得便是姐弟二人如此相对,也自然有岁月的美好。 他接了小环递来的筷子,将面轻轻挑起,又陶醉地吃入口中,对何子岚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姐姐,往后每个生辰,咱们都在一起渡过可好?往后我替姐姐酿酒,姐姐为我煮面。” 何子岚轻轻点头,将自己碗间的荷包蛋也拨到何子岕眼前,依然是疼惜无限:“嗯,往后每一个生辰,我都给咱们自己煮面。男孩子就该多吃一些,你瞧瞧你瘦胳膊瘦腿的模样。” 只为何子岚开心,何子岕没有推开她拨过来的荷包蛋,而是泡在汤水里大口大口吃了起来。有些温热的气息随着面汤氤氲,一点点酸楚融化在姐弟二人的温馨之中,何子岕暗暗下定了决心,终其一生都要让姐姐过得幸福快乐。 陶灼华往长安宫走动了几回,与何子岚更加熟稔。既是晓得了她的生辰,便少不得随上份礼物。她请娟娘开了库房,挑了两只通体碧绿的翡翠花觚,又特意制了几样点心,命茯苓装入食盒中,这才沐着傍晚的秋阳往长安宫去。 何子岚刚刚送走了何子岕,正一个人坐在秋千架下发呆,听了小环的禀报,脸上绽开丝真切的笑意,含笑迎了出去。 茯苓手上捧着那对花觚,里头还插着几枝随手从金桂上折下的花枝,金黄与碧绿格外显眼,散发着勃勃生机。 菖蒲掀起盒子,露出里头新蒸的桂花糕与菱角饼,一样金灿灿、一样雪花白,同样散发着香气。何子岚欢欢喜喜接了她进来坐下,便要小环去沏她拿桂花制成的香茶,两人就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 见陶灼华真心相交,何子岚也存了坦诚的想法,冲小环挥手道:“你领两位姐姐去茶房冲碗新鲜的杏仁露,我和郡主这里不用你们侍候。” 陶灼华晓得她是有话要说,便也冲茯苓二人挥挥手,叫她们自去。 何子岚拈了块新鲜的桂花糕含在口里,这才微微一笑:“不瞒郡主说,这几年长安宫前门可罗雀,唯有现如今郡主肯屈尊降临,让子岚心里感激不尽。” “公主这是什么话?”面对何子岚的真心,陶灼华心间有些微的歉疚。 她并非没有私心,只想从何子岚这里摸到她与瑞安来往的证据,看看究竟为什么使得瑞安对她另眼看待。她恬笑着说道:“闻得七皇子在您这里,灼华只怕打扰你们姐弟亲情,所以靠到了黄昏,还请六公主莫要见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五章 馨馥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何子岚听得那句姐弟亲情,脸上便荡开温柔的笑意。 她抬手替陶灼华斟茶,复将滑落脸颊的发丝重新笼了上去,露出抹淡若烟云的欢喜:“郡主真是有心,您若是不嫌弃,咱们便各自称呼名字,到也显得亲近。” 见陶灼华点头应允,何子岚面上便泛起些许的娇醇之意,轻轻握着她的手道:“在宫里除了小环,实在没个说知心话的人。今日是我的生辰,晚间想请灼华姐姐陪我去个地方,不晓得您允不允?” 何子岚大约小心惯了,顶着帝姬的身份,却从来不敢以本宫自称,那双满含央求的大眼睛令陶灼华无法侧目,欣然应道:“灼华恭敬不如从命,不晓得子岚公主您要去哪里?” 何子岚幽深的眼眸间有抹莹亮的晶色,她轻轻说道:“去坤宁宫。” “坤宁宫?”这次到是轮到陶灼华面上泛起一丝苦笑,她歉意地望着何子岚说道:“不是我食言而肥,实在是咱们谁都进不得坤宁宫。你若是喜欢,我陪你在坤宁宫外围转转可好?” 打从先皇后故去,仁寿皇帝命人将坤宁宫保持了原样,若不得他的许可,无人可以擅入。便是前世里何子岑即位,德妃娘娘贵为皇太后,也不过在先皇后的忌日里,在坤宁宫外行礼祭拜,几乎不曾踏足坤宁宫里头。 那时陶灼华对一个离世之人的故居没有多大兴趣,只陪在德妃娘娘身后敷衍地行礼。遥望坤宁宫虽然金碧辉煌,却只是人际杳然,远不如自己的青莲宫里荷叶万顷、璧人相依。 此刻听到何子岚提起坤宁宫,陶灼华却是心间一滞。 出身在坤宁宫的,不单单只是故去的先皇后,还有六公主的生母许馨。有道是儿女的生辰亦是母亲的苦日,何子岚此时想进坤宁宫,为得大约与皇后无关,只为瞧一眼许馨的故居。 陶灼华便探寻地抬起眼来,凝望何子岚那双剔透若水的双瞳,果见对方雪白的脸颊上那丝红晕更加显现,她先是冲陶灼华点头,再抓着她的手道:“不会令灼华姐姐为难,自然是有父皇的手谕,咱们才能进得坤宁宫中。” 见陶灼华目露迷惑,何子岚便将唇覆在陶灼华耳边,娇娇软软地说道:“父皇虽然不替我和子岕庆生,却打从前年开始,每到我的生辰,便会由何公公送来一道出入坤宁宫的手谕,允我在里头待上一个时辰。” 陶灼华亦是冰雪剔透,瞬间便醍醐灌顶。 何子岚的母亲许馨本是先皇后的婢子,仁寿皇帝一朝临幸抛之脑后之时,是先皇后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偏殿,后头许馨逝去,遗物大约会留在坤宁宫中。 先皇后在时,无人能擅入坤宁宫中,而先皇后去后,仁寿皇帝又下令闭宫,过去了这些年,坤宁宫里大约依然是当初的旧貌。而何子岚此时瞻仰坤宁宫,必定不是为着先皇后,而是为着故去的许馨。 “难道,莫不是?”陶灼华犹犹豫豫地抬起头,却没有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 何子岚却已经频频点头:“灼华姐姐其实已经猜到了吧?我每年可以有一个时辰去瞧瞧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也感受一下母亲的气息。” 一瞬之间,陶灼华心间有了更为大胆的猜测,她甚至不敢相像仁寿皇帝关闭坤宁宫是真得为着缅怀先皇后,还是缅怀那个他一直未曾忘却,却不得不在人前假装忘却的佳人。重门深锁,那里头大约有埋葬了多年的秘密,也许又会为陶灼华带来新的契机。对何子岚的相邀,陶灼华一时充满了向往。 随在何子岚身后,陶灼华两世里第一次步入了坤宁宫的大门。 果然,许馨直接略去了坤宁宫的正殿,而是领着陶灼华熟门熟路到了许馨曾经住过的唤做馨馥宫的偏殿。两人缓缓推开了馨馥宫的大门,面对一室的琳琅满目,陶灼华对眼前的一切大吃一惊。 淑房专宠,犹不为过。单看这馨馥宫的陈设,陶灼华便晓得外头对于仁寿皇帝和许馨的传言全是一派以讹传讹。 许馨殿内布置典雅高贵,许多古玩摆设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根本不似个春风一度便被遗忘,只能靠着先皇后庇护才能生存的宫婢。 何子岚瞅着陶灼华一幅讶异的模样、轻轻牵着她的衣袖道:“灼华姐姐,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为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亦对我的父皇和我的母亲有了新的认识。” 许馨是死后才由先皇后替她求得封号,又是极尽地微,并且因为母族获罪累及何子岚姐弟,在宫中地位很是尴尬。何子岚姐弟人前人后只是以母亲尊称,并不能唤一声母妃,陶灼华细细听去,却见何子岚言语间并没有凄楚之感,晓得她对仁寿皇帝也没有半分责怪之意。 何子岚小心翼翼地挽起飞云覆彩的郁金色芍药花床幔,勾在凤首青玉的瑞云纹钩子上,这才自榻上浅金色芍药花枕的一侧捧出个嵌翡翠花梨木腊梅花纹木匣,打开来递到陶灼华的前头。 陶灼华低头看时,里头是清一色的淡金色浣花笺,有的录着一首小令,有的又是一阕长诗。那字迹柔婉细腻,是一手极为工整的梨花小楷。 许馨身为昔年许大学士的嫡亲孙女儿,入宫为奴时虽然才刚稚龄,却已是琴棋诗画皆通,一手梨花小楷曾得名师指点,颇有大师风范。想是后头又勤加苦练,耕笔不辍,寻常写下的东西也很具功力。 只怕何子岚见怪,陶灼华的目光只在那些纸笺上轻轻一扫,便挪开了眼。何子岚却是指着那一沓信笺,深情地说道:“这全是我母亲写给我父皇的东西,我父皇一直将它们保存在这里,他们两个根本不是外头传说的那样。” 大约这才是真正支撑着何子岚在宫中虽不受人待见,却一直身有傲骨的原因。陶灼华对自己今夜的发现惊得瞠目结舌,低低问何子岚道:“这么大的秘密,何以独独说与我知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六章 情深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何子岚轻轻一叹,映着书案上花卉六角长须流苏小宫灯的灯影,显得身影有些凄清。她轻轻说道:“今日我也说过了,除却小环,我身边连个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多希望有人能与我分享我父皇与我母亲的深情,又不敢轻易吐露。” “莫非七皇子也不晓得么?”一边是何子岚的信任,一边却又是陶灼华的私心。隐约觉得这好似关乎她一直想要寻找的迷题,还是咬咬牙认真问了出来。 “是的,我连他也不敢告诉。因为他身边有着不安份的人,我却只能远远看着,一点法子也使不出来。”一点哀伤在何子岚脸上晕开,渐渐蔓延到她的眼眸深处。灯下的她乌发如瀑,剔透的雪颜上竟带了丝沧桑之感。 一段仁寿皇帝尘封的记忆里,埋葬着许馨短暂的幸福。 坤宁宫里遇见容颜倾世的许馨,并不是仁寿皇帝与她的初见。许大学士犯事之前,还是太子的仁寿皇帝便曾随着先帝去参加过许大学士的寿筵。 当时那个头戴璎珞、衣饰华美矜贵的小女娃儿姿容俏丽,犹如观音菩萨身边的玉女一般,美得叫人不舍得挪开眼睛。她偎在她母亲的身边,曾笑靥如花地向仁寿皇帝行礼,软糯地唤过一声太子哥哥。 许大学士的嫡孙奉了祖命领着仁寿皇帝在许家后花园徜徉时,这个美若仙童的小女娃儿也曾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在迈过一道浅浅的沟壑时,仁寿皇帝怕她摔倒,还曾经紧紧牵住了她的手。 若没有往后的科考舞弊案现世,依着先帝对许大学士的倚重,大约再过得几年,太子东宫便会毫无意外多出一位雪貌容光的倾世皇妃。 只是世上有太多如果,一眨眼间许家大厦倾覆,仁寿皇帝爱莫能助。 都以为许大学士是受人诬陷,仁寿皇帝也不止一次有过这种幻想。他无数次翻过卷宗,追查当年的真相,却不得不承认,一生刚正的许大学士偏就在那次泥足深陷,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桩桩件件都是铁证,天网恢恢间,讲究的是因果循环。他纵然位高权重却救不得一个才刚总角的小丫头,只能眼看着她因家族的获罪而罚没为奴。 许馨入宫为奴,他便远远照看,有些个年少的思绪未曾湮没在那声遥远的“太子哥哥“里,而是伴随着她入了坤宁宫为婢而变得鲜活起来。 先皇后爱屋及乌,对他们选择了成全,只怕堵不住悠悠众口,才依旧叫许馨顶着宫婢的身份,照常住在坤宁宫中。 去年的这个时候,仁寿皇帝在坤宁宫中与何子岚有过一次长谈,将他与许馨的过往,还有轰动一时的那桩旧案都呈现在何子岚的面前。 仁寿皇帝爱这一双姐弟之心,不比喜欢至善公主之心稍减半分。奈何她们头上顶着罪臣后裔的身份,却又容不得仁寿皇帝亲近。 “灼华姐姐,我从前不知晓父皇的深情,也从未对他怨恨过一分一毫。如今晓得了他的深情,心中更是只有无限的感激。您能否大胆猜一猜,为何七弟到如今还这样不尴不尬住在宫里?”何子岚扬起一双美目,有些殷切地望着陶灼华,似是迫切想与她引起共鸣。 帝王的宠爱是把双刃剑,只把在宫中毫无背景的何子岚姐弟承受不起,仁寿皇帝才只能选择漠视。陶灼华用心揣度,何子岕不被封王自然有不被封王的好处。 前世里何子岩、何子岱这些不曾做上太子之位的皇子们都各自就藩,早早便离开了京城的领地,等同失却了仁寿皇帝的庇佑。而何子岕无官一身轻,却可以一直留在仁寿皇帝视线之内,这是做为父亲的能给予儿子的最好保护。 照何子岚的说法,这种刻意的忽视未尝不是另一种疼惜他的方法。再往深里去想,仁寿皇帝或许晓得许家另有后人,不愿自己的亲生儿子淌这个浑水,才宁愿叫他一辈子留在宫内,也不必接触外头世界的血雨腥风。 陶灼华轻咬着嘴唇,不晓得该不该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只能冲着何子岚歉意地笑笑,含糊其辞道:“我不敢揣摩君心,不过却想着陛下爱子情切,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 何子岚微阖着双目,轻轻点了点头:“父皇用心良苦,就不晓得七弟能领悟多少。我虽偶尔点拨几句,却总怕旁人在他耳边乱嚼舌根,一颗心总是惴惴。” 话说到这里,陶灼华总算听出几分言下之意。何子岚必定是对高嬷嬷有着戒心,又没有能力将她逐出何子岕的长平宫外,才想寻求陶灼华这个同盟,大约想求她在德妃娘娘耳边吹一吹风。 难不成今世已然完全偏离了前世的轨迹,何子岚姐弟并不是幕后指使高嬷嬷的那个人?亦或者许家另有后人活在世上,因为不甘心当年的科考舞弊案才一再出来作祟? 陶灼华深恨自己对前世知之甚少,如今虽然晓得了皮毛,却依旧举步维艰。始终让她猜不透的便是这姐弟二人的结局相去甚远,中间依旧裹着层迷雾。 求德妃娘娘出手到不是不行,却须选在合适的时候。 陶灼华已然打探得高嬷嬷是走了谢贵妃宫里李嬷嬷的门路,才能一次一次放弃荣养而留在宫里,若德妃娘娘公然出手,只怕又会与谢贵妃结上一重冤仇。 她低头思虑了一会儿,才澹然抬起头来说道:“子岚公主,您心中所愿我已知晓,宫中的事情不分大小,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灼华不敢轻易应承。” 见何子岚面露失望,她却又真诚地说道:“灼华也会尽力,选在合适时机进一进言,咱们都须体谅德妃娘娘的难处。灼华还有一问,您可知晓这位高嬷嬷为何能一次一次有机会留在宫内?” 何子岚初时一颗心都在弟弟何子岕身上,只恼怒高嬷嬷赖着不肯出宫,却未曾往深里去想。如今得了陶灼华这句提点,到开始认真思忖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不忿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金秋送爽,空气里处处弥漫着丹桂的香气。 何子岕吃过何子岚亲手擀的长寿面,带着丝浅浅的惆怅,领着自内侍小豆子从长安宫告辞出来,沿着两侧花开荼蘼的青砖甬道往自己所居的长平宫走去。 年年岁岁生辰也不过是姐弟二人,他其实早对这碗生日面没有多少喜好,只不过不忍惹何子岚伤心,便装做活得十分恣意。 手上捧着何子岚送的杏酒,何子岕只想一醉方休。 仁寿皇帝一碗水端不平,他打从幼年时便瞧得一清二楚,自己母亲身份卑微,又是罪臣的后裔,他自然不指望与何子岑兄弟平起平坐。只不过偶尔在心间泛起的意难平与求不得,又是那样苦涩。 何子岚不时提点,只道仁寿皇帝有着他的苦心,说了三番四次,何子岕也不愿细心去想,只存了幅安之若素的样子,想着自己大不了便是这么碌碌一生。 只是想起来四哥何子岩却是同自己一样,都是失了母妃的孩子,两人之间却依旧有着经纬之分。从前仁寿皇帝便将何子岩封王,还许他在京中另外开府,如今何子岩又拜在谢贵妃膝下,更多了重庇护之伞。 眼见得何子岩羽翼渐丰,到有资本与何子岑一较高下,何子岕本就意难平的那颗心更加波澜翻腾,长平宫里再不是当初的与世无争。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何子岕如今虽然才满了十岁,却也想做个能够建功立业的大好男儿。他对上书房里那些个夫子先生们的教诲并不感兴趣,却想要横刀策马,成就一番功名。 奈何奈何,空有满腔热血,却可惜错生在了罪臣后裔的腹中。 折下一枝金灿灿的丹桂,何子岕将一朵花含在口中,又露出苦涩的微笑。自己这一生碌碌到也无他,终究会领着皇子的俸禄衣食无忧。可是自保尚且无暇,又如何能护得住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同为帝姬,至善的公主府邸华丽恢弘,处在皇城最繁华的地界。她可以在京中颐气指使,何子岚却只要每日委曲求全。 瞧着自己破旧的宫殿门楣上金漆剥落、那暗旧的长平宫几个字,一缕无奈与不甘悄然萦绕上何子岕的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长平宫从前只是处偏殿,后来虽然几经修缮,依然小且简陋。何子岕苦中作乐,身边的内侍宫婢不多,到也图个清闲。 此刻带着小豆子进了宫,绕过那一幅水墨长绫的照壁,何子岕一眼便望见高嬷嬷在一侧的空地上打理着药田,便上前打了声招呼。 他唤了一声高嬷嬷,笑着问道:“此时天将傍晚,您怎么不在御花园里,到又回到长安宫中?”高嬷嬷虽然名为长安宫的掌事嬷嬷,十里日到有七八日住在御花园中,何子岕早便习以为常。 瞧得是何子岕回来,高嬷嬷便立起了身子,再将褐色布裙上的泥土掸一掸,踩着沟垄过来与他见礼。她的腿脚不大便利,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何子岕便关切地笑道:“嬷嬷您慢一些,我便在这里等您。” “今日是您与六公主的生辰,做奴婢的自然要前来磕头”,冲着何子岕,高嬷嬷眼中又是别样的慈祥。她已然迈过田埂,走到一旁的篱笆墙下,再整了整身上的衣襟,果然冲何子岕恭恭敬敬叩下头去。 何子岕慌忙伸手来搀,急急说道:“高嬷嬷,您是从前服侍过我母亲的老人,又是许家的旧婢,万万不可行这样的大礼。” 高嬷嬷眼中闪着凝视又欣慰的笑意,冲何子岕展颜说道:“如何使不得?您与公主今年都满了十岁,如此的锦绣风采,又长成了大人,小姐若在天有灵,还不晓得怎样欢喜。做奴婢的行了这个礼,心里才舒坦开心。” 何子岕听得说得情深,不忍拂却这一片心意,只得受了她的礼,这才搀着她起身。高嬷嬷瞧见何子岕头上落着朵金色的丹桂,便慈爱地替他拂去,又疼惜地说道:“虽说日头将要下地,殿下您还是撑一把伞遮阳的好,小豆子越发地偷懒。瞧瞧这一身的汗,是打哪里回来?” 何子岕撩起衣襟在一旁的竹椅上落了坐,饮了盏泡好的金银花水,便笑着与高嬷嬷说道:“今日德妃娘娘赐了宫宴,便陪着姐姐在长安宫里一同用的午膳。因是多饮了几杯杏酒,姐姐便留我多盘桓了一回,便到了这个时辰。” 嗅得何子岕身上有淡淡的酒气,高嬷嬷半是心疼半是埋怨:“殿下如何能饮这许多酒,六公主也不劝一劝您?若伤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许是被酒意所染,他的话里比平日多了几分:“不妨试,姐姐今日很是欢喜,我不好拂她的心意,这才多饮了两盅杏酒,如今已然醒了。想来我们姐弟也算得好福气,身份虽然尴尬,却还能相依为命,一同活在这个宫里。” 打从许家没落,高嬷嬷便被罚在御花园里做了种植花草的奴仆,幸好危难之时被陪在先皇后身边的许馨所救,从此又回到故主身旁,一颗心都给了他们母子。 再后来许馨过世,她瞧着这对孪生姐弟孤苦无依,托了好些关系留在了何子岕身边。虽然只是一名奴仆,却也给过他不一样的关怀。 今日听见何子岕口口声声说着不妨事,实则话中隐约透出抱怨之意,高嬷嬷自然为小主子鸣不平,又为那一日何子岚的顶撞心生闷气。 晓得她二人姐弟情深,高嬷嬷却不敢守着何子岕编排何子岚,而是谆谆劝道:“殿下少说两句,若叫旁人听出您言语之中的埋怨之意,再传到陛下耳中,便多了些不必要的是非。想来便是不能封为藩王,您能在京城里另外开府也是桩美事。” 高嬷嬷心里也有番盘算,再过得几年,何子岚下嫁一位如意驸马,何子岕若是也能留在京中,姐弟二人互相扶持,光复许家的门楣未尝不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八章 铺沉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高嬷嬷心间美美地盘算着,自然而然便对何子岕说了出来。 何子岕晓得高嬷嬷时时刻刻将许家放在心上,只是那一句光复门楣的话却是连想都不敢想。先帝已然盖棺定论的案件,漫说以他这不尴不尬的身份无法插手,便是日后的太子登基,只怕也翻不得这多年前的旧案。 唯有天下改朝换代,百废待兴之时,许家或可有一丝转机。何子岕微微苦笑着,止了心间的天马行空,重又将思绪拉回到现实。 他随手拔下颗菜畦边婆婆丁的嫩枝含在嘴里,与高嬷嬷推心置腹地说道:“若为着长远打算,自然是出去就藩,远远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只是那样就单留了六皇姐一个人在宫里,以她那样怯懦的性子,又不得父皇眷顾,我怎么放心她一个人?” 何子岚自打当年上元佳节出过一回彩头,还得了仁寿皇帝赏赐的绿绮台,阖宫都以为会苦尽甘来,谁曾想过不多时,仁寿皇帝便好似又忘记了自己这个庶女。 帝王心猜不透,虽说如今由德妃娘娘偶尔眷顾一二,却终归没个像样的靠山。 何子岕冲挥手将小豆子斥退,与高嬷嬷坐在篱笆墙下喝茶,闷闷说道:“今日也与嬷嬷说几句心里话,我这心里整日像压着块千钧巨石,闷得透不过气来。我这一辈子庸碌些到也无妨,唯有姐姐叫我放心不下。” 高嬷嬷将冲泡着金银花的茶壶里重新续满水,抬手替何子岕斟茶,一双浑浊的眼眸中透出些犀利,有精光一闪而逝,却是微微笑道:“殿下这话是怎么说?” 何子岕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冲高嬷嬷道:“您瞧瞧至善皇姐的仪宾,对她简直惟命是从,只为皇姐的背后有父皇这棵大树撑腰。您说我姐姐有什么?再过得两年,父皇随意为她指了婚,娘家连个能出头的人都没有,还不是任人欺凌?嬷嬷,我思来想去,不敢去争外出就藩,还不若就这么守在京里。” 相依为命的姐弟都晓得尽心尽力为对方打算,偏是何子岕平日受高嬷嬷影响,对仁寿皇帝颇多失望,行为处事难免有些偏激。 高嬷嬷望了望何子岕因为饮酒而微微带了些春色的面庞,似是下定了决心,扑通一声跪在他的前头:“殿下,事在人为。您若想永久打消这些顾虑,也不是没有法子。奴婢有些话藏了多时,也想与您打开心扉说上一说,咱们可否去您的书房里说话?” 何子岕的外书房平日少有人去,是他打理些机密东西的地方,听见高嬷嬷如此说,何子岕不由挑了挑眉,本有的三分酒意大多全消。 “嬷嬷请随我来”,何子岕立起身子,一手扶住了高嬷嬷的臂膊,搀着她便要往书房走去。 高嬷嬷却挣脱了何子岕的搀扶,冲着他恭恭敬敬行礼说道:“殿下您先行一步,奴婢回房取些东西拿给您过目,这便回来。” 何子岕不晓得高嬷嬷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好与她在地头分手,自己先往书房走去,又吩咐小豆子在外头等着高嬷嬷。 何子岕的书房里摆着一张不晓得从前谁用过的鸡翅木卷草彭牙大书案,有些地方已然有着斑驳的油漆脱落,却仍旧不失古拙大气。 上头堆着满满的都是些古装线书,除却几本《四书》,大多是些杂曲、戏文之类,显见得他一颗心无从寄托,整日拿着这些东西打发时光。 捧起一卷前秦外史,何子岕读了未有两行,便听得小豆子轻轻叩响了房门,领着高嬷嬷走了进来。高嬷嬷手上还捧着只带暗锁的填漆雕花木匣,径直放到了何子岕的书桌上。 命小豆子守在门口,何子岕有些狐疑地望着高嬷嬷,眼睛轻轻掠过那只看起来已然有些年头的匣子,有些好奇地问道:“嬷嬷,这是什么?” 眼见得小豆子将外书房的门掩得紧紧,高嬷嬷尤不放心,再将里头的暗锁吧嗒一声阖上,这才蹒跚着走过来,轻轻转动了机关,缓缓打开那只匣子。 匣子分着两层,上头一层是几件陈旧的首饰,两幅耳坠、一对不晓得是足金还是鎏金的镯子,再便是两枚足金嵌宝的戒指。 高嬷嬷指着那几样东西,略带追忆地说道:“殿下,您大约也不认得,这都是您母妃从前赏给奴婢的旧物。奴婢一个老孤老婆子身边再无亲人,想将这些东西送给六公主收着,六公主却似是有所忌讳,总不愿与奴婢多言,今日便送给殿下您留着做个念想吧。” 提及生母,何子岕心间隐约有些伤痛。宫中流传的是一个版本,姐姐何子岚同他述说的又是另一个版本。两个版本之间的差别有若云泥,让何子岕无法适从。 自然晓得姐姐不会存心骗他,他却又怕姐姐本身便是被人所骗,所有自卑又自傲的情绪无处所依,何子岕内心全是挣扎。 单瞧着这些并不值钱的东西,许馨便不似是帝恩深重,再加上去世时追谥的封号又太过卑微,何子岕便对何子岚的话便有些怀疑。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对高嬷嬷说:“谢谢您还留着我母亲的东西,姐姐不愿与您来往,想必有她的难处,您莫放在心上。这些首饰便先放在我这里,改日我再拿给姐姐。” 高嬷嬷挑拨不成,只得答应着将那些东西放在一旁,又小心翼翼从匣子的夹层里抽出几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书信,摊开在何子岕的面前。 明黄的信笺,到似是帝王专用,何子岕疑疑惑惑打了开来,却发觉那落款根本不是仁寿皇帝,而是出自大裕的瑞安长公主。 瑞安在大裕只手遮天,李隆寿虽然登基,却只能算做傀儡,全天下人尽皆知。经她之手流传出的信札用了帝王的明黄色,到也说得过去。 及至瞧清信件的内容,何子岕大惊失色,悚然问道:“嬷嬷,这是通敌的大事,您如何与她私下有着联系?这是打从什么时候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九章 长佑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两国交好,不过是打从去岁才开始的事情。 时光倒退回几年,高嬷嬷就敢同瑞安私下信件往来,何子岕方才那一句通敌叛国委实并不为过。他不信高嬷嬷一个奴婢便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只目光凝重地望着面前的老婢,眼神间充满了探寻。 高嬷嬷淡然收好了匣子,冲何子岕认真说道:“细算起来,宫中的信件送往大裕的确有好几年了。那时节大裕与咱们战争不断,旧主想着多条路才能有备无患,这才命奴婢见机行事。只是早些时觉得殿下您年纪尚小,便不敢同您说这些。” 这旧主二字到让何子岕觉得疑惑,不晓得高嬷嬷所指是何人。 心间隐隐觉得有个大大的漩涡在飞速旋转,到好似揭开了什么秘密。何子岕冷静地问道:“嬷嬷,您打从离开了许家,又一直陪在我母亲身旁。如今我母亲已然不在人世,您所指的旧主又是何人?” 高嬷嬷皱纹纵横的脸上闪过一丝沧桑,冲何子岕伤感地说道:“殿下,这事不是一句两句便能说完。如今您满了十岁,做奴婢的自然不敢再捂着这个秘密。殿下,奴婢的确只是听令行事。您在这世上,其实还另有亲人。” 若是仁寿皇帝这边的亲戚,高嬷嬷自然不需要这般神神秘秘,单看她脸上的表情,何子岕也晓得不会这么简单。他有些震惊地抬起头来,盯着高嬷嬷有些迟疑地问道:“您是说许家,我外祖那边的人?” 高嬷嬷有些伤感又有些欣慰地点立着头,冲何子岕认真说道:“当年先帝那道旨意一下,许家所有的男丁都被杀戮。可是苍天有眼,怜悯咱们老爷含冤受屈,偏就有他老人家嫡亲的儿子躲过那一场劫难。” 大家族里总有些握在手心不敢叫旁人知晓的秘密,许大学士这一生以清廉与刚正不阿闻名天下,更以与原配妻子伉俪情深而羡煞世人,还曾因此得过先帝的嘉许,而从高嬷嬷口中所述的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高嬷嬷沧桑的脸上满是缅怀,对何子岕娓娓述道:“您曾外祖父后来也曾有位心仪的女子,一则您曾外祖母丢不起这个人,二则更为着先帝亲口赞过他二人伉俪情深,因此不敢公然纳妾,两人便达成了个协议。” 当时许府中是许大学士的正妻主持中馈,她应下夫君不缺别院的用度,只是这外室也不能纳进许家的大门。如此一来,这位外室只得养在了外头,许大学士偶尔过去留宿,后来两人还育有一个儿子。 许大学士这段隐秘,许府中只有极少的人知晓。那时节高嬷嬷是许大学士正妻院里的一等丫头,对这段过往并不陌生。她还曾奉命去那别院中为这位外室送过几次东西,也因此见过别院里许大学士的庶子。 如今以开豆腐坊为生的严五本来不叫严五,而是姓许名长佑,便是许大学士外室所生的儿子,算是许馨的叔父,也是何子岕姐弟二人的叔祖辈。 只因两人之间有那句口头协议,许大学士为了后宅和睦,这外室与她所生的儿子便一直未曾接回府中。正是因为没有上过许家的族谱,那外室和当时年仅十五岁的许长佑才在那场灭门惨案中幸运躲过了一劫。 惊闻许家噩耗,许大学士的外室不堪打击,不多久便一命呜呼,留了许长佑孤身一人。短短的时日内,父母双亲双双殒命,许长佑痛不欲生。 他坚信许大学士是被冤屈,一力想着为父亲伸冤。并在京外置下墓地,暗中收取许家人的骸骨,又与罚没宫中的几位老仆取得了联系,开始一步一步经营。 许长佑将许字拆开,自己改头换面叫了严五,一门心思寒窗苦读,想着金榜提名时金銮殿上告一告御状,替许大学士伸冤。 奈何虽是许家后裔,许长佑却没有那么聪慧的天资,他几乎夜夜头悬梁锥刺股,将所有的时间用在读书上头,却依旧年年春闱落榜。 眼见此路不通,他便托高嬷嬷联系上了在坤宁宫为婢的许馨,要她在宫中搜罗许大学士冤屈的证据。其时许馨已获圣恩,仁寿皇帝为了让她安心,直接将昔日的卷宗拿入馨馥宫里给她过目。 许馨瞧过卷宗,仁寿皇帝也陪着她提审过当年的人证。其实她心上十分明白,许大学士这是晚节不保,常在河边走终于湿了鞋。她托高嬷嬷给许长佑带信,连番几次坦陈许大学士获罪确实罪证确凿,请许长佑放下仇恨,一人好好过活。 眼见自家人帮着外人说话,许长佑便疑心是仁寿皇帝故意为之,对大仁皇室的恨意更添了一重。再加上科举连年不第,他竟渐渐起了忤逆之心,想要祸及大阮的江山,改朝换代之后替许家平反。 高嬷嬷与许长佑心意相通,满怀着对旧主的忠诚,竟对忤逆之事十分赞同。她眼见许馨这边不能成事,便想联合府中流放在宫中的几位老仆做为许长佑的内应,无奈其他人早便安于现状,对高嬷嬷这等叛逆的行径并不答应。 也是在那时起,许长佑远赴了一趟大裕,托人与瑞安长公主搭上关系,想要借着这根线图谋以后。瑞安正犯愁自己的手伸进大阮皇室里不够深,便欣然接下许长佑抛出的橄榄枝,向他许下些镜花水月的承诺。 许馨过世之后,高嬷嬷依然伺机留在了宫里,想要将当初的仇恨灌输给何子岚姐弟。眼见何子岚与自己离心,高嬷嬷便只能抓住从小看大的何子岕,时常给他造成些仁寿皇帝厚此薄彼的印象,想要将他培养成许家人刺向大阮皇室的那根利枪。 瑞安与许长佑各怀心机,不过彼此利用。许长佑手上难得有高嬷嬷这位忠仆,自然对她寄予厚望。高嬷嬷也不负旧主所托,仗着手上有许馨留下来的银钱打点,在宫中人脉十分活络,缓缓不断的情报便经由许长佑之手送给了瑞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章 偏激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午夜梦回,高嬷嬷想起许馨昔日对她的规劝,再回望仁寿皇帝对许馨的一片深情,心间也曾有过那么一点淡若云烟的歉疚。 不过相较于许长佑给她画饼充饥,描绘过江山异主之后的宏伟蓝图,还有替许家人平反昭雪的大业,她那一点点良知早湮灭在疯狂之后。 许馨深获圣宠时,高嬷嬷便已然伴在她的左右,自然晓得她名面上为奴为婢,暗地里却在坤宁宫的偏殿馨馥宫中享尽淑房专宠的荣耀。 而对家中旧婢,许馨也感念她对许家的忠诚,曾将许大学士获罪的旧事原原本本说与高嬷嬷,要她劝劝一意孤行的许长佑。 高嬷嬷那时已然受许长佑所惑,听不进规劝之辞,反而觉得许馨是女生外向,只为贪图自己的荣华,对许家不够忠心。许馨过世之后,她又在许长佑的指使下,早早便将目光锁定了许馨的一对双生儿女,而且借机留在了何子岕的身畔,从小便对他言传身教,在何子岕心间种下些恶果。 方才拿给何子岕的那几件首饰简陋粗鄙,根本便不是许馨用过的东西,不过是高嬷嬷故意放在匣子里,欺骗何子岕本就摇摆不定的一颗心。 许长佑与瑞安取得联系,想要祸及大阮的江山,高嬷嬷在未摸清何子岕的真实想法之前,这些绕绕弯弯都不敢公然提及。瞧着何子岕目露感怀,她只是殷切地说道:“殿下,您在这世上还有这位嫡亲的叔祖,您开不开心?” 纵然刻意回避着昔年许家的旧案,何子岕也晓得自己与那些皇子们身份不同。他们都有位高权重的外家做为支撑,唯有他与六姐只是两人唇齿相依。 从小一直孤单到了如今,时常听高嬷嬷讲些许家昌盛时大家族团圆和睦的情景,对那些从未谋面的长辈们充满了濡沐,大约再没有人能体会何子岕对于亲情的眷顾。 听到高嬷嬷忽然提起还有那么一位叔祖活在世上,何子岕眼中竟然一时璨璨如华,泛起如水的波光。他急切地问道:“嬷嬷说得可是真的?这位叔祖现在何处,除他之外许家可有别的后人?” 高嬷嬷伤感地说道:“没有了,若是您这位叔祖成家立业,大概如今也会是儿孙绕膝。当年许家蒙冤之时,他已然十五岁,刚好是议亲的年纪,谁料想大厦将倾,他的亲事便耽搁了下来。此后他一心只想着替许家平反昭雪,又怕被连累旁人,以至一生从未娶亲,也没留下什么后人。” 那句怕连累旁人,高嬷嬷说得极轻,又极是小心在意,还偷眼去瞧何子岕脸上的表情,见他会是一幅怎样的反映。何子岕却只是沉浸在能有亲人相依的喜悦中,对高嬷嬷那句明明意有所指的话忽略过去,未曾往深里去想。 只听高嬷嬷说得动容,他不觉感到心酸,哀伤地问道:“当年许家所有的家产尽皆充公,未知我这位叔祖如今身在何处,又是以何谋生?” 高嬷嬷低低叹道:“堂堂许大学士的儿子,本该凭着科举考中两榜进士,像他先祖一样光耀门楣,却奈何天不佑人。长佑老爷如今落得开了家豆腐坊为生,另在郊外置了块墓地,起了二进的院落,供着许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一边是九五至尊的父皇,却对自己疏于亲情;另一边是早便离世的母亲和忽然蹦出来的娘家人,还有外祖家那许多的牌位。何子岕怔怔地发着呆,两行清泪渐渐从眼中流出,滴落在他烟灰的直裰上头,晕开小小的素色花朵。 他哽咽着说道:“高嬷嬷,这事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您可曾告诉了姐姐?她若是知道这世上还有亲人,不晓得会怎样欢喜。” “六公主么”,一提起如今的何子岚,在高嬷嬷心中便有些与当初的许馨重合。她们母女二人都对仁寿皇帝十分仰慕,根本容不得她挑拨半分。 高嬷嬷鼻塞浓重的声音里有微微的遗憾,她低低叹道:“六公主与殿下您不同。您情深意重,承认自己是许家的外孙,她却只想着与许家撇清关系,在这宫内明哲保身。奴婢为着长佑老爷的安危,哪里敢吐露半字?” 高嬷嬷素日与何子岚不睦,何子岕早有耳闻。碍着一个是将自己从小抚养到大的忠仆,一个是骨肉至亲的姐姐,她们两个都是自己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无论对谁都无法苛责。 他收敛了一下情绪,宽慰地对高嬷嬷一笑,再劝解了她几句,便将方才高嬷嬷拿来的书信再次展开,在灯下一字一句重又认真读了起来。 十岁的男孩子瞧着比真实的年龄成熟许多,他的睫毛纤长若羽,眉目俊美无俦,凝神细读的样子温雅娴静,竟与当年的许馨容貌神情十成十的相似。 高嬷嬷心间微微有些遗憾,想着若是许馨昔年能仗着仁寿皇帝的宠爱,为许家人据理争一争,大约长佑老爷便不会抱憾、他们的路不会这么艰难,事情也许会有更好的结局。 路虽然艰难,却也走到了如今,无论是高嬷嬷还是许长佑,已然深深地钻入了牛角尖。他们不认为许大学士罪有应得,只当是先帝错杀无辜,心里的恨意愈来愈浓。高嬷嬷痴痴想着旧主能有沉冤得雪的一天,静静凝望着灯下的何子岕,有些欣慰又有些酸涩,不觉拿帕子轻拭着眼角的浊泪。 足足大半个时辰,何子岕才重新从那些信笺中抬起头来。他没有高嬷嬷预想中的震惊和难以自持,只拿修长如竹的指节轻轻扣动着鸡翅木书书案上德妃娘娘新送的那方端砚,神态十分平静。 他将信札重新收回到匣子中,再将暗锁好生阖生,这才澹然抬头问道:“嬷嬷,您替大裕的瑞安长公主往外头传递信息,不晓得她留在青莲宫的卧底是谁?” 高嬷嬷听到这里,脸上显出丝懊恼之色,悻悻说道:“便是那位随着灼华郡主同来的忍冬姑娘,也是个不肯消停的主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一章 遁出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何子岕极少在后宫走动,对陶灼华身边的奴婢不大熟悉,只隐约记得几次宫宴上她身边都伴着位绿衣素裙的俏丽女婢,便疑疑惑惑地问道:“可是素日爱着绿衣、与她从不离身的那位?” 高嬷嬷摇摇头道:“不是她,殿下说的这个名唤茯苓,是灼华郡主身边最忠心的奴仆,她无论如何不肯出卖青莲宫的消息。奴婢说的这个忍冬,是当日瑞安长公主赐下的人,并不得灼华郡主的亲近。” 想要吃里扒外,也须有得有些本钱。何子岕只听了这么两句,便对忍冬的好感缺缺。既是不得主子信任,经由她手传出去的东西便难辨真伪。更何况她没有机会与陶灼华朝夕共处,又从哪里获知陶灼华的真实想法? 何子岕依然轻叩着那方古拙的端砚,声音泠然地问道:“嬷嬷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她给嬷嬷递了些什么东西?” 忍冬最后传给高嬷嬷的讯息,便是陶灼华在青莲宫私祭。高嬷嬷使了些银子将消息递到长春宫,想要挑起谢贵妃的火气,她好隔岸观火。不曾想好好的如意算盘被陶灼华四两拨千金,只让谢贵妃白白生了场闷气,让高嬷嬷大失所望。 最后时刻,忍冬想将陶灼华与陶家人取得联络的消息送出,却无缘递到高嬷嬷手上,两人实则断开联系已然许久。 高嬷嬷回想了片刻,的确未从忍冬手上得到过十分有用的信息,方才悻悻说道:“已然有些日子没见着这个丫头。她从前隔些日子便到御花园里寻找奴婢,如今这大半个月却是没有丁点儿消息。奴婢只怕大裕那边催得紧,前些日子找上门去,却被几个小太监打发了出来,如今正急得难受。” 想是纵然忠心耿耿,高嬷嬷到底只是个奴婢出身,如此蹊跷的事情竟不往深里追究,依然在傻傻等候。她将前些时与忍冬的联系一五一十说与何子岕,待听得高嬷嬷公然去青莲宫寻人,何子岕暗暗蹙起了眉头。 将那方端砚一推,指着那个装有密信的匣子,何子岕冲高嬷嬷歉然道:“您房里虽然僻静,到底不如我这里安全。打今日起这些东西还是交给我收着,我得了闲再仔细读上一读。” 能瞧得下去,便是何子岕心意已动,高嬷嬷老怀欣慰,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欢喜的笑意。她连连点着头应承。又殷勤地问道:“长佑老爷那里还存着一些,要不要老奴寻个日子出宫替殿下取来,您一并过目?” 何子岕摇摇头,瞧着高嬷嬷热络又激动的眼神,有那么片刻的犹豫。他有些慵懒地倚着背后葛黄色绣着四柿纹的大迎枕,再认真沉思了片刻,这才慎重对高嬷嬷道:“嬷嬷,您不能留在这里了,出宫去吧。” 高嬷嬷悚然一惊,抬头望见何子岕郑重其事的表情,心上一阵一阵惶恐。 只怕是自己心急吃了热粥,让何子岕起了猜忌,这便是弄巧成拙。她慌忙往地下一跪,拭着眼泪说道:“殿下,您这是在怪老奴擅自行事,厌弃了老奴么?” “嬷嬷,您起来说话”,何子岕揉了揉额头,从书案后头转出来,亲手搀起高嬷嬷,条理分明地分析道:“子岕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着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您已然没有必要留在宫内。” 何子岕的明眸璀璨,熠熠生辉的双瞳间全是镇定自信。他饮了盏凉茶,有条不紊地替高嬷嬷分析了下去。 高嬷嬷留在宫里的使命,一则是替瑞安搜罗信息,另一则却是将许长佑身上背负的担子找人分担。如今她的使命已然完成,早该功成身退。 何子岕修长的手指轻抚着桌上那尊上好的端砚,不见得有多少喜爱,唇角的笑靥浅淡却又绚丽,有着女子都不能及的倾世芳华。 他淡淡说道:“嬷嬷,你大约早便引起了旁人的注意。试想那位忍冬姑娘是个大活人,她不言不语便没了踪迹,九成是出了事。您不该沉不住气,亲自上青莲宫寻人。您若再留在这里,只怕旁人会顺藤摸瓜,牵出您背后的那位叔祖。” 熠熠璀璨的火花在何子岕眼间闪现,也说不清是为着什么,知晓了许家后人与大裕私下联系,最初的震惊渐渐消散,他竟不愿往通敌上头去想,心头反而有着隐隐的雀跃,似是贪吃的孩子忽然发现了一大堆的糖果。 高嬷嬷听何子岕简单分析了几句,已是唬得面如土色,惶惶应道:“老奴愚钝,只认做自己处处小心,偏就没往深里去想。如今就依殿下所说,九月间随着这批新放出宫的老人们出宫荣养去,让她们再瞧不见奴婢。只是这样便留了殿下您一个在宫里,叫老奴如何安心?” “我怎么会是一个人?宫里还有姐姐”,何子岕到不在意高嬷嬷对何子岚的态度,只温煦地说道:“血浓于水,亲情都是一样的,有些事嬷嬷您无须心急。” 高嬷嬷不舍地抓着何子岕的一点衣袖,脸上老泪纵横:“老奴出宫之后,便等于断了根瑞安留在这里的眼线,不晓得长佑老爷允不允准?再者说来,老奴离了长安宫,无法再关心殿下的凉热冷暖,便是想要见殿下一面也是难上加难。” “嬷嬷多虑了”,何子岕轻轻一笑,那美若婵娟的脸上竟然艳如桃李:“若要知晓大阮皇宫的事情,我该比嬷嬷您更加熟悉。这并不是断了那根线,而是将线连得更为牢固。您说与我那位祖叔,便说叫您出宫是我的主意。” 高嬷嬷听得十分在理,不觉连连点着头,却又万般不舍地抓着何子岕的衣袖,一点老泪顺着脸颊滑落,瞧着十分伤心。 是打从幼时便陪在自己身旁的老人,何子岕心间难免有些不舍,却依旧认真笑着宽慰高嬷嬷道:“您入宫自然不易,难道我一个正经的皇子还出不得宫墙?等你出去告诉我那位叔祖,若有机会,子岕必定亲自登门认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二章 梦魇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有了何子岕这句承诺,高嬷嬷脸上才又见了欢喜,她诺诺答应着,重新向何子岕行了礼,这才出了书房,准备回御花园去。 日暮渐渐西斜,天边的晚霞又如一方彩绸般铺沉。高嬷嬷缓缓走入御花园,再推开那个方寸大小的百日红废园子的木门,脸上挂着些欣慰的笑意。 园子里除却那几株开得正盛的花树,便是东一丛西一丛的药畦,都不是些矜贵东西,高嬷嬷却象对待孩子一般仔细。她借着未曾落山的夕阳余晖,开始用心在药畦前浇水,还不时弯下腰去,轻抚着药草青碧的叶子,露出会心的微笑。 夜色深沉,废园子里唯有一灯如豆。高嬷嬷掩紧了大门,将早些时收集的药草拿出,连同今日从长安宫带回的一小把婆婆丁与苦菊混在一起,在石臼里捣成细泥,又与些药末子混在一起,团成一粒一粒丸药。 那丸药赤黑油亮,高嬷嬷低下头去轻嗅着药香,又爱不释手地捧着,再小心地晾在里间的木制托盘上。待将一切收拾完毕,高嬷嬷这才微微直了直佝偻着的脊背,蹒跚着回到自己榻上。 暗夜沉沉间,离着御花园不远处的长春宫内却是略显嘈杂。谢贵妃又一次在梦中被先皇后所扰,懊恼地张开了双眼,命人将所有的灯尽数燃起。 在梦里,先皇后又一次扼住谢贵妃的咽喉,发出凄凉的低笑:“谢氏,你将无辜的罪孽强加在本宫身上,害得本宫香消玉殒。本以为会独获圣宠,其实早晚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贵妃在梦里抓住了先皇后的手,与她厮打在一处。她不甘示弱地回敬着先皇后道:“你纵然母仪天下又得到了什么?别以为坤宁宫里瞒得密不透风,便走漏不了风声。陛下究竟是为得你,还是为得缅怀许馨那个贱婢?” 先皇后笼了笼丝发,露出风华绝代的微笑:“爱屋及乌,本宫愿意成全,又与旁人何干?所谓投桃报李,本宫替陛下达成他的心意,陛下自然感激在心。难道你瞧不见本宫故去这些年,陛下对本宫依旧念念不忘?” 谢贵妃既恨且妒,死死去抓先皇后的手,先皇后却将她一把推开。好似从万丈深渊重重坠落,谢贵妃在梦中发出凄厉的惊叫。 然后,她的梦中有轻风徐徐吹起,先皇后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淡。伴着先皇后浅笑的声音亦在风中轻轻飘散,却依旧是谢贵妃挥之不去的梦魇。 叶蓁蓁夜半时被长春宫的喧闹惊醒,听得素纨回报是谢贵妃被恶梦惊扰,不得不重新披衣下炕,命素纨提着盏六角琉璃灯往谢贵妃的寝殿去看。 秋风乍起,琼华似是地上凝霜,夜间无端添了寒凉。叶蓁蓁笼着身上的秋香色折枝花卉纹斗篷,没来由悲从心起,不觉抬头仰望了下满天灿烂的星斗,浮出些娇柔又关切的笑容,步履匆忙地进了谢贵妃的寝宫。 谢贵妃饮了李嬷嬷端来的安神汤,神色已然恢复了和缓。见叶蓁蓁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只怕她扑了凉风,忙招手叫她榻上来坐,又吩咐人赶紧去煮姜枣茶。 将叶蓁蓁的手暖在自己手心,谢贵妃觉得一片冰凉,半是疼惜半是埋怨的说道:“都是底下人不晓事,怎么惊动了你。若被凉风一扑,明日有个头疼脑热可怎么好?今夜里莫再来回折腾了,喝了姜枣茶,便在本宫后头的碧纱橱委屈一夜,明日天亮再回去补眠。” 到也是满心疼惜,叶蓁蓁便不去拂她的好意。饮了李嬷嬷端来的茶,再殷勤替谢贵妃掖好了被角,这才去了碧纱橱里安歇。 谢贵妃素日不说梦话,今夜大约是被梦魇所扰得怕了,竟然连接吐露几句呓语。叶蓁蓁在碧纱橱里听得触目惊心,忍不住死死拽住枕头上掺着金丝的璎珞穗子,让那金丝膈得手痛。 德妃娘娘得了陶灼华略略提点,隐约对高嬷嬷有些印象。晓得何子岕身旁竟有这么不安份的人,感觉谢贵妃从前打理后宫实在有些纰漏。 生怕这刁奴每日信口雌黄,挑拨得七皇子与仁寿皇帝离心,德妃娘娘有心将她立刻驱逐,一则碍着何子岕的面子,二则对谢贵妃投鼠忌器,便想着事情还须从长计议。她对长安宫的事情格外留了心,私下里还对何子岑兄弟偶尔提及。 两兄弟手上都握着前世的秘密,虽然不能开诚布公,却各自回府苦思冥想。 前世里不记得后头何子岕身边有高嬷嬷这个人,成年的何子岕素日纵情山水,一直在宫内做着他的闲散王爷。他身畔还收笼了几个戏子伶人,整日爱扮着戏装粉墨登场,于军国大事不闻不问。 未见得何子岕对大阮的局势有什么影响,他却在大阮城破之时被横加杀戮。两兄弟怜悯他亦是死在瑞安屠刀之下,不约而同地劝德妃娘娘善待于他。 如今内务府归在德妃娘娘手中,她便暗地里关照这姐弟一二,秋装冬服都早早命人送去。连同今年新晋的君山银针,也给两姐弟各自留了一小罐。 仁寿皇帝嘴上不说,来长宁宫的时候却总是如沐春风,望向德妃娘娘的眼光比平日更含了些赞许。前些时波斯王胡里亥为了表达与大阮交好的诚意,特意送了几匹汗血宝马,仁寿皇帝晓得何子岱骁勇,还特意赐给他一匹。 谢贵妃无意间晓得此事,又将这笔糊涂帐算到德妃娘娘头上,背地里骂她一把年纪还要学狐媚子争宠。借着娘家母亲的寿辰,谢贵妃请了道恩旨,回了一趟宣平候府,与兄长关起门来密谋,要他网罗几个老臣替何子岩撑腰。 宣平候夫人心里不待见谢贵妃这样的小姑,却又不得又冲着她卑躬屈膝。 谢贵妃却不改素日在娘家颐气指使的毛病,依旧冲着宣平候夫人指手画脚。因着梦魇的情形并未好转,又说与宣平候夫人待忙过这几日,再替自己去烧香拜佛,求个寺庙里开光的平安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三章 古方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伴随着九月的脚步悄然迈进,德妃娘娘瞧着一弯新月依然如勾,琼华细细洒上窗棱,心间也多了些彷徨。 她对这次内务府的庶务格外关注,命内务府总管把要放出宫去荣养的老人们的名单呈上,仔细查询了一番。 想要瞧一瞧高今次高嬷嬷是否又会是漏网之鱼,德妃娘娘却赫然发现白纸黑字极其分明,高嬷嬷的名字端端正正写在上头,不觉有些诧异。 本想要寻个什么法子出手,将这不大安份的老奴逐出宫去,如今却好似一记重锤打在棉花上,软绵绵更没个着落。 阖上名册,德妃娘娘便提着高嬷嬷的名字向内务府总管说道:“本宫记得她是长安宫的掌事,连着几次放弃出宫荣养,到是忠心耿耿的老人。怎么如今乍然要出宫去,有些让人措手不及,不知道七皇子那里如何安置?” 内务府总管躬着身子答道:“娘娘顾虑的极是,原是不提防高嬷嬷今次执意要出宫去,真正让奴才慌了几天。只是想着七皇子身边不能离了妥当人,奴才已然挑下了两个好的,单等着高嬷嬷出宫之前,领去给七皇子瞧瞧。自然是七皇子中意那一个,便将哪个留在长安宫里。” 德妃娘娘便命总管将新挑的两人履历寻出,仔仔细细看了一回。又命传了真人来见,见都是身家清白的老诚人,一颗悬着的心才放回肚里。 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不用自己出手,高嬷嬷已然知难而退。德妃晓得陶灼华挂心,便命绮罗走了趟青莲宫,将高嬷嬷将要出宫的消息说与她知道。 陶灼华也是乍然一惊,觉得事情来得太过突兀。她不及细想,还是紧接着便把高嬷嬷将要出宫的消息递给何子岚,想要叫她也欢喜欢喜。 未承想何子岚却是未雨绸缪,她深知高嬷嬷并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目标的人,没在自己身上打着主意,只怕会在何子岕那里再下功夫。她思前想后,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轻蹙的眉头始终不曾展开。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便不由不叫人打个问号。何子岚不晓得高嬷嬷为何突然放弃了皇宫的生涯,舍得狠下心来离开何子岕的身畔。她思来想去,也只得将目光牢牢放在高嬷嬷身上,想要瞧清她最近的动向。 那高嬷嬷却不管那么多,因是出宫在即,每日在御花园与长安处两处收拾行李,再加上与一班老姐妹道个别离,也偶尔有相熟的宫人置办桌简单的宴席替她践行,却是几乎脚不点地。 这么一来,御花园里的百日红花圃便疏于打理。往常关得严实的柴扉如今半开半闭,几株百日红花树无精打采垂着枝条,连着几片药地也几近荒芜。 反常即为妖,平日拿着花花草草爱若至宝的人,又怎会因为离别而舍得这般苛待?陶灼华听着菖蒲悄悄的述说,到对那处花圃更添了些疑惑。 如今高嬷嬷时常不在御花园中,那处花圃又极其偏僻,并不引人注目。陶灼华便命菖蒲以取土为名,借机进到花圃里头,仔细瞧一瞧那里头都种了些什么,再好生记录在册。 见识了甄三娘将药草玩得如火纯青,陶灼华只怕这吴嬷嬷的药草还有旁的用途。她想了想,又叫菖蒲悄悄潜回花圃里头,寻些不同的药草好生收起,预备有机会拿给甄三娘瞧瞧。 高嬷嬷不地方花圃遭人惦记,她将宫里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这些日子几乎都住在长安宫里,只为不放弃与何子岕最后相处的机会。 晚些时候,她依然请何子岕去书房里说话,交了些药丸子在何子岕手上,又附了张沉旧的黄纸,上头仔仔细细写着些药丸的用处。 何子岕从前只认做高嬷嬷种药草是为了解闷,如今才知道那些药草各有用处。将古方子瞧了几遍,何子岕极感兴趣地问道:“这方子是嬷嬷哪里得来?” 高嬷嬷追忆着往事,神色间一直带着些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她遥遥往许家旧宅的方向行了个礼,诚实地说道:“殿下,大户人家总有些压箱底的东西,这本是您外祖母的陪嫁。许家大厦倾覆时,她老人家一心追随您的外祖父,不愿苟活世上,便将方子留给了您母亲,后来自缢身亡。” 说到伤感处,高嬷嬷便不由自主流了几滴眼泪,她以衣袖拭着眼睛说道:“您母亲入宫为奴,这方子便一直伴她左右。若皇恩浩荡,自然就没有后头的事。偏偏陛下始乱终弃,不肯给她名份,这才让她郁郁伤身,早早撒手人寰。” 无论何时何地,高嬷嬷都记得将仇恨往何子岕身上去引。她继续哀哀说道:“您母亲深知自己大限将至,她无福等您与六公主长大,便将这东西留给了老奴。今日老奴完璧归赵,将这东西还到您的手上,往后您一个人在宫里或可防身。” 再往下头的话,高嬷嬷便不去述说。实则许馨辞世之前曾交待高嬷嬷,这方子以后要传给自己的女儿。许夫人亦是从自己的母亲手里接来的方子,祖上家训便是传女不传男。只为女儿生存不易,在这世上比男子更多着些艰难。 高嬷嬷却不提这一茬,三分真实里含着七分谎言,将何子岕说得泪眼婆娑。 握着药方瞧了几遍,何子岕收敛了方才的伤感,复问高嬷嬷道:“从前您在御花园里种的药草,便是为了配制这些东西?” 高嬷嬷认真地点点头,有些酸楚地说道:“老奴生怕东西种在一处遭人惦记,便在您的长安宫里也种了几味。与御花园里的一并炮制,才能制成这些药丸子。” 狡兔三窟,无论是那个废弃的百日红花圃,还是何子岕的长安宫,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高嬷嬷有恃无恐玩了这么一出。 她不舍地望着何子岕,将藏在心里的话说完:“如今老奴行将离去,只怕有人觉得是欲盖弥彰,便让御花园里那片地自行荒芜,却没敢将药草全部拔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人心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对于那几垄药畦,高嬷嬷却是思虑周全。她向何子岕说道:“殿下放心,重要的东西老奴已然收走。那处百日红的花圃十分偏僻,应当不会引人注目。只待冬日里百草枯萎,那里便再没了痕迹。” 何子岕随意点点头,眼光却一直描在那张古方上头,想着先外祖母传下的药方能医人也能害人,难怪高嬷嬷这么忌讳。 交待的事已然交待清楚,高嬷嬷重新给何子岕磕了个头,将最后的行李收拾打包,伴随着出宫的老人们离开待了半辈子的皇宫。 早些时何子岚每每听得小环回来说起,高嬷嬷连御花园里也不住,每日都是回到长安宫内,还与何子岕说东说西。只想着她不知又生什么法子教唆何子岕,那蹙起的眉头拧成个疙瘩一般,偏又无法可寻。 何子岚晓得宫里的老人放出,特意带着小环躲在金水桥畔,亲眼瞧着高嬷嬷在旁人的搀扶下上了画册墨漆平顶的马车,那颗心才算放下。 她寻了个由头叫何子岕来吃饭,关切地问及今次长安宫新去的掌事姑姑。 何子岕灿若秋水的明眸间有波光泛起阵阵涟漪,微笑着说道:“姐姐放心,我的日常起居都由高嬷嬷交待给了这位新来的王掌事,德妃娘娘关照内务府选下的人,想必十分堪用。” 从前两姐弟无话不谈,今次不晓得是为着什么,何子岕将手伸入袖中,几次摸到那张古旧的药方,想要拿给何子岚看,却又总在最后一刻放弃。 下意识里,他不想交给姐姐这样东西,又说不清是为着什么。只得脸上挂着笑容敷衍,与何子岚说些自己宫里的琐事。 菖蒲从高嬷嬷那里取来的药草杂乱无章,陶灼华虽然前世学了几分药理,却瞧不出所以然。又不敢将这些东西拿去太医院打听,便修书一封,请老管家再请动甄三娘出山,赶在寒冬腊月之前来一趟大阮。 在宫里尚能瞧见人影儿,一朝离去可便是天高皇帝远。 今次高嬷嬷去得义无反顾,陶灼华只怕是忍冬的失踪有些打草惊蛇,这高嬷嬷是借着出宫遁逃,便交托云掌柜那里务必盯紧了人。 云掌柜手下异人不少,短短的时日却打探出了些新的东西。 原来那豆腐坊的严五虽然持着外地的户籍文书,操着一口江浙地带的方言,却每到紧要时刻,偶尔会露出几句京腔,到似是对京师语言根深蒂固。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的样貌、声音都能做得假,唯有些许细微的习惯却会根深蒂固,总在不经意间出卖自己。 云掌柜疑心严五的身份与名字都是假冒,便铺下身子细查。她再命人借着买豆腐几次近距离观察,怀疑严五脸上的伤疤也是自残。 他对自己下这么大的狠手,大约是想隐瞒自己的本来面目。 追根求索,竟然真被云掌柜查到些东西。她夜探严五在京郊买下的那处墓地,竟然从里头发现了许家人的牌位。挨着许大学士的画像挂起的除却他的正妻,还有另一位姿容柔婉的女子,下头供奉的香油明灯十分齐全,格外得严五眷顾。 这严五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在每一块牌位的背后都刻着各人的生平,也是因此才让云掌柜晓得了那女子的芳名,更探得了她是昔年许大学士养的外室。 循着这条线索,云掌柜抽丝剥茧,颇费了一番功夫,查出了许大学士在这世上竟还有位庶子,并未依着许氏家谱取名,而是唤做许长佑。 这许长佑母子住得虽然隐秘,昔年许家的旧仆却未死尽,云掌柜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寻到两位当年许家罚没宫中的旧婢,这才将当年的真相揭开。 这许长佑当年因为没有上过族谱,许家的花名册上没有他的名字,这才阴差阳错逃过一劫。据许家旧仆回忆,早些年还曾知晓许长佑与宫中的高嬷嬷有过联系,此后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便再也没有音讯。 论起那庶子的年龄到与严五大约相当,再回想严五自残与更改户籍,云掌柜便深切怀疑这严五便是当年的许长佑。 一个许家牵出这么多的绕绕弯弯,这许长佑难保不会是因为阖家灭门而对大阮皇室心生恨意,才与瑞安暗中勾结,生了些谋逆的心思。 何子岚与何子岕兄妹二人身上都有着许家的血脉,是否因为如此,那许长佑才在前世的某个时刻,说服了一直对仁寿皇帝心存敬仰的何子岚,将她做为了瑞安安在大阮皇宫的真正莫此卧底? 正是因为早便结盟,大阮城破之时,何子岚才能继续享受她皇室的殊荣,而没有像其他皇室子弟那般,被瑞安赶尽杀绝。 一想到自己含冤负屈,却为皎皎若兰的何子岚从背后捅了一刀,乃至背上祸国的罪名,陶灼华便有些剜心的疼痛。 她隐藏着那抹酸楚,眸间却是一片灿灿喜色,握着云掌柜的手道:“您这番分析得的的确有些道理,许大学士虽然不在人世,他的门生子弟却有无数,京中难免有人还记得他的样子。那严五要在京城落脚,顶着与许大学士相似的面庞,总归是惹人猜忌。为着安全起见,他才忍痛自残,改头换面卖起了豆腐。” 云掌柜冷静地笑道:“我也只是猜忌,陶小姐您想,这世上最变幻莫测的便是人心,咱们以为十成十的东西,却说不定里头就有疏漏。这严五是否便是当年的许长佑、他与瑞安所谋究竟为何,我还要再追查下去,也会传与诸主知晓。” 说者无心,云掌柜那一句“世上最变幻莫测的便是人心”却引起陶灼华深深的共鸣。前世里她被冠以何子岑国破家亡的罪魁祸首,被至爱的人猜忌,由此郁郁了一生,却无人愿意听听她的心声。 她冷静而又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坚毅,冲云掌柜微微颔首道:“是我感情用事了,还是您想得周到。是与不是,咱们都不能仅仅凭着猜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五章 跟踪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前世里与叶蓁蓁相交莫逆,今生才晓得是个错误。 今生与何子岚的友情才刚开始,陶灼华却要面对她便是前世死敌的事实。 一想到昔日一阕琴音艳惊四座的何子岚清丽出尘,行事又是淑婉端庄,偏偏日后竟与瑞安同流合污,陶灼华委实有些想不通。 她一遍一遍默诵着云掌柜的话,轻轻按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迫使自己抛开一切杂念,客观而冷静的分析下去。顺着严五那根线,牵出许家人对仁寿皇帝的深仇,又有后头何子岚频频出现在瑞安身畔,这样的解释似乎顺理成章,偏偏陶灼华隐隐觉得哪个地方还有疏漏。 陶灼华支开了茯苓,独自一个人坐在书案前,借着磨墨整理自己的情绪。 她随手从绿玉荷叶笔掭上提起一支紫毫,在素白的雪浪纸上勾勒了几道,依然是在涂抹着铭记了两生两世的那些并不完整的布防图。 便是在此时,有些东西豁然开朗,似一缕暖阳徐徐洒满全身,让陶灼华通身上下都充满着舒坦。撇开一切私念,不是存心替何子岚开脱,陶灼华却也想明白了那个通敌叛国的人不会是她。 昔年那布防图一直收在何子岑的御书房里,除却他与何子岱二人,旁人实在难以进入。自己与何子岑朝夕相处,又被瑞安逼迫着时时留心,却也不过偶尔描了一眼,根本看不全这些东西。 前世里何子岑即位不久,何子岚便下嫁他人。那时没有德妃娘娘对她过多关注,陶灼华也没有跟她成为朋友,除却有个一直未曾离宫的何子岕,何子岚对宫中并无多少牵挂。 最紧要的那几年里,除却德妃娘娘的万寿、何子岑的生辰,除夕的家宴这些皇室的重要时刻,她几乎从不踏足宫内。穷其一生,何子岚没有机会接近御书房,甚至连陶灼华的青莲宫也未来过。 布防图这样的东西,在何子岚的一生中,她始终没有机会接触。 虽然依旧猜不透为什么何子岚会在以后与瑞安掺杂不清,可以想见的是,她并不是真正陷陶灼华于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 如此,这纤柔娇弱的女孩儿才能不负陶灼华这一生的友情。想通了这一节,陶灼华脸上才真正露出丝释然的微笑。她将自己随手勾勒的布防图扔进香炉,这才发觉腹中饥饿,便温声唤了茯苓与菖蒲进来摆桌。 云掌柜将所有注意力放在严五与他京郊的墓地上头时,因着前世的记忆,何子岑与何子岱两兄弟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对准了善水居,想要摸清这位云掌柜的底细。 越查下去越觉得诡异,这位云掌柜的真实身份竟不是中原人,两人便都隐隐将她与阿里木关联起来,暗自对陶灼华的频频到访产生了怀疑。 何子岑十分懊恼,自己前世离去得太早,只晓得这个外域人与他兄弟争夺皇位时吃了亏,竟阴差阳错与陶超然结成好友。后头阿里木为救陶超然罹难,到不失为一条铮铮好汉。 何子岱却是晓得,阿里木罹难之后,他的人依然在外围与胡里亥和瑞安争斗。瑞安旗帜鲜明地扶持了胡里亥,将阿里木置于死地,胡里亥也没有让她失望,对瑞安年年岁岁进贡,真正的蛇鼠一窝。 潜意识里,两兄弟都盼着今世的结局会有所不同。若阿里木在与胡里亥的争斗中能够占了上风,便等于断去瑞安一条臂膀,也断了她财力的支撑。 因此,对于云掌柜的落户,两兄弟不谋而合,都是采取了极为隐秘的手法,只为先摸清对方的底细,更想着若时机许可,却可以借着云掌柜这里与阿里木搭上线,双方互惠互利。 不到十月,朔风又起,陶灼华挂念着宫外的刘才人身子孱弱,依旧趁出宫的时候去瞧了瞧。这一次,倒霉的赵五儿在外头吹尽了冷风。 清风、明月悄然派去了波斯,常青又走了一趟大裕,唯有赵五儿得了何子岑的吩咐,时时刻刻留意陶灼华出宫的行踪。 赵五儿自谓是个闲差,便耍了些小聪明。他在金水桥畔悄然安下了眼线,若是陶灼华的马车出宫,底下人自会第一个报到他的面前。 如今他跟着陶灼华一路到了瑰荫胡同的陶府前头,眼瞅着她的车径直从前门进去,两侧又有茯苓与娟娘相伴,便放心地等在槐荫下头一家卖煎饺的摊子底下,这一等便从艳阳高照等到了红日西斜。 大阮的冬季总是来得特别早,十月的天气便零零星星有雪花飞舞。赵五儿不承想陶灼华一整日都会窝在陶府里头,身上根本没穿御寒的大氅。小摊子单薄的帐篷抵不住外头的朔风,不多时便被吹了个透心凉。 只怕将人跟丢,赵五儿想走又不敢走。几只煎饺下了肚,连着饮了两碗热粥,跑了几趟茅厕,身上依旧冷得难受。赵五儿何曾受过这等苦楚,只得咬牙跺脚取暖,给了老板几个散碎的铜板,将座位移到了人家煎饺子的炉火前。 简直等到望眼欲穿,赵五儿不时抬头盯着门扉紧闭的陶府,期待那两扇大门快些打开,只等得他心浮气躁,才等得陶灼华的车马从里头缓缓驶出。 赵五儿跟了一整天依旧一无所获,回来苦兮兮跑到何子岑面前邀功,被何子岑曲起食指轻轻弹在脑门上,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见赵五儿依旧一脸懵懂,何子岑忍了又忍,才没有生气骂人,而是无言地气道:“难不成陶府只有那一个大门,若不是其他人发现了陶灼华的踪迹,你还蒙在鼓里。这么点子事都能办砸,还敢回来邀功?” 陶府里老管家为人精明,各处都留着门四通八达,只为陶家人进出方便。 陶灼华今次不为他来,所以只是在陶府里略做停留。她换了身衣裳,便打从陶府穿堂而过,出了月洞门到了东风醉酒楼,另换了辆马车从东风醉的后门出去,径直到了刘才人暂居的小院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六章 会晤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刘才人固然做不到隐居到大阮的朝堂,却也不必归隐为山野村姑,陶灼华命老管家替她置办的小院便座落在京城一条普通的民巷中,俨然众人矣。 这处院落几经修缮,从外头瞧着不显山露水,内里却极为讲究。更有青龙与朱雀依着九宫八卦布置了些机关暗道,想要最大可能保全她们母子的生命安全,为逝去的景泰帝离住李隆昌这条根苗。 从前虽然只见过景泰帝那么一次,他当时犹如风中残烛,陶灼华却依旧记得帝王守着她开朗而又乐观的模样,亦对这垂死的帝王充满了怜悯与仰慕,还有些没来由的好感。 景泰帝曾对陶说华说过,他未承想自己垂死之际竟能遇到她这样一个福星,枯瘦如竹的脸上笑意那样真诚。陶灼华自然不晓得景泰帝拼力算出的最后一卦上,自己扮演了怎么居功至伟的角色,却也真切地愿意与他结成同盟。 他赐给她陶灼华的名字、赐给她郡主的尊荣,明晃晃打着瑞安长公主的脸,更让苏世贤羞愧。她亦应承他,不但要寻到玄武,还要替他守好刘才人母子,更会在关键时刻助李隆寿一臂之力。 一对忘年交,一生仅有一次的见面,却彼此选择了无限信任。 陶灼华裹紧了身上淡青羽缎里子的白狐鹤氅,在几名旧婢的引领下,默默往刘才人住的内院走着,不住地四处打量,娟娘与茯苓则亦步亦趋地随在身后。 这里经过了一番十分繁复的修葺,那些个曲栏回廊瞧着精致,却是另有乾坤。尺许长的青砖铺地,有的上头还绘有莲纹,到似是颇为讲究。陶灼华却晓得那些莲纹中暗含着机关,若踏错一步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如今这不大的院落分成了三进,刘才人居住在中间那一进的正院里,东西各有暖阁相依,李隆昌与他的乳母也随着住在一起。青龙与朱雀素昔则分别住在另外两进,将刘才人母子护在自己羽翼之下。 如今朱雀有任务在身,离了府中半月,青龙便担起所有护卫的职责。 钝了的刀虽不如刚出道时锋芒毕露,却也因为曾经饱饮鲜血而无限犀利,青龙身上自有岁月积淀的狠辣与厚重。见陶灼华一行人鱼贯而入,他远远地行了个礼,便默不作声地退到假山之后。 防患于未然,这一路行来,遇到的除却青龙的几个属下、许三带来的几个心腹,大多依旧是陶家的旧婢,陶灼华对如今刘才人小院的布置十分满意。 依着陶灼华的吩咐,老管家将这里收拾得十分雅致,一应用具都是上好的东西,连侍候刘才人母子的奴仆,更是陶家昔日的旧人。 立在刘才人正房前头时,天上依旧飘着零星的雪花,植了几株崎岖红梅的院落内落了暗红一地,显得格外寂静。 得了丫鬟传讯,刘才人顾不得外头天寒,搭了件白狐裘的披风便迎出了正房,与刚刚穿过抄手游廊的陶灼华堪堪碰上,两人互相行了礼,手挽手往回走。 便有从前陶府的旧人过来招呼娟娘与茯苓,领着她们去花厅奉茶,不打扰两位主子说话。 这所从前的民宅想是没有铺设过地龙,刘才人的正房里不大暖和,唯有墙角笼着个炭盆,几块银丝霜炭冒着半红半白的热气。 只怕身上的寒气扑到小孩子,陶灼华便就着炭盆烤了一会儿火,先袪去了带进来的一身冷意,这才除了外头的大氅,就着丫鬟打起的帘子进到了里间。 刘才人的卧房内一缕香气袭人,在一尊紫铜鎏金莲纹香炉里笼着些檀香,也是在墙角笼着个炭盆,却与外头的温度相差无几,并不十分暖和。 几个月大的李隆昌躺在襁褓里,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十分可爱,藕瓜一般的小胳膊小腿十分结实,如今已然开始咿呀自语。乳母守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认真盯着,生怕有一点儿疏忽。 见了刘才人与陶灼华联袂而来,那位乳母忙着躬身行礼,便不言不语立在了李隆昌的摇床一侧,注意力依旧全在这几个月大的小儿身上。 刘才人多日不见陶灼华,想与她好生说说话,便吩咐乳母道:“有我在这里照看着哥儿,你且去歇一歇,到了时辰过来喂他便是。” 那乳母亦是聪慧,晓得这是主母有心支开自己,忙忙答应着,替李隆昌整了整身上的小袍子,便十分恭敬地行礼离去。 刘才人将李隆寿的摇床拖到榻边,这才与陶灼华分着宾主在炕上落了坐,便有人上来奉茶,陶灼华认得依旧是陶家的旧仆,便冲对方友好地点头示意。 待房里再没旁人,刘才人才感激地冲陶灼华一笑,微微欠身道:“大恩不言谢,我若再说感激二字,便显得太过矫情。若没有您,我此刻与昌儿还不晓得在何处落脚;若不是从前您陶家这些旧婢,我都不晓得该信谁。如今好歹一切安顿,我才有信心将昌儿抚养成人。” 陶灼华浅浅笑道:“以才人娘娘那股子坚韧的性格,便是没有我,您也一定会将殿下好生抚养成人。我本是不晓得,前些时听许三说起您死遁出宫那一节,当真巾帼不让须眉。说起来还是先帝没有瞧错人,您一定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刘才人盈盈笑着,比上次气色好了些,虽然依旧清瘦,眼中却有了精神,脸上也见了些丰腴。 她无意识地将手抚上自己的右臂,冲陶灼华点头叹道:“说起来实在是惭愧,当时生死攸关,为着昌儿的安危,我才敢拼那么一拼。说起来也是后怕,陛下替我设下这苦肉计,多亏了郑贵妃娘娘帮忙,我才能死遁出宫。今次郑荣将军将兵符合一,我大裕曙光再现,贵妃娘娘与郑荣将军都是我大裕的功臣。” 说到慷慨激昂之处,刘才人似是忆及先帝,眼中泪花涌动,将脸贴上李隆昌的面颊。小儿无知,唯有发出咯咯的欢笑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七章 推心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铃儿叮当,李隆昌胖胖的小脚无意识地蹬在摇床一侧绑着的几支银铃上,发出一串串脆响。小儿越发得意,咯咯咯的笑声比方才又大了些。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刘才人面色一红,将眼中的泪水收住,带着些歉意笑道:“方才实在是太过激动,让郡主您见笑了。其实我都明白,当下之计,唯有耐心等待郑荣将军笼络旧部,我这里安心将我的昌儿养大。” 刘才人将搁在一旁的针线簸箩取过来,从里头捧出替儿子绣了一半的大红色百子闹春缂丝斗篷,笑盈盈递到陶灼华面前,略显羞涩地说道:“我于针线上不通,还是找她们寻了几个衣裳样子,如今学着替昌哥儿添些衣裳,也是让自己每日里少些水深火热的煎熬,省得胡思乱想。” 陶灼华瞧着那针线活计鲜亮,用了葱绿、鹅黄、靛蓝等各色丝线,一针一线虽然显些稚嫩,却能瞧出很是下了功夫。 她便就着上头的银针选了鹅黄色的丝线,将刘才人尚未绣完的一朵花儿的花蕊绣完,含笑说道:“才人娘娘很是用心,您从前没有做过这些,如今短短的时日却已然得了些手上功夫,比灼华当年初学的时候好了许多。” 刘才人抿嘴轻笑,有些顽皮地将扎了几个针眼的手指递到陶灼华前头,却是满含深情说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如今昌儿客居大阮,也算得半个有家不能回的旅人。他已然没了父亲,我做母亲的自然该多疼他一些。为了他,我吃这点苦头又算得什么?” 陶灼华便握住刘才人的手,细瞧上头大大小小的针眼,唯有为她的一腔慈母情怀感动,却又触及自己的前生。 一想起自己被瑞安所害,连累腹中的孩儿不曾见过晓阳初升,亦无缘见过弯月如钩,陶灼华心间便一阵一阵的酸楚,昔日小腹坠痛的感觉却又如影随形,不觉痛苦地皱了皱眉,慌忙收敛着自己的情绪。 正房里坐了片刻,身上却有些发冷。方才的大氅脱在外头,陶灼华便借了刘才人的一件赭石盘扣对襟小袄披在身上,这才注意刘才人身上也着了件丝袄。 想起进门时与刘才人双手相握,她掌间的凉意沁骨,再瞧躺在襁褓里的李隆昌,身上除了件小袄,还搭着条红绫暗纹的小被,显见得是怕受凉。陶灼华望望壁角只笼着的一个炭盆,心上便疑疑惑惑。 她探身试了试李隆昌的小手,因是多盖了床小被,到比刘才人方才暖和。陶灼华便体贴地说道:“大阮的气候与咱们大裕不同,您这房里并不暖和,却怎么只笼一个炭盆,必定是下人们疏忽懒怠,回去我便说与老管家好生管教。” 刘才人十分感激,唤着儿子的小名,冲陶灼华谢道:“这里的管事妈妈原也提过两回,是我寻思着怕炭气湿重,昌儿兴许受不住,便没让她们笼起。” 本是宫里的出身,刘才人一心想寻些银丝霜炭来用,既能御寒还没有炭气。 前些时见老管家命人送了银丝霜炭,她颇为喜出望外,便命人在屋子里笼起炭盆,生怕冻着儿子。 只是刘才人遭逢巨变,她又有些玲珑心思,平日玉为肌肤雪做肚肠,想着陶灼华纵然有千般好,她如今也毕竟是寄人篱下,不好随意生事。 老管家送来的炭火虽好,刘才人却晓得银丝霜炭有市无价。她对陶家知之不多,只怕这些东西本是先供应了宫廷,老管家那里拿着银子也难鼓捣,便不好意思开口使旁人为难。 她心下琢磨,大阮的冬季太过漫长,唯有俭省着过冬,便吩咐人只在外屋与里屋各笼一只炭盆,多少祛祛寒气便罢。说不得多替儿子多缝了几件棉衣裳,紧熬慢熬的冬天总能过去。 刘才人生怕陶灼华迁怒她人,到弄得奴婢们心寒,便连连摆手道:“郡主莫要因为些许小事便一再麻烦老管家,我如今寄人篱下,已然百般感激。” 待刘才人吞吞吐吐说了事情的原委,陶灼华才晓得她的九曲心肠多绕了几个弯子,不由得啼笑皆非。见刘才人一片局促,陶灼华到不好开口埋怨,只微微笑道:“说起这银丝霜炭,今日令才人娘娘为难,去岁却也差点儿令我举步维艰。” 刘才人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诧异地向陶灼华抬眸道:“我只怕外头银丝霜炭难得,故而不敢随意去用,难不成去岁郡主在宫里竟没有炭过冬?” 过去的事便已经是沧海桑田,回头再看却如隔案观景儿,多了几许沧桑。 陶灼华先不忙着解说,而是命人再笼两个银丝炭盆进来。暖热的火焰烧起,屋里很快便温暖如春。李隆昌咿咿呀呀地哼叫着,很快便蹬掉了身上的小被,露出薄薄的红绫小袄,绯红的脸蛋更添了些红晕。 刘才人换下丝袄,重新着了件夹衣,手上也暖和起来。陶灼华将方才所披的那件赭石小袄重新搭回到刘才人的衣架上,这才柔柔笑道:“我虽不是男儿,却也一诺千金。既是答允陛下要照拂您母子二人周全,便一定说到做到,您可莫要因为些许小事便委屈了自己。” 刘才人感激地一笑,握了陶灼华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每常与郡主闲话家常,总是不敢拿您当成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到似是对着位令我敬畏之人。” 前世今生相加,陶灼华已然是位耄耋老人,自然有着同龄人不及的睿智。 她优雅地笑道:“才人娘娘对灼华的评价颇高,我不过多经历了些人生的风雨,便瞧得比寻常女孩儿家多些沧桑,到没什么不好。” 早慧者大都多些坎坷,刘才人由己推人,生怕陶灼华亦是命运多舛,便极为挂念她方才所说的去岁举步维艰之语,轻轻牵着陶灼华的衣袖道:“我如今在这里有您这位贵人相助,才能事事无忧,未知您在宫内,又是怎样如履薄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发难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风刀霜剑依然历历在目,却已然成为过去,今世的陶灼华再不会任人宰割。 回首再瞧谢贵妃的魑魅魍魉之态,都无端成了笑柄。陶灼华饮了口温热的橘皮普洱,将垂落在额前的一缕发丝抿向耳后,轻轻推着李隆昌的摇床,将初到大阮时的步步惊心说与刘才人听。 几担银丝炭并不算矜贵东西,若搁在从前,无论是陶灼华还是刘才人,都不会将些许身外之物放在眼中。如今为了生存,却成了不可或缺的东西。 刘才人听到娟娘为了炭无端受辱、陶灼华为了炭脸上受伤,为了能熬过去岁的寒冬,陶灼华更不惜私闯御书房,直接寻仁寿皇帝做主,她不由瞪大了眼睛,拉着陶灼华的手担忧地问道:“那仁寿皇帝是好是坏?他可曾替您做主?” 陶灼华用力点着头道:“仁寿皇帝就与先帝一样,都是位仁君。我如今得了德妃娘娘眷顾,在宫中也算站稳了脚跟。那谢贵妃偷鸡不成,反而丢了打理内务府的美差,到如今都怄得不行。反正梁子已然结下,我也不指望与她握手言和。” 单冲着谢贵妃想扶持何子岩这一点,陶灼华也不会与她干休。 她低低在刘才人耳边说道:“从前只晓得她与瑞安针锋相对,才时时把气撒在我的身上。现如今我却觉得不大对劲,这俩人到似是合起伙来演戏,我一直怀疑她们私底下还有联系,却苦于没有证据。” 刘才人哄着玩得有些疲倦的李隆昌,一缕黑发飘散在肩后,脸上的神情慈祥又安静。 她咀嚼着陶灼华的话,认真点着头道:“明面上的你死我活,都做不得数。便如同我与郑贵妃娘娘,在宫里从不搭腔,私底下却互相佩服。贵妃娘娘时时放出话去,说我狐媚惑众,是妲己一路的人物,这样才能侥幸躲过瑞安的视线。谁又能想到危难之机,是她伸手扶我一把?” 谢贵妃也不是个痴傻人物,明明晓得仁寿皇爱屋及乌,对陶灼华高看一眼,她却几次三番与陶灼华过不去,根本不似从前八面玲珑的模样。若说其中没有点小九九,只怕自己也说不通。 以己推人,陶灼华和刘才人都就着谢贵妃这个人物留了心。她若真是瑞安的盟友,便也是刘才人的死敌。 刘才人这里也有许多事情要跟陶灼华细说,只怕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便隔着窗户唤了场许三,请他取了玄武的来信,拿给陶灼华细瞧。 兵符三块合一,如今都握在郑荣将军手里。早些年连番被瑞安贬官,郑将军如今只在西山大营里做着他的蝇头小吏。 只怕打草惊蛇,郑将军并没有急着调动军队,而是依然蛰伏在西山大营内,貌似止步于这小小的武官,实则悄然从外围瓦解着瑞安的嫡系部队,还笼络了不少从前的旧部,更在西山人迹罕至的地方开始练兵。 郑家的家底并不丰厚,郑将军从前又爱千金散尽,如今到是郑贵妃将从前积攒的银子、连同景泰帝私赠的家底送出,以备郑将军练兵之需。 还有几名忠义的老臣面上不闻政事,私下都曾与郑荣将军歃血为盟,势必要助李隆寿夺回旁落的大权,只待时机许可时一并出手。 因是郑荣将军不方便出面搅动风云,三朝元老、时任尚书令的董大人便毛遂自荐,他借故与瑞安的心腹、当朝兵部尚书朱怀武发生龌龊,两人吵吵嚷嚷,直闹到瑞安议事的御书房。 董大人倚老卖老,守着瑞安嚎啕大哭,说是先帝尸骨未寒,朱怀武就敢欺凌他们这些老臣,纵容手下禁军拦截自己府上的马车不说,还要搜查车上的女眷。 朱怀武有苦难言,只因前几日夜间宵禁时,有辆普通的黑漆平顶马车手上无有令牌,偏要越过已然落锁的永安牌坊。他的手下盘查了几句,对方态度十分桀骜,还递出块董大人府上的令牌。 早便约束了手底下人不与这班老臣起冲突,那一日是朱怀武的得意门生朱旭当职,因是瞧着赶车人与跟随的仆从都极其面生,他为着安全起见,便上前抱拳示意,请车上的人下来答话。 朱旭连问数声,车上无人应答,只有旁边的奴仆催着放行。只为职责所在,朱旭不敢徇私,只得命人挑起车帘,想瞧一瞧车里头究竟是什么人。 未承想车内只有名俏丽的丫头伴着位阖着眼睛假寐的中年妇人,见人挑了轿帘,登时大怒。 那丫鬟斥道:“只因我家夫人熟寐未睁,故此不敢答话,只命人递上了府中对牌。你这当差得好没道理,连尚书令大人府上的马车也敢拦截。” 那妇人更是粉面含怒,纤纤玉指点着朱旭说道:“你是何人?敢掀开我堂堂五品外命妇的马车,简直欺人太甚。” 朱旭识人不忘,认得车中人正是董大人的长孙媳、礼部侍郎黄怀礼的女儿、时任中大夫的董诚的妻子,朝廷御封的五品恭人黄氏。 他心知中人圈套,心内叫苦不迭,却只得赶紧将帘子放下,恭敬地唤了声:“原来是董少夫人大驾,当真大水冲了龙王庙,卑职这便放行。” 请神容易送神却难,方才一众家仆们叫嚷着让朱旭开永安牌坊的大门放行,如今牌坊大门敞开,朱旭恭迎黄氏过去,她的马车却横在路间不走。 黄氏不依不饶,隔着帘子骂道:“你们这些禁军目中无人,我因怕太过招摇,这才换了辆普通马车。下人已经递上府中对牌,你们依旧狗眼看人低。我自娘家归省而来,回去夫君府上,你来告诉我,不走永安牌坊还能走哪里?” 朱旭诺诺连声,只想着多说些好话,将这事圆过去便好。岂料想黄氏坐在车马中哭出声来,骂禁军分明瞧不起董府上的人,吩咐下人们回府送信,要董家派人来接。 都晓得董大人极为护短,又是个爆仗脾气,朱旭叫苦不迭,只得命人暗暗给朱怀武送信,想要请动老师出面解决这场纷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九章 傲雪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董大人存心为着罅隙而来,浑然不把当朝兵部尚书放在眼里。 朱怀武见到怒气冲冲的董大人,宁愿多说几句好话息事宁人。只是还未曾开口赔罪,便被气得浑身发抖的董大人一把揪住了胡须。 若论两人的力气与身形,董大人自然甘拜下风。那朱怀武本是武官,只须一把便能将弱不禁风的董大人推开,偏生晓得这位三朝元老在瑞安面前有几分面子,不敢轻易出手,只得护着自己的胡子,央求董大人放手。 狭路相逢,董大人得理不饶人,指一指孙媳妇的马车说道:“你分明欺我董家一门文人,才将我的孙媳妇挡在这里。她也是五品的外命妇,若不是你的纵容,你手底下人那些人哪来的胆子?多说无益,直接寻长公主殿下评理便是。” 苦劝无果,董大人仗着自己三朝元老的身份,深夜去撞公主府的大门,一定要瑞安长公主评评这个理。 瑞安在温柔乡中被人唤起,听到只是这么点子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恨得直想骂人。她晓得拉拢这些老臣不易,董大人至今依旧在朝中保持中立状态,身后立着大片的门生晚辈,影响力实在不容小觑,那些个埋怨的话便说不出口。 头疼之余,瑞安只得先将朱怀武痛斥了一番,并许诺次日一早御书房里重新过问此事,董大人这才悻悻跺着脚离去。 次日一早,这事便传得沸沸扬扬,几位老臣老泪纵横,陪着董大人一起哭倒在瑞安前头。他们晓得扳不动朱怀武,只拿朱旭当了枪靶子。痛斥朱旭平日眼中无人,还翻出些莫须有的欺凌百姓的证据,苦求瑞安换人。 瑞安晓得老臣们有备而来,却只得舍卒保帅,将朱旭的禁军统领撤去,重新换了人。形势正往好的方向发展,老臣们连施连环巧计,逼迫瑞安做了几次小小的调整,禁军里头暗暗掺入了郑荣将军的人。 为着不引人注目,郑荣将军还借郑贵妃之手,送给苏梓琴两名善于烹饪的宫女,明面上烧得一手苏梓琴爱吃的淮阳菜,实则是武功十分高强的暗卫。 若遇紧急情况,这两名暗卫当可挡得一时,为帝后两人争取更多的时间。 虽不晓得先帝为何会无条件地信任陶灼华,刘才人却记得她临离去时先帝的殷殷重托,要她务必与陶灼华携手对付瑞安。 陶灼华读信的间隙,许三一直笼着手立在两个人面前。他低垂着头,眼角的余光却望向端坐在大炕上的陶灼华,眼前不由闪过先帝手握着蓍草起卦时那欢喜无限的模样。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兴许陶灼华便是老天给大裕留下的那一线生机。 许三初时半信半疑,如今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面前这玉颜雪肤的小姑娘功不可没。谁又敢相信,她连十二岁的生日都没有渡过。 一丝掺杂着悲伤的喜悦悄然涌上许三的心头,他回想着身有残疾的青龙与朱雀,忽然有些感慨地想到,或许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然悄悄过去,真正拥有未来的却是陶灼华、李隆寿、苏梓琴这些少年,甚至还有如今躺在襁褓里的李隆昌。 瞧罢了信,陶灼华依旧将它叠好,郑重地递还给刘才人,只沉吟着说道:“依灼华之见,还应该与那些老臣们说一说,前些时闹得有些太过。为免瑞安猜忌,还是先收敛一些,抱朴守拙方是良策。” 刘才人心里也是这种想法,董大人的做法固然解气,却难保不会令瑞安那样多心的人起了猜忌,还会连累一班老臣。她正想着与陶灼华商议一番,不求如今急功近利,咬咬牙将复仇的脚步走得更稳。 如今两人意见不谋而合,刘才人便冲许三礼貌地唤了句许总管,认真说道:“灼华郡主所虑的确有些道理,咱们此时羽翼未丰,还不能与瑞安硬碰硬。您速速修书一封,着青龙传回大裕,交到郑荣将军手上。再者,若能与陛下见面,还须转告陛下,请他忍辱负重,咱们来日方长。” 不知不觉之间,刘才人不再似从前那样悲观,也渐渐走出了激愤。她开始对每一件事细心琢磨,话里已然开始有了杀伐决断,与从前在宫中判若两人。 许三听着两人的对话,对陶灼华的钦佩又添了一重。想起先帝与陶灼华见面之后,连着几天都精神矍铄的样子,如今却已然物是人非,心底那抹悲哀总是挥之不去。他恭敬地答应着,便要退出房去,陶灼华却又轻轻唤住了他。 都说太监无根,眼前这看似卑躬屈膝的奴才却让人敬佩得五体投地。青龙与朱雀护送刘才人离开大裕之后,景泰帝手中已然无人可用,许三早便存着死志,能陪伴君王一天便算一天,从不曾为自己的以后打算。 是景泰帝想出要他藏身自己棺殓里的主意,许三便真就伴着死人躺了三天三夜,楞是没弄出一点动静,继刘才人之后,又成功逃出瑞安的魔爪。 陶灼华立起身来,冲着许三轻轻一福:“公公义薄云天,咱们不论将来,单单您这份人品便值得灼华一拜。” 许三受宠若惊,连连冲着陶灼华摆手,两粒绿豆大的小眼瞧着依旧有些猥琐,却是难得的正人君子。他慨然说道:“奴才伴驾多年,唯有一颗忠心。许三这条命从前是先帝爷的,如今便是陛下与小殿下的,必当誓死完成先帝遗愿。” 刘才人目露欣慰,冲许三微笑颔首道:“我平生最佩服先帝爷识人颇清,这一生从未看走了眼。待他日成就大业,公公您该是当仁不让的护国公。” 许三只做刘才人是一时的肺腑之言,并不将她的话往心里去,只是行了个礼倒退出来,自去笔走龙蛇往大裕写信。 陶灼华来一趟不易,便留在刘才人这里用过午膳,两人又说了体己话才告辞出去。刘才人也不远送,只立在廊下冲她挥手,身姿单薄的倩影却如雪中红梅,傲然而又高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章 必得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走出刘才人的正院,天上落雪依旧碎如玉屑般纷纷扬扬。 茯苓快手快脚撑开了淡青的水墨画竹骨大伞,遮在陶灼华的头顶,便听得雪粒子沙沙地打在绸面上面,那般静谧而又温馨,到似是一首隽永而又悠长的歌。 许三特意守在垂花门前头,见陶灼华出来,便将手中竹伞一收,冲她拱手行礼道:“青龙已然启程,郡主您今日那几句话当真是金玉良言,奴才受益匪浅。” 陶灼华立在伞下,听得雪落簌簌,神态也变得十分宁静。她微微笑道:“公公您并非想不到,只是不甘心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而想要速战速决。您且想想,瑞安经营多年,若轻易便能撼动,先帝又何至于含冤抱屈让大权旁落?如今咱们只能耗着,没有旁的法子。” 许三点头称是,随在陶灼华身侧恭敬地送她上了车,再瞧着她的马车缓缓驶出小巷,这才将府门阖得严严实实。 青龙与朱雀如今都不在,府上安危便全压在他一人身上。许三不敢懈怠,亲自查看了各处机关,又命令几班侍卫轮流巡逻,连麻雀也不许放过。 陶灼华主仆三个依旧坐着马车出了小巷,三拐两拐便是喧闹的街市区。 她没有立刻回宫,而是故意在东大街上一座银楼略停了停,买了对碧玉垂珠的耳坠,顺带瞧一瞧身畔有无有人跟踪。 死过一回的人对周遭的气息感悟十分犀利,陶灼华始终觉得有人在关注自己,却分不清是敌是友。她轻轻撩起银楼二层上挂的秋香色暗纹窗纱,目光漫无边际往大街上描了几眼。 虽然没有停在街角巷头的马车和那种故意停在街头巷尾的小贩,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却不曾消散。只怕是谢贵妃的人要使绊子,陶灼华生怕牵出背后的刘才人,到未往何子岑身上留心。 她苦寻无果,不由轻蔑地将帘子放下。却不忙着回宫,而是请娟娘等在马车上,自己领着茯苓就近转了几间绸缎与胭脂铺子,将跟着的人好生蹓了一蹓。 为防事情有变,陶灼华却也是留了心,想着以后尽可能少去刘才人那里盘桓,万万不能暴露了她的行踪。 陶灼华的感觉十分敏锐,正是何子岑的人在陶灼华去往银楼时发现了她的踪迹,眼见负责跟踪的赵五儿并不见踪迹,只得先循着人跟了下去。 一处一处,见陶灼华不过是领着丫头逛些铺子与绸缎庄,那侍卫到也未十分留意,只是一处一处如实都报到何子岑跟前。 何子岑修长如竹的双手轻轻交叠,有些疲惫地倚在黄花梨大圈椅上,有些琢磨不透陶灼华的心思。他追问着下头的侍卫道:“她是打从哪里出来?” 侍卫诚实答道:“属下瞧见灼华郡主时,她刚好搭着身边婢子的手下车,就停在了东大街那家老牌银楼前。至于灼华郡方打哪过来,属下却没并没瞧见。” 只怕主子问得细,那侍卫还赶在陶灼华身后进了趟银楼,套了老板几句话,买回对与陶灼华买走那一幅相仿的耳坠,呈上来给何子岑过目。 依着侍卫的述说,何子岑略略回望陶灼华的来路,却发觉那里本就是一片民宅与商铺鳞次栉比,道路又四通八达,委实令人无从下手。 陶家富可敌国,陶灼华前世里又是做过宸妃的人,什么样的宝贝不曾瞧见?又如何会稀罕普通银楼里一对什么耳坠? 咀嚼着侍卫传回的话,何子岑心间懊恼,却更笃定陶灼华身上有着秘密。 那赵五儿却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邀功,搓着冻得酸麻的手脚冲何子岑诉苦,只气得何子岑肝火上涌。也是何子岑涵养不错,没有冲着赵五儿发火,只将侍卫带回的那幅耳坠扔到桌上,目无表情地冲着赵五儿道:“回去好生反省,若再有下一次,一定叫你二罪归一。” 赵五儿尚摸不着头脑,待旁人指点几句,只得垂头丧气出来,眼望皑皑宫墙的方向夸张地做了个鬼脸。自己在心内腹诽着,何子岑明明喜欢对方却又故意躲避,只拿着自己溜腿,却更加对陶灼华的行踪留心。 眼瞅着便是冬至,宫里又早早笼起火盆。 如今青莲宫到是四季如春,再无须受昔日内务府的闲气。外头落雪纷纷,陶灼华便与娟娘和茯苓向个鼓捣些吃食。 早些时酿下的桂花酱便派上了用场,娟娘娘拿来做了些红豆汤元,上头洒了金灿灿的桂花酱,又特意蒸了几屉笼桂花糕,分别送去德妃娘娘与何子岚宫中。 叶蓁蓁有日子未来,只为着长春宫的大门难进,陶灼华只遣了菖蒲给她送信儿,请她若有闲暇,便来青莲宫品茶小坐。 菖蒲很快去而复返,手上拿着叶蓁蓁写来的回帖,先谢了陶灼华的好意,再略显无奈地婉拒了她的邀约,与陶灼华说道长春宫中有客,她无暇出门。 如今盘桓在长春宫最为频繁的人,自然是被谢贵妃收做义子的何子岩。 叶蓁蓁自视颇高,对何子岩不过是情面之礼,往往寒暄几句便会依礼告退。偏偏谢贵妃有意拉拢,她又不好十分拂却谢贵妃的意思,十次里到有八次是与谢贵妃一道相陪,实在无可奈何。 今次四皇子何子岩手下有位门客从云南过来,带了些上好的鸡枞,他晓得东西矜贵,便特意送进宫来给谢贵妃尝鲜,也想借机再见叶蓁蓁一面。 从小没有母妃的疼惜,何子岩早学会了自己打算。今次阴差阳错被谢贵妃收在膝下,他便要抓住这大好机缘,更不想错过至关重要的叶蓁蓁。 等着宫婢们进去通传时,何子岩掸了掸身上的落雪,一面在心内默默做着打算,一面耐心地等在廊下一株快将落尽黄叶的银杏树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潜意识里,何子岩觉得谢贵妃是与自己打着同样的主意。他眼望长春宫的正殿,眼中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寒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一章 留膳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雪光融融,长春宫里的几树绿萼越发晶莹,有宫婢三三两两怀抱着掐丝珐琅的花瓶、手执着银剪从何子岩身畔走过。 豆蔻少女心间起都有几许春意,见了何子岩忙着屈膝行礼。走过几步却又不望远远回头驻足,贪恋地望上两眼,再含羞带怯地悄然记去。 银杏树下的少年身披黑色大氅,朗朗然温润如玉的模样,却又自带着与生倶来的矜贵,不晓得拨动几许少女的芳心,偏就与叶蓁蓁落花无意。 何子岩低垂着眼睑,貌似恭敬地望着长春宫正殿的方向,心里则是一阵一阵的凄凉。他也是堂堂的龙子龙孙,却要靠着拉拢一个后宫嫔妃站稳自己的脚跟。 为着将来打算,还须能拨动叶蓁蓁的芳心,才有机会问鼎九五至尊。 李嬷嬷得了谢贵妃的授意,领着两个宫婢殷勤地迎出殿来,冲何子岩深深一福,脸上带了些逢迎的笑意:“贵妃娘娘说,今日下着雪,还难为殿下走这一遭。殿下快随奴婢进宫烤烤火,换了外头的衣裳。” 何子岩便虚扶一把,冲李嬷嬷和煦地笑道:“有劳嬷嬷了,您请前头带路。子岩这个时辰过来,没有打扰母妃清休吧?”说话间,一个荷包轻轻递到李嬷嬷手上,显得极有礼数。 李嬷嬷见他对自己有礼,心下越发舒坦,脸上笑得如花一般。她冲何子岩连连摆手道:“殿下说哪里的话?您来的正是时候,如今贵妃娘娘闲来无事,正在嘉柔郡主弈棋打发时间,方才还念叨了您几句,显见得盼着殿下过来呢。” 何子岩温煦的笑容极为随和,他随着李嬷嬷进了内殿,先解下大氅递给一旁的宫婢,又立在火盆间袪除身上的寒气,这才随着李嬷嬷转过丹凤朝阳的九幅琉璃大插屏,来到了里头的暖阁。 谢贵妃素日畏冷,早与叶蓁蓁笼起火盆,正坐在暖炕上走着五子棋打发时间。绘琦与绣纨两个在一旁侍候,一人忙着将刚煮好的核桃露端来,另一个便取了火钳子拨拉着火盆里的银丝炭,让殿内更加温暖如春。 见何子岩进来,两人便收住下了一半的棋,叶蓁蓁亦从暖炕上立起,向后退了两步,并不在人前托大。待何子岩向谢贵妃行了礼,叶蓁蓁也向他略福了一福,含笑唤了声四殿下。 一身石青色五福捧云的丝袍衬得何子岩眉目皎洁如月,他舍却金银,只以玉簪绾发,更显得眉目倜傥。见叶蓁蓁向自己行礼,他连忙侧身避让,急急说道:“嘉柔郡主快快请起,子岩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母妃与您弈棋的兴致。” “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如今都成了一家人,你这孩子却总是恭谨得让人心疼”,谢贵妃嗔怪了两句,指着暖炕的一侧令何子岩落座。叶蓁蓁便知趣地挪到下首的玫瑰椅上,想着敷衍几句便前回房去。 李嬷嬷领着宫人奉上香茗,早有宫人将五子棋撤下,收拾出干干净净的炕桌,再摆了几样果碟,谢贵妃便留了何子岩坐下来说话。儿子虽说不是自己亲生,下半生的荣华却还要靠着他,谢贵妃想到此处,脸上的笑意便愈加真诚起来。 瞧着何子岩送来的新鲜鸡枞,谢贵妃大为欢喜。晓得这些个东西在这个季节难得,心间十分受用,连连赞他有心。 何氏兄弟样貌一样俊美,何子岩温文尔雅,说话也是一派温煦。他展颜轻笑间越发雍容矜贵,温声说道:“也不是什么难得东西,刚好府上有位门客自云南归来,便带了这些土仪。只为觉得这个季节不多见,才特意送来给母妃尝尝鲜。” 谢贵妃愈发笑靥如花,鬓间金灿灿的垂珠累金凤首钩上,串串流苏随着她的轻笑不住晃动,几粒灿灿的红宝石越发晶莹。 她吩咐李嬷嬷道:“既是尝鲜,咱们若是留着便拂了子岩的心意。你将鸡枞分一半给御膳房,要他们煨个鸡汤给陛下送去,便说是子岩的心意。” 宫婢诺诺答应着,自去取鸡枞往御膳房送。 谢贵妃便盈盈笑道:“再者,子岩难得入宫,便留下来用了午膳再去。蓁蓁,咱们借花献佛,拿着子岩的东西请他吃酒,你去取前次陛下赏的那坛子绍兴花雕过来,让子岩饮上一杯。” 打从前次听到了谢贵妃的呓语,叶蓁蓁心中便藏着些事。再加上对何子岑求而不得,如今到有些忧思成疾,这阵子睡眠一直不好。 她本想着陪谢贵说上会儿话,午间好生睡个回笼。如今却要留着何子岩吃饭,少不得自己费心打点,便带出了丝不情不愿。 长春宫里难得留膳,何子岩却是听得心花怒放。待瞧见叶蓁蓁那一丝敷衍,何子岩便觉得有些受伤,面上却不显水露水,只冲着谢贵妃辞道:“儿子只为着送进宫来请您尝鲜,却叨扰了母妃,当真过意不去,便恭敬不如从命。” 何子岩这话并不推辞,显见得对谢贵妃的提议极为欢喜。叶蓁蓁只得起身应承,冲谢贵妃道:“蓁蓁这便去开库房。” 眼观鼻、鼻观心,何子岩有万千冲劝,想要多看一眼叶蓁蓁那眉眼含蹙的模样,却不敢落了对方厌弃。他私底下心花怒放,却只从容说道:“亦不敢劳烦嘉柔郡主,子岩便以茶代酒,敬母妃与嘉柔郡主便是。” 谢贵妃摆弄着小拇指上金灿灿的护甲,纤白如玉的素手轻轻抚过身上光闪闪的秋香色锦缎芙蓉宫裙,雍容笑道:“你这孩子便是太过客气,如今都成了一家人。蓁蓁算做本宫半个女儿,自家吃顿家常便饭,怎么算是叨扰?快快坐下来陪本宫说说话,旁的不用你操心。” 叶蓁蓁见谢贵妃执意留人,晓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做不得谢贵妃的主,心间便多了几分对何子岩的埋怨。只得领着两个丫头开了库房,将谢贵妃所说的酒寻出,又命小厨房烧几道好菜,在东暖阁里整整齐齐摆了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二章 拉拢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飞雪簌簌,映上叶蓁蓁精致绰约的眉眼。她紧抿着双唇,一抹不甘的神情弯若涟漪,似在脸上轻轻荡漾,又悄然落在绘绮与绣纨的眼中。 新鲜的鸡枞不敢糟蹋,叶蓁蓁特意命厨娘拿来煨了个瓦罐鸡汤,撇去上面的浮油,下面的鸡汤清澈见底,鸡楸的鲜香又迎面扑来。再洒了几点碧绿的细香菜末,便热气腾腾呈到谢贵妃面前。 谢贵妃品了口鸡汤连赞味美,又挑起一点鸡枞细细品尝,舒展着眉眼赞了声好字,便命给叶蓁蓁与何子岩都盛上一碗坐下来同吃,再冲何子岩笑道:“还是你有心,这大冷的天气想起这些矜贵东西,还是山珍比海味更加可口。” 宫婢上来添酒,先替谢贵妃斟了半杯,再将何子岩面前的杯子满上,轮到叶蓁蓁时,她将素手往杯沿上一遮,冲谢贵妃柔婉笑道:“蓁蓁从未饮过花雕,想着这酒劲儿醇厚,还是不喝吧。” 何子岩便好脾气地解说道:“花雕暖胃,如今天寒地冻,郡主少饮几口不妨事。若嫌酒劲儿辛辣,便要她们热好了端来,再搁些姜片与几粒黄糖便是。” 守着谢贵妃,叶蓁蓁只得微微颔首。她略低着头,耳垂上两粒碧玉垂珠坠子轻泠泠晃动,点点滴滴都敲在何子岩心上。 绣纨便将酒壶中的冷酒撤下,不多时端了温好的上来,将谢贵妃面前的花雕换过,替叶蓁蓁也斟了半杯。 外头雪粒子沙少打上窗棱,廊下笼中的鹦哥儿叼着宫婢添来的核桃仁,竟无端叫了两声。谢贵妃横眉瞟去,娇俏俏虚点着那鹦哥儿说道:“你又不是只报喜的雀儿,叽叽喳喳叫个什么劲儿。” 话音方落,李嬷嬷却喜滋滋儿地引着位公公来给谢贵妃添菜。 原来仁寿皇帝尝得那鸡枞味道不错,又听人说起是何子岩的孝心,如今他还在长春宫内并未出去,便命内侍送了道茴香小炒牛肉与一品鲜锅,来替谢贵妃和何子岩添菜。 那公公冲谢贵妃行了个礼,再将手中食盒呈上,转达仁寿皇帝的话说:“陛下极赞四殿下孝心可嘉,是位仁厚君子,还说贵妃娘娘您有福气、有眼光。” 谢贵妃听得心花怒放,她方才只为替何子岩在仁寿皇帝面前挂个孝顺的名字,未承想仁寿皇帝竟龙颜大悦,给予如此赞许。 随手抓了一把一旁炕桌上的金瓜子赏与那公公,谢贵妃雍容笑道:“大雪天路滑,本宫也不留你喝茶,你回去上覆陛下,楚王不过是为人子嗣的一点孝心,哪里敢当陛下如此谬赞,改日本宫必当领着楚王殿下过去磕头谢恩。” 那公公堆着满脸笑意告辞出门,谢贵妃这才笑靥如花,挽着银红织锦的披帛走到廊下,亲手替那鹦哥儿的银罐子里添了些清水,扣着鸟笼说道:“虽不是只喜鹊,你还真是只福星,晓得提前给本宫报喜。” 叶蓁蓁瞧得谢贵妃如此高兴,少不得违心逢迎,陪着她在廊下立了一会儿,才又重新回到房里归坐。 何子岩得了君王称赞,心里十分得意这趟入宫赶对了时候,对着谢贵妃更加贡井热络,也偶尔与叶蓁蓁说上两句,显得温文有礼。 叶蓁蓁却是极少做声,只闷着头小口啜饮面前的鸡汤,又吩咐绘绮将自己的酒盅撤去,重换盏枸杞菊花茶来。 谢贵妃瞧着席间并不热络,对叶蓁蓁冷淡何子岩略显不虞,只不好明说,便将话题引向前些时叶府的家宴上头,问叶蓁蓁与那几位将军的夫人可还相熟? 叶蓁蓁垂首答道:“实在算不得熟络,娘娘也晓得我母亲过世得早,家里中馈早便归在婶母手中。平时若有迎来送往、大小年节,蓁蓁也不喜欢聚会,大多是婶母领着府中其他几位姐妹走动。” 话是实话,只是这几位将军府上肯跟叶家走动,看得自然是已故的昌盛将军的面子。叶蓁蓁平日随不随着她婶母出门,这几家将军的夫人却时常会带着自家的女儿来叶府寻叶蓁蓁说话。 及至昌盛将军罹难,叶蓁蓁入了宫,才与那几位夫人减少了走动。 何子岩听着叶蓁蓁话中便有些敷衍之辞,知道她有些瞧不起自己的出身,大约对谢贵妃私底下的意思并不赞同,只得先不拿热脸往人家的冷面孔上贴,只耐着性子与谢贵妃说话。一坛好酒亦不敢多喝,只饮了三五杯便做罢。 宫婢端上血糯米与红枣蒸的米饭,何子岩便亲手替谢贵妃盛饭,待替叶蓁蓁添时,她早向绘琦施个眼色,命她给自己添了小半碗饭,陪着谢贵妃一同吃完。 谢贵妃到是谈性不错,吃完了饭又领着两个人回到暖阁奉茶,重新将话题扯向昌盛将军的旧部上头,拉拢的意思十分明显。 何子岩晓得谢贵妃如今将自己收做义子,无非是想着与何子岑一较高下。如今见她一力替自己铺路,偏是叶蓁蓁不愠不火,晓得事情不能急躁,也不在宫里死缠烂打,饮了两盅茶,便借口时辰不早告辞离去。 因是得了帝王赞许,又有那几杯花雕垫着底,何子岩心上有几分飘飘然。他回望长春宫的方向,一扫方才眼中的温润如玉,转而却被一种慷慨激昂代替。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若论起来,他也一样是仁寿皇帝的儿子,也有资格为鼎九五至尊的高位。既是谢贵妃抛出橄榄枝,一条光明展现在眼前,他势必便要抓住到手的机会,不能让大好形势稍纵即逝。 再说叶蓁蓁领了绘琦与绣纨回房,连衣裳也未换,闷着头便躺到了榻上。 想着今日用膳时谢贵妃的心意已然十分明了,叶蓁蓁心间便委屈得难受。如今没有父母为自己打算,与叔父婶母毕竟隔了一层,不敢将要离开宫里的话说得十分明显,凡事还须自己经营。 她躺在榻上流了大半夜的泪,至天明才朦胧睡了一会儿。醒来便给婶娘委婉地写了封信,要她想法子接自己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三章 心事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晨起梳妆,叶蓁蓁无精打采,由着绘琦替自己梳了个倾髻,再簪了两枚蜜蜡掐丝的花佃,便将首饰匣子一阖,往旁推了开去。 叶蓁蓁不大愿与何子岚往来,从前有些话还能与陶灼华说一说。打从无数次地瞧见何子岑盘桓在青莲宫外,对陶灼华曾经有过的友情便也荡然无存。 放眼整个宫廷,除却长春宫里的金堆玉砌,自己也好似并无旁的去处。叶蓁蓁枯坐无味,还是打起精神去了青莲宫说话。 如今对陶灼华既憎且厌,叶蓁蓁依旧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她想要透过陶灼华的双眸远远搜寻何子岑的目光,又痛恨陶灼华背后何子岑无处不在的身影。 潜意识里,叶蓁蓁多么期待何子岑福至心灵,能发现自己比陶灼华好了千倍万倍。她放眼整个皇城,选不出还有谁比自己更有资格成为何子岑的良人。 凭着叶家昌盛将军的余威未了,那几家将军都会对叶蓁蓁高看一眼。若两人成就美好的联盟,这几位将军便必然是何子岑问鼎帝位的助力。 这么好的条件,何子岑偏就视而不见,却只将眼光放在一个从未注意过他的质子身上。叶蓁蓁修长的手指死死拽着甬道旁一棵老梅枯瘦的枝条,狠狠往下一扯,上头的积雪便扑簌扑簌落了下来,将她水粉色的锦缎宫鞋打成白芒芒一片。 绣纨慌忙蹲下身去,抽出袖间水绿色的丝帕替叶蓁蓁将宫鞋上的落雪拂去,再轻轻拉回她的手,有些着急地劝道:“郡主可曾弄伤了哪里?您的宫鞋已然湿了,要不要咱们回去换一换?” 叶蓁蓁烦躁地一扭头,冲绣纨说道:“前头就是青莲宫,离着统共没有几步路,何必来来回回。你回去替我取鞋,我在青莲宫里等你。” 绣纨不敢再说,只得屈膝行礼退去,急忙忙往长春宫取叶蓁蓁的鞋子。 瞧着与叶蓁蓁渐渐拉开距离,绣纨嘴里才轻轻嘟囔道:“郡主如今真让人瞧不透,明明贵妃娘娘不喜欢那个人,她偏就要往青莲宫去,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小丫头嘀嘀咕咕地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头顶一枝红梅花枝轻轻弹了两下,便有飞雪簌簌,落向绣纨的头顶,还有几粒倏忽飘落在她的脖颈,引来一阵透心的凉意。绣纨忍不住惊叫出声,忙又掩住了口。 听得那声音温润醇厚,到是似曾相识。绣纨略略抬头,便瞧见了何子岩亮晶晶的美眸,蓝袍玉带的翩翩美少年,就立在不远处好笑地望着自己,手上还捏着枝刚刚折落的红梅花。 认得是叶蓁蓁身边的婢子,何子岩便故意与她开了个玩笑。他抖动着花枝筛下落雪,洋洋洒洒迷了绣纨的眼睛。少女绯红的脸庞泛起一丝红霞,含羞带怯地屈膝行礼,娇嗔地唤了声楚王殿下。 “绣纨姑娘这是急急忙忙要做什么?怎么没有陪在郡主身旁?”瞧着少女一张脸都快红到了脖梗,何子岩便不再逗她,而是将手往后一背,脸上挂起惯有的温煦笑容。 绣纨一张脸灿若绮霞,语若黄鹂般轻脆悦耳:“回楚王殿下,奴婢回长春宫替郡主取些东西送去青莲宫,她如今正往青莲宫寻灼华郡主说话。” 何子岩记得那个总是清素若雪的陶灼华,素日端凝的表情到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美则美矣,可惜冷若冰霜,唯独守着德妃娘娘到能有说有笑,心上先添了三分不喜,便好奇地问道:“你家郡主与这位质子十分交好?” 眼前这位毕竟是谢贵妃的义子,绣纨斟酌着话语小心说道:“交好到是说不上,只为有几分惺惺相惜,郡主与她同是没了亲人,便偶尔凑在一处说说话。” 何子岩晓得小丫头拘束,不肯在背后说长道短,再问下去也问不出想知道的东西,便宽和地一笑,对绣纨说道:“既是你家郡主等着,还不快去?” 绣纨这才恍然大悟,冲何子岩羞涩地一笑,提着裙裾小跑了几步,却被甬道一侧旁逸斜出的竹枝勾到了裙角,显得有些狼狈。 青莲宫内,叶蓁蓁虽是不速之客,陶灼华一样安之若素。她命茯苓斟了茶来,便请叶蓁蓁挪到暖炕上落坐。瞧着她一双绣鞋沾了雪水湿哒哒地难受,忙命茯苓去寻自己的鞋子先替她换下。 若两人相知相惜,一段真挚的友情未尝不能唾手可得,叶蓁蓁到真心想交一位宫中的朋友。奈何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情关难过,叶蓁蓁饮不下孟婆汤,更过不了何子岑这座奈何桥。 瞧着陶灼华再三再四为自己张罗,叶蓁蓁忽得有些心烦,大声说道:“不必那么麻烦”,被自己如同绞了钢丝一般尖锐的声音惊了一跳,叶蓁蓁抬头望见陶灼华同样愕然的双眼,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忙去拼命转圜,换了幅恬柔的笑容说道:“何苦再糟蹋你的东西,我已命绣纨回去取了,此时大约就要赶回。” “你既不愿换我的鞋子,不若先将脚烫一烫,免得受了凉。待你烫完了脚,绣纨大约也能来到。”陶灼华虽然诧异叶蓁蓁方才忽然有些狰狞的神情,还是好脾气地替她张罗。 两人说话的功夫,菖蒲已然端了盆兑了牛乳的热水过来,又替叶蓁蓁除下鞋袜,将她的脚轻轻泡在水里,体贴地问道:“郡主先试试要不要再加热水?” 木盆中的水热气氤氲,温度刚刚合适。在那一点水气舒缓地飘散中,叶蓁蓁极快地整理了自己的情绪,与陶灼华说起些日常琐事,到似是闲唠家常一般。 待绣纨捧着叶蓁蓁的绣鞋过来,她与陶灼华两个人已然盘膝坐在炕上喝起了娟娘刚刚煮的红豆甜汤,两人有说有笑,气氛十分融洽。 叶蓁蓁姿态稠丽间带着些与生俱来的贵气,眉间一点朱砂痣灿若红豆,越发趁得雪肤梨腮,美艳不可方物。 却唯有展不开的眉头依旧,似是藏了无限心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四章 交锋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灼华,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好?”心里痛到深处,叶蓁蓁反而露出抹感动的微笑。她抓了几粒剥去外皮的甜杏仁,递到陶灼华手上,偏着头娇娇俏俏望向对方,依然是陶灼华前世熟悉的模样。 相仿年纪的两个少女各怀心事,叶蓁蓁是咽泪装欢,陶灼华却满心狐疑。 她瞧着叶蓁蓁略显消瘦的容颜与那强言欢笑的面庞,隐隐约约猜到了几分叶蓁蓁是在为情自苦,却不晓得她为着哪般? 前世里叶蓁蓁是与何子岩成就了美好的因缘。陶灼华犹记得当时谢贵妃为叶蓁蓁风光大办她的及笄宴,叶蓁蓁却在自己的小字里不慎失足落水,还是何子岩英雄救美,将她从池塘中捞起。 后头谢贵妃觉得两人品貌相当,便替二人做媒,成就了一对神仙眷侣。 再后头叶蓁蓁随着何子岩远赴藩地,自己百般不舍,曾亲自送她至十里长亭,约下再见之期。几年后仁寿皇帝整五十的万圣节又是普天同庆,叶蓁蓁随着何子岩回来贺寿,自己亦是拉着何子岑在十里长亭亲迎。 那时姐妹二人久别重逢,一时泪洒驿道,此情此景历历在目。 今世想选择与这位前世的好姐妹牵手,陶灼华却悲哀地发现,叶蓁蓁貌似亲近的背后,却又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眼看着叶蓁蓁拿银匙搅动着花果茶,捞起一块块四四方方的小甜瓜含在口中,牵强的笑意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哀伤,陶灼华想要表达的关切却无从开口。 晓得这些日子何子岩频频进宫,虽说是向谢贵妃请安,对叶蓁蓁的心意也可见一斑,陶灼华瞧着如今叶蓁蓁又是这般失魂落魄,分明不是芳心暗许的模样,到感觉有些蹊跷,第一次对她们前世的伉俪情深产生了怀疑。 再往深里去想,叶蓁蓁这般与自己的貌合神离,已然有了一段时间。难不成自己挡了她的什么路,亦或自己才是那个让她魂不守舍的源头? 陶灼华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将满腹疑虑压下,将新端上的糕点往叶蓁蓁面前推了推,歉意地说道:“晓得你爱吃甜食,我这里做了糕点却又不敢往长春宫去送。你若是方便,我便叫茯苓给你盛些云片糕去,你夜来读书,也好添些消夜。” 叶蓁蓁却只是素手上握着杯水果暖茶,有些萧瑟地冲着陶灼华摇头道:“那到不必,我也不是为着这些东西。只为心里不大痛快,又没个旁人说说心里话,也只能趁着贵妃娘娘不留意,来你这里坐坐。” 究竟是什么东西横亘在了昔日的好姐妹中间,陶灼华一时分辨不清,只是晓得自己的心里话再也不能同眼前这人诉说。她将剥去外壳的山核桃递到叶蓁蓁面前,敷衍地劝道:“你也有你的难处,终归是寄人篱下。” 若谢贵妃想要将自己许给何子岑,这些难题便都迎刃而解,偏偏谢贵妃心里的人选是何子岩,叶蓁蓁有苦难言,一颗被嫉妒填满的心深深扭曲。 她哑着嗓子道:“你说得很是,宫中虽然繁华,到底不及自己的家。我过几日想要回去替母亲上坟,也在家里多住几日,特意来向你辞行。你若是遇见德妃娘娘,也顺待替我回上一声。” 眼望着陶灼华,叶蓁蓁似是无限怜惜:“我若心情不好,尚有个自己府中可以回去。灼华,我今日说句实话,你如今身份尴尬,却是比我更苦。” 揭人不揭短,叶蓁蓁这般的说法却不似她往常的性格,到好似拿着根针分分秒秒要刺到陶灼华心上,哪里有一丝前世好姐妹的形象。 陶灼华便随着她的意思,略略低头一叹,有些哀怨地说道:“我自然是做不得主,少不得这一生便只能留在这里,那又有什么办法。你打算何时回府里去,贵妃娘娘那边可曾允准了?” 叶蓁蓁摇头道:“还未曾说与贵妃娘娘,待我婶母入宫时再提不迟。” 一场意兴阑珊的谈话,解不开叶蓁蓁心里的苦闷,她想要探寻何子岑的话在舌边转了几转,终于说不出口,只得闷闷说道:“打从前次德妃娘娘约着咱们同往长宁宫里用膳,到有些日子未给她请安,终归不如你走动多些。” 陶灼华听她连提德妃娘娘两次,心间的疑惑越发深浓,只是敷衍笑道:“我比不得你,也亏得德妃娘娘仁厚,才能多去长宁宫走走。你瞧这满宫妃嫔,除却德妃娘娘又有哪位愿意与我亲近?” 叶蓁蓁便轻叹道:“仁者有福,德妃娘娘膝下两位皇子都是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想来她的福气还在后头。” 电光火石之间,有些东西在陶灼华脑间飞快闪现。她不愿相信自己的判断,心间那丝不虞却越来越明显。装做一无所知,陶灼华冲叶蓁蓁艳慕地笑道:“若论起福气,贵妃娘娘哪里又差了半分?四殿下人品贵重,又极守孝道,也不比德妃娘娘的两位殿下差到哪里。说到底,贵妃娘娘得了半子,便是连你也有了倚仗。” 到似是一把盐洒在叶蓁蓁血淋淋的伤口上,痛得她喘不上气来。 叶蓁蓁以手抚着胸口,半天方说道:“我住在长春宫也不过是寄人篱下,四殿下再好那是贵妃娘娘的福气,与我这局外人有什么相干。” 话里又酸又涩,陶灼华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便不就着这个话题往下说,而是殷勤留了她用膳。叶蓁蓁却早没了兴致,到懊恼自己冰天雪地来这里走这一遭。她勉强敷衍了几句,便向陶灼华告辞,命绣纨替自己系上墨绿色的大氅。 只望着婶母接了自己的信,能早些将自己接回。叶蓁蓁日思夜盼间苦等几日,不曾等得婶母的到来,只等来了封未曾封口的来信。 单瞧那信不曾交到自己手上,而是先呈给了谢贵妃,叶蓁蓁便晓得与自己所盼大相径庭。她不敢流露出失望的情绪,还是盈盈浅笑间从谢贵妃手上接了信,拿回自己房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五章 私访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第二百三十五章私访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亦是各人有各人的小九九在心间盘算。 从前叶家有昌盛将军一枝独秀,叶蓁蓁的叔父每日总被笼罩在兄长的光环之下,到也与有荣焉。如今皇恩浩荡,为着圣上体恤,又接了叶蓁蓁住在宫里,自然也是叶家炫耀君恩的本钱。 收到叶蓁蓁的来信,叶夫人屈指算算也的确快到了叶蓁蓁母亲的忌辰,拿这个由头接她回来到未尝不可,只是往深去一想,便不是如此打算。 打从谢贵妃收了义子,又一力笼络昌盛将军的旧部,她夫妻二人关起门来说话,都是水晶心肝玻璃样的人儿,便把谢贵妃的心事猜了个七七八八。 前次叶蓁蓁回府贺寿,不过多留了几日,谢贵妃便派了李嬷嬷来接。如今叶蓁蓁想要留在叶府里名正言顺地住下,便须得有长辈为她出头。 纵然是嫡亲骨肉,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夫妻二人意见空前一致,唯有不顾叶蓁蓁的真实意图,依旧让她留在宫内。何子岩如今有机会夺嫡,谢贵妃想与叶家结这门亲,他们便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牺牲一个叶蓁蓁,换得与谢贵妃长久的同盟,这才是叶家兴盛的长久之计。 因此,叶蓁蓁的婶母斟酌了几日才给她写回信,说是家中一切都好。早些时去给她的父母都点了长明灯,待到了她母亲忌辰,还会请些和尚道士来家中做场法事,超度昌盛将军夫妻二人早登极乐。 再便是提及年下便是仁寿皇帝的圣诞华辰,言道贵妃娘娘那边诸事需要打点,要叶蓁蓁安心住在宫里辅佐一二,待给仁寿皇帝贺完了寿,年前年后接她来家里住上一段时日,也好给父母二人上柱清香。 通篇的官冕唐行,让叶蓁蓁瞧得大失所望。又见婶母特意将信封留了口,心知她是忌惮着谢贵妃,也是以此向谢贵妃表明叶家的态度。 唯有无可奈何,叶蓁蓁深恨没有父母替自己做主,叔叔与婶婶两个人毕竟算不得骨肉至,当此微妙的当口一门心思将自己抛出,却要换得叶家长久的富贵。 也不晓得谢贵妃瞧没瞧过婶娘这封来信,她却不敢大意,只得打起精神随着谢贵妃预备仁寿皇帝的生辰,面上连半点不虞也不敢带出来。 进了寒冬腊月,几场朔风吹过,宫里早又是玉树琼枝。德妃娘娘与谢贵妃各此其职,都忙着预备接下来仁寿皇帝生辰的宫宴,嫔妃们更是各自卯足劲儿地准备着寿礼,又各自藏着掖着,不愿叫旁人偷窥了自己的心思。 几位皇子闲来无事,便时常一同约着打打马球,再斗几场诗酒。何子岑素日不爱喧闹,不过偶尔应景,何子岱性情豪爽,他府上到成了这几位皇子们喜爱的盘桓之地。众人时常呼朋引伴,到成就五花马、千金裘的热闹场面。 这日何子岕一早起床,听着外头雪粒子依旧簌簌打上窗棱,心间便有些百无聊赖。天人交战之间,一直盘桓在心头的想法便慢慢成形,再也挥之不去。 他揭起帐子一瞧,外头满目的雪光到似是千树万树梨花盛开般的春景融融,又在榻上呆坐了半晌,这才吩咐人传了早膳。 心里存着事,何子岕便有些食不下咽。他心不在焉地吃了半个包子,再用了小半碗白粥,便将面前的碗盘一推,命人替自己寻出出门的衣裳。 瞧了瞧外头的雪光,何子岕又命人寻出件半旧狐狸毛的大氅,只说是要去何子岱府上拜访,连个人也不带,径直从金水桥畔出了宫。 皇子们素日都是这么闹腾,宫人也不十分留意。见何子岕不愿带人,更索性去躲清闲。长安宫里将门一关,为数不多的几个内侍便赌起了钱。 何子岕独自一人出了宫,沿着东大街一路西行,心里依旧七上八下,到似是没个着落。他并没有乘坐马车,而是慢吞吞一路走过去,想要让凛冽的北风使自己清醒清醒。 路过何子岱府邸的时候,何子岕在门前略略驻足,思忖着要不要进去。 若是一步跨进,他生活的轨迹便又回到从前。依旧是宫内宫外这么的两点一线,食着亲王的俸禄按部就班。何子岕往前走了几步,想起长安宫里的长夜漫漫与百无聊赖,迈向何子岱府上的脚步又毅然决然退了回来。 犹豫了多时,何子岕暗暗咬了咬牙,终于迈着坚定的步子改了方向。 有过一番艰难的天人交战,何子岱终于决定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去会一会高嬷嬷口中说所的严五、昔年许大学士养在府外侥幸躲过许家灭门的庶子,那位自己该唤一声叔祖的许长佑。 朔风扬起积雪,空旷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往来。何子岕笼了笼身上的狐狸毛大氅,在严五的豆腐坊外伫立良久,终于轻轻扣动了那扇黑漆脱落的木门。 严五素不缺斤短两,他的豆腐坊自来一开门便门庭若市。如今虽然未及午时,做好的十余包豆腐却已然早早见了底。 望着立在自己面前的黑氅少年,严五对那霁月出云的相貌有片刻的愣怔,却终归在心里无声地叹息了一声,依旧堆着笑意说道:“对不住这位公子,今日的豆腐已然卖罄,您若是想买,只好明日再来。” 何子岕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摘下头上的兜帽,依旧默默打量着严五。 身边没有许家人的画像,何子岕并不晓得自己外祖的模样,也不晓得严五的样貌与母亲是否相像。下意识里却觉得严五清隽孤傲,身上透着些亲人的气息。 纵然委身在一家豆腐坊,整日做着几个铜板的小本生意,严五却没有丝毫的市侩气。他言谈举止不卑不亢,神色淡然里带着些清绝的成份,从不唯心地逢迎任何人。 只是这么沧海桑田的一眼,何子岕便认定了眼前这人的确与自己有些血缘关系。面前的言五并不是普通的商贾,他骨子里的书卷气扑面而来,浓郁里有着外人读不懂的忧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六章 追忆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面前的老者语带沧桑,脸上一道道刀刻斧裁的伤痕似是划在何子岕身上。 再不忍直视,何子岕语声哽咽,心中似是漫过无言的悲哀。他拱手抱拳,向严五微微示意道:“老丈,我今日不为你的豆腐而来,只是想寻一位故人和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眷,敢问有位高嬷嬷如今可是在您府上?” 闻得高嬷嬷的名字,脸上不显山露水的严五终于身子一震,他有些痴痴地望着何子岕,透过眼前的少年似乎望见了自己盼望已久的亲人。他颤抖着声音问道:“正是正是,不晓得公子您是哪一位?您要寻的亲眷又是姓甚名谁?” 那与许家人相似的眉眼、与昔年的许大学士相近的儒雅,与嫡亲的兄长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秀眉凤目,都令严五激动到无以复加。 面前的少年郎究竟是谁,严五心间的答案已然呼之欲出。他殷切地盯着何子岕,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言传的惶恐,生怕对方说出的答案令自己失望。 何子岕将手笼在袖中,冲对方粲然一笑,皎若霁月清风。 他安静地声音犹如外头飞旋的雪花,还带着些碎芒芒影子般的虚幻,轻飘飘说道:“我姓何,想要寻找的亲眷姓许,严掌柜您大约听说过。” “听说过听说过”,严五忙不迭地点头,将手往腰间系的围裙上一擦,混浊的双目中有几点热泪涔涔而下,就势落进深色的衣襟上,留下一小片浓重的湿渍。 他手忙脚乱往里做个请的手势,热切地迎了何子岱进门,再将搭在肩头的毛巾胡乱一抹窗边的木椅,要何子岕在窗边落坐。 严五自己却急急忙忙地走到外头,将立在窗边的门板一扇扇阖上,再将豆腐坊的木门一关,不大的铺子里便只余了他与何子岑两个。 磨盘上有新鲜黄豆的香气,一旁的大锅里熬得浓浓的豆腐汁香氤氲在不大的店铺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静谧的有些令人压抑。 “老丈,敢问高嬷嬷如今人在何处?”不大习惯与严五这样四目相对,那声叔祖绕在口边只是唤不出,何子岕艰难地开口,想寻着高嬷嬷一同说话。 严五却是目含热切,痴痴地望着何子岕,任凭脸上的泪水肆虐而下。他扑通往地上一跪,口中轻声唤了句七皇子,便哭得哽咽难言。 何子岕喉头亦是一阵一阵的酸涩,不知不觉间便有热泪顺着脸颊滑落。他忙扶了严五起身,切切说道:“既然都是一家人,您何必行此大礼。” 严五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此时才顾得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何子岕。一行看着一行便有热泪重新流了出来,他拿袖子胡乱一抹,喃南说道:“像,真像,殿下跟你嫡亲的外祖简直一个模样。” 自己只是个养在外头的庶子,严五身上虽然流着许大学士的血,可是许家那一门七进士、三代同为官的盛况于他却是遥不可及。 言五对许馨的父亲、自己那位嫡亲的兄长满眼满心都是钦佩。少年登科、才高八斗,蟾宫折桂,似乎所有的溢美之词用在当年的许家大少身上都不为过。 做为庶弟,严五只是这么远远仰望着,便好似被兄长的光环所覆盖,觉得无比欢欣。许家虽然容不得他们母子二人安身,身为兄长的许长佐却不曾苛待过自己,还曾随着许大学士来过别院几次。 许长佐为人儒雅多礼,便是见到许大学士养在别院的外室,他也没有半分轻慢之处,不仅彬彬有礼,还曾亲切地抚着严五的肩膀,嘱咐他好生读书。 那如珠如玉的人物令严五心间无限仰慕,即便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翩然若画的美少年依然深深在他心中驻足。乃至一瞧见何子岕,便将他与当年的少年郎重合,心间漫过无限酸楚。 一时是眼前的何子岕,一时又是留在记忆深处的嫡兄。严五回想着当初,又忆及慈父的音容笑貌,眼中的热泪再也难以止住。 再不想许家还有后人,何子岕亦为这还留在世上的亲人动容。他想要搀扶严五起身,伸出手的却僵在半空,不晓得该落在何处。 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何子岕平复着激动的情绪。见严五一派哀伤,他又轻轻问了一声:“这豆腐坊平日只有您一个人经营?您偌大的年纪如果能受了如此劳累,高嬷嬷如今在哪里?” 严五擦着眼睛说道:“回殿下的话,这里还有个伙计,亦是自己人。高嬷嬷留在这里不大方便,被我安置在城郊的宅子里,守护着许家数位先人的牌位。她曾说殿下您会选在合适的时机前来认亲,我日思夜盼,终于盼得了今天。” 一间豆腐坊内除了石磨便是木桶与屉笼,几盆清水里泡着些纱制的白笼布,后头的院子里晒着些新鲜的黄豆。一个伙计模样的人正将豆子装入木桶,又续进半盆清水,预备着第二日清早磨豆腐用。 简直无处下脚,严五见何子岕目露恻隐,慌忙说道:“我在这里落脚不过是权宜之计,殿下不必心存怜悯。您若哪天得了空闲,去我那庄子上瞧一瞧才好。” 想起高嬷嬷曾经说过,这位叔祖当年侥幸逃过许家那一劫,此后便全身心地放在为许家人埋骨、守候忠魂上头,并且矢志终生不娶。 何子岕深深晓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做为许家的后人,严五想得不是将许家的血脉流传下去,而是对先帝、甚至对现在的仁寿皇帝都有着满腔怨愤,又想尽办法与瑞安搭上关系,大约是在图谋着什么事情。 隐隐晓得许家人会对大阮皇室不利,何子岕却又觉得心里有些畅快。 同样的龙子龙孙,旁人早便开府封王,唯有他不尴不尬住在宫内,还从未得过帝王的怜惜,不晓得世上的父慈母爱都是什么滋味。 他握着严五的手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日出来的早,咱们往城郊走一趟,该能在宫门下匙前赶回,我想去拜一拜许家的先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七章 兄弟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严五听得何子岕如此说法,一幅喜出望外的模样,笑得皱纹都舒展了开来。 他忙忙冲何子岕说道:“殿下说得好,择日不如撞日,您愿意去瞧瞧自然是好。且请在这里稍稍宽坐,我让伙计从后门寻辆马车,咱们这便启程。” 豆腐坊的帮工也是严五的心腹,他开了院门出去,立时便租了辆干净的马车过来,自己挽着辔头充做马夫,严五便与何子岕一前一后上了马车,那伙计熟门熟路直奔城郊而去。 马蹄溅起路上的积雪,咯吱咯吱的声音噪噪如急雨,更似是一曲金蛇狂舞的琵琶曲,声声敲在何子岕心上。伴随着车身的摇晃,他静默地注视着端坐在面前的老人,不晓得该如何与他对话。 严五却是一直噙着幅笑容,混浊的老眼中不时闪过丝慈爱的目光,如融融暖阳缓缓抚过何子岕的身上。他满含深情地说道:“殿下,你大约还未见过您曾外祖父与外祖父的画像,等到了庄子上老朽拿给您瞧瞧。” 何子岕微微点着头,虽然那声叔祖依旧开不了口,却从这激动又欣喜的老人身上感受到一丝久违的亲情。他害怕两人目光相对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便闭着眼睛假寐。 马车出了城,再拐出几里地,便是严五置办下的庄子。 伙计吁了一声将车马停住,便上前来搀严五。严五抢前一步下了马车,两只手热切地伸出,颤巍巍来扶何子岕。何子岕握着老人粗若树皮的手掌,眼中又是一热,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 生怕被严五瞧见,何子岑故意抬头看天,又拿袖子不着痕迹地在脸上一抹,将几滴泪水拭去,紧随上了严五的脚步。严五到没注意何子岑这些小动作,他指使着伙计将马车拉进来,又命人关紧了院门,这忙不迭地走了几步,便大声唤道:“高嬷嬷,高嬷嬷,咱们有贵客到了。” 高嬷嬷方才擦拭完了一遍案上供的牌位,如今正替严五做着冬衣,听得他喜出望外的大声喊叫,心里隐约猜到了来人,便急急忙忙从里间出来,冷不防便与何子岕走了个对面,欢喜地唤了一声殿下,便在雪地里跪了下去。 何子岕忙紧赶两步上前,将高嬷嬷搀起,略显责备地说道:“大雪的天气,嬷嬷您腿脚不灵便,又何必行此大礼。” “能叫老奴再见到殿下,便是行再多的礼也心甘情愿”,高嬷嬷亦是热泪盈眶,挽着何子岕的手殷切说道:“殿下,您两位今日怎么碰到了一起?” 何子岕轻咳一声,清清湛湛说道:“嬷嬷说过的话,子岕一直铭记在心。今日刚好有空,便去了一趟豆腐坊寻亲。听得嬷嬷暂居这里,便会同老丈一同来寻嬷嬷说话,也祭一祭许家的先人。” “殿下,您不该唤什么老丈,这便是老奴曾与您说起的那位叔祖。”高嬷嬷欣慰的语气里略有一丝埋怨,她拉着何子岕的衣袖道:“您这位长佑叔祖为了许家鞠躬尽瘁,您可不能这般伤他的心。” 严五听得高嬷嬷唤出自己真实的名字,一时唏嘘无限,望着何子岕轻叹一声,转而冲高嬷嬷说道:“这如何能怪殿下,且请殿下里头宽坐,待老朽讲讲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初虽是以墓地的名义买下,严下却并未在这里笼起一座一座的坟冢,而是修了两进的院落。前头一进分了东西两路,如今他与高嬷嬷各居一个小院。 后头的院子里却是奇花异石交错,有个小小的花园。花园深处便是许家的祠堂,里头供着许家几代人的牌位,还有这位严五,或者该说是许长佑的母亲留下的许家多位主子的画像。 三个人先在许长佑的正房里落坐,高嬷嬷为二人斟上了热茶,便听得许长佑对何子岕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讲述许家人灭门的始末。 一场盖棺定论的科考舞弊案,许大学士罪有应得,许长佑却偏偏不这么说。 他对何子岕哀哀诉道:“殿下,您曾外祖父这一生两袖清风,堪称一品清廉,没做过半点对不起良心的事。他为您外祖父取名长佐,便是希望您外祖父能像他老人家一样,时常辅佐名君,成为大阮的肱骨之臣。试想这样的人,又怎会为了几两银子便断人前程,做下欺君罔上之事?” 凭着先入为主的印象,何子岕到真相信自己的曾外祖父是被冤枉,却叫他与何子岚打从一出生便背上罪臣之后的身份,到如今依然压得抬不起头。 他喟然轻叹了一声,将高嬷嬷斟来的茶水饮干,依然嗓音干涩地问道:“许家当日被抄,所有财产尽皆充公,您说的那些个画像又是如何得来?” 两滴热泪挂在许长佑的眼角,似是忆起了无限伤心的往事。 他冲着京城的方向遥遥一拜,继续与何子岕说道:“殿下稍安勿躁,待我一点一点与您细说。从前高嬷嬷或曾向您提起,却不过是些皮毛。有些话,她一个做奴婢的未必知道周详。” 许长佑虽是庶子,却总是正经主子,无论如何不能与高嬷嬷一个奴婢相提并论。他隐瞒着从前不为高嬷嬷所知的往事,到也是人之常情。何子岕坐直了身子,认真听着许长佑说了下去。 许长佑的母亲入不了许家门,并非全然因着许老夫人善妒,实则是两人伉俪情深的贤名得了先帝嘉许,还曾盛赞许大学士与夫人是一生一代一双人。 背着这样的贤名,许大学士如何能再公然纳妾,明晃晃打先帝的脸面? 无奈之下,许大学士另行权宜之计,将许长佑的母亲安置在了别院。后头这位如夫人诞下麟儿,许大学士更是喜不自胜,依着族谱的排辈,为这位庶子取名长佑,疼爱之情可见一斑。 长佐,便是时常辅佐君王,成就天下的海晏河清;长佑,便是福佑安康,福寿绵长。许大学士对这一对儿子都寄予厚望,还曾几次带着许长佐来别院认亲,希望他日后对这位庶出的兄弟提携一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八章 祭拜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两兄弟虽不住在一处,骨肉亲情却从未割舍。 许长佐为人谦和有礼,不仅私下对许长佑颇为照拂,便是对别院中这位毫无名份的如夫人,亦是礼敬有加。他并不因这对母子的身份尴尬而稍有轻贱,让许长佑母子极为感激。 若日子一直这么按部就班,许长佑大约便会真如许大学士的期许,往后生活在兄长的羽翼庇佑之下,一生福寿绵长。 奈何平地一声惊雷,风烟与波澜滚滚,许家这座百年积淀的大厦一夕间倾覆。许长佑母子惊闻许家巨变之时,许家所有的男丁已然被绑上断头台。 这位如夫人哀嚎一声,当场便昏厥在地。丫头婆子抢天呼地,许长佑猛掐母亲的人中,将她从昏厥中唤醒,冷静地对母亲说要去送许家人最后一程。 他母亲并不阻拦,而是擦了把脸便命人套车,非要随着许长佑一起去瞧午门问斩。许长佑拗不过母亲,只得扶了她上车,一跳催促着车夫赶到午门外,再从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挤到了最前头。 这母子二人相依相携,便瞧见了绑在断头台上的许大学士、徐长佐,还有一大堆他们素未谋面的亲人。 许是心灰意冷、也许是甘心伏诛,更或是哀大心死,发髻凌乱的许大学士胸前垂落几缕长髯,脸上却毫无表情,两只眼睛也安静地阖着,一幅视死如归的模样。许长佑想唤一声父亲,却又不敢喊,便继续搜寻兄长的身影。 昔日貌若潘安的许长佐略显憔悴,他身上是一件半旧的白色长衫,下颌有了拉碴的胡须,空洞无波的双眸中没有任何表情。只在望见许长佐时,他的眼睛蓦然亮了一亮极轻地冲他摇了摇头,似是示意他快些离去,又似是在向他诉说着整个许家的冤屈。 钢刀映着日头,轰然在亲人们头顶劈落时,许长佑的母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然后便软塌塌地倒在许长佑身畔。 父亲与兄长的鲜血成了许长佑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他阖上双眼,眼前便是一片凄厉的血红。那段时间里,许长佑瘦得整个人都脱了形,而他的母亲受此打击,便似是杜鹃啼血,身体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 这位如夫人能得许大学士宠爱,并不是只仗着几分姿色,本身似是文采斐然之流。她曾师从名家,习得一手好丹青,尤为精于工笔。 打听得许家所有东西充公,连一线一缕也未曾流传出来时,这位如夫人怅然静坐了好久,便打定了一个主意。 此后为了追忆亡人,如夫人便凭着那日刑场上的记忆绘出了她曾见过的许家那些亲人的画像,绘完一幅便交到许长佑手中,命他拿去好生装裱。 十余幅画像耗尽了如夫人最后的心力。弥留之际,她万分不舍地嘱咐许长佑往后安安生生做人,好生为许家延续香火,日后替许家人寻个埋骨之处,也好将这些画像好生流传下去,莫叫子子孙孙忘记他的先辈。 那个时候,许长佑还没有如此偏激,他哭着应下了母亲,还曾想要走科举的道路替许家平反,将许家再次发扬光大。 不敢拿出来示人,他便将画像收藏在身边,靠着仅有的积蓄与变卖母亲的首饰过活,整日埋头苦读。蹉跎过几年之后,曾有的想法迟迟得不到实现,他一颗心便渐渐扭曲,乃至生了谋逆的心思。 只略过自己心底最疯狂的执念不去述说,许长佑哑着嗓子讲了足足一两个时辰,才在高嬷嬷连连催请二人吃饭的声音中意犹未尽地住了声。 如此听起来,许长佐的母亲、那位无名无份跟在许大学士身畔的如夫人到是居功至伟,最起码替许家后人留下了先人的绘像,令何子岕听起来弥足珍贵。 本待先去瞧一瞧先外祖一家的画像,高嬷嬷已然摆好了桌,何子岕到也不好坚持,只请高嬷嬷替自己预备些香油纸烛,待吃完饭后去祭一祭。 乡村野味,高嬷嬷晓得何子岕吃饭也不讲究,只拿现有的东西烧了简单的三菜一汤,亲自端了上来。 拿红辣椒炒的腊肉白菜、桔皮拌青萝卜丝、木耳炖冬瓜里飘着几枚肥瘦相见的肉片,外加一大碗金勾海带豆腐汤。高嬷嬷在炕上摆好了桌,又烫了壶许长佑秋天时酿的葡萄酒,替每人斟了一小杯,这才张罗着替二人添饭。 许长佑瞧得那简单至极的菜饭,有些无奈地笑道:“不晓得殿下今日光临,庄子上什么也没预备,当真是怠慢了贵客。” “叔祖说得什么话,许久没尝高嬷嬷的手艺,这几色菜式瞧着便赏心悦目。”一声叔祖自然而然从何子岕口中唤出,连他自己也未想到那般顺畅。他反客为主,执着勺子替许长佑盛了饭,自己又续了半碗。 待两人放下碗筷,高嬷嬷已然预备好了香油纸烛,都盛在一个竹篮里提好了,随在二人身后,顺着覆满积雪的小道缓缓往后园走去。 几处亭台、数间砖瓦的轩堂,当年风满天下的许家祠堂在隐身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村庄。许长佑咯吱一声推开了祠堂黑漆的大门,回身冲何子岕做个请的手势,合计率先走在了前走。 乌木打就的牌位上各自以金漆描画着许家几代人的姓氏与名字,都被擦拭得纤尘不染,一个个整整齐齐摆在燃着素香的长案上。袅袅的香气自有种难以自持的悲伤,何子岕便随着许长佑深深地弯下腰去,又恭敬地跪在蒲团之上。 高嬷嬷忍着悲戚将一刀刀黄表纸划开,先铺成扇形的模样,再一小沓一小沓递到何子岕手中。何子岕拿线香引着黄表,恭敬地放入牌位前头的乌盆之中。 黄表纸的火光映红了何子岕年轻的面庞,本该稚嫩的少年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他冲着正中许大学士的牌位深深拜道:“曾外祖父,子岕不孝,今日才来给您上柱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九章 画像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北风的呼啸厚重而又凝噎,扑到窗棱上呜咽有声。 何子岕跪在这些从未谋面的亲人牌位之前,心中百感交集。一沓沓的黄表纸都化为飞灰,红红的火光渐渐熄灭,许长佑才蹒跚着老腿过来搀他起身。 “殿下,您来这一间里,瞧瞧咱们许家先人的画像。”搭着许长佑的手往祠堂右侧的偏厅走去,何子岕这才发觉墙上挂满了一幅一幅许家人的画像。 许长佑指一指正中一幅已然泛黄的画像,先冲画中人行了个礼,才向何子岕无限深情地说道:“殿下您瞧,画中人便是你的曾外祖父,昔年贤名誉满天下的许大学士。可惜一代名臣,终为昏君错杀。” 话语里除却满满的不甘,还有蚀骨的恨意,让何子岕没来由地心里一悸。 从前只听过说名字的人,如今便好似栩栩如生立在自己面前。何子岕注视着画中许大学士深邃的目光,又好似从他眼中望到满满不舍的柔情与眷恋。 这画显然出自昔年那位如夫人之手,如夫人将对许大学士的牵挂完全倾注在手中的画笔上,才使得对方的目光那样深情。 何子岕轻轻抚着画中人的衣角,不由遥想起昔年那位如夫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又怎样抱病一笔一笔完成这样的重任,他再次哽咽出声。 一幅一幅画像瞧过去,有几个人连许长佑也分不清是谁。如夫人当日在刑场上匆匆一瞥,只知道都是许家的几房至亲,母子二人却分不清二房三房里那些长辈或者同辈,许长佑唯有对许长佐记忆尤深,牵着何子岕走到许长佐的画像前。 “老朽说殿下与您外祖你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并不是空口白话,殿下您自己瞧一瞧,这便是您外祖父年轻时候的模样。” 画中人的秀眉与凤目,还有薄薄的嘴唇都与何子岕极为相像,透过画中人,何子岕几乎能想见这便是自己成人之后的模样。他忍不住轻抚着画像,低低唤了一句外祖父,面上浮起一片濡沐。 许家人不曾养育过何子岕一分一毫,仅凭着高嬷嬷日复一复的讲述,何子岕却觉得自己与他们亲近了许多。望着画像中人相似的眉眼,何子岕依稀听得见昔日刑场上寒风的呼啸,不由抬了抬暗凝的眼神,往京城方向沉了沉。 两人一幅一幅画像望过去,见多是许家男子,妇人的画像却只有三两幅,除却许老夫人的画像,再便是一幅母女同框的丹青。里头青丝挽系的年轻妇人身着件金橘色绵织墨绿花的长帔子,怀中抱着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儿,温馨的目光慈醇而又恬静。 昔日那位如夫人从未去过许家府上,当日刑场之上许家所有的女子已然罚没为奴,她也无缘得见,唯有仅凭着记忆临摹出了许家的男子。 如夫人有孕之时,许老夫人曾随着许大学士来过一次别院,如夫人记忆深处还有从前的模样,便追忆了往昔,绘出许老夫人最后一幅画像。 至于那位年轻的美妇与怀抱的女孩儿,则何子岕嫡亲的外祖母与母亲从前。 许长佐曾带着妻女来过别院几次,有次还特意在这里留了膳。如夫人对这位知礼娴静的晚辈极是喜欢,更对幼小的许馨爱若至宝。 那一幅画像并不是绘在许家人问斩之后,而是那次午膳后,如夫人征得许长佐夫人的同意,特意替她与女儿绘下了这幅母女天伦的画像。 许长佐指着画上的小女孩儿,冲何子岕伤感地说道:“殿下,你便是您的母亲了。她那个时候才刚三四岁的样子,随着您外祖母去往别院,馨姑娘天真活泼,又不与人认生,老朽还曾陪着她在园子里折花。那样金贵玉贵的小姑娘,竟落得罚没为奴,天晓得她都受了些什么苦楚。” 扑面而来的信息量实在太多,何子岕手扶着炕桌,依旧难以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如今他与何子岚有着龙子凤孙的身份,依然脱不去罪臣之后的沉重大山,更难想像母亲当年从云端落入泥沼,弱小的她又是如何学会了接受。 怅然了良久,何子岕才怔怔地望着许长佑问道:“叔祖,未知您下一步打算怎么走?” 许长佑凝着眉端肃地说道:“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我从前只想着要替咱们许家翻案,如今眼看行不通,便唯有开辟一条光明大道。” 话中的狠辣让何子岕猛一哆嗦,小声问道:“叔祖,您早便存了这个心思,才暗中与瑞安搭上关系,这是要与整个大阮为敌?” 多少的不甘不愿,何子岕曾经怨天尤人,也曾经在心上将仁寿皇帝埋怨了无数遍,却从未想过要以这样的方式与自己的父皇对立。只是面对画像上诸位亲人和蔼的目光,何子岕又久久不愿收回目光。 许长佑半晌无言,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踱到许大学士的画像前,深情地凝望着那满身书卷气的老人画像,动容地说道:“殿下,您不曾见过许家当日的辉煌,咱们家书香满园、一门馨香,又怎么会做下那等龌龊之事。分明是昏君灭文尚武,许家才招致杀身之祸。数年来,你叔祖我一颗心如被烈油煎熬。” 若是时机许可,许长佑真想开诚布公。只是今日二人不过初见,有些个事情他还不敢多说。他留连地望着那些幅画像,又将何子岕引回到正房里。 高嬷嬷亦步亦趋地随在后头,对何子岕能来到这里十分激动。她混浊的双目间一直含着热泪,满怀静穆地望着二人的背影。 若再耽搁下去,便耽误了进城。许长佑也不做拖泥带水之态,命伙计前头套车,自己披了件棉斗蓬,立在院子里何子岕上车。 何子岕心里十分哀恸,好久蔓延着无限的酸楚,面上却只能收敛着神情,冲许长佑潋滟笑道:“叔祖且留步吧,待往后再来打扰。”又冲高嬷嬷挥手示意,亲切说道:“您与叔祖都进房去吧,小心受了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章 不归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低压的云层厚重而又湿渍,眼见得还有场鹅毛大雪。 高嬷嬷立在门前依依不舍,还待再叮嘱何子岕几句,却见许长佑冲自己微微摆手。她只得收住了脚步,切切嘱咐道:“如今交了九,一日冷似一日,殿下再出门一定要穿得暖和些。未知新去的掌事上不上心,殿下还须好生照顾自己。” 何子岕澹然应着,向两人拱一拱手,便搭着伙计的手上了马车,又掀起苍蓝色的帘子冲二人微笑摆手,示意他们回去。 车子碾压着已然积了半寸厚的积雪,一路拐出了庄子,渐渐走上大道。 伙计是个乖觉人,眼见城门在望的时候,便隔着车帘低低问道:“殿下,咱们就要进城,不晓得您要在哪里落***才好送您过去。” 何子岕懒懒答道:“进了城拐上东大街,你靠路边停车便是。” 伙计诺诺应着,依何子岕的吩咐在东大街停了车,又掀起帘子扶他下来,再将早就备好的一把竹骨大伞递到他的手上,殷勤说道:“殿下,这雪一时半会儿住不了。您撑着把伞,也好挡挡风雪。” 何子岕摆手拒绝,只将身上的大唱裹紧,便径直回头走进了漫天的风雪里,独留了伙计立在原处,只得叹息一声才折转了马头。 一派心潮起伏,何子岕无处可去,又不愿回到宫里。他在街上转了一圈,直待脚底下那双黑色的马靴积了厚厚的泥浆,才晃悠到了何子岱的府上落座。 彼时天将掌灯,何子岱送走了两位族中的兄弟,自己这里刚传了晚膳,便听小厮禀报何子岕过来。何子岱忙命人添了幅碗筷,再做个热腾腾的锅子上来。 何子岕在门口便抖落了身上的雪花,一双靴子却做不得假,泥哒哒沾着些黑渍。何子岱便笑着问道:“这是打从哪里过来,怎么弄得一身这般狼狈?”又往他身后张望一眼,愕然问道:“你便自己这么出门,连一个跟人也不带着?” 何子岕皎若初雪的脸上挂着些不羁的微笑,显得有些淘气,他先饮了杯热茶,再就着笼起银丝炭的炉子烤了烤火,这才笑嘻嘻说道:“在宫里闷得慌,又没个人说话,原不准备来五哥这里叨扰,却也实在无处可去。我已经踏着雪在街上淌了半日,领着那些碍事的奴才做什么。” 想是他宫里的奴才懈怠,不愿在这样的天气随他出门。何子岱也不忍再去苛责,瞧着他乌黑的发髻上还沾着些雪水,便先命人给他打水梳洗,又寻了双轻便的软底靴子换下,兄弟二人这才盘膝坐在了炕桌两侧。 许是怜悯他打小便没有母亲,亦是敬重他死在瑞安屠刀之下,未曾做过分毫对不起大阮的事情,对于这位同父异母的兄弟,何子岱给予了许多关切。 他将烤得焦黄的牛肉夹到何子岕面前,要他多吃一些,再与他说道:“宫里眼看就要下匙,不若让他们去送个信,你今日便宿在我这里。明日正好是十五,咱们一同入宫给父皇请安。” 何子岕粲然一笑,脸上竟似朝霞般云锦堆叠,看得何子岱眼前一灿。 他慵懒地倚着大迎枕,拿银签子串起烤得黄灿灿的马步鱼含在口中,冲何子岱暖暖说道:“便依五哥所说,今日我也不想往回赶,就使人去送信吧。你这里若有上好的花雕,再叫人烫一盅给我,就着这个鱼羊二鲜的锅子刚好。” 何子岱一面使人往宫里递话,一面又命人去烫酒。晓得何子岕年龄小些,果真拿只小酒壶只烫了两盅,算是陪着他应个景儿。 新鲜的花鲢在雪白的汤汁里浮浮沉沉,切得薄如蝉翼的羊肉片下去一涮便有入口的浓香,再蘸些葱姜蒜末的调料,何子岕直呼过瘾。 兄弟二人抿着小盅的花雕,俱是谈兴正浓,不知不觉便坐到了月近中庭。 何子岱也不吩咐人另预备客房,而是留了何子岕同宿,与他一同眠在自己卧房里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何子岕酒后的呼吸绵长而均匀,若有若无的胭脂色染上雪白的双颊,便是梦中也那样俊美无俦。 何子岱素来警醒,但凡何子岕一点动静,他都是披衣而起,生怕兄弟饮了酒有什么不适。几次怕他受冷,何子岱还替他不时掖掖被角,显得十分关切。 一点淡黄的光晕映上姜黄与秋香绿相间的四合海浪纹寝帐,映得何子岕熟睡的面庞带了些皎洁清晕,他纤长的睫毛若蝴蝶收敛的羽翼,睡得那么安然。 何子岱倚着迎枕瞧了片刻,见他已睡得深沉,这才悄然收回视线,又俯身吹熄了炕桌上的银灯,这才重新挨着何子岕躺下。 都说帝王家薄情,他也瞧不惯父皇坐拥后宫的佳丽三千,却真切地想要疼惜前世里早早便殒命的兄弟。仁寿皇帝赐下的汗血宝马不能轻易送人,他第二日便特意领着何子岕去自己的马厩,想要替兄弟选匹好马。 何子岕宫里也有马房,却不过养了几匹普通至极的青骢马,瞧见何子岑的汗血宝马气宇轩昂,他不禁无限艳慕地伸手出去,摸了摸汗血宝马颈间长长的枣红色马鬃,又轻轻拍了拍马背,稀罕的神情可见一斑。 因是何子岱与他同来,汗血宝马到没有因陌生人的碰触而发脾气,而是亲昵地蹭着何子岱,又冲自己的主人打个响鼻,却将何子岕晾在那里。 何子岱歉然说道:“七弟,这匹马是父皇所赐,五哥不敢将它送人。其余的马匹随你挑选,你选个自己喜欢的,咱们一同骑着入宫。” 嫉妒心初时只有一点点,却总像春日里开始解冻的河流,随着那裂缝越来越深,再也堵不住滔滔江水的汹涌。 同人不同命,许家祠堂里那些个画中人凝眉善目的模样与仁寿皇帝不拘言笑的面容不时在眼前交替闪现,何子岕失望到了极致,心里却是一片从未有过的宁静。他认真选了匹活泼的赤兔驹,这才挤出一幅笑容向何子岱道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一章 面君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碎屑般的雪粒子比昨日更大,碾压着昨日的积雪,今日地上已然又落了厚厚一层。两兄弟各自骑上马背,一路从金水桥畔入宫。 生怕何子岕骑术不精,何子岱将速度放得极慢,还松松替他挽着缰绳。何子岕也不逞强,只向何子岱露出抹灿若朝霞的笑容:“五哥,您当真有心。” 何子岱咧嘴一笑,只拍拍身旁何子岕的肩膀,认真冲他说道:“来年春暖花开,我带你去郊外跑一跑,强如整日闷在宫里。” 两匹骏马并肩而驰,身后扬起片片雪雾。何子岕轻轻伸出手去采摘天上飘落的雪片,将此情此景连同那一抹油然而生的感动一并留存在内心的最深处。 两位殿下一同入宫,早有等在金水桥畔的内侍上前接驾。两人便将缰绳一扔,由着内侍将马匹沿着马道领回宫中,他们两个却从一片苍翠的竹林旁穿过,径直进了内宫。 何子岕依旧着了昨日的便装,这个样子不好面圣,便要先回去换身衣裳。 两人便约下半个时辰后在仁寿皇帝的御书房前碰头,各自分手后,何子岱便大步往长宁宫走,想要瞧一瞧兄长可曾等在母妃那里。 转过映晖楼,却见一树丰神凛冽的红梅花下,四哥何子岩正与个宫婢说话。他依着宫婢手指所向的方法,折了几根开得正艳的红梅花枝,再替她插到手捧的羊脂玉珐琅瓶中,宫婢便向他屈膝道谢,回首不忘露出抹娇羞的笑容。 小时候兄弟几个并不生份,便是前几日还照常在一处打着马球。奈何同时生在帝王家,相煎何太急的场面总不会陌生。太子高位只有一个,只看如今花落谁家。若要何子岱选择,自然当仁不让便是嫡亲的兄长。 何子岩再好,也终归隔着一层。况且自打他归在谢贵妃膝下,与众兄弟之间的情谊便有了那些一丝细小的变化。 何子岱两世为人,自然瞧得清何子岩如今故做的抱朴守拙态度之下,隐藏得必然是一颗要与何子岑鱼死网破的心。 瞧着何子岩一直注视着那宫婢离去的身影,眼中却有抹玩味的神情,何子岱便也眼望那宫婢离去的方向认真瞅了两眼,再认真回忆了一下她的模样,想要寻一寻这是哪个宫里的人物。 长宁宫内,德妃娘娘正与何子岑坐着说话,见何子岱比往日略迟,便关切地问了两句。何子岱诚实答道:“七弟昨日一个人出去闲逛,夜宿在我的府上。我看他着实有几分可怜,今日早间便陪着他选了匹马,又陪着他一路骑进宫来,便比平日晚了些。” 有心对那孩子多些照拂,他却比不得何子岚只是个女孩儿家,德妃娘娘到怕有心人说自己膝下已然有个两个儿子,尤不知自足,只一位蓄意拉拢。 她只是连连点头,赞许地望着何子岱道:“你七弟打小便没了母亲疼惜,他又总是一幅小心翼翼的神情,到愈加令人怜惜。兄弟间原该和睦,你们做兄长的平日便多担待那孩子一些。你父皇虽然对他疏远,却不过是碍着他的身份。所谓十指连心,咬咬哪个都痛。” 何子岕成不了何子岑的绊脚石,况且前世又是忠肝义胆。 两兄弟都记得城破前昔曾派人将他送走,何子岕虽身无缚鸡之力他,偏就一力拒绝两兄弟的提议,誓要与大阮、与他们共生死,最终才为瑞安所虏。 德妃娘娘的话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兄弟二人自然躬身领命。眼见得与何子岕相约的时辰差不多,便向德妃娘娘告辞,一同起身往御书房去。 仁寿皇帝心情不错,他刚与几位大臣议完了事,何公公适时为他冲上大红袍来,此时正倚着明黄闪光缎的大迎枕闭目养神。闻得几个儿子联袂过来请安,便命何平叫他们进来,又将新沏好的大红袍匀给诸人。 父子几个坐下来说话,何子岕依然是坐得最远,安静得若窗外那丝雪光一般,只是静默地听着旁人的言语,除却请安问好便再不多发一言。 何子岑已然挂职工部,仁寿皇帝问及这场雪对农事的影响,何子岑认真答道:“儿臣昨日便已经随着几位大人去田间地头查看,如今这场雪正逢时候,不仅不会将麦苗冻僵,还会缓解前些时的干旱,可说适逢其时。” 何子岑再向仁寿皇帝拱手,继续说道:“昨日儿臣出了京城,探访过周围几处农庄,也无有因为大雪压顶而致使房屋倒塌的情形。儿臣已然吩咐下去,着工部会同五城兵马司的人随时待命,密切注意民居民房,不能使百姓遭殃。” 听得何子岑处事有条不紊,仁寿皇帝拈须微笑,刚要开口说话,不提防何子岕却衣袖一带不小心打翻了茶水。他慌忙立起身来,却又冒冒失失问道:“昨日那么大的雪,皇兄竟然出了京城,不知您都往哪几个庄子上瞧过?” 何公公忙带着人过来清理案几,瞧了瞧那茶渍到未沾上何子岕的衣裳,依旧循着惯例问道:“七殿下随着老奴下去换身衣裳?” 何子岕目光中有丝慌乱,冲何平胡乱摇摇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何子岑。 何子岑只做他是好奇心作祟,便笑着答道:“七弟对这些感兴趣?我不过是在平凉驿一带转转,那边的庄子多用木料,少些砖瓦,因此我才格外留心。” 听得平凉驿几字,何子岕到好似微微松了口气。他脸色一缓,重新坐回椅子上,神态也轻松起来,却有些掩饰地笑道:“久未出京,听皇兄忽然说起,便多问了两句,皇兄莫要见怪。” 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何子岕如今真晓得什么叫做做贼心虚。 他昨日出了城门在郊外待了大半日,若不小心落在何子岑的人眼中,又与昨日何子岱所说在京中乱逛不同,便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何子岕掩饰得再好,何子岱却能从对方眼中瞧出些魂不守舍。他故做不在意地捧着杯子,眼角却微微描向对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二章 父子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一向少饮的何子岕昨夜里死缠烂打,那一杯花雕不过瘾,非要再添两杯,分明是心事重重,要借酒买醉的样子。 何子岱联想到他昨日一个内侍不带,如今又对京郊二字百般上心,竟似藏着些秘密,不由起了思忖。难不成他昨日根本不是在城中闲逛,而是一个人是出了城,如今却又害怕旁人知晓,才对何子岑昨日的去向格外心惊? 压下心里的疑窦,何子岱继续不动声色听着仁寿皇帝与兄长说话。却见仁寿皇帝目光往下面一掠,缓声问道:“楚王未与你们一起?” 似是回答着仁寿皇帝的话,何公公立在九幅明黄织锦的珠帘外,冲着里头躬身回禀:“陛下,楚王殿下求见。” 往日请安问好,何子岩从未落在人后,今日却不晓得为何姗姗来迟。 他就着何公公掀起的帘子入了内,冲着仁寿皇帝恭敬地行礼,又与诸兄弟颔首示意,这才在属于自己的位子上落坐,向仁寿皇帝歉然道:“父皇,儿臣来迟了不恭,还请您老人家责罚。” “不过是一家人叙叙天伦,有何早晚?”仁寿皇帝笑意如常,清隽的容颜里透着些慈祥,随意问道:“你往常从来早到,今日可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何子岩便起身回道:“儿臣今日一早便入了宫,只怕打扰父皇与朝臣们议事,便先去给母妃请安。不曾想母妃夜间着了凉,正忙着传太医。儿臣因替母妃熬药,便多留了片刻,故此耽搁了来向父皇请安。” 凝神细嗅,何子岩身上果然带着淡淡的药香,只为被御书房炭炉里所焙的橘皮冲散,便没有那么明显。 “你这孩子到是纯孝,放着一殿的宫婢,却肯亲手替你母妃熬药。“仁寿皇帝嘉许了两句,帝便将身子往前一倾,极为关注地问道:“太医们怎么说?服了药是否见好些?晚间时候朕也过去瞧瞧。” “母妃特意嘱咐了,请父皇您莫要过去探病,只怕过了病气给您反而不美”,何子岩俊美的脸上挂着诚挚的笑容,向仁寿皇帝连连摆手道:“儿臣来时母妃已然服了药,如今觉得好些。她说如今不敢惊动圣驾,待痊愈了再来给您请安。” 仁寿皇帝面色便更加和缓,扬声唤着何公公道:“去将新制的秋梨膏送给贵妃娘娘两瓶,再传朕的话要她好生将养身子。” 何子岕目无表情地听着这对父子的对话,没来由地眼前又闪过外祖母与母亲的那幅肖像。画面上的母亲如许年幼,仰望着外祖母清美绝伦的面庞,目光是那样娇柔。而外祖母将母亲揽在怀里,双眸中满溢的慈爱浓得让人心醉。 “那样金贵玉贵的小姑娘,竟落得罚没为奴,天晓得她都受了些什么苦楚。”许长佑沧桑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与眼前的场面形成鲜明的对比。何子岕眼中蓦然便是一热,慌忙收敛了自己的神情。 不过几声咳嗽,便这般小题大做,真正需要仁寿皇帝关怀的苦命人,他却又置之不理。何子岚一直与他说,父皇对母亲是一片深情,他却从未在父皇身上瞧到过半分对母亲的关怀之意。 听高嬷嬷说道,母亲身怀有孕之后,父皇依然对她置之不理,她一个无名无份的宫婢,若不是偶得先皇后眷顾,又怎会熬过十月怀胎?幸亏自己姐弟命大,否则两人只怕都无缘来到这世上。 何子岕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想着母亲生前孤零,死后又是托赖先皇后庇佑才葬在妃陵的边边角角,得了个位子卑微的追封。 她这一生从未真正摆脱过罪臣之后的名声,外祖家的蒙冤不但断送了母亲本该花团锦簇的一生,如今又将成为他们姐弟二人一生的诟病。 冷暖人生、世态炎凉,小小年轻的何子岕瞧得刻骨铭心。便是许馨的忌日里,除却高嬷嬷能燃起一对白烛,这世上大约再无旁人哭上几声,更别提能得着仁寿皇帝半点纸烛与香火供应。 由来只闻新人笑,有谁听得旧人哭。若论及年纪,母亲许馨尚比谢贵妃年轻着几岁,绝世红颜却已然湮灭在了风里,安静地好似在宫中从未有过她的气息。 何子岕忽然有些呼吸不畅,他将手缓缓抚在胸口平息那口浊气,却听得仁寿皇帝重重问道:“何子岕,你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方才打翻了茶水,仁寿皇帝已经心有不虞,如今见他坐在那里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两只眼睛只木呆呆地望着前方,登时便沉下了脸来。 何子岕心中一片冰凉,再不对面前的人有半分念想,脸上却挤出些恭敬的笑意,冲仁寿皇帝道:“儿臣惶恐,方才忽然一阵心口痛,如今已然好多了。” “既是身子不适,便该好生在宫里歇着,又出来做什么?”仁寿皇帝目光里有些冷意,厌弃的意思十分明显,再冲外头吆喝道:“来人,送七殿下回宫。” 何子岕便尴尴尬尬立起身来,先拜别了仁寿皇帝,再冲三位兄长团团一揖,就着太监的帘子扬长而去,留给仁寿皇帝一个孤绝的背影。 仁寿皇帝微微蹙眉,掩饰了目光中的点点关怀,只冲何平微不可察地眨了眨眼睛。何平心领神会,亲自出宫去了趟太医院,寻了崔院判说话。 不消片刻,便有位太医背着医箱往长安宫去,却见长安宫两扇大门阖得死死,凭他如何拍打,里头只是充耳不闻。太医连唤数声,里头一个小太监将门拉开道缝,不耐烦地说道:“殿下已然歇下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太医本就不情不愿而来,不妨竟能这里吃到闭门羹。他轻轻呸了一声,将药箱往身后一背,扭头便往回走。 何子岕命小豆子打发了太医,自己无情无绪和衣躺在床上,昨日一幕一幕犹如皮影一般,在眼前时时闪现。他豁然翻身坐起,想要去寻何子岚说话,沉思了半晌,又重重躺回到床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三章 争宠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也不见得太医药的汤药如何有效,谢贵妃的咳嗽只在得了那两瓶秋梨膏之后不过几日,便尽数痊愈,俨然又是从前杏花烟润的模样。 窗外的碎雪宛如飞絮落花,沾在花枝上又似是玉树琼雕,谢贵妃数着日子,离仁寿皇帝的寿辰越来越近,这病便装不下去。 她着了件仁寿皇帝素日喜爱的玫红色交领桃心金线挑丝宫衣,腰间系着碧玉雕透的双鱼比目同心环,再簪着两根仁寿皇帝从前赏下的嵌宝累丝金凤钗,一幅千娇百媚的模样,故意赶在午膳时分前来给仁寿皇帝请安。 捧着盏血糯米炖的红枣桂圆粥奉到君前,谢贵妃深情款款与仁寿皇帝说道:“前些时臣妾偶感不适,却令陛下劳心挂怀,当真是臣妾的不是。今日臣妾亲手熬了这滋补的血糥粥,只搁了半粒黄糖,陛下无论如何都要尝上一口”。 眼前人一派娇颜酡粉,到似是岁月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却唯有眼角那几道未被脂粉完全掩住的细纹露出丝丝痕迹,在诉说着佳人已逝青春的沧桑。 仁寿皇帝果真露出抹宠爱的笑容,就着谢贵妃递来的汤匙饮了一口甘甜的血糯粥,赞了她的有心。何平已然指使着几个宫婢摆膳,谢贵妃便要水来净了手,将月白色的帕子往衣襟上一系,冲仁寿皇帝嫣然一笑,留恋地追忆道:“说起来已有多年未曾侍候陛下用膳,今日臣妾便旧梦重温,再将当年的事情做上一回。” 进宫伊始,谢贵妃份位并不高,最初伴驾时也曾侍奉过仁寿皇帝的羹汤,一幅低眉顺目的模样。如今养尊处优,这些事情是无须她亲手劳作,偏生要借着回忆从前,换取眼前一份君心的眷恋。 仁寿皇帝微笑不语,谢贵妃便取过眼前明黄色的缠枝花卉纹骨瓷金线碟,依着仁寿皇帝的喜好拨了几样小菜,情意绵绵夹到君王的嘴边,一双杏仁美眸中水光融融,似是春意无限。 不晓得何时,何平已然领着宫婢们悄然退去,却不忘将那九幅明黄织锦珠帘拉得严严实实,再将殿门轻轻阖上。燃得正旺的银丝霜炭炉中,有松枝噼啪炸响,红红的火光窜起老高,映上明黄的珠帘,红黄相间时似是结了个大大的烛花。 龙榻上却有帐幔逶迤如水,初时若弱柳抚风,只是浅浅吹皱一池春水。再往后便是雨骤风急,打得那龙榻似一叶颠簸的小舟,偶尔间传来谢贵妃柔婉的低吟,又渐渐湮没在一浪一浪的风波里。 低垂的明黄缂丝金络子簌簌抖动,大半落在脚踏上谢贵妃那双玫红缀珠的宫鞋前头。头顶的瑞云五福捧寿金线钩松松挽着半幅明黄的纱帐,隐隐约约透出谢贵妃一只雪白的柔荑,镶着碎钻的尾戒愈发熠熠生辉。 不晓得何时,又是雨收云散,帐中唯有轻微又绵长的呼吸。 一地寂寂无声,玫红的交领宫衣与帝王明黄的锦袍搭在一起,随着沙漏细微流动的声音,渐渐走到了月近黄昏。 春风一度,谢贵妃自睡梦中醒来,面上添了些杏蕊桃腮的绮艳。她就着仁寿皇帝炕桌上的水银镜匀了面,璀璨明艳的好颜色似晚霞纷披。依依不舍从御书房离开时,又回眸向君王轻轻一笑,若粼粼波光轻轻荡起。 闻得御书房里翻云覆雨,仁寿皇帝夜来还要宿在长春宫里,德妃娘娘没有丝毫讶异。君王的寿辰在即,谢贵妃若不赶在此时争宠,便不似她的性子。 拿着何子岩的话做了铺垫,堂而皇之地进出御书房重地,这般的心机也唯有谢贵妃才有。德妃娘娘不言不语地分派着内务府的差事,将所有的一切打点得有条不紊,只在望向长春宫时露出抹轻蔑的微笑。 狐媚子的行径,她从来望不进眼中。守着膝下一对好儿子,她更憧憬地是瞧着两个人谁才能笑到最后。君恩薄如纸,大约也似朝秦暮楚,若要在这些事上瞧不开,宫里的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德妃娘娘从未想过要这一棵树上吊死。 唯有想起何子岑似露未露的心事,德妃娘娘才真正眉间一滞。她将幽幽远远的目光抬眸往青莲宫方向望去,陶灼华那张青素若雪的笑靥时时在眼前闪过,人品与家世之间,再加上儿子的前程,委实令她难以取舍。 将手轻抚在腋下,那一粒黑瘤依然好端端地存在着。德妃娘娘似是又记起自己从前的无奈与悲苦,还有谢贵妃诸人的幸灾乐祸。 德妃娘娘的意识里,陶灼华无疑是自己的福星,她请来的甄三娘功不可没。帮自己渡过了最大难关,自己便须还她一份恩情。帝王家纵然薄情,这样过河拆桥的事情确乎不该发生在自己身上。 想到此处,德妃娘娘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轻轻嘘出一口气,转而命内务府赶紧将寿宴的名字列出,自己比照往年的惯例,一个一个瞧了下去。 这些日子天气寒冷,宫里的积雪一直不曾消融,青莲宫后头的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层,和子等几个小太监求得陶灼华的许可,在还冰面上玩起了冰嬉。 锋利的冰刀割开冰面上浅浅的冰层,流下一道道洁白的印记。和子和几个小太监已然划到了湖心亭附近,他们将脚底下的蹴鞠高高挑起,灵巧地玩出一个一个花样,你来我往之间发出畅快的欢笑。 楸楸不畏寒冷,亦是瞧得心痒,它一溜烟地跑向湖面,从几丛枯萎的残荷缝隙间穿过,再从湖心亭里轻轻一跃,四只爪子便轻盈地落在湖面的冰层上头,在上头滑开浅浅的白印。身子还未停稳之际,便朝着被和子高高挑起的蹴鞠扑了过去,黑色的身躯矫健如电,又引起众人一阵高过一阵的欢笑声。 陶灼华披着今年新制的玫瑰紫妆缎狐肷褶子大氅,正由娟娘和茯苓几个陪着收集湖边梅蕊上的雪水,瞧得楸楸混在小太监群里玩得不亦乐乎,主仆几个都露出开心的笑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四章 忠楸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是陶灼华在大阮渡过的第二个冬季。与前世孤苦伶仃的心境不同,亦与去岁缺炭少衣的境况相悖。如今的青莲宫里主子奴才拧成一股绳,没有旁人的刻意刁难,亦没有刁奴的背主离心,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瞧着冰面上欢快的一幕,陶灼华轻泠的笑意若庙宇檐铃,清脆而又动听。 打一声悠长的呼哨,她将楸楸唤向自己身畔,俯下身来摸了摸它光滑的黑色鬃毛。楸楸偎依在主人身畔撒着欢儿,却又牵挂着冰面上的嬉闹。 它不时转来转去,又拿冰凉的鼻头拱着陶灼华的手心,将手心里的肉脯叼走后,再飞快地跑回到和子他们中间,如黑色的闪电奔跑在雪白的冰面上。 除却与何子岑的关系没有丝毫进展,令陶灼华有些沮丧,这一年多来她的步步经营都已然卓见成效,尤其是与陶超然一家重新取得联系,便是最大的欢欣。 月满则盈,水满则溢,陶灼华深知欲速则不达,并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自己对何子岑的情愫。伴随着严五是许家后裔身份的揭开,兴许能牵出昔日破国的罪魁祸首。下意识里,陶灼华觉得肃清身边的隐忧才是当务之急,她安静地望着冰面上的嬉闹,心里却一刻也没有闲住。 李嬷嬷得了谢贵妃的吩咐,特意来给陶灼华送仁寿皇帝寿辰宴上她要穿的吉衣。若放在平时,这般小的差事摊不到李嬷嬷头上,只为着谢贵妃邀宠的心切,生怕陶灼华再穿出些青紫月白的颜色,触了仁寿皇帝的霉头,自己也跟着遭殃,所以才要李嬷嬷嘱咐几句。 听得菖蒲的禀报,陶灼华唇边泛起丝冷笑。她也不回房,便在湖心亭里落了坐,只命将李嬷嬷一行人引到这里便是。 前次听了刘才人几句分析,陶灼华到愈发觉得句句在理。打从自己到了大阮,谢贵妃对自己的反感和处处作对便有些牵强,到似是欲盖弥彰。 两个同为利欲熏心的人才该有着更多共同语言,也会为了各自的蝇头小利暂时结盟。谢贵妃纵然不是真正断送了大阮江山的人,也一定与那场战争脱不了关系。前世的仇人一个不想放过,唯有搅得她们鸡飞狗跳,狐狸才会露出马脚。 也是因此,陶灼华毫不掩饰自己对于长春宫人的厌恶,连谢贵妃面前十分得势的李嬷嬷,她也不假辞色。 李嬷嬷领着几个人,不情不愿捧着几套新制的衣裳,连杯热茶也未喝到,反被领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冰面上。她老远便瞧见湖面上楸楸玩得欢快,跑得风驰电掣一般,不觉忆及上次被这只黑狗撞翻在地的窘态,鼻端轻轻哼了一声。 仁寿皇帝连着在长春宫宿了几晚,气焰似是盖过长宁宫去,李嬷嬷到好似又有了底气。她向陶灼华行了个礼,便随意指指身后奴婢们手里的包袱,不咸不淡说道:“郡主,贵妃娘娘特意为您制了几件新衣,留着陛下万寿宴上要穿。您不如回房去试一试,若哪里合不合适,奴婢也好提前叫尚宫局预备。” 陶灼华只是瞥了一眼,便命菖蒲收起,微微笑道:“有劳嬷嬷走这一趟,贵妃娘娘掌管着尚宫局,底下人敢不尽心?嬷嬷您送来的衣物自然是一百个合适。” 李嬷嬷听得她言语虽然好听,态度却是刺骨冰冷,晓得两宫里梁子早已揭下,也不再戴着张面具说话,只冷冷笑道:“郡主觉得合适,奴婢也就放心。娘娘奴婢给您送衣,还有几句话只为着嘱咐嘱咐。宫里可不管您出不出孝、尽不尽心,陛下的万寿节上须见不得半分忌讳颜色。” 去岁的宫廷宴饮上,陶灼华衣饰虽然素净,到也不失分寸。如今她母孝尽除,早已脱去素衣,谢贵妃却来鸡蛋里头挑骨头,只为在仁寿皇帝面前赚些体面,到有些黔驴技穷的姿态。 陶灼华便潋滟笑道:“嬷嬷回去上覆贵妃娘娘,宫里的百样规矩,灼华一刻也不敢稍忘。我这里苦寒清冷,也不敢留嬷嬷您喝茶,这便缴卸了差事,回去好生暖和暖和吧。” 话里话外,依然是讥诮去岁长春宫对她的苛待,李嬷嬷耳聪目明,听得一清二楚,气得一张老脸惨白。待要排揎几句,陶灼华却又是冲着远处一个呼哨,楸楸便似御风般疾扑过来,慌得李嬷嬷趔趄着躲到个宫婢身后。 再顾不得什么体面,李嬷嬷命人放下包袱,气哼哼扭头便走。不提防楸楸忽然大吠几声,作势往前欲扑,惊得李嬷嬷惶然失色。她惊叫一声,便挪动着身子一溜小跑往外冲去,引得茯苓一阵咯咯娇笑。 李嬷嬷走出去老远,这才顾得上回头发威,指着蹲在陶灼华脚下撒娇卖萌的狗儿,扬起声来恶狠狠说道:“郡主不晓得约束手下恶犬,自会有人替您整治。” 茯苓反唇相讥道:“我家郡主的狗儿忠心护主,又从不出这青莲宫门,嬷嬷是要与狗争些长短,寻人打上青莲宫来么?” 娟娘听茯苓半句不留屋面,只怕她吃亏,忙忙上前喝止。陶灼华却拍手道:“骂得痛快,只说是狗眼看人低,岂不知有的却是狗仗人势,惯会狐假虎威。” 李嬷嬷听得她们主仆对话,一张老脸气得腊黄,回来便在谢贵妃面前点起眼药,指责陶灼华纵容丫头,对长春宫言语不敬。谢贵妃到不至于立时便为一个老婢寻陶灼华的晦气,却将思虑放在茯苓的几句话上头,细细琢磨起来。 青莲宫如今铁板一块,又远离旁人的视线。没了吃里扒外的奴婢,到显得她这里有些被动。若真是关起门来,里头发生的事情自己一概不知,又何以能通过牵制陶灼华与瑞安谈些筹码? 谢贵妃思来想去,悄悄招了李嬷嬷过来说话,令她莫再明着箭弩拔张,而是借着节前宫人的调整,放几个看似清白的人去青莲宫做些洒扫的营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五章 喧闹 疏影沉沉,谢贵妃脸上浮起清浅的微笑,她雍容地拨了拨腕上一支沉香木的浅口镯子,招手唤李嬷嬷过来说话。 谢贵妃压低了身子,在李嬷嬷耳畔仔仔细细地吩咐道:“告诉那几个奴才,叫她们进到青莲宫里便把眼皮子放亮一些,没事多做活、少说话,莫在主子面前晃悠。本宫这里放长线吊大鱼,叫她们一点一点渗透进去,若有哪个沉不住气急着邀功,便是嫌自己活得太过长久。” 李嬷嬷认认真真听着,一双死鱼般的眼中透出丝丝光芒,冲谢贵妃轻轻一挑大拇指,由衷赞道:“还是娘娘想得长远,奴婢这便去办。” “如今德妃掌着内务府,一点子风吹草动都会落入她的耳目,嬷嬷你谨慎着些,万事不许亲自出头,可记好了没有?” 谢贵妃将袍袖一抚,曼妙的美目中透出一丝凌厉:“没了忍冬那个丫头有什么稀奇,过不了多久,青莲宫里依旧会有本宫的耳目,看她如何防范。” 距离忍冬销声匿迹已然有段时间,当初依着瑞安的授意,忍冬与谢贵妃和高嬷嬷私下都曾有过联系。谢贵妃曾想借刀杀人,凭着忍冬除却陶灼华的心腹,好叫她掌握在自己手中,做为与瑞安叫板的底牌。 奈何功未立、将先折,忍冬悄然之间便没了声息。若说这背后没有德妃娘娘的手笔,谢贵妃才不信陶灼华有那么大的本事。 若说从前谢贵妃与陶灼华作对只为演一出戏,掩盖她与瑞安往来的事实相相,此时此刻,谢贵妃已然对陶灼华动了杀机。 本来旗鼓相当的对手,谢贵妃与德妃娘娘半斤八两各不相让,却因着陶灼华的介入,让天平往德妃娘娘那边稍稍倾斜。 若要将一个人踩在脚底,最好的办法便是先断去她的臂膀。在谢贵妃看来,德妃娘娘与陶灼华之间分明有了这么一丝同盟关系,两人已然护为援手,明里暗里都将矛头对准了长春宫,但凭这点便让她无法忍受。 贴身的宫人无法替换,那些个洒扫粗使的丫头却不引人注目,谢贵妃长居高位,手底下自然有亲信之人。李嬷嬷这次到未出岔子,连内务府总管也不惊动,只依例循规,不声不响换下了青莲宫里两个年纪大些的粗使宫人,另指了两个伶俐的小丫头过去。 转眼间已近三九,北地的气候越发寒冷,宫里处处玉树琼枝,却又因着仁寿皇帝的圣诞临近,纷披了大红与真紫的彩绸,愈发显得耀眼。 一排排绘有五福同寿图样的朱红灯笼在廊下摇曳,假山石上的水仙、腊梅等花草傲雪凌霜,摆得错落有致,御花园里已是叠翠涌锦般美不胜收。 德妃娘娘依旧不厌其烦,一大早身着带有兜帽的莲青色狐裘大氅,将各处再巡视了一遍,又指了几处地方叫内务府总管去改,方搭着绮罗的手回去用早膳。 行至长春宫前,天光早已大亮,却瞧得门口人影寂寂,宫门只略开了半扇,几个粗使的宫婢身着淡青色的棉比甲,正在小心翼翼清扫着殿前的积雪。 李嬷嬷一只脚踩着门槛,探出半个身子来,不忘低声呵斥道:“娘娘还未起身,你们仔细着些,若弄出一星半点的动静,我这里便大板子伺候。” 几个宫婢诺诺连声,愈发小心地拿着扫帚弯下腰去洒扫门庭,却不提防有个宫婢一脚踩上块薄冰,惊呼了一声跌到在地,又慌得连忙去掩自己的口。 李嬷嬷已然裙裾如风地过来,劈头盖脸便是几巴掌扇了下去,狠狠低喝道:“方才嘱咐你们莫弄出动静,你便惊呼出声,是存心惊动贵妃娘娘不成?” 那宫婢脸上几道鲜红的指印斑驳,死死咬住了嘴唇跪在雪地里,不敢再发一声。李嬷嬷依旧颐气指使,不依不饶地低声责骂着。 宫门离着谢贵妃的寝宫还有大段的距离,便是使足了力气呼喊,里头尚且听不清楚,更何况这点小小动静。德妃娘娘瞧不上李嬷嬷这般强势的作态,眉头倏然一蹙,便立在了一丛腊梅花下。 绮较晓得主子的意思,便不轻不重咳了一声,提醒着李嬷嬷此处还有旁人。李嬷嬷循着动静抬头,这才发觉德妃娘娘一众人正立在不远处瞧着自己,忙瞪了一眼那宫婢叫她退下,自己这才急着上来请安。 一张脸瞬时千变万化,李嬷嬷又笑成朵大丽菊的模样,冲德妃娘娘深深行礼问安,说了句:“娘娘好早,这雪天路滑,您怎么也没乘顶暖轿。” 德妃娘娘雍容一笑,并不接李嬷嬷的话,只闲闲问道:“这么个时辰,长春宫前门可罗雀,莫非贵妃娘娘还未起身,怎么你没在身前侍候?” 李嬷嬷笑得更是媚涎,冲德妃娘娘说道:“昨夜陛下歇在咱们贵妃娘娘这里,因是疼惜贵妃娘娘受累,早朝时也未惊动,嘱咐奴婢叫娘娘多睡一会儿。只怕惊动了娘娘,奴婢方才出来教训这几个丫头几句,如今便要回侍候贵妃娘娘起身。” 望望德妃娘娘身后随着的一众奴仆,还有内务府的几个跟人,李嬷嬷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娘娘这是一大早便在办差,当真是辛苦至极。” “为着陛下的万寿宴,本宫哪里敢当辛苦二字,却是比不得你家娘娘的福气”,德妃娘娘脸上的笑意不减,冲李嬷嬷一仰道:“既是要侍候你家主子起身,还不快去?”言毕便搭着绮罗的手,一众人扬长而去。 李嬷嬷望着德妃娘娘的背影,在心里轻轻啐了一声,再呵斥了一旁立着的宫婢们几句,这才扭着水桶般的腰身往长春宫内走去。 绮罗小心翼翼地扶着德妃娘娘的臂膊,偷眼往主子脸上一描,只见德妃娘娘端庄的眉目间没有半分不虞,便悄然抿了抿嘴唇。 小小的心思落在德妃娘娘眼中,她侧过头来望着绮罗娴静地笑道:“小丫头操得什么心?本宫若为个老虔婆的话便伤了神,这宫里的日子还有得混?” 说得绮罗扑哧而笑,主仆二人相携着自清幽落雪的竹径间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一舞 年年岁岁为仁寿皇帝庆生,宫里其实已然翻不出多少新鲜的花样。 宫妃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又绞尽脑汁选着礼物,连压箱底的东西也搬出来装门面,却也是几乎落尽俗套。 万寿阁里排开几十桌的宴席,谢贵妃与德妃娘娘这两个份位最高的妃子照例坐在仁寿皇帝的两侧,另给至善公主单开了一席,便坐在三人的下首。 宫宴上陶灼华的位子依旧排得往后,离着何子岚不远。两人相互点头示意,何子岚的目光友好而又温暖,里面满含着不染杂质的真情,陶灼华心间却始终横亘着前世她与瑞安的亲近,无法做到真正敞开心扉。 到是何子岑兄弟的位子近在咫尺,陶灼华反而放下了心上的羁绊,开始学着坦然大方起来。何子岑借着与何子岱说话,目光倏忽间往陶灼华这边一扫。两个人四目相对,却见她大大方方微笑示意,再没有惶恐地低下头去。 那一缕笑容若金芒穿透云层,霎时间便云锦堆叠起来,炙热而又明亮。 哪年哪月,两人也曾经这样遥遥相望。那时节芙蓉向日,陶灼华的荷叶罗裙令他眼前江山失色,唯想系取佳人。何子岑心间蓦然一酸,心弦被狠狠拨动。 笙歌弦舞之间,身着鹅黄丝衣的宫婢们鱼贯而入,为首的一人扮做麻姑,将一枚美玉雕透的寿桃恭敬地奉到仁寿皇帝面前。登时鼓乐齐发,一阕麻姑献寿的吉曲缓缓响起,声声穿云裂石,引得仁寿皇帝哈哈大笑。 谢贵妃此前授意宫廷伶人们排了只倪裳羽衣舞,瞅着酒过三巡,麻姑献寿的曲子渐渐落下帷幕,便悄然下去更衣,顺带嘱咐了教乐坊几句。 不过须臾,谢贵妃重新换了件栀子黄的窄袖琵琶衫小衫,腰系七色渐变的彩虹月华裙,扮做御风飞舞的广寒仙子施施然登场。 踏着鼓点轻盈地舞起,谢贵妃风摆杨柳的身形俨然不输年轻时分毫,她时而长袖飞扬、时而胡旋轻盈,果然舞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温更柔轻移莲步,汉宫飞燕旧风流,瞧得一众嫔妃既赞且妒。 一曲终了,谢贵妃娇喘连连,以衣袖半遮粉面,向仁寿皇帝袅袅娜娜跪了下去。清甜动人的画面宛若浸润了整个江南的烟雨气息,美得令人沉醉。 德妃娘娘目含端娴,温温雅雅地观看着谢贵妃的舞蹈,亦随着仁寿皇帝的叫好赞了几声。对上谢贵妃得意里略略带些挑衅的目光,德妃娘娘亦是微微一笑,雍容的举止无可挑剔。 心上自然有些不适,德妃娘娘面上却是云淡风轻。谢贵妃以半老徐娘之姿演绎倪裳羽衣曲,将她与仁寿皇帝比做三世恩爱的杨玉环与唐明皇,妄图置满室嫔妃的脸面于不顾,德妃娘娘岂有瞧不出? 圣裁自在君心,瞧着下面一张张芙蓉粉面或心有不甘、或敢怒不敢言,德妃娘娘连出言讥诮都不愿为之,只默默端起案上的青梅酒抿了一口,却叫那又酸又涩的味道弄得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含了颗蜜饯。 淡然地望向殿下灯红酒绿的场面,想着倾世的荣华也不过过烟云烟,德妃娘娘心下便就坦然。她只遥望着何子岑兄弟的位子,慈爱的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暖暖抚过,再雍容华贵地收回了视线。 几多羡慕几多嫉妒,亦有人在心里暗暗咒骂谢贵妃的狐媚惑君,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相责。台下的嫔妃们各怀心思,每个人脸上却都端着幅赞叹的神情,纷纷起身向仁寿皇帝贺寿。 仁寿皇帝开怀大笑间,一双美目依旧清湛见底。他只是抬手相召,又亲自把盏,将一杯玉液琼浆递到谢贵妃唇边,引得谢贵妃粉面如花,如三月桃蕊初绽。 酒至憨然处,瞅着仁寿皇帝兴致不错,谢贵妃便开始领着诸位嫔妃献礼,一众的莺莺燕燕费尽心思,依然不过是古玩玉器与珠宝奇珍。琳琅满目的礼品堆得山高,其间一双普普通通的便靴便显得不合时宜。 那是何子岚用德妃娘娘前些时赐下的锦缎,亲手替仁寿皇帝制了双梅青色的便靴。靴口处用金线细心刺绣了明黄的如意瑞云龙纹,特意做成了嵌金挖云。 针针线线俱是真情,何子岚将对仁寿皇帝的一腔敬爱都化做丝丝缕缕,穿透在每一处的针脚之间。一件最用心的礼物却显得最为怆俗,引来一片窃窃私语。 至善公主明知故问,特意指着那鞋子不屑地说道:“不晓得这是哪位的手艺,到是心思细腻,不过花了几尺不值钱的缎料,也能拿来应景。” 何子岕手上本是端着盏重新换上的大红泡,听得至善讽刺的言语,他担忧地往何子岚的方向一望,虽然没有开口说话,泛白的指节却出卖了内心的愤怒。 感受着周围讥诮又不屑的目光,何子岚面色不由浅浅带了绯红。 早先时只当做仁寿皇帝对自己姐弟两个薄情,何子岚心中满是自卑。几次与仁寿皇帝倾谈,早晓得仁寿皇帝对自己姐弟两人也是一番苦心。 何子岚便一扫从前受气的模样,不卑不亢起身说道:“皇姐,一双便靴是不值钱,却是子岚千丝万缕缝制而成。子岚对父皇满腔敬重,岂会胡乱拿来应景?” 至善不提防一向柔弱的何子岚竟会反击,一双美眸间霎时便阴云密布。只为碍着是仁寿皇帝的寿辰,一肚子无名火无处发泄,脸上的表情却不好看。 叶蓁蓁只做没有瞧见这对姐妹间的硝烟弥漫,她轻轻巧巧走到至善的身畔,软言软语唤了声公主,低声央道:“前些时蓁蓁修习那曲十面埋伏,有处小节怎么也弹不顺畅,苦习了多时依然没有心得,只得向公主求助。公主何时得闲,能点拨蓁蓁一回?也好将这首曲子完整地奏下。” 心思细巧之人,往往便会钻营。叶蓁蓁有心替至善出头,又怕招人耳目,便借着修习琵琶曲向至善表达自己的亲近之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七章 相送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叶蓁蓁投其所好,成功地将至善的注意力引开。 至善打小便喜欢琵琶,说起这些曲目如数家珍,往往废寝忘食。听叶蓁蓁提到那极难弹奏的小节,至善技痒难捱,一刻也坐不住,便借着更衣拉了叶蓁蓁去偏殿切磋,浑然不将对何子岚的轻慢放在心上。 何子岕几次三番瞧得至善与何子岚过不去,身为父亲的仁寿皇帝却只字不吐,心底的怨恸越发加剧。他怜悯地目光轻轻落向何子岚的面庞,给了她一个暖心的微笑,又轻轻地点点头,似是在示意何子岚还有他这个臂膀可以倚仗。 何子岚晓得仁寿皇帝的苦心,虽然心有倚仗,对孪生兄弟这份真情却尤为感动。她亦冲着何子岕轻轻颔首,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 亲姐姐皎若白梅的风姿落在何子岕眼中,便是世上最美好的风景,他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将与许长佑认亲的事情与何子岚开诚布公。若不然,何子岚此刻的目光便不是如此坦然与美丽,而是充满着对未知的惶惶不安。 此时此刻,何子岕到有几分了解何以许长佑能撇开为许家传宗接代的大事,只想一个人将路走到黑。所有的战争都该是男人的事情,未知的后果不该由自己至亲的妻儿姊妹来承受。 便如同早逝的外祖母、早逝的母亲,还有那些个从未谋面的许家的亲人们,那些个本该如花的美眷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里再也没了活下去的希望。 若未知是一场灾难,何子岕只愿意与许长佑一起承受,却不忍将何子岚也卷到事态中心。他明亮的目光如冬日的暖阳,温柔地抚过何子岚姣好的面庞,满是自己无法言传的温柔与怜惜。 面对此情此景,陶灼华有心说上两句,却是半句也插不上,只冲何子岚露出鼓励的笑容。到是德妃娘娘命人捧过那双靴子,细瞧着上头精致的花纹,轻轻赞道:“子岚,你的绣功越发深厚,这花样子既尊贵又大气,想了费了不少心思。” 何子岚便落落大方地道了声谢,只说是尽自己一份心而已,依旧安静地坐回自己位子之上,如同方才的一幕从未发生。 两个女儿当面言语争执,仁寿皇帝依旧如从前般没有什么表示。眼见时辰不早,便吩咐德妃娘娘传了长寿面来。每人一小碗鸡汤煨着的金丝汤面里,都卧着个雪白的荷包蛋,寓意福寿绵长,显得极是喜庆。 众嫔妃意不在此,只眼罢罢地瞅着仁寿皇帝用完了那碗面,连牌子也不翻,含笑命大家散去,却又携了谢贵妃的手,道是要去饮碗醒酒汤。 谢贵妃自诩那一舞醉人,是今日最大的赢家。她狭长的凤眼往德妃娘娘处轻轻一挑,便娇俏俏挽了帝王的手,两人同上了云凤暖轿,欢欢喜喜往长春宫去。 何子岑偷眼望向母亲,却见德妃娘娘目中轻泓无波,照旧如常地吩咐内务府总管收拾善后,又唤了何平过来将收到的东西登记在册,一样一样收入库房。 天际又有零零散散的小雪,若浅愁轻绪袭上心头。陶灼华先送了德妃娘娘上轿,便命茯苓打起薄绢素面的灯笼,预备与何子岚一同离去。 打从何子岑两兄弟旁边走过,何子岚轻轻屈膝唤了声:“三哥、五哥”,陶灼华亦端庄地福身,冲着二人行礼告退。 瞧着陶灼华纤瘦的身形,何子岑不觉脑间一热,话便冲口而出:“如今又开始落雪,清莲宫冷僻,路极不好走,待我送你们一程。” 瞧见两人讶异的目光,何子岑又懊恼自己的莽撞,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说出来的话便如同覆水难收,只得自己再圆一圆。何子岑便拽了一下杵在原地的何子岱道:“你也一同来,将六妹妹好生送回宫去。” 何子岱啊啊应了两声,好似才回过神来,他冲何子岑说道:“正是三哥说得有理,方才我却没有想到。如今母妃刚刚起轿,这天冷路滑,三哥你快些跟上去瞧一瞧。” 德妃娘娘身边内侍宫婢一大堆,又是坐了四人抬的云凤暖轿,里头笼着早便燃好的银丝炭炉,何来天冷路滑之说?何子岑不悦地望了何子岱一眼,还未待出口反驳,便瞧见何子岱已然伸手接了小环手里的玻璃罩子灯。 灯火葳蕤,桦烛影微,朦胧地映上何子岱棱角分明的脸庞。他并不瞧何子岑,而是和颜悦色冲何子岚与何子岕说道:“六妹妹与灼华郡主同路,七弟的长安宫离着也不远,五哥一并送你们回去,再回长宁宫里给母妃请安。”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何子岑所说,句句入情入理,何子岑待要坚持,却不能守着一大堆宫人内侍非要往青莲宫去。他只得含笑点头,带着赵五儿去追德妃娘娘的銮驾。 叶蓁蓁便立在不远处,先是瞧着谢贵妃春风得意伴驾离开,又瞧见何子岑兄弟争着去送陶灼华,紧咬的下唇不觉泛了血色。她指上狠狠绞着水红色的丝帕,冲绣纨冷冷说道:“这出戏有什么好瞧,咱们走咱们的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何子岩的心思却不在那几个兄弟姐妹身上,而是将目光牢牢盯紧了叶蓁蓁。听得何子岱要去送诸人一程,他岂肯放过现成搭好的桥梁。 见叶蓁蓁已然搭着绣纨的手往外走去,何子岩便唤了声嘉柔郡主,紧赶了两步走到她的身畔,端着幅温文儒雅的模样关切地说道:“往长春宫去过了九曲回廊那一段不大好走,我便伴郡主一程,也免得母妃挂心。” 他是谢贵妃现成的儿子,望在旁人眼中关系自然与叶蓁蓁近了一层,这个提议合情合理。叶蓁蓁却想避嫌,连着推脱了几句,却拗不过何子岩的坚持,只得命绣纨将手上的并蒂莲纹灯递到他的手上。 翘首望去,前头一片朱红的宫灯和着夜风摇曳,卷起半幕雪雾,渐渐迷了视线。豪华的欢娱过后,唯余一杯寂寞如酒,她想瞧的人影却已渺渺茫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八章 刨心 ,素面绢纱的宫灯盈盈燃着一点萤辉,与何子岚姐弟二人分手之后,陶灼华默默走在何子岱的身后,不晓得该如何搭话。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立在何子岱的角度,陶灼华可以理解他前世里对自己的误解,却不想谅解他曾经对自己犯下的错误。若不是何子岱不管不顾将自己扔在瑞安的府门前头,她与何子岑的孩儿该有幸能望一眼这亦曾充满美好与憧憬的人世间。 陶灼华下意识地将手抚在自己平坦的腹部,自然再没有与腹中胎儿血肉相联的感觉,只是抓住了从腰迹垂落的一根素色丝带。 将目光冷冷地落在何子岱的身上,她听得自己发出的语言空洞而又冷漠:“齐王殿下,青莲宫已然在望,您不必再送,咱们就此别过吧。” 何子岱听得陶灼华冷冰冰的声音与平日不同,一双深湛的眸子便直直向她望去,宛如枯井般的目光里却挟裹着万千莫明的情绪。亦没有再如平日般嘻嘻呵呵的随意,他只是指着茯苓平静地说道:“前头候着去,我与你家郡主有些话说。” 茯苓被何子岱冷漠的目光瞧得有些打怵,却颤巍巍往陶灼华身畔靠近了两步,护主的意思十分明显。陶灼华不晓得自己与何子岱有什么话说,只怕他为难茯苓,便给了茯苓一个安心的笑容:“去一旁亭子里歇歇脚,我一会儿便唤你。” 一步三回头地走去旁边的夕照亭畔,只怕何子岱会伤害到陶灼华,茯苓担忧地瞪大了一双眼睛,急得手心里都捏出汗来。 见茯苓已然退却,陶灼华轻轻泠泠的目光里好似一片平静,却有些拒人千里的决绝。她向何子岱浅浅一福,坦然问道:“未知齐王殿下有什么吩咐?” 何子岱斟酌并半天,声音虽然低缓,吐字却极清晰。他认认真真说道:“灼华郡主,子岱想求您一件事。只要您答应这一世与我兄长没有交集,子岱这一生便任您驱策,可好?” 飞雪挟裹着寒风扑面,身上厚厚的狐裘大氅似是不能抵御心间一阵阵彻骨的阴寒,陶灼华将手炉紧紧抱在胸前,让那一星半点的暖意驱逐着何子岱冷冰冰的话。她直直望向何子岱,忽然咯咯笑出声来。 “陶灼华,我方才的话是认真的,你何不认真考虑一下?”何子岱明亮的眸子间似有火焰明明灭灭,叫人瞧不真切。他一字一句说道:“我兄长能为你做到的事情,我也一定能够做到。我们不如就此成交?” 陶灼华双瞳剪水,眸间浮起一片森然的雾气。不晓得是激动还是伤心,笑着笑着,却有两串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她伸出青葱玉枝指向何子岱,笑得弯下了腰来:“齐王殿下从来都是一幅先入为主的姿态。你为以你是谁?你想要任我驱策,我便须领你这份情谊不成?” 她豁然抬头,抬起右手胡乱在脸上一抹,将那几串泪水拭去,然后一步一步往何子岱身前逼去。这样的陶灼华似一刀出鞘的尖刀,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冷锐的气息,令何子岱悚然一惊,不觉后退了几步。 夜动吹动梅树上的落雪,几片红梅合着雪花飞扬在陶灼华的头顶。她立在梅树下凝然不动,深深呼出一口气,努力将前世的种种不堪抛开。再抬头时,一张清韵皎洁的面容已然丝丝平静。 灼灼如华的目光收敛了方才的戾气,陶灼华淡然笑道:“齐王殿下,您虽贵为亲王,却做不得当朝皇帝的主。大家都是些身不由己的人,何须许下些兑现不了的承诺,平白画饼充饥?” 这样的陶灼华为何子岱前世今生都不熟悉,脸上微微有些愣怔。听得陶灼华如此说法,他凝声反驳道:“我句句肺腑,如何是画饼充饥?” 陶灼华依旧裹紧了大氅,眼风轻轻扫过何子岱有些不虞的面庞,低笑着说道:“齐王殿下,灼华是要一辈子留在这大阮皇城为质的人。若不得陛下许可,此生也就会老死宫中。您想要这一生都供我驱策,但不知日后您就藩时,要为了这一句承诺抗旨不成?” 何子岱被陶灼华几句话噎得面红耳赤,眼前不自觉闪过她前世浑身是血的身影,内心是满满的歉疚。归根结底,是前世自己有负兄长重托,又对陶灼华祸国的印象先入为主,才会酿成大错,断送了兄长唯一的血脉。 洋溪湖畔的四十年,他每日瞧着陶灼华纺线浣纱,一身素白的布衣经冬历春,从来不曾脱下。她对于兄长的深情,他再无怀疑,却只怕一切又回到从前,大裕的炮火再度叩开大阮的大门。 何子岱了然的明白,今次大阮取胜的红衣大炮几乎耗尽了空虚的国库。若再不殚精竭虑,一旦瑞安晓得了大阮的真实境地,来一个绝地反扑,到时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此时此刻,让一直被瑞安牵制着的陶灼华接近何子岑,也许会是致命的错误。 再不想要历史重深,今世想要弥补前世的亏欠,何子岱唯一能做的便是让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的轨迹。陶灼华与何子岑既是一场以整个江山为代价的错爱,便让这错爱的两个人此生不复聚首。 他呢诺了两句,想要深深斩断两人尚未开始的情缘,替兄长许下呵护陶灼华一辈子的诺言,再想起青莲宫畔她与兄长的倾世绝恋,那句话又开不了口。 陶灼华却不晓得何子岱心间在天人交战,她往前走了两步,一只纤纤玉手抚上枝头的梅枝,皎皎若月的脸庞端得风华绝代。 她轻轻翘起脚跟,话风低得何子岱刚刚能够听见:“难不成您另有打算,准备罔顾兄弟情谊,也参与到这场刚刚开始的夺嫡之战中?” 并不等待何子岱的回答,陶灼华冲着亭间微微招手,茯苓迫不及待地飞奔过来,紧紧挽住了她的臂膀。灯烛朦胧,伊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何子岱静静瞅着陶灼华的狐裘大氅卷起脚边飞扬的雪雾,慢慢消失在视线深处,不由懊恼地蹲下身来。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九章 训诫 冬夜的雪一阵紧似一阵,茯苓一手掌着灯笼,一手紧紧挽着陶灼华的臂膀,能感受到她裹在大氅里的身形瑟瑟发抖,两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直待转过一带长廊,后头再也没有何子岱的身影,陶灼华这才手扶着一旁的假山石大口喘气。方才与何子岱针锋相对,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此时此刻,一丝乏力悄然袭上心头。 茯苓就着灯火瞧见她脸色雪白,赶紧将她的大氅笼紧,有些担忧地问道:“小姐,齐王殿下都同您说了些什么?他可有难为您?” “不妨事,他想同我做笔交易,这才故意支开旁人说话。我们话不投机,再说下去也是无益”。手炉里的炭快要当燃尽,些许的暖意根本化不开心上的寒冷,陶灼华只想快些回去青莲宫中,安静地自己舔一舔前世的伤痕。 便唤了一声茯苓,重新搭着她的臂膀借力,两人加快了步子。 走至通往青莲宫的竹桥,却见桥上遥遥一个纤影正在左顾右盼。原是娟娘不放心陶灼华此时未归,想去寻人却怕走岔了路,只得在桥上徘徊。 瞧见这主仆二人归来,试一试陶灼华手心的温度,娟娘忙将手里捧的紫铜手炉递到陶灼华手上,换下了她怀里不大温热的鎏金莲纹手炉。 茯苓与娟娘两个将陶灼华护在正中,三个人亲亲密密往青莲宫走去。 何子岑早些时追上了德妃娘娘的轿子,迈着大步走在德妃娘娘身畔,母子二人说着话同回长宁宫去。德妃娘娘隔着轿帘不见何子岱的身影,便问及他的去向,何子岑笑着答道:“因怕天冷路滑,他要先送灼华郡主c还有子岕姐弟两个回宫,回头再来给母妃请安。” 说毕遥遥回头,明知望不见何子岱的身影,何子岑却挂念着不晓得他这一路都同陶灼华说些什么。方才何子岱说得冠冕堂皇,却不过是阻止自己与陶灼华往来,何子岑又暗自奇怪亲弟弟总是一次一次打断他与陶灼华的相处。 前世里好似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节陶灼华渺小得好似一片风中的枯叶,在宫中极不引人注目,何子岱从不关心这个为质的女孩,对她做了何子岑的妾室也不甚在意。今生到底不同,何子岑只觉得他们每个人都透着些怪异。 何子岱无精打采回到长宁宫来,立在帘子外头略略收敛了情绪,这才进了暖阁给德妃娘娘请安。兄弟二人心里都藏着事,只说是席间饮了些酒,此时有些睡意,略说了几句话便向德妃娘娘告退。 德妃娘娘早命绮罗打点了两兄弟旧日的住所,命人将他们领到从前所居的偏殿之中。待宫婢铺好了床铺,何子岑便命人沏了壶清茶,又邀了何子岱在暖炕上坐下,大有一番促膝长谈的味道。 何子岱装做懵懂无知,夸张地打个哈欠,便想脚底抹油。何子岑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在这个时辰,你跑得什么?” 眼见避不过,何子岱索性脱了鞋上炕,将双膝随意一盘,先替何子岑斟了杯茶,又将自己面前的杯子续满,这才懒懒说道:“三哥想问什么?” 灯光下何子岑俊美的侧颜更加夺目,他眉头轻轻一蹙,开门见山道:“你支开旁人,与灼华郡主单独说了什么?” 何子岱眉毛一挑,到有几分不羁的模样,他轻轻笑道:“三哥好奇怪,我的奴才她的丫头一大堆,还有六妹与七弟都在,怎么是我同她单独说了些什么?” “五弟,你难道不晓得自己只要一说谎,这眉毛便会不由自主地挑起?”何子岩修长的指节轻轻弹在何子岱的手腕上,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老实说,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与她单独相处,都说了些什么?” 望着何子岑一幅波澜不惊的模样,何子岱却明明读出了些许的怒意。前世做过皇帝的人,那股子君临天下的气势不减,凛然间便不怒而威。 何子岱将手间的茶杯轻轻放下,冲兄长诚实说道:“我只是拜托她,要她离你远一些。三哥,我这话可有说错?” 何子岱的眸间是一片深邃宁静,却有寒霜片片浮起。他望着何子岱,一字一句说道:“子岱,从小到大,我从未与你说句重话。今日你给我记着,我的事不需要你来做主,更无须你守着陶灼华指手画脚。” 烛火微微晃动了两下,一个大大的灯花还未结起,又啪地一声破碎,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本就昏黄的烛火暗了些,映着何子岱俊美的面庞,他艰难地翕动着嘴唇,低声问道:“三哥,你喜欢她,是打从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的事?自然是前世的缘未曾尽,今世重新又续。何子岑心间爱恨交织,还未曾完全放下对陶灼华的芥蒂,却容不得旁人对她轻贱。 他郑重说道:“子岱,我的私事与你无关,这件事更不劳你费心。” 烛花终于未曾结成,只无力地跳跃了两下,便又恢复了那一点昏黄。何子岱听得兄长字字铿锵,眼前闪过的却是前世交错的画面。他忽地立起身来,冲何子岑露出邪魅的一笑:“三哥,怎么办呢?我也喜欢她,再不然咱们各凭本事?” 兄弟间不欢而散,这大约是头一次。何子岑望着何子岱头也不回的背影显得有些怅惘。方才何子岱最后的话并不能让他信服。 何子岑注意过兄弟望向陶灼华的目光,里头有怜悯c有歉意c有怅然,亦有欣喜,却唯独没有一丝丝爱意。 他的怒气与任性下头想掩盖的真性情究竟是什么,何子岑越发充满了探究。 夜来不寐,何子岑眼望着头顶银蓝的绡纱帐,好似一幕一幕旧事重演,回味起了他与陶灼华的从前。 低低的音符从唇间溢出,初时零散生涩,渐渐就汇成腔调。何子岑一遍一遍低声唱着那首如梦令,泪水渐渐沾湿墨绿的团花织绵长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章 豆种 长夜无声,谢贵妃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仁寿皇帝虽然陪着她回去长春宫中,却没有鸳梦再温的意思。果真如他所说,只是饮了碗醒酒汤,便在谢贵妃万般不舍的目光里抽身离去。 谢贵妃在睡梦中又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先皇后。身着明黄凤袍的先皇后格外雍容,她一反从前两人针锋相对的样子,反而有些怜悯地望着谢贵妃轻轻笑道:“机关算尽,你便是算计了本宫的性命,终究离那个位子还远。午夜梦回,你可有后悔当初与虎谋皮?” 与虎谋皮?谢贵妃咀嚼着先皇后唇间的笑意,心上泛起些苦涩的微笑。 一走一步走到如今,开弓早便没有回头箭。悔也罢c恨也罢,却只得趟着步步荆棘往前走,才能走出条光明大道。 就着窗外的雪光,谢贵妃并未点灯,而是摸索着从炕桌的夹层里头取出个一直藏得严严实实的瓷瓶子。 她没有拧开盖子,只是握在手中微微晃动了一下,听着里头一粒丸药与瓷瓶相撞发出的清脆声音,又默然独坐了许久,才悄然将瓶子放回到原处。 时间虽然过去了太久,纵然一直想要刻意地遗忘,那些个前尘旧事依旧纠葛在心头。谢贵妃记得自己小产之后,先皇后曾经前来探望,亦曾表达过满心的歉疚,自责自己并不知晓她身怀有孕,以至于让她陪着自己在太后娘娘灵前跪了那许久,才酿成大错。 谢贵妃纵然将自己再不能生育的帐算到先皇后头上,自己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当时是她一门心思想要虏获仁寿皇帝的心,才会不顾念身怀有孕而随着先皇后外出。凭心而论,先皇后除却失查在先实在没有什么旁的错处。 反是谢贵妃自己当时急怒攻心,接了封宫外密函,听得那里头说得天花乱坠,这才想要铤而走险。她亲手替先皇后缝了块丝帕,却将盛在那瓷瓶里头的种豆染在上头,这才送往坤宁宫去,亲眼瞧着先皇后将那丝帕系上衣襟。 果真如她所愿,等来了中宫后位虚悬。只可惜无论是她还是德妃,都无缘再进一步。仁寿皇帝直接将坤宁宫封闭,等闲人再不许提起。 那时节先皇后所出的嫡子已然过世,余下的几位皇子年纪相仿,并无哪个有特别过人之处,若上苍厚爱,自然一切都来及及。 只可惜机关算尽,谢贵妃的肚皮却不争气。她亦曾苦求民间秘方,想要老蚌怀珠,终归是花了不少银子,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若说没有懊悔,便是连自己都无法相信。 空荡荡的小瓶子里还余了最后一粒种豆,原该随着给先皇后的丝帕一起丢弃。当年那人曾想做得不留痕迹,她却鬼使神差般余下了一粒。 如今那瓷郱子就似是块烫手的火炭,扔也扔不得,留却又留得难受。 谢贵妃思来想去,终是舍不得将那瓷瓶自就此抛弃。她清早起床时便将那瓶子装入衣袖,只带着李嬷嬷去赏御花园中的腊梅。 兜兜转转之间,这主仆二人竟走至从前高嬷嬷遗下的那处药圃前头。谢贵妃指着阖得严严实实的门扉,冲李嬷嬷说道:“素日听说那老婆子在这里头种了些药草,今日已然走到这里,咱们索性进去瞧瞧。” 李嬷嬷哎吆一声,忙忙说道:“这是什么腌臜地方,娘娘您当真是是贵步临贱地。只高婆子去了许久,这里头还不晓得有没有人打扫。您若真想去看,奴婢便唤几个人来收拾收拾。” “婆婆妈妈地做什么?”谢贵妃不悦地将拧了拧身子,将脚轻轻一跺,大红羽缎面子的银狐大氅下头露出抹葱绿的妆花贡缎长裙一角,颜色鲜艳至极,三十余岁的年纪到愈发有些年轻女子的妖娆。 李嬷嬷晓得此地荒僻,那柴门上还不晓得落了多厚的灰尘。眼见谢贵妃有些不悦,只得垫着帕子上前推开柴门,再夸张地在鼻子间扇了扇风,这才扶了谢贵妃的手往里走去。 园中一片荒芜,从前高嬷嬷所居的木屋积了厚厚的雪花,房门半掩半开,里头到依旧有床榻桌椅之物。白雪覆盖之下,从前那几畦青碧的药田越发萧瑟,不再一丝生机。几树百日红亦是枯枝败叶,再没了往日姹紫嫣红的风景。 谢贵妃好似很有兴趣,她命李嬷嬷进到屋里瞧瞧还有些什么东西,自己却蹲下身子,拿戴着玳瑁护甲的手轻轻拨开药畦上的白雪,露出下头赤黑的焦炭土。 纤手轻扬之间,小小的瓷瓶顺着谢贵妃的宽袍大袖滑落,掉进被她拨开的泥土中,再被小心地掩埋起来。谢贵妃再冲正在屋里转悠的李嬷嬷说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高嬷嬷虽然不在了,这处药畦大约不会就此荒芜,叫内务府的人打理打理,好过闲着这片地。” 李嬷嬷琢磨着谢贵妃话间的意思,也暗暗触动前事,心上打了个寒噤。她会心地点头道:“娘娘放心,奴婢自会办妥。” 谢贵妃拿帕子擦了擦指上沾着的积雪,这才满意地立起身来。复命李嬷嬷将柴门掩好,也不急着回宫,便去寻住处离着这里不远的木昭仪说话。 一树亭亭如盖的苍松之后,转出菖蒲纤细的身形。她本是替陶灼华折梅,不觉走得远了些,却瞧见谢贵妃主仆两人一直走到御花园的深处,又在高嬷嬷的木屋前头徘徊,这才借着些松柏的掩映悄悄跟随。 此刻望着谢贵妃离去的背影,菖蒲弯若杏仁的双眸中写满了疑惑,只得捧了折来的梅来,预备回去说与陶灼华知晓。 宫中人调来调去,菖蒲回宫时瞧见新来的几个小丫头随在和子身后个规规矩矩地往青莲宫走,便知是他新领回的洒扫丫头,便从后头唤了和子一声。 和子扭头见是菖蒲,亲亲热热唤了声姐姐,便叫那几个小丫头给她磕头。 打眼瞧去,新换来的这四个丫头到也眉清目秀,菖蒲性情和善,忙请众人起身,便与和子一起往清莲宫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一章 温情 ,青莲宫间扫出了一条干净的甬道,菖蒲刚转过墨画秋波的大插屏,茯苓便欢欢快快地迎出来。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她接了菖蒲手里的腊梅,两个女孩子一起翩然走过。 和子璨璨轻笑,冲两个人打过招呼,这才顾得上分派那几个粗使的丫头。他招手唤了小明子来,吩咐他将人各自领下去,再安排住处。 秋香手上挽了莲灰色的包袱,规规矩矩随在小明子身后,却偶尔抬起眼眸,望了望已然折向抄手游廊的茯苓与菖蒲。那两人一着浅紫着淡粉,剪裁和度的丝棉宫衣袅娜娉婷,即使在冬里也能掐出细细的腰身,宛若早春初绽的玫瑰。 将手轻抚上略略显粗糙的衣袖,干净的靛蓝棉布宫裙虽然合体,却总是显得怆俗。秋香压下心底无声的叹息,羡慕地往着前头越来越远的身影,来青莲宫的第一天便为自己定了新的目标。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不能做一辈子的洒扫宫女,要趁青春年少好好往上攀爬,便是做不到掌事姑姑,也要混到似茯苓与菖蒲那般体面的身份。 这想法也不是空穴来风,被内务府的人挑走时,长春宫的李嬷嬷刚好在场,还曾赞她样貌周正,到不似个洒扫宫人。说者无心,听者便有了意,秋香夜来揽镜自顾,对自己的品貌到也算满意,那股子想往上爬的心思便渐渐活络起来。 青莲宫里奴才不多,便是秋香这样的粗使丫头也每人分得一间小小的卧房。 在小明子的指引下,她寻到了自己的房间。秋香极会来事,冲小明子恭敬地行礼道了谢,这才进得屋来放下行李,便开始快手快脚收拾自己的东西。 打开包袱将仅有的几件衣衫收进柜子,秋香却不经意触到了一枚暖黄色的荷包。上头绣着早春二月的飞燕轻尾似剪,将碧绿的杨柳裁成一幕幕烟雨丝绸。 原是那日李嬷嬷瞧着她对眼,随手赏了枚荷包,还赞与她投缘。 燕子飞时c绿水人家绕。轻抚着荷包上的烟雨春景,秋香不觉又想起李嬷嬷热络的眼神。当日李嬷嬷还曾有些惋惜自己晚来一步,这么好的宫人却让清莲宫挑去,她对着秋香笑吟吟说到来日方才,秋香便将这话牢牢记在了心上。 秋香小心翼翼地将荷包收起,搁进最底层的抽屉里,眼前愈发有了憧憬。 年前这宫人们的最后一次调整多是换了些粗使的宫婢,德妃娘娘便未曾十分用心,都交由手底下的人去做。她如今正忙着预备过年的月例与赏钱,摊开帐簿一笔一笔瞧着宫里的开支,想着如何能算计得面面俱到,还能替宫里节省些银子,这么一用心,灯烛下凝眉沉思的仪态格外恬静。 仁寿皇帝进了长宁宫的大门,止了宫人的通传,自己悄然踱进了暖阁,映入眼帘的便是德妃娘娘这幅安然又略带些认真的神情。 长春宫里只是春风偶然吹起,他时不时也会留恋谢贵妃宛若二八佳人的绮艳,享受她的小鸟依人。相比而言长宁宫才更像是家的安宁,德妃娘娘由始至终都是给他一个最温暖的港湾,让他可以放下一切戒备,享受些家人的温馨。 仁寿皇帝轻轻唤了声德妃娘娘的闺句,便倚着她身畔的书案将帐本轻轻一阖,低低叹道:“明日再瞧还不是一样,何苦糟蹋你的眼睛。” 德妃娘娘这才发觉仁寿皇帝近在眼前,半羞半恼宫人不曾提前通禀,又往身上一瞧,自己靛蓝色飞云覆彩的寝衣到也合仪,这才嫣然一笑。 没有宫人在侧,德妃娘娘难得娇嗔了一回。她也不向仁寿皇帝行礼,只是往旁边一靠,臻首便倚在了仁寿皇帝怀中,低低抱怨道:“臣妾又不想理这些东西,只为着年节渐近,先把这些奴才们的月钱发下去,也好叫他们过年。” 国库空虚,除却几位亲信大臣知晓,后宫里便唯有德妃娘娘略知一二,她除却自己精打细算,还每日殚精竭虑,一丝一毫都替仁寿皇帝打算,偏又要维持着大阮的体面,到时常添些体己东西进去。 仁寿皇帝轻抚着德妃娘娘如云的鬓发,嗅得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复又轻轻叹道:“这些日子有劳你。咱们最多再过两年苦日子,便能补上从前的亏空。” 德妃娘娘柔柔笑道:“天塌下来也有陛下撑着,臣妾才不为这个操心。若说陛下要过苦日子,又有哪个会信?单瞧您寿宴上收到的礼物,便样样金尊玉贵。哪一样拿不出,抵不过寻常人家一辈子的血汗钱?” 这样妙语如珠的德妃到极为少见,仁寿皇帝愈发龙颜大悦,他将下颌轻轻抵在德妃娘娘的发髻上,揽着她的腰身说道:“食不能食,用不能用,单单放着更不曾赏心愉目。你若喜欢,尽管都拿了去,朕又不稀罕那些东西。” 说到此处,仁寿皇帝到想起何子岚做给自己的便靴。他牵着德妃娘娘的手坐上暖炕,指着足下那双便靴说给她听,十二分地赞何子岚有心。 原来第二日晚间仁寿皇帝回到寝宫,小太监过来给他脱鞋,他一时心血来潮,便命何平将那何子岚做的那双靴子寻出,穿在殿内走了走。 靴子在一众矜贵礼物中瞧着不起眼,却是最为用心。何子岚特意纳了千层布底,一针一线缝得密密实实,大小肥瘦刚刚合适,仿佛量衣度造一般。 仁寿皇帝平日的穿着都由司针坊的司正亲自操针,半点也马虎不得。偶有些得宠的妃子替他做些针线,多不过寝衣锦袜之类,显少有人知道他的鞋子尺寸。 何子岚向来不与司针坊打交道,宫中显少有人会买她的帐,必然不会是从司正口中问出,偏又做得这般合适,到让人感念她的一片苦心。 深宫之中,帝王的宠爱一直会是把双刃剑,仁寿皇帝怀着对许馨的满腔爱怜,想要护这一双儿女周全,便只能狠心地选择漠视。女儿不因自己的冷漠而心生怨言,反而时时满腔敬慕,让仁寿皇帝心里颇不好受。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二章 叙话 此刻长宁宫里仁寿皇帝与德妃娘娘你侬我侬,刚好提及寿宴上的礼物,不能与旁人说的言语便冲口而出。 仁寿皇帝抬起脚,将何子岚做的靴子拿出来显摆,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德妃娘娘瞧得仁寿皇帝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将心底的疑虑提了一提。 她挪到仁寿皇帝下首坐下,半偎半依在帝王怀中,却又仰起脸深情地望着仁寿皇帝问道:“若论及陛下疼惜儿女,其实都是一样。臣妾晓得子岚姐弟在陛下心里一样重要,偏是平日瞧着冷漠太过,现如今七皇子是唯一不被封王的皇子。臣妾愚钝,竟难以琢磨陛下的心思。” 仁寿皇帝端起炕桌上的大红袍啜饮了一口,将杯子重重一放,一丝叹息便自唇间溢出。他低缓的声音徐徐响起:“也便是在长宁宫内,朕还能说几句心里话。朕又不是铁石心肠,如果忍心看着一双儿女不闻不问?” 先皇后罹难之前,她唯一的儿子便早早离开人世。初时以为只是天灾,先皇后临终之时才隔着帘子对仁寿皇帝哭诉,她一直怀疑是,却苦于没有证据。 那时节坤宁宫里连着几人出豆,连中宫皇后都不能幸免。先皇后只怕过了病气给仁寿皇帝,抵死不叫他立在自己榻前,夫妻二人只是隔着道锦帘说话。 先皇后唤着故去麟儿的小名哀哀叹道:“陛下,您的宠爱便是把双刃剑。若甄儿不是您首选的太子,他大约便不会招来这场横祸。臣妾又何辜,却只为挡了某些人的路,便去得这般不明不白。” 这是先皇后第一次c也是最后一次揭开仁寿皇帝不想瞧见的一幕,明知这话里多是臆测,仁寿皇帝却始终觉得有几分道理。 身为一国之母,尚难以庇佑自己的亲子,更何况无人疼惜的何子岚姐弟。仁寿皇帝狠着心选择对一双儿女漠视,只指派何平暗地里照应,他们到果真平安长大,没有遭遇大皇子所遇的灾祸。 将德妃娘娘揽在怀里,仁寿皇帝有些伤感地说道:“子岑兄弟年小之时,朕便一直允你将他们养在你的宫里。两兄弟同进同出,旁人不好下手。待他们年龄大些,朕又命他们早早开府,远离宫中是非之地。朕不怕旁人说朕心硬,只为保全这几个孩子的性命。” 德妃娘娘听得感动,热泪不觉晕湿了眼眶,将头轻轻靠向仁寿皇帝怀中。 仁寿皇帝有些话藏在心中不吐不快,今日守着德妃娘娘索性说个痛快。他指着长安宫的方向道:“子岕虽不封王,以后却不必就藩,便留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朕明着不护他,暗地里又怎会袖手旁观?” 宫中所传的许馨与仁寿皇帝是一个版本,德妃娘娘却深信此间必定有着旁的隐情。以仁寿皇帝的自持,便是在酒后也不会跑去坤宁宫临幸一个罪臣的后裔。 听得他如此替何子岕打算,德妃娘娘便对自己的猜测更了然在心。她并不往下追问,只就着何子岚所做的靴子赞了几句,一朵解语药似的说道:“陛下疑惑子岚何以会晓得您的尺寸,待臣妾旁敲侧击过了,便将答案说与您。” “几日不见,你到越发刁钻。”仁寿皇帝见德妃娘娘软语娇言,越发心神荡漾,便俯身将德妃娘娘轻轻抱起,两人挪至早便铺好锦被的紫檀木软榻上。 随手抚却了低挽的帐帘,长宁宫里红烛桦影微微摇曳,外头夜影沉沉,殿内便只余了两人清浅的笑意。 德妃娘娘不时传何子岚过来小坐,要问她几句话到也简单。第二日一早侍候了君王早朝,德妃娘娘便命绮罗去请何子岚过来坐坐。 何子岚难得有长宁宫里可以盘桓,到也感念德妃娘娘对自己的照拂。她命小环揉面,自己拿新采的梅花制了些糕点,这才重新梳洗打扮了往长宁宫去。 彼时陶灼华刚好在座,她替德妃娘娘送了些新鲜出炉的肉松饼,还未曾离去,见何子岚姗姗而至,便也留下来一同喝了杯茶。 那靴子也不是什么忌讳话题,德妃娘娘守着陶灼华便就提起,还特意说到仁寿皇帝昨日便将它穿在脚上,瞧着十分喜欢。 听着德妃娘娘问及寿诞那日的靴子,何子岚清若出岫的脸上添了丝腼腆的笑意,她轻垂着臻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说来也是子岚讨了巧,只为着前些时落雪,刚好在御花园的绮霞阁畔遇到父皇,与他老人家说了几句话。父皇离去时,子岚瞧见他的脚印清清晰晰踩在雪地里,便一时留心量下了尺寸。” 长平宫里陈设简陋,何子岚只怕拿不出太矜贵的东西贺寿,这才一针一线替仁寿皇帝缝了双靴子。德妃娘娘听得唏嘘不已,连声赞叹何子岚有心。 陶灼华便有些听得云里雾里,不止一次感觉何子岚重情重义,对仁寿皇帝更是满腔敬慕,一点一滴的小事上便能感知着她浓浓的儒沐之情。 坤宁宫中的一夕夜谈,陶灼华晓得了仁寿皇帝与许馨的过往,更理解了何子岚对于仁寿皇帝这份真挚的父女情谊。这样的何子岚一片冰心,又如何会与直接导致大阮亡国的瑞安搅合在一起? 越想越是失神,陶灼华有些懊恼地抚着自己的发丝,为了掩饰方才片刻的失神,便拈起一枚何子岚手制的梅花饼来,掰了一小块含在自己口中。 清冽的梅花甘甜在唇间轻轻跳跃,一丝大胆的猜测再次萦上陶灼华心间。难不成世上另有相似之人,顶着何子岚的名声活在瑞安羽翼之下? 再摇了摇头,陶灼华又将那匪夷所系的想法按下。以瑞安的不管不顾,她彼时大权在握,又何须忌讳旁人的眼光?更没有必要将一个亡国公主的名声强按在别人身上,陶灼华丝毫想不出这于瑞安有什么好处。 这里头究竟有什么自己参不透的玄机,还是哪里的推测出了问题?陶灼华不觉凝眸,只略带审视地瞧着何子岚与德妃娘娘叙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三章 腊月 晚来时风雪渐停,宫里即将传膳,德妃娘娘只怕天黑路滑愈不好走,便打发了两个小姑娘回去。却听得何平过来传话,仁寿皇帝要往长宁宫里用晚膳。 预备下鱼羊二鲜的锅子,再配了几碟精致的小菜,德妃娘娘又命琦罗烫好了花雕,将仁寿皇帝爱食的切馅蒸包搁入屉笼,自己便重新理了晚妆。 德妃娘娘将发髻低挽,只簪了朵掐丝的东珠攒花,两粒贴着耳垂的东珠耳坠,再换了件淡紫的银丝菊纹家常帔子,便坐在茶桌旁聚精会神烹起了茶。 晓得今日德妃娘娘传了何子岚,仁寿皇帝便知道自己的疑问有了结果,愈发赞叹德妃娘娘体查圣心,这才命何平忙忙前来传话。 此时见德妃娘娘一幅家常装扮的模样,不过淡扫了蛾眉,又是淡淡衣衫楚楚妆容,一抹浅紫将白皙的面庞映得皎若满月,与长春宫里谢贵妃的千娇百媚不同,到更让仁皇皇帝怦然心动。 德妃娘娘趋前见驾,又将煮至三沸的玉泉山水烫过了普洱老茶头,这才重又续了七分满的杯子,递到仁寿皇帝的面前,笑盈盈说道:“陛下先饮杯老茶汤,待臣妾吩咐她们摆了桌,便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与陛下知晓。” 绮罗便上来替仁寿皇帝脱靴,德妃娘娘果然指派着锦绫与几个宫婢将桌子安下,这才在仁寿皇帝下首落坐,将烫好的花雕斟了一杯摆在他面前。 桌上特意留了些何子岚制的梅花饼,虽不如刚蒸熟的可口,依旧梅香幽然。仁寿皇帝品着何子岚手艺,德妃娘娘便将早间何子岚那几句话说与他听。 小事上的点点滴滴更能体查一个人的真情,仁寿皇帝听得何子岚如此有心,亦是深深动容。他握着德妃的手道:“朕素日明面上待她们姐弟不亲,子岚这孩子到是情深意重,大约晓得朕有朕的难处。朕真希望子岕也能晓得朕为君不易,日后能体查到朕的苦心。” 何子岕素日与旁人不言不语,便是见着仁寿皇帝也只是一幅君臣间恭恭敬敬的样子,极少有几分父子深情,唯有几个兄弟之间到也和睦。 德妃娘娘记得前些时何子岱还曾与他同时入宫,便向仁寿皇帝宽慰地笑道:“来日方长,陛下的一片苦心子岕早晚会有所感知。前些时他一个人出宫,子岱还特意留他宿在了府上,几个兄弟间到也相处不错。日后子岑几个慢慢引导,陛下何愁天家没有天伦?” 几句话说得仁寿皇帝龙颜大悦,将温热的花雕一口饮进,赞了个好字,便要德妃娘娘再斟一杯。氤氲的热气袅袅浮起,小火煨着的锅子里浓汤雪白,薄似蝉翼的羊肉片上下翻滚,德妃娘娘夹起一片,蘸了足足的酱料喂进仁寿皇帝口中,满怀深情地望着帝君,心里的一抹苦涩渐渐压下。 多情总被无情恼,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爱一个人,又岂会甘心与他人共享。只是入得这宫廷,便没有了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奢望。不晓得儿子如今对陶灼华钟情,日后又是否会为他人动心。 德妃娘娘瞧着眼前那张与儿子酷肖的面庞,想着一双儿子的未来,压下了满腹心事,只温顺地替仁寿皇帝斟酒添茶。 陶灼华与何子岚两个依旧在岔路间分手,各分了西东。 望着何子岚离去的身影,陶灼华却是久久伫立在雪地中,心间的疑团愈发扑朔。一个能留心到仁寿皇帝踩在雪地里的脚印,肯费心思量,再一针一线缝制鞋子的人,大约内心深处充满着对仁寿皇帝的仰慕,这样的人又如何会成为瑞安的联盟? 难不成造化弄人,使得往后的何子岚性情大变,还是说果真如自己的猜测,那个与何子岚酷肖的根本不是她本人。 陶灼华只觉得面前有团迷雾,却总不能拨云见日,只唯有一点支撑着她对何子岚的相信,那便是何子岚无有机缘接近何子岑,入不得他的御书房,根本没有机会拿到详尽的布防图。 能接近何子岑的那个内奸究竟是谁?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弄鬼,却到最后都没有暴露,陶灼华想得头疼,蓦然抓住一旁的梅枝摇晃了几下,让上头的积雪簌簌落了满身。 进了腊月,宫里渐渐有了年节的气息。德妃娘娘那边提前发了月例,顺带了放了赏钱,一众宫婢太监眉眼间便更加舒展了开来。 体查着和子等人生存的不易,陶灼华也请娟娘娘提前放了赏,茯苓c菖蒲等人与和子一样,都是十两一锭的纹银。小明子等几个小管事也拿到了五两的红包,底下的宫人最少也是二两银子,实在算不得少数。 上月堪堪入宫的几个粗使宫人本是一片艳慕,未承想这银子也有自己的份便,秋香捧着娟娘给的一两银子时,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忙着屈膝道谢。 娟娘便温和地笑着与众人说道:“郡主晓得大伙儿家里还有亲人,如今年节在即,便早早替大家放赏,将这银子送出宫去,待三十晚上给郡主磕头,郡主还预备了压岁锞子赏给大伙儿。” 几个小丫头再想不到青莲宫竟是处美差,陶灼华手底下这般松乏,不觉欢呼雀跃起来。娟娘也不约束众人,只微微笑子笑便领着茯苓离去。 和子适时说道:“咱们郡主待下人自来宽厚,你们各自当好各自的差,莫给郡主惹事,这青莲宫里便是最清静自在的地方。” 几句话说得小丫头们频频点头,秋香摸着袖子里带有身体余温的一两银子,眼前不由闪过老爹困苦沧桑的面庞她打定主意后日休沐时先将赏银与早放的月例送出,也叫爹娘与弟妹过个好年。 收拾了简单的包裹,秋香怀揣着银子向娟娘告假,道是要将银子送回家去。娟娘晓得这些小丫头的不易,只嘱咐她早去早归,莫误了宫门下匙。 秋香欣喜地告辞,出得青莲宫便径直奔了金水桥,却在长廊尽头瞧见李嬷嬷含笑向自己招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四章 辨药 ,朝阳穿透了厚厚的云层,久违的金芒倾斜直下,灿灿的阳光映在李嬷嬷脸上,她沟壑树皮一般的脸庞上浮现出慈祥的笑意,宛然淳厚的长者。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秋香自然记得这是谢贵妃跟前有头有脸的嬷嬷c长春宫里的红人,她赏给自己的那个精致荷包如今正好端端揣在怀里,预备着拿出宫去送给妹妹。 李嬷嬷端着些笑意冲她招手,还亲亲热热说道:“到与你这小丫头投缘,在这里也能遇见,这是急急忙忙要去哪里?” 秋香便赶着几步上前屈膝行礼,恭敬地答道:“回嬷嬷的话,宫里刚刚放了月例银子,正逢着奴婢今日休沐,便将这银钱送回家交给父母。” “你这小丫头到有些孝心,前日方才拿到手,今日便记挂着家中父母双亲”,李嬷嬷啧啧赞叹,到从袖间摸出两个银裸子,递到秋香手上:“这是嬷嬷赏与你的,一并拿回家去过个好年。” 金灿灿的阳光下,两串玲珑剔透的银锞子格外晃着秋香的眼。她又惊又喜,却不自觉地摆手推脱道:“奴婢谢过嬷嬷的好意,只是前些时嬷嬷已然赏给奴婢个荷包,如今哪里敢再要嬷嬷的东西?” 李嬷嬷的笑意愈加慈祥敦厚,她拍拍秋香的手道:“宫里头似你这般孝顺又懂事的丫头当真不多,嬷嬷瞧着你便心里喜欢。”又佯做生气地将银祼子往秋香手中一放,故意嗔道:“长者赐,不可辞,你入宫时便没有学过这个规矩?” 秋香半推半就接了两串沉甸甸的银祼,已然是心花怒放,一张皎洁的小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她恭恭敬敬给李嬷嬷磕了头,这才疾步往宫外走去。 陶灼华赶在小年之前又去了一次陶宅,与老掌柜商议了些过年的事体。 老掌柜将从前自青州府运来的迎春打理得十分仔细,如今沐雪而绽,金黄的花蕊恰似丹桂芬芳。他恭敬地对陶灼华说道:“表小姐的院子已然预备停当,老奴这几日便指使着奴才们将花搬过去,一切依旧是您当日在陶府的模样。” 衣不如新c人不如故。陶灼华本是念旧念到极致的人,闻得老管家如此苦心,不觉露出抹感激地笑意。她起身冲老管家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您老太过客气,如今舅舅不在,您便是陶家的主心骨,能悄无声息地将家产转到大阮,您老是大功不可没,等舅舅回来还不晓得怎样欢喜。” 老管家摆手连称不敢,领着陶灼华去瞧陶家新起的祠堂。 昔时从大裕避祸而至,老管家将陶家所供的祖宗牌位原封不动搬到了大阮,如今祠堂里松柏森森,里头黑漆的供桌端然摆放,擦拭得油光可鉴。 牌位前燃着一盏一盏的长明灯,香油纸烛一应俱全,一切依旧是旧时模样。唯独在最下首多了陶婉如的牌位,墙上也多了陶婉如的画像,令陶灼华悲喜莫辨。 老管家恭敬地往长明灯里添着香油,又在牌位前拜了一拜,这才冲陶灼华说道:“家主万般嘱咐,婉如姑娘虽然出嫁,却依旧是陶家的女儿,当得起陶家后代的香火。因此嘱咐老奴一定将您母亲的牌位摆放在这里,除夕夜间咱们为列祖列宗上香,婉如姑娘能一同享受咱们陶家的香火。” 既为出嫁女,又曾为弃妇,也唯有陶家这般的超然能允许陶婉如的牌位一并归入祖宗的祠堂,陶灼华满心敬慕地跪下来,在陶家的列祖列宗间一一上了柱香,这才重新随着老管家到了前院。 大半年的帐册都堆在炕桌上,老管家有心向陶灼华报一报帐,陶灼华纤手往账簿上轻轻一覆,却不叫他翻开。 陶灼华青绸一般的发丝映衬在脸侧,涟涟双眸中越发黑白分明,只冲老管家认真说道:“陶伯,您若再这般小心便是见外,连舅舅都无比放心的人,哪里轮得到我一个表小姐到处指手画脚。您于买卖上样样精通,这些帐单等着舅舅回来报与他老人家知晓便是。” 老管家嘿嘿笑着,却也感念陶灼华这份信任之情,依旧捡了几笔大的年节花销与人情往还说与她知晓。陶灼华认真听着,点头应道:“该花的银子自然要花,您能在短短时日便与这里五城兵马司与各个商埠搭上关系,那是您的能耐,各处的节礼一样也不能省,自然是花钱铺道才能一路亨通。” 几句话说得老管家哈哈大笑,将陶灼华挑起大拇指赞道:“表小姐身上果然流着陶家的血脉,说话行事到与家主有九成相像。” 眼见陶家诸事合宜,陶灼华并未久留,只嘱咐老管家提前给刘才人那里送些银子与过年的物资,再多替小孩子预备些添岁的东西,这才自陶府出来,顺路去善水居瞧一瞧云掌柜。 甄三娘自打接了陶灼华托云掌柜的人转去的书信,果真赶在腊月前重来了大阮。此时便隐居在善水居中一心研究着陶灼华前时给的药草,并不曾抛头露面。 陶灼华领着娟娘与茯苓两个进了善水居,云掌柜便亲自迎出门来,一直领着她去了二楼的雅间,这才请了甄三娘过来说话。 甄三娘依旧是从前那幅清冷的模样,与陶灼华彼此见过礼,便开门见山将话题引向那几味药草。她将菖蒲采自高嬷嬷处的药草在桌上摊开,一味一味指给陶灼华瞧,又认真问道:“陶小姐可否说一说,您采的这些东西齐不齐全?” 几味药草虽是普通东西,甄三娘却是此中高手,只一眼便能发现玄机。 她一一说道:“您拿来的这些东西里头有柴胡c金银花c蒲公英c麦冬,这都是些寻常药草,单看您如何拿来取用。譬如世人只知道砒霜剧毒,罂粟亦是大邪大恶之物,岂料想它们亦能做为药引救人。” 陶灼华冰雪聪明,几乎一点就透,指着那药草问道:“三娘的意思是说,有人拿这些东西配药,这药草却不一定是药方的全部?”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五章 风云 新磨的豆浆散发着馥郁的香气,杭椒与干茄剁得细碎,拿芝麻与香醋拌成爽口小菜。陶灼华掰了块善水居新鲜出炉的豆腐蒸包,听甄三娘细说着究竟。 甄三娘自二楼半敞的窗户往外一望,指着那几个碌碌转动的石磨向陶灼华浅浅笑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世间相生相克的东西多了去,我便说个最简单的道理您听。” 指着一碟秋日里晒下的葡萄干,甄三娘侃侃而谈:“您瞧,这葡萄只是普通水果,却也有相克之物,您再想不到它与月桂竟是死敌。本来一个开花香飘四时,一个结果甜美可口,该是相得益彰之物。可若是将它们种在一处,月季不会花开,葡萄更不会成熟,您说这算是谁的错处?” 甄三娘的意思,药草亦是互有相生相克,纵然面对这几味祛火生津的良药,却难判断它们被人制成的便是济世之物。古方里头的东西玄而又玄,添加的药引不同,制成的东西便药效不同,委实令人无法推断。 于寻常处见真章,这才算得高嬷嬷的本事。陶灼华不信这老婆子在御花园中圈起一片地只为消遣,她略带些沉思地说道:“药田不一定只种在这一处,只好烦劳三娘您多留些时日,待我仔细留心,看还能不能发现些东西。” 甄三娘审视着面前的药草,复又认真问了一句:“未知这药田被人种在何处?陶小姐您可晓得它们素日与什么为伍?” 几株萧瑟的百日红圈起的花圃,便是这些药草们栖身之处。从前只认做高嬷嬷对百日红情有独钟,如今听甄三娘一说,到似是别有用心。陶灼华豁然抬头道:“它们被人种在百日红下,不晓得是否与您所说的药性有关?” 听得百日红几字,甄三娘本来清清浅浅的眸子蓦然一紧,她低头沉思了片刻,向陶灼华说道:“三娘心间已然有些猜测,只为陶小姐您寻来的东西不全,因此不敢妄下结论。您且留心寻一寻,可曾有人还种了紫苏草c扫帚菜之类的东西?” 陶灼华微微点头,目光明明灭灭之间便想到了何子岕的长平宫。 高嬷嬷狡兔三窟,除却在御花园里落脚,还身为长平宫的掌事。她能在御花园间辟出一片药畦,长平宫那等的荒芜之处,种下几处药畦大约不会引人注目。 心间有了算计,陶灼华便向甄三娘细细请教了那两种药草的长相,再冲甄三娘盈盈一礼,欢然笑道:“多谢三娘点拨,灼华回去一定好生寻访。” 未及从善水居告辞,却有云掌柜的手下在外头轻轻敲窗。云掌柜云而复返,脸上挂着些欢喜的笑容,将陶超然的家书欣然递上:“当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陶小姐不过到了片刻,超然公的家书竟与您前后脚。” 有些时日没有接到舅舅的家书,如今却是锦上添花。陶灼华喜滋滋打开信封,抽出那几张月白铜版纸的信笺,未及瞧完已然欢喜雀跃。 原来陶家的商船已从西洋转回,算着时日大约二月间便驶入大阮国界。再从水路转了陆路,不过四月间便能抵达京城。 唯一遗憾的是陶超然与阿里木另有要务,此次不能随着家人一同进京。黄氏与陶春晚c陶雨浓姐弟会先来与陶灼华团圆,一家人共叙天伦。 陶超然在信间说,去岁错过陶灼华的生辰,实为无奈之举。今次黄氏带着一双儿女来京,一起陪她渡过来到大阮之后的第二个生辰。从今往后一家人在这里安家落户,再不分离。 陶灼华几乎喜极而泣,她冲云掌柜轻轻福身,翩然拜到:“舅母与表姐弟就要到来,灼华当真欣喜万分,要多谢云掌柜带来的佳音。” 云掌柜接了陶灼华手间的信,一目十行往下一略,冲陶灼华拱了拱手:“分别两年,如今亲人眼看便能重聚,果然是喜事一桩。” 娟娘与茯苓本是被云掌柜安置在隔壁,陶灼华晓得她们亦对舅父一家无比牵挂,便隔着帘子呼唤娟娘,复将书信递与二人,两人读罢亦是欢欣无限。 从前与舅舅书信不便,许多事情无法细说。如今多了云掌柜这条线,亲人间消息往来便十分方便。陶灼华命茯苓研磨,铺开纸笔便写了平安家书。 此时想与舅舅说的话实在太多,却有大半不方便在信间吐露。连同苏梓琴身世那一节,还有刘才人和小殿下的安危,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陶灼华思来想去,只有半吐半露,请舅舅与阿里木那边的事情一旦完结,务必先来大阮皇城,有些时间还须面议。她认真写道:“关于阿里木皇子的复国大计,尚须从长计议。灼华不才,亦会略尽绵薄之力。” 昔时陶灼华曾道破胡里亥与瑞安私下勾结,为阿里木帮了大忙。如今云掌柜晓得陶灼华的家书并不是普通的嘘寒问暖,大约会有主子想要的东西,便立时遣人将信送出,一刻也不耽误。 冬日天短,用过午膳不过喝几盏茶的功夫,便是朔风又起,太阳早早便落往西山,又到了陶灼华回宫的时辰。 年节里出宫不易,几个人彼此拜过早年,陶灼华便将陶超然的信好生收入袖中,这才与娟娘和茯苓告辞出来,登上了一直候在门前的马车。 赵五儿躲在暗处,这次到没有将人跟丢。他尾随着陶灼华到了陶府,又紧跟着她来到善水居,然后再一路跟至宫门口,看到茯苓跳下车来验过了入宫的对牌,这才顾得上回赵王府向何子岑回禀。 清风与明月从波斯归来,早已查实了云掌柜的身份,善水居果然与阿里木脱不开关系。陶灼华不停地造访,除却是因为陶超然的缘故,此间还有没有旁的原因,何子岑一时难以分辨。 早年间的波斯兄弟之争并未偃旗息鼓,如今阿里木行将归来,风云再起是不争的事实,清风与明月已然从中窥得些硝烟的气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六章 拜年 扑朔迷离,陶灼华如今的行事,总让何子岑怀疑她亦是重生归来。 胡里亥一直与瑞安狼狈为奸,曾为瑞安提供过大量真金白银的协助,前世与大阮那一战,若没有胡里亥的财力资助,大阮也不会一败涂地。 何子岑断送了大阮的江山,与陶灼华在青莲宫前生离死别,到最后被一枝红绫羽箭穿心而亡,除却瑞安这个罪魁祸首,胡里亥亦是帮凶。从这重意义上来说,何子岑与胡里亥亦是深仇大恨,更该不死不休。 前世里阿里木与胡里亥相争,虽一度夺回过大权,两人之间却从未真正消停。今世陶灼华不停地介入,俨然提早便支持着陶超然与阿里木结成了同盟。 依旧是两虎相争,形势却与从前迥然不同。何子岑思之再三,召了清风与明月来面授机宜,命二人即刻再下波斯。何子岑的意思是要两人待阿里木举事之时助一臂之力,提前抛出自己的橄榄枝,将胡里亥彻底绞杀,断了瑞安的后援。 每一步都走得与前世不同,何子岑愈发发觉陶灼华与自己异曲同工之处。他将手伸入袖中,又摸出上元佳节那一夜捡来的陶灼华手书,喃喃默诵着上头的“思君如满月,夜夜减轻辉”两句,眸光一时伤感无限。 若陶灼华与自己一样都是重生归来,待二人敞开心扉,不晓得她又会如何向自己述说前世的种种?何子岑百感交集,不晓得是该期待还是逃避。 时序如飞,吃过了腊八粥,再过了小年夜,陶灼华在大阮的第二个春节便伴着飞絮一般的落雪如期而至。 去岁是在孝中,陶灼华极少出门,今年却推诿不得,既是住在宫中,少不得给仁寿皇帝磕头。晓得午初时分仁寿皇帝还要率领群臣一同参加祭祀大典,她便在四更天还未明时赶了大早往乾清宫给仁寿皇帝拜年。 除夕夜间的喜庆还未散尽,朱红的宫灯迎风摇曳,将明未未的天依然绚丽如火树银花。堆在树下的积雪上洒满了除夕夜里烟花爆竹次第纷呈的碎屑,显得格外缤纷,映着几处红梅吐蕊c腊梅芬芳,节日的气息愈加浓重。 来来往往的宫人们换了吉衣,一袭粉色宫袍外头罩着酱紫的掐牙坎肩,虽然好些人一夜未眠,却比平日更添了些轻松与欢欣。 乾清宫两扇朱红鎏金的大门敞开着,金灿灿的瑞兽鼻环油光可鉴,门口立着一溜青袍皂带的小太监,个个精神焕发,单等着迎来送往。 大内总管何平换了身簇新的青缎丝棉夹袍,外头罩着出了锋毛的黑色狐裘坎肩,腰间还系了方古玉印章,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来。 他亲自立在宫门前,远远望着陶灼华便行了一礼:“郡主好早,您新年吉祥。” 何平常年随在仁寿皇帝身旁,虽是叱咤风云的大内总管,却并不仗势欺人,算得上宫中比较正直的长者,平日亦得陶灼华尊重。 见他今日到规规矩矩行礼,陶灼华嫣然笑着往旁一侧身,手间大红的荷包便递了过去:“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过了一个除夕,何公公您到似更年轻了一岁。快别如此多礼,灼华该给您拜年才是。” 何平握着那沉甸甸的荷包,也晓得仁寿皇帝对面前这位的好感,脸上的笑意愈发堆叠如锦,他殷勤地笑道:“郡主来得正是时候,今年六公主来得早,如今父女两个正在里头说话。您且暖阁里稍坐,容奴才去通报一声。” 说毕亲手打起帘子将陶灼华主仆让到里间,先命小太监上了茶,将早便预备好的长寿果c蜜饯果脯的攒盒捧上,自己便笑哈哈往里通报。 初一来拜年的人多,仁寿皇帝与诸妃守完了岁,不过三更天时打了个盹,早便穿戴一新,此时正与何子岚说话。听得陶灼华也来,便笑道:“今日这两个小姑娘到占了先机,大过年的可不必久等,快宣她进来。” 何子岚与陶灼华其实都一样的心思,两人在宫中一个不受宠爱个又身份尴尬,便不约而同选了最早的时辰,也避开稍后的宫妃如云,省得受些闲气。 仁寿皇帝盘膝坐在暖炕上,身着明黄的云锦刺绣八团夔龙蟒袍,头带九幅垂珠冠冕,腰系宽幅盘龙纹缂丝带子,显得比平日更添威仪。他含笑受了陶灼华的大礼参拜,便命她在一旁的黑漆硬木透雕螭纹靠背玫瑰椅上落座,叫小太监重新斟了茶来。 何子岚在陶灼华跪行大礼的时候,早已从仁寿皇帝下首起身,避开了几步。此时见陶灼华往一旁的玫瑰椅那边行走,便各自道了万福,也挪到另一侧的玫瑰椅旁,显得极为谦和。 仁寿皇帝素来知晓这两个女孩子有些交情,见她们行为默契,到也替何子岚喜欢,不觉多打量了陶灼华几眼。 这秀外慧中的女孩子来到大阮几度经营,让陶家人如此快便站稳了脚跟,又置下大量的资产,仁寿皇帝心知肚明。 初时瑞安搬弄李代桃僵之计,在国书上玩些文字游戏,弄个并不是金枝玉叶出身的陶灼华过来,仁寿皇帝并不想与个妇人一般见识。 帝王统揽全局,为的是天下苍生。瑞安先生算计,他便将计就计,不过刻意拖延,便让瑞安自以为聪明,为大阮换得休养生息的时间。 于他而言,陶灼华不过是根鸡肋。宫里不缺一个人的吃食,不过将她养到老死。仁寿皇帝本想由着她自生自灭,只不过拖延两国间并不能算做缓和的关系。 及至陶灼华面圣时,小丫头不卑不亢,远比同龄人沉着的气度到令仁寿皇帝赞叹,再瞧着她一张与先皇后有些酷肖的面庞,仁寿皇帝才渐渐起了恻隐之心。 未承想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个移花接木的假郡主到让大阮的后宫不大消停。 谢贵妃无端方寸大乱,不昔逾尊与一个小姑娘暗起纷争,种种行为与平日大相径庭,便又牵动仁寿皇帝对先皇后死因的疑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七章 泥炭 去岁冬日青莲宫缺衣少炭,谢贵妃做得着实不像,仁寿皇帝冷眼旁观,陶灼华竟有胆量与谢贵妃叫板,还为着手下人的安危大胆闯了御书房。 仁寿皇帝顺水推舟,从谢贵妃手中收回内务府的管辖之权,故意激化两人的矛盾,谢贵妃更显得有些急躁,从前有些事情便渐渐浮出水面。 陶灼华晓得仁寿皇帝拿她当枪使,却丝毫不回避与长春宫的芥蒂。她在后宫形势不明的情况下,便早早洞察了仁寿皇帝的心意,与德妃娘娘站到了一起,到比更多隔山观火的后妃们有些眼力。此情此景,更让仁寿皇帝对她刮目相看。 宫中不缺貌美锦年的女子,难得的却是生就慧眼如炬,仁寿皇帝对这小姑娘青睐有加,却只是含蓄地未有任何表示。他自此派人查探她在大裕的点点滴滴,陶家人金蝉脱壳的事情便渐渐浮出水面。 一个小姑娘家骤逢大变竟晓得未雨绸缪,一步一个脚印迈得坚实无比。这样柔韧坚毅的性格颇投仁寿皇帝的眼缘,以至于平日虽然少见,他对这小姑娘印象却极佳,此时见陶灼华进来磕头,便拿出长者的姿态命何平赐下压岁的金锞。 手底下几位皇子都算得适龄,仁寿皇帝的目光从未停止审视过京中的名媛淑女,将每一个儿子的终身大事都放在心头。陶灼华身为质子,身份算不得门当户对,却也有质子的好处,强如养成一只如虎如狼的外戚,到让有些妇人学着弄权。 想着有的是时间盘算,仁寿皇帝面上的笑容便更加和煦,还与两位小姑娘说了几句玩笑,何子岚听得入沐春风,眼中全是濡沐之意。 不过坐了半柱香的功夫,陶灼华瞧着何平拿目示意,便约着何子岚告辞出来。 天光渐渐大亮,宫里的甬道上处处花枝招展起来,已有低品阶的宫妃联袂往乾清宫来,陶灼华便与何子岚避开众人,选了竹林间的鹅卵石小路行走。 宫中热闹非凡,这两人除却德妃娘娘的长宁宫,却无处可去。 又晓得德妃娘娘此刻必然忙着大妆,要往乾清宫请安,陶灼华也不愿意与何氏兄弟碰在一起,便拉着何子岚的手道:“娟姨已然备下馅子,你若无事,不如与我同往青莲宫去包些素饺,自己动手更有滋味。” 不大甘心就此与何子岚分开,陶灼华一直想要从她身上探寻自己想要的谜底。她扬起轻颤的眸毛,美目顾盼间熠熠生辉,那企盼的目光令何子岚无法拒绝。更何况面对如此元日佳节,何子岚是那么不想一个人渡过。 两人手挽手走过九曲竹桥,一直进到青莲宫内。娟娘早已领着茯苓和菖蒲摆好了桌子,此刻正极有耐心地揉面,见了她们忙上前行礼问好。 何子岚除却一手针线功夫,旁的并联擅长,见娟娘手上揉着面团好似游刃有余一般,不觉好奇心起,忙忙要了水净手,便依着娟娘的样子学了起来。 瞧着简单,做起来却难,何子岚不是包的馅子过多,那饺子阖不笼口,便又是搁馅太少,本该鼓声的饺子肚儿又似是没吃饱的样子。她羞怯怯笑着,央求娟娘一次一次来教,到最后终于有模有样,似如花团般精致。 几个人有说有笑,忙忙碌碌了一个大时辰,几盖垫小巧精致的饺子便包了起来。娟娘托着盖垫往小厨房走,陶灼华便留了何子岚午膳。 何子岚却是记挂着这豆腐粉丝木耳的素饺是何子岕的最爱,向陶灼华辞道:“好意心领,只是今日却有不便。不瞒您说,我想讨些饺子给七弟送些过去,也让他尝尝我的手艺。” 宫中无人过问他们的冷暖,这些年到是姐弟两人相依为命,自然成就与旁人不一样的亲情。若与何子岚相较,未见过几次面的何子岕到更显得神秘,陶灼华灵机一动,温和地笑道:“那又何妨,今日索性无事,我便陪你一同往长安宫去,也不耽搁咱们回来小酌两杯。” 何子岚心思单纯,到不觉得陶灼华存有旁的心思,诚心谢了她的好意,瞅着茯苓与菖蒲将饺子装入食盒,便命小环提着,几个人同往长安宫去。 何子岕今日与几位皇子一起,要随着仁寿皇帝一同参加祭祀大典,故此不在宫中。何子岚只是交代了他宫里新任的掌事,说这是何子岕最喜欢的口味,请她晚些时命人将这饺子煮给何子岕吃。 新任的掌事是当日内务府总管亲自挑选,为人到也和善。她殷勤地接了小环手上的食盒,又毕恭毕敬请两人进去饮茶,到比从前的高嬷嬷更加可亲。 正主儿不在,何子岚自然也不留下,推辞了几句便与陶灼华往外走。陶灼华却瞧得离着长安宫门口不远处有几垄被积雪半掩半盖的菜畦,此时一片荒芜,只露着些焦黑的泥炭土。 宫中养花讲究,都拿河沙c赤玉c鹿沼等物配土,显少直接用这种泥炭。此情此景,却与御花园里高嬷嬷那处百日红的花圃有些相似。 貌似无意地一指,陶灼华向何子岚问道:“七皇子莫非有些雅趣,到愿意亲自躬耕,专门辟了这几畦地?” 何子岚微微浅笑,将睫毛轻轻一垂,压下心间那丝对高嬷嬷的不虞,只略略解释道:“弟弟哪有那般闲情,这都是从前的高嬷嬷喜爱鼓捣些药草,在御花园里植不下,又种到长安宫来。” 心意蓦然一动,陶灼华记得甄三娘提及不同的药草相配便有不同的药性,她还特意说了几味药草要自己寻找,不晓得谜题是否便隐藏在那零散的白雪覆盖之下。 装作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陶灼华提着朱红色的联珠宝瓶纹宫裙往前走了几步,在那几畦菜地边蹲下身来。她拔下发上所簪的金钗拨拉着雪下的泥土,仰脸对何子岚笑道:“我从前怎么没想到这一节,青莲宫里好些地方闲置,又从无外人过去,你说开了春我叫她们种几畦青菜好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八章 重见 今日是新春佳节,陶灼华特意着了身朱红的宫衣。 她极少穿璀璨明艳的颜色,此时映着脸上华丽灼目的笑容,到有些似朝霞纷披。何子岚更是极少见陶灼华有这幅孩子气的表情,不觉莞尔微笑道:“您若有此意,到可植几畦青韭菜豆,辟出一片绿意。” 陶灼华拍拍手立起身来,随手将沾了泥土的金钗扔给茯苓,依旧约着何子岚先去给德妃娘娘拜了年,这才同回青莲宫去。 金钗拨开的泥土下依然有枯萎的根系,面对何子岚的纯真无限,陶灼华几度觉得歉疚,却不得不去揭开这个谜底。她借着与何子岚说话,早将几缕断根收入袖中,连同沾在金钗上的泥土都好生收入荷包,预备出宫时拿给甄三娘去瞧。 几场宫宴过后,转眼便是上元佳节。幸喜这些日子天气转暖,湖面上的碎冰时有松动,陶灼华依旧命茯苓备了些河灯,准备晚些时拿到湖上去放。 心境渐趋平和,纵然依旧相思相望不得相亲,陶灼华却不似去岁那般悲观。 深知前路依旧漫长,她不再苦苦徘徊,而是安下心来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稳健。 一阕易安居士的《如梦令》曾记录着她与何子岑在白鹭洲畔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亦是她如今满怀的憧憬。陶灼华将满腔情思寄于河灯,挥毫写下“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的追忆,再认真地封入荷包,装入河灯之中。 天色渐晚,用过娟娘煮的黑芝麻汤圆,陶灼华便披了件相思灰锦缎绘绣银线百蝶穿花纹样的斗篷,复又带着茯苓和菖蒲来到湖畔。 宫里处处都悬挂了花灯,此刻偏僻的青莲宫湖畔也有几盏绘着四时花卉的走马灯辉映,与天上琼华相映成趣,留下主仆三个身影绢绢。 远远的宫宴上有丝竹之声隐约传来,想是笙歌曼舞还未散去。陶灼华晓得今夜排云殿里设了几十桌筵席,她已然向德妃娘娘告假,便不去趁那般热闹,主仆几个有说有笑,提着篮子翩然走过九曲竹桥,依旧来到湖畔的几块大青石旁。 银丝散绣的百蝶穿花极为雅致,陶灼华在湖畔轻轻蹲下,斗篷的下摆便散开如簟,温柔地铺沉在沾着点儿零星落雪的蔓蔓荒草上,似一幅极为精致的工笔。 茯苓蹲在她的身畔,将挽在手上的竹篮放下,从中捧出一盏一盏的河灯摆开,菖蒲便拿火折子点燃了线香,将河灯的灯芯点燃,复又送回到陶灼华手上。 陶灼华弯下身来,在心里默念着何子岑的名字,将河灯轻轻送入水面。瞧着那浅粉的河灯绕着碎冰走走停停,在水面缓缓流过,渐渐流向远方,陶灼华心间终是怅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与深浓的夜色融为一体。 琼华安静地洒落,九曲竹桥对面那片荒坡的山子石后寂然无声,静静伫立着何子岑的身影。他黑狐青缎的大氅轻轻卷起,露出一抹暖黄的宫袍,苍松修竹般挺拔的身子立得笔直,半天不曾挪动一步。 秋日里和子曾领着人在这片荒坡种下一地杜若蘅香,连同几排紫藤萝架。如今百草枯萎,这里依稀又是往日的萧瑟,却不影响何子岑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九曲竹桥,盼望那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 瞧着陶灼华弯腰放下河灯,何子岑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前倾了倾,似是要扶住那纤弱的身形。他的双手往前伸展,久久舍不得收回,目光温柔而又缱绻。 一点相思成灰,记忆又是风起云涌。 何子岑静静瞧着那身着相思灰色斗篷的身影翩然立在湖畔,将一盏一盏河灯放入湖面。湖面上碎冰浮动,时有流水碰撞的叮咚之声,那浅粉的河灯亦如去岁那般缓缓流过,似是陶灼华倏然的微笑,在他眼中一直灿若春华。 因为碎冰的阻拦,那河灯行走不快。何子岑耐心等待,依旧想同去年一样,等陶灼华离去时再捡几盏河灯。一则瞧瞧今年她又曾许下了怎样虔诚的心愿,再则更确定一下陶灼华是否与自己同样来自前生。 陶灼华浑然未察觉身上一直有道温柔的目光缠绕,她自菖蒲手中接了最后一盏河灯,再虔诚地放入湖面,这才拂了拂斗篷,在茯苓的搀扶之下立起身来,主仆几个收拾了东西准备往回走。 何子岑这才恍然自己竟一直伸着双手,他好笑地收回,月色下的目光愈加醇醇如酒。才待迈步向前紧随着那河灯行走几步便好下手,却听见噗地一声,一粒小石子轻轻落向他的脊背,接着便是何子岱有些不羁的大笑从身后传来:“三哥只说是出来醒醒酒,如何便逛到了这荒僻之地,又在瞧什么盛景儿?” 何子岱着了双麓黑的马靴,从何子岑身后嗖的窜出。他不管不顾,咯吱咯吱踩着一地的枯枝,脚步声在静谧的夜色中格外突兀。 陶灼华并未走远,纤足堪堪踏上九曲竹桥,便听得荒坡上有脚步声沓沓响起,主仆三人便都询声望了过来。 此间虽比不得旁处宫灯如昼,到也有几处星星点点。况且离着青莲宫门不过几步之遥,若是拼力一呼,和子等小太监必会循声赶来。 菖蒲并不害怕,她踏前一步将陶灼华护在身后,凝眸侧身往荒坡这便瞧来。茯苓手上本是提着盏玻璃罩子的四方莲纹宫灯,她便将灯芯拧亮,抬手往上举了一举,娇斥道:“是谁在那里鬼鬼祟祟,还不出来说话?” 被人窥破行藏,再躲躲闪闪便说不过去,何子岑只得狠狠瞪了何子岱一眼,淡然立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将身形立在一盏昏黄的走马灯下,叫她们能借着光影瞧清自己的容颜。 他温和地立在树下应道:“惊了灼华郡主的雅兴,着实对不住,我是何子岑。” 一点昏黄的灯光如豆,映着何子岑越发温醇如酒的容颜,他向陶灼华拱一拱手,便继续缓步往九曲竹桥这边走,显得极为随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九章 相争 脉脉月光下,何子岑黑色的风氅衣袂飘扬,染出一身清绝温暖的轮廓。 茯苓与菖蒲瞧清了来人,慌忙匍匐在地,恭恭敬敬拜了下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就着茯苓依旧举在手间的宫灯,陶灼华果真瞧见了何子岑一张温文儒雅的面孔。他外头披着件黑狐青缎的大氅,行走间露出一缕暖黄丝袍的下摆,眉目越发温润如画,让人挪不开眼睛。 陶灼华朱红的软底宫鞋踏在九曲竹桥之上,恍然回过身来。两人之间只隔了短短的几步路,便似是一个转身回眸便就重逢,却又似隔了万水千山,不晓得该如何跨越横亘的天堑。 两人愈行愈近,到似是能听到对方清浅的呼吸。夜风倏忽扑面,红如炭火的双颊滚烫难当。陶灼华笼在斗篷间的手紧张地紧紧攥起,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又是嗤得一声轻笑,何子岑的身后却又忽然窜出何子岱的身影。 他健步如飞,片刻间便赶超了何子岑,也未在陶灼华面前驻足,而是脚间轻轻一点,如缕淡烟般掠上湖面,便淌着块浮冰捞起一盏还未远行的河灯。未等众人惊呼出声,他又是一个回旋稳稳立上岸边,将那盏河灯笑嘻嘻捧在手中。 陶灼华眸间泛起一抹微不可查的惊惶,还杂了些说不出的恼怒。她扶着九曲竹桥一侧的栏杆立住身形,与何子岱正面对视,毫不畏惧地望着对方那双深邃若星的寒眸,没有一丝退缩。 何子岱双眸如星,却似是对陶灼华的敌意浑然不觉,他将河灯一举,又浑不在意地伸入怀中,只冲陶灼华惋惜地说道:“如此巧夺天工之物,想必也下了番功夫,郡主怎舍得让它随波逐流?” 打从仁寿皇帝的生辰宴那一夜何子岱借故与她单独说话,又告诫她要远离何子岑,两人之间闹得不欢而散,这还是头一次碰面。 想着他当日的嚣张,陶灼华便有些气结,又见他顺手便捞起自己放的河灯,还随意收入怀中,陶灼华眉间的不虞便更加浓郁。 河灯事微,里头却有她亲笔的手书。一想到“常记溪亭日暮”的时刻本该是只有她与何子岑分享的甜蜜,她便毫不犹豫地冲何子岱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沉声说道:“齐王殿下,河灯本是灼华祈福之物,您无缘无故捞起是为哪般?这本是闺中女孩儿的东西,您拿了于理不合,还请您立时归还。” 何子岱到有些无赖,他无视陶灼华向自己伸过来的手,只将身子一侧,璨璨笑道:“郡主已然放了那许多河灯,该祈的福早便祈完,又何须独独在意这一盏?难不成河灯里头藏着什么秘密,郡主是怕旁人知晓?” 几句话戳中陶灼华的痛处,她伸出的手便有些僵硬,在夜色里悄然顿住。何子岑静静望着面前清素若雪的女孩子片刻间露出的慌乱,却又极快地收敛了情绪,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何子岱。 灯火下不羁的少年有着一双寒星似的眼睛,何子岱唇角虽然含着些嬉戏,眼中的表情却极为认真。有那么一刻,陶灼华甚至怀疑他要望进自己心里。 湖面上的河灯渐渐飘散,与碎冰相撞的声音渐行渐远,何子岑满心惋惜,晓得若夺不下何子岱怀里那一盏,他今日便无法见到陶灼华的手书,更不晓得那河灯里头可还有写给自己的东西? 怪只怪何子岱叫破他的行藏,不止一次出来搅局。他将怒气压了又压,皎洁的眉眼倏然一黯,冲何子岱低喝道:“拿了人家的东西,如何不晓得归还?瞧你这痞痞的样子,成什么体统?” 何子岱无所谓的耸耸肩,冲何子岑将手一摊:“这河灯顺流而下,谁晓得飘向哪里,也不晓得会叫什么人取了去,我便好玩捞起一盏,又有什么不可以?” 边说边脚底抹油,何子岱打定了主意想溜,却被何子岑一把揪住了大氅的前襟,只得悻悻立在兄长旁边。他抱肘而立,将河灯紧紧护在怀里,斜飞的长眉入鬓,轻佻地望着陶灼华恼怒的目光,露不浑不在意的笑容。 陶灼华恨不得效法何子岑,亦去揪住何子岱飘飞的衣衫,将那盏河灯从他怀里掏出来,却不得不古旧的好情绪,只板着脸默不作声。 两兄弟此前从未起过一星龌龊,如今何子岱却几次三番为着陶灼华与自己过不去,何子岑心上的怒意越发喷薄。只不愿守着陶灼华与亲兄弟起口角,何子岑便忍了又忍,斥道:“出来了这么久,在这里胡闹什么,还不随我快些回去?” 再向陶灼华浅浅一揖,何子岑温和地说道:“酒宴上多饮了几杯,不觉便散步散到了此处。因是瞧着郡主与丫头们放河灯有趣儿,便多留了一会儿,未承想惊扰了郡主,当真抱歉,子岑这便告辞。” 甚为惋惜没有瞧见今年的河灯里是什么字迹,众目睽睽之下何子岑却学不来何子岱的模样,只冲他凝眸一望,喝道:“还不走?” 何子岱无所谓地耸耸肩,从何子岑的桎梏中抽出身来,再瞧着陶灼华冲自己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却只是轻轻一笑,直接无视地走过。 恨得陶灼华紧咬嘴唇,因是何子岑并未远去,她想要斥责的话语却无法开口。 人影杳杳不见,何氏兄弟一前一后走下荒坡,连青莲宫的主仆三人也消失在九曲竹桥的尽头。唯有夜风呜咽,吹动头顶那顶绘有四时花卉的兰纹绢纱宫灯,合着远处还未断去的丝竹之声,愈发寂寞难捱。 挪动了一下穿着红香羊皮小靴的脚,再裹紧了木槿紫的唐草纹披风,叶蓁蓁才发觉身子早已冻得发木。已然不晓得自己在那处荒坡之后待了多久,此刻眼前唯一能够回想的便是方才何子岑冲着陶灼华温柔如磁的声音。 她胡乱将脸上的泪水一抹,一手扶着身畔老树枯瘦的枝干,一面稍微挪动了一下僵硬的步子,想要顺着来路悄悄折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章 讨要 便在此时,头顶的枯枝和着积雪,不晓得是否被夜风吹落,呼呀呀一片尽数落向叶蓁蓁的兜帽,她恼怒地低呼了一声,将披风裹得更紧。 何子岱拍了拍手上因摇晃树枝而沾染的积雪,冷清凉如水的声音在叶蓁蓁身畔响起:“嘉柔郡主,您一路随着我兄长来到此处,难不成看戏还没有看够?” 竟然是螳螂捕蝉,另有黄雀在后。叶蓁蓁不防竟有人晓得自己躲在此处,此刻的惊讶比方才更甚,她瞪大了眼睛往身前瞧去。 就着宫灯昏黄的光晕,叶蓁蓁清清楚楚瞧见何子岱就立在自己前方一株枯瘦老梅旁边,正双手抱肘,唇角挂着丝讥诮的微笑。 方才头上的落雪原来不是被风吹动,而是何子岱故意摇落。叶蓁蓁心下恼怒,却不得不掩饰道:“齐王殿下说得什么话,蓁蓁不过方才出来更衣,想着这一片水域冷清,就过来躲过清静。只是瞧见您与赵王殿下都在这里,便没有出声。” “是么?”何子岱束在额间的羽冠带子迎风飞舞,他随手掰断了头顶的一根枯枝,无所谓地扔在脚下,冲叶蓁蓁认真说道:“郡主,从前昌盛将军于我有半师之谊,我一直对您十分尊重。事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连着两个上元夜,您都不声不响随在我兄长身后,一个姑娘家这般做派,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枯枝断裂清脆的声响似是尖利的银针戳了叶蓁蓁一下,她本来潋滟的笑容便有些僵硬,脸上因为羞愤也火烧火燎一般疼痛。 当务之急,是不能认下跟踪之嫌。叶蓁蓁退后了一步,将脊背微微挺直,冲何子岱强词夺理说道:“齐王殿下,去岁的上元佳节,蓁蓁一直陪在贵妃娘娘身畔,不知您这话从何说起。便是今夜偶然走到此处,蓁蓁又何至尾随,殿下大可回去问问贵妃娘娘,蓁蓁可有向她告退?” 以退为近,便是叶蓁蓁掩饰自己心虚的法子。去岁眼瞅着何子岑在这里流连,那揪心般的疼痛还未曾消散,如今又被何子岱狠狠撕开。她保持着端庄的微笑,冲何子岱认真说道:“未知齐王殿下您走到这里,又是跟踪的哪一位?” 何子岱唇角的微笑一直未曾消散,越发变得不羁。他淡淡说道:“郡主,子岱今夜不屑与您对峙。若论及强词夺理,您也不见得是我的对手。今日事今日毕,咱们就此打住,从此万事大吉。郡主若是不信,尽可再随在我兄长身后,瞧我下次如何叫破您的行藏,可别怨到时候脸上兜不住。” 叶蓁蓁脸色时红时白,半是恼怒半是羞愧,她身子抖若风中的枯叶,指着何子岱道:“齐王殿下,您这是在威胁蓁蓁么?可莫要欺人太甚。” 何子岱摇头而笑,认真说道:“我敬重昌盛将军是真,又怎会威胁他的遗孤?不过是劝诫郡主几句,也好叫您心里有数。今夜是我,下次保不齐还会有旁人,可不一定都会如子岱这般守口如瓶。郡主您冰清玉洁,又岂容旁人亵渎。” 叶蓁蓁听他侃侃而谈,句句带着责备,却又句句冠冕堂皇,一时找不到语言反驳,只得狠狠揪着自己裙裾上金丝打就的络子,将手指膈得生疼。 何子岱轻轻一笑,却好似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他依礼对叶蓁蓁说道:“郡主,您出来也有一段时间,只怕贵妃娘娘寻人,便让子岱送您回去。” 叶蓁蓁如何愿意与他同路,强撑着身子浅浅一福,冲何子岱道:“不敢劳烦齐王殿下,蓁蓁自认得路,这便要重回排云殿去。” 颇有些仓皇的意味,叶蓁蓁故做端庄的脚步带着几分踉跄。她回想自己去岁此时的九曲竹桥前,能有多少狼狈的模样落入何子岱的眼脸,对身后那人亦怨且恨,却将没来由的无明火都系到了陶灼华身上。 何子岱尤在身后故做好意地嘱咐道:“郡主,天冷路滑,下次记得身边一定要带个使唤丫头,免得贵妃娘娘挂心。” 叶蓁蓁不再回嘴,只用抖抖的手抓住自己的裙裾,飞快逃离了湖畔。 宴席散罢,仁寿皇帝只说还有些公务,独自一个回了乾清宫。谢贵妃只道自己如今得宠,能沾得初一c十五的雨露,如今落得孤家寡人,脸上未免带了些失落,只得唤了叶蓁蓁一同先行离去。 德妃娘娘却是玉韫珠藏,心里的感觉从来不带在脸上。她含笑向诸妃告辞,待谢贵妃起驾之后也传了自己的云凤暖轿。两兄弟一同伴着德妃娘娘回长宁宫,先等着宫人侍候德妃娘娘卸妆,请过了安才告退出来。 长宁宫内两兄弟旧时所居的偏殿依旧依着当年的模样,预备他们随时前来小住。今夜两人都不出宫,便一起沿着铺有六棱石子的甬道往偏殿走去。 何子岑一直记挂着那盏河灯,走至偏殿门口,眼看便要各奔西东,便挥手遣散众人,只向何子岱伸出手来说道:“将那盏河灯给我。” 何子岱翩然而笑,到有几分墨画秋波的洒脱,他轻轻将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只冲何子岑说道:“方才不过一时兴起捞了一盏,那个东西留来做什么,我早将它随手扔进了湖里。” 何子岑眼中寒芒轻覆,已然挟裹了些阴霾。他再冲何子岱伸伸手,目无表情地说道:“莫再让我说一次,子岱,将东西给我。” 这是头一次,何子岑在何子岱面前彰显自己做为兄长的威严。他既严肃又认真,凝声说道:“你明知我的心意,难道非要横生枝节?” 心底的酸涩苦如黄莲,何子岱瞅着兄长冷硬如冰的眉眼,眼前闪过的却是昔年青莲宫的峰火连天。他直视着何子岑的眼睛说道:“三哥,你是瞧上了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便浑不在意她质子的身份? “子岱,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只须往后离她远一些”,何子岱毫不退缩地伸着手,直视着何子岱,直待对方不情愿地伸手入怀,将那盏河灯交到他的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一章 归期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何子岑凭栏独坐,握着从河灯间取出的那张鹅黄信笺,与陶灼华去年的手书比对。一盏温热的花雕饮入喉中,取而代之的是满腹辛辣与悠长的回味。 一阕他与陶灼华钟爱的小令,几乎可以倒诵如流。 他是如此笃定,那皎若星辰的女孩儿也拥有着前世的记忆。余下的事情变得再明晰不过,是要选择谅解还是要选择报复,还是要与她当面锣对面鼓好生说一说不堪回首的过往,好似都在他的一念之间,却又是如此难以抉择。 纱帐逶迤如水,十五的月光温柔洒满了前庭。一样的月光,一样的照着何子岑与陶灼华,却有多少十里荷花与三秋桂子都成了记忆。 这一夜无论是栖身于长宁宫偏殿的何子岑,还是独卧于青莲宫榻间的陶灼华,都一样望月兴叹,细细回思前生,乃至夜不能寐。 吃过了二月二的炒豆,再用过寒食节的青团,便到了草长莺飞的三月天。 送去给甄三娘的草根与泥土都得出来结论,那几缕枯根里头果然含着紫苏草,而泥土经年日久,也能从中嗅到紫苏的味道,甄三娘的推断便有了结论。 她指着那些药草与陶灼华说道:“民间秘方,我晓得有这么一说,只是这药霸道,我从未配过。拿这些东西与朱砂研碎,再添冰蟾与蝉蜕,几蒸几煮滤去水份,当可配得一味夺人性命的虎狼药。” 高嬷嬷分开两处地方种植不同的草药,显然别有用心。陶灼华听甄三娘说得吓人,绞着帕子问道:“三娘,是什么要命的虎狼药?难道便不能医?” 甄三娘目露悲悯,低低说道:“三娘的推断未必便准,便譬如前次所说,砒霜虽是巨毒,却能做为药引救人。这味药也是如此,若适当得量,到可医得些妇人杂症,也算得千金良方。只是这人将药草分两处种植,故意遮遮掩掩,起得分明不是医者仁心。” 陶灼华都云掌柜都听得云山雾罩,甄三娘继续解释道:“此药用到好处,便是味良药,若用过量便可致人中毒,与天花有异曲同工之效,无声无息便可伤人。” 提到天花二字,陶灼华眸间猝然一暗,便就想起前世曾被诬陷的茯苓。她指着那些药草切切问道:“三娘,您没有瞧错?天花在这京中早便绝了迹,到能拿这些东西再惹出人为的灾祸?” “只是神似而已”,甄三娘指间拈着紫苏草的枯根在鼻端轻轻一嗅,与陶灼华说道:“这些东西配出来的其实是种毒药,若接触过多,中毒之人便高热不退,身上还伴有疱疹,十个郎中到有九个当成天花来治,却好似助纣为虐,那毒性一散,便是华佗再世也难医治。” 果真如此,到能解开前世早便绝迹的天花能在宫中发现。太医院的人只怕过了病气,并不愿认真盘查,才能拿中毒与天花混淆视听。 茯苓所沾的大约是这种东西,先皇后罹难的病情大约也与这个相似,想来都与高嬷嬷有关,只不晓得这民间秘方如何便能落在她的手上。陶灼华牵着甄三娘的袖子道:“既是秘方难得,宫里头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甄三娘放下手中的紫苏草,冲陶灼华轻轻笑道:“医学之道博大精深,既能治病又能害人。这些东西代代相传,谁能晓得到了什么人手中?宫里既有这些东西,便容我配些解药来预备着万一,小姐您万事明哲保身便是。” 前世茯苓是被忍冬嫁祸,今生忍冬虽然被自己剪除,却难保依旧有为恶之人,若得了甄三娘相助,自然能多一份底气。 想到这里,陶灼华便嫣然笑道:“那便有劳三娘,我一定将您的话牢牢记着。” 甄三娘到喜欢这言语痛快的小姑娘,冲她暖暖一笑,顺便说道:“今日既是小姐亲至,我也有些话想说。待给小姐治成这味解药,我便想南下回大裕去。玲珑山中的药草又该种下,还有些瞧不起病的穷苦人等我归去,我不能只躲在这里享福。往后小姐若有差遣,只管命人传话便是。” 已然两次得甄三娘相助,陶灼华感激莫名,由衷说道:“总是叫三娘来回奔波,灼华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这几日我便叫老管家送些盘缠过来,再劳烦云掌柜派人送三娘一程。” 甄三娘推辞道:“我一个行医之人,素日便是风里来雨里去,哪里那般矜贵,还要人迎来送往?如今陆路畅通,不过月余便能回去,您二位都不必费心。” 苦苦推辞了一番,依旧抹不过陶灼华的好意,甄三娘只得依从。 送走甄三娘不几日,云掌柜那里便得了佳音,黄氏带着一双儿女已然到了京郊,不日便将进京。云掌柜喜不自胜,忙将消息递到了陶府。老管家如今与值守宫门的几名护卫也说上了话,第二日便央他们给和子递信,要和子出宫一趟。 待和子将喜讯带进青莲宫,阖宫上下霎时一片欢腾。陶灼华眸间沾着璨璨泪花,倚在娟娘怀中含泪笑道:“娟姨,别了两年,终于可以跟舅母她们团圆。莫道是她们归心似箭,我却只嫌沙漏滴得太慢。” 娟娘亦是眼含泪花,抚着陶灼华的肩头激动万分。她抹着眼泪说道:“也不晓得舅太太身体可好?这一趟西洋回来可添了多少风霜?云掌柜可有说下准日子,表小姐表少爷她们究竟哪日回府?” 和子笼着手讪讪笑道:“奴才也曾问过,陶管家说是舅太太一行带了好些行李,又有些家丁护送,因此车马行走不快,不过掐算着时日,也不过就在这三五日一准到京。舅太太她们一到府上,老管家立时便给咱们传信儿。” 茯苓兀自守着陶灼华叽叽喳喳,似只百灵雀儿一般,连楸楸都晓得主人心情大好,乐得随着茯苓出来进去的转圈,青莲宫内笑成一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二章 重逢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青莲宫中一片欢腾,主仆几个喜上眉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唯有菖蒲本是瑞安长公主府上的丫头,与陶家人往来不多,到不似她们这般激动。眼见得插不上话,她便含笑抽身回了里间,开了柜子替陶灼华预备过几日见客的衣裳首饰,一样一样配得整整齐齐。 娟娘瞧着她如此细致,忍不住上前赞了几声。菖蒲莞尔笑道:“既是两年不见的至亲,郡主更该打扮得漂漂亮亮,也好叫咱们家的舅太太放心。” 随在娟娘身边这段时日,菖蒲与茯苓两个越发事事想得周全,陶灼华听她说得在理,便带着茯苓过来亲自挑选衣裳,又请娟娘开了库房,开始预备送给黄氏与陶春晚几个的礼物。 陶家样样不缺,到难为送礼之人,主仆几个商议了半晌,方挑了几匹德妃娘娘赏的内造蜀锦和宫制珠花送给黄氏和陶春晚,再为陶雨浓选了方上好的端砚,直闹到三更天方在娟娘的催促下各自睡去。 宫中闲来无事,陶灼华第二日便持着出宫的对牌直奔陶府,想瞧瞧老管家可曾预备齐整。但见陶府正房早便预备得如同当日青州府中一模一样,陶春晚与陶雨浓的院落也与从前别无二致,心上的牵挂的反而越来越浓。 陶灼华数着手指头盼望,天天度日如年,第五日上和子那里终于得了宫门侍卫传进来的佳音,忙喜滋滋地跑回来给陶灼华报信。 闻得舅母一家平安入京,陶灼华一颗心再也按捺不住。区区见上一面不足以畅叙离情,陶灼华仗着德妃娘娘仁厚,直接求到她的面前,说是舅母带着表姐弟已然在大阮落户,想求一道恩典在陶府住上两日,也好骨肉团聚。 德妃少年入宫,与父母妹妹聚少离多,深深晓得骨肉分离的苦痛。她满心同情,只碍着陶灼华的身份不敢自专,特意为她求到了仁寿皇帝前头。 仁寿皇帝目光柔和,伸手将德妃娘娘一搀,和蔼笑道:“陶家生意汇通四海,短短时日便在皇城扎下根基,朕对灼华的舅舅到有几分好奇。骨肉团聚是件好事,朕岂能横加阻拦,便将这份人情赏给你,你做主应下她便是。” 德妃从仁寿皇帝口中竟听出些对陶家的嘉许之意,不晓得商贾之流何以能取悦君心,一时难以揣测仁寿皇帝的意思。只听得叫自己做人情,眉眼霎时盈盈,大大方方允了陶灼华三日之期,许她明日便出宫与陶家人团聚。 陶灼华归心似箭,第二日一大早忙忙换了衣裳,便带着娟娘与茯苓出了宫。 黄氏与一双儿女安顿齐整,晓得老管家已然将信递入宫中,陶灼华这两日必来,也是每日在家中翘首盼望,更不停指使人往街道上去迎。 陶灼华的马车一拐进槐阴胡同,早有人飞奔着往里送信。黄氏携着女儿立在垂花门前左顾右盼,陶雨浓却早飞奔到了大门口。 表姐弟约有两年不见,陶灼华就着掀起的帘子一望,陶雨浓阔阔的肩膀长开,黑发不羁飞散,到与陶超然如出一辙,已然有了英武之气。 从苏梓琴口中听过许多陶雨浓前世的事情,对他那一份深埋心底的厚情,和甘愿为自己做出的牺牲,陶灼华无以为报,唯有化做缕缕柔肠,霎时泪落如雨,忙将掀起的帘子放下,不叫他瞧见自己的失态。 陶雨浓欢欢喜喜地唤了一声表姐,却又流露出一门孩子气,如从前一般唤了声“夕颜”,再指挥着马车自早便铺好门板的大门口长驱直入。 一路随着车子往里,陶雨浓一直走在陶灼华的车帘旁边,姐弟二人隔着轿帘对答,各自迫不及待想要知晓对方这两年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车子在垂花门前尚未停稳,黄氏早挽着陶春晚的手迎了上来,她殷切地唤了一声夕颜,亲手去掀帘子,紧紧将陶灼华揽在怀中,眼泪扑簌扑簌落了下来。 陶春晚亦是热切地唤着陶灼华的名字,紧紧揽住她的臂膀,三人六目相对,唯有热泪化做万语千言。陶灼华满怀深情唤了一声舅母,又再唤声表姐,便紧紧偎在黄氏怀中,久久不舍得分开。 娟娘与茯苓两人抹着眼睛,也忙着赶上前见礼,几人又是一阵契阔,就立在垂花墙边说了半日。还是身畔的丫头提醒,黄氏这才抹着眼泪道:“瞧我真是欢喜糊涂了,放着正房不去,一家人到在太阳底下淌眼抹泪。” 一群人簇拥着进了正房,早有丫头打水净面,又服侍着众人换了衣裳,闹腾了半晌方重新归座,这才认真叙起离情。 陶灼华迫不及待问起陶家这一趟航行的收获,黄氏红着眼圈啧啧称叹。 因为有了陶灼华给的那张航海图,陶家这一趟西行顺风顺水。即到快入西洋时,行至那一片陌生海域,果然发现了地图上标注的无人荒岛。 阿里木与陶超然都熟知地理风貌,两人看到岛上岩土赤红发褐,怀疑周遭埋有矿藏,一时欢欣无限。两人实地勘探,绕着海岛走了几趟,又取了些岩土分析,果真发现了这些东西。 黄氏妇道人家不懂,陶灼华却晓得此后阿里木将铜铁矿提炼,制成了无数的兵器。依靠这些东西,他成为远近闻名的海上霸主,亦有能力与胡里亥兵戎相见。可惜在营救陶超然的过程中,误中瑞安长公主奸计,以至断送了性命。 这一切无法与黄氏细说,陶灼华眸间还泛着泪花,想起并未一起归来的舅舅,她便牵着黄氏的衣袖急切地问道:“舅舅身体可还好么?他如今便是栖身在那片岛屿之上?可有说什么时候来这边?”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到似是连珠炮一般。黄氏将她揽在怀中,一迭声地应道:“都好,都好,你放心,你舅舅并不在岛上,说是如今正与阿里木做大事情,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他只说过若是今年除夕回不来,明年清明也一准回来,到时候你便能见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三章 肺腑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屈指算来离着除夕还有多半年的时间,却总算是佳音,陶灼华也有了盼头。还不及再问两句,陶春晚已经泪眼婆娑过来牵她,两个人又紧紧拥抱在一起。 “夕颜,云掌柜说你改了名字,如今唤做灼华?”陶春晚纤长的睫毛轻闪,上头还挂着晶莹的泪花。她挽着陶灼华的手道:“我们一切都好,你且不必问东问西,先说说你自己这两年来的经历,你不晓得大伙儿有多牵挂你。” 万语千言,不晓得从何开口,陶雨浓安静地听着姐姐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慌忙随声附和道:“正是正是,表姐,你快些说一说。” 黄氏亦是牵肠挂肚,紧拉着陶灼华的手问道:“夕颜你快说一说,我们走后都发生了什么?苏世贤那奸人将你接回府中,为得便是将你送往大阮吧?怎得你好似未卜先知,到让我们白白担心。” “母亲,表姐如今唤做灼华了,您怎得还是一口一个夕颜”,陶雨浓无端觉得灼华二字更贴合陶灼华的锦瑟年华,便含笑埋怨着黄氏。 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肉亲情做不得一丝假,面对亲人殷殷的关切,又岂是几句话便能弥补?一家人团团围坐,听陶灼华叙述了在长公主府的日子。 闻道陶灼华为了不改为苏姓,特意在入宫时与景泰帝讨价还价,请他赐了“灼华”二字的闺名,将苏世贤气到人仰马翻,黄氏心中格外痛快。 她拍手笑道:“舅母读书虽然不多,却知道这两个字极好。桃之夭夭,烁烁其华,一听便是有福气的。你母亲给你取的小字虽然好听,总是悲切了些。” 陶灼华含笑点头,复将如何与老管家经营,将陶家金蝉脱壳一般移到大阮,再加上在长公主府如何卷走叠翠园中的物件,连同将忍冬吓成疯癫,都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只为叫黄氏等人放心。 陶春晚听得苏世贤曾在陶家藏书阁徘徊,对《富春山居图》志在必得,不禁冷冷笑道:“都说君子固穷,咱们家从前这位姑爷到是算盘打得门儿清,拐了人不说,更惦记着咱家的东西价值连城。依我说,咱家的东西便是叫狗吃了,也强如喂给这样冠着君子头衔的白眼狼。” 话虽粗鄙,理却是那个理,陶灼华与陶春晚四目相对,彼此点头欢笑。陶灼华得意地说道:“表姐与我心意相通,这些东西如今依旧好端端收在咱家的库房,谁也觊觎不得,都留着给你当嫁妆。” 陶春晚本是一直频频点头,不提防陶灼华后头忽然拐弯来了这么一句,一时收势不住,到似是赞同将那名画当做嫁妆的提议。她粉面通红,冲陶灼华嗔道:“几时学了这些坏毛病,到晓得来排揎我,母亲也不管她一管?” 姐妹间毫无芥蒂的笑闹,依稀又是从前在青州府的模样,到叫黄氏不觉起了回味。她将两个女孩儿一手揽了一个,嘻嘻笑道:“灼华这话原也没啥错处,咱们家的东西岂不是都留给你们几个小的?难道还要我们老的带走?” 一句话说得姐弟三人都绯红了脸颊,陶春晚摇晃着黄氏的身子不依不饶,又佯装生气地转身而去,实则下去安排午间的酒席。 几个人说话的时候,陶雨浓总是插不上嘴。如今陶春晚离去,他却有机会开了口。瞅了瞅陶灼华依然将他送的木簪绾在发间,羞涩的男孩子露出腼腆的笑意,轻声问道:“表姐,你这些日子晚间睡得可好?” 陶灼华抚着发上的木簪,想到陶雨浓挂念自己夜不能寐,亲手装入里头的檀香,便柔柔笑道:“雨浓,我不但是睡得极好,而且你这根簪子还立了大功。如今天机不可泄露,待舅舅归来,我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与大伙儿听。” 生怕黄氏忧心,刘才人与景泰帝从前的四大暗卫那一节,如今陶灼华还不敢叫他们知晓,只轻轻巧巧卖了个关子,却又将话题引回到陶超然身上。 黄氏只是一介妇人,往常对阿里木并不熟悉,这一趟西洋下来才晓得他的真实身份。如今陶超然与他同气连枝,心间便不免多了几分担忧。 她吞吞吐吐告诉陶灼华,阿里木如今还调了些人手负责陶家的安危,并且对陶灼华十分关注。阿里木的原话本是:“若时机许可,当请灼华代为斡旋,待我夺回波斯王位,愿与大阮结为兄弟之盟。” 黄氏只怕陶灼华误会陶家拿她钻营,话在嘴边绕了几绕,怎么也说不出口。 陶灼华察言观色,到猜着了三分阿里木的用意,便故做不知,向黄氏侃侃说道:“现今大裕与大阮风平浪静,不过是暴风雨的前昔,两国实则各自投鼠忌器。想那胡里亥依附瑞安,我若是阿里木,必当谋求大阮的帮助,才能永绝后患。” 一串大道理听得黄氏目瞪口呆,陶雨浓却重重点头,击掌赞道:“表姐一语中的,父亲与阿里木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只为与大阮皇室没有联系,无法表达自己的诚意。阿里木到将几分希望寄托在表姐身上,不晓得是不是急病乱投医?” 只为着前世阿里木待陶超然一片忠肝义胆,陶灼华也不能袖手旁观,更何况促使他与大阮结盟,便是斩断瑞安的妄想。纵然千难万难,陶灼华都想勉力一试。 她故意瞥了陶雨浓一眼,半开玩笑地说道:“舅父派你来做说客,许下你什么好处?还是那阿里木短短时日便将你收服,如今到一心一意替他说话。” 陶雨浓嘿嘿笑道:“表姐冤枉了我,连你都能瞧清形势,我一介男儿,难道便不关心天下大事?更何况阿里木与父亲早为异姓兄弟,也算做咱们的父辈。” 陶春晚将午间宴席安排妥当,正挑了帘子进房,听得陶雨浓几句肺腑之言,亦正色向陶灼华说道:“那胡里亥残暴无度,早便不得民心。于私便是方才雨浓所说,咱们该助阿里木一臂之力;若为天下苍生计,更该赶胡里亥那种人下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夜话 陶春晚与陶雨浓两姐弟到似是对波斯内政十分熟悉,议论起来义愤填膺,让陶灼华听得十分奇怪。反正几个人意见正是不谋而合,她慨然应道:“事在人为,我便想法子试一试。” 陶灼华这样的答复,黄氏到不奇怪。这两年来陶超然每每对陶灼华赞誉有加,她已然不拿陶灼华当素日那个胆怯内向的小丫头看。 自打陶超然能与府中老管家通上音讯,老管家早将从前青府知府私底下的告诫传到陶超然耳中。 闻得瑞安数度往青州府拿人,又在各个港口码头设卡,只等着陶家人归来瓮中捉鳖,陶超然始知陶家九死一生。因为当日陶灼华曾有过一家人在大阮重聚的期许,请他不要再回大裕,陶超然思及她的苦心,更添了些畏惧与敬重。 眼瞅着丹霞如火,碎碎金芒筛上窗棂。炕上盘膝而坐的两个女孩子柔婉亲厚,黄氏愈瞧愈是岁月静好的模样,她不忍打断几个孩子说话,只慈爱地唤着陶灼华的名字道:“你们现如今都大了,懂得的东西比舅母更多。你舅舅还攒了好些问题要问你,我只盼着大年夜里你们甥舅见了面,有些事情再细说。” 方才她们亲人叙话,娟娘便拉着茯苓躲了出去。如今瞧着花厅里早排下朱红的圆桌,老窑金边的碗盘一摆,有了喜气洋洋的景象。丫头们一道一道大菜端上,娟娘便反客为主,领着小丫头们来布菜。 黄氏由三个孩子簇拥着进来,见娟娘在圆桌旁忙活,一把便将她拉住,按到椅子上坐下,再挽着她的手道:“灼华多亏了有你在身边照料,我们一家子还不晓得怎样谢你,你却又在这忙里忙外,叫人如何过意得去?” 娟娘脸上漾着柔和的微笑,向黄氏认真说道:“我不过是照料灼华的起居,如今小姐主意很正,说起来她才是咱们的主心骨儿。” 待要诉一诉前年初至大阮时寒冬腊月的困苦,娟娘见陶灼华微微摇头,便只得打住了话题。她替黄氏与自己都斟了满满一杯酒,郑重举起杯来:“娟娘敬舅太太一杯,咱们旁的不说,如今一家子团聚,正是苦尽甘来。” 一席饭吃得和风送暖,气氛不晓得有多温馨。 如今春暖花开,园子里已然全是浅紫粉白的花朵。午膳过后,陶春晚命人在花下铺了厚厚的地毡,摆了瓜果梨桃,又指使几个小丫头在廊下煮水烹茶,众人挪到了外头叙话。 黄氏素日有午睡的习惯,今日舍不得陶灼华,依旧陪着小辈们坐在了花荫下。 静静瞧过去,两年不见的陶灼华身量高了许多,一张娇俏俏的瓜子脸与陶婉如极为相像,明眸善睐之间已然颇具倾城之姿。想着这么好的孩子近在咫尺却无法时时亲近,黄氏欢喜的心又有些伤感。 她拉着陶灼华的手,有些不舍地问道:“不晓得宫里几点落匙,你要啥时候回去?咱们才刚聚首,舅母真真舍不得。” 陶灼华这才记起亲人见面只顾着畅叙离情,到忘记了分享自己可以留宿的好消息。她环着黄氏的腰娇酣酣说道:“灼华今日不走,明日也不走。我已然得了德妃娘娘的恩典,陪着舅母住上三天两夜。” 身为质子竟有这样的殊荣,黄氏又惊又喜,忙着叫人预备陶灼华的房间。 老管家从前布置陈设时,特意将东跨院留给了陶灼华,如今不过重新铺一铺床,再换上新的被褥即可。陶春晚却将她的手一挽,向黄氏央道:“我们姐妹两年没有见面,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母亲便叫我们同榻而眠,也说上几句悄悄话。” 陶灼华亦是用力点头,睫毛忽闪忽闪,只眼巴巴瞧着黄氏,好似怕她不允。 黄氏扑哧而笑,拿帕子轻甩在两人胳膊上,转而将预备去东跨院的小丫头招回,只去叫人预备陶灼华素日最爱吃的红果雪梨丝,融融院落间亲情无限。 因方才陶灼华提到德妃娘娘的恩典,黄氏便切切问起陶灼华如何能得德妃娘娘的青睐,有着这么大的体面。陶灼华便将去岁德妃娘娘染疾,为着爱惜容颜请动了甄三娘这一节说了一遍。 闻得陶灼华是因甄三娘子与德妃娘娘结缘,黄氏合掌笑道:“果然一饮一啄都是前定。昔年你舅舅怜她弱女无依,替她葬了父母双亲。那时节何曾想到要她什么回报,不想如今却应在你的身上。” “三娘的本事很大,为人又重义气”,想起甄三娘临行时替自己配的药丸,陶灼华只求派不上用场,却是诚心诚意说道:“她已然帮我几次,正是性情中人。” 宫里的如履薄冰,陶灼华不想说与黄氏知晓,单捡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报喜不报忧。只有提及忍冬那一节时,黄氏有些担忧地说道:“瑞安既能将手伸入大阮,只怕你还要小心在意。去了一个忍冬,还会有旁人见缝插针,万事都须小心。” 陶灼华认真点着头,依旧偎在黄氏怀中,笑吟吟说道:“舅母,我都省得。这在宫里住了两年,灼华再不是懵懂无知,到比从前学到了许多。” 黄氏见她心中有数,处事又较为得体,自己略感宽慰。她不再打扰她们小一辈人说话,只斜倚着大迎枕一味地端详打量,好似怎么瞧都瞧不够。 众人用过晚膳,黄氏便打点着送给陶灼华的礼物,将那些锦缎首饰c古玩玉器林林总总装了几匣,都交由她过了目,再直接命人送去东跨院她的屋子收着。 夜阑寂静,琼华一地如练。院子里搬下摇椅,丫头婆子远远侍候着。乍然相逢的一家四口都不舍得宿去,依然在灯下喝着茶说话,谈兴正浓。 黄氏猛得一拍手,懊恼道:“总想着有样东西忘了拿出来,果不其然。”她唤着贴身的侍婢开了自己的妆奁匣子,从里头取出在西洋得的两粒鸡蛋大小的鸽血红,一块递给陶灼华,另一块给了陶春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五章 火铳 皎皎月夜下,鸽血红宝石透出盈盈色泽,华丽不可方物。便是陶灼华前世里见惯了奇珍异宝,依然能觉出它的矜贵。 “这是你舅舅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拿给你们两个小丫头压箱底的东西,差点便被我据为己有”,黄氏掩唇轻笑,指着两块鸽血红道:“你舅舅特意寻了能工巧匠,在上头刻了完整的心经,给你们姐妹两个添些福寿。” 十二年的记忆里,陶超然夫妇倾心拿自己当亲生女儿看待,与陶春晚没有任何不同。陶灼华强忍着心底的酸涩,将那块鸽血红紧紧握在手中展颜笑道:“灼华一定小心收好,不辜负舅舅与舅母这般情谊。” 陶雨浓坦坦荡荡立在一旁,并不因为这珍贵的宝石没有自己的份额便心生诽谤。星光洒满他皎皎如月的黑眸,少年郎铺满月华的长衫迎风飞舞,望向陶灼华的目光便含了丝他自己也无法领会的深情。 借故回了一趟自己房中,陶雨浓再归来时手上捧了只清漆花梨木的盒子,上头还牢牢锁着把鎏金的古铜锁,显得神神秘秘的样子。 黄氏瞧他这份郑重的样子,便故意拿他取笑,指着盒子道:“一路上都说有东西要送给灼华和春晚,却不叫人知晓。还不快打开瞧一瞧,你这东西能不能拿上台面。” 陶雨浓嘿嘿一笑,冲黄氏得意地说道:“雨浓这礼物虽比不得您的鸽血红值钱,却强如它中看不中用,表姐和姐姐一定喜欢。” 他从袖间取出黄铜钥匙,吧嗒一声开了锁,慎重地将盒子打开,又捧出一对摆在大红漳绒上的短小火铳,呈到众人面前。 火铳小巧玲珑,做工极为精巧,铳身上还镶了几枚蓝宝石,亦发璀璨生辉,在夜色下散发着幽蓝的光芒。那铳口长不过两三寸,却显得乌气沉沉,一片阴森。 陶春晚惊呼了一声,想要伸手去摸一摸,临到半路却又收回,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个,莫非是火铳?瞧起来有些吓人。” 前世里陶灼华曾见过此物,却远不如陶雨浓带回的精致。她晓得这必是陶雨浓为了送给自己姐妹二人而重金打就,到有些爱不释手,轻轻抚上赤黑的枪膛。 黄氏手上揪着帕子,弯下腰去一看,便指着那火铳惊道:“怪道你神神秘秘,只是不肯说与我知晓。你父亲素日不让你碰这些东西,只怕误伤了你,如今你竟敢偷偷带了回来,还拿出来吓人,还不赶紧扔进湖里,若走了火可怎么得了。” “母亲”,陶雨浓不满地唤了一声,紧紧护着那两把短火铳,认真对黄氏说道:“前次两国交战,大裕皇朝为何兵败?并不是因为咱们国无良将勇兵,而是因为到了最后,大阮不得已动用了红衣大炮。” 炮声轰隆隆一响,坚固的城墙霎时全被撕开大大的缺口,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抵挡得住。陶雨浓浓每每听着陶超然与阿里木论起天下形势,谈及那一战里红衣大炮的威力,想要弄两把火铳给两位姐姐的想法早已深植。 陶雨浓拿着两把火铳,一把送与陶灼华,另一把递与陶春晚:“防人之心不可无,如今父亲与阿里木图谋着大事,咱们府中也不敢说是风平浪静。便是表姐在宫中也须时时防着小人,这东西又不拿出害人,如何不能用?我特意寻这种短小精致的东西,为的便是给两位姐姐防身。” 前世里瑞安撕毁协议,两国重新开火,也是瑞安长公主学了乖。 她晓得前次一败涂地是因为大阮使用了红衣大袍,这次到先发制人,不声不响拿胡里亥提供的资助购置了十门红衣大炮,依着详细的布防图一道一道摧毁了大阮的防线,导致何子岑兵败殉国。 两次战争,局面天翻地覆。陶雨浓的话千真万确,并非将不良兵不精,而是面对势如破竹的炮火,人力根本无法扭转。 陶灼华将火铳拿在手中,满眼稀罕地端详着,对黄氏说道:“舅母,人心叵测,防人之心的确不可无。依灼华来说,雨浓这份礼物才好。” 陶雨浓得了陶灼华的夸赞,星眸中点点滴滴的笑意越发璀璨,脸上露出几分睥睨的神情。他命奴仆们都退到两旁,再拉了陶灼华与陶春晚两个来到院中。 干脆利索地将火药推上镗,陶雨浓自己亲手示范,描准了院子里一盏六棱走马灯,只听呯得一声响,枪膛口一点腥红如火,倏忽间又消失无踪。 黄氏吓得捂住了耳朵,眼睁睁瞅着那盏灯应声而碎,玻璃茬子洒落满地。 陶灼华却是击掌而笑,向陶雨浓轻轻挑起大拇指,赞了个好字。陶春晚半掩着耳朵,却又忍不住探身去瞧,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里满是艳慕。唯有黄氏捂着胸口惊魂普定,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硝烟散去,陶春晚睫毛忽闪了两下,她有些胆怯,却鼓足勇气小心翼翼摸了摸陶雨浓送给自己的火铳,笑道:“这个东西好,若拿它防身,便是一万个放心。” 陶雨浓目有得色,请两个姐姐走进前来,亲手示范如何去装火药,如何瞄准,再如何射击。两个人冰雪聪明,都是一学便会,不过没有陶雨浓那边的准头。 黄氏无可奈何瞧着几个孩子拿着火铳闹腾,待要斥责几句,却又隐隐觉得陶雨浓的话不无道理,只得半是担忧半是无奈地瞧着陶灼华与陶春晚都将火铳收起,却将小心火药的话题不厌其烦嘱咐了千百遍。 夜色渐深,秋千院落夜影沉沉,月移花影,汉白玉的阑干洒落一地斑驳,姐弟三人这才依依不舍向黄氏告辞,约着第二日一早过来请安。 陶雨浓一直将两个女孩子送回陶春晚的西跨院,才含笑与两人告辞。 临走时却又眼巴巴瞅着陶灼华道:“表姐,我已然吩咐了厨房,明日早间做你爱吃的水果豆腐捞。横竖明日大家再聚,你们今夜里说几句悄悄话便歇了吧,可别睡迟了糟蹋身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六章 纱帐 前世里亏欠最大的人,当是陶雨浓莫属。陶灼华只要记起陶雨浓为了她竟委身瑞安裙下,最终却又被对方下了牵机巨毒,心里便是一阵一阵抽搐。 她扬起杏花烟润的面庞冲陶雨浓轻轻点头:“我们省得,雨浓你也早些去睡。明日咱们去折园子里新开的杏花,叫舅母替咱们酿些杏酒来饮。” 陶雨浓点着头,却不舍得离去。直待两个女孩子的院门轻轻阖上,才默默踏着一地月光转回自己的院中,心上的欢喜中却又带着丝怅然,浑然说不清楚。 那份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情愫,陶灼华亦是从苏梓琴口中才晓得大概。错过了前世,势必依然错过今生。陶灼华将对陶雨浓的歉疚小心隐藏,只含笑挽住陶春晚的臂膀,两人亲亲热热进到了她的闺房。 小时候两个人时常睡在一张床上,陶春晚睡相不好,反是做妹妹的陶灼华一夜要替她盖几次被子。陶灼华轻轻刮着陶春晚的脸颊,低低笑道:“刚好瞧一瞧表姐小时候的毛病改了没有。” 陶春晚的生辰还有两三个月,到了六月间她便将及笄,十五岁的女孩子如今也算得大姑娘,皎洁清韵的脸上一双明眸顾盼生辉。听得陶灼华如此调侃,她面上一红,手上的帕子轻轻抽在陶灼华臂上,半嗔半怒间显得有些娇羞。 说话之间,茯苓与陶春晚的丫头已然替二人铺好了床,又打了水进来请两人净面,好安置她们早点儿歇下。 在陶春晚这里便不需茯苓值夜,陶灼华便说与她自去寻娟娘,一同往东跨院歇着。茯苓领命而去,姐妹两个再打发了旁的丫头们,陶春晚便推着陶灼华在大红酸枝木的妆台前坐下,替她小心除下发上的珠花。 边拿桑葚茉莉花水替陶灼华篦着头发,陶春晚边认真说道:“灼华,说句心里话。你改了名字,连性情也变了不少,这两年越发似柳枝抽条似的长个儿,模样也比从前俊俏,初时真叫人不敢认。” 篦子篦过的头发油光水华,陶灼华肩后青丝铺沉,回眸对陶春晚笑道:“表姐,未见面之前,我一直在想你和雨浓是否又长高了许多?舅母这两年是否眼角边又添了鱼尾细纹?舅舅可曾被海风吹红了面庞?你们现如今都什么样子?你再想不到我盼这一天简直望眼欲穿。 前世里自从大裕一别,陶灼华与陶家人此生不复相见。她们一家人落在瑞安的手上,受过的苦难大概罄竹难书。陶灼华每每日思夜盼,最终盼得的却是陶家人的死讯。只要想起过往种种,她一颗心依旧如同被钝刀子割过,那伤口至今不曾愈合。 陶灼华本来笑意盈盈的脸上添了些伤感,只怕陶春晚瞧出端倪,她便轻轻侧着身,只叫菱花镜中映出自己乌青的鸦鬓。 两姐妹相互替对方卸去晚妆,陶春晚笑着推陶灼华起身,开了自己的妆奁,从中捧出一面鹅蛋形的镜子,笑道:“我替你留了好东西,这个小巧,照人又清晰,你平日装进荷包里也方便。” 今次黄氏回府,特意从西洋为两姐妹房中都采买了块一米多高的梳妆镜,比从前的铜镜清晰百倍。这一面鹅蛋形的小镜子四周镶钻,不过半个巴掌大小,模样极为讨巧,刚好可以装入荷包,令陶灼华爱不释手。 姐妹两人换过寝衣,早是月影西斜,便只留着壁角一盏素面纱面的方形宫灯,放下了帐子说起悄悄话。干净的碧色帐幔,散散绣着重瓣芍药花,四角都缀着盛有茉莉干花的锦囊,与两人黑发上花水的味道相合,气氛便愈加静谧而温馨。 含含糊糊地说着话,两人东一句西一句,谁都啥不得睡去。话题初时围着陶春晚与陶雨浓打转,后头从陶超然身上掠过,竟又聊到阿里木身上。 想起方才两姐弟对波斯内政的议论,陶灼华悄然问道:“表姐,你们在船上莫非常听阿里木与舅舅议论这些东西么?怎么好像对波斯时局了若指掌?” 倏倏黑夜里瞧不见陶春晚面上的一丝娇酡纯粉,她低低回道:“父亲与阿里木议论这些的时候极少叫我们听见,到是阿西有时候与我和雨浓聊天,时不时便会说起。天长日久,我们便也留了心。” 纵然瞧不见陶春晚脸上的神情,陶灼华却能听到她述说“阿西”这个名字时带了淡淡的甜蜜。陶灼华心下一动,揽着陶春晚的肩膀问道:“阿西又是哪个?” 陶春晚带着几分醉软的声音在陶灼华耳畔轻轻响起:“阿西是阿里木的次子,与我和雨浓都极熟。当日我们泊舟荒岛时,他便带着人前去与我们会合。后来又一同下了西洋,在海上航行了足有大半年的时光。” 虎你无有犬子,以阿里木的快意恩仇,这名为阿西的少年大约也不失豪气万千。陶灼华顺着陶春晚的话语婉转接道:“若有机会,表姐也替我引见引见。” 两姐妹絮絮叨叨,说话时断时续,都不晓得何时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陶雨浓早早起身前来相约,茯苓笑着上前见礼道:“表少爷稍待,姑娘们起得迟了些,如今正在梳妆。” 陶雨浓也不进房,便立在西跨院的金银花下等候。彼时绿叶含碧,丝络才刚长成,藤蔓搭在青砖灰瓦的厢房上,好似淡淡的泼墨山水。 银红的芙蓉簟云纱湘妃竹帘一挑,袅袅婷婷的两个人并肩走出,身畔还簇拥着青衣碧裙的几个丫头,陶雨浓眼前蓦然便是一亮。 陶春晚着了件月白的云锦暗纹小衫,下系蓝色翠云镶边银丝对襟襦裙,腰间系着粉缎腰带,上头垂落两根长长的蓝色闪金丝绦,温秀慧黠的气息扑面而来。 陶灼华早便出了孝,今日身着浅桃红绣着月白折枝海棠的右衽襦衣,又挑了一件金银二色穿枝兰花的蜜合色束裙,胸前结了枚金银两色绡纱的蝴蝶结,长长的丝带扶摇而下,格外飘逸而超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七章 约见 美人绢绢如画,异常的熟悉里头却杂了丝两年未见的陌生。 望着亭亭玉立的陶灼华,陶雨浓一时觉得喉头发梗,他想说些什么,却又害怕言不由衷。只得将情绪深深收敛,冲两人浅浅一揖,含笑说道:“我才从厨房过来,瞧着水果豆腐捞已经做好。咱们快些给母亲请安,便一同去用早饭。” 瞧着两姐妹脂粉掩盖不住,眼下依旧有淡淡的乌青,陶雨浓便晓得她们根本没有听进自己昨晚的规劝,必定秉烛夜谈到了很晚。 从前的年少一去不再复返,纵然是骨肉至亲,却也有了男女之嫌。陶雨浓将步子放慢,默默走在了两人身后,只温情无限地望着前头碧蓝与淡红的身影。 黄氏人逢喜事精神爽,换了件七成新的青柠色方胜纹杭绸帔子,发上簪着累丝攒珠的绿松掩鬓,特意涂了抹清透的浅红胭脂,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了许多。 男儿风流c女儿娇美,黄氏瞧着联袂而来的三人,颇有些吾家儿女初长成的自豪感。她慈爱地招了三个孩子身边来坐,又亲自执起银勺替姐弟三个添饭,只那么安静地望上他们一眼,便是什么都不做,都觉得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时光宛若又回到从前,姐弟三个一同去后园折花同在书斋温书同在山坡上放纸鸢,又一同在月下散步,听陶春晚叽叽喳喳讲着西洋盛景儿。 陶雨浓多是倾听,只偶尔替姐姐补上两句。再提到阿西时,陶雨浓眼中也有些莹亮的火花,显见得关系极好。 倏忽三两日,黄氏生怕陶灼华在宫中受苦,变着法子替她改善伙食。 每天都要老管家亲自领着人去买新鲜的时蔬,再赶去鱼市街采买刚捕上来的鲜鱼,早早便拿紫砂锅以小火将羹汤煲上,一日三餐费尽心思。 陶灼华舍不得浪费一丝与舅母她们相处的时刻,每日随同陶春晚晨昏定省,围在暖炕上说话,俨然又回到了青州府的时光。 短短三日,弹指一瞬间,不知不觉便到了陶灼华回宫的时刻。心间纵有万般无奈,陶灼华也只得打起精神,与黄氏一家人告别。 黄氏心里万般不舍,生怕孩子们伤感,反而立在垂花门前催着陶灼华上车。她转而劝着一双儿女道:“如今咱们都在大阮,见面自然方便。待过些时日,灼华想法子再求求德妃娘娘,时常回来看看。” 走了一趟西洋,陶家视野更加开阔。想将生意做大做广,最好的法子便是与朝廷搭上关系,陶超然曾将这层利害说与黄氏,黄氏于政务不通,说起经商到是头脑精明,便打起皇商的主意。她想着陶家早晚会与大阮皇室搭上关系,对德妃娘娘能对陶灼华青眼有加到有几分笃定。 陶灼华含笑应允,拜别了黄氏和表姐弟二人,带着娟娘与茯苓坐了上马车,直待垂花门前那几道熟悉的身影再也不见,眼泪才如断线的珠子一般,一行接着一行,漉湿了身上银红的纱衫。 前后两年藏在河灯里的鹅黄信笺如烧红的烙铁,烙得何子岑夜不能眠。 几次徘徊在陶府之外,何子岑瞅着陶府后院里飞舞的纸鸢,相像着她们表姐弟的重逢,虽是心结依旧打不开,却由衷替陶灼华高兴。 有了赵五儿这根越来越乖c又越来越精明的眼线,何子岑如今对陶灼华的行踪了若指掌。晓得陶灼华于酉正一刻回宫,他一颗悸动的心便按捺不住。 如今清风与明月已然与阿里木的人搭上了线,何子岑便想拿这个借口见陶灼华一面。他第二日午后入宫,今生今世第一次光明正大出现在青莲宫外。 命赵五儿前去传讯,请陶灼华在九曲竹桥之旁一见。他便撩起衣襟坐在从前时常落座的大青石上,半是期待半是忐忑地等着陶灼华出来。 陶灼华正在亭间煮茶,瞧着娟娘领两个丫头做着针线。听得和子的禀报,她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手上握着的茶盏险些泼翻在地下。 和子恭谨地垂着头,清清楚楚回道:“赵王殿下身边的五儿公公过来传话,说是赵王殿下有些话想要请教郡主。只为着不方便进到青莲宫中,如今便在湖畔一侧的九曲竹桥,问您可曾留意一块平整的大青石?殿下便坐在那里等候。” “自抛南岳三生石,长傍西山数片云”,那年那月,两人时常坐在那块青石上诵读佳句,何子岑曾笑言那块青石到似是三生石旧相知,留了几多缱绻的追忆。 一点甜蜜的回忆里头却是满腹的酸涩,今世两人的第一次单独见面却是在当年何子岑戏称的三生石畔,不晓得是巧合还是刻意。陶灼华冲和子点头应道:“告诉五儿公公,我晓得那处地方。容殿下稍待,我换身衣裳便来。” 搭着茯苓的手走回寝宫,陶灼华竟有些魂不守舍。她随手从熏笼上取下件秋香色的宫裙,却又记得何子岑尤为喜爱她的碧衫如水。 女为悦己者容,陶灼华鬼使神差般将秋香色的宫裙放下,重新换了件散绣着重瓣芍药花的月白交领宫衣,下头配了条阔阔的天水碧百褶长裙。只怕两颊有些苍白,她又刻意匀了些清薄剔透的胭脂,这才带着茯苓走上九曲竹桥。 一抹暖黄的身影温暖而明媚,依然那样熟悉。到似是前生的许多回,何子岑早朝归来,便爱在这块大青石旁等她。那时节时常会有一叶扁舟飘在湖畔,待她窈窕的身影初现,何子岑便会竹篙一点,带她轻盈地滑到莲叶田田之间。 陶灼华缓缓往前走着,轻风不时荡起月白的广袖,似要御风飞起。昔年那温文儒雅的君王与眼前的少年郎不断交叠,思绪纷飞在前世与今生之前。她缓缓走近湖畔,却惊讶地发现,离着大青石不远竟真得拴了只木舟,正安静地泊在水面。 何子岑立在九曲竹桥上,瞧着陶灼华眸间瞬息万变,对自己的猜测更加笃定。他强自按捺着复杂的心情,向陶灼华微笑着颔首示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八章 舟话 隔着一块青石,陶灼华与何子岑四目两两相望,如风乍起,吹皱满池春水。 陶灼华依稀的记忆里,每到这时节,何子岑便会温柔地伸手出来,牵住自己的柔荑,然后随意荡起那根竹篙,由着扁舟驶入莲塘深处。 记忆如潮,风起云涌。此时此刻,陶灼华眼中热流涌动,却只能恭敬地俯下身去,冲何子岑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再抬眸时便是一贯的云淡风清。 她浅浅笑道:“未知赵王殿下相召所为何事?” 何子岑纵有万语千言,不晓得如何开口。他煦暖的笑容一直未曾消散,只用手指着青莲宫前那片水域,貌似无意地说道:“是有几句话想同郡主聊聊,只怕隔墙有耳,特意备了叶扁舟,唐突之处还请郡主海涵。” 离着何子岑不远,是赵五儿带着几个内侍垂手肃立。自己这边,茯苓离着不过五步之遥,两人正大光明见面,到算不得私相授受。 陶灼华清亮的眸子有水光闪动,犹如三月的烟雨。她缓缓迈动步子走向木舟,却是走得极其坚定。唇角一弯淡如弦月的笑意正自朦朦胧胧,认真对何子岑说道:“您想得十分周全,灼华岂有不从?” 扁舟轻轻一晃,陶灼华莲弓弯弯,颇有些站立不稳。她在船尾摇晃了两下,天水碧的百褶裙又是散开如簟,一点一点迷了何子岑的眼。 眼瞅着那娇俏的身子摇摇晃晃,何子岑颀长的手臂下意识地伸出,轻轻扶了陶灼华一把,却是守礼而又周全。搀着陶灼华坐上船头浓碧欲滴的锦褥,何子岑再微笑示意,便竹篙轻点将船划离了水面。 荷叶罗裙c芙蓉向日,都是前世曾经盛绽的美景,亦曾是两人最美好的回忆。如今这里却是一片蒹葭苍苍,唯有些苍苔浮萍,显得极为空旷。 陶灼华兀自遥遥凝望,耳边却传来何子岑清幽若雪的声音:“灼华郡主常居青莲宫,便从未想过此处荒凉?以子岑之见,若养上几只白鹭,植下些许芙蕖,夏季接天莲叶无穷碧,便会是别样风景吧。” 溪亭日暮c白鹭逐舟,这本是前生最美好的画面,不经意间便自何子岑话中展现。陶灼华一时不晓得如何接口,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何子岑,竟有片刻的失神。 何子岑没有就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眼见得舟泊湖中,四周再无人可扰,他便停了竹篙,任由船儿在水面漂泊,这才含笑追问了一句:“您说是不是?” 那深邃的目光宛如寒星,又似这湖面碧波潋滟,只是令陶灼华瞧不真切,却又一点一点望进她内心深处,想要探寻一个完整的答复。 陶灼华听得自己的声音飘飘渺渺,似是从极远处传来,一瞬间到有些沧海桑田的伤感。她低低说道:“听起来当真让人留恋,赵王殿下到似是亲眼瞧过一般,叙述的美景着实令人憧憬。” 何子岑轻轻一叹,直视着陶灼华道:“原来郡主并不喜欢,到是子岑唐突。” “怎么会不喜欢?”陶灼华急急分辨,却又查觉自己有些失态,贝齿轻轻咬上朱唇,喟然轻叹道:“您说的美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既是对从前充满了留恋,又不愿将自己做为终身的依傍。瞧着陶灼华充满追忆的脸,何子岑忽然便不愿去追究前世的对错,只想好好与她重来一回。 只怕陶灼华觉得自己孟浪,何子岑不再故意追忆往昔,只将声音压得略低,温和地说道:“灼华郡主,今日冒昧约您出来,实则有件政事要谈。我的人在波斯见到了您的舅舅,还有从前波斯的阿里木皇储,您晓得我的意思么?” 极有理智的话将陶灼华从遐想中拉回从前,她顿了顿才随上何子岑的思绪,扬起面庞诚实说道:“不错,我舅舅与阿里木一直是意气相投的好友。如今我舅母带着一双儿女归来,舅父留在波斯依旧有些事情要办。不晓得赵王殿下您提及阿里木皇储,是想要同灼华说些什么吗?” 不记得前世里的此时何子岑曾派人远赴波斯,那时陶超然已被瑞安羁押,他们也没有机会见面。大裕重兵压境时,何子岑曾对着陶灼华慨叹,后悔没有早些断了瑞安的财路,让她拿着胡里亥的资助买回红衣大炮。 若当时大阮一力扶持阿里木,能与他结盟该有多好。 前世何子岑重重的一叹尤在耳边,如今历史重新改过,难不成此时的何子岑便未雨绸缪,能想到日后那一节,现在便要斩断瑞安与胡里亥的狼狈为奸? 陶灼华疑疑惑惑抬着头,目光中倒映出何子岑温煦的笑颜。她认真凝视着面前的人,却发觉何子岑双眸深邃若潭,明明极为清澈,却又望不见底。 何子岑在船头坐下,将温在舟中的茶水替陶灼华与自己各斟了一盏,郑重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已然派了人与阿里木皇储接洽。今次约您前来,只为拜托您一件事,您若觉得方便,便请贵府家人代为转告阿里木咱们大阮的态度。” 兄弟阋于墙,却是波斯国中的内政。无论是大裕还是大阮,都不好公然表明自己的态度。瑞安将对胡里亥的支持放在暗处,何子岑更不想提早叫瑞安晓得自己与阿里木结盟,因此才想要假托陶灼华之口。 这般深思熟虑的何子岑到为陶灼华所陌生,到似是与自己一般洞窥前情。她沉着眸子问道:“未知赵王殿下这番话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还请明示,灼华也好传与舅父知晓。” 何子岑目光中月华轻现,显得极是翩然。他再次将两人手上的杯盏续满,含笑说道:“郡主其实已然猜到了,若不得父皇许可,我又如何敢私底下运作。如今不好公然表态,只请您放心,我已然说动父皇,我的态度便是父皇的态度。” 两下里到是不约而同,阿里木有意得到大阮的支持,何子岑却又适时抛出橄榄枝,颇有些皆大欢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九章 再聚 今次何子岑的主意很正,他审时度势,守着仁寿皇帝侃侃而谈,阐明了利害。 悄然与阿里木结盟,助他夺回波斯政权,往昔被胡里亥霸占的金矿便能收回。如此一来,日后瑞安想要借助胡里亥的财力,从西洋购得红衣大炮便是难上加难。 仁寿皇帝晓得国库空虚的艰难,也听懂了何子岑言下未尽之意。待阿里木大权重握,他手里掌着大把的金银矿,给大阮提供些援助便是举手之劳。 当务之急,早一天结盟便能早一天叫阿里木晓得大阮的诚意。仁寿皇帝许何子岑适当时可以调动军队,要他务必把此事办好。 何子岑言简意赅的几句,便叫陶灼华听明白了他的意图。在对波斯内政的处置上,何子岑今次滴水不漏。联想到他方才频频提及白鹭洲,还有今日早便备下的扁舟,连同约在大青石畔见面,到都与前世有些重叠,每一件事都令陶灼华觉得奇怪。 自己晓得前世的来龙去脉,才能瞧得这般明晰,何子岑以区区十四岁之龄,却又如此运筹帷幄,令陶灼华疑窦丛生,一双清泓若波的水眸便盈盈望了过去。 何子岑近乡情怯,不敢与她对视,故做凝望晴空万里之上排云飞过的大雁,将目光幽幽远远投向了远方。 数度和风吹过,又是满园芳菲。吃过端午粽,便迎来了陶灼华十二岁的生辰。 去年无情无趣,生辰过得极为冷清。今年黄氏一早便与陶灼华约下,要亲手为她擀鸡蛋面。陶灼华便提前两日求了德妃娘娘,想要在陶府住一晚。 仁寿皇帝那边早开了金口,德妃娘娘对小姑娘并不约束。晓得陶灼华芳辰在即,还特意为她备了份礼物,再命锦绫拿了两匹宫制锦缎赏与黄氏。 叶蓁蓁与何子岚那里都提前送来了贺仪,叶蓁蓁送了对价值不菲的红珊瑚发簪,上头垂落几缕金制的汉苏,美则美矣,却依然是蝴蝶双飞的样式。 一个不喜欢蝴蝶的人,频频送出蝴蝶样式的首饰,便是再精巧也掩饰不了她的本意,陶灼华对叶蓁蓁刻意维持着的友谊已然不太重视。 到是何子岚亲手缝制的夏衫更让陶灼华喜欢,似是心有灵犀,何子岚选了浅碧的蜀丝,上头绘拿银丝与鹅黄绣线散绣着几朵宝相花,别致而又大方。 前世依然如谜,陶灼华万般不愿相信,便是这清岫如尘的女孩子与瑞安搅合在了一起。她想疏远何子岚,却又总被她身上萦绕的淡淡哀愁吸引,对她一点也恨不起来。 她命茯苓上茶,貌似无意地提及高嬷嬷,想求证一下何子岚是否与她有着联系。何子岚清秀的脸上瞧不出任何端倪,只含笑说道:“子岱到是提过两回,有些懊悔不曾留下高嬷嬷的住址,我却不曾留意。” 说起这位旧仆,何子岚的清浅的言语里总是带着丝不虞,显然不想与她有所交集。她搁下了衣衫,闻得陶灼华已求得德妃娘娘的恩典,脸上不觉露出丝艳慕的表情,喃喃低语道:“灼华姐姐好福气,不承想您能在皇城与家人团聚。” 父亲贵为天皇贵勋,少了许多寻常百姓家的亲情。乍闻陶灼华有亲人相伴,何子岚便显得有些艳慕。 陶灼华听得心间一动,昔年许家的女眷罚没为奴,许馨有机会诞下一双儿女,不晓得旁人是否还有所出?亦或有与何子岚相似之人假冒了她的名头也未可知。 既是有许长佑那漏网之鱼,保不准也会有别人。陶灼华小心翼翼地问道:“子岚,冒昧地问一句,难不成许家便没有你的亲人留在世上?” 何子岚怅然地摇摇头,略带伤感地说道:“没有人了,若再有旁人,我到愿意去寻寻许家的根。即便不能相认,便是远远望一眼也是好的。” 线索总是戛然而止,若何子岚与高嬷嬷和许长佑根本没有关系,她又是凭着什么得了瑞安的青睐?陶灼华无奈地以手抚额,露出抹淡淡的苦笑。 第二日一大早,陶灼华先去向德妃娘娘辞行,便带着娟娘c茯苓与菖蒲几个同往陶府。前次陶雨浓听说陶灼华如今养了条狗,还唤做楸楸,触动一家人对青州的思念,陶灼华便也将楸楸唤在了身边。 彼时陶府里榴花如火,陶春晚穿了件大红遍地金的月华裙,臂间拖曳着玉簪白的云水素锦,在如锦如霞的花下风风火火走过,帮黄氏张罗着午间的家宴。小小的人儿行事已然十分周全,游刃有余地掌着一家中馈。 眼见陶灼华由众人簇拥着走来,陶春晚远远向她招手,陶雨浓已然迎了上去。 楸楸自陶灼华脚边探出头来,一点也不认生地舔着陶雨浓的手。陶雨浓畅快地笑着,拥住这通身乌黑的小家伙,冲陶灼华暖暖笑道:“表姐,难为你想了这么个名字出来,依雨浓来看,楸楸的毛色到与咱们范公亭里那楸树的颜色相近。” 黄氏听得他的戏嬉,也忍俊不禁,笑得弯下了腰去。 楸楸却好似人来疯一般,它从黄氏身畔如风般跑过,又卷起陶春晚拖曳在地的披帛,惹得陶春晚尖声大叫,维持了片刻的淑女形象荡然无存。 茯苓打个清亮的哨呼,将楸楸唤回自己身边,陶春晚这才敢从黄氏身后探出头。却又抓了一把陶灼华递来的肉脯,半是好奇半是胆怯地逗着楸楸。 灿灿榴花如火,明艳艳的花海好似串串红色的宝石,璀璨了每个人的眼睛。 瞅着眼前光彩夺目的孩子们,黄氏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昨夜的梦魇不曾在眼前消散,她只记得自己一家人在梦里被瑞安羁押,那种压抑无助的悲凉到早间还梗在心头。 如今瞧着眼前追逐打闹的孩子们,她便又暗笑自己的伤春悲秋。明明只是一场梦,却困扰了她半日。如灿灿金芒撕开一道缺口,黄氏心底的雾霾被一点点驱逐。她露出由衷的笑容,含笑向陶灼华伸出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章 芳辰 熏然的南风吹着,头顶榴花簌簌如火,地下宛如一片晚霞铺沉,团团围坐的几个人便都似徜徉在银红的霞影里。 陶春晚张罗着午膳,黄氏便领着陶灼华与陶雨浓坐在园子里说话,娟娘与茯苓几个都在一旁凑趣。不晓得哪个丫头淘气,给了楸楸一朵缤纷的榴花叼在口中,楸楸衔着花,便献宝一般向陶灼华跑来。凉凉的小鼻头蹭着陶灼华的手心,一股痒痒的酥酥的感觉霎时便盈满内心。 陶灼华弯下腰去,轻轻抚上楸楸乌黑的额头。小家伙琥珀色的眼眸中闪着灵动又开心的色泽,它将花儿放在陶灼华手中,吐着舌头露出憨憨的笑容。 此情此景,宛然岁月静好的模样。陶灼华期待这样的重逢,从前世一直盼到了今生,亲人的相聚再也不是一场梦。陶雨浓却早已唤人取来纸笔,他微笑着向陶灼华道:“表姐别动,待雨浓替您绘幅小像。” 陶雨浓的工笔亦曾得名师真传,海上的两年不曾荒废了功夫,到愈加炉火纯青。峨眉青黛,明眸流盼,一笔一划之间都是他深藏的情愫。少年郎苍蓝的长衫随风飞扬,带着丝自己也不曾觉察的怅惘,就这般在案前一挥而就。 未及,陶灼华的灼艳逼人与楸楸的憨态可掬便都跃然指上。陶灼华伸手问他要来收藏,陶雨浓却将画轻轻吹干,小心地卷了起来,露出干净澄澈的笑容:“如今不好拿,待我将它装裱,再送给表姐留着。” 若说今生除却与何子岑的鸳梦重温,还有什么叫陶灼华牵挂的事,当属陶雨浓一生的幸福。前世的亏欠势必要在今生弥补,陶灼华暗自下定决心,要让陶雨浓脸上温纯的笑容永不消散。 她含笑点头,冲陶雨浓认真说道:“这是我要好生收着的东西,只要最简单的素绫装裱,你莫弄得花里胡哨。还有,记得在上头题个字,再落下你的印章。” 到是一派郑重其事的模样,黄氏掩唇笑道:“灼华,你莫寻他开心。他又不是什么名人大家,那些个印章题字要来何用?” 陶灼华眼波清湛,泛出潋滟的色泽,她冲黄氏莞尔笑道:“凡事都有偶然,待雨浓日后成名,他一幅工笔千金难求,我又到哪里去寻?还是如今收着的好。” 一席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陶雨浓将卷起的小像收好,命人先命回自己房里,陶春晚那边已然派人来请,说是云掌柜已然登门,要大家水榭入座。 今日虽然隆重,却只是家宴团聚。除了自家亲眷,便只请了云掌柜一个外人。 刘才人去岁顾不上陶灼华的生辰,今年昔心替她绣了件披风,请老管家代为传递。如今那府中的戒备越发森严,老管家望着比从前更加沉默也更加果敢的刘才人,再望望粉雕玉琢一般的李隆昌,深知这两个人来路并不简单。 他只求相安无事,早一日将披风带回,提前送到了陶灼华在陶府的东跨院中。如今再递上刘才人的帖子,向陶灼华说了分明。 有些时日未见,刘才人那边一派风平浪静。其间托老管家传过两回信,约略提及大裕内政,果然瑞安对老臣们起了防范之心,形势不容乐观。 打从年后,两人还未曾谋面,只为着刘才人的安危着想,今次陶灼华也未邀她过府。见黄氏脸上带着丝疑惑的神情,陶灼华摆手笑道:“舅母如今莫为这位夫人操心,待舅舅归家,灼华一定原原本本将事情告诉大家,如今还不是时候。” 瞅着席上有新蒸的桂花乳酪,还有清炖的鲥鱼,都是美味可口,陶灼华便求得黄氏许可,替刘才人另备了一份,托老管家送去,算是自己谢她送来的生辰礼。 春镜湖畔已然菡萏盛开,陶春晚特意将午宴开在水榭,老窑的羊脂白饰了金边的的盘子配着红色五福捧寿团花的金黄桌布,盈眼便是一团富贵喜庆。 婢子们身着桃红夏衣,腰系碧绿丝带,手上捧着碗盘鱼贯而至,不多时便林林总总摆了一桌。中间粉底彩绘绿叶仙桃的荷叶碗格外显眼,里头便是金黄的鸡蛋寿面。黄氏一大早下厨,将面揉得十分筋道,又切成细若发丝一般。 鸡汤撇去浮油,只余清澈如水的剔透菠菜热水绰罢再拿冷水里一滚,碧绿的颜色宛若翡翠碎碎的香菇丁一洒,黄黑白绿相间,瞧着便有胃口。 陶春晚手上端着个水晶盏,里头盛着刚调好的醋蒜,笑靥如花间堪比海棠花开般的娇媚。她含笑招呼大家入坐,复命婢子将新烹的热茶斟上。 十二岁的芳辰,便是这般缤纷绽放。陶灼华拿筷子挑了缕寿面,满怀感激吃在口中,冲黄氏盈盈下拜:“灼华感谢舅母与舅舅这些年来对灼华和母亲的照料,若没有陶家,更不会有今日的灼华。我便以茶待酒,敬舅母与大伙儿一杯。” 陶灼华的生辰紧连着陶婉如的忌日,黄氏听她说得发自肺腑,又忆及早逝的小姑,不觉便润湿了眼角。她拿帕子沾着眼睛道:“高兴的日子,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咱们家从来没有厚此薄彼,我与你舅舅只当做膝下有三个孩儿。” 陶春晚急着催丫鬟们上菜,冲淡了那丝脉脉的感伤,团团圆圆吃完这顿饭。 云掌柜此次前来,也有些事情要与陶灼华说。午宴过后,各自端了杯茶在树荫下叙话,云掌柜便绘出了何子岕的画像,道是这个人曾与许长佑来往过两次,还曾独自一人去了许长佑圈在京郊的墓地。 若何子岕受许长佑的蛊惑,与瑞安有了往来,他又何至于被瑞安斩在刀下?陶灼华眉间笼着丝疑虑,半点分辨不来,只得先不想这一节,与云掌柜说了大阮皇室的意思,请她速速转告阿里木。 “赵王殿下一言九鼎,他前番答应,只要您主上那边动手,他必会派人协助。大阮的诚意便是,不能明着调动军队,私底下动个千人到没有问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一章 侍疾 云掌柜听陶灼华说得笃定,心下却有些半信半疑。 她冲陶灼华说道:“陶小姐,兹事体大,关系着许多人的生死,我不得不多问一句。未知赵王殿下说话可会算数?若吾主算计进了他的帮助,到时候大阮却不出兵,便是功败垂成。” 旁的人陶灼华可以不信,却是相信何子岑一言九鼎,从不食言而肥。她坚定地说道:“请阿里木皇储放心,赵王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云掌柜虽是平素不喜形于色,眼里也带出了欢喜。她深深冲陶灼华行了一礼,认真说道:“陶小姐,您与陶公真是彼主的福星。” 一朝结盟,便是两下皆大欢喜。云掌柜一扫从前的淡然,她轻轻抬起手来,与陶灼华双掌击在一起,眼里露出些睥睨的神情。 陶灼华的生辰宴之后不久,便迎来了陶春晚的芳辰。十五岁的少女杏眸桃腮,绚丽如盛绽的桃蕊,缤纷了整个夏季。 伴随着几块金字招牌挂出,陶家不过大半年的时间,便在大阮京中陆续开了绸缎庄c酒楼与客栈,更加上阿里木在背后的支持,生意都是顺风顺水。虽然是外乡人,却早融进当地商贾圈中。 更何况陶家在老管家的运作下,陶家已经开始结交官宦,在大阮皇城小有名气。因此陶春晚的及笄礼一过,便有媒人陆续上门。 陶家对苏世贤深恶痛绝,乃至有些偏激。陶超然早便晓谕黄氏,为女择婿只有一个要求,便是不要再选读书人。 这便有些令黄氏为难,簪缨士族的达官贵人瞧不上陶家的商贾身份,一般的经商人家却又不能与陶家比肩。因此黄氏选来选去,总是高不成低不就。 纵然有些条件不错的少年,偏都不是十分趁自己的心意。黄氏私底下悄悄征询陶春晚的意见,却见陶春晚并不热络,还是一幅极不耐烦的模样。 问得急了,陶春晚只将脸一板,扭着身子道:“如今爹爹又不在家,您急得什么?难不成女儿一及笄,家里便容不下么?” 黄氏听她多有埋怨,心间也舍不得女儿早嫁,只得先将择婿的事情搁下。 有了陶灼华牵线搭桥,何子岑的人与阿里木顺利接洽,七月中清风与明月便传回了好消息。他们的人已然协同阿里木,暗中杀掉两个当年相助胡里亥的奸贼,算是断掉了他的一只臂膀。 只怕何子岱一个不慎说漏了嘴,大阮插手波斯兄弟相争一事,何子岑还未曾与他说起,何子岱却早从他的频频动作中猜到了几分,到对这与前世迥然不同的情形有些讶异,以至于认真思考起来。 前些时本想将何子岑与陶灼华两人分开,他的一番苦心却先后遭到两人的斥责,弄得灰头土脸,也颇有些无可奈何。 既是两人的因缘他一时插不上手,却有几分与陶灼华心意相通,何子岱也想找出前世真正的罪魁祸首。冥思苦想之间,陶灼华既有与瑞安长公主决裂之意,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奸细,不过是奸人混淆何子岑的视听。 究竟什么人能隐藏至深,以至于自己两世为人竟毫无踪迹可寻? 寻思了一圈,何子岱到有些戛然失笑,若论最大的嫌疑当属他自己。当初的布防图是他与何子岑商议而成,几乎全部由他汇出,收藏在何子岑的御书房里。 能够随时出入御书房的,除却何子岑,便唯有他一人而已。 何子岱眸间讳莫如深,只觉得还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开始认真铺下身子,一点一滴回忆前世的往事。 阿里木虽得了大阮的暗中支持,复国大计进行得却并不算顺利。前次被清风与明月算计掉了两个朝臣,胡里亥便如同惊弓之鸟,他开始疯狂反扑,一口气抓了不少暗中支持阿里木的人,弄得整个波斯国风声鹤唳。 当年兄弟相争c血流成河的场面,还留在大多数人的记忆之中。不少人并不关心谁当了皇帝,只求一家人静享太平,不被卷入这场风波。 阿里木审时度势,与陶超然商议,便想暂时避开胡里亥的锋芒,以便暗中经营,待时机许可将他一举拿下。阿里木便带着次子阿西蛰伏到了无人荒岛,预备先集中精力锻造一部分精良的武器,陶超然则再下西洋,购得部分武器的图样,于秋风乍起时,悄然踏上返程,准备与家人团聚。 金秋时节,谢贵妃效法至善公主的赏花会,想要会同宫中嫔妃去京郊的丹桂园住上两日,特意求到了仁寿皇帝面前。秋日送爽,仁寿皇帝心情格外舒畅,不仅一口允了谢贵妃所请,还表示他会御驾亲临,要谢贵妃拟个单子,让丹桂园那边早做准备,索性多住几日,过了仲秋佳节再转回宫内。 仁寿皇帝已有多时不曾郊游,此间消息一旦透露,底下人早闻风而动。 丹桂园纵然景色如画,却碍着几处行宫有限,委实容不下所有妃嫔。有些个平素不得眷宠的更想在皇帝面前露脸,便悄然求到谢贵妃面前。 谢贵妃春风得意,自诩又压了德妃娘娘一头。次日便拟了名单,点了些素日与自己走得近的妃子,将与德妃娘娘交好的几个都留在宫里。 德妃娘娘瞧了内务府抄来的单子,见除却谢贵妃素日的朋党,唯有自己孤零零列在上头,连极得仁寿皇帝眷顾的顾昭仪等人也因与自己走得近而被雪藏,涵养极好的脸上也不觉露出丝怒容。 她不屑地将名单扔进香炉里瞧着它化为飞灰,冲锦绫嘿嘿冷笑道:“平素敬她让她,到是惯坏了毛病,今次这幅嘴脸委实太不好看。” 晚些时长宁宫里便传了太医,道是德妃娘娘犯了心悸的旧疾,今次无缘伴驾,特意命锦绫向仁寿皇帝告罪。太医院里开出了药方,绮罗领着几个宫婢支起药炉,小火煨上了汤药,长清宫里便有药气渐渐消散。 何氏兄弟接到消息,自然心急如焚。两人立时联袂入宫,彻夜衣不解带,在德妃娘娘榻前侍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二章 温存 这一晚长宁宫中的灯火彻夜不熄,太医院里派了两名太医值守,仁寿皇帝撇开还未看来的奏折,亲自前来探视。第二日下了早朝,也是直奔长宁宫而来。 除却何子岑与何子岱两位殿下守在前头,顾昭仪等人也纷纷过来问候,谢贵妃初时幸灾乐祸,后头终于坐不踏实,懊悔做得有些太过。 仁寿皇帝想在丹桂园里过仲秋,图得是乡村野趣里乐享天伦。如今德妃染病,何子岑兄弟势必要侍奉羹汤,随着德妃娘娘留在宫里。 皇室里子嗣本来不多,这两位又极得仁寿皇帝眷顾,德妃娘娘打得分明是叫这次秋游泡汤的主意。谢贵妃咬牙切齿,将炕桌狠狠一拍,心里暗骂了声贱人。 仁寿皇帝瞧过谢贵妃拟的单子,对她的飞扬跋扈极为反感,便有些明白德妃这病从何而来。从前偶尔的后宫纷争多以德妃娘娘息事宁人作罢,不晓得吃了多少暗亏,他极少瞧着德妃有这般怒气。 前时只打量德妃温厚,他从大处着手,处事便有些不周,颇有些捧高了长春宫的气焰。此时见德妃娘娘眉目虽然柔婉,却比平日添了些疏离,仁寿皇帝便有些讪讪,覆着手立在一旁。 瞧着德妃在锦绫的服侍下饮了汤药,又懒懒倚在大迎枕上,仁寿皇帝便摆手让众人出去,坐在榻前替德妃娘娘理了理锦被,温声说道:“可觉得好些了?” 德妃到不是一味装病,前因后果相加,心里真正不大顺畅,如今还有些头晕目眩。她抚着胸口淡淡说道:“多谢陛下关心,如今吃了药,比昨日好些。陛下日理万机,莫在臣妾这里过了病气,若不回乾清宫,便去贵妃娘娘那里坐坐。” 仁寿皇帝听得她话里一片酸意,想着她素日的温厚,心底的歉意越发浓郁。便拿手指轻轻刮着她的眸毛说道:“你素日大度,也有与朕闹别扭的一日?朕偏喜欢在这里坐坐,你还要赶人不成?” 德妃娘娘无奈而笑,从仁寿皇帝手间抽出自己的衣袖,悄然背过身去,语气里一片清凉如水:“臣妾从来不敢忤逆圣意,只是一味温良小心,不比旁人体察圣心。今次不能伴驾丹桂园中,便提前祝陛下佳节如意。” “说什么生份的话?”仁寿皇帝轻柔地扳过德妃娘娘的身子,拿双手替她揉着太阳穴,认真说道:“本想着皇家也有天伦,才愿意带着你和孩子们在郊外散散心。你如今身子不适,孩子们也留在宫里,朕还去丹桂园做什么?明日一早朕便晓谕谢贵妃,丹桂园之行取消,你的心里是否顺畅了一些?” 捧着谢贵妃,仁寿皇帝却不是只为她容颜娇美,而是耍了些小心思,想要瞧着她如何为了何子岩上蹿下跳,牵动那些昌盛将军的旧部。 武官忠心固然是好,却不能一根筋只认做故去的昌盛将军才是正主。如今他们大有抱团之势,依然以叶家为马首是瞻,便有些挑战仁寿皇帝做为君王的极限。 有些话不能同德妃娘娘明说,仁寿皇帝只是缓缓许诺道:“日久见人心,你素日的好处朕都记着,不值当为了这些气坏自己的身子。朕还要回御书房去看些折子,你才刚喝了药,安安生生睡上一觉,朕晚上再来看你。” 德妃虽然依旧淡淡,脸上到底有了点儿笑意,依言阖上双目休息。 何子岑兄弟替德妃送了仁寿皇帝回来,都对帝王的心思猜着了几分。只为此时夺嫡形式尚不明确,不敢守着德妃多说。 只见德妃娘娘面色比前时缓和,便晓得仁寿皇帝说了些什么。晓得她此时气顺了些,何子岑也认真劝道:“父皇不是糊涂人,母妃您凡事放宽了心。若为些许小事气坏了身子,才是被旁人有机可趁。” 见两个儿子玉树临风,又是极得仁寿皇帝喜欢,假以时日必是国之肱骨,德妃心里舒坦,便含笑轻轻点头:“母妃都省得,下次不会了。我如今吃了药,想眯眼歇一歇。你们昨夜一宿没睡,如今也快回自己房里歇着。” 两兄弟告辞出来,都是了无睡意。何子岑便吩咐何子岱道:“你四哥那里,你多留意一些,看他有没有频繁接触昌盛将军的旧部。有些事咱们虽然不好多说,你也瞧见了长春宫的气焰,不能由着她嚣张下去。” 前世何子岩夺嫡虽然失败,身畔却不乏有些武将的支持。纵然何子岑坐稳了江山,谢贵妃却仗着何子岩在蜀地的势力,时常制造些麻烦。 何子岑一直怀疑,前世在大阮真正翻云覆雨的那股势力里头,也有谢贵妃与何子岩的手笔。大裕对大阮虎视眈眈之时,他曾下诏调动何子岩手中的军队,要何子岩务必守住西南的缺口。 奈何这位楚王殿下却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直接置何子岑的圣旨于不顾,导致大裕军队长驱直入,顺利北上大阮。 虽然何子岩最后死于瑞安之手,何子岑兄弟却忘不掉他当日所作所为。两兄弟虽然各怀心事,一致对外的心思却不曾改变。 何子岱点头应道:“我晓得,早便派了人留意此事。还想同兄长说件事,如今七弟渐渐长成,却依旧住在宫内中,莫非兄长从未揣测过父皇的意图?” 若日后兄弟间真得反目成仇,何子岕站在谁的一边便至关重要。何子岱旁敲侧击,想要提醒兄长联合何子岕行事,莫叫他依附了何子岩。 前世仁寿皇帝大行之时,曾交待过何子岑要善待这个兄弟,那时何子岑才晓得父皇的一片苦心。他依旧许何子岕住在宫内,食着亲王的俸禄,却无须为国事操劳,也算是对得起仁寿皇帝一片嘱托。 见何子岱亦提到这一节,何子岑到有些欣赏他的未卜先知,浑然未往兄弟亦是重生之人身上考虑。他含笑点头道:“我明白,好在七弟住在宫内,旁人想要接触他也不易。你素日与七弟走得近,便在他身上多多留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三章 谋划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次日一早,仁寿皇帝果然晓谕谢贵妃,因德妃娘娘身体违和,丹桂园之行便就取消,今年的仲秋夜宴依旧设在宫内,要她会同顾昭仪等人打理。 谢贵妃接了这道圣旨,气得脸色时红时白。早先被她列上名单的人本来沾沾自喜,却也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唯有顾昭仪因德妃娘娘小恙而受惠,自谢贵妃手间分得一部分协理后宫的权利,将仲秋夜宴打理得齐齐整整。 后宫中的局面发生微小的变化,有些个嫔妃自以为探得了圣意,那杆天平便开始往德妃娘娘这边倾斜。德妃最瞧不得墙头草随头倒,对于此前围绕着谢贵妃打转的人毫不理睬,难得硬气了一回。 桐叶将要落尽时,何子岚面上笼着层浅愁,悄悄寻了陶灼华说话。 她命小环守在门口,只余了两个人坐在殿中,有些担忧地拉着陶灼华的衣袖道:“灼华姐姐,若是你发现与你最亲近的人对你说谎,心里会是什么感觉?” 发觉最亲近的人对自己说谎,心里必然是万分难受,陶灼华眼前忽然闪过前世何子岑黯然的面庞。那时不晓得夫妻间该坦诚相对,她想要一人承受瑞安所给的压力,却弄巧成拙,以至最后铸成大错。何子岑误中瑞安反间之计,对她百般猜忌,以至于临阵对敌时频频分心,导致一败涂地。 追根究底,当是两人还不够完全信任。都将要替对方分担些风雨,却又都采取了不恰当的方式。 思考着何子岚的问话,陶灼华认真说道:“若我至亲至爱的人对我说谎,我当求证一下他是否身不由己,亦或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我不得以而为之,或许是认为这善意的谎言才是保护对方的方式。” 何子岚似懂非懂,抬起张清湖潋滟的面容,露出抹无奈的笑意。 陶灼华便接着往下说道:“若是我能够选择,自然希望这至亲至爱之人能与我坦白,彼此敞开心肺,才是最无限的信任。” 何子岚最亲近的人当属何子岕,陶灼华无意挑拨这姐弟二人的关系,只安抚地握住她的手道:“凡事莫钻牛角尖,多想一想对方是为了什么。你也可以好好同对方说一说,叫他晓得你的心意。” 何子岚又是一声浅浅的叹息,她犹豫了片刻,才对陶灼华说道:“灼华姐姐,有件事我已经藏了多时,不说出来心里总不痛快。子岕身上穿的明明是高嬷嬷替他缝制的新袍,他却骗我说自打高嬷嬷出宫,他从未与她见面。” 何子岚针线上功夫深厚,从前又常瞧见高嬷嬷缝制的东西,对她的手艺十分熟悉。何子岕前些时穿了件淡灰暗菖蒲纹的外衣,她一眼便瞧了出来,却故意问何子岕可有高嬷嬷的消息。 何子岕霁月彩云般的脸上挂着澄澈的笑容,冲她微微摇头道:“姐姐既然不喜欢高嬷嬷,她如今出了宫,子岕便不与她走动。” 话虽然体贴,却更让何子岚窝心。她只是敷衍而笑,再不曾多说一言。 这对姐弟与高嬷嬷的关系显然大相径庭,见陶灼华若有所思,何子岚生怕陶灼华以为自己捧高踩低,闷闷低着头道:“灼华姐姐,我不是瞧不起外祖家中的老仆,只为她爱搬弄些事非,生怕子岕钻了牛角尖。” 这样的何子岚,究竟是什么时候与瑞安扯上了关系?陶灼华收回自己凝视的目光,掩饰地笑道:“我没有那个意思,七皇子心思单纯,你做姐姐的考虑多些,自然是应当的。或者时机许可,你们姐弟二人便能敞开心扉。” 这对姐弟同时令陶灼华迷惑,若何子岕打从现在就因为许长佑而与瑞安有些联系,又是什么缘故使得他与瑞安反目成仇,又死在对方屠刀之下? 亦或何岕心存大义,阻止瑞安北上无果,断送自己的性命? 陶灼华与何子岕不熟,点许细微的了解都来自何子岚的口述,更难分辨真伪,只得将点点疑惑都埋在心里。 进了十月间,大阮皇城之中的朔风又是扑面。陶灼华寻了个机会,去瞧多半年未曾谋面的刘才人,想多了解一下如今大裕的朝政。 李隆昌已然走得极好,他牵着刘才人的衣角,露出半个面庞,却又瞪着黑水银般的眸子一瞬不瞬瞧着陶灼华,倏然间绽开童真无忌的笑容。 刘才人将儿子温柔地抱在怀里,指着陶灼华让他唤一声姐姐,陶灼华连连摆手道:“殿下身份尊贵,他这样的称呼,灼华如何敢当?” “若没有你,又何来我们母子的今日?”刘才人抚着李隆昌的发际,冲儿子鼓励地笑道:“昌儿乖,好好唤声姐姐,姐姐便有好东西给你。” 娇娇软软的声音便如天籁,在陶灼华耳畔响起。李隆昌吐字清晰,认认真真唤了声姨母,到让陶灼华慌不迭手。 她忙忙解下身上祖母绿的双鱼拱莲环形佩,递到小孩子手上,再冲李隆昌笑道:“殿下真乖,这个留着给您玩吧。” 李隆昌手上拿着玉佩,由乳母抱了下去,刘才人眼中依然含着些感激,她冲陶灼华说道:“我并不是与你虚悬客套,从前有心与你结拜,却碍着昌儿的亲嫂嫂是您的妹妹。便只好沾些便宜,高了你一辈。让昌儿唤你一声姐姐,却是诚心诚意。” 从前还与陶灼华有些客套,刘才人不敢轻易交心。如今因着从前景泰帝身旁的三大护卫,还有许三等忠心的老人,刘才人与李隆寿之间的消息互通十分便捷。 晓得陶灼华、苏梓琴这对异姓姐妹都是自己人,刘才人对陶灼华便不似从前那般客套,心里亲近了许多。她牵着陶灼华的手道:“快坐下来,前些时陛下还有口信儿传来,瑞安那贱人上蹿下跳,气焰十分嚣张,下一步该怎么走,咱们好生合计合计。” 风吹雪落,笼着炭炉的室内温暖如春。刘才人雍容端起茶来,眼中渐渐含了睥睨的神气。新仇旧恨、前世今生,两个深深为瑞安所累的女子,开始了思虑周祥的谋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一念 霜染微寒,又是朔风满园,青莲宫里新放了月例,陶灼华还特意自掏腰包,为宫人添了身过冬的新衣。 秋香得了月例,连同这些时日攒下的一些赏赐,一共存了三两银子,都喜滋滋地装进荷包里。想着前些时父亲生病,家中一定等着用钱,便要趁着两月一次休沐的机会将钱送出。 娟娘从不苛责下人,晓得她有些孝心,不仅爽快地允了小丫头的所求,还特意收拾了几件半旧的衣裳,要秋香拿给她的母亲。 秋香将东西收拾停当,挽了个青布包袱便急急去内务府求了出宫的对牌,也不舍得雇车,只一溜小跑往家直奔。她家住在城南的针巷子,顾名思义那街道极窄,可想而知左邻右舍都是穷苦人家。 想着幼弟大约有段时日不见荤腥,父亲生病需要调养,秋香路过集市时便咬咬牙拿铜钱买了只烧鸡,又割了一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提在手里。 吱呀呀推开虚掩的院门,弟弟却并未如预料般循着香气从屋里飞奔而出,反是母亲王氏端着一盆好洗好的衣裳出来,见了秋香欢喜地唤了一声,忙放下手里的木盆,来接她手上的东西。 秋香便疑疑惑惑地问道:“父亲身体可好些了?怎么不见宝儿出来?” “好多了,好多了。”秋香的父亲循声轻咳着从屋里走出,一脸沟壑的庄户汉脸上虽然还有几分病容,却比秋香上次回来舒展了许多。 他慈爱地望着女儿,眼中有些掩饰不住的歉意:“多亏你上次捎回的银子,父亲抓了几幅药,如今身上松乏了许多,到难为你在宫里受累。” “不过是做些洒扫的粗活,又能受了多少累”,秋香生怕父亲被冷风扑到,忙将提着的东西往王氏手里一放,便扶了父亲的臂膀,将他搀到堂屋里坐下。 王氏脸上是喜滋滋的笑意,她将烧鸡与猪肉搁进厨房,转而撩起腰间系的围裙擦了擦手,再抓了一小簇平日不舍得喝的茶叶冲到茶壶里,风风火火地提回堂屋,给丈夫与女儿各斟了一杯。 秋香四顾一望,依然不见兄弟宝儿的身影,便再问母亲道:“宝儿莫不是去了哪里淘气?您莫叫他与后街那些个淘气包们搅合在一起。” 父母都是庄户人家,却有心叫兄弟识文断字。因此秋香省吃俭用,想替弟弟攒些奉束,好能送去学堂。她将系在腰间的荷包解下,捧出新攒的三两银子,尽数交到母亲手上,再甜甜笑道:“到了年节底下,赏赐必然比平时多些,明年春暖花开,大约便够送宝儿去学堂了。” 眼见秋香依然环视四周,在寻找弟弟宝儿的身影。王氏难掩一脸喜色,故意卖了个关子道:“宝儿横竖不是淘气,你猜猜他去了哪里?” 秋香瞧着父母都是喜上眉梢,心间蓦然一动,小心翼翼地猜测道:“难不成宝儿如今便是在读书?难为他这么用功,听着我的动静也不出来。” 王氏拉了秋香坐下,冲她说道:“你只猜对了一半。宝儿是在读书不假,却不是在咱们家里。说起来你当真遇到了贵人。前些时有位李嬷嬷领着人来了一趟,说是瞧中了你的勤快,有心提携一二,特意想来瞧瞧咱们是不是清白人家。” 提起那位慈眉善目的李嬷嬷,王氏一直赞不绝口。 李嬷嬷来秋香家里时,连坐也未曾坐下,只听说宝儿已经九岁了还不曾读书,便着人在前街的私塾上替他交了一年的奉束,又留下了十两零用银子。 王氏喜不自胜地说道:“那位李嬷嬷瞧着咱们是正经人家,孩子也知礼听话,才肯对咱们这般提携。宝儿如今在跟着郑先生念书,中午回来吃饭你便能见着。” 竟然是李嬷嬷对自己这般照应,秋香还记得她去岁春节时送与自己的锞子,眼中不觉一热,冲王氏说道:“那位嬷嬷不但是位贵人,还是贵妃娘娘眼前的红人。您瞧着她慈眉善目,其实在宫里跺跺脚,地也能颤两颤。” 王氏听得又惊又喜,拉着秋香的袖子问道:“既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人,你这样的小人物是如何攀上了高枝?难为人家还肯送了宝儿去读书。” 想着李嬷嬷素日曾说喜爱自己的伶俐聪慧,秋香有些得意地一仰头,冲王氏显摆道:“我是小人物又如何?李嬷嬷偏就喜欢我的伶俐。她老人家还说,待过些时日想法子将我调去长春宫中,就在贵妃娘娘面前侍候。” 打从第一次在青莲宫中瞧见了茯苓与菖蒲榕体面,秋香便没想止步于一个粗使的丫头。既有李嬷嬷肯费心提携,更强如跟着个质子。她眼前一时美景如画,好似瞧见了自己穿金着银,颐气指使地调教着新入宫的小丫头们。 这些言语王氏听不大懂,只记住了秋香有机会去长春宫。她便热切地拉着女儿的袖子嘱咐道:“你若真有这样的福份,便是咱们祖坟上冒了青烟。那么好的老人家,你若是有机会在眼前做事,可要勤勤苦苦,更懂得知恩图报。” 秋香甜甜蜜蜜应着,脸上泛起些许容光。便请母亲将五花肉加些粉条与白菜一锅炖了,又将烧鸡撕成小块码在盘中,齐齐整整端上桌上。 只为父亲咳嗽,她特意将烧酒汤烫热,给父亲斟了一小盅,再等着兄弟回来,一家人和和美美吃了顿饭。 彼时幸福好似在向这个虽然贫苦c却清白上进的人家招手。无论是秋香还是她的父母,都不曾料到这是她们亲人间最后的一次谋面。 秋香记着父母的嘱托,回到宫中还特意寻了个机会去给李嬷嬷磕头,多谢她对宝儿的恩典。李嬷嬷含笑拍着她的手道:“你兄弟瞧着便是聪明孩子,他的前程便攥在你的手里。是要向你父亲那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刨食,还是识文断字争取考个功名,便全在你一念之间。” 瞧着李嬷嬷有些陌生的眉眼,秋香蓦然一阵心悸,不晓得该如何答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五章 小年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飞雪簌簌之间,已然又是一年。 腊月二十二那日,陶灼华请了德妃娘娘示下,想回陶府与黄氏一家人过小年。 德妃一直可怜小姑娘孤身在外,不仅欣然允诺,还特意赐了两盘内造的点心。 打从前次与陶灼华木舟中一席倾谈,何子岑借着波斯的政务,又借故约了陶灼华几回。如今两人虽未敞开心扉,那缕柔情却已然几多牵绊。 眼见陶灼华要离宫,何子岑半是替她高兴,半是怅然有失。吃着德妃娘娘宫里小厨房新制的木耳鸡蛋饺子,何子岑便笑着问德妃娘娘道:“怎么母妃时常对这灼华郡主多有眷顾?” 儿子的心事藏无可藏,德妃悠然叹道:“母妃当年初入宫闱,思念一家骨肉至亲的滋味犹在眼前。那时你外婆只有每年春节与仲秋两次进宫会面,父亲、兄长都是只能隔着帘子见上一见。那种滋味你永远没有体会。” 骨肉分离,何子岑的确没有德妃那么深的体会,前世却时常瞧见陶灼华午夜梦回,泪水如斑驳的霜露,无声便浸透了枕席。 如今外公、外婆已然不在,舅舅与姨母却都在京中。他拥着德妃娘娘纤瘦的脊背,安慰地说道:“如今母妃身在高位,我姨母与舅舅她们若想见面,随时可宣,到比从前好了许多。初二日我与子岱依旧去舅舅府上磕头,好生敬舅舅一杯。” 见儿子剑眉如峰,风姿俊秀,已经有了翩然之姿,言下又总是这般体贴可心,德妃一边点头,一边轻轻叹道:“岁月催人老,说起从前的事情仿佛就是昨天,一晃眼你们兄弟两个都已长大成人。明日母妃便预备给你舅舅与姨母的节礼,你与子岱一起给他们送去。” 何子岑诺诺应着,眼中偶有丝怅然之意,滴滴分明地落在德妃娘娘心中。 德妃心下有小小的遗憾,若论陶灼华的性情样貌,到也配得上儿子这份青山朗润的容貌。奈何陶灼华是质子的身份,若嫁与儿子做正妃,日后还要母仪天下,大阮的皇后不是出自大阮,却端着这一层尴尬的身份,难以叫民众心服。 更何况何子岑的婚事,便是她这做母妃的都做不得主,一切还要等着仁寿皇帝点头。只怕轻易地允诺给了儿子希望,却又成为水中月和镜中花,德妃只得故做不知儿子的心事,只顾左右而言其他。 陶灼华却不知这母子各怀心事,她晚间便与娟娘一同收拾了给陶超然全家的礼物,只为没接到舅舅归来的佳音,也不晓得他能否在年前赶回,心里便有些小小的期盼,兴许明日会有惊喜。 出了宫门归心似箭,黑漆平顶的马车一路疾驰,载着陶灼华直奔槐阴胡同。 从马车里挑帘望去,洁白如絮的飞雪飘扬,陶府门前挂起了朱红的灯笼,黑漆冰裂纹的大门上贴了大红烫金的对子,一溜萝卜钱在雪中摇曳飞舞,春节的气息已然浓重。 陶灼华的目光漫过长阶,毫无意外地望见了在大门口迎她的陶雨浓,银蓝色菖蒲暗纹的大氅被风吹散,露出淡青菖蒲暗纹的衣衫,腰间还悬着枚玉制印章,朗然如霁月清风一般。 再往他身后瞧去,铺着红色地毡的大门口还立着位身着蟹青色丝棉长袍,腰束和田玉带的中年男子。他面露微笑,身姿魁伟挺拔,不是陶超然又是哪个。 陶灼华欢呼一声,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未等马车停稳便急急掀起车帘,连脚踏也未踩上便跳下了马车。她紧跑了几步冲陶超然张开双臂,一面呼喊着舅舅,一面如倦鸟归巢般直扑到陶超然怀里。 甥舅二人算起来整整两年半未曾蒙面,陶灼华眼中的陶超然不过比从前添了些风霜,多了几分威仪,依然是那副熟悉的模样。 陶超然眼中的外甥女却是女大十八岁,如春柳抽条,长高了近一头,身姿更加窈窕。那一双清眸如春水里倒影着漫天的星光,动处潋滟迷人,与妹妹陶婉如简直惟妙惟肖。 “夕颜,不对,是灼华,”陶超然亲切地唤着陶灼华的名字,又退后一步打量着长成窈窕少女的女孩子,有些激动地比划着说道:“舅舅离开时,你才长这么高。若在旁处碰到,舅舅大约都不敢认,你如今长成了大姑娘。” “舅舅您一点儿也没变样”,陶灼华退后一步,认真打量着陶超然的面庞。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儿,全是喜悦与激动的泪花。她紧紧挽住陶超然的手,热切地问道:“舅舅这两年多来一向可好?灼华日思夜盼,咱们一家如今才算真正团圆。” 陶超然亦是感慨万分,他牵着陶灼华的手久久不舍得松开,甥舅两个就立在飞絮洒盐一般的雪中叙话。还是陶雨浓与茯苓同时撑起了竹骨绢面大伞,替两人笼在头顶。 “父亲,咱们都进里头说话,母亲与姐姐还等在垂花门前头”,陶雨浓灿然轻笑间露出洁白的牙齿,轻轻提醒依然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的两人。 “是了是了,这么大的风雪,舅舅也是糊涂了”,陶超然哈哈大笑,接了陶雨浓手中的竹伞,亲手替陶灼华撑在头顶,伴着她一同往垂花门走去。 陶府的夜宴总是欢乐喜庆,陶雨浓早便交待下人们备下烟火,一顿饭吃得尽兴时,他便命人在院子里噼哩叭啦放起了鞭炮,为这久违的团圆宴助兴。 火树银花竞相绽放,庭院里霎时万紫千红。刚刚出锅的饺子盛在金黄色的缠枝花卉纹骨瓷方碟里,一盘一盘流水般端上。黄氏又特意命人上了盘自制的糖瓜,雪白的粮霜拉出长长的银丝,粘了一缕挂在陶雨浓的唇间。 如小时候一般,陶灼华与陶雨浓争抢着一盘糖瓜,轻脆的笑声传出老远。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这多半年陶超然随着阿里木,纵然每日珍馐玉粒,却不及自己府中一碗白粥来得舒坦。 陶超然夹起一只鼓着圆肚的饺子,蘸了满满的醋蒜,感慨地吃进口中。瞧着席上三个孩子嬉笑打闹,夫妇两人心间比吃了蜜还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六章 倾谈 窗花红似火,跳跃的烛影明媚而温暖。 伴随着盈耳不绝的鞭炮声,陶超然认真地倾听着陶灼华述说她来大阮之后发生的故事,又不时回答着小姑娘的问讯,脸上的笑容从未褪去。 拿两年多的漂泊换得今日一家齐聚,陶超然心间欢喜无限。只是思及阿里木马上就将与胡里亥短兵相接,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恐怕兵败之后波及一家老小,便对眼前静享的天伦格外珍惜。 陶春晚留心听着父亲提及阿里木与阿西已然潜回荒岛,如今专心于武器的锻造,便情不自禁地问道:“如今岛上不缺矿藏,父亲又购回了好些武器图样,阿里木叔父必然欣喜,阿西大约又要废寝忘食了吧?” 想起那勤勉聪慧c又肯吃苦的少年,陶超然拈须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见陶灼华目露疑惑,陶雨浓便解释道:“阿里木的公子阿西痴心于武器研究,前次送给两位姐姐的短铳便是经他之手改造而成。我们分手时,阿西正在钻研一种强弩,若能成功的话,射程当在如今的两倍开外。” 黄氏虽然对这些不通,陶雨浓姐弟昔日与阿西耳濡目染,却对父辈们的图谋心知肚明。他们时常听阿西述说起波斯的内政,对从前兄弟相争的一节并不陌生。 若阿西能将这种弓弩研制成功,便可避开胡里亥引以为傲的一支步兵。如此以来,阿里木这边胜算便又大了一些。 陶春晚眼中碎芒盈盈,荡起一波一波晶亮璀璨的笑意,她接着陶雨浓的话说道:“你不晓得,阿西还曾研制过一种袖箭,女孩子拿来防身极为好用,我平日多是带在身边。灼华,往后若有机会,我替你们引见。” 遣了婢子回房,陶春晚献宝一般要将阿西昔日所赠的袖箭拿来给陶灼华看。陶灼华只微笑着颔首,将陶春晚那一缕满含着追忆的柔情都瞧在眼中。 陶超然这些日子都忙着与阿里木运筹帷幄,未曾将女儿的心事放在心上。到是黄氏察言观色,忆及陶春晚对那些前来提亲的人不假辞色,心里微微一动。 外头又是一阵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连天,婢子们将各人面前的醋蒜碟重新换过,再端上最后一道海参猪肉馅的饺子,替每人面前布了一只,便悄然退至两旁。 黄氏有几句悄悄话想问陶春晚,又记挂着陶灼华甥舅两年半多没有谋面,必定有许多私房话要说,便推着陶超然道:“你与灼华去书房里叙叙旧,待我与春晚更了衣,领着众人辞了灶,再在暖阁里煮上好茶,咱们一家子挪到暖阁说话。” 陶灼华感激舅母的体贴,更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与陶超然。她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立起身来冲着诸人略略点头,便随着陶超然往外书房走去。 茯苓忙递过她的鹤氅,又殷勤撑起了伞,亦步亦趋地随上。陶灼华冲她摆手笑道:“你不必跟来,去请娟姨与舅母打个下手,一同往厨房里辞灶。我与舅舅说说话,稍后同往暖阁里汇合。” 见陶灼华连同茯苓也一并支开,陶超然晓得她有要紧话想说,便以目示意自己的小厮松涛守在外书房门口,不得放入一人。 眼见房中再无第三人在场,陶灼华这才脸色一肃。她从发间拔下陶雨浓所送的木簪,把昔日曾藏在木簪里的绢书说与陶超然听。 虎落平阳被犬欺,便是陶灼华对故去的景泰帝最大的叹息。 国人都以为景泰帝昔日是病入膏肓,岂料想一代君王竟是被亲妹妹毒害,只拿参汤吊气,以至于多年缠绵病榻,苦求良医无策。 提及瑞安昭然若揭的的篡国之举,陶灼华脸上笼了层寒霜,她将自己如何将盖了景泰帝私印的绢书送与玄武,助玄武与郑荣将军联手一事和盘托出。 再提及长公主府里仿效皇宫大内修建的芙蓉洲,还有九九八十一阶刻着五爪龙纹的凤凰台,瑞安想要君临天下的贼心便一清二楚。 陶灼华清晰地说道:“舅舅,如今大裕新皇虽然登基,却不得不昭告天下,封瑞安为监国长公主,眼睁睁瞅着她挟天子以令群臣,实则手中半分实权也无。” 大裕的内政如何,陶超然离开了两年,瞧得并不十分真切。只听着陶灼华娓娓道来,字字句句说得有根有据。若形势真如陶灼华所述,瑞安想要出兵相助胡里亥,只在她一念之间,到对阿里木十分不利。 陶超然犹犹豫豫地问道:“难道瑞安在大裕真就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新皇隆寿帝便不能有所作为,更未想过替先帝复仇?” 陶灼华微微一笑,冲陶超然说道:“舅舅,瑞安所作所为罄竹难书,事实远不止如此。区区大裕的皇位并不能叫她止步,她的爪牙遍布在波斯与大阮,哪里都有她的眼线。新皇并非不想复仇,而是此时行动,无异于以卵击石。” 听得陶灼华如此述说,陶超然心上一沉,目光里有了片淡淡的阴霾。 离着前世阿里木举事的时间已然不远,此刻波斯国内必定有些波动,陶灼华晓得陶超然如今心中所想,知道他在为这场即将开始的内战担忧。 她慎重说道:“舅舅,那位阿里木皇储以为做事隐蔽,其实瑞安早便晓得他一直企图东山在起,更知晓您与他的关系。我在瑞安府上时,曾听她数次提及,对阿里木的身份了若指掌,而且早在这对兄弟之间做出了选择。灼华思之再三,她从前想要拘押舅舅一家,只怕不是只为牵制我,而是与这阿里木有关。” 话说到这个地步,陶超然也不想再有所隐瞒,他瓮声瓮气对陶灼华说道:“你说得不错,瑞安的确早便做了选择。我也是此前不久才刚刚听说,她与胡里亥勾结之前曾找过阿里木,要阿里木拿手上的金银矿换取她的支持,被阿里木一口拒绝,此后她便与胡里亥狼狈为奸,一手促成波斯内乱,使得阿里木沦落天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七章 良策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瑞安奢侈骄纵,修建公主府、重砌凤凰台,平日所用没有一样不是金雕玉砌,大裕的国库不晓得为她挥霍了多少,早便不堪重负。 如此以来,波斯开出的金银矿便令她十分眼红,势必要想办法分一杯羹。 阿里木不肯屈服,胡里亥却肯拿钱买权,只瞧着一点眼前利益,浑然不怕自己引狼入室。一对异母兄弟的气节孰高孰低,自然图穷匕见。 听陶灼华的意思,染指波斯不过是瑞安筹谋的一小部分,她真正想做的是天下一统,将大裕大阮都收入囊中,陶超然不觉暗吸一口凉气。 一直晓得瑞安颇有弄权之嫌,陶超然再想不到一介女流竟要效仿则天大帝。若不是陶灼华假托陶婉如之口,送自己一家远离大裕,此刻自己一家大约都是阶下之囚,成为她牵制阿里木的手段。 “灼华,你真正长大了“,陶超然有些唏嘘地拍拍她的脊背,欣慰地说道:“当日阿里木曾问我航海图从何得来,我如实述说是你所赠,阿里木还笑言你是他的福星。他当年含冤离国,如今也该衣锦还乡,这里面委实有你一份功劳。” 陶超然不想同陶灼华述说此次举事的艰难,平白叫小姑娘伤心。他只是握着陶灼华的手,给了她无限希望:“那荒岛上蕴藏着无数的铜锡矿,正是锻造武器的好东西。舅舅归来之前,阿西已然设计出几种刀剑,正是如虎添翼。” 胡里亥鹊巢鸠占已然数年,他在波斯苦心经营,岂是阿里木轻易便能翻盘?能得大阮相助固然是好,却还要提防大裕私自出兵,陶灼华瞧着陶超然隐在眉下的那丝浅忧,便晓得舅舅是在报喜不报忧。 依着前世的轨迹,阿里木的确夺回了属于他的东西,可是由于瑞安对胡里亥的协助,两兄弟在国中的内斗始终没有结束。 昔年阿里木与他手下最忠勇的十八骑英雄远赴大裕,想要解救身陷囹圄的陶超然,亦是被胡里亥走漏消息,导致连同阿里木在内的十九位勇士饮恨而终。 陶灼华在大阮听到消息,晓得此生再难解除舅父一家的桎梏,直直哭了个肝肠寸断。她虽然遗憾,却真正佩服阿里木为异姓兄弟两肋插刀的勇气。 如今这波斯两兄弟即将短兵相接,不但阿里木到了报前世冤仇的时候,连她也有些摩拳擦掌,想要吐尽前世的屈辱。 只是陶超然所说的刀剑虽然犀利,却躲不过暗处的阴谋诡计。陶灼华目光灼灼地望着陶超然,那泓清波湛然无尘,直直瞧进他的内心深处。 动彻世事的明晰,只怕早便瞧透了这次举事的不易。面对陶灼华深沉若潭的目光,陶超然一片慌乱,不自觉地将眼睛移开,不敢与陶灼华对视。 深赭色缠枝海棠纹织金缎立领夹袄十分合身,陶灼华轻轻抬起头来,领口出锋的黑褐色羊羔毛便拂动在她的脸颊,那样杏花烟润。 她移步到陶超然,轻轻牵动了陶超然的衣袖,认真说道:“舅舅,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明说?您何须如此报喜不报忧?您能将想法坦陈,咱们一同商议商议,指不定灼华还能多出一份力,也更能让亲人放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陶超然眉间那丝轻愁便不再掩饰,他冲陶灼华说到:“你素日早慧,我也不必瞒你。阿里木此番举事,虽然略占上风,终归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怕一击不中,胡里亥等来瑞安的援兵,持久战一打起来便极有可能功亏一篑,当真是十分凶险。灼华,舅父有几句话要拜托你。” 异姓兄弟义薄云天,陶超然逝为知己者死,已然做好慷慨赴义的打算,因此这个除夕他才一定要赶回到亲人们身边,瞧瞧他们是否都安置妥当。 眼见陶家生意铺开,俨然跻身当地商会,老管家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陶灼华又能够时常出宫团聚,当真是再无牵挂。 他拉着陶灼华的手道:“灼华,我们定在四月里举事,若是不幸败北,我不能活着回来,你便要替我宽慰你舅母、春晚和雨浓。老管家如今对你十分推崇,你还要协助雨浓,替舅父撑起这个家。” 这话俨然是在交待后事的态度,听得陶灼华眸间蓦然一酸,她轻轻呸了两口道:“大年节下,舅舅说得是什么话?灼华不听那些,您与阿里木都会吉人天相。那胡里亥暴虐无度,又一味靠着给瑞安进贡换取她的支持,早该有人取而代之。” “话是这么说,无奈刀剑无眼,我一定要先安排好身后事,才能毫无顾及地追随着阿里木去闯一闯。能助他完成大业固然最好,若是不幸失败,不能成功便须成仁,再无旁的选择。” 陶超然眼中涌动着万千复杂的表情,只重重握着陶灼华的手道:“灼华,你已然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就原谅舅父自私一些,要将千钧重担压到你的肩上。” 大裕与波斯搭界,若是消息走漏,瑞安又有心援助的话,阿里木到真会腹背受敌。陶超然随手画出了两个国家的地形图,认真冥思了良久,才对陶灼华说道:你来瞧一瞧,若瑞安得到胡里亥的求助,她最迟十日便能调动守在这里的军队,到时候阿里木便会腹背受敌,形势大为不妙。” 陶灼华俯身瞧去,见陶超然的分板一丝不错。她沉吟了片刻,方对陶超然说道:“舅舅的分析的确有道理。不晓得阿里木可曾定下了确切日期?我认为必须赶在那个时刻斩断瑞安与胡里亥的联系,让他无法借兵。灼华不才,依旧能为这件事尽绵薄之力,务必替舅舅分忧。” 此次能得到何子岑的保证,晓得大阮对阿里木持了友好态度,陶超然尽数归功于陶灼华的斡旋。此刻听得她的影响力竟能波及到大裕,陶超然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他久久凝视着陶灼华,目光里蓦然升起希冀,却又含了一丝不太确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八章 晤面 陶灼华笼了笼滑落在脸颊的丝发,再替陶超然斟满了茶,她徐徐说道:“大裕新帝李隆寿虽然手中无权,却早对瑞安恨之入骨,只是寻不到一击而中的机会。他必然愿意助咱们一臂之力,阻住瑞安与胡里亥的联系。” 若真能断去大裕对胡里亥的援助,阿里木那边便毫无后顾之忧,陶超然听得喜眉梢,冲陶灼华热切问道:“灼华,兹事体大,你可有把握?” 陶灼华轻轻笑道:“舅父但请放心,大裕国内便交给我,灼华保证叫瑞安无暇调集一兵一卒,届时您与阿里木只管放手一搏。” 若能斩掉胡里亥的强援,阿里木成事便有八成的把握,陶超然欢喜地一拍陶灼华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未承想我的灼华竟有如此本事。你既然敢说,舅父就敢相信。本打算过了元佳节再走,如今我却归心似箭,初一下午便就启程,将这消息说与阿里木知晓。待咱们约定了日期,各自行事。” 陶灼华顽皮地眨了眨眼,冲舅舅伸出了右手:“咱们击掌为誓,我斩却胡里亥的外援,你却要负责安全回来,方才说的那些个什么话,灼华只做是耳旁风。” 陶超然频频点头,心中一股豪情涌动,畅想江山如此多娇,大好的生活刚刚开始,一扫方才的颓废与悲观之态,大手重重与陶灼华的小手击在了一起。 一大一小两个人重新坐下来,认真谈论起眼前形势。 陶超然眼中讶异的情绪一直不曾收敛,他灼灼如华的目光紧盯着陶灼华认真问道:“灼华,你能否告诉舅舅,你长居大阮深宫,又如何能对大裕的政务了若指掌?又有什么资本能够说动大裕新皇?” 早便晓得陶超然会有一问,有着前次与刘才人会面时掌握的大裕内政,陶灼华成竹在胸,冲陶超然说道:“舅父放心,形势远比您相像的还要乐观。不但新皇李隆寿对瑞安恨之入骨,便是如今大裕的皇后苏梓琴,也早与瑞安离了心。他们如果晓得灼华的提议,必定百分之百赞成。” 陶超然半信半疑,冲陶灼华说道:“那苏梓琴是瑞安的亲生女儿,打断骨头连着筋,她虽是新皇的枕边人,却难保不与新皇离心,站在自己母亲这边。” 陶灼华轻轻笑道:“舅父信我,瑞安根本不曾育有一男半女,苏梓琴与她毫无血缘关系,这一点苏梓琴心知肚明,只恨此时没有资本向她叫板,只得与新皇蛰伏。只待时机一到,他们便是瑞安的催命符。” 陶超然被这忽然得知的宫廷机密唬了一跳,楞楞问道:“你说得可是真的?” 似是想到了什么,陶超然一指刘才人府邸的方向,又紧紧追问道:“老管家说与我,你在那边安置了几个人,每日里行事神神秘秘的,却从来不说她们是什么身份,难不成她们身也连着什么秘密?” 隐藏了多时的刘才人母子的身份,连同如今在那处宅院落脚的两大暗卫,还有与郑荣将军联系密切的许三,陶灼华将他们一个一个摆在陶超然面前。 “舅父,大家迟早都会见面,不若咱们便趁着今夜大伙儿都在过节,走一趟刘才人那边,您亲耳听听她的意思。灼华再给苏梓琴写封信,要他们同时行动,必定要瑞安这次无暇顾及波斯的内政,您意下如何?” 陶超然拍手叫好,两人走出外书房,正逢着黄氏那边使人来请,道是暖阁里已然预备好了香茗。陶超然此时哪里顾得那些,先命松涛去套马车,又指着丫头道:“去说与夫人,我与灼华要出一趟门,待回来再过去喝茶。” 甥舅二人只带了陶超然最信任的小厮松涛,由他驾着马车,从月洞门穿到东风醉酒楼的后院,又从东风醉的后门直奔刘才人的府邸。 待马车停稳,陶灼华搭着陶超然的手下了马车,亲自叩响了门环。 九宫八卦c奇门遁甲,陶超然虽对这些不熟悉,却也晓得那些竹林幽葟c奇石异草都各自依着方位所建。他为越接近后院越森然凌冽的气息所感,面露出敬畏的神情,走在陶灼华身畔,一步也不敢多走,生怕触动了机关。 刘才人这里也张罗了一桌小年夜的酒饭,她先抱着李隆昌祭奠了景泰帝,再与许三c青龙和朱雀几个心腹团团围坐,准备好生过个年。 换了大杯的汾酒,刘才人先向青龙与朱雀道了辛苦,又谢过许三这段时间的照料。如今李隆昌由乳母带下去睡觉,主仆几个正围着火炉议事。 闻到陶灼华星夜来访,刘才人心知有事,只不晓得是吉是凶。一她面强自按捺着心神,一面命人将残席撤去,吩咐许三出去迎接。 许三率先迎出来,心间也有些忐忑,他快步走出暖阁,被迎面的冷风扑面,远远便瞧见十字游廊两道长长的身影,原来陶灼华并不是一个人。 能被陶灼华带到此处的,必然是能百分得她信任之人。瞧着她身后那位身村伟岸c相貌端庄的男子,许三心念一转便想到了来人。 他先对陶灼华拱手,又在廊下冲陶超然打了个千,这才客套地问道:“这么晚还劳烦灼华郡主芳驾,敢问这位可是陶公?往日时常闻名,咱们到未见过。” 伴君多年,许三身自然有股子旁人不及的威风,陶超然见识了院里的卧虎藏龙,心知雪藏在此的大约无有一个普通人。他抚了抚落在深灰色貂皮大氅的雪花,忙忙欠身还礼,回了句:“岂敢”,也算是认下了自己的身份。 陶灼华亦欠身向许三回礼,向陶超然引见道:“这位便是从前的大内总管许三公公,他忠肝义胆,那段金蝉脱壳的经历足可写进书中。如今许公公追随着才人娘娘,一为匡复大裕的千秋基业,二则专心辅佐小殿下成人。” 听得陶灼华评价如此之高,许三触动往日情怀,心间豪情顿起。他嘿嘿笑着连称不敢当,亲手打起帘子,将两人让到里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九章 如梦 桦烛影微,灯光淡淡。陶灼华与陶超然随着许三穿过两幅珠帘,再绕过六幅绘有烟波画卷的插屏,便是刘才人方才晚宴的暖阁。 如今暖阁里笼着只鎏金紫铜的三足香炉,袅袅檀香清清浅浅,好似暗香浮动。 刘才人已然重新更了衣,换了件枣红色素面方胜暗纹的帔子,鸦鬓低低盘起,簪着两枚莹亮的珠光,明艳里添了些雍容的华贵。青龙与朱雀各自侍立一旁,两大暗卫鸦雀无声,只在瞧在陶灼华时,同时抱拳行礼,显得极为尊敬。 面对着昔日宫中的贵人,陶超然守礼而尊重,他垂首向前不卑不亢地见礼,丝毫不因这些人花着陶家的银子而有所轻贱,更不因此而恃功生骄。 陶灼华含笑替众人引见,又向刘才人道:“我舅父此次冒昧前来,只为有件事要与大伙儿商议,与陛下那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因为事情紧急,我舅父过了年还赶着出门,便顾不得避嫌,深夜来向才人娘娘引见。” 刘才人十分低调,满含着谢意笑道:“如今落难,哪有那许多讲究,说起来到是该感谢陶公的收留。若不是贵府里老管家时常照应,我们在这里委实难以落足。今次只盼着陶公带来的是佳音,我这里求之不得。陶公有什么好的建议,说出来大伙儿一起听听。” 青龙与朱雀虽然刻意收敛,昔年杀人无数,身上却也透着浑然天成的戾气。 陶超然瞧着这二人的尊容,无端便想到了绘在家里的门神。他又敬又畏,还有些可怜昔日叱咤风云的人物落得如此下场,慌忙定了定神,将阿里木选在明年四月间要同胡里亥决一生死的事情说了一遍。 陶超然常年经商,口才自是不错。他初时还有些怯场,见众人听得专心,便越说便是越顺,连带着前因后果一起说了一通。 他冲刘才人欠身道:“说起来四月里行事有些仓促,只为着那时是胡里亥生母的忌辰,此人虽然暴虐,到算十分孝顺。他往年总会为生母亲风光操办,彼时一定会分散精力。我们思来想去,唯有那个时间合适。” 刘才人听得意动,她不住颔首,对许三说道:“胡里亥此人,我从前到听说过。他仗着手中握有金银矿,几度向瑞安进贡。若借此事将他一举斩除,便是断去瑞安的财路,于咱们两方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陶公这个建议十分可行。” 既有主子娘娘一锤定音,许三本身也觉得机不可失,他冲刘才人行礼道:“这个事儿最好不要飞鸽传书,奴才明日便收拾行礼亲自跑一趟大裕,与陛下取得联系,瞧瞧此事如何运作。” “许公公,灼华不建议您以身犯险”,陶灼华轻轻反驳,冲许三认真说道:“许公公从前随着先帝,宫里哪个奴才不认得您?如今因为先帝手上的兵符流出,瑞安依旧对您志在必得。您若冒险与新皇联系,岂不是羊入虎口?咱们这边损失不起,此事还须另换旁人。” 听得陶灼华句句在理,又是诚心替自己打算,许三心下感激,向她行礼致意:“这一节奴才也晓得,只为着青龙与朱雀两位节前已然奔波劳累,再者有他们守在主子娘娘身边,比奴才留在这里更为放心,因此奴才想着冒险走这一遭。” “灼华说得对,许公公你此时不能回去”,刘才人拿小拇指轻轻叩击着炕几的桌面,沉静地说道:“此事必须另换旁人。” 一直默不作声的青龙开口道:“主子娘娘明鉴,属下十分赞同灼华郡主的建议,不同意许公公以身犯险。属下本是武夫,多跑几趟并没什么劳累,况且此前跑过几次大裕,对皇城的地形也十分熟悉,今次还由属下跑这一趟,将才人娘娘的意思传给陛下知道。” 刘才人如今已将形势瞧得极清,郑荣将军在外围经营,渐渐瓦解着瑞安的势力,宫内却仍旧是块铁板,轻易撼不动瑞安的势力。 为今之计,一点一点削减瑞安的势力到是上上之举。有机会断了瑞安的财路,刘才人十分动心。她冲青龙微笑颔首道:“便有劳您跑这一趟,将我与灼华郡主的意思转告陛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法子。” 青龙答应着,即刻便去准备南下的行装。他与朱雀都是一样的愿望,恨不得早一日杀回大裕,将审背信弃义的白虎碎尸万段。 陶超然再想不到今次回家之行竟有这样的机缘,他瞧着刘才人言语虽然不多,行事却十分谨慎。想来与瑞安有着深仇大恨,这看起来弱小无依的女子却十分果敢,到是巾帼不让须眉。 聆听着夜色渐深,刘才人所居的院落寂寂无声,想是李隆昌已然睡去,陶超然无缘见到先皇景泰帝的遗腹之子,心里有着颇多遗憾。 陶家世代长居青州府中,瞧惯了一方水土的世态人情,陶超然虽被瑞安逼得背井离乡,心里自认依然是大裕的子民。 他冲着刘才人深深行礼:“超然不才,与灼华同是被贱人逼迫,才落得流落大阮。如今有这个机缘,十分愿意在咱们大裕与波斯之间搭做桥梁,待日后陛下夺回大权亲政,两国必定是一衣带水的友邦。” 刘才人亦晓得背井离乡的难处,也能理解陶超然想为故国两肋插刀的心情,听对方说得动容,她亦是赞赏而笑,向陶超然连连颔首:“陶公能有这般胸襟,我十分感激。有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便借陶公吉言,咱们祝陛下早日夺回大权,必定有奸人尽除c海晏河清的一天。” 再想不到一座小小的府邸里竟卧虎藏龙,陶超然与陶灼华两个告辞出来,重新回到马车上,他依然感觉如同身在云端,飘飘渺渺地不大真切。 耳听着马蹄得得踏碎积雪,陶超然心间波涛翻涌,他忽然狠狠一口咬在自己中指上,然后咧着嘴呼了声“疼”,以此断定自己不是在梦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章 等待 陶灼华独守这些秘密已然多时,如今才能与亲人分享。 瞧着陶超然神情一时激昂一时迷惑,她掩唇轻笑道:“舅舅替阿里攘外有功,待今次大功告成,咱们家便是首功一件。” 陶超然搓搓手,往马车里的暖炉中添了些炭,神采奕奕对陶灼华说道:“若论首功,自然是你独占鳌头。舅父得了这许多消息,也等不得上元佳节,只待除夕一过,便想立即启程回荒岛与阿里木汇合。” 眼前的分离是为了日后更好的相聚,陶灼华能理解陶超然此刻归心似箭的急切,她轻轻点头道:“舅父只管安心做您的大事,我这里若得了准信儿,必定立刻托云掌柜传递佳音。唯有舅母那边,只怕舍不得舅父立时便走,大约有些伤心。” “舅父打从年轻便时常经商在外,于你舅母时有亏欠。我如今想好了,待这件大事一了,便常抽时间陪着你舅母和你们这些孩子。钱财再多,买不来一家子骨肉团聚的和乐。”陶超然有感而发,冲陶灼华推心置腹说道。 甥舅两个一路说着话,马车很快便折回到东风醉的后门。早有伙计上来接着马车,松涛便掌起灯笼,领着陶超然两人重回陶府月亮门前。 弯月如勾,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到显得此刻的陶府有些冷清。 陶雨浓身披黑毛大氅,手上撑着把竹骨大伞,正冒着雪在月洞门前徘徊着等待。远远瞧见松涛掌着灯笼送二人过来,他忙着上前相迎,嘴里轻轻埋怨道:“父亲也不把话说明白便带着表姐径自出了门,母亲那边还有些担心,咱们快些暖阁里说话吧。” 陶超然心情极好,大掌用力在陶雨浓肩上一拍,哈哈笑道:“你晓得什么,我方才与灼华办了件大事,如今心情舒畅。我去换身衣裳,你说与你母亲,叫她烫壶老酒,我这会儿颇想再喝一口。” 这趟陶超然归家,虽然守着家人不说,却偶尔会浓眉深锁,陶雨浓姐弟两人私下都与阿西有着联系,晓得阿里木举事在即,心间自是万般忐忑。 此刻见陶超然愁眉扫尽,陶灼华也是一脸皎皎如月,陶雨浓便猜测是否风回路转,此事有着新的契机。 眼见陶超然无意解释,只是大步流星往正房而去,陶雨浓无奈地摇摇头,只将手上的竹伞遮了一大半在陶灼华顶上,伴着她一路往黄氏所在的暖阁走去。 陶春晚心里七上八下,虽与黄氏说笑,耳朵却尖尖竖起,时刻留心外头的动静。以至黄氏连着唤了她几遍,才恍然大悟一般回过头来。 此刻听得外头两人的动静,她几步迈过去,便亲手搭起帘子,轻脆里略显无奈的声音急切地响起:“灼华,你们这甥舅两个是在鼓捣什么?母亲使你们叙旧,却叙到了府邸外头,还不快些进来暖和暖和?” 陶灼华倏然笑着,只解释说方才领陶超然去了个地方。她将身上的斗篷随手递给候在一旁的茯苓,便笑嘻嘻挨着黄氏坐到了暖炕上,捧起一杯刚泡出颜色的枫露茶啜饮了两口。 黄氏摸得她的手有些凉,便连忙吩咐丫头将手炉拿来递到她的怀中。 陶雨浓早已吩咐了丫头去烫酒,又请陶春晚安排厨房里再上几个小菜,重新在暖阁的炕上摆了桌,几个人等着陶超然去而复归。 黄氏心间有万语千言,想要问一问夫君。只碍着孩子们都在眼前,她唯有满面笑意,亲手执着酒壶替陶超然添酒,一不留神那酒便满溢了出来,落了几滴在自己淡青的衣衫之上,好似夜来霜露,无声地浸湿了衣襟上绣的几枝红梅。 陶超然却是谈性正浓,他仰头将一杯花雕饮尽,冲陶灼华说道:“灼华,我们久离大裕,有好些事情都不清楚,你便捡几件重要的事情说说,让我和你舅母大家都心里有数。” 瑞安弄权,已然祸及陶家,陶灼华也不必隐瞒。她便讲了讲刘才人昔日如何死遁,又如何得自己庇护在大阮分娩一事。 纤手一指头上木簪,陶灼华冲陶雨浓微微笑道:“昔日瑞安疑心先帝有东西叫我私自携带出宫,我一出乾清宫的大门她便赐下宫中的温泉浴,又命人悄然捡搜我的衣衫,谁也料不到,我这簪子竟是中空,刚好能携带出一张丝绢。” 陶雨浓嘿嘿直笑,眼中得意的神情一闪而逝。到是听闻大裕国中已是这幅光景儿,黄氏喟然叹息道:“先帝在时,正逢风调雨顺,咱们大裕国民也能安居乐业。岂料想他们兄妹私底下竟然斗得你死我活,帝王家果然没有亲情。” 陶超然不欲就着这样的话题牵出更多的事体,只是指一指刘才人所居那处宅院的位置,郑重向黄氏交待道:“我方才随着灼华往那里走了一趟,那里头住的便是那位死遁的才人娘娘。我不在家时,你命老管家时时照应,不能有一丝懈怠。” 黄氏张了张口,手上拿的杯盏险些惊到地下,只向陶灼华投去复杂的一瞥。她慌忙答应着,殷勤地命丫头再烫了酒来,又替陶超然满上。 团圆宴吃得各怀心思,唯有陶超然谈兴正浓,不时说些海上的奇闻异事给陶灼华听,又将面前的酒饮尽,才命丫头重新上了饺子。 直待月影西斜,陶灼华才随着陶春晚又宿在她的西跨院中。两姐妹了无睡意,已然躺在了榻上,陶春晚又一骨碌翻身坐起。 守着陶灼华不必再强装镇定,陶春晚曲腿而坐,将下颌支在膝盖上,浓密的黑发扬扬洒洒铺沉在素白的寝衣上,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她不自觉地握住陶灼华的手道:“灼华,我这心里总是慌慌的,这几日连觉也睡不踏实。父亲虽然不说,我们却都知道是在图谋大事。方才是不是你们与那位才人娘娘达成了什么协议?我瞧着父亲如释重负,却像是好事。” 既牵挂父亲,又牵挂久未谋面的阿西,陶春晚脸色显得比平日憔悴许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一章 送行 十指连心,更何况骨肉至亲,陶灼华深深理解陶春晚的惶恐。 她不便说得太多,只轻轻环住陶春晚的肩膀,将她拥在自己怀中,认真地保证道:“表姐,舅父有舅父的打算。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只管敬候佳音。更将家里打点得妥妥帖帖,让舅父没有后顾之忧。” 素日都是陶春晚照料着比自己小上两三岁的陶灼华,今夜陶春晚心间格外彷徨,到将陶灼华看做了支撑。她眸间有着星星点点的泪光闪烁,声音抖抖地说道:“灼华,我不但担心父亲,还担心阿西。若是此战打响,阿西必定会冲在最前头。” 阿西随着阿里木浪迹天涯时已然记事,他亲眼看着母亲与哥哥倒在自己身旁,对胡里亥的仇恨时刻铭记在心,早便卯足了劲。 心怀复仇之志的少年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对武器的研究上,想要助父亲复国一臂之力。他与陶春晚分手时,空怀满腔爱意,却一直不曾开口。 陶春晚晓得阿西的心思,此战不能成功便须成仁,阿西那时不说,必然是不敢保证自己能活着回来,不愿留给陶春晚太多的牵挂。 隔着玉簪白的寝衣,陶灼华感受到自己臂上阵阵温热的湿意,原是陶春晚的泪水悄然落下,渐渐漉湿了她宽大的衣袖。 “表姐,既有战争便必定会流血流泪,我不敢同你保证什么,只能告诉你形势远比阿里木与舅父从前的设想乐观。”陶灼华宽慰着陶春晚,同时也将这话说给自己听。 两个女孩子不再说话,各自将目光投向外头悠悠远远的夜空。期待与希冀同时升起,既盼着日子过得太快,霎时便图穷匕见,身畔的亲人会有所伤亡却又期待那天快些来临,早一日尘埃落定。 青龙果然没有耽搁行程,腊月二十四一早便悄然南下大裕,陶灼华也未曾拖延,即刻便给苏梓琴写了封信,交由鸿胪寺馆走官府的线路一直送进大裕皇城。 前世的冤家阴差阳错成为成为今世的莫逆,陶灼华通篇的问候里夹着唯有两姐妹才能读懂的暗语,青鸟殷勤飞向苏梓琴的案头。 通过和子传话,除夕那一晚,陶灼华又在九曲竹桥的大青石畔约见何子岑,将四月阿里木举事的确定日期告诉了他,要他提早安排清风与明月在波斯的行动,务必助阿里木一臂之力。 此前认真地对着舆图研究了多日,又结合前世洞窥的先机,何子岑已然笃定若胡里亥败北,他最明智的选择便是经由离着波斯皇宫不远的易水河畔逃生。 易水河畔的下游鱼龙混杂,各方商贾与江湖人物齐聚,当是隐匿行藏的好地方。他从这里既可远遁西洋,又可北上边塞,到时便如蛟龙入海插翅难寻。 何子岑飞鸽传书,晓谕清风与明月暗地调动几百人分批潜入波斯,不必参与宫廷的战争,只阻在易水河外,想要无声无息断去胡里亥的后路。 几下里分头行动,各自急锣密鼓的布置。陶超然风尘仆仆归来,未及多留些时日,又将风尘仆仆离去。他只告诉黄氏有紧要事处理,大年初一下午便带着松涛与云海,由云掌柜那里泒了几个暗卫护送,一行人悄然往荒岛进发。 黄氏这些日子早从丈夫和一双儿女欲盖弥彰的神情中嗅出些不同的味道。 她并不阻拦丈夫离家,而是认认真真替他打点行装,亦如从前陶超然出门那般,将他欢欢喜喜送到垂花门前,再冲他扬手道别。 眼瞅着陶超然在风雪中的身影渐行渐远,黄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 直至陶超然转过紫檀木底坐的墨玉山水大插屏,身形再也无影无踪,黄氏终于忍不住,她手扶着一旁的雕花阑干,慢慢背过身去,眼圈蓦然便红了起来。 陶春晚陪在一旁,心里纵然万般忐忑,却只能劝慰着母亲。她故意笑道:“父亲又不是头次出门,怎么您二位越发年纪大了,越发这么不舍。父亲不是说过,这次出去,少则三月c多则半年必定归家,误不了仲秋节一家人团聚。” 黄氏嘴唇翕动了几下,已是呜咽有声。她将身子倚在阑干上,掩面轻轻抽泣:“你们只怕我担心,什么话也不肯同我说,难道我便不晓得你父亲与阿里木在经营些什么?此去让人牵肠挂肚,漫说半年,便是一天也叫人度日如年,不晓得日子怎样难捱。” 陶春晚心间也是万刃攒心,除却担忧老父,还时不时闪过阿西的身影。她强忍着难过,揽着黄氏的肩膀宽慰道:“您放心,父亲与阿里木叔父必定一帆风顺,我偏不信老天爷宁肯去眷顾恶人,也不叫好人平安归来。” 陶雨浓在大门前送了陶超然启程,回来见到母亲与姐姐这幅模样,便猜得了大概。他扶着母亲的肩膀道:“您且将心妥妥当当放回肚里,难道您忘了小年夜里父亲与灼华表姐出了趟门,回来是幅什么神情?” 那一晚陶超然归来时红光满面,眼脚眉梢都是满溢的笑容,问自己要酒畅饮的情形历历在目。黄氏有些无助地倚着阑干,紧紧揪住手上的帕子,思绪却是如露如电,一刻不停的旋转。 陶超然素不贪杯,便是遇到天大的喜事,不过也是小酌三两杯便罢。那一日他分明满心欢喜地命人去烫花雕,与陶灼华有说有笑,将前时阴霾一扫而空。 黄氏切切望着儿子,到好似有了主心骨。她惴惴地问道:“难不成他们那一晚晓得了什么好消息,你父亲才那般高兴?” 陶雨浓青云出岫的脸上是一泒令人安心的笑容,他搀着黄氏往屋里走去,认真地说道:“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父亲与表姐知晓。您单看他二人归府时父亲如释重负的模样,便该晓得不是什么坏消息。父亲本来没打算这么早启程,是打从那一晚才忽然改了主意。依儿子看来,如今形势应该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咱们都该将心放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二章 君臣 听着与陶超然样貌酷肖的陶雨浓侃侃而谈,一番合怀合情的话语格外暖心,黄氏才惊觉儿子其实已然长大了。 寒星似的眼睛,山峦般挺秀的鼻梁,还有一脸温煦的笑容,举手投足之间已然与陶超然有七分相似,今日瞧来无不叫黄氏心安。望着一脸从容的儿子,黄氏心神大定,不由连连点头,方才被抽离的力气也渐渐回到了自己身上。 陶春晚记着小年夜里与陶灼华的清谈,纵然牵肠挂肚,也认真宽慰黄氏道:“雨浓说得有道理,母亲若不放心,待过几日灼华回府时再好生问问她。” 既然那座府邸里居住的先皇景泰帝的枕边人,那一晚他们的谈话势必涉及到波斯的这次行动。想着丈夫与陶灼华归来时雨收云霁的笑容,黄氏只往好的方向想。她合掌念了句佛号,再一手一个揽住一双儿女,坚定地说道:“你们说得都有道理,我们该相信你父亲。打从今日起,每日吃斋念佛,安心等他回来。” 陶春晚眼间波光灼灼,因着心上另一重牵挂而酸涩不已,不住地点头赞同。 上元佳节之后不久,陶灼华的书信便递到了苏梓琴手上。苏梓琴一读再读,眸间闪过灿灿喜悦的星芒。她垂头沉思,心里渐渐拿定了主意。 夜来缀锦楼中,苏梓琴陪着李隆寿用膳,将身畔的宫婢内侍尽情遣去,这才将信悄然递到李隆寿手上,又在他耳边轻轻低语了几句。 唯有守着苏梓琴,李隆寿眉间的轻愁才会一扫而光,此时颇有几分阳光少年的模样。他拈着信一读再读,渐渐便有想法浮上水面。 两人窃窃私语了好一回,李隆寿脸上笑意更盛。他随手掀起架子上笼的百合香炉,将那纸信笺扔了进去,瞧着它化为飞灰,再冲苏梓琴欢喜说道:“灼华郡主行事有些意思,我真不敢相信她会是苏世贤的亲生女儿。” “苏世贤的亲生女儿便该是我从前那幅嚣张跋扈的模样不成?”苏梓琴眼波如水,横了李隆寿一眼,却又正色说道:“寿郎,你要信我。我与陶灼华之间虽然没有血脉相连,却更有比血脉更重的牵绊。我们助了阿里木,便是助了我们自己。事是好事,只是如何运作,还须好生合计合计。” “我心间已有良策,只是还须你从旁协助”,李隆寿慧黠的双目如黑曜石般莹亮,在苏梓琴耳边轻轻低语了几句:“你会一会苏世贤,若是他肯与你联手,届时大殿上推波助澜,那事情便万无一失了。” 相爱的人不愿意彼此隐瞒,打从二人成亲的那日,苏梓琴便向李隆寿坦陈了自己的身世,未承想李隆寿淡若霁月清风,冲苏梓琴轻轻笑道:“我与父皇早便晓得你的身世,我喜欢的只是你这个人,无关你是谁的女儿,究竟什么出身。” 唏嘘之余,苏梓琴蓦然便红了眼圈儿。前世里她曾经鼓起过很多次勇气,却每一次都不敢真正将自己的身世说出口。她哪里知晓,李隆寿却与她一样,背负着她身世的秘密,将所有的痛苦都一个人扛。 一对苦命的帝后心间渐渐有了企盼。从前是刘才人与先帝的遗孤浮出水面;再往后是三块兵符合一,郑荣将军只待东山再起;如今又是阿里木与何子岑的橄榄枝带着无限希冀,给了李隆寿誓与瑞安决一生死的勇气。 “梓琴,若那一日很快便会来到,你怕不怕?”青秀的少年郎将娇憨明媚的少女揽在臂间,笑容一时如阳光般灿。 以一双少女善睐的明眸回应着李隆寿眼中的火花,苏梓琴心间却是阅尽千帆的沧桑。她深情地回握住李隆寿清瘦如竹的手,认真摇着头道:“寿郎,若这世上有让我苏梓琴害怕的事,也唯有怕与你分离而已,此外再无其他。” 轻风徐送,吹动那一扇九幕垂珠的丝帘,李隆寿将下颌轻轻靠在苏梓琴的鸦鬓上,发出幸福的叹息:“梓琴,好期待你快些及笄。” 二月里是董大人的生辰,三朝元老自然有些身份,拜帖不但送上李隆寿的案头,董大人还亲自跑了一趟御书房,请瑞安长公主赏份薄面,能去府中饮杯水酒。 瑞安心下对这些先帝重臣十分厌恶,如今欲除不能,只得虚与委蛇。她碍着脸面露出些笑容,以国事繁忙为由轻轻推掉,只送了份贺礼过去,再怕老臣脸上挂不住,便又让李隆寿与苏梓琴过去瞧瞧。 李隆寿与苏梓琴盛装华服出席董大人的寿宴,借着更衣的机会摆脱了瑞安留在身边监视的人,见到了一直藏身在董大人府上的青龙。 青龙详细将腊月二十三那晚刘才人连同陶超然几个的话语复述了一遍,阐述了刘才人请他配合的意思,主仆几个三言两语便议定了四月间的行事。 牵挂着还未曾见过面的幼弟,李隆寿向青龙殷殷问道:“昌儿可好?” 青龙点头道:“陛下放心,小殿下一切安好,如今虽然小,才人娘娘已然开始教他背诵古诗,说是满了两岁便就开蒙。” 李隆寿点头道:“你回去转告才人娘娘,朕晓得她从前忍辱负重,为大裕所做的牺牲。朕恳请她好生教导幼弟,来日成为国之栋梁。” 青龙抱拳拱手,切切望着李隆寿道:“如今才人娘娘与小殿下得了灼华郡主庇护,暂时算得安定,陛下无须挂心。到是陛下身处虎狼窝里,一切须处处小心。” 李隆寿含笑点头,向青龙说道:“你们放心,如今瑞安名不正言不顺,不敢立时便弑君篡位。咱们各自小心,以待图谋大事。” 君臣匆匆而见,又匆匆而分。李隆寿晓得时间有限不能久留,便召了董大人过来,将此前想好的计策与他稍稍述说一遍,董大人心领神会,暗暗记在心里。 李隆寿再向他深深一揖,郑重说道:“届时便拜托董大人言语相激,想那朱怀武一介武夫,自会钻入圈套之中。咱们齐心协力,将瑞安留在宫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三章 自尽 年少的君主一直忍辱负重,想要守得云开见月明。 想起去得不明不白的先帝,还有在朝堂上飞扬跋扈的瑞安,董大人浑身热血沸腾。他忙不迭地还礼,慷慨说道:“陛下放心,老臣誓为陛下肝脑涂地。” 君臣商议已定,李隆寿并未多留,略坐了片刻便携了苏梓琴回宫。 青龙与苏梓琴这边的结果同时传递给陶灼华,见一切都如原计划顺利进行,陶灼华满面春风去了趟善水居,请云掌柜将大裕境风万事具备的准信儿递给阿里木与陶超然。 离着四月已然不远,余下来的日子里,陶灼华便是与黄氏等人各自安心地等待来自远方的好消息。何子岑亦递了话来,青风与明月已然在易水畔畔守株待兔,阻住胡里亥的逃亡之路。 陶灼华潋滟而笑,那倾世独立的姿容引得何子岑无限流连。他立在陶灼华的身畔,故意轻轻说道:“灼华郡主好似每一次都能未雨绸缪,将敌人算计得滴水不漏?难不成你会未卜先知么?” 未卜先知四个字令陶灼华心上重重一跳,她扬起一双明眸璀璨,偏着头往何子岑脸上望去。皎若初雪的少年逆光而立,浑身都沐着暖阳,显得高大而挺拔,唯有一双星眸深邃似潭,投下疏落的波影。 四月初的大朝会上,李隆寿与往日一般,玉带蟒袍坐在金銮殿上,神色中却带着些许的不耐烦。他轻轻侧身望去,便能瞧见身后的珠帘,那里头瑞安长公主一身真紫繁绣丹凤朝阳的宫袍,正颐气指使地对着一众朝臣指手画脚。 新任的礼部尚书黄怀礼递了道想在与大阮边境设通商口岸的折子,躬身上奏道:“这两年来两国互通有无,虽然商业发达,却始终局限在民间。依臣之见,不若设立正式的边贸集市,开两处通商口岸边,收取一部分赋税。如此以来既能促进南北互通,也能减轻财政负担。” 户部始终由瑞安的人把持,听得黄怀礼影射朝廷入不敷出,薛尚书早耐不出,出口反驳道:“如今朝中虽然艰难,只是因为前些年连年征战。如今风调雨顺,去岁颇有盈余,虽不敢说国库充盈,却比从前好着许多。” 瑞安不想与大阮有太多交集,因此心里并不赞同黄怀礼的提议。国库空虚的确不错,她的芙蓉洲里却不缺银钱。胡里亥岁岁进贡,摆着现成的金银矿,自然瞧不上多征那几两赋税,还要不时同大阮的官员打交道。 两者相较,瑞安明显地偏袒薛尚书,她淡淡说道:“黄大人该把主要精力放在端午祭祀这样的大事上头。至于方才提到的开设通商口岸,也未必不可行,便由薛尚书那里派人去实地考查一下,此事容后再议。” 李隆寿唤了声:“姑姑”,迟疑着说道:“朕以为黄大人的话有些道理,不若两位尚书同时派人考察,到时候各抒己见,叫大臣们都听听于咱们是否可行。” 公然反驳瑞安的提议,这在李隆寿到是头一次,瑞安根本不将他放在眼中,将手一挥道:“五月节将近,黄大人那边分身乏术,此事便就揭过,还有什么话?” 李隆寿嘴唇翕动了几下,默默往龙椅后头一倚,重重叹了口气。 兵部尚书朱怀武见瑞安已然定音,得意地瞥了一眼黄怀谦,躬身递上自己的折子,大声启奏道:“长公主殿下c陛下,西山大营如今又将扩充,军饷却还维持在往日的水平,难免叫士兵寒心。臣想求得一道恩旨,增加些军需开支。” 西山大营豢养的是一支瑞安的私军,平日交由朱怀武直接指挥,瑞安见他为自己人谋利,当下点头道:“西山大营的士兵常年戍守在外,平日撇家舍业,朱尚书这折子十分可行,陛下可以用印。” 小常趋前从朱怀武手中接过折子,摊开在龙案上,李隆寿却一反往日的唯唯诺诺。他将折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沉声说道:“朕以为西山大营的军饷开支已然够多,如今几乎是禁军的两倍。若厚此薄彼,难免有人会不服气。” 瑞安深觉诧异,肃声道:“陛下对军政并不了解,凡事不能一概而论。朱尚书所奏合情合理,还请陛下用印。” 李隆寿却不同意,他也不问户部要帐册,如数家珍地背诵了部分近日关于军需物资的拨款,反驳瑞安道:“同为骑兵,为何骁骑营担着护卫京城的重任,他们的十夫长待遇却比不过一个普通的西山大营士兵?” 将玉玺握在手中,李隆迟迟不肯在朱怀武的折子上落印。他侧身望着瑞安,疏淡的眉毛轻轻扬起,似是在等着她的解释。 骁骑营中不乏忠臣之士,历来便是帝王的亲信部队,自然是瑞安的眼中钉。 她沉着一张脸,将声音提高了两度:“陛下,金銮殿上可不是您意气用事的地方。朱尚书的折子中肯合理,西山大营与骁骑营是两回事,那边的军需物资早该拨出,您将折子留中不发是什么意思?” 李隆寿并不接话,而是狠狠将手中的御笔往金銮殿下一扔,在墨玉台阶上拖出一道血红的长印。他豁然立起起身来,再将头上的九龙冕旒一把扯下,冷冷喝道:“姑姑,既然道道折子都是您说了算,朕还留着这玉玺做什么,便连同这顶皇帝的冠冕,一同都给了姑姑最为便宜。” 哗啦一声,李隆寿将冠冕扔往阶下,上头缀的九串数珠滚了一地。瞧着这姑侄两虎相争,朝臣们都怕累及自身,各自俯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 李隆寿犹不解恨,他一把抄起案上的玉玺,也想远远扔出去,被从帘子后头冲出来的瑞安一把攥住了手腕,早有内侍将李隆寿手上的玉玺护住,抢在了怀中。 李隆寿奋而摆脱了瑞安的桎梏,冲着龙椅旁边一根水桶粗的朱红立柱撞了过去。他大声说道:“这个皇帝太过窝囊,朕做够了,还不如死了干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四章 喧嚣 小常本是手持浮尘立在李隆寿的身旁,方才被侍卫冲散,如今见主子忽然要撞柱自尽,慌忙拿身子去挡,李隆寿的头依旧擦到了柱子,有血丝顺着脸颊滑下。 “传太医c快传太医”,小常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一面抱住李隆寿,一面往身旁一个小监屁股上狠狠一踹,命他赶紧给皇后娘娘送信。 瑞安从侍卫手上拿回玉玺,一转头瞧到眼前是这幅情形,便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查看李隆寿的伤势,被那鲜血淋漓的场面吓了一跳。虽对大裕江山势在必得,她却想要拿得名正言顺,不能在一班朝臣眼前做实忤逆犯上的骂名。 见小常兀自大呼小叫,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乱转,瑞安狠狠一掌掴在他的脸上,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个狗奴才嚷嚷什么,不是说快些传太医,再叫了软轿送陛下回去疗伤,让皇后来金銮殿上做什么?” 瑞安急着施眼色命人将李隆昌送回后宫,想要息事宁人,却听得殿外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由远及近。正是皇后苏梓琴慌慌地扶着个宫婢,散着一头青丝冲进了金銮殿上。 苏梓琴未及更衣,身上只穿着件月白色的云锦帔子,脸色更是如纸般雪白。 她几步跑上台阶,推开小常等人,将李隆寿揽在怀里放声大哭,涕泪泗流地冲瑞安喊道:“母亲,您放过寿儿吧。这个皇帝他本就不想做,您想做便拿了去,我们并不敢同您争夺什么。” 赤裸裸的野心掩盖了多时,竟被苏梓琴几句话撕开。瑞安深恨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气得铁青着一张脸骂道:“皇后娘娘是糊涂了不成?本宫几时要做这个大裕的皇上?只为先帝临终托孤,委以监国之职,本宫才在这里垂帘听政。皇帝心有不甘说了几句气话,你也跟着搅合?还不快些回去。” 李隆寿紧闭着双目,却有泪水顺着面颊滑落,他紧紧握住了苏样琴的手,难过地说不出话来。苏梓琴亦是泪落如雨,哀切切泣道:“母亲,我于朝政不通,却晓得陛下每日都不开心。当皇帝当成这样,我们还不如只做对闲散夫妻。便请母亲下旨,我们即刻出宫便是。” 李隆寿头上的鲜血沾湿了苏梓身上月白色的云锦帔子,如一朵朵殷红的桃花绽然开放,瞧得那样悲哀。他依旧紧紧握住苏梓琴的手,轻轻说道:“知朕者,皇后也,你既不羡这中宫之位,朕也无意做什么傀儡皇帝,咱们这便还政给监国长公主,朕自此再不理朝中事,与你在民间双宿双飞。” 瑞安被这两人自说自话间听得焦头烂额,恨不得拽过苏梓琴狠狠扇上两个耳光,奈何守着一众朝臣却无法动手。眼见得太医赶到,便退后了两步,命他们先去瞧李隆寿的伤势。 方才三人争执的话语虽然不多,却足够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每位朝臣心里都掂量了掂量。局势渐渐明朗,一山不容二虎,是选明哲保身,还是要选捍卫隆寿皇帝的皇权,成了每个人面前极难的选择题。 太医上前查看了李隆寿的伤势,幸得小常拉了那么一把,李隆寿受伤并不严重,除却一片血瘀,磕破之处便只有铜钱大小。 苏梓琴对瑞安的咆哮置若罔闻,她命宫婢打了水来,亲自沾湿了帕子替李隆寿拭去脸上的鲜血,再瞧着太医替李隆寿敷了上好的云南白药。她颤着声音吩咐太医道:“开几付活血化瘀的中药即刻煎来,再取些上好的药膏,可别留了疤痕。” 瑞安瞧着苏梓琴对她这般冷淡,一颗心只放在李隆寿身上,深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果然不亲,眼前这一对毛孩子着实不让她省心。 瞧着李隆寿没有大碍,她以退为进说道:“本宫素日殚精竭虑,为大裕皇朝鞠躬尽瘁,竟换得陛下这样的猜忌,当真是心寒。陛下如今大了,自然可以亲政。你们二位也不必唱这这段要流落民间的戏文,本宫便自今日起交出这监国之职,再不过问国事,如此您可满意?” 李隆寿与苏梓琴两手相握,似是没有听到瑞安的话一般,并不多发一言。苏梓琴盈盈的泪眼望向殿下群臣,与苏世贤四目交叠,似是无声地唤了句父亲。 苏世贤目光复杂着望着大殿上那一对针锋相对的母女,她们一个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一个是自己名义上的女儿,却与自己都横亘着无法跨越的距离。 瑞安不愿为自己诞下孩儿,偏又拿着从育婴堂里抱来的孤儿拿来糊弄。如今已然被她弃若敝履,若瑞安真得了天下,岂不是更会把自己扫地出门? 苏世贤比旁人更早晓得瑞安的野心,心上的天平在苏梓琴夫妇与瑞安之间已然不晓得来回摇摆了几回。瞧着苏梓琴无声的央求,再忆及芙蓉洲里的一众美少年,他很快便做出了抉择。 越过一众目瞪口呆的大臣,苏世贤忽然出列,往殿前跪倒,大声说道:“臣有本奏,正因陛下与皇后年幼,才有如此不合时宜的话语,长公主殿下您如何能说这种负气之话?先帝驾崩才多长时间,您便想执他老人家托孤于不顾?容臣说句公道话,陛下依然年少,大裕皇朝此时绝少不了您的辅佐。” 一篇阿谀逢迎之词听得老臣们连连皱眉,董大人还夸张地咳嗽了两声,令瑞安老脸一红。苏世贤却是充耳不闻,就势说道:“长公主殿下,臣以为如今陛下抱恙,群龙不可无首,您更该在宫中出持大局才是。” 苏梓琴虽然不是自己亲生,在外人眼中却是当之无愧的皇家玉叶金枝,该与自己同气连枝。素日这丫头也算听话,偏偏今日一瞧李隆寿受伤的样子,说话便不经过大脑,什么污水脏水兜头便泼。 便连同苏世贤这个才高八斗的仪宾,往常行事大有分寸,今日竟然莽莽撞撞,金銮殿上擅自出头,说出一通不着调的话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五章 折中 瑞安繁绣着凤穿牡丹的衣袖蓦然一展,凌厉的目凤便狠狠瞥了苏世贤一眼。 苏世贤还待再说,瞅着瑞安眼中已是阴霾密布,便识趣地闭上了口。 贸贸然每日留在宫中,岂不是刚好坐实自己想要篡权的野心?一家三口人,关键时刻竟闹出两个猪队友。瑞安被李隆寿一激,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正在为难之间,苏世贤这几句话便好似火上浇油,董大人的急脾气再也忍不住。 他上前跨了一步,冲金銮殿上行礼道:“苏大人此话差矣,陛下只是受了些外伤,什么叫做群龙无首?连太医都瞧过了陛下并不大碍,苏大人这话到好似趁机将长公主殿下架上火炕。试问长公主一片辅佐晚辈之心,哪里能趁火打劫?” 话是说得委婉,却是想断瑞安的后路,让她不能应下苏世贤的提议。 兵部尚书朱怀武前番只因董大人的孙媳故意滋事,到折损了手下朱旭这员大将,无奈交出禁军统领之职,早对董大人怀恨在心。 他这些日子明里暗里一直与董大人对着干,如今送上门来的机会,又能向瑞安表示忠心,如何肯轻易放过。 听到董大人说了这些话,朱怀武大踏步出列,冲着金銮殿上扑通一跪,瓮声瓮气说道:“臣以为董大人的提议不妥。长公主身负监国之职,自然可以坐镇宫内。老大人这几句话,到似是置长公主殿下于不义。” 若论斗起蛮力,十个董大人也敌不过朱怀武一根胳膊的劲儿;若论智取,便是十个朱怀武也禁不住董大人转转眼珠。 不过是反驳了苏世贤几句,便撩得朱怀武发了话。他手下的武将们个个为表忠心,一个一个随在朱怀武后面复议,直将瑞安长公主气了个目瞪口呆。 新任的礼部尚书黄怀谦却在此时轻咳一声开了言:“臣以为董大人与朱尚书的话各有千秋,都是为着江山社稷,一片中心可嘉。” 方才只有两个猪队友,如今却成了一群,瑞安更是欲哭无泪。她狠狠剜了一眼朱怀武,这才就势顺坡冲黄怀谦道:“黄大人,你有什么本奏?” 黄怀谦躬身施礼,往前跨了几步跪下,清晰地说道:“臣以为,如今陛下抱恙,长公主殿下身负监国之职,自然责无旁贷,礼当留在宫内主持大局。” 此言一出,下头分别站立的文武两班大臣又是一片唏嘘之声。素以清廉刚正闻名的黄怀谦竟选在此时与朱怀武的人同流合污,公然置董大人这样的姻亲于不顾,让人匪夷所思。 却听得黄怀谦轻咳一声,继续往下说去:“殿下尚且为了大裕如此殚精竭虑,我等身受皇恩,又岂能于此危难之机袖手旁观?臣私心以为,三品以上大臣,皆应留在宫内,一则为陛下侍疾,再则替长公主分忧。咱们君臣同仇敌忾,想来陛下也不会意气用事,长公主殿下也不会与陛下生了罅隙。” 到似是完全立在中立的态度上替双方说话,瑞安琢磨了片刻,没琢磨出黄怀谦这番话于自己有什么短处,便将凤纹锦绫的宫衣轻轻一抚,冲黄怀谦和煦笑道:“黄大人这席话入情入礼,不愧为当朝的一品尚书。” 隐隐的怒目里含着风雷,夹枪带棒扫了一眼依旧一脸懵懂的朱怀武,瑞安忽然有种想吐血的冲动。忠心固然可嘉,猪队友的素质却着实有待提高。 李隆寿意志消沉,根本不管朝堂上达成了什么协议,只倚在苏梓琴臂间默不作声。见小常命人抬了软轿进来,苏梓琴擦擦眼泪,命人将李隆寿抬上软轿,夫妻二人无视依旧呆立原地的群臣,直接回了寝宫。 太医院派了两名医正,就在寝宫里支下药锅,苏梓琴亲自守在炉前,瞅着那药刚离火,便亲手滤去残渣,端到李隆寿跟前。 就着苏梓琴的手饮完汤药,李隆寿一直闭着眼昏昏沉沉,不与旁人说话。正三品以上的大臣轮流在乾清宫内侍疾,也不过是隔着紧闭的两扇紫檀木雕花大门行礼问安。除却黄怀谦等几个亲信外,旁人根本不得面君。 瑞安思虑再三,不敢在此时火上浇油,她将苏世贤与朱怀武都狠狠训斥了一通,又暂时将朱怀武为西山大营增加军饷的折子留中,以此认做与李隆寿的和解。 李隆寿养了几日,又得黄怀谦等人稍做开解,才肯与瑞安心平气和地说话,承认那一日自己有些意气用事。 瑞安见形势往好的方向发展,便将玉玺归还只怕李隆寿再为旁人蛊惑,她索性每日每夜留在宫内,只命苏世贤打点好长公主府的日常琐事,这一待便是大半个月的功夫。 三品以上的大臣们分做了几班,每日有几个在李隆寿跟前侍疾,余下的依然每日随着瑞安长公主御书房议事。 瑞安终归不敢将李隆寿那根弦绷得太紧,采用折中之策,几道无关紧要的奏折也命人念给他听,得了李隆寿的首肯,再请他拿来玉玺来用印。朝中老臣虽然冥顽,碍着颇有影响力,瑞安也暂时对他们颇多礼遇。 每日晓之以情c动之以理,瑞安又私底下传了苏梓琴来教授几句,要她回去说得李隆寿回心转意。李隆寿终于肯承认自己的错误,瑞安也轻嘘了一口气。 恍然想起来已有多半月不曾回芙蓉洲,夜夜宫里独宿,除却想念那些个绮年玉貌的美少年,隐隐却觉得自己好似错过了什么事,心里有些忐忑不定。 其时阿里木与胡里亥的内战已然接近了尾声,仗着阿西设计出的强弩,阿里木手下兵将虽少却不落下风。两兄弟一番厮杀,阿里木终于将胡里亥围在宫内的小瀛洲之上,开始了短兵相接的较量。 阿里木与阿西手中各有一只火铳,父子两人联手,连着射杀了几名胡里亥身边的死士,离着他最后藏身的暖阁越来越近。亡妻与长子临死前的惨状又在阿里木眼前闪现,他与阿西四目相对,父子俩心意相通,率先冲在了最前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复位 其时小瀛洲内一片凄风苦雨,仅存的人无不惶惶。 胡里亥苦撑多时,身边的死士渐渐死亡殆尽。他多时等不到来自大裕援军的消息,心内早已经大乱,不晓得将瑞安咒骂了多少遍。 昔时能不惧阿里木,悍然篡了兄长的位子,胡里亥的底气全源自于瑞安的承诺。今次阿里木一发动战争,胡里亥便晓得来者不善,深恐自己落了下风,一早便派人往大裕送信,期待着来自大裕的援军。 胡里亥屈着指头算一算,凭着宫内的卫兵与阿里木较量,总能拖得过十日八单日,撑得大裕的援兵与自己并肩做战,因此初时并不慌乱。 他这里翘首盼望,不曾想求助的信号一直送不到瑞安手里。胡里亥的人快马加鞭入了京,却在长公主府吃了闭门羹。 苏世贤统揽长公主府大小事宜,以长公主不在府中为由,将波斯人直接逐出。 那使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打听得瑞安长公主这些日子一直未曾出宫,不由脸色发青。他带着胡里亥最后的希冀前来求,苦求苏世贤往宫里传信,却被苏世贤嗤之以鼻。 波斯人明着说与苏世贤,他们与瑞安长公主早有牵连。如今波斯王遇到危险,请苏世贤不要袖手旁观,而是帮忙向瑞安长公主递话。苏世贤却冷冷笑道:“长公主殿下身负监国重任,每日为着大裕殚精竭虑,岂会与你们混为一谈?” 苦等几日,波斯人连个正头香头都见不到,又怕国内多有闪失,只得失望而归,正来得及瞧见小瀛洲升起的烈火映红了半边天。 眼见得小瀛洲即将攻破,胡里亥为最后几个死士所掩护,一把火烧了小瀛洲,借着水路遁逃出宫。胡里亥乔装打扮,带着三两个人沿着宫外暗河上岸,又重新换过衣衫,扮做客商退至易水河畔。 昔日狡兔三窟,也早防着一手,胡里亥悄然在此地留得几艘木船,也留了支二三百人的队伍。他准备从易水河畔远遁,先逃得性命,以图日后东山再起。 胡里亥打响了呼哨,焦急地呼唤藏身在此的心腹,岂料想一等二等,河上却是烟波浩渺,早寻不见昔日藏下的木船与他的私兵。 呼唤不得,胡里亥心间警铃大作,猜得此次必有埋伏,今日大约没有了退路。 他惶急地四处张望,想要借着熟识水性而遁逃出去,却听得不远处犀利的哨呼声起,荆江河畔的密林中忽然出现一支早便埋伏在此地的军队。 这数百人里为首的正是清风与明月,他们早便此处以逸待劳,不但将胡里亥在此处的侍卫全部抓住,还将木船一举焚毁,阻住了胡里亥的退路。 前有拦路虎,后有阿里木父子的追捕,横竖难逃一死。胡里亥赤红着双眼,不顾易水河水流湍急,跳入河中便要凫水逃命,却被清风手下的士兵拿挠钩捉了回来,向扔破布一样扔在岸边。 挠钩抓破了胡里亥的衣衫,昔日不可一世的波斯王披头散发,浑然一只落汤鸡的模样,却梗着头不肯认输。清风也不废话,命人直接把他五花大绑,生擒到了随后赶来的阿里木跟前。 两兄弟多年之后头次见面,一如从前的敌对场面,新仇旧恨一起算帐。 昔年那场内战,不仅夺去了阿里木本访顺理成章的皇位,还夺去了他的发妻与长子的性命。如今身畔只余了阿西一个亲人,阿里木便对胡里亥格外痛恨。 指着被关在囚笼里的胡里亥,阿里木字字泣血,给阿西讲述着他的母亲与兄长如何为国殒命。曾经多次听阿里木说起,阿西对当年的旧事一清二楚,母亲与兄长死在自己面前的模样更从未稍忘。 他举着手中的火铳,将枪膛抵在胡里亥的额头上,想要扣动扳机替母亲与兄长报仇,却被阿里木轻轻阻住。 “儿子,一枪毙命虽然痛快,却是明不正言不顺。昔日胡里亥忤逆叛乱,害得咱们父子流亡多年,如今叛国的罪人该交由国民一起审判,让更多的人瞧到他的下场。”阿里木适时教导着儿子,要他懂得君主治国之策。 阿西万般不愿地收起火铳,将父亲的教诲牢牢记在心中。 胡里亥却是直到如今也毫无悔改之意,他哈哈大笑道:“阿里木,不用说得冠冕堂皇,历来成王败寇,没啥了不起。你要杀要剐都随意,我平白做了十年波斯王,如今为你的女人和儿子抵命,也算做十分公平。” 数年的流亡与图谋,早造就着阿里木一颗隐忍之心,他对胡里亥的挑衅不为所动,只挥挥手让人将叛贼带回,自己与阿西重回阔别多年的宫内,开始着手整顿波斯内政。 昔年兄弟相争,被胡里亥斩杀c罢黜的大臣不少。逝者已矣,唯有青史留名,侥幸活下来的便被阿里木重新启用,开始搜集胡里亥的一系列罪状,将他这些年所作所为展示在平民大众之前。 此前胡里亥暴虐无度,早引得民间有苦不敢言。如今阿里木众望所归,朝野上下一片支持的呼声。三日之后,他便举行了即位大典,成了新任的波斯王。 阿里木追封了亡妻与长子,并册封次子阿西为皇储,将整顿军队的重担压了心爱的儿子身上,也让阿西能更好地发挥自己的优势。 百废待兴,面上风平浪静,实则阿里木的江山坐得并不太平,胡里亥拘禁在宫中,他的势力还未全部肃清。审时度势,阿里木急需来自中原的支持。 此次同时得到何子岑与李隆寿相助,阿里木将形势认得极清,除却李隆寿与何子岑各取所需,他们三方互有利益,从而私底下实现了政治联盟,从中牵线搭桥的陶灼华更是功不可没。 如今大裕国内风波暗动,一场龙争虎斗尚未开始,李隆寿继续韬光隐晦,此时必然不同公开给予支持。阿里木与陶超然认真分析着当前的形势,转而先将目光转移到大阮上头,由阿里木亲手起草了国书,递往仁寿皇帝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七章 谢意 至于瑞安这个女人,陶超然早对她深恶痛绝,他将瑞安此前在国内各个关口设卡捉拿自己一家,连同陶灼华言下有许多未尽之意都转述给了阿里木,将瑞安想要称霸天下的野心张览无疑。 一个连自己唯一的兄长都能下毒谋害的女人,眼前只有称霸天下的野心,根本无人能成为她真正的盟友。对于胡里亥拿金银矿买来支持,阿里木大不以为然。 陶超然既是不愿为官,阿里木便赐了他皇商的尊荣,不仅请他协助阿西将国内还未被胡里亥挥霍一空的矿藏重新登记造册,还请他全面负责国内武器的采买。 不止一次见识过红衣大炮与火铳的威力,阿里木如今对西洋的武器充满了认同。他请陶超然再下西洋,除却购回一批火铳,组建一支亲兵卫队,还要多购回些图纸与实物,交由阿西仔细研究。 感念着陶灼华的功劳,阿里木并不越俎代孢,而是请陶超然适时转告陶灼华自己的想法,也表达了愿在适当时机助李隆寿一臂之力的善意。 阿西此前便曾向阿里木坦诚过自己对于陶春晚的感情,他晓得中原人都讲究父母之命c媒妁之言,曾求父亲替自己出面向陶超然提亲。 那时父子两人居无定所,更兼身负着国仇家恨,一眼望不见未来。便是陶春晚这女孩再合儿子的心意c再对自己的眼缘,阿里木也不愿连累人家,认真劝阿西道:“父亲并不是不愿为你出头,你须晓得,喜欢一个人便不该叫她陪你过这种颠簸流离的生活。” 阿里木向儿子许诺,若得上苍眷顾,他们父子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江山,他必定替儿子三媒六聘娶陶春晚过门。 阿西听父亲说得在理,便将对陶春晚的满腔爱意深埋在心底。 如今万事俱备,阿里木要兑现昔日对儿子的承诺。他持着家传的玉佩,承心替儿子向陶春晚提亲,与陶超然深情说道:“咱们情如手足,这份情谊日月可鉴,我亦真心希望下一代能成就美好的联盟。阿西虽然粗鄙,到是良善之人,更会从一而终。我私心以为,足可叫令千金托付终身。” 阿西在当日海上航行时已然展示了卓越的才能,从前研制出了几种威力更加强大的武器,此次助阿里木杀回皇廷的强弩便是他的手笔,如今正在研究西洋的火药,想要自己生产出红衣大炮。 海上航行了两年,陶超然对这位性子爽朗的男孩子极为欣赏,只是替女儿着想,不晓得她是否对阿西钟情,便与阿里木婉转说道,想征询一下女儿的意见。 阿里木慨然应允,请陶超然再回大阮时征询一下陶春晚的意见。若女孩儿对阿西能够钟情,他即刻便依着中原的规矩准备礼品,带着阿西亲自上门。 阿西听得阿里木已然向陶超然开口,乐得心花怒放。少年人对自己极有信心,也晓得陶春晚对自己芳心早系。他咧嘴轻笑,牙齿白若编贝,只管期待着未来的好消息。 夜来阿里木父子与陶超然坐在波斯皇宫内的月华台上小酌,陶超然感怀之余,不觉提及自己早逝的妹妹,对如今居处宫中的陶灼华万分牵挂。 他向阿里木辞行,言道除却陶炮华,他还牵挂家中的黄氏与一双儿女,希望能早一日回到家中与他们团聚。陶超然答应阿里木,待他与一家老小会了面,便会带着陶雨浓再次出行,替他购回火铳等物。 句句真诚,阿里木也晓得陶超然对于外甥女别样的牵挂,动着心思想要送份厚礼给这位孤苦离家的少女。 他思来想去,陶家富甲一方,再难用钱财表达心意。而苏世贤枉为人父,却没有尽到一天做父亲的该尽的责任。既是她从小缺失的东西,大约内心深处也曾有过渴望,他便想为这慧秀的女孩子送上一份难得的亲情。 阿里木主意打定,揽着陶超然的肩膀说道:“自然是先安顿好了一家老小才下西洋,我虽有心思组建卫队,人员还要细细考量,并不急在一时。” 指一指正执着壶添酒的阿西,阿里木略显遗憾地说道:“还有一桩事也要与你商议,可惜我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如果春晚愿意,咱们便是铁定的儿女亲家。若是再有儿子,一定会苦求仁寿皇帝与你的外甥女儿结一门亲。这个女孩儿我实在喜欢,打从一开始便是我的福星,想要好生报答于她。” 陶超然轻轻一拳擂在阿里木的胸口,笑得发自肺腑:“这两年来,我这外甥女儿行事确与从前不同,主意正得很。她曾说你为人正直,才肯一力相助,却从不想过要你的报答,再这般说便是见外了。” 阿里木正色说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超然,她既助我重新夺回王位,有心也好c无意也罢,我都领她这份情谊。我思之再三,金银财帛等物太过庸俗,你陶家也不稀罕。我想要收他为义女,封她为波斯皇室的公主。” 波斯如今虽然百废待兴,在阿里木父子二人经营下,假以时日必将是颗冉冉升起的明珠,也会是大裕与大阮睦邻友好的邦国。 陶超然一楞之间,便就明白了阿里木的真实想法。陶灼华这一生都未曾从苏世贤身上得过半分父爱,来自父母的亲情是她最缺少的东西。 她身为质子被送去大阮,虽是上过宗人府玉碟的郡主,却早被人翻腾出只是苏世贤前妻所出,身上没有半分皇家血脉。顶着这重身份不尴不尬,无论是瑞安还是苏世贤,都不可能真正有人替她出头。 而阿里木不同,他是新任的波斯王c有资格与仁寿皇帝平起平坐的人。若陶灼华认在了他的名下,自然可以减却商贾出身带来的卑微与尴尬,还多了层波斯皇室的庇佑,算做真正有了母族的助力。 再将视线放得长远,阿里木虽然无法替陶灼华觅得佳偶,却会替她抬高身份,间接影响仁寿皇帝的决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八章 簪花 未承想这看似粗犷的汉子却有这般细腻的心思。 一直以来,陶灼华闷声不响地将陶超然全家送走,而自己孤身一人远赴大阮,她所承受的压力与委屈虽然从来不曾述说,陶超然却明白那必定不是一帆风顺的坦途。他始终觉得自己对不住逝去的妹妹,对这唯一的外甥女太过亏欠。 这想法便如同心中梗着的利刺,时不时蹦出来在陶超然身上刺上一下。 如今阿里木的提议契合他的心思,他眼中一时闪过兴奋的火花,反手一把便抱住了阿里木壮硕的肩膀,畅快地大笑道:“真有你的,我也赞成这个主意。不过,依旧是方才那句话,我不能随意替孩子做主,此事还须征得灼华的同意。” 阿里木哈哈笑道:“超然,听你如此体恤孩子们的心意,我到更愿意与你做成儿女亲家。来日阿西有位好丈人,岂不是他的福气?” 阿西腼腆地垂下头去,脸上的笑容却幸福而又满足。陶超然亦是哈哈大笑,两个异性兄弟毫无芥蒂地紧紧拥抱在一起。 翌日一早,阿里木父子亲自送了陶超然出门。阿西避开阿里木的视线,声音虽低却极为郑重地向陶超然说道:“伯父,拜托您转告春晚,她要我替灼华郡主制的袖箭,阿西一刻不敢忘记。若有幸随着父亲登门,必定亲手转交。” 这是婉转地提醒陶超然莫望了快些问问陶春晚的心意,小伙子等不及要催着父亲亲去登门。陶超然直觉里女儿必定会喜欢这快意恩仇的少年郎,便笑着答道:“你放心,我必会定转告春晚。” 想着少年眼中无限的企盼,还有家中妻儿的翘首盼望,陶超然一路快马加鞭,赶在六月中旬便回了大阮,比从前预计的时间早了许多,让黄氏喜出望外。 与此同时,波斯想同大阮世代友好的国书也送达了仁寿皇帝的案头。见阿里木在国书里的措辞十分谦逊,又对赵王殿下何子岑大加赞许,仁寿皇帝露出抹满意的神情。 他传了礼部尚书即刻觐见,命他速速准备份礼物,再带着人出使波斯,郑重地祝贺阿里木重夺波斯王位,表达大阮愿意与他睦邻友好的心愿。 国书经由礼部流出,大臣们才后知后觉,晓得何子岑竟然与新任的波斯王交情匪浅。金銮殿上听着仁寿皇帝对何子岑大加褒奖,何子岩如同生吞了只苍蝇。 维持着一贯谦和温雅的形象走出大殿,何子岩借着向谢贵妃请安,悄然折向后宫,直奔长春宫而去,想把这消息告诉谢贵妃。 长春宫前一树榴花开罢,如今是满院姹紫嫣红的芍药缤纷次第。叶蓁蓁领着绘绮与绣纨两个,正手持银剪替谢贵妃折花。 叶蓁蓁好似又有些清浅,她着了件玉簪白的凉绸宫衣,上头只以银线勾着些折枝海棠的暗纹,裙裾轻轻浮动间宛然暗香盈袖,美得好似花间精灵。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何子岩虽是心间郁郁,瞧着姹紫嫣红中那一抹清素如雪,心情变得好了许多。他便在隔着花丛大约几步的地方立住脚,含笑唤了声:“嘉柔郡主。” 礼多人不怪,对于谢贵妃想乱点鸳鸯谱,叶蓁蓁心间极为排斥。只是瞧着何子岩一贯对自己尊重,人前人后从未有什么非分表示,叶蓁蓁对他也怨不起来。 见青枝碧叶的香樟树下,少年青衫磊落面露微笑,她也只得将银剪交给绣纨,轻轻福身行礼,回了声:“楚王殿下”。 何子岩瞧着绘绮手上的缠枝花卉纹大圆托盘里头已然林林总总搁着十几朵各具妍丽的芍药花,心下了然地问道:“这是替母妃折的么?” 叶蓁蓁眼中浮着些清浅的笑意,低声回道:“正是,贵妃娘娘说殿外芍药花开如锦,颇想挑选一朵簪发,蓁蓁便自告奋勇了。王爷是来给贵妃娘娘请安的么?容蓁蓁进去通禀一声。” 银色无纹的宫绦轻轻揽在叶蓁蓁腰迹,随着她的行动微微荡漾。结成的结子尽头以霞影纱绉起了三朵一寸左右的小花,斜斜缀在了宫绦上,上头嵌着的几粒米珠映着碎金般的光芒熠熠生辉,无端便迷乱了何子岩的眼睛。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俯下身子望着绘绮手上的托盘凝视了片刻,不大满意地摇了摇头,复取过绣纨手上的银剪,捡了朵粉中透白的芍药一剪折断,递到叶蓁蓁面前:“这朵花素洁缤纷,当称郡主今日的衣衫。” 叶蓁蓁见他说得坦然,不好一口拒绝,只婉转说道:“蓁蓁不大喜爱花香,因此从不戴这些东西,到是辜负了王爷的美意。您请在此稍待,蓁蓁先进去了。” 带着两个丫头告辞而去,叶蓁蓁目中并无留恋,到是绣纨回头瞧见何子岩依旧将花举在手上,复又悄悄折回,向他行礼说道:“王爷,我家姑娘是真得从来不在头上簪花,她平日里多喜蜜蜡的首饰,道是颐神养性。” 何子岩睫毛轻垂,遮挡了那一丝未被阳光驱散的阴霾,转而朗润而笑:“我记下了,多谢姑娘赐教。” 待何子岩得了通传进得内殿时,谢贵妃发上已然簪了朵大红的芍药,又换了身玫红遍地金的凉绸宫裙,手上拿着把檀香扇,正自闲闲与叶蓁蓁说话。 叶蓁蓁冰雪聪明,晓得何子岩此时进宫寻谢贵妃,母子二人必是有话要说,便起身辞道:“今日闷热,蓁蓁去小厨房给贵妃娘娘与殿下准备些绿豆汤送来。” 得了谢贵妃的许可,叶蓁蓁这才借机躲出,命绘绮去小厨房传话,自己坐在廊下闷闷逗着鹦哥,叫绣纨剔些山核桃肉来喂鸟雀。 鹦哥在笼中轻灵地扑闪着翅膀,冲叶蓁蓁婉转地啼叫。叶蓁蓁拿着山核桃肉送进笼中,瞧着鸟儿快乐地进食,无端发出轻轻一叹。 她忽然打开那只黄花梨的雕花笼子,再细心解去鹦哥脚上一直拴着的银链,将它轻轻托出笼来,爱惜地捧在手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九章 偷窥 鹦哥在叶蓁蓁手心跳跃了几下,似是察觉到自己脚上再无羁绊,它发出欢喜的啼叫,轻轻展翅间便飞上了树梢。 “去吧去吧,去瞧瞧天有多高c海有多远”,望着渐渐飞走的鹦哥,叶蓁蓁伤感地挥挥手,似是同自己c又似是同它说着话。 “姑娘,您怎么把彩衣娘子放走了?”绣纨从小厨房端着刚煮好的绿豆冰糖水回来,一抬眼便望见那只羽毛斑斓的鹦鹉振翅飞上蓝天。她有些惶急地呼喊着,将手上的托盘搁在廊下的楠木褪漆矮几上,便想要唤人追赶。 “不必大呼小叫,只是想着彩衣娘子伴了我几年,还没有真正飞上过蓝天,今日颇想做件好事,便还了它的自由”,叶蓁蓁就着绘琦打来的水净手,重新回房换了件木槿紫的凉绸襦裙,估摸着前头那对母子的谈话已然差不多,便亲自端起绿豆冰糖水给二人送去。 谢贵妃寝宫里的气氛有些沉郁,她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叶蓁蓁却是敏锐地察觉到一丝隐忍的怒气,不知所为何来。 而何子岩到是面色如常,见到叶蓁蓁进来,一如既往地微笑颔首。 叶蓁蓁只做毫无察觉,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再将滤去残渣的绿豆冰糖水给谢贵妃与何子岩面前盛了一盏,自己才捧着杯子坐在了谢贵妃的下首。 晓得只要何子岩进宫,谢贵妃多半是赐宴,叶蓁蓁便含笑说道:“方才去小厨房,瞧见有南方送来的鱼腥草,娘娘若是喜欢,蓁蓁便使人拌上一道开胃菜。” 谢贵妃脸上挂着极淡的笑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拍着叶蓁蓁的手道:“今日留下楚王殿下陪着咱们一同用膳,你瞧着去安排几道别致的小菜。前日那道八宝鸭子好吃,你吩咐她们照着样子再做一次。” 那道菜不见得有多可口,不过是费些功夫。谢贵妃分明是与何子岩仍有未尽之言,不想叫叶蓁蓁听见。叶蓁蓁乖巧地答应着出来,转过屏风时故意放慢了脚步,留神听那母子二人对话的下音。 只听得谢贵妃恨声说道:“那母子二人专会钻营,今次被波斯王指名道姓,出尽了风头。”何子岩的声音低些,叶蓁蓁听不清楚,却夹杂着陛下c大臣c又是波斯c赵王这样的字眼,叶蓁蓁便晓得这母子二人又在编排何子岑,眼中不觉噙了丝无可奈何的怒意,只得怅然出来。 绿萌浓长,蔷薇架下是淡淡的花香,刚从陶府归来的陶灼华心情不错,命人将摇椅搬到了花架下,再挂起道纱帐,她便与娟娘坐在里头闲话。 “娟姨,您觉得阿里木的提议好不好?”手上执着把白纱泥金团扇,陶灼华拿手指描画着扇面上绘的仕女丽人的轮廓,冲娟娘含笑问道。 娟娘慈爱地笼着陶灼华的丝发,端详着那愈看愈耐看的眉眼,认真说道:“娟姨觉得这是好事,只是如今瞧事情没有小姐通透,还是小姐您自己拿主意。” 陶灼华咯咯笑着,显得极是欢畅。她拿团扇半掩着粉面,故做不好意思状,向娟娘娇娇嗔嗔说道:“从前我是陶家的甥女,后头成了上过宗人府玉碟的郡主,如今却又要成为波斯王的公主,世人有几个能有我这般的好福气?” 娟娘只觉得从前的日子如一幅望不到头的长轴,单调而又凄惶,如今却被陶灼华过成了锦绣,宛若步步生莲间展开一幅一幅美好的画面。 她无限温情地望着陶灼华,含笑回应她的愉悦:“小姐说得很是,您心地善良,本该就是有好福气的人,如今连娟姨也跟着享福。” 沙沙c沙沙c极轻微的扫地声从不远处传来,接着便是菖蒲压低了的训斥声:“秋香,你素日怎么学得规矩?没瞧见郡主现在花架子旁边坐着,你怎么此时过来扫地?” 想是那唤做秋香的丫头开口分辨,小姑娘声音绵软里带着丝慌乱,她低低央告道:“菖蒲姐姐恕罪,不是奴婢有意挑这个时辰,您瞧这花架子底下落了一层的花,若不及时扫起,被风一吹便刮得到处都是。奴婢手底下轻些,绝不惊动郡主与娟姨说话。” 两人说话的声音渐行渐远,想是菖蒲怕惊动了陶灼华,先拉着秋香走开。 前年冬天换上的这批粗使丫头木讷少言,素日不敢在陶灼华面前露脸。小丫头说的话也有些道理,如今南风熏然,落花一刮便是一地,陶灼华也不甚在意。 她靠着大迎枕坐得更舒服些,在娟娘的耳边悄悄嚼起陶春晚的舌根,将那个叫阿西的少年细细描述了一番,连带着黄氏说与她的私房话也一并转述给娟娘。 娟娘听得眉眼璨璨,合掌欢喜道:“这么说,春晚小姐的好日子要近了么?” “表姐比我大个三两年,这个年纪出嫁已然不算是早,我瞧着舅母的意思,指不定赶在今年腊月便能喝上喜酒。”陶灼华依旧以团扇半遮粉面,挡住了眸间星星点点的泪光,全然替陶春晚开心。 前世里她的身畔不曾有过阿西,不曾体会过两情相悦的幸福,今世上苍果然慷慨,不但对陶灼华厚爱,还福泽她身边每一位亲人。 娟娘喜得一个劲儿念佛,拉着陶灼华的手说:“你们姐妹两个到有缘份,春晚小姐成了波斯的太子妃,您又是波斯的公主,岂不是亲上加亲?” 陶灼华收敛了情绪,将身子倚在娟娘怀中,重重地点着头:“舅舅的意思,只要咱们这里给了准信,阿里木便要趁着觐见仁寿皇帝,带着阿西亲自前来提亲,日子大概会定在九月里。” 娟娘欢喜地笑着,又提起陶雨浓道:“舅老爷这两年多在海上,顾不得这些事,论起来雨浓少年也不算小,是时候寻一门好亲了。” 说起陶雨浓,便就牵起陶灼华对他的歉疚。从前不晓得他的心意,还能彼此说话毫无芥蒂,如今晓得陶雨浓对自己一往情深,却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章 背主 午后鸣蝉聒噪,碎金般的娇阳从树缝间筛落,斑斑驳驳铺满了庭院,和子指挥着人在庭前泼了清水,又抬过几个植满了芙蕖的青花瓷大缸,在殿内消些暑气。 菖蒲早在陶灼华的卧房里碚了冰,服侍着她去歇午觉。主子一歇,奴才们便就有些懈怠,更兼着夏日午倦,连守门的小太监也躲在花阴里打盹,殿外空荡荡更是没有半个人影。 秋香捡着花阴下行走,悄没声息地光溜出青莲宫去,一溜小跑过了九曲竹桥,瞧瞧身后无人,便从竹林间的鹅卵石甬道直奔长春宫,去求见李嬷嬷。 李嬷嬷还未去歇晌,正捧着块小丫头送来的沙瓤西瓜消暑,见秋香这个时候过来,并不觉得意外,还笑吟吟递了一块西瓜给她,又带着几分怜惜地说道:“瞧瞧这一头的汗,快拿帕子擦擦。” 秋香并不敢接那西瓜,只向李嬷嬷屈膝行礼,规规矩矩立在了一旁。 李嬷嬷晓得她有话说,便吩咐房里的小丫头道:“这姑娘既是不吃西瓜,您便替她斟碗凉茶来喝。” 小丫头答应着掀了帘子出去,房内再无旁人,秋香才向李嬷嬷说道:“奴婢今日在院子里扫地,影影绰绰听了郡主与娟姨几句话,也不晓得是不是嬷嬷您叫奴婢留心的事情,便来传了给您听。” 打从李嬷嬷替秋家掏了些银子,将秋家唯一的儿子送去读书,又替秋香的父亲寻了个轻松的活计,如今俨然是秋家的恩人。 秋香情知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却也喜欢李嬷嬷时常给的蝇头小利。她幻想着不过替李嬷嬷当个青莲宫里的眼线,时不时传几句话,若讨得李嬷嬷欢心进了长春宫来,便是她一辈子的福气。 初涉世事,尚不晓得人心险恶。秋香只做遇到了善人,浑然不晓得这善人正把她往黄泉路上牵引。今日偶然听得陶灼华几句话,她便忙不迭往长春宫跑。 李嬷嬷放下手上的西瓜,满意地点头道:“我素日说你这小丫头机灵,你果然上道,今日听到了什么,说来给嬷嬷听听。” 今日秋香故意接近那花架子底下扫地,原是为得探听几句主子的言语,她今日听得什么波斯公主之类的话语,也不晓得有没有用,便原原本本传给李嬷嬷听。 李嬷嬷却是心间一窒,晓得了事情的严重,便对秋香认真说道:“你今日打听的这个话极为重要,回去好生留心着,看还不能打听到什么。” 秋香见讨了李嬷嬷的欢心,前些时想上往上钻营的心思便又活络,低低央告李嬷嬷道:“嬷嬷,您素日曾说,若秋香再探得一两回的消息,您便想法子把奴婢要到长春宫来,不知此事还做不做数?” “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是不做数的?”李嬷嬷狡黠的眼中寒芒一闪,却对秋香热络地说道:“你不用急,等过些日子,你替贵妃娘娘办妥了一件事,即刻便是长春宫里的二等宫女。” 长春宫里的二等宫女在皇宫内是何等的尊荣,丝毫不亚于陶灼华身边的茯苓与菖蒲这些丫头。前面好似铺开了锦绣前程,秋香满怀希冀地抬头颤颤问道:“嬷嬷此话当真?不晓得贵妃娘娘需要奴婢做什么?” 心间曾有的挣扎在利益面前便得不堪一击,二等宫女的光环在向秋香招手,她方才对自己背主的那一丝歉疚早已烟消云散,却满脸期盼地望着李嬷嬷。 李嬷嬷轻轻一笑,向秋香说道:“你稍安勿躁,到时候娘娘自然会派人告诉你怎么做。”随手拿了个装着二两银子的荷包,李嬷嬷往秋香手间一递:“这个是只为你听话能干,娘娘叫我赏给你的。回去的时候警醒些,莫叫旁人瞧见。” 秋香乖巧地应道:“嬷嬷放心,如今阖宫里人都在午睡,奴婢捡着小路走,管保不给嬷嬷惹事。”李嬷嬷满意地点点头,赏了一碗新煮的金银花凉茶给秋香,这才挥挥手叫她离去。 袖间有了银子,秋香从长春宫出来时神清气爽,觉得头顶的太阳虽然依旧白花花,她心间却如刚饮完的那盏凉茶一般舒坦。 因着何子岑前次只花了几百兵力,便成功换得阿里木的信任,并且在两国之间搭起座桥梁,还助他生擒了胡里亥,让瑞安失却了金钱上的援助,仁寿皇帝圣心大悦,守着德妃娘娘将何子岑一顿好夸,听得德妃娘娘欣喜无限。 只为不好在朝堂上公开大阮提前介入了波斯两兄弟的内乱,仁寿皇帝有意掩盖了何子岑的一部分功劳,只拿着何子岂与阿里木交好,促成了两国邦交来做文章。明面上赏了不少金银珠宝,还守着一众大臣对他褒奖。 何子岑亦只是谦逊守礼说道:“儿臣并不敢居功,只为机缘巧合识得了如今的波斯王,才能结下这段善缘。想来也是天佑大阮,给了我们新的契机,这也是父皇福泽深厚,才有如今这大好的局面。” 仁寿皇帝听得圣心大乐,连赞了几个好字,再指着何子岩等兄弟几个说道:“你们都该学一学子岑,将心思多放到国事上来。若遇到拿不准的,便听听内阁里几位大人的建议。既不许心比天高,也不准妄自菲薄。” 何子岩听到那句将心思放到国事上头,又听到后头的心比天高,却是悚然一惊。他如今入宫的次数颇多,却十次有着九次是为向谢贵妃请安,在宫外也开始打着谢贵妃的幌子,结交昔日昌盛将军的部下。 总觉得仁寿皇帝那些句意有所指,到似是窥得了自己的小心思。何子岩心里打鼓一般,强撑着脸上的笑容捱到下朝,又私下拉着何子岑的衣袖向他道贺,还提议由他做东,兄弟们去畅饮一回。 何子岱走在他们两个旁边,懒懒回绝何子岩道:“如今一动就是一身的汗,你们想喝自己去喝,我却只想外头吹吹风。京郊北边那带林林里到凉快些,正好前几日答应了子岕教他骑马,索性到郊外去避上半日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一章 心机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四兄弟里头有三个已经封王,唯有何子岕还是无官一身轻。 何子岱来长安宫寻他时,他正慵懒地躺在芭蕉叶下的凉榻上,拿着块饼子揉碎了喂池塘里的锦鲤。身畔绿荫浓郁,头顶几枝芍药芳菲,何子岕偶尔发出声悠长的叹息,将瘦若竹枝的手伸入潭中,任由锦鲤舔食着自己的手指。 闻得何子岱相约骑马,何子岕方才散淡无聊的眉眼霎时便莹亮了起来。他翻身坐起,冲何子岱璨璨一笑,到似灿若栖霞。 瞧着何子岕精致绝伦的五官,还有方才繁星灼灼的一笑,何子岱轻轻擂了他一拳,哑然笑道:“亏你是个男儿身,若是生成了女儿,还不晓得怎样倾国倾城。” “五哥快走,少在这里废话”,何子岕并不懊恼何子岱的打趣,他忙忙回寝宫里换了身衣裳,出来便拉关何子岱直奔马厩。 两兄弟出了皇城一路策马奔驰,将内侍们远远甩在后头。何子岱不放心何子岕刚刚学会的骑术,手上还替他挽着马缰。两人一路往北,渐渐跑到一片葱葱茏茏的树林前头。 “五哥怎得跑到了这里?”何子岕举目一望,认得穿过这片树林不远处便是许长佑的宅院,如今高嬷嬷还躲在那里。不晓得何子岱巧合还是刻意,他故做镇定,却是有些慌张地望了对方一眼。 兄弟间十分熟悉,何子岱晓得从前的何子岕有个习惯,便是他紧张的时候往往不敢与人对视,只敢故做镇定地盯着别处。一片密林便引得得如此恐慌,想来何子岕久居宫中,大约对外头不大熟悉,以至对陌生的地方心生忐忑。 何子岱便勒了勒缰绳,让马儿的步子放缓,他抬起马鞭指着树林说道:“这片林子里有条小溪,周围绿草茵茵,正是消暑的好去处。我已然使人备下了凉茶,咱们便在那里小憩片刻。你放心,这里安全得很,有我在你身边,七弟不用担心。” 何子岕心间惊疑不定,只得随着何子岱进到林子里,两兄弟虽对坐饮茶,何子岕的眼睛偶尔却会往林子北边瞥一眼,虽然掩饰得极好,何子岱却熟知他前世的习惯,将他的慌张瞧得清清楚楚。 方才只有兄弟两人,来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或可担心。如今侍卫随从一堆,何子岱委实不晓得他的慌张从何而来。他舒适地盘膝坐在草地上,随手拔下一根长长的毛毛草绕在指间,问何子岕道:“此处风景如何,七弟从前可曾来过?” 何子岕优优雅雅地笑着,将甘草茶握在掌心,目光又极不可查地往北方一瞥,这才低声回道:“五哥说笑了,我统共才出了几次京城?哪里能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到是五哥对这里极为熟悉,大约常来?” 何子岱不以为意地笑道:“不过是夏天偶尔跑马至此,在林间消消暑,有时也会下河去凫水。平日里这荒郊野岭的,有谁愿意光顾。” “五哥马上功夫了得,大约凫水也是把好手”,何子岕虽然满口称赞,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待侍卫饮了马归来,两兄弟略坐了片刻便就起身,依然是何子岱挽着两人的马缰,带着何子岕往回奔弛。 离得那片树林愈远,何子岕眸间的神情愈是放松。点点滴滴的疑惑都落在何子岱心底,不晓得一片树林何以会引起何子岕的惶恐。 方才提及此处,何子岱又是目光躲闪,显见得是撒了谎,到好象要隐瞒什么事情。何子岱也不说破,依旧与他谈笑自如,只想要过几日一个人过来探查一番,何子岕方才偶而瞥向的林子北边蕴藏着什么玄机。 仁寿皇帝却是打铁趁热,暗地里又将何子岑传来,与他认真讨论着如今三国间的关系,想要何子岑与阿里木以及陶超然都多加联系。 他不紧不慢摇着手上的白羽檀香扇,与何子岑说道:“朕闻说今次阿里木能够成事,除却他所用的强弩射程极佳,他与他儿子手上的短铳也立功不小。” 何子岑躬身答道:“正是,前次灼华郡主曾经提及,如今的太子阿西自幼便喜欢研究这些武器,今次为了助阿里木复国,他特意研究了这批强弩。可惜儿子不曾亲眼得见,不晓得这强弩的射程究竟有多远。” 仁寿皇帝轻轻一叹,拿羽扇拍着何子岑的手道:“咱们虽是泱泱大国,却不能固步自封。前番红衣大炮的威力有目共睹,今次陶超然又将下西洋,大约还会肩负着替阿里木购置兵器的重担。你看看能不能经由灼华郡主与他搭上话,替我们也搜寻些这方面的消息。” 大阮国如今财力空虚,没有能力立时购置红衣大炮,却不代表仁寿皇帝没有存着这个心思。他身边耳目众多,早便晓得了阿里木将波斯武器采买的重担交给陶超然,今次借着儿子与陶灼华有些往来,便想提前做些了解。 何子岑心如电转,晓得此刻陶灼华在仁寿皇帝心目中的份量比初至大阮时不晓得重要了多少,如今既然倍受看重,自己日后想要娶她为妻便少了许多阻力。 欲拒还迎,何子岑悄然与仁寿皇帝斗起了心机,他故意有些为难地推脱道:“不瞒父皇,因着前次波斯国的内务,儿子的确与灼华郡主联系颇多。不过,涉及到武器的采买,一则灼华郡主不见得能做了她舅舅的主,便是她有说动陶超然的把握,儿臣却实在没有把握能够说动她替咱们出力。” 不管前世的陶灼华曾如何隐瞒与欺骗,今世的她却一直在扫清前世的奸佞。但凭着她与瑞安决裂,何子岑也坚信她会站在自己这边。 如今想要的便是拿这个与仁寿皇帝谈些筹码,迫得仁寿皇帝能对陶灼华青睐有加,乃至于对自己娶一个异国女子不能立时反对。 仁寿皇帝自是不晓得何子岑打着这样的的小九九,却也知道他在有意推脱。 啪得一声,仁寿皇帝手上的扇子倒转,扇骨结结实实打在何子岑的腕上:“连试都未试,您如何晓得陶灼华便会拒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二章 旧忆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仁寿皇帝悠然望着有些怯怯将手缩回去的何子岑,微微笑道:“瑞安与陶家早已结了怨,若大裕不变天,陶家人便是有国不能归,只能在我们大阮做他的异乡客。朕知道李隆寿必不会甘心待毙,大裕还有可变之数。你选在合适的时机向陶灼华转达一下朕的意思,朕相信小姑娘是聪明人,晓得如何取舍。” 原来仁寿皇帝已然将局势瞧得如此透彻,何子岑心下一凛,不敢再顾左右而言其他,而是认真应道:“儿子明日便约灼华郡主一见,听听她的意思。” 仁寿满意满意地点点头,冲何子岑说道:“其实陶家落户在此,朕早便抛出了橄榄枝。若不然,以五城兵马司辖下商贾之多,马指挥使如何单单与他家的老管家相交莫逆,还处处提供方便?” 陶家在大阮混得顺风顺水,与老管家的精心运作固然分不开,跟五城兵马司那位马指挥使也脱不了关系。原来不但瑞安从一开始便打陶超然的主意,想要牵制阿里木,便是仁寿皇帝也想到陶超然与阿里木这重关系,想要善加利用。 仁寿皇帝语重心长地说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瑞安想要一统天下,没有那么容易。她如今议和使的是缓兵之计,咱们刚好休养生息。若硝烟再起,波斯的态度就十分重要,你把朕的意思都表达清楚,由陶灼华从中传个信。” 这竟是要借助陶超然试探波斯国的态度,若阿里木诚心交好,仁寿皇帝这里必定扫榻以待,拿出了十足的诚意。若是阿里木此刻犹豫,这又不是正式的交涉谈判,以后两国君主见面,尚有斡旋的机会。 姜始终是老得辣,何子岑细心揣摩仁寿皇帝的用心,心里连连赞叹,脸色也愈发郑重了起来。瞧着一脸谨慎的儿子,仁寿皇帝十分满意,他挥手道:“去吧,办好了这件事,朕必定重重赏赐。” 何子岂眨眨眼睛,似是默认了仁寿皇帝的说话。他却难得地在仁寿皇帝面前露出些酣然的神情,偏着头问道:“父皇,若儿臣能办成此事,可不想再要什么金银珠宝的赏赐,还请父皇换些新鲜的东西。” 仁寿皇帝深知陶超然与阿里木有着过命的交情,而陶灼华又足可做得陶超然的主,情知此事有七八分可成,一时心情极好。 他畅快地笑道:“君无戏言。子岑,你若能解决这个难题,朕便许你一桩心愿。只要不违背天理人伦,但凡你有所求,朕都为你做主。” 父子二人各怀着心思,何子岑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来,瞧着仁寿皇帝平静无波的双眸,转而微微一笑。他冲仁寿皇帝郑重伸出右掌,认真问道:“父皇,那咱们父子二人击掌为誓?” 啪得一声,仁寿皇帝的大掌与何子岑击在一起,他笑骂道:“混小子难不成早便有什么心愿?朕金口一开,你却还忐忐忑忑耍着什么心机。” 何子岑连称不敢,只是抿唇而笑,从御书房告退出来,便径自回了宫。 他命赵五儿研墨,立时便给阿里木写信,要清风火速将信送出。在信中,何子岑重申了大阮这边的诚意,表达了愿意与他永结睦邻友好,等待合适的时机一举消灭瑞安的心愿。 阿里木与瑞安本有深仇,见大阮诚心交好,自然求之不得,也在第一时刻回信表达自己的心意,连同一份丰厚的礼物,一并飞往仁寿皇帝的案头,表达了自己想要亲自前来觐见的希望。 青莲宫前的那泓清波里,何子岑此前已命人植下芙蕖,如今六月的荷花遮天蔽日,有了丝前世的盛景。何子岑依然是撑着一叶小舟,与陶灼华游走在烟波画卷里,两人心头都有无限的回忆,依稀是前世的情景再现。 不再是年少懵懂的青涩,唯有白驹过隙般的沧海桑田。 何子岑停了竹篙,任由小船在水面随意飘荡,两个人默契地谁都没有说话。 方才何子岑已然将仁寿皇帝的意思表达清楚,正与陶灼华的想法不谋而合。 前世里何子岑即位之后,一直施行的是仁政治国,只为着大阮国内海晏河清,花在军需物资上的饷银便十分有限,间接限制了军队的发展。 而瑞安不同,那时李隆寿全然是她手中的傀儡,她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拓展兵力上头,并且借助胡里亥手上的银钱,从西洋购得数门红衣大袍,并悍然发动了战争,俨然是何子岑与陶灼华两个人的梦魇。 当瑞安的军队撕扯开大阮的城楼时,大阮军队固然战至一兵不卒不剩,其忠心可嘉,却无法忽视双方在军需配备上的差异。 这一节陶灼华本来不懂,是她后来隐居洋溪湖畔时,何子岱为了减轻她的负疚,将情形一点一滴分析给她听。便是没有当年陶灼华手上的布防图流失,大阮兵败也是迟早的问题。 何子岱当时曾说:“嫂嫂,您信与不信,大阮亡国与您最大的关系,其实是您与兄长这一对夫妇做得太过安逸。兄长一味怀仁,不曾有防人之心,本就是兵家大忌。大敌当前,咱们的人虽然骁勇忠心,却抵不住武器上已然输了一筹。又为着布防图早便流失,城破是避无可避。” 陶灼华兀自沉浸在回忆里,六月的天气却时阴时晴,方才碧空如洗,如今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滚过,顷刻间便是大声倾盆。 两人离着岸边已然有段距离,此时撑篙回去也避不及。何子岑忙探手出去,摘下两片伞盖大的荷叶,一片递到陶灼华手上,一片自己遮在头顶,歉然道:“对不住,我这便划船送您回去。” “不必,前头不远不是有座湖心亭?我们可以去那里避雨。”陶灼华尚未自回忆中全然走出,她以手指着前方,想要寻找湖心亭的痕迹,却蓦然想起那是前世何子岑做了皇帝之后才为自己修建。 如今这湖上烟波浩渺,那处充满记忆的亭子还了无踪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三章 结盟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湖心亭畔,曾经两情相伴。那久远的记忆牵动着何子岑心中最温柔的甜蜜,让他心向往之,却要依然面对如今的犹抱琵琶半遮面。 何子岑撑着竹篙的手停了一停,有雨水顺着他头上的荷叶滚落了下来,一粒粒晶莹如珠。他温和地笑道:“方才听郡主一说,我到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一时又忆不起来。不过灼华郡主这个提议真好,我明日便使人在这里修建一座。” 认或不认,何子岑心下还有些纠结。 不管前世的陶灼华曾经做过什么,今世的她大约一直心存歉疚,在努力修改着前世的轨迹。何子岑怕的是若一旦相认,两人便要揭开前世血淋淋的伤口。还不若就这样守着彼此愿意相守相望的心,全当前尘旧事从未发生。 已然不想追究的过去,便让一切都随风,未尝不是美好的结局。 陶灼华却是听着何子岑的回答,露出丝轻快的笑容。她没有回绝,而是大大方方说道:“如此,有劳赵王殿下。这湖上如今有了白鹭与芙蕖,再有了亭子,青莲宫周围也不算荒僻了。” 从湖上望去,漫漫坡上又是紫藤花开,和子领着小太监搭了数个架子,还将些草花盘成小小的花塔,点缀了那片荒坡。从前荒凉的地方渐渐有了生机,青莲宫与从前陶灼华初至时判若两样,俨然有些世外桃源的模样。 何子岑单手撑篙,小船行走并不快,其间还要躲避游在湖中的白鹭,便更慢了下来。他随手指着从前那片荒坡道:“不过两三年的功夫,灼华郡主到是将这里收拾得繁花如锦。依子岑之见,若是在此地再修个百花楼,从楼上俯瞰,与这片湖水遥遥相对,大约十分称意。” “百花楼?”陶灼华猝然抬眸,眼中一时波光粼粼,如湖上被雨水荡开的涟漪,一波一波蔓延了开去。她咬着嘴唇,极轻极轻地问道:“殿下是怎么想到这么好的名字?” 前世的百花楼之名亦是何子岑所取,两人煮酒烹茶,在楼上瞧多了斜阳晚月,有着数不尽的回忆。今生往事重提,陶灼华心间已是风起云涌。 何子岑只做没有听出她话中诧异之色,悠悠回头澹澹笑道:“兴之所至,这名字忽然便冲口而出。郡主若不喜欢,便当子岑没说。” 从前的疑虑又一次萦上陶灼华的心头。 难不成何子岑竟真得记着前世偶尔的碎片,才会时不时刺自己一下?难不成正因为他有着那些爱恨交织的记忆,才会不愿意与自己相认,而只是在湖间植下芙蕖,方才那湖心亭与百花楼的名字才会冲口而出? 面前的少年在雨中青衣朦胧,格外澹澹如月,宛若笼了层纱,叫人瞧不真切。 陶灼华忽然觉得有些仓皇,若他与她一样都拥有着前世的记忆,她又该如何去面对从前数不尽的爱恨纠葛?又该如何向对方承认自己当初的懦弱与逃避? 便是在这湖中,他曾经抱着她游过水面,给了她生的机会,却将死亡留给自己。他曾说过对她恨不起来,却不晓得是否已然对她灰心? 两人心中各自浮想联翩,却都不再说话。瞧着雨小了一些,何子岑便将荷叶搁在船头,两头撑起篙来,再连点几下便接近了岸边。 六月的天如同善变的孩儿面,总是时阴时晴。及至两人停舟泊岸时,方才的倾盆大雨又成了小雨如酥。陶灼华将荷叶移开,便有温润的湿意扑面,挟裹着脉脉清风,清清冷冷扑了她一脸。 茯苓撑着伞等在大青石畔,先冲二人屈膝行礼,再将倚在大青石旁的竹伞递到何子岑手上,复又替陶灼华将伞撑在头顶。 想问不敢问,陶灼华几度张了张口,忽然便近乡情怯,想要好生理理思绪。 细雨霏霏,总如离人泪。纵然万般不舍,依旧要各奔西东。他只是略点了一点,陶灼华的脸色就瞬息万变,想来也没有做好与他相认的准备。 何子岑瞧着立在伞下的陶灼华,心间那层怜惜愈来愈浓。他就着方才的话题笑道:“灼华郡主,咱们一言为定。方才议定的事情,请您转告陶公。至于那座湖心亭,我明日便使人过来修建,往后便好在亭中煮酒烹茶。” 陶灼华浅浅福身,只微笑点了点头,额上沾了雨水的发丝格外莹亮。再望了一眼何子岑,她便翩然转过身,碧绿的宫缎绣鞋轻轻踏上九曲竹桥,玉簪白的宫裙飘然若羽,徒留了一道窈窕的身影。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望着前头渐行渐远的身影,一丝叹息从何子岑唇音溢出,他扶着那块被两人称做三生石的青石,牵动了心头的无限缱绻。 陶灼华并没有直接替陶超然做主,而是走了一趟陶家,替何子岑与陶超然约了个会面之地。两人出发点一致,目标又近乎相同,因此谈话十分默契,没有多少阻碍便完成了会谈。 陶超然坦陈自己近日便将走一趟西洋,赶在九月间返回。仁寿皇帝但凡有命,他也会略尽绵薄之力,愿意替大阮瞧瞧那些武器的图样。 陶家经营到如今,身为家主的陶超然极为明白。老管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在大阮站稳脚跟,便足以证明仁寿皇帝对陶家是友非敌。 陶灼华这一辈子便要在大阮宫内,从前与仁寿皇帝说不上话,如今既然多了何子岑的牵引,陶超然更不想放过示好的机会,他将阿西从前给自己改制的一只短铳托何子岑送给仁寿皇帝,婉转表达了自己对长居宫内的陶灼华的牵挂。 如今已是六月天,何子岑屈指算着陶超然这一趟西洋之行不过三两个月的时间,心里颇为惊异。他交叠着双手含笑请教道:“非是子岑不信陶公,那西洋与咱们中原山水远隔,我听说走这一趟起码要一两年的功夫,难不成您另有捷径?” 无人荒岛昔日已然打通,阿里木领着人从那里凿开岩壁,船只从荒岛横穿过去,可以接省大半的航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四章 心愿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若没有昔日陶灼华提供的航海线路,便发现不了烟波浩渺中的无人荒岛。 若没有那座荒岛,陶超然与阿里木便不会想到能够凿岩成渠,开辟出往来西洋的最新航道。 陶超然深为自家的外甥女儿自豪,向何子岑微微笑道:“陶家世代经商,自然有些自己的东西,请恕小民无法透露。赵王殿下放心,小民此去也就三两个月的功夫,还要赶在九月间回到大阮,迎接波斯王的大驾光临。” 提前将阿里木的决定告诉了何子岑,也算做陶超然投桃报李。何子岑点点头,并不对着陶超然的航线深究,却也晓得下一趟西洋能从以前的一年两载缩短到三两个月,大约与陶灼华从前提到的无人荒岛有些关系。 那时节陶超然被羁押在瑞安府中,若不是阿里木与他手下的骑士千里救援,那股子肝胆相照的意气让远在大阮的何子岑与陶灼华深深钦佩,他们两人都对阿里木不甚在意,更忽略了这片阿里木虎踞龙盘的荒凉岛屿。 两人的会谈十分成功,何子岑转头便将好消息递到仁寿皇帝面前。 从前的隐忧化做如今的友邻,仁寿皇帝圣心大悦。瞧着行事愈加成熟稳重的儿子,他认真许诺道:“子岑,咱们前次说的事情成交,父皇始终欠你一个心愿。” 皇子们的婚事例来由不得自己做主,打从一开始与阿里木结盟,何子岑便开始认真盘算,如今他的想法早已深植在心。 不管前世的陶灼华有没有真正背叛过自己,既然当初不曾舍得怨恨,如今更加不想追究,他想要与她重新书写一段干干净净的人生。 见仁寿皇帝开了金口,何子岑岂肯坐失时机?他跪倒在仁寿面前,双眸间深湛无波,诚恳地说道:“父皇,儿子思来想去,只想请您应允,来日子岑的因缘,能由子岑自己做主。” 何子岑与陶灼华私下有些来往,仁寿皇帝不是不知。只为这两个人身上维系着与波斯的联系,再兼着两人守礼而有分寸,他便揣着明白装糊涂。 见何子岑不求封赏,却只要这么一道恩典,仁寿皇帝沉吟了半响,方轻轻点了点头,却带着探寻问道:“子岑,莫非你已经有了心上人?” 有还是没有,何子岑心间已有了然的答案。前世的是是非非依然时常在眼前萦绕,却终究要被他一笔抹过。九曲竹桥、大青石畔,还有他刻意派人植下的芙蕖,连同已然开始修建的湖心亭,好似都在替他回答着这三生石上的旧因缘。 何子岑沉吟了片刻,方大胆抬起头望着仁寿皇帝道:“父皇明鉴,儿子的确心有所归。只为着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还不想那么早成亲。若来日儿子求到您的面前,您能否不问她的出身,只看她清清白白的一个人?” 仁寿皇帝手上握着串十八子的紫檀木佛珠,已然被他摩挲得油亮温润。他一粒一粒拈过那些珠子,讳莫如深的目光盯住了何子岑:“朕可以不问她的出身,你却须问一问,她的出身是否会影响你的前程。” 话已然说得够明白,若要坐上九五至尊的高位必然会有所牺牲。仁寿皇帝满以为儿子眼中会有所挣扎,岂料想何子岑只是云淡风轻地拜了下去:“儿子已然经过深思熟虑,如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多谢父皇成全。”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年少时的青涩懵懂,仁寿皇帝可以全然明白。何子岑那一句不问她的出身,等同于点明了自己的心上人,更表明了不管有多少牺牲,他都愿与她牵手一生的勇气。 这样无知无畏的少年到令仁寿皇帝赞叹。他甚至忆起了自己年少的时候,那些年初遇许馨,他以为那年少的悸动便是长久的一生,岂料想一等再等,未及等她长大,却等得她一夕之间变成了罪臣之女,与他之间横亘了天堑。 他也曾求到先帝的跟前,先帝亦如今日这般,要他在江山与美人之间做出抉择。面对九五至尊的高位,仁寿皇帝选择了埋葬那一段青涩懵懂的感情。 及至他君临天下,他将许馨护在皇后的羽翼之中,更许她椒房专宠,甚至在坤宁宫里设了宫中之宫。所有的一切只为补偿曾经的歉疚。只是再多的锦衣玉食也唤不回许馨幼时一声纯真无限的“太子哥哥”,他们的感觉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也好、许馨也好,便是往后拥有再甜蜜的时刻,依然能察觉那道无法逾越的天堑。一段错过了最美时光的爱恋,结局只能是种种无言。 今日始明白,原来他给予许馨的从来不是爱,而是怜悯与歉疚。 对先皇后是敬、对瑞安是宠,对谢贵妃是纵,对德妃娘娘则是亲情,满园芳菲都曾分得他的雨露之恩,却不曾有谁真正拨动过仁寿皇帝渐渐老去的心弦。 如今年近半百,仁寿皇帝更觉得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 望着低垂双目的何子岑,仁寿皇帝好似透过他望见了自己的曾经,只是如今的儿子比年少的自己主意更正。他无言一叹,冲何子岑许诺道:“朕允了。” 何子岑从容地整整衣冠,冲仁寿皇帝深深叩下头去。 前世因为陶灼华的出身,他只能委屈她做妾,后来才有了小小的顺仪之位。便是他君临天下,谢贵妃依旧拿着她的出身做梗,是德妃娘娘从中斡旋,陶灼华才得以被册封为宸妃,她的身份始终便是诟病,依然被某些大臣们轻贱。 纵然她冠宠后宫,无人与之争锋,也始终只是个妾的身份。何子岑无论如何忘不掉,因为大阮没有中宫皇后,每逢年节的宗族祭祀,能立在自己身旁接受朝臣们参拜的唯有皇姐至善,而不是出身商贾的陶灼华。 她那时应该是委屈的吧?或许正因为她身受委屈,却始终瞧不见身为夫君的自己为她力排众议,才会心生畏惧,不敢将瑞安对她的挟制和盘托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五章 杀机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细数前世的爱恨纠葛,原来错的并不是陶灼华一个,而是他打从一开始便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定。何子岑检讨着过往,更打定了主意要堂堂正正娶陶灼华做妻。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子岑相信他的满腔爱意必然能换回她的一片赤诚。 瞧着何子岑脸上坚毅的神情,仁寿皇帝深知劝无可劝,便挥挥手叫他离去。 父子这番对话再无第三人知,何子岑从御书房出来时,遥望着漫天闪烁的星子,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露出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而长春宫里灯火逶迤,谢贵妃浴罢出来,方才换了身海棠红的折枝月桂凉绸寝衣,听了李嬷嬷传的秋香所述,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 对秋香所提的波斯公主,谢贵妃闻所未闻。如今波斯异主,或多或少改变了天下的局势,引得有心人颇为留意。她也曾私下打探,阿里木的长子早逝,如今膝下唯有一个次子,已然被册封为太子。 生怕李嬷嬷没听清楚,谢贵妃叫她瞅着夜深人静悄悄寻了秋香来说话,要她将前几日的话语再复述一遍。又问她当时是个什么情形,陶灼华是如何的语气? 秋香还是第一次踏入谢贵妃的寝宫,她随在李嬷嬷身后,难掩心中的胆怯,低眉顺目地行走间并不敢左顾右盼。 及至李嬷嬷停了脚步,她才敢顺着脚尖望上抬了抬头,只瞧见前面一幅水晶垂珠的帘子将里外隔开,帘子上头绘的是绣凤彩鸾,下头缀着核桃大小的翡翠狮子头,如一汪碧水般清澈见底。 样样都是秋香不曾见过的好东西不说,珠帘两侧各立着个身着鹅黄凉绸宫裙的宫婢,比之陶灼华身畔的茯苓与菖蒲又气派了许多。 秋香有些局促地交叠着双手,忽然便觉得身上桃红色的宫衣太过怆俗,又似乎脸上的胭脂不合时宜,不觉往李嬷嬷身后躲去。 李嬷嬷何曾留意她这些小心思,只命她在帘子前头稍待,自己便转去珠帘后头传信儿,片刻间打起帘子招呼秋香道:“娘娘叫你进来回话。” 粗使的丫头们难得见到正经主子,秋香战战兢兢随着李嬷嬷进到殿内,只嗅得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袅袅青烟从旁从的六瓣莲纹鎏金香炉间溢出,更是沁人心脾。 高高在上的宫妆丽人从前只是远远瞧过两次,今回近在眼前,那海棠红的金缕凉绸寝衣到似是绯红的轻云,便显得谢贵妃如天上的瑶池仙子,更加不可方物。 秋香极有眼力,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下,脆声脆气地给谢贵妃请安。 谢贵妃便冲着李嬷嬷道:“这丫头到瞧着机灵,叫她那日的事再原原本本说来给本宫听听,可不许有一丝儿疏漏。” 李嬷嬷冲着秋香一施眼色,秋香定了定神,便认真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又学着陶灼华的口气,将自己断断续续听得的几句又说了一遍。 谢贵妃听到什么陶家、玉碟、再加上如今的波斯公主,细细揣摩间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若她的猜测成真,陶灼华便果真要飞上枝头变凤凰。 从前便结下了梁子,眼瞅着陶灼华与德妃娘娘越走越近,谢贵妃心上的不安便越来越浓。若陶灼华身上再牵动着波斯的势力,势必会对大阮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到那时仁寿皇帝心间的天平自然要动一动。 左思右想,自己的猜测再无错误,谢贵妃随手摘下枚红宝戒面的赤金戒子递给秋香,和颜悦色笑道:“多亏你伶俐,听得的这几句到是紧要话语,回去好生留意你家主子都与什么人往来,下次本宫还叫李嬷嬷寻你,再赏你件好东西。” 秋香捧着那灼灼如霞的红宝金戒,喜不自胜地叩头谢恩,乖巧地应道:“贵妃娘娘的吩咐,奴婢都记下了,回去必定时刻留意。” 谢贵妃哪里愿意在她身上浪费功夫,只拧着眉冲李嬷嬷示意,李嬷嬷便拉了秋香出来,又故意夸赞了她几句,才要她趁着夜色深浓赶紧回去。 第二日午后,谢贵妃便招了兄长宣平候爷入宫,兄妹两个关起门来仔细商讨了一番,越发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陶超然昔日机缘巧合救过阿里木的性命,伴随着阿里木重坐皇位,这两个人生死之交的过命友情早便浮出水面,陶超然一时风光无限。阿里木若为着报答陶超然昔日的恩情而收了陶灼华为义女,实在顺理成章。 此次波斯与大阮结盟,何子岑已然出尽了风头,他和陶灼华的地位此时节节上升。若任由局势发展,便是瑞安再怎么伸出援助之手,何子岩依然夺嫡无望。 自己苦心经营,寻到这一条夺嫡之策,若再被何子岑占去上风,从前的种种经营便都成了笑谈。一个陶灼华便让自己如此措手不及,不是她昔日一贯的作风。 挡自己的路的人都该死,谢贵妃凤目明明灭灭之间,心上已然蕴藏了杀机。 宣平候爷也将右手握掌成拳,在空中虚虚一挥,冲谢贵妃道:“从前的中宫嫡子都不成气候,如今咱们手上有那何子岩,势必要想办法把何子岑斗倒。” 谢贵妃唬了一跳,低低喝道:“兄长喝多了不成?什么混话也敢乱说,还不快闭上你的嘴,先想想眼前这局该怎么破。” 宣平候爷自知失口,忙忙推开房门四处一望,见只有李嬷嬷隔得远远的在外头守着,所幸再无旁人,这才腆着脸陪笑道:“好妹妹,对不住,兄长这是一时生气,才说了不该说的话,下回绝计不敢。” 谢贵妃恼怒地摇着手上的泥金绡纱团扇,冲宣平候爷道:“本宫每日里担惊受怕,夜来那亡人又时常入梦,不晓得怎样惶恐,你到口无遮拦,只会发些牢骚。” 宣平候爷忙替谢贵妃斟了杯茶,陪着小心道:“妹妹莫生气,兄长岂不知妹妹为着咱们家的千秋大计,每日殚精竭虑。方才兄长虽是失口,到也是条好计。” 兄妹二人目光对视,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杀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六章 兄妹 成王败寇,自来便是这个道理。 谢贵妃既做了初一c便不惧再做十五。她冲宣平候爷道:“小妮子若怪只能怪她命运不济,放着条条大路不走,偏往德妃那贱人面前去凑。” 宣平候爷往前凑了一凑,将声音压得唯有两人能够听见。他阴沉沉说道:“你是要先摆布了小丫头,再对付何子岑?” 谢贵妃眉间戾气时隐时现,抬手拨弄着自己腕上一串精致的唐草纹赤金绞丝镯子,听着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冲兄长暗哑地说道:“如今陶超然风头无限,那丫头的身份跟着他水涨船高,今次何子岑有这般瞩目的功劳,背后离不了那甥舅二人替他运作。为今之计,不能由着她替何子岑铺路。” 从前只认做陶灼华是何子岑的负累,谢贵妃还起了心思要撮合二人,如今瞧起来这丫头腹黑得很,自打入了大阮便开始步步经营,大有扶摇直上的势头。 将宣平候爷递过来的凉茶饮尽,谢贵妃难掩自己心上的浮躁,她恨声说道:“何子岑的光环早便盖过何子岩,单凭着本宫压了德妃一头,终归是没有必胜的把握。我在宫内鞭长莫及,要怎么着摆布了何子岑才好?” 宣平候爷冷冷一笑,脸上狰狞的神情一览无余,他冲谢贵妃道:“鞭长莫及便未尝不是优势,依兄长看来离了皇城这片天,行事到更方便。” 瞧着模样,到有几分成竹在胸,谢贵妃急切地问道:“兄长究竟打什么主意,说出来叫本宫听听。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可没心思听你弄些玄虚。” 宣平候冷凝的笑意并未收敛,脸色转而郑重了起来。他往乾清宫的方向拱了拱手,认真说道:“昔年陛下被册封为太子之前,先帝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c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好妹妹,你现今明白兄长的意思了么?” 一缕笑意在谢贵妃唇间轻轻荡开,宛如微风拂过水面,只余了碧波涟漪。谢贵妃一反方才的焦躁,娇柔的声音若空谷黄鹂,淡淡飘散了开来:“若不是兄长提醒,本宫几乎便会忘记。陛下即位之后,时常将当初先帝对他的历练引以为荣。今次既有册封之心,大约离着放何子岑出京已然不远。” 宣平候爷轻轻一翘大拇指,冲谢贵妃媚涎地赞道:“妹妹当真冰雪聪明。” “废话少说”,谢贵妃唇角含着笑意,却故意对宣平候爷霸道地拧拧眉毛,复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出了京便是天高皇帝远,不如在京中安定,什么劫匪流寇之流数不胜数。能不能活着回来,便就要看赵王殿下福泽是否深厚。兄长,此事便拜托给你,可有十足把握?” 宣平候嘿嘿笑道:“好妹子,总之事在人为,兄长既想出这主意,自当会做万全的打算。余下的,便要看老天站在谁那一边。” 谢贵妃发出咯咯的轻笑,眼中表情近乎痴狂:“一入宫门深似海,本宫陪上了几多青春年华,熬不成中宫皇后便罢,难道还熬不成母后皇太后?我偏偏不信,老天爷一次两次地都不会眷顾于我。” 兄妹二人还待再说些什么,到是李嬷嬷轻轻叩响了门扉,殷勤地说道:“娘娘,嘉柔郡主听得候爷入宫,特意过来请安,使奴婢过来禀报一声。” “蓁蓁到是有心,方才候爷还提起她来”,谢贵妃眨眼间便恢复了平日的仪态从容,她雍容地吩咐李嬷嬷道:“快叫蓁蓁进来,再命人去备些果碟凉茶,我们安安生生说会儿话。” 自打从前谢贵妃梦魇,叶蓁蓁陪着住了一晚,其间听了几句梦话,便愈发厌倦了宫中的生涯。今次听得宣平候爷入宫,牵动前次谢贵妃与何子岩的密谈,她生怕也是为着何子岑而来,便悄悄隐在了花厅一侧月白实地纱的帐子后头,想要听听这兄妹二人的动静。 初时到能听见几句,无非是围绕着何子岑与陶灼华,到似是对这两个人恨意无限,想要出手对付。联想到从前听到的谢贵妃梦魇之辞,叶蓁蓁便晓得她手上曾染过鲜血,如今又要故技重施,心间便不寒而栗。 叶蓁蓁慌里慌张地想要离去,奈何手脚却不大听使唤。她行走间步子微颤,牵动了腰迹的环佩叮珰,想要遮掩已是不及。 只听得李嬷嬷大声问了句是谁,便要往这边来看,叶蓁蓁情知躲不过,便只得大大方方出来,装做初初到此的模样,请李嬷嬷替自己通禀。 这兄妹二人到对叶蓁蓁并无猜疑之心,谢贵妃含笑指了指下首的玫瑰椅,示意她坐下。叶蓁蓁便给宣平候爷请了安,又问及宣平候府上老夫人与夫人的安康,连同几位待嫁的姑娘都一一问讯,显得极为懂事。 三个人有一搭无一搭说了些闲话,叶蓁蓁替这兄妹二人续了两回茶,悄然观望间见二人始终面色如常,不觉长嘘一口气,暗忖方才被自己侥幸躲过。 瞧着时辰不早,叶蓁蓁要去打点晚膳,便借故立起身来告辞,宣平候爷也随之起身向谢贵妃请辞。谢贵妃便命李嬷嬷取了几匹浅茶色的凉绸与蜀锦,托兄长捎给母亲,又皱皱眉头指着两匹深紫的雪纺羽纱道:“这个送给嫂嫂吧,素日托她办事,可别厚此薄彼。” 姑嫂两人关系平日半咸不淡,宣平府夫人每每曲意逢迎,谢贵妃却往往颐气指使,仗着自己贵妃的身份,不将个候夫人放在眼中。今日肯送些东西,到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宣平候笑道:“如何想起来给你嫂嫂东西?” 谢贵妃扑哧笑道:“往后仰仗兄长的地方还多,莫叫嫂嫂在背后嘀咕。” 叶蓁蓁走在这兄妹二人后头,深知那两匹紫色羽纱只为颜色厚重,并不为谢贵妃所喜,这不过是顺手的人情。而谢贵妃这句言语与方才听到的事情相合,大约是她要拜托宣平候爷在宫外有什么行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七章 狰狞 夜色阑珊,鸣蝉的聒噪渐渐停歇,湖畔已有蝥吟切切。 谢贵妃拿银匙子搅动着小厨房新端上来的蜜豆冰碗,委实没有多少胃口。她思之再三,依旧唤李嬷嬷进来,与她说道:“前日那个小丫头如今也该派上用场,你再去将她传来,听听青莲宫有什么动静。” 一回生c两回熟,秋香闻得谢贵妃传召,已然不似前次那般忐忑。她甚至开了铜锁打开自己存放银钱的匣子,将前次谢贵妃赏的红宝金戒在中指上戴了一戴,才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这才揣着些念想匆匆出宫。 依然是穿过那道明珠曳地的水晶珠帘,秋香再次跪在了谢贵妃的面前。 谢贵妃温和地虚扶了她一把,还要李嬷嬷给她取了块新制的马蹄凉糕,这才和颜悦色地问她青莲宫里陶灼华如今有什么动静。 但凡陶灼华出宫,都是和子安排人预备马车,并不避讳青莲宫的人。 做为粗使丫头的秋香只要暗暗留意,自然都能瞧在眼中。她认认真真回道:“郡主因着手上有长宁宫赐下的牌子,出入宫闱方便,这段日子连着出去了几次,回来时都十分高兴。奴婢大着胆子问了旁人,晓得她每次都是去往陶府。” “你可晓得她回陶府去做什么?”谢贵妃一只手搭着炕桌上的萱草樱穗小枕头,由着一旁的宫婢将兑了明矾的凤仙花汁子染上指甲,颇感兴趣地问道。 秋香脆生生答道:“奴婢也装做好奇问过几句,和子总管说是郡主的舅舅前几日又下西洋,她这是忙着给舅舅送行,自然回陶府多些。” 果然是与陶超然脱不开的关系,只不晓得陶超然既与阿里木成就了大业,正是该下家人静享平安的时候,又如何舍得撇下家人再走上两三年? 谢贵妃便端详着刚刚涂好的指甲,佯做无心地问道:“陶灼华便没提过,她舅舅才刚回来,为何急急忙忙便下西洋?这一趟要走多早晚的时间?” 秋香羞愧地低下头去,呢诺着答道:“奴婢不晓得,和子总管也没有说过。” 情知一个粗使的丫头口中问出这许多,已然出乎自己的预料,谢贵妃不指望秋香那里还有什么要紧的消息。 谢贵妃微微沉吟间,依旧敷衍道:“今次你又立了功,本宫都记在心里。回去好好当差,本宫必然不会亏待。正好说与你一声,本宫已然命人将你兄弟送进了府学,比你家门前的那家私塾强了百倍。” 正头香主露了两次面,每回都是欲言又止,今次又给了自己这么大的恩典,便是秋香再少不更事,欢喜间也添了些惶惶不安,直觉事情并不是自己相像的那么简单,生怕自己是卷入了什么漩涡。 望着指上染了鲜红蔻丹c依然那么金尊玉贵的谢贵妃,秋香心间无端添了些忐忑,她深深叩头道:“能得贵妃娘娘垂怜,是奴婢与兄弟几世修来的福气。这样的恩情奴婢实在不晓得该如何报答,还请娘娘明示。” 小丫头到不似自己相像的那般蠢笨,见她一脸惶恐,谢贵妃不觉笑道:“好丫头,到懂得知恩图报。你回去好生当差,若需要你做什么,李嬷嬷自会寻你。” 一次两次,来长春宫传话,秋香深知自己这行径已然是背主。若长久下去,被青莲宫的人发觉,大约没有什么活路。听谢贵妃的意思,依旧是要自己当那个内奸,而且一时半刻不愿罢手。 若不想做谢贵妃的眼线,便唯有离了青莲宫,随在谢贵妃的身边。秋香心念如电,转瞬间便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她向谢贵妃大胆求恳道:“娘娘,前次李嬷嬷曾说,若奴婢再帮娘娘办件事,便能到您的长春宫来做事?” 谢贵妃本不愿立时便对着秋香锋芒毕露,还想留着她探探青莲宫的动静,如今瞧着小丫头脸色阴晴不定,到好似打了退堂鼓,哪容得未曾建树的棋子就此毁去?她微一沉吟间面色便就和缓如初。 她不屑地笑道:“原来你不喜欢青莲宫,到瞧上了本宫这长春宫。也罢,正巧有件事要你去做,过几日本宫便叫李嬷嬷去寻你。你若替本宫办得好,便是本宫面前体面的丫头,若是办不好” 染了凤仙花蔻丹的长指甲轻轻点向秋香的额间,那一点艳红如璀璨的宝石,闪着亮莹莹的色泽,话语却是暑热的六月天里带着蚀骨的寒意。 谢贵妃千娇百媚的脸上添了丝狰狞的笑意:“丫头,若是办不好,不但说府学,本宫怕是你兄弟连私塾也读不了。” 秋香恍恍惚惚,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踏出了长春宫的大门口。她腕上套着个黄澄澄的金镯子,好似是李嬷嬷方才随意给戴在了腕上,如今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跌跌撞撞走在僻静的竹林间,被块鹅卵石一拌,秋香整个人便扑倒在积了厚厚竹叶的小径上。竹林间清静无染,方才身上那咱蚀骨的凉意似是还不曾消散。秋香蜷缩着身子坐起来,泪水似蜿蜒的小河,顺着脸颊一个劲儿滑落。 她大脑间一片空白,惟有方才谢贵妃娇滴滴里带着狠戾的声音依然回荡在耳畔:“白发人送黑发人,此事实在太过悲惨,本宫可不愿亲眼瞧见。想必你也会体恤家中父母,不想叫你弟弟横生枝节。” 无边的懊悔在心间滋生,或这世上真有后悔药可吃,秋香当真会一把吞下。此事原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打从一开始便不该存心去攀高枝,不该去接李嬷嬷手上的荷包,更不该信李嬷嬷口中的什么与她投缘。 今时今日才明白,打从自己踏进青莲宫的那一刻,便为长春宫那对主仆盯上。她们步步经营,终于使自己成为她们对付陶灼华的工具。可笑自己与虎谋皮竟不自知,还为李嬷嬷画出的大饼沾沾自喜。 贼船已上,再难退步。想到谢贵妃提起弟弟时那阴险的眼神,秋香便止不住打个寒噤。父母唯有这一个儿子,若弟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必定也活不下去,到是她一个人拖累了一家三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八章 懊悔 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想到此处,秋香无可奈何地一叹,拿衣袖将脸上的泪水拭干,慢慢爬起身来,再将衣裙上的泥土拍净,捡着些荒僻的小道悄然溜回青莲宫中。 与秋香同住一屋的小丫头夏荷比她略大,平日便对秋香多有照料。瞧得秋香近日时常魂不守舍,到喜欢一个人对着窗台发呆,默默地一坐便是半日,夏荷只怕她有什么心事,便趁着午休的间隙,悄悄问她可是哪里不舒坦。 秋香敷衍地笑道:“素来有些苦夏的毛病,身上懒怠动弹,到叫姐姐担心。” 夏荷信以为真,特意从娟娘那里求了些冰搁在屋角,又从小厨房里给她端了碗绿豆汤解暑,再替她铺好了床叫她躺着歇息,还关切地说道:“你旁的事莫管,只好生睡一觉,下午我替你清扫花架子周围的落花。” 花架子几个字,到似是五更天的索命鬼。秋香深恨自己那日在花架子旁边听了些不该听的东西,又多事做了长舌妇,才引来今日这一灾。 这般想着,秋香手上便一哆嗦,一碗绿豆汤到泼出了大半。她尴尬地冲夏荷道歉:“难为了姐姐的好意,只是我这手上无力,好好的绿豆汤都糟蹋了。” “你便是素日小心,这也值得道歉”,夏荷接了她手上的碗,将她扶到床上躺下,复又嘱咐她道:“你安安生生睡上一觉,若实在不行,便求娟姨寻个太医瞧瞧。郡主与娟姨都是仁厚人,咱们这里再没有苛待奴婢的事发生。” 秋香低垂着眼脸,心上是一阵一阵的难受,勉强对夏荷说道:“都听姐姐的,我先略歇一歇。若是明日再不见好,便去求娟姨。” 夏荷点点头,体贴地替她将帐子掩上,复又悄悄阖好房门,这才从倒座间取来扫帚,去替秋香清扫殿外的落花。 秋香躺在榻上,哪里能睡得着觉,她翻来覆去,忍了多时的泪珠却又滚下。 方才夏荷的言语虽然不多,却句句说在了她的心里。青莲宫里从来不苛待奴婢,不但如此,每逢着年节,给她们的赏赐一分不少,比旁处优厚得多。 素日里陶灼华手下散漫,时常叫娟娘赏她们些衣裳布匹。冬日里生怕她们冻着,煮好的姜枣茶自来小火温在炉上;夏日里又怕中暑,小厨房大锅里煮的甘草绿豆水从来不断。 放着这么好的主子,自己不晓得珍惜,却因慕成妒起了歪心,妄想做什么人上之人。秋香恨得伸出手来,冲着自己脸上啪啪便是两记耳光。 奈何世上再无后悔药可吃,一想到小命儿攥在谢贵妃手上的兄弟,她只得打起精神从床上爬起身上。瞧着房中再无旁人,秋香悄无声息地沿着青莲宫的后门出去。她不情不愿,脚步似是灌了铅般重,一步一捱往御花园挪去。 废旧的百日红花圃,因着高嬷嬷的出宫早已荒废多时,那扇柴扉只是微微虚掩,看似破败不堪,望在秋香眼中却似毒蛇吐信,几番想躲,偏又后退无路。 几番挣扎,秋香缩回去的手又重新伸出,一来二去折腾了数遍,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吱呀一声推开柴门,立在了园子里。 春回大地时,高嬷嬷植下的药草不曾返青。如今夏日灼灼,那几畦地里早是荒草漫漫,已然长得有几寸高。秋香默默注视了良久,方依着谢贵妃的述说,在一丛枯萎的百日红花前弯下腰去。 她随手折了根枯枝,万般不情愿在那荒芜的药畦间挖去。挖了不过几下,树枝便好似碰到了什么硬的东西,秋香将土巴拉了几下,颤抖着从中捡起一个小小的瓷瓶,又如捧着烫手的火炭般倏地扔了出去。 正午的娇阳下,素釉的瓷瓶泛着细腻的光泽,安静地躺在赤黄的泥土中,那上头彩绘的宫装仕女言笑晏晏,在秋香眼中却不亚于鸠毒断肠。 挣扎了良久,秋香万般不情愿地捡回瓷瓶,复将盖子拧开,往里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又慌忙将盖子盖上。明明园中无人,她还是做贼心虚,匆匆忙忙将瓷瓶揣在了怀中,又偷偷摸摸溜出御花园去。 夏荷替秋香扫完了落花,又去央厨娘替她做了个冰碗,还特意洒了些西瓜汁,搁在托盘上往房里走去。推得门来,夏荷却见帐子撩起半边,床上根本没有秋香的人影,不觉疑惑地嘟囔了两声。 外头的帘子叭得被人打起,秋香慌不迭地从外头跑进来,见夏荷立在屋子里,不觉一楞,唤了声:“夏荷姐姐。” “不是叫你歇着么,大太阳底下又跑到了哪里?”夏荷嗔怪地埋怨着她,将手上的冰碗递过去:“快消消暑气,瞧你这满头满脸的汗,究竟去了哪里?” 秋香推推搡搡道:“躺着只觉得发闷,想着这个时辰御花园里再无旁人,便去坐了一回。怕姐姐挂念着,路上紧跑了几步,便出了一身的汗。” 一行说着,秋香一行从碗柜里再拿只碟子出来,与夏荷将冰碗分开。 夏荷瞧着她衣衫上沾着些泥土,又见她行事古古怪怪,晓得她必是有所隐瞒,也无意追根究底,只与她一同吃起冰来。 波斯易主,消息同时传到大裕,瑞安恼羞成怒,气得跳脚直骂胡里亥不晓得向她求助。她派出心腹前去打探波斯的消息,想瞧一瞧是否还能够翻盘。 前头胡里亥派来的波斯人回去时只瞧见小瀛洲的漫天火光,他情知大势已去,并未急着冲上去送死,而是打听得胡里亥暂时被羁押在岐山狱里,他思来想去,唯有重新转回大裕求瑞安出手。 今次运气不错,见上了正头香主,波斯人喜出望外,将前些日苦寻她不得的煎熬都说了一遍。长公主始知住在宫里时心间的忐忑不是空穴来风,并不是胡里亥不晓得求她援助,而是这请求援助的信息被死死隔断,传不进她的耳中。 闻得是苏世贤在长公主府中三番四次相阻,将波斯人逐了出去,瑞安恼羞成怒。夜来她将苏世贤唤至芙蓉洲,劈头盖脸训了一遍,骂他误了自己的大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九章 追究 面对瑞安的疾言厉色,苏世贤早便习以为常。 他清隽温秀的脸上一片黯然神伤,冲瑞安直直分辨道:“殿下,前次朝中正值多事之秋,那波斯人一面之辞,道是您曾与胡里亥私下往来甚密。世贤此前从未听长公主提起此事,又如何敢轻信?再说那时三品以上的朝臣都在宫中侍疾,多少双眼睛盯着殿下您,世贤如何敢将波斯人到访的消息奉上?” 瑞安嘴唇张了几张,到极难从苏世贤的巧舌如簧中找到破绽,却直觉是受了旁人的算计。她挥手斥退苏世贤,独自沉吟了许久,重又回味当日金銮殿上的一幕,将当时每个人都在心里细细念叨了一遍。 “梓琴,梓琴,臭丫头到学会了吃里扒外”,瑞安恼怒地喃喃自语,那双目赤红的模样叫从外头刚刚进来的费嬷嬷表情一滞。 苏世贤出得芙蓉洲,望着眼前的碧波如泓,心里的悲凉愈来愈浓。方才噎得瑞安说不上话来,他心里却并不痛快。妻子不象自己的妻子,女儿又不是自己的女儿,华丽丽的长公主府便是黄金铸就的牢笼,锁住了他前半生曾期许过的鹏程万里,又将埋葬他后半生的郁郁失志。 瞄准了湖上一朵晚开的碧莲,苏世贤随手捡了枚小石子扔出,终归失了准头,那石子未曾打到莲花,只在湖面泛起轻微的波澜。 身后有裙裾的声响,隔着几步远,是一身莲青色对襟纱衫的半夏,因是晚来风凉,她又特意添了件月白锦缎掐牙的萱草色比甲,沐着融融月光,往日平淡的模样到添了几分清秀。 瑞安素日穿红着绿,却从不喜她身畔的人浓妆艳抹,一秋与半夏这些在芙蓉洲得势的丫头平日不是烟灰便是莲青,又鲜少涂脂抹粉,整张脸便显得老气沉沉。 半夏在苏世贤身畔不远住立住,以一贯恬柔的姿态俯下身去,唤了句苏大人,清清浅浅地说道:“长公主今日心情不大好,大约迁怒了大人,大人莫往心里去。” 若不晓得长公主的秉性,苏世贤大约会以为半夏是瑞安特意派出来安抚自己,如今却没有那般的自做多情。他冲半夏和缓地一笑,温和地说道:“天长日久,早便习惯了,到让半夏姑娘瞧了笑话。” 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半夏不晓得打从什么时候起,心间时时有了苏世贤落寂的身影。方才瞧着他在瑞安面前忍气吞声,心里便跟着一阵一阵的酸涩。她借故跟了出来,只想安慰一下苏世贤,却又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瞧着半夏欲言又止的模样,苏世贤到无心与她纠缠,只继续温和地说道:“太晚了,半夏姑娘回去吧,若在这里耽搁了功夫,大约又会挨骂”。 许是夜色如水,苏世贤长衫寥落的身影又被月光拉得格外清秀绝伦,如锦瑟无端,一弦一弦拨动了半夏尘封已久的心,她的脸色便有些绯红。 半夏往湖畔移了半步,离得苏世贤更近。她低低说道:“苏大人,近日长公主只为大阮那边有信来,心上才不痛快,并不是特意针对着您。” 前次半夏也曾冲自己吐露过瑞安的私事,今次又是半含半露,到让苏世贤不能不承她这个情。他冲半夏微微颔首,认真说道:“多谢你几次三番的提醒,我心里有数。如今夜深了,快些回去吧,我这便要出洲。” 半夏却又上前一步,几乎与苏世贤并肩而立,她身上淡淡的幽兰香气在夜色氤氲下格外动人,她低低说道:“奴婢今夜已然交卸了差事,也是刚好要出洲去,可否与大人同行?” 船娘轻轻点起竹篙,水波开始缓缓荡漾。夜色中静谧无声,舱中的两个人谁都未曾开口说话。直待那舟靠了岸,苏世贤颇具风度地抬手扶了半夏一把,半夏才好似懵懂初醒,慌忙扶着栏杆上了岸。 “半夏姑娘若是方便,便请到正院喝杯茶再去,正好请教姑娘几句话,一直没得着机会。”苏世贤覆手澹然而立,微笑地望着半夏。 瑞安身边的人既肯开口,苏世贤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方才半夏提到什么远方的信件,苏世贤才晓得除了陶灼华,瑞安还有旁的眼线安在大阮。 既是此前已然在苏梓琴与瑞安之间做出了选择,苏世贤想帮便帮的彻底,瞧着半夏眼中时隐时现的情愫滋生,便顺水推舟利用了一把。 今夜芙蓉洲中清凉寂静,难得没有笙歌彻夜,更没有白衣翩然的少年围绕在瑞安的身畔。她命人煨了壶酒,一个人自斟自饮,冷静自持地回想着前事,默默思忖下一步该如何踏足。 前有李隆寿自尽,后有苏梓琴闯金銮殿,更有苏世贤推波助澜,再加上董大人激得朱怀武出声,到似是一环扣着一环。 黄怀谦的启奏看似不偏不倚,将正三品的大臣全都留在宫内,却刚好将宫里与外头的联系封锁。千巧万巧,这场风波又赶在波斯内乱的前昔,将自己与胡里亥切断了联系。 一张密匝匝的网,布得滴水不漏,唯有自己糊里糊涂便上了当。这么一想,连黄怀谦那种越俎代庖、开什么通商口岸的折子都似是刻意为之,故意叫自己当廷驳回,给李隆寿闹事制造些时机。 想通了其中的窍口,瑞安不怒反笑。原以为老臣们都是半截入土的朽木,却还要妄想替李隆寿翻盘,背地里为李隆寿推波助澜。 她又斟了杯酒仰头饮尽,阴沉的目光随意掠过窗外的花影沉沉,开始琢磨如何摆布那些先帝老臣,瓦解李隆寿夫妇与他们的关系。 月移花影,瑞安斜卧在榻上半梦半醒,天色将明时渐渐有了主意。既是苏梓琴父女二人开始联手对付她,她便送给苏世贤一分惊喜,让他瞧一瞧自己疼了十几岁的好女儿究竟是什么身份。 相像着苏世贤知晓苏梓琴并非自己亲生的那一刻,脸上会有什么精彩的表情,瑞安不觉咯咯笑出声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章 一夕 五更天的钟鼓响过,天色将明未明时,半夏又乘着扁舟进芙蓉洲当职。 船娘瞧着她眼下有些乌青,殷勤地问道:“姑娘可是夜里不曾睡好?如今时辰还早,想是长公主还未起身,姑娘入了洲略歇一歇再去当差吧。” 半夏轻抚着自己的面颊,掩饰地说道:“夜来被蚊虫所扰,的确不曾睡好。” 船娘还待再说什么,她已然将袖子往脸上一蒙,侧过身去阖上了双目。 水波缓缓荡漾,半夏瞧似安静地歇息,实则袖子底下的脸色艳如一树桃花,谲滟令人不可直视。 昨晚的半夏委实大胆,与苏世贤聊着聊着,不觉便是三更天。是什么时候苏世贤解下外衣披在她的身上,又是什么时候牵着她走向了里屋,她已经浑然记不清楚。 唯一记得的便是那一直仰慕的男儿温柔地俯下身来,掬起了她的长发,又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有甘醇如酒的气息在两人之间轻轻弥散,半夏一时恍若云端。 及至苏世贤疲惫地睡去,半夏却不敢在正房里过夜,她悄然捡起自己落在地上的纱衫,仗着熟门熟路悄然从正房的后门溜出。 大半夜的不敢唤人,半夏回到房里自己烧了些热水略略清洗,便疲惫地阖上了眼,不过打个盹儿的功夫便到了五更天。 身子又酸又软,却不得不硬撑着前去当差。半夏下得舟来,往袖间一探,未摸到自己惯用的丝帕,也不晓得是否昨夜丢在了正房,这时才感觉又惊又怕。 初历人事,半夏做贼心虚,只觉得自己眼角眉梢的春色还未及褪去,这个样子委实不敢在瑞安面前露脸。她只得转而央求了一秋,道是自己晚来偶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长公主,这两日便不在长公主眼前侍候,只留在后头打点些衣裳首饰,再领着小丫头将库房里的东西晾晒一番。 一秋与她情同姐妹,自然一口应下,还特意命人给她泡了壶火的金银花茶,自己才匆匆去侍候长公主起身。 苏世贤今日休沐,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瞧着榻上有块玉带白的银条纱手帕,才想起昨晚曾与半夏春风一度,不觉轻轻一叹。 那姑娘脉脉含情冲他欲说还休时,苏世贤只想多探听些瑞安房中的私事,本不愿与她有太多的纠葛,无奈身体先于他的内心做出了反应。 说起来正值中年的苏世贤已有许久未近女色,到成了清心寡欲。 正房里的丫头他不屑、也不敢随意沾惹,外头的烟柳花巷从来不敢涉足,如今又与瑞安貌合神离,他已然记不清有多久未在芙蓉洲留宿。 昨夜闻得半夏身上少女的馨香,她又是那般欲拒还迎,对自己脉脉生情,苏世贤便如久旱逢甘霖,一个放纵便没能把持住。 怅然又躺了片刻,苏世贤才懒懒起身,吩咐贴身的小厮将榻上收拾干净。 及至瞧着席子上那几点殷红如花的血色,苏世贤略略感到后悔,叫小厮将席子悄然收起,寻个无人的时候处理掉。只怕半夏那条帕子也是个累赘,他便顺带将帕子洗净熨干,又特意装在袖中,准备寻个合适的时机还给她。 昨夜雨收云霁之时,半夏枕着他的臂弯,曾一个不慎说漏了嘴,提及瑞安与大阮的谢贵妃时常联系,更提及如今陶灼华不受掌控,瑞安心里十分恼怒。 一个奴婢不晓得其中的利害,苏世贤却是听得心间一凛,瑞安从前掌控着胡里亥,还早在大阮埋有谢贵妃这样的暗线,分明不会止步于金銮殿上的龙椅。 就着小厮摆上的薏米瘦肉粥,苏世贤匆匆吃了个素馅的蒸包,便急急命人给自己更衣,坐上马车直奔宫中去求见苏梓琴。 今日李隆寿也不早朝,陪着苏梓琴用完了早膳,夫妻两个采了一大捧栀子花回来插瓶,又持着银剪摆弄花架子上的几盆幽兰,恰似难得浮生半日闲。 闻得小常的通报,苏梓琴诧异地说道:“父亲前日才刚来过,怎么今日休沐也不歇着,快请他进来说话。” 苏世贤进得殿来,瞅着李隆寿也在,到是正趁心意,不用苏梓琴再传次话。便请苏梓琴屏退众人,将昨日才听得的消息说与他夫妻二人。 身为两榜出身的探花郎,苏世贤实则才思敏锐。他条理分明地分析了一通,认真说道:“陛下、梓琴,一个波斯并不是瑞安的目标,我猜想她竟是有野心要称霸天下。从前与大阮的合约不过是张纸,早晚会被她撕毁。” 苏梓琴亦是转世重生,自然记得前世里两国的兵戎相争,她点头附和道:“父亲说得很有道理,我这便将消息传递给陶灼华。” 印象里这谢贵妃最后并未讨到好处,苏梓琴从未疑心过她会与瑞安是一丘之貉。想来是前世里谢贵妃计不如人,先被瑞安做了嫁衣裳,后又被卸磨杀驴。 望着沉思中的苏梓琴,苏世贤目光复杂。虽然眼前这位并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却对她付出了全部的父爱,连同昔日抛妻弃女、对陶灼华的一点歉疚,也一并转嫁到了苏梓琴身上。 剜心剔骨之痛,不过如此。苏世贤自问如今对苏梓琴依然充满着亲情,便想将事实的真相永远掩盖,叫苏梓琴脸上多些笑容。 至于苏梓琴能与陶灼华这般握手言和,苏世贤或多或少有些安慰,甚至还感觉十分痛快。他名义上的两个女儿如今正与他携手,都站在瑞安的对立面上。 那贱人昔的以一见钟情为由,拆散了他与陶婉如,却又不肯真心以依,却弄个婴育堂里抱回的孩子来充做他的骨肉,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步出宫闱时,车轮碌碌街行走在返回长公主府的路上,苏世贤眼中泛起深深的讥诮。从前被瑞安算计过的人,譬如远赴大阮的陶灼华、譬如贵为皇后的苏梓琴、譬如充作傀儡的李隆寿,还有这些年被她颐气指使惯了的自己,都不曾被瑞安放在心上,如今却会成为将她打入尘埃的主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零一章 粉墨 众叛亲离,昔日自己尝过的滋味,日后瑞安也会尝到。 苏世贤伴随着车身的摇晃,思绪也随之渐渐飘散。从前还曾有过游移不定,如今却是彻底做出了取舍。他虽然也曾趋炎附势,也曾忘恩负义,只攀着高枝贪图富贵,却不屑做瑞安成就霸业的垫脚石,从而留下千古骂名。 思之再三,苏世贤在朝中渐渐变得缄默,看似对军国大事不大关心,背后却以一双敏锐的眼睛密切注视着一众朝臣,想要从中筛选出日后的盟友。 苏梓琴的信递到陶灼华手上时,飒飒秋风已然吹起,青莲宫前后连绵不断的湖水里,昔日遮云映日的菡萏渐渐败去,唯有一片蛙声阵阵。 果然叫宣平候爷料中,仁寿皇帝有心将何子岑放出历练。今次户部的梅大人出京办差,何子岑便做为钦察大臣一路随行。 九曲竹桥的大青石畔,何子岑刚刚向陶灼华辞行。陶灼华问及他的归程,何子岑思忖着说道:“不过月余的功夫便可回京,陛下已然安排妥当,待波斯新皇入京,我还当会同礼部一起相迎。” 与波斯的会盟是两人一同促成,虽然两人的关系依旧止步不前,何子岑却有信心重新回到以前。他无意利用陶灼华的歉疚,想要在她面前重新展示一个全新的自己,让她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来托付终生。 送走了何子岑,陶灼华才暗自将苏梓琴的来信拆开。读着苏梓琴要她提防谢贵妃的提醒,陶灼华脸上渐渐笼了层霜华。 当初的故意针对果然是为了掩盖她与瑞安早有往来的事实,这两个女人各取所需,竟在两国兵戎相见的时候依旧保持着来往,足见不是安生之辈。 真相渐渐浮出水面,陶灼华的目光便透过谢贵妃,放到她身后的何子岩与叶蓁蓁身上。这两个人前世既为夫妻,又是谢贵妃的心腹,当年既不肯对何子岑心服口服,如今也必定会做于自己这方不利之事。 联想到何子岑刚刚出京,陶灼华心间忽然有些无端的惶恐。她在大阮宫中无人可用,便走了一趟云掌柜的善水居,请她派人悄悄跟上,复将谢贵妃勾结瑞安的消息递与阿里木,让自己这方多多留意。 叶蓁蓁自打那日听到宣平候爷与谢贵妃的密谋,心间总是惴惴。她想要寻机提醒何子岑一句,偏是寻不着机会。更兼着何子岱曾出言警告在先,她更怕丢尽脸面,一来二去在长宁宫前徘徊了两回,终是不敢得罪谢贵妃与宣平候爷,只得过门不入,又悻悻归来。 近日闻得何子岑果然出京,叶蓁蓁再坐不住。 流水无意,落花有情。叶蓁蓁心中纵然苦恨,却做不到将何子岑全然忘怀。她思之再三,忽然想到了陶灼华,眼间泛起计谋得逞的遂意。 叶蓁蓁晓得陶灼华与德妃娘娘亲厚,如今与何子岑又走得十分近,心间早便存着嫉妒。那一日听谢贵妃的口气,她们对陶灼华也想一举铲除,到是听得痛快。 心间的如意算盘打得飞快,叶蓁蓁想将祸水东引。由她把何子岑危殆的消息递给陶灼华,陶灼华惊惶之余一定会告诉德妃娘娘,那时候消息走漏,何子岑固然得救,便是谢贵妃悄然追查起来,也跟自己没有关系。 亦或因着此事,谢贵妃更将陶灼华记上了黑名单,先料理了她也说不准。 剪除了陶灼华,断了何子岑的念想,指不定便会柳暗花明,叫何子岑瞧见自己才该是繁朵丛中那一枝为他绽放的花儿,该是多么称意。 叶蓁蓁想得心花怒放,愈加坐不住。瞅着谢贵妃午睡的时候,悄然嘱咐了绣纨几句,便带着绘琦走了趟青莲宫,影影绰绰提到有人欲在宫外加害何子岑。 陶灼华墨画秋波般的黑眸一闪,心间已是直跳,面上却云淡风轻地问道:“蓁蓁,你这话是打哪里听来的?怎么不告诉德妃娘娘?” 叶蓁蓁煞费苦心,如今既然粉墨登场,只想将这出折子戏唱好。 她有些黯然地拿指头描画着腕上那只金绞蜜镯子的西番莲花纹,只寂寂寥寥说道:“咱们同病相怜,也唯有在你这里说几句心里话。我已然被打上长春宫的标记,哪里能随意出入德妃娘娘的长宁宫?” 到似是一幅为对方考虑的模样,叶蓁蓁只说晓得陶灼华与德妃娘娘亲厚,特意将这消息转告。她貌似推心置腹地说道:“是不是空穴来风,咱们并不晓得。若赵王殿下那里得知了消息,能够防备一二,总不会有什么坏处。” 前世今生不一样的地方太多,当初何子岑不曾遇害,却不代表如今没有危险。 幸好已然求得云掌柜那里出手,陶灼华心下稍宽,再问叶蓁蓁道:“你自然是一片仁心,不愿意瞧着赵王殿下有闪失,岂不知这样便得罪了被后的人?依我看来,便是德妃娘娘知道,也不过徒增困扰,难不成你手上握有什么证据?” 叶蓁蓁惨然摇头道:“这样的事情,我也不过听句话音,哪里有什么证据可寻?那一日不过是恰好立在山子石后头,才隐约听得有人在树从间说话。当时担惊受怕,根本不敢出来瞧一瞧。这事儿究竟有几分准,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一张巧嘴说得入情入理,叶蓁蓁连后路都想得极好。她方才说与陶灼华,自己是在初三那日午后领着绣纨去尚宫局,替谢贵妃取新制的秋裳,路过御花园时,无意听得有人在树林间密语。 若秋后算账,初三那日正逢着谢贵妃吃斋,叶蓁蓁午后一直陪在她的身旁。 陶灼华愈想将事情说得有头有尾,便愈是叫人有破绽可寻,自己大约推脱一概不知,谢贵妃到刚巧能成为自己的证人,再疑心不到她的头上。 一出戏唱完,叶蓁蓁心满意足,故做一幅落寞的样子告辞而去,心里却十分得意。陶灼华瞅着她的背影思之再三,根本无意去乱德妃娘娘的心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零二章 遇伏 几次三番,陶灼华已然察觉到叶蓁蓁对何子岑隐藏的一片情愫。 身为过来人,她自然晓得身陷情网的叶蓁蓁大约不会加害何子岑,至于方才提到的什么山子石后头c什么林中密谋的话,却没有几分相信。 虽说无巧不成书,可是兹事体大,若有人胆敢谋害亲王,又有几个胆子在密林间窃窃私语,还非要选在宫内?倘此事是真,更不如说是长春宫里谢贵妃与谁的话语让叶蓁蓁听了几句到更可信。 思之再三,纵有云掌柜的人暗中照应,陶灼华依旧怕不保险。她叫茯苓将和子唤来,命他速速走一趟何子岱府上,请何子岱即刻入宫相见。 两人前番闹几次闹得不大痛快,起因总为着何子岑,却没有什么旁的矛盾。何子岱情知陶灼华急急寻他,到有多半是何子岑那边有着什么变故。 何子岑随着梅大人出宫,何子岱知道得十分清楚,只为着前世里没有这一出,他还曾悄然问及这趟官差的去处,想瞧瞧是否太平。 这不过是仁寿皇帝的第一次历练,更兼着何子岑还要在九月间赶回,参加与阿里木父子的会晤,故此仁寿皇帝选的不过是份闲差。梅大人以户部之名去查京郊两个州县的税政,沿路多是太平坦途,何子岱便没有想到这里头还会风云迭起。 陶灼华对何子岑的心意天日昭昭,他无论如何不会怀疑,只问及这消息的来源,陶灼华坦言是叶蓁蓁转述,何子岱的眉毛不由轻轻挑了起来。 京中的公候王府多有自己的侍卫兵勇,宣平候府大约还豢养着不少死士,这点何子岱心知肚明。消息的来源既然是叶蓁蓁,那么最有嫌疑出手的便是宣平候。 何子岱连着几次察觉叶蓁蓁跟踪何子岑,早晓得她对兄长痴心一片。大约叶蓁蓁心知自己无力回天,又不愿袖手旁观,这才将消息透漏给陶灼华。 若何子岱此时真是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指不定束手无色,要向仁寿皇帝求助。可他前世曾替何子岑统揽着天下的兵马,胸中自有丘壑经纬,何惧区区几个暗卫死士的偷袭。 见陶灼华貌似十分镇定,脸色却隐隐发白,何子岱晓得她替兄长担心,不由将声音放缓了宽慰她道:“你放心,我这便派人追上,兄长一定不会有事。” 陶灼华频频点头,不便说自己已然派人跟去,只殷殷嘱咐何子岱道:“我也会再想办法,你出手时须分清哪些是自己人,莫要伤了无辜。” 两下里约定了暗记,何子岱出宫后便直奔赵王府,问赵五儿可曾知晓清风与明月的下落,要他火速与这二人联系。再从户部探得梅大人一行出京的线路,何子岱对着地图略略一扫,便就将对方能够动手的大体方位寻了出来。 此次涉及的京郊两州县多是坦途,唯有离着平凉驿不远处有座海拔几百米的土山,其间有条盘绕而过的鹰嘴涧,两侧有些茂林密植,勉强能够藏人。 大阮国中海晏河清,何子岑与梅大人他们一行必定不会绕路官道,而会从鹰嘴涧间穿越。若有人要对他们下手,那山涧便是最好的埋兵之所。 宣平候府上再有对何子岑斩草除根之心,也不能在京中公然调许多私兵出去。因此若在鹰嘴涧设伏,必会找些本领高强的死士扮成流寇草莽之类。目标既然明确,宣平候爷还要想到怎么善后,调动的人数必定不会太多。 何子岱想得通透,也不兴师动众,他只点了十余名府中本领高强的侍卫,轻车简从便出了城。清风与明月连日奔波在波斯与大阮之间,此时也刚好回京复命,被焦急地赵五儿抓个正着,听闻主子有难,也即刻奔赴鹰嘴涧而去。 陶灼华亦是当日急急出宫,从陶府打了个晃,便径直穿了月亮门出去,悄然来到刘才人的府邸,向她借青龙与朱雀等人一用。 虽是壮士暮年,又身有残疾,青龙与朱雀却是一等一的暗卫高手,闻得陶灼华旨在要他们救人,自然义不容辞,亦从府中带了几名本领高强的下属悄悄出城。 几路人马各自行动,都往鹰嘴涧那里集中。 再说宣平候早从户部的友人那里得到了梅大人出行的线路,果然不出何子岱所料,真将下手的地方选在鹰嘴涧。他对何子岑志在必得,并不调用府兵,而是倾了阖府之力,共派出死士九十八名,势必要在鹰嘴涧将何子岑截杀。 梅大人因为身有公干,官兵走走停停,自然行军缓慢。宣平候的人晓行夜宿,不过日便后发先至,在鹰嘴涧布下天罗地网,只为取何子岑的性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青龙c朱雀c清风c明月,还有云掌柜手下的四大护卫,实则都已经伺机而动,他们与何子岱手下的人会和,故意放了宣平候府的人上山,只为来个瓮中捉鳖,将他们一网打尽。 何子岑与梅大人带着一众官兵行至鹰嘴涧时,已是第二日的黄昏。见日头已然偏西,梅大人便与何子岑商议道:“殿下,打从此地穿过,离着下一个镇子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依下官之见,咱们还是紧赶几步,投在官府的驿站下榻,您意下如何?” 如今秋风爽利,正是天高云淡。眼看远处晚霞纷纷,如遍山红枫层林尽染,何子岑颇想多行几步赏些美景,便对梅大人说道:“本王也是这个意思,户外露营多有不便,咱们便从鹰嘴涧穿过,还能节省一段路程。” 梅大人传了话,官兵便开始顺着山涧穿行。因是小路狭窄,勉强只能容两人并行,行军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行至一半时,夕阳已有大半落山,天际的浓墨重彩格外璀璨。晚风枞枞而过,吹动两旁茂密的蒿草,何子岑极目远眺,竟发现霞光掩映之下,好似有铁甲向日的金芒一闪而过,转而又倏忽无踪。 何子岑寒眉轻闪,已然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零三章 厮杀 经历过前世那场血与火的战争,何子岑对危险的感知格外敏感。 他半眯着眼睛往前头一片草丛间扫去,借着霞光的照射,果然又窥见几道隐隐闪烁的寒芒,心间不由一凛,大喝了声“停”。 百余名官兵的队伍原地立住,在山涧中拉成长长一排,一时鸦雀无声。 何子岑仗剑而立,又往前走了两步,簌簌秋风吹过,密林茅草之间万籁俱寂,唯有一只寒鸦从山涧飞过,发出呱呱的叫声。 寒鸦哀鸣,看似静谧的山涧隐隐有杀气腾腾。梅大人也惊觉不对,举目往前瞧去,只觉得那草丛中一片诡异。何子岑身为亲王,本是千金之躯,梅大人只怕他有个什么闪失,自己便是万死莫辞。 他焦急地立在何子岑身畔道:“殿下,为今之计先撤出涧口再说。” 待要后队变成前队,命官兵速速撤退,却见前头的蒿草之中,数十名黑衣死士已然步步往前逼近。与此同时,后方的密林中,也是嗖嗖有声,亦有数十名同样打扮的黑衣人纷纷从树上跳跃而下,身形轻灵至极。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且不说这里离京城距离之近,便是单看那些黑衣人的身手,何子岑也不信这些人是真正的流寇。瞧这个阵势,却是为向自己索命而来。 必是仁寿皇帝有心对他历练,便阻住了某些人的路,这才孤注一掷地想要出手。想通了此节,他握紧手上的剑,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狭窄的道路阻碍了官兵的行动,他们人数上虽稍占优势,一则苦于无法施展c二则也并不是这些黑衣人的对手。若近距离的厮杀,势必一败涂地。 何子岑心思如电,沉着地指挥着官兵前后散开,在山涧上排成简单的九宫八卦队形,准备与这些黑衣人决一死战。 梅大人本是文官,半点忙也帮不上,只是颇有文人气节,不肯独自逃生,被几名官兵护在身后,与何子岑一同立在阵眼的正中。 短兵相接不过片刻,何子岑便瞧出了官兵与这些黑衣人的差距。黑衣人招招阴狠,往往一刀便将与之对战的官兵毙命。官兵们只会些防身的拳脚,全然无力与他们抗衡。 幸亏依仗阵势腾挪之间,能稍减那些黑衣人攻击之力,却不是长久之计。 梅大人亦瞧出形势不妙,慌忙招呼身边的官兵,想聚起一队人马助何子岑杀出重围。何子岑自然不肯弃众而逃,而是面容刚毅地注视着场外的战局。 伴随着两名官兵的罹难,何子岑与梅大人身前的防御队形被撕开一道缺口,一名黑衣人仗剑冲入,直刺何子岑的心口,惊得梅大人大呼出声。 前世里何子岑武艺不济,今世重生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文武兼修。他虽不如何子岱孔武有力,身手也算得敏捷。 何子岑豁然抬手之间,一点寒芒如星,直刺那黑衣人的眉心,竟然后发先至。黑衣人发出一声惨呼,便就翻滚在地,倏忽之间没了气息。 两名官兵踏上,立时补了方才的空位,又将何子岑与梅大人护在中心。 何子岑暗呼了声侥幸,又在心底轻唤了句灼华,无言地说了声感谢。袖箭本是离京之时陶灼华所赠,供他防身之用。何子岑本待不受,陶灼华却说只是借用,待他回京时完璧归赵便是。 当日陶春晚曾拿着阿西给她制做的袖箭给陶灼华看,又许诺让阿西也为陶灼华制些防身的东西。陶灼华从陶府回宫时,陶春晚因为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宫内,特意先拿自己的袖箭送她防身。 今回何子岑第一次远行,陶灼华神鬼差事间拿了这个袖箭借用,不承想真便派上了用场。 其他的黑衣人见有同伴毙命,已然对何子岑起了防范之心,何子岑也不再掩饰,他瞅准时机,扬手之间带动腕上的机括,又是三枝袖箭连珠炮一般射出,最先接近他的三个黑衣人未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袖箭击中。 箭上淬有立时生效的麻沸散,那三个人倒在地上,箭伤虽不至毙命,却手脚无法行动,立刻便被官兵补了刀一命呜呼。 黑衣人连折四员,局面稍有扭转,官军仍不敢大意,一场混战如火如荼。 何子岑手上的袖箭一共五枝,已然被他用了四枝,唯有一枝防身,轻易不敢出手。此时,却听得山上山下几处同时传来深厚绵长的啸声,到似是彼此呼应。 紧接着便是衣带如风,山上山下同时有人呐喊,仿佛四面八方的人往山涧间聚集。何子岑听得那啸声绵厚,深知来者都是武功高强之人,不由黯然一叹。 若只是这些暗卫,仗着官兵们忠勇,到可维持一段时间,此时再来几个本领高强之人,将九宫八卦的阵眼一破,自己之方便必败无疑。 何子岑眼前忽然闪过陶灼华言笑晏晏的模样。他重生一次,还未来得及与她重修前缘,便落得在这里身首异处,委实不是他的心意。 再次扬起手来,何子岑慎重地扣好最后一弩,想要瞧瞧来者究竟是谁。却猛然瞧见后头几名正在攻打乾门处的黑衣人不及与官兵对敌,惶惶地转身与身后的偷袭者战在一起。 在他们身后,清风与明月翩然的白衣上带着几点血花,显然手中的兵刃已然见了血。清风长啸一声,冲何子岑远远扬声道:“殿下莫惊,这鹰嘴涧四周全是咱们的人,必定叫这些黑衣人死无葬身之地。” 来者竟是援军,何子岑心间大喜,扣在手上的最后一弩终于厚积薄发,既稳且狠地又射中一名黑衣人的心口。 此时清风与明月已然连杀几名黑衣人,白衣御风飞起,身形如鸟般直扑阵眼,仗剑护在了何子岑与梅大人身畔,局面立时改观。 何子岑心情激荡,目之所及,只见乾门对面的坤门位置上,黑衣人也是一场大乱,分明还有自己这边的高手参战。他便指那那坤门的位置问道:“除了你们,还有谁前来增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零四章 完胜 明月手挽剑花,将一名黑衣人重新逼回官军的包围中,大声回答何子岑的问话:“那边是波斯王手下的高手,特意协助属下等前来营救殿下与梅大人。” 梅大人只见眼前刀光剑影不断,官兵虽处劣势而不退缩,到激起满腔热血。又闻得援军纷沓而至,已然镇定了心神。再瞅着何子岑安然无恙,也终于落下心上一块大石。 闻得明月此言,他钦佩地向何子岑说道:“殿下果然与波斯王相交甚笃,他竟肯派人出手相助。” 何子岑心间诧异无比,此时却顾不得多说。眼见兑门c巽门处也是厮杀连天,黑衣人被援军与官兵联手绞杀,已然溃不成军。他抬手指向那一边,问道:“难不成还有旁的援军?” “正是”,眼瞅着黑衣人已经全然处在下风,清风依旧全神贯注地戒备着。他认真答道:“不但波斯王派出援手,还有齐王殿下与他的侍卫也早赶到,灼华郡主那边来的几位更是当世高手,咱们几家联合,势必将黑衣人一举歼灭。” 心上一股热流涌动,及至听到陶灼华的名字,何子岑又如何不晓得是她求来了援军,此时无暇顾及陶灼华如何晓得自己身处危难,何子岑已然在人群中瞧见了何子岱的身影,他大声喊道:“子岱,莫全部杀死,留几个活口。” 既为死士,自然是不成功便要成仁。何子岑兄弟虽然心意相通,想拿住几个黑衣人逼问出幕后主使,奈何这些黑衣人眼见偷袭不成,自知今日没有活路,被生擒活捉的几个都不约而同咬碎了早便藏在口中的毒囊,立时便七穴流血而亡。 何子岱命人清点战场,黑衣人一共九十八数,没有一个活口。他们身上并无徽迹,很难分辨是哪路人马。何子岑便交待清风与明月会同何子岱的人清理战场,此时才顾得上向青龙c朱雀c还有云掌柜手下的四大护卫见礼。 眼见青龙与朱雀一眼沧桑,又是满身戾气,何子岑深深行了个礼问道:“不晓得这几位英雄如何称呼?既是灼华郡主请动了各位,我除却领郡主这个大人情,还要好生谢谢各位。” 青龙抱拳行礼,向何子岑慨然说道:“大丈夫行不更名c坐不改姓,我乃昔日大裕景泰皇帝麾下四大暗卫的青龙,他便是朱雀。如今咱们受命于灼华郡主,自当供她驱策,赵王殿下便不用客气。” 不止是何氏兄弟听得唏嘘,连云掌柜那边的波斯人也是大为惊异。昔年景泰帝身畔曾有四大暗卫叱咤风云,却在一夕之间销声匿迹,无人晓得他们的踪迹。如今青龙与朱雀同时现世,却自称受命于陶灼华,言语之间对她十分尊敬,委实叫人琢磨不透。 何子岑已然知晓陶灼华是重生之人,心里的诧异还略略稍减,何子岱却是心间惊涛骇浪翻起,细思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满腹疑窦久久不能平息。 提到方才各路人马晚到一步,何子岱向何子岑解释道:“大伙儿都想瞧一瞧来人是否还留着后手,便多等了一刻钟的功夫,叫兄长与梅大人受惊了。” 梅大人连连摇头,他向何子岑钦佩地拱拱手,赞叹地说道:“赵王殿下能于仓促之间领着官军排兵布阵,的确让下官刮目相看。但不知赵王殿下射向黑衣人的面门与心口的,又是什么暗器?” 何子岑不愿将陶灼华相赠的东西取出,只搪塞道:“是友人送了件防身的兵器,只为不时之需,不承想今日果真派上用场。至于什么阵势,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叫叫梅大人见笑。” 何子岱听得梅大人与何子岑这番对话,方才的满腹疑窦不曾解惑,反而更增添了困扰。前世不曾听过兄长懂得阵法,亦不曾见他有什么防身的利器。 此时天色渐晚,已有官兵拿松枝燃起火把,借着火光的眼影,何子岱认真打量着正与青龙和朱雀叙话的兄长,心底的疑窦转如春日的野草,开始漫天遍野地疯长。 当晚官兵便在鹰嘴涧安营,何子岑与大伙儿开怀痛饮。青龙与朱雀看似豪爽,实则粗中有细。他们初次与何氏兄弟照面,彼此已然留了极深的印象。 青龙嚼着根刚烤熟的羊腿,大声问何子岑道:“赵王殿下,刺客虽然没有一个活口,但究竟是些什么人,您大约心里已然有数,可否说给大伙儿听听。” 兄弟相争,是为大阮内政,无论如何不能在外人面前提及。狂气何子岑此时还不晓得青龙与朱雀两位的来头,只想着回宫后好生问问陶灼华。 他不便多说,只澹然笑道:“子岑虽然有几分猜测,却没有十成的把握,故此不敢随意言说。今日劳动大伙儿替我奔波,十分过意不去。我答应诸位,来日有了结果,一定给大伙儿说个清楚明白。” 青龙眼有不甘,却被朱雀以目示意,他便朗朗大笑着,冲云掌柜那边的人高高举起了杯。波斯人也十分精明,仔细听着两旁的对答,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见青龙主动向自己示好,忙忙举起酒杯回应。 何子岱瞅个不引人注目的时候,悄然问何子岑道:“兄长怎么打算,是明日一早先回京中,还是要继续随着梅大人去稽查下头的赋税?” 何子岑轻轻笑道:“自然是要随着梅大人继续走下去。这才刚刚出京,父皇交待的任务尚未完成,如何能被几个刺客一吓便轻易转回?善后的事情交给你,我亦会连夜写封奏折,你一并转交父皇。” 方才查验了黑衣人身上,虽然没有证明身份的标记,何子岱却细心地发觉,其中有几个黑衣人的衣饰与旁人不同,大约是这群黑衣人的首领。他们衣饰略为华贵,还在左耳上打着耳洞,镶着粒小米大小的碎钻,与其他人迥然不同。 这些黑衣人既是受命于一家,放眼整个京城,能在短时间内调动如此多死士的人便屈指可数,顺藤摸瓜,其实也不难盘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零五章 煎熬 夜色深浓,一轮明月缓缓升起,山涧琼华如练,青龙等人还在觥筹交错。 何子岑兄弟两人离开这些喧嚣的人群,走到一旁搭起的帐中说话。问及何子岱何以能这般及时起来,何子岱便将陶灼华如何急召c又如何约定了自己人暗记的过程述说了一遍,对她能调动青龙朱雀的人马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我前日曾听赵五儿提及,宣平候前几日入宫两回,紧接着便是叶蓁蓁给陶灼华递信儿,这个事儿跟宣平候府上躲不开关系”,何子岑认真分析着,又问何子岱道:“前些时叫你留意你四哥,他那里又什么动静?” 何子岱嘴上叼着根方才从山涧里采来的毛毛草,蹙着眉毛答道:“与昌盛将军的旧部联系愈加密切,前几日还要花翎楼约见了赵c吴两位将军。他时常入宫给谢贵妃请安,对叶蓁蓁颇有些隐晦不明的意味。” 说到此处,想到叶蓁蓁几次三番跟踪何子岑,那片心意不容隐瞒,何子岱皱着眉头问道:“兄长便没察觉这嘉柔郡主对您好似有些不同?今次她大可袖手旁观,却又选择给陶灼华送信,我委实想不通这里头是什么含意。” 两兄弟都深深懂得,宫中人多是长袖善舞,叶蓁蓁面上温良无害,实则满腹心机。她既然对何子岑一往情深,又如何会不想抓住这么好的救命机会,让何子岑留她这份情意,却偏偏要拱手将人情让给陶灼华做? 何子岑手上的茶渐渐凉去,依旧凝眉苦思这件事。从前只认做叶蓁蓁与陶灼华交好,如今以过来人的身份回头去瞧,却只是叶蓁蓁对陶灼华的一次又一次利用。她不会只因着一片好心便透露这么重要的情报,最直接的原因大约是想把陶灼华当枪使,替她自己铺就锦绣前程。 “这个叶蓁蓁心机颇为深沉,须得转告陶灼华小心行事,你回京之后记得前去提醒一二,务必务必”,何子岑殷殷吩咐着,想到临行时与那青丝墨染的女孩子在大青石畔分别,心间忽然便是一日三秋。 何子岱点点头,却又向何子岑伸出手来:“梅大人今日提到的什么弓弩,拿出来给我瞧瞧,究竟是什么东西。” 瞧着兄弟执拗的眼神明亮炙热,何子岑心知躲不过去,不由暗地埋怨梅大人多事,他从腕上除下那只袖筒,递到何子岱的眼前,与他解说道:“可惜里头的几权弓弩都被发射一空,此物小巧玲珑,到是防身极好的利器。” 何子岱见那袖筒精致华美,镂刻着细细的花纹,心知是女子之物,必定是陶灼华的东西。再细细思忖一下,便就晓得这袖筒机括的来历,他叹息着说道:“这大约又是那位阿西的手笔,听闻他的强弩在此次波斯内乱时建了奇功,不意竟还有这种小巧东西。若得九月份相见,必定与他好生切磋切磋。” 英雄相惜,虽未谋面,却已是生了好感。何子岑见弟弟并不揪着这袖箭的来历不放,而是将整个注意力都放在阿西身上,心中略感一宽,复又认真说道:“若得这位阿西王子点拨几句,大约是千金难求,到时候咱们一定好生结交。” 两兄弟议得差不多,这才重新走出大帐来,瞧着战场早便清扫一空,月色下的群雄酒意憨然,到好似黄昏时那场惊天动地的厮杀从未发生。彼此相视而笑,两兄弟亦端起酒杯很快便融入了其中。 翌日众人在鹰嘴涧前分手,青龙c朱雀等人各自告辞而去。趁着梅大人点齐官兵的功夫,何子岑复又交待了何子岱几句。 仁寿皇帝想要立储的局面尚未十分明朗,谢贵妃那里便坐不住,想来要操纵何子岩夺嫡的愿望十分迫切。何子岑嘱咐何子岱不但要叫陶灼华留意,还须请德妃娘娘密切关注谢贵妃那头的动静,莫要叫她弄得措手不及。 何子岱浓密的眉毛轻轻一挑,不屑地说道:“她既是放着安稳日子不过,咱们明里暗里正式宣战便是。我昨晚想好了,明日弄几个宣平候府的牌子搁在这些刺客身上,先往宣平候府泼一身脏水,让他自己想法子慢慢洗白。” 一场死无对证的刺杀,自然不能扳动如日中天的宣平候府,何子岱只想弄得对方焦头烂额。水越搅真混,到不失为好法子,何子岑听得颇为解气。 毕竟心思更缜密些,他冲何子岱沉思着说道:“那一位既有这样的野心,连亲王都敢谋杀,必定不会对旁人容情。我只怕陶灼华那里不大安全,这心上总是惴惴。你回京后务必立刻寻她,转告她时刻小心。”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这两人果然是三生石上的旧因缘,都是全心全意为对方着想。何子岱明知他二人的心意,深知不该强行拆散这样,却又生怕再重蹈前世的覆辙,一时不晓得如何取舍,只重重叹了口气。 两兄弟就在涧中告别,各分了东西。 再说宣平候爷一夜无眠,一直在等着鹰嘴涧那边的消息。偏是左等右等不得,又不敢派人出去打探,只等得焦头烂额。 直至第二日接近午时,才有心腹的小厮领着两个人进来回禀,留在鹰嘴涧外等着传递消息的人只听得晚间涧中厮杀连天,却一直瞧不见涧中有信香升起。 只为山涧已然封锁,他们根本进不去,只能在外头干着急。今日一早赵王殿下继续前行,他们的人这些敢前去探看,见战场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迄今为止九十八名死士活不见人c死不见尸。 沿着车轮的痕迹一路追踪,才晓得齐王殿下运送了部分黑衣人的尸体回京,当是此次行动全军覆没,请宣平候爷早做打算。 宣平候爷听得五内俱焚,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没回过气来,头一歪便晕了过去。小厮们不敢大声喊人,只得又掐人口,又揉太阳穴,又灌凉茶,折腾了半天才叫宣平候爷缓过那口气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零六章 自危 娇阳灼灼,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卷起梧桐叶子哗拉落地。 宣平候爷此时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心疼。那九十八名死士已然倾尽全府之力,如今一击不中,还弄得全军覆没,更不晓得有没有引火烧身。 死士们口中都藏有毒囊,一有失手便会自尽身亡,他却依然害怕死士中还留有活口。倘被审出一二,不但断送了谢贵妃,更断送了宣平候府的百年富贵。 前时消息打听得清清楚楚,不过二百余名的官兵,如何会是这些精锐死士的对手?宣平候爷揪着小厮胸口的衣裳恶狠狠问道:“可打听得清楚?果然何子岑安然无恙?难不成还有旁人出手?” 小厮吓得战战兢兢,只是点着头回答何子岑毫发无伤,至于有没有旁人出手,他哪里知晓?只是胡乱猜测道:“必定有齐王殿下的人,听闻今日一早是他的人运送着尸体入京。” 宣平候爷打听不出所以然,只得匆匆擦了把脸,便命丫鬟给自己更衣,想要入宫去寻谢贵妃商量对策。走至大门口,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只得转回房来,匆匆写了封信叫人送去叶家,由叶家寻个由头接叶蓁蓁出宫。 叶蓁蓁这几日在宫中也是焦虑万分,她又不晓得宫外的动静,不敢胡乱打探。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便觉得杯弓蛇影,生怕东窗事发被谢贵妃怪罪。 今日闻得婶母亲自来接人,又先与谢贵妃嘀咕了一回,叶蓁蓁已然吓得面色苍白,只得命绣纨给自己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掩饰。 及至谢贵妃相召,叶蓁蓁心内战战兢兢,匆匆换了身月季粉的对襟秋衫,只得故做恬柔地进去行礼问安。 谢贵妃面色凝重,也顾不得与她多说,只匆匆吩咐道:“蓁蓁,赶紧随着你婶母回家一趟,用过了午膳就把宣平候爷写的信带进宫来,速去速去。” 此时谢贵妃宛如百爪挠心,恨不能立时便叫叶蓁蓁带着信回来,只为了遮人耳目,不得不叫叶蓁蓁在叶府多留一回。 原不是为得自己泄露消息,只为了拿自己做个传讯的幌子,叶蓁蓁心下稍安,便装做什么都不土地俗人模样,只是乖巧地应了,命绘绮随意挽了个小包袱,便随着婶母回去叶府。 叶蓁蓁的叔父瞧着这个阵势,自然晓得是宫里头出了事,守着叶蓁蓁问东问西,叶蓁蓁哪有闲心应对,胡乱应答了几句便回自己房里歇着,早有宣平候府的人悄悄过来,将一封厚厚的信交到她的手里。 叶夫人一介女流,更是心里惶惶无主。她无心张罗午膳,只叫厨房里随意准备几道小菜,再为叶蓁蓁制几道点心,连同家里的几位姑娘,无滋无味吃了顿午饭。叶蓁蓁便向叔父与婶母告辞,怀揣着宣平候写给谢贵妃的信匆匆入宫。 谢贵妃早便屏退了众人,自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寝宫里转来转去,见叶蓁蓁回来,再也维持不住一贯的风度,直直问道:“可曾见到了候爷?” 叶蓁蓁实话实说道:“并未亲见,却是有封候爷写给娘娘的信,托蓁蓁带来。” “拿来我瞧”,谢贵妃根本维持不住一贯的风度,她慌慌接了信,行动间宽大的桃红色流云袖拂倒了炕桌上的青玉花瓶,几枝金桂连水带花落在浅红色的六合长春地毡上,零零落落散了一地。 叶蓁蓁俯下身去,将青玉花瓶扶起来搁回原处,又借着收拾那些金桂,眼睛偷偷描向谢贵妃,想从她的脸上瞧出些端倪。谢贵妃却顾不得她,只是自己将珠帘叭地一挑便进了里屋,叶蓁蓁不敢离去,只得守在珠帘外头。 只听得里头叶贵妃一声惊呼,却又忙忙掩了口。她哗啦哗啦翻着纸页,颇不耐烦地吩咐叶蓁蓁道:“你下去吧,本宫想好生歇一歇,吩咐她们莫要进来。” 叶蓁蓁乖巧地应了一声,出来向李嬷嬷传了话,便如释重负往自己房中走去。瞧着谢贵妃这个光景,便晓得是事情不成,何子岑此次必定安然无恙。 如此一想,叶蓁蓁心里到算得安慰,也不枉自己冒险送了回信。只是近日未曾听到青莲宫的动静,德妃娘娘又一直抱恙,整个宫内死水微澜,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叶蓁蓁转了两圈,待要去青莲宫询些动静,想到方才谢贵妃的样子,还是识趣地留在了自己房内。 再说何氏兄弟在鹰嘴涧前分手,何子岱命人运了几具尸体拉回刑部,自己则先行一步,于黄昏时分赶回了京城,直接在御书房求见仁寿皇帝。 仁寿皇帝那里早接了消息,何子岑与梅大人在鹰嘴涧遇袭,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有道是君心难测,他却不成想自己历练儿子的心思被旁人窥破,还公然要斩草除根。 若何子岑殒命,最能得惠的当属何子岩无疑。 谢贵妃此前收下这个儿子,存的也是这个主意。难不成为了自己百年之后的高位,谢贵妃甘愿铤而走险?后宫干政到了如此地步,简直是在自寻死路。 仁寿皇帝唤了何公公进来,沉着脸吩咐了几句,何平手持浮尘悄悄退出,正与赶来御书房的何子岱碰个正着,忙替他殷勤地打起帘子。 御书房内父子这番谈话,再无第三人在场。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仁寿皇帝才命人传话,着刑部派出仵作去验明黑衣人的尸身。 仁寿皇帝并未刻意封锁消息,至晚间何子岑遇刺一事便在宫内沸沸扬扬传来,前朝后宫都如炸了锅一般。仵作细细验看,黑衣人被刀剑殒命的伤口没什么争议,那几个服毒自尽的黑衣人吞下的都是剧毒之物鹤顶红,也十分清楚。 这么多的死士倾巢出动,显然对何子岑志在必得。仁寿皇帝气得翘着胡子骂道:“天之脚下便敢这般嚣张,果真没有王法了不成?” 一场行刺亲王的案件交由刑部魏尚书亲自处理,仁寿皇帝限期一月破案。整个京中风声鹤唳,朝中人人自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零七章 相争 外头沸沸扬扬,德妃娘娘的长宁宫内却难得的安静。 前些日子德妃娘娘犯了心悸,太医嘱咐不敢叫她劳神。何子岱思之再三,便先瞒下了何子岱遇袭的事情,只命锦绫等人好生侍候,又请陶灼华照拂一二。 陶灼华自然不愿在德妃娘娘面前多口,只每日过来略坐一坐,陪着说些闲话。 魏大人请动何子岱同行,带着刑部一行人重返鹰嘴涧查看当时的现场。下过一场透雨,当日涧中的血迹早被冲刷已净,那一场恶战的痕迹再难寻觅。 刑部自然不能空手而归,魏大人命人在密林与草丛间仔细搜索,看有没有刺客遗留下的东西。侍卫们一路搜去,果然在树丛中寻到几块牌子,都呈到何子岱与魏大人面前。 京中各公候王府都有自己府上的标记,瞅着那打磨得上好的松香木上刻制的宣平候府几个字,魏尚书只觉得头有两个大。两头都是皇亲,哪个也不能得罪,魏大人却须公事公办,回京后立时请了宣平候爷过来说话。 既是身为暗卫,那些个黑衣人身上自然没有宣平候府中的对牌,这点宣平候爷并不担心。瞧着这几块与他府上如出一辙的牌子,,宣平候爷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如开了胭脂铺一般,脸色十分难看。 东西真假难辨,既被人故意丢在鹰嘴涧中,只怕是有心人窥得了事情的真髓,故意拿着这些对牌来诈自己。想到有可能行藏已露,宣平候爷便急了起来。 他向魏尚书拱手说道:“魏大人,漫说我宣平候府亦是皇亲,断然不会做出这等祸事。便退一万步说,宣平候府上图谋不轨,必当把痕迹抹得干干净净,又怎会公然将自己府上的对牌拿了出去?这分明是真凶居心叵测,故意往我头上泼脏水,却想要浑水摸鱼的行径。” 魏大人听得也有几分道理,耐心地解释道:“我自然不信,才要请大人走这一趟。若是已经盖棺定论,咱们早往陛下前头去说话。旁的不论,这牌子我已着人验过,却千真万确是府上所有。便是旁人嫁祸,你府上也有疏于管教的责任。” 宣平候爷一张脸黑如玄坛,拿起块牌子仔细端详,沉声说道:“这些东西极好伪造,我此时尚难断定是否真是我府中的东西,还请大人明查。” 魏大人并不能仅凭着块牌子便定了宣平候府上的罪过,却请宣平侯爷先回去追查这些东西的出处,又凝声问道:“候爷,容下官再问一句,您府上从前有多少名府兵?如今还有多少人?明日此时,请您送份花名册到刑部,下官也早据此洗脱您的嫌疑。” 话是说得好听,分明还有疑惑之意,宣平候爷心里怒意迭起,却是做贼心虚,只得向魏大人拱手道:“大人既如此说,我这便回去着人查实了,明日一早将名册送往刑部,绝不耽误大人的公干。” 宣平候怒意冲冲从刑部出来的时候,正逢着何子岑的舅父汝南伯爷匆匆落轿,往刑部打探消息,见着宣平候爷自是气不打一处来,当胸便揪住了他的衣服,怒喝道:“你做得好事。” 两位皇亲在刑部的院子间推推搡搡,等闲人不敢上去劝解,魏大人匆匆从里头出来,立在了两人中央,往左右团团一揖,央告道:“您二位都是皇亲,如今案子尚未侦破,怎么在这里自乱了阵脚?请两位大人都先回府中,案子一有进展,下官立时便向二位通报,可好?” 两人不依不饶,魏尚书劝得口干舌燥,方将这两位门神送走,一转头何公公又来传旨,督促刑部加大办案的力度。魏大人焦头烂额,却又不敢怠慢,重新认真做在一堆卷宗前头。 两位皇亲刑部前头这么一闹,宣平候府卷入鹰嘴涧刺杀亲王案一事更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木昭仪偶尔听了下音,因为素日与德妃娘娘交好,颇为牵挂何子岑的安危,便不顾午后的太阳金灿灿照人,命人撑起把淡青色的香罗伞,急急往长宁宫寻德妃娘娘说话。 德妃娘娘午睡刚醒,正饮着绮罗端来的秋梨膏解燥,见木昭仪脸色不大好,诧异地问道:“如今日头正高,怎么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木昭仪揣摩德妃娘娘的神情,到似是对此事一无所知,生怕触动她前番的心悸,便不敢轻易开口。只是在德妃娘娘下首坐了,含笑说道:“有几日没来娘娘这里请安,便想着过来坐坐,到没在意时辰。横竖有香罗伞遮阳,到不惧此时的秋阳。只是走得渴了,问娘娘讨碗花茶喝喝。” 德妃娘娘素知木昭仪爱惜容颜,素瓷冰肌不愿受一丁点太阳直晒,情知有些蹊跷,只命锦绫替木昭仪倒碗菊花茶来,听她说了几句闲话告辞离去。 宫中数年,德妃娘娘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是有,前脚送了木昭仪,后头便传了绮罗与绵绫进来,沉着一张脸问道:“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两个丫头初时不说,德妃娘娘拍着炕桌道:“连木昭仪都惶惶而来,话到了嘴边却又不敢说,分明是本宫这里出了变故。你们瞒得一时,还能瞒得一世?” 想着何子岱前日还曾进宫,必然不会是他有什么缘故,到是何子岑孤身在外,牵动她慈母的柔肠,一颗心忐忑难安。德妃娘娘颤颤指着两个丫头道:“说,是不是子岑在外头出了什么事?” 问得惶急,德妃娘娘胸口又是一阵憋闷,绵绫忙扶着她炕上坐了,急着回道:“不敢欺瞒娘娘,赵王殿下安然无虞,娘娘尽可放心。” 德妃兀自不信,两个丫头也说不明白前因后果,到让德妃更加着急,便急急传何子岱入宫。闻听何子岱说起鹰嘴涧遇袭那一节,德妃娘娘听得焦急难安,气得拿手指点着何子岱的额头道:“出了这样的事情,你竟不晓得先来母妃这里说说,是存心要急死母妃不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零八章 相邀 一双龙凤之姿的儿子,是德妃这辈子最大的欣慰。闻说何子岑鹰愁涧遇刺,她脸色苍白若雪,双眸一瞬不瞬地盯住了何子岱,要他细细说来。 “母妃莫要生气”,何子岱体贴地扶着德妃娘娘坐下,认真说道:“只为着母妃近日身子不好,我是不想叫这种事徒增您的困扰。想兄长还有十日八日便能回京,那时候好端端立在您的面前,您有多少话问不清楚?” 一颗做母亲的心如何能够放下,便是听到何子岑安然无虞的消息,德妃依旧拉着何子岱的手,命他将鹰嘴涧那一节详细说来,一个字也不许泄露。 何子岱便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将自己如何得着陶灼华示警c如何在鹰嘴涧提前埋伏,又如何与波斯和大裕的高手一起联手,在鹰嘴涧全歼黑衣人九十八名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通。 复制了几块宣平候府的木牌,故意扔在山涧草丛之内,原是为得叫宣平候府焦头烂额,何子岱将唇覆在德妃娘娘耳边,将这一节也细细说了一遍。闻知兄长汝南伯为了此事与宣平候打在一处,德妃娘娘又是感激又是担心,牵着何子岱的衣袖问道:“你舅舅可有吃了暗亏?” “刑部是什么地方,宣平候此时忙着撇清还来不及,哪里敢与舅舅硬碰”,何子岱不屑地撇着嘴,宽慰德妃娘娘道:“母妃放心,我已然去过舅舅府上,将详细情形都说与了舅舅知晓。舅舅此时与他闹一闹,不过是将一盆脏水泼上宣平候府,叫他想洗也洗不清。” 原是儿子的坏主意,德妃娘娘扑哧一笑,却又将脸绷得紧紧,认真问道:“依你看来,此事究竟是不是宣平候府的手笔?” “虽无十成,却也有八九成作数”,说起正事,何子岱眼中便有寒芒轻覆,他沉沉说道:“九十八名武功高强的暗卫,这分明是对兄长势在必得。试问除却挡了何子岩的夺嫡之路,谁又与咱们有那么大仇恨?” 话虽如此,奈何黑衣人无一活口,便没有证据定了宣平候的罪。 德妃娘娘眼望长春宫的方向,恨得咬牙切齿,她冲儿子低低说道:“你父皇一直怀疑昔年先皇后之戕与她脱不开干系,也是苦于没有真凭实据。若真是她觊觎高位,要对你兄长下手,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寻出当年的线索,必定叫她二罪归一,连同整个宣平候府给她垫背。” 有道是为母则刚,何子岱瞧着德妃娘娘此时脸上如寒梅傲雪,神情十分睥睨,配着那一袭金绣鸾凤的真红大衫,上头彩光逶迤,到颇有当年以太后之尊母仪天下的神气。他含笑说道:“母妃无须动气,您的身子要紧。些许几个魑魅魍魉,我与兄长都不放在眼里。” 平日只做何子岱油嘴滑舌,德妃娘娘今日听着他说话却句句顺耳。 端详着儿子一幅挺秀高颀c丰神俊朗的模样,她不觉低叹道:“不知不觉间,你与你兄长都长大了,母妃却还想一如从前,将你们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今次出了这样的大事,你们竟远比母妃处理得当,想来从今往后母妃要也享享儿子的福,少操些无谓的闲心。” 提及这次大获全胜,何子岱不欲隐瞒,他钦佩地指了指青莲宫的方向,对德妃说道:“说起来此次兄长能够化险为夷,咱们大获全胜,到有多半是因着灼华郡主提前送信,母妃该好生谢谢她。” 前番陶灼华为了德妃娘娘请动甄三娘挪动脸上的黑瘤,德妃在心里已然给她记了一大功。今次听说何子岑亦是得她庇佑,德妃娘娘不觉合掌念了句佛号,欣慰地对何子岱说道:“母妃当初对她眷顾,不过是瞧不得谢贵妃肆意作践小姑娘,到不想解下善缘。她屡次有恩于咱们母子,这番恩情母妃自然时时记在心里。” 何子岱点头称是,一颗心犹犹豫豫,不晓得该去搅乱兄长与陶灼华的姻缘,还是该选择成全。他小心地问德妃娘娘道:“母妃,您喜欢她么?” 两个儿子似乎都对陶灼华有些不一样的情愫,德妃并不晓得他们私下还曾有过剑拔弩张,此时认真思忖着儿子的问题,她徐徐说道:“单论这个人,母妃确实十分喜欢。只是咱们贵为皇室,自然有些高处不胜寒,你晓得母妃的意思么?” 何子岱缓缓点着头,却知晓德妃娘娘话虽说得无奈,实则意下松动。忆及前世何子岑为了红颜倾国倾城,他心内一片茫然,竟然不晓得下一步该如何去走。 送了何子岱出宫,德妃娘娘重新理了妆,换了身秋香色绘绣金线折枝梅花的家常云锦宫衣,命绮罗去瞧着小厨房将清平候府上刚送来的雪蛤炖上。 复又精心挑了两枝海棠花攒心的绿碧玺珠花,盛在朱漆花梨森镂花匣子里,命锦绫送给陶灼华,再邀她来用晚膳。 陶灼华晓得德妃娘娘此时相邀,必定已然得知了事情的全部。她换了身天水碧绘绣金线梅的右衽宫衣,将德妃娘娘所赠的珠花簪在发上,这才披了件斗篷,带着茯苓去了长宁宫。 天水碧的丝衣与那绿碧玺珠花宛若春日凝碧,陶灼华清简婉约的仪态间时时透出些气韵高华,德妃娘娘瞧着这样的女孩子,心间连连赞叹,挽了她的手坐在炕桌边。 新鲜的雪蛤银耳盅刚刚出锅,正是秋躁润肺的好东西,德妃娘娘特意叫锦绫端了一盅放到陶灼华面前,又亲手递了把镂红的银匙子过去,实心实意说道:“灼华,本宫又欠了你一个大大的恩情。” “娘娘千万莫这么说”,陶灼华拿透雕玫瑰花的银匙子搅动着雪白的汤盅,含笑说道:“昔年初至大阮,灼华于水深火热之中摸索前行,唯有娘娘肯毫无私心地伸出援手,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灼华今日不过投桃报李。” 云裹彩霞,宛若碎碎的金子铺了一地。点点细碎的晶光在德妃眸间闪动,她的眼圈不觉轻轻泛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零九章 置腹 日落夕阳,灿烂明艳,从窗椟斜斜筛入,德妃轻轻脸上一片母性的光辉。 她握住了陶灼华的手,许久许久才说道:“灼华,你没有做过母亲,体会不到本宫今日的心情。若子岑有个三长两短,本宫在这里熬着有什么意思。” 深宫寂寂,便是德妃娘娘位列四妃,平日尊崇无限,内心里依然难捱寂寥。 许是察觉到自己失言,德妃娘娘忙拿帕子拭了拭双目,转而岔开话题问道:“灼华,叶蓁蓁既向你透露子岑有难,你如何不在第一时间寻本宫求助?” 问题虽然突兀,却并不难答。陶灼华笼了笼身上天水碧绘绣金线梅的宫裙,诚实答道:“灼华是这般想的,娘娘您爱子心切,若晓得赵王殿下有难,最快捷的方式不过是向陛下求助。” “正是”,德妃娘娘搅动着自己面前的雪蛤汤,委实没有多少胃口,只尝了一口便推在一旁。她点头应道:“本宫仓促之间,只能求陛下保全子岑,再便是尽快通知子岱,要他赶紧找他舅舅与姨夫帮忙,除此之外寻不出更好的法子。” 陶灼华夹起一片玫瑰酱腌渍的糯米藕,递到德妃娘娘面前的骨瓷兰纹碟中,璀璨明眸外头的晚霞纷披。她轻轻笑道:“娘娘明鉴,此法虽然最为快捷,却不是万全之策,所以灼华不敢第一时间说与您知晓。” “这话如何说?难不成你怕陛下调动宫中高手,还不如你请动波斯与大裕的人更为快捷?”瞧着面前小姑娘沉静内敛的眉眼,德妃对她的兴趣愈加浓厚。 陶灼华摇头否决,认真对德妃娘娘说道:“娘娘您试想,若陛下立刻派得大内高手出动,又牵动了汝南伯与清平候两家,这般兴师动众,势必会走漏消息。您若是那刺客,该当如何处理?” 既然沿途设伏,打得便是出其不意的主意。倘或那罪魁祸首晓得连仁寿皇帝都被惊动,必定不敢以卵击石,这次行刺大约会胎死腹中。 一计不成,那凶手不会善罢甘休,必然还会另生一计,如此以来后患无穷。 德妃娘娘想通此节,不由面露赞许之意,冲着陶灼华微微点头。 陶灼华继续说道:“禁军苦等刺客不至,陛下那里必然会埋怨娘娘无事生非。这只是其一,若那刺客由明转暗,咱们更须时时提防,此是其二。因此我才向齐王殿下求助,而将娘娘瞒在鼓里。” 德妃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细细思忖间果然是这个道理,不觉连连点头,赞了句:“好孩子,确实是你想得周全。只是你身居后宫,如何能调动什么大裕与波斯的高手?今日听子岱一说,到叫本宫听得云里雾里。” 陶灼华依然搅动着汤匙,伴随着她细小的运作,天水碧的衣袖上绣的几根青竹苍翠欲滴,到似是如水逶迤。她浅浅笑道:“这些人都是灼华这两年的至交好友,娘娘放心,全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顾左右而言其他,德妃娘娘闻弦歌便吃雅意,晓得她不愿透露,便打住了这个话题,只殷勤地命绮罗替她布菜,再瞅着她依旧瘦俏的身形说道:“你这身子委实单薄,前日清平候府上送来包血燕,等会儿交给茯苓带回去,早晚给你熬了汤补补身子。” 德妃娘娘一片好意,陶灼华不忍拂却,便乖巧地点头谢过,又接了锦绫刚奉上来的暖胃五子粥,就着道蜜汁荸荠喝了有小半碗。 最后一丝余晖从窗棂印入,融融晚霞盘旋在红木西番莲的窗牍上,德妃娘娘瞅着陶灼华睫毛低垂那般恬柔的神情,露出丝慈爱的笑容。 方才情绪大起大落,此时面对着满桌珍馐,德妃娘娘并没有什么胃口,只略尝了尝陶灼华布给她的糯米藕,便搁下了筷子。 便是面前这明目皎皎c弱不禁风的女孩子,竟能临危不乱,为了儿子的安危调动几路人马,个中艰辛无人知晓,德妃娘娘心间便感动莫明。 一个女孩子能做到这些,何曾不是她情根深中? 德妃娘娘暗下决心,纵然何子岑的婚事她做不得主,却要尽力为儿子与陶灼华争得一争。一对佳人成就良缘,也是她做母亲的心愿。 陶灼华浑然不晓得德妃娘娘的情绪在片刻间一时三变,她就着茯苓端来的茶水漱了口,又接了绮罗奉上的香巾净了手,伴着德妃娘娘重回暖阁,就着新泡的枫露茶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告辞回宫。 青莲宫内几盏暖黄的宫灯迎风摇曳,和着一阵阵丹桂的香气,越来越有家的静谧。娟娘早便用过晚膳,晓得陶灼华差不多该能转回,便立在廊下等候。 瞧着主仆二人姗姗而至,娟娘忙上前接了茯苓手上的披风,伴着陶灼华进屋,方才对她说道:“小姐走后不久,子岚公主便来寻您,瞧着神色有些不安,大约是想问一问赵王殿下的事情。苦等您多时不至,才走了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宣平候府卷入刺杀何子岑一案,宫里早传得沸沸扬扬。何子岚牵挂兄长,又无旁人可问,来陶灼华这里坐一坐情有可原。到是那个始作俑者叶蓁蓁,将这么大的消息透露出来,如今眼看着宣平候府被推上风口浪尖,她那里却毫无动静,也不晓得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陶灼华只一心牵挂何子岑的安危,到此时也未理清叶秦蓁何以会将消息透露给自己。想不通的事情索性先放一放,她便唤了菖蒲过来,命她走一趟长平宫,将何子岑安然无虞的消息说给何子岚,请她宽心。 多事之秋,前朝后宫都对今次何子岑在鹰嘴涧议论纷纷。直至天交二更,仁寿皇帝依然不曾歇息,而是传了刑部魏尚书在御书房说话。谁也未曾想到今夜的何子岕并未回宫,而是假托住在何子岱府上,却私自留在了许长佑城外的庄院。 此时月朗星稀,高嬷嬷替两人准备了几个小菜,这祖孙两人正对着月亮小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章 重逢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许长佑过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如今偶然能得何子岕相陪,当真感慨万千。 听何子岕稍稍述说了鹰嘴涧一事的经过,许长佑万般遗憾,冲何子岕道:“若是赵王罹难,大阮国内势必大乱,我到真想看看仁寿皇帝焦头烂额的模样。” 记着何子岑与何子岱两兄弟对自己的照应,何子岕想要附和许长佑的话总说不出口,他默不作声地端起杯抿了一口,却被那入喉的辛辣呛到喉咙,发出一阵强烈的咳嗽,高嬷嬷忙将泡好的菊花茶递到他的手上。 “殿下,我知道您心间不忍,可是先帝杀咱们许家所有男丁时,他又何曾不忍?”瞧着何子岕这幅模样,许长佑便知他心中所想。复将一杯烧刀子仰脖饮尽,许长佑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供奉着许家牌位的后院里柏树森森,秋风吹过有松涛阵阵,于这荒僻的郊外显得格外瘆人。说也奇怪,立在这片土地上,听着许长佑与高嬷嬷述说从前的事情,何子岕不觉得陌生,却觉得那些素昧谋面的人与自己如此贴近。 对仁寿皇帝有恨,却不足以拿江山为祭。 眼望着双目已然有些混浊如许长佑,何子岕深深觉得他选择了一条不可能完成的路,不由低低劝道:“叔祖,逝者已逝,过去的都让它随风吧。您年事已高,再别想那些没用的,便留在此地好生颐养天年,不好么?” 哗啦一声,许长佑将蓝底素瓷的酒杯摔在青石板的阶前,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他花白的胡须上下抖动,显得万分激动。 “殿下,您贵为龙子凤孙,自然与我不一样的心情。可怜许家满门冤屈,却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老朽虽病骨支离,逝当为许家留尽最后一滴血泪。道不同不相为谋,您这便请回吧!” “长佑公何必动气?殿下也是一片好心为您考虑”,高嬷嬷慌忙清扫了酒杯的残渣,冲何子岕施个眼色,复又对着许长佑道:“殿下不晓得当年的来龙去脉,您便一点一点述说,是非黑白,人间自有公道,老奴也不信许家含冤多年,便没有昭雪的一天。” 许长佑捶胸顿足,对往事无限唏嘘。他与高嬷嬷两人一为红脸为白脸,把何子岕说得哑口无言。 高嬷嬷却又适时问道:“殿下,您也莫怪长佑公情绪激动。陛下这些年对许家c对您母亲如何,相信你心知肚明。” 一句话触动何子岕敏感的内心,忆及仁寿皇帝对自己的漠视,仇恨的种子如星星之火,再次点燃在他的内心。 孰是孰非,已是全然无法说清。望着面前与自己一脉相连的亲人,还有多年的老仆,他忽然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前些日子乍逢亲人的那一点温暖,也在许长佑一次一次的苦苦相逼中消失殆尽。 他黯然望着涕泪肆流的许长佑,用平静的口气说道:“我问过三哥,也查过当年卷宗,许家当年的案情已是板上钉钉。先帝盖棺定论,我父皇不会旧事重提。长佑叔祖,您给我交个底,究竟想如何给许家昭雪?还有,您究竟是想给许家昭雪,还是这么些年过去,您依旧放不下过往许家尊贵的身份?” 月色下何子岕俊美无俦的五官实在无可挑剔,他宽大的蓝衫被风吹起,青丝墨染的长发不羁地飞扬,黑如曜石的眼睛直直盯住许长佑。 那一汪寒潭般的目光瞧起来澄澈无比,偏又使人无法瞧透,到似是许多年前,许长佑面对着许大学士那双睿智又阅尽人间沧桑的眼。他不由自主地打个激灵,方才的酒意醒了大半。 德妃娘娘掐着手指头数天,终于盼得何子岑在九月初八那日回京。 闻知儿子毫发无伤地回来,德妃娘娘的眼角不由再次湿润。早间便命绮罗吩咐小厨房炖上了当归鸡汤,如今撇去浮沫,依旧小火煨在炉上。一等二等何子岑不到,便心焦地令锦绫去打听消息。 锦绫去不多时,便从外头匆匆进来,冲德妃娘娘屈膝行礼,笑着禀报道:“娘娘宽心,奴婢方才悄悄问了何公公,说是赵王殿下如今在御书房里回话,连齐王殿下也在里头。今次殿下会同梅大人出京,办得差事十分漂亮,陛下便多问了几句,便耽搁了时间。何公公还要奴婢转告娘娘,待殿下缴了差事,自会来给娘娘请安,请您稍安勿躁。” 德妃听得心下欣慰,便命两个丫头先去摆桌,等着何子岑兄弟一起来用晚膳。此时窗外红日西斜,西方浓墨重彩的霞光瑰丽奇妍,宛如金翅凤凰硕大的尾翼在天阮翱翔,德妃娘娘斜倚窗棱,不觉瞧得心驰神骋。 又等了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却是锦绫喜滋滋前来报信儿,仁寿皇帝父子三人联袂而来,如今已然进了长宁宫的大门,请德妃娘娘快去接驾。 德妃娘娘忙忙披了件真紫色绘绣折权牡丹的锦衣,便迎出寝宫。伴随着仁寿皇帝朗朗的笑声,父子三人已然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未及德妃向仁寿皇帝行礼,何子岑已然抢先下拜倒在德妃前头:“儿子给母妃请安。” 只来得及向仁寿皇帝匆匆福身,德妃娘娘便紧紧抱住了何子岑,上下左右不住地打量着,眼角的泪水又是潸然欲滴。 这是母子二人第一次分离这么长的时间,德妃拿素手轻抚着何子岑的鬓角,又缓缓落在他的脸颊,眼圈不由又泛了红:“黑了,也瘦了,这一趟很是吃了些苦头,回来便好。母妃叫她们煨好了鸡汤,你好生补一补。” 何子岑耐心地地应着,冲德妃璨璨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黑是黑了,却是健壮了不少。母妃瞧一瞧,儿子是不是更加结实了。” 仁寿皇帝一手搀着德妃,另支手拉起了何子岑,显得心情极好。他大手一挥,向这母子三人说道:“今晚痛痛快快喝上两杯,贺一贺子岑这趟差办得漂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一章 细数 几个人步入暖阁,德妃娘娘接了仁寿皇帝身上的披风,便吩咐着宫婢上菜。 人逢喜事精神爽,德妃一扫此前的郁郁,脸上笑意粼粼,扬着柔细的眉毛问仁寿皇帝道:“陛下饮什么酒?臣妾叫她们汤壶花雕过来可好?” 仁寿皇帝盘膝坐在上首,被淡黄色的宫灯一晕,平日刚毅的脸色添了几分柔和,他含笑摆手道:“今日不饮花雕,味道太寡淡了些,将上好的杜康烫一壶过来,朕与两个好儿子痛饮一杯。” 德妃便吩咐绮罗去烫酒,却又吩咐锦绫拿春日的梅子酒倒了半杯搁在自己面前,也想喝上一口。瞅着性子柔婉却又贞贤的德妃,仁寿皇帝心间有丝歉疚。 这几日不来长宁宫,不非为得何子岑遇刺一案尚未侦破,生怕德妃一哭二闹。如今见着儿子,德妃却也并没有问东问西,只殷勤问过当日鹰嘴涧的凶险,复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何子岑今次出京办差上头。 大事上端然若素,德妃既是满满的慈母情怀,又以国事为事,显得十分懂事。仁寿皇帝赞许地瞧着,将手上的兰纹骨瓷金线盅与德妃娘娘轻轻碰在一起:“言传胜于身教,你给朕养了一双好儿子。” 德妃只是暖暖而笑,将心里的怨忿深深压下,冲仁寿皇帝露出恬柔的笑意。 从前于国事上不甚留心,如今不但关系到儿子的前程,更关系到儿子儿安危,德妃不再是云淡风轻幅超然物外的模样。她在心内早已对长春宫宣战,并分别传话给了兄长与妹妹两人府上,要他们抓紧寻找当年坤宁宫出去的旧人。 德妃不问,仁寿皇帝反而觉得歉疚。借着四口人和和乐乐用膳的功夫,便略略提了两句:“刑部魏大人如今焦头烂额,只是找朕诉苦,说给他的时间太少。” 刑部苦于线索太少,如今依旧查无实据,案子根本无法侦破。这些事情德妃早从妹妹清平候夫人那里得知。还晓得刑部拿着从鹰嘴涧那里捡到的那几块牌子去与宣平候府的比照,却并不是赝品。 何子岩这一计虽不能奏效,却也搅得宣平候府鸡飞狗跳。宣平候在府中大发雷霆,寻了各自的管事出来说话,将那几个丢失了对牌的下人直接发没到庄子上,连带着回事处c宴息室的管事都被他一撸到底。 这几日流言不曾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不但前朝传得沸沸扬扬,深处后宫的谢贵妃也不消停。为了避嫌,她索性称病不出宫门,只有几个素日交好的妃子前去请安,更多的人则选择了观望,在长宁宫与长春宫这两虎相争中明哲保身。 仁寿皇帝又将梅子酒替德妃娘娘斟了少许,款款说道:“子岑是朕最器重的儿子,朕自当还他一个公道。你是明白人,该晓得扑风捉影的事情算不得真凭实据。并不是朕存心袒护,流言虽然指向宣平候府上,朕却上秉公执法,不能据此结案。” 德妃默默点头,神色却比方才黯淡了些,一滴清泪缓缓顺着脸颊滑落,宛若一幅梨花带雨的模样。她轻轻点着头道:“陛下说得这些,臣妾都晓得,只是听起来依旧觉得心里不舒坦,只心疼臣妾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 守着两个儿子还在眼前,仁寿皇帝不好十分宽解,心中的恻隐却更浓烈。 他拍着德妃娘娘的肩膀,指着何子岑道:“朕的好儿子,难道朕不心疼?你放心,朕必定还你和儿子一个公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该相信你的好儿子经历了此番大风大浪,往后更能一帆风顺。” 若是拿平安与富贵让德妃娘娘挑选,她自然希望儿子一生顺遂,奈何生在帝王家,偏又少不了这些打打杀杀。她含泪笑道:“臣妾只是情之所至,有些身不由己。陛下说得对,子岑是块璞玉,还须您这位做父皇的好生打磨。” 两个儿子都在眼前,仁寿皇帝心里的疑虑却一直未曾出口,此时方对着何子岑道:“如今有惊无险,他也平安归京。你们谁来说一说,当日赶来援手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待要和盘托出,便会牵动陶灼华浮出水面。待要不说,两兄弟谁也没有能力调动波斯与大裕的高手。两人微微沉吟间,竟然一时无法开口。 珠帘轻轻一挑,却是锦绫端着个双耳紫砂钵进来添菜,竹荪炖的老鸭熬了一下午的功夫,此时浓香四溢,阵阵沁人心脾。 锦绫轻轻福身,冲仁寿皇帝与德妃行礼,低声回禀道:“陛下c娘娘,灼华郡主求见,说是只为当日鹰嘴涧一事,有些话想说。” 解铃还须系铃人,仁寿皇帝早便怀疑两兄弟的背后另有其人,一直乐见其成,此时这小丫头主动跳了出来,到也在他意料之中。 他接了绮罗递来的竹荪老鸭汤,美美地啜饮了一口,瞧着脸色有些凝滞的母子三人,深知她们也略略知情,便微微笑道:“天寒霜重,叫她进来说话。” 九月的夜里已然有了霜花,陶灼华在外头除去了披风,又祛了袪身上的寒气,这才挑了帘子进来,冲着仁寿皇帝等几人盈盈下拜。 “灼华郡主,你说是为着鹰嘴涧一事有些话说,不知道想告诉朕什么?”望着下头白衣姗然,一身清素若雪的女孩子,仁寿皇帝忽然对她充满了好奇。 昔年瑞安以为随手丢来的是根鸡肋,由着陶灼华在大阮自生自灭,大约想不到这女孩子能在朝中翻云覆雨,搅动几个国家的风云。 陶灼华玉簪白的挑丝金线裙在莹莹华烛下闪着淡淡珠光,显得平静从容,便如清风明月一般恬淡。她半垂臻首,向仁寿皇帝轻轻说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要自大裕景泰皇帝尚且在位时说起。” 没敢贸然去御书房求见,陶灼华选在长宁宫里与仁寿皇帝说话。 刘才人与青龙等人落户在大阮,若不能寻得仁寿皇帝的庇佑,陶灼华早晚寝食难安。借着这次青龙与朱雀的现身,她也该好生与仁寿皇帝细数一下从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二章 畅谈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宫闱深深,不乏刀光剑形。 仁寿皇帝亦是踏着满路泥泞杀出一条血路,才能成就今日的九五至尊。 原以为自己已然经历过大风大浪,对翻来覆去的宫闱争斗不再陌生,如今听陶灼华提及瑞安为了一介私心竟公然给景泰帝下毒,两兄妹闹得不死不休,仁寿皇帝亦深深动容。 陶灼华立在他的身前,宛若素菊傲霜一般的身影颇具侠骨柔肠,她冲仁寿皇帝动容地说道:“景泰帝尚有遗腹子留在世上,当日刘才人假借死遁逃出,她无处可去,只能与灼华约在大阮境内暂时栖身,彼此互相照应。” 说是互相照应,实则刘才人当初托赖陶家庇佑才在大阮置下宅院,产下遗腹之子,后头才有许三等人奔赴而至。昔年雪中送炭之恩,才能成就今日无怨无悔之意,也是因此,青龙与朱雀闻得陶灼华相求,自然义无反顾帮出手相助。 “如此说来,青龙与朱雀都是受景泰帝所托,专为保护这对可怜的母子?”昔年的四大暗卫叱咤风云,仁寿皇帝多次听瑞安提及,对他们并不陌生。 只是所谓中隐隐于市,仁寿皇帝再想不到陶灼华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藏了这么一群人。本以为不过是因着陶超然机缘巧合救过阿里在木的命,陶灼华才跟波斯有些渊源,不承想她竟是抓住那仅有的一次面圣机会,与景泰帝结盟在先。 仁寿皇帝推算着景泰帝大殓的时间,估摸着问道:“如此说来,那位小皇子如今也有两三岁了,他与他母亲都是有福之人,能在瑞安手下侥幸逃生。” 陶灼华笼了笼滑落鬓边的青丝,冲仁寿皇帝点头道:“正是,刘才人身边不乏忠勇之士,如今他们与新皇同仇敌忾,势与瑞安不共戴天。灼华思忖着大伙儿的目标既然一致,便该是友非敌,因此今日大胆向陛下坦陈。” 方才晓得陶灼华与仁寿皇帝所谈必是君国大事,德妃娘娘自是避开,何子岑兄弟二人却都陪在暖阁里。听得陶灼华说出这么一番惊天动地的话来,何子岑心上一阵暖流涌过,望着她的目光更加炙热起来。 前世的仇今世来报,在与瑞安的较量中,陶灼华这一场翻身仗该是赢得十分漂亮。除去那个隐在二人背后还未曾被发觉的奸细,瑞安好似已然没什么底牌。 陶灼华助景泰帝留下遗腹之子、助李隆寿结盟了波斯与大阮,更助阿里木剪除了胡里亥,断去瑞安的财路,俨然要将瑞安一步步置于死地。 何子岱认认真真听着,却已是怀着审视的神情打量了陶灼华许久。 前世与今生太过不同,昔年李隆寿被瑞安压制,瑞安大权独揽,悍然撕毁与大阮的合约,以红衣大炮为先头部队,撕开了大阮的城门。如今陶灼华却似是一环扣着一环,环环对应前世被动的局面,一步一步扭转着乾坤。 何子岱不信这世上有太多巧合,除非她与自己一样,前世深受切肤之痛,今世才会居安思危。他抬眸朝面前那白衣若雪的女子望去,只见对方双瞳翦水,犹如三月的烟雨,却似蒙着层雾气,让人无法瞧透。 千万句的疑问滞留在心底,堵得何子岱无法呼吸,他透过面前翩然的女子身影,想要寻找她前世的痕迹,却不晓得她是否将两世的恩怨也重叠在了一起。 陶灼华却不晓得何子岱也起了思忖之心,她一心一意想要促成仁寿皇帝对李隆寿的信任。家仇国恨交织在李隆寿的心头,前番苏梓琴的来信里写得清清楚楚,李隆寿有意与仁寿皇帝联手,共同对付瑞安。 苏梓琴请陶灼华在合适的时机向仁寿皇帝转达李隆寿的诚意,大家共同缔造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 借着此次青龙与朱雀的现世,陶灼华婉转表达了李隆寿的心愿,向仁寿皇帝说道:“我与大裕新皇李隆寿曾有过几面之缘,那是位仁善之君。便是他的皇后苏梓琴,也与瑞安势同水火。如何取舍,都在陛下您一念之间。还有句话要转告陛下,波斯新皇阿里木对早对瑞安恨之入骨,他亦有意与李隆寿结盟,助他重新夺回李家政权。” 仁寿皇帝知道得越多,心间便越如同吃了只苍蝇般恶心。从前只做瑞安对他一见倾心,他还对不能许以她后位而心存遗憾。及至后来两人恩断意绝,在数次与大裕的交锋中,仁寿皇帝并未赶紧杀绝。 听陶灼华这么一说,瑞安的野心是囊括整个天下,那么她接近自己根本便是别有居心。幸好大阮后宫里不曾娶回这么一位野心勃勃的皇后,不然大阮也要被她闹个天翻地覆。 仁寿皇帝静静思忖间,向陶灼华认真说道:“李隆寿的诚意,朕并不怀疑。至于两下如何结盟,朕还须好生想想。至于景泰帝含冤抱屈离世,你提到的那位刘才人更是位奇女子,他们二人的骨肉,朕必定会好生保全。” 陶灼华要的便是这句话,她冲仁寿皇帝深深一拜,由衷说道:“陛下您宅心仁厚,真是天下万民之福。灼华只是一介女流,从无多大的野心,我只是衷心企盼着天下间兵戈不起,万民能够静享太平。” 大爱无僵,貌似毫无野心的念头,更是一个人的至情至性。仁寿皇帝瞧着陶灼华目光淡然的双眸,心间再次为她毫无雕琢的话语动容。 德妃娘娘屏退了众人,手里握着书卷守在外头,不过偶尔读了一两行,注意力全在那两扇阖得严严实实的黄花梨雕花上头。 耳听得身后多宝阁上头沙漏声声,光阴不觉悄然从指缝间溜走,眨眼便是一个时辰过去,留在暖阁里的四个人竟还毫无动静,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只怕里头说得口干舌燥,德妃方命绮罗泡了壶大红袍,想要扣动门扉,只听得里头珠帘叮咚的声音碎碎响起,紧接着便是两扇大门徐徐敞开,何氏兄弟伴着陶灼华从里头走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三章 夜话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桦烛影微,灯光映照下的陶灼华双眸星样璀璨,脸上也有熠熠光泽,眼角眉梢的神采更似叠锦流云,焕发着异样的色泽。 她向德妃娘娘轻轻一福,歉然说道:“抱歉,灼华打扰了娘娘许久。须知隔墙有耳,也唯有在娘娘这里,灼华才敢畅所欲言。” 德妃含笑摇头,示意她不必介怀。何子岑对母亲暖暖笑道:“母妃,父皇还在暖阁里等您。此时夜深了,儿子先送了灼华郡主回去,今夜与子岱一起留宿宫中,明日早间再来给您请安。” 何子岱紧着往前赶了两步,却想不明白是否要随着陶灼华与何子岑一同离去。正自踟蹰间,却被德妃娘娘轻轻牵住了衣袖。 直待目送了那二人出门,德妃娘娘才轻抚着小儿子的丝发,慈爱地说道:“姻缘不能强求,子岱,你与你兄长该唇齿相依,不该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根利刺。”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德妃只做是何子岱亦对陶灼华心存好感,起了争夺之意。她认真望着何子岱道:“两情相悦,方知天长地久。子岱,你该瞧明白了他们二人的心意,又何须庸人自扰?” 何子岱张了张嘴,却发觉无言以对,根本无发解释自己并没有旁的意思。想起前世里大阮宫墙上蔓延的战火,究竟不晓得经过自己的努力,历史是否还会重演。望着慈爱里透着丝严厉的德妃,他唯有咽下心中的苦涩,勉强笑着与母亲告辞,径直回了自己的寝殿中对着帐子发呆。 何子岑伴着陶灼华走在竹林间幽静的小路上,九月的夜风已然有了浸骨的凉意。瞧着陶灼华豆绿色的披风被风卷起,露出下头玉簪白的长裙,不觉关切地问道:“你冷不冷?若不然我命他们传一顶暖轿过来。” “不必,今晚本是悄然而至,何必闹得人尽皆知”,陶灼华浅浅回眸,倒映在双瞳间的星光璀璨,到似是一汪潋滟春水,拂动了何子岑的心灵。 这两三年时常远远观望着陶灼华,何子岑发现她的穿衣着装与从前迥然不同。前世里陶灼华除了孝,与大多数豆蔻年华的女子一般,颇为喜欢些颜色靓丽的衣衫。许是曾经沧海,如今的她总是这样素淡。 这样素淡的衣衫,总像是还未除尽的孝,掩示着她清绝笑意下的一抹神伤,当是前世的伤痛还未愈合,那些血淋淋的伤口不晓得何时便会撕开。 何子岑不忍、也不愿重提那些不堪的过往,更不愿让浅浅阖痂的伤疤再次崩裂。虽有万语千言,都化做了缄默中的绕指柔肠。 不知不觉间,何子岑有些想念她前世在碧莲遮天的湖畔,那一袭芙蓉粉衣的惊艳。他低低劝道:“你正值如花美眷,况且母孝早除,又何必总是这样素淡。女孩子家家,脸上该多些笑颜才是。” 话说完了,到觉得自己的突兀,忙掩饰地一笑,却将收在袖间的袖箭端正地递到陶灼华面前:“幸亏你未卜先知,赠我此物防身。可惜五枝弓弩都被我用尽,唯有将剑鞘完璧归赵。” 陶灼华的思绪还沉浸在何了岑方才的言语里,瞧着自己被风卷起的玉簪白长裙,又回味起洋溪湖畔的四十载岁月。那一抹缟素的苍白已然沉植在生命深处,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却原来瞧在别人眼是是这样突兀。 她接了何子岑递来的袖箭,带着淡淡的遗憾说道:“其实我到更希望你不曾用到,那便更是安然无虞。”忽然觉得心里满腹委屈,却又说不出来,陶灼华将袖箭上好,冲何子岑淡淡笑道:“如今唯有等着阿西来此,才能重新配制。” 提及阿西时,忆及陶春晚的芳心期许,陶灼华脸上亦泛起由衷的笑容。一时间的惊散月华却让何子岑有片刻的恍惚,他低沉地问道:“你跟阿西很熟?” 宛如青梅浸酒,一点酸涩在何子岑心间蔓延开来,他一瞬不瞬地望着陶灼华,不晓得自己到底该希望她如何回答。陶灼华并未留意到何子岑的异样,她的笑容多了些温柔:“虽不相熟,却是神交已久,我十分钦佩这样的血性男儿。” 月华似锦,从竹间筛落时,好似碎了一地。何子岑无端有些怅惘,前世与今生相加,这还是他第一次从陶灼华口间听到她对旁的男子的钦佩。 那位唤做阿西的少年,难不成竟会拨动陶灼华的心弦?想起被自己收在抽屉最底端的那两张鹅黄的信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的字迹犹在,他又不信陶灼华能撇开两世情缘,将目光驻足在旁人身上。 何子岑止不住心间的胡思乱想,瞧着陶灼华轻盈的身影逶迤在九曲竹桥间,就将淡出自己的视线,忽然觉得万分惶恐,他大声唤道:“陶灼华”。 陶灼华转过身来,瞧向沐着一身月华的何子岑。今夕何夕,良辰美景相对,触动多少往事前情。多希望能偎进他温柔的怀抱,细数这几十年的相思,此时却只能眉眼盈盈,翩然笑道:“赵王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你慢些走,小心脚下”,万语千言只能化做一句无关紧要的关心,何子岑微笑着挥手,目送那纤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目光尽头,才怅然转过身来。 长宁宫内德妃娘娘侍候仁寿皇帝换了寝衣,再放下碧色绡金芙蓉帐幔,两人都没有多少睡意。仁寿皇帝将德妃娘娘的素手笼在自己掌间,一直阖着双目消化今日从陶灼华口间听来的大裕往事,依旧觉得匪夷所思。在瑞安与李隆寿之间,他其实已然做了取舍,如今考虑得便是如何在这场结盟中取得最大的利益。 德妃看似安静地偎在帝王身边,眼光描着帐子上散绣的重瓣芍药花,嗅着帝王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其实心里颇不舒坦。 与谢贵妃的这场硬仗此时才算真正拉开帷幕,不管谁对谁错,帝王的恩宠依然是最重的砝码,德妃娘娘不能错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四章 经纬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德妃柔顺地偎向仁寿皇帝身畔,轻轻绕弄着他明黄色的寝衣丝带,柔婉地对仁寿皇帝说道:“陛下,臣妾有件事要求得您的许可。” 因着何子岑的遇刺,仁寿皇帝正是满怀歉疚,更何况放眼后宫,唯有这里是他最能放松的地方。他眼开眼睛温柔地望着德妃,温和地说道:“你说”。 烛光下德妃娘娘的语气越发柔婉,她轻轻笑道:“其实不是什么大事,臣妾一则想着母亲的忌日将近,想去尽些孝心。二则想起鹰嘴涧那一节依旧心间打怵,还想要为儿子求些福泽。所以求得陛下允准,想带着两个儿子去大相国寺上柱香,给母亲的长明灯里再添些灯油。” 离着大相国寺不远是一带梅林,昔年先帝曾在那里修了一座行宫,此时暮秋初冬,那一片绿萼梅虽未绽放,却也别有一番冷寒之意。曲水流斛,芙蓉飞州,郊外行宫确乎与宫内的四角合围大有不同。 揣摩德妃娘娘的真实意思,大约是想从大相国寺再转道行宫住个一两日。记得去年金秋时节,谢贵妃曾有意孤立德妃娘娘身畔的人,拟了一个去丹桂园秋游的名单,笼络的全是自己的亲信,惹得德妃大动干戈,最后不了了之。 今次德妃娘娘旧事重提,想来是受外头宣头候府谋杀何子岑一事的影响,与谢贵妃正式撕破了脸,想要借着京郊行宫一行煞煞谢贵妃的傲气。 素日便喜欢德妃的柔婉与识大体,更兼着这样的慈母柔情不好拒绝,还有谢贵妃如今行事确实不尽如人意,仁寿皇帝思忖了一下便就同意。索性顺水推舟,仁寿皇帝替德妃娘娘提了她言下的未尽之意。 “朕想着你也才刚病愈,不如郊外透透气。带着两个儿子,再约上几位素日素日说得上话的姐妹,从大相国寺进了香回来,便去梅苑行宫住上两日,只嘱咐子岑别耽搁了二十那日阿里木与他儿子入京的大事儿。” 果然帝王心慧敏无限,德妃娘娘正自忐忑如何开口求得行宫暂停的恩典,仁寿皇帝却替她搭了台阶。她就着烛光仰起脸望着仁寿皇帝刚毅中带些深邃的表情,正自心满意足,不觉含笑阖上了眼睛。 既是帝王给了这道恩典,德妃娘娘次日一早起来便开始行动,先约了木昭仪、婉贵嫔等几位素不搬弄事非的好友,又将陶灼华与何子岚也带在身畔,要她们一同欣赏欣赏郊外的秋色。只为有些话想与妹妹说,还命何子岱给清平候府上送了信,约着清平候夫人在大相国寺会合。 初十那日,德妃娘娘素日乘坐的朱漆楠木宝蓝锦帷马车已然预备停当,金水桥畔衣鬓飘香,排起长长的车队。木昭仪她们几个彼此见了礼,便各自登车。陶灼华与何子岚共乘一辆翠幄朱辕的黑漆平顶马车,随在了德妃娘娘的车子后头。 仁寿皇帝下了早朝,特意过来送了德妃一程,嘱咐她早去早归,又特意指了两名太医随队出行,关切地说道:“心悸的毛病虽然见好,却不能再动气。若有什么不舒坦,便使人给朕送信,朕亲去接你回宫。” 守着阖宫妃嫔,这是帝王难得的恩宠,却有一多半因为儿子替自己换来。德妃只是柔顺地点着头,十足淑婉端华的模样,与仁寿皇帝依依惜别,命人放下了车帘,全幅仪仗排开,复命车队缓缓出行。 何子岑兄弟拜别仁寿皇帝,二人各领一队护卫,单起车队保护之责,队伍浩浩荡荡往大相国寺出发。 几家欢乐几家愁,叶蓁蓁立在宫中最高处的小孤山顶上,眼瞅着金水桥畔从喧闹归于沉寂,心中百感交集。她斜倚着陶然亭的阑干,任由暮秋的寒风扑面,相像着那华美清贵的少年离自己渐行渐远。 想要痛哭一场,拭了拭眼角却没有多少泪水。原以为父亲殉国给自己带来的是一场烈火烹油的锦绣,岂料想繁华过后,仁寿皇帝早将她这个孤女丢在了脑后。 不用刻意打探便知晓何子岚与陶灼华都随在德妃娘娘身畔,宫中三位豆蔻年华的少女,独独留了自己一个。宫中两泒各分千秋,显然已然经纬分明。 宣平候府谋杀亲王的证据不足,刑部并未给予定罪,德妃娘娘却认定了这个案子跟长春宫脱不开关系。她此番高调出行,一则是向谢贵妃示威,二则跟谢贵妃的党羽划清了界限,连叶蓁蓁之流与长春宫沾边的都被抛开,足见心意之绝。 谢贵妃虽称病不出,李嬷嬷早将外头的风吹草动都报到她的前头。闻听德妃娘娘来了这一出,谢贵妃怒极攻心,反而咯咯笑出声来。 忆及去岁金秋,谢贵妃圣眷正浓,曾想约着众妃嫔丹桂园中赏花,尽数将自己的亲信笼在一起,想要给德妃娘娘个难堪,却因为德妃娘娘的暗中反对而做罢。 想来如花美眷总是空,帝王心海底针,什么曾经沧海、除却巫山的海誓山盟都经不起岁月的消磨。谢贵妃就着李嬷嬷拧来的帕子净了面,从菱花镜间照间自己略显憔悴的容颜,便轻轻一叹。 复用食指从凉透的茶盏中沾了几滴大红袍的茶水,谢贵妃在自己眼圈四周轻轻揉着,吩咐李嬷嬷道:“叫她们煮两个鸡蛋过来,拿银戒子包在帕中,拿来给本宫覆面。这才几日没有睡好,眼下便添了一圈乌青。” 李嬷嬷答应着去时,谢贵妃又唤住她问道:“今早没瞧见蓁蓁,她去了哪里?” “嘉柔郡主道是这几日寒风凛冽,想去瞧瞧御花园中的梅蕊可曾绽放,顺带着采些秋菊间的露水给娘娘烹茶”。 李嬷嬷小心翼翼地回道,生怕谢贵妃因着叶蓁蓁的不在而迁怒了自己,心里却怪叶蓁蓁好不晓事。明知谢贵妃心情不好,她却带着两个丫头去园子里闲逛。 “这丫头的心越来越大,本宫便是养只雀儿,她也该知道感恩”,谢贵妃鼻端冷冷一哼,继续拿冷茶揉着自己的眼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五章 信使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谢贵妃素肌若雪,猩红的蔻丹抚在眼角上便显得格外狰狞。她沉沉吩咐李嬷嬷道:“蓁蓁若是回来,让她过来陪着本宫说话。本宫使人备下好茶,瞧瞧她采了多少露水给本宫烹茶。” 叶蓁蓁自是不晓得谢贵妃这里对自己添了怒意,她意兴阑珊从小孤山下来,进了长春宫里方待回去自己的寝宫,便被李嬷嬷唤住。 李嬷嬷脸上堆着些笑意,却是不达眼底,冲叶蓁蓁浅浅行了个礼,便道:“郡主,贵妃娘娘那里有请。晓得您一大早便去给她采露水,还特意吩咐奴婢准备好茶,这会儿怕是等得有些焦躁了,郡主您随老奴来吧。” 叶蓁蓁身后的绣纨手上捧着只珐琅听雨梅的大肚瓷瓶,里头约莫有小半瓶的露水,已然耗费了两个丫头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却哪里够拿来煮茶。 听得李嬷嬷言中多有责难之意,叶蓁蓁暗忖这老奴仗势欺人,却只做听不出,冲李嬷嬷含笑点头道:“蓁蓁这便去娘娘跟前说话,嬷嬷大约不晓得,才取回的菊蕊水尚需沉淀,哪能立时拿来烹茶?” 便转头吩咐绘绮道:“我先行一步,你回去将咱们前日埋在梨树下的雪水取来,送给贵妃娘娘泡茶。绣纨,你将这瓶子露水澄清了,再封入坛子里埋在树下,可不许糟蹋。 两个丫头答应着各去离去,李嬷嬷瞧着叶蓁蓁脸色不似往日,到像是与谁置气,也不敢再说,便引着她往谢贵妃的寝宫去。 谢贵妃重新理了妆,比早间瞧着气色好些,换了身桃红底子团花对襟宫衣,配了条珍珠白彩绣百蝶穿花的九幅湘裙,此时正恹恹地倚着大迎枕看书。 瞧着叶蓁蓁进来,谢贵妃便将书往炕桌上一阖,淡淡问道:“早间去了园子里?没去金水桥畔瞧瞧热闹?” 叶蓁蓁便晓得她是这为这事不痛快,只恬柔地垂着双眸,笑着答道:“并未往金水桥畔去,也不晓得热不热闹,横竖不与我相干。只是觉得园子里搭起层层的菊花塔,想着取些露水来烹茶,到在那边流连了一个多时辰。” 谢贵妃明知叶蓁蓁也不痛快,只不去戳穿,脸色比方才略显和缓,再缓声问道:“园子里漂不漂亮?本宫这几日不曾出门,也不晓得外头是姹紫嫣红,还是百花寂静。总是秋风萧杀,大约是一地黄花。” 伤春悲秋,并不是谢贵妃一贯的作风,叶蓁蓁瞧着她脸上脂粉掩饰不住的憔悴,深知她是在为此次被德妃娘娘狠狠打脸而懊恼。 初入宫闱时,觉得这位母亲昔日的好友对自己颇为照拂,叶蓁蓁还曾庆幸住在长春宫比旁人高了一头,及至瞧明白谢贵妃对自己存的心思,她又无力抗衡,心底曾有的那缕恩情便渐渐消失殆尽,只余了表面的顺从。 待绘绮送了水来,叶蓁蓁便净了手坐在茶台前,熟练地架起银吊子,再将雪水往里头倒了大半壶,一心一意烧起水来。 谢贵妃依旧斜倚着大迎枕,瞧着这眉目姣好的女子目光间澄净无染,到似是一泓清水,偏就深得令人望不见底。她目光复杂地打量着叶蓁蓁,在心底轻轻唤了声亡友的名字,喟然无声地叹道:“真是对不住。” 叶蓁蓁将雪水煮得三沸,熟练地烫过绘有仕女捧荷的紫砂莲纹七瓣壶,将闻香杯斟满,呈到了谢贵妃面前。谢贵妃接了杯子,瞧着淡黄的茶汤馥郁,先接过来闻了闻,复又递到叶蓁蓁的手上,由着她倒入紫砂杯中,这才拿过来品了一口。 “蓁蓁,在这长春宫里住着,你是否有些憋屈?”谢贵妃将茶汤饮尽,以手肘支着脸颊,淡然问着叶蓁蓁。叶蓁蓁压下心底的烦躁,贞顺地重往杯中续水,温婉地笑道:“娘娘如此发问,蓁蓁真是惶恐。莫不是蓁蓁哪里做得不对,惹了娘娘生气,娘娘对蓁蓁起了厌倦之心?” 谢贵妃长叹一声,手指浅浅划着杯沿的金线,冲叶蓁蓁道:“自打陛下接你入宫,本宫便是瞧在你母亲面上,又何曾对你有过半句苛责,哪里来得什么厌倦之心。不过瞧着你这段时间整日郁郁,只怕你觉得不大遂意,这才问了一问。” 若是中间没有个何子岩,叶蓁蓁大约也领谢贵妃这份情。如今眼见对方吃相太难看,想将整个叶家的人脉据为己有,她哪里还有什么感激之情。 谢贵妃虽说得动容,叶蓁蓁却不是当年初入宫闱时那纯白如纸的小女孩,她腼腆地低头,依旧甜甜笑道:“如此蓁蓁便放心了,蓁蓁在这世上已然无父无母,若再失了娘娘庇佑,活得还有什么意思。” 绵里藏针的话语听着便是扎心,谢贵妃既是打骂不得,也懒得与她再打太极,便开门见山说道:“找你来并不是单为要饮茶,是要托你办件事。你下午再出宫回趟叶府,将这个信叫你叔父送去宣平候府。前次归家来去匆匆,今次你愿意在家里住上两日、亦或愿意立时归来,都由得你。” 一场无明火难以发做,偏是李嬷嬷不晓得哪里听来,这里头竟有陶灼华的手笔。谢贵妃思之再三,竟没往叶蓁蓁身上留心。只认做是兄长那里办事不利,这才不晓得走漏了消息。 至于陶灼华,早便是眼中钉肉中刺,到不在乎她与自己做对又多上这一回。寄给瑞安告状的信迟迟没有回音,谢贵妃心知指望不上。 平白忙活了一场,宣平候府与谢贵妃半点好处没捞到,反而惹了一身骚,谢贵妃这才要叶蓁蓁出宫给宣平候带封信,怒斥他办事不利,要他肃整府中下人,不留三心二意的仆从,再重新招募死士,以期后来之需。 叶蓁蓁心内恼怒之意更甚,如今自己到更添了作用,成了两兄妹书信传递的信使。定当想个什么法子拜托长春宫的桎梏,才算离了这些腌臜事体。 此时别无他法,连叶家都不愿对自己施以援手,叶蓁蓁更想不出还能指望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六章 摊牌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叶蓁蓁唯有立起身来一口应允,甜笑着说道:“府里婶母也是操劳,蓁蓁何苦回去多闹她。便住今日一晚,与几位姐妹叙叙旧,明日午时前便回宫来。” 不管她是阴奉阳违,还是真心实意,此时能替自己办事便好。谢贵妃便叫她先回去歇着,又挤出点儿笑容说道:“将这信收好,待李嬷嬷打点好了你回去的礼物,便会过去请你。” 叶蓁蓁答应着出了门,心里的郁闷简直无以复加。她也顾不得什么淑女形象,瞅着地上有粒碎石子,便恨恨一脚踢了过去,膈得脚尖儿生疼。 午间时御膳房依着叶蓁蓁的口味送了她的份例过来,瞧着那些白玉冬瓜汤c玫瑰酱渍山药c琥珀桃仁和雪月桃花之类的甜腻之物,叶蓁蓁便觉得没有胃口。 早间从小孤山上瞧着金水桥一带车流如织,叶蓁蓁既羡且妒,如今想着陶灼华如樊鸟出笼,不晓得流连在京郊哪处地方,她便怄得一口也吃不下。只闷闷将筷子一撂,便阖衣卧在了帐中。 何子岩得了谢贵妃的传信儿,却又在午膳后入宫,随后便被谢贵妃叫到了暖阁里说话。为着共同的利益,这一对名义上的母子间越来越默契,何子岩旁敲侧击之间,谢贵妃居然坦承这件事确实跟宣平候府有些关系。 九十八名死士,不由得何子岩不对宣平候的势力重新估量。心上遗憾此次不能一击奏效的同时,何子岩却也对自己抱紧了长春宫这棵大树深深欣慰。 何子岩心疼地望着谢贵妃道:“母妃这些日子又清减了不少,都怪儿子能力有限,不能时时替您分忧。自来好事多磨,咱们此计不成,另想旁的办法。母妃您先将心放宽,便是父皇有立储之意,还要过朝中阁老们那一关,咱们还有时间。” 大阮国中祖上有训,便是嫡子入主东宫,也须拿出些政绩服人,何子岩到不倶此时仁寿皇帝偏心,到只怕谢贵妃泄了这口气。 谢贵妃听何子岩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她定了定神,认真望着何子岩道:“子岩,本宫虽是半路上收了你这个儿子,却与你有几分母子之情。你唤本宫一声母妃,本宫便须得好生替你打算,硬骨头虽然难啃,你也瞧见了母妃的努力。” 何止是努力,为了那个高位,谢贵妃已然将整个宣平候府押做了赌注。何子岩一方面为她的野心勃勃感到震惊,一方面又庆幸有这样野心勃勃的人在前头替自己开道,前方俨然已经展开了大好的锦绣前程。 他豁然从紫檀木填漆螺钿玫瑰椅上立起身来,撩起衣襟便跪在了谢贵妃脚下,恳切地说道:“母妃,您的一片苦心,儿子全都瞧在眼里c记在心中。既有母妃这句话,儿子更不惧前路荆棘密布,更有多少险阻。咱们母子联手,便是淌着一条血路,也要走到那个位子,绝不向别人低头。” “好儿子,不枉母妃素日便看好你。”谢贵妃见何子岩毫不畏惧宣平候府已然做下灭门之事,反而大胆表态,自己心间的豪情也陡然涌起。 她指着何子岩厉声说道:“你今日给本宫听好,你父皇唯一的嫡子早便撒手人寰,你们几个其实是一样的身份,谁也不比谁差得半分。所以你更要放心大胆去争,本宫与整个宣平候府都是你的助力。” 何子岩生就一幅儒雅高洁的好样貌,平日只瞧着温煦可亲,却并不是超然物外之人。打从收在谢贵妃膝下,有了与何子岑兄弟一较高下的资本,他觊觎太子东宫之位已经不是一日,早便时时留心。 听得谢贵妃今日打开天窗说亮话,他慨然说道:“是,儿子记下了,有着母妃与整个宣平候府,儿子也不比他们低上半分。便是他兄弟二人其力断金,儿子也毫不惧怕,且看是谁笑到最后。” 这几句话令谢贵妃听得舒坦,早间的郁闷减轻了不少。她招手唤何子岩起身,温声说道:“可别光只会表态,这些日子叫你接近从前昌盛将军那几位旧部,可有什么起色?” 何子岩抿嘴笑道:“幸不辱命,自打母妃吩咐了下来,子岩时刻放在心上。从前赵c钱两位将军对子岩礼遇有加,却是表面上的客气。如今子岩不过片纸字语,便能召得他们出府,母妃觉得如何?” “果然办得漂亮”,谢贵妃脸上笑意更盛,颊上荡起两只小小的酒窝,她将桃红色的宽袖一展,再冲何子岩道:“他们可有替你出过什么主意?” “方才儿子所说的拿政绩服人,便是钱将军有次酒后失口,顺嘴便说了出来”,何子岩微微翘起大拇指,冲谢贵妃赞叹地说道:“姜果然是老得辣,从前儿子只担心父皇一碗水端不平,便忘了这条祖宗的遗训。母妃您也该是时候请动些老臣出面,想要考校政绩,便须机会均等,可不是他何子岑一个人才有机会。” “好儿子,你果然心思缜密”,谢贵妃掩唇轻笑,本来略显苍白的脸上添了些潋滟,到显得风华无限:“放着这么好的计谋,母妃这便着手去办。好孩子,你到时候可要替母妃争气,莫叫旁人在政绩上比了下去。” “儿子遵命”何子岩心中涌动着一股豪情,眼睛里带了些狂野的睥睨。生怕谢贵妃瞧见,他只是略略低垂着头,显得十分顺从。 打发走了何子岩,谢贵妃心上松乏。她命人替自己宽去外衣,搭了条鹦哥绿银条纱的夹被卧在帐中,心满意足阖上了双眼,自觉这个午觉睡得十分舒坦。 何子岩打从暖阁里出来,心下也是鹏程万里,自觉大阮的江山锦绣都在冲他招手,颇有些睥睨天下的神气。因为那绝好的主意来自叶蓁蓁父亲的旧部,何子岩心下更对叶蓁蓁更添了些温存之意。 也不计较素日叶蓁蓁对自己客气疏离,他拐了个弯,想去寻叶蓁蓁说几句话,便沿着抄手游廊转过了大插屏,踏上了往叶蓁蓁宫里的甬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七章 无奈 何子岩行至半路,却见绣纨手上端着个红木填漆的托盘,上头搁着个金黄色缠枝花卉纹盖碗,应是拿着什么吃食,刚好也进得院来。 绘绮c绣纨,做为叶蓁蓁身畔的两大丫鬟,早从何子岩有心结交叶蓁蓁时便被他放在了心上。如今瞧着绣纨面上略带丝忧虑,又是步履匆匆,何子岩便立住了脚。直待绣纨走近,方唤了她一声,问道:“这是拿的什么?” 绣纨见是何子岩,便一扫方才的浅忧,眉眼弯弯而笑,一双清水芙蓉的明眸忽闪忽闪,宛如蝴蝶的双翼。她轻轻屈膝行礼,笑着将手往前一递,甜甜说道:“只为郡主午间不曾用膳,奴婢便替她煮了碗酸汤面开开胃口。” 一来二去的,主子高贵端华,难以使人亲近,何子岩与叶蓁蓁身边两个丫头却早就说上了话。见绣纨拿托盘往自己面前递来,他唇角微翘,笑容亦如秋阳般灿烂,伸手便掀起金黄色缠枝花卉纹的碗盖瞧了一眼,赞了句:“丫头真是手巧”。 绣纨白皙的脸上便似涂了片烟霞,宛若三月杏蕊初绽。她将盖子盖好,含羞说道:“不过是一碗面,也能被殿下说得这般好。” 见何子岩应是往叶蓁蓁的寝宫而来,绣纨便不欲使他多跑冤枉路,复又笑着说道:“贵妃娘娘打发郡主今日午后归家,李嬷嬷已然使人预备了马车。奴婢只怕郡主途中饥饿,便先煮碗面给郡主垫一垫,这早晚便要启程了。” 何子岩冰雪聪明,听得绣纨这是点拨之意,便在树下立住了身形不再前进,只淡然问道:“郡主前几日不是才归过家,怎么这会儿又要回去?” 绣纨便顽皮地眨眨眼睛,依旧甜笑着说道:“主子们的事情,做奴婢的哪里晓得?不过明日便就回来,殿下那时再来寻郡主说话。” 何子岩点点头,挥挥手让绣纨离去,自己却立在树下久久未曾挪动脚步。 叶蓁蓁芳心早付,何子岩与谢贵妃都心知肚明,只为着往后的大计,才拖住了叶家不给她说亲。纵然叶蓁蓁万般不愿,此时谢贵妃峥嵘初露,是断断容不得叶家的人脉拱手让给旁人,势必要让她嫁给何子岩。 何子岩不管叶蓁蓁心中此时装着谁,往后还会装着谁。只要占住了这个人,便是占住了叶家的人脉。叶蓁蓁一介弱女,想要忤逆谢贵妃,自己闯出条坦途,便是痴心妄想。他眼中有阴霾渐渐密布,良久之后泛起清冷的微笑。 一个一个的,都以为自己比不过何子岑。当日曾因为有着谢贵妃牵线,何子岩满心希望能与叶蓁蓁近水楼台,偏偏伊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一颗心给了旁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何子岩从前对叶蓁蓁是一片仰慕,满眼满心的珍惜,如今却多了些骨子里的占有,想要瞧一瞧她在自己怀里无可奈何想着别人的模样。 绣纨端来的面多放了些辣子与香醋,还特意在豆浆里滚过,有一股浓浓的豆花香气。闻起来虽然可口,奈何叶蓁蓁食不下咽,只勉强挑了两筷子便命她端走。 每日强颜欢笑应对着谢贵妃,叶蓁蓁只觉得自己的心事越来越难以藏住。唯有对着这两个打小随在自己身畔的丫头,到能说几句心里话。 眼见绘绮开了箱笼替自己找衣裳,叶蓁蓁便拿手肘支着下巴冲绣纨说道:“如今府里不比从前,我诚心不愿回去讨婶娘的嫌弃,如今到成了传话筒。” 绣纨听得这话里抱怨的成份十足,哪里敢随便编排谢贵妃的不是,只笑着岔开话题,冲叶蓁蓁道:“方才来时遇到了楚王殿下,大约是想来寻小姐说几句话,奴婢想着小姐此时没什么心情,便打发了他。” “男女授受不亲,我虽不是金枝玉叶,也由不得旁人随意轻贱。难不成我身在长春宫中,便该由得他登堂入室?”叶蓁蓁本就对谢贵妃满腔怒气,只苦于说不出来。此时听绣纨提及何子岩,眸中霎时结了层霜花,言辞也犀利起来。 绣纨本待替何子岩博几分好感,见叶蓁蓁脸上写满了厌恶,晓得自己这一下拍在了马蹄子上,只巧笑嫣然道:“小姐莫气坏了身子,楚王殿下往常过来也不过递张拜帖,倘或您愿意见一面,也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到时常瞧着小姐的脸色,哪有半分轻贱您的意思?都是奴婢不好,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话。” 叶蓁蓁还待再说,绘绮已然捧过几身宫裙供她挑选,体贴地问道:“小姐,咱们今日归家,您可要选些颜色亮些的衣裳?这件夕阳红缀着金流苏的郁金裙可好?上头配那件月白色浣花锦的折权海棠宽袖掐腰小袄,又轻便又暖和。” 一行说着,一行将衣裳往叶蓁蓁身上一比。从菱花镜间照去,豆蔻年华的女子委实明艳动人,唯有眸间那抹浅愁似是遮掩不去。 叶蓁蓁胡乱瞧了一眼,根本没有心思在衣裳上费心,便点头应允。绘绮手脚麻利地替她更衣,再替她结起两根发辫松松盘在头顶,簪了几枚夕阳红的堆纱点翠发佃,又将根赤金的莲纹垂丝流苏钗簪在她的发间,才轻轻屈膝道:“小姐,都收拾好了,李嬷嬷还等在外头,咱们走吧。” 去留两难,叶蓁蓁到觉得不管是长春宫还是本该算做自己府邸的叶家,如今都是疏离而陌生。谢贵妃接近自己固然是别有用心,而失了父母的庇佑,她便不再是从前叶家人人捧在手心的掌珠,而成了叔父与婶母攀龙附凤的工具。 喟然应了一声,叶蓁蓁瞧着绣纨手腕间已然跨起那只小小的茜素红哆罗呢包袱,也只得由着绘绮替自己将斗篷穿在身上,领着两个丫头出了门。 车厢轻微地晃动着,叶蓁蓁疲惫地阖了眼,不愿多发一言。 如此经纬分明,她晓得自己这一生都被打上了长春宫的标签,与长宁宫已是势同水火,心爱的人更成了镜花水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八章 偶遇 每念至此,从前感激仁寿皇帝的一颗心便变成了憎恨。 叶蓁蓁恨仁寿皇帝以抚恤亡父为由,将自己留在宫内,徒然冠以郡主的头衔,给过自己无尚的尊荣,如今又将自己放在长春宫不闻不问。 宫中唯有三个少女,从前德妃娘娘从不厚此薄彼,偶然下个帖子,也是约着她们三人一起。如今德妃娘娘要去大相国寺和梅园行宫盘桓,却公然将陶灼华与何子岚带在身边,而将自己弃若敝履。 叶蓁蓁只要一想起那黄衫磊落的少年要归于别人,便不觉悲从中来。她的眼泪簌簌滚落,只怕两个丫头发觉,便将帕子搭在脸上,死死咬住了嘴唇。 叶府里骑虎难下,早便被谢贵妃拖下了水。如今瞧着叶蓁蓁归来,她婶娘便不似从前那般热忱。略略续了些离情,好似也没有旁的话说,便假做她途中劳累,故做关切地说道:“快回房歇着吧,晚间婶母叫她们做你爱吃的小楼腰花,你几个姐妹都十分想你,席间你们好生说说话。” 叶蓁蓁自然瞧出了婶母的嫌弃,当下也没有好脸色。她不卑不亢地行了礼出来,也不去寻府里的姐妹们,只闷着头躺在了榻上,叫绣纨将房门紧闭。 晚间的家宴也是索然无味,碍着叶蓁蓁有了郡主的封谓,几个姐妹再不似从前那般亲密,不过客套地说了几句话,也就各自分别。 好歹熬到她叔父使人将信送往宣平候府,又取来了对方的回信,叶蓁蓁也等不得次日午时,用过了早膳便向婶母告辞。 她婶母求之不得,却故意挽留了几句,见叶蓁蓁去意甚坚,心里暗忖她还算识实务,便带着几个姐妹殷勤将她送至垂花门前,又亲手替她搭起了车帘。 从车窗后头打起帘子,叶蓁蓁回望叶家黑底金字的“敕造昌盛将军府”几个大字,觉得这里已经与自己格格不入。她怅然放下车帘,压下心底黯然之意,淡淡吩咐绣纨回宫。 车子从侧门刚刚行出叶府,拐至东大街的大道,正与另一辆挂着宝蓝帷幕的黑漆平顶马车打了个照面。对方显见得认识叶蓁蓁马车上的标志,命车夫轻勒缰绳,将马车在路旁稳稳停住。 “车上可是蓁蓁?”对方车上的锦帘被一把撩起,一人语若洪钟,带着十足的喜悦探出头来:“你是何时归来,这一大早怎么就要离去?” 叶蓁蓁听声辨人,便晓得是父亲从前的旧部赵将军。她欢喜地应了一声,早命车夫停下马车,绘绮已然快手快脚去搬脚踏,扶着她从车上下来。 “蓁蓁,打从过年时遇着你回府,如今又是多半年不见,个子高了,人也更漂亮了”,赵将军早跳下车来,几步走到叶蓁蓁面前,冲着她不断地打量着,全是久别重逢的欣喜:“你这是要急着去往哪里,叔叔送你一程。” 许久不见的亲情,竟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显现。叶蓁蓁强忍着鼻间的酸涩,轻轻福下身去:“昨日闲来无事,回府上住了一日。贵妃娘娘这几日身体不适,蓁蓁只怕她牵挂,因此一大早便要回宫去,却不劳赵叔叔相送。您这一大早出门,莫非是要寻我叔父说话?” 从前与几位将军大多比邻而居,叶蓁蓁从小便与他们相熟。瞧见了故人,便又忆及从前父亲尚在时与他们打马郊外的好时光。叶蓁蓁眼角又是湿润,只怕惹得赵将军担心,故意将头偏开,不着痕迹地拿衣袖拭干。 赵将军此行却不是奔着叶府而来,而是想去寻与叶府一街之隔的钱将军商议事情。如今宫里头经纬分明,这些武将随了昌盛将军多年,都是粗中有细之人。前番既然肯给何子岩指点,实则已经想好了要站在谁那一边。 何子岩与他们会面,每每字里行间便会打出谢贵妃与叶蓁蓁的旗号。谢贵妃的背后不过是宣平候府,这些外戚弄权,开出的条件还不足以让几位将军动心。 唯有叶蓁蓁到是他们这些人的牵挂,昌盛将军与夫人都已不在,留着叶蓁蓁孤零零一个人活在世上,委实有些可怜。 他们追随昌盛大将军南征北战,昔年更曾义结金兰,情谊远非寻常人可比。如今唯有瞧着故主之女有最美好的归宿,方能对得起为国捐躯的昌盛大将军。 钱将军在长春宫里埋有眼线,晓得谢贵妃几次三番想将叶蓁蓁嫁与何子岩。 两好结一好的亲事,几位将军私下议起来都十分赞同。谢贵妃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女子,若得她的庇佑,再有个青云直上的何子岩,叶蓁蓁下半辈子的幸福也就指日可待。 助何子岩中入东宫,便是留了叶蓁蓁在京,离着几位将军的府邸近便,也能时时照应。待叶蓁蓁日后母仪天下,他们也算完成了故主的托孤,自当含笑九泉。 前次钱将军重新翻出大阮国中的祖训,替何子岩争取机会,此次又约得几位将军在钱府齐聚,商议的便翌日给仁寿皇帝递折子的事情。 既然何子岑能随着户部梅大人出行,彻查两州府的财政税赋事宜,那么其余几位皇子也都该好生历练历练。钱将军已经想好了主意,到时候将何子岩放在下头做个都指挥使,再来几场围剿鞑子的战役,他的政绩便十分斐然。 上有祖训,仁寿皇帝便是有心偏袒,也拗不过满朝文武大臣。两位皇子公平竞争,有他们这些武将替何子岩托底,何子岑想要胜出自然难上加难。 事关叶蓁蓁的终身,赵将军一介男儿不好直说,面上便有了踟蹰之意。 叶蓁蓁瞧着他吞吞吐吐,到似是有事瞒着自己,也不好多问,只娇笑道:“我叔父昨日去了宣平候爷府上,今早恰巧留在家中,赵叔叔您来得正是时候。” 隐晦地提及宣平候府,叶蓁蓁只盼着赵将军能替她出头,多问几句谢贵妃对她的桎梏。赵将军却会错了意,只认做如今叶家与宣平候府过往甚密,对钱将军打探得的消息又信了几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九章 示警 瞧着自己的部属与绣纨等人都立在远处,到无人打扰他们说话,赵将军拍着叶蓁蓁的肩膀,只是宽厚地笑道:“小妮子今日猜错了,我却不是去往你叔父那里叨扰,到是你钱叔叔凑了个小局,约我们几个过去喝酒。幸好我早行了一步,与你在大街上相遇,若不然不晓得又要何时再见。” 叶蓁蓁素日与这几位将军相熟,很是晓得他们的为人。更何况昔年父亲御下严谨,这些将军也并无贪杯的毛病。若说一大早便约酒局,十有八九是故意拿着酒局做幌子,大约是想议什么事。 不晓得父亲这些旧部今日相聚是否跟如今宫里的风吹草动有关,叶蓁蓁很是不想他们淌这个浑水,不觉牵着赵将军的衣袖道:“赵叔叔,蓁蓁并不信你们喜好杯中物,叔叔实话实说,你们是不是在合计什么事情?” 叶蓁蓁这些日子颇为清减,昨晚上没睡好,眼底还有片小小的乌青,薄薄的脂粉掩盖不住,神色比平日略显憔悴。赵将军初时不曾留意,此时离得近了,便发现她脸色不比从前,便关切地问道:“蓁蓁,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满腹心事却无从说起,叶蓁蓁哪里能与赵将军提及自己对何子岑芳心早系,只掩饰地笑道:“并没有,昨夜宿在府中,到犯了择席的毛病。” 如今宣平候府扶持何子岩的行为十分迫切,刑部依旧在彻查昔日鹰嘴涧一案,宣平候还未能从泥泞中脱身,赵将军只认做叶蓁蓁在为这些事操心,便慈爱地说道:“蓁蓁,你一个女孩子家,万事都有人替你出头,便是天塌下来也有我们这些做叔父地替你扛着。你只须安安心心住在宫里,旁的都不用你操心。” 见自己提到宣平候府,赵将军却是这么一幅不在乎的语气,叶蓁蓁便有些疑心。她向赵将军浅浅一福,认真说道:“赵叔叔,您们几位都是昔年跟随我父亲的旧部,大家如今身居高位,却须得时时提防着高处不胜寒。您实话跟我说,大伙儿究竟要议些什么?如今外头局面混乱,刑部那里还没有定论,蓁蓁只愿你们明哲保身,不要乱淌浑水。” 话说到这里,赵将军哈哈笑道:“蓁蓁,你如今真是长大了,到懂得替叔父们打算。你万事放心,我们几个都曾追随过先帝,如今亦是朝中肱骨,跺跺脚这京里也要晃一晃,哪个敢打我们的主意?到是你,怎么一幅没有精神的样子,谁敢给你气受,说出来听听,叔父们一定替你出气。” 叶蓁蓁哪里敢将谢贵妃的桎梏与叶府的疏离说出,望着满面关切的父亲旧部,也唯有含笑摇头。她生怕这几位将军卷入宣平候府一事中去,只殷殷切切劝道:“赵叔叔,朝中正值多事之秋,您听蓁蓁一句劝,如今天下太平,用到武将的地方不比从前。您几位便都韬光隐晦,可莫要强为旁人出头。” 一片劝解之心,赵将军到颇为体量叶蓁蓁的好意,只怕她为自己一众人担心,更不欲将大伙儿的图谋说出,只拍拍叶蓁蓁的肩膀道:“你心里一直记挂着你这几位叔叔,大伙儿全都晓得。你放心,我今日便将你的话转告他们。蓁蓁,你须记得,有我们这些老弟兄一日,便是天王老子,也没有敢给你气受。” 叶蓁蓁瞧赵将军的意思,分明没将她的话放在心里。还待苦苦再劝,赵将军却已经亲手替她打起帘子,搭了她的手将她送上车去。复又慈爱地冲她笑道:“如今时辰还早,叔父索性送你一程,瞧你脸色不好,在车上阖眼好生睡上一觉。” 话说到此处,叶蓁蓁也无可奈何,只得叫绣纨催动了马车,赵将军果真一路护送,直将叶蓁蓁直送到金水桥畔,才与她分手。 叶蓁蓁这边凄风苦雨之时,陶灼华正有些未雨绸缪。 出得皇城之后,耳听得马颈底下脖铃声声,离大相国寺依旧长路漫漫。她阖着眼睡了片刻,便自袖间取出苏世贤的来信,在颠簸的马车里一读再读。 因为得过半夏的示警,晓得瑞安对陶灼华极为不满,苏世贤素知瑞安心狠手辣,思忖之间到底给陶灼华去了封信,提醒她要时刻注意自己的安危。 寥寥数行,苏世贤写的字数不多,陶灼华却十分稀罕地读出了些关切之情。对于这份迟到了十几年的父爱,陶灼华只觉得如鲠在喉,心上颇不舒坦。 有些东西错过了该有的时间,单靠着日后的弥补总是枉然。一想到孤零零埋葬在云门山麓的母亲陶婉如,陶灼华便对苏世贤更添了憎恶。 至于苏世贤信间提到的瑞安恼羞成怒之事,陶灼华到深以为然。自己接二连三地公然忤逆,已然多时不曾给她传递信息,也早该惹得瑞安出手。 前世瑞安利用自己扰乱何子岑的心神,陶灼华现学现用,也学会了故意挑起瑞安的怒气。一个人的精力终归有限,瑞安既要顾及大裕国内,又要放眼到波斯与大阮,陶灼华偶尔的添添乱,大约也会是制约她野心膨胀如此迅速的手段。 陶灼华将手抚上自己的手腕,玉簪白的缂丝小袄剪裁合度,纤瘦的衣袖覆盖之下,腕上只压着一只凝翠若滴的玉镯,并未佩戴陶春晚所赠的袖箭。 五枝利箭已然被何子岑用光,除却阿西再无旁人能够配上,确实有些遗憾。至于陶雨浓送的那把短铳,虽然威力更大,陶灼华却不敢公然带在身上。 因此临出门前,她将短铳拿起来又放下,犹犹豫豫了好几回,最后下定决心依旧将短铳锁回匣子里,交由娟娘好生保存。 便是苏世贤信上写得郑重,潜意识里陶灼华也并不认为自己这趟出宫会身处险境。以瑞安的手段,大约会调动她在大阮宫中的其他线人,祸及陶灼华的安危,到不敢公然将手伸出宫外,牵动这长长的车队。 德妃携着众人出行,一路上都有侍卫护送,又是何子岑兄弟二人亲自压阵,便是瑞安有心发难,也须拈量掂量有没有这个可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章 山寺 德妃娘娘香车宝马,一行人慢慢赏着大好秋光,午膳后方一路悠悠闲闲来到大相国寺的山门下。方丈老和尚早领着僧众们立在山门前头的放生池畔等候,遥见德妃娘娘的芳驾,忙合掌迎上前去。 论及大相国寺的恢弘,并不比皇家寺院差得分毫,而且因是依山而建,比皇家寺院更多些雄伟。德妃娘娘瞧着寺内菩萨金身金碧辉煌,金红两色的佛幡挂满了殿堂,更有大雄宝殿前婴儿手臂粗细的高香经年不断,便不由合掌而叹。 因为常年接待京中勋贵,大相国寺的客房都布置得十分高雅整洁,还有几处廊腰缦回的院落,更是别有风致。知客僧引领着诸位贵人先来里头安置,方丈大师便亲自送了德妃娘娘来到单为她预备的院子。 绮罗请了德妃娘娘的示下,因为随行的只有陶灼华与何子岚是两个姑娘家,也便将她们两个安排在德妃娘娘的侧院,也算得有个照应。 方丈大师陪着德妃娘娘进了院子,德妃瞧着院中几树菩提枝叶婆娑,不由赞了声好,再瞧着墙角边还有一挂青青碧碧的葡萄架,被秋风吹透,上头挂着几穗紫湛湛染了白霜的葡萄,宛若紫水晶一般。 正房一侧还有株桂树含蕊吐艳,金灿灿开了满枝。树下摆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古藤桌,靠椅坐褥与杯具俱全,到是十分清幽。德妃娘娘瞧着眼前景致,更是满心欢喜,便在那藤椅上落了坐,由得丫头们先去里面打点。 何氏兄弟要安排侍卫们执勤,此时未来德妃娘娘面前请安,陶灼华与何子岚各自打发了丫头们去房中安置,便就陪着德妃娘娘坐在了院里。 小沙弥奉上香茗,方丈大师便合掌笑道:“这是寺间今年夏天采的毛峰,统共制了五六罐茶叶,娘娘您尝尝可还说得过去?” 德妃娘娘啜饮了一口,便含笑赞道:“大相国寺的毛峰本是天下珍品,素日在宫中也曾尝过,却没有这个可口,多谢方丈大师赐下好茶。” 方丈拈须而笑,见众人安顿得差不多,也就起身告辞。临行前征询德妃娘娘的意见道:“贵人们先歇歇脚,老衲这便安排他们传膳可好?” 瞧一瞧日影虽然西斜,离着夕阳落山还段时间,比之宫中的晚膳时分早了不少。德妃素知寺间过午不食,这餐晚膳应该也是方丈特意为自己准备,便不能推三阻四,合掌谢道:“多谢方丈大师,咱们这一行来得人多,到给寺里添了不少麻烦。便烦请师傅们将饭送至各人房中,今晚大伙儿自便,明日一早去听您讲经。” 方丈去不多时,各人房里已然安顿妥当,绮罗、茯苓、小环几个陆续过来请自己的主子回房更衣,德妃娘娘便说与陶灼华和何子岚两人:“一路车马劳顿,先去房里歇一歇、换身衣裳,一会儿摆了饭,本宫使人唤你们。” 寺间清幽,何子岚比在宫中到添了些笑意。两人领命而去,各回了东西侧院。 陶灼华所居的是一明两暗三间的厢房,茯苓早将行李归置整齐,菖蒲便忙着打水服侍她净面更衣,将拧好的帕子递到她的手上。 进得里间,陶灼华瞧得靠墙是一张松木硬榻,上头铺着淡青的细布床幔,搁着只青布的萱草长枕,床尾搭着两床蓝底白花的薄被,顶上还支着淡青色的细布幔帐,拿铜钩子松松挽系,十分干净整洁。 榻旁有松木制成的衣架,临窗有张小小的八仙桌,摆着些文房四宝之类。两侧各有一张松木制的兀凳,上头亦铺着淡青色的细布坐褥。 陈设虽然简单,却是纤尘不染,到有些超然物外的神情。 陶灼华便在榻上坐了,鼻端轻嗅得那松木原汁原味的独有香气,觉得十分惬意。只怕德妃娘娘久等,换过一身相思灰的银线兰纹夹襦,又披了件月白实地夹纱里子的斗篷,陶灼华便先回了院中。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伴随着秋风凛冽,如今京中丹桂早已落尽,大相国寺里这一株却又是金玉满枝,簌簌花落铺沉了一地,都笼在树下无人收去,颇有些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味道。 方才饮茶的杯子还搁在藤桌上不曾收,此时竟有几朵金桂飘落,在古藤桌上星星点点地缀着,再衬着那素瓷的圆钵,美得恍若仙境。 何子岚也重新梳洗过,换过身杮杮如意的淡青色天香绢圆领丝棉夹衣,配了条绛紫色的缠枝葡萄纹百褶裙,清清爽爽走出房来,亦立在陶灼华的身旁。 “灼华姐姐,不承想寺庙里还有这般景致,晚来在这丹桂树下烹茶对弈,当真是别有风味”,何子岚将落在藤桌上的桂花小心地收在帕子里,又放在鼻端轻嗅,回眸冲陶灼华露出欣喜的笑容。 何子岚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宫廷,只觉得处处新鲜,冲着陶灼华的笑意便娇憨了许多,添了丝这个年龄该有的活泼。 金灿灿的丹桂树下,何子岚倘然而立,璀璨的笑颜似如天际的晚霞铺沉,她整个人也如同徜徉在霞光里,单纯得没有一丝杂质。 耳听多是虚,眼见也未必是实。陶灼华心里的直觉十分明显,瞅着对方那双秋水澄澈般的双眸,便不信这善良柔弱的女孩子是自己前世的敌人。 已然尝尽被人冤屈的滋味,陶灼华便不想只凭着何子岚曾经风风光光立在瑞安的身畔便定下她的罪过。想不通的事情依然很多,留待时间去慢慢打磨。 她便柔和地冲何子岚道:“咱们问问德妃娘娘,若是晚间无事,咱们便叫丫头们去取山间的泉水,我与你在这树下烹茶喝。” 何子岚兴奋地点点头,愈发兜起树下的落花,冲陶灼华笑道:“晚间搁在枕席上嗅着花香,再听着梵音佛乐,当有美景入梦。灼华姐姐,我实在喜欢这个地方。” 豆蔻华年的少女,只在山间寺庙便有这样放松的心情,到让陶灼华有些心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一章 晚茶 花落簌簌,寺庙间钟磬盈耳。近处曲径通幽,远处又是青山一带、绿水迢迢,颇有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味道。 陶灼华与何子岚两个说了没有几句,外头已然进来几个拎着食盒的小沙弥,上前合掌问询贵人们要将饭摆在何处。 绮罗掀了帘子出来,向小沙弥合掌行个礼,便请他们在原地稍待,自己转回房里请德妃娘娘的示下。此时秋风已起,外面有些寒凉,德妃有意将饭摆在屋间,却又怕一股饭菜味儿油腻,便命在藤桌间转起帐幔,就将斋饭摆在了藤桌上。 大相国寺的素斋向来有名,小沙弥摆下泡椒、酸豆角、豆花、腐竹等几道小菜,已然是菜香扑鼻。一道道的香菇菜心、油炒面筋、醋溜佛手瓜、干煸茄子端上来,更是浓香四溢。 自己手植的新麦被石辗推过,还带着麸皮的原香馒头小巧松软,德妃娘娘瞧着便有胃口。她披着件梅青色暗纹的斗篷落了坐,招呼陶灼华与何子岚坐在身畔,瞅着中间一大海碗的素什锦,笑着对锦绫说道:“他们兄弟都爱吃这口儿,今日正好大快朵颐,却不知寺里预备了没有。” 锦绫屈膝笑道:“奴婢瞧着这道菜,便晓得娘娘必然有此一问。方才已然询了几位师傅,两位王爷那里也是一样的菜式,娘娘大可放心。” 德妃娘娘便笑得和煦,先抓了把小沙弥摆下的南瓜子儿,招呼陶灼华两个同吃。锦绫方递大伙儿安筹,绮罗却笑嘻嘻隔着帷幔回禀道:“娘娘,清平候夫人到了。说是临出门耽搁了些功夫,如今才安顿下来,已然到了门口。” 话音未落,众人便听得外头脚步窸窣,想是清平候夫人一行进来。德妃便隔着帐子唤道:“快些进来坐,怎么耽搁到这时候?方才我还有些挂心。” 清平候夫人身披秋香绿的折枝海棠花斗篷,搭着个小丫头的手匆匆走了进来,向德妃娘娘行礼道:“路上有事耽搁了,晚间再与姐姐细说。” 回头瞧见了何子岚也在,清平候夫人便微笑着行礼,唤了句:“六公主”,方才清平候夫人进来时,何子岚与陶灼华已然双双立起,此刻见清平候夫人向她行礼,慌得连忙避开,羞怯怯道:“夫人这是要折煞子岚么?” 德妃便笑着拉何子岚道:“你受她的礼也是应当的,如今大家不是在宫里,便没有那许多拘束,都坐下来说话吧。” 清平候夫人因是从未见过陶灼华,不觉多看了两眼。守在院里的都是自己人,德妃也不忌讳多说两句心里话,便指一指陶灼华,向她介绍道:“这便是本宫素日与你说起的灼华郡主,子岑前次化险为夷,多是她的功劳。” 陶灼华恬柔笑道:“这是娘娘抬爱,都是王爷吉人天相,灼华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边说着边向清平候夫人盈盈下拜,极为守礼低调。 清平候夫人晓得陶灼华昔日曾有对德妃娘娘挪瘤之情,对她颇具好感。又听德妃对她多有赞叹,心知与她投缘,便随手解下颈上一块雕透金玉满堂的翡翠挂件递到陶灼华手上,向她暖暖笑道:“今日初见,我既为长辈,便该送份见面礼。因是仓促间没有准备,郡主可莫要嫌简薄。” 那方翡翠触手莹润,宛如一汪碧水,雕工又细致灵透,浑然不似清平候夫人口中所说的简薄,陶灼华自然识得是好东西。她晓得清平候夫人的诚意,大大方方接了礼物,诚心道过谢,再坦然收进自己袖中。 见多了宫里子矫揉做作的女子,清平候夫人到喜欢陶灼华这样的真性情,不觉多打量了她几眼,陶灼华也在悄悄向清平候夫人侧目。 清平候夫人虽贵为何子岑的姨母,前世里与陶灼华打交道的机会却不多。那时节陶灼华胆小怯懦,生怕何子岑的皇亲国戚们瞧自己不起,遇事总是躲在人后。 遇到年节祭祀的大事,每逢清平候夫人入宫,她不过是陪在德妃娘娘身畔远远打个招呼便罢,从来不愿多说一句。有着她的疏离在先,清平候夫人对她亦是沉默寡言,两人虽为至亲,到从未有过什么交集。 众人寒暄过后,重新在藤桌旁落坐。锦绫添了幅碗筷过来,清平候夫人便随着大伙儿一同用膳。所谓寝不言食不语,一桌子人都安安静静,到好似能能到桂花簌簌而落的声音,在高远的寺庙间格外出尘。 直待素斋过半,绮罗捧上新米熬的粥来,清平候夫人才对德妃娘娘道:“临出门时遇上位故人,多说了几句话便耽搁了功夫。想着姐姐前些时还牵挂于她,我便暂时将她留在了府中,到未带到寺庙中来。” 德妃察言寡色,晓得拜托妹妹的事有了进展。只记挂着这个人会不会是打破死局的契机,便将小半碗粥饮尽,冲陶灼华与何子岚道:“虽有帷幔遮挡,到底外头风大,你们若吃完了也早些回去歇着,可别着凉。” 陶灼华便笑道:“我们到无妨,正要请娘娘示下,若是晚间无事,我想与六公主在这树下烹茶,想来山间清灵,应该别有滋味。” 德妃笑着点一点她的额头,到带了宠溺的颜色:“由得你们闹去,只别耽搁了明日一早方丈大师的早课。大和尚如今鲜少说经,多听一刻也是你们的机缘。” 两人起身应了,德妃娘娘这才携了清平候夫人先回房去。 将晚膳一收,茯苓果真拜托寺里的小沙弥帮忙取来山泉水,与小环一起在树下支起炉子,拿银吊子烧水。何子岚唇角始终挂着丝孩子气的表情,瞧着陶灼华行云流水一般煮茶泡茶,脸上露出丝艳羡的表情。 茶叶是宫里带出的大红袍,陶灼华自问没有那么大的脸面向方丈大师讨来毛峰,也只得退而求其次。好在山泉山清冽甘甜,那茶香依然四溢。何子岚手上握着陶灼华递来的闻香杯,小心翼翼往鼻端凑去,露出陶醉的神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二章 禅机 山泉水煮得滚沸,大红袍的叶片恣意伸展,那一碗茶汤渐渐变得浓郁。 吩咐茯苓送了两杯茶给德妃与清平候夫人,陶灼华与何子岚两个重新添了衣,依旧握着茶盏坐在树下说话。 山寺间清冷无限,陶灼华身上略有凉意,嗅得那满树的花香到也沁人心脾,便不急着回屋安歇。何子岚更是感觉心情大好,她命人抬了把摇椅出来,半卧半坐在摇椅上,仰望着漫天的星子,对陶灼华轻叹道:“灼华姐姐,城外真是神清气爽,连天际的星子也格外明亮。” 巍巍宫墙总是四角合围的天空,里面湮没了多少人的真性情。陶灼华不承想这样的感慨也能发生在何子岚身上,她以手肘支着脸颊淡然说道:“心中有佛,处处都是普陀圣境。子岚,这天还是同一片天,并不曾因为你身处何地而改变。” 何子岚听她话里颇有几分禅机,细细咀嚼下到好似大有深意,凝眸沉思了半晌,方轻轻叹道:“树头花落尽、满地白云香,当是灼华姐姐这样的性情。子岚愚钝,依旧会伤春悲秋、睹物思人,当真是俗人一枚。” 远远的钟磬声不绝于耳,到显得山中的夜晚格外宁静。陶灼华望着这不染世事的少女,深深觉得她还是白纸一张,更不忍心她往后被瑞安的墨笔涂黑。 她笼着被风吹起的丝发,只是浅浅笑道:“人有七情六欲,哪里能够免俗。子岚,咱们但求无愧于心,首先对得起身边的亲人。 何子岚纤长的睫毛轻展,掩住了眼中浓浓的雾霾。她轻轻一叹,侧过身来望着陶灼华道:“对得起身边的亲人,说真来容易,做起来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姐姐,我夹在许家与父皇之间,如今却有些两难。” 自打发现了何子岕身上穿着高嬷嬷缝制的宫袍,何子岚便晓得他与这位旧仆没有断下联系。一向知无不言的亲弟弟变得有了自己的秘密,姐弟二人虽然说不上是有了芥蒂,到底不比从前的亲密无间。 伸手出去接了一朵悠然飘落的金桂,何子岚幽幽说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灼华姐姐,我从前不大领会这句话的意思,如今却有些懂得。” 前世里何子岕一直留在京中,仁寿皇帝临终时还曾托付何子岑对他善加照拂。表面上的冷漠不见得是对何子岑的漠视,仁寿皇帝其实颇为用心良苦。 许家的事情已然如过眼烟云,他不愿因为自己对这对孪生姐弟的疼爱而将他们执于风口浪尖,乃至于让一众的言官朝臣再翻旧案,将许大学士一家再添诟病。 身为帝王,需要面对的是天下苍生,委实不能以个人喜好做数。陶灼华从何子岑口中晓得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仁寿皇帝这种做法颇以为然。 如今听着何子岚的口气,到似是有几分领悟,却又含了莫名的酸楚,大约与何子岕有些分歧。身在局中,旁人无法替代,唯有自己慢慢领悟。 她便拉着何子岚的手道:“既是出来散心,便将烦心事暂且搁在一旁,无须想得太多。明日随着德妃娘娘拜过了菩萨,咱们便往后山去赏花。大相国寺的后山植了几亩芙蓉,此时正值花季,大约如火如荼。” 何子岚翻身从榻上坐起,墨画秋波般的明眸轻轻一闪,有些疑惑地问道:“莫非灼华姐姐从前来过此地?我到未听说大相国寺的后山还有这处盛景。” 陶灼华轻轻咬住嘴唇,暗忖自己也是多口。今世自然不曾前来,到是前世每年此时随着何子岑来此赏花。她搪塞地一笑,回何子岚道:“素日住在宫中,时常听旁人说起,便记在了心里。到底好不好看,咱们明日眼见为实。” 天寒露重,德妃娘娘换了身莲灰色的丝棉宫裙,方才送了清平候夫人出去,瞧着桂花树下还点着灯,知道陶灼华两个还未离去,便缓步走了过来。 听得两人随口说起后山的芙蓉,她便笑着接口道:“灼华说得不错,这大相国寺的后山的确植了芙蓉,到是秋后赏花的好去处。既然来了,明日便去瞧一瞧看一看,方不辜负这秋日的美景。” 两人见德妃娘娘过来,忙忙起身见礼。德妃在藤凳上坐了一坐,便吩咐两人道:“有多少话明日再说罢,山间不比宫里,到底清冷些。你们穿得单薄,还是快回房里安歇。若觉得夜里冷,便吩咐她们点着炭炉。” 两人皆说不用,便向德妃娘娘告辞,各自回了房中歇息。 次日一早起了早五更,陶灼华两个便随着德妃娘娘一同往大雄宝殿听方丈大师讲经。来得妃嫔们多半信佛,都晓得机会难得,一个不落地在蒲团上落坐。清平候夫人与何子岑兄弟也陆续来到,悄悄坐在了后头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本师释迦牟尼佛的雕像悲悯慈悲,与陶灼华遥遥相对。听经的间隙,她抬头望去,想到自己再世重生,心中充满了感激。伴随着方丈大师手间的木鱼声声,更是恭敬地拜了下去。 身后青衣翩然的少年耳间也在听着方丈大师细说禅语,目光却时不是温柔地抚上前头那素衣寡淡的少女。此时此刻,两人都是同样的心情,感激上天给了自己再生之德,要一心一意把握好重生的机会。 早课听罢,庙里已经备好简单的早膳,依旧是自给自足的模样。 新磨的豆浆上挂着淡黄的油皮,几笼青菜豆腐的包子,再加一炉铁架子锅上贴的玉米饼,另备了豆豉、椒盐花生之类的小菜,却比山珍海味更吃着香甜。 木昭仪等人用罢早膳,便陆续来德妃娘娘这里问安,德妃因是要会同清平候夫人,领着一双儿子去灯塔为亡母的长明灯续灯油,并不愿旁人随行。 她特意吩咐一众妃嫔和陶灼华等人道:“既是出来散散,大伙儿便不必如同在宫中那般拘束。寺前满是锦鲤的放生池、后山的芙蓉林都可逛逛,便是这寺里的藏经楼也是修身养性的好去处。大伙儿自便,咱们今日再住一晚,明日便启程前往梅苑行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三章 遇伏 秋日飒爽,众妃嫔在宫内拘束惯了,听得德妃娘娘发话,自然喜不自胜。 各人俯身领命,依着各人的喜好随意逛去,也有几位相约着往后山走去。 何子岚心上有事,对昨夜提及的芙蓉林并不感兴趣,却想在菩萨面前颂颂经文,更想悄悄去佛塔那边为母亲点一盏长明灯,便与陶灼华在一带茂密的菩提树下分手,约着午膳时分再见。 陶灼华素日信的是净土,如今只拜过西方三圣,便领着茯苓信步上了后山。此去经年,后山大片的芙蓉花依旧还在,如今荼蘼芳菲,尚未被严霜打去。 故地重游,多少回忆又泛起在心头,主仆两人踏着满地落英缓缓而行。 此时红日捧出,天际云蒸霞雾,身畔暖阳煦煦,到是秋日难得的好天气。主仆两人沿着山间的青石板路拾阶而上,瞅着前头路间有座几凉亭掩映在碧山深处,影影绰绰地能瞧见帷幔飞舞,应是有早到的妃嫔们在此落脚,到有几分风雅。 背阳的山坡下便有几株开得正盛的芙蓉,此时如火如荼,正是绯红若云,在苍山碧松之间显得格外绮艳。再往前走,便是大相国寺有名的芙蓉林。 茯苓兴奋地指着远处那一片绚烂的花海,冲陶灼华欢喜地呼喊道:“小姐,您昨夜里说得真对,不承想秋日肃杀,大相国寺的后山却这样好看。 小姑娘兴奋地跑了几步,裙裾在草丛间散落如簟,复又欣然冲陶灼华招手:“小姐快些走,咱们今日多折几枝芙蓉回去,送与德妃娘娘与六公主。” 触目皆是回忆,除却满目绚烂,陶灼华心间还有淡淡的伤感。疑心那温煦明亮的少年亦是来自前生,此时却又没有足够的证据去断定,只能留待着水到渠成。 茯苓的碧衫在一大片花海里格外稠丽,她一直奔跑在前头,时常回头呼唤着陶灼华,明眸间一片神采奕奕,显露出比平日更少见的欢喜。 那纯真无邪的笑颜犹为令陶灼华感动,宛如年少不识愁滋味,到似与自己隔了一个世纪的距离。她不再拘束着小姑娘,而是由得她在郊处自由自在地奔放,两人不知不觉间偏离了正路,走向那山坡深处。 愈往里头,芙蓉花愈是绵密。此刻秋风吹动,陶灼华头顶上芙蓉花瓣簌簌如雪,都落向她淡青色的绸衫,一时恍若仙境。到底是孩提心起,她伸手出去采撷着身畔随风飞舞的花瓣,唇角渐渐如勾,露出一弯清浅的笑意。 沿着花树兜兜转换转,头顶一枝深红的芙蓉花格外绮艳,到似是花团锦簇。陶灼华便唤着跑在前头的茯苓,想要她回来采一捧回去插瓶。连着唤了几声,却不闻茯苓的动静,唯有冷风清流,花树间显得格外寂静。 陶灼华心上一个激灵,忽然便触动了苏世贤信间提到的瑞安将要发难。 她立住身子,目光警惕地往四周打量,暗自懊悔自己今日大意。只想着大相国寺附近都有官兵护卫,便放松了警惕。 如今想要退步抽身,却不能扔下陷在花丛深处的茯苓。她又大声呼唤了两声,因是太过紧张,那声音如被钢丝绞住,在一片花海中变得冷而锐利。 花树缤纷,无人应答,远远近近都是一片诡异的宁静,她的声音仿佛石沉大海,没有惊起半丝儿动静。 她警惕地四处打量,倏然间却觉得身上汗毛立起,有一阵寒风挟着冰冷的锐意逼近,尚未反应过来便是一把利剑横在她的咽喉。 一名身着黑衣的暗卫单手拿刀架在她的脖颈上,另支手将她的胳膊反拧到背后,想要挟持着她走往密林更深处。 刺客现身,陶灼华心上反而坦然。她深深呼出一口气,缓缓随着那刺客前行,任由钢刀的冷意浸骨,只颤颤问道:“我的婢女在哪里?” 刺客轻轻打个呼哨,前方不远处的一树芙蓉后头,另一名黑衣人现身。他随意用脚拨拉着树丛间的蒿草,陶灼华便瞧见了茯苓那袭碧绿的丝衣。 方才烂漫活泼的身影如今委顿在地上,大约是昏迷不醒,身上的衣衫到是齐齐整整,显见得未曾被人凌辱。陶灼华心上一松,晓得这两个黑衣人大约是瑞安的人,便忍着心间的惧意大胆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竟敢跑到这里生事。” 刺客手上的刀并未收起,只从腰间摘下个对牌,掷到陶灼华的手心,冷冷说道:“灼华郡主,来了大阮几日,胆量到是见长。” 陶灼华略低了低头,瞧见手里里熟悉的长公主府徽记,心底不由暗存讥诮。 自己在瑞安心里不过是个鸡肋式的人物,如今却逼得她千里迢迢派了暗卫过来,大约有些自乱阵角。一刀毙命的傻事瑞安不会去做,拿着陶家人作筏子不成,不过再施伎俩迫得自己对她言听计从,到不会危及自己的生命。 想到此处,陶灼华脸上泛起阵阵寒意,她冲刺客森然道:“素日在瑞安府上与虎谋皮,胆量不大如何能活到今天?把你的刀拿开,不然我立时喊人。大相国寺如今有官兵驻扎,瑞安有几个胆子此时撕破脸皮?” 若说不怕,陶灼华此刻觉得自己小腿肚子都在打转。她努力挺直了脊背,刻意让自己更加严词厉色起来。生死攸关的时刻,除却心中扑天而至的胆怯,却想到一个好笑的词语。从前只笑话旁人色厉内荏,如今却轮到了自己。 敢做便须敢当,既敢与瑞安针锋相对,便须得提防瑞安的明枪暗箭。 陶灼华想着瑞安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既然李隆寿他们开始行动,她便想借着自己的不受挟制给瑞安添堵,也能给李隆寿他们多一些机会。 如今却是百密一疏,未承想瑞安真能铤而走险。 刀剑冷冷横在自己颈下,陶灼华暗自懊悔不该一个人走得太远,给了对方可趁之机。她借着说话拖延时间,又故意拿话去激暗卫,想要迫得他方寸大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四章 风云 山风簌簌,花落云起。 暗卫只是倏然冷笑,他并不收回钢刀,更不屑怜香惜玉。瞧着陶灼华说话间桀骜不驯,他再将刀身往前推进半寸,让刀刃更紧贴陶灼华的脖颈。 钢刀入皮,有殷红的血珠缓缓流出,顺着雪白的刀刃滑落。暗卫低低说道:“旁的事不劳你操心,如今你放老实一些,长公主的人便在前头,冒险请你一见。” 钻心的疼痛更唤醒陶灼华的意识,她晓得如今还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瑞安千里迢迢派人过来,必然是想对她狠狠震慑,却不会真要了她的命。 长长嘘出一口气,陶灼华此时不退反近,奋力挣脱了刺客将自己拧在背后的那只手。她将手往钢刀上狠狠抹去,推得那刀再往前进了两分,怒喝道:“有本事你刺得再深一些,只划破些皮逞得什么英雄?” 刺客不防备陶灼华竟存了必死之志,他并不敢真下毒手,气势上便输了一筹。只得将钢刀抛开,重新去反剪她的双手,低低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你想死也要瞧瞧长公主殿下乐不乐意。” 陶灼华颈上依旧火辣辣疼痛,见对方钢刀脱手,心知自己这个赌注押得极对,长公主此时对自己还未起杀机。推推搡搡间,她不由自主随着刺客走往密林深处,眼前蓦然便闪过那青衣玉冠的少年,不晓得可否会心有灵犀,他来救自己一救。 装作一不小心崴了脚,陶灼华的身子软软趔趄下来,恼得那刺客冲她劈面便是一巴掌。陶灼华耳间嗡嗡作响,却倔强地说道:“脚崴了,想走也走不得。” 刺客口中骂骂咧咧,只得蹲下身来查探陶灼华的伤势。她便趁对方不留神,笼在袖中的左手微微垂下,抓住了腕上一串松松的东珠手串。 拿右手轻轻一扯,那一串莲子米大小的东珠手钏被她扯断,她将珠子悄无声息地握在手中,又故意喊了声疼,开始小声啜泣起来。 能拖延得一时便多一刻机会,危难之机想得最多的依然是何子岑。明知他此刻应该随着德妃娘娘在佛塔之内,陶灼华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望着来路寻觅。 那暗卫查探过陶灼华的脚并未肿起,便冲着她反手又是一掌,打得她两颊高高肿起。“若再弄些花招儿,咱们兄弟可都不是怜香惜玉之人”,暗卫冷冷撂下一句话,复又反剪着她的双手立起。 两名暗卫并在一处,也不管地下茯苓的死活,只挟持着陶灼华在林中三绕两绕,眼看便要要穿林而出。陶灼华故意跌跌撞撞,走出几步便将握在手间的珠子扔下一粒,希冀着能被前来救援的人发现。 那暗卫只顾往前与主子会合,并未留意她的小动作,只拖着她从林间走脱,往藏在山路上的马车旁边走去,想要带着她离开此地。 再说何子岑陪着德妃娘娘添了灯油,想起方才跪在蒲团上的那抹素衣身影,不知怎的,心上总有些牵挂。虽然陪着德妃娘娘听禅,却有些心不在焉。 正与德妃娘娘清谈的大师瞧在眼中,晓得这少年郎早便走了心神,便将手中佛卷阖笼,冲着他的手腕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往昔时何子岑陪着德妃娘娘礼佛,一坐便是半日,从来没有敷衍之色。今次连德妃娘娘都瞧出了儿子的敷衍,便冲他摆手道:“既是心不静,便快些出去,莫在这里亵渎了菩萨。” 何子岑如蒙大赦,忙忙告辞出来,便想去追寻陶灼华的身影,却逢着何子岚身着素衣,领着小环躲躲闪闪往这边走来。 素知她们两个私交不错,何子岑还以为她们两个如今也在一起,便唤住何子岚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这边,早先不是同灼华郡主一起离去的么?” 何子岚换了衣礼佛的素衣,本想着来佛塔的底层为许馨悄然点一盏长明灯,不提防被何子岑碰个正着,便有些手足无措。 她向何子岑轻轻福身,苍蓝色的暗纹裙裾拖曳在佛塔前干净的青石板路上,被山风吹得越发瑟瑟。她忐忑地说道:“早便与灼华姐姐分了手,昨夜里她便说想要去后山看芙蓉花,我却想多拜拜菩萨,故此没有一路。” 见何子岑面色不豫,何子岚只认做是以亡母尴尬的身份,他不赞同自己来点长明灯,便黯然说道:“三哥莫要生气,我这便回去。” 纯孝之人,人皆有之。瞧着何子岚眼望佛塔目露悲苦,何子岑略略一想便就明白前因后果,只和蔼地笑道:“六妹妹想多了,你既是一片孝心,做兄长的岂会阻拦。我只是方才想到些旁的事情,却不是生你的气。” 当即招手唤了守了佛塔前的小沙弥,何子岑要他领着何子岚进去点灯。何子岚大喜过望,冲着何子岑盈盈一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何子岑从何子岚身旁走过,只想着那一片芙蓉花海亦曾是他与陶灼华两人共同的回忆,想也不想便加快了脚程往后山奔去。他急促的身形如风,从何子岚身边惶惶掠过,带动了何子岚苍蓝的衣带飘飞如蝶,不觉愕然地抬起头来。 佛塔里头木鱼声声,都似敲在心上,何子岱也早便坐不住。他瞧着何子岑匆匆而去,不觉牵动心底的焦灼,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 德妃颇有些无奈地望着小儿子也如坐针毡,不晓得这兄弟二人今日是出了什么毛病,只得拿食指在他额头轻轻一敲,喝道:“还不出去?” 何子岱璨璨一笑,向大师歉意地合掌至礼,也便匆匆退出。 刚下到佛塔二层,刚好瞧见小沙弥领着何子岚进来,何子岱便拜托她伴着德妃娘娘,自己亦步履如飞地出了佛塔。 何子岚瞧得这兄弟二人脸色凝重,都是步履如飞,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只得一口应允,将身子让在一旁,请何子岱先过去。 从前走惯了的道路,如今却觉得如此漫长。何子岑急促地在山路上飞奔,眼瞅着两侧的蒿草匆匆从身侧闪过,只觉得每一刻都那样难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五章 救援 瑞安手段狠辣,何子岑前世已经知之颇多。 如今陶灼华公然与她叫板,大约早触动瑞安的逆鳞。一想到自己将陶灼华所赠的袖箭用尽,何子岑便懊恼得无以复加。 何子岑越想越是彷徨,脚步急促而又慌张,连在亭间小憩的几名宫妃也被他惊动,纷纷打发人来探问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赵五儿顾不得解释,他在后头追了几步,情知赶不上。方才听了几句什么陶灼华c什么芙蓉花的下音,晓得主子又是为了灼华郡主发飙,只怕有什么闪失,立时便传了一队侍卫,往何子岑离去的方向紧紧追去。 秋日清寒,大相国寺这一片芙蓉树却是凹在山谷间,成为独有的风景。此刻正是花树绚烂,何子岑哪有心思赏花,只焦急地一路往里寻找。 一树绚烂的芙蓉树下,扔着些凌乱的花枝,一片淡黄的蒿草漫漫,一身碧衣的茯苓昏迷在地,哪里还有陶灼华的踪迹。何子岑心急如焚,探了探茯苓的鼻息均匀,此刻到顾不上她。四处苍茫一顾,便急急顺着林间搜寻了过去。 秋日的繁花虽然荼蘼,枝叶却不似夏日那般遮天蔽日。芙蓉树茂密的枝桠间时有空隙,此刻日近午时,依旧有金灿灿的阳光从枝叶间筛落,花林间的光线明明灭灭,到也十分清晰。 一弯钢刀闪着锐利的光泽,直直撞入何子岑的视线。那刀上血迹宛然,几滴鲜血尚未完全干涸。何子岑心口猛得揪了起来,只觉得睚眦欲裂。他忙乱地走了几步,借着阳光的映射,蓦然发现地上有什么东西熠熠生辉。 他几步抢上前去,一粒莲子米大小的东珠便映入了眼帘。陶灼华的这只珠钏是本是德妃娘娘所赐,共有一十八粒,何子岑自然认得。 他心捡起珠子放入怀中,心上呯呯直跳,开始半眯着眼追寻那串东珠的踪迹。 迷花倚石,瞧不见佳人芳踪,幸得有珠子一路牵引。何子岑循着珠子追踪了多时,发觉陶灼华被人挟持竟是一路从花林间穿越,往后山越行越远。 不晓得她的伤重不重,更不晓得她此时是否安然无恙。何子岑横刀在手,心底的恐惧越来越重,追踪的脚步也越来越快。 德妃娘娘所赐的珠串共有一十八粒,何子岑一路行来,已然被他捡起一十七粒,依旧未能随上陶灼华的脚步。 他目光焦灼地四处搜索,已然循着珠子出得花林。 路旁的蒿草间还有最后一粒,再往前去寻,便就难寻陶灼华的踪迹。何子岑苦寻不得,忽然脚尖一点,飞身立上了一株崎岖老梅的树梢。 他四顾一望,蓦然心下一喜,发现前方不远处蔓蔓蒿草间正有两个黑衣人挟持着陶灼华前行。陶灼华脚步踉跄,被那两个人拖拖拽拽间,三人行走并不快。 不晓得陶灼华说了什么,惹怒了其间一名黑衣人,他抬掌便要往陶灼华脸上掴去。眼见陶灼华又要再受伤害,何子岑再也忍耐不住,便长啸一声,飞身直下。 两个黑衣人不提防这么快便有人发觉,又不敢真取陶灼华的性命。一个人的钢刀方才丢在林间,另一个黑衣人便仗剑直出,冲着何子岑狠狠掩杀过来。 叮当有声,空气里传来金属的碰撞,一时火花四四溅。何子岑的配刀与黑衣人的利剑交上了锋,两人剑走游龙,顷刻间便打在一处。 另一名黑衣人依旧挟持着陶灼华,慢慢往山路上退去,想要接近藏在山道边的马车。陶灼华哪里肯遂他的心意。此刻惊魂普定,何子岑出现的那一刻几乎要喜极而泣。 她死死拖住黑衣人的身衫,不叫他拖拉着自己前行。两人纠缠之间,陶灼华一跤绊倒在地,狼狈地坐在草丛间大口喘气,连连唤着何子岑要他小心。 方才何子岑那一场长啸,已然引动有些侍卫远远相合,从两旁往这里包抄过来。两名黑衣人眼见挟持陶灼华无望,只恐惊动更多的人,便想退步抽身。 掌掴陶灼华,已然触动了何子岑的逆鳞。他此刻暴怒如雷,一时剑如蛟龙,哪里容得对方从容遁去。刀光吞吐之间,将与自己对打的黑衣人身影都圈入其中。 另一名黑衣人眼见同伴无暇分身,只得拿手肘往陶灼华颈间一撞,击得她昏死过去,自己几个纵跃之间便要上去帮忙,来个以二打一。 他的身形在半空中还未落下,不远处却更有一抹剑光如电,倏忽间刺向自己的心口。原是何子岱询着何子岑的啸声寻到,刺出电光火石的一剑。 黑衣人方才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何子岑身上,哪里注意对方另有强援,待瞧见剑光时已然躲闪不及,百忙之中在空中扭转身躯,堪堪避了一避,仍被何子岱的剑光切下半幅衣衫,吓出一头冷汗。 两名暗卫与何氏兄弟缠斗在一起,因为畏惧林间越来越近的侍卫,明显落了下风,两人互望一眼,便且战且退,想要沿着后山逃遁。 何子岑哪能容得对方在大阮的地界上如此嚣张,他与何子岱互望一眼,两人的攻势更加凛冽。衣袂飘飞之间,已然有侍卫陆续赶到,飞身加入战团。方才胶着的局面立时改观,将两名黑衣人逼得手忙脚乱。 面对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黑衣人自知脱身无望,只得长啸一声,似是给远处的同伴送信。两人互相对视,共同咬破了口中的毒囊,立时便七穴流血,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自有侍卫在这里善后,何子岑将刀一收,便直奔昏迷在地的陶灼华,去查探她的伤势。何子岱覆手立在一旁,掩住心间的关切,只冲着跑得气喘吁吁的赵五儿吩咐道:“还不快传软轿过来,再赶紧去唤太医。” 何子岑既担心又懊恼,自己兄弟带着这么多名护卫,却依旧被对方钻了空子。瞧着陶灼华高高肿起的双颊,还有脖颈上那道已经干涸的红线,他只觉得心痛难当,恨不得也扇自己两巴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六章 逢生 山花烂漫,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的味道,两名黑衣人的尸身已经被拖在一旁。 何子岱并未上前查看陶灼华的伤势,只是默不作声地望着何子岑真情流露,心间诧异的唯有方才何子岑如蛟龙入海般招招狠绝的钢刀。 前世里两兄弟一文一武,何子岑纵然会些功夫,多是用来防身,根本没有这么高绝的刀法。今世重遇,兄长无论从性情到做事,到似是换了一个人。 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迎着凛冽的山风,何子岱只是张了张口,却不晓得该如何去问。他只瞧见何子岑解下身上的披风,小心地盖在了陶灼华的身上。 侍卫们寻到了隐在山路一侧密林间的马车,想是那两名黑衣人想要挟持着陶灼华坐上马车,却不晓得要将她带往哪里。 眼见得何子岑依旧守在陶灼华身畔,侍卫们无法上前,只得报到何子岱跟前。何子岱目无表情,只淡淡说道:“搜山,瞧一瞧可还有漏网之鱼。这后山的防备归谁,叫他自己去领罚,不要再有下一次。” 何子岱御下颇严,侍卫们肃然而立,应了声是便悄然退去。此刻软轿已然抬了过来,太医亦跟着步履匆匆,先大体瞧过了陶灼华的伤势,所幸并无大碍,便冲何子岑据实回禀。再从药箱间取出些活血化瘀的药膏,陶灼华的婢子却未跟在身旁,太医自是不能亲手替她上药,只得为难地瞧了何子岑一眼。 望着陶灼华脸上的伤痕,何子岑心痛难当,恨不得立时便替她敷药。此刻众目睽睽,他却不敢毁了她的清誉,只得吩咐先抬了人回去。 这么一闹腾,大相国寺里诸位妃嫔早得了消息,一个个惊得花容失色,都聚到德妃娘娘院里打听消息。菖蒲本是留在侧院里替陶灼华打点行李,预备着第二日往梅苑行宫去,听得外头议论纷纷,方晓得陶灼华遇到刺客,惊出一身冷汗,慌不择路地往后山迎去。 何子岚一直随在德妃娘娘身畔,闻得陶灼华后山遇刺,不由急得泪水涟涟,颇为自责没有一直陪在她的身畔。反是德妃拍拍她的手宽慰道:“你若陪在一旁,你们两个同时被刺客挟制,不过是叫他们多些依仗。侍卫们束手束脚,反而更加添乱,幸好不曾一起。” 菖蒲才跑出院子不远,便就瞧见几名侍卫抬着软轿过来。何子岑思虑周全,软轿上搭着青色薄纱,将陶灼华遮挡得严严实实。及至接近了德妃娘娘所居的院落,早有几个粗使的婆子上来替换了侍卫,将软轿抬了进去。 何子岑接了太医手上的药膏递给菖蒲,吩咐她道:“先打水给你主子净面,将这药膏替她敷在脸上。动作轻些,那两处淤青的地方多涂一些。” 菖蒲忙忙应着,瞧得陶灼华双颊肿起,眼中早含了泪水,却又怯怯问何子岑道:“赵王殿下,茯苓可还安好?她如今在哪里?” 何子岑指指后头道:“她只是昏迷了过去,一会儿便就能抬回房里。你先去照料你家主子,回头我另使人照料茯苓。 菖蒲领命而去,仔细替陶灼华敷了药膏。太医再施过银针,陶灼华方悠悠醒转。脑中虽然晕晕乎乎,却还记着昏迷过去的那一刹那,自己果真瞧见了何子岑的身影,亦曾惶急地呼唤过他的名字。 她缓缓张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德妃娘娘关切的眼神,这才晓得自己已然获救,心上登时一松,便牵动嘴角露出丝笑容,示意德妃娘娘放心。 德妃娘娘握着她的手道:“先莫动,脸上c脖子上都给你涂了药膏,所幸都是皮外伤,不曾伤筋动骨。可曾觉得哪里不舒坦,本宫这便传太医进来。” 脸颊上已然抹过药膏,此时有些清清凉凉的感觉,脖子上那一刀并不深,也不觉得有多少疼痛,陶灼华便轻轻牵住了德妃娘娘的衣袖:“不必了,如今除却身上有些酸软,别的一切都好。到是多亏赵王殿下及时赶到,若不然灼华此刻大约不能在娘娘面前。” 何子岚眼里汪着泪水,楚楚可怜地瞧着她,满心的歉疚彰显无疑:“灼华姐姐,都是子岚的不是。你昨夜里便说芙蓉花好看,我该一直陪着你往后山才是。” “跟你有什么相干?”陶灼华轻笑间牵动脸颊上的伤痕,面上又是一阵疼痛。她抬手替何子岚抹了抹眼泪,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更加自然:“刺客处心积虑,只为挟持我去见瑞安的人,早晚都会瞅得机会。” “旁的话后头再说,这会儿既然醒了,便先把药喝了”,德妃招手唤锦绫端过药碗,菖蒲慌忙接过来,将银匙子舀起一勺要喂到陶灼华口中。 陶灼华却将手一推,先四顾着寻找茯苓的身影,菖蒲自是明白她的意思,连忙回禀道:“茯苓安然无虞,齐王殿下已然派人将她送回。她只是被刺客打晕了,方才醒过来,一定要来瞧了您才心安,如今德妃娘娘命人送了她回去歇着。” 晓得茯苓安然无虞,陶灼华这才点点头,安心地喝起药汁。 绮罗轻悄悄走进来,在德妃娘娘面前低声禀道:“两位殿下都守在外头,如今听说灼华郡主醒了,想进来瞧一瞧,还有几句话要问。” 德妃娘娘在佛塔与大师们说话时,便察觉到两个儿子的心不在焉。两人一前一后匆匆而去,紧接着后山便出了这档子事儿,到好似未卜先知。德妃娘娘压着心里的疑虑,命绮罗先叫他们进来。 何子岑两兄弟并肩而入,何子岑先往榻上的陶灼华描了一眼,见她脸色不似方才那般苍白,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碍着一屋子的人,只得淡淡地问道:“灼华郡主如今觉得怎么样?都是子岑护卫不利,才让您遭此横祸。” “并不与您相干”,陶灼华一直记得何子岑为救自己如何奋不顾身,亦曾记得他将钢刀挽成漂亮的剑花,比前世不晓得凌冽了多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七章 搜山 秋阳高远,禅房里摆得几盆素菊凌霜傲雪,淡淡沁人心脾。劫后余生,陶灼华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宁静。 面对何子岑的自责,陶灼华微微摇头,真诚地说道:“只因我不想受瑞安桎梏,她才不远千里派了人恐吓。便是没有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幸亏赵王殿下及时赶到,灼华才能幸免于难。” 何子岑此刻回想起方才陶灼华被刺客拿刀架在脖子上的情形,依旧万分后怕。他歉疚地说道:“是子岑有错在先,不该将您的袖箭全部用完。灼华郡主,您听我一句劝,往后可不能一个人走得太远。” 少年人脸上担心的情形一览无余,俊美无俦的目光间有多少情愫与前世重叠。数十年的时光如水,仿佛在这一刻悄然流回。陶灼华心间一酸,多想偎进他的怀里细诉衷肠,此刻却只能掩盖自己全部的情感。 她在榻上稍稍支起身子,冲何子岑欠身道:“灼华还要麻烦殿下一件事,如今我舅父去往西洋还未回府,瑞安对我一击不中,指不定会将目标放在槐荫胡同的陶府,那里虽有些戒备,灼华到底不大放心,还请殿下派几个高手过去瞧瞧。” 陶家仿佛是维系着波斯与大阮的一条纽带,何子岑与陶灼华在这里起了不小的作用。如今阿里木已然快要抵达大阮皇城,德妃娘娘自然不想让陶家在两国会谈的前夕出任何差池,便催着何子岑道:“灼华的话有道理,你速速去办。” 何子岑心间不舍,也只能以大局为重。他留恋地望了陶灼华一眼,认真说道:“你放心,我这便吩咐清风与明月立时过去,必然不让陶家人有任何闪失。” 陶灼华点点头,复又疲惫地躺回榻上,冲德妃娘娘歉然道:“都是灼华行事莽撞,不该独自前往后山。闹得这般兴师动众,让娘娘跟着受了惊吓。” 德妃听得她伤痛之下还这般自责,不觉轻拍她的手,慈爱地说道:“这是什么话,咱们之间原无须这般见外,莫要胡思乱想,好生歇着便是。” 此时侍卫尚在搜山,还不晓得能不能捉住黑衣人的同伙。 何子岱关心则乱,踏前一步审视地望着陶灼华,有些急切地说道“灼华郡主,您的确不该一个人走出这么远,平白惹上这场灾祸。那两个黑衣人的身份,您是从何处知晓?如何便敢断定他们是瑞安的人?” 带着丝硝烟气息的话一说,两人此前或多或少的和平共处便又好似荡然无存。何子岱继续追问道:“您方才提及黑衣人是大裕瑞安长公主所派,不晓得他们是要挟持您去往何处?他们究竟有无同伙,此次来到大阮所为什么图谋?”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方才灼华已然被人拿刀剑架在脖子上,她哪里会事事清楚?”见何子岱追根究底,问题似连珠炮般一个接个一个,德妃娘娘微有薄怒,嗔怪地望着何子岱低低喝道:“话说完了没有?既说完了便赶紧下去。” “无妨,两位殿下担着护卫之责,原该问得仔细一些”,陶灼华心间坦坦荡荡,到无惧何子岱刨根问底。她慎重说道:“黑衣人手上持有瑞安府邸的徽迹,我是亲眼所见。他们挟持我一路前往后山,说是瑞安派了人来与我见面。此刻应是尚未走远,还请殿下即刻派人搜山。” 何氏兄弟带出的这些侍卫俱是精英,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伏在后山,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因此何子岱方才并未一味追究侍卫们的责任,而是命令全力搜寻黑衣人的同党。 听陶灼华一口咬定了是瑞安的不下,一抹疑虑在何子岱心间荡开,又如波波涟漪泛滥,他的眼神也跟着幽暗起来,沉声问道:“瑞安派人与你见面,莫非你与他们时常有些联系?” 若陶灼华断不开与瑞安的联系,势必后头依然会影响何子岑的决策。前世曾经有过的错误不能再犯,便是晓得两个人已然情愫滋生,他也要想法子阻隔。 “并没有,若我愿意与他们私下联系,他们又何以会挟持于我迫我就范?”陶灼华认真说道:“我离开大裕之时心意已绝,连整个陶家都脱离大裕的桎梏,更不想与他们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陶灼华话语间的决绝,亦是前世的何子岱不曾看到。今天遇到的震撼太多,一重来自何子岑,另一重来自陶灼华,何子岱想要好生理一理思路。 他审视的目光再次打量着榻上的陶灼华,似在斟酌她的话里有多少真实的成份,末了方冷静地说道:“此刻侍卫们正在搜山,希望会有所收获。” 两名黑衣人尚且搅得后山天翻地覆,何子岱与陶灼华其实都对他们身后之人未报什么希望。不知怎得,陶灼华隐隐觉得此人来头不小,到让她想起前世与今生都未曾谋面的白虎。 亦或者因为前世里青龙等人的湮灭,白虎助瑞安成就大事时早便改头换面,根本没有暴露真正的行藏,在众人的眼中,他才始终是个谜。 陶灼华目含隐忧,请何子岱再往前两步,将自己的猜测低低说出。 若来人真是白虎,那么藏匿在民宅的刘才人与李隆昌便有暴露的危险。此时瑞安与李隆寿尚未图穷匕见,根本没有能力与之抗衡。 何子岱目色凝重,向德妃娘娘行礼告辞,便急急出去召集人手。 因着陶灼华的受伤,翌日一早准备前往梅苑行宫的计划便暂时搁浅。 此刻阿里木一行已然接近了大阮皇城,行宫自然是去不成,依着德妃娘娘的意思,便再留在山寺间修养几天,就要直接回宫。 主持方丈闻得大相国寺的后山出了这样的事情,即刻派出护寺武僧们协助官兵行动,大伙儿掘地三尺将后山搜遍,却未曾再发现黑衣人的踪迹。 如此杳然无踪,到更证明陶灼华的猜测,此次瑞安派出的大约不是普通暗卫。是专门针对陶灼华,亦或是刘才人母子那里走漏了风声,尚是未知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八章 仇踪 何氏兄弟未雨绸缪,不约而同在刘才人那里暗中增加了人手。 陶灼华还请何子岑代为向陶府老管家传讯,要他转告刘才人,叫青龙等人加紧戒备,提防着大裕来人查探到他们这一方田地。 京中的槐荫胡同也是一片肃然,陶超然已然归来,命令府中全力戒备。前番阿里木派了些负责陶府的安全,如今清风与明月也隐在暗处蛰伏。 连着警戒了几日,各个地方却没有一丝风吹草动。何子岑在城门也加强了戒备,却始终没有任何进展。若不是大裕来人自知无法下手,已经卸甲而归,便是他小隐隐于野,如今杳然无踪。 外头风声鹤唳,刘才人晓得大约是昔日的叛贼白虎出手,不由得冷笑连连,将李隆昌揽在怀里,眼神犀利而冷辣。 她冷静地嘱咐青龙与朱雀道:“瑞安未必便晓得这世上还有我与昌儿,咱们依旧外松内紧,不必自乱阵脚。不过事不宜迟,加紧与玄武联系,要他转告郑荣将军督促军队事宜。还有陛下那里,也须早早递话,提防瑞安狭天子以令诸侯。” 提起白虎二字,青龙与朱雀简直咬牙切齿。他们各自领命,去分头行动。朱雀依旧负责府上的安保,青龙却再次离开大阮前往大裕。 日暮时分,眼看着城门便要落匙,却有个身披皂色披风的老者背着只赭石色暗纹的包袱,随在三三两两出城的人群中,耐心等着官兵的盘查,又缓缓踱出了城门,身影渐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在他的身后,青龙牵了匹黑马出城,拐上官道之后便催动了坐骑。 马蹄绝尘,自老者旁边擦身而过,卷动了官道两旁枯败的蒿草。老者佯装吓得往旁边避让,一双冷锐的眸子却抬了起来。 眼望着前头打马飞奔的身影,老人目光复杂,涌现出一丝久违的熟悉感。瞅瞅无人追踪,老者便拧转身子拐进旁边的树丛。他抬手往脸上一抹,再挺直了脊背,不过片刻之间,方才的花甲老人便替换为一名中年虬髯客。 他眼望青龙离去的方向,甩开步子大步往南追去。 从前的老者、如今的中年虬髯客都是易过容的白虎,他轻车简从,只带了两个黑衣人悄然潜入大阮,蛰伏数天想要寻陶灼华的晦气,今次无功而返,心间充满了懊恼。来时曾冲瑞安夸下了海口,只觉得要拿个小丫头易如反掌,未承想紧接着便是侍卫与武僧们连番搜山。 何子岑兄弟与那两名黑衣人缠斗之时,他本是赶到了近处,想要掳着陶灼华逃走。听得远远近近的侍卫啸声应和,又忌惮大相国寺的武僧本领超群,他不敢铤而走险,只得选择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好不容易逃进大阮皇城,白虎几番乔装,本想打探些此番阿里木来大阮合谈的事情,岂料想皇城内又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他到不晓得这世上有刘才人与景泰帝的遗腹子,却是想对陶家人下手,只在槐荫胡同转悠了两天。 做过杀手的人对危险有异乎常人的感知能力,更何况白虎自打背叛了景泰帝,每日做贼心虚,比旁人更多了些狡诈与小心。 他瞧着陶府面上普普通通,暗地里却好似蕴藏了无穷的杀机,更是隐隐透出危险之意。庭院深深,自保为上,他哪里敢轻易出手。 眼见得城门口的盘查一日紧似一日,白虎生怕再不走脱便会被人瓮中捉鳖,只得扮做位花甲老人出了城,准备先悄然折回大裕。 不曾想从他身畔打马飞奔的青龙却引起了他的注意。昔年几个兄弟同生共死,白虎对他们极为熟悉。虽然多年未见,青龙还是在第一时间便撞入了白虎的眼睑。 以为早便不知埋骨何处的兄弟重又出现,白虎惊得无以复加。昔年反水之时他并未心存仁慈,招招下得都是狠手,连一丝活路都不曾为对方留下。 如今既然青龙现世,保不准其他的两个亦会苟延残喘,尚且活在世间。白虎忆及昔年的背叛,心上不寒而栗。他将包袱轻轻一甩,便加快了脚程。 陶灼华身上只是些皮外伤,随着德妃娘娘在大相国寺将养了几日便就痊愈。消息封锁得严谨,青莲宫里半丝风声也不曾听见,直待主仆几个回到宫里后,娟娘才听茯苓与菖蒲述说了当时的惊险。 瞧着陶灼华颈间依旧浅浅的那道红痕,娟娘不觉又惊又怕,她将陶灼华揽在怀里,再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道伤痕,眼泪不由自主便滚落了下来。 “娟姨,早便不疼了,不过是划了浅浅一道”,陶灼华瞧娟娘的样子,便晓得她在替自己难过,只管宽慰着娟娘放心,却又指着茯苓对她说道:“到是茯苓辛苦,前番随着我受了惊吓,醒来之后便与菖蒲彻夜不眠地服侍我,到有些着急上火。如今回了家,她该好生歇歇。” “好孩子,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娟娘瞧着茯苓与菖蒲眼下都有淡淡的乌青,便晓得这两人大约衣不解带,日夜服侍在陶灼华的面前,忙着夸赞了几声,又赶紧跪在佛龛前,冲着观音大士的羊脂玉雕像叩拜菩萨对陶灼华的庇护。 询了娟娘,晓得陶家人安然无事,陶灼华心上一松,这才自去妆台前谢妆。 菖蒲忙着将陶灼华的行李归置进箱笼,茯苓这心上一松,却觉得身上酸乏,冲菖蒲歉然道:“对不住,这会儿回了家,到觉得实在没有力气,便偏劳姐姐多费些心,我想要回房去躺一躺。” 娟娘上了三柱香,听得茯苓语气疲惫,只怕她有什么闪失,又忙着过来询问她的伤势,命人煮些黄芪姜枣茶给这主仆三人益血补气。再推着菖蒲道:“这些事情我一会儿便找小丫头们打理,你们两个连日受累,现在都回去歇着。” 菖蒲道是不用,娟娘哪里肯依,素知这两个丫头忠心护主,自然高看一眼。先安顿了三个人休息,又亲自下厨房去煨鸡汤,忙的脚不点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九章 夜半 榻上搁着娟娘新制的金丝流苏蕙草长枕,里头添了决明子与杭菊。娟娘素知陶灼华浅眠,更放了些安神的檀香。陶灼华一觉黑甜,再醒来时已然日薄西山。 鸡汤撇去浮沫,熬得剔透清澈,里头搁了三两朵香菇、几根青菜、再加了几块陶灼华爱食的面筋,娟娘殷勤端到她的面前,先瞧着她喝了半碗,方慈爱地说道:“可是饿了?娟姨这便吩咐她们传膳。” 陶灼华拥被坐起,瞧着只有菖蒲在摆桌,便问娟娘道:“茯苓还未睡醒么?便叫她多歇一歇。那一日她被黑衣人打晕,也是连惊带吓,幸而喝了两副安神的汤药,到没有什么大碍。” 茯苓那日昏迷在芙蓉树下,除却惊吓还受了些凉,早便存了病根。只因记挂着陶灼华的安危,与菖蒲忙前忙后,一口气不曾懈怠,就坚持到了如今。 此时回了宫中,万事有了娟娘照应,心上一松乏,那股子火却窜了上来。茯苓一觉睡到夕阳落山,挪动了一下身子却觉得更加酸软,开口唤人时嗓音也沙哑得难受,只得重新倚回榻上,命小丫头给娟娘送信儿。 娟娘探了探茯苓的额头,觉得略略有些低热,又使人往太医院替她抓了两幅治嗓子的药,小火熬在炉上,再指了两个小丫头殷勤照看,只命她好生歇息。 茯苓吃了药又眯了一觉,病势并未稍减,至晚间又开始发烧,人也蔫蔫得没有精神。此刻宫门已经落匙,请不得太医,娟娘探得茯苓的额头并不太烫,晓得只是一股子邪火上撞,到也不曾十分担心。 见她只是没有胃口,娟娘便命人给她煮些稀薄的小米汤来。陶灼华与茯苓情同姐妹,此刻也一直守在身旁,瞅着菖蒲给她喂了小半碗米汤,这才心下稍安。 清莲宫里头忙忙碌碌,和子被陶灼华打发出去长宁宫办事,到此刻还未回来,唯有小明子等人跑前跑后,到无人留意秋香悄然溜出去不多时,又悄然折返。 娟娘探得茯苓的额头比方才稍烫,只怕夜里起了高烧,便命菖蒲烫了些烧酒,又寻了块白萝卜根,蘸着烧酒替她搓着前心后背怯怯火气。 茯苓眼见她二人替自己忙碌,已是满心歉意,又见陶灼华一直守在身畔,更觉得担待不起,便催着陶灼华回去歇息。 陶灼华出得门来,到记起昔日甄三娘那里曾替自己配了些各色丸药,此刻请不得太医,到能拿丸药来应应急,便唤着菖蒲匆匆忙忙回了自己房里。 此时夜色渐深,菖蒲手上提着盏玻璃罩子的素灯,经由抄手游廊送陶灼华回房。两人并未留意不远处暗影沉沉的院落一角,秋香裹了件暗色披风,借着假山石的掩映,正一瞬不瞬地留意着茯苓这边的动静。 见这主仆二人离自己愈来愈近,秋香慌忙往回缩了缩头,直待听得陶灼华的裙裾窸窣之声渐渐远去,她才悄然探出身来。 室内华烛影微,糊了霞影纱的窗扇上清晰地映出娟娘一个人的剪影。秋香又略等了片刻,见陶灼华与菖蒲没有归来的迹象,里头只有娟娘一个人忙忙碌碌,便长出一口气,唇角悄然弯起,放心地折回自己房里。 陶灼华自是不晓得茯苓院里子还有秋香的窥视,她回到自己的寝宫,吩咐菖蒲拿钥匙开了匣子,将甄三娘配制的瓶瓶罐罐拿出来检视,从中选了一味怯毒泄火、一味安神宁气的丸药收在袖里。 这半宿不曾沾过水米,此时颇有些口渴,陶灼华便命菖蒲将下午煮的黄芪茶重新热过,主仆两个都饮了两盏。一来二去耽搁了功夫,到正与不安好心的秋香失之交臂,也是阴差阳错。 及至菖蒲重新掌着灯与陶灼华回到茯苓院里,娟娘已然替她擦洗干净,连小衣也重新换过。茯苓精神好些,就着娟娘的手又饮了小半碗米汤。 见陶灼华去而复返,茯苓满面歉疚,在榻上微微欠身:“回到了宫里,到扰得小姐不安生。已然下半夜了,您又过来做什么,快些回去睡吧。” 陶灼华拿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见比头半夜好了不少,自然安下心来。复将甄三娘配的丸药拿出来叫她服下,这才与娟娘说道:“今夜里便劳烦娟姨照料她一晚,你们两个同榻而眠吧。我回去也不安生,还不若在里间的碧纱橱间歪上一歪。到是菖蒲,也熬了大半宿,便回隔壁你自己的屋子里睡去。” 娟娘听她安排得算也妥当,当下也不再推辞。先瞅着茯苓阖了眼,替她将夹纱被子捂严,又从橱子里替陶灼华取了枕头被褥,将她安置在碧纱橱间,方打发菖蒲回房去歇着。 茯苓方才服的药里有安神的成份,更兼着神情倦怠,不过一柱香的功夫,那药劲儿上涌,便迷迷乎乎睡去,这一觉到是踏实安稳。 此时已然敲过了三更的经鼓,娟娘催着陶灼华睡去。只怕夜里还要起身照料茯苓,便在炕桌上留了一点油灯,这才卧在了茯苓外侧,浅浅阖上眼睛。 鼓漏更残,陶灼华听得外头茯苓均匀的鼻息,无端觉得安心,方才朦朦胧胧阖了眼,却总是睡不安稳。无数的恶梦纷沓而至,一时是前世里娟娘饮恨离世,一时又是茯苓在自己耳畔哭诉,要自己为她报仇。 陶灼华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听着壁角的沙漏声缓缓,到似是那样冗长。外头茯苓的呼吸依然绵长,连娟娘也发出轻微的鼾声,到显得黎明前的一刻格外静谧。 白天睡得多些,此刻惊醒过来便再也难以入睡。陶灼华躺了片刻,便慵懒地坐起身来。记挂着外头的茯苓,她便将搭在衣架子上的寝衣披起,想要悄然下榻。 夜凉如水,琼华的光影有些模糊,远远有自鸣钟当当地敲响,惊得陶灼华心头一颤,不觉拽紧了衣衫。便在此时,外头的房门轻微地吱呀一声,伴随着压得极低的脚步窸窣,在寂静的夜晚间格外清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章 惊梦 经历了芙蓉林间的险境,陶灼华格外灵惊,心间的恐怖霎时便如潮水汹涌。 与方才的梦境重叠,她一个激灵便彻底醒了过来。不晓得这暗夜来客是哪个,她仔细聆听着外头的动静,身上的汗毛根根立起。 若此时唤人,不过是惊动歇在隔壁房里的菖蒲,大约会于事无补。陶灼华定了定神,悄然按住自己的心口,听着那脚步声愈走愈近,从枕头底下取出才刚从娟娘那里取回的火铳握在手上,全神戒备起来。 娟娘为了夜来照顾茯苓方便,灯烛并未完全熄去,除却炕桌上的蜡烛,壁脚还留了盏青碧色的纱灯。此刻朦朦胧胧间,透过碧纱橱淡绿色的帷幔,陶灼华瞧见有个小丫头躲躲闪闪走了进来,又不放心地回头往身后看了看。 不过是一个婢子,到也难成大事。摸了摸手里的火铳,陶灼华便有了底气。索性再等一等,看这小丫头进到茯苓房里到底所为何来。 见身后无人追踪,小丫头好似放了些心。她先是轻轻唤了声娟姨,等了片刻,见娟娘沉沉睡着并不应声,才放心大胆走了进来,悄无声息地往茯苓床前靠去。 借着朦胧的灯火,陶灼华认得这丫头是自己宫里一个粗使的婢子。她曾经见过几次,却唤不上名字。黑夜里鬼鬼祟祟,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么个芝麻绿豆大小的丫头到不劳耗费她的火铳,浪费陶雨浓所赠的火药。 宽袍大袖宛若流云轻拂,她便将火铳收在袖间,悄悄趿了绣鞋,无声地转出碧纱橱来。借着殿内雨过天青的帐子掩住自己的身形,想要瞧瞧这丫头弄什么鬼。 那小丫头四顾一望,见室内再无旁人,便悄然从袖间摸出个油纸包,哆哆嗦嗦间从里头抖出块淡青色的绸帕,到依稀是平日里茯苓爱用的颜色。 看到丝帕,陶灼华心头一阵无明火起,俨然前世又与今生重叠。 前世的茯苓自己殒于那种疑似天花的散毒,却又被人污蔑是在宫中传播豆种,起因不过便是这么一块淡青的丝帕,却是假忍冬之手嫁祸于她。 原来青莲宫里除却昔日忍冬那个暗鬼,到还藏有旁人,果真令人猝不及防。陶灼华无声地从天青的帐子后头走出,随在了小丫头的身后。 小丫头似是极为忌惮这块帕子。她一手掩住口鼻,另只手只用食指与中指捏着帕子的一点丝边,悄悄绕过床头,再慢慢弯下身子,想要将帕子盖在茯苓脸上。 眼见得就要大功告成,小丫头方嘘了口气,斜刺里却有一只纤纤玉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陶灼华身着月白的寝衣,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双眸间寒霜轻覆,被青朦朦的灯光一打,在凄凄黑夜里有些吓人。 那丫头不妨茯苓的房间里还有旁人,抬头看时只瞧见一张素瓷冰肌般的雪颜,漆黑的瞳仁闪着幽幽暗暗的光。只吓得一声尖叫,又忙忙掩住了嘴。 陶灼华死死捏着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身前,厉声喝道:“你拿的是什么东西?到这里来做什么?”两人这一拉扯,娟娘也睁开了眼,从榻上翻身从起。 瞧着这个场面,娟娘有些发懵,喝问那小丫头道:“秋香,大半夜的,你鬼鬼祟祟来这里做什么?” 来得小丫头正是从前自以为攀了高枝c如今身不由己的秋香。见被陶灼华撞破行藏,秋香磕磕绊绊地狡辩道:“郡主c娟姨,并不是奴婢有意冲撞。昨晚本是奴婢值夜,方才院子里捡了块帕子,瞧着像是茯苓姐姐的东西,便给她送了来。” 不提帕子还好,一提那帕子二字,便就触动陶灼华的前情,又想起前世里茯苓临死前的惨状。她一只手捏着秋香,狠命往后一推,叫她离得茯苓远些。 秋香是个粗使丫头,虽有几分力气,此刻连惊带吓,身子早便软了下来,更不敢公然反抗。她往后退了两步,趔趄着跌在地上,那块帕子也随之飘到飘落在她身畔的不远处。 屋子里这般吵闹,睡在隔隔壁房里的菖蒲也听到动静,披衣赶了过来。茯苓因是吃过些安神的药,此时眼皮子如铅般重,只听得自己卧房里吵吵闹闹,撑了几撑方张开眼睛,一时分辨不清是出了何事。 菖蒲剔亮了银灯,屋子里霎时亮堂起来,陶灼华眼尖地发现秋香手上竟覆了层薄纱,想是她不敢直接接触那块丝帕,才想出这个办法。 甄三娘早便说过,天花在这京中已然绝迹,她并不惧怕这些东西,只弯腰去捡地上的帕子。秋香与她拉扯了几下,尖声叫着:“郡主,您不能碰。” “既是我不能碰,你如何想要往茯苓的脸上盖去?”陶灼华冷冷剜她一眼,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夺下了丝帕展开来细瞧。 帕子盈鼻有些紫苏草的味道,正与甄三娘昔日所授的方子相合,想来并不是什么天花,陶灼华更是心间大定。她将帕子一抖,只见淡青的绸帕上头绣着茯苓平日喜爱的紫藤花,针法也类似她常用的针法,显然是费了些功夫模仿,便冷冷喝道:“原来你叫秋香,你实话实说,这到底是谁的帕子,你从哪里得来,又在这上头淬了什么东西?” 秋香跪在地上垂首不语,眼里分明闪过一次胆怯,却倔着嘴分辨道:“奴婢不明白郡主的意思,这帕子的确是奴婢自院中捡来,认得是茯苓姐姐的东西,便替她送了来。” “放屁”,菖蒲听得小丫头分明一派狡辩,反驳她道:“便是你真捡了茯苓的东西,难不成还要大半夜的弄鬼,趁黑摸进她的房里?” 秋香呢诺不言,眼睛躲躲闪闪,分明不敢与旁人对视。 “既是茯苓的帕子,为何我不能碰?你拿轻纱覆手又是什么意思?”陶灼华晓得这丫头有些古怪,她不怒反笑,以食指挑起秋香的下颌,饶有兴致地问道。 秋香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撒一个谎便要用无数的谎话去圆,她愈想分辨愈是语无伦次,已然前言不搭后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一章 狡辩 淡青的银灯下,秋香乐乐栖栖遑遑跌坐在地上,不晓得该如何自圆自话。 只想着陶灼华方才提及她拿青纱覆手,秋香慌忙将手一摊,搪塞地说道:“奴婢是前日下午烫伤了手,因是涂了药经不得风,这才包了层纱。” “是么?原来只是给你的手隔风,并不是因为这帕子上有了豆种?”陶灼华将帕子一抖,做势往秋香脸上盖去。吓得秋香哇呀一声,远远躲了开去。 娟娘察言观色,便就听了个大概。此时哪里还看不明白,秋香是借着黎明前这一刻旁人最疲惫c也是被容易放松的时候,过来给茯苓下毒。 茯苓身子尚未痊愈,又迎来这一出。她此时全然没了睡意,在菖蒲的搀扶下趿了鞋子下炕,拿手指点着秋香的额头恨道:“我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半夜在更的出来害人?” 秋香情知事情败露,抽抽搭搭只是一个劲儿哭,面对茯苓的喝问又说不出所以然,只怯怯地往桌子后头躲去。 陶灼华恨恨瞪她一眼,再转过头与娟娘说道:“娟姨,您拿只匣子出来,将这帕子装了,等天亮找人验看难看,我怀疑这便是三娘子所说的那种东西”。 触动了前世茯苓的惨死,陶灼华再将目光盯紧了秋香这个不安分的丫头,冷冷喝道:“既不是豆种,你怕得什么?见我捡起帕子,你又大呼小叫地成何体统?” 娟娘又气又恨,心间又是暗自庆幸。幸好昔日察觉不对,陶灼华特意请动甄三娘拿着高嬷嬷在御花园与长安宫里植下的药草做了比对,推断出大约是配置虎狼之物的东西,还特意为陶灼华主仆留下了解药。 若没有甄三娘出手,便明知这东西不是豆种,只怕也会深受其害。 最可恨的是这丫头,满心以为帕子上沾了豆种,还要鬼鬼祟祟拿来害茯苓的性命。若真是那种腌臜东西,拿着这沾染了豆种的帕子在屋里这一折腾,只怕哪个都不能幸免。 娟娘少时生过天花,凭着秋香折腾,心上到不惧怕。陶灼华与两个丫头身子娇嫩,一个弄不好,三人便全部断送在这里。她担着青莲宫掌事之责,平日对小丫头颇为宽厚,从不打骂责备,今日却忍无可忍,抬脚便往秋香身上踹去,又狠狠扇了她两巴掌。 秋香被娟娘那两巴掌扇得眼冒金星,跪在地上哭道:“娟姨莫再打了,都是奴婢犯下的错,奴婢都招认便是。” 菖蒲不言不语,手脚却极为麻利。她先捧了只空匣子过来,预备着娟娘将帕子收起。又恐怕茯苓烧才退去重新着凉,赶紧为她取来夹棉的披风,送她重回榻上坐了,又替她在身后垫好了大迎枕。 见陶灼华冷冷立在秋香身前,菖蒲复又扶着陶灼华坐在绣墩上,替她取来只手炉暖手,这才退回到陶灼华身畔。 陶灼华轻笼着搁在膝盖上的鎏金手炉,拿火镇子拨弄了两下里头的银丝霜炭,居高临下望着秋香闲闲说道:“说来听听,你都怎么错了” 这主仆几人方才的对话,秋香全然听不清楚。她被娟娘扇了两巴掌,耳间正自嗡嗡作响,只目瞪口呆地瞧着陶灼华拈着那块帕子左瞧右瞧。 秋香本来有几分小聪明,权衡之下晓得此时必然不能善终,只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冲陶灼华哭道:“郡主,都怪奴婢眼皮子浅,晓得茯苓姐姐这里素日都有您赏赐的好东西,便想趁着她生病进来顺上几样,这才故意拿了块丝帕做幌子。奴婢从今往后再不敢手脚不干不净,求郡主您大人大量,饶过奴婢这一回。” 手炉里的银丝炭刚刚燃起,陶灼华膝上有了淡淡的暖意。她潋滟轻笑,脸上泛起嘲讽的的神情,只与娟娘说道:“娟姨您瞧,咱们素日都不曾发现青莲宫里还有这么个能指鹿为马的奴才,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娟娘脸上亦是轻蔑的笑意,点着秋香的额头道:“不想吃苦头,便将事情一五一十都交待清楚。你有几斤几两重,自己好生掂量掂量,若再信口开河,小心我拿缝衣针将你的嘴巴戳上几个窟窿。” 秋香还待分辨,菖蒲却忽然记起前事,指着她厉声说道:“是了,你这东西是从高嬷嬷那处废园子得来。前些时我分明瞧着你鞋子上沾有那处废园子特有的红泥土,还曾问了你两句,你只说那日不当值,去园子去逛了逛。” 秋香心间叫苦不迭,当日菖蒲只是随意发问,她便顺口搪塞,只认做自己一个粗使的丫头,菖蒲必定记不住那么多。今日被菖蒲当头一喝,秋香吓得身上一哆嗦,口中虽然不说,言神早泄露了心底的恐慌。 菖蒲却又向陶灼华轻轻一福,认真回道:“郡主,奴婢又记起一桩事情,您还记得前些时您与娟姨在花树旁搭起的帷幔间闲聊,奴婢曾呵斥秋香那个时辰过去清扫落花。这丫头当时也是巧言令色,焉知不是在偷偷窃听?” 一桩两桩的,居然都被菖蒲记在心中,秋香叫苦不迭。她当日无奈之下听从了谢贵妃的指示,悄然从之前高嬷嬷所居的小院里取到这枚丸药,只为着要依谢贵妃的吩咐,选择适当时机冲陶灼华下手。 一则秋香胆怯,便是谢贵妃有命她也百般搪塞,二则谢贵妃拿她兄弟要挟,秋香做事心不甘情不愿,便有些阴奉阳违。这粒丸药取了回来,秋香避如蛇蝎,已然存放多时,一直不愿出手。 昨日下午,青莲宫内一团忙碌,李嬷嬷趁势传信儿,将她带到谢贵妃面前。谢贵妃此时内忧外困,无心与她周旋,只冷冷告诉她,若明日听不见青莲宫里传出噩耗,那后日等着她的便是她兄弟的尸身。 秋香无可奈何,苦求谢贵妃无法,只得回来铤而走险。李嬷嬷只告诉她此物就是豆种,务必不能沾染,她便牢牢记在心里,不但早饮了许多解毒的绿豆汤,还特意在手上弄了层轻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二章 坦陈 一个宫女做了替罪羊,既能替谢贵妃除去心腹大患,还能赶在大阮与波斯结盟的前昔挑起争端。一旦何子岑办砸了这件事,他的处事能力便值得考究,到时候何子岩上位便是分分秒秒的事。 几名武将已然联名递了折子,提出对几位皇子进行公平的考量。因为祖制如此,这折子还得到内阁几位老学究的赞同,早便摆在仁寿皇帝书案之上。 谢贵妃的算盘打得精准,命李嬷嬷仔细教导着秋香如何下手。一粒丸药在水中化开,再将帕子在水中浸湿,叫那药性都染在帕子上,丸药却无影无踪。便是秋香一旦失手,供出背后有长春宫这个主谋,也是查无实据。 李嬷嬷悄然说与秋香,贵妃娘娘说话算数,只要秋香拿这浸了水的帕子叫陶灼华沾上,便算她首功一件。做为赏赐,谢贵妃许诺了秋香一个长春宫的二等宫女之职,亦不过是画饼充饥,谢贵妃早便晓谕李嬷嬷,一旦事成,即刻杀人灭口。 此前谢贵妃与瑞安意见相左,两人为着一个陶灼华在书信间起了争执。瑞安指责谢贵妃鼠目寸光,要她想法子断去陶灼华的臂膀,好将她收为己用。 谢贵妃却是因为陶灼华与德妃娘娘的情谊已然危及日后何子岩的夺嫡之路,不愿再听瑞安的婆婆妈妈,要想来个快刀斩乱麻,直接解决问题。 秋香听了李嬷嬷的吩咐,当真是骑虎难下。她只是一介粗使的丫头,素日虽有些小聪明,关键时刻却打了退堂鼓,并不敢真冲着主子下手。 她思来想去,既不敢忤逆谢贵妃的意思,又不敢接近陶灼华,便寻思出了这折中的主意。想要趁着娟娘在茯苓房里,她将帕子盖到茯苓的脸上,要了茯苓的性命,亦或能再祸及娟娘,一下子断去陶灼华的左膀右臂,谢贵妃面前也能搪塞过去。 这些花花肠子自然不敢跟陶灼华坦白,秋香便想避重就轻,只招认自己手脚不干净,最好经由陶灼华之手将自己驱逐出宫,也算得给了谢贵妃一个交待,希望她能放过自己的兄弟。 瞧着秋香痛哭流涕,一幅诚心认罪的模样,陶灼华慵懒地直了直身子,依旧拨拉着手炉里的火炭说道:“你叫秋香是吧?粗使的丫头大约不晓得我的性情,我自来便是个急性子,又容不得旁人守着我说谎。” 火钳子上夹着块燃得正旺的霜炭,陶灼华往秋香面前一递,离着她约莫寸许长的距离,吓得秋香又是一声尖叫,以膝当脚往后退了两步。 “若再有一句瞎话,我先拿这炭烙你的嘴。”陶灼华将火钳子往菖蒲手上一塞,随手便将暖炉搁到炕桌上:“拿着这个好生问话,我偏不信这丫头的嘴能硬过火钳。再敢自说自话,直接拿火钳子烙也成。” 陶灼华此时尚未及笄,不过是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秋香素日里见识了她待下人的宅心仁厚,便有些欺负她的一团和煦。此刻见她将柳眉一竖,好素无端的暴风雨挟裹而来,竟比谢贵妃更添了睥睨,直吓得楞在原地呆若木鸡。 茯苓这一刻气短神虚,只是倚着大迎枕瞧着菖蒲问讯,眼里的冷锐却如根根寒芒,刺得秋香不敢抬头。菖蒲见她迟迟不语,反手在她胳膊上一拧,将通红的火钳子往前一递,怒喝道:“还不快说,只管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眼见得动了真格,秋香直吓得瑟缩在地上哆哆嗦嗦,她拖着哭腔哀求道:“郡主息怒,奴婢再不敢说谎c再不敢说谎,求您饶了奴婢吧。” 娟娘开了匣子,陶灼华却不急着将帕子放进去,只管将那帕子捏在手上左瞧右瞧,秋香提心吊胆,直着嗓子喊道:“那帕子上沾了豆种,郡主您快放手吧。” 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竟想要茯苓的命,陶灼华眼中的寒芒一直未曾敛去。她拿着帕子拎在秋香面前,冷冷说道:“你以为你拿块薄纱阻隔便能一了百了?这东西是从哪里得来,你老实交待,若不然,我此刻先将她盖到你的脸上。” 又是帕子c又是那通红的火钳摆在自己面前,秋香只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也不敢再拿着自己手脚不干净搪塞,又不敢供出背后的谢贵妃主仆,只得抽抽搭搭泣道:“郡主明鉴,方才菖蒲姐姐说得没错,奴婢的确去过御花园里那一处废园子间,还捡了粒捡了粒丸药。” 菖蒲见她只是搪塞,一脚便踹了上去:“秋香,是谁告诉你那园子里有丸药?又是谁叫你将丸药淬在帕子上,又是哪个指使你来咱们青莲宫里害人?” 兄弟握在谢贵妃手上,秋香哪里敢实话实说,见平日温柔可亲的菖蒲似个凶神恶煞,陶灼华又是步步紧逼,便晓得今日难以脱身。 若没有自己想攀着高枝往上走,大约便没有今日的穷途末路。 秋香心内天人交战,脸上一片死灰。她长叹一声,反而不再躲避寻那块帕子,却将以青纱覆盖的手往自己脸上一抹,惨然笑道:“郡主,您不必再问了,背后那人奴婢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提起,便是郡主您也惹不起。横竖是奴婢对不住您,将这条命赔上便是。” 她指着那帕子道:“郡主,奴婢不敢瞒您,这上面淬的是豆种,那主使之人说是能够催动天花。她本想让奴婢断送您的性命,奴婢实在是没这个胆量,只能冲着茯苓姐姐下手。” 秋香此时一心求死,说话反而坦然顺畅,她不断地拿沾染过帕子的那块覆手青纱往脸上擦拭,还将帕子噙在口中,一心想要染上天花的病毒。 她大声对陶灼华说道:“奴婢算不得大奸大恶,也晓得您与娟姨几个都是好人,怪只怪奴婢自己人心不足,怨不得别人。今次奴婢的兄弟落在了旁人手上,奴婢不得不就范。既被郡主察觉,拿奴婢这条贱命赔了您便是。” 秋香端端正正磕了个头,便老老实实跪在一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三章 深究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秋香此时虽一心求死,犯下的错误却不可饶恕。 一想起前世茯苓含冤负屈,陶灼华便一股子恼怒郁结在心头。她拿帕子垫着手托起秋香的脸,清冷笑道:“你想死得干净,却也没那么容易。” 将那块淬毒的帕子往匣子里一放,陶灼华命菖蒲打水净手,再冲娟娘道:“娟姨,咱们今夜里都沾了这个东西,您去取三娘子从前配制的解药。” 秋香懵懵懂懂,不晓得天花如何还有解药,望着陶灼华主仆几个都对自己拿过的帕子并无忌惮,她又觉得惊疑。恍恍惚惚中,秋香到觉得自己好似钻入了圈套,笑面虎一般的李嬷嬷自然不是好人,拿自己的兄弟做为要挟的谢贵妃便是幕后黑手。为着一家人的安危,秋香咬了咬牙,依旧选择什么也不吐露。 这么一闹腾,天已经交了五更,外头有早起当差的奴才们脚步窸窣。陶灼华便吩咐菖蒲去唤和子过来,叫他将秋香丢进倒座间严加看管。 娟娘已然取了药来,菖蒲拿水化开,先呈了一盏在陶灼华面前,又奉与娟娘与茯苓,自己也饮了大半盅,再将余下的一些泼在茯苓房里。 甄三娘当日便断定了高嬷嬷所植的药草本为配制毒药,与天花虽然相仿,却并不是一类东西。那解药对症,主仆几个都是毫发无伤。眼看着天光大亮,陶灼华又使人传了太医替茯苓瞧病。 这么一折腾,茯苓出了场透汗,那股子郁结的火气发散出来,到午后身上便渐渐清爽。又饮了些米汤之类的流神比昨日好了许多。 青莲宫里虽然严密封锁了消息,到了晚膳时分依旧什么噩耗传出,谢贵妃便晓得秋香已然失手。她唤了李嬷嬷过来,仔细嘱咐了几句,这主仆二人对好口供,以防秋香攀咬。 秋香一直关在柴房,陶灼华使人瞧去,已然有些低热,却只是咬紧了牙不肯开口。不管她说不说,这幕后指使与高嬷嬷有些联系已是必然,至晚间给德妃娘娘请安,陶灼华便就将昨夜的事情说给她听。 德妃娘娘脸上浮起些冷笑,冲陶灼华说道:“凶手大约是谁,本宫与你都心知肚明。奈何宫里头讲究的是证据,不能凭着咱们空口白牙便定了她的罪过。你还记得当日在大相国寺,清平候夫人曾说她遇到个故人?” 见德妃脸色凝重,陶灼华便细细追问道:“当日曾听夫人说了个下音,因是您姐妹两个说话,灼华不敢多嘴。听娘娘的意思,难不成这故人还与凶手有关?” 德妃以食指描画着汝窑兰纹杯上头的暗花,低低说道:“这故人只是个托词,实则是清平候夫人寻到了位从前先皇后宫里的老人。以本宫推断,长春宫里与昔年先皇后染病托不开关系。” 提起秋香此刻被关在柴房,德妃娘娘思忖了片刻方说道:“你手上虽留有三娘子赐的解药,此时到不必便宜这个丫头。本宫这便要清平候夫人将那位嬷嬷送进来,让她瞧瞧秋香的症候是否与昔年先皇后相符?” 果然姜还是老得更辣,陶灼华只想着对秋香狠狠惩治,待她扛不过去时再解毒施救,德妃娘娘却是触动前情,想着先皇后当时是身染天花而亡,只想分辨那灾祸是天意还是人为。 两人几句话便就议定,德妃娘娘第二日一早便传清平候夫人入宫,陶灼华则回青莲宫翻检一下秋香的东西,看能不能寻出些蛛丝马迹。 一件事情即使再扑朔迷离,撇去那些浮华的泡沫,得惠最多的那个便往往是罪魁祸首。德妃娘娘耐着性子静静思忖,晓得阿里木已到了京郊,何子岑兄弟二人代替仁寿皇帝迎到十里长亭,若此时陶灼华出事,首先影响的便是两国邦交。 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抽丝剥茧,便不难理出事实的真相。若波斯一改初衷,不愿交大阮这个朋友,对于一力支持阿里木复位的何子岑来说,便会受到朝中诸臣的质疑。 若事实如此,何子岩便是凭白捡了个便宜,指不定谢贵妃更笑到最后。 想通了此节,德妃娘娘嘿嘿冷笑。连明日也等不得,更不顾宫门已然下钥,她即刻手书一封密信,派绮罗送去清平候府上,着亲妹子再往何子岑手上递。 至于清平候夫人寻到的那位嬷嬷,德妃娘娘叫绮罗传话,明日一早由清平候夫人带进宫来,由她见机行事。 再说陶灼华回到青莲宫,便请娟娘会同和子与菖蒲,开始翻检秋香的箱笼,又唤了与她同住一屋的夏荷前来问讯。 夏荷比秋香略大,也只是个粗使的丫头,素日与主子打交道不多。眼见陶灼华亲自传唤,心里便犯了嘀咕。再想着秋香两日不归,便猜想秋香大约是犯了事,慌忙收拾利索去见陶灼华。 夏荷十分伶俐,面对陶灼华的询问,半分也没敢隐瞒,将秋香打从夏日便时常无精打采,还时常偷溜出宫的事情都述说了一遍。 陶灼华再问及秋香在宫里都与什么人往来,夏荷偏着头仔细回想道:“郡主您也晓得,咱们这些粗使的丫头身份卑贱,并不为宫里人所待见。若说她走得近的人,也唯有奴婢而已。至于旁的,到实在未听她说起。” 想是秋香虽与旁人鬼鬼祟祟,却极好地避开了夏荷的耳目,足见小丫头心机深沉。见夏荷满脸惴惴,陶灼华便放缓了神情说道:“不打紧,你再仔细想想,她还有哪些奇怪的地方?” 夏荷再细细想去,忽然提起秋香的妆奁道:“是了,奴婢曾发现有一次她从外头回来,悄悄拿了枚极漂亮的戒子。奴婢问她是不是郡主的赏赐,她只是笑着不答话,无人时到时常拿出来戴戴,想是极为宝贝那个东西。” 陶灼华素不与这些小丫头打交道,更不曾记得有赏过秋香额外的东西。她冲娟娘微微示意,娟娘点头,便起身重往秋香房中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四章 姑息 娟娘步履匆匆,重新返回秋香房中,命菖蒲寻出秋香盛放银钱与首饰的匣子,带回到陶灼华眼前。 和子十分聪明,问菖蒲借了根金簪,冲着锁眼轻轻捅了两下,便就将那机括吧嗒一声打开娟娘掀起盖子来,将匣子捧到陶灼华面前。 散碎的银钱,秋香归置得整整齐齐,约有二两之数,也抵得过寻常人家一两个月的嚼用。再便是几样素银与鎏金的首饰,做工略显粗糙,一看便是街头巷尾的工匠打制。 陶灼华将它们拨拉到一边,果然在最底层发现有一枚做工精细的戒子,除此之外还有只黄澄澄的金镯,上头刻着细致的忍冬花纹,一瞧便是个矜贵东西。 以秋香的身份,自然不会拥有这样的戒子与金手镯,陶灼华细瞧那戒子的做工,感觉应是有些品阶的宫妃方能拥有,到更能暗合她与德妃娘娘的猜测。 陶灼华便将其余的东西放回,只把戒子与手镯捡出,预备明日拿到德妃娘娘面前,请她从尚宫局寻一寻可有记档。 娟娘心细,命和子找人看紧了秋香,若她下半夜有个头疼脑热,便在第一时间过来回禀。到了下半夜,和子轻轻叩响门扉,向娟娘说道秋香果然高热不退。 到了天明时,秋香依旧发着烧,脸上与手臂上起了几粒星星点点的红疹,若不是早晓得此是中毒,十个人到有九个疑心她是染了天花。 陶灼华只命菖蒲等人莫断了她的饮食与水源,却不急着用解毒之药,而是袖了那戒子与金镯再往长宁宫去,瞧德妃娘娘是否传了清平候夫人入宫。 彼时天才微亮,德妃娘娘晨妆初罢,刚刚传了早膳。见陶灼华来得如此之早,心知她有所发现,便命绮罗去添碗筷,留下她边用膳边细说究竟。 德妃娘娘素日饮食简单,早膳只是石磨豆浆与五子粥笼水晶皮的虾饺并银丝汤面,两样甜与两样咸的点心,再便是几碟爽口小菜。见陶灼华在下首落坐,德妃又吩咐锦绫叫小厨房煮两碗酒酿的八宝汤圆过来。 两人草草用罢早膳,陶灼华便从袖间取出那枚戒子与金镯,请教德妃娘娘可曾记得是谁的东西。 若逢着宫宴之类的大场面,众嫔妃的首饰自然琳琅满目,一个赛了一个的争妍斗奇。陶灼华拿的这两样东西虽然精巧,样式却简单至极,到更似是妃嫔随身带的家常东西,德妃娘娘一时不好推断。 如今尚宫局还在谢贵妃的掌控之中,德妃娘娘也不好公然盘查,却晓得但凡这些东西尚宫局都该有个记档,到不是毫无头绪。 她转头传了锦绫过来,命她拿着帕子将这两样东西包起,只不要惊动旁人,悄悄去寻司珍坊的辛司正,请她瞧瞧有没有线索。 近一个月的功夫,总是多事之秋。何子岑遇刺的事情尚没有眉目,大相国寺的后山出现黑衣人,如今宫里又有人想对陶灼华下手。 瞧着面前明眸皓齿的少女依旧一派恬淡,不为这九曲连环一般的扑朔迷离乱了心情,德妃娘娘轻轻叹道:“本宫昔年一念之仁,与你结下这段善缘。事到如今,总有人将咱们绑在一起。你几番遇险,本宫也脱不开干系,到不晓得这样是否是害了你。” 初升的朝霞绮艳明丽,自半敞的窗扇间筛落,便有淡若碎金的色泽在陶灼华脸上跳跃,她素瓷冰肌般的雪颜格外剔透,愈发有着洞彻世事的宁静。 “娘娘您别这么说”,陶灼华纤纤素手持着蓝瓷冰釉的莲纹壶,往德妃娘娘面前的杯子续了七分满,言笑嫣然地说道:“若没有娘娘庇护在先,又何来灼华的今天。自来邪不胜正,我便不信陛下能姑息这些小人笑到最后。” 提起仁寿皇帝,德妃心间依然颇有埋怨,总觉得帝王偏袒了长春宫里太多。她不好与陶灼华提这些,只微微笑道:“陛下自然比咱们打算得长远。” 再从袖间取出甄三娘留下的那毒药秘方,陶灼华捧到德妃娘娘面前请她细看,并斟酌着说道:“此毒的确类似天花,单看秋香的症候便就晓得。娘娘您昨日提到先皇后罹难,灼华思来想去,大约与此物有关。” 德妃娘娘瞧着那张方子,不由暗叹造化神奇。十余味中草药,随便摘一株出来都是些普通东西,偏就七凑八凑,能凑成巨毒之物。 若不是遇到甄三娘这等人物,凭她想破头去,也想不到高嬷嬷那个老东西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弄鬼,东一堆西一簇在宫里植下药草,单为了配制这些害人东西。 只是这东西若真出自高嬷嬷之手,那么十余年前长春宫里便与这个老婢有着联系。是什么样的利益能将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凑在一起?德妃顺着这条线往下想,愈想愈觉得自己恍若揭开了事实的真谛,再回思何子岑两兄弟的安危,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锦绫领着人上来撤了碗碟,重新换过茶来。德妃娘娘听着多宝阁里那架西洋珐琅自鸣钟当当敲了八下,便冲陶灼华道:“略坐一坐,子岑的姨母便该进宫来了。只盼着她寻到的那位嬷嬷能记得当日先皇后的症候,替咱们辨一辨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两人刚刚说着话,绮罗便进来回禀,道是清平候夫人进宫求见德妃娘娘。 德妃此时想要求证先皇后与秋香症候的心情比陶灼华更为迫切,她敷衍地笑道:“果然说曹操,曹操便到,快请她进来说话。” 清平候夫人着了件雪清色的缂丝长帔子,浅金色的琵琶襟上绘绣着做工精细的折枝海棠花纹,发上簪着只绿松的芙蓉花掩鬓,端庄而不失大气,比之大相国寺那一面更添了些风韵。 她浅笑着冲德妃娘娘行礼,又与陶灼华点头示意,便在德妃的下首落了坐,只说道:“前日府里得了些新鲜的铁皮石斛,想着这东西矜贵,便想来拿来孝敬娘娘调理身子,特意植了些旺盛的挪进宫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五章 昔年 德妃与清平候夫人两姐妹说话极其小心,便是在长宁宫里亦怕隔墙有耳。 听得清平候夫人提及铁皮石斛,德妃便就着清平候夫人的话笑道:“铁皮石斛么,果然是好东西,不过听闻极难养活,怎么还必须要用纯净的山泉水浇灌?” 清平候夫人颔首道:“娘娘果然见识多广,这东西正是这个毛病,若用了普通的井水,便难以将它养活。因怕它不好打理,娘娘这里也没有专门的人操持,我特意将府中的老仆带来。您拿它来泡酒,晚间喝上一小盅,对身体大有裨益。” 两姐妹配合默契,几句场面话交待清楚,德妃便命绮罗寻人将这铁皮石斛搬进花房,要小太监打来几桶山泉水预备灌溉,清平候夫人已然命那老仆上前见过德妃娘娘。 此刻绮罗守在了门外,将两扇朱红鎏金的大门关得严丝合缝。除却陶灼华与德妃姐妹两人,房中再便是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仆。 多年不见,德妃娘娘还能从来人脸庞的轮廓间依稀认出,这的确是位昔年坤宁宫的旧人。她颇为唏嘘地望着面前老妪花白的头发,指着她满脸沟壑的面庞问道:“本宫记得你好似姓杨?也不过五六十岁的年纪吧?离你出宫不过十余年的功夫,你怎么老成了这幅模样?” 老妪不承想德妃娘娘还能一口道出她的姓氏与年纪,眼中不觉噙了泪水。昔日的宫婢虽然历尽沧桑,从前服侍皇后娘娘的气度却霎时闪现。 杨嬷嬷从袖间取出帕子在眼上印了一印,再整整自己的衣裙,冲德妃娘娘大礼参拜道:“娘娘真好记婢果然是姓杨。” 先皇后身畔有两位嬷嬷掌事,都是她从娘家带来,自然忠心不二。除却这位杨嬷嬷,德妃记得还有位好似姓季,便随口问道:“昔年先皇后过世,你与季嬷嬷都出了宫,这么些年一向可好?” 杨嬷嬷吸了吸气,平定了一下情绪,这才回道:“难为娘娘记挂,您说的那位季嬷嬷已然不在人世了。她命运坎坷,收了个养子又十分不济,只晓得骗她的钱财。去岁她的养子出了事,季嬷嬷只求息事宁人,竟吞金自逝了。” 德妃记得那时节妹妹曾说起发现有人倒卖从前坤宁宫的首饰,循着线索追查时,那位嬷嬷已然吞金自逝,原来自尽的这位便是那位季嬷嬷。 德妃赐了杨嬷嬷起身,指了指下首的绣墩要她坐着说话。瞧着杨嬷嬷脸上悲苦,德妃不觉问道:“你们是随在先皇后身边的老人,昔年先皇后过世,陛下曾说要你们在宫内荣养。既是出宫无依,为何一个一个都选择了出宫去,莫非这里头还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杨嬷嬷见问,一时悲从中来。宫里头出来的人自然玲珑剔透,她晓得这些日子清平候夫人苦苦寻人,只怕并不为着着这些表面的关怀,大约昔年东窗事发,如今德妃娘娘要翻旧帐。 忆及季嬷嬷的惨死,杨嬷嬷又含着泪跪在了德妃娘娘面前。 她哀哀说道:“娘娘,奴婢是打这宫里头出去的,深知宫里头的水深火热。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娘娘你为着什么目的苦寻奴婢,奴婢都不甚在意。打从离开宫中的那一日,奴婢便没能想着自己能得善终,只打量着能躲得一日便是一日。如今被娘娘寻得,指不定还是奴婢的一个契机,能替皇后娘娘出口气。” 怀揣着秘密离宫,杨嬷嬷东躲西藏,习惯了一个人过活。昔年这几位嬷嬷都在宫内养尊处优,如今李嬷嬷富态尊荣依旧c季嬷嬷落得吞金自逝,而杨嬷嬷隐在荒郊野外餐风露宿十余载,已然是十足的老妪。 昔日季嬷嬷还曾劝慰杨嬷嬷道养儿防老,要她与自己一样收位干儿子养老送终。杨嬷嬷苦劝道:“咱们怀揣着秘密出宫,还是少与人来往为上,免得露了行藏,招来杀身之祸。”季嬷嬷不听劝告,一条命真得损在干儿子手上。 今次被清平候的人发现,杨嬷嬷胆怯之余,到有些如释重负。她想着既是再次入宫,拼上条命也要替旧主讨些公道,强如无声无息被人杀了灭口。 她再冲德妃娘娘叩首道:“娘娘,老奴说句心里话,您千方百计打听从前坤宁宫的旧人,里头未必没有您的私心。奴婢这些年身子骨不好,早便活得有些腻歪,遇着娘娘您到是唯一能替旧主报仇的机会,自然知无不言。” 将眼一描坐在客位上的陶灼华,杨嬷嬷颇有些不解,不晓得这雪衣素颜c肩畔垂着两只发辫的小女娃儿是什么人,竟能成了长宁宫的座上宾。 德妃瞧出了杨嬷嬷的顾忌,指指陶灼华道:“这位是从前大裕皇朝的灼华郡主,你在民间大约也有些耳闻。今次她大约是与先皇后遭遇了同样的事情,不过比先皇后多了些幸运,才侥幸得以脱身。她宫里现有个中了毒的人,等着你去认一认症候,因此本宫才叫她一并在这里听听。” 做为质子来到大阮的弱女子,却被德妃娘娘捧得极高,杨嬷嬷心里疑窦丛生,面上却毫无表情,只冲德妃娘娘再深深拜去,请德妃娘娘听她细细讲来。 昔年先皇后染病之初,的确高热不退。伴随着脸上c身上的红疹,太医们都当做天花,连皇后娘娘自己也信以为真。 那时节只听过天花绝迹,皇后娘娘生怕这症候肆虐,从自己身上泛滥。因此命人将寝宫紧闭,叫杨嬷嬷几个人将她素日常用的东西烧去。 仁寿皇帝几次前来探视,皇后娘娘生怕过了病气给他,祸及一国根本,都是避而不见,只命人传话苦劝他以江山社稷为重。 不过一夕之间,昔日锦绣繁华的坤宁宫前便门可罗雀,一众妃嫔退避三舍,不过遣个宫人前来问讯。两位嬷嬷眨眼之间便体会到了世态炎凉,正自心内悲愤,到是谢贵妃亲自来了两回,让她两位感激涕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六章 逃生 昔年先皇后高烧不退,太医们束手无策,不过开几剂发散的汤药。 宫婢们人人自危,都不愿意侍奉在先皇后榻前。杨嬷嬷因是昔年生过天花,又感念先皇后素日的仁义,便与季嬷嬷轮着班,一直守在了先皇后跟前。 那时至善年纪也不大,先皇后因怕殃及宝贝女儿,硬下心肠连她不见。母女两个隔着窗户说了几句话,至善哽咽难言,便由季嬷嬷将她先送回去。 高烧了三两日,先皇后已是双目赤红c两颊如火,她沙哑着嗓子与杨嬷嬷说道:“身上实在不好,本宫估摸着这一次大约熬不过,想来与儿子地下团圆的时日不会久矣。从今往后,还要拜托你和季嬷嬷替本宫照料至善。” 提起早逝的那位正宫嫡子,再提起至善公主,主仆二人又是各自掉了些眼泪。杨嬷嬷忍悲劝慰先皇后道:“娘娘您吉人天相,自然会化险为夷。奴婢从前也曾生过天花,还不是好好地熬到了如今?” 先皇后只是点头微笑,想来自己的身子自己最为了解,依杨嬷嬷看去,她那时晓得大限已至,已然没了啥求生的意志。 杨嬷嬷自然不想旧主就这么离开,她依着民间的偏方,替先皇后煮了浓浓的香菜梗,又熬了大碗的茄子汤,想要助先皇后发散,将那豆子生出来。 岂料想所有的办法用尽,先皇后身上依旧是最初那几粒红疹,颜色不见鲜艳,反而渐渐黯淡了下去。杨嬷嬷活了几十岁,天花到也见过几例,却不与先皇后这个症候相似。她束手无策之余,到也觉得有些蹊跷。 只为着太医院已然盖棺定论,笃定了先皇后染的确是天花无疑,她一个做奴婢的自然无法转圜,也唯有与季嬷嬷嘀咕几句。 这么熬了日,便到了先皇后咽气的那个晚上。宫婢侍从避之不迭,依旧是杨嬷嬷与季嬷嬷守在身旁。彼时先皇后呼吸粗重,口间还有些恶臭的味道,杨嬷愈发觉得奇怪,季嬷嬷却又慌不迭地唤她去探皇后娘娘的额头。 两个人惊异地发现,先皇后此前是高热不退,如今身上到开始阵阵发冷,直冻得嘴唇哆哆嗦嗦。两个嬷嬷拿了锦被给她盖上,杨嬷嬷替先皇后擦洗时,更发觉她身上连最初的那几粒红疹都渐渐褪去,显见得这并不是天花的征兆。 瞧着先皇后连嘴唇都开始乌青,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气,杨嬷嬷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与季嬷嬷拍打着先皇后的脊背,焦急地问皇后娘娘哪里难受,皇后娘娘指了指嗓子,却已然说不出话来。 杨嬷嬷瞧着不像,飞快地跑出坤宁宫想要去请太医,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请的太医还在路上,先皇后便咽了气。 那时节先皇后新丧,仁寿皇帝伤心难捱,只命谢贵妃暂理六宫,将皇后风风光光大葬。先皇后入敛之时,身上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金丝楠木的梓棺里搁了大把的沉香,那股子淡淡的恶臭已经荡然无存。 杨嬷嬷冲德妃娘娘叩首道:“奴婢从前见过几例天花的症候,并没有到往后嘴唇乌青却又浑身发抖的模样,咱们几个老仆只疑心是皇后娘娘被人所害,只因无缘亲身面圣,还特意说与谢贵妃听。” 回忆起昔年旧事,杨嬷嬷不觉间又是老泪纵横,她指指长春宫的方向,气苦地说道:“老奴们昔年识人不清,哪里料得这表面示好之人便会是幕后真凶。” 先皇后入敛的那晚,杨嬷嬷与季嬷嬷为故主守灵。两人此前便没白没黑熬了几日,到了三更天便有些打盹。杨嬷嬷往皇后娘娘灵前的瓦盆间续了些黄裱,又添了几柱香,便叫了几个宫婢过来守着,自己拉着季嬷嬷往后头偏殿里略阖阖眼。 四更天时,却听得先皇后的灵堂里惊叫连连,两个嬷嬷连滚带爬过去查看,原是却是前来换班的宫婢们发现皇后娘娘灵前白纱漫漫,华丽的金丝楠木梓棺前横沉着四个宫婢的尸体,都已断气多时,身上却毫发无损。 命案报到长春宫,谢贵妃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瞅着两个嬷嬷好端端立在眼前,神色一滞间便又恢复如初。她身旁的李嬷嬷却望着先皇后的梓棺阴恻恻说道:“莫不是皇后娘娘难离旧仆,想要带几个过去那边侍候?” 大阮国内佛教昌隆,十个到有八个人相信因果报应与六道轮回。李嬷嬷这几句话虽然荒诞,却也引得有人附合,坤宁宫里更是人心惶惶。 杨嬷嬷却不信这个邪。若说皇后娘娘真得难舍旧仆,也轮不到那几个粗使的宫女身上,该当带了她与季嬷嬷两个去才是。坤宁宫虽是穷途末路,到依旧有些人脉可用,杨嬷嬷便寻了位可靠的太医,让他重新验过宫人们的尸身。 后来才辨出,竟是先皇后梓棺前的火盆里被人投了毒。那毒被火挥发,守在炭盆前的几个宫婢便首当其冲。两位嬷嬷悄然对视,如何还不明白昨夜里根本便是死里逃生。对方想要的分明是她们的性命,瞧着她们毫发无伤,才有谢贵妃脸上一刹那的错愕。 偶然打了打瞌睡,竟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却祸及了那几个值夜的丫头。杨嬷眼见四更天谢贵妃竟然盛装以待,分明早晓得坤宁宫会出事。这般迫不及待,根本便是杀人灭口的行径。 两位嬷嬷直吓得肝胆倶裂,哪里还不晓得是自己触了谢贵妃的霉头,再略略思忖,便就晓得问题出在先皇后的病症上头。 眼见谢贵妃只手遮天,连中宫皇后都敢谋害,两个嬷嬷哪里还敢留在这虎狼窝中。至于仁寿皇帝提及的荣养之类,是再也不敢考虑。 两人一拍即合,收拾了随身的细软包裹藏在宽大的孝衣里头,随着先皇后入敛的队伍出了城。趁着纸花片片如雪c文武大臣齐聚,仁寿皇帝与谢贵妃一同主持先皇后梓棺葬入皇陵的大典,一片混乱之中,她们便溜之大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七章 证据 以为要带进棺材里的秘密,此时被重新提起。 杨嬷嬷回想着当年旧事,冲长春宫的方向露出苦恨的神情,与德妃娘娘说道:“那人手上不知沾了几条人命,早该得到报应,如今她却依旧好端端地坐着贵妃的高位,奴婢真是恨不过、恨不过啊。” “杨嬷嬷,善恶自有报应,只是时机未到。你莫如此激动,好生回想一下,可还记得先皇后娘娘去世的前昔,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你过仅凭着自己的猜测指证长春宫那位,手上可有什么真凭实据?” 德妃听得杨嬷嬷仔细叙述了先皇后的病症,竟与甄三娘写下的症状大体相仿。心间凉意叠起,早便将满腹心思都放在了长春宫上。 房间里只有这么几个人,陶灼华瞧得杨嬷嬷情绪激动,依旧义愤填膺,便起身将她搀起,再扶着她坐回在绣墩上,复将温热的茶盏递到她的面前。 听德妃娘娘的意思,面前这女孩子刚刚遭受过谢贵妃的毒害,却能毫发无伤,杨嬷嬷诧异之余,更是受宠若惊。 她感激地冲陶灼华福了一福,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看时,油纸包中包着两枚长长的指甲,还有一缕枯黄的断发。 指甲与断发都是先皇后身上之物,杨嬷嬷指着那东西道:“德妃娘娘,奴婢两个猜着皇后娘娘被人谋杀,便想要留下些皇后娘娘的东西,希冀日后有人能够查证。这个东西奴婢一直随身带着,季姐姐身畔也有这么个油纸包,如今她已不在人世,东西更不晓得流落哪里。” 两个老婢到是心思缜密,能想到这一节。奈何谢贵妃亦是手腕玲珑之人,既起了害人之心,哪会轻易便留下证据。 陶灼华瞅着那一绺断发冲德妃娘娘黯然摇头,有些惋惜地说道:“三娘子曾说过这毒性虽然霸道,也不过能存留十日八日的功夫。便是太医们如今验看,大约也从这里头寻不出端倪,到可惜两位嬷嬷的一片苦心。” 事隔多年,德妃娘娘自然晓得举证的不易。便是有杨嬷嬷指发誓,谁又能断定这指甲与头发的真伪。宫中太医到不是不可信,只为着他们性子拘泥,又会投鼠忌器,只怕会在谢贵妃与自己这里摇摆不定。 长春宫那位的吃相太难看,已然触动了德妃娘娘的底线。都说为母则刚,只要一想到两个儿子曾与死神擦肩而过,德妃娘娘便觉得再也不能姑息。 她轻笼着繁复的苏绣夕阳红云锦宫裙,将宽袍大袖微微一展,眼中寒芒点点,都化做隐忍的怒意。转过头去对着陶灼华说道:“今次少不得又要麻烦三娘子劳累奔波。你给她去封信,就说本宫这里又遇到了难题,今次非她莫属。” 陶灼华轻轻颔首,应下了此事,请杨嬷嬷将油纸包好生收起。 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有些刹不住车。先皇后与谢贵妃当年从情如姐妹走到势同水火,不晓得这里头还牵涉到怎样的旧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德妃轻叩着汝窑白瓷甜花的茶盏,要杨嬷嬷细细道来。 有些话在心里藏了多年,此时才能一吐为快,杨嬷嬷到没有半分隐瞒,目露沉思追述起了从前。 她冲德妃与清平候夫人行礼道:“此事说来话长,娘娘您也晓得昔年皇后娘娘与谢贵妃两位是同一天抬起宫来,打从待字闺中便是好姐妹,与从前的昌盛将军夫人三个本是手帕交,时常有些往来。” 陈年旧事,德妃娘娘略知一二。她与先皇后和谢贵妃其实是同一批入宫,碍着娘家的地位不及她们尊贵,只得屈居人下,做了小小的顺仪。 那时昌盛将军戍守边关,常年不在京中,叶蓁蓁的母亲为了排解久居深宅的寂寞,时常入宫与先皇后和谢贵妃叙旧。便是那时节德妃已然熬到嫔位,她们这几个从前的闺中密友相聚时,却从无德妃娘娘一席之地。 德妃娘娘不屑逢迎,颇有些春兰秋菊的傲骨,便自动远离了大阮国中最尊贵的这几位夫人,因此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不甚清楚。 杨嬷嬷不愧为宫中老人,将过往一段一段展开来,叙述得十分清楚,恍若将德妃娘娘重新拉回从前,开始回味那段时光。 皇后娘娘有孕时,昌盛将军的夫人生了场重病,有许久不曾入宫。到是谢贵妃不仅天天亲自探望,还整日送些血燕、老参之类的东西。 杨嬷嬷说道:“皇后娘娘尤其喜欢谢贵妃送的老参,整日拿来煮制参汤。太医们只怕参汤是个热物,都劝皇后娘娘节治,奈何苦劝过几次不起作用,还是陛下发了话,皇后娘娘才命老奴将那些东西收入库房。” 说到此处,杨嬷嬷却又懊悔地拍打着自己的腿道:“那时节不往这上头留心,皇后娘娘并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的人,怎么会对几株老参格外钟情,捧着那参汤到不肯放手。奴婢今日重新回想此事,到觉得透着蹊跷。” 德妃娘娘面色平静地听着杨嬷嬷述说,心间已然大体有了数。早夭的皇长子先天足,打小身子便有些孱弱,更时常肝火旺盛、心焦气躁。 能入主太子东宫的皇子只能有一个,能坐上母后皇太后位子的人更是只有一个。谢贵妃不甘居人下,原来打从那时候,彼此姐妹相称的两个人便成了死敌。 没有从母腹中便杀死仁寿皇帝的皇长子,谢贵妃只得暂时收敛,她依旧殷勤侍奉在先皇后在面前,装出一幅温良谦恭的模样,实则开始盘算下一步如何落子。 德妃娘娘记得皇后娘娘诞下嫡子时,阖宫后妃前去贺喜,谢贵妃曾送过长命百岁的麒麟锁,还亲昵地将皇长子抱在怀里,羞怯怯说道要沾沾皇后娘娘与皇长子的福气。 那时昌盛将军的夫人亦曾在坐,瞅着谢贵妃抱了皇长子,到皱着眉头提醒道:“小孩子皮肉娇嫩,娘娘您纵然喜欢,抱他之前也该先除去腕上沉甸甸的镯子,便不怕膈了他不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八章 血燕 昔年旧事,德妃娘娘历历在目。 当时面对昌盛将军夫人的指责,谢贵妃讪讪而笑,忙将皇长子交到他的乳母手上,果真褪下了自己手上与腕上的全部首饰,这才重又将大皇子抱起。 若不是杨嬷嬷提醒,德妃娘娘几乎忘记,便是打从那时起,昌盛将军夫人便极少入宫,与先皇后和谢贵妃都生份了起来。再过得几年有了叶蓁蓁,昌盛将军夫人几乎是足不出户,昔日坤宁宫与长春宫的座上宾到成了稀客。 细细回想起来,事事处处都透着蹊跷。以昌盛将军夫人的身份,自然轮不到她守着一众嫔妃公然责备谢贵妃,偏偏谢贵妃一幅息事宁人的样子,到似是怕了这位夫人。若不是攥着谢贵妃什么秘密,便是昌盛将军夫人存心对谢贵妃告诫。 德妃娘娘只是推测,到好似将许多事情融会贯通起来。她探寻地问杨嬷嬷道:“那时节宫里曾有传言,说是昌盛将军夫人因为与谢贵妃有些芥蒂,才极少出入宫闱。偏是皇后娘娘曾出来辟谣,只说是昌盛将军夫人从前怀着嘉柔郡主十分辛苦,后头又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她们三个才略略断开些联系。” 杨嬷嬷颔首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然是凡事往好处转圜,不愿平白去堕旁人的名声。因此,外头都信了这样的说辞,唯有无人时皇后娘娘才会轻轻叹上几声,说是昔日的好姐妹再也不复从前。” 德妃娘娘试探地问道:“皇后娘娘便没说是因为什么事情,昌盛将军夫人才不大入宫?” 杨嬷嬷又抿了口茶水,润一润说了半日有些干渴的喉咙,继续追忆道:“以奴婢私心揣摩,却是因为昌盛将军夫人对谢贵妃颇有微词,守着皇后娘娘提了几次。皇后娘娘不愿多听事非,几个人才渐渐断了联系。 听到此处,再结合前世的经历,陶灼华已然大体推断出里头这些关系。 先皇后仁善,不晓得谢贵妃早便有杀皇长子之心,依旧对她一力维护。却是昌盛将军夫人大约瞧出几分端倪,守着一众嫔妃敲打谢贵妃,更曾在先皇后身畔屡屡进言,却曾为先皇后误解,以至种下大错。 大皇子幼年早戕,除却后天谢贵妃做的手脚,大约与胎中不足也有些关系。 理不清的糊涂账,也不晓得谢贵妃给皇后娘娘灌了什么迷魂汤,以至于先皇后对她百般维护。更因为她们二人这份情谊,仁寿皇帝才爱屋及乌,越阶赐下谢氏贵妃的尊荣,让她凌驾于一众嫔妃之上。 陶灼华能想到的事,德妃娘娘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心里好似钱塘江水千里决堤,一浪高过一浪,疯狂地拍打堤岸。 清平候夫人也是玲珑剔透,哪里还不晓得前音后果。回思从前先皇后端淑温雅的文品,再忆及如今坤宁宫的萧瑟,愈发觉得后背冷意森森,竟流下汗来。 眼见杨嬷嬷越说越恨,已然有些添油加醋,德妃不愿再听她翻来覆去的纠缠旧事,只想着听听下文,便贤淑地对杨嬷嬷笑着微微开口。 “她们三位里头已然有两位不在人世,咱们这些局外人又何须再提。贵妃娘娘昔年长袖善舞,的确比本宫更讨人喜欢。先皇后对本宫不过面上子的情谊,与谢贵妃到曾真心交好。若不是昔年为了给太后娘娘祈福,谢贵妃落了胎,两人自此反目成仇,她们这段友情大约还会持续下去。” 杨嬷嬷垂首道:“正是,前因后果娘娘尽知,无须奴婢在这里累赘。贵妃娘娘不晓得听了谁的撺掇,只疑心皇后娘娘是故意杀了她的孩子。从此不但恨上了皇后娘娘,还对大皇子存了怨毒之意。” 谢贵妃几次三番公然在坤宁宫叫嚣,先皇后自然十分厌恶。只是家丑不能外扬,面对她一力扶持起来的好姐妹,先皇后有苦难言,还曾告诫了杨嬷嬷等人,不许她们在外头多嘴。 所谓姑息养奸,古话真正不错。从前一念之仁,不肯听昌盛将军夫人的金玉良言,及至事到临头已然铸成大错。先皇后此时有心与谢贵妃对抗,奈何谢贵妃已然冠宠后宫,身边的势力如蛛网密布,她已然轻易无法撼动。 此后先皇后曾两次传昌盛将军夫人入宫,大约是想重提旧事,与她联手对付谢贵妃。昌盛将军夫人自知如今已然事不可为,都以身子不好为由推脱,与先皇后自此不相往来。 外头人不晓得这些是非恩怨,哪里晓得这三个昔日的手帕交走到最后敌对的局面。谢贵妃早便提防了昌盛将军夫人横生枝节,故意对叶蓁蓁十分偏爱,却是提醒对方,这丫头的性命也握在自己手上,逼得昌盛铁将军夫人无法开口。 至于早夭的皇长子,自小便被皇后娘娘养得极好。他每日吃些苦苦的汤药,都是极懂事地不哭不闹。瞧着皇后娘娘为他担心,还会忍着病痛劝慰皇后娘娘宽心。想起那粉琢玉雕一般的孩子早早离世,连德妃娘娘都有些痛心。 德妃记着皇长子大行时,嘴唇有些青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依旧喘不上那口气来,想是遭了不少罪。仁寿皇帝追根究底,太医们只说他是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打先天便不足,导致胸闷气喘,小小的年纪落下了病根,以至早早归去。 这么说来,到与德妃的思忖有些暗合。那些个血燕c参汤里头不晓得加了什么东西,导致皇后娘娘不能释手,以至于殃及还在腹中的胎儿,导致皇长子早夭。 陶灼华听到这里,却又有如五雷轰顶。从前有血燕自长春宫流出,便有皇长子先天不适。前世里亦曾有血燕经由叶蓁蓁之手递到自己身畔,过了不长时间便是自己滑胎,失去了她与何子岑的第一个孩儿。 前世的叶蓁蓁与谢贵妃比今世更加亲密,她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怪自己那时一味糊涂,从不曾怀疑过经年的好姐妹会悄然出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九章 知心 皇长子天资聪慧,小小年纪亦可七步成诗,又是中宫皇后与仁寿皇帝的长子。若他不早陨,假以时日便该是当之无愧的大阮东宫太子。 德妃娘娘至今还记得,皇长子早夭之后,仁寿皇帝万分难过的模样。 只怕是慈母多败儿,仁寿皇帝并不允皇子们养在自己母亲跟前。那时节除却还离不得乳母的何子岕,连同皇长子在内的几位皇子一并住在祈年殿中,仁寿皇帝精心挑选了宫人与嬷嬷细心照应,还从内阁里指了两位阁老兼作太傅之职,对每个儿子都寄予厚望。 皇长子的过世给了仁寿皇帝极大的打击,面对哀痛欲绝c自责对皇长子照拂颇少的先皇后,仁寿皇帝无言以对。由此收回成命,遣散祈年殿里的侍从与宫人,将只有五六岁的何子岑兄弟送还到了德妃身边。 谢贵妃没有儿子,为了那个一直在仰望的位子,她摆布了先皇后所出的皇长子之后,自然会将目光投到最为年长的何子岑身上。 长宁宫里当时有位管事的马嬷嬷,是德妃的乳母,还有着绮罗与锦绫两个她从家里带出来的丫头把持,将何氏兄弟护得极好,算得上宫里头一片净土。 谢贵妃纵然打尽算盘,也难以将手伸入,只得偃旗息鼓。 这么屈指算来,打从多少年前,谢贵妃便开始谋划这太子东宫之位,想要以后母凭子贵。只是老天一碗水端得公平,她包藏着祸心,老天便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以至于谢贵妃只得靠收养的儿子替她去打天下。 一想到两个儿子不晓得什么时候便曾与死神擦肩而过,德妃娘娘便惊得冷汗连连。她惶惶与清平候夫人对视了一眼,姐妹两个心意相通,清平候夫人不觉暗自念了句佛号,冲德妃娘娘说道:“真是侥幸。” 杨嬷嬷不曾留意这姐妹二人的低语,心里只是百感交集,她冲德妃娘娘慨然说道:“奴婢已然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如今死不足惜,却想亲眼瞧着害了皇后娘娘的人遭到报应,也不枉奴婢东躲西藏这么多年。” 桩桩件件里看似毫无关联,细细忖度,背后又总有那么只翻云覆雨的手。谢贵妃从前毒害先皇后的腌臜物,与如今陶灼华宫里头发现的一模一样,中间却隔了这么多年的时光。 若说这东西都是从那高姓嬷嬷处寻得,想她一介罚没的官奴,又如何能与长春宫扯上关系。德妃娘娘试探着问杨嬷嬷道:“从前许家大学士家中有位老婢c就是那位姓高的婆子,后头在许娘子面前做事,你们从前可曾熟悉?” 杨嬷嬷回道:“不瞒娘娘,老奴等几个人与她来往不多。她是个罚没的官奴,奴婢几个那时又自诩身份,对她很是不屑一顾。这位高嬷嬷为人颇为硬气,明知自己是官奴的身份,却从不肯恶语奉承别人,很是吃了些苦头。后头若不是那位许娘子出手相救,她大约早便没有活路。” 许馨在世时无名无份,是在死后才得了个追封。那时节宫里头许多人瞧她不起,只为着拿她与寻常宫女区分,才在她的姓氏后头冠以娘子二字,多少有些轻贱的成份。 “杨嬷嬷,你不必急着回话,这些日子好生想想,昔年的高嬷嬷与谢贵妃之间可曾有过什么来往,先皇后娘娘到底知不知情”,德妃瞧着杨嬷嬷情绪激动,知道此时再难问出有用的东西,便寻了个引子要陶灼华领她先去瞧瞧秋香。 杨嬷嬷满口应着,想去青莲宫的心情极为迫切。她起身冲陶灼华行礼道:“有劳郡主,快些带老奴去瞧一瞧。过去了这些年,难不成害过皇后娘娘的腌臜东西还不曾断了根。” 打发了杨嬷嬷,德妃姐妹两个关起门来说话,提及何氏兄弟有缘养在长宁宫内,避开了谢贵妃的毒手,德妃与清平候夫人都是万分庆幸。 清平候夫人拿手指划着杯沿,冷冷笑道:“怨不得那毒妇失了胎儿,便对先皇后娘娘恨之入骨。她在寺庙里那一跪,失去的不仅是个孩子,而是她想成为一国之母的机会。” “如此蛇蝎心肠的女子,不晓得陛下要纵容到什么时候”,德妃娘娘守着亲妹子,说话便少了许多忌讳,她略显幽怨地说道:“若陛下依旧不下得狠心,我只怕事情有变,对子岑不利。前几日武将们便递了折子,要陛下一视同仁。” 对大阮国的这条祖训,清平候夫人嗤之以鼻。她不屑地说道:“政绩算个什么东西,还不是想给谁便能给谁。依我说,只要陛下打定了主意,便是这些武将抱成团也不成气候,反而惹得陛下心烦。” 这话到有几分道理,德妃只是关心则乱,提及昌盛将军夫人道:“若不是今日杨嬷嬷说起,咱们还不晓得她们三个昔年的恩怨里竟夹杂了这些东西。想来夫人慧眼如炬,早便发觉谢氏的不轨。偏是先皇后不听人劝,反而以为夫人居心拨测,真正不识好人心。” 清平候夫人点头说来:“从前以为谢氏将嘉柔郡主养在长春宫里,是舍不得她与昌盛铁将军夫人那段情谊。如今看来却不尽然,她不过仗着手上握有叶蓁蓁,不愿失了叶家的人脉,吃相未免太难看。” 抬头凝眸间,清平候夫人眼尖地发现竟有道银丝突兀地横陈在德妃娘娘的鬓角边,显得那样刺目。清平候夫人轻轻一叹,走至德妃座前,拿手指将那根银丝绕上手指,再轻轻一拔,便递到了德妃面前。 她幽幽说道:“姐姐,万事不可太过操劳。叶家的人脉虽然厉害,我到觉得昌盛将军这一殒,形势早大不相同。咱们便拭目以待,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指不定她还要翻船在这些武将身上。” 德妃长叹一口气,将宽大的衣衫轻轻一拂,眉头悄然蹙起:“如今我只盼着与波斯的和谈顺利进行,子岑能立了这一大功。便是日后何子岩再有所作为,也不见得能超过子岑的政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章 验看 秋晖疏朗,长宁宫内姐妹两个依旧促膝长谈。 想起方才一直沉静有度的陶灼华,清平候夫人拿玉指轻轻一点青莲宫的方向,问德妃娘娘道:“姐姐,您究竟是否拿定了主意?这女孩子虽然不错,输在身家实在差些,大约会辱没子岑。” “你此话差矣”,德妃娘娘自攒盒间抓了几粒剥去外皮的榛子轻轻咬在齿间,又往攒盒往妹妹在前一推,雍容优雅地笑道:“从前她孤苦无依,我的确有过这些顾虑。到了如今你还瞧不出?相较于子岑而言,她才是真正维系着与波斯和大裕关系的那个人。如今陛下虽然不说,暗地里早对她高看一眼。我只能说,子岑的眼光自来便好过我这做母亲的人。” 话里话外竟是一幅十足满意的神情,对陶灼华十分推崇,颇有些出乎清平候夫人意料之外。她拿手轻抚着琵琶襟上那一枝金灿灿的折枝海棠,露出抹温婉的笑容:“姐姐识人自然不错,这是拿定了主意想要成全?” “何止?适当的时机我必会助他们一臂之力”,德妃娘娘脸颊上酒窝轻现,瞅着被清平候夫人搁在墨绿帕子上的那根银发,眼中又闪过一丝难过:“时光易老,如今我的头上也染了霜雪。能给孩子们铺一个锦绣前程c叫他们多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轻指长春宫的方向,德妃娘娘眼中一片肃然。她低低说道:“她动旁的人,我或许会明哲保身。如今敢向我的儿子动手,便须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妹妹,我这辈子大约与她不死不休。” 清平候夫人微微颔首,素手轻挽了德妃娘娘的臂膊,认真说道:“子岑与子岱两个维系着咱们几家人的前程荣辱,无论她想动哪一个,咱们都不会与她善罢甘休。姐姐放心,兄长与候爷都是这个意思。 两姐妹相视而笑,一片安宁的眼神中透出丝丝坚毅。 此时深秋寂寂,又是片片黄叶满地。 长宁宫外通往青莲宫的甬道上,陶灼华身着黑毛出锋的玉簪白纱褶宽袖小袄,搭着菖蒲的手走在前头。她的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新入宫的杨嬷嬷,包着块赭石色的抹额,挡住大半个额头,低眉顺目间十分恭敬。 杨嬷嬷身后是两个手捧花盆的青衣小太监,花盆里头各植了五六株铁皮石斛,想是怕秋风清寒,特意拿青纱仔细遮住,却又隐隐透出青碧的枝叶。 两人行动间小心翼翼,显见得手上的东西十分矜贵。 几个人虽是低调地沿着小道往青莲宫走,奈何那裹着青纱的花盆太过显眼,一时竟惹得多少目光艳慕。李嬷嬷正从尚宫局取谢贵妃新制的冬衣归来,透过青纱瞧得那几枝青枝绿叶的铁皮石斛,不觉露出些艳羡的神情。 铁皮石斛极为滋补,因是太难养活便显得尤为珍贵。 去岁谢贵妃不过得了些干枝,便喜滋滋拿来泡酒。心情好时,还曾赏过李嬷嬷一壶,李嬷嬷直喝得唇齿留香,如今还记忆犹新。 她也不顾得素来与青莲宫不睦,紧赶了几步便冲陶灼华行了个礼,指着那花盆问道:“灼华郡主,这盆里东西如此矜贵,敢问可是铁皮石斛?” “嬷嬷真是见识多广”,陶灼华难得没有对她冷眉相向,娇怯怯的笑容间透出丝得意,点着头道:“蒙德妃娘娘的厚赐,给了我这难得的好东西。欢喜之余,我却生怕不会打理,这心里忐忑得紧。” 望着陶灼华潋滟眉眼间那抹欣然的笑意,李嬷嬷心间不晓得有多鄙夷,却又止不住那泛滥而上的嫉妒。这么矜贵的东西,德妃娘娘竟象送大白菜一般,一下子赏赐了陶灼华两盆,显见得对她颇为优渥。 即将到来的两国和谈,陶灼华在其间关系重大。大约是为了给儿子多赚些功劳,德妃才这么不惜血本。李嬷嬷又羡又妒地瞧着,心思却转得飞快。眼看着陶灼华轻素的裙角从自己身畔飘然掠过,扭转身便想赶紧往谢贵妃耳边吹风。 走在陶灼华身后的那个婆子如今只能望见个背影,到让李嬷嬷脚步一顿,游移的目光从她背后的青衣大襟上扫过,到觉得似曾相识。 想来宫里头翻过来覆过去就是这么些人,李嬷嬷到又觉得自己草木皆兵。她悻悻收回目光,挪动着小脚便往长春宫如飞而去。 陶灼华主仆几个一路招摇过市,旁人的目光大多被铁皮石斛吸引,只晓得她如今是长宁宫的红人,到不曾留意宫里头何时多了个面生的嬷嬷。 一入了青莲宫的大门,杨嬷嬷便不复方才一路谦卑的表情,她颇为急切地望着陶灼华道:“灼华郡主,您说得那个丫头在哪里?快带奴婢去瞧一瞧。” 和子依着陶灼华的吩咐,将倒座间的门打开,请杨嬷嬷进去瞧瞧。 倒座间里光线不大敞亮,陶灼华特意命和子掌了灯来。银烛辉映之下,杨嬷嬷立时便瞧见了躺在硬榻上的秋香。 她步履如飞地跑过去,也不顾那毒是否还有残余,就着灯火瞧见秋香脸上有几粒小小的红疹,激动地冲陶灼华点了点头,伸手便去撸秋香的衣袖。 秋香不晓得杨嬷嬷是什么人,只怕陶灼华此时便要将自己发落。她嘤嘤哭泣着,不安地扭动着身子,躲避杨嬷嬷的碰触。 杨嬷嬷哪里管她的抗拒,将她手袖往上撸起,再握着她一只手臂往灯烛前照去。果然发现胳膊上星星点点生了数十粒的红疹,如今颜色鲜艳,分布极不均匀。 拿手探探秋香的额头,如今依旧是高热不退。杨嬷嬷再拿手捏着秋香的下巴,迫得她张开嘴,清清楚楚能瞧见咽喉间一片红肿,舌头上也有几粒红疹。 “丫头,你可认得我是谁?说出来听听。”杨嬷嬷只为叫她开口,大声喝道。秋香拿另只手遮了遮陡然明亮的眼前,怯怯瞧了杨嬷嬷一眼,便畏惧地摇了摇头,开口说道:“奴婢不认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一章 狡辩 声音粗嘎难听,秋香这一开口,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小丫头年纪不大,往日嗓音十分清脆,说话间吐字清晰。如今听起来到似是漏气的风车,又是沙哑又是粗重,而且吐字艰难,好似送不出喉咙。 杨嬷嬷曾提过先皇后的嗓音沙哑,甄三娘亦曾将中毒的症状白纸黑字写下。因为那毒药入喉咙,嗓子烧灼严重,便有些红肿溃烂。因是患者高热之下,烧得迷迷糊糊,虽不感觉多少疼痛,嗓音却做不了假。 答案已然是呼之欲出,杨嬷嬷松脱了秋香的胳膊,往后略退了两步。她眼望陶灼华,两行清泪直直流下。 “像c真像,不是,奴婢便能断定这婢子与皇后娘娘如出一辙”,意料之中的事情依然让杨嬷嬷有些语无伦次,她激动地望着陶灼华,大声说道:“此时虽还到不了最后,奴婢瞧着约有九成九是一个症候,奴婢敢肯定这根本不是什么天花。灼华郡主,您要不要请个太医来给这丫头瞧一瞧。” 虽然早便猜测得会是这个结果,亲耳听杨嬷嬷说出来,陶灼华还是精神一振。 依着杨嬷嬷的说话,昔年先皇后熬了足足五六日方咽了那口气,此时秋香到不至危及生命。陶灼华便想着再略等一等,要杨嬷嬷再仔细确定。 杨嬷嬷不方便留在青莲宫,借着指点她们种植铁皮石斛又来往了两回,眼见秋香的症候愈来愈跟先皇后相似,便一五一十报到德妃娘娘面前。 此时茯苓已然大好,听得菖蒲转述这命案竟牵动从前先皇后的旧事,不觉又是惊讶又是叹息。若不是陶灼华早有防备,甄三娘那里留了解药,说不得那一晚经由秋香一折腾,主仆几个谁都难以逃脱。 望着眼前的一幕,陶灼华自己也有些感慨。果然断去忍冬那条路之后,她托赖德妃娘娘掌管内务府的便利,将青莲宫肃整了一遍,青莲宫里却依旧不是铁板一块。 陶灼华记得这批粗使的小丫头是去年冬季才挑进来,她自问不曾苛待下人,这丫头却依旧在不足一年的时间里便学会了卖主求荣。 秋香此时开不开口招供,实则没有太大的意义。同样的症候出在她与先皇后身上,都与谢贵妃与从前宫里的高嬷嬷脱不开关系。至于此事会不会牵涉到远在大裕的瑞安,则又是个未知数。 此时瞧着秋香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陶灼华也并不同情。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既敢做下这样的事情,便须承担该有的后果。 眼见两日高热发做,秋香已然气息奄奄,杨嬷嬷那边又十分笃定症候已然相符,无须再往下查验。娟娘便请陶灼华示下,问是否要给秋香服下解药,陶灼华一口应承。 青莲宫内是一片难得的净土,虽有了秋香这个害群之马,陶灼华依旧相信和子c小明子等人对她的忠心,娟娘c茯苓与菖蒲几个更不在话下。 她不想私设刑堂,更不想青莲宫中出了人命,弄得人人自畏。 甄三娘的药果然有奇效,茯苓给秋香服用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她便有好转的迹象。杨嬷嬷往她额头探去,高热虽未完全退去,却已然渐渐和缓。 连同咽喉的那一片红肿,此时也有消退的迹象。秋香开口道谢时,嗓音虽然依旧沙哑,却比从前好了许多。 杨嬷嬷瞅着娟娘拿在手上盛着解药的小匣子,眼泪忍不住再次纵横。她往坤宁宫的方向扑通一跪,呜呜咽咽诉道:“皇后娘娘您瞧瞧,咱们未赶上好时候。偏是庸医误您,早早便下了黄泉。您在天有灵,保佑奴婢留着这口气替您索命。” 一片护主之心,叫人听得动容。娟香轻轻一叹,去搀了杨嬷嬷起身。 秋香此时身上渐渐有些力气,她不顾旁人的阻拦,拼力推开拉着她的两个宫婢,扑通一声跪在陶灼华脚下,哭得涕泪四流:“郡主,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求郡主看在奴婢家有父母幼弟的份上,饶恕了奴婢这一次吧。奴婢从今往后做牛做马,也要报答郡主的恩情。” 只认做陶灼华年纪不大,必然看不得宫中打打杀杀,更兼她素日宅心仁厚,极为体恤一人,秋香以为她能叫人为自己解毒,依旧是不忍心要了自己的性命,此刻便满怀着希冀苦苦哀求。 陶灼华只往旁边挪了挪,由得粗使的嬷嬷将她拖开,只将那青花瓷的盖碗端在手上,侧身问娟娘道:“娟姨,背叛主子c残害宫人,论律该当如何?” 来了这几年,娟娘早便熟悉了大阮宫规,当下俯身肃然道:“郡主,但凡宫婢犯下大错,一律交于慎刑司审理。犯下以上两条罪过,大约死罪难逃。” 秋香听到此处,吓得哭出声来,她以膝当脚往前走了两步,想要去牵陶灼华的裙角苦苦哀求,早被和子一脚踢开。 轻抚着皓腕间如汪碧水般的两只翡翠镯子,陶灼华听得那清脆的玉环碰撞之声叮叮咚咚,淡然笑道:“秋香,你莫异想天开。我给你服下解药,是因为我不愿在青莲宫里私设刑堂,污了我青莲宫的青白。你方才听得明白,既然做下错事,便该受慎刑司的处罚。” 陶灼华转头吩咐茯苓道:“如今是德妃娘娘打理六宫,咱们便听德妃娘娘的发落。你走一趟长宁宫,请德妃娘娘派个人来,将这丫头解走。大约德妃娘娘还会问她几句话,问完了再交由慎刑司发落。” 有和子怒目而视,秋香不敢再上前拉拉扯扯,却依旧哀哀哭道:“郡主,您不晓得奴婢的苦楚,奴婢只是受人指使,算起来也是受害者,您可不能见死不救。” 茯苓已然离去,陶灼华只叫和子将秋香绑起,预备往长宁宫解人。见自己数度苦求,陶灼华依旧不为所动,秋香不思悔改,反而怒极攻心。 她双手被倒缚在背后,却霍然冲着陶灼华说道:“郡主,您与我年岁相当,也是父母生养。难道便没有一丝慈悲心肠,非要看着旁人家里骨肉不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二章 私见 杨嬷嬷这几日已然理清了秋香中毒的前因后果,晓得面前这小妮子背主求荣,想要害人反而害己,对她早便一片愤恨。 如今听她言辞犀利,一片强词夺理,不待陶灼华开口,劈面便是一个耳光,怒骂道:“恶人自有恶人磨。你自己做下的错事还该自己承当,干郡主何事?” 秋香唇角有血丝渗出,她无法还手,依旧怒目望着陶灼华道:“郡主,你昔日对下人们优渥,想来也只是表面功夫,大约要收买人心。如今装模作样替我解了毒,一眨眼却又要将我送进慎刑司去,根本便是借刀杀人。那个地方的人站着进去,还不都是躺着出来?陶灼华,你分明便是蛇蝎心肠。” 娟娘听她说得不像,拿眼示意嬷嬷们以帕子去堵她的嘴。比这更难听的话,陶灼华前世里不知听了多少,她淡然摆手说是不必。 她指着秋香笑道:“你是父母生养,旁人难道不是?你以为帕子上沾着豆种,想往茯苓的脸上盖去时,可曾想过旁人家中也会骨肉不全?偏是你的命矜贵,旁人的命便是草芥?” 秋香略略一滞,眼中那丝羞愧一闪而逝,再苦苦哀求道:“郡主,您饶了奴婢这一次,奴婢从今往后洗心革面,可好?” “你连幕后指使之人都不愿供出,何谈什么洗心革面?”陶灼华对这样的谎言不屑一顾,依旧施施然往下说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本是天经地义。我陶灼华自来便看不惯妇人之仁,你也别指望几滴眼泪便惹得我动心。犯了错合该送去慎刑司,该死该活与我有什么关系。” 绮罗奉德妃娘娘之命,带着几个粗使的婆子过来解人。她随着茯苓匆匆而至,两人就着陶灼华的尾音踏进了门。听得陶灼华这几句话铿锵有力,绮罗不由喝了声采,赞道:“郡主这几句话真是大快人心。” 带来的粗使嬷嬷连推带搡,将秋香推出门去。绮罗冲陶灼华轻轻敛礼,柔婉地说道:“娘娘要奴婢转告郡主有个思想准备,冰冻千尺非一日之寒,今次只怕依旧如蜻蜓撼柱,咱们谁都不能心急。” 陶灼华微笑颔首,淡然说道:“我省得,请告诉娘娘来日方长,局面都是一点一点才能扭转。我这里不急,娘娘那边也要放宽了心。” 见小姑娘毫不急功近利,将未知的后果方方面面都考虑到,绮罗眸间颇有钦佩之意。她屈膝行礼,恭谨地退了下去。 虽然人证俱在,却碍着时过境迁,杨嬷嬷又是人危言轻。德妃娘娘想得十分清楚,清天白日发生在鹰嘴涧的刺杀案如今都毫无头绪,更何况今次只凭着杨嬷嬷与秋香两个婢子的指证,只怕谢贵妃依然会逍遥法外。 若此时昌盛将军夫人能够在世,亦或能挖掘到当年先皇后所服血燕的秘密,大约说话还有些份量。昔年的三姐妹如今三余其一,只能由得谢贵妃颠倒黑白。 德妃娘娘思之再三,今次虽仍然难以撼动谢贵妃,却要在仁寿皇帝心间再播些种,也不能任由谢贵妃如此消停。提审秋香之前,她带着杨嬷嬷和琦罗微服出宫,悄然往至善的公主府递了帖子。 先皇后离世时,至善已然记事,她对坤宁宫内两位老嬷嬷极其熟悉。瞧着立在自己面前的老婢满目沧桑,至善不由热泪盈眶。她拉着杨嬷嬷的手道:“母后大葬之后,至善还曾苦苦寻找两位嬷嬷,未承想你们不告而别。” 杨嬷嬷挽着至善的手放手大哭,冲着皇陵的方向深深叩拜道:“老奴两个当真百死莫赎,当初答应了皇后娘娘要替她照拂公主您,岂料想落得流落在外多年,真真辜负皇后娘娘所托。” 她们主仆两个的谈话,德妃娘娘有意避开,只由至善的仪宾陪着在外间说话。 听得里头传出至善压抑的哭声,驸马郎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他向德妃歉然地行礼告退,便急急奔进去劝慰至善。 待驸马郎扶着至善,与杨嬷嬷一同从里间暖阁出来时,至善依旧红着眼眶。 她冲德妃娘娘轻轻一拜,嗓音沙哑地说道:“昔年旧事,至善也曾怀疑,到如今还耿耿于怀,幸得德母妃相助,母后含冤负屈之仇才有了眉目。” 至善心高气傲,从前对陶灼华冷言冷语,今次听得杨嬷嬷转述,原是陶灼华拨云见日,心上不觉存了感激,那句道谢之语却说不出口。 她只能略略与德妃娘娘点道:“德母妃,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至善虽然狷狂,却是个爱憎分明之人,往后该如何做,还请德母妃放心。” 从前陶灼华与长宁宫走得近,她厌倦陶灼华,连带着对德妃也敬而远之。今次这几句肺腑之言一说,当能表明她的心迹。 德妃深知她在仁寿皇帝面前的份量,等得便是她这句话,两人当下言笑晏晏,不复从前的冷淡。 依着至善的意思,此时便要留下杨嬷嬷在府中荣养,不待德婉拒,到是杨嬷嬷自己推辞道:“公主的好意奴婢心领,如今奴婢还是随着德妃娘娘回宫,与谢氏那奸人对峙。待一切尘埃落定,奴婢再留着这把老骨头回来侍奉公主。” 至善与杨嬷嬷洒泪分别,还不住埋怨杨嬷嬷从前不晓得来寻自己。杨嬷嬷苦笑着说道:“我的好公主,若没有德妃娘娘这张帖子,您打量奴婢这幅样子,能进得了公主府的大门?只怕等不到见您,奴婢便先被谢氏的人寻得了。” 候门深似海,至善情知杨嬷嬷所言非虚,心下歉疚了许久,又托德妃对她善加照拂,这才不舍地分手。至善立时便想入宫面圣,却被仪宾悄然劝住。 “公主,我也恨不得立时便能替母后报仇,只是您此时已然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万万不可着急动怒。待过得三个月,您胎像坐稳,我陪着您一起面见父皇,咱们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可好?” 至善将手抚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眼角流露出丝丝慈母的光辉。她噙着泪微微颔首,将身子轻轻倚向仪宾怀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三章 催妆 少一个敌人c多一个同盟,翻覆之间便是两倍的得力。 德妃娘娘有心示好,提前将先皇后这段隐情告诉至善,只希望她能在合适的时候添一把柴,让自己扳倒谢贵妃的火烧得更旺。 将这件事办完,德妃娘娘才亲自前往乾清宫见驾,只说宫里出了投毒杀人的案件,幸而不曾得手,只因牵出陈年旧事,请仁寿皇帝移步长宁宫一见。 仁寿皇帝疑疑惑惑到了长宁宫,杨嬷嬷早便等在一旁。昔年仁寿皇帝与先皇后伉俪情深,杨嬷嬷时常随侍左右。如今虽然事隔多年,几番端详之下,仁寿皇帝到依稀辨得杨嬷嬷有那么点当年的轮廓。 重见坤宁宫的旧人,仁寿皇帝眉眼间便凝重了好些。他瞧着德妃娘娘问道:“你说是牵涉到了陈年旧事,难不成前次托你重查的旧案有了进展?” “正是”,德妃娘娘再回头命人将秋香带进来。秋香才刚解了毒,脸上还带着几粒未消去的红疹,颜色极为黯淡。她畏畏缩缩,进来后便被绮罗拖拽着拉到仁寿皇帝面前,扑通一下跪在了阶前。 德妃命绮罗抬起秋香的下巴,指着她脸上还未褪尽的那几粒暗红疹印问道:“陛下,您瞧她的脸上是些什么东西?” 不管何时,但凡提起天花总是洪水猛兽。仁寿皇帝瞧着这些似曾相识的东西,心间猛然一惊,首先想到的却是先皇后亦曾染过此症。他冲德妃娘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这宫里又出了天花?” “哪里来的天花之症?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昔年陛下以为皇后娘娘仙逝是为天灾,实则是场人祸”,德妃娘娘这才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又喝令秋香道:“守着陛下在这里,你若再敢胡乱诓骗,便不怕陛下定你个诛灭九族的大罪?” 德妃娘娘提审秋香时并不是一团和气,她在长宁宫颇吃了些苦头,更不复在青莲宫的嚣张。如今又是第一次见到仁寿皇帝,秋香瞧着身着明黄缂丝瑞云五爪金龙的帝君坐在眼前不怒自威,早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谢贵妃危及的只是她弟弟一个人的性命,而仁寿皇帝却是掌着她整个家族的生杀大权,一个弄不好,自己立时便会人头落地。 秋香哪里敢胡言乱语,她不待德妃娘娘严辞逼问,早抖如筛糠地招了出来。 她将自己如何受李嬷嬷小恩小惠的驱策c如何受谢贵妃要挟c又如何得了谢贵妃的授意,自御花园里高嬷嬷从前的住所取得一粒丸药,想要用在茯苓身上的事情原原本本都讲述了一遍。 秋香战战兢兢说道:“贵妃娘娘不知所为何故深恨灼华郡主,要奴婢向郡主下手。奴婢胆小怕事,只得选择了茯苓姐姐,那一晚不想被郡主当场抓个现行。” 以秋香的说法,这背后竟有长春宫的黑手。而方才杨嬷嬷一番控诉,也是直指当年的谢贵妃。仁寿皇帝的脸色极为平静,他深邃的目光从德妃与杨嬷嬷脸上掠过,又重新审视着秋香,然后淡淡唤着何总管的名字。 “去青莲宫传陶灼华主仆,将那块淬过毒药的帕子一并取来。着太医院来两个人,再叫谢氏来长宁宫见驾。” 帝王说话总是言简意赅,却有一股子震慑旁人的威力。何平领着几个小太监躬身而去,独留着殿内一众大气也不敢出的人。 暴风雨将要到来的前昔总是格外宁静,仁寿皇帝盘膝坐在炕上,随手握了本《史记》,看似读得津津有味,实则半天也没有翻动一页。 德妃娘娘端庄地坐在刻有松鹤长春的花梨木茶台前烹茶,将泡得恰到好处的水金龟奉到仁寿皇帝面前的炕桌前,再含笑侍立在一旁。瞧着神情恬柔,心里头想的却是一会儿这殿里还不晓得怎样硝烟弥漫。 秋香在地下跪得笔直,膝盖已然被坚硬的墨玉石地面膈得生疼。此刻恐怖与煎熬交织着,却是压抑地连呼吸都不顺畅。 而此时的长春宫里,谢贵妃临水照花,握着螺子黛的手稍稍一偏,便就将修得姣好的眉毛画低了半分。她懊恼地将螺子黛一丢,命人重新打水梳洗。 何平便等在外殿,由得谢贵妃梳汝打扮。面对李嬷嬷递来的荷包,依旧如平常一般收在袖中,冲李嬷嬷含笑点着头道:“又让贵妃娘娘破费。” “瞧何公公您说的,您时常随在陛下身畔,咱们娘娘仰仗您的地方还多。”李嬷嬷世故地交待着场面话,却又悄然问道:“怎么陛下到在长宁宫里传咱们贵妃娘娘见驾?还要劳烦公公跑这一趟。” 何平将饮了一半的茶盏放下,依旧是幅眉开眼笑的神情:“陛下与德妃在里头说话,哪个晓得突然会传贵妃娘娘见驾?我这心里也觉得蹊跷,不过不敢多问,横竖娘娘去了便就知道。” 李嬷嬷对他这幅打太极的模样无可奈何,只得堆着笑道:“公公稍待,奴婢去瞧瞧谢谢可梳妆完毕,也免得公公久等。” “您自便”,何平并不催促,而是微微阖上了眼,显然也不愿再与旁人搭言。 李嬷嬷进得里间,覆在谢贵妃耳畔将方才与何平的几句对话一说,面对仁寿皇帝身畔的红人,谢贵妃也没有办法,只是鼻端重重冷哼了一声。 叶蓁蓁恬柔地随侍在侧,瞧着谢贵妃情绪不高,依旧不言不语,只是殷勤地拿起方才被谢贵妃丢掉的螺子黛,细心替她描起眉来。 便是何平不说,谢贵妃又不是傻子。青莲宫里没有噩耗传出,她早知东窗事发,秋香不曾得手。 庆幸一众证据都毁得干干净净,她心上虽有些忐忑,到不至失了分寸。以至于何平过来传话时,她依旧有心情细细梳妆,只为立在长宁宫内更有底气。 宣平候府的事情还未过去,虽然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刑部却几经彻查也难以结案。凡事讲究个真凭实据,谢贵妃便不信凭着自己数年在宫中的经营,只叫对方空口白牙的几句话便定了她的罪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四章 面君 菱花镜中映出谢贵妃一张倾国倾城的芙蓉粉面,静若娇花照水。及便是年近三旬,依旧保养得如同二八佳人。 谢贵妃满意地瞧着镜中的人影儿,待叶蓁蓁将她的眉毛画完,又细心理了妆。照例换了身鲜亮的玫红缀锦蜀丝广袖流仙裙,纤瘦的腰身间系着长长的宽幅亮缎玉簪白腰带,再垂落玫红色的流苏,愈发衬得纤腰不盈一握。 长春宫与长宁宫之间相隔有段距离,若在平时,谢贵妃自然早便传了暖轿。 今次因是仁寿皇帝相召,谢贵妃不敢托大,而是由宫女撑起芙蓉云簟的香罗伞盖,自己搭着李嬷嬷的手走在前头,一步一步间袅娜生姿。 何平望着前头风姿绰约的佳人,细思这些年的事事非非,到无端想起民间画本里蛇蝎之流的毒妇。他暗自慨叹着知人知面不知心,亦步亦趋随在身后。 及至到了长宁宫,谢贵妃神情如常,依旧是平日娇婉绮艳的模样。见仁寿皇帝面沉如水地端坐在上首,她亦只是恭敬地拜了一拜,娇啼婉转地唤了声陛下。 仁寿皇帝鼻端轻哼了一声,算做打了招呼,并未如同往常般立时赐坐,却是将她晾在了一边。德妃娘娘神情恬淡,与平日并无二致,见谢贵妃到来,依旧礼貌地行了半礼,并不多说一句话。 不待谢贵妃举目四顾,仁寿皇帝便往德妃身侧的那个老嬷嬷一指,向谢贵妃问道:“你仔细瞧瞧,可还认得她?” 不说拿着秋香指正,到蹦出位老嬷嬷。谢贵妃心间疑惑,晓得这是位关键人物,心上也敲打了两下边鼓,便略略抬眸望去。 老嬷嬷的确有些面熟,只是脸上沟壑纵横,谢贵妃一时想不起来。正自思虑之时,随在她身后的李嬷嬷却曾记得前几日跟在陶灼华身后的那个熟悉背影。 李嬷嬷仔细一端详,不觉失声唤了句:“你是从前进坤宁宫的杨嬷嬷?怎么好似前几天便见过你,我到记得是从德妃娘娘这里出去,又跟灼华郡主在一起?” 对方已然布局,自己的主子却一无所知。李嬷嬷急生智,也只得这么提醒几句,叫谢贵妃晓得这杨嬷嬷早便与长宁宫和陶灼华都有往来。 面对李嬷嬷这番长篇大论,仁寿皇帝颇为不虞。他抬眸向李嬷嬷一扫,李嬷嬷心间一凛,霎时便噤若寒蝉。面对这样刻意的提醒,谢贵妃如何还瞧不明白,更何况坤宁宫本就是她心间的噩梦。 她再端详了面前这老婆子几眼,心里起了一丝丝慌乱,很快便就恢复如初。 当年的毒杀未曾要了那两个老嬷嬷的命,只祸及几个无辜的宫人。还未来得及再次下手,却被她们悄悄混出了宫去,谢贵妃生怕东窗事发,一直如鲠在喉。 她深吸一口气,再打量了杨嬷嬷几眼,向仁寿皇帝浅笑嫣然间略带着丝诧异问道:“若不是李嬷嬷提及,臣妾几乎认不出来。这老婆子昔年私逃出宫,卷走坤宁宫不少细软。当时还是陛下仁厚,并不曾追究,怎么事隔多年到重新站在德妃娘娘这里?” 不过几句话,便开始夹枪带棒,将当年两位嬷嬷的失踪往德妃娘娘身上推去。 杨嬷嬷如何听不出谢贵妃话中隐晦的意思,碍着仁寿皇帝在坐,不敢劈面大骂,只沉着脸说道:“好叫贵妃娘娘得知,奴婢一直在民间种植铁皮石斛为生,不过偶然遇着德妃娘娘,才有机会重新入宫。至于当年为何逃遁,娘娘您最该心知肚明。怨有头债有主,奴婢留着这条命,为得便是替旧主报仇。” 无数的梦魇里先皇后曾向自己索命,谢贵妃每每记得先皇后凌波立在水面上,宽大的白衣舞动如风,到似是漫天的白幡。 从梦中惊醒,谢贵妃总是冷汗连连,时常夜不能寐。她本就做贼心虚,以为早便没了踪迹的老仆如今又立在自己身前,这几句话阴恻恻透着寒气。 谢贵妃听得头皮发麻,面上却一片坦然,娇笑连连间向仁寿皇帝说道:“陛下,这嬷嬷颠三倒四,走也是她回也是她,却在这里自说自话。皇后娘娘是戕于天花,阖宫里人尽皆知,怎么由得她满口胡言乱语?” 仁寿皇帝望了望杨嬷嬷,又瞥了眼谢贵妃,不接她的话题,却只是淡淡说道:“你今日这妆容到也漂亮,很是精致得体,玫红也衬你的肤色。” 谢贵妃何等的八面玲珑,听得仁寿皇帝话里敷衍的成份,如何敢再公然叫嚣。她拿眼往四处一溜,便晓得长宁宫内人还未来齐。 如今只是秋香那个丫头垂着头远远跪在地下,却缺了陶灼华这位正头香主。 想起方才李嬷嬷提醒道这个杨嬷嬷已然与青莲宫搭上关系,谢贵妃想到秋香不曾得手的东西,脸色便有些僵硬,在心间飞快思忖着对策。 太医们先于陶灼华主仆之前来到,依着仁寿皇帝的吩咐验看秋香的症候。解药虽然服了几日,秋香身上余毒尚未完全袪除,只拿银针刺血便就能瞧得清楚。瞧着太医将银针刺入秋香的胳膊,再拔出时那针头渐呈乌黑,仁寿皇帝眉眼越发深邃宁静,竟泛起淡淡的笑容。 山雨欲来风满楼,谢贵妃与德妃娘娘都从仁寿皇帝身上嗅出隐忍的怒意,神色更加郑重起来。只见帝王星眸微动,捻动着腕间沉香木的佛珠,云淡风轻地问道:“既然是毒,她脸上的红疹又是什么东西?怎得与天花如此类似?” 昔年因为先皇后的坚持,她离世时仁寿皇帝并未守在身畔。往好处说是仁寿皇帝万金之躯,只得以江山社稷为重。往小处说却是他生怕殃及自身,两人之间并不是旁人眼中的伉俪情深。 仁寿皇帝自然晓得是后者的成份居多,面对先皇后之殇心间多多少少会有些歉疚,往后才对至善那般纵容。今次眼见先皇后或许是为人毒杀,更牵动从前的恻隐,他注视着两位太医,目无表情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五章 圣眷 帝王隐忍的怒气显而易见,为首的江太医不敢怠慢,躬身答道:“陛下圣明,这的确不是天花,而是这婢子中毒之后,毒血自皮下渗出,生成小小的红点。” 另一位陈姓太医亦行礼回道:“臣昔年在三清山下求学时,曾听师傅说起,古方中有过记载,有类毒药极似天花。臣等才疏学浅,从前竟未见过,今日以银针试毒,方能断定十有八九便是这种东西。” 啪得一声,仁寿皇帝一掌重重拍在炕桌上,震得汝窑缠枝花卉纹的茶盅盖子从杯盏上滑下,一通叮叮作响。他指着江太医问道:“先皇后当初不是一样的症候?怎得你们便判做了天花?这两种症候难道极易混淆?” 江太医生怕触怒龙颜,将身子躬得极低。他小心地答道:“陛下,下官两人都是三年前才进的太医院,无缘替从前的皇后娘娘诊过病,故此不敢妄言。” 似是印证江太医的话,何平在一旁躬身答道:“陛下,江太医与陈太医两个都是三年前入的太医院,江太医前年才升的院判,陈太医是他的副手,他们二位的确无缘得见皇后娘娘真颜。奴才还记得,从前替皇后娘娘诊病的那位院判姓刘,皇后娘娘陨落的第二年,他便致仕还乡了。” “竟有这么巧的事,第二年便至仕还乡。便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朕将那姓刘的寻回来”,仁寿皇帝深若幽潭的眸间终于有了些恼怒。 他将德妃娘娘方才续上的茶一饮而尽,大声冲两位太医道:“如今太医院既是你们两个负责,回去之后速速将皇后娘娘诊脉的记录寻出,与今天这个症候对一对,立时便来回朕。” 两位太医躬身领命,垂着手退了出去,匆匆往太医院赶路。 仁寿皇帝捻着腕上的沉香珠,往大殿门口望了一眼,沉声问道:“已然过去这许久,灼华郡主怎得还不到?” 德妃轻垂着臻首,轻言低笑道:“陛下息怒,您也晓得青莲宫离这里有段路程,灼华便是便是紧赶慢赶,此时大约也只能在路上。” 恍然记起陶灼华初至时,宫中并非没有余房,是谢贵妃一定要将安排在偏僻的青莲宫中。仁寿皇帝鼻端不觉轻哼了一声,冲谢贵妃深深剜了一眼。 方才重新翻起刘太医致仕的旧事,谢贵妃心间便有些打突。那刘姓的太医致仕,里头自然有她的手笔。并且当时她也晓谕了兄长宣平候,做事要干脆利索c不留后手。 以为风平浪静的往事重起波澜,又是一桩连着一桩,谢贵妃已然有些应接不暇。此时此刻最为迫切地又是筹划何子岩上位之事,更令她分手乏术。 仁寿皇帝那一眼极为犀利,谢贵妃并未抬头,却能觉察如芒在背。 伴君多年,谢贵妃自然深谙仁寿皇帝的性情。明知道两个太医去查,也查不出当年的东西,她到并不慌张。此时轻嘘一口气,此时只想要祸水东引,先将仁寿皇帝的注意力转移一下。 见仁寿皇帝重新握住了搁在炕桌上的书,谢贵妃便故做与德妃娘娘闲聊,有些好奇地问道:“本宫听闻今年夏天时,赵王殿下时常盘桓在青莲宫外,莫非喜欢那处青幽之地?好似是还特意在外头那弯湖水中植下了几多芙蕖,又曾为灼华郡主修过一座湖心亭?” 见德妃目露愕然,谢贵妃自以为得计,又轻轻笑道:“偏是咱们赵王殿下怜香惜玉,生怕青莲宫那处地方太过冷僻。” 德妃由得她自说自话,只是微微点头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贵妃娘娘,连青莲宫那种荒僻之地也知晓得一清二楚。臣妾若不是偶然听陛下提及,还不晓得水间多了座湖心亭。” 说毕也不瞧谢贵妃错愕愣怔的神情,德妃娘娘只闲适地走到茶台边,熟稔地往银吊子中注水,再泡起茶来。 当时是仁寿皇帝要何子岑务必促成阿里木重夺皇位一事,想要他多与陶灼华接触,共同为大阮与波斯结盟铺下后路。及至何子岑大功告成,仁寿皇帝又允下他来日终身大事自己做主,心间已是对陶灼华颇为满意。 见谢贵妃故意诋毁两人的名声,仁寿皇帝面有愠色,冲谢贵妃道:“子岑与灼华郡主往来,事关军国大事,又自来坦坦荡荡,是朕一口允准。后妃无故不得干政,你不说问一声他们两个连番遭遇险境,到颇有些幸灾乐祸,竟还追究起此事,这些年大约都疏忽了宫里的规矩。另外,你方才也晓得青莲宫冷僻,怎么当初一力要将个小姑娘家安排在那里?” 本待诋毁两个人的名声,却被仁寿皇帝狠狠斥责。谢贵妃面红耳赤,只得对仁寿皇帝唯唯应诺。她低着头往后退了两步,嫉恨的目光远远向德妃瞥去,正与德妃淡然的眸光对视,空气间火花碰撞,两人都向对方挑衅地瞪了瞪眼。 正是殿内淡淡的硝烟气息弥漫,绮罗领着陶灼华主仆两个急急进来。因是步履匆匆,陶灼华的呼吸有些粗重,连身上相思灰暗纹的斗篷都未解下,只依旧仪态优雅地向仁寿皇帝行了叩拜之礼。 茯苓紧随在她的身后,手上捧着个原木暗纹的匣子,当是盛着那块丝帕。 倏忽三两年的时光,从前的小女娃儿已然有了窈窕之姿,容貌比之当初更添了清绝华贵。从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变成今天这样关系着大局的人物,仁寿皇帝到颇有些欣赏她一步一个脚印。 此时含笑望着陶灼华,仁寿皇帝如同望着深得自己喜爱的晚辈,瞬间便如沐春风:“灼华,朕方才晓得你宫里竟出了这样的事情,既大相国寺之后,又让你担惊受怕。几次三番想要祸及你的安危,大约也瞧出了你如今至关重要。” 仁寿皇帝怜惜地望着陶灼华,以目向何平示意,要他替陶灼华安座。 何平会意,慌忙命小太监搬过一旁的绣墩,叫陶灼华在德妃娘娘旁边落了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六章 狡辩 茶香馥郁,德妃娘娘拿玉泉山水泡出的水金龟格外馨香。 她执着茶盏从谢贵妃身畔经过时,曳地的长裙无声拂过谢贵妃的衣角,带动了谢贵妃腰迹飘逸的丝带。全然带着娴雅的笑意在德妃娘娘脸上从未消失,谢贵妃偏就读出了一丝讥讽。 闻得那醇厚的香气,再瞧着陶灼华施施然解了披风递到绮罗手上,笑吟吟挨在德妃娘娘的位子旁边落坐,谢贵妃心间早是荆棘密布。 谢贵妃打从进来便一直站着说话,连口茶水也未沾上。此时口干舌燥,颇想一杯佳茗解解烦躁,偏是瞅着仁寿皇帝面沉如水,只得依旧端正地立着。 自来养尊处优,这短短的功夫便让谢贵妃腰酸腿疼。借着霓裳红裙的拖曳,谢贵妃只得将两只脚悄然挪动了一下。偏是为了显得身量窈窕,她今日选了双厚底的胭脂红绘绣淡紫芙蓉宫鞋,鞋底子略硬,膈得一双三寸金莲隐隐生疼。 眼见得陶灼华轻捏丝帕,言笑晏晏地坐在绣墩上,一抹珠兰勾边的淡色衣裙轻素若菊,与仁寿皇帝相谈甚欢。谢贵妃挪动着酸疼的双脚,愈发气不打一出来,心里的嫉恨更如荒草漫漫见风而长。 面对仁寿皇帝的关爱,陶灼华清甜笑道:“是灼华的不是,竟为此事惊动了陛下。不过是个背主求荣的奴婢,德妃娘娘自会替灼华做主,不劳陛下为此生气。” 仁寿皇帝便冲德妃道:“这也是灼华懂事。朕平生最恨朝三暮四之人,待问完了话,你便将这糊涂东西投入慎刑司里,由得他们处置。” 秋香早吓得面如土色,连开口求饶也没有这个胆量。德妃微微颔首,柔婉笑道:“臣妾省得,宫有宫规,王子犯法还要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个背主的奴才。” 谢贵妃听得德妃明面上虽然是斥责秋香,字字句句里却满含对自己的声声敲打,目光里中便充满了挑衅。她将头仰起,毫不示弱地与德妃对视着,将一口银牙咬得紧紧,沉着气不做声。 大殿里的暗潮汹涌,仁寿皇帝未必没有感应,他视若不见,只是将手里的书卷往炕桌上一扣,凝眉等着何平下一步的动作。 何平已然依着仁寿皇帝的吩咐开了匣子,不晓得帕子上还沾不沾东西,他只得手上垫了块油纸,从里头拿出当日秋香下毒所用的丝帕,远远往仁寿皇帝面前一呈便就移开。 淡青的丝帕素洁典雅,到与茯苓此刻拈在手中的那块有三分相像。仁寿皇帝目光打从帕子上从容掠过,只淡淡问着秋香:“贱婢,这丝帕到底是谁的东西?” 秋香此时三魂已然丢了两魂半,早吓得俯在地上筛糠一般。兄弟与整个家族的命运不停地在脑间盘桓交替,终是晓得自己不敢在仁寿皇帝面前说话。 她怯怯指一指目光隐晦的谢贵妃,不顾李嬷嬷眼中明显的威胁之意,便如竹筒倒豆粒一般,将长春宫里她们主仆两人如何指使自己去御花园取东西,又如何要自己给陶灼华淬毒,再给了自己这块帕子嫁祸给茯苓,都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谢贵妃初时冷笑了两声,显得浑不在意。直待秋香讲完,她却早是梨花带雨,抽抽搭搭落了几行珠泪,轻轻拜倒在仁寿皇帝脚下。 她哀哀泣道:“陛下明鉴,臣妾并非自矜身份,瞧不起这些奴婢。只请陛下细想,臣妾再对青莲宫瞧不惯,又怎么会私自与个粗使的宫婢来往?” 秋香如今只担心自己一个隐瞒便就给父母与族人都带来杀身之祸,到无法顾及亲弟弟的安危。她只怕仁寿皇帝不信,大着胆子叩头道:“陛下,奴婢不敢说谎,妆奁匣子里现有谢贵妃赐给奴婢的戒子与金镯佐证。” 德妃娘娘听到此处,已是无声叹息她深恨谢贵妃生性狡诈,早便晓得步步为营,赏赐这个奴婢用的都是些毫无查证的东西。面对仁寿皇帝征询的目光,她只得轻轻摇一摇头,选择实话实说。 谢贵妃并未抓着这个疏漏不放,而是以膝当脚往前行了两步,仰起一张精心描画过的脸,让自己哀痛欲绝的表情尽数落入仁寿皇帝眼帘。 方才滴滴珠泪,更似是现今缕缕柔肠,她娇怯怯拽着仁寿皇帝团龙锦袍的一角,哀哀切切诉道:“陛下明鉴,此时臣妾的娘家宣平候府还是风雨飘摇,臣妾便是再不晓事,又如何敢在娘家还未洗脱刺杀嫌疑之时又生事端?再请陛下细思,臣妾与灼华郡主的矛盾早是阖宫尽知,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旁人自然第一个便怀疑到臣妾头上。这般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臣妾如何肯做?” 晓得此时帕子上的毒药已然散尽,谢贵妃扶着炕桌立起身来,自何平捧着的匣子间拈起帕子的一角,冲仁寿皇帝垂泪泣道:“这帕子究竟是谁的东西,不能单凭着这丫头一面之辞,陛下使人查一查便知。臣妾素不喜欢淡青色,宫里头从来不用这些东西。” 瞧得谢贵妃步履踉跄,脸上大有不胜之态,说得话也有几分道理,仁寿皇帝心间一软,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叫她落坐。谢贵妃心间暗自松了口气,侧着身坐在椅子上,却以衣袖轻拭粉面,显得十分哀伤。 李嬷嬷到懂得适时帮腔,她直着嗓子嚷道:“陛下明鉴,长春宫里实在没有这种颜色的面料,这帕子却好似灼华郡主身畔这位茯苓姑娘的东西。奴婢记得从前往青莲宫送东西,这姑娘手间正好捏着块这样的帕子指手画脚骂人。小小年纪便有些颐气指使,因此奴婢印象颇深。” 连遮羞的面纱也被揭开,青莲宫早与长春宫势不两立,李嬷嬷此时不管不顾,长舌一伸便开始胡乱攀咬,想要制造个陶灼华与茯苓与秋香几个主仆勾结c嫁祸于谢贵妃的假相。 果然跟预想的结果一样,这主仆二人都不肯俯首认罪,且自己这边再没有有利的证据。德妃娘娘轻轻一叹,对今日的结果已经有些了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七章 稀泥 瞧着谢贵妃主仆精彩的表演,德妃悄然往后退了半步,与陶灼华目光相结,两人都从中读出了对方的安慰。 德妃庆幸自己先去瞧了至善公主,表达了她的善意。 仁寿皇帝信不过奴婢身份的杨嬷嬷一面之辞,至善却晓得老嬷嬷对先皇后娘娘的忠心,她必定对先皇后被人陷害深信不疑。至善与长春宫结怨,以她嫉恶如仇的性子,谢贵妃接下来的日子必定不会好过。 向杨嬷嬷施恩,换得至善的友情,让她放下对陶灼华的成见,这大约便是此次交锋中德妃娘娘唯一得惠之处了。 仁寿皇帝那里派人挟着秋香去指认她寻得药丸的地方,太监们掘地三尺,却再也寻不回东西,自然空手而归,谢贵妃脸上便更添了些委屈。 她睫毛上挂着几滴莹亮的珠珠,冲仁寿皇帝低泣道:“一个奴婢便敢胡乱攀咬臣妾,背后只怕另有主使之人。是与不是,叫这位茯苓姑娘拿出她惯用的帕子来咱们瞧一瞧,自然真假立知。至于那上头淬的毒,一个奴婢只怕没有这样的东西,究竟从何处得来的,还须问问她的主子。” 德妃素知茯苓爱用这些东西,此前到忘了问问这究竟是不是她的东西。瞧着陶灼华胸有成竹的样子,想着小妮子必有应对这策,便就不偏不倚地不去开口。 见仁寿皇帝沉默不语,何平便轻咳一声,唤了句:“茯苓姑娘”,命她拿出自己惯用的帕子对一对。茯苓到也不以为意,她上前轻轻屈膝,便将一直捏在掌间的那块淡青丝帕捧起,恭敬地呈到何平跟前。 何平取了帕子,将它轻轻展开,平铺在仁寿皇帝面前。两块帕子一样的材质样的绣工,连四边上锁的花纹也别无二致,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人的东西。 仁寿皇帝沉吟了片刻,指着那块淬毒的帕子问道:“茯苓,这可是你的东西?” “启禀陛下,这块帕子奴婢从来不曾见过,更不是奴婢的东西”,茯苓依旧浅浅屈身,神态恭顺而又坦然。 嗤得一声轻笑,谢贵妃把玩着小拇指上金灿灿的护甲,不屑地说道:“你便是不认,在坐的又有哪个瞧不见这两块丝帕毫无区别。宫婢的帕子都是你们自绣,这一模一样的针脚难不成能得做得假?” 谢贵妃挑衅地横了陶灼华一眼,淡淡问道:“灼华郡主,您说是不是?” 陶灼华不慌不忙地往前走了两步,立在两块帕子前面略一低头,便恭敬地身仁寿皇帝道:“陛下,这块曾经淬毒的东西的确不是茯苓之物。” 她拿起茯苓的帕子,指着一朵绣得惟妙惟肖的素花朵,向何平招手道:“何公公,您来瞧一瞧它们可有什么不同。” 何平在宫中浸淫多年,眼力毒辣致极,一打眼之间却分辨不出这两块帕子有何不同,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陶灼华便指着两块帕子上如出一辙的花儿与他说道:“公公您瞧,这是茯苓惯用的帕子,这里的花纹稍有不同,里头藏有茯苓的名字。您再瞧那一块,清清白白是朵花儿,里头什么东西都没有,显见得有人嫁祸栽赃,故意拿着茯苓下手。” 谢贵妃脸一沉,往前探了探身子,却又端正地坐了下来。李嬷嬷却是忙不迭地往前走了两步,从案上扯起茯苓的帕子,就着外头灿灿的金芒仔细瞅着帕子上头那些繁复精致的花纹,末了露出丝不可思议的表情。 陶灼华冲仁寿皇帝侃侃说道:“陛下,灼华昔年背井离乡来到大阮,实则心里十分凄惶,在宫中时刻如履薄冰,容不得半分差池。只怕有人嫁祸栽赃,因此便命身畔的几个丫头与娟姨一起,在各自的衣裳c帕子间都留有暗记,为得便是有一日解说不清。” 她从袖间取出自己的帕子,递到何公公面前,指着花纹间依稀的灼华二字请他辨认。瞧着何公公点头,陶灼华再将自己的衣衫往上挽了半寸,露出一管纤瘦若雪的皓腕,将袖子往德妃面前递了递:“娘娘您瞧,灼华的衣衫与惯用的帕子上都缝有自己的名字做为暗记。” 这般小心谨慎,到是十分新鲜。却好似每每自己动念,却让这小丫头算计得死死。主仆几个竟有如此的防范之心,谢贵妃想要嫁祸的行径自然不成。她恨得直咬后槽牙,,示意李嬷嬷上去好生瞅瞅。 为了印证陶灼华的话,茯苓亦弯腰掀起自己身上碧绿的比甲,将绣在月白里子上的名字示在人前,何平与李嬷嬷等人瞧得清清楚楚。 陶灼华再向仁寿皇帝说道:“方才贵妃娘娘只说宣平候府身处风口浪尖,她断然不敢滋生事端。灼华也斗胆套取一下这种逻辑,便是臣女有心与婢子自说自唱编了这出戏,又何至选用与茯苓之物毫无二致的东西,用了长春宫里的帕子岂不是更有说服力?” “丫头伶牙俐齿,到是很懂得狡辩。”谢贵妃恼怒她又牵涉到宣平候府,凌厉的凤眉一挑,便添了些怨毒。 陶灼华却是咯咯轻笑,向德妃娘娘道:“前次赵王殿下在鹰嘴涧遇刺,现场发现有宣平候府的牌子如今灼华想要嫁祸旁人,又故意拿出自家婢子的手帕。这两出戏细细琢磨,到好似异曲同工。” 德妃娘娘听出她话里嬉戏之意,不觉宛尔笑道:“你这张嘴也越发刻薄,单凭你也能驱动近百个黑衣人?还说什么两出戏异曲同工,这是往你脸上贴金。” 两人虽是开着玩笑,仁寿皇帝却听得心间一凛。仔细揣摩间,两出戏间到真有些相似成份。前者针对何子岑,后者针对陶灼华,关系着两个与波斯关系最密切的人。大约见着何子岑立功,有人终于坐不住,要出来分一杯羹。 望望千娇百媚的谢贵妃,仁寿皇帝终是咽下唇边的叹息,选择和起了稀泥。他摆手说道:“双方误会一场,着慎刑司好生审审这该死的婢子,究竟哪里来的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八章 曲终 仁寿皇帝好似总喜欢一碗水端不平,这么明显的漏洞不去查证,反而有些偏袒的意味。今次即使有着秋香与杨嬷嬷的指证,依旧被谢贵妃轻轻搪塞过去。 苦无真凭实据,谢贵妃又是舌灿莲花,除却污蔑陶灼华与茯苓那一节被仁寿皇帝训斥了几句,再便是陶灼华摆出宣平候府那一节如何被仁寿皇帝延伸尚未可知,除此之外谢贵妃依旧毫发无损。 果然都被德妃娘娘料中,杨嬷嬷与秋香两个婢子的话根本没有什么份量,仁寿皇帝只是严令宫中侍卫缉拿已然出宫的高嬷嬷,以待下次对证,此事便就不了了之。 谢贵妃见好便收,见仁寿皇帝没有旁的表示,也不敢恃宠生娇,只恭敬地行礼告退。德妃娘娘送她至长宁宫门口,见谢贵妃脸有得色,便淡然冲她说道:“臣妾有一句话说给贵妃娘娘,您请听好了。” 今日长宁宫中这一番较量,两下里再难维系平日的表面功夫。谢贵妃见往常一派温和的德妃眼里竟带着满满的犀利,到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她收敛了在仁寿皇帝跟前的柔婉,有些嚣张地说道:“是什么话这么重要?” 德妃后退了一步,带些睥睨的神气从谢贵妃脸上掠过,一字一顿说道:“为母则刚,贵妃娘娘自然听过这句古话,今生大约没有机会感同身受。今日我便告诉你,敢向我的儿子下手,你与宣平候府都是我的死敌。” 此时日近正午,头顶金乌灿灿,宛若凤凰硕大又绚丽的羽翼。德妃娘娘梅青色的罗衣被列列秋风吹起,她的面容充满着坚毅,瞧得谢贵妃一楞。 德妃轻抚着自己的衣衫,仿佛刹那之间又恢复了往日一贯的恬淡甄宁。她依着宫规向谢贵妃行了半礼,端淑地说道:“娘娘好走,臣妾便不远送,您只须记得,您迟早有一日会后悔想要动臣妾的儿子。”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望望早便人影寂寂的长宁宫门,谢贵妃第一次觉得不寒而栗。身上裹了李嬷嬷方才替她披上的胭脂红丝棉斗篷,衣角上那些个金碧辉煌的旃檀花次第缤纷,却恍若一场华丽的盛宴之后,寂寞愈发难捱。 她将脸颊贴近兜帽上那片黑色的锋毛,依旧没有感到任何暖意。 方才德妃娘娘刚毅与端淑交织的表情霎时变换,着实让谢贵妃心惊。再回思那句为母则刚,自己却没有机会感同身受,谢贵妃只觉得心在泣血,她笼在袖间的手悄悄伸出,借着斗篷的遮掩抚向自己的小腹,一滴冰凉的泪又悄然滑落。 而长宁宫内,似是对方才的硝烟弥漫一派淡然,眼瞅着谢贵妃离去,陶灼华也适时立起身来,向仁寿皇帝微微屈膝告退。仁寿皇帝唤住了她,沉声问了句:“灼华,你心里是否有些失望?” 陶灼华莞尔回眸,灿若秋水般的眼中一片宁静。她冲仁寿皇帝轻轻敛礼,认真说道:“灼华私心揣摩,陛下早便成竹在胸。您一颗心内承载的是天下万物,自然比灼华瞧得长远。此时民女心内的确万分遗憾,焉知往后不是塞翁失马安知祸福?” 眼前这女孩子比自己相像得更为睿智,仁寿皇帝不觉捻须而笑,冲她暖暖说道:“你很能沉得住气,与你的年龄不大相符。” 陶灼华只是巧笑嫣然,垂着手退了出去,唇边的一丝无言渐渐化做叹息。失望得太久,自然便习惯了默默等候。她偏不信仁寿皇帝明查秋毫,却故做瞧不见谢氏几次三番与何子岑和自己过不去。 不是帝王的心已然偏得没了方向,为个迟暮的美人连整个江山社稷都不顾,便是帝王觉得时候不到,依旧在外围布局,想要拔起萝卜带起泥。 德妃送了谢贵妃回来,与刚刚出来的陶灼华碰个正着。她略带遗憾地望着陶灼华,低低说道:“你瞧,咱们又是无功而返。” “娘娘您也说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灼华相信离破冰的那日不会太远”,陶灼华一直记着仁寿皇帝模棱两可的态度,冲德妃娘娘露出笃定的笑意。她轻轻一握德妃娘娘的手,坦然笑道:“娘娘,咱们谁都不必着急,多行不义必自毙。” 许是这豆蔻年华的女孩子脸上的笑意太过从容,德妃瞧着她清素的裙角无声逶迤在六棱石子的地面上,竟有些怅然若失。 重新回到殿内,德妃娘娘以手撩起珠帘,听得那清脆的叮当声,心内蓦然有了无法言喻的哀伤。她默默走回茶台前,收拾着凌乱了满桌的茶具,闷声吩咐绮罗重新端上果盘,只恬柔地问仁寿皇帝道:“陛下是要在哪里午膳?臣妾吩咐他们安排下去。” 话里竟有几丝要下逐客令的意思,仁寿皇帝对德妃这显而易见的怒气置若罔闻,却细细问起那两件首饰的手笔。德妃前些时交由辛司正去查的那两样首饰自是无功而返,显然谢贵妃早有防范之心,并未拿自己常用的东西赏人。 此时正是满腹幽怨,仁寿皇帝却这般避重就轻,德妃便轻轻笑道:“连块帕子都要假做他人之手,陛下以为臣妾又能查到些什么东西。辛司正已然告诉臣妾,这些东西并不是宫中之物。杨嬷嬷虽为人证,奈何陛下不能全信,这一次是臣妾急功近利,又辜负陛下所托。” 眼望杨嬷嬷此时热泪满眶幅伤心落魄的样子,德妃娘娘感觉她刹那间好似苍老了十岁,心间不胜唏嘘。 德妃素来对忠心的的奴婢颇具好感,不由歉然望着她道:“杨嬷嬷,事已至此,本宫无话可说,今次劳你受累。如今到不用再回去你的平桥村,至善公主已然派了人来接你,本宫这便安排你去公主府。” 以目向杨嬷嬷示意,德妃要她稍安勿躁。甄三娘此刻还未收到信,来到大阮还须一段时日,她们这几个都该韬光隐晦,以待更好的时机。 为着杨嬷嬷的安全起见,还是将她安置在公主府中,也可避开谢贵妃的魔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九章 如初 秋风萧瑟,便是长宁宫内温暖如春,杨嬷嬷心间却有彻骨的寒意。 她悄然摸了一下袖间盛有先皇后指甲与头发的那个油纸包,从德妃黯然的目光中瞧见一丝希冀,只得暂时偃旗息鼓,期待着那位神医的莅临。 杨嬷嬷只是垂着头恭敬地应道:“奴婢全凭娘娘做主。” 仁寿皇帝听到此处,才晓得杨嬷嬷已然与至善见过面。至善自矜身份,无论是朝廷命妇还是后宫嫔妃,她自来不假以辞,此刻却对这位老嬷嬷颇为优渥,乃至于提前派了人专程来接,显见得杨嬷嬷在她心间颇有地位。 “至善多日不曾进宫,她府上是哪个来了?叫她进来,朕问几句话”,瞧着德妃娘娘脸不善,仁寿皇帝讪讪而谈,脸上的不虞一闪而逝。 至善想要迎杨嬷嬷入府的心十分迫切,今次特意让自己的乳母齐嬷嬷前来迎人。齐嬷嬷一早便到了长宁宫,只碍着仁寿皇帝在审人,她便避在了偏殿。此时闻得仁寿皇帝传唤,她才忙忙上前见驾。 仁寿皇帝见是齐嬷嬷亲至,眼里有片刻的愣怔,问道:“至善怎么叫你入了宫,如今是哪个陪在她的身旁?” 齐嬷嬷是早前先皇后赏给至善的人,与杨嬷嬷自然熟识,她向仁寿皇帝行了叩拜之礼,方郑重回道:“公主身畔有那几个陪嫁的丫头侍候着,仪宾这些日子也寸步不离,陛下不必担心。到是一心牵挂着杨嬷嬷的安危,公主才派奴婢一早便入宫等候。只为求得陛下恩典,将杨嬷嬷接到公主府中荣养。” “你与至善从前相熟?”仁寿皇帝审视地望着杨嬷嬷,眼里闪过一丝狐疑。 未待杨嬷嬷回答,齐嬷嬷却是躬身答道:“至善公主出生时,便是这位杨嬷嬷替她接生。若论起她们主仆的情谊,便是奴婢都望尘莫及。因此公主早便派奴婢等候在此,务必接得杨嬷嬷回府。” 齐嬷嬷话间虽然婉转,仁寿皇帝却从中听出了至善的不虞之意。想来自己偏袒谢贵妃,杨嬷嬷告不倒御状,已然在至善预料之内。 齐嬷嬷却不瞧仁寿皇帝脸上的七荤八素,她是前日才晓得先皇后竟然含冤负屈,守着至善不敢落泪,回到自己房中却是痛哭了一场。 旁人只晓得至善颐气指使,被惯得不成样子。唯有齐嬷嬷这样的老人才会晓得至善当年疼痛失母亲,一颗心受了多少煎熬。 仁寿皇帝审案之际,齐嬷嬷便在偏厅小坐,殿内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颇有些为旧主不值,此刻回答着仁寿皇帝的问话,亦是恭敬而疏离。 她清晰地转达着至善公主的吩咐,请仁寿皇帝允准她将杨嬷嬷带至公主府中,由至善公主向这位昔日的老婢略尽孝心,以弥补杨嬷嬷这些年东躲西藏的苦楚。至于先皇后的旧事如何,齐嬷嬷已然不屑多问。 瞧着德妃平静的目光里带着深深的遗憾,两个老嬷嬷又是一脸的嫌弃,仁寿皇帝如何不晓得此时四面楚歌,只碍着有些事情不能言说,也只得委曲求全。 此时不解的便是若依着至善的性子,她既然知道了此事,晓得自己在长宁宫审人,她必会直闯进宫向谢贵妃问罪。此时却只是派个心腹之人来索要一个奴婢,颇不是她的性子。 只怕爱女心中不痛快,仁寿皇帝便关切地问着齐嬷嬷道:“至善如何不进宫来,她可是哪里不大舒坦?可有什么话要你传给朕?” 自来将这位公主捧在掌心,仁寿皇帝脸上的关爱做不得假。齐嬷嬷却是脸上表情不多,更似是公事公办。 她向仁寿皇帝行礼说道:“公主晓得此事,早便悲恸了半日,本来已然派人套了车,却略动了些胎气,只得重新歇下。如今驸马爷已然请了太医,服了安胎的汤药,不敢移动半步。只怕杨嬷嬷为人所辱,公主才要奴婢务必跑这一趟。” “至善何时有了身孕,怎得朕并不知情?”细细回想间,至善上次入宫大约是月余间的事情。那时间至善脸有些灰暗,仁寿皇帝还曾切切问及,至善只道自己夜来失眠,不曾想是有了身孕。 生怕爱女再受刺激,仁寿皇帝紧张的神情溢于言表。他直直望着齐嬷嬷,一迭声地追问过去。德妃娘娘也是头次听得至善有孕,想到自己带杨嬷嬷与她相认,里头颇有几分私心,不由满面愧疚。 爱子之心人皆有之,若因着自己的私心误了至善的骨肉,当真是百死莫赎,德妃不由暗忖自己行事莽撞,也一脸急切地望着齐嬷嬷。 “公主本想等三个月后胎相渐稳再来向陛下报喜,今日提早说出来也是迫不得已。生怕陛下您信不过杨嬷嬷,便要奴婢先将人接回。待公主身子大好,再一并领着杨嬷嬷入宫来讨个说法”。 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齐嬷嬷守着仁寿皇帝不卑不亢,几句话到噎得仁寿皇帝无言以对。若是不放人,势必会令至善情绪不稳。仁寿皇帝的确对杨嬷嬷的忽然出现有些怀疑,不过此时与即将到来的外孙相比,这一切又显得太不重要。 他只得嘱咐了齐嬷嬷几句,要她回去好生照拂至善,这才由她将杨嬷嬷带回。 眼见德妃娘娘眸中一片疏离,仁寿皇帝的午膳并未摆在长宁宫,而是识趣地摆驾离开。德妃娘娘依着宫规恭送出门,瞥见仁寿皇帝那讪讪的目光时,德妃娘娘第一次不与他对视,只选择了淡然移开视线。 太医院里到是寻出了先皇后的病例,字字句句记录在案,言之凿凿是天花之症。碍着刘院判已然致仕,当年之事苦无对症,也只得暂时搁浅。 慎刑司用了几道刑具,秋香苦熬不过,供词却未曾改变,依旧是指证长春宫中谢贵妃主仆。在那个虎狼之地待了不过三两日,小丫头便落得饮恨而终。 消息传到长宁宫时,德妃无可无不可,只命敬事房将人掩埋,又给陶灼华递了句话,这案件兜兜转转,便又回到当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五十章 分歧 序幕已然拉开,德妃自是不会轻易偃旗息鼓。 写给甄三娘的信还在路上,德妃对她寄予厚望,而且并未放弃寻找高嬷嬷那个始作俑者,她悄悄给两个儿子传了信儿,要他们务必找到这个人。 既然下过黑手,便一定有蛛丝马迹可循,德妃自己也开始搜寻高嬷嬷与长春宫之间可能有过的交集。她的目光越过何子岚,第一次流连在往常不大注意的何子岕身上,觉得这个俊美得宛如画中人的男孩子身上有好些神秘的气息。 只要一想到何子岑在鹰嘴涧遇刺,险些与自己阴阳两隔,德妃一颗心便苦恨连连。以致于仁寿皇帝晚膳前再来长宁宫时,她依旧没有给他好脸。 仁寿皇帝也不恼,只拉着她的手坐在窗前,淡然说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到了现如今,难道你还瞧不清朕一心偏袒子岑?” 德妃落寞而笑,一弯长发笼在胸前,身上流月黄的宫衣缀落几根浅赭的丝绦,比平日添了几分绮丽。只是那目光凄清,衬着皎洁的月光,竟有些冷寂之感。 她回眸浅笑道:“陛下,阖宫里这么多嫔妃,臣妾自问不过中上之姿,算不得出类拔萃,打从年轻时便算不得您的宠妃,不过一步一个脚印才走到如今。臣妾愚钝,委实没有旁人水晶心肝玻璃人的心思。您口口声声偏袒子岑,臣妾实在瞧不出子岑如何有这么大的脸面。” 与何子岑的对话都是事关军国机密,仁寿皇帝自然不能与德妃详谈。耳听她话中大有幽怨之言,神态端然间带着些冷落,浑然不似从前,仁寿皇帝不觉心间一叹,暗忖她依旧有些沉不住气。 当日长宁宫内谢贵妃全身而退,仁寿皇帝问及陶灼华是否满心遗憾。陶灼华坦然承认之余,却曾说过相信帝王会统揽全局,那番和稀泥的作态大约事出有因。 德妃从前淑婉大气,如今关系到自己儿子的安危,不昔与谢贵妃撕破脸皮,弄得两人之间剑拔弩张,打从这一点来说,她看得便不如陶灼华长远。 见仁寿皇帝没有立时离开的意思,德妃便领着绮罗张罗晚膳,在东暖阁里摆桌。往常这些事情并不需要德妃亲力亲为,如今瞧着仁寿皇帝眼中柔情哪旧,她却少了些愿与他相依相偎的心情。 瞅着德妃一袭流月黄的身影有些落寞地转出六扇黑漆镙钿花梨木的屏风,仁寿皇帝并未唤她留步,而是顺手取过个姜黄色的大迎枕靠在身后,便倚着祥云纹镶大理石靠背的罗汉床闭目养起神来。 刑部的案子虽然没有定论,与宣平候府上却脱不了关系。仁寿皇帝连着几日在御书房召见刑部尚书魏大人,魏大人将自己的发现仔仔细细地禀报了一番,情况颇有些出乎仁寿皇帝的预料。 黑衣刺客大约此前也想不到他们早设伏兵,何子岑依然能成为漏网之鱼,多多少少留了些疏漏。死人虽然不能再说话,他们的装束却做不得假,自然能够让细心的魏大人抽丝剥茧。 有几个黑衣人的耳垂上带着细小的银环,其中有一个无名指上还有枚金刚钻的戒子,里头刻了些古怪的花纹。想是十分托大,连这些身份的象征都未取下。 魏大人凝重地对仁寿皇帝奏道:“先帝三十三年,一品阁老梅大人致仕,返乡途中为奸人追杀。幸得几位江湖豪客相助,在离此几百里外的汉江楼间缉拿住了凶手。陛下可曾记得,当时那几个人也是耳上带有此种明铛,被捉住之后即刻服毒自尽,半点线索没有留下,到了如今也是一桩迷案。” 陈年旧事,桩桩件件都记在仁寿皇帝心上。他以手捻动着打磨得油光可鉴的沉香木十八子佛珠,沉沉说道:“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始终是个谜,如今二三十的功夫过去,你是怀疑这是个神秘组织,到现在依旧逍遥法外?” 魏尚书躬身道:“臣奉命彻查此事,觉得宣平候府必定有些问题。臣传了候爷问话时,他的思路清晰缜密,对答之间丝毫破绽也未曾留下,还特意提供了自己不在场的证据,配合之好令臣十分诧异。” 仗着谢贵妃的得宠,宣平候一家在京中颇有恶名。他为人刚愎自用,态度颇为蛮横,平日寻常的文官武根本难入宣平候之眼,更别提以礼相待,耐心为自己洗脱嫌疑。 所谓反常即为妖。魏大人认真说道:“老臣执掌刑部多年,早习惯了从旁人的神情间分析案情。只为宣平候态度迥异于往常,他府大有嫌疑,臣便私下查了他们府上的开支。” 谢贵妃往常对娘家十分帮衬,仁寿皇帝逢年过节的赏赐不在少数。宣平候府中身有爵位的人便有一二十人,再加上诰命官妇,这些人都有俸禄可食。 仁寿皇帝这些年虽未驾临过宣平候府,却晓得谢贵妃单为她母亲礼佛所用的小佛堂院内使用了金砖铺地,上头刻着大朵的莲花,取自步步生莲之意。 奢靡豪阔,钟鸣鼎食之家,锦绣繁华不过如此。宣平候府数代代经营,院落不断拓修,如今整座宅子几乎占了丹桂胡同的一半,该是京中一等一的朱门高户,不晓得开支有什么问题。 见仁寿皇帝目露疑惑,魏大人拱手说道:“陛下,臣初时与您是一样的心理,谁料想细查之下才发觉宣平候府中偏就事与愿违。十余间年,宣平候卖出了数百亩土地和几个庄子,如今只有家庙附近还有三四个庄子,勉强维持府中的嚼用。” 那些个亭台楼榭与雕甍绣槛到似是徒有其表,谁晓得里头败落至此。仁寿皇帝愕然道:“你是说宣平候府已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们如今入不敷出?” “非也”,魏大人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份帐册,呈到仁寿皇帝面前:“陛下您瞧,宣平候爷变卖了土地,俭省了家用,却以他夫人娘家亲戚的身份在京郊购置产业,您能否猜测一下宣平候府的产业在什么地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五十一章 薄愠 仁寿皇帝依稀记得,宣平候府在京郊的产业除却田庄c水塘,藕湾,还圈地修了个狩猎场,涵盖了几十亩广袤的树林,可谓沃野百里都在宣平候囊括之内。 花的是宣平候府的银子,置下的是宣平候府的产业,仁寿皇帝自是不能多说。见魏尚书一脸奇异的表情,他便往下猜道:“难不成他又圈起更大的土地,将东南两方的密林都连成一体?” “非也,这便是臣疑惑之处”,魏大人条理分明,字斟句酌往下说去:“臣初时也以为宣平候爷是有心将东南那一片沃土归为己有,岂料想一查之下,他的这些产业却早便异主。宣平候府斥巨资在北边的劈柴山中买了一座铁矿,雇佣着一百多人帮工。他府上有大半的财力竟是悄悄转移到了这里。” 提起那座铁矿,魏大人便有些心有余悸。想是里头防备森严,他亲眼瞧见山中的野兔不晓得撞上什么机关,被一箭射穿在地。只怕打草惊蛇,他手下几员得力干将蛰伏在林间几日,不敢轻易靠近。 这几日林间死守,偶然也会窥得有黑衣人的踪迹,魏大人掐算他们出现的时间,当是轮着班一天多时在铁矿四周巡逻。 “臣怀疑那处铁矿十分有问题,只怕惊动对方,便命手下扮作樵夫想要进劈柴山南的山麓,未等靠近便被那黑衣人喝令离开。因是离得近,又特别注意了对方的耳垂,魏大人的手下清清楚楚瞧见对方耳上银环的反光。 至此,那些黑衣人便是宣平候府上派出,已然毫无疑问。仁寿皇帝撒网不收,并非是出自对谢贵妃百般纵容,更不会任由宣平候府肆意妄为。 他一再对谢贵妃让步,只为魏大人暂时还探不出那铁矿里究竟藏着什么玄机,请仁寿皇帝再宽限些时间。仁寿皇帝自己也颇想知晓宣平候府上究竟要弄什么鬼,久居深宫的谢贵妃到底知不知情。 至于杨嬷嬷与秋香的指证,仁寿皇帝深信不是空穴来风。回首当年的往事,他早便怀疑谢氏与先皇后的友情更像一场镜花水月,经不起岁月的权衡。 只为如今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宣平候府前次能派出九十八名死士,如今既不走寻常路,他们手上究竟还握有多少底牌c是否想要图谋不轨,都是仁寿皇帝想要弄明白的事。 此时投鼠忌器,不能图得一时痛快。仁寿皇帝依旧宛若从前,对谢贵妃百般宠溺,却苦于德妃不懂自己,每每满腹幽怨相对。 百余人的铁矿,规模算不得大,以宣平候府的财力,当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 仁寿皇帝还找何平问过,说是劈柴山麓出产的铁矿杂质太多,当地的乡民都不愿开采,那地方分明是处废矿,宣平候府偏就爱若至宝,还花费了大量的银钱,这其中必然还有自己想不通的窍口。 在这里兀自沉思,仁寿皇帝依旧阖着双目不曾睁开。却是珠帘吧嗒一响,德妃重新梳了头,换了身秋香绿的折枝海棠对襟宫裙,袖间挽着酒红色的蜀丝披帛,又自屏风旁姗然走进。 德妃这几日有些清减,素日合身的宫衣略显宽大,腰间便系了条细细的丝带,垂着块双鱼戏莲的玉佩,行走间环佩叮当,颇为端淑大方。 绮罗与锦绫双双随在德妃的身侧,绮罗手间端着个龙凤戏珠的铜盆,里头盛着半盆清水,搭着块雪白的松江棉布巾。 再后头是一身浅紫宫衣的锦绫,手间亦捧着个托盘,上头搁着一套天青色官窑特制的瓷盒瓷罐,当是皂豆c香脂之类。 德妃见仁寿皇帝张开眼来,便冲他轻施了一礼,贤淑地垂着头道:“陛下,晚膳摆好了,臣妾这便侍候您净手。” 将那块松江棉布巾平铺在水中拧过,德妃恭敬地递到了仁寿皇帝面前,再开了一个天青色瓷罐的盖子,自里头挑出一点香脂,些许的小动作做得一丝不苟,却分明是拉远了两人的距离。 仁寿皇帝接了布巾,命两个丫头先退下,见德妃依旧面色清冷,不复往日柔情,不觉轻轻叹息。自然晓得自己的做法伤了德妃的心,却也遗憾德妃想得不够长远,为着此事与自己生分。 将德妃的肩膀扳过,仁寿皇帝低低哄道:“你素日是识大体的人,早晚会明白朕做事并不糊涂。你细想想,朕将子岑第一个派出京中历练,还为了他将武将们上的折子留中,这还算不得偏袒么?” 这是头一次,德妃眼中酸意泛滥,不愿再端着贤淑的模样与旁人分享一个丈夫。她红着眼圈从仁寿皇帝怀中挣脱出来,略含些挑衅地问道:“臣妾伴驾多年,替陛下打理后宫,没有犯下半点错处。如今子岑替您促成与波斯两国交好,更为了阿里木父子的造访亲迎出数十里,臣妾母子难得当不得陛下您稍加青睐?还是说,自来讲究子凭母贵,臣妾的儿子便比谢氏收养的儿子都输了三分?” 眼见德妃连嗔带怒,粉面肃杀如料峭冰霜,对谢贵妃也不再使用敬语,仁寿皇帝忍了几忍,终于将涌到口边的话尽数咽回。 他只认真唤着德妃的闺名说道:“你方才也说,你已然伴驾多年,如何行事还如个孩子般冒冒失失?岂不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c劳其筋骨?朕昔年夺嫡,亦是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杀出来的荆棘血路。朕可以厚积薄发,朕的儿子难道便不可以?” 德妃悄然回眸,见仁寿皇帝已然薄有愠色,也只得见好便收,将他用过的帕子搁回盆中,再拿挑出的香脂涂上他的手掌。 仁寿皇帝趿了鞋子往外走,偏又折转身子望着德妃道:“朕这双眼阅人无数,不敢说慧目如炬,当有几分明辨是非的能力。这个时候,你莫要想东想西,好生将后宫打理齐整,等待阿里木的驾临才是正经。” 言中总有未尽之意,德妃琢磨再三,竟发觉自己也有错失圣意的时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五十二章 初见 德妃目送仁寿皇帝的背影渐行渐远,又为自己方才脑中一闪而逝的东西喜忧参半,到认真坐下来寻思自己这些日子是否太急功近利,应该好生积淀积淀。 当务之急,的确不是追究这些鸡毛蒜皮的时候。如今仁寿皇帝一门心思顾及着与波斯的和谈,德妃虽不晓得他何以对那么个弹丸小国如此上心,却也明白帝王终归有帝王的道理,只得让自己沉住气,先将目光放在这件大事上头。 帝王不在这里留膳,早便炖上的鱼羊二鲜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香气,德妃娘娘却是提不起胃口,想着长平宫的晚膳简单,便命人给何子岚送了去。 她这里只拿着一道凉拌笋丝与柠香脆藕将就吃了半碗面,便就将筷子撂开,果真寻思起阿里木入京的事,传了内务府总管过来,将一应大小事宜吩咐下去。 阿里木一行其实早便到了大阮,只为行至京郊劈柴山附近时,阿西坚持在山脚下盘桓了几日,便就耽搁了些行程。 本待九月底前到来的一行人,直待十月初九方才姗姗来迟。 彼时大阮的雪花已然开始飘落,初时细屑纷飞如粒粒撒盐,渐渐就凝成飞絮落花一般。路旁早便掉落叶子的虬树枯枝上染了银霜,便显得格外苍劲。 阿西多与父亲漂泊海上,又在气候相对温暖的大裕住了几年,极少见得北国千里冰封的盛景,不觉有些稀罕。 他不愿随着父亲坐在马车里,而是一跃骑上一匹枣红马的马背,打马飞奔起来,感受那玉屑纷飞的凉意扑面而来。 虽然少年时经历过家仇国恨,又痛失了自己的母亲,阿西却一直被阿里木保护得极好,依旧是位单纯而又快乐的少年。 何子岑策马直追,与阿西并驾齐驱。侧目望着阿西湛蓝的眼睛深邃而又宁静,到似是一方未被雕琢的璞玉。偶然有雪花落上阿西纤长的睫毛,他便发出孩子气的欢笑,墨黑的大氅配着他一头卷曲的波浪纹长发,那样不羁而又洒脱。 若不是曾听陶灼华亲口说起,自己也曾见识过他设计出的弓弩的威力,何子岑几乎要以为面前这个漂亮优雅的男孩子几近人畜无害。 攻破胡里亥宫墙的是阿西设计的强弩c经由陶雨浓之手送与陶灼华的是他亲手改制的火铳,送给陶春晚的袖箭保全了何子岑的生命,这个少年似乎在武器方面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令其他人望尘莫及。 阿西回望了一下风雪迷离中劈柴山的方向,似是对那处地方还有眷恋。何子岑深深晓得在阿西的眼中,万事万物皆是他的灵感,这一路行来,他几乎不将注意力放在无谓的地方。 因此,在劈柴山逗留的那几日,何子岑满心疑惑,只无法开口相问。 “阿西”,何子岑唤着对方的名字,温煦的目光里满含着真诚,他认真说道:“阿西,我前些日子辗转受了你一份恩情,一直满怀感激。今次有缘相聚,亦是真诚地希望能与你做成好兄弟。” 阿西轻眨着睫毛,漂亮的眼睛如湛蓝的宝石,他微微偏着头疑惑地问道:“赵王殿下,咱们素未谋面,您又如何受过阿西的恩情。” 何子岑勒住缰绳,与阿西并肩策马在雪中缓缓漫步。他微笑着说道:“前些日子一直没有机会与殿下单独相对,因此无缘与殿下细说一二。我与灼华郡主是好朋友,曾有幸得她所赐,用过您赠给她表姐的袖箭。” 几片雪花落上阿西精致的眉眼,少年人眸光中全是璨璨的笑意。 他并不为陶春晚将自己送出的东西私下里借给别人而觉得恼怒,反而真心欣慰能替旁人解了燃眉之急。 白雪飞扬间阿西俊美的五官那样剔透,一如他纯净而又美好的内心,言语亦如青山绿水般朗润舒缓:“如此说来,咱们早便有缘,怪不得一见面便如此亲近。” 何子岑点头微笑,略提了几句鹰嘴涧遇刺的往事,歉然道:“你的五枝袖箭,我一枝也未曾剩下,只能将空空的箭囊还给灼华郡主。打从那时起,我便一直对殿下充满了好奇,想要瞧一瞧能制出这些兵器来的人究竟有什么三头六臂。” 阿西常在中原行走,听得懂何子岑话中的钦佩之意。他并不故做谦逊,而是自豪满满地笑道:“赵王殿下,您有没有喜欢一样东西几乎到了痴狂的地步?我只要一瞧见刀剑枪棍这些东西,便觉得心痒难耐,有时连脚步也迈不动。” 何子岑并非有意套话,却敏感地想起来时阿西一定要在劈柴山驻足,及至人已然离开,又总是悄悄回眸。他不晓得这中间有没有什么联系,只碍着与阿西不过初初见面,还没有继续往下追问的理由,只能就此打住。 掬一片洁白的雪花,何子岑将它托在掌心,悠悠远远的目光投向远处,在心底默默唤了一声灼华,清晰地记得已然与她分开了二十一日。此时马蹄得得,何子岑颇有些归心似箭的意味,总感觉自己与她的距离更近了一步。 飞雪迷离之中,阿西并未注意到何子岑目光中满满的思念。他回思着何子岑方才的话,有些迫切地问道:“殿下,您是只与灼华郡主相熟,还是与整个陶家都十分亲厚?” 何子岑何曾晓得阿西一颗心全系在陶春晚身上,只认做他是在询问自己与陶超然的关系,便坦然答道:“子岑与陶公也有几面之缘,彼此相交十分莫逆。” 阿西从何子岑口中听不到心上人的名字,又素来晓得中原人含蓄,生怕惹了陶春晚生气,不敢直接开口问讯,只得绕着圈子道:“我与黄氏夫人和陶家姐弟一别数日,也不晓得他们如今在大阮可还安好?” 前番陶灼华在芙蓉林间被挟持,何子岑顾及陶家人的安危,连自己贴身的暗卫都曾派出,生怕陶家被人有机可乘。 今次见阿西频频提及,忙解释道:“殿下放心,陶家除却您父子二人的暗卫在此照应,子岑亦不敢稍稍松懈,黄氏夫人与一双儿女安然无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五十三章 教子 风挟雪势,阿西眸中渐渐有了阴霾,被一片失落稍稍覆盖。 听得何子岑详细将陶家四周的布防说与自己,却没有半句提及陶春晚的闺名,颇有些风马牛不相及,阿西鼓着腮帮子闷了半晌。 不怨自己不敢将话说明,反而怪何子岑不解风情,阿西忽得哨呼一声,便打马飞奔。枣红马扬起漫天雪雾,将何子岑愣怔怔丢在身后。 何子岑不解地望着阿西绝尘而去,抚额想了片刻方才恍然大悟。 他哈哈一笑,当即拍马追了过去。雪地里两匹骏马一红一白,身披黑色大氅的阿西身姿如松c白衣飘然的何子岑恍若谪仙,两人将阿里木与随行官员的车队远远甩在身后,尽情地驰骋在一片素白的雪雾中。 阿里木撩起车帘的一角,望着前头雪地里奔弛追逐的两个身影,慈爱的眼光久久不曾收回。这一趟大阮之行,阿里木酝酿了许久,他想要促成两国合谈的心情其实比仁寿皇帝更为迫切。 两方虽然各怀心思,总归是殊途同归,夫论对谁来说都是极有利的事。 这趟大阮之行的目的,阿里木曾坦然与阿西说起,他一定要办好三件事:其一便是与大阮缔结友好的合约,共同牵制瑞安的野心,也为阿西将来继承波斯皇位打下良好的基础;其二便是要兑现昔日的承诺,亲口替儿子向陶家提亲;三则是要收陶灼华为义女,为这个在宫内孑然独立的女孩子带去些温情。 还有最隐秘的一个目的,阿里木没有向儿子提及。 父子二人浪迹江湖数年,阿里木怜惜儿子年少丧母,一直想要他受到最好的呵护。这些年阿西一直被阿里木和他的随从捧在手上,除却研究武器却心无旁骛,没有经过一丝一毫的尔虞我诈。 这个在武器方才卓有天赋的男孩子,说穿了却于人情事故十分不通。 在阿西的心中,黑便是黑c白便是白,他一样爱憎分明,不认得什么叫做口蜜腹剑,更理不清为什么会有人言不由衷。 阿里木只怕自己以后大行,阿西这个心地纯纯如纸的人担不起波斯王的大任,应付不了国中错综复杂的场面。 因此,借着这次中原之行,他想要舍得一时之痛,将阿西放在大阮历练一段时间,让他多经历些风雨的历练,日后也好独挡一面。 瞧得雪地里两个年纪相当的少年不停地追逐嬉戏,显见得这些日子的相处已然结下良好的友谊,阿里木泛起赞许的笑意,愈发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正确。 日暮时分,阿里木一行终于抵达京郊行宫,何子岑先行了一步打点好了诸项事宜,此刻身披黑毛出锋的大氅立在行宫门口相迎,落雪已然在他肩上积了薄薄一层,当是等了一段时日。 阿里木父子上前见礼,双方便又客套了几句,何子岑便将奉仁寿皇帝之命,特意赶来迎候的礼部尚书王大人领到阿里木跟前见礼,愈发显得大阮诚意十足。 晚宴饮了几杯酒,一行人在行宫回廊前各自分手,阿西笑着拍拍何子岑的肩膀,与他约了明日再见,这才随着阿里木回到房中。 这一晚何子岑与阿西都是夜不能寐,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上人。依着何子岑,下午便想打马飞奔,早些回宫复命,再寻个机会见上陶灼华一面。 阿西半卧着铺着寸许长松鹤长春织锦软毡的软榻上,口里衔着块裹了糖霜的红果糕,俊美的面容间是满溢的笑意。 他自何子岑口中得知了些陶春晚的消息,想到两人就要见面,此时边饮口寡淡的茶水都觉得甘之如饴。 趁着几分酒意,阿西不愿独宿,索性钻进了阿里木的帐中,父子两个秉烛夜谈,聊起明日一早便要进到大阮皇城。一日不见c如隔三秋,阿西此刻的心情便是如此,不觉又懊悔自己在劈柴山耽搁了好几天的时间。 陶春晚随着陶超然出海经商,坦荡洒脱间非一般闺阁女儿能比,阿西又是随着阿里木风里来雨里去,往常到有些居无定所。两人行事颇似江湖儿女的豪情,少了许多娇柔做作,直则自打分开都是靠着鸿雁传书,一点也未曾稍离。 此前因为得了陶春晚的准信儿,阿西一直笑得阳光灿烂,他对阿里木说道:“您若是真收下陶灼华这个女儿,春晚必定开心,咱们与陶家也是亲上加亲。” “臭小子还未娶妻,张口闭口便是春晚。你往后是要替父皇掌控波斯大权的人,眼光如何能不放得长远?”阿里木将食指曲起,在阿西额上重重敲了一下。 他不顾儿子呲牙咧嘴的神情,复又认真说道:“父皇收下陶灼华做义女,确是实心实意,不过却还有另一重意思。那陶灼华的亲事如今只有仁寿皇帝能做得主,如今她抬高了身价,仁寿皇帝势必要将她嫁与可靠的宗亲才能般配,到时候因着这层关系,大阮与波斯的关系才能更加牢靠,你的江山也能做得更稳。” 见阿西目露懵懂,阿里木情知儿子仍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这些年随着自己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勇则勇矣,智却不足。 阿里木愈发笃定了要将阿西留在大阮的决定,他耐心教授道:“并不是父亲在利用陶家,而是得天下者必定要举一反三,凡事想得周全。你回去好生琢磨琢磨这些道理,渐渐便能悟出几分。” 阿西点头应下,心思显然没有十分放在上头,而是斟酌着问道:“父亲,是否要等到咱们与仁寿皇帝的和谈结束,咱们才能向陶家提亲” 简直是恨铁不成钢的节奏,阿里木又将食指曲起,阿西却早早护住了额头。 阿里木笑骂道:“自然是先有国c后有家。你不将大事理清,又怎么能值得春晚托付终生?你如今已然是波斯的皇太子,凡事要先从大处着手,不能光想着花前月下的小儿女私情,不然便不够格坐上高位。今日这话,一定给我记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五十四章 夜浓 殿外飞雪簌簌,殿内却是温暖如春。大阮行宫里已然笼了炭盆,此刻殿脚檀香袅袅的烟气缭缭绕绕,到似是熏然的南风初起,让人渐渐有了醉意。 阿西翻了个身,与父亲四目相对。见父亲眼中一片殷切期望之意,方才又连着被骂了两次,神情终于渐渐郑重起来。他认真点着头,一字一句咀嚼父亲话中的道理,开始闭着眼睛认真思索往后的路子。 鼓漏更残,温煦的夜间檀香的气息更加浓郁。一路车马劳顿的乏力泛上心头,听得多宝阁间铜制沙漏疏落之声,阿西渐渐有了睡意。 阿里木闭眼假寐,听得阿西轻微的鼾声渐起,便悄然扯过一旁的真紫色麒麟纹瑞云锦被,爱惜地替儿子覆在身上。复又就着窗外朦胧的月光细细端详着儿子耐看的眉眼,无声呼唤了一声亡妻的小字,两行清泪便渐渐从指缝间滑落。 十月初十,依旧是漫天的飞雪中,仁寿皇帝一行终于迎来了波斯君臣数人。 为示自己对这次结盟的重视,仁寿皇帝领着一众群臣亲迎到十里长亭。绵延几公里的红毡铺地,两侧全是银盔银甲的禁军列队相迎,给予了阿里木父子极为难得的殊荣。 明黄洒金的华盖高高举起,一片银装素裹之中显得格外庄严辉煌,上头绘绣着龙凤呈祥的吉祥纹样,又若苍龙与吉凤在云间翱翔,气势恢弘至极。 华盖之下便是仁寿皇帝的御驾,他力邀阿里木同辇而行,与他手挽手坐上轿辇,两国君主一路上侃侃而谈,大有相见恨晚之势。 何子岑依旧骑着马与阿西并肩而行,他佯装无意地四顾,未能在前来迎候的人群中发现何子岱的身影,不由暗自诧异,面上却依旧含笑如初,与阿西有说有笑地进城去。 礼部安排波斯君臣一行数人先在鸿胪寺馆下榻,待他们洗去一路风尘,紧接着便是仁寿皇帝晚间在鸿胪寺馆举行的盛大欢迎宴会,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倶在出席之列。 陶超然此前早已经结束了西洋之行,他重新回到大阮之后曾经觐见过仁寿皇帝,献上了几份从西洋得来的火铳图,深得仁寿皇帝赞赏。 此时宴馀,除却他们夫妇二人,连陶春晚与陶雨浓亦一并在受邀之列,礼部早早便派人了前去迎接。而陶灼华做为陶超然的至亲,也是此次促成两国和谈的重要人物,自然随在仁寿皇帝等人的队伍中一并前往鸿胪寺馆。 谢贵妃此次无缘盛会,一则因为宣平候府的嫌疑还未洗脱,再则便是因为她与陶家“八字不和”,跟陶灼华的矛盾阖宫尽知,仁寿皇帝生怕好好的宴饮不欢而散,便选择了由德妃娘娘陪在自己身边。 陶灼华依然是素日爱穿的玉簪白云锦掐腰束袖宫裙,只在九幅湘裙的裙摆上以金色丝线刺绣了大朵的菡萏,臂上挽了深诸色带流苏的披帛,行走间恍若暗香浮动,宛然是六月里一片新莲初绽的盛境,唤起何子岑几多从前的回忆。 她与陶春晚两个坐在一起,尽管保持着端漱的样子,见陶春晚的目光总是与阿西不时碰撞,不由得轻笑出声。陶灼华悄然覆在陶春晚的耳畔说道:“果然是绝美的少年郎,不辜负我表姐这番相思一场。” 陶春晚与阿西的恋情已然得到来自陶超然与黄氏的祝福,一场即将水到渠成的盛大花事只是迟早的事,陶灼华话里虽有打趣,却满含着深深的祝福。 见席上仁寿皇帝与阿里木等人相谈甚欢,无人瞧向自己这边,陶春晚心内甜蜜,却佯装嗔怒地将帕子一甩,打到陶灼华肩上。 轻扯着陶灼华披帛上的流苏,陶春晚悄然点着她的额头道:“敢拿着我的东西给旁人用,还在这里不知好歹。再敢欺负我,我便告诉阿西。” 娇酡醇粉的表情如一池春水,落进目光一直往这边追随的阿西眸间,便宛如掉落了漫天的繁星,他的目光不由自主便温柔了起来。 只是想着父亲前一日才给自己的教诲,阿西不敢松懈。他悄然给了陶春晚一个满溢浓情的笑空,又慌忙收敛了神情,故做专注地与身旁的何子岑说话。 以何子岑与陶灼华这般两人为世的经历,即便是心里深埋着对方,如今也学会了含蓄以待,到不如陶春晚与阿西这场恋情来得张扬热烈。 见陶春晚与阿西两个人你侬我侬间到有些欲盖弥彰的成份,陶灼华好笑之余却也泛起深深的酸楚。前世里的阿西始终不曾显山露水,若不是伴随着阿里木的陨落走完他短暂的一世,但是湮灭在芸芸众生间隐姓埋名。 阿西是否有机会收获过一段真挚的恋情,陶灼华无从可知,却深深记得陶氏姐弟先后死在瑞安魔掌之中。那一世的陶雨浓不惜以清白之躯以身侍敌,而陶春晚未及绽放便就红颜凋零,都成为陶灼华永久的歉疚。 陶灼华挽住了陶春晚落在自己披帛上的手,认认真真说道:“表姐,灼华哪里有半句打趣的成份。你们两个十分般配,灼华是真心实意想要为你们祝福。” 华烛璀璨,殿内银红绡金的烟霞幔帐无风逶迤,似有天光云影落上陶春晚的娇颜。一向洒脱大方的女孩儿含羞带笑,便多些了些杏花烟润般的温柔。 隔着几级墨玉石阶的距离,陶灼华将目光悄然投注到阿里木身上,打量着这位东山再起的波斯新皇,心间充满了感激。 前次在陶府隔着一堵花墙初见,阿里木还是落难的草莽,为了得到些新式的武器鼓动陶超然与他远走西洋。如今再见,他虽贵为波斯之主,依旧气宇轩昂,眼中的坦然与赤诚却从未稍减。 锦上添花时时有,雪中送炭能几人。只要想起他前世身处险境间依然能为陶超然舍生,陶灼华亦真心替这侠肝义胆的汉子高兴。 察觉到陶灼华好奇间又带些钦佩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环绕,阿里木便将视线转到她的身上,冲着她友好地微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五十五章 心机 阿里木宛若一位慈祥的长者,望向陶灼华的目光中充满了关爱。 他招手唤她过来,将早便备好的一幅七口凤钿翡翠头面赐给她,笑着说道:“本王是听你婶母与春晚提及,你一直喜欢翡翠,才命人重金打造了这幅头面,可不晓得称不称你的心意。” 陶灼华倏然而笑间若云彩叠锦,她向阿里木盈盈一拜,继而诚挚地说道:“东西只在其次,最让灼华感动的是波斯王这份心意。灼华恭喜波斯王守得云开见月明,数年苦心经营,终于夺回本就属于您的东西。” 阿里木颇为喜欢陶灼华那句“守得云开见月明”,若不是一直以来被强烈的复仇信念所支撑,他也不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说起来前几年与陶超然海上航行,偶然遇到那片满是铜锡矿藏的荒岛,才是阿里木此次功成的最大契机。 航海图是来自陶灼华之手,阿里木便对她格外亲厚。 守着仁寿皇帝,阿里木毫不掩饰他对陶灼华的喜欢,不仅上前亲自搀着陶灼华起身,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还特意将坐在另一席上的阿西唤起,要他与陶灼华见礼。 两人素未谋面的年轻人早便经由陶氏姐弟口中晓得了彼此,更算不得陌生。一身宝蓝色绘绣金黄菖蒲纹的阿西气宇轩昂,随了阿里木七分长相。 漂亮的男孩子鼻梁挺秀,深邃的大眼睛魆黑若星,肩后披着一头微微卷曲的鬃发,唯独缺了阿里木那一脸络腮胡须,比父亲更清秀绝伦。 他的中原话说得极好,向陶灼华微微欠身间唤了声灼华郡主,便露出一口白若编贝的牙齿,笑得格外灿烂。陶灼华回了个礼,也借机仔细打量着他,想好生瞧瞧陶春晚的心上人究竟什么样子。 今次欢迎晚宴是在鸿胪寺馆内气势最恢弘的含章殿内举行,场面布置华丽至极,阿西目之所见都是些亲切而又友好的大臣们,瞧起来温醇慈厚。 祥乐声声,自两侧偏殿间隔着水音传来,身着绯色宫衣的婢子轻盈地穿梭在一桌桌席面之间,珍馐美味此地端上,气氛祥和而又融洽。 在高台上端坐的仁寿皇帝和德妃娘娘亦是春风满面,与他的父亲和陶超然说话间十分随和,阿西浑然瞧不出一丝陶春晚向她提及的后宫里头满满的尔虞我诈,更瞧不出陶灼华何曾接轨薄冰,便露出些疑惑的神情。 五枝袖箭早便用光,陶灼华只得箭筒还给陶春晚,算不得完璧归赵。她向阿西轻轻一福,言语间表达了歉然之意。 说起自己熟悉的东西,阿西嘿嘿一笑,笑容比方才更加夺目。他疏朗地摆着手道:“物尽其用,才是它们的造化,灼华郡主又何必客气。只为相隔太远,专为郡主打制的这个东西今次才能奉上,算是我做兄长的一份心意。” 阿西心地单纯,浑然不觉得自己守着满殿君臣唤出陶春晚的闺名有什么不妥,到是仁寿皇帝心间一动,望向陶超然的目光更添了些器重。 只为了陶灼华携带方便,阿西专为她打制的袖箭比陶春晚那幅更加小巧,依然可装五枝弓弩,射程更比从前那个远出足足十米。 阿西喜滋滋地打开随身携带的紫檀木镂空雕花小盒,请陶灼华现场瞧一瞧那小巧精致的东西。紫铜剑鞘打薄了一层,份量并不沉重,机括精致谨密,却又极好操作,显然比之前年送与陶春晚的那个又有新的改进。 阿西在武器方面的造诣可谓一日千里,陶灼华由衷地赞道:“阿西殿下制出的东西,样样都是巧夺天工,这份礼物灼华十分喜欢。” 仁寿皇帝早便听闻得当日攻破胡里亥防御的那远程弓弩便是出自眼前的少年人之手,又见他一派天真烂漫,到与宫里头这些个少年老成的孩子们性格大相迥异,不觉对他更添些喜爱与好奇。 他含笑唤着陶灼华的名字道:“这样的好东西,不晓得朕有没有眼福亲自瞧上一瞧?”又冲阿里木一挑大拇指道:“虎父无犬子,阿西太子在武器方面的造诣放眼天下间,大约少有人及。” 再冲何子岑几个目光威严地一扫,仁寿皇帝吩咐道:“你们同龄人更该好生亲近,阿西太子在大阮这段时间,你们都该尽到地主之谊,可不许怠慢贵客。” 今次何子岱依然人影未见,到是何子岩与何子岕随同仁寿皇帝一同参加这次宴饮,加上一直陪着波斯君臣的何子岑,共是兄弟三人。 听得仁寿皇帝吩咐,他们三个自然起身齐齐应诺,冲阿西露出友好的笑意。 赠与陶灼华的袖箭被何公公拿大红金漆的托盘托在手上,送到仁寿皇帝面前。仁寿皇帝翻来覆去瞧了一瞧,用自然是会用,却深为那小巧的剑鞘能容下五枝袖箭之多满心疑惑,便谦逊地让阿西请教。 阿西见仁寿皇帝亲自垂询,到有些腼腆,刚想开口细细解说,阿里木却笑着将他挥退:“雕虫小技,也敢拿在陛下面前卖弄,还不快快退下去,与几位皇子殿下好生亲近亲近才是正理。” 阿西习惯性地挠了挠头,果真听话地坐到了何子岑旁边。 年龄相当的人总是有着相同的话题,何子岩与何子岕虽未亲眼瞧过那些东西,只见仁寿皇帝的推崇,便对阿西添了好些钦佩。 何子岕性格内秀,大多的时候但听不语,何子岩却极会做人,几句话便拉近了与阿西的距离,几个年轻人相谈甚欢,席上一时言笑晏晏。 何子岑归京之后,依然未曾见到何子岱,不晓得何以如此重要的场合他也缺席。想问一问德妃娘娘或是陶灼华,又苦于没有机会单独面对,只瞧着席上德妃娘娘雍容端淑的笑意十分真实,到不似有什么不好的事,只得暂时将这一节压下。 他眼望白衣翩然的陶灼华重新归座,便悄然以目示意,无声地做了个“子岱”的口型,也不晓得对方是否能够看懂。偏是陶灼华蕙质兰心,无法亲口答对,只冲他做个安然无虞的神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六十六章 缔约 何子岑得了陶灼华的示意,心间自是一宽,便沉下心来仔细去想何子岱究竟有什么事情,能比此次随着仁寿皇帝大宴波斯贵客更为重要。 几个年轻人的位次离得颇近,见何子岩与何子岕的注意力都在阿西身上,而陶雨浓适然独坐间依旧不卑不亢,何子岑到高看他一眼,便借机攀谈起来。 陶雨浓心间埋藏的秘密早便生根,却迟迟不敢破茧而出,只对陶灼华的一言一行格外关注。方才她与何子岑两人眉目传音,不过短短一瞬,旁人未曾发觉这其间的默契,却尽数落进陶雨浓的心底。 苦涩便在陶雨浓心底缓缓荡开,一波一波的涟漪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面对何子岑的友好,陶雨浓亦真情相对,露出干净又温暖的笑容。 当年海上航行茫茫,荒岛上又人迹杳杳,陶雨浓时常与阿西凑在一起聊天打发时间。忘记了哪一个星韵皎洁的夜晚,他与阿西并肩躺在沙滩上,听得远处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忽然便聊起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 那时节阿西已然对陶春晚上了心,他信誓旦旦对陶雨浓说起,若是真喜欢一个女孩子,这辈子便一定要守在她的身畔,不管她待自己是甜蜜还是疏远。 阿西还说,是好男儿便要保护自己所爱的女子不受伤害,他一定要倾毕生之力,让她每日快乐展颜,做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当问及陶雨浓时,陶雨浓的眸中倒映着天上的星光,宛若谪落在人间的精灵。 他幽然而笑,只淡淡说道:“我若与她两情相悦,自当一辈子不离不弃。若她的心里已然有了旁人,更多的便该是成全。” 那时不过是信口而说,到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如今自西洋归来不过两年左右的时光,对陶雨浓来说却是沦海桑田,落得只道天凉好个秋的惋叹。 将喜欢默默埋在心底,是因为陶雨浓敏感地感觉到陶灼华心里藏着个旁人,却不知晓究竟姓甚名谁。直待此次宫宴,陶雨浓始知自己触到了迷底。 爱一个人,便当爱得无怨无尤。今时今日,陶雨浓不想食言。 瞧着何子岑从容内敛的谈吐,他将那丝苦涩压在心底的最深处,反而露出爽朗的笑意,那璀璨的眉眼不仅感染了何子岑,更感动了陶灼华。 唯有她一人知晓前世与今生里他为她做出的牺牲,也唯有她一人知晓陶雨浓深藏在心底c连父母至亲都未曾吐露过的隐秘。 坐在德妃娘娘下首的黄氏夫人因离得远,听不见下头这些小一辈的少年在谈论什么事情,却能从他们舒朗的笑容间感知气氛的融洽,一颗揪着的心渐渐放下。 黄氏夫人少与权贵打交道,面对雍容华贵的德妃娘娘初时稍略局促,又生怕一双儿女失了礼仪,不由瞻前顾后。如今见着场面融洽,方渐渐自如了起来。 阿西从前听陶春晚提过她的表妹,只认做这从小娇养的女娃儿该是爱攀附在藤蔓上的菟丝花,柔弱得让人怜惜。及至今日宴上初见,却又觉得这女孩子到是纤弱里透着刚强,几次三番化险为夷,依旧不为身处险境烦忧,乐观得叫人心疼。 想起父亲曾说要收这女孩儿为义女,阿西便觉得十分开心。一股子男子汉的气概上涌,他忽然觉得豪情万千,想要代陶春晚好生保护他们的妹妹。 席间何子岩对他颇为热情,到让阿西有些不知所措,他敷衍地应付了几句,便就借着更衣出去透了透气,回来换到了何子岑的下首,与何子岩隔开了距离。 阿西小声唤着旁边席位上陶灼华的名字道:“灼华郡主,父皇一心想认下你做为义女。你愿不愿与阿西结拜为兄妹,做我波斯的公主?” 前番陶超然代阿里木向陶灼华询问,陶灼华并未拒绝,见阿西这般一本正经的发问,她能感受到面前这位少年发自肺腑的真诚,不由浮起了笑意。 陶春晚曾听父母提及此事,颇想与陶灼华的关系更近一层。此刻见阿西一派烂漫地问出,她亦是满含期待,等着陶灼华的回答。 对于与前生截然不同的结局,陶灼华并不排斥。今世的陶春晚既然心悦阿西,早晚是他的新娘。那么,她再成了阿西的妹妹,往后自然是亲上加亲。 见陶灼华含笑不语,却并不推辞,阿西便晓得了他的心意。他朗朗笑着,大步流星走到阿里木的身畔,弯腰在阿里木耳边低语了几句。 阿里木便抬眼望向陶灼华,露出赞许又高兴的笑容。 画风好似忽然有些转变,令何子岩琢磨不透。他方才见阿西对自己敷衍,借着更衣的托词换了位次,心间便有些不虞,如今又被何子岕悄悄问了句什么话,便错过了阿西的问题。 眼角余光间只看见阿西与陶灼华窃窃私语,到似是征询陶灼华的什么建议。 一时间何子岑但笑不语,却含着欣然的喜意。何子岩抬头间又望见阿里木以一幅长者的模样这般慈爱地对陶灼华观望,何子岩心间蓦然一紧,更敏锐地扑捉到了仁寿皇帝眼中一抹精光,心知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大约与自己的利益相悖。 不过短短半柱香的功夫,于何子岩却是十分漫长,他恍然间好似猜到了什么,那念头却又快得抓不住,只紧张地瞧着阿里木将目光转身仁寿皇帝,笑着开口谈起了波斯的诚意。 水到渠成的合约比双方相像得都顺利许多,本以为会为着各自利益有些争执,不曾想这样严肃的军国大事便在仁寿皇帝与阿里木的觥筹交错间达成一致,显见得双方都有足够的诚意。 如此一来,本是一场款待贵宾的宴会,喝到下半场却成了缔结友好合约的庆功酒,更令两国群臣喜出望外。 若说在座的有谁对这皆大欢喜的场面满心沮丧,便唯有何子岩而已。眼见得何子岑与阿里木父子融洽的关系,他如何不晓得此次何子岑在群臣之间威信大增,风头霎时便盖过了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六十七章 教诲 波斯境内矿藏丰富,此前阿里木手间便握着几个未曾开发的金矿。 面对仁寿皇帝的诚意,他表示波斯愿意对大阮提供财力的援助,以供大阮购置红衣大炮等武器,夯实国家兵力。做为回报,仁寿皇帝当即便下旨开放与波斯相临的几处通商口岸,并允许波斯的客商自由往来在两国之间。 仁寿皇帝还当场责令兵部加强对大阮沿线与波斯接壤地带的防御,无形中为波斯立起一堵保护墙,减轻了波斯军事上的压力, 阿里木得偿所愿,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以金钱铺路,为自己区区弹丸之地换得仁寿皇帝的庇佑,往后靠着这棵大树,便不惧瑞安借着胡里亥滋事。 两兄弟的内乱此前引发波斯境内民众的恐慌,也给国计民生带来一定程度的破坏。此时波斯百废待兴,阿里木急需为自己争取些时间。 仁寿皇帝也是暗自舒展了紧皱的眉头。他自先帝手中接过来的便是一个捉襟见肘的烂摊子,国库入不敷出。所幸这些年风调雨顺,好歹有了些盈余,却又全用在了与大裕的战争上头。 得了阿里木的资助,金钱上总算有了些保障,又断了瑞安的强援,还可以拿着陶超然带回的火铳图纸好生研究一下西洋的武器,仁寿皇帝实在是一举三得。 不仅如此,失去胡里亥这棵摇钱树,仁寿皇帝再不必惧怕瑞安有闲钱去购置红衣大炮对着大阮的城门,他的国家终于固若金汤。 两位君主各取所需,已是皆大欢喜。办妥了这件大事,阿里木再向仁寿皇帝略一欠身,诚挚地笑道:“不瞒陛下,小王对这一趟贵国之行期待已久,除却两国结盟的大事,还要两件私事要办,其一便是为着灼华郡主。小王有个不情之请,希望陛下能够允准。” 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都未必及得上阿里木与陶超然的友谊。如今阿里木重登大宝,自然要爱屋及乌,赐给陶灼华些尊荣,也让她免除身为质子的尴尬。 满殿文武c连同仁寿皇帝与德妃娘娘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陶灼华身上,陶灼华瞧着阿西跑去阿里木身边窃窃私语,又是一脸喜气,情知是为了收自己为义女之事,便莹然立起身来,冲着高台上的两位帝君轻轻一福。 阿里木眼中的慈爱之情从未稍减,他指一指陶灼华,对仁寿皇帝诚挚说道:“陛下,您也晓得灼华郡主的舅舅是我的挚友,我们昔日共同出海航行时,他日夜为甥女独自一人身处大阮而忧心。可惜我那时自保无力,更无暇替好友分忧。今日侥幸有些成就,便想要回报挚友的知遇之恩,想要认下灼华郡主为义女,并册封她为我们波斯的公主,不知陛下您允不允?” 想与瑞安抗衡,便须断去她的左膀右背,波斯国内兄弟之争背后有着瑞安那双翻云覆雨手的推动,仁寿皇帝一清二楚。如今阿里木千里迢迢而来,只为与大阮交好,于公于私他方才的提议都极好。 况且陶超然今次的行事少不得陶灼华的运作。此前何子岑频频与陶灼华会面,许多个消息都是看似局外人的人一手传递,能与波斯结盟,这个小姑娘亦是今次的功臣。 仁寿皇帝便和颜悦色望着陶灼华道:“灼华,波斯王的话你都听到了。朕十分赞成你能与波斯王缔结这样美好的缘份。只因这是你的私事,朕不便替你做主,你自己拿正了主意,自己去答复波斯王吧。” 阿西星眸璀璨,一直目光灼灼地望着陶灼华,等着她的答复。而何子岑目露微笑,更乐见其成。唯有何子岩心底黯然,晓得谢贵妃此次又输得干脆。 陶灼华成了波斯的公主,身上维系着两国的和平。她又与德妃交好,到时候这功劳依旧会算到何子岑头上,却是明晃晃地捞了个最大的政绩。 何子岩埋怨着赵将军c钱将军等人办事不力,仁寿皇帝到如今还将他们的折子留中,并不安排自己的差事,却暗地里给何子岑留了这么个大馅饼。 暗自祈祷着上苍有灵,能听见自己的心声,何子岩真想能出个什么事情把阿里木的提议搅黄。他有些紧张地望着陶灼华,期待她不要答应。 却见陶灼华嫣然一笑,冲仁寿皇帝欣然说道:“陛下,您也晓得灼华的真实身份,我本不是什么金枝玉叶的郡主,不过是出身陶家的商贾之女。能得波斯王的庇佑,灼华十分愿意,恳请陛下成全。” 没有矫揉做作的推脱c亦没有鸡犬升天的狂傲,陶灼华安之若素,神情依旧恬淡如初。仁寿皇帝哈哈大笑,向阿里木说道:“今日真是双喜临门,波斯王专为缔结两国邦交而来,又收了如此聪慧出众的女儿,当真可喜可贺。” 仁寿皇帝当及以目向德妃娘娘示意,娘娘悄然起身,下去备置厚礼向阿里木道贺,又重新传了伶人舞妓,奏起欢乐祥和的曲子。 阿里木爽朗的笑声经久不曾停歇,他唤了陶灼华上前,郑重解下腰间一块龙凤呈祥的玉佩,赐给她好生收起:“灼华,父王今日赐你象征我波斯皇室的玉佩,你便永为我波斯的公主,你可要时时记得自己的身份。” 陶灼华往前走了两步,端正地跪在阿里木脚下,郑重接了他手间的玉佩系在自己裙上,重又向阿里木磕下头去,清晰地唤了声父王,认认真真说道:“灼华自当聆听父王教诲,无论何时何地,绝不做有悖于两国邦交的事c绝不给父王脸上抹黑c绝不置波斯帝国的安危于不顾。” 阿里木重重点着头,拉了陶灼华起身,却又殷切教导说:“灼华,你的人品父王自然信得过,不过还要依着你们中原的规矩,对你有几句教诲。” 往日时常与陶超然谈古论今,阿里木对中原的文化十分熟悉。他向仁寿皇帝拱手,认真说道:“小王亦曾读过《战国策》,对里头一则小文记忆犹新,今日班门弄斧,便拿里头的文字教诲灼华几句,请陛下不要见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六十八章 酒醉 阿里木外表粗犷,实则内心十分细腻。要为陶灼华撑腰,便要做得真心诚意。 见仁寿皇帝微笑颔首,他便冲陶灼华殷切说道:“灼华,你虽是我波斯的公主,可这一辈子大约要永远留在中原。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灼华,你可晓得《战国策》中那位燕国之后?” 陶灼华亦是书香浸润c德馨芳华,闻得阿里木提及燕后,她已有几分猜得对方的用意,感激之余肃然应道:“灼华晓得,燕后本是赵国的公主c赵太后的掌上明珠。自打燕后远嫁,赵太后虽思女心切,每每祭祀之时却必祝燕后不要归来。这便是父王您方才所说的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阿里木点头赞道:“好孩子,从今往后,父王每每祭祀之时,必当以这位赵太后为楷模,也祝愿我的灼华当效燕后c不必南归。” 昔年战国之乱,诸侯国之间互相联姻以巩固彼此的关系,也互相拓展势力。 若燕后归赵,不是燕国覆灭便是两国的关系出现裂痕,自当为赵太后所不喜。 如今阿里木以史为鉴,拿波斯借喻燕赵,又拿燕后暗指陶灼华,分明是请求仁寿皇帝给陶灼华一个好的归宿,也好叫他这做义父的放心。 两人四目相对,仁寿皇帝眸中深邃如潭,阿里木却是清湛见底,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的决心十分坚定。 片刻之间,仁寿皇帝便就想得周全。何子岑前番等同表白了心迹,以赵王之尊迎娶陶灼华为亲王妃,从哪里都算不得辱没。若真能缔结这份美好的姻缘,到能令阿里木安心,更当对大阮死心塌地。 恍若春风徐徐吹起,大殿里暖香融融,更是一片祥和。仁寿皇帝拈须笑道:“波斯王今次到与朕想到一处,灼华自打到了我大阮,真可谓福慧自矜c德馨双修。这样的女孩子,朕如何能不爱惜?” 话虽隐晦,却是守着满朝文武应下阿里木所求。阿里木又是一阵畅快的欢笑,端起酒杯真心实意敬了仁寿皇帝。 两人借古喻今,陶超然自是听得明明白白,深感阿里木这份意气,见他的眼光遥遥与自己相对,便端起酒杯致意。 阖宴之上,除却黄氏少了些诗书底蕴c阿西还不曾精通中原文华,旁人自是听得清清楚楚。如今仁寿皇帝对波斯的态度便决定着陶灼华的后半生,更有不少人开始将何子岑与陶灼华联系在一起,开始考虑站队的问题。 何子岩握着酒杯,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拦路虎愈来愈猛,只觉得心间一阵黯然。却听得身边何子岕嗤地一声轻笑,将声音压得极低与他说道:“仗着读了几篇古言,却敢拿到这里引经据典,当真蛮夷之地,行事也与旁处不同。” 此时此刻,何子岩心间哪顾得上何子岕的冷嘲热讽,只想着快些回到宫里,再催催德妃娘娘拿那几位将军说事,赶紧将自己送出京城,好闯出番事业与何子岑抗衡。他不悦地瞪了一眼何子岕道:“多少双眼睛瞧着,你莫浑说。” 何子岕无所谓地将杯中的花雕掉去,招手唤人替他重新盛盏葡萄酒来。琥珀色的美酒倒映着夜光杯的潋滟,轻轻晃动间便是令人目眩的稠艳。 绝美的少年郎冷眼瞧着不时有大臣上前向两位帝君敬酒,更有人恭敬地来到何子岑身边,连何子岩居然也被兵部两位将军拉到了旁边说话。 来来去去,杯子里满溢的酒水渐渐成空,大殿里热闹的气氛从未稍减,便是近在咫尺却又似隔着九重青天。何子岕忽然无声浮起一湾绝美的微笑,那笑容不经意间便牵动了肺腑,恍若被剜起深深的伤口,又重重洒了一把盐花。 原来无形之中各人周围早便自成了帮派,无论他怎么努力,都走不进旁人的世界。不止仁寿皇帝对他漠视,连一众大臣们也对他敬而远之,他自始至终都是个局外人,势必要习惯孑然独立,要安静得恍若空气。 豪华的欢娱之中,寂寞总如潮水蔓延,如兑了黄连的苦酒,何子岕却是一杯接着一杯,舍不得那飘然若仙的感觉。高台上仁寿皇帝的笑脸渐渐模糊,似在自己眼前,又似是离自己那么遥远。 添酒的宫婢瞧得何子岕薰然的脸色渐红,眸中已然有了醉意,便不敢再将他面前的酒杯注满,而是悄悄换了茶来。 茶与酒的味道,何子岕此时已然分不开,他只感觉自己的身子不受使唤,好似要滑落到紫檀木嵌螺钿的曲腿坐椅之下。生怕仁寿皇帝怪罪,他使劲撑着面前的高几,宽大的袍袖带倒了浅褐的茶水,湿哒哒沾上了云水青的锦衣。 “七皇子醉了”,恍恍惚惚间,何子岕听得有婢子将娇柔的声音放低,却透出几分不耐烦的语气:“寻两个小太监将殿下扶至偏殿,快去叫小豆子过来侍候,也不晓得殿下有没有捎着衣裳。” 何子岕只恐仁寿皇帝不喜,努力支撑着早便不听使唤的身子,想要驳斥那宫婢的话语,在旁人听来,却只是几句含糊的呓语。 紧接着周围便是一片静默,扶在自己身畔的那两双手也温柔了许多。何子岕迷迷糊糊间听得何子岑低声斥责着什么人,然后他便恍恍惚惚地好似浮上云端,不觉欢喜地笑出声来,再伴随着低低的呜咽声,又是一阵流也流不尽的泪水。 何子岑瞧着这个最小的弟弟一时欢笑一时痛哭,浑然不晓得他此刻在经历怎样的内心煎熬。只是扶着他到了偏殿,命人打水给他洗漱,吩咐小豆子给他换了干净的衣裳,再命宫婢速去做醒酒汤来。 一时是何子岑关切的声音时是小豆子急切的呼唤,一时又是仁寿皇帝放大却模糊的脸。满满一碗醒酒汤灌了下去,何子岕轻轻一叹,便再也记不清楚。 大殿之间,依旧是觥筹交错,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仁寿皇帝与阿里木身上。对于何子岕悄然地退席,几乎无人注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六十九章 归宫 德妃娘娘是瞧着何子岑悄然退出去,问了绮罗才知道何子岕酒醉。 这个谜一样的男孩子远不如何子岚对人亲近,却不妨碍德妃娘娘对他的疼惜。只怕奴才们看人像菜碟,德妃使了绮罗前去照应,又在仁寿皇帝面前瞒下。 眼见陶灼华身份更添尊荣,德妃亦替她高兴。欣然举起面前的酒杯,冲陶灼华笑道:“如此大的喜事,还不快些敬你父王一杯?” 陶灼华亦是浅语低笑,与阿西c陶春晚c陶雨浓几个一同上前敬酒,并把陶氏姐弟引见给德妃娘娘,几个人谈话间言笑晏晏。 席间融洽的气氛一直不曾消散,借着与阿里木推杯换盏之间,仁寿皇帝眼中精芒稍纵即逝,却不得不再次正视陶灼华这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子。 此时此刻,他不再拿陶灼华以普通的闺阁女子相待,而是敏锐地意识到她身上维系的东西大约比自己预料的更加丰厚。 仁寿皇帝私心揣摩,阿里木能重夺王位,算得上是位心思缜密的人物。他若只想报达陶超然昔日之恩,大可惠及陶家姐弟,却无须给陶灼华这样的尊荣。 能得了阿里木青睐,还不惜叫自己守着满朝文武表态,许下陶灼华后半生的安逸,仁寿皇帝笃定这里头大约还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便对陶灼华更加好奇。 昔日陶灼华无声无息间便对大裕景泰帝的爱妾刘才人等施以援手,植善因种善果,才有鹰嘴涧一役刘才人的人全力以助。仁寿皇帝记得清清楚楚,援军里头也有阿里木的一支队伍,无声无息对杀手们包抄在后。 能调动波斯人一起出手,显然不止因为陶灼华身为陶家外甥女这么简单的身份。仁寿皇帝目光炯炯,打陶灼华身上闪过,不由替何子岑点了个赞。 若不是碍着何子岑曾说,大丈夫要先立业后成家,更碍着何子岑说过他自己的姻缘要他自己做主,仁寿皇帝真想现在便颁一道圣旨,将陶灼华实实在在圈进赵王府里,叫两个小孩子凑成一对夫妻。 何子岑安顿了何子岕回来,宫婢已然将残羹撤去,几个年轻人重新并成一席。 阿西一侧坐着陶雨浓,另一侧便是陶春晚,他终于得偿所愿,与陶春晚悄悄说起话来。只怕厚彼薄彼,便热忱地唤了陶灼华一声妹妹,又轻轻说道:“妹妹,待忙过这一阵,我再替你和春晚制些防身的好东西。” 当晚在鸿胪寺馆内的宴饮一直持续到天明,一则庆贺两国缔结友好的联盟c二则替阿里木与陶灼华这对父女贺喜。两国群臣们也是不醉不归,借着机会各自攀谈,场面热闹至极。 何子岩郁闷之极,又不敢表露出来,在年轻人这一席上也只得稍安勿躁,端着一贯和煦疏朗的笑容,不时与何子岑和阿西说话,偶尔与陶雨浓喝上一杯。 他瞧不惯陶家的出身,却又不得不敷衍应对,面对其他人的熟稔与随意,便显得格格不入,连笑容便僵硬了几分。 何子岩生怕失仪,只得趁着不胜酒力出来更衣。立在阶前斑驳的树影下,何子岩命宫婢去取杯薄荷茶给自己醒酒。瞅瞅无人注意,悄然唤了自己的心腹内侍过来,要他连夜将消息递给谢贵妃。 澄碧的薄荷茶盛在汝瓷金线盅里,宛若一汪碧玉生津,从头到脚都透着爽利。 何子岩连饮了三杯,浇灭了方才浮躁不安的情绪,耐着性子重回大殿,想听听还有什么动静。此时他才恍然发现,这么重大的场面,何子岱却一直未曾出现。 两国合谈的初步意向达成,仁寿皇帝等君臣还要留在鸿胪寺馆与阿里木的人继续磋商细节,送了陶超然一家离去之后,德妃娘娘第二日午膳之前便带着陶灼华回了长宁宫。 德妃到是发自内心替陶灼华开心,想着昨晚一宿未睡,要她先回去阖阖眼,晚间约着何子岚一同来用晚膳。 陶灼华告辞而去,德妃这里还喜滋滋与绵绫说道:“这才是因祸得福。灼华这丫头从小就没得过父亲的关爱,还被瑞安那毒妇送到了这里。好在如今有了波斯王的庇护,往后走路更能将腰板挺得笔直。” 绵绫咯咯笑道:“灼华郡主自来就将腰板挺得笔直,若不然她哪里能等到如今波斯王才来替她出头?娘娘您忘了,郡主来咱们这里的第一个冬天,就将谢贵妃闹了个灰头土脸,现如今内务府已然被娘娘牢牢把持在手上。” 说得德妃娘娘到是淡淡一笑,与锦绫说道:“小妮子伶牙俐齿,竟敢连本宫也打趣上。不过话说回来,灼华从前行事便既犀利又缜密,不声不响结下几多人脉,真真叫人喜欢。出去使人给本宫送个口信给清平候夫人,叫她明日进宫。” 锦绫答应着下去,德妃娘娘在榻上歪了一歪,却只是不困,独自一人陷入沉思之中。儿子的心事渐渐明晰,仁寿皇帝那里却迟迟不曾开口。生怕错过了这么好的姻缘,德妃娘娘便要传了亲妹妹入宫,想要寻个什么法子替仁寿皇帝添把火,也成全儿子的心意。 晚间陶灼华果然约了何子岚一同来长宁宫陪着德妃娘娘用膳,此前何子岕被内侍送回,何子岚专程过去探看,此刻脸上还挂了丝愁容。 德妃知她是为何子岕担心,便笑着拍拍她的手臂道:“男孩子哪个不是醉上几场才能长大,你莫要担心。本宫已经问过了子岑,子岕只是饮了些葡萄酒,想来后劲不大,全当好生睡一觉解解乏。” 何子岚唯唯应诺,谢了德妃娘娘的好意,只牵挂着方才兄弟情绪低沉,也不晓得宴会上发生了什么事,只得耐着性子问一问。 此时陶灼华被波斯王收为义女的消息方才在宫里传开,便有木昭仪等几位与德妃相契的嫔妃各自准备了礼物送去青莲宫晓得陶灼华在德妃这边,便又亲自过来贺喜,何子岚方才晓得陶灼华有了另一重身份,不由深深向她注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章 谋皮 昨夜的酒宴到了后半场,何子岑昨晚终于逮着机会单独同德妃说过几句话,晓得是德妃安排何子岱去寻高嬷嬷,眼眸不由暗了下来。 如今几处人马兵合一处,有些资源早便共享。是云掌柜那里先查出了那所谓的言五便是从前的许长佑的底细,后头何子岑兄弟又发觉何子岕并未与这高嬷嬷这老仆断下联系,反而跟许长佑搭上了关系。 及至秋香招认用来毒害茯苓的丸药是从高嬷嬷的小院流出,何子岑霍然发觉,自己那位美若谪仙的兄弟身上也好似扑朔迷离。 母子二人不便总在一处窃窃私语,何子岑便要德妃安心,待何子岱拿回高嬷嬷,一切从长记忆。 第二日夕阳西斜时,何子岱已然在回宫的路上。 错过了头天鸿胪寺官的宴饮,少了在仁寿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于何子岱来说都无所谓。揪出前世幕后的真凶,保得何子岑往后的天下海晏河清,才是他这辈子重生而来最该做的事情。 一个老奴才出宫了也不消停,何子岱前几日查到许长佑的豆腐坊,本待寻个什么借口将这所谓的“严五”连同他的伙计一锅端走,却发觉对方已然歇业多时。 再狡猾的狐狸也有踪迹可导,何子岱首先想到的便是许长佑在京郊那处产业。拿着内侍抄来的房产地契图略略看去,何子岱恍然觉得那个地方有些熟悉。 再仔细瞅一瞅,原来那个地方就是自己曾带何子岕去跑马的那处树林后头。 许长佑狡兔三窟,算不得让何子岱吃惊。只是拿着两世为人的经历,何子岱敏锐地记起当日与何子岕在林间休息,何子岕眼望树林北方那一闪而逝的慌乱。 此前云掌柜指过这个许长佑是许家的后人,当时两兄弟碍着何子岚姐弟的薄面,并不愿去翻旧帐。今次既是又与高嬷嬷牵扯上,何子岱自然不想半途而废。 他以身子不适为由缺席了与波斯君臣的会晤,却将全幅注意力放在这处庄子上头,带着几个暗卫悄然潜进庄里,想要仔细瞧瞧这处地方。 化身言五的许长佑心比长高,奈何除却满腹愚孝外并没有旁的本事,便是建下了这所庄园,也不过暗地里供奉着许家人的牌位尽尽孝心。 何子岱一身功夫早便出神入化,他命暗卫留在外头接应,独自一人从许家祠堂的窗户穿入,果然瞧见了里头悬挂的许大学士与许三生母的画像。 许大学士临河湿鞋,导致晚节不保,本是不争的事实。昔年先帝下令将许家男丁斩首,不意这里竟有条漏网之鱼。 若真是这个许家的后人在煽风点火,不晓得做为许家外甥的何子岕如何选择。何子岱想到何子岕那日那个慌乱的眼神,便晓得他十有八九是知情人。 足尖轻轻一点,何子岱宛若一缕云烟悄然翻上树梢,又借着树枝的轻轻一弹便飞上了许家并不算高的院墙,他无声地招呼着几个暗卫,着了黑色夜行衣的身形簌簌,不过片刻间便消失在郊外静谧的夜色中。 何子岱连夜入城,却晓得鸿胪寺馆的晚宴彻夜未熄。他不便此时现身,只命人悄然寻了赵五儿来向何子岑递了句话,又趁着夜色深浓先潜回自己府中。 谢贵妃是睡去之后又被李嬷嬷从榻上唤起,晓得何子岩连夜派人入宫,霎时便没了睡意。她手忙脚乱地将搭在榻边的玫红色飞云覆彩寝衣穿起,将头发松松一挽便命李嬷嬷将人带入暖阁。 来人是何子岩的心腹,自然将宴会上的场景描述得分毫不差。 谢贵妃听得不过一夕晚宴,陶灼华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波斯的公主,不由得两眉弯弯蹙起,冷冷斥道:“她到会钻营,从前以一个商贾之女的身份成了瑞安长公主府的长女,如今又是平步青云,竟做了那蛮夷之地的公主。” 来人躬身回道:“娘娘,这到不重要,楚王殿下担心的是今次合谈的功劳尽数归于赵王,陛下要与波斯交好,往后会对赵王殿下与这能钻营的丫头更为倚重,于咱们的大事不利。因此想着能早一刻便是一刻,务必将消息递给娘娘知晓。” 谢贵妃晓得这是何子岩在催促自己赶紧着那几位将军快些行事,闷声哼道:“这些本宫都晓得,你速速回去转告殿下,叫他人前人后沉住了气,可莫有半点急躁落进旁人眼里,余下的本宫自会替他安排。” 打发了何子岩的人,谢贵妃再无睡意。她命李嬷嬷去瞧瞧叶蓁蓁可曾睡下,及至李嬷嬷转身,谢贵妃却又改了主意,眼望叶蓁蓁寝宫的方向冷笑道:“妮子一味装傻,难道真当这叶家是她一人的天下?” 也不顾更深露重,谢贵妃命人将炭炉中再燃些银丝霜炭,烧得四壁如春。复又叫李嬷嬷研磨,自己倚着大迎枕给叶蓁蓁的叔父,叫人连夜送出宫去。 鱼戏莲纹的端砚间墨迹未干,谢贵妃就着青玉荷叶笔掭狠狠攥住指间的紫狼毫笔,颇有些意犹未尽。她从青桃水丞间又添了些水,自己挽着袖子磨墨。 浓墨重重落在淡绿色的碧云春树笺上,有几处还堕了大块的污渍,谢贵妃也懒得重写,将信交给李嬷嬷封好,这才长长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想着瑞安此前讥诮她摆不平一个女娃儿,谢贵妃便气不打一处来。她嘿嘿冷笑道:“她在大裕一手遮天,日子太过如意,本宫便该将这好消息与她分享分享,也让她心里舒坦舒坦。” 国书的内容虽未公开,何子岩的人却也学了个大概。听得波斯要对大阮实行金钱资助,谢贵妃便能想见瑞安失了胡里亥这棵摇钱树的心痛。 从前陶灼华与刘才人的猜测的确不错,谢贵妃与瑞安两个明面上不共戴天,私底下却常有来往。两个人各取所需,瑞安想要晓得些大阮皇城的动静,谢贵妃却想借瑞安之手爬得更高。 两个野心勃勃人女人早便达成约定,各自算计着对方去打自己的算盘,也算得各自与虎谋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一章 帮派 两个女人私底下做了交易,瑞安助何子岩问鼎帝位,何子岩再考虑与李隆寿这个傀儡之皇为敌。届时由瑞安出面力挽狂澜,让大裕名正言顺落入瑞安手中。 两人都是机关算计,却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除却陶灼华是她们前世的宿敌、今生的对手,连同她们自己的阵营间,都不乏那种出色的猪队友,最擅长自家人窝里反、窝里斗。 再说叶府里半夜三经接了谢贵妃的信,从那些迥异于平常的字迹中不难瞧出谢贵妃的雷霆震怒。叶蓁蓁的叔父骑虎难下,此时半点也不敢怠慢,慌忙穿了衣起身,连夜命人套了马车,往一街之隔的赵府与钱府走了一趟。 宣平候爷亦是半夜被人唤起,他拈着谢贵妃的信翻来覆去读了几遍,目色沉沉倚在炕上想了许久。 做为谢贵妃最信任的兄长,这些年谢贵妃手上沾过多少血腥,他自然心知肚明,晓得这些来龙去脉。 打从先皇后晏驾的那天,他便开始认真思考,想到如今自谓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谢贵妃行的是曲线之计,从妃子到皇后再到太后,一步一步往上爬起。这中间至关重要的一环便是她要有个好儿子,还要不出疏漏。 而纵然谢贵妃苦尽甘来,做成了一国太后,往后也终归要瞧君王的脸色行事。求人不如求己,若自己登上那个九五至尊,岂不是可以睥睨天下人。 连瑞安一介女流之辈都能有这个勇气,更何况他一个大男人。 宣平候爷表面上对亲妹子唯唯诺诺,不瞧瞧自己有几斤几两,暗地里却早开始了自己的经营。这些年来他满肚子坏水,给谢贵妃出的馊主意无数。谢贵妃却认做兄长对自己死心塌地,对他一百个放心。 前番宣平候爷教唆谢贵妃拿陶灼华下手落得无功而返,今次依旧要打陶灼华的主意,他在亲妹子这封来信里嗅出些不一样的味道,便是仁寿皇帝对这小女娃儿颇为倚重,还允了阿里木要妥善照料她的后半生。 假以时日,连亲妹子也要为自己让路,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外来之女。宣平候爷晓得自己胜算不大,唯有乱中求生。他依旧给谢贵妃传信,要她想法子拿陶灼华下手,彻底断开大阮与波斯缔结的友谊。 谢贵妃得了兄长的点拨,却在陶灼华受封这件事中寻出新的契机。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附。陶灼华才刚成为波斯的公主,若此时有个三长两短,阿里木必定十分恼怒,再因此影响到刚刚缔结的合约,两国的关系便十分微妙。趁乱浑水摸鱼,一举连何子岑也剪除掉,大阮的太子之位便可收入囊中。 计策是好计策,奈何如今谁去接近陶灼华便成了问题。此前一力拉拢的秋香如同钢刀还未开刃,便被解入慎刑司中。谢贵妃终究怕留了隐患,使人悄然打探,道是小丫头受不得酷刑,秋香早便死在大刑之下,谢贵妃一颗心也算稍安。 如今短短时日要她再寻出个人,却是难比登天。 谢贵妃这里绞尽脑汁,如今与宣平候府一个鼻孔出气的赵将军、钱将军等人也未闲着。由宫里深夜递出的信在第二日天未明时便送到两位将军府上,一句比一句急切,由不得他们不上心。 战事不兴,武将们本就少了用武之地,心间有些憋屈。谢贵妃又巧妙地煽风点火,只说是仁寿皇帝如今崇文灭武,到似是对他们明升暗降的势头。 钱将军因替老母守孝满了一年,早便不想留在京中。他被谢贵妃的信戳中心事,打定了主意要重回榆林关要塞去,天色一亮便去赵将军府上同他商议。 仁寿皇帝两日不朝,只亲自坐镇鸿胪寺官,与波斯君臣议定合约的具体内容,第三日金銮殿上刚刚升座,钱将军便将一纸奏折递到了仁寿皇帝面前。 钱将军将榆林关的形势分析了一遍,又将前次诸位皇子机会均等的旧事重新翻出,希望仁寿皇帝能够允准他与何子岩同行。 奏折一出,以清平候等人为代表的一派站在何子岑这边,自然提出反对意见,委婉动听地说道榆林关身处要塞,何子岩以皇子之尊不必以身犯险。 赵将军等人却一力坚持,说是宝剑须从磨砺出,边塞才是最能打磨人的地方。 仁寿皇帝见朝中两派渐渐分明,深邃的眼神依然幽若深潭,瞧不出任何端倪。他摆手制止了清平候等人的言辞,却直接询问何子岩的意见。 何子岩等着这一日已然等得心焦,早便想好了说词。他慨然应道:“父皇,前些年与大裕一战时,儿臣年季尚幼,不足以披挂上阵,深恨不能为国效力。这几年儿臣习文练武不敢松懈,为得便是有朝一日替父皇分忧。儿臣不敢欺瞒父亲,是儿臣晓得钱将军将返边关,求到了他的头上。” 私下接交朝中重臣,本是身为皇子的大忌。何子岩坦然承认,到更显得他一片清白之心昭若日月,引得有些大臣连连点头赞叹。 仁寿皇帝眸间有丝笑意,却并不达眼底,又见赵将军、钱将军等人一力坚持,在案上便就大笔一挥准奏,允了何子岩三日后随着钱将军启程。 何子岩到不想事情如此顺利,总觉得透出些蹊跷。他向谢贵妃辞行时特特说起此事,谢贵妃素日雍容绮艳的面庞上挂着些狰狞,向何子岩咬牙切齿道:“这是陛下明明晓得你再有功绩也难以盖过何子岑,一颗心不晓得偏去了哪里。你且放心,事情一日没有盖棺定论,咱们便一日不能认输。” 想起钱将军眼中狡黠的精芒,何子岩也猜不透对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此次随着钱将军出行,却是他唯一能拿到政绩的契机,自然万分不敢马虎。 自己身在关外,京中的消息传递不通,一切还须仰仗谢贵妃斡旋。因此何子岩将母子情深的场面演绎得十分动人,他请谢贵妃好生爱惜自己的身体,耐着性子说了些矫情的话语,甚至落了几滴眼泪,连谢贵妃也瞧得似假似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二章 敷衍 十月冬寒,何子岩在飞雪簌簌间与叶蓁蓁告辞。 叶蓁蓁前几日偶染了风寒,如今还未痊愈。她着了件豆沙色及地织金飞燕妆花斗篷,笼在斗篷间的手上捧着只六角掐丝珐琅的紫铜手炉,立在抄手游廊间一根朱红色的立柱前,敷衍地向何子岩说道:“楚王殿下一路平安。” 面对叶蓁蓁的冷漠,何子岩视若不见。见有斜风吹动落雪,片片抚上叶蓁蓁的兜帽,他抬手便想要替她拂落,叶蓁蓁却警觉地后退了半步,清湛的大眼睛里一片疏离之色。 何子岩心里恼怒,却依然端着温煦随和的笑意,认真对她说道:“蓁蓁,好男儿当建功立业,这一次托赖赵c钱二位将军的提携,我须得闯出几分功名。这一去多则一年,少则数月,我必定能赶回来参加你的及笄礼。你想要什么礼物,可愿提前跟我说?” 廊间虽有朱榬碧瓦,依然难以阻挡飞雪扑面,叶蓁蓁本就畏冷,更不愿立在此间听得何子岩啰里啰嗦。乍闻对方说出如此暧昧的话语,还口口声声唤着自己的芳名,叶蓁蓁心间一阵薄怒,取而带之的又是深深的酸楚。 若是父母双亲在世,以她昌盛将军独女的身份,又岂是何子岩能够放肆? 如今寄人篱下,不得不委曲求全。叶蓁蓁将手炉抱得更紧,似要汲取那片刻的温暖,脸上却是风轻云淡的恬柔。 她轻轻敛礼道:“殿下方才也说,好男儿当建功立业,及笄礼不过便是个普通的生辰,蓁蓁从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楚王殿下更不必挂心。听闻榆林关地势险要,楚王殿下此去当以国事为重,更须得万事小心。”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何子岩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不虞,他粲然对叶蓁蓁笑道:“多谢你的关心,有钱将军照应,子岩相信这趟榆林关之行必定收获满满。蓁蓁,咱们就此别过,以后来日方长。” 叶蓁蓁强忍着胸前一口浊气,才没有张口啐到他的脸上,而是微微屈膝,依旧清清浅浅说道:“殿下一路走好。” 眼瞅着何子岩的身形消失在院中那架盛世牡丹的九幅紫檀木大插屏之后,叶蓁蓁颓然往后头一歪,跌坐在已然落了层薄雪的朱漆阑干上,摸了摸脸上已是一片冰冷。 绣纨快手快脚解下系在衣襟上的帕子,替她擦拭着脸上的眼泪,柔声低劝道:“小姐身子才好些,如何能在大冷天的落泪。有什么话咱们回房说去,强如在这里叫旁人瞧了笑话。不晓得的,还以为小姐是舍不得楚王殿下出行。” 一语惊醒梦中人,叶蓁蓁闷闷将手炉递给绘绮,搭着绣纨的手立起身来,头也不回往殿内走去。至晚间时又发了一阵低烧,叶蓁蓁只吃了半碗小米粥,便饮了太医开的药沉沉睡去。 两个丫头做完了活计,将殿内火盆笼得极旺,见叶蓁蓁睡得甜香,便替她放下了帐子,躲到一旁嗑着瓜子说起悄悄话。 何子岩正值锦绣年华,整个人又是气宇轩昂,往日见着两个丫头自来好声好气,两个丫头心上的天平早往何子岩一边倾斜,不晓得叶蓁蓁这般抵触为着哪般。 绣纨低声说道:“咱们关起门来说句悄悄话,论理主子的事轮不到咱们做奴才的多嘴,咱们也是真心替小姐考虑。若小姐嫁了楚王,跟贵妃娘娘又多了层关系,难道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怎得偏就推三阻四,不肯给殿下个好脸色。” 绘绮隔着纱帐远远一望,叶蓁蓁依然昏睡沉沉,便覆在绣纨耳边悄然说道:“我与你是一样的心思。俗话说花无百日红,咱们如今住在这里虽然锦衣玉食,却是名不正言不顺。小姐不早早替自己打算,放着楚王殿下这样的人中龙凤不要,非要同贵妃娘娘做对,总归是鸡蛋碰石头。” 叶蓁蓁昏昏沉沉,睡得并不踏实。听得两个丫头窃窃私语,连嗑瓜子的声音都格外腻歪,到似是春日树梢上的乌鸦叽叽呱呱惹人厌烦。 凝神听了片刻,因是离得太远,实在听不清楚。叶蓁蓁便憎恶地皱了皱眉头,哑着嗓子喝道:“有什么东家长西家短的话乱嚼舌根,出去外头说去。” 两个丫头不提防叶蓁蓁并未睡熟,也不晓得方才那些话她听了多少进去,只吓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忙不迭地住了嘴,悄无声息退出门去。 炭火焙了桔皮与松枝,嗅起来格外清冽。叶蓁蓁搭了床二蓝夹纱的薄被,这一次到睡得深沉,再一翻身便到了天明。 昨夜里出过一身透汗,叶蓁蓁此时身上到爽快许多,思路也格外清晰。 她貌似睁着眼睛盯着头顶上耦合色绡金的四季牡丹帐子发呆,实则心中有些念头飞逝如电。思来想去,有些东西放在叶府总不及带在自己身边安全,她便懒懒地唤了一声绣纨,吩咐她替自己更衣,亲自去同谢贵妃说要回府一趟。 飞絮落花,一片银装素裹之下的槐荫胡同前头车水马龙,更为良辰吉日添了喜庆的色泽。陶府门前张灯结彩,大红地毡由胡同口直铺到大门里头,两侧山子石上错落有致的仙客来与水侧花次第缤纷,与芜廊下c轩窗上一盏盏朱红的灯笼交相辉映,鹅黄与浅紫的穗头和着雪花迎风而舞。 一队队身着蟹青色簇新棉服c腰系大红绸带的侍从们抬着一担担沉甸甸的彩礼自鸿胪寺馆出向着槐荫胡同进发,阔气又热闹的排场几乎引得京中万人空巷。 叶蓁蓁的马车自金水桥出了宫,走不多远便被阻在东四大街的一角。她挑了帘子望着外头熙熙攘攘的场面,又听得有鞭炮焰火的声响,有些不悦地问道:“难不成哪家公候娶亲?怎得咱们没听到动静。” 外头还有雪花零星,绘绮不得已披了厚厚的斗篷,自车上轻盈地跳下身来,亲自前去打听。不消片刻便回来向叶蓁蓁禀道:“并不是娶亲,而是波斯王子在向陶家下聘礼,前头围得水泄不通,还有官兵在维持秩序,咱们约莫还要等一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三章 祭拜 十里红妆c万人空巷,还请动官兵出面,竟是陶家那个商贾女的喜期。 叶蓁蓁双手揪扯着十样锦的朱兰勾边丝帕,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意。 因为谢贵妃的缘故,叶蓁蓁亦无缘当日鸿胪寺馆的夜宴,错失与何子岑的会面。她只听说陶灼华在席间出尽风头,被阿里木收做了义女。 便是敷衍,此时的叶蓁蓁守着陶灼华也做不出欢喜的样子。她只得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命绣纨往青莲宫送了份厚礼,算是贺陶灼华晋封公主之喜。 心里只哀悼着她对何子岑的情深缘浅,又苦于何子岩无上无休的纠缠,叶蓁蓁时常感花落泪,对于朝中近期发生的大事并不上心。 谢贵妃深夜写信,请动武将们出马,她事后听婶母略提了一提。待要阻拦,此时也是有心无力,只得暗自祈祷这几位父亲的旧部明哲保身。 叶蓁蓁也听闻陶家将与波斯联姻,一双儿女佳偶天成,还得了仁寿皇帝的祝福。对这样的说辞,叶蓁蓁不屑一顾,还曾暗自讥笑。 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仁寿皇帝荫及波斯的制衡之术,拿着陶家的商贾女换得阿里木的忠心,陶灼华姐妹两个一人一个都落得背井离乡的下场。 想来物以类聚c人以群分,那蛮夷之地的男子还不晓得怎样浓眉虬髯,看起来腌臜不堪,到与守着金山银海长成的陶家庸俗女子有几分相似,叶蓁蓁亦曾暗自腹诽,颇有些落井下石的欢喜。 见扎了红绸的聘礼一担又一担,队伍依旧如条长龙般首尾不见,叶蓁蓁却也眼热这样的场面,不禁再次将车轿挑起条缝隙,想要瞧瞧波斯的王子是什么样。 “来了来了”,人群中远远有人欢呼,一队红衣红绸的侍女走过,后头是并肩三骑枣红马缓缓而至,马头上都扎着大大的红花,彩绸远远在雪中飞扬。 阿西生怕自己怯场,竟约了何子岑兄弟做自己的礼宾,陪着自己共同登门。 黄衫男儿翩翩而至,马背上何子岑皎洁的身姿依然如乱花迷眼,引得叶蓁蓁芳心大悸。她不意在这样的场合间见到这样神采飞扬的他,纵然霁霁如云的笑意没有一丝是为着她,她依然忍不住深深仰慕。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生死相许”,叶蓁蓁死死咬住嘴唇,不让那声低泣溢出嘴唇。而是强迫自己调转视线,往三人中间的阿西身上望去。 能请得动何氏兄弟,当可证明阿西并不是庸俗之人。只抬眸的刹那,叶蓁蓁便晓得自己从前大错特错,此时所有的讥讽都化做艳慕。 马背上的阿西一袭墨黑如织的狐裘大氅被风吹动,露出里头大红的吉衣上明黄锦绣的瑞云如意纹,当是他做为王子身份的象征。 剑眉如风的少年黑发以玉冠绾系,华美清贵之姿并不比中原男儿逊色,反而多了些身姿如松的矫健。 钟灵毓秀,这样的好男儿却要归于陶家那个商贾女,叶蓁蓁不晓得是为阿西不值,还是认为陶春晚配不上这满街的聘礼,竟鄙夷地冷笑出声。 她喝令绘绮道:“不过是下个聘礼,何至弄得万人空巷,更不该阻塞旁人通行,凭什么要叫本郡主等?拿着我的牌子上前,叫车队让开条路,咱们先过去。” 素日的叶蓁蓁柔婉大气,极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绘绮瞧着那并肩而来的三骑,晓得何子岑脾气尚好,却没有胆子去触何子岱的霉头,便磨磨蹭蹭地不肯出声。 瞧着绘绮胆怯的样子,叶蓁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眼风凛冽,露出少有的怒意,低低喝道:“是我使唤不动你,还是我这牌子上标注的身份不够尊贵?” 叶蓁蓁手上的牌子是谢贵妃所赐,不但绘有她嘉柔郡主的名头,还标有长春宫特有的标识,若在寻常自然各处都要让路。今时今日不同,前头并肩而行的是两位亲王携同波斯的王子,绘绮实在不晓得一向明白事理的小姐闹得哪番。 在叶蓁蓁逼视之下,绘绮只得捧着叶蓁蓁的牌子磨磨蹭蹭下了车,堪堪与何子岑等三人的座骑错开,再在人群间翘着脚张望片刻。 所幸离着何子岑等三人不远,便是赵五儿这些个内侍随着凑热闹,绘绮喜出望外,扬着帕子急急唤了声“五儿公公”。 赵五儿耳力极尖,听得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四顾间认得是叶蓁蓁身边的丫头,晓得她必是有事,便提着缰绳过来打个招呼。 绘绮哪敢如叶蓁蓁说得那般嚣张,直接捧着牌子要求对方让行? 她只是将牌子往赵五儿面前一递,颇有些为难地对赵五儿说道:“郡主奉了贵妃娘娘之命,要回叶府处理些急事。咱们已然在这里等了多时,这队伍依然不见首尾,因此想请公公行个方便,叫后头的队伍暂停,咱们这两辆马车先过去。” 赵五儿眼见主子已然走在前头,后头抬得不过是些箱笼,给叶蓁蓁让行之后,他们紧赶两步便能追上。眼见绘绮一脸央求,赵五儿便摆手止了后头的队伍,果真让了叶蓁蓁这两辆车先过去。 叶蓁蓁出了口气,心里并不觉得痛快。她闷声不响地回到叶府,连叔父的正房也不去,径直回到自己的闺房之中,命绣纨打水梳洗。 叶夫人闻得丫头禀报叶蓁蓁回府,暗自皱了皱眉头,却只得打起精神过来说话。眼见叶蓁蓁换了身白底银线绘绣栀子花开的素服,连头上的钗钏也尽数除去,叶夫人不觉楞了一楞,问道:“蓁蓁,今日怎么换了这么一身衣裳?” 叶蓁蓁冷着一张脸答道:“在宫里连着病了数日,吃了十几幅药也不见好。夜间只梦见母亲垂泪低泣,心上实在不好受,故此回来祭拜祭拜。” 叶夫人听得毛骨悚然,心里十分不受用,又见叶蓁蓁脸色惨淡,不觉打了个寒噤,只得耐着性子问道:“既如此,婶母替你预备香油纸烛,陪着你去家庙里拜一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四章 嘱托 叶蓁蓁缓缓摇头,白衣素服的样子格外凄冷,让叶夫人怎么看怎么膈应。 碍着不是自己的女儿,叶蓁蓁头上还有着郡主的封谓,叶夫人只得陪着小心。 叶蓁蓁却不瞧她婶婶母脸上七荤八素的神情,只命绣纨打开那个水绿底子绘绣银蓝忍冬花的哆罗呢包裹,随手一指道:“不劳婶母费心,蓁蓁已然打点好了一切。我夜来入梦,母亲只是在正院间徘徊,便想去那里拜一拜。” 叶夫人以帕掩唇,发出呀得一声惊呼,又忙忙掩住了口,眼中分明带了些惧意。她惴惴说道:“蓁蓁,你母亲虽是至亲,却早已离开多年。咱们此时阴阳两隔,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如何说出这样的话来?叫旁人如何瞧咱们昌盛将军府?” “这里如今不是唤做叶府么?还有几个记得曾是昌盛将军的府邸?”叶蓁蓁冷笑涟涟,拿根银丝带将披在肩后的黑发松松一挽,向叶夫人浅浅福道:“婶娘自便,我带着两个丫头去正院瞧瞧。” 叶夫人脸上青红莫辨,扶在炕桌间的指节却根根发白,显见得隐忍的怒气,只不敢发做。叶蓁蓁话里话外冷嘲热讽他们二房如今鹊巢鸠占,事实虽然摆在这里,可是那块遮羞布让人一把撕开,叶夫人还是觉得自己的面皮火辣辣难受。 叶家打定了主意与谢贵妃联手,拱手送上叶蓁蓁的婚姻大事,对这个侄女等同不管不顾。对外的理由却又冠冕堂皇,只说她得了谢贵妃的眷顾。 叶夫人晓得叶蓁蓁心间不忿,只欺她是个父母俱亡的孤女,无人肯真正为她做主,不意今日听得叶蓁蓁言辞犀利,颇有些不管不顾的意味,不觉深深侧目。 她眼望叶蓁蓁离去的身形静默了片刻,被刘海盖住的眸间露出抹怨毒的眼神,将衣袖一拂,便匆匆往丈夫的外书房走去。 叶蓁蓁并不理会叶夫人的假仁假义,她推开自己闺房的后院门,径直拐上条松枝婆娑的小道,再绕过大理石水墨山水的影壁墙,便是父母从前所居的正房。 物是人非事事休,这一刻的叶蓁蓁对这句古诗词的玩味深入骨髓。 她扶着院里那块玲珑精致的太湖石立了半晌,透过时光的缝隙,恍若瞧见年幼的自己偎在母亲怀里,而院中那棵高大的芙蓉树下,花瓣落了簌簌。 此去经年,再不复从前滋味。叶蓁蓁深吸了一口气,止住心间锐锐的疼痛,方能开口说出话来。她指使绘绮与绣纨两个丫头道:“你们在外头守着,谁也不许放进来,我要单独同我母亲说说话,诉诉心间的悲苦。” 方才叶蓁蓁在她自己闺房间与叶夫人那番答对,已然让两个丫头听得身上汗毛直竖。这会儿听得叶蓁蓁依旧是这般说辞,两人更觉毛骨悚然,自然避之不迭,替她在院中安置好了香油纸烛,便就匆匆退出院去。 红颜早逝,昌盛将军夫人过世时叶蓁蓁年纪并不大,幸而叶蓁蓁一直早慧,善能体查人意,昌盛将军夫人才能放心嘱托一二。 她临终前只将叶蓁蓁一个人唤到身边,万般不舍地替叶蓁蓁拭了拭眼泪,再柔声告诉她:“蓁蓁,世间最好与最坏的其实都是人心,俗语说知人知面难知心,你往后要好生体查,方能明白母亲说的这番道理。” 叶蓁蓁含泪点头,将母亲的话牢牢记在心里。昌盛将军夫人已然没有什么力气,她遥遥指着一侧的书桌,让叶蓁蓁去数底下的第三块泥金方砖。 待瞧见叶蓁蓁准确地指出那块砖,昌盛将军夫人眼中露出欣慰的笑意,她让叶蓁蓁俯下身来,贴着她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又费力地将小拇指伸出,与叶蓁蓁的小拇指勾在一处:“蓁蓁答应母亲,这是连你父亲都不能说的秘密。” 叶蓁蓁泪眼迷离,只知道拼命地点着头,昌盛将军夫人脸上露出抹笑意,她伸出的手臂忽然下坠,沉甸甸落在身前大红绡金的夹纱被上。 扑天盖地的哭声就那么突兀地响起,叶蓁蓁被父亲强壮的手臂抱在怀里,迷茫无助地瞧着方才还与她说话的母亲忽然就变得死气沉沉。她喉间好象梗塞着一团什么东西,以至于想痛哭几声都做不到。 多年过去,当时那满目疮痍的白与痛到不能呼吸的无助还是会时常浮上叶蓁蓁的心头,乃至于昌盛将军过世之后,她连这正院也不愿踏足。 如今手抚着熟悉的门楣,叶蓁蓁眼前毫无意外地又闪过那接天连地的素白,泪水不由自主便扑簌扑簌落了下来。 晓得时间有限,叶蓁蓁并未多做逗留。她胡乱拿衣袖抹了把脸,再将香烛燃起,在院中匆匆拜了几拜,便就悄然推开正房的屋门,直直绕过摆在厅堂间的黄花梨缠枝花卉纹罗汉床,往母亲的卧房走去。 昌盛将军夫人的卧房到是保留着原有的样子,只是这几年叶夫人疏于打理,案上c地下c榻间都落了薄薄的灰尘,室内的纱幔与屋顶的承尘亦由原先的湖蓝变做如今的暗灰,宛然是府内一个时代的结束。 叶蓁蓁忍着泪水直奔书桌而去,熟稔地蹲下身来寻到了当日母亲所指的第三块泥金方砖,又从袖间取出早便备好的金簪,轻轻凿动起来。 “蓁蓁,除去母亲的陪嫁,我所能给你留下的唯有这样东西。若你哪一日感觉走投无路,便将这东西拿出来瞧瞧能不能用上,兴许能给你多条活路。你答应母亲,若你这一生都平安顺遂,日后便将这个秘密烂进肚子里。” 昌盛将军夫人弥留之迹,颓然地松开手,低低呢喃道:“蓁蓁,母亲多希望你永远用不上,莫叫这些腌臜事污了你的身心。” 言犹在耳,叶蓁蓁多希望自己真能永远不必打这里的主意。可是如今在宫中压抑得透不上气来,她无时无刻都感觉到伤心无助。连着几夜都梦见母亲临终时对自己的托付,这才下了决心要回府一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五章 内讧 人心难测,昌盛将军夫人留下的告诫深深植入叶蓁蓁心底。 早先在宫中便曾听过谢贵妃的呓语,叶蓁蓁晓得那千娇百媚的人儿并非善茬,而是手上沾染过血腥无数。外头都认做母亲与谢贵妃的手帕之交历久弥坚,乃至于如今谢贵妃对她高看一眼,唯有她记得母亲提及谢贵妃时无言的轻叹。 母亲告诫她要远离宫廷,她却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 大约晓得昌盛将军这一生金戈铁马,随时都有为国捐躯的可能。昌盛将军夫人不愿拖丈夫的后腿,而是自己为女儿多留了条路。叶蓁蓁直觉书桌之下埋藏的东西该与谢贵妃有关,迫不及待想要瞧瞧母亲究竟留下了什么。 事情比叶蓁蓁预想得更为顺利,她拿金簪在那块泥金方砖四周浅浅一划就见了痕迹。叶蓁蓁心间一喜,沿着凿开的缝隙轻轻掀起了砖块,里头果然有个中空的暗格,藏着个半个巴掌的桃心木暗纹黑漆小盒。 叶蓁蓁心间扑通扑通直跳,她先将盒子收在袖间,又小心翼翼地将砖盖回原处,还拿袖子在地面抚了两下,试图将凿动的痕迹抹平。 地面尘灰四浮,呛得叶蓁蓁低低咳嗽了两声,对叶家仅有的感情也荡然无存。 昌盛将军辞世不过三两年的时间,叶家的家宅早便异主。便是这气势恢宏的正宅大院,昔年因着昌盛将军有多少辉煌,她因着近乡情怯不敢踏足,叶家二房却敢将它零落践踏至此,眼睁睁看着与灰尘与蛛网为伍。 叶蓁蓁想要冲出去与婶母理论理论,却又考虑与其此时计较这些小事,还不如自己寻法子将叶府收归己有,将这群白眼狼统统赶出叶家的地盘。 她便暂时忍住这口气,而是将这笔帐深深记在心里,转而触到袖间的木盒,想要打开来仔细研究研究。 才待要将木盒取出,外头却传来绘绮轻轻的叩门声。 隔着一道织锦棉帘,叶蓁蓁不难听出小丫头语气间带着些胆怯与犹豫,似是顾及真有昌盛将军夫人的亡魂在正院间徘徊:“小姐,二老爷与二夫人来了,因是您的吩咐不许擅入,如今等在外头。” “请他们进来吧”,叶蓁蓁飞快将书桌旁的玫瑰椅挪到那方砖前头,低垂着双目从卧房间出来,来至厅堂也不落坐,只倚在窗前立住。 她苍白的衣袖抚过红木合欢花雕透的窗棱,便留下浅浅的污渍。手指却沾着墙角一点蜘蛛的罗网,脸上悲喜莫辨。 这几年叶蓁蓁从不踏足此处,叶夫人知道占不得昌盛将军的故居,只将正院封存,乐得图些清闲。不意今日叶蓁蓁说出一派鬼魂之言,再瞧着叶蓁蓁衣上沾的灰尘与罗网,叶夫人脸上已是青红莫辨,好似打开了胭脂铺子。 聪明人不必睁着眼睛说瞎话,叶蓁蓁冲叔父浅浅一福,宛然低叹道:“叔父真真有位好的贤内助,幸好蓁蓁此次归来是在冬季,满目疮痍倶被白雪覆盖。若得夏日再来,正院里大约蒿草连天,蓁蓁想要进到此处也难蹚出条路来。” 叶蓁蓁的叔父被小姑娘几句话噎得喘不上气来,他们夫妻一体,在这件事上意见相合,叶夫人虽疏忽至此,他又不肯守着下人落叶夫人的面子。 见叶秦蓁粉面挟霜,不似从前柔颇识大体的模样,分明是想清算些旧帐。她叔父只得轻咳一声,故做伤感地说道:“蓁蓁误会我与你婶母了。你父母撒手人寰,留下这一处伤心地,我和你婶母两个断肠人,我们夫妇二人实在是不忍站在这里。只要一来到正院,便好似兄长与嫂嫂音容犹在,心痛不能自已。” “原来如此,叔父到是位长情人”,叶蓁蓁就着绣纨端来的铜盆洗净了手上的蛛丝,任由绘绮拿帕子拭着衣袖上的灰尘,继续不留情地讥讽道:“蓁蓁是个女儿身,从未进过叶家祠堂里头。这么粗粗一想,里头必定蛛网罗屋,灰尘遍地。可不晓得每逢年节祭祀,叶家的宗族长辈们可有半句微言?” “你,你”,叶蓁蓁的叔父以手点着叶蓁蓁,却不敢一巴掌扇上去,只故做威严地说道:“蓁蓁,祠堂是什么地方,怎会蛛网罗屋c灰尘遍地?叔父体谅你心情不好,你莫要一味胡言乱语,坏人婶母的名声。” “蓁蓁哪句话说错了?您连我父母住过的正院都不忍踏足,何况供奉着叶家列祖列宗的祠堂?”望着道貌岸然的叔父,叶蓁蓁忽得想笑,她冷冷讥道:“叔父,您想将我父亲留下的人脉尽数收入囊中,也须瞧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指指几位将军府的方向,叶蓁蓁娇斥道:“闻说叔父你夜半亲自传讯,成就楚王殿下远行,为贵妃娘娘马首是瞻。我实话告诉你,我动动小指头,在几位将军面前的情份就大过你,你莫不自量力,拿着我父亲的名头胡作非为。” 叶蓁蓁深知夺嫡如同重打天下,必定成王败寇。 几位将军都是素日随着父亲风里来雨里去c结下的马背上的情谊。他们对叶家忠心不二,她又何忍将他们牵涉其中?因此一忍再忍,不想却叫叔父钻了空子。 今日将话说开,叶蓁蓁也不惧叔父徒有长辈的份位,她悍然道:“并不是蓁蓁留下父亲的人脉不用,而是生怕几位将军无辜牵连到王储之争。你若再敢拿我做筏子,引着几位将军替你冲锋陷阵,莫怪我不客气。” 老夫妻两个被她骂了个面红耳赤,只为叶蓁蓁句句属实,却张着嘴无法反驳。 闻讯而来的叶蓁蓁表姐叶蔓眼见父母受辱,气得直跺脚。她赶上前指着叶蓁蓁骂道:“叶蓁蓁,你也是叶家的女儿,如今哪有半分为人小辈的样子,动辄跑回府中颐气指使,难道真以为有了贵妃娘娘撑腰,旁人便怕你不成?” 她仗着自己年长为尊,将袖子一挽便想掌掴叶蓁蓁,叶夫人与叶蓁蓁的两个丫头慌忙上前阻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六章 结怨 争执之间,叶蔓的指甲勾到叶蓁蓁的发丝,一枚素银发佃被她弄得凌乱。 叶蔓糊涂,叶夫人可不糊涂,她连拖带拽,拉着自己女儿的袖子将她拖到一边,又气又急地喝斥道:“你糊涂了不成?她如今有着郡主的封谓,你如何敢以下犯上?便是贵妃娘娘不肯替她出气,你不怕惹恼了她,直接告到陛下前头?” 叶蔓方才明白过来,心间一阵后怕,只得畏畏缩缩立在叶夫人身后。 叶蓁蓁不便直接冲着叔父与婶母发难,对着叶蔓却不肯容情。她吩咐绘绮道:“我每常回府,贵妃娘娘非要请两位嬷嬷随着,到似是未仆先知。去将两位嬷嬷请过来,叫她们瞧瞧我在自家的地盘上受辱,该是个什么说法。” 谢贵妃如今不大放心叶蓁蓁独自回府,生怕她与那几位将军们私下联系。若不是李嬷嬷相随,也必定会派上旁人明为侍候,实则却有些监视的味道在里头。叶蓁蓁也不与她相悖,不想今日刚好用上。 叶夫人听得叶蓁蓁搬动宫内的嬷嬷,慌得推着叶蔓道:“自家姐妹打闹也没个分寸,还不快去给蓁蓁赔个不是?莫叫嬷嬷们来瞧了不像个样子。”又故做亲昵地上前,想要替叶蓁蓁理一下被叶蔓弄乱了的发佃。 叶蓁蓁却将身子一拧便就避开叶夫人伸向自己的手,正眼也不瞧叶蔓,只盯着两个丫头道:“方才是个什么情形,你两个瞧得一清二楚,稍后守着嬷嬷们实话实说,若有半个虚字,回头我绝不容情。” 两个丫头是叶家的家生子,却是一早就给了叶蓁蓁,如今一家子人的卖身契都在叶蓁蓁手上,与叶夫人没有点半关系。她们见叶蓁蓁脸色铁青,自然晓得轻重厉害,忙不迭地点头应声。 见叶蔓舔着脸上来搭讪,口口声声唤着自己的名字,叶蓁蓁鄙夷地喝道:“噤声,我的芳名岂是你能随口唤得?不晓得尊卑贵贱,白白玷辱我叶家的名声。” 两位嬷嬷赶过来时,瞧见得见是叶蓁蓁怒容满面,发上还勾着一玫零散的素银花佃,做为始作俑者的叶蔓被叶夫人所迫,垂着头跪在叶蓁蓁脚下。 绣纨伶牙俐齿,三言半句便将方才的事情叙述清楚。两位嬷嬷都晓得,所谓的以下犯上不过是两个姑娘家的争执,无奈叶蓁蓁是皇上亲口册封的郡主,这件事便可小可大。 宫里的嬷嬷素昔圆滑,知道叶蓁蓁是在借题发挥,若不顺了她的心意,只怕自己这张老脸都要被抹了面子。 当下也不劝叶蓁蓁息怒,只对着叶夫人道:“府上这位姑娘对着郡主动粗是不争的事实,便是咱们郡主宅心仁厚,却也少不得受些责罚。是您府里自己动手,还是由奴婢们出面替郡主小惩薄戒?” 叶蓁蓁的叔父瞧着这幅混乱的场面,明知自己的女儿撞在枪口上,也只得对着叶夫人连施眼色,要她自己对女儿动手。 叶蔓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儿,若是被宫里头的嬷嬷教训,这话传到外头,可就连姻缘都会受累。其间利害叶夫人一清二楚,当下硬着心肠对两位嬷嬷道:“叶家的姑娘没有规矩,已然让两位嬷嬷见笑,如何敢劳您二位亲自动手。” 当下沉着声吩咐将叶蔓禁足,命她抄写十遍《女德》c《女戒》,又陪着笑脸问叶蓁蓁道:“如此这般,郡主可还满意?” 叶蓁蓁连日来的怒火都无处发泄,哪肯就此罢休。她低低笑道:“十遍《女德》便能长了记性,太阳大约都要从西边出来。旁人不敢动手,我自己来。” 素日连个奴婢也不曾打骂,今日叶蓁蓁却轮圆了胳膊,冲着叶蔓脸上连掴几下,打得叶蔓痛呼不已。 叶蓁蓁出了气,也等于与叔父一家撕破面皮。她不怕两位嬷嬷传话,只指着自家叔父道:“十遍《女德》写完了,使人送往宫里,待我瞧了再说。往后离得赵将军他们远一些,若再不知轻重,我迟早要你晓得叶家真正的主人是谁。” 两位嬷嬷听到闹得如此,也只得耐着性子相劝。面对叶夫人言不由衷地留饭,叶蓁蓁狠狠啐道:“二夫人日理万机,嘉柔如何敢再添乱。只求您得了闲暇,我父母素昔所居的正院里,也能派人洒扫清理。” 叶夫人被她呛得面红耳赤,又听到叶蓁蓁已然改了称谓,心知此次的梁子算是结下。只为着昌盛将军余威犹在,生怕叶蓁蓁与那些个武将们诉苦,少不得暂时忍下这口气,心里却对叶蓁蓁更添厌恶。 叶蓁蓁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马车依旧沿着东四大街缓缓而行,想要回宫。 此时下聘礼的队伍早便走完,远远传来的陶府里头依旧鞭炮声不绝,想来十分热闹。回想早间何子岑轻裘宝马的身影矜贵雍容,却终归是与自己渐行渐远。 对影成双,叶蓁蓁心底更添萧瑟,百无聊懒地将身子靠上车厢后座雪青色的一年景四季花卉大迎枕,只闭着眼睛假寐。 她这里寒凉凄清,与她一街之隔的陶府里却是热闹无比。 此前波斯王阿里木携着儿子阿西正式登门向陶家求亲,已然得了陶家的许可。两下里皆大欢喜,今次下聘礼便是锦上添花。 仁寿皇帝有意笼络阿里木,特意赐给陶家金玉如意各两尊做为日后给陶春晚的陪嫁,一则抬高陶家的身份,二则寓意他们两家好事成双。 陶家不是书香门第,并没有太多的讲究,更兼着陶春晚在海上时便识得阿里木父子,更没有故做娇羞地姿态,而是大大方方随在父母身旁与阿里木父子见礼。 一袭樱桃红绣粉白色折枝海棠的掐腰束袖小袄,下头是同色的束裙,陶春晚素瓷冰肌般的雪颜吹弹得破,被小袄立领上那一圈出得极好的黑色风毛映得晶莹剔透,已然看直了阿西璀璨的双眸。 两人四目相映,撞出点点璀璨的火花。 陶春晚身畔紧随着陶灼华与六公主何子岚,两人一着樱花粉着蕙草紫的宫裙,窈窈窕窕的身形堪比花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七章 甜蜜 只为着陶家今日的喜事,陶灼华来得极早。 昨日提前向德妃娘娘辞行时,德妃娘娘想了想便嘱咐她道:“子岚这些日子不大开心,你若是方便,就约着她同去热闹一天。反正子岑兄弟都在,她在陶府里也不至太过突兀。” 打从何子岕自鸿胪寺馆的夜宴上酒醉归来,本就少言的男孩子更沉默了许多。何子岚便添了些烦忧,隐隐约约觉得兄弟与从前不同,又问不出所以然,守着德妃娘娘与陶灼华两个时,脸上便带出些黯然。 德妃终是怜惜小姑娘孤单,却不好多问她的心事,只得从衣食住行上替她打算,今次便想叫她随着陶灼华出去散散心。 人多了自然更加热闹,陶灼华也喜欢何子岚贞贞静静的性子,特意走了趟长平宫,问她是否愿意同去。 宫中已然多年没有喜庆的事情,更何况民间的三媒六聘,听闻更加热闹。何子岚十分艳羡,她犹豫了片刻,轻轻问道:“我去了可有什么不便?” “不会,我舅母与表姐都是极爽朗好客的人,人多了她们更加喜欢”,陶灼华说得十分肯定。瞧着对方毫无杂质的表情,何子岚终是终是轻轻点了点头,露出羞怯的笑意。 豆蔻华年的少女,整日锁在四角合围的深宫,何子岚平素又少了说话的人,早便对着外头的桃红柳绿深深悸动。 她小心地问陶灼华道:“灼华姐姐,我并不了解民间的习俗,不晓得该送给令表姐一份什么礼物,可否请你指点一二,莫要失了规矩。” “今次不过是下聘礼,又不是娶亲”,何子岚眼中无时不在的小心无端便令陶灼华怜惜,总觉得那目光到与前世里时刻唯唯诺诺的自己相似。 她揽着何子岚的肩膀道:“咱们今次就是是瞧个热闹,待表姐出嫁的前昔,我再请你一同去给她添妆。表姐也不喜欢什么钗钏首饰,你替她绣幅桌屏、亦或绣件衣裙,便是最真的心意了。” 何子岚娇颜灼灼,用力点点头,对这热闹喜庆的场面颇为期待。 此刻何子岚立在陶春晚的旁边,见她与阿西四目传情,幸福却又坦然,心上不由深深羡慕。她挽着陶灼华的手,瞧着一担一担系有大红丝绸的聘礼堆了满院,颇有些顽皮地去摸了摸上头系着的小银锞子,感觉什么东西都十分好奇。 外头管家领着奴仆们将一担一担的聘礼归置整齐,又忙着打赏下人们。陶超然父子俱是一身吉衣,在大门口喜迎宾朋,黄氏便在正厅陪着阿里木说话。 有过海上共同航行的经历,彼此的脾气秉性颇为熟悉。便是如今的身份与从前有着天壤之别,也不能改变素昔的熟稔与亲厚。 黄氏殷勤又热络地招呼着大家入座,命婢子依着各人的喜好捧上茶来,与阿里木自如地攀谈着,顺便问及他的归期。 阿里木行程已定,便在十日后启程。他向黄氏歉然道:“嫂夫人,我们父子不是中原人,阿西的人生大事也没有他母亲替他操劳,总之是诸事不周。今次我又临行在际,聘礼准备得实在有些仓促,嫂夫人千万海涵。” 此前聘礼的清单是提前送到,黄氏夫人仔细瞧过,并没有丝毫轻慢的地方。阿里木父子带来的聘礼贵重到是其一,却还依着阿里木的意思,直接将波斯太子妃的整套冠冕送到,父子二人对于结这门亲的诚意可想而知。 黄氏微笑道:“您若这么说便是见外,您送来的聘礼丰厚到在其次,对春晚的重视却是有目共睹。咱们两家是一样的心意,只希望他们往后平安顺遂。我有句话说在前头,阿西将要留在中原,我此前待阿西怎么着,日后还怎么着,可不会整日把什么王子、殿下什么的挂在嘴边,听起来便生份,不像是一家人。” 阿里木点点头,笑道:“嫂夫人说话便是痛快,这话说到我的心坎上。” 既是定了亲,便算做一家人。阿西亦是嘻嘻而笑,冲黄氏唤了句母亲大人,又郑重说道:“阿西自然还是从前的阿西,这点请您放心。” 阿里木再望着陶春晚问道:“春晚,我十日后便要启程归国了,阿西便拜托你照料。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可要提早同父王说。” 一抹娇羞晕上陶春晚的双颊,宛如早春第一枝杏蕊初绽。她坦然答道:“所谓入乡随俗,波斯的规矩怎么着便是怎么着,春晚并没有额外的要求。” 阿里木畅快地笑道:“我就喜爱春晚这样的直性子,女儿家也不该一味唯唯诺诺。有她守在阿西身边,我是十分放心。” 守着陶春晚,阿西眼中满溢的柔情如星光纷披,一闪一闪煞是醉人。他只是憨憨笑着,平日的伶牙俐齿浑然不见,只沉浸在能与心上人朝夕相处的甜蜜间。 此前阿里木已然请得仁寿皇帝允准,让阿西入翰林院学习半年,这其间必定与陶家多有联系,还能时常与陶春晚见面。阿西晓得这个消息,真是意外之喜。 在大阮住了半月有余,阿西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他替陶春晚重新配齐了袖箭,又与何子岑兄弟相交莫逆,整日拿着火铳之物探讨,年纪相当的人有了许多共同的话题。 陶雨浓聪明慧敏,他们几个谈论之时,他时常安静地坐在旁边沉思,偶尔提些小的建议,竟然句句切中要害,才智不在阿西之下。何子岑冷眼瞧着这一切,将对陶雨浓的赞赏深深记在心里。 午膳时外间宴息室里开了几十桌宴席,因是仁寿皇帝都送了贺仪,自有朝中官员趋之若鹜。一场联姻引来官商同贺,也是亘古少有的热闹场面。 里间黄氏亲自陪着何子岚与陶灼华,连同陶春晚自开了一席。何子岚初时腼腆,待瞧得黄氏的热情发自内心,陶春晚又是女孩子中少有的爽朗性格,她便越来越放松,眼望陶灼华露出些羡慕的意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八章 黑衣 陶雨浓今日负责打点着外头的宴席,瞧着菜单上有道糖麻的荔浦芋头,晓得陶春晚与陶灼华两个都爱吃这口,便命多做了两盘,叫丫头提着食盒进内院来送。 婢子往内院添菜,将陶雨浓的吩咐说得十分清楚。黄氏便笑道:“这孩子自来心细,你们姐妹的口味他都烂熟在心。” 陶灼华表姐妹嘻嘻而笑,早便习以为常,并不放在心上。到是黄氏颇有些歉意地望着何子岚道:“六公主第一次来府上做客,也不晓得您的喜好。您想再添些什么,我吩咐下人们做去。” 席上荤素搭配、甜咸可口,菜肴精巧至极。陶家本就有几道自己的私房菜,何子岚已然吃得唇齿留香。眼见黄氏热情若此,她忙忙推辞道:“夫人太客气,子岚冒昧前来打扰,已然十分过意不去。” 从前曾听陶灼华说起过这位六公主身世可怜,不承想还如此谦逊有礼。瞧着姿容清丽、宛若邻家女儿一般的何子岚,黄氏心上添了诸多好感。 她殷勤热络地替何子岚布菜,脸上一直呈现着怜惜的笑意。 及至外头宴席散去,客人们陆续告辞,阿西依依不舍地随着阿里木回鸿胪寺馆,何子岚也意犹未尽地随着陶灼华起身回宫。 两人同车归去,何子岚倚着陶灼华的肩膀,颇有感触地说道:“灼华姐姐,我第一次见到你便觉得十分亲近。今日瞧了你舅母与表姐的为人,才晓得这大约是陶家的家风。说起来宫中虽好,却是冷硬如冰,不晓得有几家大户能比得上陶家这样和睦的烟火气息?” 陶灼华自然晓得她心里的苦闷,笑着劝道:“我舅母与表姐都是极好客的人,你既肯迂尊,她们必定扫榻以待,你往后若闷了,常同我去走走便是。” 何子岚佯装嗔怒着一张脸埋怨陶灼华道:“我有什么身份可以显摆,又怎么叫做迂尊?姐姐肯带着我,我是求之不得,还要令舅母与春晚小姐不嫌弃才好。” 这般单纯可爱的女孩子,前世是如何入瑞安搅和在一起,陶灼华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她暗自下定决心,今生便是拔河,也要将何子岚拔向自己这边,不让她与瑞安沾上瓜葛。 被陶灼华时时刻刻念叨着的瑞安此时心烦意乱,正斜倚在芙蓉州间自己寝宫里那张宽大的西蕃莲缠枝花卉纹红木软榻上,握着杯葡萄酒自斟自饮。 寝殿里地龙燃得极旺,堪比暖光三春。墙角的薰笼间又清烟袅袅,氤氲出些的甜香,使得整个人都有些萎靡。 瑞安只着了件桃红遍地金的蜀丝斜襟寝衣,露出一管葱白般的脚踝,连同莹白如玉的双足。她的衣带松松挽系,领口开得极大,偏是依旧觉得燥热无比。 将杯子随手往炕桌上一丢,瑞安烦躁地拽了拽本就开着的领口,一抹雪痕便若隐若现。冰肌雪颜如软玉生香,在昏红光影的映射下莹然流光,引得人遐想连连。一身黑衣的男子步履无声间堪堪转过屏风,瞧见得便是这幅绮丽场面,身上霎时如同点燃的火焰。 几个白衣少年小心地跪在一旁弄笛,声声旖旎的羌管悠悠,见黑衣人进来,想是十分畏惧,又悄然往殿脚躲了一躲,那笙箫之声却未凝涩。 瑞安在榻上翻了个身,纤细的脚踝晃晃悠悠,嫣然间媚色莹人。她并未睁开眼睛,只不耐烦地问道:“那该死的回来了没有?” “是在说我么?”黑衣人哈哈笑着,极富磁性的嗓音蓦然响起,他冷冷的目光一扫殿内,示意一众白衣少年退出,这才径直走到榻前捏住了瑞安那只垂在榻前的玉手,魁伟的身子便就贴了下来,急不可耐地搜寻瑞安宛若樊素的樱桃小口。 “一股子的汗酸气,离本宫远些”,瑞安不耐烦地扭动着身子,想要摆脱对方的桎梏,反而挑起对方更大的火气。黑衣人将自己身上缂丝直裰的衣襟一撩,连瑞安那桃红遍地金的寝衣也懒得去解,直接一把撕开,便就急着攻城略地。 瑞安初时不情不愿,被那股子大力冲击,渐渐便入了佳境,竟开始呜咽出声。及至最后,身子软做滩泥一般,任由对方揉扁搓圆。 忙活了足有多半个时辰,黑衣人才意犹未尽地自榻上翻身坐起,不多时净室间便传出哗哗的水响。瑞安憎恶的目光直直往净室间盯了半晌,方随手扯过一旁牡丹花开的银红洒花夹纱被,搭向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上。 “人找到了没有?”望望重新更了衣出来的黑衣人,瑞安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冷冷问道:“你这两日忙忙碌碌,可有什么收获?” “你以为咱们当年四大暗卫都是吃素的么?人那么好寻,怎么能放心让先帝爷托孤?”黑衣人明显对瑞安的怒意没有多少畏惧之色。他轻佻地在瑞前胸前拧了一把,复又拿起炕桌上的酒壶,对着壶嘴便灌了口葡萄酒。 瑞安恼怒地将那只咸猪手推开,低斥道:“不是你口口声声说瞧见了来人,只怕他是要潜入京城,这才在四城门加强了戒备。怎么连着十余日都是无功而返?昔日名动天下的四大暗卫,便只有这些伎俩不成?” 黑衣人自然便是自大阮悄然潜返的白虎,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细心搜寻有可能潜回京师的青龙,面上虽然云淡风轻,实则心里七上八下。 若青龙现世,朱雀与玄武说不定也尚在人间。昔年自己撒下弥天大谎,欲将这三位生死之交一网打尽。如今他们卷土重来,第一个要诛杀的必定便是自己。 眼望瑞安的怒意,黑衣人无所谓地笑道:“神龙见首不见尾,你没有听过这句话么?若青龙那么容易便落在咱们手上,他当年又怎么会有本事全身而退?” 瑞安不耐烦地翻身坐起,自薰笼上取下件墨绿底子的织锦寝衣往身上一披,倚在床头道:“神龙见首不见尾,那以神机百变著称的你又算得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九章 惶恐 灯火媚而迷蒙,映上瑞安蓬松的发丝,寝殿内依旧带着些昏然的气息。 她尖尖的指甲划在黑衣人脸上,又捏了两下,似是想揪起层皮来,只冷冷哼道:“苍龙出世,你是怕了吧?说起来你这张脸变来变去,到现今为止,本宫都不晓得哪个是真正的你,还是说你到现在也未曾以真面目示给本宫?” 黑衣人哈哈而笑,抓起瑞安伸过来的手顺势往怀间一带,便就拖着她再次往榻上滚去:“你晓得我这个人就成了,将灯一关,全天下的男人都一个模样。” 瑞安连踢带打,总算推开依旧不知腆足的黑衣客,恼怒地问道:“这几日情形到底怎么着,你到是说来听听,本宫今日没有心情同你厮混。” 如今整个芙蓉洲都好似被团乌云笼罩,一众的美少年战战兢兢。瑞安今日也的确少有心情,她其实与黑衣人想在一处,既有青龙现世,那么当年朱雀与玄武保不齐尚在人间。 昔年的四大暗卫,面前这个以神机百变著称,善于乔装打扮,世上难得几人晓得他本来面目。本该效忠于景泰帝的人,却在一次对瑞安长公主的觐见中对瑞安深深痴恋,继而拜倒在瑞安的石榴裙下,甘心供她驱策。 瑞安晓得自己最大的武器便是这张倾国倾成的脸,不在乎多收一个裙下之臣。她与黑衣人精心设计,断去景泰帝最有力的倚仗,一步一步往前迈进,想要问鼎金銮殿上的高位。 本以为早便化为一抔黄土的那几个死人,却又不经意间忽然冒出。便是瑞安不信因果报应,这几天心里也一直冒出嘶嘶凉气,每常被冷汗浸透全身。 四大暗卫的功夫,瑞安早从先帝口中闻得,再往后又与他们有一场殊死的较量,彼此都不算陌生。正是因为黑衣人反水,青龙等其他三人陷落,一度想要剪除瑞安的景泰帝不得不偃旗息鼓,甘拜了下风。 也正是黑衣人倒戈有功,瑞安这些年才对他极尽纵容,甚至颇为忌惮。 两人仿效鱼与水之欢非止一日,瑞安却始终没瞧见黑衣人薄薄的人皮面具之下,究竟隐藏着一张怎样的脸。 瑞安猛地翻身坐起,也不顾身上的夹纱被滑落在榻上,曼妙的身子若隐若现,只揪着黑衣人的衣襟问道:“你该不会是疑心生了暗鬼,这些日子自己在吓自己吧?是谁当年口口声声跟我说,他的天罗地网之下不会再有活人?你的话本宫如今还能不能相信?” 黑衣人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将目光从瑞安身上拔除,嘶哑着嗓子道:“我也希望自己是看错了,可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那种感觉不会有错,必是青龙无疑。” 此时瑞安与黑衣人都不寒而栗,那几个人一个比一个有本事,青龙昔年被传得神乎其神c朱雀俨然是战神再世,而玄武手上功夫虽不及其他三人,却最擅长机关暗器,更懂得防御布守,是第一等难对付的人。 能从当年的天罗地网中逃走,彼此间结下的便是不死不休的恩怨。若只有青龙一个,到也不足为惧,可若是这三人挟恨而来,大裕势必将会天翻地覆。 瑞安这几日辗转难眠,一时认定昔年那三个人大约早便烧成了灰烬,一时又猜测自己做下亏心事,这三人莫不是景泰帝阴魂不散派来索命? 细细思忖间,深觉当年那三人金蝉脱壳的机率极大,瑞安又怕他们回来与李隆寿取得联系。自己这几天惶惶不可终日,偏黑衣人一幅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瑞安本就惴惴难安,今日谢贵妃的来信又平地惊起了波澜。瑞安再想不到自己府中李代桃僵的长女公然认下了波斯王做义父,却根本没有征得自己的同意。 从前波斯两兄弟相争,瑞安一力支持胡里亥,从他手中得了不少金钱。如今断去这份财源,有限的国库便难以满足瑞安的穷奢极欲,更别提武器军需。 一想起这背后竟有陶灼华的纤手推动,瑞安便觉得七窍生烟。 一个黄毛丫头左右逢源,竟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间站稳了脚跟,不但得了仁寿皇帝高看一眼,还摇身一变成了波斯的公主。若她肯为自己所用,自然是最趁手的利器,只可惜这丫头素日阴奉阳违,如今更是不受辖制。 想到自己再无牵制陶灼华的东西,瑞安便是一阵烦躁。几件事情凑到一起,当此多事之秋,还不晓得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瑞安无力地倚着榻上的大迎枕,足尖踢了踢黑衣人的手臂,问道:“这么说来,还真是你那个尚未死绝的兄弟?你便没再查查其他两人的底细?说到底当年还是疏忽,偏忘了玄武还有打洞的本事。” 黑衣人方才在瑞安身上泄去了火气,如今也是心间焦躁,开始变得一脸冷凝。 这几日瞧着风平浪静,实则他心间十分惴惴。当年撒下弥天大谎,令青龙等三人受骗。本想将三人一网打尽,这些年杳无踪迹之后,他已然放松了警惕。不意在大阮惊鸿一瞥,令他惊恐万分。 他低低的嗓音里透着些阴狠,冲瑞安说道:“你说得不错,咱们当年的确有些疏漏。玄武以机关暗器著称,咱们火烧四壁之时,他依旧可以从地下打条通道。” 前尘后事不断在眼前翻搅,黑衣人不胜烦躁。他倏然目露精光,冲瑞安说道:咱们也别自乱阵脚,他们若真有同咱们叫嚣的本事,便不会是如今这般藏头藏脚。当年的天罗地网,我便不信他们能全身而退,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这话到也有几分道理,瑞安便推着他道:“如此,你趁着他还未在皇城站稳脚根,千万寻到他的藏身之所。再拿他吊出后头的两个,这次务必一网打尽。” 这到是两全其美的主意,黑衣人将架子上的披风一搭,如风般往外卷去,却又低沉地冲瑞安说道:“那家伙不在大阮藏身,十有八九是奔了京师而来。你要看住那小皇帝莫生事端,千万别叫他们有了联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章 红泥 瑞安的猜测又被黑衣人说准,她心上一颤,尖着嗓子嚷道:“寿儿身边有梓琴半步不离,他的乾清宫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本宫的人,那些个逆贼要怎么与他联系?到是你该拿出些本事来,赶紧将你那兄弟寻住,省得整日一颗心吊在半空。” 黑衣人走至门口,又一个旋身回到榻前,见瑞安颇有些气急败坏,涩着嗓子道:“你有功夫指使我,到不如好生打打朝中的主意。如今我要去那些老臣家里转悠转悠,我怀疑来者不善,那条打不死的臭龙肯定是奔着什么人过来。” 瞧瑞安一幅柔弱无骨的样子格外娇慵,黑衣人又咽了一下口水,硬起心肠往外走,回头撂下句话来:“那许三一日不寻到,一日便是个祸患。宫里出了这样大的纰漏,你还敢说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人?如今兵符不在你的手上,就该盯住郑荣这些不识相的东西,可莫要被他的表面蒙蔽。” “郑荣难道有三头六臂?他如今手上无权,他妹妹现在宫里又是绝好的人质,有什么胆子同本宫作对”,瑞安不悦地大声反驳。她自是不愿守着黑衣人示弱,却也深为许三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销声匿迹感到烦恼。 黑衣人消失在沉沉夜色间,寝宫里还弥散着方才欢好的气息,郁闷得令人窒息。瑞安嫌恶地掀了纱被,唤半夏进来侍候自己沐浴,又命人将榻上的窗幔被褥尽数换去,脸上沉得能滴下水来。 “什么时辰了?”月黑的夜里瞧不见琼华,外头一直在飘落大团的雪花,映着融融雪光,到似是曦色初晓。瑞安将身子泡在兑了牛乳与干玫瑰花瓣地木桶间,由得半夏小心翼翼替她梳理着长发,慵懒地问道。 半夏小心地蘸了些桑葚茉莉花水替瑞安梳着头发,撩起她的黑发时瞧见香肩上c臂膊上到处都是殷红与青紫的斑痕,自然晓得是方才留下的印迹。 想起方才殿内传来的一浪高过一浪之声,半夏脸色变得醇红欲滴,拿着梳子的手轻轻一颤,动作便滞了下来,所幸热气氤氲间瑞安并未注意到她的失态。 半夏小心地回道:“启禀公主,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是三更天了。您沐浴完了,也该略阖一阖眼歇歇,天明不是还要入宫么。” “歇什么歇,去传苏世贤过来”,瑞安心底的烦躁发作不出来,晓得自己今夜又是不寐,却愈发嫉妒起被自己扔在正院不管不顾的苏世贤。想着他此刻大约好梦正酣,忽然便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这个时辰么?”半夏犹犹豫豫接口,将梳子搁上净室间的白玉妆台,复又捧起些玫瑰花瓣掺在水中,小心地提醒道:“苏大人大约已经睡下了。” 瑞安虽然跋扈,这几年井水不河水。苏世贤闭着眼睛由得她在芙蓉洲闹腾,她也从未惊扰过苏世贤的好梦。似这般半夜传人,到是头一遭。 “正是这个时辰,他若没有睡下自是刚好,若是睡熟了,也要从睡梦中将他唤醒”,瑞安性子愈发难以琢磨,只沉声吩咐道:“快去。” 半夏垂首应了声:“是”,将瑞安的寝衣搭上薰笼,自己出来披上厚厚的秋香色妆缎狐肷褶子大氅,唤了个小丫头给自己掌着灯,便往芙蓉洲的渡口匆匆走去。 船娘夜半被人唤醒,瞧着半夏一脸凝重的样子,连半丝埋怨的表情也不敢露出来。所幸大裕的冬天并不太冷,此时虽然雪花纷纷,水面却尚未结冰,竹篙轻轻一点,船便驶离了湖面,如箭般往对面划去。 正院里只燃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值夜的小厮躲在门房间抱着床被子打盹,被半夏连声唤起,晓得是芙蓉洲的人,慌忙开了院门,一溜烟地进去通禀。 立在正院的芙蓉花开紫檀木大插屏前,半夏脱了兜帽,被冰冷的雪花打上脸颊,却觉得一张脸火烧火燎,身子也如同烧红的炭炉,一阵紧似一阵地发着烧。 前次便是在这院里,她与苏世贤谈天说地,末了却被他抱进了正屋。一想起那个宽厚与温柔的怀抱,半夏心间便是一悸,被蓦然间泛起的温柔感所代替。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苏世贤本是风雅之人,瞧着黄昏时天阴得铅沉一般,晓得晚间将要落雪,便吩咐小厮烫了一壶李隆寿刚赐下的花雕,又命厨房里做了两碟卤味,另切了两个冷盘,再备了几碟果肴,便坐在烧得暖暖的大炕上自斟自饮。 听得小厮禀报外头零零散散开落雪,苏世贤愈发有了兴致。他将酒重新煨上,便抬手将窗户开了半扇,任由清冷的雪花扑面,自觉有些山村野趣。 酒后酣眠,他这一觉睡得极好,睡梦间好似依旧在乾清宫内与帝后两个说话。 午后才见过苏梓琴,苏世贤晓得她与李隆寿两个虽未圆房,却一直是伉俪情深,总算有些安慰。 亲生的女儿早便将他恨之入骨,他与陶灼华统共没见过几面,少了许多亲情的羁绊。自己有错在先,也不指望与陶灼华冰释前嫌。 而苏梓琴虽不是自己亲生,却是他眼瞅着一点一点长大,更是他亲自启蒙,对这个女儿的情份自然不一般。待要因着没有血缘关系便任她自生自灭,亦不是苏世贤所能乐见。 打从上一次金銮殿上父女c翁婿联手合作了一把,将瑞安狠狠阴了一回,如今李隆寿也把他当做自己人,若有什么想法,也会偶尔说出来听听他的意见。 一位落寞的皇帝个形同虚设的长公主仪宾c再加上并未真正执掌六宫的苏梓琴,三个天涯沦落人凑在一处,偏就活得比只手遮天的瑞安更有味道。 苏世贤早便站好了队,对着瑞安阴奉阳违,却开始认真替女儿与女婿考虑。他指点李隆寿道:“鸡蛋不能碰石头,宁可暂避锋芒,叫那些老臣们韬光隐晦。前次虽然侥幸小胜,却迟早会引起长公主的警觉,这法子断然不可再用。”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一章 硝烟 苏世贤是正经科考出身,腹中的确有些文韬武略。 面对他的金玉之言,李隆寿连连点头,还特意将自己存的花雕赠给苏世贤两坛。诗酒酣畅,正衬了晚间的落雪,让苏世贤添了些豪情。 睡前酣畅淋漓地泼墨,他将笔一扔便入了梦乡,此刻在梦里正随着李隆寿大刀阔斧,心间的郁闷一扫而空。不意却被人从睡梦间唤醒,便显得有些不虞。 苏世贤睁开蒙松的睡眼,闻得是芙蓉洲里派了半夏过来,不晓得又出了什么大事,心间便是一突,也只得披衣坐起,命人将半夏请进。 半夏低垂着头,如涂了胭脂般的双颊被垂落在肩畔的青丝所掩,神色间有些慌乱,却故做镇定地命小丫头等在外头,自己挑帘入了内室。 两人自打前次春风一度,已有许久不曾见面。半夏虽是瑞安面前的红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丫头的身份,苏世贤到不怎么放在心上。 奈何他却是半夏接触的第一个男子,又从早些时便芳心挽系,如今这般相见,半夏心里五味沉杂,说不出来是欢喜还是感伤。瞧着苏世贤目光中一片淡然,半夏又蓦然浮起深深的委屈,眼间便波光潋滟起来。 她向苏世贤屈膝行礼,含着些歉意说道:“惊扰了大人的好眠,半夏当真十分抱歉。实则是长公主殿下想请您走一趟芙蓉洲,还要请大人您更衣下榻。” 苏世贤与瑞安两个成亲伊始,最初红绡帐底夜夜春暖之时,也曾有过短暂甜蜜的双宿双栖。一秋与半夏两个做为侍候长公主的贴身丫头,亦曾服侍过苏世贤的饮食起居,于这大房正屋里算不得陌生。 半夏自自然然便走到榻前的衣架前,抬头取下了苏世贤的衣衫。 低头瞧见那清隽的中年男子面色儒雅,掀起浅褚团花暗纹的丝棉被,从容起身时露出里头月白的中衣,未曾扣好的扣子下露出一点浅浅古铜色的胸膛,偏是那样动人心弦。 半夏已然经历了人事,忽得想起那一夜自己便是躺在这张榻上婉转娇啼,由得面前这人纵横驰骋,脸上不由红霞漫天,如吃了坛沉年老酒。 强做的镇定便再也维持不住,半夏一个哆嗦,手上捧的那件男子丝绵直裰无风飘落在地上,到似是宛然的叹息。苏世贤轻咳了一声,半夏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慌忙俯身去捡。 苏世贤自己动手扣好了中衣的衣扣,并不想劳烦半夏动手,便伸手去取半夏落在地上的衣衫。两人的手不经意碰在一起,半夏倏然一哆嗦,如同碰着块火炭。 素日大方冷静的半夏与往日不同,苏世贤自是晓得她心间的不自在。他将衣裳拿起,坦然说道:“不劳半夏姑娘动手,我自己来便好。” 将直裰披在身上时,苏世贤方发现半夏颊上烟丝醉软,那一片醇红娇酡如凝露的玫瑰,添了好些平日不见的风韵。 女子的心事,大约便是这个意味。苏世贤有些懊悔那一夜未曾把持得住,无端惹了一身的风流债。半夏毕竟是瑞安身边的人,苏世贤不想同她有太多的交集,便只是善意地提醒道:“半夏姑娘系上你的披风,天已三更,正是最冷的时候。” 半夏的身子有些战栗,偏又努力扶住炕桌。听得苏世贤温雅却带着些疏远的关怀,她一汪清眸似潭,抬头望了苏世贤一眼,因为噙着些泪水,也比平日多了清丽。 半夏眼中的幽怨,苏世贤不是瞧不见。想着前次她虽是欲拒还引,终归是自己给了她机会,到是自己唐突在先。苏世贤只得轻轻一叹,微微拍了拍半夏的肩膀:“我离你远一些,也是为得你好。须知隔墙有耳,莫叫旁人看见。” 半夏摇摇头,瞅得房中无人,却忽然大胆地拥住了苏世贤,踮起脚尖在他脸上印下深深一吻,才又红着脸挣脱他的怀抱。只低头着提醒道:“公主昨夜里接了大阮来信,一直未曾阖眼。方才沐浴间忽然命奴婢来请大人,大人千万小心。” 想起瑞安与那黑衣人颠鸾倒凤,满殿里弥散着欢好的气息,半夏忽得有些可怜眼前人。她故意略去那一段,又殷殷嘱托道:“奴婢悄悄听了两句,又似是为着灼华郡的事,却好似牵涉到什么波斯的政务。长公主瞧了大阮贵妃娘娘的信便勃然大怒,大人您心里也好数。” 不小心间欠下的风流债到有这层好处,苏世贤不愿龌龊到要从半夏的口间探听瑞安的消息,不过眼前这妮子的心眼到不算坏,将自己所知的一股脑说与他听。 前次金銮殿上那一出闹剧,原就是为着成全阿里木重掌政权。闻道其间牵涉波斯政务,苏世贤到并不意外。他点点头谢过半夏的好意,自己便取过青色暗纹的丝棉大氅,示意半夏前头带路,几个人趁着夜色匆匆赶至芙蓉洲。 一来一回耽搁了不少功夫,瑞安早便重新更了衣,正等得不耐。 殿内将方才甜腻的茉莉香换去,如今燃着些清淡的沉水香,连被褥枕席都是重新铺设,方才氤氲的气息到是几近不闻。奈何苏世贤是过来人,还是从瑞安那意态慵懒的神情间瞧出丝端倪,任他涵养再好也不禁沉下脸来。 他冲瑞安俯身行了一礼,端着些隐忍的怒气问道:“世贤昨日忙了一天,才刚睡下不久。未知殿下深夜传唤,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不成?” 眼见苏世贤竟也敢给自己甩脸子,瑞安到有些意想不到。她冷笑着斥道:“你如今到长了脾气,难不成没有军国大事,本宫这芙蓉洲还请不动你?” 簇簇的火花一冒,空气里便多了些硝烟的味道。苏世贤面无表情,只肃着一张脸说道:“芙蓉洲间倚红偎翠,又是夜夜笙歌直到天明,到是人间第一富贵繁华之地。世贤纵然有心,只恐来得不巧,打搅了殿下的雅兴。” 头上不晓得戴了多少顶绿帽,瑞安一再挑战苏世贤做为男人的底线,如今苏世贤已然是可忍孰不可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二章 唇枪 苏世贤木讷无言地立着,瞧着瑞安那幅狐媚入骨的样子,只觉恶心难耐,不晓得当初自己何以会猪油蒙心,为了她抛妻弃女。 嗅得空气里尚未散尽的腥咸气息,想着这殿中方才还不晓得是一场怎样的不堪,苏世贤脸色有些铁青,忽然便一阵作呕,晚间饮下的花雕差点儿吐出来。 他倏然抢上一步,将个立在窗畔的奴婢一把搡开,把低挽的银红海棠花绡金窗幔大力扯开,又一把推开了红木缠枝花卉纹的窗棂,大口大口呼吸外头新鲜的空气。被冷雪扑面,苏世贤方才清醒了些,脸色更加清冷若霜。 殿内本是温暖如春,被窗口猛然灌进来的寒风一扑,旁人并不觉得如何。却是瑞安身上只着了件极薄的流月黄金缕纱衣,透出里头水色绘绣折枝海棠的抹胸,便冻得打了个哆嗦,指着苏世贤道:“大冷的天气,你发得什么疯?” “揉碎花芯捣碎春,殿下这里夜夜新人,每日红妆,臣还未向殿下道喜,怎么会是发疯”,苏世贤骂人不带脏字,言辞却是刻薄至极。 饶是瑞安不知廉耻,一张脸也深觉挂不住,被他噎得瞠目结舌。 眼见夫妻两个横眉冷目,一众奴婢哪敢瞧这个热闹,半夏早招手带着人退出。 “你到是长了本事,敢来管本宫的闲事”,瑞安方才缓上这口气来,她随手扯过一旁榻上的大红洒金牡丹绡纱被御寒,一面哗啦将炕桌上的东西往地下一拂,一枚水头极好的羊脂玉如意滚落在苏世贤脚边。 她指着苏世贤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瞧瞧你那个陶家的野丫头都做了什么好事,她生生就是前来与本宫做对。” 前番陶家采用蚂蚁搬家的方式,悄悄择在大阮安家落户。瑞安派人蹲守在陶家老宅与各处水陆码头,想要缉拿陶超然无果,却又惊闻陶超然置故国于不顾,从西洋归来便直奔大阮皇城,显然早有预谋。 瑞安长公主深恨消息提前泄露,将苏世贤一通训斥。苏世贤无故蒙怨,还曾百般解释。今次又是旧恨连着新仇,将瑞安早前的火气一并勾起,她指着苏世贤的鼻子骂道:“若不是你一而再c再而三的给这个丫头通风报信,我派去大阮的人怎会无功而返?哪里轮得到她此时飞上枝头,麻雀变了凤凰?” 今次白虎卸甲而归,不仅未能震慑到陶灼华,反而将陶家在大阮固若金汤的情形述说了一遍,又牵涉到了昔日景泰帝的四大暗卫,瑞安心里更不舒坦。 屋漏偏逢连阴雨,她在这里寝食难安,陶灼华却又摇身一变成了公主。满腔怒气发作不出来,瑞安都迁怒到苏世贤头上。 她将谢贵妃的信直接扔到地上,要苏世贤自己来看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两人唇枪舌剑,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争吵。 苏世贤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信,一目十行地看完,替陶灼华高兴之余,却也有些深深的酸楚。连阿里木外姓人都晓得陶灼华在大阮步履艰难,愿意伸出手扶她一把,做为亲生父亲的自己却只能像个局外人般袖手旁观。 他如今对这个女儿颇感愧疚,只漠然地摇摇头,生硬地对瑞安说道:“公主,难不成您又怀疑这里头有我的手笔?到真是高看了世贤。当日我便曾说过,派去的人全是你的亲信,我一路并未落单,试问如何与陶家暗通音讯?我若是心里有一点余情未了,又怎会将孤女弃在陶家十年不管不顾?世贤对公主一颗心日月可鉴,公主却从未真正将世贤当做枕边人。” 一席话说得瑞安长公主恼羞成怒,想要辩驳几句,却发觉自己在昔日的探花郎面前已然几次理屈词穷。 她指着苏世贤的鼻子骂道:“既不是余情未了,你在那贱人坟前发得什么誓言?若不是你在青州府拖延了时间,陶家怎么有机会把那么大的产业转移得一干二净?如今到好,陶家金蝉脱壳,成了波斯的皇亲国戚。你所生的孽种却又摇身一变,成了金枝玉叶,横竖都是你的好处。” 苏世贤喟然摇头道:“公主,灼华便是自此平步青云,跟世贤半分关系都没有。您也瞧见那孩子睚眦必报的个性,难不成以为我抛却她们母女之后,她对我还有半分亲情?” 想到陶灼华这些日子与自己的敌对情绪,瑞安到深谙苏世贤所言。她冷冷哼道:“孽种果然是孽种,有些又臭又硬的脾气,不晓得随了谁。” 口口声声的孽种,听得苏世贤心间极不舒坦。他空洞地说道:“殿下,您再瞧不起陶灼华,也抹杀不了她是我亲生女儿的事实。她与梓琴一样,好歹都是我的骨肉,你又何必总拿孽种二字来骂她?梓琴好歹也是我大裕的皇后,这些话若被她听到,大约也有些不好。” 提起苏梓琴,瑞安更是百般懊恼,昔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女儿如今却为了李隆寿连着几次阴奉阳违,也不晓得是饮了李隆寿多少迷魂汤药。 只恨此时李隆寿尚未失却民心,她不能名正言顺诛杀帝君。不然连同苏梓琴这样有名无实的中宫之后,都会给他陪葬。 见苏世贤提起苏梓琴时一泒维护的模样,瑞安到有些期待若她有朝一日揭开苏梓琴身世的谜题,苏世贤脸上该是何种精彩的表情。 瑞安悻悻说道:“你到是口口声声将梓琴挂在口边。所谓女大不中留,她到颇与寿儿夫妻一体,将本宫这做母亲的也不大放在眼里。” 苏世贤深深地望了瑞安一眼,淡漠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喟然叹道:“殿下说话,如今世贤总是听不大明白。梓琴自小熟读《女戒》,对妇容妇德烂熟于心。她与陛下的婚事是您一力促成,难道不愿意见着小夫妻伉俪情深?” 瑞安自是不能说出自己拿苏梓琴牵制李隆寿的如意算盘,恨不得苏梓琴便是自己埋在李隆寿身畔的暗线。她冷冷哼道:“她须得先记住她是本宫的女儿,其次才是寿儿的妻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三章 国书 打从知晓了苏梓琴的身世,苏世贤早便对这昔日的枕边人重新审视。 芙蓉洲畔的凤凰台上龙柱蟠纹,预示着九重凤阙,他如何还能不晓得瑞安的野心。一想到她拿着不知道从何处抱来的孩子冒充自己的骨肉,苏世贤想跟她同归于尽的心都有,又如何肯再对她死心塌地。 他替苏梓琴辩驳道:“陛下与梓琴两个是打小的情谊,琴儿的心便多一些在寿儿身上,我觉得到是好事。他们又没有哪里真正与你相悖的地方,一应大小事物还不是都由得你作主?” 瑞安闷哼道:“别打量本宫不知道你的意思,那一日金銮殿上你对本宫明褒暗抑,便打量本宫瞧不出来?如今你们到学会了一个鼻孔出气,梓琴几次惹得本宫生气,你都是丝毫不加训诫。” 苏世贤尴尬地欠了欠身,自嘲地说道:“长公主可真是高看世贤,如今梓琴已然不是府中的姑娘,而是贵为大裕皇后。我这个做父亲的见了她都要行礼,又有几个胆量去谈训诫二字。” 瑞安话里话外都占不到上风,只得指着谢贵妃的来信道:“撇开梓琴不说,那个陶家的孽种真真觉得天高皇帝远,敢置本宫不管不顾,竟摇身一变成了波斯的公主,便真当本宫奈何不得她?” 苏世贤颀长的身影投在地上,显得愈加落寞。他轻轻叹道:“公主,打从您要我亲手将灼华送去大阮的那天,她心里大约便就没有了我这个父亲。您如今守着我指责她的不是,到显得有些多此一举。” 瑞安再次语塞,见苏世贤不卑不亢的样子,到懊悔自己大半夜又生了这份闲气,怒得将袍袖一挥,骂道:“滚”。 苏世贤哈哈而笑,头也不回走出寝宫,心上再无半分流连。 半夏一直守在门口,借着差使还未交卸,实则关心着里头的苏世贤。听得殿内唇枪舌箭,半夏暗自替苏世贤担心,瞧着对方出来,便透出隐隐关切的目光。 瑞安善妒,身边惯用之人皆是姿色平庸。此刻灯下看人,苏世贤到觉得半夏颇有些内敛之美。又承她的好意,便冲她感激地一笑,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安然无虞,请她不必挂心。 身畔还有旁人,半夏不敢多言,只屈膝示意,唤了个小丫头来,命她掌着灯将苏世贤送去芙蓉洲码头。 苏世贤人在船上,遥望不远处那片灯火连天,不难从其间寻找到飞檐翘角的凤凰台,唇角泛起深深的讥诮。 瑞安撵了苏世贤出去,自己更是了无睡意。眼见手中的底牌摇摇欲坠,陶灼华根本不受她的摆布,颇恨自己当日轻敌,被这小娃儿钻了空子。 这么一想,陶灼华初至府中的唯唯诺诺c跟自己讨要菖蒲与忍冬两个的卖身契c及至觐见景泰帝,每件事都好似早有预谋。 她连陶家事都能深刻打算,又岂会不晓得自己将她接到长公主府为着哪般。细细一分析,陶灼华竟是顺水推舟,自己心甘情愿去得大阮。 瑞安想到此处便是心底微寒,不晓得自己设下的锦囊妙计是打从何时起出了纰漏。虽然一再迁怒苏世贤,瑞安却也在他身畔留有暗线,晓得他一则没有私下同陶家人联系,二则也没有那个釜底抽薪的本事。 想着陶灼华如今羽翼渐丰,偏又天高皇帝远,自己处处对她无法挟制,瑞安便不能善罢甘休。左思右想,瑞安唇角便泛起阴损的笑意,她匆匆给谢贵妃写了回信,坦言既是冲陶灼华无法下手,还不如料理几个陶灼华身边的亲近之人,先乱了她的阵角,再去瓦解两国间越来越牢固的同盟。 瑞安依旧要谢贵妃想法子将目光锁定在陶家身上。既然陶春晚已是下了聘礼的波斯太子妃,眼看婚期在即,陶家采买嫁妆c绣制嫁衣,都少不得人来人往。若真是有心,看似铁板一块的陶家也必定能有机可寻。 再者说来,如今阿西与陶春晚都在大阮,他们两个无论谁此时出了问题都必定十分精彩。瑞安一封信写得精彩至极,又给谢贵妃画饼充饥。 大阮的国书比谢贵妃的信迟了几日,仁寿皇帝派人连同阿里木那边盖了玉玺的批文一同送到瑞安的案头,等同诏告了她陶灼华被册立为公主的事实。 陶灼华名义上还是大裕皇朝上了玉碟的郡主,瑞安便是心间再恼怒万分,也对仁寿皇帝这般公事公办的行事挑不出毛病。 她将国书扔给李隆寿,要他依着规矩送些贺仪,再写一封表示祝贺的国书,随便从礼部找几个使臣送出。 国书到了李隆寿手上,晓得如今大阮同波斯的联系更为密切,李隆寿掩不住心间的欣喜,晚来与苏梓琴赏月时便悄然说起。 苏梓琴盘膝倚在李隆寿肩畔,将那国书细细瞧了两遍,覆在李隆寿耳边欢然说道:“局势越来越好,我想趁机走一趟大阮,借着贺喜之机见见你那位亲兄弟,再与刘才人谈一谈,看她可有什么好的法子。” 此前黑衣客遍锁四个城门,想要搜寻青龙的下落,却是白费心机。青龙根本连大裕的京城都没进,只在外围与郑荣将军会了个面,早便打道回府。 郑荣将军早便使人传讯,三块兵符拼凑完整,他已经有能力调动大裕军队。若此时起兵反戈,势必能与朱怀武手上的士兵一决雌雄。 只为瑞安数年经营,手上还有黑衣客那张王牌,再加上李隆寿与郑贵妃这些人还被瑞安软禁在宫中,郑荣将军一时不敢轻易发难。 李隆寿与郑贵妃两个到是慨然,私底下都曾说过,若为了匡复李家大业,便是陪上一条性命也算是死得其所。刘才人c郑荣将军,连同一众老臣却坚决反对,不愿以硬碰硬,都想等待最好的时机。 苏梓琴早闻得刘才人巾帼之名,对她当日诈死出宫,替景泰帝再留条血脉深感动容。她对李隆寿道:“父皇费尽心思将她送走,她手里未必没有保命的东西,我想同她当面谈一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四章 情深 骨肉亲情,诸多牵绊,李隆寿心上也无时无刻不挂念着自己远在大阮的幼弟。 那位刘才人,当日在宫中时只觉得狐媚惑主,李隆寿亦曾对她诸多误解,甚至从未正眼瞧过。及至郑贵妃冒险出面周旋,刘才人诈死离宫,上演了这出精彩的金蝉脱壳,李隆寿才深深知晓人不可貌相。 总管太监许三本是无根之人,平日瞧着一幅卑躬屈膝的模样,关键时刻却能在景泰帝梓棺里躺上三日三夜,冒着必死的危险将兵符传递出宫。 还有青龙等三名暗卫,历经百死一生,早就看厌江湖恩怨,却依旧在收到陶灼华递出的景泰帝手书时义无反顾地归拢到他的身边,只为匡复李家大业。 宫里有郑贵妃每日与经卷c木鱼做们,替他麻痹着瑞安;朝中更有董大人这样的老臣,虽然貌似中庸,却一次次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强为他出头。 一桩桩件件,都令李隆寿无比感动,心间更是热血汹涌。 李隆寿将苏梓琴紧紧拥在怀间,拿下颌顶着她的额头,低低说道:“琴儿,你不晓得我多想亲眼见见他们母子,多想亲眼见见那几位义士,只是瑞安此时根本不允许我走出这座皇城。我如今既盼着你能去,又担心山高水长,你一个弱女子为了我千里迢迢,当真于心不忍。” 苏梓琴以手做笔,在李隆寿脸上描画着心上人英挺的双眉。拿指尖轻轻带过他的面颊,瞧见李隆寿满眼满心的怜惜,不由勾住了他的脖子,印下深深一吻。 “寿郎,我不单是为你一个。往小里说,咱们是为了夺回李家天下,往大里说,咱们便是为了祖宗留下的江山如画,还有全天下的黎民百姓”。 苏梓琴容颜娇憨,说出的话却是铿锵有力。她认真说道:“瑞安要的是一统天下,不昔生灵涂炭,咱们要的却是兵戈不兴和天下的海晏河清,不能由着她拿整个大裕皇朝成就自己的野心。” 李隆寿被苏梓琴激昂的话所感染,亦重重点头,将苏梓琴的手捧在心口间。 苏梓琴倚在李隆寿胸前,听得男子澎湃有力的心跳,晓得他此刻情绪激动,复又郑重说道:“我明日便去求瑞安,她如今还要靠我牵制于你,必定会给我三分薄面,我便不信求不到这次大阮之行。” “梓琴,你已然连着几次忤逆瑞安,只怕她对你也有戒心,同样不会允许。”李隆寿怜惜地抚着苏梓琴肩后的青丝如瀑,替她挽至胸前,再有些担忧地说道:“明日你小心应对,莫要与她硬碰硬,便是今次咱们去不成,总还有旁的办法。” “事在人为”,苏梓琴一袭银紫葡萄纹勾边的十样锦斜襟宫裙,妩媚的容颜里透着些刚毅。她的发丝轻轻掠过李隆寿的脸颊,便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李隆寿将苏梓琴拥得更紧,他深情地捧起苏梓琴的脸,缓缓吻了下去,末了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梓琴,我有些等不及了,你快些及笄吧。” 苏梓琴心间亦是如梦如幻,两世的温情交织在一起,愈加迷恋这个温暖的怀抱。她伸手环住李隆寿纤瘦的腰迹,触到少年人瘦骨嶙峋的脊背,鼻端却蓦然一酸,将脸深深埋进李隆寿怀里:“寿郎,你这几日越发清减。我这一去少则数月。不在你的身边,你可要记得天冷添衣c每日三餐不少。” 李隆寿认真点着头:“我答应你,便是为着成就日后的大业,我也必定会好生爱惜自己的身体。” 月近中天,两人依旧偎在榻上说话。却听得后头多宝阁间的铜制珐琅自鸣钟清晰地敲了十下,时辰已然不早。 守在外头的沉香轻咳一声,在向时头的帝后二人示意。过不多时,外头便是衣裙曳地的声音窸窸窣窣,想是被瑞安埋在宫内的嬷嬷们“不辞辛劳”,又过来催促二人各自安歇。 苏梓琴与李隆寿你侬我侬,彼此都不舍得分离。苏梓琴无奈一笑,却蓦然将李隆寿搁在炕桌上的《史记》往地下一掀,指着李隆寿肚囊嘟囔道:“我陪了你一个晚上,你却只知道捧着本旧书,三句话回不了两句半,到底瞧得什么劲?” 李隆寿也不与她相争,只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书,淡淡对苏梓琴说道:“我早便说,今日心情不大好,要你早些回去歇着。你偏是不去,我又有什么法子。” 被瑞安派过来的吴婆子听得帝后二人又生口角,只得耐着性子在外头立了片刻,听得殿内声音渐熄,方要沉香替自己通报。 吴婆子端着张笑意不达眼底的脸,偏要做出幅弥勒佛般的神情。她殷勤地冲两人行礼问安,再征询苏梓琴的意见道:“皇后娘娘,自鸣钟已然响了十下,天色不早,陛下明日还要早朝,奴婢这便送您回宫可好?” 苏梓琴恨恨立起身来,沉香早将她青红染金的舍利皮鹤氅取过,替她披在身上,又在胸前细细打个蝴蝶节。 李隆寿好脾气地对吴婆子道:“有劳嬷嬷送皇后娘娘回去,大冷的天气,先替她熬碗姜汤袪袪寒气,然后再睡。” 吴婆子自然垂手应是,苏梓琴却将胸前才结好的缎子蝴蝶节一拽,带些挑衅地说道:“辣死人不偿命的东西,哪个要喝它?沉香,咱们走,回去烫两盅花雕暖胃,再使人唱两只小曲儿解闷,强如对着块烂木头。” 拿烂木头来比李隆寿的不解风情,偏是说得清清楚楚,这要放在旁人身上,便是谤君的大罪。便是吴婆子晓得苏梓琴在借瑞安之势,却也为她的嚣张暗自咂舌,只得硬着头皮劝道:“皇后娘娘,您须慎言。” 李隆寿只是轻轻叹息,灯下的身影显得格外凄清。苏梓琴冷哼一声,拽着斗篷便往外走,还不忘嘱咐沉香:“把酒烫热了拿来,本宫要饮上两盅消消气。” 沉香劝不敢劝,只得慌忙向李隆夺行礼告退,再扶住苏梓琴的臂膊,随着她往外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五章 试探 苏梓琴砰然挑开珠帘,带动上头成串的东珠稀里哗啦,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静谧的夜色间格外清晰。 吴婆子紧随其后,一颗心起起落落,随着那珠子的声音七上八下,深深懊恼自己得了这么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瑞安本是将她安插在苏梓琴的身畔,也指望她能时时教导苏梓琴几句,莫忘了瑞安的嘱托。帝后二人成亲之初,到也每日弈棋只吟诗,过了阵风花雪月的日子,吴婆子随着十分安逸,得的赏钱又丰厚,很是逍遥了一阵。 随着李隆寿与瑞安分歧越来越深,这帝后二人也是卯足劲般的对着干。往往是苏梓琴死缠烂打,李隆寿避重就轻,吴婆子夹在中间劝不得这个,更说不得那个,很是费力不讨好。 两个人今日好c明日恼,过家家一般翻脸如同翻书。吴婆子被瑞安训了几次,这颗心便也如易碎的玻璃,整日随着二人跌宕起伏。 今日好歹苏梓琴听话,肯领着沉香离去。吴婆子陪着小心将这小祖宗送回坤宁宫,自己唉声叹气地回房躺下,还要琢磨着明日一早如何去回瑞安的话。 李隆寿并未开窗,透过糊着明纸的纱扇望出,瞧着苏梓琴窈窕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灯火阑珊处,目光中满是眷恋。他立在薰笼前,一时想念一日三秋的苏梓琴,一时又遥想着远在大阮的亲人,一点如豆的灯光将他瘦长的身影拉得更加孤寂。 可怜两人成亲多日,竟一时也不得亲近。瑞安美其名曰帝后年纪太小,将他们圆房的日子定在苏梓琴及笄的那天。实则却是顾忌李隆寿到手的东西便不再珍惜,生怕两人圆房之后苏梓琴系不住李隆寿对自己那颗憎恶的心。 面对这样的糟践,苏梓琴与李隆寿都选择坦然相对。 两人深深知道,一切的隐忍只为了更加辉煌的将来。苏梓琴有着前世的积淀,做起来并不太难,到是李隆寿忍辱负重,以与他年龄远不相符的沉默,承受着瑞安加诸身上的一切,暗自遥祝苏梓琴能说得瑞安同意她这趟远行。 翌日的御书房里,瑞安瞅着一身银红百蝶穿花宫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苏梓琴,再听得她在耳畔叽叽喳喳,颇有些对她的想法嗤之以鼻。 “如今天寒地冻,这个时候你跑去大阮做什么?”瑞安沉沉望着苏梓琴,有些不悦地说道:“难不成还真当了她是你姐姐,迫不及待要去向她贺喜?” “母亲”,苏梓琴拖长了声音,宛然又是昔日公主府中那个任情刁蛮的的小姑娘,她无聊地拨弄着腰间的丝带,复又撒娇般摇晃着瑞安的手,鼻端浓浓叹息了一声:“近日隆寿又不大理我,打从我做了皇后,从前的小姐妹也疏远了,整日闷在宫里,母亲便不怕我闷出病来。” 若不是还要靠这死妮子牵制李隆寿,对于毫无血缘牵绊的苏梓琴,瑞安哪想管她的死活。每常听吴婆子汇报这帝后二人的相处,瑞安到觉得李隆寿对苏梓琴情份不浅,由得她呼来喝去,最大的反击不过是如昨夜那般,对她沉默上两日。 见苏梓琴这幅腻歪的样子,瑞安更觉得好似烂泥扶不上窗台,到底不是自己真正的血脉。她忍着心间的不耐,略略将苏梓琴推开,点着她的额头问道:“隆寿为什么不愿理你?他素日不是待你极好的么?” “母亲这话好似揣着明白当糊涂”,苏梓琴嗤笑了一声,坐正了身子,随手将炕桌上摆的那只斗彩缠枝花卉纹碟子拖到自己眼前,从里面捡了枚带骨鲍螺扔进口中:“隆寿难道不晓得是母亲故意将我放在他的身边?如今整日意见相悖,小时候的情份磨得差不多,他哪里还愿意同我多说些什么。” 吴婆子隔三差五前来备报这一对小夫妻的起居,瑞安到认为苏梓琴所说都是实情,却故意扬眉问道:“你什么时候与他意见相悖过,不是一力夫唱妇随,连本宫这做母亲的都不放在眼里么?” 瑞安稍稍侧目,凤枝九展的垂珠流苏轻轻落在眉心,便那么一瞬不瞬地望着苏梓琴,似要透过对方清澈的双眸直直望进她的内心深处:“你连番为着寿儿同母亲做对,打量母亲便瞧不出来?” “母亲真是冤枉了人家”,苏梓琴皱着眉头,招手唤了一旁的半夏来替自己添茶,不耐地嘟囔道:“我若是一力与隆寿对着干,他有什么心思又怎能说给我听?人前人后,女儿总要有那么点儿维护他的心思,才能叫他对我死心塌地吧?” 怪道人家都说夫妻两个吵架都是床头打床尾再和,小妮子一肚子花花肠子,虽说有她的道理,却说来说去还是要维护李隆寿。 瑞安也拈起枚带骨鲍螺含在口中,似笑非笑说道:“你到是振振有词,母亲可告诉你,你要演戏也须晓得什么可演c什么不可演。似前日金銮殿上哭哭啼啼,守着群臣指责母亲的不是,又是个什么意思?” 苏梓琴晓得她当日守着群臣叫破瑞安的野心已是触犯对方的底线,奈何当时情形危及,也只得那么险中取胜。 她再抬眸时竟红了眼圈,蓦然间泪盈于睫:“母亲教训的是,前次是关心则乱。女儿生怕寿儿寻死觅活,我以在室之身却成了寡妇,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所以不留神便将寿儿素日所说嚷了出来,也是为得安抚于他。” 听得那再室之身几字,瑞安更是恨铁不成钢,手指一曲重重弹在苏梓琴额上:“你才几岁,便有这么想着男人?如今你好歹是一国之后,说话如此没有分寸,你便没想过,那些话在金銮殿上一嚷嚷,会令多少人疑心?” 弹在额头的一指又重又狠,苏梓琴本是装模作样抹着泪花,这次却是痛得眼泪刷刷流了下来,她委屈地瑟缩着身子,呜呜哭泣起来。 “回你自己宫中哭去,母后这里还有满案子的奏折,可没时间跟你消磨”,三番四次的受挫,瑞安此时心情并不大好,守着苏梓琴也难以扮演慈母的角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六章 斗智 瑞安自是不想苏梓琴再跟着搅合,三言两语不和便下了逐客令。 苏梓琴却倔强地将身子一扭,拿脊背对着瑞安,边哭边说道:“一个两个的,母亲与寿儿较量,非要将女儿夹在中间。我回到自己宫里又如何,难不成凭着几滴眼泪便能挽回寿儿的心意。我在宫里闷坏了,横竖要借着这个机会出去走走。” 瑞安被她闹得心烦意乱,也晓得苏梓琴素日被惯得不成样子,大有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之势,不觉无奈地抚了抚额头,先命人给她打水净面。 苏梓琴声情并茂,连哭带闹对着瑞安一通诉说,添油加醋编排了李隆寿许多不是,方重重哼道:“我便想着,今次随着贺喜的使臣们走一趟大阮,一则散散心,二则这一来二去的也要耽搁几个月的功夫,便是新春佳节,我也叫他冷被孤寝,看他还敢忘了我的好处。” 如今正是陷入僵局,苏梓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瑞安颇想叫苏梓琴探探大阮那边的口风,却不晓得这小妮子是否肯真心为自己所用。 宫里接二连三的出事,每每都让瑞安鞭长莫及。便是景泰帝在世的时候,她都不曾觉得自己这般有心无力。幸而还有白虎这枚暗子,一直蛰伏在连她也瞧不见的角落,替她虎视眈眈守着朝中。 想要瓦解大阮与波斯的联盟,趁乱再打打波斯国中金钱的主意,瑞安便想做到知己知彼。如今碍着国库空虚,她不敢再正面开战,只得表面上依旧维系着与大阮的合约,不敢轻易撕毁。 这个时候苏梓琴这趟大阮之行,真心站在谁的一边,便就显得至关重要。 瑞安瞧着小妮子时哭时闹,一时情绪多变,总疑心自己瞧不透她的云山雾罩。 当日金銮殿上那一出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总是瑞安心里深深的梗,她并不发表意见,只是玩味地望着苏梓琴道:“你从前不是拿着隆寿当成宝贝一般,几日不见便哭着闹着要母亲带你入宫,怎么如今到改了主意,愿意与他分开?” “女儿也瞧明白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苏梓琴随口敷衍着,冲瑞安貌似认真说道:“整日里两张面孔四只眼睛对来对去,便是再好也有瞧烦的时候。如今有这么个机会,彼此分开来想想清楚也好,省得整日吵吵闹闹。” 瞧着苏梓琴这幅刁蛮的样子,瑞安又疑惑金銮殿上那一幕自己是否有些想得太多。她眸中精光一闪,便就笑道:“你想去也不是不可以,若你能说动寿儿叫董老头致仕,母亲便依你,还许你在大阮多待些时日。” 三番四次出的事儿里头都有姓董的老不死横插一脚,瑞安早瞧明白了他表面上奉行什么中庸之策,却是不折不扣的亲帝一派。前次让朱怀武不得已查办了朱旭,总是禁军遭受了损失,瑞安还未找回这个场子。 老臣们顽劣不堪,总不肯与自己一条心,如今少得一个便是一个。 苏梓琴自然晓得董大人为先帝肱骨,对李隆寿忠心不二,瑞安想将他打发出去,也是想叫黄怀谦在礼部也坐不稳当,顺便再换上自己人。 这一出敲山震虎,既能削弱李隆寿的势力,更能叫朝中一众老臣寒心,再往深里去说,瑞安恨不得李隆寿众叛亲离,她兵不刃血便就夺了李家天下。 苏梓琴晓得董大人在朝中的份量,亦知道他对李隆寿的支持,此时叫董大人致仕无疑是断了李隆寿的臂膀,这个时候应不应下还真成了难题。 她心间飞快地盘算着如何应打,面上却忽闪着纤长的睫毛想了又想,恍然大悟道:“本不晓得梓琴出行与董大人有什么关系,想是母亲厌倦了那些老臣们,这是要叫他们腾位子?” “并不是老臣们不好,而是他们一把年纪,也该回家享享清福”,瑞安信口开河,应对着于朝政一窍不通的苏梓琴,露出近日难得的笑意。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母亲本是一片好心,寿儿总疑心我从中做奸,便由你去斡旋斡旋。能不能去大阮,可就看你的本事。” 苏梓琴睫毛轻颤,不过几息之间便就露出得意的笑容:“母亲原是好意,这次却是隆寿想偏了。他虽然对我冷脸,我还是相信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我这便回去试试,不信寿儿不肯听我的话。” “丁香c丁香”,苏梓琴一迭声唤着自己的丫头,“去乾清宫守着,隆寿一回来便告诉他,我等他一起用膳”。 丁香领命而去,沉香已然就着半夏打来的水拧好了帕子,细心服侍苏梓琴净面。苏梓琴左瞧右瞧,从镜中瞧得自己的冰肌雪颜,依然不大满意。 她拿瑞安的脂粉匀了面,又重新晕了些胭脂色的腮红,这才疏影斜斜间冲瑞安嫣然笑道:“母亲,女儿这样好不好看?” 苏梓琴容颜稠丽,双腮娇媚胭红,带着些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妖娆。此刻盛妆娇艳,一步三折的水蛇腰到令瑞安疑心她的亲生母亲是否是勾栏中人,不由便心生厌恶,只耐着性子与她周旋。 “梓琴什么时候都漂亮”,瑞安恨不得早一步送走这座瘟神,强撑着露出抹欣赏的笑意,又顺手拔下自己发间的九口凤佃替苏梓琴簪上,这才推着她往门口送去:“母亲为你这一哭一闹,已然耽搁了大半日。满案桌的折子还等着母亲翻阅。如今咱们各忙各的,只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吧。” 苏梓琴轻抚着发鬓上做工精细的九口凤佃,红绡轻裾若朝霞绮艳,那抹笑容璀璨如金,大好的年华愈发令瑞安既羡且妒,恨不得将对方踩进泥中。 苏梓琴回首一笑,百媚丛生,重新对瑞安露出轻甜的笑容:“那是自然,母亲只等我的好消息,这一趟大阮之行,女儿志在必得。” 行走间带起一阵香气,瑞安瞧着苏梓琴裙裾逶迤间舞动如风,那团银红的身影飘摇不定,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七章 夫妻 瑞安眸间暗影沉沉,望着苏梓琴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个女儿的心究竟向着谁c她在李隆寿心间还有多少份量,便就看她今次能不能说动李隆寿放弃这位朝中老臣。 瑞安此刻拭目以待,只等着两个小娃儿能不能在她手间翻出花儿来。 依旧是乾清宫临窗的大炕上,李隆寿与苏梓琴相对而坐。苏梓琴掀开龙泉窑青釉莲瓣大碗的碗盖,香气合着热气氤氲,殿内霎时便暖意融融。 苏梓琴亲手替李隆寿盛了盏煨得灿灿的莲藕荸荠汤,递到他的面前:“寿郎,你总不大爱食荤腥,我使小厨房拿素高汤炖了一个早上,你尝尝看。” 李隆寿着了件孔雀蓝绣青色田字纹的缂丝夹棉锦衣,他盘膝坐在榻上,面部线条柔和俊朗,冲苏梓琴暖暖笑道:“前日的老鸭竹荪汤也好,昨日的豆豉银丝汤面也好,你总是为了我这样费心,一日三餐换着花样来做。” 两人用膳从不需旁人侍候,都是苏梓琴亲自安筹端碗。她褪去人前的稠艳繁丽,只着了件简单的淡青色缠枝花卉纹宫裙,外头罩着豆绿色银丝大丽菊盘扣帔子,到显得愈加温柔与内涵。 “我如今能替你做的,也唯有这些而已”,苏梓琴再将小半碗血糯米红枣莲子饭奉到李隆寿面前,支着手肘说道:“今日已经同瑞安说了,你猜她提了什么样的条件?” 自是晓得瑞安不会轻易放了苏梓琴出门,这条件必定有些苛刻。李隆寿半倚着姜黄色如意宝瓶纹葛布大迎枕,挖了一汤匙血糯米饭含在口中,脸上的笑意有些深沉:“她又想从我手中瓜分什么东西?” “瑞安说了,唯有我说动你叫董大人致仕,她才会允我往大阮而去”,苏梓琴眼光如水,泛着粼粼波光。她拈起块茯苓蒸糕尝了尝滋味,满意地点点头,重又替李隆寿夹了一块,放在他面前的青釉莲纹细碟中。 两人早便坦陈苏梓琴身世的秘密,再不将瑞安当做苏梓琴的母亲,而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如今直呼其名,苏梓琴与李隆寿都难掩心上的轻贱之意。 “毒妇竟拿董大人来说事,必定对你起了猜忌之心”,李隆寿英俊挺阔的眉毛蹙起了片刻,眸间一抹怒意若隐若现,复又云淡风轻。他认真吃着苏梓琴夹过来的糕饼,只微微笑道:“你是怎么应下她的?” 夫妻同心,不过片刻之间,李隆寿也想到了苏梓琴必定会以退为近,换取瑞安的信任。借着这个机会让董大人远离宫廷漩涡,未尝不是上上之策。 苏梓琴盘膝而坐,深邃的眸间一片清湛:“为今之计,咱们顺水推舟便是。寿郎,你还记不记得父亲大人曾说,前次金銮殿上那一幕断然不可再用?瑞安已对董大人起了猜忌之心,到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将董大人送出京城,既保全了董大人的安危,又能叫董大人在京师外头如鱼得水。” 如今京城被瑞安把持得铁板一块,几位老大人纵有维护之心,却总是有心无力,往往捉襟见衬。董大人桃李满天,真出了这京师皇城,到可借此机会振臂一挥。李隆寿细细揣摩苏梓琴的话,确是金玉良言。 两人议定了董大人的事,苏样琴拿手试了试青釉莲瓣碗,见那莲藕汤已然有些发凉,便命沉香重新热过,自己再替李隆寿添汤。 李隆寿拿汤匙搅着浓稠香溢的汤水,捡了只切成马蹄形的荸荠含在口中,素日爱吃的东西却有些食不下咽。苏梓琴瞧得他另有心事,便将银筹一搁,问道:“寿郎,难不成朝中又有烦心事?” 一声无奈的叹息自李隆寿唇齿间溢出,他将身子往后一倚,面色凝重地说道:“梓琴,你说那几位老臣能否个个都如董大人这般对咱们忠心?内阁里头到底有谁可信c有谁不可信?” 时势造人,李隆寿打小便生活在瑞安的淫威之下,瞧着景泰帝被一介女流压制得捉襟见肘,自然行事万分小心。除却多听少说c以木讷与沉默应对瑞安的淫威,李隆寿最擅长的便是从对方的态度间揣摩他真实的心思。 最近他接连发觉与几位老臣们私下议定的事情,隔不几日便会传入瑞安的耳中。瑞安虽不明说,一行一动分明动窥先机,让李隆寿又惊又怒。 李隆寿有心试探,连着几次设套,故意守着老臣们说些莫须有的事情,果然瑞安紧接着便会对他旁敲侧击。一一排查过那几位老臣,李隆寿实在没有发觉他们有与瑞安勾结的蛛丝马迹,这便又成了无厘头案,成了悬在他头上的利刃。 苏梓琴听得十分诧异,前世里夫妻二人受制于瑞安,这些老臣们纷纷以致仕抗议,显得十分有骨气,并没有一人与瑞安同气连枝。 难不成瑞安手上有着前世里连自己都不知晓的秘密,才会在与李隆寿的较量中顺风顺水?回思着当初的一败涂地,苏梓琴愈发觉得以李隆寿当时的势力,不至于与瑞安没有一战之力。自己虽是恣意猜测,却大约有几分道理。 苦苦回忆着从前,苏梓琴将眉头深深蹙起。前世与今生不断在眼前交织,却是又想起李隆寿郁郁离世,自己风雨飘摇的半生。今生绝不能叫历史重演,便是有太多的艰难险阻,她都要陪着李隆寿一起走完。 百转交集,苏梓琴忍不住一声叹息,险些落下泪来。却是李隆寿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将她从沉思中唤醒:“对不住,又让你担心。兴许不是那些老臣的缘故,还有哪里是我未曾想透。借着董大人致仕前来辞行,我再与董大人商议商议。” 苏梓琴别无良策,也唯有依李隆寿所说,自己再暗自留心。 李隆寿想了又想,请苏梓琴转告苏世贤,也请他帮自己二人留意。明知芙蓉洲间不是苏世贤能够随意踏足,夫妻二人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希望苏世贤能从长公主府间发瑞些蛛丝马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八章 好戏 如今各自试探,都不愿让对方窥破自己真实的心意。 李隆寿与苏梓琴两个合计好了,既是要演一出将计就计的精彩戏,便不能叫事情太过顺利。小夫妻两个相视而笑,将筷子一撂便就开始演戏。 沉香守在外头,只听得殿内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当是苏梓琴将炕桌上的杯盘都扫到了地下,紧接着便是苏梓琴尖利的声音透出厚厚的明黄色织锦弹墨团花门帘,让闻讯赶来的吴婆子听了个清清楚楚。 “老爷子如今昏庸糊涂,早便该回去享享清福,母亲这是一片好意,有心与你和解。怎么你如今到是草木皆兵,拿着旁人的好心肆意作践。” 李隆寿声音较低,吴婆子隔着门帘到是听不真切,又不晓得苏梓琴所指的老爷子是哪个,便瞟了一眼沉香问道:“方才不是好好的,如今又为了什么事闹腾?” 沉香将两手一摊,颇有些无奈地回道:“只有陛下与皇后娘娘两个在里头,方才还有说有笑,奴婢也不晓得是为什么起了争执。嬷嬷素知皇后娘娘的脾气,还是您老人家进去劝一劝,奴婢与丁香两个可不敢上前。” 丁香更比沉香胆怯,她向吴婆子屈膝行礼,摇晃着吴婆子的胳膊央求道:“还是嬷嬷您去瞧一瞧,这一哭一闹,娘娘心情不好了又会拿着我们出气。” 两个丫头将吴婆子捧得极高,吴婆子又碍着瑞安的吩咐在先,替她当着这对小夫妻的眼色,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打起门帘。帘子一掀,里头的争执便听得更加清晰,吴嬷嬷乍闻董老头c致仕等的字眼,便悄然立住了脚跟。 苏梓琴趿着软底的水红垂珠绣花鞋,青葱般的手指点着李隆寿的鼻尖:“你到是说说,那个董老头有什么好?怎么我一提他你就翻脸?” 李隆寿半阖着双目,似是无限疲惫地倚着身后的大迎枕,声音里满含着无奈:“梓琴,后宫不能干政,你今日这话本就僭越。更何况董大人忠君为国,正是老当益壮,你何苦来替你母亲做说客?” 殿里的地龙烧得极旺,苏梓琴早解了那件豆绿色银丝大丽菊盘扣帔子,肩上斜搭着块真红繁绣牡丹花的披帛,衬得脸色璀璨绚丽,偏带着无端的任性与嚣张。 她狠狠揪着披帛上头垂落的流苏,骂着李隆寿道:“什么叫做说客,少给我搬什么后宫不能干政的规矩,这本来是夫妻两个关起门来闲话,你拉着张苦瓜脸是什么意思?我偏告诉你,此事与母亲无干,是我瞧着董老头不顺眼。” 面对这样胡搅蛮缠的苏梓琴,李隆寿似是无言以对。他只是重重一叹,对苏梓琴说道:“琴儿,你先回去吧。朕累了,想阖上眼睛歇一歇,难不成你连这点自由也要一并剥夺?” “你”,苏梓琴被他一噎,脸上的瑰姿艳逸更盛,乍然如一朵带刺的玫瑰。她嚣张地跺着脚一拧身子,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道:“寿郎,我素日一片真心待你,换来的便是你这么无情的话语,难不成为着早该致仕的董老头便要跟我翻脸?” 李隆寿再手上无权,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吴婆子生怕苏梓琴说话没遮没拦,激得李隆寿铤而走险,便慌忙将脚步声加重,又恭敬地唤了声陛下与娘娘。 苏梓琴气得脸色通红,指着吴婆子道:“吴嬷嬷,你来得正好。今日你评评这个理,看寿郎是不是在小题大做。” 帝后两人吵架,苏梓琴想搬自己当救兵,吴婆子如何敢当那铁口神断随意应下。她忙忙冲苏梓琴行礼道:“娘娘您听老奴的,先带着两个丫头回房。待老奴使人将这里收拾收拾,一地杯盘狼藉不成样子。您与陛下都消消气,有什么话等着心平气和再来说道,您瞧这样可好?” 苏梓琴爱惜仪态容貌,瞧得方才推搡间几滴莲藕汤沾了淡青的衣襟,便有些嫌恶。瞧着吴婆子给自己搭了台阶,到也懂得见好就收。她气哼哼对吴婆子说道:“谁耐烦在这里瞧他的冷脸,本宫先回去换身衣裳。” 见李隆寿依旧阖着双目,似是对殿内一片狼藉视而不见,苏梓琴又有些火气上窜,上前一拽李隆寿的衣袖,大声说道:“寿郎,你若是愿意留着董老头,大不了给我一纸休忆便是,谁又耐烦瞧你这幅模样。” 李隆寿霍然张开了眼,深深盯着苏梓琴道:“琴儿,你是认真的么?为了董大人的去留,不昔拿着咱们的姻缘来做赌注?” 苏梓琴听得李隆寿语气不似往日,心上先胆怯了几分,一时没有接口。吴婆子自然懂得替她解围,殷勤扶着她的臂膊道:“皇后娘娘先去歇一歇,地上都是残渣碎屑,莫脏了您的脚。” 吴婆子扬声唤着丁香与沉香两个丫头,沉香闻声而就,腕上搭着苏梓琴的大红褶皱妆花贡缎斗篷,小心地替她披上。丁香已然去传苏梓琴的云凤暖轿,小心地候在宫门口。 吴婆子打发了苏梓琴回宫,这才回过头来不咸不淡劝了李隆寿几句,只说苏梓琴年纪还小,请他看在长公主殿下的面子上多多担待。 李隆寿一语不发,径自起身转过金玉满堂的九幅紫檀木落地屏风,黯然往内殿而去,独留了满地残渣给吴婆子收拾。 连着几日,乾清宫里都是一样的好戏上演。明面是李隆寿自是不肯遂苏梓琴的心意,苏梓琴便每日又哭又闹,还自请和离。一贯好脾气的李隆寿终于动怒,将一只旧窖的青釉听雨梅花瓶摔得粉碎,又狠狠骂了苏梓琴几句。 瑞安冷眼瞧着两个少年人闹来闹去,听得李隆寿摔了东西,到乐得笑出声来。苏梓琴自请和离的想法虽然离谱,李隆寿却只会拿着花瓶出气,显见得对她余情未了,苏梓琴在他心上依然有着十分份量,如此以来到显得大事可成。 瑞安老谋深算,每日听着吴婆子在耳边吹风,愈发自李隆寿的色厉内荏间窥得他开始让步,暗忖自己这步棋走得极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九章 攻心 瑞安隔岸观火,李隆寿与苏梓琴两个人连日来的争执弄得阖宫不宁。闹到最后,还是一直在宫内颂经礼佛的郑贵太妃瞧得不像,特意请了苏梓琴去说话。 郑贵太妃是位在宫中举重若轻的人物,吴婆子自是寸步不离苏梓琴的身畔,想要听听这位贵太妃娘娘如何教导苏梓琴。 宫中楚河汉界十分分明,便是郑贵太妃不理朝中事务,对吴婆子这类瑞安面前的红人还是不假辞色。她将吴婆子冷冷斥出,独留了苏梓琴一人说话。 吴婆子被宫人引到茶房间,除却一杯寡淡的当季白茶,还特意给她上了两碟点心,由得她耐心等候,却是无缘倾听太妃与苏梓琴的谈话。 这一等便等了足有多半个时辰,苏梓琴从郑贵太妃宫中出来时,分明没有来时的趾高气昂。吴婆子留神细瞧,苏梓琴重新匀了面,到似是在贵太妃这边哭过。 夕阳旁落,耀目金灿的晚霞显得那样璀璨绚丽,苏梓琴紧紧拖拽着一身大红色的银狐绒裘氅衣,独自一人走在落了薄雪的六棱石子甬道间。木屐声声,单调而又萧瑟,分明情绪十分低落。 丁香和沉香两个丫头随在她的身后,后面还跟着几个宫婢,都是噤然无声。 吴婆子好奇心起,便紧走几步来到苏梓琴的身畔,仗着素日在她脸前有些面子,殷勤问道:“娘娘,那郑贵太妃可曾刁难于您?” “不曾”,苏梓琴鼻塞声重,难以抑制淡淡的哭腔,只低低说道:“贵太妃娘娘听了事情的始末,到是答允替我劝解隆寿,允了董大人还乡。” “吴嬷嬷,您说此次我为了能去大阮,是不是闹得太过?”苏梓琴低低牵了吴嬷嬷的袖子,竟破天荒露出些悔悟之色:“我也只是在宫里住得烦闷,想要出去走走,怎么偏就这么难,闹到如今连郑贵太妃娘娘都惊动了。” “皇后娘娘,太妃究竟跟您说了什么,奴婢怎么瞧着你一幅不开心的模样?”吴婆子并不死心,只装作一幅关心苏梓琴的模样絮絮叨叨。 苏梓琴并未开口,只是眼圈悄然红了红,便轻轻一叹,静默地往前走去。 吴婆子赚了个没脸,也不敢一再追问,只得抬手替苏梓琴拂去衣间星星点点的落雪,心里想得却是郑贵太妃何以改了性子,竟舍得帮苏梓琴这个忙,去剪除李隆寿身边的忠臣。 她送了苏梓琴回宫,暗地使人盯着乾清宫,想瞧瞧郑贵太妃是暂且息事宁人,还是真会替苏梓琴说话。 吴婆子这份苦心没有白费,堪堪过了晚膳十分,便有小宫婢悄悄过来禀报,果然瞧见郑贵太妃身畔的大太监亲往乾清宫去,不多时便是李隆寿乘着暖轿起驾,方向正是郑贵太妃所居之所。 吴婆子得了准信,便一咕噜爬起,闻得瑞安此时尚未离开皇宫回芙蓉洲去,她一溜烟地跑到御书房,将下午苏梓琴在漪兰宫内哭泣的一幕,连同李隆寿此时的动向都报到瑞安面前。 郑贵太妃素日安稳少言,并不代表她有心向自己靠拢,瑞安深知对方孤傲如雪c唯愿枝头抱香的心思。她一面使人盯着郑贵太妃的漪兰宫,一面凝神思忖对方葫芦间到底卖得什么药。 今日的漪兰宫分外热闹,浑然不是平时门可罗雀的凄清。前有苏梓琴与李隆寿先后造访,此刻又迎来瑞安这位不速之客。 郑贵太妃不提防二更以后还有来客,送走李隆寿后已然换了寝衣。听得瑞安上门,也只在玉簪白的衫裤外头加了件苍蓝如水的宫裙,复将已经梳散的长发简单盘起,别了根蓝宝嵌银的长簪,便就出来见客。 深宫数年,早便磨去郑贵太妃的棱角。打从景泰帝对昔日的刘才人专宠,这位当年深得帝心的高华女子便恍若人生寂寂枯萎,极少走进旁人的视线。 瑞安与她多时不曾谋面,今日冷眼旁观,更发觉对方超然物外的恬淡。任外头斗转星移,到了郑贵太妃眼中便是云烟不起,浑然不理世外纷争的宁静。 一盅清茶无绪,面对瑞安的追问,郑贵太妃也只是抬眸浅笑:“长公主殿下,您也晓得当今陛下胎中不足,最忌急怒攻心。我实在不晓得您这样苦苦相逼,惹得陛下着急上火,于皇后娘娘有什么好处?先帝唯有这一脉根苗,若他有个闪失,岂不是李家从此绝后?” 果然是一开口便有份量,瑞安听得郑贵太妃指责自己故意置李隆寿的安危于不顾,浑然要让苏梓琴守寡,不由反唇讥笑。 “贵太妃娘娘这顶帽子扣得未免太大,本宫实在不敢领受。哪家夫妻不曾吵架拌嘴?怎么小两口偶然口角便被您说得如此危言耸听?开口闭口李家绝后,便不怕本宫追究你的罪过?” 贵太妃娘娘无所谓地一笑,悠然叹道:“你追究不追究,我都是实话实说。山中无甲子c寒尽不知年,往后的岁月反正就是这到一眼能望到头。于我来说,多一天少一天并没有什么如何,只不过有我一日,我便一日尽我的本份。” 虽然因为昔日的刘才人与先帝闹得不痛快,如今既是死者入土为安,所有的恩怨也就此了结。李隆寿做为先帝唯一的根苗,郑贵太妃也只想好生替他守护,并不珍惜自己一条命,这才将话说得十分透彻。 如今打开天窗说亮话,郑贵太妃淡然抬眸,到有些洞彻世事的空明:“殿下,你我心知肚明,你觊觎帝君之位非是一日。若先帝健在,我自当会携手与他并行,跟你奋力一争。可惜如今陛下年幼,朝中又被你把持,我何苦拿着鸡蛋去碰石头。” 郑贵太妃也不忌讳自己早便弃子认输。银烛清辉下,她的笑意格外恬淡:“我只想陛下如今能修身养性,好歹替李家留下根苗。你便是再心狠手辣,日后也须对自己的亲外孙留三分活路吧?难不成真要你的亲女儿年纪轻轻便做寡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章 告老 郑贵太妃素衣飘然,俨然退守到最后的防线,才会有些失态。 瑞安听到此处,不为那字里行间的寡妇觉得刺耳,却真正哑然失笑。想来郑贵太妃瞧着与世无争,也不过是世上平庸女子一枚,素日一腔深情都系在景泰帝身上,纵有对方负心在先,她却殚精竭虑为对方打算。 清茶无味,瑞安端起来又放下,雍容地望着郑贵太妃说道:“你是怕李隆寿惹恼了本宫,本宫此时便痛下杀手,以至于让李家绝后,才愿意出面劝说?” 浅浅烛光映上郑贵妃疏淡的眉眼,她虽有落寞,却答得理所当然:“朝中少了董大人虽然可惜,只是与陛下的性命相比,由不得我不妥协。便是你不动手,陛下与你的女儿吵吵闹闹,以他的身子也受不得这种煎熬。” “你到瞧得透彻”,守着明白人,瑞安也不必藏着掖着,她冷冷笑道:“本宫对那个位子是志在必得,先帝瞧不透彻,才早早送了性命。如今隆寿有你维护,无权一身轻,却也算是他的福气。” 满脸踟躇满志的样子,令郑贵太妃心间十分鄙夷。为着大局出发,郑贵太妃此时自然忍辱负重。她喟然轻叹,依旧对着瑞安示弱:“我必会说动隆寿同意,也请你略做妥协,叫董大人走得体体面面,也算做顾全隆寿一国之尊的威严。” 说到最后,董大人不能再做官,郑贵太妃不过想替他争些俸禄,好叫他衣锦还乡。瑞安已然得偿心愿,自是见好就收,踌躇满志地笑道:“这个无须你操心,老臣们致仕,自然该风光荣耀一些。” 该说的话都已说尽,郑贵太妃噤然无言,只默默端起手上茶盏。瑞安嗤笑道:“太妃娘娘这是要端茶送客么?漫说你这漪兰宫如今青霜似雪,瞧着便使人忌讳,便是当年烈火烹油,本宫又何曾愿意多留。” 瑞安哈哈而笑,矜持地立起身来,一秋与半夏慌忙捧过她的洋红洒花斗纹锦上添花番丝鹤氅,又替她将兜帽系好,这才大刺刺往外走去,再不瞧坐在榻上的郑贵太妃一眼。 郑贵太妃眼望那红光灼灼的身影自青玉莲纹屏风一旁转去,沉静的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表情,只慵懒地以帕掩唇打了个哈欠,便吩咐宫婢给自己铺床。 因为郑贵太妃的出面,最后李隆寿不得不妥协,他无奈地说与苏梓琴,自己愿意叫董大人致仕,不过董大人是追随过先帝的老臣,自然不能仓促而就。他不仅要替董大人争取依旧享受一品俸禄告老还乡的优渥,还要亲自在重华殿赐宴,以示对老臣的恩宠。 私底下瑞安早与郑贵太妃有过那场倾谈,对李隆寿这些小儿科的条件瑞安不置可否,只四两拨千金地卖了个好给苏梓琴,要她全都应下。 李隆寿在重华殿的赐宴,瑞安并未参加,只命内务府多送了几坛美酒,还特意赐了些糕饼与各色软饴糖瓜。 除却已然缠绵病榻几年的孙大人,昔日先帝的肱骨全布到齐,都对董大人骤然致仕有些想法。尤其是瞧见瑞安赐下的糖瓜,内阁白大人勃然变色。 在座的都是自己人,说话无须忌讳,白大人手指颤颤点向那些糖瓜,颓然苦笑道:“咱们果然是群昏庸老迈、讨人嫌的东西了,腊月二十三糖瓜祭灶,拿来糊弄灶王爷的玩意儿,如今却被拿来粘我们的嘴。这是警告咱们董大人便是前车之辙,若再与她对着干,咱们便是下一位董大人。” 几滴浊泪挂上老臣们的眼帘,为怕李隆寿伤心也只得强颜欢笑。董大人慨然端起杯来,先敬了李隆寿,再与几位老兄弟一一碰过,已然有些阅尽世事的沧桑。 他怆然说道:“沧海桑田,咱们这些老骨头是该弃子认输。饮尽了这杯酒,大伙儿就此别过,老朽从此含饴弄孙,也享享老来之乐。” 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落得解甲归乡,自然是英雄末路。李隆寿心下恻然,解下腰间玉玦当场赐给董大人,郑重说道:“这上头刻有朕的名讳,是先帝在朕百日那天赐下,见此玉玦者,如同先帝与朕亲临。朕到要瞧瞧,有了这个东西,董大人归隐之后哪个不长眼的地方官员敢对您不敬?” 一直配在李隆寿腰迹的龙纹玉玦,一众老臣并不陌生。董大人见李隆寿赐下这么珍贵的东西,自是坚辞不受,李隆寿却其意甚坚,最后董大人只得叩谢皇恩。 宴罢李隆寿独留了董大人话别,明知守着瑞安的眼线,董大人也不忌讳,切切嘱托君王凡事小事,还说到如今朝纲不正,恳求君王明哲保身。 他垂泪泣道:“老臣年迈昏庸,已然不能辅佐陛下。如今告老而去,咱们君臣今生不晓得能否再见。玉玦珍贵,董家不敢独享,若有一日臣的后人将此物送回,便是臣已驾鹤西归,万望陛下勿以臣为念,保重龙体要紧。” 李隆寿亦是眼中含泪,碍着君王的身份所累,不能畅所欲言,只向董大人浅浅一揖道:“大人昔日教诲之恩,隆寿不敢稍忘。如今有心无力,也只得委屈大人告老而归。玉玦赐给了大人,日后便是董家之物,又何来送回一说?隆寿现今能为老大人所做的,也只有这么一点事情。” 君臣洒泪而别,眼线将这番对话传到瑞安耳中,她不怒反笑。李隆寿与董大人两个话中都有些激愤的成份,到愈发说明他们此刻无计可施。 旧历十一月初九,琼雪纷纷如飞絮洒盐,几辆黑漆平顶的马车缓缓驶出董大人的府邸。董大人在年前携老妻黯然归乡,京官与百姓自发为他送行者无数。 朝中经纬分明,瑞安一派自是不必为董大人践行,此番却有些幸灾乐祸的成份,竟在十里长亭置了数十坛美酒,供送行的人自取自用。 老臣们当然依依不舍,孙大人自己身体不便,却派出长子与次子双双来此,只为替自己向董大人行个礼,惹得一众老臣戚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一章 孙府 董大人为官多年,自是两袖清风。京中百姓多受他的恩惠,闻得他将远行,都是万分不舍。大家不约而同从四处涌来,只默默送董大人一程。 明知董大人路上不缺,两旁依旧有络绎不绝的百姓们送上自己家中新制的烙饼、火烧、肴肉,还有的送上自己泡制的酱菜,略表一份心意。 面对京中百姓的深情厚意,董大人无以为报,只得眼含热泪,团团向众人一揖,吩咐车夫打马如飞,离了这伤心地。 董大人临行前曾对黄怀谦有几句嘱托,告诉他往后自己不在京中,有什么事情多去听听孙大人的意见。黄怀谦得了这句话,便趁着自己休沐,带着妻子何氏一同去拜见孙大人夫妇。 董、孙两位大人都是旧年重臣,两人私交莫逆。因为忌讳瑞安说他们结党营私,虽同住京中却少有来往。 伴随着孙大人前几年中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到似是半只脚迈进了棺材里。此次董大人离京,孙大人特意叫两个儿子前去行礼,大约含了些与老友绝别之意,叫人颇为感伤。 黄怀谦想到此处,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嘱咐何氏道:“孙大人的身子如何,他自己必然不肯细说。你见了老夫人,好生问个究竟,咱们也好心里有数。” 何氏认真答应着,对黄怀谦说道:“孙大人虽然抱病,好在思路十分清晰,诸位大人有事也能与他商议一二,到是不幸中的万幸。 黄怀谦重重一叹,怅然说道:“若孙大人身康体健,他与董大人联手,或能牵制瑞安一两分。如今朝政是一边倒的方向,让人瞧着着实堪忧。” 何氏见丈夫心绪不佳,也只得劝解道:“大人放宽了心,如今陛下渐渐长成,总有对付那一位的办法。” 北风拍打着车窗,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黄怀谦掀起车帘的一角,瞧着雪花又是零落,记挂着奔波在寒风飞雪中的董大人,心情亦如这阴冷的天气般凝重。 孙大人久不参朝议政,早便门可罗雀,日常往来者不过几位旧日知交。 门房上接了黄怀谦的拜帖,客气地请他稍待。不多时孙大人的长子孙仪与夫人便接了出来,黄怀谦随着孙仪去外院拜见孙大人,孙夫人则殷勤地引领着何氏往后院去见老夫人。 因见雪花厚重,孙夫人歉意地说道:“公公本是旧疾,却劳您与黄大人时刻牵挂,这样的天气还要走这一趟,真叫人心上过意不去。” 何氏贤淑笑道:“您这是哪里话,咱们两家本是世交,于情于理都该常来问候。便是落些雪花也不妨事,不过几步的路程,又能冷到哪里?” 如今老一辈人深居简出,孙夫人与何氏这一代早便掌起府上中馈,彼此逢年过节常有往来,算是十分熟稔,关系也颇为密切。 眼见雪花漫天,孙夫人忙忙招呼丫鬟撑过绘有青青翠竹的黄油布伞来,替何氏遮在头顶,两人携手进了垂花门,便沿着抄手游廊往老夫人住的正院去。 孙家家风颇好,几位未出阁的姑娘都陪在老夫人身边解闷。待何氏向老夫人行了礼,最为年长的六姑娘便引着几位姐妹上前拜见。 六姑娘本是孙夫人嫡出,素日也曾见过,极是落落大方。何氏对这位温婉大气的女孩子十分欣赏,真心实意夸了几句,又赞孙夫人好福气。 孙夫人被她说得脸上开花,六姑娘却是不卑不亢,张罗着丫头们上点心果碟,先为老夫人奉了茶,再亲自端到何氏与孙夫人面前,这才领着姐妹们告退。 老夫人已然年近花甲,精神却十分矍铄,她对何氏印象颇好,晓得外头落了雪,忙着叫丫头们替她何氏笼了手炉过来,又再三再四携她暖炕上来坐。 何氏道了谢,便陪在了老夫人的下首,陪着叙了几句闲话。 想着黄怀谦的嘱托,何氏便就旁敲侧击,问起孙大人的症候,又问如今吃着什么药,饮食起居可还安好。 孙夫人极为做人,见婆婆与何氏说得热络,心知她极得婆婆欢心,便就笑着留客,与老夫人道:“嫂夫人难得来府上一趟,无论如何也要吃了饭去。媳妇叫她们备下锅子,先炖上条大鱼做汤底,咱们午间涮锅子吃,您看可好?” 何氏忙忙推辞,老夫人却挽着她的手,唤着孙夫人的闺句道:“素心说得很是,便就这么着。你再备桌宴席送到前头,叫他们兄弟陪着怀谦喝上一盅。” 孙夫人恭顺地应着,自去下头张罗。何氏反客为主,替老夫人续了茶水,便就顺着方才的话题往下说去。 老夫人初时到是说孙大人不过还是从前的样子,常吃着太医院的丸药,除去手脚不大灵便,饭食到不曾减,精神头也算不错。 何氏见老夫人一幅不愿深谈的样子,也不好再问,只得打住话题,再说起府上几位姑娘的婚事,逗着老夫人开心。 不多时,前头黄怀谦使人传了话来,道是孙府上盛情难却,便领了饭再去。嘱咐何氏席间替他多敬老夫人一杯,祝老人家福寿安康。 老夫人听得小厮的传话,喜得阖不笼嘴,午间真真多饮了两盅,守着何氏说了几句心里话:“老婆子守着她们不愿多说,老爷这个症候只怕是不好。如今脾气越发乖张,连两个儿子都不受他待见,等闲不许他们进去拜望。” 何氏心知常年卧床的病人必定有些烦郁,孙老爷子如此行事到在情礼之中。 她便耐着性子劝道:“久病榻上,难免心情烦躁,便偶有言语间的冲撞,老夫人您也莫往心里去,孙大人必不是有心之失,只为叫这个病管得转了性情。” 老夫人轻叹道:“我也晓得是这个话,他偶然冲我发两句脾气,我也由得他。他如今不愿时常见我,我也不去惹得他心烦,到不如叫小厮们管着他吃药还省心些。我只管躲在后院里听几个孙女说话解闷,不去想那些烦心事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二章 疑窦 白雪敲窗,醅了橘皮与松枝的暖炉烧得极旺,暖阁里头的气息却十分清洌。 何氏听得老夫人这几句肺腑之语,不觉真心替她叹息,更好似有点儿什么念头稍纵即逝,快得让何氏来不及细细咀嚼,心里难免怅然若失。 昔年孙大人与这位原配的正妻相濡以沫,整日举岸齐眉,不晓得几多恩爱。都说是少年夫妻老来伴,两人一同走过年轻时的风风雨雨,正该含饴弄孙c安享晚年的时候,却又因着孙大人身患顽疾而心生芥蒂,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各自东西。 到是老夫人生性豁达,眼见何氏目露唏嘘,哈哈笑道:“都怪老婆子话多,跟你说了这些。其实人老了喜欢清净,他住他的前院c我住我的内宅,各人管好各人,强如整日唇枪舌剑不得安宁,连小辈们也跟着受屈。” 何氏怎忍心往老夫人伤口上撒盐,堆起满满的笑意说道:“正是这个理,您瞧我们家老爷素日好脾气,若真是三言两语说不着,说翻脸立时便会翻脸。因此十日里到有八日,他住他的外书房,我住我的内宅正院。” 孙夫人安置好了前院的酒席,也过来陪着老夫人与何氏说话。她抿唇对老夫人笑道:“黄大人一来,公公脸上皱纹都舒展开来。媳妇方才过去送酒,还特意给公公斟了一盅。公公特意问及您老人家,着实关心您的身体。” 老夫人听得眉眼灿灿,叫孙夫人把盏,又与何氏碰了一杯。何氏打量得老人家毕竟有些年纪,生怕饮酒伤身,便与孙夫人三哄两哄,将酒杯收去。 孙夫人吩咐丫鬟添了半碗碧粳饭,她与何氏两个陪老夫人吃完,又重新换了茶来,瞧着老夫人神色倦怠,这才悄悄与何氏递个眼色,两人一同告辞出来。 本待留何氏往自己房里坐坐,说上几句心里话,孙大人的长子孙仪却打发了小厮过来请何氏起身,说是前头宴席已然结束,黄大人请夫人一同回府。 孙夫人依旧叫丫鬟撑着伞,她亲自将何氏送到垂花门前,众人就在雪地里分手。瞧着黄怀谦与何氏的马车渐行渐远,何氏在立在孙仪的身旁轻轻一叹,问道:“公公今日可曾用过午饭?” 孙仪一扫席间与黄怀谦的谈笑风生,喟然摇头道:“送去的东西都原封不动端了回来,父亲大人只说是心里堵得慌,半口也吃不下。” 大约是骤然闻得董大人致仕,孙大人心上一时难以接受,这几日又添了些气喘咳嗽的症候,连饭也不大用,让孙仪夫妇忧心忡忡。 再说黄怀谦与何氏的马车自角门出了孙府,约莫行出去一柱香的功夫,自车窗里再望不见孙府的人,黄怀谦才问及何氏有关孙老夫人的言行,何氏便把老夫人前后言不由衷地情形说了一遍。 再提及孙夫人最后那番话语,何氏凝眉说道:“我瞧着孙夫人言辞闪烁,眸间躲躲闪闪,到似是对老夫人的敷衍之词,并不是孙大人真对老夫人有那份情谊。老爷,莫非孙大人这一病果真改了性情,怎么连老妻都不待见起来?” 黄怀谦被何氏一牵衣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见妻子略显薄怒的神情,他歉然笑道:“对不住,方才在想极重要的事情,一时未听清你说些什么。” 一趟孙府之行,留给黄怀谦与何氏的都是心上满满的疑窦丛生。何氏做为女子,只可怜孙老夫人晚景孤单,黄怀谦却是心里千头万绪,不敢轻易向旁人开口。 夫妻二人各怀着心事入眠,黄怀谦辗转反侧,见何氏并未睡浓,便轻轻推她道:“你往后有事无事多去孙府给老夫人请安,听听孙夫人有什么话说。” 何氏睡眼蒙松,含含糊糊问道:“不是老爷您嘱咐过,咱们是董家的亲戚,不敢与孙家走得太近,只怕被长公主殿下疑心么?怎么如今到不用忌讳?” 黄怀谦耐心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董大人已经归乡,咱们做晚辈的多去孙府里问候一声,也是对老人家的尊敬。你只管听我的,过些日子便去上一趟。” 何氏柔顺地应着,贴心地替黄怀谦掖掖被角,又吹熄了炕桌上的蜡烛,关切地说道:“老爷睡吧,明日您还要入宫当值,必须得起个早五更,有什么话待您回来咱们再细说。” 黄怀谦答应一声,不敢再翻来覆去影响了妻子的睡眠,却是了无睡意,阖着眼睛沉思了许久。 听得何氏均匀的呼吸声渐起,黄怀谦悄悄披衣下炕,他出得正屋,招手唤来心腹的小厮,要他连夜出城,打马飞奔去追董大人,向董大人问几件事情。 暗夜沉沉,二更的芙蓉洲里却又是灯火连天c玉软生香。 瑞安慵懒地半坐半卧在热气氤氲的木桶间,由得半夏将上好的牛乳与干玫瑰花瓣洒了全身,便淡漠地挥挥手,示意半夏退下。 半夏应了一声,便将盛着玫瑰花瓣的累丝金线绣囊搁下,收拾了妆台上的脂粉香油等物,又将瑞安的寝衣搭上薰笼,再端起青玉妆台上一盏装有桑椹茉莉花水的冰裂纹青玉莲瓣小碗,等着稍后替瑞安篦头发。 方要转身退出,半夏不提防此刻身后竟然有人。她躬着身子后退了两步,却呯然撞上一个壮硕的胸膛,吓得惊叫出声,连连倒退了几步,手上的青玉莲瓣小碗也滚落在地上。茉莉花水沾上桃红金玉满堂的地毡,散发出更为浓烈的香气。 半夏一手按在心口,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抬眸望时,她身后的黑衣客目光清冷,脸色一片阴鹫,沉沉喝道:“嚷什么嚷,又不是头一次见到本大爷,每次都是一幅胆小如鼠的模样。” 黑衣客来无影去无踪,每次都是深夜里寂然无声,半夏只觉得他好似幽灵一般,自然被他吓得不轻。如今哪里敢回嘴,半夏慌忙收拾了地上的青玉小碗,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复将寝宫的门悄然阖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三章 惊恐 瑞安听得黑衣客的声音,慵懒地皱了皱眉头,却不晓得自己是否在欲拒还迎。她将身子一拧,撩起些带着玫瑰花瓣的清水洒向自己肩头,露出大幅冰肌玉肤。 华烛影微c媚而迷蒙。三足纯银莲纹烛台上红烛高悬,瑞安青丝散乱c活色生香的模样瞧得黑衣客身子一紧,一股热气便从小腹直窜上来。 瑞安今日心情颇好,连瞧向黑衣人的目光间也有些沉迷。剪除了董大人,便是了却瑞安的心头大患,也叫她瞧见了苏梓琴依旧在李隆寿心间颇有份量,更迫得郑贵太妃与自己摊牌,这些保皇党们大概已然退守到最后的防线。 她一双凤风半睁半闭,本是端华高贵,却偏做出些撩人的风尘色彩,只冲黑衣客低低嗔道:“说了叫你要懂得避人耳目,没有要紧事不要总到芙蓉洲来。如今董老头走了,朝中更是固若金汤,你今日走这一趟为得什么?” 黑衣客似是见多了瑞安这种表里不一的模样,他边往前走边解着腰带,随手将袍子往地上一抛,低低嗤笑道:“既是不要我来,你摆着这么幅放浪的模样给谁看?难不成准备再半夜三更地宣苏世贤?” 不提防自己在芙蓉洲间的一行一动都落进黑衣客眼睑,他这句话分明触到瑞安的痛处。瑞安豁然坐起身子,带动香樟木桶中一阵哗啦啦的水响。她瞪圆了眼睛冲黑衣客道:“本宫是什么模样由得你管?滚,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黑衣人毫不为瑞安的色厉内荏所动,反而荡笑出声,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便将她拖出了水面。瑞安白如莲藕的手臂上霎时留下抹青紫的印迹,她痛呼出声,往黑衣客胸前狠狠推去,自然如蜻蜓想要撼动铁杵,根本无可奈何。 黑衣客想是今日心情不佳,更不屑怜香惜玉,他直接将瑞安按上冰凉的青玉妆台,从背后狠狠贯穿进去。瑞安疼得拱起身子,一汪眼波如水,却是珠泪淋漓,不由低低哀求道:“你轻一些。” 这样的哀婉落进黑衣客眼中,只会激起他更大的火气。他冷哼一声,反而加大了力度。瑞安今日不晓得为何,没有素日那种欢娱,却只是一味东躲西藏,拿双手抵着黑衣客的胸膛,不想叫他靠近自己。 黑衣客哪肯遂她的意,直接将她双手拧到背后,叫她动弹不得,不停歇的撞击一声连着一声。瑞安死死咬住嘴唇,尝到口中那一抹腥咸,再次呜咽出声。 撕扯之间,瑞安一脚将青玉妆台上的妆奁匣子踢到地上,里头瓶瓶罐罐滚了一地,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 半夏守在外头,对这些动静早就见惯不怪。她忆及黑衣人方才眼中的阴霾,身上便不自觉打个突,不晓得瑞安何以对这种凶神恶煞般的人如此纵容。 夜半孤寝,唯有想起独自在正院的苏世贤,半夏才觉得心间满是深深的怜惜。 黑衣客是什么时候离去,半夏没有听到半分动静。她手上握着盏茶,只觉得好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四章 窃窃 淡淡的银烛辉映下,半夏因为害怕,脸色有些苍白,身子也哆哆嗦嗦。 她命小丫头出去,只冲一秋招招手,复又指一指瑞安阖得严严实实的房门,悄然做个噤声的手势,便拉着一秋直接进了暖阁的套间里头,再将门栓牢牢栓好。 一秋瞧得半夏神不守舍的样子,心里也是一阵一阵发紧,她一直瞧着半夏掩好了门,方将声音压得极低,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你脸色这样不好?” 半夏明知房中再无旁人,还是有些害怕地左右一望,这才哆嗦着从袖间掏出块月白的丝帕,拿给一秋去看。 丝帕上沾着几滴殷红的血迹,已然几近干涸,颜色依旧触目,显然染上去不久。一秋心间疑疑惑惑,狐疑地问道:“是谁受了伤?” 半夏摇摇头,将嘴唇覆在一秋耳畔,将晚间黑衣客那一幕说了个七七八八。方小声问道:“若我记得不错,长公主殿下根本不是葵水提前,她的小日子拖了有个七八天了,你说是不是?” 一秋屈指一算,自然晓得半夏没有说错。再瞧着半夏惊惧的目光,她一把抓过那帕子瞧了瞧又瞧,骇然掩口惊呼出声:“难不成长公主殿下这是小产?她头前有了身孕?” 灯火将半夏纤瘦的身影拉得老长,她因为紧张,一直拽着自己衣襟上的流苏,竟将那合着金线打就的流苏拽落了大半,只余了寸许长的浅褐色丝绦,光秃秃垂在姜黄色的素裙上。 见一秋片刻间便领悟了自己的意思,半夏惶然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才被唬了一跳,又不敢同旁人说,只得叫了她来商量。你细想一想,这一个多月来,苏大人唯有一次被殿下宣入芙蓉洲,而且并未留宿,公主腹中会是谁的骨肉?” 两个丫头随了瑞安多年,彼此一个眼神便能心意相通。 一秋瞧着半夏仓皇的脸色,如何不知晓她心中所想?排山倒海般的惊惧渐渐过去,一秋神色慢慢回复过来。 她解了披风搭上衣架,拿着火钳子重又往壁炉里添了些炭,再扶着炕桌坐了下来,这才低声说道:“方才骤然听到,险些跟着你犯了糊涂。何曾来得什么骨肉?殿下也根本没有小产。你只须记着,殿下说是葵水,那便是葵水,旁的一概不知才是正道理。” 瞧一秋的样子是要不管不问,浑然做个木头人。半夏到底心善,皱着眉头说道:“小月子里若不知爱惜,如同走一遭鬼门关。我如何不想装着一无所知?可咱们是贴身服饰殿下的人,如何能眼睁睁瞧着她身子受损,怎么着也要替殿下弄几幅养身的汤药吧?” “你莫不是嫌自己的命太长?这个时刻显摆什么忠心?”一秋伸出纤纤玉指点在半夏额头上,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殿下手底下多少能人?她若真想服药,还用得着你去替她操劳?这件事你知我知便可,从今往后烂在肚子里。” 半夏苦着一张脸,情知一秋说得在理,依旧想要争辩几句,却被一秋摆手制止。她悄声问道:“那染了血迹的毡毯都收拾了么?” 半夏点头道:“我哪里敢留下后患,亲手拿给了小丫头,瞧着她们烧了。” “这便好”,一秋长出一口气,这才顾得上拿起炕桌上的茶壶,替自己与半夏都斟了一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方颓然叹了口气:“这份差事是越来越不好当,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还要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半夏方才吓得不轻,此刻将沾着血迹的帕子重新收好,才将声音压得极低,问一秋道:“那黑衣客是什么来路,咱们从不晓得他是如何入洲,怎么就像只鬼魅一般,来无影去无踪的。” 一秋将手掩在心口,也是无意识的四周一顾,悄然答道:“他是个什么来头我也不晓得,不过前些日子值夜,听得殿下与他起了争执,骂他是只被人拔了獠牙的老虎。早些年还曾叱咤风云,闯不出不小的名头,如今却只知道窝里横。” 两个婢子如今都没什么睡意,半夏心间还有些惧怕,一秋索性叫人煮了两碗核桃露来,再取几碟点心果品,两人围着暖炉说话。 见半夏依旧皱着眉头,似是心有不忍,一秋正色说道:“莫说我没提醒你,你别这个时候去献什么殷勤。明摆着的好意只怕旁人不领受,却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半夏点点头,拿温热的核桃露暖着手心,苍白的脸色渐渐有了丝红润。眼望眸色平淡的一秋,她却忍不住低低叹了句:“咱们伴了殿下多年,说起来我到有些可怜苏大人。” 一秋冷冷剜了她一眼,小声斥责道:“今夜你的话忒多,要我说这都是自作自受。苏大人当年抛妻弃子,合该多带几顶绿帽子。” 半夏与一秋不一样的想头,见她对苏世贤颇有微词,便不往下说,只推着一秋道:“外头还下着雪,你今夜别再来回奔波了,便在这暖阁里将就着歇歇,待天亮了再去吧。” 一秋懒懒打个哈欠,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叫小丫头抱床被来我略阖阖眼,便就过去替你。你今夜一惊一诈,想必也没有什么精神,待交了差出洲去歇歇。” 两个丫头在暖阁里分了手,一秋自往暖阁里临窗的大炕上去睡。半夏替她悄然阖了房门,又无声无息回到瑞安房中的碧纱橱里,自然是闭着眼毫无睡意。 此时此刻,想着瑞安方才的惨状,半夏到不晓得是该可怜还是可恨。她摸索着替自己倒了盅茶,又不放心睡得死气沉沉的瑞安,只得掌起灯过去探看。 海棠红洒花的萱草长枕上,瑞安青丝铺沉,衬得一张脸惨白一般。她往外侧着身,双腿依旧蜷缩着,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 半夏悄然探了探她的鼻息,尚觉十分均匀,便暗自嘘了口气,寂无声息地替她掩了掩身上的锦被,便就悄然将帐子合拢,再默默转回碧纱橱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五章 狠毒 鼓漏更残,冬雪漫漫,半夏只觉得长夜难捱。 万籁俱寂,默默瞧着外头朦胧的雪光,半夏能听到廊下一排六角琉璃山水的宫灯被雪粒子打得沙沙作响。回思起方才一秋的几句话,再想想素日里瑞安的手段,半夏紧紧掩住自己的口,下决心要将这件事烂进肚子里。 搁在珐琅亮格柜子上头的甜白暗花缠枝莲纹瓶里插着一束腊梅,此时暗香盈袖,到盖过方才浅浅的血腥气,让半夏稍稍觉得安心了些。 既是无法入睡,她索性披衣坐起,再次来到瑞安的床幔前。 天将五更时,瑞安哑着嗓子唤了一次人,见半夏守在榻前,脸色稍为和缓,只命她找费嬷嬷往宫里传话,便说自己今日身子不适,不去金銮殿上垂帘听政。 半夏答应了出来,将瑞安的话原封原传给费嬷嬷,便就叫小丫头给自己打水净面。一秋已然梳洗完毕过来替她,叫她先去暖阁间用了早膳,便就出洲歇息。 瑞安只觉得小腹坠痛,吩咐了半夏便就接着睡去,再一觉便到了日近午时。回思着昨夜的龌龊,到不晓得究竟有多少事落进了半夏眼中,一时眸色沉沉,再次挑起帘子唤人。 裙裾窸窣,瑞安瞧见进来的人是一秋,不觉楞了片刻,面色又立时恢复如常,不经意地问道:“怎么换了你当值?” 一秋笑吟吟立在瑞安榻前,殷勤地回道:“启禀殿下,如今已经接近午时,奴婢早便与半夏交了班,叫她回去歇歇。殿下您是再躺一躺,还是如今便起身?” 红绫锦被掩着瑞安的身子,却有半截藕臂露在外头。一秋清晰地瞧见上面大块的淤青,却只选择视而不见。她轻轻巧巧挑起瑞云鎏金唐草纹的勾子,将银红床幔挽起,外头的碎芒点点便就透过轩窗映射进来,显得满室辉煌。 瑞安只觉得身上酸疼,手臂上c腿上依旧有几处地方火辣辣,情知昨夜有些放纵,也实在情非得已。她懒懒倚着床头说道:“本宫这便起身,吩咐她们打水。” 一秋得了她这句话,立时便击掌先命小丫头们捧进水盆c皂豆c香脂,花露等物,自己拿手试过了水温,方亲自拧了手巾替瑞安拭面。 她自青玉扁方仕女彩纹的小盒里挑了些茉莉膏为瑞安匀面,又小心地说道:“公主今日不大舒坦,便换身家常衣裳也好松乏些。” 见瑞安并不反对,一秋便自从熏笼上挑挑捡捡一番,取下条秋香色系着赭石丝绦的七破百褶裙,再配了件酒红遍地金的丝棉夹袄,替她穿戴起来,这才扶着瑞安坐到了妆台前。 冷眼瞧去,瑞安的脸色比素日略显苍白,想是睡得多些,眼泡还有些浮肿。 一秋便拿散粉替她细细遮掩,又开了妆台上一只镂空的蛋形和田玉小钵,拿银挖子从中挑了点内制的胭脂点在唇上,余下的拍散在她的两颊。 人靠衣裳c佛靠金装。一秋拿一双巧手再将瑞安的长发挽做低髻,簪起枝赤金的垂丝流苏钗,瑞安便一扫方才的憔悴,重又变得明人起来。 从镜中瞧着自己的脸色,瑞安显得十分满意。她眼眸轻轻一敛,却浑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半夏同你说,本宫今日不大舒坦?” 一秋恭敬地垂着头,笑着答道:“正是,半夏说殿下夜半来了葵水,想必睡不踏实,因此晨间起得晚了些。还要奴婢好生警醒,提防殿下唤人。” 瑞安点了点头,一手扶在腰迹,显得有些疲惫。她不再追问,而是吩咐一秋道:“今日想吃些甜口,要她们煮碗搁了黄糖的血糯粥来吃,再添两粒阿胶枣。” 一秋便微微屈膝,自往小厨房传话。瑞安瞧着房内再无旁人,又疼得吸了一口气,方迈着有些蹒跚的步子一个人挪进了净房。 墙壁一侧的青玉妆台上早便归置整齐,她素日惯用的胭脂水粉摆得井井有条,两层的妆奁匣子依着她的规矩敞着盖子,里头透出满室珠光宝气。 地毡重新换过,依旧是她惯用的枣红镶金底色,金玉满堂的纹样吉祥富贵,最为称心。隔着一道黄花梨填漆嵌螺钿的花开富贵纱制屏风,香樟木桶早便擦洗得干干净净,旁边的曲腿束腰小几上是一沓叠得纹丝不乱的寝衣。 目之所至,依旧与平常绝无二致,瞧不出一丝昨夜的狼藉。 瑞安眼角微微上挑,将手抚在自己腹部,竟露出丝苍凉的笑容。她低低叹道:“不是我这做母亲的心狠,实在是我大事未成,不敢稍有懈怠。说一千道一万,你不该投到我的腹中。我会使人替你超度,下次投胎睁大了眼寻了好人家。” 半夏与一秋的猜测千真万确,瑞安今次果真中了彩。 只怕是夜夜荒唐留下风流种子,瑞安每常佩戴的香囊中常有麝香等物,不料想竟有了身孕。她几日便发觉自己身子有异,又常有呕吐c嗜睡等症,心烦之余大为诧异,打定了主意要将这孩子除去。 从菱花镜间望去,里头清晰地映出她一张娇花照水般的面庞。瑞安拿手轻抚自己的脸颊,却敏感地发觉自己的肌肤好似又松弛了几分,眼间一片黯然。 强行落胎,自然是糟蹋身子,却也是没法子的事。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腹中胎儿究竟是黑衣客c亦或是哪一个白衣少年的孽种,自然谈不上对这孩子有什么感情,也无须叫苏世贤再背起这个黑锅。 瑞安心间尚有仅存的廉耻,一则晓得这孩子来路不正,不愿惊动太医院,二则也怕生怕旁人走漏风声,只得采用最危险的手段。 连日来,她都是重重激怒黑衣客,借着他的发泄让自己落胎。 昨夜总算是天可怜见,她发觉自己落了红,这几日的罪也没白受。 培植起几个堪用的丫头不易,见半夏尚算识实务,并必吐露只字片语,瑞安早先兴起的斩草除根之意才渐渐散去。 她饮了一秋端来的血糯粥,只觉得腿脚还是发软,又闭着眼睛假寐了一回,精神比昨夜好了许多,这才吩咐一秋备车入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六章 回味 一秋因为提前得知瑞安这件龌龊事,涵养功夫比半夏做得更足。 她依旧依着往日的口气,恭敬地问道:“公主这个时辰入宫,想必要在宫中留宿了,咱们可要带件大毛的衣裳?连着飘了两日的雪花,如今天刚刚放晴,依奴婢之见,化雪却比落雪更冷。” 瑞安懒懒说道:“包上件吧,再多带几身换洗的衣裳。使人往正院里说一声,眼看梓琴就将远行,这两日小两口还不晓得别不别扭。本宫要在宫里守上几日,也替梓琴打点行装,待送了她启程再回府中。” 这些日子一秋与半夏轮着在芙蓉洲当差,她深知黑衣客几乎夜夜不落空,与瑞安两人每每颠鸾倒凤。 一秋瞧这意味,瑞安根本便是借着给苏梓琴送行,到有些躲那黑衣客的意思。当下也不说破,只依着瑞安的吩咐去做。 她吩咐人将瑞安的朱缨华盖马车里早早燃起脚炉,后座上铺好厚厚的锦褥,再传了费嬷嬷与半夏过来,一同打点了几身月白的中衣c连同瑞安的朝服与近日爱穿的便装,都包进茜红哆罗呢的金边包袱里。 一秋最后再取出瑞安青绿闪光金缎火狐狸里子的大氅,替瑞安系得严严实实,几个人这才众星捧月一般陪着瑞安一同入宫。 苏梓琴听得沉香禀报,瑞安今日不按牌理出牌,早间一反常态没有出现在金銮殿上,却于黄昏时刻入宫,心里深觉诧异。 她面上却因为解决了董大人的难题,显得喜笑颜开,特意带着沉香过来问安,直待陪着瑞安用过晚膳还腻腻歪歪地不走,只与瑞安东拉西扯。 瑞安倚着大迎枕坐在暖炕上,膝上虽搁着手炉,却依旧觉得小腹伴着丝丝疼痛总有一阵一阵的寒凉,好似有根钢丝搅在腹内,一动便是一阵坠痛。 她哪有心思与苏梓琴说话,只想叫人灌个汤婆子煨在怀中早早歇下。偏是碍着苏梓琴的身份,她还要扮几分母女情深,只得耐着性子敷衍。 到是半夏借着上前添茶的时机冲苏梓琴屈膝行礼:“皇后娘娘,您瞧这窗户上都结了厚厚的窗花,路面上也结了冰。天晚了愈加不好走,您也该好生保重凤体。更何况殿下这两日住在宫内,横竖有您母女二人说话的机会。” 苏梓琴只是不肯,瑞安就着半夏的话音三催四促,苏梓琴方肯回宫,却又牵着瑞安的手故意笑道:“梓琴这一去大阮,好歹也是数月,母亲偏就那么心狠,人家想多留一刻也不允。” 若是能够动手,瑞安早想使人撵她出去,此刻只得端着笑脸应承道:“母亲今日不大舒坦,如今有些乏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明日再来说话。” 送走了这一具瘟神,瑞安强撑的精神头也颓废下来,只觉得身上冷汗涔涔,早又湿透小衣。一秋与半夏两个替她擦洗了身子,再换上干净的寝衣,服侍着她上床躺下,瑞安这才疲惫地喘了口气。 她将手抚上小腹,此刻却睡不着。脑子里只如戏台上过皮影儿一般,一幕一幕回想起黑衣客昨晚所说的一些话。 素以神机百变著称的黑衣客果然厉害,连瑞安身畔的密探都伸不进手去的地方,他却能游刃有余。便是黄怀谦轻车简从,领着夫人何氏在孙府里盘桓了半日,还留下用了顿午饭,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黑衣客脸色沉沉,一面大力揉搓着瑞安,一面叫她寻个法子将黄怀谦罢黜。 瑞安自知黄怀谦是保皇一党的人物,早将他列在黑名单上。奈何黄怀谦为人圆滑,做事滴水不漏,她难以寻到对方的疏漏,罢黜之说便无从谈起。 见黑衣客旧事重提,瑞安不屑地讥讽道:“你到是给他做个扣,叫本宫能够拿到他的错处才是,只管动动嘴皮子,便能解决问题?” 黑衣客眼中一片阴霾,他冷冷笑道:“此人心机深沉,如今借故与孙府重新攀上交情,一瞧便是老奸巨猾之辈,你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瑞安嘴上应着,却瞅准时机借着黑衣客分神,手指再次猛然揪住他的面皮,想要扯下他脸上的面具。 黑衣客何等的机敏,他轻巧地将瑞安手臂拧住,警告的气息十分浓烈:“瑞安,我与你本是各取所需,我既做了你裙下之客,自当守诺供你驱策。你若还有旁的心思,便莫怪我心狠手辣。” 瑞安手臂被他倒拧在背后,疼得眼冒金星,却梗着脖子哼了一声,引得黑衣客腰畔使力狠狠一冲,发出一声惨叫。 昨夜大部分心思都在腹中那块赘肉上头,不曾细细去想。如今瑞安沉下心来好生琢磨,却觉得黑衣客那几句话都是金玉良言,到真心为她打算。 孙大人是与董大人一时的老臣,论声望可与董大人并驾齐驱,本来不容小觑,也是瑞安心上一大劲敌。只不过这次老天却对瑞安颇为眷顾,这一代名臣竟染了顽疾,如今手脚极不灵便,已然告病多时。 如今这般苟延残喘,孙大人早便不复往日威风,瑞安自然将他忽略。 瑞安如今满脑子都是被阿里木失之复得的金矿,心里十分懊恼。她深深知晓,手上缺少了银钱,便等于同西洋的红衣大炮失之交臂。 只要一想起前几年与大阮那场战争中,大裕皇朝的边境生生被红衣大炮撕开的缺口,瑞安依旧觉得心有余悸。依着她的意思,想过几日便叫黑衣客走一趟波斯,探一探胡里亥是否尚在人世,有没有可能东山再起。 锦上添花时时有,雪中送炭能几时。瑞安想借黑衣客之手,重新扶持起胡里亥,这样对方感恩戴德之余,必会对自己言听计从。 主意虽然正,昨夜黑衣客却兜头给她泼了一瓢冷水。 瑞安记得黑衣客言之凿凿:“阿里木九死一生才夺回大权,便是侥幸不杀胡里亥,也必定对他严防死守,怎会容你再打他的主意?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如今别想着走什么捷径,先将朝政把持在手里才是正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七章 超度 黑衣客行事乖张,又是狷狂自负,身上还带着改不去的江湖气息,每每开口便反驳瑞安的话语,素不为她所喜。 只是若没有黑衣客鼎力相助,瑞安与昔年的景泰帝在这场生死之搏中,大约早便一败涂地。黑衣客于她有恩,因此瑞安只得放低了身段,每常高看他一眼。 素日里若不是忙于朝政,便是笙歌曼舞,瑞安难得有闲暇静下心来。如今卧病在榻,再重新咀嚼黑衣客看似无理的话语,却不得不钦佩他看事之准。 等待金銮殿上那把龙椅,瑞安从豆蔻年华的少女等到如今徐娘半老,实在等得焦躁。她早便沉不住气,不想再依牌理出牌,只想蹚出一条捷径。 所谓欲速则不达,黑衣客说得清楚,自己分明犯了兵家大忌。 瑞安心间沉沉,情绪十分低落,她拿手拭向眼角,竟发觉沾了些湿意。 素昔麝香不离身畔,瑞安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身孕,还要经历这样一次杀生。 虎毒尚且不食子,她昨日所做的事情却比老虎更加狠毒,等同亲手扼杀了一个小生命。瑞安甩甩头不再去想,只倚着大迎枕坐起来,冲着外头唤人。 半夏应声而入,见瑞安已经起了身,到有些诧异。忙将寝衣披上她的肩头,再关切地问道:“长公主殿下是要饮茶么?奴婢这便倒一杯泡滚烫的茶来。” 瑞安摇摇头,命半夏支好炕桌,再叫她研些墨来。自己开了床头柜子的抽屉,从匣子里取了些素白的雪浪纸,再捡了枝细细的狼毫,便就着翻开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认认真真抄写起来。 半夏陪了片刻,见瑞安头上已然渗出些汗水,自己苦劝不听,也只得悄然打了盆热水来,再拧好帕子递过去。 瑞安生怕抄好的经文落了水渍,先将雪浪纸小心地搁在一旁,这才去接半夏手上的帕子。她将脸上的汗水拭净,复重新执起笔来。 一篇经文不长,瑞安停停歇歇,却抄了近一个时辰。眼瞅着最后一笔墨字落在纸上,瑞安也好似抽离了全身的力气。 她颓然将笔一扔,吩咐半夏去笼个火盆。半夏晓得她这是要亲自动手烧经,超度那个无缘来到这世上的孩子,不由无声叹息。 只遵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能不问的便不过问,半夏闷着头如同锯嘴的葫芦一般,依着瑞安的吩咐出来,与一秋一同笼起火盆,抬到瑞安榻前。 瑞安拿香点燃了自己抄写的经卷,眼瞅着白纸被火舌一卷,到似是枯蝶舞风,片片化做灰烬,心上一阵空荡荡难受。 做完了这一切,瑞安已然筋疲力尽,她命两个丫头将东西收拾好,本待早点儿歇下,却是半丝睡意也无。只闭着眼睛思来想去,琢磨着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 心间纵然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悔意,却敌不过对于人上之人的渴望。瑞安扪心自问,若时光重来一次,她依旧会觊觎那把龙椅,依旧会视景泰帝为心腹大敌。 绕指柔肠转而被心硬似铁代替,瑞安将经文焚尽,便好似尽了自己该尽的责任。听得亮柜格间紫檀木透雕的西洋珐琅自鸣钟发出单调又有序的声响,瑞安只闭眼假寐,听着滴答声细细回味自己这些年的行事。 当初接近仁寿皇帝,为得自然不是什么情义,瑞安真正想要的是那个中宫之位。在她看来,有了权利才有与景泰帝叫板的底气。 得之桑榆,失之东隅。瑞安机关算尽,仁寿皇帝并没有真正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不肯许以中宫之位,她只得负气归国。正自万念俱灰之际,黑衣客偶然与她擦肩,却对她惊为天人,甘愿供她驱策。 江湖草莽自然入不得瑞安眼中,便是四大暗卫名动天下,也不过是奴仆的身份,瑞安对白虎这种人嗤之以鼻。 直待黑衣客为表忠心,设计将玄武等其余三人一网打尽,又在景泰皇帝饮食中下了慢毒,还将毒药方子亲手呈到瑞安面前,瑞安才终于肯正眼瞧一瞧他。 对这样的人自然不肯倾心以待,任凭黑衣客千恳万求,瑞安也不过拿他来比芙蓉洲间一众白衣少年,此长彼短各有千秋,终不肯真心青睐。 求之不得,黑衣客烦躁之机,便只能对瑞安变本加厉的折腾。瑞安有求于他,偏又无法退却,只得逆来顺受。因此这些年来,两人关系十分微妙。 金水桥畔与苏世贤的邂逅,不过是瑞安红颜渐逝,为得掩人耳目。这种为了荣华富贵便抛妻弃女的负心郎,又怎值得瑞安托付一生。 她终不肯替他生下孩子,不过从育婴堂间随意抱回个女婴充数。 回思这些年的是是非非,瑞安对最初的局面十分满意,到分辨不出是打从什么时候,一把好牌叫自己打烂,如今竟有些捉襟见肘。 想要一偿夙愿,手中最大的王牌依然是那个黑衣客。可是纵有江山为饵,他又对自己俯首听命,瑞安依然不愿就此一生。 九重凤阙,世间少有男儿堪与自己并肩。若她真登上那个高位,又怎会让个草莽陪在一旁?瑞安也想择一处温暖之怀小鸟依人,却也只得独享高处不胜寒。 草莽术士,到也并非一无是处。瑞安每每决策失误,能兜头泼她冷水的也唯有这名黑衣客一人。因此他纵然嚣张,瑞安也只得纵容。 瑞安暗眸沉沉,闪过粹然的精光,陷入最深的凝思。 她直觉里那黑衣客并非只有夜间飞檐走壁、见不得光的本事,这几十年间他安然无虞躲在京中,根本无须自己的庇护,一定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替他遮掩。 无数次欢好之际,瑞安都想揭开黑衣客的真面目,瞧瞧他那张真实的面孔该是什么样子。只可惜与他来往了这么多年,依旧不曾识得庐山真面目。 讥讽也好、激怒也好、诱哄也好,黑衣客总不为她所动,由得脸上一张人皮面具变来变去,偏不是他本来模样。 瑞安遗憾之作,更有隐隐有些不甘心,越发存了好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八章 真相 疑心生暗鬼,瑞安时不时便会草木皆兵。 每次隔着道珠帘听下头群臣参朝议政,瑞安总有种错觉,好似黑衣客也在其中。有时候望见个长相奇特的太监、亦或长袖善舞的嬷嬷,或者谁与自己多说了句话,瑞安也会怀疑,是否又是黑衣客的装扮。 每每费心猜忌,瑞安撕不开黑衣客的真相,到弄得自己筋疲力尽。 此时卧在榻上想不明白,瑞安只觉得心浮气燥,偏是小腹又隐隐坠痛,提醒她昨夜那一幕曾经真实发生。 不方便去传太医,瑞安只得再唤了一秋与半夏两个进来。 到能对自己狠下心来,瑞安只怕昨夜里污血不曾流尽,长痛不如短痛,便命一秋去太医院抓些红花煎服。又吩咐半夏拿血糯米炖了碗燕窝羹,依旧加了些黄糖在里头,强忍着反胃喝了两碗。 太医院里今夜是刘太医当值,闻得瑞安派了人来,心间便就一阵厌恶,只得立起身来相迎。一秋素日与人为善,并不借着瑞安的势对旁人恶语相向。她轻轻敛礼,便就客气地道明了来意。 红花最是活血化瘀,又常为妇人落胎所用,本是宫中的禁药。刘太医见无凭无据,自是不管乱开方子,不由多问了两句。 一秋自是不能实话实说,只浅浅笑道:“刘太医您尽忠职守,是自己职责所在,都怪奴婢方才不曾把话说明白。”她将衣袖往上一卷,露出手腕上一粒半个黄豆大小的暗疮,还留着些白色的脓头。 如今费嬷嬷有些离心,瑞安身畔便数一秋与半夏最为堪用。两人连轴转着当值,难免有些劳累。那日一秋疏忽,不小心便溅上手腕一滴热油,现如今还不曾痊愈,不想今日正好拿来说事。 刘太医心善,轻声说道:“姑娘该早些看太医才好,现如今这伤口都生了脓,我替你将它挑破,再覆些药粉吧。至于红花,一则不大对症,二则对姑娘家身子有损,下官并不建议您用。” 一秋本是敷衍之词,奈何这太医尽忠职守,到说出一番道理。她感激之余,待刘太医替自己上了花,依旧变着花样讨要了些红花,拿回去给瑞安煎服。 刘太医年纪不大,心思地极为缜密,对瑞安讨要的东西格外留了心。 景泰帝尚未驾崩之时,他与其他太医轮流司药,时常查觉药不对症。他因此曾偷偷翻阅过景泰帝所用的药方,还从药渣里发现过东西,只是人微言轻,只好将这通天的秘密埋进肚子里。 今次又是瑞安的人来讨红花,分明不承想自己会耐心询问,那姑娘只得故意拿着一点烫伤说事。刘太医察言观色,早便发现透着些蹊跷。 他想了想,并没有将方才取走的那味红花记录在档,而是自己悄然写了张纸条,详细记下了时间与用量,再好生收进自己的衣袖。 涂了药膏的手腕清清凉凉,一秋对那位细心的刘太医印象颇好,拿了东西回来,依着瑞安的吩咐将红花煎得浓浓,瑞安便就一口气灌下。只觉得身上淋漓不尽,瑞安连着跑了两趟净室,身上松乏得没有一丝力气,早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深宫巍峨,到底戒备森严。黑衣客纵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不敢摸进皇宫。瑞安无人打搅,这一觉到是难得黑甜到明。 次日五更天的早朝,瑞安强撑着身子盛妆莅临。李隆寿面无表情,只疲惫地冲她微微一揖,便如泥塑木雕般坐在龙椅上一语不发。 瑞安心知这小皇帝依旧为了董大人与自己别扭,便在退朝后留他说话,想要见好就收。李隆寿从苏梓琴口中知晓瑞安近日身子不好,却要借机气一气她。 眼见瑞安放低了身段,李隆寿却不肯下这个台阶,梗着脖子冲瑞安说道:“姑姑,您往后想做什么事不要再假梓琴之手。她本来对政务不上心,也无意染指朝政。您几次三番叫她背这些黑锅,是想坏她的名声?还是根本希望梓琴便是下一个您,身教胜于言传?” 瑞安被小皇帝几句话气得瞠目结舌,碍着太监宫女一大堆,指着他的鼻子又不敢真正开骂,只得恨恨拂袖而去。 李隆寿望着瑞安比平日行走缓慢的步履,难得露出丝开心笑意。他依旧有着未曾完全湮灭的孩子心性,想要拿这好玩的事情说与苏梓琴听。 苏梓琴临行在际,又与李隆寿和好如初,整日忙着准备衣裳首饰,将这趟大阮出行看做游山玩水一般,惹得几位忠于李隆寿的老臣十分恼怒。 依着李隆寿的意思,黄怀谦走过一次大阮,本待任命他为今次的主使,陪着苏梓琴走这一趟,不曾想金銮殿上黄怀谦却以身体违和为由一力推辞。 黄怀谦苦笑地冲李隆寿说道:“陛下,臣如今有心无力,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臣这个样子到了大阮也未必能好,岂不是白白丢天家的脸面。” 李隆寿本意是想由黄怀谦会同苏梓琴,与远在大阮的刘才人接洽,双方敞开心扉谈一谈,都做到彼此心中有数。如今瞧着黄怀谦腿上打起的夹板,深知他行动不便,虽晓得他今次受伤蹊跷,也只得放弃这最合适的人选。 为了留在国内等着真相大白,黄怀谦还未曾与李隆寿通气,不惜演了出苦肉计。他前几日退朝时故意踩空了台阶,顺着几十阶的高阶便滚了下去,不仅磕破了膝盖,还扭伤了脚踝,如今拄着根青竹拐杖,右脚依旧不大敢着地。 黄怀谦想留在朝中,只为等待一个答案。 他这些日子被自己匪夷所思的猜测吓到,一方面不敢相信,一方面却又觉得自己正在揭开事实的真想,当真十分矛盾。 自从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孙大人府上,黄怀谦便时常有些魂不守舍。专程派去追董大人的小厮还不曾转回,如今他焦急地等待着回音。 黄怀谦深知这件事关系着李隆寿等人的生死存亡,不敢稍有懈怠。见李隆寿正关切地望着自己,他大胆抬头,给了年轻的帝君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九章 启程 联系到黑衣客要自己小心黄怀谦,瑞安也觉得他此刻受伤有些蹊跷。她传了朱怀武议事,要他寻个妥当人留意黄怀谦的一行一动。 至于陪同苏梓琴去大阮的人,瑞安思之再三,选了礼部侍郎宋大人。宋大人为人循规蹈矩,还显得有些迂腐。有这么个人在苏梓琴身边,她便是想生事怕也得听人劝,到让瑞安更觉得安心。 这一次李隆寿难得没有私底下同瑞安争论,反而一力赞成,对瑞安笑道:“姑姑,咱们总算有一次意见相同的时候。宋大人极守规矩,有他从旁规劝,我到不怕梓琴任意行事。” 两下里到想以一处,瑞安微微冷笑,并不想同李隆寿多说,只将新任的礼部侍郎宋大人传来嘱咐了几句,转而唤了苏梓琴来说话,又给她布置了另一桩任务。 此时的瑞安已然不是头两年一幅气定神闲的模样,没有黑衣人对她当头棒喝,便更显得心浮气躁,行事也愈加乖张。 活着的陶家人已然远走高飞,瑞安出不来这口气,便只能打死人的主意。 她狰狞而笑,冷着一张脸对苏梓琴道:“你去见见陶灼华,告诉她莫觉得她与陶家人是天高皇帝远,孙悟空迟早跑不出如来佛祖的手心儿。” 陶家能将陶府里搬空,却不能移山过海。陶婉如已经入土而安,就葬在云门山麓,她的坟冢前萋萋蒿草四季常青。瑞安要苏梓琴转告陶灼华,若她再敢一意孤行,她便就派人将陶婉如的墓穴扒开,把她挫骨扬灰。 苏梓琴惊得花容失色,望着瑞安惶惶道:“母亲怎么会有这样的主意,陶灼华的母亲好歹与父亲做过几年夫妻,况且逝者已逝,她又不成不了母亲的绊脚石。您一意孤行,叫父亲往后如何做人?” 瑞安颇不在意地说道:“你本是我的女儿,怎么到学会了胳膊肘往外拐。陶家当家不过资助了你父亲些银子,助他考取了功名。他们之间若真得有情,你父亲又怎会再娶?你只管将这些话传给陶灼华,我到要瞧瞧她听不听话。” 不理会苏梓琴惊惧难信的眼神,瑞安饮了口煮得烂烂的红豆姜枣茶,再嘱咐苏梓琴此去也留意一下忍冬的下落,瞧瞧她是生是死。 苏梓琴早便知晓忍冬的下落,也只得睁着眼睛演这出戏。她到是望着瑞安手上的茶盏有些惊异,疑惑地问道:“母亲素日不喜生姜与红枣,怎么今日这茶里到有这两样的味道?” 瑞安只为拿生姜与红枣暖腹,听着苏梓琴的话到底心惊,只怕旁人窥出端倪,不耐烦地说道:“些许的小事上你到肯留心,偏偏大事上毫无建树。快些出去吧,我还有一摞子奏折要看。” 苏梓琴素知瑞安处理公务效率极快,那摞折子昨日便堆上她的案头,到今日却是丝毫未动,根本不是她的处事作风。心里明知有异,苏梓琴依旧笑嘻嘻道:“母亲这几日到真有几分怪怪,瞧着与平常不大一样,却又说不上来。” 啪得一声,瑞安将炕桌上的书重重阖上,沉着脸道:“都做了皇后的人,说话依旧没轻没重。快些出去,莫扰得我不清净。” 已然连着住在宫中几日,瑞安却丝毫没有出宫的动静,也与她平日行事大相径庭。苏梓琴撇撇嘴,假装没趣地出了门,却招手唤了沉香,要她留意着瑞安与手底下那两个丫头的动向,看看她们又在宫中弄什么鬼。 出得御书房的门口,苏梓琴接了丁香刚添好炭的手炉笼在怀中,便悠悠闲闲溜达着回宫。却见费嬷嬷扶了个小丫头立在芜廊一侧的花墙下,见苏梓琴出来,恭敬地俯身行了个礼,唤了声皇后娘娘。 “原来是费嬷嬷,母亲身子不大好,费嬷嬷这几日一直陪着母亲住在宫里么?”苏梓琴笑吟吟立住,明知她的来意,还是故意打着太极。 费嬷嬷勉强笑了笑,往前走了两步,将身子弯得极低,对苏梓琴说道:“果真叫皇后娘娘说着了,老奴这几日一直陪着长公主殿下住在宫内,这会儿专程在这里等皇后娘娘,是想求您一件事。” 忍冬一日下落不明,费嬷嬷便一日不得安生。虽有媳妇儿娘家的人悄悄去了大阮打探,却始终得不着消息。费嬷嬷不敢将这份抱怨带到瑞安前头,晓得苏梓琴将赴大阮,这才大着胆子求到她的面前。 “嬷嬷快快请起”,守着费嬷嬷,苏梓琴到不托大,她命丁香将老婆子搀起,扶着她做到花墙一侧芜廊下落了座,雍容笑道:“嬷嬷的来意梓琴已然晓得了,本宫此去定当问一问那陶灼华,到底将忍冬藏到哪里去了。” 费嬷嬷见苏梓琴说得客气,又是一务应承,眼中立时便透出感激的喜意。她不顾苏梓琴的阻拦,硬是跪在铺着秋香色地毡的花墙前给苏梓琴磕了头,还洒了几滴眼泪:“若蒙皇后娘娘恩典,能替老奴将那丫头带回大裕,老奴全家这一辈子都对皇后娘娘感激不尽。” 素日仗着瑞安的重新,费嬷嬷一家飞扬跋扈,手底下并不干净。忍冬落得如此下场,深追起来也不过咎由自取。苏梓琴冷眼旁观,对这老婆子并无多少怜悯。 她一面吆喝着小丫头快些将老人家扶起,一面又说了几句客气话,给了费嬷嬷无限希冀。 苏梓琴启程时,已然将近腊月。明知这个春节要在大阮渡过,她与李隆寿依依惜别,又殷勤嘱托对方保重身体,记得天寒添衣、夜冷添被。 对于苏梓琴的嘱托,李隆寿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他重重点着头道:“梓琴,你放心,便是为着往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我也不敢辜负你的嘱托。咱们身在两处,各自保重,你见了刘才人替我问候一声,将咱们的意思转达给她。” 苏梓琴一一应着,就在乾清宫里与李隆寿分手,随同宋大人的队伍启程。 瑞安假托送苏梓琴为名住在宫内,也只是在宫门口与她分手,懒得往外相送。 (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章 送别 苏世贤到是真心不舍得与苏梓琴分离,特意送她送至城外,父女两个在十里长亭话别。苏世贤特意禀退了众人,与苏梓琴说了几句悄悄话。 原来瑞安前些时日与黑衣客夜半议事的时候,半夏影影绰绰听到他们提起过苏梓琴的名字,又听他们提及什么四大暗卫,晓得是些隐秘事情,便借着瑞安要她给苏世贤传话的机会,将自己听到的东西原原本本说与苏世贤听。 一个丫头并不晓得当年四大暗卫的来龙去脉,半夏只是知道苏梓琴在苏世贤心上的份量,听得瑞安与黑衣客提起这位有名无实的皇后娘娘时,心间多是不屑,生怕再横生枝节,便想叫苏世贤留意。 苏世贤略略思忖,便晓得这二人对苏梓琴的不屑多是来自苏梓琴的本来身份,一时半会儿到不至对她不利。唯有半夏提到的什么暗卫的名头才让苏世贤动心,开始正视这件事情。 打从昔年宫中内乱之后,四大暗卫同时销声匿迹,旁人对他们生死未知。如今看来,时常出入芙蓉洲的黑衣客到与当年旧事有些关系。 若这黑衣客真是瑞安手上握着的一张王牌,敌人隐在暗处,终归对李隆寿与苏梓琴不利。苏世贤思忖再三,还是将黑衣客的事情说给苏梓琴,要她小心提防。 苏梓琴心间狂跳,她紧紧攥着拳头提醒自己保持冷静。曾听李隆寿提及,昔年的白虎在四人中最为狡诈阴险,素不以真面目示人。 本是景泰帝握在手上、用上对抗瑞安的王牌,白虎却背信弃义,私底下勾结了瑞安,并撒下弥天大谎诱得青龙几个上当。 青龙等三人被他圈围在蛮荒山乱石之中,以火舌与弓箭攻击,本来万无生机,幸亏玄武身负绝技,硬生生将脚下的石头挖开一条通道,才侥幸没有葬身火海。 三兄弟同时受了重伤,情知被白虎算计,早将深仇大恨铭刻在心。如今有机会东山再起,这三人多方打探,都想将昔日的白虎碎尸万段。 奈何化身黑衣客的白虎一直蛰伏,世上再难有人知晓他的行踪。青龙他们苦寻不果,虽想复仇却无半点头绪。 却原来众里寻他千百度,倚门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黑衣客终归技高一筹,懂得大隐隐于朝,堂而皇之匿在京师之中。 是与不是,此时虽不敢贸然下结论,却必定与那只该死的老虎有些关联。 苏梓琴此时已然出城,来不及将这至关重要的事情说与李隆寿,只得央求苏世贤道:“父亲,这线索委实重要,我怕隆寿会受其害。请您回城之后,务必尽早转告于他,要他处处小心。 瞧着苏梓琴的模样,分明对当年的旧事无比清晰。想是小夫妻二人为着对抗瑞安,平日所做的功夫不少。 一边是曾有过肌肤之亲的继妻,一边是毫无血缘关系却唤了自己十几年父亲的苏梓琴。苏世贤心上的天平摇来荡去,一时有些踟蹰不决。 芙蓉洲间的纸醉金迷与酒污残红不时在眼前交织,终被苏梓琴明媚澄澈的目光所代替,那杆左右摇摆的天平也稳稳落向苏梓琴那边。 苏世贤认真冲苏梓琴点头,算是应下了她的请求。 北风吹动苏世贤被玉簪绾起的长发,苏梓琴真真切切地瞧见,父亲从前的满头乌丝如今竟有了三三两两的花白夹杂其间,不由鼻间一酸。 是非黑白、善恶对错,其实并没有明显的界限。苏世贤曾经对不起陶灼华和她的母亲,可在苏梓琴身上没有半分亏欠。他这半生被瑞安冠上的绿帽子压着,曾经挺直的身板显得微微有些佝偻,早便不复当年。 望着坎坷无序、又分明早生愧疚的苏世贤,苏梓琴发觉她一句埋怨的话也说不出来,反而满是心酸。千言万语无从说起,苏梓琴只是起身冲苏世贤盈盈一拜:“父亲大人保重,梓琴这便启程了。” 苏世贤嘴唇翕动着,似是有些难言之隐不晓得如何开口,他踟蹰了片刻,方沉声对苏梓琴说道:“你转告灼华,但凡我苏世贤有一口气在,必定会阻止长公主殿下惊扰她母亲的坟墓,请她宽心。” 即便时此时此刻这样的言语太过苍白,苏世贤根本无力与瑞安抗衡,苏梓琴还是从他话中听到从前少的的坚定之意,她微微点头,认真应下苏世贤的话,复将话题转移到方才的黑衣客上头,还想再嘱咐几句。 再牵着苏世贤的衣袖,苏梓琴低低嘱咐道:“父亲说的这人对咱们至关重要,既是能时常出入芙蓉洲,当有踪迹可寻。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还请父亲多多费心,看能不能查到些许蜘丝马迹。” 父女两个洒泪分别,苏梓琴请宋大人快马加鞭,一刻也不停留地直奔大阮。 而苏世贤明知苏梓琴所托的事情难为,却因为关系到李隆寿与她的生死存往,咬着牙一力应承。他回城之后,不仅立刻寻了个机会将黑衣客的事情说与李隆寿,还应李隆寿所请,替他去瞧了瞧腿上依旧上着夹板的黄怀谦。 回至长公主府,苏世贤瞧着门庭寂静,当是瑞安依旧住在宫里。他如今也没什么牵绊,更对瑞安毫无情谊,只默默回转自己的正院,坐在书桌前闭着眼睛琢磨最近发生的事情。 瑞安这些日子在宫中独宿,血燕、鸡汤等物不缺,身子已然渐渐复原。只为苏梓琴已然离宫,她只怕再不回府会惹人闲话,便派了半夏回去打前站,先回芙蓉洲将她的寝宫收拾一番。 半夏的马车在垂花门停下,她披着厚厚的莲青色鹤氅下来,想要先将些琐物放回自己房中,再赶去芙蓉洲。跨进垂花门去,沿着水磨石铺就的甬道走了几步,半夏却忽然立住了脚步,侧身问身畔的小丫头道:“大人可曾回府?” 得了小丫头肯定的表情,半夏便命她将自己手上的包袱先回房去,自己却悄然折向抄手游廊,往苏世贤所居的正房走去。()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网址: (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零一章 曹营 雪花零星,地上不多时便落了薄薄一层。 半夏手间笼着暖炉,徐徐往苏世贤的正院去,自己说不明白为何要走这一趟。路过一丛被落雪轻覆的翠竹,她有些踟蹰地停住了脚步,心上盘算着拿什么理由才能让自己这一趟瞧起来顺理成章。 她穿过芙蓉花开的大插屏,望着阴得铅灰一般的天空,心上有些甜蜜的酸楚。 苏世贤的小厮手上撑着把青绸素面的竹伞从后头出来,正要沿着六棱石子的甬道往前走转去,一抬眼却瞧见半夏立在大插屏旁抬头望天,不由欢喜地唤了声:“半夏姑娘,奴才正要去寻您说话,可是赶得巧”。 原来苏世贤思之再三,芙蓉洲里戒备森严,没有瑞安的传唤,他根本不能踏足,难以完成苏梓琴的重托。若想事半功倍,也唯有借助半夏之手。 打听着半夏回了府,他便匆匆安排小厮前去寻人,想借这个机会求半夏相助。 半夏听得苏世贤打发人来寻自己,双颊竟有些娇酡醇粉的绮艳,幸喜大半个面庞都隐在兜帽之下,到不至被这小厮瞧出端倪,只微颤着声音叫小厮带路。 苏世贤早便烹茶以待,见半夏就着小厮打起的织锦软帘进了门,他便温言提醒她将斗篷搭上薰笼暖着,再将刚倒好的茶往她面前搁了一盏。 半夏受宠若惊,推辞间到显得有些慌乱。苏世贤自是晓得她一片心意,忍不住心间婉叹。今时今日不愿拿着虚情假意敷衍,苏世贤又许不了她的明天,便唯有开门见山,婉转地问及半夏,可曾在芙蓉洲间听过“白虎”二字。 半夏随了瑞安多年,早是冰雪聪明。有些人身在局中瞧不透彻,她却将府里的形势瞧了个通透。昔年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早便离心,苏世贤十之八九想与瑞安分道扬镳。虽不晓得“白虎”究竟是什么人,却也晓得他对苏世贤至关重要。 这几年间,芙蓉洲里便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茬茬白衣少年无声无息地来,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好似没听到他们有什么名字。瑞安床榻的娇客换了一人又一人,到唯有那位黑衣客雷打不动,如同鬼魅般时常出现,却也不晓得那便是苏世贤想要寻找的白虎。 半夏认真回想着芙蓉洲间的过过往往,才待无奈地摇头,却蓦然发出一声惊呼。她分明记起那一夜发现瑞安小产,自己情急之余请了一秋过来,一秋言辞之间提起过瑞安拿病虎来喻这名黑衣客,显然对他大为不满。 病虎与白虎,都有个虎字,只不晓得与苏世贤想寻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半夏疑疑惑惑,将黑衣客来无影去无踪的行迹说与苏世贤,又提及一秋提到的病虎二字,苏世贤眸间倏地一亮,直觉里这个人必定与白虎有着关联。 他恳切地望着半夏道:“这个人究竟是谁,对世贤至关重要。今日想拜托半夏姑娘对这个人多多留意,看能否揭开他身世之迷。” 苏世贤在半夏面前从来都是温润君子,行动不骄不躁,似今日这般迫切地寻人,在半夏看来是头一遭。她从对方眸间分明看到些隐藏的焦灼,心内便是一软。 半夏轻轻屈膝,郑重应允道:“苏大人您放心,奴婢定当时时留心,替您分辨一下那黑衣客究竟是不是您要找的人。” 苏世贤眼望半夏良久无语,末了只是轻轻一叹:“半夏,这个人对我固然重要,此时此刻我却不能不顾及你的安危。你须记着我今日所说,凡事量力而行,咱们并不急在一时,你千万不要露出马脚。” 这是头一次,苏世贤真情流露,对半夏露出几分关切之情。半夏只觉得心间暖流涌动,眼中蓦然便浮上一层晶莹的泪滴。 她只怕被苏世贤瞧见,只微微低垂着头,露出抹云淡风清的笑容:“苏大人,半夏不得已行此背主之事,虽然有些龌龊,却是尊从自己的内心。半夏今日应下苏大人,明知前路有些荆棘,依旧无怨无悔,大人您不必悬心。” 融融雪光映着耦合色的茜芸纱窗,半夏姿色平平的脸上溢着些幸福的容光。她声音极低,却又极尽温柔:“能为大人略尽绵薄之力,半夏十分开心。” 苏世贤无言以对,他走到薰笼前取下半夏的斗篷,替这清秀的女子披在肩上,只暖声说道:“世贤多谢半夏姑娘。” 瞧着那抹瘦弱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苏世贤不由再次喟然轻叹。 黄怀谦前日晓得苏世贤过府探病,心内惊诧不已。他自然对这位瑞安的夫婿存有芥蒂,想要托词推拒。不曾想对方手中却持有当今陛下李隆寿的亲笔信,当真令黄怀谦难以瞧透。 金銮殿上黄怀谦大有深意的一眼落进李隆寿的眼眸,他便晓得这位肱骨之臣放弃去往大阮谒见刘才人与小殿下的机会,而选择留在国内,必定有他的理由。 只为黄怀谦抱病,两人之间无法联系,李隆寿只得托苏世贤替自己开路。 便是持有李隆寿的亲笔信,黄怀谦依旧对苏世贤并不信任,只转着圈子与他耍太极,顾左右而言其他。 苏世贤情知他的身份尴尬,黄府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来。为了叫黄怀谦放下戒心,他拉住黄怀谦的手掌,在他掌心虚虚比划了“隆昌”二字,低声问道:“陛下夜不能寐,只派下官前来问问。能叫黄大人放着这位殿下不顾,朝中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黄怀谦此时才惊讶地抬眸,盯着苏世贤瞧了半晌,哑然失笑道:“敢情苏大人如今身在曹营心在汉,这是打从什么时候的事?” 苏世贤听得他话中诙谐之意,纵然涵养功夫极好也不由面上一红,讪讪说道:“大人,世贤不便在府中久留,还请大人长话短说。” 黄怀谦便命房中奴仆尽数退去,再招了苏世贤来自己身畔,覆在他的耳际悄悄说了几句话。苏世贤面呈骇然,惊得脸色发白。他直视着黄怀谦的眼睛问道:“大人,你能否断定此事?” (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零二章 翁婿 黄怀谦苦苦一笑,指了指高几上的茶碗向苏世贤请茶,再无奈地说道:“我虽有疑惑,却不能单凭着我的鼻子便定了孙大人的乾坤。烦请苏大夫将此事转告陛下,请陛下时刻留心。咱们多试上几回,心里便有了数。” 依着半夏所说,芙蓉洲畔黑衣人如鬼魅一般,时常夜半出现,每每来去无踪。 而孙府里庭院深深,孙大人这些年抱病独居,等闲人不得入得他外院,也确实有销声匿迹几个时辰却不被旁人发现的可能。 神机百变,并非浪得虚名。若对方真是他们所猜测的那个人,黄怀谦与苏世贤都相信他有本事在两种身份间不停地转换。 亦或除去这两重身份,他还另有狡兔三窟的本领也未可知。 黄怀谦向苏世贤略一拱手,也不虚伪留客,只殷殷嘱托道:“请苏大夫务必尽快将消息传与陛下,待我腿脚略好,再去孙府一探究竟,务必弄个水落石出。” 苏世贤情知事情紧急,出得黄府也不回家,径直去乾清宫觐见李隆寿。 这一天奔波忙碌,苏世贤却感觉心里很有奔头。此时天近黄昏,他命马车匆匆而行,在正阳门前与瑞安的车驾不期而遇。 瑞安听得费嬷嬷禀报,苏世贤竟又冒雪入宫,心内十分诧异。她当即命人将苏世贤拦下,就着一秋打起的帘子叫苏世贤过来说话。 如今再瞧瑞安,苏世贤亦不觉得心上憋屈。放下从前一味媚涎的姿态,到变得不卑不亢。他踩着脚踏下了车,几步踱至瑞安面前,微微欠了欠身,含笑问道:“殿下如今是要回府么?” 瑞安被车帘半掩,只冷冷哼了一声算是应答。她居高临下望着苏世贤问道:“今日里落着雪,你不在府中御寒,如何这个时辰又跑进宫来?” 苏世贤温润地笑道:“在府里窝了半日,到不如出来赏赏雪。更想着梓琴嘱咐要替她看好陛下,便进来瞧一瞧乾清宫里的奴才可曾懈怠,也好叫梓琴安心。” 开口闭口将苏梓琴挂在嘴边,瑞安早习惯了苏世贤十余年如一日的模样。她唇角一勾,那丝笑容说不上是赞许还是讥讽,只浅语低笑道:“你到听梓琴的话,一直将她视若掌珠。” 苏世贤身着淡青色的斜襟狐皮外袍,领口与衣襟上以黑色出锋大毛点缀,衬得整个人气宇轩昂。他温雅地笑道:“咱们唯有这一个女儿,梓琴自然是世贤与殿下的掌上明珠,难道殿下不是这么想?” 车帘上垂落的明黄色璎珞将瑞安的面庞稍稍遮挡,苏世贤瞧不见她眼中那抹讳莫如深的笑意,只瞧见她唇边浓浓的潋滟中分明透着些不屑。 瑞安咯咯笑道:“本宫自然是这么想,可是母慈子孝,本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也要梓琴安心听话,方能对得起本宫这份厚爱。” 苏世贤拿手拂去落在眉心的一片雪花,依旧和煦地笑道:“世贤却没想那么多,只要她一日唤我父亲,我便疼她一日,世贤窃以为这方是为人父母的根本。” 瑞安不欲同他争辩,命一秋将帘子放下,袅袅余音隔着厚厚的织锦帘子传出:“夫君,你今日这几句话很意思。若是梓琴听到,还不晓得怎样开心。” 眼望雪雾半卷,瑞安的车子绝尘而去,苏世贤微微躬身,依礼注目远送,转而露出抹轻蔑的笑容。 从前瞧着瑞安不将梓琴放在心上,苏世贤只以为天家情薄,后头才晓得这个女儿与瑞安和他根本毫无血脉的牵绊。 苏梓琴唤了这蛇蝎心肠的女人十余年母亲,她却只将苏梓琴做为笼络李隆寿的工具,便显得尤其可恶。而在苏世贤看来,养育之恩却比生育之恩更浩瀚无边。方才那几句话虽有敲打瑞安之嫌,却也是苏世贤的肺腑之语。 一环连着一环,瑞安总想通过这些互有联系的环扣维系她对旁人的操纵。 苏世贤本能地想到,在瑞安瞧来,既有自己对苏梓琴的舔犊情深,大约等到她发觉自己早便忤逆了她的本意,而站在她的对立面时,苏梓琴的身份便未尝不是她对自己最大的惩戒。 舒缓的笑容在苏世贤脸上绽开,那样从容而又宁静。 若有朝一日瑞安想拿这个事实真相瓦解父女二人坚若磐石的同盟,也不过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苏世贤忽然迫切将瞧一瞧,待一切真相大白,瑞安面对他与苏梓琴的亲厚,该是一幅怎样不可置信的神情。 马车过了正阳门,便就泊在路旁。苏世贤踏着一地的落雪,择了竹间小径穿梭而行,被冷雪扑面时林间的幽僻并不令他觉得寒冷,反而有种豁然开朗的清爽。 李隆寿晚来无事,想着苏梓琴嘱咐他花雕酒暖胃,便命人煨了半小壶。 暖阁里刚刚摆了桌,御膳房送来新鲜的竹荪鲥鱼汤、鸡丝拌酸笋,家常一品豆腐羹,再配了几碟精致小菜,便是帝君简单的晚膳。 素日有苏梓琴在身畔红袖添香,李隆寿已经习惯。如今身旁少了一人,便觉得乾清宫里更添孤寂。他才端起了杯,便闻得苏世贤踏雪而至,不由露出抹笑意。 世人眼中抛妻弃女的薄情之人,因着爱屋及乌,到给了李隆寿些许的关怀。李隆寿只觉心间一暖,命人再摆一幅杯筷,另去御膳房添几道苏世贤爱吃的菜来,翁婿两个相对小酌。 南泥篆刻幽兰吐蕊的暖炉间添着上好的银丝霜炭,苏世贤命人架起铁罩子,烤了些切得薄如蝉翼的嫩五花,再洒了剁椒、茴香、酸果与白胡椒在上头,待闻得香气四溢,便递了一小串给李隆寿。 李隆寿有些胎里素,平日不大吃荤腥,更不食这些刺激的东西。而今嗅着嫩五花与辛鲜料混合的香气,竟也食指大动。他拿帕子垫着铁签,咬了一小口慢慢品尝。 被剁椒辣得眼中淌泪,酸、辣、鲜、香各种味道充斥在李隆寿口中,从未尝过的味道让他感觉十分新鲜。 李隆寿连连赞着好字,复亲手把盏,递苏世贤又满了一杯。 (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零三章 直觉 乾清宫中除却小常是自己人,另有瑞安的眼线,两人说话须小心谨慎。 李隆寿与苏世贤两个绝口不提公事,只管烤肉喝酒。早些时煨下的半壶花雕不够,李隆寿重又命人添来。 酒至半酣,小常领着御膳房的人过来添菜,摆下苏世贤爱用的小磨青菜豆腐渣子、黄米糊糊等物,都是素日青州府的特色,翁婿二人吃得十分尽兴。 几个宫人初时探头探脑,听着这两人只是划拳猜酒,便不往正事上留心。偏小常瞅着外头雪势渐猛,也仿效苏世贤两个在倒座间里支下暖炉,从御膳房里要了些上好的五花肉,也寻了几个要好的小太监烤起肉来。 肉香酒浓,烤肉的味道渐渐四溢,从倒座间飘出老远。三三两两值夜的宫人闻得香气,便就推推搡搡地过来凑堆。 小常冷眼瞧去,素日那几个眼中钉也混在其中,他并不说破,反而吩咐小太监道:“今夜里陛下与苏大人饮酒,想必顾不得咱们。再去御膳房要些腊肉、薰肠,请范公公给拌几个冷盘。我还藏得一坛上好的梨花白,索性今日也贡献出来。” 乾清宫里素日冷清,难得寻个什么乐子。众人听得小常的提议,都轰然叫了声好。小常装模作样回到了内殿,出来悄悄冲众人摆手道:“那里头喝得正欢,大家都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小常拘着一家人喝酒,外头终于少了那些碍人的眼线,李隆寿方将殿内余下的两名宫婢斥退,这才将酒杯一收,向苏世贤沉声问道:“岳父大人今晚入宫,可是黄大人那里有了回音?” 苏世贤拿帕子抹着有些油亮的嘴唇,微微苦笑道:“正是,黄大人说出件石破天惊的大事,现如今微臣这心里还十分震撼,不晓得该怎么述说。” 一则兹事体大,黄怀谦无故揣摩老臣,心上十分忐忑;二则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一切只是臆测,还不晓得是对是错。黄怀谦不敢叫苏世贤传递白纸黑字,只请他口述,细细讲了那一日他与夫人何氏在孙府盘桓做客的经过。 苏世贤口才极好,将黄怀谦的话重新组织剖析,把整件事情说得清楚明白。 黑夜凄清,炉间的银丝霜炭依旧燃得暖旺。时有雪花敲上轩窗,那沙沙的声响听得两人心头越发沉滞。年轻的帝君眉头轻蹙,愈发觉得不寒而栗。 为了打破沉寂,李隆寿立起身来拿火钳子重新添了些炭,又随手扔进去几片方才剥落的橘皮,含了些带有酸头的果肉在自己口中,有些恍惚地冲苏世贤一笑:“岳父大人,这消息太过震撼,朕一时难以消化。” 火花明明灭灭,映上苏世贤的面庞。昔年的探花郎不缺人生的阅历,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认真思忖,冲李隆寿凝重地说道:“臣记得孙大人是先帝驾崩前五六年便告了病,最初的时候还曾略略出来走动,与董大人这几位有过交集。” 苏世贤印象里,孙大人完全与外界隔绝,怎么着也有五六年的功夫。他当日是真得抱病、抑或只是为了避开瑞安的锋芒而选择激流勇退,除却董大人几个,大约外人再不知情。 李隆寿只是少年皇帝,再细往上数,他便不如苏世贤记得清楚,却敏锐地从对方话中听出些问题,低垂着眼睑说道:“孙大人既是少与人往来,黑衣客便会有可趁之机。只不晓得现今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真的孙大人早便不在。” 苏世贤私心揣摩,到更倾向于后者。他只觉得心内沉沉,又怕给李隆寿泄气,便宽慰道:“陛下您先放宽心,黄大人也说过他如今只是臆测,指不定虚惊一场。 李隆寿轻轻一笑,想要重新落座,宽大的衣袖却不小心抚过案上的残酒,滴滴答答沾湿了衣襟,想来心内颇不宁静。他清冷的声音有些发颤,冲苏世贤道:“岳父大人,朕的直觉颇准,现如今的黑衣客到有九成九会是昔年的孙大人。” 当啷一声,苏世贤一直握着的杯盏竟滑落在地下,有更大胆的猜测如同一个炸雷响在头顶。他颤声问道:“陛下的意思陛下的意思难不成是孙大人?” 落寞的笑容挂上李隆寿清瘦的脸迹,那种苦苦的感觉唯有自己知晓。 昔年区区一个白虎便就将瑞安从劣势中挽救,那“神机百变”四字中隐藏着太多的东西。都晓得此人专会狡兔三窟,却从未有人猜测过他会是朝中的大臣。 既然四大暗卫同为景泰帝的心腹,难保景泰帝不会替这些肱骨安排个合适的身份。只不过到了后头,景泰帝发现心腹之臣反水,早已无力挟制。依李隆寿的意思,孙大人即是黑衣客、黑衣客即是孙大人,变来变去,这只是一个人。 如此方能解释,为何瑞安总能会他们洞彻先机、为何老臣们议事从来逃不脱瑞安的视线。只为这与董大人一时的老人,暗地里早成了瑞安裙下之臣。 李隆寿这番推断显然更为大胆,苏世贤却带着些疑惑问道:“若果真如此,又如何解释这几年孙大人性情大变?”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保不准又是对方障眼之法。若查觉他身份有异,咱们的注意力必定放在追查真正的孙大人身上,又会让他拖延时机。”李隆寿哈哈而笑,说不上心里是种什么滋味。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此时此刻,李隆寿到有些庆幸黄怀谦敏锐的嗅觉帮了这边的大忙。似是为了验证一般,他击掌唤来小常,只说是殿内肉味加上香料,有些烟气熏人,命他将火灭去,再寻些麝香装入香囊。 闻得李隆寿唤人,倒座间里诸人也渐渐散去,小常便唤了几个奴才过来帮忙,将炉火与签子收去,手上捧着只宝蓝缎子葫芦纹的宝瓶纹香囊,恭恭敬敬递到李隆寿手上。 香料傍身,李隆寿与苏世贤两个都凝神仔仔细细追寻,在殿内捕捉那股如兰似麝的味道,不得不承认自己并没有黄怀谦那么敏锐的嗅觉。 (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零四章 有悔 天赋异能,黄怀谦那一日在孙府中也当真侥幸。 苏世贤摇头叹息,对李隆夺说道:“黄大人今日曾守着臣自嘲说,他打年轻时便患有眼疾,瞧远的东西还要配戴自西洋传入的玻璃镜子,不得已要靠听力与嗅觉弥补不足,不想那日却派上用场。” 一想到黄怀谦胸前时不时挂着的那枚镜子,李隆寿也忍不住扑哧一笑,却立刻收敛了神情,专心致志地追踪香囊中那缕若有若无的气息,自然是求之不得。 他微微笑道:“这是不幸中的大幸,想来天不绝朕,才有如此的机缘巧合。” 原来黄怀谦嗅觉惊人,常能分辨差异极为细小的气息。瑞安时常垂帘听政,又往往在御书房会见一众大臣。黄怀谦做为新任的礼部尚书,少不得时常与她近距离接触,对她身上惯用的薰香并不陌生。 瑞安夜夜颠鸾倒凤,本身又不想受孕,便选择最简单可行的方式。 她身上常佩的缕空香囊里香料本是特制,除却平日惯用的龙涎香或是沉水香,其间还夹杂着为数不少的麝香。几种香气混合,如兰似麝的味道沁人心脾。 黄怀谦除却嗅觉灵敏,平日对麝香还有些过敏,便对那沾了麝香的味道格外注意。前些日子去拜访孙大人,黄怀谦一入外书房,透过满室浓郁的药气,偏嗅到一股子混合着麝香味道的香气,竟然极为熟悉。 瑞安素日盛在香囊中的都是内制孤品,外头从来拿着钱也买不到的东西,孙府里便是用香,也断然不会用得这般矜贵,由不得黄怀谦不起疑。 照理说孙大人一介男子无须薰香,若说为着驱散满屋的药气,房中大约会燃些安神宁气的檀香,麝香这种东西断然不会去用,可偏偏令他心惊的却是那股味道分明与瑞安周围的气息相似,到好似这两人时有交集。 也幸亏黄怀谦机智应变,微微愣怔间便行了一个跪拜大礼。他将脸垂得极低,孙大人自是瞧不见他眼中的惊悚,只哆嗦着手指使小厮赶紧将他扶起。 黄怀谦借着小厮的搀扶立起身来,故意择了与孙大人离得近便的椅子,又装着多时不见的亲厚,絮絮叨叨与对方说话,在孙大人房里坐了许久。 时间越长,黄怀谦便越能笃定,那股子历久不散的味道竟是从朽木一般的孙大人身上透出。与瑞安身畔的气息别无二致,这种发现便更令黄怀谦匪夷所思。 一个是连年缠绵病榻c素日足不出户的先帝老臣,一个是深居宫中,妄图篡权夺位指点江山的长公主,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无论如何不该有什么交集。 可事情偏就这么诡异,那股子麝香的味道让黄怀谦不由不诸多联想。 黄怀谦所能想到的便是这位孙大人身份有伪,担忧真正的孙大人早就为其所害,因此回府的路上,才会仔细询问妻子何氏关于孙老夫人的一言一行。 何氏不晓得丈夫心中藏着事,却只是唏嘘慨叹昔年那么伉俪情深的两个人,如今同在一处屋檐下,却一年见不得几面。 她幽幽叹道:“老夫人言辞虽然豁达,却依旧藏着些埋怨,心情并不算好。老爷您若是方便,也该好生劝劝,叫孙大人收敛些脾气。” 黄怀谦心下一沉,更又忆及孙大人的长子孙仪提及,孙大人如今性情大不如前,连孙辈小儿们也难讨他的欢心,更是免除阖家子晨昏定省,等闲人若没有他的许可,根本不敢踏入他所居的外院一步。 越想越是蹊跷,黄怀谦只觉得连脚跟都一阵发凉。孙大人与董大人同是他们这保皇一派的泰山北斗,纵然孙大人因病不朝,他们每有什么重要决策,本着尊重老人家的心愿,依旧会派人与孙大人通气。 若孙大人真与昔日的白虎有着联系,亦若他根本便是白虎的化身,这些年来经他之口传给瑞安的消息便数不胜数。联想到瑞安每每先发制人,黄怀谦只觉得不寒而栗。他恍然已经触探到事实的真相,却又不敢一把撕开。 今日苏世贤去得及时,黄怀谦满腹疑窦解不开,只能呈到年轻的君王面前。 李隆寿通过苏世贤的叙述将来龙去脉理清,闭着眼沉思了良久。最初的惊惧渐渐过去,如今眼中又是波澜不兴。 他只抬手举盏敬了苏世贤最后一杯,温煦地说道:“岳父大人饮完杯中酒,便早些回去安歇吧。今日姑姑回府,指不定还有什么事情,朕便不虚留。” 再命小常寻了件貂裘锦衣过来,李隆寿亲手捧给苏世贤,说得坦坦荡荡:“岳父大人,梓琴素日总说您虽有过失,好在良知未泯,朕还不想承认。如今连着经了几事,方知还是梓琴看人更准,从前是朕以小心之心度了君子之腹。这件貂裘是昔日父皇之物,朕今日将它赐给您吧。” 一件衣裳事小,却因是景泰帝留下的东西,便显得弥足珍贵。苏世贤心中激动,郑重接了这件貂裘,方知李隆寿此时此刻才算真正认下了自己这个岳父。 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只化做满腔的热意。苏世贤将这件貂裘往身上一披,冲着李隆寿深深拜了下去,口中朗朗吟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陛下,臣这便告退,您也请早些就寝。” 翁婿二人今日敞开心扉,未尝不是新的契机。李隆寿弯下腰去扶起苏世贤,脸上温煦的笑意自始至终不曾改变:“朕不敢自比周公,却必定要做位仁君。” 苏世贤冒雪出宫,尽管外头天寒地冻,他胸前却似有团火在燃烧。 最初的荣华富贵归了烟云,苏世贤心境再不似从前。这几年对陶家c对陶婉如母女的愧疚时常尖利如针,总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刻狠狠刺进他的内心。 无论他再怎么努力,这件事也是一生都无法洗尽的耻辱。苏世贤不奢望陶家人与陶灼华的原谅,却从未如现在这般充满渴望,他渴望与陶灼华和苏梓琴联手,抵制瑞安的野心,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零五章 苦等 回过头来细想,苏世贤已然记不清自己当初是怎样的念想。多年的宦海沉浮,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为了金钱与权势一味往上爬的蠢人。 苏世贤甚至已经想好,他的上半辈子既窝囊又龌龊,下半辈子至少要做件惊天动地的事。至于陶灼华原不原谅自己真得都无所谓,待一切尘埃落定,他便归隐至云门山麓,伴着陶婉如在山间的青冢忏悔一生。 蔓蔓青冢,芳草萋萋,埋葬的是曾经与他着红袖添香之谊的佳偶。苏世贤忆及自己当初跪在陶婉如坟前的不甘不愿,不由抬手重重掴了自己一掌,却蓦然一个激灵,记起了苏梓琴临行前的提醒。 瑞安手上再无东西可以要挟陶灼华,已然恼羞成怒。她晓得陶灼华视母至孝,竟拿着将陶婉如挫骨扬灰来威胁。 想来苏世贤要守着云门山下那一抔黄土的愿望虽好,竟也难以做到。已然辜负过陶婉如一回,苏世贤再不肯由着瑞安胡作非为,让陶婉如九泉之下无也法安息。伴随着车身轻轻的摇晃,苏世贤闭目敛神,认真想着这件事该拜托给谁。 此时此刻,芙蓉洲内软玉生香,又是花天酒地。 瑞安在宫内住了大半月,除去神情比往日倦怠,身子已然恢复得差不多。情知拖了这些时日,今夜那黑衣客必至,也懒得使人去瞧苏世贤何时回来。 半夏晓得瑞安此刻畏寒,早命人将殿内笼起薰炉,地龙也烧得极旺,寝宫内早是暖如三春。曲腿束腰的黄花梨花架上是几盆新开的雅兰,正是幽香四溢,和着薰笼间的甜香似有若无地萦绕。 寸许长的珊瑚红地毯上以提花织金的手法绣有大朵金银两色的富贵牡丹,亦是半夏依着瑞安的喜好重新换过,床榻上是海棠红的夹纱被褥,姹紫嫣红地绣着折枝花的玉堂富贵。 玉兰的雅洁c海棠的娇媚c牡丹的富丽,桂花的明快,大朵大朵的繁花荼蘼盛绽,奢靡的气息尤为厚重。身着白衣的翩翩少年们沉寂了半月,此时重又扮起妆容c奏起笙歌,琴音扶摇直上九宵,芙蓉洲间霎时又纸醉金迷。 瑞安听着笙管之音,与几个白衣少年调笑了一回,等了约末一个更次,芸窗外却是寂然无声,没有黑衣客的行踪。到底是未出小月子的人,比不得从前那般精神头十足,瑞安饮了一秋呈上的血燕冰糖羹,便慵懒地挥退众人,带着满腹的疑惑躺回到榻上,不多时便入了梦乡。 夜半的黄府中,黄怀谦却是辗转不寐。雪落无声,悄然覆上院中那枝落尽叶子的梧桐,玉树琼枝在暖黄色灯笼的映衬下发出莹莹浅辉,整个院落万籁俱寂。 吱呀一声,小厮安子推开虚掩的外书房门,端来一碗强筋壮骨的汤药,恭敬地说道:“老爷,如今已然是二更天,您喝了药早些安歇吧。” 黄怀谦夜不能寐,只为牵挂着派去追赶董大人的平子。他望望安子手上端的那碗黑褐的液体,孩子气地皱起眉头,悄悄冲安子道:“你偷偷倒进花盆里,若是夫人问起,便说我尽数喝完了就是。” 松风竹骨是黄怀谦素日真实的写照,他在强权面前不曾低头,平生所惧便唯有一碗苦药。此刻也顾不得在安子面前摆谱,只对着他软语央求,显得十分可怜。 安子忍着心间的笑意,一本正经地摇头拒绝道:“大人,这种事头前做过一回,您忘了奴才被夫人抓了现行,罚去半月俸禄不说,还叫人打了奴才的板子?夫人将脸一板,奴才可不敢造次,您不能再为难小人。” 伤筋动骨,又是天寒地冻的时辰,安子生怕黄怀谦落了病根,可不能由着他任性。索性拿夫人何氏做筏子,亦真亦假哄着黄怀谦将药喝完,再递上早便备好的一碟蜜饯,这才笑着端起了空碗告退。 黄怀谦砸吧着嘴,苦着脸含了块糖渍的冬瓜条在口中,眉头蹙成小山一般。 他屈指算着安子离去的时间,喃喃自语道:“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回来了,却不晓得能带来什么消息。”眼见安子就将走至门口,黄怀谦将他唤住,认真嘱咐道:“便是平子半夜三更回来,你也叫他速速来见我。他这里一日不回,我这颗心便一日放不进肚里。” 安子晓得平子这一趟差事的重要,脸色郑重地点着头,将房门轻轻阖上。 三更天的时候,外院里传来清清浅浅的脚步声,黄怀谦只是朦胧阖眼,听得精神一振,大声唤人道:“是谁在外头?” 应合着他的话,先是吧嗒一声挑起棉帘的声音,紧接着房门便被人轻轻叩响,小厮安子的声音隔着木门传了进来:“大人,平子回来了,如今就等在门外。” “快叫他进来”,黄怀谦本就睡意全无,听得这句话简直就是福音。他忙忙坐直了身体,自己侧身去拿榻旁楠子架子床上搭的外衣,不小心牵动受伤的脚踝,疼得呲牙咧嘴。 安子先一步进来,替黄怀谦将外衣披在身上,再取过大迎枕叫他倚得舒服些。见榻旁的火盆里炉炭半烬,安子再续了几块无烟煤,这才擦了手给黄怀谦斟茶。 平子先在外头抖落了一地雪花,又守着火炉袪了袪身上的寒气,这才匆匆绕过风寒三友的竹制屏风转进内室,冲着黄怀谦弯腰行礼。 黄怀谦命他起身,见他脸有风霜,晓得这一路行走不易,关切地追问道:“我只当董大人启程不过三两日,你追他该用不了多少功夫,可是有什么变故才导致行程延误?你可曾吃了饭不曾?” 安子日夜兼程,在路上赶得十分急切,寒冬腊月的天气额头竟冒了汗。他抬起衣袖拭了把潜水,腼腆地回道:“奴才只怕大人等得急,明饭到不曾用。” 清秀的男孩子口齿伶俐,将此次行程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并不是董大人有什么变故,实在是此次回乡轻车简从,一路车程极快。平子追了七八日,一直追至津门附近方才赶上,这一来一往耽搁了行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零六章 商贩 黄怀谦微微点头,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从炕桌上摸到自己的西洋玻璃镜子架上鼻框,便就瞧清了安子脚下的皂色马靴,那上头一层厚泥巴早冻成了疙瘩,再看他脸上也是一片奔波劳累的痕迹,自然晓得他这些日子晓行夜宿,当真十分辛苦。 一安一平,两个小厮都是黄怀谦身为最为得力的人,素日极得他倚重。 眼见平子半夜三更归府,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却因自己迟来而满腹愧疚,黄怀谦温言笑道:“我并不是怪你,只是怕董大人这一路又横生什么枝节。单瞧你这满脸疲惫,便知你这一趟着实辛苦。先将董大人的信给我,你去洗个热水澡,吃了饭再来回话。” 平子答应着,忙稍稍侧身,解下系在腰间的褡裢,慎重取出董大人的亲笔信,双手呈给黄怀谦。 黄怀谦握在手上并不急着读,先开口吩咐一旁的安子道:“让厨房里给平子做碗姜汤,再给他烫一壶酒、炒几个菜,暖暖身子。” 平子慌忙道了谢,两个小厮一前一后退出,又将房门好生阖上,黄怀谦这才迫不及待地拆开董大人的信,仔细瞧了下去。 董大人与孙大人同朝为官数十载,自然交情匪浅。不过最近几年为着忌讳瑞安,才断了些联系,他在信中细细密密说了许多孙大人的秉性、脾气之类,还特意提到孙大人有个脚趾头与常人有些不同,要黄怀谦若有机会仔细瞧一瞧。 对于黄怀谦的猜测,董大人十分不想苟同,只愿他早日查个水落石出。 董大人信间写得十分矛盾,既希望孙大人不过是久病在床才变得性情乖张,又晓得黄怀谦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一时十分怅惘。他殷殷写道:“当此多事之秋,行事自当小心谨慎。如今敌在暗我在明,委实进退两难。” 两个人其实都庆幸,关于远在大阮的刘才人与李隆昌那一节,因是重中之重,除却李隆寿与苏梓琴父女,便唯有董大人与黄怀谦两个知晓,不曾节外生枝。 黄怀谦读到此处,也是一阵后怕,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汗水险些湿透了衣裳。 他那一日过孙府拜候,本待依着董大人的嘱托,若情形许可便将景泰帝另有遗孤这样的好消息与孙大人分享,幸好当日察觉有异,不曾多说一句。 黄怀谦一面暗道侥幸,一面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欣慰地自言自语道:“好兄弟,今次居然是你立了奇功。” 再将这封信默诵一遍,将董大人的嘱托记在心中,黄怀谦便默默掀起火盆的盖子,亲眼看着信笺化为飞灰。他阖着眼睛貌似闭目养神,实则脑间各种思绪飞逝如电,说不出心上什么滋味。 平子泡了个热水澡,又灌了一大碗姜汤,身上渐渐暖过来。他并未饮酒,只狼吞虎咽扒了一大碗饭,又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重新回到黄怀谦的书房。 黄怀谦体谅他一路辛苦,指指兀子叫他落坐,这才问平子道:“你瞧着董大人近日身体可好,连日长途跋涉,老人家可吃得消?” 平子恭敬地答道:“董大人要奴才转告老爷,他极看得开,必会保重身体,处处以大局出发,不辜负陛下厚爱。还要奴才给大人捎个信,锋芒毕现不如韬光隐晦,叫大人约束朝中故旧,不要替他出头。” “这便好、这便好”,黄怀谦听得董大人思路清晰,又极是看得开,不晓得是替董大人欣慰,还是叫自己安心。他温和地望着脸有憔悴之色的平子道:“连日奔波,你下去歇着吧。” 平子告退出去,黄怀谦独坐榻上,又是闭着眼睛想了许久。 是敌是友并非一成不变,所谓风水轮流转,从前被他们嗤之以鼻的苏世贤如今到选择站在李隆寿这边,黄怀谦虽然大感意外,却也着实欣慰。 连瑞安的枕边人都倒戈,届时那毒妇四面楚歌,若再揪出一直隐藏的黑衣客,只怕瑞安黔驴技穷,覆灭的日子便就不远。 家丑不曾外扬,黄怀谦并不晓得苏世贤与瑞安长年分居,堂堂驸马郎根本近不得这蛇蝎女子的身畔,只望着苏世贤有机会探些究竟。 苏世贤如今渴望立件奇功,却是一颗心落不到实处。既希望半夏替自己留意,又害怕她被瑞安察觉,心上十分矛盾。 半夏心间却有些欣慰,她素来听瑞安的命令行事,到犯过不少糊涂。如今到感觉拨云见雾,好似有了些盼头。 众人各怀心思,唯有瑞安连等几日,黑衣客都是杳然无踪,她诧异之余也有些揪心,生怕这张最为隐秘的王牌出什么问题。 苦等不是办法,瑞安白日里依旧临朝听政,时常越过李隆寿发号使令。更记着早些时候黑衣客的嘱咐,将隐隐是朝中后起之秀的黄怀谦列上黑名单。只为如今黄怀谦抱病,她却不好下手。 进了腊月的门,大裕皇城每逢五、十的市集便格外热闹起来,市井街巷多处挂出卖春联、灯笼、萝卜钱的摊子,节日的气息十分浓郁。 绸缎铺子里挤满了大姑娘与小媳妇儿,将一块块鲜亮好看的布料比在身上。小贩们走街串巷卖起了糖瓜,后头三五成群跟着顽皮的孩子,好似一串长绳儿。 人烟阜胜,市井繁华,小本生意的买卖也好做。敲着梆子的中年人卖出车上最后一块豆腐,收了主顾递过来的几个铜板,往褡裢里一扔,听得银钱碰撞的叮当之声,直起身子长嘘一口气,醇厚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他将豆腐担子寄存在一家酒楼外头,大步流星登上了二楼,声音洪亮地吆喝着伙计给打上几斤老酒,再上碟盐水花生与茴香豆。 此时并未饭点,酒楼里十分空闲,掌柜的便亲自端了小菜上得二楼。 瞅见憨厚的中年汉子一脸络腮胡须,露着朴实的笑意,手指似乎无意识地在擦得油光铮亮的饭桌上比比划划了两下,又嘿嘿笑着显得若无其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零七章 生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掌柜的望见对方打出熟悉的手势,心间自是一凛。 昔年的金戈铁马早成空,岁月倥偬间早是白云苍狗。掌柜的早习惯了守着这家不大不小的店面,一家人其乐融融,不承想多年的平静就在这一刻被打破。 对面质朴的中年汉子脸上的笑容不曾消失,仿佛还在为今日这么早便卖光了豆腐开心。而掌柜的望着这样的笑脸,心间漫过的却是深深的哀伤。 掌柜的收敛了神情,堆着满脸的笑意搁下手上的杯盘,快手快脚归置整齐,再冲中年汉子拱手道:“大约如今都在值班年货,今日您这担豆腐销得快。小可在这里恭喜您大年节下财源日进,咱们一起发财。” 中年汉子搔着头皮,显得颇不好意思,只嘿嘿憨笑着赞了句掌柜的真会说话。 掌柜的擎起桌上瓷瓶大肚的酒壶,替中年汉子斟了一杯,中年汉子连连道谢,伸出双手去接。两人交错之间,中年汉子衣袖轻轻一动,却有样东西顺着他的手心转到了掌柜的那头。 掌柜的将手一笼,便将东西收在袖中,两人到好似方才的一幕并未发生。 中年男子饮了几碗酒,从褡裢间数出些铜钱结了帐,便就下得楼来重新挑起担子,渐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天近午时,客人渐渐上门,除却几个跑堂的小二,素日勤快的掌柜却顾不上招呼。他沿着穿堂匆匆转入内室,这才将袖中那一卷包在油纸布间的信笺取出,认认真真读了一回,再掀开炭盆的盖子将信烧毁。 两行浊泪顺着掌柜的脸颊缓缓滑落,砸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却好似心上重重一坠。掌柜的开了柜子后头的暗格,竟取出块刻有呼啸山林图样的铜牌来,喃喃自语道:“本以为你早便销声匿迹,如何还不肯安生?难道这便是我们做属下的命,就不能清清白白活上一回?” 明知没有退路,掌柜的不再耽搁时间。他将铜牌往怀中匆匆一收,转而开了盛钱的匣子,从夹层里取出一沓厚厚的银票,又特意挑了几锭小的银锞装入荷包,转而往后院去寻妻子。 年节将至,在后头哄着一双小儿玩耍的妇人瞧着掌柜的进来,不觉有些诧异,她起身迎上前来,温柔地问道:“这个时辰不是最忙么?怎么你不在前头照应,到来了后院。” 暗卫死士的身份隐藏了二十余年,结发共枕的妻子一无所知。故主现世,重新汇集当年旧部,这天下指不定又是风云变色。 掌柜的并不多说,只将收好的银钱递到妻子手上,正色说道:“你带着一双孩儿回你娘家去住段日子。我安排华安与珠儿两个跟着你们,这些银钱足够你们衣食无缺。我这里有大事要做,这家店面也留不住。” 妇人本是浅笑盈面,听到这几句话便就愣怔。七八岁的小儿早就懂事,牵着掌柜的衣袖道:“爹爹是要做什么去?什么时候能来接我们?” 天伦之乐,原来距离一个死士的世界太过遥远。掌柜的忽然后悔他安下了这么一个家,如今又给一家人带来无尽的牵挂。 他蹲下身来抚着孩子的头顶,声音一如既往地慈祥:“爹爹办过完了事,便会去你外公家接回你们兄弟两个和你们的母亲,可好?” 孩子得了这句允诺,并不晓得或许会是生死之离,笑着应了个好字,便跑去后头天井间玩耍。到是妇人嗅出引起与往常不同的味道,切切问道:“掌柜的,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咱们不能同在一处?” 掌柜的轻轻一叹,好似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握着妻子的手说道:“你从前追问我的出身,我只怕你会受惊吓,不肯说与你听。如今事到临头,只得告诉你是有厉害的仇家寻来。若我躲过了这个坎,咱们自己一家子自然团聚,若我不去接你们有,你便带着孩子安生渡日吧。” 早便晓得丈夫身份有异,妇人只不敢往深里去问,不承想千躲万躲依旧躲不开劳燕分飞的结果,妇人眼间霎时涌满了泪水。她胆怯地问道:“是什么仇家?咱们拿钱消灾不行么?若自己的积蓄不够,我便回娘家去凑。” 掌柜地轻拍着妻子的肩膀,涩涩笑道:“若是能拿钱消灾,我何至于隐姓埋名这些年。不要多说了,快些收拾东西带着孩子启程。” 妇人默不作声抬起衣袖拭泪,却忽然抱住了掌柜的大声说道:“你若敢不来找我们,我便化做厉鬼去找你。”她一把扯过掌柜的大手,在他虎口上狠狠咬出血来:“我给你做个印迹,凭你天涯海角也不能丢下我们母子。” 铁血男儿亦是绕指柔肠,掌柜的忽然捧起女人的脸深深吻了下去:“你等我,我便是爬也要爬去寻你和孩子。” 市井百态、人聚人离,不过大千世界里最普通的一部分。渺小若沧海一粟,造物主便是满怀慈悯,大约也无法体会普通人的飘若浮萍与满腹无奈。 三街五市,宾客盈门的饭馆无数,除却有几位循着旧滋味来吃盐水花生的老主顾略略存了些遗憾,转而另觅他家,鲜少有人注意到一家开得热热闹闹的店面几日之间便换了招牌。 芙蓉洲间等得越来越焦躁的瑞安始终没有等到黑衣客的造访,却有封书信不晓得何时压上了她寝帐间海棠红的芸香萱草长枕,上面刀刻斧裁的字迹狷狂如草,叫瑞安心头一阵急跳。 黑衣客不喜笔墨,鲜少给瑞安留书。但只要有书信摆上瑞安的案头,便必定不会有好事情。 瑞安等不得去取银剪,急急脱下手上的玳瑁嵌金护甲划了道缝隙,再拿涂着猩红蔻丹的指甲挑开信封,从里头抽出张薄绢,皱着眉头往下细看。 黑衣客简短的解释了自己这几日的行踪,原来他从几位老臣的言语中嗅到些不对,便走了趟西山大营,这才发觉西山大营的士兵比从前少了至少三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零八章 兵符 黑衣客的留书火药味十足,竟有些气急败坏的感觉。 他言辞犀利地质问瑞安,近三成的士兵,约是近万的人马,就在西山大营销声匿迹,连个水花都未激起。难道现如今执掌西山大营的都是饭桶?一个个眼睛全是瞎的?瑞安是养了一堆酒囊饭袋? 石榴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黑衣客此刻清晰地体会到这种滋味,却已是欲罢不能。 与猪队友为伍,简直是黑衣客一生最大的失误。他既恨自己昔年为瑞安所迷,成为她裙下不贰之臣;更恨瑞安不听他的谋划,择了些酒囊饭袋当做宝贝,到显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瑞安读着这封信,被脂粉所掩的脸上是火辣辣的羞愧。 西山大营由朱怀武一力统领,每年下拨的饷银丰厚,本该是瑞安手上一把最锋利的尖刀,如今却被人生生撕开了缺口。 朱怀武勇则勇矣,吃亏在谋略不足,更兼着这些年顺风顺水,瑞安身边的一众权臣都有些懈怠。西山大营原由朱旭代管,自打朱旭因为冲撞董大人的晚辈而惨遭罢黜,缴械了京中的差事,更不能染指西山大营,那边着实有些松懈。 若不是黑衣客及时察觉不对,只怕整个西山都会被人搬空。而朱怀武坐拥兵权,出了这么大的岔子现如今依旧一无所知,还在做他的太平美梦。 黑衣客力透纸背,信笺有些地方被笔勾破,显然留书时十分恼怒。 他斥责瑞安明明当了婊子却偏偏还要立什么牌坊,想拿大裕的江山从前就该弑君篡位,哪里管什么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小皇帝上了位,情形也是一样,该当及时出手,莫要等到对方羽翼长成,再不受她挟制。 大约黑衣客自己也未发觉,他的冷静自持正随着形势的转变渐渐消失殆尽,取而待之的是毫无把握的冒险与激进。天平便在不经意间悄然倾斜,已然偏向了李隆寿那边。看似瑞安依旧占尽上风,实则真有些黔驴技穷。 瑞安虽被黑衣客骂得恼羞成怒,却难以掩盖心间漫过的一阵阵惶恐。她死死盯住信上的西山大营几个字,隐约猜得大约自己最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昔年兄妹相争,以致剑拔弩张,景泰帝宁肯毁去兵符也不叫它落在瑞安手上。 乾清宫中知春湖畔,瑞安身带持刀护卫入宫,明着抢夺景泰帝手上的兵符。景泰帝哈哈大笑,他解下系在腰间的兵符,却并不交给瑞安,而是将它狠狠摔在石板上裂成三块,而且抬脚便踢进了湖中。 瑞安恼羞成怒,拨出侍卫腰间的短刀便架上景泰帝的脖颈,景泰帝只是拍手而笑,叫她彻底死了那条掌控军队的心思。 纵然争得鱼死网破,瑞安架在景泰帝脖子上的钢刀到底不敢真正砍下,她只得悻悻而归。原以为兵符就这么销声匿迹,谁知道黑衣客归顺她之后,才告诉了瑞安并不晓得的秘密。 那一日兵符被景泰帝扔进湖中是真,而玄武却早在湖中闭气等候。 三块兵符一块未少,都由暗藏在湖中的玄武收集在身,当天夜里便完璧归赵。 景泰帝握着失而复得的兵符,情知以一己之力再难护周全,便只留了一块藏在身畔,余下的两块交由玄武送出,以待日后兵符合一,重新号令三军。 四大暗卫各领机密,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黑衣客只听得景泰帝声音沉沉地吩咐玄武,却不晓得景泰帝秘令他将东西交给谁。 他只是告诉瑞安,景泰帝手上那一块还藏在宫中,让瑞安务必想法子拿到。 瑞安苦寻无果,只得对乾清宫严防死守,围成铁桶一般,总叫景泰帝无法送出。连同许三这些近身服侍的人,瑞安都暗自留心,并不叫景泰帝私下与人相处。 昔年景泰帝要见陶灼华一面,瑞安尚且害怕景泰帝病急乱求医,假这小姑娘之手往外传递东西。待陶灼华出得乾清宫,她立时便赐了温泉浴,借着为陶灼华换了新衣的机会,让人仔细搜过陶灼华的衣冠。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瑞安并非想不到,而是苍天有眼,他机关算尽却让旁人算计。 那一日陶灼华将景泰帝写在丝绢上的手书藏在陶雨浓为她雕刻的中空木簪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她一直将这封手书带在身上,随同苏世贤去往大阮为质的途中,在云台山寻得归隐多年的玄武,亲手将东西交给了他,才算完全景泰帝的重托。 三块兵符那时并不全,玄武手上一块、郑荣将军手上一块,还有一块景泰帝早早交给了许三,命许三务必想法子传出宫外。 许三藏身在景泰帝梓棺中不眠不休三日,终于借着景泰帝下葬的机会从皇陵密道遁出。三块兵符劫后重逢,都依着景泰帝的吩咐交到郑荣将军手上,由他待条件许可之迹,助李隆寿成就大业。 瑞安从陶灼华身上失了先机,又被郑贵太妃与诸位太妃拌住,没有机会打开景泰帝的梓棺,让许三那块兵符流出,这才种下今日的祸患。 景泰帝自知大限将至,每日殚精竭虑,替李隆寿埋下无数的伏笔,只望着他能重夺李家的大权。种种经营,瑞安自是蒙在鼓里,以为景泰帝早便弃子认输。 当年那两块的兵符去向,瑞安曾数次疑心曾为朝中肱骨的郑荣。她在郑家、郑贵妃,连同郑荣身边都安插了眼线,想要挖出这块兵符的下落。 伴随着刘才人入宫得宠,郑贵妃与景泰帝生了罅隙,郑荣连遭罢黜,到不复往日风彩。百年望族的郑家开始走下坡路,郑贵妃自然迁怒在景泰帝身上,打从那个时候起便不踏入乾清宫一步。 眼线三五不时地回报,郑荣自打被她罢黜为九品小史,早便一蹶不振,时常醉心于犬马声色,整日圈着一班歌妓伶人胡闹。 郑贵妃私下也曾多次劝解,郑荣表面上答应着痛快,回过头去照样花天酒地。昔年手握兵权的将军基本成了废人,这样的结果到是瑞安喜闻乐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零九章 伏笔 不得不说,郑家兄妹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两人数年经营,一直忍辱负重,方才与景泰帝联手导演了这出戏。 郑贵妃借善妒之名,因与刘才人争宠失败而对景泰帝彻底死心,两人明面上老死不相往来,郑贵妃再不踏足乾清宫,暗地里却与景泰帝设计,将怀了龙裔的刘才人送出宫去,另留了景泰帝一根血脉。 正因为刘才人的诈死是经由郑贵妃之手验过,瑞安才深信不疑。 而郑荣本是运筹帷幄的将才,为了有朝一日助李隆寿东山再起,不得已扮做浪荡之辈,不惜拿声色犬马堕落了自己的名声。 这一条长线打从多年前埋下,情形发展合情合理,竟真得瞒过生性多疑的瑞安,甚至黑衣客都没有多往郑家上头留心。 地底皇陵,是景泰帝留下的另一个惊天秘密。皇陵地腹中空,足可够数万人屯兵,郑荣正是领着受兵符调遣的将士们如同蚂蚁搬家一般,经由密道进到皇陵,只在此地厉兵秣马,期待一举攻入京师,拿下瑞安一伙。 瑞安想破脑袋也没想通这一节,只在心里过筛一般,将值得景泰帝托付、能拿起这块兵符的人过了一遍,却始终落不到实处。 郑荣本是最有可能之人,只是这十余年来却早荒废了功夫。而且手上无兵无权,只怕有心也是无力。至于董大人、孙大人之流,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便是有了兵符,也不懂得争战杀伐,更不似景泰帝能托付之人。 瑞安一度疑心渐渐长成的李隆寿,曾勒令苏梓琴留意他贴身的小衣、香囊、荷包等物,也是一无所获。况且冷眼旁观,李隆寿对朝中文官武将都不上心,私底下也没有多少往来。 除却那几个景泰帝留下的老臣对李隆寿一心拥戴,旁的基本都让瑞安换成了自己人。这样的李隆寿根本难以驾驭众臣,到好似不足为虑。 正因为形势一片大好,瑞安才不愿采纳黑衣客强取豪夺的办法篡位,她想拿软刀子杀人,一点一点叫李隆寿失了民心,自己真正众望所归,好做到天下一统。 这些年兵符一直未曾出现,无论是当初的景泰帝还是如今的李隆寿都是处处受制,瑞安有一阵乐观地以为兴许伴随着黑衣客设局诱杀玄武等人,兵符也与这三个人一同下了黄泉,再也不足为惧。 愿望固然美好,事实却好似与她开了个大玩笑。能无声无息调动了西山大营的军队,必定是那三块兵符已经合一,而且手持兵符之人得到了全军将士的认可。 这么想来,一则当年那三个人并未在黑衣客的火攻与箭阵中死去,至少有一块兵符好端端握在他们手上,黑衣客当日在大阮瞧见的那个人必定是青龙无疑。 二则对方无声无息调动了军队,那么些人一同销声匿迹,朱怀武玩忽职守固然可恶,更可怕的却是对方必定有极为隐秘的屯兵之所,不被外人发觉。 三则许三这混蛋一定还活在世上,他贴身服侍景泰多年,必然身负景泰帝的重托,对方手中还握有什么底牌也未可知。 瑞安只觉得自己这几年诸事不顺,好似冥冥之中有双翻云覆雨手在跟她做对。想起一桩桩、一件件令她无可奈何之事,瑞安一口银牙咬得咯咯直响。 景泰帝中毒多年,她以为他早便弃子认输,偏偏这狡猾无比的埋下的伏笔一个接着一个,似乎每一个都叫她中招。 这么想来,最后一块自己求之不得的兵符,必定是假许三之手送出。想到那个卑躬屈膝,好似一脸奴才相的总管太监,背了自己玩了这么一出大戏,瑞安又是一阵气恼。 脑间蓦然灵光一闪,瑞安又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个半死。 她哒哒哒以手叩击着杯盏唤人,未戴护甲的小拇指却被那杯子上浮凸的喜鹊登枝图案勾住,不小心齐根折断。瑞安疼得闷哼一声,袖子一拂便将炕桌上的东西尽数扒拉到地上,引得一秋与半夏双双进来。 半夏俯低了身子收拾满地狼藉,一秋快手快脚取来了剪刀与银挫,替瑞安修剪着指甲,再命人给她端一盏黄芪枸杞茶来消渴。 瑞安深深吸气,勉强将胸前的郁闷压下,吩咐一秋立时备车入宫。 如今已是深夜,宫门早便落匙,一秋犹豫地问道:“殿下,再等两个时辰便就天明,您确定此时入宫么?” “婆婆妈妈地多说些什么,还不速速去备车”。瑞安疾言厉色,眼中的凛冽叫一秋打了个寒噤,立时便住了口忙不迭地往外走去。 半夏早转入屏风后头,捧来了瑞安大红遍地金的阔蓝缎边绘绣葫芦纹宫裙,手脚麻利地替她穿戴起来,再从架子上取下火红面子的貂裘大氅随在瑞安身后,瑞安已然急急迈动了脚步。 瑞安入宫之后,半夜传了朱怀武等几个心腹觐见,从前迫于无奈被免职的朱旭也在被召之列,众人心头忐忑,冒雪急急忙忙入宫。 御书房里笼着旺旺的炭盆子,自然温暖如春。瑞安解了大氅,却好似有些害冷,身子不自觉地发抖,吩咐半夏上杯热茶。 半夏替她斟了茶,交叠着双手恭敬地退下。只怕瑞安唤人,并不敢离得太远,就候在江山万里的大理石底座紫檀木屏风后头,过不多时便透过屏风的间隙,瞧着朱怀武等几个人鱼贯而入。 瑞安沉着脸,纤细的手掌啪得一下抬上御书房中的龙案,震得上头一摞还未曾圈阅的奏折纷纷滑落,更惊得众人面如土色。 “朱怀武,本宫给你优渥的俸禄,拨下丰厚的军饷,是养着你吃里爬外不成?”瑞安冷冷一喝,吓得朱怀武一个哆嗦。他不明就里,只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将身子匍匐地极低,急急说道:“殿下息怒,怀武哪里做错了,还请殿下明示。” 瑞安恨铁不成钢,起身离座来到他的面前。纤纤食指伸出,猩红的蔻丹如张开了血盆大口,真想将朱怀武撕成两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章 早朝 瑞安此次进宫匆忙,一向对容颜十分在意的她竟忘记了自己晚妆早卸。 银烛清辉之下,瑞安略显干黄的脸显得有些瘆人,她狠狠一掌掴在朱怀武脸上,将这身村魁梧的男子扇得一个趔趄:“是不是西山大营要被人搬空,你成了光杆子的兵部尚书,也不晓得自己错在哪里?” 一想起黑衣客骂自己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瑞安便气不打一处来。 她冷着脸将西山大营的事情说了一遍,盯着朱怀武骂道:“难道是本宫冤枉了你?西山大营对本宫来说有多么重要,你知不知道?平日拍着胸膛要本宫放心的也是你,如今出了事的也是你。” 朱怀武听得云山雾罩,不可置信地回道:“臣上月还去视察,明明一切安好,怎么会凭白无故少了三成将士?殿下您这个消息真不真?” 瑞安已然懒得跟他解释,只冷冷叱道:“是与不是,去一看便知。朱怀武,你若担不起这一付担子,趁早将位子让出。” 再将目光转身朱旭,瑞安的语气便和缓了几分:“前次几个老臣弄鬼,本宫不得已才将你罢黜。如今董老儿已然滚出京城,本宫看看还有哪个敢跟你作对?你如今既是缴械了京中的差事,便不用官复原位,以后就好好给本宫守着西山大营。若哪个胆敢拥军做乱,就地杀无赦。” 朱旭听得瑞安委以重任,立时躬身领命,顿时神情激昂。他被雪藏了许久,如今重又能露出锋芒,自然摩拳擦掌。 朱怀武见义子得了重任,自己却被瑞安撇在一旁,忙急急地唤了声殿下,迫切说道:“臣也随着去瞧瞧,若真有此事发生,必当将一众当事人等重重责罚。” 灯火逶迤之下,瑞安的脸色显得十分狰狞,她端肃地说道:“瞧你这幅沉不住气的样子,本宫瞧着你就来气。朱怀武,本宫明日带着朱旭去西山大营,你即刻便服出宫,去瞧瞧神机营、禁卫军,还有苍北大营的情形,然后赶来西山与我们会合。若再有什么差池,你便提头来见。” 朱怀武忙不迭地应声,从地上爬起来便立刻告辞。瑞安又命朱旭次日一早去点齐一队人马,待退朝之后随同她前往西山大营。 冬季天短,此时外面乌黑一片,却是接近五更天,离着早朝的时辰不远。瑞安也不回府,只除却外衣,往御书房后头单为她预备下休憩的碧纱橱中歪上一歪,却吩咐一秋与半夏两个回去收拾行装。 方才瑞安叱责朱怀武、又勉励朱旭的一番话都被半夏听在耳中,她挂念着要将这些内容说与苏世贤听,一进了长公主府的内院,便冲一秋歉然笑道:“咱们今次随着长公主出行,这一趟也不晓得来回要多少时间。我身上这件丝棉的青缎小袄御不得寒,须得回去重新换一件,再包件大毛的衣裳。咱们姐妹两个各自收拾些行李,便在芙蓉洲里会合,你说可好?” 一秋不疑有它,微笑着颔首应允,两人在垂花门前分手。半夏貌似往自己房中走出,谁知拐了个弯便沿着小路急急往正房走。她晓得时辰不早,苏世贤大约该动身早朝,生怕与他错过。 果不其然,半夏刚走到正院,便瞧见苏世贤穿戴整齐,带着个小厮出来,正准备从院外上车。半夏急急唤了一声大人,请苏世贤借一步说话。 半夏这个时辰风尘仆仆,显然是从府外归来。瑞安昨日半夜入宫,苏世贤本不晓得,见半夏这幅穿戴到有些愕然,情知必有要事发生。 离着早朝的时辰渐近,苏世贤来不及再回正房,便将半夏让进了倒座间。 半夏长话短说,将自己在屏风后头听到的话原丝不动地传给了苏世贤。苏世贤听得脑间轰轰作响,又是感激又是后怕。眼瞅着无人在前,他向半夏浅浅一揖:“半夏,我要替陛下与梓琴谢谢你。” 请知方才听来的都是机密,半夏如此一股脑地说与苏世贤,自己也实在后怕。 她慌忙侧身避开苏世贤的行礼,哆嗦着嘴唇道:“大人,半夏这条命如今都握在您的手上。奴婢自是不会朝秦暮楚,也请大人莫将半夏当个背主弃义的人。” 苏世贤瞧得半夏瑟瑟发抖,情知她后怕非常,心间多少有些歉疚。 他和蔼地冲半夏说道:“姑娘多虑了,能将黑白曲直分辨清楚的人又有几个?连我自己都绕了多少弯路,如何有资本笑话旁人。今次您传的这些话太过重要,我也要即刻入宫,找个机会面见陛下。” 有心替半夏捧着手炉,自己掌间却是男子之物,并不便相赠,苏世贤便轻拍一下半夏的肩膀:“快去吧,你不便在这里久待,也莫让一秋等得起疑。” 半夏匆匆忙忙点着头,抚着心口自倒座间出来,又沿着正院回到自己房里,匆匆换了件厚实些的藕荷色云锦丝棉宽袖小袄,又随意寻了件狐狸毛的鹤氅,命小丫头包在包袱里,便就赶往芙蓉洲与一秋会合。 早朝上波澜不兴,李隆寿端坐在金銮殿正中那把宽大的金丝楠木雕龙髹金大椅上,望着面前香几上三足香炉里的檀香烟气缭绕,漠然地望着殿下群臣道:“诸位大人还有什么本奏?” 年关将至,除却户部就各地饷银的发放上了道折子,方才已经依着惯例通过,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百官寂寂无声,面对李隆寿的垂询,并无人出列应答。 李隆寿便又将脸微微一侧,露出俊美的五官。他冲着瑞安说话,言语里虽透着些恭敬,脸色却是一片冷漠:“姑姑,您还有什么事情?” 瑞安只记挂着如今朱旭在校场点兵,一颗心早飞往西山大营,哪里对这些杂七杂八的庶务有心感冒?她微微摆手,对李隆寿这种疏离的态度也不上心。 李隆寿唇角便挂着些似笑非笑的意味,向小常施个眼色。小常会意,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声:“退朝”,百官纷纷弯下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一章 锋芒 直待众人鱼贯而出,瑞安才唤住正要转往大殿后头的李隆寿,仿佛极随意地与他说起,今日她要出趟远门。这个春节若是赶不回宫里,便要李隆寿亲自主持大年初一的祭祀大典云云。 瑞安要将戏演足,守着一众的太监宫人,她和煦地对李隆寿说道:“寿儿,你现如今也大了,不能所有的事都由姑姑替你做主。这些日子本宫不在京里,你正好历练一番。过不了一年半载,本宫也该还政于你。” 听得这番无稽之谈,李隆寿唇角的笑意便变得更深。他客气疏离地说道:“姑姑只手遮天,您要去往何处,些许小事此时无须说与隆寿知晓,待以后还政给朕时再来向朕备报吧。” 两人之间一开口又是剑拔弩张,一秋听得不像,只得抬起一双美目向殿内太监宫娥示意,命她们速速退去。自己也牵一牵半夏的衣袖,象征性地往后退了两步,算是避开这两人针锋相对的锋芒。 瑞安连日受气,心间早便不爽,今日见李隆寿说话又是毫不容情,自己火气上撞。她瞧得宫人们鱼贯而出,如今殿内除却自己姑侄二个,唯有一秋、半夏,还有李隆寿身畔素不离身的那个小常,便将方才慈爱的样子尽数收起。 她不屑地指着李隆寿笑道:“你到有自知知明,晓得此刻并未亲政,便少摆这张苦瓜似的脸。若不是看着梓琴的薄面,焉知有你的今天?往后你便每日求神拜佛,好生等待本宫需要向你报备的时候吧。” 李隆寿此刻心间七上八下,隐隐有些担忧。今早朱旭校场点兵,他心知肚明。早朝上又少了朱怀武,李隆寿便更添了忐忑。 这两个人都是瑞安的心腹,李隆寿正想着他们不晓得弄什么幺蛾子,想要退朝之后派人打探一番。方才又听着瑞安连大年初一的祭祀大典都不顾,却要在这个时候出京,便晓得必是有大事发生。 他情知套不出瑞安的话来,只能拿言语相激,瞧对方会不会露出破绽。听瑞安说得嚣张,李隆寿便冷冷讥笑道:“原来姑姑早有打算,今日朱怀武称病不朝,难不成是去给姑姑打前站么?” 不守着外人时,两人早撕破了中间那层窗户纸。李隆寿从不吝啬对瑞安的讥诮,瑞安也不忌讳对他的轻视。 素日里若李隆寿端出一幅这样的态度,瑞安早便连嘲加讽,今日只为有要事在身,没有心情与他打嘴官司,只哈哈笑道:“这个你无须知道。” 李隆寿也不说话,只漠然转身,带着小常拂袖而去。 出得金銮殿来,瑞安一面命人去通知朱旭准备启程,却又想着这一趟来来回回大概月余,便是做做功夫也要知会苏世贤一声,便又命人去传苏世贤在偏殿觐见。 苏世贤退朝后走得极慢,晓得瑞安既有这一去,大约会嘱咐自己几句,便只装着与其他朝臣们说话耽搁时间,果不其然就等来传话的太监。 他进了偏殿,见瑞安已然披上了雀金呢的碧绿狐毛大氅,一幅随时启程的模样,却装做毫不知情,有些诧异地问道:“殿下今日不用留下来批阅折子么?怎得已经穿起了出门的衣裳?” 西山大营事关机密,瑞安自然不放心说与苏世贤听,只宛然叹息道:“只为年节将近,不愿拿些坏消息惹得隆寿心里不痛快,方才早朝时本宫才未曾提起。” 瑞安半真半假,道是前几日便有地方官的折子递进京中,奏报京城南部三个州县受灾。她因为实在放心不下,便想悄悄去一趟,再命地方官发些赈灾的物资。 南部三县受灾到是事实,苏世贤早便瞧着工部派了人过去,赈灾、安置百姓的工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前两日还有奏报过来,根本无须瑞安跑这一趟。 苏世贤晓得她这是拿着历史当新闻,堂而皇之蒙骗自己,也不去戳穿,只向上拱手,显得极是中肯。他殷切说道:“殿下仁政爱民,当是大裕之福。但不知这一来一回,殿下要耽搁多久?” 瑞安装做略略沉吟,踟蹰着说道:“本宫估摸着一来一回,少不得近一个月的行程,这个春节必定赶不回来。府中的一切便拜托给你,无非是该走的几个门子派个人走一走,各处递来的拜帖等着本宫回来再看。” 苏世贤佯装为难,只拱手答道:“咱们府上每年都有定例,世贤有样学样,出不了什么问题。只是您初一不在宫中,祭祀大典又由谁来主持?” 往年瑞安自是不肯放过这出头露面的机会,必定要压着李隆寿一头。今次情形危急,她哪里顾得上这些繁文缛节,只耐着性子说道:“陛下已然过了十五,如今渐渐长成,过不得几年,本宫也该还政给他。你既为本朝国丈,这些事情便帮他一帮,本宫会尽量赶在上元佳节之前归来。” 苏世贤情知瑞安是挂念着正月十五百官开印,又该每日早朝,到深为这个女人恬不知耻感到汗颜,不晓得自己当年何以被她打动。 若不是半夏跟自己交了底,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瑞安是要去西山大营。蚕食之法,旨在无声无息,苏世贤曾听李隆寿提及,却不想这么快便就瑞安察觉。苏世贤惊骇之余,也不得不佩服瑞安确实有几分手段。 他只是认真应道:“世贤记下了,殿下为国事操劳,临近年节还要一路奔波,世贤身为男儿却帮不上忙,心内着实歉疚。” 苏世贤背转身子对着瑞安,只嘱咐一秋与半夏两个道:“有你们随在长公主身畔,我也能放心。如今天寒地冻,一定好生留意殿下的冷暖。若这一路上叫殿下受了风寒,回来我必定要重重责罚。” 一秋听不出话中之话,只是屈膝行礼,示意自己已然将苏世贤的话记在心里。 半夏低眉顺目,却是听出些言下之意,晓得这是苏世贤嘱咐自己多多留意瑞安。此时不敢抬头张望,便随着一秋连连答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二章 西山 风雪扑面,掀动瑞安的衣衫,她此刻的心情也同刺骨的寒风一样零落。既恨不得一步跨往西山大营,却又时刻近乡情怯,想要那个不好的消息来得再晚一些。 瑞安出得偏殿,朱旭已经带着一队人马等在外头。他亲手打起帘子,恭迎瑞安登车。这两个人,外加兵部几个重臣,由朱旭点起的一队精锐护送,只说是出京去体查民情,出得城门便悄悄折转了方向,直奔西山大营。 此时李隆寿心间却是一阵一阵的惊悚,他坐在乾清宫里闭目凝思,猜测瑞安这一行此时兴师动众究竟所为何事,却听得小常进来禀报苏世贤求见。 到底是瑞安的枕边人,能晓得些蛛丝马迹也不为过。李隆寿精神一振,忙命请他进来。苏世贤匆匆而入,面色十分凝重。他连小常都挥手斥退,只覆在李隆寿耳畔急急说了几句,要他快拿主意。 半夜三更的时刻,半夏就在御书房的屏风之后伺候,将瑞安与朱怀武等人的对答听得清清楚楚。苏世贤只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提醒李隆寿道:“当务之急,赶紧将消息送出,叫各地偃旗息鼓才是。” 李隆寿频频点着头,待听得那黑衣客居然是从一众老臣那里得到的消息,还悄悄摸清了西山大营的底细,诧异他的无处不在之余,心上更是深深的惶恐。 为了将瑞安将戒心渐渐去除,李隆寿如今像个毛孩子一般,动不动便言语激进,显得实在别无他法。暗地里他却时时与郑荣等人联手运作,借黄怀谦等人之手,在皇陵地宫屯了无数粮食军需,以备军队日常需用。 如今情势一片大好,众人初初尝得甜头,正计划着将朱怀武弄成光杆司令。 西山大营的士兵无缘无故减少,自然是郑荣将军联系几位旧部悄悄调人。本待采用蚂蚁搬家的方式,将忠于景泰帝与李隆寿一脉的将士慢慢调走,不想这么快便被人发觉。 苏世贤说得很好,当务之急便是郑荣将军渗入到西山大营中的人不被发现,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人的安全。 此时瑞安已经启程,李隆寿揣摩着黑衣客必定也会赶去西山大营,不幸中的万幸,到是瞧一瞧孙大人庐山真面的绝好时机。 最初的惊悚渐渐过去,李隆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抹一把额头的虚汗,认真思考着对策,又向苏世贤拱手道:“这一次岳父大人立了大功,隆寿即刻便请贵太妃娘娘将消息送出。再则,还请岳父大人您再走一趟黄府,请黄大人见机行事,弄清楚孙大人此刻是否还在府中。” 苏世贤一口应承下来,匆匆告退之后,李隆寿便装做闲来无事的样子,领着小常逛起了御花园。两人从东角门出去行了不远,却是郑贵太妃的漪兰宫。 郑贵太妃的份位摆在那里,如今依然是后宫之首,李隆寿做为晚辈,到不好过门不入,便命小常前去通传。不多时郑贵太妃便派了人来迎接,李隆寿便进去喝了杯茶,坐了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起身告辞。 寻常的拜会问候,都是依着宫规而来,瑞安留在李隆寿身边的眼线并未因那半柱香的功夫而去留心,却乐得躲了清闲。到是漪兰宫中再不平静,郑贵太妃眼中寒芒轻覆,霎时便如风起云涌。 她握掌成拳头,从牙缝间挤出瑞安二字,喃喃自语道:“真是阴魂不散。” 雪白的信鸽凌空飞起,皎洁的羽翼似与白雪融为一体,迅疾如电般消失在天际。郑贵太妃依旧怕中途出什么纰漏,又唤了心腹的宫人过来,低低嘱咐几句。 离着皇陵地宫不远,一株崎岖老瘦的柏树临岩而立,郑荣将军一个轻巧的旋身,身子轻盈如雪般颤巍巍站上枝头。 少顷,他手中稳稳托住只信鸽,如飘萍落絮一般无声踏上地面。郑荣解下信鸽脚踝上绑着的小小油纸包,复将信鸽揣进怀中取暖,手掌一扬便展开那卷油纸,面色立时便如数九寒天的风刀霜剑。 郑贵太妃匆匆写下的书信,言道十万火急,瑞安已经启程前往西山大营。要他立刻暂停各处一切行动,先让将士们蛰伏在皇陵地宫,不要弄出动静。 消息是如何走漏,郑容这里尚不知情。他晓得亲妹妹所言非虚,立时便吩咐各处练兵的队伍化整为零,尽数躲入皇际地宫。 略略思忖之后,郑荣不敢再使信鸽传讯,而是派出几名心腹前往苍北c淮南几处大营,而自己冒险往西山而去,务必赶在瑞安前头。 郑荣这些年功夫并未荒废,反而更上一层楼。他为了结省时间,只包了些干粮肉脯,连吃饭的时间也不想浪费。如此打马飞奔,轻骑如虹般飞驰电掣在苍茫的雪原中,所过之处只留下一行浅浅的马蹄。 一场生与死的争夺战无声无息展开,瑞安只为先发制人,一路上并不惊动地方官,一队官兵行走极快。只是马车辘辘,终究不及郑荣的踏雪无痕。 郑荣悄无声息地抵达西山大营,传令木c钟等几位侠骨豪情的少年将军暂时终止原先的计划,切断与皇陵的一切联系,每日只是尽忠职守待在西山大营。 待到瑞安风尘仆仆赶到这里,拿着花名册校场点兵,数名值守西山的将领才与朱怀武一样大吃一惊。木c钟两位将军因是早早知情,一出戏演得十分逼真。 三成军队的消失极有规律,都是连兵带将一同无影无足踪。想拿个当事人来问一问,却是难比登天。 所谓人多无罪,瑞安本事再大,也不能将整个西山大营一锅全端。她瞅着跪在下头乌压压的几十名将领,已然欲哭无泪。 若说来此之前还暗抱侥幸,纵然军队略有变动,也不是兵符之故。如今看到这么整齐划一的行动,如何还不晓得果然是兵符现世,真正出了克星。 瑞安气得眼冒金星,只无力地挥挥手命诸将退去。她暂时在西山大营装置下来,等待朱怀武与之会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三章 腊八 黄府里老酒飘香,素日敌对的两个人相对而坐,燃起红泥小火炉酣畅而饮。 士子文人,多些清岫出尘的气质。无论是曾堕泥沼的苏世贤,还是刚直不阿的黄怀谦,都有那么一股子赏雪咏梅的兴致。两人从敌到友,如今更添了些莫逆,到好似寻见知音。 如今瑞安不在京中,苏世贤身畔少了牵制之人,到乐得清松自在。他在黄府盘桓多时,两人誓要一醉方休。 黄怀谦听了李隆寿经由苏世贤之嘴传出的口谕,眼珠轻轻一转便有了主意。 他捻须笑道:“明日就是腊八节,于情于理我们家都该去给孙府里送粥。我自会嘱咐拙荆,要她过府时务必给孙大人与老夫人请安。到时候能不能见到孙大人,大约能说明些问题。” 伴随着董大人致仕,孙大人虽依旧卧床,却俨然是京中老臣们的领袖人物。做为子侄晚辈的各府里登门拜访,本是对他的尊重。 黄夫人何氏若能趁着送粥,如此不显水露水地求见于他,也不会引起孙大人的戒心,苏世贤听得连连叫好。这一对从前的仇敌如今把臂同欢,再痛饮了两杯,便有小厮上来摆饭。苏世贤直待用过饭才悄然从黄府后门折出,回去自己府中。 腊八节的习俗例来如此,但凡关系好些的亲朋好友都会互相送粥,以图节日的喜庆。何氏早早吩咐厨房里多泡了些米,预备先渍上一夜,第二日一早好多熬些粥送人。 听得黄怀谦吩咐她明日去孙府送粥时,务必要给孙大人问安,何氏有些疑惑地说道:“孙大人素不见客,我不过见见老夫人也就是了,何必强人所难?” 黄怀谦不敢向夫人吐露他们对孙大人的疑心,只耐心对何氏说道:“我这里多日不曾登门,老人家前番还曾打发人来问,如今指不定挂念我这残腿。既然去了一趟,你见见孙大人,也是咱们的心意,更比那些个奴仆说得明白。” 何氏听得有理,便点头应允。只为见长者应该庄重,特意仔细梳妆,第二日一早命婢子为自己换过出门的衣裳,寻了件淡紫色遍地金的对襟帔子穿在身上。 因见外头天阴得沉沉,何氏又在外头罩了件耦合色哆罗呢的雪褂子,这才命丫鬟将煮得软糯香甜的腊八粥盛了一罐,亲自乘车往孙府送去。 孙老夫人每日除却与几个孙女闲话,大多的时候便是闷着,晓得何氏亲来送粥,喜得眉开眼笑,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又问及黄怀谦的腿如今将养得如何,何氏一一含笑做答。 记挂着夫君的嘱托,何氏便婉转笑道:“老爷子自己尚在病中,却对怀谦的伤腿极为牵挂,前几日特意派人上门探望,怀谦极是过意不去。今次晓得侄媳妇要来送粥,非要叫我替他给老爷子磕几个头,他才能安心。” 两府本是多年通家之谊,何氏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老夫人自是不能拒绝。 她略感为难地对何氏说:“你也晓得如今老爷子的脾气,先在这里宽坐,我打发人过去问一声,省得到了那里吃闭门羹。” 何氏欠身道:“这是自然,磕不磕头是咱们做小辈的心意,至于老爷子愿不愿受,那也要瞧老人家的心情。” 眼见何氏如此体恤,老夫人与一直陪在旁边的孙仪的妻子都是面含感激。老夫人为示体面,便命身边的大丫头冬梅往外院送信,要何氏安心稍待。 冬梅去不多时便带了孙大人那旁的回音,请何氏过去说两句话。 何氏便立起身来向老夫人告退,老夫人有些不舍,拉着她的手道:“去那边略坐坐,回来吃了饭再去。到了大年节下,她们一家子都忙,我这里怪闷得慌。” 瞧着老人家一脸殷切,何氏不好拒绝,只得欠身道了叨扰,方才随着孙夫人出来。出门时未曾飘雪,如今却落了雪粒子,青砖铺就的地面上落了薄薄一层,正有粗使的丫头们忙着扫雪。 婢子将何氏的雪褂子替她披上,孙夫人已然唤人撑开了竹伞,两人并肩沿着抄手游廊往孙大人独居的院落走去,丫头婆子们远远随在身后。 孙夫人目有感激,冲何氏轻轻笑道:“婆婆多日不曾笑得这么欢畅,多亏你应下了今日在这里留饭。能陪着多说两句话,老人家也能宽心。” 两人略提了几句孙大人如今的性情,孙夫人又是幽幽一叹:“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长辈们的事也轮不到咱们做晚辈的开口。可是瞧着婆婆有些郁郁寡欢,大家伙儿心里都不好受。幸而咱们与贵府是通家之好,守着您才能抱怨几句。” 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何氏无法辩驳旁人的短长,只是淑婉笑道:“孙大人素日多么好的脾气秉性,这也只是在病里才与平日略有不同。待来年春暖花开,病情必定一日好似一日,到那时老夫人也能宽心。” 情知对方不过是宽慰之语,孙夫人依旧道了谢,领着黄氏进了孙大人的院子。 此刻院中的小厮们已然依礼避去,唯有四五个二等丫头着装素雅,摒气凝息立在廊下见主母陪着客人登门,恭恭敬敬上来见礼,极有高门大户的规矩。 冬梅绕了近路,先一步过来正院。此刻见何氏与孙夫人进来,先冲两人微微屈膝,便就转入里间向孙大人禀报,不多时笑吟吟出来替二人打起帘子。 何氏此前从未来过孙大人独居的院落,此刻稍稍垂眸,到将院中素到极致的情形一收眼中。碧绿桠油的栏杆四周抄手,无有一丝雕梁画栋的装饰,正中一块风骨轻隽的太湖石,想是算做与内里隔绝的大插屏。 姜黄葛布的棉帘已经有些年头,上头并没有刺绣提花之类的装饰,而是笔风虬劲地以墨绘制着几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该是取自一品清廉之意。 孙夫人见何氏的目光只是在那块棉帘上打转,以为她是瞧着棉帘年代久远,面上轻轻一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四章 清廉 何氏的目光兀自打量着陈旧的棉帘上那几朵亭亭净植的莲花,回思着孙大人的高洁,孙夫人的声音已在耳畔轻轻响起。 她低声说道:“并不是我这做儿媳妇的打理中馈却疏忽了老人家这里,实在是这帘上的墨画是公公旧日笔迹。无论如何劝说,他老人家一直舍不得换去。” 何氏闻言连连赞叹,与孙夫人说道:“我方才盯着棉帘子瞧,并不是有误会您的意思,是一时揣摩那一品清廉的意境,不觉有些忘情。” 这几家都曾是先帝肱骨,黄怀谦虽为后辈,如今却俨然是中流砥柱。何氏认真说道:“想孙大人一片冰心,这墨迹沧桑当是老人家清廉一生的写照。守着您说句心里话,怀谦这一生所敬者,唯有已经离京的董大人与您府上这位老爷子。” 何氏并非故意讨巧,实在满是肺腑之言,继续拉着孙夫人的手低低笑道:“因此怀谦今日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替他给老爷子磕头。” 孙夫人听何氏说得感慨,也触动往日情怀,想着那样睿智慈祥的公公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心下有些怆然。两人就着冬梅打起的帘子进得屋来,从陈设简朴的博古架子后头转过去,便是孙大人从前起居的正厅。 虽然允许何氏见礼,到底碍着男女有别。孙大人命人提早将自己搀扶过来,搭了床薄背歪坐在榻上,前头特意拿了架六扇绘着水墨长卷的琉璃屏风遮挡。 冬梅早命人在屏风前头摆下俩墨绿弹花的蒲团,当是为孙夫人与何氏所用。 隔着那扇透明的屏风,何氏隐约可见后头黄花榻的宽榻上半坐半卧着位清隽的老人,只是面容自己模模糊糊地瞧不清楚。 早先随着黄怀谦过府,何氏不过远远给孙大人见礼,彼此之间说不上熟悉。 何氏只是随着孙夫人一起隔着屏风向孙大人问候,又跪在早便备好的蒲团上恭恭敬敬向他叩了三个头,这才淑婉地说道:“侄媳妇来时,怀谦千叮咛万嘱托,一定要替他向老爷子叩个头。为着怀谦伤了腿,您前日还特意打发人过去问候,怀谦与侄媳都十分感激。” 守着外人,孙大人到不似孙夫人等人提到的乖张性情,而是显得十分和煦。他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到也随着笑了几声,哑着嗓子说道:“怀谦与你都客气了,先起来说话。” 何氏依言立起,也不往两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便就在屏风前头立住。孙大人倾着身子问了几解码器些黄怀谦的近况,何氏都一一做答。 孙大人有些遗憾地说道:“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一躺下,老朽还晓不晓得是否能与他再见,这心里却是十分挂念。” 何氏听孙大人说得伤感,眼间不觉一片湿意,只为守着老人家不敢落泪,打起精神劝解了几句,请孙大人安心养病,又许诺待黄怀谦好些,便来上门请安。 说了不过句,孙大人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房中侍候的丫头似是见惯不怪,一人手脚麻利地捧起漱盂,另一个便快手快脚地端茶,从里头亮柜格间取下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药丸服侍孙大人吃下。 孙大人咳嗽了一阵,吐了几口浓痰,胸腔里更似拉风箱一般吱吱作响,叫人看得十分难受。 何氏瞅着孙大人如此模样,心下也是一阵黯然,不忍打扰老爷子的休息,便慌忙告辞出来,拉着何氏的手问道:“我怎么瞧着老爷子比前些时更添了症候?” 孙夫人宛然叹道:“正是,前两日咳嗽不断,家里找了大夫来瞧,说是竟然有些肺痨之症。你也晓得此病难医,老人家若能捱过这个残冬,或许还能多拖些时日。如今这个样子,便是婆婆不问,大约心里也有数。” 两人重新回到老夫人院里,另一个大丫头秋菊正指使着小丫头摆饭。老夫人略显急切地问了几句孙大人的近况,何氏只捡老人家爱听的去说,道是孙大人精神十分矍铄,还问她可曾给老夫人请安云云。 老夫人明知何氏是安慰自己,到也略觉宽心,拉了何氏身边来坐,也不许孙夫人立什么规矩,只指着摆好的四凉六热几道小菜说道:“不过图说说话乐呵乐呵,你们两个谁都不许布菜添筹,只陪着老婆子吃顿安生饭。” 两人自然不忍拂却老夫人的好意,果真只是陪着她吃饭。老夫人从前胃口极好,如今早便清减了许多,其实并没有多少心情。 各人心里有事,何氏吃完饭,又陪着老夫人坐了片刻,直待老夫人脸有倦怠,方才起身告辞。孙夫人送了她出来,两人又地廊下立着说了几句话。 何氏婉转问起可曾预备孙大人的后事,提出若有什么需要相帮的地方请孙夫人只管开口。孙夫人先谢了何氏的好意,再点头叹息道:“他们兄弟两个商议了,待过完年便预备老人家的东西,权当冲一冲喜,兴许病候便能减轻。” 何氏满怀怅然回至府中,闻得黄怀谦在正房等她。明知他腿脚不便,到有些诧异他的心急。果然黄怀谦一见她进门,便一迭声地追问着她可曾见到孙大人,如今是怎么个情形。 何氏唏嘘不已,便把隔着一扇屏风向孙大人请安的事情说了一遍,有些担忧地说道:“我瞧着孙大人比咱们前次过府更添了些症候,这个冬天还有得罪受。说句实在不该说的话,老人家大约时日无多。” 见黄怀谦沉吟不语,何氏只认做他在替孙大人伤心。复又想起孙大人房前挂的那幅棉帘,何氏心上更是发酸,险些落下泪来。 她冲黄怀谦说道:“孙大人手上的丹青功夫算不得出众,那幅画的寓意却好。一品清廉,普天之下也唯有他与董大人当得此名。” 昔年孙大人挥毫泼墨时黄怀谦亦在眼前,对那幅棉帘子自然有些感触,只是如今却不怎么感兴趣,只细细推敲着何氏与孙大人见面的细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五章 发落 黄怀谦听得正厅里以琉璃屏风相隔,何氏并未瞧清孙大人的容貌,便低低自语道:“咱们也算得通家之好,虽然男女有别,身为晚辈给长辈磕个头,怎么弄得如此繁琐。” 何氏早上出门时本涂了淡淡的胭脂,路上受了些寒气,两颊到更添些娇酡。她轻轻蹙着眉,似是埋怨黄怀谦的不解人意:“我早先也说过,这却是孙大人一片好意。晓得自己添了些肺痨之症,不愿过了病气给旁人。” 见妻子对自己的言辞微有不满,黄怀谦便好脾气地拍拍她的肩膀,笑着点头道:“我也是随口这么一说,只为想瞧瞧老爷子的气色如何。既是老爷子不愿正面相对,咱们也只好由得他老人家。唉,素日那么好的一个人,便是在病中也思虑周详,咱们委实瞧不见他所谓的性情乖张是什么模样。” 何氏听得黄怀谦如此说,方才展颜一笑,却又轻叹道:“听说过了年便要预备孙大人的衣裳,想来是离着大归之日不远,真真叫人难过。” 黄怀谦装模作样敲打了一下自己未曾痊愈的残腿,思忖着说道:“如今孙大人已是半截身子入土,说句实在话,的确是见一面少一面。我再养上大半月,大年初一必定要过府给他拜年。” 何氏瞅了瞅黄怀谦脚踝上还未曾拆去的夹板,想了想才点头说道:“那也使得,咱们一同坐车出门,入了孙府说不得叨扰几分,请他们备乘暖轿抬你进去。” 黄怀谦点点头,复又向何氏道:“董大人两袖清风而去,虽说是返回原籍,到底人生地不熟,大年节下难免有些凄然。你去备份节礼,明日便遣人送出,也算是尽一份咱们的心意。” 何氏抿嘴笑道:“这个还需要老爷吩咐么?素日的人情往还,哪一点我不替大人想得周全?董大人那里我前几日便派了人出去,特意多带了些京中土仪,好叫董大人人在他乡,却能晓得故人的思量。” 夫妻两人相偎相伴,说了许多的家长里短。冬日苦短,早又是掌灯时分,丫鬟进来点了灯,何氏也不欲搬动黄怀谦,两人便在正屋的炕桌上用过晚饭。 只为叫黄怀谦好生将养,何氏也不留他宿在正房。只命人传了暖轿过来,自己由丫头撑着伞御雪,伴着黄怀谦一路将他送回外院。 黄府中黄怀谦又生疑窦,势必要大年初一亲自探一探孙大人的虚实。 此时此刻,李隆寿更在京中牵肠挂肚,一则掐算着时日苏梓琴也该到了大阮,不晓得与刘才人之间的会晤可还顺利;再则不晓得郑荣是否来得及偃旗息鼓,生怕将士们有无谓的牺牲。每日焦躁上火,嘴唇上鼓出只大大的燎泡。 瑞安的日子并不好过,黑衣客迟迟未在西山大营现身。她领着人明查暗防,到也牵出点儿蛛丝马迹,无非失踪的将士本就是亲帝一派,平日便对朱怀武的刚愎自用颇有微词。如今反过头来再说这些,却与事实无补。 朱旭果然可堪重用,短短的时日便开始着手整顿西山大劳的军务。他赏罚分明,又是恩威并施,一时之间在军中威望颇高。 这一次瑞安到是慧眼识珠,选得一位良将枭雄。只可惜朱旭本人却是明珠蒙尘,一代青年才俊,先认朱怀武为义父,又为瑞安掌中利刀,甘为小人所用。 直待腊月二十三的前夜,瑞安才在西山大营等到了匆匆赶来的朱怀武。 朱怀武比离京时更添了忐忑,连日的奔波劳累,他本来大腹便便的样子好似瘦了一圈,不仅满脸胡茬,眼底的乌青更十分明显。 他白着一张脸向瑞安请了安,便就往周围一溜,想要请瑞安屏退众人。 瑞安从他栖栖遑遑的神情上便就瞧出情形不对,大约与自己预料的相仿。一颗心如在热油刀尖上滚过,火气直往上撞。她冲着朱怀武怒喝道:“你婆婆妈妈地做什么,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有屁快放。” 朱怀武梅青色的马靴上沾着些泥水雪渍,也顾不得解下黑色大氅,往左右微一环顾,便就匆匆说道:“殿下,果真不出您所料,神机营连同禁卫军,还有苍北大营等几处地方,都或多若少有将士失踪。” “少了多少人?”瑞安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觉得五脏六腑都灼烧得难受,她眼中如喷火一般直盯着朱怀武,一时狰狞骇人。 朱怀武情知自己此次玩忽职守的罪名做实,这条命都系在瑞安之手。他噗通往地下一跪,也顾不上为自己开脱,只据实奏道:“神机营与禁卫军少了不过一两成,苍北大营的士兵却足足…足足少了三成。” 想是对方考虑十分周到,神机营与禁卫军都在京中,不敢公开拉人,而西山与苍北离京甚远,大可公开策反。 瑞安怒急攻心,扑哧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慌得一秋与半夏慌忙去捧漱盂,又赶紧倒过茶来。一秋带着些哭腔说道:“殿下,您觉得哪里不好?奴婢这便传太医去。” “不必”,瑞安接过半夏手上的帕子拭了试嘴角,随手将帕子扔回到铜盆里。她此时气虚无力,火狐狸大氅下的身子微微战栗,却是强撑着说道:“本宫不过一时岔了气,如今吐出这口血来到觉得舒坦,你们先退下吧。” 终归两个丫头的身份卑微,瑞安不便守着她们商议国事,只接了一秋手上的茶漱了漱口,挥手将她们两个斥退。这才转过脸来冲着朱怀武冷冷说道:“朱怀武,本宫将你养成这般肥头大耳的模样,连同整个大裕的兵权都交在你手上,便是让你给本宫弄成今日这幅局面?” 朱怀武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早是欲哭无泪。朱旭有心替义父开脱,刚要往前跨上一步,却见朱怀武冲以目示意,暗示自己不要强出头。 所谓伴君如伴虎,朱旭跟了瑞安这几年,也深知对方的脾气。此时此刻他的求情无异于火上浇油,只得勉强收住脚步,目光中的关切之情却是难以掩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七章 纠缠 可怜之人往往有可恨之处;自负之人难免含自卑之意。黑衣客情知自己与瑞安之间横亘着天堑,所谓求之不得,才会一直那么对她恶语相向。 见瑞安纠结自己此刻的模样,黑衣客不耐烦地嘲讽道:“你喜欢的那些小白脸哪一个不是银样腊枪头,中看不中用。有那些无用的心思,不如赶紧想法子把漏洞堵住,不要每时每刻都像犯了花痴。” 瑞安纤长的睫毛轻轻垂落,如遮了道深深的幕帘。她讳莫如深的眸间早是寒芒四射,却只是冷冷哼了一声,算做默认黑衣客方才的话。 若不是黑衣客这些年一力扶持,瑞安自问没有能力走到今日。 只是随着早先曙光渐现,瑞安以监国长公主的身份垂帘听政,将军国要务一把抓在手中,俨然已成为大裕皇朝真正的掌权人,黑衣客便不甘心再居于人后。他想要堂而皇之的走向前朝,与瑞安并肩而立,分享成果的果实,这是瑞安永远所不能接受。 自论心计与才能都不是黑衣客的对手,瑞安只得对他一忍再忍,由得他给自己出谋划策。黑衣客自是晓得瑞安方才对朱怀武的处置,略略点头道:“你总算没有由着性子闹腾,还给朱怀武留了三分薄面。” 西山大营比京中苦寒,瑞安来了这几日并不习惯。牛皮帐的四角笼着炭炉,她手中捧的紫铜鎏金暖炉亦是火炭红红,依然觉得手脚冷得发麻。 她闷闷添了件十样锦的妆花小袄,又示意黑衣客拿火钳子将炭盆再拨得旺些,这才悠悠叹道:“你也忒把人看轻。大敌当前我如何能自乱阵角?为今之计当然是叫他戴罪立功。难不成我杀了他,消失的那些人便能回来?” 黑衣客点头道:“正是,这话到还有几分脑子。如今既要指望着朱家父子,还不是追究朱怀武玩忽职守的时候。依我说来,你叫朱旭一个人留在西山大营,还是将朱怀武调回京中,先将五城兵司司牢牢握住,莫再叫人有机可乘。” 五城兵马司职位不高,日常琐碎事务却覆盖甚广,与京中三教九流接触,是最能收集信息的好地方。此番侥幸未被人所动,瑞安必定不会再掉以轻心。 帐中其实没有相像中那么寒冷,只是瑞安听得西山高处呼呼的风声卷过,便无端添了瑟缩。她将小袄拉紧,又坐得离火炉更近了一些,这才频频点着头,拼力忍下胸口那股子浊气,却依旧感觉心间堵得难受。 她重重一叹,脸上颓丧的颜色十分明显,只低低冲着黑衣客道:“我素日顺风顺水惯了,如今想做件事情偏就那么难,总感觉这些年连老天都在同我做对。” 篡权夺位、弑君谋反,本就为天理不容,从无几人能得善终。 此情此景尽在黑衣客眼前,他将冲到嘴边的话强行咽下。心知这既对瑞安的嘲讽,却更是对自己未知将来的深深惶恐。 昔年瞒天过海的一计没能要了青龙等三人的命,从那时起便埋下了祸患。如今回思起来,黑衣客只是后悔当年做事不够周全,低估了玄武逃生之力。 开弓便没有了回头箭,他与瑞安这些年一直走到今天,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当务之急并不是追究谁从前失职,而是要做到亡羊补牢,不叫对方有可趁之机。 终归有些英雄末路,黑衣客闷闷哼了一声,喟然叹道:“青龙无踪,玄武无迹,还有只朱雀号称战神,这三个人迟早都会向我索命。瑞安、瑞安,我这一辈子果真是与你罗绳两结,谁也跑不了了。” 此情此景简直比凄风苦雨更为揪心,两个人的心情寥落如西山上无止无息的落雪。虽然多日未见,该当如干柴遇到烈火,却是谁都没有心情再做那种事情。 许是为了打破帐中的沉寂,半夏轻轻掀起帘子,一秋手上捧着个红漆描金四合如意纹的托盘,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对黑衣客千变万化的模样早便见惯不怪,两个丫头都是低眉敛目,不急不徐地走至案几前,再冲着两人屈膝行礼。半夏便将一秋托盘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到瑞安面前,这才倒退了出去。 拿冰糖煨得烂烂的燕窝粥盛在黄色缠枝花卉纹的小碗里,透雕着玫瑰花的银匙子整齐地搁在一旁。瑞安执起银匙,微蹙着眉头舀了一勺,放进口中咀嚼。 黑衣客看得有些疑惑,他按住了瑞安握着银匙的手,直视着瑞安问道:“你从前只说这些东西是燕子的唾沫,我从西域带了上好的东西回来,你也不尝一口,怎么这一路上却是奇奇怪怪,每日一盏从不间断?” 瑞安不承想黑衣客并不在自己身边,却连这等细微的琐事也能一览无余,心中当真又惊又怒。 她一把打开黑衣客的手,故做闲适地挑着燕窝粥间的莲子,不耐地回道:“习惯又不是一成不变,总有想改的时候。从前不想吃,是因为不必滋补。如今年华稍纵即逝,不觉间我已是半老徐娘,自然该懂些养生之道。” 黑家客晓得瑞安自负容貌过人,根本不承认自己大好年华已逝,这几句话分明是敷衍之词。 前些日子忙着追查西山大营及其他各处失踪的将士,黑衣客还未来得及与瑞安清算她不言不语躲进宫里的旧帐,今日见她又是这幅不耐的神情,一股子邪火立时便冲上了头。 他重又一把扯住瑞安的手腕,嚣张地问道:“你这话若是骗骗别人,大约能糊弄得过去,守着我却没有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前些日子躲避什么,还是一五一十说来听听的好,不要想着在我面前弄鬼。” 瑞安那些日子几乎夜夜与黑衣客厮混,腹中胎儿十有八九便是他的骨肉。 若叫黑衣客晓得自己打掉了他的孩子,还不晓得会引起什么悍然大波。瑞安天不怕地不怕,偏就是黑衣客面前直不起腰板。她庆幸自己并未寻人落胎,便是黑衣客有所疑惑,也绝想不到自己心狠若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七章 纠缠 可怜之人往往有可恨之处;自负之人难免含自卑之意。黑衣客情知自己与瑞安之间横亘着天堑,所谓求之不得,才会一直那么对她恶语相向。 见瑞安纠结自己此刻的模样,黑衣客不耐烦地嘲讽道:“你喜欢的那些小白脸哪一个不是银样腊枪头,中看不中用。有那些无用的心思,不如赶紧想法子把漏洞堵住,不要每时每刻都像犯了花痴。” 瑞安纤长的睫毛轻轻垂落,如遮了道深深的幕帘。她讳莫如深的眸间早是寒芒四射,却只是冷冷哼了一声,算做默认黑衣客方才的话。 若不是黑衣客这些年一力扶持,瑞安自问没有能力走到今日。 只是随着早先曙光渐现,瑞安以监国长公主的身份垂帘听政,将军国要务一把抓在手中,俨然已成为大裕皇朝真正的掌权人,黑衣客便不甘心再居于人后。他想要堂而皇之的走向前朝,与瑞安并肩而立,分享成果的果实,这是瑞安永远所不能接受。 自论心计与才能都不是黑衣客的对手,瑞安只得对他一忍再忍,由得他给自己出谋划策。黑衣客自是晓得瑞安方才对朱怀武的处置,略略点头道:“你总算没有由着性子闹腾,还给朱怀武留了三分薄面。” 西山大营比京中苦寒,瑞安来了这几日并不习惯。牛皮帐的四角笼着炭炉,她手中捧的紫铜鎏金暖炉亦是火炭红红,依然觉得手脚冷得发麻。 她闷闷添了件十样锦的妆花小袄,又示意黑衣客拿火钳子将炭盆再拨得旺些,这才悠悠叹道:“你也忒把人看轻。大敌当前我如何能自乱阵角?为今之计当然是叫他戴罪立功。难不成我杀了他,消失的那些人便能回来?” 黑衣客点头道:“正是,这话到还有几分脑子。如今既要指望着朱家父子,还不是追究朱怀武玩忽职守的时候。依我说来,你叫朱旭一个人留在西山大营,还是将朱怀武调回京中,先将五城兵司司牢牢握住,莫再叫人有机可乘。” 五城兵马司职位不高,日常琐碎事务却覆盖甚广,与京中三教九流接触,是最能收集信息的好地方。此番侥幸未被人所动,瑞安必定不会再掉以轻心。 帐中其实没有相像中那么寒冷,只是瑞安听得西山高处呼呼的风声卷过,便无端添了瑟缩。她将小袄拉紧,又坐得离火炉更近了一些,这才频频点着头,拼力忍下胸口那股子浊气,却依旧感觉心间堵得难受。 她重重一叹,脸上颓丧的颜色十分明显,只低低冲着黑衣客道:“我素日顺风顺水惯了,如今想做件事情偏就那么难,总感觉这些年连老天都在同我做对。” 篡权夺位、弑君谋反,本就为天理不容,从无几人能得善终。 此情此景尽在黑衣客眼前,他将冲到嘴边的话强行咽下。心知这既对瑞安的嘲讽,却更是对自己未知将来的深深惶恐。 昔年瞒天过海的一计没能要了青龙等三人的命,从那时起便埋下了祸患。如今回思起来,黑衣客只是后悔当年做事不够周全,低估了玄武逃生之力。 开弓便没有了回头箭,他与瑞安这些年一直走到今天,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当务之急并不是追究谁从前失职,而是要做到亡羊补牢,不叫对方有可趁之机。 终归有些英雄末路,黑衣客闷闷哼了一声,喟然叹道:“青龙无踪,玄武无迹,还有只朱雀号称战神,这三个人迟早都会向我索命。瑞安、瑞安,我这一辈子果真是与你罗绳两结,谁也跑不了了。” 此情此景简直比凄风苦雨更为揪心,两个人的心情寥落如西山上无止无息的落雪。虽然多日未见,该当如干柴遇到烈火,却是谁都没有心情再做那种事情。 许是为了打破帐中的沉寂,半夏轻轻掀起帘子,一秋手上捧着个红漆描金四合如意纹的托盘,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对黑衣客千变万化的模样早便见惯不怪,两个丫头都是低眉敛目,不急不徐地走至案几前,再冲着两人屈膝行礼。半夏便将一秋托盘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到瑞安面前,这才倒退了出去。 拿冰糖煨得烂烂的燕窝粥盛在黄色缠枝花卉纹的小碗里,透雕着玫瑰花的银匙子整齐地搁在一旁。瑞安执起银匙,微蹙着眉头舀了一勺,放进口中咀嚼。 黑衣客看得有些疑惑,他按住了瑞安握着银匙的手,直视着瑞安问道:“你从前只说这些东西是燕子的唾沫,我从西域带了上好的东西回来,你也不尝一口,怎么这一路上却是奇奇怪怪,每日一盏从不间断?” 瑞安不承想黑衣客并不在自己身边,却连这等细微的琐事也能一览无余,心中当真又惊又怒。 她一把打开黑衣客的手,故做闲适地挑着燕窝粥间的莲子,不耐地回道:“习惯又不是一成不变,总有想改的时候。从前不想吃,是因为不必滋补。如今年华稍纵即逝,不觉间我已是半老徐娘,自然该懂些养生之道。” 黑家客晓得瑞安自负容貌过人,根本不承认自己大好年华已逝,这几句话分明是敷衍之词。 前些日子忙着追查西山大营及其他各处失踪的将士,黑衣客还未来得及与瑞安清算她不言不语躲进宫里的旧帐,今日见她又是这幅不耐的神情,一股子邪火立时便冲上了头。 他重又一把扯住瑞安的手腕,嚣张地问道:“你这话若是骗骗别人,大约能糊弄得过去,守着我却没有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前些日子躲避什么,还是一五一十说来听听的好,不要想着在我面前弄鬼。” 瑞安那些日子几乎夜夜与黑衣客厮混,腹中胎儿十有八九便是他的骨肉。 若叫黑衣客晓得自己打掉了他的孩子,还不晓得会引起什么悍然大波。瑞安天不怕地不怕,偏就是黑衣客面前直不起腰板。她庆幸自己并未寻人落胎,便是黑衣客有所疑惑,也绝想不到自己心狠若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八章 再遇 瑞安厌烦至极,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腕,那一点小力气在黑衣客面前却无疑螳臂挡车。两人撕扯了片刻,瑞安便就喘息着放弃了挣扎,只任由黑衣客抓着不放。 黑衣客尚有自知之明,西山大营里人才济济,不乏身手高强之辈。朱氏父子又是忠心护主,只要瑞安开口,这对父子才不管自己与瑞安是不是同盟。 因此,他虽然嚣张,却并不敢如同在芙蓉洲那那般放荡。 黑衣客只是恨恨在瑞安胸前一拧,解气似得大力揉搓着问道:“说是不说?” 瑞安被他弄得又痛又痒,躲又无处可躲,身子一个劲儿哆嗦。只呻吟着说道:“你的疑心忒重,快些放开手。我实话告诉你,只为那些日子身上酸泛,实在吃不消你每夜索取无度,所以才避去宫中几日。” 黑衣客握着她的手腕,将她重重往榻上一掷,却懒得有欺身而上的心情。他只沉沉望着瑞安道:“你也有认输的时刻么?这笔帐往后再算,如今三块兵符已经合一,你当务之急是要找出手持兵符之人,夺下这要命的东西。” 幸而榻上铺了厚厚的锦褥,瑞安依旧被黑衣客摔得七荤八素,眼前直冒金星。 她忍不住破口大骂,怒喝道:“当我不想找寻?谁知道当年那该死的留了多少后路?他跟在他身边都不确定,让我从哪里搜寻?” 黑衣客瞧着瑞安青丝散乱,脸色比往日添了憔悴,到底有几分怜香惜玉之心。他不再说话,而是自己执起案上的茶壶,倒出杯滚烫的茶来,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方才冲着瑞安发了一通脾气,实则他自己更是色厉内荏。如今消息确凿,青龙等几人都还健在,便是黑衣客无法挥去的梦魇。 当日发下的誓言犹在耳边,黑衣客记得他们四个信誓旦旦,一同向苍天许诺,必定会同心协力护卫景泰帝的江山。如果哪个违背,必当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言犹在耳,人却各分了东西。青龙c白虎c朱雀c玄武,传说中的四大神曾兽各守一方,都是不死之身。当黑衣客妄图以火舌与弓弩长阵将其他三位兄弟斩草除根的时候,大约早该预料到并不会一帆风顺。 牛皮帐中气压低沉,到是瑞安先开口问道:“你到如今也不肯说在京中到底顶着谁的身份,如今你跑来西山大营,那重身份受不受影响?” 说到这里,黑衣客方露出一丝笑容:“想要查我的底细,哪有那么容易。想我当年身为四大暗卫,难道手底便没几个死士?你放心,我的身份自有人顶替,他们现如今还瞧不出端倪。” 瑞安情知再问无趣,只是哼了一声,便阖衣向里而卧,闭着眼睛歇息。 此时此刻苏梓琴带着满心的牵挂一路北行,恨不得缩地成寸,何曾与她跟瑞安说过的那样要一路游山玩水。 初初离开十里长亭,苏梓琴便请了宋大人过来说话,道是如今天寒地冻,不若早去早归。请宋大人晓行夜宿,路上不必特意为她耽搁行程。 宋大人初时接了这趟差事,一想到自己要陪着这位娇滴滴c蛮横横的皇后娘娘出行,定会极难侍候,心上也曾打鼓。 只为他为人木讷正直,上头安排的差事不好推卸,心里实在是叫苦不迭。听闻苏梓琴如此说法,又一连相处了几日,到觉得苏梓琴平易近人。尤其是并不耽搁行程,一切以宋大人的安排为准,甚和宋大人的心意。 苏梓琴一行于十二月初启程,路上赶得十分急,腊月二十一日便到了大阮京师,先在鸿胪寺馆下榻,直接命人给仁寿皇帝递了国书。仁寿皇帝满打满算,觉得苏梓琴最早能赶在腊月三十抵达,到被她弄得措手不及。 既是大裕皇后娘娘亲至,仁寿皇帝自然要给些面子。他晓得所来这位是陶灼华名义上的亲妹妹,便特意派德妃娘娘带着陶灼华,再领几个宫妃一同去迎,将苏梓琴从鸿胪寺馆直接接入了宫中。 德妃娘娘打理内务府十分尽心,来时已经吩咐内务府将与坤宁宫比邻的馥馨宫收拾出来,只等着安排苏梓琴入住。 苏梓琴莅临馥馨宫时,只觉满殿的芝兰瑞气,一应承尘c帷幔c坐褥c锦垫之物都是簇新的明黄团花如意纹样,错落有致的花架上几枝迎春吐蕊,正是小雪飘雪,花香馥郁。 亮柜格上摆着几件琉璃盆景c玛瑙山水的石刻,炕桌上是一套乌云冻顶的蕉叶杯,炕屏是四时一年景的江山万里图,各处妥帖无比,于细微处见了功夫。 眼见德妃娘娘观之可亲,又安排得着实温馨,苏梓琴诚心诚意向她道了有心。眼角余光扫过依旧身着玉簪白颜色,上头绘绣紫丁香妆花小袄的陶灼华,苏梓琴觉得经过这几年的积淀,女孩子的眉眼越发沉静从容,瞧着更为耐看。 见陶灼华只是沉默,苏梓琴反而上前一步,与她依旧隔着些距离,柔婉地唤了声:“姐姐”,再唏嘘着说道:“几年不见,姐姐比从前更加好看了。” 陶灼华轻笼着鬓边的发丝,亦是适度从容,向苏梓琴浅浅笑道:“多谢皇后娘娘夸奖,其实您也一样,比在长公主府初见时更添风采。” 两人只是相对而立,都不晓得该如何往下开口。 德妃娘娘深知陶灼华做为质子入京是被瑞安算计,两姐妹见面并不多话也在她意料之中。面对苏梓琴方才的谢意,她也只是温婉含笑,向着苏梓琴轻轻一拜:“皇后娘娘一路辛苦,您先稍事安顿,晚些时候臣妾再来请安。” 明知眼前这位就是陶灼华未来的婆婆,苏梓琴何必在她面前托大。她亲手搀了德妃娘娘起身,极亲切地说道:“娘娘千万别以臣妾自称,梓琴虽为大裕之后,若要续起年齿便是您的晚辈,下次见面您直呼梓琴的名字便是。” 德妃连称不敢,她并不晓得从前的苏梓琴如何跋扈,除却瑞安算计了陶灼华那一切,到对这位年轻的皇后娘娘颇具好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九章 浅谈 此次迎接贵宾,谢贵妃又被仁寿皇帝摒弃在外,自然恨得咬牙切齿。 此刻猜不透来的这位苏梓琴是敌是友,谢贵妃还指望她能带来些瑞安的只字片语,也只得持观望态度,想要过几日再依着礼节前来拜会。 彼时青莲宫里娟娘正领着茯苓与菖蒲等人预备小年夜里辞灶的东西,对苏梓琴这个时候跑到大阮极不舒坦。娟娘只要一想起瑞安对陶灼华c乃至整个陶家的算计,到如今依旧心有余悸。 打从今日一早陶灼华随着德妃娘娘前去迎人,娟娘便在这里七上八下,方才还将一锅好好的饴糖熬糊,又险些烫着了手指。 此刻娟娘尝了一块刚刚熬出的糖瓜,滋味虽然可口,她却是苦着张脸,只顾往外头左顾右盼。再等了一刻钟,娟娘不晓得又在厨房里转了几圈,直瞧得菖蒲眼花缭乱,拉着她道:“娟姨,你快坐下歇歇吧,可莫再转了。” 娟娘哪里坐得住,到是指使着菖蒲道:“有我自己在这里就够了,你还是往馨馥宫瞧一瞧,怎么都这个时辰了,灼华还不回来。” 菖蒲到是有些主见,她扳着娟娟的肩膀道:“娟姨,您也不想想,今日是往鸿胪寺馆迎人,这一来二去的路上岂不是耽搁功夫?再说有德妃娘娘陪着,这里又不是从前的长公主府,小姐主意又正,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就是。” 娟娘听得有些道理,却只是忧心忡忡对菖蒲说道:“我可不觉得那苏梓琴有那么好心,能千里迢迢单为跑来给灼华贺喜。不成,灼华若是回来,我还要嘱咐她这几日警醒一些,不能中了她的奸计。” 两人正在厨房里絮絮叨叨,和子在外头扬声唤了一句:“娟姨,郡主回来了。” 娟娘喜不自胜,忙与菖蒲一前一后出来。两人迎到花墙前头,果然见着陶灼华带着茯苓回宫。娟娘紧走了几步,拉着陶灼华的手左看右看,方轻抚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好姑娘,可算是回来了,娟姨我一日可真是提心吊胆。” 此刻的苏梓琴是友非敌,只是好些个事情不能与娟娘明说。陶灼华只璨璨笑道:“娟姨您放心,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苏梓琴站在咱们这一边,您信我便是。” 娟娘却依旧是半信半疑,闻得晚间德妃娘娘在吉庆宫设宴,单为给苏梓琴接风,她又不能阻止陶灼华去参加晚宴,只得嘱咐茯苓与菖蒲两个好生应对。 谢贵妃自然也出席吉庆宫的晚宴,她打扮得雍容华贵,依着品级着了贵妃的服饰,指望在晚宴上压德妃一头,好叫苏梓琴瞧一瞧谁是这后宫真正的主人。 德妃并不与她争先,不仅早便将上位虚悬,只等着谢贵妃落座。便是衣裳首饰也不过不失礼节,并不刻意争奇头妍。至于木昭仪等几位与德妃交好的妃嫔,亦不过淡妆薄粉。众人甘愿去做绿叶,只衬托谢贵妃这朵红花。 前世今生,苏梓琴都晓得瑞安在大阮有这么个同盟,及至瞧着一把年纪的人还要学些小姑娘的姿态吃醋争风,更不齿谢贵妃的肤浅。 陶灼华已然与谢贵妃势如水火,便是酒席宴间也不去刻意隐瞒,除却初进门时行了个礼,整个席间都不再与谢贵妃搭言。到是苏梓琴城府颇深,守着这么个碍眼的人照旧谈笑风生,还与她共饮了几杯。 谢贵妃自觉得计,艳若桃梨的一张脸添了些杏花烟润。她不大理睬旁人,只是霸着苏梓琴谈笑。也不理会仁寿皇帝本是晓谕德妃打理苏梓琴在大阮宫中的事宜,反而想越俎代孢,与苏梓琴越说越是亲厚。 陶灼华冷眼旁观,如今的苏梓琴的确不是前世那一点心情都写在脸上的傻白甜小妞,如今浸淫在后宫当真游刃有余,连谢贵妃这样的人物都被她玩弄在股掌。 瞅着两人你来我往,苏梓琴依旧扮着傻白甜的形象,陶灼华不觉唇角一勾,露出抹清素若雪的笑意。她瞅人不备,远远冲苏梓琴举了举杯。 德妃娘娘一时瞧不透席上你来我往的局面,便聪明地不再出头。唯有殷勤张罗着上酒添菜,再命人奏些喜庆优雅的曲子,一场例行公事的晚宴到也宾主尽欢。 酒宴散罢,琼华浅浅挂上树梢。宫灯次第点燃,银烛清辉映着未曾化尽的积雪,远远近近的亭台楼阁到似琼楼玉宇一般。 谢贵妃有心往苏梓琴下榻的馨馥宫略坐,苏梓琴却含笑辞道:“改日再去贵妃娘娘那里叨扰。一别经年,今日才见到姐姐,有些话想与她说说。” 苏梓琴脸上一味是潋滟妩媚的笑容,华衣黑发的女子恰如一朵月夜下盛绽的玫瑰,与素若霜惠的陶灼华并肩二立,两人仿若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谢贵妃听不出苏梓琴这话是要单纯与陶灼华叙叙旧,亦或是想训诫陶灼华几句,只得略感遗憾地收了步子,冲苏梓琴笑道:“那本宫便在长春宫扫榻以待,恭迎皇后娘娘大驾光临。” 那句“本宫”实在托大,听得苏梓琴极为窝心。她只是将睫毛一垂,懒得叫对方瞧见自己浓浓的讥讽,便往等在树下的陶灼华主仆二人身畔走去。 及至到了青莲宫,姐妹两个才有空隙坐下说几句话。 娟娘使人备了些茶点,亲自摆上炕桌来,苏梓琴竟冲她微微一笑,唤了声娟姨。娟娘听得膈应,忙忙行礼道:“皇后娘娘这一声娟姨,民妇愧不敢当。” 生怕苏梓琴会突然发难,娟娘搁了托盘又有些踟蹰,不晓得是该留在这里,还是该只余了她们姐妹两个说话。陶灼华瞧得娟娘的忐忑,轻轻推着她的肩膀笑道:“娟姨莫翻从前的老皇历,您放心下去吧,我与梓琴说几句话。” 娟娘听着陶灼华自自然然唤了“梓琴”二字,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她知晓陶灼华素来有主意,也只得依言告退,却暗中嘱咐和子多领几个人守在外头。 前世的冤家c今世的同盟。两人打从长公主府一别已是几年未见,其间却通过书信往来合作十分愉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章 忠义 回思今次苏梓琴千里迢迢,一路紧赶慢赶,陶灼华可不认为她有闲情单为当面向自己道一声贺。 其实略一去想,便对苏梓琴的来意猜着了几分,陶灼华只将糖渍的青梅往她面前推一推,含笑问道:“今次前来可是为着小殿下与那位刘才人?” “你果真冰雪聪明”,苏梓琴席上饮了几杯酒,此刻正想含一颗糖渍的青梅果解腻。她尝得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认真说道:“其实来得若是隆寿,才更会使那对母子安心。不过你也晓得,瑞安必定不允隆寿跨出大裕皇宫一步。” 苏梓琴云鬓堆叠,斜插的金流苏凤钗颤颤巍巍,容色十分稠丽娇憨,宛若不谙世事的少女,也正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 她立起身子向陶灼华浅浅一福,轻轻笑道:“自然,也是真心实意要向姐姐道一声贺。公主殿下,妹妹祝您自此往后福慧双修,诸事顺遂,与心上人早早成就成果,也不枉咱们重活这一世。” 这几句话到是极能引起陶灼华的共鸣,她含笑还礼,谢了苏梓琴的祝福,却是思忖着对方的来意,不晓得该如何向刘才人母子开口。 能共患难,不见得能同富贵。景泰帝留有旁的血脉,虽为李家之幸,陶灼华却不晓得对李隆寿与苏梓琴二人来说究竟是喜是忧。 今次苏梓琴开门见山,陶灼华到有些踟蹰。 两人重又分了宾主落座,陶灼华便斟酌着对苏梓琴道:“见与不见,我如今不能替她做主,只能先问问她的意思。你可曾想过,她有了自己的儿子,会不会跟你们同一条心?亦或你的李隆寿晓得自己有个弟弟,愿不愿跟他携手?” 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伴随着青龙等人的现世,刘才人不再是昔日仓皇出逃的弱女子。一个人手上握得底牌越多,有些想法便在所难免。 陶灼华亦曾想过有朝一日瑞安伏诛,李隆寿与刘才人双剑合璧的两股势力能否继续拧成一根绳子,亦或这对年龄相差甚远的兄弟之间还会爆发一场争战。 “这个便是你多虑了”,前世连上今生,两姐妹坐下来心平气和说话的机会并不多,苏梓琴笼着滑在颈前的青丝,潋滟笑道:“陶灼华,旁人羡慕金銮殿上那个高位,唯有我晓得隆寿坐得并不开心。我们只想夺回不该由瑞安拿去的东西,至于旁的,你真得无须担心。” 许是曾经沧海,这样的苏梓琴虽然令陶灼华有些陌生,她却不曾怀疑对方话中的真实成份。陶灼华只努力眨了眨眼,依然不能将对方与前世那个任性刁蛮的女子重合,不由浅浅笑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李隆寿的意思?” “是我们两个人的意思”,赤金嵌宝的九口凤佃垂落长长的流苏,轻轻抚在苏梓琴的眉心,她稠丽绮艳的容貌十分妩媚,说出的话却冷静至极:“陶灼华,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并无二心。我今次专程走这一趟,便是要叫刘才人放心。” 姐妹两个做成了盟友,却依旧有些拘束。沉默了良久,还是苏梓琴打破了僵局:“那只唤做楸楸的小狗,如今还随着你么?” 陶灼华莞尔一笑,轻轻拍了下手掌,复又往外唤了声:“楸楸”,乌黑油亮的黑狗如只健壮的小牛犊一般,从外头撒着欢地跑了进来,亲昵地偎在陶灼华的脚下,亦如小时候那般,拿凉凉的小鼻头去拱陶灼华的手。 陶灼华便从单为楸楸准备的食盒里拿出两块肉脯,撕成一条一条递到她的嘴边。楸楸不时打个响鼻,再去滚动房中特意为它准备的绒球,玩得不亦乐乎。 苏梓琴初时有些被楸楸现今的大个头惊到,稍稍后退了两步。及至瞧着它酣态十足,忍不住学着陶灼华的样子轻唤它的名字,也拿了块肉干喂它,有些爱惜地伸出手去想摸一下它的鬃毛。 楸楸却戒备地望着苏梓琴,拒食她手中的东西。见对方只是盯着自己,楸楸更俯低了身子,还沉沉嗷呜一声,做了个防御的姿势。 苏样琴伸出的手便僵在半空,片刻之后才尴尬地放了下来,自我解嘲地对陶灼华道:“我前世里夺了它的命,今生合该受不到它的亲近。” “它只是认生”,陶灼华望向楸楸的眼神里一片宠溺,不由自主便替楸楸开脱:“待你跟它熟了,自然也是一样亲近。” 陶灼华拿手略一比划,唏嘘间对苏梓琴说道:“初到大阮时,小家伙才这么大,便晓得忠心护主,说起来到比有些人更讲义气。” 两姐妹眼前不约而同浮现出来的都是幼小的楸楸前世在长公主府湖中挣扎的身影,苏梓琴黯然一垂眸,将手上的肉脯搁下,冲陶灼华道:“我也不晓得当初如何能下去手,其实瞧着它在水中挣扎的那一瞬间,我便已经后悔,只是不肯回头。幸好c幸好,它如今有你的陪伴,我的歉疚之情能够稍减。” 楸楸将头抵在陶灼华的膝上,两只黑曜石般的眼珠剔透而又晶莹。它温顺地望着陶灼华,便如同一个憨态可掬的孩童。 陶灼华酸酸一笑,抚着它脖子上的鬃毛笑道:“许是那时我自怜身份,特别渴望有它的陪伴。大约我不开口替它求情,你也不会伤它的性命,说起来这里头也有我的过错。咱们两个斗气,平白连累了它。” 苏梓琴不想就着前世伤感的话题继续,她在陶灼华的指导下小心翼翼抚了一下楸楸的脖颈,又极感兴趣地问道:“当年小小的它是如何护主?” 陶灼华抿嘴轻笑,将楸楸昔年如何咬伤李嬷c又如何吓唬忍冬都说了一遍,苏梓琴听得咯咯直笑,指着小家伙道:“好,果然是忠义之物,不枉你救它一回。” 提起忍冬,苏梓琴便又想起费嬷嬷来时的嘱托,脸上挂着些嘲讽的笑意道:“老婆子从前指望着忍冬领了这趟美差,回去便能脱奴籍,我走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到果真像什么骨肉情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一章 惬意 忍冬当日做下亏心事,自己疑心生暗鬼,在陶家后院里被个身着白衣的丫头吓疯,此事怪不得别人,两姐妹信中早便隐晦地提及此事。 陶灼华不屑地笑道:“费婆子当日既有心拿着亲孙女钻营,如今又续什么骨肉亲情?既是拜托了你,我便卖你这个人情。将人交给你带回去,若能善加利用,指不定能挑拨着费婆子与瑞安离心。” 苏梓琴又拈起枚梅子放进口中,低低笑道:“主意不错,我回去好生琢磨琢磨。听说费家早派了人来到大阮,访了这么久还访不到线索,果然你藏人藏得够好。” 陶灼华唇角弯弯,略显自负地说道:“你当如今的陶家是什么地方?若得个下三滥的人费些功夫便能打探出后院的事情,我又如何能将陶家做为倚仗?” 苏梓琴自然晓得,陶家如今虽不是根深蒂固的候门贵勋,却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伴随着陶超然济身政界,陶雨浓又与何子岑两兄弟交好,早便不止于只有些泼天富贵的商贾一流。 阿里木夺回王位之后,赐给过陶超然一等公的身份,在陶府中留有随从c暗卫。波斯与陶家缔结婚约,连仁寿皇帝都对他们高看一眼,逢年过节的赏赐无数。 苏梓琴感慨地说道:“前世今生,果真改变太多。陶灼华,从前失去的亲人c从前失去的东西,如今你一样一样都保全在手中。” 容貌依旧是那个灿若绮霞的娇艳容貌,苏梓琴举手抬足间少了从前的颐气指使,变得淑婉而冷静,而且说话句句耐听。 陶灼华唤了茯苓进来领楸楸出去,冲苏梓琴坦然笑道:“一饮一啄,莫不天定。想来前世里种了那样的因,才有今世里咱们这样的果。旧事不提也罢,如今你能与李隆寿这般看得开,我到觉得是你们两个人的福份。” 苏梓琴清浅而笑,望着陶灼华道:“好歹我此生已然与隆寿修成正果,你与你的何子岑如今又是个什么情形?” 陶灼华抿嘴浅笑,缓缓说道:“水到自然渠成,我不急,他也不急。” 从夏到秋c从秋到冬,陶灼华这段日子过得无比惬意。因为阿西留在了大阮皇城,他们的交际圈子明显又更宽更广了一些。 何子岑若是没有政务傍身的时候,会与何子岱还有阿西等几个一同去翰林院学习。偶尔约约何子岕,这沉默的男孩子极少随行,只是笑着婉拒。 闲暇时候,仁寿皇帝与德妃娘娘也会允许几个年轻人到陶府做客。陶家本是百年大户,颇有几道拿得出手的私房菜,时常吃得何子岱唇齿流油。 引起几个男孩子齐聚陶府的绝不仅仅是陶家的美味,陶雨浓做为地主,专在府中辟出一个清静空旷的院落,以供众人研究武器之需。 男孩子们眼中只有火药与武器,往往在陶雨浓的院子里忙到废寝忘食。从前的袖箭不但配齐,阿西更做了改进,将小小的弓弩射程翻了一倍不止。 陶超然当日从西洋带给仁寿皇帝的武器图纸兜兜转传了一圈,如今又回到这位少年人手上。以阿西为主,陶雨浓为辅,众人将图纸重新改进,何氏兄弟负责采买原料,几位年轻人竟大胆研制起了红衣大炮。 归置整齐的院落里摆着些半成品的枪膛c炮筒,陶雨浓命人拿防雨的油毡搭成棚子,几个人钻到里头,往往一摆弄便是一天。 对于这样的局面,陶灼华十分乐见。与瑞安迟早有一场诛死之战,若这几个男孩子真能研制出几种精巧的武器,势必会占尽上风。 打打杀杀,固非陶灼华所喜;生离死别,更非陶灼华所愿。既是无可避免的战争,便唯有想尽法子将伤亡降低到最小,也算是对将士的负责。 男孩子们忙忙碌碌的时候,陶灼华履行当初对何子岚的承诺,果真又将她带到陶府几回。 前头干得热火朝天,后院里黄氏陪着这几个姑娘家为陶春晚绣起嫁衣。只待来年春暖花开,陶春晚便要随着阿西嫁去波斯。小姐妹几个虽然为即将到来的离别有些伤感,更多的却是为陶春暖的祝福。 何子岚无师自通,绣得一手极好的双面绣,黄氏每每瞧见她的绣品都会唏嘘不已,私底下还曾与陶灼华与陶春晚说起。 “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么养成了这样一幅小心翼翼的秉性脾气。你们是不晓得,她那一手绣活没个十年八载必定练不出来,这是打从几年便开始拈针弄线?难不成公主的衣裳还要自己缝制?” 黄氏其实还有些未尽之言。从前只觉得陶灼华打小没有父亲的疼惜,不承想这位六公主虽有父亲傍在身畔,却也聊胜于无,到不由人不替她难过。 何子岚却不晓得黄氏对自己多有疼惜,只觉得从前寂寂宫墙的沉默骤然打开,展现在她面前的生活愈加多姿多彩。她喜欢随着陶灼华去陶家,喜欢听黄氏讲些陈年旧事,更喜欢陶府里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情形。 何子岚还一直记得当日阿西过陶府下聘时,陶雨浓特意吩咐厨房为陶灼华和陶春晚添菜。姐弟情深触动她与何子岕这些年的相依为命,总是特别感动。 私底下,她也曾像那个初初进到大观园,无论瞧什么都眼花缭乱的刘姥姥,拉着陶灼华悄悄说道:“灼华姐姐,京中的大户人家都是这么一幅父慈子教c母贤女惠的模样么?果然有陶府的好家教,才有您这样的好性情。” 陶灼华听得心底酸酸,候门大户哪家不是勾心斗角,有几个能如陶府这般和乐。面上如同嘴角抹蜜,背地里横插一刀的事情多了去。何子岚如此不染世情,往后纡尊下嫁,又没有人真正肯替她撑腰,还不晓得会受些什么磋磨。 有心替她谋划,也唯有暗地留心,陶灼华依旧寻不到何子岚能与瑞安有着交集的地方。趁着此次苏梓琴来大阮,便想问一问她有没有关于何子岚的记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二章 不谅 许多话藏在心中,陶灼华其实也难得有人倾诉。 与何子岑彼此疑心对方亦是两世为人,只为前世都为对方留过遗憾,不愿徒增对方的困扰。今世的感情持续而又稳定,既是彼此不愿去揭开前世的面纱,又何妨再稍稍等待。承如方才陶灼华所说,水到自然渠成。 她将这大半年的时光略略对苏梓琴讲述了一遍,字里行间洋溢着真切的幸福,宛然不是前世那幅可怜可叹的样子。 华丽的倾髻斜斜挽系,一点赤红的璎珞落在苏梓琴的眉心,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眼中含着诙谐的笑意,拿帕子掩唇轻笑道:“你们从来都是瞧不懂的两个人,既然都有着从前的记忆,又如何不将它拾起?” 大约唯有曾经沧海的人才会那么心境淡然。微笑浅若涟漪在陶灼华的唇角荡漾,又一波一波蔓延开来,她认真望着苏梓琴答道:“他若愿重拾从前,我自然陪着;他若是想将前世的不堪回首一笔勾销,我又何必强迫他重温那些沧桑。” 得老天眷顾c能重活一世的幸运能有几人?无论何子岑做出怎样的决定,陶灼华都选择坦然相对。她闲适地笼起琴丝,纤纤食指挑动七弦,悠扬的音符便在大殿中流淌。 “陶氏姐弟,他们如今都还好吧?”对于前世的故人,苏梓琴有着别样的牵挂。她认真凝望着陶灼华道:“陶灼华,我便是想替他们姐弟做些什么,也没有前世的相交莫逆,只能显得莽撞,你一定要对他们加倍好,连我那一份一起加上。” 陶春暖能与阿西喜结良缘,固然是苏梓琴能所乐见,唯有昔年那个白衣胜雪的黑发少年,曾令苏梓琴深深伤心。她伸手出去,盖上了陶灼华浅浅拨弄的琴弦,让那首《春江花月夜》的曲调戛然而止,她深情说道:“灼华,你还欠前世的陶雨浓一生幸福,这一世便努力让他也得到应得的快乐吧。” 一抹永藏于心的爱恋段从未开口的牵绊,前世陶雨浓短暂的一生里,唯有陶灼华如流萤璀璨,点亮过少年人纯纯的爱恋。此后的陶雨浓亦如飞蛾扑火,还了这一段不曾开始的恋情。 一想到那么干净的陶雨浓曾委身在瑞安裙下,只为替自己多守护一回短暂的幸福,陶灼华便是泪盈于睫。她不复方才的欢欣,泪珠扑簌扑簌纷纷落下。 连何子岑都不能坦白的秘密,却在她与苏梓琴之间坦然揭开。 被泪水打湿过的眼睛格外晶亮,似到似一方澄澈高远的天空。陶灼华重重点着头道:“便是你不说,我也要为雨浓寻一份最好的归宿。” 苏梓琴含笑点头,望着陶灼华的眼睛却是欲言又止,分明有些顾忌。 “还有什么说不得的事?必定是瑞安要你转达些难以出口的话?”陶灼华拿帕子轻轻沾着眼睛,抬起纤长的睫毛不屑地说道。 苏梓琴点头苦笑,拂在琴弦上的手一直未曾挪开。她瑟瑟说道:“瑞安要我带的话虽然疯狂,我却相信她言出必行,因此才要知会你一声。” 有道是死者为大c入土为安。听得瑞安竟然以母亲的坟墓相要挟,陶灼华不禁拍案而起,眼中如能喷出火来。 陶婉如是出嫁之后又被休弃的女子,无缘葬入陶家祖坟。 只为一缕香魂质本洁来还自洁去,陶超然才依着她的嘱托,一半骨灰洒入洋溪湖畔,另一半骨灰葬在云门山麓。陶灼华深深晓得,母亲对那个负心男儿并未相忘,不然也不会将魂归的地方选在她与苏世贤初遇的梨林之畔。 见陶灼华一改方才的淡定,如今六魂无主的模样,苏梓琴并不想多卖关子。 她轻轻牵住陶灼华的衣袖,认真说道:“瑞安说这个话的时候还有个人知晓,他也托我给你带话,你先听完了再说。” 苏梓琴轻轻按住陶灼华的肩膀,那双妩媚的眸子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流光。她低低说道:“你必然不愿称他一声父亲,我也不能勉强于你,只将他的话带到。” 听得苏世贤那几句定要护陶灼华坟冢周全的誓言,陶灼华嘿嘿冷笑,望着苏梓琴道:“要我信这样的话,大约要等到冬雷阵阵c盛夏飘雪。所谓求人不如求己,我自问有能请动玄武前辈的本事,这便要人往宫外送信,求他将母亲的骨灰带来大阮安置。” 苏梓琴深深地望着她,末了只是幽幽一叹:“我有心叫你信他,却不晓得他是否有个本事。我离京时瑞安匆匆前往西山大营,必是郑荣将军悄悄调兵一事为她查觉。狗急了尚且跳墙,何况瑞安本就不是良善之辈。事关你母亲,只能由得你自己拿主意。”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苏梓琴以手掩面打了个哈欠,略显自嘲地笑道:“果真是养尊处优惯了,不过路上赶得争了些便就吃不消。我先回去歇着,你也不必焦急,关于你母亲的事情,我除却告诉了父亲,也曾告诉寿儿。我不敢给你打什么包票,其实心里十分相信他们两个。” 对陶灼华而言,浪子回头金不换虽是金科玉律,她却不觉得自己应该原谅已然迷途知返的苏世贤。 母亲只有一个,为了薄幸人耗去一生的幸福,早便长眠在地下。而本该担起父亲之责的那个人,却又选在抛弃自己多年之后,再拿自己的一生去换苏梓琴的安宁。陶灼华从未想过要刻意做一个高尚的人,宁愿选择随心随意去嫉恶如仇。 她望着面含期待的苏梓琴,坚定地摇了摇头。 茯苓打起灯笼,陶灼华将苏梓琴送至九曲竹桥,两姐妹就在青莲宫前分手。陶灼华瞧着德妃娘娘派出的掌事姑姑已然迎着苏梓琴,又殷勤传了云凤暖轿过来,一路宫灯葳蕤,护送着苏梓琴去往馨馥宫,这才匆忙折转了身形。 方才苏梓琴曾说李隆寿也已经知晓,陶灼华到感觉这个年轻人比苏世贤更让人信任。总之是未雨绸缪,不能真叫瑞安对母亲的坟冢动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三章 应对 夜云漫卷,似是层层积雪,又似是千叠浪花。 陶灼华推窗望去,唯有彤云密布,方才的好心情被苏梓琴最后几句话所感,已经荡然无存。扑面的夜风既冷且烈,拍打着她的心弦,母亲临终的那一刻历经两世,依然清晰而又痛楚。 此时宫门早便下匙,若持着长宁宫的牌子到也能顺利出去,只是难免引人注目。陶灼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认真思考着对策。 姑且不论苏世贤的话中有多少真心,只要李隆寿能够出手,哪怕不能成功也可拖延瑞安的行动。她虽然不能将希望全然寄托在二人身上,当可推断瑞安此刻原在西山大营,一时半刻顾不上派人西行青州府。 眼望遥远的大裕方向,陶灼华轻轻啐了一口。孝有几种,她并不选一味愚昧之意。便是瑞安真要拿陶婉如的骨灰叫她屈服,她也只想百年之后亲口向陶婉如谢罪,而不是由得自己现今便含恨向贱人低头。 方才写好的信已经拿火漆封好,陶灼华本待要叫和子明日一早送往刘才人处,如今思之再三,便是玄武即刻出动,赶去云门山麓也要十余日的功夫。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玄武当年曾受白虎重创,已然不是当年的玄武,陶灼华自是不愿凭着昔年的恩惠驱策他人,更不愿置这些先帝遗臣于水深火热之中。 她悄然走至一侧供着的佛龛前,在蒲团上安静地跪下,喃喃自语道:“苏世贤,我能信你这唯一的一次么?你辜负了我母亲一生,可能给她做成这一件事?” 夜风呼啸,自是回答不了陶灼华的问题。她怅然立起身来,笼了笼被风吹乱的丝发,又默默伫立片刻,这才恢复了以往淡然的神情。 娟娘自是不放心两姐妹这一谈就谈了许久,她一直候在外头,瞧着陶灼华打送了苏梓琴回来,却又将自己关了房中半晌,一直感觉心上惴惴。 只瞧着陶灼华开门出来,娟娘才小心翼翼瞅着她的脸色问道:“小姐,她没有难为您吧?您怎么瞧着不大开心,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娟姨,不是同您说过苏梓琴此时是友非敌么,你大可放宽了心”。陶灼华将情绪掩饰得极好,她深知若是娟娘晓得瑞安要整幺蛾子,除却每日牵肠挂肚,根本于事无补,便故意不提此节,只冲娟娘微微笑笑,示意她放心下去歇着。 德妃娘娘派去的掌事姑姑一路尽职尽责,一直将苏梓琴送去馨馥宫中,又在周遭四处巡视了一番,再嘱咐值夜的人多多警醒,这才回来复合。 彼时德妃娘娘正在沐浴,掌事姑姑便求见了绮罗。此时离着吉庆宫的晚宴结束已然个把时辰,绮罗瞧了瞧外头的夜色,不觉有些诧异,问掌事姑姑道:“不是说两姐妹没什么话说么?怎么这一坐便坐了这许久?” 掌事姑姑恭敬地回道:“正是,奴婢们被人领往茶房里奉茶,只说是大裕的皇后娘娘娘有些话与灼华郡主说,这一等就等到了如今。奴婢方才已然送下皇后娘娘芳驾,也嘱咐了值夜的人,特意来向德妃娘娘复命。” 绮罗便点点头,随手拿了个荷包打发掌事姑姑离去。再进来时,见锦绫正拿着犀牛角的梳子沾些桑葚茉莉花水替德妃娘娘篦头发,便冲德妃娘娘笑道:“两姐妹瞧着感觉到好,这一聊就是个把时辰,可见外界的传言都不可信。” 德妃娘娘换了件蔷薇淡紫的飞银覆彩寝衣,她斜斜转过身来,从妆台上的菱花镜中映出姣好的容颜,闻言只是微微笑道:“眼见都未必是实,何况你从前只是耳听,管人家姐妹的事情做什么。” 只为苏梓琴这一趟来得突兀,德妃娘娘才暗自吩咐琦罗几个多多留意。两姐妹之间的恩恩怨怨她并不了解,也不能妄自揣测。 见绮罗与锦绫都垂手作答,德妃娘娘又冲她们笑道:“多不事不如少一事,她们两个和平共处,本宫这里才好交差。若不然一个是新晋的波斯公主,一个是大裕的皇后,到本宫偏帮哪一个才好。” 长宁宫里主仆忙碌了一日,如今方才偃旗息鼓。德妃娘娘说了几句话,不觉便有了倦意,她搭着锦绫的手走至榻前,不多时便入了梦乡。 第二日便是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要过小年。 打从陶家来了大阮落户,这几年皇恩浩荡,德妃娘娘都是允了陶灼华出宫去过。今年只为着苏梓琴在此,德妃一大早便打发锦绫过来青莲宫问问陶灼华,她是要与苏梓琴一同留在宫内,还是依旧要照着旧规矩出宫。 陶灼华自然是挂念着陶府里舅舅与舅母一家的其乐融融,还要借着这个机会去一趟刘才人府上,便向锦绫含笑道:“锦绫姐姐先回去禀报娘娘,就说灼华今年依旧是出宫,待我问一问皇后娘娘可愿同行,稍后再去长宁宫亲口回复娘娘。” 若说两姐妹有几句私房话说,到还情有可原。想那陶家只为避瑞安之祸,这才从大裕躲到大阮,锦绫再不想陶灼华还有领着苏梓琴同往陶府的打算。 她越听越是稀罕,脸上便挂了几分异样的笑容,冲陶灼华屈膝回道:“那便有劳郡主稍后再跑一趟长宁宫,唯有您这里定好了,德妃娘娘那边才好安排。” 要请苏梓琴同往陶府,是陶灼华方才临时兴起的主意。只为昨夜里苏梓琴情真意切,提及前世与陶氏姐弟的一段情谊。 今生无缘再做知己,便只是从远处守望着对方,大约也是苏梓琴的一点庆幸。因此陶灼华才动了这样的想法,只不晓得苏梓琴愿不愿意同行。 外头早是碎屑纷纷,又落了一地的琼脂。陶灼华换了木屐,再披了件珍珠白的狐裘鹤氅,便带着茯苓来到馨馥宫寻苏梓琴说话。 苏梓琴已然用过早膳,正捧着卷琴谱倚坐在暖炕上读得津津有味。 听了宫婢禀报陶灼华来访,再瞧着她神情淡然地走进来,便晓得对陶婉如之事她已有应对,苏梓琴便就不提,只叫沉香等人斟茶,再摆几盘点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四章 故人 馨馥宫中檀香袅袅,掐丝螺钿的紫檀木炕桌上排下四只金边汝窖的荷叶形浅碟。清真玫瑰月饼c长寿糕c芝麻酥,外加蜜三刀四样点心摆得齐齐整整。 隆寿斋点心独有的样式与香气瞧得陶灼华眼前一亮,霎时便碎芒盈盈。 她以手肘支着脸颊,清湛的眸光似琼华般冰凉而清澈,只颤颤伸出手去拈起一块玫瑰馅子的月饼,再微微望住了苏梓琴:“你来时竟特意去过青州府?” 苏梓琴手挽烟白色缕金浣花锦,一袭玫瑰紫妆缎狐肷的小袄掐出玲珑的腰身,只是咯咯笑道:“我如今诚心与你交好,怎能不煞费苦心?” 无论是从前世的陶雨浓口中,还是凭着前世对陶灼华的记忆,苏梓琴都晓得她对那一方土地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热爱。 唐楸宋槐亦是昔日的陶雨浓给她讲述过的故事,前世里明知道人生黯淡的陶雨浓从来都是那样乐观,温润的眸子明亮而又安宁。 他对苏梓琴讲述过他们姐弟几个的童年,范公亭边绿茵如织的草地上留有他们姐弟的足迹;洋溪湖畔有他们姐弟泛舟的身影;偶园街的青石板路上留有他们姐弟的欢笑;北大街万年桥上流淌过他们姐弟的童年。 当自己与李隆寿亦成为瑞安笼中之鸟时,苏梓琴才对陶灼华的去国怀乡大有同病相怜之感,喟叹过若有来生的感慨。 “这些东西都是前世里雨浓同你说的么?”陶灼华品尝着熟悉的味道,脸上是一股浓浓的缱绻。她由衷地对苏梓琴说道:“谢谢你。” “昨日初至,没寻到机会给你送去,等会儿你回宫时一并捎着吧”,苏梓琴捡出一小块长寿糕含在口中,却咀嚼不出陶灼华喜爱的味道,只是略显遗憾地叹道:“我没有你们那样的回忆,所以也吃不出你们那样的欢喜,当真可惜了。” 陶灼华拿帕子托着块月饼,依旧有极酥的残渣落在裙子上,她笑盈盈立起身子轻轻一转,九幅的素锦月白湘裙散落如簟,宛若一朵素洁的牡丹。 苏梓琴嗔怪地拿帕子去甩她的胳膊,笑她将渣子弄了一地。陶灼华却露出丝皮的表情,偏着头笑道:“既吃了你的点心,便圆你一个梦,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瞧瞧春暖和雨浓?” “果真可以么?”苏梓琴又惊又喜,如凝脂般的面颊上透出嫣红的色泽,添了些潋滟晚霞般的丰神妩媚。她紧紧抓着陶灼华的衣袖,又热切地问了一句:“果真可以见到春暖跟雨浓?” 问了这一句,苏梓琴方才醒悟今世的她们本是陌路,她略感遗憾,低低叹了一声:“我所求不多,便是远远一望,晓得故人安好便可。” “瞧你说得这般缠绵悱恻,到好似前世里跟春暖或者雨浓有过什么纠葛?”陶灼华难得地与苏梓琴开了句玩笑,正色与她说道:“今日腊月二十三,我是一定要回陶府去过小年。你若是愿意,我便回禀德妃娘娘一声,咱们一并同行。” 涟涟波光在苏梓琴眼前荡漾,她抿唇轻笑道:“陶灼华,你果然没有白活一世,明明身为质子,不过几年的时光,到在大阮皇宫里混得风生水起。” 便如德妃这般圣宠优渥的女子,一年也不晓得能有几次机会出宫。陶灼华却由仁寿皇帝默许,每逢年节都可回到陶家,风头早盖过了昔年昌盛将军的遗孤叶蓁蓁,不再是当年寄人篱下的姿态。 苏梓琴求之不得,晓得陶灼华还要去长宁宫,便随她一同走这一趟,又命人早将些时预备下的礼物一并送给德妃娘娘。 两姐妹这般并行,令进宫过小年的何子岑与何子岱兄弟十分愕然。 何子岑的记忆止于大阮城破的那一年,何子岱却能继续往下延伸。他分明记得陶灼华隐居在洋溪湖畔的那四十年中,每每提及瑞安与她的家人,都是恨得咬牙切齿,从未对苏梓琴有过一丝友好。 两人拭目以待,都想瞧瞧这对姐妹之间究竟还有什么故事往下顺延,待听到竟是向德妃娘娘辞行,一同往陶府去过小年,不由都有些吃惊。 两姐妹从长宁宫回来,陶灼华只怕黄氏措手不及,便命和子先往陶府送信。 她更衣之后约着苏梓琴低调出宫,两人共乘一辆从外面瞧着极为普通的黑漆平顶马车,沿着东大街直奔陶府而去。 陶府已然加入当地商会,如今是波斯王的姻亲,府上时常往来的又是何子岑等皇亲贵戚,黄氏接待苏梓琴这样身份的人物已然大显从容。 她听了和子的传讯,只是诧异陶灼华何以将仇人之女公然带进府中,却也晓得陶灼华必定有她的道理。只命人往前头支会了陶超然父子一声,便照旧有条不紊地领着陶春晚预备晚间的辞灶。 碍着对方的身份,从前想并做一桌的家宴便只得讲究男女有别,重新分做两桌。黄氏指挥着内院的管家在花厅里摆两张朱漆曲腿束腰的紫檀木嵌螺钿圆桌,中间拿八扇绘有金玉满堂的琉璃座纱制屏风隔开,上头铺大红四合如意纹的金边锦缎桌布,摆下全套绘有金线兰纹的乳白色老窖碗碟,这才细瞧厨房开出的菜单。 陶府的菜式并非全然走精巧继致的路子,而是带着大家族特有的醇厚,更似一坛老酒的历久弥香,经得起用餐之人细细推敲。 黄氏瞧得十分满意,见并无更改之处,只吩咐再多加一盅桃胶炖的雪蛤,给这些女孩儿们美容养颜之用。一想起陶春晚姐妹,黄氏眼前却不由自主闪过何子岚娇怯怯的那幅笑颜,不觉略略叹息。 晓得她今夜无缘来此,黄氏只吩咐厨房里多留一盅,以待叫陶灼华替她带回。 未及午时,陶灼华与苏梓琴的马车便从正门入府,沿着正中水磨石的大路一直行至垂花门前,方在花墙旁边停下,两人在丫头的搀扶下姗然走下车来。 苏梓琴抬眼瞧去,一树小梅飘雪的花墙下头,女孩子与她母亲手挽手c肩并肩含笑而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五章 糖瓜 物是人非,玉屑随风,又是琼瑶匝地,花墙似是长得一眼望不见头。 苏梓琴远远望去,风儿卷起陶春晚身上披风的一角,露出里头浅桃红绣着月白色散枝花的锦裙。艳若桃梨的女孩子将为人妇,明眸间那幅顾盼飞扬的神态在前世的她身上从未出现。 霓裳红妆,明眸璀璨的陶春晚浑然不晓得自己前世经历过怎样的哀伤,她眼波如水,从苏梓琴身上悄然掠过,再定格到陶灼华的身上,暖暖的笑意便就灿烂绽开,如花树的盛放。 “灼华,你可来了,我与母亲已然等了许久。”陶春晚亦嗔亦怒,却连忙将暖着的手炉递给陶灼华,疼爱之情溢于言表,却故意弃苏梓琴于不顾。 直待黄氏悄然拽了一下她的衣衫,陶春晚才不得不回过头来,随着黄氏敷衍地冲苏梓琴行了一礼,唤了句:“皇后娘娘”。 没有了前世的记忆,陶家人对自己这幅态度是在情理之中。苏梓琴此刻只愿故人安好,到没有一丝一毫的感伤。她落落大方地受了黄氏与陶春晚的礼,笑容依旧似云锦般堆砌:“夫人,陶姑娘,我今日不请自至,来得实在有些冒昧。” 瞅瞅无人注意,陶春晚鼓着腮梆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天底下竟还有这种无情无趣之人,明明晓得自己不受欢迎,却还要来坐什么冷板凳。 黄氏自是不能抹了陶灼华的面子,只堆着和煦的笑意,冲苏梓琴微微欠身道:“哪里,皇后娘娘大驾光临,陶家蓬荜生辉,快请您进里间说话。” 苏梓琴便含笑点头,吩咐沉香等人将带来的礼单子呈上,黄氏依礼道了谢,随手便将礼单子递给了管事嬷嬷,显见得并不放在心上。 从前只晓得陶家泼天富贵,苏梓琴以后商贾出身的人家必然多些铜臭气,到诧异何以陶氏姐弟那般清静无染。如今见到陶家普通丫鬟婆子的行事,苏梓琴这才觉竟是大家族的百年底蕴,恍若含着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内涵。 黄氏含笑往里让,众人这才在丫头c婆子们的簇拥下一同进了正屋的暖阁。 陶灼华早便打点了年礼送来陶府,今日到不用多此一举。她只命茯苓打开包袱,寻出何子岚托她送来的桌屏呈给黄氏,道是六公主今日要参加宫里的团圆宴,不能随着她同来,特意给黄氏捎来了节礼。 苏梓琴冷眼瞧着,陶灼华在大阮宫中实在泾渭分明。她与德妃娘娘和木昭仪等人交好,早将谢贵妃连同叶蓁蓁一派弃若敝履,却不晓得明明何子岚前世与瑞安有些交情,她却依旧对这位神秘的六公主青睐有加。 黄氏却只是瞅着桌屏上那春夏秋冬四时一年景的花卉赞不绝口,她手指轻抚着何子岚绣出的那几簇桃花娇酡的嫩蕊,一叠声地夸赞她的手艺精巧。 因在座的都是自己人,黄氏也不忌讳,便轻叹着说道:“那么好的模样性情,偏从小就没个做母亲的疼惜。堂堂的金枝玉叶,身上却没几件像样的好东西。我这里私心瞧着,吃穿用度到不及你们姐妹多矣。” 苏梓琴前世里曾在芙蓉洲与何子岚打过几回照面,对那个不阴不阳的女子实在并无好感,听得黄氏极尽唏嘘,她心底的诧异便更泛滥。 听得陶灼华与陶春晚都连声符合,苏梓琴也只是略赞了两声何子岚的手艺,敷衍地笑道:“夫人与六公主相熟么?听您的意思莫非她是个可怜人?” 黄氏便低低婉叹道:“相熟到说不上,她不过是随着灼华过府,略见了几回。我也只是瞧她手下有些针线功夫,猜得她事事都需亲力亲为,所以有些感慨。” 有苏梓琴在座,大伙儿说起话来总是多些拘束,陶春晚才不顾什么礼节约束,只推说是与陶灼华一同更衣,拖着她去了里头的套间说话,半日也不见出来。 黄氏身为主母,自是不能似女儿那般随意,只得吩咐丫鬟重换好茶,再摆些果品点心的攒盒,殷勤招呼苏梓琴莫嫌陶府简薄,略尝一尝新出笼的糕点。 昔日阶下囚,今朝堂上人。苏梓琴望着眉眼婉约间隐含贵气的黄氏,由衷庆幸她如今亦是苦尽甘来,前世悲惨的记忆没有留下一丝印记。 方才的礼单子上有单为陶春晚预备的几样首饰,是她依着从前陶春晚的喜欢精心挑选。如今趁着女娃儿不在,苏梓琴便向黄氏略提一提。 “明年陶小姐的好日子,我大约无缘亲见。今次随着灼华姐姐过府,除却给夫人请安,再便是替陶小姐添妆。方才那礼单子上列的明白,有几样东西是单给陶小姐的,请夫人莫显简薄。” 怨有头c债有主,纵然瑞安在陶家人乃至陶灼华的身上都上不可饶恕的错误,究其因果,也与苏梓琴没有多少关系。 想陶灼华被苏世贤接入陶府的那一年不过是十岁的稚龄,苏梓琴更比她小着一岁。从前两个女孩子之间有些嗑嗑拌拌的口角到也正常,尤其是如今听陶灼华的意思,苏梓琴已然站在瑞安的对立面上,就更不该是陶府的敌人。 黄氏连声谢过她的好意,对于陶春晚这样明明白白地讲爱憎写在脸上有些过意不去。她扬声冲里头唤道:“你们两个好了没有?春晚,皇后娘娘特意给你添妆,还不快出来谢恩。” 重新换过衣裳的陶春晚经不住陶灼华的催促,两人一同挑了帘子出来。陶春晚依旧是敷衍地谢了苏梓琴的好意,并不关心她给自己添了些什么嫁妆。 午饭是摆在暖阁里,黄氏一再请苏梓琴上坐,苏梓琴推辞道:“今日既是随着灼华姐姐来此,便只是个家宴。夫人您若一定要如此客气,便是嫌弃梓琴不请自至了。” 陶灼华笑嘻嘻推着黄氏坐了主位,她与苏梓琴在两边相陪,陶春晚坐了下首,这才准备开席。席上黄氏又说起晚间的辞灶,命人上了盘新熬的糖瓜。 彼是陶春晚与苏梓琴芥蒂渐消,她指着糖瓜冲黄氏笑道:“母亲这是心疼旁人吃饭,要先拿糖瓜封咱们的口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六章 拈花 陶春晚一幅娇俏俏的模样,她含了一枚小小的姜丝糖瓜在口中,说话极是清脆,宛如珠落玉盘,听得苏梓琴忍俊不禁。 黄氏纵然端庄自持,瞅着自家女儿这一幅娇憨的模样,也不由得扑哧一笑,拿食指点着陶春晚的额头道:“便是拿糖瓜来了还封不住你的口,依母亲看还是要拿一盘子饴糖来才好,总要叫你无法张口。” 陶灼华便笑倒在黄氏怀里,又扯着陶春晚的衣袖不断打趣,一顿饭吃得和乐非常。苏梓琴挑了块佛跳脚中的参丁慢慢咀嚼着,略感羡慕地瞧着面前这三人。 一家子其乐融融c有说有笑的场面在普通人家瞧来是极为寻常,在苏梓琴的前世与今生里却是从未经历。记忆里瑞安从不曾将她抱在怀里,也从不曾对她这样亲昵,唯有的父母关怀都是来自苏世贤那里。 她有些出神地望着陶春晚与陶灼华两个守着黄氏撒娇,眼前不觉一热,生怕失了仪态,便忙忙端起盏热茶,叫那茶气氤氲遮住自己的双眼。 午后陶灼华陪着苏梓琴去瞧了一眼忍冬。隔着两扇柴扉,苏梓琴清晰地瞧见了忍冬如今的模样。陶家对她并无苛待,虽是养在柴房,一日三餐却顿顿不缺,还找个了丫头每日给她梳梳洗洗。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少了从前的趾高气昂。 “她如今依旧是神志不清么?”苏梓琴指着柴房里头正拿手指绕着自己头发玩耍的忍冬,皱着眉头问陶灼华。 陶灼华不屑地笑笑:“大约一辈子都是这个样子了吧,自作孽不可活,我只要一想起前世里就是她拿了疑似天花的毒药害了茯苓,这心还是锐锐地痛。今世她虽落得这么个下场,到底保全了一条命,说到底还是我不够心狠。” 冬风徐来,吹动苏梓琴的发丝。她笼了笼身上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冲陶灼华感慨笑道:“不必在这里咬牙切齿了,这些人连个马前卒都算不上,你又何必计较她的死活。” 苏梓琴全幅的注意力都放在即将与刘才人的会晤上头。她怅然立在柴扉前,冲陶灼华认真说道:“你也晓得,我在大阮住不了几日,初五之前就得返程,刘才人那里务必请你玉成,有些个事情我需要当面同她说清。” 虽有苏梓琴与李隆寿的承诺,陶灼华到底猜不透如今的刘才人是个什么心思。当年允了景泰帝托孤,实在未曾想到后头还会牵扯这许多。 她淡淡回道:“话已经使人递过去,今日还没有回音。再等个一两日,若是那边没有答复,我便再替你走一趟。成与不成,只看你们双方的诚意。” 苏梓琴并不相逼,只是微微点头。由得丫鬟婆子在后头相随,姐妹两人一前一后往陶灼华在陶府的闺房暂且歇息。 隔着远远的花墙,绕出一道月洞门,再穿过几道回廊,方是陶超然父子所在的前院。行至花墙时,苏梓琴停下了脚步,远远凝望着前边,半晌不曾挪动地方。 姐妹二人在长公主府时曾有番深谈,陶灼华晓得苏梓琴与陶雨浓之间的友情其实越过了陶春晚。陶家其他人身陷囹圄时,陶雨浓因为故做拜倒在瑞安石榴裙下,曾有过短暂的自由。 那时节瑞安大权已掌,李隆寿与苏梓琴不过是她掌人之物。同是天涯沦落人,陶雨浓曾跟那时的苏梓琴深有交集,两人谈古论今,算得上半路知音。 想来苏梓琴今世牵挂陶雨浓之心亦是出自一片赤诚,陶灼华深感其意,冲她说道:“晚宴上你便能瞧见雨浓,不过他大约同你说不了几句话。” “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如何?只是远远一望,晓得故人安好,未尝不是我所求的心安”,苏梓琴读了些时日的佛法,到好似略有小成,话里话外总有份禅意。 折一枝凌寒的迎春,苏梓琴递到陶灼华身畔。陶灼华接在手上,冲苏梓琴莞尔一笑。有些东西终是只可意会,而无法言语诉说。 拈花微笑,终是心心相印了。 此时此刻,曾经敌对的两姐妹立在迎春飘香的花树前,却好似瞧见了夏日缤纷,景如清莲,佛心初现。便在这一刻,两人才真正放下芥蒂坦诚相对。 花厅里摆下的晚宴已然预备齐整,黄氏极富心思,两桌之间以一道纱制屏风相隔,既全了男女大妨,又不影响两桌人隔着纱屏说说笑笑。 位子是陶灼华携同黄氏安排,她特意将苏梓琴挪在自己旁边,陶雨浓又刚好坐在外桌的末座。这样苏梓琴抬眸间隔着屏风便能望见陶雨浓,这一晚上能好生瞧瞧故人的模样与姿态。 陶家如今已经不是大裕的子民,见着故国的皇后娘娘不必再行跪拜大礼。只为尊重的缘故,陶超然依旧携了儿子隔着屏风向苏梓琴恭敬一拜。 霁月清风的华服少年脸上笑容依旧,虽然有些疏离的客气,到不失爽朗的习性。苏梓琴极有礼貌地回礼,脑海前盘旋的全是前世里陶雨浓明知山前无路,却依旧坚强乐观的形象,鼻端蓦然一酸,便悄悄低下头去。 有些话此去经年,依然言犹在耳。前世的陶雨浓曾对苏梓琴说过,他只愿远远守望陶灼华的幸福,却并一定要徒增她的困扰。如今苏梓琴便拿这句话来劝解自己,相逢何必曾相识,她只要远远瞧着,他过得幸福安乐便好。 陶春晚自来话多,瞧着酒席已开,便与陶灼华聊起方才的辞灶,一时间又是叽叽呱呱。陶雨浓方才随着父亲祭祖,并未瞧见黄氏领着女孩儿们辞灶,不觉多问了两句,陶春晚更如打开了话匣子,一时之间无法关上。 陶超然虽为家主,对一双儿女向来宽厚,更兼着陶灼华在座,慈爱的神情从未消退。他面含欣慰瞧着这几个小儿女,颇有初为家翁的感慨。 黄氏将家宴安排得热闹隆重,虽然正主子不多,依旧没有丝毫懈怠。便是连同下头服侍的丫鬟,亦是一色银红锦缎小袄,立在两侧分花拂柳一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七章 乏味 吉庆的丝竹之音隔着竹帘袅袅奏起,六道精致的小凉菜堪堪摆过,丫鬟们给陶超然父子面前的汝窖金线盅里添了陈年的花雕,女眷这边则是殷红的西洋葡萄酒,盛在夜光杯间格外璀璨。 八道点心伴着果碟一同摆上,蒸c炸c烤c煎,甜咸酥脆各有千秋。 汝白色的老窖椭圆大碟上绘有细致的金色缠枝花卉纹,此时才有各色大菜次第纷呈,暗合着五谷丰登c八方来财c吉庆有鱼的寓意,林林总总摆了一桌。 苏梓琴冷眼瞧去,以泼天富贵形容陶家的家资毫不为过。老窖旧瓷的金边碟年代久远,放眼宫中也寻不出几套,如今却公然摆上了陶家的家宴。 西洋葡萄酒海外泊来,本就价值不菲,若要再寻这个口感与色泽,更是千金难求。寻常的鲍参肚翅并不入陶家的餐桌,今日摆上的全是山珍野味,食材之精细大出苏梓琴的预料。 舒缓的丝竹之韵和着酒意的半薰,辞旧迎新的家宴上笑声始终不断。酒至半酣,陶春晚娇憨地唤着父亲,等不及要欣赏那院的烟火。 陶超然宠溺地一笑,便唤了陶雨浓一同起身,父子两个带着几个小厮去点燃早便备在院里的烟花爆竹。伴随着哔哔啵啵的声音,无数的焰花爆竹齐齐腾空,一时间陶府的后院恍若蝶飞鸢舞,霎时花树银花。 烟花醉,烟花坠,两岸青柳江边垂,烟花易冷逝流岁,无与怨谁,今朝方悔,往事已矣不可追。 苏梓琴心下默诵,唯愿前世不堪的过往亦如这些易碎的烟花,再不是陶雨浓的羁绊,而是归还这个阳光少年以最明媚的岁月,方才对得起他一颗皎皎之心。 西洋自鸣钟铛铛打了七下,宫中豪华的夜宴也拉开帷幕。 前几年都是谢贵妃的一枝独秀,如今却不得不与德妃娘娘平分秋色。两派越来越鲜明的势力变得明晰,谢贵妃已然有心无力。她凝望近在咫尺的帝王,却不得不承认两人之间确实已然有了距离。 谢贵妃不敢往前追溯那一点距离是从何时开始产生,却也晓得伴随着德妃娘娘彻查先皇后香消玉殒的开始,帝王便对自己存了猜忌之心。 鹰嘴涧的刺杀案最终不了了之,仁寿皇帝也并未因此责罚身为刑部尚书的魏大人,取而代之的却是对整个宣平候府的雪藏。谢贵妃瞻前顾后,心间一直戚戚。 幸得年前自榆林关那边传来佳音,有小股的鞑子进犯,何子岩亲率骑兵,在钱将军的指挥下打了漂亮的一仗,歼灭鞑子近两百人。 战乱迭起,武将方有用武之地。榆林关沉寂了几年,鞑子竟又趁机做乱。 钱将军上了一封奏折,除去重申西部屯兵的重要性,便是盛赞何子岩虽为皇子却能身先士卒,这一仗打得不骄不馁,颇有将才之风。 奏折中兴许有夸大的成份,何子岩不折不扣地赢了这一仗确是不争的事实。仁寿皇帝圣心大悦,年前特意派人前去犒赏三军,还难得地去长春宫坐了坐,守着谢贵妃赞了何子岩几句。 何子岩为谢贵妃带来的光环暂时盖过宣平候府的失意,谢贵妃心里虽然不舒坦,到底也有理由光鲜地立在人前。她一身真红大衫配着蓝底金绣鸾凤霞帔,头上的凤冠熠熠生辉,依然是宴会上最明人的那一个。 闹纷纷你方唱罢他登场,上头是姹紫嫣红守着仁寿皇帝百花争艳,唯愿帝王多瞧自己一眼,下头端然坐着的何子岑等几位少年已是味同嚼蜡,殿外漫天的焰火也点不起些许的情绪。 何子岑心之所致,唯有心上人一双皎皎眉眼横若春山,他坐在这里度日如年。 阿西恪守中原的礼仪,今日着了件朱红色四合如意纹的礼服。也不晓得是那礼服的领子太硬,还是他座下的锦垫膈人,纵然换了千百个姿势,依然是感觉浑身不舒坦,不由苦着一张脸冲何子岱暗皱眉头。 记着陶春晚悄悄向他夸赞过陶府的五色饺子好吃,阿西今夜本不欲参加宫中宴饮,而是想悄悄溜去陶府一饱口福,却被何子岱拖进宫内。此刻他再看何子岱,便是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 何子岱自是记挂着陶灼华约了苏梓琴同行,想要去陶府瞧瞧动静。他寻来寻去寻不到借口,唯有从阿西身上下功夫。如今见阿西愁眉苦脸的模样,情知此计可成,便故意不去瞧阿西,只望再给他添上把火。 何子岑思念佳人芳踪,难得地动了些小心思,瞅着阿西眼望席间歌舞升平无情无绪的样子,招手唤了他身边来坐,悄悄问道:“想不想你的陶姑娘?” 阿西本就已经蠢蠢欲动,被何子岑一问,再也难以坐住。只是如今的阿西早不是初来乍到如的那一张白纸,半年多的调教,跟着何子岱很是学了几分痞子的功夫,不愿叫何子岑白占这个便宜。 少年人眼睛明亮,何子岑与陶灼华之间的情愫暗生,他们几个有目共睹。阿西便斜了他一眼道:“我自然是想着我未来的新娘子,要约着子岱走一趟陶府。不晓得有个人想不想我妹妹,咱们把他留下枯坐在这里才好。” 何子岑不想阿西长进若此,自己到弄了个大红脸,何子岱却是听得清楚,向阿西轻轻一挑大拇指,赞了句青出于蓝。 几个少年人的调笑,其实都带着些想要去做件坏事般的跃跃欲试,这个口子一开想刹也刹不住。 阿西得了何子岱的称赞,更是乐不可支。他有些无赖地望着何子岑道:“有些人明明喜欢我妹妹却不敢说,我妹妹金枝玉叶,难道非要在他一颗树上吊死?我要同我父皇说,另给我妹妹寻个好人家。” 半年多的历练,阿西的中文滚瓜烂熟,只是却不通于典故,何子岑听得他这几句话胡搅蛮缠,不能冲着他发脾气,只瞪了何子岱一眼道:“果然近墨者黑。” 近日何子岱时常听得他俩斗嘴,到也颇有意思。如今见何子岑将矛头对准了自己,不觉扑哧而乐,笑出声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八章 红衣 席上依旧是陈辞滥调,除却诸人满口天佑大阮c社稷安康之类的冠冕堂皇话,便是阖宫嫔妃围着仁寿皇帝争妍斗奇,何子岑他们这些晚辈们都是个点缀。 眼见阿西与何子岑谁都不肯先开那个口,何子岱眼睛滴溜溜一转,一手一个将两人拉在身畔,低低问道:“阿西方才也说了,要去看他未来的新娘子。咱们趁着无人注意,去陶家讨杯酒喝,误不了子夜回宫即可,你们说好不好?” 两人打了半天的嘴官司,为的就是这个算计。如今被何子岱一口中叫破,自然都表示同意,何子岑难得任性一回,撺掇着诸人快些离席而去。 何子岱往席间一描,见何子岕不知何时已然离去,唯有何子岚无情无趣坐在最末的位子上,宛若泥塑木雕,到带着几分楚楚可怜。 他心下一软,便冲何子岑道:“今日连叶蓁秦也不在,六妹妹已经发了一晚上的呆。咱们一起走了显得不仗义,便把她也捎着,咱们这一趟快去快回。” 何子岑自忖有他们兄弟几个相陪,再领一小军侍卫,带着何子岚一同走走到也无妨。便招手唤了赵五儿来,叫他去问问何子岚可愿同行。 何子岚本是昏昏欲睡,碍着对仁寿皇帝一片仰慕,不愿中途早退。如今听得赵五儿悄悄传过来的话,眼前倏地一亮,光芒竟盖过了殿外火树银花。 说不出什么缘故,陶府已然如同块磁石,深深吸引着一颗少女的芳心。 她不敢置信地抬起璀璨的双眸,透过轻歌曼舞的伶人望向何子岑,充满了期待与迟疑,见对方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霎时便笑靥如花。 何子岑只命人悄悄给德妃娘娘传了个信儿,便与何子岱c阿西几个前前后后从宴席上开溜。他对何子岚颇为体贴,见她只披了件哆罗呢的披风,还特意叫小环回去取大毛的衣裳,又命人在马车上替她端下盆炭火。 不常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众人心里都有几分雀跃。他们悄悄从西华门溜出宫去,一队人直奔位于槐阴胡同的陶府。 只为轻车简丛,何子岱派出护卫不过二三十人,都是身着便装,多半围在何子岚的马车四周。小年夜里路上寥寥无人,唯有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大红的灯笼,被风扬起些鞭炮的碎屑,隐隐传来几声孩子的欢笑,显得极是喜庆。 几个年轻人轻裘宝马,听着马蹄得得,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小欣喜在心头作祟。 道路两侧的桐叶早便落尽,光秃秃的枝叶高大挺拔,何子岑不觉忆起夏日满目苍翠的模样,正与阿西谈天说地,不妨前头两声清越的鸟啼,两只大鸟展开羽翼腾空而起,往着西南方迅捷地飞过。 阿西目力极尖,兴奋地喊了一声:“大雁,居然是大雁。” 大阮地处苦寒,此刻天寒地冻,大雁早该南飞,不晓得这对雁儿却因何滞留在此。何子岱因见那对大雁羽翼遮天,好似比平常的鸟雀更加斑斓,一时好奇心起,手腕一翻便取出了阿西给他制做的弹弓。 他扣了一粒铅丸,拉开弹弓上的牛筋,便对准一只正从头顶盘旋而过的大雁。 “什么人,敢碰我的雁?”对面不远处,一骑红衣女子骑在马背上黑发飞扬,她连接冲破了几名护卫的包围,手上弯弓搭箭直指何子岱,怒气冲冲地喝道。 何子岱本来尚在犹豫要不要出手,被这女孩儿话语一激,拉着牛筋的手微微一松,手腕一翻间那铅丸便挟着千钧力道射出,直奔呼啸而过的大雁。 女孩子见状一声大喝,手上弯弓同时松开,带着红绫的羽箭跟何子岱射出的铅丸在空中碰撞,两下力道之大,竟发出呲呲的火花,同时掉在地上。 那雁儿受惊,立时便振翅腾空,口中还发出嘎嘎的叫声,显得极为惶急。 女孩子哨呼连声,绵长而又轻柔,似是与它相应,又似是抚慰和命令,两只大雁盘旋片刻,便长啸一声,便直奔西南方飞去,转瞬间便消逝在夜色里。 瞧着大雁安然无虞,女孩子这才拨转了马头,手上弓箭并未收起,而是直指何子岑怒喝道:“天子脚下c朗朗乾坤,你仗着手上有几分功夫,便敢当街射杀旁人之物么?” 就着远远近近的灯火,何子岱瞧见红衣女孩儿瞪着一双杏仁美目傲然骑在马上,露出丝睥睨的神情。她身披火狐貂裘,并未扣上兜帽,一头如瀑的黑只以丝带松松挽系,宛若流水一般飘扬在脑后。 火红的骏马c飘逸的红衣,被夜风漫卷的火狐斗篷,女孩子整个人宛若一团风中的烈火,又似是盛绽的玫瑰,在夜色中格外夺目。 举目四望,女孩子只是孤身一人,并未有其他随从,马上也未悬挂有关府邸c身世的徽记,何子岑兄弟一时到想不起这是京中哪号人物。单看她方才矫健的身手,便该是将门之后。 女孩子有些轻蔑地瞥了一眼便装侍卫们围成的包围圈,扬起红色的马鞭指着何子岱骂道:“这是想要以多胜少的节奏么,难道本姑娘便怕了你?我好端端地驭雁行驶,碍着你哪根筋,你凭什么想要射我的大雁?” 这一番闹腾,再瞧着红衣女孩儿方才出声驱策大雁,何子岱早瞧明白原来这本是旁人饲养之物,他贸然出手的确有些唐突。 他本想好声好气陪几句不是,大年节下各自一拍两散便是。不承想红衣女孩儿不依不饶,拿马鞭指着何子岱道:“果然京城多纨绔,我刚一入京便碰上个不知好好歹的泼皮户,今日本姑娘便要教训教训你,免得下次还会贸然出手。” 何子岱被她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又听得什么纨绔c什么泼皮户的字眼,一时火往上撞,脸上早挂不住,冷冷喝道:“要教训我么,单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一旁有几名侍卫护主,想要先拿下这名女子再来说话。奈何几个人欺身上前,却被那女孩儿马鞭挥舞,如团烈火般灼人,根本无法近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九章 大雁 红衣女孩儿得理不饶人,趁势催马直驱,马鞭冲着何子岱的头顶挥落,显然要同他一争长短。何子岱好胜心起,亦是长啸一声催动马匹便迎了上去。 对方既是女子,何子岱到不便性命相搏,他并未擎出剑来,而是只拿一双肉掌去迎对方的马鞭,便略感吃亏。 本以为女孩子不过几招花拳绣腿,何子岱初时并未将她放在眼中,及至过了几招,瞧着女孩子招招如风卷残云一般,出手恢弘而又大气,何子岱不觉连连赞叹,连一旁观战的何子岑等人都是暗暗点头。 何子岚从未遇到这种阵势,吓得挑起车帘一脚,想看又不敢看,冲着身畔的何子岑低低唤了句三哥,已然是带了哭腔。 “不妨事,子岱与这女孩儿切磋几招”,何子岑到也关心这红衣女孩儿的来历,给了何子岚一个安心的笑容,并不派人上去制止。 急促的马蹄声从长街另一头想起,伴着年轻年子威严而低沉的一声呼喝:“住手”,一匹四蹄乌黑c周身雪白的千里马如风而至,马上男子飞身而下,冲着何子岑两兄弟抱拳行礼:“卑职参见赵王殿下c参见齐王殿下。” 何子岱听得对方出声,手下缓得一缓,那女孩那趁势一个俯身,马鞭绕过何子岱收回的一掌,却如灵蛇出壳般直缠上他的衣袖,何子岱一个不防,竟被马鞭卷落了半幅衣袖,不由怒喝一声:“大胆”。 刚来的青衫男子见红衣女孩儿伤了何子岱,眼眸倏然一紧。他飞身下马时迅捷无声地自红马身畔掠过,顺势便将那红衣女孩儿拎下马来,比方才更威严地喝道:“大胆,刚刚入京便冲撞了两位殿下,还不快随着兄长上前陪罪。” 侍卫们已经燃起灯笼,就着明亮的灯光,何子岑与何子岱已然认出青衣男子是孙将军府上的二公子,至于红衣女子到从未见过。 孙少将军扭着女孩儿一只胳膊,要她跪下认错。又再次冲两人行礼道:“舍妹初入京中言辞无状,冲撞了两位殿下,实在抱歉。” 女孩儿打从打出生到现在便没受过这么大的气,她一面去挣脱孙少将军的桎梏,一面鼓着眼去瞪何子岱,依旧极冲地说道:“殿下便不用讲究王法么?我在这里驾雁夜行,又不曾妨碍于谁,您凭什么将它射杀?” 早便听说孙将军有位爱女养在乡野之间,不承想今日一见活脱脱一幅小辣椒的模样。继赵c钱两位将军旗帜鲜明地站在谢贵妃与何子岩那一侧,与他们齐名的孙将军却一直安于现状,模棱两可的态度一直叫人摸不透。 当此多事之秋,何子岑不愿横生枝节,便想要打个圆场。 他冲孙少将军道:“不知者不怪,况且是子岱有错在先,确实不该出手射杀这姑娘的大雁。少将军快将孙小姐放开吧。” 片刻的冲动过后,何子岱也有些懊恼自己方才的莽撞,见兄长给自己铺了台阶,他亦含笑冲孙少将军道:“此事怪我,并不晓得那对雁是孙小姐所驯养。所谓不打不相识,便由我给孙小姐陪个不是。” 孙少将军方才从乡下接了妹妹回来过年,不想路上女孩好胜心起,仗着长街无人与兄长秀起马术。孙少将军不欲与女孩子争长短,由得她先行了一步,待听到打斗之声时已然来不及。 他向两人团团一揖,恭敬地说道:“承蒙两位殿下不怪罪,卑职这便带舍妹回府,定当禀明父亲严加管教。”见女孩儿一幅气呼呼不打算收手的样子,孙少将军只得将她狠狠一推,叫她赶紧离开。 硕风飞扬,卷动何子岱方才被女孩儿马鞭挥破的衣袖,若片片飞蝶。女孩儿瞧得有趣,忽然扑哧一笑,冲何子岱笑道:“这位殿下身手不错,若不然改日我下封战书,咱们校场上真刀真枪较量一回。” 何子岱被她笑得极不好意思,板着脸答道:“好男不与女斗,真刀真枪便算了,不过是惊了你一对大雁,哪天本王心情好了,去给你猎上几对哄着你玩耍。” 此言一出,女防儿只气得柳眉倒竖c粉面含煞。她也不顾及对方的身份,想要说什么终于没说出口,只狠狠啐了一口,扯着孙少将军的胳膊不依不饶。 孙少将军轻蹙着眉头,略有深意地瞧了何子岱一眼,也不再做声,只反手一掌掴在女孩儿肩上,低低喝道:“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快走。” 见女孩儿不依不饶,孙少将军向何子岑兄弟两人示意抱歉,马鞭轻轻一挥便卷住女孩儿的纤腰,生生将她扯上马背,兄妹二人打马而去。 长街复归寂静,何子岱望着自己的衣袖有些懊恼,回头却见何子岑一脸审视地盯着自己,便不耐烦地说道:“三哥瞧什么瞧,快些走吧。” 何子岑却是认真望着他道:“你方才说得什么混帐话?什么叫猎几对大雁给人家玩耍玩耍?” 随口之辞惹得何子岑动了薄怒,何子岱满头雾水,不晓得哪里说错了话。阿西却已然笑得前仰后合,他指着何子岱道:“难不成你这是与人家姑娘不打不相识,要当街提亲吗?” 阿西是才下过聘的人,知晓大雁为忠贞之鸟。世间父母之命c媒妁之言既定,男方给女子的聘礼中当有一对活的大雁,以示对这段感情的忠贞不二。 待阿西边笑边闹,将话说清楚,何子岱已然听了个大红脸。想来孙家兄妹离去之时那一眼大有深意,不晓得是将何子岱看做无耻之徒,还是会以假做真。 何子岑面沉如水,低低嗔道:“你口无遮拦,信口雌黄,今日这个事自己处置,莫叫旁人怨到母妃身上。” 好端端的夜行惹出这场啼笑皆非的笑话,何子岱少了来时的兴致,迁怒一般摸出弹弓想要扔还给阿西,却又舍不得如此宝贝,只得重新揣进怀里。 众人暂且将孙家兄妹这一节压下,留待何子岱日后自处。众人重又上路,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也就到了陶府后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章 比对 陶府里家宴正酣,陶超然听得门上来报,到是唬了一跳,便隔着屏风与黄氏说道:“有贵客上门,我这便带着雨浓前去迎人,你赶紧招呼厨房再上几道好菜。” 黄氏听得云里雾里,不晓得小年夜里何曾又会添了客人。她隔着屏风唤住陶超然道:“你把话说清楚,究竟是哪个到了?我心里也好有数。” 陶灼华无奈笑道:“是阿西到了,随行的还有三皇子c五皇子,六公主,今日这满堂勋贵,陶家是蓬荜生辉了。” 闻听这一长串皇亲国戚不请自至,到真让黄氏有些措手不及。好在这几个平时偶尔在陶府用膳,黄氏也大略晓得几分他们的喜好,不至于乱了阵脚。 黄氏慌忙列了几道菜命厨房赶紧去预备,又命人重新焚香,将两桌席上残羹撤去,重新添了新的碗盘杯盏,再摆下坐椅锦褥,指使得底下人走马灯一般。 陶春晚落落大方,自席上翩翩立起,碧绿的裙裾上一丛迎春簇簇,金英翠萼若华彩浓章,随在黄氏身畔忙前忙后,俨然是女主人的模样。 苏梓琴听得何子岑几个到访,到是不甚在意,唯有听到何子岚的名字时微皱眉头。她瞅着陶春晚不在意,将唇覆在陶灼华耳畔轻轻低语道:“昨夜里是谁嘴硬,只说什么水到渠成。难不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是从宫中追到此处么?” 陶灼华笼了笼浅金色绘绣折枝海棠的百褶裙,由得发上金丝缨络的穗头在耳边沙沙轻响。 她眼中星芒璀璨,早盖过窗外的烟花,却只是掩唇轻笑,对苏梓琴的调侃毫不在意。唯有娇酡似粉的脸颊一畔,一丝幸福悄然挂上眉梢,添了些杏花烟润。 陶春晚亲自带路,引领着何子岚由一旁的侧门转入暖阁。何子岚在里间先由小环服侍着解下了身上淡青羽缎的鹤氅,才直接来到了陶灼华她们这边。 黄氏笑得满脸慈爱,先谢了何子岚送来的节礼,又命人将方才留出的桃胶雪蛤端出来:“本待叫灼华替您带回去,不承想您今夜登门,当真让人欢喜。” 只为今日过节,何子岚着了件豆沙绿的挑线银丝百褶束裙,同色的绘绣缠枝西蕃莲小袄上斜襟搭着两枚青玉海棠花的扣子,又垂落几缕赤金的流苏,瞧得比平日添了几分贵气。 她低头间笑得十分腼腆:“多谢夫人厚爱,幸亏三哥他们出门,也将子岚一并带出来透透气。” 何子岚并不是第一次过府,陶春晚守着她也不拘束,三言两语间命人添了酒来,众人齐齐把盏,由衷的笑意便漫过何子岚的眼睑。 满桌之上,唯有苏梓琴与她是个初见。何子岚度其身份,便猜到是大裕的皇后娘娘,便冲苏梓琴端然一福,柔婉地行了个礼。 苏梓琴稍稍欠身,纤长的柳眉略挑,算是还了礼,只不曾对何子岚开口,却只是借着吃茶的功夫,不断拿前世与今生比对。 聘聘婷婷的少女如莲之洁,宛若新荷独秀。不晓得经历了多少风雨,竟将好端端的金玉之质移做残柳败絮,落得靠瑞安的庇护渡日。 苏梓琴的记忆里,瑞安消灭大阮之后,在短短的几年内,何子岚便三进三出大裕,且每一次都会在芙蓉洲间留宿。 夜夜笙歌c宿花眠柳,苏梓琴不信从那个腌臜地方出来的人还能保有清白。她回思着那时节何子岚的模样,却发觉总与如今面前这个人无法完全重合。 最后一次遇见何子岚入芙蓉洲,是在李隆寿弥留之际的那个冬天。太医们早便对李隆寿停了药,帝后二人空有个至尊的称谓,却连寻常的太医都支使不动。 苏梓琴满腔怨愤,再也不顾忌与瑞安的表面情谊。情知李隆寿病入膏肓,再闹也是无用,她却只想跑取芙蓉洲大吵大闹一番,来发泄心里积郁数年的怨气。 怒气冲冲去了长公主府,苏梓琴亲手摆渡登舟,满身狼狈出现在芙蓉洲畔。瑞安却不见她,命一秋与半夏将她逐出洲去。苏梓琴羞愤交加,发疯一般地往里硬闯,一秋与半夏两个拦截不住,被她破门而入。 临窗那张宽大的红木西番莲缠枝花卉纹的软榻上,锦褥半叠,自是软玉温香。 瑞安与这位六公主一旁一个,倶是罗衣半解,正自把盏同臂。鸳鸯背底翻红浪,那旖旎的情景在昏红的灯火下盈然流光,几度叫苏梓琴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瞧着她进来,瑞安脸上到是露出丝尴尬之色,慌忙将衣领一拽,遮住胸前大幅的雪痕,大声呵斥着命人将苏梓琴退出。 偏偏这位六公主慵懒至极,凤目微瞥间似笑非笑,手指依旧轻轻搭在瑞安臂上,半丝羞愧之态也未露出。她只一味含笑地望着苏梓琴,目光间萃若流霞,有种妖艳的绮丽。 苏梓琴早被眼前这一幕惊得呆住,如钉子般钉在原地无法挪动脚步。几名侍卫在瑞安的传召下冲了进来,将惊惧无力的苏梓琴架起,几近是在半麻木的状态下,好似那位六公主自榻上翩然起身,走到苏梓琴身畔轻轻弯下腰来。 她身量极高,自上而下俯视着苏梓琴,眼中明明是妖娆的笑意,偏就叫苏梓琴觉得彻骨深寒。 对方以冰凉的指尖划过苏梓琴的面颊,引得苏梓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起方才榻上的一幕,她胃中更是翻江倒海,趴在寸许长上百花闹春地毯上干呕了几声,无力地瘫软下来。 这位六公主美则美矣,却有股子邪魅之气,苏梓琴只觉得对方的目光不寒而栗,不自觉地便揪紧了臂上挽着的半臂。而对方只是轻蔑地望着她,回头冲瑞安嗤嗤笑道:“你既不喜欢,我带回去如何?” 瑞安说了些什么,苏梓琴已然没有印象。她是如何被扔出瑞安的寝宫之外,又是如何跌跌撞撞回了宫中,倶没有一丝印象。便是在那日之后不久,李隆寿平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嘱托苏梓琴要好好活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一章 告辞 哀大莫过于心死。 失了李隆寿的江山在苏梓琴看来便是国破家亡。那时节,苏世贤已然得知她的真实身份,竟至一倣白头,与她添了无限生疏。 没有了李隆寿c没有了苏世贤,苏梓琴所有的价值都被瑞安榨干,放眼以后,如何还有活路?苏梓琴平生第一次没有听李隆寿的话,而是自己替自己送了终。 芙蓉洲间瑞安与何子岚那一幕曾是前生的梦魇,只要想起来便是一阵恶心。便是瞧着面前的女孩儿皎若清水芙蓉,苏梓琴依然难以接受。 她借着更衣,向黄氏略略致歉,搭了沉香的手去后院中透气,久久不愿归坐。 廊腰曼回的朱漆雕栏一侧,摆着张紫檀木的曲腿束腰小桌,几张小小的绣墩上都铺着浅赭团花的坐垫。苏梓琴守扶阑干坐了下来,努力吐尽胸中的浊气。 “你瞧见她,可是想起了什么?”不晓得何时,陶灼华静悄悄立在了她的身后。陶灼华挥挥手叫沉香退去,将手上托的两盅茶分了苏梓琴一盅,认真问道。 苏梓琴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么干净的一个人同瑞安软榻上放浪形骸的那位联系在一起,她紧蹙眉头,揪着胸前的衣裳说道:“纵然是造化弄人,我却依旧无法相信,这世上或许真有沧海桑田。你瞧着她如今的样子,万万想不到她的以后。” 想来红莲与业火倶在一念之间,一朵皎皎之莲遭逢巨变,竟至落进泥沼深渊。 苏梓琴深深吸了口气,将芙蓉洲里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一幕艰难地叙述给陶灼华:“此情此景你虽未亲见,难道便不曾听闻大阮国灭之后,唯有她一人独善其身么?我委实不明白她何以能得你的青睐?” “是同一个人吗?你再仔细瞧一瞧,她们是不是同一个人?”陶灼华并不死心,她一口将热茶饮尽,目光悠悠远远地投向堂前次第缤纷的烟花盛绽之处。 一个人纵然是千夫所指,却也有可能是因为三人成虎,背负了不该自己背负的错误。陶灼华无法向苏梓琴形容她见到何子岚第一眼时的情形,却绝不相信她会是出卖何子岑c终至大阮覆灭的那个人。 她凝塞地说道:“前世里连子岑都相信是我将布防图偷给了瑞安,我自是百口莫辨,深知那种被人冤屈的滋味。所以纵然后来眼见为实,我依然不愿相信这样的何子岚最终站了在瑞安那边。” 随手拈来几件小事,陶灼华向苏梓琴陈述何子岚对仁寿皇帝满腔的敬爱。江山易改c本性难移,一个人融合在骨子间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丢弃? 陶灼华抽丝剥茧,继续向苏梓琴说道:“至善公主打小养尊处优,遭逢国破家亡,尚且宁愿清贫度日,不受瑞安的封诰。想何子岚从未贪恋过宫中繁华,她又怎会为了区区一个封谓便出卖自己的清白?” 说不通的事情便一定有想不明白的地方,陶灼华始终觉得她们如今不过浅浅拂开些表层的浮土,尚未接触事实的真相。 苏梓琴微微苦笑:“你的心情我自是了解,不过只瞧这六公主的模样,当与瑞安榻上那位别无二致。如今的何子岚是朵白莲,前世的那一位却是株罂粟。你不相信莲花能够变成罂粟,我也不晓得该如何与她相处。” 前头宴席稍散,想是陶超然重又备了烟花,供几位少年在前院欢笑打闹。倏然一朵万紫千红的烟火压下,在未完全消逝之际又被一朵深紫的大丽菊覆盖,千树万树梨花腾空,两个女孩子面前霎时烟花漫天。 几盏花卉六角长须流苏小宫灯的光影徐徐晕开,丫头们手上掌着灯,伴着陶春晚与何子岚沿着长廊的另一头缓缓走至,往姐妹两个这畔行来。 “只说是出来更衣,这半天便不见了动静。母亲只怕外头更深露重,使我来请你们回去。陶春晚长长的睫毛轻颤,一双美目顾盼间熠熠生辉,手上拿的杏子红绫丝帕轻轻甩到陶灼华肩上。 何子岚袅袅若缕轻烟般随在陶春晚身畔,轻轻柔柔地冲苏梓琴说道:“陶夫人方才说,院子里又开始放烟火,请皇后娘娘与灼华姐姐一同去瞧。” 苏梓琴后退了一步,依旧含着些审视的目光去望何子岚。前世与今生不断重叠,她不觉打了个寒噤,又怕旁人有所察觉,忙歉意地笑道:“不好意思,出来时穿得少了些,这便回去添衣。” 何子岚手上捧着个铜制掐丝珐琅花鸟纹的手炉,闻言忙递到苏梓琴手上。两人推让之间,苏梓琴碰到了何子岚的手指,虽只是轻轻一下,却温润纤长,那样温暖而又柔软,确乎不是记忆间冰凉如蛇的感觉。 苏梓琴掩饰地笑笑,接了何子岚的手炉,依旧不住痕迹地打量她,努力摒弃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孔,用心揣摩面前这位与榻上那人之间相同与不相同的地方。 路上被那红衣女孩儿一耽搁,何氏兄妹在陶府能待的时间便有限。 众人要赶在午夜的钟声敲响之前回宫,阿西不觉冲何子岱嘟囔了几句,依依不舍地与陶春晚告别,又向陶超然夫妻请辞。 何氏兄弟到无不可,何子岚瞅着席间人暖酒香,满室的天伦,竟有些不舍之意。她眼角眉梢牵动着视线,不自觉便瞟了那疏朗的华服美少年一眼。 便是这干净温暖的男孩子,晓得细心嘱托小厨房将姐妹爱们吃的菜多做一道;也是这腼腆斯文的男孩子,对自己的暖暖一笑皎若日月。 明知道自己不过是借了陶灼华的光才得陶家如此看顾,何子岚依旧深深感念这家人为自己带来的温暖和些许家的关怀。 心上甜蜜与忧伤交织,一丝怅惘不晓得如何排解,何子岚只得含笑向黄氏告辞,又与陶灼华姐妹轻轻拥抱,末了,向苏梓琴轻轻一拜:“子岚先告辞回宫。” 聪明的女孩子早从苏梓琴异样的眼神般读懂了戒备,不晓得自己本是与她初识,哪里还惹了对方的厌烦。她只是立在苏梓琴几步远的地方,冲她端庄一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二章 做扣 烟花易逝,伴着午夜钟声的敲响,喧闹了一日的陶府才渐渐归于沉寂。 陶灼华一早便禀明德妃娘娘要在陶家留宿,黄氏早命人将她闺房间暖笼薰起,换过干净的被褥,打发人侍候她和苏梓琴卸妆。 苏梓琴换了身蜜和色平绣金线折枝牡丹的寝衣,只是托着腮倚着大迎枕发呆。她也不使唤丫头,自己趿了鞋子下炕,掀开香炉盖,从香盒里捡了几片苏和香丢进去,便就安静地等待着陶灼华浴罢出来。 陶灼华觉得身上酸乏,方才在兑了牛乳与花汁子的木桶里多泡了一回,此刻长至脚祼的黑发上还挂着几滴莹亮的水珠。 她换了身栀子白挑绣淡青色折枝海棠的素色寝衣,复将耳垂上那对碧绿桐叶坠往妆台上一丢,这在茯苓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过来。 炕几上设有玉簋,盛着几样可口的小食,苏梓琴的手指浅浅搭在簋旁,只是拈着枚雕花金桔发愣。瞅着陶灼华出来,苏梓琴清漆墨画的眸间笑意浅扬,淡淡说道:“睡不着,使人煮碗甜碗过来,咱们再说说话吧。” 茯苓便下去命人煮了些红豆核桃露,晓得这两人晚膳都用得不多,特意叫小厨房又重新下了银丝汤面。汤面拿清爽的豆浆过滤,上头只洒了几片薄薄的金黄色蛋皮,外加一点椒油与香椿调味,配了几碟爽口的小菜端来。 苏梓琴挑了挑汤面,只吃了一口便有些食不下咽。她叹着气将碗推开,只闷闷地望着陶灼华道:“你便那么相信自己的直觉?我可是记得当年大阮沦为大裕的州府,瑞安曾经亲自下了诏书替许家平反。” 与何子岚短短的相处,苏梓琴已然有些了解陶灼华对她的友善。这么一位腼腆胆小的女孩子,放在哪里都是被旁人呵护的对象。遍翻两人的记忆,都寻不出何子岚是从何时与瑞安搭上了线,又甘愿与她厮混。 “许是因爱生恨,最终叫她钻了死胡同?”苏梓琴已然听陶灼华讲过对方的身世,只揣摩着何子岚身为许家人的恨意,乃至对终跟何子岑敌对。 换言之,那个置陶灼华于不义,真正隐在陶灼华背后传递情报的黑手,便是这个亭亭净植,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 “不是她”,面对苏梓琴的分析,陶灼华几乎是立刻便出口否决:“并非我只凭着自己的直觉便臆测当年之事。你姑且想想,她那个时候早已经嫁为人妇,并不时常在宫内走动。布防图一直锁在御书房中,那地方连我都不能擅入,她又如何能从那里头取走?” “猜不透c猜不透,陶灼华,今夜随着你猜了一夜的谜底,刘才人那里到底何时才有回信?”苏梓琴心底烦躁,只拿中指压着太阳穴,有些颓丧地说道。 “你便是满腔诚意,也要人家肯信才行。”对于刘才人的拖沓,陶灼华并不感觉意外。对方吃尽苦头,九死一生方留下李隆昌这根独苗,所谓为母则刚,为了这个孩子她也要好生打算。 纵然苏梓琴拿出万分诚意,刘才人也要想一想这诚意里有几分真假。 陶灼华也搁了筷子,命人进来撤去残汤,以帕掩面打了个哈欠:“天色不早了,还是睡吧。刘才人那里我会再使人递信,总要你们双方敞开心扉。至于费婆子家的亲戚那里还要靠你登场,可别忘了。” “那不过是动动小指头的事,值得费什么心”,苏梓琴怅然一叹,想起李隆寿如今必定是孤零零一个人过年,心上一阵朽木,便阖衣回身往里睡去。 一宿无话,腊月二十三辞了灶,宫里宫外便天天都如过年一般热闹。 屈指算了算,费婆子儿媳妇娘家那个亲戚早便在异国他乡盘桓了多时,依旧是毫无头绪。他有心将这里一丢回去和老婆孩子团聚,却又为着拿了费家的银子手短,不得不每日费心思量如何交差。 这人初来乍到时走了些弯路,他无法从宫中下手,便只得扮做送菜的小贩。仗着足斤足两,人又憨厚老诚,渐渐与陶家厨房里的采办搭上了话,隔上几天便送一担新鲜的蔬菜来到陶家,与门房上相熟起来。 一来二去的几个月,送菜人每日勤勉,到也能由角门进出陶府的偏字,直达大厨房去。奈何陶府中人口风颇紧,他倒贴了许多菜钱,依旧是没打听出个子丑寅某。眼瞅着年关又至,送菜人晓得依旧赶不回去,当真是欲哭无泪。 他打定了主意,待出得正月还没有音讯,少不得回去向费婆子报个死音。总不能为着拿的那几十两银子在大阮干耗,撇开自己一家子人不顾。 腊月二十五,送菜人依旧备了几车时新菜蔬,年前往陶府里送最后一波。正逢着陶府里蒸过年的花样饽饽,大小笼扇一律热气腾腾,烟气氤氲间红枣c肉馅的味道扑面,处处满是欢声笑语,整个厨房里的下人忙得走马灯一般。 送菜人立了片刻,眼见有个青衣素裙的小丫头捏了两个新蒸的馒头,自去碗柜里扒拉了两碟子小菜,还特意拨了几块炸好的酥肉,这才提着食盒往后头送饭。他仗着如今脸熟,多口说了一句:“姑娘真是辛苦,这个时辰还不能歇息。” 小丫头前些时曾得他送过瓜果,瞅着无人注意,便有模有样地叹口气,小声对他说道:“还不是家主仁厚,后院里关了个疯子,却一日三餐不缺地养着。我瞧着那姑娘家也可怜,这大过年的,便在她的菜上多放两块肉。” 这费家亲戚听得心里一动,又悄然问了句:“您府上这般仁厚,从不打骂奴才,怎么到有个疯子?听您方才所说还是个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丫头拎着食盒,边走边回了句:“主子们的事,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晓得?不过瞧着眉清目秀,到不似我们这些做粗活的丫头,不过如今是可惜了。” 听得眉清目秀几句,又什么不似做粗活的丫头,这送菜人心间一喜,直觉已然触到忍冬的影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三章 坟冢 想来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送菜人自口袋里抓了一把碎钱,递到小丫头手上,急切地问道:“姑娘同我说说,那丫头长什么模样?” 素日陶府里口风颇紧,送菜人从未问出个所以然。今日当是他走运,也是这小丫头心情好,竟比划了一下说与他:“那姑娘约莫这么高的个子,手上还戴着只赤金的镯子,上头的唐草纹十分好看。” 三眼两语,送菜人已然确定了忍冬的身份,几乎要喜极而泣。 还待再拉着小丫头问几句,一个管事婆子模样的人刚好从旁边经过,冲小丫头喝道:“磨磨蹭蹭地做什么,还不快些送了饭,回来帮着剁馅子?” 小丫头诺诺连声,提着食盒退了下去,独留这送菜人百爪挠心。他想悄悄跟去瞧瞧,才走了不过两步,却见厨房管事已然踱了过来,只好又收住了脚步。 管事的验了今日送来的菜,与送菜人结清了银钱,又另外送了些花红,乐呵呵与说他说道这是府上惯有的规矩,大年节下从不亏待与陶府打交道的人。 送菜人情知年前再难登门,无法亲眼瞧一瞧那疯子是不是忍冬。只得将银子揣起,依着规矩提前给管事的拜了年,打量着要不要就此回去告诉费嬷嬷,又恐怕费嬷嬷责备他见死不救,到是颇费一番思量。 他正自低头出神,出了角门时却被一个丫头悄悄唤住,喊着他的姓氏道:“你且留步,我瞧着你眼熟,莫不是费嬷嬷家的亲戚?” 送菜人不想异国他乡有人竟认得自己,回过身来目露疑惑时,瞧见个身着妆花红绫小袄的丫头,外头罩着件青色掐牙比甲,正偏着头打量自己。 这丫头衣饰精致,头上簪着几枝珠钗,腕上一对金镯子叮当作响,当不是寻常的使唤丫头,买菜人搜肠刮肚想不起来,只得一揖问道:“在下眼拙,不晓得姑娘您是哪一位,如何认得我?” 那丫头想是嫌外头寒冷,先跺了跺脚,又笼了笼握着的手炉,这才不屑地说道:“你自然不认得我,我是打小服侍皇后娘娘的丫头,今次随着皇后娘娘单为来给那劳什子的陶灼华贺喜。咱们来时,费嬷嬷曾苦求娘娘出手,替她寻一寻孙女儿。我瞧着你这两天多在这里打转,这才留了个心。” 苏梓琴来时,费嬷嬷曾坦白承认,早派了人前往大阮,可惜一直苦无消息。请苏梓琴怜惜她一把年纪,拔冗寻一寻忍冬的下落。 丫头口齿清晰,三言两语将事情叙述了一遍,依旧打量着送菜人问道:“来时费嬷嬷曾着人绘有张你的小像,娘娘自是不屑去看,我却瞧着有些面善,因此方才把你唤住,问问你是不是费嬷嬷泒来的人?” 听起来天衣无缝的话,其实当不得仔细推敲。只是送菜人早便满心焦躁,哪里去想这些,听得是皇后娘娘的人,便如同听到天籁一般。 他冲小丫头行礼说道:“姑娘好眼力,奴才正是费嬷嬷派来的人。还请姑娘转告皇后娘娘,我方才已经打探清楚,忍冬此时便关在陶府的柴房里,只可怜奴才势单力薄,还请皇后娘娘想个法子将她救走。” 这小丫头依旧是一幅高高在上的表情,冲送菜人冷冷吩咐道:“你已经来了多半年的功夫,今日才弄明白事情的始末,的确是有些拖沓。关在柴房的丫头正是忍冬,皇后娘娘一来便从陶灼华那里晓得了真相,如今正在与她商量,要想法子将人带回去。” 听得再不用自己出力,卖菜人几乎要喜极而泣,只冲着小丫头连连作揖。 小丫头从袖间掏出个荷包,递到卖菜人的手上,冲他说道:“皇后娘娘说了,你留在这里也是无用,拿着这几两盘缠赶紧回去,先给费嬷嬷报个平安。再告诉老人家,只管安心等待,忍冬的事便由娘娘替她出头。” 这送菜人喜不自胜,拿着银子即可便就返程,自是赶不及春节之前回国,直待元宵花灯节才堪堪进了家门,顾不得梳洗便去给费婆子报信,老婆子听得这个消息,只急得抢天呼地。 再说沉香打发了送菜人回去,转眼便禀报了苏梓琴与陶灼华知晓。 陶灼华冷笑连连,一反常态地修书一封,主动与长公主联络,交由苏梓琴将信带回。信中满纸讥讽之意,数说忍冬图谋不轨,与长安宫的罪奴高嬷嬷暗中联系,想要暗害旁人,却疑心生了暗鬼,自己将自己吓得痴迷。 既是正面宣战,陶灼华也无须客气,还草草写道,早便该将这消息奉到长公主面前,只为怜悯费嬷嬷一把年纪,便暂时秘而不宣。幸得今次苏梓琴到访,她便将人交由苏梓琴带回。 苏梓琴替她研磨,读着她咄咄逼人的语气,不觉掩唇轻笑:“陶灼华,你前世如同一只温良无害的兔子,说话做事都唯唯诺诺,这一世到张开了伶牙俐齿,像只满身是刺的刺猬。” “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极端不负责任”,陶灼华面上清瓷若雪,一片笑意凌然。她将笔一收,吩咐茯苓将写好的信封上火漆,这才含笑递给苏梓琴。 除夕夜间,陶家暖炉香薰,阖家团圆之际,青州府畔云门山麓陶婉如的坟冢前,却有一缕香火袅袅升起,轻轻飘散在漆黑寂静的山谷之间。 坟前青石板的案桌上收拾得纤尘不染,唯有一盏薄酒伴着几味小菜。身披黑色大氅的苏世贤安静地跪坐在一块地毡上,在青石案桌的两侧摆下筷子,先将坟冢一侧的酒杯斟满,举着酒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玉屑随风,寒冷凄清,在陶婉如的坟冢前头徘徊。望在苏世贤眼中,到似是那一年梨花如雪,又是花开千树。 “婉如”,苏世贤轻唤着地底人的芳名,先将案桌上那杯酒往地上一洒,又将自己的杯中酒一口饮尽。泪滴纷纷,倶是悔恨,却无人再听他的忏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四章 辞旧 苏世贤清泪滂然,满面悔恨之意。 他无声涕泣良久,这才对着陶婉如的坟冢轻轻说道:“婉如,我错了便是错了,此生并不求得到你的谅解。今日无奈冒犯,为得是不叫贱人将你挫骨扬灰。你放心,我也不敢将你据为己有,必当托个妥当人,将骨灰送到灼华的身畔,要你们母女团圆。” 苏世贤深知瑞安言出必行,随着形势愈演愈烈,他不能放任陶婉如的骨灰再被瑞安糟践,此前便告诉了李隆寿,务必要走一趟青州府。 李隆寿已经得着郑贵太妃传的音讯,晓得郑荣将军一切安置妥当,已然放下心头大石。瑞安前往西山大营,是要收拾几处的烂摊子,正值焦头烂额之际,此时当然无法顾忌青州府这边,苏世贤这计策到也可行。 翁婿两个一合计,李隆寿便假意命人往长公主府传旨,对外只说是将苏世贤宣入宫中过节,背地里苏世贤却是快马加鞭,直奔青州府老家。 苏世贤此时也是豁出去,他只怕走漏消息,连一个小厮也不带,每日晓行晚宿,赶得十分急促,终在初夕这一日夜间赶到了云门山麓。 此刻夜色渐深,远远有鞭炮声响起,半山腰的云门禅寺偶有钟磬声声,云门山麓这片梨花林间却是寂寂无人。 苏世贤连敬了陶婉如三杯,自己也借着那三杯酒攒足了力气。他走至一旁梨树上拴着的马匹旁,解下早便准备好的铁锹,慎重地挖下了第一铲。 “婉如,你不要害怕,我绝无伤害你的意思”,许多幅从前被苏世淡忘的画面竟在这一刻纷至沓来。一时是陶婉如红袖添香时是两人举案齐眉,一时是陶婉如送他远行,一时又是伊人缠绵病榻,咽下最后一口气息。 “婉如,我知道错了,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苏世贤哽咽难言,奋力地一锹一锹挖下去。多年的养尊处优,苏世贤早没了年轻时耕地种田的力气,不过凭着一股子意气奋力挥动那把铁锹,实在举不动了便抱着它略歇一歇。 不是没有想过雇佣几个劳力节约些时间,苏世贤思之再三,此事还是不假第三人知晓。宁肯自己多出些力,也免得瑞安再生事端。 冻土坚硬,苏世贤只挖了几锹便觉得无力,他大口喘着气,抱着铁锹瘫在地毡上,心头却有些热血涌动。 一想到此刻能真正为陶婉如做件事情,也好似从前的内疚稍稍减轻。他深吸了口气,又攒足劲立起身来,重新挥却铁锹,往着坟头的冻土深深铲了下去。 也幸得云门山麓在处偏僻,又是大年三十家家过节,无人跑到这深山野岭。苏世贤歇歇停停c停停歇歇方才挖开陶婉如的坟冢,他再拜几拜,郑重地跪下身去抱出那只福禄寿喜瑞纹缠枝的金丝楠木盒子,将陶婉如的骨灰紧紧贴在胸前。 失去了的东西方知弥足珍贵,世上最难寻的便是悔药。 苏世贤将陶婉如的骨灰抱了片刻,再极轻柔地将匣子搁在地上平铺的大红彰绒包袱上头,又低低地念叨几句,似是嘱咐陶婉如安心。 做完了这一切,他这才重又将只早备好的匣子放回墓穴,再次举起铁锨。 天际隐隐露出第一丝晨曦,苏世贤终于疲惫地铲完最后一锨土。他仔细地将陶婉如的坟冢复原,把冻土培得结结实实。这才将包袱系在身上,又将大氅重新披好。 雪落无声,被苏世贤动过土的地方很快就是薄薄的一层。要不了多久,这一片泥泞便会被法白覆盖,再也不留一丝痕迹。 苏世贤再回首展望片刻,便毅然决然地回头。 半山腰的寺庙间正有当当的钟声响起,苏世贤恍然这已然又是新的一年开始。他整理了衣襟,顺着青石盘旋的小路拾阶而上,踏着满地积雪走进了大雄宝殿,慎重地跪在了佛前。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往事如风,倶都随做恒河沙。苏世贤不求今后c但望从前,无比虔诚地感谢佛祖赐予他这么一个赎罪的机会,真切地保护了陶婉如一回。 在小沙弥的接引下,苏世贤燃了三柱香,又跪在释迦牟尼金身塑像前颂了遍佛经,这才起身重又打马悄然下山而去。 族人故旧还有几位,却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人,无人当得患难深交,苏世贤无意拜访。他以淡青幕篱遮面,催马从西门外走过,行至隆寿斋前,不无遗憾地望着店面阖得严严实实的门板叹了口气,略带着些遗憾回京。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听得外头哔哔啵啵的鞭炮声,听着小儿开心的欢笑,刘才人挑帘瞧着院中。 裹着件浅金丝棉斗篷的李隆昌粉雕玉琢,如同个精致的小糯米团子,被身着红色大氅的朱雀结结实实抱在怀中。朱雀样貌粗犷骇人,望着李隆昌的目光却极尽温柔。他替李隆昌捂着耳朵,两人正笑嘻嘻瞅着许三拿根断香去点鞭炮。 许三白面无须,瞧人的眼睛总有三分奸诈,却是世上少有的良善之辈。他此刻笑成朵团花,望着婴儿手指粗细的鞭炮有些打怵,却依旧不肯将手上的香交给青龙,那幅表情可笑无比。 皇亲贵勋c江湖草莽c太监总管,这四个人恰似一队奇怪的组合,合着来来往往的几个侍卫,整个画面却又温馨无比。刘才人默默瞧着,露出丝欣然的表情。 红屑舞风,院中倶是鞭炮的碎衣。那几盏高悬的朱红金穗灯笼,还有窗棱上红绸剪出的窗花飘逸,无不预示着新年喜庆之景。 除却远赴榆林关的玄武,青龙与朱雀这几个人都在家中。这几年每年除夕大伙儿团团围坐着吃一顿团圆饺子,听听外头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再瞧一瞧渐渐长成的小殿下,聊一聊愈来愈可期待的未来,俨然有了触手可得的幸福。 刘才人望了片刻,便嘱咐厨房里多煮些饺子分送诸人。想着与苏梓琴约了今日见面,才不由脸色一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五章 同根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刘才人从前不通朝政,野史戏文里却瞧了不少类似的故事。深陷危难之际,父子兄弟尚可同仇敌忾、其利断金。一旦危机尽除,却又开始各为自己。 从前自身难保,刘才人并未想那么多。如今旧臣们渐渐聚拢,虽有几分与瑞安抗衡的底气,却也得两股势力拧成一根绳,不能出师未捷便自乱了阵脚。 苏梓琴选在此刻来访,到底是敌是友,刘才人尚拿不定主意,却须叫对方瞧到自己无意与之争锋的诚意。她重新走回妆台,自尘封已久的妆奁匣子间捡了只嵌着红宝的攒珠金凤钗,端端正正插在发髻正中,便平添了些素日鲜少的贵气。 刘才人这里思虑难当,也是情有可原。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李隆寿极善揣摩人的心思,晓得要尽早打消对方的顾虑,因此才托苏梓琴将话带到。 李隆寿颇具魏晋之风,并不贪恋无上的高位,只为要替景泰帝拿回被旁人夺走的东西,才不得已与瑞安打这场硝烟弥漫的战争。 他其实想得很明白,此刻不是要刘才人向自己低头,而是要刘才人明白自己一片昭然之心,他甘愿为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小弟弟铺路。 刘才人想着陶灼华大略转达过来的话,不晓得对方的话里究竟有多少真实的成份。她指上绕着朵朱红的宫花,临插到鬓边却又犹豫着放了下来。 所谓女为悦自己都容,打从景泰帝驾崩,她已几年不曾好生理妆。朱花红似杜鹃啼血,不由不想起与景泰帝生离死别的时刻。如今揽镜自顾,那里头的佳人不过双十年华,鬓边却已然有了几根白发。 想来思虑伤身,人心最为难测,并不是她不愿与苏梓琴敞开心扉,实在是金銮殿上的位子本是鲜血铺就,刘才人生怕一个不留心便替幼小的儿子惹了杀机。 从前险中求存,尚无暇顾忌是否会有一天同室操戈。如今曙光初现,未知的隐忧却清清浅浅浮上心头。刘才人只觉得胸中的郁闷如朵厚重的铅云,凝滞而又沉滞。 此刻由陶灼华陪着,正自陶府的月亮门传堂而过的苏梓琴却没有这种想法。 她走得极缓,一步一步却迈得周正。只想瞧瞧现如今的才人娘娘成了什么模样,更要替李隆寿瞧一眼他同根所出的亲兄弟跟他是否相像。 江山万里,死后不过一抔之地。李隆寿真真切切与苏梓琴议过,若是机缘许可,两人到可老死民间,过过普通百姓的生活。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李隆寿毕生所愿,也不过植草种花,远离朝堂的喧嚣,过一段真趣自然的岁月。苏梓琴不仅懂他,而且甘愿陪他老死民间。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苏梓琴的前生经历过烈火烹饪的锦绣富贵,也有过孤苦尴尬的身世凋零。若说没有李隆寿的陪伴,大约更愿看破红尘。男耕女织的日子缓若流水,在旁人看来苦闷至极,在苏梓琴瞧来却是返璞归真。 为着两个人共同的目标,苏梓琴有信心与刘才人好生聊一聊,叫对方解开莫须有的心结,两股势力终究要合为一股,才能更好地叫底下人为之效力。 苏梓琴连番几次与陶灼华倾诉自己的心理,两个人在前世其实有些相似的经历,对于苏梓琴这些极为消沉的话语,陶灼华已然从最初的半信半疑到颇为认同。 舍得、放下,听起来的事情做起来却太难。如今瞧着苏梓琴步履郑重,脸上越来越平静的表情,陶灼华晓得她诸事看开,却也想真正替她喝一声彩。 刘才人纤眉低垂,自衣架上一片老气横秋的衣衫上取了件略为鲜亮的金橘色盘丝银纹郁金裙,在腰系结下深赭色的丝绦,绕弄着上头垂落的金线流苏,情绪愈发不能平定。 她给自己打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须该来。她连死都不怕,又何惧跟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娃儿说话。 自己躲不开,处在风口浪尖的李隆昌也躲不开。刘才人理罢妆容,又走至窗前,瞧着李隆寿如今已然被许三抱在怀里,他揪着许三胸前的衣襟,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大人孩子都笑成了一团。 此情此景并非只是欢娱,刘才人只怕来之不易的幸福再度失去。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便推开窗扇唤了声“隆昌”,孩子闻言回过头来,冲刘才人挥舞着双手,笑得露出一口洁白的糯米牙。 许三将孩子抱进屋来,先叫丫头送他到薰笼前烤火,瞧着刘才人眉宇间有些凝重,便晓得她依旧在为今日与苏梓琴的晤面担心。 苏梓琴成为大裕的皇后之后,几乎与从前的骄纵蛮横彻底绝缘。许三一双慧眼独具,清晰地瞧着她人前人后演着不同的两出戏码,坚定地站在李隆寿这边。 如今的苏梓琴如同一座桥梁,架起李隆寿与陶灼华之间的联系,维系着大裕与大阮的情谊,更传递着刘才人这边的消息。于情于理,许三不信她会对刘才人横加苛责,更或者会对李隆昌不利。 李隆昌烤完了火,暖暖的小手贴上刘才人的脸颊。不识烦忧的小孩子眉宇间尽是欢颜,酷肖先帝君王的笑脸让许三鼻子一酸。 他冲刘才人认真说道:“主子娘娘,恕奴才多一句嘴,奴才始终觉得当今陛下是仁厚之,咱们秉承的都是先帝的意思,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您且放宽了心,听听今日皇后娘娘怎么说。” 刘才人含笑应允,瞧着贞定自如,袖子却不小心带落了炕桌上的茶水。褐色的液体滴滴答答顺着炕桌淌了下来,打湿了裙裾的一角,显见得心乱如麻。 想着那金线盘丝的锦衣未必能压住阵角,刘才人重新挑了墨绿绣翠竹滚金边的缂丝长裙,腋下两粒玉石雕的盘花扣结得严丝合缝,添了几分老气横秋的颜色,方觉得渐渐有些主心骨。 (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六章 初见 打从宫中死遁,这是刘才人头一次打扮得这么正式。 李隆昌显然不大习惯母亲这样的着装,他好奇地摸着刘才人发簪上垂落的流苏,有些懵懂地望着比平日略显严肃的母亲,露出丝不解的神情。 刘才人触摸到儿子的小手,瞧着孩子脸上不染世事的纯真,却真切地感到了一股悲意。只怕与这可爱的孩子分离,她便紧紧将孩子拥在怀里。 夏去冬来,如今的李隆昌被刘才人教得极为乖巧,比同龄的孩子聪慧许多。 他瞧得刘才人神情好似与平日不对,言语也有些异样,便拿手去试刘才人额头道:“母亲可是哪里不舒坦,方才伯伯们陪着隆昌放鞭炮,母亲也不去看看。” 刘才人的脸颊与儿子紧紧贴在一起,与他轻轻说道:“隆昌,你从前问过你的父亲,母亲都没有好好告诉你。你可否晓得,你在这世上还有个哥哥?” 李隆昌瞪着一双秋水澄澈的大眼,狐疑地瞧了瞧刘才人,奶声奶气地问道:“母亲说得大哥哥在哪里,他怎么从未来瞧过隆昌?” 望望尚在稚龄的儿子,刘才人不晓得如何答对。她轻抚着李寿昌的头顶,只喃喃说道:“大哥哥同你一样,都是你父亲的好儿子,只可惜离得太远,他不方便来瞧你。” 更不晓得如今的李隆寿是否愿意认下这年幼的弟弟。刘才人最后一句话并未说出口来,只是伤感地拥住了儿子,可叹他生在帝王家的薄凉命运。 同为皇室后裔,可怜的儿子没有经过一天富贵,更未瞧过巍巍宫墙,而是从尚在母腹便随着自己颠簸流离。 若不是陶灼华当日提供了这栖身之所,拿着陶家大把的银钱资助,休憩了这所隐在民居间的院落,刘才人只怕尚无合适的居处。 如今她幸得青龙等人护卫,聚拢了景泰帝昔年的旧人,再得了仁寿皇帝在大阮暗中庇护,好歹算是有了保障。 以往种种都是瑞安一手造成,刘才人习惯性地抚着自己臂上曾经留下的伤口,只握着李隆昌的手说道:“等会儿会有位姐姐来瞧你,你可要乖乖的,莫惹她生气。若她生了气,大哥哥可就不喜欢你。” 李隆昌听不懂刘才人口中的哥哥姐姐是些什么意思,只是瞧着母亲情形不对才懂事地点点头。他将身子偎进母亲怀里咯咯笑道:“母亲放心,我会乖乖听话,还将朱雀伯伯为我做的木头小车送给那位姐姐,她一定会喜欢隆昌。” “但愿如此”,刘才人瞧着儿子天真无瑕的笑容,慈祥的面容上带着丝浅忧。若情形许可,她何尝不想伴着儿子静渡岁月安好,有谁愿意以一双素手去搏杀乾坤,硬要从荆棘丛中蹚出条血路? 如今为母则刚,若探不出苏梓琴的真实来意,一旦尘埃落定,引动后来的兄弟相争,只怕李隆昌也是一条死路。刘才人望着儿子,一颗忐忑的心渐渐坚定,她深深呼吸,冷静地榻上坐了下来,只专注地瞧着李隆昌玩耍。 苏梓琴一走进刘才人居住的小院,便晓得这个地方卧虎藏龙,处处都是机关。 依着九宫八卦之格修建的亭台,暗合梅花易楼的轩榭,步便是丛竹林,再转过芜廊又是处草堂,瞧着极为规矩的陈设往往便含了玄机。 苏梓琴望着竹林、草堂前细若棋盘的青砖石路,不难相像若是踏错一步,不晓得哪里便会射出箭弩如雨,擅入者无不是条死路。 为数不多的侍卫们瞧着来了生人,并不显得紧张无续,依旧各安职责留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在这几人从身畔走过时才弯腰行礼,到有几分宫中的肃穆。 绕过绘有烟波流水江南画卷的黑瓦白漆大照壁,青龙、朱雀与许三几个已然在红砖甬道一侧恭候了多时,他们依着大裕的礼节冲苏梓琴深深拜了下去,恭敬地唤了声皇后娘娘。 苏样琴笼着朱红色绣联珠纹襕边的斗篷,神色端庄雍容。她含笑虚扶了诸人一把,冲青龙等人说道:“各位快快请起,你们都是先帝忠臣、隆寿此刻的肱骨,万万不能如此多礼,咱们里头说话。” 从前的四大暗卫只是耳闻,青龙等几个跑过几回大裕,却也只是与郑荣将军等人联络,无缘得见过帝后。今日众人初见,苏梓琴的礼贤下士令众人十分心服。 朱衣华冠下的皇后娘娘言辞并切,并无传说中的跋扈之意,反而句句谦逊,颇具中宫之德。她向众人转达李隆寿的问候,带着些歉意道:“陛下一直慨叹行动不得自专,无缘与诸位痛饮几杯,待来日尘埃落定,咱们超然台上把风临风。” 青龙与朱雀听得李隆寿之名,已然热泪涌动,再听苏梓琴的肺腑之言,忆及昔年戎马倥匆,如今却是一身伤病,面上倶带了戚容。 许三已是涕泪四流,他哽咽着唤了声皇后娘娘,言辞殷切地问道:“昔日宫中一别,老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陛下,敢问娘娘,陛下如今一切安好? 曾经瞧着李隆寿从襁褓幼童长成翩翩少年,老太监许三对这位新任帝君的感情自然不一般。他瞧着苏梓琴,便就想起宫中的李隆寿,一时情绪难以自抑。 对着许三,苏梓琴亦是有些动容。老太监藏在景泰帝的梓棺里三日三夜,拼着一条命将最后那块兵符送出宫去,才有得如今郑荣接连在几个大营暗中调兵。 日后论功行赏,许三该是当之无愧的有功之臣。 宫中一别,苏梓琴还是头次与许三见面,她认真打量着这个貌似一团圆滑,却是无比忠贞的老太监,眼中不觉含了唏嘘:“陛下安然无恙,多谢您的牵挂。许大总管,陛下一直念叨着您,如今瞧着您安定下来,本宫也算放心了。” 许三眼含热泪,依着宫规冲苏梓琴行礼,慨然道:“奴才幸不辱命,也是托赖陛下与娘娘的厚福。如今咱们总算有些依仗,能与那篡国之贼抗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七章 幼弟 陶灼华随在苏梓琴旁边,瞧着这些旧人们热血纷涌,心中亦是感动。 历朝历代纵然千难万阻,总出那个几个奸佞之辈祸乱朝纲,却也总有忠臣肱骨前仆后继,不肯向恶势力低头。 想是天佑大裕,李隆寿气数未尽,这些人终得有缘重聚在一起。 瑞安自是条疯狗,想要将陶婉如挫骨扬灰。陶灼华自知鞭长莫及,一则寄希望于李隆寿和苏世贤,另则想今日求一求玄武出手。 她放眼四顾,见只有青龙与朱雀与许三立在一起,心上终究淡淡存了遗憾。只不动声色地问道:“玄武前辈如今不在府中么?” 陶灼华如今是这里的常客,青龙几个早将她当作自己人。他冲陶灼华拱手道:“不瞒灼华郡主,玄武兄离京已然有十几日了,咱们兄弟不信榆林关外有什么鞑子进犯,只怕事出蹊跷,玄武兄要亲自去瞧一瞧。” 众人说着话,已然走至垂花门的外沿。为着安全起见,这府中没有寻常大户人家那样的内外院泾渭分明。各人光明磊落,行得正坐得端,但凡刘才人一声传唤,亦或兄弟几人大堂议事,都是直接出入刘才人的正室。 刘才人虽然位卑,续起年齿到是苏梓琴的长辈。所以她自矜身份,方才并未与众人一同立在门口相迎。她如今一袭墨绿挑绣金线的衣裙舞风,外头罩了莲青色的披风,怀抱大红锦衣的李隆昌,正立在一丛洁白的水仙花旁。 姗姗玉骨、冰雪之姿。母子二人便这么相偎相依,年轻女人鬓前却有青丝如雪,随着烟雪舞风,那画面瞧得令人颇为感伤。 刘才人媚骨天成,昔年多是灼艳逼人,行动间烟丝醉软,一直被人冠以狐媚惑众之名。她以弱柳拂风之姿游走在景泰帝与瑞安之间,既为宫妃们所不齿,又受瑞安挟制,做着双面的线人,可谓艰辛至极。 幸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她与景泰帝跨越年龄的界限真心诚意爱了一回。不仅得了李隆昌这根独苗,还侥幸逃脱瑞安的毒手,至今将对方蒙在鼓里,亦可称当仁不让的女中豪杰。 瞧着苏梓琴走近,刘才人缓缓放下怀中的小儿,正了正李隆昌的狐皮锦帽,牵着他的手轻轻欠身致意。水仙之侧,这傲骨之姿好似秋蕙披霜,遗世而又独立。 从前在宫里好似打过几重照面,苏梓琴记得并不真切。那时节刘才人担着狐媚惑主的名声,既为李隆寿所不喜,苏梓琴便几次都冲着她趾高气昂。 及至芙蓉洲间遇见过几次,苏梓琴晓得她居然是瑞安的眼线,也只当刘才人是背弃景泰帝的小人,更不屑对她开口。 如今时过境迁,身份却都已然转换。两人远隔千里,都与李家血脉紧紧相连。虽然这两年一直联手对抗瑞安,却不曾真正坦诚相见。 她们彼此只是久久对望着,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开口。李隆昌亦觉出场间的凝滞,只紧紧攥着刘才人腰间垂落的玉蝉禁步,紧张地盯着面前的陌生人。 陶灼华含笑上前,先冲刘才人唤了声夫人,又客气地给这两个其实已然知晓对方身份的人重新引见。她纤手轻扬,指指雍容华贵的苏梓琴道:“夫人,这便是我信中与您提过的皇后娘娘,今日咱们冒昧过府,显得有些唐突。” 刘才人端庄一笑,冲陶灼华道:“郡主客气了,我在这里扫榻以待,恭迎皇后娘娘大驾光临。只是寒舍鄙陋,到叫皇后娘娘笑话。” 两人轻轻打了一圈太极,到是苏梓琴先打破僵局,她对刘才人微笑示意,有些歉意地开口:“哪有鄙陋之说,咱们本是一家,更无须这些场面话。只是才人娘娘您如此年轻,这一声母妃梓琴委实唤不出口,当真是失礼。” 刘才人如今不过双十年华,确实比苏梓琴大不了几岁。更何况景泰帝已逝,她并没有什么可以倚仗的身份,也不指望苏梓琴一口便认下自己。 瞧着苏梓琴一脸为难,刘才人只是坦然笑道:“正是,皇后娘娘您千万别如此称呼,我如今只是一介民妇,可不想折寿,哪里当得起您一句母妃。” 虽是实情,却夹杂着些无奈之气。苏梓琴听得出对面人大约心中颇不宁静,也不与对方计较,只含笑说道:“您也别一味地称呼我为皇后娘娘,到显得见外。夫人,咱们来日方长,里头说话可好?” 刘才人淑婉而笑,对于苏梓琴的提示不置可否,只是往里相让,做了个请的手势:“礼不可废,皇后娘娘您无须客气。” “那可不成,您是父皇身边的人,总是梓琴的长辈”,苏梓琴华服美钗,自有一股雍容典雅的气质,说的话十分耐听,与她的年龄颇不相称。 唯有经过岁月积淀,方才有如此的从容。无论是对着从前的刘才人还是如今的李隆昌,苏梓琴都没有一丝讶异,言语间带着股自然的亲近。 被刘才人牵在手上的孩童一直疑疑惑惑望着大人们说话,瞧不透她们时而欢喜、时而感伤的样子。又感觉自己好似被稍稍冷落,孩童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轻轻咳嗽了两声。 苏梓琴走到他的面前,轻轻蹲下身去,握住了对方的小手柔柔问道:“你便是隆昌么?待在外头这么久可冷不冷?连小鼻尖都透红了。瞧着一幅虎头虎脑的样子,到与你兄长有几分相像。” 李隆昌点头笑着,一点也不认生。他偏头望了苏梓琴片刻,忽然又咧嘴而乐。 他稍稍拂脱苏梓琴的手,转而从身后的嬷嬷手上捧过一只做工精巧的木头马车,献宝一般递到她的手上:“姐姐,这个马车送给你,你可喜欢?下次您若是来瞧隆昌,可不可以带着大哥哥一起?” 两兄弟的见面还不晓得是何年何月,只有瑞安一天不倒,必定不允许李隆寿跨出大裕的宫闱。童真稚语,格外惹人怜惜。只是苏梓琴不愿信口末河,便连这么简单的期待,她也无法答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八章 彷徨 落雪微寒,李隆昌的童真稚语却是暖意熏然。 苏梓琴接了他手上的东西,怜惜地将孩子将身上的斗篷裹紧,用力点头道:“谢谢你送我的礼物,这个马车我很喜欢,一定带着它回去给你大哥哥瞧瞧。” 瞧着对方乌黑莹亮的眸间霎时写满欣喜,苏梓琴将他的小手笼在自己手心,轻柔地说道:“不过方才你的称谓错了,我不是你的姐姐,而是你大哥哥的妻子,你该唤我一声嫂嫂才是。” 青梅竹马的情谊,苏梓琴打小便与李隆寿相识,面前这个依稀有着李隆寿儿时模样的孩童,让苏梓琴无端添了亲近。 更何况,若要打消刘才人的顾虑,也只能先从李隆昌入手。苏梓琴慎重将木头马车递给沉香收好,含笑向李隆昌伸出手来:“弟弟,我能抱抱你么?” 许是苏梓琴眼中的笑意太过温馨,也许是苏梓琴话中的语气太过轻柔,李隆昌偏头凝神了她片刻,忽然便张开手臂扑到了她的怀里。 “嫂嫂,嫂嫂”,李隆昌轻快地呼唤着,虽然弄不明白这些称谓究竟是什么含义,却好似感觉比方才唤了声姐姐而更觉亲近。 刘才人瞧着儿子这幅模样,说不出此刻是什么心情。她上前两步唤了声“隆昌”,又冲着苏梓琴抱歉地道了冒昧,便想从对方手上将儿子接回。偏是李隆昌环住了苏梓琴的脖颈,撒娇般地望着刘才人,半晌不舍得松手。 亲情当真是奇妙的东西,纵然初次晤面,小娃儿却能从苏梓琴身上感受到对方纯纯的善意。他嗅着苏梓琴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气咯咯笑道:“嫂嫂,你很漂亮。” “隆昌”,苏梓琴拥着怀中的小娃儿,一时百感交集。她深情凝望着怀中稚子的小脸,冲他轻轻说道:“你快些长大,快些与你大哥哥相认,带着你的母亲和这些叔叔伯伯,一同回去你的家乡,可好?” 李隆昌懵懵懂懂地点着头,只被苏梓琴的深情感染,与她着与生俱来的亲近。 瞧着刘才人眼中神情隐晦莫明,分明藏着些芥蒂,却又有几分莫名的感动。苏梓琴再唤了一声弟弟,便将他好生生递到刘才人的手上,率先往房中走去。 陶灼华保下的人,苏梓琴从不怀疑她的身份,更何况她一见李隆昌便晓得这的确是皇家血脉。这几声弟弟,苏梓琴便是代李隆寿开言,郑重认下了李隆昌的皇家血脉,好叫刘才人安心。 刘才人本自忐忑,她昔日以双身之人逃出宫闱,本是秘中之秘,初时连郑贵妃娘娘都蒙在鼓里,所知者唯有许三而已。 从前算不得冰清玉洁的一个人,本就来自烟花巷柳,刘才人也曾设想苏梓琴会借着质疑李隆昌的来路,一并否决自己的身份,以此给李隆寿扫清日后可能遇到的障碍。 三大暗卫虽然忠心,肯甘心供她驱策,为得不过是护住皇家血脉。一旦自己的身份不被认可,她下死力气闯出的便又成了绝路。 苏梓琴那几声弟弟,清晰地敲打在刘才人心上。虽是漫漫严冬,却叫她感觉出了丝丝暖意。对方是友非敌,千里迢迢递过来的是一根久违的橄榄枝。 望着这样的苏梓琴,刘才人不能不敞开心扉。她心间甜蜜与酸楚交织,只冲李隆昌哽咽着点头道:“隆昌,从前是母亲教错了你,这位皇后娘娘是你的亲嫂嫂。现今你好好记住嫂嫂的模样,往后也要好生与你的大哥哥和嫂嫂在一起。” 不过片刻的功夫,刘才人已然看清苏梓琴早是今非昔比。这样的兄嫂恩怨分明,应该值得自己将孩子托付。 刘才人本是烟花巷柳的出身,她对自己瞧得真切,纵然此刻为着景泰帝的遗愿奔波,待来日尘埃落定,她这重身份确实不足身登高位。 便是李隆昌日后封王,再被有心人翻腾出自己的过往,到那时自己也会是李隆昌一生的诟病,于他的锦绣前程没有半分好处。 刘才人这几年其实想了许多,若李隆寿翻脸不认人,她自是不肯坐以待毙,必定会为儿子从荆棘中杀出条坦途。可若是对方肯善待这位同父异母的兄弟,她迟早是要将儿子送还宫内,还他本来的身份。 皇家血脉怎能陪着自己流落民间?刘才人不止一日盼望着儿子能与他兄长一起坦然立在历代君王的皇陵之前,正式认祖归宗。 苏梓琴听得刘才人如此说话,却是晓得她语中之意。她不接这几句话,却是冲刘才人深深一拜,慌得刘才人赶紧避开。 苏梓琴暖暖地微笑着,眼神真挚而又明亮:“夫人,咱们相见不易,容不得互相猜忌。不若就着有限的时间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的顾虑我略略知晓,也十分理解,您大可不必存着这样的戒心。” 刘才人千藏万藏的心事被苏梓琴一语戳穿,她瞧着对方墨画秋波般的清眸露出丝腼腆的笑意,却只是默不作声,只含笑向苏梓琴请茶。 端起丫头奉来的茶盏,苏梓琴在唇边轻轻一抿,继续说道:“您是父皇的枕边人,是我与隆寿的长辈,我便唤您一句夫人。李夫人,便换做是我,这般不明不白,总会对对方同样存着戒心。所谓一山不如二虎,您既要为隆昌打算,便不能不多留心,这都是人之常情。” 刘才人被那一声李夫人唤得有些激动,又听苏梓琴开门见山,索性也打开天窗说亮话:“皇后娘娘,您既如此坦诚,我也敞开心扉与您交个底。我本是烟花巷柳的出身,有幸陪了先帝几年,已然心满意足。复国大业势在必行,我却从不觊觎什么高位,也不想母凭子贵。” 若说刘才人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不负景泰帝所托,将瑞安碎尸万段。其次便是顾念儿子的安危,想要将幼子抚养成人,方不辜负景泰帝的深情。 她对苏梓琴说道:“隆昌是李家的血脉,终究要回到他兄长与您的身旁。我不效慈母多败儿,若能换得他们兄弟情深,我也不企盼能一直随在他的身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九章 金坚 自然是不想与儿子分离,但是等到日后自己功成身退,能换得儿子一生的荣华富贵,并没有什么不好。刘才人因此才想慧剑早挥,向苏梓琴交底。 “李夫人,咱们之间大约还有些误会”,苏梓琴反客为主,替刘才人斟了杯茶,雍容而道:“您也听我说几句,咱们聊聊日后的打算。” 依着李隆寿与苏梓琴从前的商议,待大事已定,刘才人与李隆昌自然该回归宫里。对于刘才人的烟花出身,李隆寿浑不在意。 能在景泰帝危难之机以一颗芳心暗系,又替李家留下根苗,刘才人本是李家的功臣,他又怎能放任这样的人流落民间? 更何况李隆寿还有连苏梓琴都未说过的隐忧。他与瑞安之间终将真刀真枪,瑞安一直不允许李隆寿与苏梓琴圆房,美其名曰是顾忌苏梓琴尚未及笄,恐怕伤及身体,实则是怕李家再留血脉,让瑞安更多一名敌人。 李隆寿本来还有几分投鼠忌器,不敢与瑞安死磕,生怕自己这一脉留不下根苗,李家便再无后人。后来晓得世上竟还有位亲弟弟,李家后继有人,他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誓要与瑞安拼个鱼死网破。 他只怕苏梓琴伤心,便不对她提自己早存死志,而只是说对于君位本是有德者居之,自己虽占嫡长,却无意江山万里,而想做只闲云野鹤。 两世相依相恋的枕边人,一个神情间便能明了彼此的心意,又何须再去言传?苏梓琴冰雪聪明,岂有不晓得对方真实的想法。李隆寿想与瑞安拼个瓦全玉碎,苏梓琴又怎肯再同他阴阳两隔,因此卯足了劲要将瑞安置之死地。 想将瑞安扳倒,自己人这边便不能出任何差错。一点细小的罅隙往往便会引动局势改观,苏梓琴一定要与刘才人拧成股绳,才不能让敌人有机可乘,这也是她一力要来大阮的目的。 苏梓琴款款说道:“我今日将这个意思说清楚,陛下仁政爱民,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他要我转告您,您从前担心的所谓煮豆燃萁、兄弟相煎之事断然不能在他们身上发生。” 见刘才人脸上愧意,苏梓琴又是潋潋一笑,继续高华雍容地说道:“我来之前,陛下便猜得您大约有托付隆昌之意。他说您肯将隆昌的日后托付给我们,那是您对我们的信任,只是若因此引得你们母子分离,那便是置陛下于不义,也不符合咱们家钟磬齐鸣、积庆有余的本份。” 苏梓琴不愧是做过两世皇后的人,打小又见惯了瑞安颐气指使,此刻将面色一肃,说话间自然带了些睥睨的语气。一番话说下来恩威并施,又是合情合理,不肖说青龙与朱雀几个,便是连陶灼华一侧旁听,都有几分为之动容。 刘才人与李隆寿统共没见过几回,印象里对方懦弱而又温吞,如今听了苏梓琴几句,才晓得少年人不过抱朴守拙,心间的主意极正。 聪明人最爱与聪明人合作,这一年半载的经营,无论是李隆寿还是刘才人都瞧见了曙光。兄弟无意相争,皇位有德者居之,当是万民之幸。 既然心结一下打开,自此而后同仇敌忾,刘才人再无后顾之忧。她笑意盈盈与苏梓琴两手相握,至此才算放下心头大石。 抓紧有限的时间,苏梓琴守着青龙几个言简意赅地交待了朝中局势,又传达李隆寿的意思道:“陛下说过,宁肯多受些时日的委屈,也不要大伙儿仓促起事。咱们先要保存自己的实力,才能少做无畏的牺牲。陛下还说,待瑞安此次巡视的风头一过,郑荣将军那边依旧对军队悄悄蚕食,到时候胜券在握,咱们大可转守为攻。” 细细揣测便不难晓得,瑞安此时的日子并不好过。她既断了波斯的财路,如今又失去一部分军队,只怕会狗急跳墙。 朱雀的喉咙曾在白虎的火攻中受了灼伤,此时说话还有些沙哑。曾经的战不复当年的神色狷狂,而是带着深思熟虑的模样。他暗着嗓子说道:“属下等再多等些时日到也无妨,却只怕陛下被瑞安握在手上,恐变生不测。” 等来等去,若是等得李隆寿为此葬送了性命,叫他们这些个暗卫死士们情何以堪?李隆寿不提、苏梓琴不说的事,其实也像根刺梗在这些铁血男儿的喉头。 刘才人心间也是悠悠一颤,她为方才自己脑间倏然闪过的那丝龌龊想法汗颜,认真地垂眸思考,冲苏梓琴认真说道:“朱雀前辈的话,您还要慎重考虑。” 苏梓琴郑重点头,冲众人道:“我好歹还是瑞安的女儿,她若想对陛下不利,总要顾忌一二。我这条性命誓与陛下绑在一起,没有那么容易被人拿去。” 房内气氛太过凝重,李隆昌已然被人抱了下去,许三热泪涌动,拿衣袖拭着眼泪道:“从前先帝爷时时懊恼瑞安胁迫他老人家,为陛下与皇后娘娘定下这白首之约,只恐陛下折在您的手上,如今听得娘娘这几句话,先帝爷九泉之下大可瞑目了。” 昔日景泰帝手持蓍草算出的那一卦,除却算得陶灼华是大裕最大的变数,还有些影影绰绰的东西无法解释,景泰帝穷尽最后的岁月也不曾解开,只得留有遗憾,嘱咐许三好生留意。 此刻的许三已然深信不疑,本该与瑞安同一战线的苏梓琴也是那未知变数里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关键时刻便派上用场。 无人晓得许三此刻的激动,唯有架子上铜制的沙漏缓缓,筛落一地无声。良久的沉默之后,刘才人轻轻挑起眉毛开了口。 瑞安迟早要晓得还有个自己活在世上,若再知晓景泰帝还有遗腹之子,她脸上的表情必定精彩。一阵暴跳如雷之后,依着瑞安的性子只怕是要挑起些事端,乐见这兄弟二人祸起萧墙。 刘才人本是女中诸葛,她微微含笑,冲苏梓琴正色说道:“梓琴,我这里有个主意,不晓得可行不可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四十章 献计 刘才人言笑晏晏,已然恢复了往日冷静的姿态。 弄清楚了对李隆昌未知将来的担心只是自己的杞人忧天,刘才人心下大安,开始认真思忖与瑞安的这场战争。她的意思是要给苏梓琴这趟大阮之行再添些彩头,故布些扑朔迷离的疑阵,再吊吊瑞安的胃口。 刘才人眉心贴的梅花佃娇黄簇簇,映着她眉眼弯弯的笑意,添了些该当属于这个年纪的娇慵。除却额前一缕白发碍眼,到有了几分从前妖娆的模样。 她掩唇笑道:“梓琴,若是你回去之后告诉瑞安,曾在大阮皇城的街头瞧见个酷肖我的妇人,而且怀中还抱有这么大的幼童,模样与当今陛下有些相像,你说瑞安会是个怎样吃惊的表情?” 不知不觉间,刘才人已换了称谓。有的人穷其一生,纵然每日相对也不过知人知面难以知心;而有的人不过寥寥数言,轻语浅笑间便就能断定是一生的挚友。 白虎早先已然发现了青龙的踪迹,必定寝食难安。若苏梓琴再发现昔日的刘才人竟然未死,而且身畔还有个遗腹之子,只怕瑞安更坐不住。 届时瑞安的注意力受这小小孩童的影响,一定会派人前来大阮查探虚实。若能借瑞安之手调出白虎,在大阮将他一举拿下,势必大快人心。 若是白虎阴险狡诈,此次不能引蛇出洞,大阮这边也肯定会牵扯瑞安的精力。她平日防范对付李隆寿的心思,只怕要放一部分在刘才人这件事上。 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以此类推下去,这件事必定能打断瑞安从前的安排,给她制造一部分混乱,说不定还能给郑荣将军蚕食军队制造些良机。 计是好计,却要祸及刘才人母子的安危。苏梓琴沉吟之间,一时有些两难。 刘才人墨绿衣裙上的金线熠熠生辉,她笼着鬓前那几丝显眼的华发笑道:“我并不是自表大义,也不是要做无谓的牺牲。一则隆昌虽然年幼,也该为他父皇与兄长的江山出一份力。二则这个院子虽不说固若金汤,却也机关重重。她的人若想渗进来,只怕是难如登天,颇要费一番周章。” 水越搅越浑,刘才人不想给瑞安丝毫喘息的机会,要让她时刻置身在焦虑之中。人处忧时,决断难免冲动错误,是为兵家大忌。刘才人要看着瑞安怎么机关算尽,却算计了她自己的性命。 果然是经历过生死的考验,刘才人笑靥浅浅间的计策颇为老辣。无须再为李隆昌的安危担心,她又会以全部的力量放在与瑞安的对抗上头。 苏梓琴也不效妇人之仁,她一番认真地分析之后,对刘才人的计策慨然应允,且暖暖笑道:“如此一来,局面更加扑朔迷离。瑞安到要好生思量思量,那携了兵符离去的究竟是您,还是许三许大总管。” 对于苏梓琴对瑞安直呼其名,刘才人其实有些疑虑。一个做儿女的便是对父母有再多不满,言谈之间须有该有的尊敬。曾在宫中瞧过瑞安与苏梓琴的亲昵,再瞧如今苏梓琴大相径庭的态度,刘才人有些话想问,却是说不出口。 手指隔着缂丝的锦衣,刘才人轻抚在自己的臂膀之上,隔着层血肉好似能触到昔年深藏的东西。昔年与昌泰帝唱了那出苦肉计,她不昔拿簪子在胳膊上捅了个窟窿,只为替景泰帝藏下一道诛杀瑞安的遗旨。 层层结痂的伤口早已愈合,却不可避免地留了疤痕,刘才人期待着有朝一日,她亲手拿刀刨开那个伤口,将景泰帝诛杀瑞安的圣旨昭告天下,叫贱人身败名裂。 两人此次会晤算不得全然开诚布公,起码是打消了刘才人的疑虑,可说是谈得十分妥当。陶灼华一半的心思用在聆听两人对话上头,另一缕思绪却只是围绕着玄武去往榆林关一事,不晓得那件事上会有什么玄机。 大阮国中仁寿皇帝虽未表态,实则何氏兄弟东宫之争已然到了最后的阶段。 打从何子岩随着钱将军去了榆林,这段时间军功颇高,在朝中已然积攒了一定的势力。何子岑细水长流,步子虽然是稳健,最近到不及他的风头。 群臣从开始的寂然不动,到现在隐隐站队,俨然也是两泒分明。如今各为其主,何子岩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不时有朝臣拿着他的军功说话,在仁寿皇帝耳畔吹风。以赵将军为首的一派人物,人虽不在京中,却有奏折时时飞入,将何子岩说得天花乱坠。 陶灼华前世里一颗心大多放在被瑞安桎梏的陶家人身上,并不太关心国家大事。她遍翻记忆出寻不出有关鞑子入侵的痕迹。 如今得了青龙等人的提醒,陶灼华只觉得何子岩的军功来得太过容易,对于昌盛将军那几个旧部心存疑虑,也不晓得仁寿皇帝放任两泒朝臣抗衡,并不出声制止,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今次听到玄武已然出面,想来这件事果真有些蹊跷。陶灼华稍稍整理了思绪,又问了几句关于榆林关的事情,预备回宫后与何子岑也通通气。 正月初五苏梓琴返程,仁寿皇帝除却预备了丰厚的回礼,依旧是派了德妃娘娘高调相送。事关皇家体面,谢贵妃再一次靠边站,脸上终于挂不住。 她不想失却最后的机会,一大早便讪讪来到乾清宫求见仁寿皇帝,婉转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希望可以与德妃娘娘同往馨馥宫送人。 从前的是是非非虽然不曾盖棺定论,仁寿皇帝终是对宣平候府愈来愈心存猜忌。鹰嘴涧发现的腰牌上清清楚楚写着宣平候府的字样,如把刀子般诛心。 坤宁宫旧婢秦嬷嬷声俱泪下,口口声声指正先皇后并非死于天花,而是戕于谢贵妃的算计,宛若一片阴云投影在仁寿皇帝心湖深处。 他一方面安慰自己婢子人微言轻,这么些年过去早便当不得真。一方面却不时忆及先皇后罹难时的前前后后,总觉得秦嬷嬷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四十一章 二心 宫闱水深,牵一发而动全身。 仁寿皇帝深深晓得,这段时间世善公主以养胎为由,鲜少踏足宫内,其实是无声向自己示威,对自己一次一次地包容谢贵妃有了不满之意。 至善爱憎分明,眼中最揉不得沙子。她连着两次托人给德妃娘娘送了些东西,还派了府中的管事嬷嬷登门,问德妃娘娘求了几根铁皮石斛。 肯向德妃低头,便是至善一片示好之意。她并不缺什么东西,借此表达的还有与陶灼华的和解。只为秦嬷嬷提及,德妃娘娘要请动一位远在大裕的神医,而最初能与这位神医搭上桥的便是那位灼华郡主。 除此之外,至善连着婉拒了两次叶蓁蓁的登门,已然将长春宫视为洪水猛兽。她不再与长春宫维持表面的情谊,连带着她的仪宾几次在外头遇到宣平候,亦是一幅冷冰冰的态度,早便经纬分明。 以至善的骄纵,竟然肯将秦嬷嬷荣养在公主府中,只怕早信了秦嬷嬷一番言语,仁寿皇帝深深晓得当年的事情不会只是空穴来风那么简单。 大皇子的早夭、先皇后的晏驾、高嬷嬷的离奇失踪,总是有些线索将看似毫无关连的事情穿在一处。因此这段时间何子岩的军功耀眼,并不曾向仁寿皇帝守着群臣般表现出的欢愉,反而再次在心底投下怀疑的影子。 守着千娇百媚的谢贵妃,帝王的眼中依旧是一泒宠溺。他留恋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谢贵妃灼灼红衣上浓碧欲滴的翠色芭蕉叶,满是欣赏的口吻说道:“偏是你能将这样大红大绿的颜色穿出丝味道,果真好看。” 谢贵妃以螺子黛画眉,本就一泒烟丝醉软,得了仁寿皇帝这句夸奖,更是自以为得计。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却又充满了温情的语气:“自然是女为悦己者容,臣妾晓得陛下喜欢浓郁的颜色,今冬便添了几身这样的衣裳。” 仁寿皇帝伸手拉她起身,就坐在自己下首的炕沿上,同她说话的语气极尽温柔,先命人给谢贵妃泡来她喜欢的甜汤,又特意赏了些君山的银针茶。 轻点着谢贵妃唇上剔透的胭脂,仁寿皇帝的手掌摩挲过她娇嫩的双颊,复用满是宠溺的口吻说道:“你最为体察圣意,朕岂会不晓得你的好处。你的来意朕也知晓,今次并不是朕存心夺你的风头,实在是你与陶灼华早生罅隙在先,如今来的这位皇后娘娘又是她的亲妹妹。于情于理,你都避一避才好。” 从前只晓得陶灼华是瑞安扔出的一根鸡肋,长公主府与她没有半分情谊,谢贵妃连连拿她做筏子,故做自己与昔日情敌的势不两立。 一出又一出贼喊捉贼的戏没完美唱成,每每叫陶灼华当面打脸,谢贵妃不仅没捞到半分好处,还害得交出了管理内务府的大权,在德妃娘娘跟前失了面子。 谢贵妃早将陶灼华恨之入骨,以秋香做饵设计要除去陶灼华,不想被她抓个正着不说,又翻出从前先皇后的旧事,直吓了个七荤八素。 这些日子一直寝食难安,谢贵妃本待借着何子岩的青云直上多些砝码,通过苏梓琴再与瑞安加强些联系,不曾想今日的苏梓琴竟成为陶灼华的倚仗。 谢贵妃连着几次向苏梓琴示好,还曾半吐半露自己与瑞安长时间的书信来往,想要与苏梓琴之间搭上座桥梁。奈何对方对她一味不闻不问,也不晓得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今次苏梓琴归国在即,谢贵妃摸一摸已然藏在袖间的书信,只为向仁寿皇帝求得次见面的机会,却又被仁寿皇帝一口否决,心上堵得难受。 听得仁寿皇帝语气虽温,却没有半分回旋之地,谢贵妃无计可施,也只得装做高高兴兴立起身来,接了那一包价值不菲的君山银针告辞回宫。 行至荷花桥,谢贵妃遥遥见到桥的一侧衣鬓飘香,香车林立,早有宫婢内侍们分花拂柳,心知是苏梓琴的銮驾要从这里出行,心上又添了几分膈应。 她忍着气吩咐李嬷嬷折上另一条两侧摆着些仙客来的小道,绕过九曲回廊,沿着湖畔松木修成的栈道回宫。 泡了一杯香气四溢的君山银针,谢贵妃气哼哼地吩咐宫婢研墨,想着苏梓琴既是油盐不进,难不成自己便没有另外的渠道向瑞安传信不成?她一面吩咐李嬷嬷将给瑞安的信送出,又铺开张碧云春树笺给何子岩写信。 长春宫中气氛今时不同往日,叶蓁蓁心比针尖更细,早便有所察觉。 她依旧晨昏定省,时刻小心谨慎,想要在夹缝里求得生存,替自己铺条锦绣大道。出得这宫,可就没有机会瞧见何子岑,也会痛失仅有的被仁寿皇帝指婚的机会,因此叶蓁蓁咬牙忍耐,并不向父亲的旧部开口求救。 此时瞧得谢贵妃脸色不对,叶蓁蓁依旧端着恬柔的笑脸,故做懵懂不知地上前请安,接了宫婢手上的墨锭,替谢贵妃研起墨来。 谢贵妃一袭石榴红云锦宫裙,上头挑绣的宽叶芭蕉碧绿洒金般如涛重叠。红与绿的浓郁之色碰撞,冰肌玉肤更是吹弹得破,唯有精致描画过的脸上带着些狠戾之色,抬头望向叶蓁蓁的那一眼充满了沉郁。 叶蓁蓁心间陡然一凉,笑意僵了片刻才又暖过来,到好似霎时霜雪满天。从母亲正房里书桌底下取出的东西如块烧红的火炭,不断灼烤着她本就忐忑的心。 一想到蛇蝎心如同美人面,她便感觉自己如今到好似与虎谋皮,奈何贼船早上,想要下来却由不得自己。 叶蓁蓁认真地研着磨,青丝鸦鬓上一枚兰纹珠钗垂落两股细细的流苏,沙沙打在眉间,似是无声的细雨,将脉脉心田渍得厚重而又泥泞,偏是寻不到归路。 见谢贵妃慎重地在信笺上落了自己的私印,叶蓁蓁便晓得她又是在给何子岩写信。这母子二人野心昭昭,叶蓁蓁势必不能与她们共赴死路。她打定了主意,若谢贵妃一力相逼,她便拿出母亲留下的东西,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二章 辞行 叶蓁蓁将颊上一缕青丝绕至耳后,搁了手中的墨锭,乖巧地取过信封,替谢贵妃将信装好,再交给下人去封火漆。 这一段谢贵妃与何子岩联系颇多,有些信并不通过驿站,却选择送到钱将军府上,叶蓁蓁总是感觉有些蹊跷,却又瞧不透对方的行事,心里总不踏实。 她捡着谢贵妃爱听的话去说,瞧着水晶杯中银针倒竖,茶香已然氤氲出来,便只轻轻一嗅,夸张地赞道:“好浓的茶香,素日却没闻过,这是哪里的好茶?” 谢贵妃连着将两封信送出,胸中郁郁之气稍解,对叶蓁蓁的恭维颇为满意,却故意言语平淡地说道:“方才陛下赐了些君山银针,你去倒两杯尝尝。” 银针产自君山洞庭湖上,因添了娥皇与女英的故事便多了些回味。叶蓁蓁从前在家也饮过几回,只为不喜黄茶一脉,她对这银针的味道也兴趣缺缺。 听得谢贵妃有心炫耀,叶蓁蓁便轻移莲步,执起六瓣水晶莲纹壶,先就着浅黄的茶汤称赞了一回,再替谢贵妃斟满,这才给自己浅浅倒了一杯。 叶蓁蓁的举止端庄,俨然大家闺秀之气。她擎着杯子先放在鼻端闻香,这才略尝了一口,由得那茶香挑动味蕾,复又连声称赞。 谢贵妃素爱声乐歌舞,多以丝竹之声打发时光。她平日不喜茶艺,纵然身居高位,究其出身却比叶蓁蓁少了些底蕴。 她茶道本不及叶蓁蓁,却偏忍不住卖弄几句,尝了尝玉泉山水泡出的茶叶,却只是轻叹道:“还是可惜这水不是白鹤水,口感终究差了那么一点儿。” 为了一点银针茶,连个莫须有的白鹤水典故都要拿出来搬弄,叶蓁蓁尤为反感的便是谢贵妃每每仗着一只半解,却故做满腹锦绣,说话间总是半含半露,时刻想要旁人逢迎几句。 桐叶碧油耳坠上东珠泠泠然的色泽如冰,映上叶蓁蓁波澜不惊的面容。她声音轻柔,似拂面而过的杨柳风,装做极感兴趣的样子问道:“娘娘,君山银针蓁蓁到是略知,但不晓得那白鹤水又是什么东西?” 一段叶蓁蓁早便熟知的茶史经由谢贵妃断章取义地教授几句,叶蓁蓁唯有装着受教的样子,再将那茶水细细一品,暗忖好歹哄住了这半老徐娘的性子。 本待就着叶蓁蓁对何子岩的敬而远之薄责几句,叫这两人齐心协力为自己铺路,谢贵妃瞅着叶蓁蓁娇憨可爱,大多时候亦是朵解语花,埋怨的话到底没说出来,只得语重心长提及她的终身大事,只说是待她及笄便求仁寿皇帝指婚。 叶蓁蓁心下厌恶至极,若说从前听到谢贵妃呓语之时只是心惊,当她从母亲正房里取走那些东西时,再视谢贵妃便是蛇蝎。 两次求见至善不得,叶蓁蓁极为不安。她本待拿这些东西换取至善对自己的庇护,却已然不被对方信任,只得另谋他法。 叶蓁蓁此前还悄悄给赵将军与钱将军写了信去,想要问一问边塞的情况,再略提及自己的处境,却是泥牛入海,不曾有半字回音。 几件事情合在一处,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实在难以承受。 她打定了主意这次一定要拼一拼,不能赔上后半辈子的幸福。听谢贵妃如此说,却也只是满面娇羞,垂着头看似柔顺地应了一句:“待凭贵妃娘娘做主。” 谢贵妃见如今的叶蓁蓁提起婚事不似从前那般抵触,一口浊气方才缓缓吐出。欲待悉心教导几句,偏是长春宫离得馨馥宫不远,苏梓琴那里一起驾,丝竹声声便就悠悠扬扬,隔着几道轩窗传入长春宫中。 将手上茶盏狠狠一顿,谢贵妃方才灿若桃花的一张脸冷冷一变,又添了几分肃杀。她连茶也不喝,只俯着手走至窗前凝望馨馥宫的方向。 只说是因为自己与陶灼华先有罅隙,这迎来送往的风光事才落到德妃头上,谢贵妃却也不傻,若不是德妃的一双儿子争气,她又如何母凭子贵? 说一千道一万,既收了何子岩为义子,一定要祝他夺下太子之位,那才是下半生的富贵荣辱。当今之即,若是何子岩夺不下那个位子,指不定先皇后的案子便重新翻起,连带着从前做过的龌龊事也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便不是富贵荣辱,而是生死大事了。 谢贵妃收敛了眼中的不甘,招手唤叶蓁蓁上前,温柔地与她道:“蓁蓁,你也瞧见了,如今旁人的风头时时盖过咱们。若想出人投地,便须要为人上之人。你如今体会不得尊卑高低,再过得几年便就能晓得,本宫当真是实实为你打算。” 事到如今,叶蓁蓁从与不从都不是问题。利益当先,谢贵妃才不管她是否是故人之女。想起叶蓁蓁的母亲时,谢贵妃却又唇角微撇,露出丝变幻莫测的神情。 叶蓁蓁一直甄首半垂,从头到尾都挂着柔婉的笑意。她并未开口反驳,也不出声应允。两人便那么久久立在窗前,听得馨馥宫那畔的丝竹之声渐行渐远。 苏梓琴一袭明黄阑边的凤鸣九天朱红云锦大氅,高挽的发髻正中九口凤佃垂下赤红的缨珞,堪堪滴落在眉心正中。 松鹤长春红毡铺就的甬道上,她与德妃娘娘一路携手,两人相谈甚欢。直待走至马车前头才含笑道别,又向陶灼华略略招手。 这几日住在宫内,陶灼华有意叫苏梓琴又见了何子岚几回,苏梓琴拿现如今眼中的何子岚与前世记忆里放浪形骸的女子不断对比,终是难以确定是否为同一个人。 她犹犹豫豫地对陶灼华说道:“我只记得芙蓉洲间与她照面,对方身量极高。我自认不是小巧玲珑之辈,却须对她仰视。” 苏梓琴拿着李隆寿的身高与记忆里的何子岚相较,却骇然惊觉对方低头对她俯视之迹,那股子压迫的感觉尤为强烈。 她低低与陶灼华说道:“若瞧着模样,实在并无二致,可是前世那位六公主立在我面前时,却好似居高临下,平白高出许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三章 示好 明黄织锦的金丝鸾凤流苏华盖之下,两姐妹并肩而立,身高的比对一览无余。 苏梓琴与陶灼华都是身量高挑的女子,离着她们几步之遥,便是伴在德妃娘娘一侧的何子岚淡然伫立。 稍稍侧目便就能察觉,如今的何子岚已然十二三岁,个头比两个人略矮着半头。若说她身量未足,便是再长上一些,也不过只能比肩,又怎会给苏梓琴造成俯瞰的压力? 陶灼华听得精神一振,直觉瑞安红木缠枝软榻上那个必定不会是何子岚。她始终觉得许家兴许另有漏网之鱼,听了苏梓琴的话到更笃定自己的猜测。 她轻拍苏梓琴的肩膀,与她悄悄说道:“如此说来,我心里大略有数。回去叫瑞安瞧一瞧你这一趟大阮之行收获有多丰厚,她必定不后悔今次叫你出行。” 苏梓琴点头回应,亦以极低的声音说与她,叫她只等着瞧一出好戏。 淡淡的笑容之后却有深深的隐忧。旁的都不担心,陶灼华唯一牵念的还是母亲的坟冢。只认做姐妹二人依依稀别,她眼中满含着黯然低低与苏梓琴说话。 “瑞安的手难以伸到大阮皇城,便如同我对青州府同样鞭长莫及。本待求玄武前辈冒险出手,他却又不在京中。刘才人与小皇子的身份特殊,我不能再调动她们身畔的青龙与朱雀,只好系希望于你的李隆寿和那个渣人。若有什么消息,务必第一时间传递给我。” 苏梓琴轻握着对方的手郑重点头,示意陶灼华安心:“瑞安要先处理几个大营的事,一时难以将手伸进青州府。我们几个群策群力,便不信保不住夫人那一抔黄土。” 与陶灼华的心情不同,想起临来时苏世贤坚定的眼神,苏梓琴终是对这唤了十几年父亲的人充满了信心,选择相信他的承诺。 马车终于扬尘而去,明黄的华盖在料峭的寒风中渐渐消逝,陶灼华随着德妃娘娘步下城楼,对从前并无好感的苏梓琴竟然多了丝牵绊,亦对久未重归的青州府牵了些思念。 德妃娘娘瞧着身旁的女孩子明显有些心事,只认做她伤心与苏梓琴的分离,到猜不透两人何来哪些深厚的友情。只替她轻拢着被风拂起的丝发,德妃娘娘温淳笑道:“总归是相见有期,你们姐妹爱憎分明,都是有福的。本宫实在想不到你能与她姐妹情深,瞧你们这几日相处的模样,到真是让人唏嘘。” 细究两人的相处,亦不过陶灼华被苏世贤接入长公主府短短的几月时光。德妃早看得扑朔迷离,却聪明地不去探究。 明知陶灼华身上谜题重重,这位身后大裕皇后的女子与陶灼华一样叫人雾里看花。德妃不晓得她们对瑞安共同的仇恨从何而来,唯一坚信的便是她们姐妹此刻联手,想要同时搅动两国的风云。 身为人母,总是有些私心。德妃瞅着两姐妹联合出手打压谢贵妃,便等同共同帮助何子岑,望向陶灼华的目光便是无尽的慈爱与疼惜,总觉得这女孩儿其实是自己与儿子的贵人。 前前后后的总是不消停,有些话一直未寻到机会与陶灼华细说。回宫的路上德妃与陶灼华同乘一顶云凤暖轿,方才有空隙问道:“大年初一至善公主遣了人入宫拜年,她不好意思直接送东西给你,都放在长宁宫中,回头叫人给你拿去。” 陶灼华无奈笑道:“无功不受禄,至善公主几次三番,到叫我更不踏实。” 至善对陶灼华的态度前后大相径庭,无非都是眼中揉不得沙子。从前只认做她是敌国质子,便对她百般轻慢。及至瞧到如今,孰是孰非大概有了定论,至善到懂得知错便改,并不一条路走到黑。 德妃握着陶灼华的手暖暖而笑:“她只是想问问你,三娘子早些时一直没有时间。如今过了年,大约能抽空来一趟大阮了吧?” 打从清平候夫人寻到先皇后的旧婢杨嬷嬷,先皇后之殇又有了新的说法。只为几个奴婢的口供扳不动谢贵妃,却早在至善的心中投下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她将杨嬷嬷荣养在府中,每日听杨嬷嬷讲些陈年旧事,重忆当年的点点滴滴,越发笃定先皇后是受谢贵妃所害。只恨自己当时年纪太小,却将豺狼认做善类。甚至连同早夭的兄长是如何离世,也显得扑朔迷离,至善有心一究到底。 不得不说,德妃此前那步棋走得极对,明知凭着秋香与杨嬷嬷扳不动谢贵妃,便先与至善通了气,替杨嬷嬷寻了处妥善的地方安置,不至于再遭谢贵妃的黑手。 至善出身皇家,听多了后宫争宠与夺嫡篡位,愈发开始铺下身子彻查当年旧事,此时甄三娘子能不能解开先皇后那头发与指甲的玄机,便就尤为重要。 此前陶灼华与德妃娘娘曾想请动甄三娘出手,托人将信送至玲珑山去,却恰逢甄三娘云游在外,并不在家中,这一耽搁便耽搁了下来。 此后年关将近,一路冰天雪地,甄三娘无法成行,日子便一拖再拖。后头甄三娘曾托人送信,曾许诺春暖花开时再来大阮,辨一辨这两样东西。 闻得德妃娘娘如此催促,陶灼华笑着同她说道:“请娘娘转告至善公主,三娘子曾有信来,说是今春必到。只是相隔久远,能不能从头发与指甲上瞧出些什么东西,灼华委实不敢打什么包票。” 德妃点着她眉心贴的梅花佃暖暖笑道:“你的顾虑忒多,其实至善没有那么跋扈,她不过是打小失了母后,行事有些乖张,其实本宫到喜欢她这般爱憎分明。” 一眼望去观之可亲的未必便是仁厚人,瞧着飞扬跋扈的也未必就是不讲道理。至善外表冷漠,不过是拿着坚硬的铠甲保护自己,掩饰一颗失母渐久冰凉冷硬的心灵。陶灼华站在她的角度去想,到不觉得对方有多么令人厌憎。 冰心玉壶,至善能在亡国时并不同流合污,便自有她的好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三章 示好 明黄织锦的金丝鸾凤流苏华盖之下,两姐妹并肩而立,身高的比对一览无余。 苏梓琴与陶灼华都是身量高挑的女子,离着她们几步之遥,便是伴在德妃娘娘一侧的何子岚淡然伫立。 稍稍侧目便就能察觉,如今的何子岚已然十二三岁,个头比两个人略矮着半头。若说她身量未足,便是再长上一些,也不过只能比肩,又怎会给苏梓琴造成俯瞰的压力? 陶灼华听得精神一振,直觉瑞安红木缠枝软榻上那个必定不会是何子岚。她始终觉得许家兴许另有漏网之鱼,听了苏梓琴的话到更笃定自己的猜测。 她轻拍苏梓琴的肩膀,与她悄悄说道:“如此说来,我心里大略有数。回去叫瑞安瞧一瞧你这一趟大阮之行收获有多丰厚,她必定不后悔今次叫你出行。” 苏梓琴点头回应,亦以极低的声音说与她,叫她只等着瞧一出好戏。 淡淡的笑容之后却有深深的隐忧。旁的都不担心,陶灼华唯一牵念的还是母亲的坟冢。只认做姐妹二人依依稀别,她眼中满含着黯然低低与苏梓琴说话。 “瑞安的手难以伸到大阮皇城,便如同我对青州府同样鞭长莫及。本待求玄武前辈冒险出手,他却又不在京中。刘才人与小皇子的身份特殊,我不能再调动她们身畔的青龙与朱雀,只好系希望于你的李隆寿和那个渣人。若有什么消息,务必第一时间传递给我。” 苏梓琴轻握着对方的手郑重点头,示意陶灼华安心:“瑞安要先处理几个大营的事,一时难以将手伸进青州府。我们几个群策群力,便不信保不住夫人那一抔黄土。” 与陶灼华的心情不同,想起临来时苏世贤坚定的眼神,苏梓琴终是对这唤了十几年父亲的人充满了信心,选择相信他的承诺。 马车终于扬尘而去,明黄的华盖在料峭的寒风中渐渐消逝,陶灼华随着德妃娘娘步下城楼,对从前并无好感的苏梓琴竟然多了丝牵绊,亦对久未重归的青州府牵了些思念。 德妃娘娘瞧着身旁的女孩子明显有些心事,只认做她伤心与苏梓琴的分离,到猜不透两人何来哪些深厚的友情。只替她轻拢着被风拂起的丝发,德妃娘娘温淳笑道:“总归是相见有期,你们姐妹爱憎分明,都是有福的。本宫实在想不到你能与她姐妹情深,瞧你们这几日相处的模样,到真是让人唏嘘。” 细究两人的相处,亦不过陶灼华被苏世贤接入长公主府短短的几月时光。德妃早看得扑朔迷离,却聪明地不去探究。 明知陶灼华身上谜题重重,这位身后大裕皇后的女子与陶灼华一样叫人雾里看花。德妃不晓得她们对瑞安共同的仇恨从何而来,唯一坚信的便是她们姐妹此刻联手,想要同时搅动两国的风云。 身为人母,总是有些私心。德妃瞅着两姐妹联合出手打压谢贵妃,便等同共同帮助何子岑,望向陶灼华的目光便是无尽的慈爱与疼惜,总觉得这女孩儿其实是自己与儿子的贵人。 前前后后的总是不消停,有些话一直未寻到机会与陶灼华细说。回宫的路上德妃与陶灼华同乘一顶云凤暖轿,方才有空隙问道:“大年初一至善公主遣了人入宫拜年,她不好意思直接送东西给你,都放在长宁宫中,回头叫人给你拿去。” 陶灼华无奈笑道:“无功不受禄,至善公主几次三番,到叫我更不踏实。” 至善对陶灼华的态度前后大相径庭,无非都是眼中揉不得沙子。从前只认做她是敌国质子,便对她百般轻慢。及至瞧到如今,孰是孰非大概有了定论,至善到懂得知错便改,并不一条路走到黑。 德妃握着陶灼华的手暖暖而笑:“她只是想问问你,三娘子早些时一直没有时间。如今过了年,大约能抽空来一趟大阮了吧?” 打从清平候夫人寻到先皇后的旧婢杨嬷嬷,先皇后之殇又有了新的说法。只为几个奴婢的口供扳不动谢贵妃,却早在至善的心中投下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她将杨嬷嬷荣养在府中,每日听杨嬷嬷讲些陈年旧事,重忆当年的点点滴滴,越发笃定先皇后是受谢贵妃所害。只恨自己当时年纪太小,却将豺狼认做善类。甚至连同早夭的兄长是如何离世,也显得扑朔迷离,至善有心一究到底。 不得不说,德妃此前那步棋走得极对,明知凭着秋香与杨嬷嬷扳不动谢贵妃,便先与至善通了气,替杨嬷嬷寻了处妥善的地方安置,不至于再遭谢贵妃的黑手。 至善出身皇家,听多了后宫争宠与夺嫡篡位,愈发开始铺下身子彻查当年旧事,此时甄三娘子能不能解开先皇后那头发与指甲的玄机,便就尤为重要。 此前陶灼华与德妃娘娘曾想请动甄三娘出手,托人将信送至玲珑山去,却恰逢甄三娘云游在外,并不在家中,这一耽搁便耽搁了下来。 此后年关将近,一路冰天雪地,甄三娘无法成行,日子便一拖再拖。后头甄三娘曾托人送信,曾许诺春暖花开时再来大阮,辨一辨这两样东西。 闻得德妃娘娘如此催促,陶灼华笑着同她说道:“请娘娘转告至善公主,三娘子曾有信来,说是今春必到。只是相隔久远,能不能从头发与指甲上瞧出些什么东西,灼华委实不敢打什么包票。” 德妃点着她眉心贴的梅花佃暖暖笑道:“你的顾虑忒多,其实至善没有那么跋扈,她不过是打小失了母后,行事有些乖张,其实本宫到喜欢她这般爱憎分明。” 一眼望去观之可亲的未必便是仁厚人,瞧着飞扬跋扈的也未必就是不讲道理。至善外表冷漠,不过是拿着坚硬的铠甲保护自己,掩饰一颗失母渐久冰凉冷硬的心灵。陶灼华站在她的角度去想,到不觉得对方有多么令人厌憎。 冰心玉壶,至善能在亡国时并不同流合污,便自有她的好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四章 归国 苏梓琴走时寒冬料峭,回宫时正值桃花漫天,一树簇簇如火。 李隆寿听得佳人芳足踪,自是喜不自胜。他亲手折了几枝绯若红云的花枝,插入甜白瓷浮凸仕女听琴的掐丝珐琅瓶中,命人送去坤宁宫中,期待人面桃花两相映,好生叙一叙离情。 而此时的苏梓琴却并不在自己寝宫,她换下出门的衣裳,只来得及轻嗅了一下桃蕊的芬芳,尚未饮上一杯热茶,便就被瑞安急急传入御书房中。 瑞安冷眼瞧去,短短几月不见,苏梓琴面色晶莹剔透,宛若窗外一枝早绽的桃蕊,明艳处灼灼逼人,分分钟钟将自己比了下去,便难掩心中的厌恶。 苏梓琴发髻轻挽,显得有些慵懒,给瑞安行了礼便就坐上一旁的玫瑰椅。她以手掩面打了个哈欠,带着些娇慵说道:“人家方才回来,连头发都未梳好便接了母亲的传唤,是什么事这么急?” 瑞安自是想了解些大阮的近情,瞅着苏梓琴一幅不在意的样子,也只得故做亲昵地问道:“不过是许久不见,母亲有些想你。这一趟玩得可还痛快?” 苏梓琴手指有一搭无一搭轻敲着身畔的高几,露出几分百无聊懒的神情,闲闲答道:“也不过如此,不过是出去走走总比在家里痛快。” 娇媚的女娃儿身着十样锦百花盛开的交领对襟长褙子,领口缀着对翡翠玉兰花领扣,下头搭配一条玉簪白彩绣九幅湘裙,那聘聘婷婷的小模样无端添了娇媚。 不巧的是瑞安也着了件十样锦的云锦宫裙,绣着繁复的彩鸾腾云,比苏梓琴的更添华贵绮丽。母女二人撞衫,到底半老徐娘不及得青春二八,被脂粉精细雕琢的脸色不及清水芙蓉的冰肌,高下立时便分了出来。 瑞安心头火起,不怪自己平日净捡些与年龄不相称的鲜亮颜色,却迁怒于苏梓琴挑了与自己相似的衣衫,笑容背后便就浮出丝厌烦,不耐地问道:“可曾将母亲的话带给陶灼华?那丫头是如何说法?” 苏梓琴不去接瑞安的话茬,只拿手轻拽了一下裙裾,露出脚上青纻丝描金彩凤的丝履,却故意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冲瑞安说道:“母亲,那个稍后再说,您猜这一趟我将谁带了回来?” 费嬷嬷便立在瑞安的身后,听着苏梓琴说话,将脖子抻得老长。媳妇儿娘家的亲戚早便传回了音讯,听得好端端一个姑娘家成了疯子,费婆子一颗心如被油煎火烤,日夜盼望着苏梓琴能将人带回来再说。 瑞安却是轻掸了一下衣袖,闲闲吩咐道:“费嬷嬷,世贤此时应当尚未离宫,你去给他送个信儿,叫他稍后一同去乾清宫。梓琴今日方才回来,咱们一家人也该团聚团聚。” 直觉里便晓得苏梓琴带回的人该是忍冬,瑞安深知忍冬不给自己传讯必是出了问题。连谢贵妃都翻腾不出她的下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么久,苏梓琴带回来的必定不是个齐全丫头。 只怕费嬷嬷听了想三想四,瑞安便想先瞧瞧那丫头的样子,再斟酌一下是下接灭口,还是发发善心将她送还回费家。 费嬷嬷俯首称是,对瑞安的心思猜了个七七,直恨得心里连连咒骂。却也只得艰难地往外挪动脚步,寻思着回来再想个法子悄悄找苏梓琴打听。 瑞安想暂且揭过去,苏梓梓琴哪里肯叫她如意?只装出幅傻白甜的天真样子,先将费嬷嬷唤住:“嬷嬷稍待,先听完了本宫这几句话再去不迟。” 苏梓琴清脆的声音若庙宇檐铃,听在费嬷嬷耳中,一时恍若天籁。费嬷嬷慌忙回过头来冲苏梓琴行礼,连声音都微微发颤:“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瞅着老婆子仓皇无措的模样,到浑然忘记了当初是自己迫不及待将忍冬送去攀瑞安的高枝。苏梓琴故做无奈地叹口气,轻轻说道:“嬷嬷当完了差,也该快些回家瞧瞧。本宫已然将你的孙女儿带回,方才命人给她父母送了回去。” 费嬷嬷听了这句话,顾不得瑞安在场,冲着苏梓琴便扑通跪倒,眼泪刷刷流了下来,哽咽着说道:“还请娘娘告诉老婆子,忍冬这丫头可是安然无恙?” 老婆子心存侥幸,只希望媳妇儿娘家人并不曾亲见忍冬,那疯子之说兴许有些谬误,带回的消息未必便真。她心里百转千回,到不知宣了多少句佛号,盼着如今忍冬既能随着苏梓琴回来,人也大约没有从前听说的那般严重。 苏梓琴目的已然达到,话也依旧半吐半露,只迟疑地笑道:“人依旧是好端端那个人,至于旁的,本宫不晓得该如何说,嬷嬷回去瞧瞧便就晓得。” 瞧着苏梓琴隐晦莫测的眼神,费嬷嬷心底沉沉。她不敢再问,只得爬起向瑞安告了罪,去给苏世贤传过话便即刻出宫。 待老婆子前脚离了宫,瑞安眸色沉郁地问道:“那丫头这一年多音讯全无,本宫还未曾追究她的责任,你将她弄回来做什么?还将费婆子吊得七荤八素。方才吞吞吐吐地是怎么个意思?那丫头是缺了胳膊还是断了腿?” 瑞安猜也能猜得忍冬早便出事,根本把她看做弃子,不愿再浪费无谓的功夫。见费嬷嬷那幅急切的样子,她反而怪罪苏梓琴未经她的许可便把人弄了回来,还自作主张送还给费家。 苏梓琴早将橄榄枝提前抛到费婆子手上,自然要完璧归赵还他们一个活生生的姑娘。至于瑞安的指责,她半分也不在意,却左右一顾,小声对瑞安说道:“实对母亲说,那丫头到是没缺胳膊少腿,只是脑筋不清不楚了,活脱脱便是个疯子。” 见苏梓琴煞有其事的那幅模样,瑞安真要怀疑她也犯了痴傻,恨恨拿食指点着她的额头道:“既是人已经傻了,你带个疯子回来做什么?” “疯子也是咱们长公主府的疯子,岂容得陶欧灼华随意轻贱”,苏梓琴说得煞有其事,冲着瑞安邀功一般。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五章 复生 果然一团烂泥扶不上墙,瑞安冷冷打量着面前华衣黑发c乌云堆叠的女子,越瞧越觉得苏梓琴浅薄至极,简直没了跟她继续谈下去的兴趣,只淡淡问道:“行了,一个丫头也当得件大事来说,你还是先告诉母亲,陶灼华是什么态度。” 苏梓琴好似才想起正事,她哈哈干笑两声,从袖间取出陶灼华写来的信呈给瑞安,故意给她火上浇油,再煞有其事地解释道:“所谓落叶归根,难不成真要由着忍冬在柴房里饿死。她再不济也是母亲给陶灼华的陪嫁,我怎能让她打脸?总要将人活着带回来。” 瑞安已是啼笑皆非,想着过后少不得费几两银子堵住费家的嘴,到不是什么大碍,也懒得跟苏梓琴计较。 只望着陶灼华信中有央告之语,也能老老实实替自己做两件事,岂料想陶灼华信中对陶婉如的墓穴骨灰半字不提,而且字字句句满含讥讽。 陶灼华从忍冬初至大阮便想对她颐气指使,分不清主仆尊卑开始说起,一味嘲讽瑞安果真无人可用。还提到她连长安宫里的罪婢高嬷嬷也收在麾下,什么歪瓜裂枣都不放过,大有偷鸡不成反蚀米的丑态。 字字诛心,这封信极尽讥讽之势。瞧得瑞安一股火气上撞,直直拍岸而起。 苏梓琴口中正含着枚带骨鲍螺,仿佛意犹未尽,又缓缓伸出手去,娇慵的脸上若云锦浮动。她被瑞安一吓,伸出去的手便停在了半空,楞楞抬起头来奇怪地问道:“好端端的,母亲怎么又生气?” 瑞安自是不能将苏梓琴瞧见陶灼华信中对自己的谩骂与侮辱,她瞧着信上火漆封得完好,自忖苏梓琴也没有私自查阅她信件的胆量,只打量对方并不晓得陶灼华对她的嚣张。 她咽了口茶水,摇摇头暂时忍了这口气,露出外头的手却依旧打着哆嗦,指着苏梓琴问道:“先告诉母亲,陶灼华果真连她母亲的骨灰都不要了么?” 苏梓琴无辜地眨眨眼,略感为难地答道:“难道这野丫头信间不曾说?我只当她是回心转意,拿这封信向母亲告罪的。” 反正无人旁人倚证,苏梓琴眸色萃然,声情并茂地讲述她是如何说与陶灼华,陶灼华又是如何反嗟于她。苏梓琴呢诺说道:“她当日说的话极其难听,母亲还是不要污了耳朵,女儿可没胆子再复述一次,横竖便是您与个死人过不去,小心百年之后百年之后” 女孩子潋滟的双眸间写满了为难,似是转述一下都极难开口。瑞安将帕子撕扯在手间,似要将那香云纱的帕子揉碎一般。她阴恻恻问道:“是说母亲下了阴曹地府也不得安宁么?” 苏梓琴如释重负,忙不迭地点着头道:“正是这么个意思,便给女儿一百个胆,也不敢守着母亲说这些。” “好,好,好”,瑞安从牙缝间挤出三个好字,随即便是一阵疯狂的笑声:“百年之后的事谁又说得准,现如今先叫她悔断心肝。” 瞧瑞安肝胆俱裂的样子,苏梓琴暗自开心,又适时补了一句:“陶灼华说过此话的第二日,到言笑晏晏托女儿将这封信捎与母亲,还说自己昨日说话有所冲撞,叫我不要放在心上。我只当她是服了软,难道这封信里不是这个意思?” 苏梓琴伸长了脖子往炕桌上探头,好似要亲眼瞧一瞧才能心甘。瑞安哪能叫她瞧见满纸无礼的语言,随手揭开鎏金紫铜的万事如意手炉,便将那信丢了进去。 炉香微篆,腾起的火焰转瞬就成了飞灰,瑞安心上的恼怒并不曾稍减。她此刻无心与苏梓琴说话,只略略平复了表情,挤不丝不达眼底的笑意,冲苏梓琴道:“你才刚回来,大约还未见着寿儿,先去乾清宫瞧瞧他吧。” 虽无暇与李隆寿见面,小常却早将消息递了过来。苏梓琴晓得苏世贤已然得手,方才才不怕将瑞安激怒,而是一味给她火上浇油。 见瑞安面上不动声色,搁在炕桌上的一只手却青筋暴露c高高鼓起,苏梓琴情知她气得不轻,只咬着枚带骨鲍螺怯怯说道:“母亲这个样子,女儿如何去得安心?不过是个野丫头,您何须同她一般见识。” 苏梓琴立起身来,难得乖巧地给瑞安斟了杯茶奉上,又体贴地说道:“母亲先喝杯茶润润喉咙,女儿另有件要紧事要说与您。” “你除了衣裳c首饰,还能有什么要紧事,难不成要同母亲说些沿途风景?”瑞安此时实在没有心情敷衍这甜白痴傻的女儿,冲着苏梓琴略带嫌弃地说道。 苏梓琴历经了两世,如今守着瑞安演戏早是炉火纯青。她潋潋睫毛微眨,露出丝为难的模样,将手绕弄着腰间绣有七彩青鸾的丝带,期期艾艾问瑞安道:“母亲,您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妖妖娆娆c如同狐媚子般的刘才人?” “好端端地提起个死人做什么?”眼看着便是旧历二月十九,正是观音大士的生辰,宫里头都在预备祈福,瑞安对苏梓琴提起个死人十分忌讳。 她合掌念了两句佛号,这才冷着脸吩咐道:“你未曾赶上前几日宝华殿的法会,这两日抄些经卷供在佛前焚一焚,也是你的心意。” 苏梓琴垂首应下,却依旧是一幅欲言又止的表情。她黑白分明的眼波如画,宛若片片阴翳投在瑞安眼底:“母亲,您说刘才人当日到底死没死成?她咽下了那口气,您便不曾找个人验验真伪?” “呸呸呸”,瑞安连啐几口,脸色已是黑如墨坛:“你今日是存心来气我的么?还嫌母亲这里不够烦,开口闭口提个戕在冷宫的贱人要做什么?” 瑞安素日里便是不待见苏梓琴,也极少冲她这般疾言厉色。苏梓琴吓得一个哆嗦,慌忙立起身来说道:“母亲先别生气,不是女儿存心与您过不去,实在是我在大阮皇城遇到位酷肖刘才人的妇人,这一路上都不安心。” 瑞安握着茶盏的手蓦然一抖,一杯热茶险些泼在身上。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六章 人鬼 瑞安收敛了心神,将茶盏往桌上一顿,狭长的凤目森森,如同白日望见了鬼。 她一眨不眨望住了苏梓琴,声音若扭曲的钢丝般尖锐而又凝涩:“人有相像,那贱东西早便草草埋葬,如何还会活在世上。你瞧得可真?” “正是瞧得真切,因此才要向母亲求证。女儿乍见之下,不晓得她是人是鬼,当场便吓得冷汗淋漓”,苏梓琴幽幽美目中躲躲闪闪,似隐晦不明的寒潭。 她将手放在胸前,似是时至今日提及当时情形依旧心有余悸:“不止如此,那妇人怀抱幼子,活脱脱便是隆寿小时候的模样。母亲,您说那个小娃儿那个小娃儿究竟是谁的孩子?” 联想到景泰帝大行之前的那两年,都是刘才人奉自己的命令守在乾清宫内,半为服侍半为监视,只为杜绝景泰帝与外头的联系。 那时只认做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自己的眼睛,难不成这刘才人以二八之姿,真对半截槁木般的君主动了真情,还为他生下个遗腹之子? 瑞安越想越怕,若苏梓琴遇见的真是刘才人,对方昔年借假死遁去,再替景泰帝留下一支血脉,自己桎梏着李隆寿与苏梓琴,不叫他们圆房还有什么意义? 想到此处,瑞安再坐不住,猛然探身抓住了苏梓琴的手腕。她喉咙里嘶嘶作响,发出犹似困兽的声音:“你既觉得蹊跷,如何不将她们母子带回来?” 兵符如何分而又合,始终是瑞安未曾参透的玄机。许三生死未卜,她年前年后这一趟西山大营无功而返,除却朱旭接手整顿,毫无成效可言。 许三是如何溜出宫去,瑞安尚未发现头绪,却又听到刘才人死而复生,不晓得这中间有没有联系。一时间她心底寒气叠涌,冷汗霎时涔涔。 苏梓琴似是被瑞安这样的反应吓了一跳,她尖叫的声音里已然带了哭腔,急急往回抽着手,低泣着说道:“母亲弄疼了我。” 原来瑞安情急之下手上力道实在太大,已然将苏梓琴的皓腕勒出道深深的红色印记。瑞安情知自己有些反应过激,慌忙松开手来,只是命半夏去取消淤的养颜白玉膏,亲手替苏梓琴涂上。 见苏梓琴疼得只是抽气,瑞安十分瞧不上她的小题大做,却也只得耐着心弦哄了两句,又急急问道:“你瞧得可真?果然是刘才人跟个与隆寿相似的娃儿?” 苏梓琴睫毛上挂着碎钻似的泪滴,抽抽搭搭说道:“她那股子狐媚气十分显眼,本就极好辨认。我瞧着到有分真,在大街上陡然见到个已死之人,乍然一见心惊还来不及。” 瑞安按捺着心间的烦躁,继续耐着性子问道:“既是与隆寿想像,此事便透着蹊跷,你便没往深里去想一想?” 苏梓琴抚着手腕上的红痕,拿帕子轻沾着睫毛上的泪水,又活动了一下被瑞安弄疼的手腕,这才低低抽泣着继续往下说。 “女儿自然是觉得蹊跷,本是仗着人多,想要几名侍卫围堵于她。岂料想她似是也认出了我,挂着满脸冷笑在巷子间三兜两转便没了痕迹。若不是芸香与沉香她们两个同我一样瞧见,我到几乎怀疑自己是做了场梦。” 说得这般似真非真,更叫瑞安难以心安。她重忆当年旧事,想起当初刘才人分明由郑贵太妃验明了正身。两人那几年势同水火,郑贵太妃恨她还来不及,万没有暗中放水一说。本该板上钉钉的事却出了纰漏,她拿不准是否该相信苏梓琴。 苏梓琴却是装模作样地往御书房内四顾一望,猛得打个寒噤抱拢了双臂。那一幅胆怯的样子叫瑞安恨不得劈手便是两巴掌,只碍着她皇后的身份,胸间一口浊气忍了又忍,放下身段细细追问当日缘由。 真假不能断定,苏梓琴也不敢一口咬定了十分准,瑞安直觉却不能再放过莫须有的线索。此时也无暇再追究忍冬的事,瑞安指着满桌的奏折,三言两语敷衍苏梓琴先去乾清宫与李隆寿晤面,自己扭头便唤了暗卫进来。 瑞安心乱如麻,又是生气又是恍惚。她勉强勉强整理着纷乱的思绪,一是命人再给潜伏在大阮的暗卫传讯,要寻机会给陶灼华些教训。 再想起要将陶婉如挫骨扬灰的威胁没有吓到陶灼华,反而引得对方变本加厉对自己辱骂,瑞安脸色狰狞,又唤了朱怀武进来说话。 瑞安命令朱怀武速速找几个妥当人去云门山麓,将陶婉如的骨灰挖出来扬在山中,任由日晒雨淋。她阴恻恻吩咐朱怀武道:“从当地寻个画师,将这些场面都绘成卷轴。陶灼华不是四五月份的生辰么?本宫一定送她份厚礼。” 朱怀武也不管此事阴不阴损,他对瑞安俯首帖耳,立时便领命而去。 敷衍着在乾清宫中用过晚膳,瑞安满腹心事都围绕在分辨刘才人的真假上头,对苏梓琴瞧见的那个孩童惴惴不安,哪有心思瞧那三个人久别重逢的欢笑。 她勉强用了盏雪燕银耳羹,只推说有要紧的东西落在芙蓉洲中,连苏世贤也不等,自己一个人便摆驾回府。 李隆寿貌似窝囊,实则宫中尽有他的耳目。朱怀武匆匆入宫又匆匆了人出城,都在年轻的帝君掌握之中。这翁婿二人听着苏梓琴惟妙惟肖地将御书房中精彩的一幕述说完毕,不难猜得瑞安果真要与那个早便长眠在地底的人过不去。 有道是死者为大,入土为安。瑞安与陶婉如并无旧恨,却要将人挫骨扬灰,当真算是阴狠。 苏世贤苦笑一声,低低道了句侥幸,冲小夫妻两个道:“幸好有隆寿的妙计,假托将我留在宫内。幸得今次没有食言,果然提前将婉如的骨灰带出。” 被苏世贤重新埋入坟冢的不过是些香火积灰,纵然被瑞安派去的人扬入腌之地,也不至招了阴损。这三人庆幸之余,深知瑞安此时的疯狂已然病入膏肓,果真倒了黔驴技穷之际,想来双方兵戎相见的日子不会太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七章 醍醐 殿角的八角壁炉内,有龙涎香的气息浅浅,想是因为苏世贤在侧,瑞安安插在此的眼线没了往日的警惕。有小常守在外头,这一家三口到难得的轻松。 苏梓琴合掌念了句佛号,抚着胸口说道:“在大阮时,我守着陶灼华替父亲与隆寿打了包票,实则心里没有半分底气。幸而一回宫便接了小常传讯,方才在御书房里才敢放手演戏。” 李隆寿宠溺的目光中满是深情,清湛的黑眸间倒映下漫天的繁星。碍着苏世贤在座,他只是暖暖说道:“梓琴,多谢你替我分忧,寒冬腊月走了趟远门。” “咱们之间,何须分个你我?”苏梓琴潋滟的眸间好比秋水凝波,语气轻柔地说道:“这下咱们终于可以安心,我即刻便修书一封,给陶灼华报信。” “那到不必”,苏世贤轻捋着颌下黑须,露出丝温和的笑容:“我已然将骨灰交到妥当人手上,这个时候,这个人大约已经在去往大阮的路上,你们尽可安心。” 小夫妻二人都不晓得苏世贤在青州府还有什么放心的故人,见他一脸笃定的样子,当知所言非虚,都不再去刨根问底。 李隆寿却是等得有些焦急,碍着方才瑞安在场不敢相问,此刻瞧着小常守紧殿门,他一双黑眸间充满期待,有些迟疑地望着苏梓琴问道:“可曾见到弟弟与才人娘娘,我弟弟他他长得什么模样?” 苏梓琴四顾一望,见殿内再无旁人,这才莞尔轻笑。她从贴身的荷包间取出张刘才人绘的小像,摊开来铺到桌上,招手请李隆寿来看。 刘才人做瘦马时琴棋书画都有涉猎,只算不得精,后头师从景泰帝到学了几手工笔真功夫。这幅画极具用心,将李隆昌在院中玩蹴鞠的形象勾勒得栩栩如生。 憨态小儿怀里包着个百家布缝制的蹴鞠,在梧桐树下仰起胖乎乎的小脸,笑容若碎钻一般明媚,那样地不闻世事沧桑,唯有一派天真可爱。 李隆寿小心地伸出手去,轻抚着酷肖自己的幼弟画像,感慨地说道:“像,真像,弟弟的眼睛与父皇最像。” 两人之间隔了一旬半的年纪,又是从未谋面。李隆寿见到这幅小像,却好似见到了亲弟弟的笑颜。他忍不住捧起绢画,脸颊轻轻贴上画中小儿明媚的双眼。 多了一根李家血脉,李隆寿更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冲苏梓琴深情一笑,俊朗的脸上写满了由衷的安慰,只喃喃说道:“上苍果真对李家厚爱。” 知夫莫若妻,苏梓琴瞧着李隆寿这般模样,便深知他心底的打算。她平生第一次冲着李隆寿柳眉倒竖,指着他的鼻子喝道:“我告诉你,少打旁的主意。你若敢存什么心思,想走在我的前头,我必定学着瑞安的样子将你挫骨扬灰。” 前世的苏梓琴行事极尽泼辣,如今转世重生,总有些曾经沧海的深沉,已然不复从前模样。此刻情急之下,这几句嚣张至极的威吓宛然又是旧是容颜,添了无限的刁蛮骄纵。 李隆寿被她看穿心事,也不再遮遮掩掩。他向苏梓琴从容笑道:“无妨,便是被你挫骨扬灰,奈何桥上我依然等你。” 再转向苏世贤轻轻一揖,李隆寿认真说道:“岳父大人,趁着今夜无人旁听,隆寿说句心里话。若隆寿早去,唯有将梓琴托付给您。梓琴这一生算不得顺遂,往后不论发生什么,都请岳父大人瞧着隆寿一点薄面,不要苛责于她。” 李隆寿放不下的便是苏梓琴的身世,只怕将来自己不在,苏梓琴这厢又东窗事发,连苏世贤的亲情也维系不住,只得隐晦地郑重拜托。 苏世贤本是探身望着画中小娃儿活脱脱便是李隆寿小时候的翻版,不觉也有些怅然。听见小夫妻两个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到是满目哀怆。 他听得颓丧,蓦然将脸色一肃,厉声喝道:“你们两个说得什么混话?隆寿在这世上多了位亲人,本是添了助力,可不是由着你们这样消沉。你们哪个都不能死,都须好好活着,才能叫先帝含笑九泉。” 李隆寿清隽若仙,被苏世贤当头棒喝,好似醍醐灌顶。他拿帕子替苏梓琴拭去眸毛上的泪水,轻缓笑道:“岳父大人说得对,咱们是该好好活着。是我错了,不该打那样的主意。” 方才那托付后事的意思明显,苏世贤听得李隆寿放低身段央告自己担待苏梓琴,总觉得对方话中有话,是在替苏梓琴留有后路。 苏世贤本是心思玲珑,他思忖方才李隆寿托付自己的那一幕,慢慢起了思量。 若论起亲疏,自然是翁婿的感情不及父女亲厚,李隆寿却越过苏梓琴向自己低头,难不成苏梓琴不为人知的身世对他二人来说已然不是秘密? 苏世贤有心询问,却又怕无事生非,不敢胡乱开口说话。李隆寿三个人彼此都是各怀心事,老的怕苏梓琴失意对年轻人怕苏世贤难以接受,都不敢说出苏梓琴并非苏世贤亲生的事实。 苏世贤到底经历过风雨,他将方才的一幕抛开,只冲两人和缓说道:“陛下能这么说,才是咱们大裕的福气。梓琴这一趟没有白走,刘才人与我们罅隙尽释,从今往后也该是你们兄弟其利断金的时候。” 李隆寿重重抬头,回首与苏梓琴十指相扣,年少夫妻到有了相濡以沫的模样。 苏世贤再郑重嘱托道:“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可不能再自己灭自己的锐气,郑荣将军他们还在外头苦苦经营,若你们先露了怯,让下头的人还有什么信心?” “正是”,苏梓琴骂了李隆寿两句,又为苏世贤几句话燃起万丈雄心。她霸道地冲李隆寿说道:“咱们往后都不许那么颓丧,死是最不负责任的事,想把该你做的事留给旁人,哪有那么便宜。” 她也不顾苏世贤在场,拿手上石榴红绫的帕子轻轻往李隆寿头上一甩,嗔怒地嚷道:“下次再敢有这样的话,我第一个便不饶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八章 斩草 苏梓琴娇酡醇粉的笑颜宛若一树梨花春带雨,正值恣意芳菲。 李隆寿面上一红,眼中的深情却是掩饰不住。他重重点头应道:“我记下了。” “梓琴”,苏世贤自然愿意瞧着一双小儿女琴瑟在御,只是好歹顾忌李隆寿君王的身份,生怕苏梓琴守着他太过无理,便冲女儿低低喝道:“梓琴,你对着陛下说话这是什么态度?” “无妨”,李隆寿瞧着苏梓琴,眼中尽是宠溺。他认真说道:“今日本是一家人吃饭,哪有什么帝后臣子。我们夫妻两个同岳父大人喝酒聊天,若再有那些个规矩框框,才真是叫人笑话。” 苏梓琴颊上浅粉的胭脂玲珑剔透,一晕娇红格外醉人。她使宫婢重新斟上酒来,三个人痛痛快快饮了几杯,才又将刘才人故意让自己暴露身份那一节缓缓托出,寥寥几句便勾勒出一位风尘奇女子的形象。 李隆寿既赞且叹,由衷说道:“英雄从来不问出处,她即便曾寄身在烟花巷柳,我瞧着到比那些骄奢之人更懂得洁身自好。梓琴,你答复得好,我与弟弟断然不会同根相煎。待来日海晏河清,她必定是大裕皇朝当之无愧的太后。” 三两个月的离情即便再去浓缩,也无法在短短一两个时辰之内诉完。 苏世贤见小夫妻两个你侬我侬,说完了国事再说家事,家事没说完又绕到国事,话中尽是写不完的相思,自是不愿再留在这里做个明晃晃的灯笼。 他将杯中酒饮尽,便向二人请辞出宫。折一枝早春的桃蕊,苏世贤合着淡淡的芬芳,径自回了长公主府的正院,并不管遥遥相对的芙蓉洲间是否歌舞生平。 其实与苏世贤的猜测大相径庭,此刻的芙蓉洲间唯有几盏华穗朱缨的薄纱宫灯半掩半映,不闻昔日歌弦之声。瑞安的寝宫内珠帘半卷,谢去残妆的她摒弃了一众美少年,终于等到脸色沉沉的黑衣客悄然而至。 瑞安心间极其矛盾,既盼着黑衣客能够快些来到,她好将刘才人死而重生的消息传递,叫对方替自己善后;一方面又实在厌恶黑衣客身上浓浓的江湖草莽气息,还有那股子粗野荒蛮的大力,委实不愿与他肌肤相亲。 有得必有失,当年两人一拍即合。黑衣客不昔背主弃友,替她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局面。景泰帝一蹶不振,全是黑衣客的功劳。 做为报酬,她也只得纵容黑衣客在自己身上无尽索取,半分拒绝不得。 早春的风依旧料峭生寒,黑衣客淡若烟痕的影子从窗外掠进时,瑞安不晓得是胆怯,还是身上的寝衣委实太过单薄。她冷冷打了多哆嗦,不觉紧紧揪住身上杏子红绫绘绣金线藤萝花的寝衣,将那高华的云锦拽出丝丝褶皱。 “黄怀谦那厮已然对我的假身份起了疑,如今的局面对我大不利。你再不想个法子把他弄出京去,我苦心经营了多年的身份可就要败露”。 黑衣客并不管瑞安的冷暖,见她有些瑟缩地抓着衣服,他偏就懒得挑动对方腋下挽成蝴蝶结的带子,刺啦一下便就将薄如蝉翼的杏子红绫衣裳撕成两半。 迎面的寒风让瑞安一个激灵,她尚未来得及抓住榻上散乱的真紫里子月白夹纱被御寒,便就黑衣客一把捞在手中拖拽了过来。 黑衣客瞧着怀中佳人春山蹙黛,好似欲拒还迎,一时顾不上说话。只大力在瑞安胸前揉搓了两下,始终不解恨,撩起衣襟毫无征兆地挺身而入。 瑞安疼得哎呀一声,身子好似被大力撕扯成两半。她狠狠推着身上的男子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一来就使这股子蛮力冲撞人,难道便不能好好说话?” “从前你求着我的时候,也不见每次推三阻四,如今才嫌我不会好好说话,莫不是我比不得你洲间的美少年懂得知情识趣?” 黑衣客毫不客气地贬斥着瑞安,并不为她生气所动容。他身子底下动作不停,又发狠般地用力冲撞,在瑞安后背与肩膀上留了一片青紫的痕迹。 瑞安前头自己伤了身子,又没有时间好生调养。一趟西山大营跑下来,连冻加累外带怒火万丈,下头一直有些淅淅沥沥地不干净。 她这些日子连美少年也不召幸,每日早早安歇,前几日方才将养得养不多,又被黑衣人这般强暴,身上着实吃不消。 瑞安深知不能与他硬抗,便以手抵着黑衣客的胸膛,软语温言出声央告道:“身上实在不舒坦,今夜里莫做这事,我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黑衣客哪听她的告饶,只不过略略减缓了力道,到底憋着股火气发泄完了,随便抓起瑞安榻上方才被他撕碎的杏子红绫寝衣擦拭着身子,不耐烦地说道:“是什么要紧的话?你先解决了黄怀谦的事才好。” 瑞安挪动了一下身子,蜷缩着躺入真紫绘绣团花绣球的锦被中,剔透似雪的脸色格外苍白。她忍着小腹间的疼痛,拿枕边的香云纱帕子拭了拭额头的冷汗,这才抽着气说道:“黄怀谦算得什么?梓琴这趟去大阮,竟然遇见了当初的那个刘才人,说是她身边还带着一两岁的孩子,究其样貌与李隆寿如出一辙。” 若那个真是刘才人,她怀着身孕假死出宫,则早便不是与自己同一条心。 以此往前类推,瑞安这几年听的最多的便是刘才人一句宫中平安无事,景泰帝并没有什么行动。往深里去究,立时便晓得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替景泰帝做了多少遮掩,又误了自己多少先机。 若时光倒流回从前,亦或现如今刘才人活生生立在瑞安面前,她将对方生吞活剥的心思都有,哪有什么闲情去管什么黄怀谦。 以为固若金汤的乾清宫中出了漏洞,如此那兵符现世到不突兀。瑞安仔细回想当初刘才人被打入冷宫的一幕,到好似察觉到一点儿迟来的仓促。 难不成自己以为养了只宠物猫,实则养虎为患,最后却阴沟里翻了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一十九章 差遣 瑞安见黑衣客只是沉默不语,并不愿接她的话茬,心上便不耐烦,急急推着黑衣客道:“旁人我不放心,还须你亲自去瞧瞧。刘才人既敢公开出现,一定有所倚仗。若那个孩子真是李家的血脉,也唯有你能将他斩草除根。” 做贼必定心虚,黑衣客这些年鹊巢鸠占,使着旁人的身份,总归过不踏实。 方才瑞安那几句话好似漫天惊雷,沉郁地响在他的头顶,现如今还没有回过神来。黑衣客那颗七窍玲珑心这些日子一直很累,一半要防备昔日的兄弟杀回,另一半心要应对朝中大臣,早便分身乏术,如今听得瑞安又给自己分派这么个任务,脸色更是阴得如同无声暗夜。 多行不义必自毙。黑衣客晓得自己背弃昔日的誓言,投到瑞安的石榴裙下,大约会遭天堑,想来这一辈子也不得善终。他也想要中途退步抽身,只为贪恋瑞安的身子,却又总是欲罢不能。 碍着两人身份相差悬殊,黑衣客不能光明正大站在瑞安的旁边,始终觉得不能甘心。他来去无踪,又时常目睹芙蓉洲间瑞安倚红偎翠,跟那些个白衣少年颠鸾倒凤,每常撒不出气来,便只能在瑞安身上狠狠讨还。 听瑞安要自己再走一趟大阮,黑衣客直觉此次无异于虎穴龙潭。 他生性多疑,自然对自己这条命格外珍惜,审视地盯着瑞安问道:“当年你也曾亲眼目睹刘才人咽气,我还是觉得此事透着蹊跷。若她真是假死逃脱,又怎会公然露面,还叫你的宝贝女儿瞧见?你确定这不是对方的引蛇出洞之计?” 瑞安心间何曾没有过疑惑?只是她想不到苏梓琴会对自己有着滔天的恨意,更没想到苏世贤已然倒戈,便就不曾将局势设想得那般严峻。 还有另深一重的道理,瑞安自黑衣客身上所能榨取的资源已然越来越少,朱怀武等人羽翼渐丰,更对瑞安言听计从,瑞安便越来越不想忍受黑衣客的脾气。 此刻派他远走大阮,能将刘才人母子斩草除根最好,若不能完成使命,她也想要借刀杀人,挫挫黑衣客的锐气,叫这个桀骜不驯的江湖草莽往后安份一些。 再一则,瑞安身边不乏裙下之臣,并不喜欢眼前这人身上浓浓的草莽气息。从前只是各取所需,她仗着他出生入死。如今时日渐久,瑞安的不耐便就开始显现出来。只为黑衣客功劳卓绝,她此时尚不想卸磨杀驴。 从前碍着黑衣客对自己有功,瑞安对他一次次纵容,只望着黑衣客见好便收,晓得谁是主谁是仆。反是黑衣客不知感恩,不但时时处处想要干涉瑞安,还一次次的变本加厉,总想一味索取,这两人之间不知不觉也罅隙渐生。 瑞安自忖能趁着这一次将他弄出去些时候,自己也能好生将养,更能与美少年们花天酒地,过几天逍遥日子。 这边打着自己的小九九,瑞安一直将手暖着小腹,才觉得疼痛略略减缓了些。她放低身段说道:“梓琴对这些事情不清不楚,从哪里弄出个刘才人来骗我?我到觉得宁可信其有,若不是宫中早有了漏洞,那兵符又如何解释?” 黑衣客眼神隐晦,沉思了半晌方瓮声瓮气地说道:“再略等等,我探探那些老臣们的口风,看能不能问出点儿有用的东西。” 对于黑衣客每每能对老臣们的行动未卜先知,瑞安到对他充满了好奇。 她拿涂了玫瑰花汁子的手点了点黑衣客的胸膛,又畏寒地缩回锦被之中,含含糊糊地问道:“你总是不肯同我说你是如何从那几个老不死的那里打听得消息,难不成这么多年,你还是信不过我,便不能露一丝口风?” 黑衣客哈哈笑道:“我若是信不过你,又怎会拼着这条命替你谋划旧主的江山?只是各人都有自己保命的途径,你少知道一些未尝不是好事。” 见他守口如瓶,瑞安情知难从这狡猾的人口中问出想要的东西,只想着春宵渐短,想要好生睡上一觉养养身子。 她缓缓翻了个身,将锦被拥得更紧了一些,只催促对方道:“我要睡了,你回去吧。若想迟几天再走也使得,只是此事宜早不宜迟,我忌惮的是那贱婢身边的孩子。若是老不死的那群人里头问不出动静,还须你亲自走这一趟。” 美人如画,眉眼寥落间更是缱绻。那躬起的衣形似弦,黑衣客只想尽兴一弹。 嗅得莲花型紫铜鎏金香炉间焚的一缕甜香,黑衣客渐渐起了些兴头。他扳过瑞安的身子,就着明亮的烛台,却惊见对方此刻面如金纸,苍白得有些吓人。 方才灯火阑珊,他不曾细细留意,瞧着瑞安此刻的模样,才有几分后知后觉。 黑衣客随了瑞安多年,自然晓得她此刻极不舒坦。不愿过多表达自己的关心,他只扯着瑞安的胳膊问道:“你即如此不舒坦,放着那么些干拿俸禄的太医做什么?便配不出几剂良药?” 瑞安有苦难言,晓得自己堕去的多半是黑衣客的骨肉,只怕叫对方察觉端倪,只狠狠哼道:“太医除去开了方子,还叫我惜福养身。你每次来不是索取便是气我,我便是饮了成千上万的汤药,又有什么效用?” 见瑞安唇上一点血痕清晰可辨,大约是自己难忍之计咬下,到似是忍着极大的痛楚,黑衣客也晓得自己打从年前有些粗鲁。他难得温柔地拍了拍瑞安掩在锦被中的肩膀,温存地道了声对不住,又许诺往后必定会多加留意。 瑞安情知这些许诺不过似阵耳旁风,只能听听便罢,只咬着唇不做声,将锦被裹得更严。黑衣客哈哈大笑,唤着外头当值的半夏进来服侍瑞安睡去,自己却足间轻轻一点,宛若只暗夜的黑枭,从半开的窗棱间消失不见。 来时心头的万般沉郁又消受在美人身上,黑衣客在芙蓉洲待了半夜未见得放松,反而因着听了刘才人重现世间,心口又压了块石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章 点心 春寒依旧刺骨,黑衣客立在瑞安寝宫外头的假山石上,身上墨色暗纹的披风几乎与夜色隔为一体。他久久不愿抽身,不晓得自己是在等待些什么。 怕听到那些歌管楼台的细细之声,更怕瞧见白衣墨发的秀美少年奉召推开瑞安寝殿的大门,想走却又是不甘心。他又等了片刻,担心的一幕却并没有出现。 瑞安寝宫里的灯火比方才更为昏暗,想是半夏替她沐浴已罢,又熄了几盏烛火。黑衣客虽有些疑惑瑞安如今的转性,却也只觉心下大安,起了些窃喜。他足间轻轻点着青色花墙上的垣瓦,如缕轻烟般消失在夜色尽头。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连着几场春雨,空气里有了酥暖的气息,一早一晚的风也不再刺骨。 瑞安虽然每日装扮得既娇且媚,发髻上的首饰一日三变,却迟迟没有换上春衫。苏世贤望着她整日穿梭在宫廷与芙蓉洲之间,依旧裹着件芙蓉蜜色绣六合长春的暖绸大氅,极不似她往年的风格,却也懒得询问。 打从瑞安上元节的前夜自西山大营归来,还一次也不曾传召过苏世贤入芙蓉洲叙话。苏世贤乐得清闲,两个貌合神离的人之间越来越淡漠,反而添了些客气。 半夏手上拎着个精致的红箩小食盒,屈指算着好似是这个月里第三回奉瑞安的命令往正房去,颇有些讶异瑞安如今对苏世贤的尊重。 裙裾窸窣,风过处有山楂糕与凤梨酥的气息,原是食盒里头装着瑞安送与苏世贤的几样点心,香味透过红箩间的缝隙逸出,在寂静的甬道上格外分明。 半夏立在正房里芙蓉花开的大插屏前,便笑着小厮往里头送信。 瑞安这几年疏于正院的打理,苏世贤明明暗暗之间几经清肃,到摒除了几个瑞安的心腹,此刻的正院虽不能说苏世贤一手遮天,到底比从前清静了许多。 小厮们晓得苏世贤看重半夏,一个慌忙往里送信,另一个便殷勤地接了半夏手上的东西,将她引至花厅,再奉上茶来。 花厅里外通透,显得极为阔朗。此刻夕阳半落,天际的浓墨重彩正是锦绣绚丽,窗格子筛落的霞光纷披,半夏也好似沐在了霞光里。苏世贤推门而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温软如水的女子恭谨又耐看的眉眼,不觉驻足了片刻。 如今两个人之间话语并不多,却添了些默契的成份。往往是半夏言简意赅的几字,苏世贤便能心领神会,大略猜得瑞安的意思。 今次半夏起身行了礼,如往常一般轻咬了下嘴唇,指着那红箩小食盒,依旧恬恬淡淡地笑道:“长公主殿下吩咐奴婢给苏大人送来做消夜的点心,说是御膳房的人别出心裁,拿今春的梨蕊与桃瓣制了几朵鲜花的模样,到也惟妙惟肖。” 苏世贤素日爱用的点心不多,不过是清真玫瑰馅子的酥皮月饼c沾了花生与芝麻碎的长寿糕,再便是炎夏时节爱吃些新蒸的绿豆糕。 故土难离,便是离家再远,苏世贤喜欢的也都是从前青州府的旧口味,对于别出心裁的宫廷糕饼并不上心,更对瑞安送来的东西兴趣缺缺。 他温和地一笑,请半夏替自己谢过瑞安的赏赐,又貌似极为寻常地问道:“这个时辰,芙蓉洲间多半是丝竹之音并未停熄,到比往常清缓了几分,这几日却听不真切,不晓得殿下兴致可好?” 寻常时节,若是正房里窗扉洞开,芙蓉洲间袅袅婷婷的弦乐总能隔着水面波及,苏世贤连着几日不闻瑞安的动静,到有些诧异她如今修身养性。 半夏浅浅一福,颊上荡起两只好看的酒窝,让平常的容貌也添了几分清丽。她轻轻说道:“殿下这段时日讲究养生之道,除却与那个人纠缠,几乎夜夜早眠。奴婢出洲的时候,一秋已经服侍殿下沐浴更衣了。” 一想到瑞安曾数次守着苏世贤与一众白衣少年们荒唐,半夏脸上便有些发烧,更替面前青衫温润的男子不值。有心将瑞安落胎的秘密与苏世贤分享,半夏却不愿将眼前这儒雅秀美的男子头上一顶绿帽戴得更重。 见苏世贤面有疑惑,她只是隐晦笑道:“殿下这段时间小日子不准,到是时断时续,每常请太医问脉,吃了几十幅药也没有根治。” 聪明人一点便透,苏世贤不信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骤然便改了门风,唯其如此,大约是她的身子出了些问题,当不得雨露滋润,更由不得她夜夜颠鸾倒凤。 心间早便没有一丝难过,苏世贤听得到好似旁人的闲事。他的笑容一如从前的温文,只款款说道:“既是殿下身上不舒坦,大约脾气也不太好。这段时间忙坏了你,可要好生爱惜身体。前日梓琴送了我些燕窝,我到食不惯这些东西,你拿些回去用冰糖煮粥吃吧。” 这是苏世贤第一次送半夏东西,挑了春日里滋阴润肺极好的佳品。半夏受宠若惊,慌忙连连推拒,冲苏世贤深深拜了下去:“奴婢实在惶恐,既是皇后娘娘的赏赐,奴婢何德何能,敢受这样的恩典,还请大人收回成命。” 苏世贤含笑扶她起身,触到半夏一双柔若无骨的纤手,此刻心中却极坦荡,没有一丝绮念。他只略拍了拍半夏的肩膀示意无妨,依旧温和地说道:“不过是些入口之物,又不是贵重东西,你们拿来滋补最好。” 叫小厮拿出早就包好的一包燕窝与些黄糖递到半夏手上,苏世贤再亲手开了红箩小食盒,拿碟子捡了几块山楂糕c桃蕊饼拼做一碟,一同递给半夏叫她收好,复微微笑道:“我不喜食这些东西,你也顺便代劳吧,可别叫旁人知晓。” 点心的香气盈鼻,霎时氤氲了满屋。半夏眼中一时萃然流光闪烁不停。她大大方方地道了谢,将小心地将东西收入红箩小食盒中,出得正房来,被夜风一吹,才惊觉自己竟然被汗湿了衣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一章 痼疾 半夏手提着那只红箩食盒立在料峭的寒风中,轻抚着胭红晕染的双颊伫立了良久,心间却有股轻寒似雪,点点滴滴漉湿在心头。 若叫瑞安晓得自己拿了苏世贤的东西,只怕这一条命不死也要废去半条。只是她一颗心早便如飞蛾扑火,分分秒秒都给了苏世贤。未知的将来虽然忐忑,未必这份守候便没有结果,半夏知道苏世贤他们在做大事,惶恐之余却也有所期待。 她深深呼吸,轻提着裙裾无声掠过青砖苍苔的甬道,快步往自己房中走去。 虽与一秋情同手足,这些事却不能与她分享。半夏幸喜今次没带着碍手碍脚的小丫头出来,到不至叫旁人窥到自己的行踪。 她将房门紧掩,这才再次打开红箩食盒的盖子,先从里头取出那包上好的燕窝,再将它与黄糖一并小心翼翼地收进柜子里,再郑重其事落了锁。 不承想自己也能拥有御赐的东西,半夏半是忐忑半是欣喜,再取出苏世贤方才送的点心,咬了一口酸甜适中的山楂糕,任由那丝滑的香气在唇齿间晕开。 半夏眉眼弯弯,露出丝陶醉的笑意,却在不经意从菱花镜中瞧见自己平凡的样貌时,低低叹了口气,黯然将点心收起,重又披上斗篷消失在夜色里。 这些日子耳根清净,不闻笙歌夜夜盈耳,到更添了静谧。半夏再至芙蓉洲时,恰好听见树梢间有几声清脆的鸟啼,到好似一轮才刚捧出的明月别枝惊鹊。 她强自压下心间的悸动,推开了虚掩的宫门,绕过屏风便瞧见一秋深蹙着眉头,以手肘支着下颌趴在花梨木的小炕桌上,正兀自出神。 半夏低低唤了她一声,一秋方才抬起头来,向半夏比个噤声的手势,悄悄指了指一侧的暖阁。半夏会意,便蹑手蹑脚随上一秋的脚步,两人同往暖阁里说话。 一秋眉间的浅愁不曾消融,瞅了半夏一眼,低低问道:“送几碟子点心,怎得去了那么久,幸喜殿下不曾再问起你。” 半夏心中有鬼,捧着茶盏的手微一哆嗦,慌忙按捺了心神。她向一秋解释道:“苏大人因是这几日未曾与殿下照面,问了些殿下的日常起居。我瞧着春寒依旧料峭,便顺路回房去添了件坎肩。” 脱去披风,一秋瞧着半夏青蓝色的绫子袄外头果然新加了件藕粉色的琵琶对襟坎肩,掐得极细的青芽衬出半夏窈窕的腰身,平凡的样貌到有些动人。 一秋一楞之下,悄然笑道:“怎么瞧着你如今好似变了个人,以前不曾见你穿过这样的衣裳,如今也开始喜欢鲜亮些的颜色了。” 半夏掩饰地一笑,眼中却是添了些落寞。她轻轻叹道:“姐姐难道便不闻红颜易老?其实咱们两个都不年轻了。若不趁着现在穿几回,等再过得几年,岂不是要每日同暗赭c浅褐c深灰打交道么。” 两人都是瑞安最贴身的丫头,平日顾忌主子的着装,大多穿些淡青c豆绿之类的素色,到是极少着红。一秋听得半夏触动心事,也不觉悠悠一叹。 半夏费力扭转了话题,瞧着一秋目有戚色,不去追究自己晚来,心上一块石头方落了地,拽着她的袖子问道:“姐姐寻我什么事?” 一秋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将手比在唇边做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半夏从花厅绕至净房的外头,指着方才替瑞安换下的小衣叫半夏去瞧。 半夏低头看时,月白色绣着银线折枝海棠的小衣上宛如残红衰败,有大片暗色的血渍。她唬了一跳,惊问道:“这两日不是不常见红了么?今日这是怎得说?” 她哆嗦着放下小衣,手指寝宫后头那带粉垣朱瓦的楼阁,疑惑地问道:难不成殿下又招见了那里头的小哥?” 两个丫头虽然都未出嫁,却见惯了芙蓉洲间的形形色色,算得略经人事。 一秋微微摇头,恨恨地指了指外头道:“殿下如今哪有那个心情?原是你走后那什么混账的病虎又来了一趟,不晓得与殿下说了些什么,气得殿下连茶盏也摔了出去。你也晓得这些日子殿下不能动怒,他偏偏就反其道而行。” 两个丫头对黑衣客都没什么好感,尤其是半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晓得这个是出卖旧主的大奸贼,更是添了鄙夷。 两人重回暖阁,一秋往青兽瑞脑的香炉中添了些苏合香,又对半夏说道:“殿下跺一跺脚,整个大裕都要晃上几晃,偏对这黑衣客无计可施,由得他隔三差五前来折腾,难不成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对方手中?” 说者无心,听者多半有意。半夏一颗心既偏在了苏世贤那边,只想替对方多多留意芙蓉洲间的动静,到有些觉得瑞安是自作自受。 她故做赞同地点点头,望着一秋说道:“连殿下都无计可施,咱们做奴婢的又有什么法子。也不过好生侍候殿下,叫殿下的身子快些复原,别再受这些磋磨。” 一秋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本待与半夏交了差便出洲回去自己房中,终归不大放心,便同半夏两人一起歇在碧纱橱中。 瑞安身上虽不大好,到底吃了些安眠的药物,这一觉却是黑甜到明,只是动动身子依旧酸乏,听得五更天的更鼓,就是不愿起身。又生怕自己不在金銮殿上坐镇,便由得李隆寿大权在握,只得硬撑着身子起来,命两个丫头替自己更衣。 本是如花似玉的人物,这两年处处不顺,瑞安揽镜自顾,眼角竟又添了根细细的鱼尾纹。她烦躁地命半夏多涂些象牙色的脂粉掩住,本待拿螺子黛细细画眉,却又没心情地往妆台上一丢,由得两个丫头替她收拾妥当。 苏世贤昨夜里到歇得极好,他命人将半夏送来的点心盛出,摆在盘里装装样子,又命人泡了一壶正山小种,便随手从炕桌上取过山海经读了几回。 他不似瑞安那般的牵肠挂肚,第二日又恰逢休沐,不必去宫中报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二章 小酌 睡至日上三竿,苏世贤被轩窗外筛进来的碎金般的阳光唤醒。 他慵懒地更了衣,瞧了瞧亮柜格间的西洋自鸣钟,指针已指向巳时正,便就吩咐将早饭与午饭并做一餐。 人上些年纪,便就开始怀旧。苏世贤近日想起几道青州府的特色,极有兴致地拿雪浪纸写了下来,叫厨下依他的步骤做了来。 苏世贤洗漱已毕,瞧得炕桌之上已然摆着一碗温热的豆腐汤,新鲜石磨磨出的豆浆即浓且厚,与新鲜碧绿的青菜煮在一起,恰是怀想了经年的味道。 除了几碟包瓜c腌蛋之类的小菜,主食是掺了黄豆与小米面的煎饼和一锅三鲜馅的冰花煎包。想是那煎锅刚从火炉上端下,还有油花刺啦伯响,薄薄的冰花结成蝉翼一般,闪着灿灿金黄的色泽。 青州府的老槐树煎包已有经年的历史,苏世贤幼时家贫,打从偶园街老板树下路过,不止一次嗅得那让人垂涎欲滴的味道,却从来没有尝过。 后头与陶婉如成亲,两人在洋溪湖畔泛舟之后,时常会尚着顺和楼旁的柳堤转出,往东略行几步便到了偶园街上,去尝一尝这民间的小吃。 经去经年,一样的味道里藏着数不尽的回忆,苏世贤唯觉那后悔来得太迟。 男儿有志,当修身c齐家c治国c平天下,而他以堂尝探花郎的身份,既未曾好生修身,也不曾真正齐家,如今才会憋着一股气要助李隆寿与苏梓琴平天下,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冲淡自己的懊悔。 招手唤了小厮来探问一下芙蓉洲间的动静,弄墨垂着手答道:“启禀大人,殿下今日五更天刚过便起了驾,并不曾留话给大人。” 散发着豆香与麦香的煎饼味道惬意地在唇齿间绽开,苏世贤浑不在意地应了一声,便就珍惜地将那碗豆腐汤饮得一点不剩,吩咐弄墨拿个荷包去赏厨子,这才意犹未尽地立起身来。 读过几卷书,早是日头渐渐西斜。申时许,天际有些薄阴,阳光不似正午那般娇人。苏世贤便伸了个懒腰,寻思要出去逛逛。他换了身出门的衣裳,只带着心腹小厮弄墨溜达出去,还吩咐晚间不必给他留饭。 主仆两人信步逛至中正街上,只说要寻几方上好的古墨平日里润笔。 早春的微雨颇多,苏世贤带着弄墨沿着中正街上鳞次栉比的店铺逛了一回,从颇有名气的翰墨轩出来时,太阳已经全部躲进云层,天上零零星星扯起了雨丝。 两人出门并未带伞,弄墨欲待去买把青绸竹柄大伞替苏世贤遮挡,苏世贤却添了些文人墨客的风雅,坦然地在雨中漫步。 终于选得几方古墨,又买些一刀上好的澄心纸,苏世贤吩咐店家先将东西送回,自己依旧兴致勃勃地逛了一回。眼瞅着无人注意,这主仆二人自长街尽头的店铺穿出,悄然折进黄府的后院。 黄昏的听雨阁上,这还是年后苏世贤与黄怀谦第一次会晤。 这两个本是敌对的人如今因着共同的利益渐行渐近,反而都成了年少帝君的心腹。黄怀谦腿疾渐愈,前几日托人给苏世贤带了口信,邀他来府中喝上两杯。 苏世贤情知黄怀谦没有这么好的兴致,必定是又有什么新的发现。他这才瞅准瑞安无暇,自己借着逛中正街上售卖文房四宝的店铺晃进了黄府。 春风乍暖,二月微风合着细雨,有了淡淡的湿意。两个青绸直裰的文人坐在黄府里听雨轩的二楼,将几扇轩窗同时敞开,任由细雨扑面,开始把酒临风。 桌上摆好了四凉四热八个骨瓷缠枝花卉盘,丫鬟又快手快脚添了一钵拿竹笋煨的鸡汤,热气馥郁端上桌来,老远便闻得香气飘散c经久不息。 黄府亦是百年积淀的大家,菜色味道周正而醇厚,极对苏世贤的胃口。小厮们捧着烫好的梨花白替二人斟满了杯子,便就依着主人的吩咐远远避开,将个开阔敞亮的二楼听雨轩尽数留给两人。 三杯酒下肚,黄怀谦夹了片温拌的海螺肉蘸着姜汁,便就将话转上正题。 他冲苏世贤正色说道:“此前只是怀疑,年后我走了几趟,如今到有七八分笃定窝在孙府的那个病入膏肓之人并不是孙大人。” 说到此处,黄怀谦喟然一叹,有些伤感地说道:“以现在的情形忖度,估计孙大人早便不在人世了,可怜孙府满门还蒙在鼓里,将这奸贼奉若至尊。” 董c孙两位大人是多年的交情,黄怀谦此前便因为孙大人身上有着与瑞安几近相似的味道,特意派出心腹小厮去向董大人求证。 董大人吃惊之余,却不曾感情用事。他思之再三,猛然想起从前的一桩旧事。 他在写给黄怀谦的信中提到,年轻时曾与孙大人同蒙先帝爷的恩典,两人在宫中泡过温泉。他无意间瞧到孙大人左脚掌生来六指,估计这情况没几个人知晓。 冥思再三,董大人还想到孙大人曾经说过,他从小其实习惯用左手习字,后来因为走科举考试的路子,只怕这习惯被人当成陋习,才强自换了右手。 孙大人后来数十年间练成的一笔行草虽然耐看,只为右手天生不足,与左手相比却始终欠缺了一点力度,因此最后一笔捺字勾勒出来便不算饱满。 这些细微之处,若不是极具书法造诣的大家自然难以分辨,对黄怀谦c苏世贤这种与笔墨打了一辈子交道c对书法精研的文人却并不难发现。 董大人要黄怀谦设法将孙大人如今给帝王上过的奏折与早些年时候的比对,瞧一瞧可能发现什么蹊跷。 两条线索都至关重要,只是黄怀谦借着脚踝受伤称病不朝,节前节后又是群臣休沐,一时半刻拿不到孙大人的奏折。他便借着大年初一家家拜年,携了夫人何氏一同前往孙府。 因着董大人那层关系,黄怀谦算得上与孙府亲近,孙大人自是不能像见他夫人何氏那般隔着道屏风,而是极为欢喜地招了黄怀谦近身来坐,与他相谈甚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三章 替身 孙大人案上拜帖不少,真正愿意登门的也不过昔日几位老臣和他们的晚辈。 因着与老臣们与瑞安的罅隙,许多持中立态度的官员便懂得聪明地避嫌,因此堂堂一品大员的家中,反而有些冷清寥落。 许是因为如此,孙大人见了黄怀谦十分亲近,还命人往后头传话,要府里备饭,留黄怀谦夫妇用过午饭再走。 与孙大人离得近便,黄怀谦的鼻子又立奇功。他翕动了一下鼻翼,感觉今次孙大人房内药气薰然,与常年燃的檀香相合,却分明少了瑞安身上麝香的味道。 只怕先入为主的念头失了偏差,黄怀谦握着茶盏故做聆听孙大人说话,却像只猎犬一般扇动着鼻翼,细心扑捉着房中每一缕不相同的味道,心中充满了疑惑。 从前来往不多,不过是董大人去后这一年半载,黄怀谦多跑了孙府几趟。他细瞅面前这位孙大人的行为举止,感觉与前几次如出一辙,分不出端倪。 虽是品貌端方之人,黄怀谦却也有几分为人世故的小聪明,况且来时又经过深思熟虑。他故做伶听孙大人教诲时一时激动,将一杯温茶不小心全泼到孙大人脚上,老爷子茶褐色的布履霎时便茶渍淋漓。 丫鬟们忙着上来擦拭,黄怀谦连连向孙大人告罪,必定要亲力亲为。他为示尊敬,不仅跪在地上替孙大人除去脚上的布履与布袜,还必定要就着丫头打来的水亲自替孙大人清洗干净。 孙大人本是笑着推脱,只做黄怀谦无心之失,交由丫头们便罢。黄怀谦哪里肯依,连连苛责自己身为晚辈,却在长辈面前失仪,一定要亲手为孙大人洗脚。 满室之中,连孙仪等几个晚辈都为黄怀谦感动,孙大人长叹一声,遂不再坚持,而是将干枯焦黄的双脚浸入铜盆之中,由得黄怀谦尽一份心意。 一盆清水之中映出孙大人瘦削削毫无血色的一双脚,那上头青筋暴露,几乎没有什么血肉。黄怀谦只做心怀恻隐,满面尽是戚然之色。他借着替孙大人洗脚之机凝神细瞧,眼前这人好端端五根脚趾一根不多一根不少。 黄怀谦心间咯噔一下,霎时便觉得连呼吸都紧致起来。他好歹控制着心神没有当场失态,却佯装无事地接了丫鬟递来的松江三棱布,细心替孙大人将脚拭净,再重新捡了双舒适的软底布鞋换上。 模样自然可以易容,便是黑衣客杀了真正的孙大人之后冒名顶替,多半不会留意到孙大人脚上另有玄机。联想到孙大人近些年的乖张,还有对孙老夫人的冰硬如冰,黄怀谦大胆推测,如今在孙府里缠绵病榻的这个十有八九是冒名顶替。 他不敢就此告辞,而是如坐针毡般在孙府里用过午饭,又在孙仪的陪同下往前厅坐了一回,直待礼数周正无缺,才携了夫人何氏归家。 兹事体大,黄怀谦连自己的妻子也不敢吐露风声,捂了好些时日才敢约苏世贤来说话,想将他借着身为瑞安仪宾的便利,寻几封孙大人病前病后的奏折瞧瞧。 再便是通过苏世贤提醒帝君知晓,不要再相信孙大人托人送去的奏折。 事到如今,黄怀谦已经可以解释为何老臣们前脚议定件事情,后脚瑞安便能知晓。这黑衣客号称神机百变,他易容成孙大人的模样,自有旧部将老臣们的行动汇报。他以不变应万变,分分秒秒将情报传递给瑞安,这才叫神不知鬼不觉。 从前的易容术好似只有书本上见过,苏世贤不承想现实中真就有人这般本事,能将自己装扮得与旁人惟妙惟肖。他听得跌宕起伏,心有余悸地说道:“这才真叫深入虎穴,这个白虎竟有如此本事,连孙家人也瞧不出底细?” 黄怀谦冷冷笑道:“你未听说他连老妻与子孙都不亲近么?大概他并不是不想演到以假乱真,而是怕这些人太过亲密从而发现他身份有异。” 两人借着几分酒意去猜测为何黑衣客独独选了孙大人,却不冲着声望更高的董大人下手。黄怀谦沉思着说道:“容颜可以相似,性情哪里那么好揣摩?” 黄怀谦猜测这黑衣客伴成孙大人只是最近几年的事,孙大人病后与旁人接触甚少,黑衣客乐得不用整日同旁人打交道,才敢冒用孙大人的身份。 苏世贤听得有理,两人再忆及昔年孙大人松风竹骨,超然物外的好性情,心间都不觉怆然。黑衣客冒名顶替,自然是真正的孙大人已然不在世上,还不晓得埋骨何处。一代忠臣落得如此下场,让人恨不得将瑞安一伙碎尸万段。 “你说正院里离不得人,这奸贼足不出府,又是如何与瑞安联系?”苏世贤参详不透,沉思着去问黄怀谦。 “我如何晓得?”黄怀谦一阵苦笑,向苏世贤将手一摊:“咱们这种人空有些小算计,却是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接近这种死士暗卫?从前只以为易容之术是些传说,谁料想实打实就在自己身边?” 黄怀谦深知自己若是派人在孙府四围盘桓,只会打草惊蛇。他已经暗中知会了郑荣将军,由郑荣将军派几个绝顶的暗卫潜伏在孙府周围,看能不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再便是瞧瞧假托病入膏肓的孙大人都与谁联系。 只是依照郑荣将军的说法,年前年后的西山大营之中,也有自己人发现深夜时瑞安的营帐之中常有不速之客,只怕来头不小。郑荣将军本是怀疑西山大营之中那人才是白虎,可他一人不能同时分身。 京里京外,如今却好似有两个白虎同时出现。一个留在孙府缠绵病榻,还与黄怀谦谈笑风生。另一个则随着瑞安一同盘桓在西山大营,形似鬼魅无踪。 苏世贤凝思了片刻,霍然拍案说道:“这有什么稀奇?你方才不是说过,春节里所见的这个身上并没有麝香气的味道,他自然是个替身。昔年的四大暗卫都是什么来头?他们身边别有死士替身岂不是太过寻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四章 真伪 两人都是正经科举的出身,由寒门士子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高位。其间苏世贤虽靠着瑞安的提携走了些捷径,自身却也确实有些能力。 大裕皇朝的历史两个人烂记在心,掰着手指头便能细数。 苏世贤一字一顿说道:“大人可否还记得昔年圣祖皇帝在世之际,身边也曾有过四大暗卫,亦是以这四种神兽命名。昔年圣祖皇帝在三清山被人围堵,表面上四大暗卫拼死护卫,设了奇门遁甲御敌,半步不离左右。实则当年那位青龙早藏身在一队兵卒中混出重围,替圣祖皇帝搬来救兵?” 黄怀谦亦是冰雪聪明,即刻便听出苏世贤的意思,白虎能闯出神机百变的名头,必定是同时动用一个或者几个替身,才更显得扑朔迷离。大约他素日里借着孙府藏身,每当需要远离京城之际,便只须动用那些个替身。 如此便能解释为何黄怀谦在月余间出入孙府,两个孙大人同为一张容颜,身上那股子麝香气却时有时无,叫人难以分辨。 西山大营与孙府里的这一个,不过是其中一个是为替身,并不能掩盖他与白虎无关的事实。相反,这一次却是欲盖弥彰。真正的白虎必定不时与瑞安有着近距离接触,而做为他替身的那个,便无缘到得芙蓉洲间。 想起芙蓉洲里的夜夜笙歌,两人不难相像既是白虎与瑞安狼狈为奸,大约早成了瑞安裙下的不二之臣。事到如今,黄怀谦到想替苏世贤掬一把同情泪,对瑞安将他的尊严践踏在脚底下表情恻隐。 反是苏世贤微笑着举起杯中酒,丝毫不为这种事情动容。他冲黄怀谦坦然笑道:“前生蹉跎,误人良好,大约这便是现世的报应。前尘往事尽皆如风,我当效大丈夫,此刻心无旁骛,只想助陛下重展鲲鹏之志。” 揭开这一重事实,苏世贤精神振奋,若不是怕瑞安起疑,真想即刻便折去宫内与李隆寿说道说道,也叫他好生提防身边的小人。 黄怀谦抬手替二人斟满了酒杯,向苏世贤郑重一举:“怀谦委实想不想今生今世还能与苏大人畅饮几杯,如今离别在即,以后京中还须苏大人多多费心。” “好端端的,黄大人怎么会说是离别在即?敢问大人是要去往哪里?”苏世贤只觉这句话听得不清不楚,不觉抬眸问询,眼中的迷惑一闪而逝。 黄怀谦微微一笑,手抚颌下几缕黑髯笑道:“年前年后,我连着几次造访孙府,老狐狸又不傻,必定会猜到我起了疑心。他为了继续用着孙大人的身份,必定会说与瑞安知晓,寻个什么法子将我弄出京去。” 至于真得孙大人是何时遭了白虎的毒手,此时还无法追查,黄怀谦只是冲苏世贤郑重一揖,认真嘱托道:“我走之后,这些事还请你务必时刻留心。你好歹是瑞安的枕边人,行事比旁人多了些方便。” 苏世贤一点即透,对黄怀谦的话深以为然。此前黄怀谦借着脚踝受伤称病不朝,已经拖了几个月的功夫。他在家中养病,瑞安自是无法寻他的把柄,待过几日重回朝廷,瑞安必定第一个便要生事,将他撵出京城。 好在一条链锁大致穿起,如今宫内宫外再加上郑荣将军各处都是单线联络,连郑贵太妃与几位先帝的妃嫔都甘愿为大义驱策,瑞安想要寻到踪迹十分困难。黄怀谦走后,他这条线自有苏世贤补上,并不会造成损失。 这一去若是再见,只怕要等到李隆寿大权重握。顿感世事沧桑,苏世贤立起身来冲黄怀谦深深一拜:“大人的为人,让下官深深仰慕。大人暂离京中以图东山再起也好,强如都在瑞安眼皮子底下行动不便。” 两人深知再见已是极不方便,苏世贤反客为主将黄怀谦面前的杯子斟满:“日后为着避嫌,大人离京之际,只怕世贤不能相送。今日便借大人这杯酒替您送行,祝您一路顺风,咱们再图后计。” 黄怀谦哈哈大笑,同苏世贤两手相握,慨然说道:“苏公,小离是为了长聚,咱们相见必定有期。”他与苏世贤同时饮尽杯中酒,两人并不因离别在即而感到伤悲,心中却同时添了豪情万千。 与此同时,孙府里只供孙大人安心养病的正院里,早便夜色沉沉,唯有门房值夜的小厮尚未睡去,正支着下颌略略打个瞌睡。 细雨纷纷c夜色深浓,院中正是万籁俱静。借着夜色的掩映,树上枝条好似无风而动,一缕淡若烟痕的身影一闪而逝,转眼便莫入黑漆漆的正房里。 门房的小厮浅眠间好梦正憨,浑然未发觉有外人的潜入,依旧打着他的瞌睡。 正房里方才一灯如豆,方才已被人吹熄,此刻两侧轩窗都是重帘深锁,房内也是漆黑一片。若有人点起灯笼,便会发觉不大的正房内,两个一模一样的孙大人连装束衣衫也是一样,两个人正面对面,不过一个跪在地下,一个坐在炕上。 后来的那一个撩起衣襟坐在炕上,淡淡的只是一扫,便好似有千钧的威力。跪在地下的这个孙大人陡然发觉四肢寒凉,只得强自挺直了脊背,恭敬地问道:“大人回来了,这些日子辛苦。” 坐着的这个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答,闷着声问道:“我这一去月余,孙府里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地下跪着的这个脸色依旧腊黄,却不似孙大人在人前那般如飘萍柳絮般的孱弱,目中竟也有精光四射。他垂首答道:“禀大人,除去黄怀谦来过几次,并没有旁的事发生,这孙府后院也是一派风平浪静。” “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开了多年的铺面,享惯了安逸的生活,叫老婆孩子昏了头,如今早失了从前的戒心。”坐着的孙大人脸色十分难看,眸中寒芒点点,如针般扎着地下跪着的这个。 听到对方提及自己的妻儿,地上跪着的这个心间一凛。他不敢抬头,只钭脸色一肃,重重叩头道:“属下不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五章 辞行 年前年后,真正的黑衣客在几个大营之间走马观花看了一遍,除却暗恨瑞安选了些猪队友为伍,愈来愈严峻的形势让他心里充满了阴霾。 回京之后,他并不是立刻回到孙府与手下互换身份,而且仗着绝世的武功,频频穿梭在几位冥顽不灵的老臣们家中。 借着听到的只字片语,黑衣客敏感地晓得此次兵营中的将士无缘无故失踪,果真是兵符重新现世,对方手中有了号令军队的倚仗。 他单手擎过茶壶,也不拿杯子,便那么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冷冷哼道:“你将大年初一发生的事情仔细回想一遍,再一个字也不落地说给本座听听。” 黄怀谦的频频造访在黑衣客心中带起不小的波澜。这几年他假托病重不见外人,怕的便是自家的身份叫旁人戳穿。不晓得黄怀谦与从前的孙大人是新交还是故旧,又对那早便被他弃尸荒野的人了解多少,他愈发没了底气。 地下跪着的这个只觉得黄怀谦携了夫人,初一到孙府不过是例行的拜年。他还依着两府的亲厚留对方吃了饭,并没有丝毫不妥。 主子的命令自是不能违抗,跪在冷硬如冰的水磨石砖面上,替身孙大人再一五一十地将黄怀谦如何登门,他又如何留对方吃饭都说了一通。 前次黄怀谦因是瞧着他病重触景生情,不小心泼翻了茶水,还势必要亲手替他洗脚,他本来认做是件小事,并未曾提起。 今次为了彻底打消主子的疑虑,叫主子晓得这酸腐的文人并没有丝毫心机,他便有心卖弄,便将黄怀谦如何瞧着自己脸色枯槁而伤心,甚至打翻了茶水,还亲手给自己洗脚的事情述说一通,希望能博得黑衣客的开心。 黑衣客听到此处,脸上却是困兽般的狰狞,眼眸蓦然一暗便添了杀机。未见他怎么出手,地下的替身孙大人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掌,身子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开去,再如块破布般落在地上。 扬起的茶盏本待掷出,黑衣客却又怕外头值夜的小厮听见,只得按捺着怒火将杯子重新放下,压低了声音怒骂着面前手下道:“素日的谨慎小心都喂了狗么?黄怀谦是什么人,他出使大阮,见了外朝皇帝不卑不亢,一个人应对满殿文武官员都不带有丝毫怯场,看着你心生恻隐便能泼洒了茶水?” 替身自是不敢反驳,一颗心却都揪在方才黑衣客提到的妻儿身上,生怕贤妻与娇儿被自己累及。他卑微地跪在地上不敢出声,只觉得脸上受的那一掌火辣辣生疼,一丝怨恨浅如涟漪般荡开,愈来愈投下更深的波影。 坐在炕上的黑衣客不再瞅他,而是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道:“黄怀谦为什么一定要瞧到你这双脚?难不成老东西脚上还有什么玄机,当日叫我错漏了不成?” 真正的孙大人昔年抱病府中,给了黑衣客可趁之机。他寻了个深夜将孙大人结果,趁黑抛到了护城河中,的确不曾瞧一瞧孙大人的脚到底与常人有什么不同。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黑衣客懊恼自己昔年大意之余,再对面前这个属下充满了失望。他以指虚点着属下的眉心,恨恨说道:“果然是安逸磨去了你的利爪与心机,你给我记着,若再有下一次,你岳丈阖家可就性命不保。” 原来自己当日叫妻儿遁去岳丈家中也不曾躲过黑衣客的视线,替身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却聪明地不开口求恳,而是将头垂得更低。 这幅草包模样看到黑衣客眼中,他怒其不争,真想手起掌落,免得这蠢笨之人在面前碍眼。只碍着依旧要用眼前人这幅皮囊,黑衣客只得悻悻将抬起的手又放下,只怒喝了一声:“滚,明日此时再来换我。” 暗夜沉沉,依旧一缕淡若烟云的身影从孙大人的轩窗掠出,足尖轻点便飞上树梢。几个纵跃之间,那黑色的身影便消失不见,孙大人的正房中,却是伴着一声低沉的咳嗽,榻上的孙大人开口唤人要茶。 过了观音大士的圣诞,黄怀谦的脚踝也出了百日,能够行动自如。 他重回朝班时间不长,便被瑞安寻了个莫须有的借口,削去礼部尚书之职,贬谪在蛮荒之地,命他三日内启程。 李隆寿在朝堂上也曾据理力争了几句,与瑞安一番唇枪舌剑,终归没有保下这位忠臣,只气得拂袖而去,却守着满殿大臣宣布要亲送黄怀谦至十里长亭。 瑞安一手遮天,对年少的君主越来越不放在眼中,这种公然忤逆的行径自然惹得有些忠臣敢怒不敢言。以朱怀武为首的爪牙们却气焰嚣张,开始有样学样,对李隆寿阴奉阳违,将对方看做被架空的傀儡。 面对这必然的结果,黄怀谦并不甚在意。只为三日期限太短,偌大的黄府来不及易手,他便命人将正房与几个跨院全部锁起,只留了几个老苍头看门。 面对这无妄之灾,何氏并没有埋怨,而是忙着收拾家中的金银细软,还预备了十余辆马车,将些祖传的花梨木拔步床c整套的紫檀木嵌螺钿的旧式家私打包,将场面弄得沸沸扬扬。 一方面紧锣密鼓地收拾行装,何氏又接连拜访了几位旧时的手帕交,领了几回践行的宴席,又特意回娘家拜别父母,大有一去不归之势。 暗地里黄府却不是这般模样,何氏寻了几名心腹小厮,依着黄怀谦的嘱托将些紧要之物藏进井台下的暗室,并不曾带走。 黄怀谦只是隐晦地对何氏说道:“你无须担心,要不了几年,我总会官复原职,到时候黄家这百年基业依旧由咱们守护。” 何氏不晓得丈夫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却也明白丈夫素日主意极正,他这么说必定有他的打算,依旧如同往日贤良模样,一句话也不多问。 黄怀谦行前特意去孙府里辞行,含泪向孙大人拜别道:“小侄无能,遭逢奸佞暗算,明日便将出京。今日与老大人拜别,往后山高水长,恳请老大人将养身子为盼,万勿以小侄略做牵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六章 托付 寒冬时孙大人病势沉重,家人只怕他熬不过年关。如今春暖花开,孙大人的病虽然没有太大的起色,腊黄的脸上到添了一丝血色,瞧着比从前略有些精神。 彼时天气转暖,孙大人想是畏冷,身上的夹袄却未换下。他枯瘦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褐色丝棉布袄间,愈发显得瘦骨伶仃,有着人至黄昏的萧瑟。 被两个儿子扶起,孙大人久久凝视着立在自己面前的黄怀谦,不觉老泪纵横。 孙大人拉着黄怀谦的手道:“前时我与董大人这一别,便晓得今生大约再也无缘再见。从前总想着你是董大人的门生,又与他有着姻亲之谊,能瞧着你们这一辈青出于蓝也是福气,岂料想你又被奸人所误,从此天各一方。” 说至动情处,孙大人长叹一声,清泪滂然纷纷而落,显得极是难受。孙仪兄弟两陪在一旁,瞧着父亲这个样子,也只得略略劝解,再向黄怀谦道了珍重。 演技到了这般如火纯青的地步,连黄怀谦也不觉为之宛叹,名动天下的暗卫居然有着做戏子的天才。来时手帕上特意沾了些辣椒水,黄怀谦拿帕子拭着眼睛,与这位孙大人相对而泣,勉强没有落了下风。 两人离得近,黄怀谦敏感地晓得如今这位又换成了正主,大年初一那个孙大人身上分明没有这么明显的麝香气,如今坐在这里的这位虽然形如槁木,身上那浓郁的气息却骗不了人,分明又是曾与瑞安厮混。 黄怀谦假意劝了几句,请孙大人略收悲戚之色,将唇覆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孙大人一双浑浊的眼中蓦然映出些光华。他枯瘦若鸡爪的手指抓住黄怀谦的胳膊,颤颤问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黄怀谦再拿沾了辣椒水的帕子拭拭眼睛,刷刷流下两行泪来,到显得喜极而泣:“小侄也是前日才得到消息,今日正好借着辞行说与老大人,也叫老大人欢喜欢喜。老大人,来日方长,咱们未必便没有希望,还请您保重身子要紧,将目光放得长远。” 孙大人频频点头,眼中一抹绚丽的色泽经久不熄。 早春二月,李隆寿借着与瑞安置气,在十里长亭摆了酒席高调为黄怀谦践行。瑞安大事已就,小事上便由得李隆寿闹腾,还暗含讥讽地命人送了两坛酒去。 长亭古道,春时芳草已然连天,正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君臣两人坐在亭中把风临风,黄怀谦恭敬地替李隆寿将面前的酒斟满,又捧到他的面前。 李隆寿接了酒,青山朗润的脸上挂着丝温和的微笑,他冲黄怀谦说道:“大人此一去任重道远,董大人毕竟年事已高,许多事尚需要你来周旋。” 黄怀谦躬身领命,向李隆寿保证道:“臣晓得,臣必定不辱使命。陛下这出计策用得好,臣依计透露了些许隆昌殿下的消息,那假的孙大人必定坐不住,到时候郑荣将军留下的暗卫顺藤摸瓜,大约还能牵出几个隐藏的敌人。” 引蛇出洞,君臣两个开怀而笑,李隆寿随手折下一根早早抽条的柳枝,递到黄怀谦的的手上,双眸清湛而笑:“折柳寄君,此去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京师外头的事情,朕全权委托给大人。” 黄怀谦慎重地一揖到地,郑重说道:“陛下放心,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君臣两个在十里长亭含笑而别,李隆寿目送了黄家十余辆马车的车队逶迤而过,见黄怀谦做出幅好似一去不回的模样,唇角泛起丝促狭的笑容,暗忖这位昔日的礼部尚书平素周正,到也能将戏演得逼真。 此时此刻,由大裕去往大阮的官道上,一辆黑漆平顶马车正得得而行。车内一袭素花暗纹长衫的妇人撩起蓝布印花的车帘,瞧得前头越来越近的大阮皇城,露出丝释然的笑容。 妇人正是甄三娘,一趟早该动身的大阮之行蹉跎到如今,却恰是歪打正着。 大年初一的清晨,她推开积雪掩映的柴扉,本待包一顿野干菜的饺子过节,瞧着面前不晓得伫立了多久的一人一骑时,露出万分诧异的表情。 苏世贤的样貌经年未变,甄三妨无须仔细辨认便能晓得来人。 她曾得惠于陶家,对于这个负了陶婉如,害得对方郁郁而终的负心人,甄三娘本是没有一丝好感。她随手抓起树在篱笆墙边的扫帚,便要挥舞起来赶人。 苏世贤上前一步,按住了甄三娘举着扫把的手。中年人抖落身上的雪花,目光恳切地开口,请甄三娘将自己的话听完,再考虑要不要将自己扫地出门。 真紫色漳绒包袱解开,一只绘有福禄寿喜瑞纹缠枝的金丝楠木盒子摆在甄三娘的面前。甄三娘见识多广,自然认得这该是殓葬之物,不由得大怒道:“苏世贤,今日大年初一,你带这个东西来做什么?” 苏世贤宽厚的手掌轻轻抚过金丝楠木盒子上的花纹,冲甄三娘淡然说道:“三娘子是世外高人,难不成也惧这种俗世之物么?实对娘子说,这里头盛的是婉如的骨灰。我思来想去,偌大的青州府只有您一人值得托付,因此今日冒昧登门。” 寒门雪地,玲珑山上松涛阵阵,当是离世之人轻轻的呜咽。甄三娘半信半疑,审视地望着这个金丝楠木盒子说道:“婉如已然安息,你依旧不肯还她清静?竟然将她的骨灰带至此地,到底是什么缘故?” 苏世贤长叹一声,言简意赅地陈述了事情的经过,向甄三娘一揖到地:“甄三娘子,我也是情非得以,才扰了婉如九泉之下安息。明知自己这个请求实在冒昧,却也只能求您走一趟大阮,伺机将婉如的骨灰交到灼华的手上。” 早便许下了陶灼华一趟大阮之行,甄三娘自忖若苏世贤此话当真,他也算尚有点良心。若自己能带着陶婉如的骨灰远遁,使陶婉如免去挫骨扬灰之苦,到也算是功德一件。唯有眼前这人朝三暮四,委实不晓得他的话可不可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七章 客居 甄三娘耳听得远处松涛阵阵,忆及陶婉如的红颜薄命,不由怅然而叹。 她拿扫帚哗啦哗啦清扫着院中的落雪,只冷冷对苏世贤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尚未大难临头,苏大人便学会各自飞翔了。前头您负了陶小姐在先,如今又来算计大富大贵的瑞安长公主,便不怕东窗事发,您赔上这条命都不够平息您那位长公主殿下的怒气。” 苏世贤素知甄三娘一张利嘴得理不饶人,早便做好了吃几句排揎的准备。听得如此不留情面的话,一张脸还是青红莫辨,臊得恨不能钻进石头缝里。 他忍辱说道:“甄三娘子,我自己做下的罪孽自然是无可分辩,也怪不得您有如此轻贱之意。我也曾想过另择一处山青水秀的地方将婉如重新埋葬,好叫她入土为安。只是思来想去,不如叫她离得亲人更近一些。” 苏世贤的意思是陶家已经举家搬迁,陶灼华这辈子也未必会再回大裕,留了陶婉如的骨灰孤苦伶仃待在大裕,还不如送去陶家人身畔。这样逢年过节c生辰忌日,陶灼华也能时常在她坟前燃柱清香。 甄三娘曾自陶灼华等人口中听到过瑞安的不可理喻,也见识过如今瑞安在大裕的只手遮天,对于苏世贤述说的瑞安欲将陶婉如挫骨扬灰之事,甄三娘其实并不怀疑。 她小心翼翼弯下身来,将金丝楠木的盒子摆正,重又将漳绒包袱细细密密裹上,这才郑重摆到佛龛的一侧,又替她上了几柱香。 回过头来见苏世贤依旧杵在地下,望着佛龛的方向似有不舍之意,甄三娘不忘再刺苏世贤几句:“苏大人祖籍青州府,这里尽有亲朋故旧,小妇人委实不晓得何时祖坟上冒过青烟,竟得苏大人如此信赖。” 苏世贤微微苦笑道:“甄三娘子这话问得原有些道理,我的确想过要请族人帮忙跑腿。一则怕走漏消息,二则怕惹得陶家人不喜。我晓得三娘子恩怨分明,才大胆前来相求。求您看在陶家昔年的恩惠上,将婉如平安带去。” 甄三娘对着苏世贤带嘲带讽,心里却早认下了这趟差事。她在佛龛前认真拜了几拜,立起身来说道:“苏大人若是再无旁事,便请回吧。您贵步临贱地,小妇人这里却毫无待客之意,咱们不如就此别过,免得彼此瞧着生气。” 毫不留情地冲苏世贤下了逐客令,苏世贤唯有无言苦笑。他瞧着皎若清松却又冷若冰霜的甄三娘,只得告辞了出来,重又策马回去青州府中。 苏世贤怀念旧时味道,想要自隆寿斋中买些玫瑰馅子的月饼尝尝,到了古街上才恍然此时店家打烊,他这一趟无功无返。 甄三娘自是不晓得苏世贤这些日子心情的转变,只是发狠般剁着秋日里晒好的豆角,替陶婉如洒了两滴眼泪。她这些年替人行医,早见惯了生老病死,对房中摆着陶婉如的骨灰并无惧怕,反而每日替她燃柱素香,好助她早登极乐。 过了上元佳节,大地早又回春,玲珑山上荒草返青,甄三娘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将那只盛有陶婉如骨灰的金丝楠木盒子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雇了辆马车便踏上了去往大阮之程。 一路车轮辘辘,眼瞅着大阮皇城在即,甄三娘摸了摸被她裹在包袱最底层的金丝楠木盒子,想着自己终于将陶婉如的骨灰平安带到,脸上露出丝由衷的笑容。 依着从前的旧习,甄三娘并未直接去往陶府下榻,而是选择在云掌柜的善水居落脚。云掌柜打从年前便晓得甄三娘有此一行,早将她的住处收拾得干干净净,此刻欢欢喜喜接着人,叫小丫头打了水来先服侍她洗去一路风尘。 及至甄三娘匀了面,又重新换了身干净的靛蓝色暗纹对襟帔子,云掌柜才命人斟上茶来,两人分了宾主坐下说话。见甄三娘只是宝贝着那个真紫漳绒的包袱,云掌柜笑着打趣道:“三娘子超然物外之人,如今身上也染了尘埃,这里头是什么东西叫您这般不放心,打从坐下来已然往那边描了十九眼。” 甄三娘明知自己是有些过于小心,听得云掌柜这般诙谐的言语,不觉扑哧一笑,指着那包袱道:“是苏世贤那厮千叮咛万嘱托叫我送来,说是灼华郡主母亲的骨灰,我这里有八九分的相信,却还存着一星半点的疑惑,只请郡主亲自定夺。” 听甄三娘简略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云掌柜叹息道:“一个女子行事竟如此阴狠,便不怕自己往后堕了地狱。苏世贤在郡主心里早便没什么地位,他没有必要演这出苦情戏给咱们瞧,我到觉着这事到是十成十的真,我这便遣人往陶府送信。 陶府早是今非昔比,如今连宫门口当值的都有自己的线人。云掌柜泒人将信送往陶府,黄氏欢喜之余,又忙命老管家将信替入宫中,再传给和子知晓。 一来二去不过多半个时辰的功夫,和子亲自往陶府请安,带来陶灼华与德妃娘娘都不在宫中的消息,请甄三娘在外头稍待几日,等两位主子回来再做计较。 原来大阮国中向佛,二月十九日是观音菩萨圣诞华辰,宫中嫔妃依旧照着惯例往皇家寺院烧香祈福。 仁寿皇帝的恩典,陶灼华c何子岚c叶蓁蓁这几位住在宫中的女孩儿也一同随行,大队人马于前日启程,连来带去大约总有四五日的时间。 甄三娘到也不急,客居在善水居中每日听着梵音佛乐,除却依着在家的旧习给陶婉如上柱香,到更能沉下心来研修些疑难杂症。 善水居前头供着佛堂,后头来往的却是阿里木的死士暗卫,过着刀尖添血的日子,甄三娘将只小小的金丝楠木盒子寄放,更不怕叫人心存芥蒂。 黄氏本是携了陶春晚过来,再三再四要将甄三娘接回家去住。甄三娘淡然推辞道:“我手上带着您府里姑奶奶的骨灰匣子,不好总是来回挪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八章 午膳 本是积年的旧交,黄氏再三催请,甄三娘只是含笑说道:“并不是故意与夫人客气,我只想着云掌柜这善水居清幽,且我素日生活简单,不过三餐一宿,有个住处而已,夫人实在不必麻烦。” 身入红尘,便免不了俗事的纷扰。甄三娘的推辞确是实心实意,还有另一重更深的意思便是她晓得陶春晚嫁期渐近,不愿给姑娘家添些忌讳。 陶春晚如今即将成为波斯的太子妃,他日便是波斯唯一的皇后,她的个人气运与整个波斯国维系在一处。 甄三娘真心实意盼着对方福慧双修,她自谓自己是鳏寡孤寂之人,不愿此时入陶府添些晦气,更不愿日后若有三长两短,让人平白给陶春晚添了诟病。 黄氏掌着中馈多年,为人处事极尽周全,略略思忖便就猜得甄三娘的本意,却也聪明地不去戳穿,只默默承了对方这份好心。 陶婉如的骨灰既是寄存在此,却不好不祭拜一番。黄氏携了陶春晚行至佛龛前,叹着气拈了柱清香,默默祝咒了几句,再抚着那个金丝楠木盒子落下泪来。 甄三娘并不识得此物的真假,黄氏自是认识她亲手挑的东西。那上头的吉祥花纹图样还是她与陶超然一同议定,择了能工巧匠一点一点镶上,只望小姑来世能平安顺遂,莫再嫁错郎君。 陶婉如去世之时陶春晚已是豆蔻年华,其后陶家举家出海都是拜瑞安与苏世贤所赐。虽说是因祸得福发现了无人荒岛,又辟出来往西洋的新路,还因此与阿西暗生了情愫,也不过是陶家与阿里木福泽深厚,全是歪打正着的意思。 亲姑姑的音容样貌宛在脸前,陶春晚瞧着面前这小小金丝楠木盒子,再忆及从前陶婉如的花容月貌,不觉一阵难过,眼泪淅淅沥沥滴落下来。 陶春晚学着母亲的样子给陶婉如燃了三柱香,有些怨愤地说道:“我却不信什么浪子回头的话,难保不是咱们这位苏大人瞧着瑞安如今不复从前,寻了这么一出来博个好感。他既敢惊动姑母地下安眠也做不得,我却半分也不领情。” 前次苏梓琴传话,陶灼华愤慨之余,并不愿将这坏消息与陶家人一同分担,因此守着陶超然与黄氏都是只字未提。黄氏却是睹物思人,伤感之余晓得这一出并非苏世贤所能杜撰,大约并不是空穴来风。 她与陶春晚留在善水居陪甄三娘用了顿便饭,只委婉地说道:“既然三娘子不肯纡尊,我便带着春晚先回去。灼华此去不过三两日,待她回来了咱们再叙。” 几个人在善水居前分手,甄三娘闲来无事,鼓捣些白芷c茯苓之类的中药,替女孩儿们潜心研制些药膳,更将方子送与云掌柜分享,在善水居到是如鱼得水。 今次德妃娘娘率诸妃出宫祈福,谢贵妃却聪明地没有一同出行。瞅一瞅东西六宫皆成空城,谢贵妃如何能放过这独享帝君的大好机会?她打从前几日便开始打起小算盘,故意喊了几日头疼,便顺理成章留在了宫里。 叶蓁蓁本是提出留在长春宫内侍疾,谢贵妃却难得地与她说道:“春日芳菲,你也该出去走走。本宫不过是积年的旧疾,吃两剂药便就无事,你不必牵挂。” 谢贵妃并没有这般的好心,无非是碍着素日宫里人多眼杂,她不敢一味的狐媚惑主。今次难得有这般清闲,她便想在仁寿皇帝身上多下些功夫。如此算来,叶蓁蓁留在宫内便就碍眼,不若一同打发出去。 能离开长春宫这个樊笼,叶蓁蓁自然求之不得。更何况她还有一丝侥幸,打听得今次护卫德妃娘娘与诸位宫妃出行的依旧是何氏兄弟,期待着能来一次状做无心的邂逅,温一温从前的旧梦。 众人各怀心思,德妃坐在华丽的四骑金丝鸾凤香车内,瞅着锦绫手法熟稔地泡制着大红袍,眉宇间含着丝隐晦的笑意,雍容地拈起枚雕花福桔含在口中。 已然不再年轻,德妃更多的是将心力放在一双儿子身上,无意与谢贵妃争宠。 这般狐媚子的行径阖宫尽知,不过是掩耳盗铃,偏偏谢贵妃自以为得计。德妃细数长春宫那位这些年来的行事,真不晓得她是如何爬到了现今的高位。 行至郊外行宫,有太监过来请旨,道是午膳已然齐备,请各位主子下车更衣,用过午膳小憩之后再行动身。德妃便命人往后传话,都在仪德门前弃车登轿,略略分派了一下所居之处,自己率先往含章宫中走去。 陶灼华与何子岚两人共乘一辆朱缨翠络的马车,两人就着宫婢们的搀扶站稳了脚步,只同相临的宫妃打了个招呼,便就有说有笑地往前走去。 叶蓁蓁的马车紧随其后,待她搭着绣纨的手下得车来,又理了一下身上的披风,便只瞧见前头两人双手交握的背影,不觉楞了片刻。 是打从什么时候起,陶灼华对她敬而远之,如今甚至连场面功夫也不愿去做。 若放在往常,只有她们三个豆蔻年华的女子,于情于礼都该略略等候。叶蓁蓁呆立了片刻,将心里的怨愤尽数收起,脸上依旧漾起柔柔的笑意,冲前面唤了声:“六公主c灼华姐姐留步。” 伸手不打笑人脸,陶灼华本待避着叶蓁蓁,如今听得她开口召唤,也只得停了脚步。叶蓁蓁紧赶几步,冲两人端淑笑道:“自己一个人无情无趣,还是人多了热闹几分,六公主,灼华姐姐,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秋波墨画般的笑容在陶灼华脸上闪现,粼粼的波光格外潋滟。她淡淡说道:“正要同子岚一起往德妃娘娘的含章宫中去用午膳。嘉柔郡主可要一起?” 叶蓁蓁既是开了口,自然不愿再次落单,她扬着杏花烟润的一张脸恬柔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今日午间便随着两位姐妹一同叨扰德妃娘娘。” 出门在外,本是没有太多讲究。德妃只怕两个小姑娘家家的吃不习惯,方才命绮罗给她们递了话,同往含章宫中用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二十九章 芳菲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至于叶蓁蓁,德妃娘娘如今存的却是敬而远之的态度,唯愿派人好生照料她的饮食起居,不愿与长春宫的人多打交道。 叶蓁蓁冰雪聪明,分明晓得陶灼华是在推拒,却故做懵然不懂,反而款款随在了两人身畔。陶灼华无法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也只得三人结伴而行。 何子岚到是与人为善,并未瞧出两人之眼的暗流汹涌。她认真打量了叶蓁蓁两眼,却是真诚地说道:“嘉柔郡主几日不见,到仿佛比前次更为清减。” 单纯的称呼便出卖了两个人在何子岚心中各自的份量,叶蓁蓁听得何子岚每每对着陶灼华直呼其名,亲昵地唤一声姐姐,而对自己却疏远如斯,只肯依着规矩称一声郡主,那笑容便有些僵硬。 她笼了笼被飞吹起的丝发,借着整理裙裾间一对一鸣惊人的玉蝉禁步,略含敷衍地说道:“多谢六公主关心,大约是前两日受凉的缘故,并没有什么大碍。” 这一年半载的下来,何子岚到有多次听闻叶蓁蓁偶染微恙,以至清减若斯。她不晓得叶蓁蓁病由心起,总是不遂心意才导致忧思难忘,反而关切地说道:“一早一晚的天气依旧乍暖还寒,郡主要好生将养身体。” 叶蓁蓁言不由衷地谢何子岚她的好意,借着同她说话,一双美目顾盼生辉间,却是分分秒秒搜寻素日那黄衣少年翩若谪仙的身影。求之不得,叶蓁蓁只得黯然地垂下双眸,随着她们一路行至含章宫中。 德妃娘娘几次出京,因为喜欢含章宫内数丛阔阔的芭蕉,都喜欢在这里下榻,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她先行一步在含章宫里换了衣服,听得陶灼华三个齐齐来到,便就吩咐底下人传膳。 瞅着下头三位清丽端方的女子各有千秋,德妃娘娘心间却是轻轻一叹,有些慨叹世人各自随缘,有的人能够福慧双修,有的却只能红颜薄命。 曾几何时,她总拿着叶蓁蓁与陶灼华在心间相较,想替儿子择一份美满姻缘,却又瞧不上陶灼华身为质子的尴尬身份。 如今回过头来细想,做母亲的终究不及儿子思虑周全。那时幸好没有一叶障目,只觊觎叶蓁蓁背后的家世资源,却瞧不见她身畔其实险象环生,如同身在万仞高山,其实上天无路c入地无门,早便被人缚住了翅膀。 何子岩的军功如竹上开花节节高,仁寿皇帝虽然赏赐不断,捎带着长春宫的恩宠连绵不绝,德妃娘娘却始终不曾瞧见仁寿皇帝眉宇间有真正的笑意。 伴君多年,德妃娘娘从何子岩身上敏感地嗅出一丝水满则溢c月盈则缺的味道,连带着对长春宫的人都存了些戒心。 叶蓁蓁不请自至,德妃娘娘虽有些意外,到底是浸淫深宫数十年的修养,席间对她们一视同仁,将小厨房孝敬自己的一钵桃胶雪燕羹尽数分给了三人。 德妃娘娘妙语如珠,下头三位又是慧质兰心,叶蓁蓁自是一味恬柔,陶灼华无意与之争锋,何子岚自来小心谨慎,这一顿饭到也安安稳稳。 膳后重新泡了茶来,绮罗端来几碟小厨房新制的糕点。德妃瞅着其间有一道何子岱喜食的藕粉桂花糕,到底是慈母心肠,指着点心问绮罗道:“这个给他们兄弟两个送一碟去,叫他们吃完了好生歇个晌觉,咱们并不急着赶路。” 绮罗笑着屈膝道:“奴婢等也记得两位殿下的口味,早便差人送了去,也嘱咐了娘娘的话,这是单为给娘娘与六公主c两位郡主殿下送来的。” 叶蓁蓁听得提起何子岑两个,目光一时萃然流华,却又渐渐变得黯淡。她只怕旁人瞧见,拈起一块新鲜的藕粉桂花糕,却是低低垂下头去,只拿银质镂空的雕花小勺搅动着碗里的桃胶,心酸得想落下泪来。 彼时春景烂漫,行宫间鹅黄柳绿,更是草长鸢飞,木昭仪几个年轻的妃嫔久居宫中,被行宫前的湖花山色所染,一个两个都不愿午间小憩,却结伴往后头的湖畔逛去,还折了两枝盛开的春杏送至含章宫中。 德妃闻香识意,晓得这些人大约想在行宫里头驻足,便索性将人情做到实处,叫锦绫征询一下大伙儿的意思,晚间可愿在此留宿。 木昭仪几个自是心花怒放,约着来德妃这里盘桓了片刻,便就命人备下画坊游起湖来,还撺掇着德妃将晚膳开在湖畔水阁,大家也好临水照花c泛舟湖上,好生赏一赏春光。 德妃性子温和,素日极好说话,瞅着一屋子人花枝招展,且都满满的企盼,自是不愿拂了大家的兴致,便都一一应下,果然依着众人的意思将话吩咐下去。 众人一夜尽兴,人人迟归,自然满是倦意。德妃颇为体察,又将启程的时刻往后推了一个时辰,到是做足了人情。辰时许从行宫启程,长长的车队虽然兴师动众,好在没有旁生枝节的事情发生,一路上行程顺利,至大相国寺时不过未末申初,正是山风徐徐c花落簌簌。 大相国寺离着京郊不远,山间风景四时不同,彼时春风一过,满山桃梨竞相绽放,更是美不胜收。往常这个时刻,山间都是游人如织,踏青郊游都往来如梭。 因是后宫妃嫔齐至,更兼着去岁陶灼华在此遇险,大相国寺前几日便已封山,除却京中勋贵们领着自家的女眷在此盘桓,再不容得旁人私至。因此猛然一眼瞧去,山间满目苍翠,唯有游人寥落,比素日多了清幽。 其间三三两两点缀的身影,也不乏浅绿绯红,便是这几日盘桓在此的公候王府中的女眷,略添了些姹紫嫣红。远远瞧着宫妃们的仪仗,除却寺间主持领着僧众齐至,自有些贵妇皇戚上前行礼问安,山门前一时熙熙攘攘c热闹非凡。 山间的清风扑面,陶灼华与何子岚沿着石阶信步往前,与立在山子石畔的何子岑走个照面。彼此会心一笑,言语并不在多,此情此景到似是旧容再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章 山寺 午后的阳光晴好,山花烂漫,江青鸟白,陶灼华心间亦是满溢的怡然。 两人交错而过,何子岑干净的眉眼间全是煦暖的笑意。他招手唤着何子岱,兄弟二人并不随着阖宫的女眷一起行动,而是折向一旁的放生池畔。 便是晚得这么一步,叶蓁蓁又与心上人蹉跎而过。她瞅着黄衫男儿的身影渐行渐远,低垂的银兰绘绣金丝折枝海棠幕篱遮挡之下,又是满脸的哀怨。 大相国寺后院间的院落一早收拾出来,德妃娘娘命人依着在宫中便写好的名帖分派下去,先让诸人安顿下来。晓得寺庙间虽然过午不食,却必定会替贵人们留有斋饭,德妃娘娘不想等到晚间再给旁人添些麻烦,便吩咐人现在摆饭。 昨日叶蓁蓁必要随着陶灼华与何子岚两个,今日德妃娘娘到不好将她单置,就知会了锦绫特意将她的住所安排在与两个人一处。三个女孩儿同住在德妃娘娘左近的院落,将小姑娘家家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省得有人横生枝节。 陶灼华听得这样的传讯,到是无可无不可。不过住个三日两日,既是与叶蓁蓁话不投机,也不过敬而远之便是。她早便被前世种种磨平了棱角,一张脸上再不是喜怒形于色,到无惧对着仇人谈笑风生。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无数次午夜梦回,陶灼华渐渐将前世的落胎与叶蓁蓁送的那些血燕联系了起来。初时不敢c也不愿相信,曾经与自己姐妹相称的那个人竟一手扼杀了自己的骨肉,始终不晓得叶蓁蓁对自己刻骨的恨意从何而来。 几次三番,瞧着她望向何子岑越来越炙热的眼神,一切便都真相大白。 方才偶尔回眸,瞧着叶蓁蓁兀自望着放生池畔的目光,陶灼华浅笑之余,亦有深深的怅然。其实除却厌憎,她对这个与自己同病相怜的女子还有丝同情。 仇恨与嫉妒果然能叫一个明明蕙质兰心的女子蒙蔽双眼,做出些极端的事情。曾几何时,陶灼华初至大阮,叶蓁蓁还曾在谢贵妃身畔为自己解围;冬雪初至,亦是她推开青莲宫人迹寥落的大门,给她带来了些许温暖。 无可否认,两人初识时,叶蓁蓁并不曾将她当做敌人,而是满怀了悲悯。及至两人之间渐渐经纬分明,陶灼华与她身份相当,不再需要她的怜惜,她的友好里才藏着些隐隐的硝烟气息,开始走了极端。 唯一解不开的迷题便是她既然不喜欢何子岩,又何以心甘情愿随着他远走蜀道,乃至于为了一个何子岩,跟自己与何子岑暗中为敌。 残阳半筛,疏落的梧桐叶子间有点点碎芒闪烁,两个将要及笄的女子脸上影影绰绰,如今都多了些绵里藏针的疏离。 唯有何子岚淡如一张纯白的雪浪纸,上头连一丝褶皱都不曾看见。她对着两人同样言笑晏晏,却是无意识地与陶灼华多了些亲近,让叶蓁蓁心生厌恶。 及至众人各自安顿,换下出门在外的衣裳,都着了家常素衣,再就着新汲来的山泉水匀了面,婢子们早随着庙间的小沙弥摆下了素斋。 禅房里只有一扇小小的木窗,通风不大顺畅。三个人都是极爱洁净之人,不愿弄得满屋子饭菜香,依旧吩咐将斋饭摆在外头的梧桐树下。 山寺间的素斋别有风味,今日的主食是寺庙里自己种的苞谷打成细浆,渗了芝麻与黄糖蒸出的千层糕,上头还搁了几粒红枣,色香味全都俱全。 粗粮难咽,虽然德妃娘娘早有交待一切从简,主持大师也未烂漫到将她这句话当真,更未指望这些素日养尊处优的人能与寺内僧众三餐共食一样的东西,便命人在苞谷浆里渗了新米汤,口感更为滑腻。 依着山寺间院落的大小,众妃嫔亦或独居,亦或三四人并在一处,各位都是一样的份例,并未依着各人的份位分取一二三等,而是菩萨面前众生平等,。除却这道费了心思的主食,再便是一样的四味素食小菜外加新磨的豆浆。 夕阳如碎金般筛落在禅房低矮的淡灰色院墙上,黑瓦苍苍浅若烟痕,院中的梧桐树新蕊吐绿,叶子早又苍碧。三个女孩儿颠簸了一路,腹中并不饥饿,不过图新鲜吃了几口,便就各自搁了碗筷。 丫头们撤去残桌,重新奉上小沙弥送来的果子,再将从宫中带出的攒盒吃食摆了几碟,又在树下燃了两盏灯笼,院中霎时洒了些柔光暖韵。 水果是秋日里寺间晒干的柿饼,上头挂着一层自带的糖霜,瞧着到分外可口;再便是糖渍的山楂,盛在蓝纹粗瓷的碗里,似一只只小小的灯笼;还有一碟子煮过的黄桃,黄橙橙闪着金黄的色泽,连宫中也不多见。 晓得这些东西都是山寺间自产自种,乍然瞧见了山楂与柿饼,陶灼华便就想起每年秋日青州府的秋季丰收盛景,她满是怀恋地舀起枚殷红的山楂果,露出抹怀恋的笑容。何子岚却是极为稀罕地拿叉子挑起一块黄桃含在口中,讶异历经秋冬,那黄桃的口感却是更加浓郁。 叶蓁蓁枯坐无趣,见何子岚眼有讶异,暗自腹诽这位六公主见识着实可怜,不觉卖弄了几句。 她指着黄桃对何子岚讲解道:“这个我家里从前也有位厨子制过,是取新鲜的黄桃脱皮去核,封入坛中用屉笼蒸熟,一星半点的水都不能见。待果子凉透之后或碚入冰窖,或埋入地下,吃出拿出以糖霜拌匀,可以经冬历春,保持鲜美。” 何子岚虽然贵为公主,打小却不曾被娇养,宫里也没有稀罕东西,自是对这些精而又精的吃食不甚了解。她虽从叶蓁蓁话中听出些卖弄炫耀的成份,却也无须掩示自己的不通,只浅浅笑道:“郡主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今日受教。” 不言不语收了叉子,何子岚便就吩咐小环打水净手。陶灼华吃了几粒山楂果,只怕回酸反胃,便也紧随着何子岚搁了勺子,两个命人将藤椅挪到梧桐树下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一章 暗讽 叶蓁蓁咬着嘴唇愣怔了片刻,也就将糖渍的山楂撂开,避去房中更衣。 菖蒲见主子们都离了桌,便就指挥着几个小丫头将果碟撤去。她先提了壶新泡的大红袍出来,搁在陶灼华面前的藤桌上,又摆下三幅杯盏,这才唤了茯苓c小环几个一同往东厢房里吃饭,也笑吟吟招呼了绘绮与绣纨一声。 能随在主子们身畔服侍的都是冰雪聪明,几个女孩儿之间不睦,做下人的岂能瞧不清楚。绘绮尴尴尬尬地道了声谢,便就假托要在叶蓁蓁身旁侍候,催着绣纨先去吃饭。绣纨与小环和菖蒲几个都说不上话,也不愿随着她们同往厢房,两人反而一同随着叶蓁蓁回了屋。 菖蒲人情做到,自然不管她们是否腹饥,不过将未拨动的素菜使人留出两碟,跟其余的丫头一同说说笑笑吃了饭,再重新回到主子身前伺候。 虽是山间天光依旧大亮,伴着山风渐起,却也添了些料峭春寒。丫头们各自解了包袱替主子们添衣,又在院内搭起幕帐略略隔风,听着倦鸟归巢,树上鸟鸣渐渐,一时趋于平静。 德妃揣度今日众人初至,必定一路车马劳顿,更何况理佛在心,原不拘于表面形式,便不勉强妃嫔们去参加寺里的晚课,只命绮罗传讯,一切皆随自己心意。 有安贵人这般的虔诚之客早便除却鲜亮的首饰,换了简洁素净的衣裳去做晚课,更多的妃嫔却是在院里散步消食,预备一会儿便早早歇下。 年年的二月十九是大日子,今年京中勋贵们晓得阖宫妃嫔尽出,更是提早安排自家的女眷先至,也好在贵人们面说多说上几句话。 她们这里摆膳,旁人自然不来骚扰,却都遣了耳目各自留心。只待众人院中一撤桌,便有素日交好的亲眷各自上门求见,后院禅房间隐隐约约热闹起来。 清平候夫人携了小女儿先一日早到,叫婢子打听着德妃娘娘这里撤了桌,方才命人通报,领着女儿来德妃娘娘这里请安。 晚霞尚未散去,恰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天迹的浓墨重彩纷披若云,映上陶灼华几个姑娘家的面庞,各人都好似徜徉在霞光里。 两个院子毗邻,隔着低矮的院墙,陶灼华她们也能听得德妃娘娘那边隐隐的笑语,想着德妃娘娘身居高位,尚能与亲妹妹骨肉情深,也算得性情中人。 清平候夫人早些时发现了先皇后的旧婢秦嬷嬷,却始终无法帮德妃扳不动谢贵妃这棵大树。陶灼华掐算着时日,甄三娘差不多也该来到,清平候夫人此刻出现,不晓得又会带来些什么消息。 陶灼华一时又想着青州府那边还未得到苏梓琴的确切信儿,也不晓得自己母亲的坟冢是否安好。虽是身在禅寺清净之地,心里却总不能平静,只得无声叹息。 尚未起身,却听到禅院门口有些动静,原是锦绫笑着过来请安。她先给三个姑娘家送了两个糖果攒盒,再向陶灼华微微屈膝,传了德妃娘娘的口谕:“娘娘说清平候夫人与灼华郡主多日不见,借着这个机会请您过去坐坐,说几句闲话。” 叶蓁蓁并不晓得她们是想谈谈甄三娘辨毒的玄机,却只认做陶灼华投其所好,不但在宫内博了德妃娘娘的欢心,更能与德妃的娘家妹妹也能这么亲近。 瞅着锦绫这般随意的样子,叶蓁蓁打量这样的情形并不是一回,心里更似泼了醋一般,却含笑谢过了锦绫的好意,打开糖果攒果捡了粒窝丝糖含在口中。 清甜的窝丝糖入口即化,带着些清爽的甘甜。只是那甜味漾开,叶蓁蓁轻尝之下到似含了粒浸酒的梅子,从头到脚透着酸涩。 她掩却面上艳羡与嫉妒之情,只将身上芙蓉蜜色绣折枝海棠的披风裹紧,挂着丝恬柔的笑容默默地不作声。 不承想晚间还要见客人,陶灼华本是除去了外头萱草绿的云锦素面长帔子,此刻只着了件葱绿的妆花小袄,系着雪白的挑线裙,到显得有些单薄。 茯苓不待她的吩咐,早从房里捧出件玉色珠兰勾边,以金银双线刺绣孔雀联珠纹的紫棠色苏缎帔子,快手快脚为她更了衣,便欲随着锦绫出门。 何子岚送至门口,冲陶灼华颇为依恋地说道:“灼华姐姐早去早归,这大红袍喝了几杯,已然失了茶味。我使小环泡下上好的枫露茶,待你回来咱们一起月下品茗,晚些时再睡。” 陶灼华含笑应允,将裙裾轻提翩然而去。轻灵的紫棠色苏缎长帔如水逶迤,那上头金银两色的繁朵簌簌,几欲迷了叶蓁蓁的眼睛。 叶蓁蓁终于将那粒浸酸的窝丝糖咽了下去,略略打量着陶灼华离去的背影,貌似无心地对何子岚说道:“打从开了春,灼华郡主到添了些鲜亮些的衣裳,不再似往常那般五冬六夏一色的玉簪白到底,今日这紫棠色的帔子很是耐看。” 何子岚清丽的脸上宛若纤尘不染般的纯净,只拿丝帕掩唇轻笑道:“正是,灼华姐姐生得玉骨冰肌,这紫棠色也唯有她能穿出几分风姿,我是万分不敢尝试。说起来灼华姐姐早便除了孝,再过得几个月就该及笄,正是一朵花儿似的年纪,自然该挑些稍鲜亮些的衣裳。” 叶蓁蓁面上虽然不显,待自己到底有些轻贱之意。何子岚不傻,几次三番言语交锋,她也晓得了叶蓁蓁与陶灼华之间的暗流涌动。两人之间亲疏并不难分辨,何子岚便借着分说陶灼华的衣衫,认真将叶蓁蓁贬损了一回。 叶蓁蓁到是不承想何子岚也能如此牙尖嘴利,讽刺自己穿不了深浓的紫棠色,一张脸上虽是挂着浅笑,到底添了凉意。 守着满院子的丫头,叶蓁蓁不能开口反驳何子岚,一旦开了这个口,只怕真会坐实自己不如陶灼华的事实。她冲攒盒间伸出手去,浅色的朱粉蔻丹盈盈生凉,拈起枚松子糖含在口中,只低低笑道:“六公主到瞧得分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二章 晚绣 只为何子岚袒护陶灼华,含喻叶蓁蓁肤色不及对方素瓷雪颜,叶蓁蓁隐忍之下的薄怒浅浅而至,一开口话里分明就带着些暗讽。 渐凉的晚风拂动叶蓁蓁宽大的披风,露出她里头杏子红缀绣金线折枝迎春的朱阑滚边长裙。何子岚低垂着目光瞧了两眼,只做听不出对方的怒意。 她以四两拨千斤,依旧和缓地笑道:“若说是鲜亮,嘉柔郡主,您这身衣裳也毫不逊色,我瞧这朱阑滚着的宽边上绣的几针唐草纹真真添彩不少。” 山寺间素淡若水,讲的是佛前诚心。叶蓁蓁却满腹私心杂念,只想求自己的因缘。她一心想着与何子岑故做邂逅,来时所有的衣裳都是精心挑选,所带之物大多秀美而又内敛,今日颇为大意,到忽略了裙上的颜色。 何子岚纵是心无遮拦,被叶蓁蓁连着几次针对,也渐渐露出些锋芒。她一双慧眼极尖,瞅着叶蓁蓁无意间露出的杏子红绫裙角,便就点了一点,评说她在山寺间的不诚心诚意。 听得何子岚如此评说,叶蓁蓁骤然一惊,却好似被人窥破了行藏。 她不动声色地将披风再裹了裹,将那缕耀眼的杏子红裙裾掩在披风深处,这才落落大方地笑道:“若不是六公主提及,蓁蓁险些酿成大错。到是我思虑不周,只想着要衣冠端正不失礼仪,却忘了来庙间进香原不该穿这种颜色。” 说毕立起身来,唤了绘绮与自己同往房中,要换下那身鲜亮的衣裳。 何子岚只微微一笑,并未得理不饶人。她身上不曾减衣,便是不笼斗篷也不觉得清寒,只将身上梅青色的暗纹银边曲裾理顺,招手唤了小环过来吩咐她道:“前次来时,曾听师傅们说起这山涧另有清泉,水质不逊于玉泉山水。你去问师傅们要一小瓮,咱们这几日饮茶煮粥便就尽够,可不许要多了糟蹋。” 小环应命,转身便要出院,到是菖蒲急急将对方唤住,再冲何子岚盈盈拜道:“六公主,山寺间到底冷僻,小环姑娘孤身一人取水,连掌灯也不方便。依奴婢的意思,不若再指几个人同去,她们也好互相照应。” 毕竟是寺间冷清,何子岚出来进去身边唯有这一个堪用的丫头,菖蒲生怕出些纰漏,不放心她独自一人。有心与小环同去,却是更不放心独留何子岚与叶蓁蓁共处,这两人方才峥嵘初露,已然过了几招,不晓得会不会再次唇枪舌剑。 何子岚方才是为了陶灼华出头,于情于理菖蒲都该维护她几分。更何况绘绮与绣纨方才一直美目流盼,显然对何子岚起了戒心。她们两个是叶蓁蓁身边的倚仗,若叫何子岚在丫头身上吃些暗亏,自己可就百死莫赎。 菖蒲转瞬之间便就想得明白通透,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这边多少斡旋。这才瞅着一旁垂手肃立的宫婢们,指了几个素日熟悉的,叫她们随着小环同去。 何子岚素日里常听陶灼华称赞身边几个丫头的称心,见菖蒲果然可人,便含笑应允,由得几个小宫婢说说笑笑出得门去。 绘绮与绣纨两个素日跟着叶蓁蓁,眼界一向颇高。两人随着重新更了衣的叶蓁蓁出来,正瞧见小环几个出门。两人彼此对望一眼,面容却比方才都沉郁了些,只安静地守护在了叶蓁蓁的身畔,对这取水的事情不闻不问,只做听而不见。 方才言辞犀利了一回,如今重新归坐,叶蓁蓁与何子岚都保持着缄默。 德妃娘娘使人送来的糖果攒盒未曾收起,叶蓁蓁便取了块雪花姜片糖含在口中。绘绮忙了煮了壶陈皮普洱,听着小火慢煨咕嘟咕嘟的声音与叶蓁蓁说笑。 绣纨拿眼一描依旧坐在树下的叶何子岚,故意笑着与叶蓁蓁说道:“郡主素日里口味绵软,怎么捡了这么一块辣糖,一会儿可要好生漱漱口。” 绘绮手上垫了块帕子,忙着将茶壶拎下,语珠轻脆地说道:“依奴婢瞧着,正是性子绵软才该吃这个出出火,省得一口气闷在心里不顺畅。” 绣纨拿水烫着叶蓁蓁自来惯用的一只绿玉斗,吟吟笑道:“姐姐这话好生无趣,谁敢给咱们郡主气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叶蓁蓁单笑不语,却闲适地接了绣纨奉来的茶水,冲何子岚虚虚让道:“六公主要不要尝尝这陈皮普洱,没有山间清泉,好茶也自然耐泡。” 无端被两个丫头排揎,叶蓁蓁又讥讽自己附庸风雅,何子岚纤瘦的皓腕搭在膝上,暗暗拽住了自己的裙角,只是木着一张脸说道:“郡主请便。” 若在自己房里,叶蓁蓁随手也就抓一把糖果赏两个丫头。攒盒本不是矜贵东西,不过是德妃赐下,还须看这原主人的面子。叶蓁蓁便嫣然一笑,冲两个丫头道:“我记得咱们有带些糖渍的乳梨出来,去盛一盘自吃,省得在这里陪我枯坐。” 菖蒲只怕何子岚清高孤傲,无端捡些闲气憋在心间,便就故意拿自己的帕子向何子岚请教针线上的功夫,两人都不与叶蓁蓁搭腔。 何子岚喜爱刺绣成痴,说到高兴处便就技痒,请菖蒲帮忙去取自己的针线簸箩。菖蒲笑嘻嘻进到里间,不多时便就捧出个精致的清漆竹箩,何子岚捡出绣棚上绣了一半的碧色云锦火红石榴花丝帕,开始细细分拣着七八种娇嫩的黄颜色。 分线最是费眼,彼时天色没有黑透,院里早掌着灯,光线十分明亮。菖蒲依旧怕何子岚伤了眼睛,又忙去里间掌起一对清烛搁向藤编的小桌,端端正正映在何子岚的身畔。 何子岚莞尔一笑,承了菖蒲榕情,便垂下头继续耐心地分完了丝线,先挑了根娇嫩的金黄色绣线串在针间,便绣起了石榴花的花蕊。 鹅黄c淡黄c娇黄c柠黄c各种各样的黄颜色在何子岚手间跳跃,米粒大小的花蕊渐渐鲜活起来。衬着早便绣好的青碧枝蔓,一方丝帕上的石榴花红得鲜艳欲滴,比天际最绚烂的晚霞还要稠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三章 边缘 云霞灼灼,不晓得何时已然尽数落向碧水长天。 苍茫的暮云开始四合,不大的禅院里光线渐渐黯淡来下。树下的藤桌旁,皎皎烛光映上何子岚清湖潋滟的面庞,如同晕着柔和的光晕。 菖蒲何子岚伤了眼睛,一边替她分捡着那些繁复的丝线,一边笑着说道:“六公主略绣几针便罢了吧,晚间做这些活计最是伤眼。” 何子岚嫣然一笑,点点头道:“我省得,不过是空等灼华姐姐无聊,拿这个打发时间。待我绣完这几朵花蕊,便就将它收起。” 叶蓁蓁初时并未过来扎堆,见对方那繁复的分线手势,便晓得这活技大约十分漂亮。她自负手上功夫了得,便探过身来细瞧了几眼,见对方不但用了最为难得的双面绣,就连那米粒大小的花蕊都用了不同的色泽,不觉真心赞叹了几句。 出一趟宫不易,何子岚深吸一口气,只想叫方才些许的不愉快随风。见叶蓁蓁先开了口,她便回应了几句,两人之间到底更添了客气。 叶蓁蓁却又见那丝帕颜色极亮,石榴花更是红得如火如荼,到满是喜庆的意味,只猜不透何子岚绣这好似待嫁新娘用的东西来做什么,不觉多问了两句。 何子岚到不隐瞒,坦然说道:“灼华姐姐的表姐春晚姑娘夏日里便将出嫁,我也没啥好东西送她。不过仗着一手绣艺尚能说得过去,替她绣几方丝帕。” 近一年来,叶蓁蓁伤春悲秋,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与谢贵妃和自家婶母的斡旋上头,这么细细一想,到不晓得自己错过多少事。 几乎不出宫门的何子岚除却与陶灼华关系匪浅,竟也与波斯将来的太子妃攀上了关系,可笑自己还懵懂不知。原来陶灼华瞧着人淡如菊,却是极会钻营,不但博了德妃娘娘的欢心,连何子岚这样的小人物也存心结交。 今时不同往日,叶蓁蓁不再是青莲宫的座上宾,她与陶灼华也没有从前的相交融洽。陶灼华对自己敬而远之,叶蓁蓁心知肚明,谁都不是傻子,她晓得是自己有些算计落在了人家的眼底。 连着几次陶灼华的生辰节礼,叶蓁蓁都是拿些精致的蝴蝶发簪钏钗之类的东西去送。其实她自己非但不喜欢蝴蝶,反而对这种东西心存厌恶。 叶蓁蓁记得有一次家里的长辈做寿,特意请动了吉祥板前来唱戏。吉祥板的魏老板客串青衣,一出《化蝶》缠绵悱恻,演绎了一出恋人生死相依的神话,让座下诸人无不动容,最后人化为蝶,相依相随的一对蝴蝶更是给人无限遐想。 昌盛将军夫人瞅着那追逐双飞的蝴蝶却轻叹了一口气。叶蓁蓁不晓得母亲的悲哀从何而来,直待回了房后再悄悄询问。昌盛将军夫人揽着幼小的叶蓁蓁说道:“世人只瞧见一双蝴蝶盘旋飞舞,好似不离不弃,只羡慕它们的忠贞,其实这却是双蝶单飞的最后时刻。纵然雄蝶百般苦求,雌蝶却要弃它离去。” 彼时昌盛将军夫人的房里挂得是一幅花鸟工笔,高远的蓝天上一对大雁比翼齐飞。昌盛将军指着那幅画教诲叶蓁蓁道:“大雁才是忠贞之鸟,若一只离去,另一只绝不独活。狂蜂浪蝶飞花逐水,乃最无情之物。往后蓁蓁识人,当要睁大了眼睛,莫被表像所惑。” 那时节昌盛将军夫人的身子每况愈下,这位才情卓绝的女子抓紧一切时间教导着未成年的女儿,只希望留给她的东西能再多一些。 叶蓁蓁听得半信半疑,偷偷去查阅了家中书阁里头的杂书,才发觉果真与母亲说的一模一样,以为的双蝶比翼却只是劳燕分飞。打那之后,她再不用蝴蝶形状的首饰手势,衣衫上也摒弃了百蝶穿花的纹样。 她拿着蝴蝶造型的发簪去送陶灼华,除却不喜欢这种宿花眠柳的东西,还有几分深深的期盼,亦是希望何子岑能从她身上转移目光,或有旁人能够棒打鸳鸯。 细细回想开来,陶灼华不仅一次也未佩戴过她送去的蝴蝶发簪,反而变得与她处处疏离。以为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却原来不晓得何时早被人揭开,叶蓁蓁的心情陡然落在谷底。 她无声地叹息着,离了何子岚的身畔,只抚平了自己流月黄素纹云锦小袄上的褶皱,默默走至院边那从尚未开始爬蔓的夕颜花前,一时神情寥落。 这些日子形销骨立,两个丫头自然晓得叶蓁蓁心情不好。 叶蓁蓁的情绪时常一日三变,绘绮与绣纨两个早便习以为常。此刻两个丫头随在她的身畔,瞧着叶蓁蓁只是沉思不语,便知晓主子不知道又为什么伤神。 守着人无法开口相劝,绣纨也只得低低扯一扯她的衣袖,恍然问道:“郡主冷不冷,要不要奴婢给您添衣?” 叶蓁蓁机械地摇着头,只茫然地望着墙角那丛夕颜花,一时感觉十分委屈,又寻不到人可以诉说。 扭头望向梧桐树那旁时,却见何子岚依旧绣得极为专心。她恬淡的脸色极为平静,手指翻飞间到似是音符的舞动。菖蒲替她分着线,何子岚再挑绣了几朵细密的花蕾,便就垂头沉思,拈起根银红的丝线,想叫石榴花的火红更为灵动。 到底是夜色伤眼,不过绣了半下钟,菖蒲便就请何子岚将绣架收起,笑着劝道:“奴婢估摸着小环姑娘差不多进门,六公主略歇一歇,容奴婢去预备水炉。咱们头一日来,您若是想绣,往后还有的是功夫。” 何子岚笑着应允,依旧将针线簸箩交由菖蒲收起,只觉得夜凉如水,便就向叶蓁蓁道声抱歉,自己回去房里添衣。 瞧着两人言笑晏晏,宛若真正的主仆般亲厚,叶蓁蓁心间那股青梅子的酸涩又是经久不息。她不怪自己对旁人虚情假意,反怪陶灼华处处收买人心,连个婢子都晓得投何子岚所好,处处依着她的习惯行事。 若说就此歇去,却又便宜了那两个人一会儿烹茶赏月,叶蓁蓁满心不甘,搭着夕颜花藤蔓的手狠狠一扯,便就拽下来几片青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四章 法事 桐叶碧玉的耳坠被烛光映照,发出清冷如月的寒芒。仿佛有极细的小刺扎入叶蓁蓁手心,痛意并不深浓,却如那点点寒芒浸入骨髓,继而缓缓变得冰冷。 叶蓁蓁拿帕子握在手上,不愿去理会掌间的疼痛,只含着笑依旧走回到藤桌旁边。她在早便铺下墨绿团药锦垫的藤质圈椅上落了座,再命绣纨回房拿了条素面银蓝的夹被搭在膝上。便就随手握了本诗集,有一搭无一搭地瞧了下去。 方才菖蒲点起的蜡烛还未燃尽,绣纨连忙持着银剪重新挑亮了烛芯,再抱了只焦黄的粗葛布大迎枕替叶蓁蓁垫在腰后,这才退至一旁。 旅途疲惫,叶蓁蓁心间又不舒坦,瞅着明月如水,不觉以手掩面打个哈欠,那诗集是半点也瞧不进去。绘绮素日机灵,此时却犯了傻,到是颇为体贴地说道:“奴婢服侍郡主去睡吧,明日若起得早,还可以去听师傅们的早课。” 叶蓁蓁并不说话,只是美目一沉,低低横了绘绮一眼,脸色便就如秋水寒冰,霎时冷硬起来。绘绮不知哪里说错了话,一时杵在叶蓁蓁身旁有些张皇。到是绣纨笑着接口道:“山间月色如水,郡主满心的诗情画意,自当多留一回。” 说这话时,何子岚已然添了衣出来。她并未穿披风,只是换了身秋香色立领暗纹的长袄,衣襟上滚着些浅浅的银丝菊纹。另将长发散开,只以丝带松松挽系,结成两只长长的发辫,柔顺地垂在肩际。 淡淡衣衫方能衬出楚楚风姿,叶蓁蓁恍然抬头间才惊觉素日的小丫头已然长成。久闻她的生母许馨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胎子,想来何子岚也有几分秉承母风,总是带着一缕带着忧郁的美感,却无损她生来的高贵。 不多时,菖蒲也提着银吊子出来,便在离着梧桐树不远的廊下寻了处干净地方支风炉子,又命小丫头去笼些寺间晒干的松枝。 何子岚不愿过去与叶蓁蓁同坐,便就闲闲立在菖蒲旁边说话,问她道:“自有带来的红萝炭,弄些松枝做什么?” 菖蒲手下不停,却是抿嘴笑道:“松枝芬芳,以它燃水,大约能添些茶香。” 何子岚便笑着点头道:“你家郡主到是风雅得很,但不知她从哪里听来?” 菖蒲利索拿烛台将几根枯枝引燃,叫那火势渐渐升起,淡淡笑道:“奴婢是瞧着娟姨与茯苓两个素日这么弄,这细细问了问,原来她们在陶府一贯如此。” 叶蓁蓁到不相信一个商贾之家能有多少深厚底蕴,觉得菖蒲不过是替主人脸上贴金。她轻轻嗤笑,又掩饰般地吩咐绘绮替自己拿个手炉,再请何子岚过来坐。 淡淡的笑声在静谧的夜里有些刺耳,何子岚与菖蒲都做充耳不闻。 往常叶蓁蓁素日给人的印象都是恬柔秀美,今日何子岚与她共处一院,到觉得对方有些阴阳怪气,更不欲多与她说话。 见叶蓁蓁一时又唤做眉眼柔婉,招手唤自己过去坐下,何子岚只是笑着辞道:“方才坐着绣了几针,如今到想站一站解解松乏,郡主您请自便。” 从前许家的旧事已然一篇翻过,仁寿皇帝冷了一双儿女多年,并不曾因着许馨而给许家半分恩宠,言官们到记不起从这一对孪生姐弟身上做文章。 再加上由德妃娘娘斡旋,两个宫中尽数照应周全。宫妃们有样学样,待何子岚姐弟不似从前那般疏远。如今与从前相比,自然是判若云泥,不过细究起来,这姐弟两个却依旧是宫里的边缘人物。 叶蓁蓁一泒唯利是图,感觉这姐弟二人纵然日后有成,也不过是多些富贵,到猜不透陶灼华何以在何子岚身上大做文章。 不小心碰到了手心,掌间的疼痛霎时让叶蓁蓁清醒了几分,想着自己方才以惩舌之利与何子岚争些长短没啥意思,还不如觉下心来瞧瞧陶灼华打什么主意。 只是叶蓁蓁想不到自己向何子岚示好,对方却婉言相拒,宁肯同个丫头待在一处,也不肯在自己面前迂尊。一味上不了台面,叶蓁蓁心间不由暗骂了几声,她掩饰着情绪,努力将视线转回到自己手上的诗集中去。 陶灼华喜茶,菖蒲素日在她身边服侍,手上烹茶的功夫已是一流。她麻利地往炉里添着散发重重香气的松枝,不消片刻便有焦香在院内氤氲,味道十分好闻。 山寺间少了宫中的约束,素日谨小慎微的小环脸上是难得的放松。 她人还未至,笑语先在院子外头传开,原是问寺间要了水归来。师傅们只怕几个小丫头手上无力,另泒了两个干净的小沙弥帮忙,在她们身后抬着一瓮上好的山泉水,眼观鼻鼻观心地搁在了院子里,这才合掌告辞。 小环重新洗了手出来,瞧着菖蒲已经在廊下架起茶炉,便就过去帮着捡些干净的松枝烧水。炉火旺旺,跳跃的火苗映上小环的俏脸,小姑娘比平日添了许多活泼,似个话唠般没完没了。 她轻嗅着院中松枝焦香的气息,冲何子岚说道:“公主,方才去取水的时候听寺间师傅们说起,今晚淑和夫人在放生池畔做法事,这会儿放生池畔十分热闹。若不然再等片刻灼华郡主回来,您二位也去瞧一瞧。” 主子未必喜欢之份热闹,小环还是头一次来这么大的寺庙,心里有几分向往。 何子岚摇头道:“今日劳乏,不愿再出去走动,不若陪着灼华姐姐饮几杯茶。淑和夫人是皇姐的婆母,既是她做法事,想必十分热闹。你若是想去便约着几个姐妹同去瞧瞧,只莫要回来得太晚使人担心。” 久居长宁宫,何子岚也心疼小环难得有出门的机会。如今得了德妃娘娘的庇佑,到能时常去陶府走一走,除此之外,主仆两个多是在长宁宫里大眼瞪小眼。 小环从未瞧过寺庙间做法事的热闹,她既如此提起,自然有些向往之意。何子岚心疼她随在自己身边的委屈,便不愿拂小丫头的兴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五章 湖畔 松枝爆香,融融火光映着小环的俏脸,小丫头脸上一时溢光流彩,全是雀跃之色,不过片刻间,那光芒倏地一暗,又黯淡下去。 她终是顾忌何子岚身边无人侍候,不愿扔了主子独自而去,只继续拿松枝烧水,摇摇头冲何子岚笑道:“既是公主不去,奴婢也不去了。” “无妨”,自己的丫头自己晓得性情,何子岚温和地笑道:“有你菖蒲姐姐在这里,灼华姐姐和茯苓一时半刻便就回来,你怕得什么?早去早归便是。” 叶蓁蓁听得此话甚为刺耳,想要开口说上两句,终是顾忌身份。到是绣纨机灵,亲昵地唤了声小环妹妹,同她说道:“这院子里这么多人,妹妹放心便是。” 小环敷衍地谢了绣纨,却不忘冲菖蒲问道:“怎好一直偏劳姐姐,还是我在这里煮茶,您去瞧瞧热闹吧。” 菖蒲方才连着进出两趟,捧出茶海c茶巾之物,如今趁着水未烧开,再清洗杯碟茶盏,放在温火上慢慢煨煮着。听得小环如此说,她柔柔笑道:“既是六公主的恩典,小环妹妹就去走走吧。我比你大了两岁,却是不大好热闹。” 小环吐了吐舌头,却又掩不住心花怒放,她向何子岚与叶蓁蓁行礼告退,也冲着菖蒲俏皮地福了福身,这才迈着小碎步跑出来,招手唤了两个当值的宫婢做伴,一同往放生池畔急急走去。 松枝烧得哔哔剥剥,菖蒲一个人洗茶注水,手势娴熟自如,到显得游刃有余。 直待茶水三沸,菖蒲飞快地以凤凰三点头之势将水注入杯中,再略等了片刻,才以一个金漆小托盘奉了两盏,分别捧到叶蓁蓁与何子岚身边,先请她们闻香。 菖蒲略大几岁,行事便就沉稳。院中既有两位主子,她自然一视同仁,守着叶秦蓁也是恭敬有礼。对她方才锦里藏针地与何子岚针锋相对,也只做充耳不闻,照旧做着自己份内的事。 鲜亮艳红的茶汤刚泡到好处,一股子特有的浓香氤氲在黄昏的风中,格外沁人心脾。两人饮了不过三两杯,便听得外头环佩叮珰,正是陶灼华欣然转回。 何子岚听得她的动静,一双美目霎时灵动起来,翩然招手道:“灼华姐姐快来,菖蒲掐算着时间泡了这茶,如今正是恰到好处。” 不过片刻之间,叶蓁蓁就像个局外人。咬着牙陪了片刻,见两人同自己说话终是客气疏离,晓得自己枯坐无味,叶蓁蓁命绣纨给自己拿了件厚些的披风,说与两人道:“院子里闷得慌,我也去放生池畔走走。” 陶灼华便笑吟吟说道:“我与六公主性子冷清,到让您觉得不适,当真十分抱歉。方才清平候夫人提起,淑和夫人在放生池畔做法事,想来十分热闹。大约嘉柔郡主的亲朋旧故也不少,到真可去盘桓盘桓。” 话里话外,两人都没有同行的意思,叶蓁蓁只得自己带了两个丫头起身。 这些日子山寺来的贵人颇多,庙间的甬道两侧都点了一排的素灯。叶蓁蓁搭着绣纨的手出得院来,步下一段小小的青石台阶路,便就沿着菩提树掩映的青砖甬道往前寺走去。一路行来,自然碰着些旁的女眷,三三两两结伴同行。 大相国寺的布局与旁处不同,放生池不在后山,反而选在山门前头。以汉白玉阑干成一亩见方的湖畔,里头遍置锦鲤,更种了些碧荷菱角之物。此时碧荷才刚吐绿,叶片状如铜钱,瞧着煞是可爱。 放生池畔四周燃得无数的素面绢纱灯笼,映得亮如白昼。叶蓁蓁抚着阑干细看,便能瞧见成群结队的锦鲤自莲梗间不时游过。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叶蓁蓁忽然羡慕起乐府诗里采莲的少女,羡慕她们那一抹轻快的心情随着湖畔的鱼儿游来游去。她拈了些绣纨递过来的碎米粒投进湖中,无趣地瞅着鱼儿在水波间嬉戏,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晚间无处可去,更兼着要为淑和夫人府中捧场,放生池畔便汇集了不少的人。叶蓁蓁瞧了一会儿游鱼,又与几个相熟的人打过招呼,只觉得意兴阑珊,仿佛天下之大,自己地无处可去。 她百无聊懒地走了几步,只寻了处人略少的地方倚着阑干吹夜风,遥见淑和夫人被人簇拥众星捧月一般,并未赶着上去见礼。 前番在至善公主府前吃的闭门羹记忆犹新,叶蓁蓁也晓得淑和夫人府上彻底与宣平候府与自己家中撇清关系,生怕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冷待,反而丢了面子。 临湖照水,叶蓁蓁闲闲举目,却蓦然发现不远处一块大青石畔,有何氏兄弟双双出现的身影,心间不由悠悠一颤,直觉这趟湖边没有白来。 故做不经心地瞧去,何子岑系着件淡青色的披风,露出淡黄色衣袍的衣角,足踏着梅青色四合如意纹的便靴,正端正地站立在大青石畔。 何子岱嘴上叼着根柳条,颇为不羁地坐在青石上。却是衣襟撩起,露出一截古铜色的长裤与足上黑底浅金瑞云纹的马靴,显得分外飒爽。 叶蓁蓁一颗芳心呯呯乱跳,想要走出去说话又怕显得唐突。片刻之间心思转了几转想不出主意,生怕何氏兄弟不过一时片刻便会离去。 实则是她多虑,何氏兄弟此刻并不敢离开。他们是在德妃娘娘晚膳后一同去请了安,正逢着姨母清平候夫人到访,说了几句话但就告辞,并未与陶灼华谋面。 因是夜色渐起,两人担着护卫之责,并不敢走得太远。又听赵五儿说起放生池畔十分热闹,大约是哪家的勋贵在做法事,何子岑便就约着兄弟过去看看,走近了才闻说是至皇姐至善的婆母淑和夫人府上。 淑和夫人见是两位殿下亲至,并不敢托大,特意过来问安,又请了他们两个湖畔亭子里说话,将自家要热热闹闹做场法事的意图说了一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六章 故旧 原是淑和夫人因着至善公主有孕,这次又是头胎,见公主双身子十分辛苦,特意来此祈福,以求菩萨庇佑公主和自己尚未出世的小孙孙。 至善因是身子渐渐笨重,无法与婆母同行,夫妻两个到是亲手抄写了些经卷,都拜托淑和夫人带至庙里焚烧。今次淑和夫人准备得十分齐全,除却买了近百尾鲤鱼,乌龟等物,还有几十笼鸟雀,都尽数放了生,又请的几位师傅在此念经。 淑和夫人一念之仁,这些鱼c龟c鸟雀之物都是嘱咐底下人特意从街市商贩手中购得,使得它们免于刀俎之苦。 万物皆有灵性,那群鸟雀自由之后并不立时飞走,反而在湖上盘旋飞绕,大有不舍之意。伴随着木鱼声声,刚被放入池中的一尾鲤鱼尽力一跃,没入湖面之上不是接着沉下,而是游至淑和夫人面前,以鱼尾轻轻拍动水面,似是无限感谢。 众人瞧得场面感人,不觉目露唏嘘,有几位长年吃斋念佛的夫人眼中甚至噙满了泪水。请来做法事的师傅们低沉地颂着经文,引来周围无数人的齐声相合,整个放生池畔梵音佛乐盈耳,恰似佛国莲花朵朵盛开。 叶蓁蓁到时,这场法事已经接近尾声。瞧着这样的场面,听着无比虔诚的颂经声,却都没有打消她起些荒唐的绮念,目光只躲躲闪闪地去搜寻何子岑。 何子岑生怕池畔人多拥挤,目光一瞬一瞬地盯着人群,哪里晓得有道炙热的目光投向自己?反是何子岱偶一抬眸,与叶蓁蓁的目光碰个正着,霎时冷硬如电。 叶蓁蓁做贼心虚,又羞于曾被何子岱发现行踪,遭到对方当面痛斥,便就忙忙挪开视线,只装着欣赏这湖畔一隅动人的场面。 经文连颂了几遍,已是飞鸟入林c池鱼归渊。淑和夫人还要往庙里去捐香油钱,便随同师傅们一同起身。人群渐渐散开,有的依旧留在湖畔,有的却愿意随着师傅们再颂一颂经,放生池畔的人影也就渐渐稀疏。 何子岱唇上那枝柳条一直并未丢弃,他从大青石上缓缓起身,就要拉着兄长离开。眼见与心上人近在咫尺又将错过,叶蓁蓁心间焦急,扶着栏杆的手一滑,身子打了个趔趄。 也正是这个趔趄叫叶蓁蓁想到了主意,瞧着黄衫少年离自己不过几步,叶蓁蓁心如擂鼓,轻轻咬住下唇。一瞬间,她忽然疯狂而大胆,做了个连自己也匪夷所思的举动。 叶蓁蓁故做被放生池畔旁溢斜出的枝桠勾到衣裙,伴着一声压抑的低呼,她脚底下一滑,便想一个踉跄间就往着何子岑的方向倒去。 两人之间相距十余级台阶,叶蓁蓁若是从上方滚落,自可跌倒在何氏兄弟之前。她的主意极正,何子岱对自己深恶痛绝,绝不至出手相助,反是何子岑善者仁心,在这一瞬间只想救人,必定考虑不了许多后果。 叶蓁蓁打定了主意,拼着受些皮肉之骨,只要一滚落下去,她便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襟。此时湖畔虽比不得方才人流如织,依旧有三三两两的女眷未曾散去。 众目睽睽之下,叫人瞧见两人肌肤相亲,为了保全叶蓁蓁的清誉,何子岑便只有唯一的选择,那便是取她为妻。 这个时候什么谢贵妃的训诫c什么何子岩的许诺c甚至什么叔父与婶母的算盘,都被叶蓁蓁抛到了脑后。她勇敢地闭上眼睛,身子往后仰去,期待着碰触到冰冷的地面,再一溜滚下台阶去,落到心上人的脚畔。 绘绮与绣纨的尖叫声近在咫尺,叶蓁蓁的身子眼看就将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条靛蓝的披帛飞出,稳稳卷住叶蓁蓁的纤腰,生生将她扯住,再往回一带。 叶蓁蓁只觉得身子一轻,好似腾云驾雾一般,这一次到是不受控制的惊叫出声。未等她反应过来,便觉得腰迹一紧,似是有人揽住了她的腰身。 心间蓦然一喜,只望着是何子岑出手,她紧紧拽住身边人的胳膊,面上无限娇羞,却诧异于鼻端传来的一缕幽香。 百合茉莉花的香气,无论如何不该在一个男儿身上出现,叶蓁蓁疑疑惑惑地张开眼,惊觉挽着她腰身的竟是位蓝衣姑娘,却并不是她心心念念的何子岑。 无限失望之下,叶蓁蓁不觉有失分寸。她松开了紧紧拽着人家衣裳的手,不是先开口道谢,而是冷冷地问了句:“你是谁” 蓝衣姑娘正是孙将军府上的二小姐,年前与何子岱不打不相识的那位。她昨日随着母亲往寺间进香,晚间又闲不住,便带了个丫头往放生池畔寻热闹。 孙二姑娘入京时间较短,与众人大多不相熟,也没有呼朋引伴,只是自己立在湖畔一旁瞧那水中的锦鲤。方才眼瞧着离自己不远的一位姑娘将要跌到,孙二姑娘待要过去已然来不及,情急之下只得挥出肩上披帛,先卷住叶蓁蓁的腰身,再将她带向自己的身畔,又稳稳扶住了她。 整个动作行水流水,孙二姑娘举手投足间宛若天女散花一般,让何子岱不觉叫了声好。及至她回头,何子岱一眼便认出了竟是当日要射杀人家大雁的那位,不觉闹了个大红脸,慌忙躲到何子岑身后。 孙二姑娘扶住了叶蓁蓁,绘绮与绣纨两个也跑来她身边,一个两个焦急地问讯,绣纨又忙着向孙姑娘屈膝道谢,也是替叶蓁蓁那句毫不客气的问话打个圆场:“我们是昌盛将军府上,不晓得姑娘您尊姓大名?今日我们郡主多承您出手相助,改日必当重谢。” 叶蓁蓁由希望转为失望,此刻脑间还晕晕乎乎,想不起京中那位姑娘有如此身手。她望向蓝衣女子的目光带着重幽怨与冷淡,根本没有半分感激。 孙二姑娘年前方才归京,多数贵人并不识得,也不太通人情世故。见叶蓁蓁面上没有丝毫感激,只认做她是惊吓所致,并不往心间去。又听绣纨说话动听,这位女子竟是昌盛将军的遗孤,不由犹犹豫豫问道:“莫非您是蓁蓁姐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七章 呆雁 叶蓁蓁此际回过神来,晓得自己方才失了礼,又听对方一口道出自己的名字,便就疑疑惑惑回道:“我正是嘉柔,不晓得姑娘您怎么称呼?” 打从仁寿皇帝赐了嘉柔的称谓,叶蓁蓁的闺名除却谢贵妃与自己的家人,已然极少有人唤起。叶蓁蓁听孙二姑娘满怀亲近,却是直呼自己的芳名,心下略有不虞,便抬出了嘉柔的名号。 孙二姑娘何曾晓得叶蓁蓁心间这里曲溜拐弯,她后退了半步,冲着叶蓁蓁微一福身,含笑说道:“家父姓孙,原是昌盛将军的旧部。我与蓁蓁姐姐幼时曾经见过两回,不意今日竟这样重逢。” 方才那一幕既惊且险,不但何子岑急着上前探看,尚未离去的几位夫人也纷纷遣人过来问讯。叶蓁蓁这些年柔婉示人,在京城勋贵之间口碑极好,自有识得她的女眷殷勤上前,又有人忙着替两位姑娘正式引见。 叶蓁蓁是昌盛将军的掌珠,打小众星捧月一般,也随着父亲到过两回孙府,至于见没见着眼前这位姑娘,她却是没有印象。面对这位孙姑娘的热忱,她只是敷衍的笑笑,脸上一片神伤,并没有乍逢旧友的欣喜,反而怪她方才多此一举。 何子岑冷眼瞧去,方才叶蓁蓁并未落地便就被孙二姑娘的披帛卷起,该是并没有受伤。为着安全起见,他一面命人给德妃娘娘送个信儿,一面叫赵五儿上前询问了并无大碍,才使人去传一顶步辇送叶蓁蓁回去。 女眷多的地方总有是非。两个女孩子立在这里叙话,等着步辇传来的片刻,早有好事者拿着她们比较,多了些闲言碎语。 两个人都是将门之后,孙小姐秉承父风,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方才那身形翩若惊鸿之姿;叶蓁蓁却是金闺玉质的弱柳拂风,好似一棵需要盘绕着谢贵妃这棵大树上的菟丝。 更有甚者举一反三,到婉叹昌盛将军武功盖世,偏就生了个女儿弱不禁风。 两个女孩子却不晓得自己成了旁人的谈资,叶蓁蓁纵然有心敷衍,孙二姑娘却十分热情。父辈们既有渊源,她们小时候又曾谋面,便就感觉格外亲近。 步辇很快便抬了过来,赵五儿招呼着绘绮与绣纨,叫她们好生服侍叶蓁蓁回去,若不放心再传太医瞧瞧。孙二姑娘瞅着叶蓁蓁柔弱,方才又好似受了惊吓,更不放心只两个丫头陪着,必要亲自送她回房。 叶蓁蓁苦恨连连,直怨这姑娘坏了自己的好事,面上却只得挤出感激的笑意,冲孙二姑娘连连道谢。孙二姑娘只怕山间苍苔翠藓太过湿漉,特意嘱咐抬步辇的嬷嬷们小心谨慎,她便立在步辇一旁守护,随着叶蓁蓁同往寺庙后院的禅房走去。 何子岱此时方敢探出头来,暗自在心里腹诽着,将孙二姑娘念叨了几遍:“真是个呆头雁,旁人使诈却瞧不出来,非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面。” 方才叶蓁蓁犹犹豫豫c想要有所动作的神情一直被何子岱瞧在眼中。若是孙小姐不出手,他便会想法子直接打叶蓁蓁的脸,宁肯落了她的名声也不能叫她玷辱自家兄长的清誉。 前世里苦命的鸳鸯重又聚首,何子岱早些时想要拆散何子岑与陶灼华的心思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却是真心想要成全。 许是命运的转轮重新被拨动,这一世的情形一直往好的方向发展,陶灼华所做的努力点点滴滴都在何子岱眼前。她替何子岑搭上波斯的桥梁c助德妃撼动谢贵妃的独宠,再不似前世那般懦弱无能,已然够资格站在何子岑的身畔。 何子岱在这里嘟嘟囔囔,不觉便出了声。何子岑目光一觉,喝问他道:“这么大个人,行事到愈加没有分寸,你在骂谁是呆头雁?也不怕叫旁人听了去?” “可不就是个呆头雁,叫旁人骗了还不晓得?”何子岱并不惧怕何子岑表现的严厉,他嬉皮笑脸说道:“叶蓁蓁显然有意为之,又对这呆头雁一片敷衍,可笑呆头雁还不自知,一味要送人家回去。” “何子岱”,何子岑连名带姓唤着自己的兄弟,苛责他道:“越说越没有样子,前些时你险些射落人家的大雁,还未去孙将军府上赔礼,又敢在这里诋毁人家一个姑娘家,是打量我处置你不得?” 见兄长动了真怒,何子岱只得脸色一肃,不敢再胡言乱语。 只是方才被何子岑提起孙二姑娘的大雁,何子岱却又联想起阿西曾经说过,那是世间少有的忠贞之鸟,对自己方才乱打的比喻有些脸红,不由觉得边耳根子都突突发烧。 幸喜此时夜色深浓,何子岑记挂着要亲往德妃娘娘处禀明方才的一幕,并不曾留意何子岱的异样,只横了他一眼喝道:“还不快走?” 叶蓁蓁的步辇走在前头,两旁簇拥着她和孙二姑娘的丫头。何子岑与何子岱领着赵五儿等几个内侍,不远不近随在后头。 孙小姐恪守规矩,来寺庙间上香并没有穿鲜亮的衣裳。 何子岱冷眼瞧去,她褪下当日耀眼的火红,如今一袭黛蓝的长裙,手上重新挽了方才救人的披帛,没了那一夜的剑拔弩张,到添了婉约风姿。 与叶蓁蓁两个同在一处,风骨不同的两个人之间风格立显。叶蓁蓁似是蓝田玉盆前一株柔兰,唯有娇柔无限。孙小姐却恰似山间百合,恣意而又芬芳。 步辇径直抬入了叶蓁蓁所居的禅院,何子岑只怕母亲着急,先去德妃房中禀明,叫母亲只管安心歇下。 德妃哪里睡得着,生怕带出来的这几个姑娘有一星半点闪失,忙着打发绵绫去隔壁院子里探问,又对何子岑说道:“母妃已然传了太医,要不要紧的都熬几幅安神药吃吃。今次谢贵妃并未跟来,偏她出了事着实说不过去。” “您只管放心,我与子岱亲眼所见,嘉柔郡主毫发无损”,何子岑白了一眼何子岱,继续说道:“今夜幸得前次那位孙二姑娘出手,若不然嘉柔郡主可要吃些苦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八章 诊脉 深宫浸淫数年,德妃娘娘瞧得透透,只怕叶蓁蓁这一节事有出因,却也懒得问讯。只对两个儿子说道:“正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锦绫已经去瞧了,母妃等着她的回音便就睡下。你们忙了一天,也早些回去歇着。” 兄弟两个告辞出来,何子岑不忘嘱咐何子岱道:“往后要谨言慎行,你那些话若传进旁人耳中,可叫孙二姑娘如何做人?” 何子岱满心不服,冲何子岑道:“你还是先管管自家的闲事,莫到处留情才好。这位叶大小姐因何摔倒,旁人不知,难道你也不晓?若不是孙二姑娘出手,她今日哪有这么便宜。” 有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何子岱的双眸从未往别的姑娘家身上驻足。陶灼华的及笄礼在即,何子岑只待佳人长成,便就要请求仁寿皇帝履行自己的承诺。帝王一诺千金,他与陶灼华的良缘已然是板上钉钉,再不留意旁人芳心暗系。 听何子岱的意思,叶蓁蓁方才在放生池畔这一出分明与自己有些干系。何子岑自问心间朗如日月,并不愿凭白担这虚名。 月光下何子岑的容颜俊美无俦,只轻轻笑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子岱,等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家,自然明白我的话。” 前世的何子岱从未取亲,也未见得与那个姑娘家暗生情愫。 听着何子岑的话,他眼前不觉掠过孙二姑娘红衣如火的身影,又暗自摇了摇头,在心里嘟囔着,不晓得怎么又想起了那只呆头雁。却是生怕对方为叶蓁秦所惑,不觉对着叶蓁蓁等三人所居的禅院多望了几眼。 锦绫依着德妃娘娘的吩咐,过来探问叶蓁蓁的伤势,正逢着步辇堪堪在禅院前头落下,她便先一步上前问安,关切地询问叶蓁蓁可有受伤,再恭谨地说道:“太医已然在路上,嘉柔郡主先回房再稍待片刻。” 叶蓁荼黯然自己方才的功夫白费,今夜又被陶灼华与何子岚凉透,到触动心事,虽然并未收伤,却是委屈难耐。她连院子也未进去,便就拉着锦绫的手哭得梨花带雨一般。 孙二姑娘立在一旁十分尴尬,她对自己的身手颇为自负。那靛蓝的披帛一带,便就将人卷回自己身边,叶蓁蓁该是半分没受伤害。 瞧着她在禅院门口便就抽抽搭搭,依旧哭得如此凄惨,孙二姑娘满心疑惑。只为自己是局外人,也不好过问,只得朗声吩咐丫头往院中送信。 陶灼华与何子岚本是在树下品茗,两人谈性正浓。听得门口一阵喧哗,接着便有人进来送信,不多时菖蒲便过来屈膝行礼,说是叶蓁蓁受了惊吓,如今被人送回,步辇已经停在了禅院门口。 两人对望一眼,自然齐齐移步往门口探看,却见叶蓁蓁已在绘绮与绣纨的搀扶下进了院子。所幸院中方才搭起的纱帐未曾收起,便就将将叶蓁蓁挪在那里,等着太医前来。 何子岚识人极准,小年夜里曾见孙小姐红衣怒马风姿绰绝。如今见她走在叶蓁蓁身旁,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先前稍感意外,却又想着两家原本便是世交,心里便就释然,大大方方唤了一声孙小姐。 当日何子岚并不曾下车,孙二姑娘却不曾识过她的容颜。见对方亲切地与自己打招呼,一时对不上号,到是身旁的丫头赶紧小声提点,方晓得这位是六公主,慌忙上前行礼问安。 何子岚细问了情形缘由,晓得是孙二姑娘出手相救,便就轻轻一挑大拇指赞道:“孙小姐巾帼之姿,前次小年夜间子岚有幸一睹您的风采,如今记忆犹新。” 孙二姑娘冰雪聪明,霎时就记起小年夜里自己与何子岱那场过节,当时除却两位殿下,还有辆马车停在一旁,车内定是这位六公主无疑。 片片红霞稍纵即逝,孙二姑娘落落大方地承认道:“当日是含珠失礼了,不晓得六公主便坐在马车之中。若不然,定该上前行礼问安的。” 何子岚美目灼灼,忙着拉过身旁的陶灼华替孙二姑娘引见,又唤小环重新沏茶,请孙二姑娘暂且稳步到梧桐树下。 叶蓁蓁没有兴趣理会这几个人的寒暄,见她们对自己也不过是走走过场的人情,更添了无限委屈,眼中的泪珠纷纷只是不断。 她坐在青纱笼起的帐幕中,由得绣纨替她搬过脚踏,绘绮已然抱来迎枕。方安置下来,随行的太医已然赶到,先到众人请了安,便就过去替叶蓁蓁请脉。 叶蓁蓁规矩极大,自青纱帐中伸出只素手搁上太医安的请脉枕,上头却又搭了块月白的丝帕,绘绮便连连催促,让太医快些瞧症。 随同德妃娘娘大队人马出行的太医好歹也是正四品的官职,被个小丫头呼来喝去,心下已自厌烦。他沉下心来平着脉,自然是瞧着无碍,却故意冲绘绮说道:“医家讲究的是望闻问切,还请姑娘掀起纱帐,我要瞧一瞧郡主的面相。” 绘绮大为不满,娇斥道:“大人只管评脉,怎得还要瞧郡主的尊容?” 太医一本正经说道:“自然是为着稳妥起见,若是郡主觉得下官唐突,下官也只得斟酌着开两剂安神的药,希望能够十分对症。” 绘绮还待再说,叶蓁蓁已经轻咳一声,绣纨挑起了青纱幔帐的一角,冲太医屈膝行礼道:“大人诊病要紧,您且瞧一瞧我家郡主可有大碍?” 太医略略望去,叶蓁蓁除却哭得双目红肿,并没有伤病之情。这么一位柔婉的姑娘到调教出狗仗人势的丫头,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倚仗。 他抬头请绣纨放了幔帐,不过依例开了几幅安神的汤药,便就背着药匣子告退。方才菖蒲燃起的茶炉子并未熄去,正好搁了药锅,绘绮便自去熬药,由绣纨陪着叶蓁蓁进去安歇。 叶蓁蓁眼中依旧汪着清泪,一幅我见犹怜的模样,楚楚可怜冲孙小姐说道:“抱歉,今日竟是这么个情形下与妹妹相见,改日我亲去府间致谢,也请妹妹替我给叔叔与婶婶带个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三十九章 僭越 孙将军做为昌盛将军昔年的旧部,如今在军中也有些举重若轻的地位。 叶蓁蓁晓得孙将军不似赵将军与钱将军那般热衷与谢贵妃结盟,如今在对待何子岩的态度一直含糊不清。守着比自己略小一岁的孙二姑娘,她自是既要维持娇柔的模样,又要做出几分亲厚,当真十分难得。 孙二姑娘自是客气了几句,还依礼说了些改日再来探望的话,便目送叶蓁蓁离去。本来带些爽朗的男儿性格,孙二姑娘也不惧多交几位朋友,无奈对上何子岚便就想起自己小年夜间的泼辣,不觉颊上生烟,晕成两朵山花。 彼时菖蒲已经重新泡了茶,陶灼华便就含笑请孙小姐品茗。何子岚不是小气之辈,并不曾去揭两下里小年夜曾起冲突的短,而是真心实意地向孙二姑娘道了幸会,还煞是关切地问及那对雁儿。 陶灼华听不大明白这雁儿的由来,守着正主儿也不方便开口问讯,只想等孙二姑娘告辞之后再问个究竟。她听着两人叙话,只一味殷勤招待,命丫头们摆下果碟,又恐孙二姑娘畏冷,还叫人拿了件新的披风。 孙二姑娘是习武之人,到不畏夜间寒风,只是谢了陶灼华的好意,对这位初次见面的质子郡主添了些好感。 大家彼此不相熟悉,孙二姑娘不过略坐片刻便想告辞,却有丫头过来传孙夫人的口信,叫孙小姐在这里稍待,等着叶蓁蓁服了药,看可有什么需要府里帮忙的地方,待一切处置妥帖了再回去。 想来孙夫人敬重叶蓁蓁是故人之女,一定要全了礼节。还特意命丫头送了两个干果攒盒,道是叨扰了两位贵人,不敬之处还请她们两位海涵。 孙家是武将出身,孙夫人却极懂礼节,何子岚与陶灼华都请小丫头给孙夫人捎话道谢。孙二姑娘无法,只得重新落坐,瞅着绘绮蹲在火炉前熬药。 只怕何子岚翻起旧事,孙二姑娘初时有几分扭捏,见对方落落大方,便即恢复爽朗的本色,更与陶灼华侃侃而谈起来。晓得陶灼华是从大裕客居到此,孙小姐还提起曾随家祖父游历,到过大裕许多地方,三个人本是初识,到也相谈甚欢。 绘绮熬好了药,端进去服侍着叶蓁蓁服下,孙二姑娘便遣丫头过去问讯。不多时绣纨亲自出来,冲着孙二姑娘微一屈膝,含笑回道:“叫夫人与小姐挂念了,我家郡主方才服了药,如今睡得到算安稳。待过得两日无有大碍,必当亲至夫人面前道谢。如今天色已黑,不若奴婢掌着灯,送姑娘回房去吧。” 前半段话自是说得滴水不露,也极有礼貌。及至到了后头,绣纨却是不顾孙二姑娘正在与何子岚与陶灼华攀谈,公然替叶蓁蓁送客。 孙二姑娘面上不大好看,只淡淡说道:“姑娘还要留在郡主身畔服侍,便不劳您大驾。我自与六公主和灼华郡主说几句话,寺间燃有清灯,也不必另外再点。” 绣纨自是不能反驳,依旧微笑着屈膝告退,声音清脆地说道:“孙小姐好走。” 何子岚听得这般无理的言语,一脸忐忑地望着孙二姑娘,到似是自己做错了事一般。陶灼华慌忙打着圆场,挽着孙二姑娘的手道:“还未尝尝孙夫人送来的点心,我这是借花献佛了,孙二姑娘这边请。” 绣纨连着无理,孙二姑娘不好冲个丫头一般见识,脸色已经暗了下来。她尊敬昌盛将军夫妇,便想先忍得这一时之气,待日后再说道说道。 随在她身畔的丫头却不愿吃素,她们素日随着孙二姑娘舞枪弄棒,性子带了几分武者惯有的火辣,早便瞧不惯绣纨这般公然逐人。 其中一位拿眼斜着绣纨道:“我们姑娘想在哪里都随着她的心情,不劳旁人多嘴。便是姐姐你这般弱不禁风,我们姐妹如何敢劳您点灯?郡主那里离不得人,您还是快些回去侍候得好。” 其实在坐的人心知肚明,绣纨一个丫头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替叶蓁蓁逐人?分明是叶蓁蓁尚未睡去,不愿听着外头三个人相谈甚欢,到显得心有芥蒂。 绣纨抬头瞧着孙二姑娘身畔两个丫头目露敌意,且两人打扮利落c行事干脆,分明是会几分功夫的样子,便就胆怯了三分。她情知自己本就犯了大忌,也不敢回嘴,只得转身退去叶蓁蓁房内。 何子岚面上期期艾艾,待要替叶蓁蓁向孙二姑娘道歉,这个事儿分明不是由自己引起,只得面含歉意说道:“想来嘉柔郡主自个儿受惊,生怕您再有所闪失,这是顾念孙小姐的意思,您别往心里去。” 孙二姑娘曾听母亲提及何子岚在宫中不受帝王宠爱,却不承想她平素行事是如此小心翼翼,乃至对着个丫头也不敢大声说话,到对她充满了怜惜。 方才不过是呈一时之气,孙二姑娘完成母亲所托,片刻间也就告辞,先回孙府暂时客居的禅院之中。锦绫将一幕都瞧在眼中,也自去德妃娘娘面前回话。 回来向德妃娘娘请了安,锦绫便就轻轻一叹,将方才那幕一五一十叙述了一遍。不过是就事论事,锦绫将叶蓁蓁如何由孙二姑娘送回c太医如何请脉c如何并无大碍,却由得丫鬟对孙二姑娘极不客气这些事情统统说了一遍。 锦绫与绮罗两人已是随了德妃多年,两人行事极有分寸,甚少守着德妃评论旁人的是非,此刻连着举出叶蓁蓁对太医及孙二姑娘的态度,分明对她处事颇有微词。 德妃细细忖度,却是品出些不一样的味道。叶蓁蓁今夜行事怪异,德妃方才已然命绮罗悄悄前去放生池畔查看,叶蓁蓁摔倒的那处地方是平整的泥金砖路,而且她手扶阑干,又何至于站立不稳? 听绮罗还原了当时的情形,德妃眼前立时便勾勒出了方才的一幕。她晓得沿着叶蓁蓁站立的地方步下几级台阶,一双儿子便齐聚在大青石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四十章 含珠 德妃暗眸沉沉,闲闲抚着腕上赤金掐丝的芙蓉镯,却蓦然将手中的杯盏往地上一掼,任那素瓷窖片碎了满地,慌得锦绫忙劝道:“娘娘您别动怒。” 小丫头俯身将碎片收走,屏气凝息地退出房去。德妃身畔独留下这两个素日贴心的丫头,直气得将手抚在胸口,低低骂道:“素日瞧着她柔婉恬淡,不意在长春宫里尽学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本事,以后少叫她出现在本宫面前。” 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竟敢算计起了自己,还妄想扯上自己的儿子下手。德妃愈想愈是后怕,若叶蓁蓁不慎滚落,两个儿子近在咫尺,也唯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立刻闪开,与叶蓁蓁划清界限,并不沾染事端。此举虽好,却难免被人诟病毫无怜悯之心,对纤弱少女落难而见死不救。 可若是两个儿子不管哪一个出手,都难免为叶蓁蓁所纠缠,为了保全两人的清誉,便是德妃也无计可施,只得去求一道赐婚的圣旨。 一想到叶蓁蓁竟敢打自己儿子的主意,德妃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骂了她两句,又对那位及时出手的孙二姑娘满怀欣慰。 锦绫替德妃娘娘倒了茶来,满含着歉疚说道:“是奴婢的不是了,不该在娘娘耳畔说三道四,惹得娘娘动怒。只为瞧着那两个丫头嚣张跋扈,奴婢有些替孙二姑娘不值,今日说话有些过了头。”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连你们两个守着我也没几句真心话?”德妃美目横横一嗔,却又触动了前情,再次问道:“你说今日救了那贱婢的姑娘是谁?” “是孙将军府上的孙二姑娘”,锦绫行事周全,不过片刻间早将孙二姑娘大体打听了清楚。她屈膝回道:“奴婢听说这位二姑娘早些年一直养在老家与祖母作伴,前年她祖母去世,这姑娘楞是守了一年的孝,去年春节才回京城。” 德妃记性极好,便就想起何子岱当日垂头丧气归来,提及无心唐突了人家姑娘,要送人家什么大雁的事情。 “原来是孙士诚将军的府上”,德妃呷了一口刚刚泡上的茶,心境渐渐平复下来。她满意地品着大红袍醇厚的回甘,心里有些个想法初初只是小芽,便就渐渐破土,大呈生机昂然之势。 第二日听完了方丈大师的早课,德妃娘娘便就泒人请孙夫人与孙二姑娘过来说话。孙夫人身着一件姜黄的立领窄袖小袄,浅褐色的暗纹云锦长裙,腰间结着条姜黄的丝带,鬓发梳得一丝不苟,显得极是干练。 孙二姑娘则是一身水绿暗纹的长裙,外头罩着烟蓝的焦布比甲,盘起的发辫上只簪了几枚同色的发钿,极为清丽可人。 闻道德妃娘娘是专程道谢,孙夫人谦辞道:“娘娘如此说,叫臣妾情何以堪。小女自幼习武,也刚好被她遇到,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从前见过孙夫人多次,不过极少近距离说话。德妃娘娘悄然打量这对母女的气质风度,不觉暗暗点头。 她屏退了众人,方诚心冲孙夫人说道:“说起来早该请夫人来见一面,年前小儿唐突,与令千金起了些误会,本宫已经对他严加叱责。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年前那一场送雁的风波,孙夫人曾听大儿子提过,也着实认真考虑过,若德妃真替儿子提亲,她这个做娘的该如何应对。 如今朝中站队,孙将军虽然态度未明,却始终被人划在昌盛将军的旧部里头。 孙将军并非不顾念故人情谊,只为这一两年间,却是冷眼瞧着有些人闹得不像,只得选择清者自清。他安心待在京里,并不似钱将军那般主动请缨。偶与夫人说起,也是时常长吁短叹,心内有些隐忧。 孙夫人也曾询问过孙将军究竟打什么主意,孙将军只是叹息着说道:“便是昌盛将军在世,只怕也没有这般大的野心。为人臣子自当忠君爱民,又怎么一味讲究朋党之谊,这般做法与虎豹豺狼有什么两样?” 话已至此,孙夫人便对孙将军的心情十分明了,也对丈夫这种做法大为赞同。 当日何子岱与孙二姑娘为着一对大雁相争,夫妻两个听了儿子的叙述,确曾认真考虑过这件事有几分可行,希望能籍此表明心际。 孙夫人思来想去,只怕是襄王无心,却只得轻轻叹道:“你没听含之说起,那齐王殿下根本便不晓得送雁的典故,根本便是信口开河。便是他真有此心,赵王殿下的姻缘未定,如何便能轮到他?” 孙将军亦是轻轻叹息,对夫人说道:“这一双儿女都是我们的宝贝,我并不是要拿着女儿攀龙附凤,只为表一表对陛下的忠心不二。如此看来,此法又不可行。唉,身处夹缝中间,想要独善其身也确是艰难。” 夫妻两个等了月余,除去何子岱托了新任的禁军统领靳威出面,约出孙少将军孙含之一同吃了顿饭赔罪,并不曾真登孙家的大门。 情知此事大约黄去,孙夫人心间委实有些遗憾。 今日德妃娘娘相召,又叫她瞧见一丝曙光。见德妃娘娘重提当日旧事,她便欠身说道:“说起来并不怪齐王殿下,是含珠这孩子行事冒失,那日多有冒犯。回来之后,臣妾已经狠狠教训了她,罚她写了十篇《女戒》。 对孙含珠这样喜武的女子来说,拈起根狼毫写字无异于是最深的约束。偏偏孙夫人嫌她写得不用心,被一再返功。 想到此处,孙二姑娘小嘴一抿,露出丝受伤的神情。 德妃瞧着她天真烂漫,又是一派纯真性情,到真心添了几分喜欢。她郑重与孙夫人说道:“令嫒天真烂漫,这才是真脾气c真性情,如今放眼京中,这样率真的女孩儿不多,夫人可是有福了。” 孙夫人聪慧过人,听着德妃主动提及旧事,又对女儿盛赞有加,心知前次之事有几分眉目,只是碍着女儿在前,大约不会细说。便就更加恭谨地欠身道:“这也是小女的福气,能有几分入得娘娘慧眼,其实娘娘真是谬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四十一章 桃夭 好事能否做成,关键还要瞧孙家的态度,德妃自然不会急着表态。 她但笑不语,招手唤了孙含珠近前,拉着她的手细细问她的年纪,平素在家都做些什么,显得极十亲近。 孙含珠本就是大方之人,便是守着贵人也不是一派扭捏做作,到颇对德妃的脾气。德妃便就冲孙夫人歉然说道:“寺间礼佛,身上也没带什么贵重东西。些许的见面礼,孙二姑娘可莫嫌简薄。” 便就褪下腕上那对赤金掐丝的芙蓉镯子,亲手替孙含珠戴上,德妃再拍拍她的臂膊道:“宫里头似你这个岁数的女孩子不多,本宫到喜欢你的直脾气。待回了宫,本宫叫灼华郡主给你下帖子,进宫玩上几天。” 面对突如其来的恩典,孙二姑娘也不是完全不懂。必是德妃对自己颇有好感,还兴许对那送雁什么的典故有些了解,这才一味示好。 她虽然大方的敛礼致谢,面上却仍旧飞起两团红霞,灿若映在禅房花木之上的金芒,一时光彩夺目。也幸而孙二姑娘平日行事豁达,不过片刻便就恢复自如,她应下德妃娘娘的邀约,便就依礼退至一旁。 礼完了佛,做过两场法事,再听方丈大师讲了几卷经文,便离着诸妃的回程之期不远。因为识得孙二姑娘,德妃娘娘心情颇佳,这几日晚间一般是传着陶灼华与何子岚在院间烹茶论道,也命人去请孙二姑娘地来盘桓,日子过得颇为逍遥。 叶蓁蓁养了两日,除却德妃每天派绮罗过来问候一声儿,再未等来旁的恩典,又闻说孙二姑娘因着救人有功反得了德妃娘娘的青睐,这些日子一直在德妃客居的禅院内徘徊,一时到五味陈杂。 做贼者必然心虚,这会儿冷静下来一想,叶蓁蓁颇有些懊悔自己当时的大胆。 漫说有个何子岱对自己虎视眈眈,许不许何子岑出手尚在两可。便是德妃娘娘这般温婉的人,知道有人想要踩着她的儿子上位,无异于触动她的逆鳞。 联想到两座禅院一墙之隔,德妃这样面面俱到的人便是应景也该来探问自己一声,如今却是人影不见,还时常传另两个姑娘过去陪伴,分明对自己大为不满。 叶蓁蓁思来想去,前几日那一招险棋走得太臭,简直是自毁形象,却成全了他人。晓得如今为德妃不喜,叶蓁蓁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心间漫过一阵阵惶恐。 第二日清晨听完了早课,叶蓁蓁连自己房中也不回,便去求见德妃娘娘,故做谢她这几日的关怀,实则想探一探德妃娘娘的口风。 行至禅院门口,却吃了个闭门羹。绮罗笑嘻嘻屈膝行礼,却带着歉意开口:“郡主来得不巧,娘娘今日约了方丈大师论道,如今正在房里更衣,立时便要往藏经阁去。” 叶蓁蓁听得心间一凉,面上依旧笑靥如花,冲绮罗稍稍欠身道:“如此,有劳绮罗姑娘替蓁蓁转达谢意,蓁蓁晚些时候再来。” 绮罗微笑着送客,及至晚间叶蓁蓁又到,却换了锦绫满面歉然道:“娘娘今日有些劳乏,已然早早歇下,吩咐两位殿下过来请安也不必唤她。郡主您才刚见好,快请回去歇着。莫叫山寺间的晚风扑到。” 话是一如既往的客气,叶蓁蓁聪慧绝顶,又岂能听不出其间的疏远之意。 山寺风冷,却不及心间苦寒。叶蓁蓁情知梁子已然结下,自己自救不成反而又添新敌,无论再悔再恨却也没得后悔药吃,只得一步一挪,重回自己房里。 陶灼华与何子岚两个都是性喜丘山,对此良辰美景只觉舒旷。 叶蓁蓁归来时,见两人又在梧桐树下摆下茶盘,换做茯苓烹水煮茶。一方绷在绣架上的丝帕握在何子岚手间,初至山寺时那上头的榴花簇簇,尚未勾勒出深色的花边,如今行将完工,鲜亮的活计与叶蓁蓁的心境大相径庭。 她强打精神赞了两句,便就推脱身上乏力,扶着绣纨的手去了里间。陶灼华与何子岚并不留客,不过吩咐小环将煮好的山泉水替她送了一盏。 山花依旧烂漫,除却寺间听禅,更多年轻的嫔妃都愿意往后山走走,欣赏早春二月的美景。德妃娘娘却对去岁陶灼华在山间遇刺心有余悸,提早吩咐了她不许一个人转往后山,若要盘桓往来,须得远远叫几个侍卫随行。 瑞安此时已经像只疯狗,陶灼华不晓得她何时便会窜出来咬人。况且苏梓琴归国之际带走了忍冬,那必然是洒在瑞安心头的一把咸盐。面对德妃的关爱,陶灼华自然谨慎尊从。 她不再独往后山,更多的便是与何子岚一起走至供着佛塔的山峪,在那低洼的山坡间采一丛黄花。何子岑有着保护一众女眷的职责在身,正好可以远远相随,瞧着心上人翩然的身形流连在碧草如茵的山坡间。 这趟回宫之后,何子岑便将被仁寿皇帝泒往苍南郡办差,这一走大约又是半月有余。前世今生的牵挂加在一起,如今对陶灼华当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远远的凝望已然添不满刻骨的相思,何子岑终是寻着个借口要单独与陶灼华说些话。他晓得陶灼华忌讳瑞安的黑手太长,如今行事谨慎,便信步走了一趟后山,折了几枝开得最好的桃花回来。 何子岑命赵五儿将花分送给何子岚等人,再悄悄转告陶灼华,自己有些话要同她说,便在禅房外头石阶之旁的一枝菩提树下等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想着昔日佳人这名字的由来,何子岑又在唇间默默念诵了几回,一时满心期待,便立在菩提树下耐心地等候。 陶灼华与何子岑之间如今维系着大阮与波斯的联系,他们的会面早便得了仁寿皇帝与德妃娘娘的默许,茯苓听得赵五儿的传话也不意外。 她轻快地捧了那些桃枝进来,先将赵五儿的话转告给陶灼华,便四顾望着,想从禅房里寻个什么东西插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四十二章 心死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两人同在一处,却又只能相知相望,陶灼华一颗芳心所受的煎熬并不比何子岑少。听得茯苓的传话,陶灼华心上便就如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 寺间须得着装轻淡,陶灼华未施脂粉,依旧穿着件最喜欢的玉簪白暗纹素衣,只在腰间结了细细的苍蓝色丝带,挽成朵芳菲花朵的模样。 何子岑一件青绸直裰,在苍翠菩提的映衬之下皎皎如云,瞧得陶灼华眼前一亮,不禁闪过昔日两人泛舟湖上你侬我侬的画面,终是心间悠悠一叹。 千百次想要开口说一声迟到的抱歉,又怕惊了如今得之不易的温馨。陶灼华便只是浅浅微笑,接了何子岑递来的桃枝,微微一福便做道谢。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 美人如花,何子岑亦曾有千百次的冲动,要请陶灼华谅解自己前世对她的冤枉。瞧着陶灼华笑容灼灼,何子岑终怕将血淋淋的过往撕开,破坏眼前那么美的画面。他只是任清风吹动直裰,低低与她说道:“过几天我又要出京了,务必会在你的及笄礼之前赶回。” 今世的何子岑比前世更早地担了大任。当谢贵妃的上蹿下跳终于引起仁寿皇帝的不满,更对何子岩那样着急去揽功勋起了抵触之心,便将更多的政务压在何子岑的肩头,隐隐是望子成龙之意。 陶灼华一手攀着身侧旁溢的竹枝,一面轻声对何子岑说道:“正有件事情要问问你,玄武前辈蛰伏在榆林关数日,前日已经回来。他曾出关北上,却言道根本没有发现鞑子进攻的痕迹,因此对钱将军报来的军功有所怀疑。不知你那里派了人去,可曾有什么信息?” 玄武与青龙等人猜测,若鞑子挥军南下,沿途不能没有行军的痕迹,玄武一路北上,偏就没有丝毫发现。因此他们怀疑被钱将军与何子岩所剿的队伍根本不是鞑子,至多只是些小股的流寇,存有虚报军功之实。 前世里陶灼华不问朝政,不代表何子岑两耳清风。那时也是这么个时节,何子岩一时风头犹劲,连着几次沙场杀贼的经历让他在朝中呼声颇高,一度令何子岩举步维艰。 许多人穷其一生难以建立的军功,何子岩在小半年的功夫中就积攒起来,不由不叫人怀疑。那时节德妃被谢贵妃压着一筹,何子岑一度以为自己与皇位无缘,却不料一夕风变,情形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何子岑记得当初仁寿皇帝瞧了几封奏折,气得脸色铁青。他哆嗦着手将奏折扔进火盘中,再不假旁人之眼,却是一口鲜血狂喷,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本来身子极好的仁寿皇帝在那天之后便添了些萎靡,他急召何子岩回京,更寻了个罪名将钱将军拿下。此后,连何子岑自己也未想到,储君之位就那么便宜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若说为了助自己拿到储君之位,断断不用牺牲朝中重臣。至于前世那封让仁寿皇帝龙体大伤的奏折里究竟写着些什么,此刻已然无从查考,何子岑却敏锐地感觉跟何子岩这些便宜得来的军功有些关系。 今生陶灼华旧事重提,摊开了何子岩的军功,何子岑自是前所未有的上心。 清风与明月早些时已经北上榆林,何子岑命他们心无旁骛,只冷眼旁观榆林关外官兵与鞑子之间是否还有战争,那些本该从北南下的鞑子不走正路,究竟是打哪里从天而隆? 听得陶灼华依旧心系这件事情,何子岑柔声说道:“你放心,清风与明月两个出马,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不该他得的东西,他一分也不能得。” 这样语气铿锵的何子岑到是陶灼华前世里极少见到。她嫣然一笑,轻轻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掐算着时辰,甄三娘这几日也必到,我也期待着她这里能有建树,咱们势必要将谢贵妃一伙儿一网打尽。” 咽下去的那一句:“方能消我心头之恨”,陶灼华不愿去说。既是两人心照不宣,便就将重拾前世的记忆放在两个人都认为最合适的时刻。 “正是要说与你知晓”,何子岑醉心于美景佳人,险些就忘了正事。他低淳的声音如带着磁性,点点掠过陶灼华的耳鬓:“三娘子已然到了,如今客居在善水居,正由云掌柜照料,你大可放心。” 似是灿然的流萤从陶灼华眸迹划过,那倏然的光亮映得何子岑心里都亮堂起来。她仰头望着何子岑的美眸欢喜笑道:“菩萨保佑,先皇后的冤情大约可解了。” 何子岑附和着她点了点头,一想到离别在即,眼中便满是不舍之情。他折着头上的树枝柔声问道:“灼华,再过了这个生辰,你也算做大姑娘了吧?一眨眼你来大阮已经几年,可曾想过要将这里当做永久的家园?” 少年人的意思隐晦,话中的企盼却不难听出。陶灼华晕生两颊,只低敛着双眉无声而笑。她并不作答,只要梨涡浅笑,绽开小小的酒窝,轻轻嘱咐何子岑道:“未必有机会送你,一路多多保重”。 何子岑微笑应允,两人眼波如水的画面偏就无巧不巧撞入叶蓁蓁眼中。 叶蓁蓁既愁且苦,任是山寺间曲径通幽,禅房中花木深深,她却品不出半分怡然之趣。方才何子岑折了桃枝分送诸人,她也得了赵五儿送来的几枝,却又勾起满腹怀春之意,便就百无聊赖踱至禅院门口,却撞见这郎情妾意的一幕。 心间轰然一声脆响,叶蓁蓁似是听见琉璃声脆,片片落于地面。 以为诗中所写的“芳心只供丝争乱”只是比喻之句,不想她此刻一缕芳心错付,却叫春风吹得七零八落。不管牵动哪一根线头随意一扯,那份疼痛都是刻骨铭心。 叶蓁蓁不晓得自己是如何回了房,又是如何兜头大睡。不晓得晨昏午后,连绘绮唤她用午膳的声音都好似飘渺在天外,她想开口应答,偏是出不得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四十四章 死生 叶蓁蓁不晓得此刻是身在黄泉、亦或还在人间。 她在奈何桥前举目四顾,只觉得身边要么便是万仞高山,要么还是深渊重重,前路与归程两相漫漫,唯有云雾弥漫间孟婆的身影还时隐时现。 那一盏碧绿的茶汤似是带了无限的魅惑,只想着要飞入叶蓁蓁的手上,叶蓁蓁吓得甩着手回头便跑,却不小心一脚踩空,似是落进泥沼中无法自拔。 远远的,似有寺间木鱼与钟磬之声响起,其间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颂经声,让叶蓁蓁心间一凝。那盏在叶蓁蓁面前飘拂的孟婆汤却是一滞,碧绿如汤水好似更清浅了一些,却再也没了空灵之力,无力追逐奔跑着的叶蓁蓁。 叶蓁蓁精神一振,她恍然记起此刻自己应该身在寺庙之间,不觉暗暗和上那隐隐约约的颂经声,大声念了出来。 经文到处,邪魅与心魔尽退,叶蓁蓁只觉得豁然开朗。她耳畔轰然一声巨响,云雾霎时间散去,那万仞高山也消失不见,叶蓁蓁顺着钟磬的声音苦苦寻觅,好似瞧见了大相国寺巍峨的山门。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身子便在山门前渐渐软殆下去。 “醒了醒了,郡主醒了”,绘绮在叶蓁蓁额头重新换了块浸水的冷帕子,瞧得叶蓁蓁手指微动,喜不自胜地唤着绣纨:“快去再请太医,便说郡主醒了。” 绣纨一夜未眠,此刻刚趴在床打了个盹儿,听得绘绮的呼唤简直要喜极而泣。她一骨碌爬起来,头发也来不及理顺便往外跑去,口口声声唤着太医,再没有一丝平日的骄纵与矜持。 叶蓁蓁昨夜一宿高烧不退,只是昏迷不醒,脸上烧得绯红一片。两个丫头吓得不轻,赶紧将消息报到德妃面前。德妃打量着叶蓁蓁前几日根本没有大碍,只认做她一计不成又起幺蛾,晾了半天才皱着眉头叫锦绫寻太医去瞧瞧。 锦绫带着太医过来时,陶灼华与何子岚早是重新披衣起床,也有些无措地立在叶蓁蓁房里,不晓得对方何以病势汹汹,正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原是晚间菖蒲值夜,听得叶蓁蓁房里只是动静不断,两个丫头走马灯一般出来打水,浸冷帕子,替叶蓁蓁更换被汗水打湿的小衣,其间还夹杂着断断续续压抑的哭音,将她吓了一跳。 菖蒲趁着绘绮再次出来打凉水,悄悄扯着她的袖子问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你两个瞧着一幅惊悚胆怯的样子?” 绘绮见问,眼里汪着些泪,滴滴答答便流了下来。 两个丫头都晓得随着叶蓁蓁出了叶家,那府里便是再回不去。若叶蓁蓁有个三长两短,她们连长春宫都待不住,更是无路可去。因此这断不了的哭泣一半为着叶蓁蓁担忧,更有多半到是为着自己的后路发愁。 她悄悄指一指里头,冲菖蒲说道:“我们郡主烧得厉害,浑身火炭一般,我们姐妹两个委实害怕。方才也曾经禀报了德妃娘娘,可是到这个时节太医也没过来,正是不晓得该如何自处。” 说到此处,绘绮也是急病乱求医,她向菖蒲微一屈膝,央告道:“姐姐,妹子便请您帮个忙,求一求六公主与灼华郡主,替我们郡主催一催太医,您的大恩做妹子的都会记在心上。” 菖蒲眼见两个丫头这般做派装不得假,只怕同在一个院中住着,真出了事情无法担待。她就着撩起的帘子望了叶蓁蓁一眼,立时便就晓得轻重,慌忙说与小环,叫她去请何子岚起身。自己也悄悄回到房里,将方才那一幕说与陶灼华。 绘绮与绣纨两个丫头随了叶蓁蓁多年,也是经受过风浪的人。若不是走投无路,不至向陶灼华与何子岚求救,更不至在山寺间大失仪态公然啼哭。 陶灼华本是已经换了寝衣,此刻听得心间一凛,立时便从床架上子拿了件厚实些的墨绿色缂丝暗纹长袄披在身上,吩咐菖蒲道:“我带着茯苓过去瞧瞧,你去求见锦绫或是绮罗两位姑娘,叫她们好歹也请太医过来瞧一瞧。” 菖蒲走至门口,刚好遇到锦绫与太医同至,慌忙往里指了指,冲锦绫做个了千真万确的表情。锦绫瞧得一肃,立时便催着太医加快了脚步。 此刻叶蓁蓁的床幔被铜制如意钩高高挽起,锦绫一眼便瞥见她头发都成了缕,散乱地铺沉于铺席之上。身子蜷缩在藏蓝洒金菊纹的锦被里头,额头上搭着冷帕子,汗珠涔涔直下,一张脸依旧烧得红霞漫天。 锦绫见识多广,一见叶蓁蓁那幅气息奄奄的样子便吓了一跳,守着两个丫头不敢说出叶蓁蓁瞧着不好的样子,一面请太医赶紧诊脉,一面又麻烦陶灼华在此稍稍照应,她立时便回去向德妃实话实说,请她过去瞧瞧。 想是那一惊一吓带出来的风波还未完全消退,德妃明知叶蓁蓁此刻心病大于身疾,也生怕自己带出来的人有个好歹,便就忙忙扶了绮罗的手过去隔壁。 她在叶蓁蓁榻前弯下腰去,一瞧叶蓁蓁那幅混沌的模样便吃了一惊。再拿手探探她的鼻翼,只觉得出气到比进气少,惊觉这女娃儿只怕是凶多吉少。 绘绮与绣纨一见来了正主儿,一晚上的担惊受怕终于寻到了地方宣泄。两个人泪涌如泉,跪在德妃娘娘面前哀哀苦求,请德妃娘娘往京中送信。一则请谢贵妃寻个好些的太医,再则也好叫叶家知晓郡主此刻正在受罪。 德妃一听这两个丫头的荒唐主意便气不打一处来。叶蓁蓁便是圣上亲封的郡主,也没那么大的脸面。深夜命人快马加鞭往京中送信,不晓得要惊动多少人知晓,难不成真当她皇亲国戚一般? 话又说回来,便是一时三刻派人动身,京中御医再好,也是远水解不得近渴。一来二去,再快的马匹来回也要一天功夫,到时候连黄花菜都已经凉透。还不如立时寻法子自救,方能保得这姑娘一条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四十五章 还阳 见两个丫头泪落纷纷,瞧着极是不祥的样子,德妃心间膈应,沉着一张脸骂道:“人好端端躺在那里,你两个大胆的奴婢哭什么丧?在宫里住了几年,连这点儿规矩也不晓得,更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好好给本宫一旁立着,再敢胡言乱语,先叫嬷嬷们掌嘴。” 绘绔与绣纨两个惊惧满面,便是再不甘不愿,也只得先退到一旁不敢说话。 德妃到底能沉得住气,压下了绘绮与绣纨想给叶府与谢贵妃送信的主意,大半夜亲自在这里坐镇。她先命太医给叶蓁蓁诊脉,开了些散热化淤的汤药,斟酌着将剂量稍稍加大,让药性略略加强,便就叫两个碍眼的丫头好生看着熬药。 又晓得心病只怕医石无效,还须另寻旁的良方。德妃不但亲往观音大士像前叩拜,再请了寺间几位有道的高僧敲起木鱼在院内诵经。 梵音佛乐一起,德妃慌乱的心情也稍稍平息,神情略略松缓了几分。她一卷经文诵完,探了探叶蓁蓁的额头,见没再往坏的方向发展,也只是长出了一口气。 陶灼华眼见叶蓁蓁房里人已经不少,再留在此处不过徒然添乱,便留了菖蒲在里间预备德妃娘娘的传呼,自己拉着何子岚的手出来。叫茯苓与小环支起炉子烧些饭食汤水,再预备些点心,若哪个腹肌也好稍垫一垫。 不多时汤药煎好,绣纨快手快脚滤去渣痕,便就晾温了端进房去,叶蓁蓁却是脸如金纸。她牙关紧咬,整个人昏迷不醒,那药都顺着汤匙流到了外头,半滴也灌不进去。绘绮与绣纨瞧得这个样子,眼泪又是滴滴答答。 德妃很是瞧不上两个丫头只会淌眼抹泪的做派,正自冥神细思寻个什么法子叫叶蓁蓁将药服下,陶灼华手上端个红木填漆折枝海棠的小托盘,替她送来了一碗清粥。瞧着眼前这幅样子,立时便有了主意。 陶灼华将托盘放下,附在德妃娘娘耳边悄悄说了几句,德妃登时眉头一松,她如释重负般含笑点着陶灼华的额头道:“你果然绝顶聪明,便就这么办。” 德妃立时便命人从放生池畔折了几根芦苇管煮焚洗净,先叫绘绮拿银匙子将叶蓁蓁的嘴撬开道小缝,绣纨再含了药自芦苇管间滴到叶蓁蓁口中。 两个丫头十分尽心,虽然喂得慢些,好歹饮下大半碗汤药,高热之症稍解。 师傅们手间不停,木鱼声声连绵不绝,不知不觉便敲了半夜。恰是这木鱼与颂经声给了梦魇中的叶蓁蓁生命活力,叫她拼命往来路挣扎。 德妃娘娘用了几匙清粥,到底食不下咽,却也暗叹陶灼华的周全。陶灼华眼见德妃娘娘脸有倦容,体恤她到底比不得年轻人,便请绮罗扶她去自己房里略略躺躺,吩咐菖蒲守在这里,一有动静便立时来报。 太医也不敢离去,他遵了德妃之命,在禅院的偏房里置了张凉榻略做歇息,只等着这边叶蓁蓁有什么动静也立刻赶到。 绘绮与绣到底待叶蓁蓁有些情谊,听得师傅们念完了几卷经书告退,两个丫头也擦擦眼泪跪在观音大士像前苦求菩萨开眼。 这一切,身处梦魇之中的叶蓁蓁自然不晓,她只是循着木鱼与颂经声本能地往回走,感觉到自己好似昏倒在山门之前,又被一阵一阵的梵音佛乐唤起,便就自迷雾之中辨清了方向,睁开了眼睛。 叶蓁蓁手指微动,眼睛也缓缓张开,到好似赶了极远的路,身上既酸且软,而且汗水涔涔。这一觉睡醒,梦里的情形大半记不太清,到想着自己好似见到了母亲,一时便泪流满面。 绘绮慌慌地替她净着面,又连忙斟来了温茶。叶蓁蓁只觉得喉咙间火烧火燎,似要冒烟一般,连饮了三碗茶水才重又疲惫地躺下,汗水已然漉湿了小衣。 绣纨脸上挂着泪水也顾不得去擦,跌跌撞撞冲进院间偏房内冲着值守的太医深深一福,哪里顾得上从前的讲究,只拖着哭音求道:“请先生再去瞧瞧,我家郡主已经醒了。” 太医早得了德妃娘娘吩咐,自是不敢怠慢,立时便大步进了叶蓁蓁房中。见她依旧脸若金纸,却好歹有了意识,眼睛也渐渐睁开。虽是依旧混混沌沌,却也晓得四处打量,见了太医还知道略略致意。 情急之下事从权宜,太医顾不得摆请脉枕,便就蹲下身来将食指与中指搭在叶蓁蓁腕上,察觉到叶蓁蓁昨夜狂乱奔腾的脉象渐渐平稳,如今脉息虽然孱弱,却是和缓有序,分明往好的方向发展。 太医在心底也暗自念了几句佛号,便将昨夜开出的药方剂量稍减,另添了些安神益气的东西,叫绘绮等人再拿去煎服。 菖蒲早将叶蓁蓁苏醒的消息报到房里,彼时德妃小眯了多半个时辰,脸色比方才和缓,便就披衣过来瞧了一回,陶灼华与何子岚两个自是相随。 眼见叶蓁蓁虽然失魂落魄,眸中却渐渐清明,也有了些生机,德妃情知已然无有大碍,幸好昨夜不曾兴师动众往回送信。再命人探她的额头,已然不似块炭火般烫人,伴随着出了身透汗,那高热算是退了下去。 山寺间用来招待贵客的禅院多集中在后寺偏北的一隅,方才陶灼华她们这边一闹腾,连德妃娘娘都惊动了,自然便有人泒了丫头婆子过来打听消息。 如今,木昭仪等几位宫妃、清平候夫人连着几家勋贵都有人守在外头,孙夫人晓得叶蓁蓁高热,只怕是那一天受了惊吓,也带了孙二姑娘过来问讯。 这么多人齐至,叶蓁蓁的房里自是坐不下,德妃方才谁都顾不得见,现在到能沉住一张脸命嬷嬷们在院里子搭起纱帐、安下坐榻,遣了些不相干的人回去,只留了相熟一些的守在这里。 重新往观音大士像前进了香,德妃才领着陶灼华与何子岚退回两人房中,走时命绘绮与绣纨打热水给她家郡主擦身,再换了那身能拧出水来的小衣和被汗水打湿的被褥,便服侍他们郡主吃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四十七章 清明 饮了两碗燕窝粥,叶蓁蓁身上渐渐添了些力气。她如今不想再惹人厌烦,只想好生将养身子,便叫两个丫头将头顶的幔帐放下,努力阖上眼睛朦胧睡去。 到了第三日上,锦绫依例过来探问了两句,叶蓁蓁已能下地。她在床榻上谢过德妃娘娘的关怀,再请锦绫向德妃娘娘传信儿,自己有几句话想说,恳请德妃闲暇时拔冗一趟。 德妃见她说得可怜,不好直接推拒。又恐怕她再出什么幺蛾子,日后无有对症,便就叫着陶灼华与何子岚一起,连同前来探病的孙夫人与孙二姑娘,一同来到叶蓁蓁房里。 叶蓁蓁瞧这个阵势,晓得德妃不会给她诚心诚意认错的机会,便挣扎着从榻上支起身来,冲着德妃娘娘磕头,含泪哀哀诉求。 “蓁蓁前几日混沌,听着寺间的钟磬与木鱼声到觉得心里清净许多,因此想向娘娘求恳,容蓁蓁在寺间清静几日,待身子大好再行回宫。” 德妃脸上笑意清浅,只淡淡说道:“你不必担心,本宫早便吩咐下去在寺间多留几天。等你再将养将养,身上有了力气,大伙儿一起启程。” 叶蓁蓁轻轻摇头道:“蓁蓁不是这个意思,为我一个人,已然叫各位娘娘在寺间受些清苦,又劳动孙夫人与小姐多次探望,蓁蓁心间委实过意不去。蓁蓁思来想去,不能由我一个拖着大伙儿不得动身,因此想一个人留在寺间将养身子,还请德妃娘娘允准。” 德妃听得她自承前几日混沌,分明是做低服软,求德妃谅解她的一时糊涂。如今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大约是羞于见人,想在寺间躲避几日的意思。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望着我见犹怜的叶蓁蓁,德妃心间再没有一丝眷顾。若这丫头当日得手,此刻自己才是捧着个烫手的山芋,还不晓得叫多少明白人瞧自己的笑话。 德妃根本不接这个话茬,只俯身探了探她的额头,觉得已然恢复平常,便就爱莫能助地说道:“嘉柔,你这个请求本来到不为过。若你是灼华、亦或是子岚,本宫都有这个权利为你做这个主。奈何你身居长春宫,常受的是谢贵妃的教诲,换做你是本宫,可敢将你一个女孩儿留在这里?” 以己度人,德妃这几句话说得仁至意尽,却没有半分妥协之意。 叶蓁蓁本想拼着寺间苦修几日求取德妃的谅解,见对方几句话便四两拨千金,且哪一句都让自己无法反驳,连孙夫人都挑不出刺。情知再求无益,她只得噙着泪垂首道:“是蓁蓁不懂事,又给娘娘添了麻烦,一切但凭娘娘做主。” 德妃抚着她的鬓发,却又柔声道:“你这孩子便是心思太重,生老病死难道是人力所能掌控?本宫又怎会因为这个便怪罪于你?你想听那木鱼声也容易,咱们启程之即,本宫亲去向方丈大师求一个师傅们在佛前供了多时的木鱼,你若想念念经,也可借此平心静气。” 叶蓁蓁垂泪应下,极为懂事地说道:“既是如此,蓁蓁便领受娘娘的好意。这两日饮了些汤水,觉得身子已然有些力气。依蓁蓁的意思,明日再歇一天,咱们后日便可启程。” 孙夫人自是不好过问德妃娘娘的回宫之期,瞧着叶蓁蓁神色憔悴,到底顾恋昔日与昌盛将军府上的情谊,便就想替她向德妃娘娘求恳。 留神瞧了一下德妃的神情,孙夫人便就斟酌着说道:“嘉柔郡主这个样子,臣妇瞧着勉强上路太过伤身。若娘娘信得过,不若留了民妇母女再陪她几日。最迟不过三五日,民妇与小女亲自护送她入宫,向贵妃娘娘请罪。” 孙夫人开了口,又是将门虎妇,她们母女两个保全叶蓁蓁的安危自然无虞。且对方一力应下由她向谢贵妃开口,德妃不必夹在其间左右为难,这正是孙夫人做人聪明之处。 德妃有心卖孙夫人这个面子,便就佯装犹豫了片刻才去应下:“有夫人照料,自然是万全之策。您是嘉柔父母的故旧,本宫于情于理都不该阻拦。若是嘉柔愿意,咱们便就这么定下?” 凤目微微一瞥,德妃征询叶秦蓁的意思。叶蓁蓁却不想再承更多的人情,她选择留在寺中,只想一个人安静地舔一舔自己的伤口。若有了旁人陪伴,与回到宫中毫无二致。 因此不等孙夫人再次开口,她便就在榻上冲着德妃娘娘与孙夫人福道:“大可不必如此麻烦,孙夫人的好意嘉柔自是心领。不过出宫日久,嘉柔对宫中颇有些想念之意,便不如就此回去。待过两日大后,嘉柔必定亲去府上至谢。” 孙二姑娘听得叶蓁蓁的想法一时三变,本就对她有些看法,再不愿母亲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面,便就拽一拽孙夫人的衣袖嗔道:“郡主这么一说,含珠也有几心思念父亲与兄长。既是郡主一心回宫,咱们后日便护驾返程吧?” 知女莫若母,孙夫人晓得女儿对眼前人添了反感,又见叶蓁蓁并不承情,便就无奈一笑,向德妃娘娘行礼道:“既是如此,民妇也择后日返京,便厚颜与娘娘一路,娘娘可莫嫌我们母女粗鄙。” “这是什么话?”德妃含笑挽了孙夫人的手道:“大伙儿一路同行,说说笑笑才够热闹。本宫一会儿便传下话去,后日辰正启程,到时候本宫命人来请夫人。” 两下里说说笑笑,便就果真应了叶蓁蓁所求,择了后日一早出发。 叶蓁蓁晓得身子不济,自是咽了口苦水,心中却并不难过。她只是忽然回思起自己梦魇之时,母亲曾一味嘱咐,要自己堂堂正正做人。 自问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叶蓁蓁这辈子除却些小聪明,到未酿成大错。待德妃与孙夫人几个离去,叶蓁蓁忽然感觉极度委屈,渴望去佛前诉一诉心声。 两个丫头搀扶着她慢慢往大雄宝殿拜佛,叶蓁蓁跪在蒲团之上,听得耳畔那木鱼声声,到似是当头棒喝,一度混沌的脑间渐渐清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四十八章 涅槃 金红两色的佛幡在头顶舞动,菩萨的宝像分外庄严。 不过几日未见,寺院中的菩提树又苍翠了几分,更呈茁壮之势。 叶蓁蓁跨过大雄宝殿高高的台阶,端正地跪在了释迦牟尼佛的金身前。她此刻只觉一片澄明,细细回思前情,终觉爱恨情仇不过是黄粱一梦,苦苦所求的姻缘亦不过几十年的纠缠,一眨眼红颜便就成了枯骨。 木鱼声声响起,心间似有佛国莲花初绽,此刻耳边的声音与那一夜的佛乐渐渐重合,叶蓁蓁不觉存了身入槛外之心,更加虔诚地叩下头去。 细细寻思,亲人难得、情关难过,都是一颗不愿放手的执着心作怪。叶蓁蓁平静地在佛前拈香,又虔诚地拜了下去,再立起身时,眼眸已然清湛如水。 一个险些死过一回的人,自黄泉路上挣扎而回,还有什么能够再叫她惧怕? 不管是巍巍宫廷还有杳杳叶府,自己所需之地不过半亩之所。 叶蓁蓁自蒲团上立起身来,默默地从殿退出。因是身上力气不济,便想在观音殿前菩提树下的石阶上小坐。 此刻灿灿金乌已然升至半空,茂密的菩提树下筛落缕缕娇阳,二月下旬的春风已然带了暖意,石阶上并不冷,绣纨依旧铺下了一直捧在手上的墨绿弹花软垫,让叶蓁蓁坐得更舒服些。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余钟磬音。” 耳听得身畔钟磬声声,叶蓁蓁轻拂着旁溢斜出的树枝,心上唯觉空明,小时候熟读的唐诗也在这一刻印象至深。 叶蓁蓁从小到大不晓得来过庙间几回,今时今日才算有些感悟。母亲在梦中的嘱咐历历在心,这几天更不晓得被她咀嚼了多少次。 想去母亲坟前尽一尽心,此刻亦是有心无力,况且母亲的长明灯是燃在皇家寺院的佛塔之中,并不在此处,她只得暂收了想要祭拜的心意。 坐在石阶上喘息良久,叶蓁蓁方觉得有了些力气,她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缓缓往禅院踱步,那孱弱的身影如缕青烟般没有力气,毫无生机地映入陶灼华与何子岚的双目。 德妃虽然压下了那夜之事,可当晚在放生池畔尚未离去的女眷大有人在。京中不缺是非,若说初时无人疑心叶蓁蓁本是有意踩空,伴随着她突如其来的一病,却有人将前情后事慢慢联系,风言风语便就悄然四起。 寺院虽然清净,却是依旧在红尘之中。今次两个女孩儿从寺院东侧的转经长廊回来,便又在一旁的凉亭之侧听到有人悄然提及。闺中无趣,不晓得有多少贵女千金们愿意拿这些话题来打发时间。 叶蓁蓁纵然咎由自取,前番却实在凶险。何子岚心有恻隐,不愿听这些是是非非,生恐彼此撞见了不好看,便挽着陶灼华自藏书楼旁绕回。 她们等了片刻,又在一旁塑着观音像的小园子里略略驻足,才重新转到大雄宝殿的后门,不意瞧着叶蓁蓁步履蹒跚地离去。 贵妃们口中的闲言闲语何子岚却是不甚在意,瞧着飘零如落花枯蕊的叶蓁蓁,她终是有所怜惜,便拖着陶灼华悄然走开,无意令叶蓁蓁难堪。 德妃并不晓得叶蓁蓁这一趟出来竟是在佛前涅盘,却是打定了主意往后离得她远远,不能叫她在自己跟前出事。 定下了返程的时间,德妃便就叫木昭仪传话给宫中诸妃,再命寺间给预备些干粮吃食,又叫锦绫特意去知会孙家母女一声,叫她们的车马同自己一起。 往常出行,顾忌着大家都是养尊处优之人,德妃每常在郊外行宫休憩,叫大伙儿休养生息。今次有了叶蓁蓁这一出,德妃生怕再枝节横生,早便晓谕何子岑兄弟,明日一早动身,午间不在行宫下榻,直接进城回宫。 各处里紧锣密鼓地打算,叶蓁蓁到将众人的心思猜得大半。她淡淡一笑,此刻宛如一尊木胎泥塑,并不将什么风言风语拾在心里。回得房来,见两个丫头照旧殷勤侍候,忙前忙后地收拾行李,到到有些替她们惋叹。 天下之大,若自己殒命,只怕这两个丫头也无处容身。记着打小在一起的情谊,叶蓁蓁以己度人,到觉得她们也万分可怜。 叶蓁蓁轻叹一声,笼了笼鬓边凌乱的丝发,对镜稍稍整了整妆容。从前本就有些形容枯槁,如今病了这两日,却是又清减了一圈,素昔合身的衣衫腰间松垮拖沓,从前戴着正合适的一对翡翠镯子如今却几近能从腕上脱落。 她不声不响将腰间的浅菲色丝绦又系紧了一些,却将个杏色百褶裙束出细细的腰身,无心便添些袅娜之意。略略往面上匀了一点茉莉膏,叶蓁蓁从镜间瞧着一脸苍白憔悴的面色,便就拿胭脂膏子在唇上略点了一点。 高热之后的嗓音有些嘶哑,此刻还未完全平复,叶蓁蓁有些干涩地开口,唤了两个丫头上来,将腕上翡翠镯子褪下,给她们一人递了一个。 这一幅镯子是叶蓁蓁母亲的遗物,伴了她有些年头。两丫头自然知道那是叶蓁蓁心爱之物,更兼着东西浓翠欲滴,本身便贵重无比,自是不愿接受。 叶蓁蓁婉然叹息着笑道:“我诚心赐给你们的东西如何不要?我那一夜虽醒不过来,于身旁之事却是尽知。你们两人苦守多时,忙前忙后替我张罗,又肯真心为我哭泣,我岂有不记在心里?” 句句肺腑,说得两个丫头眼间一酸。回想那一日的凶险与无助,绣纨不禁滴一泪来。她抽泣着说道:“小姐您别千万别这么说,我们姐妹打从懂事便随在您的身边,素日里小姐如何待我们,我们岂有不知?又怎敢不为小姐尽心尽力?” 情深之处,旧日称呼脱口而出,绣纨不由轻轻掌了一下自己的嘴,含着泪花儿道:“奴婢说错了,您如今是郡主,奴婢却不小心又唤了旧日的称呼。” “不过都是个称谓,郡主跟小姐有什么两样?”叶蓁蓁轻轻拉回绣纨的手, 几滴眼泪只是零零落落,轻轻噙在眸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四十九章 背叛 叶蓁蓁盘膝坐在禅床上,身子倦怠地倚向后头的大迎枕。她拿帕子在自己眼上轻轻一沾,复又跟两个丫头说起了心里话。 “父亲一去,连累你们跟着我在宫里受些煎熬。有我一日,你们尚有个栖身之所。同理,我身边若是没了你们,便连个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从今往后,咱们名为主仆,实为姐妹,往后一路扶持着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吧。” 这番话说得动容,绘绮方才瞧着叶蓁秦与绣纨落泪,本是硬撑着不哭,此刻却鼻端一酸,便就随着绣纨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她手握翡翠镯子,从上头浓浓的翠色间映出自己模糊的容颜,心间似被叶蓁蓁触动,期期艾艾唤了一声郡主,低声道:“奴婢实在是对不住您…奴婢不该…” 钻心的疼痛蓦然从足尖传来,绘绮没有说完的话因着绣纨狠狠踩上她绣鞋的那一脚戛然而止。她立时便收住了未住出口的话,只疼得泪水纷披。 绣纨一手按在绘绮肩膀上立了起来,继续低低垂泪道:“郡主,绘绮姐姐说得没错,的确是奴婢们对不住您,没有将您照料好,才让您这几日遭了大罪。” 叶蓁蓁此刻诸事看淡,并没有瞧见绣纨踩在绘绮绣鞋上的脚印,而是摆摆手叫她们两个坐下来说话,低低向她们开解道:“没听德妃娘娘说么,生老病死岂是人力可以掌控?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晓,与你们没有关系。”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叶蓁蓁有些口渴,绣纨便指使着绘绮出去烹茶,自己贴心地替叶蓁蓁笼了笼衣衫,将搭在床头的桐绿洒金折枝海棠小袄替她披上。 妖妖娆娆的丫头眸间汪着些清泉,似发潋滟动人。她梳着简单的双环髻,却细心地在鬓边配了两朵碧玉攒珠的宫花,既不迂规,又添了无限娇俏。 绣纨扶着叶蓁蓁,动情地说道:“郡主,咱们往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好生过日子。奴婢便不信有那么多过不去的坎,您凡事要多多看开。” 叶蓁蓁微笑颔首,吩咐绣纨道:“正是这个话,你给我拿床夹被盖一盖,我躺下略歇歇。你去叫她们搁几粒红枣煮些清粥小菜,我也好补补气血。连着几日不曾好生用膳,我也要替自己打算,可不能饿坏了自己的身子。” 绣纨嫣然一笑道:“正是,有郡主您这句话,奴婢可算是放了心。” 出得门来,绣纨先去传了叶蓁蓁的话,便就寻到躲进房屋里的绘绮,虎着一张脸冲她说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绣纨那一脚既稳且狠,绘绮弯弯的莲弓上此刻一片淤青,正自拿药膏涂抹着。见她发问,越发急道:“自然是想说咱们不该犯了糊涂,向楚王殿下禀报郡主的消息。如今得郡主这般倾心相待,我愈想愈是愧疚。” “说你傻,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傻”,绣纨气呼呼坐在冷硬的木椅上,又觉得硌得慌,起身再拿个垫子铺设妥帖,这才开口斥道:“楚王殿下待咱们郡主是什么样儿,你我心知肚明,咱们此刻不过是玉成,哪里便是背叛了郡主?” 绘绮重新换了布袜,寻出双宽松些的暗纹缎面绣鞋往脚上套去,没好气地说道:“没经郡主同意的事,可不就是背叛,往后这样的事情我不做,你莫来寻我。” 绣纨跺着脚骂道:“你糊涂了不成?咱们郡主今年就将及笄,她能在长春宫里住一辈子么?咱们不替她打算,谁又能真心替她打算?楚王殿下待她一片情深,那才该是她最后的归宿。” 见绘绮意有松动,绣纨又上前一步逼问道:“你若是有更好的打算,你说出来咱们议一议,偏你又没有。话再说回来,楚王殿下立了军功,当今殿下论功行赏,这太子之位指不定就花落他家。假以时日,咱们郡主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咱们现如今替楚王殿下传几句话哪里就背叛了郡主?” 绘绮素昔笨嘴拙舌,一直说不过绣纨,被她三言两语又灌些迷魂汤,一时到不晓得如何是对、如何是错。她只沉着脸下地走了两步,觉得脚上涂了药膏不似方才那般疼痛,这才发狠说道:“我说不过你,现如今把郡主侍候好了再是正事。” 两个丫头这场纷争,叶蓁蓁自是不知。她睡了一觉,又饮了些红枣粥,自觉精神不错,便就挪到临窗的大炕上躺去,命绘绮打起窗帘,想着多晒晒太阳。 陶灼华与何子岚两个跟她同院相处,在午膳前一同过来走了走。见叶蓁蓁比早间初见时脸上添了些血色,人也有了几分精神,便一同说了些吉祥话,嘱咐她安心养病。叶蓁蓁抬眼瞧去,何子岚脸上是真切地挂着些哀婉之情,陶灼华却只是浅浅伫立,不过随着走走过场而已。 好好的姐妹情谊走到现如今,叶蓁蓁无意苛责旁人,不过是想略略求证。她瞧着陶灼华云鬓低挽,簪着朵绿松雕就的海棠珠花,便状似无意地说道:“这海棠花富贵吉祥,果真比我从前送的蝴蝶型发簪好看,怪道极少见您佩戴。” 陶灼华侧身回眸,冲叶蓁蓁矜持笑道:“并非那发簪不好,只是我这个人有些毛病,总觉得蝴蝶拈花惹草,有些朝秦暮楚之意,因此好好的东西一直收在匣子里,到有些糟蹋了郡主的好意。” 叶蓁蓁面色一白,不晓得陶灼华如何便将自己的心思揣摩得清清楚楚,却也证实了对方早便了解她的不怀好意。 她暗暗揪着身上桐绿洒金的小袄衣襟,勉强挤出丝笑容:“原来还有如此一说,蓁蓁只道蝶恋花、花喜蝶,更有百蝶穿花,都是些喜庆的纹样。听您如此一说,到是蓁蓁的不是,待灼华姐姐过些日子及笄,我必定送您样真心喜欢的东西。” 陶灼华将炕桌上一朵桃花的枯瓣摘下,清清浅浅地回道:“原是嘉柔郡主今日问起,我才随口一说。不过是我个人的见地,哪里能做得真?您送的东西贵重至极,灼华铭记在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五十章 归宫 陶灼华毫不留情地揭开叶蓁蓁的面纱,拿前世里她自己说过的话语反驳着对方。瞧着叶蓁蓁有些苍白的脸色,心知她当日送自己这些东西果然没有好意,也就不吝啬此刻略略还击。 叶蓁蓁虽然脸色苍白,神情却端庄至极,她倚着大迎枕颔首道:“正是,所谓仁者见仁c智者见智。灼华姐姐品性高洁,您的想法岂能与我一样?不过,送者无心,也难能窥视旁人的心意。更何况这世上最难测的便是人心,连自己尚能一日三变,更何况旁人?” 叶蓁蓁这几句话,陶灼华听得并不十分明白。不晓得是在说她自己善变还是暗谕旁人善变,却分明认早便晓得了自己不喜那蝴蝶发簪之事。 对这个拿着血燕葬送了自己腹中胎儿的昔日姐妹,陶灼华始终心存怨恨。何子岚眼见两人话不投机,便推脱着说道明日就将启程,如今大家各自好生歇息云云,携了陶灼华一同出门。 再将养一夜,叶蓁蓁心魔已退,精神到也健旺,瞧着比昨昔又好了许多。不待德妃娘娘泒人催请,她早便同两个丫头收拾好了行装,先一步来到寺院中。 德妃说话算数,不仅替她求了木鱼,还求了佛前开光的经卷,言语隐晦地教导了几句,道是往后修身养性,这些东西都能用得上。 一滴墨滴到清水之中,那层污浊的黑颜色便再难撇清。叶蓁蓁情知自己前番故做聪明,已然落了旁人把柄,此刻德妃娘娘这般说话已是客气至极。 她规规矩矩地福身谢恩,命绣纨捧过德妃赐的东西,便就不言不语先上了车。 孙家早已准备妥当,车子停在山门外半里不远的官道旁,但等着与德妃会合。 德妃提心吊胆,几次三番命锦绫去瞧瞧叶蓁蓁的动静。途中略事休息的时候,又故做叫绮罗给她送燕窝羹,挑开了叶蓁蓁的车帘。 不大的车厢内,叶蓁蓁半卧半坐在雪青色的丝绒小榻上,正自闭目养神。她此刻没有力气一路捧着经卷温读,只命绣纨替自己低诵。见绮罗前来送羹,她略略欠身至谢,清湛的眸中毫无杂质。 绮罗回来一五一十地说与德妃,德妃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暗忖好歹这一路安然无恙。长长的车队自正德门入城,孙夫人领着女儿一直将德妃娘娘送至宫门才行礼告退。德妃履行前约,特意唤了孙二姑娘上前含笑道:“本宫先回宫云,过几日便下帖子请你,可不许推脱。” 孙二姑娘含笑福身道:“民女岂敢,恭送德妃娘娘。”及至瞧见立在德妃娘娘身畔的何子岱,孙二姑娘瞅人不备,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气得何子岱握掌成拳,冲孙二姑娘连扬了几扬。 瞧着两人这等模样,孙夫人却是心花怒放,急着回府将好消息传与孙将军知晓。翘首看着德妃的车马入了宫,便就吩咐下人们快马加鞭往府里赶。 谢贵妃前时接了德妃派人送来的书信,晓得叶蓁蓁染病,有三分担心她的身子,更有七分却是惬意又多了两日与仁寿皇帝单独相处的时刻。 这些日子虽然真正奉召的时候不多,仁寿皇帝也并未在长春宫留宿,谢贵妃却是近水楼台,几乎每日去御书房请安,自然多了些雨露滋润。 此刻谢贵妃心满意足,问仁寿皇帝讨得了晚间宴请诸妃的公差,将整个御膳房指使得团团转,此刻又盛妆锦衣,命人撑起龙凤呈祥的绛紫色华盖,铺开华丽丽的依仗地在金水桥畔迎接大队归来的宫妃。 名为向各人道些辛苦,实则不过彰显谢贵妃做为宫中身份最尊贵的女主之故。德妃瞧着她只在金水桥畔,连宫门都未出,便就排开全部贵妃的仪仗,到有些啼笑皆非。 两下里见面,德妃依着宫规向谢贵妃行礼,关切地说道:“怎敢劳动贵妃娘娘大驾相迎,未知这几日不见,娘娘凤体可曾康复?” 又将在佛前求的一只小叶紫檀手串呈上,德妃谦和笑道:“此是臣妾特意为娘娘在佛前相求,已请方丈大师开了光的东西,给娘娘添些吉祥。” 谢贵妃含笑接过,如杏花烟润般的笑脸上颜色更盛了几分,她矜持道:“还是你有心,本宫便不与你客气。今晚奉圣上之命在观澜阁为各位姐妹接风,待夜饮时再好生敬姐姐几杯。” 德妃自是比谢贵妃年长,不过若依宫规,谢贵妃大可不必如何称呼。面对着阖宫妃嫔故意为之,分明是提醒自己已然人老珠黄。德妃心下也不动气,只略略笑道:“正该如此,臣妾一片诚心,娘娘收下才是。” 这才命人请了叶蓁蓁前来,牵着她的手亲自送到谢贵妃身畔,德妃带些歉意地说道:“这一趟累得嘉柔生病,那一夜委实凶险,将臣妾三魂七魄吓走了一半,幸得安然无恙将人交还到娘娘手上。贵妃娘娘好生将人带回去将养,晚些时臣妾再去探望。” 叶蓁蓁自然晓得不过是些场面话,守着谢贵妃向德妃娘娘道了乏,腼腆说道:“那一晚累得娘娘彻夜不眠,蓁蓁已经听两个丫头说及,德妃娘娘亲自跪在菩萨像前为蓁蓁祈福,已然让蓁蓁百思莫赎。如今回到宫中,娘娘也该好生保重身体,蓁蓁如何敢再劳动您的大驾?” 谢贵妃眼见叶蓁蓁形销骨立,比离宫时又清减几分,分明这一病十分沉重,再听得她说些百死莫赎之类的话,到讶异她素日心气极高,今日这般低声下气。 一时不晓得这些日子寺庙间都发生了什么,谢贵妃便想慢慢探究。她挽着叶蓁蓁的臂膊,只向德妃当面谢过她对叶蓁蓁的照应,再立时便命李嬷嬷传了步辇,叫绘绮与绣纨将叶蓁蓁搀扶上去,一路嘘寒问暖的样子显得十分关切。 若放在往常,谢贵妃这样的做派必定让叶秦蓁生厌,此时此刻,叶蓁蓁却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透彻,面对谢贵妃的假仁假意,她一律规规矩矩地道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五十一章 分道 离宫之时便就瘦若剪影,叶蓁蓁此番回来更清减了身形,一眼瞧去实在有些若不禁风。她素衣翩然间衣带舞风,到添了超然之态。 谢贵妃凝神细瞧,恍然感觉到叶蓁蓁好似有些改变,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与往常不同。只瞧着她那幅清减瘦削c淡漠沉静的模样,早几日收到的何子岩殷勤探问的家书却是不便拿出,也不好此时连接催促。 另传太医替她瞧病,谢贵妃再预备了许多滋补的东西送至叶蓁蓁寝宫,又嘱咐两个丫头服侍着她安心调养,这才带着李嬷嬷去忙活晚间的宫宴。 当晚仁寿皇帝留宿在德妃娘娘宫中,小别胜过新婚,到有几分旖旎模样。德妃便就趁机提起偶遇孙家母女的事情,对那位孙二姑娘夸了几句。 几个儿女都已经长成,除却何子岕略小着两岁,议亲尚可暂缓两年,其余的三个儿子其实都该提上议事日程。仁寿皇帝嘴上不说,实则将京中的公子王孙也暗地里相看了几个,想要为何子岚谋划一份美好因缘。 何子岑的婚事,帝妃两个都心照不宣。晓得德妃对这位孙二姑娘上了心,仁寿皇帝却也想借此探一探孙将军究竟选择如何站队。他温存地抚着德妃铺沉在枕席上的长发,暖暖说道:“待人来了,朕也瞧一瞧。” 陶灼华与何子岚都不曾参加晚间的夜饮,娟娘早在青莲宫内望眼欲穿,替她预备了素日爱吃的小菜,青莲宫里主仆并做一桌,一直乐呵到二更时分。 何子岚更是记挂着几日未见的孪生兄弟,她亲自下厨做了几味小菜,命小环去请何子岕来,想要姐弟二人好生叙叙这几日离情。 小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向何子岚禀报道长安宫内寂寂无人。原来何子岕今日不在宫内,他一早便求得仁寿皇帝许可,约了几家京中勋贵子弟去郊外打马球,道是明日午前午后方能回宫。 想来何子岕在宫内消息并不灵通,因此不晓得自己今日归来。 何子岚瞅着炕桌上摆好的酒菜便有些黯然,却终归自己劝说自己,何子岕终于走出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也能有几位朋友,自己是该替他高兴。 她却不晓得,此时此刻何子岕哪里是与什么友人打马球,而是寻了个机会去许长佑的庄子上见高嬷嬷。就着高嬷嬷温在炉上的米酒,何子岕与许长佑对坐而饮,听得许长佑絮絮叨叨讲述着他本来所知不多的许家旧事,何子岕兴趣索然。 许长佑本不在许府居住,他的话难免失实,尚不如高嬷嬷这样一直随在旧主身边的老仆。何子岕打断了许长佑的涕泪泗流,反而仔细询问着许长佑与高嬷嬷是如何与瑞安搭上关系,如今又是依托什么互相联系。 许长佑本是心比天高,将复仇之事想得天花乱缀,却没有什么真本事。而高嬷嬷从前与瑞安的联系到有七分是托赖谢贵妃之手,如今一旦离了宫,便好似鸟雀剪去羽翼,跟瑞安也断了联系。 两个人只晓得满脸凄风苦雨,却都是些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何子岕听了半晌,唇角不由泛起弯弯的弧度。他将睫毛轻垂,顺代掩下了眸中满幅讥讽,只吩咐高嬷嬷道:“嬷嬷,添饭来吧。” 高嬷嬷闻言起身,将热在锅子里的葱油饼切得四四方方盛出,又替何子岕端了碗杂粮粥来,再搁了碟麻油拌的萝卜丝,便远远坐在两人下首。 她不晓得何子岕此刻心里的厌恶,还絮絮叨叨地讲些许家旧事,试图籍此唤起何子岕与许家人的同流一脉。 何子岕拿筷子夹起一块松香焦脆的葱油饼含在口中,嘴上敷衍地应着,心里考虑的却是其他的事情。 从前以为隐秘的庄子,却因为那次随着何子岱打马而叫何子岕惊悚。原来这一片并不是人迹罕至,而时常与何子岱的踪迹只有那片树林的距离。 纸终究包不住火,何子岕既是留了心,自然晓得如今何子岱已然奉命追查高嬷嬷的下落。许长佑等人自以为做得机密,实则经不起推敲。当日连他都能循着豆腐坊找到此处,更不肖说何子岱想要细心搜寻一个人。 他将杂粮粥饮完,心间有那么一丝的犹豫,是否要提醒这两个人离去。话到了嘴边,却终是无法出口,何子岕似是听到心底的另一个自己在提醒他,不能留下痕迹。 两个小人儿在心底不断打架,一个教他要懂得高嬷嬷这些年待他的含辛茹苦,另一人却要教他不必做妇人之仁,眼前这些东西终归要干干净净。 何子岕对许家人没有许长佑与高嬷嬷想过的那般有感情。对母亲许馨的回忆也早便模糊,更何况后头祠堂里那些只写在牌位上的人名。 许长佑心心念念永不忘记的许大学士,更是何子岕毕生以为的耻辱。 他籍着何子岑兄弟对他的不设防,也有几次拿着鸡毛当令箭,悄悄调过当年许家的卷宗。板上钉钉的事实由不得他反驳,许大学士满门获罪更是咎由自取。 若不是许大学士最后一脚湿了鞋,他与何子岚该有位多么显赫的外祖。细往前纠,仁寿皇帝对自己姐弟的不闻不问亦有多半是来自对这位许大学士的憎恶。 若自己有着光鲜亮丽的母族,他的母亲不至被雪藏在坤宁宫内假托婢子之身,他与姐姐也该是仁寿皇帝捧在手上的明珠。 可笑眼前这对主仆却想将他们的想法强加到自己身上,还妄图要替许家人昭雪。何子岕颀长修美的指前拈起块葱油饼,在这一刻终于坚定了自己的做法。他冲高嬷嬷微微笑道:“夜已深,劳烦嬷嬷为子岕铺床。” 许长佑终是得不到何子岕一句真心应承的话,瞧着那对主仆一前一后走向偏院,他只得悠悠长叹,蹒跚着往那些整齐排列的牌位前哭了一回。 两个人都不知道的是,夜深人静时,何子岕悄然推开了祠堂的大门,他一一抚过那些个牌位,似是与某些人做着告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五十二章 安葬 陶灼华在大相国寺间就得了何子岑的口讯,晓得甄三娘已然入京,却是在返程路上便就与德妃娘娘商议已定,先不必接甄三娘入宫。 她们商议着由德妃先给至善递一封信,告诉她甄三娘来到大阮的好消息,瞧瞧至善想将人约在哪里,也省得走漏风声,叫谢贵妃有所准备。 第二日一早,陶灼华依旧持着德妃娘娘赐的令牌出宫。她先命茯苓往陶府送个平安信,只说自己稍后便到,便先带着菖蒲来到了善水居见甄三娘。 倏忽间又是一年半载未见,甄三娘瞧着陶灼华与她母亲愈长愈相似的一张张,不由有些唏嘘。陶灼华再见甄三娘,亦欢喜无限,她轻轻一福道:“为了灼华,又劳动三娘子劳苦奔波,我心上实在过意不去。” 甄三娘摆摆手,两人略略寒暄几句,甄三娘便就将陶灼华请至自己房中,这才慎重将那只金丝楠木的盒子捧出。 盛有自己母亲骨灰的遗物,纵然今世不曾亲眼瞧着下葬,也早便篆刻在陶灼华心间。她惊喜交加,拽着甄三娘的衣袖问道:“怎么会在您这里?是哪个将我母亲的骨灰匣子托付给了您?” 甄三娘瞧这光景,便就晓得陶灼华早得了瑞安要对陶婉如骨灰不利的消息,便就将大年初一苏世贤如何登门,如果将东西托付给自己,又如何绝尘而去的事情说了一遍。 甄三娘为人磊落,并不因瞧轻了苏世贤而昧下他的话。她冲陶灼华转述道:“他说既是陶家人与你都在大阮,把你母亲送还到你们的身边他才放心。” 不管对苏世贤有再大的恨,这一次陶灼华却是真切地领受了对方的情谊。 她不过因为鞭长莫及,才不得不叫苏梓琴传给瑞安那样狠绝的话语。实则有那样的底气,一多半到是因为愿意相信李隆寿的为人,却不承想这次真正出手的是她鄙夷与厌弃的苏世贤。 捧起母亲的骨灰匣子,忆及从前在青州府的种种,其实恍然都是隔世。可惜的是今世虽然重生,终究无缘得见母亲一面。陶灼华将盛有母亲骨灰的金丝楠木匣子捧在胸前,不晓得何时已然泪流满面。 甄三娘从她抽抽搭搭的叙述中听了大概,瞧着小姑娘眼中碎芒盈盈,已是无限怜惜。她拿帕子替陶灼华拭着泪,安慰她道:“快收了眼泪,瑞安想整这么丧尽天良的一出,不承想却是歪打正着,合该夫人另觅安稳处落脚。” 陶灼华宛然摇头道:“三娘子错了,母亲迁到此处才是无奈之举,实则整个陶家的根基都在大裕,都在咱们青州府。我到盼着有那么一天,瑞安罪有应得,咱们大裕跟大阮真正是一衣带水,到那时舅舅也能叶落归根。” 甄三娘飘萍一般的人物,没有陶灼华那么多的感慨。她只晓得此次叫自己来辨毒,也是要扳动瑞安这座大山的一角。 当下拿帕子替陶灼华拭着眼睛说道:“天理自然诏诏,那些个邪魔外道都笑不到最后。陶姑娘您该放宽心,先寻处安稳地方安置了夫人,咱们才好相机行事。” “这个三娘子到不必挂心,陶府搬至大阮这两年,已然渐渐安顿。舅舅请人瞧过风水,在京郊置了处山青水秀的田庄,专门用做以后百年之所。”陶灼华小心地将母亲的骨灰匣子重新包起,再细心地打个结。 远离了大裕,不用再受族中人制约,陶超然闻说亲妹子的骨灰匣子送到了大阮,立时便携着黄氏和陶雨浓一同前来迎接,又命老管家先行一步去往城郊的庄子先预备香油纸烛之类的东西,再请几位大师做个水陆道场。 此时此刻,陶灼华方将前因后果禀明。待说起苏世贤千里飞奔,赶在瑞安之前将陶婉如的骨灰李代桃僵,陶超然尚未开口,黄氏冷冷笑道:“算他的良心还未全被狗吃掉,当年陶家在他身上所费的银子总算听到了点儿响声。” “守着孩子们,说话怎得如此刻薄?”陶超然只怕陶灼华脸上挂不住,暗自责备了黄氏一句。黄氏到无所谓,将脸贴在小姑子的骨灰匣子上落了一场泪,又恐惹得陶灼华伤心,便就忙忙收住,挽着陶灼华一同向云掌柜和甄三娘告辞。 陶灼华今次出宫,不承想甄三娘带来母亲的骨灰。一趟城郊走下来,再回宫必定赶不及宫门下匙,便就命菖蒲回去向德妃娘娘告罪,言道自己明日回宫,自己则带着茯苓随同舅舅一家人同行。 城郊的陶家庄园,老管家早将一切打点得妥妥当当,陶灼华捧着母亲的骨灰匣子下车时,正值几位大师的诵经声徐徐响起。几名腰系白带的家仆将大把的纸钱扬在道路两边,已然有几位与陶婉如相熟的旧婢在暗自哭泣。 碧水湖畔,袅袅青冢,陶灼华在母亲坟头添了最后一把土,释然地抬起头来,眼里虽然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到底有了笑意:“瑞安黔驴技穷,我看她还有什么把戏。” 陶超然拈着三柱香插进亲妹子坟冢前的香炉内,郑重拜了几拜,附和着陶灼华的话道:“这般做派,我瞧着离着覆灭当真不远,咱们必定要给她再添把火。” 一行人安葬了陶婉如,再转回京城,宫门果然早便下匙,直接回陶家下榻 黄氏洗了把脸,便张罗着一家人吃饭。陶灼华回自己房里更了衣,换了身栀子白碧绿丝线挑绣折枝海棠的襦裙,再重新进到暖阁,陶春晚已是有些歉疚地立在她的眼前:“一个两个的,都不要我去庄子上尽尽心,灼华,实在对不住。” “这是什么话?”陶灼华将手中的帕子吧嗒一下甩到陶春晚头上,认真对她说道:“咱们陶家从来不做那些虚悬套,你心里有我母亲,咱们心知肚明,难道必要触了你一个待家新娘的晦气,那才叫孝顺不成?” 陶春晚含羞带怯,眼中虽有碎芒盈盈,到底露出释然的笑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五十三章 过府 陶灼华第二日回宫向德妃娘娘复命,将昨日情由细细述说一遍。 德妃从前只晓得瑞安手腕铁血,却不意她如此丧心病狂。拿手悄然一指长春宫的方向,德妃悄声与陶灼华说道:“如此说来,这两人当真异曲同工。” 两人手上都沾了不少人命,这个比喻到也妥帖。陶灼华附和了几句,本待告辞回宫,德妃却说与她道:“你在此稍稍宽坐,本宫已然派了人去至善公主府上,估摸着一时半刻就该回来,省得再传你一回。” 至善此时月份已大,德妃派出宫的嬷嬷生怕触动她的胎气,递了德妃娘娘的手书之后,便就婉转小心地表达了德妃的意思。 苦等了这几个月,至善早是望眼欲穿。她这些日子身康体健,唯一琢磨地便是如何替逝去的母后讨还公道。见德妃如此细心为自己考虑,至善到也真心感激。 她思忖片刻方道:“东西若拿出去,本宫也不大放心。你请回复德妃娘娘,便说我下帖子请她与灼华郡主来我府中赏樱,届时请她们带着甄三娘一并前来,本宫自有安排。” 嬷嬷得了准信儿,回来向德妃娘娘复命,陶灼华自然一并知晓,稍后叫和子送了信给甄三娘,请她在善水居稍安勿躁。 至善是个急性子的人,第二日便命人将帖子送进宫来,请德妃与陶灼华后日辰正一刻去她府中赏花。德妃向仁寿皇帝请辞时,仁寿皇帝到深觉讶异,他探究地望着德妃问道:“至善不是素昔与叶蓁蓁走得极近么?怎么今次约了灼华” 八字尚未有一撇的事情,德妃自然不肯替至善戳穿。她只是巧笑嫣然道:“姑娘们之间的事情,臣妾如何晓得?不过前次到是听说大公主婉拒了好几次叶蓁蓁的求见,想来与她没那么情谊甚笃。” 一张大网撒得铺天盖地,就快要到收手的时候。德妃虽然不说,仁寿皇帝却是难得的机敏,晓得她们这些日子一直在寻着法子对付谢贵妃,乃至整个宣平候府。至善摒弃叶蓁蓁,而择了与德妃和陶灼华站队,亦是表明自己的心意。 仁寿皇帝但笑不语,送走了德妃,却是捏着榆林关外刚传来的八百里加急,瞧着那上头钱将军的亲笔手书,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依着至善定下的日子,德妃果然带着陶灼华与甄三娘一同过府。 朱樱华盖的马车以少有的殊荣直接驶入至善公主府的大门,德妃等三人再乘坐青绸翠帷的小轿一路往里,沿着樱花扶疏的红砖甬道一直来到五扇开阔的黑漆冰裂纹垂花门前头。 至善有孕不便相迎,她的婆母淑和夫人早领了一堆的丫头婆子在垂花门前等候,见德妃娘娘下了轿,连忙上前来迎。 在大相国寺住了几天,陶灼华与淑和夫人也有几面之缘,忙着上前行了礼,再将甄三娘向她引见。淑和夫人请知这才是正主儿,当下认真打量了甄三娘几眼,含笑说道:“这位夫人果然有些仙风道骨。” 甄三娘谦道:“夫人谬赞,乡野之人闲散惯了,若有失礼之处,请夫人海涵。” 淑和夫人度及对答,到似是满腹锦绣。再看甄三娘的装扮,虽然布衣荆钗,却有些气韵高华,不禁暗暗点头。 这些年冷眼旁观至善心结难解,每每郁郁寡欢,到有些钻了牛角尖。淑和夫人是真心企盼眼前这人能为至善解惑答疑,无论先皇后的殒命是天灾亦或人祸,都能经由甄三娘手中得出决断,叫此事划上一个句号。 想到此处,淑和夫人便含笑退让半步,往里做了个请的手势,冲德妃娘娘说道:“公主打从一清早便就念叨,方才又央臣妇在这里等待,好歹盼得了贵客,快快里面请。” 众人在淑和夫人的引领下来到至善的正房,不肖说陶灼华与甄三娘,便是德妃娘娘也是头次进来,众人举目瞧去,果见富丽堂皇之气。 头顶茜红色的承尘上滚着宽阔的明黄金边,一溜樱桃木的芸窗上茜红色软烟萝的纱帘半卷,壁角的瑞兽鎏金香炉里檀香的气息清浅,九幅紫檀木落地屏风之后,便是至善日常起居之所。 至善却比大家相像的都冷静,她本是半坐半卧在黄花梨缠枝瑞云纹软榻上,见着德妃以后难得地起身欲行大礼。 德妃晓得她在仁寿皇帝心中的份量,如果敢如此托大,慌忙上前一步将她扶起,挽着她的手臂重新送回榻上,还贴心地给她重新安了大迎枕。 陶灼华便携了甄三娘上前拜见,至善瞧着甄三娘不卑不亢的模样,先就有几分信任。当下指着一旁的黄花梨玫瑰椅赐坐,诚恳向甄三娘说道:“早便从德妃娘娘处听闻您的大名,这些日子一直望眼欲穿。今日一见,您果真是超凡脱俗之人,无论是与不是,希望能帮我解开这个心结。” 甄三娘重新见礼,却是实话实说道:“公主殿下,并不是民妇自谦,您也晓得此事已然过去经年,能否重新核查出真相,民妇委实不敢打什么包票。民妇既是受德妃娘娘与灼华郡主引见,必当尽力一试,只请公主莫抱太大希望。” 淑和夫人从旁听得甄三娘说话在理,便规劝至善道:“所谓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咱们自然是不想放过任何的蜘丝马迹,不能叫皇后娘娘含怨九泉。可是公主也须晓得,有些事不是咱们人力可为,还要有思想准备。” 至善经此一事,又是将为人母,到不复早些时的飞扬跋扈,变得沉稳起来。 她先对淑和夫人点点头,再向甄三娘颔首道:“这是自然,本宫也晓得事过经年,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不过想尽一尽自己的心意。您若拍着胸脯打下包票,我说不准要掂量掂量。您若说得这般实在,我到觉得有些意思。” 丫头斟上茶来,淑和夫人陪了两杯,至善便就坐不大住,向德妃笑道:“母妃知道我的脾气,这会儿已然等不及。咱们也不说虚话,我这便唤秦嬷嬷拿着东西上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五十四章 大炮 打从德妃娘娘进了公主府,秦嬷嬷在里间早便等得焦急,此刻听得至善扬声唤着自己,忙不迭地抱着个匣子出来,小心翼翼摊开在甄三娘前头。 昔年不过拼着一死,带出些故主的旧物。如今事隔这么多年,至于到底能不能一查究竟,秦嬷嬷心里半点底气也没用。她可怜巴巴发望着甄三娘,生怕对方一开口便断了自己的念想。 甄三娘瞧着东西,脸上自是一凛,不复方才温婉含笑的模样。 她生怕芸窗一侧纱蔓带起的轻风吹到了匣子中的细微之物,先请人将窗牍关严,又往手上带了一副极薄的手套,这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匣子。 淡黄的丝绒上摆着两个方盒,其一盛着几枚断甲,当是秦嬷嬷替先皇后剪指甲的时候留起。另一个里头便是从先皇后头上梳落的丝发,不晓得是年代久远c亦或那断发的主人身子并不康健,断发呈枯槁之状,发尾还有些焦黄。 甄三娘拈起一枚先皇后的指甲细细瞧去,再对着筛进来的阳光比对那指甲的色泽,又弯下腰来冲着那头发看了半晌,方立起身子回话道:“小妇人不才,从这两样东西上瞧去,当知先皇后娘娘罹难时的确有些蹊跷。” 从前只是猜测,经由甄三娘的话语落到了实处,至善脸上悲喜莫辨,却有丝清泪顺着脸庞滑落。她拿帕子沾了一下眼睛,探着身子问道:“三娘,可能断定是否是灼华郡主宫中所现之物?与天花极为相似的那种?” 甄三娘辨了片刻,缓缓摇头道:“民妇不敢妄自揣摩,要想断定是否同为一物,还须仔细参详。兹事体大,民妇不能仅凭着三言两语便含糊其辞。” 至善连连点头,眼中的泪却是扑簌扑簌,止也止不住。慌得淑和夫人连连劝道:“公主,您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快别这般意气用事。三娘既然到了,定会将这东西查个水落石出,您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到伤心起来。” 德妃也赶紧起身规劝,生怕至善动了胎气。至善一手抚在自己小腹之中,另只手拿帕子拭着眼睛,含着些泪花笑道:“正是,我心里也是如此想,偏偏眼泪就是止不住。婆母与德妃娘娘都请放心,我这心里有数。” 至善虽为人媳,身份却比淑和夫人尊贵,平日极少称她婆母。淑和夫人骤闻佳音,脸上竟也涌动了泪花。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抚在至善肩上,连连点头道:“正是,咱们只管耐心等待,三娘这里必定水落石出。” 至善本就是快性之人,从不拖泥带水。她将眼泪擦干,吩咐底下人打水净面,略略思量间便就有了主意。她请甄三娘过来落座,诚挚地说道:“事关我母后的生死大事,我自然要小心谨慎。三娘您这般谨小慎微,我心里十分欣慰。秦嬷嬷保存这些东西不易,我也委实不忍令让它们流落旁处。” 命小丫头为甄三娘绞了帕子擦手,至善以目征询德妃娘娘与陶灼华的意思,斟酌着说道:“我的意思是想委屈三娘暂时在我府中留一段时日,潜心来参详这事实的真相,不知三娘是否同意,您二位又是否愿意成全?” 甄三娘只要答应出手,必定是存了要将事情办好之意,更况且藏身公主府中还不会怕走漏了风声。她便冲陶灼华说道:“毕竟是公主想得周全,也免了民妇来往奔波之劳。民妇十分愿意留在这里,解来这十余年的迷题。” 当事人开了口,自然是皆大欢喜,至善立时便命底下人辟了处幽静的小院,安置了甄三娘住下。除却秦嬷嬷外,另指了几个既忠心又伶俐的丫头跑腿,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只望甄三娘不久能有建树。 三月的春雨淅淅沥沥,伴随着春雷阵阵,以阿西为首c陶雨浓为辅,何子岑兄弟都有参与的红衣大炮研制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京郊东湖那一片空旷的场地早被秘密圈起,阿西等人在此地不眠不休已然多日,如今仁寿皇帝御驾亲临,期待着第一枚炮弹的破膛而出。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几个男孩子前后耗时大半年,画出的废旧图纸在房里堆得满满,如今终于迎来了崭露头角的时刻。阿西又渡过一个不眠之夜,神采地依旧奕奕。 他特意换了身宝蓝色的云锦长袍,心里虽有些忐忑,更多的却是期待,而且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陶雨浓与他并肩而立,少年人眼窝有些深陷,目光却是炯炯有神。相隔两步之遥,是青绸锦袍的何氏兄弟,四个年轻人结伴前行,目光里充满了坚定和自信。 走在最前方的便是仁寿皇帝,他远远注视着安放在炮台上被红绸覆盖的那尊红衣大袍,到现今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晓得阿西在武器研制方面有些造诣,仁寿皇帝却不曾想象过他真得能将这威力巨大的武器研制成功,二则他也冷静地思考过,若阿西真有之份能力,大约也会籍此加强波斯的军需,而不舍得同大阮分享。 伴随着空地上士兵们的欢呼,仁寿皇帝一把掀起红绸,精钢铸造的红衣大炮冷衣森森,乌黑的炮筒充满了震慑力。东西好端端摆在自己面前,仁寿皇帝依旧不敢相信,他瞅人不备揉了揉眼睛,再将手小心翼翼地放到炮筒上,感受那精钢冰凉又沉滞的威力。 阿西请仁寿皇帝站回到看台上来,他冷静地挥舞令旗指挥着炮手推弹入膛,冲着东湖对面搭好的障碍一指,便就命令发射。 炮手依着阿西挥舞的令旗行事,伴随着震天的一声巨响,炮弹破膛而出,如流星般往对岸早便搭建好的障碍飞去。霎时间,仿制城墙掿建起来的障碍灰飞烟灭,被这一炮轰出方园几丈的大窟窿。 轰隆隆的炮声震得脚下的大地都簌簌发抖,仁寿皇帝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瞅着东湖对岸那一片硝烟弥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五十五章 捉鳖 巨大的蘑菇云腾空之后又慢慢散去,脚下的大地再次变得坚硬。 仁寿皇帝踏在上头,依然感觉如同踩着云团一般绵软无力。他不晓得是为阿西卓越的天赋所震撼,还是为自己曾经的小肚鸡肠而自责。如今,立在这片坚实的土地上,仁寿皇帝只晓得,这群年青人再次刷新了自己的三观。 “好,好,果然英雄出少年”,愣怔了许久,仁寿皇帝方拍着手发出真心的赞叹。他用力拍打着阿西的肩膀,如个孩子般地欢笑着,不晓得如何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 何氏兄弟双双对视,脸上掩饰不住的自豪间都带着对阿西与陶雨浓这对兄弟的与有荣焉。而此刻的仁寿皇帝感觉全身都充满了力量,年轻时的叱咤风云又渐渐回到了他的身上。 眼望着对岸的硝烟渐渐散去,瞧得那一带断瓦残垣,仁寿皇帝心中豪情万千,知道自己再无也惧与大裕的迟早一战。他大力挥手,畅快地下着命令:“来人,备船,你们几个都随朕一同去对岸瞧一瞧。” 船行如箭,不多时便到达彼案。仁寿皇帝无须旁人的搀扶,三步并做两步便率先下了船,大踏步奔到那些障碍前头。他不顾尘灰瓦砾染脏了龙炮,毫不忌讳地蹲在满片断瓦残坦之间,捻起些石头瓦砾的碎片仔细查看。 瞧着被红衣大炮轰成碎片的满地狼藉,仁寿皇帝哈哈大笑。他欣慰地望着立在自己面前的四位美少年,大掌蒲扇一般拍在阿西的肩上:“好小子,真有你的,阿里木果真生了个好儿子。” 再瞅瞅一脸腼腆的陶雨浓,仁寿皇帝亦是重重拍打着他的肩膀,在俊美男儿白玉无瑕的锦袍上留下几个乌黑的指印。他哈哈笑道:“陶公富比天下,除却经商有道,儿子却有这般才能。朕要好生想想,下一步怎么重用。” 能得仁寿皇帝重用,那是一辈子的富贵前程。若是旁人经此夸奖,必定会欣喜若狂地叩首谢恩,陶雨浓却是云淡风轻,并不曾想过要跻身权贵。 他冲仁寿皇帝深深一揖,谦逊地说道:“草民不过为阿西兄长打打下手,更何况还有赵王与齐王两位殿下相助,怎敢贸然居功?” 这般新奇的回答到是将仁寿皇帝听得一楞,他顿了顿才开口唤道:“何平,给朕赏,给朕重重地赏。” 何公公一张风干橘皮般的脸早笑成了一朵花的模样,他手捧浮尘,弯着腰乐呵呵应道:“奴才遵旨。” 此时此刻,无人晓得离着东湖不远处,一株临崖生长的崎岖松枝之上,黑衣客足尖轻点,正以目远眺着方才那硝烟弥漫的场面。 东湖一隅早便划为禁地,外松内紧的场面可以瞒过旁人,却瞒不过刀尖舔血了大半生的黑衣客。那些个藏身暗处警戒的暗卫虎视眈眈,与明面上执行戒严命令的士兵们一起,编成密匝匝的大网,东湖畔连只蚊虫都无法过境,必定是发生了无比重大的事情。 黑衣客便暂时放下查询刘才人母子的行踪,而是悄然隐身在东湖附近。他仗着绝顶的轻功前行了片刻,终是怕败露行藏而不敢离得太近。 炮弹发射时巨大的蘑菇云腾空,黑衣客立时便认出那是红衣大炮的威力。他纵然心有七窍也想不到这是大阮正在研制的武器,而是诧异于仁寿皇帝不昔下了血本,想要摧毁对岸的什么东西。 面对三步一哨c五步一岚的东湖,黑衣客纵是大罗神仙也插翅难入。他窥探多久,见终于毫无缝隙可循,只得将谜题暂时压在心底。 此次黑衣客入境没有前次那般幸运。打从刘才人请苏梓琴泄露她们母子的行踪,何子岑兄弟早在城门楼加强了戒备。打从他一入城,某些个特定的轨迹还是被青龙与朱雀瞧在眼里。 也是黑衣客技高一筹,青龙与朱雀循着他的脚步追踪,却总与他差之毫厘。 两人求之不得,回来报给刘才人知晓。刘才人暗眸沉沉,命乳母将李隆昌抱下去,才与青龙与朱雀说道:“你们再去试试,既然已经将他调出大裕,便不能放虎归山。若始终无法抓住他的踪迹,我不惜以身做饵,到时你们只须保障隆昌的安危,将他安全送回到他兄长身边。” 青龙与朱雀对视一眼,两人连连摇头。青龙慨然说道:“主子娘娘这句话错了,对付一个背信弃义的宵小之辈,怎能连累到您的安危,这才是为着打鼠伤了玉瓶,娘娘想一想哪头划算?” 刘才人当日拼着必死,留下李家一条血脉,自然对生命格外渴望。她淡然笑道:“二位不必担心,我方才所说,不过是最坏的打算。如今曙光初现,隆昌又尚未成年,再没有人比我更渴望坚强地活着。不过两位也须记住,有战争必然就有流血,未来究竟怎么样,如今还尚未可知,有些时候的确不能做妇人之仁。” 两人躬身领命,退下来之后思忖再三,觉得黑衣客既是在大阮现世,便绝不能叫他活着再走出去。过不片刻,善水居的云掌柜那里便就添了不速之客,青龙亲自上门,恳请云掌柜借人出手,双方共同截杀黑衣客。 红衣大炮试验成功的消息仅在小范围里传得热火朝天,无论是德妃娘娘还是谢贵妃都对此一无所知。后宫中唯有陶灼华接了何子岑命赵五儿送来的信,坐在青莲湖畔被两人称做三生石的大青石畔,眼中又是泪花晶莹。 何子岑除却给陶灼华报喜,信中还有殷殷思念之意,道是回宫的行程大约有些推迟。前番红衣大炮的首发成功给了几位少年极大的信心,但阿西目测了它的威力,依旧觉得不大满足。 仁寿皇帝本是觉得他们研制的红衣大炮虽比西洋的略逊,却已经有了雷霆千钧之势。便是照这个威力,攻城掠地已是无坚不摧。然后阿西却轻轻摇头,他觉得自己既是付出了百分的心力,必当叫红衣大炮也发挥出百分的威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五十六章 杜康 阿西的婚期一拖再拖,已然从最初议定的春节之后挪到了盛夏时节。 为着研制红衣大炮,阿西付出了太多的心力。他不愿半途而废,便就求得陶春晚的同意,希望她能赞同自己的做法。陶春晚却是求之不得,眼瞅着陶灼华及笄再即,她想在那么重要的时刻陪在自己视若一母同胞的妹妹身畔。 两人一拍即和,不声不响便就延了婚期,浑然不管阿里木是如何在波斯暴跳如雷,也不管陶超然在眼前如何哭笑不得。 阿里木人在波斯,拿这对小鸳鸯鞭长莫及。如今他亲政不久,各处正是百废待兴,急需阿西的援手,明知中原文化博大精深,却也只得暂时将阿西召回。 晓得阿西对陶春晚言听计从,阿里木便就亲自给陶春晚写信,将自己一个人在波斯孤零零望眼欲穿的境地不晓得夸大了多少倍,只望着他们能够早些回归。 有着同舟共济几载的情谊,陶春晚对阿里木的性情颇有几分了解,自然明白这封信早便夸大了其辞,却也知晓身为人父盼儿回归的心意,当即约下了六月的嫁期,道是再无悔改。 此刻屈指算来,距两人离开大阮已然不足三月。阿西不想带着遗憾回国,他与陶雨浓等几人商议,要抓紧每分每秒做最后的改进。 试发成功后的当天下午,阿西和陶雨浓便就向仁寿皇帝辞行,要继续回陶家研制这些武器。何子岑兄弟二人另有公干,众人便在京外分手,何子岑陪着仁寿皇帝南下周郡,何子岱却是悄然将目光转移到寻找宫内放出的高嬷嬷上头。 此时此刻,天阶小雨如酥,长安宫内一灯如豆,从许长佑的庄上回来的何子岕独处一室,他温了一小壶杜康,由得辛辣的酒气氤氲,其实并没有饮下多少。 打从前次阿里木带着阿西到访,何子岕奉旨出席设在鸿胪寺馆的宴会,守着仁寿皇帝醉了酒,本就少语的他便变得更加沉默。 宿醉醒来之后,何子岕悄悄问过小豆子,他在酒席宴间可有失仪。小豆子摇摇头道:“赵王殿下立时便扶您出来,命奴才在偏殿照顾着您,并未御前失仪。” 小豆子沾沾自喜,自家主子好不容易得了这个面圣的机会,在酒席宴间不胜酒力并未落入帝王之眼,何子岕却是深深的遗憾与失望。 当日阿西与阿里木的父子情深不晓得触动他多少情怀,他不止一次的猜想,若醉酒的那个人是阿西,阿里木又怎会瞧不见自己的儿子被旁人扶出? 自己当个隐形人已经惯了,当日酒醉难受之机,大约只有何子岑伸出过援手。仁寿皇帝正与阿里木高谈阔论,想来根本不曾发现自己最不引人注目的那个儿子已然缺席。 便是素未谋面的人也该懂得怜悯弱小,而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却始终不曾对他有过什么表示。若说何子岕不曾寒心,便有些自欺欺人。 打从那一天,何子岕习惯了晚膳桌上多一杯辣辣的杜康。他不善饮,却努力学着慢慢去品。一小口一小口的杜康下了肚,从辛辣变成回味,这个有些偏执的少年内心更加狷狂与敏感。 迎接阿里木与阿西时鸿胪寺馆里热闹的场面如同昙花一现,都随着那夜释放的烟花烟消云散。此后阿西从翰林院到了陶家、再与何子岑兄弟情同手足,望在何子岕眼里都成了局外事。 何子岑亦曾有心邀约,何子岕却总是浅浅推辞。一个大约是未来的帝王,另一个却是只能是仰人鼻息的蝼蚁,何子岕不想再去博旁人的怜悯。 早春二月,何子岕重新翻动了高嬷嬷留下的药田,几乎是无意识的,他居然播下了当日高嬷嬷留下的种子;更几乎是无意识的,他居然也学着高嬷嬷,只为避人耳目,将不同的药草种在了不同的地方。 从大敞的轩窗望出去,能瞧见薄薄的雨幕中一片不大的药畦,青碧的树草伸展着嫩叶,焕发着绿油油的生机。 不晓得这片小小的药畦收获时,能否依着高嬷嬷留下的方子配制成几粒丸药。何子岕想到此处,握着酒杯的手猛一哆嗦,到仿佛碰触了不该碰触的东西。 方子早已经化成了灰烬,那上头的字字句句却已深深篆刻进何子岕脑中。若说许家人给他留下过什么东西,这方子大约便是那个唯一了。 阴雨绵绵的天气最适合深思,何子岕瞅着外头无边的雨幕,到似是渐渐被穿成掩不去的哀愁。他浅浅咂了一小口杜康,辣得立时便流了眼泪。 因为在仁寿皇帝面前出现的机会不多,何子岕便会下意识地一次一次回味两人见面的时刻。及至在鸿胪寺馆瞧见了阿里木父子相处的方式,却又总爱拿着自己父子间的感情去比对阿西与阿里木的父子情谊。 记忆犹新的是当日宴会上阿里木那句:“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 早慧的孩子大多心思更重,何子岕三四岁便能熟读史书,又如何不明白那句话的深意?他时常在想仁寿皇帝这样晾着自己姐弟,到现在不肯给自己一个尊荣王爷的身份,究竟是不是何子岚以为的爱护之意。 从前见到许长佑的激动与亲近,早在对方一次又一次宛若窦娥冤般的苦诉声中凌迟殆尽。何子岕不愿冷言斥责这名为长辈的人,旁敲侧击说了几回,对方依然我行我素,让何子岕觉得厌烦无比,到成了甩也甩不脱的鸡肋。 他长长叹息一声,方要再呷一小口酒,却瞧见小豆子从外头匆匆回来,他在廊下摘了斗笠,顾不得抖落肩上的雨水,便就快步进了屋。 小豆子发上沾着些晶莹的雨水,进来请了安,便就悄然附在何子岕耳边轻声说道:“殿下,今日齐王爷又带着人跑马走至那片密林,他同手下人说话时脸色十分郑重。奴才离得远,可惜一句不曾听清。” 何子岕握着酒杯的手上青筋暴起,稍停了片刻才以和缓的语气问道:“他们只是在密林这一头徘徊,可有瞧见那处庄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五十七章 五柳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小豆子瞧着何子岕清衫剪影的侧颜分外单薄,心下不禁一酸,便就从那杯总不见少的杜康里品出些忧愁滋味。 他小心地从何子岕手中移出杯子,替他换了杯新茶,这才故做轻松地摇头道:“奴才一直躲在那树林旁边,到不曾见五殿下的人穿过密林。想来长佑先生昔年选择这处地方也是费了心机,等闲人想不到密林后头还会另有玄机。” “蠢材,那也不过蒙混得一时,难道还能蒙混了一世?”何子岕厌烦地撇了撇嘴,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低声吩咐道:“还要再辛苦你一趟,你吃了饭便赶在宫门落匙前出去,再回那边好生守着。另告诉高嬷嬷他们近日风声有些紧,一个两个的莫要出来行动。” 小豆子躬身领命,去厨房里热了些饭菜简单吃了两口,便就不言不语走至廊下重新穿起斗篷,不多时便又消失在雨雾中。 何子岕覆手走至窗前,瞧着小豆子的身影渐渐与雨幕融为一体,想着劳烦他终日奔波,心上终是悠悠一叹。 都道杜康酒解忧,每日这一小杯却化不开心中浓郁的哀愁。何子岕天人交战,更添了无限烦躁,搁在一旁的杜康也饮不下去,只怅然坐在炕桌前发呆。 何子岚独居长宁宫中,瞅着天近黄昏却又落雨,挂念着从大相国寺回来还一直未曾见到何子岕,便特意下厨做了两味点心。她交由小环装在食盒里拎着,自己撑着把淡面水墨绫的竹骨伞往长安宫走了一趟。 淡淡雾霭下,破旧灰败的长安宫沐着雨意到添了些飘渺的气息。 何子岚也不要守门的小太监通传,只沿着青砖小道前行,在高嬷嬷从前种过的药田前立了片刻,到有些诧异此处经冬荒芜,如今又焕发了春意。 她弯下腰去拂过一株蒲公英青碧的嫩叶,方又缓缓走至廊下收了伞。 长安宫的回廊有几处油漆脱落,露出原土的底色,被早春的雨水打湿,透着些暗沉的色泽。何子岚想着如今德妃娘娘打理内务府,到不至如此疏忽,想要寻个合适的机会略问一问。 何子岚接过小环手上的食盒,吩咐她等在外头。举目四顾时才发觉何子岕的殿外竟无人值守,连小豆子也不在眼前。 这些日子进进出出,到恍然有些日子不曾见过这个奴才。何子岚便吩咐小环道:“去问问小豆子这些日子在做什么,怎么都不守在弟弟身旁。” 小环遵命,撑起伞应命而去,何子岚便就轻提裙裾进了长安宫的正殿。 何子岕素日不曾熏香,阴雨的天气里方才泼洒的那杯杜康酒的味道便格外明显。何子岚轻嗅着殿内淡淡的酒香,再瞧着何子岕搁在炕桌上的酒壶,有些担忧地问道:“子岕,你又饮了酒?” “只是一小杯”,何子岕起身相迎,顺带指指搁在一旁架子上颇有些古拙的素陶圆盅,示意何子岚安心。他欢喜地说道:“姐姐回宫时我刚好不在家,这几日翻腾了些药草,也未去见姐姐。前几日你随着德妃娘娘与灼华公主去大相国寺,玩得可还开心?” 不晓得何时,无话不说的两姐弟之间有了淡淡的隔阂,何子岚见何子岕这幅温和却又客气的模样,心里唯有泛起阵阵酸楚。 她点点头,恬淡地笑道:“山间景色怡人,自然比宫中少些拘束,只是牵挂着你。本来回宫的那日做了几味小菜,想要邀你同食,偏你又出宫去打马球,一来二去的,今日才见到你。” 粲然的笑意挂上何子岕的眉梢,他继续温和地说道:“我并不晓得姐姐那一日回宫,不然哪个相约也必定不会出去。姐姐,难得德妃娘娘如今对你眷恋,灼华郡主又时常同你亲近,有机会便多出去走走,不必挂念着我。” 亲弟弟比自己晚了那么一点点的时辰,却总爱像兄长似地唠叨几分。何子岚心间有些甜蜜的酸楚,不晓得同弟弟的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 朦胧的灯光下,何子岕俊美的五官格外耐看,话语也一如往日般的温柔。有那么一刹那,何子岚几乎以为两人之间的隔阂只是她的臆测,却在瞧见何子岕深深垂落的眸毛时,心间蓦然一痛。 双生之子,本就对彼此的脾气秉性格外了解。或许连何子岕自己都未曾注意,他在撒谎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垂落眼眸,到似是害羞的孩童。 何子岚便坐在了何子岕的对面,貌似无意地问道:“你素日不与人来往,如今到喜欢上了马球。姐姐晓得你有几位彼此合得来的朋友,到是真心替你欢喜。” 何子岕轻叩着炕桌的几面,听得那清越之声,淡淡笑道:“不过是几位世家公子,难得人家不嫌弃我的身份,便多往来了几回。” “七弟,”对于何子岕这份妄自菲薄,何子岚说不出的心痛,她低低叱道:“你好歹是皇子的身份,怎能如此轻贱自己,什么叫旁人嫌弃你的身份?难不成你真要守着外头那小半亩的田地,仿效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 何子岚晓得自己有些偏激,但是方才进得长安宫来,瞧得高嬷嬷种过的药田重又焕发了生机,她心里便有难言的膈应,难得冲着何子岕疾言厉色了一回。 何子岕熟练地煮水泡茶,奉到何子岚面前一杯,脸上的笑容依然粲粲华灼,语气里听不出有多少波澜:“姐姐教训的是,子岕记住了。无论冠以什么身份,我依旧是我这个人。好了,姐姐不必生气,这样的话我往后再也不说。” 只瞧着对方依旧轻垂的眸毛,如蜻蜓点水般忽闪着羽翼,这般言不由衷的话何子岚如何相信? 她望着柜子上那一排新制的酒杯,浅浅的担忧便挂上了眉梢。终是骨肉情深,何子岚收缓了语气,娓娓劝道:“子岕,咱们一母双生,我总不会害你。往后酒还是少饮,饮多了伤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五十八章 苦劝 朦胧的灯火下,身着淡紫裙裳的何子岚竟也似笼了淡淡的哀愁。 她冲何子岕说道:“弟弟,我晓得你心里的怨气,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劝你少与不相干的人来往。人心叵测,你为以的真心未必便就不掺杂质。” 望见窗外沐着雨雾的那片药田,何子岚便就想起从前时常劳作在这里的高嬷嬷的身影。她不晓得这老婢究竟给弟弟灌输了多少对仁寿皇帝的仇恨,只是从对方偶尔怨毒的眼神间便能体察到她对这深宫刻骨的恨意。 “我晓得,不过是为着前日酒宴上几杯葡萄酒便不胜酒力,因此偶尔沾一沾,到惹出姐姐这番话来”,何子岕有些顽皮地吐着舌头,指着窗外的几畦菜地道:“我重拾高嬷嬷的药田并不非为得放不下她,不过偶尔活动一下筋骨。” 弟弟顽皮的样子又与小时候某些画面重合,何子岚心里有些酸楚。 她轻拍着何子岕的臂膀,略带伤感地说道:“子岕,我曾几次随着灼华姐姐去往陶家,你不晓得我瞧着那对姐弟融洽的画面,不自觉地便想起咱们。这一生一世,我固然希望咱们都能幸福安康,更希望一抬眼,咱们便能瞧见彼此。这一生,我最怕的便是与你远隔了天涯。” “姐姐今日怎么如此伤感?”何子岕接了何子岚手间的帕子,替她拭着那一滴悄然滑落的泪珠,再轻轻抱了一下何子岚孱弱的肩膀,冲她暖暖笑道:“姐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咱们打从能记事起,便只有彼此,往后自然不离不弃。” 是该争一争长短,往后也做个在外地有着封邑的藩王,还是困守京中守在何子岚的身旁,做一辈子的闲散王爷,何子岕总是天人交战。 留在京里固然是好,只是这一辈子便要背着个碌碌无为的名声。一想起姐弟二人这些年的憋屈,何子岕便想做只鸿鹄鹏程万里。 他抬起秋波墨画般的美眸,最后一次问何子岚这个问题:“姐姐,外面的世界总比这灰砖碧瓦的宫中更加精彩,姐姐便不想同我一起出去瞧一瞧?” 何子岚深深懂得,何子岕想要走那条就藩的路难比登天。 许家不曾为两姐弟带来片刻的辉煌,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尽的耻辱。便是仁寿皇帝坐拥天下,也不得不顾忌言官们那张利嘴。也是因此,仁寿皇帝拿着漠视算做对这姐弟二人别样的疼爱,让人不至于重新翻起许家的旧帐。 帝王心瞧着冷硬如铁,谁又能读懂他深深掩盖的温柔。 何子岚旁观者清,自是略略懂得其间的道理。而何子岕此时一叶障目,满眼满心都是对仁寿皇帝的失望,自然不曾往深处去想。 “七弟,我私心里更希望你能留在京中,总比出外就藩更为安逸”,何子岚不晓得何子岕能不能听进去,依旧苍白无助地重复着自己的话语:“姐姐这一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便是大相国寺,委实不晓得离了京城这片天地,外头会是怎样的狂风暴雨。” 何子岚移步过来,立在了何子岕的身畔。她温柔地望着弟弟,第一次认真地将男孩子心底的忧郁摊在面前:“子岕,我们这一生都脱不开许家罪臣后裔的身份,因此与至善皇姐c与三哥c四哥c五哥都有差别。父皇便是坐拥天下,总不能颠倒了黑白,还我们姐弟一个至高尊荣的身份。” 拿起窗台上的银剪挑亮了烛花,何子岚想让更明多的光亮驱走何子岕心中的阴霾。她温柔地揽住弟弟的肩膀,再郑重地说道:“能替咱们守住眼前的安逸,父皇已然用心良苦。子芥,你绝顶聪明,只是一直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才总想着要去争一争。” “我都听姐姐的”,何子岕澹若清泉的眸中似汪着一方美玉,虽然那样清澈透明,何子岚偏就望不到底,心底的担忧便如风暴迭起,忐忑而又无奈。 俊美无俦的男孩子谈笑间竟有些潋滟之姿,他握住了何子岚的手,语调依旧暖得如三月春阳。那瑰姿艳溢的笑容瞧得何子岚心间一滞,总带了些许的不祥。 陶婉如的骨灰在陶家的田庄内下葬,终于躲开了瑞安的风刀霜剑,算是完了陶灼华最大的心事。她铺开纸笔给苏梓琴写信,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也顺带提醒她留意瑞安黔驴技穷,或会危及李隆寿的安危。 陶灼华的担忧亦是李隆寿夫妻二人的隐患,两个人黄昏夜话,议的最多的便是瑞安此刻的丧心病狂。这个为野心蒙蔽了眼睛的女人,此刻行事已然不大按牌理出牌,变得愈来愈嚣张。 她不顾苏世贤的阻拦,竟真得派人远赴青州府挖开了陶婉如的坟冢,将被苏世贤偷梁换柱的那些粉灰扬弃在云门山麓。 不但如此,瑞安还命两位宫廷画师随行,将官兵挖开坟冢的场面一一绘在绢上,命人装订成册,要经由官府驿站送至陶灼华手上,狠狠打一打陶灼华的脸。 对于瑞安这样的举动,苏梓琴自然佯装毫不在意,到是苏世贤冷静地劝过几回,恳求她道逝者已逝,何必惊扰这可怜人黄泉下的安息。 瑞安冷冷斥道:“想是你瞧着从前的枕边人挫骨扬灰,心里并不好受,要怪就怪你们生了个狷狂的丫头,是她害得她母亲死后也不得安宁。” “瑞安c长公主殿下,咱们夫妻近二十载,我好似今天才瞧清你的模样”,虽然知晓陶婉如不必遭受这样的侮辱,瞧着连死人都不放过的瑞安,苏世贤真正寒了心。 他仰天叹道:“我从前弃了灼华母女而高攀于你,便已惹得天下人唾弃。夫妻近二十载,你便是为我稍留一份薄面,也不该做这样的事情。此举一出,天下间多少人咒骂我的负心薄幸。自始至终,你从未站在我的角度考虑一丝一毫。” 瞧着苏世贤此刻满心维护陶婉如的模样,瑞安深深憎恶。她冷冷反唇讥道:“凭你也配叫我站在你的角度去考虑事情?你二十年前便成就了负心薄幸名,难道是今天才拜我所赐?滚!”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五十九章 埋恨 树头花落尽,满地白云香。 昔年的探花郎走了近二十年的弯路,如今刚要折回正轨。 “微臣告退”,冷言冷语早不为苏世贤所动,他儒雅地笑笑,如在金銮殿上一般,淡然地向瑞安行了君臣之礼,便就转过身拂袖而去。 在他身后,恼羞成怒的瑞安哗啦啦将炕桌上的东西扔了一地,发出的尖叫声宛如困兽。苏世贤不过微微摇了摇头,心间却是波澜不惊,他迈着从容的步伐出门,黄衣绿袄的半夏微微屈膝替他打起了门帘。 两个人交错身形的片刻,瞧着半夏写满了担忧的眼神,苏世贤却是气定神闲的微微而笑,向半夏做了个放心的手势。 芙蓉洲间夜影沉沉,灯红酒绿渐渐氤氲了湖畔的旖旎。遥遥听起,又是丝竹之声盈耳不绝。身着白衣的少年翩然若蝶,自两侧的仪门鱼贯而入,清绸长襟拂落了早春的桃蕊,留下的唯有满地叹息。 费嬷嬷拄着拐棍,默默伫立在一株垂柳之下,身着暗青绸衣的身形几乎与身畔的青石融为一体。她拂开遮面的杨柳,冷冷瞧着正殿间的灯火辉煌,听着那琴音淙淙,皱纹纵横的脸上忽然便带了切齿的恨意。 好端端的孙女儿依着瑞安的吩咐跟随陶灼华去了大阮,再相见却成了疯癫痴傻。忍冬现今这幅模样是对费嬷嬷致命的打击。 那一日苏梓琴在她面前欲言又止,只让她快些回家瞧瞧,她一颗心早便七上八下。及至急急回去家里,刚进了内院,在屋外便听到了儿媳撕心裂肺的哭声。 寡言少语的儿子蹲在墙角抽着水烟,那咕噜咕噜的声音冗长而又单调,费嬷嬷本就扑通扑通的心被高高吊起。她不敢掀起帘子,先唤着儿子的名字问道:“果真是忍冬那丫头被送回来了?” 儿子重重的点头,伴随着长长的叹息,泪珠子吧嗒吧嗒怦然落进地上的泥土,溅起一朵朵的水花。那么大的人拖着哭腔喊了声:“娘”,便就指着门帘说道:“你进去瞧一瞧便就晓得了。” 离开大裕的时候,忍冬正如一朵鲜花怒放,在她面前铺开了锦绣的前程。 费嬷嬷只望着替这个孙女儿脱去奴籍,给她寻一门好亲,才拼上骨肉分离几年。如今被苏梓琴重新带回,整个人却成了块不言不语的木头,连爹娘也不认得。 儿媳妇紧紧拽住了费嬷嬷的衣襟,半是埋怨半是难过地哭道:“娘,媳妇儿听了您的话,同意将个如花似玉的闺女送走,您瞧瞧,现今回来的是个什么模样。” 儿子与儿媳指望着费嬷嬷过活,并不敢冲着老婆子甩脸子,那幽怨难过的眼神却骗不得人。费嬷嬷一口气没喘上来,扶着桌子便就软软滑倒在地。 细细想来,此事早有因果。费嬷嬷在瑞安面前几次追问时,对方略显不耐烦的言语便就说明了一切。瑞安早便晓得忍冬出了差错,却一直吊着不肯同她说。 费嬷嬷被儿子c儿媳扶起,跌跌撞撞地走到孙女儿身前,她轻抚着忍冬瘦削的脸庞低低唤她的名字,忍冬始终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眼前的至亲,却宛若对着一群陌生人。 沉默了半晌,费嬷嬷方将拐棍往地下重重一顿,发着狠声道:“欠下老婆子的,终归要她偿还。你们两个也别在这里哭天抹泪,闺女既然回来了,强如生死未卜。先想法子替她医治,咱们家又不是没钱。” 儿子c儿媳连连点头,费嬷嬷手底不缺银子,先砸了几百两出来,立时便叫底下小厮去请动京城最好的郎中。吃了几十付汤药,到底将忍冬治得略有好转。 瑞安情知在这件事上亏了费嬷嬷,隔了几天叫半夏将人传至芙蓉洲,指着摆在红漆托盘里的两大锭金祼说道:“本宫问过梓琴,晓得忍冬成了现今这幅模样,当真十分震惊。这个先拿去替她医治,往后来日方长。” 费嬷嬷忍着恨谢了恩,到守着瑞安痛哭流涕,多谢她的体恤。 好端端的孙女如何变成了这幅样子,始终是梗在费嬷嬷心间的刺。眼见瑞安不愿多说,费嬷嬷只瞅着随瑞安进宫的机会,悄悄求见苏梓琴。一则谢她将忍冬带回,再则想多打听些忍冬在大际的事情。 苏梓琴到也实话实说,将忍冬如何冲撞了陶灼华,被她约束在陶家,又如何七月半自以为撞鬼,吓得如今神志不清的事情述说一通。 费嬷嬷听得是又惊又怒,又暗自埋怨忍冬自己不长进。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却始终拿瑞安要挟于陶灼华,岂不是成了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记得还有个同忍冬一起去了大阮的菖蒲,费嬷嬷便就涩声问道:“皇后娘娘可曾见过那个丫头,不晓得她落得了什么境地?” 苏梓琴颇有些怜悯地望着费嬷嬷,轻轻叹道:“本宫与陶灼华见面时,菖蒲和茯苓一直陪在她的身旁。虽未同她说过话,单瞧着那两人的穿衣打扮,至少是宫中有些身份的婢子。” 两人都曾是瑞安院中的二等丫头,菖蒲懂得审时度势,便就青云直上。忍冬急功近利,才落得如此田地。费嬷嬷懊悔自己没有教好忍冬,却又怀着万分之一的希冀套取苏梓琴的道:“是这丫头没福,辜负了长公主殿下的教导,亏得长公主殿下还时常念叨着她。” 苏梓琴便有些诧异,冲口说道:“母亲不是早便”话说了一半,方又寻思得不妥,便咽下了后半句,悠悠叹道:“若不是我母亲这边催得急,忍冬姑娘也不至于沉不住气。如今好歹人回了家里,有您老人家照应着,总算不用再受磋磨。” 费嬷嬷老成了人精,自然听出了苏梓琴的未尽之言。本来还有几分奢望是瑞安并不知晓忍冬落得如此田地,听苏梓琴的意思,这在瑞安那边早就不是秘密。 可恨自己一时三刻地探问,瑞安从不吐露半句。叫了媳妇儿的娘家人去大阮找寻,也是白搭上一年多的功夫,若不是苏梓琴此次远行,忍冬依旧归程无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六十章 反扑 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便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费嬷嬷晓得她们母女有些不和,既是承下了苏梓琴这份心意,自然也对早便知情的瑞安多了重憎恨。 费嬷嬷自问侍奉了瑞安大半辈子,从来行事兢兢业业,细枝末节都替她打算,不承想自己的亲孙女落得个被人弃若敝履的地步,到有些深恨自己的愚忠。 姜还是老的辣,费嬷嬷深知瑞安若想要处置她们一家,不过如抬抬脚碾死只蝼蚁,便就将所有的不满深深隐藏在心里。她得了瑞安许多补偿,除却吩咐人精心照料忍冬,还告诫自家人莫要将情绪带到外头,一切便都回到了原点。 瑞安以为轻易将此事揭过的时候,费嬷嬷一颗心正时刻被仇恨蚕食,小人物的反扑刚刚拉开序幕,来得虽无声息却暗挟风云。 费嬷嬷回首着前情,淡然放开撩着柳枝的手,不多时脸上便又恢复了往日带些威严的慈祥。她悄然摸了摸衣袖中隐藏的东西,这才缓缓往瑞安的正殿走去。 夜色未央,朱红的水晶如意纹宫灯映照着瑞安寝宫内满殿的花香馥郁,芙蓉洲的夜色自来美不胜收,更何况春意本就撩人有了醉意。半夏穿越长长的朱阑,手上托着盏才刚熬好的燕窝羹行至殿前,正逢着费嬷嬷进院。 半夏便冲着费嬷嬷轻轻屈膝,含笑说道:“费嬷嬷,您今日不是缴卸了差事么,怎么还未出洲?莫不是您老生怕我们服侍不周,再过来瞧一瞧?” 眼瞅着说话一贯温和知礼的半夏,费嬷嬷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她抬手招呼半夏起身,便就立在门前与她说道:“有你和一秋在这里照应,老婆子怎会不放心?不过是夜深了懒得渡湖回家,在这里住上一宿还省些心。” 边望着半夏手上托的红漆描金托盘,费嬷嬷又问了一句:“殿下现如今还是每夜一盏燕窝粥么?到底比不得年轻时节,是该多多保养才好。” 半夏浅笑着回道:“正是,殿下如今极为惜福养身,奴婢们瞧着也开心。” 费嬷嬷便接了半夏手上的杯盏,笑嘻嘻说道:“我刚好要到殿下眼前,顺手捎进去便是。要劳烦姑娘跑趟腿,不晓得灶上温着的还有什么?” 半夏恬静地回道:“晚间一秋姐姐想食些五子粥,小厨房刚端下锅来。嬷嬷想是饿了,奴婢给您端一盏过来,再配几样小菜,一并送去您的房里。” 费嬷嬷乐得点头道:“正是,还是你这丫头知冷知热。今晚的饭食不大可口,老婆子正想着饮些糥粥。人上了年纪,到喜食甜烂之物,这个五子粥刚好。烦你替我盛一碗搁在后头房里,再加些黄糖。我在殿下在前露个脸,便就回房去吃。” 半夏自是恭顺地应下,自往后头替费嬷嬷取粥。费嬷嬷端着燕窝羹进得大殿,听得里头传出的丝竹之声无言一笑。四顾无人留意,她的宽袍大袖间有小小的油纸包轻轻滑过,无色无嗅的粉末便轻轻弹入了那盏热腾腾的燕窝粥里。 春光旖旎,瑞安殿内早换却冬日的装束。一架海棠春睡图的紫檀木落地屏风将里外隔开,费嬷嬷再撩起樱紫色联珠宝瓶纹的帷幔,方瞧见内室的瑞香袅袅。 红木雕透合欢花的芸窗半开着,燃久的香气依旧不散,处处透着靡靡,让费嬷嬷微微皱了皱眉。再抬头时,便就笑得与往日并无二至。 她微微欠身唤了句:“殿下”,这才端着燕窝粥往里走。 瑞安侧身斜卧在那张宽大的红木西番莲软榻上,云鬓半散着斜斜地铺沉在肩头,长长的裙裾一直拖到脚榻上头。脚榻上铺有墨绿色的弹花软垫,上头坐着个白衣黑发的男孩子,正拿着美人捶极尽小心地替她捶腿。 见是费嬷嬷进来,瑞安便睁了蒙松的睡眼,将滑落榻上的披帛浅浅一笼,再慵懒地问道:“怎么竟劳动了你,半夏那丫头去了哪里?” “老奴指使她去端碗五子粥搁在我房里,今日懒得出洲,便来公主跟前坐坐,老奴一时半刻便就回去歇着。”费婆子宛若对那身襟半敞的男孩子视而不见,径自端了燕窝羹递到瑞安的唇边。 瑞安晚膳用得不多,如今为着调理身子,燕窝羹已然成了夜间的必修课。她以手肘支起身子,拿银匙子搅动着浓稠的汤汁,将那碗羹汤饮得一丝未剩。 费嬷嬷瞧着瑞安不经意露出的疲态,脸有唏嘘地说道:“殿下日理万机,又难得有人分忧,是该好生调养。老奴瞧着您这些日子好似有些清减,今日便多一句口,咱们停了笙歌,您还是早些歇了吧。” 瑞安本想要趁着黑衣客不在眼前,与芙蓉洲间这些美少年们夜夜贪欢,奈何如今却是力不从心。她难得地听了一次劝,手指轻佻地抚过男孩子带些春色的桃花眼,这才有些不舍地挥挥手将他斥退。 费婆子收了杯盏,交由小丫头拿下去清洗,方才陪着瑞安坐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半夏便就笑吟吟挑起了锦帘。她进来先冲着瑞安行礼,又向费嬷嬷道:“奴婢已然将粥与小菜都送至嬷嬷房里,已然劳动了嬷嬷多时,嬷嬷快些去吧。 瑞安也冲费嬷嬷摆手,要她回去歇下。费嬷嬷便趁势立起身来告辞,又冲着半夏殷殷嘱托道:“殿下今日有些劳乏,快服侍殿下歇了吧”。 半夏便就屈膝行礼,恭敬地回道:“嬷嬷放心去吧,奴婢这便侍候殿下更衣。” 费嬷嬷立起身来,冲着瑞安行礼告退。她弯着腰缓缓退出房去,佝偻的身形映在海棠春睡图上的屏风上,留了薄薄的剪影。老婆子唇角的笑意却如狰狞的獠牙,却又被那花朵簇簇的阴影所掩盖,里外的人无一察觉。 瑞安总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易怒易倦,不但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身上偶尔还会没有力气。淅淅沥沥地见红不断,她总疑心自己前些时日的小产并未调理完善。 只为素日要强,只得一天一天硬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六十一章 亏空 一阵一阵的倦意袭上心头,瑞安此刻以手揉着太阳穴,偏又有些木木的感觉。 她口中发苦,只是觉得反胃,便叫半夏斟了碗茶来漱一漱。再冲她说道:“头有些发昏,本宫此刻还不想睡,你去取兑好的桑葚茉莉花水来替本宫篦篦头发。” 半夏垂手应了,不多时便端了个黑漆小托盘进来,上头搁着只八瓣琉璃莲花碗,微黑的汁水透着茉莉的清香,嗅起来极为沁人心脾。 取过妆台上的白犀牛角篦子,半夏轻柔地替瑞安篦起了头发。主仆两个素日话便不多,瑞安偶尔问及某事,半夏亦是言简意赅地答话。远离了丝竹琴弦的纷扰,骤然安静了下来,瑞安房里到添了片刻少有的静谧。 素安素日保养极好,一头乌发每日拿桑葚花水滋养,不晓得有多么光滑油亮。不过最近这些时间,半夏却察觉她的秀发枯槁得厉害,如今握在手里,添了好些毛糙干涩的感觉,到似握了把粗糙的干柴。 半夏自是不敢说,便愈发放缓了手底的速度,生怕不小心扯落了瑞安的头发。偶见篦子上缠绕了掉落的头发,半夏便瞅着瑞安不备,悄然塞进自己的袖中,总怕赚些埋怨,惹得对方数落。 瑞安这些日子时常感觉力不从心,有时候方才起身便又倦怠地想要睡去。瞅一瞅一旁西洋自鸣钟的钟点,如今不过指着十下钟,正该是她笙歌正欢c倚红偎翠的时辰,眼皮偏就沉得如同灌了铅。 同半夏有一搭无一搭说了几句话,头顶上篦子又一下一下极为舒坦,瑞安渐渐懒得开口,只将凤眼微阖,开始闭目养神。 多年布局,一统天下是瑞安多年的梦想,她自是不肯放弃眼前的一线曙光。如今朱怀武父子以铁血手腕替她掌控军队,黑衣客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早便北上了大阮。刘才人母子一事纯属子虚乌有自然是好,亦或景泰帝真有遗腹子生在外头,她也要黑衣客斩草除根,不能经李隆寿留了助力。 瑞安昏昏沉沉地想着,不多时竟入了梦乡。半夏只得停了手中的梳篦,轻手轻脚地将她脚上丝履除去,又替她取来床银红百蝶穿花的锦被盖得严严实实。 近一个月来,瑞安时常倦怠无力,一秋与半夏两个常在身畔服侍的丫头自是瞧得一清二楚。两人私下说起,都认做是她前次小产不加调养的缘故。 两个丫头将那一夜沾了血的地毯烧去,不动声色地替她遮掩了丑事,反而服侍得更加尽心尽力。瞧着芙蓉洲间整日整夜的补品不断,一秋与半夏自是心照不宣,还会常劝瑞安多食,偶尔替她遣散围绕在身旁的娇俏俏美少年。 谁也不曾想到,多年的老仆竟然反了水,偶尔给瑞安的燕窝羹里加点料。 费嬷嬷宫里宫外时常来往,手间总会有些蹊跷东西。她晓得瑞安不时传唤太医,自是不敢将剂量加大,那些无色无嗅的粉末便时常会让瑞安神思倦怠,太医细细去究,也不过诊断个气血两亏之症。 护犊之情人皆有之,只想一瞧见忍冬的惨状,费嬷嬷一颗心便如针扎。她懂得细水长流,想慢慢冲瑞安下手,尽早熬她个油尽灯枯。 打从苏梓琴抛了这根橄榄枝,费嬷嬷到有些如获至宝。她在帝后与瑞安之间权衡,此时难以替她们分出伯仲,却又做起了异想天开的白日梦。 老婆子卧在芙蓉洲间单为她预备的厢房里,手捏着那个所剩无几的油纸包,心上的天平一时偏向瑞安,一时又倾斜于帝后。混浊难分的局势叫她极难下定决心,却又不甘愿错过站队的大好时机。 半夏卧在瑞安榻后的碧纱橱,耳听着瑞安尚算均匀的呼吸声,一夜只敢浅浅而眠。听得瑞安咳嗽了两声,她便忙忙披衣坐起,盛了盏温热的茶水递向瑞安的唇边。 瑞安半梦半醒间将茶水饮进,头皮一挨枕席便又沉沉睡去。半夏就着朦胧的灯火打量了一下杏子红绫锦被底下的佳人,恍然有了岁月如梭之感。 卸去晚妆,昔日肌肤吹弹得破的佳人也露了老态。微微下垂的眼角再不复往日凤眼睥睨的神情,一丝浅浅的鱼尾纹悄然爬上瑞安的额头。榻上人眉头轻蹙,似是熟睡中也不大安稳。 半夏宛叹着掩紧了床幔,却是再无睡意。她躺回碧纱橱中,眼前却又闪过苏世贤那一日温润的目光。拿指尖轻触一下自己的面颊,不晓得何时又嫣红如火。 五更的钟鼓响时,半夏轻轻唤醒了尚在沉睡的瑞安,给她服了两粒清心宁气的冰雪丹。再吩咐外头捧着铜盆漱盂的小丫头鱼贯而入,侍候瑞安更衣。 瑞安一觉醒来,到觉得精神十分旺健。待半夏侍候她更完了衣,瞧着镜中云鬓高挽c雍容华贵的模样,也自是满意。终嫌不够华丽,她点了点鬓角,示意半夏再簪上两枚红碧玺的发佃,这才满意地离了妆台前。 精致的早膳早便摆上了炕桌,瑞安却没什么胃口,她只饮了两匙红豆莲子羹,再吃了半块玫瑰馅子的鲜花饼便匆匆入宫。 今日又逢初一c十五的大朝会,满殿君臣济济一堂。瑞安到时,李隆寿早已升座,正伶听着下头吏部尚书卢大人的上奏。 瑞安没有打断他们君臣的殿议,而是从一旁帷幔之后的甬道穿过,来到替自己预备的雅室,隔着一道珠帘认真伶听他们君臣两个的对话。 方一落座时,头脑间有片刻的恍惚,到好似一片空白。瑞安楞了楞,好在那感觉一纵即逝,她只认做是连日太过紧张c昨夜未曾睡够的缘故。 卢大人手持象牙笏板跪在殿下绘有江山万里的朱红色织绵地毯上,正冲李隆寿禀报着户部的资产,脸上全是无奈的笑容。 瑞安连年的奢靡有多半是出自国库,这些全是帐上的亏空。如今军饷的开支又远远大于预算,再断去波斯那边的财路,大裕国库已呈空虚之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六十二章 浇油 卢大人单单列举并了财帛一样,便有些为难地说道:“臣也晓得兵部的军需刻不容缓,奈何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部再无多余的银钱下拨。” 朱怀武霸道至极,他出班跪倒在金銮殿前,虽是指着卢大人,却是说给李隆寿听:“凑不出军需,兵器库的武器如何维护?难不成战事一起,你要将士们一个个拿着破铜烂铁上阵杀敌?如今大阮虎视眈眈,那一纸合约不过是场空谈。若真出了问题,你区区户部可能担待得起?” 卢大人并不与朱怀武多言,而是冲着李隆寿深深叩头:“陛下,臣深知朱尚书所言不无道理,只可惜户部实在变不出银子。现有这些年的账簿在此,陛下随时可命人查阅,瞧户部可有多花了一分一毫。” 户部有备而来,李隆寿瞧着一旁堆积在案的帐册,心底一片雪亮。 便是不翻账簿,这些年的花销早便刻在李隆寿心里。他听着卢大人并不敢指责瑞安挪用,而是巧妙地请人彻查户部,嘴角到露出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挥挥手叫两位尚书大人都退回原位,眼瞅着瑞安已然落坐,却只是故做不知,更有心给她添堵。李隆寿故做认真地连着阅了几封各处大营申请拨付军饷的奏折,便轻咳一声,问身后的小常道:“监国长公主殿下到了么?” 小常恭敬地弯着身子回禀道:“启禀陛下,殿下已然到了,如今早已升座。” 李隆寿便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将那些奏折阖起,吩咐小常道:“兵部武器军需尚须维护,奈何卢尚书又是一力哭穷,朕一时半刻如何去查清几十年的账簿?赶紧将这些都拿去送与监国长公主殿下过目,请她老人家圣裁。” 小常遵命,将奏折一一收起,恭敬地走至帘外,脆声禀道:“监国长公主殿下,这是才刚收到的几处大营请求下拨军需的奏折,陛下请您过目。” 珠帘一挑,瑞安身畔的女官便就将盛有奏折的托盘接过,奉到瑞安面前。 瑞安情知卢尚书既是敢将帐册全部取出,这里面根本没什么问题。若是从头到脚彻查,最终也不过抛出两个倒霉的替死鬼。 真要追根究底,她连年挪用国库的银钱,又不舍得将胡亥的孝敬充公,罪魁祸首自然还在她自己身上。 方才已然被李隆寿明褒暗贬的那声“老人家”气得够呛,瑞安随手从托盘里取了一封奏折瞧了两眼,便就啪得一声扔回原处,抿着嘴没有说话。 偏是李隆寿极耐得住性子,守着群臣隔帘向她说道:“朕从未经过此事,还请监国长公主玉览,瞧一瞧这折子该如何批复?” 透过珠帘淋漓的波光,少年人温润的眼中偶尔有锋芒闪过,转瞬便是一贯的温吞。瑞安瞧着他绵里藏针的模样,真想立时便挥刀杀人。 无奈此时却不是最好的时机,董大人与黄怀谦连接被罢黜免职,群臣纵然不说,抵触情绪却又是稍稍抬头。 似这位卢大人处世圆滑,选择两不相帮,便就想将烫手的山芋丢出去。 更有几位老臣自知难助李隆寿亲政,又不愿瞧着瑞安把持朝纲,便陆陆续续递交了辞呈,不愿搅动朝中这尚混水。 瑞安本以为李隆寿为挽留做为他这一方的中流砥柱,不会放任老臣们离去。不料想李隆寿一律在折子上御笔朱批了大大的准字,金銮殿上亲口对几位老臣言道:“各们大人急流勇退也好,当此乱世,先做到明哲保身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如此一来,人去位空,朝中有些要职便官位虚悬。瑞安与李隆寿在人事安排上意见相左,迟迟不能统一,吏部的公文便一直不得下发,朝中早是人心涣散。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瑞安深知安抚群臣至关重要。她虽然憋着一肚子气,总不能守着郡臣藐视李隆寿,还是按捺得不满答道:“陛下稍安勿躁,本宫一时无有良策,待退朝之后一一瞧过各位大人所奏,明日大殿之上再来重议。” 李隆寿便微微颔首,清晰地说道:“朕准奏,便依监国长公主的意见行事。众卿有事早奏,无事便退朝吧。” 眼见李隆寿做着甩手掌柜,瑞安又不能在金銮殿上与他公然叫嚣,待百官鱼贯而出,李隆寿前脚刚走,瑞安后脚便就赶上,驾临乾清宫中冲着帝后一顿责骂。 保护朝中忠良,叫他们小隐隐于野,避开瑞安的屠刀,本就是苏梓琴与李隆寿联合议定的良策。瞧着瑞安怒气冲冲而来,苏梓琴情知她是金銮殿上受了拙,明着虽然不与她犟嘴,实则是李隆寿的坚定同盟,惯会火上浇油。 她如今越发吉欢上了傻c白c甜的角色,语带娇憨地求瑞安息怒,却又扯着瑞安的衣袖告状道:“母亲,您也该说说尚宫局那些个俗物,我不过想新打几枝绿松的步摇,她们偏就推三阻四,浑然不将我这一国之后放在眼里。” 招招手叫沉香递上自己所列的清单,苏梓琴沉着一张脸开始数落:“女儿打从大阮回来,还未添什么新东西,衣裳首饰都是去年的旧物。前日不过稍稍列了几样送去尚宫局,却被她们尽数打回。” 前朝后宫一手把持,尚宫局自然也瞧瑞安的眼色行事。前些时瑞安瞧中了个仕女赏荷的图样,要尚宫局雕块绿松前来把玩,大尚宫便面有难色的告诉她,库中再无大块的绿松,雕不了她要的成色,不过仅存攒几件首饰的余料。 近年来绿松的价格翻了几倍,等闲的雕工制不出苏梓琴所要的花样。大尚宫自是不敢将最后的东西都给了苏梓琴,只得将她的单子遣人送回。 瑞安瞧了瞧沉香递过来的清单,见苏梓琴所列极尽奢靡,本就气不打一片来,更冷着一张脸斥道:“碗口大的绿松缀东珠攒花c整枝垂丝海棠的步摇c九口佃的绿松凤钗,你打量那是你殿前铺路的石头,凿下一块来便能制成首饰?”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六十三章 挑战 昂贵的绿松自然不是殿前铺路的石头,却曾被瑞安拿来点缀芙蓉洲的奢靡。 苏梓琴心下不屑,扁扁嘴道:“这些东西芙蓉洲里应有尽有,又不是要她们九天揽月,我偏瞧不上她们守着女儿哭穷。” “闭嘴,本宫难道不晓得前朝后宫的家底,还需要你来提醒?”瑞安如今愈发瞧苏梓琴不顺眼,总膈应着不晓得她是从哪个青楼女子身畔抱来的孽种,便是捧到皇位的位子上也如个爆发户般丢人现眼。 费嬷嬷瞧这个样子,情知这三人一场口角在所难免。她怜悯地望了一眼苏梓琴,便就招手唤着沉香与小常,连同殿内侍候的其他奴婢一同退出,想要给帝后二人留几分薄面。 宫内再无旁人在场,李隆寿抬眸之间也添了凛冽,如同初如峥嵘的猛兽,言语再不似从前那般唯唯诺诺。 他瞥了一眼苏梓琴单子上列的东西,向瑞安冷冷说道:“梓琴喜欢绿松,想要几样矜贵的东西有什么不可?朕瞧不懂户部积年的旧帐,到是瞧过尚宫局的留底。不过年间,姑姑真搬动了库房里铺路石那般大的绿松,大约都用在芙蓉洲间的雕梁画栋上头,难怪梓琴这般寒酸。” 这是要借着今日户部的账目与她一同清算后宫的亏空,瑞安不怒反笑,手指着李隆寿讥讽道:“本宫到是第一次瞧见,堂堂的皇帝不理朝政,管起了后宫的鸡毛蒜皮。李家的男儿,总是这般窝囊,所以才叫人瞧不起。” 李隆寿并不生气,他闲闲走至琴台前盘膝坐下,低头调弄着琴弦,唇角的讥诮更加明显:“姑姑不觉得李家的女儿也是天下少有?明明早便嫁与外姓,却依旧染指宫中。你一手遮天也罢,非要弄块遮羞布,逼着朕给你冠以监国二字,岂不是更叫人腹诽?” 苏梓琴一时望望这个,一时瞧瞧那个。她宛如做了坏事的孩子,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神情,拼命想调和两人的矛盾,却又总是有心无力。 柳绿云罗缎裁出的小袄腰身纤细,霞粉曳地宫裙拂动,又是万千旖旎。瑞安带着丝厌恶打量着眼前渐渐裉去青涩c正是花开锦绣的女孩子,心中既羡且妒。 苏梓琴却是怯怯拉住瑞安的手,微微摇晃间剔透的东珠耳坠映得容颜格外娇俏。她呢诺着说道:“都是我惹出来的是非,不过为了几块绿松,又拉扯上什么户部与朝政,母亲既不愿说与尚宫局,这些东西我不要便是。” “凭什么不要?”李隆寿三下两下调正了琴弦,明是对冲苏梓琴说话,暗则挑动瑞安的底线:“尚宫局虽然没有,芙蓉洲里却多得是。难不成监国长公主殿下能拿来铺路,你打两件首饰反而不许?” 苏梓琴息事宁人地扯扯李隆寿的衣袖,低声央告道:“寿郎,你瞧我的薄面,今日少说两句。母亲的东西我如何敢用?这单子全当我从未列过。” 小夫妻一唱一和,却是将瑞安搬动国库的事实说了个确凿。瑞安恨得一口气憋在胸口,想要狠狠喝骂两句,脑间偏是一阵眩晕。她如今极为爱惜自己的身子,便强忍着没有做声。 苏梓琴却是又怯怯开口,含着些希冀说道:“不过女儿今春的新衣还没有添,我这么出去总归没有脸面。前日大尚宫捧了些去年的旧物,女儿委实瞧不上。母亲将新来的香罗纱c月华缎c苏绸c各色的蜀锦都拨给我几匹。” 瑞安伸出手指头狠狠点着苏梓琴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骂道:“除了首饰就是衣裳,本宫偏瞧不得你这般肤浅。” 许是被瑞安弄疼,苏梓琴往后躲避着一偏头,偏就无巧不巧,瑞安猩红的长指甲便戳到了苏梓琴素瓷冰肌般的雪颜,带出一道浅浅的划痕。 苏梓琴尖叫一声,李隆寿已是从琴台那面直奔过来,瞧着苏梓琴颊上浅红的一道,李隆寿口不择言地嘲讽道:“姑姑不过是为着朕放逐群臣,这些日子朝堂上受了气。有什么话冲着朕说,为了教训朕,何苦搭上梓琴这张脸?” 瑞安并不曾想划伤苏梓琴,也不晓得如何便在她脸上留了痕迹,却被李隆寿的话噎得够呛,就着他的话音骂道:“本宫便是在借题发挥你又能如何?拿不回亲政大权,便想将整个朝中大臣清空,你到比你的父亲更为奸诈。” 李隆寿鄙夷地笑道:“上书请去的多是两朝元老,姑姑难道不晓得他们为何请辞?若姑姑还政于朕,只怕这些老臣们个个老骥伏枥,更愿做朝中的肱骨。” 瑞安被他噎得说不上话来,又见苏梓琴哭哭啼啼,早后悔自己来找了半天气受,憋了半天的气再也憋不住。 急怒攻心之下,瑞安便有些口不择言,她拿涂了猩红蔻丹的指甲虚点着李隆寿道:“你说的句句都对,奈何生来便是窝囊废。本宫现在要取你颈上人头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你手里区区一个神机营,难以同整个兵部抗衡。往后守着我说话客气一些,若再敢意气用事,我尽可替梓琴另觅佳偶。” 苏梓琴听得这样的话,却是泪珠子滴滴答答,片刻便沾湿了身上青碧欲滴的小袄。她立在李隆寿身畔,不屈地冲瑞安抬起头来,带着哭腔说道:“母亲既是要取寿郎的性命,女儿又怎可独活,我必定是随着他一起去。” 拿来牵制李隆寿的棋子却成了自己的拌脚石,瑞安只觉得邪火上撞,轮圆了巴掌便冲着苏梓琴扇了下去。 李隆寿虽然瘦弱,到底是青年男子,身上有着几分力气,他一手捏着瑞安的手腕狠狠一甩,一面冷冷嘲讽道:“姑姑,您虽贵为监国长公主,梓琴却是我大裕的皇后,她方才所说句句真心,便是真犯了错也轮不到您来教导。” 心底的导火索一次一次被点燃,瑞安宛若瞧着火信子绽放呲呲的火花。瞧着这一对小夫妻油盐不进,数次挑战自己的底线,瑞安恼羞成怒地冲外头唤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六十四章 失控 外头的宫婢c太监大眼瞪小眼,眼巴巴瞅着一对带刀侍卫从殿外冲进乾清宫来,全副武装地围在帝后身前,个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苏梓琴瑟瑟发抖地靠在李隆寿身畔,李隆寿却极为镇定地揽住她的纤腰,冲瑞安哈哈笑道:“姑姑,你这要是弑君逼宫么?” 若是时机许可,瑞安何尝不想弑君逼宫?此刻被李隆寿略一嘲讽,瑞安心底自是一凛,暗忖自己如今到变得这般易怒,被他两个三言两语便挑动了怒气。 杀一个李隆寿不难,难的却是民心所向。更何况,大阮还有个不晓得是不是子虚乌有的李隆昌,自己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瑞安深深懊悔方才自己的头脑一热,只是此刻转圜不得,只得外色内荏地怒骂道:“再不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本宫不介意叫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 李隆寿玉簪黄衣,清秀绝伦的脸上始终是一片霁月彩云。他朗朗笑道:“姑姑,朕打小便在夹缝里求生存,这样的伎俩瞧得太多。您若真有底气动手,早便容不下朕与梓琴,何须要他们今日才真刀真枪地闯宫吓唬人?” 瑞安情知他所言非虚,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从今往后,金銮殿你也莫去,便老老实实待在你的乾清宫里,似你早走的父皇一般只做个傀儡吧。” 李隆寿并不为她的威吓所动,任由窗外和风带动宽大的广袖如风,继续微笑道:“那又如何?有朕与朕的亲弟弟一天,你纵有监国之职,也不能明正言顺做上金銮殿中的皇位。” 提及昔日父皇被瑞安毒害,缠绵病榻以至无法理朝,李隆寿眼中才有深刻的恨意闪现。他手指瑞安说道:“今次你是想故技重施,给朕也喂一碗相同的毒药么?实话告诉你,朕早有诏书托人带出,若朕遭遇不测,自有朕的亲生弟弟继承这个兵,你要么便篡国谋逆,要么永远拿不到这个皇位。” 瑞安苦苦追寻多年,求的始终是天下归心,她也好仿效尧舜禹汤,来一个青史留名。如今苦苦经营多年,恍然又回到了原地。她恨恨琢磨着李隆寿的话,晓得这看似温吞的年轻人却有颗比他父皇更冷硬不屈的心。 一个远在大阮又乳臭未干然的娃娃到成为自己的绊脚石,瑞安此时深刻庆幸她一早便派了黑衣客出城,趁早断去他的后路。 她暗自告诫自己不要被李隆寿的言语激怒,一切从大局出发。 深吸一口气,瑞安抬手挥退了侍卫,又恢复了往日雍容的模样。她手指李隆寿,波光涟涟地笑道:“那个黄毛小儿是否真是你病鬼父皇的骨肉还说不准,你却早递了诏书,当真是贻笑大方。今日既然摊牌,本宫也叫你明明白白知晓,你那个弟弟的殒命之期只在眼前。他若死在你的前头,你的诏书自然无用。” 铮铮琴音响起,李隆寿似是不愿再与她争辩,只舒缓地拨动着琴弦,到成了一曲上好的《醉渔唱晚》,泠泠琴音如水般流淌在剑拔弩张的乾清宫中。 少年人略带些苍白的脸色沐着窗外筛进来的阳光,似渡了层浅浅的金边,偏就那般令人无法亵渎。和着指上琴音袅袅,李隆寿冲瑞安缓缓笑道:“金銮殿上的傀儡,朕早便当够。姑姑既是要封乾清宫,朕便如你所愿。” 再眼望苏梓琴,李隆寿到底有些不舍之意。他略一停顿,指下琴音凝涩,一根琴弦应声而断。 少年人哀婉的叹息如斜阳余晖,带了深深的寥落:“梓琴,你也不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所幸咱们并未真正圆房,随着你的母亲回去吧。错爱一场,不叫这场争斗波及到你的身上,便是我最大的欣慰了。” “寿郎”,苏梓琴哀哀而泣。她十分不舍,紧走了几步跪在瑞安前头,牵着瑞安的裙角哭道:“母亲,寿郎如今孑然一身,您这又是何苦?难道我们夫妻还不够听话,梓琴为您做的还不够多?” 殿内虽未留人,这一番闹腾却是纸里包不住火,瑞安深知自己虽不曾想要真正逼宫,这般罪名早便坐实。若再将苏梓琴领回家中,更是有嘴说不清。 瑞安被这两人一环扣一环的言语相激气得够呛,她忍住涌到唇边的那口老血,点着苏梓琴的额头道:“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傻瓜在自说自话,本宫何时说过要封乾清宫c要将你领回家中?” 方才不该受李隆寿的言语相激提到什么封了乾清宫,瑞安手中虽然真有毒药,却不敢再放肆地用在年轻的帝王身上。 她一手抚在胸口,费力地压下闷在胸间的浊气,再甩开苏梓琴拽着自己裙角的手,冷冷笑道:“李隆寿,乾清宫是你想封便能封的么?给本宫老老实实当你的傀儡皇帝,若再敢寻机滋事,本宫第一个拿苏梓琴开刀。” 想要平复的怒气总是不能顺利压下,瑞安一方面想要三缄其口,一方面又发觉自己的头脑好似不受自己控制,一个不慎之下竟将苏梓琴连名带姓地唤出。 “母亲,您这是什么意思?您要拿女儿怎么着?”苏梓琴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望着瑞安,想上前去牵她的衣袖。 那新新柳绿与粉粉霞影交织的身形窈窕年轻,总是在时刻提醒着瑞安的美人迟暮。她深深憎恶之间,偏就精神恍惚,想起苏梓琴被费嬷嬷盛在竹篮中提至芙蓉洲的旧事。 瑞安呀地一声尖叫,将苏梓琴一掌推开,狠狠地骂道:“哪里来的腌臜东西,离本宫远一些。” 此言一出,瑞安脑中便轰然一响,方才走丢的神智又渐渐还了回来。她不可置信地抚住胸口,想不透自己怎能语无伦次,嚷出这般隐秘的事情。 脑间好似有一阵锐痛,连带着小腹都是隐隐下坠的感觉。瑞安有些惊惶,好在片刻便恢复了自如。她再不去望那一对小夫妻震惊的眼视,扬声传了费嬷嬷进来,搭着对方的手扬长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六十五章 缓和 瑞安匆匆忙忙离去的身影透着些蹊跷,李隆寿总觉得对方有些惊慌失措。 年青人扶起被瑞安推在一旁的苏梓琴,明澈的目光中满是深邃。他握着苏梓琴的手问道:“梓琴,我怎么瞧着她这些日子不大对劲?到好似情绪有些癫狂?” 一对小夫妻并肩立在一起,苏梓琴审视地望着那扇已然阖上的房门,轻轻咬了下嘴唇,沉思地说道:“正是,她平日虽然狂傲,心机却是深沉无比,今日怎么会口不择言,方才险些嚷出了我的身世” 李隆寿离了苏梓琴的身畔,转去后头妆台上取来个青玉镂空的小钵,拿发簪挑出些莹白如玉的药膏,亲手替苏梓琴涂在脸颊上。瞧着那缕淡淡的伤痕,李隆寿满是心疼地说道:“往后再与她做戏,可不许伤害自己。” 苏梓琴含笑点头,温柔地偎进李隆寿怀中。两人并肩相偎地立在妆台前,从菱花镜中瞧得一对鸳鸯比翼的身影,静默间便有岁月静好的安稳。 有倏然的火花却在李隆寿眼中点燃,一桩桩件件细小的事情如同散碎一地的珠子,被他拿思绪重新穿起,霎时间便就贯通。 “梓琴c梓琴”,他悄悄将唇覆在苏梓琴的耳边:“瑞安这些日子频繁地传着太医,会不会是她的身子出了问题?你猜,会不会暗地里还有人在帮着咱们?” 想起费嬷嬷佝偻着的身影,苏梓琴心间蓦然一动,又不大自信地摇摇了头。 唯有想起苏世贤前些时日隐晦的言语,苏梓琴却是有些恍然大悟。她攀住李隆寿的脖颈,踮起脚尖贴近了他的耳畔,声音极低地说道:“父亲说,她好似是好似是小产。” 还未圆房的一对小夫妻听着这两个字,都是脸色绯然。不必再往下问,李隆寿也知晓瑞安腹中不会是苏世贤的骨肉,想起芙蓉洲间的声色萎靡,李隆寿这般寡言的人也不禁叹道:“真是毫无廉耻。” 便是小产不曾复原,到不至让瑞安歇斯底里,苏梓琴调皮地眨了眨眼,冲李隆寿说道:“我改日问问费嬷嬷,看她知不知晓个子丑寅卯。” 瑞安搭了费嬷嬷的手出来,回去御书房小憩,立时便吩咐一秋去传太医。 一秋一直留在御书房内,没有见着方才剑拔弩张的一幕,往太医院去时,却敏感地瞧着有几个宫人看她的眼神里添了些敬畏与疏远。她按捺着心间的疑惑,急急忙忙传了太医过来,瑞安已是阖眼卧在飞银覆彩的蜜合色芙蓉帐中,仅从低垂的帐子底下露出一只素手,费嬷嬷搭了块银红的帕子盖在手上。 一秋请来的太医仔细探了瑞安的脉象,又大胆恳请费嬷嬷掀起帐子望了望瑞安的脸色,斟酌着说道:“殿下是否吃了些违和的东西?敢问您近日是否精神不济,却又狂躁易怒?” 瑞安听他说得对症,从榻上支起身子道:“确是如此,你方才所说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违和之物,难不成本宫的饮食有什么问题?” 她自己曾给景泰帝药中下毒,对这违和二字极为敏感,瞪着太医问道:“听你的口气,莫不是有人给本宫下毒?” 太医不过仅仅探得脉象不对,哪里能断定她身子中毒?慌得扑通往地下一跪,磕头说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您这脉息狂乱,应是误食相生相克之物,恳请殿下往后饮食上多多留意。” 费嬷嬷在一旁听着,一颗心吓得砰砰乱跳。她稳了稳心神,就着太医的话说道:“殿下,滋补调理之物用得过多,大约会导致阴虚上火,以奴婢的意思,这位太医说得有些道理,往后但凡您用的东西,咱们都请太医院斟酌斟酌。” 瑞安情知这几个月来人参c雪燕之类的补品不断,凡药都有三分毒性,补物也不能一食再食,到对费嬷嬷的解读深信不疑。 她吩咐一秋列个自己素日饮食所需之物的单子,交由太医院阅览,再命太医开几幅调养的汤药,便就疲惫地躺回帐中。 费嬷嬷想起方才乾清宫中这姑侄二人剑拔弩张的一幕,看到瑞安性情大变,情知自己所下的药粉已经起了效用。 虽然意犹未尽,一则瞧着瑞安一时三刻宣太医把脉,自是不敢轻易再用;二则那东西矜贵,用一点少一点,费嬷嬷还想将刀用在刀刃上,也只得暂时收手。 依着太医院瞧过的食单,瑞安饮着开出的汤药,再将每日人参等物的用量稍减,细心调养了几日,心里的烦躁果真减轻了不少。 黑衣客不在身边,到底少了些依仗。瑞安趁着这两日身上渐好,又开始认真盘算。与大阮的合约已经签了几年,虽说现如今双方都没有撕毁的迹象,到底是疏于往来,到如同一潭深水,让人摸不到湖底。 瑞安思来想去,借着苏梓琴去往大阮架起的橄榄枝,便就想与大阮多加联系,也能探探对方的口气。屈指一算再过月余便是自己三旬的生辰,便就要求李隆寿邀请仁寿皇帝前来贺喜,想以此瞧一瞧可还有半分往日情谊。 乾清宫中的一幕虽然被瑞安明令禁止提起,宫中到底流言蜚语不断。当日在场的宫人被瑞安连连滋事杖杀了几个,下头人终于三缄其口。 为息事宁人,瑞安挑了些上好的首饰命人送去给苏梓琴,连同今年新晋的贡缎,也捡着各色花样给她选了几十匹,苏梓琴本来栖栖遑遑的脸上才又见了笑颜。 两人都爱那些樱桃红c海棠紫c芙蓉蜜的鲜亮之色,瑞安手抚着蜀锦光滑的缎面,颇有不舍之意,只为暂时笼络这两人也只得割爱。 经此一事,李隆寿好似也带了些怕性。面对瑞安提出要请仁寿皇帝前来贺寿的荒唐之举,他竟不加推脱,直接用了玉玺。 表面上整个大裕皇城又是水面无波,兵饷带出来的亏空却如同一把利剑搅得瑞安夜不能寐,总时时回想用着胡里亥大把银钱时的好时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六十六章 时机 从前仗着有胡里亥的资助,大把的银子来去如流水,瑞安不仅懒得算计芙蓉洲的帐目,更是公私不分,拿着国库的官银替自己的奢靡做为支撑。 此刻今非昔比,到处入不敷出,她也只得从头理一理。 她便传了一秋与半夏两个进来,命她们将这几年芙蓉洲的帐目大体清算,看能不能略填补些国库的亏空,先解了那几处兵营的燃眉之急。 一秋与半夏遵命而去,两人心聪手慧,素日的帐目又是清清楚楚,如今重新核对,不过三两日功夫便核查了个一清二白,捧着账簿来找瑞安复命。 芙蓉洲的银子来得快,去得也容易。十年八年的时间里,从胡里亥那边流过来的银钱约有三千万之数,抵得过国库几年的收入。 瑞安沉着脸刷拉拉翻着账簿,越翻脸上越是阴霾密布。三千万的巨资,大约一半的银钱修了凤凰台,其余的除却维系瑞安素日的奢靡,还有豢养的伶人与暗卫,再加了填了朱怀武等人的私心,所余已经无多。 从前的富贵一页翻过,瑞安再瞅着账簿上仅余的二百三十万两白银,第一次晓得了什么叫做捉襟见肘。由简入奢易c由奢入简难,挥霍惯了的人如何能耐得住清贫的打磨?瑞安思来想去,不能够就此甘心。 若叫她将这项银子去填了国库的亏空,往后芙蓉洲间的花天酒地又将如何自处?可若是不拿出来,朱怀武这些人一个一个早些时叫她养大了胃口,如今还须拿银子买着才能听话。 从前与大阮的那一战,输便输在了最后大阮搬出的红衣大炮上头,因此瑞安这些年明里暗里纵容朱传武开发研制新的武器,还曾私下命人往西本洋购置火药。花在这上面的银钱也占了无数,如今若是半途而废,这些钱便等同打了水漂。 几处的缺口初露峥嵘,哪一处也叫瑞安骑虎难下,偏是李隆寿不仅做起甩手掌柜,还得着机会便同她比着花钱,一幅今朝有酒有朝醉的模样,有些破罐破摔。 瑞安苦无良策,只得沉着脸叫一秋先去兑百万两的银票,想要在几个大营前匀一匀,暂时渡过眼前的难题。大体匡算了一下,其余的一百三十万两暂时维持芙蓉洲的开支,撑着一年半载该是不成问题。 去年加过一次税赋,百姓已是怨声载道。瑞安本想将这征收苛捐杂税的罪名嫁祸于李隆寿,无奈微服私访之即,却发觉连民间都晓得是她深深把持朝政。她嫁祸不成,反而成全了李隆寿仁政爱民的好名声。 再次加重税赋无异于狠狠打自己的脸,况且去年天旱,田间忆是减了收成。 可若是维持着去年的水平,单凭着有限的税赋自然不能支撑她的奢靡和越来越大的军需开支。瑞安再三斟酌,当务之机还是要寻求有力的外援,更况且波斯大把的金银矿便这么归了阿里木,让她如何能够死心? 瑞安便就想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法子,做了两手准备。一则她悄悄派人潜入波斯皇城,想看一看还能否营救胡里亥出狱,再瞅瞅他有无翻盘的机会,依旧不想放弃白花花的银子。 二则瑞安命礼部派人前往波斯,借着与阿里木商谈开放通商口岸的机会探一探对方的口风,看有没有便宜可赚。 除此之外,瑞安便就是焦急地等待着黑衣客的消息。照理说黑衣客这一去,不管是否查清了苏梓琴话中那黄口小儿的来头,都该有句下文,偏是算算时日到了大阮该有月余,却连只字片语也没有寄到,让瑞安心里更生忐忑。 内忧外困,瑞安大觉力不从心。好在如今吃着太医的药,她血崩之症稍减,头也不似从前那般总是发昏,便就催促着将邀请仁寿皇帝前来的国书速速送出。 此时此刻,远在大阮的陶灼华却是已经接到了经由鸿胪寺馆传来的瑞安的信件。她打开看时,瞧着里头栩栩如生的几幅绘像,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绘像被装订成册,陶灼华忍着怒气一张一张翻了下去。头一张上,云门山麓雾霭沉沉,陶婉如的坟冢正被人挖开,从前立好的墓碑断成两截,被推倒在一侧。 第二张上,便是一名黑衣侍卫捧出个金丝楠木的骨灰匣子,正在打开盖子。 再往后还有一张,依旧是这名侍卫倒捧着匣子,簌簌飞灰自里头倾出,撒向云水山麓的沟壑之间,正是瑞安此前威吓的要将陶婉如挫骨扬灰。 明明先抢了人家的丈夫,又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导致瑞安对一位郁郁而终的女子心存这样的侮辱?陶灼华只觉得自己血往上撞,真想与瑞安狠狠厮打一回。 她望着绘像上被风扬起的粉灰,只觉得心间一阵一阵的寒凉。若没有苏世贤春节时的暗度陈仓,陶灼华不晓得此刻的自己该是幅什么心情。 明知道瑞安派人挖开的只是一冢空坟,瞧着那样身临其境的绘像,陶灼华依旧觉得阵阵发寒。胸口一阵反胃,她竟干呕了几声,脸色变得煞白一片。 陶灼华冷着脸命茯苓点起火折子将绘像毁去,与瑞安的冤仇更结一重。 八百里加急马蹄匆匆,大裕皇朝邀请仁寿皇帝莅临的国书不过略迟了几日便就送至,仁寿皇帝瞧清了是瑞安借生辰之名邀他故地重游,不由泛起讥诮的笑意。 早便是迟暮的美人,如今又瞧清了她的蛇蝎心肠,仁寿皇帝如今避之不迭。瑞安却总不相信自己韶华早逝,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要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仁寿皇帝欲待置之不理,只因如今两国依旧维系着面上的友好,到也不好一口推拒。他对瑞安自是再无半分情谊,更不想与她鸳梦重温,这一趟大裕之行自是断然不去。 帝王心思缜密,偏就从这件荒诞无稽的怪事里寻出些契机。他想到四个儿子里头三个已经起用,何子岑与何子岱如今都各有公干,何子岩又被钱将军点名放在了榆林关附近,宫中闲置的皇子便只有何子岕一位,到是大好的机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六十七章 郡王 许家的一页已然翻过,许馨被金屋藏娇的秘密伴随着先皇后的离世被深深埋入地底。仁寿皇帝冷了何子岚c何子岕这些年,言官们到不再对他们虎视眈眈。 帝王思之再三,眼望长安宫的方向,严肃的脸上竟露出丝温情的笑意。 他在心底唤了声许馨的名字,似是要将好消息与她分享,便就命何公公传旨,于深夜之际秘密召见了两位肱骨之臣,叫他们次日朝堂上如何如何。 翌日金銮殿上早朝,内阁里孟阁老便就上了折子。道是七皇子何子岕如今快至束发之年,他三位兄长如今都已经为国效力,他也该当仿效兄长替父分忧。 此言一出,立时赢得内阁里头其他几位阁老复议。虽有位言官仗着职责所在,重提何子岕的出身,却被孟阁老不屑地斥道:“照你这么说,所谓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成了屁话,犯了错的人都该乱棍打死。七皇子身上亦流着我大阮皇室的血脉,如此对他防范,岂不是因噎废食?” 那言官被孟阁老一通训斥,又拿不出话反驳,只得灰溜溜地退至原位,脸上如同开了胭脂铺子一般热闹。 孟阁老辅佐两朝帝君,在群臣中威望极高,他说话虽然粗鄙,却也不无道理。 群臣们察言观色,如何不晓得这本便是君王授意,哪个肯再当出头鸟惹一肚子晦气,反而随着孟阁老纷纷复议,赞成起用七皇子何子岕。 仁寿皇帝对自己下的这步棋满意至极,情知此次孟阁老肯出手相帮起了大作用,却却故意斟酌再三才传了何子岕上殿,守着群臣训诫他多时。 何子岕自是人中龙凤,听得仁寿皇帝外抑内褒,如何不晓得是自己机会来临?他谦恭谨慎,殿上言语对答极为得体,又恰到好处地表露了自己想要建功立业之心,到深为一众大臣赞叹。 眼见得无人再有异议,仁寿皇帝立时便拟定了圣旨,在上头慎重落了玉玺。 至于何子岕的封号,仁寿皇帝早在心底盘桓了多年,熬到今日才有机会公布于众。巍巍泰山五岳之尊,仁寿皇帝取一“泰”字,期望何子岕一生福泰安康。 何子岕自此春风得意,被仁寿皇帝金口玉言册封为泰郡王。大殿上同时传旨,命他做为此次出行大裕的主使,率同礼部诸官,前往大裕向瑞安贺寿。 金蟒龙纹缂丝袍c海晏河清水浪纹,素日不得待见的何子岕秋香色官袍在身,自是玉树临风。头顶垂落的东珠冠冕微微遮住双目,何子岕瞧不见自己的容颜,却从一众大臣们压抑的唏嘘声中晓得此刻的自己该是多么风华绝代。 听得耳边不绝的恭贺之声,何子岕脸上的笑意谦逊而从容。男孩子华美的容颜低调内敛,恰到好处的言辞深深遮掩了心底的不甘。 他承继了许馨无与伦比的美貌,前朝通史倒背如流,论样貌c论才干并不比仁寿皇帝任何一个儿子逊色。因此,他深深感觉,那郡王的封谓所带给他的并不是无尚的尊荣,而是洗脱不尽的耻辱。 何子岑三兄弟的封谓仿效的是战国七雄之势,分别以赵c楚c齐三字为封号,承载着仁寿皇帝对他们无限的期许。而今日那个“泰”字在何子岕读来,除却仁寿皇帝对他的祝福,更多的却是告诫之意。 仁寿皇帝要他安之若泰,今生止步郡王而已。他的出身终究拉开了他与他的兄长们的距离,无缘跻身于东宫太子之争。 仁寿皇帝还未散朝,何子岕受封的消息便在后宫中如风般传扬。 彼时陶灼华与何子岚正在德妃娘娘处做客,闲闲说起此后不久便要到来的陶灼华的及笄生辰。正自琢磨着要邀请什么人c列什么菜式,锦绫便捧着这道刚刚经由外头抄送的圣旨,进来禀报德妃娘娘知晓。 圣旨来得虽然突兀,德妃伴驾多年,岂有不晓得仁寿皇帝这些日子的打算? 她翻开折子阅了两眼,心知何子岕碍于出身,大约要终生止步在郡王的头衔。想着这霁月清风的男孩子那幅澹澹的容颜,德妃到是半替他欢喜半替他遗憾。 无论如何,于这对沉寂宫中多时的姐弟而言,何子岕的受封都该算做是场喜事。德妃便浅笑着唤了何子岚上前,将锦绫抄回的折子递到她的手上。 何子岚疑疑惑惑地打开看时,蓦然便泪盈了双眸。 “泰,子芥的封号居然是泰”,何子岚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只拿帕子轻轻一按,冲德妃娘娘亦哭亦笑道:“父皇当真是用心良苦,这个泰字真好。” 她立起身来,冲着乾清宫的方向深深一拜,顾不得与陶灼华说话,便就急急向德妃娘娘告退,带着小环匆匆赶往长安宫。 何子岕领下了这趟大裕之行的主使身份,在金銮殿上聆听了仁寿皇帝许多教诲,此刻正穿着簇新的郡王官袍领着小豆子回宫。 隔着老远,他便瞧见一树洁白的玉兰花下,立着何子岚袅娜飘逸的身影。 何子岚紫衣翩跹,肩上柔白色的披帛翦翦随风,眼里却是碎芒晶莹。直待何子岕走近,她含着泪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七弟,恭喜你。” 郡王与亲王,虽然都带个王字,身份却有天壤之别。在何子岚瞧来是天大的喜事,对何子岕来说却不过是深深的讽刺。不想伤了何子岚的心,何子岕便就露出朗润若水的笑容:“我的大喜便是姐姐的大喜,咱们进里头说话。” 方才在德妃娘娘那里只是匆匆瞧了一眼抄录的版本,如今从何子岕手上接过盖着玉玺的圣旨,何子岚小心翼翼地捧着一读再读,早又是珠泪纷纷。 生怕自己的泪水滴落在金色斑斓的圣旨上,何子岚擦了擦眼睛,依依不舍地将它搁回案几上。 “子岕c子岕”,何子岚轻轻呼唤着弟弟的名字:“父皇将这个泰字赐给你,便是希望你一生都福泰安康。姐姐没有骗你,父皇心里始终有着我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六十八章 春雷 与何子岚的欣喜若狂相对应的便是何子岕的黯然神伤。 何子岕脸上挂着干净朗润的微笑,瞧着单纯如水的何子岚,委实不晓得如何同她述说,这个得之不易的郡王其实依旧是不能摆脱的耻辱。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却要打从一出生便背负着出身所给自己带来的荣辱恩宠。许家花团锦簇与烈火烹油的盛世,何子岕不曾赶上,却要尝尽这一缕罪臣血脉留下来的终身桎梏。 轰隆隆的响雷自头顶滚过,方才的晴空万里霎时被大雨滂沱所代替。耳听着春雷阵阵,何子岚脸颊上的梨涡越发深现,氤氲着神彩叠锦的笑容:“子岕,咱们终于苦尽甘来,你听,连老天爷也要来给你贺喜。” 伴随着撕裂厚厚云层的闪电,头顶一阵紧过一阵的炸雷如脱欢的野马,在天空尽情地纵横驰骋,显得那样痛快淋漓。何子岕伴随着何子岚的话露出深深的笑容,心里却有什么东西在破茧而出。 从前高嬷嬷说得话没有错c许长佑说过的话也没有错。若想要真正洗脱掉罪臣后裔的身份,便唯有江山易主,来一场彻头彻尾的改朝换代。 不然,郡王便只能是郡王,与其他的龙子凤孙依旧是云泥之别。 何子岚欣喜地走至轩窗前,不顾外头大雨瓢泼一般,伸出手去接沿着屋檐淌下的晶莹雨滴,回眸冲何子岕笑道:“子芥,你听廊下的铁马声多少清脆。” 乍起的风吹动廊下铜制的铁马,叮铃铃的声音悠长又动听。 伴阴着又一道劈开乌云的闪电,何子岚清丽如雪的俏颜倏然在何子岕眼前放大,从未有过的念想自何子岕心中化茧成蝶。因是那想法太过匪夷所思,何子岕自己都吓了一个哆嗦。 何子岚却是沉浸在迟来的欢乐和对仁寿皇帝深深的感激里,她孩子气地咯咯娇笑着,将从窗下接来的雨水泼往何子岕身上,两人如同年幼时候那般打闹起来。 大雨来得急去得也快,雨疏风骤之后,却有道弯弯的彩虹映上天空。何子岚孩子气地倚在何子岕窗前,久久不舍得移开目光。 何子岕好脾气地劝着姐姐回去更衣,命小豆子取来青竹缎面的大伞,亲手替她撑开,再伴着她走进薄薄的雨暮里。姐弟二人一高一矮却又同样风姿绰约的衣影自长安宫绕过竹林c走过芭蕉丛,一直来到长平宫的门口。 何子岚被雨水打湿过的双眸莹亮如珠,依旧沉浸在早些时的欢喜中。 她叫小环打水净面,再换了身干净衣裳,便就走至佛龛前悄悄掀起了帘笼,冲着偷偷放在此处的许馨的牌位深深磕头:“母亲,父皇终于得着了机会眷顾子岕,您大可放心,九泉之下也该安息。” 清烟缭绕下,许馨的牌位显得渺渺茫茫。一代佳人早便香消玉殒,不晓得能否听见亲生女儿的至诚的心声,唯有一旁那尊和田玉的观音像仁慈祥和,目光中依然是深深的怜悯。 何子岕内心有过艰难的天人交战,临走之前选择去向许长佑与高嬷嬷辞行。 庄园虽远,却因那圣旨昭告天下,因而也得了他被册封为泰郡王的喜讯。 瞧着何子岕玉树临风的翩然之姿,许长佑喜不自胜,请高嬷嬷宰杀一只肥鸡,自己亲自动手做了锅豆腐汤,想要痛痛快快与何子岕喝上一盅。 血缘关系自来做不得假,细细分辨间,许长佑虽然自毁容貌,那眉眼间却依稀能瞧得出与何子岕有几分像处。高嬷嬷端上菜来,再替二人斟了酒,望望对面而坐的一老一少,瞧着许家人特有的一双秋水明眸,忍不住流下了激动了泪水。 明明离得极近的两个人,今日何子岕却感觉离得他们如此之远。 幼年时高嬷嬷牵着他的手徘徊在药畦中的一幕幕不时闪过,何子岕望望一直拿帕子拭泪的高嬷嬷,心中忽然有些不忍。他斟了一杯酒递给高嬷嬷,温和地说道:“并没有外人,嬷嬷也过来坐着,咱们一起说说话。” 高嬷嬷推辞不得,便侧着身坐在了许长佑的下首,因着何子岕如此体恤又红了眼圈。许长佑颇有些意气风发,拿着杯子与何子岕碰道:“今日殿下成了泰郡王,再假以时日便会是亲王,指不定往后咱们行事更加便宜。” 何子岕懒得开口挖苦这总是瞧不清形式的叔祖公,瞧着对方一根筋似的思绪,到也晓得了昔年他未何屡试不第。 浅浅抿了一口杯中酒,何子岕终是提及来意:“子岕今日特来向二位辞行,不日便要率同礼部诸官同往大裕,向瑞安长公主贺生辰之喜。” 闻知何子岕初封郡王便领了朝中差使,并且可以与瑞安会晤,许长佑更是激动得捋着胡须哈哈大笑道:“七皇子c泰郡王殿下,今次果真是老天开眼。从前咱们与那个大人物只能靠着书信联络,如今却有缘见见真人,真是天赐良机。” 时至今日许长佑依旧像个秤砣般摇摆不定。一时希望何子岕从郡王升至亲王,一路青云直上,能替许家平反昭雪;一时又希望断不下与瑞安的联系,想与这恶妇联手,打着仁寿皇帝江山的主意。 何子岕心间微叹,忍着全部的不耐,脸上依旧挂着温醇的笑意听着许长佑的夸夸其谈,到不时问及高嬷嬷从前许家的一些旧事。 许长佑脸上已然有了三分春色,他忽然兴起个大胆的想法,冲何子岕满怀期望说道:“殿下,您启程时能否将我带在身边,咱们一同与这位大人物谈一谈?” 何子岕微微摇了摇头,澹若云烟的脸上依旧挂着恬淡的笑意,冲许长佑歉然说道:“叔祖,您太高看了子岕。我虽然奉旨恭贺长公主殿下的芳辰,身旁却有随行的礼官。长安宫中的内侍随从屈指可数,他们自然都认得过来,蓦然多出来一个人,又能给您安插个什么身份?” 高嬷嬷瞧着许长佑脸上几道纵横蜿蜒的刀痕,亦是连连摇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六十九章 后会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一个毁却容貌的人,自然无法随在何子岕身畔。宫中讲究的是品貌端庄,哪能要个满脸沟壑的人相伴左右?许长佑便是委身为老仆亦没有资格。 高嬷嬷暗暗叹息许长佑不懂得宫中规矩,又不好意思开口多言,听得何子岕的推脱却是恰到好处,心里不由深赞他极会为人。 许长佑听何子岕说得虽然委婉,却是坚决拒绝,而且说得不无道理,也只得遗憾作罢。他畅饮了两杯,又有些壮志难酬的怅惘,同何子岕再次说起许家昔日的辉煌,又是清泪滂沱。 何子岕面无表情地挟着高嬷嬷做的小菜,酒却饮得极少,见许长佑这幅模样,他只是淡然劝道:“叔祖到底是有些年纪的人,何须做如此哀音。您先定定神,子岕来一趟不易,还有些话要同您说。” 高嬷嬷打来清水叫许长佑净了面,将他面前酒盅收去,重新换了热茶。何子岕这才说道:“我得这个差事不易,既能瞧见正主儿,自然要与她续上前盟。只有一样,如今口话无凭,因此想借叔祖历年与她传递的信件,方能取得彼此信任。” 许长佑听说,忙不迭地回房将这些年与瑞安私下传递的信件尽情取出,一面交到何子岕手上,一面不服老地说道:“殿下您此去既然牵上了这根线,往后跑腿的事情叔祖也可以代劳。只要能为许家出一分力,叔祖自然是在所不惜。” 何子岕微笑着应了声是,将那些信件好生揣在怀里,又同许长佑说道:“这一来一回总要两三个月的功夫,我这心里总有些牵挂。打算走时再见先人们一面,请叔祖带我去祠堂里上柱香可好?” 除却第一次来这所庄园寻亲时何子岕见过许家人的牌位,此后从未主动提出来去给许家人上香。许长佑只当是他这些时日的谆谆善诱起了效用,心下自是激动,忙乐颠颠地立起身来。 此时天色渐暗,高嬷嬷掌起灯在身后相随,许长佑陪着何子岕开了祠堂的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许大学士的绘像,目光依旧慈祥而又深邃。 宫里待得愈久,何子岕愈是瞧多了表里不一的性情。他深深凝望着许大学士像中的双眸,发觉除了带给自己的耻辱,自这位先人眼中读不出一点有用之物。 何子岕侧身接了高嬷嬷手上的灯笼,又向一直陪在身畔的许长佑说道:“叔祖,我有些话想同先祖们聊一聊,您二位可否在外头等我?” 许长佑点点头,与高嬷嬷一前一后退出,顺带将祠堂的门悄悄阖上,独留一方宁静给何子岕,由着他在先人们的牌位前静静缅怀。 何子岕再抬眸时,眼中哪有醇厚的亲情?他锐利的目光直视着绘像中许大学士的双眼,满含了深深的憎恶。指着这位临河湿脚、祸及整个许家的先祖,何子岕一字一顿说道:“只为你一己私欲,搭上许家数条人命,死得果真不冤枉。” 许家获罪的卷宗被何子岕一个字一个字的研究过,也曾满心希冀过他的这位外祖是被人冤枉。无奈事实俱在眼前,清名满天下的许大学士当真名不副实。 目光再从那些个牌位上一一掠过,何子岕叹息着说道:“可怜你们并无过错,却要承受他带来的恶果。许家落得今日的落魄,都是拜墙上这人所赐,他却要高高悬在这里受着后世的香火,相信你们之中一定也有人跟我一样心存着恨意。你们大可放心,凤凰火涤荡人间一切黑暗,这一切都将马上结束。” 明明灭灭的灯笼火色昏黄,何子岕倾世的美颜显得华彩灼目。他淡然撩起长衫,露出绑在腿上的一只瓷瓶,将里头的液体斜斜倾倒出来,均匀地洒上牌位后头靛蓝色的帷幔,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立起身来,信步走出祠堂。 伴随着两扇门阖得严严实实,方才被火光掩映的祠堂间顿时重归黑暗,被何子岕洒过液体的帷幄上头,有淡淡的火油气息弥漫。 月华盈盈泼洒,废旧的庄园渡了层银辉,显得比白日皎洁许多。许长佑与高嬷嬷并肩而立,被月光拉了两道黑魆魆的剪影,到似是不该盘桓在此的游魂。 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何子岕始终觉得自己手指上缠绕着火油的气息。他温和地将手覆在背后,冲高嬷嬷笑道:“劳烦嬷嬷打些水来,我想洗洗手。” 何子岕极爱干净,到有些病态的执着。高嬷嬷侍候他多年,自然深谙他的习惯。只认做他是嫌祠堂里的灰尘沾了手指,便匆匆去替他打水,又拿了块没用过的手巾。 将手在清水里浸泡了多时,何子岕又一丝不苟地搓着皂豆。终于拭干净了手,又习惯性地掸了掸纤尘不染的衣衫。方想说话时,轻垂的睫毛又如蜻蜓点过潋滟的湖面,绝美的侧颜赛过谪仙。 若是何子岚在侧,自会发觉他这一刻神情有异。可惜高嬷嬷将他从小带到大,自始至终不曾留意到他说谎时有这样细小的动作。 何子岕立在月光下,谆谆嘱咐两个人道:“齐王这一阵追查得严,行踪时常覆盖到前头的密林,我一直叫小豆子在关注着。你们无事不要出庄,天黑了早早熄灯,能躲得过一时便躲过一时。余下的,等我回来再议。” 许长佑连连点头,依依不舍送了何子岕出门,又嘱咐了许多要他与瑞安结盟的话语。何子岕难得好脾气地耐着性子听完,再冲立在许长佑身后的高嬷嬷深深一揖,有些恋恋不舍地说道:“嬷嬷,子岕去了。这些年连累嬷嬷吃了许多苦,您的情谊若这辈子还不上,还唯有留待来生。” 高嬷嬷听他说得这样郑重,慌得连忙跪倒。她冲何子岕说道:“殿下这是什么话,能守在您的身旁,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份,哪有什么情义需要您来偿还?” 何子岕也不解释,临上马时又回头深深瞅了这处庄园一眼,便就冲两人抱拳拱手:“子岕走了,后会有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七十章 凰火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离人一本正经地说着再见的时刻,心底想的大约却是两个人永远不会再见。 就似是何子岕眼前说的这一声期待相逢,实则亦是相见无期的明证。他在明明的月色下催动马匹,听得耳畔呼呼的风声吹过,心里笃定地知道他与身后的两个人此生不会再次相逢。 小豆子终日蛰伏在密林四周,前两日传回的话终于叫何子岕下定了决心。 原来何子岱自许长佑的豆腐坊查起,早便发觉了许长佑这个破败的庄园。他迟迟不曾动手,不过是想要追寻高嬷嬷的踪迹。如今早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不曾动手的原因便是,何子岱对何子岚姐弟颇为怜悯。他晓得此次高嬷嬷卷入先皇后的命案之中,又与谢贵妃脱不开关系,想给这本就命运多舛的姐弟俩留一份薄面,不当着何子岕的面拿高嬷嬷入狱。 如今何子岕行程日近,捉拿高嬷嬷归案便就提上了议事日程,何子岱前几日晚间派人夜探农庄,想要寻合适的时机下手。 何子岕到访极为隐秘,又是宁肯从后头绕极大的弯路,何子岱的手下人到不曾留意。至于小豆子整日盘桓在此,一个不会功夫的奴才纵然藏得再严实,又怎能躲过何子岱手底下侍卫们锐利的双眸? 他们不过依着何子岱的吩咐行事,给这自作聪明的奴才故意放水,由得他在郊外密林与皇宫之间来回穿梭。 小豆子却自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成功躲过了留守密林的侍卫。他惶恐地跪在何子岕面前,将声音压得极低:“殿下,那个地方您再也不能去了,昨日夜半时分,便有人趁黑夜探了庄园。奴才私心以为,齐王殿下已然发现了那里。” 事已至此,许长佑与高嬷嬷行踪败露已是不争的事实,何子岕更为担心的是,何子岱是否晓得他私底与这两个人相交过密。 便是没有小豆子这番话,何子岕也下定了决心,想要永绝后患。 不是他心狠,冲着抚养自己多年的老仆能够下得去手。实在是江山易主、改朝换代,并不是靠着两个奴才便能成事。一想到高嬷嬷居然为了与谢贵妃合作,不昔拿着许家传下的药方去戕害先皇后,何子岕依旧有些为对方的愚昧所感怀。 谢贵妃风华绝代,早便爬到了后宫中最高的位置。德妃娘娘育有两子尚不及她的风头,足见得是八面玲珑、心思活泛之人。 先皇后的殒命被翻来覆去的彻查,到如今也成不了定论,谢贵妃已然笑到了最后。可叹高嬷嬷替人当了枪头,手上却没有攥到旁人一星半点的证据。两个本就不在同一层次的人,又何来真正的平等合作? 读过多少“成大事者须不拘小节”的故事,何子岕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渴望牢牢封存,不容许旁人碰触分毫。打从晋封为泰郡王的那一天起,他便为自己制定了周详的计划。而这计划的第一环,便是从即将与瑞安的会晤开始。 名义上的叔祖与养育自己的嬷嬷已然成为他前路的绊脚石,何子岕早便存了诛杀之心。唯有忆及幼年时高嬷嬷给予的缕缕温情,他又将动手的日子一拖再拖。 借着仁寿皇帝安排他南下大裕的东风,何子岕觉得机不可失,认真盘算了多时。他只怕瑞安生性多疑,不相信自己的心意,这才冒险又来了一次庄园,诓走了许长佑手中所有的信件,以此搭建与瑞安共取信任的桥梁。 想到这位心比天高的叔祖,何子岕唇角的微笑霁若风月,宛然是随手掸走了衣衫上的一粒尘埃。他轻轻翕动着双唇,无声地冲着月华轻洒的庄园说道:“叔祖,既是要与瑞安结盟,你一个奴才如何够格?今日你放心安息,待他日功成,我或许会记得替你笼个衣冠冢,再烧几张纸钱。” 清辉皎皎、月明星稀,并未回宫的何子岕单骑潜行,绕了极远的路,又从庄头后头悄悄回来,抵达了庄园的后门。 荒野无人,为着他来去方便,这些日子许长佑庄园的后门从不上锁。 何子岕再次摸出个小瓶,将早便备好的火油浇在了庄园后门的柴扉上,又一路往里,直洒到许长佑所居的跨院外头。临走时,他最后一次隔着窗棂瞧了瞧祠堂间黑魆魆的牌位,冲着悬挂许大学士画像的方向泛起鄙夷的笑容。 曾经显赫的许家,带给他与孪生姐姐的唯有一世无法洗脱的耻辱,又有什么颜面受他的香火眷顾。何子岕无声地打起火折子,将最后一点火油浇上帷幔,瞧着星星之火如繁星闪烁,九分释然里也偶有那一分的不舍轻轻掠过。 若不是高嬷嬷留下的药方叫他想起了先皇后过世的蹊跷,何子岕本想放这位给过自己童年无限温情的老仆一把。无奈风声愈演愈烈,他既想独善其身,便唯有将身边的绊脚石搬得干干净净。 茫茫黑夜间,猩红的火光格外显眼。何子岕回头瞧去,月华如练般染上他绝美的桃花眼,倾世的美男眼中有着诡异的笑容:“凤凰火可以荡尽一切邪祟,洗脱我与姐姐身世的耻辱,便自今夜始吧。” 马蹄声声,何子岕瞅着从祠堂间燃起的那一簇火花渐渐腾空,终于催动了马匹。他身子俯得极低,缰绳又勒得极紧,几乎是趴在马背上奔跑。 “脏,真是脏,这股子味道永远洗脱不掉”,呼呼的风声从耳畔吹过,何子岕觉得自己全身都是那股子火油的气息。直待跑出很远,他才轻轻勒住马匹,回望着雄雄大火燃起的方向,眼泪轰然砸落下来。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明明觉得再不受那祠堂间牌位与墙上画像的束缚,心里又是那样的茫然若失。何子岕翻身下马,冲着庄园的方向深深磕了三个头,一人一马才重又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正是天干物燥的时候,那一点被何子岕燃起的火星自后院祠堂间淋了灯油的幔帐烧起,不多时便映红了整个庄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七十一章 苟延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黑夜如缎,星河似海。 正是春日天干物燥的时候,那一点被何子岕燃起的火星噼啪作响,自许长佑的庄园后头祠堂间烧起,淋了灯油的幔帐格外易燃,不多时便映红了整个庄园。 烈火尚着何子岕洒下火油的线路一路往里,不多时便烧着了许长佑所居跨园的木门。他自睡梦中惊醒,瞧着火舌已然舔上自己的窗台,吓出一身冷汗。 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许长佑哆嗦地跌下床来,不断地呼唤着外头来人,却根本不晓得此刻整个庄园都被烈火盘踞,里头有限的几个人都是自身难保。 何子岱手下的侍卫们黑夜间也并未撤回,依旧藏身在密林之中。待瞧见了庄园的方向那一场映红整个黑夜的大火时,他们首先想到的便是冲进大火中捞人。 侍卫们身手极好,几名轻功高强的人飞身纵上树梢,足尖轻点间几个起落,借着树枝的柔韧轻轻一弹,身子便如大鹞一般落向庄园低矮的院墙,迅捷无声地扑了进去。 侍卫们夜探过这处庄园,对里头的地势极为熟悉。火势是从祠堂蔓延开始,离得许长佑所居的跨院不远。因这一路上都被何子岕淋过火油,便是这片刻之间,火上浇油、风助火势,蔓延的火势已然将整个跨院封锁,门口早是一片火海。 此时还能听到许长佑的跨院里头有人折腾,一名侍卫不甘心地拎起院外井台上的水桶,将自己全身浇透,想要从烧去半边的门框间夺门而入。还未及行动,一根燃烧的横梁便噗通坠落下来,连门带院封了个严严实实。 屋子里头有许长佑撕心裂肺的尖叫,不多时那气息渐微,乃至寂然无声。 大火依旧雄雄,井台与院子一墙这隔,虽然近在咫尺,却终不及火龙肆虐,整个跨院化为一片灰烬。眼见得无法抢出时头的人,侍卫首领扬声吩咐,先弃了此处,赶紧去寻旁处的活口。 高嬷嬷要比惨死火中的许长佑幸运许多。晚间送走了何子岕,想起这位自己亲手带大的皇子从小就背负着自己刻意加诸给他的许家冤仇,她总是有些疼惜。 昔日长安宫中清贫如洗,她唯有变着花样替何子岕调剂。两人没有过多的肉糜可食,高嬷嬷便将辣菜切成细丝,再拿开胃的红油炸熟,最后用自己发酵的豆瓣酱煨上极少的肉丝,炒成香喷喷的一锅替何子岕下饭。 豆瓣酱煨过的辣菜丝封入坛中可以保存很长时间,每至用膳时分,高嬷嬷都从坛中盛开出一碟,瞧着何子岕吃得满嘴流油。 何子岕本是一个对吃饭极为挑剔的人,偏就爱上了高嬷嬷所制的这道咸菜。每每想起何子岕小时候开心又满足的目光,高嬷嬷便觉得极为欢喜。 今晚何子岑离去时一本正经地向她道谢,又说了好些奇奇怪怪的话,高嬷嬷总觉得睡不踏实,便又披衣而起,趁着月光踱到了厨房。 想着何子岕这一去要几个月的功夫,高嬷嬷心里不舍,便就想要亲手替他再制一回儿时的酱菜,寻个法子送进宫去,留着何子岕路上作个念想。 火灾燃起时,她刚熬好辣油,正在厨下切着极细的辣菜丝,回想起何子岕这些年在长安宫中过着的苦日子,猛然间便瞧见了外头肆虐的大火,唬得惊叫出声。 人老了到底心眼活泛,眼见大火烧起,不多时便会卷到自己身畔。高嬷嬷拎起木桶中打来洗碗的清水便将全身浇透,又扶着辘轳坐在井台旁。大火终于烧进了厨房,离着井台越来越近,高嬷嬷只得抓住辘轳,顺着井壁上凿的坑洼往井里下了约有半米,想要躲避过去。 侍卫们在火中大声吆喝时,高嬷杂嬷无暇分辨是否是自己人。她大声开口呼救,立时便被侍卫们搜出,直接带出了庄园。 何子岱接到侍卫的传讯星夜赶来时,心里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微微呼吸间,被大火烧尽的庄园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火油味,且火灾集中在祠堂与许长佑所居的跨院,显然纵火人的意图十分明显。 无须过多细究便能晓得这根本不是一场天灾,何子岱从烧成片灰烬的祠堂里捡出只空空的瓷瓶,心里渐渐有了分晓。 庄园里头人不多,除却高嬷嬷恰巧在厨房里,凭着一口水井逃得一条命,其余的人都葬身火海。侍卫们分头行动,不多时便翻动出几具烧焦的尸体。 单从枯若焦炭般的骸骨上自是辨不出死者的身份,不外乎几个许长佑的爪牙,唯有高嬷嬷成为火灾的漏网之鱼,却是不幸中的大幸。 何子岱听得底下人的禀报,淡定地吩咐封锁消息,并命令将现场抹去自己这边侍卫们出现的痕迹,再命人悄然将高嬷嬷带回自己的齐王府内,命人严加看守。 未能带回许长佑,自然有些遗憾。不过现如今的高嬷嬷到是比许长佑用处更大。望着自大火中抢回,一泒灰头土脸的老婆子,何子岱到想像不出一个老仆在宫中翻腾出那么些浪花,连谢贵妃的关系都能搭上。 高嬷嬷被带回齐王府,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还没有从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惊醒过来。她哆嗦着问守在门口的侍卫,庄园里其他人是否活了下来,回答她的却只是如门神般毫无表情的目光。 天灾人祸,其实并不难猜测。高嬷嬷呆呆坐了半晌,便就开始撕心裂肺的痛哭:“辣菜、辣菜,我的辣菜。”她凄厉地呼喊着,声音被风凌迟成断断续续的碎片,又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彼时何子岑尚未回京,何子岱便自己细细揣想这场火灾之烈。闻听两名手下提及现场掩盖不住的火油气息,何子岱淡淡笑道:“这是典型的杀人灭口,有人不想那许长佑跟高嬷嬷活着,要将线索从中掐断。” 小豆子多日在密林外蛰伏,除却何子岕的指使再无旁人。高嬷嬷所犯下的事,不晓得何子岕究竟知道多少。细细算去,以他现今的年纪,却该与先皇后的殒命毫无关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七十二章 长亭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因着前世的何子岕太过默默无闻,今生的何子岱从不曾对他疑心。 此刻却有细雨无声,点点滴落在何子岱的心头。无数幅曾被自己忽视过的画面,也在这一刻恍然重现,画面里云彩叠锦的美少年干净澄澈,却那样扑朔迷离。 何子岱沉声唤了身旁的晓风与残月两名暗卫,低低吩咐道:“此次泰郡王出使大裕,你两个给我将人盯牢,瞧瞧他在大裕都做了什么,一丝一毫也不许漏掉。” 两名暗卫应命而出,身形霎时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何子岱仰头饮了杯凉茶,投向夜空的目光深邃而遥远。 今生的轨迹其实早已然偏移,何子岱感觉身旁的每一个人都同前世有着本质的差别。何子岑从前不喜武功,今世却肯苦下功夫,并且在军事与外交方面都显现出卓绝的才能;陶灼华从懦弱女子成就绝代芳华,由一个不起眼的冒牌质子做成波斯的公主,亦好象脱胎换骨。 至于何子岕,却是比前世更早地拿到了郡王之位,还弄了个为瑞安恭贺芳辰的差事。何子岱睁着眼睛躺在帐中,开始认真回忆前世自己这位从不引人注目的兄弟,细想着那时候的他究竟与瑞安有没有交集。 赶在何子岕启程的前两日,何子岑终于赶回了京中,来得及为他送行。 晚间何子岱命人悄然将何子岑请入自己家中,将如何从大火中将高嬷嬷抢回的情景仔细叙述了一遍,又将自己从许长佑祠堂间捡回的瓷瓶子拿给何子岑看。 长安宫中虽无值钱之物,用的东西也该是官造旧窑,不似这个瓷瓶怆俗。 何子岱捡到的这个青釉瓷瓶分明是民间之物,釉面略显黯淡,又有些粗糙。上头以粉彩绘着两片青荷、一枝菡萏,画工也不细致,不似何子岕素日的风格。 何子岑学问颇杂,对陶瓷略有研究。他拿过来细细查看,断定这东西不过是民间私自烧制的东西,况且有些年头。如此推断,却又不该是何子岕之物。 况且许长佑庄园失火的次日,何子岱曾悄然入宫翻看那一日出宫的记档,却并未在上头发现有关于长安宫的记载。若那一日何子岕安安稳稳待在宫中,庄园的失火又不该是他的手笔。 此刻虽是扑朔迷离,如今何子岕出行在即,一切都预备停当,断没有此时留人的可能,两兄弟一时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听闻何子岱已然派出人秘密监视,何子岑轻轻点头间也有些怅然。一想到何子岕那张霁月风光的面庞,两个人都暂时将自己的猜测压在了心底,只希望一切都是误会。 一场郊外的火灾,不过是焚毁了一处破败的庄园。许长佑这处庄子荒芜,官府的人得到消息,于第二日早间赶至时,早成了一片焦砾。 王城兵马司寻出官府的留底,晓得这所庄园是在一位名叫严五的老者名下,再细细追查,这严五并无亲眷子嗣,本人也已葬身火海之中,也只得就此结案。 何子岕连着几天惴惴不安,命小豆子时常出去打探消息。听得这样的结果,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认真收拾着行李,将许长佑给的那些信件放在箱笼的最底层,只命小豆子好生收着,不许旁人碰触。 打从知道他要出行,何子岚连着几夜不眠不休,赶出几双刺绣着金线蟒纹的马靴,送到他的手边。瞧着何子岕神色平静,浑然不想提前次之日,何子岚终是忍不住劝道:“子岕,只此一次便罢,往后不必再回许家的旧址烧纸了,若是被父皇晓得,到底不大好看。” 如今何子岕出宫尚不及何子岚方便,前日晚间去许长佑的庄子,便是何子岕央告何子岚借了长宁宫的牌子,谎说是如今春风得意,要回许家的旧址烧些纸钱,也化解许家与仁寿皇帝的宿怨。 何子岚常随着陶灼华出宫,是连仁寿皇帝都默许的事情。长宁宫的牌子冠冕堂皇,来得光明正大,何子岕这一出金蝉脱壳之计使得极好,连何子岱也被蒙混过去,不敢断定是他纵火。 十里长亭送别时,何子岚亦随着两位兄长将何子岕一直送出城外。此前她央了德妃娘娘,请陶灼华伴着她走了一趟大相国寺,在佛前替何子岕求了平安符,还特意请方丈大师给开了光。 此刻,何子岚将平安符亲手替何子岕戴上,又替他正了正簇新的郡王衣冠,依依不舍地嘱托道:“子岕,外头虽好,却有姐姐在家里等你。须要记得完成父皇的嘱托,一定早去早归。” 瞧着何子岚睫毛上亮若碎钻的泪水,何子岕拿帕子替她轻轻拭去,漂亮的桃花眼仿佛自带阳光般璀璨,认真地点了点头。 有了郡王封谓的他更比从前心情好了许多,言语也开朗活泼起来。他安慰地拥抱了一下何子岚的肩膀,乖乖地应道:“姐姐放心,我此去必当好好完成父皇的嘱托,做个叫父皇喜欢的好儿子。” 何子岚抬头望时,何子岕清眸若水,璀璨而又明亮,并没有发现他睫毛似蜻蜓点水般的小习惯。便好似一带阳光穿透雾霾,何子岚心里也跟着亮堂起来。 她含笑点点头,再次握着何子岕的手嘱托道:“早去早归,我等你回来。” 何子岕温柔地点点头,舒缓的话语如和风轻送:“姐姐,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你说的话没有错。从今后我便好生留在京中,与姐姐不离不弃。” 这句话便等同像何子岚承诺,他将放弃出京入藩的念头,安心地依着仁寿皇帝对他的规划过着他的下半辈子。何子岚清眸若水,点点的波光淋漓。她含泪带笑地望着何子岕,欢喜地说道:“子岕,我很开心。” 曾经沦海难为水,若叫何子岑兄弟二人选择,当不愿亲见前世的刀光剑影,唯愿平安富贵终老,没有那么多遗恨在心。 以己度人,平淡了十几年的何子岕瞧清形势,选择安稳度日未尝不是福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七十三章 偶遇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清风徐送,荡起何子岕广袖如风,俊美的少年郎宛若天际彩云,美得动人心魄。 瞧着澄澈如水的兄弟,何子岱又有些疑惑自己是否思虑过多。他自是心思缜密,丝毫未曾提及高嬷嬷尚在人世,只笑着拍了拍何子岕的肩膀,朗朗说道:“等你回来喝酒,可莫要在外头乐不思蜀。” 何子岕弯弯的桃花眼又是灿若春水,他扬起手来向两位兄长道别,声音那样低醇动听:“金窝银窝,不及自己的草窝。三哥五哥,等我回来,咱们不醉不归。” 眼望着长长的车队出行,何子岚泪眼婆娑中有着真诚的笑容。她搭着何子岑的手上了马车,感激地冲两位兄长笑笑,浑然不晓得此刻自己这位亲弟弟才刚刚开始要风起云涌。 青草蔓蔓,眨眼间陶婉如过世了已然五年。回陶府的庄子上祭拜过亲人,再吃了五月端午的甜粽,瞧过东湖畔热火朝天的龙舟赛,陶灼华的生辰也就近在了眼前。 五月的南风早又熏然,正是处处榴花如火。尚宫局制成的新衣早便送至青莲宫,昔日门可罗雀的青莲宫里早是一片繁花锦绣。 九曲竹桥对面的土地上,和子带着人几年耕耘,如今已是绿荫遍地,满架的紫藤萝刚刚爬蔓,朵朵姹紫嫣红的花朵含羞带怯开放在风里。 当初娇怯怯的女孩子已然长成,陶灼华虽是素衣翩然,却难掩气质高华的神情。行走在宫闱之前,也成了靓丽的风景。 德妃娘娘心知若无意外,眼前这沉稳有度的女孩子终会成为自己的儿媳,便有心替她撑腰,想要为她风风光光办一场及笄礼。 谁知面对德妃娘娘的好意,陶灼华却只是微笑着婉拒。重生一世的人已然不大讲究那些浮名与叫人瞩目的场面,前世里身为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宸妃娘娘,陶灼华早将荣华富贵看做过眼烟云。 今世别无所求,唯有与何子岑白头终老,才是她最牵挂的事。 真实的意图自是无法与德妃娘娘坦诚,陶灼华只是笑道:“多谢娘娘的好意,只是灼华想着做人不妨低调。我来了这几年,先得陛下青睐,又蒙娘娘照顾有加,已然令有些人眼红。既是生辰的好日子,还不如替自己惜福,省得叫旁人背地里念叨。娘娘您说是不是?” 德妃自然晓得她的身份水长船高,除却富贵滔天的陶家,更有个财大气粗的波斯成为母族,早不是当日一个内务府奴才便能横加欺凌的弱女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陶灼华懂得低调为人,不去效烈火烹油之势,到是她的聪明与可取之处。 本想着要清平候夫人替她插簪,自己再做个赞者,德妃娘娘如今想来是有些太过招摇。到不如替这聪明的女孩子惜福,将准备替她大肆铺张的银钱做些善事。 想到这里,德妃便就歇了从前的心思,只是慈醇地拍着陶灼华的手道:“话说得有道理,本宫便依了你。只是礼不可废,更不许苛待了自己。” 陶灼华自然满口应允,她娇俏俏扯着德妃娘娘的衣袖道:“不晓得娘娘打算送灼华什么生辰礼,若是太过简薄,灼华可不愿意。” 前世里虽为婆媳,陶灼华碍于出身低微,却从不敢与德妃娘娘这般亲昵的说话。也曾有无数次想从德妃娘娘身上汲取一丝母爱的温暖,望望巍巍宫廷间冷硬的铁马峥嵘,陶灼华更有无数次熄了自己温婉如水的亲情。 德妃娘娘瞅着她这般撒娇的模样,到觉得分外可爱。便以手点着她的琼鼻笑道:“自然会替你预备更好的,又不会便宜了旁人。” 殿内只留了绮罗与茯苓侍候,两人都立在离着大炕五六步远的朱漆圆柱一旁,对德妃娘娘的话置若罔闻。陶灼华脸上却是桃蕊初绽,绽开朵盛世的芳华。 德妃娘娘言语间想要表达的隐晦意思,其实再显然不过。今日送给陶灼华的礼物,他日又会随同陶灼华出嫁再回到何家,不过是随同她转了一转。 这是德妃娘娘第一次明着表示对他们二人的祝福,长居宫中的人行事谨慎,德妃因为与陶灼华投缘,又曾数次听得仁寿皇帝的话音,才敢对她这样调侃。 眼见小姑娘脸上一泒娇酡醇粉,德妃自是点到即止。她怜惜地替陶灼华笼着发丝,吩咐绮罗去取昨日新制的带骨鲍螺给她吃。 从长宁宫告辞出来,下午的太阳依旧有些灼热,茯苓便就撑起湖绿缎面绘绣一枝白梅的竹骨花伞,主仆两个沿着杨柳扶疏的湖堤往青莲宫缓缓而行。 自一丛芭蕉旁边转过,茯苓眼尖地发现湖畔的八角亭畔立着一个人,淡紫色的凉绸衫裤,外罩青缎掐牙的比甲,正是叶蓁蓁的丫头绣纨。 既是绣纨出现,想必叶蓁蓁正在亭中。陶灼华与她早是面合神离,前些时大相国寺里又上演了那么滑稽的一出,更是不欲同她多说,便就吩咐茯苓折道。 绣纨却紧走了几步,唤住陶灼华主仆,微微屈膝道:“我家郡主方才便瞧见您,特意命奴婢在此地相候,邀您亭中一坐。” 既是无法避开,陶灼华也就随遇而安。她命茯苓候在外头,自己便就轻提裙裾,就着绣纨打起的纱帘进了八角亭中,叶蓁蓁已是欣然立起,冲她阖首示意。 大相国寺一别,两人又是多时不见。陶灼华略一打眼,便发觉叶蓁蓁虽然依旧纤瘦,状态却比前时要好上许多。 叶蓁蓁头上挽了个倾髻,插一枝青金流珠发簪,耳垂上两枚小巧的青金圆珠耳坠,从前苍白的脸颊如今见了些红晕,眼角也微微有了笑意。 她着了身浅杏色挑银线玉簪花夹衣,立在碧绿的桠油雕花窗牍前,冲陶灼华微微含笑,神情温婉而又恬淡,到有些脱胎换骨的质变。 “灼华姐姐,多日不见,相请不如偶遇,因此我叫绣纨请您进来坐坐”,叶蓁蓁轻语如珠,不晓得是想骗人还是骗己,宛然大相国寺的一幕从未发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七十四章 邀约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湖畔清风徐徐,隔着一脉水岸,不晓得何处琴音袅袅,声声空灵。 这样素净与淡然的叶蓁蓁到是陶灼华在前世与今生都极为少见。不晓得现如今的叶蓁蓁手上是否沾染了血腥,但是眼前这明眸善睐的女孩子前世里却曾亲手扼杀过自己腹中的胎儿。 想起眼前人送与自己暗喻着劳燕分飞的蝴蝶发饰、想起眼前人对何子岑由爱生恨的决绝,还有那一盒盒来自蜀地的血燕,陶灼华再无法对她释然。 陶灼华手抚着一旁雕梁画栋的立柱,向叶蓁蓁浅浅笑道:“相请也好、偶遇也罢,宫中不过巴掌在的地方,咱们总能遇到,郡主有什么话请说便是。湖边虽然凉快,到底湿气重些,郡主身子刚好,还是不要久待为上。” 只有两个人独处,陶灼华的态度依旧处处透着疏离,并且摆明了态度不愿与她长谈。叶蓁蓁自是晓得再也回不到从前,也不做那样的奢望。 她倚在窗前,向陶灼华露出落寞的一笑,轻轻说道:“蓁蓁身居长春宫中,大多时候身不由己,自知与灼华姐姐之间有些误会,恐怕一时难以理清。今日长话短说,只想向姐姐表明一下心际。” 叶蓁蓁外表恬柔,内心孤傲,一生中向人做低服小的时候极少。 陶灼华度其此时话语,却是一味的淡若烟云,似乎连刻意的修饰也不想去做。她便莞尔笑道:“郡主这话灼华有些听不明白,咱们不过各走各路,有什么误会可结?又何须表明什么心际?” 叶蓁蓁宽大的衣袖被风吹送,清减至极的身形格外窈窕出尘。她脸上依旧挂着些笑容,却福身冲陶灼华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陶灼华慌忙往旁边一避,正色道:“无缘无故,郡主何必行此大礼?” “一来为了赔罪,二来便是表明心际”,叶蓁蓁立起身来,一抹怅然挂在眉梢,却又极快地掩去:“从前心比天高,无奈命比纸薄,此时此刻,蓁蓁已然认命,再不会与你相争。从今往后红尘纷扰,蓁蓁无意踏足,必当学会退步抽身。” 对何子岑的痴爱、对陶灼华的嫉恨,在每一个不眠的夜里,依旧会如无孔不入的风,深深盘旋在叶蓁蓁心底。便是极细微的呼吸,依然痛到无法自持。很多时候叶蓁蓁需要安神香才能入睡,此时却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斩却情丝。 那几句话既是要说给陶灼华听,更是要借此断去自己的念想。 她依旧倚着窗牍,不愿叫陶灼华瞧出自己的身子微微发抖。初夏的风里,她的声音听起来飘渺而又无奈:“一场错爱,至此而止,我弃子认输。陶灼华,我无法做到无怨无尤地祝福你,却会努力不去做你们的绊脚石。” 滂沱的清泪终于轰然而下,叶蓁蓁在心底喃喃低语:“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他,你更不知道此刻的我有多难,做出这样的决定有多无奈。” 多少的认命与随遇而安其实不过是对现实深深的绝望,便如同此刻的叶蓁蓁,但凡有一丝希冀,又如何肯做出看破红尘的无奈之举?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陶灼华虽晓得叶蓁蓁于夹缝间生存的不易,却绝不容许她践踏自己的幸福。更何况何子岑对眼前这人没有半分情谊,便是叶蓁蓁宁愿为了爱要去飞蛾扑火,亦需要对方能够接受,若不然便只能是旁人的负累。 见叶蓁蓁话里有着抽刀断水的决绝,陶灼华并不往她的伤口上洒盐,而是淡然说道:“行至山穷处,坐看云起时。嘉柔郡主能这般想自是最好,灼华告辞。” 叶蓁蓁没有唤她留步,而是斜倚在窗前,轻轻哼唱起了《寄生草》里的曲文:“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女孩子柔婉的语音唱起来飘渺至极,比戏文中别有伤感之处。陶灼华并未行远,她手拂柳枝,听得叶蓁蓁字字泣血,心知她此刻万念俱灰,到是不胜唏嘘。反是茯苓怕她伤感,连连催促道:“小姐走吧,娟姨只怕已然等着咱们吃饭,何必听她咿咿呀呀地做戏。” 陶灼华便微笑颔首,放开了绕在手上的柳枝,与茯苓翩然而去。 青莲宫里娟姨正指挥着宫婢们摆桌,眼角眉梢却不时扫过一旁花梨木卷草彭牙大书案上的水绿色帖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菖蒲瞧着主仆二人一路走回,忙替茯苓收了竹伞,又替陶灼华拧帕子净面。替她换了身家常裙衫的功夫,才指着案桌上的帖子回道:“方才赵王殿下遣赵五儿送来,说是请郡主玉览。赵五儿并未离去,此刻在桌房里等着您的回音。” 陶灼华闻说,便先坐至了书案前,将那张帖子拿起。打开扉页,及至瞧清了里头寥寥几笔新绘的两枝墨色菡萏,陶灼华指尖蓦然颤颤,眸色霎时如水。 何子岑书画双绝,前世里两人偶尔间青鸟传讯,何子岑都喜在帖中略绘小图,以博陶灼华一笑。他晓得陶灼华喜爱荷花,便时常以荷花为题,绘的最多的便是这种并肩偎依的并蒂荷花。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今世乍然重现,陶灼华半是甜蜜半是酸楚。她轻抚着何子岑浓淡相宜的画笔,眼光便循着那些行水流水的字迹读了下去。 两人如今虽未相认,言语间却比从前添了许多默契。何子岑只说是多日未见,约她明日晚膳后在青莲湖畔大青石旁一叙离情,问她可方便否? 少年人越来越炙热的心意一如前世的芳菲,在这个初夏间徐徐绽放,再也不愿忍耐。两世的相思依旧刻骨,陶灼华无法违背自己的心意,她欣然提笔写了个“知”字,便就将帖子阖上,命菖蒲交给赵五儿带回。 娟娘正为陶灼华盛粥,听得她的吩咐,端着龙泉窑青釉莲瓣碗的手便就一滞,目光里含着隐隐的担忧,隔着绡纱宫灯暖黄的清晕悄然望了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七十五章 长宁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皎皎的月色如水,掩盖过娟娘目光中的隐忧,一样洒向长宁宫的碧瓦朱垣。 今夜仁寿皇帝频为想念长宁宫中一碗清淡的薄粥,特意选在德妃娘娘这里用膳。帝妃二人将晚膳摆在华灯初上的庭院间,伴着五月熏然的南风,合着一杯浓香的花雕,就着皎洁的月色说话。 新月渐如弯眉,漫天繁星如碎手洒落的碎钻,黑蓝的苍穹空旷而又高远。 仁寿皇帝挟着片温拌海螺肉,心情颇为舒畅,抚着德妃娘娘的手道:“子岑已经满了十七,朕便不信你做母亲的心里没有打算。究竟相中了谁,说给朕听听。” 宫婢、太监都远远立在一旁,帝妃身畔再无旁人,正是说些悄悄话的时候。 德妃莞尔微笑,眼中荡起温柔的色泽。其实有些话不必细说,两人在对待何子岑的婚事上,难得有这样的默契。 替仁寿皇帝再布一道腰果西芹菜,德妃低声说道:“陛下,臣妾虽是他的亲生母亲,却始终瞧得不如您长远,自然是要您来圣裁。不过既是陛下问及,臣妾便多两句嘴,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心愿,其实臣妾也越来越喜欢那个孩子。” 陶灼华与从前的先皇后容颜有几分相像,当初她从大裕初至,与仁寿皇帝第一面见面,仁寿皇帝便有些怜悯。 他要瑞安的女儿为质,不过做为对瑞安的惩戒与威慑,却不随想被对方偷梁换柱。及至瞧着陶灼华每每为谢贵妃欺凌,还敢告御状到自己前头,仁寿皇帝便觉得略微庇佑一下这可怜的质子也不为过。 没承想再往后陶灼华混得风生水起,伴随着她真实身份的揭露,她不是妄自菲薄,而是淡然处之。伴随着阿里木重归大位,陶灼华的身份水涨船高。到了如今,她竟成了波斯王的义女,还紧紧维系着两国的邦交。 从前仁寿皇帝与德妃一样,担心过陶灼华的出身始终是她的诟病,她却在举手投足间便化解了这份尴尬,还拥有了与瑞安抗衡的力量。 仁寿皇帝对这聪慧过人的女孩子越来越欣赏,便是何子岑对她不曾有意,仁寿皇帝都想借她与波期与大裕的关系给何子岑添些助力。漫说如今两个孩子的心意丝丝缕缕连绵不断,他又如何不想玉成? 见德妃小心翼翼地坦陈自己的心意,仁寿皇帝露出温煦的笑容。他饮完最后一口薄粥,挽着德妃的手去往殿内。 轻柔地抚摸着德妃娘娘铺沉在枕席间的黑发,仁寿皇帝难得地露出丝促狭的笑容,却又故意黯然叹道:“实话说与你,子岑的婚事,如今朕也不敢替他做主。” “这是怎么说?”德妃生怕十拿九稳的事情又有变故,她心间警铃大做,诧异地抬眸望向仁寿皇帝深邃的眼睛,却见对方眸中银河浩瀚,没有一丝的阴霾。 德妃心下稍宁,却故意侧过身来扳着仁寿皇帝的肩膀,以手支肘托着下颌,略显紧张地说道:“是子岑犯了什么错处?还是那瑞安又故意刁难?” “都没有”,瞧着德妃紧张的样子,仁寿皇帝不忍心再吊她的胃口,手指轻刮一下她的琼鼻,将她揽在自己怀中,再微笑着拍拍她的肩膀笑道:“咱们的子岑如今越发有了担当,他怎会无故犯错?你这做母亲的便那么不信自己的孩子。” 德妃便长嘘一口气,心道自己不是自己这做母亲的对自己的儿子没有信心,实则是怕仁寿皇帝一颗心偏得没影。她含了丝羞怯笑道:“怪只怪陛下说话糊涂,臣妾着实愚钝,自己的儿子怎么会连您也替他做不得主?” 后宫里三千佳丽,仁寿皇帝虽然独宠谢贵妃,却唯有这长宁宫令他心神安逸。德妃娘娘端庄自持,极少冲着他娇憨卖萌,这幅半是埋怨半是撒娇的口气更觉得新鲜。仁寿皇帝一时起意,也不回答德妃娘娘的话,手却轻轻滑进了德妃娘娘的里衣,惹得佳人嘤咛了一声,却向他身边偎得更紧。 雨收云散,德妃慵懒地枕着仁寿皇帝的手臂,脸上已是香汗淋漓。仁寿皇帝抚着她光滑如缎的丝发,轻轻在她耳畔说道:“你放心,子岑的婚事板上定钉。不是朕如今不想替他指婚,而是朕与子岑有约在先,答应过他好男儿当须先立业后成家。他求得了朕的千金一诺,往后婚姻由自己做主。” 倏然的喜意在德妃眸间散开,又夹杂着些许的不可置信。方才承了君恩,此刻正是春风拂槛,德妃娇娇媚媚的模样叫仁寿皇帝格外怜惜。 仁寿皇帝将德妃一缕黑发绕在指上,温情地冲她说道:“因此说不但你这做母后的此时做不得主,便是朕君临天下,也不能不守承诺。” “这孩子、这孩子”,德妃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脸上还带着少见的杏花烟润。她瞧着仁寿皇帝郑重其事的样子,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只得又气又恨地骂道:“他都已经十七了,放眼整个京中,有几家勋贵似他这般年纪还未娶亲?真真要气死臣妾这做母亲的。” “你气什么,朕到是欣赏他那句先立业后成家,如今等到了最好的归宿。若是早上两年,朕自问未必会同意这门婚事。”仁寿皇帝只觉得今夜的自己格外意气风发,他一下一下轻抚着德妃的丝发,又将佳人拉进自己怀里。 德妃娘娘气喘吁吁地伏在仁寿皇帝一侧,身上早是香汗淋漓。她面皮薄,只恐明日宫中怨言四起,不愿再次叫外头预备水,只指着自己脖颈间的红痕,含羞带怯埋怨仁寿皇帝道:“这个样子,叫臣妾明日怎么见人?” 仁寿皇帝哈哈一笑,扬声叫着绮罗预备热水,促狭地对德妃娘娘道:“朕同你打赌,旁人瞧着你这个样子,羡慕还羡慕不来。” 琼华如练,早是挂上中庭。重新换过寝衣的帝妃卧在榻前,却是久久不得入眠。德妃今夜难得做了一回小女人姿态,倚在仁寿皇帝臂间悄然问道:“陛下,您是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那姑娘中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七十六章 帝妃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是打从什么时候起? 仁寿皇帝阖言沉思,一缕微笑渐渐挂上脸颊:“想要与她结亲,只是这两年才有的事。不过朕对她刮目相看,却是打从她第一年来到宫里的那个冬天。” 陶灼华入宫伊始,德妃对她敬而远之,远不如仁寿皇帝对她的了解。仁寿皇帝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便就是她当日为着娟娘受伤勇闯了御书房。 “里三层外三层有人把守,朕到如今也想不明白,她一个初入皇宫的小姑娘家,如何避开了重重侍卫,跪到了朕的御书房外。”仁寿皇帝回忆前情,眼中不觉添了唏嘘之意。 能登上皇位的人,这一路行来披荆斩棘。替他倒下去的忠臣良将无数,其间自然也有尽忠职守的奴仆,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过顺理成章。仁寿皇帝自问不曾将部属的性命视若草芥,却也早瞧淡了他们为自己舍生。 不外乎多赐些银钱,给一些身后的哀荣,便算做帝王对逝者的补偿。譬如昌盛将军为国捐躯,仁寿皇帝将叶蓁蓁接入宫中,再赐下郡主的封谓,便就极好地安抚了军心。皇恩深重,受者无不感恩戴德,仁寿皇帝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做法。 “那是朕第一次瞧见小姑娘发威,却是为着身边奴仆的性命。”仁寿皇帝将昔日御书房外的一幕说给德妃娘娘听,拿下颌抵着德妃娘娘的额头道:“打从那一日,朕才开始认真思量。往常总是说天下万姓都是朕的子民,朕该对他们一视同仁。其实朕深深晓得,在心里早替他们分了三六九等。” 德妃到不晓得陶灼华闯了一趟御书房,却给了仁寿皇帝这些感慨。只不过现今听来,依旧为当日那举目无亲的小女孩捏了把汗水。若是她没有足够机灵,只怕连御书房的门都摸不到,便被侍卫们身首异处。 想想便是一阵后怕,德妃抚着胸口道:“那孩子胆子真大、运气也够好。” “你错了,不是她运气够好,而是她心思够细”,仁寿皇帝认真地纠正着,与德妃说道:“她一路如履薄冰地走来,哪一步走不好都是万劫不复。” 也是打从那一次,仁寿皇帝派人细细查了陶灼华的底细,才将她的身世连同她的行事联系在一起,一路瞧着她将烂牌翻盘,玩得风生水起。 瞅着德妃弯眉微蹙的模样,仁寿皇帝了无睡意,一时谈兴大发,他缓缓说道:“不止是她,陶家昔年流亡在外,如今却成了我们大阮的座上宾,更是随着她锦上添花,这些经营大多离不开陶灼华之手,显见得她自小就不是碌碌之辈。” 陶超然辅佐阿里木重登皇位,如今又是儿女亲家,虽不领波斯实质性的官位,在波斯国内必定炙手可热。陶家当年偌大的家业,竟能在瑞安皮眼子底下蚂蚁搬家,只留了做老宅的空壳,连仁寿皇帝都不得不赞叹陶超然手底下心机过人。 及至他明查暗访,这一切一切都出自陶灼华的手笔,简直意外至极。 一个女娃儿翻动这么大的浪花,在与瑞安这样的老狐狸较量中占尽上风。不仅连联络起了昔年景泰帝的暗卫辅佐李隆寿,更替景泰帝安置起了遗腹之子,简直天生就是瑞安的克星、大阮的福神。 德妃娘娘晓得陶灼华能干,却不承想她还有这么大的能量。遵循着后宫不能干政的祖训,她极少过问前朝事体。听仁寿皇帝说得详详细细,德妃听得新奇万分,忍不住问道:“陛下,您说陶家人从前离了大裕,也是灼华的主意?” 仁寿皇帝倏然笑道:“朕曾派人打探,时间上严丝合缝,绝然是她的主意。好似苏世贤还未成行,她便洞窥了瑞安的先机,步步占了上风,一心一意策划着自己的大阮之行。” 这也是仁寿皇帝疑惑之处,依陶灼华的心机,她若想逃脱去国为质的命运,只须提走一步随着陶家人远遁西洋,根本不必千里迢迢来到大阮。 许是命中注定,她该与儿子有这一世因缘,才会鬼始神差来了大阮。 许是心情不错,今夜的仁寿皇帝格外健谈。他同德妃聊完了陶灼华、又聊起叶蓁蓁,也聊起正在榆林关外的何子岩。 何子岩因着生母份位不高,虽然早早册立为楚王,其实在宫中一直是位不得势的人物。伴随着谢贵妃存了夺嫡之意,将他收在膝下,又得赵、钱将军等人一力追捧,如今的何子岩才炙手可热,有了相当的实力与何子岑一较高下。 一想到何子岩沉甸甸的军功,德妃脸上本来挂着的欢愉又渐渐冷了下去。她想问却又晓得不是时机,话到唇边只是聪明地咽了回去。 何子岑得了赵五儿拿回的帖子,对陶灼华的答案自是早在意料之中。 他并未约何子岱,而是一个人于第二日黄昏时入了宫,陪着德妃娘娘用过晚膳,便就坦然说到陶灼华及笄在即,有件礼物想要送她。 德妃早便默许了这对年轻人的相互爱慕,只是昨夜才晓得儿子求得了千金一诺却将自己蒙在鼓中,便故意沉着脸扭过头去,赌着气嗔道:“你如今本事大得很,守着母妃也学会了守口如瓶。既有那千金一诺,还来问母妃做什么?” 瞧着德妃眼角眉梢挂上的笑意,何子岑便就晓得母亲不过是存心打趣。他陪着笑脸道:“儿子当日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不过是想求多一重保障。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难不成儿子求得千金一诺,母妃便不替儿子喜欢?” 显见得何子岑对陶灼华十分中意,一改素日寡言少语的心意的模样,还与德妃开起了玩笑。德妃四顾一望,幸喜只有绮罗与锦绫守在身畔,不至漏了口风,便就拿帕子赶着人道:“快走快走,莫在母妃前面碍眼。” 及至何子岑走到门口,德妃却又不放心地唤住他嘱咐道:“你们虽然多时未见,过去稍坐坐到也无妨。可要早去早归,莫要坏了灼华的名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七十七章 琴瑟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何子岑一笑应允,明知离约下的时辰尚早,却已是约束不住自己的脚步。 他连赵五儿也未带,自己捧起一架古琴,信步走到青莲宫的外头。隔着那一带湖水,与陶灼华的居所两两相望,忍不住想象着佳人步上竹桥的模样。 前世未曾来得及说的话,换做今生重新续起。如今已经有了相交的默契,也该坦然面对前世所有的离殇与误会。何子岑缓缓拨动了琴弦,熟稔地奏出记忆中的曲调,想将今日的坦承相认送做陶灼华及笄的礼物。 激动与忐忑两相交织,何子岑眼望九曲竹桥时,眼前又漫过最后那夜他与她相拥游在湖中的画面。何子岑记得那一刻自己对她横加的指责:“夫妻十载,你终归故土难离。” 那时节陶灼华哀哀痛哭在他的膝下,他却不肯听她的辩解,让她身背黑锅离去。那之后国破城亡,她与何子岱究竟能否活着离去,何子岑都一无所知。 何子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又是那样近乡情怯。只怕那答案揭开之时,留给两人无法抚平的伤痕。 琴音初时颤颤,一如他此刻种种情绪纷沓而至的烦乱,及至身倚曾被两人唤做三生石的大青石,瞅着备在湖间的一叶扁舟,何子岑才终于渐渐变得平复起来。 该来的终归要来,两人之间终归要敞开心扉。不管换得陶灼华怎样的埋怨,他总该求得她的谅解。何子岑深深呼吸,做好了与陶灼华相认的准备。 琴音若竹上幽雪,袅袅间消散在夜空之上,惊起了宿在树上的鸟雀,发出婉转的啼叫。缕缕琴音动人,徐徐飘进青莲宫内,听得陶灼华心上一震。 陶灼华亦是方才用过晚膳,此刻正对镜理妆,期待着晚上的相会。不承想何子岑来得如此之早,她拿着螺子黛的手指便就颤颤,停在了眉心一侧。 心湖如被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 她举着螺子黛淡扫峨眉,画了一个昔年最爱的样式,竟对这貌似寻常的见面存了丝忐忑,心底有股冲动渐渐泛起,忽然迫切地想与前世的他重新相认。 茯苓听着外头悠扬的琴音传来,一时竟有些发痴。不知怎得,她觉得那从未听过的琴音竟有些熟悉之情,好似久远以前,有人也曾守着她这般为陶灼华弹起。 “小姐,这是赵王殿下的琴音么?怎么好似在哪里听过?”茯苓替陶灼华结着发辫,簪了两枚东珠镶的发佃,对那琴音越发迷惑。 前世熟悉的琴音一起,两世相思蓦然入骨,陶灼华忽然有些想哭。 那一曲《如梦令》的小调,是前世的何子岑酒后谱成,两人又一节一节修过,本该是琴瑟合鸣。今夜唯有琴声倥偬,却也不减当日风情。 陶灼华倚着妆台重新听来,不由自主地随着哼了几声,完全恍如隔世。 从前的猜测已然有了九成九的决断,今夜这琴音一诉,陶灼华再无怀疑。原来命运果然待自己优渥,她的子岑也是来自前生。 困扰了陶灼华四十年的迷底早已揭开,她迫切想要与何子岑一诉衷肠,曲音轻柔地过渡了两拍,陶灼华便熟稔地随上了何子岑的节奏,低低哼唱了两句。 手指掠过搭在熏笼上的姹紫嫣红,陶灼华不晓得该选哪件裙衫。从前最爱的碧绿色丝裙早在四十年的独守间湮没,却发觉依旧是喜爱那一款素纱的玉簪白。 陶灼华取过裙裳,抚着广袖上一枝挑绣的淡紫丁香,晶莹的眸间已有泪光闪烁,不经意便滴上脚下水绿色的宫缎绣鞋,将一朵早绽的荷花打得湿渍。 琴台上的古琴散发着悠悠的桐木香,陶灼华的素手轻轻掠过,却已然随上了宫外人的曲调。她无言地坐向琴台前,追寻着记忆深处的旧时光,开始缓缓拨动了琴弦。 殿内听痴了的不仅是茯苓与菖蒲,还有立在窗畔神色苍白的娟娘。 殿外的少年人是谁,早是不言而喻。娟娘听得宫内宫外俨然出自一人之手的旋律,再望望清湖潋滟的陶灼华,绞着帕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少年人的两情相悦,娟娘自来只有祝福。她不晓得的是,不知道打从何时起,两人之间有了这样的默契。她不期望陶灼华攀龙附凤,只希望她一生平安顺遂。 娟娘有着比菖蒲与茯苓更多的顾虑,深深晓得皇亲贵勋们的婚事大多自己做不得主。眼见陶灼华烟丝醉软,早是情丝暗挽的模样,她只怕这可怜的姑娘一颗芳心送出,得来的却是黯然神伤。 眼见得陶灼华指间调落了最后一个音符,已然立起身来,想要迫不及待地出宫去。娟娘思之再三,终究往前走了两步,轻轻拦住了她。 夜风簌簌下,是娟娘青衣白裙的素色身影,显得那样孱弱。她脸色有些伤感,轻轻唤住陶灼华,低低问道:“灼华,是谁吹的曲调如此悠扬,听得让人心醉?” 面前明眸善睐的女孩子已然长成,娟娘欣慰之余更有深深的担忧。 陶婉如遇人不淑,搭上了一生的幸福。如今外头那霁月清风的男儿,不知道能否是陶灼华一生的良人。 陶灼华约略晓得娟娘心间的隐忧,她觉得自己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将今世的幸福握在手中,便就轻轻点头道:“娟姨,外头此刻是谁,我心知肚明,您放心。” 夜凉如绸,娟娘手抚廊外斜溢过来的一枝如火榴花,三分忐忑的眸间有七分深深的关怀。她轻声问道:“灼华,已是夜色阑珊,你确定要此时出去见他么?” 仿佛感染了娟娘的担忧,有低低的吠叫自花丛深处传来。毛色乌黑油亮的楸楸迅捷如电,转瞬便跑至陶灼华面前,拦在了她的脚畔。 楸楸亮如琥珀的眸子宛若星辰,它抬起前爪搭住陶灼华拖曳在地的裙裳,露出些许不安的模样,又低低嗷呜了两声,想要阻拦她的脚步。 伴了自己五年的忠犬俨然深重感情,陶灼华蹲下身子轻点着楸楸油亮的鼻头,冲娟娘露出安心的微笑:“娟姨,您放心,我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七十八章 相认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伸手接了茯苓递来的披风,陶灼华欲待前行,楸楸依然拦在了她的身旁。 陶灼华晚间极少出去,许是楸楸极不适应,又分明从娟娘身上感受到了紧张,搭着她裙裳的一只前爪始终不愿意放开,还发出不安的嗷呜声。 心里好似有块糖果缓缓融化,全是甜蜜的回想。陶灼华至今还记得初见楸楸时,它抚在苏梓琴怀中呆萌可爱的模样。它随着她到了大阮,威吓过以下犯上的忍冬,撕咬过狐假虎威的李嬷嬷,面对着当初内务府那些张牙舞爪的太监们一步也不退缩。如今却又像个大人般,随着娟娘看起了自己的门。 “楸楸乖,若是你不放心,便随着我一起出去”,陶灼华眉眼盈盈,冲着楸楸轻快顽皮地取笑。楸楸却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它从陶灼华的裙上抬起爪来,转了身便绕到了她的旁边,自是亦步亦趋。 被只狗儿一闹,娟娘不安的心平静了不少。她晓得陶灼华素来做事有度,自己到有些杞人忧天,只是再次嘱咐道:“娟姨晓得你有分寸,须知隔墙有耳。还是早去早归,莫在外头留得太晚。” 陶灼华点头应下,自是不能真得带着楸楸出门,便挥手叫它离去。楸楸一步三回头,菖蒲便忍着笑拿肉脯将它唤至一旁,陶灼华这才步履轻盈地出了宫门,踏上九曲竹桥,一步一步地来到了何子岑面前。 悠长的时光里,两人想象过无数次的相认。也许是抱头痛哭、亦或是埋怨委屈,更或是欣喜若狂,却都不及眼前这般水到渠成。 何子岑止了琴音,夜风吹动他身上的淡黄衣衫,绝美的少年风华潋滟,早便惊散了月华。亦如从前的许多次,何子岑覆手含笑,指一指早便泊在湖畔的木舟,向陶灼华坐个请的手势。 一叶扁舟泊在湖畔,船舱的竹几上搁着一个金色缠枝花卉纹的骨瓷方碟,里头盛着几枚早熟的莲蓬,另有个瓜果的攒盒,里头装着陶灼华喜食的几样点心。 一只甜白瓷浮凸绿萼梅的金边莲瓣壶,两盏莲纹金线盅,刚刚泡好的正山小种香气馥郁,隔着身后淡淡的花香依然能够清晰地嗅到。 方才青莲宫中琴音袅袅,合着何子岑的节奏吟出了熟悉的旋律,他自是笃定了眼前的如花美眷便是前生的枕畔之人,眼中的溢彩流光再也无法掩饰。 何子岑覆手而立,合着身后山坡上大朵烟红粉白的繁华,目光里有着诉不尽的缱缱。初夏的夜风熏然,早是醇醇如酒,将浅醉染上两个人眸间。 陶灼华贪恋地望着面前黄衣翩然的男儿,宛若时光倒流,依然是前世令她心动的模样。她毫不忌讳地直直打量着他,欣赏着他卓越的风姿,只轻唤了一句子岑,便就哽咽难言。本来想好不哭,泪水却不受控制,霎时盈满眼眶。 泪盈于睫,何子岑眸中亦是若碎钻般璀璨。他眼望陶灼华,手指大青石道:“三生石,前世缘,灼华,是那个我回来了。” 扑簌扑簌的眼光纷然,纷纷打湿在玉簪白宫裙的前襟。上头绣的朵朵紫丁香便如染了晚来霜露,点点漉湿了花枝。陶灼华一时说不出话,唯有拼命点头,半晌才呜咽着说道:“我晓得,我晓得。” 湖畔的木栈道两侧疏疏落落燃着几盏绘有梅兰竹菊的青绸流苏宫灯,在两人身畔投下侧侧的剪影。附近的宫婢、侍卫早被聪慧的赵五儿遣散,再无人留意这一对前世的夫妻今生的相认。 仿佛隔了一个世纪的距离,何子岑向陶灼华伸出手去,终于握住了那只同样向自己伸过来的柔荑。指尖微凉,一点浅粉的蔻丹莹润娇美,终被那温暖的大手覆盖,那感觉既熟悉又凄美。何子岑再忍不住,将陶灼华紧紧拥入自己怀中。 扁舟随意泊在水中,何子岑嗅着陶灼华发上熟悉的芬芳,发出满足的叹息。他恋恋不舍地放开握着她的手,往船舱一隅走去。陶灼华此时才发觉,那里搁着只精致的海棠花红木填漆木匣。 何子岑捧了匣子回来,将盖子打开,温情脉脉地捧至陶灼华面前。陶灼华低头看去,那里头装着五盏精巧细致的花灯,排放错落有致。 每个上元佳节的夜间,陶灼华都会满怀着对何子岑的思念,带着茯苓在青莲湖畔燃放花灯。她自然认得,这都是她到了大阮之后,思念何子岑时所制。 头两年的花灯颜色不似从前鲜亮,收在锦囊间的鹅黄字笺也墨色黯淡,不过上头的字迹依旧可辨。何子岑一面解着锦囊,一面怜惜地问道:“灼华,难不成你初至大阮便就记起了从前?”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陶灼华望着被何子岑打开的锦囊,再瞅着那落有自己梨花小楷与片片泪渍的鹅黄字笺,泪眼早是婆娑。 那一年初至大阮,陶灼华期待与何子岑的重逢,却又无法相认,才会放了那么多盏花灯。她放下的花灯都顺水流向远方,不料想仍有一盏落在何子岑掌中。 陶灼华制做花灯成了习惯,而何子岑机缘巧合捡得一枚之后,每个上元佳节悄然盘桓在青莲湖畔的等待也成了习惯。 她放下的花灯,他都捡一盏好生收藏,期待读着她熟悉的字际,从里头寻找她思念自己的点点滴滴。 “你知道,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子岑,如今的你相不相信,从前那些事根本与我无关?我从未对不起你、从未对不起大阮…” 陶灼华的话尚未说完,却缓缓闭上了双眼,她感受到了对方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何子岑轻柔的唇先是落在她的眉心,又落向她的脸颊,终于温柔地覆在她的唇上。他紧紧拥抱着她,仿佛想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再也不舍得分离。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七十九章 承诺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远远的笙歌不晓得自哪家宫殿响起,《我侬词》的语调缠绵悱恻,虽是渺渺茫茫,却如此切情切景,到仿佛特意为这一对久别重逢的人儿所奏。 有些东西跨越万水千山、跨越沧海桑田,在何子岑心间呼啸而过。何子岑小心地将陶灼华脸上的泪水吻去,认真说道:“灼华,是我对不住你。” 只怕对方还未解开心结,两人此前都选择暂时不必相认。何子岑将下颌抵在陶灼华的鬓发上,伤感地说道:“我早便想通,祸害了大阮的并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从前伤你至深,直怕你心存怨愤,一直不敢相认,只能远远观望。” 仿佛是一树梨花被雨雨沾湿,陶灼华眉眼全是盈盈,她抬手去拭腮边的泪水,却是抹去一行又连着一行。泪眼模糊间,她眼望何子岑,一字一顿地说道:“子岑,一团迷题纠结在心中几十年,我前时才稍稍解开。子岑,多谢你肯信我,自始至终不曾负你。” 月色下,他的黄衫简素寥落,荡起广袖飞扬如翼,她玉簪白的绣袂上有深紫浅紫的丁香,更是飘飞如蝶。两人偎在不大的舱内,瞧着琼华渐渐洒满湖面,只沉浸在久别重逢的甜蜜与酸楚中,谁都不舍得开口说话。 不晓得何时,青莲湖畔又多了一枝木筏。青缎锦衣的何子岱竹篙轻点,木筏便无声无息地滑开水面,循着那只在满湖菡萏间自由飘荡的扁舟追了过去。 陶灼华倚在何子岑的肩膀上,听得对方语音低沉地叙述着他如何自奈何桥畔逃开,如何不甘心地祝咒,又如何一张开眼,发觉自己记起了前世今生。 陶灼华的绣鞋用了抹相思灰的锦缎裁成,自打方才相认,她的眼泪一直不断,此刻点点泪珠无声陨落在鞋面上盛绽的花朵间,仿佛夜来霜露染上花枝,全是承载不住的相思与凄苦。 山含黛、水连波,青砖黑瓦马头墙,更衬着皎皎月色如琼。那一点灰色相思入骨,何子岑瞧着她的裙裾被夏风吹动,只觉得每一滴泪水都缓缓拨动了心弦。 曾经恨过怨过,又曾悔过恼过,如今终于求得了陶灼华的谅解。何子岑甜蜜地张开了双臂,像从前无数次的拥抱一样,紧紧将她揽进怀里。 贪恋地抚过陶灼华那一头鸦青色的黑发,何子岑指间萦绕的依旧是从前熟悉的气息。他沉醉地埋首在对方如瀑的青丝间,终是忍不住问道:“灼华,我走后子岱可曾将你救出,那些年你过得还好么?” “不好,不好”,陶灼华摇着头,似乎有明媚的光芒冲过层层叠叠的阴霾,正在照亮心间,眼泪却是止不住的往下流:“已然没有了你,生又何欢,死又何惧?我宁肯那日陪着你一同殒命,也不愿独守着你的墓碑过了四十年。状若行尸走肉,你说我活得好不好?” 以为早便是曾经沧海,再不会如同真正豆蔻年华的小女孩儿那般委屈无限,面对何子岑这样的问讯,陶灼华却是忍不住,又想起了洋溪湖畔那木屋与荒冢。多少年不曾这样哀哀哭过,陶灼华只感觉悲伤好似逆流成河,泪水越擦越是汹涌。 一滴清泪从何子岑眼间落下,滑入陶灼华的丝发,又倏忽不见。何子岑揽着她的臂膀略略用力,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陶灼华说得极对,哀大莫过于心死。有时候对逝者来说往往是解脱,却留了无边的愁苦给活着的人。她方才字字句句一人独守四十年,想来何子岱有负自己所托,她腹中的胎儿也并未活下来。 何子岑还记得前世的青莲宫中,两人夜来相偎,他将手抚在陶灼华的腹上,感受着那小生命微微的波动,满眼满心都是感动。 若不是大阮城破国灭,那个小生命该会受到多少人的祝福。只怕自己伤心更会惹得陶灼华难过,何子岑深深吸气,将悲痛压在心底。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陶灼华从何子岑怀中抬起头来,被泪水洗过的双眸格外清湛,她认真凝望着何子岑,目光渐渐回复了往日的坦然而又平静:“子岑,我们何其有幸,能将从前的错误有机会修正。这一世再没有那些个凄风苦雨,是该高兴才是。” 何子岑微微点头,就着陶灼华说道:“对,再没有猜忌、没有分离。这一世的大阮在咱们手里,终会是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面对陶灼华,何子岑没有掩饰他对重登大宝的渴望。他只是望着远处的夜凉如水,轻轻许诺道:“前世里欠了大阮子民的平安,这一世我也要重新还上。” 醉心于花前月下,何子岑却曾疏于朝政,才会叫瑞安、还有那个隐藏在暗中还未出现的人有机可趁。伴随着红绫羽箭射向自己身畔的,是自打何子岑重生以来始终挂在心头的似熟非熟的笑声。何子岑笃定是身边之人,却一直未能参透谁是那个声音的主人。 何子岑要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皇位,肃清身边的奸佞,重还百姓一份安宁。 他轻轻握住陶灼华的手,明媚的眼中含着无限温情:“灼华,你再信我一次,欠了你的、欠了我们的孩子的、欠了我大阮子民的,这一世我要统统还清。” 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幸福中的两个人谁都没有注意,何子岱所撑的竹筏早便泊在他们扁舟的一侧。何子岱将竹篙横在筏上,安安静静地听着对面舟中的两个人互诉衷肠。不晓得何时,伴随着满面泪水轰然直落的是他长达四十余年的歉疚。 “灼华,为何洋溪湖畔只有你自己孤苦了四十年,莫非子岱不曾照料于你?还是他…他”,何子岑万般不愿往下问去,只怕何子岱亦是早早殒命。 “三哥,是子岱辜负了你的所托,没能好生照顾嫂嫂,才害得她余生孤苦。”何子岱听得兄长对自己的牵挂,心里早是翻江倒海,在竹筏上再也坐不住。 他足尖轻点,轻盈地落向何子岑两人乘坐的木舟,顺手便划动了船桨:“船上终归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回青莲宫中畅谈一番可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八十章 夜话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泛着粼粼月光的湖面上,那只空无一人的竹筏轻轻打着圈子。 望着突然出现在扁舟之上的何子岱,船上的两个人自是吃了一惊。 “子岱,难道你也是?”瞧着兄弟脸上那洞彻一切的神情,何子岑不可置信地低问了一句,陶灼华也是蓦然抬起头来,直直望着何子岱的眼睛。 “许是苍天怜悯,晓得我从前铸成大错,今世特来向你们两个弥补”,何子岱挥动双臂划着船桨,木舟轻盈地滑过水面,往青莲湖畔飞驰。他灿烂一笑,月光下露出洁白的牙齿,那一双黑曜石般闪烁的眼睛格外醒目。 谢贵妃昔日为陶灼华选中的这处青莲宫虽然偏僻,却自有偏僻的好处。从前的荒坡经由和子等人联手整顿,这一脉水岸早是鸟语花香,更兼着山青水秀。 青莲宫独居一方水域,平日往来的人并不多,因此极不引人注目。赵五儿不动声色地往外头清人时,何子岱便就察觉有异。及至听得那琴声淙淙,同为过来人的他如何不晓得那是前世那首《如梦令》的曲调? 想来何子岑是选在今夜与陶灼华相认,才特意一个人入宫。何子岱只怕二人之间有所误会,亦是想弥补自己前世所犯的错误,便避开了赵五儿,独自一个人划着只竹筏,悄然接近了湖上的两人。 听得两人互诉衷肠,于未曾相认时便互相解开彼此的心结,何子岱自是如释重负,又暗笑自己当日妄图拆散这对鸳鸯的荒谬。 一场相认牵动昔年旧事,何子岱感觉自己也有满腹的话语想要倾诉。又听得何子岑牵挂地问及当年的自己,他自是坐不住,才提出了青莲宫中叙话的主意。 满腹相思到了如今方才落到实处,陶灼华亦不舍得就此与何子岑别过。更何况提及当日情形,也对何子岱憋着一肚子火,便就同意何子岱的提议,邀他们往青莲宫饮杯清茶。 夜色不早,青莲宫畔却只是殿门虚掩。除却两个值夜的太监守在门房里,还有娟娘披着件莲灰色的斗蓬正在翘首以待。楸楸极乖地趴在娟娘脚下,魆黑油亮的鬃毛映着月光,琥珀色的眸子亦是一眨不眨地望着外头,到似是保驾护航。 听得九曲竹桥上极浅的脚步声响起,楸楸欢快地叫了一声,身子便迅疾如电地奔了出去。娟娘神色自是一松,也忙着往前迎了两步。 就着皎洁的月光,陶灼华唤住了疾驰的楸楸,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头顶。楸楸瞧见陶灼华身后有人,却极不安,戒备地吠叫了两声,被陶灼华轻轻喝止,只得呜呜低吼着趴在地下,显得无限委屈。 娟娘紧走两步,瞧清了来得并不是陶灼华一人,自是吃了一惊。此时夜深,娟娘心道二人来得真是唐突,却也只得行礼参拜:“奴婢见过赵王殿下、见过齐王殿下。” “娟姨,今夜劳您久等,是灼华的不是。如今我们有些要紧事要谈,你去沏壶茶,再守在花厅门口,不许一个人打扰”,陶灼华语声微低,虽然此刻听得轻松,娟娘还是听出了嗓音的干涩之意,担忧地问了一句:“郡主,您哭过么?” “不妨事,娟姨您出去吧”,陶灼华以眼神示意娟娘安心,自己便率先往殿内走去。何子岑冲娟娘抱歉地一笑,略略点头道:“有劳娟姨,这周围都由赵五儿守着,并无外人进来。我们说完话便走,您不必担心。” 娟娘听得何子岑对自己的称呼,心间更是讶异,忙着福身道:“奴婢岂敢当殿下您这句称呼,快请里面坐,奴婢这便去沏茶。” 素日何氏兄弟并不往青莲宫来,何子岑偶尔寻陶灼华说话,大多是约在外头青莲湖畔。楸楸乍然见了外人,想要吠叫两声,偏又被陶灼华喝止,歪着脑袋十分不甘心。 它此刻伴着娟娘打的哨呼离去,依旧时不时心有不甘地回望,对何氏兄弟充满了戒意。 何子岑前世里听过这只狗的名字,也晓得它曾被苏梓琴抛到了湖里,如今却长成小牛犊般地壮实,还与陶灼华结下了缘份,到觉得满心喜欢。 听着陶灼华为它取下的名字,便就晓得陶灼华思念故土的一片情深。何子岑一想起陶灼华在洋溪湖畔守着自己的墓碑过了四十年,便就痛断心扉。 前世里他虽然谱出了《如梦令》的曲调,却始终无缘瞧一眼易安居士曾经泛舟的湖畔。他暗暗下定决心,有生之年一定要陪着陶灼华重新回去看看,瞧一眼她始终梦绕魂牵的家乡,也看一眼自她将自己的衣冠冢安置在何方。 三人安静地入了内殿,娟娘不多时砌上茶来,又悄然退出。依着陶灼华的吩咐守在了花厅门口,由得他们三个夜话。 何子岑反客为主,拿起娟娘搁在炕桌上的茶壶,先替陶灼华斟了一杯,叫她润润喉咙,再替何子岱续了七分满。方要替自己也倒一杯时,瞧得陶灼华方才哭得杏眼微肿,心上自是无限怜惜,便就拿帕子沾了些茶水,递到她的手上,要她先敷一下眼睛。 花厅里早些时笼着淡淡的百合香,如今依旧炉香微篆,香气还未散去。何子岑记得这是陶灼华最爱的味道,便低低开口道:“你的习惯到从来未变,难道现如今还是夜里睡不踏实?” 夜色绵绵,窗外的琼华如霜,到似是瞧见了多年以前的月光。 初至大阮时,陶灼华自然夜夜睡不安宁,一时记挂着与何子岑的爱恨情仇、一时又是后宫间的步履维艰,还要想方设法与远在大裕的瑞安缠斗,便只得靠着百合花的香气安眠。 后头放下了心结,陶灼华的心情愈来愈好,已然极尽平和。笼一炉百合香不再为得安心睡去,只不过成为一种习惯。 她浅浅而笑,揭开了香炉盖子,又搁了块百合香进去,这才在两兄弟的对面落坐,云淡风清地说道:“不过是早些年的习惯成了自然,如今嗅着这味道觉得亲切些,到不是为得睡不好觉。打从明日始,换些安神宁气的檀香试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八十一章 剖心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一把百合香的习惯虽未曾改变,何子岑从陶灼华素日淡然的笑意间却分明觉出了岁月沧桑,他们一个一个都不复从前的旧模样。 而从前的记忆里,陶灼华尤其喜欢碧绿的衣衫,时常着一件天水碧的裙衫,在芙蓉向日的荷花丛间,是那样的明艳无方。 后宫中又无人旁人与陶灼华争宠,但凡新晋的蜀丝、贡缎,何子岑都是挑了各色浓碧浅绿的颜色一律赐下,由得她每日似嫩柳抽条,莹莹新碧美艳动人,浑然春日的色泽四季不褪。 如今瞧着伊人身上浅浅的玉簪白,虽有浅紫的绘绣繁朵点缀,却总归是极素的颜色。何子岑想着几次三番地照面,陶灼华十次里到有八次都是着了月白的裙裳,纵然上头绘绣几枝鲜亮些的花枝,总是难掩那一抹素淡带来的哀愁。 何子岑目光复杂地望着她,轻轻问道:“这几年里,怎得穿衣着装到换了喜好?灼华,你从前不似这般喜欢素色。” 四十年洋溪湖畔的守望里,陶灼华不肯原谅自己,亲手纺织、亲手浣洗的白衣是唯一的寄托。陶灼华生怕何子岑难过,才待开口掩饰几句,何子岱却仰头将茶饮进,闷闷出了声道:“兄长,这个问题我来回答。” 现如今的陶灼华沧桑过后,已然浸润着半身清风半身明月的淡然,从她脸上寻不出一丝曾经国破家亡的哀愁。 而当初那四十年的雨露风霜,却是世间鲜少有人所能忍受的凄苦,何子岱一直是那个悄然躲在远处,想帮她一把,却又半分无能为力的人。 他看着她采桑养蚕,看着她抽丝织布,再看着她纺线成纱,最后变成无数块相同的白布。白袄白裙、白衣白裤,四十年里,那便是她身上唯一的色泽。 她终其余生,都在为何子岑穿孝,算做对自己无心之失的救赎。 何子岱忽然撩起衣襟何子岑面前一跪,低低泣道:“兄长,是我当年辜负了你的托付,将嫂嫂丢在瑞安那贱人的府门口,葬送了你们的亲骨肉。” 一段话压在心里多年,何子岱已然不堪重负。而伴随着何子岱的讲述,又将三个人的记忆重新拉回到国破城亡的那一日。何子岱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泪水,努力让自己平静地述说下去,将昔年逃命的一幕点点滴滴说给何子岑听。 多少不堪回首的画面,其实在陶灼华心间已经变得模糊。唯有想起那骨肉剥离的痛苦,才体会到什么叫做锥心刺骨。陶灼华不自觉地将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方才拭净泪水的双眸霎时又变得湿漉。 “灼华、灼华”,听得她小产之后被瑞安抛到府外,险些命悬一线,何子岑疼惜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不顾何子岱在旁,将陶灼华紧紧紧箍在自己怀中,一声一声唤着她的名字,两行泪水顺着脸颊直直滑落。 本已为早便尸骨无存,何子岑不曾想青州府里还有自己的衣冠冢,更不曾想到陶灼华以四十年的缟素做为对自己的忏悔。一个明明毫无过错的人,却甘愿背负了四十年的包袱,一直生活在沉重的负罪感里,埋葬了大好年华。 陶灼华扬起泪眼迷离的脸,对前世屈服于瑞安的淫威感觉无比痛心,亦对何子岑真心实意说了一句对不住。 “灼华,我当日若有一星半点怪你,又如何会叫子岱救你远走?”何子岑伸手将她的唇掩住,想起那一夜自己的决绝,懊悔得无以复加。 他紧紧抓住陶灼华的手,哽咽着说道:“大阮国灭,与你一个女子何干?我早便想得通透,自己当年的确疏于政务,这罪责在我并不在你。” 前世里不曾做一个好皇帝,总是想要过份安逸,何子岑深深忏悔自己的过错,认真剖析着往日的点点滴滴,亦对陶灼华走遍地说了一声歉疚。 何子岱跪在地下始终不肯起身,冲着两个人深深拜道:“苍天有眼,许我何子岱重新归来。从前我虽然做了些糊涂事,也想要拆散过你们今世的姻缘,往后却必定以哥哥与嫂嫂马首是瞻,再不敢故做聪明,肆意揣测他人。” 各怀心思,自然不如敞开心扉。何子岑一把拽起何子岱,在他胸口重重擂了一拳,却又哭又笑地揉了揉他的头顶。 亲弟弟从前虽然对陶灼华颇有防备,后头又铸成大错,却已然花费了四十年的时间守护在陶灼华身畔,并不算是完全辜负了何子岑的托付。 陶灼华虽不与他照面,洋溪湖畔却多承他的照料。两人之间并没有苦恨连天的深仇,陶灼华对何子岱虽有怨恨,也早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湮灭。 瞧着懊悔万分的何子岱,陶灼华又何必在他心口洒盐?此时悠悠一叹,想得更多的是前世里何子岱对何子岑的万般维护。兄弟如手足,二人的真情毋庸置疑。 她向何子岱叹息着说道:“往事已矣,前头各人都有错在身,我并不怪你。” 陶灼华悄然起身打了热水,将拧好的毛巾分别递给柯子岑与何子岱,自己也拿帕子覆了覆眼睛,这才怆然笑道:“只怪从前的自己糊涂,与瑞安交易便是与虎谋皮,我不但害得子岑你心生猜忌,更害得陶家人身首异处。子岱从心里对我防御,原也没有什么错误。” 三个人将所有的经历凑到一起,有些谜题却依然解不开。何子岑提及那只向自己横空射来的红绫羽箭,又提及临终的那一刻那无比熟悉的笑声,始终不晓得真正蛰伏在自己身边的敌人是谁。 四十年间,陶灼华不与外界为伍,连大裕的改朝换代都置若罔闻,更何谈能晓得那幕后之人。她将从前与苏梓琴的谈话合盘托出,请两兄弟帮着参详。 及至听得苏梓琴也是重生之人,何氏兄弟哑然失笑。 何子岱轻轻叹道:“果然是上天待咱们不薄,晓得前世里个个抱憾而终,特意给了机会重新补偿。照嫂嫂这般说,那李隆寿与苏梓琴也是一对可怜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八十二章 抽丝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白驹过隙,时光宛若重又倒流。听得何子岱再次以“嫂嫂”相称,陶灼华脸上添了些娇酡醇粉,似窗外簇簇的榴火。碍于此时此刻,却只得低低嗔道:“子岱,千万别如此称呼,只怕叫旁人听去。” 到是何子岑轻咳了一声,制止何子岱道:“你知我知,莫要胡乱称呼,败坏灼华的清誉,且把你对她的尊重放在心间便好。” 何子岱这几年的心情也是跌宕起伏。头前陶灼华初至,他生怕兄长再与她走到一起,重新为瑞安所治,更怕何子岑为了陶灼华荒废政务,不止一次在两人之间使绊子。及至瞧着叶蓁蓁总想接近何子岑,他又下意识地排斥,其实心里还是想将这对前世的小夫妻凑在一处。 后头瞧着陶灼华与瑞安公然作对,在宫里混风生水起,又一味替何子岑铺路,极为小心地避开了前世的艰难险阻,他便又疑心她亦是转世重生。 瞧着这个也不对头、瞧着那个也颇为奇怪,何子岱到有些草木皆兵,恨不得身边能有个人商议。今夜三人重新相认,何子岱自是长嘘了一口气,那两声“嫂嫂”却是发自肺腑,比前世里更加诚心。 三个人也顾不得月影早便西斜,就着说不完的话将一壶大红袍喝得没什么颜色,陶灼华便唤着娟娘,请她重新再泡一壶。 娟娘瞧着夜色越来越深,总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一颗心悬在半空里七零八落。她就着换茶的空当轻轻扯一扯陶灼华的衣袖:“小姐,时辰不早了,两位殿下在这里总归引人注目,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可好?” “娟姨,我们长话短说,再叙几句便就散了。”陶灼华心间梗着不少谜团,此时方能畅所欲言,自是不甘心半途打住。 何氏兄弟也是这般意思,都觉得有满腹的话想要倾吐。何子岑便起身冲娟娘一揖道:“娟姨,您不必担心,我与子岱都有分寸。我们的确是有些要紧话要说,如今不吐不快。您放心,赵五儿守在外头,这青莲宫附近半个身影也没有。” 娟娘听得何子岑频频如此称呼,晓得这里头颇有几分爱屋及乌,只碍着两人并没有名份,到更添了忐忑。她反驳不得,只得客气了几句方悄然出去。 几个人将所有的事情凑在一起,矛头自然是直指谢贵妃与整个宣平候府。 若不是前世里钱将军忽然被杀,何子岩被仁寿皇帝急召回京之中再不起用,那个太子之位大约落不到何子岑的头上。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仁寿皇帝避而不谈,只打从那日起身子一日千里,显然受了极重的打击。 仁寿皇帝没有褫夺何子岩亲王的封号,而是不顾谢贵妃的一再阻拦,将他贬谪到遥远的蜀地,并且下了命令无召不得回京。 前世里仁寿皇帝对册立谁为东宫太子明显一直摇摆不定,如今细细想来,他该是对这几个儿子都不大放心。最终选择交给何子岑,亦不过无奈之举,何子岑晓得自己最大的弱点便是性子太过温吞,并没有何子岩的杀伐决断,也不及何子岱的神勇无敌。 那个时候何子岩已经被贬谪出京,仁寿皇帝望望留在面前的二子,只是郁郁叹息,选择将某些东西带进棺材里也不吐露分毫。 何子岩即位之初,自是勤政爱民,后头渐渐觉得安逸,就有些疏于政务。何子岱到是绝无二心,一味忠心耿耿耿辅佐着兄长,负责天下军队的调动,替何子岑分着大半的辛劳。 何子岕因为只领着郡王的虚衔,何子岑又得仁寿皇帝嘱托要暗中照拂他们姐弟,便没有将他外放出京,而是在宫外赐了座郡王的府邸,乐得他逍遥自在。 何子岑的印象里,当时三兄弟感情还算不错。兄友自然弟恭,何子岕每月入宫那么几回,三个人一起下棋饮茶,也能共叙天伦。 唯有远在蜀地的何子岩气焰越发嚣张,俨然在蜀地自立为王。他不见得对何子岑有多么尊重,更多的是阴奉阳违。以至大裕兵临城下时,何子岩也不出兵相助,而是遥遥观望,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后宫里显然也不太平,中宫位置虚悬,贵为宸妃娘娘的陶灼华受制于瑞安,自是担不起后宫之主的责任,便唯有劳动已然稳做太后之位的德妃娘娘。 谢贵妃昔日份位高于德妃,如今两人一为太后一为贵太妃,乍然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自是意难平。她仗着宣平候府的得势,平日便没少阴阳怪气,背后整出不少幺蛾子。 德妃与何子岑都是仁善之人,主张家和万事兴,两人一味的忍让不仅没有叫谢贵妃与何子岩消停,反而助长了他们嚣张的气焰。纵然如此,何子岑也未曾想到谢贵妃和何子岩能做出通敌卖国之事,自是留了极大的隐忧。 而如今能够确定的是,谢贵妃这些年明面上与瑞安面上势同水火,实则经由高嬷嬷、许长佑等人牵线搭桥,早便是一丘之貉。两人打从多年前便存了不轨之心,意图祸乱两国的朝纲。 只是这几个人都太过熟悉,里头并没有最后拿着红绫羽箭谢向何子岑的那一位。何子岑始终觉得当时那声音极为熟悉,好似时常能够听到,偏就与身畔这些人对不上号,一直郁闷至极。 他沉吟着望着何子岱说道:“依理推断,谁从中得利最大,谁便是最该怀疑的人。只是我早便身死,灼华又是多年不闻世事。子岱,你来回想一下,大阮城破之后,谢贵妃与何子岩何得了什么好处?” 这些正是何子岱心间的未解之谜。他摇头追忆道:“若她们往后的日子锦上添花,亦或大阮国灭之后,何子岩得了什么名头,也便做实了与瑞安里外勾结的罪名。偏这母子二人没有捞着半分好处,何子岩闻得京城攻破,率蜀军千里杀回,反被瑞安的人在途中诛杀,等同全军覆没。而谢氏,却是随着母妃自尽身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八十三章 本性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往事已矣,里头有太多的不堪回首。 何子岱与陶灼华都晓得德妃娘娘最终的身陨,何子岑却是第一次听到。他哑着嗓子道:“因我之故,累计母亲妻儿,实在罪无可赦。世上本无后悔药可吃,却是苍天格外垂怜,给了我重生一次的机会。子岱,这一世依旧需要咱们兄弟联手,共同打造大阮的太平盛世。” 何子岱自是连连点头。论起来,他才是对这段往事知晓得最清楚的一个。 他饮了口茶润润嗓子,歉疚地望了一眼陶欧灼华,继续往下说道:“我受兄长所托,要护送嫂嫂安然离去,实则心里极不乐意。那个时候,我还认为是嫂嫂送出的假布防图祸害了大阮的江山,心里对她满是恨意。” 只为陶灼华受孕不易,当时夫妻二人本想等着三月之后胎像坐稳再向德妃娘娘等人报喜。因此除却这夫妻二人,几乎无人知晓陶灼华已然有孕。 何子岱只顾着疾驰赶路,根本不估计陶灼华的身子,自是害得她吃了不少苦头。更何况那时已然得知了何子岑的死讯,何子岱对陶灼华既怨且恨,自然不曾好言相待。 若要他一辈子守着这个女人,自是难以做到。可若是弃她不理,又辜负了兄长所托。何子岱思来想去,冲陶灼华冷冷笑道:“你既是故土难离,我便将你送回故国,也了却自己的使命。” 何子岱负气将陶灼华带回青州府,不顾她的苦苦哀求,直接将她扔在了瑞安的府门外头。想着她既为瑞安立了如此大功,瑞安自能给她留一条好路,也好过将她留在自己左右。只要她能好歹活着,自己便不算辜负了何子岑的托付。 其实瞧着陶灼华在瑞安府门前百般挣扎,被一众奴婢们推推搡搡地进去,何子岱已然瞧着不妥。他隐隐觉得自己办了件错事,便没有立时离去,而是一直悄然盘桓在瑞安的府外。 后头陶灼华裙子上鲜血淋漓,被人似扔块破布般从瑞安府中重新扔出,他始知自己行事莽撞,大约是冤枉了陶灼华。 陶灼华蜷缩在街头昏迷不醒,何子岱不敢亲自出面,只能寻了几个人将她救下,请了郎中来瞧,始知陶灼华已然小产。陶灼华那时深恨何子岱间接葬送了自己的骨肉,再不愿与他多言,而是略能下地便选择一人离去,重回青州府归隐至洋溪湖畔,居住在陶家昔日的一栋山间木屋里。 何子岱难掩愧疚,在洋溪湖畔悄然守候她多日。见陶灼华并无求死之心,而是替何子岑笼起衣冠冢,过起了纺线织布的生活,到也略感欣慰。 他在青州府盘桓了多日,见陶灼华的日子渐趋稳定,后来曾悄然回过一次大阮的京城。那时,大阮旧都已然沦为大裕的一所城池,国土尽归大裕所有,连太守都是瑞安从大裕派过去的人。 昔日京城那一战惨烈,大阮君臣齐心,并无贪生怕死之辈。昔日武将大多战死,只留了不多的文官。瑞安曾想使怀柔之策,笼络大阮曾经的朝臣,不曾想这些朝臣们不愿两朝为官,全部辞官归隐。 所谓人多无罪,瑞安虽然私下恼怒,面上却赐了金银珠宝,送他们至仕。 因此大阮旧都虽是何子岱土生土长之地,却早是人生地疏,他想要寻个落脚点也十分不易。悄然打听得至善公主被瑞安削夺了名号,与丈夫居住在乡间耕田纺布,何子岱还曾前去拜访,与这位皇姐匆匆见了一面。 那时淑和夫人已逝,公主府早被瑞安的人查抄。至善带出来的首饰钱财并不多。她不受瑞安嗟来之食,坚决与灭国之贼划清界限。选择荆钗布衣,与丈夫身边唯留一婢一仆,过起了清贫的日子。 至善为人虽有些脾气,却是铮铮傲骨不输男儿。她前半生富贵泊天,不曾受过一丝苦难,后半生却甘于贫困,与丈夫过起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何子岱与这位皇姐匆匆见过一面,生怕自己连累到他们,此后便各奔东西。 大阮城破之时,已然贵为太后之尊的德妃娘娘晓得大势已去,自然不愿受辱。她散去金银,命宫中为数不多的太妃、太嫔们各自逃命,自己以身殉国,在康宁宫里悬了三尺白绫。 太妃、太嫔们逃出宫去的并不多,大多数人为着保全清白选择了自尽。本以为与瑞安是一丘之貉的谢贵妃笑到了最后,不想她竟然步德妃等人的后尘,直接吞金自逝。 何子岩当时袖手旁观,不肯援助何子岑。及至瞧着大阮真正覆灭,却又不晓得怎样良心发现。他倾尽蜀中兵力杀回故国,终因寡不敌众,还未至京城便被大裕军队包围,死于乱军之中。 瑞安长公主心狠手辣,只怕何子岑这几个兄弟中有人东山再起,便选择一个不留。彼时何子岱逃亡在外,她下了通缉令悬赏千金取他的人头,只是一直未曾得手。至于留在京中从不沾染朝政的七殿下何子岕,则被她的手下人血溅五步,人头高高地挂上了城楼。 至于先长公主至善和何子岕一母双生的六公主何子岚,则侥幸躲过了一劫。 说到此处,何子岱便对素日安稳恬柔的何子岚生了些怨言。他重重叹道:“人各有志,前世里六妹妹想要活得更好,原也没什么错处。只可惜如今这么清岫出云的一个人,后头却选择靠着瑞安的庇佑生存,我当真无话可说。” 何子岑前头态度的极大差异,不仅令陶灼华费解,更让何子岱心间极不舒服。 一个人的性情如何,本该大差不差,绝不至于前后判若两人。 话说到此处,便又牵起陶灼华心底的疑惑。何子岚对仁寿皇帝的满腔敬爱少有人及,她为了给仁寿皇帝做一双合脚的鞋子,不昔丈量仁寿皇帝留在雪地里的脚印。那一年与陶灼华在坤宁宫中的夜话,更是将她满腹赤诚展露无疑。 自己曾受过无法解释的冤屈,陶灼华不能再冤屈同样可怜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八十四章 子岚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两人之间各有争议,闷了多时的何子岑出声道:“灼华的话有道理,瞧起来言之凿凿的事实未必便是真相,这件事咱们容后再议。子岱,你继续往下说。” 何子岱再饮杯茶润了润喉咙,便继续就着何子岚的话题往下述说。 何子岚身份不比至善,她由仁寿皇帝指婚,下嫁的仪宾是京中从四品的工部侍郎顾谦。婚后也并未另开公主府,而是入住顾谦的侍郎府中。 顾谦因着公务在身,常年出门在外,何子岚有多半时间独守空闺,因此一直不曾育有子嗣。两人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外人不得而知,到是何子岱曾听外人议论,顾谦对这位公主妻子处处透着疏离,并不愿意多多亲近。 何子岚颇守妇容、妇德,见自己婚后两年无子,还曾主动为丈夫纳了一房小妾。她特意选了位读书人家的女儿,样貌清水芙蓉,性情又温婉似水,很得顾谦的欢心。 顾谦后头外放了两年,托词身边无人照料,特意将这位小妾带在身边。两人好得蜜里调油,有时连年节都不归京,何子岚唯有黯然神伤。堂堂的公主被人欺凌,身为皇亲贵勋却无人替她出头,这在当年的京中也不是什么秘闻。 说到此处,两兄弟都有些歉疚。那时节何子岑与陶灼华琴瑟和谐,何曾留意到这位素不引人注目的六妹在宫外孤苦?而何子岱除却参朝议政便是醉心于跑马狩猎,更不曾注意默默无闻的何子岚。 两位身份显赫的兄长不曾出头,唯有何子岕这个亲弟弟知道以后大为光火,一次酒席宴间借着酒意对着顾谦动了手。何子岕虽无实职,到底冠有郡王的头衔,顾谦虽然不敢还手,却将仇记在了何子岚身上,夫妻二人更加生分。 顾谦此人虽对何子岚不什么情谊,却有几分男儿血性。大裕攻城之际,他虽是文职,依旧选择义无反顾守在城墙之上,并不曾贪生怕死。 何子岚摒弃前嫌,对顾谦的作法极为支持。她深恨自己不能上阵杀敌,联合了京中几家勋贵的女眷,还曾亲送饭食到大阮城楼,为得便是激励三军。 后头顾谦以身殉国,那小妾不知所终,何子岚成了寡居之身。大阮城破之时,她没有随着百姓们逃亡,而是与何子岕一同留在了城中。 瑞安怀柔至善不成,便打起了何子岚的主意。前后不过几天的功夫,何子岚竟好似忘了丧夫之痛、杀弟之仇与亡国之耻。她不仅与瑞安相谈甚欢,还表示甘愿做大裕的子民,前后大相径庭的模样令京中百姓无不唾弃。 何子岚昔年不过挂着个公主的虚名,并没有实质的封号,瑞安大赞她识时务者为俊杰,不仅赐她郡主之尊,还划定包括大阮旧都在内的几所周郡做为她的封邑,一时成为瑞安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 瑞安不知何故,一直对这位亡国的公主青眼有加。大阮覆灭时间不久,竟又将何子岕从前在宫外的郡王府赏给了她。另赐无数婢子奴仆,许她永居大阮都城旧址,拿着优渥的俸禄,并且来去自如。 其后何子岚果然不甘于只留在大阮旧都这方寸之地,选择数次远赴大裕皇城,还经常在那里一居数月,与瑞安关系极为不错。 何子岱一口气交待完了何子岚与何子岕的下落,便是浅浅叹了口气。三个人这么粗粗一看,瑞安拿下了大阮,除却何子岚选择了苟且偷生,得了些许富贵荣华,其他的人并未讨到丝毫便宜。 一母双生的亲姐弟如何亲厚?今生这兄弟二人和陶灼华都与何子岚走得极近。陶灼华晓得何子岚是得了一点可口的食物都要与何子岕分食、得了一块好缎料都想着替何子岕做双鞋子的人,无法相像她面对着杀弟的仇人能谈笑风生。 听得何子岱讲完了这段往事,陶灼华斩钉截铁地说道:“这里头大有问题,我不信子岚是那样的人。” 何子岱点头道:“便是嫂嫂方才所说,咱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冤枉了好人便是给了对方可趁之机。许家既有那个许长佑,指不定还有旁的漏网之鱼。” 话说到此处,本以为拨云见雾的场面,其实还是一片山重水复。三人推敲多时,依旧想不出端倪,到是有九成九的猜测与瑞安交好的并不是何子岚本人。 夜梆声声,已然是三更。娟娘守在外头,不放心地轻咳了一声,低叩着门扉说道:“两位殿下、郡主,外头已经三更天了,各位都早些安歇了吧。” 何子岑虽然恋恋不舍,却始知已然太晚。三更时侍卫们换防,深更半夜的叫赵五儿再去清人,势必不大好看,便只得无奈立起,握着陶灼华的手道:“灼华,咱们来日方长,今夜便到此为止吧,免得叫娟姨担忧。” 陶灼华莞尔微笑,极自然地替何子岑抚平了衣襟,替他系好了斗篷。 何子岱撇了撇嘴,心道面对着自己孤家寡人,两人这狗粮洒得实在让人心碎。他瞧着何子岑与陶灼华你侬我侬,除却感动还有有深深的羡慕。心间不由一热,却想起了孙二姑娘的俏影,又慌得连忙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前世的何子岱并未娶亲,终其一生都是孑然一人。他看不起何子岑对陶灼华的千依百顺,又瞧不惯何子岕身畔的美女如云,每逢碰上德妃娘娘唠叨,他都是顾左右而言其他。 及至大阮国破,他始知有愧于陶灼华,选择一心一意护持着她,更没有旁的打算。今世里瞧多了阿西与陶春晚的甜蜜,如今又见证了何子岑与陶灼华的深情,男孩子的一颗心在他自己尚未察觉时早便开始悸动。 何子岑却没有留意何子岱的异样,他今夜与陶灼华诉清前情,晓得二人不仅从未相负,还都是设身处地为对方考虑,只觉得身在云端,里里外外都透着舒坦。唯有听到自己的亲骨肉不曾诞下,心里还有隐隐伤痛。却也晓得造化弄人,实在无法去真正埋怨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八十五章 计划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留在心底的谜团太多,攒在心里的话太多,三个人之间一时谁都无法说完。耳听得娟娘又是催促连连,何子岱兄弟只是先告辞出宫。 陶灼华的眼睛方才拿茶水敷了片刻,此刻多多少少消了些肿,娟娘仔细瞧去,还能发觉水色融光的模样,便就蘸了些凉茶水替她敷在眼上。 三着人阖着门扉说了一个大时辰的功夫,显得见极其他郑重。娟娘生怕有大事发生,一边替陶灼华谢着妆,一边担忧地问道:“小姐,今日两位殿下这么郑重其事,难不成有什么事发生?” “娟姨,我与他们是从前的旧识,今夜里才算真正相认”,陶灼华含含糊糊地说了这么一句,便就以帕掩面打个哈欠,慵懒地说道:“果真是乏了,睡吧。” 娟娘满腹疑问,心知问不出所以然,只得服侍着她梳洗,再替她掩好了窗幔。榻上的陶灼华想来真是疲惫,略略翻了个身便就沉沉睡去。 听得榻上人均匀的呼吸,娟娘却是夜不能寐。她回思着陶灼华那句“从前的旧识”,却又隐隐觉得触动了什么前情。恍然间到好似觉得何子岑唤自己的那一声“娟姨”,似乎久远以前便曾听过,又为自己这样的想法觉得好笑。 她心里恍然一阵深深的悲哀,不晓得何时竟流下泪来。 何子岑兄弟二人从青莲宫出来,都是了无睡意,便给远远守着的赵五儿递了话,叫他回长宁宫留门,兄弟二人则信步走向宫里最高处的倚年阁。 何子岑不晓得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他狠狠捶了何子岱一拳,又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又是激动又是欢喜地说道:“子岱,咱们都重新回来了,真好。” “三哥,你不会怪我么?若不是我不信嫂嫂,执意将她丢在瑞安门前,你们的孩子应该能活下来。”守着陶灼华时,只怕惹得她过份伤心,何子岱并未多提。此刻他满眼歉疚,从倚年阁俯视着下头云阴瑟瑟,冲着何子岑歉疚连连。 何子岑轻轻叹道:“子岱,一切大约都是天意。” 他与陶灼华不能敞开心痱,两人互相猜忌,终至给了瑞安可趁之机。那个孩子若是活下来,也不过与陶灼华共驻山涧,徒增了可怜。 “子岱,不要再去查证咱们当年谁对谁错,当务之急是把那个向我射冷箭的人寻出。我感觉他应该就在我附近,偏是想破脑袋都想不起他是谁。” 何子岑追忆着生命最后时刻听过的声音,总感觉对方对自己充满了蚀骨的恨意。他想起那个带有深深怨毒的冷笑,唯有无奈的叹息。 “三哥放心,纵然敌在暗我在明,如今咱们转世重生,还怕他的狐狸尾巴一直露不出来么?咱们自己先放稳了心,一件事一件事去解决。” 何子岱如今极是冷静,他随手拽着倚年阁廊下铜制的铁马,听得它们在夜风里的铮铮有声,低沉地说道:“嫂嫂的及笄礼就在眼前,咱们布置多时,如今该是收网的时候,这才是当务之急。” 冷月清辉的夜里,铁马峥嵘的声音传出去格外清晰,到似是激起何子岑的万丈豪情。他挽着何子岱的臂膊,两人并肩立在倚年阁的最高处,俯瞰着脚下一片巍巍的宫墙,胸间的雄心壮志鼓荡如风。 “你说得不错,咱们三家联手,我便不信白虎还有脱身的机会。先灭去瑞安的左膀右臂,必会极大的削弱她的势力。” 何子岑对这些日子以来的周密布置极为信心。此次刘才人不惜以身为饵,一定要钓出蛰伏多时的白虎。除却青龙、朱雀、玄武等三人设下周密的埋伏,云掌柜顾及刘才人的安危,更是化身为婢日夜不离她的左右。 陶灼华将及笄礼选在陶府举行,为得便是槐阴胡同那处地方是绝好的布阵之所。玄武几次探查,对自己新研制的阵法极有信心。 只怕百密一疏,何子岑请得仁寿皇帝允许,借用了大内珍藏的金钢网,到时候将整个槐荫胡同的天空一罩,白虎便是插翅难飞。 计划已经极尽周详,两兄弟还是一一梳理了一遍,这才更觉得放心。 拿下了白虎,便是断去了瑞安的助力,想必能替李隆寿与苏梓琴减轻些压力。 望一望悠远的夜空,何子岑喟然一叹,轻轻对何子岱说道:“我同李隆寿虽然从未见过,如今到承了他一份前世的情谊。” 陶灼华方才曾经提起,当日被何子岱丢在长公主府,险些被瑞安下令扔进芙蓉洲的湖水中淹死。幸得李隆寿开口求情才留了一条性命,被丢在府外自生自灭。 何子岱鼻音浓重,有些低沉地说道:“好人不长寿,前世的李隆寿早早便病骨支离,与苏梓琴走得前脚后脚,说起来这对夫妻亦是可怜人。” 现如今的苏梓琴脱胎换骨,本该与陶灼华对立的一个人却变成了盟友,实在是天大的助力。承下这一对夫妻前世今生的情谊,便该投桃报李,何子岑对与这对帝后的联合充满了信心,想拿白虎的首级做为自己的见面礼。 两兄弟本想在倚年阁间夜话,只怕长宁宫里依旧给两个人留着门,早便等得焦虑。又恐回去太晚惊动了德妃娘娘更为不美,只得选择了重回宫内。 赵五儿一直在翘首盼望,急得原地转圈。如今见两人联袂而至,方才轻出了一口气,提着灯笼迎上来道:“两位殿下可回来了,方才绮罗姑娘还曾悄悄问及。只怕两位殿下彻夜不归,明日德妃娘娘前头无法回话。” 何子岑示意他噤声,自己接了他的灯笼,与何子岱轻手轻手往偏殿走去。不忘吩咐赵五儿道:“去跟绮罗姑娘说一声,我打青莲宫里出来后,一直与子岱在倚年阁夜话,不觉忘了时辰。明日若是母妃问及,如实回报便是。” 赵五儿躬身领命,自去寻绮罗传话。这兄弟二人提着灯笼,径自入了何子岑的寝宫,要如同小时候那般来个抵足而眠、一宿夜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八十六章 谜题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两兄弟虽然各自在宫外开府,德妃娘娘却是慈母情深.一直将偏殿里两兄弟小时候的居所保持着原来的模样,留待两兄弟偶尔回来小住。 兄友弟恭,两兄弟的感情一直不错,小时候便时常抵足而眠。如今梳洗过后躺在一张宽大的花梨木硬榻上,便恍然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模样。 何子岑故做生气地擂着何子岱的胸膛道:“你既是早便重生归来,如何一直夹在我与陶华中间,到似是支明晃晃的蜡烛。” 何子岱耸动着肩膀,发出无声的笑意。他自是晓得兄长所指是在陶灼华初至大阮的时候,每每何子岑从背后遥望陶灼华,他偏偏跳出来捣乱。何子岑明着与德妃娘娘说对陶灼华颇具好感,他也来横插一杠,同何子岑说什么各凭本事的话。 扁了扁嘴唇,何子岱想说只怕陶灼华又一次成为红颜祸水,成为瑞安牵制大阮的工具,还不如选在两人尚无交集的时刻,替他们抽刀断水。 尚未及开口,到是何子岑自己重重一叹:“子岱,难为你宁肯两面不是人,只怕我与灼华再重蹈前世的覆辙。你放心,不会了。” 何子岱哈哈一笑,不去解释这些苦涩的过往,到是将何子岑当日盘桓在青莲宫外如何对佳人翘首盼望,叶蓁蓁又是如何躲在山坡黯然神伤的话说了一通。 他冲何子岑打趣道:“我虽然争了些嘴上功夫,到底瞧不得真正拆散你们一对鸳鸯。若不然当日也不会拦着叶蓁蓁,由得她几次三番跟踪于你。” 叶蓁蓁的一场错爱,若说此前何子岑选择置之不理,眼见她在大相国寺的疯狂,何子岑实在厌恶至极。他瓮声瓮气说道:“背后议论个女儿家实在不该,可是叶蓁蓁闹那么那一出,败坏的不仅是她自己的名声,也替昌盛将军脸上抹黑。” 何子岱摇头叹息道:“想来是近墨者黑,她这些年居住在长春宫,龌龊伎俩大约也学到了几出。谢氏压着叶府里不给叶蓁蓁议亲,打得什么主意明眼人一瞧便知,我就怕父皇又受了她的魅惑,说不定真会给她与何子岩指婚。” 两兄弟真正忌惮的还是此前昌盛将军那些旧部。对这些真刀真枪、在沙场上九死一生才累下军功的将军,两人有着本能的尊敬,却也局限于这些人身受皇恩,便该忠君爱国,不能结党营私。 如今赵、钱两位将军俨然已经战站队,与谢贵妃一力去捧何子岩,对何子岑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若叶蓁蓁真依着谢贵妃的意思嫁与何子岩,他们这一派的根基便更加牢固。待何子岩夺嫡失败,势必要迁怒于何子岑,一派不服气的嘴脸,这兄弟二人又将重回前世的画面。 话说到此处,昌盛将军昔日手下的另一员大将的态度便就至善重要,何子岑直直望着何子岱道:“你还欠着人家孙二姑娘一对大雁,莫以为请了人家兄长吃一顿饭便算做陪罪。” 时至今日,何子岱自然早听出那对大雁的含义。他心里有些忐忑与悸动,却故做不耐烦地搔着头冲何子岑嚷道:“自己的事情都八字没有一一撇,到替旁人操起了心。过几日嫂嫂便就及笄,你还不朝父皇开口,是怎么个意思?” 何子岑瞧着何子岱的窘态,自是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臂膊道:“你放心,此前与波斯国缔结永世之好时,我已求得了父皇的允诺,我的婚事自是由我自己做主。只为如今时候不到,一直未请父皇赐婚。” 自是不愿再如前世一般,何子岑连自己如何登上了太子之位都稀里糊涂,而何谈保护陶灼华的安危。 他想要解开前世里钱将军为何殒命,何子岩又是究竟为何触怒了君心的谜题,做一个明明白白的太子,给陶灼华一份安宁的生活。而在青莲湖畔的扁舟之中,他亦将自己的想法与陶灼华和盘托出,陶灼华自是全力支持。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暮暮朝朝。如今的何子岑对自己、对陶灼华都有了无限的信心,并不急着要拿名份去约束两人的关系。 除却捉拿白虎迫在眉睫,清风与明月还未从榆林关归来,何子岑纵然心焦,也只得耐心等待。他拍着何子岱的肩膀语语重心长说道:“我日夜反思,前世里榆林关外一定发生了大事,不然父皇不会打从那时起便一病不起,显然是深受了打击。如今咱们洞彻天机,只希望有机会挽救一二,也能免除父皇当日的病痛。 前世里发生的这件大事,这些年也时时出现在何子岱的记忆深处。那时候何子岑在夺嫡之争中明显处于弱势。 德妃母子三人本已做好弃子认输的打算,到好似山重水复之间,忽然便柳暗花明。不仅两兄弟云里雾里,德妃娘娘日夜伴驾,也未听得半句口风。 越往下说便好似越陷入了迷魂阵,前世的何子岩明明形势一片大好,谢贵妃又是春风得意,却忽然便被贬到了蜀地。仁寿皇帝那时不仅对何子岩厌弃,对叶蓁蓁也未留情面,一位亲王与一位郡主的婚礼,来得仓促而又简单。 婚后未出满月,何子岩与叶蓁蓁便奉旨匆匆离开了京城直奔蜀地。这两个对谢贵妃至关重要的人离开,谢贵妃竟一反常态没有高调相送,而且此后长春宫里门扉紧闭,谢贵妃有一段时间被仁寿皇帝禁足。 俨然是一场将钱将军、何子岩、叶蓁蓁、谢贵妃串在一起的无头案件,只不晓得这几个人能做出什么大不敬的事情,叫仁寿皇帝恨意滔天。 兄弟两个畅谈了一夜,虽然依旧是解不开的谜题,更多的却是曙光再现,彼此都是欣喜连连。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至天明给德妃娘娘请安时,两兄弟一个比一个精神,丝毫没有彻夜未眠的疲态。 德妃自然不晓得昨夜里三人相认的一幕,瞧着两个儿子精神十足,又忆及前夜里仁寿皇帝的答复,只觉得通体安泰,瞅着两人阖不笼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八十七章 做筏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长宁宫里乐享天伦,德妃娘娘命人摆了早膳,与一对儿子话起家常。 后日便是陶灼华的及笄之喜,德妃略显遗憾地说道:“本想在青莲宫内替她设宴,拜托了你姨母去为她插簪。这丫头却苦辞不受,非要回陶府去过这个生辰。” 为防消息走漏,何氏兄弟并未将在槐荫胡同埋伏,借机诛杀白虎的事情透漏。 见德妃面露遗憾意,何子岑微笑说道:“灼华并不重那些形式,母妃的好意她早已心领。至于为何要将及笄礼设在陶家,实在关乎件重要的事情,过了后日母妃自见分晓,此刻儿子与子岱还不能细说。” 德妃疑疑惑惑地地望着何子岱,何子岱口中正含着满满的什锦豆腐捞,一时说不出话,却一个劲儿频频点头,似是附合何子岑的说法。 两个儿子同一副德行,德妃品了品话里的味道,到好似昨夜时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晓的事情。她认真地望了望何子岑,又相信自己的儿子绝不是登徒子之流,只微笑点头道:“如今越发搞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事情,随你们去吧。” 这边母子三人亲切叙话的时候,长春宫内又见叶蓁蓁的婶母再次入宫。 叶蓁蓁的亲事一日未明,自有趋炎附势者瞧中了她的身份与昌盛将军的余威。眼见得叶蓁蓁及笄的日子不远,如今叶府又被官府踏破了门槛。 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自然用不着真心疼惜,叶二老爷与妻子议及叶蓁蓁的婚事,如今早是冰雪聪明。他们瞧明白了谢贵妃抓着叶蓁蓁不肯放手,自知胳膊扭不过小粗腿,索性送佛送到西天,故意给谢贵妃搭起了台阶。 夫妻二人拿定了主意,趁着诰命们今日逢八入宫,叶蓁蓁的婶母便求到谢贵妃面前。她将前几日登门的官媒大体一罗列,便冲谢贵妃为难地开口。 “若是臣妇自己的女儿,我们夫妻二人到敢做主。偏是蓁蓁有着郡主的封谓,如今又是养在娘娘宫内,身份不比从前。民妇生怕一个不查,辱没了这么好的姑娘,更对不起她的双亲。因此斗胆求到娘娘面前,请您为这无父无母的孩子把一把关。” 这几句话冠冕堂皇,任谁也挑不到错处,却是将叶蓁蓁的婚姻大事全权交由谢贵妃处置,叶家摆明了态度不掺杂其中。 看着叶家人如此上道,谢贵妃十分满意。她使了个眼色给李嬷嬷,叫她扶叶蓁蓁的婶母起身,笑着与她说道:“实则是蓁蓁这孩子品貌双全,京中少有人及。便是夫人不开口,本宫又怎能不为她留心一二?除却直接去了府中的官媒,前几日还有人求到本宫面前。” 两人亦真亦假的议起叶蓁蓁的婚事,谢贵妃含糊其辞道,一则觉得叶蓁蓁年纪还小,前几日连当朝胡阁老的嫡孙托媒也被她婉拒;二则她心里已有上上人选,只为着叶蓁蓁面皮太薄,还没有同她交一交底。 谢贵妃的意思,若叶蓁蓁肯点心答允,她自然会出面求一求仁寿皇帝,请得帝王的赐婚,叫叶蓁蓁风光出嫁。叶蓁蓁的婶母晓得那上上人选大约非何子岩莫属,谢贵妃这是存心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想将叶家的人脉遗失。 探得谢贵妃的真实意图,叶蓁蓁的婶母庆幸自己府上没有越俎代孢,反而连连向谢贵妃道了辛苦,谢她肯眷顾这可怜的孤女。 进宫一趟,做戏也要做全。打从上次叶蓁蓁回叶府闹得极不愉快,这俩人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相见。 如今叶蓁蓁的婶母惺惺作态说道:“民妇来了一趟,不亲眼瞧一瞧那孩子,总觉得有些想念。民妇斗胆请娘娘宣她一见,民妇与她说几句话。”谢贵妃雍容笑道:“骨肉至亲,这是应当的。”便招手唤李嬷嬷,命她使人去请叶蓁蓁来见。 打从婶母一入宫,叶蓁蓁不用听也能猜得她的来意,正是避之不迭,哪里愿意与她照面。更何况这段时日叶蓁蓁三灾八难,整日觉得身上不舒坦,长春宫里自是太医不断。 面对谢贵妃的使人催请,叶蓁蓁不为所动,只叫绣纨前去告罪。 绣纨为人乖巧,一张巧嘴时常舌绽莲花。她随着谢贵妃的宫婢来到前头,先给谢贵妃磕头,又向叶二夫人见礼,抱歉地说道:“真是不巧,郡主前一刻钟吃了太医开的药,因那里头有些安眠的成份,如今头昏昏沉沉地只得发晕。绘琦服侍她才刚睡她,奴婢们实在不敢惊动,只得来夫人面前告个罪。” 谢贵妃便怜惜地叹道:“蓁蓁这段时日到有些流年不利,时常多病多灾,眼看着过了生辰一冲,大约便能好些。夫人来得不巧,要见她只得等着下次了。” 叶蓁蓁的婶母本就是一片虚情,到乐得不必见面,只装模作样嘱咐了绣纨几句,吩咐她好生侍候叶蓁蓁的起居。 打从住在叶府时,这一对丫头便瞧不起靠着昌盛将军余荫渡日的这夫妻两人,更何况如今置身长春宫里。绣纨一味柔顺地垂着头答应,眸间深深的不屑被额前垂落的刘海遮挡,无非叶二夫人瞧不见便是。 绣纨人小鬼大,告退之后并不急着离去复命。她乌黑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四顾无人注意,便就悄然从后头折回,从偏殿绕到一旁的花厅,再透过敞开的轩窗偷听谢贵妃与叶二夫人的对话,将两人对叶蓁蓁婚事的心思猜了个透透。 听得叶府撒手不管,任凭谢贵妃做主,绣纨精致的小脸上到是绽开欣然的喜意。五月的娇阳碎芒盈盈,映得小丫头脸上灿若桃花,分明是春心荡漾。 绣纨深深呼吸,遮挡了脸上的喜意,这才迈着小碎步一溜小跑回去向叶蓁蓁复命。叶蓁蓁听得自己的婶母如此无耻,只气得苦恨连连。 至此也算是认清了叔父一家拿着自己做筏子,谋求富贵荣华的真正面目。对于谢贵妃的如意算盘,叶蓁蓁自是打定了主意,再也不会叫她打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八十八章 指桑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幸好如今何子岩不在宫中,到省了叶蓁蓁不少烦恼。 从前何子岩三五不时入宫,时常寻些借口与叶蓁蓁会面。叶蓁蓁厌恶至极却又说不出口,便常常惹得自己生气,不知赔了多少眼泪。 现如今何子岩去了榆林关,前后得了不少军功,谢贵妃便越发春风得意,时拿些何子岩的家书给叶蓁蓁瞧,叶蓁蓁便顺着话题说上两句,总是安之若素。 谢贵妃也隐晦地提了几次她的婚事,叶蓁蓁便就含羞说道:“若是蓁蓁父母尚且在世,这件事岂能容得蓁蓁自己开口?既是贵妃娘娘您一片好心,蓁蓁无法推拒,怎么着也要等到蓁蓁及笄之后再议。” 想是谢贵妃记住了叶蓁蓁的托词,如今眼看她便将及笄,此时旧事重提。 叶蓁蓁听得绣纨转述方才谢贵妃宫中两人的对话,直觉得气血上撞,忍了多时才将喉头的腥咸之意咽了下去,冷冷讥笑道:“他们到懂得审时度势,我叶蓁蓁好歹是昌盛将军的独女,便是那么好算计的么?” 绣纨听得这句话不像,心下原有的窃窃喜意更不敢表露,越发乖巧地服侍叶蓁蓁用膳。丫头们一个一个心比天高,不愿甘居人下,绣纨纵然对何子岩百般仰慕,晓得此刻时机未到,守着叶蓁蓁从不提及,到显得与叶蓁蓁同仇敌忾。 午睡过后,谢贵妃眼见日高天长。有心出去走走,却又嫌外头娇阳似火晒黑了冰肌玉肤,便就领着李嬷嬷借口来探叶蓁蓁的病,实则再与她敲敲边鼓。 叶蓁蓁当日从大相国寺回来不久,谢贵妃便晓得了山寺间放生池畔的一幕。 眼见叶蓁蓁与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竟想使龌龊法子嫁给何子岑,她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晾了叶蓁蓁几日。叶蓁蓁却不再似从前那般委曲求全,更未去谢贵妃身畔请罪,而是托病不出,过起了修身养性的日子。 谢贵妃指着叶蓁蓁笼络那几位武官,并不敢将一根弦绷得太紧。冷着叶蓁蓁不成,也只得渐渐与她缓和些关系。如今几日未见,瞧着叶蓁蓁并未继续消瘦,谢贵妃暗自松了口气,只做她解开了心结。 此刻不是谈婚论嫁的好时候,谢贵妃笼着身上的石榴红百蝶穿花蜀丝留仙裙,故做亲近地与叶蓁蓁挨着坐在了临窗的大炕上,还贴心地替她笼了笼额前的刘海。 叶蓁蓁脸上依旧是恬柔的微笑,谢贵妃却分明没感觉到多少温度。想着她一入宫时对自己感恩戴德,如今却学会了阴奉阳违,谢贵妃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此时不能跟她撕破面皮,谢贵妃便暖暖笑道:“本宫听内务府的人提及,陶灼华后日选在陶府办及笄礼。你们前次一同出宫,到也相处融洽,今次她可有给你下帖子?选好了穿什么衣裳?” 叶蓁蓁有些遗憾地笑笑,冲谢贵妃说道:“蓁蓁并未接到什么帖子,便是她诚心相邀,蓁蓁也不想出宫,不过叫她们送份厚礼过去便是。” 谢贵妃心道这两人必定因为一个何子岑起了纠纷,何子岩更是渔翁得利。她脸上的表情愈加怜惜,拍着叶蓁蓁的手臂道:“还是蓁蓁懂事,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少与这种商贾之女往来,未尝不是好处。” 叶蓁蓁既不反驳也不附和,只微微笑道:“到是听闻六公主说起,她后日要去陶府。如今她们两个走动多些,想必兴趣相投,到比与蓁蓁更为亲近。” 谢贵妃便撇撇嘴,拉着叶蓁蓁的手道:“这两个丫头一个是他国质子、一个是宫里的边缘人物,到该兴趣相投。蓁蓁你身份高贵,自然与她们不同。” 叶蓁蓁唇角笼着弯笑意,尖尖的下巴似锥,一身素净的樱草淡紫衣衫,更添了些病中的俏丽。她低垂臻盈然而笑,却带了几分落寞:“娘娘这话有失偏颇,她们两个贵为公主,身边不乏兄弟姐妹。蓁蓁孤零零一个,拿什么同人家比?幸得长春宫里娘娘还替蓁蓁留了一席之地,不至颠簸流离。” 这句话说得冷然,又是一本正经。叶蓁蓁等同直接告诉谢贵妃,她已经同叶家划清了界限,并不认做叶家二房的姊妹们与自己排序,全当没有那家亲眷。 谢贵妃微微一楞,瞧得她此刻一幅外柔内刚的神情,便就晓得大约今日的谈话走漏了风声。叶蓁蓁无法与自己抗衡,此刻却恨及了置她于不顾的婶母。 谢贵妃眼眸一暗,一丝凌冽的神情自脸上一闪而逝,却拿今日才取出的檀香镂空扇子掩唇笑道:“蓁蓁素来识大体,晓得本宫这片苦心,便比什么都好。” 叶蓁蓁听得如此无耻的话语,到有些不怒反笑。 五月的午后有些闷热,外头娇阳灼灼越发添了些烦躁。谢贵妃手间的檀香扇半掩粉面,一张精致描画的面庞恰与檀香扇上绘的美人春睡图相映成趣。 叶蓁蓁只是低垂着眼睑,目光飘忽不定地投向一旁五扇黄杨木底座绘绣烟雨江南春景的纱屏,影影绰绰瞧向自己的拔步床,又很快挪走了目光。 她转头吩咐绘绮道:“天气越发沉闷,瞧着贵妃娘娘都用起了扇子,才察觉你们两个素日的懒惰。咱们的扇箧可曾打开?给我取把泥金白纱团扇过来。” 绘绮屈膝笑道:“郡主责罚得的是,都是奴婢们思虑不周。奴婢前几日才与绣纨姐姐开了扇箧,都在太阳底下晒过了,只为这两日郡主身上不舒坦,有些畏冷怕寒,故此才没递到您的手上。既是如今闷热,奴婢这便去取。” 绣纨笑嘻嘻地服侍在侧,晓得叶蓁蓁话间有负气的成份,并不多去分辨,只殷勤地替谢贵妃与叶蓁蓁斟茶倒水,小心地揣摩着两人的神情,只怕惹祸上身。 不多时绘绮便取了叶蓁蓁去岁最喜用的一柄泥金白纱团扇过来,恭敬地递到她的手上。叶蓁蓁接过扇子,并不怎么扇动,只揪着上头翠玉做的扇坠子把玩,再不与谢贵妃言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八十九章 并蒂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叶蓁蓁的白纱团扇熏过苏合香,空气里淡淡的香气弥漫,到极是定神静气。 谢贵妃瞧得她低垂眼睑、一幅安静恬淡的模样,心里早是怒意迭起。扇字同散,分明有离散之意,叶蓁蓁此时不再开口,却一味把玩手上的团纱扇,不是逐客之意又是什么?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平日托赖自己的庇佑,此刻一言不合竟撂了脸子。放眼整个后宫,连德妃娘娘在内,都不敢给谢贵妃个冷脸,一个小丫头偏就胆大包天。 谢贵妃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只做瞧不出谢蓁蓁的意思,照旧神色如常地与她说道,陶府里大约办不出像样的及笄礼。待叶蓁蓁生辰那日,她一定替叶蓁蓁办得隆重热闹,自己还要亲自为叶蓁蓁插簪,不能叫她在陶灼华面前丢了面子。 叶蓁蓁在大相国寺养病的几日,梦里得亲生母亲点拨,颇有脱胎换骨之遇。 如今她已然歇了与陶灼华争长道短的心思,于这些表面文章更不在意。只为谢贵妃主动提及,她只得敷衍两句谢过了对方的好意,却并没有感恩戴德的意思。 叶蓁蓁依旧不缓不急地摇着纱扇,神情却越发倦怠。她偶尔绕着扇坠上的碧绿流苏把玩,间或又向身旁紫檀嵌螺钿束腰雕花三弯腿小几上伸手,取一枚酸酸的杏梅蜜饯含在口中提神,过了片刻竟杏眼微阖,大有朦胧之态。 两人话不投机,李嬷嬷早瞧在眼里。眼见叶蓁蓁以扇逐客不成,又借着假寐怠慢谢贵妃,生怕主子羞恼,也只得搭个台阶叫谢贵妃下来。 她便殷勤地上前两步,向谢贵妃屈膝行礼道:“娘娘,郡主身子倦怠,你虽然一片疼惜,还是叫她早些歇了吧。更何况您晚间约了慧嫔在御花园水榭里赏荷,如今也该早些回去传膳,还要重新更衣,一大堆的事儿要办。” 谢贵妃就着台阶下了坡,冲李嬷嬷满意地横了一眼,便立起身来冲叶蓁蓁道:“既是倦了,便不必陪着本宫说话,快去榻上躺着。本宫过几日再来看你,如今你身上不爽利,也不必每日晨昏定省。且将心事放平,静养几日才好。” 她故做关切地止了叶蓁蓁欲从榻上起身的动作,以手按住她的肩膀,连敲带打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之意,便就搭着李嬷嬷的手从抄手游廊出去。 主仆两个也不顾大太阳底下一堆的宫婢嬷嬷们,只捡着凤尾森森的绿荫地下行走,面沉如水的回去自己殿内。 方才无声的一幕硝烟,叶蓁蓁的两个丫头也心知肚明。绘绮生怕叶蓁蓁触怒谢贵妃,望着她与李嬷嬷的背影忐忑多时。 叶蓁蓁却浑不在意,她将养了多时,如今身子早已大安。只瞧着谢贵妃出了门,便一扫方才的疲态,搭着绣纨的手从大炕起身,却绕过黄杨木屏风走进自己寝殿,重新坐在自己的黄杨木拔步床上。 这张床还是当年住进长春宫时,谢贵妃只怕她择席睡不安稳,特意命从叶府里将她从前的旧物拉来。叶蓁蓁抚着拔步床上精致的流云蝙蝠雕花纹样,手指轻轻掠过最底层抽屉的暗格,却只微微停顿,转而抬手从第一层的亮格柜间取出只朱红的填漆雕透折枝海棠盒子,再从里头取出为陶灼华准备的礼物。 从前准备的蝴蝶发簪纵然精致,却已经成了无用的东西,叶蓁蓁已然弃之敝履,随手便赏了绘绮与绣纨这两个丫头。 前些时候一时想不起要送些什么做为陶灼华的及笄礼,叶蓁蓁便回思起陶灼华初至,自己与她漫步在青莲宫里的情形。 那时的青莲宫里苔藓斑驳,朱漆脱落,一派萧条之色。陶灼华初至大阮,正是人生地不熟,举步维艰之际,言下便常有唏嘘之感。 彼时叶蓁蓁蒙仁寿皇帝金口册封,正得谢贵妃眷顾,大有春风得意的姿态。她与陶灼华在一起,心里总觉高高在上,更愿意在青莲宫享受这种感觉。 短短几年之间,两人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陶灼华大有平步青云之态,而叶蓁蓁却渐渐转为弱势。从前烟波浩渺、空空荡荡的青莲湖上如今早是莲叶接天,还起了座观荷的湖心亭。后头的荒坡土山成为一片花海,一年四季风景不同,青莲宫早从当初的破败变成如今的华美。 叶蓁蓁也曾悄悄打探,晓得满湖碧荷与那座湖心亭都是何子岑投陶灼华所好,不言不语替她规整。如此一来,陶灼华纵然不说,叶蓁蓁也晓得她的心爱之物当为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便提早为她更换了礼物。 此时的叶蓁蓁不愿再惊动谢贵妃手下尚宫局,而是提早开了箱笼取出十二粒莲子米大小的东珠,叫绣纨拿去外头,寻一家最好的银楼替陶灼华攒一枝并蒂荷花的赤金发钗,算是自己的心意。 绣纨晓得那十二粒东珠是昌盛夫人的遗物,只待留着为叶蓁蓁添妆。当时颇为不舍地对她说道:“小姐,及笄虽是整生日,您这份礼物却送得太过贵重。夫人留下的东西本来不多,这都是留给您日后添妆所用。” 嫁与不嫁,还在两可之间,如今叶蓁蓁哪有心情提什么嫁妆。她只是摆手笑道:“钱财不过身外物,再说母亲留下的东西足有两只箱笼,不缺这几粒珠子。我诚心诚意送份礼物,你莫要多嘴。” 绣纨只得接了叶蓁蓁手上的东西,领了对牌寻着京城最有名的银楼去打制发钗。小妮子心眼刁钻,觉得叶蓁蓁这些日子颇为转性,因是得过何子岩的好处,竟悄悄往榆林关给何子岩写信,还越俎代孢地探问何子岩何日归京。 叶蓁蓁拿起绣纨出宫攒好的金钗,抚着那上头薄如蝉翼的金丝缕成一枝并蒂荷花,心上自是怜爱,却晓得此生大约无缘,只是叹了一口气又好生收起。 眼见日头西斜,夕阳渐渐洒落浓墨重彩的华章,叶蓁蓁十分想去青莲湖畔那处开阔之地透透气,又因为方才假借倦怠冷了谢贵妃,不得不安生留在寝殿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九十章 街头 叶蓁蓁提笔写了张帖子,便就将匣子盖好,命绣纨将东西送去青莲宫。 前日大相国寺里两人也算撕破了脸,纵有后头水榭旁叶蓁蓁的肺腑之言,陶灼华却从未想过她真正改头换面,只叫茯苓收了东西,给叶蓁蓁预备了两样攒盒的回礼,便浅笑着命绣纨转达了自己的谢意。 到是娟娘极会做人,随手递了个荷包到绣纨手上,含笑问她道:“前几日听闻你家郡主不大舒坦,如今可好些?” 绣纨屈膝谢过荷包,笑着回道:“蒙灼华郡主记挂着,我们郡主今日又换了位太医,如今虽未大安,到比前些时好了许多。” 娟娘素日不大喜欢这个太过伶俐的丫头,只不过略略寒暄几句,便就点点头叫人送她出去,却见陶灼华已然打开匣子,正冲着叶蓁蓁送来的礼物发愣。 一支缀有十二颗东珠的赤金发钗,东珠颗颗莹润,又足有莲子米大小,本就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更难得的是钗尾还以薄如蝉翼的金子打造了一枝并蒂莲花,东西精巧矜贵,显然花了不少心思。 来了大阮这四五年间,头一回自叶蓁蓁手里收到应心的东西。陶灼华见着发钗便就知道对方费了功夫,浑然不晓得叶蓁蓁何以愿意在她身上下这样的本钱。难不成真有立地成佛这一说,小妮子在大相国寺里悟了什么道,晓得前些时犯下大错,如今想要做些弥补? 五月初十是要下大力气捉拿黑衣客,陶灼华可不能为着叶蓁蓁送来的东西便再被一份帖子给她,只请娟娘好生收起,待叶蓁蓁秋日及笄时还一份厚礼。 至善没有接到陶灼华的帖子,却一改往日高高在上的态度,老早便打发自己的乳母送了份丰厚的礼物,还给陶灼华传了口信儿,邀她闲时过来坐坐。 彼时甄三娘住在至善府中数日的研究终于有些眉目,从那些残存的头发与指甲里提取了少量的毒素,确实与当日秋香所用的毒药如出一辙。 事已至此,对先皇后并非病夭,而是中毒身身亡的推论已是板上钉钉,唯一遗憾的是依旧不能籍此便断定谢贵妃是下毒人。 这样的结果已然令至善瞧见了希望,更何况至善早从何子岱口中知晓当日长宁宫里那个高嬷嬷并未在大火中烧死,而是被小心羁押了起来。 一个两个奴婢的话做不得数,可若是这么多人的矛头都直指谢贵妃,仁寿皇帝大约该能心中有数。至善在丈夫的搀扶下为先皇后上了柱香,便就回到房里躺着养胎,眼前似唱戏般掠过一幕又一幕。 回想起陶灼华初至大阮时自己对她的冷嘲嘲热讽,至善总觉得过意不去,又晓得这姑娘九成九会成为自己的弟媳,她对陶灼华的关爱便更多了一重。 陶灼华及笄所用的东西早便送到了陶府,晓得她此刻无暇过来,黄氏便领着陶春晚替她打点当日要穿的衣裳。 母女两人心间喜忧参半,一则遗憾因为捉拿黑衣客,陶灼华的及笄礼不能风光大办;另则却又感觉若是此计成功,到算是上天送给陶灼华的一份厚礼。 黄氏本来替陶灼华预备了一枝红珊瑚的赤金发簪,到底不比德妃娘娘赐下的更有体面,如今瞧着至善送来的东西更是犯了愁。 至善送来的礼物里有一朵整块翡翠抠的碧绿芙蕖,她乳母来时把话说得清清楚楚。这珠花原是至善公主及笄的当日,仁寿皇帝亲手替她簪上发髻的东西。 礼物太过珍贵,至善如今对陶灼华的亲厚如今可见一斑。 黄氏沉思了片刻,与陶春晚拍手笑道:“素来好事成双,插簪用德妃娘娘的东西,大不了发髻上再别这朵芙蕖。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叫咱们娘两个费心。” 晓得下个月陶春晚便将启程远赴波斯,黄氏此刻的欢娱里带着些强颜欢笑的成份。陶春晚压下心间的酸楚,一心一意地铺好陶灼华当日要穿的大红曲裾,再拿着首饰与佩物比对,冲黄氏嫣然笑道:“便没有母亲解决不了的问题。” 为着撒网扑鱼,其实刘才人是唯一一位接到陶灼华帖子的人。听到陶府传进的万事俱备的消息,刘才人郑重点点头,吩咐青龙等人一切照原计划行事。 陶灼华与五月初九日晚间出宫,当夜便宿在了陶府之中。 五月初十一大早,刘才人梳洗已毕,便牵着李隆昌的手,乘坐一辆外表极不起眼的黑漆平顶马车出门,去贺陶灼华的及笄之喜。 李隆昌素日极少出门,眼瞅着车子拐出胡同口,小孩子便觉得事事新奇。 行至东四大街时,刘才人挑帘望外头瞧了一瞧,李隆昌就着掀起的车帘子,无巧不巧瞧见了外头捏面人的摊子。他从前随着青龙出府,曾在这里买过一对惟妙惟肖的小猪,如今还记忆犹新。 李隆昌便牵着刘才人的衣襟撒娇地央告,想再买两个捏好的面人。儿子娇娇糯糯的声音如同天籁,软得能让刘才人心也融化。她沉思了一会儿,便就吆喝了车夫驻足。 刘才人头上戴着青色暗纹的幕篱,将容貌遮挡得严严实实。她牵了李隆昌的手走下车来,往卖面人的摊子旁走去。身着便装的青龙便不远不近地随在身后,双眸不时往两侧扫过,生怕这对母子有什么不测。 李隆昌在面人摊子前头流连忘返,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买哪个,刘才人只得耐着性子催了他片刻,又弯着腰与他一同挑选。 母子二人选了一个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又挑了个舞着混天绫的哪吒,李隆昌欢欢喜喜地拿在手上,这才肯乖乖地随着刘才人上车。 刘才人虽是去贺喜,到底碍着自己是未亡人的身份,并不曾穿鲜亮衣裳。 她极简单的青衣绿裙,腰间结着紫光缎的罗带,系着一方古玉的鸣蝉禁步,行走间显得落落大方,到不引人注目。一行人浑然不曾察觉,离她几丈远的距离之外,面摊子上一位关东大汉模样的人正以眼角余光悄然扫过这母子二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九十二章 诛杀 黑衣客深知玄武布阵的厉害,晓得自己在九宫八卦方面始终不及这位兄弟,便聪明地选择不在刘才人这处宅院动手。 他蛰伏多日,见刘才人果然小心谨慎,等闲时刻并不出门。一个月内不过牵着李隆寿的手在后街上买过糖葫芦,再便是去了趟老庙银楼打了几样首饰。 便是街门口那么一立,也总是青龙与朱雀两旁护卫,对李隆昌极为紧张。 黑衣客眼光锐利,自然能瞧出两位老兄弟身上都带着旧疾。他自忖武功卓绝,以一敌二大约不成问题,难就难在不能将李隆昌一招毙命。 人多了招人耳目反为不美,黑有客自瑞安留在大阮的人里头精心挑选了四名暗卫,命他们携同自己行动,瞅准刘才人下次带着李隆昌出门的机会便动手。 这一等二等,便等到了五月初十,黑衣客打听得今日刘才人要赴陶灼华的邀约,一早便做了准备。他等在面摊子上,见刘才人的马车一直往槐荫胡同陶府的方向行走,便蹙眉凝思着最合适的地点,暗忖是否要在路上赶尽杀绝。 陶家早便改头换面,再不是从前简单的商贾身份。黑衣客来了这段时间,除却摸清了刘才人府上的底细,连陶家也查了个清清楚楚,晓得陶家如今与波斯王成了姻亲,府里驻有几个阿里木埋下的高手。 若是进了陶府动手,一则费时费力,稍有不慎便会惊动陶府中的高手。二则地形不熟,被他们前后截杀很难全身而退。黑衣客惜命如金,自然不舍得为了刘才人母子再搭上自己,如此一来便也将陶府这个目标摒除。 瞅一眼东四大街到槐荫胡同这一段路,正是大阮皇城最繁华的地方,市井繁华之所,处处车水马龙。在这路上动手,更难保证一击得中。 黑衣客思忖再三,决定将动手的地点选在槐荫胡同深处、陶府大门前头。 此时刘才人的马车已接近目的地,青龙与朱雀势必懈怠,戒备不会那么森严。而陶府里的暗卫自忖来的是熟人,更不会做好应战的准备。 几名手下替他略略挡住青龙与朱雀,他凭着绝世武功,诛杀两人身在车内的妇孺,自是万无一失。在槐荫胡同杀了人,黑衣客更可借着踏雪无痕的轻功,先跃上屋檐,再借着槐荫胡同两侧那几株茂密的老槐树遮挡身形,极为轻松便能溜之大吉。 黑衣客规划了最好的时机,眼见车子一路往槐阴胡同驶去,刘才人的行程再无更改,他眼眸轻轻一转,便就暗无声息地招呼了从人,想要在槐阴胡同里头下手。 至于他自己,则一直远远跟着刘才人的马车,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青龙与朱雀两人身上。外人瞧起来,这两人虬髯虎背,一泒威猛之像,他却将两人身上的弱点瞧得仔仔细细,想好了等会儿要如何动手。 那个样貌姣好的中年仆妇虽然行动利落,并且时刻目露警惕,黑衣客却瞧得她下盘虚浮,不是身怀武功之人,自然不在考虑之列。 再仔细打量着刘才人身边的随从,见那三四名仆丛再加上赶车的马夫都是精光内敛,想来身上有几分功夫,庆幸自己找了那几个帮手。 车行不快,到了槐阴胡同时,因胡同道路并不宽敞,青龙与朱雀便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将刘才人的车子护在中央。 走在最前走的两名仆从离开了大队伍,往陶府门口去递拜帖,并没有再次归队,而是立在台阶下等着陶家大门敞开,便就与刘才人乘坐的马车拉开一段距离。 一切都如黑衣客预料的一样,他们一路小心谨慎地走过,如今已然到了目的地,正是青龙与朱雀防备最弱的时刻。 黑衣客无声地冲藏身屋檐上的暗卫们做个手势,四名暗卫便如枭鸟般从屋檐上跃出,两名缠住了青龙,另两名直扑朱雀。黑衣客逮着这天赐良机,剑尖轻轻一抖,迅捷地冲着车厢低垂的秋香色锦帘刺了过去。 一剑刺下,却如同泥牛入海。黑衣客只觉自己手上沉滞,竟是那剑被车内之人挟住,一时无法拔回。电光火石的一瞬,黑衣客便失了先机,只听得车厢内长啸一声,云掌柜派来的两位高手双剑合璧,直扑黑衣客。 原来刘才人抱着李隆昌登车是真,路过那面人摊子,还曾故意自车上下来,叫黑衣客瞧得清楚明白。 实则这马车早被玄武改装,车厢分为了上下两层。从府里出门时,下层间便躺有两名绝顶高手,刘才人与李隆昌则是坐进了第二层。 待买完面人,两人重新上了马车,底层的人便扳动机括,换做由刘才人抱着儿子平躺在车厢的底层,却由这两位高手藏身车厢二层之中,但等引蛇上钩。 黑衣客再小心谨慎,也没想过摆在眼前的车厢还有机关。他再次抽剑不回,只得弃剑后跃,做好防御的准备,心间已经添了乱意。 他不承想刘才人身边还有比青龙与朱雀武功更高的护卫,情知受人暗算,晓得今日根本杀不得这对母子。高手过招,一试便知对方的深浅。黑衣客抽不动被人挟住的剑尖,情知今日有场恶战,不便杀不得人,只怕自己也在劫难逃。 这也是玄武的攻心之策,在车厢里藏有两人。合两人之力去挟黑衣客一人的剑尖,他自然不占便宜。黑衣客惊慌之下,也来不及细查,必定会为对方有这样的绝世高手而心慌。 黑衣客爱惜自己这条留到如今的性命,他长啸一声,想要呼唤着暗卫一同撤去。却见头顶上一张巨大的金刚网从天而降,将整条巷子遮得严严实实。 此刻已近辰时,初夏的娇阳分外璀璨。迎着从槐荫间晒落的散金碎芒,黑衣客分明瞧着那张大网上影影绰绰的金戈之色,一颗心更是沉到谷底。 一名暗卫不知深浅,只认做这是张普通的网子,他跃起之时拿手中钢刀绞向那张大网,想要顺势冲出。谁知那网却是特制的金刚丝织就,本就坚韧无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九十三章 落网 金刚网是大阮国库间少有的宝贝,何子岑特意求了仁寿皇帝拿来使用,本就刀枪不入。黑衣客的手下妄图拿着一般的钢刀绞杀,显然是做些无用功夫。 于此同时,走在刘才人车旁的那位仆妇也骤然出手,袖间白练抖出,只袭黑衣客的后心。身形武功俨然是跻身一流的高手。 黑衣客此时正与那两名此前藏身车厢的高手缠斗,百忙之中身子往旁边一侧,躲开了仆妇手上的白练,却惊出一身冷汗。 眼见头顶的大网密匝匝张开,他又没有玄武原地打洞的功夫,此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黑衣客只得苦苦缠斗,却又猜不透刘才人母子究竟去向哪里。 轰然一声,陶府的大门洞开,正是何子岑、何子岱兄弟带着一队人马,将载有刘才人母子的马车迎进院内。早有玄武过来重新扳动机关,几名丫头仆妇接下刘才人母子,簇拥着她们往正院去。 刘才人不惜以身为饵,终于钓得黑衣客上钩。晓得此时外头正是短兵相接,她并不忙着退去,只将李隆昌交与黄氏,请她代为照看,自己却又折转身形,重新回到陶府门口,冷眼观看着黑衣客领着手下人苦苦挣扎的场面。 一阵喧哗声自巷子头上响起,原是何氏兄弟伏下的大内侍卫协助官兵们封住巷口。双方实力悬殊,黑衣客自知今日不死也要脱层皮,只得活路险中求。 他不再往外厮杀,而是想夺路从陶府后门遁去。岂料想轻飘飘的身形刚刚悬起,还未及落上陶家青砖黑瓦的墙头,便听得前头簌簌有声,无数只弓弩自陶家院墙上高高架起,侍卫们严阵以待,哪里肯给他机会叫他足尖落地。 黑衣客纵然本领卓绝,也顶不住四面楚歌。他只得在半空中转身,重新落回地面,百忙之中四顾一望,心里的绝望却是漫漫无边。 不过片刻之间,他带来的四名暗卫已然身首异处,方才纤尘不染的青砖甬道上多了几摊鲜红的血渍。伴随着几声长啸,青龙在前、朱雀在后,那两名武功卓绝的高手在左、冒充中年仆妇的云掌柜在右,将黑衣客围了个严严实实。 几把长剑指向黑衣客的腹背心肺,将他牢牢架住。刘才人上前一步,指着黑衣客怒骂道:“奸贼,你害得先帝死不瞑目,与那毒妇同流合污,甘心死在她的石榴裙下,当真百死莫赎。” 聪明一世,果真糊涂了一时。黑衣客想不到自己处处小心,却依旧是落进了对方的埋伏里。如今死到临头,黑衣客心里反而镇静下来。他哈哈大笑,指着刘才人道:“不过是一匹人人得骑的瘦马,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东道西?” 黑衣客不昔燃烧自己的寿元,当此危难之机竟使出邪魔外道的法子。他轻咬舌尖,狂喷一口鲜血,霎时浑身骨节咯咯作响,整个身躯都暴长了几分。 轻脆的当啷之声响起,架在他身上的几柄剑都被他用力震碎。黑衣客再次欺身而起时,功夫竟比方才翻了不止一倍。青龙等人左堵右围,都难以阻住他往巷外脱身。巷内本就路窄,我方虽有大批的好手,却苦于无法加入战团,正自瞧得焦急,何子岑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满眼悲愤,指着黑衣客恨恨唤了声白虎,怒骂道:“白虎,你也算条汉子,咱们四人昔年盟誓,要誓死捍卫先帝。你竟背信弃义,与瑞安同流合污。今日为了逃命,你竟使出邪魅之法,想来是黔驴技穷。” 那自残经脉,在一两个时辰内大幅度提升功力的邪法,玄武自是不陌生。他早料到白虎会殊死拼命,已然防了他这一招。 虽说是玄武心肺受过重创,武功早是大打折扣,再也难同旁人动手,他前些年在药王庙济世救人,精研奇门遁甲之术,天下却无人能及。 白虎听得玄武开口,晓得他的厉害,心内自是打突,他招招狠辣,往外撤退的步子便迈得更快。青龙阻拦不住,被他一剑刺在左臂,顿时便鲜血淋漓。 玄武瞧得清楚,又是重重一叹,忽然间便长啸出声。 伴随着他的长啸,黑衣客只觉得身边压力一松,截杀他的这几个人居然都悄悄往后退却,等同给他让出了一条活路。 白虎心间一喜,只当是众人忌惮担心青龙的伤势,不愿再有牺牲。他身形轻轻一掠,便想自巷口夺路逃命。 此时玄武的令旗已然轻摇,巷子里外的侍卫们各自身形突变,到隐隐暗合九宫八八卦的方位。白虎对此略知皮毛,茫然四顾间,又是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得一条巷子间飞沙走石,处处都是死门,毫无生机可言。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黑衣客自残经脉提升的功夫已不如最初。若想活着走出去,便须得破掉玄武摆出的阵法。黑衣客再咬舌尖,将邪魅的功夫发挥到极致。他晓得玄武摆出这阵,有一伴是靠着幻象唬人。既是一时半刻寻不到生门,便只能靠着石破天惊之力毁去他的大阵。 借着燃烧内力提升的功夫,白虎以十成十的力气连劈无数掌,岂料想一掌掌挟裹着千钧之力挥出的掌风招招都是泥牛入海,身旁也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白雾渐渐在巷子间弥漫,伴随着一掌一掌的劳而无功,白虎心间的恐惧更趋加重。他色厉内荏地大喊着玄武等人的名字,想要激得他们出手对抗,却发觉好似连自己的声音都被雾气吞噬,他周围是一片压抑的沉寂。 无边的幻境里,黑衣客茫然四顾,分不清此刻是在人间亦或是在地狱。 力气一点一点流逝,想要再次咬破舌尖,身上的内力已经被他消耗得差不多。不仅这邪魅的功法使不出来,连本来的力气也维持不住。 黑衣客颓然跌坐在地,他举目四顾,竟好似在浓雾的尽头瞧见了从前的景泰帝,不觉生出丝歉疚,冲着景泰帝叩下头去。又好似瞧见了昔日四大暗卫联手的叱咤风云,彼时兄弟情深,一起快意恩仇,心里平添无数的豪情万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九十四章 伏诛 画面风驰电掣一般,不断在黑衣客眼前闪烁,如戏台上时阴时晴的皮影戏。 他再仔细一瞧,似乎又是自己在芙蓉洲间与瑞安颠鸾倒凤的种种不堪。瑞安的小拇指轻轻一挑,他便似接了天大的圣旨,前头是刀山火海都要往下跳。 一幕一幕似真似幻的画面在眼前闪现,黑衣客分不清此刻的他到底是跌坐在胡同里,还是置身于那些不断变幻的画面。似有无数把利刃穿心而过,伴随着太阳穴锥心的疼痛,黑衣客癫狂地大叫着,又疯了一般从地上跃起。 他似是在浓雾中左冲右突,辨不清方向。实则此时风和日丽,旁人眼中没有半丝雾气的影子,黑衣客就一直在原地打着圈圈。 陶家大门口高高的台阶上,刘才人、青龙、朱雀、玄武,还有何氏兄弟静静伫立,瞧着这一代枭雄最后的挣扎。 而陶府院墙里头,前院东侧迎春楼的第三层阁楼上,窗牍四敞大开,槐荫胡同前诛杀逆贼的画面一目了然。陶超然、陶雨浓、陶灼华、阿西、陶春晚等人并肩而立,瞅着深陷阵中的黑衣客癫狂迷乱的模样,终是长出了一口气。 纵然神机百变,此次也终于命丧在昔日几位兄弟之手,算是一报还了一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被困阵中的黑衣客终于分不清自己是庄周梦蝶、亦若蝶梦庄周。他喃喃自语着,似是问旁人,更像是问自己:“我是谁?谁是我?” 回答他的只有身畔丝丝缕缕浸透凉意的浓雾,时间好似过了一个世纪那般久长。黑衣客大喊一声,混混沌沌地晕迷在地下,究竟也没有弄明白自己是谁。 阵法虽好,终究迷人心智。玄武研制成功,还从未想到这么快这幻天迷魂阵便能现世。他轻轻叹息间挥动阵旗,将阵法收去,守在四周的侍卫们钢枪挠钩尽出,将再无挣扎之力的黑衣客结结实实叉住,拿牛筋绳捆了个严严实实。 黑衣客此前为着逃命自残,其实已经废了他大半功力。其中又身陷玄虚的幻天迷魂阵中,虚耗了大量的内力,如今早是强弩之末。而对另三位劫后余生的人来说,即便知道他再无动手之力,也不能容得他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青龙与朱雀同时出手,两柄利剑如飞般穿透黑衣客的琵琶骨,直接废去他的武功。鲜血淋漓间染红了黑衣客身上暗青的衣衫,他浑浊的双目间却毫无表情,脸上也没有痛苦之色,宛若利刃穿身的事情根本与他无关。 何氏兄弟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先有刘才人乘坐的马车机关精巧,里头暗藏了玄机;后有这幻天迷魂阵扰人心智,困迷了黑衣客这样的枭雄。如此种种,都出自身畔这位白须飘然的老人,自然对他充满了敬佩。 反观黑衣客两边琵琶骨受创,在如此大的痛苦之下,那神情却依旧混混沌沌,丝毫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玄武随身所带,有极细的乌金链。他一把扔给青龙,青龙三下五除二打从黑衣客的琵琶骨间穿过,自己将他牢牢牵在了手中。 玄武缓缓挪动了步子,与青龙与朱雀并肩。三大暗卫同时弯腰,先向着立在陶府门前的何氏兄弟行了一礼,又冲着院里迎春楼三层阁楼上的几位遥遥致谢,再向刘才人身畔的云掌柜谢过她领着人鼎力相助,便就先行一步离去,要将黑衣客暂时带回刘才人府中的地牢关押。 巷子顶上的金刚网已然收去,大把大把耀眼的金芒如涛重叠,重重洒落下来,落在青龙等三人落寞的背影上,更似是无边的凝重。 几十年的恩怨,却无法随着黑衣客的落网一笔勾销。景泰帝因着黑衣客的背叛落了下风,被瑞安控制了半生;李隆寿贵为一国之君,依旧要瞧着瑞安的脸色行事。想拿回李家政权,老兄弟几人深知依旧任重而道远。 他们相携相扶,身影渐渐消失在槐荫胡同的尽头,却独留了无尽的沧桑。 黑衣客的落网,的确是送给陶灼华及笄的一份厚礼。侍卫们任务完成,不消片刻便无声退去,门前的青砖甬道上泼了几桶清水,将血迹冲刷得一干二净。 浓荫匝地的槐荫胡同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黄氏此刻才松了口气,一心一意张罗起陶灼华的及笄礼,吩咐陶春晚快些伴着陶灼华去更衣。 陶灼华在楼上瞧着方才的一幕,只觉得畅快无比。她睫毛轻轻忽闪,却忽然福至了心灵,想要给瑞安的伤口重重洒一把盐。 她前世里师承何子岑,工笔与泼墨都不及对方多矣,便冲何子岑嫣然笑道:“我前些时接了瑞安的礼物,一直苦恨寻不到回礼。如今想借着你的丹青,也替我绘几幅画像。便将方才咱们捉拿黑衣客那一幕画出,待我送给瑞安。” 已然从陶灼华口中得知瑞安欲将陶婉如挫骨扬灰的阴狠,还曾特意弄了几幅画像千里迢迢派人送给陶灼华,何子岑深知陶灼华此刻想要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当即含笑应允。 几个人从阁楼上下来,陶灼华便领着何子岑去了陶雨浓的书房。伊人亲自研墨,何子岑笔走龙蛇,不多时便绘出了几幅画像,正对应着黑衣客如何在槐荫胡同落网,将一代枭雄的穷途末路刻画得惟妙惟肖。 何子岱自告奋勇替陶灼华送信,他安排了八百里加急,以最快的速度将信送去大裕,好叫瑞安瞧一瞧黑衣客落网的精彩场面。仁寿皇帝唯恐天下不乱,晓得这几个孩子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一定要再加点重料。 于是,伴随着陶灼华这封信一同送出的,还有落了仁寿皇帝玉玺的官文。 八百里加急的国书连同那几幅惟妙惟肖的绘像日夜兼程,几乎与何子岕前脚后脚进了大裕。何子岕先至一步,到不晓得此刻自己身后还有封即将入京的公文。 他只对自己落寞皇子的身份极有自知之明,命人依例递了国书,便就安静地在鸿胪寺馆下榻,并不指望此刻的大裕对他礼遇有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九十五章 怒急 何子岕新晋了泰郡王的闲职,对礼部随行的几位极是礼贤下士。 在鸿胪寺馆安静等待的这几天,他允许礼部这些人随同馆内官员的陪伴,在大裕皇城四处走走,逛逛都城内几处名胜古迹。却也告诫他们在外头小心约束自己的行为,不要饮酒惹事,不要给大阮脸上抹黑。 至于他自己,到是安之若素,命小豆子将藏在箱笼最低层的那沓书信取出,坐在书案前一读再读,将这些年瑞安与许长佑往来的始末弄了个清清楚楚。 何子岕做好了觐见瑞安的充分准备,单等着对方宣召。 果不出何子岕所料,瑞安对大阮宫中的情形了若指掌,闻得仁寿皇帝派了这么一位不得宠的皇子应景,情知难从他口中问出个子丑寅卯,如此以来全盘打乱自己的计划,一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由着费嬷嬷替自己打扇,冲老婆子冷冷哼道:“什么泰郡王,不过是为着出使我大裕皇朝才捡来的名份。仁寿帝真是愈来愈不讲情份,自己不来便罢,却弄个什么阿猫阿狗过来应景。” 费嬷嬷陪着笑容,自是无法附合她这样尖酸刻薄的话语。情知瑞安与仁寿皇帝的一段孽缘早已成为过去,如今两不相干,又如何要求对方再念什么旧情。 心里想归想,这样的话语费婆子自是不肯说出。她殷勤地打着扇子,恭敬地笑道:“殿下您想多了,这位仁寿帝指不定如何为当年的事情后悔,如今哪里有脸面再来咱们大裕。只怕是放不下旧情,这才派了位皇子来给您贺寿。” 瑞安最近头脑颇不清净,还时常提笔忘字,这种情形在去岁还不曾有过,最近这一两个月越发明显。她对旁人话里话外意思的判断越发迟钝,自己还始终蒙在鼓里。此刻听了费婆子颠倒黑白的几句到深觉在理,不再揪着不放。 何子岕身为晚辈,自然无法惊动瑞安出迎。瑞安不过派人知会了李隆寿夫妇一声,便就将何子岕先晾了起来。她直接从礼部抓了几个闲差,再给鸿胪寺馆的官员传了句话,命他们先去安顿何子芥下榻,一切依礼行事便是。 这一场闷气刚刚生完,礼部那边却又接了大阮送来的国书,不晓得什么缘故。 瑞安懒洋洋地叫半夏剖开火漆,瞧着里头除却一张落了玉玺的明黄洒金笺,另杂有厚厚的一沓宣纸,先自疑惑了片刻,方将那张洒金笺展开。 仁寿皇帝的官文写得极其严谨,他先是说明了侍卫们如何发现宫里有瑞安派来的暗卫偷窥、他如何安排人搜寻,又如何发现了黑衣客的踪迹都说了一通。 末了指责黑衣客欲在陶府门前公然杀人,因为陶府如今是波斯王的姻亲,黑衣客这种行径明显是要破坏大阮与波斯两国的邦交,简直其心可诛。 仁寿皇帝隐晦地指责黑衣客如此大胆行事,十之八九是得自瑞安的授意。大阮始终恪守两国几年前签订的合约,希望两国一直都是一衣带水的友邦。此前逢着瑞安芳辰将临,他无暇亲至,却已经派出心爱的幼子与礼部的重臣,足以表达自己这方的诚意。 而瑞安却于此时悄然派人潜入大阮意图不轨,不但想要挑拨大阮与他国的外交,甚至还祸及他两个儿子的安危,是否该给大阮一个说法? 不得不说,仁寿皇帝果然是个人才。他将黑衣客杀人的政治目的上升到新的高度,还一句一句严丝合缝,给何氏兄弟做了很好的外交“榜样”。 瑞安瞧至此处,哪里不明白是黑衣客行刺刘才人的事情败露,自己反而得了仁寿皇帝的奚落。她似有所感,哆嗦着双手将那几幅折叠起来的宣纸打开,瞧得上头惟妙惟肖的画像,嗓间又是一阵腥咸,险些吐出血来。 黑衣客的容颜一时三变,在绘像中换成了关东大汉的模样,而那魁伟壮硕的身形却极为瑞安所熟悉,晓得他早已被人识破了踪迹。 此前送了陶灼华四幅挖坟掘墓的图画,瑞安只觉得心头闷气稍解。如今陶灼华以牙还牙,送回来的不多不少还是四幅,却令瑞安暴跳如雷。 第一幅图上黑身客张开双臂,似是展翅欲飞,却为头顶一张大网所阻,脸上露着无可奈何的神情;第二张是他四面楚歌,前后左右被人挡住。瑞安认得其间有青龙与朱雀两个,另几个却识不出;再一幅是黑衣客咬破舌头,一口血雨喷洒而下,将身旁制住他的兵器齐齐崩断,到好似有一线转机。 瑞安才待欣喜,惊见第四幅图上白雾茫茫,黑衣客目露迷惑,衣襟上鲜血淋漓,琵琶骨上拴着乌金链子,另一头被青龙牵在手上。他们身后还有位老者目中释然又有悲悯,正自双手合十,不是号称神龟的玄武又是哪个? 原来不但刘才人,这几个老不死的也好好活在人间。他们一起布下精彩之局,将黑衣客瓮中捉鳖。就不晓得黑衣客素来行事小心,如何会着了旁人的道。 虽然当日有着要除去黑衣客的心思,瑞安此刻却觉得深深掉进了旁人布好的陷井内。从小到大,瑞安何此吃过这种暗亏,直气得胸口一阵一阵起伏,太阳穴突突乱跳,那口忍了多时鲜血终于喷涌,将书桌上几幅绘像染得通红。 半夏侍候在旁,瞧得瑞安这幅模样,惊得连说话都变了调。她吩咐将殿门紧关,不叫外头人知道,一面张罗着快传太医,一面叫小丫头快去叫一秋过来帮忙。 一秋正依着瑞安的吩咐在整理御书房,听得半夏使人来喊,慌忙将房门阖上,一溜小跑便回到瑞安的寝宫。瞧见瑞安胸前如点点桃花,急得眼泪扑簌扑簌直落。 她与半夏连抱带搀,好歹将瑞安扶到榻上。心知瑞安要强,必定不愿意叫太医瞧见她此时的模样,便就与半夏一同打来热水替瑞安净了面,将她唇角的鲜血拭去,又将染了血的衣衫换下,将殿内收拾得干干净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九十六章 问诊 瑞安只觉得心口绞疼,实则神智尚算清醒。她见一秋临危不乱,处置起来十分合自己的心意,便就向她赞许的点头,又吩咐半夏道:“不许惊动皇后等人。” 半夏自然诺诺应下,亲手调了些止血的藕汁,给瑞安喂了两匙。又替她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再将帐子阖得严严,不叫旁人瞧着她此刻惨白的容颜。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两名太医院的院判便就匆匆赶到,在瑞安的帐子外头行礼问安。刘太医上前一步,冲着两位婢子问及瑞安的症候。 一秋口齿伶俐,依着瑞安从前的吩咐,只说是长公主殿下日夜操劳,身子有些不济。方才感觉头晕目眩,心口有些发堵,请两位太医好生诊一诊脉。 医家诊脉讲究的是望闻问切,刘太医听着一秋明显的托词,再瞧着飞银覆彩的郁金色团花芍药香罗帐将榻上的瑞安遮得严严实实,情知这是对方根本不肯叫自己见到真佛,这瞧病的心思也就淡了三分。 唯有瑞安搁在请脉枕上的一只皓腕莹白里透着些淡青,细细这么一望便能断定榻上之人气亏血虚。刘太医略一打眼,瞧着这只皓腕枯瘦若柴,便就感觉比半月之前替她号脉之时,整个人又清减了不少。 刘院判定了定神,道了声得罪,便跪在榻前将三指搭向瑞安的手腕,察觉对方的脉息极不稳定,根本不是操劳过度,而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瑞安的脉象时而时滔滔江河决堤,大有一泄千里之势;时而又似关山阻隔,凝滞而不得过。刘太医听得榻中人粗重沉闷的呼吸,便就晓得她此刻情绪尚未平复,到不晓得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将瑞安气到这个地步。 他再将手指往下压了半分,又细细去瞧瑞安的指节,见那指节间也好似泛着着青白之气,显然是瑞安肝气郁积,一时急怒攻心,导致血脉不畅。 依着刘太医的诊断,瑞安方才应是气得吐了大口的鲜血,此刻那肝火依旧虚旺,该当用些温和祛火的汤药。偏偏一秋含糊其辞,强说瑞安是劳累所致,反需温补慢调。 宫中一个言语不慎引来的便是杀身之祸,强出头只会惹祸上身,到不如抱朴守拙。刘太医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眼前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先帝尚在世时的事情。 那时节他奉命去乾清宫诊脉,明明诊出先帝是中毒之症,怀着一腔赤诚悄悄告诉当年的大太监许三,请他将药偷偷换去。许三感激涕零,守着他将药埋进了花盆,其后的几日,先帝果然精神稍为健旺。 他恪尽了臣子的职守,只望能救先帝于水深火热之中。然后隔不几天,他却颓然发觉太医院送去乾清宫的草药里头都加了料,显然有人要置先帝于死地。 凶手是谁,早是不言而喻。更可气的这凶手贼喊捉贼,瑞安在乾清宫外遇到他,竟叱责太医院都是无用之辈,将先帝越医越是病情加重。 今日依稀又是当时的情形,区别只在于先帝当日受人所制,实丰无可奈何,而今日这位正主却是自己坚持,非要指鹿为马。 刘太医心中叹息了一声,便拿定了主意。既然榻上那位一味要强,靠着大补之物维持精神,自己不若依着她的意思胡乱说上一气,横竖一时半刻医不死人。 往常刘太医诊脉不过一时片刻的功夫,今次搭上瑞安皓腕的时间却委实太长。一秋瞧着他眉头紧蹙,只怕他把瑞安吐血的事实嚷嚷出来,再将消息传进李隆寿夫妻耳朵里,便就冷然叱道:“刘太医,您今日诊脉是怎么个缘故?奴婢到瞧着您有些心神恍惚。殿下这个病到底怎么个症候,您可瞧清楚了?” 瑞安身畔一个费嬷嬷,再加上一秋与半夏两个丫头,身份到比寻常的三四品京官更为尊贵。多少人想要求见瑞安一面不得,尚需走她们的路子,如今一秋指责太医院区区一个院判,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僭越的地方。 简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刘太医忍着心间的厌恶,慌忙从瑞安腕上收回手,再从地上爬起来,向一秋浅浅一揖,回她的话道:“姑娘,并不是下官精神恍惚,实在是长公主殿下的身子至关重要,关乎着大阮的国运,下官丝毫不敢马虎,因此多诊了片刻。诚如姑娘所说,殿下这病是积劳成疾,只能慢慢温补调养。” 刘太医说毕,便退后了半步,示意一同前来的黄太医再行复诊。 两位太医身形交错之时,刘太医以目示意,黄太医分明瞧见他隐晦的眼神,当下心领神会。他亦跪在瑞安榻前,将三指搭上她的手腕。 太医院的这几位都是国手,指尖一搭便就晓得症候所在。黄太医诊了片刻,亦立起身来冲着那顶阖得严实的飞银覆彩帐子行了一礼,躬身回道:“下官复议刘太医的诊断,与他是同一个结论。” 方才一秋虽然处理及时,然而大殿里并未开窗,依旧弥漫着极淡的血腥气。殿内人自是不查,两位太医从殿下进来,便就嗅得极为明显。 既是病人自己都愿意隐瞒病情,他们又何须费这个心思。两名太医意见一致,将温补的药减些药量,吃个三年五载也吃不出人命。当下人参、当归、黄芪之类的东西开了一堆,请一秋派个人随他们去太医院抓药。 药抓回来浓浓煎了一碗,一秋搀起瑞安,亲手喂她吃药。瑞安苦着一张脸将药饮进,半夏早便备好黄桃的蜜饯,切成细细的小块送至瑞安口中。 瑞安躺了这会儿功夫,到感觉吐出那口淤血心上轻快了许多。她一手按在胸口,一时又有些疑惑,自己这些日子竟变得易怒易急,好似心间半点也存不住事。 她一面缓缓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一面在心里检讨自己这些日子的处事不周,从前的力不从心之感越发明显。 其实瑞安还是从前的瑞安,不过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要怪就怪她自己惹下了费嬷嬷那个老滑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九十七章 铁血 费嬷嬷这样的小人物不见得能办成什么大事,却足够给人添堵。 她从前机缘巧合得了些腌臜东西,这些年一直未派上用场,如今只为替忍冬出这口气,方才找到用武之地。握在手上的药并不敢多用,费嬷嬷偶尔在瑞安的吃食间下上一点儿,便时不时扰乱着她的心神。 死了一个黑衣客,临时到没有太大的损失,反而摆脱了他的痴缠,于瑞安的身子大有裨益。瑞安抚着时不时隐隐作痛的小腹,回想着黑衣客在自己身上每每如狂风暴雨般的发泄,心上还是一阵阵发寒。 她尽力将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心里已然断定那刘才人的事情千真万确。 黑衣客惜命如金,若是在大阮查无此人,必定选择早早归国,绝不会滞留在外增加危险。若不是情非得以,他更不会在敌我悬殊的情况下,与昔日的几个兄弟短兵相接。 二十余年的露水夫妻,瑞安对黑衣客的了解大约比他自己都多。必定是黑衣客寻到了刘才人的藏身之所,想要选在最好的时机诛杀她们母子,却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最后落入了对方的圈套,成为旁人的阶下囚。 瑞安招手命半夏取过方才那几张染了血的绘像,再静下心来细细瞧了一瞧,便就将目光锁定在最后那幅图上。黑衣客琵琶骨的位置鲜血淋漓,将衣衫染得尽湿,又被一根坚韧无比的乌金丝穿过,此情此景这下他的武功必定早为旁人所废。 既然成了无用之人,他活不活着便不在瑞安考虑的范围。当务之急,是要重新布置后手。瑞安搭着一秋的手起了身,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寒,便命半夏取了件芙蓉蜜色绣折枝芍药花氅衣披在身上,默默盘膝坐在软榻上沉思。 抬眸瞧时,见两个丫头都目有泪光,显然对自己极为担心,瑞安到觉得心上一暖。她板着一张脸告诫两人道:“本宫吐血的事不许说给旁人知晓,不但帝后跟前不能透露分毫,便是苏世贤那里只字也不能透露。” 夫妻本来最该是相濡以沫的两个人,此刻的瑞安却对谁都无比防范。她深觉苏世贤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对自己唯唯诺诺,连大气也不敢出的人,至于他如何站队,此时瑞安还无法断定,便不能叫他过多的知晓自己的秘密。 两个丫头都垂头应下,瑞安想了想,命半夏取过自己妆台上的妆奁匣子,打开下头的一格,随手取了两朵白花蜜蜡的珠花出来,递给她两人一人一朵,算是犒劳这两人这段时间的辛苦,便就叫一秋去传朱怀武觐见。 一秋轻声劝道:“殿下,您如今身上不舒坦,何苦再传朱大人进来?依奴婢的意思,好生歇上一晚,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可好?” 瑞安摇头道:“黑衣客伏诛,这大裕瞧着风平浪静,实则危机四伏。本宫如今所能倚仗,多靠朱家父子。你去传她即刻觐见,本宫有些话要交代他。” 一秋无法,只得走到殿下命内侍前去给朱怀武传话。想着瑞安方才鲜血喷涌的样子着实令人担忧,偏她又不许说与苏世贤和苏梓琴等人知晓,也只得愈加尽心服侍,亲自去御膳房守着她们打了些新鲜的莲藕浆,想拿给瑞安止血用。 朱怀武掌着大裕所有的军队,如今是瑞安手下第一员得力干将。他听得内侍这个时辰传人,并不甘怠慢,赶紧肃整了衣冠,匆匆忙记过来觐见。 闻听瑞安说道黑衣客在大阮被捉,那刘才人与先帝遗腹之子的事情基本属实,朱怀武心间一半欢喜一半担忧。喜的是从前黑衣客事事压他一头,如今终于除去这只老虎,自己成功进位,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忧的则是李家另有血脉现世,便算是瑞安牢牢控制着李隆寿,将来指不定还有变数。他犹豫着问道:“依殿下之见,咱们要不要多派人手,尽快将当年那个狐媚子与她身边的黄口小儿除去?也省得以后夜长梦多。” 瑞安方才失了些血,如今嘴唇上未点朱红,显得有些苍白。 她疲惫地倚着身后姜黄色的五彩缂丝团花大迎枕,难得没有斥责朱怀武这么愚蠢的问题,而是闷闷说道:“近期不要去自投罗网。她的身边如今有从前的三大暗卫护持,不晓得还有些什么帮手,已然成了气候。” 朱怀武一门心思想要抓住这件首功,瞧着瑞安竟有些长他人威风,与往日的行事大相径庭,深深觉得不甘。他不敢反驳,而是瓮声瓮气说道:“殿下,那属下就吩咐咱们在大阮的人盯牢了这对母子,以便伺机而动。” “你给本宫老老实实地守住西山与苍北几处大营,往后便是首功一件。这件事本宫还要好生琢磨琢磨,你此时不许另外添乱。”瑞安暗眸沉沉,见朱怀武一味不开窍的样子,真想好生敲一敲这个榆木疙瘩。 她把玩着炕桌上一枚灵芝状的羊脂玉如意,难得地对着朱怀武和缓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怀武,本宫之所以一直重用你,看重的便是你的忠勇和对本宫的忠心。你宁折不弯的性格固然是好,有些时候还须多多变通。咱们所要图谋的是大事,一定不能意气用事。你听本宫的吩咐,牢牢抓住手中的军队,那便成功了一半。” 方才吐出那口血,瑞安如今到觉得气血顺畅。她喝了口参茶,便事无巨细问及这几处大营的近况,对这件事情尤为上心。 闻道西山大营等处这几个月里都没有新的队伍销声匿迹,朱旭携同朱怀武将诸事打点得十分妥当,瑞安心内稍安,冲朱怀武道:“手上握着军队,才是真正的铁血手腕。你与朱旭两个给本宫将这些地方盯牢,不能出一星半点的差池。” 朱怀武领命而去,瑞安又连着传了几位心腹,安排了许多事情,总觉得心里还是惶惶,到有些怀念黑衣客在自己身旁有商有量的时光。 她甩一甩头,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九十八章 求见 处理完了前朝的国事,便又轮到了后宫。 瑞安深深觉得自打前次小产,从精神到身子都大大受损。漫说再熬不得通宵达旦,便是平日多劳累一些,就免不了腰酸背痛。 只是瑞安素日要强,便是硬撑也要撑下去,不能让手下人瞧出一点落了下风的端倪。她从菱花镜间瞧得自己的脸色已然恢复得差不多,索性今日不再出宫,命人请了苏梓琴过来陪着自己用膳。 太医院里一番忙活,苏梓琴耳目通达,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她装着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过窝在坤宁宫内扮着她傻白甜小妞的角色,想着如何给瑞安添些堵。 听得银安殿中巴巴来请自己用膳,苏梓琴不晓得瑞安又要出什么主意,便就换了件淡粉色的对襟琵琶衫凉绸宫衣,只带着沉香去见瑞安。 瑞安重新梳妆打扮,两颊晕了层厚厚的胭脂,又换了身绛红色盘金边绘绣唐草纹的宫帔,苍白的脸色早被脂粉所覆盖,依然是从前的芙蓉粉面。 苏梓琴一时半刻并未瞧出她面色不佳,却也知晓瑞安此刻有些外强中干,不过是强打的精神,不然太医院里不会不时接到她的传唤。 她便笑吟吟上前请安,一面含了枚炕桌上搁的带骨鲍螺,一面揽着瑞安的臂膊娇笑道:“母亲今日怎么得闲?还想起了叫女儿过来一同用膳。” 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血肉,自然怎么瞧都不算顺眼。瑞安指了指炕桌上新摆的六月仙与姑娘果的水果攒盘,叫一秋端到苏梓琴面前,便就不动声色抽回她挽着自己的手,复又吩咐半夏传膳。 瑞安这些日子身上不爽快,越发讲究养生之道。晚间照例有一道袪湿滋养的多米粥,里头特意多加了黑豆、薏米、银耳等物,吩咐一秋为自己浓浓地盛上半盏。两个丫头便一人捧碗、一人安筹,侍候这娘儿两个用膳。 苏梓琴吃不惯瑞安那般浓稠的粥,叫一秋给自己撇些上头的清汤,又搁了半勺子黄糖,这才津津有味抿了一口,赞道:“这才叫软糯香甜,母亲您也尝一口。” 瑞安何曾愿意食用苏梓琴吃过的东西,便将她的手轻轻一挡,勉强笑道:“清汤寡水的有什么吃头?快留着你自己吃吧。” 一秋依着苏梓琴的口味,将新呈上的腰果虾仁、荔枝古老肉、茄汁腐竹等菜布到她的面前,再上了碟御膳房新制的莲蓉松饼,才与半夏两个倒退着出去。 瑞安故意说了些苏梓琴如今执掌后宫诸事得力,大有母仪天下之风的话语,便就吩咐她道:“再过几日便是母亲三十六岁的生辰,母亲本待一切从简,偏是大阮又来了人贺寿。朝臣们也一力上折子,要咱们大裕皇朝普天同庆。母亲是不好这些,便将这次庆典全权交由你处置,也正好趁此历练一番。” 苏梓琴嗤之以鼻,暗笑瑞安总是说这种自己打脸的话。邀请仁寿皇帝前来贺喜的国书,本是瑞安逼迫李隆寿用了玉玺,如今却又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谎话。 她笑着起身行礼道:“既是母亲的吩咐,梓琴恭敬不如从命。只有一样儿,梓琴没操持过这么大的场面,尚不及费嬷嬷了解母亲的喜好。还请母亲派老人家帮衬帮衬。倘或梓琴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费嬷嬷也可提点一二。” 瑞安见苏梓琴竟难得要为自己出些力,脸上越发端起慈爱的笑意,只拿银汤匙搅着自己面前的粥碗,冲苏梓琴和煦说道:“梓琴到也学会了自谦,到让母亲刮目相看。回头母亲便叫费嬷嬷去帮你,只要你肯尽心,这么点事还能难住你?” 苏梓琴早两天得了陶灼华的传书,晓得黑衣客在大阮落,来时还曾与李隆寿欢喜地说起,想要瞧瞧瑞安是如何气急败坏。如今她微瞥瑞安的模样,见对方精致的妆容描绘下,瞧不出真实的神情,却貌似十分端得住,没露出一丝怒意,到也深知瑞安涵养之深。 既然都是演戏,难道谁还不会?苏梓琴露出幅十分欢喜的样子,一本正经与瑞安讨论起了她的生辰大典。 瑞安从前也学过几分周易,晓得六为老阴之数,自己恰逢双六,本想好生过一个生辰,将这多病多灾的一年快些逐去。奈何如今身体状况不允许,相较于后宫的郑贵太妃等人,她不得不选择信任苏梓琴,将这件大事托负给她去办。 母女二人各怀心事用了晚膳,瑞安为了笼络苏梓琴,便亲手开了自己的妆奁,从中取了块高瓷原矿的绿松写意牌递给苏梓琴。她暖暖笑道:“晓得你喜欢这些东西,母亲想起还存着这件好物事,今日便给了你吧。” 就着炕桌上明亮的鎏金双台莲纹灯瞧去,那绿松的写意牌上绘着一位求佛问道的童子,连衣裳的纹理都清晰可辨,显然出自大家之手。苏梓琴见东西好、寓意更好,喜得慌忙起身谢过,立时便叫沉香给自己打条络子穿起,带在脖颈之上。 她笑盈盈冲瑞安施了一礼,软语娇声道:“母亲尽管放心,女儿好歹是咱们大裕的皇后,必定替母亲将生辰宴张罗得齐齐整整。” 瑞安微笑颔首,命人送了苏梓琴出去,一直强撑的精神气儿懈怠,仰面便躺到了榻上。一秋与半夏两人合力为她换了寝衣,瑞安也妆也未谢便就睡去。 再说何子岕对自己来到大裕所受的冷遇早便有心理准备,眼见得已经被瑞安晾了几日,依然是一幅泰然若素的模样,并未表露出丝毫不虞。 他于礼节上叫人挑不出错处,按部就班地向李隆寿递交了国书,在金銮殿上觐见了这位年青的皇帝陛下,最后才提出见一见瑞安长公主。 何子岕也是心机过人,早晓得瑞安垂帘听政,本想在金銮殿上一睹尊容。岂料想瑞安虽然在大裕只手遮天,到底也晓得自己垂帘听政的做法并不妥当。何子岕觐见的那两日,她便故意称病不朝,并不在金銮殿上露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百九十九章 老奴 对于何子岕提出的要求,李隆寿自是不做答复,而是吩咐礼部的官员酌情去办。礼部的官员情知对方的要求在情理之中,也只得写了奏折递上去。 岂料想瑞安那几日正在恼恨仁寿皇帝的国书与陶灼华送来的绘像,官员们连着递了两次折子都是石沉大海,只得请何子岕再稍待两日。 何子岕情知对方有意怠慢,他不以为意,反而和煦笑道:“想是殿下日理成机,一时没有空闲。横竖长公主殿下芳辰在即,本王耐心等待便是。” 几位与何子岕接触过的大裕官员听得何子岕如此替对方开脱,与他们相处时态度又极为谦逊,不觉对他存了些好感,到愿意一力为他周旋,再上了一次折子。 何子芥启程在先、黑衣客落网在后,因此他并不晓得仁寿皇帝的信与陶灼华传来的绘像惹恼了瑞安,更迁怒到自己身上,才故意迟迟不见。 若不是心有所求,何子芥根本不愿领这趟差事。他来大裕的目的可不单单是想替仁寿皇帝为瑞安贺寿,而是一心一意要见见这位与许长佑联络多时的真人。 有些想法一经生根便如野草蔓蔓,何子岕情知自己有些异想天开,却还是挡不住那蔓如野草的想法在心里长得铺天盖地。 不去试一试,总归带了深深的遗憾,何子岕想要凭自己的能力去搏出一方晴空,也叫仁寿皇帝瞧瞧他并不逊于自己那几个兄长。 因此,苦苦等待之下,那个迟迟不见的人便显得至关重要。 情知心急吃不得热粥,既是到了大裕,便是碍于情面瑞安也须出面,他便不急不躁,安静地待在鸿胪寺馆里修身养性。 费嬷嬷这几日缴械了瑞安面前的差使,一门心思随着苏梓琴预备瑞安五日后的生辰。她熟知瑞安的喜好,又一心一意帮着苏梓琴,因此宴会的准备十分顺利。 苏梓琴将御花园里水榭对面的小戏台重新布置,又命人早传了吉庆班进宫待命,择了些喜庆的戏文命他们好生预备。费嬷嬷则替她分忧,帮她定下了宴席的菜式与宴会上的桌椅器皿,叫苏梓琴十分省心。 苏梓琴与费嬷嬷敲定了宫宴上镶有金黄团花瑞云纹的大红漳绒围屏,就着沉香端上来的莲子羹饮了两口,瞅着个空档与费嬷嬷闲话了几句。 她见老婆子兴致不方,便故做关心地问道:“这阵子忙得脚不点地,到忘了问讯嬷嬷一声,忍冬如今可比从前好了些?嬷嬷您是个有主心骨的人,也能替她打算几分。更何况如今养在自己父母身边,只要费心调理,总有恢复的一天。” 千里迢迢为自己把亲生的孙女儿带回国,费嬷嬷早承了苏梓琴这番情谊。又见对方并不曾将人送至便撂开手,而是打从忍冬归国,前前后后派人送了好几回银子,显见得真心挂怀,到比自己跟着的那个主子强了许多。 费嬷嬷叹息道:“承蒙皇后娘娘您一直挂念着忍冬那么个奴婢,老婆子替她请了最好的郎中,如今一直吃着安神的汤药,比初回来时安静了几分。有时候瞧她的眼神,也好似能认出自家的人,偏是从不开口说话,到叫人心里没底。” 苏梓琴听得稍为安心,便叫沉香从荷包间取出张一百两的银票,欣然笑道:“既是见好,便总有康复的一日。心急吃不得热粥,凡事还须从长计议。这张银票您先拿去替忍冬瞧病,也是我一点心意。” 费嬷嬷慌忙摆手道:“已然受了娘娘许多银钱,老奴如何能贪得无厌。老奴说句不怕僭越的话,随了长公主这些年,家底总算殷实,您不必在这上头挂心。” 苏梓琴便悠悠叹道:“论理满京城最好的医者都在太医院,偏偏我虽有皇后之名,却连泒个太医出宫问诊都做不到,当真是愧对了嬷嬷。” 纵然是鸡犬得道,费嬷嬷在瑞安面前再得脸,也难掩她一家都是奴婢身份的事实。忍冬不过是个命贱的丫头,哪里能劳动得太医院的人出马替她医治? 苏梓琴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明着要挑拨费嬷嬷与瑞安这对主仆的关系。她三言两语说着些不靠谱的话,费嬷嬷却将她看得无比贴心。 老婆子倚老卖老,不知道尊卑轻重,又联想起自己求瑞安指位太医给忍冬瞧病,却被瑞安痛斥一番的情形。她咬着牙叹道:“老奴常在宫里行走,哪能不晓得皇后娘娘您尴尬的处境。有娘娘这句话,老奴一家便感激涕零。横竖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必定有娘娘真正母仪天下的那日,老奴只管烧香念佛安心等待。” 苏梓琴察言观色,晓得费嬷嬷背后大约有什么伎俩,不然她也不敢说话如此肆无忌惮。如今不管老婆子做下什么勾当,决归是对瑞安不利。 敌人的敌人便是自己的朋友,苏梓琴自然要好生笼络。她佯装生气,将银票往费嬷嬷手里狠狠一塞,不高兴地说道:“我所能为忍冬做的,也就这么点事情,心里正不舒坦。嬷嬷何必推三阻四,偏不领我这份情谊?” 费嬷嬷这才感激涕零地接了银票,她到不为这有限的银钱,只为苏梓琴一颗真正待她之心。老婆子将银票揣在怀里,冲苏梓琴行礼道:“老奴一家身受皇后娘娘大恩,倘娘娘有用到老奴的地方,一定赴汤蹈湖、在所不辞。” 苏梓琴慌忙叫沉香将费嬷嬷搀起,请她在大炕的下首落了坐,几番踟蹰才说道:“到不用嬷嬷赴汤蹈火,实则有件事想要请教嬷嬷,一直没得着机会。今日难得有些空闲,却又不晓得该不该说?” 费嬷嬷见苏梓琴客气,越发要卖弄自己的本事,冲苏梓琴笑道:“皇后娘娘这么说便是不拿老奴当自己人了,有什么话您说出来,老奴兴许能帮着娘娘参详一二。便是老奴帮不上忙,娘娘您那里也没有损失。” 苏梓琴故做再三再四地鼓足勇气,待要说话,却又向费嬷嬷央告道:“不管我说得对不对,嬷嬷可别惊动了我母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百章 旧事 得了费嬷嬷的一再保证,苏梓琴连沉香也屏退下去,这才向费嬷嬷轻声道:“我从小到大,一直不记得母亲曾经抱过我,便是偶尔冲着母亲撒撒娇,母亲也是一幅不待见的模样。” 苏梓琴模样姣好,这般皱着眉头,确乎是人见人怜的模样,瞧得费嬷嬷有些心疼。只见她垂首绕弄着腰上的豆绿色双股垂珠丝带,期期艾艾说道:“母亲如今越发说我一颗心都放在陛下身上,全不将她放在眼里。梓琴总不晓得母亲为何对我屡屡带有成见,恳请嬷嬷方便时指点一二。” 原来这个不晓得前生交了什么好世,这辈子一跤跌进蜜罐里的孩子也不是全然无心。费嬷嬷瞧着苏梓琴满脸踟蹰的模样,嘴唇一直无声地翕动着,却没有吐出半句话来。显见得心内天人交战,一时拿不定主意。 苏梓琴见状,情知有些蹊跷。她绕到费嬷嬷那旁,轻轻扯着费嬷嬷的衣袖道:“梓琴还记得小时候在芙蓉洲里得了母亲的训斥,还是嬷嬷您从旁宽解,叫丫头给梓琴拿了许多吃食。因是当日嬷嬷种下的善因,梓琴才肯替您留意忍冬的下落。我自来拿嬷嬷当自己人,嬷嬷有什么话不能明说?” 费嬷嬷听对方越发说得动容,自己又早存了投诚之意,不觉心间松动,忽然想要搏上一搏。她晓得既是要投向李隆寿与苏样琴这方,便须得拿出些诚意。如今手上还攥着一张王牌,本想留待合适的时候打出,现在瞧来却是恰逢其会。 面对苏梓琴的问讯,费嬷嬷稍做沉思之后便打定了主意。 她将身子稍稍前倾,离得与苏梓琴极近,那声音影影绰绰似窗外的风,听起来飘渺无踪:“皇后娘娘,有件事老奴瞒了十四年,如今蒙您的恩情,更觉得不说出来便是对不起您与苏大夫。老奴手上有些东西想要给您瞧一瞧,您可否寻个法子领着老奴回长公主府一趟,也劳动苏大夫听一听。” 老婆子阴狠至极,见苏梓琴与苏世贤这些日子来往密切,便晓得苏世贤十有**早便倒戈,如今与年轻的帝后同仇敌忾。 连着下了几次药,如今费嬷嬷手上的东西已然用罄。瞧着瑞安这几日有好转的迹象,她自是万般不甘,便想出个损招,要下一记重药,叫瑞安众叛亲离。 费嬷嬷半眯着老眼,露出丝伤感的表情。她慢慢追忆着往事,向苏梓琴说道:“皇后娘娘,一晃眼您如今都整十四岁了。老奴还记得当日您被人盛在篮子里提进芙蓉洲去,安安静静地不哭也不闹,从小便赚人欢喜。殿下她不愿意抱您,并不是您的过错,而是另有起因。” 老婆子手上竟握有自己身世的秘密,苏梓琴纵然早晓得自己不是瑞安的亲生骨肉,却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来自哪里。她故做听不懂,只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问道:“嬷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躺在只篮子里被人提进芙蓉洲去?” 费嬷嬷故做戒备地四周一望,冲苏梓琴做个噤声的手势,再小声说道:“皇后娘娘,等咱们回到长公主府,老奴还有些东西一并交给您。您与苏大夫听老婆子讲完这个故事,是从此解开心间的谜题,还是要将老婆子杀人灭口,老婆子都问心无愧。” 苏梓琴显得极其慌乱,她宽大的衣袖不小心沾到炕桌上蜜饯盒子里头的白霜,却也顾不得唤人替自己更衣,却只是冲费嬷嬷道:“嬷嬷这是什么话,我纵然素日骄纵些,又不是不通情理,好端端地我为什么要杀你灭口?” 费嬷嬷只是长叹一声,立起身来向苏梓琴行礼道:“唯有离了这宫里头,老奴才敢对您畅所欲言。您过几日听了老婆子的话,可别太伤心难过。” 将话说得半明半暗,费婆子赌的便是一旦真相揭开,这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为着共同的利益,也必定会紧紧联手。 那时候苏梓琴必定对瑞安更不亲近,而苏世贤知晓枕边人竟对他撒了弥天大谎,苏梓琴根本不是自己的骨肉,必定会与瑞安斩断夫妻情缘。届时瑞安四面楚歌,连至亲的亲眷也对她倒戈,该是多么大快人心。 她这里用心去钓苏梓琴的胃口,见苏梓琴一幅吃惊迷惑的样子,只做无奈地一笑,故意说道:“若不是娘娘您问起,老奴都想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实在是娘娘您宅心仁厚,老奴不忍心将您一直蒙在鼓里。” 费嬷嬷长叹一声,便就向苏梓琴告辞。苏梓琴显得十分慌乱,只叫人送了她出去,自己却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久久不曾开言。 前世里早便知晓的秘密,如今到没有什么新鲜劲儿。只是为人子女一场,她两世都不晓得自己的亲生父母,实在是一件遗憾的事。 对于亲生父母是不是还活在人世,苏梓琴已然不做这样的奢望。瑞安做事狠辣,既然将自己抱回,亲生父母只怕早遭了她的毒手。若得费嬷嬷指点一二,能寻到两位亲人的埋骨之所,最多不过烧些纸钱,再为他们做场法事。 苏梓琴一时坐不住,先与李隆寿通了个气儿。眼见天近黄昏,晓得此刻瑞安多半正在御书房中,便换了身玉色旋花纹的宫衣,乘了一顶笼着薄纱的云凤步辇前去请安,果不其然瞧见瑞安依旧俯在书案上阅着奏折。 能在与景泰帝的缠斗中占尽上风,瑞安实在算得上是个人才。 她为大裕国事操劳,也能称一句殚精竭虑,不过她晾着李隆寿这正头的香主,自己事事越俎代孢,总归惹人厌恶。苏梓琴眸色沉沉瞟了一眼,便就浮起娇慵的笑容,甜甜唤了声母亲,再俯身冲她行了一礼。 瞧着苏梓琴进来,瑞安便就将折子随手一扣,脸上露出丝笑意,顺便立起身来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额头。苏梓琴便娇俏俏劝道:“母亲累了便该歇一歇,这些东西早瞧晚瞧还不是一样,横竖需要您先写下朱批。”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百零一章 归宁 面对苏梓琴虚虚实实的关心,瑞安总能品出分别样的滋味。 她暗忖苏梓琴话中之意是否是在劝自己还政于李隆寿,便不至劳累至此。瞧着苏梓琴素瓷冰肌的脸上一片嫣然之态,又浑然不似一语双关,到有些草木皆兵。 瑞安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脊背,冲苏梓琴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过是为着大阮远道而来的那位泰郡王,礼部到三番五次上了折子。你今次全权打理母亲的生辰宴,可莫要丢了咱们大裕的脸面。” 苏梓琴点头称是,对这位泰郡王基本无感。若来的是位重要人物,陶灼华的来信中必会提及,偏偏两人书信往来多年,连他的名字都未曾出现。 既然连他是哪一部分的都看不透,不若继续观望,更不必费心结交。 她顺着瑞安的话点点头,捡着这几日拟定好的事情请瑞安裁夺。费嬷嬷熟知瑞安的喜好,有她一力支持,苏梓琴自然事半功倍,听得瑞安眉开眼笑,便指指临窗的大炕,要苏梓琴过去同坐。 苏梓琴大刺刺地坐在瑞安下首,随手从攒盒间拿了枚窝丝糖含在口中,又貌似无心地问道:“母亲方才阅的什么折子,女儿进来的时候瞧着你好似蹙着眉头?是哪个不开眼的赶在母亲生辰前夕惹您生气?” 瑞安方才所瞧的便是礼部第三次呈上的奏折,依旧是恳请瑞安念在两国交好的份上,授受何子岕的觐见。于情于理,礼部的折子到没什么问题。偏是瑞安见多了宫中推诿扯皮的事情,对礼部今次拿着何子岕如此上心到有些稀罕。 难不成来的这位有什么三头六臂,短短几日便笼络了礼部大臣们的人心? 瑞安这几日的心境也渐渐平复,觉得不管何子岕得不得势,到底是位千真万确的皇子,又是千里迢迢专程为自己庆生而来,的确是该一见。 苏梓琴进来时,她刚好在奏折上御笔朱批了个准字,只在琢磨着礼部此次行事的诧异。听见苏梓琴发问,她不以为意地笑道:“哪有谁惹母亲生气?那个是礼部的折子,不过是为着远道而来的泰郡王,再三再四恳请要见母亲一面。” “想是这泰郡王极守规矩,想要瞻望母亲的风姿,因此格外拜托了礼部”,苏梓琴投其所好,一张小嘴似抹了蜜糖一般。她一块窝丝糖吃完,又捡了块蜜渍金杏含在口中,含含糊糊地说道。 瑞安被她哄得心情不错,却故意拿帕子甩了一下苏梓琴的胳膊,点着她的额头道:“不用净捡着好听的来说,在母亲面前耍这些花枪。你如今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究竟想做什么,还不如实话实说。” 苏梓琴拿帕子拭了手,却又拿团扇半遮着粉面咯咯笑道:“果然叫母亲一眼看穿,女儿今日前来还真是有事来求母亲,母亲先答应我,可不许不应。” 瑞安微微一笑,对苏梓琴的恭维极是受用。她以手肘支着额头瞥着苏梓琴道:“你能有什么事,必然是又瞧中了母亲的什么好东西。” 绘绣丽人采荷的白纱团扇后头露出苏梓琴娇酡醇粉的笑颜,她面露顽皮,抿唇说道:“母亲这次可猜错了,人家是想回一趟长公主府里从前的绣楼。我在自己的妆奁匣子里还藏着好东西,当年不曾带进宫来。” 自打苏梓琴嫁与李隆寿,瑞安从未踏足她的院子,不过拨了几个小丫头打扫守门。正房里无人照看,便落了把鎏金的黄铜锁。见苏梓琴说得煞有其事,瑞安扑哧笑道:“你能有什么好东西,弄得这般神神秘秘。” 苏梓琴轻轻叹了口气,略显遗憾地说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母亲,女儿其实是想回家一趟,与父亲大人商议商议,要给母亲个什么惊喜。” 瑞安简直要嗤之以鼻,如今苏世贤对她阴奉阳违,她哪里指望对方有什么心情去弄些惊喜。不过苏梓琴所求就这么针尖一般大小的事,她又何苦故意不允?便就微笑答应道:“好,母亲便在宫里等着,瞧你们父女两人能整出什么幺蛾子。只有一样,可要早去早归,莫耽误宫中的正事儿。” 苏梓琴乌溜溜的黑眼睛轻轻一转,冲瑞安娇笑道:“自打女儿嫁进宫来,还从未再在昔日的闺房里下过榻。今日便求母亲一道恩典,容我陪着父亲大人吃顿饭,再在自己当年的绣房里睡上一晚,明日一早便回来替母亲办差。” 瑞安有满脑子的事情要琢磨,巴不得苏梓琴不在自己面前碍眼,便将慈母情怀演绎得更深,微笑道:“去吧去吧,唤个妥当人陪着你。” 苏梓琴便偏头说道:“既是要给母亲送样惊喜,这事儿少不得还要请费嬷嬷帮忙斟酌。女儿唤了她同去,明日一早再一同回宫,母亲瞧着可好?” 费嬷嬷如今老迈,寻常不在瑞安面前当差。不过既有她瞧着苏梓琴父女,到没什么大碍。瑞安便点头应允,却故意打趣苏梓琴道:“还是第一次听你要一个人回府,如今到舍得将你的寿儿孤零零撇在宫内?” 苏梓琴被瑞安说得粉面含羞,佯装生气地立起身来,也不冲瑞安行礼告退,而是扭头便走。行至御书房的门口,却又回转了臻首,冲瑞安盈盈而笑。 媚骨天生的女孩子,又是最好的豆蔻年华。有那么一瞬,瑞安感觉苏梓琴的笑容竟璀璨了窗外的晚霞。她既羡且妒,挥挥手让对方离去。 费嬷嬷不意苏梓琴如此雷厉风行,接了沉香的传话,她一面使人回府送信,安排苏梓琴下榻。一面忙不迭地换了身衣裳,便就来坤宁宫里会同苏梓琴出行。 晚霞落尽的时候,苏世贤正一个人坐在正院的树下自斟自饮,一张六棱大理石的小桌上摆着几样小菜,倶是清淡之物。 歇了早先寻求功名利禄之心,苏世贤到活得越来越滋润。不再为芙蓉洲间的丝竹盈耳乱心、也不再为头上多少顶绿帽子恼怒。他如今除却为苏梓琴夫妇办点事,便是醉心于金石研究,到是心间自有丘壑。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百零二章 父女 夕阳已然落尽最后的余晖,一弯新月刚刚捧出,正是似银似水。 苏世贤晓得瑞安今日又不回府,心里更多了安宁。他方才端起酒杯咂了一小口,却闻听费嬷嬷使人传了话来。道是苏梓琴将于稍后归宁,今夜要宿在她原先的绣楼之上,到弄得苏世贤有些措手不及。 他叫小厮收去树下的残席,即刻命厨房依着苏梓琴的喜好做一桌筵席,一定有她爱吃的一道酸汤鱼,再回房去换了身青绸直裰,这才回到院里耐心等候。 沉香先打了前站回来张罗一番,苏梓琴在垂花门下车时,她从前居住的院子早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费嬷嬷为着自己的话更有可信度,便在垂花门前向苏梓琴告退,道是要回家取样儿东西,待用过了晚饭再来正房给两位主子请安。 苏梓琴晓得她要取的东西必定关乎自己的身世,心上有些期待,却也只是笑道:“嬷嬷不必心急,连着好几日不曾归家,先去瞧一瞧忍冬再来便是。” 费嬷嬷道了谢,便就匆匆穿出长公主府的后院,往与长公主府一墙之隔的家里疾奔而去。苏梓琴回自己房里换了身家常衣裳,便就直奔苏世贤所居的正院。 浓浓的桐阴洒在正院的月洞门前,正院里一片静谧。一绕过牡丹花开的大插屏,苏梓琴便望见儒雅清隽的苏世贤正立在院中翘首等待。瞧见苏梓琴进来,他露出温和的笑意:“梓琴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要回府,也不提前说与父亲知晓。” 父女二人在宫中虽然常见,恪守的却是君臣的本份,远不及在家中说话方便。此刻见苏梓琴脱去凤冠霞帔,又着了旧时锦衣,苏世贤便觉得添了许多亲近。 苏梓琴目光流转,在正院的碧瓦朱阑上轻轻掠过,心中实在有太多怀恋。 她记得便是在这个院中,面前的男子抱着幼小的自己去摘窗边的浅樱、去瞧后院的荷塘;亦是在这个院中,年幼的自己还走不稳当,是面前的男子紧紧牵着自己的小手,鼓励自己迈开大步。 瑞安疏于对她的教导,亦是面前这个男子将书桌前的太师椅铺了厚厚的坐褥,再将她抱了上去,手把手教她习字、读书。 苏世贤有一千一万次对不起陶灼华母女,却没有一次亏欠过自己。因此苏梓琴明知他从前的趋炎附势,心上却是五味陈杂,唯独没有一丝恨意与鄙夷。 此刻瞧着对她满脸慈爱的苏世贤,苏梓琴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她虽然尽知自己的身世,而费嬷嬷即将揭开的谜题势必是对面前这个男人深深的打击。 而苏世贤瞧着苏梓琴的神态略有些不对,自然是一头雾水。他察言观色地问道:“梓琴,可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是你母亲难为了你,还是隆寿有什么话说?你怎么这个时辰独自一个人回来?” 苏梓琴来时已然在马车中考虑了一路,要如何与苏世贤述说这件事情。望望面前男子殷切的眼神,她最终决定实话实说,先给苏世贤些心理准备。 她摇头笑道:“父亲别担心,并不是隆寿有事,女儿也未曾受难为,而是我特意寻了借口回来与父亲叙叙话。” 父女两人在花厅里落了座,苏梓琴抬手挥退了沉香等人,只与苏世贤两个对坐在榻上。她亲手把盏,替苏世贤斟了杯酒,这才沉静地抬头问道:“父亲,你觉得我的样貌是随了您多些,还是随了母亲多些?” 苏世贤将酸汤鱼挪得离苏梓琴近些,才端起自己的酒杯,便听得苏梓琴问了这么一句,他的手轻轻一颤,,故意端详着苏梓琴的面庞,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琴儿比我和你母亲都漂亮,父亲一时到瞧不出你像谁多些。” 苏梓琴无言地凝望着苏世贤,实在难以开口。她挟了一筷子从小爱吃的酸汤鱼,那酸里透辣、辣中有酸的滋味恰如此刻的心情。 雪白的龙利鱼挑去了细刺,片得薄如蝉翼,在浓厚的红汤间起起伏伏,苏梓琴的心也跟着晃晃悠悠。她终是忍不住,再抬头问道:“父亲,今夜没有旁人,咱们父女两个说说心里话。当日是什么缘故,您选择站在女儿与隆寿这一边?” 今夜的苏梓琴从神情到说话都有些怪怪,苏世贤疑惑她是否知道了些什么,却只想将过往的种种一个人背负,不愿再增加她的困扰。 苏世贤故作轻松地笑道:“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些?父亲自问不是什么品德高尚之人,却也晓得是非分寸。你是父亲的好女儿、隆寿是父亲的好女婿,便是撇开大义,我自然也要帮着你与隆寿。” 费嬷嬷此时搬弄出苏梓琴的身世,便是存了叫瑞安与苏世贤势同水火之心。苏梓琴若刻意阻止,杀她灭口自然不成问题。不过苏梓琴一则想知道些自己亲生父母的过往,二则并不想利用苏世贤对自己的亲情。 她无言立起身来,轻轻跪在了苏世贤的面前,认真说道:“父亲,您当日选择站在隆寿这边,我们夫妻十分感激。梓琴一直明白,您对女儿是打心眼儿里疼惜。可是造化弄人,我并不是您的亲生女儿,与您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父亲对我有恩,我更不想利用父亲对我的疼惜来与瑞安做对,换得您后悔半生。” 苏梓琴不再称呼瑞安为母亲,而是直呼了她的名字,显然对自己并非二人亲生骨肉的事实尽知。苏世贤端详着她的面庞,依然静静握着那只酒杯,清澈的液体顺着倾斜的酒杯洒落,又沿着炕桌蜿蜒到地下,花厅里静得连落根针都能听见。 “梓琴,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事?”苏世贤嗓音有些暗哑,面容却十分平静,唯有方才倾倒出来的酒浆泄露了他此刻极不安宁的心情。 苏梓琴悠悠一叹,替苏世贤把杯子扶正,静静地凝望着这表情复杂的男子说道:“父亲,我既不像您,更不像母亲,难道您便从来没有怀疑?” 最快更新,阅读请。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百零三章 身世 面对苏梓琴的问讯,苏世贤良久无言,只是颓然一叹,显得有些苍凉。 苏梓琴既是开了口,便不再吞吞吐吐。她向苏世贤说道:“父亲,我特意寻了个瑞安不回府的日子,叫着费婆子一起回来。她现如今回家里取些东西,等会儿便要过来正院。是非真假,即刻便能真相大白。” 只怕苏世贤承受不住,苏梓琴说得极为小心,先给他露了口风。 片刻的失神之后,苏世贤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儒雅的脸上竟露出丝笑容:“梓琴,父子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也晓得我从前对灼华母子做下的糊涂事。大错酿成,再无后悔药可吃,如今已是百死莫赎,只能寄希望于你和隆寿身上,才能聊以慰藉。你说句实话,在你心里希不希望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两行清泪顺着苏梓琴的面颊流下来,滴落在她的流云小衫上,打湿了藕粉色裙衫上头一朵碗大的银莲花。水渍粒粒无声,如夜来霜露,无声便浸汉了花枝。 苏梓琴拖曳着裙裾起身,指一指自己方才所做的大炕,对苏世贤说道:“父亲,便是在这里,您曾陪着梓琴下过五子棋。”再指一指左侧的书案,苏梓琴继续说道:“女儿是坐在这里由您开的蒙”。 再挪步到苏世贤靠墙摆放的一溜紫檀木大书柜,苏梓琴蹲下身子,在离地不足一米的书柜板壁上寻找着,瞧见了上头几道陈旧的刻痕。 她扬起脸总苏世贤含泪笑道:“在这里,女儿拿着您撬普洱茶砖的茶刀乱刻乱画,故意划坏了您的大书柜。梓琴明明是胡闹,您却夸我刻得有模有样,一直不肯叫回事处的人修补。” 苏梓琴一行说,两个人一行流着泪,忆起许多从前的旧事。 拿帕子轻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苏梓琴冲苏世贤深情说道:“人非圣贤,父亲您从前便是百般不好,在梓琴身上却从未亏欠。前次去大阮时,这样的话守着陶灼华,我也曾亲口对她说过。无论她对您怎样怨恨,我始终承认您是我的父亲。” 从小到大,苏梓琴的记忆里全是苏世贤的影子,她长成的这十四年,好似与瑞安这位名义上的母亲无干。对这样的父亲,苏梓琴又如何能不要? 她冲苏世贤盈盈拜道:“梓琴并非有意欺瞒,将秘密独留心间。只是怕父亲一旦知晓真相,便不会再如从前那般疼惜梓琴,这才一直不敢开口。” 苏世贤愣怔了片刻,却忽然发出爽朗的笑声。他怪异的神情叫苏梓琴有些忐忑,只怕他大受刺激,苏梓琴又是忐忑又是带着些酸楚问道:“梓琴不是金枝玉叶,父亲便是从此与梓琴恩断义绝,梓琴也绝不怪父亲。” “梓琴,费婆子还未开口,你便先来安抚父亲。你是打从什么时候知晓,你并不是我与瑞安的女儿?”苏世贤收了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苏梓琴。 不知不觉间,苏世贤也对瑞安直呼其名,显见得对她心存厌恶。苏梓琴隐去自己重生的事实,只冲苏世贤诚实说道:“女儿打从五年前便知道了这件事情,不过一直藏在心里。若是存心隐瞒,大可叫费婆子张不开口。只不过思来想去,不愿利用父亲的亲情,因此选择将事实真相摊开,由父亲自己抉择。” 本以为是自己独守的秘密,却原来苏梓琴知晓得比自己更早。 苏世贤回想起五年之前,那还是自己再酿大错,陶灼华初至长公主府的时候。那一年,苏梓琴只是九岁的孩子,却将这秘密瞒得滴水漏,不仅瞒过了瑞安,更瞒过了他。 苏世贤扪心自问,未曾从苏梓琴的一言一行中察觉到丝毫的端倪。听苏梓琴方才说得动容,又瞧她如今如此忐忑,苏世贤感觉父女两人大可拨云见雾。 他扶起苏梓琴,深情地与她说道:“你既不嫌弃父亲,做父亲的又哪里舍得自己的好女儿。梓琴,我的孩子,其实父亲与你一样,早便查清了事实真相。” 这一回,轮到苏梓琴讶异不已。她还记得前世里瑞安得势,是在灭了大阮之后,将大裕的大权抓得更牢,再也无须自己牵制李隆寿,才洋洋得意对苏世贤和自己说出,讥笑苏世贤乡野出身,哪里配得她为他生儿育女。 费婆子手上抱着只大红酸枝填漆盒子到正院来请安时,这父女二人已然各自收住了泪水,重新换了衣裳。丫头们早将残羹撤去,摆下瓜果的攒盒,又泡上壶味道相宜的正山小种,父女二人正对坐品茗。 如此风平浪静的时刻马上就要被自己打破,费嬷嬷偷偷地斜了两人一眼,心底有些看戏的冲动,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冲两人行了礼,便就面色凝重地请苏梓琴屏退左右。再噗通往地下一跪,声情并茂说道:“苏大人,老婆子从前跟错了主子,如今是一心一意要为皇后娘娘和陛下卖命,因此拿着这个东西前来投诚。老奴晓得您兴许一时受不住,却是长痛不如短痛,早瞧一瞧您的枕边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当年将苏梓琴从育婴堂抱回的正是费嬷嬷本人,再没人比她更了解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瞧着父女两人脸上震惊的神情,费婆子从地上爬起身来,打开随身带来的酸枝木盒子,从里头取出个小托盘,上头放着块沾有血迹的月白色细布,开始从头到尾述说了起来。 岁月久远,那块月白色细布上头的血迹早呈深褐,白颜色也变得暗黄。 费婆子向苏梓琴回忆道:“皇后娘娘,老奴初见您时,您便被您的亲生母亲裹在这块细布里,哭得像只小猫一般无力。您亲生母亲产后大出血,这上面沾染的便是她的血迹。” 急切的心情到不用装,苏梓琴双手抖抖地抓着那个托盘,迫不及待想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的事情。不过故意守着费嬷嬷哭喊了几句,便就请她往下讲。苏世贤也表现得一泒义愤填膺,叫费嬷嬷十分受用,说起来越发顺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百零四章 觐见 当年费婆子奉瑞安之命,要从外头抱个刚出生的女婴回来应景儿。 费婆子自然不敢强取豪夺,提前月余便四处打探。育婴堂里虽有几个齐整孩子,却一瞧都不是才刚出生的模样,自然哄不过苏世贤去。 苦无良策之机,费嬷嬷却偶然打听得一家客栈里有个待产的妇人,因是身上多病,且无有银两住店,情况十分凶险,此时正是去留两难。 费婆子替她付了店钱,再找人替她把了脉,知晓她腹中所育多半是个女儿,便存了弃母留子之意。费婆子便与她商议,许下她一百两的银子,待她诞下女儿,便由自己将这个孩子抱走,从此两不相干。 苏梓琴目露失望,冲费婆子问道:“嬷嬷您果真给了她百两纹银?” 费嬷子情知她这是被自己生母的行为刺伤,只为叫接下来的内容更精彩,便故意卖个关子。她先喝了盏茶润润嗓子,这才冲苏梓琴摆手道:“并没有,您的生母极有气节,并不是贪恋银两之人,您容老奴略喘口气儿,继续往下说。” 苏梓琴深恨她半吐半露的模样,因是陈年旧事只有她一个知情人,也只得由着她磨蹭推诿。苏世贤到极端得住,只目光深邃地盯着费嬷嬷,瞧得她有些打突。 生怕抻得太久反为不美,费婆子继续往下说道,自己的银子并没有送出。 那妇人流着泪与她说道:“其实您来得正是时候,小妇人家乡受灾,本是与丈夫双双逃难。前月丈夫病死在城郊,再无亲人可依。如今小妇人又是多病多灾,情知无有几日可熬,正发愁孩儿诞下之后无人所托。” 在这妇人瞧来,费嬷嬷的出现便是一场及时雨,能叫她临死前安心阖上双眼。 她费力地冲费婆子行礼,含泪泣道:“小妇人只望着拼死将腹中孩儿诞下,您将她抱走,好歹还能有孩子一条活路,还要那百两银子做什么?” 这到是一拍两合的好事儿,费婆子瞧着那妇人脸色腊黄的模样,情知她确是身有重疾,只是懒得给她医治,只望她抗到孩子出生便是。 这一节却不敢跟苏梓琴直说,费嬷嬷赌咒发誓说自己为妇人请了郎中,只是回天乏力。这妇人诞下苏梓琴不消片刻便撒手人寰,临去前,她强撑着一口气将身边仅余的一块白色细布把女儿包裹起来,不舍地递到费婆子手上。 费婆子如今都无法忘记那妇人临咽气的一刹那,瞪着双眼要自己发下重誓的骇人模样。做母亲的万般不舍与亲生女儿阴阳两隔,却躲不过阎罗殿的钩锁。 那妇人要费婆子发誓,一不能将孩子卖去青楼烟花之地、二不能教孩子低三下四的手段。她流泪呜咽道:“我夫家与娘家都是清白之人,无奈遭逢此难。只要您应下这两条,立时将她抱走便是。” 横竖是将孩子抱进长公主府里享福,费嬷嬷到不怕冲着老天发下毒誓。她当年一时心血来潮做了件好事儿,吩咐人买了口薄皮棺将这妇人收殓,又葬在郊外的荒地,今日守着苏梓琴也算有个交待。 老婆子一口气儿将当初的来龙去脉讲完,苏梓琴早听得泪流满面。 她请费婆子绘了个地图,标明了埋有自己亲生母亲的地方。又问及当日那家客栈的位置,想寻机会去瞧瞧母亲咽气的地方。 费婆子告退后,父女两人枯坐了多时。苏世贤瞧苏梓琴眼圈发红,宽慰她道:“回去叫沉香她们替你敷一敷,明日回宫莫露出端倪。至于你亲生母亲那里,父亲这两日先替你去祭拜一番,感谢她将这么好的孩子送到我的身边。” 苏梓琴含泪应允,谢了苏世贤的好意,这才默默回去自己房里,自然一宿无眠。至快天明时,随意从自己房里找了件贵重东西,预备拿回宫里给瑞安应景。 次日一早,瑞安将自己御笔朱批的折子发回礼部,请何子岕酉时觐见。 守着外人终归要忌讳一番,瑞安已然有几日不去金銮殿上垂帘,也不将何子岕宣来御书房,而是选在自己日常起居的银安殿内升坐,请何子岕进来相见。 芒种过去不久,夏日的娇阳早便璀璨,宛若一把一把洒落的碎金。 何子岕在内侍的引领下,由瑶华门入宫,目之所及处处都是碧瓦朱垣,甬道两侧杜若蘅香丝丝缕缕,比之大阮宫内更加花团锦簇。 虽然日影开始西斜,何子岕一路从瑶华门行来,额头依旧见了汗意。他在一丛芭蕉树的阴影间立下,从袖间取出块月白的绸布帕子拭汗,却瞧见帕子一角上何子岚精心绣制的云纹,不觉露出丝温柔的笑意。 凤凰涅盘,有一半为着自己,更有一半为着亲姐姐。唯有他立在金銮殿的最高端,姐姐才不必那么委曲求全,更不必瞧至善的脸色。 想起同为皇子公主的兄弟姊妹同人不同命,何子岕便有深深的不甘。他深吸一口气,将帕子细心收回袖间,这才对引路的太监示意继续前行。 一路行至银安殿外,几名引路的太监前去通禀,不多时换了两位更年轻周正的内侍与几个粉衣宫娥前来带路。连着进了两道宫门,方才是银安殿的正殿。粉衣宫娥请何子岕稍待,自己行至宫门外再往里传信。 不晓得李隆寿所居的乾清宫里是否也这般深锁重楼,何子岕回思着来时一道一道的宫门,心里对瑞安这位身负监国之职的长公主有了新的认识。 他不急不躁,与小豆子立在一树芙蓉绿冠的浓荫下,恰是飘然若仙。有风徐徐吹动,几朵芙蓉花落向他月白色的锦服,少年郎更平添了旖旎。 两位碧衣黄衫的婢子出来相迎,瞧得树下花与人两两相映,一时竟微微一楞。 见惯了风姿秀美、玉带临风的美少年,一秋与半夏都不禁吸了口凉气,依然折服于这精致剔透的五官。这两个丫头奉瑞安之命来请何子岑,两个婢子也算见过大场面的人,竟为树下何子岕这玉树临风的一幕动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零五间 丘貉 一秋与半夏两人的脚步略显停顿,这才行至何子岕面前屈膝行礼。一秋恭敬地说道:“长公主殿下便在殿内,请泰郡王随奴婢来。” 何子岕向二人微微颔首示意,便就命身后的小豆子跟上。 从前在长安宫里不受待见,小豆子今次随着何子岕出行,是头回见这么大的场面。他虽有些怯场,到不愿丢何子岕的脸面,便努力抬头挺胸,将手上一个黄杨木填漆雕花的盒子牢牢捧住,亦步亦趋随在何子岕的身后。 何子岕不急不徐地往前走着,一路上无数道惊艳的目光从身畔掠过,他一泒坦然处之。少年人月白色的锦袍伴随着步履的行走间微微掀起,露出何子岚为他赶制的梅青绣蟠龙纹马靴,格外如行云流水。 银安殿是素日瑞安起居之所,布置得更是极尽奢华。此时晚风欲倦,四时花香不晓得从哪扇芸窗吹进,更兼着殿角一尊三足瑞云鎏金香炉间飘飘袅袅,燃着几块木槿香,殿内便是异香扑鼻,恍若瑶池仙境。 何子岕落落大方地抬眸,瞧见九级墨玉台阶之上的丹墀宝座内坐着位明艳矜贵的丽人,身后端然立着四位捧盂、持尘、打扇的宫婢,显得排场十足。 因为并非正式觐见,瑞安并未着她全幅凤冠霞帔的宫服,而是换了一袭大红绘绣丹凤朝阳的凉绸月华裙。她肩上笼着鹅黄的半臂,高挽的髻发如云,上头插一枝红珊瑚珠子缠丝赤金八宝簪,额前垂落九缕赤金流苏,显得格外典雅华贵。 何子岕情知未来的日子里,自己还要无数次与面前这位美妇去打交道,便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他醇厚的声音带着些磁性,在殿内格外动听:“子芥奉父皇之命,特来恭贺长公主殿下的芳辰,愿殿下富寿永享、凤体安康。” 瑞安自高高的丹墀宝座上俯视着这位清美华贵的少年,瞧着何子岕墨色的长发拿玉簪轻绾,月白色的云锦宫袍上绣着浅金色的四合如意纹。便这么不经意的微微而笑,就好似惊散了外头碎金般的夕阳。 瞧惯了芙蓉洲间来来去去俊俏倜傥的男子,瑞安自认早阅尽世间繁朵无数。唯有今次瞧见何子岕,才有种“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感觉。 一幅好皮囊自是攻无不克的利器,瑞安瞧得心动,不觉笑意雍容。 她受了何子岕的大礼之后,便请他起身,令半夏引领着何子岕上了九层墨玉台阶,在她下首铺着大红猩猩毡的玫瑰椅上落座。这才又稍稍抬眸,近距离地打量着这位俊俏非常的少年郎。 打从殿外进来的那一刹那,正有初夏的阳光若碎金、若彩钻般筛落在何子岕的身上,少年人俊美无俦的好样貌宛如谪仙。 瑞安再三再四地望着身旁的美少年,一时竟忘了开口。到是何子岕向他浅浅一揖,依然用极付磁性的声音说道:“子岕来时,父皇殷殷嘱托,代他老人家问您的安好。” 何子岕不敢多言,他于临行前恶补了仁寿皇帝与瑞安的过往,生怕一不小心便踩在旁人的软肋上,因此只敢捡着冠冕堂皇的话说上几句。 瑞安对那几句话充耳不闻,却是有片刻的失神。她浑然不晓得天下间何处钟灵毓秀,能育出这样精致无双的美少年。 与何子芥一比,芙蓉洲里那些个倜傥风流的白衣少年都践踏成泥,连给眼前人提鞋都不配。瑞安眼中唯有面前的美少年倾国倾城,精致的五官连身为女子的她都望洋兴叹。 到是一秋机灵,见瑞安迟迟不开口,只怕她有所怠慢,便立在她身畔轻咳了一声。瑞安方才回过神来,掩饰地笑道:“乍见故人之子,不觉多端详了几眼,你的样貌不大似你的父皇,到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何子岕连连自谦,接了半夏刚泡的茶水,搁至一旁的高几上。 瑞安定了定神,再拿起半夏刚泡的乌金茶啜饮了一口,这才再次开口:“泰郡王舟车劳累,一路上想必十分辛苦。”她指了指何子芥身旁的茶盏,笑容越发和煦:“不晓得这乌金茶和不和泰郡王的口味,若饮得不习惯,便叫她们去换。” 何子岕微微欠了欠身,脸上的笑容比月华更为璀璨。他朗声说道:“乌金产于澜沧,本是极为难得之物。如今百闻不如一见,子岕却之不恭。” 浓厚的乌金茶入喉,两人之间的气氛渐渐宽松了起来。宫婢们续过茶水,便就悄然退去,唯有一秋与半夏还立在瑞安的身后。 千山万水,为得就是一个目的。除却官方的觐见,何子芥想不出往后还有什么借口能单独见到瑞安。他轻咳一声,接了身后小豆子手上的匣子,笑容宛若霁月初晴,分分钟明媚了瑞安的眼睛。 “殿下,子岕千里迢迢而来,除却代替父皇为您庆贺方辰,还有些许私事。有位故人托我给殿下您带了些东西,可否请您屏退左右,细细瞧上一瞧?” 瞧着这样温润如玉的少年郎,瑞安都有些懊悔自己将他放在鸿胪寺馆白晾了几天,耽搁了大好时光。精致的妆容下,这位年已三旬的半老徐娘依旧风姿绰约,露出雍容华贵的微笑:“这又何妨,便依泰郡王所言。” 她不急着屏退一秋与半夏,而是冲两人沉声吩咐道:“鸿胪寺馆离着宫中颇远,泰郡王来去不便,传本宫的旨意,即刻替泰郡王在宫里安排住所,待过了本宫的寿辰再行定夺。” 瞧见了何子岕堪比谪仙的容貌,一秋与半夏两个对瑞安这样的安排毫不奇怪。她们屈膝领命,瑞安又指一指小豆子,一并冲两人说道:“领这位公公下去饮杯茶,不可怠慢了远方来客。” 这大约便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两个婢子却也只是依照瑞安的吩咐去做。一秋自去安置何子岕在宫内的下榻之所,半夏便就向小豆子做个请的手势,带着他走出殿外,找了两位有着品级的太监,陪着他往花厅里奉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零六章 赐宴 殿内再无旁人,瑞安自丹墀宝座上下来,走至一旁临窗的红木缠枝西番莲硬榻旁落坐,又唤了何子岕往这边来说话,显得随和了许多。 她涂着深红蔻丹的指尖轻轻叩击着的扶手,这才言笑晏晏望着何子岕道:“未知泰郡王是受哪位故人所托,旧本宫捎来了什么东西?” 许长佑的身份,瑞安自是心知肚明。她却不晓得那愤世嫉俗的老人已然葬身火海,便是殒于眼前这霁月清风的少年人手上。 何子岕立起身来,冲着瑞安浅浅一揖,便就将方才从小豆子手上接过的锦盒打开,呈到了瑞安面前。 一沓旧时的信笺被何子岕依着时间排序,规整得十分用心。 瑞安漠不经心地抽出最后一封,瞧着上头已然有些泛黄的字迹,正是自己的亲间的沙漏稀疏有声,不知不觉已然过了一个时辰有余。 一秋只担心瑞安的身子受不得劳累,眼里渐渐添了不耐之色。她思之再三,命人端了盏温在炉上的燕窝莲子羹,缓缓敲响内殿紧闭的门扉,轻声说道:“殿下,燕窝粥已然熬好,奴婢给您端一盏进来可好?” 待了片刻,才听得瑞安带着丝娇媚的声音自里间响起,她不答一秋的话,却只问了句:“泰郡王在宫内的住处可曾安排妥当?” 一秋隔着门答道:“回殿下,奴婢都已经安排妥当,也请方才那位公公掌了眼。单等着泰郡王瞧了,若哪里不合心意,奴婢再吩咐他们重新改过。” 心想话说到这个地步,便是瑞安不逐客,里面那位也该听出旁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偏就朱红的镂花门依旧紧闭,听不到何子岕丝毫动静,院中仿佛唯有花落的声音。 隔了半晌,却是瑞安淡淡的吩咐隔着门扉传出来:“赐宴吉庆殿,本宫替泰郡王接风洗尘。”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零七章 不足 前后如此大相径庭的态度,一秋与半夏都是始料不及。 此时天色不早,一秋匆匆去御膳房传话,顺待将司膳开出来的菜单把一把关。半夏便指使着小太监往礼部送信儿,传了瑞安赐宴吉庆殿的口谕。 吉庆殿上的晚宴规格并不高,李隆寿托故并未出席,只命小常过来致了歉意。瑞安也只遣了当朝礼部尚书、礼部侍郎等几位陪客,酒过三巡便渐渐接近了尾声。 何子岕稍有几分酒意,乘了一顶笼着月白纱缦的步辇,带着小豆子等几个随从,被半夏指派引路的太监宫婢簇拥着,往一秋替他安置的交泰殿行去。 瑞安身边这几个人都是办事得力,不过短短的功夫,交泰殿内便收拾一新,还笼着炉清心宁气的苏合香。 许是瞧过了何子岕的穿着,一秋晓得这位泰郡王喜爱素净,特意命人将殿内的帷幔承尘都换做极浅的玉色,被夜风一吹便是如水般的逶迤。 何子岕席间饮了几杯薄酒,身上沾了微醺的味道。他十分不喜,进了寝殿便命小豆子侍候自己沐浴更衣。 重新换了身银线滚边的玉脂白云锦绘绣青竹寝衣,何子岕才有些疲惫地靠着大迎枕倚在了紫檀木的瑞云纹雕花榻上。他叫小豆子熄了灯,自往外殿去睡,自己却听着外头的虫吟切切,静静阖了双目养神。 自来只晓得女子的美貌是件利器,却不晓得男子的倾城比女子更甚。他抚过自己修长如竹的指节,忽然想碰到块通红的炭火,又慌忙抽回手去。 方才在净室中已然将那只手洗了千遍,何子岕却仿佛依然能清晰地瞧见今日黄昏时,那半老徐娘落在自己手上的朱唇印记。 胃间一阵不舒服,好似是席间那几杯清酒的酒意上涌,何子岕忍不住干呕了几口。却不愿开口唤人,自己探手拿过炕桌上温着的热茶漱了漱口,索性将半敞的窗扇全部打开,任由如水的月色筛进一地的积水空明。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子岕在心内一遍一遍念叨着,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叫他羞愤的心情稍安。他咕咚咕咚灌下一杯凉茶,又似是下定了决心般,将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近六月的天气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交泰殿地势高旷,夜风十分宜人。何子岕再往净室里重新沐浴,才稍稍收拢了自己的心,于二更天时朦胧睡去。 日有所思,夜有梦里。何子岕此刻的想法天马行空,梦里自然各种场景次第纷呈,也难辨孰是孰非。他好似梦见自己立在九重宫阙,再定睛细瞧,却又是万丈高崖。何子岚与他被一片浓雾所阻,在他身旁拼命的呼喊,想叫他退步抽身。 何子岕明明极想回头,双足却不受控制。他眼望脚下的万仞深渊,心里是一片惊涛骇浪般的惶恐,偏就挪不动半步。他只得眼望何子岚露出无奈的悲哀:“姐姐,我回不去,回不去了”。 “你回来、回来”,何子岚的呼喊声越来越凄厉,却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浓雾不知何时散去,何子岕再瞧时,自己竟又仿佛置身宫闱。何子岚的尸身斜斜躺在墨玉石阶之上,蜿蜒的血水汇流成河。 在她的旁边,是瑞安举着把血淋淋的砍刀,露出狰狞的微笑:“何子岕,既是上了贼般,便该与从前抽刀断水。这样的姐姐留在你的身边,只会成为负累。” 何子岕呀的一声惊叫,从睡梦中醒来。外头小豆子听得动静,低低叩着门问道:“殿下是梦魇了么,可要饮一盏热茶?” “不必,你睡你的吧”,何子岕尽力将声音放缓,便是亲近如小豆子,也不愿意叫他瞧见自己此刻大汗淋漓的模样。他摸一下被冷汗漉湿的玉簟枕席,瞅着外头那一地的琼华如水,竟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无声呜咽起来。 瑞安对何子岕前后大相径庭的态度让李隆寿极不舒服,因此李隆寿并不出席瑞安的赐宴,也好叫这位七皇子瞧一瞧他与瑞安并不和睦。 何子岕的封谓重了景泰帝的名讳,既入了大裕便该避嫌,偏偏瑞安与她那班奸臣逆党一口一个泰郡王称呼着,到好似故意为之。 听得小常悄悄附在自己耳畔说道,瑞安竟吩咐将这位泰郡王留在宫中,还拨了交泰殿给他下榻。李隆寿更是暗眸沉沉,添了几丝不忿。 若这何子岕是个识实务的,就该晓得避人家的尊讳。便是瑞安赐了交泰殿,他也该紧辞不受,依礼与随行的使臣同住鸿胪寺馆中。如今他却恰似与瑞安一丘之貉,浑然不将先帝与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李隆寿这般忖度并不冤枉在交泰殿中夜不能寐的何子岕。他来时将大裕的局势弄了个透彻,晓得李隆寿不过徒然披着张龙袍,根本便是个傀儡皇帝,自然要将他晾在一边,只求达成与瑞安的合作。 有了这一层意思,李隆寿与何子岕两人之间便暗流汹涌。苏梓琴爱屋及乌,对这位新晋的泰郡王颇有微词,自然与李隆寿夫妻一体。 李隆寿从小在夹缝里求生存,对人的一言一行格外体察入微。他说与苏梓琴道:“这个何子芥瞧起来有些别扭,你给陶灼华去封信,叫她往后留意一二。” 苏梓琴虽是想不出前世里这何子岕翻腾了什么浪花,却也对他与瑞安走得颇近有些疑虑。便就提笔写信,请苏世贤替自己送出。 在费嬷嬷的帮助下,苏梓琴将瑞安的生辰宴预备得齐齐整整,瑞安心内却稍嫌不足。她命人给大阮送国书时,也一并给波斯王阿里木送了请柬,邀他拔冗来喝一杯水酒,想瞧一瞧与这位新任的波斯王还能不能冰释前嫌。 大阮歪打正着派来的这个到有些用处,波斯国弹丸之地却态度强硬,不仅贺喜的人未见一个,连封书信也未曾派来送到。阿里木的态度摆明了便是与瑞安井水不犯河水,实则一直恼着她在两兄弟之间挑拨,酿成手足相残的祸事。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零八章 吐信 <>夜色阑珊,御花园里百花齐放、红烛明灯高悬,酒宴早便齐备,小戏台上已经唱起了整套的《麻姑献寿》,美轮美奂的场面恰似人间仙境。.org 何子芥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下翩翩而至,与瑞安和朱世贤、李隆寿和苏梓琴夫妻同坐了主桌,瑞安另指了朱旭陪酒,坐在这一桌的下首。 李隆寿话不多,瞧着小戏台上开了班热闹的《大闹天宫》,更多的时候只是故做饶有意趣地听着上头的锣鼓铿锵。何子岕连着两次同他说话,他都是微微一笑带过,到显得惜字如金,更惹得瑞安眉头微蹙。 朱旭做为瑞安大胆起用的年轻后辈,自然极有眼力。他长袖善舞,不时有几句妙语如珠,既哄得瑞安开心,又将一桌上的气氛调动起来。唯独瞧着别有种阴柔之美的何子岕,朱旭不晓得他何以得了瑞安青睐,也只得好生恭维。 酒至三巡,何子岕起身向瑞安敬酒,他端着酒杯自苏梓琴身后走过,飘然的身姿若仙,引得无数宫人瞩目。 何子芥身材颀长,自苏梓琴身后经过时,刚好遮挡了华穗流苏的宫灯,在她身上投下片浅浅的暗影,苏梓琴竟下意识地抓紧了李隆寿的手。 空气中有淡淡的杜若香气弥散,带着丝木釉纸纹般的清冽。何子芥锦衣玉带,端得华贵清美,不晓得牵引了多少或羡或妒的目光。对方明明霁若晓阳,苏梓琴却感觉有那么种毒蛇吐信的冰冷。 她浑身汗毛不受控制地根根紧竖,握住李隆寿的手凉意浸骨,好似触动了心底最深处的恐慌。李隆寿诧异于苏梓琴这一刹那地情绪大变,他不愿妻子在瑞安面前失态,便将她的小手轻轻包容在掌心,无言地紧紧一握。 苏梓琴回过神来,眼神不由追随了刚刚从自己身后绕过的何子岕。 她不记得自己前世里与这位泰郡王有过交集,偏生今次离着如此近的距离,总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只怕叫瑞安瞧出端倪,苏样琴打起精神应对,娇言软语哄着瑞安开心,又默默一牵李隆寿的衣袖,示意他多加留意。 旁人没有察觉苏梓琴方才那一闪逝的惊悚,李隆寿与她心意相通,却读懂了她眸间深藏的诧异与戒备。少年天子手握酒杯,眼中有着洞彻世事的空明。他的目光从何子岕再转回瑞安身上,深觉两人之间透着些怪异。 酒过三巡,吉庆的戏文也唱了几出,素日瑞安面前得脸的文武大臣们便各自领着部属们连番上前祝寿。你方唱他他登场,络绎不绝的官员们渐渐退去,紧接着又是一队一队的内外命妇,连郑贵太妃这些人也不得不在瑞安面前走个过场。 瑞安讲好热闹,又极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得了费嬷嬷的提点,苏梓琴这样遍邀广众的做法极对她的胃口,便守着人嘉许地赞了苏梓琴几声,演绎些母女情深的感觉。 玉液琼浆流水一般一杯一杯不断,瑞安果真有千杯不醉之量。苏梓琴冷眼瞧去,除却格外精心装扮的脸颊间再添了些红晕,瑞安的言谈举止竟丝毫没有醉意。 朱怀武重新领着手下几名重臣过来敬酒的时候,瑞安望着自己这些忠心的臣子,脸上的笑意更是满足。她吩咐半夏道:“朱尚书最近京内京外来往奔波,实属劳苦功高。今夜本宫另外赐宴银安殿,几位将军一并参加。” 再指一指温煦淡然的何子岕,瑞安端然笑道:“也是机缘巧合,请泰郡王过来小饮一杯,本宫替你引见几位大裕皇朝的肱骨。” 这第二场的赐宴,瑞安竟只字未提做在身旁的丈夫、女儿、女婿。一秋瞧着瑞安脸上添了些春色,生怕她守着苏世贤却对旁人做出些失礼之举,到底有损颜面,便在她耳边低低提点道:“殿下,朱尚书等人还要连夜出宫。这边的生辰宴结束便就到了二更,不若将赐宴安排在明日可好?” 瑞安凤目一冷,脸上随依旧带着笑意,到令一秋刹那间有秋风萧瑟之感。她不敢再言,便请费嬷嬷在此间多多照应,自己与半夏去张罗银安殿间的第二场。 朱旭察言观色,晓得瑞安此刻已然意不在生辰宴上,这满堂彩的热闹场面就该适可而止。他命人收了戏单子,传令唱最后一出《八仙过海》,苏梓琴已然叫御膳房上了点了红印的寿桃,又一人一碗鸡汤银丝长寿面,亲手奉到瑞安的面前。 瑞安推说酒意上涌,拿筷子挑了几根寿面应景,便就先一步回宫更衣。 大臣们冷眼旁观,都晓得前头这热闹场面大约只是序幕,唯有第二场的小宴才是瑞安精心安排。粗略一打眼,哪些是人是瑞安的心腹便就瞧得清清楚楚。 对瑞安趋炎附势之辈晓得李隆寿手无实权,自然更加瞧不起年轻的君王,一个一个选择悄然退去。也有些个满怀忠义的臣子虽然心怀不满,却又是无可奈何,瞧得一场夜宴到了此处意兴阑珊,唯有上来向李隆寿行礼告退。 经纬越来越分明,李隆寿对这满朝文武的认真也越来越清晰。他要的是宁缺毋滥的肱骨,根本不在意那些趋炎附势者的有意怠慢。 关了苏世贤出宫,小夫妻二人却是乐得清闲。两人沿着湖边散了一会儿步,叫小常远远守着,李隆寿才问及方才苏梓琴夜宴上的惊悚。 苏梓琴紧挽着李隆寿的胳膊,表情奇异而又凝重。她认真说道:“这位泰郡王方才从我身后经过时,我只觉得有种发自内心的恐怖,一时情绪外露,幸喜没有旁人留意。” “都是我的不好”,李隆寿将下颌抵在苏梓琴的额头上,将她轻拥在怀中:“我守着你唠叨了几次对他的不满,到害得你对他心生恨意,今夜才受了惊。” 苏梓琴连连摇头,沉思着说道:“咱们两个夹缝里求生存,我哪有如此的矫情?你不晓得那一刻他从我身后走过,便好似有条毒蛇在我背后吐信,若不是你握紧了我的手,我险些坐不住。我如今更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一定是个危险人物。”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零九章 讣告 这几年苏梓琴扭转乾坤,成功地与陶灼华化干戈为玉帛,宫里与郑贵太妃联手,外头又与刘才人等牵线搭桥,如今是李隆寿的左膀右臂。 李隆寿相信她的天资聪颖,更相信她这种无法解释的第六感。何子岕带给她的危险感如此强烈,苏梓琴刹那间的惊悚是对种本能的反应。 本来便对何子芥藐视自己与先帝窝着一口气,如今又有了苏梓琴的示警,李隆寿低声道:“你放心,我使人好生盯住他,看看这新任的泰郡王此行远到究竟是为着什么?” 两人大胆猜测,前几日何子岕入银安殿觐见时必定发生过什么事情,奈何旁处可以安插进人,银安殿对这夫妻二人来说却是铁板一块,极难打听消息。 苏梓琴垂眸沉思,片刻间抬起头来,却是眼神清亮。她轻轻附在李隆寿耳边低语了几句,李隆寿先是诧异,后头不觉笑出声来,只以极低的声音说道:“这么说来,岳父大人身边到有人愿意红袖添香么?” 苏梓琴亦是扑哧一笑,却将食指轻轻点在李隆寿唇上,嘱咐他道:“此事再无旁人知,你可莫要走漏消息。” 李隆寿连连点头,瞧着夜色不早,将苏梓琴送回坤宁宫外。再借着夜色的掩映将她紧紧拥在怀中,颇有些无奈地在她耳边低语道:“梓琴,咱们再等一年,你便就及笄,到时候必定不再为她所制,咱们每日双宿双栖。” 苏梓琴拈起脚尖,拿帕子轻轻掩住李隆寿的口,柔婉又深情地说道:“寿儿,两情或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苏梓琴生生世世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又何惧她在中间做梗?” 李隆寿连连点头,在她泛着些酒香的红唇上轻轻一吻,颇为不舍地瞧着坤宁宫的两扇朱红鎏金大门缓缓阖上,这才带着小常回了乾清宫。 两人走过玉带桥,遥遥闻得银安殿方向丝竹之声不绝,想是瑞安方才提意的第二场宫宴刚刚开始,李隆寿听着听着便停住了脚步。 能做到瑞安这个位子,平日在芙蓉洲间骄奢跋扈到也寻常,若说在宫里的一言一行,应当不会无的放矢。 李隆寿回思着瑞安方才钦点的几个人,都是她的心腹爱将。这样的圈子里说些什么话,大概都会避人耳目,应该会将何子岕这样的外人摒弃在侧。偏生瑞安却和颜悦色地要给他介绍什么重臣认识,显得对何子岕极为看重。 联想到方才苏梓琴所说,对何子岕有种难以言喻的恐怖,李隆寿总觉得这貌似寻常的事情里透着不一样的玄机。总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便嘱咐小常道:“那何子岕如今住在宫里,你多留留心,注意他的一举一动,看他都与什么人接触。” 小常垂手领命,不多时便以口讯的形式将年轻帝王的吩咐悄悄传遍宫中每个瑞安意想不到的角落,连郑贵太妃那边都得暗中得了嘱托。联想到宫宴上瑞安对这位泰郡王难得的和煦,大胆心细的郑贵太妃瞬间提高了警惕。 苏梓琴应酬了一个晚上,极烦自己身上灯红柳绿的酒气,回宫后便泡进了沉香早备好热水的大木桶里。任那氤氲的热气间弥散的花香徐徐,苏梓琴撩起些清水滋润着秀发,也是千头万绪无从穿起。 方才席间那一丝诡异的熟悉感与惊惧感究竟来自哪里,她一时竟想不起来,却有种感觉自己好似触到了什么谜底。偏是笼着最后一层薄纱,瞧不清庐山真面。 反正了无睡意,苏梓琴披了件浅紫银纹的寝衣便坐在了书案前,匆匆忙忙给陶灼华写信,要她仔细查这泰郡王的底细。 因着瑞安的芳辰,孙大人府上将讣告压了三天才敢递折子。 瑞安闻得这位老臣的过世,却是欢欣于这份迟到的生辰礼物。前有何子芥飞鸟投林,落入自己囊中;如今又有这位冥顽不灵的老臣撒手人寰,京中又少了些牵制自己的力量,简直是双喜临门。 死者为大,瑞安装模作样叫李隆寿传旨抚恤,不仅亲去孙家吊唁,还送了厚厚一笔丧银,乐得孙家的几个儿子都要在家守孝,一时无法跳出来与自己做对。 孙大人名动京师,又是桃梨满天,他的丧礼十分隆重。苏世贤与几位同僚前来送行,貌似望着孙大人的梓棺十分难过,实则心里泛起冷冷的讥笑。 统共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晓,这口棺材里装的根本不是孙大人本人。 真的孙大人早为黑衣客所害,究竟何时罹难,又身葬何处,已是无法追寻。 生怕苏世贤这样的身份去揭开这样的事实,无法叫孙家人相信,因此除去董大人与黄怀谦两人写来的亲笔信,郑容将军还派了位心腹底细,由苏世贤将孙家两个儿子约出来的见面,共同将这天大的阴谋说给了两人。 二子闻听事情始末,方知父亲早便不在人世,如今府中的那个却是只披着羊皮的恶狼,一时悲怒交加。至此,孙大人病了这几年性情大变,与府中人并不亲近、更对老夫人疏远的谜底也能揭开。 几人席间议定,二子回府之后先向孙老夫人禀明事情始末,请老人家节哀顺变。再由郑荣将军这位手下约几名高手,假借登门拜访之名,封住孙大人所居的正院,将这个老狐狸一举拿下。 孙大人府上这只狐狸究竟是几个人同时伪装,此时已然难以分辨。苏世贤等人只晓得若是黑衣客出门在外,在孙府中必定另有旁人替他装扮着孙大人。至于这替身是一个,还是几个人,却要将人拿住了再说。 苏梓琴传回黑衣客在大阮落风的好消息,苏世贤与孙家人这边同时行动,几名高手制住了毫无戒心的假孙大人,剥去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 到不用严刑逼供,假的孙大人闻知黑衣客已然大阮伏诛,到露出丝解脱的笑容。他冲众人苦苦哀求,道是自己另有娇妻幼子,恳请众人法外开恩,他宁愿戴罪立功。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章 远行 据假的孙大人交代道,自己原是黑衣客的部属。黑衣客背叛先帝之后消停了一段时间,还将他们都遣散在民间,允诺他们无事不再相召。 此后,黑衣客消身匿迹了近二十年,这个假的孙大人盘下京师的一家小饭馆,悠悠闲闲做起了掌柜。他一度以为自己终于告别了从前刀尖添血的日子,还在几年前娶了位年轻貌美的妻子,又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正是小日子和和美美。 一家三口守着小饭馆足以谋生,日子过得蜜里调油。未曾想去岁冬天风云突变,消失多年的黑衣客又重新出现,叫他假扮孙大人藏匿在孙府一段时间。 为妻儿的安全计,假的孙大人叫妻子带着钱财去往岳父家中暂避,并承诺待差事一了,必定亲自将她们接回。 此后便是隔三差五,但凡黑衣客相召,这假的孙大人便要于夜间来孙府待命,待黑衣客忙完了他的事情,两人再自孙府里各自换回。 费时费力拿住的虽是枚小卒子,关键时刻也能抵大用。待他日指证瑞安与黑衣客的蛇鼠一窝,此人的口供也会占一席之地。 孙家人关心的是真正的孙大人是打从何时殒命,如此又被葬在何处,这假的孙大人将双手一摊,实话实说道他果真一无所知。 说不准什么时候便有用到这假孙大人口供的时候,孙家暂时将他拘在密室之中,以待日后之用。待一切准备停当,直接便将孙大人的死讯报进了宫中。 正好重着瑞安的生辰,也无人前来瞻仰孙大人的遗容。待三日后盖棺定论,瑞安领着些人前来吊唁,看到的便是一口早便钉好的棺材。 孙大人骸骨无存,一代贤臣落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孙家人在棺材里规整了孙大人生前的遗物,在孙家祖坟落葬时唯有暂时立这么个衣冠冢。 老夫人自是哭得死去活来,来参加丧仪的无不为这百头夫妻感动。孙家人的悲恸做不得假,一想起孙大人清廉一生却落得如此惨状,被黑衣客鹊巢鸠占,究竟如何离世都不知晓,孙仪堂堂一个七尺男儿,眼泪竟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若往上追根究底,罪魁祸首除却黑衣客便是瑞安。孙仪睚眦欲裂,将这笔债深深刻在心上,发誓这辈子定要向两人讨还。 几缕和风,数番微雨,夏的娇阳愈发灼灼。 六月上旬的一个清晨,仁寿皇帝在京郊东湖再次见证了红衣大炮的威力。 经由阿西与陶雨浓改进过的红衣大炮比前次更具威慑力,隆隆炮火飞过,上次炸开的砖墙只是些断瓦残垣,如今却大多炸成了灰粒扬尘。 在场的都是仁寿皇帝的肱骨,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为红衣大炮的神威折服。仁寿皇帝不顾扬尘飞灰的呛人,随手抓起一把握在手心里仔细捻着,哈哈大笑道:“天佑大阮,真是天佑大阮。” 阿里木肯放心地将阿西留在大阮,还允许他为大阮研制红衣大炮,这便是对方最大的诚意。所谓投桃报李,仁寿皇帝心间早承了波斯这份情谊。 他对阿西的天赋秉异早便有所耳闻,瞧着红衣大炮此次比上回增加了不止一倍的威力,再算一算比从西洋购置节省了近六成的银钱,更听着两位少年说起此次研究的经历,真真对玉树之姿的陶雨浓也刮目相看。 人这一辈子有什么福泽,大约早是天定。短短的几年内,不仅身为质子的陶灼华在宫中风生水起,连带着整个陶家从商贾改头换面,气象焕然一新。 仁寿皇帝本以为陶超然不过机缘巧合,当年救下阿里木一命,才福泽到女儿成为一国的太子妃。如今瞧着陶雨浓的天姿聪慧,方信世上无有侥幸之事。 陶家能与阿里木成为生死之交,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不独是陶超然在航海与经商方面的造诣,便是这位年未弱冠的儿子也不可忽视。 瞧着儒雅斯文又仿佛总是含着丝腼腆的陶雨浓,仁寿皇帝不多觉望了几眼。 帝王讲究的制衡之术,阿西与陶雨浓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自然该大行封赏。 阿西身为波斯太子,自然不能再接受大阮的官职,仁寿皇帝便命令礼部会同内务府、尚宫局等几处,多送阿西些成亲的贺礼。又亲自选了福禄寿喜的金玉如意共六柄,以做陶婉如添妆之用。 至于陶雨浓,仁寿皇帝本想破格使用,直接叫他越过科考,封一个三五品的官阶,放在军需处里该是大有裨益。 只可惜仁寿皇帝隐晦地守着陶超然提了提,陶超然却是婉转替儿子回绝。 陶超然不反对陶家有人出仕做官,他现如今也瞧得明白,纵然富贵泼天,哪里及得上别人权倾朝野。若要巩固住陶家的地位,还须走官宦的路子。 仁寿皇帝的提议虽好,却有拔苗助长之势。陶雨浓若是此时一步登天,必定难以服众,往后也会因为缺少根基而为他人嘲笑。 陶超然的意思,既有仁寿皇帝这般美意,还不若成全儿子一步一个脚印,将现在的基础打牢,将来才有机会出将入相。 陶家竟有如此胸襟,仁寿皇帝听得连连点头。他亲赐端砚两方,宫书十册,御笔朱批陶超然入国子监读书,期待明年的春闱科考时少年郎能有所建树。 旧历六月十九是世音菩萨的圣诞,亦是仁寿皇帝特意晓谕钦天监替阿西和陶春晚这一对小夫妻择下的启程吉日。 风和日丽的明媚早晨,陶家全家人,加上何子岑、何子岱兄弟、何子岚,还有刘才人、云掌柜等旧友送陶春晚和阿西启程。 小夫妻两个意趣相投,并不愿受富贵荣华与循规蹈矩的约束。两人早便商议好,一定要轻车简从,趁着这个机会游历一下大江南北。 前些时瞅着仁寿皇帝丰厚的赏赐,还有陶家一百二十八担的嫁妆,加上陶灼华等人为陶春晚送来的添妆,还有陪嫁的奴仆数十个,两人真真愁得一张脸老长。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一章 屯山 何子岑知晓阿西的心意,也欣赏他们这种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想法,便大包大揽地拍着胸膛道:“你与春晚姑娘只管照着你们的意思行事,留下这大批的辎重,便由我代劳,派稳妥人替你先送去波斯,你意下如何?” 阿西喜得拍着何子岑的肩膀,直呼自己交了这么个好兄弟。太多的东西林林总总装了几十辆车,小夫妻两个颇有些视金钱如粪土的意味,谁也不愿多瞧一眼。 陶春晚更做起了甩手掌柜,她连贵重的东西也不清点,直接将几张嫁妆单子甩给黄氏特意给她安排的两个嬷嬷,由得她们配合何子岑登记造册。她将黄氏为自己预备的大红喜服随车装走,自己独留了几身英姿飒爽的骑装,要与阿西畅游天下。 陶超然近在眼前,对这小夫妻两人的做法都是无可奈何,更何况阿里木原在波斯,更是鞭长莫及。 前番依着阿里木的意思,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大喜在即,绝不想如此简薄,想要派出隆重的迎亲队伍前来大阮,却被阿西与陶春晚尽数挡了回去。 阿西在写给阿里木的信里不客气地说道,成亲是他与陶春晚两个的事,无须旁人替他们撑场面,一句话将阿里木噎了半死。 此刻在大阮不能迫他就范,阿里木却嘿嘿冷笑道,无法无天的小兔崽子,我波斯国就这么一位殿下,还早被册立了太子,你想不隆重难道便不隆重? 不让来大阮相迎,他便早早派出人在波斯边境候着,一旦这对小夫妻出现,立时便全套的仪仗摆开,叫国人们都晓得太子殿下大婚。 阿西却不晓得父亲此刻在与他斗智斗勇,浑然要与陶春晚锦衣潜行的喜悦。 临行前,他将何子岑兄弟拉到一旁,犹豫了片刻才说道:“论起来我一个外族人不该谈论你们的国事,只为大家相交一场,有句话不说便会一直梗在心头。” 何子岱听得他吞吞吐吐,斜了他一眼嗔道:“大家是不是兄弟,什么时候学会了婆婆妈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阿西向他翻个白眼,却认真地一五一十述说了起来。 原来去岁阿西随着阿里木入京时,行至京外劈柴山,发觉那山中俨然有着赤铁矿,是打造红衣大炮的好材料。阿西留在大阮一年,后来又几次悄悄去过劈柴山,也对那处山峦小心打探,闻说是早便归在宣平候的名下。 阿西后来知晓宣平候爷是谢贵妃的兄长,而谢贵妃又是德妃娘娘在宫里的死对头。两位后宫里品阶最高的妃子关系着太子东宫的归属,阿西便觉得自己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直犹豫了许久,在临行前才决定要实话实说。 因为这两年一直致力于研究红衣大炮,阿西对那外赤铁矿极为敏感,又闻到劈柴山方圆数十里都归在宣平候爷名下,他敏感地察觉到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愈是见证过红衣大炮的威力,便对这样的事情格外敏感。此前仁寿皇帝责成刑部魏大人彻查鹰嘴涧何子岑遇刺一事时,便曾牵扯出宣平候府上这处资产。 君臣几个只是猜不透宣平候府何以花费大量的财力圈住这处荒山,今日阿西的话到是一语点醒了梦中人,两兄弟的神情霎时便严峻起来。 转世重生自然有转世重生的好处。两兄弟两世为人,自然都记得前世里与瑞安那一战,被撕开大阮城墙缺口的正是绵绵不断的红衣大炮。 纵然瑞安当时有着波斯的财力支撑,也该没有那么大的资本源源运入红衣大炮,一道一道撕开大阮的国门。 两兄弟惊惧之间互相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不可置信的东西。阿西与陶雨浓的天赋秉异本是得天独厚,这世上只怕再难寻出几个对武器痴迷又能鬼斧神工之人,若照这般推测,这两个人前世大约曾落在瑞安手中。 那时节阿里木为救陶超然,连同他手底下最忠勇的一十八骑一同殒命。阿西的软肋是陶春晚、而陶雨浓终生牵挂的人却是陶灼华,为了心上人暂时的平安,这两个人会不会沦为瑞安手上的傀儡? 而一尊尊的红衣大炮若是本就产自大阮,也能解开对方何以能长途运输却不为何子岑等人所知的迷题。 幸好、幸好,一个两个都转世重生归来,终至能扭转局面。 何子岑性格内敛,只向阿西深深一揖。何子岱却是一拳擂在他的胸膛上:“好兄弟,你这几句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瞧着小夫妻二人红衣烈烈,打火驰骋在宽阔平整的驿道上。他们的身形渐行渐远,终至连影子都瞧不见,重生归来的三个人心里不晓得有多少感慨。 国运、命运的转轮同时启动,何子岑兄弟两人这些日子忙得脚不点地。 何子岱初审高嬷嬷时,高婆子一直喊冤叫屈,只说是自己出宫后无处可去,蒙旧友守留,暂在严五的庄子上借住。她连哭带嚎地吆喝道:“奴婢侥幸火场里逃生,齐王殿下您这样拘着奴婢是怎么个意思?” 瞧着她这幅癫狂疯魇的样子,何子岱并不手下容情,而是一个耳光叫她右颊肿起老高:“贱奴一泒胡言,本王只问你一句,你那旧友是言五还是许长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高嬷嬷以为隐藏得极深的旧事,旁人心里明镜一般清晰,她至此才明白许长佑的身份早为众人所知,自己一直在旁人的监视之中。 无计可施,老婆子便又遮遮掩掩地请求宽恕,只说自己也是许家旧仆,许长佑当年侥幸逃过一死,如今隐姓埋名,并未做过恶事。两人躲在郊外谋生活,又不妨着他人。若不是天隆灾祸,只怕就在那庄园里老死残生。 这般不见棺材不落人之人,何子岱前生见得多矣。他将从许家庄园间捡回的旧瓷瓶握在手上,拿给高嬷嬷去瞧。待晓得许长佑早便于火灾中罹难,那一场大火本是人为,又瞧见了何子岱捡回的盛灯油的瓷瓶,高嬷嬷宛若五雷轰顶。 最快更新,阅读请。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二章 杂书 <>便是化成了飞灰,高嬷嬷也认得何子岱手上那个瓷瓶子。.org 从前哄着何子岕玩耍,因是小孩子喜欢便送给了他的东西,如今多年未见,竟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高嬷嬷面前。 拔开瓷瓶的盖子,里头还透着火油的气息,让高嬷嬷剜心似的疼痛。她心上有千百次的猜测,却不愿信那个口口声声唤自己嬷嬷的孩子能下这样的毒手。 感情是一回事,理智却又是另外一回事。高嬷嬷联想到那一日何子芥无缘无故去了趟许家祠堂,从许长佑手上讨了这么些年他与瑞安来往的信件,还有临行时说得那些奇奇怪怪的话,其实再无怀疑。 这孩子从小被她养歪,瞧着与世无争,却有颗敏感又阴狠的心。此次出行大裕,他必当撇开自己与许长佑这两块绊脚石,亲自与瑞安谈条件。 混浊的老泪顺着高嬷嬷的眼角滑落,却早已痛得麻木。高嬷嬷浑然忘了自己当初是如何逼迫许馨替许家翻案,害得许馨整日郁郁,以至芳年早逝。如今任凭何子岱再如何审讯,她只是缄默地不再开口。 何子岱的耐心有限,晓得对付这样老谋深算的人还须攻心。 他直接将甄三娘所列的毒药方子甩到高嬷嬷脸上,叫她瞧明白自己这一方连先皇后的罹难都已经查清,对她在宫中动过多少手脚心知肚明。 高嬷嬷离宫时曾将方子交到何子芥手上,对那几味草药的名字与用量却背得滚瓜烂熟。雅文言情.org瞧着与许家祖传方子几无二致的东西,高嬷嬷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她喃喃追问道:“齐王殿下,这个东西您从哪里得来?” 何子岱两世为人,读得出高嬷嬷虽对何子芥感到心寒,眸间却依旧难掩那份关怀。他大胆忖度,何子岕也晓得这些东西。何子岱便冲高嬷嬷轻佻地笑道:“你将这方子给了谁,我便是从谁那里得来,这个还须再问?” 这话便似是压倒高嬷嬷的最后一根稻草,她颓然跌坐在地下,面如死灰一般,只冲何子岱连连说道:“殿下,您当日何必将奴婢从火场中捞出来,还不如那一把火烧死了干净。” “笑话,你作恶多端,拿着这毒药害人,连先皇后罹难都横插了一脚,又几乎祸及灼华郡主,正是罪无可恕。一把火烧死你岂不是太便宜?”何子岱字字见血,吩咐人将老婆子严加看管。 瞧老婆子这幅模样,分明有了求死之心。为绝她自尽的念头,何子岱揪着她的衣领说道:“本王将丑话说在前头,你现如今不愿意开口,只管好好闭着你的嘴,日后有让你当面对峙的时候。可有一样,本王脾气不大好,你这里若想一死了之,这些因果报应便落在何子岕的头上。” 到底是自己从小养起来的孩子,又是许家唯一的根苗,高嬷嬷纵有再多的恨,也掩不去那颗想要维护何子岕的心。 听得何子岱这样冷绝,面无表情的高嬷嬷脸上终于添了丝激动。 她嘴唇哆哆嗦嗦了半晌,方冲何子岱道:“天家无情,果真骨肉也能相残,外人的性命自是连草芥也不值。想不到齐王殿下您小小年纪,竟也是这般的人。” 何子岱嗤之以鼻,冲高嬷嬷冷笑道:“你将能杀人的东西交给谢氏时,便没有想过自己者罪魁祸首么?凭你和许长佑两人,一为罪奴、一为余孽,还妄想要改朝换代,就不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 高嬷嬷不再开口,却也生怕殃及何子芥,果真歇了寻死觅活的心。 一想到这个亲弟弟并非全然无辜之人,而是打从这么小手上便沾了血腥,何子岑与何子岱都是一阵心寒,私底下悄悄说与陶灼华听。 陶灼华送走了陶春晚,总有些百无聊赖,正握着本杂记坐在水榭间发呆。 茯苓领着两兄弟进来时,她便将手上的线书一阖,立起来相迎。如今无有旁人在场时,三个人都不自觉地延用了前世的称呼,相处间越发默契。 何子岑随口问道:“读得什么书这么入迷?方才瞧着你到有些失神。” 方才阖上书的地方夹着枚缀有小蜜蜡葫芦的书签,陶灼华随手一翻,却是讲述前燕亡后,慕容冲姐弟身奉苻坚的故事。何子岑便哑然失笑道:“这慕容冲甘受奇耻大辱,最后匡复大燕,到也算是个人物,怎么读起了这些?” “不过是思念表姐,聊以打发时间”,陶灼华请两人落坐,便就叫立在水榭外头的茯苓上茶。几个人聊起了高嬷嬷的事,因为了有甄三娘的结论,准备这一次再不给谢贵妃翻身的机会。 何子岑如此将精力几乎都用在劈柴山那一边,他明查暗防,将宣平候早些年强取豪夺,抢占劈柴山麓的证据搜罗了不少。几个人分析下来,愈发觉得宣平候居心拨测,到似是早便存有二心。 那个前世里叫陶灼华受尽冤屈,真正给瑞安送过布防图、并协助瑞安将红衣大炮对准大阮城门的人一直未曾现身。 何氏兄弟与陶灼华怀疑过谢贵妃、怀疑过宣平候,怀疑过何子岩,却又觉得这几个人缺乏接近何子岑的机会,难以拿到那么有用的东西。 何子岱暗眸沉沉,黑如曜石的眼睛地直投影在远远的湖心。不知怎得,他竟想起了如今还在大裕的何子芥。若不是这个最小的弟弟最后被瑞安残忍地杀死,他几乎要怀疑何子芥才是那个躲在众人背后,真正会翻云覆雨的手。 疏影沉沉,菖蒲端着三盏果肉碎冰自外头翩然走近,在水榭外头向三人行礼问安,笑吟吟道:“娟姨说今日闷热,特意做了冰碗使奴婢送来。” 红木填漆托盘上除去三只冰碗,小心翼翼搁在一旁的还有个碧云春水的浅绿色信封,陶灼华认得是她与苏梓琴约定通信的印记。 前些时陶灼华拿黑衣客被擒的绘像刺激瑞安,更加上何子岕还在大裕做客,详细情形众人一概不知,这个时候苏梓琴的来信便显得弥足重要。 陶灼华眉眼凝重,沉沉说道:“快些拿来我瞧。”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三章 家书 <>苏梓琴的信极其详尽,不仅述说了何子芥对李隆寿的故意冷淡与不尊,而且说他在大裕左右逢源,竟连着几次蒙瑞安亲自召见,显然是有些手段。 对于瑞安生辰宴上何子芥打从自己身后走过时,那股如芒在背的感觉,苏梓琴也写得十分清楚。她怀疑眼前人是前世的旧识,却又记不起曾在哪里识过,便在信中向陶灼华求助,问她可曾有些线索? 陶灼华总觉得谜底好似就在眼前,偏有层薄纱迟迟不能揭开。她修长如玉的手指轻叩着圆桌上的杂书,在扉页上慕容冲妖艳绝伦的面庞下划过,那种山重水复的无助感格外强烈。 何氏兄弟读着苏梓琴的来信,却都对这个小弟弟有了全新的认识。 何子岱清冷笑道:“好计谋,先解决了许长佑与高老婆子这两个后顾之忧,堂而皇之地借这次出行的机会与瑞安牵线搭桥。大约前世里并不是咱们这位小弟弟不愿苟活,还是他计不如人,被瑞安过河拆桥。” 敢于结交瑞安,何子芥此时反心初现。 两个人也沉得住气,何子芥七月间大裕返回时,这兄弟二人依旧迎出京外,还带了何子岚同行,显得对他在大阮的所作所为全然无知。 何子芥自谓今次远行达成与瑞安的同盟,正是沾沾自喜。他静心观望了几天,又命小豆子出去悄悄打探,瞧得昔日那场纵火案果然偃旗息鼓,心里满是歉疚的同时却又带了些解脱。 瑞安与何子芥达成了共识,何子岕做为瑞安在大阮的眼线,而瑞安则要协助何子岕拿到大阮的皇位。对何子岕来说,他终于有机会站在九重宫阙的最高处,往后便有机会藐视何子岑等人,更会叫仁寿皇帝懊悔对他的漠视。 而对瑞安来说,这年纪轻轻的小娃儿不过是送到嘴边来的一块肥肉,自己可以人财兼得。今时今日,她哪里再有在大阮叱咤风云的底气?便是大裕皇朝本身亦是摁倒葫芦起来瓢,单单国库里空空如也这一项,便叫瑞安头疼难支。 何子岕却不晓得自己早是人家笼中的鸟儿,他借着有了封谓,偶尔可以临朝的机会,一心一意打探起了军国大事。还曾假托贤孝之名,貌似无心、实则有意地从何子岑与何子岱口中探听仁寿皇帝的想法。 形势淡淡明朗,前世的何子岕虽然悄无声息,只怕也曾在背后推波助澜。何子岑恍然记起,有那么几次,他瞧着何子岕落寞,还曾邀他在御书房小坐,只不晓得那军需与布防图是否在那时落在他的眼中。 一想到仁寿皇帝临终时前叮咛万嘱咐,要他将这个小弟弟留在京中,让他与何子岚互相照应,何子岑便深深为父皇感到悲哀。 他对这姐弟二人的关爱无法痛痛快快表现出来,唯有想尽法子将何子芥留在京中,算做对何子岕的补偿。何子岕却对仁寿皇帝与何子岑怀恨在心,并不甘愿以郡王之名老死京城。 如今清风与明月都不在京中,何子岑另指了妥当人牢牢监视起何子岕,瞧他是否寻机会与瑞安暗通款曲。 男孩子之间的波涛汹涌并未波及到何子岚,她也不晓得何子岕这一趟大裕之行让他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如今迎得亲弟弟归来,瞧着他略显消瘦,何子岚只认做是旅途辛劳,变着法子往长安宫捣腾美食。 何子岚自德妃娘娘那里新得了些梧洲的金橘,便拿蜂蜜与冰糖渍了,里头再添了樱桃与榛子制成点心,另蒸了道兑了牛乳的玫瑰酪,送来给何子岕补身。 如今长安宫前头吴嬷嬷从前种下的药畦早便荒芜,何子岕叫人种了些金银花爬蔓。云蒸霞蔚的七月已然快走到尽头,洁白与鹅黄的花骨朵在碧枝的枝蔓上相映成趣,何子岕白衣翩然,立在一树金银花下,惊艳了何子岚的双眼。 何子岕望向何子岚的目光亦是那般星眸璀璨,比平日更多了些华彩浓章的潋滟。他接了何子岚手上的东西,含了枚金橘蜜饯在口中,深情地说道:“姐姐待我这般用心,我又如何舍得姐姐受人欺凌?姐姐放心,咱们姐弟终究会是人上之人。” 何子岚听他说得古怪,心上没来由一阵惶恐,扯着他的袖子道:“子岕,咱们如今不好么?你是要做什么?” 点点碎金的娇芒在何子芥在眉心跳动,他那漂亮的桃花眼间波光流转,有着说不出的旖旎。反手回握了何子岚的玉手,何子岕只是轻轻笑道:“姐姐多心了,我如今已有封谓,日后又无须出京,自然敢承诺要多给姐姐些照应。” 何子岚半喜半疑,拈起枚细心研制的蜜饯,却是食不知味,心上的惶恐却如幽潭被竹篙轻点,不知不觉便荡起满池涟漪。 几阵淅淅沥沥的雨黄了金桂、谢了荷花,打去了梧桐树上的寒蝉,终于叩响了九月季节里第一株寒意。 陶灼华清早起身时,多披了件秋香绿云锦的窄袖对襟夹衣,正倚着半开的芸窗凝思,却接了黄氏叫人递进来的家书。 黄氏道是陶春晚自波斯写了信来,还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与她分享,请她求得德妃娘娘的允准,午间回陶家吃新鲜鲥鱼的热锅子。 一对小夫妻纵马驰骋,一路脚程极快。本来不过二十余日便能到达波斯,他们偏绕了大大的远路。不仅由川入滇,又由滇进藏,一路往北看够了大漠黄沙,也赏尽了小桥流水,只把眼巴巴等着他们归来的阿里木足足多晾了月余。 阿里木忍无可忍,打听得这对小夫妻的下落,直接派人将他二人劫回,方才热热闹闹举行了婚礼。 陶灼华到是真心羡慕这两人催马扬鞭的洒脱,此刻听了茯苓的话早坐不住。她忙忙更衣,便就求了德妃娘娘的允准出宫,等不及要瞧瞧陶春晚的亲笔信。 新嫁娘字里行间都是隐藏不住的幸福,陶春晚怕娘家人担心,将她在波斯的生活事无巨细写得清清楚楚。陶灼华一行一行瞧下去,眼中不觉涌动了泪花。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四章 有喜 前世所有的的苦难今世都做了弥补,陶春晚再不会被瑞安所害,陶雨浓不会沦落至瑞安裙下之臣,陶家人如今恰似芝麻开花,节节高挂。.『. 而最让陶灼华感到开心的,便是陶春晚在最后一段写下的好消息。一向大大咧咧的陶春晚在信中难得有扭捏的时候,她含含糊糊写道,自己已然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掐算着孩子的生辰,该与陶灼华的生日一样都在五月。 黄氏已然读过一遍女儿的家书,如今见陶灼华又喜滋滋地递过来,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道:“这孩子到是个有福的,也不晓得这一胎是男是女。” 陶灼华笑意灼灼,一门心思替表姐开心。她冲黄氏与陶超然说道:“男孩儿女孩儿都好,表姐与阿西这样年轻,有他们子孙满堂的时候,舅舅与舅母便等着好生享一享这儿孙福吧。” 黄氏握着陶春晚的信不舍得撒手,却又触动心事,边瞧边落着眼泪,又是欢喜又是伤感。她手里比划着,冲陶超然伤感地说道:“女儿才生下来的时候,我将她拿百子缂丝的大红襁褓这么一包,抱在怀里才这么大小。说起来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这一眨眼她也成了要做母亲的人。” 陶超然心间亦有同感,更多的却是为两个孩子终成眷属感到开心。他握着黄氏的手道:“灼华方才说得极好,孩子们已经成人,咱们做父母的更须开心。日后雨浓也要娶妻,到那时咱们陶家子孙昌隆,该是多让人期待的事。” 黄氏眸间含泪,听着陶超然描绘的那幅画面,却又止不住地开心。 她拿帕子拭净了泪水,冲陶灼华不好意思地笑道:“说是叫你回来吃锅子,舅母却坐在这里絮絮叨叨。我这便吩咐下去,先叫他们发上几两玉兰片与冬笋干,再切些上好的狍子肉。今日还上碗口大的海螺,咱们温拌个爽口的小菜。” 陶灼华微笑颔首,瞧着黄氏连接吩咐下去,虽然依旧干脆利索,却比平日显得有些魂不守舍。想是牵挂着陶春晚头胎有孕,自己却又离得太远,一时爱莫能助。 知妻莫若夫,黄氏这般模样到叫陶超然有些怜惜。他想着自己正好受仁寿皇帝所托,要走一趟波斯与阿里木协调两国再添通商口岸的大事. 若顺路送了黄氏去住段时日,既能宽慰陶春晚思乡之情,又能全了黄氏爱女之意,到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陶超然便故做神秘地问黄氏道:“秋高气爽,正是远行的好天气。我是要出趟远门,你想不想去瞧一瞧你的乖女儿?” 黄氏又惊又喜,一面叫婢子新端上的来的苏合饼搁在陶灼华面前,一面问陶超然道:“你没有骗我,果真要去波斯?” 见陶超然肯定地点头,黄氏欢喜得立起身来拍手笑道:“果然天从人愿,春晚这才走了仨月,我便感觉度日如年。既是定了要启程,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明日收拾一下行李,后日一早便出行。” 陶灼华叫人拿了些五辛粉来洒在苏合饼上头,拿银签子叉起一小块含在口中,偏着头打趣黄氏道:“舅母果然偏心,听到春晚姐姐的名字,恨不得胁生双翅,飞去她的身边。若叫雨浓听见了,心里可会吃味滴。” 八月节时陶雨浓回来住了一日,第二日一早便返回国子监中。如今他日夜苦读,必定心存春闱高中的志气,到不会与亲姐姐争之些长短。陶灼华此举不过故意说笑,逗得黄氏开心。 眼见平日四平八稳的妻子听得要去探望陶春晚便什么都不管不顾,陶超然亦笑道:“灼华说得有礼,雨浓尚在国子监中,还不晓得你这临时起意,又何必那么急?咱们晚几日启程,先替春晚预备些东西岂不是好?” 黄氏素日对陶超然千依百顺,今次却不同意他的说法,抬眸反驳道:“何必要你预备什么东西,春晚是波斯国的太子妃,这一胎还不晓得牵动多少人的目光?亲家那里必定赏赐无数。阿西房里又没有旁人与她争宠,什么东西能短了她的?今次便就依我所说,后日一早动身。我使老管家给雨浓送信,叫他明日回来吃顿团圆饭。” 又眼望陶灼华,殷切切说道:“灼华今日可能在府中留宿?同舅母一起打点行装,亲家的是亲家的,咱们去瞧女儿,必定要为她带些东西。” 陶灼华含笑道:“来时到未曾想到这一节,不曾向德妃娘娘告假。便请娟娘再回趟宫中,去德妃娘娘面前说一声,想来无有大碍。” 黄氏正打发家中有头有脸的老仆陪着娟娘与茯苓说话,听闻陶灼华此言,便命人去请娟娘,麻烦她与茯苓一同回趟宫内。 娟娘去到长宁宫内,先说了陶春晚的喜讯,道是黄氏恳请将陶灼华留下与她收拾行李,德妃笑道:“这是天大的好事,本宫岂有不允。这陶家姑奶奶也是个有福的,但望她能一举得男,本宫也替她高兴。” 不仅允了陶灼华明日用过团圆饭再回来,德妃还特意叫绮罗与锦绫开库房寻出些上好的血燕、人参等物交给娟娘,请她带去陶府。娟娘再三再四推辞,德妃娘娘笑道:“本宫晓得春晚啥都不缺,这不过是一点心意,你便别辞来辞去。” 娟娘只得道了谢,再与茯苓一起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说与黄氏与陶灼华,黄氏眉开眼笑,承下德妃娘娘这份情谊。 陶灼华伴着黄氏去开库房,见黄氏一样一样替陶春晚预备着东西,又特意备了些春日里糖渍的酸梅、去岁冰糖与玫瑰窨过的山楂糕、又命人去采买上好的黄桃,连夜煮成黄桃冻要带去波斯。 为人之母的心意十分周全,黄氏想着自己怀陶春晚时食欲不佳,只怕女儿若随了自己,这些她素日喜欢的小食也能替她开一下胃口。 陶灼华随着黄氏跑前跑后,看着一个包袱一个包袱的东西往马车上搬动,黄氏犹不放心,拿着列好的单子一一查对,生怕漏下了什么东西。 猜你喜欢: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五章 夜梦 陶灼华瞅着黄氏忙忙碌碌,对她如今一刻也待不住的心情,其实颇为体量。 妇人生养孩子简直便是过一道鬼门关,陶春晚没有婆婆,宫中缺少长辈照料,若黄氏能一直陪在身边,想来母女两人都会安心不少。 正是金秋蟹肥,席间上了些桂花酒,婢子便端来一盘足在碗口大小的团脐蟹,掀起盖子看时,金黄肥美的蟹膏子塞得满满登登,叫着便叫人垂涎欲滴。 陶灼华晓得黄氏喜食美蟹,便剔了满黄的蟹膏子蘸了酱醋给她,思忖着说道:“千里迢迢的,舅母素日虽然多次随着舅舅出门,如今到底添了些年纪,不宜奔波劳累。依灼华的意思,既是要去这一趟,便多住些时候,直待表姐平安诞下麟儿,过了他的洗三礼,舅母您那时再回来也便安心。” 至于陶超然,陶灼华到不做此想,他如今时常替仁寿皇帝办事,到是无暇在波斯久居,大约只能两地奔波。 黄氏本来满打满算,府里多少人情往还需要打点,自己此时虽做了甩手掌柜,大约最迟腊月间就得回府。正自心内略有遗憾,听陶灼华这个提意,想了想到也在理,不觉喜上眉梢。 屈指算一算时日,却只有一样叫黄氏遗憾。待过了小外孙的洗三礼,再瞧着陶春晚出了月子,陶雨浓却是早进了考场。 心爱的儿子头回春闱会试,做母亲的不在身边打点,总归是满满的歉意。可若是舍了陶春晚,又怕那孩子人在他乡,虽有阿西照料,这怀孕生产到底比不得自己在她身畔贴心。黄氏思来想去,竟是舍不下那头,又放不下这头。 陶雨浓瞧母亲的模样,心知十有**为着自己的春闱。他感觉自己身为男儿,本该替父亲分忧解劳,何须叫母亲如此挂心。 他便冲母亲暖暖笑道:“母亲,儿子晓得您的心事。其实我到觉得您去了姐姐身边,儿子没了牵肠挂肚的事,反而更能用心攻读。” 陶灼华心里也希望黄氏能去表姐身畔照料,到不担心将陶雨浓一个人留在大阮。现如今的陶雨浓已得了仁寿皇帝青睐,破格入了国子监读书,又与何子岑与何子芥兄弟二人相交莫逆。巍巍京城天子脚下,无人能动得他分毫。 想到这里,陶灼华便就向黄氏大包大揽道:“舅母,我十分赞成雨浓的话。这是表姐与阿西的第一个孩子,她远嫁在外,现如今不晓得怎样盼着您过去,必然希望你能陪着她安心待产。至于雨浓这里您大可放心,他又不是一个人,我自会拜托何子岑对他照拂。” 陶灼华每每提及何子岑时,并没有一般这个年纪的少女娇羞无限的模样,黄氏总觉得两人之间很是默契。她也不打趣,而是向陶灼华认真说道:“灼华,提起何子岑,这位赵王殿下的确是个好人。舅母多一句口,你年纪也不小了,若是德妃娘娘提起,你可不要再推三阻四。” 陶灼华只是落落大访地点头,再向黄氏说道:“舅母明年必定是双喜临门,先抱了小外孙,回来便刚好等着雨浓春闱放榜,咱们家也要出个进士。” 陶超然大力拍着陶雨浓的肩膀道:“好小子,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我和你母亲不在家里,没人约束你,你可更要替咱们陶家争气。” 陶雨浓天资聪慧,对明年的科考极有信心,守着父母却不敢自吹自擂,只是恭敬地笑道:“儿子自当竭尽全力,承如表姐所说,希望咱们陶家明年双喜临门。” 送走了陶超然与黄氏,陶雨浓果真更加用功。他心无旁骛,将家中俗务尽数托给老管家照料,自己连吃住都在国子监中,一门心思苦读用功。 何氏兄弟如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榆林关与劈柴山上头,陶灼华身畔一时有些冷清。夜来霜露清清,她想起何子今次去大阮的所作所为,总觉得前世里大阮的覆灭跟他少不了关系。 宽了外头的衣裳,陶灼华换了身秋香色的暗纹寝衣,倚在榻上闲闲望着外头碎钻般的星子打发时间。解不开从前的谜底,连睡觉也不踏实。她随手从身后的楠木隔断里抽了本书,竟又是从前读过的。 民间野史,着墨极为香艳,对凤凰慕容冲的样貌描写尤为仔细,陶灼华安静地读下去,只觉那凤皇的形象到与何子有几分重合,不由露出丝促狭的笑意。 留意了何子这些天,果然见他渐渐与军国大事沾上了边。陶灼华数次听何子岚提及,如今两姐弟间渐渐有些隔阂,何子一个人沉默的时间愈来愈多。 陶灼华提笔给苏梓琴写信,请她代为留意这何子是否与瑞安私下还有联系。下意识里,陶灼华感觉如今才堪堪登场的何子在从前必定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只不晓得他何以会惨遭瑞安的毒手。 午夜沉沉,苏梓琴安静地读着陶灼华的来信,不觉又回忆起何子从自己身后走过时那如寒芒在背的阴寒与胆怯。她想不明白自己对何子的惧意究竟来自何处,瞅着陶灼华的一再嘱咐,也唯有摇头苦笑。 瑞安死咬着苏梓琴尚未及笄,不许一对小夫妻圆房,实则是怕李家再留有后裔。如今两人依旧是一东一西,李隆寿在乾清宫里孤孤单单,苏梓琴在坤宁宫间对影成双。 迫切地想与李隆寿诉一诉衷肠,苏梓琴又不愿惊动瑞安的眼线,也只得将陶灼华的来信烧去,自己一个人躺回红罗帐中冥思苦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苏梓琴在梦中重回前世,又置身在瑞安的芙蓉洲畔。她恍若身在云端,从上头俯瞰着地面上发生的一切。 苏梓琴瞧见前世的自己死死咬住嘴唇,望着瑞安红木西蕃莲的软榻上痴缠龌龊的两个人,胃里是翻江倒海的恶心。 何子岚衣衫半褪,露着一只修长的藕臂,妖媚的桃花眼斜斜向她挑来,带着冰冷阴狠的毒意。竟趁瑞安不备,轻轻向她勾了勾手指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六章 雌雄 那股森冷阴寒的惧意又在苏梓琴心间盘桓,飘在半空的她瞧着何子岚从榻上翻身坐起,趿了红木脚踏上的鞋子,冲跌坐在地上的那个前世苏梓琴走去。 芙蓉洲间华烛影微,何子岚妖媚到极致的脸上挂着丝扭曲的笑意,与她在大阮所见的那位清纯少女迥然不似一个人。 何子岚拖曳着长长的红绫绡金纱罗裙,轻轻挑起了前世苏梓琴的下颌,身浮半空的苏梓琴瞧见地下的自己惊悚地圆睁着双目。 便在这陡然之间,苏梓琴从睡梦中惊醒,那股深藏心底的惧意与寒凉又如影随行。从未相忘的熟悉感在这一刻又呼啸而至,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涔涔而下,前世里曾经忽略的画面却渐渐清晰。 那一日何子岚守着瑞安轻佻地挑起苏梓琴的下巴,瑞安脸上却是一幅顺理成章的表情。方才的睡梦里,苏梓琴分明瞧见何子岚低头与自己说话时,她喉间突起的一块和嘴唇上头淡淡的乌青。 真假莫分、雌雄难辨。苏梓琴苦思了多日未果,今夜终于醍醐灌顶。她一骨碌翻身坐起,也不招呼在外头值夜的芸香,自己忙忙挑亮了灯,便就急匆匆磨墨,再摊开张雪浪纸给陶灼华写回信。 “一雌复一雄,双燕入紫宫”,以为只有戏本子里才有的故事,如今便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边。怪不得自己在大阮见到何子岚时并没有奇怪的感觉,反而那一夜何子岕从自己身后走过,心间的不适感那样强烈。 前世里被瑞安杀掉的大约是何子岚那个替死鬼,而顶着她的身份与瑞安苟且厮混的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何子岕。这样便能解释瑞安为何对一个无权无势的六公主独独青睐,不仅大肆封赏,还许她自由地出入在芙蓉洲间。 想是何子芥自己也晓得自己做事龌龊,不愿往后顶着骂名,因此才假托了亲姐姐的名字苟活世间。 苏梓琴愈想愈觉得自己已然触到了事实的真相。她笔走龙蛇,这封信写得分外流畅。将写好的信好生吹干,先用牛皮纸的信封压上火漆,苏梓琴再极小心地套了个碧云春水的信封,又描了与陶灼华约定的记号,这才推开窗扇呼吸着外头的夜风,心间透出丝舒畅。 寝宫里悉悉索索的动静惊醒了外头值夜的芸香,她小心地端着着黄须流苏的兰纹四角宫灯进来,见苏梓琴立在窗前,忙搁了灯上前为她披衣,小心地劝道:“娘娘,如今已然有了秋意,切不可贪图凉快着了风寒,奴婢扶您榻上歇息吧。” 苏梓琴摆摆手,只将方才披上的绛红银边披风裹了裹,身上却不觉得冷。她吩咐芸香道:“瞅着明日父亲下了早朝,便请他来我这里一趟。” 沉香与芸香两个丫头前世里随着苏梓琴历经坎坷,主仆几个始终相依为命,因此今生的苏梓琴也敢对她们大胆托付。芸香深知自家的皇后娘娘早与瑞安离心,一味沉静地应道:“奴婢省得,明日便在老地方等着苏大人。” 如今经由苏世贤之手将信送出,直接由郑将军的人把信送去善水居云掌柜处,比从前更为安全便捷,也大大缩短了两姐妹书信往来的时间,消息传递起来十分方便。 苏世贤接了苏梓琴十万火急的信,虽不晓得里头写了些什么,却是没有丝毫拖沓,换了身衣裳便将信送出。对亲生的女儿颇多愧疚,唤了自己多年父亲的这个却又没有血缘关系。自己大错酿成,原也怨不得她们,到不承想她们两人恰如双剑合璧,一心一意联手对付起了瑞安。 身居大阮的陶灼华也在为这最后还未浮出水面的敌人揪心。连着宫中几次宴饮,她都是兴趣缺缺,略显消瘦的身形叫何子岑瞧得十分心疼。今次又入宫时,便叫赵五儿传话,待晚宴结束之后,他约陶灼华去青莲湖上泛舟。 明知现在钻进一个死胡同里,若得月夜下散散心到不失为好的选择。陶灼华回复了何子岑的邀约,并未去参加长宁宫的宴饮,而是一心一意等着晚宴散罢。 前几日读的那一本并未收起,陶灼华换过衣裳之后便又随手翻起。虽则对这小字凤凰的慕容冲以男儿之身侍奉前秦王苻坚心存鄙夷,却也敬佩他小小年纪甘受奇耻大辱,最终成就一代帝君的事迹。 读了几行翻过页来,却是一幅后人杜撰的凤皇小像。民间的画匠更具手上功夫,极细致的工笔、极大胆的着色,将凤皇慕容冲英武中带着妩媚与邪气的样貌勾勒出来,堂堂男儿竟如有倾国倾城之美,丝毫不逊后宫千娇百媚的佳人。 初时到不觉得,陶灼华越端详却是感觉越似一个人,怎么瞧怎么与何子岕有几分想像。她便不再翻书,只顾着端详那幅小像发呆。 有些念头如风,在心间呼啸而过,快得几乎叫她抓不住,只在心间留了浅浅的印痕。陶灼华命茯苓剔亮灯火,再认真捧起,逐字逐句往下瞧去。 野史杜撰而来的小说间少了些历史的依据,却更能前后贯穿,在这本中,那无名氏写道苻坚迫于压力将慕容冲封为平阳太守,却又舍不得这貌美男儿出宫,便演了出李代桃僵的好戏。 真正的慕容冲顶着姐姐清河公主的名字被苻坚留在了宫内,依旧百般宠爱,而假托平阳太守之名前去赴任的,却是他一母双生的姐姐清河公主。姐弟二人宫里宫外互相呼应,最终成就一代大业。 历史上果然有这么相似的东西,陶灼华心间呯呯直跳,直觉这才是前世与今生一直困扰自己的最大谜题。她不信何子岚会叛国求荣,却又解释不了总与瑞安出双入对的那个新任郡主。难不成,这雌雄莫辨的故事就发生在自己身畔? 低垂的珠帘发出细碎的叮当声,茯苓一只素手纤纤挑起珠帘,人还未至笑语先扬:“小姐,赵王殿下到了,奴婢是要请他进来,还是您这便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七章 凤凰 陶灼华将那枚缀着蜜蜡的书签夹入中,在这一瞬间便想了个通透。她不顾茯苓言语间的打趣,正色道:“快请赵王殿下进来。” 忽然肃正起来的脸色叫茯苓吃了一惊,她敛了脸上的笑意,匆匆忙忙出去传话,请何子岑宫内相见。 夜揽清辉,却是无星无月,湛蓝的苍穹如平铺如下的丝缎,被抚得没有一丝褶皱。何子岑本是提了盏并蒂莲纹的双穗流苏小宫灯给陶灼华照明,便先将灯递给茯苓,自己挑起帘子便进了花厅。 浅浅的烛火掩映,陶灼华掩卷侧身的画面美轮美奂,带着丝温柔的暖意。此情此景到依稀是前世再瑞,她留在宫中等他晚归。 何子岑心间一暖,温柔地唤了声“灼华”,瞧着四下无人,低低啄上她的红唇。纵然关山迢迢、亦曾阴阳阻隔,都不曾湮灭两人矢志不忘的爱意。 原来一吻亦可醉人,陶灼华倚在何子岑宽厚温暖的怀抱音,忽然便有了潸然泪下的冲动。此刻还有大事要做,却不是只顾着两情相悦的时候,陶灼华定了定神,从炕桌上那起那本书,递到何子岑的手上。 前世里除却一个何子岑,陶灼华在后宫能说上话的人寥寥无几,她便时常拿些闲文野史打发时间。何子岑瞧着又是这些东西,不觉哑然失笑。随手一翻,正是方才陶灼华以书签相隔的地方。 凤凰慕容冲的画像便在这一刻突兀地撞进何子岑眼中,像上的那个人两只桃花眼灼灼其华,晶莹的肌肤吹弹得破,倾世的美貌堪称风华绝代。 “你来瞧一瞧,这绘像与谁有些相似?”陶灼华缓缓响起的声音如庙宇轻铃,让端详的画像的何子岑心上一惊。何子岑再细瞧了片刻,却伸手在陶灼华臂上轻轻一拍,低笑道:“怪道自己一个人捧着书直乐,原来心里在编排子。” 陶灼华抿唇而笑,她立在何子岑身畔就着他的手去瞧那画像,轻轻说道:“你不觉得子果然美得如同画中人,度其样貌,比身为女儿身的子岚更胜几分?” 一雌复一雄,双燕入紫宫。这一段匪夷所思的历史对何子岑来说并不陌生。前世的默契、今生的延续,何子岑咀嚼着陶灼华方下的未尽之意,就着她的手一面一面往下瞧去,越瞧那面色越是凝重。 这些日子两个人时常在排查身边的人,想要寻出那只安插在皇宫里的手,总是一无所获。瞧陶灼华的样子,分明有所决断,何子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只觉得深深的漩涡此刻才露端倪,他悄然问道:“你在怀疑子?” 前世里的何子分明被瑞安长公主斩草除根,也是因此何子岑才对他百般信任。如今一则他杀许长佑与高嬷嬷两个灭口在先,二则又趁远赴大裕之机与瑞安极为交好,还被瑞安引见给她手下的权臣,这个小弟弟便不由不令人怀疑。 陶灼华艰涩地将手指挪到那幅有着倾城之姿的画像上,又点着画像上所提的“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上头,浑身都在颤颤发抖:“前世里瑞安得势,子岚是明面上唯一得力的人。你且想想,瑞安为了成就野心,连亲兄长亲侄子都能毫不留情,又如何会怜悯一个敌国的公主?我总觉得这里头还有蹊跷。” 瑞安长公主的芙蓉洲里豢养着无数的美少年,都是她掌中之物。陶灼华入过几次芙蓉洲,也见过那些少年几面,无一不是阴柔风流的美态。 怪不得一见何子之时,就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原来他与那些美少年们有几分相像。若被杀的根本是与何子一母双生的何子岚,被她许以郡主之尊的是何子,到刚好吻合瑞安长公主的做派。 陶灼华浅浅几言,何子岑来时薄薄的酒意已然顿消,灵台霎时清明。 直觉里陶灼华的分析没有任何错误,前世里何子是仁寿皇帝这些儿子中唯一一位没有封王的殿下。他却也由此因祸得福,不至于向何子岩与何子岱一般早早便去了藩地,而是一直被留在京中,还能照拂何子岚几分。 何子岑即位之后,时刻谨记仁寿皇帝临终的嘱托,近何子芥而远何子岩。何子一直留在京中不说,过了两个他又将托德妃娘娘身子不好,将在外就藩的何子岩一并调回京中,兄弟几个再次团聚。 兄弟三个长居京中,何子芥虽不理国事,可是关于那些个军事布防、军国大事,何子岑与何子岱商议时,却从未刻意隐瞒。他若有心,这些东西自然可以被他毫不费力地收入囊中。 而陶灼华画出的布防图疏漏不全,其间还故意夹杂着错误。何子作为知情人,自可一眼看穿,并因此给瑞安提点。 何子岑此刻心情激荡,他将那本揣进怀里,再重重握一握陶灼华的手,低低道:“我几乎被他瞒过。你来,咱们一起找子岱问几句话。” 陶灼华重重点头,随手取下了搭在榻边架子上的雪青色帔子往身上一披,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去。茯苓与菖蒲两个立在外间侍候,瞧着两人出来,忙上前屈膝行礼,复又将那盏小巧的莲纹灯递到陶灼华手上。 因宫门早已下匙,何子岱今夜并未出宫,而是留在了德妃娘娘的偏殿里。他刚刚宽去外衣,便听得有宫人前来传何子岑的口信,眉峰不由一紧。 自打重生归来,三人所谋的都是同一桩事,能令何子岑深夜传唤,大约是寻到了些眉目。他随手扯过搭在床架上的衣衫,大步便往外迈去。 青莲湖如锦缎平铺的水面上,木舟随水恣意而行,一盏莲纹宫灯闪着柔和的光晕,三个人将那册摊开,开始了认真的揣测。 何子岑简单几句述说了陶灼华的猜测,也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他紧盯着何子岱道:“瑞安攻破大阮之后,只有你晓得后情。你仔细想一想,当年六妹妹被她封为郡主,可有什么蹊跷之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八章 石出 舟行水面,合着两岸杜若蘅芷的香气,在夜风中徐徐吹散。唯有船头那一盏并蒂莲纹的宫灯青芒盈盈,在湖心投下明明灭灭的剪影。 何子岱弃了桨,自船舱里藤制的小几上拿起那本凤凰传翻了几下,其实早已为两人这异想天开的想法所惊,隐隐约约觉得并非没有可能。 他顺着何子岑的话仔细想去,犹犹豫豫说道:“这不过是个故事,天下间哪里真得雌雄难辨?当年瑞安为了彰显自己大度,不但赐了六妹妹郡主之尊,允她享着朝廷俸禄,还三五不时召她入大阮皇城,甚至留宿芙蓉洲中。” 说到此处,何子岱心间也是突突一跳,豁然抬起头来,口中重重念到:“一雌复一雄,双燕入紫宫。难不成,难不成?” 何子岱前世里曾潜入芙蓉洲中,亲眼瞧见过豢养在芙蓉洲间以供瑞安取乐的美少年。他豁然翻开书中慕容冲那幅雌雄难辨的小像,竟再也难以做声。 “难不成被瑞安杀死的是子岚,真正留下来的却是何子岕”,陶灼华接过他的未尽之语,清晰地将话说了出来。那清冷如珠的话语似点点霜露洒落在湖面,惊得船上几个人黯然无语。 唯有如此,才更符合瑞安的个性。何子岚性情刚烈,一生敬仰仁寿皇帝,断然不会做出对不起大阮的事,更不会下贱到频繁地与瑞安出入在芙蓉洲间。 而芙蓉洲里美少年们虽然多到脚踩脚辗,却无人及得过何子岕那张倾世的容颜。能将何子岕收服在瑞安的石榴裙下,那才是她一贯的做派。 “子岚对父皇满心仰慕,她又素来身有傲骨,我就感觉她不会依附于奸人苟且偷生,嫂嫂的猜测可以立住脚,咱们该多往何子岕身上下功夫。” 何子岱一锤定音,正自愤恨地就着方才的话题讨论下去。他摘了两朵饱满的莲蓬剥去硬壳递给陶灼华,再凝重地分析道:“瑞安连至善皇姐都不曾杀,却对子岚痛下杀手,想来一是要断去何子岕的念想,二是要成全何子岕的名声。” 一路走来的孪生姐弟,终于不复年少时的骨肉亲情。当何子岕发觉无法劝得何子岚与自己同心时,便义无反顾地借瑞安之手搬开了这块绊脚石。 如同许长佑、如同高嬷嬷,不管再难舍的情份,一旦触动了他的利益,何子岕便要不管不顾地除去。 狼子野心,彰显无疑。陶灼华将剥好的莲子分送给何子岑与何子岱,却发现何子岑楞楞地盘膝而坐,口中喃喃自语道:“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当年那一枝红绫羽箭射向何子岑的胸膛,在他阖上双目之前,还曾听到过那个异常怨毒的声音,曾想要看清那个身姿窈窕的人影儿。 重生归来,他遍寻记忆,始终想不出那个感觉十分熟悉、却又对自己充满怨恨的人究竟是谁。如今循着陶灼华说的这根线,他也清晰地记起了那个声音。 虽然与何子岕的声音有些出入,那种语气却不曾改变。何子岕那时着了女装,声音与平日有些差别,那妩媚风流的身形却不曾改变。 何子岕醉心唱戏,还没有郡王封谓的时候,更是时常拿这个打发时间。他向何子岑射出致命的一箭,却不自觉地用了戏文中的声音,显见得得意至极。 都以为谢贵妃与何子岩才是殃及大阮的罪魁祸首,谁承想真正的始作俑者却是早便被他们认做以死殉国的何子岕。不独如此,还有个到现在几乎未露出马脚,而将谢贵妃这同胞妹妹玩弄于股掌的宣平候。 谜底一旦揭开,除却对何子岕的痛恨,陶灼华还有对何子岚深深的怜惜。这可怜的女子不但早成为瑞安的刀下之鬼,却又被冠以与瑞安狼狈为奸的骂名。 真相终于大白,明处的、暗处的敌人都无所遁形。何子岑的手一直捂在胸口,那是前世那枝红绫羽箭穿心而过、他殒命城楼的地方。如今想起来,好似还能感觉到那一刻国破家亡的疼痛。 而如今可以确定的便是,历史不会再次重演,他不会再给对方机会。 何子岱一直在搜寻着宣平候爷不轨的证据,如今也小有所成。他冷笑道:“可笑谢氏将母妃看做最大的敌人,而将娘家宣平候府认做最大的靠山。她恰恰想不到的便是宣平候哪里甘心替她捧出个太子,而是决意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因此才有前世的红衣大炮连绵不绝从劈柴山运出。” 想通了何子岕的关窍,其余的问题基本迎刃而解。谢贵妃必是未曾想到宣平候爷也与瑞安有联系,因此大阮城破之即心生悔意,步了德妃娘娘后尘,不甘不愿地离了这万丈红尘。 而何子岩必定初时受谢贵妃之命,暂不参与两国之争,想要来个渔翁得利。岂料想风云突变,形势未曾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何子岩不甘心大阮落到旁人手中,才倾整个蜀地兵力反扑,终是寡不敌众,死于瑞安之手。 敌人一个一个都浮出水面,剩下的便要靠他们瓮中捉鳖。陶灼华眉眼璨璨,将手心轻轻一握,似是将前世那些魑魅魍魉收入在如来佛的五指山下:“子岑、子岱,我此身终于清白,咱们再也不要给对方可趁之机,终于到了报仇的时候”。 “你放心,从哪里跌到的便要从哪里爬起来,我是真没想到,我的小弟弟瞧着不食人间烟火,却是十足的心怀鬼胎”,何子岑嘿嘿而笑,此刻眼望长平宫的方向,露出平日少有的森然怒意。 岸边有银铃叮当作响,那是陶灼华与茯苓约定的信号。此时夜深,不晓得茯苓何以摇动了银铃,想是又有什么紧急情况。 何子岱亦识得此铃,他将双臂轮圆,木舟如箭飞逝,不多时便泊在岸边。 茯苓轻轻巧巧地冲三个人行礼,忙忙递上了手中的信件:“奴婢瞧了信封,认得是十万火急的标记,因此斗胆惊扰了小姐与两位殿下。”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九章 伪功 苏梓琴前几日才有信来,如今竟又是十万火急,马不停蹄地叫人将信送入wwΔw.『kge『ge.la陶灼华生怕是瑞安狗急跳墙,带累李隆寿有什么不测,便忙忙去撕那个信封。 何子岑从她手中拿过信来,替她剖去外头的碧云春水信封,又拔下头上金簪去挑里头封得得严严实实的火漆。 茯苓想得周全,来时手里特意拎着盏双烛的琉璃灯,一并递到何子岱手上,瞧着他们搁进船舱,由得这三个人挑灯细读。 苏梓琴坦陈自己已然认出了何子岕,原来两下里竟是想到一处。她在信中指正前世的何子岚另有其人,正合了三个人的猜测,如此以来便再无怀疑。 何子岱哈哈笑道:“嫂嫂,您这位妹子也是高人,随时随地身在虎穴却能游刃有余。如今瑞安真正是四面楚歌,可笑这何子岕不晓得她穷途末路,还以为自己攀上高枝,妄图觊觎父皇的江山万里。” 其余的人尚可,陶灼华担心的却是何子岚一旦知晓亲弟弟与瑞安私通,该有多少伤心无助。她低低婉叹道:“何子岕前世作恶多端,今生又少在悔改,依然铤而走险,这样的人自然是死有余辜。我所担心的是子岚前世薄命,其实也是受你我所累。今世这何子岕又是一意孤行,咱们总要护她周全。” 何子岑频频点头道:“这是自然,前世里父皇替子岚指定的姻缘一般般,婚后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今生既要子岚幸福,你也须好生留意,替她寻一位德貌双全的东床快婿才好。” 听着谈及旁人的姻缘,何子岱眼前不觉又闪过孙家二小姐红衣翩然的身影。他将目光投向远处,听得鹭鸶咕咕而叫,在静谧的夜色中格外悠长。两世金戈铁马的硬汉终究有了些绕指柔肠。 八月末的一个夜晚,榆林关外终于来了消息。明月依旧驻守,清风一个人悄然自关外折返。他来不及换去身上的黑衣,风尘仆仆便出现在了何子岑的面前。 清风与明月蛰伏在榆林关外已然有段时间,偏生榆林关这几个月风平浪静,钱将军与何子岩都没什么动静。两人自然不愿无功而返,竟在离大营不远的村子里租了间木屋,安心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 细心打探了这段时间,清风与明月发现榆林关的守军除却日常操练,每隔一两个月便有小股的部队要去一次南山那边狩猎,每每归来时到也兵刃带血,却没见带回什么野兽飞禽。 清风与明月极其细心,发觉营间有个规律,每当狩猎过后的三两日内,便有马颈上绑着铃铛的信差出行,大约是往京中送信。 军中戒备森严,钱将军素有威名,清风与明月只怕行藏败露,并不敢擅入军中。他们只能猜测这些折子里头是否有那些所谓的军功,更不晓得这军功与南山狩猎之间有什么联系,便下决心彻查到底。 前次榆林关的守军例行往南山狩猎,清风与明月便悄然随行。他们跟着这小股的部分翻过密林,却瞧见了惊天动地的一幕。 这些人根本不是山中狩猎,而是在南山里设着处军营。士兵们在这里改头换面,穿上鞑子的衣衫,再折到南山以北骚扰几个大阮的村庄,更手刃百余名赤手空拳的百姓。他们扔些自己身上的铠甲之物,故布是鞑子被人杀死的迷阵,便算做是杀了入侵之敌,以此当做军功送到仁寿皇帝的案头。 清风与明月两人远远观望,瞧着无辜百姓受难,直恨得浑身骨节格格做响。他们身单力薄,更不能打草惊蛇,恨不能早一日将消息传回京内。这两人一合计,明月依旧留在榆林关外继续搜寻证据,清风便日夜兼程回来送信。 兹事体大,何子岑并不敢仅凭着两人仅有的一次亲眼目睹便妄下结论。 况且如今两兄弟争夺太子东宫的头一把交椅,一个处理不当被何子岩乱咬一口,自己便就前功尽弃。何子岑思来想去寻不出太好的法子,便约着何子岱同往青莲宫寻陶灼华商议。 三个人心知肚明,前世里能叫仁寿皇帝龙颜大怒、甚至伤及身子的大约便是这件大事。仁寿皇帝晓得了何子岩杀无辜百姓来骗军功,却又不敢将这罪名公开,只能自己憋在心里。他借故杀了钱将军,又将何子岩急召回京,再匆匆立了何子岑为太子。一口恶气郁在心间吐不出来,终是将自己气出一身的病来。 前世里三个人对这件事毫不知情,不晓得是哪位深藏不露的人物能将这么大的事情捅出,还能将钱将军与何子岩扳倒。三个人苦思冥想,记不起那时候谁与仁寿皇帝走得颇近,一进又到了山重水复。 何子岑毕竟做过帝王,他心思缜密,想了半天方问何子岱道:“你记不记得当年钱将军获罪,被父皇斩杀。而赵将军一并株连,被罚做从五品的小吏,无召再不得入京。昌盛将军那些旧部们闹出的这场风波,父皇龙颜震怒,殃及许多武将,却唯独孙将军平安无事?” 何子岱痴心于武功,对这些武将们的升迁荣辱格外在意。他细细回忆着前事,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孙将军虽未获罪,也被连降了两级,且交出了帅印,不几年便就解甲归田,怎么能算得平安无事?” “不然”,何子岑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分析在理。“孙将军是连降两级不假,可是接下来孙夫人的生辰宴上,母妃却曾亲自登门,给了她极大的殊荣。你仔细想想,若没有父皇的授意,母妃又如何会在风口浪尖上去孙府参加什么宴会?” 听得两兄弟抽丝剥茧,陶灼华十分汗颜。前世里她纠缠在何子岑与瑞安之间,整日考虑最多的便是如果能够不背叛何子岑,却又能保陶家人周全,于前朝后宫的事情几乎不曾在意,更未留意那时候德妃娘娘曾去参加过一个命妇的生辰宴。 亡国之恨,不能全怪别人,自己从前便真正不曾用心。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章 血债 如今听着何子岑的分析,陶灼华感觉十分在理。她赞成地点头道:“我同意子岑的说法,母妃为人小心谨慎,不会无缘无故去刚刚获罪的孙府串门子。而孙将军明着连降两级,未尝不是父皇给他的保命之策。” 必定是孙将军察觉榆林关有异,暗中揭开了真相。仁寿皇帝处置了一干昌盛将军的旧部,只怕这些人察觉是孙将军向自己告的密,才明降他两级,以此做为对他的保护。而为了安抚忠臣,德妃娘娘才会参加一个大臣之妻的生辰宴。 可以想见的是,德妃娘娘出席宴饮,私底下必定少不了与孙将军夫妇二人的交流,也会传达仁寿皇帝对他们的嘉许之意。 一想到德妃娘娘曾这样为仁寿皇帝分忧解难,而前世的自己却颇多拖了何子岑的后腿,总想着两个人花前月下,陶灼华的歉疚感便是才下眉头、却上心上。 她眼望何子岑,眸间有深浓的歉意:“子岑,我虽不曾将真得布防图送出,前世里的确有愧于你。不曾为你的江山社稷出过一点薄力,反而时时牵制于你。” “都说是红颜祸水,其实真正的祸水哪里会是红颜?不过是亡国之君给自己所找的借口”,何子岑轻柔地摆手,制止了陶灼华满腹的歉疚:“是我醉心于后宫的安逸,没有将过多的精力放在前朝,才给了何子芥、宣平候等人可趁之机。这误国的罪名我难辞其咎,与你一个后宫女子何干?” 何子岱轻叹一声,拿手撩拨着舟畔的湖水,低低说道:“其实也怪我,我那时瞧不起嫂嫂质子的出身,处处与你做对,叫兄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是咱们自己生了罅隙,才给对方钻了空子。” “过往已矣,不必再在这里纠缠谁的对错。”何子岑拍拍何子岱的肩膀,又握住陶灼华的手,温润的语气间却是无比的坚定:“咱们如今心无旁骛,必定将前世这些祸国殃民的人一个一个揪出。” 浅浅的弦月刚刚冲破云宵,此刻清韵皎洁,湖面宛如碎银。陶灼华掬一把清凉的湖水洗面,认真地应和着何子岑的话:“我必定叫瑞安四面楚歌,不仅再也没有精力攻打咱们大阮,便是身在大裕也睡不安稳。” 想到陶灼华昔年借着景泰帝的召见,与这位垂死之即的帝君达成协议。她不仅顺利保了刘才人母子,还替他寻到玄武等人,果真给了瑞安痛快一击,何子岑暖暖笑道:“灼华,你果然不曾食言,一一完成了大裕皇朝行帝的重托。” 皎皎银辉移上陶灼华玉簪白绘绣折枝海棠的蜀丝宫裙,瞧着那素若秋蕙的颜色,何子岑略显心疼地说道:“灼华,如今咱们一个一个都好好的,便改了你这穿白的习惯吧。” 四十年的沧桑里,这一抹哀婉的白色是陶灼华给予自己重重的惩罚,如今天从人愿,她不仅重新与何子岑好生聚在了一起,还会将前世的仇人一个一个手刃。眼望何子岑期许的双眸,她微笑颔首,双颊染上胭脂色的薄醉。 三个人从前世说到今生,又从今生追溯到前世,越说越是激昂。何子岱重重拍打着舟沿,颇有些遗憾地说道:“好景好夜好心情,奈何没有美酒助兴。” 何子岑朗声笑道:“待他日天下海晏河清,还愁你没有一醉方休的时候么?如今还有大事要做,解铃还须系铃人。榆林关的事情你我都不好出面,你现今不是与那位孙少将军走得极近?赶紧去把话风露一露,若能请动孙将军出山,有了他代为佐证,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何子岱听得孙大人几个字,那红衣烈烈的倩影却又在脑际徘徊。他低低应道:“我明日便去,只不过如今孙将军在朝中不大露面,也不晓得他如今是什么想法,还有没有前世的锐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相信孙将军的为人”,何子岑眸色坚毅,昔日身为帝君的峥嵘在不经意间闪现,瞧得陶灼华眼间熠熠生辉。 三个人议定了下步的计划,便在青莲湖畔分手。何子岱凝望着何子岑送陶灼华回宫的背影,不自觉地将这两人如今琴瑟和谐的身影与前世重叠。他浑然又记起洋溪湖畔的黄冢漫漫,还有湖边浣纱的陶灼华白衣重重。 多少悲哀、几重惆怅,如今都好似化为虚无。何子岱心间忽然涌出漫天的豪情,他想要再次追随着兄长,一步一步夯实祖宗们打下的江山,叫那些个魑魅魍魉再无葬身之地。 躺在长宁宫的偏殿之中,何子岱一直了无睡意。如今多耽搁一日,榆林关外的无辜百姓便多受一日钱将军等人的践踏。一想到这起子小人为了金銮殿上那个位子无所不为,深深的怒气便在何子岱心间翻涌。 他想着明日一早便出宫去寻孙少将军,直接请他为自己引见孙大人将军。不管成与不成,他都会将榆林关的情形详详细细说个清楚,希望孙将军能看在无辜百姓受难的份上,即刻出马揭开钱将军与何子岩的真面目。 何子岱这边在谋划着如何说动孙将军的时候,孙府的正厅里此刻正是彤云密布,烈焰雷霆伴随着孙将军的震天之怒,叫齐聚一堂的孙夫人、孙少将军、孙含珠,还有跪在地下的两名部属连大气也不敢出。 原来孙将军早为何子岩一桩又一桩的军功感到动容,身为曾经戍守边关之将,孙将军极为了解榆林关的近况,他不信现如今会有鞑子三番五次进犯,便悄悄派出了心腹下属前去打探。 部属们带回的情报与清风传给何子岑的消息大同小异,孙将军闻听得何子岩的军功是用无辜百姓的鲜血染就,直气得浑身哆哆嗦嗦,一掌便将身旁冷硬的紫檀木高几劈掉一个角去。 他豁然立起身来,冲着地下两名部属问道:“兹事体大,你们可曾瞧得清楚?若有半句谎言,便须提头来见。”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一章 义愤 攸关身家性命的大事,孙将军两个部属如何管谣传? 瞧着孙将军雷霆震怒,部属们依旧详细将榆林关发生的事情重新述说了一遍。及至听到无辜百姓饱受刀枪之灾,孙夫人与一双儿女也拍案而起。 孙夫人本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听闻榆林关外无辜百姓血流成河,连连跺着脚道:“这天下便没有王法么?他们怎么敢?怎么忍心?” 孙大人更是赤红着一张脸,直气得话都说不成缕:“多年的兄弟,我竟想不到他们简直禽兽不如。残杀无辜百姓,他们怎么能下得去手?怎么能下得去手?” 这耿直的汉子不晓得该说什么,发出如野兽般沉闷的咆哮:“我不能任由他们这么着,做下这等龌龊之事,便是拿到了皇位,黎民百姓岂不是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来人,更衣,我要即刻入宫面圣。” 孙夫人到是反应迅捷,一个健步便拦在了孙将军前头。她生怕一个人拽不住丈夫,急得大声喊着儿子与女儿过来帮忙。 两名部属守住房门,孙少将军将父亲拦腰抱住,孙含珠用力推着孙将军的脊背,一家四口拉拉扯扯又回到房内。 孙夫人连拖带拽将孙将军摁回方才的太师椅上坐下,这才恨恨道:“你冲动个什么劲,咱们先议一议再说。你此去面圣有什么证据?若是走漏了风声,榆林关给你来一个偃旗息鼓,你白背了个诬陷亲王的名声,哪个信你这些泣血之语?” 孙将军情知夫人说得在理,只是一想到关外百姓身处苦寒之地,本就可怜至极,如今又为自己国家的官兵屠杀,他便剜心似的疼痛。 昔日老兄弟几个同在昌盛将军麾下,在与大裕交锋的这些年间,一个个都是出生入死之人。枪林剑雨里都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哪一个从前都是血性男儿,孙将军绝想不到这些老兄弟临了临了竟错了主意。 他捶着断去一角的紫檀木高几,冲孙夫人道:“简直枉为人臣、枉为人臣。” 孙含珠乖巧地替父亲捧了茶来,叫孙将军先润润嗓子。孙将军咕咚咕咚将一大碗茶饮进,却是长叹一声,虎目里滴下两滴泪来。 “幸而当今陛下子嗣不多,如今唯有二子夺嫡,就弄得殃及无辜百姓。这要再跳出一个两个来,可怎么得了?”孙将军捶胸顿足,满腔愤怒无处发泄。 他被夫人与一双儿女这一阻,其实也想得明白。如今除却那两个部署的证词,他便是入宫面圣也没有旁的证据。若钱将军他们在榆林外关收手,再来个倒打一耙,到显得是他在诽谤旁人。 前些时赵将军等人传讯儿,约他去钱家议一议扶持何子岩入主东宫之事,被他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下意识里,孙将军更属意于为人中正平和的何子岑,觉得他忠君爱民,比何子岩的才华更高一筹。 赵、钱几位将军却似是被谢贵妃灌了迷魂汤一般,不仅一力支持何子岩夺嫡,更看好他他与叶蓁蓁的姻缘,想替已故的昌盛将军捧出个身为皇后的女儿。 孙将军实在不晓得往日直来直去的兄弟们如今不以忠君爱国为己任,竟想去左右仁寿皇帝,隐隐觉得这不似为人臣子这道。他情知孤掌难鸣,又劝不得众人回心转意,也只得选择置身事外。 瞧着孙大人的情绪稍稍平息,孙夫人半是劝解半是埋怨道:“我晓得你心里急,奈何除了手下人亲眼所见,咱们又没有旁的证据。你这般冒冒失失进宫去弹劾堂堂楚王殿下,叫陛下如何信你?” 孙将军虽是恨得睚眦欲裂,却也晓得夫人言之有理。他攥起的拳头无意识地摆着身畔的紫檀木硬几,无奈说道:“难不成便眼睁睁瞧着他们屠杀无辜百姓,我身处京中坐视不理?” 遥遥望着皇宫的方向行了一礼,孙将军冲孙夫人道:“咱们孙家世受皇恩,难不成真要眼睁睁瞧着小人当道,拿着冒牌的军功去搏太子之位?这样的人便是坐上了九重宝阙,叫我如何能再有一颗忠君爱国之心?” “你急什么?”孙夫人到底心思比孙将军更为缜密,她直视着丈夫的眼睛道:“自作孽不可活,咱们岂是袖手旁观之人?你依妾身所说,咱们另想旁的法子。” 依孙夫人的意思,如今长春宫的谢贵妃与长宁宫的德妃娘娘因着这太子之位已然成了冤家对头,大臣们迟早要选择站队。 孙家因着大相国寺与德妃娘娘结了缘,孙夫人与孙含珠这些日子数次蒙她相召,连仁寿皇帝都出过一两次面。德妃娘娘有意将孙含珠向仁寿皇帝引见,仁寿皇帝还曾赏了孙含珠一斛东珠做为见面礼,赞她英姿飒爽,大有巾帼之风。 不管孙家愿不愿意,在外人眼中他们如今都与长宁宫撇不开关系。而且孙夫人冷眼旁观,德妃娘娘对孙含珠早超越了一般的关爱之情,大约有意与自家联姻,只为如今孙家态度模棱两可,这层窗户纸才一直未曾捅破。 孙夫人道:“既是咱们心间已有选择,便无须藏着掖着,也是时候叫陛下与德妃娘娘晓得咱们孙家的立场。明日妾身便领着女儿进宫请安,在长宁宫里露露口风。儿子这些日子又与齐王殿下走得颇近,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难保赵王与齐王两位殿下不知情,叫儿子听听他们的意思,总比你冒冒失失进宫强了百倍。” 孙将军听夫人说得在理,到也无法反驳。奈何只要一想起关外的百姓无辜受难,他一颗心便如滚在烧开的热油间,不晓得有几多煎熬,只催着妻子与儿子明日一早相应行事,赶紧将大问题解决。 第二日一大早,孙少将军打扮齐整,刚要往齐王府登门求见,小厮却递来了门房刚刚送进的齐王府的帖子,说是齐王有意登门,送信人便在外头立等回音。 少将军心思如电,立时便晓得大约这齐王殿下也是知情人。他匆匆命人传话,自己在府上扫榻以待,只等何子岱上门。 最快更新,阅读请。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二章 出山 何子岱着便装过孙府,与孙少将军见面之后,仅仅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就向孙少将军提出今次过府实则有件大事想与孙将军商议,只怕太过冒昧,特请孙少将军代为递个话。 此时孙夫人已然带着孙含珠入宫,留了孙将军一个人在家里等消息,他在正房里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卧不宁,听得儿子匆匆赶来传话,精神为之一振。 孙将军哪里等得要何子岱屈尊,大步流星便往儿子的外书房走去,匆匆忙忙与何子岱见礼。只为从前孙将军的态度模棱两可,两下里虽见过几次,并未说过什么知心话,此刻都深知对方的心意,这次谈话反而顺利无比。 两下里将情况一碰,何子岱便就说明了来意:“孙将军,实不相瞒,是我兄长赵王殿下发现了榆林关外有异,这才吩咐我请动您这位老将出山。” 何子岱侃侃而谈,将自己与何子岑的立场先摆了出来。他言道兄弟二人本待立时救民于水火之中,却又怕弄巧成拙,走漏了消息反被对方反咬一口。 他站在何子岑的立场说道:“孙将军,您也晓得,此刻正是两虎相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皇兄。他便有心出头,却生怕被我父皇误会他对楚王多有诽谤。因此我们兄弟二人思来想去,此事唯有孙将军出马最为适合。” 一则孙将军对榆林关的地形熟悉,便于搜集证据;再则他与钱将军等人是故旧,若非事出有因,必定不会无缘无故弹劾老兄弟,更能让仁寿皇帝相信。 孙将军本就不可能对此事袖手旁观,如今再得了两位殿下的信物,自是慨然应允。他起身向何子岱行礼道:“老臣肚子里墨水不多,凭生只晓得忠君爱国。此次蒙两位殿下所托,能救关外百姓于水火之中,也是老臣的造化。” 次日一早,孙将军悄悄向仁寿皇帝告了假,只说是自己有件急事要办,带着儿子与几位心腹,悄悄踏上了通往榆林关的官道。 而此刻的谢贵妃却依旧被蒙在鼓里,她正被何子岩一封一封的家书喜得心花怒放。前几日钱将军奏请军功的折子再次送上,仁寿皇帝照例是守着百官嘉奖,而且夜宿在长春宫中,还夸她调教出了个好儿子。 弄巧反而成拙,仁寿皇帝早对榆林关中屡屡报来的军功有了猜测。前番何子岑出清风与明月两人、如今又有孙将军匆匆告假,仁寿皇帝的直觉都跟榆林关有些关系。他耐住性子不言不语,实则派出了密探随着孙将军出京,看他是不是往榆林关而去,再便是好生探一探榆林关的虚实。 见谢贵妃一幅沾沾自喜的模样,仁寿皇帝也不说破,在长春宫里照旧与她有说有笑,到叫谢贵妃以为自己此次果真母凭子贵,跟着何子岩锦上添花。 谢贵妃本是有意撮合叶蓁蓁与何子岩这一对,她应承下何子岩待叶蓁蓁及笄时想法子将自己遣回。此刻瞅着仁寿皇帝龙颜大悦,便就小心翼翼提出,九月二十六她的生辰在即,何子岩这一走已经一年多的时光,想趁着做寿叫儿子回来休养几天。 这位一心想要攀爬上后宫最高位置的愚人打得一手好算盘,她晓得自己的生辰与叶蓁蓁及笄离得十分近便,此举正是一箭双雕之意。 仁寿皇帝脸上一直挂着些笑意,他手指轻轻绕弄着谢贵妃的青丝,搁了片刻才温和地笑道:“你不说朕到疏忽了,子岩是去了许久,朕也有些话想同他说。便依你的意思,写封信叫他暂时回来吧。” 谢贵妃喜不自胜,愈发拿出浑身解数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仁寿皇帝。第二日一早送了君王早朝,立时便写了信,叫人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榆林关。 何子岩算着叶蓁蓁及笄在即,早是日思夜盼京中音讯。终于等来谢贵妃的信,他早便收拾好行装,喜滋滋向钱将军辞行。 钱将军晓得他要回去替叶蓁蓁庆生,到乐见这下一辈结成美丽的联盟。他不仅不拦着何子岩,反而亲自替叶蓁蓁准备了些东西,托他带回京城。 钱将军语重心长嘱咐何子岩道:“回去京中做事低调,万万不可走漏此间的消息。此时尘埃尚未落定,过完了蓁蓁的及笄礼,还是早早回到军中。” 何子岩谢了钱将军的点拨,当日午后便带着几个侍卫启程。钱将军见何子岩离去,只命人约束军队勤加操练,暂时不去扰民。榆林关也因为何子岩的离开而稍稍消停了一段时间,正好便于孙将军与清风、明月等人布置埋伏。 京中繁朵簌簌,金桂尚未完全凋零,又是一年中赏菊食蟹的好时候。 谢贵妃终于盼来了何子岩入京,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与何子岩来了番长谈,一心一意要借自己的生辰与叶蓁蓁及笄促成这对新人。 谢贵妃与何子岩议毕,便求仁寿皇帝道:“蓁蓁的及笄礼与臣妾的生辰差不了几天,臣妾的意思,想求陛下一道恩典,在京郊的簪菊苑以臣妾的名义替她设宴,遍邀了三品以上的命妇携带家眷参加。也好叫她们瞧一瞧,昌盛将军故去这些年,陛下对忠臣眷顾之心依旧不曾稍减。” 仁寿皇帝脸上依旧是一贯的温和,只冲谢贵妃道:“朕厚待嘉柔到无可厚非,不过爱妃这般大张其鼓,岂不是叫嘉柔抢了你生辰宴的好彩头?” 谢贵妃连嗔带笑,娇滴滴拽着仁寿皇帝的衣袖撒娇道:“臣妾一把年纪的人,难不成与个小姑娘计较。蓁蓁的母亲是臣妾最好的手帕交,臣妾替故人之女好生办一场及笄宴,心里只有高兴,又怎么会因为这个心生罅隙。” 仁寿皇帝无可无不可道:“那便依你,先过了嘉柔的及笄礼,再过完了你的生辰,索性在簪菊园多住几日。那园子里金桂还未落尽,再赏赏满圆的菊花。朕若得闲,也会去住两日。” 谢贵妃喜不自胜,自谓计谋得逞,回来便说与何子岩,要他好生把握机会。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三章 水榭 长春宫发出的帖子漫天飞舞,陶灼华这里也接了一张。一秒.la】,精彩小说免费阅读!叶蓁蓁的及笄连着谢贵妃的生辰,既是后宫中倾巢出动,她也只得安之若素。 隐约记得前世也有这场盛会,陶灼华那时与叶蓁蓁要好,还是对方特意亲送了请柬。自己去簪菊苑住了两日,被忍冬推推搡搡,还曾滑落溪间湿了衣裙,多亏茯苓多备了件披风,自己侥幸不曾出丑。 到了旧历九月二十,谢贵妃便携着叶蓁蓁先行一步,预备她九月二十二的及笄礼。如今谢贵妃在后宫中份位最高,内外命妇们自然都会买她三分脸面,一时间京中车马便络绎不绝,簪菊园中衣带飘香、佳人无数。 二十四日午间,何子岩在簪菊苑门口接着了谢贵妃与叶蓁蓁的车驾,他人前人后都是恭谨守礼的样子,对叶蓁蓁十分敬重,说话时也是稍稍侧着头,并不正目凝望。 他恭敬地随在谢贵妃身旁,只殷勤地对谢贵妃说道:“母妃依然是住缀锦园么?儿子已经派人收拾了出来,备了新鲜的鹿肉与野鸡,都小火煨着。” 瞧着何子岩安置妥当,谢贵妃满意地点头,笑道:“你辛苦了,本宫与蓁蓁稍稍梳洗,咱们一家人便可坐下用膳。” 何子岩醇醇一笑间也有风华绝代之姿,他暖暖说道:“为母妃效劳,正是儿子应该做的,哪里敢当辛苦二字。如今双喜临门,母妃与蓁蓁的好日子都临近,儿子既然赶回京来,自然要尽一份心意。” 谢贵妃听何子岩言语恭敬,又字字珠讥,偏头向叶蓁蓁笑道:“你这个兄长去关外待了这么久,身上到没染了多少边疆的杀伐气。本宫到想瞧一瞧,他在战场上如何叱咤风云,攒了那么多的军功。” 何子岩心间有鬼,听得那军功二字,神色略显停顿,片刻间便神色自如,低低笑道:“母妃这是拿着儿子取笑,有钱将军珠玉在先,儿子才能征战沙场的机会。如今侥幸攒下少许军功,也是托赖父皇与母妃的鸿福。” 谢贵妃听得心花怒放,偏故意嗔道:“去了关外这边时日,到学会了油嘴滑舌。守着蓁蓁,也不怕你妹妹笑话。” 叶蓁蓁情知谢贵妃这是故意守着自己给何子岩脸上贴金,她不言不语,只是恬柔低笑,半句话也不往下接。 何子岩略感遗憾,又向谢贵妃殷勤道:“蓁蓁从前来时,住的那蘅芜园有些凄清,儿子便擅自做主,使人重新布置了迎春阁。迎春阁与母妃的缀锦园有小路相连,来往极是方便,不若请蓁蓁住在那里。” 这本是临启程时谢贵妃与何子岩议定的一环,不待叶蓁蓁开口,谢贵妃便点头道:“你想得周全,只是蓁蓁从前住惯了蘅芜园,还须瞧一瞧迎春阁里有无什么添减。这次咱们来要住个七八日,还是要安排妥当了才更为方便。” 叶蓁蓁听着这几句,到似是对方细心为自己打算,暗忖自己莫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不过是住个七八日功夫,其实哪个园子都无所谓。她便冲何子岩微微敛礼,含笑道谢:“有劳殿下,佳柔便住迎春阁,方便来贵妃娘娘面前侍候。” 谢贵妃瞧着何子岩玉树临风,颇有倜傥之姿,叶蓁蓁娇小玲珑,亦是倾国倾城之貌,若得这二人接为连理,一则全了自己的心事,更能为何子岩笼络部分人心,当真一举两得。 只是好事多磨,叶蓁蓁迟迟不肯松口。谢贵妃心间既恼且恨,又不能强迫叶蓁蓁就范,如今也只得与何子岩定下权益之计,一定要替何子岩将她这朵带刺的玫瑰收入囊中。 何子岩晓得叶蓁蓁对自己并不待见,也不故意在她面前碍眼。他只是请宫人将叶蓁蓁领去迎春阁,自己则殷勤替谢贵妃带路,迎她走进缀锦园中。 待谢贵妃重新梳洗,换了身十样锦彩绣折枝牡丹的宫裙出来,何子岩便又恭敬地问道:“母妃瞧着将午膳开在哪里好?儿子好去预备。” 谢贵妃想着从前见迎春阁里有处木榭景色迷花倚石,景色极佳,颇想过去走一走。再则瞧着来时叶蓁蓁有些晕车,也不欲她来回操劳,便对何子岩说道:“便将午膳开在迎春阁的水阁旁边,咱们去蓁蓁那边坐坐,也省得她来回奔波。” 何子岩诺诺应着,眉间火花簇簇跳跃,顽皮地笑道:“母妃对蓁蓁当真关怀备至,到让儿子有几分嫉妒。” 谢贵妃点着他的额头笑道:“我与她母亲是打小的手帕交,如今她父母都不在了,我这做姨母的便想多疼她些。如今到是为了你,却不得不行权益之计,你却在这里得了便宜还来卖乖。” 何子岩心内腹诽道,谢贵妃哪里是为着自己铺路,分明是觊觎后宫里的太后之位,才不得不选择牺牲叶蓁蓁拉拢自己。如今两下里各取所需,他谈笑间却不带出来,而是有浅浅的红晕染上双颊,冲谢贵妃恭顺地行了一礼。 谢贵妃咯咯笑出声来,催着何子岩使人往迎春阁传讯儿,再安置今日的午膳。 何子岩心满意足从谢贵妃院中退出,眼望迎春阁的方面露出阴沉的笑容。今日这处水榭是三人闲话家常之所,再过两日便会成为他拿下叶蓁蓁的福地。 水阁间景色怡人,一畦飞瀑状若流斛,从假山上倾泻直下。两侧满是杜若蘅香,藤蔓枝缠叶绕,更似柳借篙翠、花分一脉。 叶蓁蓁闻得谢贵妃要将午膳摆在自己院中,也只是目色淡然,随意换了身妃色团花的立领纱衫,外头罩了件湖水绿的比甲,便就带着绘绮与绣纨去往水阁间。 分花拂柳的身形从青砖小路上飘逸而来,素衣翩然的叶蓁蓁便就迷了何子岩的眼。他轻垂着睫毛,露出惯有的温润笑意,便立起身来迎了上去。 叶蓁蓁将帕子往腋下一搭,再向何子岩浅浅行了个礼,显得客气而温文有礼,便就垂着双眸往谢贵妃的下首走去。到是绘绮与绣纨两个丫头冲何子岩齐齐屈膝,语若珠玉落在银盘。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四章 趋炎 <>何子岩城府极深,他对叶蓁蓁求之不得,此刻已然添了恼意,面上却依旧是温润如玉的君子。.org雅文吧见叶蓁蓁随着谢贵妃落了坐,便就吩咐人上菜。 谢贵妃到是心情不错,就着何子岩早便备好的野鸡与鹿肉,用了多半碗碧梗饭。叶蓁蓁这些日子不大食荤腥,只吃了些温拌酸笋、薄荷杏仁之类的素菜,又饮了半碗银耳羹,便就搁下了碗。 谢贵妃体谅她旅途劳累,又知道她这些时日一直身体欠佳,到也不故意使她陪坐,早早便搁了筷子,还体贴地嘱咐叶蓁蓁好生睡上一觉。 叶蓁蓁打发了谢贵妃,才待更衣小寐,却是绘琦拿着张拜帖进来请她的示下。 绘绮屈膝行礼道:“二夫人领着几位小姐也地了簪菊园,方才晓得您在陪贵妃娘娘用膳,不便前来打扰,此时方叫人送了帖子。奴婢特意来请小姐的示下,可要奴婢一口回绝了她?” 叶蓁蓁与她叔父一家几乎撕破面皮,两个丫头自然不将叶家的人放在眼里。 绣纨正替叶蓁蓁除下簪发的垂珠累丝金钗,又自一旁的青玉钵间蘸了些桑葚茉莉花水替叶蓁蓁篦着头发,不屑地冲绘绮道:“这种事情还来麻烦咱们小姐做什么,你直接说小姐身子不适,已然睡下了,请她改日再来。” 话听起来随有几分张扬,却甚和叶蓁蓁的心意。她冲绘绮摆手道:“就是绣纨这个说法,下次再来依旧如是,我瞧瞧她的脸皮可比咱们大阮的城墙更厚。雅文言情.org” 绘绮低低笑着,依旧将帖子握在手上,自去回绝叶二夫人。 叶蓁蓁的婶母其实领着自家的女眷早早而至,有意与叶蓁蓁缓和气氛。她见递帖子不成,只得送了份厚厚的庆生礼,托绘绮将礼单子递给叶蓁蓁。 这夫妻二人虽然猖狂,到底忌惮昌盛将军昔日那几个故旧,生怕叶蓁蓁在他们面前上了眼药。再加上晓得谢贵妃有意与叶蓁蓁做媒,从前的孤女指不定便是他日的太子妃,思来想去更是不敢得罪。 叶二夫人厚着一张面皮,悄悄将一枚小金锭塞在绘绮的手心,含笑道:“既是蓁蓁不愿见我们,我做婶母的也不能勉强。只是想着一家子骨肉至亲,今次蓁蓁及笄,好歹叫她表姐当个赞者,也显得她们姐妹情深。” 绘绮方才受了绣纨的点拨,也瞧明白了叶蓁蓁是存心与二房恩断义绝。她大着胆子将金锭重新扔回叶二夫人手中,挂着几丝讥诮说道:“二夫人来晚了一步,我家郡主早便自己寻好了赞者,怎么好临时换人?奴婢替小姐谢过二夫人的好意,并不敢劳动您府上大小姐出面。” 叶家的几个女儿眼见母亲公然被个奴婢所辱,强自出头要呵斥绘绮几句。绘绮长居长春宫中,很是学会了些狐假虎威的本事,如何将这几个姑娘放在眼中。 她将小脸儿一板,冲叶府中几位姑娘冷冷说道:“连贵妃娘娘都体恤我家郡主身子不好,特意过来迎春阁陪着郡主用了午膳,还嘱咐她好生睡上一觉。二夫人领着几位姑娘在这里吵吵闹闹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奴婢过去寻李嬷嬷过来,请她老人家主持一个公道?” 叶二夫人眼见闹得没趣,更不敢惊动谢贵妃的人,只得灰头土脸离去。 绘绮回来将方才那一幕绘声绘色说与叶蓁蓁听,到惹得她抚在碧绿的萱草长枕上笑得花枝乱颤,直夸绘绮有样学样,方才处置得极好。 绣纨心下得意,已然替叶蓁蓁篦好头发,两个丫头服侍着她换了身月白湖水纹的寝衣,方替她将帐子掩好,瞧着她舒心睡去。 听着纱帐间叶蓁蓁均匀的呼吸声渐起,绣纨随手往掐丝珐琅的紫铜香炉内添了几片安神香,神色间迟疑不定,招手唤着绘绮轻手轻脚出来。 两人丫头立在花墙下的竹篱笆旁说了许久的悄悄话,绘绮初时脸显犹豫,不晓得绣纨叽叽呱呱说了些什么,她终是重重点头。两个丫头四目相望,又将复杂的目光投向谢贵妃下榻之处。 清淡的安息香在叶蓁蓁的卧房间氤氲,这一刻满室静谧,风送馨馥,她这一觉睡得极甜,平日微蹙的眉头也在这一刻舒展开来。 所谓无事一身轻,放下了心间的羁绊,叶蓁蓁又歇了不该有的心思,到觉得如今退了这一步海阔天空。绘绮方才所指的赞者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叶蓁蓁拜托了自己的手帕交,兵部尚书胡大人的女儿胡田田。 谢贵妃在宫中也曾征询她的意思,可要叶二夫人做为叶家的主人,替她迎来送往。叶蓁蓁浅浅辞道:“又何必劳烦婶娘,我父母双亲倶都不在,这个规矩便是免除,想来宾客们也不至因此拿怪。” 看来是打定了主意与叶家不相往来,谢贵妃也不勉强。只怕自己做个正宾到显得太过抬举了这小丫头,便与她商议由自己娘家的嫂嫂宣平候夫人过来替她插簪。叶蓁蓁一口应允,且含笑致谢,再不将这些虚名放在心上。 若时序早上一年,叶蓁蓁那时还心高气傲,曾想借着与至善公主交好,请至善公主替自己插簪,好生藐视一下陶灼华。 如今却是什么正宾、什么赞者之类的,都是走个过场,叶蓁蓁委实并不在意。 瞧着谢贵妃替自己预备的几件素衣襦裙、深衣曲裾,还有大袖礼服等衣裳,她只是挂着柔婉的笑意谢过,再命绘绮与绣纨两个预备齐整,早早熏上香笼。 谢贵妃晓得陶灼华的及笄礼上用了至善所赠的珠花,她情知那是仁寿皇帝御赐之物,自己难以盖过对方,只得遍翻自己的首饰,赐了叶蓁蓁一枝七串翠玉叶子滴珠的金粟宝钿红纹钗,也是难得的连城之物。 叶蓁蓁如今颇有些视珠玉为无物,抚着那上头的几串翠玉叶子滴珠,听得珠子清脆的碰撞间沥沥有声,心里却是一片止水,并不见得几多喜欢,一并叫两个丫头收起,只等着后日及笄所用。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五章 闺话 <>何子岩如今近水楼台,仗着谢贵妃牵线搭桥,时常游走在谢贵妃与叶蓁蓁的下榻之所,至晚间时谢贵妃又邀叶蓁蓁与何子岩同桌吃饭。.org雅文吧 叶蓁蓁心内讥讽,面上却是云淡风清。她到底礼仪周全,席间也有说有笑,还曾认真问及何子岩在榆林关的衣食住行,到显得极是热络。 何子岩冰雪聪明,岂有不晓得叶蓁蓁貌似热情,实则没有一句发自真心的话语,所言所行全都是些对着客人一般的场面话,整个辜负他满腔相思之情。 爱之深便恨之切,何子岩瞧着叶蓁蓁如此做派,心上十分的怜香惜玉之情到歇了七分。他依旧温润有礼地与叶蓁蓁说着话,席间先将钱将军托他带回的礼物奉上,又送了自己替叶蓁蓁预备的一对嵌绿松蝴蝶双飞赤金点翠的簪子。 叶蓁蓁性情内敛,她憎恶蝴蝶是拈花惹草的东西,心上从来不喜,只守着旁人却不提及。如今见何子岩送了这样的东西,心上的岩厌憎更添了一重,只是含笑向对方道了谢,便就交给绣纨叫她收起。 虽说是借了谢贵妃的势,谢贵妃到底热热闹闹替叶蓁蓁过了生日。宣平候夫人做为正宾出席,也不辱没叶蓁蓁的身份,胡尚书夫人、赵将军、钱将军夫人这些旧交也对叶蓁蓁十分关照,到让叶蓁蓁感觉了久违的暖意。 更有胡田田随父远巡,此时刚刚转京。.org雅文吧好姐妹久别重逢,整日赏着秋菊、丹桂,与她迎春阁间闲话家常,叶蓁蓁到觉得比在宫中更有别样的心情。 二日后便是谢贵妃三十六岁的生辰,算得上整寿。仁寿皇帝来露了个脸,赏了谢贵妃一尊高一尺许的红珊瑚并一斛东珠,特意为她装点门面。 这几日宫妃们随着德妃娘娘也陆陆续续到齐,簪菊园间住得满满当当。 何子岩做为谢贵妃的义子,更觉这是出风头的时刻,自然费心打点一切。他指使人辟出块打马球的场地,也邀了诸位皇子、勋贵之家的世子们过来热闹热闹。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则前番仁寿皇帝在德妃宫中说了几句心里话,二则叶蓁蓁的姻缘被谢贵妃握在手中。当事人自己不晓得,却被有心人私底下一传播,便成了仁寿皇帝有意在此时给皇子们指婚。 何子岩对叶蓁蓁心仪自己已然不做奢望,只耐着性子预备谢贵妃的芳辰。听着外头漫天纷飞的流语,他只是冷冷讥笑,越发费心的谋划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簪菊园内曲水绕溪,多的是河流如织,尤其迎春阁间更是玉带绕溪,一泓清波美轮美奂,何子岩想到的最好办法便是英雄救美,在人前将生米做成熟饭。 姑娘家的名声要紧,若叶蓁蓁自己一个不慎滑落了湖中,自己救了落水的姑娘家,她便是百般不愿,也唯有下嫁这一条路走。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昔日的投资换得今日的回报。何子岩人虽不是时刻留在迎春阁里,却借着两个小丫头的美眸将叶蓁蓁的一行一动尽收眼底。 叶蓁蓁却不晓得自己遭了人惦记。她这几日除却给谢贵妃请安,几乎足不出迎春阁,整日与兵部尚书胡大人的千金胡田田盘桓。父辈们相交甚笃,年轻的一辈是打小的手帕交,自然关系默契。胡夫人与其他命妇们住在了倚兰苑,胡田田却直接住在了迎春阁。 至晚间两人用过晚饭,便挪进花厅里喝茶。彼时花房里新送了几盆十丈垂帘过来,浅黄与粉白交织的垂丝飞若流瀑,被瑞兽鎏金香炉间的苏合香一熏,厅内便多了脉脉清香,正适合两个人茗茶夜话。 叶蓁蓁倚着湖绿杭绸旋水纹的大迎枕,半倾着身子替胡田田添茶。胡田田挪过她手间的青釉莲纹壶,低嗔道:“我去了不过一年半载,瞧你瘦成了什么样子。你就这是幅吃了闷亏还不言语的性子,既是住得不舒坦,便不兴挪回家去?” 胡田田到是快人快语,奈何叶蓁蓁从前心间的凄苦却是如人饮水,冷暖只有自知。况且如今她诸事放下,住在哪里都无所谓。因此只冲胡田田笑道:“哪里是你想的样子,不过春天生了场病,现如今清减了几分。” 胡大人常年在外,胡田田十之八九随在身畔。因此两人情谊虽笃,到底聚少离多。叶蓁蓁替胡田田笼着发丝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用总替我担心。到是你与杜家那位少将军大约什么时候完婚?” 女孩儿家聊天不知不觉便会聊起终身大事,胡田田前两年便由父母作主,将她许给了九门提督杜如海的嫡长子杜鹏程,婚期定在了明年三月间。 说起杜鹏程,胡田田一脸甜蜜,娇羞地低着头道:“总归便是明年三月间,我便要出嫁,因此今次随着父亲回来便不再出门,要一心一意预备嫁妆。七月里我不在京,也无法给他预备花瓜,到是前两日方才补上。” 每年七月七的女儿节,大阮京中时兴待嫁的姑娘家给未婚夫送去亲手雕刻的花瓜,叶蓁蓁曾在心中描绘过一千次自己亲手雕琢的花瓜该是什么模样,如何却是再也用不上。她只是眼望胡田田,露出欣慰的笑意。 胡田田想到自己雕出的四不像,怎么瞧怎么也摆不上台面,偏杜鹏程捧着爱不释手,便扑哧笑道:“你也晓得我的手艺,实在拿不出门去,偏他当做宝贝。晓得那花瓜放不住,便照着样子画了下来,锁在书房暗格里悄悄拿出来看。” 这一对小情侣门当户对,两家交情匪浅,他二人又是青梅竹马,打小便彼此有意。如今终是修成正果,着实令叶蓁蓁羡慕。 叶蓁蓁真心恭贺了好姐妹几句,想到自己一颗芳心从此无寄,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却又云淡风轻地抬起头来,冲胡田田认真说道:“你安心预备你的嫁衣,其余的手帕、鞋袜这些东西,我反正闲来无事,便捡些时新的花样先替你绣着。”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六章 落水 <>胡田田欢喜地应了,却又斟酌着说道:“咱们姐妹今日说句心里话,你虽依附着贵妃娘娘,到底不是亲生父母,有些心事无法吐露。雅文言情.org蓁蓁,你已然及笄,若真相中了谁,便求了贵妃娘娘恩典,早点定下终身大事,下半辈子才有依靠。” 叶蓁蓁淡然笑道说道:“从前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我很是钻了些牛角尖。如今我却想得通透,自来姻缘天定,万事不能强求。” 胡田田见她不愿多说,索性收住了话题,只命贴身的丫头取了些时新的绣样,一心一意与叶蓁蓁聊起自己的嫁衣该用什么花式。 簪菊苑里菊花盛开,又搭成高高的花塔。匠人们巧用心思,将花塔布置成福禄寿的吉庆样子,瞧着便十分讨喜。谢贵妃心满意足过完了生辰,瞧着那花塔精致,便不愿就此离去,有意叫大家多留了一日赏菊。 叶蓁蓁盘桓在此已有七八日,好在有胡田田相陪,更兼秋风飒爽,心情格外舒畅。早间胡田田的母亲传她过去说话,两人约好了午间一同用膳,叶蓁蓁送了胡田田出门,方才命绣纨打水理妆。 这几日神清气爽,更兼着方才过了自己的生辰,叶蓁蓁便选了身鲜亮的朱红绘绣宝蓝色宝相花的云锦宫裙,袖间挽了水绿色以银线挑绣茉莉花的披帛,浅浅的蛾眉拿螺子黛一扫,朱唇一点胭脂剔透,端然国色天香的美人。 绘绮将妆台上盛有上好胭脂膏子的缠丝玛瑙扁方小盒打开,挑起一点胭脂想在叶蓁蓁颊上晕开,却是手忽然一抖,那缠丝玛瑙的扁方小盒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咕噜噜顺着她裙脚滚了两下。.org 一点剔透的胭脂色染上绘绮的食指,她吓得脸色煞白,慌忙往地下一跪,垂泪告罪道:“都是奴婢的不是,打翻了郡主的胭脂,这便给郡主重新换来。” 叶蓁蓁有些好笑地叫她起身,虽是轻轻叱责,却并没有丝毫埋怨的成份:“平日里毛手毛脚,打翻我的东西还少?自来没见你害怕,今日到为着一盒子胭脂白了脸,重新捡起来便是。” 绘绮忙忙应着,去捡地下的盒子,却又不小心叫胭脂沾了上自己的浅绿罗裙,留了道绯色的印迹。绣纨便笑着推她,却又趁势在她腰间一拧,吩咐道:“今日到像是吃错了药,郡主这里不要你侍候,还不下去重新换了衣裳。” 一行说着,一行使力将绘绮往后头一推,绘绮只得转去屏风后头重换衣裳。 绣纨伶俐乖巧,三下两下替叶蓁蓁挽起如云的发髻,在她的鬓发间簪了根嵌猫眼的赤金唐草纹长簪。偏着头端详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地嚷道:“晨起时瞧见湖边一从芍药开得正艳,奴婢去剪一朵给郡主簪上。” 叶蓁蓁也曾留意那从芍药,花开得姹紫嫣红、云锦铺沉一般,十分浓淡相宜,便点头应允。绣纨执着银剪走至门口,却又笑着折转身子道:“奴婢信不过自己的眼光,还不如请郡主移步,自己去选一朵。” 晨间清爽,叶蓁蓁瞧着外头天高云淡,也想多走动走动,便点头应允。她扶着妆台起身,正值绘绮换好了衣裳,匆匆从屏风后头转出,急争唤了声小姐。 叶蓁蓁立住身子尚未说话,反是绣纨嗔着她道:“你今日冒冒失失,守着郡主大呼小叫地做什么,还不快些随着来。” 绘绮咬了咬嘴唇,终是不再说话,伸出手去搀住了叶蓁蓁的臂膊。 叶蓁蓁随着两个丫头沿着花间甬道来到了湖边。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沾着碧绿的苍苔,早间的露水还未散尽,走起来有些湿漉。生怕绘绮一个人扶不住,绣纨亦伸出手去贴心地扶着叶蓁蓁,小心翼翼立在那一丛芍药花前。 粉白、朱红、真紫、一片繁花似锦,硕大的花盘重重叠叠,极尽瑰丽之姿。 叶蓁蓁纵然瞧淡了世事,到底是花季的少女,瞧得那丛芍药暗香浮漾,自是添了欢喜。她瞧着一朵朱红洒金的芍药开得洋洋洒洒,花瓣如清绡薄绢般艳丽,便接过了绣纨手中的银剪,想要亲自剪下。 绣纨此时到瞧好了一朵桃红的芍药,松开扶着叶蓁蓁的手便想去折。因是使力过大,不小心撞了叶蓁蓁一下。叶蓁蓁本就倾着身子,足下使不上劲。她惊叫一声,一个站立不稳竟滑入了湖中。 水榭边的湖水并不深,堪堪到她的小腿肚,两个丫头若是联手,想必也能将她从湖中拉回。偏是惊慌失措,绘绮上去拖拽,反与绣纨使了反力,连带着自己也滑了进去。 湖里湖外的两个丫头只会拼命呼救,叶蓁蓁此刻却有些灵台清明,不大信这个事便会如此轻易善终。她晓得趋利避害,此时也无暇追究两个丫头的对错,只深深吸了一口气,板着脸大声喝道:“都给我闭了嘴,还嫌丢人丢得不够?” 叶蓁蓁挣扎着想往湖边走,偏是觉得脚下的鞋子灌了水湿哒哒用不上力,又总往一旁倾斜,到叫她在水中难以稳住身形。绘绮摇摇晃晃抓不住她,岸上的绣纨又够不住她的手,眼睁睁瞧着她越陷越深。 迎春阁离得缀锦楼十分近便,这边一闹腾,谢贵妃那边便听到了动静。闻得叶蓁蓁落水,唬得坐都坐不住,忙忙带着人往迎春阁去,一叠声地催着来给她请安的何子岩道:“你脚程快些,还不赶紧去瞧瞧。” 何子岩身形矫健,谢贵妃的三寸金莲自是无法赶上。他向谢贵妃告了罪,三步并做两步便跑入迎春阁中,急急往湖边冲去。 胡田田与母亲说完了话,正扶着个小丫头往迎春阁来。瞧着何子岩步履匆匆往迎春阁飞奔而至,慌忙扯住个小丫头问了究竟。 闻得竟是这一时片刻的自己不在身边,叶蓁蓁却不慎落水,胡田田霎时便白了一张脸。她晓得男女有别,下意识里觉得有些不好,又碍着何子岩是谢贵妃的义子,并不敢上前阻拦,只得急急随在何子岩身后往湖边追去。又匆忙命人取粗绳,想要套在叶蓁蓁腰间将她拉上。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七章 施救 亲~本站域名:"166小说"的简写谐音166xs.,很好记哦!.166xs.强烈推荐: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何子岩百般布局,如何肯叫胡田田施了援手。 他连接几个纵跃,人已到了湖边。只说水已漫到叶蓁蓁腰迹,眼见叶蓁蓁在湖中伏伏沉沉,生怕迟则生变,轻灵地跳入了水间。 毕竟是练过武的人下盘紧实,何子岩一把拽住了叶蓁蓁的手,止了她依然往下滑的趋势,又托起她的身子将她抱出水面,一步一步往岸边走来。 虽说是秋日添了些薄凉,叶蓁蓁身上添了件朱红绘绣宝蓝色宝相花的裙裳,可惜被水一沾,依旧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曼妙的身姿。 她身在何子岩怀中,并不挣扎撇清,唯有眼泪与水珠早已分辨不清。一颗心却有森然的恨意如凤翔九天,霎时便烈焰滔天。 胡田田在岸上瞧得直跺脚,却半分力也使不上。她扔了粗绳,并不敢指责何子岩下水救人,只来得及解下身上耦合色的苏绣缠枝忍冬花披风,盖住了衣衫紧贴身上的叶蓁蓁,将她自何子岩手上接过,揽在自己怀里。 谢贵妃赶到时,见何子岩目色端然,却是守礼地立在叶蓁蓁闺房外头,只冲谢贵妃微不可闻的略一颔首。谢贵妃心下顿宽,便吩咐他一道进来瞧瞧。 此时胡田田已然将叶蓁蓁送入了卧房里,生怕叶蓁蓁着了湿气,胡田田命人点起了两只红萝霜炭的暖炉,正吩咐人去熬姜汤。 叶蓁蓁已然由胡田田的丫鬟服侍着褪去湿衣,再替她将头发绞干,此刻换了身青缎花草纹的寝衣,微阖着双目握在榻上。她呼吸均匀,却有两滴清泪自眸间溢出,将碧绿色的萱草长枕打湿。 绘绮与绣纨两个丫头吓得面如土色跪在一旁,连求饶的话也忘了说。见谢贵妃进来,两个丫头更是深深俯在地上,只等着主子的发落。 谢贵妃顾不得两个奴才,她先探了探叶蓁蓁的呼吸,长嘘了一口气,又替她拭了拭眼角的泪,柔声宽慰几句,吩咐李嬷嬷赶紧去传太医。 见胡田田拧着双眉立在一旁,谢贵妃欣慰地向她道谢道:“田田,幸亏你来得及时,不然蓁蓁更要受些苦楚。” 胡田田到不曾怀疑谢贵妃与何子岩联手布局算计叶蓁蓁,又拿不准何子岩方才是否关心则乱,心中纵有万般猜测也不敢表现出来。 她只是向谢贵妃俯身行礼道:“说起来竟是臣女的不是,若非早间母亲传唤,蓁蓁也不至落了单,才有这场飞来横祸。如今蓁蓁尚未复原,臣女哪里敢当贵妃娘娘一个谢字。” 谢贵妃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嘉奖,这才扬起带着护甲的手,冲着两个丫头一人一巴掌扇了过去。谢贵妃自来爱惜玉指,指尖上戴着精致的赤金掐丝珐琅护甲,在两个丫头脸上留下道道血痕。 绘绮与绣纨吃疼,却并不敢躲避,只是跪在地上哀哀哭泣。 谢贵妃有心立时便对这两个丫头行廷杖之责,反是何子岩劝道:“母妃先别忙着生气,寻太医瞧瞧蓁蓁要紧。方才蓁蓁是怎么个落水,咱们都不晓得,还需要这两个丫头说说究竟。” 谢贵妃这才悻悻跺着脚道:“正是,本宫到是犯了糊涂,与两个丫头较什么劲。方才一听见蓁蓁出事,心都乱了,今日多亏你与田田。” 方才何子岩怀抱叶蓁蓁从湖畔走出,迎春阁里不少下人都瞧在眼中,清白的姑娘家名声便算丢在了何子岩手上。虽有胡田田以披风遮挡,到底与事无补。 叶蓁蓁人在帐中,虽然室内被红阿鲁霜炭的暖炉熏得温暖如春,她却只ipqm得遍体寒凉。再听得外头人说话,心里明镜一般,今日是被人算计。 可恨自己疏于防范,明明晓得何子岩觊觎自己之心,却信了对方是谦谦君子,对他将自己安排在迎春阁没有丝毫防备。此刻前后情形一串,叶蓁蓁便就将对方的计策想了个通透。 这迎春阁离着谢贵妃的缀锦楼近便,何子岩于事发时在缀锦楼守株待兔,并不引人怀疑。他听到动静,便是在第一时间赶来,旁人也只会赞一声救人心切,哪里想得到他的全盘布局与这等狼子野心。 至于那两个丫头,大约是早被何子岩收买,才会一力撺掇自己去摘芍药花。 叶蓁蓁想到方才绘绮服侍自己梳妆时,那一瞬间的手脚冒失与惨败了的脸,分明是早便晓得接下来的故事,有那么片刻的犹豫。可恨自己想着她们服侍自己多年,从未往两个丫头身上疑心。 湖边的坡度平缓,叶蓁蓁却是想着自己方才难以借力,几乎连站都站立不稳。方才挣扎中一双宫鞋都落在水中,她想要瞧瞧自己的鞋是否也被人做了手脚,这时却不是发做的时机,只得阖着眼沉默地回思着方才的一行一动。 今日裙摆湿透被何子岩托在手上,又被胡田田与众宫婢亲眼瞧见,已然坐实了肌肤之亲,谢贵妃为着自己的名声着想,一定会让自己嫁给何子岩。 叶蓁蓁此刻心中到没有怨愤之情,只是冷笑涟涟,断然不会叫对方奸计得逞。 她想到自己从叶府里母亲正室间取出来的东西,不由悠悠一叹,心想昔日母亲留着叫自己保命,如今自己拼着一条命不要,也不会屈服在奸人的算计之下。 太医急匆匆随着李嬷嬷赶到,隔着块帕子替叶蓁蓁把了脉,回禀谢贵妃道:“所幸嘉柔郡主无有大碍,喝两碗浓浓的姜汤驱驱寒气,下官再开两幅安神宁气的药调理几日便就无妨。” 此刻姜汤熬好,谢贵妃命人扶起叶蓁蓁,亲手持了汤羹一勺一勺喂她饮下,将她揽在怀中劝慰道:“蓁蓁,先养好了身子要紧,你打从春日里便三灾八难,回去本宫叫人替你在宝华殿里焚几卷经。你放心,万事都由本宫替你做主,断然不会叫你受了委屈。子岩,你说是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连胡田田都听出几分端倪。她冷眼旁观,何子岩躬身行礼道:“儿子但凭母妃做主。”166小说阅读网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八章 闺话 何子岩如今近水楼台,仗着谢贵妃牵线搭桥,时常游走在谢贵妃与叶蓁蓁的下榻之所,至晚间时谢贵妃又邀叶蓁蓁与何子岩同桌吃饭。 叶蓁蓁心内讥讽,面上却是云淡风清。她到底礼仪周全,席间也有说有笑,还曾认真问及何子岩在榆林关的衣食住行,到显得极是热络。 何子岩冰雪聪明,岂有不晓得叶蓁蓁貌似热情,实则没有一句发自真心的话语,所言所行全都是些对着客人一般的场面话,整个辜负他满腔相思之情。 爱之深便恨之切,何子岩瞧着叶蓁蓁如此做派,心上十分的怜香惜玉之情到歇了七分。他依旧温润有礼地与叶蓁蓁说着话,席间先将钱将军托他带回的礼物奉上,又送了自己替叶蓁蓁预备的一对嵌绿松蝴蝶双飞赤金点翠的簪子。 叶蓁蓁性情内敛,她憎恶蝴蝶是拈花惹草的东西,心上从来不喜,只守着旁人却不提及。如今见何子岩送了这样的东西,心上的岩厌憎更添了一重,只是含笑向对方道了谢,便就交给绣纨叫她收起。 虽说是借了谢贵妃的势,谢贵妃到底热热闹闹替叶蓁蓁过了生日。宣平候夫人做为正宾出席,也不辱没叶蓁蓁的身份,胡尚书夫人、赵将军、钱将军夫人这些旧交也对叶蓁蓁十分关照,到让叶蓁蓁感觉了久违的暖意。 更有胡田田随父远巡,此时刚刚转京。好姐妹久别重逢,整日赏着秋菊、丹桂,与她迎春阁间闲话家常,叶蓁蓁到觉得比在宫中更有别样的心情。 二日后便是谢贵妃三十六岁的生辰,算得上整寿。仁寿皇帝来露了个脸,赏了谢贵妃一尊高一尺许的红珊瑚并一斛东珠,特意为她装点门面。 这几日宫妃们随着德妃娘娘也陆陆续续到齐,簪菊园间住得满满当当。 何子岩做为谢贵妃的义子,更觉这是出风头的时刻,自然费心打点一切。他指使人辟出块打马球的场地,也邀了诸位皇子、勋贵之家的世子们过来热闹热闹。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则前番仁寿皇帝在德妃宫中说了几句心里话,二则叶蓁蓁的姻缘被谢贵妃握在手中。当事人自己不晓得,却被有心人私底下一传播,便成了仁寿皇帝有意在此时给皇子们指婚。 何子岩对叶蓁蓁心仪自己已然不做奢望,只耐着性子预备谢贵妃的芳辰。听着外头漫天纷飞的流语,他只是冷冷讥笑,越发费心的谋划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簪菊园内曲水绕溪,多的是河流如织,尤其迎春阁间更是玉带绕溪,一泓清波美轮美奂,何子岩想到的最好办法便是英雄救美,在人前将生米做成熟饭。 姑娘家的名声要紧,若叶蓁蓁自己一个不慎滑落了湖中,自己救了落水的姑娘家,她便是百般不愿,也唯有下嫁这一条路走。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昔日的投资换得今日的回报。何子岩人虽不是时刻留在迎春阁里,却借着两个小丫头的美眸将叶蓁蓁的一行一动尽收眼底。 叶蓁蓁却不晓得自己遭了人惦记。她这几日除却给谢贵妃请安,几乎足不出迎春阁,整日与兵部尚书胡大人的千金胡田田盘桓。父辈们相交甚笃,年轻的一辈是打小的手帕交,自然关系默契。胡夫人与其他命妇们住在了倚兰苑,胡田田却直接住在了迎春阁。 至晚间两人用过晚饭,便挪进花厅里喝茶。彼时花房里新送了几盆十丈垂帘过来,浅黄与粉白交织的垂丝飞若流瀑,被瑞兽鎏金香炉间的苏合香一熏,厅内便多了脉脉清香,正适合两个人茗茶夜话。 叶蓁蓁倚着湖绿杭绸旋水纹的大迎枕,半倾着身子替胡田田添茶。胡田田挪过她手间的青釉莲纹壶,低嗔道:“我去了不过一年半载,瞧你瘦成了什么样子。你就这是幅吃了闷亏还不言语的性子,既是住得不舒坦,便不兴挪回家去?” 胡田田到是快人快语,奈何叶蓁蓁从前心间的凄苦却是如人饮水,冷暖只有自知。况且如今她诸事放下,住在哪里都无所谓。因此只冲胡田田笑道:“哪里是你想的样子,不过春天生了场病,现如今清减了几分。” 胡大人常年在外,胡田田十之八九随在身畔。因此两人情谊虽笃,到底聚少离多。叶蓁蓁替胡田田笼着发丝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用总替我担心。到是你与杜家那位少将军大约什么时候完婚?” 女孩儿家聊天不知不觉便会聊起终身大事,胡田田前两年便由父母作主,将她许给了九门提督杜如海的嫡长子杜鹏程,婚期定在了明年三月间。 说起杜鹏程,胡田田一脸甜蜜,娇羞地低着头道:“总归便是明年三月间,我便要出嫁,因此今次随着父亲回来便不再出门,要一心一意预备嫁妆。七月里我不在京,也无法给他预备花瓜,到是前两日方才补上。” 每年七月七的女儿节,大阮京中时兴待嫁的姑娘家给未婚夫送去亲手雕刻的花瓜,叶蓁蓁曾在心中描绘过一千次自己亲手雕琢的花瓜该是什么模样,如何却是再也用不上。她只是眼望胡田田,露出欣慰的笑意。 胡田田想到自己雕出的四不像,怎么瞧怎么也摆不上台面,偏杜鹏程捧着爱不释手,便扑哧笑道:“你也晓得我的手艺,实在拿不出门去,偏他当做宝贝。晓得那花瓜放不住,便照着样子画了下来,锁在书房暗格里悄悄拿出来看。” 这一对小情侣门当户对,两家交情匪浅,他二人又是青梅竹马,打小便彼此有意。如今终是修成正果,着实令叶蓁蓁羡慕。 叶蓁蓁真心恭贺了好姐妹几句,想到自己一颗芳心从此无寄,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却又云淡风轻地抬起头来,冲胡田田认真说道:“你安心预备你的嫁衣,其余的手帕、鞋袜这些东西,我反正闲来无事,便捡些时新的花样先替你绣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九章 赐婚 何子岩此刻军功斐然,又有谢贵妃为其撑腰,大有盖过何子岑之势。朝中有些大臣早便旗帜鲜明,有些显然还在摇摆不定之中。胡田田前几日还听父亲提及此事,她触动心间隐忧,一时讷讷不晓得如何开口。 叶蓁蓁却是宛然叹息,低低说道:“几位将军随着我父亲出生入死,如今也该享些安稳,我委实不愿他们再卷入这场风云之中。奈何人各有志,我规劝了几次也不管用,他们一力要扶持起这个太子,到愿意将我和他往一处凑。” 胡田田出身世家,于这官场上的东西一点便透,当下苦苦笑道:“这便是诸位将军非要提前站队,却将你推在前面。说句大不恭的话,他们哪里是冲着昌盛将军的情谊,分明是瞧中了那从龙之功,这才趋之若鹜。” 叶蓁蓁黑发如瀑,在碧绿的萱草长枕上逶迤若溪。她将一缕丝发握在胸前,波澜不惊地笑道:“还是你一针见血,可笑我从前瞧得并不通透,才瞻前顾后给自己惹了这场祸患。我今晚留下你到不为着陪我说话,实在是那两个婢子尚不足坐实证据,因此想借你两个人,趁黑下一次池塘,将我早间丢了的宫鞋寻回。” 早间那湖畔水波不兴,叶蓁蓁偏站不稳当,她联想到是自己沿着鹅卵石小路往湖畔走时,两个丫头一边一个搭着自己的臂膀,分明过份地小心翼翼。 此刻福至心灵,想得格外通透,叶蓁蓁便怀疑自己的鞋子也被人坐了手脚。 胡田田点点头,悄然招来自己的贴身婢子,命她带两个人悄无声息下一次池塘,务必将叶蓁蓁失落的宫鞋寻回。 胡田田身边的婢子都会几下拳脚功夫,身手自然比一般的丫头敏捷。三两个人也不掌灯,悄然下到池塘之中白日叶蓁蓁落水之所几经打捞,果真便摸到了她的一双宫鞋,再悄悄送到二人卧房之中。 叶蓁蓁剔亮了灯,两人也不顾宫鞋上沾了泥浆,便在灯下细瞧。绿蔓粉缎的硬底宫鞋上绣的淡紫色折枝海棠花已是污浊,鞋子下头嵌的一块青玉鞋底拿丝帕一擦,依旧光洁如新。 两人瞧得分明,那青玉内侧被人磨偏了几分,便格外往外倾斜。虽在中中泡了多半日,细细嗅去,还有淡淡的桐油气息。 若是走在铺了地毡的平路上自然难以察觉,可是池塘边本就打滑,叶蓁蓁才会被绣纨轻轻一撞便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以至跌落湖中。 事实在眼前,虽然心中早有猜测,这会儿瞧着铁证如山,叶蓁蓁还是心灰,不觉轻轻一叹,自己将那双被磨低了内侧的鞋子收进匣子里。 胡田田自是义愤填膺,暗自咒骂何子岩不安好心,却又深恨两个丫头吃里爬外,竟为些许的蝇头小利出卖了叶蓁蓁的清白。她断然喝道:“背主求荣的东西,断然不能再留在世上,我替你处置了便是。” “我已然是这个样子,何须再让姐姐手上沾染血腥?”叶蓁蓁微微一笑,淡然说道:“你放心,接下来该如休处置,我自有分寸。 胡田田此刻只觉得心乱如麻,叶蓁蓁这过份平静的表情总像是暴风雨的前昔,格外叫人害怕。她紧紧握着叶蓁蓁的手,自己的掌间一片冰冷。 这一出落水的风波自然在何子岑与陶灼华心间留下涟漪,陶灼华将前世与今生贯通,恍然大悟从前竟是这样的关窍,难怪叶蓁蓁与何子岩并不相睦。 而何子岑只觉得时机已然成熟,不久之后孙将军与清风和明月便会带回榆林关的证据。算算时间,也快到了自己入主东宫的时候。 此时此刻,在群臣心间大约还扑朔迷离,而于何子岑自己,已然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如今的他已然有足够的能力自保和去保护陶灼华。 他并不关心谢贵妃与何子岩还能闹出什么动静,只给陶灼华送了个信,便提前回到宫中,请求仁寿皇帝兑现当日的千金一诺。 在谢贵妃的属意下,李嬷嬷在外头上窜下跳的扇风点火,外头早是风雨满楼,前来参加谢贵妃生辰宴的贵妃名媛们无一不晓得叶蓁蓁落水为何子岩所救,两人已然沾了肌肤之亲。 有人羡慕、有人嫉妒,自然也有人飞短流长,编排叶蓁蓁人小鬼大,打起亲王正妃的主意。胡田田孤掌难鸣,想着叶蓁蓁被人算计却受这奇耻大辱,在心上对谢贵妃与何子岩重重记了一笔。 次日回宫,谢贵妃便借着为叶蓁蓁名声着想的引子,婉转求了仁寿皇帝赐婚。 仁寿皇帝昨日便允准了何子岑所请,晓得这一双小儿女早便有情,做父母的自该玉成。对于簪菊园内发生的那一幕,又事关何子岩,而且榆林关外还未有确凿的消息传来,仁寿皇帝为着叶蓁蓁的终身着想,却有些犹豫。 他温言说与谢贵妃道,自然会眷顾叶蓁蓁的名声,只是事关女儿家的终身大事,他还须亲自宣叶蓁蓁过来,听一听她的意思。 叶蓁蓁这几日一味恬柔低调,谢贵妃并未瞧出她情绪间有什么大起大伏,早便算计好了她不得不低头,对于仁寿皇帝的提议自然只有赞成,故意柔声说道:“幸好是为子岩所救,子岩又对她满心倾慕,若蒙陛下指了婚,外头的流言自然平息,到成就一段佳话。” 仁寿皇帝微笑颔首,待谢贵妃告退之后便就颁下给何子岑与陶灼华赐婚的圣旨,另赐陶家良田百顷,锦缎百匹,对陶家极为尊荣。 何子岑得偿所愿,自然春风得意。陶灼华苦尽甘来,终于又走回前世的轨迹。两人分别接了赐婚的旨意,一时之间赵王府与青莲宫里都是门庭若市。 消息传入长春宫,叶蓁蓁始终十分平静。她这些日子不大支使绘绮与绣纨,身边另随着胡田田从尚书府里选来的两个家生子,到也十分趁手。 叶蓁蓁自己开了库房,想要选件送给陶灼华的礼物,她径自从雕透蟠桃纹的香樟木填漆大箱子底层捧出个玛瑙双色的小巧匣子捧在怀中,似是极为不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章 决裂 叶蓁蓁自有一颗少女芳心如梦,那红白相间的玛瑙盒子里盛有昌盛夫人出嫁之时的几件首饰,色色精美绝伦,本是她留给自己的东西。 不承想对方一朝算计得逞,断了她最后的梦想。叶蓁蓁情知自己再也用不上,又感觉从前愧对了何子岑与陶灼华这一对有情之人,便想拿这些东西做个补偿。 瞧着她要出门,绘绮瑟缩地往前走了两步想要跟上,却被叶蓁蓁厌恶地挥退,转而唤了胡田田给的两个丫头一同起身。 陶灼华打开匣子,瞧着里头吉祥寓意满满的几件首饰,到诧异于叶蓁蓁此次的大手笔,便推辞不受,将那玛瑙匣子又推回到对方面前。 叶蓁蓁粲然一笑,冲她说道:“实不相瞒,这本是我留给自己的东西,如今瞧着已是用不上,又不想白白糟蹋,便转送给你,算是聊做歉意。我也不指望同你化干戈为玉帛,只望日后能少个人念叨,便算是修了些福德。” 陶灼华再三再四推脱,叶蓁蓁却已经立起身来恬淡说道:“青莲宫中未必便欢迎我,我也不在这里久坐惹你厌烦。今日寥寥送上祝福,却是一片真心。从今往后未必相见有期,从前种种是非,但愿今日一笔勾销。” 叶蓁蓁接了丫头递过来的银蓝双色折枝碗莲披风,零落如风中的花朵,步履翩然地出了青莲宫,却又往宝华殿去打了半日的坐。 直待日薄西山,叶蓁蓁才转回长春宫中。她也不去谢贵妃面前请安,只吩咐丫头将素斋端到自己房里,一个人安安静静用完了膳,便就打发旁人出去,自己从炕桌的最低层搬出那个上了锁的匣子,将从前昌盛夫人的遗物取出收在袖中。 仁寿皇帝于晚膳后传召叶蓁蓁觐见,明眼人一瞧便知晓是为着她的姻缘。谢贵妃特意过来探看,笼着叶蓁蓁鬓间的丝发道:“有什么委屈便都说于陛下,自有陛下与本宫替你做主。” 叶蓁蓁微笑颔首,不着痕迹地推开了谢贵妃的手,便就径直往乾清宫去。 只怕女孩儿面皮薄,守着谢贵妃更不敢说开,仁寿皇帝特意叫着德妃娘娘一同在坐。德妃娘娘定下了儿子的终身大事,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对叶蓁蓁也格外和蔼,还拉着她的手说了几句悄悄话。 迎春阁里的一暮再解释也无用,德妃娘娘便就略点一点,再委婉表达了仁寿皇帝的意思,想听听她是否属意这门婚事,愿不愿做何子岩的楚王妃。 叶蓁蓁从前怨恨仁寿皇帝将自己接入宫中却又不闻不问,今次木已成舟,本以为等来的直接便会是一道赐婚的诏书,未承想仁寿皇帝到愿意真心替自己着想,不觉对君王存了些感激之意。 她冲着两人深深下拜,慎重从袖间取出一沓东西,递到仁寿皇帝面前,再郑重说道:“陛下,蓁蓁这几年心灰意冷,其实早绝了儿女之情。如今清白的名声已失,却不愿意委曲求全。既是陛下怜悯垂询,蓁蓁只望拿着母亲留下的陈年旧物,再换得陛下最后的眷顾。蓁蓁愿带发修行,自此老死大相国寺中。” 叶蓁蓁随手所带有一把开过刃的银剪,她不待仁寿皇帝做声,竟将松松挽系的长发打散,手持银剪便绞去一缕,以示自己心意之坚。 德妃娘娘未承想叶蓁蓁是做了如此打算,到被她手拿银剪的决绝样子吓了一跳,慌忙命人来夺,又替她将发髻挽上。再揽着她的肩膀劝慰道:“你这孩子也忒糊涂,天大的事有陛下为你做主,年纪轻轻地怎么还要带发修行?” 仁寿皇帝却是心间惋叹,晓得叶蓁蓁这一生大约便是个悲剧人物。 她若是不嫁何子岩,有了迎春阁里的一幕,再难有勋贵之家门第相当的男子可以婚配;便是委屈下嫁,何子岩从前攒下的军功还不晓得是什么来头。若真有欺君罔上的成份在里头,今日这道赐婚的旨意一下,指不定又会断送了她。 眼瞅着德妃娘娘将叶蓁秦暂时安抚住,仁寿皇帝便随手翻开叶蓁蓁带来的书札。从前昌盛将军夫人是先皇后的好友,仁寿皇帝自然认得她那娟秀的笔迹。 才瞧了不过几行,仁寿皇帝竟颓然往后跌坐,又豁然立起身子睁圆了双目,指着叶蓁蓁道:“嘉柔,这个东西你从何处得来?” 德妃瞧仁寿皇帝的模样,晓得必是紧要东西,心间不由阵阵发紧。她不敢说话,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叶蓁蓁,瞧她如何回答。 叶蓁蓁表情平静,轻轻敛礼道:“母亲弥留之际,曾对蓁蓁一个人留有遗言。说是她的正房里书桌之下藏有卷东西,待他日蓁蓁走投无路时,大约可做保命之物。蓁蓁这一路行来顺风顺水,便疏忽了母亲的交待。此前被人百般算计,才不得不借着回叶家之际将东西取来,不想今日派上用场。” 仁寿皇帝目无表情,手指搭在那卷书札之上,微微颤抖的身躯却出卖了心底无比的震惊与失望。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帝王好似一瞬间苍老了十岁,连嗓音都变得暗哑。他重重问道:“嘉柔,这卷东西你已经瞧过?” 叶蓁蓁坦然点头,唇角露出丝从容的笑意:“陛下,蓁蓁是您金口御封、上过玉牒的郡主,更是昌盛将军的女儿,岂容得旁人随意摆布。便是迎春阁间的一幕,虽是蓁蓁不小心受了旁人算计,却绝不会为着清誉自堕泥沼。因此今日大胆求恳,请陛下成全蓁蓁,一入空门万事皆休。” 仁寿皇帝良久无言,只默默将手上的东西递给了德妃。 德妃捧着昌盛将军夫人的遗札匆匆看去,只觉得多年来苦苦搜寻的东西终于有了结果。她轻轻嘘了口气,却又是怅然一叹。如今真相几近大白,甄三娘子这几个月的努力也没有白费。 若说几个奴婢的口供扳不动谢贵妃,来自昌盛将军夫人的遗札却更能说明问题。想不到叶蓁蓁一个金闺玉质的弱女竟有如此气魄,她绝不选择忍辱偷生,到是敢于当这件东西拿出来面世,以此做为与谢贵妃和何子岩决裂的资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一章 降位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三十一章降位仁寿皇帝将那沓书札从德妃娘娘手间取回,重又逐字逐句读了起来。 所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都毒不过妇人之心。仁寿皇帝尤记得先皇后与谢贵妃一前一后入了宫门,昔日的手帕交成了宫中的好姐妹。先皇后端仪高贵、谢贵妃千娇百媚。两人各分春兰秋菊之姿,他坐享齐人之福,那是何等快意。 贵妃谢氏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高位,不但是践踏着先皇后的性命,更戕害了他的嫡子。可恨这蛇蝎美人手上沾满鲜血,却被自己捧着冠宠后宫。 仁寿皇帝淡漠地垂着眼睑,不叫德妃与叶蓁蓁瞧见他眸中的寒霜倾覆。他温言叫叶蓁蓁起身,和蔼对她说道:“蓁蓁,朕已然晓得你不愿下嫁,其实要保全你的清白明声,未尝没有旁的法子,何须一定要带发修行?” 叶蓁蓁莞尔摇头,唇边依旧含着缕恬柔的笑意。她垂首说道:“陛下,蓁蓁方才的话语没有丝毫赌气的成份,是这几年真正瞧明白了人情冷暖,想到自遁空门,为逝去的父母、亦为自己祈些福泽。” 德妃瞧她语气虽然平静,眸色的神色却坚毅无比,念着一代忠臣之后沦落到如此境地,德妃怜惜地拍着她的臂膀说道:“蓁蓁,你正值花季妙龄,何必一定要走修行这条道路,咱们好生想一想,必定有旁的出路。” 仁寿皇帝拈须说道:“正是这话,蓁蓁,你若愿意,朕另赐封号,将你送去东都,改头换面开始新的生活。过得一年半载,由德妃替你做主指一门好亲,朕多多送些嫁妆,你下半生岂不是有了依靠?” 叶蓁蓁自忖自己无福,无缘一生得到仁寿皇帝与德妃娘娘这等真心慈爱的眷顾。她微笑摇头道:“蓁蓁何德何能,得陛下与娘娘如何真心相待。实则如今哀大莫过心死,皇城与东都是一个样子,蓁蓁宁愿老死大相国寺中。” 记起大相国寺的千瓣芙蓉花与百年老菩提,叶蓁蓁脸上挂了空濛的笑意。 她脆声沥沥,婉转长吟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陛下、娘娘,蓁蓁就此拜别,往后青灯古佛之畔,蓁蓁必定潜心替您二位祈福。” 仁寿皇帝瞧她的模样,便知她此时心意已绝,喟然点头道:“蓁蓁,既是你自己的选择,朕自有道理,先回去歇着吧。” 叶蓁蓁俯在寸许长的金赭色松鹤长春织锦地毡上,望着上面一眼望不到头的福寿万字纹,想着这不过是另一种新生活的开始,心间到异乎寻常的平静。 她端正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如缕清烟般飘然离去。 谢贵妃自谓与何子岩算计得逞,只望仁寿皇帝召见叶蓁蓁之后便就能迎来赐婚的圣旨,从早间心情便十分明媚。第二日午时一刻,仁寿皇帝那边果真派了人来,闻听是何平亲至,谢贵妃笑靥如花,暗忖帝王果真给自己几分薄面。 何平手捧锦色斑斓的圣旨进了长春宫,只冲谢贵妃微微弯腰,也未接李嬷嬷替来的金锞子,便就朗声命人请出叶蓁蓁接旨。 叶蓁蓁身着珍珠白的银线折枝绿萼梅宫裙,外头罩着件烟蓝的对襟琵琶扣暗纹长帔子,宁静的脸上脂粉不施,盘得紧致的发髻上簪着根沉香木的如意长簪,竟是洗尽了铅华,一派素面朝天。 谢贵妃瞧她这幅模样出来接旨,先自唬了一跳,急得悄悄拉着她的衣袖道:“怎得这么个打扮出来接旨?天大的喜事,还不回去换身鲜亮衣裳?” 叶蓁蓁清冷一笑,自她的手间将衣袖抽出,泠泠说道:“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为了切情切景,蓁蓁才特意穿了这件衣裳,娘娘请放开手。” 她们两个拉拉扯扯,何平轻咳一声,谢贵妃只得松开了手。 叶蓁蓁端正地跪在墨玉地面上,听着何平宣读起圣旨。仁寿皇帝并未收回叶蓁蓁的郡主封谓,而是另将她册封为惜善娘子,赞她身有福德、心有慧根,允她三日后离宫去往大相国寺带发修行。 何平往后一招手,小太监捧上个黄花梨的填漆田字纹托盘,里面以大红羽缎做底,上头安放着一尊羊脂玉的观音大士像。 谢贵妃未承想自己等到的是这幅局面,她语不择调地嚷道:“何公公,好端端的陛下如何会下了这样的旨意?蓁蓁与子岩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若是去大相国寺礼佛,子岩又情何以堪?” 何平依旧是素日的慈眉善目,语气平静如水地笑道:“娘娘,实在对不住,咱家不过奉命传旨,哪里敢胡乱揣测圣意?” 谢贵妃见何平的态度不似往日恭敬,此刻无暇与他计较,推着叶蓁蓁道:“这一定是弄错了,还杵着做什么,快回去换身衣裳,随着本宫去面圣。” 何平似笑非笑,将手轻轻一抬,却冲谢贵妃肃然道:“贵妃娘娘且慢,您请跪下接旨,陛下还有句口谕要咱家传给您。” 秋风瑟瑟,吹动谢贵妃身上茜素红双重罗纹的锦衣,那上面金线斑斓的繁复苏绣间花影重重,却如片片阴影,投在谢贵妃心湖。她瞧着何平的脸色,心间似有冷意叠起,无端便添了些恐慌,猜不透好好做成的局怎么成了现今的模样。 谢贵妃慌忙扶着李嬷嬷的手往地下一跪,听得何平清冷疏远的声音自耳际缓缓传来,恰如冬月惊雷、六月飞雪般震撼:“贵妃谢氏恃宠升骄、欺上罔下,难为后宫表率。着降为妃、俸禄减半,无诏不得出宫,钦此。” “何公公、何公公,本宫自来谨言慎行,哪里敢恃宠升骄?是哪个在陛下面前乱嚼了舌根?”谢贵妃再想不到刚刚从簪菊园转回,听到的却是这样的噩耗,她颓然跌坐在地下,明知无用,嘴里却一直喃喃自语替自己分辨。 何平臂间拂尘轻扬,脸上的笑意依旧如朝阳明媚:“谢妃娘娘,奴才还要回乾清宫复命,陛下这道旨意,您接是不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二章 反击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三十二章反击碎芒娇阳如钻,格外璀璨耀眼,鳞次栉比的宫苑重重,却是如山的压抑。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谢贵妃瞧多了后宫粉黛们的浮浮沉沉,亦习惯了她笑靥如花的一权独秀,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样的旨意会落在自己头上。 秋日的暖阳倾覆在谢贵妃膝下的墨玉石阶上,分明不太冷,却有针刺般的寒芒泛起阵阵浸骨的寒意。她直了直身子,仰视着何平一张弥勒佛似的笑脸,却分明从对方眼中读出了讥诮和些许的轻视。 一朝落难,连这无根之人也敢给她这种眼色。谢贵妃气不打一处来,却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将指甲深深刺疼自己的掌心,以此提醒自己莫要失仪。 她恭顺地应道:“臣妾谨遵圣谕,虽不晓得陛下这雷霆震怒出自何处,当是臣妾必有不到之处,才使陛下降罪。臣妾自当时时自省,静待此身分明。” 何平听得事到如今依旧说得冠冕堂皇,只是微微点头,不过依着礼节行事:“娘娘这般言说,奴才自会只字不落地转述给陛下知晓,您请起身吧。” 李嬷嬷与两名宫婢慌忙上前搀扶,谢贵妃脚下不稳,踉跄了两下才立住脚。她晓得不能同仁寿皇帝身旁的人做对,以目示意李嬷嬷赶紧送份厚礼。 何平瞅着李嬷嬷自袖间递过来的一摞银票,却是坚决地推回。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何平自觉自己还未沦落到要用这些沾染了血腥的银钱,到有些嫌脏地挪开了自己的袍袖,再拿拂尘轻掸,令李嬷嬷一张老脸几乎挂不住。 到是叶蓁蓁安静地上前两步,命胡田田送给自己的丫头递了个荷包,冲何平敛礼笑道:“有劳公公跑这一趟,这个请您喝茶。” 何平转向叶蓁蓁时,眸间却是真切带了些笑意,微一欠身道:“惜善娘子,陛下还吩咐咱家问一问,您在宫里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陛下好一力玉成。” 谢贵妃人虽气极,思路极为清晰,到底从这几句对答间听出些端倪,才晓得问题便出在叶蓁蓁昨晚面圣之际。她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语,凤目森森间阴霾密布,死死盯着叶蓁蓁,到让人心头发怵。 叶蓁蓁连生死都已经看淡,何须再瞧她的眉高眼低。她今日穿得素淡,举手投足间到多了层出尘之气,向何平轻轻笑道:“谢妃娘娘方才不说,蓁蓁几乎疏忽。当日在迎春阁里的确是多亏楚王殿下出手,前情如何蓁蓁不想追究,至于这后续之事嘛,蓁蓁却不该失礼。” 两个吃里扒外的丫头既敢背主求荣,叶蓁蓁绝不容许她们善终。前几日阻止胡田田出手,叶蓁蓁不过是觉得胡田田喜期将近,不愿她折了自己的福寿。 瞧着方才谢贵妃那幅嘴脸,叶蓁蓁便想最后狠狠恶心她一次。 她恬淡而立,命人将绘绮与绣纨两个丫头带出,再将那双盛有自己被做过手脚的宫鞋一并取出,指着人和东西向何平略显歉然而笑。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谢妃娘娘与楚王殿下的‘情谊’,蓁蓁不敢稍忘。我寄居在长春宫中,除却这两个丫头是从府里带来,再便身无长物。便请公公代为禀报陛下,蓁蓁愿以此两婢送与楚王,谢他那一日相救之恩。” 谢贵妃听得她口口声声唤自己谢妃,到是极为顺口,若不是碍着何平在眼前,立时便要发难。此刻见她搬出双宫鞋,再听她提到自己与何子岩变了味的情谊,便晓得前几日的算计并未瞒过叶蓁蓁,反而被她恨在心上。 绘绮听得这样的处置,眼泪汪汪唤了声小姐,上前咚咚咚给叶蓁蓁磕了几个响头,潸然泣道:“是奴婢猪油蒙心,对不住小姐。小姐若觉得这样能消了气,奴婢自当谨尊您的吩咐。” 两个丫头这几日一直被关,根本不晓得外头风云突变。绣纨只认做叶蓁蓁插翅也逃不出谢贵妃与何子岩的手掌心,她自谓有何子岩许下的承诺,眼见在鞋子上做手脚的事情败露,此刻到是十分嚣张。 她不屑地望了绘绮一眼,上前盈盈笑道:“奴婢还未曾给小姐道喜,从此后随着小姐也好,跟着殿下也罢,横竖都是在一个府里讨生活。” 叶蓁蓁不愿再同她说话,只将两个丫头的卖身契自袖间取出,向何平一递,嫣然笑道:“烦请公公立时便将人带走,再转述蓁蓁的谢意。” 何平接了东西,向身后一努嘴,立时便有人上来将两个丫头拖了下去。至于送不送去何子岩身边,他却还要请示仁寿皇帝的旨意。 此刻未将谢妃一撸到底,原是因为榆林关外的消息还未递回。若何子岩福泽深厚,果真赚下了大把的军功,谢妃这里母凭子贵,仁寿皇帝到须好生斟酌。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仁寿皇帝早间这道圣旨一下,不出半个时辰,谢妃降位与叶蓁蓁将要带发修行的消息便传到了宫外。尤其是何平命人拎了双污渍的宫鞋,外带两个栖栖遑遑拎到何子岩府上的丫头,外头一时流言四起,比当初叶蓁蓁在迎春阁间落水更要引人遐思。 何子岩机关算尽,等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他强自镇定听前来送人的太监转述了叶蓁蓁的话,对她的森然恨意更是叠加。绘绮与绣纨不是傻子,她们知晓了叶蓁蓁的选择,对她将自己两个送去楚王府上早心存了惧意。 虽然何子岩一再命人不许走漏消息,叶蓁蓁所穿的宫鞋上被人做过手脚的事还是传得满城风雨。再加上叶蓁蓁主动请旨出宫清修,更显得品性高洁,流言霎时又扭转了方向。伴随着谢妃娘娘的降位,不少人琢磨出了几分内幕。 何子岩瞧着送来的两个丫头,再不是从前的温言好语。他脸色铁青地命人将绣鞋扔掉,揪着绣纨的头发拽过来便是一顿拳打脚踢:“贱婢,当日是谁说得千伶百俐,你家小姐必定不会怀疑,如今却白白送了些证据在旁人手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三章 往事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三十三章往事绣纨唇角的鲜血沥沥滴上衣衫,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扯着何子岩的衣襟,哭得莺啼婉转,只求何子岩高抬贵手,给她一条活路。 楚王府里不乏暖床的丫头,个个千娇百媚之姿。何子岩对个婢子哪有怜香惜玉之情,他抬起一脚便揣在绣纨胸口,绣纨嗓间一热,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何子岩命人将两个丫头暂时收进柴房,回房换了身衣裳便要入宫面见谢妃,却被告之谢妃娘娘闭门思过,无有仁寿皇帝的旨意不得私自觐见。 局面发生了这样的逆转,何子岩深知那个始作俑者必定是叶蓁蓁。他忍着心间的恼怒,转而求见叶蓁蓁,想要从她口中打听些什么线索。 胡田田留下的两个丫头却不管他是食着一品俸禄的亲王,将叶蓁蓁的宫门一阖,只说惜善娘子如今正在收拾东西预备三日后出宫,一个闲人也不接见。 纵有天大的胆量,何子岩也不敢在宫里撒泼。他肃着一张脸出来,想着于情于理都该去仁寿皇帝面前为谢妃求请,顺带探一探君王的口风。 走至长春宫外,何子岩正逢胡田田带着丫头匆匆而来。他晓得这一位必定也是知情人,便往一旁的树荫下一立,自谓风姿洒脱地微微欠身,唤了声胡小姐。 桐阴森森,细碎的金芒在胡田田脸上跳跃,清丽英武的少女眸间隐晦莫明。 胡田田是方才接到消息,叶蓁蓁竟得了圣旨要带发修行。明知此事无可转圜,全拜眼前这位所赐,胡田田几乎想一掌将子岩那张假惺惺的脸打个满盘开花,却毕竟要顾忌着父亲与未来公公在朝中的立场,一时不敢妄动。 “楚王殿下急着进宫,想必是来安慰谢娘娘?”胡田田却又遗憾地惋叹一声,轻轻笑道:“我到忘了,谢妃娘娘此刻大约不宜见人,想必楚王殿下吃了闭门羹。” 何子岩听得她夹枪带棒,便晓得她对此事前因后果尽知,便收了先时的微笑,冷冷说道:“胡小姐是来瞧叶蓁蓁?可惜她就要遁入空门,你来迟了些,根本于事无补,到不必在这里奚落旁人。” 胡田田从小被父母捧在掌心,哪里受过这种奚落。她本就属于明**人的类型,身上着了件绣球紫的云锦深衣,袖口打着真紫亮缎的垂珠络子,衣上满满缀着碧海蓝与胭脂粉交织的绣球团花,在正午的娇阳下色彩斑斓。此刻被何子岩一激,又心疼叶蓁蓁无端受辱,胡田田气势极为凛冽。 她尖尖的兰花指一翘,将手上真紫亮缎的帕子轻轻一抖,冲何子岩嗤笑道:“楚王殿下说得好,自然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又没磨偏过人家的鞋底,又未曾做过英雄救美的好事,何须受旁人奚落。” 何子岩目中寒芒轻覆,如结了片片霜花。他欲待发威,只瞧着长春宫前依旧有内侍、宫人们来往络绎,只得将金橘黄的袍袖一甩悻悻而去。 胡田田进来时,叶蓁蓁正埋头整理自己的衣裳首饰。从前这些东西都是绘绮与绣纨两个婢子掌管,除却从叶家带来的东西,还有这些年仁寿皇帝与谢妃的赏赐,乍然翻开箱笼一看,叶蓁蓁竟不晓得自己还有这许多东西。 叶家的人自是不能白白便宜,叶蓁蓁宁肯学学杜十娘将东西沉到江底,也不愿再去贴二房那一群白眼狼。瞧着胡田田进来,她自是欢喜,嫣然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愁这些个东西无人相送。你尽数拿了回去还能留个念想。” 胡田田瞧她到是淡然,忍不住跺脚道:“真真是叫你气死人,怎么着还没有条活路?你怎得就非要青灯古佛。昨日之事我已尽知,连陛下都替你想了折中之策,你又何必一意孤行?我拿你这些东西回去,瞧了唯有万般伤心。” “我如今是求仁得仁,现在心上一片清明”,叶蓁蓁笼了笼滑在鬓边的发丝,素瓷雪颜一片剔透。浅浅的笑意映上双眸,到是波澜不兴的宁静。 婢子斟上茶来,就着外头筛落进来的灿烂秋阳,叶蓁蓁最后一次坐在长春宫的卧房内与胡田田促膝倾谈:“自打父母离世,我唯一想要的便是安稳生活。我自小心仪于谁,你自然心知肚明,我也无须隐瞒。只可惜神女有梦,襄王无心。” 世上姻缘无论成与不成,缘份一词大约都是最好的说辞。 叶蓁蓁从前一直以为自己与何子岑是该有一场美丽的缘份,并且会修成正果,因此她对何子岑格外关注。 何子岑大约不会晓得,年少的自己曾那样隽美地投影在叶蓁蓁的波心,而叶蓁自己却自始至终不曾忘记那一场美丽的邂逅。 那一年春日芳菲,父亲难得回京述职,带着她入宫去看皇子们打马球。三月的杨柳如织,飞絮落花间似轻薄的纱雾,叶蓁蓁瞧着一名腰系浅赭色丝带的黄衣少年手中球杆挥出,马球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不偏不倚飞入门中。早春明媚的阳光洒落在他脸上,便有些自带阳光一般温煦与耀眼。 仅有五六岁的她远远凝望着那黄衫少年,追随着他翩然马上的身姿,有些崇拜地问自己的父亲:“爹爹,那是谁?” 昌盛将军顺着女儿的手指瞧去,认真解答道:“那是赵王殿下,陛下与德妃娘娘的长子,最是谦谦守礼的好孩子。” 一场马球结束,昌盛将军要叶蓁蓁稍待,自己上前与几位殿下见礼。叶蓁蓁立在散碎若金的春光下,有一缕早春的悸动如新芽萌发,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她远远瞧着父亲和何子岑说话,心里如同有只小鹿在乱撞。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何子岑的目光似是望向叶蓁蓁所在的帐篷,干净秀美的男孩子脸上依然挂着那温暖的笑容,便明媚了叶蓁蓁全部的天空。 吧嗒一声,叶蓁蓁却是小脸绯红,略显惊慌地放开了帘子,将自己与外头隔绝。而那道温暖的视线却好似能穿透锦帘,依旧紧紧萦绕在她的心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四章 大彻 及至昌盛将军故去,叶蓁蓁情窦初开的年华刚刚展开,她咀嚼着孩提时代的初遇,忽然明白那年春季那一缕温暖的阳光竟是自己最初的心动。 父亲与自己聚多离少的相聚时光里,原来曾给了自己这样的一抹温馨。在那么早的时候,昌盛将军便曾经为自己的爱女指引过那一轮春日的暖阳,她与何子岑之间就有过那么一重淡淡的缘份。 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除却胡田田之外再也无人知晓。胡田田久不归京,叶蓁蓁想遇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也难以找寻,只得死守自己的芳心。 她变得敏感亦怒,却又格外小心。她总是不知不觉在宫中追随何子岑的脚步,既想让对方知晓,又害怕对方窥破自己的秘密。深夜的青莲宫外被何子岱发觉、乃至被对方深深叱责时,叶蓁蓁依然不认为自己与何子岑无缘,反而认为陶灼华的存在才是两人之间的障碍。 情深缘浅,如今大彻大悟的叶蓁蓁握着胡田田的手,宛然淡笑道:“我今日嘲笑何子岩耍了卑鄙手段,当日的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说起来我落得如今这步田地,自己也有一部分责任。” 她牵着胡田田的衣袖,将对方轻轻拉近自己身畔,在胡田田耳边低低私语了几句。胡田田脸色渐渐变得雪白,呆了半晌方轻叹道:“她若是为着这个缘故降位,这处罚未免太轻了些。” 叶蓁蓁咯咯轻笑,优雅地抿着婢子方才斟上来的陈皮普洱,冲胡田田认真说道:“大厦将倾,这不过是冰山一角。不但谢氏,连何子岩都自身难保。” 有倏然的火花自胡田田脑际一闪而逝,许多件事情如散碎的珠子重新穿起,想起何子岩堆叠如山的军功,她竟然对叶蓁蓁的话有了八分相信。 叶家二房听得这道旨意,到有些心头窃喜。正房里再无旧主,他们虽霸着偌大的宅园,到底是昌盛将军的故居,说起来名不正言不顺。 若昌盛将军唯一的后人遁入宫门,他们便再也不怕旁人说自己鹊巢鸠占。叶二夫人在灯下仔细读着抄来的圣旨,眯缝着小眼露出得意的笑容。 只是二夫人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宫里便来了位传话的公公。 叶蓁蓁对二房恨之入骨,又岂肯叫他们霸占自己的家私。她那一日上奏仁寿皇帝,昌盛将军一脉从自己这里便再也无后,情愿捐出父亲官宅旧邸,赠与日后似父亲这般忠心报国之人。 叶家二房私底下的小动作,仁寿皇帝早便尽收眼底。今日既是由叶蓁蓁自己提出,仁寿皇帝自是欣然允准,他敕令叶家二房一月内搬回自己的宅子,将昌盛将军府腾空,暂时收归官中。 可笑叶蓁蓁的叔父与婶母住了这些年昌盛将军的府邸,早便习惯了钟鸣鼎食的日子,自谓跻身于京城一品勋贵,却只是披着件华丽的外衣。 褪去暂借旁人的光环,叶家二房连个像样的爵位都没有。叶蓁蓁有仁寿皇帝派出的嬷嬷撑腰,冷着脸从她婶母手上要回叶家的账簿,将长房与二房的财产分隔,写得清清楚楚。 二房里这些年几乎全仗着昌盛将军留下的俸禄讲求排场,自家既无产业又无进项,如今要再回去逼仄简陋的旧宅,真闹得鸡飞狗跳,没有一个人情愿。 吵吵闹闹之间,二房忘恩负义,从前做过的龌龊事便渐渐浮出水面。 蜚短流长自然如风飞散,二房里从前如何苛刻叶蓁蓁、如何想拿着她的婚事做为跳板、又如何霸占了昌盛将军的府邸,真真假假一时让人难辨。 叶家自己都打不完的官司,不再有昌盛将军将他们护住,暴发户般的嘴脸更是掩饰不住。一时之间叶家在京中名声大坠,连着两位姑娘被夫家以莫须有的借口退婚,登时颜面扫地。 彼时叶蓁蓁已然身入大相国寺,辟了间干净的禅院,将青丝一笼,果真每日青灯古佛,过起了清净的生活。涓涓如水的日子轻流,叶蓁蓁偶尔还会记起那一年与何子岑的初遇,却会自己悠然惋叹一声有缘无份。 冗长而寂静的夜里,她曾做过一个既长且痛的梦,醒来时凝望窗外月光如水,叶蓁蓁竟感觉那梦好似曾经亲临,大约会是自己的前生。 她梦到她的叔父与婶母心满意足搬入她父母曾经居住的正房,在翻修正房的地面时撬起了书桌下的地砖,瞧见了母亲留给自己的手札。 她梦到自己满脸无奈,却又一身正红的锦衣、全套的凤冠霞帔嫁给了何子岩。 她梦到自己颤抖着双手往一盒珍贵的血燕上头洒下粉末状的零陵香,又抖抖地将血燕盛入锦匣,冷笑涟涟命人送给太子妃陶灼华。 她还梦见远在京师的陶灼华血染绫裙,无力倚在何子岑怀中 她甚至梦到自己被何子岩推倒在地上蹂躏,苍白的脸颊上五个清晰的指印。 残梦纷沓而至,乱得如丝如麻,叶蓁蓁难辨真假,却选择了淡然处之。 欠下的债、未尽的情,所有尘世的羁绊都是黄粱一梦。她安静地跪在佛龛前,听着寺间遥遥传来的晨钟暮鼓,心上是从未有过的虚空。 何子岩自谓此次回京仗着昌盛将军留下的人脉,能得到来自兵部尚书胡大人的支持,却不承想与叶蓁蓁以这样的结果剧终。 对于京中漫天的流言,何子岩只能选择不闻不问。他见不到谢妃,从仁寿皇帝口中也未听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便是打着赵将军与钱将军等人的旗号,想要与胡大人多多切磋,也被胡大人以回京伊始公务繁忙为由推脱。 胡大人此次肯这样表明态度,自然事有出因。当日胡田田回府曾将何子岩如何算计叶蓁蓁说得清清楚楚,坦言对方是奸诈之人。胡夫人虽对女儿严加叱责,不许她给自家与杜府里添麻烦,心间却早有计较。 一场夺嫡之争,若何子岩真有资本凭着军功胜出,便不须这些龌龊伎俩。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对自己没有信心,只能不择手段增加份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五章 问责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三十五章问责胡田田与叶蓁蓁相交一场,对于胡田田最后的雪中送炭,叶蓁蓁给予的回报便是向她露了昌盛将军夫人所遗手札的口风。 胡夫人听得胡田田回来转述,谢妃的降位并不未这次参与何子岩的阴谋,而是牵出了多年前的旧事。不但涉及到先皇后的殒命,甚至还与当年太子早夭脱不开关系,不觉骇得面如土色。 前朝后宫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原来自多年以前谢妃便存了要挟子上位的心思。胡夫人听得冷意涟涟,汗意湿透了衣衫。她与夫君两个深夜絮语,都是深深的后怕,幸好不曾在这次二子夺嫡的时刻早早站队。 胡尚书打定了主意不去搀和帝王的家事,再与何子岩在朝中见面时,也是维持面子上的礼节,绝不肯多说一句。不但如此,连留在京中的赵将军等人,胡尚书也刻意拉开了距离。 武官们除却瞧着赵将军等人的眼色行事,更多的是以胡尚书马首是瞻,见他与何子岩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便也都渐渐拉开些距离。 朝中微妙的关系落在何子岑眼中,细细体查不难发现来龙去脉,他瞧不起何子岩的为人,却对这样的结局了然在心。 至善产期就在这几日,本是在府中安心待产,却在这一日午后由婆母淑和夫人相陪入宫面圣。父女两人连何平也摒弃在外,关起门来聊了足有半个时辰。 原来叶蓁蓁生怕仁寿皇帝再对谢妃起了恻隐之心,临离去时请胡田田给至善送了昌盛将军夫人遗札的拓本,揭开了先皇后与太子两个殒命的秘密。 至善将为人母,从前飞扬跋扈的性子收敛了许多。拿着叶蓁蓁送来的东西,两滴清泪挂上她的眼睑。从前是百般疑惑,苦于证据不足,如今叶蓁蓁的拓本与甄三娘的证词,再加上还有个待罪的高嬷嬷押在何子岩手上,她不愁扳不动冠宠一时的谢妃。 她拿着甄三娘提供的药方,将大家这些日子的心血一并展现在仁寿皇帝面前,清沥沥问道:“父皇,这一次可是证据确凿,您还要再为那个贱人分辨么?” 仁寿皇帝对谢妃有情,却也仅限于对方能安分守己的情形之下。他迟迟不动谢妃,不过是为着时机尚未成熟,生怕这块腐肉挖不彻底。 面对至善的指责,仁寿皇帝温煦而笑。他和蔼说道:“至善,父皇自谓不是商纣、周幽之类的人物,如何会为了一个女子误国。你且安心待产,父皇心间自有道理。” 至善穿了件胭脂红的宽袖云锦折枝石榴花宫衣,深紫与绛红的榴花更衬得她素肌若雪,一双美眸格外清湛。她捧着宫婢方才呈上的黑芝麻核桃露,微蹙着眉头呵呵一笑,偏着头唤了声父皇。 过了任性懵懂的年纪,如今的至善行事不再偏激,将为人母的她也不愿与双鬓已经染白的慈父言语铿锵。她缓柔低沉的嗓音在内室里轻轻回荡,先是说了一句从未如此揣测过仁寿皇帝,却又讲述起了谢氏得宠时的旧事。 “女儿去岁打从迟暮宫前路过,刚巧遇到兰贵人从虚掩的宫门里跑出来。父皇可曾知道,从前她的绮年玉貌早成黄花,如今的兰贵人已是痴痴傻傻。” 至善再也忘不了那蓬头垢面的女子趁着迟暮宫侍卫疏忽的片刻,从半掩的宫门里跑出来,大口呼吸着外头新鲜空气的场景。她对后宫里这些年莺莺燕燕本不上心,初时并未认出这是昔年国色天香的兰贵人,只往乳母身后一避,怕叫那痴傻的妇人伤到自己。 侍卫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追了出来,将兰贵人一脚踹翻在地,再反拧着她的胳膊往迟暮宫里扔去。打头的那一个忙不迭地冲至善行礼,连称得罪。 至善却是在对方的头发被侍卫们揪起时,才从那依稀相识的面容间认出兰贵人的轮廓,惊得啊呀一声。 兰贵人样貌生得好,仁寿皇帝连着翻了几天牌子,便有些撼动谢妃的位子。谢妃妒心最重,怎容得一个才入宫不久的贵人如此嚣张,歪心思自是如约而至。 接下来兰贵人的生辰,谢妃借着贺喜,赏了她一班小戏,唱得却是。 一声缠绵悱恻的戏文声声动人,当唱至祝英台化蝶那段戏时,下头几位宫妃更是泪水盈目。好好的生辰,便弄了个不欢而散。兰贵人敢怒不敢言,与长春宫的梁子却是就此结下。 结下来的事情便有些争议,谢妃人赃并获,御状告到仁寿皇帝面前,指正兰贵人买通奴婢,往她的八宝粥里添了麝香。兰贵人自是喊冤叫屈,坚称自己并不认得那个宫人,也不敢往谢妃的粥里添什么东西。 仁寿皇帝默许,慎刑司的一十八道刑具尚未走完,兰贵人便屈打成招,在状词上摁下染血的指印。到是谢妃大度饶她一命,只叫人投入永巷的迟暮宫中。 不过短短数月,这千娇百媚的女子便险些成为红颜枯骨,如今更是痴痴傻傻。 至善笑吟吟望着仁寿皇帝道:“女儿旧事重提,无非是想请问一句父皇。昔日不过几片麝香,父皇便动用了慎刑司。如今姓谢的贱人那里,人证物证俱在,为什么父皇仅仅褫夺了她的贵妃之位,人还好端端在长春宫养尊处优?” 吧嗒一声响,竟是至善掀起炕桌上八瓣莲纹的紫铜鎏金香炉,想要往里头扔几片宁神静气的苏合香,那香炉盖子却一个不慎,被她重重摔落在桌面。 至善一手抚着小腹,一手支着炕桌,唇角的笑意依旧不减:“父皇,母后与兄长金尊玉贵,两条人命加起来,在您眼中反而不如一个谢氏值钱?” 仁寿皇帝凝眉瞧去,至善虽未如往日般像个被火点燃的爆竹,那眉宇间的戾气却是时隐时现,搁在炕桌上的一张手更是微微发颤,足见她此刻隐忍之难。 “至善,没有人能抵过你母后在父皇心目中的份量,你如今年纪尚轻,瞧事情往往只瞧见了表面。”仁寿皇帝宽厚的大掌落在女儿肩上,目光里丝毫没有躲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六章 归京 至善身子臃肿,略坐间已觉倦怠。她以手支着额头,冲仁寿皇帝无奈轻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至善今日不孝,为着亡母负屈,斗胆向父皇请教。若至善眼中瞧得不全,那事实的真相又是如何?” 无有宫婢在旁,至善自己挪动了一下身子,往填着兰草蕙萝的明黄织锦四合瑞云纹迎枕上再靠得更紧一些,似是汲取什么力量,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仁寿皇帝,只等着这身兼父亲与君王两重身份的人给自己确切的答复。 “至善,后宫里的女子所连的既有她的母族、亦有她的后辈。父皇只能告诉你,动用慎刑司审那兰贵人,为得自然不是区区几片麝香。同样,如今谢妃暂降份位,不是此事已了,而是父皇在等外头的消息。” 仁寿皇帝脸色一肃,语气已然带了些严厉:“你临盆在即,却跑到宫里不依不饶,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顾忌腹中的小生命。若再有下次,朕连你婆母和驸马一并重罚,如今快些回去歇着,父皇自会还你母后一个公道。” 至善自乾清宫出来时,正有一队大雁排云直上,秋日灿灿的娇芒洒下,一时灼灼如金。她斜睨着长春宫的方向,露出森然的恨意,却又恐惊动了腹中的宝贝,小心翼翼地低语道:“乖宝贝,咱们拭目以待,戕害过你外婆的人该有何种下场。” 何子岩自是不晓得至善来仁寿皇帝面前再替谢妃点了眼药,他审时度势,聪明地知晓自己此刻留在京中已无任何意义,还不若重新赚取军功,来换得仁寿皇帝对谢妃的恻隐,到那时他母子二人大约才能有条出路。 前往乾清宫面圣时,何子岩便故做有些灰心,请求重上前线。本以为这样的态度会换得仁寿皇帝的怜悯,不承想仁寿皇帝并未一口应允,而是淡淡说道:“朕留你在京中还有些事情,这件事容后再议。” 何子岩心中有鬼,也不敢一求再求,只得黯然出来,暗中与赵将军等人依旧来往不断,桩桩件件丝毫不差地落入仁寿皇帝的眼线。 十月二十六日晚间,一场白雪宛若飞絮撒盐,大阮宫内落了一地碎玉琼脂。 陶灼华已然习惯了北地的冬季来得格外早,她笼着鎏金的紫铜手炉坐在暖炉上,读着黄氏与陶春晚写自波斯的来信,又牵挂着依旧在国子监读书的陶雨浓,便叫小厨房做了新鲜的羊蝎子火锅,并寻出的大毛氅衣一并叫和子送去。 镶着酱紫盘银如意纹的织锦软帘轻轻一挑,却是身着碧绿丝棉宫衣的茯苓匆匆自外头进来,她冲陶灼华屈膝行礼,低低地说道:“小姐,赵王殿下遣人传了话来,说是孙将军已归,榆林关的真相即刻便会大白,请小姐心里有数。” 陶灼华正绣着一方妃红金线海棠花的丝帕,闻言将东西往针线簸箩里一丢,抬起头来欣喜地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茯苓拿火钳子拨着暖炉中的红萝霜炭,轻轻笑道:“殿下派来的人说,孙将军是昨日夜间入宫,他们今日聚在齐王府商议,晚些时殿下便会进宫。明日早朝散罢,孙将军便会直接入宫面圣。” 小丫头对榆林关的情形并不了解,只晓得自己之方抓住了何子岩的把柄。陶灼华却是深深惋叹,想着榆林关外不晓得为了何子岩一己之私平添多少冤魂。 为了避人耳目,孙将军并未归家,只遣人送回了平安的消息。他借宿在何子岱府上,与这英姿飒爽的少年郎把酒临风,借机将对方仔细打量了一番,从前与夫人的想法便渐渐成型,变得更加活泛。 何子岑在晚膳后告辞,想着先与德妃娘娘通通气,再顺便说与陶灼华知晓。 德妃见儿子无召而至,且脸色极为郑重,只怕有什么大事发生,神色也肃然了几分。何子岑屏退了众人,连锦绫与绮罗两个也不留下,那幅少有的凝重样子叫德妃娘娘吃了一惊。她揪着自己的帕子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这两样本来比照妇人心狠的话,何子岑到觉得放到钱将军与何子岩身上更为贴切。 其实何子岑无论如何不愿相信,一个是戎马倥匆的将军、一个是堂堂正正的王爷,钱将军与何子岩两人为了骗取军功,不昔拿着普通百姓的性命做为草芥。 何子岑三言两语与德妃说道:“母妃,何子岩简直罪无可恕。您怎么能够相像,所谓的鞑子胡虏竟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贫民百姓。刀剑无情,他们怎么能让自己的屠刀落到平民百姓头上。” 那一封封雪片般请功的奏折竟是这样的来头,德妃听着何子岑一五一十的述说,脸上一时悲伤一时气愤,一时又潸然泪下。她拽着自己领口上的垂珠流苏,气得捶胸顿足:“不意竟有这样的奸佞狠辣之人,简直枉为人子、枉为人臣。” 何子岑悠长一叹,有些激愤地说道:“为了一个东宫这主,便不昔朝无辜百姓开刀。这样的人,儿子不但要与他争夺到底,还要将他的罪名揭露,受他该受的惩罚。这也是老天开眼,孙将军与清风、明月等人发现了端倪。他若是真做了皇帝,遭殃的必定还是黎民百姓。” 德妃重重点头附和着儿子的话,又匆匆打开清风等人从前传回的信件细瞧,握着信的手连连颤抖,亦为清风与明月信中所写深深震撼:“浪子野心,便没有一丝人性可言。便是他真得了天下,淌着鲜血得来的位子,便不怕午夜梦回,无辜的冤魂找他索命。” 这样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德妃将信一连读了几遍,依旧不确定地问何子岑道:“母妃仍是不敢相信,这世上怎会有如何丧心病狂之人。孙将军此次潜入榆林,可是真有什么发现?兹事体大,你们千万要有确凿的证据。” “母妃放心,只为儿子与子岱不好出面,才有孙将军慨然应允。今次证据确凿,全拜孙将军忠君爱国的大义。”何子岑大略叙述了一番,叫德妃娘娘宽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七章 昭然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三十七章昭然碎玉茫茫,飞雪凝霜比早间又大了许多。 何子岑踏雪行至青莲宫外时,墨色的大氅上已然结了银白的霜花。茯苓与菖蒲两个人十分伶俐,一个忙着替他除去外衣,另一个已然捧来手炉。连娟娘都笑意吟吟,为这位未来的姑爷端上一碗暖暖的莲子羹。 名份落定,何子岑如今成了青莲宫的娇客。娟娘亲自替他引路,进了陶灼华日常起居的暖阁,再替两个人将房门轻轻掩上。烛光朦胧,灯影下的人儿着了一袭娇艳的暖黄色,瞧得格外温馨,令何子岑心神一荡。 陶灼华抬头嫣然一笑,便就搁下手上的针线,极自然地递了个大迎枕给何子岑,温然问道:“既是从长宁宫过来,已经与母妃说了这件事么?” 何子岑点点头,感觉身上的寒气已经袪得差不多,这才在陶灼华的下首落了坐,又拎起炕桌上一只紫砂兰纹的莲瓣壶替自己与陶灼华各斟了盅茶。 上好的君山银针在杯间伏伏沉沉,何子岑的话语里略添了些懊悔的成份。 前世里让仁寿皇帝深受打击却又不得不牢牢捂住的必定是这件事情,成千上万无辜的边城百姓丧命,自己的儿子却是那个屠夫。 仁寿皇帝没有勇气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他只能匆匆立了何子岑为太子,结束了这场为时几年的夺嫡之争。钱将军可以以莫须有的罪名拿下,再寻个罪名处死,而何子岩却不可以。 前世的何子岩将叶蓁蓁纳入怀中,背靠着昌盛将军留下的人脉,自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仁寿皇帝生怕危及国之根本,无法将这几位将军们一网打尽,便不能将何子岩一伙连根拔起。 而何子岩带着叶蓁蓁远走蜀地,必定是谢妃连同这班武将的保命之策。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前世的何子岩未必没有谋反之心,只是时机并不成熟,仁寿皇帝又一力剪除着赵将军一班人的势力,他才不得不蛰伏蜀地,以图伺机而动。 因为有了何子岩这样的资本,便是何子岑君临天下,谢妃依旧满心不服,公然与已为太后之尊的德妃叫板。更是在大阮为大裕所围时,密令何子岩不要相助。 谢妃聪明了一世,却是糊涂一时,想不到自己后院里反了水。宣平候不愿助何子岩夺回皇位,而是自己觊觎起了这万千锦绣的江山社稷。 宣平候明着对谢妃千依百顺,暗地里却与瑞安联合制出了红衣大炮,彻底撕开大阮的国门。宣平候贼心显露,大阮国破城毁,谢妃无力回天,大约是悔恨交加之际,才会选择随着德妃娘娘以死殉国。 而对于何子岩举蜀地之力杀回大阮,何子岑与陶灼华都不认做那是他对故国的维护。何子岩发必是晓得宣平候爷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恼羞成怒之下才做了那样的决定。他匆匆发兵,军队千里奔波,疲惫之际被瑞安所灭当在情理之中。 今世因为玄武等人的警觉,让榆林关的真相提前大白,不晓得挽救了多少无辜百姓的性命。何子岑再不能由着钱将军与何子岩在榆林关作恶,他说与陶灼华道:“幸亏得孙将军地形熟悉,军中尽有故旧,此次带回来几个人证。” 何子岩被仁寿皇帝困在京中,钱将军久不举事,孙将军与清风、明月二人商议,不能在此守株待兔,便分明开始了行动。 清风与明月潜入被钱将军军队包围的村庄,无声无息带出几位愿意随他们入京告御状的村民。而孙将军则秘密接洽了从前的旧部,想从军中搜寻些线索。 钱将军与何子岩行此丧心病狂之事,军中并非人人拥护,有些正直之士自然敢怒不敢言。有的军官称病、也有军士相约做起了逃兵。 孙将军仗着地形熟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救出两位不愿同流合污的旧部,连同几个侥幸逃出的士兵,一并带回了京中。 有了这些东西,便是钱将军舌灿莲花,他的罪行也是板上定钉。 依着何子岱的性格是想要孙将军明日金銮殿上直接面圣,守着一众大臣们揭开这些人的真面目,到是何子岑温言制止。何子岱的作法虽然解恨,却是将孙将军推出在风口浪尖之上,而且仁寿皇帝担着识人不当、对何子岩疏于管教之责,在群臣面前也将颜面扫地。 三个人商议已定,还是将人证物证都摆在仁寿皇帝面前,请君王自己圣裁。 说完了正事,两人方才有时间说几句悄悄话。陶灼华瞧得桌上茶水已然寡淡,扬声吩咐着茯苓进来重新唤了壶枫露茶。 茯苓进来斟茶,菖蒲捧进个红木填漆的托盘,四个方方正正的金黄折枝花卉纹碟子里盛着新制的糕点,冲两人微微屈膝道:“娟姨说此时昼短夜长,晚膳用得太早。只恐您二位谈起正事便忘了时辰,特意新制了糕点过来。” “有劳娟姨,改日我亲自道谢。”何子岑温温醇醇的声音漉着夜色格外动人。菖蒲与茯苓皆是轻轻含笑,恭敬地行礼退出,继续将门扉轻掩。 隔着黄花梨透雕蟠桃纹的炕桌,何子岑此时才有闲暇轻轻握住陶灼华的素手:“待这些大事已了,我便会奏请父皇替咱们选定良辰吉日。灼华,我又多等了一世,再也苦等不得,赵王府里一直缺着它的女主人。“ 纵然是前世的夫妻,陶灼华依旧为何子岑这般深情款款的表白染醉了娇颊。她眸间晶莹,如汪了块剔透的美玉,那一片杏花烟润的神情怎么瞧怎么醉人。 父子心意相通,何子岑所愿故仁寿皇帝所想。 他今晚未往长宁宫去,却是宿在了木昭仪宫中,除却对这位温婉低调的女子极为满意,还是想点拨她几句,要她协助德妃娘娘办好何子岑的婚事。 木昭仪本就与德妃交好,听得仁寿皇帝如此吩咐,脸上泛起真切地喜意。她恬柔地含笑问道:“陛下这是要给赵王殿下拟定婚期了么?臣妾必定不辱所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八章 动刀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三十八章动刀木昭仪十分聪明,她从不多说,但凡仁寿皇帝交待的事情却是一律应承。 仁寿皇帝抚着她浓黑如冷墨的青丝,温厚地笑道:“子岑年纪已经不小,身边是该有个人照料。他又不似子岩,早早便在府里豢养着侍妾。” 木昭仪低眉敛目,心间却是一凛。仁寿皇帝极少守着后妃评说他的几个儿子,今日这句话里却是亲疏立现,显得对何子岩有些不满。 她不敢断然往下接话,只是依旧轻垂着眼睑,挂着仰慕的微笑将兑了牛乳的参汤奉到仁寿皇帝面前,再向君王盈盈一拜:“那臣妾便提前恭贺陛下,待赵王妃进了门,必定早早替咱们皇家开枝散叶。” 仁寿皇帝膝下子女算不得多,自然格外渴望儿孙满堂。他听得木昭仪的话对自己的胃口,忍不住在她颊上轻轻一拧,低笑道:“你这张嘴到会讨喜,蜀地新晋了批上好的贡缎过来,朕记得你喜欢紫颜色,明日去挑几匹。” 木昭仪自然欢喜谢恩,再挑了几件婚礼上拿不准的事情请示着仁寿皇帝。听着仁寿皇帝的意思,何子岑此次却早已超越了亲王娶妻的规格,木昭仪心间又是突突一跳,忖度着两王夺嫡是否已有定论。 她极聪慧地避开朝政不谈,却又暗自庆幸自己一直坚定地立在德妃这边。宫中女子是玲珑心思,她一方面侍候得仁寿皇帝妥妥帖帖,一方面却是想着明日一早便将仁寿皇帝这番话说与德妃,叫她也欢喜欢喜。 夜色深浓,刚承雨露的木昭仪卧在帝王身畔已是浅浅入眠,仁寿皇帝听得外头的鼓漏更残,却依旧了无睡意。孙将军秘密回京,他第一时间便得到了消息,而这几个人聚在何子岱府上,也并未瞒过他的眼线。 若榆林关外平安无事,孙将军大可不必再费如此周章。联想到自己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孙将军与清风和明月在榆林关外很是耽搁了些功夫,仁寿皇帝便觉得心间沉沉,有极为不好的预感。 局面愈发扑朔,今次他将谢妃降了一级,便是想瞧一瞧宣平候府的反映,却未承想宣平候府上却是难得能沉住气。本以为这兄妹齐心,如今看来却是各自谋算。除却谢妃降位之初,宣平候曾上了道折子给自己请罪,却没有丝毫替谢贵妃开脱的地方。 一想到何子岑转述的阿西临行前的那番话语,还有何子岱摊在自己面前的宣平候强霸劈柴山的劣迹,仁寿皇帝脸上便露出更讳莫如深的表情。 时已初冬,木昭仪宫中早笼起了暖炉,方才临睡时特意着宫人添了些新鲜的松枝,此刻被炭火一熏,自是焦香扑鼻。仁寿皇帝稍稍欠起身子,想要将阖得严实的芸窗推一条小缝。只是这么轻轻挪动,便惊动了身畔的木昭仪。 木昭仪星眼朦松,黑发在银红色的枕席上铺沉,既慵懒又小心地侧过身,冲仁寿皇帝柔声道:“陛下莫不是口渴,臣妾服侍您喝茶。” “不过是觉得炭炉有些热,想推开窗户透一下气,到惊动了你。”瞧着比自己小了许多的温婉美人,仁寿皇帝露出丝暖意。他替木昭仪裹了裹锦被,温柔地俯身道:“快些睡吧,朕并不吃茶。” 木昭仪浑然不晓得仁寿皇帝此刻心里藏着多少事,她探身将透雕着万字纹的芸窗推了窄窄的缝隙,盖着银红金丝锦被的身子小心地贴近仁寿皇帝,微微的吐气如兰间,有种小鸟依人的依恋。 一丝特凛冽的夜风从缝隙间吹入,半拥锦被的仁寿皇帝到觉得爽利。他低低沉思着,或许宣平候府这个毒疮已然烂得够大,是时候该动动刀子。 天近五更,何平早早便请动仁寿皇帝起身,木昭仪屈着膝替君王结好腰间的明黄金线嵌玉蟒带,再殷勤端来煨了一晚的五子粥。暖粥入胃,四肢百骸都觉得顺畅,仁寿皇帝越发觉得自己的想法成型。 他也不传步辇,只管在大队内侍与宫婢的簇拥下,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大踏步往金銮殿走去,却不忘回头吩咐了何平几句。何平诺诺应着,行至甬道叉路口时并未随上仁寿皇帝的脚步,却是带着个小太监悄然往偏殿行去。 这几年大阮国泰民安,朝中并无大事发生。大臣们不过例行的公务,捡些紧要的上奏一番。何平将几封奏折一收,都擎在托盘前奉到仁寿皇帝面前,便就微阖着双目,等待仁寿皇帝宣布无事跪安。 便在此时,钦天监正、副使却同时移步出班,双双跪倒在殿前朱红色的织锦万寿无疆提花毯上。正使徐明正以象牙笏板遮面,往上启奏道:“臣等向陛下贺喜,昨夜微臣与王副使夜观天象,发现子时一刻天降瑞星,往京城西南坠落。臣等两人细细推断,发觉那瑞星应是落向城郊劈柴山方位,特来启奏。” 大阮国崇尚佛、道二教,十有八九相信祥瑞凶吉之说。仁寿皇帝听徐明正言之凿凿,王副使又一力附和,不觉将身子稍微前倾,感兴趣地问道:“哦?竟有这样的事情,不晓得是颗主什么的瑞星?” 徐明正奏道:“金星现世,更有土星相助,主我国运昌隆,此乃大吉之兆。” 此言一出,下头的大臣们个个面有喜色,齐齐向仁寿皇帝贺喜。唯有宣平候爷排在文臣后头四五位的位置,听得劈柴山几句,一颗心被紧紧吊起。 他装模作样地应和着大臣们的话,耳朵却直愣愣竖起来,听着这貌似哼哈二将的正副使两个一唱一合,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果不其然,徐明正叩首奏道:“微臣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着想,容臣等在劈柴山上修建一座瞻星台,供奉祥瑞之星,保我大阮千秋万代世世昌隆。” “修建瞻星台,岂不是要大兴土木?如今快要入冬,朕委实不愿再兴徭役,以至劳民伤财”,仁寿皇帝手捻胡须,眼风微不可查地挡过宣平候,果见对方强自镇定的背后有些慌乱失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九章 谋逆 听得劳民伤财几个字,徐明正与王副使都是肃然一拜,坚称自己绝无此意。 徐明正继续奏道:“瞻星者,顾名思义景仰c敬畏而已。微臣二人之意,不过在山顶修座禅院,依着八卦方位搭建瞻星台,以便更好伶听天地之意,以此保我大阮国运昌隆。并不是要陛下大兴土木,行些奢靡之举。” 钦天监的位子在百官中说高不高,却因添着些神秘色泽,话极有份量。徐明正这几句话说出,下头已然有人复议。 仁寿皇帝显得颇为心动,却故意问道:“既是关系到大阮国运,朕觉得徐正使这个提议到也可行。不过劈柴山是个什么所在,朕此前到从未听说过这处地名。那便先着五城兵马司查一查,这产业如今归哪处所有,再来定夺。” 宣平候爷此时藏也藏不住,只得出列跪倒,往上启奏道:“启禀陛下,京郊劈柴山方圆几十里,如今都是宣平候府的产业。臣将此处买下,迄今已有一二十的历史,到不承想居然是块风水宝地。” 仁寿皇帝显得大为意外,却又露出些喜意:“既是归在候爷的名下,这事到也不算难办。未知当初你收售这处产业所有的文书契约可曾收好?朕着户部照价支付,另给侯爷多加一成的补偿。” 便是官府征用,也不过象征性地付些银两。仁寿皇帝这番话已然给足了宣平候爷面子,群臣无不以为宣平候爷必定会跪地谢恩。岂料想宣平候爷面有难色,支支吾吾地推三阻四。 他吞吞吐吐道:“陛下,臣买下那处地方,实是为着当年受一江湖术卫的点拨,留待先祖及子孙后代百年之后埋骨之所。臣这些年在山中修起了陵墓c园林,也请人瞧过日子,只待明春先父祭祀之期便要迁移。” 明着欺负仁寿皇帝是有道之君,无法强占别人瞧下的蟇田。宣平候爷捏着一把汗信口开河,想着搪塞过今日,立时便命人挖出几个墓穴,以图掩人耳目。 见仁寿皇帝面露踟躇,徐正明却是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奏道:“臣不晓得宣平候爷受了什么人的欺瞒,那劈柴山麓暗暗蕴藏龙脉,与瑞星遥相呼应,本为国之根本,这江湖术士要侯爷占下此地,难不成是别有居心?” 此言一出,群臣之间嘘声四起,宣平候爷纵有天下的胆子,也不敢担下这样的罪名。他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一般,身上冷汗涔涔而下,惶惶奏道:“臣惶恐,臣家领着世袭的爵位,本是皇亲,又是久蒙圣恩,无有一点私心,哪里敢强占龙脉之地,徐正使此言未免太过含沙射影。” 仁寿皇帝亦点头道:“候爷说得有理,宣平候府是为皇亲,本是谢妃的娘家人,这些年忠君爱国,朕全都瞧在眼里,朕不信他会是谋逆之人。” 君心难测,虽然仁寿皇帝说得斩钉截铁,那谋逆二字落进群臣耳中,却不亚于晴空霹雳。群臣一时噤若寒蝉,哪个也不愿开口当了枪头。 片刻的沉寂之后,却是王副使微微摇头,上前启奏道:“陛下识人颇准,下官也不信候爷是这般君心叵测之人。依臣之见,必定是有人要陷害候爷,才设了这么毒辣的计策。幸而下官与徐正使夜观天象,牵出这件事来。这也是候爷有福,今日将话说得分明,才能免于此祸。” 宣平候爷到了如今哪里还听不分明?他若是霸着劈柴山不愿让出,便是一顶谋逆的帽子如山压下,唯有将这里让出才算得此身分明。 十余年的经营眼看着毁于一旦,宣平候爷只觉得嗓间发甜。他费力地说道:“臣誓要寻到当年那个江湖术士,还臣一个公道。” 仁寿皇帝指间轻捻着一串磨出包浆的小叶紫檀佛珠,宽厚地笑道:“朕一直相信候爷是国之肱骨,此许江湖术人的小手段,侯爷不必在意。” 一锤定音,劈柴山的问题便就这么轻松解决。仁寿皇帝指了五城兵马司的两个人,命他们配合钦天监正副使即刻办理劈柴山麓方圆数十里的地契交割,又特意传了户部侍郎,一本正经地吩咐不许亏了宣平候府。 宣平候爷昔年大多是强取豪赌,哪里来的什么交割文书。他无奈低头,跪在地上说道:“臣愚昧,无意之间占下如此地段。既蒙陛下不究,哪里还敢要什么地价的补偿?臣宁愿将功折罪,回去后即刻将地契送给两位钦天监大人。” 朝堂上痛痛快快出了口气,仁寿皇帝实则已经撼动了宣平候府的根本。瞧着宣平候爷灰头土脸地离去,有关榆林关的隐忧却再次袭上心头。 果不其然,午膳过后孙将军便入京面圣,何子岑与何子岱两人陪同,君臣父子四人谈了约有半个时辰之后,请得仁寿皇帝同意,何平又陆陆续续从外头带进来十余名人证,悄悄送入乾清宫中。 御书房里显得有些拥挤,何平一并将人带入议事殿中。 瞧着风尘仆仆的清风与明月,再瞧着地下十余名兵将,以及来自榆林关外的百姓代表,仁寿皇帝一口浊气涌上心口,憋得十分难受。 清风明月是他千挑万选才放在何子岑身边,对这两人的忠心他深信不疑。连同自己派出的暗卫带回的消息,方才孙将军与两个儿子所言虽然匪夷所思,可信度却至少有九成九。联想到自己这些日子没来由地恐慌,仁寿皇帝已然基本断定。 一想到因为金銮殿上那把冷硬的龙椅,却令无数百姓因此丧命,仁寿皇帝再忍不住,一口腥红的鲜血喷涌,点点洒在明黄缂丝的龙袍之上。何子岑兄弟慌忙前扶住仁寿皇帝,何平立时便要传太医,却被仁寿皇帝摆手制止。 “朕只是血气上撞,吐出这口淤血到觉得轻松许多”,仁寿皇帝大口大口喘着气,先望着何子岑道:“你是何时发现了不对,又是何时派出了清风明月二人?” 何子岑微微苦笑,心底里有波苦涩的涟漪缓缓荡开,痛得叫他喘不上气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四十章 请命 虽然转世重生,骨子里有些东西却从未改变。 何子岑从清风与明月口中晓得当日榆林关外的惨状,这些日子的自责便如同重石压在心上。明知前世里自己这位好兄弟的军功来得蹊跷,他却不曾想着要提早去查探一翻。若他能更早些派人去榆林关,也许有些无辜的百姓便能免过一劫。 他撩起衣襟,重重跪在仁寿皇帝脚下,眼中蓦然便写满了悲痛,乃至哽咽着语不成句:“儿臣罪该万死,虽然揣摩子岩军功有异,并不曾想要派人前往榆林关外查看。此事的起因却是刘才人手下玄武前辈觉得不对,于春节前后跑了一趟榆林,回来将情形说与灼华知晓。此后灼华才说动儿臣,派出了清风与明月二人。” 何子岩接口道:“如今储君未立,朝中大臣们众说纷纭。兄长非有心猜测,只怕冤枉好人,因此才请得孙将军出面,劳孙将军跑一趟榆林。” 孙将军也躬身行礼,既是气愤又是歉疚,他大声说道:“臣久居榆林,对形势有几分清楚,不信那里有鞑子时常扰民。因此前阵也悄悄派人打听消息,与两位王爷所说大同小异。因此齐王殿下命老臣出面,老臣义不容辞。” 随同孙将军赴京的将士里头有他昔日的旧部,有几个仁寿皇帝依稀面熟,他们控诉钱将军心狠手辣,将点点滴滴都讲得清楚,自是再无疏漏。 那几个毛遂自荐的百姓给仁寿皇帝带来的,却是关外成百上千的百姓联名的血书,一桩桩件件的事实摆在眼前,钱将军与何子岩都是其罪当诛。 仁寿皇帝命何平安抚了随同孙将军回京的军民,这才唤了何子岑起身。 他自是晓得自己这个儿子性格温吞,处事又太过仁善。何子岑此刻与何子岩同争储君之位,自是不想使些卑劣手段,因此明知榆林关有异,却迟迟隐忍不发。乃至晓得殃及无辜百姓,此刻又满是歉疚。 性格中的缺陷,可以经由一次一次的经历所能弥补。唯有本质上的凶残,却是无法改观。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小恶便否定了他的大善,更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小善而忽略了他做下的大恶。 仁寿皇帝想着年少的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淌过荆棘,方能坐到今天这个高位。自问这许多年间,自己未必不曾做过错事,也曾因为太想要顾全大局而对身畔的人纵容,却始终不曾因为觊觎高位而挑战做人的底线。 扪心自问,何子岑的性格缺陷好似是遗传了自己的一部分。 自己总想让旁人的毒疮烂尽时才肯连根拨起,因此这些年才对谢氏多为姑息。若能及早断了她的想头,大约何子岩也不会铤而走险,乃至铸成弥天大错。 仁寿皇帝好似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定了定神,向孙将军和蔼笑道:“将军一颗忠心堪比当日的昌盛将军,朕心间有数。将军且请回府,此事关系颇多,朕要好生思量思量。至于钱得贵,先命他春节回京述职,将军也替朕参详参详,该派谁去接替他的位子。” 前世的仁寿皇帝生怕动摇了国之根本,不敢将这些劳苦功高的武将一网打尽,才纵容了他们滋生事端。由何子岑的小心翼翼间深刻反省,仁寿皇帝也想要快刀斩乱麻,不能姑息养奸。 孙将军遵命谢恩,由何平引领着退出去。这里仁寿皇帝才与两个儿子密密商议,无论是宣平候府,还是谢氏与何子岩,都不能再给他们任何机会。 宣平候爷让出了劈柴山,等同要了他大半条命。这看似只会奢靡享受的人实则心思极细,昔年的机缘巧合叫他发现了劈柴山的矿藏,他不声不响地据为己有,一门心思打起了不该有的主意。 谢贵妃要他辅佐何子岩,他便装着言听计从,其实宣平候府一直在培植自己的势力。前一批暗卫在鹰嘴涧刺杀何子岑几乎全军覆没,第二批暗卫尚在培植之中。此时深思熟虑,宣平候爷晓得没有资本与仁寿皇帝叫板。 他只得忍气吞声,趁黑夜命自己的人悄然撤离劈柴山,都散进其他几处隐秘的庄子。幸好这些年积下的军火分几处藏匿,自劈柴山麓撤离时才能轻车简从。 至于那些上好的铜砂矿,却是有心无力,宣平候唯有瞧着它们白白闲置在地底深处。他命人将那几处尚在开采的矿井遮挡起来,小心地恢复了原貌,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劈柴山。 两名钦天监敢于同宣平候府叫板,自然是仁寿皇帝的密令。并没有什么福星下坠,刚好落在劈柴山麓;也没有什么龙脉福根,惠泽大阮的江山社稷。明着是徐明正等人在山顶搭建瞻星台,实则何子岑的人悄悄进驻劈柴山,开始了矿藏的探测。 进了腊月,御花园间的绿萼梅又是竞相吐蕊,雕栏玉砌的宫阙宛如水晶银台。谢妃幽居长春宫中,瞧着如今的门可罗鹊,便怀想昔日的四时风景。她不通外头的音讯,瞧着这两个月风平浪静,不甘居德妃之后的那颗心又蠢蠢欲动。 连着给仁寿皇帝传了两回十分做低伏小的信件,都未能换回对方的只字片言,谢妃虽有不甘,却十分侥幸自己只是暂降了一级,并没有更深的惩戒。 她自谓对仁寿皇帝无比了解,还痴想着仁寿皇帝对她禁足只是种变相的保护。眼见得入了宫,长春宫里的供给并没有丝毫减少,便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有几分道理,更亲手做了羹汤,命人给仁寿皇帝送去。 此刻的谢妃根本不晓得,仁寿皇帝隐忍不发,只是在等待着钱得贵入京。 孙将军思来想去,榆林关外的军队是当年昌盛将军一手带出。这些人多是身经百战,等闲人根本无法驾驭。再次面对仁寿皇帝的垂询时,孙将军慨然毛遂自荐,坦言自己愿意再次出山。 一颗避世之心无法阻拦旁人的贪欲,便唯有力挽狂澜。孙将军俯地陈词道:“非是臣危言耸听,榆林关的军队并非一般人能够约束,臣自请出京,前往榆林关替陛下分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四十一章 圣旨 十月末,孙将军便悄然携带仁寿皇帝的密旨北上榆林关。只等着钱得贵前脚离开,他立时便接手这支军队。 一切进行得悄无声息,腊月里施施然回京述职的钱得贵未品出丝毫危险的气息。及至他金銮殿上面君,才被仁寿皇帝立时缴械兵权,羁押至刑部大牢候审。 这个腊月里仁寿皇帝颁布的圣旨如天上的雪片一般密集,令许多人风声鹤唳,也令许多人欣喜不已。 伴随着钱得贵的落网,先是何子岩被褫夺亲王之位,贬为庐陵伯,着看守先皇墓地,无诏不得私离;再便是谢妃削夺封号,降为庶人,关入永巷候审。 更让宣平候爷始料不及的是他并未因为献出了劈柴山便置身事外。当日劈柴山的人撤离时尽管再小心翼翼,也避不开仁寿皇帝的眼线。 清风与明月会同仁寿皇帝的一队暗卫,在玄武与青龙等人的协助下,直捣他藏匿在别处的窝点。仁寿皇帝的人不但搜到他私藏的武器,甚至还从宣平候的密室里搜出一身龙袍,至此坐实了宣平候爷想要谋反的证据。 权倾一时的宣平候府被查抄一空,老夫人受不得如此打击一命呜呼,全家都被收入在诏狱之中。谢氏身处永巷,惊闻家中巨变,简直痛不欲生。 她将身边仅有的首饰拿出来,想要贿赂守在把守永巷的侍卫,自是毫无用处。几乎一夜之间,谢氏满头青丝变了白发,她不信自己苦苦经营了数年,本是一派大好的局面,在短短的几个月内便乾坤突变。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得干脆利索,大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钱得贵落网之际,赵将军曾携旧部上书仁寿皇帝,摆了摆他们这班武将多年来的劳苦功高,隐晦地指责仁寿皇帝卸磨杀驴。 对于这些人嚣张的气焰,仁寿皇帝决定不再妥协。他在宫内设宴,仿效宋太祖当年杯酒释兵权,将与钱将军来往过密的几位将领明升暗降,把兵权尽数收拢在兵部胡尚书手中,再不似从前一盘散沙。 似是为了给腊月二十三小年夜里再添些喜气,当日晚宴前前夕,册封何子岑为东宫太子的圣旨终于姗姗来迟,二王夺嫡划上圆满的句号。 喜事接二连三,仁寿皇帝为嘉奖孙将军为国分忧之功,将孙将军长子调任御林军中,任命为统领之职,担起宫中安危之责;孙二姑娘英武聪慧,册封为含珠县主,指给何子岱为正妻,婚期容后再拟。 除夕夜里,圣旨再次颁下,钦天监为何子岑与陶灼华瞧定的吉期是在明年的三月二十六,仁寿皇帝正式晓谕天下,届时太子大婚普天同庆。 这么屈指一算,离着两人大婚还有不到三个月的功夫,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待过完了上元佳节,整个宫内便要忙着太子大婚。喜事自然少不得赏钱,内侍宫人们说起来也是满脸喜意。 德妃接二连三欣闻佳音,长宁宫中自是一片欢喜地。无论是陶灼华还是孙含珠,都是德妃十分喜爱的姑娘。陶灼华与何子岑前些时并肩做战,将宣平候c何子岩等人扳落马下;而孙含珠将门之后,父兄都是忠君爱国之人,榆林关一事多赖孙将军从中出力才得圆满解决。 儿子终身大事皆大欢喜,更兼着谢氏已然翻身无望,德妃自是春风盈面。 何子岑与陶灼华两人婚期渐近,此时便须略略避嫌。好在大阮民风淳朴,并不是一未拘泥传统,到也不限制两人大方来往。 消息传入大相国寺,正在佛前敲着木鱼的叶蓁蓁粲然而笑,自蒲团上立起身来,信步走至殿外。她采撷着外头零星的飞雪,觉得这些荣辱富贵间起起伏伏的事情已经离得自己太远,在宫里的那几年到好似黄粱一梦。 庄周梦蝶c亦或蝶梦庄周,此刻的叶蓁蓁到有些分辨不清。前段时间各种梦境纷沓而至,她好似瞧过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晓得与陶灼华之间曾有过那许多的爱恨纠葛。如今万事皆空,她也不再拘泥于从前是对是错。 拈花微笑,终是心心相印了。六祖慧能花前的微微一笑,那洞彻世事的空明深为如此的叶蓁蓁所感,她心上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自在。 钟磬声声,寺间已完了早课。身着袈裟的师傅静默无声地自殿间鱼贯而出,唯有僧鞋踏在雪粒子上淡淡的沙沙声,既是那样空灵,又令叶蓁蓁心安。 小沙弥拎着食盒为她送饭,白米清粥碟玉米粉的馒头,再便是盐渍的白萝卜,从前想都都未曾想的东西如今吃起来津津有味。 叶蓁蓁搁了筷子,往京城的方向遥遥注目,在心里默默与陶灼华做了道别。大路千条,人各行之。前世的她们都曾错行,好在今生及时拨乱反正。 何子岕听闻宫里连着数道圣旨齐下,宣平候与昌盛将军旧部这些人纷纷落马,那张倾城绝美的脸上唯有淡漠的笑意。 抚过自己手掌时,曾留有瑞安红唇印记的地方依然令他恶心,却也只得不择手段。他命小豆子研墨,自己铺开张素绢给瑞安写信,将大阮国中的情形罗列得一清二楚,命小豆子借着出宫的机会送去瑞安指定的地点。 一对双生的姐弟再不似从前的亲密无间,面临着不同的选择,纵然何子岕百般隐瞒,何子岚依旧感觉自己的亲弟弟再不是那个得了一块糕点也要留给自己大半的男孩子,他偶尔抬眸间的阴鹜总会暴露些心里头真实的情绪。 打从何子岕自大裕皇城归来,何子岚心间的不安变得更加强烈。每每姐弟二人见面,她想同对方说几句心里话,何子岕却总是淡淡以言语叉开。 何子岚变得愈加沉默,她有时遥遥凝望着长安宫的方向,想同亲弟弟敞开心扉谈一谈,望着对方那张淡漠的脸,却又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这个单纯c善良的女孩子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她一方面协助德妃与木昭仪备办何子岑与陶灼华的婚礼,一方面却又叮嘱小环多留意长安宫的动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四十二章 永巷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四十二章永巷何子岚这几日依着德妃娘娘的嘱咐,整日出入尚宫局,她打起精神与司针房的尚宫们仔细商议,预备一对新人的吉衣。一颗心却又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蛰居宫里的何子岕,总觉得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当真不是滋味。 小环聪明伶俐,得了主子的吩咐盯牢长安宫,发觉何子岕虽然深居简出,小豆子却三五不时地溜出宫去。她悄悄随在小豆子身后跟踪了几次,总被小豆子像条泥鳅般溜掉。 消息递到了何子岚耳中,这善良柔弱的女孩子便格外担心。宫中连遭巨变,仁寿皇帝虽未公布何子岩的罪名,却将钱得贵等人斩首,又把赵将军等人高高架起,何子岚如何不晓得是榆林关出了问题。 忧能伤人,何子岚见小豆子这般频繁地上蹿下跳,生怕何子岕与何子岩沾上关系。她又不敢去问陶灼华等人,不过短短的时日,身形便比从前清减了一些,尖尖的瓜子脸上一双杏仁大眼格外注目。 陶灼华瞧着何子岚气色不佳,只认做是为自己的大婚操劳,心间十分感激。她关切地试了试何子岚的额头,何子岚只略略微笑着将头一侧,低低说道:“不过是近日帮着德妃娘娘理尚宫局的事务,比从前睡得迟些,到劳嫂嫂挂心。” 圣旨一下,陶灼华再过几个月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何子岚没有丝毫打趣的成份,只一心一意替德妃娘娘分忧。唯有眉宇间的浅愁却是笼罩不住,点点滴滴下了眉头却上心头。 陶灼华见她脸色剔透,下巴尖尖似锥,那纤腰一束,烟灰色的长裙上系着粉色素缎的长丝带,越发不盈一握,便显得有些单薄。又见她明明欢笑,那笑意里却裹了层浅忧,愈发叫人心疼。 愈是曾经如履薄冰的人,对外界的风吹草动格外敏感。陶灼华晓得她们姐弟二人从小相依为命的亲情,亦约略知晓何子岚这层忧伤来自何处。 前世的情形渐渐明了,这善良的女孩子前世倒在瑞安刀下,做兄弟的未必不曾伤心。只是利字当头,何子岕能狠下心来抽刀断水,与何子岩一样的狼子野心。 何子岚只怕自己这幅愁容惹了陶灼华厌烦,便岔开话题道:“前几日尚宫局里送了些绣样过来,太子妃的礼服自有祖制,只管依样画葫芦。子岚心系的却是嫂嫂日常起居的那些衣裳,替您选了联珠宝瓶纹、藤萝长春纹,又挑了孔雀金线、金玉满堂的纹样,新晋的那些蜀丝、苏锦、月华缎样样都好,颜色十分鲜亮,晚些时送来给嫂嫂过目。” 想着大多数人此刻都事事分明,唯有何子岚还蒙在鼓中,陶灼华便对这一直小心翼翼的女孩子格外怜惜。她挽着何子岚的手道:“你也晓得我并不是那么挑剔的人,也相信你的眼光。只要你瞧中的东西,我必定十分满意。” 何子岚心有千千结,却不晓得如何开口。她绕弄着腰间的丝带,不知不觉便用了力,在白皙的食指上勒出丝丝红印尤不自知。 陶灼华忙将她的手一拍,急声说道:“好端端的,怎么又走了神?能叫你如此放在心上的,也唯有七弟而已。子岚,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你便是想得再多,有时也于事无补。” 解开了前世里那雌雄难辨的谜底,陶灼华到觉得何子岚的从前比自己更为悲怆。孪生的姐弟道不同不相为谋,还不如早些提点她两句。 从炕桌的胡桃木匣子里取出个青玉扁方的镂空盒子,陶灼华挑了些白玉膏涂到何子岚手上,冲她悠悠说道:“子岚,深宫的女子哪里知晓前朝的风起云涌?” 陶灼华拿了谢氏与她的娘家举例,冲何子岚说道:“你也瞧见了,谢氏一心一意要娘家辅佐何子岩成事,而宣平候面上一力顺从,府中却搜出他私藏的龙袍。亲生的兄妹尚且这般离心,又何况旁人?” 何子岚总觉得陶灼华话里有话,有些东西在脑间如露如电,快得一闪而逝,却是丝毫抓不住端倪。她怅然一笑,也并不否认,只无奈说道:“子岚的确有些庸人自扰。从前只觉得嘉柔郡主糊涂,未承想她能幡然醒悟,在泥沼间退步抽身,到是有大智慧的人,子岚却做不到。” 明知何子岚不但要经历丧亲之痛,还要承受何子岕叛国之罪的打击,陶灼华无言以对,只能略略宽解。她留何子岚在青莲宫中用膳,与她相约过几日上元佳节一同来放河灯,何子岚脸上方显出淡淡的笑容。 仁寿皇帝将谢氏禁锢在永巷,却一直未曾罗列她的罪名。这些日子无声无息,谢氏心里的侥幸又开始泛滥。她一面思索着这后宫中还有谁可用,一方面又挂念着如何挽回圣心。 有罪无罪其实只是仁寿皇帝金口玉言,若她一朝复宠,除却宣平候爷犯下谋逆之罪救不得,府里其他的人想要活命大约不是难事。 谢氏在这里苦苦盘算未果,上元佳节的夜里,一盏金须流苏的方型绢纱宫灯引路,永巷间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至善的乳母齐嬷嬷扶着个小丫头施施然命人打开永巷冷宫的大门,冷冷立在谢氏前头。 “昔日的贵妃娘娘果真能屈能伸,在这永巷冷宫也活得十分惬意。”齐嬷嬷居高临下睥睨着谢氏,露出满满嘲讽的神情。 如今的谢氏身畔唯有那个与她一丘之貉的李嬷嬷,听得齐嬷嬷这番话语不客气,自然要对主子百般维护。她忙着喝止齐嬷嬷道:“你是怎么说话?” 齐嬷嬷斜睨着谢氏,对李嬷嬷却是半分不放在眼中。她以目示意,身后的侍卫抬起一脚便将李嬷嬷踹翻在地。谢氏心间惧怕,惶惶开口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为人奴婢自然要恪尽职守,我这是替主子跑腿传话。”齐嬷嬷哈哈笑道:“公主殿下宅心仁厚,满足你最后的要求,问问你想选择怎么个死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四十三章 报应 谢氏听得齐嬷嬷说出这番话来,却是将半白的发丝轻笼,露出丝轻蔑的微笑,狠狠呸了一口说道:“你不过是个奴婢,却学会了狗仗人势。本宫纵然虎若平阳,又岂能任由你欺负?滚!” 齐嬷嬷毫不客气,吩咐身后两名宫婢将谢氏的胳膊架住,自己使足了力气掴向谢氏的脸颊,在那上头留了五道阔阔的指印。 谢氏挣扎不得,李嬷嬷也被一旁的侍卫制出,由得她被齐嬷嬷羞辱。齐嬷嬷愤愤地一口啐到她的脸上,连怨带恨骂道:“这一掌我是替我家主子赏你,便是你害得她小小年纪失了母亲兄长,你这蛇蝎心肠的妇人,简直人神共愤。” “你疯魇了不成?瞧着本宫落难跑到这里撒野?少拿莫须有的罪名往本宫头上扣,若本宫真得做下此事,陛下又怎会袖手旁观?”谢氏声嘶力竭地大叫,挣扎着想脱开那两名宫婢的桎梏。 “本宫、本宫,瞧你叫得还这般顺溜”,齐嬷嬷从袖间取出块淡赭色芝兰勾边的帕子,将方才掌掴谢氏的那只手擦了擦,又不屑地将帕子扔在地下。她往乾清宫的方向深深屈膝,再冲谢氏轻蔑地说道:“你说得对,万事自然由陛下圣裁。” 齐嬷嬷前行了两步,离得谢氏更近了一些。她一手拽着谢氏的衣襟,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恨意森然地说道:“你魅惑了陛下多年,大约此时还在做你的春秋大梦。今日我也给你交个底,陛下手上早便证据确凿,容你多活了这两天,不过是为着主子刚诞下的麟儿积福罢了。” 至善为先皇后与早逝的兄长讨回公道的心思十分迫切,前次挺着大肚子入宫,摆出了足够的证据,以此向仁寿皇帝索要处置谢氏的权利。 仁寿皇帝当时顾及着榆林关外的形势不明,不敢贸然答应至善的请求,又怕惹她动了胎气,便更对不起早逝的先皇后与嫡子。父女二人达成协议,仁寿皇帝暂且隐忍不发,一切留待至善产子之后再做道理。 至善许久不曾那般泼辣大胆,力逼着仁寿皇帝答应绝不再对谢氏姑息。 何子岩在榆林关犯下的大罪罄竹难书,又有宣平候府大逆不道,仁寿皇帝只想将毒疮连根拨除,哪里会再给谢氏留下活路。 不待至善旧事重提,他便借着至善麟儿洗三的机会承诺,父女间的协议始终有效。至善不愿给儿子折寿,这才一忍再忍,一直等到儿子出了百天,才腾出手来给母后与兄长报仇。 齐嬷嬷昔日多承先皇后之恩,眼见旧主被人戕害的证据确凿,哪里肯给谢氏一声好气。她奉至善之命将人带回公主府处置,自然想痛痛快快给先主报仇。 谢贵妃听得自己落在至善手中,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清楚,心中自是大骇。她撒泼一般抱住身侧一根柱子,冲齐嬷嬷色厉内荏地怒目而视:“我虽被褫夺了妃位,却也是曾经侍候过陛下的人。若是陛下降罪也是在宫内施行,哪里轮得到你们公主府私设衙门?” 齐嬷嬷本就伶牙俐齿,一口浊气在胸中憋了多年,此刻更是扬眉吐气。她冷冷笑道:“谢氏,整个宣平候府都是谋逆的大罪,一众人犯收在诏狱。男人自当秋后问斩、女的则要罚没为奴。你亦是府里待罪之身,我家主子讨要个把奴婢,本是合情合理。” 任凭谢氏如何歇斯底里,她依旧被侍卫们粗鲁地位起,拿绳索紧紧捆绑,再扔到外头的车厢里。那马车的轱辘特意只用了祼木,才走几步便是颠颠簸簸,谢氏骨头架子如摇散了一般,恐怖到极致的情绪却是扑天盖地。 至善敢公然从宫中掳人,必是得了仁寿皇帝的默许。犯下千般罪过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帝王对自己放手。想到此处,谢氏无论如何不肯出宫,她身子被绑无法行动,一张嘴却开始大声呼救,只望这一番闹腾能传入仁寿皇帝耳中。 一日夫妻百日恩,谢氏死到临头,尤不相信自己这一朵昔时开在君前的解语花化做今日的断肠泪。仁寿皇帝听得何平悄悄的禀报,握着狼毫御笔的手腕轻轻一抖,雪白的折子上落了滴殷红的朱砂印,却是只字未语。 天理诏诏,报应不爽。谢氏戕害先皇后与故太子的证据确凿,滔天的罪行不是君王身畔的缕缕柔情便能换回。一想到何子岩起了夺嫡之意,亦是这恶毒妇人的指使,仁寿皇帝对她便只有憎恶。 守在皇陵的何子岩听得这些消息,便是再心有不甘也只能仰天长叹。 午夜梦回时,何子岩亦曾认真思忖,是打从何时起,自己起了要与何子岑一争高下的心。事到如今,他依旧自认才华不在对方之下,输得不甘不愿。 他不去想为了一己私欲手上沾染多少无辜都的性命,却只是怨天尤人上天待自己不公。他先是嫉恨自己未能托生在似从前的谢贵妃、如今的德妃那样一位金尊玉贵的宫妃腹中,生母是那样卑微若草芥;又恼怒钱得贵做事不周,榆林关里走漏了消息,才引来这场塌天之祸。 想起避入大相国寺的叶蓁蓁,何子岩又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叶蓁蓁惹得自己心动,却又将芳心系在他人身上,还不愿将昌盛将军的人脉尽数为自己所用,才使得自己铤而走险。 甚至还有何子岑、何子岱兄弟,若不是他们太过优秀,自己哪里需要这样急功近利?数来数去,桩桩件件都是旁人的错误,何子岩偏认做自己生不逢时。 何子岩恼怒地吩咐绮罗给他斟酒,却被看守皇陵的侍卫一把收去。侍卫值守在此,明为保护、实则是监视着何子岩与他身畔仅余的两个丫头。 见何子岩目露怒意,侍卫哪里有惧怕之色,只斜睨了一眼两个瑟缩在一旁的丫头,再向何子岩拱手说道:“太子殿下吩咐,您看护皇陵自当斋戒沐浴,这烧酒一类都在被禁之列,还请庐陵伯莫叫属下为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四十四章 贼心 彼时陶灼华正留了何子岚吃饭,闻得谢氏落在至善手中,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何子岚轻轻笑道:“一报还一报,有嘉柔郡主亡母的手札,母后终于可以瞑目。此时此刻,我到有些羡慕至善皇姐终于报了母仇。” 那一声温婉的叹息里有多少无奈的成份,她的亡母许馨虽然生无过错,却被罚成宫奴。她所能替亡母做的,也不过每年的忌日在坤宁宫里多烧些纸钱。 陶灼华将嫩嫩的鸡蛋羹推到何子岚面前,那一丝盈盈浅笑格外潋滟。她认真说道:“子岚,咱们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却能选择自己的活法。难不成要一直背负着父母那一代的恩仇,自怨自艾地活过一生?” 论及出身,陶灼华实在强不到哪里。她生母已逝,生父又是忘恩负义之人。想想她一路走来的艰辛,实在更比何子岚添个难字。何子岚瞧着她一步一步走得有滋有味,不仅走出了出身的雾霾,更淌出片广阔的天地,着实令自己羡慕。 所谓事在人为,若一味怨天尤人也没什么用处,何子岚半垂着臻首轻轻答道:“嫂嫂提点的是,子岚记住了。” “子岚,我们既选择不了出身,也改变不了旁人,唯有自己做自己该做的事,守着一颗心的方向做人”,陶灼华言尽于此,尽管担忧日后的何子岕会给何子岚带来深深的伤害,却也只能眼看着何子岚自己走出之方困局。 何子岚若有所悟间欣然微笑,她不再纠缠着方才的话题,而是从袖间取出一个小小的紫檀木盒子,羞涩地笑道:“今日随着德妃娘娘办差,娘娘赐了子岚一件好东西,我拿给嫂嫂看看。” 这几年何子岚的衣食住行虽有德妃过问,与她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份相较,却依旧太过简薄。趁着这次预备太子大婚,阖宫里嫔妃添制新衣、打制首饰的机会,德妃为这懂事的女孩子很是添了几件像样的首饰。 就着何子岚的手,陶灼华掀起那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子打开看时,露出里面一对双股彩金掐丝的水钻梳篦,从样子到选料色色上成。 陶灼华便就晓得德妃对何子岚一片怜惜之心,拿起梳篦往她鸦黑的发髻上比去,真心赞道:“母妃的眼光真好,这梳篦的确配你的肤色。” 两只梳篦上头的水钻颜色不同,却又遥相呼应,显得极是搭配。一枚是绚丽的宝石红、一枚是优雅的深海蓝,摆在一起更是相得益彰。何子岚红着脸道:“德妃娘娘说姑娘家便该添些鲜亮的东西,若是太过素淡,叫旁人瞧着也不舒坦。” 女儿家莫不想着为悦己者容,何子岚心间也有小小的秘密,虽然不敢吐露,却也满溢着甜蜜。她就着陶灼华妆台上的镜子取下那对梳篦,又小心翼翼收进盒中,那一双弯弯的双杏仁眼里有一瞬间波光粼粼。 重新归坐之后,何子岚便就关切地问及去了波斯的黄氏,亦殷殷问及陶春晚的安好。她随着陶灼华去了几次陶府,深切喜欢上了陶家家庭和睦的氛围,亦真心敬爱黄氏这样的长辈。 前几日陶超然归京,刚刚给陶灼华捎来了这母女二人的来信。陶灼华脸上漾起欢喜的笑意,冲何子岚道:“多谢你的关心,我舅母与表姐一切都好,表姐如今身子笨重,阿西依旧每日扶着她在院子里散步,叫她活动活动身体。” 往后想想,陶灼华满眼满心都是憧憬,先是陶春晚与阿西的孩子要呱呱坠地,再便是陶雨浓春闱会试,进了六月便是自己与何子岑的喜期。 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步入正轨。虽有何子岕依旧蛰伏,被人瞧穿了身份的他再不会有前世的便利,更不会祸乱到大阮的根本。仁寿皇帝不会气极而去、何子岑不会腹背受敌,何子岚不会含冤负屈背负着骂名。 连那个机关算尽的瑞安,如今也似秋天的寒蝉,没了夏日的铮铮有声。 何子岚亦是感染着陶灼华的喜悦,她真心实意握着陶灼华的手道:“嫂嫂,我说句心里话,若没有你在身畔,我还从来不晓得亲情会这样暖心。” 青莲宫里的肺腑之言一片真诚,蛰伏长安宫中的何子岕却感觉周围全是阴冷。如今他有了泰郡王之谓,偶尔也会出入朝堂。宣平候犯了谋逆的大罪,全家落进诏狱到也不怨,叫他摸不到壶底的却是何子岩的陡然贬谪。 总以为这几个从小便有亲王封谓的兄长一生都是辉煌,却不承想打落身上的光环,何子岩想做个普普通通的人都千难万难。 仁寿皇帝如前世一般封锁了榆林关的消息,他并不晓得千里之外的边关曾经发生过什么,却也敏感地从昌盛将军的旧部纷纷落马间嗅出不寻常的味道。 这些日子朝中大臣们调动频繁,吏部的公文一道接着一道。胡尚书肃整兵部,武将们都有些人心惶惶的味道,一个一个比从前添了许多谨慎小心。 何子岕聪明剔透,拿着熟读的史书参考大阮今日的局面,真将仁寿皇帝所想猜了个七七八八。一颗扭曲的心看问题再不全面,某天晚上趁着那一杯杜康带来的臆想,何子岕忽然决定要铤而走险。 成王败寇,他愿赌服输,却不愿再这样憋屈地老死在郡王之位。 何子岕连着给瑞安写了三封信,陈述大阮如今有些混乱的局面,要瑞安抓住时机,他在大阮里应外合,应该能够成事。 瑞安读着小孩子的无忌之谈,却也深感这的确是不容错过的时机。若时序倒回去几年,她必定撕毁与大阮的合约,重新挥师北上。 奈何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伴随着黑衣客的陨落,她手上最锋利的尖刀只剩了朱怀武父子。这几年国库空虚带来的连锁反应已然初见,她没有能力快速扩充军需,也没有精密的武器撕开对方防守的缺口。 黑衣客生前传回的最后一封信里,隐约提到过大阮似是在实验什么厉害的武器,瑞安却一直未曾参透。日思夜想,这简直成了她的隐忧。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四十五章 毒酒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四十五章毒酒天时、地利已失,更让瑞安头痛的是那个人和。 她与李隆寿如今已是势同水火,苏梓琴这小妮子对自己再不是往日的言听计从。便是回去长公主府,苏世贤与她形同陌路,毫无半点情份可言。 若将与大阮开战的消息拿到朝堂上议,但凡自己的提议,李隆寿必是一力反对。他的帝王之谓一日不废,身边就始终有一群迂腐之众拥戴,同自己唱着反调。 尤为可气的是,前些日子李隆寿并未提前跟她商量,在朝堂上直接便命礼部预备他与苏梓琴的合卺礼。只待苏梓琴过了生辰,帝后便就要圆房。 这般先斩后奏的行径直将瑞安气了个四仰八叉,待要张口反驳却又不占理,只得与苏梓琴冷战了几日,骂小妮子不知廉耻。 苏梓琴羞愤而去,自此再不登御书房与瑞安银安殿的大门,到叫瑞安有气无处撒,好似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浑身都借不得力。 夜间的芙蓉洲到依旧是从前的依红偎翠,但对瑞安来说,却似是饮惯了美酒,总嫌弃一杯白水的寡淡。从前黑衣客来无影去无踪,那一身蛮力虽然霸道,却侍候得瑞安十分舒坦。而豢养的白衣少年们虽然俊俏,却似是一个一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腊枪头,总叫瑞安不能食髓知味。 前朝后宫都不叫人舒坦,瑞安又生怕西山大营貌似平静的背后还有风起云涌。她思来想去,并未应承何子芥的提议,而是请他探听一下大阮兵部的消息,想看看仁寿皇帝新研制出的究竟是些什么武器。 远在波斯的阿西自是不晓得他的红衣大炮遭人惦记。将为人父的他除却帮着阿里森处理朝政,其余的精力都用在陪妻子陶春晚上头。 陶春晚孕期伊始胃口不佳,阿西命厨子们费尽了心思也于事无补,眼瞧着佳人日渐消瘦却束手无策,当真忧心如焚。 黄氏的到来便似是久旱的甘霖,阿西瞅着岳母大人带来的酸梅蜜饯、山楂果条等物令陶春晚胃口大开,简直要举双手欢呼。 从前是为着一对小夫妻的喜期,阿里木并未在第一时间处死胡里亥,如今波斯国内渐渐安定,阿里木便将这件事情提上议事日程。 阿里木是经历了骨肉相残,眼瞅着妻子麟儿在自己面前丧命的人。他深深知晓重新夺回皇位的不易,心里早便没有女人之仁。 波斯国的防御固若金汤,瑞安派出来想要营救胡里亥的死士一拨一拨悄悄地来,又一拨一拨宛若泥牛如海。再到后来,瑞安一门心思与李隆寿和苏梓琴斗气,眼见营救胡里亥无果,初时的心思也渐渐熄灭。 胡里亥吃完了最后的年夜饭,又等得早春的脚步姗姗来迟,晓得自己的生命终于到了尽头。他粗声大气地唤着外头的狱卒,想在死在再见兄长阿里木一面。 杀妻之恨不共戴天,打从胡里亥关进地牢,阿里木一次也未来瞧过他的兄弟。如今在地牢深处的最底层中,这对仇杀了十几年的兄弟隔着铁栏首次会面,阿里木亲手来替胡里亥送最后一餐饭。 胡里亥满面虬髯,生得比阿里木更为魁梧。他接了大盘的牛羊肉,也不用刀叉,而是直接用手抓着送进了口中,又将空盘子一扔,冲阿里木大声说道:“不必婆婆妈妈,直接动手吧。我从你手里抢了十余年皇庭,如今也好还回去。” “傻子,到如今还是一根筋的直肠子”,阿里木惋然叹息着,默默立起身来。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时光回去十几年前,纵然晓得胡里亥的野心,阿里木依旧犹豫不决,不舍得手足相残,才落得处于下风的局面。 中山狼、无情兽,自来养恶为患的例子太多,他不能再有妇人之仁。 胡里亥将最后一块牛肉吞下肚去,望着相争了多年的兄长,忽然沉默了下来。瞧了瞧搁置一旁的酒壶,他也不用酒杯,直接对着壶嘴往口中倒了起来。 一壶饮尽,胡里亥意犹未尽,冲外头挥一挥酒壶道:“不够痛快,再来一壶。” 婢子以目请示,得了阿里木的许可,这才接过胡里亥递来的酒壶,重新灌了满满的琼浆。胡里亥又是仰头牛饮,几口便就喝干。他将酒壶随手一抛,冲阿里木喝道:“来吧,你亲自动手,替你的老婆孩子报仇。” 阿里木心潮澎怕,依旧背对着他,只低低说道:“你舍却金银矿,换得十年皇位,便未曾想过瑞安对你只是利用?古语说长嫂若母,你嫂嫂哪一点对不起你?你冲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也能下得去手?” “我知道,我都知道,只因为你不愿岁岁进贡,她才寻了我这个阿斗”,鸠毒开始发做,一缕黑血顺着胡里亥的唇角流下来,他腹痛如绞,只叹息着说道:“我心里都明白,却依然舍不得那个位子,如今也算做咎由自取吧。皇兄,嫂子没有半分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如今拿这条命还了她便是。你一定要替我祈祷,叫我来世莫生帝王家,便不会再有这些念想。” 扑通一声,胡里亥高大魁伟的身子轰然倒在地上。他圆睁着双目,似是还有万千言语未曾吐尽,死得有些骇人。一滴眼泪顺着阿里木的脸颊滑落,流进他粗犷的络腮胡中,再也没了痕迹。 阿里木没有回头,听得身后的噗通之声,唯有那滴清泪重若千钧,无声打落在他的前襟,宛如霜露清寒,漉湿他茶褐色的衣衫。 死者为大,半生恩怨归于尘土,阿里木没有将胡里亥暴尸,而是选择将他厚殓。大裕皇朝仅余的几个死士混在人群中瞧得那盛大的场面,唯有黯然而叹,匆匆拿来路当做归程。 瑞安接到胡里亥的死讯时,除却乱发了一通无明火,早便没有丝毫的办法。 她不痴不傻,早便想明白当日李隆寿、老臣董大人与黄怀谦的配合天衣无缝,将她困在宫中无法对胡里亥施救,已然早早为今日埋下败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四十六章 刺探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四十六章刺探瑞安思前想后,只想得脑门子生疼,却是暗暗有些灰心。 从前只望着步步经营换得众望所归,如今却是有心无力。她一方面寄希望于何子岕给自己带来些新的消息,一方面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要发动宫廷政变,干脆利索地拿下李隆寿夫妇。 摆着一堆的烂摊子,瑞安手底堪用的人却越来越少,偏生自己的身子又大不如前,没有从前那些颐气指使的底气与精神。 她卧在芙蓉洲里宽大的红木西番莲缠枝花卉纹软榻上,倚着身后明黄缂丝金线莽的大迎枕,从前那种有心无力的感觉再次蔓延,渐渐充满着深深的挫败感。 频繁的书信往来如片片雪花飞舞,自以为得计的两个人浑然不晓得彼此都是落人耳目。何子岕接到瑞安请自己彻查仁寿皇帝的秘密武器时,蹙起的眉头又紧锁了几分。他长居宫中,虽然身边可用的人不多,却自是能体察到风吹草动。 初时何子岑兄弟去往陶府做客,亦曾邀请过他。他虽不参与,却知晓当日他的两位兄长与阿西及陶雨浓相交甚密。阿西在武器方面卓绝的造诣自是得天独厚,这些人整日窝在陶府,难保不是为的瑞安口里的秘密武器。 何子岕唇角的笑意清冷又桀骜,那丝阴婺的神情令立在他身畔的小豆子悚然一惊,忙深深低下头去。何子岕自顾自从床架子上取了件月白细布瑞云纹的窄袖短裰,再蹬上黑色便靴,打扮得干净利索,便唤着小豆子便大踏步往外走去。 在何子岕瞧来,私下探查更容易落人耳目,还不如剑走偏锋,直接寻着他的两位好兄长说话。如今何子岑做了太子,公务比从前繁忙一倍不止,到是何子岱稍有闲暇,但凡人在京中,必定坚持着每日校场上与人切磋武功。 行至校场,何子岕就着尘土扬起的烟尘,一眼便瞧见了正在校场中与人较量的何子岱。何子岱着了身绛红的绸裤与短裰,黑发束在头道:“这些东西都是国之机密,我不过一知半解,哪里晓得那般清楚,图纸都被父皇交给太子殿下锁在他的外书房里,等闲人不敢擅入。” 得了这句准话,何子岕便觉得自己这趟校场之行没有白来。他聪明地打住了话题,开始与何子岩聊起过些时候仁寿皇帝的生辰。 俊美无俦的男孩子眸色纯真,偏着头腼腆说道:“我与兄长们出身不同,如今父皇赐了我郡王之尊,等同再造之恩。五哥也晓得,我素日无缘同父皇亲近,也不晓得该预备什么样的礼物为父皇贺寿,五哥便指点我几句。” 何子岱故做恍然大悟状,轻轻一拳擂在何子岕胸口笑道:“我说你今日怎么絮絮叨叨这么多话,原是为得这个。要说父皇喜欢什么,所谓君心难测,其实五哥也不知晓。不过头两年太子殿下却是教导过我,投人所好还不如真心实意,只要咱们用心准备,父皇必定欢喜。” 何子岕频频点头,装做十分用心地记在心里,又向何子岱动情说道:“五哥,我素日不大接触国事,于朝政并不熟悉。前些时羡慕四哥在关边为国杀敌,立了大把军功。我虽不晓得他为何被贬,但也知道必定有父皇的道理。” 见何子岱眼眸微抬,露出些深邃之色,何子岕便又腼腆而笑,一鼓作气将在心中演练过多次的话语说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四十七章 知心 娇阳日盛,半卷着帘子的帐篷间金色斑斓,点点细碎的阳光若碎钻般在何子芥脸上跳跃,愈发显得少年人一颗想要报国之心的赤诚。闪舞 “太子殿下待人仁厚,这也是咱们做兄弟的神气。从前子岕年纪小、身份也卑微,没有机会为国效力,如今咱们兄弟三个正该同气连枝,还该五哥合适的机会向太子殿下转达子岕的心愿。” 论及演计,此刻两世为人的何子岱并不比自以为是的何子芥逊色。他故做动容地拍着何子岕的肩膀,脸上挂着些许感动的神情,认真说道:“难得你小小年纪便有这份心胸,五哥自当替你转告太子殿下,咱们兄弟同心,自然其利断金。” 遥遥指一指皇陵的方向,何子岱脸上便添了些黯然。他语风一转,冲何子岕道:“四哥今次犯下弥天大错,别说做兄长的没有提点你。往后那边能避开便要避开,可别莫叫旁人将你与四哥和宣平府上划为一类。” 何子岕听得心内突突乱跳,何子岩的事情被瞒得滴水不漏,而宣平候府的谋逆却是人尽皆知。何子岱这番话究竟是口误还是事实,他一时分辨不清,脸上便添了些凝重,将身子更为前倾。 何子岱瞧着他对自己所提的谋逆之事反应如此强烈,心里不觉黯然一叹,暗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己这个弟弟心比天高,却又总怨叹命比纸薄,竟甘心与瑞安为伍祸乱江山,今生大约依旧会重蹈覆辙。 一席话说完,何子岱活动着筋骨立起身来,依旧要下教场再切磋武功,便歉意地望了何子岕一眼。何子岕心间正是七上八下,更兼着得了那条东西蒇在何子岑太子东宫书房间的明路,要回去好生理顺理顺,自是含笑起身告辞。 同根相生的兄弟依旧要成为陌路,一想到何子岑说起那枝射向他的红绫箭便是出自何子岕之手,何子岱恨不得此刻便为前世的兄长报仇。 他暗眸沉沉盯着何子岕的背影渐渐远去,招手唤来夜云与晨星,以目示意牢牢盯紧这位好兄弟的行踪,以等待放长线钓大鱼。 天阶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大阮的春日虽比大裕略迟,却因着北地高旷更添了豁达之态。几场春雨过后,便是陶雨浓下场科考的日子。陶灼华铭记自己应承下舅父与舅母的事情,细心替陶雨浓操持备考的事宜,她为陶雨浓打点好行李与文房四宝,与何子岚一起送他下了考场。 依旧是细雨菲菲,茯苓撑起一把青绸素面的竹骨大伞,伞下何子岚与陶灼华头戴幕篱,相偎相依着立在马车旁边,眼望着青衫翩然的陶雨浓拎着自己的包袱淡然往考场走去。 暖心的男孩子步履从容,走至考场门口,又在细雨中回头冲着马车旁的两位女孩子明媚一笑。那笑容似霁月春风,薄薄的雨帘也似是被他脸上的笑容照耀。 何子岚情不自禁地举起手回应,又恐被旁人取笑,只得默默垂至裙边。瞧着细雨中那单薄的身影愈发清隽,忽然间便感觉眼睛有些发涩。 她柔顺地随着陶灼华坐回车中,却又不自觉地拧身回望,脸上带了万千牵挂。 “子岚,你喜欢雨浓么?”陶灼华遣了茯苓后头那辆车上去坐,斟了一杯明年的龙井递到她的手上。剔透的茶汤宛如凝碧,何子岚触到那只素瓷兰纹的金线盅,只是微微低下了头。 被茜素红织锦软帘遮挡的车厢内光线略显黯淡,何子岚的心似如窗外细雨笼不住的哀愁。望望一直待自己十分真心的陶灼华,何子岚实在不必隐瞒。 她重重点点头,眼角却沁了滴晶莹的泪花。“嫂嫂,您笑我不知廉耻也罢,我今日却想痛痛快快说几句心里话。打从第一次随着您去陶家,我瞧着那一家人的相处,便觉得打心眼里羡慕。” 从小缺失了的亲情,何子岚却从黄氏的嘘寒问暖里得到了些许补偿。陶府里宽松又亲厚的氛围是她打小不曾经历,不觉对一直生活其间的陶灼华产生深深的艳慕。 那个华若春松又清若谪仙的男孩子是打从何时起一步一步走进她的心田,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她只是习惯偷眼去瞧他温醇的笑容,间或故意寻着借口随在陶灼华的身畔,只为能多望他一眼。 清泪缓缓滑落,又漉湿在何子岚青梅错绣折枝木槿花的裙裾间。她拿帕子覆在眼上,鼻音浓重的叹息添了些哀婉:“嫂嫂,我没有您与兄长的幸运,婚姻大事哪里容得自己做主?这个话题说过了便就此打住,不必徒增人家的困扰。” 车厢里寂寂无声,何子岚无声而恸,又很快拿帕子拭净了眼睛。她冲陶灼华微微一笑,含了些苦涩却也含了些欣慰:“嫂嫂,谢谢您叫我感受过那些温暖,不管往后的日子怎样漫长,总有些回忆暖在心间。子岚的终身虽由父皇指定,不过我想着有您与兄长这般照拂,往后的日子必定不会太难。” “傻瓜,便没有想过要争一争?父皇颇通情理,你不去试一试,却先琢磨着自己堵了自己的路。”陶灼华怜爱地笼着何子岚鬓前划过的一缕青丝,巧手替她挽了上去。 若不是瞧着陶雨浓望向何子岚的目光里同样有着剪不断的柔情,陶灼华必定不会多此一问。前世里亏欠过陶雨浓的深情,是陶灼华心间永远的痛。若在这一世成就他的美满,才算得真正不辜负陶雨浓所做的牺牲。 她揽着何子岚的肩膀,给了这小心翼翼的女孩子无限的希望:“子岚,我此前从未提及,一怕乱了你的心、二怕误了雨浓的春闱。若你们二人同心,我与你兄长必定尽力求得父皇的玉成。” 陶灼华暖心的言语如同天籁,在何子岚耳畔徐徐响起:“我相信雨浓的实力,也瞧见了他这些日子的用功。春闱放榜,他必定会蟾宫折桂。咱们且静待佳音,唯有他不再是白丁之身,才有求娶你的底气。” 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灼华年》,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四十八章 喜报 大滴的泪水从何子岚眸中喷涌而出,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意。 她颤颤握住陶灼华的手,颤抖着嗓音问道:“嫂嫂这话当真?” “自然是当真,你是子岑的亲妹妹,雨浓打小便与我情同手足。你们若真心真意,我们做兄嫂的如何不愿促成一桩美事?”陶灼华将对陶雨浓深深的歉疚埋在心底,无比感激上苍在这一世给了陶雨浓一个让他倾心的女子。 陶灼华拿指尖挑了些冷茶水,替何子岚揉着有些泛红的眼圈,再细细密密嘱咐道:“子岚,打从你领着我去往坤宁宫祭拜你母亲那一刻起,我便领了你这份真情。如今也有几句肺腑之言想同你说说。” 此刻的何子岚心间亦喜亦悲,情绪跌宕起伏。她有些害羞地侧着双目,冲陶灼华娇羞笑道:“嫂嫂有话请说,子岚自然愿意伶听您的教诲。” “子岚,我只希望你这个懦弱的性子往后要改一改”,陶灼华从腰间系的荷包里取些茉莉花粉,仔细替何子岚将那些泪痕盖过,认真同她说道:“你记着我一句话,幸福要靠自己去争,不能等着旁人赐予。” 见何子岚眼中愧疚,陶灼华轻轻一叹,再重重说道:“还有一句,我晓得你这些日子为着子岕担忧,瞧瞧你清减了多少?你们一母双生,从前又是相依为命,自然姐弟情深。唯有一样,忧能伤身。你这般自苦,岂不是叫真心怜惜你的人心疼?便是雨浓,已然私下里问过我几回,我每每无言以对。雅文言情.org” 想要分隔这两姐弟话终是说不出来,陶灼华只得委婉劝解何子岚保重身体。何子岚面上一红,低低叹息道:“是子岚的不对,叫您与大家担心。” 陶灼华言尽于此,车轮辘辘间已进了宫门。她同何子岚先去德妃娘娘处问安,德妃关切地问了陶雨浓下考场的情形,却又笑道:“这孩子有些志气,放着现成的官身不要,偏要自己挣下功名。便是今日下考场,连子岑他们两个去送送也一力拒绝是,生怕叫人晓得他沾了皇亲。” 两人都笑着点头应是,德妃眼力极尖,瞧得何子岚脸色有些不自然,便不再多问。只说是下雨天不必来回奔波,叫小厨房蒸了新鲜的金银卷与松瓤糕,留两人在长宁宫用了膳,才命绮罗与锦绫使人送了她们两个回去。 端午节的前夕,黄氏喜滋滋随着陶超然从波斯回到大阮,第一时间便给宫里的陶灼华递了信儿。陶春晚前些日子一朝分娩,诞下龙凤双胎。虽然当时吃了些苦头,好在陶春晚每日由阿西陪着散步,自是身康体健,母子平安顺遂。 且不说阿西乐得一张嘴咧到耳根,阖都阖不笼。他抱抱儿子再亲亲女儿,又笨手笨脚服侍着行动不便的陶春晚,扎煞着一双手不晓得该如何舞旋。 阿里木更是龙颜大悦,孩子还未出三朝,他便亲赐名字,又早早册封了世子与郡主,更对陶春晚赏赐无数,赞她为皇家开枝散叶有功。 小世子与小郡主行满月礼时,阿里木再颁下圣旨大赦天下,免了波斯国内一年的赋税徭役,算是替小世子与小郡主祈福,更令百姓们感恩戴德。 若不是挂念着陶雨浓不日即将放榜,还有陶灼华婚期在即,黄氏实在不舍得两个抱在怀里娇娇软软的小人儿。如今回到家中,她轻嗅着自己的身畔,好似依然有两个小人儿甜甜的奶香味儿,怀里却空落落好似少了许多东西。 瞧着舅母声情并茂的来信,陶灼华眼角眉梢更是掩盖不住的喜意。她命菖蒲为自己更衣,旋起的银错金樱色双凤织锦宫裙拂过脚畔楸楸的额头,引来小牛犊般壮实的楸楸欢快的吠叫。 虽不晓得陶灼华在欢喜什么,楸楸却极通人气,它感染着陶灼华的欢喜,旋风一般自她的脚畔跑去,在殿内轻快地撒着欢,又如风般跑回她的身边。 “乖乖留在这里,等我去长宁宫请旨,带你一同回舅舅家里沾沾喜气”,陶灼华弯下腰来点着楸楸油亮的鼻头,眼前不觉又浮现出前世的楸楸在水间起起伏伏、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画面。 过往已矣,连卑微如草芥的楸楸都获得了新生,身畔一位一位亲人更是活得有滋有味。陶灼华眸间结了喜悦的泪花,她挽着袖间金银双色的流苏长披帛,在转身时悄然将那滴泪水拭去,在湛蓝如海的天空下,唯余了灿烂的笑容。 瞧过了东湖的龙舟竞渡,看过了何子岑在舟上擂鼓的飒爽身姿,端午粽的香气还未散尽,陶府门前便迎来了送榜的报喜人。 陶雨浓前些时寒窗苦读的心血没有白费,世代经商的陶家出了第一位进士。 踏踏实实的年轻人没有辜负陶超然一番心血,他不但金榜题名,而且殿前御试高中,被仁寿皇帝钦点了探花,一时名噪京城。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陶雨浓儒雅温文,又是仪表堂堂,那一日锦服华冠,胸前配着红花骑在骏马之上,与同科的状元、榜眼一起出宫自东大街游历,一路往西再转西大街回至宫内。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斯文秀气,不晓得收获了多少艳羡的目光。 何子岚随着陶灼华等在东四大街流斛酒楼的二楼的雅室里,拿千里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外头翩然走过的陶雨浓。 似是有那么丝心灵的感应,陶雨浓行至流斛酒楼的下头,不自觉地抬头仰望,便瞧见了一身碧色旋花纹锦衣的女子满含羞涩地低头望着自己,生怕叫旁人瞧见,却又悄然躲回墨绿织锦的丝帘后头。 陶家果然如陶灼华所说的双喜临门,却并没有大肆张扬。如今的陶家行事愈发低调内敛,只是一家人摆了两桌酒席,请了刘才人母子、并何子岑兄弟与何子岚过来坐坐。再便是陶雨浓宴请了几位同窗好友,与大家约着一同往国子监几位传道授业的夫子家里送了份厚礼,便专心等着朝廷的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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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四十九章 重归 <>陶雨浓并没有等待许久,他是同科的进士之中最早接到吏部公文的一个。 仁寿皇帝对这位才华横溢的男孩子早有偏爱,他依着最初的想法,直接将陶雨浓放在军需处中,专程为他配备了办公的衙门,将大阮历年来武器研究方面的资料都拿给陶雨浓过目,让这位年轻人尽情施展着自己的才华。 天资聪慧外加十分的勤勉,陶雨浓置身在自己所热爱的一方天地内简直如鱼得水。他虽得仁寿皇帝眷顾,又与当朝太子沾了姻亲,为人处事却十分低调,在同僚间口碑颇好。 陶灼华当日与何子岚的一番谈话,假黄氏之口又同陶雨浓说了一遍。陶雨浓面红耳赤之余,眸间亮若星子的光芒与微微上扬的唇角便说明了一切。 黄氏素来喜欢何子岚温婉恬柔的性格,细听陶灼华说了她的身世,心间又是无限怜惜。若说陶灼华曾拨动过陶雨浓孩提时代懵懂的心弦,何子岚才是真真正正驻足在他情窦初开的憧憬里头的那一位。 陶雨浓愈加专心地去完成自己的公务,谨记父亲的教诲,将仕途上所前进的每一步都迈得极稳。陶家人生性豁达,不曾因为当初的商贾身份便自怨自艾。今日成就官身,且是皇室姻亲,亦不曾有丝毫的飞扬跋扈。 黄氏悄悄与陶灼华说定,只待她的终身大事一了,便就要寻合适的机会求娶这位温柔和顺的六公主。雅文言情.org这喜上添喜的好事,黄氏心里藏不住,便悄悄往波斯写信,与陶春晚一同分享。 伴随着初夏的第一场雷雨轰隆隆落下,自是万象更新,陶灼华与何子岑的喜期终于渐近。 陶灼华是阿里木一口认下的公主,阿里木无暇亲自前来贺喜,预备的添妆却是一批一批运到了大阮,给足了陶家与陶灼华面子。 阿西顾念着陶春晚的身子,本不欲答应她回大阮参加陶灼华的婚礼,奈何陶春晚一力苦求,牵着他的衣袖便是一番恳切的说辞。 “咱们从前海上漂泊,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大家都是吃过苦的人,并不是天生的金尊玉贵。我的身子早便康复,咱们带着一双儿女同行,路上多带些人手,并没有什么不可以。” 阿西素日便拗不过娇慵可人的妻子,更何况陶春晚产后添了些珠圆玉润,一双明眸间散落着星光格外醉人,便如一汪深潭令阿西沉沦其间。 他瞅瞅包在百子戏春大红缂丝里甜甜入睡的一对小儿,捏一捏儿子胖得藕瓜般的小手臂,再点一点女儿粉嬾的脸颊,觉得两个孩子身康体健,只得选择妥协。 有了阿西的同意,两人再求到阿里木面前,阿里木思之再三,虽怜惜一双小儿子不足百日便要受颠簸之苦,到底是豁达之人,想得也更通透。 一则陶灼华与何子岑对他当日夺回帝王之位相助颇多,自己纵然不能亲去,阿西和陶春晚却该替陶灼华撑撑场面;再则阿西与何子岑两人都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两人之间若能一直交好便是两个国家的福气。 他命人扶了一对小夫妻起身,和颜悦色对陶春晚说道:“父皇十分理解你的心情,超然兄拿着灼华当成自己的女儿,她便是你的亲妹子一般。我这里无暇分身,你们很该回去看看。” 瞧了瞧被乳母抱在怀里,已然学着吐泡泡的两个孩子正朝自己挥舞着小手,阿里木久经风霜的眼里全是慈爱:“说起来从前阿西随着父皇风里来雨里去、一路躲避胡里亥追杀的时候,也比他们如今大不了多少。依父皇之见,孩子早经些风霜未必便是坏处,你们只管带着孩子放心去,父皇准了。” 从前的艰辛与坎坷如今全成了悠长的回忆,陶春晚曾从阿西口中大略晓得这对父子当年的凶险。她冲阿里木深深拜了下去:“慈母多败儿,春晚谨记父皇教诲,对儿女绝不骄纵,身在皇室更须严以律己,绝不给父皇和阿西脸上抹黑。” “去吧去吧”,重提旧日的话题虽有些伤感,阿里木到底豁达。他冲阿西与欣然说道:“阿西,咱们在中原待了多年,晓得那边的规矩。灼华是父皇的义女,你身为兄长,该背着她上花轿,再替父皇多难为一下何子岑那小子。” 一席话说得陶春晚扑哧掩面而笑,想起两个人为了躲避冗长无趣的皇家婚礼,曾与阿里木捉过迷藏。而那一段与阿西打马走遍大江南北的行程,将是她一生美好的回忆。 阿西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他重重点头道:“儿子谨遵父皇之命,必定不能叫何子岑轻轻松松便娶回灼华妹妹。” “傻子、傻子,父皇是在说反话”,陶春晚轻屈着手指在阿西额上敲了一下,以帕掩面娇笑连连。“父皇巴不得他们小夫妻婚后顺遂,哪里需要你真得刁难?” 瞧着儿子的憨态,阿里木虽不苟言笑,唇角到底悄悄扬起。他冲阿西道:“也幸得春晚在你身畔,到叫父皇省了好些心。此去一定要替父皇祝福你妹妹与妹夫吉祥如意,再转达父皇的邀请,随时欢迎灼华与她夫婿来波斯省亲。” 夫妻二人双双应下,欢欢喜喜拜别了阿里木,顾及着小孩子的安康,一路行并走不快,身畔侍卫、仆从、太医、乳母,林林总总的人手带了一大堆。 小孩子十分争气,这一路到走得顺风顺水,反而比出门时更加白胖。 虽比预计的行程晚了三五日,并不耽搁陶灼华出阁。待进了大阮皇城回陶府下榻,黄氏惊闻他们竟带着那么小的孩子行了漫漫长路,将巴掌举得老高要给陶春晚些惩戒,瞧着女儿产生丰腴、依旧由红似白的那张脸,哪里能下得去手,只得重重拍在自己腿上,再恨恨叹了一声。 只心疼小娃儿受苦,黄氏瞧瞧这个、再看看哪个,生怕孩子少了根头发丝儿。冷着一张脸不理会陶春晚夫妇,却将孩子爱不释手抱在怀里,怎么疼都疼不够。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五十一章 就计 奇书网 .qsw.la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半夏云英未嫁,虽与苏世贤有过两回春风暗渡,也只是略略知晓人事。听得瑞安这般赤裸入骨的话,她一张脸红成虾子一般,含羞忍怯出去传话。 瑞安却是方才忽然下定了决心,不再去玩什么欲盖弥彰的游戏。 朝中文武谁不晓得她与李隆寿势同水火?便是再遮遮掩掩,她想要谋朝篡位的心思也昭然若揭,群臣大多都站好了队,也做好了准备等两人争个鱼死网破。 想要依着从前的想法,待众望所归时从李隆寿手里拿到皇位已是不可能。若不能在大裕叱咤风云,想要一统天下的心愿何时才能够达成? 瑞安屈指数着自己的年纪,细想这些年来的做派。打从豆蔻年华的少女时起,她便与仁寿皇帝一争高下。前些年分明占尽了上风,却又横刺里杀出个陶灼华,自从这女孩子去了大阮,自己行事便屡屡受挫。 当年以为她是个推出来顶缸的赝品,她却偏偏混得风生水起,如今竟成了维系三国间关系的重要纽带。瑞安思来想去,心下烦躁至极。如今已是三十六岁的芳辰,眼看着大好年华将去,这些年自己却如逆水行舟,不进反退。 瑞安此时急功近利,忽然对从前的自己想要掩耳盗铃有分鄙夷。为今之计,她想要将李隆寿彻底逐出京城,自己不再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是真真正正做上金銮殿里的位子。 大阮派来的使臣便是她的及时雨,瑞安想得极好,她以身子不适为由推脱去大阮观礼,却要想办法说动李隆寿与苏梓琴离京。 待他们前脚出了大裕地段,后脚瑞安便就夺权,以朱怀武父子握在手间的军队为依仗,直接下诏废去李隆寿的帝位,叫他们无家可归。 如此以来,忠于自己的人便尽可留下,朝中那些冥顽不灵的大臣们,都可以回家种地。瑞安信心满满,想要把握这个绝佳的机会重新洗盘,自己仿效则天大帝君临天下,她甚至连自己的年号都想好了,便以名字间的“瑞”字命名。 第二日早朝散罢,瑞安即刻传了朱怀武父子觐见,将自己昨夜深思熟虑的决定说与两人。朱氏父子依附瑞安多年,为得自然是这从龙之功。听闻瑞安下了决心,两人自是全力支持,各表了一番忠心。 瑞安所虑者,便是几处大营的军心是否安稳。她先问及朱旭统领下的西山大营这些日子是否一切如常,朱旭拱手答道:“末将常居西山,不敢稍有懈怠。请殿下放心,西山大营稳如磐石,必当为殿下登基做最牢固的支柱。” 朱怀武不甘落在义子之后,也上前一步奏道:“殿下,苍北等几处大营军心安稳,将士们忠于殿下之心从未改变,如今只等殿下振臂高呼。” “好,你们父子二人都是国之肱骨,待咱们大事已定,你们都将封王封候”,瑞安目露癫狂,将这二人的前程说得一片锦绣,再重重攥着拳道:“为今之计,本宫先说动咱们的皇帝陛下,诓他离开京城。” 人影瑟瑟,半夏藏身在偏殿一道黄花梨的隔断之后,将这三人的谈话听得一字不落。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原来往昔苏世贤所虑并不是杞人忧天,自己侍候的这位主子早有篡位之心。 半夏耳间轰鸣,心中脑中全是方才三人密议之声。她只觉得头疼欲裂,抚在地毯上的手哆哆嗦嗦战栗不住。听得外头许久没有动静,她也不敢立起,只将身子贴近地面,无声地从铺着猩红织锦地毡的地面上悄然爬了出去。 苏世贤得了半夏惶惶然传过来的消息,到不觉有多少诧异。本是大势所趋,一山不容二虎。瑞安把持朝政,李隆寿只是渊中困龙。若能将计就计,出得大裕之地,到也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借着瑞安批阅奏折的功夫,苏世贤匆匆赶去乾清宫求见苏梓琴。苏梓琴听得瑞安竟存了这样的阴狠心思,拿手使劲儿拽着自己袖子上金丝结成的络子,板着一张脸嘿嘿笑道:“好算计,这是黔驴技穷,要铤而走险了么?” 苏世贤将手比在唇间,做个噤声的手势,冲苏梓琴道:“如今不是斗气时候,依父亲之见,咱们该将计就计,先要陛下离了这虎狼窝再图算计,幸好大阮那边如今有自己人,到能互相照应。你快去与陛下商议商议,咱们才好相机行事。” 苏梓琴点头应允,送了苏世贤出去,回来便匆匆理妆,换了身茜紫色挑银线玉簪花夹衣,只带着沉香往乾清宫去。如今帝后圆房在即,纵是瑞安的线人再不长眼,也不敢公然往苏梓琴枪口上撞,对于苏梓琴的不请而至也未敢阻拦。 李隆寿宽大的书案上只堆着些前朝古人真迹,并一方上好的端砚。如今小常正磨了浓浓的墨汁,李隆寿兴致盎然在临着王羲之的《兰亭序》。 瞧见苏梓琴不请而至,李隆寿有些意外,他将笔搁上笔洗,上头迎了几步,怜惜地问道:“外头太阳金灿灿灼人,你怎么到这个时辰出门?” “不过是灼华姐姐好事将近,心里有些欢喜,想来问问你咱们该随份怎样的厚礼。”苏梓琴明**人,白皙的肌肤被茜紫的锦衣所映,愈发皓齿明眸。 小常是聪明人,以目示意守在殿内的人退出。虽有瑞安埋下的眼线不大甘心,瞧着苏梓琴颐气指使的嚣张模样,自然不愿吃眼前亏,也只得退至外头。 苏梓琴四顾无人,这才挽着李隆寿的手进了里间,附在他耳边将苏世贤的一番话语一字不落地转述。该来的一天总会来到,李隆寿早便做好与瑞安兵戎相见的准备,不料想对方竟这般无耻,还想要诏告天外行篡位之举。 在夹缝间求生存的年轻人格外慎重,他蹙着眉头凝神静思,脸上露出抹轻蔑的笑意:“父亲大人的话有些道理,我到觉得贱人今次存了这样的念头,是要将她自己送上死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五十二章 装腔 奇书网 .qsw.la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民心所向,百姓的眼睛亦是雪亮。 瑞安这些年不得民心,她所拥有的不过是仗着军队在手的铁血手腕。如今想要强行废帝,不见得这条路便那么平坦。而李隆寿出了京城,再也不用畏手畏脚,却想借着这个机会同她拼命一搏,完完全全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年轻人缜密地分析着当前的局势,颇有些歉疚地握着苏梓琴的手道:“梓琴,咱们夫妻同心,见外的话我一句不说。只望苍天垂怜,胜利始终属于咱们这方。” 苏梓琴眼中的坚毅与方才进殿时的娇慵大相径庭,她眸中一片坚定之色,重重握着李隆寿的手道:“咱们忍了这些年,也该是时候反戈一击。父皇替咱们留的人脉、还有远在大阮的才人娘娘与我姐姐,他们都是咱们的依仗。” 唯有守着苏梓琴时,李隆寿才毫不掩饰自己真正的豪情勃发,他慨然低笑道:“是啊,做了这么久的傀儡,也该是咱们反戈一击的时候。梓琴,我总要给你一个海晏河清的大裕,叫你真正母仪天下。” 夫妻两人三方两语议完了大事,像无事人似地重回书案边。李隆寿扬手唤着外头的小常送些点心茶水,自己握着苏梓琴的手,开始一丝不苟地教她提笔悬腕。 暗里为瑞安送信儿的几个宫人进来瞧着这幅场面,也不过是认做帝后的闺中之乐,哪里晓得方才谈笑之间这两人便做出了决断。 晚些时候,瑞安破天荒地命人在银安殿预备了桌宴席,请苏世贤过来用膳。 堂堂的御史大夫吃着长公主的软饭,在苏世贤的同僚眼中早是盖棺定论。苏世贤面色如常,在同僚们低低的议论声中出了衙门,往银安殿从容行去。此刻他心知肚明,瑞安肯放下身段,必定是为着诓骗李隆寿出京。 果不其然,正斜倚着真紫色洛水湘妃纹样缂丝大迎枕看书的瑞安瞧见苏世贤进来,难得收敛了往日居高临下的神情,到挤出丝淡淡的笑容。 “早间御膳房里说有新鲜的鲥鱼,还有云南贡来的鸡枞,想着你爱吃,便命人清蒸了送来。咱们夫妇两个许久不曾同饮,今日便喝上一小盅上好的梨花白,算做前两日本宫言语刻薄间向你赔罪。” 苏世贤闻听此言,到抻着衣袖深深一揖,神色间添了些惶恐。他温声说道:“殿下何出此言,若真是如此,这杯酒苏贤到不敢去饮。” “天家也讲究人伦,咱们外头是君臣,关起门来却是夫妻。唉,回想当初在金水桥上初遇,竟是此去经年。本宫这些日子细细回想,待你的确多有不公。”瑞安装模作样,趿了鞋子下炕,要亲手替苏世贤除去外头的披风。 苏世贤受宠若惊,慌忙退后了一步,自己解下披风搭上熏笼,脸上露出沉醉的笑意:“区区小事,哪里敢劳殿下动手,世贤自己来便是。” 说话的功夫,殿里宫娥早是手捧杯盏鱼贯而入。梨花白烫在壶中,正是酒香四溢。除却清蒸的鲥鱼、素高汤煨出的新鲜鸡枞,还有清炒的猴头菇竹笋玉兰片、腰果杏仁炝的西芹、荔枝樱桃肉等苏世贤爱食之物。 尤为难得的是,瑞安竟命御膳房里寻了新鲜带着露珠的萝卜樱切成粉碎,拿新磨的豆浆替苏世贤做了一碗青州府的名吃豆腐汤。 苏世贤瞧着青碧如玉的萝卜樱在雪白的豆浆里浮浮沉沉,双眸竟熠熠闪亮,感动地唤了一声殿下,再深深问道:“殿下如何晓得世贤爱食这个?” “咱们在家里虽极少同桌用膳,你的饮食习惯本宫还是略知一二”,瑞安满意自己这张亲情牌打出的效果,她故做深情地说道:“世贤,本宫如今不再年轻,也没有从前那些争强好胜的心,也该过些安稳日子,享享天伦之乐。” 话锋一转,瑞安宛若十足的戏子,话里便透出浓浓的歉疚:“本宫思来想去,心里再对陶灼华有些膈应,她也是你的亲生女儿。” 面对瑞安声情并茂的述说,苏世贤几乎要拍手喝彩。他忍着心间的鄙夷,面上却挂着无比诚恳的笑意,瞧着瑞安将这场独角戏演下去。 三杯酒下肚,苏世贤被那一碗久违的豆腐汤暖得两眼放光,瑞安终于将话说到了正题:“你顾及着本宫的面子,不敢提及去大阮参加你女儿的婚礼。本宫思来想去,却不好这般自私。世贤,你还是去吧!” 苏世贤徐徐抬起头来,目光复杂地望着瑞安,几番欲言又止,终是缓缓摇头道:“公主殿下早便说过了不去,世贤何必惹您生气?再说那孩子现如今还不晓得认不认我这个父亲,我去了岂不是自讨无趣?” “要说这陶灼华,大抵也有几分真性情。前次与梓琴见面都是客客气气,更何况你是她嫡亲的父亲”,瑞安生怕苏世贤打了退堂鼓,简直要将好话说一箩筐。 苏世贤低头沉吟了片刻,脸上一时喜忧参半,他似是斟酌了半晌,这才回瑞安道:“依世贤之见,咱们终究还要维持表面上的两国和睦。仁寿皇帝诚心递了国书,咱们这边总归要有人出头。世贤不是不想亲眼瞧着那孩子出嫁,却唯有一点,既是殿下不出面,世贤这身份只怕不够,没得去了丢人现眼。” 前次瑞安生辰,何子岕以泰郡王之尊贺寿,瑞安未见到何子岕那风流倜傥的真人之前还百般不喜,嗔怪仁寿皇帝拿这些无名无份的人前来应景。更何况如今是大阮太子的大婚,苏世贤一个小小御史大夫的身份,自然上不得台面。 瑞安等的便是苏世贤这句话,她咯咯娇笑道:“都说是文人心思多,你的顾忌也不无道理。本宫是政务缠身,的确走脱不开。难不成咱们琴儿与她的皇帝夫君陪着你这泰山老大人出行,大阮还嫌这身份还不够尊贵不成?” 苏世贤故意做出一幅诚惶诚恐的样子,显得左右为难。瑞安如今却是脑子发热,立时便传了李隆寿与苏梓琴来见,将方才的打算又说了一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五十四章 图穷 奇书网 .qsw.la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陛下”,候大人拖着重重的鼻音,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含悲泣道:“难道我们这些老臣在陛下眼里便是这般贪生怕死之辈?” “不,大裕皇朝的未来还要你们同朕一起去经营,朕舍不得你们任何一个做无谓的牺牲”,李隆寿表情严肃,厉声喝道:“朕不要愚忠之人,待朕卷土重来,你们一个一个都要找起重担,这才是对逝去的先帝、对朕最好的尽忠。” 候大人老泪纵横,听得李隆寿如此鼓舞人心的话语,却是忍不住热血贲张。他拿衣袖将眼泪擦干,仔细伶听着李隆寿的吩咐,将年轻君王的嘱咐牢牢记在心里,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 瑞安从钦天监选的日子里随意挑了个最近的时间,便想着送李隆寿启程,又装模作样命朱怀武挑一队禁军护送。李隆寿却在朝堂上公开表态,禁军负有保卫皇城之责,不能随意出京,他想要调用骁骑营的人手。 大事上做不得主,瑞安生恐李隆寿再弄个金銮殿上自尽的闹剧,到也纵容他偶尔的小打小闹。见李隆寿立意要用对他忠心的骁骑营,而摒弃实际为朱氏父子所控的禁军,瑞安皮笑肉不笑道:“陛下是担心禁军对你不够忠诚? 李隆寿目光坦然,与瑞安直直对视,轻轻笑道:“隆寿没有这么说,不过姑姑心知肚明,若是情况特殊,他们大约不会将朕摆在第一位。此去山高水长,谁知道路上有没有什么绿林响马、亦或江洋大盗?朕依然是属意骁骑营。” 一个骁骑营,不过百十人的队伍。便是个个以一敌百,也不能与整个西山大营相抗。瑞安只想把李隆寿哄出京城,好图谋大事。当下并不与他相争,只含笑讥讽道:“陛下是一国之主,这么点子芝麻绿豆大的事,自然可以做主。” 大约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这姑侄二人守着群臣在金銮殿上也开始了锣鼓叮当。底下的大臣们面面相觑,有的目露悲愤、有得垂首不语,以朱怀武为首的瑞安一党却洋洋自得,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候大人重重哀叹一声,照着与李隆寿议定的计策出班跪倒,恭敬叩首道:“陛下、监国长公主殿下,臣已老迈,若待为国效忠只怕有心无力,今日金銮殿上请辞,求两位允准老臣告老还乡吧。” 瑞安闲适地轻抚着小拇指上绿松镶钻的赤金护甲,嗤得轻笑道:“董大人既去,候大人你该是京里老臣们的主心骨,正是老骥伏枥,如何能这般便请辞而去?待陛下他日归来,难道你不想亲迎陛下至十里长亭,瞧一瞧陛下的风采?” 言辞中的讥讽显而易见,想是费嬷嬷下的迷魂药留下了症候,现如今的瑞安颇有些口无遮拦。候大人轻轻一跺脚,往上拱手道:“承蒙殿下厚爱,老臣已是风烛残年,如今一日一日只是苟延残喘。若蒙两位恩德,老臣今日便挂印请辞,还望陛下与长公主殿下恩准。” 候大人稍稍转身,从腰迹将随身携带的官印取出,重又跪在地下,先摘下顶上乌纱,再将以大红锦缎包裹的官印高高举过头顶,请辞的心意甚坚。 眼瞅着一位接一位的老臣落得如此下场,李隆寿眸中渐渐泛起些雾气。他遥遥冲候大人伸出手去,那双手却又僵在半空,似是显得无能为力。 “罢了、罢了,老大人既有请辞之心,朕自该一力成全。”李隆寿收回双手,黯然抬起头来,冲着依旧匍匐在地的候大人大声说道:“朕准了,候大人请起吧。” 再望向下头以瑞安马首是瞻的户部、礼部等人,李隆寿冷着一张脸传了口谕:“候大人劳苦功老,今次告老还乡,特赐黄金三千两以做路资,着户部即刻办理。” 户部尚书偷眼瞧去,瞧着龙椅背后的珠帘被婢子无声掀起一道缝隙,里头雍容华贵的那一位冲他微微点头,这才躬身行礼道:“臣领旨。” 李隆寿尚未启程,看似万念俱灰的候大人携带三千两黄金已然先行离京。继候大人之后,连续有三四位与瑞安不睦的老臣们都选择辞官归隐,李隆寿不仅设宴践行,而且态度强硬地送出优厚的奉束。 瑞安眼见兵不刃血便解决了这些大难题,到乐得破财消灾,一时贼心窃喜。只苦了户部尚书每每从有限的国库间匀出大笔金银,一张苦瓜脸便拉得更长。 再说李隆寿点齐了骁骑营,从户部又狠狠敲了一笔,这才带了几名贴身侍候的内侍,携了皇后苏梓琴远赴大阮。苏世贤做为陶灼华的生父,亦交割了公务,在队伍随行之列,一众人浩浩荡荡往大阮进发。 瑞安在城门楼亲自瞧着李隆寿夫妇和苏世贤动身,脸上全是阴谋得逞的嚣张。人未远茶先凉,她不待李隆寿行出京师地带,便就密令朱氏父子赶去西山与苍北大营厉兵秣马,只待李隆寿出了大裕便要先发制人。 此时朝中忠于李隆寿的人已然寥寥无几,眼见瑞安只手遮天,但凡有些骨气、不愿同流合污的便就选择辞官。瑞安一手培植的亲信便牢牢把持了朝政,只待瑞安的登高一呼,他们便就齐齐响应。 瑞安深知后宫诸妃身后都连着家族势力,若不到万不得已,不愿为自己再树敌人,便想先施行些怀柔政策。她晓得今次废帝必然伤筋动骨,便特意约了郑贵太妃等人午膳,营造后宫祥和的场面。 晓得郑荣昔日被贬斥在外,郑家人颇有怨言,瑞安还信誓旦旦地向郑贵太妃保证,只要郑家人安分守己,过得一年半载便将人调回京中官复原职。 郑贵太妃素日深居简出,在漪兰宫内也是吃斋念佛,除却几个重要的日子,甚至连娘家人都不见。不过偶尔去皇阮祭拜先帝,显得极是安份。 闻得瑞安如此说,她谦谦辞道:“家兄如今早过了盛年,已然不复当日雄姿。臣妾替他谢过监国长公主殿下的好意,至于官复原职,便大可不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五十五章 匕现 奇书网 .qsw.la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瑞安命人将剔除壳子的满黄团脐大螃蟹奉到郑贵太妃面前,自己悠然饮着面前的桃胶雪蛤汤,狭长的凤目中一丝凌冽的神情一闪而逝。 “郑荣将军本是国之栋梁,他正当壮年,怎么贵太妃娘娘说得令家兄如此不堪?依本宫之见,你便是甘心清灯古佛,未必拖拽上整个郑家。” 听得瑞安话里夹枪带棒的意思,郑贵太妃黯然无语。她端起面前的桂花酒轻轻一抿,将那只配了姜醋的螃蟹推开,淡淡起身驳斥了几句。 “人各有志,臣妾心如枯井,自然也不愿家兄再起波澜。殿下的好意,臣妾替家兄谢过。至于郑家是荣是辱,百年之后都是一抔黄土,殿下不必费心了。” 郑贵太妃早洗尽往日铅华,一袭青莲灰的素色宫裙,只以银线在领襟与袖口处勾着些瑞兰花纹。她通身上下摒弃了金玉俗器,只在低挽的发髻上插了根乌木发簪,长年吃斋念佛,身上有一股隽永的檀香气,叫瑞安无端添了烦腻。 既是拉拢不得,瑞安也不预备给郑家留什么好声气儿。她端着杯西洋舶来的葡萄酒,盛气凌人的眸间全是一片戾气:“既是贵太妃娘娘心意已绝,本宫也不勉强。不过念在相识一场,奉劝娘娘一句,凡事三思而后行。” 郑贵太妃已然立起身来预备离去,闻得瑞安的话便又回过头来向瑞安恭敬地行了一礼:“臣妾谨遵殿下教诲,这便回去好生思量,多谢殿下的美意。” 昔日风华绝代的女子如今形如缟素,那黯然离去的身影似是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在坐的无不是聪明人,各自将局势瞧了个透彻。 不愿屈服于瑞安淫威的,便选择了深居简出,仿效郑贵太妃敲起木鱼,只望能置身事外。更有些恬不知耻的,被瑞安许下的财帛功名动心,竟纷纷劝起了父兄,要他们私下里拥戴瑞安。生死之际,人性便得到了最鲜明的体现。 李隆寿一行依着既定的路线匆匆而行,骁骑营人数虽然不多,贵在对李隆寿忠诚不二。出了皇城不久,李隆寿便传了骁骑营统江统领觐见,叫他悄悄派人去打前站,约着董大人与黄怀谦等几位忠臣在三清山下会合。 朱雀与玄武等人的旧部一直隐匿在云台山麓,自打与李隆寿会合,聆听了年轻君王的旨意,无不摩拳擦掌。他们分出一部分悄然随行,明着依旧是骁骑营的区区百人担起护卫之责,暗地里追随李隆寿一行的却似滚雪球一般。 一路行来,有质朴的百姓闻得陛下出行,竟自发迎在官道与田间纤陌交通之处。大伙儿对瑞安敢怒不敢言,唯有以这样的方式支持年轻的帝王。 李隆寿且走且亭,势力越来越大,有如星星之火,大有燎原之势。 临行前李隆寿早拜托了郑贵太妃与郑荣将军联络,要他严密保护藏匿在西山与苍北大营里的势力,大家不到最后关头不得暴漏身份。只待朱氏父子调用兵力,我方便将贼子们杀个措手不及。 从前郑荣将军带出的部分军队已经分散在各处,大家化整为零,并不引人注目,如今抓紧厉兵秣马,等待与瑞安的终极一战。 三清下山,何子岑早派人屯好的大营间,已经聚集了李隆寿的部分人马。 先一步而至的董大人与黄怀谦倶是满腔豪情。董大人手揽胸前花白的胡须,老当益壮的身子板儿挺得笔直。黄怀谦目露激昂,文人也有铁骨钢肠。 骁骑营行至此处,分散在各路的人马会齐了一部分,都等待聆听李隆寿的旨意。连同刘才人的一方势力也早早出动,留了朱雀与青龙在家中坐镇,玄武带着一支人马前迎,终于见到这位年轻的帝君。 酷肖先帝的面庞、礼贤下士的作风,令玄武几乎要扼腕而叹。他跪在李隆寿面前,哭得涕泪泗流:“罪臣玄武等有负先帝所托,误中贼人奸计,以至这些年置陛下于水深火热之中无力庇佑,实在罪该万死。” 玄武奔波各处,与郑军将军等都有联系,却无缘得见帝君真颜,这还是他们君臣头回见面。李隆寿袍袖一展便就请玄武起身,深深一揖道:“前辈此言错矣。那罪责自在背主弃义的黑衣客,与您三位何干?” 李隆寿慨然开口,全是肺腑之言:“三位前辈替我大裕皇室保全了才人娘娘与朕的幼弟,又设计斩杀黑衣客,断去瑞安的左膀右臂。正是劳苦功高,立下汗马功劳,何来罪臣之言?” 玄武羞愧地摇摇头,依旧冲李隆寿告罪道:“罪臣等识人不清,以致酿成今日之祸,实在难辞其咎。至于保全了殿下与娘娘,到有大半是托赖灼华郡主的庇佑,更不敢居功。” 李隆寿蟒袍玉带,清隽的面容全是儒雅之色。他和煦笑道:“灼华郡主自然功不可没,三位谦卑义薄云天,又何须过谦?隆昌与才人娘娘这一向可好?” 玄武拱手道:“主子与小主子一切都好,如今正在大阮皇城翘首以待。咱们盼这一日已经盼了几年,好不容得等得老天开眼。青龙与朱雀两个担负着主子的安危,今次才未能同罪臣一同前来相迎,还望陛下海涵。” “前辈们何罪之用?当此用人之计,咱们还须同仇敌忾”,李隆寿脸上全是敬重之色,举目四顾阶下诸位忠君爱国之士温润地笑道:“想来瑞安废帝的诏书不日便会传至,朕此番也是背水一战。咱们只待重回大阮,朕同各位把酒言欢。” 帝君的慷慨之言引得众人欢呼响应,距离大裕皇城遥远的三清山下,一股坚凝的势力牢牢拧成一股绳,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李隆寿在三清山大营间逗留三日,与玄武等人详细商议了此次对瑞安反戈一击的策略,只待瑞安民怨四起便就重挑正义之旗杀回故国。 玄武想着来时刘才人的嘱托,却又寻着无人时悄然来寻李隆寿说话:“陛下,臣来时才人娘娘吩咐,有几句话务必要说与陛下知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五十六章 曙光 <>景泰帝身处逆境之中尚能与瑞安苦苦周旋,并埋下重重伏笔。.org雅文吧他能叫刘才人假死遁出皇宫,并留下遗腹之子,可谓深谋远虑。 见识过已逝父皇的手段,李隆寿毫不怀疑刘才人手中必定留着些宝贵东西。他冲玄武赞许地笑道:“才人娘娘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依旧能坚守信念,当真令人钦佩。朕敬她为长辈,不晓得她交代了什么,前辈直说便是。” 虽有前次苏梓琴转达过李隆寿的意思,他们夫妻都对刘才人表示了十分的敬重,玄武几个心中那层浅愁却是挥之不去。只怕尘埃落定之际又是李隆寿与刘才人两虎相争的时刻,到令他们这般老臣难为。 瞧着李隆寿三番五次表达对刘才人的尊敬之情,玄武觉得心下稍安。他转述刘才人的话说:“才人娘娘交待,请陛下不要同那贱人生气,她所下废帝的狡诏根本站不住脚。才人娘娘手中另有先帝遗诏,必当揭开贼人的真面。” 若刘才人手中真有先帝遗诏,无论瑞安再怎么上蹿下跳也于事无补,她便是说得天花乱坠,依旧会是想要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 李隆寿目露欣喜,他将手臂轻轻一挥,冲玄武说道:“父皇当真高瞻远瞩,也幸得遇到刘才人这位女中巾帼。待朕入了皇城与才人娘娘会和,咱们便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朕仰仗诸位贤臣之助,咱们大事必定可谋。” 启程的前夕,三清山脚下营地中又传来一道喜讯。.org雅文吧纵然李隆寿少年老成,喜怒不苟声色,眉梢也不禁露出丝丝欢欣。 原是阿里木为报当日瑞安与胡里亥勾结,害得自己亲人离散之仇,特意派出一支强弩队相助李隆寿,势必要与瑞安为敌。波斯来的这支队伍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是高手,且手中强弩出自阿西的设计,射程可达平日三倍之多。 如此一来,李隆寿这边士气更得到极大的鼓舞。似董大人、黄怀谦这几位都对当日阿里木重夺皇权那一役心知肚明,晓得太子阿西设计的强弩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得了这支队伍便有如神助,想来杀回大裕指日可待。 不独如此,强弩队的首领特意求见李隆寿,奉上了阿里木为他准备的厚礼。小常上前掀开首领托盘上大红锦缎的盖布,上头赫然是三支乌黑油亮的短铳。 波斯人操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冲李隆寿恭敬说道:“吾主要卑职转告皇帝陛下,自来邪不胜正,吾主坚定地站在您这一方。这几支短铳是送给您与皇后娘娘防身之用,亦是我们太子殿下亲手打造,威力自然无穷。” 世事变幻、白云苍狗。昔时阿里木被瑞安间接所害,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如今风水轮流转,阿里木自然站在了讨伐瑞安的阵线。古语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果然其言不虚。李隆寿心情激荡,似是已然预见瑞安众叛亲离的时刻。 他冲波斯强弩队的统领欣然说道:“朕谢过波斯皇帝陛下的大力相助,待大业已成,必当亲往彼国致谢。咱们两国永远睦邻友好,自此一衣带水。” 众人便在营地间分手,由玄武领路,李隆寿带着苏梓琴与苏世贤一路往北,径直往大阮京师进发。大营这内暂由董大人坐镇,只待时机一到便出此奇兵。 此时此刻,瑞安早在国内发出了废帝的诏书,民间一片哗然。李隆寿登基以来,深受瑞安的压制,虽无大的建树,却始终关心民间疾苦。 他连着几次在朝堂上提议要减轻民间赋税,还曾提议削减宫中开支,虽然都被瑞安一力否决,消息却是朝野尽知。 公道自在人心,孰是孰非百姓心间都有杆秤。这诏书一下,百姓们自是敢怒不敢言,却也有人揭竿而起,为李隆寿鸣不平。如此一来,义军此起彼伏,虽然不大成气候,瑞安却须派人分身应对,大裕朝中又不太平。 瑞安恼羞成怒,重用朱怀武父子,给他们下了死命令,一方面严守京师的安危,一方面命他们拿出铁血手腕镇压民间反对之情。 消息辗转递到人在途中的李隆寿一行耳中,除却几位礼部随行的官员大吃一惊,惶惶然不知所终,其余的人早便心知肚明。 骁骑营更忠心地担起护卫之责,玄武的部下已经公开露面。李隆寿哈哈笑道:“贱人自以为得计,岂不知狷狂刚愎,她的死期大约不远。” 苏世贤瞧着此情此景,到深深庆幸自己当日没有站错队,坚定了选择了毫无血缘关系的苏梓琴这方。瑞安却是唯恐天下不乱,想要乱乱帝后的心神,早在使臣队伍里埋了伏笔。 队伍堪堪入了大阮京师,一位随行的礼官不晓得该何去何从。他忐忑不安地求见苏世贤,懵懵懂懂想要完成瑞安交代的任务。 他从袖间取出封拿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件,恭敬地递到苏世贤手中:“大人,临行前长公主殿下曾有交代,待咱们行至大阮皇城,便叫属下将这封信交给您。”礼部小吏面有难色,端着张苦瓜脸道:“大人,谁晓得国中遭逢巨变,咱们这些人夹在中间当真为难。下官委实不晓得长公主殿下信中所交代所为何事,只得依命拿出来请大人定夺。” 礼部这几个人现如今如履薄冰,都瞧得自己已成为瑞安的弃子。欲待投靠李隆寿,又不晓得这已被瑞安废除皇位的君王到否有能力反戈一击,自是十分矛盾。那小吏捧着瑞安的书信,如捧着烫手的山芋,恨不得立刻便丢开手。 苏世贤对这些人想要脚踩两只船的心思颇为明了,不过不好替李隆寿做决断,只淡然接了这名小吏的书信,叫了先下去歇着。 虽然未曾开封,依着多年对瑞安的了解,苏世贤并不难猜出信中的内容。他打发了来人,随手拿小刀刨开火漆,展开那张明黄的信笺往下瞧去。 果不其然,瑞安在信中揭开了苏梓琴的身世,与从前费嬷嬷的叙述大同小异,不过为了说得更加确切,还列明了当日那位病妇栖身的店名。 </br> </b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五十七章 齐聚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五十七章齐聚瑞安言语嚣张,笃定了苏世贤一辈子窝囊,如今大约也不敢随着李隆寿与苏梓琴放手一搏,便再要挑拨一番。她选在此时此刻公开事实的真相,为得便是让苏世贤与帝后离心,扰乱李隆寿的心智。 在信的末尾,瑞安信誓旦旦地许诺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若苏世贤能在这次的拨乱反正中替她出一份力,来日瑞安君临天下,两人必定好生做对恩爱夫妻。 若不是三个人都提前知晓了真相,瑞安这封信的确有足够的份量挑拨离间。苏世贤无声而笑,顺手便将信扔进了炕桌上的香炉里。 李隆寿一行到了城门外,何子岑、何子岱兄弟与陶灼华等都在城门口迎候。 进得城来,主街上红毡铺地,盔甲鲜明的御林军在两旁列队相迎,何子岑与李隆寿共乘一车,沿着皇城内最繁华的东大街往宫缓缓驶去。 有了何子岑、陶灼华等人的斡旋,更兼着仁寿皇帝早将瑞安看做死敌,自然对李隆寿这位被弃之君没有丝毫失礼。便是大裕废帝的诏书以八百里加急送入宫内,仁寿皇帝只是淡然浅笑间付之一炬。 两国之间再无什么情谊可言,仁寿皇帝如今化被动为主动,洋洋洒洒亲笔写了封国书,坚称大阮不与奸恶之人为伍,只承认李隆寿是唯一的大裕皇帝。 他慎重落了玉玺,将国书依旧交与大裕来人带回,并吩咐礼部丝毫不可懈怠,依旧以国君之礼迎接即将到来的李隆寿。 仁寿皇帝这样的态度自然激起瑞安的十分恼怒。她嘿嘿冷笑着冲朱怀武说道:“这大阮帝君既是不吃敬酒,咱们便替他预备一杯罚酒。便以他收留废帝、干涉大裕内政为由起兵讨伐,将这些眼中钉全部拔除。” 前次何子岕到访,瑞安与她手底下的虾兵蟹将在银安殿宴饮,曾将这位收在石榴裙下的泰郡王介绍给大家。作为埋在大阮最深的棋子,瑞安深深感到,此时此刻也到了何子岕该出一分力的时候。 她亲笔写信,命人悄然递往大阮,要何子岕尽快摸清大阮的军需与布防图,又命朱怀武等人预备粮草与军需物资,做好开战前的准备。 前些时国库本就空虚,今次老臣们连番请辞,瑞安为了诓骗李隆寿出京,大都送过一份优厚孤补偿。李隆寿出行之机,又背着瑞安狠狠敲了户部一笔。 户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军中频繁调用粮草、囤积物资便有些无奈。尚书大人拆了东墙补西墙,也填不满朱怀武等人的贪欲,告到瑞安面前对方又是一力偏袒,便渐渐心生怨言。 李隆寿到了大阮几日,却是一泒风生水起。既仁寿皇帝亲自举行盛大的欢迎宴后,何子岑几乎全程陪同,对他们帝后能来参加自己与陶灼华的婚礼表示了万分感谢。 两个目标一致的年青人更能说到一处,李隆寿谢过何子岑协助玄武等人瓮中捉鳖缉拿黑衣客,再谢何子岑这些年对刘才人母子的照料。 提到陶灼华,李隆寿浅浅笑道:“昔年郡主随着梓琴入宫,曾在太子东宫外头见了一面。那时节彼此都还年幼,被贱人摆布无有还手之力,只望着各自相安,谁想到日后还有这样的渊源。” 苏梓琴前番来到大阮,曾蒙陶府盛情款待,今次特意为黄氏带了许多礼物。正逢着陶春晚归宁,与阿西和一双儿女同聚陶府,苏梓琴便又添了许多送给小儿的东西送来府上,请陶灼华代为传话,自己择日登门拜会。 对方摆明了态度打从陶灼华那里论起,一味地持晚辈礼,到让陶超然与黄氏添了些不安。陶家曾为大裕子民,苏梓琴与李隆寿两人贵为大裕的帝后,如今大家又是同盟,陶家自是不肯托大。 陶超然为示尊崇,特意在槐荫胡同设下家宴,请李隆寿与苏梓琴赏光。苏世贤本以为凭着自己从前的做派,此次必定会被陶家人摒弃门外。未承想陶家命人送来的大红烫金帖子上,清清楚楚列了他的名字。 苏世贤既羞且愧,怀想从前陶超然对自己的照拂,连同陶婉如的红袖添香与琴瑟和鸣,深恨自己当时被名利冲昏头脑,悔不能一头碰死。 如今陶灼华婚期在即,他若是弄些什么负荆请罪的场面,只怕丢了陶灼华的脸面。事已至此,苏世贤只得端着张老脸,想趁着家宴的时刻寻陶超然好生忏悔一下自己所犯的罪过。 府上迎有贵客,陶雨浓特意休沐一天,帮着陶超然招呼客人。闻知来人里头有苏世贤,年轻的探花郎心间纵是十分怨恨,到末了也只得轻轻一叹。 正是仲夏时节,晚宴开在陶府花园里的荷塘水榭之上,斜风徐徐,淡粉、娇黄、柔白的荷包次第开放,榭中自是十里荷香。 陶超然再三再四相让,李隆寿方坐了上宾,向席上诸位和煦笑道:“既是家宴,便没有权位高低之分。陶公自当做了主位,隆寿远道而至,今日坐了这个位子亦是恭敬不如从命。大家都是至亲,咱们到不必效那些酸俗之人,自己给自己添许多拘束。” 一番性情中话,听得阿西轰然叫好。他与李隆寿虽是初识,却都时常关注过对方的消息。尤其是听到李隆寿谢自己送出的那支强弩队,阿西嘴唇一咧,笑得十分灿烂:“举手之劳,更何况这也是我们父子间接替自己报仇。” 帝君虽然年轻,这些年在瑞安手底下讨生活,到似是饱经了沧桑。更兼之一路行来,从前白皙的肤色被染成淡褐,却添了些男儿气概。 阿西、何子岑、何子岱、陶雨浓在李隆寿的下首依次落坐,黄氏挨着陶超然,陶灼华则坐在陶春晚与苏梓琴的中间。唯独苏世贤坐在陶雨浓与陶灼华之间,简直如坐针毡。 两个小娃儿依旧包在大红缂丝的喜鹊登枝襁褓间,被两个乳母抱出来见了一见。黄氏只怕水榭间风大,慌忙吩咐赶紧抱回房去,陶超然这才笑吟吟宣布开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五十八章 家宴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五十八章家宴层层叠叠的荷花薄如轻盈绢绡,点缀着园中错落有致的灯火朦胧。美婢穿梭如流水逶迤,玉液琼浆与琉璃盏交映生辉,陶府那一方水榭便似是瑶仙境。 陶灼华喜期临近,又与何子岑浓情蜜意,如今早除了从前的缟素。她今日着了件浅妃红绘绣并蒂菡萏的凉绸及膝单衫,露出一截雪缎百褶长裙,挽成倾髻的乌发上斜压一枝荷花头的妃色碧玺长簪,再零散点缀着几枚花佃,自是清艳难言。 苏梓琴早改了从前在瑞安面前招招摇摇的那些大红遍地金锦帔,更除却满头的珠光宝气。她身上是件烟柳绿盘金银双色缠枝花的长裙,肩头笼了素淡若雪的烟霞粉披帛,低低挽成的发髻上唯有枝螺钿凤头的白玉簪,到似是洗去通身富贵,如空山新雨般的烟润,也更容易叫人亲近。 觥筹交错之间,话题自然便围绕着今次与瑞安的对决。李隆寿目露歉意,向何子岑与陶灼华欠身说道:“本是为着两位的喜期至此,却要再起兵戈,实在抱歉。唯有待他日海晏河清,再请郡主回故国省亲,好生尽一尽地主之谊。” 前世是何子岑碍于陶灼华的身份只能纳妾,今生两人即将喜接连理,却是娶的结发夫妻。他眼望对面的陶灼华,清隽的脸上满是幸福之意。 满了一杯酒,何子岑向李隆寿微微致意,如沐春风地说道:“天下海晏河清,便是陛下送给我与灼华的最好礼物,咱们等这一天已经许久,如今正准备一鼓作气的时候,子岑与灼华都是满心欢喜。” 比起一般的待嫁新娘,陶灼华少了许多娇羞,添了份旁人不及的大方与淡然。她亦向李隆寿清浅笑道:“陛下,子岑之言亦是灼华的心里话。” 瞧着一桌人谈笑风生,苏世贤对着自己面前一杯陈酿的花雕,却是久久难以举杯。亏欠了陶家人一条活生生的性命,纵然忏悔上千百次也于事无补。他只能静默地坐着,望着湖中亭亭净植的无穷莲叶发呆。 苏梓琴再见陶春晚姐弟,虽有万语千言,奈何前生的旧识只能做为今生的君子之交淡淡如水。她只是微笑颔首示意,不敢表露出满心的怀想。 瞧着陶春晚一张皎如满月的面庞上全是初为人母的喜悦,再忆及姐弟二人当初的悲惨,苏梓琴着实为之感动,实心实意向她祝贺。 虽不晓得苏梓琴对自己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从何而来,陶春晚亦能从她眸中读出那种深深的关爱。如今的陶春晚心思愈发缜密,她偶尔能从苏梓琴抬眸望向自己与陶雨浓的眼神中辨出极为复杂与深邃的神情。 那神情有悲悯、有怜惜、有释然,更有深深的感动和隐忍的关怀。 陶春晚不晓得自己姐弟何时与这位大裕的皇后投缘,却愿意接住对方抛来的橄榄枝,间接替阿西留住李隆寿的情谊,为波斯国未来的君王结一位坚实的同盟。 想着前几日苏梓琴使人送来的礼物样样金贵别致,略一打眼便晓得每一样都是精挑细选,绝不是敷衍应景儿,陶春晚便借着这个机会向苏梓琴道谢。 陶春晚身子恢复得极好,如今除却比从前稍显丰腴,脸色却更如清露打湿的海棠,动处潋滟迷人,已然有了身为太子妃的尊贵气势。 苏梓琴想着从前陶春晚的形如枯槁,又怀想陶雨浓的忍辱负重,心间不由一酸,却只是谦谦笑道:“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只是听着一对龙凤胎便觉得十分讨喜。若要说个谢字,到是我与隆寿该谢谢阿西殿下送上的厚礼。” 兵戈一起,自是刀剑无眼。李隆寿与苏梓琴都是柔弱之身,有了阿西相赠的短铳,这对夫妻于战火之中便多了许多保障。 苏梓琴亦满了一杯酒,向在座的人团团一福,潋潋笑道:“锦上添花时时有,雪中送炭能几人。大恩不言谢,待隆寿荡平奸佞,咱们大伙儿不醉不归。” 女孩子们个个明**人,在座的男儿又是人人金冠衮服,姿容英武间何等飒爽。陶超然略略一望,冲黄氏笑道:“咱们两夫妻今日脸面不小,在座的不是皇帝陛下便是当朝太子,除却皇后娘娘还有太子妃,陶家今日也算蓬荜生辉。” 逗趣的话一说,席间气氛便更加活泛。陶灼华脸上盈起淡淡的梨涡浅笑,她挖了一勺自小爱吃的雪梨山楂羹,笑着向陶超然举杯道:“舅舅这话错了,今日既是设的家宴,又提那些身份做什么?该自罚一杯。” 李隆寿、阿西、何子岑等人自是纷纷附合,陶超然为人意气,饮酒更是千杯不醉,闻言哈哈大笑道:“灼华这话有礼,我是该罚酒,却不是一杯。” 招手唤着身后的丫鬟,陶超然命她们取一只黄杨木的大海碗过来,再斟满上好的杜康。陶超然一仰头便将满碗烈酒饮尽,胡茬上还挂着几滴琼浆,便将酒碗一搁,豪气说道:“待你们年轻的一辈荡平奸佞,舅舅再陪你们痛饮三大缸。” 这样的场面着实感人,瞅着年轻的一辈群情激昂,苏世贤也感觉浑身热血涌动。他很想附合这样的场面,又晓得自己在陶家人眼中绝对是个另类,只得沉默地独坐。瞅着席间新上的一道裹了蛋清又洒了糖霜的软炸白荷花片,思绪却又纷纷乱乱,回想起多年之前在陶府里第一次尝到以花佐餐时自己那份寒酸。 悔意如排山倒海,来得猝不及防。苏世贤只觉得心间钝钝一痛,那伤口虽不明显,疼痛却融在呼吸之间,绵绵密密自是不绝。 陶灼华与苏世贤斜斜相对,自是瞧得见一晚上苏世贤的沉默与萧瑟。除却李隆寿与苏梓琴的照应,再便是陶超然同他说了几句场面话,余下的时候苏世贤几乎都是半握着手上的酒杯,低垂着双目一语不发。 母亲的死是横亘在陶灼华心间的刺,若要她原谅眼前这个迷途知返的浪子,不免有些自欺欺人。不过恨归恨、怨归怨,这昔日的负心汉却肯保全了陶婉的骨灰,不至叫母亲被瑞安挫骨扬灰,这又是欠下他的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五十九章 舅兄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五十九章舅兄伤痛并不能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湮灭,陶灼华只要一想起母亲这些年的孤独,便不能对眼前的人释怀。她所能做的,也只能是不叫两人之间的仇恨打成不眠不休的死结,以至于积怨越来越深。 陶灼华便向苏世贤略一举杯,唤了句大人。苏世贤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来,情不自禁唤了声夕颜,又想到那称呼早便是昨日烟云,她与他再不是从前的父女关系,她宁死都不愿冠以苏姓,不觉讷讷住了口。 想着既然陶灼华既以大人相称,显见得虽然彬彬有礼,却并不想认他这个父亲。苏世贤便就依着她的意思,尊了声郡主。 亲生的父女走到如今的场面,黄氏对苏世贤痛恨之余,更是对陶灼华深深的怜惜。她凝着一张脸不做声,只瞧这父女二人如何对话。 陶灼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剔透白皙的双颊渲染了浅浅的胭脂醉,瞧起来楚楚动人。她向苏世贤含笑道:“前次亡母坟冢为奸人践踏,幸得大人仗义出手,又托甄三娘将亡母骨灰送至灼华身畔,才能入土为安。灼华十分感激大人盛情,这杯酒便先干为敬,大人您酌情随意。” 苏世贤到不承想陶灼华如何恩怨分明,他强自按捺着心间的激动举起杯来,将花雕酒满满饮下,冲陶灼华故做平静地说道:“郡主客气,去岁的云门山之行并不能弥补我昔日过错之万一,我旨在自我救赎,不敢当郡主一个谢字。” 苏梓琴并非自己亲生,却有着父女之谊;而做为亲生女儿的陶灼华,自己对她又是颇多亏欠。苏世贤如今没有旁的想法,只希望她们这对姐妹能幸福美满。自己能为她们多尽一份力,便能多救赎一丝当初的罪过。 苏世贤不指望陶灼华承她的情,也不希望苏梓琴背上债,只想安安稳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在沉默中凝思,毕竟是昔日科举高中的探花郎,联想到瑞安命人递给自己的信,苏世贤心间便有了大胆的想法。 他轻咳一声立起身来,向四周团团一揖,先说了瑞安命人藏匿、只为此刻乱人心神的信件,再坦陈自己想要将计就计的策略。 烛光映下的微光在苏世贤脸上摇曳,似是添了些婆娑的阴影,增了无尽的怆然。苏世贤喟然轻叹道:“我跟随陛下与梓琴舔着一张脸来到这里,是深感从前罪孽深重,从心里想瞧一瞧灼华郡主上花轿的场面。待太子殿下与郡主大婚之后,我便想启程回去大裕。” 不同陶家人见面,苏世贤还能够自欺欺人。如今与陶超然与黄氏同坐一桌,想着这兄嫂二人昔日对自己的照拂,苏世贤起想一头碰死,不在这里丢人现眼。 “父亲不可”,点点星光落进苏梓琴的双眸,她瞳中泪影闪闪。对这似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苏世贤,苏梓琴其实充满依恋。 她急急制止道:“战争一触即发,父亲早该同那逆贼恩断意绝。若是想念大裕,咱们日后一起杀回去便是,何须此时自投罗网。” 苏世贤镇定地笑道:“陛下、梓琴,你们也晓得大裕皇城在朱氏父子的经营下自是铁桶一般,虽不敢称一句固若金汤,也是易守难攻。兵戈一起,天下间遭殃的还是百姓。我此身百死莫赎,不如先回京中做你们的内应。待你们他日兵临皇城之下,父亲拼死也要赚开那座城门迎你们入京。” 听得苏世贤竟是这样的打算,陶超然虽未开口,到添了些赞许。 有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横亘在心间,陶家与他的恩怨自是无法了结。陶超然颇能公私分明,此刻将家仇压下,冷静地说道:“我觉得苏大人此计可行。” 苏世贤装着深受打击,与苏梓琴恩断义绝,失魂落魄间逃回大裕,自是能为瑞安所接受。至于以后能否赚开城门,与众人里应外合,行事自然万分凶险。 他想要拿些功劳来洗脱往日的罪过,自然心甘情愿承受这样的风险。见苏梓琴仍想开口阻拦,苏世贤将手一摆制止道:“梓琴,我晓得你对父亲一片牵挂。父亲方才想得明白,这是我现如今最想去做的一件事,请你莫要阻拦。” 苏梓琴眼间星光荡漾,泪盈于睫只是不曾坠落。她何尝不明白流血牺牲才是洗脱耻辱最好的方式?只是瞧着苏世贤两鬓边若隐若现的银丝,她深感自己唤了近十五年父亲的人平日在长公主府生存的不易,不觉感慨万千。 理智战胜感情,苏世贤的提议还是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此事便算一锤定音。 酒宴散罢,陶灼华请苏梓琴夫妇往花厅里饮茶,顺待同李隆寿议一议他同刘才人的见面。陶超然瞅瞅苏世贤落寞的身影,命小厮请他往外书房里说话。 现如今的陶府布局与从前大裕青州府间基本相同,苏世贤瞅着颇显熟悉的一草一木,心里当真百感交集。本以为一入仕途便是海阔天空,岂料想大好前程叫他走成了现今的死胡同。面对淡然而坐向请茶的陶超然,苏世贤满面赤红唤了句超然兄,便再也无法开口。 陶超然脸色虽然不佳,并未给苏世贤难堪,只是温言请他落坐。自己立起身来打来身后那一排鸡翅木嵌螺钿落地大书柜的最外一扇,从里头取出幅年代久远的卷轴,递到苏世贤的手上。 梦绕魂牵了半辈子的东西,苏世贤不必打开细看也晓得是那幅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他涨红着一张脸将卷轴推回来,低声呢诺道:“我如今如何有脸觊觎府上的东西,超然兄这是要羞煞世贤么?” “苏世贤,当日你同婉如成婚,我与她嫂嫂是一百个不愿意,奈何她以死相逼,我们不得不遂她的心意。只望着反正陶家有钱,落不下你们的吃穿,若你能赚来几分功名,婉如也有慧眼识珠之名。” 忆及当年的旧事,陶超然依旧无法做到心静如水。他便这么淡淡地望着苏世贤,直到对方羞愧地低下头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六十章 才人 凤尾森森,陶府外院中是一片积水空明。偶尔拂过的微风带着夏夜的熏然,于这般静谧的时刻里,刮在苏世贤的心头却片片如刀。 陶超然愈是这般淡漠,苏世贤心中却愈是愧疚。想到自己犯下的罪孽终归要靠自己承受,苏世贤坦然抬起头来,向陶超然深深一揖:“总归是世贤犯下弥天大错,愧对陶家、更愧对婉如昔日的深情。”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苏世贤相信自己再在金水桥畔遇到瑞安时,必定不会拿她当什么红粉佳人,只会视做洪水猛兽。说到底一个巴掌拍不想,也是自己当初满心的好高骛远做怪,才落得如此下场。 陶超然并没有再说什么责备的话语,而是将那幅《富春山居图》再往苏世贤手畔推了推,喟然叹道:“为了这幅藏品,婉如从前不晓得求了我几次。我始终瞧不好你的为人,才迟迟不愿相赠。既是你洗心革面,我便替婉如完成她从前的心愿,将这幅图赠送于你吧。” 一直是求之不得的珍品,苏世贤往日连做梦也想将这幅真迹抱在怀中。如今终于等得陶超然的相赠,他却愧疚得无以复加:“超然兄,你说得极对,世贤的确心术不佳,配不上这幅山居图的意趣,哪有脸面觊觎陶家的东西?” “陶家并非耕读世家,虽有雨浓侥幸中得探花,我却不愿放弃从商的旧业,这些东西放在我的手里到有些辱没它的清雅。我思来想去,你的良心到未完全泯灭,大约婉如识人还不算完败。我一则遂了自家妹子的心愿,二则也不愿埋没这幅传世的佳作,因此今日诚心转送于你。” 陶超然坚定地将卷轴交到苏世贤手上,便就端茶送客,再不愿同他多语。 苏世贤不承望自己肖想了半辈子的东西竟以这样的方式取得,一时不晓得该如何接话,只再冲陶超然深深一揖。他从前便对陶超然的为人颇为了解,晓得对方此刻以真迹相赠,除却上头的两重意思,真实的寓意却是要同他一刀两断。 不再拂却陶超然的心意,苏世贤郑重地将卷轴捧起,便向陶超然告辞而去。 遣人领了苏世贤出去,陶超然枯坐许久,回想亲妹子初嫁苏世贤时那娇酡醇粉的笑颜,又重重叹了一口气。唯有做兄长的最晓得妹子的心意,陶婉如对苏世贤恨之深切,实是因为爱意并未湮灭。 若陶婉如对苏世贤有一星半点的决绝之意,依着陶家在青州府的势力,再嫁得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并不是什么难事。苏世贤休妻之初,还曾有人上门提亲,后头见陶婉如立意独居,那些人才渐渐歇了心思。 如今的苏世贤肯迷途知返,还愿意在与瑞安的对决中出一份力,陶超然半是遗憾半是欣慰。若对方是不折不扣的坏人,他依托陶灼华与阿西等人,尚有能力为陶婉如讨个公道。可对方如今站在大义这边,他便晓得再也难为陶婉如复仇。 因此陶超然方才在席间便想要完成陶婉如从前的心愿,拿那幅真迹了却自己与苏世贤的恩怨。自此往后不管苏世贤立下汗马功劳、亦或被瑞安所陷,都同自己、同陶府没有半点关系。 经由陶灼华的斡旋,刘才人那边很快便送来了回信。赶在陶灼华婚期的前两天,刘才人请李隆寿夫妇过去见面,有些话双方要当面谈一谈。 玄武与朱雀一早便等在宫门外头,接着李隆寿夫妇往刘才人隐居的院落行去。如今与瑞安已是当面锣对面鼓准备开战,刘才人那边到无须再遮遮掩掩。 李隆寿在这几位先帝遗臣的陪伴下,在刘才人所居宅院的胡同口下了车。清晨的薄雾冥冥,胡同尽头那两扇漆黑油亮的冰裂纹大门敞开着,门口立着青龙同几位部属,瞧着李隆寿一行人缓缓走进,青龙率先跪了下去。 四大暗卫里头的叛贼黑衣客已除,余下的三位历尽沧桑,如今终于有了盼头。 李隆寿疾行几步,伸出双手搀青龙起身,连连自谦道:“诸位前辈为了大裕的江山社稷,身处逆境仍不改初衷,隆寿当真十分钦佩。前辈快快请起,咱们里头说话。” 青龙虎目中热泪涔涔而下,他不善言辞,只有些失态地紧紧抓住李隆寿的手,良久不舍得松开。玄武与朱雀见状心下更见怆然,连忙上前缓和着气氛,众人缓步进入院内。 松涛生风、金竹婆娑。刘才人隐居在此几年,这院中早是机关重重,一草一木的布置莫不暗含着八卦章程。李隆寿醉心于《周易》,对眼前这阵势粗通一二。他举目一望,不觉连连叫好,冲玄武赞道:“这必是前辈的手笔。” 玄武躬身行礼,恭敬地回道:“陛下好眼力,既是才人娘娘与小殿下在此落脚,罪臣岂敢不尽心部署一二?陛下里面请,才人娘娘便等在正厅里。” 李隆寿微笑点头,深赞玄武等人思虑周全。他指着远近的竹径柳林向苏梓琴略略指点了几句,夫妻二人便并肩往里走去。 刘才人此刻心潮起伏,哪里能在正厅坐得住。她换了身极为庄重的杏黄色串珠银团绣球夏衣,碧海蓝嵌葱绿花叶的大朵绣球在盛夏的娇阳下熠熠生辉。 明明嘱咐过李隆昌几次,临出门时却又不放心地在儿子耳畔低语了几句。瞅着儿子懂事地点头,刘才人这才领着儿子早早等在正院前头一幅巨大的山水大理石插屏旁边,听得人声杳杳从前头传来,紧张得手心里都攥出汗来。 渐渐地,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刘才人能听见不知谁裙间行走间的环佩叮当之声,不觉连呼吸都有些凝滞。再等了片刻,李隆寿斯文秀气的身影便缓缓转过山水大插屏,真真切切立在了她们母子的面前。 从前离开时,李隆寿不过是黄衫小儿。刘才人不过几年未见他,从前的青涩小童已然长成了翩翩少年。刘才人怔怔地立在插屏一侧,眼圈不由微微泛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六十一章 兄弟 严五听得何子如此说法,一幅喜出望外的模样,笑得皱纹都舒展了开来。 他忙忙冲何子说道:“殿下说得好,择日不如撞日,您愿意去瞧瞧自然是好。且请在这里稍稍宽坐,我让伙计从后门寻辆马车,咱们这便启程。” 豆腐坊的帮工也是严五的心腹,他开了院门出去,立时便租了辆干净的马车过来,自己挽着辔头充做马夫,严五便与何子一前一后上了马车,那伙计熟门熟路直奔城郊而去。 马蹄溅起路上的积雪,咯吱咯吱的声音噪噪如急雨,更似是一曲金蛇狂舞的琵琶曲,声声敲在何子心上。伴随着车身的摇晃,他静默地注视着端坐在面前的老人,不晓得该如何与他对话。 严五却是一直噙着幅笑容,混浊的老眼中不时闪过丝慈爱的目光,如融融暖阳缓缓抚过何子的身上。他满含深情地说道:“殿下,你大约还未见过您曾外祖父与外祖父的画像,等到了庄子上老朽拿给您瞧瞧。” 何子微微点着头,虽然那声叔祖依旧开不了口,却从这激动又欣喜的老人身上感受到一丝久违的亲情。他害怕两人目光相对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便闭着眼睛假寐。 马车出了城,再拐出几里地,便是严五置办下的庄子。 伙计吁了一声将车马停住,便上前来搀严五。严五抢前一步下了马车,两只手热切地伸出,颤巍巍来扶何子。何子握着老人粗若树皮的手掌,眼中又是一热,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 生怕被严五瞧见,何子岑故意抬头看天,又拿袖子不着痕迹地在脸上一抹,将几滴泪水拭去,紧随上了严五的脚步。严五到没注意何子岑这些小动作,他指使着伙计将马车拉进来,又命人关紧了院门,这忙不迭地走了几步,便大声唤道:“高嬷嬷,高嬷嬷,咱们有贵客到了。” 高嬷嬷方才擦拭完了一遍案上供的牌位,如今正替严五做着冬衣,听得他喜出望外的大声喊叫,心里隐约猜到了来人,便急急忙忙从里间出来,冷不防便与何子走了个对面,欢喜地唤了一声殿下,便在雪地里跪了下去。 何子忙紧赶两步上前,将高嬷嬷搀起,略显责备地说道:“大雪的天气,嬷嬷您腿脚不灵便,又何必行此大礼。” “能叫老奴再见到殿下,便是行再多的礼也心甘情愿”,高嬷嬷亦是热泪盈眶,挽着何子的手殷切说道:“殿下,您两位今日怎么碰到了一起?” 何子轻咳一声,清清湛湛说道:“嬷嬷说过的话,子一直铭记在心。今日刚好有空,便去了一趟豆腐坊寻亲。听得嬷嬷暂居这里,便会同老丈一同来寻嬷嬷说话,也祭一祭许家的先人。” “殿下,您不该唤什么老丈,这便是老奴曾与您说起的那位叔祖。”高嬷嬷欣慰的语气里略有一丝埋怨,她拉着何子的衣袖道:“您这位长佑叔祖为了许家鞠躬尽瘁,您可不能这般伤他的心。” 严五听得高嬷嬷唤出自己真实的名字,一时唏嘘无限,望着何子轻叹一声,转而冲高嬷嬷说道:“这如何能怪殿下,且请殿下里头宽坐,待老朽讲讲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初虽是以墓地的名义买下,严下却并未在这里笼起一座一座的坟冢,而是修了两进的院落。前头一进分了东西两路,如今他与高嬷嬷各居一个小院。 后头的院子里却是奇花异石交错,有个小小的花园。花园深处便是许家的祠堂,里头供着许家几代人的牌位,还有这位严五,或者该说是许长佑的母亲留下的许家多位主子的画像。 三个人先在许长佑的正房里落坐,高嬷嬷为二人斟上了热茶,便听得许长佑对何子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讲述许家人灭门的始末。 一场盖棺定论的科考舞弊案,许大学士罪有应得,许长佑却偏偏不这么说。 他对何子哀哀诉道:“殿下,您曾外祖父这一生两袖清风,堪称一品清廉,没做过半点对不起良心的事。他为您外祖父取名长佐,便是希望您外祖父能像他老人家一样,时常辅佐名君,成为大阮的肱骨之臣。试想这样的人,又怎会为了几两银子便断人前程,做下欺君罔上之事?” 凭着先入为主的印象,何子到真相信自己的曾外祖父是被冤枉,却叫他与何子岚打从一出生便背上罪臣之后的身份,到如今依然压得抬不起头。 他喟然轻叹了一声,将高嬷嬷斟来的茶水饮干,依然嗓音干涩地问道:“许家当日被抄,所有财产尽皆充公,您说的那些个画像又是如何得来?” 两滴热泪挂在许长佑的眼角,似是忆起了无限伤心的往事。 他冲着京城的方向遥遥一拜,继续与何子说道:“殿下稍安勿躁,待我一点一点与您细说。从前高嬷嬷或曾向您提起,却不过是些皮毛。有些话,她一个做奴婢的未必知道周详。” 许长佑虽是庶子,却总是正经主子,无论如何不能与高嬷嬷一个奴婢相提并论。他隐瞒着从前不为高嬷嬷所知的往事,到也是人之常情。何子坐直了身子,认真听着许长佑说了下去。 许长佑的母亲入不了许家门,并非全然因着许老夫人善妒,实则是两人伉俪情深的贤名得了先帝嘉许,还曾盛赞许大学士与夫人是一生一代一双人。 背着这样的贤名,许大学士如何能再公然纳妾,明晃晃打先帝的脸面? 无奈之下,许大学士另行权宜之计,将许长佑的母亲安置在了别院。后头这位如夫人诞下麟儿,许大学士更是喜不自胜,依着族谱的排辈,为这位庶子取名长佑,疼爱之情可见一斑。 长佐,便是时常辅佐君王,成就天下的海晏河清;长佑,便是福佑安康,福寿绵长。许大学士对这一对儿子都寄予厚望,还曾几次带着许长佐来别院认亲,希望他日后对这位庶出的兄弟提携一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六十二章 定音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六十二章定音苏梓琴有些讶异地瞧着刘才人这般动作,踟蹰地问道:“才人娘娘,您这是…” 刘才人展颜轻笑,那一刹眼中尽是流光溢彩,到似是风华绝代。她一面翻烤着银剪,一面自豪地说道:“昔日那贱人生怕先帝有遗诏流出,对乾清宫严防死守。她便是机关算尽,又如何能想到我同陛下将遗诏藏在何处。” 将消过毒的银剪搁在一声干净的白绢上头,刘才人再取把银镊子烤在火上。见苏梓琴依旧目露不解,她淡然指了指自己的左臂:“我同陛下演了一出苦骨计,将遗诏封进腊丸,便埋在我的左臂里。凭她瑞安三头六臂,也想不到这处地方。” 眼前这娇小的女子虽然发上添了几根银丝,却不过是双十年华的俏佳人,如何受得了那般的苦楚。苏梓琴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刘才人,眼中全是痛惜。 刘才人却显得极为平静,她将在火上烤好的银镊子递给苏梓琴,云淡风轻地说道:“一会儿我刨开创口,便烦劳皇后娘娘以镊子将腊丸夹出。只因此事隐秘,我不敢假他人之手,少不得委屈娘娘沾些血污。” 一行说着,刘才人一行将右衽的衣襟解开,脱下左臂的衣袖,露出纤瘦白皙的胳膊,上头一只微微隆起的肿包清晰可辨。 苏梓琴此刻感到小腿肚子有些发软,更对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刮目相看。她深吸一口气将那把银镊子牢牢握在手里,专注地等待刘才人行动。 刘才人从白绢上执起银剪,再将白绢含在口里,以防痛楚出声。她往银剪上喷了一口烧酒,便就冲着左臂上那块微微隆起的肿包便下了手。 银剪极为锋利,剪子尖将包一捅,鲜血立即喷涌,染红了刘才人的藕臂。刘才人痛得脸色煞白,握着银剪的右手却极为坚定,又往深里刺了几分,直待一片血肉模糊中显出一只白色腊丸的身影。 苏梓琴双手握着银镊子,身子止不住地哆嗦。她低低道声得罪,尽量将力道放得极轻,拿镊子钳住那枚腊丸,稍微使劲才能将它与血肉剥离。 刘才人痛得大汗淋漓,咬着那块白绢只是死死不做声。瞧见苏梓琴将东西取出,她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另拿块白绢掩住伤口,这才长出一口气。也不顾臂上鲜血淋漓,颓废地往大炕上一坐,将银剪咣当一声扔在炕桌上。 苏梓琴忙忙将腊丸与镊子放下,先急着拿烧酒去冲一冲刘才人的伤口,自往净房里打了些热水,再拿白绢替她擦拭。 刘才人忍着痛从炕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乳白色的小瓷瓶,细声细气冲苏梓琴说道:“这是上好的金创药,烦劳皇后娘娘替我多洒一些。” 苏梓琴依言替刘才人包扎起伤口,替她将褪下的那只衣袖重新穿上,刘才人又坐了片刻,那惨白的脸色才稍稍恢复。她请苏梓琴将白腊丸洗净,再拿刀子刨做两半,这才露出里面一小块薄绢。 玉玺当日落在瑞安的身上,景泰帝这一方私印为众多老臣们熟悉,却更能说明问题。刘才人虔诚地捧起薄绢,会同苏梓琴重新回至正房。 薄绢是当日从刘才人中衣上撕下,上头字字是景泰帝以血书写就,赫然声声泣血。刘才人恭敬地将血书举过头,奉到李隆寿的面前。 李隆寿神情庄重,撩起玄色夹暗金绸纹直裰的下摆便往地下一跪,将双手去迎刘才人手上的薄绢,将景泰帝最后的心血握在拳中,再诸字诸句读给在座诸位。 “才人刘氏之子,朕之亲骨肉也,隆寿吾儿当善抚之。朕胞妹李门瑞安大逆不道,妄图弑君篡位,人人当诛,钦此。” 受那一角薄绢与腊丸所限,景泰帝的遗诏极短,且掐头去尾省略了那些“奉天承运、皇帝祒曰”的虚辞,白绢上暗红的血渍更令人悲从中来,那一枚象征帝王身份的私章盖得十分清晰,大约用了景泰帝不少力气。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李隆寿手捧遗诏,忆及景泰帝当日被瑞安以毒药牵制,困于乾清宫内生不如死的可怜状,不由泪如泉涌。 任谁也想不到,瑞安花了千金买回来的刘才人竟与景泰帝情深义重,扮起了双面间谍的角色,还多留了李隆昌这一脉骨血。李隆寿庆幸之余,想起景泰帝弥留之迹依然苦心为自己经营,留下这揭开瑞安真面目的东西,更是感激涕零。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着此刻万千的思绪纷乱,向刘才人重重谢道:“有了父皇遗诏,瑞安更是师出无名。待咱们荡平逆贼,母妃自然是首功一件。” 在座诸人并不晓得刘才人从前将这遗诏藏在何处,只是瞧着她与苏梓琴回到正房后,脸色明显比方才委顿了许多。 究其根底,其实并不难猜测,刘才人来大阮时行囊空空,并没有什么紧要东西,这遗诏必定就藏在她身上,大约是埋于血肉之中,方才只得请苏梓琴帮忙。 有了先帝遗诏,讨伐瑞安更是师出有名,玄武等人个个义愤填膺,李隆寿亦是干脆利落,刘才人更迫不及待,几乎没费什么口舌,三言两语便就一锤定音。 众人不多时便就议定,后日饮完陶灼华与何子岑这杯喜酒,便就立刻南下前往三清山下大营,正式举起诛杀瑞安的大旗。 李隆寿与苏梓琴去见刘才人,苏世贤自知身份不够,只规规矩矩等有陶府花厅。陶超然送出那幅真迹,不想再同苏世贤谋面,只托老管家代为照应。 一等二等她夫妻二人不至,苏世贤虽晓得李隆寿慈悯,却也担心双方这样的谈话会有什么分歧,不觉便有些担忧。 老管家深恨苏世贤当日对陶家的算计,并没有陶超然那么好的涵养。他只命小厮替苏世贤续了两回茶水,便就人影杳然再不露面。 苏世贤此刻到无暇留意这些,他一面替苏梓琴夫妇担忧,一面又盘算着回大裕之后怎样同瑞安周旋,眉心蹙成一团疙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六十三章 待嫁 苏梓琴极为知晓苏世贤此刻的心意,她与李隆寿从刘才人府上归来,听闻苏世贤依旧在花厅枯坐,换了身衣裳便过去同他说话。 很长一段时间,苏世贤都被那种深深的负疚感束缚,从前温泣儒雅的探花郎已白了两鬓。苏梓琴瞧得他眉心的疙瘩,再瞅瞅他身侧高几上空空如也的茶碗,心间还是悠悠一叹,莫名便替他心痛。 苏世贤浑然不曾瞧见苏梓琴过来,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直待伸手去端茶碗,那手才尴尬地停在半空,又有些心虚地收了回来。 苏梓琴无法迁怒于陶家人对苏世贤的慢待,却也不忍心看着他这样落寞。她紧走几步唤了声父亲,脸上努力做出平静的神情,宛如方才什么也没瞧见。 苏世贤闻声抬头,瞧得是苏梓琴归来,脸上便似是被春风骤然拂过,一时花开玉树,点点滴滴都是温煦:“梓琴,你们可回来了。她没有难为陛下吧?” “父亲无须担心”,换了一身浅杏色绘绣月白枙子花郁金裙的苏梓琴笑语盈盈,顺着话音从外头进来。她款款在苏世贤对面落座,便有婢子摆了雕花金桔与糖渍乳梨等果盘上来,又将上好的君山银针茶重新沏来。 米白的珍珠耳坠垂落一点流苏,在苏梓琴的耳际盘桓,苏世贤目光复杂地望了她一眼,抬头问道:“陛下兄弟两人相认了?” 苏梓琴抿了口君山银针,向苏世贤宽慰地一笑:“骨肉亲情,自然是格外亲近。父亲没有瞧见二殿下,与隆寿小时候果真有几分相像。那刘才人教儿子教得极好,既懂事又不束手束脚。” 父女二人说话的功夫,李隆寿也重新更了衣,在陶雨浓和阿西的陪伴下走了过来。对在坐这几人都无须隐瞒,李隆寿便略略将方才与刘才人达成的一致意见说了一遍。 他眼望苏世贤,再认真说道:“朕既要打出拨乱反正的旗号,自然是将父皇的遗诏祭出,好做到天下归心。岳父大人将要以身犯险,不若便告诉瑞安你的确亲眼瞧见遗诏,叫她先乱了军心。” 李隆寿极小心地从怀中取出遗诏拿给苏世贤看,见诏如君王亲临,苏世贤慌忙跪在倒在地。他并不敢上前碰触,只就着李隆寿的手认真瞧去,见上面寥寥几句全是暗红的血渍,便晓得当初是鲜血写就。苏世贤是景泰帝钦点的探花,自然对这已逝的君王有几分真情意。他瞧着血书不觉眼泪纵横,哀哀唤了声先帝便就匍匐在地。 明亮澄澈的阳光下,昔日翩翩如玉的青年早过了最好的年季,苏世贤鬓角早便有早生的华发。没有人比苏梓琴更了解苏世贤这些年在长公主府的憋屈,她忍着泪将苏世贤扶起,好生劝解道:“父亲先坐下来,听听隆寿怎么说。” 李隆寿是从苏梓琴口中晓得,那位极得瑞安信任的费婆子好似在瑞安身上做过什么手脚,如今瑞安的思虑大不如前。既是对方劳心劳力颇有吃力,李隆寿便再替她添几分堵。 叫苏世贤向她详细描述一番先帝遗诏的模样,再说几句刘才人与李隆昌在大阮过得顺风顺水,顺带提一提硕果仅存的三大暗卫如何老骥伏枥,叫瑞安怀想一下黑衣客的好处,心情简直不要太好。 为了苏世贤将他的逃脱演绎得更加真实,李隆寿甚至连黑衣客假扮孙大人在京中蛰伏多时的隐秘一并说出,请苏世贤好生给瑞安说一回戏。 只为叫苏梓琴放心,明明极为严肃的事情叫李隆寿说得添了几分轻松。苏世贤自是肃然应承,郑重说道:“臣此去必当联络些还有些骨气的忠臣,他日陛下杀回皇城,臣誓死要赚开城门做陛下的内应。” 形势愈来愈光明无限,李隆寿望望满是希冀的众人,还是无声压下自己心间那份黯然,想着等李梓琴欢欢喜喜瞧了陶灼华出嫁,再将自己的亏欠和盘托出。 此刻的陶灼华安心在陶府备嫁,毕竟是后日便要出阁的新娘子,不好再在人前抛头露面。陶春晚将孩子托付给乳母照料,这两日一直陪着她清点嫁妆,还不时悄然提点几句身为人妇该做的事情,岂不知陶灼华早便是过来人的身份。 德妃娘娘为了给自己心仪的儿媳妇锦上添花,前几日特意求到仁寿皇帝面前。她温雅地说道:“灼华这些年虽说一直住在青莲宫,到底只是客居。若从青莲宫嫁去太子东宫,不过几步路程,也显得不大庄重。臣妾想求陛下一个恩典,如今既是她娘家人就在大阮,便请陛下允准她从陶府发嫁,瞧着也多些体面。” 打从陶灼华与何子岑促成同波斯的睦邻友好,又联合李隆寿要对瑞安打入尘埃,这两个人早是仁寿皇帝眼中的小福星。仁寿皇帝暖暖望着德妃娘娘道:“便是你不来求朕,朕也预备叫灼华在宝华殿祈完福后便回陶府待嫁。你现如今是朕的儿媳妇儿、未来的大阮皇后,可不是当初可怜巴巴的小质子身份。” 得了仁寿皇帝这么高的赞誉,德妃比自己获得些殊荣更为开心。她欢欢喜喜领着陶灼华去宝华殿祈完福,特意派了几名德高望重的嬷嬷陪着她一同回陶府。 前世今生最大的差距,便是当日一切都是简薄,而如今样样礼仪周全。这几日嬷嬷们不时教导陶灼华些宫中礼仪,还有身为人妇之道。德妃娘娘谨慎,知道陶灼华没有母亲,又怕黄氏不好意思开口,便叫嬷嬷们取了本宫廷内制的册子,嘱咐她们头上花轿的前一天晚上务必说与陶灼华知晓。 陶春晚未出阁便帮着黄氏掌管中馈,如今做了一段时间的太子妃,行事更加周全。她风风火火帮陶灼华对完了嫁妆单子,取出一匣子早便打制好的崭新小银祼,命人将每抬嫁妆上头都缀上几枚。 大红锦缎覆盖的一百二十八担嫁妆全是实打实的东西,上面的小银祼子细碎的光芒闪灼,更添了无穷喜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六十四章 亲情 南风熏然,几幅天水碧的纱幔无声逶迤,墙角摆的冰盆里沁出来丝丝凉意。 伴随着外头珠帘吧嗒一声清响,茯苓端进来一碗陶灼华久违的红果雪梨,喜滋滋捧在陶灼华前头:“小姐,您尝尝,这才是咱们家里的味道。” 人旧旧人、景是旧景,一切宛如从前。只要一家子团圆,便不惧身在何处。 陶灼华接了茯苓手里的水晶碗,认认真真尝了一口,一张皎洁清韵的脸上泛起陶醉的神情,她再冲老管家深深谢道:“陶伯,您实在是费了心思。” 老管家嘿嘿笑着,脸上本是一团孩子气的神情,渐渐又化为唏嘘:“咱们阖府里一大堆人不得不整个儿迁移,说到底是受那瑞安所累。老奴不晓得旁人,却知道自己有些故土难离。满破着多花些银子,让大伙儿觉得依旧跟从前一样,受再多的苦累也便值得,表小姐您说是不是?” 陶灼华微笑颔首,缓缓展开了陶春晚的信笺。碧云春树的信笺上字迹小巧而娟秀,密密麻麻地写着途中见闻,更是满满的思念之意。 最初的旅途寂寞渐渐过去,陶春晚已然适应了船上的生活。她饶有兴致地给陶灼华讲述立在甲板上望着一大片海鸥飞翔的美景、给陶灼华讲述水手们的晚钓和架在船头的烤鱼架子,还有他们从海里捞上来的珊瑚与贝母。 “灼华,你一定想不到,大海深处的珍珠那么大、那么美,我选取了十六粒淡粉的珠子,成色简直无可挑剔,已然替你串成一串手钏。待明年随母亲归家,一定亲手给你带上。”伴随着信间的言语,又好似是陶春晚在陶灼华耳边窃窃私语,近得让她一伸手便能抓住。 陶春晚将她对陶灼华深切的思念寄情于书信之中,遥遥递到了她的手上。忆及这些年从未分离,如今姐妹之情更加弥坚,陶灼华捧着陶春晚的信不舍得放下。 她小心地将信依着原样折起,重新搁回信封,最后才捧起陶雨浓的信。 男孩子的性情则比陶春晚跳脱许多,虽然分别的时候表弟极为不舍,此时的信中却没有多少离情的牵绊。除却一些与陶春晚所述不同的景致、趣事,陶雨浓最为得意地是说起这次在西洋发现了一种短火铳,女孩子用来防身极为好用。 他在信里说,已然为姐姐与陶灼华各购得一把,而且在西洋请人镶了个缀着宝石的鹿皮套子,待返回中原时便将这礼物带给她。 想来觉得宫中步履维艰,陶灼华走得艰难,陶雨浓才选了这么一件礼物。而且他极为心细,特意在信笺末端画出了短火铳的模样,在扳机的地方以红笔做了标注,又详细说明了使用方法。 读着这些来信,便仿佛舅舅一家人都在眼前,陶灼华擦了擦因着激动而流下的泪水,颤颤问老管家道:“我有些话要同舅舅说,不晓得方不方便。既是有书信送到,如今可有法子与舅舅通上音信?” “有,有”,老管家喜滋滋地合不拢嘴,他翘着嘴上花白的胡须,悄悄指了指街东头,低声告诉陶灼华道:“表小姐一会儿去瞅瞅,那里新开了家云记善水居,咱们青州府偶园街那位云掌柜,居然是阿里木王子的下属。咱们若想与老爷联络,只须将信送去那里便成。” 去岁替景泰帝送信,当年叱咤风云的玄武隐身为药王庙的主持;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云掌柜,竟也不是出家又还俗的尼姑,另有那么隐秘的身份。 陶灼华听得云山雾罩,却又真切为舅舅欢喜。她急急问老管家道:“表姐到是提起会与舅母前来大阮安身,我想着舅舅既是与阿里木王子在一起,如今大约是要先忙大事吧?不晓得可曾吩咐老管家您什么话不曾?” 老管家摇头道:“老爷只是吩咐,此间一切尽听表小姐吩咐,再便是提了夫人与少爷小姐的归期,却没说他自己。”边说着边从袖间取出陶超然写给自己的家信,待陶灼华读完之后才摇头说道:“老爷只在信里说,明年春季大约夫人会带着小姐和少爷先到,他和阿里木王子有大事要做,不能一起团圆。” 虽然略有遗憾,陶灼华更多的却是欣喜。她请老管家备了笔墨,笔走龙蛇般给陶超然写了回信,自己先收在袖中,预备走时去街东头寻那家新开的善水居。 老管家见陶灼华忙完了正事,这才又上前行了一礼,有些歉然地说道:“五月初十是表小姐您的生辰,那一日府里本是预备了长寿面,只可惜等了一天也不见表小姐您上门。咱们与宫里又通不上音讯,该给表小姐磕的头便拖到了今日。” 说着话便招呼了从前陶府的几个旧人,要跪下来给陶灼华磕头。陶灼华不意舅父与舅母不在,这些老仆依旧记得自己的生辰,不觉感动得热泪婆娑。她慌忙扶着老管家起身,眼中就浮动了几分晶莹:“老管家,有您这份心意便已然足够。您是陶府老人,灼华如何能受得住您来磕头?” 老管家执意不从,硬是向陶灼华行完了礼才立起身子,欣慰地笑道:“表小姐,老奴是看着您打小长起来得,如今瞧着您又是这幅能担大事的模样,心里高兴还来不及,这个头是一定要磕。” 陶灼华只得侧身避开,又忙着搀了老管家坐下说话。瞧着陶府已是秩序井然,忍冬那一节子事便该提上议事日程,她嘱咐老管家道:“陶伯,还有件事须得麻烦您出手,只为我在宫里不便惩治那个恶仆,还须将人带到外头。” 只怕再说出勾栏、教坊之类的言语脏了陶灼华的口,娟娘便接过了话题,将入宫之后忍冬的所作所为大概述说了一遍,又说了陶灼华的想法。 老管家怒道:“虽然是半路的奴仆,表小姐到底不曾亏待于她。如此不知好歹,当真不能轻饶了她。表小姐您放心,只须把人带出来,旁的不用您操心。” 本要留陶灼华在府上吃了饭再去,陶灼华记挂着给陶超然的信还须送出,只略坐了一坐,便向老管家告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一百九十四章 发愿 长街尽头的云记善水居门前,是一带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两侧槐荫婆娑,宛然昔日的青州府耦园街旧貌重现。 陶灼华走在其间,心神一阵恍惚,到依稀是故地重游。 走进善水居的小院,舒缓的梵音佛乐轻轻拨动着心弦。几丛青绿藤蔓掩映下的,依然是几排木制的书架,里头随意放着些随缘取走的经书。 云掌柜正立在院子左侧新盘的石磨旁边,亲自动手磨着豆浆。莹若白玉的豆浆从石磨的缝隙间缓缓流淌着,又汇成小小的溪流,宛若无声的弦歌。 闻得有客人进门,云掌柜淡然回过头来,及至看清是陶灼华,便冲着她微笑颔首,朝里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陶灼华依着旧时习惯想要合十为礼,却又发现如今的云掌柜已然脱去缁衣,只好微微福了福身。 云掌柜解下了身上系的茶色暗纹围裙,露出里头一袭蓝布印花的对襟琵琶扣长裙,腰间系了条蓝黑色的缎带,头上又包了块同色的方巾,露出额前一缕新生的黑发,显得极是干练。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二楼,进了里头雅间说话,陶灼华便先向云掌柜一福,这才将自己写好的书信奉上,浅浅笑道:“他乡遇故人,果然十分亲切。方才听了老管家指点,这才敢有劳云掌柜替灼华传封家书。虽是寻常问讯,里头也有几句要紧言语,万望云掌柜遣妥当人送出。” 刚刚续起长发的云掌柜比从前多了些清丽,眉眼间更加婉约。她向陶灼华歉然笑道:“从前不晓得与陶小姐还有如此的机缘,着实有些怠慢。咱们此时此地再见,我心里十分喜欢。您一百个放心,这信我必定妥妥当当替您送到陶公手上。” 想是陶超然归在阿里木麾下,云掌柜这里早已得了音信,才不唤旧日称谓,改称了一句陶公,显得极是尊重。 陶灼华听她坦然谈起从前,也诚心说道:“灼华从前便喜欢善水居的禅意,跟随亡母时常前去叨扰,却从未疑心云掌柜的身份另有乾坤,真是失敬。” 云掌柜淑婉而笑,柔和地回应道:“夫人与小姐都是心善之人,咱们才会投缘。说起夫人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当真让人痛心。不瞒小姐,我还曾替夫人念过几遍往生经,也曾抄了几卷经书焚在佛前。” 陶灼华便欠身谢道:“云掌柜有心,灼华十分感谢。” 云掌柜的衣袖上落了只细小的飞虫,她怜惜地不用手去掸,而是轻轻一吹,任由小虫随着风飞走,这才笑着说:“让小姐见笑了,我虽算不得真正佛家人,一颗礼佛敬佛的心却从不改变。如今咱们也算是自己人,往后若有机会,还请常来坐坐。咱们善水居的一碗罗汉面,可不比京中皇家寺院的素食逊色多少。” 一行说着,早有伙计端着托盘送了四味豆豉、莼椒之类的小菜、一碗罗汉面,并一钵新磨的豆浆进来,云掌柜便向陶灼华欠身道:“小姐自用,我这便将您的信送出,也好叫陶公早些收到。” 陶灼华微笑点头,云掌柜便掀了帘子出去,留了她一人慢慢品尝素斋。 家书里除却寻常的问讯,确实有几句紧要话语。此时无暇顾及陶超然探寻自己消息的来源,陶灼华将所能记得的往事一点一滴呈现在陶超然面前。 前世的胡里亥与瑞安一直有着勾结,大约两只臭味相投的鸡蛋更为有缘,瑞安才在阿里木与胡里亥两兄弟之间选择了后者,坚定不移地支持他从前篡位,后头又重新夺位。 忆及瑞安在芙蓉洲里曾频频问及舅父的外域朋友,陶灼华此时回想起来,便晓得瑞安一直知道阿里木的存在,只怕正直的人不好驾驭,才与胡里亥结了同盟。 陶灼华在信里要舅父提醒阿里木注意胡里亥的异动,给舅父出主意叫他从波斯内部入手,先瓦解瑞安与胡里亥之间的联系,从根本上断了胡里亥的外援,再在合适的时候关门打狗。 不晓得陶超然读到自己这封信会怎样瞠目结舌,又如何去追究自己怎会晓得胡里亥的名字?陶灼华落下心上大石,却是心满意足地挑起一筷子柔韧筋道的素面,有滋有味吃了开来。 从善水居出来,艳阳依旧高照,陶灼华顺路又去瞧了一眼刘才人。 景泰帝驾崩的消息,陶灼华并未隐瞒,而是在第一时间便传给了她。痛定思痛,刘才人并未因此萎靡下去,而是激起了深深的斗志。而许三在与郑荣将军汇合之后,也悄悄潜来了大阮,如今便服侍着刘才人与未来的小主子。 早便出了满月,刘才人的身形却依旧清瘦,只是眸中比从前多了些坚定的神色。她与陶灼华彼此见礼,便一同坐在了临窗的大炕上头,许三这才上来磕头。 第一次在景泰帝的乾清宫里见到陶灼华时,许三的确心有轻视,偏偏景泰帝对自己以蓍草卜出的卦象充满自信,这才寻机召了陶灼华入宫。 再从玄武口中得出陶灼华已然完成景泰帝的嘱托,又瞧着刘才人母子被安置得妥妥当当,加上青龙与朱雀的述说,许三已然对她心服口服。 这个小姑娘不是拿在瑞安手上被她随意拨动的陀螺,她看似原地不动,实则每一步迈得极稳,不动声色间便取得了景泰帝的信任,而且完成的帝王的嘱托。 唯一令许三不放心的便是陶灼华聪慧若此,何以甘愿被瑞安算计,走上一条满是荆棘的不归路? 当日许三出逃的经过,陶灼华已然从苏梓琴的信里了解了大半,此刻再听许三淡淡说来,听到瑞安将要开棺验尸那一刻,依然忍不住惊心动魄。 刘才人却已紧紧攥住帕子,坚定地说道:“瑞安辱及先帝、轻慢太子,已然罪不可赦。我穷尽一生,必将替陛下报这切齿的深仇。” 襁褓里的孩子将要百日,正在一旁的摇篮间手舞足蹈,唇边一直溢着丝微笑的神情,浑然不晓得为了他的降生,他的父皇与母亲曾付出怎样的心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一百九十五章 贼心 斜阳清晖浅浅映上刘才人所居的这所宅院的墙头,灰色的瓦垣、连同上面爬满枝桠的藤萝,都镀了层淡金的色泽。 青砖白墙琉璃沟、卷草云纹的枋梁,都似在诉说着这里旧主人昔日的辉煌,却如同如今的刘才人一般,都泯然成了寻常百姓家。 许三送了陶灼华出来,借故随着她走到一处偏僻的花墙前头,深深一揖道:“郡主,奴才是个粗人,有些话憋在肚子里不吐不快,若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您不要见怪,奴才只是有几句话想要问一问。” 以许三对景泰帝的忠心,若能死心塌地信了陶灼华才是天大的笑话。譬如药王庙的玄武与留在这里的青龙与朱雀,他们与陶灼华结盟,很大原因并不是因为敬着她这个人,实在是因为别无选择。 “打开天窗说亮话,并没有什么错误。许公公,您大约是想问,我与先帝非亲非故,为什么会坚定地站在他这一头?”陶灼华随手掐下一朵将要开败的西府海棠,放在唇边轻轻一吹,淡然地望着许三说道。 “群主果然聪慧,奴才的确有此一问”,许三直言不讳,认真望着陶灼华的眼睛说道:“您心恨瑞安弄权,将您送来大阮。其实若以您的心机,想要躲过这场灾难继续留在大裕,大约会有更好的法子。” 陶灼华听着许三的分析,只是淡然微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许三清了清嗓子,又认真说道:“陶家人的出海,大约背后与您脱不开关系。您若只为避祸,大可当日便随着陶家人远走高飞,根本不必身入樊笼。依奴才看来,与先帝结盟,虽可与瑞安对抗,身上担的风险却委实太大。” 一地的西府海棠寂寞无华,被夏风悄然卷起又放下,许三的心也跟着无端地惴惴,生怕陶灼华的理由不能让人信服。 陶灼华轻咳了一声,将手心里的落花拂净,这才冲着许三点头道:“许公公果然聪明,你分析得都对,我自然晓得自己选择了一条最难走的路。只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既然愿意担这风险,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甘之如饴?” 见许三一脸不解,陶灼华清清浅浅笑道:“许公公,咱们实话实说,我与瑞安的恩怨由来已久,绝无可能中途罢手。便是没有先帝这个同盟,我也一定会另寻帮手。只因当日与先帝目标一致,大家彼此相安,才达成了互为相帮的协议。你与其担心我中途变卦,还不如多用些时间斩除瑞安在两国的羽翼。” 一番话虽不能令许三完全信服,却也晓得了陶灼华确实与瑞安有着不共戴天之仇。除却陶灼华母亲被瑞安抢去夫君,导致郁郁而亡,许三委实想不出这小姑娘还与当朝的监国长公主有什么纠纷。 只是大家面对着相同的仇人,有着共同的目标,该会是牢不可破的同盟。许三望着陶灼华聘婷离去的背影,心里的希望又多了一重。 陶灼华回去清莲宫内,已然是黄昏时分。天迹间的浓墨华彩似是被丹青妙手重重绘涂了几笔,镀了浓浓的金色。缕缕晚霞纷披落下,美得惊心动魄,连同庭院里的碧树繁花都被染得妖娆妩媚。 回望青莲宫眼前的璀璨,陶灼华心间回想的却是前世的温馨。不晓得什么时候,她能再做回他的宸妃,与他一起泛舟在白鹭洲的深处? 菖蒲早命小厨房的人备好了什锦豆腐捞与五彩冷面,瞅着陶灼华一行人回来,便忙不迭地传着晚膳。见陶灼华脸上胭脂醉染,比平日多了些娇艳绮丽,忍不住悄悄问娟娘道:“大小姐这是遇见了什么喜事?” 忍冬手上端着一钵刚熬好的银耳莲子羹,闻言便将耳朵支楞起来,借着帮菖蒲摆碗碟的功夫仔细倾听着娟娘的回答。 娟娘瞥她一眼,也并不忌讳,而是欢喜地笑道:“你这丫头到有眼力劲儿,咱们与陶家舅爷分开了一年,如今刚刚得了消息,你说小姐欢喜不欢喜?” 铛得一声响,忍冬拿在手间的银匙掉在老窖羊脂白的金边盘子上,发出脆脆的声响。见娟娘横眉望着自己,忍冬忙将头一低,屈膝谢罪道:“娟姨,方才一时手滑,奴婢并不是故意的,下次一定小心谨慎。” “好生当你的差,莫想些不该想的东西,这老窖的盘子统共一整套,可经不起磕磕碰碰”,娟娘一语双关地敲打着,再转过头来与菖蒲亲昵地说话。见陶灼华搭着茯苓的手走出来,两人忙迎上前去。 晚些时大家坐在花厅里说话,依然围绕着陶家人的音讯聊得欢畅。分别已然整整一年,如今有了黄氏与陶氏姐弟的归期,一家人重聚的时刻终于可以倒计时,陶灼华和娟娘几人说到动情处,一时热泪盈眶。 眼前一切都是得自佛菩萨的馈赠。陶灼华擦了擦眼泪走到佛龛前重又拜下,冲着佛龛里的观音大士像恭恭敬敬磕起头来。 忍冬替她拈着香,也随着拜了几拜,却有些心不在焉,只想着这么重要的消息,如今要怎样递到高嬷嬷的手上。 因是陶灼华早便警告了她不许出宫,那一日说得严辞厉疾,忍冬多少有些怕性,只好瞅着陶灼华主仆睡下,这才匆匆换了件暗色衣衫,想趁着夜色溜出宫门。 忍冬贼心不死,依旧没有对瑞安长公主放弃希望。她沿着花荫间的小路躲躲闪闪,鬼鬼祟祟行至青莲宫的后门。正待暗自窃喜,却瞧见本该人影杳然的空场上,几个小太监正就着将满未满的月光踢毽子玩耍。 几个人你来我往,堪堪挡住了步上后门的台阶,将忍冬的去路封得死死。忍冬不由暗暗叫苦,隐身在花荫里暗自想着要如何才能将他们蒙混过去。 其间一个唤做小明子的太监使力过大,那毽子直直奔着忍冬的面上飞去,忍冬避之不迭,慌忙后退一步,发出啊得一声惊叫。 小明子这才发觉花荫里藏着人,过去一瞅是她,便笑嘻嘻唤了一声忍冬姐姐,问道:“姐姐怎么还不去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一百九十六章 邂逅 忍冬眼珠滴溜溜乱转,飞快想着应对的法子,却不得不先讪讪地与这几个小太监搭话。若是从前,只消与他们一声,随时便能赚开宫门。如今陶灼华早有言在先,这些小太监只怕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不会买自己这个面子。 片刻间便想得通透,忍冬晓得从这里出门已是不可行,只得勉强笑道:“夜里闷得睡不好,便寻着僻静地方走走,这便要回去睡了,你们是今晚值夜么?” 小明子答应了一声,依旧笑嘻嘻说道:“白日里大家都不得空,这会儿趁着主子没有吩咐,大家踢毽子耍耍,也省得瞌睡。” 忍冬敷衍了几句,便向小明子告辞,自己悻悻转身往宫内走去,浑然瞧不见那几个小太监眼里狡黠的笑意。小明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又轻轻啐了一口,望向忍冬背影的目光里满是不屑。 前门每晚有两个婆子值夜,从前便与忍冬不对付,况且要拨动前门的门栓,那上头一对鎏金的黄铜瑞兽门环便会咚咚作响,更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忍冬无计可施,只得专捡着花阴间的小道,再往青莲宫唯一的腰门上转。幸喜花影扶疏,将她的身影遮了大半,一路无人瞧见。远远望着腰门的门房里漆黑一片,晓得是值夜人睡去,忍冬心上蓦然一喜,不觉轻轻嘘了一口气。 她紧着往前走了两步,悄然踏上台阶,便想要拨动门栓,却听得黑暗里传来和子带着笑的声音:“忍冬姐姐,您大半夜的不睡,这是要去哪里?” 忍冬惊出一身冷汗,蓦然回过头来,就着路旁一盏微弱的四方鎏金古铜宫灯,才瞧见大门照壁一侧假山石旁边的黑影里,和子手上拿着壶酒,正在自斟自饮。 “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黑影里做什么,难不成要装鬼吓死人?”忍冬色厉内荏地喝道,复将挪上台阶的脚悄悄撤了下来。 “姐姐这话好没道理”,和子从假山石边走过来,似笑非笑地说道:“姐姐又不值夜,半夜三更地在腰门口前晃悠什么?难不成还不许旁人问上一声?” 忍冬晓得和子如今是陶灼华面前的红人,只求息事宁人。眼看着青莲宫是出不去,依旧拿了方才搪塞小太监的话来搪塞和子。 和子明知她在撒谎,也不出言揭穿,却好脾气地笑道:“姐姐还是早些回房吧,这些话咱们信不信并不打紧,若是郡主那里寻不见人,姐姐可就分辨不清了。” 忍冬气得咬牙切齿,张嘴骂道:“郡主寻不寻见人,与你个小太监何干?你既是值夜,怎么又偷偷躲在这里饮酒?” 合子奇道:“奴才今日又不当值,不过坐在这里图个清静,如何便不能饮酒?况且这酒本就是郡主赏的,只说夏夜潮湿,若奴才在外头坐久了,便拿酒怯怯湿气,姐姐不晓得郡主一直便是这么思虑周全么?” 隐隐约约的话中有话,忍冬也不晓得是自己心虚,亦或和子有意敲打,眼见着到手的消息递不出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瞅着和子防自己好似防贼,又只得不甘不愿地转过身来,挪回自己房里。 和子却是在她走后,月色下脸上轻蔑的笑容尤其明显。他又执起酒壶轻轻抿了口酒,略显鄙夷地自言自语道:“吃里扒外,郡主果然料事如神。” 进了六月,雨水便一场接着一场。清莲宫本就冷清,如今越发门可罗雀。 得了陶超然一家的音信,便是暂解了陶灼华燃眉之急。至于与何子岑的前缘,却是依旧毫无进展,陶灼华此时一筹莫展。 晓得何子岑有意躲避自己,她便不能在对方面前碍眼。给德妃娘娘请安时,亦是避开初一、十五这两日何子岑兄弟入宫的正日子。 并非不想见面,而是近乡情怯,不晓得该如何面对。陶灼华实在是怕了何子岑客气里隐约带出的那丝疏离,对于事情偏离了前世的轨道说不出的焦急。 六月十四又是小雨,菖蒲陪着陶灼华打了几根络子,看着娟娘制了些新鲜的红薯焦糖饼,想着德妃娘娘爱吃,便叫人装了一小匣,想着往长宁宫走一趟。 茯苓提了食盒,菖蒲又替陶灼华撑起素面竹骨的绢伞,一行人沿着河堤往长宁宫走去。行至长宁宫外,却意外地发觉何子岑身边的内侍赵五儿远远立在外头。 陶灼华不觉一惊,想要退回时,门口的宋嬷嬷已然瞧见了她,笑吟吟上前行礼道:“郡主今日又来瞧咱们德妃娘娘,正好两位殿下都在,这便随老奴进去吧。” 想到就要见到何子岑,陶灼华一颗心呯呯乱跳,却只能胡乱与宋嬷嬷说着话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两位殿下都在?若是娘娘不方便,灼华便改日再来。” 自打替德妃嬷嬷挪去脸上黑斑,陶灼华俨然成了长宁宫的功臣。宋嬷嬷略显恭敬地俯一俯身道:“不过是娘娘挂念两位殿下,使人传话让他们进来请安。并没有旁的要紧事,郡主不必惶恐。” 陶灼华便深吸了一口气,随着宋嬷嬷跨进了德妃娘娘如今起居的花厅。 德妃娘娘正与何子岱两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弈棋,雨天气候凉爽,厅也里未用冰,只有一旁有宫婢悄然打着凉扇。见她进来,德妃娘娘便颔首示意,指了指一旁的玫瑰椅,示意她先坐下。 陶灼华轻轻福了福身,便翩然往玫瑰椅旁边走去。何子岑拿眼角的余光望去,见她行动间露出裙下烟白色缕金浣花锦的绣鞋,上头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扑闪扑闪,到好似要直直撞入自己心底。何子岑无声地叹息,飞快地挪开了眼睛。 扶着高几在玫瑰椅上落坐,绮罗已然奉上新泡好的碧螺春。陶灼华借着道谢的功夫抬头,瞧见何子岑身着青色杭绸的直裰,坐在炕桌前观棋。 从她这个角度瞧过去,刚好看到他俊美无俦的侧颜,那青丝墨染的倜傥让陶灼华呯然心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一百九十七章 托词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曾几何时,两人深情绻缱,只限鸳鸯不羡仙,如今却好似被耿耿银河隔在两边。陶灼华顾影自怜,黯然神伤。 怕惹得何子岑反感,她只是略瞥了一眼,便默默垂下眼脸,规规矩矩地坐在了一旁。德妃娘娘便吩咐绮罗摆果碟,叫她尝尝新鲜的樱珠,又微微笑道:“你先略坐一坐,这盘棋胜负已分,待本宫将子岱杀个片甲不留。” 何子岱撇撇嘴角,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冲陶灼华露出友好的笑容。一缕灿若金芒般的笑容洒脱飒爽,依然还是前世那般的俊朗如风,陶灼华眼中无波,亦是微微欠身,露出抹温婉恬柔的微笑。 何子岑礼貌地侧身颔首,不待陶灼华回应便又漫不经心转过身去,依然将目光锁紧了炕桌上输赢已见分晓的棋局,显得极为关注。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德妃娘娘已然大获全胜,将棋盘轻轻一推,有些得意地笼了笼肩上斜搭的织锦浣花披帛,冲何子岱抿嘴笑道:“素日不在这上头用心,母妃这三角猫的功夫都能杀得你丢盔弃甲,果然毫无长进。” 何子岱也不恼,盘膝往大炕上一坐,命人打了水净手,拈了块切开的蜜瓜笑道:“又不需要子岱运筹帷幄,掌那些棋局做什么,便只是图个消遣。” 德妃娘娘便笑着与陶灼华叙话,见她带了吃食过来,命绮罗摆了盘端上来。 尝着那红薯焦糖饼好吃,德妃娘娘便递给两个儿子每人一块。何子岑手握焦糖饼,似是远远握住了昔日伊人的芳踪,他轻轻咀嚼着,目光远远投向陶灼华身上,虽只是短短的一瞥,里头却带了自己都查觉不到的温柔与缱绻。 陶灼华微微垂着头,感受到那道温柔的目光倏然而来又倏然而逝,心里既悲凉又欢喜,生恐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她匆匆说了两句话便立起身子告辞。 打从她替德妃娘娘挪了脸上那粒黑斑,德妃娘娘对她更为友善,笑道:“便用过午膳再去,子岑带了新鲜的鹿肉过来,本宫已然命人腌制了,要他们炙烤来吃,上好的花雕也预备下了,你陪本宫喝上一小盅。” 只是怕守着何子岑失态,陶灼华勉强笑道:“前几日闷热,连着几日身上不大爽快,耽搁了好些功夫。眼看便是娘娘的千秋,一幅桌屏才绣了小半,到显得灼华诚心不够,想回去赶上几针,不能误了娘娘的生辰。” 德妃娘娘极为喜欢陶灼华的绣功,前些时曾要她替自己绣过几块丝帕与抹额,如今听她下大力气为自己绣桌屏,温言笑道:“你的心意本宫领了,下着雨早些回去也好。只是身上才刚痊愈,莫要劳累,还是多歇几天才好。” 到底没有强留陶灼华,德妃娘娘只是命绮罗装了盘新鲜的樱珠盛在匣子里给茯苓提着,便叫她们主仆趁着天将晾晌快些回去。 陶灼华揣着着一颗呯呯乱跳的心,大步走出了长宁宫,也不叫菖蒲撑伞,便自己沿着被雨水打湿的河堤一路往前走去。直待走到一挂如火如荼的紫藤萝架下,才扶着花墙大口大口喘气。 细雨纷纷,全是前世的记忆。纷乱的珠泪又是踉跄而下,点点滴滴全是伤心。只怕露出端倪,她故意弯下腰去嗅着那紫藤萝花的香气,让花间的水滴沾湿了一脸,回头冲两个丫头露出顽皮的笑意。 德妃娘娘这里炙烤了新鲜的鹿肉,薄如蝉翼的大片鹿肉上头洒着红绿两色的杭椒与胡桃碎,再裹了精细的椒盐与茴香面,刺啦啦滴着金黄的焦油,闻着便垂涎欲滴,偏是母子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素日的美食便没了胃口。 方才何子岑那满是情愫的目光在陶灼华身上盘桓片刻,虽然即刻便已经收回,偏就堪堪落进了德妃娘娘眼中。不曾强留陶灼华,为得也是这一桩。 因缘的事情虽然讲究水到渠成,德妃娘娘却对陶灼华质子的身份着实膈应,又摸不透仁寿皇帝的心意,自然不敢对这桩婚事动心。 她可以看顾与爱惜这弱质纤纤的女孩儿,却不愿让陶灼华成为何子岑的负累。可若是勉强撮合叶蓁蓁与何子岑,何子岑那一日已然将话说得明白,对叶蓁蓁毫无心悦之意,德妃娘娘又怕落了儿子埋怨,当真是愁肠百结。 何子岑只因听得陶灼华前时染病,一颗心竟似不受控制,锐锐地疼了起来。 他晓得陶灼华素日苦夏,时常睡眠不宁。此刻将银叉子拨拉着碟中的鹿肉,从前可口的美味到有些食不下咽,想要立时命人前去打听陶灼华的症候,又碍着母妃与弟弟在坐,更是无法开口。 何子岱心上也不痛快,前世里太过熟悉,陶灼华方才恬柔的微笑可以瞒过德妃娘娘,他却从里头读出了太多的疏离与冷漠,甚至还有她隐隐压下的怒意。 自谓与她从无过节,不晓得她隐含的怒意从何而来。何子岱心有亏欠,望一眼情愫暗生的兄长,一时打不定主意要如何才能弥补前世对陶灼华所犯的错误。 好不容易捱到一顿午膳用完,德妃娘娘回去小憩,命两兄弟都在宫里留一晚,明日一早去向仁寿皇帝请安。何子岑便借故更衣走出来,命赵五儿悄悄去打探一下,陶灼华前日染了什么病。 今夏里天气虽热,雨水却多,况且德妃娘娘有心照应,青莲宫不曾短了用冰,陶灼华苦夏的症候并不严重,因此也未惊动太医。 方才本是一句托词,到让何子岑记在了心里。赵五儿这般悄然打探,自然探不出究竟,回来便被何子岑骂了几句,指责他做事不用心。赵五儿也是聪明人,隐约晓得主子对这位灼华郡主的看重,便暗暗留了心。 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何子岑有心搬动清风与明月两名暗卫,到怕弄得啼笑皆非,只能一个人在长宁宫的后花园盘桓了良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一百九十八章 生辰 夏夜里清风徐来,吹动满池荷香,陶灼华的寝宫里又加了冰盆,到是一阵一阵的凉爽。虽然心绪不宁,她拈着的绣针走走停停,到底耐着性子将一幅桌屏绣完,往长宁宫中替德妃娘娘庆生。 七月初三是德妃娘娘的芳辰,长宁宫如今圣眷正浓,阖宫上下都张罗着替德妃娘娘庆生。谢贵妃最近隐忍低调,更学会了长袖善舞,悄然晓谕尚宫局替德妃娘娘预备吉服,竟将今年的份例比往年翻了一倍,足足送了十六套四时衣裳过来。 德妃娘娘却之不恭,便命锦绫装了些新制的点心送去长春宫,表达自己的谢意。山雨欲来,到似是死水微澜,有些沉滞的宁静。 宫里份位最高的两个人暂时相安无事,几位皇子们面上兄友弟恭,边境上风平浪静,朝中海晏河清,后宫中难得的一片祥和。 仁寿皇帝又有意为德妃娘娘风光操办,命人在御花园的水榭里摆了十几桌筵席,阖宫妃嫔都在受邀之列,连同至善公主与她的仪宾,几名皇子、公主,加上叶蓁蓁与陶灼华,一个也不曾落下。 德妃娘娘今日是寿星,她的席位便安在了仁寿皇帝旁边,到似是盖过谢贵妃的风头。谢贵妃瞧着德妃娘娘脸上雪肤盈盈的华光,心里暗恨苍天不长眼睛,竟让那块恼人的黑斑消失得无影无踪,面上却是一幅姐妹和睦的模样,与德妃娘娘有说有笑,还向她频频举杯。 这样的场面原本就不须陶灼华出头,她特意坐在了下首,与六公主何子岚相对。瞧着眼前清若芙蕖的女孩子,陶灼华只觉得她双眸清湛若水,不藏一丝杂质,委实无法想像她如何能在瑞安的铁腕下逃生,又如何能得了对方青睐。 何子岚依然安静得好似不存在一般,只静默地望着自己面前杯盏,满殿的欢娱都与她无关。便是偶有嫔妃心存怜惜,与她说上几句话,她也只是略略应答,并不曾曲意逢迎,宛若路旁默默开放的苍兰,质朴而又庄重。 酒过三巡,仁寿皇帝便命人抬出了自己的礼物,一对七尺长的红珊瑚树光彩夺目,莹莹色泽令大殿四壁照明的夜明珠都黯然失色,更令在座的人叹为观止。 德妃娘娘自然识得这本是无价之宝,她发出一声欢喜的赞叹,便对仁寿皇帝深深拜了下去:“臣妾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赐,当真感激涕零。” 谢贵妃心间警铃大作,瞧着那两株红珊瑚,到似是比从前仁寿皇帝送给自己的更加璀璨,心里早便掀翻了醋坛。只是这样的大场面容不得她发作,面上还须一味的娇娴恬柔,恭顺地为仁寿皇帝续酒。 阖宫妃嫔、诸位皇子替德妃贺寿,自然各自呈上自己的贺仪。 紫琉璃的海棠花盆景、鹅蛋大小的水胆玛瑙、整块玉雕的炕屏,连同整套的青金坠角、绿松石的塔链,珠宝首饰琳琅满目。配着自己绣的桌屏,陶灼华另送了块金绞蜜的老蜜蜡吊坠,随在那些礼品中不轻不重,并不引人注目。 轮到六公主何子岚时,她脸上含了羞怯怯的笑意立起来,身上烟霞紫的衣衫只以金色丝线绣着几朵菡萏,愈发我见尤怜。 她捧着条宝蓝色的锦裙送到德妃娘娘面前,有些腼腆地行礼道:“德母妃,子岚手艺不精,这条裙子您便寻常穿穿,也是子岚一份心意。” 德妃认得这条锦裙的面料,原是自己前些时寻出的上好浣花锦,她觉得那颜色鲜亮,本意要何子岚替自己绣幅湘裙。不承想何子岚借花献佛,拿五彩绣线精工细织,又将这最贵重的料子还给了自己。 何子岚僻居长安宫内,大约自己的吃穿用度都不齐全,更别提送出与旁人一般的贺仪。满室的珠光宝器,德妃娘娘瞧来还不如何子岚这条裙子用心。 这裙子看着简单,大约耗费她无数的心力。德妃娘娘当场展开,轻抚着上头细致精美的重瓣芍药花连连赞叹,欢喜地说道:“多谢你的好意,本宫着实喜欢。” 仁寿皇帝手里端着杯酒,目光有些沉滞地望一眼凤冠霞帔的至善,再瞧一眼衣着朴素的何子岚,似是毫不关心,却无人发现他隐在内心深处的怜惜与无奈。 刻意的遗忘并不能掩盖何子岚与何子岕这一对双生姐弟的存在。 他不给他们过生辰,旁人以为是他的忽视,其实不过缘于他们的生辰连着他们母亲的忌辰,只要一想起是因着他们的诞生才让许馨失去了鲜活的生命,仁寿皇帝便忍不住一阵黯然。 现如今何子岚独居长安宫里,日子过得清苦无依,而何子岕早到了出宫开府的年龄,却依旧不尴不尬地住在长平宫内,顶着皇子的身份,身上没有半分虚衔。 同样的龙子凤孙,自己这般刻意的忽视,不晓得这对亲生儿子心中有没有怨恨。他瞅一眼低着头坐在何子岩旁边的何子岕,眼中五味沉杂的表情稍瞬即逝,只貌似无意与德妃娘娘说道:“朕到记得子岚当日一首《春江花月夜》如同天籁,不意绣工也如此精湛,到是个聪明孩子,你该好生赏她才是。” 德妃娘娘笑着应是,虽摸不透帝王的心思,却明显觉得他近日过多的关注了这对孪生姐弟,便向何子岚柔柔招手道:“好孩子过来德母妃这边坐,咱们两个也说说话。有日子不见你出宫来走走,小姑娘家家的可别成天闷着。明日本宫下帖子约你们几个小女娃儿去长宁宫做客,你可不许推脱。” 至善自持身份,对德妃无端看顾这样一个庶出的公主有些薄怒,笼在袖间的手便有些僵硬,身子也坐得笔直。 身畔的夫君察觉她的异样,同样笼在宽袍大袖间的手掌便温柔地在她掌上一覆,又向她施了个眼神,请她莫要多事。至善却是将手轻轻一甩,显得依旧不虞。 却瞧得何子岚一双美眸倾城无限,俯身轻轻在德妃娘娘席前拜倒,声音宛如空谷黄鹂:“德妃娘娘相邀,子岚敢不从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家常 陶灼华虽未抬头,眼角眉梢却余光灼灼,不时扫过这对孪生兄妹。 她真心想要探究那个高嬷嬷与瑞安私下联系,究竟是出自自己的私心,还是来自这对孪生姐弟的授意。只是这对姐弟都单纯得好似一泓青波,使人一眼便能瞧透。只不晓得这两人是故做烂漫,还是心机深沉至极。 何子岚因着德妃娘娘的亲昵而略显感动,面颊比往常多了丝红晕。而何子岕的目光一直在孪生姐姐身上徘徊,似是因她得了德妃娘娘的青睐而倍加欢喜。 宫婢们察言观色,早将何子岚的位子挪到德妃娘娘旁边,仁寿皇帝也略略与这位庶女说了几句话。何子岚颇为激动,满含敬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父皇,似是想从他身上汲取更多亲人般的温暖。 至善的坐席离得仁寿皇帝很近,对于父皇频频关注何子岚显得有些不虞,又见何子岚望着仁寿皇帝满面濡沐,仁寿皇帝又是一脸慈祥,方才的不虞感更为强烈。席间不好发作,一转眼却望见了谢贵妃身旁的叶蓁蓁,便有意拿她岔开话题。 遥遥向叶蓁蓁招手,至善笑着说道:“蓁蓁,前次只道你出宫会多在叶府留些日子,我还预备着过些日子办赏花会的时候下帖子请你,你却又回了宫里。果然贵妃娘娘疼惜,一时半刻也离不得你。” 叶蓁蓁羞怯怯起身,向着至善轻轻一福,嫣然笑道:“是蓁蓁的不是,只因前次出宫帮着婶母打点家里的筵席,便没顾得上去给公主请安。” 冰雪聪明的女孩子,晓得此时至善只是拿自己做筏,心里虽有薄怒却不能表现,并不就着她赏花会的话题往下说,只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至善便点头道:“我晓得你是知礼的,若是不去必定有个缘故。如今回了宫里一样方便,待我办赏花会的时候,可要向贵妃娘娘讨个人情,将你借去帮忙。” 顺带着连谢贵妃也拉下了水,谢贵妃隐隐察觉了至善的本意,对她此时拿着自己和叶蓁蓁出头有些不甘,也只得敷衍笑道:“蓁蓁到与至善公主投缘。” 含含糊糊的说辞,不说替叶蓁蓁应下,也不替她回绝,到似是打着太极。至善仗着仁寿皇帝的宠爱,既敢拿了二人出头,哪里容得她们含糊其辞,便冲叶蓁蓁矜持笑道:“贵妃娘娘都点了头,到时我给你下帖子,你可不许懒怠推脱。” 叶蓁蓁只得起身敛礼道:“蓁蓁岂敢,单凭公主吩咐。” 至善婚后每年盛夏时节会在府中办一场赏花会,遍邀京中适龄的名媛出席,常因仁寿皇帝等人的光临而一帖难求,本是京师的一桩大事。 放眼在坐的诸位,唯有叶蓁蓁、陶灼华再加六公主何子岚是豆蔻芳龄,前时德妃刚说了约着宫里的小姑娘坐坐,她便搬出了自己的赏花会,却又只对叶蓁蓁一人抛出橄榄枝,轻贱何子岚与陶灼华的心思昭然若揭。 陶灼华安之若素,只做没听出至善公主言下之音。何子岚却是捧着茶水的手微微一抖,片刻间便回复了宁静,依旧眼观鼻、鼻观心的端然稳坐。 既怜悯至善的嫡亲兄长早早离世,又疼惜她没了母亲的关爱,仁寿皇帝一直对这个女儿宠爱有加。眼见自己不过赞了何子岚一句,她便借着打德妃娘娘的脸面公然向自己表达不满,仁寿皇帝也不过一笑了之,命人传了歌舞。 次日一早,德妃果然派人送了帖子,邀请陶灼华去长宁宫中做客。 陶灼华命茯苓捧了罐娟娘自酿的果酒,自己换了身青樱色琵琶领长裙,其间以夹着银丝的烟蓝描绣几朵细碎的梨花瓣,腰间又结了长长的银色丝带,双耳边各有一粒米白的珠子圆润晶莹,映的容颜似雪般皎洁。 潜意识里,何子岚似乎也是个不喜新鲜颜色的人,陶灼华既有心与她多多接交,便想着投其所好,又吩咐菖蒲取来自己前些时绣的一枚青柠色荷包收在衣袖中,这才款款出门。 长宁宫里客人不多,除却早到的何子岚,便只有陶灼华与叶蓁蓁两个。 昨日至善拿着叶蓁蓁打德妃娘娘的脸,便如同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今日德妃娘娘娇颜如花,与她们三个有说有笑,指着绮罗摆下的桌子说道:“宫里头适龄的女孩儿也就你们几个,到刚好能陪着本宫凑与一桌叶子牌。” 绮罗已然熟稔地替她们分牌,德妃娘娘便约着她们三个坐下,边抹着牌边叙些闲话,何子岚垂首推辞道:“德母妃,子岚从未玩过叶子牌,到拂了您的兴致。” “那倒无妨,本是叫你们来解闷,让锦绫同你看一把牌,输了钱是本宫的,赢了就是你的”,德妃极好脾气,轻柔地拍拍何子岚的手,示意她不必在意。 叶子牌只是个借口,不过是四人聚在一处聊天。陶灼华见德妃娘娘不时问及何子岚日常的生活,也悄然观察何子岚多时。见她仪态端庄、行事格外端淑,又曾目睹她对仁寿皇帝的满腔敬爱,当真是难以将她与身后的高嬷嬷联系起来。 昨日被至善拿着当了枪使,叶蓁蓁心里有些不痛快,想与德妃娘娘解释几句,又碍着另两个人在坐,有些话便说不出来。她只得耐住了心绪,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心一意陪德妃玩起叶子牌。 几圈叶子牌打下来,已然就到了午膳的时间,德妃娘娘推开了牌局,命绮罗清点桌上的筹码,到是何子岚这个不会出牌的人赢了二十两银子。 何子岚绯红着一张娇颜含羞笑道:“多谢德母妃与两位郡主承让,这都是锦绫姐姐的功劳,子岚便借花献佛,将这银钱赏给几位姐姐吧。” 二十两银子搁在旁人身上,不过几许胭脂水粉的价值,若给了何子岚,大约又是不一样的份量。 德妃娘娘瞧着她面面俱到,既不小家子气的一味拒绝,又不肯拿起分毫,到是分送给各人贴身的丫头,便唯有无言宛叹一声,对何子岚的疼惜更多了两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章 赝书 宫中多势利,有着仁寿皇帝一番不闻不问的态度在先,何子岚又是个不受待见的庶出公主,日常的艰难可想而知。 德妃娘娘眼瞅着在座的三个小姑娘,真真觉得春兰秋菊,各有所长。 陶灼华一身衣裳虽然颜色素净,却不失奢华。而叶蓁蓁出了孝期,今日竟着了件胭脂紫的锦衣,裙上开满大朵浅紫粉白的木芙蓉,上头点缀的珠粒碎钻华美矜贵。唯有这六公主何子岚,一身半旧的夕阳红宫裙上散落几枝白梅,袖口处竟别有心裁地绣了几缕唐草纹。 德妃娘娘眼力毒辣,早瞧得那纹样的丝线与裙裾上本来的不同,大约是后来绣上。只因这身宫装穿得时间偏长,袖口处已然有些磨损,才拿唐草纹做为点缀。 正经金枝玉叶的公主,在宫内落得如此境地,偏她又不争不抢,一味委曲求全。德妃娘娘心下发酸,又不敢埋怨仁寿皇帝的薄情,只略略问道:“前些时送去的锦缎,怎得不见你多制几身新衣?” 何子岚垂道笑道:“想着七皇弟如今正长身量,鞋子磨得快些,便先替他缝了几双便靴,又裁了两身直裰。娘娘赏的那些衣料,有一块梅青色垂丝海棠纹样的极是喜欢,已然裁了条郁金裙,过两日便能上身。” 想来身为皇子之尊的何子岕在宫中的日子也不好过,何子岚才只得亲手替他裁制衣衫,陶灼华不晓得仁寿皇帝何以如此漠视这对姐弟,却隐约觉得也许会是一道缺口。 听着何子岚的意思分明精于刺绣,陶陶华便冲她暖暖笑道:“灼华也喜欢拈针拿线,改日可否向六公主讨教一二?” 何子岚依旧羞怯怯笑道:“郡主这话子岚愧不敢当,您若不嫌弃,子岚便在长安宫中扫榻以待,请您瞧一瞧我素日收着的花样。” 叶蓁蓁一颗心只在何子岑身上,因为爱屋及乌,只对德妃娘娘高看一眼,此刻装做未留意她们两人的闲谈,却与德妃娘娘聊起花架上的几盆墨兰。 小女孩儿耍些聪明,放在德妃娘娘眼中却是洞若观火,不由对叶蓁蓁的捧高踩低厌恶了几分,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在用过午膳之后命绮罗寻出了些自己年轻时的首饰珠宝摊了一炕。 早便有心送何子岚些东西,只怕她身有傲骨不受嗟来之食,德妃娘娘从前便只敢拿些绸缎面料应景,如今每人送她们些首饰,也显得一视同仁。 陶灼华与叶蓁蓁冰雪聪明,早瞧得这场宫中小宴自己不过是来凑数,德妃娘娘真正想请的唯有何子岚一个,却也是因着仁寿皇帝的授意,又猜不透为何打这场太极。 两人应景似的选了两样首饰,德妃娘娘便捡了朵蜜蜡抠的芙蕖,连同一对碧玉灵芝纹的掩鬓,还有一串缀着红珊瑚佛头的绿松石手钏递到何子岚手上,笑道:“这几件你戴起来大约好看,下次记着戴给本宫瞧瞧。” 何子岚手上除却亡母的遗物,并没有几件像样的首饰。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正是爱美的年纪,瞅着那朵蜜蜡芙蕖爱不释手,却又晓得东西矜贵,苦苦辞道:“德母妃,这几样首饰太过贵重,子岚并不敢收。” 德妃拉着她的衣袖,将两样东西往她手心里一放,轻轻叹道:“这是本宫年轻时候戴过的东西,可惜现如今早过了如花的年纪。你们若是戴戴,也强如叫它们压箱子底,也好叫本宫多些回忆。” 何子岚这才小心翼翼地收过来递给小环,锦绫已然捧来只黄花梨填漆的小匣,与她一起将首饰装在里头。 三个女孩儿一同向德妃娘娘告辞,走出长宁宫外,因叶蓁蓁并不与二人同路,便在宫门中分手,陶灼华与何子岚并肩走在婆娑的树荫下,一时寂寂无语。 想着收在袖间的荷包,陶灼华便轻轻立住了脚步,拿出来递到何子岚面前:“往常有心结交,灼华又自知身份尴尬,不大愿意常在宫内走动。今日幸得德妃娘娘相邀,才算真正识得了六公主,这个荷包是灼华自己绣的,请六公主收下。” 何子岚轻抚着梅青色荷包上头细腻工整的重瓣栀子花,轻轻赞叹道:“郡主好精湛的绣功,子岚万不能及。”大约觉得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何子岚便不再推脱,而是浅浅笑道:“子岚却之不恭,改日替郡主绣方丝帕做为回礼吧。” 两个女孩子走至河堤下,各分了西东。陶灼华又凝视了何子岚的背影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脚步。 触动前番探寻过的何子岚外公家的旧案,又想着如今仁寿皇帝不经意里流露出来对何子岚的关爱,陶灼华心念一闪,不晓得仁寿皇帝是否要翻却旧案。 遍寻前世的记忆,却没记得仁寿皇帝曾为什么人平反。陶灼华满心疑惑,只将注意力多多放在了何子岚身上。 连着几场雷雨,湖心岛四周的荷叶愈发浓碧。陶灼华与茯苓乘了一叶扁舟,抱着个瓷罐收集荷叶上的雨水烹茶。娟娘支起了炉子,将新得的碧螺春洗过,热气氤氲之下,茶香便盈满了水榭。 主仆几个坐在湖心亭里,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吹着湖上清风别有意境。 忍冬远望着湖心亭间一片静谧和谐的场面,暗自摸了摸袖间的信,却又只得撑着把绢纱薄伞,目无表情地沿着竹桥走上前来。 只说是她收敛了性情,不再与那个高嬷嬷往来,今次瑞安许是怕她为难,到不走往常的路子,直接将书信递到了大阮,经由鸿胪寺的手中转给陶灼华。 瑞安的来信只有寥寥几句,却瞧得出是写在极度恼怒之下,字字力透纸背。 她告诫陶灼华莫要一意孤行,而是多想想被她扣在手中的陶家人。随着这封书信寄来的,还有苏世贤仿着陶超然字迹的家书,写得极为凄惨。 这封假信中,陶超然字字哀绝,悲述他与妻子儿女都在瑞安手中,苦求陶灼华不要忤逆瑞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零二章 刁奴 见忍冬并非诚心悔过,到颇有些死缠烂打的味道,陶灼华冷冷笑道:“你认也罢、不认也罢。我又不是什么大理寺卿,又无须铁口断案,何须取得你的口供?” 事情毫无转圜的余地,忍冬也收起了那幅可怜的模样。她不再求恳,一手捂住腿上的伤口跌坐在侧,眼神却极其怨毒地望着陶灼华,嘶声骂道:“你无须得意,便是得了陶家人的音讯又当如何,终归跑不出长公主的手掌心。” 陶灼华不屑听她泼妇骂街一般的言语,当下便命和子带了人过来,将忍冬双手反剪投入柴房,再派了人好生看管。自己则冒着雨走了趟长宁宫,向德妃娘娘备报了明日便要将那个恶仆送回陶府。 前些时已与德妃娘娘通过气,况且陶灼华身边的人并不是宫婢,不过入宫时做了登记。如今青莲宫不缺人,她要遣出个把奴仆并不是大事。 德妃娘娘本就看不得这等背主的刁奴,立时便命内务府取来名册,亲手在上头勾掉忍冬的名字,次日一早便由和子带着几个人将她秘密押回陶府。 陶府新置的宅子在槐荫胡同的尽头,掩映在槐荫深处的两扇黑漆冰裂纹的大门紧闭,门楣上的字际苍劲有力,一派古拙大气的模样。 这宅子本是老管家费了些心思,从一位至仕归乡的官宦手上买下,又在原有的基础上做了修缮,更将它与东风本主等陶家几处商铺打通。外头瞧着只有这一条大路,实则四通八达。 进得里头,三路三进六间的大宅院开阔敞亮,各连着东西两个跨院,倒座、抱厦一应俱全,后头还有一大片湖光水色的园子,里头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和子熟门熟路来到陶府,寻了老管家说话,请他将忍冬先拘起来。 老管家晓得这是瑞安长公主埋在陶灼华身畔的内奸,自然没个好态度,吩咐直接将人押入柴房,再锁上大锁。打算先将手头上新买的几家店铺签完了契约,再寻个机会依着陶灼华的意思处置忍冬。 几场细雨落过,已然是七月流火,清秋的气息悄然临近。 陶灼华与何子岚描了两回花样,年龄相当的小姑娘更容易说到一处,何子岚还来青莲宫坐了一回,果真绣了条天青色的丝帕送与她。 两人渐渐走得熟络,何子岚的话便比从前多了几分,瞧着也不似往日那般腼腆。有次陶灼华无意间提起,曾去御花园里的百日红花圃旁取过黄泥种花,遇到过一位高嬷嬷,何子岚便蹙着眉轻叹了一声,转而将话题叉开。 何子岚对高嬷嬷并不待见,却不愿意守着旁人议论亡母从前的老仆。陶灼华留心观察,她那丝无奈中夹杂的不虞到不似做假,一时又惴惴难猜。 七巧节的前一日,何子岚终于替自己缝好了那条梅青色的郁金裙,欢欢喜喜穿在身上。青丝挽系间戴着德妃娘娘送的蜜蜡芙蕖,腕上压着那串高矿原瓷的绿松手钏,又将陶灼华给的梅青色荷包系在腰间,何子岚揽镜自顾间竟惊若天人。 她从菱花镜间照见自己娇颜酡粉的模样,颊上蓦然一红,又悄然将新裳脱下。 外头南风熏然,温曦里带了丝清凉,换了家常衣衫的何子岚安静地坐在窗前,铺开一块平滑的丝绸,几欲下剪又怅然收起。 如今不缺上好的缎料,何子岚有心替仁寿皇帝也制双丝履,只是一想起德妃娘娘生辰宴上至善公主的旁敲侧打,便又歇了心思。她取过一旁的针线簸箩,从里头翻出刚给何子岕制了一半的秋衫,一针一线缝了起来。 长宁宫里送了些新鲜的蜜桃,本是何子岚平常吃不到的东西,小环便快手快脚洗了一盘,想要捧进来给何子岚。却瞧见不远处的长廊上,有个宫婢陪着高嬷嬷正往这边行来,不觉轻轻呸了一口,复将桃子捧进了里间,不叫高嬷嬷看见。 何子岚听得宫人回禀,便无言将手中的针线依旧放回簸箩中,命人请了高嬷嬷进来,面色恬淡地指了指一旁的绣墩,请高嬷嬷落坐。 高嬷嬷道了谢,先将手上拎的一只竹篮递给小环,这才侧着身子坐下,复对何子岚殷勤笑道:“公主,这是奴婢在长平宫种下的蒲公英与金银花,今早才炒制成茶,拿些来给您煎水袪火,到是极好的东西。” 何子岚便微一欠身道:“嬷嬷有心了,刚好给七弟缝了身秋衫,您替他捎回去试试。您前次送来的金银花还未喝完,如今又跑一趟,当真是费心了。” 高嬷嬷听着她言语委婉却并不亲近,只是低低叹道:“老奴自知不讨公主喜欢,厚着脸皮来这一趟,只为来提醒一句,八月里是您母亲的忌辰。大约宫里烧纸不便,老奴便在御花园那个种百日红的废园子里烧上一烧。” 何子岚点头道:“幸亏嬷嬷体谅,每年都替我和七弟祭拜。我晓得私祭有违宫规,也不敢轻易犯错。正日子里自然会在佛前替母亲上香,连同这些日子里抄下的地藏经文,到时候也一并焚在佛前。” 高嬷嬷连连点立着头赞何子岚有心,只是话说完了却并不就走,而是依旧坐在绣墩上盘桓。 何子岚委实不愿与她多言,便歉然说道:“不瞒嬷嬷说,如今德妃娘娘对我颇为照拂,我有心投桃报李,想要替她绣幅床幔。如今刚铺开绣架,还想再赶几针,便不陪嬷嬷您说话。” 吩咐小环将新得的蜜桃分出一半捎给何子岕,何子岚便想端茶送客。 高嬷嬷却摆手道:“六公主稍待,奴婢还有话说。如今您虽得德妃娘娘眷顾,奴婢却晓得宫里头这些人精,若背后得不着陛下的授意,谅她也不敢公然行事。” 何子岚听得她又开始议论是非,便凝着眉嗔道:“嬷嬷您到底想说什么?若与子岚打这些哑迷,请恕子岚着实愚钝,猜不透您话里的意思。” 高嬷嬷见她油盐不进,心里一派恼怒,却不得不再次开了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零三章 口德 身为许家旧仆,高嬷嬷满眼满心依旧是当年的旧主。 见何子岚与自己话不投机,她只得立起身来直直说道:“六公主,老奴的意思便是,打从这件事上便能瞧出陛下对当年的事颇有悔悟,大约想在您与七皇子身上弥补。只为着七皇子是男儿不好开口,便先从您身上下手。” 何子岚目无表情,慢慢将手上的茶盅放下,淡淡说道:“嬷嬷,您是宫里的老人,自当明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子岚身为人子,不敢私下揣度圣心。这些话请嬷嬷出了这宫里也莫再提,好替我与子岕少惹些是非。” 高嬷嬷听得她话里苛责之意,心间大为不满,也不顾自己本是奴婢,扯着嗓子道:“奴婢是想着,公主您该趁着如此的大好良机,求陛下给您外祖一家翻案。当年的科教舞弊,许大学士根本便是受人诬陷。” 当得一声,何子岚将手上的杯盖重重扣回到茶盏上,隐忍的怒意隐约可见:“连后宫都不许干政,嬷嬷觉得我一个庶出的公主有多大的体面?” 高嬷嬷脸色铁青,撂下句重话道:“事在人为,您连试都没试过,又怎么会晓得没有胜算?昔年小姐入宫为奴,以豆蔻芳年跟了皇上,却只换来香魂一缕,给您和七皇子赚得这场荣华,您替外祖家出一份力,难道便不该么?” 何子岚气得浑身哆嗦,她望着高嬷嬷道:“当年您就在我母亲身边侍候,她与父皇的旧事您该比我清楚。至于我的外祖一家,亦是早已盖棺定论,您心里早便有数,求您别再把这些根本无法完成的重担往我与七弟身上压。” 高嬷嬷听她提及许馨与仁寿皇帝的过往,竟好似晓得了些什么,一时无法反驳,只冷哼了一声,接了小环手上盛着蜜桃的匣子,也不向何子岚告辞,叭地掀起帘子就走,气得小环在后头狠狠跺脚,又忙着去打水替何子岚净面。 何子岚却又隔着帘子道:“高嬷嬷,你且站住,我还有话说。” 门口的两名宫婢慌忙阻拦,高嬷嬷便在廊下立住了脚步,扭头讽道:“老奴将桃子送去长平宫,还要去给百日红除草,不知公主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何子岚往前走了几步,一手挑起帘子,一手指着高嬷嬷道:“我是有件事要吩咐,只请你在七弟面前积些口德。若再守着他搬弄是非,我绝不袖手旁观。” 高嬷嬷本来佝偻着的身子僵了一僵,轻蔑地笑道:“公主为了与您外祖一家撇清关系,心间早对老奴不满。您若想发落老奴,只管开口便是,何须搬出七皇子来做筏子?” 一席说毫无尊卑,噎得何子岚瞠目结舌,眼泪涔涔滚落了下来。小环护主心切,冲高嬷嬷喝道:“嬷嬷,咱们公主敬着你服侍过许家几代人,不愿与你一般见识,你便欺负公主好脾气不成?” 高嬷嬷毫不理会,只捧了那些桃子扭头便走。 由小环搀扶着走回里间,何子岚只觉得心里一片空旷,整个人惶惶无依。 她哭过了一场,情绪渐渐平定,此刻双眸被眼泪洗过,似月夜下纯净温柔的海水,盘膝坐在大炕上良久无言,过了一会儿却豁然立起身来往外头走去。 小环慌忙取过素面竹骨的大伞,替她遮住头顶的金芒,却又惶急地问道:“公主这是要去哪里?您莫晒在大日头底下,咱们捡着花间的栈道行走。” 何子岚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要去趟长宁宫,求德妃娘娘斡旋,将高嬷嬷调离七弟的身边。七弟由高嬷嬷带大,从小耳濡目染,我只怕他被高嬷嬷带歪。” 小环怯怯扯住她的衣袖道:“公主,您只怕是急糊涂了,德妃娘娘如今一颗心都放在赵王殿下那兄弟两人身上,如何愿意将手伸到七皇子宫里换人?” 这番提醒到是醍醐灌顶,何子岚怅然立住了脚步,一时讷讷无言,又无情无续地折回里间,独自一人跪在了佛龛前。 第二日便是七巧节,何子岚无情无绪,却碍着一大早便接了德妃娘娘的传话,道是仁寿皇帝在御花园间设宴,还挂了彩灯,请她晚间一同去瞧乞巧盛会。 打听得陶灼华、叶蓁蓁几个都会同去,何子岚不便无缘无故缺席,便一早命小环将昨日新制的郁金裙熨在熏笼上,只想着晚膳后去应个景儿。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纵然大多数嫔妃得到的帝宠都有限,却还是羡慕着牵牛与织女一年一度的两星团圆,对这样的节日极为看重。 往年照例是谢贵妃找人预备宫宴与乞巧,今年因着情绪不佳,便托了德妃娘娘代劳,自己只在日近黄昏时,才领着叶蓁蓁缓缓到了御花园,徜徉在一处葡萄架下,瞅着一众嫔妃争艳斗奇。 临水照溪,今日却是无雨,远远近近朱红的水晶如意纹宫灯与天上星辰交映成趣,伴随着仁寿皇帝的到来,豪华的宫宴又拉开了帷幕。 打从上次德妃娘娘下帖子邀约何子岚三个,陶灼华连着几日未与叶蓁蓁碰面,此刻带着茯苓前来乞巧,只见谢贵妃与叶蓁蓁两人立在不远处,情知躲不开,便大大方方上前见礼。 谢贵妃在人前到是端华高贵的样子,含笑向陶灼华说了句平身,还推着叶蓁蓁道:“莫陪着本宫在这里闷得慌。今夜御花园里挂了彩灯,你们年轻人一起去逛逛,回头也去穿针乞巧。” 叶蓁蓁身上着了件银红色的百褶裙,裙间以珠络翠玉相配,镶成数十朵大小相间的芙蓉花,那璀璨明艳的颜色,似晚霞纷纷披沉。 陶灼华只着了件素面的流月黄凉绸宫裙,肩上搭了件缀着流苏的天水碧披帛,淡黄碧绿的色泽相映,似一枝亭亭绿芽初绽。 两人并肩立在一起,到是盛装的叶蓁蓁多了丝怆俗,却犹不自知,只亲热地挽住了陶灼华的手,往山子石畔挂满六角琉璃山水宫灯的花涧轻溪旁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零四章 乞巧 不远处的清流溪畔,何子岚离群独居,悄然坐在一块干干净净的青石上头,正与立在身畔的小环说着话。见叶蓁蓁与陶灼华联袂而来,便微微点头示意,搭着小环的手立起身来。 何子岚清丽无双,身上穿了那件昨日新制成的梅青色郁金裙,裙上银丝闪动的垂丝海棠灿若琼华,鬓上又是青丝挽系,簪着德妃娘娘相赐的蜜蜡芙蕖。 一点梅青的绣袂飘飞如蝶,竟似是下凡的广寒宫主,瞧得陶灼华微微失神。 德妃有次偶然提及,何子岚姐弟像极了她们的母亲,都有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那位曾被仁寿皇帝春风一度又遗忘至死的许馨,容颜可以说举世无双,只可惜家逢巨变,年纪轻轻便落得红颜薄命。 虽然当日在瑞安长公主府上,那两位嬷嬷着意讲述的大阮宫廷辛秘里头,刻意略去了这对双生姐弟与其生母的故事,陶灼华却始终觉得,以仁寿皇帝的严谨,做不出在酒后随意临幸一位先皇后宫中宫婢的事情。 她瞅着何子岚一时失神,叶蓁蓁亦是片刻惊艳,却很快回过神来,极好地掩饰道:“六公主,德妃娘娘的眼光着实不错,这朵蜜蜡芙蕖果然与您相配。” 何子岚起身向前走了两步,被夜风轻轻荡起衣袖,身姿翩然若蝶,清简婉约里带着说不出的气韵高华。她剔透如玉的脸上挂着抹潋潋笑意,柔声说道:“让两位见笑,今日还是第一次佩戴。” 三人都是用过晚膳,便不去凑园中筵席上的热闹。只遥遥回身望去,但见御花园里灯火通明、与天上星辰交相辉映,大阮帝身着浅金的蜀丝团龙锦袍,兴致勃勃地坐在凉榻上,正瞅着后宫佳丽人的姹紫嫣红。 琼华渐渐如练,一地月光尽情铺洒,宛若积水空明。谢贵妃与叶蓁蓁从前站立的葡萄架下,已然林林总总摆着几十个绣架,上头放着极细的银针,还有细若发丝的丝线。数名宫娥穿梭其间,翩若蝴蝶一般。 原是谢贵妃自负绣艺出众,席间趁着酒意鼓捣出了新鲜花样,想看看宫中最手巧的人,能拿几股丝线穿进那细小的银针。 瞅着绣架旁边莺莺燕燕渐渐多了起来,连谢贵妃与德妃娘娘几个也已然移步,陶灼华三人只得过来凑个热闹。只见绣架前头已然掌起银灯,亮如白昼一般,映得四周纤毫毕现。每个绣架上头都有一丛纤若发丝的银针,还有一把五色丝线。 陶灼华三人都是针线行家,一眼便瞧出那丝线绵软至极,大约极不好穿。 胡昭仪、凌贵嫔、木婕妤等几个抢先出头,想要得仁寿皇帝青睐一眼,偏是费尽全力,不过穿进两三根之数,心内微微抱憾,只得悻悻起了身换做旁人。 几场比试下来,宫妃们都差不多试了身手,多者也不过五根丝线。谢贵妃这才款款立起身来,走到绣架前拈着根银针,俏丽的眉眼轻轻一弯,冲德妃娘娘欣然说道:“咱们姐妹也去试试?” 德妃心知手上针线功夫不行,更无须争这个风头,只将宽大的衣袖一抚,端庄地微笑道:“自然不及贵妃娘娘蕙质兰心,臣妾有心献丑,也只是甘拜下风。” 缓缓走至架前,德妃娘娘拈针引线,穿进了三股便再也不能,只微微含笑将针线都放回原处,依旧坐回到仁寿皇帝身畔。 谢贵妃自诩针线了得,本想与德妃一较好下,见对方输得干脆,到有些赢的不甘。她专注地坐在绣架前,耐着性子穿入六股丝线,已是夺得前番出场众妃的鳌头,却依旧不肯放下。 将那细小的银针拈在手上,谢贵妃望一眼仁寿皇帝身边的德妃,柔柔笑道:“德妃姐姐这几年养尊处优,大约是有些懒怠。” 德妃娘娘欠身笑道:“臣妾惶恐,从前在针线上就不及贵妃娘娘万一,后头只为儿子们渐渐长成,一颗心到分做几半。除了偶尔替陛下制几件便袍,更多的心思便放在教诲儿子们成才上头,到果真疏懒了几分。” 理是正理,那一双龙子凤孙便是德妃娘娘最大的本钱。如今谢贵妃膝下虽有了何子岩,却也是隔着层肚皮。 谢贵妃嘴上讨不到便宜,只装做听不出德妃娘娘弦下之音,依旧耐着性子拿线去穿那根银针。不过片刻功夫,竟又被她穿进了一股,到凑成七巧之数,算是拔得今日头筹。 仁寿皇帝一直津津有味地瞧着,对方才两人言语间隐约的硝烟栖息置若罔闻。此刻见众妃无人超越,也召了谢贵妃身边来坐,以银签子挑起块剥皮去核的雪梨,冲谢贵妃温情说道:“果然是你心灵手巧,大约再无人能超越此数了。还有谁愿意试一试,看能取得朕赏下的好彩头?” 谢贵妃仗着手上绣功卓绝,并不将旁人看在眼中。她守着仁寿皇帝一派小鸟依人,对宫婢更是贤良大度的模样。 接了仁寿皇帝递上的雪梨含在口中,谢贵妃报以脉脉柔情地一笑,便冲着下头花团锦簇一般的宫婢们挥手道:“你们也去试试,今夜是七巧节,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若穿得巧了,陛下与本宫都有赏赐。” 宫婢们纷纷跃跃欲试,都想在仁寿皇帝面前出头。奈何那银针的针鼻委实太小,绣线又一派丝滑绵软,大多穿进了三五根之数,也只得弃针认输。 陶灼华一直与叶蓁蓁和何子岚坐在一起,瞧着叶蓁蓁只为谢贵妃叫好,始终感觉前世这位好姐妹今世里多了无限陌生。许是近墨者黑,更亦或本性若此,只是她从前瞧不明白,只是心下忽然不愿谢贵妃这么轻易便压了德妃娘娘一头。 见她二人都无意出手,陶灼华便俏生生立起身来先冲仁寿皇帝敛礼,再冲着高台上的谢贵妃与德妃娘娘各行了一礼,这才端庄地说道:“果真贵妃娘娘蕙质兰心,寻得这等乞巧的手法,灼华还是第一次见到,也想下场试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零五章 缅怀 早便瞧不惯谢贵妃一幅假惺惺的样子,德妃娘娘只恼自己手上功夫不行,年年七月七都被谢贵妃压了一筹,恨不得有人出头煞煞她的威风。 见陶灼华骤然开口,德妃娘娘简直心花怒放,不待谢贵妃有所表示,便欣然开口道,“你们几个到耐得住性子,本就是女儿节,正该你们小孩子试试。” 德妃娘娘见识过陶灼华的绣功,并不在谢贵妃之下,想着宫中如果有人能与谢贵妃一较高下,大约除却陶灼华再无旁人。 只怕替她树敌,顺势将叶蓁蓁与何子岚一并拖下了水。 叶蓁蓁本是无意下场,听得仁寿皇帝与谢贵妃倶不出声反驳,只得也立起身来,随在何子岚身后走到绣架前头,接了宫婢递来的银针。 纵然手巧,叶蓁蓁也不敢越了谢贵妃七根之数,勉强穿进了六根丝线便道再也不能。何子岚再次大展奇才,与谢贵妃比肩,同是七根之数,谢贵妃脸上已有些讪讪,却不得不拍手叫好。 陶灼华却是屏气凝神,手起针落之下,一口气穿进九根丝线,安之若素地立在下头,微微抚动鬓边丝发,一身轻罗小衣格外从容。 高几上的花梨木填漆托盘本来被大红彰绒遮盖,伴随着被仁寿皇帝身边的何公公揭开,那琳琅的珠光宝气引得全场哗然,众人都将目光锁定在那对璎珞上头。 今日的彩头是大阮帝赏下,一对分别嵌着九粒桂圆大小鸽血红宝石的赤金八宝璎珞,当真价值连城。谢贵妃本想凭着自己手上功夫志在必得,没承想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眼瞅着一对璎珞归在陶灼华手上,对她的恼怒更添了一重。 纵然前头步步荆棘,陶灼华却不惧与谢贵妃为敌。虽然依旧寻不到隐藏在宫中最深的那个敌人,她却已然笃定谢贵妃在当年的事上也横插过一手。 两人之间只差守着仁寿皇帝撕开那层虚伪的面纱,况且单冲着谢贵妃想要扶持何子岩上位,窃取本该属于何子岑的东西,她也不会让对方好过。 德妃娘娘不晓得陶灼华心间真实的想法,只瞧她不管不顾替自己出头,自己却始终对她的身份有些膈应,心上的歉疚便又添了一重。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么好的姑娘,错过了这个村可是不会再有这个店。德妃娘娘想到何子岑冲陶灼华那满是温柔缱绻的一眼,一时只能无声叹息,想要再好生合计合计。 瞧着谢贵妃一幅咬牙切齿,却偏偏只能装作温柔淑婉的样子,德妃娘娘暗觉好笑,却故意招手向陶灼华道:“拿着你的彩头过来,叫本宫也开开眼。” 陶灼华恬静而笑,将璎珞呈到德妃娘娘面前,自己露出抹清素若珠的笑意。 一对矜贵的璎珞,前世便是在这个乞巧节上由谢贵妃抢得,压了德妃一头。 前世陶灼华被册封为宸妃时,已然是贵太妃的谢贵妃依旧心存讥讽,特意以此物相赠,依然暗喻当年的乞巧节上自己压了如今的太后娘娘、昔年的德妃一头,气焰十分嚣张,让何子岑十分恼怒。 爱屋及乌,陶灼华纵然十分喜欢那对璎珞,却因为敬重德妃娘娘而一直无缘配在身上。后头火烧了青莲宫,这些东西若不是成为一抔飞灰,便是永沉宫底了。 各人心思各异,仁寿皇帝面前摆着碟去了皮的紫葡萄,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下头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然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谢贵妃与德妃娘娘二人的相争是势在必行,各人为了各人的儿子,便永远不可能太平。让仁寿皇帝始料不及的是陶灼华竟毫不顾忌地为德妃出头,颇有些不管不顾,在形势依旧五五分成的时候,一个小姑娘却聪明地学会了站队。 想起去岁的寒冬腊月,这小姑娘顶着脸上的伤痕跑去自己的御书房求救,那种不管不顾的勇气曾让他记起先皇后。今夜的乞巧节上,依旧是那一日的小姑娘再现,重又意气勃发地立在了他的面前。 到不只是陶灼华,从前沉默得像个影子似的何子岚,如今竟也学会了出头,敢随着谢贵妃穿进七根之数,到与从前诺诺的性子大不一样。 仁寿皇帝目光虽未在这个庶女身上停留,心上的关注却从未稍减。 至于叶蓁蓁嘛,仁寿皇帝的眸色却是暗了一暗,小妮子陪在谢贵妃身边待了这段时日,学会了抱朴守拙,懂得极好地替自己经营,偏就是聪明得有些太过,不晓得该急流勇退。 只要一想起前些时叶家的风光筵席,仁寿皇帝心间便有些不虞。他心间的盘算从未稍停,却依旧挂着幅笑容望着下头的姹紫嫣红。 谢贵妃从前柔婉,如今在后宫只手遮天,便渐渐有些颐气指使。仁寿皇帝回想当年她小鸟依人、青丝绾系的十八年华,如今虽然满头珠翠,却添了层陌生。 反是瞧着德妃娘娘二十年如一日,一样的淑婉高贵,从不轻易与人树敌。只是为母则刚,如今为了儿子也学会了自卫,敢公然拿言语讥诮着谢贵妃。 从前的大好年华如水逝去,仁寿皇帝晓得自己鬓边也有了早生的华发。他望着面前的故人,不觉思念起先皇后、许馨,还有何子岩的故去的母妃,那一个一个曾经伴在他身边的韶华女子。 宫人各自散去,御花园里徒留了满殿银灯,仁寿皇帝在一众妃嫔们的企盼中,破天荒地没有翻什么牌子,而是吩咐何公公摆驾坤宁宫,想去缅怀一下先皇后。 弯月如勾,坤宁宫的布置一如从前,宛如在这里住过的两个人都不曾离去。仁寿皇帝缓缓踱着步,从先皇后的寝宫后门绕出,又立在一所熟悉的偏殿前头。 椒房专宠,是他能给许馨的最大恩情。面对着偏殿内豪华的陈设,许馨那张倾世无双,却又总是默默含愁的目光又如翦翦秋水,似月光般洒落在他的全身。 宫中之宫,他想给她最大的欢娱,却依然是个出不去的金丝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零六章 中元 夜风泠然,初七的弯月清清浅浅。 陶灼华伴着德妃娘娘行了一程,两人在芜廊边的花墙边分手,德妃娘娘屏退了身边的宫人,拉着她的衣袖几番欲言又止,终是悄然说道:“往后万不可如此出头,谢家根深蒂固,你还须处处小心。” 连从前的皇后娘娘都能扳动,德妃如今对谢贵妃充满了忌惮。她眼望着与先皇后眉眼依稀相似的女孩儿,忽然有种深深的恐慌,生怕这霁月皎皎的小人儿也被谢贵妃所害,忍不住将她轻轻揽在怀里。 七月的夜风抚动陶灼华身上的轻罗小衣,她一双美目顾盼间熠熠生辉,亮若星辰,并没有丝毫的惧怕,而是冲德妃娘娘深深敛礼道:“多谢娘娘提点,只是敌我已分,该来的总归要来,灼华不惧什么暴雨倾盆。 德妃一时无言,不晓得陶灼华究竟悟出了多少玄机。她这番话是仅仅意指今日乞巧节谢贵妃的盛气凌人,亦或影射着何子岑与何子岩的二虎相争? 对方既肯表明态度,德妃自然喜欢身边多一个同盟,她轻轻拍着陶灼华的手道:“好孩子,你的心意本宫知晓了。天色不早,快些回去歇息。” 各怀着心思从花墙边离开,德妃眼望陶灼华的背影五味陈杂。想着宫中终归没有个可以商量的人,德妃吩咐绮罗明日一早便往清平候府递话,要宣自己的亲妹妹入宫,议一议何子岑的终身大事。 几番清雨微寒,乞巧节的脚步还未走远,又是中元节的日子渐渐临近。 被和子送去陶府的忍冬终日被绑在柴房,自然不甘心坐以待毙。她每每想到勾栏间的龌龊不堪,更是打定了主意不入那个火坑。 从送饭的小丫头口中打听到,中元节这日陶府要替陶婉如做一场法事,夜间送完纸钱便会早早关门闭户,她不安份的小脑瓜又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借机脱身。 寻常人家中元节这一夜里都会十分忌讳,鲜少有人在府中走动,只怕冲撞了循着时机出来觅食的鬼魂。平时陶府戒备森严,忍冬几番欲逃都无法可想,如今想着这一夜大约便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忍冬早早便开始谋划。 从前随着兄长学过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忍冬一直藏而不露,她想着只要绕开外头守门的家仆,只对付个送饭的小丫头必定绰绰有余,便打定了主意默默等待时机。平时依旧装着循规蹈矩,一幅老实认命的样子,还偶尔与送饭的小丫头说上几句话,叫她渐渐放松警惕。 苦盼了几日,忍冬终于盼得中元节到来。因着柴房离得前院遥远,她听不清前头的动静,只能借着一线门缝中往外张望,自然什么都瞧不清楚,只得重重叹了口气,盼着送饭的小丫头快些到来。 天将擦黑时,忍冬支着耳朵细听,好不容易听到前院有隐约的木鱼和诵经声传来,想是那场法事刚刚开始。小丫头大约也敬畏鬼神,生怕黑天走夜路,便提早来给忍冬送饭,先替她解开臂上的棕绳,再将食盒提到她的面前。 “你今日快些吃,吃完了我好早早将柴房上锁,省得外头乌漆麻黑的要吓死人的模样”,小丫头絮絮叨叨说着,将筷子递到忍冬手上。 忍冬口间唯唯诺诺应着,实则早有准备,仗着从前跟兄长学过的几式小擒拿手,拿手肘精准地撞在小丫头胸口,击得小丫头哼都未哼一声便疼晕了过去。 三下五除二拿绳子把小丫头绑好,只怕她醒来叫嚷,忍冬再撕了块裙布塞到她的口中,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门开了条缝儿往外细看。 院中依旧三五不时有人走过,远处的廊下还立着两个家丁,这时节根本不能出行。忍冬叹了口气将门关好,重新坐回到柴堆之上养着精神。 黑夜渐渐降临,外头的木鱼与颂经声渐渐消失,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也无影无踪。正是万籁俱静,唯有琼华高高挂上中庭,洒着比平日更为静谧的光晕。 小丫头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瞧着柴房里漆黑一片,想要大声喊叫才发觉自己被人捆住了手脚,又封住了嘴巴,不由得惊恐万分,眼里一片惶惶不安。 忍冬生怕弄出动静,并不敢杀人灭口。她只向小丫头做了个恐吓的手势,低声喝道:“不想死就老老实实躺在这里。” 见小丫头面露恐慌,忍冬不再理她,而是悄然敞开了柴门。七月半的夜晚阴气森森,连素日常见的月光也显得格外诡异。 想是前头那场法事已然做完,空气间满是香烛烧纸的气息,廊下的家丁果然已经不见。月光下的虬枝似崎岖的鬼木,又似是暗夜的幽魂,让忍冬心间一阵一阵的害怕,踏出柴房的脚几次又悄然缩回,终归舍不得这最后的机会。 在心底暗暗咒骂着陶灼华,忍冬此时想的全是怎么回到大裕告上一状,求得瑞安长公主伸出援手。她瞧无声息地溜了出来,惶惶地四处一顾,又将柴门轻轻掩上,不叫人发现端倪。 大户人家的院落格局大抵是前门、后门、腰门、角门,忍冬望着院子里熟悉的格局,到不觉得陌生。她暗自定了定神,沿着花墙溜出院去,又绕过一个跨院,渐渐接进了陶府的后门。 忍冬避在墙角边凝视细听,偌大的陶府里果然没有一丝动静,想是都晓得中元节该敬畏鬼神,没有一个人在宅子乱走。 心间暗叫着侥幸,忍冬推开虚掩的月亮门,一脚便跨了出去。只想着快些穿过这处后园,想法子翻出陶府的院墙。 风动簌簌,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忍冬抬头瞧去,却瞧着前头一株崎岖的柳树下,有一缕幽魂身着白衣,黑发覆面,手上还提着一只血红的灯笼,惨兮兮向自己飘来。 鬼魂口间发出嗬嗬的声响,裙裾无风自动,在血红灯笼的映衬之下竟然没有影子,活脱脱骇死人的模样。 疑心生暗鬼,忍冬只认做厉鬼索命,刹那间三魂七魄丢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零七章 红柑 月影下的魂魄无声逶迤,长长的白袖拖曳在地面,那点血红的灯笼便似是地狱的勾魂使者,无处不带着诡异。 忍冬惊慌失措,只觉得周身冰寒刺骨,连空气都凝滞得无法呼吸。 惶然间后退了两步,那鬼影却好似步步紧随,伴着夜风向她临近。只听得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了夜空,惊起人一地鸡皮疙瘩,忍冬整个人软软地委顿了下去,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不远处有灯光亮起,几个家仆手里掌着灯,扶着老管家往这边走来。那鬼魂也扔了手上的灯笼,将覆在前面的黑发往后头一笼,露出本来面目。不过是个清秀的丫鬟,被老管家安排在此处扮鬼索命。 几个人架起抖若筛糠的忍冬,瞧着这贱人脸上已然毫无血色,老管家鄙夷地呸了一声骂道:“就这么个胆子,还敢做背主的刁奴,绑起来扔回柴房里去。” 老管家打理内院多年,岂有不晓得七月半的禁忌?见忍冬循规蹈矩,早疑心她故意为之,只怕是忍冬借机生事,便对柴房留了心。 送饭的小丫头半日不出,守在廊下的家仆早报到老管家前头。 恶人便该由恶人来磨,老管家一不做不二休,使人扮了个月夜幽魂。忍冬若是敢拿着中元节做筏子逃出,他便拿着鬼魂索命,看谁的招式更硬。 姜还是老的辣,老管家一番布置,忍冬果然上当,吓得晕死过去。 重新投回柴房,被忍冬绑在地下的小丫头已然被人救起,正在淌眼抹泪。只怕走漏消息,老管家的计划初时连小丫头也瞒住,见她无端受累,便使人安抚了片刻,再赏了二两银子,命她回房去歇息。 只待第二日便寻了人牙子来发落忍冬,不承想忍冬也是有贼心无贼胆的小人。被那装鬼的丫鬟一下,竟然精神错乱,大半夜里醒来便开始哭泣尖叫,次日一早更是疯疯癫癫。 一时指着人便大叫瑞安长公主救命,一时又跪在旁人面前求陶灼华高抬贵手。一时破口大骂陶灼华手段龌龊,一时又埋怨瑞安派了她这个苦差,当真是颠三倒四,乱说一通。老管家听得头昏脑胀,便命人先将她堵住了嘴,再听候陶灼华的发落。 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落得如此下场,虽然太过悲凉,说到底却也是咎由自取。 待合子悄悄出宫,老管家便拉着她去看忍冬的模样,再请他将这一节禀报到陶灼华前头,到也省得送去勾栏的麻烦。 前世里忍冬欠下了茯苓一笔血债,又害得自己腹背受敌,今生陶灼华不觉得自己手辣。她给过忍冬机会,只怪忍冬不知悔改。 本想将她送回大裕向瑞安长公主示一示威,又觉得山水迢迢,陶灼华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只请老管家暂时将她拘在柴房。 长宁宫里灯火葳蕤,桦烛影微,德妃娘娘揽镜自顾,眼角眉梢流淌出来的璀璨皎皎若华,显得极是顺遂。 前时何子岑连着替仁寿皇帝办了几回差,都是滴水不漏。仁寿皇帝嘴上虽然不说,却能瞧得出心间的欢喜。帝王来了长宁宫几回,每次都是与德妃娘娘闲话家常,到似是寻常夫妻,让德妃娘娘备感荣宠。 想着早先时何平公公传了话来,仁寿皇帝晚间要来坐坐,她便重新理了妆,换了身仁寿皇帝喜欢的浅杏色金线牡丹宫衣,发上簪了枝仁寿皇帝所赐的垂丝流苏金凤钗,这才寻出了当年新制的大红柑,拿小火煨在茶炉上。 仁寿皇帝身着便装,踏着一地琼华如霜来到长宁宫,止了宫人的通传,缓步踱进了德妃娘娘的寝宫里头。 但见橘黄的宫灯映上金绿色的帷幔,上面投下德妃娘娘娴静的侧影。仁寿皇帝只觉得伊人那样娟秀美好,又带着别样朦胧的温馨,一时只觉得安心,便轻轻叩了叩殿内一根朱红的立柱,德妃娘娘这才温情无限地抬起头来,忙着过来接驾。 方才煮上的大红柑正是时候,艳若琥珀的茶汤醇厚浓香,带着丝丝橘皮入味的香气。德妃娘娘滤去残渣,这才兑了些菊花捧到仁寿皇帝面前,没有半分恃宠生娇的模样。 见仁寿皇帝眼望着在茶汤中起起伏伏的杭菊发楞,德妃娘娘宛然笑道:“陛下日理万机,更当爱惜一双慧眼。臣妾想着杭菊明日,特意自制了少许。” 茶气香馥,并未因那一点杭菊而逊色,反而带了丝清甜的口感,仁寿皇帝只抿了一口便赞了声好,拍着德妃娘娘的臂膊说道:“总是你更加有心,跟你在一起,朕才觉得有几分烟火气息。” 德妃娘娘脸上的笑意柔和又幸福,熟稔地持着六瓣莲纹的紫砂壶替仁寿皇帝续杯,难得旖旎地回道:“这难道不是臣妾的本份?” 仁寿皇帝被她脸上那抹烟霞所染,不觉露出丝温情的笑意。又见她发上所簪的金钗异常熟悉,认得是从前自己所赐,那丝温情便又多了一重。 轻挽着德妃娘娘的手往怀间一带,仁寿皇帝揽着她同往窗前走去。两人并肩立在花梨木透雕着凤仙花的窗牍前头,吹着渐渐清凉的夜风,不觉忆起了从前的模样,话里多了几番徜徉。 打从当日宣了清平候夫人入宫,姐妹两个一席长谈之后,德妃娘娘的心思又起了微妙的变化。晓得自己做不得何子岑婚事的主,德妃娘娘便想趁着今夜仁寿皇帝心情不错,要将话题往儿子身上引。 仁寿皇帝此时前来,其实也想着与德妃娘娘议一议儿子的婚事。皇子选妃,从来千挑万拣,更何况何子岑如今是他最为属意的太子人选,更是马虎不得。 两人心意相通,话题便渐渐聊到何子岑身上。仁寿皇帝提及何子岑已然满了十三,如今正该是选妃的年纪,问德妃娘娘心间可有上好的人选。 德妃娘娘请知自己做不得儿子婚事的主,陶灼华与叶蓁蓁两人的面庞不时在眼前交错闪现,只低头柔婉地说道:“臣妾久居深宫,思虑难免不周全。子岑的婚事还是要陛下替他做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零八章 狐疑 做母亲的虽不愿明说,对儿子满怀牵挂的心意却是拳拳。 仁寿皇帝嗅得德妃发间浅浅的木槿香气,不觉将下颔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柔声说道:“今夜只是咱们夫妻间闲谈,没有什么当说不当说。朕对子岑十分器重,他的终身大事自然要格外稳妥。” 德妃娘娘略略咬着下唇,唇角依旧含着抹恬柔的微笑,只低低说道:“军国大事什么的,臣妾半点不懂,只以一个做母亲的心去揣度,希望自己的儿子这一生都快乐如意。不止是子岑,还有子岱,臣妾一愿他们都成为国之栋梁、二愿他们一生福寿恒昌、三愿他们往后夫唱妇随因缘美满,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几句话说得极为动容,德妃娘娘眼中不觉噙了泪花,忙忙从袖间取出帕子拭目,略带惶恐地向仁寿皇帝说道:“臣妾御前失仪,当真罪该万死。” “说得什么话?”,仁寿皇帝依然揽着德妃娘娘的香肩,深情地对她说道:“朕往常听多了歌功颂德的套话,难得听到几句肺腑之言,你又何错之有?方才说的三愿,每一愿亦是朕之心愿,朕十分喜欢。” 德妃娘娘红着脸垂下头,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小儿女的姿态,却是令仁寿皇帝十分稀罕。谢贵妃那边上蹿下跳,由着兄长宣平候替她斡旋,一系列的小动作都没有躲过仁寿皇帝的火眼金睛。而反观德妃娘娘却处处以大局为重,不该多说的话绝不开口,更不让自己为难,两人相较孰高孰低立时清晰可见。 虽然与陶灼华见面的次数不多,却因着小丫头顶着张与先皇后神似的面庞,仁寿皇帝对她颇多关注,瞧着七夕夜里陶灼华对德妃娘娘十分维护,那爱憎分明的样子到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绝,更让仁寿皇帝对她刮目相看。 晓得陶灼华这一生都无法离开大阮,仁寿皇帝怜悯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动过几次要替陶灼华指婚的念头。一般的皇亲贵勋,人品难免碌碌,到委屈了这爱憎分明的小丫头。若说为何子岑指婚,仁寿皇帝的顾虑其实与德妃娘娘一样,都嫌陶灼华质子的身份有些碍眼。 如今虽说两国握手言和,其实双方心间都十分清楚,那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仁寿皇帝晓得瑞安不肯罢手,而如今的大阮也需要休养生息,便假装瞧不透对方的心意,只维持着面上的一衣带水。 听了德妃娘娘方才那几句话,情知她没有想要拿着何子岑的婚姻做为通往太子之路的跳板,仁寿皇帝十分欣慰,便轻拍着她的手道:“横竖不着急,自然要替子岑挑个好的,你自己的儿子,你也须替他留心。” 德妃娘娘应了声是,便服侍着仁寿皇帝躺下,自己却是睁着眼睛难以入睡,又不敢辗转发侧,耐着性子躺到了天明。 陶灼华如今拿着出宫的对牌,出入宫闱十分方便,只须向德妃娘娘备报一声。算着陶超然该有信来,便又去长宁宫向德妃娘娘求恳。 打从陶家人来此安家,德妃娘娘晓得陶灼华多了重倚靠。明知她出宫的次数不少,却不忍心制止亲人的团聚,便和颜悦色说道:“早去早归,如今立了秋,晚来风凉,用过午膳便往回走罢。” 陶灼华感激地应下,回来重新理了妆,便命和子备车,带着娟娘与茯苓出宫。 高嬷嬷久未接到忍冬的消息,又不敢向青莲宫来寻人,便有些沉不住气,连着几次远远在青莲宫外徘徊。如今瞧着陶灼华领了人出宫,自谓得了机会,竟然堂而皇之地前来叩门,想求见忍冬姑娘一面,寻几幅鞋面的样子。 陶灼华本是将忍冬被遣出宫的消息封锁得严严实实,除却德妃娘娘与她身边的二婢,便唯有青莲宫几个抵实的宫人晓得。 和子听了小明子的禀报,大刺刺迎了出来,向高嬷嬷敷衍地行了个礼,再淡淡说道:“嬷嬷不晓得青莲宫的规矩,因着郡主身份特殊,德妃娘娘特意交待了,不许旁人私下里见她身边服侍的人,只恐走漏了什么消息。咱们也是听命办事,如今主子不在家更不敢乱了规矩,请嬷嬷体谅一些。” 高嬷嬷无计可施,又不肯露了马脚,只得堆着笑对小明子说道:“你多虑了,嬷嬷我来寻忍冬姑娘,只为求几幅鞋面的样子。她若是不方便,便请你给我往里头递个话,看是否方便?” 和子便笑嘻嘻地应道:“如此,嬷嬷稍待,容奴才往里头传信。” 给小明子施个眼色,小明子也是机灵人,立时便行个礼告退,将前头这一幕禀到了菖蒲跟前。菖蒲便开了忍冬从前的匣子,从她素日剪下的鞋样子里头捡了两幅,嘱咐了小明子几句,再交给他传出。 小明子拿了东西出来奉与高嬷嬷,一本正经说道:“忍冬与菖蒲两位姐姐正在为郡主收拾衣裳,不得空来见嬷嬷。这是忍冬姐姐亲手拿给奴才的鞋样子,请嬷嬷您好生收着。” 高嬷嬷自以为得计,捧着鞋样子离了青莲宫,一阵风似的赶往御花园那处百日红花圃间的陋房,将鞋面子翻来覆去仔细验看,却始终未发现忍冬留给她的蛛丝马迹,心里不觉充满了狐疑。 再说陶灼华乘了一辆黑漆平顶的马车,由西华门悄悄出宫,正与何子岑的马车交错而过。何子岑瞧着那马车不似是宫中妃嫔乘坐,心间微微一动,疑心是陶灼华出宫,便命内侍上去问讯宫门口当值的侍卫。 听说正是灼华郡主持着德妃娘娘相赐的令牌出宫,何子岑眉头便是一皱。他命赵五儿拨转马头,在后头悄悄跟了上去。 陶灼华与德妃娘娘交好,何子岑并不十分反对,毕竟前世里这对婆媳关系一直不错。只是今生的轨迹与前世有些不同,陶灼华的行事跟从前大相径庭。何子岑晓得她频频出宫,便怕她拿德妃娘娘做挡箭牌,私底下却与瑞安有着联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零九章 防备 昔年的旧事无端在何子岑心间萦绕,有着甜蜜亦有着苦涩。 当年何子岑继承了皇位之后大行封赏,却碍着陶灼华的质子身份,难以许她高位。还是贵为太后的德妃娘娘立排众议,支持何子岑册封她为宸妃,入主青莲宫。此后两人伉俪情深,在白鹭洲畔有过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直至当年的平静被大裕的铁骑踏破。 何子岑扪心自问,当年的确曾经因着与陶灼华的花前月下而疏忽了朝政,才让瑞安有机可乘。只是,若因此便指陶灼华是红颜祸水,便未免有失偏跛。 古往今来,祸乱朝政的根本不是魅惑众生的妲己、亦或烽火戏诸侯的褒姒,更不是什么沉鱼落雁的西子与沉香亭畔的杨贵妃。 美人无端背负骂名,始作俑者却是一颗君心在其位不谋其政,拱手将江山让人。史官们信口雌黄,替那些千古帝王粉饰着太平,却又将过错无端推往一个女子身上,让她们承受着不该承受的罪过。 何子岑记得陶灼华入主青莲宫后,对德妃娘娘投桃报李,一直十分孝顺,简直看做生母亲一般,后宫里地位最尊荣的两代人之间没有一点芥蒂。 德妃娘娘弥留之迹,亦是陶灼华衣不解带侍奉在前,没有半句怨言。 何子岑对陶灼华的人品与性情十分信得过,偏是碍着她前世里与瑞安断不了的瓜葛,对她如今频频出宫有些担心。一想到陶灼华屡屡拿着德妃娘娘所赐的令牌出去,只怕她与宫外的乱人有些联系,何子岑便怕她替德妃娘娘惹祸上身。 微微闭上眼睛,前世的梦魇依然挥之不去,何子岑眼前又是那片焚烧一切的烈火。他仿佛看到大裕的军队突破大阮层层防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自己面前,一颗心又是摇摆不定。 不晓得是该相信陶灼华对自己的深情,还是该相信不争的事实。还有那支射向自己胸口的羽箭,又不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敌人究竟是蛰伏在自己身边,还是安静地在远处冲自己观望,何子岑心间依旧没有头绪。 心间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何子岑习惯性地捂住了胸口,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一时说不清是为了还陶灼华一个清白,还是想抓住她的什么过错,何子岑只是目光深邃地锁定了前头的马车,想要探一探陶灼华出宫的踪迹。 陶灼华心情不错,浑然不觉有人在后头跟踪。她今次出宫并未前往陶宅,而是先命马车在善水居前头停下,径直来寻云掌柜说话。 善水居前头依然是整洁的青石板铺地,因着还未到午膳时分,门前人影寂寂。茯苓先挑起车帘,绣着银线的蜜和色裙摆一闪,便轻灵地跳下车来。她又快手快脚摆下脚踏,这才搀着陶灼华与娟娘下车。 青衣白裙的身影格外窈窕,身形又是那般熟悉。纵然有幕篱遮掩,陶灼华一双明眸间灿若秋水,在何子岑心间荡起一波一波的涟漪。 瞧着主仆三人一前一后进了大门,何子岑瞅着善水居那黑底墨绿的篆书大字微微沉思。前世的画面如此清晰,陶灼华曾不止一次与他提起,家乡有座善水居,全是布施之意,对一位云姓的掌柜极为推崇。 瞧着门面分明是家新店,善水居开进大阮不会是个巧合,单看陶灼华熟稔的样子便晓得她不是第一次来,何子岑心间的不安与好奇再次被深深挑起。 “十载夫妻,你终归故土难离”,何子岑似是听到大阮城破的那一日,自己这样苦涩地对陶灼华说过,而陶灼华拼命摇头,不肯承认自己的背叛。 孰是孰非,总要寻个追根究底。何子岑眸间暗影沉沉,吩咐赵五儿回去便给清风与明月传讯,好生查一查这家善水居的底细。 陶家在大阮安家落户、陶超然一家早早出海脱离了瑞安的桎梏、连同伴随着陶灼华来到大阮的那些车载车拉的行李,还有熬过了上一个冬季,依然忠心地陪伴在陶灼华身畔的娟娘。面对与前世迥然不同的情形,何子岑心间再次疑窦丛生,越来越觉得陶灼华也是重生之人。 生怕被陶灼华主仆三个发现,何子岑没有随着她入内,而是悄然等在了自己的马车上,打量着偶尔进出善水居的善男信女们。 陶灼华带着娟娘和茯苓直接上了二楼,步入一间干净的雅室,早有人奉上香茗,道是云掌柜正在佛堂礼佛,不多时便来拜会。 曾入佛门,如今又再还俗,云掌柜心如菩提,依然保留了昔年的旧习。早午晚各要在佛前上几柱香,还时常抄录经书送人。 房门再度打开时,便是身上还有些香火气息的云掌柜飘然而入。 她身上着了件雪青色的布衣,衣襟上以黑色滚珠线绣着几枝洋洋洒洒的墨兰,穿戴虽然简朴却异常典雅。 云掌柜向陶灼华欠身示意,便笑着地递上一封陶超然的来信:“陶小姐来得真巧,陶翁的家书是前日晚间才到,我正想着寻什么法子给您往宫里传信。” 陶灼华晓得云掌柜手里必定有些本钱,不然不会做为阿里木放在大阮的暗线。再说阿里木经营多年,虽然人在海上,依然有法子靠着飞鸽传书,是以陶超然的书信才来得尤其及时。 她向云掌柜微微一福,接了对方递来的书信,一张皎洁清韵的脸上带了些欢喜的微笑:“灼华正是掐算着时间,舅舅的家书这几日便该到了大阮,因此今日迫不及待地上门,到让云掌柜见笑。” 楼下院子里的石磨辘辘辗动着不知经年,颇有些流水杳然的味道。伴随着梵音佛乐一同映入窗棂的,还有新鲜的豆浆微微馥郁的气息和佛前的几许香灰。 陶灼华没有立时将信收起,而是先请云掌柜预备纸笔,准备立时便给陶超然写封回信。她就着斜筛的秋阳坐在窗前,安静地刨开信上封的严严实实的火漆,将那厚厚一沓子信笺默默展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一十章 善水 青鸟殷勤,即便与陶家人远隔了天涯,陶灼华心间却再无前世的戚戚。 她坐在善水居二楼雅间的窗前静静读着陶超然的信,月华皎洁的脸上始终带了丝潋滟清绝的笑意,显得极为专注。 云掌柜不便打扰,命人请了娟娘与茯苓隔壁房间里奉茶,自己便倚在桌子旁边磨墨,预备着陶灼华立时给陶超然写回信。 陶超然果然对前次陶灼华提及胡里亥的名字十分震惊,然而有了头一次依着航海图发现无人荒岛的前车之辙,他便对陶灼华这种先知先觉的异常毫不怀疑。 直接将信转给了阿里木,陶超然也阐明了自己的观点,怀疑当年阿里木被夺嫡的事件里少不了瑞安的手脚。阿里木早便疑心胡里亥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赶自己逃逸,背后一定还藏着援手,此次真是豁然开朗。 阿里木立时便飞鸽传书,密令依旧藏在波斯的旧部开始行动,一则搜寻胡里亥与瑞安勾结的证据,再则拔除瑞安在波斯的眼线,为自己日后杀回故国寻求更有利的保障。 前次的信里,陶灼华曾经坦陈了自己在大裕与景泰帝成为联盟,得对方赐下灼华芳名,终于彻底摒弃苏姓的经过。 陶超然满怀深情写道:“从前唤你做夕颜,总怕你如同一朵朝开夕逝的鲜花,虽然美丽却太过柔弱。如今舅父瞧着你自保有余,尚能运筹帷幄,当真十分欣慰。灼华这个名字应该更衬你,大好的青春韶华,必当灼灼璀璨。所有的平安与幸福,只愿你们下一代再不辜负。” 最初的、最艰难的日子已然过去,无论是陶家人还是陶灼华,都从瑞安前次掀起的漩涡中脱出,渐渐站稳了脚跟。 读着舅父包含深情的书信,陶灼华险些热泪涔涔。晶莹的泪滴挂上她的睫毛,透明若蝴蝶的羽翼,她小心翼翼地将书信折起,冲着云掌柜行了一礼:“如今可以互通音讯,灼华时刻能晓得舅父一家的消息,全拜云掌柜所赐,灼华当真十分感谢。” 云掌柜侧身避让,并不受她的礼,而是悠然笑道:“陶小姐客气了,陶公是彼主面前得意之人,日后还要共担复国的大业,我身为彼主属下,理当效命。” 老管家虽然忠心,却碍着身边只是些家仆,少了江湖中人。如今得了云掌柜这一支助力,陶灼华顿觉如虎添翼。她将宫内高嬷嬷的异动说与云掌柜,连同老管家查到的严五的豆腐坊和京郊的墓地,请她找人查一查高嬷嬷、严五诸人与瑞安的联系,还有那块墓地里究竟里藏着什么玄机。 粗略一看,瑞安的爪牙已然渗入到大阮与波斯各地,这蛇蝎心肠的女子根本不会因为已然掌控了大裕的皇权,而停下自己那私欲膨胀的脚步,她的目标该是问鼎整个中原大阱,甚至波及到周边的小国。 云掌柜听着陶灼华的分析,不觉连连点头,想要立时便将这层消息报到阿里木手上。再听着关于严五那一节,云掌柜更是眸间一亮,轻轻向陶灼华一挑大拇指道:“陶小姐当真聪慧,竟能抽丝剥茧,寻到他们这样一处隐秘的地方。您叫老管家罢手,这事交由我去处理。” 两人议定了正事,陶灼华这才带着娟娘与茯苓去陶宅用了午膳,隔着柴房的门扉瞧了瞧一脸痴呆的忍冬。提及老管家当日的恶作剧,陶灼华也唯有摇头而笑。 日近午时,善水居的门前却是渐渐人烟帛盛。 店门敞开着,一侧摆出两张漆黑油亮的长案子,上头备着干净的碗碟与长筷。案子底下是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白米粥,上头是一个大大的竹匾,里头满盛着新鲜出炉的素焰包子。 大阮市井繁华,显少有乞丐叫花路过。这布施的午膳摆出,偶有行人随意取用,地下盛钱的簸箩里却不多时便积了厚厚一层钢板。 从前陶灼华描述的情景在眼前再现,何子岑一时觉得稀罕。他耐着性子等陶灼华的马车离去,吩咐赵五儿带着人立时跟上,自己却佯装对善水居极有兴趣,在门前略微观察了一番,便慢慢踱了进去。 院落里头的布置与店面陈设也几乎与陶灼华当日所述一模一样,外头花架子底下散乱放着些自取的经书,在柜台前头设着无人看守的功德箱。 唯一不同的是二楼设着佛堂,来用膳的客人可以进去参拜,还有几间雅座可吃素斋,半两银子一位,到无须自己点菜。 何子岑极有兴致地绕了善水居转了一圈,喝了碗自磨的豆浆,就着自酿的小菜吃了碗罗汉面,再在佛堂拜了一拜,又在功德箱放下些碎银子。临行时不忘去院中取了本《地藏经》,没瞧出这家店铺有什么不同,只得先行离去。 云掌柜不认得何子岑,一双慧眼却识人颇明,晓得此人非富即贵,大约有些来头。因是与陶灼华前脚后脚,她只怕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暗自留了心。 各自心存忌惮,也是各自十分用心,云掌柜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严五与他的两处产业上头。何子岑那边却是清风、明月两人联手,极为容易便探得这家善云居的老板便是从大裕青州府内迁来。 如今两国交好,到时常鼓励通商,明面上自然从云老板身上查不出踪迹。 何子岑却听得精神一振,虽说无巧不成书,天下间却不会有接二连三的巧事。前世的陶灼华来到大阮时懵懂无知,处处受人限制,如今她学会一点一滴替自己经营,到愈发证明何子岑关于她亦是重生归来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 清风、明月的能力十分卓绝,不出几日便查探得有异域人乔装出入过云掌柜的善水居。只因对方也是武功高强之人,清风与明月不敢打草惊蛇,不能离得太近,便没有听清几人在内室的窃窃私语,只晓得他们所说的并不是中原语言。 可以笃定的是,善水居绝不单单是表面上的一家食肆,很有可能是哪股势力在大阮安插的眼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一十一章 敷衍 清风与明月夜探了善水居几次,越发笃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误。 只因对方这边不乏武功卓绝之人,两人只怕被发现了行踪,只敢离得远远,一时摸不出对方的来头。 清风向何子岑抱拳拱手,请他再给出更多的时间,他与明月好生探一探善水居的根基,查一查那些异域人都是什么身份,究竟为何来到大阮。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与何子岑的猜测有些重合,他却不晓得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 前世的陶超然身后连着阿里木,如今这乍然出现的陶宅与善水居后头,都与陶灼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不晓得里头有没有阿里木的手笔。 既然不是中原言语,便极有可能是阿里木家乡的波斯语。这些人千里迢迢来到此处,更不晓得是何居心。何子岑在心间盘算着,却没有回想起前世与这些人结怨,竟隐隐有了丝期待,兴许对方是友非敌。 洞窥先机便是有这种好处,何子岑几番思索,很快便圈定了大体方向,将重新部署的任务传递给了清风与明月二人,要他们悄然走一趟波斯。 日近仲秋,阖宫里的丹桂开始飘香。连着收了瑞安长公主几封转自鸿胪寺馆的来信,陶灼华晓得这毒妇有些急躁,终于提起笔墨给她回音。 瑞安长公主关心的话语她一句不提,只写些风花雪月不着边际的东西。每次宫中的宴饮、谢贵妃收了义子、七夕节上的夺魁之类,到描述得极为详尽。 信的末尾,陶灼华又忍不住提了一提,道是忍冬大约水土不服,自到大阮之后时常染病,如今连精神都有些恍惚,到成了自己在大阮的累赘。 这样一封信极尽风花雪月,又暗含讥诮讽刺,半点不提陶家人的安危,到似是将他们全都抛在脑后,更显得有恃无恐。 费嬷嬷因是多时没得着孙女的音讯,与瑞安长公主一样对大阮来信望眼欲穿。临近傍晚时,鸿胪寺馆的官员亲自上门送信,费嬷嬷如获至宝,不顾半夏的阻拦,立时便将信捧到了瑞安长公主面前。 彼时瑞安衣衫半掩半露,正卧在芙蓉洲自己的寝殿里听着新得的伶人唱曲儿,身边还有两个少年郎侍候。一人拿银签子将剥去皮的玫瑰香喂进她的檀口,另一人则小心翼翼地替她捶打着香肩。 瑞安脸上挂着抹慵懒的笑意,闲闲挑起身畔美少年身上单薄如雪的纱衫,再将他腰畔松松系着的靛蓝色汗巾一扯,涂着朱红蔻丹的纤手便顺着他的胸膛滑了下去。少年身子一颤,却又不敢躲避,额头上渐渐渗出几滴晶亮的汗珠。 饶是费嬷嬷一把年纪,一步踏进宫来,瞧得红木蕃枝莲软榻上这幅光景儿,也羞得面红耳赤,不由轻轻咳了一声,这才低着头唤了声长公主殿下。 瑞安浑不在意,命人拿兑了茉莉花香露的水净过手,挥退了身边如释重负的少年,这才将架子上飞银覆彩的明黄色寝衣往肩上一披,有些不虞地斥道:“冒冒失失的,莫不是那小丫头的信到了?” 费嬷嬷情知打断了瑞安长公主的好事,一味地陪着小心道:“殿下果然料事如神,若不是晓得殿下心急,老奴断然不敢在这个时候闯殿下的寝宫。” “究竟是本宫心急,还是你担心你的孙女儿,越发不懂得规矩?”瑞安鼻间轻轻一哼,费嬷嬷霎时间便觉得寒意袭人,忙不迭地跪了下去,重重磕头道:“殿下,老奴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 瑞安不再理她,只一把抓起那个月白铜板纸的信封,几下便撕了开来。将里头薄薄的信笺一抖,见篇幅如此短暂,显得极为不喜。 及至读完信上的内容,直气得瑞安一楞一楞,到有些想打人的冲动。 至于忍冬如今的状况,瑞安到不放在心上,只不过惋惜断了根牵着陶灼华的丝线。眼见陶灼华并不因着自己杜撰的陶家人在自己手上而有所收敛,反而有恃无恐,瑞安便觉得事有蹊跷,怀疑哪里走漏了风声。 瞧着费嬷嬷一脸殷切,瑞安不愿节外生枝,便拖长了声音道:“放心,你的宝贝孙女儿一切都好,且把心放回肚子里。” 费嬷嬷牵肠挂肚,偏是瞧着瑞安心绪不宁,不敢再随意问询,只得磕了头出来,眼望着大阮的方向无限牵挂。她尚未离去,却又见半夏匆匆从寝殿里头出来,命人往正房请苏世贤进芙蓉洲议事。 疑心是大阮的事情并不如瑞安从前设想的那般顺利,费嬷嬷想要从半夏口中问出一星半点儿,却又晓得这妮子口风甚紧,只得咬咬牙悄然折回了身,一扭头躲进一旁的暗室,想试试能不能听见点儿风吹草动。 苏世贤是在正院里独自用的晚膳,此刻一个人闷闷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发呆,心里将瑞安长公主念叨了千遍万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段铺下身子彻查,谎言便会一个接着一个撕开缺口。 打从送了陶灼华去大阮归来,苏世贤便开始着手追查苏梓琴的身世,那个一口一声爹爹唤着他、被他捧在手掌心里长大的宝贝女儿竟然真得跟他没有半分血缘关系,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孽种。 苏世贤初时以为苏梓琴会是瑞安与芙蓉洲里哪个面首春风一度的产物,已然满是龌龊,再往深里去究,才发觉她不过是瑞安从育婴堂里抱出来的孩子。 本以为从瑞安身上得不到的亲情温暖,可以从苏梓琴身上弥补,岂料想养了十年的宝贝女儿,却不晓得是哪户人家的弃婴,苏世贤连想死的心都有。 从前瞧不透的事情在这一刻醍醐灌顶,苏世贤至此才知晓为何瑞安从不为着苏梓琴名声着想,由着她与李隆寿私相授受。原来苏梓琴只是瑞安牵制李隆寿的工具,她与她没有半分亲情,又怎会心生怜悯? 苏世贤懊恼地想要伸手扇自己的耳光,他狠狠拖拽着自己的头发,口中有抹苦涩的腥咸,对瑞安长公主的恨意再滋生一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一十二章 暗夜 夜风泠然,一叶扁舟悄然划出芙蓉洲,在柳枝扶疏的码头边靠了岸。半夏一手轻提着裙裾从舟上走下,匆匆忙忙往苏世贤所居的正房走去。 正房里只点着几盏素灯,越过那架芙蓉花开的大插屏,便是一地积水空明的月光。半夏穿过抄手游廊,遥遥便瞧见苏世贤对影望月、有些萧瑟的身影。 青衣绾巾,皂靴雪袜,昔年温润如玉的探花郎纵然不复年轻,却因着添了些岁月的积淀而愈发儒雅,便如一壶好酒,历经秋收冬藏,越发历久弥香。 芳心微微一动,半夏也说不清是为着什么,竟隐约有些为眼前人嗟伤。也瞧不透为何长公主放着这么好的男儿不爱,却偏偏要与些戏子伶人纠缠不清。 眼瞅着苏世贤的小厮上前通禀,她便立在花墙旁瞧着廊下的鹦哥梳理着羽毛,心中盘算着要不要给苏世贤略略来些提点。 对于瑞安深夜传召,苏世贤早失了从前的雀跃。他胡乱将藤桌上的凉茶饮尽,暂时将心底关于苏梓琴身世带来的惊涛骇浪压下,便有些暗哑地唤了一声半夏,依旧彬彬有礼地问道:“不晓得殿下有什么事?” 若放在从前,半夏兴许不会多说。此时瞧着苏世贤青衣瑟瑟,竟有些遗世的独立,心底那点怜惜便更加浓郁,与方才在长公主寝殿间瞧到的靡靡之色对比,心间的撞击格外强烈。 她沉吟了片刻,方才将声音压得极低,悄然说道:“只为今日灼华郡主写了家书归来,长公主对上头的内容大不满意。方才逐了费嬷嬷出去,如今便要奴婢来请大人您过去,大约是要问讯些事情。” 从前只望着靠瑞安平步青云,苏世贤也曾深情缱绻。后头连番被那些个美少年打脸,如今连爱若至宝的女儿都成了泡沫,他心间的顾忌反而少了许多。 听得瑞安被陶灼华的家书所扰,他反而隐隐升起一丝窃喜,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再淡然问道:“莫非是灼华忤逆了长公主,叫她心里不大痛快?” 半夏拿贝齿轻轻咬着朱唇,再悄声说道:“这灼华郡主若不是一派少不知事,便是存心与长公主过不去。这些时日统共写了一封信来,里头却满满无用的东西,长公主关心的事情浑然不提。您此去也小心着些,只怕殿下会有所迁怒。” 苏世贤只是随口一问,原不指望长公主身边的人能开了尊口,听半夏竟然说了这么多,到有些出乎意料。 青绸莲纹的素灯映着皎洁的月光,竟也衬得本来样貌普通的半夏多了些瑰艳。眼见她目含隐虑,到有几分关切地望住自己,苏世贤心间一动,猜不透这丫头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却也承她这难得的一份情,便微笑着颔首示意:“多谢你的提点,我必定记在心里,咱们这便去吧。” 那一缕温润的笑意比天上的琼华更亮,倏忽迷乱了半夏的眼睛。听闻苏世贤这便要动身,她到有些迟疑地立在原地,轻轻问道:“苏大人,您便不换身衣裳?” 苏世贤略略低头,掸掸身上蜀丝的淡青暗纹直裰,颇不在意地笑道:“不过是在府中,这身家常衣裳并不失仪。半夏,你带路吧”。 说不清是嫉是妒,亦或伴着深深的失落,半夏眼瞅着清风吹动苏世贤衣袍的下摆,感觉那青色的萧瑟浓浓印在自己心上,一时觉得无比酸涩。 她迟疑着伸手拉住了苏世贤的衣袖,低低说道:“夜来风凉,芙蓉洲那一片临着秋水尤其清冷,苏大人还是披件斗篷吧。” 苏世贤觉得今夜的半夏奇奇怪怪,只为能探听到几句长公主的动静,也不去费心琢磨。见她一片芳心为着自己,到也不愿苛责她一时的失态,便借着整理发上的绾巾拂开她的手,再命小厮捧来了披风,便率先迈开了步子。 罅隙已然滋生,那裂痕愈来愈大。从前的苏世贤夜临芙蓉洲,哪次不是沐浴更衣,眉间如沐春风?如今却只余了满满的应付。 半夏隐约瞧出了些端倪,心上带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随手执起搁在廊下的灯笼,只默不作声地随在了后头。 夜晚的芙蓉洲里难得没笙歌弦舞,那一派宁静到让苏世贤有些不大适应。就着半夏挑起的珠帘进了内殿,他向瑞安行了一礼,便含着温煦的笑意问道:“殿下,这么晚寻世贤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方才被费嬷嬷打断好事,瑞安心间不大痛快。她已然重新换过衣裳,着了身凤穿牡丹的真紫色云锦宫衣,鬓发上的赤金九股凤钗咄咄逼人。此刻铁青着一张脸坐在方才的软榻上,将陶灼华的来信随手递给苏世贤,冷眼瞧着他有什么反应。 苏世贤匆匆读完了,不觉暗嗟陶灼华年轻沉不住气,竟然在此时便与瑞安长公主叫板,却不得不替她收拾烂摊子。 他眼珠转了几转,却是给了瑞安一个同样疑惑的眼神:“这封信是真是假?我怎么瞧着不像是灼华的性子。她身受陶家大恩,该当十分在意陶家人的安危才对,难不成是忍冬那里出了问题?” 想着陶灼华信间提到的忍冬抱恙,瑞安长公主深切怀疑是陶灼华做了手脚,方才守着费嬷嬷不曾说,如今听着苏世贤的分析到不无道理。 她摆弄着炕桌上的羊脂玉如意,板着一张脸说道:“小妮子口口声声说什么忍冬水土不服,又说她如今精神恍惚,只怕是想对忍冬下手,到故意在这里找什么借口。想当初为了哄她,将那俩丫头的卖身契赏给她委实不大应该。” 费嬷嬷人在暗室,耳朵却竖得老长,清清楚楚听见了忍冬的名字,又听得长公主说什么精神恍惚,一颗心不由吊吊起来。只怕自己弄出动静,便将帕子紧紧咬在口中,又往前走了两步,想要听得更加明白。 苏世贤说了些什么,因是声音极低为极缓,费嬷嬷未曾听清,却又听见瑞安长公主将茶碗重重一顿,愠声骂人的动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一十三章 壁脚 华丽丽的朱红色宫灯映上瑞安一张重新晕了胭脂妆的面庞,方才一番情动,灯下的她比平日添了些娇颜酡粉。 若换在平时,这般娇艳绮丽的玉颜早令苏世贤动心,此刻一想到这个女人根本不曾替自己生育,而是从育婴堂捡了个弃婴回来搪塞,心里唯有满满的厌恶。 瑞安尤不自知,依旧张着嘴喋喋不休道:“陶灼华如此肆无忌惮,若不是根本没将陶家人的安危放在眼里,便是早便得知陶家人并不在本宫手里,这才嚣张得过了头。敢同本宫当面叫板,也是活得不耐烦了。” 苏世贤听得她颇有些气急败坏,只习惯性地弯弯身子,顺着瑞安说道:“公主分析得极是,世贤也这么认为。” 当啷一声,却是瑞安极不耐烦,将手间的羊脂玉如意直接摔在地上,所幸地上铺得都是寸许长的花开富贵紫红色羊毛毡毯,那玉如意只是打了个滚,却并没有破碎。 瑞安伸出一根青葱玉指,虚点着苏世贤的额头喝道:“苏大人、苏世贤,我寻你来是想听听你的主意,不是由着你敷衍了事。” 苏世贤缓缓走了两步,将玉如意捡起,依旧搁回到炕桌这上,并不因瑞安的轻贱而变了脸色,而是如常地温言劝道:“世贤岂敢?我只是想着小妮子不知好歹,说话不晓得天高地厚,长公主又何须跟她生气。为今之计,继续搜罗陶家人的下落,将他们握在手上才是正经。” “陶家人、陶家人,谁晓得陶家人是逃去了西洋,还是死在了海上?”一想到连同整个陶家都被搬空,瑞安便有些恼羞成怒,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她指着苏世贤道:“不是你去一趟青州府走漏了消息,那陶家人也不会销声匿迹。现如今陶府的旧人到在大阮置起产业,你可曾查清楚他们究竟是侵吞了陶家的产业,还是根本便是那陶超然的授意?” 陶家人在大裕堂而皇之地玩了一把金蝉脱壳,苏世贤早已瞧得明白,背后少不了陶灼华的手笔。如今见瑞安深陷局中尚不自知,他只无奈低头道:“我已派人去查,却没有半分踪迹,如今想要水落石出,还须在陶家人身上下手。” 瑞安深恨自己手眼通天,却不敢明目张胆伸到大阮,若不然早便派暗卫去大阮皇城抓人。如今两国明面上交好,暗地里依旧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实在有些分身乏术。更何况大裕皇朝尚有人对她把持朝政心生不满,先帝驾崩时握在他手上的兵符又销声匿迹,瑞安只怕是早便悄悄落在李隆寿手里,也曾敕令苏梓琴早晚暗寻,却依旧无有下文。 攘外必先安内,瑞安虽对大阮志在必得,却也晓得如今该将主要精力放在大裕。她收敛了心中的戾气,换了幅稍稍和气的面孔,对苏世贤说道:“你再使人去查,看看小妮子是否暗中跟陶家人有了联系,这才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苏世贤心间咯噔一下,隐约觉得长公主说的有几分道理,再想想自己那封拿着陶家人邀功的信件,到觉得有些弄巧成拙,只点头应道:“我晓得了,明日一早便派人再赴大阮,务必要将整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瑞安点点头,眸间依旧有些阴晴不定,只沉沉说道:“小妮子到是觉得天高皇帝远,想要飞得更高。岂不晓得她便该是本宫手上的风筝,本宫这里牵一牵,她才该动一动。如今忍冬是指望不上,该怎么着给她上上紧箍咒?” 瞧惯了瑞安时阴时晴的面孔,苏世贤对她神情的一时三变早便安之若素。只是听得她又提及忍冬,却是触动了与费嬷嬷交手的一番前情,故做平静地说道:“是真是假,只凭着灼华一封信不说明问题,忍冬去时便不情愿,谁晓得她打什么主意,背后有没有高人指点。” 瑞安听得他话里有话,眼前闪过费嬷嬷方才一张急切却又故做平静的脸,本是低垂的眼脸便斜斜上挑,露出抹肃杀的神情:“你是在说费嬷嬷的坏话?” “岂敢,公主身边的人世贤一个也不个非议,不过就事论事”,苏世贤暗自咒骂着那凶神恶煞般将自己挡在芙蓉洲外的老太婆,却依旧认真说道。 瑞安生性多疑,偏是这么含含糊糊,便偏能挑起她的戒心。 苏世贤眼见自己一把火烧完,便转身潇洒离去,瑞安揪着身后几根水晶穿成的珠帘,想着今夜的费嬷嬷竟敢为了个忍冬夜闯自己的寝宫,坏了自己的好事,那脸色却是越来越沉郁。 放心不下孙女儿一个人在大阮孤苦,为她出主意装病,这也像是费嬷嬷这般老奸巨猾的人能想出的主意。这也能说通为何忍冬长时间无有消息,陶灼华又写了这么一封信来,摆明了对忍冬极为不喜。 瑞安端着能拧出水来的一张脸,将所有能发生的状况都想了一时三遍,依旧还原不了事实真相。她默默沉思了许久,又写了两封信安排一秋送出,这才吩咐半夏重新将先时的少年郎召回,再在偏殿里奏起笙歌。 两个人后头的对话声音不算小,字字句句都传入躲在暗室的费嬷嬷耳中。她一颗心分做几瓣,又气又急又是挂心,死死咬住帕子,将苏世贤暗骂个咬牙切齿。 情知是苏世贤因着当日的罅隙对自己心生嫉恨,此刻借着瑞安芳心大乱,故意来上眼药。偏是瑞安疑神疑鬼,莫须有的罪名只怕早安在自己身上。 费嬷嬷挂念着忍冬的安危,不晓得陶灼华信上所指的精神恍惚究竟是什么症候,只想要赶紧回家里,寻着儿子儿媳一起想个法子。 偏是暗室里连着偏殿的门不晓得被谁锁住,费嬷嬷推了推纹丝不动,她想要出去便只能转长公主寝殿的后门。 如今长公主并未安歇,调笑与放浪的声音不绝,她不敢随随便便弄出动静,只得忍着满腹焦躁立在暗室间,听得前头一片颠鸾倒凤的动静直闹到了三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一十四章 相依 费嬷嬷倚着柱子坐在暗室里,听得三更天的梆子渐渐敲起,丝竹之声遥遥散去,外头再无动静,这才敢从暗室里悄悄溜出。 她仗着对地形熟,七拐八绕之间出了长公主的寝殿,径直来到了芙蓉洲畔,悄然解开荷花掩映着的一艘小船,便使力往对岸划去。 十指连心,咬咬哪个都疼。忍冬的父亲费五被费嬷嬷从榻上揪起来,一听宝贝闺女如今是这个惨状,便再也坐不住。一旁的媳妇儿早已淌眼抹泪,跪下来拽着费嬷嬷的衣襟道:“您老人家赶紧想个法子,咱们把姑娘接回家来,不管有什么病,出钱给她医治便是。若是您老人家不管,姑娘这条命大约就丢在了大阮。” 费嬷嬷闭着眼睛想了片刻,方才对费五说到:“这个事儿咱们只能装着不知道,不能在主子面前问东问西,对忍冬没有一丝儿好处。你去寻忍冬她舅舅,包上二十两银子,叫他悄悄去大阮,看能不能与菖蒲说上话,打听些确切的消息。若能见着咱们姑娘一面,那自然是最好。” 费五连连点头,媳妇儿已然从后头捧出银子,又换了身衣裳道:“我与你同去,也好生嘱咐我兄弟几句,叫他务必上心。” 费嬷嬷眼瞅着儿子与媳妇儿星夜出门,一颗心依旧是牵肠挂肚,又趁着黑摸回芙蓉洲里,第二日装做无事人一般,依旧侍候在瑞安前头。 八月节过后,不久便是何子岚姐弟的生辰。 宫里头照旧对这对姐弟漠视,尚宫局那边毫无动静,唯有德妃娘娘私下里送了她们姐弟一桌席面,另赏了何子岚几件首饰,赏了何子岕一方端墨。 长安宫的桂花树下,小环快手快脚摆好了席面,何子岚特意捧出自己春天里自酿的杏酒,替何子岕斟了一大杯。姐弟二人相对而坐,先将一盏清水洒在阶前,算是敬了她们的母亲。 何子岚再夹了块丝滑的牛柳搁到何子岕面前的骨碟里,唇角含了丝疼惜的笑容:“七弟多吃一些,今日是我们两个的生辰,母亲在天之灵瞧着咱们成人,还不晓得有多开心。” 何子岕吃菜不多,却又请小环将自己面前的杯盏添满,冲何子岚粲然笑道:“姐姐说得很对,这样的好日子,咱们也该开开心心。我借花献佛,敬姐姐一杯。” 琥珀色的杏酒盛在高颈玻璃瓶中,匀净的颜色澄澈而透明,口感又是酸甜入味,何子岕连饮几杯,由红似白的面庞上竟添了丝春色,冲何子岚笑道:“本以为只是果酒,姐姐这佳酿却有些后劲,如今身上到酸酸的。” 何子岚素日只是浅酌低尝,并不晓得杏酒醉人,见何子岕脸上有了红晕,忙命人去熬浓浓的醒酒汤给他喝。只怕他回去身上不舒坦,又推着他道:“我这长安宫里也没有外人,你去睡个午觉,等我亲手擀面给你吃,可好?” 瞧着姐姐一脸关切,何子岕亦是为这难得的亲情所染,当下微笑着点头,果然随着小环进去眯了一眯,醒来便闻到外面一股葱油素面的香气扑鼻。 何子岚手上托着着乌木托盘,里头盛着两大碗金黄的鸡蛋面,每碗面上头都卧着一个白白胖胖的荷包蛋,笑嘻嘻捧到何子岕的面前,又将拿杭椒与青萝卜拌的小菜搁下,这才与他各自坐在了炕桌两侧。 酒意虽未全消,此刻只余了熏然的感觉,何子岕腹中饥饿,瞧着姐姐亲手所制的寿面,只觉得便是姐弟二人如此相对,也自然有岁月的美好。 他接了小环递来的筷子,将面轻轻挑起,又陶醉地吃入口中,对何子岚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姐姐,往后每个生辰,咱们都在一起渡过可好?往后我替姐姐酿酒,姐姐为我煮面。” 何子岚轻轻点头,将自己碗间的荷包蛋也拨到何子岕眼前,依然是疼惜无限:“嗯,往后每一个生辰,我都给咱们自己煮面。男孩子就该多吃一些,你瞧瞧你瘦胳膊瘦腿的模样。” 只为何子岚开心,何子岕没有推开她拨过来的荷包蛋,而是泡在汤水里大口大口吃了起来。有些温热的气息随着面汤氤氲,一点点酸楚融化在姐弟二人的温馨之中,何子岕暗暗下定了决心,终其一生都要让姐姐过得幸福快乐。 陶灼华往长安宫走动了几回,与何子岚更加熟稔。既是晓得了她的生辰,便少不得随上份礼物。她请娟娘开了库房,挑了两只通体碧绿的翡翠花觚,又特意制了几样点心,命茯苓装入食盒中,这才沐着傍晚的秋阳往长安宫去。 何子岚刚刚送走了何子岕,正一个人坐在秋千架下发呆,听了小环的禀报,脸上绽开丝真切的笑意,含笑迎了出去。 茯苓手上捧着那对花觚,里头还插着几枝随手从金桂上折下的花枝,金黄与碧绿格外显眼,散发着勃勃生机。 菖蒲掀起盒子,露出里头新蒸的桂花糕与菱角饼,一样金灿灿、一样雪花白,同样散发着香气。何子岚欢欢喜喜接了她进来坐下,便要小环去沏她拿桂花制成的香茶,两人就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 见陶灼华真心相交,何子岚也存了坦诚的想法,冲小环挥手道:“你领两位姐姐去茶房冲碗新鲜的杏仁露,我和郡主这里不用你们侍候。” 陶灼华晓得她是有话要说,便也冲茯苓二人挥挥手,叫她们自去。 何子岚拈了块新鲜的桂花糕含在口里,这才微微一笑:“不瞒郡主说,这几年长安宫前门可罗雀,唯有现如今郡主肯屈尊降临,让子岚心里感激不尽。” “公主这是什么话?”面对何子岚的真心,陶灼华心间有些微的歉疚。 她并非没有私心,只想从何子岚这里摸到她与瑞安来往的证据,看看究竟为什么使得瑞安对她另眼看待。她恬笑着说道:“闻得七皇子在您这里,灼华只怕打扰你们姐弟亲情,所以靠到了黄昏,还请六公主莫要见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一十五章 馨馥 何子岚听得那句姐弟亲情,脸上便荡开温柔的笑意。 她抬手替陶灼华斟茶,复将滑落脸颊的发丝重新笼了上去,露出抹淡若烟云的欢喜:“郡主真是有心,您若是不嫌弃,咱们便各自称呼名字,到也显得亲近。” 见陶灼华点头应允,何子岚面上便泛起些许的娇醇之意,轻轻握着她的手道:“在宫里除了小环,实在没个说知心话的人。今日是我的生辰,晚间想请灼华姐姐陪我去个地方,不晓得您允不允?” 何子岚大约小心惯了,顶着帝姬的身份,却从来不敢以本宫自称,那双满含央求的大眼睛令陶灼华无法侧目,欣然应道:“灼华恭敬不如从命,不晓得子岚公主您要去哪里?” 何子岚幽深的眼眸间有抹莹亮的晶色,她轻轻说道:“去坤宁宫。” “坤宁宫?”这次到是轮到陶灼华面上泛起一丝苦笑,她歉意地望着何子岚说道:“不是我食言而肥,实在是咱们谁都进不得坤宁宫。你若是喜欢,我陪你在坤宁宫外围转转可好?” 打从先皇后故去,仁寿皇帝命人将坤宁宫保持了原样,若不得他的许可,无人可以擅入。便是前世里何子岑即位,德妃娘娘贵为皇太后,也不过在先皇后的忌日里,在坤宁宫外行礼祭拜,几乎不曾踏足坤宁宫里头。 那时陶灼华对一个离世之人的故居没有多大兴趣,只陪在德妃娘娘身后敷衍地行礼。遥望坤宁宫虽然金碧辉煌,却只是人际杳然,远不如自己的青莲宫里荷叶万顷、璧人相依。 此刻听到何子岚提起坤宁宫,陶灼华却是心间一滞。 出身在坤宁宫的,不单单只是故去的先皇后,还有六公主的生母许馨。有道是儿女的生辰亦是母亲的苦日,何子岚此时想进坤宁宫,为得大约与皇后无关,只为瞧一眼许馨的故居。 陶灼华便探寻地抬起眼来,凝望何子岚那双剔透若水的双瞳,果见对方雪白的脸颊上那丝红晕更加显现,她先是冲陶灼华点头,再抓着她的手道:“不会令灼华姐姐为难,自然是有父皇的手谕,咱们才能进得坤宁宫中。” 见陶灼华目露迷惑,何子岚便将唇覆在陶灼华耳边,娇娇软软地说道:“父皇虽然不替我和子岕庆生,却打从前年开始,每到我的生辰,便会由何公公送来一道出入坤宁宫的手谕,允我在里头待上一个时辰。” 陶灼华亦是冰雪剔透,瞬间便醍醐灌顶。 何子岚的母亲许馨本是先皇后的婢子,仁寿皇帝一朝临幸抛之脑后之时,是先皇后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偏殿,后头许馨逝去,遗物大约会留在坤宁宫中。 先皇后在时,无人能擅入坤宁宫中,而先皇后去后,仁寿皇帝又下令闭宫,过去了这些年,坤宁宫里大约依然是当初的旧貌。而何子岚此时瞻仰坤宁宫,必定不是为着先皇后,而是为着故去的许馨。 “难道,莫不是?”陶灼华犹犹豫豫地抬起头,却没有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 何子岚却已经频频点头:“灼华姐姐其实已经猜到了吧?我每年可以有一个时辰去瞧瞧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也感受一下母亲的气息。” 一瞬之间,陶灼华心间有了更为大胆的猜测,她甚至不敢相像仁寿皇帝关闭坤宁宫是真得为着缅怀先皇后,还是缅怀那个他一直未曾忘却,却不得不在人前假装忘却的佳人。重门深锁,那里头大约有埋葬了多年的秘密,也许又会为陶灼华带来新的契机。对何子岚的相邀,陶灼华一时充满了向往。 随在何子岚身后,陶灼华两世里第一次步入了坤宁宫的大门。 果然,许馨直接略去了坤宁宫的正殿,而是领着陶灼华熟门熟路到了许馨曾经住过的唤做馨馥宫的偏殿。两人缓缓推开了馨馥宫的大门,面对一室的琳琅满目,陶灼华对眼前的一切大吃一惊。 淑房专宠,犹不为过。单看这馨馥宫的陈设,陶灼华便晓得外头对于仁寿皇帝和许馨的传言全是一派以讹传讹。 许馨殿内布置典雅高贵,许多古玩摆设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根本不似个春风一度便被遗忘,只能靠着先皇后庇护才能生存的宫婢。 何子岚瞅着陶灼华一幅讶异的模样、轻轻牵着她的衣袖道:“灼华姐姐,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为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亦对我的父皇和我的母亲有了新的认识。” 许馨是死后才由先皇后替她求得封号,又是极尽地微,并且因为母族获罪累及何子岚姐弟,在宫中地位很是尴尬。何子岚姐弟人前人后只是以母亲尊称,并不能唤一声母妃,陶灼华细细听去,却见何子岚言语间并没有凄楚之感,晓得她对仁寿皇帝也没有半分责怪之意。 何子岚小心翼翼地挽起飞云覆彩的郁金色芍药花床幔,勾在凤首青玉的瑞云纹钩子上,这才自榻上浅金色芍药花枕的一侧捧出个嵌翡翠花梨木腊梅花纹木匣,打开来递到陶灼华的前头。 陶灼华低头看时,里头是清一色的淡金色浣花笺,有的录着一首小令,有的又是一阕长诗。那字迹柔婉细腻,是一手极为工整的梨花小楷。 许馨身为昔年许大学士的嫡亲孙女儿,入宫为奴时虽然才刚稚龄,却已是琴棋诗画皆通,一手梨花小楷曾得名师指点,颇有大师风范。想是后头又勤加苦练,耕笔不辍,寻常写下的东西也很具功力。 只怕何子岚见怪,陶灼华的目光只在那些纸笺上轻轻一扫,便挪开了眼。何子岚却是指着那一沓信笺,深情地说道:“这全是我母亲写给我父皇的东西,我父皇一直将它们保存在这里,他们两个根本不是外头传说的那样。” 大约这才是真正支撑着何子岚在宫中虽不受人待见,却一直身有傲骨的原因。陶灼华对自己今夜的发现惊得瞠目结舌,低低问何子岚道:“这么大的秘密,何以独独说与我知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一十六章 情深 何子岚轻轻一叹,映着书案上花卉六角长须流苏小宫灯的灯影,显得身影有些凄清。她轻轻说道:“今日我也说过了,除却小环,我身边连个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多希望有人能与我分享我父皇与我母亲的深情,又不敢轻易吐露。” “莫非七皇子也不晓得么?”一边是何子岚的信任,一边却又是陶灼华的私心。隐约觉得这好似关乎她一直想要寻找的迷题,还是咬咬牙认真问了出来。 “是的,我连他也不敢告诉。因为他身边有着不安份的人,我却只能远远看着,一点法子也使不出来。”一点哀伤在何子岚脸上晕开,渐渐蔓延到她的眼眸深处。灯下的她乌发如瀑,剔透的雪颜上竟带了丝沧桑之感。 一段仁寿皇帝尘封的记忆里,埋葬着许馨短暂的幸福。 坤宁宫里遇见容颜倾世的许馨,并不是仁寿皇帝与她的初见。许大学士犯事之前,还是太子的仁寿皇帝便曾随着先帝去参加过许大学士的寿筵。 当时那个头戴璎珞、衣饰华美矜贵的小女娃儿姿容俏丽,犹如观音菩萨身边的玉女一般,美得叫人不舍得挪开眼睛。她偎在她母亲的身边,曾笑靥如花地向仁寿皇帝行礼,软糯地唤过一声太子哥哥。 许大学士的嫡孙奉了祖命领着仁寿皇帝在许家后花园徜徉时,这个美若仙童的小女娃儿也曾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在迈过一道浅浅的沟壑时,仁寿皇帝怕她摔倒,还曾经紧紧牵住了她的手。 若没有往后的科考舞弊案现世,依着先帝对许大学士的倚重,大约再过得几年,太子东宫便会毫无意外多出一位雪貌容光的倾世皇妃。 只是世上有太多如果,一眨眼间许家大厦倾覆,仁寿皇帝爱莫能助。 都以为许大学士是受人诬陷,仁寿皇帝也不止一次有过这种幻想。他无数次翻过卷宗,追查当年的真相,却不得不承认,一生刚正的许大学士偏就在那次泥足深陷,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桩桩件件都是铁证,天网恢恢间,讲究的是因果循环。他纵然位高权重却救不得一个才刚总角的小丫头,只能眼看着她因家族的获罪而罚没为奴。 许馨入宫为奴,他便远远照看,有些个年少的思绪未曾湮没在那声遥远的“太子哥哥“里,而是伴随着她入了坤宁宫为婢而变得鲜活起来。 先皇后爱屋及乌,对他们选择了成全,只怕堵不住悠悠众口,才依旧叫许馨顶着宫婢的身份,照常住在坤宁宫中。 去年的这个时候,仁寿皇帝在坤宁宫中与何子岚有过一次长谈,将他与许馨的过往,还有轰动一时的那桩旧案都呈现在何子岚的面前。 仁寿皇帝爱这一双姐弟之心,不比喜欢至善公主之心稍减半分。奈何她们头上顶着罪臣后裔的身份,却又容不得仁寿皇帝亲近。 “灼华姐姐,我从前不知晓父皇的深情,也从未对他怨恨过一分一毫。如今晓得了他的深情,心中更是只有无限的感激。您能否大胆猜一猜,为何七弟到如今还这样不尴不尬住在宫里?”何子岚扬起一双美目,有些殷切地望着陶灼华,似是迫切想与她引起共鸣。 帝王的宠爱是把双刃剑,只把在宫中毫无背景的何子岚姐弟承受不起,仁寿皇帝才只能选择漠视。陶灼华用心揣度,何子岕不被封王自然有不被封王的好处。 前世里何子岩、何子岱这些不曾做上太子之位的皇子们都各自就藩,早早便离开了京城的领地,等同失却了仁寿皇帝的庇佑。而何子岕无官一身轻,却可以一直留在仁寿皇帝视线之内,这是做为父亲的能给予儿子的最好保护。 照何子岚的说法,这种刻意的忽视未尝不是另一种疼惜他的方法。再往深里去想,仁寿皇帝或许晓得许家另有后人,不愿自己的亲生儿子淌这个浑水,才宁愿叫他一辈子留在宫内,也不必接触外头世界的血雨腥风。 陶灼华轻咬着嘴唇,不晓得该不该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只能冲着何子岚歉意地笑笑,含糊其辞道:“我不敢揣摩君心,不过却想着陛下爱子情切,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 何子岚微阖着双目,轻轻点了点头:“父皇用心良苦,就不晓得七弟能领悟多少。我虽偶尔点拨几句,却总怕旁人在他耳边乱嚼舌根,一颗心总是惴惴。” 话说到这里,陶灼华总算听出几分言下之意。何子岚必定是对高嬷嬷有着戒心,又没有能力将她逐出何子岕的长平宫外,才想寻求陶灼华这个同盟,大约想求她在德妃娘娘耳边吹一吹风。 难不成今世已然完全偏离了前世的轨迹,何子岚姐弟并不是幕后指使高嬷嬷的那个人?亦或者许家另有后人活在世上,因为不甘心当年的科考舞弊案才一再出来作祟? 陶灼华深恨自己对前世知之甚少,如今虽然晓得了皮毛,却依旧举步维艰。始终让她猜不透的便是这姐弟二人的结局相去甚远,中间依旧裹着层迷雾。 求德妃娘娘出手到不是不行,却须选在合适的时候。 陶灼华已然打探得高嬷嬷是走了谢贵妃宫里李嬷嬷的门路,才能一次一次放弃荣养而留在宫里,若德妃娘娘公然出手,只怕又会与谢贵妃结上一重冤仇。 她低头思虑了一会儿,才澹然抬起头来说道:“子岚公主,您心中所愿我已知晓,宫中的事情不分大小,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灼华不敢轻易应承。” 见何子岚面露失望,她却又真诚地说道:“灼华也会尽力,选在合适时机进一进言,咱们都须体谅德妃娘娘的难处。灼华还有一问,您可知晓这位高嬷嬷为何能一次一次有机会留在宫内?” 何子岚初时一颗心都在弟弟何子岕身上,只恼怒高嬷嬷赖着不肯出宫,却未曾往深里去想。如今得了陶灼华这句提点,到开始认真思忖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不忿 金秋送爽,空气里处处弥漫着丹桂的香气。 何子岕吃过何子岚亲手擀的长寿面,带着丝浅浅的惆怅,领着自内侍小豆子从长安宫告辞出来,沿着两侧花开荼蘼的青砖甬道往自己所居的长平宫走去。 年年岁岁生辰也不过是姐弟二人,他其实早对这碗生日面没有多少喜好,只不过不忍惹何子岚伤心,便装做活得十分恣意。 手上捧着何子岚送的杏酒,何子岕只想一醉方休。 仁寿皇帝一碗水端不平,他打从幼年时便瞧得一清二楚,自己母亲身份卑微,又是罪臣的后裔,他自然不指望与何子岑兄弟平起平坐。只不过偶尔在心间泛起的意难平与求不得,又是那样苦涩。 何子岚不时提点,只道仁寿皇帝有着他的苦心,说了三番四次,何子岕也不愿细心去想,只存了幅安之若素的样子,想着自己大不了便是这么碌碌一生。 只是想起来四哥何子岩却是同自己一样,都是失了母妃的孩子,两人之间却依旧有着经纬之分。从前仁寿皇帝便将何子岩封王,还许他在京中另外开府,如今何子岩又拜在谢贵妃膝下,更多了重庇护之伞。 眼见得何子岩羽翼渐丰,到有资本与何子岑一较高下,何子岕本就意难平的那颗心更加波澜翻腾,长平宫里再不是当初的与世无争。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何子岕如今虽然才满了十岁,却也想做个能够建功立业的大好男儿。他对上书房里那些个夫子先生们的教诲并不感兴趣,却想要横刀策马,成就一番功名。 奈何奈何,空有满腔热血,却可惜错生在了罪臣后裔的腹中。 折下一枝金灿灿的丹桂,何子岕将一朵花含在口中,又露出苦涩的微笑。自己这一生碌碌到也无他,终究会领着皇子的俸禄衣食无忧。可是自保尚且无暇,又如何能护得住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同为帝姬,至善的公主府邸华丽恢弘,处在皇城最繁华的地界。她可以在京中颐气指使,何子岚却只要每日委曲求全。 瞧着自己破旧的宫殿门楣上金漆剥落、那暗旧的长平宫几个字,一缕无奈与不甘悄然萦绕上何子岕的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长平宫从前只是处偏殿,后来虽然几经修缮,依然小且简陋。何子岕苦中作乐,身边的内侍宫婢不多,到也图个清闲。 此刻带着小豆子进了宫,绕过那一幅水墨长绫的照壁,何子岕一眼便望见高嬷嬷在一侧的空地上打理着药田,便上前打了声招呼。 他唤了一声高嬷嬷,笑着问道:“此时天将傍晚,您怎么不在御花园里,到又回到长安宫中?”高嬷嬷虽然名为长安宫的掌事嬷嬷,十里日到有七八日住在御花园中,何子岕早便习以为常。 瞧得是何子岕回来,高嬷嬷便立起了身子,再将褐色布裙上的泥土掸一掸,踩着沟垄过来与他见礼。她的腿脚不大便利,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何子岕便关切地笑道:“嬷嬷您慢一些,我便在这里等您。” “今日是您与六公主的生辰,做奴婢的自然要前来磕头”,冲着何子岕,高嬷嬷眼中又是别样的慈祥。她已然迈过田埂,走到一旁的篱笆墙下,再整了整身上的衣襟,果然冲何子岕恭恭敬敬叩下头去。 何子岕慌忙伸手来搀,急急说道:“高嬷嬷,您是从前服侍过我母亲的老人,又是许家的旧婢,万万不可行这样的大礼。” 高嬷嬷眼中闪着凝视又欣慰的笑意,冲何子岕展颜说道:“如何使不得?您与公主今年都满了十岁,如此的锦绣风采,又长成了大人,小姐若在天有灵,还不晓得怎样欢喜。做奴婢的行了这个礼,心里才舒坦开心。” 何子岕听得说得情深,不忍拂却这一片心意,只得受了她的礼,这才搀着她起身。高嬷嬷瞧见何子岕头上落着朵金色的丹桂,便慈爱地替他拂去,又疼惜地说道:“虽说日头将要下地,殿下您还是撑一把伞遮阳的好,小豆子越发地偷懒。瞧瞧这一身的汗,是打哪里回来?” 何子岕撩起衣襟在一旁的竹椅上落了坐,饮了盏泡好的金银花水,便笑着与高嬷嬷说道:“今日德妃娘娘赐了宫宴,便陪着姐姐在长安宫里一同用的午膳。因是多饮了几杯杏酒,姐姐便留我多盘桓了一回,便到了这个时辰。” 嗅得何子岕身上有淡淡的酒气,高嬷嬷半是心疼半是埋怨:“殿下如何能饮这许多酒,六公主也不劝一劝您?若伤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许是被酒意所染,他的话里比平日多了几分:“不妨试,姐姐今日很是欢喜,我不好拂她的心意,这才多饮了两盅杏酒,如今已然醒了。想来我们姐弟也算得好福气,身份虽然尴尬,却还能相依为命,一同活在这个宫里。” 打从许家没落,高嬷嬷便被罚在御花园里做了种植花草的奴仆,幸好危难之时被陪在先皇后身边的许馨所救,从此又回到故主身旁,一颗心都给了他们母子。 再后来许馨过世,她瞧着这对孪生姐弟孤苦无依,托了好些关系留在了何子岕身边。虽然只是一名奴仆,却也给过他不一样的关怀。 今日听见何子岕口口声声说着不妨事,实则话中隐约透出抱怨之意,高嬷嬷自然为小主子鸣不平,又为那一日何子岚的顶撞心生闷气。 晓得她二人姐弟情深,高嬷嬷却不敢守着何子岕编排何子岚,而是谆谆劝道:“殿下少说两句,若叫旁人听出您言语之中的埋怨之意,再传到陛下耳中,便多了些不必要的是非。想来便是不能封为藩王,您能在京城里另外开府也是桩美事。” 高嬷嬷心里也有番盘算,再过得几年,何子岚下嫁一位如意驸马,何子岕若是也能留在京中,姐弟二人互相扶持,光复许家的门楣未尝不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一十八章 铺沉 高嬷嬷心间美美地盘算着,自然而然便对何子岕说了出来。 何子岕晓得高嬷嬷时时刻刻将许家放在心上,只是那一句光复门楣的话却是连想都不敢想。先帝已然盖棺定论的案件,漫说以他这不尴不尬的身份无法插手,便是日后的太子登基,只怕也翻不得这多年前的旧案。 唯有天下改朝换代,百废待兴之时,许家或可有一丝转机。何子岕微微苦笑着,止了心间的天马行空,重又将思绪拉回到现实。 他随手拔下颗菜畦边婆婆丁的嫩枝含在嘴里,与高嬷嬷推心置腹地说道:“若为着长远打算,自然是出去就藩,远远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只是那样就单留了六皇姐一个人在宫里,以她那样怯懦的性子,又不得父皇眷顾,我怎么放心她一个人?” 何子岚自打当年上元佳节出过一回彩头,还得了仁寿皇帝赏赐的绿绮台,阖宫都以为会苦尽甘来,谁曾想过不多时,仁寿皇帝便好似又忘记了自己这个庶女。 帝王心猜不透,虽说如今由德妃娘娘偶尔眷顾一二,却终归没个像样的靠山。 何子岕冲挥手将小豆子斥退,与高嬷嬷坐在篱笆墙下喝茶,闷闷说道:“今日也与嬷嬷说几句心里话,我这心里整日像压着块千钧巨石,闷得透不过气来。我这一辈子庸碌些到也无妨,唯有姐姐叫我放心不下。” 高嬷嬷将冲泡着金银花的茶壶里重新续满水,抬手替何子岕斟茶,一双浑浊的眼眸中透出些犀利,有精光一闪而逝,却是微微笑道:“殿下这话是怎么说?” 何子岕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冲高嬷嬷道:“您瞧瞧至善皇姐的仪宾,对她简直惟命是从,只为皇姐的背后有父皇这棵大树撑腰。您说我姐姐有什么?再过得两年,父皇随意为她指了婚,娘家连个能出头的人都没有,还不是任人欺凌?嬷嬷,我思来想去,不敢去争外出就藩,还不若就这么守在京里。” 相依为命的姐弟都晓得尽心尽力为对方打算,偏是何子岕平日受高嬷嬷影响,对仁寿皇帝颇多失望,行为处事难免有些偏激。 高嬷嬷望了望何子岕因为饮酒而微微带了些春色的面庞,似是下定了决心,扑通一声跪在他的前头:“殿下,事在人为。您若想永久打消这些顾虑,也不是没有法子。奴婢有些话藏了多时,也想与您打开心扉说上一说,咱们可否去您的书房里说话?” 何子岕的外书房平日少有人去,是他打理些机密东西的地方,听见高嬷嬷如此说,何子岕不由挑了挑眉,本有的三分酒意大多全消。 “嬷嬷请随我来”,何子岕立起身子,一手扶住了高嬷嬷的臂膊,搀着她便要往书房走去。 高嬷嬷却挣脱了何子岕的搀扶,冲着他恭恭敬敬行礼说道:“殿下您先行一步,奴婢回房取些东西拿给您过目,这便回来。” 何子岕不晓得高嬷嬷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好与她在地头分手,自己先往书房走去,又吩咐小豆子在外头等着高嬷嬷。 何子岕的书房里摆着一张不晓得从前谁用过的鸡翅木卷草彭牙大书案,有些地方已然有着斑驳的油漆脱落,却仍旧不失古拙大气。 上头堆着满满的都是些古装线书,除却几本《四书》,大多是些杂曲、戏文之类,显见得他一颗心无从寄托,整日拿着这些东西打发时光。 捧起一卷前秦外史,何子岕读了未有两行,便听得小豆子轻轻叩响了房门,领着高嬷嬷走了进来。高嬷嬷手上还捧着只带暗锁的填漆雕花木匣,径直放到了何子岕的书桌上。 命小豆子守在门口,何子岕有些狐疑地望着高嬷嬷,眼睛轻轻掠过那只看起来已然有些年头的匣子,有些好奇地问道:“嬷嬷,这是什么?” 眼见得小豆子将外书房的门掩得紧紧,高嬷嬷尤不放心,再将里头的暗锁吧嗒一声阖上,这才蹒跚着走过来,轻轻转动了机关,缓缓打开那只匣子。 匣子分着两层,上头一层是几件陈旧的首饰,两幅耳坠、一对不晓得是足金还是鎏金的镯子,再便是两枚足金嵌宝的戒指。 高嬷嬷指着那几样东西,略带追忆地说道:“殿下,您大约也不认得,这都是您母妃从前赏给奴婢的旧物。奴婢一个老孤老婆子身边再无亲人,想将这些东西送给六公主收着,六公主却似是有所忌讳,总不愿与奴婢多言,今日便送给殿下您留着做个念想吧。” 提及生母,何子岕心间隐约有些伤痛。宫中流传的是一个版本,姐姐何子岚同他述说的又是另一个版本。两个版本之间的差别有若云泥,让何子岕无法适从。 自然晓得姐姐不会存心骗他,他却又怕姐姐本身便是被人所骗,所有自卑又自傲的情绪无处所依,何子岕内心全是挣扎。 单瞧着这些并不值钱的东西,许馨便不似是帝恩深重,再加上去世时追谥的封号又太过卑微,何子岕便对何子岚的话便有些怀疑。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对高嬷嬷说:“谢谢您还留着我母亲的东西,姐姐不愿与您来往,想必有她的难处,您莫放在心上。这些首饰便先放在我这里,改日我再拿给姐姐。” 高嬷嬷挑拨不成,只得答应着将那些东西放在一旁,又小心翼翼从匣子的夹层里抽出几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书信,摊开在何子岕的面前。 明黄的信笺,到似是帝王专用,何子岕疑疑惑惑打了开来,却发觉那落款根本不是仁寿皇帝,而是出自大裕的瑞安长公主。 瑞安在大裕只手遮天,李隆寿虽然登基,却只能算做傀儡,全天下人尽皆知。经她之手流传出的信札用了帝王的明黄色,到也说得过去。 及至瞧清信件的内容,何子岕大惊失色,悚然问道:“嬷嬷,这是通敌的大事,您如何与她私下有着联系?这是打从什么时候的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一十九章 长佑 两国交好,不过是打从去岁才开始的事情。 时光倒退回几年,高嬷嬷就敢同瑞安私下信件往来,何子岕方才那一句通敌叛国委实并不为过。他不信高嬷嬷一个奴婢便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只目光凝重地望着面前的老婢,眼神间充满了探寻。 高嬷嬷淡然收好了匣子,冲何子岕认真说道:“细算起来,宫中的信件送往大裕的确有好几年了。那时节大裕与咱们战争不断,旧主想着多条路才能有备无患,这才命奴婢见机行事。只是早些时觉得殿下您年纪尚小,便不敢同您说这些。” 这旧主二字到让何子岕觉得疑惑,不晓得高嬷嬷所指是何人。 心间隐隐觉得有个大大的漩涡在飞速旋转,到好似揭开了什么秘密。何子岕冷静地问道:“嬷嬷,您打从离开了许家,又一直陪在我母亲身旁。如今我母亲已然不在人世,您所指的旧主又是何人?” 高嬷嬷皱纹纵横的脸上闪过一丝沧桑,冲何子岕伤感地说道:“殿下,这事不是一句两句便能说完。如今您满了十岁,做奴婢的自然不敢再捂着这个秘密。殿下,奴婢的确只是听令行事。您在这世上,其实还另有亲人。” 若是仁寿皇帝这边的亲戚,高嬷嬷自然不需要这般神神秘秘,单看她脸上的表情,何子岕也晓得不会这么简单。他有些震惊地抬起头来,盯着高嬷嬷有些迟疑地问道:“您是说许家,我外祖那边的人?” 高嬷嬷有些伤感又有些欣慰地点立着头,冲何子岕认真说道:“当年先帝那道旨意一下,许家所有的男丁都被杀戮。可是苍天有眼,怜悯咱们老爷含冤受屈,偏就有他老人家嫡亲的儿子躲过那一场劫难。” 大家族里总有些握在手心不敢叫旁人知晓的秘密,许大学士这一生以清廉与刚正不阿闻名天下,更以与原配妻子伉俪情深而羡煞世人,还曾因此得过先帝的嘉许,而从高嬷嬷口中所述的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高嬷嬷沧桑的脸上满是缅怀,对何子岕娓娓述道:“您曾外祖父后来也曾有位心仪的女子,一则您曾外祖母丢不起这个人,二则更为着先帝亲口赞过他二人伉俪情深,因此不敢公然纳妾,两人便达成了个协议。” 当时许府中是许大学士的正妻主持中馈,她应下夫君不缺别院的用度,只是这外室也不能纳进许家的大门。如此一来,这位外室只得养在了外头,许大学士偶尔过去留宿,后来两人还育有一个儿子。 许大学士这段隐秘,许府中只有极少的人知晓。那时节高嬷嬷是许大学士正妻院里的一等丫头,对这段过往并不陌生。她还曾奉命去那别院中为这位外室送过几次东西,也因此见过别院里许大学士的庶子。 如今以开豆腐坊为生的严五本来不叫严五,而是姓许名长佑,便是许大学士外室所生的儿子,算是许馨的叔父,也是何子岕姐弟二人的叔祖辈。 只因两人之间有那句口头协议,许大学士为了后宅和睦,这外室与她所生的儿子便一直未曾接回府中。正是因为没有上过许家的族谱,那外室和当时年仅十五岁的许长佑才在那场灭门惨案中幸运躲过了一劫。 惊闻许家噩耗,许大学士的外室不堪打击,不多久便一命呜呼,留了许长佑孤身一人。短短的时日内,父母双亲双双殒命,许长佑痛不欲生。 他坚信许大学士是被冤屈,一力想着为父亲伸冤。并在京外置下墓地,暗中收取许家人的骸骨,又与罚没宫中的几位老仆取得了联系,开始一步一步经营。 许长佑将许字拆开,自己改头换面叫了严五,一门心思寒窗苦读,想着金榜提名时金銮殿上告一告御状,替许大学士伸冤。 奈何虽是许家后裔,许长佑却没有那么聪慧的天资,他几乎夜夜头悬梁锥刺股,将所有的时间用在读书上头,却依旧年年春闱落榜。 眼见此路不通,他便托高嬷嬷联系上了在坤宁宫为婢的许馨,要她在宫中搜罗许大学士冤屈的证据。其时许馨已获圣恩,仁寿皇帝为了让她安心,直接将昔日的卷宗拿入馨馥宫里给她过目。 许馨瞧过卷宗,仁寿皇帝也陪着她提审过当年的人证。其实她心上十分明白,许大学士这是晚节不保,常在河边走终于湿了鞋。她托高嬷嬷给许长佑带信,连番几次坦陈许大学士获罪确实罪证确凿,请许长佑放下仇恨,一人好好过活。 眼见自家人帮着外人说话,许长佑便疑心是仁寿皇帝故意为之,对大仁皇室的恨意更添了一重。再加上科举连年不第,他竟渐渐起了忤逆之心,想要祸及大阮的江山,改朝换代之后替许家平反。 高嬷嬷与许长佑心意相通,满怀着对旧主的忠诚,竟对忤逆之事十分赞同。她眼见许馨这边不能成事,便想联合府中流放在宫中的几位老仆做为许长佑的内应,无奈其他人早便安于现状,对高嬷嬷这等叛逆的行径并不答应。 也是在那时起,许长佑远赴了一趟大裕,托人与瑞安长公主搭上关系,想要借着这根线图谋以后。瑞安正犯愁自己的手伸进大阮皇室里不够深,便欣然接下许长佑抛出的橄榄枝,向他许下些镜花水月的承诺。 许馨过世之后,高嬷嬷依然伺机留在了宫里,想要将当初的仇恨灌输给何子岚姐弟。眼见何子岚与自己离心,高嬷嬷便只能抓住从小看大的何子岕,时常给他造成些仁寿皇帝厚此薄彼的印象,想要将他培养成许家人刺向大阮皇室的那根利枪。 瑞安与许长佑各怀心机,不过彼此利用。许长佑手上难得有高嬷嬷这位忠仆,自然对她寄予厚望。高嬷嬷也不负旧主所托,仗着手上有许馨留下来的银钱打点,在宫中人脉十分活络,缓缓不断的情报便经由许长佑之手送给了瑞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二十章 偏激 午夜梦回,高嬷嬷想起许馨昔日对她的规劝,再回望仁寿皇帝对许馨的一片深情,心间也曾有过那么一点淡若云烟的歉疚。 不过相较于许长佑给她画饼充饥,描绘过江山异主之后的宏伟蓝图,还有替许家人平反昭雪的大业,她那一点点良知早湮灭在疯狂之后。 许馨深获圣宠时,高嬷嬷便已然伴在她的左右,自然晓得她名面上为奴为婢,暗地里却在坤宁宫的偏殿馨馥宫中享尽淑房专宠的荣耀。 而对家中旧婢,许馨也感念她对许家的忠诚,曾将许大学士获罪的旧事原原本本说与高嬷嬷,要她劝劝一意孤行的许长佑。 高嬷嬷那时已然受许长佑所惑,听不进规劝之辞,反而觉得许馨是女生外向,只为贪图自己的荣华,对许家不够忠心。许馨过世之后,她又在许长佑的指使下,早早便将目光锁定了许馨的一对双生儿女,而且借机留在了何子岕的身畔,从小便对他言传身教,在何子岕心间种下些恶果。 方才拿给何子岕的那几件首饰简陋粗鄙,根本便不是许馨用过的东西,不过是高嬷嬷故意放在匣子里,欺骗何子岕本就摇摆不定的一颗心。 许长佑与瑞安取得联系,想要祸及大阮的江山,高嬷嬷在未摸清何子岕的真实想法之前,这些绕绕弯弯都不敢公然提及。瞧着何子岕目露感怀,她只是殷切地说道:“殿下,您在这世上还有这位嫡亲的叔祖,您开不开心?” 纵然刻意回避着昔年许家的旧案,何子岕也晓得自己与那些皇子们身份不同。他们都有位高权重的外家做为支撑,唯有他与六姐只是两人唇齿相依。 从小一直孤单到了如今,时常听高嬷嬷讲些许家昌盛时大家族团圆和睦的情景,对那些从未谋面的长辈们充满了濡沐,大约再没有人能体会何子岕对于亲情的眷顾。 听到高嬷嬷忽然提起还有那么一位叔祖活在世上,何子岕眼中竟然一时璨璨如华,泛起如水的波光。他急切地问道:“嬷嬷说得可是真的?这位叔祖现在何处,除他之外许家可有别的后人?” 高嬷嬷伤感地说道:“没有了,若是您这位叔祖成家立业,大概如今也会是儿孙绕膝。当年许家蒙冤之时,他已然十五岁,刚好是议亲的年纪,谁料想大厦将倾,他的亲事便耽搁了下来。此后他一心只想着替许家平反昭雪,又怕被连累旁人,以至一生从未娶亲,也没留下什么后人。” 那句怕连累旁人,高嬷嬷说得极轻,又极是小心在意,还偷眼去瞧何子岕脸上的表情,见他会是一幅怎样的反映。何子岕却只是沉浸在能有亲人相依的喜悦中,对高嬷嬷那句明明意有所指的话忽略过去,未曾往深里去想。 只听高嬷嬷说得动容,他不觉感到心酸,哀伤地问道:“当年许家所有的家产尽皆充公,未知我这位叔祖如今身在何处,又是以何谋生?” 高嬷嬷低低叹道:“堂堂许大学士的儿子,本该凭着科举考中两榜进士,像他先祖一样光耀门楣,却奈何天不佑人。长佑老爷如今落得开了家豆腐坊为生,另在郊外置了块墓地,起了二进的院落,供着许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一边是九五至尊的父皇,却对自己疏于亲情;另一边是早便离世的母亲和忽然蹦出来的娘家人,还有外祖家那许多的牌位。何子岕怔怔地发着呆,两行清泪渐渐从眼中流出,滴落在他烟灰的直裰上头,晕开小小的素色花朵。 他哽咽着说道:“高嬷嬷,这事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您可曾告诉了姐姐?她若是知道这世上还有亲人,不晓得会怎样欢喜。” “六公主么”,一提起如今的何子岚,在高嬷嬷心中便有些与当初的许馨重合。她们母女二人都对仁寿皇帝十分仰慕,根本容不得她挑拨半分。 高嬷嬷鼻塞浓重的声音里有微微的遗憾,她低低叹道:“六公主与殿下您不同。您情深意重,承认自己是许家的外孙,她却只想着与许家撇清关系,在这宫内明哲保身。奴婢为着长佑老爷的安危,哪里敢吐露半字?” 高嬷嬷素日与何子岚不睦,何子岕早有耳闻。碍着一个是将自己从小抚养到大的忠仆,一个是骨肉至亲的姐姐,她们两个都是自己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无论对谁都无法苛责。 他收敛了一下情绪,宽慰地对高嬷嬷一笑,再劝解了她几句,便将方才高嬷嬷拿来的书信再次展开,在灯下一字一句重又认真读了起来。 十岁的男孩子瞧着比真实的年龄成熟许多,他的睫毛纤长若羽,眉目俊美无俦,凝神细读的样子温雅娴静,竟与当年的许馨容貌神情十成十的相似。 高嬷嬷心间微微有些遗憾,想着若是许馨昔年能仗着仁寿皇帝的宠爱,为许家人据理争一争,大约长佑老爷便不会抱憾、他们的路不会这么艰难,事情也许会有更好的结局。 路虽然艰难,却也走到了如今,无论是高嬷嬷还是许长佑,已然深深地钻入了牛角尖。他们不认为许大学士罪有应得,只当是先帝错杀无辜,心里的恨意愈来愈浓。高嬷嬷痴痴想着旧主能有沉冤得雪的一天,静静凝望着灯下的何子岕,有些欣慰又有些酸涩,不觉拿帕子轻拭着眼角的浊泪。 足足大半个时辰,何子岕才重新从那些信笺中抬起头来。他没有高嬷嬷预想中的震惊和难以自持,只拿修长如竹的指节轻轻扣动着鸡翅木书书案上德妃娘娘新送的那方端砚,神态十分平静。 他将信札重新收回到匣子中,再将暗锁好生阖生,这才澹然抬头问道:“嬷嬷,您替大裕的瑞安长公主往外头传递信息,不晓得她留在青莲宫的卧底是谁?” 高嬷嬷听到这里,脸上显出丝懊恼之色,悻悻说道:“便是那位随着灼华郡主同来的忍冬姑娘,也是个不肯消停的主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二十一章 遁出 何子岕极少在后宫走动,对陶灼华身边的奴婢不大熟悉,只隐约记得几次宫宴上她身边都伴着位绿衣素裙的俏丽女婢,便疑疑惑惑地问道:“可是素日爱着绿衣、与她从不离身的那位?” 高嬷嬷摇摇头道:“不是她,殿下说的这个名唤茯苓,是灼华郡主身边最忠心的奴仆,她无论如何不肯出卖青莲宫的消息。奴婢说的这个忍冬,是当日瑞安长公主赐下的人,并不得灼华郡主的亲近。” 想要吃里扒外,也须有得有些本钱。何子岕只听了这么两句,便对忍冬的好感缺缺。既是不得主子信任,经由她手传出去的东西便难辨真伪。更何况她没有机会与陶灼华朝夕共处,又从哪里获知陶灼华的真实想法? 何子岕依然轻叩着那方古拙的端砚,声音泠然地问道:“嬷嬷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她给嬷嬷递了些什么东西?” 忍冬最后传给高嬷嬷的讯息,便是陶灼华在青莲宫私祭。高嬷嬷使了些银子将消息递到长春宫,想要挑起谢贵妃的火气,她好隔岸观火。不曾想好好的如意算盘被陶灼华四两拨千金,只让谢贵妃白白生了场闷气,让高嬷嬷大失所望。 最后时刻,忍冬想将陶灼华与陶家人取得联络的消息送出,却无缘递到高嬷嬷手上,两人实则断开联系已然许久。 高嬷嬷回想了片刻,的确未从忍冬手上得到过十分有用的信息,方才悻悻说道:“已然有些日子没见着这个丫头。她从前隔些日子便到御花园里寻找奴婢,如今这大半个月却是没有丁点儿消息。奴婢只怕大裕那边催得紧,前些日子找上门去,却被几个小太监打发了出来,如今正急得难受。” 想是纵然忠心耿耿,高嬷嬷到底只是个奴婢出身,如此蹊跷的事情竟不往深里追究,依然在傻傻等候。她将前些时与忍冬的联系一五一十说与何子岕,待听得高嬷嬷公然去青莲宫寻人,何子岕暗暗蹙起了眉头。 将那方端砚一推,指着那个装有密信的匣子,何子岕冲高嬷嬷歉然道:“您房里虽然僻静,到底不如我这里安全。打今日起这些东西还是交给我收着,我得了闲再仔细读上一读。” 能瞧得下去,便是何子岕心意已动,高嬷嬷老怀欣慰,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欢喜的笑意。她连连点着头应承。又殷勤地问道:“长佑老爷那里还存着一些,要不要老奴寻个日子出宫替殿下取来,您一并过目?” 何子岕摇摇头,瞧着高嬷嬷热络又激动的眼神,有那么片刻的犹豫。他有些慵懒地倚着背后葛黄色绣着四柿纹的大迎枕,再认真沉思了片刻,这才慎重对高嬷嬷道:“嬷嬷,您不能留在这里了,出宫去吧。” 高嬷嬷悚然一惊,抬头望见何子岕郑重其事的表情,心上一阵一阵惶恐。 只怕是自己心急吃了热粥,让何子岕起了猜忌,这便是弄巧成拙。她慌忙往地下一跪,拭着眼泪说道:“殿下,您这是在怪老奴擅自行事,厌弃了老奴么?” “嬷嬷,您起来说话”,何子岕揉了揉额头,从书案后头转出来,亲手搀起高嬷嬷,条理分明地分析道:“子岕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着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您已然没有必要留在宫内。” 何子岕的明眸璀璨,熠熠生辉的双瞳间全是镇定自信。他饮了盏凉茶,有条不紊地替高嬷嬷分析了下去。 高嬷嬷留在宫里的使命,一则是替瑞安搜罗信息,另一则却是将许长佑身上背负的担子找人分担。如今她的使命已然完成,早该功成身退。 何子岕修长的手指轻抚着桌上那尊上好的端砚,不见得有多少喜爱,唇角的笑靥浅淡却又绚丽,有着女子都不能及的倾世芳华。 他淡淡说道:“嬷嬷,你大约早便引起了旁人的注意。试想那位忍冬姑娘是个大活人,她不言不语便没了踪迹,九成是出了事。您不该沉不住气,亲自上青莲宫寻人。您若再留在这里,只怕旁人会顺藤摸瓜,牵出您背后的那位叔祖。” 熠熠璀璨的火花在何子岕眼间闪现,也说不清是为着什么,知晓了许家后人与大裕私下联系,最初的震惊渐渐消散,他竟不愿往通敌上头去想,心头反而有着隐隐的雀跃,似是贪吃的孩子忽然发现了一大堆的糖果。 高嬷嬷听何子岕简单分析了几句,已是唬得面如土色,惶惶应道:“老奴愚钝,只认做自己处处小心,偏就没往深里去想。如今就依殿下所说,九月间随着这批新放出宫的老人们出宫荣养去,让她们再瞧不见奴婢。只是这样便留了殿下您一个在宫里,叫老奴如何安心?” “我怎么会是一个人?宫里还有姐姐”,何子岕到不在意高嬷嬷对何子岚的态度,只温煦地说道:“血浓于水,亲情都是一样的,有些事嬷嬷您无须心急。” 高嬷嬷不舍地抓着何子岕的一点衣袖,脸上老泪纵横:“老奴出宫之后,便等于断了根瑞安留在这里的眼线,不晓得长佑老爷允不允准?再者说来,老奴离了长安宫,无法再关心殿下的凉热冷暖,便是想要见殿下一面也是难上加难。” “嬷嬷多虑了”,何子岕轻轻一笑,那美若婵娟的脸上竟然艳如桃李:“若要知晓大阮皇宫的事情,我该比嬷嬷您更加熟悉。这并不是断了那根线,而是将线连得更为牢固。您说与我那位祖叔,便说叫您出宫是我的主意。” 高嬷嬷听得十分在理,不觉连连点着头,却又万般不舍地抓着何子岕的衣袖,一点老泪顺着脸颊滑落,瞧着十分伤心。 是打从幼时便陪在自己身旁的老人,何子岕心间难免有些不舍,却依旧认真笑着宽慰高嬷嬷道:“您入宫自然不易,难道我一个正经的皇子还出不得宫墙?等你出去告诉我那位叔祖,若有机会,子岕必定亲自登门认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二十三章 古方 伴随着九月的脚步悄然迈进,德妃娘娘瞧着一弯新月依然如勾,琼华细细洒上窗棱,心间也多了些彷徨。 她对这次内务府的庶务格外关注,命内务府总管把要放出宫去荣养的老人们的名单呈上,仔细查询了一番。 想要瞧一瞧高今次高嬷嬷是否又会是漏网之鱼,德妃娘娘却赫然发现白纸黑字极其分明,高嬷嬷的名字端端正正写在上头,不觉有些诧异。 本想要寻个什么法子出手,将这不大安份的老奴逐出宫去,如今却好似一记重锤打在棉花上,软绵绵更没个着落。 阖上名册,德妃娘娘便提着高嬷嬷的名字向内务府总管说道:“本宫记得她是长安宫的掌事,连着几次放弃出宫荣养,到是忠心耿耿的老人。怎么如今乍然要出宫去,有些让人措手不及,不知道七皇子那里如何安置?” 内务府总管躬着身子答道:“娘娘顾虑的极是,原是不提防高嬷嬷今次执意要出宫去,真正让奴才慌了几天。只是想着七皇子身边不能离了妥当人,奴才已然挑下了两个好的,单等着高嬷嬷出宫之前,领去给七皇子瞧瞧。自然是七皇子中意那一个,便将哪个留在长安宫里。” 德妃娘娘便命总管将新挑的两人履历寻出,仔仔细细看了一回。又命传了真人来见,见都是身家清白的老诚人,一颗悬着的心才放回肚里。 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不用自己出手,高嬷嬷已然知难而退。德妃晓得陶灼华挂心,便命绮罗走了趟青莲宫,将高嬷嬷将要出宫的消息说与她知道。 陶灼华也是乍然一惊,觉得事情来得太过突兀。她不及细想,还是紧接着便把高嬷嬷将要出宫的消息递给何子岚,想要叫她也欢喜欢喜。 未承想何子岚却是未雨绸缪,她深知高嬷嬷并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目标的人,没在自己身上打着主意,只怕会在何子岕那里再下功夫。她思前想后,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轻蹙的眉头始终不曾展开。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便不由不叫人打个问号。何子岚不晓得高嬷嬷为何突然放弃了皇宫的生涯,舍得狠下心来离开何子岕的身畔。她思来想去,也只得将目光牢牢放在高嬷嬷身上,想要瞧清她最近的动向。 那高嬷嬷却不管那么多,因是出宫在即,每日在御花园与长安处两处收拾行李,再加上与一班老姐妹道个别离,也偶尔有相熟的宫人置办桌简单的宴席替她践行,却是几乎脚不点地。 这么一来,御花园里的百日红花圃便疏于打理。往常关得严实的柴扉如今半开半闭,几株百日红花树无精打采垂着枝条,连着几片药地也几近荒芜。 反常即为妖,平日拿着花花草草爱若至宝的人,又怎会因为离别而舍得这般苛待?陶灼华听着菖蒲悄悄的述说,到对那处花圃更添了些疑惑。 如今高嬷嬷时常不在御花园中,那处花圃又极其偏僻,并不引人注目。陶灼华便命菖蒲以取土为名,借机进到花圃里头,仔细瞧一瞧那里头都种了些什么,再好生记录在册。 见识了甄三娘将药草玩得如火纯青,陶灼华只怕这吴嬷嬷的药草还有旁的用途。她想了想,又叫菖蒲悄悄潜回花圃里头,寻些不同的药草好生收起,预备有机会拿给甄三娘瞧瞧。 高嬷嬷不地方花圃遭人惦记,她将宫里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这些日子几乎都住在长安宫里,只为不放弃与何子岕最后相处的机会。 晚些时候,她依然请何子岕去书房里说话,交了些药丸子在何子岕手上,又附了张沉旧的黄纸,上头仔仔细细写着些药丸的用处。 何子岕从前只认做高嬷嬷种药草是为了解闷,如今才知道那些药草各有用处。将古方子瞧了几遍,何子岕极感兴趣地问道:“这方子是嬷嬷哪里得来?” 高嬷嬷追忆着往事,神色间一直带着些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她遥遥往许家旧宅的方向行了个礼,诚实地说道:“殿下,大户人家总有些压箱底的东西,这本是您外祖母的陪嫁。许家大厦倾覆时,她老人家一心追随您的外祖父,不愿苟活世上,便将方子留给了您母亲,后来自缢身亡。” 说到伤感处,高嬷嬷便不由自主流了几滴眼泪,她以衣袖拭着眼睛说道:“您母亲入宫为奴,这方子便一直伴她左右。若皇恩浩荡,自然就没有后头的事。偏偏陛下始乱终弃,不肯给她名份,这才让她郁郁伤身,早早撒手人寰。” 无论何时何地,高嬷嬷都记得将仇恨往何子岕身上去引。她继续哀哀说道:“您母亲深知自己大限将至,她无福等您与六公主长大,便将这东西留给了老奴。今日老奴完璧归赵,将这东西还到您的手上,往后您一个人在宫里或可防身。” 再往下头的话,高嬷嬷便不去述说。实则许馨辞世之前曾交待高嬷嬷,这方子以后要传给自己的女儿。许夫人亦是从自己的母亲手里接来的方子,祖上家训便是传女不传男。只为女儿生存不易,在这世上比男子更多着些艰难。 高嬷嬷却不提这一茬,三分真实里含着七分谎言,将何子岕说得泪眼婆娑。 握着药方瞧了几遍,何子岕收敛了方才的伤感,复问高嬷嬷道:“从前您在御花园里种的药草,便是为了配制这些东西?” 高嬷嬷认真地点点头,有些酸楚地说道:“老奴生怕东西种在一处遭人惦记,便在您的长安宫里也种了几味。与御花园里的一并炮制,才能制成这些药丸子。” 狡兔三窟,无论是那个废弃的百日红花圃,还是何子岕的长安宫,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高嬷嬷有恃无恐玩了这么一出。 她不舍地望着何子岕,将藏在心里的话说完:“如今老奴行将离去,只怕有人觉得是欲盖弥彰,便让御花园里那片地自行荒芜,却没敢将药草全部拔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人心 对于那几垄药畦,高嬷嬷却是思虑周全。她向何子岕说道:“殿下放心,重要的东西老奴已然收走。那处百日红的花圃十分偏僻,应当不会引人注目。只待冬日里百草枯萎,那里便再没了痕迹。” 何子岕随意点点头,眼光却一直描在那张古方上头,想着先外祖母传下的药方能医人也能害人,难怪高嬷嬷这么忌讳。 交待的事已然交待清楚,高嬷嬷重新给何子岕磕了个头,将最后的行李收拾打包,伴随着出宫的老人们离开待了半辈子的皇宫。 早些时何子岚每每听得小环回来说起,高嬷嬷连御花园里也不住,每日都是回到长安宫内,还与何子岕说东说西。只想着她不知又生什么法子教唆何子岕,那蹙起的眉头拧成个疙瘩一般,偏又无法可寻。 何子岚晓得宫里的老人放出,特意带着小环躲在金水桥畔,亲眼瞧着高嬷嬷在旁人的搀扶下上了画册墨漆平顶的马车,那颗心才算放下。 她寻了个由头叫何子岕来吃饭,关切地问及今次长安宫新去的掌事姑姑。 何子岕灿若秋水的明眸间有波光泛起阵阵涟漪,微笑着说道:“姐姐放心,我的日常起居都由高嬷嬷交待给了这位新来的王掌事,德妃娘娘关照内务府选下的人,想必十分堪用。” 从前两姐弟无话不谈,今次不晓得是为着什么,何子岕将手伸入袖中,几次摸到那张古旧的药方,想要拿给何子岚看,却又总在最后一刻放弃。 下意识里,他不想交给姐姐这样东西,又说不清是为着什么。只得脸上挂着笑容敷衍,与何子岚说些自己宫里的琐事。 菖蒲从高嬷嬷那里取来的药草杂乱无章,陶灼华虽然前世学了几分药理,却瞧不出所以然。又不敢将这些东西拿去太医院打听,便修书一封,请老管家再请动甄三娘出山,赶在寒冬腊月之前来一趟大阮。 在宫里尚能瞧见人影儿,一朝离去可便是天高皇帝远。 今次高嬷嬷去得义无反顾,陶灼华只怕是忍冬的失踪有些打草惊蛇,这高嬷嬷是借着出宫遁逃,便交托云掌柜那里务必盯紧了人。 云掌柜手下异人不少,短短的时日却打探出了些新的东西。 原来那豆腐坊的严五虽然持着外地的户籍文书,操着一口江浙地带的方言,却每到紧要时刻,偶尔会露出几句京腔,到似是对京师语言根深蒂固。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的样貌、声音都能做得假,唯有些许细微的习惯却会根深蒂固,总在不经意间出卖自己。 云掌柜疑心严五的身份与名字都是假冒,便铺下身子细查。她再命人借着买豆腐几次近距离观察,怀疑严五脸上的伤疤也是自残。 他对自己下这么大的狠手,大约是想隐瞒自己的本来面目。 追根求索,竟然真被云掌柜查到些东西。她夜探严五在京郊买下的那处墓地,竟然从里头发现了许家人的牌位。挨着许大学士的画像挂起的除却他的正妻,还有另一位姿容柔婉的女子,下头供奉的香油明灯十分齐全,格外得严五眷顾。 这严五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在每一块牌位的背后都刻着各人的生平,也是因此才让云掌柜晓得了那女子的芳名,更探得了她是昔年许大学士养的外室。 循着这条线索,云掌柜抽丝剥茧,颇费了一番功夫,查出了许大学士在这世上竟还有位庶子,并未依着许氏家谱取名,而是唤做许长佑。 这许长佑母子住得虽然隐秘,昔年许家的旧仆却未死尽,云掌柜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寻到两位当年许家罚没宫中的旧婢,这才将当年的真相揭开。 这许长佑当年因为没有上过族谱,许家的花名册上没有他的名字,这才阴差阳错逃过一劫。据许家旧仆回忆,早些年还曾知晓许长佑与宫中的高嬷嬷有过联系,此后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便再也没有音讯。 论起那庶子的年龄到与严五大约相当,再回想严五自残与更改户籍,云掌柜便深切怀疑这严五便是当年的许长佑。 一个许家牵出这么多的绕绕弯弯,这许长佑难保不会是因为阖家灭门而对大阮皇室心生恨意,才与瑞安暗中勾结,生了些谋逆的心思。 何子岚与何子岕兄妹二人身上都有着许家的血脉,是否因为如此,那许长佑才在前世的某个时刻,说服了一直对仁寿皇帝心存敬仰的何子岚,将她做为了瑞安安在大阮皇宫的真正莫此卧底? 正是因为早便结盟,大阮城破之时,何子岚才能继续享受她皇室的殊荣,而没有像其他皇室子弟那般,被瑞安赶尽杀绝。 一想到自己含冤负屈,却为皎皎若兰的何子岚从背后捅了一刀,乃至背上祸国的罪名,陶灼华便有些剜心的疼痛。 她隐藏着那抹酸楚,眸间却是一片灿灿喜色,握着云掌柜的手道:“您这番分析得的的确有些道理,许大学士虽然不在人世,他的门生子弟却有无数,京中难免有人还记得他的样子。那严五要在京城落脚,顶着与许大学士相似的面庞,总归是惹人猜忌。为着安全起见,他才忍痛自残,改头换面卖起了豆腐。” 云掌柜冷静地笑道:“我也只是猜忌,陶小姐您想,这世上最变幻莫测的便是人心,咱们以为十成十的东西,却说不定里头就有疏漏。这严五是否便是当年的许长佑、他与瑞安所谋究竟为何,我还要再追查下去,也会传与诸主知晓。” 说者无心,云掌柜那一句“世上最变幻莫测的便是人心”却引起陶灼华深深的共鸣。前世里她被冠以何子岑国破家亡的罪魁祸首,被至爱的人猜忌,由此郁郁了一生,却无人愿意听听她的心声。 她冷静而又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坚毅,冲云掌柜微微颔首道:“是我感情用事了,还是您想得周到。是与不是,咱们都不能仅仅凭着猜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二十五章 跟踪 前世里与叶蓁蓁相交莫逆,今生才晓得是个错误。 今生与何子岚的友情才刚开始,陶灼华却要面对她便是前世死敌的事实。 一想到昔日一阕琴音艳惊四座的何子岚清丽出尘,行事又是淑婉端庄,偏偏日后竟与瑞安同流合污,陶灼华委实有些想不通。 她一遍一遍默诵着云掌柜的话,轻轻按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迫使自己抛开一切杂念,客观而冷静的分析下去。顺着严五那根线,牵出许家人对仁寿皇帝的深仇,又有后头何子岚频频出现在瑞安身畔,这样的解释似乎顺理成章,偏偏陶灼华隐隐觉得哪个地方还有疏漏。 陶灼华支开了茯苓,独自一个人坐在书案前,借着磨墨整理自己的情绪。 她随手从绿玉荷叶笔掭上提起一支紫毫,在素白的雪浪纸上勾勒了几道,依然是在涂抹着铭记了两生两世的那些并不完整的布防图。 便是在此时,有些东西豁然开朗,似一缕暖阳徐徐洒满全身,让陶灼华通身上下都充满着舒坦。撇开一切私念,不是存心替何子岚开脱,陶灼华却也想明白了那个通敌叛国的人不会是她。 昔年那布防图一直收在何子岑的御书房里,除却他与何子岱二人,旁人实在难以进入。自己与何子岑朝夕相处,又被瑞安逼迫着时时留心,却也不过偶尔描了一眼,根本看不全这些东西。 前世里何子岑即位不久,何子岚便下嫁他人。那时没有德妃娘娘对她过多关注,陶灼华也没有跟她成为朋友,除却有个一直未曾离宫的何子岕,何子岚对宫中并无多少牵挂。 最紧要的那几年里,除却德妃娘娘的万寿、何子岑的生辰,除夕的家宴这些皇室的重要时刻,她几乎从不踏足宫内。穷其一生,何子岚没有机会接近御书房,甚至连陶灼华的青莲宫也未来过。 布防图这样的东西,在何子岚的一生中,她始终没有机会接触。 虽然依旧猜不透为什么何子岚会在以后与瑞安掺杂不清,可以想见的是,她并不是真正陷陶灼华于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 如此,这纤柔娇弱的女孩儿才能不负陶灼华这一生的友情。想通了这一节,陶灼华脸上才真正露出丝释然的微笑。她将自己随手勾勒的布防图扔进香炉,这才发觉腹中饥饿,便温声唤了茯苓与菖蒲进来摆桌。 云掌柜将所有注意力放在严五与他京郊的墓地上头时,因着前世的记忆,何子岑与何子岱两兄弟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对准了善水居,想要摸清这位云掌柜的底细。 越查下去越觉得诡异,这位云掌柜的真实身份竟不是中原人,两人便都隐隐将她与阿里木关联起来,暗自对陶灼华的频频到访产生了怀疑。 何子岑十分懊恼,自己前世离去得太早,只晓得这个外域人与他兄弟争夺皇位时吃了亏,竟阴差阳错与陶超然结成好友。后头阿里木为救陶超然罹难,到不失为一条铮铮好汉。 何子岱却是晓得,阿里木罹难之后,他的人依然在外围与胡里亥和瑞安争斗。瑞安旗帜鲜明地扶持了胡里亥,将阿里木置于死地,胡里亥也没有让她失望,对瑞安年年岁岁进贡,真正的蛇鼠一窝。 潜意识里,两兄弟都盼着今世的结局会有所不同。若阿里木在与胡里亥的争斗中能够占了上风,便等于断去瑞安一条臂膀,也断了她财力的支撑。 因此,对于云掌柜的落户,两兄弟不谋而合,都是采取了极为隐秘的手法,只为先摸清对方的底细,更想着若时机许可,却可以借着云掌柜这里与阿里木搭上线,双方互惠互利。 不到十月,朔风又起,陶灼华挂念着宫外的刘才人身子孱弱,依旧趁出宫的时候去瞧了瞧。这一次,倒霉的赵五儿在外头吹尽了冷风。 清风、明月悄然派去了波斯,常青又走了一趟大裕,唯有赵五儿得了何子岑的吩咐,时时刻刻留意陶灼华出宫的行踪。 赵五儿自谓是个闲差,便耍了些小聪明。他在金水桥畔悄然安下了眼线,若是陶灼华的马车出宫,底下人自会第一个报到他的面前。 如今他跟着陶灼华一路到了瑰荫胡同的陶府前头,眼瞅着她的车径直从前门进去,两侧又有茯苓与娟娘相伴,便放心地等在槐荫下头一家卖煎饺的摊子底下,这一等便从艳阳高照等到了红日西斜。 大阮的冬季总是来得特别早,十月的天气便零零星星有雪花飞舞。赵五儿不承想陶灼华一整日都会窝在陶府里头,身上根本没穿御寒的大氅。小摊子单薄的帐篷抵不住外头的朔风,不多时便被吹了个透心凉。 只怕将人跟丢,赵五儿想走又不敢走。几只煎饺下了肚,连着饮了两碗热粥,跑了几趟茅厕,身上依旧冷得难受。赵五儿何曾受过这等苦楚,只得咬牙跺脚取暖,给了老板几个散碎的铜板,将座位移到了人家煎饺子的炉火前。 简直等到望眼欲穿,赵五儿不时抬头盯着门扉紧闭的陶府,期待那两扇大门快些打开,只等得他心浮气躁,才等得陶灼华的车马从里头缓缓驶出。 赵五儿跟了一整天依旧一无所获,回来苦兮兮跑到何子岑面前邀功,被何子岑曲起食指轻轻弹在脑门上,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见赵五儿依旧一脸懵懂,何子岑忍了又忍,才没有生气骂人,而是无言地气道:“难不成陶府只有那一个大门,若不是其他人发现了陶灼华的踪迹,你还蒙在鼓里。这么点子事都能办砸,还敢回来邀功?” 陶府里老管家为人精明,各处都留着门四通八达,只为陶家人进出方便。 陶灼华今次不为他来,所以只是在陶府里略做停留。她换了身衣裳,便打从陶府穿堂而过,出了月洞门到了东风醉酒楼,另换了辆马车从东风醉的后门出去,径直到了刘才人暂居的小院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二十六章 会晤 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刘才人固然做不到隐居到大阮的朝堂,却也不必归隐为山野村姑,陶灼华命老管家替她置办的小院便座落在京城一条普通的民巷中,俨然众人矣。 这处院落几经修缮,从外头瞧着不显山露水,内里却极为讲究。更有青龙与朱雀依着九宫八卦布置了些机关暗道,想要最大可能保全她们母子的生命安全,为逝去的景泰帝离住李隆昌这条根苗。 从前虽然只见过景泰帝那么一次,他当时犹如风中残烛,陶灼华却依旧记得帝王守着她开朗而又乐观的模样,亦对这垂死的帝王充满了怜悯与仰慕,还有些没来由的好感。 景泰帝曾对陶说华说过,他未承想自己垂死之际竟能遇到她这样一个福星,枯瘦如竹的脸上笑意那样真诚。陶灼华自然不晓得景泰帝拼力算出的最后一卦上,自己扮演了怎么居功至伟的角色,却也真切地愿意与他结成同盟。 他赐给她陶灼华的名字、赐给她郡主的尊荣,明晃晃打着瑞安长公主的脸,更让苏世贤羞愧。她亦应承他,不但要寻到玄武,还要替他守好刘才人母子,更会在关键时刻助李隆寿一臂之力。 一对忘年交,一生仅有一次的见面,却彼此选择了无限信任。 陶灼华裹紧了身上淡青羽缎里子的白狐鹤氅,在几名旧婢的引领下,默默往刘才人住的内院走着,不住地四处打量,娟娘与茯苓则亦步亦趋地随在身后。 这里经过了一番十分繁复的修葺,那些个曲栏回廊瞧着精致,却是另有乾坤。尺许长的青砖铺地,有的上头还绘有莲纹,到似是颇为讲究。陶灼华却晓得那些莲纹中暗含着机关,若踏错一步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如今这不大的院落分成了三进,刘才人居住在中间那一进的正院里,东西各有暖阁相依,李隆昌与他的乳母也随着住在一起。青龙与朱雀素昔则分别住在另外两进,将刘才人母子护在自己羽翼之下。 如今朱雀有任务在身,离了府中半月,青龙便担起所有护卫的职责。 钝了的刀虽不如刚出道时锋芒毕露,却也因为曾经饱饮鲜血而无限犀利,青龙身上自有岁月积淀的狠辣与厚重。见陶灼华一行人鱼贯而入,他远远地行了个礼,便默不作声地退到假山之后。 防患于未然,这一路行来,遇到的除却青龙的几个属下、许三带来的几个心腹,大多依旧是陶家的旧婢,陶灼华对如今刘才人小院的布置十分满意。 依着陶灼华的吩咐,老管家将这里收拾得十分雅致,一应用具都是上好的东西,连侍候刘才人母子的奴仆,更是陶家昔日的旧人。 立在刘才人正房前头时,天上依旧飘着零星的雪花,植了几株崎岖红梅的院落内落了暗红一地,显得格外寂静。 得了丫鬟传讯,刘才人顾不得外头天寒,搭了件白狐裘的披风便迎出了正房,与刚刚穿过抄手游廊的陶灼华堪堪碰上,两人互相行了礼,手挽手往回走。 便有从前陶府的旧人过来招呼娟娘与茯苓,领着她们去花厅奉茶,不打扰两位主子说话。 这所从前的民宅想是没有铺设过地龙,刘才人的正房里不大暖和,唯有墙角笼着个炭盆,几块银丝霜炭冒着半红半白的热气。 只怕身上的寒气扑到小孩子,陶灼华便就着炭盆烤了一会儿火,先袪去了带进来的一身冷意,这才除了外头的大氅,就着丫鬟打起的帘子进到了里间。 刘才人的卧房内一缕香气袭人,在一尊紫铜鎏金莲纹香炉里笼着些檀香,也是在墙角笼着个炭盆,却与外头的温度相差无几,并不十分暖和。 几个月大的李隆昌躺在襁褓里,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十分可爱,藕瓜一般的小胳膊小腿十分结实,如今已然开始咿呀自语。乳母守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认真盯着,生怕有一点儿疏忽。 见了刘才人与陶灼华联袂而来,那位乳母忙着躬身行礼,便不言不语立在了李隆昌的摇床一侧,注意力依旧全在这几个月大的小儿身上。 刘才人多日不见陶灼华,想与她好生说说话,便吩咐乳母道:“有我在这里照看着哥儿,你且去歇一歇,到了时辰过来喂他便是。” 那乳母亦是聪慧,晓得这是主母有心支开自己,忙忙答应着,替李隆昌整了整身上的小袍子,便十分恭敬地行礼离去。 刘才人将李隆寿的摇床拖到榻边,这才与陶灼华分着宾主在炕上落了坐,便有人上来奉茶,陶灼华认得依旧是陶家的旧仆,便冲对方友好地点头示意。 待房里再没旁人,刘才人才感激地冲陶灼华一笑,微微欠身道:“大恩不言谢,我若再说感激二字,便显得太过矫情。若没有您,我此刻与昌儿还不晓得在何处落脚;若不是从前您陶家这些旧婢,我都不晓得该信谁。如今好歹一切安顿,我才有信心将昌儿抚养成人。” 陶灼华浅浅笑道:“以才人娘娘那股子坚韧的性格,便是没有我,您也一定会将殿下好生抚养成人。我本是不晓得,前些时听许三说起您死遁出宫那一节,当真巾帼不让须眉。说起来还是先帝没有瞧错人,您一定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刘才人盈盈笑着,比上次气色好了些,虽然依旧清瘦,眼中却有了精神,脸上也见了些丰腴。 她无意识地将手抚上自己的右臂,冲陶灼华点头叹道:“说起来实在是惭愧,当时生死攸关,为着昌儿的安危,我才敢拼那么一拼。说起来也是后怕,陛下替我设下这苦肉计,多亏了郑贵妃娘娘帮忙,我才能死遁出宫。今次郑荣将军将兵符合一,我大裕曙光再现,贵妃娘娘与郑荣将军都是我大裕的功臣。” 说到慷慨激昂之处,刘才人似是忆及先帝,眼中泪花涌动,将脸贴上李隆昌的面颊。小儿无知,唯有发出咯咯的欢笑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二十七章 推心 铃儿叮当,李隆昌胖胖的小脚无意识地蹬在摇床一侧绑着的几支银铃上,发出一串串脆响。小儿越发得意,咯咯咯的笑声比方才又大了些。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刘才人面色一红,将眼中的泪水收住,带着些歉意笑道:“方才实在是太过激动,让郡主您见笑了。其实我都明白,当下之计,唯有耐心等待郑荣将军笼络旧部,我这里安心将我的昌儿养大。” 刘才人将搁在一旁的针线簸箩取过来,从里头捧出替儿子绣了一半的大红色百子闹春缂丝斗篷,笑盈盈递到陶灼华面前,略显羞涩地说道:“我于针线上不通,还是找她们寻了几个衣裳样子,如今学着替昌哥儿添些衣裳,也是让自己每日里少些水深火热的煎熬,省得胡思乱想。” 陶灼华瞧着那针线活计鲜亮,用了葱绿、鹅黄、靛蓝等各色丝线,一针一线虽然显些稚嫩,却能瞧出很是下了功夫。 她便就着上头的银针选了鹅黄色的丝线,将刘才人尚未绣完的一朵花儿的花蕊绣完,含笑说道:“才人娘娘很是用心,您从前没有做过这些,如今短短的时日却已然得了些手上功夫,比灼华当年初学的时候好了许多。” 刘才人抿嘴轻笑,有些顽皮地将扎了几个针眼的手指递到陶灼华前头,却是满含深情说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如今昌儿客居大阮,也算得半个有家不能回的旅人。他已然没了父亲,我做母亲的自然该多疼他一些。为了他,我吃这点苦头又算得什么?” 陶灼华便握住刘才人的手,细瞧上头大大小小的针眼,唯有为她的一腔慈母情怀感动,却又触及自己的前生。 一想起自己被瑞安所害,连累腹中的孩儿不曾见过晓阳初升,亦无缘见过弯月如钩,陶灼华心间便一阵一阵的酸楚,昔日小腹坠痛的感觉却又如影随形,不觉痛苦地皱了皱眉,慌忙收敛着自己的情绪。 正房里坐了片刻,身上却有些发冷。方才的大氅脱在外头,陶灼华便借了刘才人的一件赭石盘扣对襟小袄披在身上,这才注意刘才人身上也着了件丝袄。 想起进门时与刘才人双手相握,她掌间的凉意沁骨,再瞧躺在襁褓里的李隆昌,身上除了件小袄,还搭着条红绫暗纹的小被,显见得是怕受凉。陶灼华望望壁角只笼着的一个炭盆,心上便疑疑惑惑。 她探身试了试李隆昌的小手,因是多盖了床小被,到比刘才人方才暖和。陶灼华便体贴地说道:“大阮的气候与咱们大裕不同,您这房里并不暖和,却怎么只笼一个炭盆,必定是下人们疏忽懒怠,回去我便说与老管家好生管教。” 刘才人十分感激,唤着儿子的小名,冲陶灼华谢道:“这里的管事妈妈原也提过两回,是我寻思着怕炭气湿重,昌儿兴许受不住,便没让她们笼起。” 本是宫里的出身,刘才人一心想寻些银丝霜炭来用,既能御寒还没有炭气。 前些时见老管家命人送了银丝霜炭,她颇为喜出望外,便命人在屋子里笼起炭盆,生怕冻着儿子。 只是刘才人遭逢巨变,她又有些玲珑心思,平日玉为肌肤雪做肚肠,想着陶灼华纵然有千般好,她如今也毕竟是寄人篱下,不好随意生事。 老管家送来的炭火虽好,刘才人却晓得银丝霜炭有市无价。她对陶家知之不多,只怕这些东西本是先供应了宫廷,老管家那里拿着银子也难鼓捣,便不好意思开口使旁人为难。 她心下琢磨,大阮的冬季太过漫长,唯有俭省着过冬,便吩咐人只在外屋与里屋各笼一只炭盆,多少祛祛寒气便罢。说不得多替儿子多缝了几件棉衣裳,紧熬慢熬的冬天总能过去。 刘才人生怕陶灼华迁怒她人,到弄得奴婢们心寒,便连连摆手道:“郡主莫要因为些许小事便一再麻烦老管家,我如今寄人篱下,已然百般感激。” 待刘才人吞吞吐吐说了事情的原委,陶灼华才晓得她的九曲心肠多绕了几个弯子,不由得啼笑皆非。见刘才人一片局促,陶灼华到不好开口埋怨,只微微笑道:“说起这银丝霜炭,今日令才人娘娘为难,去岁却也差点儿令我举步维艰。” 刘才人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诧异地向陶灼华抬眸道:“我只怕外头银丝霜炭难得,故而不敢随意去用,难不成去岁郡主在宫里竟没有炭过冬?” 过去的事便已经是沧海桑田,回头再看却如隔案观景儿,多了几许沧桑。 陶灼华先不忙着解说,而是命人再笼两个银丝炭盆进来。暖热的火焰烧起,屋里很快便温暖如春。李隆昌咿咿呀呀地哼叫着,很快便蹬掉了身上的小被,露出薄薄的红绫小袄,绯红的脸蛋更添了些红晕。 刘才人换下丝袄,重新着了件夹衣,手上也暖和起来。陶灼华将方才所披的那件赭石小袄重新搭回到刘才人的衣架上,这才柔柔笑道:“我虽不是男儿,却也一诺千金。既是答允陛下要照拂您母子二人周全,便一定说到做到,您可莫要因为些许小事便委屈了自己。” 刘才人感激地一笑,握了陶灼华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每常与郡主闲话家常,总是不敢拿您当成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到似是对着位令我敬畏之人。” 前世今生相加,陶灼华已然是位耄耋老人,自然有着同龄人不及的睿智。 她优雅地笑道:“才人娘娘对灼华的评价颇高,我不过多经历了些人生的风雨,便瞧得比寻常女孩儿家多些沧桑,到没什么不好。” 早慧者大都多些坎坷,刘才人由己推人,生怕陶灼华亦是命运多舛,便极为挂念她方才所说的去岁举步维艰之语,轻轻牵着陶灼华的衣袖道:“我如今在这里有您这位贵人相助,才能事事无忧,未知您在宫内,又是怎样如履薄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发难 风刀霜剑依然历历在目,却已然成为过去,今世的陶灼华再不会任人宰割。 回首再瞧谢贵妃的魑魅魍魉之态,都无端成了笑柄。陶灼华饮了口温热的橘皮普洱,将垂落在额前的一缕发丝抿向耳后,轻轻推着李隆昌的摇床,将初到大阮时的步步惊心说与刘才人听。 几担银丝炭并不算矜贵东西,若搁在从前,无论是陶灼华还是刘才人,都不会将些许身外之物放在眼中。如今为了生存,却成了不可或缺的东西。 刘才人听到娟娘为了炭无端受辱、陶灼华为了炭脸上受伤,为了能熬过去岁的寒冬,陶灼华更不惜私闯御书房,直接寻仁寿皇帝做主,她不由瞪大了眼睛,拉着陶灼华的手担忧地问道:“那仁寿皇帝是好是坏?他可曾替您做主?” 陶灼华用力点着头道:“仁寿皇帝就与先帝一样,都是位仁君。我如今得了德妃娘娘眷顾,在宫中也算站稳了脚跟。那谢贵妃偷鸡不成,反而丢了打理内务府的美差,到如今都怄得不行。反正梁子已然结下,我也不指望与她握手言和。” 单冲着谢贵妃想扶持何子岩这一点,陶灼华也不会与她干休。 她低低在刘才人耳边说道:“从前只晓得她与瑞安针锋相对,才时时把气撒在我的身上。现如今我却觉得不大对劲,这俩人到似是合起伙来演戏,我一直怀疑她们私底下还有联系,却苦于没有证据。” 刘才人哄着玩得有些疲倦的李隆昌,一缕黑发飘散在肩后,脸上的神情慈祥又安静。 她咀嚼着陶灼华的话,认真点着头道:“明面上的你死我活,都做不得数。便如同我与郑贵妃娘娘,在宫里从不搭腔,私底下却互相佩服。贵妃娘娘时时放出话去,说我狐媚惑众,是妲己一路的人物,这样才能侥幸躲过瑞安的视线。谁又能想到危难之机,是她伸手扶我一把?” 谢贵妃也不是个痴傻人物,明明晓得仁寿皇爱屋及乌,对陶灼华高看一眼,她却几次三番与陶灼华过不去,根本不似从前八面玲珑的模样。若说其中没有点小九九,只怕自己也说不通。 以己推人,陶灼华和刘才人都就着谢贵妃这个人物留了心。她若真是瑞安的盟友,便也是刘才人的死敌。 刘才人这里也有许多事情要跟陶灼华细说,只怕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便隔着窗户唤了场许三,请他取了玄武的来信,拿给陶灼华细瞧。 兵符三块合一,如今都握在郑荣将军手里。早些年连番被瑞安贬官,郑将军如今只在西山大营里做着他的蝇头小吏。 只怕打草惊蛇,郑将军并没有急着调动军队,而是依然蛰伏在西山大营内,貌似止步于这小小的武官,实则悄然从外围瓦解着瑞安的嫡系部队,还笼络了不少从前的旧部,更在西山人迹罕至的地方开始练兵。 郑家的家底并不丰厚,郑将军从前又爱千金散尽,如今到是郑贵妃将从前积攒的银子、连同景泰帝私赠的家底送出,以备郑将军练兵之需。 还有几名忠义的老臣面上不闻政事,私下都曾与郑荣将军歃血为盟,势必要助李隆寿夺回旁落的大权,只待时机许可时一并出手。 因是郑荣将军不方便出面搅动风云,三朝元老、时任尚书令的董大人便毛遂自荐,他借故与瑞安的心腹、当朝兵部尚书朱怀武发生龌龊,两人吵吵嚷嚷,直闹到瑞安议事的御书房。 董大人倚老卖老,守着瑞安嚎啕大哭,说是先帝尸骨未寒,朱怀武就敢欺凌他们这些老臣,纵容手下禁军拦截自己府上的马车不说,还要搜查车上的女眷。 朱怀武有苦难言,只因前几日夜间宵禁时,有辆普通的黑漆平顶马车手上无有令牌,偏要越过已然落锁的永安牌坊。他的手下盘查了几句,对方态度十分桀骜,还递出块董大人府上的令牌。 早便约束了手底下人不与这班老臣起冲突,那一日是朱怀武的得意门生朱旭当职,因是瞧着赶车人与跟随的仆从都极其面生,他为着安全起见,便上前抱拳示意,请车上的人下来答话。 朱旭连问数声,车上无人应答,只有旁边的奴仆催着放行。只为职责所在,朱旭不敢徇私,只得命人挑起车帘,想瞧一瞧车里头究竟是什么人。 未承想车内只有名俏丽的丫头伴着位阖着眼睛假寐的中年妇人,见人挑了轿帘,登时大怒。 那丫鬟斥道:“只因我家夫人熟寐未睁,故此不敢答话,只命人递上了府中对牌。你这当差得好没道理,连尚书令大人府上的马车也敢拦截。” 那妇人更是粉面含怒,纤纤玉指点着朱旭说道:“你是何人?敢掀开我堂堂五品外命妇的马车,简直欺人太甚。” 朱旭识人不忘,认得车中人正是董大人的长孙媳、礼部侍郎黄怀礼的女儿、时任中大夫的董诚的妻子,朝廷御封的五品恭人黄氏。 他心知中人圈套,心内叫苦不迭,却只得赶紧将帘子放下,恭敬地唤了声:“原来是董少夫人大驾,当真大水冲了龙王庙,卑职这便放行。” 请神容易送神却难,方才一众家仆们叫嚷着让朱旭开永安牌坊的大门放行,如今牌坊大门敞开,朱旭恭迎黄氏过去,她的马车却横在路间不走。 黄氏不依不饶,隔着帘子骂道:“你们这些禁军目中无人,我因怕太过招摇,这才换了辆普通马车。下人已经递上府中对牌,你们依旧狗眼看人低。我自娘家归省而来,回去夫君府上,你来告诉我,不走永安牌坊还能走哪里?” 朱旭诺诺连声,只想着多说些好话,将这事圆过去便好。岂料想黄氏坐在车马中哭出声来,骂禁军分明瞧不起董府上的人,吩咐下人们回府送信,要董家派人来接。 都晓得董大人极为护短,又是个爆仗脾气,朱旭叫苦不迭,只得命人暗暗给朱怀武送信,想要请动老师出面解决这场纷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二十九章 傲雪 董大人存心为着罅隙而来,浑然不把当朝兵部尚书放在眼里。 朱怀武见到怒气冲冲的董大人,宁愿多说几句好话息事宁人。只是还未曾开口赔罪,便被气得浑身发抖的董大人一把揪住了胡须。 若论两人的力气与身形,董大人自然甘拜下风。那朱怀武本是武官,只须一把便能将弱不禁风的董大人推开,偏生晓得这位三朝元老在瑞安面前有几分面子,不敢轻易出手,只得护着自己的胡子,央求董大人放手。 狭路相逢,董大人得理不饶人,指一指孙媳妇的马车说道:“你分明欺我董家一门文人,才将我的孙媳妇挡在这里。她也是五品的外命妇,若不是你的纵容,你手底下人那些人哪来的胆子?多说无益,直接寻长公主殿下评理便是。” 苦劝无果,董大人仗着自己三朝元老的身份,深夜去撞公主府的大门,一定要瑞安长公主评评这个理。 瑞安在温柔乡中被人唤起,听到只是这么点子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恨得直想骂人。她晓得拉拢这些老臣不易,董大人至今依旧在朝中保持中立状态,身后立着大片的门生晚辈,影响力实在不容小觑,那些个埋怨的话便说不出口。 头疼之余,瑞安只得先将朱怀武痛斥了一番,并许诺次日一早御书房里重新过问此事,董大人这才悻悻跺着脚离去。 次日一早,这事便传得沸沸扬扬,几位老臣老泪纵横,陪着董大人一起哭倒在瑞安前头。他们晓得扳不动朱怀武,只拿朱旭当了枪靶子。痛斥朱旭平日眼中无人,还翻出些莫须有的欺凌百姓的证据,苦求瑞安换人。 瑞安晓得老臣们有备而来,却只得舍卒保帅,将朱旭的禁军统领撤去,重新换了人。形势正往好的方向发展,老臣们连施连环巧计,逼迫瑞安做了几次小小的调整,禁军里头暗暗掺入了郑荣将军的人。 为着不引人注目,郑荣将军还借郑贵妃之手,送给苏梓琴两名善于烹饪的宫女,明面上烧得一手苏梓琴爱吃的淮阳菜,实则是武功十分高强的暗卫。 若遇紧急情况,这两名暗卫当可挡得一时,为帝后两人争取更多的时间。 虽不晓得先帝为何会无条件地信任陶灼华,刘才人却记得她临离去时先帝的殷殷重托,要她务必与陶灼华携手对付瑞安。 陶灼华读信的间隙,许三一直笼着手立在两个人面前。他低垂着头,眼角的余光却望向端坐在大炕上的陶灼华,眼前不由闪过先帝手握着蓍草起卦时那欢喜无限的模样。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兴许陶灼华便是老天给大裕留下的那一线生机。 许三初时半信半疑,如今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面前这玉颜雪肤的小姑娘功不可没。谁又敢相信,她连十二岁的生日都没有渡过。 一丝掺杂着悲伤的喜悦悄然涌上许三的心头,他回想着身有残疾的青龙与朱雀,忽然有些感慨地想到,或许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然悄悄过去,真正拥有未来的却是陶灼华、李隆寿、苏梓琴这些少年,甚至还有如今躺在襁褓里的李隆昌。 瞧罢了信,陶灼华依旧将它叠好,郑重地递还给刘才人,只沉吟着说道:“依灼华之见,还应该与那些老臣们说一说,前些时闹得有些太过。为免瑞安猜忌,还是先收敛一些,抱朴守拙方是良策。” 刘才人心里也是这种想法,董大人的做法固然解气,却难保不会令瑞安那样多心的人起了猜忌,还会连累一班老臣。她正想着与陶灼华商议一番,不求如今急功近利,咬咬牙将复仇的脚步走得更稳。 如今两人意见不谋而合,刘才人便冲许三礼貌地唤了句许总管,认真说道:“灼华郡主所虑的确有些道理,咱们此时羽翼未丰,还不能与瑞安硬碰硬。您速速修书一封,着青龙传回大裕,交到郑荣将军手上。再者,若能与陛下见面,还须转告陛下,请他忍辱负重,咱们来日方长。” 不知不觉之间,刘才人不再似从前那样悲观,也渐渐走出了激愤。她开始对每一件事细心琢磨,话里已然开始有了杀伐决断,与从前在宫中判若两人。 许三听着两人的对话,对陶灼华的钦佩又添了一重。想起先帝与陶灼华见面之后,连着几天都精神矍铄的样子,如今却已然物是人非,心底那抹悲哀总是挥之不去。他恭敬地答应着,便要退出房去,陶灼华却又轻轻唤住了他。 都说太监无根,眼前这看似卑躬屈膝的奴才却让人敬佩得五体投地。青龙与朱雀护送刘才人离开大裕之后,景泰帝手中已然无人可用,许三早便存着死志,能陪伴君王一天便算一天,从不曾为自己的以后打算。 是景泰帝想出要他藏身自己棺殓里的主意,许三便真就伴着死人躺了三天三夜,楞是没弄出一点动静,继刘才人之后,又成功逃出瑞安的魔爪。 陶灼华立起身来,冲着许三轻轻一福:“公公义薄云天,咱们不论将来,单单您这份人品便值得灼华一拜。” 许三受宠若惊,连连冲着陶灼华摆手,两粒绿豆大的小眼瞧着依旧有些猥琐,却是难得的正人君子。他慨然说道:“奴才伴驾多年,唯有一颗忠心。许三这条命从前是先帝爷的,如今便是陛下与小殿下的,必当誓死完成先帝遗愿。” 刘才人目露欣慰,冲许三微笑颔首道:“我平生最佩服先帝爷识人颇清,这一生从未看走了眼。待他日成就大业,公公您该是当仁不让的护国公。” 许三只做刘才人是一时的肺腑之言,并不将她的话往心里去,只是行了个礼倒退出来,自去笔走龙蛇往大裕写信。 陶灼华来一趟不易,便留在刘才人这里用过午膳,两人又说了体己话才告辞出去。刘才人也不远送,只立在廊下冲她挥手,身姿单薄的倩影却如雪中红梅,傲然而又高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三十章 必得 走出刘才人的正院,天上落雪依旧碎如玉屑般纷纷扬扬。 茯苓快手快脚撑开了淡青的水墨画竹骨大伞,遮在陶灼华的头顶,便听得雪粒子沙沙地打在绸面上面,那般静谧而又温馨,到似是一首隽永而又悠长的歌。 许三特意守在垂花门前头,见陶灼华出来,便将手中竹伞一收,冲她拱手行礼道:“青龙已然启程,郡主您今日那几句话当真是金玉良言,奴才受益匪浅。” 陶灼华立在伞下,听得雪落簌簌,神态也变得十分宁静。她微微笑道:“公公您并非想不到,只是不甘心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而想要速战速决。您且想想,瑞安经营多年,若轻易便能撼动,先帝又何至于含冤抱屈让大权旁落?如今咱们只能耗着,没有旁的法子。” 许三点头称是,随在陶灼华身侧恭敬地送她上了车,再瞧着她的马车缓缓驶出小巷,这才将府门阖得严严实实。 青龙与朱雀如今都不在,府上安危便全压在他一人身上。许三不敢懈怠,亲自查看了各处机关,又命令几班侍卫轮流巡逻,连麻雀也不许放过。 陶灼华主仆三个依旧坐着马车出了小巷,三拐两拐便是喧闹的街市区。 她没有立刻回宫,而是故意在东大街上一座银楼略停了停,买了对碧玉垂珠的耳坠,顺带瞧一瞧身畔有无有人跟踪。 死过一回的人对周遭的气息感悟十分犀利,陶灼华始终觉得有人在关注自己,却分不清是敌是友。她轻轻撩起银楼二层上挂的秋香色暗纹窗纱,目光漫无边际往大街上描了几眼。 虽然没有停在街角巷头的马车和那种故意停在街头巷尾的小贩,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却不曾消散。只怕是谢贵妃的人要使绊子,陶灼华生怕牵出背后的刘才人,到未往何子岑身上留心。 她苦寻无果,不由轻蔑地将帘子放下。却不忙着回宫,而是请娟娘等在马车上,自己领着茯苓就近转了几间绸缎与胭脂铺子,将跟着的人好生蹓了一蹓。 为防事情有变,陶灼华却也是留了心,想着以后尽可能少去刘才人那里盘桓,万万不能暴露了她的行踪。 陶灼华的感觉十分敏锐,正是何子岑的人在陶灼华去往银楼时发现了她的踪迹,眼见负责跟踪的赵五儿并不见踪迹,只得先循着人跟了下去。 一处一处,见陶灼华不过是领着丫头逛些铺子与绸缎庄,那侍卫到也未十分留意,只是一处一处如实都报到何子岑跟前。 何子岑修长如竹的双手轻轻交叠,有些疲惫地倚在黄花梨大圈椅上,有些琢磨不透陶灼华的心思。他追问着下头的侍卫道:“她是打从哪里出来?” 侍卫诚实答道:“属下瞧见灼华郡主时,她刚好搭着身边婢子的手下车,就停在了东大街那家老牌银楼前。至于灼华郡方打哪过来,属下却没并没瞧见。” 只怕主子问得细,那侍卫还赶在陶灼华身后进了趟银楼,套了老板几句话,买回对与陶灼华买走那一幅相仿的耳坠,呈上来给何子岑过目。 依着侍卫的述说,何子岑略略回望陶灼华的来路,却发觉那里本就是一片民宅与商铺鳞次栉比,道路又四通八达,委实令人无从下手。 陶家富可敌国,陶灼华前世里又是做过宸妃的人,什么样的宝贝不曾瞧见?又如何会稀罕普通银楼里一对什么耳坠? 咀嚼着侍卫传回的话,何子岑心间懊恼,却更笃定陶灼华身上有着秘密。 那赵五儿却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邀功,搓着冻得酸麻的手脚冲何子岑诉苦,只气得何子岑肝火上涌。也是何子岑涵养不错,没有冲着赵五儿发火,只将侍卫带回的那幅耳坠扔到桌上,目无表情地冲着赵五儿道:“回去好生反省,若再有下一次,一定叫你二罪归一。” 赵五儿尚摸不着头脑,待旁人指点几句,只得垂头丧气出来,眼望皑皑宫墙的方向夸张地做了个鬼脸。自己在心内腹诽着,何子岑明明喜欢对方却又故意躲避,只拿着自己溜腿,却更加对陶灼华的行踪留心。 眼瞅着便是冬至,宫里又早早笼起火盆。 如今青莲宫到是四季如春,再无须受昔日内务府的闲气。外头落雪纷纷,陶灼华便与娟娘和茯苓向个鼓捣些吃食。 早些时酿下的桂花酱便派上了用场,娟娘娘拿来做了些红豆汤元,上头洒了金灿灿的桂花酱,又特意蒸了几屉笼桂花糕,分别送去德妃娘娘与何子岚宫中。 叶蓁蓁有日子未来,只为着长春宫的大门难进,陶灼华只遣了菖蒲给她送信儿,请她若有闲暇,便来青莲宫品茶小坐。 菖蒲很快去而复返,手上拿着叶蓁蓁写来的回帖,先谢了陶灼华的好意,再略显无奈地婉拒了她的邀约,与陶灼华说道长春宫中有客,她无暇出门。 如今盘桓在长春宫最为频繁的人,自然是被谢贵妃收做义子的何子岩。 叶蓁蓁自视颇高,对何子岩不过是情面之礼,往往寒暄几句便会依礼告退。偏偏谢贵妃有意拉拢,她又不好十分拂却谢贵妃的意思,十次里到有八次是与谢贵妃一道相陪,实在无可奈何。 今次四皇子何子岩手下有位门客从云南过来,带了些上好的鸡枞,他晓得东西矜贵,便特意送进宫来给谢贵妃尝鲜,也想借机再见叶蓁蓁一面。 从小没有母妃的疼惜,何子岩早学会了自己打算。今次阴差阳错被谢贵妃收在膝下,他便要抓住这大好机缘,更不想错过至关重要的叶蓁蓁。 等着宫婢们进去通传时,何子岩掸了掸身上的落雪,一面在心内默默做着打算,一面耐心地等在廊下一株快将落尽黄叶的银杏树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潜意识里,何子岩觉得谢贵妃是与自己打着同样的主意。他眼望长春宫的正殿,眼中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寒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三十一章 留膳 雪光融融,长春宫里的几树绿萼越发晶莹,有宫婢三三两两怀抱着掐丝珐琅的花瓶、手执着银剪从何子岩身畔走过。 豆蔻少女心间起都有几许春意,见了何子岩忙着屈膝行礼。走过几步却又不望远远回头驻足,贪恋地望上两眼,再含羞带怯地悄然记去。 银杏树下的少年身披黑色大氅,朗朗然温润如玉的模样,却又自带着与生倶来的矜贵,不晓得拨动几许少女的芳心,偏就与叶蓁蓁落花无意。 何子岩低垂着眼睑,貌似恭敬地望着长春宫正殿的方向,心里则是一阵一阵的凄凉。他也是堂堂的龙子龙孙,却要靠着拉拢一个后宫嫔妃站稳自己的脚跟。 为着将来打算,还须能拨动叶蓁蓁的芳心,才有机会问鼎九五至尊。 李嬷嬷得了谢贵妃的授意,领着两个宫婢殷勤地迎出殿来,冲何子岩深深一福,脸上带了些逢迎的笑意:“贵妃娘娘说,今日下着雪,还难为殿下走这一遭。殿下快随奴婢进宫烤烤火,换了外头的衣裳。” 何子岩便虚扶一把,冲李嬷嬷和煦地笑道:“有劳嬷嬷了,您请前头带路。子岩这个时辰过来,没有打扰母妃清休吧?”说话间,一个荷包轻轻递到李嬷嬷手上,显得极有礼数。 李嬷嬷见他对自己有礼,心下越发舒坦,脸上笑得如花一般。她冲何子岩连连摆手道:“殿下说哪里的话?您来的正是时候,如今贵妃娘娘闲来无事,正在嘉柔郡主弈棋打发时间,方才还念叨了您几句,显见得盼着殿下过来呢。” 何子岩温煦的笑容极为随和,他随着李嬷嬷进了内殿,先解下大氅递给一旁的宫婢,又立在火盆间袪除身上的寒气,这才随着李嬷嬷转过丹凤朝阳的九幅琉璃大插屏,来到了里头的暖阁。 谢贵妃素日畏冷,早与叶蓁蓁笼起火盆,正坐在暖炕上走着五子棋打发时间。绘琦与绣纨两个在一旁侍候,一人忙着将刚煮好的核桃露端来,另一个便取了火钳子拨拉着火盆里的银丝炭,让殿内更加温暖如春。 见何子岩进来,两人便收住下了一半的棋,叶蓁蓁亦从暖炕上立起,向后退了两步,并不在人前托大。待何子岩向谢贵妃行了礼,叶蓁蓁也向他略福了一福,含笑唤了声四殿下。 一身石青色五福捧云的丝袍衬得何子岩眉目皎洁如月,他舍却金银,只以玉簪绾发,更显得眉目倜傥。见叶蓁蓁向自己行礼,他连忙侧身避让,急急说道:“嘉柔郡主快快请起,子岩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母妃与您弈棋的兴致。” “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如今都成了一家人,你这孩子却总是恭谨得让人心疼”,谢贵妃嗔怪了两句,指着暖炕的一侧令何子岩落座。叶蓁蓁便知趣地挪到下首的玫瑰椅上,想着敷衍几句便前回房去。 李嬷嬷领着宫人奉上香茗,早有宫人将五子棋撤下,收拾出干干净净的炕桌,再摆了几样果碟,谢贵妃便留了何子岩坐下来说话。儿子虽说不是自己亲生,下半生的荣华却还要靠着他,谢贵妃想到此处,脸上的笑意便愈加真诚起来。 瞧着何子岩送来的新鲜鸡枞,谢贵妃大为欢喜。晓得这些个东西在这个季节难得,心间十分受用,连连赞他有心。 何氏兄弟样貌一样俊美,何子岩温文尔雅,说话也是一派温煦。他展颜轻笑间越发雍容矜贵,温声说道:“也不是什么难得东西,刚好府上有位门客自云南归来,便带了这些土仪。只为觉得这个季节不多见,才特意送来给母妃尝尝鲜。” 谢贵妃愈发笑靥如花,鬓间金灿灿的垂珠累金凤首钩上,串串流苏随着她的轻笑不住晃动,几粒灿灿的红宝石越发晶莹。 她吩咐李嬷嬷道:“既是尝鲜,咱们若是留着便拂了子岩的心意。你将鸡枞分一半给御膳房,要他们煨个鸡汤给陛下送去,便说是子岩的心意。” 宫婢诺诺答应着,自去取鸡枞往御膳房送。 谢贵妃便盈盈笑道:“再者,子岩难得入宫,便留下来用了午膳再去。蓁蓁,咱们借花献佛,拿着子岩的东西请他吃酒,你去取前次陛下赏的那坛子绍兴花雕过来,让子岩饮上一杯。” 打从前次听到了谢贵妃的呓语,叶蓁蓁心中便藏着些事。再加上对何子岑求而不得,如今到有些忧思成疾,这阵子睡眠一直不好。 她本想着陪谢贵说上会儿话,午间好生睡个回笼。如今却要留着何子岩吃饭,少不得自己费心打点,便带出了丝不情不愿。 长春宫里难得留膳,何子岩却是听得心花怒放。待瞧见叶蓁蓁那一丝敷衍,何子岩便觉得有些受伤,面上却不显水露水,只冲着谢贵妃辞道:“儿子只为着送进宫来请您尝鲜,却叨扰了母妃,当真过意不去,便恭敬不如从命。” 何子岩这话并不推辞,显见得对谢贵妃的提议极为欢喜。叶蓁蓁只得起身应承,冲谢贵妃道:“蓁蓁这便去开库房。” 眼观鼻、鼻观心,何子岩有万千冲劝,想要多看一眼叶蓁蓁那眉眼含蹙的模样,却不敢落了对方厌弃。他私底下心花怒放,却只从容说道:“亦不敢劳烦嘉柔郡主,子岩便以茶代酒,敬母妃与嘉柔郡主便是。” 谢贵妃摆弄着小拇指上金灿灿的护甲,纤白如玉的素手轻轻抚过身上光闪闪的秋香色锦缎芙蓉宫裙,雍容笑道:“你这孩子便是太过客气,如今都成了一家人。蓁蓁算做本宫半个女儿,自家吃顿家常便饭,怎么算是叨扰?快快坐下来陪本宫说说话,旁的不用你操心。” 叶蓁蓁见谢贵妃执意留人,晓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做不得谢贵妃的主,心间便多了几分对何子岩的埋怨。只得领着两个丫头开了库房,将谢贵妃所说的酒寻出,又命小厨房烧几道好菜,在东暖阁里整整齐齐摆了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三十二章 拉拢 飞雪簌簌,映上叶蓁蓁精致绰约的眉眼。她紧抿着双唇,一抹不甘的神情弯若涟漪,似在脸上轻轻荡漾,又悄然落在绘绮与绣纨的眼中。 新鲜的鸡枞不敢糟蹋,叶蓁蓁特意命厨娘拿来煨了个瓦罐鸡汤,撇去上面的浮油,下面的鸡汤清澈见底,鸡楸的鲜香又迎面扑来。再洒了几点碧绿的细香菜末,便热气腾腾呈到谢贵妃面前。 谢贵妃品了口鸡汤连赞味美,又挑起一点鸡枞细细品尝,舒展着眉眼赞了声好字,便命给叶蓁蓁与何子岩都盛上一碗坐下来同吃,再冲何子岩笑道:“还是你有心,这大冷的天气想起这些矜贵东西,还是山珍比海味更加可口。” 宫婢上来添酒,先替谢贵妃斟了半杯,再将何子岩面前的杯子满上,轮到叶蓁蓁时,她将素手往杯沿上一遮,冲谢贵妃柔婉笑道:“蓁蓁从未饮过花雕,想着这酒劲儿醇厚,还是不喝吧。” 何子岩便好脾气地解说道:“花雕暖胃,如今天寒地冻,郡主少饮几口不妨事。若嫌酒劲儿辛辣,便要她们热好了端来,再搁些姜片与几粒黄糖便是。” 守着谢贵妃,叶蓁蓁只得微微颔首。她略低着头,耳垂上两粒碧玉垂珠坠子轻泠泠晃动,点点滴滴都敲在何子岩心上。 绣纨便将酒壶中的冷酒撤下,不多时端了温好的上来,将谢贵妃面前的花雕换过,替叶蓁蓁也斟了半杯。 外头雪粒子沙少打上窗棱,廊下笼中的鹦哥儿叼着宫婢添来的核桃仁,竟无端叫了两声。谢贵妃横眉瞟去,娇俏俏虚点着那鹦哥儿说道:“你又不是只报喜的雀儿,叽叽喳喳叫个什么劲儿。” 话音方落,李嬷嬷却喜滋滋儿地引着位公公来给谢贵妃添菜。 原来仁寿皇帝尝得那鸡枞味道不错,又听人说起是何子岩的孝心,如今他还在长春宫内并未出去,便命内侍送了道茴香小炒牛肉与一品鲜锅,来替谢贵妃和何子岩添菜。 那公公冲谢贵妃行了个礼,再将手中食盒呈上,转达仁寿皇帝的话说:“陛下极赞四殿下孝心可嘉,是位仁厚君子,还说贵妃娘娘您有福气、有眼光。” 谢贵妃听得心花怒放,她方才只为替何子岩在仁寿皇帝面前挂个孝顺的名字,未承想仁寿皇帝竟龙颜大悦,给予如此赞许。 随手抓了一把一旁炕桌上的金瓜子赏与那公公,谢贵妃雍容笑道:“大雪天路滑,本宫也不留你喝茶,你回去上覆陛下,楚王不过是为人子嗣的一点孝心,哪里敢当陛下如此谬赞,改日本宫必当领着楚王殿下过去磕头谢恩。” 那公公堆着满脸笑意告辞出门,谢贵妃这才笑靥如花,挽着银红织锦的披帛走到廊下,亲手替那鹦哥儿的银罐子里添了些清水,扣着鸟笼说道:“虽不是只喜鹊,你还真是只福星,晓得提前给本宫报喜。” 叶蓁蓁瞧得谢贵妃如此高兴,少不得违心逢迎,陪着她在廊下立了一会儿,才又重新回到房里归坐。 何子岩得了君王称赞,心里十分得意这趟入宫赶对了时候,对着谢贵妃更加贡井热络,也偶尔与叶蓁蓁说上两句,显得温文有礼。 叶蓁蓁却是极少做声,只闷着头小口啜饮面前的鸡汤,又吩咐绘绮将自己的酒盅撤去,重换盏枸杞菊花茶来。 谢贵妃瞧着席间并不热络,对叶蓁蓁冷淡何子岩略显不虞,只不好明说,便将话题引向前些时叶府的家宴上头,问叶蓁蓁与那几位将军的夫人可还相熟? 叶蓁蓁垂首答道:“实在算不得熟络,娘娘也晓得我母亲过世得早,家里中馈早便归在婶母手中。平时若有迎来送往、大小年节,蓁蓁也不喜欢聚会,大多是婶母领着府中其他几位姐妹走动。” 话是实话,只是这几位将军府上肯跟叶家走动,看得自然是已故的昌盛将军的面子。叶蓁蓁平日随不随着她婶母出门,这几家将军的夫人却时常会带着自家的女儿来叶府寻叶蓁蓁说话。 及至昌盛将军罹难,叶蓁蓁入了宫,才与那几位夫人减少了走动。 何子岩听着叶蓁蓁话中便有些敷衍之辞,知道她有些瞧不起自己的出身,大约对谢贵妃私底下的意思并不赞同,只得先不拿热脸往人家的冷面孔上贴,只耐着性子与谢贵妃说话。一坛好酒亦不敢多喝,只饮了三五杯便做罢。 宫婢端上血糯米与红枣蒸的米饭,何子岩便亲手替谢贵妃盛饭,待替叶蓁蓁添时,她早向绘琦施个眼色,命她给自己添了小半碗饭,陪着谢贵妃一同吃完。 谢贵妃到是谈性不错,吃完了饭又领着两个人回到暖阁奉茶,重新将话题扯向昌盛将军的旧部上头,拉拢的意思十分明显。 何子岩晓得谢贵妃如今将自己收做义子,无非是想着与何子岑一较高下。如今见她一力替自己铺路,偏是叶蓁蓁不愠不火,晓得事情不能急躁,也不在宫里死缠烂打,饮了两盅茶,便借口时辰不早告辞离去。 因是得了帝王赞许,又有那几杯花雕垫着底,何子岩心上有几分飘飘然。他回望长春宫的方向,一扫方才眼中的温润如玉,转而却被一种慷慨激昂代替。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若论起来,他也一样是仁寿皇帝的儿子,也有资格为鼎九五至尊的高位。既是谢贵妃抛出橄榄枝,一条光明展现在眼前,他势必便要抓住到手的机会,不能让大好形势稍纵即逝。 再说叶蓁蓁领了绘琦与绣纨回房,连衣裳也未换,闷着头便躺到了榻上。 想着今日用膳时谢贵妃的心意已然十分明了,叶蓁蓁心间便委屈得难受。如今没有父母为自己打算,与叔父婶母毕竟隔了一层,不敢将要离开宫里的话说得十分明显,凡事还须自己经营。 她躺在榻上流了大半夜的泪,至天明才朦胧睡了一会儿。醒来便给婶娘委婉地写了封信,要她想法子接自己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三十三章 心事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晨起梳妆,叶蓁蓁无精打采,由着绘琦替自己梳了个倾髻,再簪了两枚蜜蜡掐丝的花佃,便将首饰匣子一阖,往旁推了开去。 叶蓁蓁不大愿与何子岚往来,从前有些话还能与陶灼华说一说。打从无数次地瞧见何子岑盘桓在青莲宫外,对陶灼华曾经有过的友情便也荡然无存。 放眼整个宫廷,除却长春宫里的金堆玉砌,自己也好似并无旁的去处。叶蓁蓁枯坐无味,还是打起精神去了青莲宫说话。 如今对陶灼华既憎且厌,叶蓁蓁依旧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她想要透过陶灼华的双眸远远搜寻何子岑的目光,又痛恨陶灼华背后何子岑无处不在的身影。 潜意识里,叶蓁蓁多么期待何子岑福至心灵,能发现自己比陶灼华好了千倍万倍。她放眼整个皇城,选不出还有谁比自己更有资格成为何子岑的良人。 凭着叶家昌盛将军的余威未了,那几家将军都会对叶蓁蓁高看一眼。若两人成就美好的联盟,这几位将军便必然是何子岑问鼎帝位的助力。 这么好的条件,何子岑偏就视而不见,却只将眼光放在一个从未注意过他的质子身上。叶蓁蓁修长的手指死死拽着甬道旁一棵老梅枯瘦的枝条,狠狠往下一扯,上头的积雪便扑簌扑簌落了下来,将她水粉色的锦缎宫鞋打成白芒芒一片。 绣纨慌忙蹲下身去,抽出袖间水绿色的丝帕替叶蓁蓁将宫鞋上的落雪拂去,再轻轻拉回她的手,有些着急地劝道:“郡主可曾弄伤了哪里?您的宫鞋已然湿了,要不要咱们回去换一换?” 叶蓁蓁烦躁地一扭头,冲绣纨说道:“前头就是青莲宫,离着统共没有几步路,何必来来回回。你回去替我取鞋,我在青莲宫里等你。” 绣纨不敢再说,只得屈膝行礼退去,急忙忙往长春宫取叶蓁蓁的鞋子。 瞧着与叶蓁蓁渐渐拉开距离,绣纨嘴里才轻轻嘟囔道:“郡主如今真让人瞧不透,明明贵妃娘娘不喜欢那个人,她偏就要往青莲宫去,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小丫头嘀嘀咕咕地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头顶一枝红梅花枝轻轻弹了两下,便有飞雪簌簌,落向绣纨的头顶,还有几粒倏忽飘落在她的脖颈,引来一阵透心的凉意。绣纨忍不住惊叫出声,忙又掩住了口。 听得那声音温润醇厚,到是似曾相识。绣纨略略抬头,便瞧见了何子岩亮晶晶的美眸,蓝袍玉带的翩翩美少年,就立在不远处好笑地望着自己,手上还捏着枝刚刚折落的红梅花。 认得是叶蓁蓁身边的婢子,何子岩便故意与她开了个玩笑。他抖动着花枝筛下落雪,洋洋洒洒迷了绣纨的眼睛。少女绯红的脸庞泛起一丝红霞,含羞带怯地屈膝行礼,娇嗔地唤了声楚王殿下。 “绣纨姑娘这是急急忙忙要做什么?怎么没有陪在郡主身旁?”瞧着少女一张脸都快红到了脖梗,何子岩便不再逗她,而是将手往后一背,脸上挂起惯有的温煦笑容。 绣纨一张脸灿若绮霞,语若黄鹂般轻脆悦耳:“回楚王殿下,奴婢回长春宫替郡主取些东西送去青莲宫,她如今正往青莲宫寻灼华郡主说话。” 何子岩记得那个总是清素若雪的陶灼华,素日端凝的表情到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美则美矣,可惜冷若冰霜,唯独守着德妃娘娘到能有说有笑,心上先添了三分不喜,便好奇地问道:“你家郡主与这位质子十分交好?” 眼前这位毕竟是谢贵妃的义子,绣纨斟酌着话语小心说道:“交好到是说不上,只为有几分惺惺相惜,郡主与她同是没了亲人,便偶尔凑在一处说说话。” 何子岩晓得小丫头拘束,不肯在背后说长道短,再问下去也问不出想知道的东西,便宽和地一笑,对绣纨说道:“既是你家郡主等着,还不快去?” 绣纨这才恍然大悟,冲何子岩羞涩地一笑,提着裙裾小跑了几步,却被甬道一侧旁逸斜出的竹枝勾到了裙角,显得有些狼狈。 青莲宫内,叶蓁蓁虽是不速之客,陶灼华一样安之若素。她命茯苓斟了茶来,便请叶蓁蓁挪到暖炕上落坐。瞧着她一双绣鞋沾了雪水湿哒哒地难受,忙命茯苓去寻自己的鞋子先替她换下。 若两人相知相惜,一段真挚的友情未尝不能唾手可得,叶蓁蓁到真心想交一位宫中的朋友。奈何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情关难过,叶蓁蓁饮不下孟婆汤,更过不了何子岑这座奈何桥。 瞧着陶灼华再三再四为自己张罗,叶蓁蓁忽得有些心烦,大声说道:“不必那么麻烦”,被自己如同绞了钢丝一般尖锐的声音惊了一跳,叶蓁蓁抬头望见陶灼华同样愕然的双眼,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忙去拼命转圜,换了幅恬柔的笑容说道:“何苦再糟蹋你的东西,我已命绣纨回去取了,此时大约就要赶回。” “你既不愿换我的鞋子,不若先将脚烫一烫,免得受了凉。待你烫完了脚,绣纨大约也能来到。”陶灼华虽然诧异叶蓁蓁方才忽然有些狰狞的神情,还是好脾气地替她张罗。 两人说话的功夫,菖蒲已然端了盆兑了牛乳的热水过来,又替叶蓁蓁除下鞋袜,将她的脚轻轻泡在水里,体贴地问道:“郡主先试试要不要再加热水?” 木盆中的水热气氤氲,温度刚刚合适。在那一点水气舒缓地飘散中,叶蓁蓁极快地整理了自己的情绪,与陶灼华说起些日常琐事,到似是闲唠家常一般。 待绣纨捧着叶蓁蓁的绣鞋过来,她与陶灼华两个人已然盘膝坐在炕上喝起了娟娘刚刚煮的红豆甜汤,两人有说有笑,气氛十分融洽。 叶蓁蓁姿态稠丽间带着些与生俱来的贵气,眉间一点朱砂痣灿若红豆,越发趁得雪肤梨腮,美艳不可方物。 却唯有展不开的眉头依旧,似是藏了无限心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三十五章 私访 第二百三十五章私访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亦是各人有各人的小九九在心间盘算。 从前叶家有昌盛将军一枝独秀,叶蓁蓁的叔父每日总被笼罩在兄长的光环之下,到也与有荣焉。如今皇恩浩荡,为着圣上体恤,又接了叶蓁蓁住在宫里,自然也是叶家炫耀君恩的本钱。 收到叶蓁蓁的来信,叶夫人屈指算算也的确快到了叶蓁蓁母亲的忌辰,拿这个由头接她回来到未尝不可,只是往深去一想,便不是如此打算。 打从谢贵妃收了义子,又一力笼络昌盛将军的旧部,她夫妻二人关起门来说话,都是水晶心肝玻璃样的人儿,便把谢贵妃的心事猜了个七七八八。 前次叶蓁蓁回府贺寿,不过多留了几日,谢贵妃便派了李嬷嬷来接。如今叶蓁蓁想要留在叶府里名正言顺地住下,便须得有长辈为她出头。 纵然是嫡亲骨肉,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夫妻二人意见空前一致,唯有不顾叶蓁蓁的真实意图,依旧让她留在宫内。何子岩如今有机会夺嫡,谢贵妃想与叶家结这门亲,他们便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牺牲一个叶蓁蓁,换得与谢贵妃长久的同盟,这才是叶家兴盛的长久之计。 因此,叶蓁蓁的婶母斟酌了几日才给她写回信,说是家中一切都好。早些时去给她的父母都点了长明灯,待到了她母亲忌辰,还会请些和尚道士来家中做场法事,超度昌盛将军夫妻二人早登极乐。 再便是提及年下便是仁寿皇帝的圣诞华辰,言道贵妃娘娘那边诸事需要打点,要叶蓁蓁安心住在宫里辅佐一二,待给仁寿皇帝贺完了寿,年前年后接她来家里住上一段时日,也好给父母二人上柱清香。 通篇的官冕唐行,让叶蓁蓁瞧得大失所望。又见婶母特意将信封留了口,心知她是忌惮着谢贵妃,也是以此向谢贵妃表明叶家的态度。 唯有无可奈何,叶蓁蓁深恨没有父母替自己做主,叔叔与婶婶两个人毕竟算不得骨肉至,当此微妙的当口一门心思将自己抛出,却要换得叶家长久的富贵。 也不晓得谢贵妃瞧没瞧过婶娘这封来信,她却不敢大意,只得打起精神随着谢贵妃预备仁寿皇帝的生辰,面上连半点不虞也不敢带出来。 进了寒冬腊月,几场朔风吹过,宫里早又是玉树琼枝。德妃娘娘与谢贵妃各此其职,都忙着预备接下来仁寿皇帝生辰的宫宴,嫔妃们更是各自卯足劲儿地准备着寿礼,又各自藏着掖着,不愿叫旁人偷窥了自己的心思。 几位皇子闲来无事,便时常一同约着打打马球,再斗几场诗酒。何子岑素日不爱喧闹,不过偶尔应景,何子岱性情豪爽,他府上到成了这几位皇子们喜爱的盘桓之地。众人时常呼朋引伴,到成就五花马、千金裘的热闹场面。 这日何子岕一早起床,听着外头雪粒子依旧簌簌打上窗棱,心间便有些百无聊赖。天人交战之间,一直盘桓在心头的想法便慢慢成形,再也挥之不去。 他揭起帐子一瞧,外头满目的雪光到似是千树万树梨花盛开般的春景融融,又在榻上呆坐了半晌,这才吩咐人传了早膳。 心里存着事,何子岕便有些食不下咽。他心不在焉地吃了半个包子,再用了小半碗白粥,便将面前的碗盘一推,命人替自己寻出出门的衣裳。 瞧了瞧外头的雪光,何子岕又命人寻出件半旧狐狸毛的大氅,只说是要去何子岱府上拜访,连个人也不带,径直从金水桥畔出了宫。 皇子们素日都是这么闹腾,宫人也不十分留意。见何子岕不愿带人,更索性去躲清闲。长安宫里将门一关,为数不多的几个内侍便赌起了钱。 何子岕独自一人出了宫,沿着东大街一路西行,心里依旧七上八下,到似是没个着落。他并没有乘坐马车,而是慢吞吞一路走过去,想要让凛冽的北风使自己清醒清醒。 路过何子岱府邸的时候,何子岕在门前略略驻足,思忖着要不要进去。 若是一步跨进,他生活的轨迹便又回到从前。依旧是宫内宫外这么的两点一线,食着亲王的俸禄按部就班。何子岕往前走了几步,想起长安宫里的长夜漫漫与百无聊赖,迈向何子岱府上的脚步又毅然决然退了回来。 犹豫了多时,何子岕暗暗咬了咬牙,终于迈着坚定的步子改了方向。 有过一番艰难的天人交战,何子岱终于决定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去会一会高嬷嬷口中说所的严五、昔年许大学士养在府外侥幸躲过许家灭门的庶子,那位自己该唤一声叔祖的许长佑。 朔风扬起积雪,空旷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往来。何子岕笼了笼身上的狐狸毛大氅,在严五的豆腐坊外伫立良久,终于轻轻扣动了那扇黑漆脱落的木门。 严五素不缺斤短两,他的豆腐坊自来一开门便门庭若市。如今虽然未及午时,做好的十余包豆腐却已然早早见了底。 望着立在自己面前的黑氅少年,严五对那霁月出云的相貌有片刻的愣怔,却终归在心里无声地叹息了一声,依旧堆着笑意说道:“对不住这位公子,今日的豆腐已然卖罄,您若是想买,只好明日再来。” 何子岕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摘下头上的兜帽,依旧默默打量着严五。 身边没有许家人的画像,何子岕并不晓得自己外祖的模样,也不晓得严五的样貌与母亲是否相像。下意识里却觉得严五清隽孤傲,身上透着些亲人的气息。 纵然委身在一家豆腐坊,整日做着几个铜板的小本生意,严五却没有丝毫的市侩气。他言谈举止不卑不亢,神色淡然里带着些清绝的成份,从不唯心地逢迎任何人。 只是这么沧海桑田的一眼,何子岕便认定了眼前这人的确与自己有些血缘关系。面前的言五并不是普通的商贾,他骨子里的书卷气扑面而来,浓郁里有着外人读不懂的忧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三十八章 祭拜 两兄弟虽不住在一处,骨肉亲情却从未割舍。 许长佐为人谦和有礼,不仅私下对许长佑颇为照拂,便是对别院中这位毫无名份的如夫人,亦是礼敬有加。他并不因这对母子的身份尴尬而稍有轻贱,让许长佑母子极为感激。 若日子一直这么按部就班,许长佑大约便会真如许大学士的期许,往后生活在兄长的羽翼庇佑之下,一生福寿绵长。 奈何平地一声惊雷,风烟与波澜滚滚,许家这座百年积淀的大厦一夕间倾覆。许长佑母子惊闻许家巨变之时,许家所有的男丁已然被绑上断头台。 这位如夫人哀嚎一声,当场便昏厥在地。丫头婆子抢天呼地,许长佑猛掐母亲的人中,将她从昏厥中唤醒,冷静地对母亲说要去送许家人最后一程。 他母亲并不阻拦,而是擦了把脸便命人套车,非要随着许长佑一起去瞧午门问斩。许长佑拗不过母亲,只得扶了她上车,一跳催促着车夫赶到午门外,再从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挤到了最前头。 这母子二人相依相携,便瞧见了绑在断头台上的许大学士、徐长佐,还有一大堆他们素未谋面的亲人。 许是心灰意冷、也许是甘心伏诛,更或是哀大心死,发髻凌乱的许大学士胸前垂落几缕长髯,脸上却毫无表情,两只眼睛也安静地阖着,一幅视死如归的模样。许长佑想唤一声父亲,却又不敢喊,便继续搜寻兄长的身影。 昔日貌若潘安的许长佐略显憔悴,他身上是一件半旧的白色长衫,下颌有了拉碴的胡须,空洞无波的双眸中没有任何表情。只在望见许长佐时,他的眼睛蓦然亮了一亮极轻地冲他摇了摇头,似是示意他快些离去,又似是在向他诉说着整个许家的冤屈。 钢刀映着日头,轰然在亲人们头顶劈落时,许长佑的母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然后便软塌塌地倒在许长佑身畔。 父亲与兄长的鲜血成了许长佑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他阖上双眼,眼前便是一片凄厉的血红。那段时间里,许长佑瘦得整个人都脱了形,而他的母亲受此打击,便似是杜鹃啼血,身体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 这位如夫人能得许大学士宠爱,并不是只仗着几分姿色,本身似是文采斐然之流。她曾师从名家,习得一手好丹青,尤为精于工笔。 打听得许家所有东西充公,连一线一缕也未曾流传出来时,这位如夫人怅然静坐了好久,便打定了一个主意。 此后为了追忆亡人,如夫人便凭着那日刑场上的记忆绘出了她曾见过的许家那些亲人的画像,绘完一幅便交到许长佑手中,命他拿去好生装裱。 十余幅画像耗尽了如夫人最后的心力。弥留之际,她万分不舍地嘱咐许长佑往后安安生生做人,好生为许家延续香火,日后替许家人寻个埋骨之处,也好将这些画像好生流传下去,莫叫子子孙孙忘记他的先辈。 那个时候,许长佑还没有如此偏激,他哭着应下了母亲,还曾想要走科举的道路替许家平反,将许家再次发扬光大。 不敢拿出来示人,他便将画像收藏在身边,靠着仅有的积蓄与变卖母亲的首饰过活,整日埋头苦读。蹉跎过几年之后,曾有的想法迟迟得不到实现,他一颗心便渐渐扭曲,乃至生了谋逆的心思。 只略过自己心底最疯狂的执念不去述说,许长佑哑着嗓子讲了足足一两个时辰,才在高嬷嬷连连催请二人吃饭的声音中意犹未尽地住了声。 如此听起来,许长佐的母亲、那位无名无份跟在许大学士身畔的如夫人到是居功至伟,最起码替许家后人留下了先人的绘像,令何子岕听起来弥足珍贵。 本待先去瞧一瞧先外祖一家的画像,高嬷嬷已然摆好了桌,何子岕到也不好坚持,只请高嬷嬷替自己预备些香油纸烛,待吃完饭后去祭一祭。 乡村野味,高嬷嬷晓得何子岕吃饭也不讲究,只拿现有的东西烧了简单的三菜一汤,亲自端了上来。 拿红辣椒炒的腊肉白菜、桔皮拌青萝卜丝、木耳炖冬瓜里飘着几枚肥瘦相见的肉片,外加一大碗金勾海带豆腐汤。高嬷嬷在炕上摆好了桌,又烫了壶许长佑秋天时酿的葡萄酒,替每人斟了一小杯,这才张罗着替二人添饭。 许长佑瞧得那简单至极的菜饭,有些无奈地笑道:“不晓得殿下今日光临,庄子上什么也没预备,当真是怠慢了贵客。” “叔祖说得什么话,许久没尝高嬷嬷的手艺,这几色菜式瞧着便赏心悦目。”一声叔祖自然而然从何子岕口中唤出,连他自己也未想到那般顺畅。他反客为主,执着勺子替许长佑盛了饭,自己又续了半碗。 待两人放下碗筷,高嬷嬷已然预备好了香油纸烛,都盛在一个竹篮里提好了,随在二人身后,顺着覆满积雪的小道缓缓往后园走去。 几处亭台、数间砖瓦的轩堂,当年风满天下的许家祠堂在隐身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村庄。许长佑咯吱一声推开了祠堂黑漆的大门,回身冲何子岕做个请的手势,合计率先走在了前走。 乌木打就的牌位上各自以金漆描画着许家几代人的姓氏与名字,都被擦拭得纤尘不染,一个个整整齐齐摆在燃着素香的长案上。袅袅的香气自有种难以自持的悲伤,何子岕便随着许长佑深深地弯下腰去,又恭敬地跪在蒲团之上。 高嬷嬷忍着悲戚将一刀刀黄表纸划开,先铺成扇形的模样,再一小沓一小沓递到何子岕手中。何子岕拿线香引着黄表,恭敬地放入牌位前头的乌盆之中。 黄表纸的火光映红了何子岕年轻的面庞,本该稚嫩的少年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他冲着正中许大学士的牌位深深拜道:“曾外祖父,子岕不孝,今日才来给您上柱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三十九章 画像 北风的呼啸厚重而又凝噎,扑到窗棱上呜咽有声。 何子岕跪在这些从未谋面的亲人牌位之前,心中百感交集。一沓沓的黄表纸都化为飞灰,红红的火光渐渐熄灭,许长佑才蹒跚着老腿过来搀他起身。 “殿下,您来这一间里,瞧瞧咱们许家先人的画像。”搭着许长佑的手往祠堂右侧的偏厅走去,何子岕这才发觉墙上挂满了一幅一幅许家人的画像。 许长佑指一指正中一幅已然泛黄的画像,先冲画中人行了个礼,才向何子岕无限深情地说道:“殿下您瞧,画中人便是你的曾外祖父,昔年贤名誉满天下的许大学士。可惜一代名臣,终为昏君错杀。” 话语里除却满满的不甘,还有蚀骨的恨意,让何子岕没来由地心里一悸。 从前只听过说名字的人,如今便好似栩栩如生立在自己面前。何子岕注视着画中许大学士深邃的目光,又好似从他眼中望到满满不舍的柔情与眷恋。 这画显然出自昔年那位如夫人之手,如夫人将对许大学士的牵挂完全倾注在手中的画笔上,才使得对方的目光那样深情。 何子岕轻轻抚着画中人的衣角,不由遥想起昔年那位如夫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又怎样抱病一笔一笔完成这样的重任,他再次哽咽出声。 一幅一幅画像瞧过去,有几个人连许长佑也分不清是谁。如夫人当日在刑场上匆匆一瞥,只知道都是许家的几房至亲,母子二人却分不清二房三房里那些长辈或者同辈,许长佑唯有对许长佐记忆尤深,牵着何子岕走到许长佐的画像前。 “老朽说殿下与您外祖你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并不是空口白话,殿下您自己瞧一瞧,这便是您外祖父年轻时候的模样。” 画中人的秀眉与凤目,还有薄薄的嘴唇都与何子岕极为相像,透过画中人,何子岕几乎能想见这便是自己成人之后的模样。他忍不住轻抚着画像,低低唤了一句外祖父,面上浮起一片濡沐。 许家人不曾养育过何子岕一分一毫,仅凭着高嬷嬷日复一复的讲述,何子岕却觉得自己与他们亲近了许多。望着画像中人相似的眉眼,何子岕依稀听得见昔日刑场上寒风的呼啸,不由抬了抬暗凝的眼神,往京城方向沉了沉。 两人一幅一幅画像望过去,见多是许家男子,妇人的画像却只有三两幅,除却许老夫人的画像,再便是一幅母女同框的丹青。里头青丝挽系的年轻妇人身着件金橘色绵织墨绿花的长帔子,怀中抱着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儿,温馨的目光慈醇而又恬静。 昔日那位如夫人从未去过许家府上,当日刑场之上许家所有的女子已然罚没为奴,她也无缘得见,唯有仅凭着记忆临摹出了许家的男子。 如夫人有孕之时,许老夫人曾随着许大学士来过一次别院,如夫人记忆深处还有从前的模样,便追忆了往昔,绘出许老夫人最后一幅画像。 至于那位年轻的美妇与怀抱的女孩儿,则何子岕嫡亲的外祖母与母亲从前。 许长佐曾带着妻女来过别院几次,有次还特意在这里留了膳。如夫人对这位知礼娴静的晚辈极是喜欢,更对幼小的许馨爱若至宝。 那一幅画像并不是绘在许家人问斩之后,而是那次午膳后,如夫人征得许长佐夫人的同意,特意替她与女儿绘下了这幅母女天伦的画像。 许长佐指着画上的小女孩儿,冲何子岕伤感地说道:“殿下,你便是您的母亲了。她那个时候才刚三四岁的样子,随着您外祖母去往别院,馨姑娘天真活泼,又不与人认生,老朽还曾陪着她在园子里折花。那样金贵玉贵的小姑娘,竟落得罚没为奴,天晓得她都受了些什么苦楚。” 扑面而来的信息量实在太多,何子岕手扶着炕桌,依旧难以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如今他与何子岚有着龙子凤孙的身份,依然脱不去罪臣之后的沉重大山,更难想像母亲当年从云端落入泥沼,弱小的她又是如何学会了接受。 怅然了良久,何子岕才怔怔地望着许长佑问道:“叔祖,未知您下一步打算怎么走?” 许长佑凝着眉端肃地说道:“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我从前只想着要替咱们许家翻案,如今眼看行不通,便唯有开辟一条光明大道。” 话中的狠辣让何子岕猛一哆嗦,小声问道:“叔祖,您早便存了这个心思,才暗中与瑞安搭上关系,这是要与整个大阮为敌?” 多少的不甘不愿,何子岕曾经怨天尤人,也曾经在心上将仁寿皇帝埋怨了无数遍,却从未想过要以这样的方式与自己的父皇对立。只是面对画像上诸位亲人和蔼的目光,何子岕又久久不愿收回目光。 许长佑半晌无言,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踱到许大学士的画像前,深情地凝望着那满身书卷气的老人画像,动容地说道:“殿下,您不曾见过许家当日的辉煌,咱们家书香满园、一门馨香,又怎么会做下那等龌龊之事。分明是昏君灭文尚武,许家才招致杀身之祸。数年来,你叔祖我一颗心如被烈油煎熬。” 若是时机许可,许长佑真想开诚布公。只是今日二人不过初见,有些个事情他还不敢多说。他留连地望着那些幅画像,又将何子岕引回到正房里。 高嬷嬷亦步亦趋地随在后头,对何子岕能来到这里十分激动。她混浊的双目间一直含着热泪,满怀静穆地望着二人的背影。 若再耽搁下去,便耽误了进城。许长佑也不做拖泥带水之态,命伙计前头套车,自己披了件棉斗蓬,立在院子里何子岕上车。 何子岕心里十分哀恸,好久蔓延着无限的酸楚,面上却只能收敛着神情,冲许长佑潋滟笑道:“叔祖且留步吧,待往后再来打扰。”又冲高嬷嬷挥手示意,亲切说道:“您与叔祖都进房去吧,小心受了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四十章 不归 低压的云层厚重而又湿渍,眼见得还有场鹅毛大雪。 高嬷嬷立在门前依依不舍,还待再叮嘱何子岕几句,却见许长佑冲自己微微摆手。她只得收住了脚步,切切嘱咐道:“如今交了九,一日冷似一日,殿下再出门一定要穿得暖和些。未知新去的掌事上不上心,殿下还须好生照顾自己。” 何子岕澹然应着,向两人拱一拱手,便搭着伙计的手上了马车,又掀起苍蓝色的帘子冲二人微笑摆手,示意他们回去。 车子碾压着已然积了半寸厚的积雪,一路拐出了庄子,渐渐走上大道。 伙计是个乖觉人,眼见城门在望的时候,便隔着车帘低低问道:“殿下,咱们就要进城,不晓得您要在哪里落***才好送您过去。” 何子岕懒懒答道:“进了城拐上东大街,你靠路边停车便是。” 伙计诺诺应着,依何子岕的吩咐在东大街停了车,又掀起帘子扶他下来,再将早就备好的一把竹骨大伞递到他的手上,殷勤说道:“殿下,这雪一时半会儿住不了。您撑着把伞,也好挡挡风雪。” 何子岕摆手拒绝,只将身上的大唱裹紧,便径直回头走进了漫天的风雪里,独留了伙计立在原处,只得叹息一声才折转了马头。 一派心潮起伏,何子岕无处可去,又不愿回到宫里。他在街上转了一圈,直待脚底下那双黑色的马靴积了厚厚的泥浆,才晃悠到了何子岱的府上落座。 彼时天将掌灯,何子岱送走了两位族中的兄弟,自己这里刚传了晚膳,便听小厮禀报何子岕过来。何子岱忙命人添了幅碗筷,再做个热腾腾的锅子上来。 何子岕在门口便抖落了身上的雪花,一双靴子却做不得假,泥哒哒沾着些黑渍。何子岱便笑着问道:“这是打从哪里过来,怎么弄得一身这般狼狈?”又往他身后张望一眼,愕然问道:“你便自己这么出门,连一个跟人也不带着?” 何子岕皎若初雪的脸上挂着些不羁的微笑,显得有些淘气,他先饮了杯热茶,再就着笼起银丝炭的炉子烤了烤火,这才笑嘻嘻说道:“在宫里闷得慌,又没个人说话,原不准备来五哥这里叨扰,却也实在无处可去。我已经踏着雪在街上淌了半日,领着那些碍事的奴才做什么。” 想是他宫里的奴才懈怠,不愿在这样的天气随他出门。何子岱也不忍再去苛责,瞧着他乌黑的发髻上还沾着些雪水,便先命人给他打水梳洗,又寻了双轻便的软底靴子换下,兄弟二人这才盘膝坐在了炕桌两侧。 许是怜悯他打小便没有母亲,亦是敬重他死在瑞安屠刀之下,未曾做过分毫对不起大阮的事情,对于这位同父异母的兄弟,何子岱给予了许多关切。 他将烤得焦黄的牛肉夹到何子岕面前,要他多吃一些,再与他说道:“宫里眼看就要下匙,不若让他们去送个信,你今日便宿在我这里。明日正好是十五,咱们一同入宫给父皇请安。” 何子岕粲然一笑,脸上竟似朝霞般云锦堆叠,看得何子岱眼前一灿。 他慵懒地倚着大迎枕,拿银签子串起烤得黄灿灿的马步鱼含在口中,冲何子岱暖暖说道:“便依五哥所说,今日我也不想往回赶,就使人去送信吧。你这里若有上好的花雕,再叫人烫一盅给我,就着这个鱼羊二鲜的锅子刚好。” 何子岱一面使人往宫里递话,一面又命人去烫酒。晓得何子岕年龄小些,果真拿只小酒壶只烫了两盅,算是陪着他应个景儿。 新鲜的花鲢在雪白的汤汁里浮浮沉沉,切得薄如蝉翼的羊肉片下去一涮便有入口的浓香,再蘸些葱姜蒜末的调料,何子岕直呼过瘾。 兄弟二人抿着小盅的花雕,俱是谈兴正浓,不知不觉便坐到了月近中庭。 何子岱也不吩咐人另预备客房,而是留了何子岕同宿,与他一同眠在自己卧房里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何子岕酒后的呼吸绵长而均匀,若有若无的胭脂色染上雪白的双颊,便是梦中也那样俊美无俦。 何子岱素来警醒,但凡何子岕一点动静,他都是披衣而起,生怕兄弟饮了酒有什么不适。几次怕他受冷,何子岱还替他不时掖掖被角,显得十分关切。 一点淡黄的光晕映上姜黄与秋香绿相间的四合海浪纹寝帐,映得何子岕熟睡的面庞带了些皎洁清晕,他纤长的睫毛若蝴蝶收敛的羽翼,睡得那么安然。 何子岱倚着迎枕瞧了片刻,见他已睡得深沉,这才悄然收回视线,又俯身吹熄了炕桌上的银灯,这才重新挨着何子岕躺下。 都说帝王家薄情,他也瞧不惯父皇坐拥后宫的佳丽三千,却真切地想要疼惜前世里早早便殒命的兄弟。仁寿皇帝赐下的汗血宝马不能轻易送人,他第二日便特意领着何子岕去自己的马厩,想要替兄弟选匹好马。 何子岕宫里也有马房,却不过养了几匹普通至极的青骢马,瞧见何子岑的汗血宝马气宇轩昂,他不禁无限艳慕地伸手出去,摸了摸汗血宝马颈间长长的枣红色马鬃,又轻轻拍了拍马背,稀罕的神情可见一斑。 因是何子岱与他同来,汗血宝马到没有因陌生人的碰触而发脾气,而是亲昵地蹭着何子岱,又冲自己的主人打个响鼻,却将何子岕晾在那里。 何子岱歉然说道:“七弟,这匹马是父皇所赐,五哥不敢将它送人。其余的马匹随你挑选,你选个自己喜欢的,咱们一同骑着入宫。” 嫉妒心初时只有一点点,却总像春日里开始解冻的河流,随着那裂缝越来越深,再也堵不住滔滔江水的汹涌。 同人不同命,许家祠堂里那些个画中人凝眉善目的模样与仁寿皇帝不拘言笑的面容不时在眼前交替闪现,何子岕失望到了极致,心里却是一片从未有过的宁静。他认真选了匹活泼的赤兔驹,这才挤出一幅笑容向何子岱道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四十二章 父子 一向少饮的何子岕昨夜里死缠烂打,那一杯花雕不过瘾,非要再添两杯,分明是心事重重,要借酒买醉的样子。 何子岱联想到他昨日一个内侍不带,如今又对京郊二字百般上心,竟似藏着些秘密,不由起了思忖。难不成他昨日根本不是在城中闲逛,而是一个人是出了城,如今却又害怕旁人知晓,才对何子岑昨日的去向格外心惊? 压下心里的疑窦,何子岱继续不动声色听着仁寿皇帝与兄长说话。却见仁寿皇帝目光往下面一掠,缓声问道:“楚王未与你们一起?” 似是回答着仁寿皇帝的话,何公公立在九幅明黄织锦的珠帘外,冲着里头躬身回禀:“陛下,楚王殿下求见。” 往日请安问好,何子岩从未落在人后,今日却不晓得为何姗姗来迟。 他就着何公公掀起的帘子入了内,冲着仁寿皇帝恭敬地行礼,又与诸兄弟颔首示意,这才在属于自己的位子上落坐,向仁寿皇帝歉然道:“父皇,儿臣来迟了不恭,还请您老人家责罚。” “不过是一家人叙叙天伦,有何早晚?”仁寿皇帝笑意如常,清隽的容颜里透着些慈祥,随意问道:“你往常从来早到,今日可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何子岩便起身回道:“儿臣今日一早便入了宫,只怕打扰父皇与朝臣们议事,便先去给母妃请安。不曾想母妃夜间着了凉,正忙着传太医。儿臣因替母妃熬药,便多留了片刻,故此耽搁了来向父皇请安。” 凝神细嗅,何子岩身上果然带着淡淡的药香,只为被御书房炭炉里所焙的橘皮冲散,便没有那么明显。 “你这孩子到是纯孝,放着一殿的宫婢,却肯亲手替你母妃熬药。“仁寿皇帝嘉许了两句,帝便将身子往前一倾,极为关注地问道:“太医们怎么说?服了药是否见好些?晚间时候朕也过去瞧瞧。” “母妃特意嘱咐了,请父皇您莫要过去探病,只怕过了病气给您反而不美”,何子岩俊美的脸上挂着诚挚的笑容,向仁寿皇帝连连摆手道:“儿臣来时母妃已然服了药,如今觉得好些。她说如今不敢惊动圣驾,待痊愈了再来给您请安。” 仁寿皇帝面色便更加和缓,扬声唤着何公公道:“去将新制的秋梨膏送给贵妃娘娘两瓶,再传朕的话要她好生将养身子。” 何子岕目无表情地听着这对父子的对话,没来由地眼前又闪过外祖母与母亲的那幅肖像。画面上的母亲如许年幼,仰望着外祖母清美绝伦的面庞,目光是那样娇柔。而外祖母将母亲揽在怀里,双眸中满溢的慈爱浓得让人心醉。 “那样金贵玉贵的小姑娘,竟落得罚没为奴,天晓得她都受了些什么苦楚。”许长佑沧桑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与眼前的场面形成鲜明的对比。何子岕眼中蓦然便是一热,慌忙收敛了自己的神情。 不过几声咳嗽,便这般小题大做,真正需要仁寿皇帝关怀的苦命人,他却又置之不理。何子岚一直与他说,父皇对母亲是一片深情,他却从未在父皇身上瞧到过半分对母亲的关怀之意。 听高嬷嬷说道,母亲身怀有孕之后,父皇依然对她置之不理,她一个无名无份的宫婢,若不是偶得先皇后眷顾,又怎会熬过十月怀胎?幸亏自己姐弟命大,否则两人只怕都无缘来到这世上。 何子岕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想着母亲生前孤零,死后又是托赖先皇后庇佑才葬在妃陵的边边角角,得了个位子卑微的追封。 她这一生从未真正摆脱过罪臣之后的名声,外祖家的蒙冤不但断送了母亲本该花团锦簇的一生,如今又将成为他们姐弟二人一生的诟病。 冷暖人生、世态炎凉,小小年轻的何子岕瞧得刻骨铭心。便是许馨的忌日里,除却高嬷嬷能燃起一对白烛,这世上大约再无旁人哭上几声,更别提能得着仁寿皇帝半点纸烛与香火供应。 由来只闻新人笑,有谁听得旧人哭。若论及年纪,母亲许馨尚比谢贵妃年轻着几岁,绝世红颜却已然湮灭在了风里,安静地好似在宫中从未有过她的气息。 何子岕忽然有些呼吸不畅,他将手缓缓抚在胸口平息那口浊气,却听得仁寿皇帝重重问道:“何子岕,你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方才打翻了茶水,仁寿皇帝已经心有不虞,如今见他坐在那里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两只眼睛只木呆呆地望着前方,登时便沉下了脸来。 何子岕心中一片冰凉,再不对面前的人有半分念想,脸上却挤出些恭敬的笑意,冲仁寿皇帝道:“儿臣惶恐,方才忽然一阵心口痛,如今已然好多了。” “既是身子不适,便该好生在宫里歇着,又出来做什么?”仁寿皇帝目光里有些冷意,厌弃的意思十分明显,再冲外头吆喝道:“来人,送七殿下回宫。” 何子岕便尴尴尬尬立起身来,先拜别了仁寿皇帝,再冲三位兄长团团一揖,就着太监的帘子扬长而去,留给仁寿皇帝一个孤绝的背影。 仁寿皇帝微微蹙眉,掩饰了目光中的点点关怀,只冲何平微不可察地眨了眨眼睛。何平心领神会,亲自出宫去了趟太医院,寻了崔院判说话。 不消片刻,便有位太医背着医箱往长安宫去,却见长安宫两扇大门阖得死死,凭他如何拍打,里头只是充耳不闻。太医连唤数声,里头一个小太监将门拉开道缝,不耐烦地说道:“殿下已然歇下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太医本就不情不愿而来,不妨竟能这里吃到闭门羹。他轻轻呸了一声,将药箱往身后一背,扭头便往回走。 何子岕命小豆子打发了太医,自己无情无绪和衣躺在床上,昨日一幕一幕犹如皮影一般,在眼前时时闪现。他豁然翻身坐起,想要去寻何子岚说话,沉思了半晌,又重重躺回到床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四十三章 争宠 也不见得太医药的汤药如何有效,谢贵妃的咳嗽只在得了那两瓶秋梨膏之后不过几日,便尽数痊愈,俨然又是从前杏花烟润的模样。 窗外的碎雪宛如飞絮落花,沾在花枝上又似是玉树琼雕,谢贵妃数着日子,离仁寿皇帝的寿辰越来越近,这病便装不下去。 她着了件仁寿皇帝素日喜爱的玫红色交领桃心金线挑丝宫衣,腰间系着碧玉雕透的双鱼比目同心环,再簪着两根仁寿皇帝从前赏下的嵌宝累丝金凤钗,一幅千娇百媚的模样,故意赶在午膳时分前来给仁寿皇帝请安。 捧着盏血糯米炖的红枣桂圆粥奉到君前,谢贵妃深情款款与仁寿皇帝说道:“前些时臣妾偶感不适,却令陛下劳心挂怀,当真是臣妾的不是。今日臣妾亲手熬了这滋补的血糥粥,只搁了半粒黄糖,陛下无论如何都要尝上一口”。 眼前人一派娇颜酡粉,到似是岁月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却唯有眼角那几道未被脂粉完全掩住的细纹露出丝丝痕迹,在诉说着佳人已逝青春的沧桑。 仁寿皇帝果真露出抹宠爱的笑容,就着谢贵妃递来的汤匙饮了一口甘甜的血糯粥,赞了她的有心。何平已然指使着几个宫婢摆膳,谢贵妃便要水来净了手,将月白色的帕子往衣襟上一系,冲仁寿皇帝嫣然一笑,留恋地追忆道:“说起来已有多年未曾侍候陛下用膳,今日臣妾便旧梦重温,再将当年的事情做上一回。” 进宫伊始,谢贵妃份位并不高,最初伴驾时也曾侍奉过仁寿皇帝的羹汤,一幅低眉顺目的模样。如今养尊处优,这些事情是无须她亲手劳作,偏生要借着回忆从前,换取眼前一份君心的眷恋。 仁寿皇帝微笑不语,谢贵妃便取过眼前明黄色的缠枝花卉纹骨瓷金线碟,依着仁寿皇帝的喜好拨了几样小菜,情意绵绵夹到君王的嘴边,一双杏仁美眸中水光融融,似是春意无限。 不晓得何时,何平已然领着宫婢们悄然退去,却不忘将那九幅明黄织锦珠帘拉得严严实实,再将殿门轻轻阖上。燃得正旺的银丝霜炭炉中,有松枝噼啪炸响,红红的火光窜起老高,映上明黄的珠帘,红黄相间时似是结了个大大的烛花。 龙榻上却有帐幔逶迤如水,初时若弱柳抚风,只是浅浅吹皱一池春水。再往后便是雨骤风急,打得那龙榻似一叶颠簸的小舟,偶尔间传来谢贵妃柔婉的低吟,又渐渐湮没在一浪一浪的风波里。 低垂的明黄缂丝金络子簌簌抖动,大半落在脚踏上谢贵妃那双玫红缀珠的宫鞋前头。头顶的瑞云五福捧寿金线钩松松挽着半幅明黄的纱帐,隐隐约约透出谢贵妃一只雪白的柔荑,镶着碎钻的尾戒愈发熠熠生辉。 不晓得何时,又是雨收云散,帐中唯有轻微又绵长的呼吸。 一地寂寂无声,玫红的交领宫衣与帝王明黄的锦袍搭在一起,随着沙漏细微流动的声音,渐渐走到了月近黄昏。 春风一度,谢贵妃自睡梦中醒来,面上添了些杏蕊桃腮的绮艳。她就着仁寿皇帝炕桌上的水银镜匀了面,璀璨明艳的好颜色似晚霞纷披。依依不舍从御书房离开时,又回眸向君王轻轻一笑,若粼粼波光轻轻荡起。 闻得御书房里翻云覆雨,仁寿皇帝夜来还要宿在长春宫里,德妃娘娘没有丝毫讶异。君王的寿辰在即,谢贵妃若不赶在此时争宠,便不似她的性子。 拿着何子岩的话做了铺垫,堂而皇之地进出御书房重地,这般的心机也唯有谢贵妃才有。德妃娘娘不言不语地分派着内务府的差事,将所有的一切打点得有条不紊,只在望向长春宫时露出抹轻蔑的微笑。 狐媚子的行径,她从来望不进眼中。守着膝下一对好儿子,她更憧憬地是瞧着两个人谁才能笑到最后。君恩薄如纸,大约也似朝秦暮楚,若要在这些事上瞧不开,宫里的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德妃娘娘从未想过要这一棵树上吊死。 唯有想起何子岑似露未露的心事,德妃娘娘才真正眉间一滞。她将幽幽远远的目光抬眸往青莲宫方向望去,陶灼华那张青素若雪的笑靥时时在眼前闪过,人品与家世之间,再加上儿子的前程,委实令她难以取舍。 将手轻抚在腋下,那一粒黑瘤依然好端端地存在着。德妃娘娘似是又记起自己从前的无奈与悲苦,还有谢贵妃诸人的幸灾乐祸。 德妃娘娘的意识里,陶灼华无疑是自己的福星,她请来的甄三娘功不可没。帮自己渡过了最大难关,自己便须还她一份恩情。帝王家纵然薄情,这样过河拆桥的事情确乎不该发生在自己身上。 想到此处,德妃娘娘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轻轻嘘出一口气,转而命内务府赶紧将寿宴的名字列出,自己比照往年的惯例,一个一个瞧了下去。 这些日子天气寒冷,宫里的积雪一直不曾消融,青莲宫后头的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层,和子等几个小太监求得陶灼华的许可,在还冰面上玩起了冰嬉。 锋利的冰刀割开冰面上浅浅的冰层,流下一道道洁白的印记。和子和几个小太监已然划到了湖心亭附近,他们将脚底下的蹴鞠高高挑起,灵巧地玩出一个一个花样,你来我往之间发出畅快的欢笑。 楸楸不畏寒冷,亦是瞧得心痒,它一溜烟地跑向湖面,从几丛枯萎的残荷缝隙间穿过,再从湖心亭里轻轻一跃,四只爪子便轻盈地落在湖面的冰层上头,在上头滑开浅浅的白印。身子还未停稳之际,便朝着被和子高高挑起的蹴鞠扑了过去,黑色的身躯矫健如电,又引起众人一阵高过一阵的欢笑声。 陶灼华披着今年新制的玫瑰紫妆缎狐肷褶子大氅,正由娟娘和茯苓几个陪着收集湖边梅蕊上的雪水,瞧得楸楸混在小太监群里玩得不亦乐乎,主仆几个都露出开心的笑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四十四章 忠楸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是陶灼华在大阮渡过的第二个冬季。与前世孤苦伶仃的心境不同,亦与去岁缺炭少衣的境况相悖。如今的青莲宫里主子奴才拧成一股绳,没有旁人的刻意刁难,亦没有刁奴的背主离心,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瞧着冰面上欢快的一幕,陶灼华轻泠的笑意若庙宇檐铃,清脆而又动听。 打一声悠长的呼哨,她将楸楸唤向自己身畔,俯下身来摸了摸它光滑的黑色鬃毛。楸楸偎依在主人身畔撒着欢儿,却又牵挂着冰面上的嬉闹。 它不时转来转去,又拿冰凉的鼻头拱着陶灼华的手心,将手心里的肉脯叼走后,再飞快地跑回到和子他们中间,如黑色的闪电奔跑在雪白的冰面上。 除却与何子岑的关系没有丝毫进展,令陶灼华有些沮丧,这一年多来她的步步经营都已然卓见成效,尤其是与陶超然一家重新取得联系,便是最大的欢欣。 月满则盈,水满则溢,陶灼华深知欲速则不达,并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自己对何子岑的情愫。伴随着严五是许家后裔身份的揭开,兴许能牵出昔日破国的罪魁祸首。下意识里,陶灼华觉得肃清身边的隐忧才是当务之急,她安静地望着冰面上的嬉闹,心里却一刻也没有闲住。 李嬷嬷得了谢贵妃的吩咐,特意来给陶灼华送仁寿皇帝寿辰宴上她要穿的吉衣。若放在平时,这般小的差事摊不到李嬷嬷头上,只为着谢贵妃邀宠的心切,生怕陶灼华再穿出些青紫月白的颜色,触了仁寿皇帝的霉头,自己也跟着遭殃,所以才要李嬷嬷嘱咐几句。 听得菖蒲的禀报,陶灼华唇边泛起丝冷笑。她也不回房,便在湖心亭里落了坐,只命将李嬷嬷一行人引到这里便是。 前次听了刘才人几句分析,陶灼华到愈发觉得句句在理。打从自己到了大阮,谢贵妃对自己的反感和处处作对便有些牵强,到似是欲盖弥彰。 两个同为利欲熏心的人才该有着更多共同语言,也会为了各自的蝇头小利暂时结盟。谢贵妃纵然不是真正断送了大阮江山的人,也一定与那场战争脱不了关系。前世的仇人一个不想放过,唯有搅得她们鸡飞狗跳,狐狸才会露出马脚。 也是因此,陶灼华毫不掩饰自己对于长春宫人的厌恶,连谢贵妃面前十分得势的李嬷嬷,她也不假辞色。 李嬷嬷领着几个人,不情不愿捧着几套新制的衣裳,连杯热茶也未喝到,反被领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冰面上。她老远便瞧见湖面上楸楸玩得欢快,跑得风驰电掣一般,不觉忆及上次被这只黑狗撞翻在地的窘态,鼻端轻轻哼了一声。 仁寿皇帝连着在长春宫宿了几晚,气焰似是盖过长宁宫去,李嬷嬷到好似又有了底气。她向陶灼华行了个礼,便随意指指身后奴婢们手里的包袱,不咸不淡说道:“郡主,贵妃娘娘特意为您制了几件新衣,留着陛下万寿宴上要穿。您不如回房去试一试,若哪里合不合适,奴婢也好提前叫尚宫局预备。” 陶灼华只是瞥了一眼,便命菖蒲收起,微微笑道:“有劳嬷嬷走这一趟,贵妃娘娘掌管着尚宫局,底下人敢不尽心?嬷嬷您送来的衣物自然是一百个合适。” 李嬷嬷听得她言语虽然好听,态度却是刺骨冰冷,晓得两宫里梁子早已揭下,也不再戴着张面具说话,只冷冷笑道:“郡主觉得合适,奴婢也就放心。娘娘泒奴婢给您送衣,还有几句话只为着嘱咐嘱咐。宫里可不管您出不出孝、尽不尽心,陛下的万寿节上须见不得半分忌讳颜色。” 去岁的宫廷宴饮上,陶灼华衣饰虽然素净,到也不失分寸。如今她母孝尽除,早已脱去素衣,谢贵妃却来鸡蛋里头挑骨头,只为在仁寿皇帝面前赚些体面,到有些黔驴技穷的姿态。 陶灼华便潋滟笑道:“嬷嬷回去上覆贵妃娘娘,宫里的百样规矩,灼华一刻也不敢稍忘。我这里苦寒清冷,也不敢留嬷嬷您喝茶,这便缴卸了差事,回去好生暖和暖和吧。” 话里话外,依然是讥诮去岁长春宫对她的苛待,李嬷嬷耳聪目明,听得一清二楚,气得一张老脸惨白。待要排揎几句,陶灼华却又是冲着远处一个呼哨,楸楸便似御风般疾扑过来,慌得李嬷嬷趔趄着躲到个宫婢身后。 再顾不得什么体面,李嬷嬷命人放下包袱,气哼哼扭头便走。不提防楸楸忽然大吠几声,作势往前欲扑,惊得李嬷嬷惶然失色。她惊叫一声,便挪动着身子一溜小跑往外冲去,引得茯苓一阵咯咯娇笑。 李嬷嬷走出去老远,这才顾得上回头发威,指着蹲在陶灼华脚下撒娇卖萌的狗儿,扬起声来恶狠狠说道:“郡主不晓得约束手下恶犬,自会有人替您整治。” 茯苓反唇相讥道:“我家郡主的狗儿忠心护主,又从不出这青莲宫门,嬷嬷是要与狗争些长短,寻人打上青莲宫来么?” 娟娘听茯苓半句不留屋面,只怕她吃亏,忙忙上前喝止。陶灼华却拍手道:“骂得痛快,只说是狗眼看人低,岂不知有的却是狗仗人势,惯会狐假虎威。” 李嬷嬷听得她们主仆对话,一张老脸气得腊黄,回来便在谢贵妃面前点起眼药,指责陶灼华纵容丫头,对长春宫言语不敬。谢贵妃到不至于立时便为一个老婢寻陶灼华的晦气,却将思虑放在茯苓的几句话上头,细细琢磨起来。 青莲宫如今铁板一块,又远离旁人的视线。没了吃里扒外的奴婢,到显得她这里有些被动。若真是关起门来,里头发生的事情自己一概不知,又何以能通过牵制陶灼华与瑞安谈些筹码? 谢贵妃思来想去,悄悄招了李嬷嬷过来说话,令她莫再明着箭弩拔张,而是借着节前宫人的调整,放几个看似清白的人去青莲宫做些洒扫的营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四十五章 喧闹 疏影沉沉,谢贵妃脸上浮起清浅的微笑,她雍容地拨了拨腕上一支沉香木的浅口镯子,招手唤李嬷嬷过来说话。 谢贵妃压低了身子,在李嬷嬷耳畔仔仔细细地吩咐道:“告诉那几个奴才,叫她们进到青莲宫里便把眼皮子放亮一些,没事多做活、少说话,莫在主子面前晃悠。本宫这里放长线吊大鱼,叫她们一点一点渗透进去,若有哪个沉不住气急着邀功,便是嫌自己活得太过长久。” 李嬷嬷认认真真听着,一双死鱼般的眼中透出丝丝光芒,冲谢贵妃轻轻一挑大拇指,由衷赞道:“还是娘娘想得长远,奴婢这便去办。” “如今德妃掌着内务府,一点子风吹草动都会落入她的耳目,嬷嬷你谨慎着些,万事不许亲自出头,可记好了没有?” 谢贵妃将袍袖一抚,曼妙的美目中透出一丝凌厉:“没了忍冬那个丫头有什么稀奇,过不了多久,青莲宫里依旧会有本宫的耳目,看她如何防范。” 距离忍冬销声匿迹已然有段时间,当初依着瑞安的授意,忍冬与谢贵妃和高嬷嬷私下都曾有过联系。谢贵妃曾想借刀杀人,凭着忍冬除却陶灼华的心腹,好叫她掌握在自己手中,做为与瑞安叫板的底牌。 奈何功未立、将先折,忍冬悄然之间便没了声息。若说这背后没有德妃娘娘的手笔,谢贵妃才不信陶灼华有那么大的本事。 若说从前谢贵妃与陶灼华作对只为演一出戏,掩盖她与瑞安往来的事实相相,此时此刻,谢贵妃已然对陶灼华动了杀机。 本来旗鼓相当的对手,谢贵妃与德妃娘娘半斤八两各不相让,却因着陶灼华的介入,让天平往德妃娘娘那边稍稍倾斜。 若要将一个人踩在脚底,最好的办法便是先断去她的臂膀。在谢贵妃看来,德妃娘娘与陶灼华之间分明有了这么一丝同盟关系,两人已然护为援手,明里暗里都将矛头对准了长春宫,但凭这点便让她无法忍受。 贴身的宫人无法替换,那些个洒扫粗使的丫头却不引人注目,谢贵妃长居高位,手底下自然有亲信之人。李嬷嬷这次到未出岔子,连内务府总管也不惊动,只依例循规,不声不响换下了青莲宫里两个年纪大些的粗使宫人,另指了两个伶俐的小丫头过去。 转眼间已近三九,北地的气候越发寒冷,宫里处处玉树琼枝,却又因着仁寿皇帝的圣诞临近,纷披了大红与真紫的彩绸,愈发显得耀眼。 一排排绘有五福同寿图样的朱红灯笼在廊下摇曳,假山石上的水仙、腊梅等花草傲雪凌霜,摆得错落有致,御花园里已是叠翠涌锦般美不胜收。 德妃娘娘依旧不厌其烦,一大早身着带有兜帽的莲青色狐裘大氅,将各处再巡视了一遍,又指了几处地方叫内务府总管去改,方搭着绮罗的手回去用早膳。 行至长春宫前,天光早已大亮,却瞧得门口人影寂寂,宫门只略开了半扇,几个粗使的宫婢身着淡青色的棉比甲,正在小心翼翼清扫着殿前的积雪。 李嬷嬷一只脚踩着门槛,探出半个身子来,不忘低声呵斥道:“娘娘还未起身,你们仔细着些,若弄出一星半点的动静,我这里便大板子伺候。” 几个宫婢诺诺连声,愈发小心地拿着扫帚弯下腰去洒扫门庭,却不提防有个宫婢一脚踩上块薄冰,惊呼了一声跌到在地,又慌得连忙去掩自己的口。 李嬷嬷已然裙裾如风地过来,劈头盖脸便是几巴掌扇了下去,狠狠低喝道:“方才嘱咐你们莫弄出动静,你便惊呼出声,是存心惊动贵妃娘娘不成?” 那宫婢脸上几道鲜红的指印斑驳,死死咬住了嘴唇跪在雪地里,不敢再发一声。李嬷嬷依旧颐气指使,不依不饶地低声责骂着。 宫门离着谢贵妃的寝宫还有大段的距离,便是使足了力气呼喊,里头尚且听不清楚,更何况这点小小动静。德妃娘娘瞧不上李嬷嬷这般强势的作态,眉头倏然一蹙,便立在了一丛腊梅花下。 绮较晓得主子的意思,便不轻不重咳了一声,提醒着李嬷嬷此处还有旁人。李嬷嬷循着动静抬头,这才发觉德妃娘娘一众人正立在不远处瞧着自己,忙瞪了一眼那宫婢叫她退下,自己这才急着上来请安。 一张脸瞬时千变万化,李嬷嬷又笑成朵大丽菊的模样,冲德妃娘娘深深行礼问安,说了句:“娘娘好早,这雪天路滑,您怎么也没乘顶暖轿。” 德妃娘娘雍容一笑,并不接李嬷嬷的话,只闲闲问道:“这么个时辰,长春宫前门可罗雀,莫非贵妃娘娘还未起身,怎么你没在身前侍候?” 李嬷嬷笑得更是媚涎,冲德妃娘娘说道:“昨夜陛下歇在咱们贵妃娘娘这里,因是疼惜贵妃娘娘受累,早朝时也未惊动,嘱咐奴婢叫娘娘多睡一会儿。只怕惊动了娘娘,奴婢方才出来教训这几个丫头几句,如今便要回侍候贵妃娘娘起身。” 望望德妃娘娘身后随着的一众奴仆,还有内务府的几个跟人,李嬷嬷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娘娘这是一大早便在办差,当真是辛苦至极。” “为着陛下的万寿宴,本宫哪里敢当辛苦二字,却是比不得你家娘娘的福气”,德妃娘娘脸上的笑意不减,冲李嬷嬷一仰道:“既是要侍候你家主子起身,还不快去?”言毕便搭着绮罗的手,一众人扬长而去。 李嬷嬷望着德妃娘娘的背影,在心里轻轻啐了一声,再呵斥了一旁立着的宫婢们几句,这才扭着水桶般的腰身往长春宫内走去。 绮罗小心翼翼地扶着德妃娘娘的臂膊,偷眼往主子脸上一描,只见德妃娘娘端庄的眉目间没有半分不虞,便悄然抿了抿嘴唇。 小小的心思落在德妃娘娘眼中,她侧过头来望着绮罗娴静地笑道:“小丫头操得什么心?本宫若为个老虔婆的话便伤了神,这宫里的日子还有得混?” 说得绮罗扑哧而笑,主仆二人相携着自清幽落雪的竹径间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一舞 年年岁岁为仁寿皇帝庆生,宫里其实已然翻不出多少新鲜的花样。 宫妃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又绞尽脑汁选着礼物,连压箱底的东西也搬出来装门面,却也是几乎落尽俗套。 万寿阁里排开几十桌的宴席,谢贵妃与德妃娘娘这两个份位最高的妃子照例坐在仁寿皇帝的两侧,另给至善公主单开了一席,便坐在三人的下首。 宫宴上陶灼华的位子依旧排得往后,离着何子岚不远。两人相互点头示意,何子岚的目光友好而又温暖,里面满含着不染杂质的真情,陶灼华心间却始终横亘着前世她与瑞安的亲近,无法做到真正敞开心扉。 到是何子岑兄弟的位子近在咫尺,陶灼华反而放下了心上的羁绊,开始学着坦然大方起来。何子岑借着与何子岱说话,目光倏忽间往陶灼华这边一扫。两个人四目相对,却见她大大方方微笑示意,再没有惶恐地低下头去。 那一缕笑容若金芒穿透云层,霎时间便云锦堆叠起来,炙热而又明亮。 哪年哪月,两人也曾经这样遥遥相望。那时节芙蓉向日,陶灼华的荷叶罗裙令他眼前江山失色,唯想系取佳人。何子岑心间蓦然一酸,心弦被狠狠拨动。 笙歌弦舞之间,身着鹅黄丝衣的宫婢们鱼贯而入,为首的一人扮做麻姑,将一枚美玉雕透的寿桃恭敬地奉到仁寿皇帝面前。登时鼓乐齐发,一阕麻姑献寿的吉曲缓缓响起,声声穿云裂石,引得仁寿皇帝哈哈大笑。 谢贵妃此前授意宫廷伶人们排了只《倪裳羽衣舞》,瞅着酒过三巡,麻姑献寿的曲子渐渐落下帷幕,便悄然下去更衣,顺带嘱咐了教乐坊几句。 不过须臾,谢贵妃重新换了件栀子黄的窄袖琵琶衫小衫,腰系七色渐变的彩虹月华裙,扮做御风飞舞的广寒仙子施施然登场。 踏着鼓点轻盈地舞起,谢贵妃风摆杨柳的身形俨然不输年轻时分毫,她时而长袖飞扬、时而胡旋轻盈,果然舞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温更柔;轻移莲步,汉宫飞燕旧风流,瞧得一众嫔妃既赞且妒。 一曲终了,谢贵妃娇喘连连,以衣袖半遮粉面,向仁寿皇帝袅袅娜娜跪了下去。清甜动人的画面宛若浸润了整个江南的烟雨气息,美得令人沉醉。 德妃娘娘目含端娴,温温雅雅地观看着谢贵妃的舞蹈,亦随着仁寿皇帝的叫好赞了几声。对上谢贵妃得意里略略带些挑衅的目光,德妃娘娘亦是微微一笑,雍容的举止无可挑剔。 心上自然有些不适,德妃娘娘面上却是云淡风轻。谢贵妃以半老徐娘之姿演绎《倪裳羽衣曲》,将她与仁寿皇帝比做三世恩爱的杨玉环与唐明皇,妄图置满室嫔妃的脸面于不顾,德妃娘娘岂有瞧不出? 圣裁自在君心,瞧着下面一张张芙蓉粉面或心有不甘、或敢怒不敢言,德妃娘娘连出言讥诮都不愿为之,只默默端起案上的青梅酒抿了一口,却叫那又酸又涩的味道弄得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含了颗蜜饯。 淡然地望向殿下灯红酒绿的场面,想着倾世的荣华也不过过烟云烟,德妃娘娘心下便就坦然。她只遥望着何子岑兄弟的位子,慈爱的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暖暖抚过,再雍容华贵地收回了视线。 几多羡慕几多嫉妒,亦有人在心里暗暗咒骂谢贵妃的狐媚惑君,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相责。台下的嫔妃们各怀心思,每个人脸上却都端着幅赞叹的神情,纷纷起身向仁寿皇帝贺寿。 仁寿皇帝开怀大笑间,一双美目依旧清湛见底。他只是抬手相召,又亲自把盏,将一杯玉液琼浆递到谢贵妃唇边,引得谢贵妃粉面如花,如三月桃蕊初绽。 酒至憨然处,瞅着仁寿皇帝兴致不错,谢贵妃便开始领着诸位嫔妃献礼,一众的莺莺燕燕费尽心思,依然不过是古玩玉器与珠宝奇珍。琳琅满目的礼品堆得山高,其间一双普普通通的便靴便显得不合时宜。 那是何子岚用德妃娘娘前些时赐下的锦缎,亲手替仁寿皇帝制了双梅青色的便靴。靴口处用金线细心刺绣了明黄的如意瑞云龙纹,特意做成了嵌金挖云。 针针线线俱是真情,何子岚将对仁寿皇帝的一腔敬爱都化做丝丝缕缕,穿透在每一处的针脚之间。一件最用心的礼物却显得最为怆俗,引来一片窃窃私语。 至善公主明知故问,特意指着那鞋子不屑地说道:“不晓得这是哪位的手艺,到是心思细腻,不过花了几尺不值钱的缎料,也能拿来应景。” 何子岕手上本是端着盏重新换上的大红泡,听得至善讽刺的言语,他担忧地往何子岚的方向一望,虽然没有开口说话,泛白的指节却出卖了内心的愤怒。 感受着周围讥诮又不屑的目光,何子岚面色不由浅浅带了绯红。 早先时只当做仁寿皇帝对自己姐弟两个薄情,何子岚心中满是自卑。几次与仁寿皇帝倾谈,早晓得仁寿皇帝对自己姐弟两人也是一番苦心。 何子岚便一扫从前受气的模样,不卑不亢起身说道:“皇姐,一双便靴是不值钱,却是子岚千丝万缕缝制而成。子岚对父皇满腔敬重,岂会胡乱拿来应景?” 至善不提防一向柔弱的何子岚竟会反击,一双美眸间霎时便阴云密布。只为碍着是仁寿皇帝的寿辰,一肚子无名火无处发泄,脸上的表情却不好看。 叶蓁蓁只做没有瞧见这对姐妹间的硝烟弥漫,她轻轻巧巧走到至善的身畔,软言软语唤了声公主,低声央道:“前些时蓁蓁修习那曲《十面埋伏》,有处小节怎么也弹不顺畅,苦习了多时依然没有心得,只得向公主求助。公主何时得闲,能点拨蓁蓁一回?也好将这首曲子完整地奏下。” 心思细巧之人,往往便会钻营。叶蓁蓁有心替至善出头,又怕招人耳目,便借着修习琵琶曲向至善表达自己的亲近之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四十七章 相送 叶蓁蓁投其所好,成功地将至善的注意力引开。 至善打小便喜欢琵琶,说起这些曲目如数家珍,往往废寝忘食。听叶蓁蓁提到那极难弹奏的小节,至善技痒难捱,一刻也坐不住,便借着更衣拉了叶蓁蓁去偏殿切磋,浑然不将对何子岚的轻慢放在心上。 何子岕几次三番瞧得至善与何子岚过不去,身为父亲的仁寿皇帝却只字不吐,心底的怨恸越发加剧。他怜悯地目光轻轻落向何子岚的面庞,给了她一个暖心的微笑,又轻轻地点点头,似是在示意何子岚还有他这个臂膀可以倚仗。 何子岚晓得仁寿皇帝的苦心,虽然心有倚仗,对孪生兄弟这份真情却尤为感动。她亦冲着何子岕轻轻颔首,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 亲姐姐皎若白梅的风姿落在何子岕眼中,便是世上最美好的风景,他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将与许长佑认亲的事情与何子岚开诚布公。若不然,何子岚此刻的目光便不是如此坦然与美丽,而是充满着对未知的惶惶不安。 此时此刻,何子岕到有几分了解何以许长佑能撇开为许家传宗接代的大事,只想一个人将路走到黑。所有的战争都该是男人的事情,未知的后果不该由自己至亲的妻儿姊妹来承受。 便如同早逝的外祖母、早逝的母亲,还有那些个从未谋面的许家的亲人们,那些个本该如花的美眷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里再也没了活下去的希望。 若未知是一场灾难,何子岕只愿意与许长佑一起承受,却不忍将何子岚也卷到事态中心。他明亮的目光如冬日的暖阳,温柔地抚过何子岚姣好的面庞,满是自己无法言传的温柔与怜惜。 面对此情此景,陶灼华有心说上两句,却是半句也插不上,只冲何子岚露出鼓励的笑容。到是德妃娘娘命人捧过那双靴子,细瞧着上头精致的花纹,轻轻赞道:“子岚,你的绣功越发深厚,这花样子既尊贵又大气,想了费了不少心思。” 何子岚便落落大方地道了声谢,只说是尽自己一份心而已,依旧安静地坐回自己位子之上,如同方才的一幕从未发生。 两个女儿当面言语争执,仁寿皇帝依旧如从前般没有什么表示。眼见时辰不早,便吩咐德妃娘娘传了长寿面来。每人一小碗鸡汤煨着的金丝汤面里,都卧着个雪白的荷包蛋,寓意福寿绵长,显得极是喜庆。 众嫔妃意不在此,只眼罢罢地瞅着仁寿皇帝用完了那碗面,连牌子也不翻,含笑命大家散去,却又携了谢贵妃的手,道是要去饮碗醒酒汤。 谢贵妃自诩那一舞醉人,是今日最大的赢家。她狭长的凤眼往德妃娘娘处轻轻一挑,便娇俏俏挽了帝王的手,两人同上了云凤暖轿,欢欢喜喜往长春宫去。 何子岑偷眼望向母亲,却见德妃娘娘目中轻泓无波,照旧如常地吩咐内务府总管收拾善后,又唤了何平过来将收到的东西登记在册,一样一样收入库房。 天际又有零零散散的小雪,若浅愁轻绪袭上心头。陶灼华先送了德妃娘娘上轿,便命茯苓打起薄绢素面的灯笼,预备与何子岚一同离去。 打从何子岑两兄弟旁边走过,何子岚轻轻屈膝唤了声:“三哥、五哥”,陶灼华亦端庄地福身,冲着二人行礼告退。 瞧着陶灼华纤瘦的身形,何子岑不觉脑间一热,话便冲口而出:“如今又开始落雪,清莲宫冷僻,路极不好走,待我送你们一程。” 瞧见两人讶异的目光,何子岑又懊恼自己的莽撞,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说出来的话便如同覆水难收,只得自己再圆一圆。何子岑便拽了一下杵在原地的何子岱道:“你也一同来,将六妹妹好生送回宫去。” 何子岱啊啊应了两声,好似才回过神来,他冲何子岑说道:“正是三哥说得有理,方才我却没有想到。如今母妃刚刚起轿,这天冷路滑,三哥你快些跟上去瞧一瞧。” 德妃娘娘身边内侍宫婢一大堆,又是坐了四人抬的云凤暖轿,里头笼着早便燃好的银丝炭炉,何来天冷路滑之说?何子岑不悦地望了何子岱一眼,还未待出口反驳,便瞧见何子岱已然伸手接了小环手里的玻璃罩子灯。 灯火葳蕤,桦烛影微,朦胧地映上何子岱棱角分明的脸庞。他并不瞧何子岑,而是和颜悦色冲何子岚与何子岕说道:“六妹妹与灼华郡主同路,七弟的长安宫离着也不远,五哥一并送你们回去,再回长宁宫里给母妃请安。”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何子岑所说,句句入情入理,何子岑待要坚持,却不能守着一大堆宫人内侍非要往青莲宫去。他只得含笑点头,带着赵五儿去追德妃娘娘的銮驾。 叶蓁蓁便立在不远处,先是瞧着谢贵妃春风得意伴驾离开,又瞧见何子岑兄弟争着去送陶灼华,紧咬的下唇不觉泛了血色。她指上狠狠绞着水红色的丝帕,冲绣纨冷冷说道:“这出戏有什么好瞧,咱们走咱们的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何子岩的心思却不在那几个兄弟姐妹身上,而是将目光牢牢盯紧了叶蓁蓁。听得何子岱要去送诸人一程,他岂肯放过现成搭好的桥梁。 见叶蓁蓁已然搭着绣纨的手往外走去,何子岩便唤了声嘉柔郡主,紧赶了两步走到她的身畔,端着幅温文儒雅的模样关切地说道:“往长春宫去过了九曲回廊那一段不大好走,我便伴郡主一程,也免得母妃挂心。” 他是谢贵妃现成的儿子,望在旁人眼中关系自然与叶蓁蓁近了一层,这个提议合情合理。叶蓁蓁却想避嫌,连着推脱了几句,却拗不过何子岩的坚持,只得命绣纨将手上的并蒂莲纹灯递到他的手上。 翘首望去,前头一片朱红的宫灯和着夜风摇曳,卷起半幕雪雾,渐渐迷了视线。豪华的欢娱过后,唯余一杯寂寞如酒,她想瞧的人影却已渺渺茫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四十八章 刨心 素面绢纱的宫灯盈盈燃着一点萤辉,与何子岚姐弟二人分手之后,陶灼华默默走在何子岱的身后,不晓得该如何搭话。 立在何子岱的角度,陶灼华可以理解他前世里对自己的误解,却不想谅解他曾经对自己犯下的错误。若不是何子岱不管不顾将自己扔在瑞安的府门前头,她与何子岑的孩儿该有幸能望一眼这亦曾充满美好与憧憬的人世间。 陶灼华下意识地将手抚在自己平坦的腹部,自然再没有与腹中胎儿血肉相联的感觉,只是抓住了从腰迹垂落的一根素色丝带。 将目光冷冷地落在何子岱的身上,她听得自己发出的语言空洞而又冷漠:“齐王殿下,青莲宫已然在望,您不必再送,咱们就此别过吧。” 何子岱听得陶灼华冷冰冰的声音与平日不同,一双深湛的眸子便直直向她望去,宛如枯井般的目光里却挟裹着万千莫明的情绪。亦没有再如平日般嘻嘻呵呵的随意,他只是指着茯苓平静地说道:“前头候着去,我与你家郡主有些话说。” 茯苓被何子岱冷漠的目光瞧得有些打怵,却颤巍巍往陶灼华身畔靠近了两步,护主的意思十分明显。陶灼华不晓得自己与何子岱有什么话说,只怕他为难茯苓,便给了茯苓一个安心的笑容:“去一旁亭子里歇歇脚,我一会儿便唤你。” 一步三回头地走去旁边的夕照亭畔,只怕何子岱会伤害到陶灼华,茯苓担忧地瞪大了一双眼睛,急得手心里都捏出汗来。 见茯苓已然退却,陶灼华轻轻泠泠的目光里好似一片平静,却有些拒人千里的决绝。她向何子岱浅浅一福,坦然问道:“未知齐王殿下有什么吩咐?” 何子岱斟酌并半天,声音虽然低缓,吐字却极清晰。他认认真真说道:“灼华郡主,子岱想求您一件事。只要您答应这一世与我兄长没有交集,子岱这一生便任您驱策,可好?” 飞雪挟裹着寒风扑面,身上厚厚的狐裘大氅似是不能抵御心间一阵阵彻骨的阴寒,陶灼华将手炉紧紧抱在胸前,让那一星半点的暖意驱逐着何子岱冷冰冰的话。她直直望向何子岱,忽然咯咯笑出声来。 “陶灼华,我方才的话是认真的,你何不认真考虑一下?”何子岱明亮的眸子间似有火焰明明灭灭,叫人瞧不真切。他一字一句说道:“我兄长能为你做到的事情,我也一定能够做到。我们不如就此成交?” 陶灼华双瞳剪水,眸间浮起一片森然的雾气。不晓得是激动还是伤心,笑着笑着,却有两串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她伸出青葱玉枝指向何子岱,笑得弯下了腰来:“齐王殿下从来都是一幅先入为主的姿态。你为以你是谁?你想要任我驱策,我便须领你这份情谊不成?” 她豁然抬头,抬起右手胡乱在脸上一抹,将那几串泪水拭去,然后一步一步往何子岱身前逼去。这样的陶灼华似一刀出鞘的尖刀,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冷锐的气息,令何子岱悚然一惊,不觉后退了几步。 夜动吹动梅树上的落雪,几片红梅合着雪花飞扬在陶灼华的头顶。她立在梅树下凝然不动,深深呼出一口气,努力将前世的种种不堪抛开。再抬头时,一张清韵皎洁的面容已然丝丝平静。 灼灼如华的目光收敛了方才的戾气,陶灼华淡然笑道:“齐王殿下,您虽贵为亲王,却做不得当朝皇帝的主。大家都是些身不由己的人,何须许下些兑现不了的承诺,平白画饼充饥?” 这样的陶灼华为何子岱前世今生都不熟悉,脸上微微有些愣怔。听得陶灼华如此说法,他凝声反驳道:“我句句肺腑,如何是画饼充饥?” 陶灼华依旧裹紧了大氅,眼风轻轻扫过何子岱有些不虞的面庞,低笑着说道:“齐王殿下,灼华是要一辈子留在这大阮皇城为质的人。若不得陛下许可,此生也就会老死宫中。您想要这一生都供我驱策,但不知日后您就藩时,要为了这一句承诺抗旨不成?” 何子岱被陶灼华几句话噎得面红耳赤,眼前不自觉闪过她前世浑身是血的身影,内心是满满的歉疚。归根结底,是前世自己有负兄长重托,又对陶灼华祸国的印象先入为主,才会酿成大错,断送了兄长唯一的血脉。 洋溪湖畔的四十年,他每日瞧着陶灼华纺线浣纱,一身素白的布衣经冬历春,从来不曾脱下。她对于兄长的深情,他再无怀疑,却只怕一切又回到从前,大裕的炮火再度叩开大阮的大门。 何子岱了然的明白,今次大阮取胜的红衣大炮几乎耗尽了空虚的国库。若再不殚精竭虑,一旦瑞安晓得了大阮的真实境地,来一个绝地反扑,到时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此时此刻,让一直被瑞安牵制着的陶灼华接近何子岑,也许会是致命的错误。 再不想要历史重深,今世想要弥补前世的亏欠,何子岱唯一能做的便是让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的轨迹。陶灼华与何子岑既是一场以整个江山为代价的错爱,便让这错爱的两个人此生不复聚首。 他呢诺了两句,想要深深斩断两人尚未开始的情缘,替兄长许下呵护陶灼华一辈子的诺言,再想起青莲宫畔她与兄长的倾世绝恋,那句话又开不了口。 陶灼华却不晓得何子岱心间在天人交战,她往前走了两步,一只纤纤玉手抚上枝头的梅枝,皎皎若月的脸庞端得风华绝代。 她轻轻翘起脚跟,话风低得何子岱刚刚能够听见:“难不成您另有打算,准备罔顾兄弟情谊,也参与到这场刚刚开始的夺嫡之战中?” 并不等待何子岱的回答,陶灼华冲着亭间微微招手,茯苓迫不及待地飞奔过来,紧紧挽住了她的臂膀。灯烛朦胧,伊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何子岱静静瞅着陶灼华的狐裘大氅卷起脚边飞扬的雪雾,慢慢消失在视线深处,不由懊恼地蹲下身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四十九章 训诫 冬夜的雪一阵紧似一阵,茯苓一手掌着灯笼,一手紧紧挽着陶灼华的臂膀,能感受到她裹在大氅里的身形瑟瑟发抖,两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直待转过一带长廊,后头再也没有何子岱的身影,陶灼华这才手扶着一旁的假山石大口喘气。方才与何子岱针锋相对,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此时此刻,一丝乏力悄然袭上心头。 茯苓就着灯火瞧见她脸色雪白,赶紧将她的大氅笼紧,有些担忧地问道:“小姐,齐王殿下都同您说了些什么?他可有难为您?” “不妨事,他想同我做笔交易,这才故意支开旁人说话。我们话不投机,再说下去也是无益”。手炉里的炭快要当燃尽,些许的暖意根本化不开心上的寒冷,陶灼华只想快些回去青莲宫中,安静地自己舔一舔前世的伤痕。 便唤了一声茯苓,重新搭着她的臂膀借力,两人加快了步子。 走至通往青莲宫的竹桥,却见桥上遥遥一个纤影正在左顾右盼。原是娟娘不放心陶灼华此时未归,想去寻人却怕走岔了路,只得在桥上徘徊。 瞧见这主仆二人归来,试一试陶灼华手心的温度,娟娘忙将手里捧的紫铜手炉递到陶灼华手上,换下了她怀里不大温热的鎏金莲纹手炉。 茯苓与娟娘两个将陶灼华护在正中,三个人亲亲密密往青莲宫走去。 何子岑早些时追上了德妃娘娘的轿子,迈着大步走在德妃娘娘身畔,母子二人说着话同回长宁宫去。德妃娘娘隔着轿帘不见何子岱的身影,便问及他的去向,何子岑笑着答道:“因怕天冷路滑,他要先送灼华郡主、还有子岕姐弟两个回宫,回头再来给母妃请安。” 说毕遥遥回头,明知望不见何子岱的身影,何子岑却挂念着不晓得他这一路都同陶灼华说些什么。方才何子岱说得冠冕堂皇,却不过是阻止自己与陶灼华往来,何子岑又暗自奇怪亲弟弟总是一次一次打断他与陶灼华的相处。 前世里好似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节陶灼华渺小得好似一片风中的枯叶,在宫中极不引人注目,何子岱从不关心这个为质的女孩,对她做了何子岑的妾室也不甚在意。今生到底不同,何子岑只觉得他们每个人都透着些怪异。 何子岱无精打采回到长宁宫来,立在帘子外头略略收敛了情绪,这才进了暖阁给德妃娘娘请安。兄弟二人心里都藏着事,只说是席间饮了些酒,此时有些睡意,略说了几句话便向德妃娘娘告退。 德妃娘娘早命绮罗打点了两兄弟旧日的住所,命人将他们领到从前所居的偏殿之中。待宫婢铺好了床铺,何子岑便命人沏了壶清茶,又邀了何子岱在暖炕上坐下,大有一番促膝长谈的味道。 何子岱装做懵懂无知,夸张地打个哈欠,便想脚底抹油。何子岑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在这个时辰,你跑得什么?” 眼见避不过,何子岱索性脱了鞋上炕,将双膝随意一盘,先替何子岑斟了杯茶,又将自己面前的杯子续满,这才懒懒说道:“三哥想问什么?” 灯光下何子岑俊美的侧颜更加夺目,他眉头轻轻一蹙,开门见山道:“你支开旁人,与灼华郡主单独说了什么?” 何子岱眉毛一挑,到有几分不羁的模样,他轻轻笑道:“三哥好奇怪,我的奴才她的丫头一大堆,还有六妹与七弟都在,怎么是我同她单独说了些什么?” “五弟,你难道不晓得自己只要一说谎,这眉毛便会不由自主地挑起?”何子岩修长的指节轻轻弹在何子岱的手腕上,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老实说,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与她单独相处,都说了些什么?” 望着何子岑一幅波澜不惊的模样,何子岱却明明读出了些许的怒意。前世做过皇帝的人,那股子君临天下的气势不减,凛然间便不怒而威。 何子岱将手间的茶杯轻轻放下,冲兄长诚实说道:“我只是拜托她,要她离你远一些。三哥,我这话可有说错?” 何子岱的眸间是一片深邃宁静,却有寒霜片片浮起。他望着何子岱,一字一句说道:“子岱,从小到大,我从未与你说句重话。今日你给我记着,我的事不需要你来做主,更无须你守着陶灼华指手画脚。” 烛火微微晃动了两下,一个大大的灯花还未结起,又啪地一声破碎,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本就昏黄的烛火暗了些,映着何子岱俊美的面庞,他艰难地翕动着嘴唇,低声问道:“三哥,你喜欢她,是打从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的事?自然是前世的缘未曾尽,今世重新又续。何子岑心间爱恨交织,还未曾完全放下对陶灼华的芥蒂,却容不得旁人对她轻贱。 他郑重说道:“子岱,我的私事与你无关,这件事更不劳你费心。” 烛花终于未曾结成,只无力地跳跃了两下,便又恢复了那一点昏黄。何子岱听得兄长字字铿锵,眼前闪过的却是前世交错的画面。他忽地立起身来,冲何子岑露出邪魅的一笑:“三哥,怎么办呢?我也喜欢她,再不然咱们各凭本事?” 兄弟间不欢而散,这大约是头一次。何子岑望着何子岱头也不回的背影显得有些怅惘。方才何子岱最后的话并不能让他信服。 何子岑注意过兄弟望向陶灼华的目光,里头有怜悯、有歉意、有怅然,亦有欣喜,却唯独没有一丝丝爱意。 他的怒气与任性下头想掩盖的真性情究竟是什么,何子岑越发充满了探究。 夜来不寐,何子岑眼望着头顶银蓝的绡纱帐,好似一幕一幕旧事重演,回味起了他与陶灼华的从前。 低低的音符从唇间溢出,初时零散生涩,渐渐就汇成腔调。何子岑一遍一遍低声唱着那首《如梦令》,泪水渐渐沾湿墨绿的团花织绵长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五十章 豆种 长夜无声,谢贵妃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仁寿皇帝虽然陪着她回去长春宫中,却没有鸳梦再温的意思。果真如他所说,只是饮了碗醒酒汤,便在谢贵妃万般不舍的目光里抽身离去。 谢贵妃在睡梦中又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先皇后。身着明黄凤袍的先皇后格外雍容,她一反从前两人针锋相对的样子,反而有些怜悯地望着谢贵妃轻轻笑道:“机关算尽,你便是算计了本宫的性命,终究离那个位子还远。午夜梦回,你可有后悔当初与虎谋皮?” 与虎谋皮?谢贵妃咀嚼着先皇后唇间的笑意,心上泛起些苦涩的微笑。 一走一步走到如今,开弓早便没有回头箭。悔也罢、恨也罢,却只得趟着步步荆棘往前走,才能走出条光明大道。 就着窗外的雪光,谢贵妃并未点灯,而是摸索着从炕桌的夹层里头取出个一直藏得严严实实的瓷瓶子。 她没有拧开盖子,只是握在手中微微晃动了一下,听着里头一粒丸药与瓷瓶相撞发出的清脆声音,又默然独坐了许久,才悄然将瓶子放回到原处。 时间虽然过去了太久,纵然一直想要刻意地遗忘,那些个前尘旧事依旧纠葛在心头。谢贵妃记得自己小产之后,先皇后曾经前来探望,亦曾表达过满心的歉疚,自责自己并不知晓她身怀有孕,以至于让她陪着自己在太后娘娘灵前跪了那许久,才酿成大错。 谢贵妃纵然将自己再不能生育的帐算到先皇后头上,自己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当时是她一门心思想要虏获仁寿皇帝的心,才会不顾念身怀有孕而随着先皇后外出。凭心而论,先皇后除却失查在先实在没有什么旁的错处。 反是谢贵妃自己当时急怒攻心,接了封宫外密函,听得那里头说得天花乱坠,这才想要铤而走险。她亲手替先皇后缝了块丝帕,却将盛在那瓷瓶里头的种豆染在上头,这才送往坤宁宫去,亲眼瞧着先皇后将那丝帕系上衣襟。 果真如她所愿,等来了中宫后位虚悬。只可惜无论是她还是德妃,都无缘再进一步。仁寿皇帝直接将坤宁宫封闭,等闲人再不许提起。 那时节先皇后所出的嫡子已然过世,余下的几位皇子年纪相仿,并无哪个有特别过人之处,若上苍厚爱,自然一切都来及及。 只可惜机关算尽,谢贵妃的肚皮却不争气。她亦曾苦求民间秘方,想要老蚌怀珠,终归是花了不少银子,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若说没有懊悔,便是连自己都无法相信。 空荡荡的小瓶子里还余了最后一粒种豆,原该随着给先皇后的丝帕一起丢弃。当年那人曾想做得不留痕迹,她却鬼使神差般余下了一粒。 如今那瓷郱子就似是块烫手的火炭,扔也扔不得,留却又留得难受。 谢贵妃思来想去,终是舍不得将那瓷瓶自就此抛弃。她清早起床时便将那瓶子装入衣袖,只带着李嬷嬷去赏御花园中的腊梅。 兜兜转转之间,这主仆二人竟走至从前高嬷嬷遗下的那处药圃前头。谢贵妃指着阖得严严实实的门扉,冲李嬷嬷说道:“素日听说那老婆子在这里头种了些药草,今日已然走到这里,咱们索性进去瞧瞧。” 李嬷嬷哎吆一声,忙忙说道:“这是什么腌臜地方,娘娘您当真是是贵步临贱地。只高婆子去了许久,这里头还不晓得有没有人打扫。您若真想去看,奴婢便唤几个人来收拾收拾。” “婆婆妈妈地做什么?”谢贵妃不悦地将拧了拧身子,将脚轻轻一跺,大红羽缎面子的银狐大氅下头露出抹葱绿的妆花贡缎长裙一角,颜色鲜艳至极,三十余岁的年纪到愈发有些年轻女子的妖娆。 李嬷嬷晓得此地荒僻,那柴门上还不晓得落了多厚的灰尘。眼见谢贵妃有些不悦,只得垫着帕子上前推开柴门,再夸张地在鼻子间扇了扇风,这才扶了谢贵妃的手往里走去。 园中一片荒芜,从前高嬷嬷所居的木屋积了厚厚的雪花,房门半掩半开,里头到依旧有床榻桌椅之物。白雪覆盖之下,从前那几畦青碧的药田越发萧瑟,不再一丝生机。几树百日红亦是枯枝败叶,再没了往日姹紫嫣红的风景。 谢贵妃好似很有兴趣,她命李嬷嬷进到屋里瞧瞧还有些什么东西,自己却蹲下身子,拿戴着玳瑁护甲的手轻轻拨开药畦上的白雪,露出下头赤黑的焦炭土。 纤手轻扬之间,小小的瓷瓶顺着谢贵妃的宽袍大袖滑落,掉进被她拨开的泥土中,再被小心地掩埋起来。谢贵妃再冲正在屋里转悠的李嬷嬷说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高嬷嬷虽然不在了,这处药畦大约不会就此荒芜,叫内务府的人打理打理,好过闲着这片地。” 李嬷嬷琢磨着谢贵妃话间的意思,也暗暗触动前事,心上打了个寒噤。她会心地点头道:“娘娘放心,奴婢自会办妥。” 谢贵妃拿帕子擦了擦指上沾着的积雪,这才满意地立起身来。复命李嬷嬷将柴门掩好,也不急着回宫,便去寻住处离着这里不远的木昭仪说话。 一树亭亭如盖的苍松之后,转出菖蒲纤细的身形。她本是替陶灼华折梅,不觉走得远了些,却瞧见谢贵妃主仆两人一直走到御花园的深处,又在高嬷嬷的木屋前头徘徊,这才借着些松柏的掩映悄悄跟随。 此刻望着谢贵妃离去的背影,菖蒲弯若杏仁的双眸中写满了疑惑,只得捧了折来的梅来,预备回去说与陶灼华知晓。 宫中人调来调去,菖蒲回宫时瞧见新来的几个小丫头随在和子身后个规规矩矩地往青莲宫走,便知是他新领回的洒扫丫头,便从后头唤了和子一声。 和子扭头见是菖蒲,亲亲热热唤了声姐姐,便叫那几个小丫头给她磕头。 打眼瞧去,新换来的这四个丫头到也眉清目秀,菖蒲性情和善,忙请众人起身,便与和子一起往清莲宫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五十一章 温情 青莲宫间扫出了一条干净的甬道,菖蒲刚转过墨画秋波的大插屏,茯苓便欢欢快快地迎出来。她接了菖蒲手里的腊梅,两个女孩子一起翩然走过。 和子璨璨轻笑,冲两个人打过招呼,这才顾得上分派那几个粗使的丫头。他招手唤了小明子来,吩咐他将人各自领下去,再安排住处。 秋香手上挽了莲灰色的包袱,规规矩矩随在小明子身后,却偶尔抬起眼眸,望了望已然折向抄手游廊的茯苓与菖蒲。那两人一着浅紫、一着淡粉,剪裁和度的丝棉宫衣袅娜娉婷,即使在冬里也能掐出细细的腰身,宛若早春初绽的玫瑰。 将手轻抚上略略显粗糙的衣袖,干净的靛蓝棉布宫裙虽然合体,却总是显得怆俗。秋香压下心底无声的叹息,羡慕地往着前头越来越远的身影,来青莲宫的第一天便为自己定了新的目标。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不能做一辈子的洒扫宫女,要趁青春年少好好往上攀爬,便是做不到掌事姑姑,也要混到似茯苓与菖蒲那般体面的身份。 这想法也不是空穴来风,被内务府的人挑走时,长春宫的李嬷嬷刚好在场,还曾赞她样貌周正,到不似个洒扫宫人。说者无心,听者便有了意,秋香夜来揽镜自顾,对自己的品貌到也算满意,那股子想往上爬的心思便渐渐活络起来。 青莲宫里奴才不多,便是秋香这样的粗使丫头也每人分得一间小小的卧房。 在小明子的指引下,她寻到了自己的房间。秋香极会来事,冲小明子恭敬地行礼道了谢,这才进得屋来放下行李,便开始快手快脚收拾自己的东西。 打开包袱将仅有的几件衣衫收进柜子,秋香却不经意触到了一枚暖黄色的荷包。上头绣着早春二月的飞燕轻尾似剪,将碧绿的杨柳裁成一幕幕烟雨丝绸。 原是那日李嬷嬷瞧着她对眼,随手赏了枚荷包,还赞与她投缘。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轻抚着荷包上的烟雨春景,秋香不觉又想起李嬷嬷热络的眼神。当日李嬷嬷还曾有些惋惜自己晚来一步,这么好的宫人却让清莲宫挑去,她对着秋香笑吟吟说到来日方才,秋香便将这话牢牢记在了心上。 秋香小心翼翼地将荷包收起,搁进最底层的抽屉里,眼前愈发有了憧憬。 年前这宫人们的最后一次调整多是换了些粗使的宫婢,德妃娘娘便未曾十分用心,都交由手底下的人去做。她如今正忙着预备过年的月例与赏钱,摊开帐簿一笔一笔瞧着宫里的开支,想着如何能算计得面面俱到,还能替宫里节省些银子,这么一用心,灯烛下凝眉沉思的仪态格外恬静。 仁寿皇帝进了长宁宫的大门,止了宫人的通传,自己悄然踱进了暖阁,映入眼帘的便是德妃娘娘这幅安然又略带些认真的神情。 长春宫里只是春风偶然吹起,他时不时也会留恋谢贵妃宛若二八佳人的绮艳,享受她的小鸟依人。相比而言长宁宫才更像是家的安宁,德妃娘娘由始至终都是给他一个最温暖的港湾,让他可以放下一切戒备,享受些家人的温馨。 仁寿皇帝轻轻唤了声德妃娘娘的闺句,便倚着她身畔的书案将帐本轻轻一阖,低低叹道:“明日再瞧还不是一样,何苦糟蹋你的眼睛。” 德妃娘娘这才发觉仁寿皇帝近在眼前,半羞半恼宫人不曾提前通禀,又往身上一瞧,自己靛蓝色飞云覆彩的寝衣到也合仪,这才嫣然一笑。 没有宫人在侧,德妃娘娘难得娇嗔了一回。她也不向仁寿皇帝行礼,只是往旁边一靠,臻首便倚在了仁寿皇帝怀中,低低抱怨道:“臣妾又不想理这些东西,只为着年节渐近,先把这些奴才们的月钱发下去,也好叫他们过年。” 国库空虚,除却几位亲信大臣知晓,后宫里便唯有德妃娘娘略知一二,她除却自己精打细算,还每日殚精竭虑,一丝一毫都替仁寿皇帝打算,偏又要维持着大阮的体面,到时常添些体己东西进去。 仁寿皇帝轻抚着德妃娘娘如云的鬓发,嗅得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复又轻轻叹道:“这些日子有劳你。咱们最多再过两年苦日子,便能补上从前的亏空。” 德妃娘娘柔柔笑道:“天塌下来也有陛下撑着,臣妾才不为这个操心。若说陛下要过苦日子,又有哪个会信?单瞧您寿宴上收到的礼物,便样样金尊玉贵。哪一样拿不出,抵不过寻常人家一辈子的血汗钱?” 这样妙语如珠的德妃到极为少见,仁寿皇帝愈发龙颜大悦,他将下颌轻轻抵在德妃娘娘的发髻上,揽着她的腰身说道:“食不能食,用不能用,单单放着更不曾赏心愉目。你若喜欢,尽管都拿了去,朕又不稀罕那些东西。” 说到此处,仁寿皇帝到想起何子岚做给自己的便靴。他牵着德妃娘娘的手坐上暖炕,指着足下那双便靴说给她听,十二分地赞何子岚有心。 原来第二日晚间仁寿皇帝回到寝宫,小太监过来给他脱鞋,他一时心血来潮,便命何平将那何子岚做的那双靴子寻出,穿在殿内走了走。 靴子在一众矜贵礼物中瞧着不起眼,却是最为用心。何子岚特意纳了千层布底,一针一线缝得密密实实,大小肥瘦刚刚合适,仿佛量衣度造一般。 仁寿皇帝平日的穿着都由司针坊的司正亲自操针,半点也马虎不得。偶有些得宠的妃子替他做些针线,多不过寝衣锦袜之类,显少有人知道他的鞋子尺寸。 何子岚向来不与司针坊打交道,宫中显少有人会买她的帐,必然不会是从司正口中问出,偏又做得这般合适,到让人感念她的一片苦心。 深宫之中,帝王的宠爱一直会是把双刃剑,仁寿皇帝怀着对许馨的满腔爱怜,想要护这一双儿女周全,便只能狠心地选择漠视。女儿不因自己的冷漠而心生怨言,反而时时满腔敬慕,让仁寿皇帝心里颇不好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五十二章 叙话 此刻长宁宫里仁寿皇帝与德妃娘娘你侬我侬,刚好提及寿宴上的礼物,不能与旁人说的言语便冲口而出。 仁寿皇帝抬起脚,将何子岚做的靴子拿出来显摆,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德妃娘娘瞧得仁寿皇帝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将心底的疑虑提了一提。 她挪到仁寿皇帝下首坐下,半偎半依在帝王怀中,却又仰起脸深情地望着仁寿皇帝问道:“若论及陛下疼惜儿女,其实都是一样。臣妾晓得子岚姐弟在陛下心里一样重要,偏是平日瞧着冷漠太过,现如今七皇子是唯一不被封王的皇子。臣妾愚钝,竟难以琢磨陛下的心思。” 仁寿皇帝端起炕桌上的大红袍啜饮了一口,将杯子重重一放,一丝叹息便自唇间溢出。他低缓的声音徐徐响起:“也便是在长宁宫内,朕还能说几句心里话。朕又不是铁石心肠,如果忍心看着一双儿女不闻不问?” 先皇后罹难之前,她唯一的儿子便早早离开人世。初时以为只是天灾,先皇后临终之时才隔着帘子对仁寿皇帝哭诉,她一直怀疑是人祸,却苦于没有证据。 那时节坤宁宫里连着几人出豆,连中宫皇后都不能幸免。先皇后只怕过了病气给仁寿皇帝,抵死不叫他立在自己榻前,夫妻二人只是隔着道锦帘说话。 先皇后唤着故去麟儿的小名哀哀叹道:“陛下,您的宠爱便是把双刃剑。若甄儿不是您首选的太子,他大约便不会招来这场横祸。臣妾又何辜,却只为挡了某些人的路,便去得这般不明不白。” 这是先皇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揭开仁寿皇帝不想瞧见的一幕,明知这话里多是臆测,仁寿皇帝却始终觉得有几分道理。 身为一国之母,尚难以庇佑自己的亲子,更何况无人疼惜的何子岚姐弟。仁寿皇帝狠着心选择对一双儿女漠视,只指派何平暗地里照应,他们到果真平安长大,没有遭遇大皇子所遇的灾祸。 将德妃娘娘揽在怀里,仁寿皇帝有些伤感地说道:“子岑兄弟年小之时,朕便一直允你将他们养在你的宫里。两兄弟同进同出,旁人不好下手。待他们年龄大些,朕又命他们早早开府,远离宫中是非之地。朕不怕旁人说朕心硬,只为保全这几个孩子的性命。” 德妃娘娘听得感动,热泪不觉晕湿了眼眶,将头轻轻靠向仁寿皇帝怀中。 仁寿皇帝有些话藏在心中不吐不快,今日守着德妃娘娘索性说个痛快。他指着长安宫的方向道:“子岕虽不封王,以后却不必就藩,便留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朕明着不护他,暗地里又怎会袖手旁观?” 宫中所传的许馨与仁寿皇帝是一个版本,德妃娘娘却深信此间必定有着旁的隐情。以仁寿皇帝的自持,便是在酒后也不会跑去坤宁宫临幸一个罪臣的后裔。 听得他如此替何子岕打算,德妃娘娘便对自己的猜测更了然在心。她并不往下追问,只就着何子岚所做的靴子赞了几句,一朵解语药似的说道:“陛下疑惑子岚何以会晓得您的尺寸,待臣妾旁敲侧击过了,便将答案说与您。” “几日不见,你到越发刁钻。”仁寿皇帝见德妃娘娘软语娇言,越发心神荡漾,便俯身将德妃娘娘轻轻抱起,两人挪至早便铺好锦被的紫檀木软榻上。 随手抚却了低挽的帐帘,长宁宫里红烛桦影微微摇曳,外头夜影沉沉,殿内便只余了两人清浅的笑意。 德妃娘娘不时传何子岚过来小坐,要问她几句话到也简单。第二日一早侍候了君王早朝,德妃娘娘便命绮罗去请何子岚过来坐坐。 何子岚难得有长宁宫里可以盘桓,到也感念德妃娘娘对自己的照拂。她命小环揉面,自己拿新采的梅花制了些糕点,这才重新梳洗打扮了往长宁宫去。 彼时陶灼华刚好在座,她替德妃娘娘送了些新鲜出炉的肉松饼,还未曾离去,见何子岚姗姗而至,便也留下来一同喝了杯茶。 那靴子也不是什么忌讳话题,德妃娘娘守着陶灼华便就提起,还特意说到仁寿皇帝昨日便将它穿在脚上,瞧着十分喜欢。 听着德妃娘娘问及寿诞那日的靴子,何子岚清若出岫的脸上添了丝腼腆的笑意,她轻垂着臻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说来也是子岚讨了巧,只为着前些时落雪,刚好在御花园的绮霞阁畔遇到父皇,与他老人家说了几句话。父皇离去时,子岚瞧见他的脚印清清晰晰踩在雪地里,便一时留心量下了尺寸。” 长平宫里陈设简陋,何子岚只怕拿不出太矜贵的东西贺寿,这才一针一线替仁寿皇帝缝了双靴子。德妃娘娘听得唏嘘不已,连声赞叹何子岚有心。 陶灼华便有些听得云里雾里,不止一次感觉何子岚重情重义,对仁寿皇帝更是满腔敬慕,一点一滴的小事上便能感知着她浓浓的儒沐之情。 坤宁宫中的一夕夜谈,陶灼华晓得了仁寿皇帝与许馨的过往,更理解了何子岚对于仁寿皇帝这份真挚的父女情谊。这样的何子岚一片冰心,又如何会与直接导致大阮亡国的瑞安搅合在一起? 越想越是失神,陶灼华有些懊恼地抚着自己的发丝,为了掩饰方才片刻的失神,便拈起一枚何子岚手制的梅花饼来,掰了一小块含在自己口中。 清冽的梅花甘甜在唇间轻轻跳跃,一丝大胆的猜测再次萦上陶灼华心间。难不成世上另有相似之人,顶着何子岚的名声活在瑞安羽翼之下? 再摇了摇头,陶灼华又将那匪夷所系的想法按下。以瑞安的不管不顾,她彼时大权在握,又何须忌讳旁人的眼光?更没有必要将一个亡国公主的名声强按在别人身上,陶灼华丝毫想不出这于瑞安有什么好处。 这里头究竟有什么自己参不透的玄机,还是哪里的推测出了问题?陶灼华不觉凝眸,只略带审视地瞧着何子岚与德妃娘娘叙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五十三章 腊月 晚来时风雪渐停,宫里即将传膳,德妃娘娘只怕天黑路滑愈不好走,便打发了两个小姑娘回去。却听得何平过来传话,仁寿皇帝要往长宁宫里用晚膳。 预备下鱼羊二鲜的锅子,再配了几碟精致的小菜,德妃娘娘又命琦罗烫好了花雕,将仁寿皇帝爱食的切馅蒸包搁入屉笼,自己便重新理了晚妆。 德妃娘娘将发髻低挽,只簪了朵掐丝的东珠攒花,两粒贴着耳垂的东珠耳坠,再换了件淡紫的银丝菊纹家常帔子,便坐在茶桌旁聚精会神烹起了茶。 晓得今日德妃娘娘传了何子岚,仁寿皇帝便知道自己的疑问有了结果,愈发赞叹德妃娘娘体查圣心,这才命何平忙忙前来传话。 此时见德妃娘娘一幅家常装扮的模样,不过淡扫了蛾眉,又是淡淡衣衫楚楚妆容,一抹浅紫将白皙的面庞映得皎若满月,与长春宫里谢贵妃的千娇百媚不同,到更让仁皇皇帝怦然心动。 德妃娘娘趋前见驾,又将煮至三沸的玉泉山水烫过了普洱老茶头,这才重又续了七分满的杯子,递到仁寿皇帝的面前,笑盈盈说道:“陛下先饮杯老茶汤,待臣妾吩咐她们摆了桌,便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与陛下知晓。” 绮罗便上来替仁寿皇帝脱靴,德妃娘娘果然指派着锦绫与几个宫婢将桌子安下,这才在仁寿皇帝下首落坐,将烫好的花雕斟了一杯摆在他面前。 桌上特意留了些何子岚制的梅花饼,虽不如刚蒸熟的可口,依旧梅香幽然。仁寿皇帝品着何子岚手艺,德妃娘娘便将早间何子岚那几句话说与他听。 小事上的点点滴滴更能体查一个人的真情,仁寿皇帝听得何子岚如此有心,亦是深深动容。他握着德妃的手道:“朕素日明面上待她们姐弟不亲,子岚这孩子到是情深意重,大约晓得朕有朕的难处。朕真希望子岕也能晓得朕为君不易,日后能体查到朕的苦心。” 何子岕素日与旁人不言不语,便是见着仁寿皇帝也只是一幅君臣间恭恭敬敬的样子,极少有几分父子深情,唯有几个兄弟之间到也和睦。 德妃娘娘记得前些时何子岱还曾与他同时入宫,便向仁寿皇帝宽慰地笑道:“来日方长,陛下的一片苦心子岕早晚会有所感知。前些时他一个人出宫,子岱还特意留他宿在了府上,几个兄弟间到也相处不错。日后子岑几个慢慢引导,陛下何愁天家没有天伦?” 几句话说得仁寿皇帝龙颜大悦,将温热的花雕一口饮进,赞了个好字,便要德妃娘娘再斟一杯。氤氲的热气袅袅浮起,小火煨着的锅子里浓汤雪白,薄似蝉翼的羊肉片上下翻滚,德妃娘娘夹起一片,蘸了足足的酱料喂进仁寿皇帝口中,满怀深情地望着帝君,心里的一抹苦涩渐渐压下。 多情总被无情恼,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爱一个人,又岂会甘心与他人共享。只是入得这宫廷,便没有了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奢望。不晓得儿子如今对陶灼华钟情,日后又是否会为他人动心。 德妃娘娘瞧着眼前那张与儿子酷肖的面庞,想着一双儿子的未来,压下了满腹心事,只温顺地替仁寿皇帝斟酒添茶。 陶灼华与何子岚两个依旧在岔路间分手,各分了西东。 望着何子岚离去的身影,陶灼华却是久久伫立在雪地中,心间的疑团愈发扑朔。一个能留心到仁寿皇帝踩在雪地里的脚印,肯费心思量,再一针一线缝制鞋子的人,大约内心深处充满着对仁寿皇帝的仰慕,这样的人又如何会成为瑞安的联盟? 难不成造化弄人,使得往后的何子岚性情大变,还是说果真如自己的猜测,那个与何子岚酷肖的根本不是她本人。 陶灼华只觉得面前有团迷雾,却总不能拨云见日,只唯有一点支撑着她对何子岚的相信,那便是何子岚无有机缘接近何子岑,入不得他的御书房,根本没有机会拿到详尽的布防图。 能接近何子岑的那个内奸究竟是谁?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弄鬼,却到最后都没有暴露,陶灼华想得头疼,蓦然抓住一旁的梅枝摇晃了几下,让上头的积雪簌簌落了满身。 进了腊月,宫里渐渐有了年节的气息。德妃娘娘那边提前发了月例,顺带了放了赏钱,一众宫婢太监眉眼间便更加舒展了开来。 体查着和子等人生存的不易,陶灼华也请娟娘娘提前放了赏,茯苓、菖蒲等人与和子一样,都是十两一锭的纹银。小明子等几个小管事也拿到了五两的红包,底下的宫人最少也是二两银子,实在算不得少数。 上月堪堪入宫的几个粗使宫人本是一片艳慕,未承想这银子也有自己的份便,秋香捧着娟娘给的一两银子时,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忙着屈膝道谢。 娟娘便温和地笑着与众人说道:“郡主晓得大伙儿家里还有亲人,如今年节在即,便早早替大家放赏,将这银子送出宫去,待三十晚上给郡主磕头,郡主还预备了压岁锞子赏给大伙儿。” 几个小丫头再想不到青莲宫竟是处美差,陶灼华手底下这般松乏,不觉欢呼雀跃起来。娟娘也不约束众人,只微微笑子笑便领着茯苓离去。 和子适时说道:“咱们郡主待下人自来宽厚,你们各自当好各自的差,莫给郡主惹事,这青莲宫里便是最清静自在的地方。” 几句话说得小丫头们频频点头,秋香摸着袖子里带有身体余温的一两银子,眼前不由闪过老爹困苦沧桑的面庞.她打定主意后日休沐时先将赏银与早放的月例送出,也叫爹娘与弟妹过个好年。 收拾了简单的包裹,秋香怀揣着银子向娟娘告假,道是要将银子送回家去。娟娘晓得这些小丫头的不易,只嘱咐她早去早归,莫误了宫门下匙。 秋香欣喜地告辞,出得青莲宫便径直奔了金水桥,却在长廊尽头瞧见李嬷嬷含笑向自己招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五十四章 辨药 朝阳穿透了厚厚的云层,久违的金芒倾斜直下,灿灿的阳光映在李嬷嬷脸上,她沟壑树皮一般的脸庞上浮现出慈祥的笑意,宛然淳厚的长者。 秋香自然记得这是谢贵妃跟前有头有脸的嬷嬷、长春宫里的红人,她赏给自己的那个精致荷包如今正好端端揣在怀里,预备着拿出宫去送给妹妹。 李嬷嬷端着些笑意冲她招手,还亲亲热热说道:“到与你这小丫头投缘,在这里也能遇见,这是急急忙忙要去哪里?” 秋香便赶着几步上前屈膝行礼,恭敬地答道:“回嬷嬷的话,宫里刚刚放了月例银子,正逢着奴婢今日休沐,便将这银钱送回家交给父母。” “你这小丫头到有些孝心,前日方才拿到手,今日便记挂着家中父母双亲”,李嬷嬷啧啧赞叹,到从袖间摸出两个银裸子,递到秋香手上:“这是嬷嬷赏与你的,一并拿回家去过个好年。” 金灿灿的阳光下,两串玲珑剔透的银锞子格外晃着秋香的眼。她又惊又喜,却不自觉地摆手推脱道:“奴婢谢过嬷嬷的好意,只是前些时嬷嬷已然赏给奴婢个荷包,如今哪里敢再要嬷嬷的东西?” 李嬷嬷的笑意愈加慈祥敦厚,她拍拍秋香的手道:“宫里头似你这般孝顺又懂事的丫头当真不多,嬷嬷瞧着你便心里喜欢。”又佯做生气地将银祼子往秋香手中一放,故意嗔道:“长者赐,不可辞,你入宫时便没有学过这个规矩?” 秋香半推半就接了两串沉甸甸的银祼,已然是心花怒放,一张皎洁的小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她恭恭敬敬给李嬷嬷磕了头,这才疾步往宫外走去。 陶灼华赶在小年之前又去了一次陶宅,与老掌柜商议了些过年的事体。 老掌柜将从前自青州府运来的迎春打理得十分仔细,如今沐雪而绽,金黄的花蕊恰似丹桂芬芳。他恭敬地对陶灼华说道:“表小姐的院子已然预备停当,老奴这几日便指使着奴才们将花搬过去,一切依旧是您当日在陶府的模样。”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陶灼华本是念旧念到极致的人,闻得老管家如此苦心,不觉露出抹感激地笑意。她起身冲老管家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您老太过客气,如今舅舅不在,您便是陶家的主心骨,能悄无声息地将家产转到大阮,您老是大功不可没,等舅舅回来还不晓得怎样欢喜。” 老管家摆手连称不敢,领着陶灼华去瞧陶家新起的祠堂。 昔时从大裕避祸而至,老管家将陶家所供的祖宗牌位原封不动搬到了大阮,如今祠堂里松柏森森,里头黑漆的供桌端然摆放,擦拭得油光可鉴。 牌位前燃着一盏一盏的长明灯,香油纸烛一应俱全,一切依旧是旧时模样。唯独在最下首多了陶婉如的牌位,墙上也多了陶婉如的画像,令陶灼华悲喜莫辨。 老管家恭敬地往长明灯里添着香油,又在牌位前拜了一拜,这才冲陶灼华说道:“家主万般嘱咐,婉如姑娘虽然出嫁,却依旧是陶家的女儿,当得起陶家后代的香火。因此嘱咐老奴一定将您母亲的牌位摆放在这里,除夕夜间咱们为列祖列宗上香,婉如姑娘能一同享受咱们陶家的香火。” 既为出嫁女,又曾为弃妇,也唯有陶家这般的超然能允许陶婉如的牌位一并归入祖宗的祠堂,陶灼华满心敬慕地跪下来,在陶家的列祖列宗间一一上了柱香,这才重新随着老管家到了前院。 大半年的帐册都堆在炕桌上,老管家有心向陶灼华报一报帐,陶灼华纤手往账簿上轻轻一覆,却不叫他翻开。 陶灼华青绸一般的发丝映衬在脸侧,涟涟双眸中越发黑白分明,只冲老管家认真说道:“陶伯,您若再这般小心便是见外,连舅舅都无比放心的人,哪里轮得到我一个表小姐到处指手画脚。您于买卖上样样精通,这些帐单等着舅舅回来报与他老人家知晓便是。” 老管家嘿嘿笑着,却也感念陶灼华这份信任之情,依旧捡了几笔大的年节花销与人情往还说与她知晓。陶灼华认真听着,点头应道:“该花的银子自然要花,您能在短短时日便与这里五城兵马司与各个商埠搭上关系,那是您的能耐,各处的节礼一样也不能省,自然是花钱铺道才能一路亨通。” 几句话说得老管家哈哈大笑,将陶灼华挑起大拇指赞道:“表小姐身上果然流着陶家的血脉,说话行事到与家主有九成相像。” 眼见陶家诸事合宜,陶灼华并未久留,只嘱咐老管家提前给刘才人那里送些银子与过年的物资,再多替小孩子预备些添岁的东西,这才自陶府出来,顺路去善水居瞧一瞧云掌柜。 甄三娘自打接了陶灼华托云掌柜的人转去的书信,果真赶在腊月前重来了大阮。此时便隐居在善水居中一心研究着陶灼华前时给的药草,并不曾抛头露面。 陶灼华领着娟娘与茯苓两个进了善水居,云掌柜便亲自迎出门来,一直领着她去了二楼的雅间,这才请了甄三娘过来说话。 甄三娘依旧是从前那幅清冷的模样,与陶灼华彼此见过礼,便开门见山将话题引向那几味药草。她将菖蒲采自高嬷嬷处的药草在桌上摊开,一味一味指给陶灼华瞧,又认真问道:“陶小姐可否说一说,您采的这些东西齐不齐全?” 几味药草虽是普通东西,甄三娘却是此中高手,只一眼便能发现玄机。 她一一说道:“您拿来的这些东西里头有柴胡、金银花、蒲公英、麦冬,这都是些寻常药草,单看您如何拿来取用。譬如世人只知道砒霜剧毒,罂粟亦是大邪大恶之物,岂料想它们亦能做为药引救人。” 陶灼华冰雪聪明,几乎一点就透,指着那药草问道:“三娘的意思是说,有人拿这些东西配药,这药草却不一定是药方的全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五十五章 风云 新磨的豆浆散发着馥郁的香气,杭椒与干茄剁得细碎,拿芝麻与香醋拌成爽口小菜。陶灼华掰了块善水居新鲜出炉的豆腐蒸包,听甄三娘细说着究竟。 甄三娘自二楼半敞的窗户往外一望,指着那几个碌碌转动的石磨向陶灼华浅浅笑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世间相生相克的东西多了去,我便说个最简单的道理您听。” 指着一碟秋日里晒下的葡萄干,甄三娘侃侃而谈:“您瞧,这葡萄只是普通水果,却也有相克之物,您再想不到它与月桂竟是死敌。本来一个开花香飘四时,一个结果甜美可口,该是相得益彰之物。可若是将它们种在一处,月季不会花开,葡萄更不会成熟,您说这算是谁的错处?” 甄三娘的意思,药草亦是互有相生相克,纵然面对这几味祛火生津的良药,却难判断它们被人制成的便是济世之物。古方里头的东西玄而又玄,添加的药引不同,制成的东西便药效不同,委实令人无法推断。 于寻常处见真章,这才算得高嬷嬷的本事。陶灼华不信这老婆子在御花园中圈起一片地只为消遣,她略带些沉思地说道:“药田不一定只种在这一处,只好烦劳三娘您多留些时日,待我仔细留心,看还能不能发现些东西。” 甄三娘审视着面前的药草,复又认真问了一句:“未知这药田被人种在何处?陶小姐您可晓得它们素日与什么为伍?” 几株萧瑟的百日红圈起的花圃,便是这些药草们栖身之处。从前只认做高嬷嬷对百日红情有独钟,如今听甄三娘一说,到似是别有用心。陶灼华豁然抬头道:“它们被人种在百日红下,不晓得是否与您所说的药性有关?” 听得百日红几字,甄三娘本来清清浅浅的眸子蓦然一紧,她低头沉思了片刻,向陶灼华说道:“三娘心间已然有些猜测,只为陶小姐您寻来的东西不全,因此不敢妄下结论。您且留心寻一寻,可曾有人还种了紫苏草、扫帚菜之类的东西?” 陶灼华微微点头,目光明明灭灭之间便想到了何子岕的长平宫。 高嬷嬷狡兔三窟,除却在御花园里落脚,还身为长平宫的掌事。她能在御花园间辟出一片药畦,长平宫那等的荒芜之处,种下几处药畦大约不会引人注目。 心间有了算计,陶灼华便向甄三娘细细请教了那两种药草的长相,再冲甄三娘盈盈一礼,欢然笑道:“多谢三娘点拨,灼华回去一定好生寻访。” 未及从善水居告辞,却有云掌柜的手下在外头轻轻敲窗。云掌柜云而复返,脸上挂着些欢喜的笑容,将陶超然的家书欣然递上:“当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陶小姐不过到了片刻,超然公的家书竟与您前后脚。” 有些时日没有接到舅舅的家书,如今却是锦上添花。陶灼华喜滋滋打开信封,抽出那几张月白铜版纸的信笺,未及瞧完已然欢喜雀跃。 原来陶家的商船已从西洋转回,算着时日大约二月间便驶入大阮国界。再从水路转了陆路,不过四月间便能抵达京城。 唯一遗憾的是陶超然与阿里木另有要务,此次不能随着家人一同进京。黄氏与陶春晚、陶雨浓姐弟会先来与陶灼华团圆,一家人共叙天伦。 陶超然在信间说,去岁错过陶灼华的生辰,实为无奈之举。今次黄氏带着一双儿女来京,一起陪她渡过来到大阮之后的第二个生辰。从今往后一家人在这里安家落户,再不分离。 陶灼华几乎喜极而泣,她冲云掌柜轻轻福身,翩然拜到:“舅母与表姐弟就要到来,灼华当真欣喜万分,要多谢云掌柜带来的佳音。” 云掌柜接了陶灼华手间的信,一目十行往下一略,冲陶灼华拱了拱手:“分别两年,如今亲人眼看便能重聚,果然是喜事一桩。” 娟娘与茯苓本是被云掌柜安置在隔壁,陶灼华晓得她们亦对舅父一家无比牵挂,便隔着帘子呼唤娟娘,复将书信递与二人,两人读罢亦是欢欣无限。 从前与舅舅书信不便,许多事情无法细说。如今多了云掌柜这条线,亲人间消息往来便十分方便。陶灼华命茯苓研磨,铺开纸笔便写了平安家书。 此时想与舅舅说的话实在太多,却有大半不方便在信间吐露。连同苏梓琴身世那一节,还有刘才人和小殿下的安危,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陶灼华思来想去,只有半吐半露,请舅舅与阿里木那边的事情一旦完结,务必先来大阮皇城,有些时间还须面议。她认真写道:“关于阿里木皇子的复国大计,尚须从长计议。灼华不才,亦会略尽绵薄之力。” 昔时陶灼华曾道破胡里亥与瑞安私下勾结,为阿里木帮了大忙。如今云掌柜晓得陶灼华的家书并不是普通的嘘寒问暖,大约会有主子想要的东西,便立时遣人将信送出,一刻也不耽误。 冬日天短,用过午膳不过喝几盏茶的功夫,便是朔风又起,太阳早早便落往西山,又到了陶灼华回宫的时辰。 年节里出宫不易,几个人彼此拜过早年,陶灼华便将陶超然的信好生收入袖中,这才与娟娘和茯苓告辞出来,登上了一直候在门前的马车。 赵五儿躲在暗处,这次到没有将人跟丢。他尾随着陶灼华到了陶府,又紧跟着她来到善水居,然后再一路跟至宫门口,看到茯苓跳下车来验过了入宫的对牌,这才顾得上回赵王府向何子岑回禀。 清风与明月从波斯归来,早已查实了云掌柜的身份,善水居果然与阿里木脱不开关系。陶灼华不停地造访,除却是因为陶超然的缘故,此间还有没有旁的原因,何子岑一时难以分辨。 早年间的波斯兄弟之争并未偃旗息鼓,如今阿里木行将归来,风云再起是不争的事实,清风与明月已然从中窥得些硝烟的气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五十六章 拜年 扑朔迷离,陶灼华如今的行事,总让何子岑怀疑她亦是重生归来。 胡里亥一直与瑞安狼狈为奸,曾为瑞安提供过大量真金白银的协助,前世与大阮那一战,若没有胡里亥的财力资助,大阮也不会一败涂地。 何子岑断送了大阮的江山,与陶灼华在青莲宫前生离死别,到最后被一枝红绫羽箭穿心而亡,除却瑞安这个罪魁祸首,胡里亥亦是帮凶。从这重意义上来说,何子岑与胡里亥亦是深仇大恨,更该不死不休。 前世里阿里木与胡里亥相争,虽一度夺回过大权,两人之间却从未真正消停。今世陶灼华不停地介入,俨然提早便支持着陶超然与阿里木结成了同盟。 依旧是两虎相争,形势却与从前迥然不同。何子岑思之再三,召了清风与明月来面授机宜,命二人即刻再下波斯。何子岑的意思是要两人待阿里木举事之时助一臂之力,提前抛出自己的橄榄枝,将胡里亥彻底绞杀,断了瑞安的后援。 每一步都走得与前世不同,何子岑愈发发觉陶灼华与自己异曲同工之处。他将手伸入袖中,又摸出上元佳节那一夜捡来的陶灼华手书,喃喃默诵着上头的“思君如满月,夜夜减轻辉”两句,眸光一时伤感无限。 若陶灼华与自己一样都是重生归来,待二人敞开心扉,不晓得她又会如何向自己述说前世的种种?何子岑百感交集,不晓得是该期待还是逃避。 时序如飞,吃过了腊八粥,再过了小年夜,陶灼华在大阮的第二个春节便伴着飞絮一般的落雪如期而至。 去岁是在孝中,陶灼华极少出门,今年却推诿不得,既是住在宫中,少不得给仁寿皇帝磕头。晓得午初时分仁寿皇帝还要率领群臣一同参加祭祀大典,她便在四更天还未明时赶了大早往乾清宫给仁寿皇帝拜年。 除夕夜间的喜庆还未散尽,朱红的宫灯迎风摇曳,将明未未的天依然绚丽如火树银花。堆在树下的积雪上洒满了除夕夜里烟花爆竹次第纷呈的碎屑,显得格外缤纷,映着几处红梅吐蕊、腊梅芬芳,节日的气息愈加浓重。 来来往往的宫人们换了吉衣,一袭粉色宫袍外头罩着酱紫的掐牙坎肩,虽然好些人一夜未眠,却比平日更添了些轻松与欢欣。 乾清宫两扇朱红鎏金的大门敞开着,金灿灿的瑞兽鼻环油光可鉴,门口立着一溜青袍皂带的小太监,个个精神焕发,单等着迎来送往。 大内总管何平换了身簇新的青缎丝棉夹袍,外头罩着出了锋毛的黑色狐裘坎肩,腰间还系了方古玉印章,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来。 他亲自立在宫门前,远远望着陶灼华便行了一礼:“郡主好早,您新年吉祥。” 何平常年随在仁寿皇帝身旁,虽是叱咤风云的大内总管,却并不仗势欺人,算得上宫中比较正直的长者,平日亦得陶灼华尊重。 见他今日到规规矩矩行礼,陶灼华嫣然笑着往旁一侧身,手间大红的荷包便递了过去:“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过了一个除夕,何公公您到似更年轻了一岁。快别如此多礼,灼华该给您拜年才是。” 何平握着那沉甸甸的荷包,也晓得仁寿皇帝对面前这位的好感,脸上的笑意愈发堆叠如锦,他殷勤地笑道:“郡主来得正是时候,今年六公主来得早,如今父女两个正在里头说话。您且暖阁里稍坐,容奴才去通报一声。” 说毕亲手打起帘子将陶灼华主仆让到里间,先命小太监上了茶,将早便预备好的长寿果、蜜饯果脯的攒盒捧上,自己便笑哈哈往里通报。 初一来拜年的人多,仁寿皇帝与诸妃守完了岁,不过三更天时打了个盹,早便穿戴一新,此时正与何子岚说话。听得陶灼华也来,便笑道:“今日这两个小姑娘到占了先机,大过年的可不必久等,快宣她进来。” 何子岚与陶灼华其实都一样的心思,两人在宫中一个不受宠爱、一个又身份尴尬,便不约而同选了最早的时辰,也避开稍后的宫妃如云,省得受些闲气。 仁寿皇帝盘膝坐在暖炕上,身着明黄的云锦刺绣八团夔龙蟒袍,头带九幅垂珠冠冕,腰系宽幅盘龙纹缂丝带子,显得比平日更添威仪。他含笑受了陶灼华的大礼参拜,便命她在一旁的黑漆硬木透雕螭纹靠背玫瑰椅上落座,叫小太监重新斟了茶来。 何子岚在陶灼华跪行大礼的时候,早已从仁寿皇帝下首起身,避开了几步。此时见陶灼华往一旁的玫瑰椅那边行走,便各自道了万福,也挪到另一侧的玫瑰椅旁,显得极为谦和。 仁寿皇帝素来知晓这两个女孩子有些交情,见她们行为默契,到也替何子岚喜欢,不觉多打量了陶灼华几眼。 这秀外慧中的女孩子来到大阮几度经营,让陶家人如此快便站稳了脚跟,又置下大量的资产,仁寿皇帝心知肚明。 初时瑞安搬弄李代桃僵之计,在国书上玩些文字游戏,弄个并不是金枝玉叶出身的陶灼华过来,仁寿皇帝并不想与个妇人一般见识。 帝王统揽全局,为的是天下苍生。瑞安先生算计,他便将计就计,不过刻意拖延,便让瑞安自以为聪明,为大阮换得休养生息的时间。 于他而言,陶灼华不过是根鸡肋。宫里不缺一个人的吃食,不过将她养到老死。仁寿皇帝本想由着她自生自灭,只不过拖延两国间并不能算做缓和的关系。 及至陶灼华面圣时,小丫头不卑不亢,远比同龄人沉着的气度到令仁寿皇帝赞叹,再瞧着她一张与先皇后有些酷肖的面庞,仁寿皇帝才渐渐起了恻隐之心。 未承想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个移花接木的假郡主到让大阮的后宫不大消停。 谢贵妃无端方寸大乱,不昔逾尊与一个小姑娘暗起纷争,种种行为与平日大相径庭,便又牵动仁寿皇帝对先皇后死因的疑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五十七章 泥炭 去岁冬日青莲宫缺衣少炭,谢贵妃做得着实不像,仁寿皇帝冷眼旁观,陶灼华竟有胆量与谢贵妃叫板,还为着手下人的安危大胆闯了御书房。 仁寿皇帝顺水推舟,从谢贵妃手中收回内务府的管辖之权,故意激化两人的矛盾,谢贵妃更显得有些急躁,从前有些事情便渐渐浮出水面。 陶灼华晓得仁寿皇帝拿她当枪使,却丝毫不回避与长春宫的芥蒂。她在后宫形势不明的情况下,便早早洞察了仁寿皇帝的心意,与德妃娘娘站到了一起,到比更多隔山观火的后妃们有些眼力。此情此景,更让仁寿皇帝对她刮目相看。 宫中不缺貌美锦年的女子,难得的却是生就慧眼如炬,仁寿皇帝对这小姑娘青睐有加,却只是含蓄地未有任何表示。他自此派人查探她在大裕的点点滴滴,陶家人金蝉脱壳的事情便渐渐浮出水面。 一个小姑娘家骤逢大变竟晓得未雨绸缪,一步一个脚印迈得坚实无比。这样柔韧坚毅的性格颇投仁寿皇帝的眼缘,以至于平日虽然少见,他对这小姑娘印象却极佳,此时见陶灼华进来磕头,便拿出长者的姿态命何平赐下压岁的金锞。 手底下几位皇子都算得适龄,仁寿皇帝的目光从未停止审视过京中的名媛淑女,将每一个儿子的终身大事都放在心头。陶灼华身为质子,身份算不得门当户对,却也有质子的好处,强如养成一只如虎如狼的外戚,到让有些妇人学着弄权。 想着有的是时间盘算,仁寿皇帝面上的笑容便更加和煦,还与两位小姑娘说了几句玩笑,何子岚听得入沐春风,眼中全是濡沐之意。 不过坐了半柱香的功夫,陶灼华瞧着何平拿目示意,便约着何子岚告辞出来。 天光渐渐大亮,宫里的甬道上处处花枝招展起来,已有低品阶的宫妃联袂往乾清宫来,陶灼华便与何子岚避开众人,选了竹林间的鹅卵石小路行走。 宫中热闹非凡,这两人除却德妃娘娘的长宁宫,却无处可去。 又晓得德妃娘娘此刻必然忙着大妆,要往乾清宫请安,陶灼华也不愿意与何氏兄弟碰在一起,便拉着何子岚的手道:“娟姨已然备下馅子,你若无事,不如与我同往青莲宫去包些素饺,自己动手更有滋味。” 不大甘心就此与何子岚分开,陶灼华一直想要从她身上探寻自己想要的谜底。她扬起轻颤的眸毛,美目顾盼间熠熠生辉,那企盼的目光令何子岚无法拒绝。更何况面对如此元日佳节,何子岚是那么不想一个人渡过。 两人手挽手走过九曲竹桥,一直进到青莲宫内。娟娘早已领着茯苓和菖蒲摆好了桌子,此刻正极有耐心地揉面,见了她们忙上前行礼问好。 何子岚除却一手针线功夫,旁的并联擅长,见娟娘手上揉着面团好似游刃有余一般,不觉好奇心起,忙忙要了水净手,便依着娟娘的样子学了起来。 瞧着简单,做起来却难,何子岚不是包的馅子过多,那饺子阖不笼口,便又是搁馅太少,本该鼓声的饺子肚儿又似是没吃饱的样子。她羞怯怯笑着,央求娟娘一次一次来教,到最后终于有模有样,似如花团般精致。 几个人有说有笑,忙忙碌碌了一个大时辰,几盖垫小巧精致的饺子便包了起来。娟娘托着盖垫往小厨房走,陶灼华便留了何子岚午膳。 何子岚却是记挂着这豆腐粉丝木耳的素饺是何子岕的最爱,向陶灼华辞道:“好意心领,只是今日却有不便。不瞒您说,我想讨些饺子给七弟送些过去,也让他尝尝我的手艺。” 宫中无人过问他们的冷暖,这些年到是姐弟两人相依为命,自然成就与旁人不一样的亲情。若与何子岚相较,未见过几次面的何子岕到更显得神秘,陶灼华灵机一动,温和地笑道:“那又何妨,今日索性无事,我便陪你一同往长安宫去,也不耽搁咱们回来小酌两杯。” 何子岚心思单纯,到不觉得陶灼华存有旁的心思,诚心谢了她的好意,瞅着茯苓与菖蒲将饺子装入食盒,便命小环提着,几个人同往长安宫去。 何子岕今日与几位皇子一起,要随着仁寿皇帝一同参加祭祀大典,故此不在宫中。何子岚只是交代了他宫里新任的掌事,说这是何子岕最喜欢的口味,请她晚些时命人将这饺子煮给何子岕吃。 新任的掌事是当日内务府总管亲自挑选,为人到也和善。她殷勤地接了小环手上的食盒,又毕恭毕敬请两人进去饮茶,到比从前的高嬷嬷更加可亲。 正主儿不在,何子岚自然也不留下,推辞了几句便与陶灼华往外走。陶灼华却瞧得离着长安宫门口不远处有几垄被积雪半掩半盖的菜畦,此时一片荒芜,只露着些焦黑的泥炭土。 宫中养花讲究,都拿河沙、赤玉、鹿沼等物配土,显少直接用这种泥炭。此情此景,却与御花园里高嬷嬷那处百日红的花圃有些相似。 貌似无意地一指,陶灼华向何子岚问道:“七皇子莫非有些雅趣,到愿意亲自躬耕,专门辟了这几畦地?” 何子岚微微浅笑,将睫毛轻轻一垂,压下心间那丝对高嬷嬷的不虞,只略略解释道:“弟弟哪有那般闲情,这都是从前的高嬷嬷喜爱鼓捣些药草,在御花园里植不下,又种到长安宫来。” 心意蓦然一动,陶灼华记得甄三娘提及不同的药草相配便有不同的药性,她还特意说了几味药草要自己寻找,不晓得谜题是否便隐藏在那零散的白雪覆盖之下。 装作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陶灼华提着朱红色的联珠宝瓶纹宫裙往前走了几步,在那几畦菜地边蹲下身来。她拔下发上所簪的金钗拨拉着雪下的泥土,仰脸对何子岚笑道:“我从前怎么没想到这一节,青莲宫里好些地方闲置,又从无外人过去,你说开了春我叫她们种几畦青菜好不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五十八章 重见 今日是新春佳节,陶灼华特意着了身朱红的宫衣。 她极少穿璀璨明艳的颜色,此时映着脸上华丽灼目的笑容,到有些似朝霞纷披。何子岚更是极少见陶灼华有这幅孩子气的表情,不觉莞尔微笑道:“您若有此意,到可植几畦青韭菜豆,辟出一片绿意。” 陶灼华拍拍手立起身来,随手将沾了泥土的金钗扔给茯苓,依旧约着何子岚先去给德妃娘娘拜了年,这才同回青莲宫去。 金钗拨开的泥土下依然有枯萎的根系,面对何子岚的纯真无限,陶灼华几度觉得歉疚,却不得不去揭开这个谜底。她借着与何子岚说话,早将几缕断根收入袖中,连同沾在金钗上的泥土都好生收入荷包,预备出宫时拿给甄三娘去瞧。 几场宫宴过后,转眼便是上元佳节。幸喜这些日子天气转暖,湖面上的碎冰时有松动,陶灼华依旧命茯苓备了些河灯,准备晚些时拿到湖上去放。 心境渐趋平和,纵然依旧相思相望不得相亲,陶灼华却不似去岁那般悲观。 深知前路依旧漫长,她不再苦苦徘徊,而是安下心来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稳健。 一阕易安居士的《如梦令》曾记录着她与何子岑在白鹭洲畔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亦是她如今满怀的憧憬。陶灼华将满腔情思寄于河灯,挥毫写下“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的追忆,再认真地封入荷包,装入河灯之中。 天色渐晚,用过娟娘煮的黑芝麻汤圆,陶灼华便披了件相思灰锦缎绘绣银线百蝶穿花纹样的斗篷,复又带着茯苓和菖蒲来到湖畔。 宫里处处都悬挂了花灯,此刻偏僻的青莲宫湖畔也有几盏绘着四时花卉的走马灯辉映,与天上琼华相映成趣,留下主仆三个身影绢绢。 远远的宫宴上有丝竹之声隐约传来,想是笙歌曼舞还未散去。陶灼华晓得今夜排云殿里设了几十桌筵席,她已然向德妃娘娘告假,便不去趁那般热闹,主仆几个有说有笑,提着篮子翩然走过九曲竹桥,依旧来到湖畔的几块大青石旁。 银丝散绣的百蝶穿花极为雅致,陶灼华在湖畔轻轻蹲下,斗篷的下摆便散开如簟,温柔地铺沉在沾着点儿零星落雪的蔓蔓荒草上,似一幅极为精致的工笔。 茯苓蹲在她的身畔,将挽在手上的竹篮放下,从中捧出一盏一盏的河灯摆开,菖蒲便拿火折子点燃了线香,将河灯的灯芯点燃,复又送回到陶灼华手上。 陶灼华弯下身来,在心里默念着何子岑的名字,将河灯轻轻送入水面。瞧着那浅粉的河灯绕着碎冰走走停停,在水面缓缓流过,渐渐流向远方,陶灼华心间终是怅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与深浓的夜色融为一体。 琼华安静地洒落,九曲竹桥对面那片荒坡的山子石后寂然无声,静静伫立着何子岑的身影。他黑狐青缎的大氅轻轻卷起,露出一抹暖黄的宫袍,苍松修竹般挺拔的身子立得笔直,半天不曾挪动一步。 秋日里和子曾领着人在这片荒坡种下一地杜若蘅香,连同几排紫藤萝架。如今百草枯萎,这里依稀又是往日的萧瑟,却不影响何子岑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九曲竹桥,盼望那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 瞧着陶灼华弯腰放下河灯,何子岑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前倾了倾,似是要扶住那纤弱的身形。他的双手往前伸展,久久舍不得收回,目光温柔而又缱绻。 一点相思成灰,记忆又是风起云涌。 何子岑静静瞧着那身着相思灰色斗篷的身影翩然立在湖畔,将一盏一盏河灯放入湖面。湖面上碎冰浮动,时有流水碰撞的叮咚之声,那浅粉的河灯亦如去岁那般缓缓流过,似是陶灼华倏然的微笑,在他眼中一直灿若春华。 因为碎冰的阻拦,那河灯行走不快。何子岑耐心等待,依旧想同去年一样,等陶灼华离去时再捡几盏河灯。一则瞧瞧今年她又曾许下了怎样虔诚的心愿,再则更确定一下陶灼华是否与自己同样来自前生。 陶灼华浑然未察觉身上一直有道温柔的目光缠绕,她自菖蒲手中接了最后一盏河灯,再虔诚地放入湖面,这才拂了拂斗篷,在茯苓的搀扶之下立起身来,主仆几个收拾了东西准备往回走。 何子岑这才恍然自己竟一直伸着双手,他好笑地收回,月色下的目光愈加醇醇如酒。才待迈步向前紧随着那河灯行走几步便好下手,却听见噗地一声,一粒小石子轻轻落向他的脊背,接着便是何子岱有些不羁的大笑从身后传来:“三哥只说是出来醒醒酒,如何便逛到了这荒僻之地,又在瞧什么盛景儿?” 何子岱着了双麓黑的马靴,从何子岑身后嗖的窜出。他不管不顾,咯吱咯吱踩着一地的枯枝,脚步声在静谧的夜色中格外突兀。 陶灼华并未走远,纤足堪堪踏上九曲竹桥,便听得荒坡上有脚步声沓沓响起,主仆三人便都询声望了过来。 此间虽比不得旁处宫灯如昼,到也有几处星星点点。况且离着青莲宫门不过几步之遥,若是拼力一呼,和子等小太监必会循声赶来。 菖蒲并不害怕,她踏前一步将陶灼华护在身后,凝眸侧身往荒坡这便瞧来。茯苓手上本是提着盏玻璃罩子的四方莲纹宫灯,她便将灯芯拧亮,抬手往上举了一举,娇斥道:“是谁在那里鬼鬼祟祟,还不出来说话?” 被人窥破行藏,再躲躲闪闪便说不过去,何子岑只得狠狠瞪了何子岱一眼,淡然立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将身形立在一盏昏黄的走马灯下,叫她们能借着光影瞧清自己的容颜。 他温和地立在树下应道:“惊了灼华郡主的雅兴,着实对不住,我是何子岑。” 一点昏黄的灯光如豆,映着何子岑越发温醇如酒的容颜,他向陶灼华拱一拱手,便继续缓步往九曲竹桥这边走,显得极为随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五十九章 相争 脉脉月光下,何子岑黑色的风氅衣袂飘扬,染出一身清绝温暖的轮廓。 茯苓与菖蒲瞧清了来人,慌忙匍匐在地,恭恭敬敬拜了下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就着茯苓依旧举在手间的宫灯,陶灼华果真瞧见了何子岑一张温文儒雅的面孔。他外头披着件黑狐青缎的大氅,行走间露出一缕暖黄丝袍的下摆,眉目越发温润如画,让人挪不开眼睛。 陶灼华朱红的软底宫鞋踏在九曲竹桥之上,恍然回过身来。两人之间只隔了短短的几步路,便似是一个转身回眸便就重逢,却又似隔了万水千山,不晓得该如何跨越横亘的天堑。 两人愈行愈近,到似是能听到对方清浅的呼吸。夜风倏忽扑面,红如炭火的双颊滚烫难当。陶灼华笼在斗篷间的手紧张地紧紧攥起,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又是嗤得一声轻笑,何子岑的身后却又忽然窜出何子岱的身影。 他健步如飞,片刻间便赶超了何子岑,也未在陶灼华面前驻足,而是脚间轻轻一点,如缕淡烟般掠上湖面,便淌着块浮冰捞起一盏还未远行的河灯。未等众人惊呼出声,他又是一个回旋稳稳立上岸边,将那盏河灯笑嘻嘻捧在手中。 陶灼华眸间泛起一抹微不可查的惊惶,还杂了些说不出的恼怒。她扶着九曲竹桥一侧的栏杆立住身形,与何子岱正面对视,毫不畏惧地望着对方那双深邃若星的寒眸,没有一丝退缩。 何子岱双眸如星,却似是对陶灼华的敌意浑然不觉,他将河灯一举,又浑不在意地伸入怀中,只冲陶灼华惋惜地说道:“如此巧夺天工之物,想必也下了番功夫,郡主怎舍得让它随波逐流?” 打从仁寿皇帝的生辰宴那一夜何子岱借故与她单独说话,又告诫她要远离何子岑,两人之间闹得不欢而散,这还是头一次碰面。 想着他当日的嚣张,陶灼华便有些气结,又见他顺手便捞起自己放的河灯,还随意收入怀中,陶灼华眉间的不虞便更加浓郁。 河灯事微,里头却有她亲笔的手书。一想到“常记溪亭日暮”的时刻本该是只有她与何子岑分享的甜蜜,她便毫不犹豫地冲何子岱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沉声说道:“齐王殿下,河灯本是灼华祈福之物,您无缘无故捞起是为哪般?这本是闺中女孩儿的东西,您拿了于理不合,还请您立时归还。” 何子岱到有些无赖,他无视陶灼华向自己伸过来的手,只将身子一侧,璨璨笑道:“郡主已然放了那许多河灯,该祈的福早便祈完,又何须独独在意这一盏?难不成河灯里头藏着什么秘密,郡主是怕旁人知晓?” 几句话戳中陶灼华的痛处,她伸出的手便有些僵硬,在夜色里悄然顿住。何子岑静静望着面前清素若雪的女孩子片刻间露出的慌乱,却又极快地收敛了情绪,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何子岱。 灯火下不羁的少年有着一双寒星似的眼睛,何子岱唇角虽然含着些嬉戏,眼中的表情却极为认真。有那么一刻,陶灼华甚至怀疑他要望进自己心里。 湖面上的河灯渐渐飘散,与碎冰相撞的声音渐行渐远,何子岑满心惋惜,晓得若夺不下何子岱怀里那一盏,他今日便无法见到陶灼华的手书,更不晓得那河灯里头可还有写给自己的东西? 怪只怪何子岱叫破他的行藏,不止一次出来搅局。他将怒气压了又压,皎洁的眉眼倏然一黯,冲何子岱低喝道:“拿了人家的东西,如何不晓得归还?瞧你这痞痞的样子,成什么体统?” 何子岱无所谓的耸耸肩,冲何子岑将手一摊:“这河灯顺流而下,谁晓得飘向哪里,也不晓得会叫什么人取了去,我便好玩捞起一盏,又有什么不可以?” 边说边脚底抹油,何子岱打定了主意想溜,却被何子岑一把揪住了大氅的前襟,只得悻悻立在兄长旁边。他抱肘而立,将河灯紧紧护在怀里,斜飞的长眉入鬓,轻佻地望着陶灼华恼怒的目光,露不浑不在意的笑容。 陶灼华恨不得效法何子岑,亦去揪住何子岱飘飞的衣衫,将那盏河灯从他怀里掏出来,却不得不古旧的好情绪,只板着脸默不作声。 两兄弟此前从未起过一星龌龊,如今何子岱却几次三番为着陶灼华与自己过不去,何子岑心上的怒意越发喷薄。只不愿守着陶灼华与亲兄弟起口角,何子岑便忍了又忍,斥道:“出来了这么久,在这里胡闹什么,还不随我快些回去?” 再向陶灼华浅浅一揖,何子岑温和地说道:“酒宴上多饮了几杯,不觉便散步散到了此处。因是瞧着郡主与丫头们放河灯有趣儿,便多留了一会儿,未承想惊扰了郡主,当真抱歉,子岑这便告辞。” 甚为惋惜没有瞧见今年的河灯里是什么字迹,众目睽睽之下何子岑却学不来何子岱的模样,只冲他凝眸一望,喝道:“还不走?” 何子岱无所谓地耸耸肩,从何子岑的桎梏中抽出身来,再瞧着陶灼华冲自己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却只是轻轻一笑,直接无视地走过。 恨得陶灼华紧咬嘴唇,因是何子岑并未远去,她想要斥责的话语却无法开口。 人影杳杳不见,何氏兄弟一前一后走下荒坡,连青莲宫的主仆三人也消失在九曲竹桥的尽头。唯有夜风呜咽,吹动头顶那顶绘有四时花卉的兰纹绢纱宫灯,合着远处还未断去的丝竹之声,愈发寂寞难捱。 挪动了一下穿着红香羊皮小靴的脚,再裹紧了木槿紫的唐草纹披风,叶蓁蓁才发觉身子早已冻得发木。已然不晓得自己在那处荒坡之后待了多久,此刻眼前唯一能够回想的便是方才何子岑冲着陶灼华温柔如磁的声音。 她胡乱将脸上的泪水一抹,一手扶着身畔老树枯瘦的枝干,一面稍微挪动了一下僵硬的步子,想要顺着来路悄悄折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六十章 讨要 便在此时,头顶的枯枝和着积雪,不晓得是否被夜风吹落,呼呀呀一片尽数落向叶蓁蓁的兜帽,她恼怒地低呼了一声,将披风裹得更紧。 何子岱拍了拍手上因摇晃树枝而沾染的积雪,冷清凉如水的声音在叶蓁蓁身畔响起:“嘉柔郡主,您一路随着我兄长来到此处,难不成看戏还没有看够?” 竟然是螳螂捕蝉,另有黄雀在后。叶蓁蓁不防竟有人晓得自己躲在此处,此刻的惊讶比方才更甚,她瞪大了眼睛往身前瞧去。 就着宫灯昏黄的光晕,叶蓁蓁清清楚楚瞧见何子岱就立在自己前方一株枯瘦老梅旁边,正双手抱肘,唇角挂着丝讥诮的微笑。 方才头上的落雪原来不是被风吹动,而是何子岱故意摇落。叶蓁蓁心下恼怒,却不得不掩饰道:“齐王殿下说得什么话,蓁蓁不过方才出来更衣,想着这一片水域冷清,就过来躲过清静。只是瞧见您与赵王殿下都在这里,便没有出声。” “是么?”何子岱束在额间的羽冠带子迎风飞舞,他随手掰断了头顶的一根枯枝,无所谓地扔在脚下,冲叶蓁蓁认真说道:“郡主,从前昌盛将军于我有半师之谊,我一直对您十分尊重。事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连着两个上元夜,您都不声不响随在我兄长身后,一个姑娘家这般做派,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枯枝断裂清脆的声响似是尖利的银针戳了叶蓁蓁一下,她本来潋滟的笑容便有些僵硬,脸上因为羞愤也火烧火燎一般疼痛。 当务之急,是不能认下跟踪之嫌。叶蓁蓁退后了一步,将脊背微微挺直,冲何子岱强词夺理说道:“齐王殿下,去岁的上元佳节,蓁蓁一直陪在贵妃娘娘身畔,不知您这话从何说起。便是今夜偶然走到此处,蓁蓁又何至尾随,殿下大可回去问问贵妃娘娘,蓁蓁可有向她告退?” 以退为近,便是叶蓁蓁掩饰自己心虚的法子。去岁眼瞅着何子岑在这里流连,那揪心般的疼痛还未曾消散,如今又被何子岱狠狠撕开。她保持着端庄的微笑,冲何子岱认真说道:“未知齐王殿下您走到这里,又是跟踪的哪一位?” 何子岱唇角的微笑一直未曾消散,越发变得不羁。他淡淡说道:“郡主,子岱今夜不屑与您对峙。若论及强词夺理,您也不见得是我的对手。今日事今日毕,咱们就此打住,从此万事大吉。郡主若是不信,尽可再随在我兄长身后,瞧我下次如何叫破您的行藏,可别怨到时候脸上兜不住。” 叶蓁蓁脸色时红时白,半是恼怒半是羞愧,她身子抖若风中的枯叶,指着何子岱道:“齐王殿下,您这是在威胁蓁蓁么?可莫要欺人太甚。” 何子岱摇头而笑,认真说道:“我敬重昌盛将军是真,又怎会威胁他的遗孤?不过是劝诫郡主几句,也好叫您心里有数。今夜是我,下次保不齐还会有旁人,可不一定都会如子岱这般守口如瓶。郡主您冰清玉洁,又岂容旁人亵渎。” 叶蓁蓁听他侃侃而谈,句句带着责备,却又句句冠冕堂皇,一时找不到语言反驳,只得狠狠揪着自己裙裾上金丝打就的络子,将手指膈得生疼。 何子岱轻轻一笑,却好似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他依礼对叶蓁蓁说道:“郡主,您出来也有一段时间,只怕贵妃娘娘寻人,便让子岱送您回去。” 叶蓁蓁如何愿意与他同路,强撑着身子浅浅一福,冲何子岱道:“不敢劳烦齐王殿下,蓁蓁自认得路,这便要重回排云殿去。” 颇有些仓皇的意味,叶蓁蓁故做端庄的脚步带着几分踉跄。她回想自己去岁此时的九曲竹桥前,能有多少狼狈的模样落入何子岱的眼脸,对身后那人亦怨且恨,却将没来由的无明火都系到了陶灼华身上。 何子岱尤在身后故做好意地嘱咐道:“郡主,天冷路滑,下次记得身边一定要带个使唤丫头,免得贵妃娘娘挂心。” 叶蓁蓁不再回嘴,只用抖抖的手抓住自己的裙裾,飞快逃离了湖畔。 宴席散罢,仁寿皇帝只说还有些公务,独自一个回了乾清宫。谢贵妃只道自己如今得宠,能沾得初一、十五的雨露,如今落得孤家寡人,脸上未免带了些失落,只得唤了叶蓁蓁一同先行离去。 德妃娘娘却是玉韫珠藏,心里的感觉从来不带在脸上。她含笑向诸妃告辞,待谢贵妃起驾之后也传了自己的云凤暖轿。两兄弟一同伴着德妃娘娘回长宁宫,先等着宫人侍候德妃娘娘卸妆,请过了安才告退出来。 长宁宫内两兄弟旧时所居的偏殿依旧依着当年的模样,预备他们随时前来小住。今夜两人都不出宫,便一起沿着铺有六棱石子的甬道往偏殿走去。 何子岑一直记挂着那盏河灯,走至偏殿门口,眼看便要各奔西东,便挥手遣散众人,只向何子岱伸出手来说道:“将那盏河灯给我。” 何子岱翩然而笑,到有几分墨画秋波的洒脱,他轻轻将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只冲何子岑说道:“方才不过一时兴起捞了一盏,那个东西留来做什么,我早将它随手扔进了湖里。” 何子岑眼中寒芒轻覆,已然挟裹了些阴霾。他再冲何子岱伸伸手,目无表情地说道:“莫再让我说一次,子岱,将东西给我。” 这是头一次,何子岑在何子岱面前彰显自己做为兄长的威严。他既严肃又认真,凝声说道:“你明知我的心意,难道非要横生枝节?” 心底的酸涩苦如黄莲,何子岱瞅着兄长冷硬如冰的眉眼,眼前闪过的却是昔年青莲宫的峰火连天。他直视着何子岑的眼睛说道:“三哥,你是瞧上了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便浑不在意她质子的身份? “子岱,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只须往后离她远一些”,何子岱毫不退缩地伸着手,直视着何子岱,直待对方不情愿地伸手入怀,将那盏河灯交到他的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六十一章 归期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何子岑凭栏独坐,握着从河灯间取出的那张鹅黄信笺,与陶灼华去年的手书比对。一盏温热的花雕饮入喉中,取而代之的是满腹辛辣与悠长的回味。 一阕他与陶灼华钟爱的小令,几乎可以倒诵如流。 他是如此笃定,那皎若星辰的女孩儿也拥有着前世的记忆。余下的事情变得再明晰不过,是要选择谅解还是要选择报复,还是要与她当面锣对面鼓好生说一说不堪回首的过往,好似都在他的一念之间,却又是如此难以抉择。 纱帐逶迤如水,十五的月光温柔洒满了前庭。一样的月光,一样的照着何子岑与陶灼华,却有多少十里荷花与三秋桂子都成了记忆。 这一夜无论是栖身于长宁宫偏殿的何子岑,还是独卧于青莲宫榻间的陶灼华,都一样望月兴叹,细细回思前生,乃至夜不能寐。 吃过了二月二的炒豆,再用过寒食节的青团,便到了草长莺飞的三月天。 送去给甄三娘的草根与泥土都得出来结论,那几缕枯根里头果然含着紫苏草,而泥土经年日久,也能从中嗅到紫苏的味道,甄三娘的推断便有了结论。 她指着那些药草与陶灼华说道:“民间秘方,我晓得有这么一说,只是这药霸道,我从未配过。拿这些东西与朱砂研碎,再添冰蟾与蝉蜕,几蒸几煮滤去水份,当可配得一味夺人性命的虎狼药。” 高嬷嬷分开两处地方种植不同的草药,显然别有用心。陶灼华听甄三娘说得吓人,绞着帕子问道:“三娘,是什么要命的虎狼药?难道便不能医?” 甄三娘目露悲悯,低低说道:“三娘的推断未必便准,便譬如前次所说,砒霜虽是巨毒,却能做为药引救人。这味药也是如此,若适当得量,到可医得些妇人杂症,也算得千金良方。只是这人将药草分两处种植,故意遮遮掩掩,起得分明不是医者仁心。” 陶灼华都云掌柜都听得云山雾罩,甄三娘继续解释道:“此药用到好处,便是味良药,若用过量便可致人中毒,与天花有异曲同工之效,无声无息便可伤人。” 提到天花二字,陶灼华眸间猝然一暗,便就想起前世曾被诬陷的茯苓。她指着那些药草切切问道:“三娘,您没有瞧错?天花在这京中早便绝了迹,到能拿这些东西再惹出人为的灾祸?” “只是神似而已”,甄三娘指间拈着紫苏草的枯根在鼻端轻轻一嗅,与陶灼华说道:“这些东西配出来的其实是种毒药,若接触过多,中毒之人便高热不退,身上还伴有疱疹,十个郎中到有九个当成天花来治,却好似助纣为虐,那毒性一散,便是华佗再世也难医治。” 果真如此,到能解开前世早便绝迹的天花能在宫中发现。太医院的人只怕过了病气,并不愿认真盘查,才能拿中毒与天花混淆视听。 茯苓所沾的大约是这种东西,先皇后罹难的病情大约也与这个相似,想来都与高嬷嬷有关,只不晓得这民间秘方如何便能落在她的手上。陶灼华牵着甄三娘的袖子道:“既是秘方难得,宫里头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甄三娘放下手中的紫苏草,冲陶灼华轻轻笑道:“医学之道博大精深,既能治病又能害人。这些东西代代相传,谁能晓得到了什么人手中?宫里既有这些东西,便容我配些解药来预备着万一,小姐您万事明哲保身便是。” 前世茯苓是被忍冬嫁祸,今生忍冬虽然被自己剪除,却难保依旧有为恶之人,若得了甄三娘相助,自然能多一份底气。 想到这里,陶灼华便嫣然笑道:“那便有劳三娘,我一定将您的话牢牢记着。” 甄三娘到喜欢这言语痛快的小姑娘,冲她暖暖一笑,顺便说道:“今日既是小姐亲至,我也有些话想说。待给小姐治成这味解药,我便想南下回大裕去。玲珑山中的药草又该种下,还有些瞧不起病的穷苦人等我归去,我不能只躲在这里享福。往后小姐若有差遣,只管命人传话便是。” 已然两次得甄三娘相助,陶灼华感激莫名,由衷说道:“总是叫三娘来回奔波,灼华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这几日我便叫老管家送些盘缠过来,再劳烦云掌柜派人送三娘一程。” 甄三娘推辞道:“我一个行医之人,素日便是风里来雨里去,哪里那般矜贵,还要人迎来送往?如今陆路畅通,不过月余便能回去,您二位都不必费心。” 苦苦推辞了一番,依旧抹不过陶灼华的好意,甄三娘只得依从。 送走甄三娘不几日,云掌柜那里便得了佳音,黄氏带着一双儿女已然到了京郊,不日便将进京。云掌柜喜不自胜,忙将消息递到了陶府。老管家如今与值守宫门的几名护卫也说上了话,第二日便央他们给和子递信,要和子出宫一趟。 待和子将喜讯带进青莲宫,阖宫上下霎时一片欢腾。陶灼华眸间沾着璨璨泪花,倚在娟娘怀中含泪笑道:“娟姨,别了两年,终于可以跟舅母她们团圆。莫道是她们归心似箭,我却只嫌沙漏滴得太慢。” 娟娘亦是眼含泪花,抚着陶灼华的肩头激动万分。她抹着眼泪说道:“也不晓得舅太太身体可好?这一趟西洋回来可添了多少风霜?云掌柜可有说下准日子,表小姐表少爷她们究竟哪日回府?” 和子笼着手讪讪笑道:“奴才也曾问过,陶管家说是舅太太一行带了好些行李,又有些家丁护送,因此车马行走不快,不过掐算着时日,也不过就在这三五日一准到京。舅太太她们一到府上,老管家立时便给咱们传信儿。” 茯苓兀自守着陶灼华叽叽喳喳,似只百灵雀儿一般,连楸楸都晓得主人心情大好,乐得随着茯苓出来进去的转圈,青莲宫内笑成一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六十二章 重逢 青莲宫中一片欢腾,主仆几个喜上眉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唯有菖蒲本是瑞安长公主府上的丫头,与陶家人往来不多,到不似她们这般激动。眼见得插不上话,她便含笑抽身回了里间,开了柜子替陶灼华预备过几日见客的衣裳首饰,一样一样配得整整齐齐。 娟娘瞧着她如此细致,忍不住上前赞了几声。菖蒲莞尔笑道:“既是两年不见的至亲,郡主更该打扮得漂漂亮亮,也好叫咱们家的舅太太放心。” 随在娟娘身边这段时日,菖蒲与茯苓两个越发事事想得周全,陶灼华听她说得在理,便带着茯苓过来亲自挑选衣裳,又请娟娘开了库房,开始预备送给黄氏与陶春晚几个的礼物。 陶家样样不缺,到难为送礼之人,主仆几个商议了半晌,方挑了几匹德妃娘娘赏的内造蜀锦和宫制珠花送给黄氏和陶春晚,再为陶雨浓选了方上好的端砚,直闹到三更天方在娟娘的催促下各自睡去。 宫中闲来无事,陶灼华第二日便持着出宫的对牌直奔陶府,想瞧瞧老管家可曾预备齐整。但见陶府正房早便预备得如同当日青州府中一模一样,陶春晚与陶雨浓的院落也与从前别无二致,心上的牵挂的反而越来越浓。 陶灼华数着手指头盼望,天天度日如年,第五日上和子那里终于得了宫门侍卫传进来的佳音,忙喜滋滋地跑回来给陶灼华报信。 闻得舅母一家平安入京,陶灼华一颗心再也按捺不住。区区见上一面不足以畅叙离情,陶灼华仗着德妃娘娘仁厚,直接求到她的面前,说是舅母带着表姐弟已然在大阮落户,想求一道恩典在陶府住上两日,也好骨肉团聚。 德妃少年入宫,与父母妹妹聚少离多,深深晓得骨肉分离的苦痛。她满心同情,只碍着陶灼华的身份不敢自专,特意为她求到了仁寿皇帝前头。 仁寿皇帝目光柔和,伸手将德妃娘娘一搀,和蔼笑道:“陶家生意汇通四海,短短时日便在皇城扎下根基,朕对灼华的舅舅到有几分好奇。骨肉团聚是件好事,朕岂能横加阻拦,便将这份人情赏给你,你做主应下她便是。” 德妃从仁寿皇帝口中竟听出些对陶家的嘉许之意,不晓得商贾之流何以能取悦君心,一时难以揣测仁寿皇帝的意思。只听得叫自己做人情,眉眼霎时盈盈,大大方方允了陶灼华三日之期,许她明日便出宫与陶家人团聚。 陶灼华归心似箭,第二日一大早忙忙换了衣裳,便带着娟娘与茯苓出了宫。 黄氏与一双儿女安顿齐整,晓得老管家已然将信递入宫中,陶灼华这两日必来,也是每日在家中翘首盼望,更不停指使人往街道上去迎。 陶灼华的马车一拐进槐阴胡同,早有人飞奔着往里送信。黄氏携着女儿立在垂花门前左顾右盼,陶雨浓却早飞奔到了大门口。 表姐弟约有两年不见,陶灼华就着掀起的帘子一望,陶雨浓阔阔的肩膀长开,黑发不羁飞散,到与陶超然如出一辙,已然有了英武之气。 从苏梓琴口中听过许多陶雨浓前世的事情,对他那一份深埋心底的厚情,和甘愿为自己做出的牺牲,陶灼华无以为报,唯有化做缕缕柔肠,霎时泪落如雨,忙将掀起的帘子放下,不叫他瞧见自己的失态。 陶雨浓欢欢喜喜地唤了一声表姐,却又流露出一门孩子气,如从前一般唤了声“夕颜”,再指挥着马车自早便铺好门板的大门口长驱直入。 一路随着车子往里,陶雨浓一直走在陶灼华的车帘旁边,姐弟二人隔着轿帘对答,各自迫不及待想要知晓对方这两年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车子在垂花门前尚未停稳,黄氏早挽着陶春晚的手迎了上来,她殷切地唤了一声夕颜,亲手去掀帘子,紧紧将陶灼华揽在怀中,眼泪扑簌扑簌落了下来。 陶春晚亦是热切地唤着陶灼华的名字,紧紧揽住她的臂膀,三人六目相对,唯有热泪化做万语千言。陶灼华满怀深情唤了一声舅母,又再唤声表姐,便紧紧偎在黄氏怀中,久久不舍得分开。 娟娘与茯苓两人抹着眼睛,也忙着赶上前见礼,几人又是一阵契阔,就立在垂花墙边说了半日。还是身畔的丫头提醒,黄氏这才抹着眼泪道:“瞧我真是欢喜糊涂了,放着正房不去,一家人到在太阳底下淌眼抹泪。” 一群人簇拥着进了正房,早有丫头打水净面,又服侍着众人换了衣裳,闹腾了半晌方重新归座,这才认真叙起离情。 陶灼华迫不及待问起陶家这一趟航行的收获,黄氏红着眼圈啧啧称叹。 因为有了陶灼华给的那张航海图,陶家这一趟西行顺风顺水。即到快入西洋时,行至那一片陌生海域,果然发现了地图上标注的无人荒岛。 阿里木与陶超然都熟知地理风貌,两人看到岛上岩土赤红发褐,怀疑周遭埋有矿藏,一时欢欣无限。两人实地勘探,绕着海岛走了几趟,又取了些岩土分析,果真发现了这些东西。 黄氏妇道人家不懂,陶灼华却晓得此后阿里木将铜铁矿提炼,制成了无数的兵器。依靠这些东西,他成为远近闻名的海上霸主,亦有能力与胡里亥兵戎相见。可惜在营救陶超然的过程中,误中瑞安长公主奸计,以至断送了性命。 这一切无法与黄氏细说,陶灼华眸间还泛着泪花,想起并未一起归来的舅舅,她便牵着黄氏的衣袖急切地问道:“舅舅身体可还好么?他如今便是栖身在那片岛屿之上?可有说什么时候来这边?”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到似是连珠炮一般。黄氏将她揽在怀中,一迭声地应道:“都好,都好,你放心,你舅舅并不在岛上,说是如今正与阿里木做大事情,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他只说过若是今年除夕回不来,明年清明也一准回来,到时候你便能见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夜话 陶春晚与陶雨浓两姐弟到似是对波斯内政十分熟悉,议论起来义愤填膺,让陶灼华听得十分奇怪。反正几个人意见正是不谋而合,她慨然应道:“事在人为,我便想法子试一试。” 陶灼华这样的答复,黄氏到不奇怪。这两年来陶超然每每对陶灼华赞誉有加,她已然不拿陶灼华当素日那个胆怯内向的小丫头看。 自打陶超然能与府中老管家通上音讯,老管家早将从前青府知府私底下的告诫传到陶超然耳中。 闻得瑞安数度往青州府拿人,又在各个港口码头设卡,只等着陶家人归来瓮中捉鳖,陶超然始知陶家九死一生。因为当日陶灼华曾有过一家人在大阮重聚的期许,请他不要再回大裕,陶超然思及她的苦心,更添了些畏惧与敬重。 眼瞅着丹霞如火,碎碎金芒筛上窗棂。炕上盘膝而坐的两个女孩子柔婉亲厚,黄氏愈瞧愈是岁月静好的模样,她不忍打断几个孩子说话,只慈爱地唤着陶灼华的名字道:“你们现如今都大了,懂得的东西比舅母更多。你舅舅还攒了好些问题要问你,我只盼着大年夜里你们甥舅见了面,有些事情再细说。” 方才她们亲人叙话,娟娘便拉着茯苓躲了出去。如今瞧着花厅里早排下朱红的圆桌,老窑金边的碗盘一摆,有了喜气洋洋的景象。丫头们一道一道大菜端上,娟娘便反客为主,领着小丫头们来布菜。 黄氏由三个孩子簇拥着进来,见娟娘在圆桌旁忙活,一把便将她拉住,按到椅子上坐下,再挽着她的手道:“灼华多亏了有你在身边照料,我们一家子还不晓得怎样谢你,你却又在这忙里忙外,叫人如何过意得去?” 娟娘脸上漾着柔和的微笑,向黄氏认真说道:“我不过是照料灼华的起居,如今小姐主意很正,说起来她才是咱们的主心骨儿。” 待要诉一诉前年初至大阮时寒冬腊月的困苦,娟娘见陶灼华微微摇头,便只得打住了话题。她替黄氏与自己都斟了满满一杯酒,郑重举起杯来:“娟娘敬舅太太一杯,咱们旁的不说,如今一家子团聚,正是苦尽甘来。” 一席饭吃得和风送暖,气氛不晓得有多温馨。 如今春暖花开,园子里已然全是浅紫粉白的花朵。午膳过后,陶春晚命人在花下铺了厚厚的地毡,摆了瓜果梨桃,又指使几个小丫头在廊下煮水烹茶,众人挪到了外头叙话。 黄氏素日有午睡的习惯,今日舍不得陶灼华,依旧陪着小辈们坐在了花荫下。 静静瞧过去,两年不见的陶灼华身量高了许多,一张娇俏俏的瓜子脸与陶婉如极为相像,明眸善睐之间已然颇具倾城之姿。想着这么好的孩子近在咫尺却无法时时亲近,黄氏欢喜的心又有些伤感。 她拉着陶灼华的手,有些不舍地问道:“不晓得宫里几点落匙,你要啥时候回去?咱们才刚聚首,舅母真真舍不得。” 陶灼华这才记起亲人见面只顾着畅叙离情,到忘记了分享自己可以留宿的好消息。她环着黄氏的腰娇酣酣说道:“灼华今日不走,明日也不走。我已然得了德妃娘娘的恩典,陪着舅母住上三天两夜。” 身为质子竟有这样的殊荣,黄氏又惊又喜,忙着叫人预备陶灼华的房间。 老管家从前布置陈设时,特意将东跨院留给了陶灼华,如今不过重新铺一铺床,再换上新的被褥即可。陶春晚却将她的手一挽,向黄氏央道:“我们姐妹两年没有见面,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母亲便叫我们同榻而眠,也说上几句悄悄话。” 陶灼华亦是用力点头,睫毛忽闪忽闪,只眼巴巴瞧着黄氏,好似怕她不允。 黄氏扑哧而笑,拿帕子轻甩在两人胳膊上,转而将预备去东跨院的小丫头招回,只去叫人预备陶灼华素日最爱吃的红果雪梨丝,融融院落间亲情无限。 因方才陶灼华提到德妃娘娘的恩典,黄氏便切切问起陶灼华如何能得德妃娘娘的青睐,有着这么大的体面。陶灼华便将去岁德妃娘娘染疾,为着爱惜容颜请动了甄三娘这一节说了一遍。 闻得陶灼华是因甄三娘子与德妃娘娘结缘,黄氏合掌笑道:“果然一饮一啄都是前定。昔年你舅舅怜她弱女无依,替她葬了父母双亲。那时节何曾想到要她什么回报,不想如今却应在你的身上。” “三娘的本事很大,为人又重义气”,想起甄三娘临行时替自己配的药丸,陶灼华只求派不上用场,却是诚心诚意说道:“她已然帮我几次,正是性情中人。” 宫里的如履薄冰,陶灼华不想说与黄氏知晓,单捡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报喜不报忧。只有提及忍冬那一节时,黄氏有些担忧地说道:“瑞安既能将手伸入大阮,只怕你还要小心在意。去了一个忍冬,还会有旁人见缝插针,万事都须小心。” 陶灼华认真点着头,依旧偎在黄氏怀中,笑吟吟说道:“舅母,我都省得。这在宫里住了两年,灼华再不是懵懂无知,到比从前学到了许多。” 黄氏见她心中有数,处事又较为得体,自己略感宽慰。她不再打扰她们小一辈人说话,只斜倚着大迎枕一味地端详打量,好似怎么瞧都瞧不够。 众人用过晚膳,黄氏便打点着送给陶灼华的礼物,将那些锦缎首饰、古玩玉器林林总总装了几匣,都交由她过了目,再直接命人送去东跨院她的屋子收着。 夜阑寂静,琼华一地如练。院子里搬下摇椅,丫头婆子远远侍候着。乍然相逢的一家四口都不舍得宿去,依然在灯下喝着茶说话,谈兴正浓。 黄氏猛得一拍手,懊恼道:“总想着有样东西忘了拿出来,果不其然。”她唤着贴身的侍婢开了自己的妆奁匣子,从里头取出在西洋得的两粒鸡蛋大小的鸽血红,一块递给陶灼华,另一块给了陶春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六十五章 火铳 皎皎月夜下,鸽血红宝石透出盈盈色泽,华丽不可方物。便是陶灼华前世里见惯了奇珍异宝,依然能觉出它的矜贵。 “这是你舅舅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拿给你们两个小丫头压箱底的东西,差点便被我据为己有”,黄氏掩唇轻笑,指着两块鸽血红道:“你舅舅特意寻了能工巧匠,在上头刻了完整的心经,给你们姐妹两个添些福寿。” 十二年的记忆里,陶超然夫妇倾心拿自己当亲生女儿看待,与陶春晚没有任何不同。陶灼华强忍着心底的酸涩,将那块鸽血红紧紧握在手中展颜笑道:“灼华一定小心收好,不辜负舅舅与舅母这般情谊。” 陶雨浓坦坦荡荡立在一旁,并不因为这珍贵的宝石没有自己的份额便心生诽谤。星光洒满他皎皎如月的黑眸,少年郎铺满月华的长衫迎风飞舞,望向陶灼华的目光便含了丝他自己也无法领会的深情。 借故回了一趟自己房中,陶雨浓再归来时手上捧了只清漆花梨木的盒子,上头还牢牢锁着把鎏金的古铜锁,显得神神秘秘的样子。 黄氏瞧他这份郑重的样子,便故意拿他取笑,指着盒子道:“一路上都说有东西要送给灼华和春晚,却不叫人知晓。还不快打开瞧一瞧,你这东西能不能拿上台面。” 陶雨浓嘿嘿一笑,冲黄氏得意地说道:“雨浓这礼物虽比不得您的鸽血红值钱,却强如它中看不中用,表姐和姐姐一定喜欢。” 他从袖间取出黄铜钥匙,吧嗒一声开了锁,慎重地将盒子打开,又捧出一对摆在大红漳绒上的短小火铳,呈到众人面前。 火铳小巧玲珑,做工极为精巧,铳身上还镶了几枚蓝宝石,亦发璀璨生辉,在夜色下散发着幽蓝的光芒。那铳口长不过两三寸,却显得乌气沉沉,一片阴森。 陶春晚惊呼了一声,想要伸手去摸一摸,临到半路却又收回,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个,莫非是…火铳?瞧起来有些吓人。” 前世里陶灼华曾见过此物,却远不如陶雨浓带回的精致。她晓得这必是陶雨浓为了送给自己姐妹二人而重金打就,到有些爱不释手,轻轻抚上赤黑的枪膛。 黄氏手上揪着帕子,弯下腰去一看,便指着那火铳惊道:“怪道你神神秘秘,只是不肯说与我知晓。你父亲素日不让你碰这些东西,只怕误伤了你,如今你竟敢偷偷带了回来,还拿出来吓人,还不赶紧扔进湖里,若走了火可怎么得了。” “母亲”,陶雨浓不满地唤了一声,紧紧护着那两把短火铳,认真对黄氏说道:“前次两国交战,大裕皇朝为何兵败?并不是因为咱们国无良将勇兵,而是因为到了最后,大阮不得已动用了红衣大炮。” 炮声轰隆隆一响,坚固的城墙霎时全被撕开大大的缺口,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抵挡得住。陶雨浓浓每每听着陶超然与阿里木论起天下形势,谈及那一战里红衣大炮的威力,想要弄两把火铳给两位姐姐的想法早已深植。 陶雨浓拿着两把火铳,一把送与陶灼华,另一把递与陶春晚:“防人之心不可无,如今父亲与阿里木图谋着大事,咱们府中也不敢说是风平浪静。便是表姐在宫中也须时时防着小人,这东西又不拿出害人,如何不能用?我特意寻这种短小精致的东西,为的便是给两位姐姐防身。” 前世里瑞安撕毁协议,两国重新开火,也是瑞安长公主学了乖。 她晓得前次一败涂地是因为大阮使用了红衣大袍,这次到先发制人,不声不响拿胡里亥提供的资助购置了十门红衣大炮,依着详细的布防图一道一道摧毁了大阮的防线,导致何子岑兵败殉国。 两次战争,局面天翻地覆。陶雨浓的话千真万确,并非将不良兵不精,而是面对势如破竹的炮火,人力根本无法扭转。 陶灼华将火铳拿在手中,满眼稀罕地端详着,对黄氏说道:“舅母,人心叵测,防人之心的确不可无。依灼华来说,雨浓这份礼物才好。” 陶雨浓得了陶灼华的夸赞,星眸中点点滴滴的笑意越发璀璨,脸上露出几分睥睨的神情。他命奴仆们都退到两旁,再拉了陶灼华与陶春晚两个来到院中。 干脆利索地将火药推上镗,陶雨浓自己亲手示范,描准了院子里一盏六棱走马灯,只听呯得一声响,枪膛口一点腥红如火,倏忽间又消失无踪。 黄氏吓得捂住了耳朵,眼睁睁瞅着那盏灯应声而碎,玻璃茬子洒落满地。 陶灼华却是击掌而笑,向陶雨浓轻轻挑起大拇指,赞了个好字。陶春晚半掩着耳朵,却又忍不住探身去瞧,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里满是艳慕。唯有黄氏捂着胸口惊魂普定,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硝烟散去,陶春晚睫毛忽闪了两下,她有些胆怯,却鼓足勇气小心翼翼摸了摸陶雨浓送给自己的火铳,笑道:“这个东西好,若拿它防身,便是一万个放心。” 陶雨浓目有得色,请两个姐姐走进前来,亲手示范如何去装火药,如何瞄准,再如何射击。两个人冰雪聪明,都是一学便会,不过没有陶雨浓那边的准头。 黄氏无可奈何瞧着几个孩子拿着火铳闹腾,待要斥责几句,却又隐隐觉得陶雨浓的话不无道理,只得半是担忧半是无奈地瞧着陶灼华与陶春晚都将火铳收起,却将小心火药的话题不厌其烦嘱咐了千百遍。 夜色渐深,秋千院落夜影沉沉,月移花影,汉白玉的阑干洒落一地斑驳,姐弟三人这才依依不舍向黄氏告辞,约着第二日一早过来请安。 陶雨浓一直将两个女孩子送回陶春晚的西跨院,才含笑与两人告辞。 临走时却又眼巴巴瞅着陶灼华道:“表姐,我已然吩咐了厨房,明日早间做你爱吃的水果豆腐捞。横竖明日大家再聚,你们今夜里说几句悄悄话便歇了吧,可别睡迟了糟蹋身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六十六章 纱帐 前世里亏欠最大的人,当是陶雨浓莫属。陶灼华只要记起陶雨浓为了她竟委身瑞安裙下,最终却又被对方下了牵机巨毒,心里便是一阵一阵抽搐。 她扬起杏花烟润的面庞冲陶雨浓轻轻点头:“我们省得,雨浓你也早些去睡。明日咱们去折园子里新开的杏花,叫舅母替咱们酿些杏酒来饮。” 陶雨浓点着头,却不舍得离去。直待两个女孩子的院门轻轻阖上,才默默踏着一地月光转回自己的院中,心上的欢喜中却又带着丝怅然,浑然说不清楚。 那份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情愫,陶灼华亦是从苏梓琴口中才晓得大概。错过了前世,势必依然错过今生。陶灼华将对陶雨浓的歉疚小心隐藏,只含笑挽住陶春晚的臂膀,两人亲亲热热进到了她的闺房。 小时候两个人时常睡在一张床上,陶春晚睡相不好,反是做妹妹的陶灼华一夜要替她盖几次被子。陶灼华轻轻刮着陶春晚的脸颊,低低笑道:“刚好瞧一瞧表姐小时候的毛病改了没有。” 陶春晚的生辰还有两三个月,到了六月间她便将及笄,十五岁的女孩子如今也算得大姑娘,皎洁清韵的脸上一双明眸顾盼生辉。听得陶灼华如此调侃,她面上一红,手上的帕子轻轻抽在陶灼华臂上,半嗔半怒间显得有些娇羞。 说话之间,茯苓与陶春晚的丫头已然替二人铺好了床,又打了水进来请两人净面,好安置她们早点儿歇下。 在陶春晚这里便不需茯苓值夜,陶灼华便说与她自去寻娟娘,一同往东跨院歇着。茯苓领命而去,姐妹两个再打发了旁的丫头们,陶春晚便推着陶灼华在大红酸枝木的妆台前坐下,替她小心除下发上的珠花。 边拿桑葚茉莉花水替陶灼华篦着头发,陶春晚边认真说道:“灼华,说句心里话。你改了名字,连性情也变了不少,这两年越发似柳枝抽条似的长个儿,模样也比从前俊俏,初时真叫人不敢认。” 篦子篦过的头发油光水华,陶灼华肩后青丝铺沉,回眸对陶春晚笑道:“表姐,未见面之前,我一直在想你和雨浓是否又长高了许多?舅母这两年是否眼角边又添了鱼尾细纹?舅舅可曾被海风吹红了面庞?你们现如今都什么样子?你再想不到我盼这一天简直望眼欲穿。 前世里自从大裕一别,陶灼华与陶家人此生不复相见。她们一家人落在瑞安的手上,受过的苦难大概罄竹难书。陶灼华每每日思夜盼,最终盼得的却是陶家人的死讯。只要想起过往种种,她一颗心依旧如同被钝刀子割过,那伤口至今不曾愈合。 陶灼华本来笑意盈盈的脸上添了些伤感,只怕陶春晚瞧出端倪,她便轻轻侧着身,只叫菱花镜中映出自己乌青的鸦鬓。 两姐妹相互替对方卸去晚妆,陶春晚笑着推陶灼华起身,开了自己的妆奁,从中捧出一面鹅蛋形的镜子,笑道:“我替你留了好东西,这个小巧,照人又清晰,你平日装进荷包里也方便。” 今次黄氏回府,特意从西洋为两姐妹房中都采买了块一米多高的梳妆镜,比从前的铜镜清晰百倍。这一面鹅蛋形的小镜子四周镶钻,不过半个巴掌大小,模样极为讨巧,刚好可以装入荷包,令陶灼华爱不释手。 姐妹两人换过寝衣,早是月影西斜,便只留着壁角一盏素面纱面的方形宫灯,放下了帐子说起悄悄话。干净的碧色帐幔,散散绣着重瓣芍药花,四角都缀着盛有茉莉干花的锦囊,与两人黑发上花水的味道相合,气氛便愈加静谧而温馨。 含含糊糊地说着话,两人东一句西一句,谁都啥不得睡去。话题初时围着陶春晚与陶雨浓打转,后头从陶超然身上掠过,竟又聊到阿里木身上。 想起方才两姐弟对波斯内政的议论,陶灼华悄然问道:“表姐,你们在船上莫非常听阿里木与舅舅议论这些东西么?怎么好像对波斯时局了若指掌?” 倏倏黑夜里瞧不见陶春晚面上的一丝娇酡纯粉,她低低回道:“父亲与阿里木议论这些的时候极少叫我们听见,到是阿西有时候与我和雨浓聊天,时不时便会说起。天长日久,我们便也留了心。” 纵然瞧不见陶春晚脸上的神情,陶灼华却能听到她述说“阿西”这个名字时带了淡淡的甜蜜。陶灼华心下一动,揽着陶春晚的肩膀问道:“阿西又是哪个?” 陶春晚带着几分醉软的声音在陶灼华耳畔轻轻响起:“阿西是阿里木的次子,与我和雨浓都极熟。当日我们泊舟荒岛时,他便带着人前去与我们会合。后来又一同下了西洋,在海上航行了足有大半年的时光。” 虎你无有犬子,以阿里木的快意恩仇,这名为阿西的少年大约也不失豪气万千。陶灼华顺着陶春晚的话语婉转接道:“若有机会,表姐也替我引见引见。” 两姐妹絮絮叨叨,说话时断时续,都不晓得何时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陶雨浓早早起身前来相约,茯苓笑着上前见礼道:“表少爷稍待,姑娘们起得迟了些,如今正在梳妆。” 陶雨浓也不进房,便立在西跨院的金银花下等候。彼时绿叶含碧,丝络才刚长成,藤蔓搭在青砖灰瓦的厢房上,好似淡淡的泼墨山水。 银红的芙蓉簟云纱湘妃竹帘一挑,袅袅婷婷的两个人并肩走出,身畔还簇拥着青衣碧裙的几个丫头,陶雨浓眼前蓦然便是一亮。 陶春晚着了件月白的云锦暗纹小衫,下系蓝色翠云镶边银丝对襟襦裙,腰间系着粉缎腰带,上头垂落两根长长的蓝色闪金丝绦,温秀慧黠的气息扑面而来。 陶灼华早便出了孝,今日身着浅桃红绣着月白折枝海棠的右衽襦衣,又挑了一件金银二色穿枝兰花的蜜合色束裙,胸前结了枚金银两色绡纱的蝴蝶结,长长的丝带扶摇而下,格外飘逸而超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六十七章 约见 美人绢绢如画,异常的熟悉里头却杂了丝两年未见的陌生。 望着亭亭玉立的陶灼华,陶雨浓一时觉得喉头发梗,他想说些什么,却又害怕言不由衷。只得将情绪深深收敛,冲两人浅浅一揖,含笑说道:“我才从厨房过来,瞧着水果豆腐捞已经做好。咱们快些给母亲请安,便一同去用早饭。” 瞧着两姐妹脂粉掩盖不住,眼下依旧有淡淡的乌青,陶雨浓便晓得她们根本没有听进自己昨晚的规劝,必定秉烛夜谈到了很晚。 从前的年少一去不再复返,纵然是骨肉至亲,却也有了男女之嫌。陶雨浓将步子放慢,默默走在了两人身后,只温情无限地望着前头碧蓝与淡红的身影。 黄氏人逢喜事精神爽,换了件七成新的青柠色方胜纹杭绸帔子,发上簪着累丝攒珠的绿松掩鬓,特意涂了抹清透的浅红胭脂,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了许多。 男儿风流、女儿娇美,黄氏瞧着联袂而来的三人,颇有些吾家儿女初长成的自豪感。她慈爱地招了三个孩子身边来坐,又亲自执起银勺替姐弟三个添饭,只那么安静地望上他们一眼,便是什么都不做,都觉得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时光宛若又回到从前,姐弟三个一同去后园折花、一同在书斋温书、一同在山坡上放纸鸢,又一同在月下散步,听陶春晚叽叽喳喳讲着西洋盛景儿。 陶雨浓多是倾听,只偶尔替姐姐补上两句。再提到阿西时,陶雨浓眼中也有些莹亮的火花,显见得关系极好。 倏忽三两日,黄氏生怕陶灼华在宫中受苦,变着法子替她改善伙食。 每天都要老管家亲自领着人去买新鲜的时蔬,再赶去鱼市街采买刚捕上来的鲜鱼,早早便拿紫砂锅以小火将羹汤煲上,一日三餐费尽心思。 陶灼华舍不得浪费一丝与舅母她们相处的时刻,每日随同陶春晚晨昏定省,围在暖炕上说话,俨然又回到了青州府的时光。 短短三日,弹指一瞬间,不知不觉便到了陶灼华回宫的时刻。心间纵有万般无奈,陶灼华也只得打起精神,与黄氏一家人告别。 黄氏心里万般不舍,生怕孩子们伤感,反而立在垂花门前催着陶灼华上车。她转而劝着一双儿女道:“如今咱们都在大阮,见面自然方便。待过些时日,灼华想法子再求求德妃娘娘,时常回来看看。” 走了一趟西洋,陶家视野更加开阔。想将生意做大做广,最好的法子便是与朝廷搭上关系,陶超然曾将这层利害说与黄氏,黄氏于政务不通,说起经商到是头脑精明,便打起皇商的主意。她想着陶家早晚会与大阮皇室搭上关系,对德妃娘娘能对陶灼华青眼有加到有几分笃定。 陶灼华含笑应允,拜别了黄氏和表姐弟二人,带着娟娘与茯苓坐了上马车,直待垂花门前那几道熟悉的身影再也不见,眼泪才如断线的珠子一般,一行接着一行,漉湿了身上银红的纱衫。 前后两年藏在河灯里的鹅黄信笺如烧红的烙铁,烙得何子岑夜不能眠。 几次徘徊在陶府之外,何子岑瞅着陶府后院里飞舞的纸鸢,相像着她们表姐弟的重逢,虽是心结依旧打不开,却由衷替陶灼华高兴。 有了赵五儿这根越来越乖、又越来越精明的眼线,何子岑如今对陶灼华的行踪了若指掌。晓得陶灼华于酉正一刻回宫,他一颗悸动的心便按捺不住。 如今清风与明月已然与阿里木的人搭上了线,何子岑便想拿这个借口见陶灼华一面。他第二日午后入宫,今生今世第一次光明正大出现在青莲宫外。 命赵五儿前去传讯,请陶灼华在九曲竹桥之旁一见。他便撩起衣襟坐在从前时常落座的大青石上,半是期待半是忐忑地等着陶灼华出来。 陶灼华正在亭间煮茶,瞧着娟娘领两个丫头做着针线。听得和子的禀报,她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手上握着的茶盏险些泼翻在地下。 和子恭谨地垂着头,清清楚楚回道:“赵王殿下身边的五儿公公过来传话,说是赵王殿下有些话想要请教郡主。只为着不方便进到青莲宫中,如今便在湖畔一侧的九曲竹桥,问您可曾留意一块平整的大青石?殿下便坐在那里等候。” “自抛南岳三生石,长傍西山数片云”,那年那月,两人时常坐在那块青石上诵读佳句,何子岑曾笑言那块青石到似是三生石旧相知,留了几多缱绻的追忆。 一点甜蜜的回忆里头却是满腹的酸涩,今世两人的第一次单独见面却是在当年何子岑戏称的三生石畔,不晓得是巧合还是刻意。陶灼华冲和子点头应道:“告诉五儿公公,我晓得那处地方。容殿下稍待,我换身衣裳便来。” 搭着茯苓的手走回寝宫,陶灼华竟有些魂不守舍。她随手从熏笼上取下件秋香色的宫裙,却又记得何子岑尤为喜爱她的碧衫如水。 女为悦己者容,陶灼华鬼使神差般将秋香色的宫裙放下,重新换了件散绣着重瓣芍药花的月白交领宫衣,下头配了条阔阔的天水碧百褶长裙。只怕两颊有些苍白,她又刻意匀了些清薄剔透的胭脂,这才带着茯苓走上九曲竹桥。 一抹暖黄的身影温暖而明媚,依然那样熟悉。到似是前生的许多回,何子岑早朝归来,便爱在这块大青石旁等她。那时节时常会有一叶扁舟飘在湖畔,待她窈窕的身影初现,何子岑便会竹篙一点,带她轻盈地滑到莲叶田田之间。 陶灼华缓缓往前走着,轻风不时荡起月白的广袖,似要御风飞起。昔年那温文儒雅的君王与眼前的少年郎不断交叠,思绪纷飞在前世与今生之前。她缓缓走近湖畔,却惊讶地发现,离着大青石不远竟真得拴了只木舟,正安静地泊在水面。 何子岑立在九曲竹桥上,瞧着陶灼华眸间瞬息万变,对自己的猜测更加笃定。他强自按捺着复杂的心情,向陶灼华微笑着颔首示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六十八章 舟话 隔着一块青石,陶灼华与何子岑四目两两相望,如风乍起,吹皱满池春水。 陶灼华依稀的记忆里,每到这时节,何子岑便会温柔地伸手出来,牵住自己的柔荑,然后随意荡起那根竹篙,由着扁舟驶入莲塘深处。 记忆如潮,风起云涌。此时此刻,陶灼华眼中热流涌动,却只能恭敬地俯下身去,冲何子岑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再抬眸时便是一贯的云淡风清。 她浅浅笑道:“未知赵王殿下相召所为何事?” 何子岑纵有万语千言,不晓得如何开口。他煦暖的笑容一直未曾消散,只用手指着青莲宫前那片水域,貌似无意地说道:“是有几句话想同郡主聊聊,只怕隔墙有耳,特意备了叶扁舟,唐突之处还请郡主海涵。” 离着何子岑不远,是赵五儿带着几个内侍垂手肃立。自己这边,茯苓离着不过五步之遥,两人正大光明见面,到算不得私相授受。 陶灼华清亮的眸子有水光闪动,犹如三月的烟雨。她缓缓迈动步子走向木舟,却是走得极其坚定。唇角一弯淡如弦月的笑意正自朦朦胧胧,认真对何子岑说道:“您想得十分周全,灼华岂有不从?” 扁舟轻轻一晃,陶灼华莲弓弯弯,颇有些站立不稳。她在船尾摇晃了两下,天水碧的百褶裙又是散开如簟,一点一点迷了何子岑的眼。 眼瞅着那娇俏的身子摇摇晃晃,何子岑颀长的手臂下意识地伸出,轻轻扶了陶灼华一把,却是守礼而又周全。搀着陶灼华坐上船头浓碧欲滴的锦褥,何子岑再微笑示意,便竹篙轻点将船划离了水面。 荷叶罗裙、芙蓉向日,都是前世曾经盛绽的美景,亦曾是两人最美好的回忆。如今这里却是一片蒹葭苍苍,唯有些苍苔浮萍,显得极为空旷。 陶灼华兀自遥遥凝望,耳边却传来何子岑清幽若雪的声音:“灼华郡主常居青莲宫,便从未想过此处荒凉?以子岑之见,若养上几只白鹭,植下些许芙蕖,夏季接天莲叶无穷碧,便会是别样风景吧。” 溪亭日暮、白鹭逐舟,这本是前生最美好的画面,不经意间便自何子岑话中展现。陶灼华一时不晓得如何接口,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何子岑,竟有片刻的失神。 何子岑没有就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眼见得舟泊湖中,四周再无人可扰,他便停了竹篙,任由船儿在水面漂泊,这才含笑追问了一句:“您说是不是?” 那深邃的目光宛如寒星,又似这湖面碧波潋滟,只是令陶灼华瞧不真切,却又一点一点望进她内心深处,想要探寻一个完整的答复。 陶灼华听得自己的声音飘飘渺渺,似是从极远处传来,一瞬间到有些沧海桑田的伤感。她低低说道:“听起来当真让人留恋,赵王殿下到似是亲眼瞧过一般,叙述的美景着实令人憧憬。” 何子岑轻轻一叹,直视着陶灼华道:“原来郡主并不喜欢,到是子岑唐突。” “怎么会不喜欢?”陶灼华急急分辨,却又查觉自己有些失态,贝齿轻轻咬上朱唇,喟然轻叹道:“您说的美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既是对从前充满了留恋,又不愿将自己做为终身的依傍。瞧着陶灼华充满追忆的脸,何子岑忽然便不愿去追究前世的对错,只想好好与她重来一回。 只怕陶灼华觉得自己孟浪,何子岑不再故意追忆往昔,只将声音压得略低,温和地说道:“灼华郡主,今日冒昧约您出来,实则有件政事要谈。我的人在波斯见到了您的舅舅,还有从前波斯的阿里木皇储,您晓得我的意思么?” 极有理智的话将陶灼华从遐想中拉回从前,她顿了顿才随上何子岑的思绪,扬起面庞诚实说道:“不错,我舅舅与阿里木一直是意气相投的好友。如今我舅母带着一双儿女归来,舅父留在波斯依旧有些事情要办。不晓得赵王殿下您提及阿里木皇储,是想要同灼华说些什么吗?” 不记得前世里的此时何子岑曾派人远赴波斯,那时陶超然已被瑞安羁押,他们也没有机会见面。大裕重兵压境时,何子岑曾对着陶灼华慨叹,后悔没有早些断了瑞安的财路,让她拿着胡里亥的资助买回红衣大炮。 若当时大阮一力扶持阿里木,能与他结盟该有多好。 前世何子岑重重的一叹尤在耳边,如今历史重新改过,难不成此时的何子岑便未雨绸缪,能想到日后那一节,现在便要斩断瑞安与胡里亥的狼狈为奸? 陶灼华疑疑惑惑抬着头,目光中倒映出何子岑温煦的笑颜。她认真凝视着面前的人,却发觉何子岑双眸深邃若潭,明明极为清澈,却又望不见底。 何子岑在船头坐下,将温在舟中的茶水替陶灼华与自己各斟了一盏,郑重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已然派了人与阿里木皇储接洽。今次约您前来,只为拜托您一件事,您若觉得方便,便请贵府家人代为转告阿里木咱们大阮的态度。” 兄弟阋于墙,却是波斯国中的内政。无论是大裕还是大阮,都不好公然表明自己的态度。瑞安将对胡里亥的支持放在暗处,何子岑更不想提早叫瑞安晓得自己与阿里木结盟,因此才想要假托陶灼华之口。 这般深思熟虑的何子岑到为陶灼华所陌生,到似是与自己一般洞窥前情。她沉着眸子问道:“未知赵王殿下这番话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还请明示,灼华也好传与舅父知晓。” 何子岑目光中月华轻现,显得极是翩然。他再次将两人手上的杯盏续满,含笑说道:“郡主其实已然猜到了,若不得父皇许可,我又如何敢私底下运作。如今不好公然表态,只请您放心,我已然说动父皇,我的态度便是父皇的态度。” 两下里到是不约而同,阿里木有意得到大阮的支持,何子岑却又适时抛出橄榄枝,颇有些皆大欢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六十九章 再聚 今次何子岑的主意很正,他审时度势,守着仁寿皇帝侃侃而谈,阐明了利害。 悄然与阿里木结盟,助他夺回波斯政权,往昔被胡里亥霸占的金矿便能收回。如此一来,日后瑞安想要借助胡里亥的财力,从西洋购得红衣大炮便是难上加难。 仁寿皇帝晓得国库空虚的艰难,也听懂了何子岑言下未尽之意。待阿里木大权重握,他手里掌着大把的金银矿,给大阮提供些援助便是举手之劳。 当务之急,早一天结盟便能早一天叫阿里木晓得大阮的诚意。仁寿皇帝许何子岑适当时可以调动军队,要他务必把此事办好。 何子岑言简意赅的几句,便叫陶灼华听明白了他的意图。在对波斯内政的处置上,何子岑今次滴水不漏。联想到他方才频频提及白鹭洲,还有今日早便备下的扁舟,连同约在大青石畔见面,到都与前世有些重叠,每一件事都令陶灼华觉得奇怪。 自己晓得前世的来龙去脉,才能瞧得这般明晰,何子岑以区区十四岁之龄,却又如此运筹帷幄,令陶灼华疑窦丛生,一双清泓若波的水眸便盈盈望了过去。 何子岑近乡情怯,不敢与她对视,故做凝望晴空万里之上排云飞过的大雁,将目光幽幽远远投向了远方。 数度和风吹过,又是满园芳菲。吃过端午粽,便迎来了陶灼华十二岁的生辰。 去年无情无趣,生辰过得极为冷清。今年黄氏一早便与陶灼华约下,要亲手为她擀鸡蛋面。陶灼华便提前两日求了德妃娘娘,想要在陶府住一晚。 仁寿皇帝那边早开了金口,德妃娘娘对小姑娘并不约束。晓得陶灼华芳辰在即,还特意为她备了份礼物,再命锦绫拿了两匹宫制锦缎赏与黄氏。 叶蓁蓁与何子岚那里都提前送来了贺仪,叶蓁蓁送了对价值不菲的红珊瑚发簪,上头垂落几缕金制的汉苏,美则美矣,却依然是蝴蝶双飞的样式。 一个不喜欢蝴蝶的人,频频送出蝴蝶样式的首饰,便是再精巧也掩饰不了她的本意,陶灼华对叶蓁蓁刻意维持着的友谊已然不太重视。 到是何子岚亲手缝制的夏衫更让陶灼华喜欢,似是心有灵犀,何子岚选了浅碧的蜀丝,上头绘拿银丝与鹅黄绣线散绣着几朵宝相花,别致而又大方。 前世依然如谜,陶灼华万般不愿相信,便是这清岫如尘的女孩子与瑞安搅合在了一起。她想疏远何子岚,却又总被她身上萦绕的淡淡哀愁吸引,对她一点也恨不起来。 她命茯苓上茶,貌似无意地提及高嬷嬷,想求证一下何子岚是否与她有着联系。何子岚清秀的脸上瞧不出任何端倪,只含笑说道:“子岱到是提过两回,有些懊悔不曾留下高嬷嬷的住址,我却不曾留意。” 说起这位旧仆,何子岚的清浅的言语里总是带着丝不虞,显然不想与她有所交集。她搁下了衣衫,闻得陶灼华已求得德妃娘娘的恩典,脸上不觉露出丝艳慕的表情,喃喃低语道:“灼华姐姐好福气,不承想您能在皇城与家人团聚。” 父亲贵为天皇贵勋,少了许多寻常百姓家的亲情。乍闻陶灼华有亲人相伴,何子岚便显得有些艳慕。 陶灼华听得心间一动,昔年许家的女眷罚没为奴,许馨有机会诞下一双儿女,不晓得旁人是否还有所出?亦或有与何子岚相似之人假冒了她的名头也未可知。 既是有许长佑那漏网之鱼,保不准也会有别人。陶灼华小心翼翼地问道:“子岚,冒昧地问一句,难不成许家便没有你的亲人留在世上?” 何子岚怅然地摇摇头,略带伤感地说道:“没有人了,若再有旁人,我到愿意去寻寻许家的根。即便不能相认,便是远远望一眼也是好的。” 线索总是戛然而止,若何子岚与高嬷嬷和许长佑根本没有关系,她又是凭着什么得了瑞安的青睐?陶灼华无奈地以手抚额,露出抹淡淡的苦笑。 第二日一大早,陶灼华先去向德妃娘娘辞行,便带着娟娘、茯苓与菖蒲几个同往陶府。前次陶雨浓听说陶灼华如今养了条狗,还唤做楸楸,触动一家人对青州的思念,陶灼华便也将楸楸唤在了身边。 彼时陶府里榴花如火,陶春晚穿了件大红遍地金的月华裙,臂间拖曳着玉簪白的云水素锦,在如锦如霞的花下风风火火走过,帮黄氏张罗着午间的家宴。小小的人儿行事已然十分周全,游刃有余地掌着一家中馈。 眼见陶灼华由众人簇拥着走来,陶春晚远远向她招手,陶雨浓已然迎了上去。 楸楸自陶灼华脚边探出头来,一点也不认生地舔着陶雨浓的手。陶雨浓畅快地笑着,拥住这通身乌黑的小家伙,冲陶灼华暖暖笑道:“表姐,难为你想了这么个名字出来,依雨浓来看,楸楸的毛色到与咱们范公亭里那楸树的颜色相近。” 黄氏听得他的戏嬉,也忍俊不禁,笑得弯下了腰去。 楸楸却好似人来疯一般,它从黄氏身畔如风般跑过,又卷起陶春晚拖曳在地的披帛,惹得陶春晚尖声大叫,维持了片刻的淑女形象荡然无存。 茯苓打个清亮的哨呼,将楸楸唤回自己身边,陶春晚这才敢从黄氏身后探出头。却又抓了一把陶灼华递来的肉脯,半是好奇半是胆怯地逗着楸楸。 灿灿榴花如火,明艳艳的花海好似串串红色的宝石,璀璨了每个人的眼睛。 瞅着眼前光彩夺目的孩子们,黄氏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昨夜的梦魇不曾在眼前消散,她只记得自己一家人在梦里被瑞安羁押,那种压抑无助的悲凉到早间还梗在心头。 如今瞧着眼前追逐打闹的孩子们,她便又暗笑自己的伤春悲秋。明明只是一场梦,却困扰了她半日。如灿灿金芒撕开一道缺口,黄氏心底的雾霾被一点点驱逐。她露出由衷的笑容,含笑向陶灼华伸出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七十章 芳辰 熏然的南风吹着,头顶榴花簌簌如火,地下宛如一片晚霞铺沉,团团围坐的几个人便都似徜徉在银红的霞影里。 陶春晚张罗着午膳,黄氏便领着陶灼华与陶雨浓坐在园子里说话,娟娘与茯苓几个都在一旁凑趣。不晓得哪个丫头淘气,给了楸楸一朵缤纷的榴花叼在口中,楸楸衔着花,便献宝一般向陶灼华跑来。凉凉的小鼻头蹭着陶灼华的手心,一股痒痒的酥酥的感觉霎时便盈满内心。 陶灼华弯下腰去,轻轻抚上楸楸乌黑的额头。小家伙琥珀色的眼眸中闪着灵动又开心的色泽,它将花儿放在陶灼华手中,吐着舌头露出憨憨的笑容。 此情此景,宛然岁月静好的模样。陶灼华期待这样的重逢,从前世一直盼到了今生,亲人的相聚再也不是一场梦。陶雨浓却早已唤人取来纸笔,他微笑着向陶灼华道:“表姐别动,待雨浓替您绘幅小像。” 陶雨浓的工笔亦曾得名师真传,海上的两年不曾荒废了功夫,到愈加炉火纯青。峨眉青黛,明眸流盼,一笔一划之间都是他深藏的情愫。少年郎苍蓝的长衫随风飞扬,带着丝自己也不曾觉察的怅惘,就这般在案前一挥而就。 未及,陶灼华的灼艳逼人与楸楸的憨态可掬便都跃然指上。陶灼华伸手问他要来收藏,陶雨浓却将画轻轻吹干,小心地卷了起来,露出干净澄澈的笑容:“如今不好拿,待我将它装裱,再送给表姐留着。” 若说今生除却与何子岑的鸳梦重温,还有什么叫陶灼华牵挂的事,当属陶雨浓一生的幸福。前世的亏欠势必要在今生弥补,陶灼华暗自下定决心,要让陶雨浓脸上温纯的笑容永不消散。 她含笑点头,冲陶雨浓认真说道:“这是我要好生收着的东西,只要最简单的素绫装裱,你莫弄得花里胡哨。还有,记得在上头题个字,再落下你的印章。” 到是一派郑重其事的模样,黄氏掩唇笑道:“灼华,你莫寻他开心。他又不是什么名人大家,那些个印章题字要来何用?” 陶灼华眼波清湛,泛出潋滟的色泽,她冲黄氏莞尔笑道:“凡事都有偶然,待雨浓日后成名,他一幅工笔千金难求,我又到哪里去寻?还是如今收着的好。” 一席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陶雨浓将卷起的小像收好,命人先命回自己房里,陶春晚那边已然派人来请,说是云掌柜已然登门,要大家水榭入座。 今日虽然隆重,却只是家宴团聚。除了自家亲眷,便只请了云掌柜一个外人。 刘才人去岁顾不上陶灼华的生辰,今年昔心替她绣了件披风,请老管家代为传递。如今那府中的戒备越发森严,老管家望着比从前更加沉默也更加果敢的刘才人,再望望粉雕玉琢一般的李隆昌,深知这两个人来路并不简单。 他只求相安无事,早一日将披风带回,提前送到了陶灼华在陶府的东跨院中。如今再递上刘才人的帖子,向陶灼华说了分明。 有些时日未见,刘才人那边一派风平浪静。其间托老管家传过两回信,约略提及大裕内政,果然瑞安对老臣们起了防范之心,形势不容乐观。 打从年后,两人还未曾谋面,只为着刘才人的安危着想,今次陶灼华也未邀她过府。见黄氏脸上带着丝疑惑的神情,陶灼华摆手笑道:“舅母如今莫为这位夫人操心,待舅舅归家,灼华一定原原本本将事情告诉大家,如今还不是时候。” 瞅着席上有新蒸的桂花乳酪,还有清炖的鲥鱼,都是美味可口,陶灼华便求得黄氏许可,替刘才人另备了一份,托老管家送去,算是自己谢她送来的生辰礼。 春镜湖畔已然菡萏盛开,陶春晚特意将午宴开在水榭,老窑的羊脂白饰了金边的的盘子配着红色五福捧寿团花的金黄桌布,盈眼便是一团富贵喜庆。 婢子们身着桃红夏衣,腰系碧绿丝带,手上捧着碗盘鱼贯而至,不多时便林林总总摆了一桌。中间粉底彩绘绿叶仙桃的荷叶碗格外显眼,里头便是金黄的鸡蛋寿面。黄氏一大早下厨,将面揉得十分筋道,又切成细若发丝一般。 鸡汤撇去浮油,只余清澈如水的剔透;菠菜热水绰罢再拿冷水里一滚,碧绿的颜色宛若翡翠;碎碎的香菇丁一洒,黄黑白绿相间,瞧着便有胃口。 陶春晚手上端着个水晶盏,里头盛着刚调好的醋蒜,笑靥如花间堪比海棠花开般的娇媚。她含笑招呼大家入坐,复命婢子将新烹的热茶斟上。 十二岁的芳辰,便是这般缤纷绽放。陶灼华拿筷子挑了缕寿面,满怀感激吃在口中,冲黄氏盈盈下拜:“灼华感谢舅母与舅舅这些年来对灼华和母亲的照料,若没有陶家,更不会有今日的灼华。我便以茶待酒,敬舅母与大伙儿一杯。” 陶灼华的生辰紧连着陶婉如的忌日,黄氏听她说得发自肺腑,又忆及早逝的小姑,不觉便润湿了眼角。她拿帕子沾着眼睛道:“高兴的日子,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咱们家从来没有厚此薄彼,我与你舅舅只当做膝下有三个孩儿。” 陶春晚急着催丫鬟们上菜,冲淡了那丝脉脉的感伤,团团圆圆吃完这顿饭。 云掌柜此次前来,也有些事情要与陶灼华说。午宴过后,各自端了杯茶在树荫下叙话,云掌柜便绘出了何子岕的画像,道是这个人曾与许长佑来往过两次,还曾独自一人去了许长佑圈在京郊的墓地。 若何子岕受许长佑的蛊惑,与瑞安有了往来,他又何至于被瑞安斩在刀下?陶灼华眉间笼着丝疑虑,半点分辨不来,只得先不想这一节,与云掌柜说了大阮皇室的意思,请她速速转告阿里木。 “赵王殿下一言九鼎,他前番答应,只要您主上那边动手,他必会派人协助。大阮的诚意便是,不能明着调动军队,私底下动个三五千人到没有问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七十一章 侍疾 云掌柜听陶灼华说得笃定,心下却有些半信半疑。 她冲陶灼华说道:“陶小姐,兹事体大,关系着许多人的生死,我不得不多问一句。未知赵王殿下说话可会算数?若吾主算计进了他的帮助,到时候大阮却不出兵,便是功败垂成。” 旁的人陶灼华可以不信,却是相信何子岑一言九鼎,从不食言而肥。她坚定地说道:“请阿里木皇储放心,赵王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云掌柜虽是平素不喜形于色,眼里也带出了欢喜。她深深冲陶灼华行了一礼,认真说道:“陶小姐,您与陶公真是彼主的福星。” 一朝结盟,便是两下皆大欢喜。云掌柜一扫从前的淡然,她轻轻抬起手来,与陶灼华双掌击在一起,眼里露出些睥睨的神情。 陶灼华的生辰宴之后不久,便迎来了陶春晚的芳辰。十五岁的少女杏眸桃腮,绚丽如盛绽的桃蕊,缤纷了整个夏季。 伴随着几块金字招牌挂出,陶家不过大半年的时间,便在大阮京中陆续开了绸缎庄、酒楼与客栈,更加上阿里木在背后的支持,生意都是顺风顺水。虽然是外乡人,却早融进当地商贾圈中。 更何况陶家在老管家的运作下,陶家已经开始结交官宦,在大阮皇城小有名气。因此陶春晚的及笄礼一过,便有媒人陆续上门。 陶家对苏世贤深恶痛绝,乃至有些偏激。陶超然早便晓谕黄氏,为女择婿只有一个要求,便是不要再选读书人。 这便有些令黄氏为难,簪缨士族的达官贵人瞧不上陶家的商贾身份,一般的经商人家却又不能与陶家比肩。因此黄氏选来选去,总是高不成低不就。 纵然有些条件不错的少年,偏都不是十分趁自己的心意。黄氏私底下悄悄征询陶春晚的意见,却见陶春晚并不热络,还是一幅极不耐烦的模样。 问得急了,陶春晚只将脸一板,扭着身子道:“如今爹爹又不在家,您急得什么?难不成女儿一及笄,家里便容不下么?” 黄氏听她多有埋怨,心间也舍不得女儿早嫁,只得先将择婿的事情搁下。 有了陶灼华牵线搭桥,何子岑的人与阿里木顺利接洽,七月中清风与明月便传回了好消息。他们的人已然协同阿里木,暗中杀掉两个当年相助胡里亥的奸贼,算是断掉了他的一只臂膀。 只怕何子岱一个不慎说漏了嘴,大阮插手波斯兄弟相争一事,何子岑还未曾与他说起,何子岱却早从他的频频动作中猜到了几分,到对这与前世迥然不同的情形有些讶异,以至于认真思考起来。 前些时本想将何子岑与陶灼华两人分开,他的一番苦心却先后遭到两人的斥责,弄得灰头土脸,也颇有些无可奈何。 既是两人的因缘他一时插不上手,却有几分与陶灼华心意相通,何子岱也想找出前世真正的罪魁祸首。冥思苦想之间,陶灼华既有与瑞安长公主决裂之意,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奸细,不过是奸人混淆何子岑的视听。 究竟什么人能隐藏至深,以至于自己两世为人竟毫无踪迹可寻? 寻思了一圈,何子岱到有些戛然失笑,若论最大的嫌疑当属他自己。当初的布防图是他与何子岑商议而成,几乎全部由他汇出,收藏在何子岑的御书房里。 能够随时出入御书房的,除却何子岑,便唯有他一人而已。 何子岱眸间讳莫如深,只觉得还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开始认真铺下身子,一点一滴回忆前世的往事。 阿里木虽得了大阮的暗中支持,复国大计进行得却并不算顺利。前次被清风与明月算计掉了两个朝臣,胡里亥便如同惊弓之鸟,他开始疯狂反扑,一口气抓了不少暗中支持阿里木的人,弄得整个波斯国风声鹤唳。 当年兄弟相争、血流成河的场面,还留在大多数人的记忆之中。不少人并不关心谁当了皇帝,只求一家人静享太平,不被卷入这场风波。 阿里木审时度势,与陶超然商议,便想暂时避开胡里亥的锋芒,以便暗中经营,待时机许可将他一举拿下。阿里木便带着次子阿西蛰伏到了无人荒岛,预备先集中精力锻造一部分精良的武器,陶超然则再下西洋,购得部分武器的图样,于秋风乍起时,悄然踏上返程,准备与家人团聚。 金秋时节,谢贵妃效法至善公主的赏花会,想要会同宫中嫔妃去京郊的丹桂园住上两日,特意求到了仁寿皇帝面前。秋日送爽,仁寿皇帝心情格外舒畅,不仅一口允了谢贵妃所请,还表示他会御驾亲临,要谢贵妃拟个单子,让丹桂园那边早做准备,索性多住几日,过了仲秋佳节再转回宫内。 仁寿皇帝已有多时不曾郊游,此间消息一旦透露,底下人早闻风而动。 丹桂园纵然景色如画,却碍着几处行宫有限,委实容不下所有妃嫔。有些个平素不得眷宠的更想在皇帝面前露脸,便悄然求到谢贵妃面前。 谢贵妃春风得意,自诩又压了德妃娘娘一头。次日便拟了名单,点了些素日与自己走得近的妃子,将与德妃娘娘交好的几个都留在宫里。 德妃娘娘瞧了内务府抄来的单子,见除却谢贵妃素日的朋党,唯有自己孤零零列在上头,连极得仁寿皇帝眷顾的顾昭仪等人也因与自己走得近而被雪藏,涵养极好的脸上也不觉露出丝怒容。 她不屑地将名单扔进香炉里瞧着它化为飞灰,冲锦绫嘿嘿冷笑道:“平素敬她让她,到是惯坏了毛病,今次这幅嘴脸委实太不好看。” 晚些时长宁宫里便传了太医,道是德妃娘娘犯了心悸的旧疾,今次无缘伴驾,特意命锦绫向仁寿皇帝告罪。太医院里开出了药方,绮罗领着几个宫婢支起药炉,小火煨上了汤药,长清宫里便有药气渐渐消散。 何氏兄弟接到消息,自然心急如焚。两人立时联袂入宫,彻夜衣不解带,在德妃娘娘榻前侍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七十二章 温存 这一晚长宁宫中的灯火彻夜不熄,太医院里派了两名太医值守,仁寿皇帝撇开还未看来的奏折,亲自前来探视。第二日下了早朝,也是直奔长宁宫而来。 除却何子岑与何子岱两位殿下守在前头,顾昭仪等人也纷纷过来问候,谢贵妃初时幸灾乐祸,后头终于坐不踏实,懊悔做得有些太过。 仁寿皇帝想在丹桂园里过仲秋,图得是乡村野趣里乐享天伦。如今德妃染病,何子岑兄弟势必要侍奉羹汤,随着德妃娘娘留在宫里。 皇室里子嗣本来不多,这两位又极得仁寿皇帝眷顾,德妃娘娘打得分明是叫这次秋游泡汤的主意。谢贵妃咬牙切齿,将炕桌狠狠一拍,心里暗骂了声贱人。 仁寿皇帝瞧过谢贵妃拟的单子,对她的飞扬跋扈极为反感,便有些明白德妃这病从何而来。从前偶尔的后宫纷争多以德妃娘娘息事宁人作罢,不晓得吃了多少暗亏,他极少瞧着德妃有这般怒气。 前时只打量德妃温厚,他从大处着手,处事便有些不周,颇有些捧高了长春宫的气焰。此时见德妃娘娘眉目虽然柔婉,却比平日添了些疏离,仁寿皇帝便有些讪讪,覆着手立在一旁。 瞧着德妃在锦绫的服侍下饮了汤药,又懒懒倚在大迎枕上,仁寿皇帝便摆手让众人出去,坐在榻前替德妃娘娘理了理锦被,温声说道:“可觉得好些了?” 德妃到不是一味装病,前因后果相加,心里真正不大顺畅,如今还有些头晕目眩。她抚着胸口淡淡说道:“多谢陛下关心,如今吃了药,比昨日好些。陛下日理万机,莫在臣妾这里过了病气,若不回乾清宫,便去贵妃娘娘那里坐坐。” 仁寿皇帝听得她话里一片酸意,想着她素日的温厚,心底的歉意越发浓郁。便拿手指轻轻刮着她的眸毛说道:“你素日大度,也有与朕闹别扭的一日?朕偏喜欢在这里坐坐,你还要赶人不成?” 德妃娘娘无奈而笑,从仁寿皇帝手间抽出自己的衣袖,悄然背过身去,语气里一片清凉如水:“臣妾从来不敢忤逆圣意,只是一味温良小心,不比旁人体察圣心。今次不能伴驾丹桂园中,便提前祝陛下佳节如意。” “说什么生份的话?”仁寿皇帝轻柔地扳过德妃娘娘的身子,拿双手替她揉着太阳穴,认真说道:“本想着皇家也有天伦,才愿意带着你和孩子们在郊外散散心。你如今身子不适,孩子们也留在宫里,朕还去丹桂园做什么?明日一早朕便晓谕谢贵妃,丹桂园之行取消,你的心里是否顺畅了一些?” 捧着谢贵妃,仁寿皇帝却不是只为她容颜娇美,而是耍了些小心思,想要瞧着她如何为了何子岩上蹿下跳,牵动那些昌盛将军的旧部。 武官忠心固然是好,却不能一根筋只认做故去的昌盛将军才是正主。如今他们大有抱团之势,依然以叶家为马首是瞻,便有些挑战仁寿皇帝做为君王的极限。 有些话不能同德妃娘娘明说,仁寿皇帝只是缓缓许诺道:“日久见人心,你素日的好处朕都记着,不值当为了这些气坏自己的身子。朕还要回御书房去看些折子,你才刚喝了药,安安生生睡上一觉,朕晚上再来看你。” 德妃虽然依旧淡淡,脸上到底有了点儿笑意,依言阖上双目休息。 何子岑兄弟替德妃送了仁寿皇帝回来,都对帝王的心思猜着了几分。只为此时夺嫡形式尚不明确,不敢守着德妃多说。 只见德妃娘娘面色比前时缓和,便晓得仁寿皇帝说了些什么。晓得她此时气顺了些,何子岑也认真劝道:“父皇不是糊涂人,母妃您凡事放宽了心。若为些许小事气坏了身子,才是被旁人有机可趁。” 见两个儿子玉树临风,又是极得仁寿皇帝喜欢,假以时日必是国之肱骨,德妃心里舒坦,便含笑轻轻点头:“母妃都省得,下次不会了。我如今吃了药,想眯眼歇一歇。你们昨夜一宿没睡,如今也快回自己房里歇着。” 两兄弟告辞出来,都是了无睡意。何子岑便吩咐何子岱道:“你四哥那里,你多留意一些,看他有没有频繁接触昌盛将军的旧部。有些事咱们虽然不好多说,你也瞧见了长春宫的气焰,不能由着她嚣张下去。” 前世何子岩夺嫡虽然失败,身畔却不乏有些武将的支持。纵然何子岑坐稳了江山,谢贵妃却仗着何子岩在蜀地的势力,时常制造些麻烦。 何子岑一直怀疑,前世在大阮真正翻云覆雨的那股势力里头,也有谢贵妃与何子岩的手笔。大裕对大阮虎视眈眈之时,他曾下诏调动何子岩手中的军队,要何子岩务必守住西南的缺口。 奈何这位楚王殿下却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直接置何子岑的圣旨于不顾,导致大裕军队长驱直入,顺利北上大阮。 虽然何子岩最后死于瑞安之手,何子岑兄弟却忘不掉他当日所作所为。两兄弟虽然各怀心事,一致对外的心思却不曾改变。 何子岱点头应道:“我晓得,早便派了人留意此事。还想同兄长说件事,如今七弟渐渐长成,却依旧住在宫内中,莫非兄长从未揣测过父皇的意图?” 若日后兄弟间真得反目成仇,何子岕站在谁的一边便至关重要。何子岱旁敲侧击,想要提醒兄长联合何子岕行事,莫叫他依附了何子岩。 前世仁寿皇帝大行之时,曾交待过何子岑要善待这个兄弟,那时何子岑才晓得父皇的一片苦心。他依旧许何子岕住在宫内,食着亲王的俸禄,却无须为国事操劳,也算是对得起仁寿皇帝一片嘱托。 见何子岱亦提到这一节,何子岑到有些欣赏他的未卜先知,浑然未往兄弟亦是重生之人身上考虑。他含笑点头道:“我明白,好在七弟住在宫内,旁人想要接触他也不易。你素日与七弟走得近,便在他身上多多留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七十三章 谋划 次日一早,仁寿皇帝果然晓谕谢贵妃,因德妃娘娘身体违和,丹桂园之行便就取消,今年的仲秋夜宴依旧设在宫内,要她会同顾昭仪等人打理。 谢贵妃接了这道圣旨,气得脸色时红时白。早先被她列上名单的人本来沾沾自喜,却也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唯有顾昭仪因德妃娘娘小恙而受惠,自谢贵妃手间分得一部分协理后宫的权利,将仲秋夜宴打理得齐齐整整。 后宫中的局面发生微小的变化,有些个嫔妃自以为探得了圣意,那杆天平便开始往德妃娘娘这边倾斜。德妃最瞧不得墙头草随头倒,对于此前围绕着谢贵妃打转的人毫不理睬,难得硬气了一回。 桐叶将要落尽时,何子岚面上笼着层浅愁,悄悄寻了陶灼华说话。 她命小环守在门口,只余了两个人坐在殿中,有些担忧地拉着陶灼华的衣袖道:“灼华姐姐,若是你发现与你最亲近的人对你说谎,心里会是什么感觉?” 发觉最亲近的人对自己说谎,心里必然是万分难受,陶灼华眼前忽然闪过前世何子岑黯然的面庞。那时不晓得夫妻间该坦诚相对,她想要一人承受瑞安所给的压力,却弄巧成拙,以至最后铸成大错。何子岑误中瑞安反间之计,对她百般猜忌,以至于临阵对敌时频频分心,导致一败涂地。 追根究底,当是两人还不够完全信任。都将要替对方分担些风雨,却又都采取了不恰当的方式。 思考着何子岚的问话,陶灼华认真说道:“若我至亲至爱的人对我说谎,我当求证一下他是否身不由己,亦或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我不得以而为之,或许是认为这善意的谎言才是保护对方的方式。” 何子岚似懂非懂,抬起张清湖潋滟的面容,露出抹无奈的笑意。 陶灼华便接着往下说道:“若是我能够选择,自然希望这至亲至爱之人能与我坦白,彼此敞开心肺,才是最无限的信任。” 何子岚最亲近的人当属何子岕,陶灼华无意挑拨这姐弟二人的关系,只安抚地握住她的手道:“凡事莫钻牛角尖,多想一想对方是为了什么。你也可以好好同对方说一说,叫他晓得你的心意。” 何子岚又是一声浅浅的叹息,她犹豫了片刻,才对陶灼华说道:“灼华姐姐,有件事我已经藏了多时,不说出来心里总不痛快。子岕身上穿的明明是高嬷嬷替他缝制的新袍,他却骗我说自打高嬷嬷出宫,他从未与她见面。” 何子岚针线上功夫深厚,从前又常瞧见高嬷嬷缝制的东西,对她的手艺十分熟悉。何子岕前些时穿了件淡灰暗菖蒲纹的外衣,她一眼便瞧了出来,却故意问何子岕可有高嬷嬷的消息。 何子岕霁月彩云般的脸上挂着澄澈的笑容,冲她微微摇头道:“姐姐既然不喜欢高嬷嬷,她如今出了宫,子岕便不与她走动。” 话虽然体贴,却更让何子岚窝心。她只是敷衍而笑,再不曾多说一言。 这对姐弟与高嬷嬷的关系显然大相径庭,见陶灼华若有所思,何子岚生怕陶灼华以为自己捧高踩低,闷闷低着头道:“灼华姐姐,我不是瞧不起外祖家中的老仆,只为她爱搬弄些事非,生怕子岕钻了牛角尖。” 这样的何子岚,究竟是什么时候与瑞安扯上了关系?陶灼华收回自己凝视的目光,掩饰地笑道:“我没有那个意思,七皇子心思单纯,你做姐姐的考虑多些,自然是应当的。或者时机许可,你们姐弟二人便能敞开心扉。” 这对姐弟同时令陶灼华迷惑,若何子岕打从现在就因为许长佑而与瑞安有些联系,又是什么缘故使得他与瑞安反目成仇,又死在对方屠刀之下? 亦或何岕心存大义,阻止瑞安北上无果,断送自己的性命? 陶灼华与何子岕不熟,点许细微的了解都来自何子岚的口述,更难分辨真伪,只得将点点疑惑都埋在心里。 进了十月间,大阮皇城之中的朔风又是扑面。陶灼华寻了个机会,去瞧多半年未曾谋面的刘才人,想多了解一下如今大裕的朝政。 李隆昌已然走得极好,他牵着刘才人的衣角,露出半个面庞,却又瞪着黑水银般的眸子一瞬不瞬瞧着陶灼华,倏然间绽开童真无忌的笑容。 刘才人将儿子温柔地抱在怀里,指着陶灼华让他唤一声姐姐,陶灼华连连摆手道:“殿下身份尊贵,他这样的称呼,灼华如何敢当?” “若没有你,又何来我们母子的今日?”刘才人抚着李隆昌的发际,冲儿子鼓励地笑道:“昌儿乖,好好唤声姐姐,姐姐便有好东西给你。” 娇娇软软的声音便如天籁,在陶灼华耳畔响起。李隆昌吐字清晰,认认真真唤了声姨母,到让陶灼华慌不迭手。 她忙忙解下身上祖母绿的双鱼拱莲环形佩,递到小孩子手上,再冲李隆昌笑道:“殿下真乖,这个留着给您玩吧。” 李隆昌手上拿着玉佩,由乳母抱了下去,刘才人眼中依然含着些感激,她冲陶灼华说道:“我并不是与你虚悬客套,从前有心与你结拜,却碍着昌儿的亲嫂嫂是您的妹妹。便只好沾些便宜,高了你一辈。让昌儿唤你一声姐姐,却是诚心诚意。” 从前还与陶灼华有些客套,刘才人不敢轻易交心。如今因着从前景泰帝身旁的三大护卫,还有许三等忠心的老人,刘才人与李隆寿之间的消息互通十分便捷。 晓得陶灼华、苏梓琴这对异姓姐妹都是自己人,刘才人对陶灼华便不似从前那般客套,心里亲近了许多。她牵着陶灼华的手道:“快坐下来,前些时陛下还有口信儿传来,瑞安那贱人上蹿下跳,气焰十分嚣张,下一步该怎么走,咱们好生合计合计。” 风吹雪落,笼着炭炉的室内温暖如春。刘才人雍容端起茶来,眼中渐渐含了睥睨的神气。新仇旧恨、前世今生,两个深深为瑞安所累的女子,开始了思虑周祥的谋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一念 霜染微寒,又是朔风满园,青莲宫里新放了月例,陶灼华还特意自掏腰包,为宫人添了身过冬的新衣。 秋香得了月例,连同这些时日攒下的一些赏赐,一共存了三两银子,都喜滋滋地装进荷包里。想着前些时父亲生病,家中一定等着用钱,便要趁着两月一次休沐的机会将钱送出。 娟娘从不苛责下人,晓得她有些孝心,不仅爽快地允了小丫头的所求,还特意收拾了几件半旧的衣裳,要秋香拿给她的母亲。 秋香将东西收拾停当,挽了个青布包袱便急急去内务府求了出宫的对牌,也不舍得雇车,只一溜小跑往家直奔。她家住在城南的针巷子,顾名思义那街道极窄,可想而知左邻右舍都是穷苦人家。 想着幼弟大约有段时日不见荤腥,父亲生病需要调养,秋香路过集市时便咬咬牙拿铜钱买了只烧鸡,又割了一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提在手里。 吱呀呀推开虚掩的院门,弟弟却并未如预料般循着香气从屋里飞奔而出,反是母亲王氏端着一盆好洗好的衣裳出来,见了秋香欢喜地唤了一声,忙放下手里的木盆,来接她手上的东西。 秋香便疑疑惑惑地问道:“父亲身体可好些了?怎么不见宝儿出来?” “好多了,好多了。”秋香的父亲循声轻咳着从屋里走出,一脸沟壑的庄户汉脸上虽然还有几分病容,却比秋香上次回来舒展了许多。 他慈爱地望着女儿,眼中有些掩饰不住的歉意:“多亏你上次捎回的银子,父亲抓了几幅药,如今身上松乏了许多,到难为你在宫里受累。” “不过是做些洒扫的粗活,又能受了多少累”,秋香生怕父亲被冷风扑到,忙将提着的东西往王氏手里一放,便扶了父亲的臂膀,将他搀到堂屋里坐下。 王氏脸上是喜滋滋的笑意,她将烧鸡与猪肉搁进厨房,转而撩起腰间系的围裙擦了擦手,再抓了一小簇平日不舍得喝的茶叶冲到茶壶里,风风火火地提回堂屋,给丈夫与女儿各斟了一杯。 秋香四顾一望,依然不见兄弟宝儿的身影,便再问母亲道:“宝儿莫不是去了哪里淘气?您莫叫他与后街那些个淘气包们搅合在一起。” 父母都是庄户人家,却有心叫兄弟识文断字。因此秋香省吃俭用,想替弟弟攒些奉束,好能送去学堂。她将系在腰间的荷包解下,捧出新攒的三两银子,尽数交到母亲手上,再甜甜笑道:“到了年节底下,赏赐必然比平时多些,明年春暖花开,大约便够送宝儿去学堂了。” 眼见秋香依然环视四周,在寻找弟弟宝儿的身影。王氏难掩一脸喜色,故意卖了个关子道:“宝儿横竖不是淘气,你猜猜他去了哪里?” 秋香瞧着父母都是喜上眉梢,心间蓦然一动,小心翼翼地猜测道:“难不成宝儿如今便是在读书?难为他这么用功,听着我的动静也不出来。” 王氏拉了秋香坐下,冲她说道:“你只猜对了一半。宝儿是在读书不假,却不是在咱们家里。说起来你当真遇到了贵人。前些时有位李嬷嬷领着人来了一趟,说是瞧中了你的勤快,有心提携一二,特意想来瞧瞧咱们是不是清白人家。” 提起那位慈眉善目的李嬷嬷,王氏一直赞不绝口。 李嬷嬷来秋香家里时,连坐也未曾坐下,只听说宝儿已经九岁了还不曾读书,便着人在前街的私塾上替他交了一年的奉束,又留下了十两零用银子。 王氏喜不自胜地说道:“那位李嬷嬷瞧着咱们是正经人家,孩子也知礼听话,才肯对咱们这般提携。宝儿如今在跟着郑先生念书,中午回来吃饭你便能见着。” 竟然是李嬷嬷对自己这般照应,秋香还记得她去岁春节时送与自己的锞子,眼中不觉一热,冲王氏说道:“那位嬷嬷不但是位贵人,还是贵妃娘娘眼前的红人。您瞧着她慈眉善目,其实在宫里跺跺脚,地也能颤两颤。” 王氏听得又惊又喜,拉着秋香的袖子问道:“既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人,你这样的小人物是如何攀上了高枝?难为人家还肯送了宝儿去读书。” 想着李嬷嬷素日曾说喜爱自己的伶俐聪慧,秋香有些得意地一仰头,冲王氏显摆道:“我是小人物又如何?李嬷嬷偏就喜欢我的伶俐。她老人家还说,待过些时日想法子将我调去长春宫中,就在贵妃娘娘面前侍候。” 打从第一次在青莲宫中瞧见了茯苓与菖蒲榕体面,秋香便没想止步于一个粗使的丫头。既有李嬷嬷肯费心提携,更强如跟着个质子。她眼前一时美景如画,好似瞧见了自己穿金着银,颐气指使地调教着新入宫的小丫头们。 这些言语王氏听不大懂,只记住了秋香有机会去长春宫。她便热切地拉着女儿的袖子嘱咐道:“你若真有这样的福份,便是咱们祖坟上冒了青烟。那么好的老人家,你若是有机会在眼前做事,可要勤勤苦苦,更懂得知恩图报。” 秋香甜甜蜜蜜应着,脸上泛起些许容光。便请母亲将五花肉加些粉条与白菜一锅炖了,又将烧鸡撕成小块码在盘中,齐齐整整端上桌上。 只为父亲咳嗽,她特意将烧酒汤烫热,给父亲斟了一小盅,再等着兄弟回来,一家人和和美美吃了顿饭。 彼时幸福好似在向这个虽然贫苦、却清白上进的人家招手。无论是秋香还是她的父母,都不曾料到这是她们亲人间最后的一次谋面。 秋香记着父母的嘱托,回到宫中还特意寻了个机会去给李嬷嬷磕头,多谢她对宝儿的恩典。李嬷嬷含笑拍着她的手道:“你兄弟瞧着便是聪明孩子,他的前程便攥在你的手里。是要向你父亲那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刨食,还是识文断字争取考个功名,便全在你一念之间。” 瞧着李嬷嬷有些陌生的眉眼,秋香蓦然一阵心悸,不晓得该如何答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七十六章 倾谈 窗花红似火,跳跃的烛影明媚而温暖。 伴随着盈耳不绝的鞭炮声,陶超然认真地倾听着陶灼华述说她来大阮之后发生的故事,又不时回答着小姑娘的问讯,脸上的笑容从未褪去。 拿两年多的漂泊换得今日一家齐聚,陶超然心间欢喜无限。只是思及阿里木马上就将与胡里亥短兵相接,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恐怕兵败之后波及一家老小,便对眼前静享的天伦格外珍惜。 陶春晚留心听着父亲提及阿里木与阿西已然潜回荒岛,如今专心于武器的锻造,便情不自禁地问道:“如今岛上不缺矿藏,父亲又购回了好些武器图样,阿里木叔父必然欣喜,阿西大约又要废寝忘食了吧?” 想起那勤勉聪慧、又肯吃苦的少年,陶超然拈须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见陶灼华目露疑惑,陶雨浓便解释道:“阿里木的公子阿西痴心于武器研究,前次送给两位姐姐的短铳便是经他之手改造而成。我们分手时,阿西正在钻研一种强弩,若能成功的话,射程当在如今的两倍开外。” 黄氏虽然对这些不通,陶雨浓姐弟昔日与阿西耳濡目染,却对父辈们的图谋心知肚明。他们时常听阿西述说起波斯的内政,对从前兄弟相争的一节并不陌生。 若阿西能将这种弓弩研制成功,便可避开胡里亥引以为傲的一支步兵。如此以来,阿里木这边胜算便又大了一些。 陶春晚眼中碎芒盈盈,荡起一波一波晶亮璀璨的笑意,她接着陶雨浓的话说道:“你不晓得,阿西还曾研制过一种袖箭,女孩子拿来防身极为好用,我平日多是带在身边。灼华,往后若有机会,我替你们引见。” 遣了婢子回房,陶春晚献宝一般要将阿西昔日所赠的袖箭拿来给陶灼华看。陶灼华只微笑着颔首,将陶春晚那一缕满含着追忆的柔情都瞧在眼中。 陶超然这些日子都忙着与阿里木运筹帷幄,未曾将女儿的心事放在心上。到是黄氏察言观色,忆及陶春晚对那些前来提亲的人不假辞色,心里微微一动。 外头又是一阵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连天,婢子们将各人面前的醋蒜碟重新换过,再端上最后一道海参猪肉馅的饺子,替每人面前布了一只,便悄然退至两旁。 黄氏有几句悄悄话想问陶春晚,又记挂着陶灼华甥舅两年半多没有谋面,必定有许多私房话要说,便推着陶超然道:“你与灼华去书房里叙叙旧,待我与春晚更了衣,领着众人辞了灶,再在暖阁里煮上好茶,咱们一家子挪到暖阁说话。” 陶灼华感激舅母的体贴,更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与陶超然。她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立起身来冲着诸人略略点头,便随着陶超然往外书房走去。 茯苓忙递过她的鹤氅,又殷勤撑起了伞,亦步亦趋地随上。陶灼华冲她摆手笑道:“你不必跟来,去请娟姨与舅母打个下手,一同往厨房里辞灶。我与舅舅说说话,稍后同往暖阁里汇合。” 见陶灼华连同茯苓也一并支开,陶超然晓得她有要紧话想说,便以目示意自己的小厮松涛守在外书房门口,不得放入一人。 眼见房中再无第三人在场,陶灼华这才脸色一肃。她从发间拔下陶雨浓所送的木簪,把昔日曾藏在木簪里的绢书说与陶超然听。 虎落平阳被犬欺,便是陶灼华对故去的景泰帝最大的叹息。 国人都以为景泰帝昔日是病入膏肓,岂料想一代君王竟是被亲妹妹毒害,只拿参汤吊气,以至于多年缠绵病榻,苦求良医无策。 提及瑞安昭然若揭的的篡国之举,陶灼华脸上笼了层寒霜,她将自己如何将盖了景泰帝私印的绢书送与玄武,助玄武与郑荣将军联手一事和盘托出。 再提及长公主府里仿效皇宫大内修建的芙蓉洲,还有九九八十一阶刻着五爪龙纹的凤凰台,瑞安想要君临天下的贼心便一清二楚。 陶灼华清晰地说道:“舅舅,如今大裕新皇虽然登基,却不得不昭告天下,封瑞安为监国长公主,眼睁睁瞅着她挟天子以令群臣,实则手中半分实权也无。” 大裕的内政如何,陶超然离开了两年,瞧得并不十分真切。只听着陶灼华娓娓道来,字字句句说得有根有据。若形势真如陶灼华所述,瑞安想要出兵相助胡里亥,只在她一念之间,到对阿里木十分不利。 陶超然犹犹豫豫地问道:“难道瑞安在大裕真就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新皇隆寿帝便不能有所作为,更未想过替先帝复仇?” 陶灼华微微一笑,冲陶超然说道:“舅舅,瑞安所作所为罄竹难书,事实远不止如此。区区大裕的皇位并不能叫她止步,她的爪牙遍布在波斯与大阮,哪里都有她的眼线。新皇并非不想复仇,而是此时行动,无异于以卵击石。” 听得陶灼华如此述说,陶超然心上一沉,目光里有了片淡淡的阴霾。 离着前世阿里木举事的时间已然不远,此刻波斯国内必定有些波动,陶灼华晓得陶超然如今心中所想,知道他在为这场即将开始的内战担忧。 她慎重说道:“舅舅,那位阿里木皇储以为做事隐蔽,其实瑞安早便晓得他一直企图东山在起,更知晓您与他的关系。我在瑞安府上时,曾听她数次提及,对阿里木的身份了若指掌,而且早在这对兄弟之间做出了选择。灼华思之再三,她从前想要拘押舅舅一家,只怕不是只为牵制我,而是与这阿里木有关。” 话说到这个地步,陶超然也不想再有所隐瞒,他瓮声瓮气对陶灼华说道:“你说得不错,瑞安的确早便做了选择。我也是此前不久才刚刚听说,她与胡里亥勾结之前曾找过阿里木,要阿里木拿手上的金银矿换取她的支持,被阿里木一口拒绝,此后她便与胡里亥狼狈为奸,一手促成波斯内乱,使得阿里木沦落天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七十七章 良策 瑞安奢侈骄纵,修建公主府、重砌凤凰台,平日所用没有一样不是金雕玉砌,大裕的国库不晓得为她挥霍了多少,早便不堪重负。 如此以来,波斯开出的金银矿便令她十分眼红,势必要想办法分一杯羹。 阿里木不肯屈服,胡里亥却肯拿钱买权,只瞧着一点眼前利益,浑然不怕自己引狼入室。一对异母兄弟的气节孰高孰低,自然图穷匕见。 听陶灼华的意思,染指波斯不过是瑞安筹谋的一小部分,她真正想做的是天下一统,将大裕大阮都收入囊中,陶超然不觉暗吸一口凉气。 一直晓得瑞安颇有弄权之嫌,陶超然再想不到一介女流竟要效仿则天大帝。若不是陶灼华假托陶婉如之口,送自己一家远离大裕,此刻自己一家大约都是阶下之囚,成为她牵制阿里木的手段。 “灼华,你真正长大了“,陶超然有些唏嘘地拍拍她的脊背,欣慰地说道:“当日阿里木曾问我航海图从何得来,我如实述说是你所赠,阿里木还笑言你是他的福星。他当年含冤离国,如今也该衣锦还乡,这里面委实有你一份功劳。” 陶超然不想同陶灼华述说此次举事的艰难,平白叫小姑娘伤心。他只是握着陶灼华的手,给了她无限希望:“那荒岛上蕴藏着无数的铜锡矿,正是锻造武器的好东西。舅舅归来之前,阿西已然设计出几种刀剑,正是如虎添翼。” 胡里亥鹊巢鸠占已然数年,他在波斯苦心经营,岂是阿里木轻易便能翻盘?能得大阮相助固然是好,却还要提防大裕私自出兵,陶灼华瞧着陶超然隐在眉下的那丝浅忧,便晓得舅舅是在报喜不报忧。 依着前世的轨迹,阿里木的确夺回了属于他的东西,可是由于瑞安对胡里亥的协助,两兄弟在国中的内斗始终没有结束。 昔年阿里木与他手下最忠勇的十八骑英雄远赴大裕,想要解救身陷囹圄的陶超然,亦是被胡里亥走漏消息,导致连同阿里木在内的十九位勇士饮恨而终。 陶灼华在大阮听到消息,晓得此生再难解除舅父一家的桎梏,直直哭了个肝肠寸断。她虽然遗憾,却真正佩服阿里木为异姓兄弟两肋插刀的勇气。 如今这波斯两兄弟即将短兵相接,不但阿里木到了报前世冤仇的时候,连她也有些摩拳擦掌,想要吐尽前世的屈辱。 只是陶超然所说的刀剑虽然犀利,却躲不过暗处的阴谋诡计。陶灼华目光灼灼地望着陶超然,那泓清波湛然无尘,直直瞧进他的内心深处。 动彻世事的明晰,只怕早便瞧透了这次举事的不易。面对陶灼华深沉若潭的目光,陶超然一片慌乱,不自觉地将眼睛移开,不敢与陶灼华对视。 深赭色缠枝海棠纹织金缎立领夹袄十分合身,陶灼华轻轻抬起头来,领口出锋的黑褐色羊羔毛便拂动在她的脸颊,那样杏花烟润。 她移步到陶超然,轻轻牵动了陶超然的衣袖,认真说道:“舅舅,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明说?您何须如此报喜不报忧?您能将想法坦陈,咱们一同商议商议,指不定灼华还能多出一份力,也更能让亲人放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陶超然眉间那丝轻愁便不再掩饰,他冲陶灼华说到:“你素日早慧,我也不必瞒你。阿里木此番举事,虽然略占上风,终归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怕一击不中,胡里亥等来瑞安的援兵,持久战一打起来便极有可能功亏一篑,当真是十分凶险。灼华,舅父有几句话要拜托你。” 异姓兄弟义薄云天,陶超然逝为知己者死,已然做好慷慨赴义的打算,因此这个除夕他才一定要赶回到亲人们身边,瞧瞧他们是否都安置妥当。 眼见陶家生意铺开,俨然跻身当地商会,老管家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陶灼华又能够时常出宫团聚,当真是再无牵挂。 他拉着陶灼华的手道:“灼华,我们定在四月里举事,若是不幸败北,我不能活着回来,你便要替我宽慰你舅母、春晚和雨浓。老管家如今对你十分推崇,你还要协助雨浓,替舅父撑起这个家。” 这话俨然是在交待后事的态度,听得陶灼华眸间蓦然一酸,她轻轻呸了两口道:“大年节下,舅舅说得是什么话?灼华不听那些,您与阿里木都会吉人天相。那胡里亥暴虐无度,又一味靠着给瑞安进贡换取她的支持,早该有人取而代之。” “话是这么说,无奈刀剑无眼,我一定要先安排好身后事,才能毫无顾及地追随着阿里木去闯一闯。能助他完成大业固然最好,若是不幸失败,不能成功便须成仁,再无旁的选择。” 陶超然眼中涌动着万千复杂的表情,只重重握着陶灼华的手道:“灼华,你已然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就原谅舅父自私一些,要将千钧重担压到你的肩上。” 大裕与波斯搭界,若是消息走漏,瑞安又有心援助的话,阿里木到真会腹背受敌。陶超然随手画出了两个国家的地形图,认真冥思了良久,才对陶灼华说道:你来瞧一瞧,若瑞安得到胡里亥的求助,她最迟十日便能调动守在这里的军队,到时候阿里木便会腹背受敌,形势大为不妙。” 陶灼华俯身瞧去,见陶超然的分板一丝不错。她沉吟了片刻,方对陶超然说道:“舅舅的分析的确有道理。不晓得阿里木可曾定下了确切日期?我认为必须赶在那个时刻斩断瑞安与胡里亥的联系,让他无法借兵。灼华不才,依旧能为这件事尽绵薄之力,务必替舅舅分忧。” 此次能得到何子岑的保证,晓得大阮对阿里木持了友好态度,陶超然尽数归功于陶灼华的斡旋。此刻听得她的影响力竟能波及到大裕,陶超然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他久久凝视着陶灼华,目光里蓦然升起希冀,却又含了一丝不太确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七十九章 如梦 桦烛影微,灯光淡淡。陶灼华与陶超然随着许三穿过两幅珠帘,再绕过六幅绘有烟波画卷的插屏,便是刘才人方才晚宴的暖阁。 如今暖阁里笼着只鎏金紫铜的三足香炉,袅袅檀香清清浅浅,好似暗香浮动。 刘才人已然重新更了衣,换了件枣红色素面方胜暗纹的帔子,鸦鬓低低盘起,簪着两枚莹亮的珠光,明艳里添了些雍容的华贵。青龙与朱雀各自侍立一旁,两大暗卫鸦雀无声,只在瞧在陶灼华时,同时抱拳行礼,显得极为尊敬。 面对着昔日宫中的贵人,陶超然守礼而尊重,他垂首向前不卑不亢地见礼,丝毫不因这些人花着陶家的银子而有所轻贱,更不因此而恃功生骄。 陶灼华含笑替众人引见,又向刘才人道:“我舅父此次冒昧前来,只为有件事要与大伙儿商议,与陛下那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因为事情紧急,我舅父过了年还赶着出门,便顾不得避嫌,深夜来向才人娘娘引见。” 刘才人十分低调,满含着谢意笑道:“如今落难,哪有那许多讲究,说起来到是该感谢陶公的收留。若不是贵府里老管家时常照应,我们在这里委实难以落足。今次只盼着陶公带来的是佳音,我这里求之不得。陶公有什么好的建议,说出来大伙儿一起听听。” 青龙与朱雀虽然刻意收敛,昔年杀人无数,身上却也透着浑然天成的戾气。 陶超然瞧着这二人的尊容,无端便想到了绘在家里的门神。他又敬又畏,还有些可怜昔日叱咤风云的人物落得如此下场,慌忙定了定神,将阿里木选在明年四月间要同胡里亥决一生死的事情说了一遍。 陶超然常年经商,口才自是不错。他初时还有些怯场,见众人听得专心,便越说便是越顺,连带着前因后果一起说了一通。 他冲刘才人欠身道:“说起来四月里行事有些仓促,只为着那时是胡里亥生母的忌辰,此人虽然暴虐,到算十分孝顺。他往年总会为生母亲风光操办,彼时一定会分散精力。我们思来想去,唯有那个时间合适。” 刘才人听得意动,她不住颔首,对许三说道:“胡里亥此人,我从前到听说过。他仗着手中握有金银矿,几度向瑞安进贡。若借此事将他一举斩除,便是断去瑞安的财路,于咱们两方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陶公这个建议十分可行。” 既有主子娘娘一锤定音,许三本身也觉得机不可失,他冲刘才人行礼道:“这个事儿最好不要飞鸽传书,奴才明日便收拾行礼亲自跑一趟大裕,与陛下取得联系,瞧瞧此事如何运作。” “许公公,灼华不建议您以身犯险”,陶灼华轻轻反驳,冲许三认真说道:“许公公从前随着先帝,宫里哪个奴才不认得您?如今因为先帝手上的兵符流出,瑞安依旧对您志在必得。您若冒险与新皇联系,岂不是羊入虎口?咱们这边损失不起,此事还须另换旁人。” 听得陶灼华句句在理,又是诚心替自己打算,许三心下感激,向她行礼致意:“这一节奴才也晓得,只为着青龙与朱雀两位节前已然奔波劳累,再者有他们守在主子娘娘身边,比奴才留在这里更为放心,因此奴才想着冒险走这一遭。” “灼华说得对,许公公你此时不能回去”,刘才人拿小拇指轻轻叩击着炕几的桌面,沉静地说道:“此事必须另换旁人。” 一直默不作声的青龙开口道:“主子娘娘明鉴,属下十分赞同灼华郡主的建议,不同意许公公以身犯险。属下本是武夫,多跑几趟并没什么劳累,况且此前跑过几次大裕,对皇城的地形也十分熟悉,今次还由属下跑这一趟,将才人娘娘的意思传给陛下知道。” 刘才人如今已将形势瞧得极清,郑荣将军在外围经营,渐渐瓦解着瑞安的势力,宫内却仍旧是块铁板,轻易撼不动瑞安的势力。 为今之计,一点一点削减瑞安的势力到是上上之举。有机会断了瑞安的财路,刘才人十分动心。她冲青龙微笑颔首道:“便有劳您跑这一趟,将我与灼华郡主的意思转告陛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法子。” 青龙答应着,即刻便去准备南下的行装。他与朱雀都是一样的愿望,恨不得早一日杀回大裕,将审背信弃义的白虎碎尸万段。 陶超然再想不到今次回家之行竟有这样的机缘,他瞧着刘才人言语虽然不多,行事却十分谨慎。想来与瑞安有着深仇大恨,这看起来弱小无依的女子却十分果敢,到是巾帼不让须眉。 聆听着夜色渐深,刘才人所居的院落寂寂无声,想是李隆昌已然睡去,陶超然无缘见到先皇景泰帝的遗腹之子,心里有着颇多遗憾。 陶家世代长居青州府中,瞧惯了一方水土的世态人情,陶超然虽被瑞安逼得背井离乡,心里自认依然是大裕的子民。 他冲着刘才人深深行礼:“超然不才,与灼华同是被贱人逼迫,才落得流落大阮。如今有这个机缘,十分愿意在咱们大裕与波斯之间搭做桥梁,待日后陛下夺回大权亲政,两国必定是一衣带水的友邦。” 刘才人亦晓得背井离乡的难处,也能理解陶超然想为故国两肋插刀的心情,听对方说得动容,她亦是赞赏而笑,向陶超然连连颔首:“陶公能有这般胸襟,我十分感激。有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便借陶公吉言,咱们祝陛下早日夺回大权,必定有奸人尽除、海晏河清的一天。” 再想不到一座小小的府邸里竟卧虎藏龙,陶超然与陶灼华两个告辞出来,重新回到马车上,他依然感觉如同身在云端,飘飘渺渺地不大真切。 耳听着马蹄得得踏碎积雪,陶超然心间波涛翻涌,他忽然狠狠一口咬在自己中指上,然后咧着嘴呼了声“疼”,以此断定自己不是在梦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八十章 等待 陶灼华独守这些秘密已然多时,如今才能与亲人分享。 瞧着陶超然神情一时激昂一时迷惑,她掩唇轻笑道:“舅舅替阿里攘外有功,待今次大功告成,咱们家便是首功一件。” 陶超然搓搓手,往马车里的暖炉中添了些炭,神采奕奕对陶灼华说道:“若论首功,自然是你独占鳌头。舅父得了这许多消息,也等不得上元佳节,只待除夕一过,便想立即启程回荒岛与阿里木汇合。” 眼前的分离是为了日后更好的相聚,陶灼华能理解陶超然此刻归心似箭的急切,她轻轻点头道:“舅父只管安心做您的大事,我这里若得了准信儿,必定立刻托云掌柜传递佳音。唯有舅母那边,只怕舍不得舅父立时便走,大约有些伤心。” “舅父打从年轻便时常经商在外,于你舅母时有亏欠。我如今想好了,待这件大事一了,便常抽时间陪着你舅母和你们这些孩子。钱财再多,买不来一家子骨肉团聚的和乐。”陶超然有感而发,冲陶灼华推心置腹说道。 甥舅两个一路说着话,马车很快便折回到东风醉的后门。早有伙计上来接着马车,松涛便掌起灯笼,领着陶超然两人重回陶府月亮门前。 弯月如勾,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到显得此刻的陶府有些冷清。 陶雨浓身披黑毛大氅,手上撑着把竹骨大伞,正冒着雪在月洞门前徘徊着等待。远远瞧见松涛掌着灯笼送二人过来,他忙着上前相迎,嘴里轻轻埋怨道:“父亲也不把话说明白便带着表姐径自出了门,母亲那边还有些担心,咱们快些暖阁里说话吧。” 陶超然心情极好,大掌用力在陶雨浓肩上一拍,哈哈笑道:“你晓得什么,我方才与灼华办了件大事,如今心情舒畅。我去换身衣裳,你说与你母亲,叫她烫壶老酒,我这会儿颇想再喝一口。” 这趟陶超然归家,虽然守着家人不说,却偶尔会浓眉深锁,陶雨浓姐弟两人私下都与阿西有着联系,晓得阿里木举事在即,心间自是万般忐忑。 此刻见陶超然愁眉扫尽,陶灼华也是一脸皎皎如月,陶雨浓便猜测是否风回路转,此事有着新的契机。 眼见陶超然无意解释,只是大步流星往正房而去,陶雨浓无奈地摇摇头,只将手上的竹伞遮了一大半在陶灼华顶上,伴着她一路往黄氏所在的暖阁走去。 陶春晚心里七上八下,虽与黄氏说笑,耳朵却尖尖竖起,时刻留心外头的动静。以至黄氏连着唤了她几遍,才恍然大悟一般回过头来。 此刻听得外头两人的动静,她几步迈过去,便亲手搭起帘子,轻脆里略显无奈的声音急切地响起:“灼华,你们这甥舅两个是在鼓捣什么?母亲使你们叙旧,却叙到了府邸外头,还不快些进来暖和暖和?” 陶灼华倏然笑着,只解释说方才领陶超然去了个地方。她将身上的斗篷随手递给候在一旁的茯苓,便笑嘻嘻挨着黄氏坐到了暖炕上,捧起一杯刚泡出颜色的枫露茶啜饮了两口。 黄氏摸得她的手有些凉,便连忙吩咐丫头将手炉拿来递到她的怀中。 陶雨浓早已吩咐了丫头去烫酒,又请陶春晚安排厨房里再上几个小菜,重新在暖阁的炕上摆了桌,几个人等着陶超然去而复归。 黄氏心间有万语千言,想要问一问夫君。只碍着孩子们都在眼前,她唯有满面笑意,亲手执着酒壶替陶超然添酒,一不留神那酒便满溢了出来,落了几滴在自己淡青的衣衫之上,好似夜来霜露,无声地浸湿了衣襟上绣的几枝红梅。 陶超然却是谈性正浓,他仰头将一杯花雕饮尽,冲陶灼华说道:“灼华,我们久离大裕,有好些事情都不清楚,你便捡几件重要的事情说说,让我和你舅母大家都心里有数。” 瑞安弄权,已然祸及陶家,陶灼华也不必隐瞒。她便讲了讲刘才人昔日如何死遁,又如何得自己庇护在大阮分娩一事。 纤手一指头上木簪,陶灼华冲陶雨浓微微笑道:“昔日瑞安疑心先帝有东西叫我私自携带出宫,我一出乾清宫的大门她便赐下宫中的温泉浴,又命人悄然捡搜我的衣衫,谁也料不到,我这簪子竟是中空,刚好能携带出一张丝绢。” 陶雨浓嘿嘿直笑,眼中得意的神情一闪而逝。到是听闻大裕国中已是这幅光景儿,黄氏喟然叹息道:“先帝在时,正逢风调雨顺,咱们大裕国民也能安居乐业。岂料想他们兄妹私底下竟然斗得你死我活,帝王家果然没有亲情。” 陶超然不欲就着这样的话题牵出更多的事体,只是指一指刘才人所居那处宅院的位置,郑重向黄氏交待道:“我方才随着灼华往那里走了一趟,那里头住的便是那位死遁的才人娘娘。我不在家时,你命老管家时时照应,不能有一丝懈怠。” 黄氏张了张口,手上拿的杯盏险些惊到地下,只向陶灼华投去复杂的一瞥。她慌忙答应着,殷勤地命丫头再烫了酒来,又替陶超然满上。 团圆宴吃得各怀心思,唯有陶超然谈兴正浓,不时说些海上的奇闻异事给陶灼华听,又将面前的酒饮尽,才命丫头重新上了饺子。 直待月影西斜,陶灼华才随着陶春晚又宿在她的西跨院中。两姐妹了无睡意,已然躺在了榻上,陶春晚又一骨碌翻身坐起。 守着陶灼华不必再强装镇定,陶春晚曲腿而坐,将下颌支在膝盖上,浓密的黑发扬扬洒洒铺沉在素白的寝衣上,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她不自觉地握住陶灼华的手道:“灼华,我这心里总是慌慌的,这几日连觉也睡不踏实。父亲虽然不说,我们却都知道是在图谋大事。方才是不是你们与那位才人娘娘达成了什么协议?我瞧着父亲如释重负,却像是好事。” 既牵挂父亲,又牵挂久未谋面的阿西,陶春晚脸色显得比平日憔悴许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八十一章 送行 十指连心,更何况骨肉至亲,陶灼华深深理解陶春晚的惶恐。 她不便说得太多,只轻轻环住陶春晚的肩膀,将她拥在自己怀中,认真地保证道:“表姐,舅父有舅父的打算。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只管敬候佳音。更将家里打点得妥妥帖帖,让舅父没有后顾之忧。” 素日都是陶春晚照料着比自己小上两三岁的陶灼华,今夜陶春晚心间格外彷徨,到将陶灼华看做了支撑。她眸间有着星星点点的泪光闪烁,声音抖抖地说道:“灼华,我不但担心父亲,还担心阿西。若是此战打响,阿西必定会冲在最前头。” 阿西随着阿里木浪迹天涯时已然记事,他亲眼看着母亲与哥哥倒在自己身旁,对胡里亥的仇恨时刻铭记在心,早便卯足了劲。 心怀复仇之志的少年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对武器的研究上,想要助父亲复国一臂之力。他与陶春晚分手时,空怀满腔爱意,却一直不曾开口。 陶春晚晓得阿西的心思,此战不能成功便须成仁,阿西那时不说,必然是不敢保证自己能活着回来,不愿留给陶春晚太多的牵挂。 隔着玉簪白的寝衣,陶灼华感受到自己臂上阵阵温热的湿意,原是陶春晚的泪水悄然落下,渐渐漉湿了她宽大的衣袖。 “表姐,既有战争便必定会流血流泪,我不敢同你保证什么,只能告诉你形势远比阿里木与舅父从前的设想乐观。”陶灼华宽慰着陶春晚,同时也将这话说给自己听。 两个女孩子不再说话,各自将目光投向外头悠悠远远的夜空。期待与希冀同时升起,既盼着日子过得太快,霎时便图穷匕见,身畔的亲人会有所伤亡;却又期待那天快些来临,早一日尘埃落定。 青龙果然没有耽搁行程,腊月二十四一早便悄然南下大裕,陶灼华也未曾拖延,即刻便给苏梓琴写了封信,交由鸿胪寺馆走官府的线路一直送进大裕皇城。 前世的冤家阴差阳错成为成为今世的莫逆,陶灼华通篇的问候里夹着唯有两姐妹才能读懂的暗语,青鸟殷勤飞向苏梓琴的案头。 通过和子传话,除夕那一晚,陶灼华又在九曲竹桥的大青石畔约见何子岑,将四月阿里木举事的确定日期告诉了他,要他提早安排清风与明月在波斯的行动,务必助阿里木一臂之力。 此前认真地对着舆图研究了多日,又结合前世洞窥的先机,何子岑已然笃定若胡里亥败北,他最明智的选择便是经由离着波斯皇宫不远的易水河畔逃生。 易水河畔的下游鱼龙混杂,各方商贾与江湖人物齐聚,当是隐匿行藏的好地方。他从这里既可远遁西洋,又可北上边塞,到时便如蛟龙入海插翅难寻。 何子岑飞鸽传书,晓谕清风与明月暗地调动几百人分批潜入波斯,不必参与宫廷的战争,只阻在易水河外,想要无声无息断去胡里亥的后路。 几下里分头行动,各自急锣密鼓的布置。陶超然风尘仆仆归来,未及多留些时日,又将风尘仆仆离去。他只告诉黄氏有紧要事处理,大年初一下午便带着松涛与云海,由云掌柜那里泒了几个暗卫护送,一行人悄然往荒岛进发。 黄氏这些日子早从丈夫和一双儿女欲盖弥彰的神情中嗅出些不同的味道。 她并不阻拦丈夫离家,而是认认真真替他打点行装,亦如从前陶超然出门那般,将他欢欢喜喜送到垂花门前,再冲他扬手道别。 眼瞅着陶超然在风雪中的身影渐行渐远,黄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 直至陶超然转过紫檀木底坐的墨玉山水大插屏,身形再也无影无踪,黄氏终于忍不住,她手扶着一旁的雕花阑干,慢慢背过身去,眼圈蓦然便红了起来。 陶春晚陪在一旁,心里纵然万般忐忑,却只能劝慰着母亲。她故意笑道:“父亲又不是头次出门,怎么您二位越发年纪大了,越发这么不舍。父亲不是说过,这次出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必定归家,误不了仲秋节一家人团聚。” 黄氏嘴唇翕动了几下,已是呜咽有声。她将身子倚在阑干上,掩面轻轻抽泣:“你们只怕我担心,什么话也不肯同我说,难道我便不晓得你父亲与阿里木在经营些什么?此去让人牵肠挂肚,漫说半年,便是一天也叫人度日如年,不晓得日子怎样难捱。” 陶春晚心间也是万刃攒心,除却担忧老父,还时不时闪过阿西的身影。她强忍着难过,揽着黄氏的肩膀宽慰道:“您放心,父亲与阿里木叔父必定一帆风顺,我偏不信老天爷宁肯去眷顾恶人,也不叫好人平安归来。” 陶雨浓在大门前送了陶超然启程,回来见到母亲与姐姐这幅模样,便猜得了大概。他扶着母亲的肩膀道:“您且将心妥妥当当放回肚里,难道您忘了小年夜里父亲与灼华表姐出了趟门,回来是幅什么神情?” 那一晚陶超然归来时红光满面,眼脚眉梢都是满溢的笑容,问自己要酒畅饮的情形历历在目。黄氏有些无助地倚着阑干,紧紧揪住手上的帕子,思绪却是如露如电,一刻不停的旋转。 陶超然素不贪杯,便是遇到天大的喜事,不过也是小酌三两杯便罢。那一日他分明满心欢喜地命人去烫花雕,与陶灼华有说有笑,将前时阴霾一扫而空。 黄氏切切望着儿子,到好似有了主心骨。她惴惴地问道:“难不成他们那一晚晓得了什么好消息,你父亲才那般高兴?” 陶雨浓青云出岫的脸上是一泒令人安心的笑容,他搀着黄氏往屋里走去,认真地说道:“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父亲与表姐知晓。您单看他二人归府时父亲如释重负的模样,便该晓得不是什么坏消息。父亲本来没打算这么早启程,是打从那一晚才忽然改了主意。依儿子看来,如今形势应该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咱们都该将心放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八十二章 君臣 听着与陶超然样貌酷肖的陶雨浓侃侃而谈,一番合怀合情的话语格外暖心,黄氏才惊觉儿子其实已然长大了。 寒星似的眼睛,山峦般挺秀的鼻梁,还有一脸温煦的笑容,举手投足之间已然与陶超然有七分相似,今日瞧来无不叫黄氏心安。望着一脸从容的儿子,黄氏心神大定,不由连连点头,方才被抽离的力气也渐渐回到了自己身上。 陶春晚记着小年夜里与陶灼华的清谈,纵然牵肠挂肚,也认真宽慰黄氏道:“雨浓说得有道理,母亲若不放心,待过几日灼华回府时再好生问问她。” 既然那座府邸里居住的先皇景泰帝的枕边人,那一晚他们的谈话势必涉及到波斯的这次行动。想着丈夫与陶灼华归来时雨收云霁的笑容,黄氏只往好的方向想。她合掌念了句佛号,再一手一个揽住一双儿女,坚定地说道:“你们说得都有道理,我们该相信你父亲。打从今日起,每日吃斋念佛,安心等他回来。” 陶春晚眼间波光灼灼,因着心上另一重牵挂而酸涩不已,不住地点头赞同。 上元佳节之后不久,陶灼华的书信便递到了苏梓琴手上。苏梓琴一读再读,眸间闪过灿灿喜悦的星芒。她垂头沉思,心里渐渐拿定了主意。 夜来缀锦楼中,苏梓琴陪着李隆寿用膳,将身畔的宫婢内侍尽情遣去,这才将信悄然递到李隆寿手上,又在他耳边轻轻低语了几句。 唯有守着苏梓琴,李隆寿眉间的轻愁才会一扫而光,此时颇有几分阳光少年的模样。他拈着信一读再读,渐渐便有想法浮上水面。 两人窃窃私语了好一回,李隆寿脸上笑意更盛。他随手掀起架子上笼的百合香炉,将那纸信笺扔了进去,瞧着它化为飞灰,再冲苏梓琴欢喜说道:“灼华郡主行事有些意思,我真不敢相信她会是苏世贤的亲生女儿。” “苏世贤的亲生女儿便该是我从前那幅嚣张跋扈的模样不成?”苏梓琴眼波如水,横了李隆寿一眼,却又正色说道:“寿郎,你要信我。我与陶灼华之间虽然没有血脉相连,却更有比血脉更重的牵绊。我们助了阿里木,便是助了我们自己。事是好事,只是如何运作,还须好生合计合计。” “我心间已有良策,只是还须你从旁协助”,李隆寿慧黠的双目如黑曜石般莹亮,在苏梓琴耳边轻轻低语了几句:“你会一会苏世贤,若是他肯与你联手,届时大殿上推波助澜,那事情便万无一失了。” 相爱的人不愿意彼此隐瞒,打从二人成亲的那日,苏梓琴便向李隆寿坦陈了自己的身世,未承想李隆寿淡若霁月清风,冲苏梓琴轻轻笑道:“我与父皇早便晓得你的身世,我喜欢的只是你这个人,无关你是谁的女儿,究竟什么出身。” 唏嘘之余,苏梓琴蓦然便红了眼圈儿。前世里她曾经鼓起过很多次勇气,却每一次都不敢真正将自己的身世说出口。她哪里知晓,李隆寿却与她一样,背负着她身世的秘密,将所有的痛苦都一个人扛。 一对苦命的帝后心间渐渐有了企盼。从前是刘才人与先帝的遗孤浮出水面;再往后是三块兵符合一,郑荣将军只待东山再起;如今又是阿里木与何子岑的橄榄枝带着无限希冀,给了李隆寿誓与瑞安决一生死的勇气。 “梓琴,若那一日很快便会来到,你怕不怕?”青秀的少年郎将娇憨明媚的少女揽在臂间,笑容一时如阳光般灿。 以一双少女善睐的明眸回应着李隆寿眼中的火花,苏梓琴心间却是阅尽千帆的沧桑。她深情地回握住李隆寿清瘦如竹的手,认真摇着头道:“寿郎,若这世上有让我苏梓琴害怕的事,也唯有怕与你分离而已,此外再无其他。” 轻风徐送,吹动那一扇九幕垂珠的丝帘,李隆寿将下颌轻轻靠在苏梓琴的鸦鬓上,发出幸福的叹息:“梓琴,好期待你快些及笄。” 二月里是董大人的生辰,三朝元老自然有些身份,拜帖不但送上李隆寿的案头,董大人还亲自跑了一趟御书房,请瑞安长公主赏份薄面,能去府中饮杯水酒。 瑞安心下对这些先帝重臣十分厌恶,如今欲除不能,只得虚与委蛇。她碍着脸面露出些笑容,以国事繁忙为由轻轻推掉,只送了份贺礼过去,再怕老臣脸上挂不住,便又让李隆寿与苏梓琴过去瞧瞧。 李隆寿与苏梓琴盛装华服出席董大人的寿宴,借着更衣的机会摆脱了瑞安留在身边监视的人,见到了一直藏身在董大人府上的青龙。 青龙详细将腊月二十三那晚刘才人连同陶超然几个的话语复述了一遍,阐述了刘才人请他配合的意思,主仆几个三言两语便议定了四月间的行事。 牵挂着还未曾见过面的幼弟,李隆寿向青龙殷殷问道:“昌儿可好?” 青龙点头道:“陛下放心,小殿下一切安好,如今虽然小,才人娘娘已然开始教他背诵古诗,说是满了两岁便就开蒙。” 李隆寿点头道:“你回去转告才人娘娘,朕晓得她从前忍辱负重,为大裕所做的牺牲。朕恳请她好生教导幼弟,来日成为国之栋梁。” 青龙抱拳拱手,切切望着李隆寿道:“如今才人娘娘与小殿下得了灼华郡主庇护,暂时算得安定,陛下无须挂心。到是陛下身处虎狼窝里,一切须处处小心。” 李隆寿含笑点头,向青龙说道:“你们放心,如今瑞安名不正言不顺,不敢立时便弑君篡位。咱们各自小心,以待图谋大事。” 君臣匆匆而见,又匆匆而分。李隆寿晓得时间有限不能久留,便召了董大人过来,将此前想好的计策与他稍稍述说一遍,董大人心领神会,暗暗记在心里。 李隆寿再向他深深一揖,郑重说道:“届时便拜托董大人言语相激,想那朱怀武一介武夫,自会钻入圈套之中。咱们齐心协力,将瑞安留在宫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八十三章 自尽 年少的君主一直忍辱负重,想要守得云开见月明。 想起去得不明不白的先帝,还有在朝堂上飞扬跋扈的瑞安,董大人浑身热血沸腾。他忙不迭地还礼,慷慨说道:“陛下放心,老臣誓为陛下肝脑涂地。” 君臣商议已定,李隆寿并未多留,略坐了片刻便携了苏梓琴回宫。 青龙与苏梓琴这边的结果同时传递给陶灼华,见一切都如原计划顺利进行,陶灼华满面春风去了趟善水居,请云掌柜将大裕境风万事具备的准信儿递给阿里木与陶超然。 离着四月已然不远,余下来的日子里,陶灼华便是与黄氏等人各自安心地等待来自远方的好消息。何子岑亦递了话来,青风与明月已然在易水畔畔守株待兔,阻住胡里亥的逃亡之路。 陶灼华潋滟而笑,那倾世独立的姿容引得何子岑无限流连。他立在陶灼华的身畔,故意轻轻说道:“灼华郡主好似每一次都能未雨绸缪,将敌人算计得滴水不漏?难不成你会未卜先知么?” 未卜先知四个字令陶灼华心上重重一跳,她扬起一双明眸璀璨,偏着头往何子岑脸上望去。皎若初雪的少年逆光而立,浑身都沐着暖阳,显得高大而挺拔,唯有一双星眸深邃似潭,投下疏落的波影。 四月初的大朝会上,李隆寿与往日一般,玉带蟒袍坐在金銮殿上,神色中却带着些许的不耐烦。他轻轻侧身望去,便能瞧见身后的珠帘,那里头瑞安长公主一身真紫繁绣丹凤朝阳的宫袍,正颐气指使地对着一众朝臣指手画脚。 新任的礼部尚书黄怀礼递了道想在与大阮边境设通商口岸的折子,躬身上奏道:“这两年来两国互通有无,虽然商业发达,却始终局限在民间。依臣之见,不若设立正式的边贸集市,开两处通商口岸边,收取一部分赋税。如此以来既能促进南北互通,也能减轻财政负担。” 户部始终由瑞安的人把持,听得黄怀礼影射朝廷入不敷出,薛尚书早耐不出,出口反驳道:“如今朝中虽然艰难,只是因为前些年连年征战。如今风调雨顺,去岁颇有盈余,虽不敢说国库充盈,却比从前好着许多。” 瑞安不想与大阮有太多交集,因此心里并不赞同黄怀礼的提议。国库空虚的确不错,她的芙蓉洲里却不缺银钱。胡里亥岁岁进贡,摆着现成的金银矿,自然瞧不上多征那几两赋税,还要不时同大阮的官员打交道。 两者相较,瑞安明显地偏袒薛尚书,她淡淡说道:“黄大人该把主要精力放在端午祭祀这样的大事上头。至于方才提到的开设通商口岸,也未必不可行,便由薛尚书那里派人去实地考查一下,此事容后再议。” 李隆寿唤了声:“姑姑”,迟疑着说道:“朕以为黄大人的话有些道理,不若两位尚书同时派人考察,到时候各抒己见,叫大臣们都听听于咱们是否可行。” 公然反驳瑞安的提议,这在李隆寿到是头一次,瑞安根本不将他放在眼中,将手一挥道:“五月节将近,黄大人那边分身乏术,此事便就揭过,还有什么话?” 李隆寿嘴唇翕动了几下,默默往龙椅后头一倚,重重叹了口气。 兵部尚书朱怀武见瑞安已然定音,得意地瞥了一眼黄怀谦,躬身递上自己的折子,大声启奏道:“长公主殿下、陛下,西山大营如今又将扩充,军饷却还维持在往日的水平,难免叫士兵寒心。臣想求得一道恩旨,增加些军需开支。” 西山大营豢养的是一支瑞安的私军,平日交由朱怀武直接指挥,瑞安见他为自己人谋利,当下点头道:“西山大营的士兵常年戍守在外,平日撇家舍业,朱尚书这折子十分可行,陛下可以用印。” 小常趋前从朱怀武手中接过折子,摊开在龙案上,李隆寿却一反往日的唯唯诺诺。他将折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沉声说道:“朕以为西山大营的军饷开支已然够多,如今几乎是禁军的两倍。若厚此薄彼,难免有人会不服气。” 瑞安深觉诧异,肃声道:“陛下对军政并不了解,凡事不能一概而论。朱尚书所奏合情合理,还请陛下用印。” 李隆寿却不同意,他也不问户部要帐册,如数家珍地背诵了部分近日关于军需物资的拨款,反驳瑞安道:“同为骑兵,为何骁骑营担着护卫京城的重任,他们的十夫长待遇却比不过一个普通的西山大营士兵?” 将玉玺握在手中,李隆迟迟不肯在朱怀武的折子上落印。他侧身望着瑞安,疏淡的眉毛轻轻扬起,似是在等着她的解释。 骁骑营中不乏忠臣之士,历来便是帝王的亲信部队,自然是瑞安的眼中钉。 她沉着一张脸,将声音提高了两度:“陛下,金銮殿上可不是您意气用事的地方。朱尚书的折子中肯合理,西山大营与骁骑营是两回事,那边的军需物资早该拨出,您将折子留中不发是什么意思?” 李隆寿并不接话,而是狠狠将手中的御笔往金銮殿下一扔,在墨玉台阶上拖出一道血红的长印。他豁然立起起身来,再将头上的九龙冕旒一把扯下,冷冷喝道:“姑姑,既然道道折子都是您说了算,朕还留着这玉玺做什么,便连同这顶皇帝的冠冕,一同都给了姑姑最为便宜。” 哗啦一声,李隆寿将冠冕扔往阶下,上头缀的九串数珠滚了一地。瞧着这姑侄两虎相争,朝臣们都怕累及自身,各自俯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 李隆寿犹不解恨,他一把抄起案上的玉玺,也想远远扔出去,被从帘子后头冲出来的瑞安一把攥住了手腕,早有内侍将李隆寿手上的玉玺护住,抢在了怀中。 李隆寿奋而摆脱了瑞安的桎梏,冲着龙椅旁边一根水桶粗的朱红立柱撞了过去。他大声说道:“这个皇帝太过窝囊,朕做够了,还不如死了干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八十四章 喧嚣 小常本是手持浮尘立在李隆寿的身旁,方才被侍卫冲散,如今见主子忽然要撞柱自尽,慌忙拿身子去挡,李隆寿的头依旧擦到了柱子,有血丝顺着脸颊滑下。 “传太医、快传太医”,小常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一面抱住李隆寿,一面往身旁一个小监屁股上狠狠一踹,命他赶紧给皇后娘娘送信。 瑞安从侍卫手上拿回玉玺,一转头瞧到眼前是这幅情形,便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查看李隆寿的伤势,被那鲜血淋漓的场面吓了一跳。虽对大裕江山势在必得,她却想要拿得名正言顺,不能在一班朝臣眼前做实忤逆犯上的骂名。 见小常兀自大呼小叫,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乱转,瑞安狠狠一掌掴在他的脸上,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个狗奴才嚷嚷什么,不是说快些传太医,再叫了软轿送陛下回去疗伤,让皇后来金銮殿上做什么?” 瑞安急着施眼色命人将李隆昌送回后宫,想要息事宁人,却听得殿外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由远及近。正是皇后苏梓琴慌慌地扶着个宫婢,散着一头青丝冲进了金銮殿上。 苏梓琴未及更衣,身上只穿着件月白色的云锦帔子,脸色更是如纸般雪白。 她几步跑上台阶,推开小常等人,将李隆寿揽在怀里放声大哭,涕泪泗流地冲瑞安喊道:“母亲,您放过寿儿吧。这个皇帝他本就不想做,您想做便拿了去,我们并不敢同您争夺什么。” 赤裸裸的野心掩盖了多时,竟被苏梓琴几句话撕开。瑞安深恨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气得铁青着一张脸骂道:“皇后娘娘是糊涂了不成?本宫几时要做这个大裕的皇上?只为先帝临终托孤,委以监国之职,本宫才在这里垂帘听政。皇帝心有不甘说了几句气话,你也跟着搅合?还不快些回去。” 李隆寿紧闭着双目,却有泪水顺着面颊滑落,他紧紧握住了苏样琴的手,难过地说不出话来。苏梓琴亦是泪落如雨,哀切切泣道:“母亲,我于朝政不通,却晓得陛下每日都不开心。当皇帝当成这样,我们还不如只做对闲散夫妻。便请母亲下旨,我们即刻出宫便是。” 李隆寿头上的鲜血沾湿了苏梓身上月白色的云锦帔子,如一朵朵殷红的桃花绽然开放,瞧得那样悲哀。他依旧紧紧握住苏梓琴的手,轻轻说道:“知朕者,皇后也,你既不羡这中宫之位,朕也无意做什么傀儡皇帝,咱们这便还政给监国长公主,朕自此再不理朝中事,与你在民间双宿双飞。” 瑞安被这两人自说自话间听得焦头烂额,恨不得拽过苏梓琴狠狠扇上两个耳光,奈何守着一众朝臣却无法动手。眼见得太医赶到,便退后了两步,命他们先去瞧李隆寿的伤势。 方才三人争执的话语虽然不多,却足够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每位朝臣心里都掂量了掂量。局势渐渐明朗,一山不容二虎,是选明哲保身,还是要选捍卫隆寿皇帝的皇权,成了每个人面前极难的选择题。 太医上前查看了李隆寿的伤势,幸得小常拉了那么一把,李隆寿受伤并不严重,除却一片血瘀,磕破之处便只有铜钱大小。 苏梓琴对瑞安的咆哮置若罔闻,她命宫婢打了水来,亲自沾湿了帕子替李隆寿拭去脸上的鲜血,再瞧着太医替李隆寿敷了上好的云南白药。她颤着声音吩咐太医道:“开几付活血化瘀的中药即刻煎来,再取些上好的药膏,可别留了疤痕。” 瑞安瞧着苏梓琴对她这般冷淡,一颗心只放在李隆寿身上,深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果然不亲,眼前这一对毛孩子着实不让她省心。 瞧着李隆寿没有大碍,她以退为进说道:“本宫素日殚精竭虑,为大裕皇朝鞠躬尽瘁,竟换得陛下这样的猜忌,当真是心寒。陛下如今大了,自然可以亲政。你们二位也不必唱这这段要流落民间的戏文,本宫便自今日起交出这监国之职,再不过问国事,如此您可满意?” 李隆寿与苏梓琴两手相握,似是没有听到瑞安的话一般,并不多发一言。苏梓琴盈盈的泪眼望向殿下群臣,与苏世贤四目交叠,似是无声地唤了句父亲。 苏世贤目光复杂着望着大殿上那一对针锋相对的母女,她们一个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一个是自己名义上的女儿,却与自己都横亘着无法跨越的距离。 瑞安不愿为自己诞下孩儿,偏又拿着从育婴堂里抱来的孤儿拿来糊弄。如今已然被她弃若敝履,若瑞安真得了天下,岂不是更会把自己扫地出门? 苏世贤比旁人更早晓得瑞安的野心,心上的天平在苏梓琴夫妇与瑞安之间已然不晓得来回摇摆了几回。瞧着苏梓琴无声的央求,再忆及芙蓉洲里的一众美少年,他很快便做出了抉择。 越过一众目瞪口呆的大臣,苏世贤忽然出列,往殿前跪倒,大声说道:“臣有本奏,正因陛下与皇后年幼,才有如此不合时宜的话语,长公主殿下您如何能说这种负气之话?先帝驾崩才多长时间,您便想执他老人家托孤于不顾?容臣说句公道话,陛下依然年少,大裕皇朝此时绝少不了您的辅佐。” 一篇阿谀逢迎之词听得老臣们连连皱眉,董大人还夸张地咳嗽了两声,令瑞安老脸一红。苏世贤却是充耳不闻,就势说道:“长公主殿下,臣以为如今陛下抱恙,群龙不可无首,您更该在宫中出持大局才是。” 苏梓琴虽然不是自己亲生,在外人眼中却是当之无愧的皇家玉叶金枝,该与自己同气连枝。素日这丫头也算听话,偏偏今日一瞧李隆寿受伤的样子,说话便不经过大脑,什么污水脏水兜头便泼。 便连同苏世贤这个才高八斗的仪宾,往常行事大有分寸,今日竟然莽莽撞撞,金銮殿上擅自出头,说出一通不着调的话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八十五章 折中 瑞安繁绣着凤穿牡丹的衣袖蓦然一展,凌厉的目凤便狠狠瞥了苏世贤一眼。 苏世贤还待再说,瞅着瑞安眼中已是阴霾密布,便识趣地闭上了口。 贸贸然每日留在宫中,岂不是刚好坐实自己想要篡权的野心?一家三口人,关键时刻竟闹出两个猪队友。瑞安被李隆寿一激,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正在为难之间,苏世贤这几句话便好似火上浇油,董大人的急脾气再也忍不住。 他上前跨了一步,冲金銮殿上行礼道:“苏大人此话差矣,陛下只是受了些外伤,什么叫做群龙无首?连太医都瞧过了陛下并不大碍,苏大人这话到好似趁机将长公主殿下架上火炕。试问长公主一片辅佐晚辈之心,哪里能趁火打劫?” 话是说得委婉,却是想断瑞安的后路,让她不能应下苏世贤的提议。 兵部尚书朱怀武前番只因董大人的孙媳故意滋事,到折损了手下朱旭这员大将,无奈交出禁军统领之职,早对董大人怀恨在心。 他这些日子明里暗里一直与董大人对着干,如今送上门来的机会,又能向瑞安表示忠心,如何肯轻易放过。 听到董大人说了这些话,朱怀武大踏步出列,冲着金銮殿上扑通一跪,瓮声瓮气说道:“臣以为董大人的提议不妥。长公主身负监国之职,自然可以坐镇宫内。老大人这几句话,到似是置长公主殿下于不义。” 若论斗起蛮力,十个董大人也敌不过朱怀武一根胳膊的劲儿;若论智取,便是十个朱怀武也禁不住董大人转转眼珠。 不过是反驳了苏世贤几句,便撩得朱怀武发了话。他手下的武将们个个为表忠心,一个一个随在朱怀武后面复议,直将瑞安长公主气了个目瞪口呆。 新任的礼部尚书黄怀谦却在此时轻咳一声开了言:“臣以为董大人与朱尚书的话各有千秋,都是为着江山社稷,一片中心可嘉。” 方才只有两个猪队友,如今却成了一群,瑞安更是欲哭无泪。她狠狠剜了一眼朱怀武,这才就势顺坡冲黄怀谦道:“黄大人,你有什么本奏?” 黄怀谦躬身施礼,往前跨了几步跪下,清晰地说道:“臣以为,如今陛下抱恙,长公主殿下身负监国之职,自然责无旁贷,礼当留在宫内主持大局。” 此言一出,下头分别站立的文武两班大臣又是一片唏嘘之声。素以清廉刚正闻名的黄怀谦竟选在此时与朱怀武的人同流合污,公然置董大人这样的姻亲于不顾,让人匪夷所思。 却听得黄怀谦轻咳一声,继续往下说去:“殿下尚且为了大裕如此殚精竭虑,我等身受皇恩,又岂能于此危难之机袖手旁观?臣私心以为,三品以上大臣,皆应留在宫内,一则为陛下侍疾,再则替长公主分忧。咱们君臣同仇敌忾,想来陛下也不会意气用事,长公主殿下也不会与陛下生了罅隙。” 到似是完全立在中立的态度上替双方说话,瑞安琢磨了片刻,没琢磨出黄怀谦这番话于自己有什么短处,便将凤纹锦绫的宫衣轻轻一抚,冲黄怀谦和煦笑道:“黄大人这席话入情入礼,不愧为当朝的一品尚书。” 隐隐的怒目里含着风雷,夹枪带棒扫了一眼依旧一脸懵懂的朱怀武,瑞安忽然有种想吐血的冲动。忠心固然可嘉,猪队友的素质却着实有待提高。 李隆寿意志消沉,根本不管朝堂上达成了什么协议,只倚在苏梓琴臂间默不作声。见小常命人抬了软轿进来,苏梓琴擦擦眼泪,命人将李隆寿抬上软轿,夫妻二人无视依旧呆立原地的群臣,直接回了寝宫。 太医院派了两名医正,就在寝宫里支下药锅,苏梓琴亲自守在炉前,瞅着那药刚离火,便亲手滤去残渣,端到李隆寿跟前。 就着苏梓琴的手饮完汤药,李隆寿一直闭着眼昏昏沉沉,不与旁人说话。正三品以上的大臣轮流在乾清宫内侍疾,也不过是隔着紧闭的两扇紫檀木雕花大门行礼问安。除却黄怀谦等几个亲信外,旁人根本不得面君。 瑞安思虑再三,不敢在此时火上浇油,她将苏世贤与朱怀武都狠狠训斥了一通,又暂时将朱怀武为西山大营增加军饷的折子留中,以此认做与李隆寿的和解。 李隆寿养了几日,又得黄怀谦等人稍做开解,才肯与瑞安心平气和地说话,承认那一日自己有些意气用事。 瑞安见形势往好的方向发展,便将玉玺归还.只怕李隆寿再为旁人蛊惑,她索性每日每夜留在宫内,只命苏世贤打点好长公主府的日常琐事,这一待便是大半个月的功夫。 三品以上的大臣们分做了几班,每日有几个在李隆寿跟前侍疾,余下的依然每日随着瑞安长公主御书房议事。 瑞安终归不敢将李隆寿那根弦绷得太紧,采用折中之策,几道无关紧要的奏折也命人念给他听,得了李隆寿的首肯,再请他拿来玉玺来用印。朝中老臣虽然冥顽,碍着颇有影响力,瑞安也暂时对他们颇多礼遇。 每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瑞安又私底下传了苏梓琴来教授几句,要她回去说得李隆寿回心转意。李隆寿终于肯承认自己的错误,瑞安也轻嘘了一口气。 恍然想起来已有多半月不曾回芙蓉洲,夜夜宫里独宿,除却想念那些个绮年玉貌的美少年,隐隐却觉得自己好似错过了什么事,心里有些忐忑不定。 其时阿里木与胡里亥的内战已然接近了尾声,仗着阿西设计出的强弩,阿里木手下兵将虽少却不落下风。两兄弟一番厮杀,阿里木终于将胡里亥围在宫内的小瀛洲之上,开始了短兵相接的较量。 阿里木与阿西手中各有一只火铳,父子两人联手,连着射杀了几名胡里亥身边的死士,离着他最后藏身的暖阁越来越近。亡妻与长子临死前的惨状又在阿里木眼前闪现,他与阿西四目相对,父子俩心意相通,率先冲在了最前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复位 其时小瀛洲内一片凄风苦雨,仅存的人无不惶惶。 胡里亥苦撑多时,身边的死士渐渐死亡殆尽。他多时等不到来自大裕援军的消息,心内早已经大乱,不晓得将瑞安咒骂了多少遍。 昔时能不惧阿里木,悍然篡了兄长的位子,胡里亥的底气全源自于瑞安的承诺。今次阿里木一发动战争,胡里亥便晓得来者不善,深恐自己落了下风,一早便派人往大裕送信,期待着来自大裕的援军。 胡里亥屈着指头算一算,凭着宫内的卫兵与阿里木较量,总能拖得过十日八单日,撑得大裕的援兵与自己并肩做战,因此初时并不慌乱。 他这里翘首盼望,不曾想求助的信号一直送不到瑞安手里。胡里亥的人快马加鞭入了京,却在长公主府吃了闭门羹。 苏世贤统揽长公主府大小事宜,以长公主不在府中为由,将波斯人直接逐出。 那使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打听得瑞安长公主这些日子一直未曾出宫,不由脸色发青。他带着胡里亥最后的希冀前来求,苦求苏世贤往宫里传信,却被苏世贤嗤之以鼻。 波斯人明着说与苏世贤,他们与瑞安长公主早有牵连。如今波斯王遇到危险,请苏世贤不要袖手旁观,而是帮忙向瑞安长公主递话。苏世贤却冷冷笑道:“长公主殿下身负监国重任,每日为着大裕殚精竭虑,岂会与你们混为一谈?” 苦等几日,波斯人连个正头香头都见不到,又怕国内多有闪失,只得失望而归,正来得及瞧见小瀛洲升起的烈火映红了半边天。 眼见得小瀛洲即将攻破,胡里亥为最后几个死士所掩护,一把火烧了小瀛洲,借着水路遁逃出宫。胡里亥乔装打扮,带着三两个人沿着宫外暗河上岸,又重新换过衣衫,扮做客商退至易水河畔。 昔日狡兔三窟,也早防着一手,胡里亥悄然在此地留得几艘木船,也留了支二三百人的队伍。他准备从易水河畔远遁,先逃得性命,以图日后东山再起。 胡里亥打响了呼哨,焦急地呼唤藏身在此的心腹,岂料想一等二等,河上却是烟波浩渺,早寻不见昔日藏下的木船与他的私兵。 呼唤不得,胡里亥心间警铃大作,猜得此次必有埋伏,今日大约没有了退路。 他惶急地四处张望,想要借着熟识水性而遁逃出去,却听得不远处犀利的哨呼声起,荆江河畔的密林中忽然出现一支早便埋伏在此地的军队。 这数百人里为首的正是清风与明月,他们早便此处以逸待劳,不但将胡里亥在此处的侍卫全部抓住,还将木船一举焚毁,阻住了胡里亥的退路。 前有拦路虎,后有阿里木父子的追捕,横竖难逃一死。胡里亥赤红着双眼,不顾易水河水流湍急,跳入河中便要凫水逃命,却被清风手下的士兵拿挠钩捉了回来,向扔破布一样扔在岸边。 挠钩抓破了胡里亥的衣衫,昔日不可一世的波斯王披头散发,浑然一只落汤鸡的模样,却梗着头不肯认输。清风也不废话,命人直接把他五花大绑,生擒到了随后赶来的阿里木跟前。 两兄弟多年之后头次见面,一如从前的敌对场面,新仇旧恨一起算帐。 昔年那场内战,不仅夺去了阿里木本访顺理成章的皇位,还夺去了他的发妻与长子的性命。如今身畔只余了阿西一个亲人,阿里木便对胡里亥格外痛恨。 指着被关在囚笼里的胡里亥,阿里木字字泣血,给阿西讲述着他的母亲与兄长如何为国殒命。曾经多次听阿里木说起,阿西对当年的旧事一清二楚,母亲与兄长死在自己面前的模样更从未稍忘。 他举着手中的火铳,将枪膛抵在胡里亥的额头上,想要扣动扳机替母亲与兄长报仇,却被阿里木轻轻阻住。 “儿子,一枪毙命虽然痛快,却是明不正言不顺。昔日胡里亥忤逆叛乱,害得咱们父子流亡多年,如今叛国的罪人该交由国民一起审判,让更多的人瞧到他的下场。”阿里木适时教导着儿子,要他懂得君主治国之策。 阿西万般不愿地收起火铳,将父亲的教诲牢牢记在心中。 胡里亥却是直到如今也毫无悔改之意,他哈哈大笑道:“阿里木,不用说得冠冕堂皇,历来成王败寇,没啥了不起。你要杀要剐都随意,我平白做了十年波斯王,如今为你的女人和儿子抵命,也算做十分公平。” 数年的流亡与图谋,早造就着阿里木一颗隐忍之心,他对胡里亥的挑衅不为所动,只挥挥手让人将叛贼带回,自己与阿西重回阔别多年的宫内,开始着手整顿波斯内政。 昔年兄弟相争,被胡里亥斩杀、罢黜的大臣不少。逝者已矣,唯有青史留名,侥幸活下来的便被阿里木重新启用,开始搜集胡里亥的一系列罪状,将他这些年所作所为展示在平民大众之前。 此前胡里亥暴虐无度,早引得民间有苦不敢言。如今阿里木众望所归,朝野上下一片支持的呼声。三日之后,他便举行了即位大典,成了新任的波斯王。 阿里木追封了亡妻与长子,并册封次子阿西为皇储,将整顿军队的重担压了心爱的儿子身上,也让阿西能更好地发挥自己的优势。 百废待兴,面上风平浪静,实则阿里木的江山坐得并不太平,胡里亥拘禁在宫中,他的势力还未全部肃清。审时度势,阿里木急需来自中原的支持。 此次同时得到何子岑与李隆寿相助,阿里木将形势认得极清,除却李隆寿与何子岑各取所需,他们三方互有利益,从而私底下实现了政治联盟,从中牵线搭桥的陶灼华更是功不可没。 如今大裕国内风波暗动,一场龙争虎斗尚未开始,李隆寿继续韬光隐晦,此时必然不同公开给予支持。阿里木与陶超然认真分析着当前的形势,转而先将目光转移到大阮上头,由阿里木亲手起草了国书,递往仁寿皇帝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八十七章 谢意 至于瑞安这个女人,陶超然早对她深恶痛绝,他将瑞安此前在国内各个关口设卡捉拿自己一家,连同陶灼华言下有许多未尽之意都转述给了阿里木,将瑞安想要称霸天下的野心张览无疑。 一个连自己唯一的兄长都能下毒谋害的女人,眼前只有称霸天下的野心,根本无人能成为她真正的盟友。对于胡里亥拿金银矿买来支持,阿里木大不以为然。 陶超然既是不愿为官,阿里木便赐了他皇商的尊荣,不仅请他协助阿西将国内还未被胡里亥挥霍一空的矿藏重新登记造册,还请他全面负责国内武器的采买。 不止一次见识过红衣大炮与火铳的威力,阿里木如今对西洋的武器充满了认同。他请陶超然再下西洋,除却购回一批火铳,组建一支亲兵卫队,还要多购回些图纸与实物,交由阿西仔细研究。 感念着陶灼华的功劳,阿里木并不越俎代孢,而是请陶超然适时转告陶灼华自己的想法,也表达了愿在适当时机助李隆寿一臂之力的善意。 阿西此前便曾向阿里木坦诚过自己对于陶春晚的感情,他晓得中原人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曾求父亲替自己出面向陶超然提亲。 那时父子两人居无定所,更兼身负着国仇家恨,一眼望不见未来。便是陶春晚这女孩再合儿子的心意、再对自己的眼缘,阿里木也不愿连累人家,认真劝阿西道:“父亲并不是不愿为你出头,你须晓得,喜欢一个人便不该叫她陪你过这种颠簸流离的生活。” 阿里木向儿子许诺,若得上苍眷顾,他们父子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江山,他必定替儿子三媒六聘娶陶春晚过门。 阿西听父亲说得在理,便将对陶春晚的满腔爱意深埋在心底。 如今万事俱备,阿里木要兑现昔日对儿子的承诺。他持着家传的玉佩,承心替儿子向陶春晚提亲,与陶超然深情说道:“咱们情如手足,这份情谊日月可鉴,我亦真心希望下一代能成就美好的联盟。阿西虽然粗鄙,到是良善之人,更会从一而终。我私心以为,足可叫令千金托付终身。” 阿西在当日海上航行时已然展示了卓越的才能,从前研制出了几种威力更加强大的武器,此次助阿里木杀回皇廷的强弩便是他的手笔,如今正在研究西洋的火药,想要自己生产出红衣大炮。 海上航行了两年,陶超然对这位性子爽朗的男孩子极为欣赏,只是替女儿着想,不晓得她是否对阿西钟情,便与阿里木婉转说道,想征询一下女儿的意见。 阿里木慨然应允,请陶超然再回大阮时征询一下陶春晚的意见。若女孩儿对阿西能够钟情,他即刻便依着中原的规矩准备礼品,带着阿西亲自上门。 阿西听得阿里木已然向陶超然开口,乐得心花怒放。少年人对自己极有信心,也晓得陶春晚对自己芳心早系。他咧嘴轻笑,牙齿白若编贝,只管期待着未来的好消息。 夜来阿里木父子与陶超然坐在波斯皇宫内的月华台上小酌,陶超然感怀之余,不觉提及自己早逝的妹妹,对如今居处宫中的陶灼华万分牵挂。 他向阿里木辞行,言道除却陶炮华,他还牵挂家中的黄氏与一双儿女,希望能早一日回到家中与他们团聚。陶超然答应阿里木,待他与一家老小会了面,便会带着陶雨浓再次出行,替他购回火铳等物。 句句真诚,阿里木也晓得陶超然对于外甥女别样的牵挂,动着心思想要送份厚礼给这位孤苦离家的少女。 他思来想去,陶家富甲一方,再难用钱财表达心意。而苏世贤枉为人父,却没有尽到一天做父亲的该尽的责任。既是她从小缺失的东西,大约内心深处也曾有过渴望,他便想为这慧秀的女孩子送上一份难得的亲情。 阿里木主意打定,揽着陶超然的肩膀说道:“自然是先安顿好了一家老小才下西洋,我虽有心思组建卫队,人员还要细细考量,并不急在一时。” 指一指正执着壶添酒的阿西,阿里木略显遗憾地说道:“还有一桩事也要与你商议,可惜我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如果春晚愿意,咱们便是铁定的儿女亲家。若是再有儿子,一定会苦求仁寿皇帝与你的外甥女儿结一门亲。这个女孩儿我实在喜欢,打从一开始便是我的福星,想要好生报答于她。” 陶超然轻轻一拳擂在阿里木的胸口,笑得发自肺腑:“这两年来,我这外甥女儿行事确与从前不同,主意正得很。她曾说你为人正直,才肯一力相助,却从不想过要你的报答,再这般说便是见外了。” 阿里木正色说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超然,她既助我重新夺回王位,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我都领她这份情谊。我思之再三,金银财帛等物太过庸俗,你陶家也不稀罕。我想要收他为义女,封她为波斯皇室的公主。” 波斯如今虽然百废待兴,在阿里木父子二人经营下,假以时日必将是颗冉冉升起的明珠,也会是大裕与大阮睦邻友好的邦国。 陶超然一楞之间,便就明白了阿里木的真实想法。陶灼华这一生都未曾从苏世贤身上得过半分父爱,来自父母的亲情是她最缺少的东西。 她身为质子被送去大阮,虽是上过宗人府玉碟的郡主,却早被人翻腾出只是苏世贤前妻所出,身上没有半分皇家血脉。顶着这重身份不尴不尬,无论是瑞安还是苏世贤,都不可能真正有人替她出头。 而阿里木不同,他是新任的波斯王、有资格与仁寿皇帝平起平坐的人。若陶灼华认在了他的名下,自然可以减却商贾出身带来的卑微与尴尬,还多了层波斯皇室的庇佑,算做真正有了母族的助力。 再将视线放得长远,阿里木虽然无法替陶灼华觅得佳偶,却会替她抬高身份,间接影响仁寿皇帝的决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八十八章 簪花 未承想这看似粗犷的汉子却有这般细腻的心思。 一直以来,陶灼华闷声不响地将陶超然全家送走,而自己孤身一人远赴大阮,她所承受的压力与委屈虽然从来不曾述说,陶超然却明白那必定不是一帆风顺的坦途。他始终觉得自己对不住逝去的妹妹,对这唯一的外甥女太过亏欠。 这想法便如同心中梗着的利刺,时不时蹦出来在陶超然身上刺上一下。 如今阿里木的提议契合他的心思,他眼中一时闪过兴奋的火花,反手一把便抱住了阿里木壮硕的肩膀,畅快地大笑道:“真有你的,我也赞成这个主意。不过,依旧是方才那句话,我不能随意替孩子做主,此事还须征得灼华的同意。” 阿里木哈哈笑道:“超然,听你如此体恤孩子们的心意,我到更愿意与你做成儿女亲家。来日阿西有位好丈人,岂不是他的福气?” 阿西腼腆地垂下头去,脸上的笑容却幸福而又满足。陶超然亦是哈哈大笑,两个异性兄弟毫无芥蒂地紧紧拥抱在一起。 翌日一早,阿里木父子亲自送了陶超然出门。阿西避开阿里木的视线,声音虽低却极为郑重地向陶超然说道:“伯父,拜托您转告春晚,她要我替灼华郡主制的袖箭,阿西一刻不敢忘记。若有幸随着父亲登门,必定亲手转交。” 这是婉转地提醒陶超然莫望了快些问问陶春晚的心意,小伙子等不及要催着父亲亲去登门。陶超然直觉里女儿必定会喜欢这快意恩仇的少年郎,便笑着答道:“你放心,我必会定转告春晚。” 想着少年眼中无限的企盼,还有家中妻儿的翘首盼望,陶超然一路快马加鞭,赶在六月中旬便回了大阮,比从前预计的时间早了许多,让黄氏喜出望外。 与此同时,波斯想同大阮世代友好的国书也送达了仁寿皇帝的案头。见阿里木在国书里的措辞十分谦逊,又对赵王殿下何子岑大加赞许,仁寿皇帝露出抹满意的神情。 他传了礼部尚书即刻觐见,命他速速准备份礼物,再带着人出使波斯,郑重地祝贺阿里木重夺波斯王位,表达大阮愿意与他睦邻友好的心愿。 国书经由礼部流出,大臣们才后知后觉,晓得何子岑竟然与新任的波斯王交情匪浅。金銮殿上听着仁寿皇帝对何子岑大加褒奖,何子岩如同生吞了只苍蝇。 维持着一贯谦和温雅的形象走出大殿,何子岩借着向谢贵妃请安,悄然折向后宫,直奔长春宫而去,想把这消息告诉谢贵妃。 长春宫前一树榴花开罢,如今是满院姹紫嫣红的芍药缤纷次第。叶蓁蓁领着绘绮与绣纨两个,正手持银剪替谢贵妃折花。 叶蓁蓁好似又有些清浅,她着了件玉簪白的凉绸宫衣,上头只以银线勾着些折枝海棠的暗纹,裙裾轻轻浮动间宛然暗香盈袖,美得好似花间精灵。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何子岩虽是心间郁郁,瞧着姹紫嫣红中那一抹清素如雪,心情变得好了许多。他便在隔着花丛大约几步的地方立住脚,含笑唤了声:“嘉柔郡主。” 礼多人不怪,对于谢贵妃想乱点鸳鸯谱,叶蓁蓁心间极为排斥。只是瞧着何子岩一贯对自己尊重,人前人后从未有什么非分表示,叶蓁蓁对他也怨不起来。 见青枝碧叶的香樟树下,少年青衫磊落面露微笑,她也只得将银剪交给绣纨,轻轻福身行礼,回了声:“楚王殿下”。 何子岩瞧着绘绮手上的缠枝花卉纹大圆托盘里头已然林林总总搁着十几朵各具妍丽的芍药花,心下了然地问道:“这是替母妃折的么?” 叶蓁蓁眼中浮着些清浅的笑意,低声回道:“正是,贵妃娘娘说殿外芍药花开如锦,颇想挑选一朵簪发,蓁蓁便自告奋勇了。王爷是来给贵妃娘娘请安的么?容蓁蓁进去通禀一声。” 银色无纹的宫绦轻轻揽在叶蓁蓁腰迹,随着她的行动微微荡漾。结成的结子尽头以霞影纱绉起了三朵一寸左右的小花,斜斜缀在了宫绦上,上头嵌着的几粒米珠映着碎金般的光芒熠熠生辉,无端便迷乱了何子岩的眼睛。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俯下身子望着绘绮手上的托盘凝视了片刻,不大满意地摇了摇头,复取过绣纨手上的银剪,捡了朵粉中透白的芍药一剪折断,递到叶蓁蓁面前:“这朵花素洁缤纷,当称郡主今日的衣衫。” 叶蓁蓁见他说得坦然,不好一口拒绝,只婉转说道:“蓁蓁不大喜爱花香,因此从不戴这些东西,到是辜负了王爷的美意。您请在此稍待,蓁蓁先进去了。” 带着两个丫头告辞而去,叶蓁蓁目中并无留恋,到是绣纨回头瞧见何子岩依旧将花举在手上,复又悄悄折回,向他行礼说道:“王爷,我家姑娘是真得从来不在头上簪花,她平日里多喜蜜蜡的首饰,道是颐神养性。” 何子岩睫毛轻垂,遮挡了那一丝未被阳光驱散的阴霾,转而朗润而笑:“我记下了,多谢姑娘赐教。” 待何子岩得了通传进得内殿时,谢贵妃发上已然簪了朵大红的芍药,又换了身玫红遍地金的凉绸宫裙,手上拿着把檀香扇,正自闲闲与叶蓁蓁说话。 叶蓁蓁冰雪聪明,晓得何子岩此时进宫寻谢贵妃,母子二人必是有话要说,便起身辞道:“今日闷热,蓁蓁去小厨房给贵妃娘娘与殿下准备些绿豆汤送来。” 得了谢贵妃的许可,叶蓁蓁这才借机躲出,命绘绮去小厨房传话,自己坐在廊下闷闷逗着鹦哥,叫绣纨剔些山核桃肉来喂鸟雀。 鹦哥在笼中轻灵地扑闪着翅膀,冲叶蓁蓁婉转地啼叫。叶蓁蓁拿着山核桃肉送进笼中,瞧着鸟儿快乐地进食,无端发出轻轻一叹。 她忽然打开那只黄花梨的雕花笼子,再细心解去鹦哥脚上一直拴着的银链,将它轻轻托出笼来,爱惜地捧在手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八十九章 偷窥 鹦哥在叶蓁蓁手心跳跃了几下,似是察觉到自己脚上再无羁绊,它发出欢喜的啼叫,轻轻展翅间便飞上了树梢。 “去吧去吧,去瞧瞧天有多高、海有多远”,望着渐渐飞走的鹦哥,叶蓁蓁伤感地挥挥手,似是同自己、又似是同它说着话。 “姑娘,您怎么把彩衣娘子放走了?”绣纨从小厨房端着刚煮好的绿豆冰糖水回来,一抬眼便望见那只羽毛斑斓的鹦鹉振翅飞上蓝天。她有些惶急地呼喊着,将手上的托盘搁在廊下的楠木褪漆矮几上,便想要唤人追赶。 “不必大呼小叫,只是想着彩衣娘子伴了我几年,还没有真正飞上过蓝天,今日颇想做件好事,便还了它的自由”,叶蓁蓁就着绘琦打来的水净手,重新回房换了件木槿紫的凉绸襦裙,估摸着前头那对母子的谈话已然差不多,便亲自端起绿豆冰糖水给二人送去。 谢贵妃寝宫里的气氛有些沉郁,她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叶蓁蓁却是敏锐地察觉到一丝隐忍的怒气,不知所为何来。 而何子岩到是面色如常,见到叶蓁蓁进来,一如既往地微笑颔首。 叶蓁蓁只做毫无察觉,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再将滤去残渣的绿豆冰糖水给谢贵妃与何子岩面前盛了一盏,自己才捧着杯子坐在了谢贵妃的下首。 晓得只要何子岩进宫,谢贵妃多半是赐宴,叶蓁蓁便含笑说道:“方才去小厨房,瞧见有南方送来的鱼腥草,娘娘若是喜欢,蓁蓁便使人拌上一道开胃菜。” 谢贵妃脸上挂着极淡的笑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拍着叶蓁蓁的手道:“今日留下楚王殿下陪着咱们一同用膳,你瞧着去安排几道别致的小菜。前日那道八宝鸭子好吃,你吩咐她们照着样子再做一次。” 那道菜不见得有多可口,不过是费些功夫。谢贵妃分明是与何子岩仍有未尽之言,不想叫叶蓁蓁听见。叶蓁蓁乖巧地答应着出来,转过屏风时故意放慢了脚步,留神听那母子二人对话的下音。 只听得谢贵妃恨声说道:“那母子二人专会钻营,今次被波斯王指名道姓,出尽了风头。”何子岩的声音低些,叶蓁蓁听不清楚,却夹杂着陛下、大臣、又是波斯、赵王这样的字眼,叶蓁蓁便晓得这母子二人又在编排何子岑,眼中不觉噙了丝无可奈何的怒意,只得怅然出来。 绿萌浓长,蔷薇架下是淡淡的花香,刚从陶府归来的陶灼华心情不错,命人将摇椅搬到了花架下,再挂起道纱帐,她便与娟娘坐在里头闲话。 “娟姨,您觉得阿里木的提议好不好?”手上执着把白纱泥金团扇,陶灼华拿手指描画着扇面上绘的仕女丽人的轮廓,冲娟娘含笑问道。 娟娘慈爱地笼着陶灼华的丝发,端详着那愈看愈耐看的眉眼,认真说道:“娟姨觉得这是好事,只是如今瞧事情没有小姐通透,还是小姐您自己拿主意。” 陶灼华咯咯笑着,显得极是欢畅。她拿团扇半掩着粉面,故做不好意思状,向娟娘娇娇嗔嗔说道:“从前我是陶家的甥女,后头成了上过宗人府玉碟的郡主,如今却又要成为波斯王的公主,世人有几个能有我这般的好福气?” 娟娘只觉得从前的日子如一幅望不到头的长轴,单调而又凄惶,如今却被陶灼华过成了锦绣,宛若步步生莲间展开一幅一幅美好的画面。 她无限温情地望着陶灼华,含笑回应她的愉悦:“小姐说得很是,您心地善良,本该就是有好福气的人,如今连娟姨也跟着享福。” 沙沙、沙沙、极轻微的扫地声从不远处传来,接着便是菖蒲压低了的训斥声:“秋香,你素日怎么学得规矩?没瞧见郡主现在花架子旁边坐着,你怎么此时过来扫地?” 想是那唤做秋香的丫头开口分辨,小姑娘声音绵软里带着丝慌乱,她低低央告道:“菖蒲姐姐恕罪,不是奴婢有意挑这个时辰,您瞧这花架子底下落了一层的花,若不及时扫起,被风一吹便刮得到处都是。奴婢手底下轻些,绝不惊动郡主与娟姨说话。” 两人说话的声音渐行渐远,想是菖蒲怕惊动了陶灼华,先拉着秋香走开。 前年冬天换上的这批粗使丫头木讷少言,素日不敢在陶灼华面前露脸。小丫头说的话也有些道理,如今南风熏然,落花一刮便是一地,陶灼华也不甚在意。 她靠着大迎枕坐得更舒服些,在娟娘的耳边悄悄嚼起陶春晚的舌根,将那个叫阿西的少年细细描述了一番,连带着黄氏说与她的私房话也一并转述给娟娘。 娟娘听得眉眼璨璨,合掌欢喜道:“这么说,春晚小姐的好日子要近了么?” “表姐比我大个三两年,这个年纪出嫁已然不算是早,我瞧着舅母的意思,指不定赶在今年腊月便能喝上喜酒。”陶灼华依旧以团扇半遮粉面,挡住了眸间星星点点的泪光,全然替陶春晚开心。 前世里她的身畔不曾有过阿西,不曾体会过两情相悦的幸福,今世上苍果然慷慨,不但对陶灼华厚爱,还福泽她身边每一位亲人。 娟娘喜得一个劲儿念佛,拉着陶灼华的手说:“你们姐妹两个到有缘份,春晚小姐成了波斯的太子妃,您又是波斯的公主,岂不是亲上加亲?” 陶灼华收敛了情绪,将身子倚在娟娘怀中,重重地点着头:“舅舅的意思,只要咱们这里给了准信,阿里木便要趁着觐见仁寿皇帝,带着阿西亲自前来提亲,日子大概会定在九月里。” 娟娘欢喜地笑着,又提起陶雨浓道:“舅老爷这两年多在海上,顾不得这些事,论起来雨浓少年也不算小,是时候寻一门好亲了。” 说起陶雨浓,便就牵起陶灼华对他的歉疚。从前不晓得他的心意,还能彼此说话毫无芥蒂,如今晓得陶雨浓对自己一往情深,却不晓得该从何说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九十章 背主 午后鸣蝉聒噪,碎金般的娇阳从树缝间筛落,斑斑驳驳铺满了庭院,和子指挥着人在庭前泼了清水,又抬过几个植满了芙蕖的青花瓷大缸,在殿内消些暑气。 菖蒲早在陶灼华的卧房里碚了冰,服侍着她去歇午觉。主子一歇,奴才们便就有些懈怠,更兼着夏日午倦,连守门的小太监也躲在花阴里打盹,殿外空荡荡更是没有半个人影。 秋香捡着花阴下行走,悄没声息地光溜出青莲宫去,一溜小跑过了九曲竹桥,瞧瞧身后无人,便从竹林间的鹅卵石甬道直奔长春宫,去求见李嬷嬷。 李嬷嬷还未去歇晌,正捧着块小丫头送来的沙瓤西瓜消暑,见秋香这个时候过来,并不觉得意外,还笑吟吟递了一块西瓜给她,又带着几分怜惜地说道:“瞧瞧这一头的汗,快拿帕子擦擦。” 秋香并不敢接那西瓜,只向李嬷嬷屈膝行礼,规规矩矩立在了一旁。 李嬷嬷晓得她有话说,便吩咐房里的小丫头道:“这姑娘既是不吃西瓜,您便替她斟碗凉茶来喝。” 小丫头答应着掀了帘子出去,房内再无旁人,秋香才向李嬷嬷说道:“奴婢今日在院子里扫地,影影绰绰听了郡主与娟姨几句话,也不晓得是不是嬷嬷您叫奴婢留心的事情,便来传了给您听。” 打从李嬷嬷替秋家掏了些银子,将秋家唯一的儿子送去读书,又替秋香的父亲寻了个轻松的活计,如今俨然是秋家的恩人。 秋香情知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却也喜欢李嬷嬷时常给的蝇头小利。她幻想着不过替李嬷嬷当个青莲宫里的眼线,时不时传几句话,若讨得李嬷嬷欢心进了长春宫来,便是她一辈子的福气。 初涉世事,尚不晓得人心险恶。秋香只做遇到了善人,浑然不晓得这善人正把她往黄泉路上牵引。今日偶然听得陶灼华几句话,她便忙不迭往长春宫跑。 李嬷嬷放下手上的西瓜,满意地点头道:“我素日说你这小丫头机灵,你果然上道,今日听到了什么,说来给嬷嬷听听。” 今日秋香故意接近那花架子底下扫地,原是为得探听几句主子的言语,她今日听得什么波斯公主之类的话语,也不晓得有没有用,便原原本本传给李嬷嬷听。 李嬷嬷却是心间一窒,晓得了事情的严重,便对秋香认真说道:“你今日打听的这个话极为重要,回去好生留心着,看还不能打听到什么。” 秋香见讨了李嬷嬷的欢心,前些时想上往上钻营的心思便又活络,低低央告李嬷嬷道:“嬷嬷,您素日曾说,若秋香再探得一两回的消息,您便想法子把奴婢要到长春宫来,不知此事还做不做数?” “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是不做数的?”李嬷嬷狡黠的眼中寒芒一闪,却对秋香热络地说道:“你不用急,等过些日子,你替贵妃娘娘办妥了一件事,即刻便是长春宫里的二等宫女。” 长春宫里的二等宫女在皇宫内是何等的尊荣,丝毫不亚于陶灼华身边的茯苓与菖蒲这些丫头。前面好似铺开了锦绣前程,秋香满怀希冀地抬头颤颤问道:“嬷嬷此话当真?不晓得贵妃娘娘需要奴婢做什么?” 心间曾有的挣扎在利益面前便得不堪一击,二等宫女的光环在向秋香招手,她方才对自己背主的那一丝歉疚早已烟消云散,却满脸期盼地望着李嬷嬷。 李嬷嬷轻轻一笑,向秋香说道:“你稍安勿躁,到时候娘娘自然会派人告诉你怎么做。”随手拿了个装着二两银子的荷包,李嬷嬷往秋香手间一递:“这个是只为你听话能干,娘娘叫我赏给你的。回去的时候警醒些,莫叫旁人瞧见。” 秋香乖巧地应道:“嬷嬷放心,如今阖宫里人都在午睡,奴婢捡着小路走,管保不给嬷嬷惹事。”李嬷嬷满意地点点头,赏了一碗新煮的金银花凉茶给秋香,这才挥挥手叫她离去。 袖间有了银子,秋香从长春宫出来时神清气爽,觉得头顶的太阳虽然依旧白花花,她心间却如刚饮完的那盏凉茶一般舒坦。 因着何子岑前次只花了几百兵力,便成功换得阿里木的信任,并且在两国之间搭起座桥梁,还助他生擒了胡里亥,让瑞安失却了金钱上的援助,仁寿皇帝圣心大悦,守着德妃娘娘将何子岑一顿好夸,听得德妃娘娘欣喜无限。 只为不好在朝堂上公开大阮提前介入了波斯两兄弟的内乱,仁寿皇帝有意掩盖了何子岑的一部分功劳,只拿着何子岂与阿里木交好,促成了两国邦交来做文章。明面上赏了不少金银珠宝,还守着一众大臣对他褒奖。 何子岑亦只是谦逊守礼说道:“儿臣并不敢居功,只为机缘巧合识得了如今的波斯王,才能结下这段善缘。想来也是天佑大阮,给了我们新的契机,这也是父皇福泽深厚,才有如今这大好的局面。” 仁寿皇帝听得圣心大乐,连赞了几个好字,再指着何子岩等兄弟几个说道:“你们都该学一学子岑,将心思多放到国事上来。若遇到拿不准的,便听听内阁里几位大人的建议。既不许心比天高,也不准妄自菲薄。” 何子岩听到那句将心思放到国事上头,又听到后头的心比天高,却是悚然一惊。他如今入宫的次数颇多,却十次有着九次是为向谢贵妃请安,在宫外也开始打着谢贵妃的幌子,结交昔日昌盛将军的部下。 总觉得仁寿皇帝那些句意有所指,到似是窥得了自己的小心思。何子岩心里打鼓一般,强撑着脸上的笑容捱到下朝,又私下拉着何子岑的衣袖向他道贺,还提议由他做东,兄弟们去畅饮一回。 何子岱走在他们两个旁边,懒懒回绝何子岩道:“如今一动就是一身的汗,你们想喝自己去喝,我却只想外头吹吹风。京郊北边那带林林里到凉快些,正好前几日答应了子岕教他骑马,索性到郊外去避上半日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九十二章 旧忆 仁寿皇帝悠然望着有些怯怯将手缩回去的何子岑,微微笑道:“瑞安与陶家早已结了怨,若大裕不变天,陶家人便是有国不能归,只能在我们大阮做他的异乡客。朕知道李隆寿必不会甘心待毙,大裕还有可变之数。你选在合适的时机向陶灼华转达一下朕的意思,朕相信小姑娘是聪明人,晓得如何取舍。” 原来仁寿皇帝已然将局势瞧得如此透彻,何子岑心下一凛,不敢再顾左右而言其他,而是认真应道:“儿子明日便约灼华郡主一见,听听她的意思。” 仁寿满意满意地点点头,冲何子岑说道:“其实陶家落户在此,朕早便抛出了橄榄枝。若不然,以五城兵马司辖下商贾之多,马指挥使如何单单与他家的老管家相交莫逆,还处处提供方便?” 陶家在大阮混得顺风顺水,与老管家的精心运作固然分不开,跟五城兵马司那位马指挥使也脱不了关系。原来不但瑞安从一开始便打陶超然的主意,想要牵制阿里木,便是仁寿皇帝也想到陶超然与阿里木这重关系,想要善加利用。 仁寿皇帝语重心长地说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瑞安想要一统天下,没有那么容易。她如今议和使的是缓兵之计,咱们刚好休养生息。若硝烟再起,波斯的态度就十分重要,你把朕的意思都表达清楚,由陶灼华从中传个信。” 这竟是要借助陶超然试探波斯国的态度,若阿里木诚心交好,仁寿皇帝这里必定扫榻以待,拿出了十足的诚意。若是阿里木此刻犹豫,这又不是正式的交涉谈判,以后两国君主见面,尚有斡旋的机会。 姜始终是老得辣,何子岑细心揣摩仁寿皇帝的用心,心里连连赞叹,脸色也愈发郑重了起来。瞧着一脸谨慎的儿子,仁寿皇帝十分满意,他挥手道:“去吧,办好了这件事,朕必定重重赏赐。” 何子岂眨眨眼睛,似是默认了仁寿皇帝的说话。他却难得地在仁寿皇帝面前露出些酣然的神情,偏着头问道:“父皇,若儿臣能办成此事,可不想再要什么金银珠宝的赏赐,还请父皇换些新鲜的东西。” 仁寿皇帝深知陶超然与阿里木有着过命的交情,而陶灼华又足可做得陶超然的主,情知此事有七八分可成,一时心情极好。 他畅快地笑道:“君无戏言。子岑,你若能解决这个难题,朕便许你一桩心愿。只要不违背天理人伦,但凡你有所求,朕都为你做主。” 父子二人各怀着心思,何子岑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来,瞧着仁寿皇帝平静无波的双眸,转而微微一笑。他冲仁寿皇帝郑重伸出右掌,认真问道:“父皇,那咱们父子二人击掌为誓?” 啪得一声,仁寿皇帝的大掌与何子岑击在一起,他笑骂道:“混小子难不成早便有什么心愿?朕金口一开,你却还忐忐忑忑耍着什么心机。” 何子岑连称不敢,只是抿唇而笑,从御书房告退出来,便径自回了宫。 他命赵五儿研墨,立时便给阿里木写信,要清风火速将信送出。在信中,何子岑重申了大阮这边的诚意,表达了愿意与他永结睦邻友好,等待合适的时机一举消灭瑞安的心愿。 阿里木与瑞安本有深仇,见大阮诚心交好,自然求之不得,也在第一时刻回信表达自己的心意,连同一份丰厚的礼物,一并飞往仁寿皇帝的案头,表达了自己想要亲自前来觐见的希望。 青莲宫前的那泓清波里,何子岑此前已命人植下芙蕖,如今六月的荷花遮天蔽日,有了丝前世的盛景。何子岑依然是撑着一叶小舟,与陶灼华游走在烟波画卷里,两人心头都有无限的回忆,依稀是前世的情景再现。 不再是年少懵懂的青涩,唯有白驹过隙般的沧海桑田。 何子岑停了竹篙,任由小船在水面随意飘荡,两个人默契地谁都没有说话。 方才何子岑已然将仁寿皇帝的意思表达清楚,正与陶灼华的想法不谋而合。 前世里何子岑即位之后,一直施行的是仁政治国,只为着大阮国内海晏河清,花在军需物资上的饷银便十分有限,间接限制了军队的发展。 而瑞安不同,那时李隆寿全然是她手中的傀儡,她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拓展兵力上头,并且借助胡里亥手上的银钱,从西洋购得数门红衣大袍,并悍然发动了战争,俨然是何子岑与陶灼华两个人的梦魇。 当瑞安的军队撕扯开大阮的城楼时,大阮军队固然战至一兵不卒不剩,其忠心可嘉,却无法忽视双方在军需配备上的差异。 这一节陶灼华本来不懂,是她后来隐居洋溪湖畔时,何子岱为了减轻她的负疚,将情形一点一滴分析给她听。便是没有当年陶灼华手上的布防图流失,大阮兵败也是迟早的问题。 何子岱当时曾说:“嫂嫂,您信与不信,大阮亡国与您最大的关系,其实是您与兄长这一对夫妇做得太过安逸。兄长一味怀仁,不曾有防人之心,本就是兵家大忌。大敌当前,咱们的人虽然骁勇忠心,却抵不住武器上已然输了一筹。又为着布防图早便流失,城破是避无可避。” 陶灼华兀自沉浸在回忆里,六月的天气却时阴时晴,方才碧空如洗,如今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滚过,顷刻间便是大声倾盆。 两人离着岸边已然有段距离,此时撑篙回去也避不及。何子岑忙探手出去,摘下两片伞盖大的荷叶,一片递到陶灼华手上,一片自己遮在头顶,歉然道:“对不住,我这便划船送您回去。” “不必,前头不远不是有座湖心亭?我们可以去那里避雨。”陶灼华尚未自回忆中全然走出,她以手指着前方,想要寻找湖心亭的痕迹,却蓦然想起那是前世何子岑做了皇帝之后才为自己修建。 如今这湖上烟波浩渺,那处充满记忆的亭子还了无踪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九十三章 结盟 湖心亭畔,曾经两情相伴。那久远的记忆牵动着何子岑心中最温柔的甜蜜,让他心向往之,却要依然面对如今的犹抱琵琶半遮面。 何子岑撑着竹篙的手停了一停,有雨水顺着他头上的荷叶滚落了下来,一粒粒晶莹如珠。他温和地笑道:“方才听郡主一说,我到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一时又忆不起来。不过灼华郡主这个提议真好,我明日便使人在这里修建一座。” 认或不认,何子岑心下还有些纠结。 不管前世的陶灼华曾经做过什么,今世的她大约一直心存歉疚,在努力修改着前世的轨迹。何子岑怕的是若一旦相认,两人便要揭开前世血淋淋的伤口。还不若就这样守着彼此愿意相守相望的心,全当前尘旧事从未发生。 已然不想追究的过去,便让一切都随风,未尝不是美好的结局。 陶灼华却是听着何子岑的回答,露出丝轻快的笑容。她没有回绝,而是大大方方说道:“如此,有劳赵王殿下。这湖上如今有了白鹭与芙蕖,再有了亭子,青莲宫周围也不算荒僻了。” 从湖上望去,漫漫坡上又是紫藤花开,和子领着小太监搭了数个架子,还将些草花盘成小小的花塔,点缀了那片荒坡。从前荒凉的地方渐渐有了生机,青莲宫与从前陶灼华初至时判若两样,俨然有些世外桃源的模样。 何子岑单手撑篙,小船行走并不快,其间还要躲避游在湖中的白鹭,便更慢了下来。他随手指着从前那片荒坡道:“不过两三年的功夫,灼华郡主到是将这里收拾得繁花如锦。依子岑之见,若是在此地再修个百花楼,从楼上俯瞰,与这片湖水遥遥相对,大约十分称意。” “百花楼?”陶灼华猝然抬眸,眼中一时波光粼粼,如湖上被雨水荡开的涟漪,一波一波蔓延了开去。她咬着嘴唇,极轻极轻地问道:“殿下是怎么想到这么好的名字?” 前世的百花楼之名亦是何子岑所取,两人煮酒烹茶,在楼上瞧多了斜阳晚月,有着数不尽的回忆。今生往事重提,陶灼华心间已是风起云涌。 何子岑只做没有听出她话中诧异之色,悠悠回头澹澹笑道:“兴之所至,这名字忽然便冲口而出。郡主若不喜欢,便当子岑没说。” 从前的疑虑又一次萦上陶灼华的心头。 难不成何子岑竟真得记着前世偶尔的碎片,才会时不时刺自己一下?难不成正因为他有着那些爱恨交织的记忆,才会不愿意与自己相认,而只是在湖间植下芙蕖,方才那湖心亭与百花楼的名字才会冲口而出? 面前的少年在雨中青衣朦胧,格外澹澹如月,宛若笼了层纱,叫人瞧不真切。 陶灼华忽然觉得有些仓皇,若他与她一样都拥有着前世的记忆,她又该如何去面对从前数不尽的爱恨纠葛?又该如何向对方承认自己当初的懦弱与逃避? 便是在这湖中,他曾经抱着她游过水面,给了她生的机会,却将死亡留给自己。他曾说过对她恨不起来,却不晓得是否已然对她灰心? 两人心中各自浮想联翩,却都不再说话。瞧着雨小了一些,何子岑便将荷叶搁在船头,两头撑起篙来,再连点几下便接近了岸边。 六月的天如同善变的孩儿面,总是时阴时晴。及至两人停舟泊岸时,方才的倾盆大雨又成了小雨如酥。陶灼华将荷叶移开,便有温润的湿意扑面,挟裹着脉脉清风,清清冷冷扑了她一脸。 茯苓撑着伞等在大青石畔,先冲二人屈膝行礼,再将倚在大青石旁的竹伞递到何子岑手上,复又替陶灼华将伞撑在头顶。 想问不敢问,陶灼华几度张了张口,忽然便近乡情怯,想要好生理理思绪。 细雨霏霏,总如离人泪。纵然万般不舍,依旧要各奔西东。他只是略点了一点,陶灼华的脸色就瞬息万变,想来也没有做好与他相认的准备。 何子岑瞧着立在伞下的陶灼华,心间那层怜惜愈来愈浓。他就着方才的话题笑道:“灼华郡主,咱们一言为定。方才议定的事情,请您转告陶公。至于那座湖心亭,我明日便使人过来修建,往后便好在亭中煮酒烹茶。” 陶灼华浅浅福身,只微笑点了点头,额上沾了雨水的发丝格外莹亮。再望了一眼何子岑,她便翩然转过身,碧绿的宫缎绣鞋轻轻踏上九曲竹桥,玉簪白的宫裙飘然若羽,徒留了一道窈窕的身影。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望着前头渐行渐远的身影,一丝叹息从何子岑唇音溢出,他扶着那块被两人称做三生石的青石,牵动了心头的无限缱绻。 陶灼华并没有直接替陶超然做主,而是走了一趟陶家,替何子岑与陶超然约了个会面之地。两人出发点一致,目标又近乎相同,因此谈话十分默契,没有多少阻碍便完成了会谈。 陶超然坦陈自己近日便将走一趟西洋,赶在九月间返回。仁寿皇帝但凡有命,他也会略尽绵薄之力,愿意替大阮瞧瞧那些武器的图样。 陶家经营到如今,身为家主的陶超然极为明白。老管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在大阮站稳脚跟,便足以证明仁寿皇帝对陶家是友非敌。 陶灼华这一辈子便要在大阮宫内,从前与仁寿皇帝说不上话,如今既然多了何子岑的牵引,陶超然更不想放过示好的机会,他将阿西从前给自己改制的一只短铳托何子岑送给仁寿皇帝,婉转表达了自己对长居宫内的陶灼华的牵挂。 如今已是六月天,何子岑屈指算着陶超然这一趟西洋之行不过三两个月的时间,心里颇为惊异。他交叠着双手含笑请教道:“非是子岑不信陶公,那西洋与咱们中原山水远隔,我听说走这一趟起码要一两年的功夫,难不成您另有捷径?” 无人荒岛昔日已然打通,阿里木领着人从那里凿开岩壁,船只从荒岛横穿过去,可以接省大半的航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九十四章 心愿 若没有昔日陶灼华提供的航海线路,便发现不了烟波浩渺中的无人荒岛。 若没有那座荒岛,陶超然与阿里木便不会想到能够凿岩成渠,开辟出往来西洋的最新航道。 陶超然深为自家的外甥女儿自豪,向何子岑微微笑道:“陶家世代经商,自然有些自己的东西,请恕小民无法透露。赵王殿下放心,小民此去也就三两个月的功夫,还要赶在九月间回到大阮,迎接波斯王的大驾光临。” 提前将阿里木的决定告诉了何子岑,也算做陶超然投桃报李。何子岑点点头,并不对着陶超然的航线深究,却也晓得下一趟西洋能从以前的一年两载缩短到三两个月,大约与陶灼华从前提到的无人荒岛有些关系。 那时节陶超然被羁押在瑞安府中,若不是阿里木与他手下的骑士千里救援,那股子肝胆相照的意气让远在大阮的何子岑与陶灼华深深钦佩,他们两人都对阿里木不甚在意,更忽略了这片阿里木虎踞龙盘的荒凉岛屿。 两人的会谈十分成功,何子岑转头便将好消息递到仁寿皇帝面前。 从前的隐忧化做如今的友邻,仁寿皇帝圣心大悦。瞧着行事愈加成熟稳重的儿子,他认真许诺道:“子岑,咱们前次说的事情成交,父皇始终欠你一个心愿。” 皇子们的婚事例来由不得自己做主,打从一开始与阿里木结盟,何子岑便开始认真盘算,如今他的想法早已深植在心。 不管前世的陶灼华有没有真正背叛过自己,既然当初不曾舍得怨恨,如今更加不想追究,他想要与她重新书写一段干干净净的人生。 见仁寿皇帝开了金口,何子岑岂肯坐失时机?他跪倒在仁寿面前,双眸间深湛无波,诚恳地说道:“父皇,儿子思来想去,只想请您应允,来日子岑的因缘,能由子岑自己做主。” 何子岑与陶灼华私下有些来往,仁寿皇帝不是不知。只为这两个人身上维系着与波斯的联系,再兼着两人守礼而有分寸,他便揣着明白装糊涂。 见何子岑不求封赏,却只要这么一道恩典,仁寿皇帝沉吟了半响,方轻轻点了点头,却带着探寻问道:“子岑,莫非你已经有了心上人?” 有还是没有,何子岑心间已有了然的答案。前世的是是非非依然时常在眼前萦绕,却终究要被他一笔抹过。九曲竹桥、大青石畔,还有他刻意派人植下的芙蕖,连同已然开始修建的湖心亭,好似都在替他回答着这三生石上的旧因缘。 何子岑沉吟了片刻,方大胆抬起头望着仁寿皇帝道:“父皇明鉴,儿子的确心有所归。只为着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还不想那么早成亲。若来日儿子求到您的面前,您能否不问她的出身,只看她清清白白的一个人?” 仁寿皇帝手上握着串十八子的紫檀木佛珠,已然被他摩挲得油亮温润。他一粒一粒拈过那些珠子,讳莫如深的目光盯住了何子岑:“朕可以不问她的出身,你却须问一问,她的出身是否会影响你的前程。” 话已然说得够明白,若要坐上九五至尊的高位必然会有所牺牲。仁寿皇帝满以为儿子眼中会有所挣扎,岂料想何子岑只是云淡风轻地拜了下去:“儿子已然经过深思熟虑,如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多谢父皇成全。”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年少时的青涩懵懂,仁寿皇帝可以全然明白。何子岑那一句不问她的出身,等同于点明了自己的心上人,更表明了不管有多少牺牲,他都愿与她牵手一生的勇气。 这样无知无畏的少年到令仁寿皇帝赞叹。他甚至忆起了自己年少的时候,那些年初遇许馨,他以为那年少的悸动便是长久的一生,岂料想一等再等,未及等她长大,却等得她一夕之间变成了罪臣之女,与他之间横亘了天堑。 他也曾求到先帝的跟前,先帝亦如今日这般,要他在江山与美人之间做出抉择。面对九五至尊的高位,仁寿皇帝选择了埋葬那一段青涩懵懂的感情。 及至他君临天下,他将许馨护在皇后的羽翼之中,更许她椒房专宠,甚至在坤宁宫里设了宫中之宫。所有的一切只为补偿曾经的歉疚。只是再多的锦衣玉食也唤不回许馨幼时一声纯真无限的“太子哥哥”,他们的感觉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也好、许馨也好,便是往后拥有再甜蜜的时刻,依然能察觉那道无法逾越的天堑。一段错过了最美时光的爱恋,结局只能是种种无言。 今日始明白,原来他给予许馨的从来不是爱,而是怜悯与歉疚。 对先皇后是敬、对瑞安是宠,对谢贵妃是纵,对德妃娘娘则是亲情,满园芳菲都曾分得他的雨露之恩,却不曾有谁真正拨动过仁寿皇帝渐渐老去的心弦。 如今年近半百,仁寿皇帝更觉得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 望着低垂双目的何子岑,仁寿皇帝好似透过他望见了自己的曾经,只是如今的儿子比年少的自己主意更正。他无言一叹,冲何子岑许诺道:“朕允了。” 何子岑从容地整整衣冠,冲仁寿皇帝深深叩下头去。 前世因为陶灼华的出身,他只能委屈她做妾,后来才有了小小的顺仪之位。便是他君临天下,谢贵妃依旧拿着她的出身做梗,是德妃娘娘从中斡旋,陶灼华才得以被册封为宸妃,她的身份始终便是诟病,依然被某些大臣们轻贱。 纵然她冠宠后宫,无人与之争锋,也始终只是个妾的身份。何子岑无论如何忘不掉,因为大阮没有中宫皇后,每逢年节的宗族祭祀,能立在自己身旁接受朝臣们参拜的唯有皇姐至善,而不是出身商贾的陶灼华。 她那时应该是委屈的吧?或许正因为她身受委屈,却始终瞧不见身为夫君的自己为她力排众议,才会心生畏惧,不敢将瑞安对她的挟制和盘托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九十五章 杀机 细数前世的爱恨纠葛,原来错的并不是陶灼华一个,而是他打从一开始便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定。何子岑检讨着过往,更打定了主意要堂堂正正娶陶灼华做妻。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子岑相信他的满腔爱意必然能换回她的一片赤诚。 瞧着何子岑脸上坚毅的神情,仁寿皇帝深知劝无可劝,便挥挥手叫他离去。 父子这番对话再无第三人知,何子岑从御书房出来时,遥望着漫天闪烁的星子,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露出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而长春宫里灯火逶迤,谢贵妃浴罢出来,方才换了身海棠红的折枝月桂凉绸寝衣,听了李嬷嬷传的秋香所述,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 对秋香所提的波斯公主,谢贵妃闻所未闻。如今波斯异主,或多或少改变了天下的局势,引得有心人颇为留意。她也曾私下打探,阿里木的长子早逝,如今膝下唯有一个次子,已然被册封为太子。 生怕李嬷嬷没听清楚,谢贵妃叫她瞅着夜深人静悄悄寻了秋香来说话,要她将前几日的话语再复述一遍。又问她当时是个什么情形,陶灼华是如何的语气? 秋香还是第一次踏入谢贵妃的寝宫,她随在李嬷嬷身后,难掩心中的胆怯,低眉顺目地行走间并不敢左顾右盼。 及至李嬷嬷停了脚步,她才敢顺着脚尖望上抬了抬头,只瞧见前面一幅水晶垂珠的帘子将里外隔开,帘子上头绘的是绣凤彩鸾,下头缀着核桃大小的翡翠狮子头,如一汪碧水般清澈见底。 样样都是秋香不曾见过的好东西不说,珠帘两侧各立着个身着鹅黄凉绸宫裙的宫婢,比之陶灼华身畔的茯苓与菖蒲又气派了许多。 秋香有些局促地交叠着双手,忽然便觉得身上桃红色的宫衣太过怆俗,又似乎脸上的胭脂不合时宜,不觉往李嬷嬷身后躲去。 李嬷嬷何曾留意她这些小心思,只命她在帘子前头稍待,自己便转去珠帘后头传信儿,片刻间打起帘子招呼秋香道:“娘娘叫你进来回话。” 粗使的丫头们难得见到正经主子,秋香战战兢兢随着李嬷嬷进到殿内,只嗅得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袅袅青烟从旁从的六瓣莲纹鎏金香炉间溢出,更是沁人心脾。 高高在上的宫妆丽人从前只是远远瞧过两次,今回近在眼前,那海棠红的金缕凉绸寝衣到似是绯红的轻云,便显得谢贵妃如天上的瑶池仙子,更加不可方物。 秋香极有眼力,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下,脆声脆气地给谢贵妃请安。 谢贵妃便冲着李嬷嬷道:“这丫头到瞧着机灵,叫她那日的事再原原本本说来给本宫听听,可不许有一丝儿疏漏。” 李嬷嬷冲着秋香一施眼色,秋香定了定神,便认真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又学着陶灼华的口气,将自己断断续续听得的几句又说了一遍。 谢贵妃听到什么陶家、玉碟、再加上如今的波斯公主,细细揣摩间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若她的猜测成真,陶灼华便果真要飞上枝头变凤凰。 从前便结下了梁子,眼瞅着陶灼华与德妃娘娘越走越近,谢贵妃心上的不安便越来越浓。若陶灼华身上再牵动着波斯的势力,势必会对大阮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到那时仁寿皇帝心间的天平自然要动一动。 左思右想,自己的猜测再无错误,谢贵妃随手摘下枚红宝戒面的赤金戒子递给秋香,和颜悦色笑道:“多亏你伶俐,听得的这几句到是紧要话语,回去好生留意你家主子都与什么人往来,下次本宫还叫李嬷嬷寻你,再赏你件好东西。” 秋香捧着那灼灼如霞的红宝金戒,喜不自胜地叩头谢恩,乖巧地应道:“贵妃娘娘的吩咐,奴婢都记下了,回去必定时刻留意。” 谢贵妃哪里愿意在她身上浪费功夫,只拧着眉冲李嬷嬷示意,李嬷嬷便拉了秋香出来,又故意夸赞了她几句,才要她趁着夜色深浓赶紧回去。 第二日午后,谢贵妃便招了兄长宣平候爷入宫,兄妹两个关起门来仔细商讨了一番,越发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陶超然昔日机缘巧合救过阿里木的性命,伴随着阿里木重坐皇位,这两个人生死之交的过命友情早便浮出水面,陶超然一时风光无限。阿里木若为着报答陶超然昔日的恩情而收了陶灼华为义女,实在顺理成章。 此次波斯与大阮结盟,何子岑已然出尽了风头,他和陶灼华的地位此时节节上升。若任由局势发展,便是瑞安再怎么伸出援助之手,何子岩依然夺嫡无望。 自己苦心经营,寻到这一条夺嫡之策,若再被何子岑占去上风,从前的种种经营便都成了笑谈。一个陶灼华便让自己如此措手不及,不是她昔日一贯的作风。 挡自己的路的人都该死,谢贵妃凤目明明灭灭之间,心上已然蕴藏了杀机。 宣平候爷也将右手握掌成拳,在空中虚虚一挥,冲谢贵妃道:“从前的中宫嫡子都不成气候,如今咱们手上有那何子岩,势必要想办法把何子岑斗倒。” 谢贵妃唬了一跳,低低喝道:“兄长喝多了不成?什么混话也敢乱说,还不快闭上你的嘴,先想想眼前这局该怎么破。” 宣平候爷自知失口,忙忙推开房门四处一望,见只有李嬷嬷隔得远远的在外头守着,所幸再无旁人,这才腆着脸陪笑道:“好妹妹,对不住,兄长这是一时生气,才说了不该说的话,下回绝计不敢。” 谢贵妃恼怒地摇着手上的泥金绡纱团扇,冲宣平候爷道:“本宫每日里担惊受怕,夜来那亡人又时常入梦,不晓得怎样惶恐,你到口无遮拦,只会发些牢骚。” 宣平候爷忙替谢贵妃斟了杯茶,陪着小心道:“妹妹莫生气,兄长岂不知妹妹为着咱们家的千秋大计,每日殚精竭虑。方才兄长虽是失口,到也是条好计。” 兄妹二人目光对视,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杀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九十六章 兄妹 成王败寇,自来便是这个道理。 谢贵妃既做了初一、便不惧再做十五。她冲宣平候爷道:“小妮子若怪只能怪她命运不济,放着条条大路不走,偏往德妃那贱人面前去凑。” 宣平候爷往前凑了一凑,将声音压得唯有两人能够听见。他阴沉沉说道:“你是要先摆布了小丫头,再对付何子岑?” 谢贵妃眉间戾气时隐时现,抬手拨弄着自己腕上一串精致的唐草纹赤金绞丝镯子,听着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冲兄长暗哑地说道:“如今陶超然风头无限,那丫头的身份跟着他水涨船高,今次何子岑有这般瞩目的功劳,背后离不了那甥舅二人替他运作。为今之计,不能由着她替何子岑铺路。” 从前只认做陶灼华是何子岑的负累,谢贵妃还起了心思要撮合二人,如今瞧起来这丫头腹黑得很,自打入了大阮便开始步步经营,大有扶摇直上的势头。 将宣平候爷递过来的凉茶饮尽,谢贵妃难掩自己心上的浮躁,她恨声说道:“何子岑的光环早便盖过何子岩,单凭着本宫压了德妃一头,终归是没有必胜的把握。我在宫内鞭长莫及,要怎么着摆布了何子岑才好?” 宣平候爷冷冷一笑,脸上狰狞的神情一览无余,他冲谢贵妃道:“鞭长莫及便未尝不是优势,依兄长看来离了皇城这片天,行事到更方便。” 瞧着模样,到有几分成竹在胸,谢贵妃急切地问道:“兄长究竟打什么主意,说出来叫本宫听听。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可没心思听你弄些玄虚。” 宣平候冷凝的笑意并未收敛,脸色转而郑重了起来。他往乾清宫的方向拱了拱手,认真说道:“昔年陛下被册封为太子之前,先帝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好妹妹,你现今明白兄长的意思了么?” 一缕笑意在谢贵妃唇间轻轻荡开,宛如微风拂过水面,只余了碧波涟漪。谢贵妃一反方才的焦躁,娇柔的声音若空谷黄鹂,淡淡飘散了开来:“若不是兄长提醒,本宫几乎便会忘记。陛下即位之后,时常将当初先帝对他的历练引以为荣。今次既有册封之心,大约离着放何子岑出京已然不远。” 宣平候爷轻轻一翘大拇指,冲谢贵妃媚涎地赞道:“妹妹当真冰雪聪明。” “废话少说”,谢贵妃唇角含着笑意,却故意对宣平候爷霸道地拧拧眉毛,复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出了京便是天高皇帝远,不如在京中安定,什么劫匪流寇之流数不胜数。能不能活着回来,便就要看赵王殿下福泽是否深厚。兄长,此事便拜托给你,可有十足把握?” 宣平候嘿嘿笑道:“好妹子,总之事在人为,兄长既想出这主意,自当会做万全的打算。余下的,便要看老天站在谁那一边。” 谢贵妃发出咯咯的轻笑,眼中表情近乎痴狂:“一入宫门深似海,本宫陪上了几多青春年华,熬不成中宫皇后便罢,难道还熬不成母后皇太后?我偏偏不信,老天爷一次两次地都不会眷顾于我。” 兄妹二人还待再说些什么,到是李嬷嬷轻轻叩响了门扉,殷勤地说道:“娘娘,嘉柔郡主听得候爷入宫,特意过来请安,使奴婢过来禀报一声。” “蓁蓁到是有心,方才候爷还提起她来”,谢贵妃眨眼间便恢复了平日的仪态从容,她雍容地吩咐李嬷嬷道:“快叫蓁蓁进来,再命人去备些果碟凉茶,我们安安生生说会儿话。” 自打从前谢贵妃梦魇,叶蓁蓁陪着住了一晚,其间听了几句梦话,便愈发厌倦了宫中的生涯。今次听得宣平候爷入宫,牵动前次谢贵妃与何子岩的密谈,她生怕也是为着何子岑而来,便悄悄隐在了花厅一侧月白实地纱的帐子后头,想要听听这兄妹二人的动静。 初时到能听见几句,无非是围绕着何子岑与陶灼华,到似是对这两个人恨意无限,想要出手对付。联想到从前听到的谢贵妃梦魇之辞,叶蓁蓁便晓得她手上曾染过鲜血,如今又要故技重施,心间便不寒而栗。 叶蓁蓁慌里慌张地想要离去,奈何手脚却不大听使唤。她行走间步子微颤,牵动了腰迹的环佩叮珰,想要遮掩已是不及。 只听得李嬷嬷大声问了句是谁,便要往这边来看,叶蓁蓁情知躲不过,便只得大大方方出来,装做初初到此的模样,请李嬷嬷替自己通禀。 这兄妹二人到对叶蓁蓁并无猜疑之心,谢贵妃含笑指了指下首的玫瑰椅,示意她坐下。叶蓁蓁便给宣平候爷请了安,又问及宣平候府上老夫人与夫人的安康,连同几位待嫁的姑娘都一一问讯,显得极为懂事。 三个人有一搭无一搭说了些闲话,叶蓁蓁替这兄妹二人续了两回茶,悄然观望间见二人始终面色如常,不觉长嘘一口气,暗忖方才被自己侥幸躲过。 瞧着时辰不早,叶蓁蓁要去打点晚膳,便借故立起身来告辞,宣平候爷也随之起身向谢贵妃请辞。谢贵妃便命李嬷嬷取了几匹浅茶色的凉绸与蜀锦,托兄长捎给母亲,又皱皱眉头指着两匹深紫的雪纺羽纱道:“这个送给嫂嫂吧,素日托她办事,可别厚此薄彼。” 姑嫂两人关系平日半咸不淡,宣平府夫人每每曲意逢迎,谢贵妃却往往颐气指使,仗着自己贵妃的身份,不将个候夫人放在眼中。今日肯送些东西,到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宣平候笑道:“如何想起来给你嫂嫂东西?” 谢贵妃扑哧笑道:“往后仰仗兄长的地方还多,莫叫嫂嫂在背后嘀咕。” 叶蓁蓁走在这兄妹二人后头,深知那两匹紫色羽纱只为颜色厚重,并不为谢贵妃所喜,这不过是顺手的人情。而谢贵妃这句言语与方才听到的事情相合,大约是她要拜托宣平候爷在宫外有什么行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九十七章 狰狞 夜色阑珊,鸣蝉的聒噪渐渐停歇,湖畔已有蝥吟切切。 谢贵妃拿银匙子搅动着小厨房新端上来的蜜豆冰碗,委实没有多少胃口。她思之再三,依旧唤李嬷嬷进来,与她说道:“前日那个小丫头如今也该派上用场,你再去将她传来,听听青莲宫有什么动静。” 一回生、两回熟,秋香闻得谢贵妃传召,已然不似前次那般忐忑。她甚至开了铜锁打开自己存放银钱的匣子,将前次谢贵妃赏的红宝金戒在中指上戴了一戴,才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这才揣着些念想匆匆出宫。 依然是穿过那道明珠曳地的水晶珠帘,秋香再次跪在了谢贵妃的面前。 谢贵妃温和地虚扶了她一把,还要李嬷嬷给她取了块新制的马蹄凉糕,这才和颜悦色地问她青莲宫里陶灼华如今有什么动静。 但凡陶灼华出宫,都是和子安排人预备马车,并不避讳青莲宫的人。 做为粗使丫头的秋香只要暗暗留意,自然都能瞧在眼中。她认认真真回道:“郡主因着手上有长宁宫赐下的牌子,出入宫闱方便,这段日子连着出去了几次,回来时都十分高兴。奴婢大着胆子问了旁人,晓得她每次都是去往陶府。” “你可晓得她回陶府去做什么?”谢贵妃一只手搭着炕桌上的萱草樱穗小枕头,由着一旁的宫婢将兑了明矾的凤仙花汁子染上指甲,颇感兴趣地问道。 秋香脆生生答道:“奴婢也装做好奇问过几句,和子总管说是郡主的舅舅前几日又下西洋,她这是忙着给舅舅送行,自然回陶府多些。” 果然是与陶超然脱不开的关系,只不晓得陶超然既与阿里木成就了大业,正是该下家人静享平安的时候,又如何舍得撇下家人再走上两三年? 谢贵妃便端详着刚刚涂好的指甲,佯做无心地问道:“陶灼华便没提过,她舅舅才刚回来,为何急急忙忙便下西洋?这一趟要走多早晚的时间?” 秋香羞愧地低下头去,呢诺着答道:“奴婢不晓得,和子总管也没有说过。” 情知一个粗使的丫头口中问出这许多,已然出乎自己的预料,谢贵妃不指望秋香那里还有什么要紧的消息。 谢贵妃微微沉吟间,依旧敷衍道:“今次你又立了功,本宫都记在心里。回去好好当差,本宫必然不会亏待。正好说与你一声,本宫已然命人将你兄弟送进了府学,比你家门前的那家私塾强了百倍。” 正头香主露了两次面,每回都是欲言又止,今次又给了自己这么大的恩典,便是秋香再少不更事,欢喜间也添了些惶惶不安,直觉事情并不是自己相像的那么简单,生怕自己是卷入了什么漩涡。 望着指上染了鲜红蔻丹、依然那么金尊玉贵的谢贵妃,秋香心间无端添了些忐忑,她深深叩头道:“能得贵妃娘娘垂怜,是奴婢与兄弟几世修来的福气。这样的恩情奴婢实在不晓得该如何报答,还请娘娘明示。” 小丫头到不似自己相像的那般蠢笨,见她一脸惶恐,谢贵妃不觉笑道:“好丫头,到懂得知恩图报。你回去好生当差,若需要你做什么,李嬷嬷自会寻你。” 一次两次,来长春宫传话,秋香深知自己这行径已然是背主。若长久下去,被青莲宫的人发觉,大约没有什么活路。听谢贵妃的意思,依旧是要自己当那个内奸,而且一时半刻不愿罢手。 若不想做谢贵妃的眼线,便唯有离了青莲宫,随在谢贵妃的身边。秋香心念如电,转瞬间便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她向谢贵妃大胆求恳道:“娘娘,前次李嬷嬷曾说,若奴婢再帮娘娘办件事,便能到您的长春宫来做事?” 谢贵妃本不愿立时便对着秋香锋芒毕露,还想留着她探探青莲宫的动静,如今瞧着小丫头脸色阴晴不定,到好似打了退堂鼓,哪容得未曾建树的棋子就此毁去?她微一沉吟间面色便就和缓如初。 她不屑地笑道:“原来你不喜欢青莲宫,到瞧上了本宫这长春宫。也罢,正巧有件事要你去做,过几日本宫便叫李嬷嬷去寻你。你若替本宫办得好,便是本宫面前体面的丫头,若是办不好…” 染了凤仙花蔻丹的长指甲轻轻点向秋香的额间,那一点艳红如璀璨的宝石,闪着亮莹莹的色泽,话语却是暑热的六月天里带着蚀骨的寒意。 谢贵妃千娇百媚的脸上添了丝狰狞的笑意:“丫头,若是办不好,不但说府学,本宫怕是你兄弟连私塾也读不了。” 秋香恍恍惚惚,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踏出了长春宫的大门口。她腕上套着个黄澄澄的金镯子,好似是李嬷嬷方才随意给戴在了腕上,如今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跌跌撞撞走在僻静的竹林间,被块鹅卵石一拌,秋香整个人便扑倒在积了厚厚竹叶的小径上。竹林间清静无染,方才身上那咱蚀骨的凉意似是还不曾消散。秋香蜷缩着身子坐起来,泪水似蜿蜒的小河,顺着脸颊一个劲儿滑落。 她大脑间一片空白,惟有方才谢贵妃娇滴滴里带着狠戾的声音依然回荡在耳畔:“白发人送黑发人,此事实在太过悲惨,本宫可不愿亲眼瞧见。想必你也会体恤家中父母,不想叫你弟弟横生枝节。” 无边的懊悔在心间滋生,或这世上真有后悔药可吃,秋香当真会一把吞下。此事原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打从一开始便不该存心去攀高枝,不该去接李嬷嬷手上的荷包,更不该信李嬷嬷口中的什么与她投缘。 今时今日才明白,打从自己踏进青莲宫的那一刻,便为长春宫那对主仆盯上。她们步步经营,终于使自己成为她们对付陶灼华的工具。可笑自己与虎谋皮竟不自知,还为李嬷嬷画出的大饼沾沾自喜。 贼船已上,再难退步。想到谢贵妃提起弟弟时那阴险的眼神,秋香便止不住打个寒噤。父母唯有这一个儿子,若弟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必定也活不下去,到是她一个人拖累了一家三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九十八章 懊悔 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想到此处,秋香无可奈何地一叹,拿衣袖将脸上的泪水拭干,慢慢爬起身来,再将衣裙上的泥土拍净,捡着些荒僻的小道悄然溜回青莲宫中。 与秋香同住一屋的小丫头夏荷比她略大,平日便对秋香多有照料。瞧得秋香近日时常魂不守舍,到喜欢一个人对着窗台发呆,默默地一坐便是半日,夏荷只怕她有什么心事,便趁着午休的间隙,悄悄问她可是哪里不舒坦。 秋香敷衍地笑道:“素来有些苦夏的毛病,身上懒怠动弹,到叫姐姐担心。” 夏荷信以为真,特意从娟娘那里求了些冰搁在屋角,又从小厨房里给她端了碗绿豆汤解暑,再替她铺好了床叫她躺着歇息,还关切地说道:“你旁的事莫管,只好生睡一觉,下午我替你清扫花架子周围的落花。” 花架子几个字,到似是五更天的索命鬼。秋香深恨自己那日在花架子旁边听了些不该听的东西,又多事做了长舌妇,才引来今日这一灾。 这般想着,秋香手上便一哆嗦,一碗绿豆汤到泼出了大半。她尴尬地冲夏荷道歉:“难为了姐姐的好意,只是我这手上无力,好好的绿豆汤都糟蹋了。” “你便是素日小心,这也值得道歉”,夏荷接了她手上的碗,将她扶到床上躺下,复又嘱咐她道:“你安安生生睡上一觉,若实在不行,便求娟姨寻个太医瞧瞧。郡主与娟姨都是仁厚人,咱们这里再没有苛待奴婢的事发生。” 秋香低垂着眼脸,心上是一阵一阵的难受,勉强对夏荷说道:“都听姐姐的,我先略歇一歇。若是明日再不见好,便去求娟姨。” 夏荷点点头,体贴地替她将帐子掩上,复又悄悄阖好房门,这才从倒座间取来扫帚,去替秋香清扫殿外的落花。 秋香躺在榻上,哪里能睡得着觉,她翻来覆去,忍了多时的泪珠却又滚下。 方才夏荷的言语虽然不多,却句句说在了她的心里。青莲宫里从来不苛待奴婢,不但如此,每逢着年节,给她们的赏赐一分不少,比旁处优厚得多。 素日里陶灼华手下散漫,时常叫娟娘赏她们些衣裳布匹。冬日里生怕她们冻着,煮好的姜枣茶自来小火温在炉上;夏日里又怕中暑,小厨房大锅里煮的甘草绿豆水从来不断。 放着这么好的主子,自己不晓得珍惜,却因慕成妒起了歪心,妄想做什么人上之人。秋香恨得伸出手来,冲着自己脸上啪啪便是两记耳光。 奈何世上再无后悔药可吃,一想到小命儿攥在谢贵妃手上的兄弟,她只得打起精神从床上爬起身上。瞧着房中再无旁人,秋香悄无声息地沿着青莲宫的后门出去。她不情不愿,脚步似是灌了铅般重,一步一捱往御花园挪去。 废旧的百日红花圃,因着高嬷嬷的出宫早已荒废多时,那扇柴扉只是微微虚掩,看似破败不堪,望在秋香眼中却似毒蛇吐信,几番想躲,偏又后退无路。 几番挣扎,秋香缩回去的手又重新伸出,一来二去折腾了数遍,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吱呀一声推开柴门,立在了园子里。 春回大地时,高嬷嬷植下的药草不曾返青。如今夏日灼灼,那几畦地里早是荒草漫漫,已然长得有几寸高。秋香默默注视了良久,方依着谢贵妃的述说,在一丛枯萎的百日红花前弯下腰去。 她随手折了根枯枝,万般不情愿在那荒芜的药畦间挖去。挖了不过几下,树枝便好似碰到了什么硬的东西,秋香将土巴拉了几下,颤抖着从中捡起一个小小的瓷瓶,又如捧着烫手的火炭般倏地扔了出去。 正午的娇阳下,素釉的瓷瓶泛着细腻的光泽,安静地躺在赤黄的泥土中,那上头彩绘的宫装仕女言笑晏晏,在秋香眼中却不亚于鸠毒断肠。 挣扎了良久,秋香万般不情愿地捡回瓷瓶,复将盖子拧开,往里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又慌忙将盖子盖上。明明园中无人,她还是做贼心虚,匆匆忙忙将瓷瓶揣在了怀中,又偷偷摸摸溜出御花园去。 夏荷替秋香扫完了落花,又去央厨娘替她做了个冰碗,还特意洒了些西瓜汁,搁在托盘上往房里走去。推得门来,夏荷却见帐子撩起半边,床上根本没有秋香的人影,不觉疑惑地嘟囔了两声。 外头的帘子叭得被人打起,秋香慌不迭地从外头跑进来,见夏荷立在屋子里,不觉一楞,唤了声:“夏荷姐姐。” “不是叫你歇着么,大太阳底下又跑到了哪里?”夏荷嗔怪地埋怨着她,将手上的冰碗递过去:“快消消暑气,瞧你这满头满脸的汗,究竟去了哪里?” 秋香推推搡搡道:“躺着只觉得发闷,想着这个时辰御花园里再无旁人,便去坐了一回。怕姐姐挂念着,路上紧跑了几步,便出了一身的汗。” 一行说着,秋香一行从碗柜里再拿只碟子出来,与夏荷将冰碗分开。 夏荷瞧着她衣衫上沾着些泥土,又见她行事古古怪怪,晓得她必是有所隐瞒,也无意追根究底,只与她一同吃起冰来。 波斯易主,消息同时传到大裕,瑞安恼羞成怒,气得跳脚直骂胡里亥不晓得向她求助。她派出心腹前去打探波斯的消息,想瞧一瞧是否还能够翻盘。 前头胡里亥派来的波斯人回去时只瞧见小瀛洲的漫天火光,他情知大势已去,并未急着冲上去送死,而是打听得胡里亥暂时被羁押在岐山狱里,他思来想去,唯有重新转回大裕求瑞安出手。 今次运气不错,见上了正头香主,波斯人喜出望外,将前些日苦寻她不得的煎熬都说了一遍。长公主始知住在宫里时心间的忐忑不是空穴来风,并不是胡里亥不晓得求她援助,而是这请求援助的信息被死死隔断,传不进她的耳中。 闻得是苏世贤在长公主府中三番四次相阻,将波斯人逐了出去,瑞安恼羞成怒。夜来她将苏世贤唤至芙蓉洲,劈头盖脸训了一遍,骂他误了自己的大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二百九十九章 追究 面对瑞安的疾言厉色,苏世贤早便习以为常。 他清隽温秀的脸上一片黯然神伤,冲瑞安直直分辨道:“殿下,前次朝中正值多事之秋,那波斯人一面之辞,道是您曾与胡里亥私下往来甚密。世贤此前从未听长公主提起此事,又如何敢轻信?再说那时三品以上的朝臣都在宫中侍疾,多少双眼睛盯着殿下您,世贤如何敢将波斯人到访的消息奉上?” 瑞安嘴唇张了几张,到极难从苏世贤的巧舌如簧中找到破绽,却直觉是受了旁人的算计。她挥手斥退苏世贤,独自沉吟了许久,重又回味当日金銮殿上的一幕,将当时每个人都在心里细细念叨了一遍。 “梓琴,梓琴,臭丫头到学会了吃里扒外”,瑞安恼怒地喃喃自语,那双目赤红的模样叫从外头刚刚进来的费嬷嬷表情一滞。 苏世贤出得芙蓉洲,望着眼前的碧波如泓,心里的悲凉愈来愈浓。方才噎得瑞安说不上话来,他心里却并不痛快。妻子不象自己的妻子,女儿又不是自己的女儿,华丽丽的长公主府便是黄金铸就的牢笼,锁住了他前半生曾期许过的鹏程万里,又将埋葬他后半生的郁郁失志。 瞄准了湖上一朵晚开的碧莲,苏世贤随手捡了枚小石子扔出,终归失了准头,那石子未曾打到莲花,只在湖面泛起轻微的波澜。 身后有裙裾窸窣的声响,隔着几步远,是一身莲青色对襟纱衫的半夏,因是晚来风凉,她又特意添了件月白锦缎掐牙的萱草色比甲,沐着融融月光,往日平淡的模样到添了几分清秀。 瑞安素日穿红着绿,却从不喜她身畔的人浓妆艳抹,一秋与半夏这些在芙蓉洲得势的丫头平日不是烟灰便是莲青,又鲜少涂脂抹粉,整张脸便显得老气沉沉。 半夏在苏世贤身畔不远住立住,以一贯恬柔的姿态俯下身去,唤了句苏大人,清清浅浅地说道:“长公主今日心情不大好,大约迁怒了大人,大人莫往心里去。” 若不晓得长公主的秉性,苏世贤大约会以为半夏是瑞安特意派出来安抚自己,如今却没有那般的自做多情。他冲半夏和缓地一笑,温和地说道:“天长日久,早便习惯了,到让半夏姑娘瞧了笑话。” 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半夏不晓得打从什么时候起,心间时时有了苏世贤落寂的身影。方才瞧着他在瑞安面前忍气吞声,心里便跟着一阵一阵的酸涩。她借故跟了出来,只想安慰一下苏世贤,却又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瞧着半夏欲言又止的模样,苏世贤到无心与她纠缠,只继续温和地说道:“太晚了,半夏姑娘回去吧,若在这里耽搁了功夫,大约又会挨骂”。 许是夜色如水,苏世贤长衫寥落的身影又被月光拉得格外清秀绝伦,如锦瑟无端,一弦一弦拨动了半夏尘封已久的心,她的脸色便有些绯红。 半夏往湖畔移了半步,离得苏世贤更近。她低低说道:“苏大人,近日长公主只为大阮那边有信来,心上才不痛快,并不是特意针对着您。” 前次半夏也曾冲自己吐露过瑞安的私事,今次又是半含半露,到让苏世贤不能不承她这个情。他冲半夏微微颔首,认真说道:“多谢你几次三番的提醒,我心里有数。如今夜深了,快些回去吧,我这便要出洲。” 半夏却又上前一步,几乎与苏世贤并肩而立,她身上淡淡的幽兰香气在夜色氤氲下格外动人,她低低说道:“奴婢今夜已然交卸了差事,也是刚好要出洲去,可否与大人同行?” 船娘轻轻点起竹篙,水波开始缓缓荡漾。夜色中静谧无声,舱中的两个人谁都未曾开口说话。直待那舟靠了岸,苏世贤颇具风度地抬手扶了半夏一把,半夏才好似懵懂初醒,慌忙扶着栏杆上了岸。 “半夏姑娘若是方便,便请到正院喝杯茶再去,正好请教姑娘几句话,一直没得着机会。”苏世贤覆手澹然而立,微笑地望着半夏。 瑞安身边的人既肯开口,苏世贤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方才半夏提到什么远方的信件,苏世贤才晓得除了陶灼华,瑞安还有旁的眼线安在大阮。 既是此前已然在苏梓琴与瑞安之间做出了选择,苏世贤想帮便帮的彻底,瞧着半夏眼中时隐时现的情愫滋生,便顺水推舟利用了一把。 今夜芙蓉洲中清凉寂静,难得没有笙歌彻夜,更没有白衣翩然的少年围绕在瑞安的身畔。她命人煨了壶酒,一个人自斟自饮,冷静自持地回想着前事,默默思忖下一步该如何踏足。 前有李隆寿自尽,后有苏梓琴闯金銮殿,更有苏世贤推波助澜,再加上董大人激得朱怀武出声,到似是一环扣着一环。 黄怀谦的启奏看似不偏不倚,将正三品的大臣全都留在宫内,却刚好将宫里与外头的联系封锁。千巧万巧,这场风波又赶在波斯内乱的前昔,将自己与胡里亥切断了联系。 一张密匝匝的网,布得滴水不漏,唯有自己糊里糊涂便上了当。这么一想,连黄怀谦那种越俎代庖、开什么通商口岸的折子都似是刻意为之,故意叫自己当廷驳回,给李隆寿闹事制造些时机。 想通了其中的窍口,瑞安不怒反笑。原以为老臣们都是半截入土的朽木,却还要妄想替李隆寿翻盘,背地里为李隆寿推波助澜。 她又斟了杯酒仰头饮尽,阴沉的目光随意掠过窗外的花影沉沉,开始琢磨如何摆布那些先帝老臣,瓦解李隆寿夫妇与他们的关系。 月移花影,瑞安斜卧在榻上半梦半醒,天色将明时渐渐有了主意。既是苏梓琴父女二人开始联手对付她,她便送给苏世贤一分惊喜,让他瞧一瞧自己疼了十几岁的好女儿究竟是什么身份。 相像着苏世贤知晓苏梓琴并非自己亲生的那一刻,脸上会有什么精彩的表情,瑞安不觉咯咯笑出声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章 一夕 五更天的钟鼓响过,天色将明未明时,半夏又乘着扁舟进芙蓉洲当职。 船娘瞧着她眼下有些乌青,殷勤地问道:“姑娘可是夜里不曾睡好?如今时辰还早,想是长公主还未起身,姑娘入了洲略歇一歇再去当差吧。” 半夏轻抚着自己的面颊,掩饰地说道:“夜来被蚊虫所扰,的确不曾睡好。” 船娘还待再说什么,她已然将袖子往脸上一蒙,侧过身去阖上了双目。 水波缓缓荡漾,半夏瞧似安静地歇息,实则袖子底下的脸色艳如一树桃花,谲滟令人不可直视。 昨晚的半夏委实大胆,与苏世贤聊着聊着,不觉便是三更天。是什么时候苏世贤解下外衣披在她的身上,又是什么时候牵着她走向了里屋,她已经浑然记不清楚。 唯一记得的便是那一直仰慕的男儿温柔地俯下身来,掬起了她的长发,又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有甘醇如酒的气息在两人之间轻轻弥散,半夏一时恍若云端。 及至苏世贤疲惫地睡去,半夏却不敢在正房里过夜,她悄然捡起自己落在地上的纱衫,仗着熟门熟路悄然从正房的后门溜出。 大半夜的不敢唤人,半夏回到房里自己烧了些热水略略清洗,便疲惫地阖上了眼,不过打个盹儿的功夫便到了五更天。 身子又酸又软,却不得不硬撑着前去当差。半夏下得舟来,往袖间一探,未摸到自己惯用的丝帕,也不晓得是否昨夜丢在了正房,这时才感觉又惊又怕。 初历人事,半夏做贼心虚,只觉得自己眼角眉梢的春色还未及褪去,这个样子委实不敢在瑞安面前露脸。她只得转而央求了一秋,道是自己晚来偶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长公主,这两日便不在长公主眼前侍候,只留在后头打点些衣裳首饰,再领着小丫头将库房里的东西晾晒一番。 一秋与她情同姐妹,自然一口应下,还特意命人给她泡了壶袪火的金银花茶,自己才匆匆去侍候长公主起身。 苏世贤今日休沐,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瞧着榻上有块玉带白的银条纱手帕,才想起昨晚曾与半夏春风一度,不觉轻轻一叹。 那姑娘脉脉含情冲他欲说还休时,苏世贤只想多探听些瑞安房中的私事,本不愿与她有太多的纠葛,无奈身体先于他的内心做出了反应。 说起来正值中年的苏世贤已有许久未近女色,到成了清心寡欲。 正房里的丫头他不屑、也不敢随意沾惹,外头的烟柳花巷从来不敢涉足,如今又与瑞安貌合神离,他已然记不清有多久未在芙蓉洲留宿。 昨夜闻得半夏身上少女的馨香,她又是那般欲拒还迎,对自己脉脉生情,苏世贤便如久旱逢甘霖,一个放纵便没能把持住。 怅然又躺了片刻,苏世贤才懒懒起身,吩咐贴身的小厮将榻上收拾干净。 及至瞧着席子上那几点殷红如花的血色,苏世贤略略感到后悔,叫小厮将席子悄然收起,寻个无人的时候处理掉。只怕半夏那条帕子也是个累赘,他便顺带将帕子洗净熨干,又特意装在袖中,准备寻个合适的时机还给她。 昨夜雨收云霁之时,半夏枕着他的臂弯,曾一个不慎说漏了嘴,提及瑞安与大阮的谢贵妃时常联系,更提及如今陶灼华不受掌控,瑞安心里十分恼怒。 一个奴婢不晓得其中的利害,苏世贤却是听得心间一凛,瑞安从前掌控着胡里亥,还早在大阮埋有谢贵妃这样的暗线,分明不会止步于金銮殿上的龙椅。 就着小厮摆上的薏米瘦肉粥,苏世贤匆匆吃了个素馅的蒸包,便急急命人给自己更衣,坐上马车直奔宫中去求见苏梓琴。 今日李隆寿也不早朝,陪着苏梓琴用完了早膳,夫妻两个采了一大捧栀子花回来插瓶,又持着银剪摆弄花架子上的几盆幽兰,恰似难得浮生半日闲。 闻得小常的通报,苏梓琴诧异地说道:“父亲前日才刚来过,怎么今日休沐也不歇着,快请他进来说话。” 苏世贤进得殿来,瞅着李隆寿也在,到是正趁心意,不用苏梓琴再传次话。便请苏梓琴屏退众人,将昨日才听得的消息说与他夫妻二人。 身为两榜出身的探花郎,苏世贤实则才思敏锐。他条理分明地分析了一通,认真说道:“陛下、梓琴,一个波斯并不是瑞安的目标,我猜想她竟是有野心要称霸天下。从前与大阮的合约不过是张纸,早晚会被她撕毁。” 苏梓琴亦是转世重生,自然记得前世里两国的兵戎相争,她点头附和道:“父亲说得很有道理,我这便将消息传递给陶灼华。” 印象里这谢贵妃最后并未讨到好处,苏梓琴从未疑心过她会与瑞安是一丘之貉。想来是前世里谢贵妃计不如人,先被瑞安做了嫁衣裳,后又被卸磨杀驴。 望着沉思中的苏梓琴,苏世贤目光复杂。虽然眼前这位并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却对她付出了全部的父爱,连同昔日抛妻弃女、对陶灼华的一点歉疚,也一并转嫁到了苏梓琴身上。 剜心剔骨之痛,不过如此。苏世贤自问如今对苏梓琴依然充满着亲情,便想将事实的真相永远掩盖,叫苏梓琴脸上多些笑容。 至于苏梓琴能与陶灼华这般握手言和,苏世贤或多或少有些安慰,甚至还感觉十分痛快。他名义上的两个女儿如今正与他携手,都站在瑞安的对立面上。 那贱人昔的以一见钟情为由,拆散了他与陶婉如,却又不肯真心以依,却弄个婴育堂里抱回的孩子来充做他的骨肉,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步出宫闱时,车轮碌碌街行走在返回长公主府的路上,苏世贤眼中泛起深深的讥诮。从前被瑞安算计过的人,譬如远赴大阮的陶灼华、譬如贵为皇后的苏梓琴、譬如充作傀儡的李隆寿,还有这些年被她颐气指使惯了的自己,都不曾被瑞安放在心上,如今却会成为将她打入尘埃的主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零二章 遇伏 几次三番,陶灼华已然察觉到叶蓁蓁对何子岑隐藏的一片情愫。 身为过来人,她自然晓得身陷情网的叶蓁蓁大约不会加害何子岑,至于方才提到的什么山子石后头、什么林中密谋的话,却没有几分相信。 虽说无巧不成书,可是兹事体大,若有人胆敢谋害亲王,又有几个胆子在密林间窃窃私语,还非要选在宫内?倘此事是真,更不如说是长春宫里谢贵妃与谁的话语让叶蓁蓁听了几句到更可信。 思之再三,纵有云掌柜的人暗中照应,陶灼华依旧怕不保险。她叫茯苓将和子唤来,命他速速走一趟何子岱府上,请何子岱即刻入宫相见。 两人前番闹几次闹得不大痛快,起因总为着何子岑,却没有什么旁的矛盾。何子岱情知陶灼华急急寻他,到有多半是何子岑那边有着什么变故。 何子岑随着梅大人出宫,何子岱知道得十分清楚,只为着前世里没有这一出,他还曾悄然问及这趟官差的去处,想瞧瞧是否太平。 这不过是仁寿皇帝的第一次历练,更兼着何子岑还要在九月间赶回,参加与阿里木父子的会晤,故此仁寿皇帝选的不过是份闲差。梅大人以户部之名去查京郊两个州县的税政,沿路多是太平坦途,何子岱便没有想到这里头还会风云迭起。 陶灼华对何子岑的心意天日昭昭,他无论如何不会怀疑,只问及这消息的来源,陶灼华坦言是叶蓁蓁转述,何子岱的眉毛不由轻轻挑了起来。 京中的公候王府多有自己的侍卫兵勇,宣平候府大约还豢养着不少死士,这点何子岱心知肚明。消息的来源既然是叶蓁蓁,那么最有嫌疑出手的便是宣平候。 何子岱连着几次察觉叶蓁蓁跟踪何子岑,早晓得她对兄长痴心一片。大约叶蓁蓁心知自己无力回天,又不愿袖手旁观,这才将消息透漏给陶灼华。 若何子岱此时真是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指不定束手无色,要向仁寿皇帝求助。可他前世曾替何子岑统揽着天下的兵马,胸中自有丘壑经纬,何惧区区几个暗卫死士的偷袭。 见陶灼华貌似十分镇定,脸色却隐隐发白,何子岱晓得她替兄长担心,不由将声音放缓了宽慰她道:“你放心,我这便派人追上,兄长一定不会有事。” 陶灼华频频点头,不便说自己已然派人跟去,只殷殷嘱咐何子岱道:“我也会再想办法,你出手时须分清哪些是自己人,莫要伤了无辜。” 两下里约定了暗记,何子岱出宫后便直奔赵王府,问赵五儿可曾知晓清风与明月的下落,要他火速与这二人联系。再从户部探得梅大人一行出京的线路,何子岱对着地图略略一扫,便就将对方能够动手的大体方位寻了出来。 此次涉及的京郊两州县多是坦途,唯有离着平凉驿不远处有座海拔几百米的土山,其间有条盘绕而过的鹰嘴涧,两侧有些茂林密植,勉强能够藏人。 大阮国中海晏河清,何子岑与梅大人他们一行必定不会绕路官道,而会从鹰嘴涧间穿越。若有人要对他们下手,那山涧便是最好的埋兵之所。 宣平候府上再有对何子岑斩草除根之心,也不能在京中公然调许多私兵出去。因此若在鹰嘴涧设伏,必会找些本领高强的死士扮成流寇草莽之类。目标既然明确,宣平候爷还要想到怎么善后,调动的人数必定不会太多。 何子岱想得通透,也不兴师动众,他只点了十余名府中本领高强的侍卫,轻车简从便出了城。清风与明月连日奔波在波斯与大阮之间,此时也刚好回京复命,被焦急地赵五儿抓个正着,听闻主子有难,也即刻奔赴鹰嘴涧而去。 陶灼华亦是当日急急出宫,从陶府打了个晃,便径直穿了月亮门出去,悄然来到刘才人的府邸,向她借青龙与朱雀等人一用。 虽是壮士暮年,又身有残疾,青龙与朱雀却是一等一的暗卫高手,闻得陶灼华旨在要他们救人,自然义不容辞,亦从府中带了几名本领高强的下属悄悄出城。 几路人马各自行动,都往鹰嘴涧那里集中。 再说宣平候早从户部的友人那里得到了梅大人出行的线路,果然不出何子岱所料,真将下手的地方选在鹰嘴涧。他对何子岑志在必得,并不调用府兵,而是倾了阖府之力,共派出死士九十八名,势必要在鹰嘴涧将何子岑截杀。 梅大人因为身有公干,官兵走走停停,自然行军缓慢。宣平候的人晓行夜宿,不过三五日便后发先至,在鹰嘴涧布下天罗地网,只为取何子岑的性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青龙、朱雀、清风、明月,还有云掌柜手下的四大护卫,实则都已经伺机而动,他们与何子岱手下的人会和,故意放了宣平候府的人上山,只为来个瓮中捉鳖,将他们一网打尽。 何子岑与梅大人带着一众官兵行至鹰嘴涧时,已是第二日的黄昏。见日头已然偏西,梅大人便与何子岑商议道:“殿下,打从此地穿过,离着下一个镇子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依下官之见,咱们还是紧赶几步,投在官府的驿站下榻,您意下如何?” 如今秋风爽利,正是天高云淡。眼看远处晚霞纷纷,如遍山红枫层林尽染,何子岑颇想多行几步赏些美景,便对梅大人说道:“本王也是这个意思,户外露营多有不便,咱们便从鹰嘴涧穿过,还能节省一段路程。” 梅大人传了话,官兵便开始顺着山涧穿行。因是小路狭窄,勉强只能容两人并行,行军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行至一半时,夕阳已有大半落山,天际的浓墨重彩格外璀璨。晚风枞枞而过,吹动两旁茂密的蒿草,何子岑极目远眺,竟发现霞光掩映之下,好似有铁甲向日的金芒一闪而过,转而又倏忽无踪。 何子岑寒眉轻闪,已然嗅到了危险的味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零三章 厮杀 经历过前世那场血与火的战争,何子岑对危险的感知格外敏感。 他半眯着眼睛往前头一片草丛间扫去,借着霞光的照射,果然又窥见几道隐隐闪烁的寒芒,心间不由一凛,大喝了声“停”。 百余名官兵的队伍原地立住,在山涧中拉成长长一排,一时鸦雀无声。 何子岑仗剑而立,又往前走了两步,簌簌秋风吹过,密林茅草之间万籁俱寂,唯有一只寒鸦从山涧飞过,发出呱呱的叫声。 寒鸦哀鸣,看似静谧的山涧隐隐有杀气腾腾。梅大人也惊觉不对,举目往前瞧去,只觉得那草丛中一片诡异。何子岑身为亲王,本是千金之躯,梅大人只怕他有个什么闪失,自己便是万死莫辞。 他焦急地立在何子岑身畔道:“殿下,为今之计先撤出涧口再说。” 待要后队变成前队,命官兵速速撤退,却见前头的蒿草之中,数十名黑衣死士已然步步往前逼近。与此同时,后方的密林中,也是嗖嗖有声,亦有数十名同样打扮的黑衣人纷纷从树上跳跃而下,身形轻灵至极。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且不说这里离京城距离之近,便是单看那些黑衣人的身手,何子岑也不信这些人是真正的流寇。瞧这个阵势,却是为向自己索命而来。 必是仁寿皇帝有心对他历练,便阻住了某些人的路,这才孤注一掷地想要出手。想通了此节,他握紧手上的剑,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狭窄的道路阻碍了官兵的行动,他们人数上虽稍占优势,一则苦于无法施展、二则也并不是这些黑衣人的对手。若近距离的厮杀,势必一败涂地。 何子岑心思如电,沉着地指挥着官兵前后散开,在山涧上排成简单的九宫八卦队形,准备与这些黑衣人决一死战。 梅大人本是文官,半点忙也帮不上,只是颇有文人气节,不肯独自逃生,被几名官兵护在身后,与何子岑一同立在阵眼的正中。 短兵相接不过片刻,何子岑便瞧出了官兵与这些黑衣人的差距。黑衣人招招阴狠,往往一刀便将与之对战的官兵毙命。官兵们只会些防身的拳脚,全然无力与他们抗衡。 幸亏依仗阵势腾挪之间,能稍减那些黑衣人攻击之力,却不是长久之计。 梅大人亦瞧出形势不妙,慌忙招呼身边的官兵,想聚起一队人马助何子岑杀出重围。何子岑自然不肯弃众而逃,而是面容刚毅地注视着场外的战局。 伴随着两名官兵的罹难,何子岑与梅大人身前的防御队形被撕开一道缺口,一名黑衣人仗剑冲入,直刺何子岑的心口,惊得梅大人大呼出声。 前世里何子岑武艺不济,今世重生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文武兼修。他虽不如何子岱孔武有力,身手也算得敏捷。 何子岑豁然抬手之间,一点寒芒如星,直刺那黑衣人的眉心,竟然后发先至。黑衣人发出一声惨呼,便就翻滚在地,倏忽之间没了气息。 两名官兵踏上,立时补了方才的空位,又将何子岑与梅大人护在中心。 何子岑暗呼了声侥幸,又在心底轻唤了句灼华,无言地说了声感谢。袖箭本是离京之时陶灼华所赠,供他防身之用。何子岑本待不受,陶灼华却说只是借用,待他回京时完璧归赵便是。 当日陶春晚曾拿着阿西给她制做的袖箭给陶灼华看,又许诺让阿西也为陶灼华制些防身的东西。陶灼华从陶府回宫时,陶春晚因为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宫内,特意先拿自己的袖箭送她防身。 今回何子岑第一次远行,陶灼华神鬼差事间拿了这个袖箭借用,不承想真便派上了用场。 其他的黑衣人见有同伴毙命,已然对何子岑起了防范之心,何子岑也不再掩饰,他瞅准时机,扬手之间带动腕上的机括,又是三枝袖箭连珠炮一般射出,最先接近他的三个黑衣人未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袖箭击中。 箭上淬有立时生效的麻沸散,那三个人倒在地上,箭伤虽不至毙命,却手脚无法行动,立刻便被官兵补了刀一命呜呼。 黑衣人连折四员,局面稍有扭转,官军仍不敢大意,一场混战如火如荼。 何子岑手上的袖箭一共五枝,已然被他用了四枝,唯有一枝防身,轻易不敢出手。此时,却听得山上山下几处同时传来深厚绵长的啸声,到似是彼此呼应。 紧接着便是衣带如风,山上山下同时有人呐喊,仿佛四面八方的人往山涧间聚集。何子岑听得那啸声绵厚,深知来者都是武功高强之人,不由黯然一叹。 若只是这些暗卫,仗着官兵们忠勇,到可维持一段时间,此时再来几个本领高强之人,将九宫八卦的阵眼一破,自己之方便必败无疑。 何子岑眼前忽然闪过陶灼华言笑晏晏的模样。他重生一次,还未来得及与她重修前缘,便落得在这里身首异处,委实不是他的心意。 再次扬起手来,何子岑慎重地扣好最后一弩,想要瞧瞧来者究竟是谁。却猛然瞧见后头几名正在攻打乾门处的黑衣人不及与官兵对敌,惶惶地转身与身后的偷袭者战在一起。 在他们身后,清风与明月翩然的白衣上带着几点血花,显然手中的兵刃已然见了血。清风长啸一声,冲何子岑远远扬声道:“殿下莫惊,这鹰嘴涧四周全是咱们的人,必定叫这些黑衣人死无葬身之地。” 来者竟是援军,何子岑心间大喜,扣在手上的最后一弩终于厚积薄发,既稳且狠地又射中一名黑衣人的心口。 此时清风与明月已然连杀几名黑衣人,白衣御风飞起,身形如鸟般直扑阵眼,仗剑护在了何子岑与梅大人身畔,局面立时改观。 何子岑心情激荡,目之所及,只见乾门对面的坤门位置上,黑衣人也是一场大乱,分明还有自己这边的高手参战。他便指那那坤门的位置问道:“除了你们,还有谁前来增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零四章 完胜 明月手挽剑花,将一名黑衣人重新逼回官军的包围中,大声回答何子岑的问话:“那边是波斯王手下的高手,特意协助属下等前来营救殿下与梅大人。” 梅大人只见眼前刀光剑影不断,官兵虽处劣势而不退缩,到激起满腔热血。又闻得援军纷沓而至,已然镇定了心神。再瞅着何子岑安然无恙,也终于落下心上一块大石。 闻得明月此言,他钦佩地向何子岑说道:“殿下果然与波斯王相交甚笃,他竟肯派人出手相助。” 何子岑心间诧异无比,此时却顾不得多说。眼见兑门、巽门处也是厮杀连天,黑衣人被援军与官兵联手绞杀,已然溃不成军。他抬手指向那一边,问道:“难不成还有旁的援军?” “正是”,眼瞅着黑衣人已经全然处在下风,清风依旧全神贯注地戒备着。他认真答道:“不但波斯王派出援手,还有齐王殿下与他的侍卫也早赶到,灼华郡主那边来的几位更是当世高手,咱们几家联合,势必将黑衣人一举歼灭。” 心上一股热流涌动,及至听到陶灼华的名字,何子岑又如何不晓得是她求来了援军,此时无暇顾及陶灼华如何晓得自己身处危难,何子岑已然在人群中瞧见了何子岱的身影,他大声喊道:“子岱,莫全部杀死,留几个活口。” 既为死士,自然是不成功便要成仁。何子岑兄弟虽然心意相通,想拿住几个黑衣人逼问出幕后主使,奈何这些黑衣人眼见偷袭不成,自知今日没有活路,被生擒活捉的几个都不约而同咬碎了早便藏在口中的毒囊,立时便七穴流血而亡。 何子岱命人清点战场,黑衣人一共九十八数,没有一个活口。他们身上并无徽迹,很难分辨是哪路人马。何子岑便交待清风与明月会同何子岱的人清理战场,此时才顾得上向青龙、朱雀、还有云掌柜手下的四大护卫见礼。 眼见青龙与朱雀一眼沧桑,又是满身戾气,何子岑深深行了个礼问道:“不晓得这几位英雄如何称呼?既是灼华郡主请动了各位,我除却领郡主这个大人情,还要好生谢谢各位。” 青龙抱拳行礼,向何子岑慨然说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昔日大裕景泰皇帝麾下四大暗卫的青龙,他便是朱雀。如今咱们受命于灼华郡主,自当供她驱策,赵王殿下便不用客气。” 不止是何氏兄弟听得唏嘘,连云掌柜那边的波斯人也是大为惊异。昔年景泰帝身畔曾有四大暗卫叱咤风云,却在一夕之间销声匿迹,无人晓得他们的踪迹。如今青龙与朱雀同时现世,却自称受命于陶灼华,言语之间对她十分尊敬,委实叫人琢磨不透。 何子岑已然知晓陶灼华是重生之人,心里的诧异还略略稍减,何子岱却是心间惊涛骇浪翻起,细思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满腹疑窦久久不能平息。 提到方才各路人马晚到一步,何子岱向何子岑解释道:“大伙儿都想瞧一瞧来人是否还留着后手,便多等了一刻钟的功夫,叫兄长与梅大人受惊了。” 梅大人连连摇头,他向何子岑钦佩地拱拱手,赞叹地说道:“赵王殿下能于仓促之间领着官军排兵布阵,的确让下官刮目相看。但不知赵王殿下射向黑衣人的面门与心口的,又是什么暗器?” 何子岑不愿将陶灼华相赠的东西取出,只搪塞道:“是友人送了件防身的兵器,只为不时之需,不承想今日果真派上用场。至于什么阵势,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叫叫梅大人见笑。” 何子岱听得梅大人与何子岑这番对话,方才的满腹疑窦不曾解惑,反而更增添了困扰。前世不曾听过兄长懂得阵法,亦不曾见他有什么防身的利器。 此时天色渐晚,已有官兵拿松枝燃起火把,借着火光的眼影,何子岱认真打量着正与青龙和朱雀叙话的兄长,心底的疑窦转如春日的野草,开始漫天遍野地疯长。 当晚官兵便在鹰嘴涧安营,何子岑与大伙儿开怀痛饮。青龙与朱雀看似豪爽,实则粗中有细。他们初次与何氏兄弟照面,彼此已然留了极深的印象。 青龙嚼着根刚烤熟的羊腿,大声问何子岑道:“赵王殿下,刺客虽然没有一个活口,但究竟是些什么人,您大约心里已然有数,可否说给大伙儿听听。” 兄弟相争,是为大阮内政,无论如何不能在外人面前提及。狂气何子岑此时还不晓得青龙与朱雀两位的来头,只想着回宫后好生问问陶灼华。 他不便多说,只澹然笑道:“子岑虽然有几分猜测,却没有十成的把握,故此不敢随意言说。今日劳动大伙儿替我奔波,十分过意不去。我答应诸位,来日有了结果,一定给大伙儿说个清楚明白。” 青龙眼有不甘,却被朱雀以目示意,他便朗朗大笑着,冲云掌柜那边的人高高举起了杯。波斯人也十分精明,仔细听着两旁的对答,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见青龙主动向自己示好,忙忙举起酒杯回应。 何子岱瞅个不引人注目的时候,悄然问何子岑道:“兄长怎么打算,是明日一早先回京中,还是要继续随着梅大人去稽查下头的赋税?” 何子岑轻轻笑道:“自然是要随着梅大人继续走下去。这才刚刚出京,父皇交待的任务尚未完成,如何能被几个刺客一吓便轻易转回?善后的事情交给你,我亦会连夜写封奏折,你一并转交父皇。” 方才查验了黑衣人身上,虽然没有证明身份的标记,何子岱却细心地发觉,其中有几个黑衣人的衣饰与旁人不同,大约是这群黑衣人的首领。他们衣饰略为华贵,还在左耳上打着耳洞,镶着粒小米大小的碎钻,与其他人迥然不同。 这些黑衣人既是受命于一家,放眼整个京城,能在短时间内调动如此多死士的人便屈指可数,顺藤摸瓜,其实也不难盘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零六章 自危 娇阳灼灼,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卷起梧桐叶子哗拉落地。 宣平候爷此时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心疼。那九十八名死士已然倾尽全府之力,如今一击不中,还弄得全军覆没,更不晓得有没有引火烧身。 死士们口中都藏有毒囊,一有失手便会自尽身亡,他却依然害怕死士中还留有活口。倘被审出一二,不但断送了谢贵妃,更断送了宣平候府的百年富贵。 前时消息打听得清清楚楚,不过二百余名的官兵,如何会是这些精锐死士的对手?宣平候爷揪着小厮胸口的衣裳恶狠狠问道:“可打听得清楚?果然何子岑安然无恙?难不成还有旁人出手?” 小厮吓得战战兢兢,只是点着头回答何子岑毫发无伤,至于有没有旁人出手,他哪里知晓?只是胡乱猜测道:“必定有齐王殿下的人,听闻今日一早是他的人运送着尸体入京。” 宣平候爷打听不出所以然,只得匆匆擦了把脸,便命丫鬟给自己更衣,想要入宫去寻谢贵妃商量对策。走至大门口,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只得转回房来,匆匆写了封信叫人送去叶家,由叶家寻个由头接叶蓁蓁出宫。 叶蓁蓁这几日在宫中也是焦虑万分,她又不晓得宫外的动静,不敢胡乱打探。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便觉得杯弓蛇影,生怕东窗事发被谢贵妃怪罪。 今日闻得婶母亲自来接人,又先与谢贵妃嘀咕了一回,叶蓁蓁已然吓得面色苍白,只得命绣纨给自己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掩饰。 及至谢贵妃相召,叶蓁蓁心内战战兢兢,匆匆换了身月季粉的对襟秋衫,只得故做恬柔地进去行礼问安。 谢贵妃面色凝重,也顾不得与她多说,只匆匆吩咐道:“蓁蓁,赶紧随着你婶母回家一趟,用过了午膳就把宣平候爷写的信带进宫来,速去速去。” 此时谢贵妃宛如百爪挠心,恨不能立时便叫叶蓁蓁带着信回来,只为了遮人耳目,不得不叫叶蓁蓁在叶府多留一回。 原不是为得自己泄露消息,只为了拿自己做个传讯的幌子,叶蓁蓁心下稍安,便装做什么都不土地俗人模样,只是乖巧地应了,命绘绮随意挽了个小包袱,便随着婶母回去叶府。 叶蓁蓁的叔父瞧着这个阵势,自然晓得是宫里头出了事,守着叶蓁蓁问东问西,叶蓁蓁哪有闲心应对,胡乱应答了几句便回自己房里歇着,早有宣平候府的人悄悄过来,将一封厚厚的信交到她的手里。 叶夫人一介女流,更是心里惶惶无主。她无心张罗午膳,只叫厨房里随意准备几道小菜,再为叶蓁蓁制几道点心,连同家里的几位姑娘,无滋无味吃了顿午饭。叶蓁蓁便向叔父与婶母告辞,怀揣着宣平候写给谢贵妃的信匆匆入宫。 谢贵妃早便屏退了众人,自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寝宫里转来转去,见叶蓁蓁回来,再也维持不住一贯的风度,直直问道:“可曾见到了候爷?” 叶蓁蓁实话实说道:“并未亲见,却是有封候爷写给娘娘的信,托蓁蓁带来。” “拿来我瞧”,谢贵妃根本维持不住一贯的风度,她慌慌接了信,行动间宽大的桃红色流云袖拂倒了炕桌上的青玉花瓶,几枝金桂连水带花落在浅红色的六合长春地毡上,零零落落散了一地。 叶蓁蓁俯下身去,将青玉花瓶扶起来搁回原处,又借着收拾那些金桂,眼睛偷偷描向谢贵妃,想从她的脸上瞧出些端倪。谢贵妃却顾不得她,只是自己将珠帘叭地一挑便进了里屋,叶蓁蓁不敢离去,只得守在珠帘外头。 只听得里头叶贵妃一声惊呼,却又忙忙掩了口。她哗啦哗啦翻着纸页,颇不耐烦地吩咐叶蓁蓁道:“你下去吧,本宫想好生歇一歇,吩咐她们莫要进来。” 叶蓁蓁乖巧地应了一声,出来向李嬷嬷传了话,便如释重负往自己房中走去。瞧着谢贵妃这个光景,便晓得是事情不成,何子岑此次必定安然无恙。 如此一想,叶蓁蓁心里到算得安慰,也不枉自己冒险送了回信。只是近日未曾听到青莲宫的动静,德妃娘娘又一直抱恙,整个宫内死水微澜,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叶蓁蓁转了两圈,待要去青莲宫询些动静,想到方才谢贵妃的样子,还是识趣地留在了自己房内。 再说何氏兄弟在鹰嘴涧前分手,何子岱命人运了几具尸体拉回刑部,自己则先行一步,于黄昏时分赶回了京城,直接在御书房求见仁寿皇帝。 仁寿皇帝那里早接了消息,何子岑与梅大人在鹰嘴涧遇袭,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有道是君心难测,他却不成想自己历练儿子的心思被旁人窥破,还公然要斩草除根。 若何子岑殒命,最能得惠的当属何子岩无疑。 谢贵妃此前收下这个儿子,存的也是这个主意。难不成为了自己百年之后的高位,谢贵妃甘愿铤而走险?后宫干政到了如此地步,简直是在自寻死路。 仁寿皇帝唤了何公公进来,沉着脸吩咐了几句,何平手持浮尘悄悄退出,正与赶来御书房的何子岱碰个正着,忙替他殷勤地打起帘子。 御书房内父子这番谈话,再无第三人在场。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仁寿皇帝才命人传话,着刑部派出仵作去验明黑衣人的尸身。 仁寿皇帝并未刻意封锁消息,至晚间何子岑遇刺一事便在宫内沸沸扬扬传来,前朝后宫都如炸了锅一般。仵作细细验看,黑衣人被刀剑殒命的伤口没什么争议,那几个服毒自尽的黑衣人吞下的都是剧毒之物鹤顶红,也十分清楚。 这么多的死士倾巢出动,显然对何子岑志在必得。仁寿皇帝气得翘着胡子骂道:“天之脚下便敢这般嚣张,果真没有王法了不成?” 一场行刺亲王的案件交由刑部魏尚书亲自处理,仁寿皇帝限期一月破案。整个京中风声鹤唳,朝中人人自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零八章 相邀 一双龙凤之姿的儿子,是德妃这辈子最大的欣慰。闻说何子岑鹰愁涧遇刺,她脸色苍白若雪,双眸一瞬不瞬地盯住了何子岱,要他细细说来。 “母妃莫要生气”,何子岱体贴地扶着德妃娘娘坐下,认真说道:“只为着母妃近日身子不好,我是不想叫这种事徒增您的困扰。想兄长还有十日八日便能回京,那时候好端端立在您的面前,您有多少话问不清楚?” 一颗做母亲的心如何能够放下,便是听到何子岑安然无虞的消息,德妃依旧拉着何子岱的手,命他将鹰嘴涧那一节详细说来,一个字也不许泄露。 何子岱便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将自己如何得着陶灼华示警、如何在鹰嘴涧提前埋伏,又如何与波斯和大裕的高手一起联手,在鹰嘴涧全歼黑衣人九十八名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通。 复制了几块宣平候府的木牌,故意扔在山涧草丛之内,原是为得叫宣平候府焦头烂额,何子岱将唇覆在德妃娘娘耳边,将这一节也细细说了一遍。闻知兄长汝南伯为了此事与宣平候打在一处,德妃娘娘又是感激又是担心,牵着何子岱的衣袖问道:“你舅舅可有吃了暗亏?” “刑部是什么地方,宣平候此时忙着撇清还来不及,哪里敢与舅舅硬碰”,何子岱不屑地撇着嘴,宽慰德妃娘娘道:“母妃放心,我已然去过舅舅府上,将详细情形都说与了舅舅知晓。舅舅此时与他闹一闹,不过是将一盆脏水泼上宣平候府,叫他想洗也洗不清。” 原是儿子的坏主意,德妃娘娘扑哧一笑,却又将脸绷得紧紧,认真问道:“依你看来,此事究竟是不是宣平候府的手笔?” “虽无十成,却也有八九成作数”,说起正事,何子岱眼中便有寒芒轻覆,他沉沉说道:“九十八名武功高强的暗卫,这分明是对兄长势在必得。试问除却挡了何子岩的夺嫡之路,谁又与咱们有那么大仇恨?” 话虽如此,奈何黑衣人无一活口,便没有证据定了宣平候的罪。 德妃娘娘眼望长春宫的方向,恨得咬牙切齿,她冲儿子低低说道:“你父皇一直怀疑昔年先皇后之戕与她脱不开干系,也是苦于没有真凭实据。若真是她觊觎高位,要对你兄长下手,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寻出当年的线索,必定叫她二罪归一,连同整个宣平候府给她垫背。” 有道是为母则刚,何子岱瞧着德妃娘娘此时脸上如寒梅傲雪,神情十分睥睨,配着那一袭金绣鸾凤的真红大衫,上头彩光逶迤,到颇有当年以太后之尊母仪天下的神气。他含笑说道:“母妃无须动气,您的身子要紧。些许几个魑魅魍魉,我与兄长都不放在眼里。” 平日只做何子岱油嘴滑舌,德妃娘娘今日听着他说话却句句顺耳。 端详着儿子一幅挺秀高颀、丰神俊朗的模样,她不觉低叹道:“不知不觉间,你与你兄长都长大了,母妃却还想一如从前,将你们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今次出了这样的大事,你们竟远比母妃处理得当,想来从今往后母妃要也享享儿子的福,少操些无谓的闲心。” 提及这次大获全胜,何子岱不欲隐瞒,他钦佩地指了指青莲宫的方向,对德妃说道:“说起来此次兄长能够化险为夷,咱们大获全胜,到有多半是因着灼华郡主提前送信,母妃该好生谢谢她。” 前番陶灼华为了德妃娘娘请动甄三娘挪动脸上的黑瘤,德妃在心里已然给她记了一大功。今次听说何子岑亦是得她庇佑,德妃娘娘不觉合掌念了句佛号,欣慰地对何子岱说道:“母妃当初对她眷顾,不过是瞧不得谢贵妃肆意作践小姑娘,到不想解下善缘。她屡次有恩于咱们母子,这番恩情母妃自然时时记在心里。” 何子岱点头称是,一颗心犹犹豫豫,不晓得该去搅乱兄长与陶灼华的姻缘,还是该选择成全。他小心地问德妃娘娘道:“母妃,您喜欢她么?” 两个儿子似乎都对陶灼华有些不一样的情愫,德妃并不晓得他们私下还曾有过剑拔弩张,此时认真思忖着儿子的问题,她徐徐说道:“单论这个人,母妃确实十分喜欢。只是咱们贵为皇室,自然有些高处不胜寒,你晓得母妃的意思么?” 何子岱缓缓点着头,却知晓德妃娘娘话虽说得无奈,实则意下松动。忆及前世何子岑为了红颜倾国倾城,他心内一片茫然,竟然不晓得下一步该如何去走。 送了何子岱出宫,德妃娘娘重新理了妆,换了身秋香色绘绣金线折枝梅花的家常云锦宫衣,命绮罗去瞧着小厨房将清平候府上刚送来的雪蛤炖上。 复又精心挑了两枝海棠花攒心的绿碧玺珠花,盛在朱漆花梨森镂花匣子里,命锦绫送给陶灼华,再邀她来用晚膳。 陶灼华晓得德妃娘娘此时相邀,必定已然得知了事情的全部。她换了身天水碧绘绣金线梅的右衽宫衣,将德妃娘娘所赠的珠花簪在发上,这才披了件斗篷,带着茯苓去了长宁宫。 天水碧的丝衣与那绿碧玺珠花宛若春日凝碧,陶灼华清简婉约的仪态间时时透出些气韵高华,德妃娘娘瞧着这样的女孩子,心间连连赞叹,挽了她的手坐在炕桌边。 新鲜的雪蛤银耳盅刚刚出锅,正是秋躁润肺的好东西,德妃娘娘特意叫锦绫端了一盅放到陶灼华面前,又亲手递了把镂红的银匙子过去,实心实意说道:“灼华,本宫又欠了你一个大大的恩情。” “娘娘千万莫这么说”,陶灼华拿透雕玫瑰花的银匙子搅动着雪白的汤盅,含笑说道:“昔年初至大阮,灼华于水深火热之中摸索前行,唯有娘娘肯毫无私心地伸出援手,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灼华今日不过投桃报李。” 云裹彩霞,宛若碎碎的金子铺了一地。点点细碎的晶光在德妃眸间闪动,她的眼圈不觉轻轻泛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零九章 置腹 日落夕阳,灿烂明艳,从窗椟斜斜筛入,德妃轻轻脸上一片母性的光辉。 她握住了陶灼华的手,许久许久才说道:“灼华,你没有做过母亲,体会不到本宫今日的心情。若子岑有个三长两短,本宫在这里熬着有什么意思。” 深宫寂寂,便是德妃娘娘位列四妃,平日尊崇无限,内心里依然难捱寂寥。 许是察觉到自己失言,德妃娘娘忙拿帕子拭了拭双目,转而岔开话题问道:“灼华,叶蓁蓁既向你透露子岑有难,你如何不在第一时间寻本宫求助?” 问题虽然突兀,却并不难答。陶灼华笼了笼身上天水碧绘绣金线梅的宫裙,诚实答道:“灼华是这般想的,娘娘您爱子心切,若晓得赵王殿下有难,最快捷的方式不过是向陛下求助。” “正是”,德妃娘娘搅动着自己面前的雪蛤汤,委实没有多少胃口,只尝了一口便推在一旁。她点头应道:“本宫仓促之间,只能求陛下保全子岑,再便是尽快通知子岱,要他赶紧找他舅舅与姨夫帮忙,除此之外寻不出更好的法子。” 陶灼华夹起一片玫瑰酱腌渍的糯米藕,递到德妃娘娘面前的骨瓷兰纹碟中,璀璨明眸外头的晚霞纷披。她轻轻笑道:“娘娘明鉴,此法虽然最为快捷,却不是万全之策,所以灼华不敢第一时间说与您知晓。” “这话如何说?难不成你怕陛下调动宫中高手,还不如你请动波斯与大裕的人更为快捷?”瞧着面前小姑娘沉静内敛的眉眼,德妃对她的兴趣愈加浓厚。 陶灼华摇头否决,认真对德妃娘娘说道:“娘娘您试想,若陛下立刻派得大内高手出动,又牵动了汝南伯与清平候两家,这般兴师动众,势必会走漏消息。您若是那刺客,该当如何处理?” 既然沿途设伏,打得便是出其不意的主意。倘或那罪魁祸首晓得连仁寿皇帝都被惊动,必定不敢以卵击石,这次行刺大约会胎死腹中。 一计不成,那凶手不会善罢甘休,必然还会另生一计,如此以来后患无穷。 德妃娘娘想通此节,不由面露赞许之意,冲着陶灼华微微点头。 陶灼华继续说道:“禁军苦等刺客不至,陛下那里必然会埋怨娘娘无事生非。这只是其一,若那刺客由明转暗,咱们更须时时提防,此是其二。因此我才向齐王殿下求助,而将娘娘瞒在鼓里。” 德妃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细细思忖间果然是这个道理,不觉连连点头,赞了句:“好孩子,确实是你想得周全。只是你身居后宫,如何能调动什么大裕与波斯的高手?今日听子岱一说,到叫本宫听得云里雾里。” 陶灼华依然搅动着汤匙,伴随着她细小的运作,天水碧的衣袖上绣的几根青竹苍翠欲滴,到似是如水逶迤。她浅浅笑道:“这些人都是灼华这两年的至交好友,娘娘放心,全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顾左右而言其他,德妃娘娘闻弦歌便吃雅意,晓得她不愿透露,便打住了这个话题,只殷勤地命绮罗替她布菜,再瞅着她依旧瘦俏的身形说道:“你这身子委实单薄,前日清平候府上送来包血燕,等会儿交给茯苓带回去,早晚给你熬了汤补补身子。” 德妃娘娘一片好意,陶灼华不忍拂却,便乖巧地点头谢过,又接了锦绫刚奉上来的暖胃五子粥,就着道蜜汁荸荠喝了有小半碗。 最后一丝余晖从窗棂印入,融融晚霞盘旋在红木西番莲的窗牍上,德妃娘娘瞅着陶灼华睫毛低垂那般恬柔的神情,露出丝慈爱的笑容。 方才情绪大起大落,此时面对着满桌珍馐,德妃娘娘并没有什么胃口,只略尝了尝陶灼华布给她的糯米藕,便搁下了筷子。 便是面前这明目皎皎、弱不禁风的女孩子,竟能临危不乱,为了儿子的安危调动几路人马,个中艰辛无人知晓,德妃娘娘心间便感动莫明。 一个女孩子能做到这些,何曾不是她情根深中? 德妃娘娘暗下决心,纵然何子岑的婚事她做不得主,却要尽力为儿子与陶灼华争得一争。一对佳人成就良缘,也是她做母亲的心愿。 陶灼华浑然不晓得德妃娘娘的情绪在片刻间一时三变,她就着茯苓端来的茶水漱了口,又接了绮罗奉上的香巾净了手,伴着德妃娘娘重回暖阁,就着新泡的枫露茶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告辞回宫。 青莲宫内几盏暖黄的宫灯迎风摇曳,和着一阵阵丹桂的香气,越来越有家的静谧。娟娘早便用过晚膳,晓得陶灼华差不多该能转回,便立在廊下等候。 瞧着主仆二人姗姗而至,娟娘忙上前接了茯苓手上的披风,伴着陶灼华进屋,方才对她说道:“小姐走后不久,子岚公主便来寻您,瞧着神色有些不安,大约是想问一问赵王殿下的事情。苦等您多时不至,才走了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宣平候府卷入刺杀何子岑一案,宫里早传得沸沸扬扬。何子岚牵挂兄长,又无旁人可问,来陶灼华这里坐一坐情有可原。到是那个始作俑者叶蓁蓁,将这么大的消息透露出来,如今眼看着宣平候府被推上风口浪尖,她那里却毫无动静,也不晓得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陶灼华只一心牵挂何子岑的安危,到此时也未理清叶秦蓁何以会将消息透露给自己。想不通的事情索性先放一放,她便唤了菖蒲过来,命她走一趟长平宫,将何子岑安然无虞的消息说给何子岚,请她宽心。 多事之秋,前朝后宫都对今次何子岑在鹰嘴涧议论纷纷。直至天交二更,仁寿皇帝依然不曾歇息,而是传了刑部魏尚书在御书房说话。谁也未曾想到今夜的何子岕并未回宫,而是假托住在何子岱府上,却私自留在了许长佑城外的庄院。 此时月朗星稀,高嬷嬷替两人准备了几个小菜,这祖孙两人正对着月亮小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一十一章 细数 几个人步入暖阁,德妃娘娘接了仁寿皇帝身上的披风,便吩咐着宫婢上菜。 人逢喜事精神爽,德妃一扫此前的郁郁,脸上笑意粼粼,扬着柔细的眉毛问仁寿皇帝道:“陛下饮什么酒?臣妾叫她们汤壶花雕过来可好?” 仁寿皇帝盘膝坐在上首,被淡黄色的宫灯一晕,平日刚毅的脸色添了几分柔和,他含笑摆手道:“今日不饮花雕,味道太寡淡了些,将上好的杜康烫一壶过来,朕与两个好儿子痛饮一杯。” 德妃便吩咐绮罗去烫酒,却又吩咐锦绫拿春日的梅子酒倒了半杯搁在自己面前,也想喝上一口。瞅着性子柔婉却又贞贤的德妃,仁寿皇帝心间有丝歉疚。 这几日不来长宁宫,不非为得何子岑遇刺一案尚未侦破,生怕德妃一哭二闹。如今见着儿子,德妃却也并没有问东问西,只殷勤问过当日鹰嘴涧的凶险,复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何子岑今次出京办差上头。 大事上端然若素,德妃既是满满的慈母情怀,又以国事为事,显得十分懂事。仁寿皇帝赞许地瞧着,将手上的兰纹骨瓷金线盅与德妃娘娘轻轻碰在一起:“言传胜于身教,你给朕养了一双好儿子。” 德妃只是暖暖而笑,将心里的怨忿深深压下,冲仁寿皇帝露出恬柔的笑意。 从前于国事上不甚留心,如今不但关系到儿子的前程,更关系到儿子儿安危,德妃不再是云淡风轻、一幅超然物外的模样。她在心内早已对长春宫宣战,并分别传话给了兄长与妹妹两人府上,要他们抓紧寻找当年坤宁宫出去的旧人。 德妃不问,仁寿皇帝反而觉得歉疚。借着四口人和和乐乐用膳的功夫,便略略提了两句:“刑部魏大人如今焦头烂额,只是找朕诉苦,说给他的时间太少。” 刑部苦于线索太少,如今依旧查无实据,案子根本无法侦破。这些事情德妃早从妹妹清平候夫人那里得知。还晓得刑部拿着从鹰嘴涧那里捡到的那几块牌子去与宣平候府的比照,却并不是赝品。 何子岩这一计虽不能奏效,却也搅得宣平候府鸡飞狗跳。宣平候在府中大发雷霆,寻了各自的管事出来说话,将那几个丢失了对牌的下人直接发没到庄子上,连带着回事处、宴息室的管事都被他一撸到底。 这几日流言不曾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不但前朝传得沸沸扬扬,深处后宫的谢贵妃也不消停。为了避嫌,她索性称病不出宫门,只有几个素日交好的妃子前去请安,更多的人则选择了观望,在长宁宫与长春宫这两虎相争中明哲保身。 仁寿皇帝又将梅子酒替德妃娘娘斟了少许,款款说道:“子岑是朕最器重的儿子,朕自当还他一个公道。你是明白人,该晓得扑风捉影的事情算不得真凭实据。并不是朕存心袒护,流言虽然指向宣平候府上,朕却上秉公执法,不能据此结案。” 德妃默默点头,神色却比方才黯淡了些,一滴清泪缓缓顺着脸颊滑落,宛若一幅梨花带雨的模样。她轻轻点着头道:“陛下说得这些,臣妾都晓得,只是听起来依旧觉得心里不舒坦,只心疼臣妾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 守着两个儿子还在眼前,仁寿皇帝不好十分宽解,心中的恻隐却更浓烈。 他拍着德妃娘娘的肩膀,指着何子岑道:“朕的好儿子,难道朕不心疼?你放心,朕必定还你和儿子一个公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该相信你的好儿子经历了此番大风大浪,往后更能一帆风顺。” 若是拿平安与富贵让德妃娘娘挑选,她自然希望儿子一生顺遂,奈何生在帝王家,偏又少不了这些打打杀杀。她含泪笑道:“臣妾只是情之所至,有些身不由己。陛下说得对,子岑是块璞玉,还须您这位做父皇的好生打磨。” 两个儿子都在眼前,仁寿皇帝心里的疑虑却一直未曾出口,此时方对着何子岑道:“如今有惊无险,他也平安归京。你们谁来说一说,当日赶来援手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待要和盘托出,便会牵动陶灼华浮出水面。待要不说,两兄弟谁也没有能力调动波斯与大裕的高手。两人微微沉吟间,竟然一时无法开口。 珠帘轻轻一挑,却是锦绫端着个双耳紫砂钵进来添菜,竹荪炖的老鸭熬了一下午的功夫,此时浓香四溢,阵阵沁人心脾。 锦绫轻轻福身,冲仁寿皇帝与德妃行礼,低声回禀道:“陛下、娘娘,灼华郡主求见,说是只为当日鹰嘴涧一事,有些话想说。” 解铃还须系铃人,仁寿皇帝早便怀疑两兄弟的背后另有其人,一直乐见其成,此时这小丫头主动跳了出来,到也在他意料之中。 他接了绮罗递来的竹荪老鸭汤,美美地啜饮了一口,瞧着脸色有些凝滞的母子三人,深知她们也略略知情,便微微笑道:“天寒霜重,叫她进来说话。” 九月的夜里已然有了霜花,陶灼华在外头除去了披风,又祛了袪身上的寒气,这才挑了帘子进来,冲着仁寿皇帝等几人盈盈下拜。 “灼华郡主,你说是为着鹰嘴涧一事有些话说,不知道想告诉朕什么?”望着下头白衣姗然,一身清素若雪的女孩子,仁寿皇帝忽然对她充满了好奇。 昔年瑞安以为随手丢来的是根鸡肋,由着陶灼华在大阮自生自灭,大约想不到这女孩子能在朝中翻云覆雨,搅动几个国家的风云。 陶灼华玉簪白的挑丝金线裙在莹莹华烛下闪着淡淡珠光,显得平静从容,便如清风明月一般恬淡。她半垂臻首,向仁寿皇帝轻轻说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要自大裕景泰皇帝尚且在位时说起。” 没敢贸然去御书房求见,陶灼华选在长宁宫里与仁寿皇帝说话。 刘才人与青龙等人落户在大阮,若不能寻得仁寿皇帝的庇佑,陶灼华早晚寝食难安。借着这次青龙与朱雀的现身,她也该好生与仁寿皇帝细数一下从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一十二章 畅谈 宫闱深深,不乏刀光剑形。 仁寿皇帝亦是踏着满路泥泞杀出一条血路,才能成就今日的九五至尊。 原以为自己已然经历过大风大浪,对翻来覆去的宫闱争斗不再陌生,如今听陶灼华提及瑞安为了一介私心竟公然给景泰帝下毒,两兄妹闹得不死不休,仁寿皇帝亦深深动容。 陶灼华立在他的身前,宛若素菊傲霜一般的身影颇具侠骨柔肠,她冲仁寿皇帝动容地说道:“景泰帝尚有遗腹子留在世上,当日刘才人假借死遁逃出,她无处可去,只能与灼华约在大阮境内暂时栖身,彼此互相照应。” 说是互相照应,实则刘才人当初托赖陶家庇佑才在大阮置下宅院,产下遗腹之子,后头才有许三等人奔赴而至。昔年雪中送炭之恩,才能成就今日无怨无悔之意,也是因此,青龙与朱雀闻得陶灼华相求,自然义无反顾帮出手相助。 “如此说来,青龙与朱雀都是受景泰帝所托,专为保护这对可怜的母子?”昔年的四大暗卫叱咤风云,仁寿皇帝多次听瑞安提及,对他们并不陌生。 只是所谓中隐隐于市,仁寿皇帝再想不到陶灼华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藏了这么一群人。本以为不过是因着陶超然机缘巧合救过阿里在木的命,陶灼华才跟波斯有些渊源,不承想她竟是抓住那仅有的一次面圣机会,与景泰帝结盟在先。 仁寿皇帝推算着景泰帝大殓的时间,估摸着问道:“如此说来,那位小皇子如今也有两三岁了,他与他母亲都是有福之人,能在瑞安手下侥幸逃生。” 陶灼华笼了笼滑落鬓边的青丝,冲仁寿皇帝点头道:“正是,刘才人身边不乏忠勇之士,如今他们与新皇同仇敌忾,势与瑞安不共戴天。灼华思忖着大伙儿的目标既然一致,便该是友非敌,因此今日大胆向陛下坦陈。” 方才晓得陶灼华与仁寿皇帝所谈必是君国大事,德妃娘娘自是避开,何子岑兄弟二人却都陪在暖阁里。听得陶灼华说出这么一番惊天动地的话来,何子岑心上一阵暖流涌过,望着她的目光更加炙热起来。 前世的仇今世来报,在与瑞安的较量中,陶灼华这一场翻身仗该是赢得十分漂亮。除去那个隐在二人背后还未曾被发觉的奸细,瑞安好似已然没什么底牌。 陶灼华助景泰帝留下遗腹之子、助李隆寿结盟了波斯与大阮,更助阿里木剪除了胡里亥,断去瑞安的财路,俨然要将瑞安一步步置于死地。 何子岱认认真真听着,却已是怀着审视的神情打量了陶灼华许久。 前世与今生太过不同,昔年李隆寿被瑞安压制,瑞安大权独揽,悍然撕毁与大阮的合约,以红衣大炮为先头部队,撕开了大阮的城门。如今陶灼华却似是一环扣着一环,环环对应前世被动的局面,一步一步扭转着乾坤。 何子岱不信这世上有太多巧合,除非她与自己一样,前世深受切肤之痛,今世才会居安思危。他抬眸朝面前那白衣若雪的女子望去,只见对方双瞳翦水,犹如三月的烟雨,却似蒙着层雾气,让人无法瞧透。 千万句的疑问滞留在心底,堵得何子岱无法呼吸,他透过面前翩然的女子身影,想要寻找她前世的痕迹,却不晓得她是否将两世的恩怨也重叠在了一起。 陶灼华却不晓得何子岱也起了思忖之心,她一心一意想要促成仁寿皇帝对李隆寿的信任。家仇国恨交织在李隆寿的心头,前番苏梓琴的来信里写得清清楚楚,李隆寿有意与仁寿皇帝联手,共同对付瑞安。 苏梓琴请陶灼华在合适的时机向仁寿皇帝转达李隆寿的诚意,大家共同缔造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 借着此次青龙与朱雀的现世,陶灼华婉转表达了李隆寿的心愿,向仁寿皇帝说道:“我与大裕新皇李隆寿曾有过几面之缘,那是位仁善之君。便是他的皇后苏梓琴,也与瑞安势同水火。如何取舍,都在陛下您一念之间。还有句话要转告陛下,波斯新皇阿里木对早对瑞安恨之入骨,他亦有意与李隆寿结盟,助他重新夺回李家政权。” 仁寿皇帝知道得越多,心间便越如同吃了只苍蝇般恶心。从前只做瑞安对他一见倾心,他还对不能许以她后位而心存遗憾。及至后来两人恩断意绝,在数次与大裕的交锋中,仁寿皇帝并未赶紧杀绝。 听陶灼华这么一说,瑞安的野心是囊括整个天下,那么她接近自己根本便是别有居心。幸好大阮后宫里不曾娶回这么一位野心勃勃的皇后,不然大阮也要被她闹个天翻地覆。 仁寿皇帝静静思忖间,向陶灼华认真说道:“李隆寿的诚意,朕并不怀疑。至于两下如何结盟,朕还须好生想想。至于景泰帝含冤抱屈离世,你提到的那位刘才人更是位奇女子,他们二人的骨肉,朕必定会好生保全。” 陶灼华要的便是这句话,她冲仁寿皇帝深深一拜,由衷说道:“陛下您宅心仁厚,真是天下万民之福。灼华只是一介女流,从无多大的野心,我只是衷心企盼着天下间兵戈不起,万民能够静享太平。” 大爱无僵,貌似毫无野心的念头,更是一个人的至情至性。仁寿皇帝瞧着陶灼华目光淡然的双眸,心间再次为她毫无雕琢的话语动容。 德妃娘娘屏退了众人,手里握着书卷守在外头,不过偶尔读了一两行,注意力全在那两扇阖得严严实实的黄花梨雕花上头。 耳听得身后多宝阁上头沙漏声声,光阴不觉悄然从指缝间溜走,眨眼便是一个时辰过去,留在暖阁里的四个人竟还毫无动静,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只怕里头说得口干舌燥,德妃方命绮罗泡了壶大红袍,想要扣动门扉,只听得里头珠帘叮咚的声音碎碎响起,紧接着便是两扇大门徐徐敞开,何氏兄弟伴着陶灼华从里头走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一十四章 经纬 德妃柔顺地偎向仁寿皇帝身畔,轻轻绕弄着他明黄色的寝衣丝带,柔婉地对仁寿皇帝说道:“陛下,臣妾有件事要求得您的许可。” 因着何子岑的遇刺,仁寿皇帝正是满怀歉疚,更何况放眼后宫,唯有这里是他最能放松的地方。他眼开眼睛温柔地望着德妃,温和地说道:“你说”。 烛光下德妃娘娘的语气越发柔婉,她轻轻笑道:“其实不是什么大事,臣妾一则想着母亲的忌日将近,想去尽些孝心。二则想起鹰嘴涧那一节依旧心间打怵,还想要为儿子求些福泽。所以求得陛下允准,想带着两个儿子去大相国寺上柱香,给母亲的长明灯里再添些灯油。” 离着大相国寺不远是一带梅林,昔年先帝曾在那里修了一座行宫,此时暮秋初冬,那一片绿萼梅虽未绽放,却也别有一番冷寒之意。曲水流斛,芙蓉飞州,郊外行宫确乎与宫内的四角合围大有不同。 揣摩德妃娘娘的真实意思,大约是想从大相国寺再转道行宫住个一两日。记得去年金秋时节,谢贵妃曾有意孤立德妃娘娘身畔的人,拟了一个去丹桂园秋游的名单,笼络的全是自己的亲信,惹得德妃大动干戈,最后不了了之。 今次德妃娘娘旧事重提,想来是受外头宣头候府谋杀何子岑一事的影响,与谢贵妃正式撕破了脸,想要借着京郊行宫一行煞煞谢贵妃的傲气。 素日便喜欢德妃的柔婉与识大体,更兼着这样的慈母柔情不好拒绝,还有谢贵妃如今行事确实不尽如人意,仁寿皇帝思忖了一下便就同意。索性顺水推舟,仁寿皇帝替德妃娘娘提了她言下的未尽之意。 “朕想着你也才刚病愈,不如郊外透透气。带着两个儿子,再约上几位素日素日说得上话的姐妹,从大相国寺进了香回来,便去梅苑行宫住上两日,只嘱咐子岑别耽搁了二十那日阿里木与他儿子入京的大事儿。” 果然帝王心慧敏无限,德妃娘娘正自忐忑如何开口求得行宫暂停的恩典,仁寿皇帝却替她搭了台阶。她就着烛光仰起脸望着仁寿皇帝刚毅中带些深邃的表情,正自心满意足,不觉含笑阖上了眼睛。 既是帝王给了这道恩典,德妃娘娘次日一早起来便开始行动,先约了木昭仪、婉贵嫔等几位素不搬弄事非的好友,又将陶灼华与何子岚也带在身畔,要她们一同欣赏欣赏郊外的秋色。只为有些话想与妹妹说,还命何子岱给清平候府上送了信,约着清平候夫人在大相国寺会合。 初十那日,德妃娘娘素日乘坐的朱漆楠木宝蓝锦帷马车已然预备停当,金水桥畔衣鬓飘香,排起长长的车队。木昭仪她们几个彼此见了礼,便各自登车。陶灼华与何子岚共乘一辆翠幄朱辕的黑漆平顶马车,随在了德妃娘娘的车子后头。 仁寿皇帝下了早朝,特意过来送了德妃一程,嘱咐她早去早归,又特意指了两名太医随队出行,关切地说道:“心悸的毛病虽然见好,却不能再动气。若有什么不舒坦,便使人给朕送信,朕亲去接你回宫。” 守着阖宫妃嫔,这是帝王难得的恩宠,却有一多半因为儿子替自己换来。德妃只是柔顺地点着头,十足淑婉端华的模样,与仁寿皇帝依依惜别,命人放下了车帘,全幅仪仗排开,复命车队缓缓出行。 何子岑兄弟拜别仁寿皇帝,二人各领一队护卫,单起车队保护之责,队伍浩浩荡荡往大相国寺出发。 几家欢乐几家愁,叶蓁蓁立在宫中最高处的小孤山顶上,眼瞅着金水桥畔从喧闹归于沉寂,心中百感交集。她斜倚着陶然亭的阑干,任由暮秋的寒风扑面,相像着那华美清贵的少年离自己渐行渐远。 想要痛哭一场,拭了拭眼角却没有多少泪水。原以为父亲殉国给自己带来的是一场烈火烹油的锦绣,岂料想繁华过后,仁寿皇帝早将她这个孤女丢在了脑后。 不用刻意打探便知晓何子岚与陶灼华都随在德妃娘娘身畔,宫中三位豆蔻年华的少女,独独留了自己一个。宫中两泒各分千秋,显然已然经纬分明。 宣平候府谋杀亲王的证据不足,刑部并未给予定罪,德妃娘娘却认定了这个案子跟长春宫脱不开关系。她此番高调出行,一则是向谢贵妃示威,二则跟谢贵妃的党羽划清了界限,连叶蓁蓁之流与长春宫沾边的都被抛开,足见心意之绝。 谢贵妃虽称病不出,李嬷嬷早将外头的风吹草动都报到她的前头。闻听德妃娘娘来了这一出,谢贵妃怒极攻心,反而咯咯笑出声来。 忆及去岁金秋,谢贵妃圣眷正浓,曾想约着众妃嫔丹桂园中赏花,尽数将自己的亲信笼在一起,想要给德妃娘娘个难堪,却因为德妃娘娘的暗中反对而做罢。 想来如花美眷总是空,帝王心海底针,什么曾经沧海、除却巫山的海誓山盟都经不起岁月的消磨。谢贵妃就着李嬷嬷拧来的帕子净了面,从菱花镜间照间自己略显憔悴的容颜,便轻轻一叹。 复用食指从凉透的茶盏中沾了几滴大红袍的茶水,谢贵妃在自己眼圈四周轻轻揉着,吩咐李嬷嬷道:“叫她们煮两个鸡蛋过来,拿银戒子包在帕中,拿来给本宫覆面。这才几日没有睡好,眼下便添了一圈乌青。” 李嬷嬷答应着去时,谢贵妃又唤住她问道:“今早没瞧见蓁蓁,她去了哪里?” “嘉柔郡主道是这几日寒风凛冽,想去瞧瞧御花园中的梅蕊可曾绽放,顺带着采些秋菊间的露水给娘娘烹茶”。 李嬷嬷小心翼翼地回道,生怕谢贵妃因着叶蓁蓁的不在而迁怒了自己,心里却怪叶蓁蓁好不晓事。明知谢贵妃心情不好,她却带着两个丫头去园子里闲逛。 “这丫头的心越来越大,本宫便是养只雀儿,她也该知道感恩”,谢贵妃鼻端冷冷一哼,继续拿冷茶揉着自己的眼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一十五章 信使 谢贵妃素肌若雪,猩红的蔻丹抚在眼角上便显得格外狰狞。她沉沉吩咐李嬷嬷道:“蓁蓁若是回来,让她过来陪着本宫说话。本宫使人备下好茶,瞧瞧她采了多少露水给本宫烹茶。” 叶蓁蓁自是不晓得谢贵妃这里对自己添了怒意,她意兴阑珊从小孤山下来,进了长春宫里方待回去自己的寝宫,便被李嬷嬷唤住。 李嬷嬷脸上堆着些笑意,却是不达眼底,冲叶蓁蓁浅浅行了个礼,便道:“郡主,贵妃娘娘那里有请。晓得您一大早便去给她采露水,还特意吩咐奴婢准备好茶,这会儿怕是等得有些焦躁了,郡主您随老奴来吧。” 叶蓁蓁身后的绣纨手上捧着只珐琅听雨梅的大肚瓷瓶,里头约莫有小半瓶的露水,已然耗费了两个丫头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却哪里够拿来煮茶。 听得李嬷嬷言中多有责难之意,叶蓁蓁暗忖这老奴仗势欺人,却只做听不出,冲李嬷嬷含笑点头道:“蓁蓁这便去娘娘跟前说话,嬷嬷大约不晓得,才取回的菊蕊水尚需沉淀,哪能立时拿来烹茶?” 便转头吩咐绘绮道:“我先行一步,你回去将咱们前日埋在梨树下的雪水取来,送给贵妃娘娘泡茶。绣纨,你将这瓶子露水澄清了,再封入坛子里埋在树下,可不许糟蹋。 两个丫头答应着各去离去,李嬷嬷瞧着叶蓁蓁脸色不似往日,到像是与谁置气,也不敢再说,便引着她往谢贵妃的寝宫去。 谢贵妃重新理了妆,比早间瞧着气色好些,换了身桃红底子团花对襟宫衣,配了条珍珠白彩绣百蝶穿花的九幅湘裙,此时正恹恹地倚着大迎枕看书。 瞧着叶蓁蓁进来,谢贵妃便将书往炕桌上一阖,淡淡问道:“早间去了园子里?没去金水桥畔瞧瞧热闹?” 叶蓁蓁便晓得她是这为这事不痛快,只恬柔地垂着双眸,笑着答道:“并未往金水桥畔去,也不晓得热不热闹,横竖不与我相干。只是觉得园子里搭起层层的菊花塔,想着取些露水来烹茶,到在那边流连了一个多时辰。” 谢贵妃明知叶蓁蓁也不痛快,只不去戳穿,脸色比方才略显和缓,再缓声问道:“园子里漂不漂亮?本宫这几日不曾出门,也不晓得外头是姹紫嫣红,还是百花寂静。总是秋风萧杀,大约是一地黄花。” 伤春悲秋,并不是谢贵妃一贯的作风,叶蓁蓁瞧着她脸上脂粉掩饰不住的憔悴,深知她是在为此次被德妃娘娘狠狠打脸而懊恼。 初入宫闱时,觉得这位母亲昔日的好友对自己颇为照拂,叶蓁蓁还曾庆幸住在长春宫比旁人高了一头,及至瞧明白谢贵妃对自己存的心思,她又无力抗衡,心底曾有的那缕恩情便渐渐消失殆尽,只余了表面的顺从。 待绘绮送了水来,叶蓁蓁便净了手坐在茶台前,熟练地架起银吊子,再将雪水往里头倒了大半壶,一心一意烧起水来。 谢贵妃依旧斜倚着大迎枕,瞧着这眉目姣好的女子目光间澄净无染,到似是一泓清水,偏就深得令人望不见底。她目光复杂地打量着叶蓁蓁,在心底轻轻唤了声亡友的名字,喟然无声地叹道:“真是对不住。” 叶蓁蓁将雪水煮得三沸,熟练地烫过绘有仕女捧荷的紫砂莲纹七瓣壶,将闻香杯斟满,呈到了谢贵妃面前。谢贵妃接了杯子,瞧着淡黄的茶汤馥郁,先接过来闻了闻,复又递到叶蓁蓁的手上,由着她倒入紫砂杯中,这才拿过来品了一口。 “蓁蓁,在这长春宫里住着,你是否有些憋屈?”谢贵妃将茶汤饮尽,以手肘支着脸颊,淡然问着叶蓁蓁。叶蓁蓁压下心底的烦躁,贞顺地重往杯中续水,温婉地笑道:“娘娘如此发问,蓁蓁真是惶恐。莫不是蓁蓁哪里做得不对,惹了娘娘生气,娘娘对蓁蓁起了厌倦之心?” 谢贵妃长叹一声,手指浅浅划着杯沿的金线,冲叶蓁蓁道:“自打陛下接你入宫,本宫便是瞧在你母亲面上,又何曾对你有过半句苛责,哪里来得什么厌倦之心。不过瞧着你这段时间整日郁郁,只怕你觉得不大遂意,这才问了一问。” 若是中间没有个何子岩,叶蓁蓁大约也领谢贵妃这份情。如今眼见对方吃相太难看,想将整个叶家的人脉据为己有,她哪里还有什么感激之情。 谢贵妃虽说得动容,叶蓁蓁却不是当年初入宫闱时那纯白如纸的小女孩,她腼腆地低头,依旧甜甜笑道:“如此蓁蓁便放心了,蓁蓁在这世上已然无父无母,若再失了娘娘庇佑,活得还有什么意思。” 绵里藏针的话语听着便是扎心,谢贵妃既是打骂不得,也懒得与她再打太极,便开门见山说道:“找你来并不是单为要饮茶,是要托你办件事。你下午再出宫回趟叶府,将这个信叫你叔父送去宣平候府。前次归家来去匆匆,今次你愿意在家里住上两日、亦或愿意立时归来,都由得你。” 一场无明火难以发做,偏是李嬷嬷不晓得哪里听来,这里头竟有陶灼华的手笔。谢贵妃思之再三,竟没往叶蓁蓁身上留心。只认做是兄长那里办事不利,这才不晓得走漏了消息。 至于陶灼华,早便是眼中钉肉中刺,到不在乎她与自己做对又多上这一回。寄给瑞安告状的信迟迟没有回音,谢贵妃心知指望不上。 平白忙活了一场,宣平候府与谢贵妃半点好处没捞到,反而惹了一身骚,谢贵妃这才要叶蓁蓁出宫给宣平候带封信,怒斥他办事不利,要他肃整府中下人,不留三心二意的仆从,再重新招募死士,以期后来之需。 叶蓁蓁心内恼怒之意更甚,如今自己到更添了作用,成了两兄妹书信传递的信使。定当想个什么法子拜托长春宫的桎梏,才算离了这些腌臜事体。 此时别无他法,连叶家都不愿对自己施以援手,叶蓁蓁更想不出还能指望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一十七章 无奈 何子岩行至半路,却见绣纨手上端着个红木填漆的托盘,上头搁着个金黄色缠枝花卉纹盖碗,应是拿着什么吃食,刚好也进得院来。 绘绮、绣纨,做为叶蓁蓁身畔的两大丫鬟,早从何子岩有心结交叶蓁蓁时便被他放在了心上。如今瞧着绣纨面上略带丝忧虑,又是步履匆匆,何子岩便立住了脚。直待绣纨走近,方唤了她一声,问道:“这是拿的什么?” 绣纨见是何子岩,便一扫方才的浅忧,眉眼弯弯而笑,一双清水芙蓉的明眸忽闪忽闪,宛如蝴蝶的双翼。她轻轻屈膝行礼,笑着将手往前一递,甜甜说道:“只为郡主午间不曾用膳,奴婢便替她煮了碗酸汤面开开胃口。” 一来二去的,主子高贵端华,难以使人亲近,何子岩与叶蓁蓁身边两个丫头却早就说上了话。见绣纨拿托盘往自己面前递来,他唇角微翘,笑容亦如秋阳般灿烂,伸手便掀起金黄色缠枝花卉纹的碗盖瞧了一眼,赞了句:“丫头真是手巧”。 绣纨白皙的脸上便似涂了片烟霞,宛若三月杏蕊初绽。她将盖子盖好,含羞说道:“不过是一碗面,也能被殿下说得这般好。” 见何子岩应是往叶蓁蓁的寝宫而来,绣纨便不欲使他多跑冤枉路,复又笑着说道:“贵妃娘娘打发郡主今日午后归家,李嬷嬷已然使人预备了马车。奴婢只怕郡主途中饥饿,便先煮碗面给郡主垫一垫,这早晚便要启程了。” 何子岩冰雪聪明,听得绣纨这是点拨之意,便在树下立住了身形不再前进,只淡然问道:“郡主前几日不是才归过家,怎么这会儿又要回去?” 绣纨便顽皮地眨眨眼睛,依旧甜笑着说道:“主子们的事情,做奴婢的哪里晓得?不过明日便就回来,殿下那时再来寻郡主说话。” 何子岩点点头,挥挥手让绣纨离去,自己却立在树下久久未曾挪动脚步。 叶蓁蓁芳心早付,何子岩与谢贵妃都心知肚明,只为着往后的大计,才拖住了叶家不给她说亲。纵然叶蓁蓁万般不愿,此时谢贵妃峥嵘初露,是断断容不得叶家的人脉拱手让给旁人,势必要让她嫁给何子岩。 何子岩不管叶蓁蓁心中此时装着谁,往后还会装着谁。只要占住了这个人,便是占住了叶家的人脉。叶蓁蓁一介弱女,想要忤逆谢贵妃,自己闯出条坦途,便是痴心妄想。他眼中有阴霾渐渐密布,良久之后泛起清冷的微笑。 一个一个的,都以为自己比不过何子岑。当日曾因为有着谢贵妃牵线,何子岩满心希望能与叶蓁蓁近水楼台,偏偏伊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一颗心给了旁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何子岩从前对叶蓁蓁是一片仰慕,满眼满心的珍惜,如今却多了些骨子里的占有,想要瞧一瞧她在自己怀里无可奈何想着别人的模样。 绣纨端来的面多放了些辣子与香醋,还特意在豆浆里滚过,有一股浓浓的豆花香气。闻起来虽然可口,奈何叶蓁蓁食不下咽,只勉强挑了两筷子便命她端走。 每日强颜欢笑应对着谢贵妃,叶蓁蓁只觉得自己的心事越来越难以藏住。唯有对着这两个打小随在自己身畔的丫头,到能说几句心里话。 眼见绘绮开了箱笼替自己找衣裳,叶蓁蓁便拿手肘支着下巴冲绣纨说道:“如今府里不比从前,我诚心不愿回去讨婶娘的嫌弃,如今到成了传话筒。” 绣纨听得这话里抱怨的成份十足,哪里敢随便编排谢贵妃的不是,只笑着岔开话题,冲叶蓁蓁道:“方才来时遇到了楚王殿下,大约是想来寻小姐说几句话,奴婢想着小姐此时没什么心情,便打发了他。” “男女授受不亲,我虽不是金枝玉叶,也由不得旁人随意轻贱。难不成我身在长春宫中,便该由得他登堂入室?”叶蓁蓁本就对谢贵妃满腔怒气,只苦于说不出来。此时听绣纨提及何子岩,眸中霎时结了层霜花,言辞也犀利起来。 绣纨本待替何子岩博几分好感,见叶蓁蓁脸上写满了厌恶,晓得自己这一下拍在了马蹄子上,只巧笑嫣然道:“小姐莫气坏了身子,楚王殿下往常过来也不过递张拜帖,倘或您愿意见一面,也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到时常瞧着小姐的脸色,哪有半分轻贱您的意思?都是奴婢不好,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话。” 叶蓁蓁还待再说,绘绮已然捧过几身宫裙供她挑选,体贴地问道:“小姐,咱们今日归家,您可要选些颜色亮些的衣裳?这件夕阳红缀着金流苏的郁金裙可好?上头配那件月白色浣花锦的折权海棠宽袖掐腰小袄,又轻便又暖和。” 一行说着,一行将衣裳往叶蓁蓁身上一比。从菱花镜间照去,豆蔻年华的女子委实明艳动人,唯有眸间那抹浅愁似是遮掩不去。 叶蓁蓁胡乱瞧了一眼,根本没有心思在衣裳上费心,便点头应允。绘绮手脚麻利地替她更衣,再替她结起两根发辫松松盘在头顶,簪了几枚夕阳红的堆纱点翠发佃,又将根赤金的莲纹垂丝流苏钗簪在她的发间,才轻轻屈膝道:“小姐,都收拾好了,李嬷嬷还等在外头,咱们走吧。” 去留两难,叶蓁蓁到觉得不管是长春宫还是本该算做自己府邸的叶家,如今都是疏离而陌生。谢贵妃接近自己固然是别有用心,而失了父母的庇佑,她便不再是从前叶家人人捧在手心的掌珠,而成了叔父与婶母攀龙附凤的工具。 喟然应了一声,叶蓁蓁瞧着绣纨手腕间已然跨起那只小小的茜素红哆罗呢包袱,也只得由着绘绮替自己将斗篷穿在身上,领着两个丫头出了门。 车厢轻微地晃动着,叶蓁蓁疲惫地阖了眼,不愿多发一言。 如此经纬分明,她晓得自己这一生都被打上了长春宫的标签,与长宁宫已是势同水火,心爱的人更成了镜花水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一十九章 示警 瞧着自己的部属与绣纨等人都立在远处,到无人打扰他们说话,赵将军拍着叶蓁蓁的肩膀,只是宽厚地笑道:“小妮子今日猜错了,我却不是去往你叔父那里叨扰,到是你钱叔叔凑了个小局,约我们几个过去喝酒。幸好我早行了一步,与你在大街上相遇,若不然不晓得又要何时再见。” 叶蓁蓁素日与这几位将军相熟,很是晓得他们的为人。更何况昔年父亲御下严谨,这些将军也并无贪杯的毛病。若说一大早便约酒局,十有八九是故意拿着酒局做幌子,大约是想议什么事。 不晓得父亲这些旧部今日相聚是否跟如今宫里的风吹草动有关,叶蓁蓁很是不想他们淌这个浑水,不觉牵着赵将军的衣袖道:“赵叔叔,蓁蓁并不信你们喜好杯中物,叔叔实话实说,你们是不是在合计什么事情?” 叶蓁蓁这些日子颇为清减,昨晚上没睡好,眼底还有片小小的乌青,薄薄的脂粉掩盖不住,神色比平日略显憔悴。赵将军初时不曾留意,此时离得近了,便发现她脸色不比从前,便关切地问道:“蓁蓁,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满腹心事却无从说起,叶蓁蓁哪里能与赵将军提及自己对何子岑芳心早系,只掩饰地笑道:“并没有,昨夜宿在府中,到犯了择席的毛病。” 如今宣平候府扶持何子岩的行为十分迫切,刑部依旧在彻查昔日鹰嘴涧一案,宣平候还未能从泥泞中脱身,赵将军只认做叶蓁蓁在为这些事操心,便慈爱地说道:“蓁蓁,你一个女孩子家,万事都有人替你出头,便是天塌下来也有我们这些做叔父地替你扛着。你只须安安心心住在宫里,旁的都不用你操心。” 见自己提到宣平候府,赵将军却是这么一幅不在乎的语气,叶蓁蓁便有些疑心。她向赵将军浅浅一福,认真说道:“赵叔叔,您们几位都是昔年跟随我父亲的旧部,大家如今身居高位,却须得时时提防着高处不胜寒。您实话跟我说,大伙儿究竟要议些什么?如今外头局面混乱,刑部那里还没有定论,蓁蓁只愿你们明哲保身,不要乱淌浑水。” 话说到这里,赵将军哈哈笑道:“蓁蓁,你如今真是长大了,到懂得替叔父们打算。你万事放心,我们几个都曾追随过先帝,如今亦是朝中肱骨,跺跺脚这京里也要晃一晃,哪个敢打我们的主意?到是你,怎么一幅没有精神的样子,谁敢给你气受,说出来听听,叔父们一定替你出气。” 叶蓁蓁哪里敢将谢贵妃的桎梏与叶府的疏离说出,望着满面关切的父亲旧部,也唯有含笑摇头。她生怕这几位将军卷入宣平候府一事中去,只殷殷切切劝道:“赵叔叔,朝中正值多事之秋,您听蓁蓁一句劝,如今天下太平,用到武将的地方不比从前。您几位便都韬光隐晦,可莫要强为旁人出头。” 一片劝解之心,赵将军到颇为体量叶蓁蓁的好意,只怕她为自己一众人担心,更不欲将大伙儿的图谋说出,只拍拍叶蓁蓁的肩膀道:“你心里一直记挂着你这几位叔叔,大伙儿全都晓得。你放心,我今日便将你的话转告他们。蓁蓁,你须记得,有我们这些老弟兄一日,便是天王老子,也没有敢给你气受。” 叶蓁蓁瞧赵将军的意思,分明没将她的话放在心里。还待苦苦再劝,赵将军却已经亲手替她打起帘子,搭了她的手将她送上车去。复又慈爱地冲她笑道:“如今时辰还早,叔父索性送你一程,瞧你脸色不好,在车上阖眼好生睡上一觉。” 话说到此处,叶蓁蓁也无可奈何,只得叫绣纨催动了马车,赵将军果真一路护送,直将叶蓁蓁直送到金水桥畔,才与她分手。 叶蓁蓁这边凄风苦雨之时,陶灼华正有些未雨绸缪。 出得皇城之后,耳听得马颈底下脖铃声声,离大相国寺依旧长路漫漫。她阖着眼睡了片刻,便自袖间取出苏世贤的来信,在颠簸的马车里一读再读。 因为得过半夏的示警,晓得瑞安对陶灼华极为不满,苏世贤素知瑞安心狠手辣,思忖之间到底给陶灼华去了封信,提醒她要时刻注意自己的安危。 寥寥数行,苏世贤写的字数不多,陶灼华却十分稀罕地读出了些关切之情。对于这份迟到了十几年的父爱,陶灼华只觉得如鲠在喉,心上颇不舒坦。 有些东西错过了该有的时间,单靠着日后的弥补总是枉然。一想到孤零零埋葬在云门山麓的母亲陶婉如,陶灼华便对苏世贤更添了憎恶。 至于苏世贤信间提到的瑞安恼羞成怒之事,陶灼华到深以为然。自己接二连三地公然忤逆,已然多时不曾给她传递信息,也早该惹得瑞安出手。 前世瑞安利用自己扰乱何子岑的心神,陶灼华现学现用,也学会了故意挑起瑞安的怒气。一个人的精力终归有限,瑞安既要顾及大裕国内,又要放眼到波斯与大阮,陶灼华偶尔的添添乱,大约也会是制约她野心膨胀如此迅速的手段。 陶灼华将手抚上自己的手腕,玉簪白的缂丝小袄剪裁合度,纤瘦的衣袖覆盖之下,腕上只压着一只凝翠若滴的玉镯,并未佩戴陶春晚所赠的袖箭。 五枝利箭已然被何子岑用光,除却阿西再无旁人能够配上,确实有些遗憾。至于陶雨浓送的那把短铳,虽然威力更大,陶灼华却不敢公然带在身上。 因此临出门前,她将短铳拿起来又放下,犹犹豫豫了好几回,最后下定决心依旧将短铳锁回匣子里,交由娟娘好生保存。 便是苏世贤信上写得郑重,潜意识里陶灼华也并不认为自己这趟出宫会身处险境。以瑞安的手段,大约会调动她在大阮宫中的其他线人,祸及陶灼华的安危,到不敢公然将手伸出宫外,牵动这长长的车队。 德妃携着众人出行,一路上都有侍卫护送,又是何子岑兄弟二人亲自压阵,便是瑞安有心发难,也须拈量掂量有没有这个可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二十章 山寺 德妃娘娘香车宝马,一行人慢慢赏着大好秋光,午膳后方一路悠悠闲闲来到大相国寺的山门下。方丈老和尚早领着僧众们立在山门前头的放生池畔等候,遥见德妃娘娘的芳驾,忙合掌迎上前去。 论及大相国寺的恢弘,并不比皇家寺院差得分毫,而且因是依山而建,比皇家寺院更多些雄伟。德妃娘娘瞧着寺内菩萨金身金碧辉煌,金红两色的佛幡挂满了殿堂,更有大雄宝殿前婴儿手臂粗细的高香经年不断,便不由合掌而叹。 因为常年接待京中勋贵,大相国寺的客房都布置得十分高雅整洁,还有几处廊腰缦回的院落,更是别有风致。知客僧引领着诸位贵人先来里头安置,方丈大师便亲自送了德妃娘娘来到单为她预备的院子。 绮罗请了德妃娘娘的示下,因为随行的只有陶灼华与何子岚是两个姑娘家,也便将她们两个安排在德妃娘娘的侧院,也算得有个照应。 方丈大师陪着德妃娘娘进了院子,德妃瞧着院中几树菩提枝叶婆娑,不由赞了声好,再瞧着墙角边还有一挂青青碧碧的葡萄架,被秋风吹透,上头挂着几穗紫湛湛染了白霜的葡萄,宛若紫水晶一般。 正房一侧还有株桂树含蕊吐艳,金灿灿开了满枝。树下摆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古藤桌,靠椅坐褥与杯具俱全,到是十分清幽。德妃娘娘瞧着眼前景致,更是满心欢喜,便在那藤椅上落了坐,由得丫头们先去里面打点。 何氏兄弟要安排侍卫们执勤,此时未来德妃娘娘面前请安,陶灼华与何子岚各自打发了丫头们去房中安置,便就陪着德妃娘娘坐在了院里。 小沙弥奉上香茗,方丈大师便合掌笑道:“这是寺间今年夏天采的毛峰,统共制了五六罐茶叶,娘娘您尝尝可还说得过去?” 德妃娘娘啜饮了一口,便含笑赞道:“大相国寺的毛峰本是天下珍品,素日在宫中也曾尝过,却没有这个可口,多谢方丈大师赐下好茶。” 方丈拈须而笑,见众人安顿得差不多,也就起身告辞。临行前征询德妃娘娘的意见道:“贵人们先歇歇脚,老衲这便安排他们传膳可好?” 瞧一瞧日影虽然西斜,离着夕阳落山还段时间,比之宫中的晚膳时分早了不少。德妃素知寺间过午不食,这餐晚膳应该也是方丈特意为自己准备,便不能推三阻四,合掌谢道:“多谢方丈大师,咱们这一行来得人多,到给寺里添了不少麻烦。便烦请师傅们将饭送至各人房中,今晚大伙儿自便,明日一早去听您讲经。” 方丈去不多时,各人房里已然安顿妥当,绮罗、茯苓、小环几个陆续过来请自己的主子回房更衣,德妃娘娘便说与陶灼华和何子岚两人:“一路车马劳顿,先去房里歇一歇、换身衣裳,一会儿摆了饭,本宫使人唤你们。” 寺间清幽,何子岚比在宫中到添了些笑意。两人领命而去,各回了东西侧院。 陶灼华所居的是一明两暗三间的厢房,茯苓早将行李归置整齐,菖蒲便忙着打水服侍她净面更衣,将拧好的帕子递到她的手上。 进得里间,陶灼华瞧得靠墙是一张松木硬榻,上头铺着淡青的细布床幔,搁着只青布的萱草长枕,床尾搭着两床蓝底白花的薄被,顶上还支着淡青色的细布幔帐,拿铜钩子松松挽系,十分干净整洁。 榻旁有松木制成的衣架,临窗有张小小的八仙桌,摆着些文房四宝之类。两侧各有一张松木制的兀凳,上头亦铺着淡青色的细布坐褥。 陈设虽然简单,却是纤尘不染,到有些超然物外的神情。 陶灼华便在榻上坐了,鼻端轻嗅得那松木原汁原味的独有香气,觉得十分惬意。只怕德妃娘娘久等,换过一身相思灰的银线兰纹夹襦,又披了件月白实地夹纱里子的斗篷,陶灼华便先回了院中。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伴随着秋风凛冽,如今京中丹桂早已落尽,大相国寺里这一株却又是金玉满枝,簌簌花落铺沉了一地,都笼在树下无人收去,颇有些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味道。 方才饮茶的杯子还搁在藤桌上不曾收,此时竟有几朵金桂飘落,在古藤桌上星星点点地缀着,再衬着那素瓷的圆钵,美得恍若仙境。 何子岚也重新梳洗过,换过身杮杮如意的淡青色天香绢圆领丝棉夹衣,配了条绛紫色的缠枝葡萄纹百褶裙,清清爽爽走出房来,亦立在陶灼华的身旁。 “灼华姐姐,不承想寺庙里还有这般景致,晚来在这丹桂树下烹茶对弈,当真是别有风味”,何子岚将落在藤桌上的桂花小心地收在帕子里,又放在鼻端轻嗅,回眸冲陶灼华露出欣喜的笑容。 何子岚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宫廷,只觉得处处新鲜,冲着陶灼华的笑意便娇憨了许多,添了丝这个年龄该有的活泼。 金灿灿的丹桂树下,何子岚倘然而立,璀璨的笑颜似如天际的晚霞铺沉,她整个人也如同徜徉在霞光里,单纯得没有一丝杂质。 耳听多是虚,眼见也未必是实。陶灼华心里的直觉十分明显,瞅着对方那双秋水澄澈般的双眸,便不信这善良柔弱的女孩子是自己前世的敌人。 已然尝尽被人冤屈的滋味,陶灼华便不想只凭着何子岚曾经风风光光立在瑞安的身畔便定下她的罪过。想不通的事情依然很多,留待时间去慢慢打磨。 她便柔和地冲何子岚道:“咱们问问德妃娘娘,若是晚间无事,咱们便叫丫头们去取山间的泉水,我与你在这树下烹茶喝。” 何子岚兴奋地点点头,愈发兜起树下的落花,冲陶灼华笑道:“晚间搁在枕席上嗅着花香,再听着梵音佛乐,当有美景入梦。灼华姐姐,我实在喜欢这个地方。” 豆蔻华年的少女,只在山间寺庙便有这样放松的心情,到让陶灼华有些心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二十一章 晚茶 花落簌簌,寺庙间钟磬盈耳。近处曲径通幽,远处又是青山一带、绿水迢迢,颇有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味道。 陶灼华与何子岚两个说了没有几句,外头已然进来几个拎着食盒的小沙弥,上前合掌问询贵人们要将饭摆在何处。 绮罗掀了帘子出来,向小沙弥合掌行个礼,便请他们在原地稍待,自己转回房里请德妃娘娘的示下。此时秋风已起,外面有些寒凉,德妃有意将饭摆在屋间,却又怕一股饭菜味儿油腻,便命在藤桌间转起帐幔,就将斋饭摆在了藤桌上。 大相国寺的素斋向来有名,小沙弥摆下泡椒、酸豆角、豆花、腐竹等几道小菜,已然是菜香扑鼻。一道道的香菇菜心、油炒面筋、醋溜佛手瓜、干煸茄子端上来,更是浓香四溢。 自己手植的新麦被石辗推过,还带着麸皮的原香馒头小巧松软,德妃娘娘瞧着便有胃口。她披着件梅青色暗纹的斗篷落了坐,招呼陶灼华与何子岚坐在身畔,瞅着中间一大海碗的素什锦,笑着对锦绫说道:“他们兄弟都爱吃这口儿,今日正好大快朵颐,却不知寺里预备了没有。” 锦绫屈膝笑道:“奴婢瞧着这道菜,便晓得娘娘必然有此一问。方才已然询了几位师傅,两位王爷那里也是一样的菜式,娘娘大可放心。” 德妃娘娘便笑得和煦,先抓了把小沙弥摆下的南瓜子儿,招呼陶灼华两个同吃。锦绫方递大伙儿安筹,绮罗却笑嘻嘻隔着帷幔回禀道:“娘娘,清平候夫人到了。说是临出门耽搁了些功夫,如今才安顿下来,已然到了门口。” 话音未落,众人便听得外头脚步窸窣,想是清平候夫人一行进来。德妃便隔着帐子唤道:“快些进来坐,怎么耽搁到这时候?方才我还有些挂心。” 清平候夫人身披秋香绿的折枝海棠花斗篷,搭着个小丫头的手匆匆走了进来,向德妃娘娘行礼道:“路上有事耽搁了,晚间再与姐姐细说。” 回头瞧见了何子岚也在,清平候夫人便微笑着行礼,唤了句:“六公主”,方才清平候夫人进来时,何子岚与陶灼华已然双双立起,此刻见清平候夫人向她行礼,慌得连忙避开,羞怯怯道:“夫人这是要折煞子岚么?” 德妃便笑着拉何子岚道:“你受她的礼也是应当的,如今大家不是在宫里,便没有那许多拘束,都坐下来说话吧。” 清平候夫人因是从未见过陶灼华,不觉多看了两眼。守在院里的都是自己人,德妃也不忌讳多说两句心里话,便指一指陶灼华,向她介绍道:“这便是本宫素日与你说起的灼华郡主,子岑前次化险为夷,多是她的功劳。” 陶灼华恬柔笑道:“这是娘娘抬爱,都是王爷吉人天相,灼华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边说着边向清平候夫人盈盈下拜,极为守礼低调。 清平候夫人晓得陶灼华昔日曾有对德妃娘娘挪瘤之情,对她颇具好感。又听德妃对她多有赞叹,心知与她投缘,便随手解下颈上一块雕透金玉满堂的翡翠挂件递到陶灼华手上,向她暖暖笑道:“今日初见,我既为长辈,便该送份见面礼。因是仓促间没有准备,郡主可莫要嫌简薄。” 那方翡翠触手莹润,宛如一汪碧水,雕工又细致灵透,浑然不似清平候夫人口中所说的简薄,陶灼华自然识得是好东西。她晓得清平候夫人的诚意,大大方方接了礼物,诚心道过谢,再坦然收进自己袖中。 见多了宫里子矫揉做作的女子,清平候夫人到喜欢陶灼华这样的真性情,不觉多打量了她几眼,陶灼华也在悄悄向清平候夫人侧目。 清平候夫人虽贵为何子岑的姨母,前世里与陶灼华打交道的机会却不多。那时节陶灼华胆小怯懦,生怕何子岑的皇亲国戚们瞧自己不起,遇事总是躲在人后。 遇到年节祭祀的大事,每逢清平候夫人入宫,她不过是陪在德妃娘娘身畔远远打个招呼便罢,从来不愿多说一句。有着她的疏离在先,清平候夫人对她亦是沉默寡言,两人虽为至亲,到从未有过什么交集。 众人寒暄过后,重新在藤桌旁落坐。锦绫添了幅碗筷过来,清平候夫人便随着大伙儿一同用膳。所谓寝不言食不语,一桌子人都安安静静,到好似能能到桂花簌簌而落的声音,在高远的寺庙间格外出尘。 直待素斋过半,绮罗捧上新米熬的粥来,清平候夫人才对德妃娘娘道:“临出门时遇上位故人,多说了几句话便耽搁了功夫。想着姐姐前些时还牵挂于她,我便暂时将她留在了府中,到未带到寺庙中来。” 德妃察言寡色,晓得拜托妹妹的事有了进展。只记挂着这个人会不会是打破死局的契机,便将小半碗粥饮尽,冲陶灼华与何子岚道:“虽有帷幔遮挡,到底外头风大,你们若吃完了也早些回去歇着,可别着凉。” 陶灼华便笑道:“我们到无妨,正要请娘娘示下,若是晚间无事,我想与六公主在这树下烹茶,想来山间清灵,应该别有滋味。” 德妃笑着点一点她的额头,到带了宠溺的颜色:“由得你们闹去,只别耽搁了明日一早方丈大师的早课。大和尚如今鲜少说经,多听一刻也是你们的机缘。” 两人起身应了,德妃娘娘这才携了清平候夫人先回房去。 将晚膳一收,茯苓果真拜托寺里的小沙弥帮忙取来山泉水,与小环一起在树下支起炉子,拿银吊子烧水。何子岚唇角始终挂着丝孩子气的表情,瞧着陶灼华行云流水一般煮茶泡茶,脸上露出丝艳羡的表情。 茶叶是宫里带出的大红袍,陶灼华自问没有那么大的脸面向方丈大师讨来毛峰,也只得退而求其次。好在山泉山清冽甘甜,那茶香依然四溢。何子岚手上握着陶灼华递来的闻香杯,小心翼翼往鼻端凑去,露出陶醉的神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二十二章 禅机 山泉水煮得滚沸,大红袍的叶片恣意伸展,那一碗茶汤渐渐变得浓郁。 吩咐茯苓送了两杯茶给德妃与清平候夫人,陶灼华与何子岚两个重新添了衣,依旧握着茶盏坐在树下说话。 山寺间清冷无限,陶灼华身上略有凉意,嗅得那满树的花香到也沁人心脾,便不急着回屋安歇。何子岚更是感觉心情大好,她命人抬了把摇椅出来,半卧半坐在摇椅上,仰望着漫天的星子,对陶灼华轻叹道:“灼华姐姐,城外真是神清气爽,连天际的星子也格外明亮。” 巍巍宫墙总是四角合围的天空,里面湮没了多少人的真性情。陶灼华不承想这样的感慨也能发生在何子岚身上,她以手肘支着脸颊淡然说道:“心中有佛,处处都是普陀圣境。子岚,这天还是同一片天,并不曾因为你身处何地而改变。” 何子岚听她话里颇有几分禅机,细细咀嚼下到好似大有深意,凝眸沉思了半晌,方轻轻叹道:“树头花落尽、满地白云香,当是灼华姐姐这样的性情。子岚愚钝,依旧会伤春悲秋、睹物思人,当真是俗人一枚。” 远远的钟磬声不绝于耳,到显得山中的夜晚格外宁静。陶灼华望着这不染世事的少女,深深觉得她还是白纸一张,更不忍心她往后被瑞安的墨笔涂黑。 她笼着被风吹起的丝发,只是浅浅笑道:“人有七情六欲,哪里能够免俗。子岚,咱们但求无愧于心,首先对得起身边的亲人。 何子岚纤长的睫毛轻展,掩住了眼中浓浓的雾霾。她轻轻一叹,侧过身来望着陶灼华道:“对得起身边的亲人,说真来容易,做起来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姐姐,我夹在许家与父皇之间,如今却有些两难。” 自打发现了何子岕身上穿着高嬷嬷缝制的宫袍,何子岚便晓得他与这位旧仆没有断下联系。一向知无不言的亲弟弟变得有了自己的秘密,姐弟二人虽然说不上是有了芥蒂,到底不比从前的亲密无间。 伸手出去接了一朵悠然飘落的金桂,何子岚幽幽说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灼华姐姐,我从前不大领会这句话的意思,如今却有些懂得。” 前世里何子岕一直留在京中,仁寿皇帝临终时还曾托付何子岑对他善加照拂。表面上的冷漠不见得是对何子岑的漠视,仁寿皇帝其实颇为用心良苦。 许家的事情已然如过眼烟云,他不愿因为自己对这对孪生姐弟的疼爱而将他们执于风口浪尖,乃至于让一众的言官朝臣再翻旧案,将许大学士一家再添诟病。 身为帝王,需要面对的是天下苍生,委实不能以个人喜好做数。陶灼华从何子岑口中晓得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仁寿皇帝这种做法颇以为然。 如今听着何子岚的口气,到似是有几分领悟,却又含了莫名的酸楚,大约与何子岕有些分歧。身在局中,旁人无法替代,唯有自己慢慢领悟。 她便拉着何子岚的手道:“既是出来散心,便将烦心事暂且搁在一旁,无须想得太多。明日随着德妃娘娘拜过了菩萨,咱们便往后山去赏花。大相国寺的后山植了几亩芙蓉,此时正值花季,大约如火如荼。” 何子岚翻身从榻上坐起,墨画秋波般的明眸轻轻一闪,有些疑惑地问道:“莫非灼华姐姐从前来过此地?我到未听说大相国寺的后山还有这处盛景。” 陶灼华轻轻咬住嘴唇,暗忖自己也是多口。今世自然不曾前来,到是前世每年此时随着何子岑来此赏花。她搪塞地一笑,回何子岚道:“素日住在宫中,时常听旁人说起,便记在了心里。到底好不好看,咱们明日眼见为实。” 天寒露重,德妃娘娘换了身莲灰色的丝棉宫裙,方才送了清平候夫人出去,瞧着桂花树下还点着灯,知道陶灼华两个还未离去,便缓步走了过来。 听得两人随口说起后山的芙蓉,她便笑着接口道:“灼华说得不错,这大相国寺的后山的确植了芙蓉,到是秋后赏花的好去处。既然来了,明日便去瞧一瞧看一看,方不辜负这秋日的美景。” 两人见德妃娘娘过来,忙忙起身见礼。德妃在藤凳上坐了一坐,便吩咐两人道:“有多少话明日再说罢,山间不比宫里,到底清冷些。你们穿得单薄,还是快回房里安歇。若觉得夜里冷,便吩咐她们点着炭炉。” 两人皆说不用,便向德妃娘娘告辞,各自回了房中歇息。 次日一早起了早五更,陶灼华两个便随着德妃娘娘一同往大雄宝殿听方丈大师讲经。来得妃嫔们多半信佛,都晓得机会难得,一个不落地在蒲团上落坐。清平候夫人与何子岑兄弟也陆续来到,悄悄坐在了后头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本师释迦牟尼佛的雕像悲悯慈悲,与陶灼华遥遥相对。听经的间隙,她抬头望去,想到自己再世重生,心中充满了感激。伴随着方丈大师手间的木鱼声声,更是恭敬地拜了下去。 身后青衣翩然的少年耳间也在听着方丈大师细说禅语,目光却时不是温柔地抚上前头那素衣寡淡的少女。此时此刻,两人都是同样的心情,感激上天给了自己再生之德,要一心一意把握好重生的机会。 早课听罢,庙里已经备好简单的早膳,依旧是自给自足的模样。 新磨的豆浆上挂着淡黄的油皮,几笼青菜豆腐的包子,再加一炉铁架子锅上贴的玉米饼,另备了豆豉、椒盐花生之类的小菜,却比山珍海味更吃着香甜。 木昭仪等人用罢早膳,便陆续来德妃娘娘这里问安,德妃因是要会同清平候夫人,领着一双儿子去灯塔为亡母的长明灯续灯油,并不愿旁人随行。 她特意吩咐一众妃嫔和陶灼华等人道:“既是出来散散,大伙儿便不必如同在宫中那般拘束。寺前满是锦鲤的放生池、后山的芙蓉林都可逛逛,便是这寺里的藏经楼也是修身养性的好去处。大伙儿自便,咱们今日再住一晚,明日便启程前往梅苑行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二十三章 遇伏 秋日飒爽,众妃嫔在宫内拘束惯了,听得德妃娘娘发话,自然喜不自胜。 各人俯身领命,依着各人的喜好随意逛去,也有几位相约着往后山走去。 何子岚心上有事,对昨夜提及的芙蓉林并不感兴趣,却想在菩萨面前颂颂经文,更想悄悄去佛塔那边为母亲点一盏长明灯,便与陶灼华在一带茂密的菩提树下分手,约着午膳时分再见。 陶灼华素日信的是净土,如今只拜过西方三圣,便领着茯苓信步上了后山。此去经年,后山大片的芙蓉花依旧还在,如今荼蘼芳菲,尚未被严霜打去。 故地重游,多少回忆又泛起在心头,主仆两人踏着满地落英缓缓而行。 此时红日捧出,天际云蒸霞雾,身畔暖阳煦煦,到是秋日难得的好天气。主仆两人沿着山间的青石板路拾阶而上,瞅着前头路间有座几凉亭掩映在碧山深处,影影绰绰地能瞧见帷幔飞舞,应是有早到的妃嫔们在此落脚,到有几分风雅。 背阳的山坡下便有几株开得正盛的芙蓉,此时如火如荼,正是绯红若云,在苍山碧松之间显得格外绮艳。再往前走,便是大相国寺有名的芙蓉林。 茯苓兴奋地指着远处那一片绚烂的花海,冲陶灼华欢喜地呼喊道:“小姐,您昨夜里说得真对,不承想秋日肃杀,大相国寺的后山却这样好看。 小姑娘兴奋地跑了几步,裙裾在草丛间散落如簟,复又欣然冲陶灼华招手:“小姐快些走,咱们今日多折几枝芙蓉回去,送与德妃娘娘与六公主。” 触目皆是回忆,除却满目绚烂,陶灼华心间还有淡淡的伤感。疑心那温煦明亮的少年亦是来自前生,此时却又没有足够的证据去断定,只能留待着水到渠成。 茯苓的碧衫在一大片花海里格外稠丽,她一直奔跑在前头,时常回头呼唤着陶灼华,明眸间一片神采奕奕,显露出比平日更少见的欢喜。 那纯真无邪的笑颜犹为令陶灼华感动,宛如年少不识愁滋味,到似与自己隔了一个世纪的距离。她不再拘束着小姑娘,而是由得她在郊处自由自在地奔放,两人不知不觉间偏离了正路,走向那山坡深处。 愈往里头,芙蓉花愈是绵密。此刻秋风吹动,陶灼华头顶上芙蓉花瓣簌簌如雪,都落向她淡青色的绸衫,一时恍若仙境。到底是孩提心起,她伸手出去采撷着身畔随风飞舞的花瓣,唇角渐渐如勾,露出一弯清浅的笑意。 沿着花树兜兜转换转,头顶一枝深红的芙蓉花格外绮艳,到似是花团锦簇。陶灼华便唤着跑在前头的茯苓,想要她回来采一捧回去插瓶。连着唤了几声,却不闻茯苓的动静,唯有冷风清流,花树间显得格外寂静。 陶灼华心上一个激灵,忽然便触动了苏世贤信间提到的瑞安将要发难。 她立住身子,目光警惕地往四周打量,暗自懊悔自己今日大意。只想着大相国寺附近都有官兵护卫,便放松了警惕。 如今想要退步抽身,却不能扔下陷在花丛深处的茯苓。她又大声呼唤了两声,因是太过紧张,那声音如被钢丝绞住,在一片花海中变得冷而锐利。 花树缤纷,无人应答,远远近近都是一片诡异的宁静,她的声音仿佛石沉大海,没有惊起半丝儿动静。 她警惕地四处打量,倏然间却觉得身上汗毛立起,有一阵寒风挟着冰冷的锐意逼近,尚未反应过来便是一把利剑横在她的咽喉。 一名身着黑衣的暗卫单手拿刀架在她的脖颈上,另支手将她的胳膊反拧到背后,想要挟持着她走往密林更深处。 刺客现身,陶灼华心上反而坦然。她深深呼出一口气,缓缓随着那刺客前行,任由钢刀的冷意浸骨,只颤颤问道:“我的婢女在哪里?” 刺客轻轻打个呼哨,前方不远处的一树芙蓉后头,另一名黑衣人现身。他随意用脚拨拉着树丛间的蒿草,陶灼华便瞧见了茯苓那袭碧绿的丝衣。 方才烂漫活泼的身影如今委顿在地上,大约是昏迷不醒,身上的衣衫到是齐齐整整,显见得未曾被人凌辱。陶灼华心上一松,晓得这两个黑衣人大约是瑞安的人,便忍着心间的惧意大胆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竟敢跑到这里生事。” 刺客手上的刀并未收起,只从腰间摘下个对牌,掷到陶灼华的手心,冷冷说道:“灼华郡主,来了大阮几日,胆量到是见长。” 陶灼华略低了低头,瞧见手里里熟悉的长公主府徽记,心底不由暗存讥诮。 自己在瑞安心里不过是个鸡肋式的人物,如今却逼得她千里迢迢派了暗卫过来,大约有些自乱阵角。一刀毙命的傻事瑞安不会去做,拿着陶家人作筏子不成,不过再施伎俩迫得自己对她言听计从,到不会危及自己的生命。 想到此处,陶灼华脸上泛起阵阵寒意,她冲刺客森然道:“素日在瑞安府上与虎谋皮,胆量不大如何能活到今天?把你的刀拿开,不然我立时喊人。大相国寺如今有官兵驻扎,瑞安有几个胆子此时撕破脸皮?” 若说不怕,陶灼华此刻觉得自己小腿肚子都在打转。她努力挺直了脊背,刻意让自己更加严词厉色起来。生死攸关的时刻,除却心中扑天而至的胆怯,却想到一个好笑的词语。从前只笑话旁人色厉内荏,如今却轮到了自己。 敢做便须敢当,既敢与瑞安针锋相对,便须得提防瑞安的明枪暗箭。 陶灼华想着瑞安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既然李隆寿他们开始行动,她便想借着自己的不受挟制给瑞安添堵,也能给李隆寿他们多一些机会。 如今却是百密一疏,未承想瑞安真能铤而走险。 刀剑冷冷横在自己颈下,陶灼华暗自懊悔不该一个人走得太远,给了对方可趁之机。她借着说话拖延时间,又故意拿话去激暗卫,想要迫得他方寸大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二十五章 救援 瑞安手段狠辣,何子岑前世已经知之颇多。 如今陶灼华公然与她叫板,大约早触动瑞安的逆鳞。一想到自己将陶灼华所赠的袖箭用尽,何子岑便懊恼得无以复加。 何子岑越想越是彷徨,脚步急促而又慌张,连在亭间小憩的几名宫妃也被他惊动,纷纷打发人来探问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赵五儿顾不得解释,他在后头追了几步,情知赶不上。方才听了几句什么陶灼华、什么芙蓉花的下音,晓得主子又是为了灼华郡主发飙,只怕有什么闪失,立时便传了一队侍卫,往何子岑离去的方向紧紧追去。 秋日清寒,大相国寺这一片芙蓉树却是凹在山谷间,成为独有的风景。此刻正是花树绚烂,何子岑哪有心思赏花,只焦急地一路往里寻找。 一树绚烂的芙蓉树下,扔着些凌乱的花枝,一片淡黄的蒿草漫漫,一身碧衣的茯苓昏迷在地,哪里还有陶灼华的踪迹。何子岑心急如焚,探了探茯苓的鼻息均匀,此刻到顾不上她。四处苍茫一顾,便急急顺着林间搜寻了过去。 秋日的繁花虽然荼蘼,枝叶却不似夏日那般遮天蔽日。芙蓉树茂密的枝桠间时有空隙,此刻日近午时,依旧有金灿灿的阳光从枝叶间筛落,花林间的光线明明灭灭,到也十分清晰。 一弯钢刀闪着锐利的光泽,直直撞入何子岑的视线。那刀上血迹宛然,几滴鲜血尚未完全干涸。何子岑心口猛得揪了起来,只觉得睚眦欲裂。他忙乱地走了几步,借着阳光的映射,蓦然发现地上有什么东西熠熠生辉。 他几步抢上前去,一粒莲子米大小的东珠便映入了眼帘。陶灼华的这只珠钏是本是德妃娘娘所赐,共有一十八粒,何子岑自然认得。 他心捡起珠子放入怀中,心上呯呯直跳,开始半眯着眼追寻那串东珠的踪迹。 迷花倚石,瞧不见佳人芳踪,幸得有珠子一路牵引。何子岑循着珠子追踪了多时,发觉陶灼华被人挟持竟是一路从花林间穿越,往后山越行越远。 不晓得她的伤重不重,更不晓得她此时是否安然无恙。何子岑横刀在手,心底的恐惧越来越重,追踪的脚步也越来越快。 德妃娘娘所赐的珠串共有一十八粒,何子岑一路行来,已然被他捡起一十七粒,依旧未能随上陶灼华的脚步。 他目光焦灼地四处搜索,已然循着珠子出得花林。 路旁的蒿草间还有最后一粒,再往前去寻,便就难寻陶灼华的踪迹。何子岑苦寻不得,忽然脚尖一点,飞身立上了一株崎岖老梅的树梢。 他四顾一望,蓦然心下一喜,发现前方不远处蔓蔓蒿草间正有两个黑衣人挟持着陶灼华前行。陶灼华脚步踉跄,被那两个人拖拖拽拽间,三人行走并不快。 不晓得陶灼华说了什么,惹怒了其间一名黑衣人,他抬掌便要往陶灼华脸上掴去。眼见陶灼华又要再受伤害,何子岑再也忍耐不住,便长啸一声,飞身直下。 两个黑衣人不提防这么快便有人发觉,又不敢真取陶灼华的性命。一个人的钢刀方才丢在林间,另一个黑衣人便仗剑直出,冲着何子岑狠狠掩杀过来。 叮当有声,空气里传来金属的碰撞,一时火花四四溅。何子岑的配刀与黑衣人的利剑交上了锋,两人剑走游龙,顷刻间便打在一处。 另一名黑衣人依旧挟持着陶灼华,慢慢往山路上退去,想要接近藏在山道边的马车。陶灼华哪里肯遂他的心意。此刻惊魂普定,何子岑出现的那一刻几乎要喜极而泣。 她死死拖住黑衣人的身衫,不叫他拖拉着自己前行。两人纠缠之间,陶灼华一跤绊倒在地,狼狈地坐在草丛间大口喘气,连连唤着何子岑要他小心。 方才何子岑那一场长啸,已然引动有些侍卫远远相合,从两旁往这里包抄过来。两名黑衣人眼见挟持陶灼华无望,只恐惊动更多的人,便想退步抽身。 掌掴陶灼华,已然触动了何子岑的逆鳞。他此刻暴怒如雷,一时剑如蛟龙,哪里容得对方从容遁去。刀光吞吐之间,将与自己对打的黑衣人身影都圈入其中。 另一名黑衣人眼见同伴无暇分身,只得拿手肘往陶灼华颈间一撞,击得她昏死过去,自己几个纵跃之间便要上去帮忙,来个以二打一。 他的身形在半空中还未落下,不远处却更有一抹剑光如电,倏忽间刺向自己的心口。原是何子岱询着何子岑的啸声寻到,刺出电光火石的一剑。 黑衣人方才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何子岑身上,哪里注意对方另有强援,待瞧见剑光时已然躲闪不及,百忙之中在空中扭转身躯,堪堪避了一避,仍被何子岱的剑光切下半幅衣衫,吓出一头冷汗。 两名暗卫与何氏兄弟缠斗在一起,因为畏惧林间越来越近的侍卫,明显落了下风,两人互望一眼,便且战且退,想要沿着后山逃遁。 何子岑哪能容得对方在大阮的地界上如此嚣张,他与何子岱互望一眼,两人的攻势更加凛冽。衣袂飘飞之间,已然有侍卫陆续赶到,飞身加入战团。方才胶着的局面立时改观,将两名黑衣人逼得手忙脚乱。 面对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黑衣人自知脱身无望,只得长啸一声,似是给远处的同伴送信。两人互相对视,共同咬破了口中的毒囊,立时便七穴流血,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自有侍卫在这里善后,何子岑将刀一收,便直奔昏迷在地的陶灼华,去查探她的伤势。何子岱覆手立在一旁,掩住心间的关切,只冲着跑得气喘吁吁的赵五儿吩咐道:“还不快传软轿过来,再赶紧去唤太医。” 何子岑既担心又懊恼,自己兄弟带着这么多名护卫,却依旧被对方钻了空子。瞧着陶灼华高高肿起的双颊,还有脖颈上那道已经干涸的红线,他只觉得心痛难当,恨不得也扇自己两巴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二十六章 逢生 山花烂漫,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的味道,两名黑衣人的尸身已经被拖在一旁。 何子岱并未上前查看陶灼华的伤势,只是默不作声地望着何子岑真情流露,心间诧异的唯有方才何子岑如蛟龙入海般招招狠绝的钢刀。 前世里两兄弟一文一武,何子岑纵然会些功夫,多是用来防身,根本没有这么高绝的刀法。今世重遇,兄长无论从性情到做事,到似是换了一个人。 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迎着凛冽的山风,何子岱只是张了张口,却不晓得该如何去问。他只瞧见何子岑解下身上的披风,小心地盖在了陶灼华的身上。 侍卫们寻到了隐在山路一侧密林间的马车,想是那两名黑衣人想要挟持着陶灼华坐上马车,却不晓得要将她带往哪里。 眼见得何子岑依旧守在陶灼华身畔,侍卫们无法上前,只得报到何子岱跟前。何子岱目无表情,只淡淡说道:“搜山,瞧一瞧可还有漏网之鱼。这后山的防备归谁,叫他自己去领罚,不要再有下一次。” 何子岱御下颇严,侍卫们肃然而立,应了声是便悄然退去。此刻软轿已然抬了过来,太医亦跟着步履匆匆,先大体瞧过了陶灼华的伤势,所幸并无大碍,便冲何子岑据实回禀。再从药箱间取出些活血化瘀的药膏,陶灼华的婢子却未跟在身旁,太医自是不能亲手替她上药,只得为难地瞧了何子岑一眼。 望着陶灼华脸上的伤痕,何子岑心痛难当,恨不得立时便替她敷药。此刻众目睽睽,他却不敢毁了她的清誉,只得吩咐先抬了人回去。 这么一闹腾,大相国寺里诸位妃嫔早得了消息,一个个惊得花容失色,都聚到德妃娘娘院里打听消息。菖蒲本是留在侧院里替陶灼华打点行李,预备着第二日往梅苑行宫去,听得外头议论纷纷,方晓得陶灼华遇到刺客,惊出一身冷汗,慌不择路地往后山迎去。 何子岚一直随在德妃娘娘身畔,闻得陶灼华后山遇刺,不由急得泪水涟涟,颇为自责没有一直陪在她的身畔。反是德妃拍拍她的手宽慰道:“你若陪在一旁,你们两个同时被刺客挟制,不过是叫他们多些依仗。侍卫们束手束脚,反而更加添乱,幸好不曾一起。” 菖蒲才跑出院子不远,便就瞧见几名侍卫抬着软轿过来。何子岑思虑周全,软轿上搭着青色薄纱,将陶灼华遮挡得严严实实。及至接近了德妃娘娘所居的院落,早有几个粗使的婆子上来替换了侍卫,将软轿抬了进去。 何子岑接了太医手上的药膏递给菖蒲,吩咐她道:“先打水给你主子净面,将这药膏替她敷在脸上。动作轻些,那两处淤青的地方多涂一些。” 菖蒲忙忙应着,瞧得陶灼华双颊肿起,眼中早含了泪水,却又怯怯问何子岑道:“赵王殿下,茯苓可还安好?她如今在哪里?” 何子岑指指后头道:“她只是昏迷了过去,一会儿便就能抬回房里。你先去照料你家主子,回头我另使人照料茯苓。 菖蒲领命而去,仔细替陶灼华敷了药膏。太医再施过银针,陶灼华方悠悠醒转。脑中虽然晕晕乎乎,却还记着昏迷过去的那一刹那,自己果真瞧见了何子岑的身影,亦曾惶急地呼唤过他的名字。 她缓缓张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德妃娘娘关切的眼神,这才晓得自己已然获救,心上登时一松,便牵动嘴角露出丝笑容,示意德妃娘娘放心。 德妃娘娘握着她的手道:“先莫动,脸上、脖子上都给你涂了药膏,所幸都是皮外伤,不曾伤筋动骨。可曾觉得哪里不舒坦,本宫这便传太医进来。” 脸颊上已然抹过药膏,此时有些清清凉凉的感觉,脖子上那一刀并不深,也不觉得有多少疼痛,陶灼华便轻轻牵住了德妃娘娘的衣袖:“不必了,如今除却身上有些酸软,别的一切都好。到是多亏赵王殿下及时赶到,若不然灼华此刻大约不能在娘娘面前。” 何子岚眼里汪着泪水,楚楚可怜地瞧着她,满心的歉疚彰显无疑:“灼华姐姐,都是子岚的不是。你昨夜里便说芙蓉花好看,我该一直陪着你往后山才是。” “跟你有什么相干?”陶灼华轻笑间牵动脸颊上的伤痕,面上又是一阵疼痛。她抬手替何子岚抹了抹眼泪,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更加自然:“刺客处心积虑,只为挟持我去见瑞安的人,早晚都会瞅得机会。” “旁的话后头再说,这会儿既然醒了,便先把药喝了”,德妃招手唤锦绫端过药碗,菖蒲慌忙接过来,将银匙子舀起一勺要喂到陶灼华口中。 陶灼华却将手一推,先四顾着寻找茯苓的身影,菖蒲自是明白她的意思,连忙回禀道:“茯苓安然无虞,齐王殿下已然派人将她送回。她只是被刺客打晕了,方才醒过来,一定要来瞧了您才心安,如今德妃娘娘命人送了她回去歇着。” 晓得茯苓安然无虞,陶灼华这才点点头,安心地喝起药汁。 绮罗轻悄悄走进来,在德妃娘娘面前低声禀道:“两位殿下都守在外头,如今听说灼华郡主醒了,想进来瞧一瞧,还有几句话要问。” 德妃娘娘在佛塔与大师们说话时,便察觉到两个儿子的心不在焉。两人一前一后匆匆而去,紧接着后山便出了这档子事儿,到好似未卜先知。德妃娘娘压着心里的疑虑,命绮罗先叫他们进来。 何子岑两兄弟并肩而入,何子岑先往榻上的陶灼华描了一眼,见她脸色不似方才那般苍白,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碍着一屋子的人,只得淡淡地问道:“灼华郡主如今觉得怎么样?都是子岑护卫不利,才让您遭此横祸。” “并不与您相干”,陶灼华一直记得何子岑为救自己如何奋不顾身,亦曾记得他将钢刀挽成漂亮的剑花,比前世不晓得凌冽了多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二十七章 搜山 秋阳高远,禅房里摆得几盆素菊凌霜傲雪,淡淡沁人心脾。劫后余生,陶灼华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宁静。 面对何子岑的自责,陶灼华微微摇头,真诚地说道:“只因我不想受瑞安桎梏,她才不远千里派了人恐吓。便是没有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幸亏赵王殿下及时赶到,灼华才能幸免于难。” 何子岑此刻回想起方才陶灼华被刺客拿刀架在脖子上的情形,依旧万分后怕。他歉疚地说道:“是子岑有错在先,不该将您的袖箭全部用完。灼华郡主,您听我一句劝,往后可不能一个人走得太远。” 少年人脸上担心的情形一览无余,俊美无俦的目光间有多少情愫与前世重叠。数十年的时光如水,仿佛在这一刻悄然流回。陶灼华心间一酸,多想偎进他的怀里细诉衷肠,此刻却只能掩盖自己全部的情感。 她在榻上稍稍支起身子,冲何子岑欠身道:“灼华还要麻烦殿下一件事,如今我舅父去往西洋还未回府,瑞安对我一击不中,指不定会将目标放在槐荫胡同的陶府,那里虽有些戒备,灼华到底不大放心,还请殿下派几个高手过去瞧瞧。” 陶家仿佛是维系着波斯与大阮的一条纽带,何子岑与陶灼华在这里起了不小的作用。如今阿里木已然快要抵达大阮皇城,德妃娘娘自然不想让陶家在两国会谈的前夕出任何差池,便催着何子岑道:“灼华的话有道理,你速速去办。” 何子岑心间不舍,也只能以大局为重。他留恋地望了陶灼华一眼,认真说道:“你放心,我这便吩咐清风与明月立时过去,必然不让陶家人有任何闪失。” 陶灼华点点头,复又疲惫地躺回榻上,冲德妃娘娘歉然道:“都是灼华行事莽撞,不该独自前往后山。闹得这般兴师动众,让娘娘跟着受了惊吓。” 德妃听得她伤痛之下还这般自责,不觉轻拍她的手,慈爱地说道:“这是什么话,咱们之间原无须这般见外,莫要胡思乱想,好生歇着便是。” 此时侍卫尚在搜山,还不晓得能不能捉住黑衣人的同伙。 何子岱关心则乱,踏前一步审视地望着陶灼华,有些急切地说道“灼华郡主,您的确不该一个人走出这么远,平白惹上这场灾祸。那两个黑衣人的身份,您是从何处知晓?如何便敢断定他们是瑞安的人?” 带着丝硝烟气息的话一说,两人此前或多或少的和平共处便又好似荡然无存。何子岱继续追问道:“您方才提及黑衣人是大裕瑞安长公主所派,不晓得他们是要挟持您去往何处?他们究竟有无同伙,此次来到大阮所为什么图谋?”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方才灼华已然被人拿刀剑架在脖子上,她哪里会事事清楚?”见何子岱追根究底,问题似连珠炮般一个接个一个,德妃娘娘微有薄怒,嗔怪地望着何子岱低低喝道:“话说完了没有?既说完了便赶紧下去。” “无妨,两位殿下担着护卫之责,原该问得仔细一些”,陶灼华心间坦坦荡荡,到无惧何子岱刨根问底。她慎重说道:“黑衣人手上持有瑞安府邸的徽迹,我是亲眼所见。他们挟持我一路前往后山,说是瑞安派了人来与我见面。此刻应是尚未走远,还请殿下即刻派人搜山。” 何氏兄弟带出的这些侍卫俱是精英,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伏在后山,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因此何子岱方才并未一味追究侍卫们的责任,而是命令全力搜寻黑衣人的同党。 听陶灼华一口咬定了是瑞安的不下,一抹疑虑在何子岱心间荡开,又如波波涟漪泛滥,他的眼神也跟着幽暗起来,沉声问道:“瑞安派人与你见面,莫非你与他们时常有些联系?” 若陶灼华断不开与瑞安的联系,势必后头依然会影响何子岑的决策。前世曾经有过的错误不能再犯,便是晓得两个人已然情愫滋生,他也要想法子阻隔。 “并没有,若我愿意与他们私下联系,他们又何以会挟持于我迫我就范?”陶灼华认真说道:“我离开大裕之时心意已绝,连整个陶家都脱离大裕的桎梏,更不想与他们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陶灼华话语间的决绝,亦是前世的何子岱不曾看到。今天遇到的震撼太多,一重来自何子岑,另一重来自陶灼华,何子岱想要好生理一理思路。 他审视的目光再次打量着榻上的陶灼华,似在斟酌她的话里有多少真实的成份,末了方冷静地说道:“此刻侍卫们正在搜山,希望会有所收获。” 两名黑衣人尚且搅得后山天翻地覆,何子岱与陶灼华其实都对他们身后之人未报什么希望。不知怎得,陶灼华隐隐觉得此人来头不小,到让她想起前世与今生都未曾谋面的白虎。 亦或者因为前世里青龙等人的湮灭,白虎助瑞安成就大事时早便改头换面,根本没有暴露真正的行藏,在众人的眼中,他才始终是个谜。 陶灼华目含隐忧,请何子岱再往前两步,将自己的猜测低低说出。 若来人真是白虎,那么藏匿在民宅的刘才人与李隆昌便有暴露的危险。此时瑞安与李隆寿尚未图穷匕见,根本没有能力与之抗衡。 何子岱目色凝重,向德妃娘娘行礼告辞,便急急出去召集人手。 因着陶灼华的受伤,翌日一早准备前往梅苑行宫的计划便暂时搁浅。 此刻阿里木一行已然接近了大阮皇城,行宫自然是去不成,依着德妃娘娘的意思,便再留在山寺间修养几天,就要直接回宫。 主持方丈闻得大相国寺的后山出了这样的事情,即刻派出护寺武僧们协助官兵行动,大伙儿掘地三尺将后山搜遍,却未曾再发现黑衣人的踪迹。 如此杳然无踪,到更证明陶灼华的猜测,此次瑞安派出的大约不是普通暗卫。是专门针对陶灼华,亦或是刘才人母子那里走漏了风声,尚是未知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二十八章 仇踪 何氏兄弟未雨绸缪,不约而同在刘才人那里暗中增加了人手。 陶灼华还请何子岑代为向陶府老管家传讯,要他转告刘才人,叫青龙等人加紧戒备,提防着大裕来人查探到他们这一方田地。 京中的槐荫胡同也是一片肃然,陶超然已然归来,命令府中全力戒备。前番阿里木派了些负责陶府的安全,如今清风与明月也隐在暗处蛰伏。 连着警戒了几日,各个地方却没有一丝风吹草动。何子岑在城门也加强了戒备,却始终没有任何进展。若不是大裕来人自知无法下手,已经卸甲而归,便是他小隐隐于野,如今杳然无踪。 外头风声鹤唳,刘才人晓得大约是昔日的叛贼白虎出手,不由得冷笑连连,将李隆昌揽在怀里,眼神犀利而冷辣。 她冷静地嘱咐青龙与朱雀道:“瑞安未必便晓得这世上还有我与昌儿,咱们依旧外松内紧,不必自乱阵脚。不过事不宜迟,加紧与玄武联系,要他转告郑荣将军督促军队事宜。还有陛下那里,也须早早递话,提防瑞安狭天子以令诸侯。” 提起白虎二字,青龙与朱雀简直咬牙切齿。他们各自领命,去分头行动。朱雀依旧负责府上的安保,青龙却再次离开大阮前往大裕。 日暮时分,眼看着城门便要落匙,却有个身披皂色披风的老者背着只赭石色暗纹的包袱,随在三三两两出城的人群中,耐心等着官兵的盘查,又缓缓踱出了城门,身影渐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在他的身后,青龙牵了匹黑马出城,拐上官道之后便催动了坐骑。 马蹄绝尘,自老者旁边擦身而过,卷动了官道两旁枯败的蒿草。老者佯装吓得往旁边避让,一双冷锐的眸子却抬了起来。 眼望着前头打马飞奔的身影,老人目光复杂,涌现出一丝久违的熟悉感。瞅瞅无人追踪,老者便拧转身子拐进旁边的树丛。他抬手往脸上一抹,再挺直了脊背,不过片刻之间,方才的花甲老人便替换为一名中年虬髯客。 他眼望青龙离去的方向,甩开步子大步往南追去。 从前的老者、如今的中年虬髯客都是易过容的白虎,他轻车简从,只带了两个黑衣人悄然潜入大阮,蛰伏数天想要寻陶灼华的晦气,今次无功而返,心间充满了懊恼。来时曾冲瑞安夸下了海口,只觉得要拿个小丫头易如反掌,未承想紧接着便是侍卫与武僧们连番搜山。 何子岑兄弟与那两名黑衣人缠斗之时,他本是赶到了近处,想要掳着陶灼华逃走。听得远远近近的侍卫啸声应和,又忌惮大相国寺的武僧本领超群,他不敢铤而走险,只得选择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好不容易逃进大阮皇城,白虎几番乔装,本想打探些此番阿里木来大阮合谈的事情,岂料想皇城内又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他到不晓得这世上有刘才人与景泰帝的遗腹子,却是想对陶家人下手,只在槐荫胡同转悠了两天。 做过杀手的人对危险有异乎常人的感知能力,更何况白虎自打背叛了景泰帝,每日做贼心虚,比旁人更多了些狡诈与小心。 他瞧着陶府面上普普通通,暗地里却好似蕴藏了无穷的杀机,更是隐隐透出危险之意。庭院深深,自保为上,他哪里敢轻易出手。 眼见得城门口的盘查一日紧似一日,白虎生怕再不走脱便会被人瓮中捉鳖,只得扮做位花甲老人出了城,准备先悄然折回大裕。 不曾想从他身畔打马飞奔的青龙却引起了他的注意。昔年几个兄弟同生共死,白虎对他们极为熟悉。虽然多年未见,青龙还是在第一时间便撞入了白虎的眼睑。 以为早便不知埋骨何处的兄弟重又出现,白虎惊得无以复加。昔年反水之时他并未心存仁慈,招招下得都是狠手,连一丝活路都不曾为对方留下。 如今既然青龙现世,保不准其他的两个亦会苟延残喘,尚且活在世间。白虎忆及昔年的背叛,心上不寒而栗。他将包袱轻轻一甩,便加快了脚程。 陶灼华身上只是些皮外伤,随着德妃娘娘在大相国寺将养了几日便就痊愈。消息封锁得严谨,青莲宫里半丝风声也不曾听见,直待主仆几个回到宫里后,娟娘才听茯苓与菖蒲述说了当时的惊险。 瞧着陶灼华颈间依旧浅浅的那道红痕,娟娘不觉又惊又怕,她将陶灼华揽在怀里,再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道伤痕,眼泪不由自主便滚落了下来。 “娟姨,早便不疼了,不过是划了浅浅一道”,陶灼华瞧娟娘的样子,便晓得她在替自己难过,只管宽慰着娟娘放心,却又指着茯苓对她说道:“到是茯苓辛苦,前番随着我受了惊吓,醒来之后便与菖蒲彻夜不眠地服侍我,到有些着急上火。如今回了家,她该好生歇歇。” “好孩子,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娟娘瞧着茯苓与菖蒲眼下都有淡淡的乌青,便晓得这两人大约衣不解带,日夜服侍在陶灼华的面前,忙着夸赞了几声,又赶紧跪在佛龛前,冲着观音大士的羊脂玉雕像叩拜菩萨对陶灼华的庇护。 询了娟娘,晓得陶家人安然无事,陶灼华心上一松,这才自去妆台前谢妆。 菖蒲忙着将陶灼华的行李归置进箱笼,茯苓这心上一松,却觉得身上酸乏,冲菖蒲歉然道:“对不住,这会儿回了家,到觉得实在没有力气,便偏劳姐姐多费些心,我想要回房去躺一躺。” 娟娘上了三柱香,听得茯苓语气疲惫,只怕她有什么闪失,又忙着过来询问她的伤势,命人煮些黄芪姜枣茶给这主仆三人益血补气。再推着菖蒲道:“这些事情我一会儿便找小丫头们打理,你们两个连日受累,现在都回去歇着。” 菖蒲道是不用,娟娘哪里肯依,素知这两个丫头忠心护主,自然高看一眼。先安顿了三个人休息,又亲自下厨房去煨鸡汤,忙的脚不点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二十九章 夜半 榻上搁着娟娘新制的金丝流苏蕙草长枕,里头添了决明子与杭菊。娟娘素知陶灼华浅眠,更放了些安神的檀香。陶灼华一觉黑甜,再醒来时已然日薄西山。 鸡汤撇去浮沫,熬得剔透清澈,里头搁了三两朵香菇、几根青菜、再加了几块陶灼华爱食的面筋,娟娘殷勤端到她的面前,先瞧着她喝了半碗,方慈爱地说道:“可是饿了?娟姨这便吩咐她们传膳。” 陶灼华拥被坐起,瞧着只有菖蒲在摆桌,便问娟娘道:“茯苓还未睡醒么?便叫她多歇一歇。那一日她被黑衣人打晕,也是连惊带吓,幸而喝了两副安神的汤药,到没有什么大碍。” 茯苓那日昏迷在芙蓉树下,除却惊吓还受了些凉,早便存了病根。只因记挂着陶灼华的安危,与菖蒲忙前忙后,一口气不曾懈怠,就坚持到了如今。 此时回了宫中,万事有了娟娘照应,心上一松乏,那股子火却窜了上来。茯苓一觉睡到夕阳落山,挪动了一下身子却觉得更加酸软,开口唤人时嗓音也沙哑得难受,只得重新倚回榻上,命小丫头给娟娘送信儿。 娟娘探了探茯苓的额头,觉得略略有些低热,又使人往太医院替她抓了两幅治嗓子的药,小火熬在炉上,再指了两个小丫头殷勤照看,只命她好生歇息。 茯苓吃了药又眯了一觉,病势并未稍减,至晚间又开始发烧,人也蔫蔫得没有精神。此刻宫门已经落匙,请不得太医,娟娘探得茯苓的额头并不太烫,晓得只是一股子邪火上撞,到也不曾十分担心。 见她只是没有胃口,娟娘便命人给她煮些稀薄的小米汤来。陶灼华与茯苓情同姐妹,此刻也一直守在身旁,瞅着菖蒲给她喂了小半碗米汤,这才心下稍安。 清莲宫里头忙忙碌碌,和子被陶灼华打发出去长宁宫办事,到此刻还未回来,唯有小明子等人跑前跑后,到无人留意秋香悄然溜出去不多时,又悄然折返。 娟娘探得茯苓的额头比方才稍烫,只怕夜里起了高烧,便命菖蒲烫了些烧酒,又寻了块白萝卜根,蘸着烧酒替她搓着前心后背怯怯火气。 茯苓眼见她二人替自己忙碌,已是满心歉意,又见陶灼华一直守在身畔,更觉得担待不起,便催着陶灼华回去歇息。 陶灼华出得门来,到记起昔日甄三娘那里曾替自己配了些各色丸药,此刻请不得太医,到能拿丸药来应应急,便唤着菖蒲匆匆忙忙回了自己房里。 此时夜色渐深,菖蒲手上提着盏玻璃罩子的素灯,经由抄手游廊送陶灼华回房。两人并未留意不远处暗影沉沉的院落一角,秋香裹了件暗色披风,借着假山石的掩映,正一瞬不瞬地留意着茯苓这边的动静。 见这主仆二人离自己愈来愈近,秋香慌忙往回缩了缩头,直待听得陶灼华的裙裾窸窣之声渐渐远去,她才悄然探出身来。 室内华烛影微,糊了霞影纱的窗扇上清晰地映出娟娘一个人的剪影。秋香又略等了片刻,见陶灼华与菖蒲没有归来的迹象,里头只有娟娘一个人忙忙碌碌,便长出一口气,唇角悄然弯起,放心地折回自己房里。 陶灼华自是不晓得茯苓院里子还有秋香的窥视,她回到自己的寝宫,吩咐菖蒲拿钥匙开了匣子,将甄三娘配制的瓶瓶罐罐拿出来检视,从中选了一味怯毒泄火、一味安神宁气的丸药收在袖里。 这半宿不曾沾过水米,此时颇有些口渴,陶灼华便命菖蒲将下午煮的黄芪茶重新热过,主仆两个都饮了两盏。一来二去耽搁了功夫,到正与不安好心的秋香失之交臂,也是阴差阳错。 及至菖蒲重新掌着灯与陶灼华回到茯苓院里,娟娘已然替她擦洗干净,连小衣也重新换过。茯苓精神好些,就着娟娘的手又饮了小半碗米汤。 见陶灼华去而复返,茯苓满面歉疚,在榻上微微欠身:“回到了宫里,到扰得小姐不安生。已然下半夜了,您又过来做什么,快些回去睡吧。” 陶灼华拿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见比头半夜好了不少,自然安下心来。复将甄三娘配的丸药拿出来叫她服下,这才与娟娘说道:“今夜里便劳烦娟姨照料她一晚,你们两个同榻而眠吧。我回去也不安生,还不若在里间的碧纱橱间歪上一歪。到是菖蒲,也熬了大半宿,便回隔壁你自己的屋子里睡去。” 娟娘听她安排得算也妥当,当下也不再推辞。先瞅着茯苓阖了眼,替她将夹纱被子捂严,又从橱子里替陶灼华取了枕头被褥,将她安置在碧纱橱间,方打发菖蒲回房去歇着。 茯苓方才服的药里有安神的成份,更兼着神情倦怠,不过一柱香的功夫,那药劲儿上涌,便迷迷乎乎睡去,这一觉到是踏实安稳。 此时已然敲过了三更的经鼓,娟娘催着陶灼华睡去。只怕夜里还要起身照料茯苓,便在炕桌上留了一点油灯,这才卧在了茯苓外侧,浅浅阖上眼睛。 鼓漏更残,陶灼华听得外头茯苓均匀的鼻息,无端觉得安心,方才朦朦胧胧阖了眼,却总是睡不安稳。无数的恶梦纷沓而至,一时是前世里娟娘饮恨离世,一时又是茯苓在自己耳畔哭诉,要自己为她报仇。 陶灼华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听着壁角的沙漏声缓缓,到似是那样冗长。外头茯苓的呼吸依然绵长,连娟娘也发出轻微的鼾声,到显得黎明前的一刻格外静谧。 白天睡得多些,此刻惊醒过来便再也难以入睡。陶灼华躺了片刻,便慵懒地坐起身来。记挂着外头的茯苓,她便将搭在衣架子上的寝衣披起,想要悄然下榻。 夜凉如水,琼华的光影有些模糊,远远有自鸣钟当当地敲响,惊得陶灼华心头一颤,不觉拽紧了衣衫。便在此时,外头的房门轻微地吱呀一声,伴随着压得极低的脚步窸窣,在寂静的夜晚间格外清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三十章 惊梦 经历了芙蓉林间的险境,陶灼华格外灵惊,心间的恐怖霎时便如潮水汹涌。 与方才的梦境重叠,她一个激灵便彻底醒了过来。不晓得这暗夜来客是哪个,她仔细聆听着外头的动静,身上的汗毛根根立起。 若此时唤人,不过是惊动歇在隔壁房里的菖蒲,大约会于事无补。陶灼华定了定神,悄然按住自己的心口,听着那脚步声愈走愈近,从枕头底下取出才刚从娟娘那里取回的火铳握在手上,全神戒备起来。 娟娘为了夜来照顾茯苓方便,灯烛并未完全熄去,除却炕桌上的蜡烛,壁脚还留了盏青碧色的纱灯。此刻朦朦胧胧间,透过碧纱橱淡绿色的帷幔,陶灼华瞧见有个小丫头躲躲闪闪走了进来,又不放心地回头往身后看了看。 不过是一个婢子,到也难成大事。摸了摸手里的火铳,陶灼华便有了底气。索性再等一等,看这小丫头进到茯苓房里到底所为何来。 见身后无人追踪,小丫头好似放了些心。她先是轻轻唤了声娟姨,等了片刻,见娟娘沉沉睡着并不应声,才放心大胆走了进来,悄无声息地往茯苓床前靠去。 借着朦胧的灯火,陶灼华认得这丫头是自己宫里一个粗使的婢子。她曾经见过几次,却唤不上名字。黑夜里鬼鬼祟祟,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么个芝麻绿豆大小的丫头到不劳耗费她的火铳,浪费陶雨浓所赠的火药。 宽袍大袖宛若流云轻拂,她便将火铳收在袖间,悄悄趿了绣鞋,无声地转出碧纱橱来。借着殿内雨过天青的帐子掩住自己的身形,想要瞧瞧这丫头弄什么鬼。 那小丫头四顾一望,见室内再无旁人,便悄然从袖间摸出个油纸包,哆哆嗦嗦间从里头抖出块淡青色的绸帕,到依稀是平日里茯苓爱用的颜色。 看到丝帕,陶灼华心头一阵无明火起,俨然前世又与今生重叠。 前世的茯苓自己殒于那种疑似天花的散毒,却又被人污蔑是在宫中传播豆种,起因不过便是这么一块淡青的丝帕,却是假忍冬之手嫁祸于她。 原来青莲宫里除却昔日忍冬那个暗鬼,到还藏有旁人,果真令人猝不及防。陶灼华无声地从天青的帐子后头走出,随在了小丫头的身后。 小丫头似是极为忌惮这块帕子。她一手掩住口鼻,另只手只用食指与中指捏着帕子的一点丝边,悄悄绕过床头,再慢慢弯下身子,想要将帕子盖在茯苓脸上。 眼见得就要大功告成,小丫头方嘘了口气,斜刺里却有一只纤纤玉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陶灼华身着月白的寝衣,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双眸间寒霜轻覆,被青朦朦的灯光一打,在凄凄黑夜里有些吓人。 那丫头不妨茯苓的房间里还有旁人,抬头看时只瞧见一张素瓷冰肌般的雪颜,漆黑的瞳仁闪着幽幽暗暗的光。只吓得一声尖叫,又忙忙掩住了嘴。 陶灼华死死捏着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身前,厉声喝道:“你拿的是什么东西?到这里来做什么?”两人这一拉扯,娟娘也睁开了眼,从榻上翻身从起。 瞧着这个场面,娟娘有些发懵,喝问那小丫头道:“秋香,大半夜的,你鬼鬼祟祟来这里做什么?” 来得小丫头正是从前自以为攀了高枝、如今身不由己的秋香。见被陶灼华撞破行藏,秋香磕磕绊绊地狡辩道:“郡主、娟姨,并不是奴婢有意冲撞。昨晚本是奴婢值夜,方才院子里捡了块帕子,瞧着像是茯苓姐姐的东西,便给她送了来。” 不提帕子还好,一提那帕子二字,便就触动陶灼华的前情,又想起前世里茯苓临死前的惨状。她一只手捏着秋香,狠命往后一推,叫她离得茯苓远些。 秋香是个粗使丫头,虽有几分力气,此刻连惊带吓,身子早便软了下来,更不敢公然反抗。她往后退了两步,趔趄着跌在地上,那块帕子也随之飘到飘落在她身畔的不远处。 屋子里这般吵闹,睡在隔隔壁房里的菖蒲也听到动静,披衣赶了过来。茯苓因是吃过些安神的药,此时眼皮子如铅般重,只听得自己卧房里吵吵闹闹,撑了几撑方张开眼睛,一时分辨不清是出了何事。 菖蒲剔亮了银灯,屋子里霎时亮堂起来,陶灼华眼尖地发现秋香手上竟覆了层薄纱,想是她不敢直接接触那块丝帕,才想出这个办法。 甄三娘早便说过,天花在这京中已然绝迹,她并不惧怕这些东西,只弯腰去捡地上的帕子。秋香与她拉扯了几下,尖声叫着:“郡主,您不能碰。” “既是我不能碰,你如何想要往茯苓的脸上盖去?”陶灼华冷冷剜她一眼,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夺下了丝帕展开来细瞧。 帕子盈鼻有些紫苏草的味道,正与甄三娘昔日所授的方子相合,想来并不是什么天花,陶灼华更是心间大定。她将帕子一抖,只见淡青的绸帕上头绣着茯苓平日喜爱的紫藤花,针法也类似她常用的针法,显然是费了些功夫模仿,便冷冷喝道:“原来你叫秋香,你实话实说,这到底是谁的帕子,你从哪里得来,又在这上头淬了什么东西?” 秋香跪在地上垂首不语,眼里分明闪过一次胆怯,却倔着嘴分辨道:“奴婢不明白郡主的意思,这帕子的确是奴婢自院中捡来,认得是茯苓姐姐的东西,便替她送了来。” “放屁”,菖蒲听得小丫头分明一派狡辩,反驳她道:“便是你真捡了茯苓的东西,难不成还要大半夜的弄鬼,趁黑摸进她的房里?” 秋香呢诺不言,眼睛躲躲闪闪,分明不敢与旁人对视。 “既是茯苓的帕子,为何我不能碰?你拿轻纱覆手又是什么意思?”陶灼华晓得这丫头有些古怪,她不怒反笑,以食指挑起秋香的下颌,饶有兴致地问道。 秋香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撒一个谎便要用无数的谎话去圆,她愈想分辨愈是语无伦次,已然前言不搭后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三十一章 狡辩 淡青的银灯下,秋香乐乐栖栖遑遑跌坐在地上,不晓得该如何自圆自话。 只想着陶灼华方才提及她拿青纱覆手,秋香慌忙将手一摊,搪塞地说道:“奴婢是前日下午烫伤了手,因是涂了药经不得风,这才包了层纱。” “是么?原来只是给你的手隔风,并不是因为这帕子上有了豆种?”陶灼华将帕子一抖,做势往秋香脸上盖去。吓得秋香哇呀一声,远远躲了开去。 娟娘察言观色,便就听了个大概。此时哪里还看不明白,秋香是借着黎明前这一刻旁人最疲惫、也是被容易放松的时候,过来给茯苓下毒。 茯苓身子尚未痊愈,又迎来这一出。她此时全然没了睡意,在菖蒲的搀扶下趿了鞋子下炕,拿手指点着秋香的额头恨道:“我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半夜在更的出来害人?” 秋香情知事情败露,抽抽搭搭只是一个劲儿哭,面对茯苓的喝问又说不出所以然,只怯怯地往桌子后头躲去。 陶灼华恨恨瞪她一眼,再转过头与娟娘说道:“娟姨,您拿只匣子出来,将这帕子装了,等天亮找人验看难看,我怀疑这便是三娘子所说的那种东西”。 触动了前世茯苓的惨死,陶灼华再将目光盯紧了秋香这个不安分的丫头,冷冷喝道:“既不是豆种,你怕得什么?见我捡起帕子,你又大呼小叫地成何体统?” 娟娘又气又恨,心间又是暗自庆幸。幸好昔日察觉不对,陶灼华特意请动甄三娘拿着高嬷嬷在御花园与长安宫里植下的药草做了比对,推断出大约是配置虎狼之物的东西,还特意为陶灼华主仆留下了解药。 若没有甄三娘出手,便明知这东西不是豆种,只怕也会深受其害。 最可恨的是这丫头,满心以为帕子上沾了豆种,还要鬼鬼祟祟拿来害茯苓的性命。若真是那种腌臜东西,拿着这沾染了豆种的帕子在屋里这一折腾,只怕哪个都不能幸免。 娟娘少时生过天花,凭着秋香折腾,心上到不惧怕。陶灼华与两个丫头身子娇嫩,一个弄不好,三人便全部断送在这里。她担着青莲宫掌事之责,平日对小丫头颇为宽厚,从不打骂责备,今日却忍无可忍,抬脚便往秋香身上踹去,又狠狠扇了她两巴掌。 秋香被娟娘那两巴掌扇得眼冒金星,跪在地上哭道:“娟姨莫再打了,都是奴婢犯下的错,奴婢都招认便是。” 菖蒲不言不语,手脚却极为麻利。她先捧了只空匣子过来,预备着娟娘将帕子收起。又恐怕茯苓烧才退去重新着凉,赶紧为她取来夹棉的披风,送她重回榻上坐了,又替她在身后垫好了大迎枕。 见陶灼华冷冷立在秋香身前,菖蒲复又扶着陶灼华坐在绣墩上,替她取来只手炉暖手,这才退回到陶灼华身畔。 陶灼华轻笼着搁在膝盖上的鎏金手炉,拿火镇子拨弄了两下里头的银丝霜炭,居高临下望着秋香闲闲说道:“说来听听,你都怎么错了?” 这主仆几人方才的对话,秋香全然听不清楚。她被娟娘扇了两巴掌,耳间正自嗡嗡作响,只目瞪口呆地瞧着陶灼华拈着那块帕子左瞧右瞧。 秋香本来有几分小聪明,权衡之下晓得此时必然不能善终,只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冲陶灼华哭道:“郡主,都怪奴婢眼皮子浅,晓得茯苓姐姐这里素日都有您赏赐的好东西,便想趁着她生病进来顺上几样,这才故意拿了块丝帕做幌子。奴婢从今往后再不敢手脚不干不净,求郡主您大人大量,饶过奴婢这一回。” 手炉里的银丝炭刚刚燃起,陶灼华膝上有了淡淡的暖意。她潋滟轻笑,脸上泛起嘲讽的的神情,只与娟娘说道:“娟姨您瞧,咱们素日都不曾发现青莲宫里还有这么个能指鹿为马的奴才,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娟娘脸上亦是轻蔑的笑意,点着秋香的额头道:“不想吃苦头,便将事情一五一十都交待清楚。你有几斤几两重,自己好生掂量掂量,若再信口开河,小心我拿缝衣针将你的嘴巴戳上几个窟窿。” 秋香还待分辨,菖蒲却忽然记起前事,指着她厉声说道:“是了,你这东西是从高嬷嬷那处废园子得来。前些时我分明瞧着你鞋子上沾有那处废园子特有的红泥土,还曾问了你两句,你只说那日不当值,去园子去逛了逛。” 秋香心间叫苦不迭,当日菖蒲只是随意发问,她便顺口搪塞,只认做自己一个粗使的丫头,菖蒲必定记不住那么多。今日被菖蒲当头一喝,秋香吓得身上一哆嗦,口中虽然不说,言神早泄露了心底的恐慌。 菖蒲却又向陶灼华轻轻一福,认真回道:“郡主,奴婢又记起一桩事情,您还记得前些时您与娟姨在花树旁搭起的帷幔间闲聊,奴婢曾呵斥秋香那个时辰过去清扫落花。这丫头当时也是巧言令色,焉知不是在偷偷窃听?” 一桩两桩的,居然都被菖蒲记在心中,秋香叫苦不迭。她当日无奈之下听从了谢贵妃的指示,悄然从之前高嬷嬷所居的小院里取到这枚丸药,只为着要依谢贵妃的吩咐,选择适当时机冲陶灼华下手。 一则秋香胆怯,便是谢贵妃有命她也百般搪塞,二则谢贵妃拿她兄弟要挟,秋香做事心不甘情不愿,便有些阴奉阳违。这粒丸药取了回来,秋香避如蛇蝎,已然存放多时,一直不愿出手。 昨日下午,青莲宫内一团忙碌,李嬷嬷趁势传信儿,将她带到谢贵妃面前。谢贵妃此时内忧外困,无心与她周旋,只冷冷告诉她,若明日听不见青莲宫里传出噩耗,那后日等着她的便是她兄弟的尸身。 秋香无可奈何,苦求谢贵妃无法,只得回来铤而走险。李嬷嬷只告诉她此物就是豆种,务必不能沾染,她便牢牢记在心里,不但早饮了许多解毒的绿豆汤,还特意在手上弄了层轻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三十二章 坦陈 一个宫女做了替罪羊,既能替谢贵妃除去心腹大患,还能赶在大阮与波斯结盟的前昔挑起争端。一旦何子岑办砸了这件事,他的处事能力便值得考究,到时候何子岩上位便是分分秒秒的事。 几名武将已然联名递了折子,提出对几位皇子进行公平的考量。因为祖制如此,这折子还得到内阁几位老学究的赞同,早便摆在仁寿皇帝书案之上。 谢贵妃的算盘打得精准,命李嬷嬷仔细教导着秋香如何下手。一粒丸药在水中化开,再将帕子在水中浸湿,叫那药性都染在帕子上,丸药却无影无踪。便是秋香一旦失手,供出背后有长春宫这个主谋,也是查无实据。 李嬷嬷悄然说与秋香,贵妃娘娘说话算数,只要秋香拿这浸了水的帕子叫陶灼华沾上,便算她首功一件。做为赏赐,谢贵妃许诺了秋香一个长春宫的二等宫女之职,亦不过是画饼充饥,谢贵妃早便晓谕李嬷嬷,一旦事成,即刻杀人灭口。 此前谢贵妃与瑞安意见相左,两人为着一个陶灼华在书信间起了争执。瑞安指责谢贵妃鼠目寸光,要她想法子断去陶灼华的臂膀,好将她收为己用。 谢贵妃却是因为陶灼华与德妃娘娘的情谊已然危及日后何子岩的夺嫡之路,不愿再听瑞安的婆婆妈妈,要想来个快刀斩乱麻,直接解决问题。 秋香听了李嬷嬷的吩咐,当真是骑虎难下。她只是一介粗使的丫头,素日虽有些小聪明,关键时刻却打了退堂鼓,并不敢真冲着主子下手。 她思来想去,既不敢忤逆谢贵妃的意思,又不敢接近陶灼华,便寻思出了这折中的主意。想要趁着娟娘在茯苓房里,她将帕子盖到茯苓的脸上,要了茯苓的性命,亦或能再祸及娟娘,一下子断去陶灼华的左膀右臂,谢贵妃面前也能搪塞过去。 这些花花肠子自然不敢跟陶灼华坦白,秋香便想避重就轻,只招认自己手脚不干净,最好经由陶灼华之手将自己驱逐出宫,也算得给了谢贵妃一个交待,希望她能放过自己的兄弟。 瞧着秋香痛哭流涕,一幅诚心认罪的模样,陶灼华慵懒地直了直身子,依旧拨拉着手炉里的火炭说道:“你叫秋香是吧?粗使的丫头大约不晓得我的性情,我自来便是个急性子,又容不得旁人守着我说谎。” 火钳子上夹着块燃得正旺的霜炭,陶灼华往秋香面前一递,离着她约莫寸许长的距离,吓得秋香又是一声尖叫,以膝当脚往后退了两步。 “若再有一句瞎话,我先拿这炭烙你的嘴。”陶灼华将火钳子往菖蒲手上一塞,随手便将暖炉搁到炕桌上:“拿着这个好生问话,我偏不信这丫头的嘴能硬过火钳。再敢自说自话,直接拿火钳子烙也成。” 陶灼华此时尚未及笄,不过是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秋香素日里见识了她待下人的宅心仁厚,便有些欺负她的一团和煦。此刻见她将柳眉一竖,好素无端的暴风雨挟裹而来,竟比谢贵妃更添了睥睨,直吓得楞在原地呆若木鸡。 茯苓这一刻气短神虚,只是倚着大迎枕瞧着菖蒲问讯,眼里的冷锐却如根根寒芒,刺得秋香不敢抬头。菖蒲见她迟迟不语,反手在她胳膊上一拧,将通红的火钳子往前一递,怒喝道:“还不快说,只管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眼见得动了真格,秋香直吓得瑟缩在地上哆哆嗦嗦,她拖着哭腔哀求道:“郡主息怒,奴婢再不敢说谎、再不敢说谎,求您饶了奴婢吧。” 娟娘开了匣子,陶灼华却不急着将帕子放进去,只管将那帕子捏在手上左瞧右瞧,秋香提心吊胆,直着嗓子喊道:“那帕子上沾了豆种,郡主您快放手吧。” 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竟想要茯苓的命,陶灼华眼中的寒芒一直未曾敛去。她拿着帕子拎在秋香面前,冷冷说道:“你以为你拿块薄纱阻隔便能一了百了?这东西是从哪里得来,你老实交待,若不然,我此刻先将她盖到你的脸上。” 又是帕子、又是那通红的火钳摆在自己面前,秋香只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也不敢再拿着自己手脚不干净搪塞,又不敢供出背后的谢贵妃主仆,只得抽抽搭搭泣道:“郡主明鉴,方才菖蒲姐姐说得没错,奴婢的确去过御花园里那一处废园子间,还捡了粒…捡了粒丸药。” 菖蒲见她只是搪塞,一脚便踹了上去:“秋香,是谁告诉你那园子里有丸药?又是谁叫你将丸药淬在帕子上,又是哪个指使你来咱们青莲宫里害人?” 兄弟握在谢贵妃手上,秋香哪里敢实话实说,见平日温柔可亲的菖蒲似个凶神恶煞,陶灼华又是步步紧逼,便晓得今日难以脱身。 若没有自己想攀着高枝往上走,大约便没有今日的穷途末路。 秋香心内天人交战,脸上一片死灰。她长叹一声,反而不再躲避寻那块帕子,却将以青纱覆盖的手往自己脸上一抹,惨然笑道:“郡主,您不必再问了,背后那人奴婢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提起,便是郡主您也惹不起。横竖是奴婢对不住您,将这条命赔上便是。” 她指着那帕子道:“郡主,奴婢不敢瞒您,这上面淬的是豆种,那主使之人说是能够催动天花。她本想让奴婢断送您的性命,奴婢实在是没这个胆量,只能冲着茯苓姐姐下手。” 秋香此时一心求死,说话反而坦然顺畅,她不断地拿沾染过帕子的那块覆手青纱往脸上擦拭,还将帕子噙在口中,一心想要染上天花的病毒。 她大声对陶灼华说道:“奴婢算不得大奸大恶,也晓得您与娟姨几个都是好人,怪只怪奴婢自己人心不足,怨不得别人。今次奴婢的兄弟落在了旁人手上,奴婢不得不就范。既被郡主察觉,拿奴婢这条贱命赔了您便是。” 秋香端端正正磕了个头,便老老实实跪在一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三十三章 深究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秋香此时虽一心求死,犯下的错误却不可饶恕。 一想起前世茯苓含冤负屈,陶灼华便一股子恼怒郁结在心头。她拿帕子垫着手托起秋香的脸,清冷笑道:“你想死得干净,却也没那么容易。” 将那块淬毒的帕子往匣子里一放,陶灼华命菖蒲打水净手,再冲娟娘道:“娟姨,咱们今夜里都沾了这个东西,您去取三娘子从前配制的解药。” 秋香懵懵懂懂,不晓得天花如何还有解药,望着陶灼华主仆几个都对自己拿过的帕子并无忌惮,她又觉得惊疑。恍恍惚惚中,秋香到觉得自己好似钻入了圈套,笑面虎一般的李嬷嬷自然不是好人,拿自己的兄弟做为要挟的谢贵妃便是幕后黑手。为着一家人的安危,秋香咬了咬牙,依旧选择什么也不吐露。 这么一闹腾,天已经交了五更,外头有早起当差的奴才们脚步窸窣。陶灼华便吩咐菖蒲去唤和子过来,叫他将秋香丢进倒座间严加看管。 娟娘已然取了药来,菖蒲拿水化开,先呈了一盏在陶灼华面前,又奉与娟娘与茯苓,自己也饮了大半盅,再将余下的一些泼在茯苓房里。 甄三娘当日便断定了高嬷嬷所植的药草本为配制毒药,与天花虽然相仿,却并不是一类东西。那解药对症,主仆几个都是毫发无伤。眼看着天光大亮,陶灼华又使人传了太医替茯苓瞧病。 这么一折腾,茯苓出了场透汗,那股子郁结的火气发散出来,到午后身上便渐渐清爽。又饮了些米汤之类的流***神比昨日好了许多。 青莲宫里虽然严密封锁了消息,到了晚膳时分依旧什么噩耗传出,谢贵妃便晓得秋香已然失手。她唤了李嬷嬷过来,仔细嘱咐了几句,这主仆二人对好口供,以防秋香攀咬。 秋香一直关在柴房,陶灼华使人瞧去,已然有些低热,却只是咬紧了牙不肯开口。不管她说不说,这幕后指使与高嬷嬷有些联系已是必然,至晚间给德妃娘娘请安,陶灼华便就将昨夜的事情说给她听。 德妃娘娘脸上浮起些冷笑,冲陶灼华说道:“凶手大约是谁,本宫与你都心知肚明。奈何宫里头讲究的是证据,不能凭着咱们空口白牙便定了她的罪过。你还记得当日在大相国寺,清平候夫人曾说她遇到个故人?” 见德妃脸色凝重,陶灼华便细细追问道:“当日曾听夫人说了个下音,因是您姐妹两个说话,灼华不敢多嘴。听娘娘的意思,难不成这故人还与凶手有关?” 德妃以食指描画着汝窑兰纹杯上头的暗花,低低说道:“这故人只是个托词,实则是清平候夫人寻到了位从前先皇后宫里的老人。以本宫推断,长春宫里与昔年先皇后染病托不开关系。” 提起秋香此刻被关在柴房,德妃娘娘思忖了片刻方说道:“你手上虽留有三娘子赐的解药,此时到不必便宜这个丫头。本宫这便要清平候夫人将那位嬷嬷送进来,让她瞧瞧秋香的症候是否与昔年先皇后相符?” 果然姜还是老得更辣,陶灼华只想着对秋香狠狠惩治,待她扛不过去时再解毒施救,德妃娘娘却是触动前情,想着先皇后当时是身染天花而亡,只想分辨那灾祸是天意还是人为。 两人几句话便就议定,德妃娘娘第二日一早便传清平候夫人入宫,陶灼华则回青莲宫翻检一下秋香的东西,看能不能寻出些蛛丝马迹。 一件事情即使再扑朔迷离,撇去那些浮华的泡沫,得惠最多的那个便往往是罪魁祸首。德妃娘娘耐着性子静静思忖,晓得阿里木已到了京郊,何子岑兄弟二人代替仁寿皇帝迎到十里长亭,若此时陶灼华出事,首先影响的便是两国邦交。 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抽丝剥茧,便不难理出事实的真相。若波斯一改初衷,不愿交大阮这个朋友,对于一力支持阿里木复位的何子岑来说,便会受到朝中诸臣的质疑。 若事实如此,何子岩便是凭白捡了个便宜,指不定谢贵妃更笑到最后。 想通了此节,德妃娘娘嘿嘿冷笑。连明日也等不得,更不顾宫门已然下钥,她即刻手书一封密信,派绮罗送去清平候府上,着亲妹子再往何子岑手上递。 至于清平候夫人寻到的那位嬷嬷,德妃娘娘叫绮罗传话,明日一早由清平候夫人带进宫来,由她见机行事。 再说陶灼华回到青莲宫,便请娟娘会同和子与菖蒲,开始翻检秋香的箱笼,又唤了与她同住一屋的夏荷前来问讯。 夏荷比秋香略大,也只是个粗使的丫头,素日与主子打交道不多。眼见陶灼华亲自传唤,心里便犯了嘀咕。再想着秋香两日不归,便猜想秋香大约是犯了事,慌忙收拾利索去见陶灼华。 夏荷十分伶俐,面对陶灼华的询问,半分也没敢隐瞒,将秋香打从夏日便时常无精打采,还时常偷溜出宫的事情都述说了一遍。 陶灼华再问及秋香在宫里都与什么人往来,夏荷偏着头仔细回想道:“郡主您也晓得,咱们这些粗使的丫头身份卑贱,并不为宫里人所待见。若说她走得近的人,也唯有奴婢而已。至于旁的,到实在未听她说起。” 想是秋香虽与旁人鬼鬼祟祟,却极好地避开了夏荷的耳目,足见小丫头心机深沉。见夏荷满脸惴惴,陶灼华便放缓了神情说道:“不打紧,你再仔细想想,她还有哪些奇怪的地方?” 夏荷再细细想去,忽然提起秋香的妆奁道:“是了,奴婢曾发现有一次她从外头回来,悄悄拿了枚极漂亮的戒子。奴婢问她是不是郡主的赏赐,她只是笑着不答话,无人时到时常拿出来戴戴,想是极为宝贝那个东西。” 陶灼华素不与这些小丫头打交道,更不曾记得有赏过秋香额外的东西。她冲娟娘微微示意,娟娘点头,便起身重往秋香房中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三十四章 姑息 娟娘步履匆匆,重新返回秋香房中,命菖蒲寻出秋香盛放银钱与首饰的匣子,带回到陶灼华眼前。 和子十分聪明,问菖蒲借了根金簪,冲着锁眼轻轻捅了两下,便就将那机括吧嗒一声打开.娟娘掀起盖子来,将匣子捧到陶灼华面前。 散碎的银钱,秋香归置得整整齐齐,约有二两之数,也抵得过寻常人家一两个月的嚼用。再便是几样素银与鎏金的首饰,做工略显粗糙,一看便是街头巷尾的工匠打制。 陶灼华将它们拨拉到一边,果然在最底层发现有一枚做工精细的戒子,除此之外还有只黄澄澄的金镯,上头刻着细致的忍冬花纹,一瞧便是个矜贵东西。 以秋香的身份,自然不会拥有这样的戒子与金手镯,陶灼华细瞧那戒子的做工,感觉应是有些品阶的宫妃方能拥有,到更能暗合她与德妃娘娘的猜测。 陶灼华便将其余的东西放回,只把戒子与手镯捡出,预备明日拿到德妃娘娘面前,请她从尚宫局寻一寻可有记档。 娟娘心细,命和子找人看紧了秋香,若她下半夜有个头疼脑热,便在第一时间过来回禀。到了下半夜,和子轻轻叩响门扉,向娟娘说道秋香果然高热不退。 到了天明时,秋香依旧发着烧,脸上与手臂上起了几粒星星点点的红疹,若不是早晓得此是中毒,十个人到有九个疑心她是染了天花。 陶灼华只命菖蒲等人莫断了她的饮食与水源,却不急着用解毒之药,而是袖了那戒子与金镯再往长宁宫去,瞧德妃娘娘是否传了清平候夫人入宫。 彼时天才微亮,德妃娘娘晨妆初罢,刚刚传了早膳。见陶灼华来得如此之早,心知她有所发现,便命绮罗去添碗筷,留下她边用膳边细说究竟。 德妃娘娘素日饮食简单,早膳只是石磨豆浆与五子粥、一笼水晶皮的虾饺并银丝汤面,两样甜与两样咸的点心,再便是几碟爽口小菜。见陶灼华在下首落坐,德妃又吩咐锦绫叫小厨房煮两碗酒酿的八宝汤圆过来。 两人草草用罢早膳,陶灼华便从袖间取出那枚戒子与金镯,请教德妃娘娘可曾记得是谁的东西。 若逢着宫宴之类的大场面,众嫔妃的首饰自然琳琅满目,一个赛了一个的争妍斗奇。陶灼华拿的这两样东西虽然精巧,样式却简单至极,到更似是妃嫔随身带的家常东西,德妃娘娘一时不好推断。 如今尚宫局还在谢贵妃的掌控之中,德妃娘娘也不好公然盘查,却晓得但凡这些东西尚宫局都该有个记档,到不是毫无头绪。 她转头传了锦绫过来,命她拿着帕子将这两样东西包起,只不要惊动旁人,悄悄去寻司珍坊的辛司正,请她瞧瞧有没有线索。 近一个月的功夫,总是多事之秋。何子岑遇刺的事情尚没有眉目,大相国寺的后山出现黑衣人,如今宫里又有人想对陶灼华下手。 瞧着面前明眸皓齿的少女依旧一派恬淡,不为这九曲连环一般的扑朔迷离乱了心情,德妃娘娘轻轻叹道:“本宫昔年一念之仁,与你结下这段善缘。事到如今,总有人将咱们绑在一起。你几番遇险,本宫也脱不开干系,到不晓得这样是否是害了你。” 初升的朝霞绮艳明丽,自半敞的窗扇间筛落,便有淡若碎金的色泽在陶灼华脸上跳跃,她素瓷冰肌般的雪颜格外剔透,愈发有着洞彻世事的宁静。 “娘娘您别这么说”,陶灼华纤纤素手持着蓝瓷冰釉的莲纹壶,往德妃娘娘面前的杯子续了七分满,言笑嫣然地说道:“若没有娘娘庇护在先,又何来灼华的今天。自来邪不胜正,我便不信陛下能姑息这些小人笑到最后。” 提起仁寿皇帝,德妃心间依然颇有埋怨,总觉得帝王偏袒了长春宫里太多。她不好与陶灼华提这些,只微微笑道:“陛下自然比咱们打算得长远。” 再从袖间取出甄三娘留下的那毒药秘方,陶灼华捧到德妃娘娘面前请她细看,并斟酌着说道:“此毒的确类似天花,单看秋香的症候便就晓得。娘娘您昨日提到先皇后罹难,灼华思来想去,大约与此物有关。” 德妃娘娘瞧着那张方子,不由暗叹造化神奇。十余味中草药,随便摘一株出来都是些普通东西,偏就七凑八凑,能凑成巨毒之物。 若不是遇到甄三娘这等人物,凭她想破头去,也想不到高嬷嬷那个老东西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弄鬼,东一堆西一簇在宫里植下药草,单为了配制这些害人东西。 只是这东西若真出自高嬷嬷之手,那么十余年前长春宫里便与这个老婢有着联系。是什么样的利益能将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凑在一起?德妃顺着这条线往下想,愈想愈觉得自己恍若揭开了事实的真谛,再回思何子岑两兄弟的安危,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锦绫领着人上来撤了碗碟,重新换过茶来。德妃娘娘听着多宝阁里那架西洋珐琅自鸣钟当当敲了八下,便冲陶灼华道:“略坐一坐,子岑的姨母便该进宫来了。只盼着她寻到的那位嬷嬷能记得当日先皇后的症候,替咱们辨一辨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两人刚刚说着话,绮罗便进来回禀,道是清平候夫人进宫求见德妃娘娘。 德妃此时想要求证先皇后与秋香症候的心情比陶灼华更为迫切,她敷衍地笑道:“果然说曹操,曹操便到,快请她进来说话。” 清平候夫人着了件雪清色的缂丝长帔子,浅金色的琵琶襟上绘绣着做工精细的折枝海棠花纹,发上簪着只绿松的芙蓉花掩鬓,端庄而不失大气,比之大相国寺那一面更添了些风韵。 她浅笑着冲德妃娘娘行礼,又与陶灼华点头示意,便在德妃的下首落了坐,只说道:“前日府里得了些新鲜的铁皮石斛,想着这东西矜贵,便想来拿来孝敬娘娘调理身子,特意植了些旺盛的挪进宫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三十五章 昔年 德妃与清平候夫人两姐妹说话极其小心,便是在长宁宫里亦怕隔墙有耳。 听得清平候夫人提及铁皮石斛,德妃便就着清平候夫人的话笑道:“铁皮石斛么,果然是好东西,不过听闻极难养活,怎么还必须要用纯净的山泉水浇灌?” 清平候夫人颔首道:“娘娘果然见识多广,这东西正是这个毛病,若用了普通的井水,便难以将它养活。因怕它不好打理,娘娘这里也没有专门的人操持,我特意将府中的老仆带来。您拿它来泡酒,晚间喝上一小盅,对身体大有裨益。” 两姐妹配合默契,几句场面话交待清楚,德妃便命绮罗寻人将这铁皮石斛搬进花房,要小太监打来几桶山泉水预备灌溉,清平候夫人已然命那老仆上前见过德妃娘娘。 此刻绮罗守在了门外,将两扇朱红鎏金的大门关得严丝合缝。除却陶灼华与德妃姐妹两人,房中再便是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仆。 多年不见,德妃娘娘还能从来人脸庞的轮廓间依稀认出,这的确是位昔年坤宁宫的旧人。她颇为唏嘘地望着面前老妪花白的头发,指着她满脸沟壑的面庞问道:“本宫记得你好似姓杨?也不过五六十岁的年纪吧?离你出宫不过十余年的功夫,你怎么老成了这幅模样?” 老妪不承想德妃娘娘还能一口道出她的姓氏与年纪,眼中不觉噙了泪水。昔日的宫婢虽然历尽沧桑,从前服侍皇后娘娘的气度却霎时闪现。 杨嬷嬷从袖间取出帕子在眼上印了一印,再整整自己的衣裙,冲德妃娘娘大礼参拜道:“娘娘真好记***婢果然是姓杨。” 先皇后身畔有两位嬷嬷掌事,都是她从娘家带来,自然忠心不二。除却这位杨嬷嬷,德妃记得还有位好似姓季,便随口问道:“昔年先皇后过世,你与季嬷嬷都出了宫,这么些年一向可好?” 杨嬷嬷吸了吸气,平定了一下情绪,这才回道:“难为娘娘记挂,您说的那位季嬷嬷已然不在人世了。她命运坎坷,收了个养子又十分不济,只晓得骗她的钱财。去岁她的养子出了事,季嬷嬷只求息事宁人,竟吞金自逝了。” 德妃记得那时节妹妹曾说起发现有人倒卖从前坤宁宫的首饰,循着线索追查时,那位嬷嬷已然吞金自逝,原来自尽的这位便是那位季嬷嬷。 德妃赐了杨嬷嬷起身,指了指下首的绣墩要她坐着说话。瞧着杨嬷嬷脸上悲苦,德妃不觉问道:“你们是随在先皇后身边的老人,昔年先皇后过世,陛下曾说要你们在宫内荣养。既是出宫无依,为何一个一个都选择了出宫去,莫非这里头还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杨嬷嬷见问,一时悲从中来。宫里头出来的人自然玲珑剔透,她晓得这些日子清平候夫人苦苦寻人,只怕并不为着着这些表面的关怀,大约昔年东窗事发,如今德妃娘娘要翻旧帐。 忆及季嬷嬷的惨死,杨嬷嬷又含着泪跪在了德妃娘娘面前。 她哀哀说道:“娘娘,奴婢是打这宫里头出去的,深知宫里头的水深火热。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娘娘你为着什么目的苦寻奴婢,奴婢都不甚在意。打从离开宫中的那一日,奴婢便没能想着自己能得善终,只打量着能躲得一日便是一日。如今被娘娘寻得,指不定还是奴婢的一个契机,能替皇后娘娘出口气。” 怀揣着秘密离宫,杨嬷嬷东躲西藏,习惯了一个人过活。昔年这几位嬷嬷都在宫内养尊处优,如今李嬷嬷富态尊荣依旧、季嬷嬷落得吞金自逝,而杨嬷嬷隐在荒郊野外餐风露宿十余载,已然是十足的老妪。 昔日季嬷嬷还曾劝慰杨嬷嬷道养儿防老,要她与自己一样收位干儿子养老送终。杨嬷嬷苦劝道:“咱们怀揣着秘密出宫,还是少与人来往为上,免得露了行藏,招来杀身之祸。”季嬷嬷不听劝告,一条命真得损在干儿子手上。 今次被清平候的人发现,杨嬷嬷胆怯之余,到有些如释重负。她想着既是再次入宫,拼上条命也要替旧主讨些公道,强如无声无息被人杀了灭口。 她再冲德妃娘娘叩首道:“娘娘,老奴说句心里话,您千方百计打听从前坤宁宫的旧人,里头未必没有您的私心。奴婢这些年身子骨不好,早便活得有些腻歪,遇着娘娘您到是唯一能替旧主报仇的机会,自然知无不言。” 将眼一描坐在客位上的陶灼华,杨嬷嬷颇有些不解,不晓得这雪衣素颜、肩畔垂着两只发辫的小女娃儿是什么人,竟能成了长宁宫的座上宾。 德妃瞧出了杨嬷嬷的顾忌,指指陶灼华道:“这位是从前大裕皇朝的灼华郡主,你在民间大约也有些耳闻。今次她大约是与先皇后遭遇了同样的事情,不过比先皇后多了些幸运,才侥幸得以脱身。她宫里现有个中了毒的人,等着你去认一认症候,因此本宫才叫她一并在这里听听。” 做为质子来到大阮的弱女子,却被德妃娘娘捧得极高,杨嬷嬷心里疑窦丛生,面上却毫无表情,只冲德妃娘娘再深深拜去,请德妃娘娘听她细细讲来。 昔年先皇后染病之初,的确高热不退。伴随着脸上、身上的红疹,太医们都当做天花,连皇后娘娘自己也信以为真。 那时节只听过天花绝迹,皇后娘娘生怕这症候肆虐,从自己身上泛滥。因此命人将寝宫紧闭,叫杨嬷嬷几个人将她素日常用的东西烧去。 仁寿皇帝几次前来探视,皇后娘娘生怕过了病气给他,祸及一国根本,都是避而不见,只命人传话苦劝他以江山社稷为重。 不过一夕之间,昔日锦绣繁华的坤宁宫前便门可罗雀,一众妃嫔退避三舍,不过遣个宫人前来问讯。两位嬷嬷眨眼之间便体会到了世态炎凉,正自心内悲愤,到是谢贵妃亲自来了两回,让她两位感激涕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三十六章 逃生 昔年先皇后高烧不退,太医们束手无策,不过开几剂发散的汤药。 宫婢们人人自危,都不愿意侍奉在先皇后榻前。杨嬷嬷因是昔年生过天花,又感念先皇后素日的仁义,便与季嬷嬷轮着班,一直守在了先皇后跟前。 那时至善年纪也不大,先皇后因怕殃及宝贝女儿,硬下心肠连她不见。母女两个隔着窗户说了几句话,至善哽咽难言,便由季嬷嬷将她先送回去。 高烧了三两日,先皇后已是双目赤红、两颊如火,她沙哑着嗓子与杨嬷嬷说道:“身上实在不好,本宫估摸着这一次大约熬不过,想来与儿子地下团圆的时日不会久矣。从今往后,还要拜托你和季嬷嬷替本宫照料至善。” 提起早逝的那位正宫嫡子,再提起至善公主,主仆二人又是各自掉了些眼泪。杨嬷嬷忍悲劝慰先皇后道:“娘娘您吉人天相,自然会化险为夷。奴婢从前也曾生过天花,还不是好好地熬到了如今?” 先皇后只是点头微笑,想来自己的身子自己最为了解,依杨嬷嬷看去,她那时晓得大限已至,已然没了啥求生的意志。 杨嬷嬷自然不想旧主就这么离开,她依着民间的偏方,替先皇后煮了浓浓的香菜梗,又熬了大碗的茄子汤,想要助先皇后发散,将那豆子生出来。 岂料想所有的办法用尽,先皇后身上依旧是最初那几粒红疹,颜色不见鲜艳,反而渐渐黯淡了下去。杨嬷嬷活了几十岁,天花到也见过几例,却不与先皇后这个症候相似。她束手无策之余,到也觉得有些蹊跷。 只为着太医院已然盖棺定论,笃定了先皇后染的确是天花无疑,她一个做奴婢的自然无法转圜,也唯有与季嬷嬷嘀咕几句。 这么熬了三五日,便到了先皇后咽气的那个晚上。宫婢侍从避之不迭,依旧是杨嬷嬷与季嬷嬷守在身旁。彼时先皇后呼吸粗重,口间还有些恶臭的味道,杨嬷愈发觉得奇怪,季嬷嬷却又慌不迭地唤她去探皇后娘娘的额头。 两个人惊异地发现,先皇后此前是高热不退,如今身上到开始阵阵发冷,直冻得嘴唇哆哆嗦嗦。两个嬷嬷拿了锦被给她盖上,杨嬷嬷替先皇后擦洗时,更发觉她身上连最初的那几粒红疹都渐渐褪去,显见得这并不是天花的征兆。 瞧着先皇后连嘴唇都开始乌青,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气,杨嬷嬷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与季嬷嬷拍打着先皇后的脊背,焦急地问皇后娘娘哪里难受,皇后娘娘指了指嗓子,却已然说不出话来。 杨嬷嬷瞧着不像,飞快地跑出坤宁宫想要去请太医,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请的太医还在路上,先皇后便咽了气。 那时节先皇后新丧,仁寿皇帝伤心难捱,只命谢贵妃暂理六宫,将皇后风风光光大葬。先皇后入敛之时,身上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金丝楠木的梓棺里搁了大把的沉香,那股子淡淡的恶臭已经荡然无存。 杨嬷嬷冲德妃娘娘叩首道:“奴婢从前见过几例天花的症候,并没有到往后嘴唇乌青却又浑身发抖的模样,咱们几个老仆只疑心是皇后娘娘被人所害,只因无缘亲身面圣,还特意说与谢贵妃听。” 回忆起昔年旧事,杨嬷嬷不觉间又是老泪纵横,她指指长春宫的方向,气苦地说道:“老奴们昔年识人不清,哪里料得这表面示好之人便会是幕后真凶。” 先皇后入敛的那晚,杨嬷嬷与季嬷嬷为故主守灵。两人此前便没白没黑熬了几日,到了三更天便有些打盹。杨嬷嬷往皇后娘娘灵前的瓦盆间续了些黄裱,又添了几柱香,便叫了几个宫婢过来守着,自己拉着季嬷嬷往后头偏殿里略阖阖眼。 四更天时,却听得先皇后的灵堂里惊叫连连,两个嬷嬷连滚带爬过去查看,原是却是前来换班的宫婢们发现皇后娘娘灵前白纱漫漫,华丽的金丝楠木梓棺前横沉着四个宫婢的尸体,都已断气多时,身上却毫发无损。 命案报到长春宫,谢贵妃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瞅着两个嬷嬷好端端立在眼前,神色一滞间便又恢复如初。她身旁的李嬷嬷却望着先皇后的梓棺阴恻恻说道:“莫不是皇后娘娘难离旧仆,想要带几个过去那边侍候?” 大阮国内佛教昌隆,十个到有八个人相信因果报应与六道轮回。李嬷嬷这几句话虽然荒诞,却也引得有人附合,坤宁宫里更是人心惶惶。 杨嬷嬷却不信这个邪。若说皇后娘娘真得难舍旧仆,也轮不到那几个粗使的宫女身上,该当带了她与季嬷嬷两个去才是。坤宁宫虽是穷途末路,到依旧有些人脉可用,杨嬷嬷便寻了位可靠的太医,让他重新验过宫人们的尸身。 后来才辨出,竟是先皇后梓棺前的火盆里被人投了毒。那毒被火挥发,守在炭盆前的几个宫婢便首当其冲。两位嬷嬷悄然对视,如何还不明白昨夜里根本便是死里逃生。对方想要的分明是她们的性命,瞧着她们毫发无伤,才有谢贵妃脸上一刹那的错愕。 偶然打了打瞌睡,竟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却祸及了那几个值夜的丫头。杨嬷眼见四更天谢贵妃竟然盛装以待,分明早晓得坤宁宫会出事。这般迫不及待,根本便是杀人灭口的行径。 两位嬷嬷直吓得肝胆倶裂,哪里还不晓得是自己触了谢贵妃的霉头,再略略思忖,便就晓得问题出在先皇后的病症上头。 眼见谢贵妃只手遮天,连中宫皇后都敢谋害,两个嬷嬷哪里还敢留在这虎狼窝中。至于仁寿皇帝提及的荣养之类,是再也不敢考虑。 两人一拍即合,收拾了随身的细软包裹藏在宽大的孝衣里头,随着先皇后入敛的队伍出了城。趁着纸花片片如雪、文武大臣齐聚,仁寿皇帝与谢贵妃一同主持先皇后梓棺葬入皇陵的大典,一片混乱之中,她们便溜之大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三十七章 证据 以为要带进棺材里的秘密,此时被重新提起。 杨嬷嬷回想着当年旧事,冲长春宫的方向露出苦恨的神情,与德妃娘娘说道:“那人手上不知沾了几条人命,早该得到报应,如今她却依旧好端端地坐着贵妃的高位,奴婢真是恨不过、恨不过啊。” “杨嬷嬷,善恶自有报应,只是时机未到。你莫如此激动,好生回想一下,可还记得先皇后娘娘去世的前昔,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你过仅凭着自己的猜测指证长春宫那位,手上可有什么真凭实据?” 德妃听得杨嬷嬷仔细叙述了先皇后的病症,竟与甄三娘写下的症状大体相仿。心间凉意叠起,早便将满腹心思都放在了长春宫上。 房间里只有这么几个人,陶灼华瞧得杨嬷嬷情绪激动,依旧义愤填膺,便起身将她搀起,再扶着她坐回在绣墩上,复将温热的茶盏递到她的面前。 听德妃娘娘的意思,面前这女孩子刚刚遭受过谢贵妃的毒害,却能毫发无伤,杨嬷嬷诧异之余,更是受宠若惊。 她感激地冲陶灼华福了一福,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看时,油纸包中包着两枚长长的指甲,还有一缕枯黄的断发。 指甲与断发都是先皇后身上之物,杨嬷嬷指着那东西道:“德妃娘娘,奴婢两个猜着皇后娘娘被人谋杀,便想要留下些皇后娘娘的东西,希冀日后有人能够查证。这个东西奴婢一直随身带着,季姐姐身畔也有这么个油纸包,如今她已不在人世,东西更不晓得流落哪里。” 两个老婢到是心思缜密,能想到这一节。奈何谢贵妃亦是手腕玲珑之人,既起了害人之心,哪会轻易便留下证据。 陶灼华瞅着那一绺断发冲德妃娘娘黯然摇头,有些惋惜地说道:“三娘子曾说过这毒性虽然霸道,也不过能存留十日八日的功夫。便是太医们如今验看,大约也从这里头寻不出端倪,到可惜两位嬷嬷的一片苦心。” 事隔多年,德妃娘娘自然晓得举证的不易。便是有杨嬷嬷指发誓,谁又能断定这指甲与头发的真伪。宫中太医到不是不可信,只为着他们性子拘泥,又会投鼠忌器,只怕会在谢贵妃与自己这里摇摆不定。 长春宫那位的吃相太难看,已然触动了德妃娘娘的底线。都说为母则刚,只要一想到两个儿子曾与死神擦肩而过,德妃娘娘便觉得再也不能姑息。 她轻笼着繁复的苏绣夕阳红云锦宫裙,将宽袍大袖微微一展,眼中寒芒点点,都化做隐忍的怒意。转过头去对着陶灼华说道:“今次少不得又要麻烦三娘子劳累奔波。你给她去封信,就说本宫这里又遇到了难题,今次非她莫属。” 陶灼华轻轻颔首,应下了此事,请杨嬷嬷将油纸包好生收起。 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有些刹不住车。先皇后与谢贵妃当年从情如姐妹走到势同水火,不晓得这里头还牵涉到怎样的旧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德妃轻叩着汝窑白瓷甜花的茶盏,要杨嬷嬷细细道来。 有些话在心里藏了多年,此时才能一吐为快,杨嬷嬷到没有半分隐瞒,目露沉思追述起了从前。 她冲德妃与清平候夫人行礼道:“此事说来话长,娘娘您也晓得昔年皇后娘娘与谢贵妃两位是同一天抬起宫来,打从待字闺中便是好姐妹,与从前的昌盛将军夫人三个本是手帕交,时常有些往来。” 陈年旧事,德妃娘娘略知一二。她与先皇后和谢贵妃其实是同一批入宫,碍着娘家的地位不及她们尊贵,只得屈居人下,做了小小的顺仪。 那时昌盛将军戍守边关,常年不在京中,叶蓁蓁的母亲为了排解久居深宅的寂寞,时常入宫与先皇后和谢贵妃叙旧。便是那时节德妃已然熬到嫔位,她们这几个从前的闺中密友相聚时,却从无德妃娘娘一席之地。 德妃娘娘不屑逢迎,颇有些春兰秋菊的傲骨,便自动远离了大阮国中最尊贵的这几位夫人,因此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不甚清楚。 杨嬷嬷不愧为宫中老人,将过往一段一段展开来,叙述得十分清楚,恍若将德妃娘娘重新拉回从前,开始回味那段时光。 皇后娘娘有孕时,昌盛将军的夫人生了场重病,有许久不曾入宫。到是谢贵妃不仅天天亲自探望,还整日送些血燕、老参之类的东西。 杨嬷嬷说道:“皇后娘娘尤其喜欢谢贵妃送的老参,整日拿来煮制参汤。太医们只怕参汤是个热物,都劝皇后娘娘节治,奈何苦劝过几次不起作用,还是陛下发了话,皇后娘娘才命老奴将那些东西收入库房。” 说到此处,杨嬷嬷却又懊悔地拍打着自己的腿道:“那时节不往这上头留心,皇后娘娘并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的人,怎么会对几株老参格外钟情,捧着那参汤到不肯放手。奴婢今日重新回想此事,到觉得透着蹊跷。” 德妃娘娘面色平静地听着杨嬷嬷述说,心间已然大体有了数。早夭的皇长子先天足,打小身子便有些孱弱,更时常肝火旺盛、心焦气躁。 能入主太子东宫的皇子只能有一个,能坐上母后皇太后位子的人更是只有一个。谢贵妃不甘居人下,原来打从那时候,彼此姐妹相称的两个人便成了死敌。 没有从母腹中便杀死仁寿皇帝的皇长子,谢贵妃只得暂时收敛,她依旧殷勤侍奉在先皇后在面前,装出一幅温良谦恭的模样,实则开始盘算下一步如何落子。 德妃娘娘记得皇后娘娘诞下嫡子时,阖宫后妃前去贺喜,谢贵妃曾送过长命百岁的麒麟锁,还亲昵地将皇长子抱在怀里,羞怯怯说道要沾沾皇后娘娘与皇长子的福气。 那时昌盛将军的夫人亦曾在坐,瞅着谢贵妃抱了皇长子,到皱着眉头提醒道:“小孩子皮肉娇嫩,娘娘您纵然喜欢,抱他之前也该先除去腕上沉甸甸的镯子,便不怕膈了他不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三十八章 血燕 昔年旧事,德妃娘娘历历在目。 当时面对昌盛将军夫人的指责,谢贵妃讪讪而笑,忙将皇长子交到他的乳母手上,果真褪下了自己手上与腕上的全部首饰,这才重又将大皇子抱起。 若不是杨嬷嬷提醒,德妃娘娘几乎忘记,便是打从那时起,昌盛将军夫人便极少入宫,与先皇后和谢贵妃都生份了起来。再过得几年有了叶蓁蓁,昌盛将军夫人几乎是足不出户,昔日坤宁宫与长春宫的座上宾到成了稀客。 细细回想起来,事事处处都透着蹊跷。以昌盛将军夫人的身份,自然轮不到她守着一众嫔妃公然责备谢贵妃,偏偏谢贵妃一幅息事宁人的样子,到似是怕了这位夫人。若不是攥着谢贵妃什么秘密,便是昌盛将军夫人存心对谢贵妃告诫。 德妃娘娘只是推测,到好似将许多事情融会贯通起来。她探寻地问杨嬷嬷道:“那时节宫里曾有传言,说是昌盛将军夫人因为与谢贵妃有些芥蒂,才极少出入宫闱。偏是皇后娘娘曾出来辟谣,只说是昌盛将军夫人从前怀着嘉柔郡主十分辛苦,后头又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她们三个才略略断开些联系。” 杨嬷嬷颔首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然是凡事往好处转圜,不愿平白去堕旁人的名声。因此,外头都信了这样的说辞,唯有无人时皇后娘娘才会轻轻叹上几声,说是昔日的好姐妹再也不复从前。” 德妃娘娘试探地问道:“皇后娘娘便没说是因为什么事情,昌盛将军夫人才不大入宫?” 杨嬷嬷又抿了口茶水,润一润说了半日有些干渴的喉咙,继续追忆道:“以奴婢私心揣摩,却是因为昌盛将军夫人对谢贵妃颇有微词,守着皇后娘娘提了几次。皇后娘娘不愿多听事非,几个人才渐渐断了联系。 听到此处,再结合前世的经历,陶灼华已然大体推断出里头这些关系。 先皇后仁善,不晓得谢贵妃早便有杀皇长子之心,依旧对她一力维护。却是昌盛将军夫人大约瞧出几分端倪,守着一众嫔妃敲打谢贵妃,更曾在先皇后身畔屡屡进言,却曾为先皇后误解,以至种下大错。 大皇子幼年早戕,除却后天谢贵妃做的手脚,大约与胎中不足也有些关系。 理不清的糊涂账,也不晓得谢贵妃给皇后娘娘灌了什么迷魂汤,以至于先皇后对她百般维护。更因为她们二人这份情谊,仁寿皇帝才爱屋及乌,越阶赐下谢氏贵妃的尊荣,让她凌驾于一众嫔妃之上。 陶灼华能想到的事,德妃娘娘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心里好似钱塘江水千里决堤,一浪高过一浪,疯狂地拍打堤岸。 清平候夫人也是玲珑剔透,哪里还不晓得前音后果。回思从前先皇后端淑温雅的文品,再忆及如今坤宁宫的萧瑟,愈发觉得后背冷意森森,竟流下汗来。 眼见杨嬷嬷越说越恨,已然有些添油加醋,德妃不愿再听她翻来覆去的纠缠旧事,只想着听听下文,便贤淑地对杨嬷嬷笑着微微开口。 “她们三位里头已然有两位不在人世,咱们这些局外人又何须再提。贵妃娘娘昔年长袖善舞,的确比本宫更讨人喜欢。先皇后对本宫不过面上子的情谊,与谢贵妃到曾真心交好。若不是昔年为了给太后娘娘祈福,谢贵妃落了胎,两人自此反目成仇,她们这段友情大约还会持续下去。” 杨嬷嬷垂首道:“正是,前因后果娘娘尽知,无须奴婢在这里累赘。贵妃娘娘不晓得听了谁的撺掇,只疑心皇后娘娘是故意杀了她的孩子。从此不但恨上了皇后娘娘,还对大皇子存了怨毒之意。” 谢贵妃几次三番公然在坤宁宫叫嚣,先皇后自然十分厌恶。只是家丑不能外扬,面对她一力扶持起来的好姐妹,先皇后有苦难言,还曾告诫了杨嬷嬷等人,不许她们在外头多嘴。 所谓姑息养奸,古话真正不错。从前一念之仁,不肯听昌盛将军夫人的金玉良言,及至事到临头已然铸成大错。先皇后此时有心与谢贵妃对抗,奈何谢贵妃已然冠宠后宫,身边的势力如蛛网密布,她已然轻易无法撼动。 此后先皇后曾两次传昌盛将军夫人入宫,大约是想重提旧事,与她联手对付谢贵妃。昌盛将军夫人自知如今已然事不可为,都以身子不好为由推脱,与先皇后自此不相往来。 外头人不晓得这些是非恩怨,哪里晓得这三个昔日的手帕交走到最后敌对的局面。谢贵妃早便提防了昌盛将军夫人横生枝节,故意对叶蓁蓁十分偏爱,却是提醒对方,这丫头的性命也握在自己手上,逼得昌盛铁将军夫人无法开口。 至于早夭的皇长子,自小便被皇后娘娘养得极好。他每日吃些苦苦的汤药,都是极懂事地不哭不闹。瞧着皇后娘娘为他担心,还会忍着病痛劝慰皇后娘娘宽心。想起那粉琢玉雕一般的孩子早早离世,连德妃娘娘都有些痛心。 德妃记着皇长子大行时,嘴唇有些青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依旧喘不上那口气来,想是遭了不少罪。仁寿皇帝追根究底,太医们只说他是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打先天便不足,导致胸闷气喘,小小的年纪落下了病根,以至早早归去。 这么说来,到与德妃的思忖有些暗合。那些个血燕、参汤里头不晓得加了什么东西,导致皇后娘娘不能释手,以至于殃及还在腹中的胎儿,导致皇长子早夭。 陶灼华听到这里,却又有如五雷轰顶。从前有血燕自长春宫流出,便有皇长子先天不适。前世里亦曾有血燕经由叶蓁蓁之手递到自己身畔,过了不长时间便是自己滑胎,失去了她与何子岑的第一个孩儿。 前世的叶蓁蓁与谢贵妃比今世更加亲密,她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怪自己那时一味糊涂,从不曾怀疑过经年的好姐妹会悄然出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三十九章 知心 皇长子天资聪慧,小小年纪亦可七步成诗,又是中宫皇后与仁寿皇帝的长子。若他不早陨,假以时日便该是当之无愧的大阮东宫太子。 德妃娘娘至今还记得,皇长子早夭之后,仁寿皇帝万分难过的模样。 只怕是慈母多败儿,仁寿皇帝并不允皇子们养在自己母亲跟前。那时节除却还离不得乳母的何子岕,连同皇长子在内的几位皇子一并住在祈年殿中,仁寿皇帝精心挑选了宫人与嬷嬷细心照应,还从内阁里指了两位阁老兼作太傅之职,对每个儿子都寄予厚望。 皇长子的过世给了仁寿皇帝极大的打击,面对哀痛欲绝、自责对皇长子照拂颇少的先皇后,仁寿皇帝无言以对。由此收回成命,遣散祈年殿里的侍从与宫人,将只有五六岁的何子岑兄弟送还到了德妃身边。 谢贵妃没有儿子,为了那个一直在仰望的位子,她摆布了先皇后所出的皇长子之后,自然会将目光投到最为年长的何子岑身上。 长宁宫里当时有位管事的马嬷嬷,是德妃的乳母,还有着绮罗与锦绫两个她从家里带出来的丫头把持,将何氏兄弟护得极好,算得上宫里头一片净土。 谢贵妃纵然打尽算盘,也难以将手伸入,只得偃旗息鼓。 这么屈指算来,打从多少年前,谢贵妃便开始谋划这太子东宫之位,想要以后母凭子贵。只是老天一碗水端得公平,她包藏着祸心,老天便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以至于谢贵妃只得靠收养的儿子替她去打天下。 一想到两个儿子不晓得什么时候便曾与死神擦肩而过,德妃娘娘便惊得冷汗连连。她惶惶与清平候夫人对视了一眼,姐妹两个心意相通,清平候夫人不觉暗自念了句佛号,冲德妃娘娘说道:“真是侥幸。” 杨嬷嬷不曾留意这姐妹二人的低语,心里只是百感交集,她冲德妃娘娘慨然说道:“奴婢已然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如今死不足惜,却想亲眼瞧着害了皇后娘娘的人遭到报应,也不枉奴婢东躲西藏这么多年。” 桩桩件件里看似毫无关联,细细忖度,背后又总有那么只翻云覆雨的手。谢贵妃从前毒害先皇后的腌臜物,与如今陶灼华宫里头发现的一模一样,中间却隔了这么多年的时光。 若说这东西都是从那高姓嬷嬷处寻得,想她一介罚没的官奴,又如何能与长春宫扯上关系。德妃娘娘试探着问杨嬷嬷道:“从前许家大学士家中有位老婢、就是那位姓高的婆子,后头在许娘子面前做事,你们从前可曾熟悉?” 杨嬷嬷回道:“不瞒娘娘,老奴等几个人与她来往不多。她是个罚没的官奴,奴婢几个那时又自诩身份,对她很是不屑一顾。这位高嬷嬷为人颇为硬气,明知自己是官奴的身份,却从不肯恶语奉承别人,很是吃了些苦头。后头若不是那位许娘子出手相救,她大约早便没有活路。” 许馨在世时无名无份,是在死后才得了个追封。那时节宫里头许多人瞧她不起,只为着拿她与寻常宫女区分,才在她的姓氏后头冠以娘子二字,多少有些轻贱的成份。 “杨嬷嬷,你不必急着回话,这些日子好生想想,昔年的高嬷嬷与谢贵妃之间可曾有过什么来往,先皇后娘娘到底知不知情”,德妃瞧着杨嬷嬷情绪激动,知道此时再难问出有用的东西,便寻了个引子要陶灼华领她先去瞧瞧秋香。 杨嬷嬷满口应着,想去青莲宫的心情极为迫切。她起身冲陶灼华行礼道:“有劳郡主,快些带老奴去瞧一瞧。过去了这些年,难不成害过皇后娘娘的腌臜东西还不曾断了根。” 打发了杨嬷嬷,德妃姐妹两个关起门来说话,提及何氏兄弟有缘养在长宁宫内,避开了谢贵妃的毒手,德妃与清平候夫人都是万分庆幸。 清平候夫人拿手指划着杯沿,冷冷笑道:“怨不得那毒妇失了胎儿,便对先皇后娘娘恨之入骨。她在寺庙里那一跪,失去的不仅是个孩子,而是她想成为一国之母的机会。” “如此蛇蝎心肠的女子,不晓得陛下要纵容到什么时候”,德妃娘娘守着亲妹子,说话便少了许多忌讳,她略显幽怨地说道:“若陛下依旧不下得狠心,我只怕事情有变,对子岑不利。前几日武将们便递了折子,要陛下一视同仁。” 对大阮国的这条祖训,清平候夫人嗤之以鼻。她不屑地说道:“政绩算个什么东西,还不是想给谁便能给谁。依我说,只要陛下打定了主意,便是这些武将抱成团也不成气候,反而惹得陛下心烦。” 这话到有几分道理,德妃只是关心则乱,提及昌盛将军夫人道:“若不是今日杨嬷嬷说起,咱们还不晓得她们三个昔年的恩怨里竟夹杂了这些东西。想来夫人慧眼如炬,早便发觉谢氏的不轨。偏是先皇后不听人劝,反而以为夫人居心拨测,真正不识好人心。” 清平候夫人点头说来:“从前以为谢氏将嘉柔郡主养在长春宫里,是舍不得她与昌盛铁将军夫人那段情谊。如今看来却不尽然,她不过仗着手上握有叶蓁蓁,不愿失了叶家的人脉,吃相未免太难看。” 抬头凝眸间,清平候夫人眼尖地发现竟有道银丝突兀地横陈在德妃娘娘的鬓角边,显得那样刺目。清平候夫人轻轻一叹,走至德妃座前,拿手指将那根银丝绕上手指,再轻轻一拔,便递到了德妃面前。 她幽幽说道:“姐姐,万事不可太过操劳。叶家的人脉虽然厉害,我到觉得昌盛将军这一殒,形势早大不相同。咱们便拭目以待,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指不定她还要翻船在这些武将身上。” 德妃长叹一口气,将宽大的衣衫轻轻一拂,眉头悄然蹙起:“如今我只盼着与波斯的和谈顺利进行,子岑能立了这一大功。便是日后何子岩再有所作为,也不见得能超过子岑的政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四十章 验看 秋晖疏朗,长宁宫内姐妹两个依旧促膝长谈。 想起方才一直沉静有度的陶灼华,清平候夫人拿玉指轻轻一点青莲宫的方向,问德妃娘娘道:“姐姐,您究竟是否拿定了主意?这女孩子虽然不错,输在身家实在差些,大约会辱没子岑。” “你此话差矣”,德妃娘娘自攒盒间抓了几粒剥去外皮的榛子轻轻咬在齿间,又往攒盒往妹妹在前一推,雍容优雅地笑道:“从前她孤苦无依,我的确有过这些顾虑。到了如今你还瞧不出?相较于子岑而言,她才是真正维系着与波斯和大裕关系的那个人。如今陛下虽然不说,暗地里早对她高看一眼。我只能说,子岑的眼光自来便好过我这做母亲的人。” 话里话外竟是一幅十足满意的神情,对陶灼华十分推崇,颇有些出乎清平候夫人意料之外。她拿手轻抚着琵琶襟上那一枝金灿灿的折枝海棠,露出抹温婉的笑容:“姐姐识人自然不错,这是拿定了主意想要成全?” “何止?适当的时机我必会助他们一臂之力”,德妃娘娘脸颊上酒窝轻现,瞅着被清平候夫人搁在墨绿帕子上的那根银发,眼中又闪过一丝难过:“时光易老,如今我的头上也染了霜雪。能给孩子们铺一个锦绣前程、叫他们多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轻指长春宫的方向,德妃娘娘眼中一片肃然。她低低说道:“她动旁的人,我或许会明哲保身。如今敢向我的儿子动手,便须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妹妹,我这辈子大约与她不死不休。” 清平候夫人微微颔首,素手轻挽了德妃娘娘的臂膊,认真说道:“子岑与子岱两个维系着咱们几家人的前程荣辱,无论她想动哪一个,咱们都不会与她善罢甘休。姐姐放心,兄长与候爷都是这个意思。 两姐妹相视而笑,一片安宁的眼神中透出丝丝坚毅。 此时深秋寂寂,又是片片黄叶满地。 长宁宫外通往青莲宫的甬道上,陶灼华身着黑毛出锋的玉簪白纱褶宽袖小袄,搭着菖蒲的手走在前头。她的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新入宫的杨嬷嬷,包着块赭石色的抹额,挡住大半个额头,低眉顺目间十分恭敬。 杨嬷嬷身后是两个手捧花盆的青衣小太监,花盆里头各植了五六株铁皮石斛,想是怕秋风清寒,特意拿青纱仔细遮住,却又隐隐透出青碧的枝叶。 两人行动间小心翼翼,显见得手上的东西十分矜贵。 几个人虽是低调地沿着小道往青莲宫走,奈何那裹着青纱的花盆太过显眼,一时竟惹得多少目光艳慕。李嬷嬷正从尚宫局取谢贵妃新制的冬衣归来,透过青纱瞧得那几枝青枝绿叶的铁皮石斛,不觉露出些艳羡的神情。 铁皮石斛极为滋补,因是太难养活便显得尤为珍贵。 去岁谢贵妃不过得了些干枝,便喜滋滋拿来泡酒。心情好时,还曾赏过李嬷嬷一壶,李嬷嬷直喝得唇齿留香,如今还记忆犹新。 她也不顾得素来与青莲宫不睦,紧赶了几步便冲陶灼华行了个礼,指着那花盆问道:“灼华郡主,这盆里东西如此矜贵,敢问可是铁皮石斛?” “嬷嬷真是见识多广”,陶灼华难得没有对她冷眉相向,娇怯怯的笑容间透出丝得意,点着头道:“蒙德妃娘娘的厚赐,给了我这难得的好东西。欢喜之余,我却生怕不会打理,这心里忐忑得紧。” 望着陶灼华潋滟眉眼间那抹欣然的笑意,李嬷嬷心间不晓得有多鄙夷,却又止不住那泛滥而上的嫉妒。这么矜贵的东西,德妃娘娘竟象送大白菜一般,一下子赏赐了陶灼华两盆,显见得对她颇为优渥。 即将到来的两国和谈,陶灼华在其间关系重大。大约是为了给儿子多赚些功劳,德妃才这么不惜血本。李嬷嬷又羡又妒地瞧着,心思却转得飞快。眼看着陶灼华轻素的裙角从自己身畔飘然掠过,扭转身便想赶紧往谢贵妃耳边吹风。 走在陶灼华身后的那个婆子如今只能望见个背影,到让李嬷嬷脚步一顿,游移的目光从她背后的青衣大襟上扫过,到觉得似曾相识。 想来宫里头翻过来覆过去就是这么些人,李嬷嬷到又觉得自己草木皆兵。她悻悻收回目光,挪动着小脚便往长春宫如飞而去。 陶灼华主仆几个一路招摇过市,旁人的目光大多被铁皮石斛吸引,只晓得她如今是长宁宫的红人,到不曾留意宫里头何时多了个面生的嬷嬷。 一入了青莲宫的大门,杨嬷嬷便不复方才一路谦卑的表情,她颇为急切地望着陶灼华道:“灼华郡主,您说得那个丫头在哪里?快带奴婢去瞧一瞧。” 和子依着陶灼华的吩咐,将倒座间的门打开,请杨嬷嬷进去瞧瞧。 倒座间里光线不大敞亮,陶灼华特意命和子掌了灯来。银烛辉映之下,杨嬷嬷立时便瞧见了躺在硬榻上的秋香。 她步履如飞地跑过去,也不顾那毒是否还有残余,就着灯火瞧见秋香脸上有几粒小小的红疹,激动地冲陶灼华点了点头,伸手便去撸秋香的衣袖。 秋香不晓得杨嬷嬷是什么人,只怕陶灼华此时便要将自己发落。她嘤嘤哭泣着,不安地扭动着身子,躲避杨嬷嬷的碰触。 杨嬷嬷哪里管她的抗拒,将她手袖往上撸起,再握着她一只手臂往灯烛前照去。果然发现胳膊上星星点点生了数十粒的红疹,如今颜色鲜艳,分布极不均匀。 拿手探探秋香的额头,如今依旧是高热不退。杨嬷嬷再拿手捏着秋香的下巴,迫得她张开嘴,清清楚楚能瞧见咽喉间一片红肿,舌头上也有几粒红疹。 “丫头,你可认得我是谁?说出来听听。”杨嬷嬷只为叫她开口,大声喝道。秋香拿另只手遮了遮陡然明亮的眼前,怯怯瞧了杨嬷嬷一眼,便畏惧地摇了摇头,开口说道:“奴婢不认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四十二章 私见 杨嬷嬷这几日已然理清了秋香中毒的前因后果,晓得面前这小妮子背主求荣,想要害人反而害己,对她早便一片愤恨。 如今听她言辞犀利,一片强词夺理,不待陶灼华开口,劈面便是一个耳光,怒骂道:“恶人自有恶人磨。你自己做下的错事还该自己承当,干郡主何事?” 秋香唇角有血丝渗出,她无法还手,依旧怒目望着陶灼华道:“郡主,你昔日对下人们优渥,想来也只是表面功夫,大约要收买人心。如今装模作样替我解了毒,一眨眼却又要将我送进慎刑司去,根本便是借刀杀人。那个地方的人站着进去,还不都是躺着出来?陶灼华,你分明便是蛇蝎心肠。” 娟娘听她说得不像,拿眼示意嬷嬷们以帕子去堵她的嘴。比这更难听的话,陶灼华前世里不知听了多少,她淡然摆手说是不必。 她指着秋香笑道:“你是父母生养,旁人难道不是?你以为帕子上沾着豆种,想往茯苓的脸上盖去时,可曾想过旁人家中也会骨肉不全?偏是你的命矜贵,旁人的命便是草芥?” 秋香略略一滞,眼中那丝羞愧一闪而逝,再苦苦哀求道:“郡主,您饶了奴婢这一次,奴婢从今往后洗心革面,可好?” “你连幕后指使之人都不愿供出,何谈什么洗心革面?”陶灼华对这样的谎言不屑一顾,依旧施施然往下说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本是天经地义。我陶灼华自来便看不惯妇人之仁,你也别指望几滴眼泪便惹得我动心。犯了错合该送去慎刑司,该死该活与我有什么关系。” 绮罗奉德妃娘娘之命,带着几个粗使的婆子过来解人。她随着茯苓匆匆而至,两人就着陶灼华的尾音踏进了门。听得陶灼华这几句话铿锵有力,绮罗不由喝了声采,赞道:“郡主这几句话真是大快人心。” 带来的粗使嬷嬷连推带搡,将秋香推出门去。绮罗冲陶灼华轻轻敛礼,柔婉地说道:“娘娘要奴婢转告郡主有个思想准备,冰冻千尺非一日之寒,今次只怕依旧如蜻蜓撼柱,咱们谁都不能心急。” 陶灼华微笑颔首,淡然说道:“我省得,请告诉娘娘来日方长,局面都是一点一点才能扭转。我这里不急,娘娘那边也要放宽了心。” 见小姑娘毫不急功近利,将未知的后果方方面面都考虑到,绮罗眸间颇有钦佩之意。她屈膝行礼,恭谨地退了下去。 虽然人证俱在,却碍着时过境迁,杨嬷嬷又是人危言轻。德妃娘娘想得十分清楚,清天白日发生在鹰嘴涧的刺杀案如今都毫无头绪,更何况今次只凭着杨嬷嬷与秋香两个婢子的指证,只怕谢贵妃依然会逍遥法外。 若此时昌盛将军夫人能够在世,亦或能挖掘到当年先皇后所服血燕的秘密,大约说话还有些份量。昔年的三姐妹如今三余其一,只能由得谢贵妃颠倒黑白。 德妃娘娘思之再三,今次虽仍然难以撼动谢贵妃,却要在仁寿皇帝心间再播些种,也不能任由谢贵妃如此消停。提审秋香之前,她带着杨嬷嬷和琦罗微服出宫,悄然往至善的公主府递了帖子。 先皇后离世时,至善已然记事,她对坤宁宫内两位老嬷嬷极其熟悉。瞧着立在自己面前的老婢满目沧桑,至善不由热泪盈眶。她拉着杨嬷嬷的手道:“母后大葬之后,至善还曾苦苦寻找两位嬷嬷,未承想你们不告而别。” 杨嬷嬷挽着至善的手放手大哭,冲着皇陵的方向深深叩拜道:“老奴两个当真百死莫赎,当初答应了皇后娘娘要替她照拂公主您,岂料想落得流落在外多年,真真辜负皇后娘娘所托。” 她们主仆两个的谈话,德妃娘娘有意避开,只由至善的仪宾陪着在外间说话。 听得里头传出至善压抑的哭声,驸马郎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他向德妃歉然地行礼告退,便急急奔进去劝慰至善。 待驸马郎扶着至善,与杨嬷嬷一同从里间暖阁出来时,至善依旧红着眼眶。 她冲德妃娘娘轻轻一拜,嗓音沙哑地说道:“昔年旧事,至善也曾怀疑,到如今还耿耿于怀,幸得德母妃相助,母后含冤负屈之仇才有了眉目。” 至善心高气傲,从前对陶灼华冷言冷语,今次听得杨嬷嬷转述,原是陶灼华拨云见日,心上不觉存了感激,那句道谢之语却说不出口。 她只能略略与德妃娘娘点道:“德母妃,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至善虽然狷狂,却是个爱憎分明之人,往后该如何做,还请德母妃放心。” 从前陶灼华与长宁宫走得近,她厌倦陶灼华,连带着对德妃也敬而远之。今次这几句肺腑之言一说,当能表明她的心迹。 德妃深知她在仁寿皇帝面前的份量,等得便是她这句话,两人当下言笑晏晏,不复从前的冷淡。 依着至善的意思,此时便要留下杨嬷嬷在府中荣养,不待德婉拒,到是杨嬷嬷自己推辞道:“公主的好意奴婢心领,如今奴婢还是随着德妃娘娘回宫,与谢氏那奸人对峙。待一切尘埃落定,奴婢再留着这把老骨头回来侍奉公主。” 至善与杨嬷嬷洒泪分别,还不住埋怨杨嬷嬷从前不晓得来寻自己。杨嬷嬷苦笑着说道:“我的好公主,若没有德妃娘娘这张帖子,您打量奴婢这幅样子,能进得了公主府的大门?只怕等不到见您,奴婢便先被谢氏的人寻得了。” 候门深似海,至善情知杨嬷嬷所言非虚,心下歉疚了许久,又托德妃对她善加照拂,这才不舍地分手。至善立时便想入宫面圣,却被仪宾悄然劝住。 “公主,我也恨不得立时便能替母后报仇,只是您此时已然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万万不可着急动怒。待过得三个月,您胎像坐稳,我陪着您一起面见父皇,咱们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可好?” 至善将手抚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眼角流露出丝丝慈母的光辉。她噙着泪微微颔首,将身子轻轻倚向仪宾怀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四十三章 催妆 少一个敌人、多一个同盟,翻覆之间便是两倍的得力。 德妃娘娘有心示好,提前将先皇后这段隐情告诉至善,只希望她能在合适的时候添一把柴,让自己扳倒谢贵妃的火烧得更旺。 将这件事办完,德妃娘娘才亲自前往乾清宫见驾,只说宫里出了投毒杀人的案件,幸而不曾得手,只因牵出陈年旧事,请仁寿皇帝移步长宁宫一见。 仁寿皇帝疑疑惑惑到了长宁宫,杨嬷嬷早便等在一旁。昔年仁寿皇帝与先皇后伉俪情深,杨嬷嬷时常随侍左右。如今虽然事隔多年,几番端详之下,仁寿皇帝到依稀辨得杨嬷嬷有那么点当年的轮廓。 重见坤宁宫的旧人,仁寿皇帝眉眼间便凝重了好些。他瞧着德妃娘娘问道:“你说是牵涉到了陈年旧事,难不成前次托你重查的旧案有了进展?” “正是”,德妃娘娘再回头命人将秋香带进来。秋香才刚解了毒,脸上还带着几粒未消去的红疹,颜色极为黯淡。她畏畏缩缩,进来后便被绮罗拖拽着拉到仁寿皇帝面前,扑通一下跪在了阶前。 德妃命绮罗抬起秋香的下巴,指着她脸上还未褪尽的那几粒暗红疹印问道:“陛下,您瞧她的脸上是些什么东西?” 不管何时,但凡提起天花总是洪水猛兽。仁寿皇帝瞧着这些似曾相识的东西,心间猛然一惊,首先想到的却是先皇后亦曾染过此症。他冲德妃娘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这宫里又出了天花?” “哪里来的天花之症?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昔年陛下以为皇后娘娘仙逝是为天灾,实则是场人祸”,德妃娘娘这才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又喝令秋香道:“守着陛下在这里,你若再敢胡乱诓骗,便不怕陛下定你个诛灭九族的大罪?” 德妃娘娘提审秋香时并不是一团和气,她在长宁宫颇吃了些苦头,更不复在青莲宫的嚣张。如今又是第一次见到仁寿皇帝,秋香瞧着身着明黄缂丝瑞云五爪金龙的帝君坐在眼前不怒自威,早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谢贵妃危及的只是她弟弟一个人的性命,而仁寿皇帝却是掌着她整个家族的生杀大权,一个弄不好,自己立时便会人头落地。 秋香哪里敢胡言乱语,她不待德妃娘娘严辞逼问,早抖如筛糠地招了出来。 她将自己如何受李嬷嬷小恩小惠的驱策、如何受谢贵妃要挟、又如何得了谢贵妃的授意,自御花园里高嬷嬷从前的住所取得一粒丸药,想要用在茯苓身上的事情原原本本都讲述了一遍。 秋香战战兢兢说道:“贵妃娘娘不知所为何故深恨灼华郡主,要奴婢向郡主下手。奴婢胆小怕事,只得选择了茯苓姐姐,那一晚不想被郡主当场抓个现行。” 以秋香的说法,这背后竟有长春宫的黑手。而方才杨嬷嬷一番控诉,也是直指当年的谢贵妃。仁寿皇帝的脸色极为平静,他深邃的目光从德妃与杨嬷嬷脸上掠过,又重新审视着秋香,然后淡淡唤着何总管的名字。 “去青莲宫传陶灼华主仆,将那块淬过毒药的帕子一并取来。着太医院来两个人,再叫谢氏来长宁宫见驾。” 帝王说话总是言简意赅,却有一股子震慑旁人的威力。何平领着几个小太监躬身而去,独留着殿内一众大气也不敢出的人。 暴风雨将要到来的前昔总是格外宁静,仁寿皇帝盘膝坐在炕上,随手握了本《史记》,看似读得津津有味,实则半天也没有翻动一页。 德妃娘娘端庄地坐在刻有松鹤长春的花梨木茶台前烹茶,将泡得恰到好处的水金龟奉到仁寿皇帝面前的炕桌前,再含笑侍立在一旁。瞧着神情恬柔,心里头想的却是一会儿这殿里还不晓得怎样硝烟弥漫。 秋香在地下跪得笔直,膝盖已然被坚硬的墨玉石地面膈得生疼。此刻恐怖与煎熬交织着,却是压抑地连呼吸都不顺畅。 而此时的长春宫里,谢贵妃临水照花,握着螺子黛的手稍稍一偏,便就将修得姣好的眉毛画低了半分。她懊恼地将螺子黛一丢,命人重新打水梳洗。 何平便等在外殿,由得谢贵妃梳汝打扮。面对李嬷嬷递来的荷包,依旧如平常一般收在袖中,冲李嬷嬷含笑点着头道:“又让贵妃娘娘破费。” “瞧何公公您说的,您时常随在陛下身畔,咱们娘娘仰仗您的地方还多。”李嬷嬷世故地交待着场面话,却又悄然问道:“怎么陛下到在长宁宫里传咱们贵妃娘娘见驾?还要劳烦公公跑这一趟。” 何平将饮了一半的茶盏放下,依旧是幅眉开眼笑的神情:“陛下与德妃在里头说话,哪个晓得突然会传贵妃娘娘见驾?我这心里也觉得蹊跷,不过不敢多问,横竖娘娘去了便就知道。” 李嬷嬷对他这幅打太极的模样无可奈何,只得堆着笑道:“公公稍待,奴婢去瞧瞧谢谢可梳妆完毕,也免得公公久等。” “您自便”,何平并不催促,而是微微阖上了眼,显然也不愿再与旁人搭言。 李嬷嬷进得里间,覆在谢贵妃耳畔将方才与何平的几句对话一说,面对仁寿皇帝身畔的红人,谢贵妃也没有办法,只是鼻端重重冷哼了一声。 叶蓁蓁恬柔地随侍在侧,瞧着谢贵妃情绪不高,依旧不言不语,只是殷勤地拿起方才被谢贵妃丢掉的螺子黛,细心替她描起眉来。 便是何平不说,谢贵妃又不是傻子。青莲宫里没有噩耗传出,她早知东窗事发,秋香不曾得手。 庆幸一众证据都毁得干干净净,她心上虽有些忐忑,到不至失了分寸。以至于何平过来传话时,她依旧有心情细细梳妆,只为立在长宁宫内更有底气。 宣平候府的事情还未过去,虽然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刑部却几经彻查也难以结案。凡事讲究个真凭实据,谢贵妃便不信凭着自己数年在宫中的经营,只叫对方空口白牙的几句话便定了她的罪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四十五章 圣眷 帝王隐忍的怒气显而易见,为首的江太医不敢怠慢,躬身答道:“陛下圣明,这的确不是天花,而是这婢子中毒之后,毒血自皮下渗出,生成小小的红点。” 另一位陈姓太医亦行礼回道:“臣昔年在三清山下求学时,曾听师傅说起,古方中有过记载,有类毒药极似天花。臣等才疏学浅,从前竟未见过,今日以银针试毒,方能断定十有八九便是这种东西。” 啪得一声,仁寿皇帝一掌重重拍在炕桌上,震得汝窑缠枝花卉纹的茶盅盖子从杯盏上滑下,一通叮叮作响。他指着江太医问道:“先皇后当初不是一样的症候?怎得你们便判做了天花?这两种症候难道极易混淆?” 江太医生怕触怒龙颜,将身子躬得极低。他小心地答道:“陛下,下官两人都是三年前才进的太医院,无缘替从前的皇后娘娘诊过病,故此不敢妄言。” 似是印证江太医的话,何平在一旁躬身答道:“陛下,江太医与陈太医两个都是三年前入的太医院,江太医前年才升的院判,陈太医是他的副手,他们二位的确无缘得见皇后娘娘真颜。奴才还记得,从前替皇后娘娘诊病的那位院判姓刘,皇后娘娘陨落的第二年,他便致仕还乡了。” “竟有这么巧的事,第二年便至仕还乡。便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朕将那姓刘的寻回来”,仁寿皇帝深若幽潭的眸间终于有了些恼怒。 他将德妃娘娘方才续上的茶一饮而尽,大声冲两位太医道:“如今太医院既是你们两个负责,回去之后速速将皇后娘娘诊脉的记录寻出,与今天这个症候对一对,立时便来回朕。” 两位太医躬身领命,垂着手退了出去,匆匆往太医院赶路。 仁寿皇帝捻着腕上的沉香珠,往大殿门口望了一眼,沉声问道:“已然过去这许久,灼华郡主怎得还不到?” 德妃轻垂着臻首,轻言低笑道:“陛下息怒,您也晓得青莲宫离这里有段路程,灼华便是便是紧赶慢赶,此时大约也只能在路上。” 恍然记起陶灼华初至时,宫中并非没有余房,是谢贵妃一定要将安排在偏僻的青莲宫中。仁寿皇帝鼻端不觉轻哼了一声,冲谢贵妃深深剜了一眼。 方才重新翻起刘太医致仕的旧事,谢贵妃心间便有些打突。那刘姓的太医致仕,里头自然有她的手笔。并且当时她也晓谕了兄长宣平候,做事要干脆利索、不留后手。 以为风平浪静的往事重起波澜,又是一桩连着一桩,谢贵妃已然有些应接不暇。此时此刻最为迫切地又是筹划何子岩上位之事,更令她分手乏术。 仁寿皇帝那一眼极为犀利,谢贵妃并未抬头,却能觉察如芒在背。 伴君多年,谢贵妃自然深谙仁寿皇帝的性情。明知道两个太医去查,也查不出当年的东西,她到并不慌张。此时轻嘘一口气,此时只想要祸水东引,先将仁寿皇帝的注意力转移一下。 见仁寿皇帝重新握住了搁在炕桌上的书,谢贵妃便故做与德妃娘娘闲聊,有些好奇地问道:“本宫听闻今年夏天时,赵王殿下时常盘桓在青莲宫外,莫非喜欢那处青幽之地?好似是还特意在外头那弯湖水中植下了几多芙蕖,又曾为灼华郡主修过一座湖心亭?” 见德妃目露愕然,谢贵妃自以为得计,又轻轻笑道:“偏是咱们赵王殿下怜香惜玉,生怕青莲宫那处地方太过冷僻。” 德妃由得她自说自话,只是微微点头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贵妃娘娘,连青莲宫那种荒僻之地也知晓得一清二楚。臣妾若不是偶然听陛下提及,还不晓得水间多了座湖心亭。” 说毕也不瞧谢贵妃错愕愣怔的神情,德妃娘娘只闲适地走到茶台边,熟稔地往银吊子中注水,再泡起茶来。 当时是仁寿皇帝要何子岑务必促成阿里木重夺皇位一事,想要他多与陶灼华接触,共同为大阮与波斯结盟铺下后路。及至何子岑大功告成,仁寿皇帝又允下他来日终身大事自己做主,心间已是对陶灼华颇为满意。 见谢贵妃故意诋毁两人的名声,仁寿皇帝面有愠色,冲谢贵妃道:“子岑与灼华郡主往来,事关军国大事,又自来坦坦荡荡,是朕一口允准。后妃无故不得干政,你不说问一声他们两个连番遭遇险境,到颇有些幸灾乐祸,竟还追究起此事,这些年大约都疏忽了宫里的规矩。另外,你方才也晓得青莲宫冷僻,怎么当初一力要将个小姑娘家安排在那里?” 本待诋毁两个人的名声,却被仁寿皇帝狠狠斥责。谢贵妃面红耳赤,只得对仁寿皇帝唯唯应诺。她低着头往后退了两步,嫉恨的目光远远向德妃瞥去,正与德妃淡然的眸光对视,空气间火花碰撞,两人都向对方挑衅地瞪了瞪眼。 正是殿内淡淡的硝烟气息弥漫,绮罗领着陶灼华主仆两个急急进来。因是步履匆匆,陶灼华的呼吸有些粗重,连身上相思灰暗纹的斗篷都未解下,只依旧仪态优雅地向仁寿皇帝行了叩拜之礼。 茯苓紧随在她的身后,手上捧着个原木暗纹的匣子,当是盛着那块丝帕。 倏忽三两年的时光,从前的小女娃儿已然有了窈窕之姿,容貌比之当初更添了清绝华贵。从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变成今天这样关系着大局的人物,仁寿皇帝到颇有些欣赏她一步一个脚印。 此时含笑望着陶灼华,仁寿皇帝如同望着深得自己喜爱的晚辈,瞬间便如沐春风:“灼华,朕方才晓得你宫里竟出了这样的事情,既大相国寺之后,又让你担惊受怕。几次三番想要祸及你的安危,大约也瞧出了你如今至关重要。” 仁寿皇帝怜惜地望着陶灼华,以目向何平示意,要他替陶灼华安座。 何平会意,慌忙命小太监搬过一旁的绣墩,叫陶灼华在德妃娘娘旁边落了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四十七章 稀泥 瞧着谢贵妃主仆精彩的表演,德妃悄然往后退了半步,与陶灼华目光相结,两人都从中读出了对方的安慰。 德妃庆幸自己先去瞧了至善公主,表达了她的善意。 仁寿皇帝信不过奴婢身份的杨嬷嬷一面之辞,至善却晓得老嬷嬷对先皇后娘娘的忠心,她必定对先皇后被人陷害深信不疑。至善与长春宫结怨,以她嫉恶如仇的性子,谢贵妃接下来的日子必定不会好过。 向杨嬷嬷施恩,换得至善的友情,让她放下对陶灼华的成见,这大约便是此次交锋中德妃娘娘唯一得惠之处了。 仁寿皇帝那里派人挟着秋香去指认她寻得药丸的地方,太监们掘地三尺,却再也寻不回东西,自然空手而归,谢贵妃脸上便更添了些委屈。 她睫毛上挂着几滴莹亮的珠珠,冲仁寿皇帝低泣道:“一个奴婢便敢胡乱攀咬臣妾,背后只怕另有主使之人。是与不是,叫这位茯苓姑娘拿出她惯用的帕子来咱们瞧一瞧,自然真假立知。至于那上头淬的毒,一个奴婢只怕没有这样的东西,究竟从何处得来的,还须问问她的主子。” 德妃素知茯苓爱用这些东西,此前到忘了问问这究竟是不是她的东西。瞧着陶灼华胸有成竹的样子,想着小妮子必有应对这策,便就不偏不倚地不去开口。 见仁寿皇帝沉默不语,何平便轻咳一声,唤了句:“茯苓姑娘”,命她拿出自己惯用的帕子对一对。茯苓到也不以为意,她上前轻轻屈膝,便将一直捏在掌间的那块淡青色丝帕捧起,恭敬地呈到何平跟前。 何平取了帕子,将它轻轻展开,平铺在仁寿皇帝面前。两块帕子一样的材质、一样的绣工,连四边上锁的花纹也别无二致,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人的东西。 仁寿皇帝沉吟了片刻,指着那块淬毒的帕子问道:“茯苓,这可是你的东西?” “启禀陛下,这块帕子奴婢从来不曾见过,更不是奴婢的东西”,茯苓依旧浅浅屈身,神态恭顺而又坦然。 嗤得一声轻笑,谢贵妃把玩着小拇指上金灿灿的护甲,不屑地说道:“你便是不认,在坐的又有哪个瞧不见这两块丝帕毫无区别。宫婢的帕子都是你们自绣,这一模一样的针脚难不成能得做得假?” 谢贵妃挑衅地横了陶灼华一眼,淡淡问道:“灼华郡主,您说是不是?” 陶灼华不慌不忙地往前走了两步,立在两块帕子前面略一低头,便恭敬地身仁寿皇帝道:“陛下,这块曾经淬毒的东西的确不是茯苓之物。” 她拿起茯苓的帕子,指着一朵绣得惟妙惟肖的素色花朵,向何平招手道:“何公公,您来瞧一瞧它们可有什么不同。” 何平在宫中浸淫多年,眼力毒辣致极,一打眼之间却分辨不出这两块帕子有何不同,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陶灼华便指着两块帕子上如出一辙的花儿与他说道:“公公您瞧,这是茯苓惯用的帕子,这里的花纹稍有不同,里头藏有茯苓的名字。您再瞧那一块,清清白白是朵花儿,里头什么东西都没有,显见得有人嫁祸栽赃,故意拿着茯苓下手。” 谢贵妃脸色一沉,往前探了探身子,却又端正地坐了下来。李嬷嬷却是忙不迭地往前走了两步,从案上扯起茯苓的帕子,就着外头灿灿的金芒仔细瞅着帕子上头那些繁复精致的花纹,末了露出丝不可思议的表情。 陶灼华冲仁寿皇帝侃侃说道:“陛下,灼华昔年背井离乡来到大阮,实则心里十分凄惶,在宫中时刻如履薄冰,容不得半分差池。只怕有人嫁祸栽赃,因此便命身畔的几个丫头与娟姨一起,在各自的衣裳、帕子间都留有暗记,为得便是有一日解说不清。” 她从袖间取出自己的帕子,递到何公公面前,指着花纹间依稀的灼华二字请他辨认。瞧着何公公点头,陶灼华再将自己的衣衫往上挽了半寸,露出一管纤瘦若雪的皓腕,将袖子往德妃面前递了递:“娘娘您瞧,灼华的衣衫与惯用的帕子上都缝有自己的名字做为暗记。” 这般小心谨慎,到是十分新鲜。却好似每每自己动念,却让这小丫头算计得死死。主仆几个竟有如此的防范之心,谢贵妃想要嫁祸的行径自然不成。她恨得直咬后槽牙,,示意李嬷嬷上去好生瞅瞅。 为了印证陶灼华的话,茯苓亦弯腰掀起自己身上碧绿的比甲,将绣在月白里子上的名字示在人前,何平与李嬷嬷等人瞧得清清楚楚。 陶灼华再向仁寿皇帝说道:“方才贵妃娘娘只说宣平候府身处风口浪尖,她断然不敢滋生事端。灼华也斗胆套取一下这种逻辑,便是臣女有心与婢子自说自唱编了这出戏,又何至选用与茯苓之物毫无二致的东西,用了长春宫里的帕子岂不是更有说服力?” “丫头伶牙俐齿,到是很懂得狡辩。”谢贵妃恼怒她又牵涉到宣平候府,凌厉的凤眉一挑,便添了些怨毒。 陶灼华却是咯咯轻笑,向德妃娘娘道:“前次赵王殿下在鹰嘴涧遇刺,现场发现有宣平候府的牌子;如今灼华想要嫁祸旁人,又故意拿出自家婢子的手帕。这两出戏细细琢磨,到好似异曲同工。” 德妃娘娘听出她话里嬉戏之意,不觉宛尔笑道:“你这张嘴也越发刻薄,单凭你也能驱动近百个黑衣人?还说什么两出戏异曲同工,这是往你脸上贴金。” 两人虽是开着玩笑,仁寿皇帝却听得心间一凛。仔细揣摩间,两出戏间到真有些相似成份。前者针对何子岑,后者针对陶灼华,关系着两个与波斯关系最密切的人。大约见着何子岑立功,有人终于坐不住,要出来分一杯羹。 望望千娇百媚的谢贵妃,仁寿皇帝终是咽下唇边的叹息,选择和起了稀泥。他摆手说道:“双方误会一场,着慎刑司好生审审这该死的婢子,究竟哪里来的东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四十八章 曲终 仁寿皇帝好似总喜欢一碗水端不平,这么明显的漏洞不去查证,反而有些偏袒的意味。今次即使有着秋香与杨嬷嬷的指证,依旧被谢贵妃轻轻搪塞过去。 苦无真凭实据,谢贵妃又是舌灿莲花,除却污蔑陶灼华与茯苓那一节被仁寿皇帝训斥了几句,再便是陶灼华摆出宣平候府那一节如何被仁寿皇帝延伸尚未可知,除此之外谢贵妃依旧毫发无损。 果然都被德妃娘娘料中,杨嬷嬷与秋香两个婢子的话根本没有什么份量,仁寿皇帝只是严令宫中侍卫缉拿已然出宫的高嬷嬷,以待下次对证,此事便就不了了之。 谢贵妃见好便收,见仁寿皇帝没有旁的表示,也不敢恃宠生娇,只恭敬地行礼告退。德妃娘娘送她至长宁宫门口,见谢贵妃脸有得色,便淡然冲她说道:“臣妾有一句话说给贵妃娘娘,您请听好了。” 今日长宁宫中这一番较量,两下里再难维系平日的表面功夫。谢贵妃见往常一派温和的德妃眼里竟带着满满的犀利,到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她收敛了在仁寿皇帝跟前的柔婉,有些嚣张地说道:“是什么话这么重要?” 德妃后退了一步,带些睥睨的神气从谢贵妃脸上掠过,一字一顿说道:“为母则刚,贵妃娘娘自然听过这句古话,今生大约没有机会感同身受。今日我便告诉你,敢向我的儿子下手,你与宣平候府都是我的死敌。” 此时日近正午,头顶金乌灿灿,宛若凤凰硕大又绚丽的羽翼。德妃娘娘梅青色的罗衣被列列秋风吹起,她的面容充满着坚毅,瞧得谢贵妃一楞。 德妃轻抚着自己的衣衫,仿佛刹那之间又恢复了往日一贯的恬淡甄宁。她依着宫规向谢贵妃行了半礼,端淑地说道:“娘娘好走,臣妾便不远送,您只须记得,您迟早有一日会后悔想要动臣妾的儿子。”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望望早便人影寂寂的长宁宫门,谢贵妃第一次觉得不寒而栗。身上裹了李嬷嬷方才替她披上的胭脂红丝棉斗篷,衣角上那些个金碧辉煌的旃檀花次第缤纷,却恍若一场华丽的盛宴之后,寂寞愈发难捱。 她将脸颊贴近兜帽上那片黑色的锋毛,依旧没有感到任何暖意。 方才德妃娘娘刚毅与端淑交织的表情霎时变换,着实让谢贵妃心惊。再回思那句为母则刚,自己却没有机会感同身受,谢贵妃只觉得心在泣血,她笼在袖间的手悄悄伸出,借着斗篷的遮掩抚向自己的小腹,一滴冰凉的泪又悄然滑落。 而长宁宫内,似是对方才的硝烟弥漫一派淡然,眼瞅着谢贵妃离去,陶灼华也适时立起身来,向仁寿皇帝微微屈膝告退。仁寿皇帝唤住了她,沉声问了句:“灼华,你心里是否有些失望?” 陶灼华莞尔回眸,灿若秋水般的眼中一片宁静。她冲仁寿皇帝轻轻敛礼,认真说道:“灼华私心揣摩,陛下早便成竹在胸。您一颗心内承载的是天下万物,自然比灼华瞧得长远。此时民女心内的确万分遗憾,焉知往后不是塞翁失马安知祸福?” 眼前这女孩子比自己相像得更为睿智,仁寿皇帝不觉捻须而笑,冲她暖暖说道:“你很能沉得住气,与你的年龄不大相符。” 陶灼华只是巧笑嫣然,垂着手退了出去,唇边的一丝无言渐渐化做叹息。失望得太久,自然便习惯了默默等候。她偏不信仁寿皇帝明查秋毫,却故做瞧不见谢氏几次三番与何子岑和自己过不去。 不是帝王的心已然偏得没了方向,为个迟暮的美人连整个江山社稷都不顾,便是帝王觉得时候不到,依旧在外围布局,想要拔起萝卜带起泥。 德妃送了谢贵妃回来,与刚刚出来的陶灼华碰个正着。她略带遗憾地望着陶灼华,低低说道:“你瞧,咱们又是无功而返。” “娘娘您也说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灼华相信离破冰的那日不会太远”,陶灼华一直记着仁寿皇帝模棱两可的态度,冲德妃娘娘露出笃定的笑意。她轻轻一握德妃娘娘的手,坦然笑道:“娘娘,咱们谁都不必着急,多行不义必自毙。” 许是这豆蔻年华的女孩子脸上的笑意太过从容,德妃瞧着她清素的裙角无声逶迤在六棱石子的地面上,竟有些怅然若失。 重新回到殿内,德妃娘娘以手撩起珠帘,听得那清脆的叮当声,心内蓦然有了无法言喻的哀伤。她默默走回茶台前,收拾着凌乱了满桌的茶具,闷声吩咐绮罗重新端上果盘,只恬柔地问仁寿皇帝道:“陛下是要在哪里午膳?臣妾吩咐他们安排下去。” 话里竟有几丝要下逐客令的意思,仁寿皇帝对德妃这显而易见的怒气置若罔闻,却细细问起那两件首饰的手笔。德妃前些时交由辛司正去查的那两样首饰自是无功而返,显然谢贵妃早有防范之心,并未拿自己常用的东西赏人。 此时正是满腹幽怨,仁寿皇帝却这般避重就轻,德妃便轻轻笑道:“连块帕子都要假做他人之手,陛下以为臣妾又能查到些什么东西。辛司正已然告诉臣妾,这些东西并不是宫中之物。杨嬷嬷虽为人证,奈何陛下不能全信,这一次是臣妾急功近利,又辜负陛下所托。” 眼望杨嬷嬷此时热泪满眶、一幅伤心落魄的样子,德妃娘娘感觉她刹那间好似苍老了十岁,心间不胜唏嘘。 德妃素来对忠心的的奴婢颇具好感,不由歉然望着她道:“杨嬷嬷,事已至此,本宫无话可说,今次劳你受累。如今到不用再回去你的平桥村,至善公主已然派了人来接你,本宫这便安排你去公主府。” 以目向杨嬷嬷示意,德妃要她稍安勿躁。甄三娘此刻还未收到信,来到大阮还须一段时日,她们这几个都该韬光隐晦,以待更好的时机。 为着杨嬷嬷的安全起见,还是将她安置在公主府中,也可避开谢贵妃的魔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四十九章 如初 秋风萧瑟,便是长宁宫内温暖如春,杨嬷嬷心间却有彻骨的寒意。 她悄然摸了一下袖间盛有先皇后指甲与头发的那个油纸包,从德妃黯然的目光中瞧见一丝希冀,只得暂时偃旗息鼓,期待着那位神医的莅临。 杨嬷嬷只是垂着头恭敬地应道:“奴婢全凭娘娘做主。” 仁寿皇帝听到此处,才晓得杨嬷嬷已然与至善见过面。至善自矜身份,无论是朝廷命妇还是后宫嫔妃,她自来不假以辞色,此刻却对这位老嬷嬷颇为优渥,乃至于提前派了人专程来接,显见得杨嬷嬷在她心间颇有地位。 “至善多日不曾进宫,她府上是哪个来了?叫她进来,朕问几句话”,瞧着德妃娘娘脸色不善,仁寿皇帝讪讪而谈,脸上的不虞一闪而逝。 至善想要迎杨嬷嬷入府的心十分迫切,今次特意让自己的乳母齐嬷嬷前来迎人。齐嬷嬷一早便到了长宁宫,只碍着仁寿皇帝在审人,她便避在了偏殿。此时闻得仁寿皇帝传唤,她才忙忙上前见驾。 仁寿皇帝见是齐嬷嬷亲至,眼里有片刻的愣怔,问道:“至善怎么叫你入了宫,如今是哪个陪在她的身旁?” 齐嬷嬷是早前先皇后赏给至善的人,与杨嬷嬷自然熟识,她向仁寿皇帝行了叩拜之礼,方郑重回道:“公主身畔有那几个陪嫁的丫头侍候着,仪宾这些日子也寸步不离,陛下不必担心。到是一心牵挂着杨嬷嬷的安危,公主才派奴婢一早便入宫等候。只为求得陛下恩典,将杨嬷嬷接到公主府中荣养。” “你与至善从前相熟?”仁寿皇帝审视地望着杨嬷嬷,眼里闪过一丝狐疑。 未待杨嬷嬷回答,齐嬷嬷却是躬身答道:“至善公主出生时,便是这位杨嬷嬷替她接生。若论起她们主仆的情谊,便是奴婢都望尘莫及。因此公主早便派奴婢等候在此,务必接得杨嬷嬷回府。” 齐嬷嬷话间虽然婉转,仁寿皇帝却从中听出了至善的不虞之意。想来自己偏袒谢贵妃,杨嬷嬷告不倒御状,已然在至善预料之内。 齐嬷嬷却不瞧仁寿皇帝脸上的七荤八素,她是前日才晓得先皇后竟然含冤负屈,守着至善不敢落泪,回到自己房中却是痛哭了一场。 旁人只晓得至善颐气指使,被惯得不成样子。唯有齐嬷嬷这样的老人才会晓得至善当年疼痛失母亲,一颗心受了多少煎熬。 仁寿皇帝审案之际,齐嬷嬷便在偏厅小坐,殿内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颇有些为旧主不值,此刻回答着仁寿皇帝的问话,亦是恭敬而疏离。 她清晰地转达着至善公主的吩咐,请仁寿皇帝允准她将杨嬷嬷带至公主府中,由至善公主向这位昔日的老婢略尽孝心,以弥补杨嬷嬷这些年东躲西藏的苦楚。至于先皇后的旧事如何,齐嬷嬷已然不屑多问。 瞧着德妃平静的目光里带着深深的遗憾,两个老嬷嬷又是一脸的嫌弃,仁寿皇帝如何不晓得此时四面楚歌,只碍着有些事情不能言说,也只得委曲求全。 此时不解的便是若依着至善的性子,她既然知道了此事,晓得自己在长宁宫审人,她必会直闯进宫向谢贵妃问罪。此时却只是派个心腹之人来索要一个奴婢,颇不是她的性子。 只怕爱女心中不痛快,仁寿皇帝便关切地问着齐嬷嬷道:“至善如何不进宫来,她可是哪里不大舒坦?可有什么话要你传给朕?” 自来将这位公主捧在掌心,仁寿皇帝脸上的关爱做不得假。齐嬷嬷却是脸上表情不多,更似是公事公办。 她向仁寿皇帝行礼说道:“公主晓得此事,早便悲恸了半日,本来已然派人套了车,却略动了些胎气,只得重新歇下。如今驸马爷已然请了太医,服了安胎的汤药,不敢移动半步。只怕杨嬷嬷为人所辱,公主才要奴婢务必跑这一趟。” “至善何时有了身孕,怎得朕并不知情?”细细回想间,至善上次入宫大约是月余间的事情。那时间至善脸色有些灰暗,仁寿皇帝还曾切切问及,至善只道自己夜来失眠,不曾想是有了身孕。 生怕爱女再受刺激,仁寿皇帝紧张的神情溢于言表。他直直望着齐嬷嬷,一迭声地追问过去。德妃娘娘也是头次听得至善有孕,想到自己带杨嬷嬷与她相认,里头颇有几分私心,不由满面愧疚。 爱子之心人皆有之,若因着自己的私心误了至善的骨肉,当真是百死莫赎,德妃不由暗忖自己行事莽撞,也一脸急切地望着齐嬷嬷。 “公主本想等三个月后胎相渐稳再来向陛下报喜,今日提早说出来也是迫不得已。生怕陛下您信不过杨嬷嬷,便要奴婢先将人接回。待公主身子大好,再一并领着杨嬷嬷入宫来讨个说法”。 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齐嬷嬷守着仁寿皇帝不卑不亢,几句话到噎得仁寿皇帝无言以对。若是不放人,势必会令至善情绪不稳。仁寿皇帝的确对杨嬷嬷的忽然出现有些怀疑,不过此时与即将到来的外孙相比,这一切又显得太不重要。 他只得嘱咐了齐嬷嬷几句,要她回去好生照拂至善,这才由她将杨嬷嬷带回。 眼见德妃娘娘眸中一片疏离,仁寿皇帝的午膳并未摆在长宁宫,而是识趣地摆驾离开。德妃娘娘依着宫规恭送出门,瞥见仁寿皇帝那讪讪的目光时,德妃娘娘第一次不与他对视,只选择了淡然移开视线。 太医院里到是寻出了先皇后的病例,字字句句记录在案,言之凿凿是天花之症。碍着刘院判已然致仕,当年之事苦无对症,也只得暂时搁浅。 慎刑司用了几道刑具,秋香苦熬不过,供词却未曾改变,依旧是指证长春宫中谢贵妃主仆。在那个虎狼之地待了不过三两日,小丫头便落得饮恨而终。 消息传到长宁宫时,德妃无可无不可,只命敬事房将人掩埋,又给陶灼华递了句话,这案件兜兜转转,便又回到当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五十章 分歧 序幕已然拉开,德妃自是不会轻易偃旗息鼓。 写给甄三娘的信还在路上,德妃对她寄予厚望,而且并未放弃寻找高嬷嬷那个始作俑者,她悄悄给两个儿子传了信儿,要他们务必找到这个人。 既然下过黑手,便一定有蛛丝马迹可循,德妃自己也开始搜寻高嬷嬷与长春宫之间可能有过的交集。她的目光越过何子岚,第一次流连在往常不大注意的何子岕身上,觉得这个俊美得宛如画中人的男孩子身上有好些神秘的气息。 只要一想到何子岑在鹰嘴涧遇刺,险些与自己阴阳两隔,德妃一颗心便苦恨连连。以致于仁寿皇帝晚膳前再来长宁宫时,她依旧没有给他好脸。 仁寿皇帝也不恼,只拉着她的手坐在窗前,淡然说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到了现如今,难道你还瞧不清朕一心偏袒子岑?” 德妃落寞而笑,一弯长发笼在胸前,身上流月黄的宫衣缀落几根浅赭的丝绦,比平日添了几分绮丽。只是那目光凄清,衬着皎洁的月光,竟有些冷寂之感。 她回眸浅笑道:“陛下,阖宫里这么多嫔妃,臣妾自问不过中上之姿,算不得出类拔萃,打从年轻时便算不得您的宠妃,不过一步一个脚印才走到如今。臣妾愚钝,委实没有旁人水晶心肝玻璃人的心思。您口口声声偏袒子岑,臣妾实在瞧不出子岑如何有这么大的脸面。” 与何子岑的对话都是事关军国机密,仁寿皇帝自然不能与德妃详谈。耳听她话中大有幽怨之言,神态端然间带着些冷落,浑然不似从前,仁寿皇帝不觉心间一叹,暗忖她依旧有些沉不住气。 当日长宁宫内谢贵妃全身而退,仁寿皇帝问及陶灼华是否满心遗憾。陶灼华坦然承认之余,却曾说过相信帝王会统揽全局,那番和稀泥的作态大约事出有因。 德妃从前淑婉大气,如今关系到自己儿子的安危,不昔与谢贵妃撕破脸皮,弄得两人之间剑拔弩张,打从这一点来说,她看得便不如陶灼华长远。 见仁寿皇帝没有立时离开的意思,德妃便领着绮罗张罗晚膳,在东暖阁里摆桌。往常这些事情并不需要德妃亲力亲为,如今瞧着仁寿皇帝眼中柔情哪旧,她却少了些愿与他相依相偎的心情。 瞅着德妃一袭流月黄的身影有些落寞地转出六扇黑漆镙钿花梨木的屏风,仁寿皇帝并未唤她留步,而是顺手取过个姜黄色的大迎枕靠在身后,便倚着祥云纹镶大理石靠背的罗汉床闭目养起神来。 刑部的案子虽然没有定论,与宣平候府上却脱不了关系。仁寿皇帝连着几日在御书房召见刑部尚书魏大人,魏大人将自己的发现仔仔细细地禀报了一番,情况颇有些出乎仁寿皇帝的预料。 黑衣刺客大约此前也想不到他们早设伏兵,何子岑依然能成为漏网之鱼,多多少少留了些疏漏。死人虽然不能再说话,他们的装束却做不得假,自然能够让细心的魏大人抽丝剥茧。 有几个黑衣人的耳垂上带着细小的银环,其中有一个无名指上还有枚金刚钻的戒子,里头刻了些古怪的花纹。想是十分托大,连这些身份的象征都未取下。 魏大人凝重地对仁寿皇帝奏道:“先帝三十三年,一品阁老梅大人致仕,返乡途中为奸人追杀。幸得几位江湖豪客相助,在离此几百里外的汉江楼间缉拿住了凶手。陛下可曾记得,当时那几个人也是耳上带有此种明铛,被捉住之后即刻服毒自尽,半点线索没有留下,到了如今也是一桩迷案。” 陈年旧事,桩桩件件都记在仁寿皇帝心上。他以手捻动着打磨得油光可鉴的沉香木十八子佛珠,沉沉说道:“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始终是个谜,如今二三十的功夫过去,你是怀疑这是个神秘组织,到现在依旧逍遥法外?” 魏尚书躬身道:“臣奉命彻查此事,觉得宣平候府必定有些问题。臣传了候爷问话时,他的思路清晰缜密,对答之间丝毫破绽也未曾留下,还特意提供了自己不在场的证据,配合之好令臣十分诧异。” 仗着谢贵妃的得宠,宣平候一家在京中颇有恶名。他为人刚愎自用,态度颇为蛮横,平日寻常的文官武根本难入宣平候之眼,更别提以礼相待,耐心为自己洗脱嫌疑。 所谓反常即为妖。魏大人认真说道:“老臣执掌刑部多年,早习惯了从旁人的神情间分析案情。只为宣平候态度迥异于往常,他府大有嫌疑,臣便私下查了他们府上的开支。” 谢贵妃往常对娘家十分帮衬,仁寿皇帝逢年过节的赏赐不在少数。宣平候府中身有爵位的人便有一二十人,再加上诰命官妇,这些人都有俸禄可食。 仁寿皇帝这些年虽未驾临过宣平候府,却晓得谢贵妃单为她母亲礼佛所用的小佛堂院内使用了金砖铺地,上头刻着大朵的莲花,取自步步生莲之意。 奢靡豪阔,钟鸣鼎食之家,锦绣繁华不过如此。宣平候府数代代经营,院落不断拓修,如今整座宅子几乎占了丹桂胡同的一半,该是京中一等一的朱门高户,不晓得开支有什么问题。 见仁寿皇帝目露疑惑,魏大人拱手说道:“陛下,臣初时与您是一样的心理,谁料想细查之下才发觉宣平候府中偏就事与愿违。十余间年,宣平候卖出了数百亩土地和几个庄子,如今只有家庙附近还有三四个庄子,勉强维持府中的嚼用。” 那些个亭台楼榭与雕甍绣槛到似是徒有其表,谁晓得里头败落至此。仁寿皇帝愕然道:“你是说宣平候府已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们如今入不敷出?” “非也”,魏大人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份帐册,呈到仁寿皇帝面前:“陛下您瞧,宣平候爷变卖了土地,俭省了家用,却以他夫人娘家亲戚的身份在京郊购置产业,您能否猜测一下宣平候府的产业在什么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五十一章 薄愠 仁寿皇帝依稀记得,宣平候府在京郊的产业除却田庄、水塘,藕湾,还圈地修了个狩猎场,涵盖了几十亩广袤的树林,可谓沃野百里都在宣平候囊括之内。 花的是宣平候府的银子,置下的是宣平候府的产业,仁寿皇帝自是不能多说。见魏尚书一脸奇异的表情,他便往下猜道:“难不成他又圈起更大的土地,将东南两方的密林都连成一体?” “非也,这便是臣疑惑之处”,魏大人条理分明,字斟句酌往下说去:“臣初时也以为宣平候爷是有心将东南那一片沃土归为己有,岂料想一查之下,他的这些产业却早便异主。宣平候府斥巨资在北边的劈柴山中买了一座铁矿,雇佣着一百多人帮工。他府上有大半的财力竟是悄悄转移到了这里。” 提起那座铁矿,魏大人便有些心有余悸。想是里头防备森严,他亲眼瞧见山中的野兔不晓得撞上什么机关,被一箭射穿在地。只怕打草惊蛇,他手下几员得力干将蛰伏在林间几日,不敢轻易靠近。 这几日林间死守,偶然也会窥得有黑衣人的踪迹,魏大人掐算他们出现的时间,当是轮着班一天多时在铁矿四周巡逻。 “臣怀疑那处铁矿十分有问题,只怕惊动对方,便命手下扮作樵夫想要进劈柴山南的山麓,未等靠近便被那黑衣人喝令离开。因是离得近,又特别注意了对方的耳垂,魏大人的手下清清楚楚瞧见对方耳上银环的反光。 至此,那些黑衣人便是宣平候府上派出,已然毫无疑问。仁寿皇帝撒网不收,并非是出自对谢贵妃百般纵容,更不会任由宣平候府肆意妄为。 他一再对谢贵妃让步,只为魏大人暂时还探不出那铁矿里究竟藏着什么玄机,请仁寿皇帝再宽限些时间。仁寿皇帝自己也颇想知晓宣平候府上究竟要弄什么鬼,久居深宫的谢贵妃到底知不知情。 至于杨嬷嬷与秋香的指证,仁寿皇帝深信不是空穴来风。回首当年的往事,他早便怀疑谢氏与先皇后的友情更像一场镜花水月,经不起岁月的权衡。 只为如今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宣平候府前次能派出九十八名死士,如今既不走寻常路,他们手上究竟还握有多少底牌、是否想要图谋不轨,都是仁寿皇帝想要弄明白的事。 此时投鼠忌器,不能图得一时痛快。仁寿皇帝依旧宛若从前,对谢贵妃百般宠溺,却苦于德妃不懂自己,每每满腹幽怨相对。 百余人的铁矿,规模算不得大,以宣平候府的财力,当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 仁寿皇帝还找何平问过,说是劈柴山麓出产的铁矿杂质太多,当地的乡民都不愿开采,那地方分明是处废矿,宣平候府偏就爱若至宝,还花费了大量的银钱,这其中必然还有自己想不通的窍口。 在这里兀自沉思,仁寿皇帝依旧阖着双目不曾睁开。却是珠帘吧嗒一响,德妃重新梳了头,换了身秋香绿的折枝海棠对襟宫裙,袖间挽着酒红色的蜀丝披帛,又自屏风旁姗然走进。 德妃这几日有些清减,素日合身的宫衣略显宽大,腰间便系了条细细的丝带,垂着块双鱼戏莲的玉佩,行走间环佩叮当,颇为端淑大方。 绮罗与锦绫双双随在德妃的身侧,绮罗手间端着个龙凤戏珠的铜盆,里头盛着半盆清水,搭着块雪白的松江棉布巾。 再后头是一身浅紫宫衣的锦绫,手间亦捧着个托盘,上头搁着一套天青色官窑特制的瓷盒瓷罐,当是皂豆、香脂之类。 德妃见仁寿皇帝张开眼来,便冲他轻施了一礼,贤淑地垂着头道:“陛下,晚膳摆好了,臣妾这便侍候您净手。” 将那块松江棉布巾平铺在水中拧过,德妃恭敬地递到了仁寿皇帝面前,再开了一个天青色瓷罐的盖子,自里头挑出一点香脂,些许的小动作做得一丝不苟,却分明是拉远了两人的距离。 仁寿皇帝接了布巾,命两个丫头先退下,见德妃依旧面色清冷,不复往日柔情,不觉轻轻叹息。自然晓得自己的做法伤了德妃的心,却也遗憾德妃想得不够长远,为着此事与自己生分。 将德妃的肩膀扳过,仁寿皇帝低低哄道:“你素日是识大体的人,早晚会明白朕做事并不糊涂。你细想想,朕将子岑第一个派出京中历练,还为了他将武将们上的折子留中,这还算不得偏袒么?” 这是头一次,德妃眼中酸意泛滥,不愿再端着贤淑的模样与旁人分享一个丈夫。她红着眼圈从仁寿皇帝怀中挣脱出来,略含些挑衅地问道:“臣妾伴驾多年,替陛下打理后宫,没有犯下半点错处。如今子岑替您促成与波斯两国交好,更为了阿里木父子的造访亲迎出数十里,臣妾母子难得当不得陛下您稍加青睐?还是说,自来讲究子凭母贵,臣妾的儿子便比谢氏收养的儿子都输了三分?” 眼见德妃连嗔带怒,粉面肃杀如料峭冰霜,对谢贵妃也不再使用敬语,仁寿皇帝忍了几忍,终于将涌到口边的话尽数咽回。 他只认真唤着德妃的闺名说道:“你方才也说,你已然伴驾多年,如何行事还如个孩子般冒冒失失?岂不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朕昔年夺嫡,亦是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杀出来的荆棘血路。朕可以厚积薄发,朕的儿子难道便不可以?” 德妃悄然回眸,见仁寿皇帝已然薄有愠色,也只得见好便收,将他用过的帕子搁回盆中,再拿挑出的香脂涂上他的手掌。 仁寿皇帝趿了鞋子往外走,偏又折转身子望着德妃道:“朕这双眼阅人无数,不敢说慧目如炬,当有几分明辨是非的能力。这个时候,你莫要想东想西,好生将后宫打理齐整,等待阿里木的驾临才是正经。” 言中总有未尽之意,德妃琢磨再三,竟发觉自己也有错失圣意的时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五十三章 教子 风挟雪势,阿西眸中渐渐有了阴霾,被一片失落稍稍覆盖。 听得何子岑详细将陶家四周的布防说与自己,却没有半句提及陶春晚的闺名,颇有些风马牛不相及,阿西鼓着腮帮子闷了半晌。 不怨自己不敢将话说明,反而怪何子岑不解风情,阿西忽得哨呼一声,便打马飞奔。枣红马扬起漫天雪雾,将何子岑愣怔怔丢在身后。 何子岑不解地望着阿西绝尘而去,抚额想了片刻方才恍然大悟。 他哈哈一笑,当即拍马追了过去。雪地里两匹骏马一红一白,身披黑色大氅的阿西身姿如松、白衣飘然的何子岑恍若谪仙,两人将阿里木与随行官员的车队远远甩在身后,尽情地驰骋在一片素白的雪雾中。 阿里木撩起车帘的一角,望着前头雪地里奔弛追逐的两个身影,慈爱的眼光久久不曾收回。这一趟大阮之行,阿里木酝酿了许久,他想要促成两国合谈的心情其实比仁寿皇帝更为迫切。 两方虽然各怀心思,总归是殊途同归,夫论对谁来说都是极有利的事。 这趟大阮之行的目的,阿里木曾坦然与阿西说起,他一定要办好三件事:其一便是与大阮缔结友好的合约,共同牵制瑞安的野心,也为阿西将来继承波斯皇位打下良好的基础;其二便是要兑现昔日的承诺,亲口替儿子向陶家提亲;三则是要收陶灼华为义女,为这个在宫内孑然独立的女孩子带去些温情。 还有最隐秘的一个目的,阿里木没有向儿子提及。 父子二人浪迹江湖数年,阿里木怜惜儿子年少丧母,一直想要他受到最好的呵护。这些年阿西一直被阿里木和他的随从捧在手上,除却研究武器却心无旁骛,没有经过一丝一毫的尔虞我诈。 这个在武器方才卓有天赋的男孩子,说穿了却于人情事故十分不通。 在阿西的心中,黑便是黑、白便是白,他一样爱憎分明,不认得什么叫做口蜜腹剑,更理不清为什么会有人言不由衷。 阿里木只怕自己以后大行,阿西这个心地纯纯如纸的人担不起波斯王的大任,应付不了国中错综复杂的场面。 因此,借着这次中原之行,他想要舍得一时之痛,将阿西放在大阮历练一段时间,让他多经历些风雨的历练,日后也好独挡一面。 瞧得雪地里两个年纪相当的少年不停地追逐嬉戏,显见得这些日子的相处已然结下良好的友谊,阿里木泛起赞许的笑意,愈发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正确。 日暮时分,阿里木一行终于抵达京郊行宫,何子岑先行了一步打点好了诸项事宜,此刻身披黑毛出锋的大氅立在行宫门口相迎,落雪已然在他肩上积了薄薄一层,当是等了一段时日。 阿里木父子上前见礼,双方便又客套了几句,何子岑便将奉仁寿皇帝之命,特意赶来迎候的礼部尚书王大人领到阿里木跟前见礼,愈发显得大阮诚意十足。 晚宴饮了几杯酒,一行人在行宫回廊前各自分手,阿西笑着拍拍何子岑的肩膀,与他约了明日再见,这才随着阿里木回到房中。 这一晚何子岑与阿西都是夜不能寐,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上人。依着何子岑,下午便想打马飞奔,早些回宫复命,再寻个机会见上陶灼华一面。 阿西半卧着铺着寸许长松鹤长春织锦软毡的软榻上,口里衔着块裹了糖霜的红果糕,俊美的面容间是满溢的笑意。 他自何子岑口中得知了些陶春晚的消息,想到两人就要见面,此时边饮口寡淡的茶水都觉得甘之如饴。 趁着几分酒意,阿西不愿独宿,索性钻进了阿里木的帐中,父子两个秉烛夜谈,聊起明日一早便要进到大阮皇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阿西此刻的心情便是如此,不觉又懊悔自己在劈柴山耽搁了好几天的时间。 陶春晚随着陶超然出海经商,坦荡洒脱间非一般闺阁女儿能比,阿西又是随着阿里木风里来雨里去,往常到有些居无定所。两人行事颇似江湖儿女的豪情,少了许多娇柔做作,直则自打分开都是靠着鸿雁传书,一点也未曾稍离。 此前因为得了陶春晚的准信儿,阿西一直笑得阳光灿烂,他对阿里木说道:“您若是真收下陶灼华这个女儿,春晚必定开心,咱们与陶家也是亲上加亲。” “臭小子还未娶妻,张口闭口便是春晚。你往后是要替父皇掌控波斯大权的人,眼光如何能不放得长远?”阿里木将食指曲起,在阿西额上重重敲了一下。 他不顾儿子呲牙咧嘴的神情,复又认真说道:“父皇收下陶灼华做义女,确是实心实意,不过却还有另一重意思。那陶灼华的亲事如今只有仁寿皇帝能做得主,如今她抬高了身价,仁寿皇帝势必要将她嫁与可靠的宗亲才能般配,到时候因着这层关系,大阮与波斯的关系才能更加牢靠,你的江山也能做得更稳。” 见阿西目露懵懂,阿里木情知儿子仍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这些年随着自己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勇则勇矣,智却不足。 阿里木愈发笃定了要将阿西留在大阮的决定,他耐心教授道:“并不是父亲在利用陶家,而是得天下者必定要举一反三,凡事想得周全。你回去好生琢磨琢磨这些道理,渐渐便能悟出几分。” 阿西点头应下,心思显然没有十分放在上头,而是斟酌着问道:“父亲,是否要等到咱们与仁寿皇帝的和谈结束,咱们才能向陶家提亲?” 简直是恨铁不成钢的节奏,阿里木又将食指曲起,阿西却早早护住了额头。 阿里木笑骂道:“自然是先有国、后有家。你不将大事理清,又怎么能值得春晚托付终生?你如今已然是波斯的皇太子,凡事要先从大处着手,不能光想着花前月下的小儿女私情,不然便不够格坐上高位。今日这话,一定给我记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五十四章 夜浓 殿外飞雪簌簌,殿内却是温暖如春。大阮行宫里已然笼了炭盆,此刻殿脚檀香袅袅的烟气缭缭绕绕,到似是熏然的南风初起,让人渐渐有了醉意。 阿西翻了个身,与父亲四目相对。见父亲眼中一片殷切期望之意,方才又连着被骂了两次,神情终于渐渐郑重起来。他认真点着头,一字一句咀嚼父亲话中的道理,开始闭着眼睛认真思索往后的路子。 鼓漏更残,温煦的夜间檀香的气息更加浓郁。一路车马劳顿的乏力泛上心头,听得多宝阁间铜制沙漏疏落之声,阿西渐渐有了睡意。 阿里木闭眼假寐,听得阿西轻微的鼾声渐起,便悄然扯过一旁的真紫色麒麟纹瑞云锦被,爱惜地替儿子覆在身上。复又就着窗外朦胧的月光细细端详着儿子耐看的眉眼,无声呼唤了一声亡妻的小字,两行清泪便渐渐从指缝间滑落。 十月初十,依旧是漫天的飞雪中,仁寿皇帝一行终于迎来了波斯君臣数人。 为示自己对这次结盟的重视,仁寿皇帝领着一众群臣亲迎到十里长亭。绵延几公里的红毡铺地,两侧全是银盔银甲的禁军列队相迎,给予了阿里木父子极为难得的殊荣。 明黄洒金的华盖高高举起,一片银装素裹之中显得格外庄严辉煌,上头绘绣着龙凤呈祥的吉祥纹样,又若苍龙与吉凤在云间翱翔,气势恢弘至极。 华盖之下便是仁寿皇帝的御驾,他力邀阿里木同辇而行,与他手挽手坐上轿辇,两国君主一路上侃侃而谈,大有相见恨晚之势。 何子岑依旧骑着马与阿西并肩而行,他佯装无意地四顾,未能在前来迎候的人群中发现何子岱的身影,不由暗自诧异,面上却依旧含笑如初,与阿西有说有笑地进城去。 礼部安排波斯君臣一行数人先在鸿胪寺馆下榻,待他们洗去一路风尘,紧接着便是仁寿皇帝晚间在鸿胪寺馆举行的盛大欢迎宴会,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倶在出席之列。 陶超然此前早已经结束了西洋之行,他重新回到大阮之后曾经觐见过仁寿皇帝,献上了几份从西洋得来的火铳图,深得仁寿皇帝赞赏。 此时宴馀,除却他们夫妇二人,连陶春晚与陶雨浓亦一并在受邀之列,礼部早早便派人了前去迎接。而陶灼华做为陶超然的至亲,也是此次促成两国和谈的重要人物,自然随在仁寿皇帝等人的队伍中一并前往鸿胪寺馆。 谢贵妃此次无缘盛会,一则因为宣平候府的嫌疑还未洗脱,再则便是因为她与陶家“八字不和”,跟陶灼华的矛盾阖宫尽知,仁寿皇帝生怕好好的宴饮不欢而散,便选择了由德妃娘娘陪在自己身边。 陶灼华依然是素日爱穿的玉簪白云锦掐腰束袖宫裙,只在九幅湘裙的裙摆上以金色丝线刺绣了大朵的菡萏,臂上挽了深诸色带流苏的披帛,行走间恍若暗香浮动,宛然是六月里一片新莲初绽的盛境,唤起何子岑几多从前的回忆。 她与陶春晚两个坐在一起,尽管保持着端漱的样子,见陶春晚的目光总是与阿西不时碰撞,不由得轻笑出声。陶灼华悄然覆在陶春晚的耳畔说道:“果然是绝美的少年郎,不辜负我表姐这番相思一场。” 陶春晚与阿西的恋情已然得到来自陶超然与黄氏的祝福,一场即将水到渠成的盛大花事只是迟早的事,陶灼华话里虽有打趣,却满含着深深的祝福。 见席上仁寿皇帝与阿里木等人相谈甚欢,无人瞧向自己这边,陶春晚心内甜蜜,却佯装嗔怒地将帕子一甩,打到陶灼华肩上。 轻扯着陶灼华披帛上的流苏,陶春晚悄然点着她的额头道:“敢拿着我的东西给旁人用,还在这里不知好歹。再敢欺负我,我便告诉阿西。” 娇酡醇粉的表情如一池春水,落进目光一直往这边追随的阿西眸间,便宛如掉落了漫天的繁星,他的目光不由自主便温柔了起来。 只是想着父亲前一日才给自己的教诲,阿西不敢松懈。他悄然给了陶春晚一个满溢浓情的笑空,又慌忙收敛了神情,故做专注地与身旁的何子岑说话。 以何子岑与陶灼华这般两人为世的经历,即便是心里深埋着对方,如今也学会了含蓄以待,到不如陶春晚与阿西这场恋情来得张扬热烈。 见陶春晚与阿西两个人你侬我侬间到有些欲盖弥彰的成份,陶灼华好笑之余却也泛起深深的酸楚。前世里的阿西始终不曾显山露水,若不是伴随着阿里木的陨落走完他短暂的一世,但是湮灭在芸芸众生间隐姓埋名。 阿西是否有机会收获过一段真挚的恋情,陶灼华无从可知,却深深记得陶氏姐弟先后死在瑞安魔掌之中。那一世的陶雨浓不惜以清白之躯以身侍敌,而陶春晚未及绽放便就红颜凋零,都成为陶灼华永久的歉疚。 陶灼华挽住了陶春晚落在自己披帛上的手,认认真真说道:“表姐,灼华哪里有半句打趣的成份。你们两个十分般配,灼华是真心实意想要为你们祝福。” 华烛璀璨,殿内银红绡金的烟霞幔帐无风逶迤,似有天光云影落上陶春晚的娇颜。一向洒脱大方的女孩儿含羞带笑,便多些了些杏花烟润般的温柔。 隔着几级墨玉石阶的距离,陶灼华将目光悄然投注到阿里木身上,打量着这位东山再起的波斯新皇,心间充满了感激。 前次在陶府隔着一堵花墙初见,阿里木还是落难的草莽,为了得到些新式的武器鼓动陶超然与他远走西洋。如今再见,他虽贵为波斯之主,依旧气宇轩昂,眼中的坦然与赤诚却从未稍减。 锦上添花时时有,雪中送炭能几人。只要想起他前世身处险境间依然能为陶超然舍生,陶灼华亦真心替这侠肝义胆的汉子高兴。 察觉到陶灼华好奇间又带些钦佩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环绕,阿里木便将视线转到她的身上,冲着她友好地微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六十六章 缔约 何子岑得了陶灼华的示意,心间自是一宽,便沉下心来仔细去想何子岱究竟有什么事情,能比此次随着仁寿皇帝大宴波斯贵客更为重要。 几个年轻人的位次离得颇近,见何子岩与何子岕的注意力都在阿西身上,而陶雨浓适然独坐间依旧不卑不亢,何子岑到高看他一眼,便借机攀谈起来。 陶雨浓心间埋藏的秘密早便生根,却迟迟不敢破茧而出,只对陶灼华的一言一行格外关注。方才她与何子岑两人眉目传音,不过短短一瞬,旁人未曾发觉这其间的默契,却尽数落进陶雨浓的心底。 苦涩便在陶雨浓心底缓缓荡开,一波一波的涟漪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面对何子岑的友好,陶雨浓亦真情相对,露出干净又温暖的笑容。 当年海上航行茫茫,荒岛上又人迹杳杳,陶雨浓时常与阿西凑在一起聊天打发时间。忘记了哪一个星韵皎洁的夜晚,他与阿西并肩躺在沙滩上,听得远处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忽然便聊起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 那时节阿西已然对陶春晚上了心,他信誓旦旦对陶雨浓说起,若是真喜欢一个女孩子,这辈子便一定要守在她的身畔,不管她待自己是甜蜜还是疏远。 阿西还说,是好男儿便要保护自己所爱的女子不受伤害,他一定要倾毕生之力,让她每日快乐展颜,做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当问及陶雨浓时,陶雨浓的眸中倒映着天上的星光,宛若谪落在人间的精灵。 他幽然而笑,只淡淡说道:“我若与她两情相悦,自当一辈子不离不弃。若她的心里已然有了旁人,更多的便该是成全。” 那时不过是信口而说,到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如今自西洋归来不过两年左右的时光,对陶雨浓来说却是沦海桑田,落得只道天凉好个秋的惋叹。 将喜欢默默埋在心底,是因为陶雨浓敏感地感觉到陶灼华心里藏着个旁人,却不知晓究竟姓甚名谁。直待此次宫宴,陶雨浓始知自己触到了迷底。 爱一个人,便当爱得无怨无尤。今时今日,陶雨浓不想食言。 瞧着何子岑从容内敛的谈吐,他将那丝苦涩压在心底的最深处,反而露出爽朗的笑意,那璀璨的眉眼不仅感染了何子岑,更感动了陶灼华。 唯有她一人知晓前世与今生里他为她做出的牺牲,也唯有她一人知晓陶雨浓深藏在心底、连父母至亲都未曾吐露过的隐秘。 坐在德妃娘娘下首的黄氏夫人因离得远,听不见下头这些小一辈的少年在谈论什么事情,却能从他们舒朗的笑容间感知气氛的融洽,一颗揪着的心渐渐放下。 黄氏夫人少与权贵打交道,面对雍容华贵的德妃娘娘初时稍略局促,又生怕一双儿女失了礼仪,不由瞻前顾后。如今见着场面融洽,方渐渐自如了起来。 阿西从前听陶春晚提过她的表妹,只认做这从小娇养的女娃儿该是爱攀附在藤蔓上的菟丝花,柔弱得让人怜惜。及至今日宴上初见,却又觉得这女孩子到是纤弱里透着刚强,几次三番化险为夷,依旧不为身处险境烦忧,乐观得叫人心疼。 想起父亲曾说要收这女孩儿为义女,阿西便觉得十分开心。一股子男子汉的气概上涌,他忽然觉得豪情万千,想要代陶春晚好生保护他们的妹妹。 席间何子岩对他颇为热情,到让阿西有些不知所措,他敷衍地应付了几句,便就借着更衣出去透了透气,回来换到了何子岑的下首,与何子岩隔开了距离。 阿西小声唤着旁边席位上陶灼华的名字道:“灼华郡主,父皇一心想认下你做为义女。你愿不愿与阿西结拜为兄妹,做我波斯的公主?” 前番陶超然代阿里木向陶灼华询问,陶灼华并未拒绝,见阿西这般一本正经的发问,她能感受到面前这位少年发自肺腑的真诚,不由浮起了笑意。 陶春晚曾听父母提及此事,颇想与陶灼华的关系更近一层。此刻见阿西一派烂漫地问出,她亦是满含期待,等着陶灼华的回答。 对于与前生截然不同的结局,陶灼华并不排斥。今世的陶春晚既然心悦阿西,早晚是他的新娘。那么,她再成了阿西的妹妹,往后自然是亲上加亲。 见陶灼华含笑不语,却并不推辞,阿西便晓得了他的心意。他朗朗笑着,大步流星走到阿里木的身畔,弯腰在阿里木耳边低语了几句。 阿里木便抬眼望向陶灼华,露出赞许又高兴的笑容。 画风好似忽然有些转变,令何子岩琢磨不透。他方才见阿西对自己敷衍,借着更衣的托词换了位次,心间便有些不虞,如今又被何子岕悄悄问了句什么话,便错过了阿西的问题。 眼角余光间只看见阿西与陶灼华窃窃私语,到似是征询陶灼华的什么建议。 一时间何子岑但笑不语,却含着欣然的喜意。何子岩抬头间又望见阿里木以一幅长者的模样这般慈爱地对陶灼华观望,何子岩心间蓦然一紧,更敏锐地扑捉到了仁寿皇帝眼中一抹精光,心知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大约与自己的利益相悖。 不过短短半柱香的功夫,于何子岩却是十分漫长,他恍然间好似猜到了什么,那念头却又快得抓不住,只紧张地瞧着阿里木将目光转身仁寿皇帝,笑着开口谈起了波斯的诚意。 水到渠成的合约比双方相像得都顺利许多,本以为会为着各自利益有些争执,不曾想这样严肃的军国大事便在仁寿皇帝与阿里木的觥筹交错间达成一致,显见得双方都有足够的诚意。 如此一来,本是一场款待贵宾的宴会,喝到下半场却成了缔结友好合约的庆功酒,更令两国群臣喜出望外。 若说在座的有谁对这皆大欢喜的场面满心沮丧,便唯有何子岩而已。眼见得何子岑与阿里木父子融洽的关系,他如何不晓得此次何子岑在群臣之间威信大增,风头霎时便盖过了自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六十七章 教诲 波斯境内矿藏丰富,此前阿里木手间便握着几个未曾开发的金矿。 面对仁寿皇帝的诚意,他表示波斯愿意对大阮提供财力的援助,以供大阮购置红衣大炮等武器,夯实国家兵力。做为回报,仁寿皇帝当即便下旨开放与波斯相临的几处通商口岸,并允许波斯的客商自由往来在两国之间。 仁寿皇帝还当场责令兵部加强对大阮沿线与波斯接壤地带的防御,无形中为波斯立起一堵保护墙,减轻了波斯军事上的压力, 阿里木得偿所愿,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以金钱铺路,为自己区区弹丸之地换得仁寿皇帝的庇佑,往后靠着这棵大树,便不惧瑞安借着胡里亥滋事。 两兄弟的内乱此前引发波斯境内民众的恐慌,也给国计民生带来一定程度的破坏。此时波斯百废待兴,阿里木急需为自己争取些时间。 仁寿皇帝也是暗自舒展了紧皱的眉头。他自先帝手中接过来的便是一个捉襟见肘的烂摊子,国库入不敷出。所幸这些年风调雨顺,好歹有了些盈余,却又全用在了与大裕的战争上头。 得了阿里木的资助,金钱上总算有了些保障,又断了瑞安的强援,还可以拿着陶超然带回的火铳图纸好生研究一下西洋的武器,仁寿皇帝实在是一举三得。 不仅如此,失去胡里亥这棵摇钱树,仁寿皇帝再不必惧怕瑞安有闲钱去购置红衣大炮对着大阮的城门,他的国家终于固若金汤。 两位君主各取所需,已是皆大欢喜。办妥了这件大事,阿里木再向仁寿皇帝略一欠身,诚挚地笑道:“不瞒陛下,小王对这一趟贵国之行期待已久,除却两国结盟的大事,还要两件私事要办,其一便是为着灼华郡主。小王有个不情之请,希望陛下能够允准。” 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都未必及得上阿里木与陶超然的友谊。如今阿里木重登大宝,自然要爱屋及乌,赐给陶灼华些尊荣,也让她免除身为质子的尴尬。 满殿文武、连同仁寿皇帝与德妃娘娘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陶灼华身上,陶灼华瞧着阿西跑去阿里木身边窃窃私语,又是一脸喜气,情知是为了收自己为义女之事,便莹然立起身来,冲着高台上的两位帝君轻轻一福。 阿里木眼中的慈爱之情从未稍减,他指一指陶灼华,对仁寿皇帝诚挚说道:“陛下,您也晓得灼华郡主的舅舅是我的挚友,我们昔日共同出海航行时,他日夜为甥女独自一人身处大阮而忧心。可惜我那时自保无力,更无暇替好友分忧。今日侥幸有些成就,便想要回报挚友的知遇之恩,想要认下灼华郡主为义女,并册封她为我们波斯的公主,不知陛下您允不允?” 想与瑞安抗衡,便须断去她的左膀右背,波斯国内兄弟之争背后有着瑞安那双翻云覆雨手的推动,仁寿皇帝一清二楚。如今阿里木千里迢迢而来,只为与大阮交好,于公于私他方才的提议都极好。 况且陶超然今次的行事少不得陶灼华的运作。此前何子岑频频与陶灼华会面,许多个消息都是看似局外人的人一手传递,能与波斯结盟,这个小姑娘亦是今次的功臣。 仁寿皇帝便和颜悦色望着陶灼华道:“灼华,波斯王的话你都听到了。朕十分赞成你能与波斯王缔结这样美好的缘份。只因这是你的私事,朕不便替你做主,你自己拿正了主意,自己去答复波斯王吧。” 阿西星眸璀璨,一直目光灼灼地望着陶灼华,等着她的答复。而何子岑目露微笑,更乐见其成。唯有何子岩心底黯然,晓得谢贵妃此次又输得干脆。 陶灼华成了波斯的公主,身上维系着两国的和平。她又与德妃交好,到时候这功劳依旧会算到何子岑头上,却是明晃晃地捞了个最大的政绩。 何子岩埋怨着赵将军、钱将军等人办事不力,仁寿皇帝到如今还将他们的折子留中,并不安排自己的差事,却暗地里给何子岑留了这么个大馅饼。 暗自祈祷着上苍有灵,能听见自己的心声,何子岩真想能出个什么事情把阿里木的提议搅黄。他有些紧张地望着陶灼华,期待她不要答应。 却见陶灼华嫣然一笑,冲仁寿皇帝欣然说道:“陛下,您也晓得灼华的真实身份,我本不是什么金枝玉叶的郡主,不过是出身陶家的商贾之女。能得波斯王的庇佑,灼华十分愿意,恳请陛下成全。” 没有矫揉做作的推脱、亦没有鸡犬升天的狂傲,陶灼华安之若素,神情依旧恬淡如初。仁寿皇帝哈哈大笑,向阿里木说道:“今日真是双喜临门,波斯王专为缔结两国邦交而来,又收了如此聪慧出众的女儿,当真可喜可贺。” 仁寿皇帝当及以目向德妃娘娘示意,娘娘悄然起身,下去备置厚礼向阿里木道贺,又重新传了伶人舞妓,奏起欢乐祥和的曲子。 阿里木爽朗的笑声经久不曾停歇,他唤了陶灼华上前,郑重解下腰间一块龙凤呈祥的玉佩,赐给她好生收起:“灼华,父王今日赐你象征我波斯皇室的玉佩,你便永为我波斯的公主,你可要时时记得自己的身份。” 陶灼华往前走了两步,端正地跪在阿里木脚下,郑重接了他手间的玉佩系在自己裙上,重又向阿里木磕下头去,清晰地唤了声父王,认认真真说道:“灼华自当聆听父王教诲,无论何时何地,绝不做有悖于两国邦交的事、绝不给父王脸上抹黑、绝不置波斯帝国的安危于不顾。” 阿里木重重点着头,拉了陶灼华起身,却又殷切教导说:“灼华,你的人品父王自然信得过,不过还要依着你们中原的规矩,对你有几句教诲。” 往日时常与陶超然谈古论今,阿里木对中原的文化十分熟悉。他向仁寿皇帝拱手,认真说道:“小王亦曾读过《战国策》,对里头一则小文记忆犹新,今日班门弄斧,便拿里头的文字教诲灼华几句,请陛下不要见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六十八章 酒醉 阿里木外表粗犷,实则内心十分细腻。要为陶灼华撑腰,便要做得真心诚意。 见仁寿皇帝微笑颔首,他便冲陶灼华殷切说道:“灼华,你虽是我波斯的公主,可这一辈子大约要永远留在中原。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灼华,你可晓得《战国策》中那位燕国之后?” 陶灼华亦是书香浸润、德馨芳华,闻得阿里木提及燕后,她已有几分猜得对方的用意,感激之余肃然应道:“灼华晓得,燕后本是赵国的公主、赵太后的掌上明珠。自打燕后远嫁,赵太后虽思女心切,每每祭祀之时却必祝燕后不要归来。这便是父王您方才所说的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阿里木点头赞道:“好孩子,从今往后,父王每每祭祀之时,必当以这位赵太后为楷模,也祝愿我的灼华当效燕后、不必南归。” 昔年战国之乱,诸侯国之间互相联姻以巩固彼此的关系,也互相拓展势力。 若燕后归赵,不是燕国覆灭便是两国的关系出现裂痕,自当为赵太后所不喜。 如今阿里木以史为鉴,拿波斯借喻燕赵,又拿燕后暗指陶灼华,分明是请求仁寿皇帝给陶灼华一个好的归宿,也好叫他这做义父的放心。 两人四目相对,仁寿皇帝眸中深邃如潭,阿里木却是清湛见底,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的决心十分坚定。 片刻之间,仁寿皇帝便就想得周全。何子岑前番等同表白了心迹,以赵王之尊迎娶陶灼华为亲王妃,从哪里都算不得辱没。若真能缔结这份美好的姻缘,到能令阿里木安心,更当对大阮死心塌地。 恍若春风徐徐吹起,大殿里暖香融融,更是一片祥和。仁寿皇帝拈须笑道:“波斯王今次到与朕想到一处,灼华自打到了我大阮,真可谓福慧自矜、德馨双修。这样的女孩子,朕如何能不爱惜?” 话虽隐晦,却是守着满朝文武应下阿里木所求。阿里木又是一阵畅快的欢笑,端起酒杯真心实意敬了仁寿皇帝。 两人借古喻今,陶超然自是听得明明白白,深感阿里木这份意气,见他的眼光遥遥与自己相对,便端起酒杯致意。 阖宴之上,除却黄氏少了些诗书底蕴、阿西还不曾精通中原文华,旁人自是听得清清楚楚。如今仁寿皇帝对波斯的态度便决定着陶灼华的后半生,更有不少人开始将何子岑与陶灼华联系在一起,开始考虑站队的问题。 何子岩握着酒杯,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拦路虎愈来愈猛,只觉得心间一阵黯然。却听得身边何子岕嗤地一声轻笑,将声音压得极低与他说道:“仗着读了几篇古言,却敢拿到这里引经据典,当真蛮夷之地,行事也与旁处不同。” 此时此刻,何子岩心间哪顾得上何子岕的冷嘲热讽,只想着快些回到宫里,再催催德妃娘娘拿那几位将军说事,赶紧将自己送出京城,好闯出番事业与何子岑抗衡。他不悦地瞪了一眼何子岕道:“多少双眼睛瞧着,你莫浑说。” 何子岕无所谓地将杯中的花雕掉去,招手唤人替他重新盛盏葡萄酒来。琥珀色的美酒倒映着夜光杯的潋滟,轻轻晃动间便是令人目眩的稠艳。 绝美的少年郎冷眼瞧着不时有大臣上前向两位帝君敬酒,更有人恭敬地来到何子岑身边,连何子岩居然也被兵部两位将军拉到了旁边说话。 来来去去,杯子里满溢的酒水渐渐成空,大殿里热闹的气氛从未稍减,便是近在咫尺却又似隔着九重青天。何子岕忽然无声浮起一湾绝美的微笑,那笑容不经意间便牵动了肺腑,恍若被剜起深深的伤口,又重重洒了一把盐花。 原来无形之中各人周围早便自成了帮派,无论他怎么努力,都走不进旁人的世界。不止仁寿皇帝对他漠视,连一众大臣们也对他敬而远之,他自始至终都是个局外人,势必要习惯孑然独立,要安静得恍若空气。 豪华的欢娱之中,寂寞总如潮水蔓延,如兑了黄连的苦酒,何子岕却是一杯接着一杯,舍不得那飘然若仙的感觉。高台上仁寿皇帝的笑脸渐渐模糊,似在自己眼前,又似是离自己那么遥远。 添酒的宫婢瞧得何子岕薰然的脸色渐红,眸中已然有了醉意,便不敢再将他面前的酒杯注满,而是悄悄换了茶来。 茶与酒的味道,何子岕此时已然分不开,他只感觉自己的身子不受使唤,好似要滑落到紫檀木嵌螺钿的曲腿坐椅之下。生怕仁寿皇帝怪罪,他使劲撑着面前的高几,宽大的袍袖带倒了浅褐的茶水,湿哒哒沾上了云水青的锦衣。 “七皇子醉了”,恍恍惚惚间,何子岕听得有婢子将娇柔的声音放低,却透出几分不耐烦的语气:“寻两个小太监将殿下扶至偏殿,快去叫小豆子过来侍候,也不晓得殿下有没有捎着衣裳。” 何子岕只恐仁寿皇帝不喜,努力支撑着早便不听使唤的身子,想要驳斥那宫婢的话语,在旁人听来,却只是几句含糊的呓语。 紧接着周围便是一片静默,扶在自己身畔的那两双手也温柔了许多。何子岕迷迷糊糊间听得何子岑低声斥责着什么人,然后他便恍恍惚惚地好似浮上云端,不觉欢喜地笑出声来,再伴随着低低的呜咽声,又是一阵流也流不尽的泪水。 何子岑瞧着这个最小的弟弟一时欢笑一时痛哭,浑然不晓得他此刻在经历怎样的内心煎熬。只是扶着他到了偏殿,命人打水给他洗漱,吩咐小豆子给他换了干净的衣裳,再命宫婢速去做醒酒汤来。 一时是何子岑关切的声音、一时是小豆子急切的呼唤,一时又是仁寿皇帝放大却模糊的脸。满满一碗醒酒汤灌了下去,何子岕轻轻一叹,便再也记不清楚。 大殿之间,依旧是觥筹交错,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仁寿皇帝与阿里木身上。对于何子岕悄然地退席,几乎无人注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六十九章 归宫 德妃娘娘是瞧着何子岑悄然退出去,问了绮罗才知道何子岕酒醉。 这个谜一样的男孩子远不如何子岚对人亲近,却不妨碍德妃娘娘对他的疼惜。只怕奴才们看人像菜碟,德妃使了绮罗前去照应,又在仁寿皇帝面前瞒下。 眼见陶灼华身份更添尊荣,德妃亦替她高兴。欣然举起面前的酒杯,冲陶灼华笑道:“如此大的喜事,还不快些敬你父王一杯?” 陶灼华亦是浅语低笑,与阿西、陶春晚、陶雨浓几个一同上前敬酒,并把陶氏姐弟引见给德妃娘娘,几个人谈话间言笑晏晏。 席间融洽的气氛一直不曾消散,借着与阿里木推杯换盏之间,仁寿皇帝眼中精芒稍纵即逝,却不得不再次正视陶灼华这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子。 此时此刻,他不再拿陶灼华以普通的闺阁女子相待,而是敏锐地意识到她身上维系的东西大约比自己预料的更加丰厚。 仁寿皇帝私心揣摩,阿里木能重夺王位,算得上是位心思缜密的人物。他若只想报达陶超然昔日之恩,大可惠及陶家姐弟,却无须给陶灼华这样的尊荣。 能得了阿里木青睐,还不惜叫自己守着满朝文武表态,许下陶灼华后半生的安逸,仁寿皇帝笃定这里头大约还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便对陶灼华更加好奇。 昔日陶灼华无声无息间便对大裕景泰帝的爱妾刘才人等施以援手,植善因种善果,才有鹰嘴涧一役刘才人的人全力以助。仁寿皇帝记得清清楚楚,援军里头也有阿里木的一支队伍,无声无息对杀手们包抄在后。 能调动波斯人一起出手,显然不止因为陶灼华身为陶家外甥女这么简单的身份。仁寿皇帝目光炯炯,打陶灼华身上闪过,不由替何子岑点了个赞。 若不是碍着何子岑曾说,大丈夫要先立业后成家,更碍着何子岑说过他自己的姻缘要他自己做主,仁寿皇帝真想现在便颁一道圣旨,将陶灼华实实在在圈进赵王府里,叫两个小孩子凑成一对夫妻。 何子岑安顿了何子岕回来,宫婢已然将残羹撤去,几个年轻人重新并成一席。 阿西一侧坐着陶雨浓,另一侧便是陶春晚,他终于得偿所愿,与陶春晚悄悄说起话来。只怕厚彼薄彼,便热忱地唤了陶灼华一声妹妹,又轻轻说道:“妹妹,待忙过这一阵,我再替你和春晚制些防身的好东西。” 当晚在鸿胪寺馆内的宴饮一直持续到天明,一则庆贺两国缔结友好的联盟、二则替阿里木与陶灼华这对父女贺喜。两国群臣们也是不醉不归,借着机会各自攀谈,场面热闹至极。 何子岩郁闷之极,又不敢表露出来,在年轻人这一席上也只得稍安勿躁,端着一贯和煦疏朗的笑容,不时与何子岑和阿西说话,偶尔与陶雨浓喝上一杯。 他瞧不惯陶家的出身,却又不得不敷衍应对,面对其他人的熟稔与随意,便显得格格不入,连笑容便僵硬了几分。 何子岩生怕失仪,只得趁着不胜酒力出来更衣。立在阶前斑驳的树影下,何子岩命宫婢去取杯薄荷茶给自己醒酒。瞅瞅无人注意,悄然唤了自己的心腹内侍过来,要他连夜将消息递给谢贵妃。 澄碧的薄荷茶盛在汝瓷金线盅里,宛若一汪碧玉生津,从头到脚都透着爽利。 何子岩连饮了三杯,浇灭了方才浮躁不安的情绪,耐着性子重回大殿,想听听还有什么动静。此时他才恍然发现,这么重大的场面,何子岱却一直未曾出现。 两国合谈的初步意向达成,仁寿皇帝等君臣还要留在鸿胪寺馆与阿里木的人继续磋商细节,送了陶超然一家离去之后,德妃娘娘第二日午膳之前便带着陶灼华回了长宁宫。 德妃到是发自内心替陶灼华开心,想着昨晚一宿未睡,要她先回去阖阖眼,晚间约着何子岚一同来用晚膳。 陶灼华告辞而去,德妃这里还喜滋滋与绵绫说道:“这才是因祸得福。灼华这丫头从小就没得过父亲的关爱,还被瑞安那毒妇送到了这里。好在如今有了波斯王的庇护,往后走路更能将腰板挺得笔直。” 绵绫咯咯笑道:“灼华郡主自来就将腰板挺得笔直,若不然她哪里能等到如今波斯王才来替她出头?娘娘您忘了,郡主来咱们这里的第一个冬天,就将谢贵妃闹了个灰头土脸,现如今内务府已然被娘娘牢牢把持在手上。” 说得德妃娘娘到是淡淡一笑,与锦绫说道:“小妮子伶牙俐齿,竟敢连本宫也打趣上。不过话说回来,灼华从前行事便既犀利又缜密,不声不响结下几多人脉,真真叫人喜欢。出去使人给本宫送个口信给清平候夫人,叫她明日进宫。” 锦绫答应着下去,德妃娘娘在榻上歪了一歪,却只是不困,独自一人陷入沉思之中。儿子的心事渐渐明晰,仁寿皇帝那里却迟迟不曾开口。生怕错过了这么好的姻缘,德妃娘娘便要传了亲妹妹入宫,想要寻个什么法子替仁寿皇帝添把火,也成全儿子的心意。 晚间陶灼华果然约了何子岚一同来长宁宫陪着德妃娘娘用膳,此前何子岕被内侍送回,何子岚专程过去探看,此刻脸上还挂了丝愁容。 德妃知她是为何子岕担心,便笑着拍拍她的手臂道:“男孩子哪个不是醉上几场才能长大,你莫要担心。本宫已经问过了子岑,子岕只是饮了些葡萄酒,想来后劲不大,全当好生睡一觉解解乏。” 何子岚唯唯应诺,谢了德妃娘娘的好意,只牵挂着方才兄弟情绪低沉,也不晓得宴会上发生了什么事,只得耐着性子问一问。 此时陶灼华被波斯王收为义女的消息方才在宫里传开,便有木昭仪等几位与德妃相契的嫔妃各自准备了礼物送去青莲宫.晓得陶灼华在德妃这边,便又亲自过来贺喜,何子岚方才晓得陶灼华有了另一重身份,不由深深向她注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七十章 谋皮 昨夜的酒宴到了后半场,何子岑昨晚终于逮着机会单独同德妃说过几句话,晓得是德妃安排何子岱去寻高嬷嬷,眼眸不由暗了下来。 如今几处人马兵合一处,有些资源早便共享。是云掌柜那里先查出了那所谓的言五便是从前的许长佑的底细,后头何子岑兄弟又发觉何子岕并未与这高嬷嬷这老仆断下联系,反而跟许长佑搭上了关系。 及至秋香招认用来毒害茯苓的丸药是从高嬷嬷的小院流出,何子岑霍然发觉,自己那位美若谪仙的兄弟身上也好似扑朔迷离。 母子二人不便总在一处窃窃私语,何子岑便要德妃安心,待何子岱拿回高嬷嬷,一切从长记忆。 第二日夕阳西斜时,何子岱已然在回宫的路上。 错过了头天鸿胪寺官的宴饮,少了在仁寿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于何子岱来说都无所谓。揪出前世幕后的真凶,保得何子岑往后的天下海晏河清,才是他这辈子重生而来最该做的事情。 一个老奴才出宫了也不消停,何子岱前几日查到许长佑的豆腐坊,本待寻个什么借口将这所谓的“严五”连同他的伙计一锅端走,却发觉对方已然歇业多时。 再狡猾的狐狸也有踪迹可导,何子岱首先想到的便是许长佑在京郊那处产业。拿着内侍抄来的房产地契图略略看去,何子岱恍然觉得那个地方有些熟悉。 再仔细瞅一瞅,原来那个地方就是自己曾带何子岕去跑马的那处树林后头。 许长佑狡兔三窟,算不得让何子岱吃惊。只是拿着两世为人的经历,何子岱敏锐地记起当日与何子岕在林间休息,何子岕眼望树林北方那一闪而逝的慌乱。 此前云掌柜指过这个许长佑是许家的后人,当时两兄弟碍着何子岚姐弟的薄面,并不愿去翻旧帐。今次既是又与高嬷嬷牵扯上,何子岱自然不想半途而废。 他以身子不适为由缺席了与波斯君臣的会晤,却将全幅注意力放在这处庄子上头,带着几个暗卫悄然潜进庄里,想要仔细瞧瞧这处地方。 化身言五的许长佑心比长高,奈何除却满腹愚孝外并没有旁的本事,便是建下了这所庄园,也不过暗地里供奉着许家人的牌位尽尽孝心。 何子岱一身功夫早便出神入化,他命暗卫留在外头接应,独自一人从许家祠堂的窗户穿入,果然瞧见了里头悬挂的许大学士与许三生母的画像。 许大学士临河湿鞋,导致晚节不保,本是不争的事实。昔年先帝下令将许家男丁斩首,不意这里竟有条漏网之鱼。 若真是这个许家的后人在煽风点火,不晓得做为许家外甥的何子岕如何选择。何子岱想到何子岕那日那个慌乱的眼神,便晓得他十有八九是知情人。 足尖轻轻一点,何子岱宛若一缕云烟悄然翻上树梢,又借着树枝的轻轻一弹便飞上了许家并不算高的院墙,他无声地招呼着几个暗卫,着了黑色夜行衣的身形簌簌,不过片刻间便消失在郊外静谧的夜色中。 何子岱连夜入城,却晓得鸿胪寺馆的晚宴彻夜未熄。他不便此时现身,只命人悄然寻了赵五儿来向何子岑递了句话,又趁着夜色深浓先潜回自己府中。 谢贵妃是睡去之后又被李嬷嬷从榻上唤起,晓得何子岩连夜派人入宫,霎时便没了睡意。她手忙脚乱地将搭在榻边的玫红色飞云覆彩寝衣穿起,将头发松松一挽便命李嬷嬷将人带入暖阁。 来人是何子岩的心腹,自然将宴会上的场景描述得分毫不差。 谢贵妃听得不过一夕晚宴,陶灼华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波斯的公主,不由得两眉弯弯蹙起,冷冷斥道:“她到会钻营,从前以一个商贾之女的身份成了瑞安长公主府的长女,如今又是平步青云,竟做了那蛮夷之地的公主。” 来人躬身回道:“娘娘,这到不重要,楚王殿下担心的是今次合谈的功劳尽数归于赵王,陛下要与波斯交好,往后会对赵王殿下与这能钻营的丫头更为倚重,于咱们的大事不利。因此想着能早一刻便是一刻,务必将消息递给娘娘知晓。” 谢贵妃晓得这是何子岩在催促自己赶紧着那几位将军快些行事,闷声哼道:“这些本宫都晓得,你速速回去转告殿下,叫他人前人后沉住了气,可莫有半点急躁落进旁人眼里,余下的本宫自会替他安排。” 打发了何子岩的人,谢贵妃再无睡意。她命李嬷嬷去瞧瞧叶蓁蓁可曾睡下,及至李嬷嬷转身,谢贵妃却又改了主意,眼望叶蓁蓁寝宫的方向冷笑道:“妮子一味装傻,难道真当这叶家是她一人的天下?” 也不顾更深露重,谢贵妃命人将炭炉中再燃些银丝霜炭,烧得四壁如春。复又叫李嬷嬷研磨,自己倚着大迎枕给叶蓁蓁的叔父,叫人连夜送出宫去。 鱼戏莲纹的端砚间墨迹未干,谢贵妃就着青玉荷叶笔掭狠狠攥住指间的紫狼毫笔,颇有些意犹未尽。她从青桃水丞间又添了些水,自己挽着袖子磨墨。 浓墨重重落在淡绿色的碧云春树笺上,有几处还堕了大块的污渍,谢贵妃也懒得重写,将信交给李嬷嬷封好,这才长长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想着瑞安此前讥诮她摆不平一个女娃儿,谢贵妃便气不打一处来。她嘿嘿冷笑道:“她在大裕一手遮天,日子太过如意,本宫便该将这好消息与她分享分享,也让她心里舒坦舒坦。” 国书的内容虽未公开,何子岩的人却也学了个大概。听得波斯要对大阮实行金钱资助,谢贵妃便能想见瑞安失了胡里亥这棵摇钱树的心痛。 从前陶灼华与刘才人的猜测的确不错,谢贵妃与瑞安两个明面上不共戴天,私底下却常有来往。两个人各取所需,瑞安想要晓得些大阮皇城的动静,谢贵妃却想借瑞安之手爬得更高。 两个野心勃勃人女人早便达成约定,各自算计着对方去打自己的算盘,也算得各自与虎谋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七十一章 帮派 两个女人私底下做了交易,瑞安助何子岩问鼎帝位,何子岩再考虑与李隆寿这个傀儡之皇为敌。届时由瑞安出面力挽狂澜,让大裕名正言顺落入瑞安手中。 两人都是机关算计,却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除却陶灼华是她们前世的宿敌、今生的对手,连同她们自己的阵营间,都不乏那种出色的猪队友,最擅长自家人窝里反、窝里斗。 再说叶府里半夜三经接了谢贵妃的信,从那些迥异于平常的字迹中不难瞧出谢贵妃的雷霆震怒。叶蓁蓁的叔父骑虎难下,此时半点也不敢怠慢,慌忙穿了衣起身,连夜命人套了马车,往一街之隔的赵府与钱府走了一趟。 宣平候爷亦是半夜被人唤起,他拈着谢贵妃的信翻来覆去读了几遍,目色沉沉倚在炕上想了许久。 做为谢贵妃最信任的兄长,这些年谢贵妃手上沾过多少血腥,他自然心知肚明,晓得这些来龙去脉。 打从先皇后晏驾的那天,他便开始认真思考,想到如今自谓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谢贵妃行的是曲线之计,从妃子到皇后再到太后,一步一步往上爬起。这中间至关重要的一环便是她要有个好儿子,还要不出疏漏。 而纵然谢贵妃苦尽甘来,做成了一国太后,往后也终归要瞧君王的脸色行事。求人不如求己,若自己登上那个九五至尊,岂不是可以睥睨天下人。 连瑞安一介女流之辈都能有这个勇气,更何况他一个大男人。 宣平候爷表面上对亲妹子唯唯诺诺,不瞧瞧自己有几斤几两,暗地里却早开始了自己的经营。这些年来他满肚子坏水,给谢贵妃出的馊主意无数。谢贵妃却认做兄长对自己死心塌地,对他一百个放心。 前番宣平候爷教唆谢贵妃拿陶灼华下手落得无功而返,今次依旧要打陶灼华的主意,他在亲妹子这封来信里嗅出些不一样的味道,便是仁寿皇帝对这小女娃儿颇为倚重,还允了阿里木要妥善照料她的后半生。 假以时日,连亲妹子也要为自己让路,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外来之女。宣平候爷晓得自己胜算不大,唯有乱中求生。他依旧给谢贵妃传信,要她想法子拿陶灼华下手,彻底断开大阮与波斯缔结的友谊。 谢贵妃得了兄长的点拨,却在陶灼华受封这件事中寻出新的契机。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附。陶灼华才刚成为波斯的公主,若此时有个三长两短,阿里木必定十分恼怒,再因此影响到刚刚缔结的合约,两国的关系便十分微妙。趁乱浑水摸鱼,一举连何子岑也剪除掉,大阮的太子之位便可收入囊中。 计策是好计策,奈何如今谁去接近陶灼华便成了问题。此前一力拉拢的秋香如同钢刀还未开刃,便被解入慎刑司中。谢贵妃终究怕留了隐患,使人悄然打探,道是小丫头受不得酷刑,秋香早便死在大刑之下,谢贵妃一颗心也算稍安。 如今短短时日要她再寻出个人,却是难比登天。 谢贵妃这里绞尽脑汁,如今与宣平候府一个鼻孔出气的赵将军、钱将军等人也未闲着。由宫里深夜递出的信在第二日天未明时便送到两位将军府上,一句比一句急切,由不得他们不上心。 战事不兴,武将们本就少了用武之地,心间有些憋屈。谢贵妃又巧妙地煽风点火,只说是仁寿皇帝如今崇文灭武,到似是对他们明升暗降的势头。 钱将军因替老母守孝满了一年,早便不想留在京中。他被谢贵妃的信戳中心事,打定了主意要重回榆林关要塞去,天色一亮便去赵将军府上同他商议。 仁寿皇帝两日不朝,只亲自坐镇鸿胪寺官,与波斯君臣议定合约的具体内容,第三日金銮殿上刚刚升座,钱将军便将一纸奏折递到了仁寿皇帝面前。 钱将军将榆林关的形势分析了一遍,又将前次诸位皇子机会均等的旧事重新翻出,希望仁寿皇帝能够允准他与何子岩同行。 奏折一出,以清平候等人为代表的一派站在何子岑这边,自然提出反对意见,委婉动听地说道榆林关身处要塞,何子岩以皇子之尊不必以身犯险。 赵将军等人却一力坚持,说是宝剑须从磨砺出,边塞才是最能打磨人的地方。 仁寿皇帝见朝中两派渐渐分明,深邃的眼神依然幽若深潭,瞧不出任何端倪。他摆手制止了清平候等人的言辞,却直接询问何子岩的意见。 何子岩等着这一日已然等得心焦,早便想好了说词。他慨然应道:“父皇,前些年与大裕一战时,儿臣年季尚幼,不足以披挂上阵,深恨不能为国效力。这几年儿臣习文练武不敢松懈,为得便是有朝一日替父皇分忧。儿臣不敢欺瞒父亲,是儿臣晓得钱将军将返边关,求到了他的头上。” 私下接交朝中重臣,本是身为皇子的大忌。何子岩坦然承认,到更显得他一片清白之心昭若日月,引得有些大臣连连点头赞叹。 仁寿皇帝眸间有丝笑意,却并不达眼底,又见赵将军、钱将军等人一力坚持,在案上便就大笔一挥准奏,允了何子岩三日后随着钱将军启程。 何子岩到不想事情如此顺利,总觉得透出些蹊跷。他向谢贵妃辞行时特特说起此事,谢贵妃素日雍容绮艳的面庞上挂着些狰狞,向何子岩咬牙切齿道:“这是陛下明明晓得你再有功绩也难以盖过何子岑,一颗心不晓得偏去了哪里。你且放心,事情一日没有盖棺定论,咱们便一日不能认输。” 想起钱将军眼中狡黠的精芒,何子岩也猜不透对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此次随着钱将军出行,却是他唯一能拿到政绩的契机,自然万分不敢马虎。 自己身在关外,京中的消息传递不通,一切还须仰仗谢贵妃斡旋。因此何子岩将母子情深的场面演绎得十分动人,他请谢贵妃好生爱惜自己的身体,耐着性子说了些矫情的话语,甚至落了几滴眼泪,连谢贵妃也瞧得似假似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七十五章 内讧 人心难测,昌盛将军夫人留下的告诫深深植入叶蓁蓁心底。 早先在宫中便曾听过谢贵妃的呓语,叶蓁蓁晓得那千娇百媚的人儿并非善茬,而是手上沾染过血腥无数。外头都认做母亲与谢贵妃的手帕之交历久弥坚,乃至于如今谢贵妃对她高看一眼,唯有她记得母亲提及谢贵妃时无言的轻叹。 母亲告诫她要远离宫廷,她却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 大约晓得昌盛将军这一生金戈铁马,随时都有为国捐躯的可能。昌盛将军夫人不愿拖丈夫的后腿,而是自己为女儿多留了条路。叶蓁蓁直觉书桌之下埋藏的东西该与谢贵妃有关,迫不及待想要瞧瞧母亲究竟留下了什么。 事情比叶蓁蓁预想得更为顺利,她拿金簪在那块泥金方砖四周浅浅一划就见了痕迹。叶蓁蓁心间一喜,沿着凿开的缝隙轻轻掀起了砖块,里头果然有个中空的暗格,藏着个半个巴掌的桃心木暗纹黑漆小盒。 叶蓁蓁心间扑通扑通直跳,她先将盒子收在袖间,又小心翼翼地将砖盖回原处,还拿袖子在地面抚了两下,试图将凿动的痕迹抹平。 地面尘灰四浮,呛得叶蓁蓁低低咳嗽了两声,对叶家仅有的感情也荡然无存。 昌盛将军辞世不过三两年的时间,叶家的家宅早便异主。便是这气势恢宏的正宅大院,昔年因着昌盛将军有多少辉煌,她因着近乡情怯不敢踏足,叶家二房却敢将它零落践踏至此,眼睁睁看着与灰尘与蛛网为伍。 叶蓁蓁想要冲出去与婶母理论理论,却又考虑与其此时计较这些小事,还不如自己寻法子将叶府收归己有,将这群白眼狼统统赶出叶家的地盘。 她便暂时忍住这口气,而是将这笔帐深深记在心里,转而触到袖间的木盒,想要打开来仔细研究研究。 才待要将木盒取出,外头却传来绘绮轻轻的叩门声。 隔着一道织锦棉帘,叶蓁蓁不难听出小丫头语气间带着些胆怯与犹豫,似是顾及真有昌盛将军夫人的亡魂在正院间徘徊:“小姐,二老爷与二夫人来了,因是您的吩咐不许擅入,如今等在外头。” “请他们进来吧”,叶蓁蓁飞快将书桌旁的玫瑰椅挪到那方砖前头,低垂着双目从卧房间出来,来至厅堂也不落坐,只倚在窗前立住。 她苍白的衣袖抚过红木合欢花雕透的窗棱,便留下浅浅的污渍。手指却沾着墙角一点蜘蛛的罗网,脸上悲喜莫辨。 这几年叶蓁蓁从不踏足此处,叶夫人知道占不得昌盛将军的故居,只将正院封存,乐得图些清闲。不意今日叶蓁蓁说出一派鬼魂之言,再瞧着叶蓁蓁衣上沾的灰尘与罗网,叶夫人脸上已是青红莫辨,好似打开了胭脂铺子。 聪明人不必睁着眼睛说瞎话,叶蓁蓁冲叔父浅浅一福,宛然低叹道:“叔父真真有位好的贤内助,幸好蓁蓁此次归来是在冬季,满目疮痍倶被白雪覆盖。若得夏日再来,正院里大约蒿草连天,蓁蓁想要进到此处也难蹚出条路来。” 叶蓁蓁的叔父被小姑娘几句话噎得喘不上气来,他们夫妻一体,在这件事上意见相合,叶夫人虽疏忽至此,他又不肯守着下人落叶夫人的面子。 见叶秦蓁粉面挟霜,不似从前柔颇识大体的模样,分明是想清算些旧帐。她叔父只得轻咳一声,故做伤感地说道:“蓁蓁误会我与你婶母了。你父母撒手人寰,留下这一处伤心地,我和你婶母两个断肠人,我们夫妇二人实在是不忍站在这里。只要一来到正院,便好似兄长与嫂嫂音容犹在,心痛不能自已。” “原来如此,叔父到是位长情人”,叶蓁蓁就着绣纨端来的铜盆洗净了手上的蛛丝,任由绘绮拿帕子拭着衣袖上的灰尘,继续不留情地讥讽道:“蓁蓁是个女儿身,从未进过叶家祠堂里头。这么粗粗一想,里头必定蛛网罗屋,灰尘遍地。可不晓得每逢年节祭祀,叶家的宗族长辈们可有半句微言?” “你,你”,叶蓁蓁的叔父以手点着叶蓁蓁,却不敢一巴掌扇上去,只故做威严地说道:“蓁蓁,祠堂是什么地方,怎会蛛网罗屋、灰尘遍地?叔父体谅你心情不好,你莫要一味胡言乱语,坏人婶母的名声。” “蓁蓁哪句话说错了?您连我父母住过的正院都不忍踏足,何况供奉着叶家列祖列宗的祠堂?”望着道貌岸然的叔父,叶蓁蓁忽得想笑,她冷冷讥道:“叔父,您想将我父亲留下的人脉尽数收入囊中,也须瞧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指指几位将军府的方向,叶蓁蓁娇斥道:“闻说叔父你夜半亲自传讯,成就楚王殿下远行,为贵妃娘娘马首是瞻。我实话告诉你,我动动小指头,在几位将军面前的情份就大过你,你莫不自量力,拿着我父亲的名头胡作非为。” 叶蓁蓁深知夺嫡如同重打天下,必定成王败寇。 几位将军都是素日随着父亲风里来雨里去、结下的马背上的情谊。他们对叶家忠心不二,她又何忍将他们牵涉其中?因此一忍再忍,不想却叫叔父钻了空子。 今日将话说开,叶蓁蓁也不惧叔父徒有长辈的份位,她悍然道:“并不是蓁蓁留下父亲的人脉不用,而是生怕几位将军无辜牵连到王储之争。你若再敢拿我做筏子,引着几位将军替你冲锋陷阵,莫怪我不客气。” 老夫妻两个被她骂了个面红耳赤,只为叶蓁蓁句句属实,却张着嘴无法反驳。 闻讯而来的叶蓁蓁表姐叶蔓眼见父母受辱,气得直跺脚。她赶上前指着叶蓁蓁骂道:“叶蓁蓁,你也是叶家的女儿,如今哪有半分为人小辈的样子,动辄跑回府中颐气指使,难道真以为有了贵妃娘娘撑腰,旁人便怕你不成?” 她仗着自己年长为尊,将袖子一挽便想掌掴叶蓁蓁,叶夫人与叶蓁蓁的两个丫头慌忙上前阻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七十六章 结怨 争执之间,叶蔓的指甲勾到叶蓁蓁的发丝,一枚素银发佃被她弄得凌乱。 叶蔓糊涂,叶夫人可不糊涂,她连拖带拽,拉着自己女儿的袖子将她拖到一边,又气又急地喝斥道:“你糊涂了不成?她如今有着郡主的封谓,你如何敢以下犯上?便是贵妃娘娘不肯替她出气,你不怕惹恼了她,直接告到陛下前头?” 叶蔓方才明白过来,心间一阵后怕,只得畏畏缩缩立在叶夫人身后。 叶蓁蓁不便直接冲着叔父与婶母发难,对着叶蔓却不肯容情。她吩咐绘绮道:“我每常回府,贵妃娘娘非要请两位嬷嬷随着,到似是未仆先知。去将两位嬷嬷请过来,叫她们瞧瞧我在自家的地盘上受辱,该是个什么说法。” 谢贵妃如今不大放心叶蓁蓁独自回府,生怕她与那几位将军们私下联系。若不是李嬷嬷相随,也必定会派上旁人.明为侍候,实则却有些监视的味道在里头。叶蓁蓁也不与她相悖,不想今日刚好用上。 叶夫人听得叶蓁蓁搬动宫内的嬷嬷,慌得推着叶蔓道:“自家姐妹打闹也没个分寸,还不快去给蓁蓁赔个不是?莫叫嬷嬷们来瞧了不像个样子。”又故做亲昵地上前,想要替叶蓁蓁理一下被叶蔓弄乱了的发佃。 叶蓁蓁却将身子一拧便就避开叶夫人伸向自己的手,正眼也不瞧叶蔓,只盯着两个丫头道:“方才是个什么情形,你两个瞧得一清二楚,稍后守着嬷嬷们实话实说,若有半个虚字,回头我绝不容情。” 两个丫头是叶家的家生子,却是一早就给了叶蓁蓁,如今一家子人的卖身契都在叶蓁蓁手上,与叶夫人没有点半关系。她们见叶蓁蓁脸色铁青,自然晓得轻重厉害,忙不迭地点头应声。 见叶蔓舔着脸上来搭讪,口口声声唤着自己的名字,叶蓁蓁鄙夷地喝道:“噤声,我的芳名岂是你能随口唤得?不晓得尊卑贵贱,白白玷辱我叶家的名声。” 两位嬷嬷赶过来时,瞧见得见是叶蓁蓁怒容满面,发上还勾着一玫零散的素银花佃,做为始作俑者的叶蔓被叶夫人所迫,垂着头跪在叶蓁蓁脚下。 绣纨伶牙俐齿,三言半句便将方才的事情叙述清楚。两位嬷嬷都晓得,所谓的以下犯上不过是两个姑娘家的争执,无奈叶蓁蓁是皇上亲口册封的郡主,这件事便可小可大。 宫里的嬷嬷素昔圆滑,知道叶蓁蓁是在借题发挥,若不顺了她的心意,只怕自己这张老脸都要被抹了面子。 当下也不劝叶蓁蓁息怒,只对着叶夫人道:“府上这位姑娘对着郡主动粗是不争的事实,便是咱们郡主宅心仁厚,却也少不得受些责罚。是您府里自己动手,还是由奴婢们出面替郡主小惩薄戒?” 叶蓁蓁的叔父瞧着这幅混乱的场面,明知自己的女儿撞在枪口上,也只得对着叶夫人连施眼色,要她自己对女儿动手。 叶蔓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儿,若是被宫里头的嬷嬷教训,这话传到外头,可就连姻缘都会受累。其间利害叶夫人一清二楚,当下硬着心肠对两位嬷嬷道:“叶家的姑娘没有规矩,已然让两位嬷嬷见笑,如何敢劳您二位亲自动手。” 当下沉着声吩咐将叶蔓禁足,命她抄写十遍《女德》、《女戒》,又陪着笑脸问叶蓁蓁道:“如此这般,郡主可还满意?” 叶蓁蓁连日来的怒火都无处发泄,哪肯就此罢休。她低低笑道:“十遍《女德》便能长了记性,太阳大约都要从西边出来。旁人不敢动手,我自己来。” 素日连个奴婢也不曾打骂,今日叶蓁蓁却轮圆了胳膊,冲着叶蔓脸上连掴几下,打得叶蔓痛呼不已。 叶蓁蓁出了气,也等于与叔父一家撕破面皮。她不怕两位嬷嬷传话,只指着自家叔父道:“十遍《女德》写完了,使人送往宫里,待我瞧了再说。往后离得赵将军他们远一些,若再不知轻重,我迟早要你晓得叶家真正的主人是谁。” 两位嬷嬷听到闹得如此,也只得耐着性子相劝。面对叶夫人言不由衷地留饭,叶蓁蓁狠狠啐道:“二夫人日理万机,嘉柔如何敢再添乱。只求您得了闲暇,我父母素昔所居的正院里,也能派人洒扫清理。” 叶夫人被她呛得面红耳赤,又听到叶蓁蓁已然改了称谓,心知此次的梁子算是结下。只为着昌盛将军余威犹在,生怕叶蓁蓁与那些个武将们诉苦,少不得暂时忍下这口气,心里却对叶蓁蓁更添厌恶。 叶蓁蓁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马车依旧沿着东四大街缓缓而行,想要回宫。 此时下聘礼的队伍早便走完,远远传来的陶府里头依旧鞭炮声不绝,想来十分热闹。回想早间何子岑轻裘宝马的身影矜贵雍容,却终归是与自己渐行渐远。 对影成双,叶蓁蓁心底更添萧瑟,百无聊懒地将身子靠上车厢后座雪青色的一年景四季花卉大迎枕,只闭着眼睛假寐。 她这里寒凉凄清,与她一街之隔的陶府里却是热闹无比。 此前波斯王阿里木携着儿子阿西正式登门向陶家求亲,已然得了陶家的许可。两下里皆大欢喜,今次下聘礼便是锦上添花。 仁寿皇帝有意笼络阿里木,特意赐给陶家金玉如意各两尊做为日后给陶春晚的陪嫁,一则抬高陶家的身份,二则寓意他们两家好事成双。 陶家不是书香门第,并没有太多的讲究,更兼着陶春晚在海上时便识得阿里木父子,更没有故做娇羞地姿态,而是大大方方随在父母身旁与阿里木父子见礼。 一袭樱桃红绣粉白色折枝海棠的掐腰束袖小袄,下头是同色的束裙,陶春晚素瓷冰肌般的雪颜吹弹得破,被小袄立领上那一圈出得极好的黑色风毛映得晶莹剔透,已然看直了阿西璀璨的双眸。 两人四目相映,撞出点点璀璨的火花。 陶春晚身畔紧随着陶灼华与六公主何子岚,两人一着樱花粉、一着蕙草紫的宫裙,窈窈窕窕的身形堪比花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七十七章 甜蜜 只为着陶家今日的喜事,陶灼华来得极早。 昨日提前向德妃娘娘辞行时,德妃娘娘想了想便嘱咐她道:“子岚这些日子不大开心,你若是方便,就约着她同去热闹一天。反正子岑兄弟都在,她在陶府里也不至太过突兀。” 打从何子岕自鸿胪寺馆的夜宴上酒醉归来,本就少言的男孩子更沉默了许多。何子岚便添了些烦忧,隐隐约约觉得兄弟与从前不同,又问不出所以然,守着德妃娘娘与陶灼华两个时,脸上便带出些黯然。 德妃终是怜惜小姑娘孤单,却不好多问她的心事,只得从衣食住行上替她打算,今次便想叫她随着陶灼华出去散散心。 人多了自然更加热闹,陶灼华也喜欢何子岚贞贞静静的性子,特意走了趟长平宫,问她是否愿意同去。 宫中已然多年没有喜庆的事情,更何况民间的三媒六聘,听闻更加热闹。何子岚十分艳羡,她犹豫了片刻,轻轻问道:“我去了可有什么不便?” “不会,我舅母与表姐都是极爽朗好客的人,人多了她们更加喜欢”,陶灼华说得十分肯定。瞧着对方毫无杂质的表情,何子岚终是终是轻轻点了点头,露出羞怯的笑意。 豆蔻华年的少女,整日锁在四角合围的深宫,何子岚平素又少了说话的人,早便对着外头的桃红柳绿深深悸动。 她小心地问陶灼华道:“灼华姐姐,我并不了解民间的习俗,不晓得该送给令表姐一份什么礼物,可否请你指点一二,莫要失了规矩。” “今次不过是下聘礼,又不是娶亲”,何子岚眼中无时不在的小心无端便令陶灼华怜惜,总觉得那目光到与前世里时刻唯唯诺诺的自己相似。 她揽着何子岚的肩膀道:“咱们今次就是是瞧个热闹,待表姐出嫁的前昔,我再请你一同去给她添妆。表姐也不喜欢什么钗钏首饰,你替她绣幅桌屏、亦或绣件衣裙,便是最真的心意了。” 何子岚娇颜灼灼,用力点点头,对这热闹喜庆的场面颇为期待。 此刻何子岚立在陶春晚的旁边,见她与阿西四目传情,幸福却又坦然,心上不由深深羡慕。她挽着陶灼华的手,瞧着一担一担系有大红丝绸的聘礼堆了满院,颇有些顽皮地去摸了摸上头系着的小银锞子,感觉什么东西都十分好奇。 外头管家领着奴仆们将一担一担的聘礼归置整齐,又忙着打赏下人们。陶超然父子俱是一身吉衣,在大门口喜迎宾朋,黄氏便在正厅陪着阿里木说话。 有过海上共同航行的经历,彼此的脾气秉性颇为熟悉。便是如今的身份与从前有着天壤之别,也不能改变素昔的熟稔与亲厚。 黄氏殷勤又热络地招呼着大家入座,命婢子依着各人的喜好捧上茶来,与阿里木自如地攀谈着,顺便问及他的归期。 阿里木行程已定,便在十日后启程。他向黄氏歉然道:“嫂夫人,我们父子不是中原人,阿西的人生大事也没有他母亲替他操劳,总之是诸事不周。今次我又临行在际,聘礼准备得实在有些仓促,嫂夫人千万海涵。” 此前聘礼的清单是提前送到,黄氏夫人仔细瞧过,并没有丝毫轻慢的地方。阿里木父子带来的聘礼贵重到是其一,却还依着阿里木的意思,直接将波斯太子妃的整套冠冕送到,父子二人对于结这门亲的诚意可想而知。 黄氏微笑道:“您若这么说便是见外,您送来的聘礼丰厚到在其次,对春晚的重视却是有目共睹。咱们两家是一样的心意,只希望他们往后平安顺遂。我有句话说在前头,阿西将要留在中原,我此前待阿西怎么着,日后还怎么着,可不会整日把什么王子、殿下什么的挂在嘴边,听起来便生份,不像是一家人。” 阿里木点点头,笑道:“嫂夫人说话便是痛快,这话说到我的心坎上。” 既是定了亲,便算做一家人。阿西亦是嘻嘻而笑,冲黄氏唤了句母亲大人,又郑重说道:“阿西自然还是从前的阿西,这点请您放心。” 阿里木再望着陶春晚问道:“春晚,我十日后便要启程归国了,阿西便拜托你照料。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可要提早同父王说。” 一抹娇羞晕上陶春晚的双颊,宛如早春第一枝杏蕊初绽。她坦然答道:“所谓入乡随俗,波斯的规矩怎么着便是怎么着,春晚并没有额外的要求。” 阿里木畅快地笑道:“我就喜爱春晚这样的直性子,女儿家也不该一味唯唯诺诺。有她守在阿西身边,我是十分放心。” 守着陶春晚,阿西眼中满溢的柔情如星光纷披,一闪一闪煞是醉人。他只是憨憨笑着,平日的伶牙俐齿浑然不见,只沉浸在能与心上人朝夕相处的甜蜜间。 此前阿里木已然请得仁寿皇帝允准,让阿西入翰林院学习半年,这其间必定与陶家多有联系,还能时常与陶春晚见面。阿西晓得这个消息,真是意外之喜。 在大阮住了半月有余,阿西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他替陶春晚重新配齐了袖箭,又与何子岑兄弟相交莫逆,整日拿着火铳之物探讨,年纪相当的人有了许多共同的话题。 陶雨浓聪明慧敏,他们几个谈论之时,他时常安静地坐在旁边沉思,偶尔提些小的建议,竟然句句切中要害,才智不在阿西之下。何子岑冷眼瞧着这一切,将对陶雨浓的赞赏深深记在心里。 午膳时外间宴息室里开了几十桌宴席,因是仁寿皇帝都送了贺仪,自有朝中官员趋之若鹜。一场联姻引来官商同贺,也是亘古少有的热闹场面。 里间黄氏亲自陪着何子岚与陶灼华,连同陶春晚自开了一席。何子岚初时腼腆,待瞧得黄氏的热情发自内心,陶春晚又是女孩子中少有的爽朗性格,她便越来越放松,眼望陶灼华露出些羡慕的意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七十八章 黑衣 陶雨浓今日负责打点着外头的宴席,瞧着菜单上有道糖麻的荔浦芋头,晓得陶春晚与陶灼华两个都爱吃这口,便命多做了两盘,叫丫头提着食盒进内院来送。 婢子往内院添菜,将陶雨浓的吩咐说得十分清楚。黄氏便笑道:“这孩子自来心细,你们姐妹的口味他都烂熟在心。” 陶灼华表姐妹嘻嘻而笑,早便习以为常,并不放在心上。到是黄氏颇有些歉意地望着何子岚道:“六公主第一次来府上做客,也不晓得您的喜好。您想再添些什么,我吩咐下人们做去。” 席上荤素搭配、甜咸可口,菜肴精巧至极。陶家本就有几道自己的私房菜,何子岚已然吃得唇齿留香。眼见黄氏热情若此,她忙忙推辞道:“夫人太客气,子岚冒昧前来打扰,已然十分过意不去。” 从前曾听陶灼华说起过这位六公主身世可怜,不承想还如此谦逊有礼。瞧着姿容清丽、宛若邻家女儿一般的何子岚,黄氏心上添了诸多好感。 她殷勤热络地替何子岚布菜,脸上一直呈现着怜惜的笑意。 及至外头宴席散去,客人们陆续告辞,阿西依依不舍地随着阿里木回鸿胪寺馆,何子岚也意犹未尽地随着陶灼华起身回宫。 两人同车归去,何子岚倚着陶灼华的肩膀,颇有感触地说道:“灼华姐姐,我第一次见到你便觉得十分亲近。今日瞧了你舅母与表姐的为人,才晓得这大约是陶家的家风。说起来宫中虽好,却是冷硬如冰,不晓得有几家大户能比得上陶家这样和睦的烟火气息?” 陶灼华自然晓得她心里的苦闷,笑着劝道:“我舅母与表姐都是极好客的人,你既肯迂尊,她们必定扫榻以待,你往后若闷了,常同我去走走便是。” 何子岚佯装嗔怒着一张脸埋怨陶灼华道:“我有什么身份可以显摆,又怎么叫做迂尊?姐姐肯带着我,我是求之不得,还要令舅母与春晚小姐不嫌弃才好。” 这般单纯可爱的女孩子,前世是如何入瑞安搅和在一起,陶灼华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她暗自下定决心,今生便是拔河,也要将何子岚拔向自己这边,不让她与瑞安沾上瓜葛。 被陶灼华时时刻刻念叨着的瑞安此时心烦意乱,正斜倚在芙蓉州间自己寝宫里那张宽大的西蕃莲缠枝花卉纹红木软榻上,握着杯葡萄酒自斟自饮。 寝殿里地龙燃得极旺,堪比暖光三春。墙角的薰笼间又清烟袅袅,氤氲出些茉莉花的甜香,使得整个人都有些萎靡。 瑞安只着了件桃红遍地金的蜀丝斜襟寝衣,露出一管葱白般的脚踝,连同莹白如玉的双足。她的衣带松松挽系,领口开得极大,偏是依旧觉得燥热无比。 将杯子随手往炕桌上一丢,瑞安烦躁地拽了拽本就开着的领口,一抹雪痕便若隐若现。冰肌雪颜如软玉生香,在昏红光影的映射下莹然流光,引得人遐想连连。一身黑衣的男子步履无声间堪堪转过屏风,瞧见得便是这幅绮丽场面,身上霎时如同点燃的火焰。 几个白衣少年小心地跪在一旁弄笛,声声旖旎的羌管悠悠,见黑衣人进来,想是十分畏惧,又悄然往殿脚躲了一躲,那笙箫之声却未凝涩。 瑞安在榻上翻了个身,纤细的脚踝晃晃悠悠,嫣然间媚色莹人。她并未睁开眼睛,只不耐烦地问道:“那该死的回来了没有?” “是在说我么?”黑衣人哈哈笑着,极富磁性的嗓音蓦然响起,他冷冷的目光一扫殿内,示意一众白衣少年退出,这才径直走到榻前捏住了瑞安那只垂在榻前的玉手,魁伟的身子便就贴了下来,急不可耐地搜寻瑞安宛若樊素的樱桃小口。 “一股子的汗酸气,离本宫远些”,瑞安不耐烦地扭动着身子,想要摆脱对方的桎梏,反而挑起对方更大的火气。黑衣人将自己身上缂丝直裰的衣襟一撩,连瑞安那桃红遍地金的寝衣也懒得去解,直接一把撕开,便就急着攻城略地。 瑞安初时不情不愿,被那股子大力冲击,渐渐便入了佳境,竟开始呜咽出声。及至最后,身子软做滩泥一般,任由对方揉扁搓圆。 忙活了足有多半个时辰,黑衣人才意犹未尽地自榻上翻身坐起,不多时净室间便传出哗哗的水响。瑞安憎恶的目光直直往净室间盯了半晌,方随手扯过一旁牡丹花开的银红洒花夹纱被,搭向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上。 “人找到了没有?”望望重新更了衣出来的黑衣人,瑞安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冷冷问道:“你这两日忙忙碌碌,可有什么收获?” “你以为咱们当年四大暗卫都是吃素的么?人那么好寻,怎么能放心让先帝爷托孤?”黑衣人明显对瑞安的怒意没有多少畏惧之色。他轻佻地在瑞前胸前拧了一把,复又拿起炕桌上的酒壶,对着壶嘴便灌了口葡萄酒。 瑞安恼怒地将那只咸猪手推开,低斥道:“不是你口口声声说瞧见了来人,只怕他是要潜入京城,这才在四城门加强了戒备。怎么连着十余日都是无功而返?昔日名动天下的四大暗卫,便只有这些伎俩不成?” 黑衣人自然便是自大阮悄然潜返的白虎,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细心搜寻有可能潜回京师的青龙,面上虽然云淡风轻,实则心里七上八下。 若青龙现世,朱雀与玄武说不定也尚在人间。昔年自己撒下弥天大谎,欲将这三位生死之交一网打尽。如今他们卷土重来,第一个要诛杀的必定便是自己。 眼望瑞安的怒意,黑衣人无所谓地笑道:“神龙见首不见尾,你没有听过这句话么?若青龙那么容易便落在咱们手上,他当年又怎么会有本事全身而退?” 瑞安不耐烦地翻身坐起,自薰笼上取下件墨绿底子的织锦寝衣往身上一披,倚在床头道:“神龙见首不见尾,那以神机百变著称的你又算得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七十九章 惶恐 灯火媚而迷蒙,映上瑞安蓬松的发丝,寝殿内依旧带着些昏然的气息。 她尖尖的指甲划在黑衣人脸上,又捏了两下,似是想揪起层皮来,只冷冷哼道:“苍龙出世,你是怕了吧?说起来你这张脸变来变去,到现今为止,本宫都不晓得哪个是真正的你,还是说你到现在也未曾以真面目示给本宫?” 黑衣人哈哈而笑,抓起瑞安伸过来的手顺势往怀间一带,便就拖着她再次往榻上滚去:“你晓得我这个人就成了,将灯一关,全天下的男人都一个模样。” 瑞安连踢带打,总算推开依旧不知腆足的黑衣客,恼怒地问道:“这几日情形到底怎么着,你到是说来听听,本宫今日没有心情同你厮混。” 如今整个芙蓉洲都好似被团乌云笼罩,一众的美少年战战兢兢。瑞安今日也的确少有心情,她其实与黑衣人想在一处,既有青龙现世,那么当年朱雀与玄武保不齐尚在人间。 昔年的四大暗卫,面前这个以神机百变著称,善于乔装打扮,世上难得几人晓得他本来面目。本该效忠于景泰帝的人,却在一次对瑞安长公主的觐见中对瑞安深深痴恋,继而拜倒在瑞安的石榴裙下,甘心供她驱策。 瑞安晓得自己最大的武器便是这张倾国倾成的脸,不在乎多收一个裙下之臣。她与黑衣人精心设计,断去景泰帝最有力的倚仗,一步一步往前迈进,想要问鼎金銮殿上的高位。 本以为早便化为一抔黄土的那几个死人,却又不经意间忽然冒出。便是瑞安不信因果报应,这几天心里也一直冒出嘶嘶凉气,每常被冷汗浸透全身。 四大暗卫的功夫,瑞安早从先帝口中闻得,再往后又与他们有一场殊死的较量,彼此都不算陌生。正是因为黑衣人反水,青龙等其他三人陷落,一度想要剪除瑞安的景泰帝不得不偃旗息鼓,甘拜了下风。 也正是黑衣人倒戈有功,瑞安这些年才对他极尽纵容,甚至颇为忌惮。 两人仿效鱼与水之欢非止一日,瑞安却始终没瞧见黑衣人薄薄的人皮面具之下,究竟隐藏着一张怎样的脸。 瑞安猛地翻身坐起,也不顾身上的夹纱被滑落在榻上,曼妙的身子若隐若现,只揪着黑衣人的衣襟问道:“你该不会是疑心生了暗鬼,这些日子自己在吓自己吧?是谁当年口口声声跟我说,他的天罗地网之下不会再有活人?你的话本宫如今还能不能相信?” 黑衣人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将目光从瑞安身上拔除,嘶哑着嗓子道:“我也希望自己是看错了,可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那种感觉不会有错,必是青龙无疑。” 此时瑞安与黑衣人都不寒而栗,那几个人一个比一个有本事,青龙昔年被传得神乎其神、朱雀俨然是战神再世,而玄武手上功夫虽不及其他三人,却最擅长机关暗器,更懂得防御布守,是第一等难对付的人。 能从当年的天罗地网中逃走,彼此间结下的便是不死不休的恩怨。若只有青龙一个,到也不足为惧,可若是这三人挟恨而来,大裕势必将会天翻地覆。 瑞安这几日辗转难眠,一时认定昔年那三个人大约早便烧成了灰烬,一时又猜测自己做下亏心事,这三人莫不是景泰帝阴魂不散派来索命? 细细思忖间,深觉当年那三人金蝉脱壳的机率极大,瑞安又怕他们回来与李隆寿取得联系。自己这几天惶惶不可终日,偏黑衣人一幅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瑞安本就惴惴难安,今日谢贵妃的来信又平地惊起了波澜。瑞安再想不到自己府中李代桃僵的长女公然认下了波斯王做义父,却根本没有征得自己的同意。 从前波斯两兄弟相争,瑞安一力支持胡里亥,从他手中得了不少金钱。如今断去这份财源,有限的国库便难以满足瑞安的穷奢极欲,更别提武器军需。 一想起这背后竟有陶灼华的纤手推动,瑞安便觉得七窍生烟。 一个黄毛丫头左右逢源,竟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间站稳了脚跟,不但得了仁寿皇帝高看一眼,还摇身一变成了波斯的公主。若她肯为自己所用,自然是最趁手的利器,只可惜这丫头素日阴奉阳违,如今更是不受辖制。 想到自己再无牵制陶灼华的东西,瑞安便是一阵烦躁。几件事情凑到一起,当此多事之秋,还不晓得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瑞安无力地倚着榻上的大迎枕,足尖踢了踢黑衣人的手臂,问道:“这么说来,还真是你那个尚未死绝的兄弟?你便没再查查其他两人的底细?说到底当年还是疏忽,偏忘了玄武还有打洞的本事。” 黑衣人方才在瑞安身上泄去了火气,如今也是心间焦躁,开始变得一脸冷凝。 这几日瞧着风平浪静,实则他心间十分惴惴。当年撒下弥天大谎,令青龙等三人受骗。本想将三人一网打尽,这些年杳无踪迹之后,他已然放松了警惕。不意在大阮惊鸿一瞥,令他惊恐万分。 他低低的嗓音里透着些阴狠,冲瑞安说道:“你说得不错,咱们当年的确有些疏漏。玄武以机关暗器著称,咱们火烧四壁之时,他依旧可以从地下打条通道。” 前尘后事不断在眼前翻搅,黑衣人不胜烦躁。他倏然目露精光,冲瑞安说道:咱们也别自乱阵脚,他们若真有同咱们叫嚣的本事,便不会是如今这般藏头藏脚。当年的天罗地网,我便不信他们能全身而退,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这话到也有几分道理,瑞安便推着他道:“如此,你趁着他还未在皇城站稳脚根,千万寻到他的藏身之所。再拿他吊出后头的两个,这次务必一网打尽。” 这到是两全其美的主意,黑衣人将架子上的披风一搭,如风般往外卷去,却又低沉地冲瑞安说道:“那家伙不在大阮藏身,十有八九是奔了京师而来。你要看住那小皇帝莫生事端,千万别叫他们有了联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八十章 红泥 瑞安的猜测又被黑衣人说准,她心上一颤,尖着嗓子嚷道:“寿儿身边有梓琴半步不离,他的乾清宫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本宫的人,那些个逆贼要怎么与他联系?到是你该拿出些本事来,赶紧将你那兄弟寻住,省得整日一颗心吊在半空。” 黑衣人走至门口,又一个旋身回到榻前,见瑞安颇有些气急败坏,涩着嗓子道:“你有功夫指使我,到不如好生打打朝中的主意。如今我要去那些老臣家里转悠转悠,我怀疑来者不善,那条打不死的臭龙肯定是奔着什么人过来。” 瞧瑞安一幅柔弱无骨的样子格外娇慵,黑衣人又咽了一下口水,硬起心肠往外走,回头撂下句话来:“那许三一日不寻到,一日便是个祸患。宫里出了这样大的纰漏,你还敢说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人?如今兵符不在你的手上,就该盯住郑荣这些不识相的东西,可莫要被他的表面蒙蔽。” “郑荣难道有三头六臂?他如今手上无权,他妹妹现在宫里又是绝好的人质,有什么胆子同本宫作对”,瑞安不悦地大声反驳。她自是不愿守着黑衣人示弱,却也深为许三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销声匿迹感到烦恼。 黑衣人消失在沉沉夜色间,寝宫里还弥散着方才欢好的气息,郁闷得令人窒息。瑞安嫌恶地掀了纱被,唤半夏进来侍候自己沐浴,又命人将榻上的窗幔被褥尽数换去,脸上沉得能滴下水来。 “什么时辰了?”月黑的夜里瞧不见琼华,外头一直在飘落大团的雪花,映着融融雪光,到似是曦色初晓。瑞安将身子泡在兑了牛乳与干玫瑰花瓣地木桶间,由得半夏小心翼翼替她梳理着长发,慵懒地问道。 半夏小心地蘸了些桑葚茉莉花水替瑞安梳着头发,撩起她的黑发时瞧见香肩上、臂膊上到处都是殷红与青紫的斑痕,自然晓得是方才留下的印迹。 想起方才殿内传来的一浪高过一浪之声,半夏脸色变得醇红欲滴,拿着梳子的手轻轻一颤,动作便滞了下来,所幸热气氤氲间瑞安并未注意到她的失态。 半夏小心地回道:“启禀公主,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是三更天了。您沐浴完了,也该略阖一阖眼歇歇,天明不是还要入宫么。” “歇什么歇,去传苏世贤过来”,瑞安心底的烦躁发作不出来,晓得自己今夜又是不寐,却愈发嫉妒起被自己扔在正院不管不顾的苏世贤。想着他此刻大约好梦正酣,忽然便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这个时辰么?”半夏犹犹豫豫接口,将梳子搁上净室间的白玉妆台,复又捧起些玫瑰花瓣掺在水中,小心地提醒道:“苏大人大约已经睡下了。” 瑞安虽然跋扈,这几年井水不河水。苏世贤闭着眼睛由得她在芙蓉洲闹腾,她也从未惊扰过苏世贤的好梦。似这般半夜传人,到是头一遭。 “正是这个时辰,他若没有睡下自是刚好,若是睡熟了,也要从睡梦中将他唤醒”,瑞安性子愈发难以琢磨,只沉声吩咐道:“快去。” 半夏垂首应了声:“是”,将瑞安的寝衣搭上薰笼,自己出来披上厚厚的秋香色妆缎狐肷褶子大氅,唤了个小丫头给自己掌着灯,便往芙蓉洲的渡口匆匆走去。 船娘夜半被人唤醒,瞧着半夏一脸凝重的样子,连半丝埋怨的表情也不敢露出来。所幸大裕的冬天并不太冷,此时虽然雪花纷纷,水面却尚未结冰,竹篙轻轻一点,船便驶离了湖面,如箭般往对面划去。 正院里只燃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值夜的小厮躲在门房间抱着床被子打盹,被半夏连声唤起,晓得是芙蓉洲的人,慌忙开了院门,一溜烟地进去通禀。 立在正院的芙蓉花开紫檀木大插屏前,半夏脱了兜帽,被冰冷的雪花打上脸颊,却觉得一张脸火烧火燎,身子也如同烧红的炭炉,一阵紧似一阵地发着烧。 前次便是在这院里,她与苏世贤谈天说地,末了却被他抱进了正屋。一想起那个宽厚与温柔的怀抱,半夏心间便是一悸,被蓦然间泛起的温柔感所代替。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苏世贤本是风雅之人,瞧着黄昏时天阴得铅沉一般,晓得晚间将要落雪,便吩咐小厮烫了一壶李隆寿刚赐下的花雕,又命厨房里做了两碟卤味,另切了两个冷盘,再备了几碟果肴,便坐在烧得暖暖的大炕上自斟自饮。 听得小厮禀报外头零零散散开落雪,苏世贤愈发有了兴致。他将酒重新煨上,便抬手将窗户开了半扇,任由清冷的雪花扑面,自觉有些山村野趣。 酒后酣眠,他这一觉睡得极好,睡梦间好似依旧在乾清宫内与帝后两个说话。 午后才见过苏梓琴,苏世贤晓得她与李隆寿两个虽未圆房,却一直是伉俪情深,总算有些安慰。 亲生的女儿早便将他恨之入骨,他与陶灼华统共没见过几面,少了许多亲情的羁绊。自己有错在先,也不指望与陶灼华冰释前嫌。 而苏梓琴虽不是自己亲生,却是他眼瞅着一点一点长大,更是他亲自启蒙,对这个女儿的情份自然不一般。待要因着没有血缘关系便任她自生自灭,亦不是苏世贤所能乐见。 打从上一次金銮殿上父女、翁婿联手合作了一把,将瑞安狠狠阴了一回,如今李隆寿也把他当做自己人,若有什么想法,也会偶尔说出来听听他的意见。 一位落寞的皇帝、一个形同虚设的长公主仪宾、再加上并未真正执掌六宫的苏梓琴,三个天涯沦落人凑在一处,偏就活得比只手遮天的瑞安更有味道。 苏世贤早便站好了队,对着瑞安阴奉阳违,却开始认真替女儿与女婿考虑。他指点李隆寿道:“鸡蛋不能碰石头,宁可暂避锋芒,叫那些老臣们韬光隐晦。前次虽然侥幸小胜,却迟早会引起长公主的警觉,这法子断然不可再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八十一章 硝烟 苏世贤是正经科考出身,腹中的确有些文韬武略。 面对他的金玉之言,李隆寿连连点头,还特意将自己存的花雕赠给苏世贤两坛。诗酒酣畅,正衬了晚间的落雪,让苏世贤添了些豪情。 睡前酣畅淋漓地泼墨,他将笔一扔便入了梦乡,此刻在梦里正随着李隆寿大刀阔斧,心间的郁闷一扫而空。不意却被人从睡梦间唤醒,便显得有些不虞。 苏世贤睁开蒙松的睡眼,闻得是芙蓉洲里派了半夏过来,不晓得又出了什么大事,心间便是一突,也只得披衣坐起,命人将半夏请进。 半夏低垂着头,如涂了胭脂般的双颊被垂落在肩畔的青丝所掩,神色间有些慌乱,却故做镇定地命小丫头等在外头,自己挑帘入了内室。 两人自打前次春风一度,已有许久不曾见面。半夏虽是瑞安面前的红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丫头的身份,苏世贤到不怎么放在心上。 奈何他却是半夏接触的第一个男子,又从早些时便芳心挽系,如今这般相见,半夏心里五味沉杂,说不出来是欢喜还是感伤。瞧着苏世贤目光中一片淡然,半夏又蓦然浮起深深的委屈,眼间便波光潋滟起来。 她向苏世贤屈膝行礼,含着些歉意说道:“惊扰了大人的好眠,半夏当真十分抱歉。实则是长公主殿下想请您走一趟芙蓉洲,还要请大人您更衣下榻。” 苏世贤与瑞安两个成亲伊始,最初红绡帐底夜夜春暖之时,也曾有过短暂甜蜜的双宿双栖。一秋与半夏两个做为侍候长公主的贴身丫头,亦曾服侍过苏世贤的饮食起居,于这大房正屋里算不得陌生。 半夏自自然然便走到榻前的衣架前,抬头取下了苏世贤的衣衫。 低头瞧见那清隽的中年男子面色儒雅,掀起浅褚团花暗纹的丝棉被,从容起身时露出里头月白的中衣,未曾扣好的扣子下露出一点浅浅古铜色的胸膛,偏是那样动人心弦。 半夏已然经历了人事,忽得想起那一夜自己便是躺在这张榻上婉转娇啼,由得面前这人纵横驰骋,脸上不由红霞漫天,如吃了坛沉年老酒。 强做的镇定便再也维持不住,半夏一个哆嗦,手上捧的那件男子丝绵直裰无风飘落在地上,到似是宛然的叹息。苏世贤轻咳了一声,半夏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慌忙俯身去捡。 苏世贤自己动手扣好了中衣的衣扣,并不想劳烦半夏动手,便伸手去取半夏落在地上的衣衫。两人的手不经意碰在一起,半夏倏然一哆嗦,如同碰着块火炭。 素日大方冷静的半夏与往日不同,苏世贤自是晓得她心间的不自在。他将衣裳拿起,坦然说道:“不劳半夏姑娘动手,我自己来便好。” 将直裰披在身上时,苏世贤方发现半夏颊上烟丝醉软,那一片醇红娇酡如凝露的玫瑰,添了好些平日不见的风韵。 女子的心事,大约便是这个意味。苏世贤有些懊悔那一夜未曾把持得住,无端惹了一身的风流债。半夏毕竟是瑞安身边的人,苏世贤不想同她有太多的交集,便只是善意地提醒道:“半夏姑娘系上你的披风,天已三更,正是最冷的时候。” 半夏的身子有些战栗,偏又努力扶住炕桌。听得苏世贤温雅却带着些疏远的关怀,她一汪清眸似潭,抬头望了苏世贤一眼,因为噙着些泪水,也比平日多了清丽。 半夏眼中的幽怨,苏世贤不是瞧不见。想着前次她虽是欲拒还引,终归是自己给了她机会,到是自己唐突在先。苏世贤只得轻轻一叹,微微拍了拍半夏的肩膀:“我离你远一些,也是为得你好。须知隔墙有耳,莫叫旁人看见。” 半夏摇摇头,瞅得房中无人,却忽然大胆地拥住了苏世贤,踮起脚尖在他脸上印下深深一吻,才又红着脸挣脱他的怀抱。只低头着提醒道:“公主昨夜里接了大阮来信,一直未曾阖眼。方才沐浴间忽然命奴婢来请大人,大人千万小心。” 想起瑞安与那黑衣人颠鸾倒凤,满殿里弥散着欢好的气息,半夏忽得有些可怜眼前人。她故意略去那一段,又殷殷嘱托道:“奴婢悄悄听了两句,又似是为着灼华郡的事,却好似牵涉到什么波斯的政务。长公主瞧了大阮贵妃娘娘的信便勃然大怒,大人您心里也好数。” 不小心间欠下的风流债到有这层好处,苏世贤不愿龌龊到要从半夏的口间探听瑞安的消息,不过眼前这妮子的心眼到不算坏,将自己所知的一股脑说与他听。 前次金銮殿上那一出闹剧,原就是为着成全阿里木重掌政权。闻道其间牵涉波斯政务,苏世贤到并不意外。他点点头谢过半夏的好意,自己便取过青色暗纹的丝棉大氅,示意半夏前头带路,几个人趁着夜色匆匆赶至芙蓉洲。 一来一回耽搁了不少功夫,瑞安早便重新更了衣,正等得不耐。 殿内将方才甜腻的茉莉香换去,如今燃着些清淡的沉水香,连被褥枕席都是重新铺设,方才氤氲的气息到是几近不闻。奈何苏世贤是过来人,还是从瑞安那意态慵懒的神情间瞧出丝端倪,任他涵养再好也不禁沉下脸来。 他冲瑞安俯身行了一礼,端着些隐忍的怒气问道:“世贤昨日忙了一天,才刚睡下不久。未知殿下深夜传唤,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不成?” 眼见苏世贤竟也敢给自己甩脸子,瑞安到有些意想不到。她冷笑着斥道:“你如今到长了脾气,难不成没有军国大事,本宫这芙蓉洲还请不动你?” 簇簇的火花一冒,空气里便多了些硝烟的味道。苏世贤面无表情,只肃着一张脸说道:“芙蓉洲间倚红偎翠,又是夜夜笙歌直到天明,到是人间第一富贵繁华之地。世贤纵然有心,只恐来得不巧,打搅了殿下的雅兴。” 头上不晓得戴了多少顶绿帽,瑞安一再挑战苏世贤做为男人的底线,如今苏世贤已然是可忍孰不可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八十二章 唇枪 苏世贤木讷无言地立着,瞧着瑞安那幅狐媚入骨的样子,只觉恶心难耐,不晓得当初自己何以会猪油蒙心,为了她抛妻弃女。 嗅得空气里尚未散尽的腥咸气息,想着这殿中方才还不晓得是一场怎样的不堪,苏世贤脸色有些铁青,忽然便一阵作呕,晚间饮下的花雕差点儿吐出来。 他倏然抢上一步,将个立在窗畔的奴婢一把搡开,把低挽的银红海棠花绡金窗幔大力扯开,又一把推开了红木缠枝花卉纹的窗棂,大口大口呼吸外头新鲜的空气。被冷雪扑面,苏世贤方才清醒了些,脸色更加清冷若霜。 殿内本是温暖如春,被窗口猛然灌进来的寒风一扑,旁人并不觉得如何。却是瑞安身上只着了件极薄的流月黄金缕纱衣,透出里头水色绘绣折枝海棠的抹胸,便冻得打了个哆嗦,指着苏世贤道:“大冷的天气,你发得什么疯?” “揉碎花芯捣碎春,殿下这里夜夜新人,每日红妆,臣还未向殿下道喜,怎么会是发疯”,苏世贤骂人不带脏字,言辞却是刻薄至极。 饶是瑞安不知廉耻,一张脸也深觉挂不住,被他噎得瞠目结舌。 眼见夫妻两个横眉冷目,一众奴婢哪敢瞧这个热闹,半夏早招手带着人退出。 “你到是长了本事,敢来管本宫的闲事”,瑞安方才缓上这口气来,她随手扯过一旁榻上的大红洒金牡丹绡纱被御寒,一面哗啦将炕桌上的东西往地下一拂,一枚水头极好的羊脂玉如意滚落在苏世贤脚边。 她指着苏世贤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瞧瞧你那个陶家的野丫头都做了什么好事,她生生就是前来与本宫做对。” 前番陶家采用蚂蚁搬家的方式,悄悄择在大阮安家落户。瑞安派人蹲守在陶家老宅与各处水陆码头,想要缉拿陶超然无果,却又惊闻陶超然置故国于不顾,从西洋归来便直奔大阮皇城,显然早有预谋。 瑞安长公主深恨消息提前泄露,将苏世贤一通训斥。苏世贤无故蒙怨,还曾百般解释。今次又是旧恨连着新仇,将瑞安早前的火气一并勾起,她指着苏世贤的鼻子骂道:“若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给这个丫头通风报信,我派去大阮的人怎会无功而返?哪里轮得到她此时飞上枝头,麻雀变了凤凰?” 今次白虎卸甲而归,不仅未能震慑到陶灼华,反而将陶家在大阮固若金汤的情形述说了一遍,又牵涉到了昔日景泰帝的四大暗卫,瑞安心里更不舒坦。 屋漏偏逢连阴雨,她在这里寝食难安,陶灼华却又摇身一变成了公主。满腔怒气发作不出来,瑞安都迁怒到苏世贤头上。 她将谢贵妃的信直接扔到地上,要苏世贤自己来看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两人唇枪舌剑,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争吵。 苏世贤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信,一目十行地看完,替陶灼华高兴之余,却也有些深深的酸楚。连阿里木外姓人都晓得陶灼华在大阮步履艰难,愿意伸出手扶她一把,做为亲生父亲的自己却只能像个局外人般袖手旁观。 他如今对这个女儿颇感愧疚,只漠然地摇摇头,生硬地对瑞安说道:“公主,难不成您又怀疑这里头有我的手笔?到真是高看了世贤。当日我便曾说过,派去的人全是你的亲信,我一路并未落单,试问如何与陶家暗通音讯?我若是心里有一点余情未了,又怎会将孤女弃在陶家十年不管不顾?世贤对公主一颗心日月可鉴,公主却从未真正将世贤当做枕边人。” 一席话说得瑞安长公主恼羞成怒,想要辩驳几句,却发觉自己在昔日的探花郎面前已然几次理屈词穷。 她指着苏世贤的鼻子骂道:“既不是余情未了,你在那贱人坟前发得什么誓言?若不是你在青州府拖延了时间,陶家怎么有机会把那么大的产业转移得一干二净?如今到好,陶家金蝉脱壳,成了波斯的皇亲国戚。你所生的孽种却又摇身一变,成了金枝玉叶,横竖都是你的好处。” 苏世贤喟然摇头道:“公主,灼华便是自此平步青云,跟世贤半分关系都没有。您也瞧见那孩子睚眦必报的个性,难不成以为我抛却她们母女之后,她对我还有半分亲情?” 想到陶灼华这些日子与自己的敌对情绪,瑞安到深谙苏世贤所言。她冷冷哼道:“孽种果然是孽种,有些又臭又硬的脾气,不晓得随了谁。” 口口声声的孽种,听得苏世贤心间极不舒坦。他空洞地说道:“殿下,您再瞧不起陶灼华,也抹杀不了她是我亲生女儿的事实。她与梓琴一样,好歹都是我的骨肉,你又何必总拿孽种二字来骂她?梓琴好歹也是我大裕的皇后,这些话若被她听到,大约也有些不好。” 提起苏梓琴,瑞安更是百般懊恼,昔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女儿如今却为了李隆寿连着几次阴奉阳违,也不晓得是饮了李隆寿多少迷魂汤药。 只恨此时李隆寿尚未失却民心,她不能名正言顺诛杀帝君。不然连同苏梓琴这样有名无实的中宫之后,都会给他陪葬。 见苏世贤提起苏梓琴时一泒维护的模样,瑞安到有些期待若她有朝一日揭开苏梓琴身世的谜题,苏世贤脸上该是何种精彩的表情。 瑞安悻悻说道:“你到是口口声声将梓琴挂在口边。所谓女大不中留,她到颇与寿儿夫妻一体,将本宫这做母亲的也不大放在眼里。” 苏世贤深深地望了瑞安一眼,淡漠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喟然叹道:“殿下说话,如今世贤总是听不大明白。梓琴自小熟读《女戒》,对妇容妇德烂熟于心。她与陛下的婚事是您一力促成,难道不愿意见着小夫妻伉俪情深?” 瑞安自是不能说出自己拿苏梓琴牵制李隆寿的如意算盘,恨不得苏梓琴便是自己埋在李隆寿身畔的暗线。她冷冷哼道:“她须得先记住她是本宫的女儿,其次才是寿儿的妻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八十五章 试探 苏梓琴砰然挑开珠帘,带动上头成串的东珠稀里哗啦,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静谧的夜色间格外清晰。 吴婆子紧随其后,一颗心起起落落,随着那珠子的声音七上八下,深深懊恼自己得了这么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瑞安本是将她安插在苏梓琴的身畔,也指望她能时时教导苏梓琴几句,莫忘了瑞安的嘱托。帝后二人成亲之初,到也每日弈棋只吟诗,过了阵风花雪月的日子,吴婆子随着十分安逸,得的赏钱又丰厚,很是逍遥了一阵。 随着李隆寿与瑞安分歧越来越深,这帝后二人也是卯足劲般的对着干。往往是苏梓琴死缠烂打,李隆寿避重就轻,吴婆子夹在中间劝不得这个,更说不得那个,很是费力不讨好。 两个人今日好、明日恼,过家家一般翻脸如同翻书。吴婆子被瑞安训了几次,这颗心便也如易碎的玻璃,整日随着二人跌宕起伏。 今日好歹苏梓琴听话,肯领着沉香离去。吴婆子陪着小心将这小祖宗送回坤宁宫,自己唉声叹气地回房躺下,还要琢磨着明日一早如何去回瑞安的话。 李隆寿并未开窗,透过糊着明纸的纱扇望出,瞧着苏梓琴窈窕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灯火阑珊处,目光中满是眷恋。他立在薰笼前,一时想念一日三秋的苏梓琴,一时又遥想着远在大阮的亲人,一点如豆的灯光将他瘦长的身影拉得更加孤寂。 可怜两人成亲多日,竟一时也不得亲近。瑞安美其名曰帝后年纪太小,将他们圆房的日子定在苏梓琴及笄的那天。实则却是顾忌李隆寿到手的东西便不再珍惜,生怕两人圆房之后苏梓琴系不住李隆寿对自己那颗憎恶的心。 面对这样的糟践,苏梓琴与李隆寿都选择坦然相对。 两人深深知道,一切的隐忍只为了更加辉煌的将来。苏梓琴有着前世的积淀,做起来并不太难,到是李隆寿忍辱负重,以与他年龄远不相符的沉默,承受着瑞安加诸身上的一切,暗自遥祝苏梓琴能说得瑞安同意她这趟远行。 翌日的御书房里,瑞安瞅着一身银红百蝶穿花宫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苏梓琴,再听得她在耳畔叽叽喳喳,颇有些对她的想法嗤之以鼻。 “如今天寒地冻,这个时候你跑去大阮做什么?”瑞安沉沉望着苏梓琴,有些不悦地说道:“难不成还真当了她是你姐姐,迫不及待要去向她贺喜?” “母亲”,苏梓琴拖长了声音,宛然又是昔日公主府中那个任情刁蛮的的小姑娘,她无聊地拨弄着腰间的丝带,复又撒娇般摇晃着瑞安的手,鼻端浓浓叹息了一声:“近日隆寿又不大理我,打从我做了皇后,从前的小姐妹也疏远了,整日闷在宫里,母亲便不怕我闷出病来。” 若不是还要靠这死妮子牵制李隆寿,对于毫无血缘牵绊的苏梓琴,瑞安哪想管她的死活。每常听吴婆子汇报这帝后二人的相处,瑞安到觉得李隆寿对苏梓琴情份不浅,由得她呼来喝去,最大的反击不过是如昨夜那般,对她沉默上两日。 见苏梓琴这幅腻歪的样子,瑞安更觉得好似烂泥扶不上窗台,到底不是自己真正的血脉。她忍着心间的不耐,略略将苏梓琴推开,点着她的额头问道:“隆寿为什么不愿理你?他素日不是待你极好的么?” “母亲这话好似揣着明白当糊涂”,苏梓琴嗤笑了一声,坐正了身子,随手将炕桌上摆的那只斗彩缠枝花卉纹碟子拖到自己眼前,从里面捡了枚带骨鲍螺扔进口中:“隆寿难道不晓得是母亲故意将我放在他的身边?如今整日意见相悖,小时候的情份磨得差不多,他哪里还愿意同我多说些什么。” 吴婆子隔三差五前来备报这一对小夫妻的起居,瑞安到认为苏梓琴所说都是实情,却故意扬眉问道:“你什么时候与他意见相悖过,不是一力夫唱妇随,连本宫这做母亲的都不放在眼里么?” 瑞安稍稍侧目,凤枝九展的垂珠流苏轻轻落在眉心,便那么一瞬不瞬地望着苏梓琴,似要透过对方清澈的双眸直直望进她的内心深处:“你连番为着寿儿同母亲做对,打量母亲便瞧不出来?” “母亲真是冤枉了人家”,苏梓琴皱着眉头,招手唤了一旁的半夏来替自己添茶,不耐地嘟囔道:“我若是一力与隆寿对着干,他有什么心思又怎能说给我听?人前人后,女儿总要有那么点儿维护他的心思,才能叫他对我死心塌地吧?” 怪道人家都说夫妻两个吵架都是床头打床尾再和,小妮子一肚子花花肠子,虽说有她的道理,却说来说去还是要维护李隆寿。 瑞安也拈起枚带骨鲍螺含在口中,似笑非笑说道:“你到是振振有词,母亲可告诉你,你要演戏也须晓得什么可演、什么不可演。似前日金銮殿上哭哭啼啼,守着群臣指责母亲的不是,又是个什么意思?” 苏梓琴晓得她当日守着群臣叫破瑞安的野心已是触犯对方的底线,奈何当时情形危及,也只得那么险中取胜。 她再抬眸时竟红了眼圈,蓦然间泪盈于睫:“母亲教训的是,前次是关心则乱。女儿生怕寿儿寻死觅活,我以在室之身却成了寡妇,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所以不留神便将寿儿素日所说嚷了出来,也是为得安抚于他。” 听得那再室之身几字,瑞安更是恨铁不成钢,手指一曲重重弹在苏梓琴额上:“你才几岁,便有这么想着男人?如今你好歹是一国之后,说话如此没有分寸,你便没想过,那些话在金銮殿上一嚷嚷,会令多少人疑心?” 弹在额头的一指又重又狠,苏梓琴本是装模作样抹着泪花,这次却是痛得眼泪刷刷流了下来,她委屈地瑟缩着身子,呜呜哭泣起来。 “回你自己宫中哭去,母后这里还有满案子的奏折,可没时间跟你消磨”,三番四次的受挫,瑞安此时心情并不大好,守着苏梓琴也难以扮演慈母的角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八十六章 斗智 瑞安自是不想苏梓琴再跟着搅合,三言两语不和便下了逐客令。 苏梓琴却倔强地将身子一扭,拿脊背对着瑞安,边哭边说道:“一个两个的,母亲与寿儿较量,非要将女儿夹在中间。我回到自己宫里又如何,难不成凭着几滴眼泪便能挽回寿儿的心意。我在宫里闷坏了,横竖要借着这个机会出去走走。” 瑞安被她闹得心烦意乱,也晓得苏梓琴素日被惯得不成样子,大有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之势,不觉无奈地抚了抚额头,先命人给她打水净面。 苏梓琴声情并茂,连哭带闹对着瑞安一通诉说,添油加醋编排了李隆寿许多不是,方重重哼道:“我便想着,今次随着贺喜的使臣们走一趟大阮,一则散散心,二则这一来二去的也要耽搁几个月的功夫,便是新春佳节,我也叫他冷被孤寝,看他还敢忘了我的好处。” 如今正是陷入僵局,苏梓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瑞安颇想叫苏梓琴探探大阮那边的口风,却不晓得这小妮子是否肯真心为自己所用。 宫里接二连三的出事,每每都让瑞安鞭长莫及。便是景泰帝在世的时候,她都不曾觉得自己这般有心无力。幸而还有白虎这枚暗子,一直蛰伏在连她也瞧不见的角落,替她虎视眈眈守着朝中。 想要瓦解大阮与波斯的联盟,趁乱再打打波斯国中金钱的主意,瑞安便想做到知己知彼。如今碍着国库空虚,她不敢再正面开战,只得表面上依旧维系着与大阮的合约,不敢轻易撕毁。 这个时候苏梓琴这趟大阮之行,真心站在谁的一边,便就显得至关重要。 瑞安瞧着小妮子时哭时闹,一时情绪多变,总疑心自己瞧不透她的云山雾罩。 当日金銮殿上那一出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总是瑞安心里深深的梗,她并不发表意见,只是玩味地望着苏梓琴道:“你从前不是拿着隆寿当成宝贝一般,几日不见便哭着闹着要母亲带你入宫,怎么如今到改了主意,愿意与他分开?” “女儿也瞧明白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苏梓琴随口敷衍着,冲瑞安貌似认真说道:“整日里两张面孔四只眼睛对来对去,便是再好也有瞧烦的时候。如今有这么个机会,彼此分开来想想清楚也好,省得整日吵吵闹闹。” 瞧着苏梓琴这幅刁蛮的样子,瑞安又疑惑金銮殿上那一幕自己是否有些想得太多。她眸中精光一闪,便就笑道:“你想去也不是不可以,若你能说动寿儿叫董老头致仕,母亲便依你,还许你在大阮多待些时日。” 三番四次出的事儿里头都有姓董的老不死横插一脚,瑞安早瞧明白了他表面上奉行什么中庸之策,却是不折不扣的亲帝一派。前次让朱怀武不得已查办了朱旭,总是禁军遭受了损失,瑞安还未找回这个场子。 老臣们顽劣不堪,总不肯与自己一条心,如今少得一个便是一个。 苏梓琴自然晓得董大人为先帝肱骨,对李隆寿忠心不二,瑞安想将他打发出去,也是想叫黄怀谦在礼部也坐不稳当,顺便再换上自己人。 这一出敲山震虎,既能削弱李隆寿的势力,更能叫朝中一众老臣寒心,再往深里去说,瑞安恨不得李隆寿众叛亲离,她兵不刃血便就夺了李家天下。 苏梓琴晓得董大人在朝中的份量,亦知道他对李隆寿的支持,此时叫董大人致仕无疑是断了李隆寿的臂膀,这个时候应不应下还真成了难题。 她心间飞快地盘算着如何应打,面上却忽闪着纤长的睫毛想了又想,恍然大悟道:“本不晓得梓琴出行与董大人有什么关系,想是母亲厌倦了那些老臣们,这是要叫他们腾位子?” “并不是老臣们不好,而是他们一把年纪,也该回家享享清福”,瑞安信口开河,应对着于朝政一窍不通的苏梓琴,露出近日难得的笑意。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母亲本是一片好心,寿儿总疑心我从中做奸,便由你去斡旋斡旋。能不能去大阮,可就看你的本事。” 苏梓琴睫毛轻颤,不过几息之间便就露出得意的笑容:“母亲原是好意,这次却是隆寿想偏了。他虽然对我冷脸,我还是相信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我这便回去试试,不信寿儿不肯听我的话。” “丁香、丁香”,苏梓琴一迭声唤着自己的丫头,“去乾清宫守着,隆寿一回来便告诉他,我等他一起用膳”。 丁香领命而去,沉香已然就着半夏打来的水拧好了帕子,细心服侍苏梓琴净面。苏梓琴左瞧右瞧,从镜中瞧得自己的冰肌雪颜,依然不大满意。 她拿瑞安的脂粉匀了面,又重新晕了些胭脂色的腮红,这才疏影斜斜间冲瑞安嫣然笑道:“母亲,女儿这样好不好看?” 苏梓琴容颜稠丽,双腮娇媚胭红,带着些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妖娆。此刻盛妆娇艳,一步三折的水蛇腰到令瑞安疑心她的亲生母亲是否是勾栏中人,不由便心生厌恶,只耐着性子与她周旋。 “梓琴什么时候都漂亮”,瑞安恨不得早一步送走这座瘟神,强撑着露出抹欣赏的笑意,又顺手拔下自己发间的九口凤佃替苏梓琴簪上,这才推着她往门口送去:“母亲为你这一哭一闹,已然耽搁了大半日。满案桌的折子还等着母亲翻阅。如今咱们各忙各的,只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吧。” 苏梓琴轻抚着发鬓上做工精细的九口凤佃,红绡轻裾若朝霞绮艳,那抹笑容璀璨如金,大好的年华愈发令瑞安既羡且妒,恨不得将对方踩进泥中。 苏梓琴回首一笑,百媚丛生,重新对瑞安露出轻甜的笑容:“那是自然,母亲只等我的好消息,这一趟大阮之行,女儿志在必得。” 行走间带起一阵香气,瑞安瞧着苏梓琴裙裾逶迤间舞动如风,那团银红的身影飘摇不定,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八十七章 夫妻 瑞安眸间暗影沉沉,望着苏梓琴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个女儿的心究竟向着谁、她在李隆寿心间还有多少份量,便就看她今次能不能说动李隆寿放弃这位朝中老臣。 瑞安此刻拭目以待,只等着两个小娃儿能不能在她手间翻出花儿来。 依旧是乾清宫临窗的大炕上,李隆寿与苏梓琴相对而坐。苏梓琴掀开龙泉窑青釉莲瓣大碗的碗盖,香气合着热气氤氲,殿内霎时便暖意融融。 苏梓琴亲手替李隆寿盛了盏煨得灿灿的莲藕荸荠汤,递到他的面前:“寿郎,你总不大爱食荤腥,我使小厨房拿素高汤炖了一个早上,你尝尝看。” 李隆寿着了件孔雀蓝绣青色田字纹的缂丝夹棉锦衣,他盘膝坐在榻上,面部线条柔和俊朗,冲苏梓琴暖暖笑道:“前日的老鸭竹荪汤也好,昨日的豆豉银丝汤面也好,你总是为了我这样费心,一日三餐换着花样来做。” 两人用膳从不需旁人侍候,都是苏梓琴亲自安筹端碗。她褪去人前的稠艳繁丽,只着了件简单的淡青色缠枝花卉纹宫裙,外头罩着豆绿色银丝大丽菊盘扣帔子,到显得愈加温柔与内涵。 “我如今能替你做的,也唯有这些而已”,苏梓琴再将小半碗血糯米红枣莲子饭奉到李隆寿面前,支着手肘说道:“今日已经同瑞安说了,你猜她提了什么样的条件?” 自是晓得瑞安不会轻易放了苏梓琴出门,这条件必定有些苛刻。李隆寿半倚着姜黄色如意宝瓶纹葛布大迎枕,挖了一汤匙血糯米饭含在口中,脸上的笑意有些深沉:“她又想从我手中瓜分什么东西?” “瑞安说了,唯有我说动你叫董大人致仕,她才会允我往大阮而去”,苏梓琴眼光如水,泛着粼粼波光。她拈起块茯苓蒸糕尝了尝滋味,满意地点点头,重又替李隆寿夹了一块,放在他面前的青釉莲纹细碟中。 两人早便坦陈苏梓琴身世的秘密,再不将瑞安当做苏梓琴的母亲,而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如今直呼其名,苏梓琴与李隆寿都难掩心上的轻贱之意。 “毒妇竟拿董大人来说事,必定对你起了猜忌之心”,李隆寿英俊挺阔的眉毛蹙起了片刻,眸间一抹怒意若隐若现,复又云淡风轻。他认真吃着苏梓琴夹过来的糕饼,只微微笑道:“你是怎么应下她的?” 夫妻同心,不过片刻之间,李隆寿也想到了苏梓琴必定会以退为近,换取瑞安的信任。借着这个机会让董大人远离宫廷漩涡,未尝不是上上之策。 苏梓琴盘膝而坐,深邃的眸间一片清湛:“为今之计,咱们顺水推舟便是。寿郎,你还记不记得父亲大人曾说,前次金銮殿上那一幕断然不可再用?瑞安已对董大人起了猜忌之心,到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将董大人送出京城,既保全了董大人的安危,又能叫董大人在京师外头如鱼得水。” 如今京城被瑞安把持得铁板一块,几位老大人纵有维护之心,却总是有心无力,往往捉襟见衬。董大人桃李满天,真出了这京师皇城,到可借此机会振臂一挥。李隆寿细细揣摩苏梓琴的话,确是金玉良言。 两人议定了董大人的事,苏样琴拿手试了试青釉莲瓣碗,见那莲藕汤已然有些发凉,便命沉香重新热过,自己再替李隆寿添汤。 李隆寿拿汤匙搅着浓稠香溢的汤水,捡了只切成马蹄形的荸荠含在口中,素日爱吃的东西却有些食不下咽。苏梓琴瞧得他另有心事,便将银筹一搁,问道:“寿郎,难不成朝中又有烦心事?” 一声无奈的叹息自李隆寿唇齿间溢出,他将身子往后一倚,面色凝重地说道:“梓琴,你说那几位老臣能否个个都如董大人这般对咱们忠心?内阁里头到底有谁可信、有谁不可信?” 时势造人,李隆寿打小便生活在瑞安的淫威之下,瞧着景泰帝被一介女流压制得捉襟见肘,自然行事万分小心。除却多听少说、以木讷与沉默应对瑞安的淫威,李隆寿最擅长的便是从对方的态度间揣摩他真实的心思。 最近他接连发觉与几位老臣们私下议定的事情,隔不几日便会传入瑞安的耳中。瑞安虽不明说,一行一动分明动窥先机,让李隆寿又惊又怒。 李隆寿有心试探,连着几次设套,故意守着老臣们说些莫须有的事情,果然瑞安紧接着便会对他旁敲侧击。一一排查过那几位老臣,李隆寿实在没有发觉他们有与瑞安勾结的蛛丝马迹,这便又成了无厘头案,成了悬在他头上的利刃。 苏梓琴听得十分诧异,前世里夫妻二人受制于瑞安,这些老臣们纷纷以致仕抗议,显得十分有骨气,并没有一人与瑞安同气连枝。 难不成瑞安手上有着前世里连自己都不知晓的秘密,才会在与李隆寿的较量中顺风顺水?回思着当初的一败涂地,苏梓琴愈发觉得以李隆寿当时的势力,不至于与瑞安没有一战之力。自己虽是恣意猜测,却大约有几分道理。 苦苦回忆着从前,苏梓琴将眉头深深蹙起。前世与今生不断在眼前交织,却是又想起李隆寿郁郁离世,自己风雨飘摇的半生。今生绝不能叫历史重演,便是有太多的艰难险阻,她都要陪着李隆寿一起走完。 百转交集,苏梓琴忍不住一声叹息,险些落下泪来。却是李隆寿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将她从沉思中唤醒:“对不住,又让你担心。兴许不是那些老臣的缘故,还有哪里是我未曾想透。借着董大人致仕前来辞行,我再与董大人商议商议。” 苏梓琴别无良策,也唯有依李隆寿所说,自己再暗自留心。 李隆寿想了又想,请苏梓琴转告苏世贤,也请他帮自己二人留意。明知芙蓉洲间不是苏世贤能够随意踏足,夫妻二人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希望苏世贤能从长公主府间发瑞些蛛丝马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八十八章 好戏 如今各自试探,都不愿让对方窥破自己真实的心意。 李隆寿与苏梓琴两个合计好了,既是要演一出将计就计的精彩戏,便不能叫事情太过顺利。小夫妻两个相视而笑,将筷子一撂便就开始演戏。 沉香守在外头,只听得殿内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当是苏梓琴将炕桌上的杯盘都扫到了地下,紧接着便是苏梓琴尖利的声音透出厚厚的明黄色织锦弹墨团花门帘,让闻讯赶来的吴婆子听了个清清楚楚。 “老爷子如今昏庸糊涂,早便该回去享享清福,母亲这是一片好意,有心与你和解。怎么你如今到是草木皆兵,拿着旁人的好心肆意作践。” 李隆寿声音较低,吴婆子隔着门帘到是听不真切,又不晓得苏梓琴所指的老爷子是哪个,便瞟了一眼沉香问道:“方才不是好好的,如今又为了什么事闹腾?” 沉香将两手一摊,颇有些无奈地回道:“只有陛下与皇后娘娘两个在里头,方才还有说有笑,奴婢也不晓得是为什么起了争执。嬷嬷素知皇后娘娘的脾气,还是您老人家进去劝一劝,奴婢与丁香两个可不敢上前。” 丁香更比沉香胆怯,她向吴婆子屈膝行礼,摇晃着吴婆子的胳膊央求道:“还是嬷嬷您去瞧一瞧,这一哭一闹,娘娘心情不好了又会拿着我们出气。” 两个丫头将吴婆子捧得极高,吴婆子又碍着瑞安的吩咐在先,替她当着这对小夫妻的眼色,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打起门帘。帘子一掀,里头的争执便听得更加清晰,吴嬷嬷乍闻董老头、致仕等的字眼,便悄然立住了脚跟。 苏梓琴趿着软底的水红垂珠绣花鞋,青葱般的手指点着李隆寿的鼻尖:“你到是说说,那个董老头有什么好?怎么我一提他你就翻脸?” 李隆寿半阖着双目,似是无限疲惫地倚着身后的大迎枕,声音里满含着无奈:“梓琴,后宫不能干政,你今日这话本就僭越。更何况董大人忠君为国,正是老当益壮,你何苦来替你母亲做说客?” 殿里的地龙烧得极旺,苏梓琴早解了那件豆绿色银丝大丽菊盘扣帔子,肩上斜搭着块真红繁绣牡丹花的披帛,衬得脸色璀璨绚丽,偏带着无端的任性与嚣张。 她狠狠揪着披帛上头垂落的流苏,骂着李隆寿道:“什么叫做说客,少给我搬什么后宫不能干政的规矩,这本来是夫妻两个关起门来闲话,你拉着张苦瓜脸是什么意思?我偏告诉你,此事与母亲无干,是我瞧着董老头不顺眼。” 面对这样胡搅蛮缠的苏梓琴,李隆寿似是无言以对。他只是重重一叹,对苏梓琴说道:“琴儿,你先回去吧。朕累了,想阖上眼睛歇一歇,难不成你连这点自由也要一并剥夺?” “你…”,苏梓琴被他一噎,脸上的瑰姿艳逸更盛,乍然如一朵带刺的玫瑰。她嚣张地跺着脚一拧身子,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道:“寿郎,我素日一片真心待你,换来的便是你这么无情的话语,难不成为着早该致仕的董老头便要跟我翻脸?” 李隆寿再手上无权,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吴婆子生怕苏梓琴说话没遮没拦,激得李隆寿铤而走险,便慌忙将脚步声加重,又恭敬地唤了声陛下与娘娘。 苏梓琴气得脸色通红,指着吴婆子道:“吴嬷嬷,你来得正好。今日你评评这个理,看寿郎是不是在小题大做。” 帝后两人吵架,苏梓琴想搬自己当救兵,吴婆子如何敢当那铁口神断随意应下。她忙忙冲苏梓琴行礼道:“娘娘您听老奴的,先带着两个丫头回房。待老奴使人将这里收拾收拾,一地杯盘狼藉不成样子。您与陛下都消消气,有什么话等着心平气和再来说道,您瞧这样可好?” 苏梓琴爱惜仪态容貌,瞧得方才推搡间几滴莲藕汤沾了淡青的衣襟,便有些嫌恶。瞧着吴婆子给自己搭了台阶,到也懂得见好就收。她气哼哼对吴婆子说道:“谁耐烦在这里瞧他的冷脸,本宫先回去换身衣裳。” 见李隆寿依旧阖着双目,似是对殿内一片狼藉视而不见,苏梓琴又有些火气上窜,上前一拽李隆寿的衣袖,大声说道:“寿郎,你若是愿意留着董老头,大不了给我一纸休忆便是,谁又耐烦瞧你这幅模样。” 李隆寿霍然张开了眼,深深盯着苏梓琴道:“琴儿,你是认真的么?为了董大人的去留,不昔拿着咱们的姻缘来做赌注?” 苏梓琴听得李隆寿语气不似往日,心上先胆怯了几分,一时没有接口。吴婆子自然懂得替她解围,殷勤扶着她的臂膊道:“皇后娘娘先去歇一歇,地上都是残渣碎屑,莫脏了您的脚。” 吴婆子扬声唤着丁香与沉香两个丫头,沉香闻声而就,腕上搭着苏梓琴的大红褶皱妆花贡缎斗篷,小心地替她披上。丁香已然去传苏梓琴的云凤暖轿,小心地候在宫门口。 吴婆子打发了苏梓琴回宫,这才回过头来不咸不淡劝了李隆寿几句,只说苏梓琴年纪还小,请他看在长公主殿下的面子上多多担待。 李隆寿一语不发,径自起身转过金玉满堂的九幅紫檀木落地屏风,黯然往内殿而去,独留了满地残渣给吴婆子收拾。 连着几日,乾清宫里都是一样的好戏上演。明面是李隆寿自是不肯遂苏梓琴的心意,苏梓琴便每日又哭又闹,还自请和离。一贯好脾气的李隆寿终于动怒,将一只旧窖的青釉听雨梅花瓶摔得粉碎,又狠狠骂了苏梓琴几句。 瑞安冷眼瞧着两个少年人闹来闹去,听得李隆寿摔了东西,到乐得笑出声来。苏梓琴自请和离的想法虽然离谱,李隆寿却只会拿着花瓶出气,显见得对她余情未了,苏梓琴在他心上依然有着十分份量,如此以来到显得大事可成。 瑞安老谋深算,每日听着吴婆子在耳边吹风,愈发自李隆寿的色厉内荏间窥得他开始让步,暗忖自己这步棋走得极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八十九章 攻心 瑞安隔岸观火,李隆寿与苏梓琴两个人连日来的争执弄得阖宫不宁。闹到最后,还是一直在宫内颂经礼佛的郑贵太妃瞧得不像,特意请了苏梓琴去说话。 郑贵太妃是位在宫中举重若轻的人物,吴婆子自是寸步不离苏梓琴的身畔,想要听听这位贵太妃娘娘如何教导苏梓琴。 宫中楚河汉界十分分明,便是郑贵太妃不理朝中事务,对吴婆子这类瑞安面前的红人还是不假辞色。她将吴婆子冷冷斥出,独留了苏梓琴一人说话。 吴婆子被宫人引到茶房间,除却一杯寡淡的当季白茶,还特意给她上了两碟点心,由得她耐心等候,却是无缘倾听太妃与苏梓琴的谈话。 这一等便等了足有多半个时辰,苏梓琴从郑贵太妃宫中出来时,分明没有来时的趾高气昂。吴婆子留神细瞧,苏梓琴重新匀了面,到似是在贵太妃这边哭过。 夕阳旁落,耀目金灿的晚霞显得那样璀璨绚丽,苏梓琴紧紧拖拽着一身大红色的银狐绒裘氅衣,独自一人走在落了薄雪的六棱石子甬道间。木屐声声,单调而又萧瑟,分明情绪十分低落。 丁香和沉香两个丫头随在她的身后,后面还跟着几个宫婢,都是噤然无声。 吴婆子好奇心起,便紧走几步来到苏梓琴的身畔,仗着素日在她脸前有些面子,殷勤问道:“娘娘,那郑贵太妃可曾刁难于您?” “不曾”,苏梓琴鼻塞声重,难以抑制淡淡的哭腔,只低低说道:“贵太妃娘娘听了事情的始末,到是答允替我劝解隆寿,允了董大人还乡。” “吴嬷嬷,您说此次我为了能去大阮,是不是闹得太过?”苏梓琴低低牵了吴嬷嬷的袖子,竟破天荒露出些悔悟之色:“我也只是在宫里住得烦闷,想要出去走走,怎么偏就这么难,闹到如今连郑贵太妃娘娘都惊动了。” “皇后娘娘,太妃究竟跟您说了什么,奴婢怎么瞧着你一幅不开心的模样?”吴婆子并不死心,只装作一幅关心苏梓琴的模样絮絮叨叨。 苏梓琴并未开口,只是眼圈悄然红了红,便轻轻一叹,静默地往前走去。 吴婆子赚了个没脸,也不敢一再追问,只得抬手替苏梓琴拂去衣间星星点点的落雪,心里想得却是郑贵太妃何以改了性子,竟舍得帮苏梓琴这个忙,去剪除李隆寿身边的忠臣。 她送了苏梓琴回宫,暗地使人盯着乾清宫,想瞧瞧郑贵太妃是暂且息事宁人,还是真会替苏梓琴说话。 吴婆子这份苦心没有白费,堪堪过了晚膳十分,便有小宫婢悄悄过来禀报,果然瞧见郑贵太妃身畔的大太监亲往乾清宫去,不多时便是李隆寿乘着暖轿起驾,方向正是郑贵太妃所居之所。 吴婆子得了准信,便一咕噜爬起,闻得瑞安此时尚未离开皇宫回芙蓉洲去,她一溜烟地跑到御书房,将下午苏梓琴在漪兰宫内哭泣的一幕,连同李隆寿此时的动向都报到瑞安面前。 郑贵太妃素日安稳少言,并不代表她有心向自己靠拢,瑞安深知对方孤傲如雪、唯愿枝头抱香的心思。她一面使人盯着郑贵太妃的漪兰宫,一面凝神思忖对方葫芦间到底卖得什么药。 今日的漪兰宫分外热闹,浑然不是平时门可罗雀的凄清。前有苏梓琴与李隆寿先后造访,此刻又迎来瑞安这位不速之客。 郑贵太妃不提防二更以后还有来客,送走李隆寿后已然换了寝衣。听得瑞安上门,也只在玉簪白的衫裤外头加了件苍蓝如水的宫裙,复将已经梳散的长发简单盘起,别了根蓝宝嵌银的长簪,便就出来见客。 深宫数年,早便磨去郑贵太妃的棱角。打从景泰帝对昔日的刘才人专宠,这位当年深得帝心的高华女子便恍若人生寂寂枯萎,极少走进旁人的视线。 瑞安与她多时不曾谋面,今日冷眼旁观,更发觉对方超然物外的恬淡。任外头斗转星移,到了郑贵太妃眼中便是云烟不起,浑然不理世外纷争的宁静。 一盅清茶无绪,面对瑞安的追问,郑贵太妃也只是抬眸浅笑:“长公主殿下,您也晓得当今陛下胎中不足,最忌急怒攻心。我实在不晓得您这样苦苦相逼,惹得陛下着急上火,于皇后娘娘有什么好处?先帝唯有这一脉根苗,若他有个闪失,岂不是李家从此绝后?” 果然是一开口便有份量,瑞安听得郑贵太妃指责自己故意置李隆寿的安危于不顾,浑然要让苏梓琴守寡,不由反唇讥笑。 “贵太妃娘娘这顶帽子扣得未免太大,本宫实在不敢领受。哪家夫妻不曾吵架拌嘴?怎么小两口偶然口角便被您说得如此危言耸听?开口闭口李家绝后,便不怕本宫追究你的罪过?” 贵太妃娘娘无所谓地一笑,悠然叹道:“你追究不追究,我都是实话实说。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往后的岁月反正就是这到一眼能望到头。于我来说,多一天少一天并没有什么如何,只不过有我一日,我便一日尽我的本份。” 虽然因为昔日的刘才人与先帝闹得不痛快,如今既是死者入土为安,所有的恩怨也就此了结。李隆寿做为先帝唯一的根苗,郑贵太妃也只想好生替他守护,并不珍惜自己一条命,这才将话说得十分透彻。 如今打开天窗说亮话,郑贵太妃淡然抬眸,到有些洞彻世事的空明:“殿下,你我心知肚明,你觊觎帝君之位非是一日。若先帝健在,我自当会携手与他并行,跟你奋力一争。可惜如今陛下年幼,朝中又被你把持,我何苦拿着鸡蛋去碰石头。” 郑贵太妃也不忌讳自己早便弃子认输。银烛清辉下,她的笑意格外恬淡:“我只想陛下如今能修身养性,好歹替李家留下根苗。你便是再心狠手辣,日后也须对自己的亲外孙留三分活路吧?难不成真要你的亲女儿年纪轻轻便做寡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九十章 告老 郑贵太妃素衣飘然,俨然退守到最后的防线,才会有些失态。 瑞安听到此处,不为那字里行间的寡妇觉得刺耳,却真正哑然失笑。想来郑贵太妃瞧着与世无争,也不过是世上平庸女子一枚,素日一腔深情都系在景泰帝身上,纵有对方负心在先,她却殚精竭虑为对方打算。 清茶无味,瑞安端起来又放下,雍容地望着郑贵太妃说道:“你是怕李隆寿惹恼了本宫,本宫此时便痛下杀手,以至于让李家绝后,才愿意出面劝说?” 浅浅烛光映上郑贵妃疏淡的眉眼,她虽有落寞,却答得理所当然:“朝中少了董大人虽然可惜,只是与陛下的性命相比,由不得我不妥协。便是你不动手,陛下与你的女儿吵吵闹闹,以他的身子也受不得这种煎熬。” “你到瞧得透彻”,守着明白人,瑞安也不必藏着掖着,她冷冷笑道:“本宫对那个位子是志在必得,先帝瞧不透彻,才早早送了性命。如今隆寿有你维护,无权一身轻,却也算是他的福气。” 满脸踟躇满志的样子,令郑贵太妃心间十分鄙夷。为着大局出发,郑贵太妃此时自然忍辱负重。她喟然轻叹,依旧对着瑞安示弱:“我必会说动隆寿同意,也请你略做妥协,叫董大人走得体体面面,也算做顾全隆寿一国之尊的威严。” 说到最后,董大人不能再做官,郑贵太妃不过想替他争些俸禄,好叫他衣锦还乡。瑞安已然得偿心愿,自是见好就收,踌躇满志地笑道:“这个无须你操心,老臣们致仕,自然该风光荣耀一些。” 该说的话都已说尽,郑贵太妃噤然无言,只默默端起手上茶盏。瑞安嗤笑道:“太妃娘娘这是要端茶送客么?漫说你这漪兰宫如今青霜似雪,瞧着便使人忌讳,便是当年烈火烹油,本宫又何曾愿意多留。” 瑞安哈哈而笑,矜持地立起身来,一秋与半夏慌忙捧过她的洋红洒花斗纹锦上添花番丝鹤氅,又替她将兜帽系好,这才大刺刺往外走去,再不瞧坐在榻上的郑贵太妃一眼。 郑贵太妃眼望那红光灼灼的身影自青玉莲纹屏风一旁转去,沉静的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表情,只慵懒地以帕掩唇打了个哈欠,便吩咐宫婢给自己铺床。 因为郑贵太妃的出面,最后李隆寿不得不妥协,他无奈地说与苏梓琴,自己愿意叫董大人致仕,不过董大人是追随过先帝的老臣,自然不能仓促而就。他不仅要替董大人争取依旧享受一品俸禄告老还乡的优渥,还要亲自在重华殿赐宴,以示对老臣的恩宠。 私底下瑞安早与郑贵太妃有过那场倾谈,对李隆寿这些小儿科的条件瑞安不置可否,只四两拨千金地卖了个好给苏梓琴,要她全都应下。 李隆寿在重华殿的赐宴,瑞安并未参加,只命内务府多送了几坛美酒,还特意赐了些糕饼与各色软饴糖瓜。 除却已然缠绵病榻几年的孙大人,昔日先帝的肱骨全布到齐,都对董大人骤然致仕有些想法。尤其是瞧见瑞安赐下的糖瓜,内阁白大人勃然变色。 在座的都是自己人,说话无须忌讳,白大人手指颤颤点向那些糖瓜,颓然苦笑道:“咱们果然是群昏庸老迈、讨人嫌的东西了,腊月二十三糖瓜祭灶,拿来糊弄灶王爷的玩意儿,如今却被拿来粘我们的嘴。这是警告咱们董大人便是前车之辙,若再与她对着干,咱们便是下一位董大人。” 几滴浊泪挂上老臣们的眼帘,为怕李隆寿伤心也只得强颜欢笑。董大人慨然端起杯来,先敬了李隆寿,再与几位老兄弟一一碰过,已然有些阅尽世事的沧桑。 他怆然说道:“沧海桑田,咱们这些老骨头是该弃子认输。饮尽了这杯酒,大伙儿就此别过,老朽从此含饴弄孙,也享享老来之乐。” 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落得解甲归乡,自然是英雄末路。李隆寿心下恻然,解下腰间玉玦当场赐给董大人,郑重说道:“这上头刻有朕的名讳,是先帝在朕百日那天赐下,见此玉玦者,如同先帝与朕亲临。朕到要瞧瞧,有了这个东西,董大人归隐之后哪个不长眼的地方官员敢对您不敬?” 一直配在李隆寿腰迹的龙纹玉玦,一众老臣并不陌生。董大人见李隆寿赐下这么珍贵的东西,自是坚辞不受,李隆寿却其意甚坚,最后董大人只得叩谢皇恩。 宴罢李隆寿独留了董大人话别,明知守着瑞安的眼线,董大人也不忌讳,切切嘱托君王凡事小事,还说到如今朝纲不正,恳求君王明哲保身。 他垂泪泣道:“老臣年迈昏庸,已然不能辅佐陛下。如今告老而去,咱们君臣今生不晓得能否再见。玉玦珍贵,董家不敢独享,若有一日臣的后人将此物送回,便是臣已驾鹤西归,万望陛下勿以臣为念,保重龙体要紧。” 李隆寿亦是眼中含泪,碍着君王的身份所累,不能畅所欲言,只向董大人浅浅一揖道:“大人昔日教诲之恩,隆寿不敢稍忘。如今有心无力,也只得委屈大人告老而归。玉玦赐给了大人,日后便是董家之物,又何来送回一说?隆寿现今能为老大人所做的,也只有这么一点事情。” 君臣洒泪而别,眼线将这番对话传到瑞安耳中,她不怒反笑。李隆寿与董大人两个话中都有些激愤的成份,到愈发说明他们此刻无计可施。 旧历十一月初九,琼雪纷纷如飞絮洒盐,几辆黑漆平顶的马车缓缓驶出董大人的府邸。董大人在年前携老妻黯然归乡,京官与百姓自发为他送行者无数。 朝中经纬分明,瑞安一派自是不必为董大人践行,此番却有些幸灾乐祸的成份,竟在十里长亭置了数十坛美酒,供送行的人自取自用。 老臣们当然依依不舍,孙大人自己身体不便,却派出长子与次子双双来此,只为替自己向董大人行个礼,惹得一众老臣戚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九十一章 孙府 董大人为官多年,自是两袖清风。京中百姓多受他的恩惠,闻得他将远行,都是万分不舍。大家不约而同从四处涌来,只默默送董大人一程。 明知董大人路上不缺,两旁依旧有络绎不绝的百姓们送上自己家中新制的烙饼、火烧、肴肉,还有的送上自己泡制的酱菜,略表一份心意。 面对京中百姓的深情厚意,董大人无以为报,只得眼含热泪,团团向众人一揖,吩咐车夫打马如飞,离了这伤心地。 董大人临行前曾对黄怀谦有几句嘱托,告诉他往后自己不在京中,有什么事情多去听听孙大人的意见。黄怀谦得了这句话,便趁着自己休沐,带着妻子何氏一同去拜见孙大人夫妇。 董、孙两位大人都是旧年重臣,两人私交莫逆。因为忌讳瑞安说他们结党营私,虽同住京中却少有来往。 伴随着孙大人前几年中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到似是半只脚迈进了棺材里。此次董大人离京,孙大人特意叫两个儿子前去行礼,大约含了些与老友绝别之意,叫人颇为感伤。 黄怀谦想到此处,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嘱咐何氏道:“孙大人的身子如何,他自己必然不肯细说。你见了老夫人,好生问个究竟,咱们也好心里有数。” 何氏认真答应着,对黄怀谦说道:“孙大人虽然抱病,好在思路十分清晰,诸位大人有事也能与他商议一二,到是不幸中的万幸。 黄怀谦重重一叹,怅然说道:“若孙大人身康体健,他与董大人联手,或能牵制瑞安一两分。如今朝政是一边倒的方向,让人瞧着着实堪忧。” 何氏见丈夫心绪不佳,也只得劝解道:“大人放宽了心,如今陛下渐渐长成,总有对付那一位的办法。” 北风拍打着车窗,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黄怀谦掀起车帘的一角,瞧着雪花又是零落,记挂着奔波在寒风飞雪中的董大人,心情亦如这阴冷的天气般凝重。 孙大人久不参朝议政,早便门可罗雀,日常往来者不过几位旧日知交。 门房上接了黄怀谦的拜帖,客气地请他稍待。不多时孙大人的长子孙仪与夫人便接了出来,黄怀谦随着孙仪去外院拜见孙大人,孙夫人则殷勤地引领着何氏往后院去见老夫人。 因见雪花厚重,孙夫人歉意地说道:“公公本是旧疾,却劳您与黄大人时刻牵挂,这样的天气还要走这一趟,真叫人心上过意不去。” 何氏贤淑笑道:“您这是哪里话,咱们两家本是世交,于情于理都该常来问候。便是落些雪花也不妨事,不过几步的路程,又能冷到哪里?” 如今老一辈人深居简出,孙夫人与何氏这一代早便掌起府上中馈,彼此逢年过节常有往来,算是十分熟稔,关系也颇为密切。 眼见雪花漫天,孙夫人忙忙招呼丫鬟撑过绘有青青翠竹的黄油布伞来,替何氏遮在头顶,两人携手进了垂花门,便沿着抄手游廊往老夫人住的正院去。 孙家家风颇好,几位未出阁的姑娘都陪在老夫人身边解闷。待何氏向老夫人行了礼,最为年长的六姑娘便引着几位姐妹上前拜见。 六姑娘本是孙夫人嫡出,素日也曾见过,极是落落大方。何氏对这位温婉大气的女孩子十分欣赏,真心实意夸了几句,又赞孙夫人好福气。 孙夫人被她说得脸上开花,六姑娘却是不卑不亢,张罗着丫头们上点心果碟,先为老夫人奉了茶,再亲自端到何氏与孙夫人面前,这才领着姐妹们告退。 老夫人已然年近花甲,精神却十分矍铄,她对何氏印象颇好,晓得外头落了雪,忙着叫丫头们替她何氏笼了手炉过来,又再三再四携她暖炕上来坐。 何氏道了谢,便陪在了老夫人的下首,陪着叙了几句闲话。 想着黄怀谦的嘱托,何氏便就旁敲侧击,问起孙大人的症候,又问如今吃着什么药,饮食起居可还安好。 孙夫人极为做人,见婆婆与何氏说得热络,心知她极得婆婆欢心,便就笑着留客,与老夫人道:“嫂夫人难得来府上一趟,无论如何也要吃了饭去。媳妇叫她们备下锅子,先炖上条大鱼做汤底,咱们午间涮锅子吃,您看可好?” 何氏忙忙推辞,老夫人却挽着她的手,唤着孙夫人的闺句道:“素心说得很是,便就这么着。你再备桌宴席送到前头,叫他们兄弟陪着怀谦喝上一盅。” 孙夫人恭顺地应着,自去下头张罗。何氏反客为主,替老夫人续了茶水,便就顺着方才的话题往下说去。 老夫人初时到是说孙大人不过还是从前的样子,常吃着太医院的丸药,除去手脚不大灵便,饭食到不曾减,精神头也算不错。 何氏见老夫人一幅不愿深谈的样子,也不好再问,只得打住话题,再说起府上几位姑娘的婚事,逗着老夫人开心。 不多时,前头黄怀谦使人传了话来,道是孙府上盛情难却,便领了饭再去。嘱咐何氏席间替他多敬老夫人一杯,祝老人家福寿安康。 老夫人听得小厮的传话,喜得阖不笼嘴,午间真真多饮了两盅,守着何氏说了几句心里话:“老婆子守着她们不愿多说,老爷这个症候只怕是不好。如今脾气越发乖张,连两个儿子都不受他待见,等闲不许他们进去拜望。” 何氏心知常年卧床的病人必定有些烦郁,孙老爷子如此行事到在情礼之中。 她便耐着性子劝道:“久病榻上,难免心情烦躁,便偶有言语间的冲撞,老夫人您也莫往心里去,孙大人必不是有心之失,只为叫这个病管得转了性情。” 老夫人轻叹道:“我也晓得是这个话,他偶然冲我发两句脾气,我也由得他。他如今不愿时常见我,我也不去惹得他心烦,到不如叫小厮们管着他吃药还省心些。我只管躲在后院里听几个孙女说话解闷,不去想那些烦心事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九十二章 疑窦 白雪敲窗,醅了橘皮与松枝的暖炉烧得极旺,暖阁里头的气息却十分清洌。 何氏听得老夫人这几句肺腑之语,不觉真心替她叹息,更好似有点儿什么念头稍纵即逝,快得让何氏来不及细细咀嚼,心里难免怅然若失。 昔年孙大人与这位原配的正妻相濡以沫,整日举岸齐眉,不晓得几多恩爱。都说是少年夫妻老来伴,两人一同走过年轻时的风风雨雨,正该含饴弄孙、安享晚年的时候,却又因着孙大人身患顽疾而心生芥蒂,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各自东西。 到是老夫人生性豁达,眼见何氏目露唏嘘,哈哈笑道:“都怪老婆子话多,跟你说了这些。其实人老了喜欢清净,他住他的前院、我住我的内宅,各人管好各人,强如整日唇枪舌剑不得安宁,连小辈们也跟着受屈。” 何氏怎忍心往老夫人伤口上撒盐,堆起满满的笑意说道:“正是这个理,您瞧我们家老爷素日好脾气,若真是三言两语说不着,说翻脸立时便会翻脸。因此十日里到有八日,他住他的外书房,我住我的内宅正院。” 孙夫人安置好了前院的酒席,也过来陪着老夫人与何氏说话。她抿唇对老夫人笑道:“黄大人一来,公公脸上皱纹都舒展开来。媳妇方才过去送酒,还特意给公公斟了一盅。公公特意问及您老人家,着实关心您的身体。” 老夫人听得眉眼灿灿,叫孙夫人把盏,又与何氏碰了一杯。何氏打量得老人家毕竟有些年纪,生怕饮酒伤身,便与孙夫人三哄两哄,将酒杯收去。 孙夫人吩咐丫鬟添了半碗碧粳饭,她与何氏两个陪老夫人吃完,又重新换了茶来,瞧着老夫人神色倦怠,这才悄悄与何氏递个眼色,两人一同告辞出来。 本待留何氏往自己房里坐坐,说上几句心里话,孙大人的长子孙仪却打发了小厮过来请何氏起身,说是前头宴席已然结束,黄大人请夫人一同回府。 孙夫人依旧叫丫鬟撑着伞,她亲自将何氏送到垂花门前,众人就在雪地里分手。瞧着黄怀谦与何氏的马车渐行渐远,何氏在立在孙仪的身旁轻轻一叹,问道:“公公今日可曾用过午饭?” 孙仪一扫席间与黄怀谦的谈笑风生,喟然摇头道:“送去的东西都原封不动端了回来,父亲大人只说是心里堵得慌,半口也吃不下。” 大约是骤然闻得董大人致仕,孙大人心上一时难以接受,这几日又添了些气喘咳嗽的症候,连饭也不大用,让孙仪夫妇忧心忡忡。 再说黄怀谦与何氏的马车自角门出了孙府,约莫行出去一柱香的功夫,自车窗里再望不见孙府的人,黄怀谦才问及何氏有关孙老夫人的言行,何氏便把老夫人前后言不由衷地情形说了一遍。 再提及孙夫人最后那番话语,何氏凝眉说道:“我瞧着孙夫人言辞闪烁,眸间躲躲闪闪,到似是对老夫人的敷衍之词,并不是孙大人真对老夫人有那份情谊。老爷,莫非孙大人这一病果真改了性情,怎么连老妻都不待见起来?” 黄怀谦被何氏一牵衣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见妻子略显薄怒的神情,他歉然笑道:“对不住,方才在想极重要的事情,一时未听清你说些什么。” 一趟孙府之行,留给黄怀谦与何氏的都是心上满满的疑窦丛生。何氏做为女子,只可怜孙老夫人晚景孤单,黄怀谦却是心里千头万绪,不敢轻易向旁人开口。 夫妻二人各怀着心事入眠,黄怀谦辗转反侧,见何氏并未睡浓,便轻轻推她道:“你往后有事无事多去孙府给老夫人请安,听听孙夫人有什么话说。” 何氏睡眼蒙松,含含糊糊问道:“不是老爷您嘱咐过,咱们是董家的亲戚,不敢与孙家走得太近,只怕被长公主殿下疑心么?怎么如今到不用忌讳?” 黄怀谦耐心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董大人已经归乡,咱们做晚辈的多去孙府里问候一声,也是对老人家的尊敬。你只管听我的,过些日子便去上一趟。” 何氏柔顺地应着,贴心地替黄怀谦掖掖被角,又吹熄了炕桌上的蜡烛,关切地说道:“老爷睡吧,明日您还要入宫当值,必须得起个早五更,有什么话待您回来咱们再细说。” 黄怀谦答应一声,不敢再翻来覆去影响了妻子的睡眠,却是了无睡意,阖着眼睛沉思了许久。 听得何氏均匀的呼吸声渐起,黄怀谦悄悄披衣下炕,他出得正屋,招手唤来心腹的小厮,要他连夜出城,打马飞奔去追董大人,向董大人问几件事情。 暗夜沉沉,二更的芙蓉洲里却又是灯火连天、玉软生香。 瑞安慵懒地半坐半卧在热气氤氲的木桶间,由得半夏将上好的牛乳与干玫瑰花瓣洒了全身,便淡漠地挥挥手,示意半夏退下。 半夏应了一声,便将盛着玫瑰花瓣的累丝金线绣囊搁下,收拾了妆台上的脂粉香油等物,又将瑞安的寝衣搭上薰笼,再端起青玉妆台上一盏装有桑椹茉莉花水的冰裂纹青玉莲瓣小碗,等着稍后替瑞安篦头发。 方要转身退出,半夏不提防此刻身后竟然有人。她躬着身子后退了两步,却呯然撞上一个壮硕的胸膛,吓得惊叫出声,连连倒退了几步,手上的青玉莲瓣小碗也滚落在地上。茉莉花水沾上桃红金玉满堂的地毡,散发出更为浓烈的香气。 半夏一手按在心口,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抬眸望时,她身后的黑衣客目光清冷,脸色一片阴鹫,沉沉喝道:“嚷什么嚷,又不是头一次见到本大爷,每次都是一幅胆小如鼠的模样。” 黑衣客来无影去无踪,每次都是深夜里寂然无声,半夏只觉得他好似幽灵一般,自然被他吓得不轻。如今哪里敢回嘴,半夏慌忙收拾了地上的青玉小碗,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复将寝宫的门悄然阖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九十三章 惊恐 瑞安听得黑衣客的声音,慵懒地皱了皱眉头,却不晓得自己是否在欲拒还迎。她将身子一拧,撩起些带着玫瑰花瓣的清水洒向自己肩头,露出大幅冰肌玉肤。 华烛影微、媚而迷蒙。三足纯银莲纹烛台上红烛高悬,瑞安青丝散乱、活色生香的模样瞧得黑衣客身子一紧,一股热气便从小腹直窜上来。 瑞安今日心情颇好,连瞧向黑衣人的目光间也有些沉迷。剪除了董大人,便是了却瑞安的心头大患,也叫她瞧见了苏梓琴依旧在李隆寿心间颇有份量,更迫得郑贵太妃与自己摊牌,这些保皇党们大概已然退守到最后的防线。 她一双凤风半睁半闭,本是端华高贵,却偏做出些撩人的风尘色彩,只冲黑衣客低低嗔道:“说了叫你要懂得避人耳目,没有要紧事不要总到芙蓉洲来。如今董老头走了,朝中更是固若金汤,你今日走这一趟为得什么?” 黑衣客似是见多了瑞安这种表里不一的模样,他边往前走边解着腰带,随手将袍子往地上一抛,低低嗤笑道:“既是不要我来,你摆着这么幅放浪的模样给谁看?难不成准备再半夜三更地宣苏世贤?” 不提防自己在芙蓉洲间的一行一动都落进黑衣客眼睑,他这句话分明触到瑞安的痛处。瑞安豁然坐起身子,带动香樟木桶中一阵哗啦啦的水响。她瞪圆了眼睛冲黑衣客道:“本宫是什么模样由得你管?滚,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黑衣人毫不为瑞安的色厉内荏所动,反而荡笑出声,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便将她拖出了水面。瑞安白如莲藕的手臂上霎时留下抹青紫的印迹,她痛呼出声,往黑衣客胸前狠狠推去,自然如蜻蜓想要撼动铁杵,根本无可奈何。 黑衣客想是今日心情不佳,更不屑怜香惜玉,他直接将瑞安按上冰凉的青玉妆台,从背后狠狠贯穿进去。瑞安疼得拱起身子,一汪眼波如水,却是珠泪淋漓,不由低低哀求道:“你轻一些。” 这样的哀婉落进黑衣客眼中,只会激起他更大的火气。他冷哼一声,反而加大了力度。瑞安今日不晓得为何,没有素日那种欢娱,却只是一味东躲西藏,拿双手抵着黑衣客的胸膛,不想叫他靠近自己。 黑衣客哪肯遂她的意,直接将她双手拧到背后,叫她动弹不得,不停歇的撞击一声连着一声。瑞安死死咬住嘴唇,尝到口中那一抹腥咸,再次呜咽出声。 撕扯之间,瑞安一脚将青玉妆台上的妆奁匣子踢到地上,里头瓶瓶罐罐滚了一地,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 半夏守在外头,对这些动静早就见惯不怪。她忆及黑衣人方才眼中的阴霾,身上便不自觉打个突,不晓得瑞安何以对这种凶神恶煞般的人如此纵容。 夜半孤寝,唯有想起独自在正院的苏世贤,半夏才觉得心间满是深深的怜惜。 黑衣客是什么时候离去,半夏没有听到半分动静。她手上握着盏茶,只觉得好似过了多半个时辰,瑞安才有气无力地在里头唤人。 半夏慌忙应了一声,便就急急推门而入。空气里荼蘼的气息盖过殿角慢焚的沉水香,那抹腥咸让半夏几欲作呕,却只能强自忍耐。 就着案头昏红沉沉的银灯,半夏看到瑞安头发散乱,一人无力地趴在榻上。她依旧赤裸着身子,发丝上凌乱地沾着几片玫瑰花瓣,背上、手臂、腿上全是青紫一片,衬着本来雪白的肌肤,显得格外瘆人。 不晓得一场怎样的酣战弄出一幅如此模样,瞧着瑞安满身的伤痕,半夏只觉得不寒而栗。她冷冷打个寒噤,只得迈着步子向前。 瑞安此时无力骂人,连说话都细声慢气,好似疼得依旧在抽气,只吩咐半夏赶紧替自己收拾利落。半夏垂着头,战战兢兢地打来热水,沾湿了帕子轻轻替瑞安擦拭身子,一沾到她身上破皮的地方,瑞安就疼得嘶嘶吸气。 半夏硬着头皮替她擦拭了脊背,转而往下擦去,却赫然瞧见瑞安腿上沾了一缕暗红的血迹,显得那样触目惊心。半夏慌忙住了手,不由迟疑地唤了声殿下。 “有什么大惊小怪?本宫不过是提前来了葵水”。瑞安闷哼出声,稍稍动了一下身子,腿上的血迹分明更多了些。 半夏不敢做声,只得先拿热水替她拭净,再为她换了干净的小衣,最后才捧来熏笼上那套丁香紫的寝衣,小心地替她穿上。 瑞安一直蹙着眉头,显得极是难受。她艰难地往里头挪动了一下身子,吩咐半夏解了瑞云鎏金唐草纹的勾子,将银红绡金床幔放下,便就蜷缩着身子睡去。 半夏轻手轻脚地将净室里的瓶罐归置整齐,瞧着青玉妆台上也有些血迹,只不敢作声,拿清水冲洗了,又小心翼翼擦拭干净,再将地上的毡毯卷起,交给小丫头们拿去烧掉。 做为瑞安眼前贴身服侍的婢子,半夏自然将瑞安的小日子记得清清楚楚,对瑞安方才的说法显然存着质疑。她蹑手蹑脚走出殿来,叫小丫头去瞧瞧一秋可曾出洲。若是不曾出洲,便请她到瑞安寝宫的暖阁里坐一坐。 小丫头不敢怠慢,忙忙冒着风雪去后头寻找一秋。 今夜也是赶巧,一秋本不当值,只为天寒畏冷,不愿来回奔波,才命人将芙蓉洲间自己的卧房里燃起暖炉。她自己守着炉火煮了些姜枣茶消遣,再叫小丫头将锦被薰暖,此刻正拥枕安眠。 半夜三更被小丫头从睡梦间唤醒,一秋早已习惯。心知半夏此刻相召必有要事,她急急披衣坐起,片刻之间便系起裙裾,外头再罩了藕色月华锦的丝棉小袄,复从架子上取下莲灰羽缎的狐裘披风一系,便匆匆忙忙起了身。 飞雪迎面,一秋心中七上八下,她将披风裹得紧紧,沿着抄手游廊往瑞安的寝宫走去。其时莺歌燕舞早便歇去,夜半的寝宫灯火昏黄,一秋忐忐忑忑迈进殿门,半夏早便迎了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九十四章 窃窃 淡淡的银烛辉映下,半夏因为害怕,脸色有些苍白,身子也哆哆嗦嗦。 她命小丫头出去,只冲一秋招招手,复又指一指瑞安阖得严严实实的房门,悄然做个噤声的手势,便拉着一秋直接进了暖阁的套间里头,再将门栓牢牢栓好。 一秋瞧得半夏神不守舍的样子,心里也是一阵一阵发紧,她一直瞧着半夏掩好了门,方将声音压得极低,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你脸色这样不好?” 半夏明知房中再无旁人,还是有些害怕地左右一望,这才哆嗦着从袖间掏出块月白的丝帕,拿给一秋去看。 丝帕上沾着几滴殷红的血迹,已然几近干涸,颜色依旧触目,显然染上去不久。一秋心间疑疑惑惑,狐疑地问道:“是谁受了伤?” 半夏摇摇头,将嘴唇覆在一秋耳畔,将晚间黑衣客那一幕说了个七七八八。方小声问道:“若我记得不错,长公主殿下根本不是葵水提前,她的小日子拖了有个七八天了,你说是不是?” 一秋屈指一算,自然晓得半夏没有说错。再瞧着半夏惊惧的目光,她一把抓过那帕子瞧了瞧又瞧,骇然掩口惊呼出声:“难不成长公主殿下这是小产?她头前有了身孕?” 灯火将半夏纤瘦的身影拉得老长,她因为紧张,一直拽着自己衣襟上的流苏,竟将那合着金线打就的流苏拽落了大半,只余了寸许长的浅褐色丝绦,光秃秃垂在姜黄色的素裙上。 见一秋片刻间便领悟了自己的意思,半夏惶然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才被唬了一跳,又不敢同旁人说,只得叫了她来商量。你细想一想,这一个多月来,苏大人唯有一次被殿下宣入芙蓉洲,而且并未留宿,公主腹中会是谁的骨肉?” 两个丫头随了瑞安多年,彼此一个眼神便能心意相通。 一秋瞧着半夏仓皇的脸色,如何不知晓她心中所想?排山倒海般的惊惧渐渐过去,一秋神色慢慢回复过来。 她解了披风搭上衣架,拿着火钳子重又往壁炉里添了些炭,再扶着炕桌坐了下来,这才低声说道:“方才骤然听到,险些跟着你犯了糊涂。何曾来得什么骨肉?殿下也根本没有小产。你只须记着,殿下说是葵水,那便是葵水,旁的一概不知才是正道理。” 瞧一秋的样子是要不管不问,浑然做个木头人。半夏到底心善,皱着眉头说道:“小月子里若不知爱惜,如同走一遭鬼门关。我如何不想装着一无所知?可咱们是贴身服饰殿下的人,如何能眼睁睁瞧着她身子受损,怎么着也要替殿下弄几幅养身的汤药吧?” “你莫不是嫌自己的命太长?这个时刻显摆什么忠心?”一秋伸出纤纤玉指点在半夏额头上,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殿下手底下多少能人?她若真想服药,还用得着你去替她操劳?这件事你知我知便可,从今往后烂在肚子里。” 半夏苦着一张脸,情知一秋说得在理,依旧想要争辩几句,却被一秋摆手制止。她悄声问道:“那染了血迹的毡毯都收拾了么?” 半夏点头道:“我哪里敢留下后患,亲手拿给了小丫头,瞧着她们烧了。” “这便好”,一秋长出一口气,这才顾得上拿起炕桌上的茶壶,替自己与半夏都斟了一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方颓然叹了口气:“这份差事是越来越不好当,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还要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半夏方才吓得不轻,此刻将沾着血迹的帕子重新收好,才将声音压得极低,问一秋道:“那黑衣客是什么来路,咱们从不晓得他是如何入洲,怎么就像只鬼魅一般,来无影去无踪的。” 一秋将手掩在心口,也是无意识的四周一顾,悄然答道:“他是个什么来头我也不晓得,不过前些日子值夜,听得殿下与他起了争执,骂他是只被人拔了獠牙的老虎。早些年还曾叱咤风云,闯不出不小的名头,如今却只知道窝里横。” 两个婢子如今都没什么睡意,半夏心间还有些惧怕,一秋索性叫人煮了两碗核桃露来,再取几碟点心果品,两人围着暖炉说话。 见半夏依旧皱着眉头,似是心有不忍,一秋正色说道:“莫说我没提醒你,你别这个时候去献什么殷勤。明摆着的好意只怕旁人不领受,却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半夏点点头,拿温热的核桃露暖着手心,苍白的脸色渐渐有了丝红润。眼望眸色平淡的一秋,她却忍不住低低叹了句:“咱们伴了殿下多年,说起来我到有些可怜苏大人。” 一秋冷冷剜了她一眼,小声斥责道:“今夜你的话忒多,要我说这都是自作自受。苏大人当年抛妻弃子,合该多带几顶绿帽子。” 半夏与一秋不一样的想头,见她对苏世贤颇有微词,便不往下说,只推着一秋道:“外头还下着雪,你今夜别再来回奔波了,便在这暖阁里将就着歇歇,待天亮了再去吧。” 一秋懒懒打个哈欠,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叫小丫头抱床被来我略阖阖眼,便就过去替你。你今夜一惊一诈,想必也没有什么精神,待交了差出洲去歇歇。” 两个丫头在暖阁里分了手,一秋自往暖阁里临窗的大炕上去睡。半夏替她悄然阖了房门,又无声无息回到瑞安房中的碧纱橱里,自然是闭着眼毫无睡意。 此时此刻,想着瑞安方才的惨状,半夏到不晓得是该可怜还是可恨。她摸索着替自己倒了盅茶,又不放心睡得死气沉沉的瑞安,只得掌起灯过去探看。 海棠红洒花的萱草长枕上,瑞安青丝铺沉,衬得一张脸惨白一般。她往外侧着身,双腿依旧蜷缩着,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 半夏悄然探了探她的鼻息,尚觉十分均匀,便暗自嘘了口气,寂无声息地替她掩了掩身上的锦被,便就悄然将帐子合拢,再默默转回碧纱橱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九十五章 狠毒 鼓漏更残,冬雪漫漫,半夏只觉得长夜难捱。 万籁俱寂,默默瞧着外头朦胧的雪光,半夏能听到廊下一排六角琉璃山水的宫灯被雪粒子打得沙沙作响。回思起方才一秋的几句话,再想想素日里瑞安的手段,半夏紧紧掩住自己的口,下决心要将这件事烂进肚子里。 搁在珐琅亮格柜子上头的甜白暗花缠枝莲纹瓶里插着一束腊梅,此时暗香盈袖,到盖过方才浅浅的血腥气,让半夏稍稍觉得安心了些。 既是无法入睡,她索性披衣坐起,再次来到瑞安的床幔前。 天将五更时,瑞安哑着嗓子唤了一次人,见半夏守在榻前,脸色稍为和缓,只命她找费嬷嬷往宫里传话,便说自己今日身子不适,不去金銮殿上垂帘听政。 半夏答应了出来,将瑞安的话原封原传给费嬷嬷,便就叫小丫头给自己打水净面。一秋已然梳洗完毕过来替她,叫她先去暖阁间用了早膳,便就出洲歇息。 瑞安只觉得小腹坠痛,吩咐了半夏便就接着睡去,再一觉便到了日近午时。回思着昨夜的龌龊,到不晓得究竟有多少事落进了半夏眼中,一时眸色沉沉,再次挑起帘子唤人。 裙裾窸窣,瑞安瞧见进来的人是一秋,不觉楞了片刻,面色又立时恢复如常,不经意地问道:“怎么换了你当值?” 一秋笑吟吟立在瑞安榻前,殷勤地回道:“启禀殿下,如今已经接近午时,奴婢早便与半夏交了班,叫她回去歇歇。殿下您是再躺一躺,还是如今便起身?” 红绫锦被掩着瑞安的身子,却有半截藕臂露在外头。一秋清晰地瞧见上面大块的淤青,却只选择视而不见。她轻轻巧巧挑起瑞云鎏金唐草纹的勾子,将银红床幔挽起,外头的碎芒点点便就透过轩窗映射进来,显得满室辉煌。 瑞安只觉得身上酸疼,手臂上、腿上依旧有几处地方火辣辣,情知昨夜有些放纵,也实在情非得已。她懒懒倚着床头说道:“本宫这便起身,吩咐她们打水。” 一秋得了她这句话,立时便击掌先命小丫头们捧进水盆、皂豆、香脂,花露等物,自己拿手试过了水温,方亲自拧了手巾替瑞安拭面。 她自青玉扁方仕女彩纹的小盒里挑了些茉莉膏为瑞安匀面,又小心地说道:“公主今日不大舒坦,便换身家常衣裳也好松乏些。” 见瑞安并不反对,一秋便自从熏笼上挑挑捡捡一番,取下条秋香色系着赭石丝绦的七破百褶裙,再配了件酒红遍地金的丝棉夹袄,替她穿戴起来,这才扶着瑞安坐到了妆台前。 冷眼瞧去,瑞安的脸色比素日略显苍白,想是睡得多些,眼泡还有些浮肿。 一秋便拿散粉替她细细遮掩,又开了妆台上一只镂空的蛋形和田玉小钵,拿银挖子从中挑了点内制的胭脂点在唇上,余下的拍散在她的两颊。 人靠衣裳、佛靠金装。一秋拿一双巧手再将瑞安的长发挽做低髻,簪起枝赤金的垂丝流苏钗,瑞安便一扫方才的憔悴,重又变得明**人起来。 从镜中瞧着自己的脸色,瑞安显得十分满意。她眼眸轻轻一敛,却浑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半夏同你说,本宫今日不大舒坦?” 一秋恭敬地垂着头,笑着答道:“正是,半夏说殿下夜半来了葵水,想必睡不踏实,因此晨间起得晚了些。还要奴婢好生警醒,提防殿下唤人。” 瑞安点了点头,一手扶在腰迹,显得有些疲惫。她不再追问,而是吩咐一秋道:“今日想吃些甜口,要她们煮碗搁了黄糖的血糯粥来吃,再添两粒阿胶枣。” 一秋便微微屈膝,自往小厨房传话。瑞安瞧着房内再无旁人,又疼得吸了一口气,方迈着有些蹒跚的步子一个人挪进了净房。 墙壁一侧的青玉妆台上早便归置整齐,她素日惯用的胭脂水粉摆得井井有条,两层的妆奁匣子依着她的规矩敞着盖子,里头透出满室珠光宝气。 地毡重新换过,依旧是她惯用的枣红镶金底色,金玉满堂的纹样吉祥富贵,最为称心。隔着一道黄花梨填漆嵌螺钿的花开富贵纱制屏风,香樟木桶早便擦洗得干干净净,旁边的曲腿束腰小几上是一沓叠得纹丝不乱的寝衣。 目之所至,依旧与平常绝无二致,瞧不出一丝昨夜的狼藉。 瑞安眼角微微上挑,将手抚在自己腹部,竟露出丝苍凉的笑容。她低低叹道:“不是我这做母亲的心狠,实在是我大事未成,不敢稍有懈怠。说一千道一万,你不该投到我的腹中。我会使人替你超度,下次投胎睁大了眼寻了好人家。” 半夏与一秋的猜测千真万确,瑞安今次果真中了彩。 只怕是夜夜荒唐留下风流种子,瑞安每常佩戴的香囊中常有麝香等物,不料想竟有了身孕。她几日便发觉自己身子有异,又常有呕吐、嗜睡等症,心烦之余大为诧异,打定了主意要将这孩子除去。 从菱花镜间望去,里头清晰地映出她一张娇花照水般的面庞。瑞安拿手轻抚自己的脸颊,却敏感地发觉自己的肌肤好似又松弛了几分,眼间一片黯然。 强行落胎,自然是糟蹋身子,却也是没法子的事。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腹中胎儿究竟是黑衣客、亦或是哪一个白衣少年的孽种,自然谈不上对这孩子有什么感情,也无须叫苏世贤再背起这个黑锅。 瑞安心间尚有仅存的廉耻,一则晓得这孩子来路不正,不愿惊动太医院,二则也怕生怕旁人走漏风声,只得采用最危险的手段。 连日来,她都是重重激怒黑衣客,借着他的发泄让自己落胎。 昨夜总算是天可怜见,她发觉自己落了红,这几日的罪也没白受。 培植起几个堪用的丫头不易,见半夏尚算识实务,并必吐露只字片语,瑞安早先兴起的斩草除根之意才渐渐散去。 她饮了一秋端来的血糯粥,只觉得腿脚还是发软,又闭着眼睛假寐了一回,精神比昨夜好了许多,这才吩咐一秋备车入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九十六章 回味 一秋因为提前得知瑞安这件龌龊事,涵养功夫比半夏做得更足。 她依旧依着往日的口气,恭敬地问道:“公主这个时辰入宫,想必要在宫中留宿了,咱们可要带件大毛的衣裳?连着飘了两日的雪花,如今天刚刚放晴,依奴婢之见,化雪却比落雪更冷。” 瑞安懒懒说道:“包上件吧,再多带几身换洗的衣裳。使人往正院里说一声,眼看梓琴就将远行,这两日小两口还不晓得别不别扭。本宫要在宫里守上几日,也替梓琴打点行装,待送了她启程再回府中。” 这些日子一秋与半夏轮着在芙蓉洲当差,她深知黑衣客几乎夜夜不落空,与瑞安两人每每颠鸾倒凤。 一秋瞧这意味,瑞安根本便是借着给苏梓琴送行,到有些躲那黑衣客的意思。当下也不说破,只依着瑞安的吩咐去做。 她吩咐人将瑞安的朱缨华盖马车里早早燃起脚炉,后座上铺好厚厚的锦褥,再传了费嬷嬷与半夏过来,一同打点了几身月白的中衣、连同瑞安的朝服与近日爱穿的便装,都包进茜红哆罗呢的金边包袱里。 一秋最后再取出瑞安青绿闪光金缎火狐狸里子的大氅,替瑞安系得严严实实,几个人这才众星捧月一般陪着瑞安一同入宫。 苏梓琴听得沉香禀报,瑞安今日不按牌理出牌,早间一反常态没有出现在金銮殿上,却于黄昏时刻入宫,心里深觉诧异。 她面上却因为解决了董大人的难题,显得喜笑颜开,特意带着沉香过来问安,直待陪着瑞安用过晚膳还腻腻歪歪地不走,只与瑞安东拉西扯。 瑞安倚着大迎枕坐在暖炕上,膝上虽搁着手炉,却依旧觉得小腹伴着丝丝疼痛总有一阵一阵的寒凉,好似有根钢丝搅在腹内,一动便是一阵坠痛。 她哪有心思与苏梓琴说话,只想叫人灌个汤婆子煨在怀中早早歇下。偏是碍着苏梓琴的身份,她还要扮几分母女情深,只得耐着性子敷衍。 到是半夏借着上前添茶的时机冲苏梓琴屈膝行礼:“皇后娘娘,您瞧这窗户上都结了厚厚的窗花,路面上也结了冰。天晚了愈加不好走,您也该好生保重凤体。更何况殿下这两日住在宫内,横竖有您母女二人说话的机会。” 苏梓琴只是不肯,瑞安就着半夏的话音三催四促,苏梓琴方肯回宫,却又牵着瑞安的手故意笑道:“梓琴这一去大阮,好歹也是数月,母亲偏就那么心狠,人家想多留一刻也不允。” 若是能够动手,瑞安早想使人撵她出去,此刻只得端着笑脸应承道:“母亲今日不大舒坦,如今有些乏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明日再来说话。” 送走了这一具瘟神,瑞安强撑的精神头也颓废下来,只觉得身上冷汗涔涔,早又湿透小衣。一秋与半夏两个替她擦洗了身子,再换上干净的寝衣,服侍着她上床躺下,瑞安这才疲惫地喘了口气。 她将手抚上小腹,此刻却睡不着。脑子里只如戏台上过皮影儿一般,一幕一幕回想起黑衣客昨晚所说的一些话。 素以神机百变著称的黑衣客果然厉害,连瑞安身畔的密探都伸不进手去的地方,他却能游刃有余。便是黄怀谦轻车简从,领着夫人何氏在孙府里盘桓了半日,还留下用了顿午饭,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黑衣客脸色沉沉,一面大力揉搓着瑞安,一面叫她寻个法子将黄怀谦罢黜。 瑞安自知黄怀谦是保皇一党的人物,早将他列在黑名单上。奈何黄怀谦为人圆滑,做事滴水不漏,她难以寻到对方的疏漏,罢黜之说便无从谈起。 见黑衣客旧事重提,瑞安不屑地讥讽道:“你到是给他做个扣,叫本宫能够拿到他的错处才是,只管动动嘴皮子,便能解决问题?” 黑衣客眼中一片阴霾,他冷冷笑道:“此人心机深沉,如今借故与孙府重新攀上交情,一瞧便是老奸巨猾之辈,你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瑞安嘴上应着,却瞅准时机借着黑衣客分神,手指再次猛然揪住他的面皮,想要扯下他脸上的面具。 黑衣客何等的机敏,他轻巧地将瑞安手臂拧住,警告的气息十分浓烈:“瑞安,我与你本是各取所需,我既做了你裙下之客,自当守诺供你驱策。你若还有旁的心思,便莫怪我心狠手辣。” 瑞安手臂被他倒拧在背后,疼得眼冒金星,却梗着脖子哼了一声,引得黑衣客腰畔使力狠狠一冲,发出一声惨叫。 昨夜大部分心思都在腹中那块赘肉上头,不曾细细去想。如今瑞安沉下心来好生琢磨,却觉得黑衣客那几句话都是金玉良言,到真心为她打算。 孙大人是与董大人一时的老臣,论声望可与董大人并驾齐驱,本来不容小觑,也是瑞安心上一大劲敌。只不过这次老天却对瑞安颇为眷顾,这一代名臣竟染了顽疾,如今手脚极不灵便,已然告病多时。 如今这般苟延残喘,孙大人早便不复往日威风,瑞安自然将他忽略。 瑞安如今满脑子都是被阿里木失之复得的金矿,心里十分懊恼。她深深知晓,手上缺少了银钱,便等于同西洋的红衣大炮失之交臂。 只要一想起前几年与大阮那场战争中,大裕皇朝的边境生生被红衣大炮撕开的缺口,瑞安依旧觉得心有余悸。依着她的意思,想过几日便叫黑衣客走一趟波斯,探一探胡里亥是否尚在人世,有没有可能东山再起。 锦上添花时时有,雪中送炭能几时。瑞安想借黑衣客之手,重新扶持起胡里亥,这样对方感恩戴德之余,必会对自己言听计从。 主意虽然正,昨夜黑衣客却兜头给她泼了一瓢冷水。 瑞安记得黑衣客言之凿凿:“阿里木九死一生才夺回大权,便是侥幸不杀胡里亥,也必定对他严防死守,怎会容你再打他的主意?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如今别想着走什么捷径,先将朝政把持在手里才是正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九十七章 超度 黑衣客行事乖张,又是狷狂自负,身上还带着改不去的江湖气息,每每开口便反驳瑞安的话语,素不为她所喜。 只是若没有黑衣客鼎力相助,瑞安与昔年的景泰帝在这场生死之搏中,大约早便一败涂地。黑衣客于她有恩,因此瑞安只得放低了身段,每常高看他一眼。 素日里若不是忙于朝政,便是笙歌曼舞,瑞安难得有闲暇静下心来。如今卧病在榻,再重新咀嚼黑衣客看似无理的话语,却不得不钦佩他看事之准。 等待金銮殿上那把龙椅,瑞安从豆蔻年华的少女等到如今徐娘半老,实在等得焦躁。她早便沉不住气,不想再依牌理出牌,只想蹚出一条捷径。 所谓欲速则不达,黑衣客说得清楚,自己分明犯了兵家大忌。 瑞安心间沉沉,情绪十分低落,她拿手拭向眼角,竟发觉沾了些湿意。 素昔麝香不离身畔,瑞安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身孕,还要经历这样一次杀生。 虎毒尚且不食子,她昨日所做的事情却比老虎更加狠毒,等同亲手扼杀了一个小生命。瑞安甩甩头不再去想,只倚着大迎枕坐起来,冲着外头唤人。 半夏应声而入,见瑞安已经起了身,到有些诧异。忙将寝衣披上她的肩头,再关切地问道:“长公主殿下是要饮茶么?奴婢这便倒一杯泡滚烫的茶来。” 瑞安摇摇头,命半夏支好炕桌,再叫她研些墨来。自己开了床头柜子的抽屉,从匣子里取了些素白的雪浪纸,再捡了枝细细的狼毫,便就着翻开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认认真真抄写起来。 半夏陪了片刻,见瑞安头上已然渗出些汗水,自己苦劝不听,也只得悄然打了盆热水来,再拧好帕子递过去。 瑞安生怕抄好的经文落了水渍,先将雪浪纸小心地搁在一旁,这才去接半夏手上的帕子。她将脸上的汗水拭净,复重新执起笔来。 一篇经文不长,瑞安停停歇歇,却抄了近一个时辰。眼瞅着最后一笔墨字落在纸上,瑞安也好似抽离了全身的力气。 她颓然将笔一扔,吩咐半夏去笼个火盆。半夏晓得她这是要亲自动手烧经,超度那个无缘来到这世上的孩子,不由无声叹息。 只遵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能不问的便不过问,半夏闷着头如同锯嘴的葫芦一般,依着瑞安的吩咐出来,与一秋一同笼起火盆,抬到瑞安榻前。 瑞安拿香点燃了自己抄写的经卷,眼瞅着白纸被火舌一卷,到似是枯蝶舞风,片片化做灰烬,心上一阵空荡荡难受。 做完了这一切,瑞安已然筋疲力尽,她命两个丫头将东西收拾好,本待早点儿歇下,却是半丝睡意也无。只闭着眼睛思来想去,琢磨着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 心间纵然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悔意,却敌不过对于人上之人的渴望。瑞安扪心自问,若时光重来一次,她依旧会觊觎那把龙椅,依旧会视景泰帝为心腹大敌。 绕指柔肠转而被心硬似铁代替,瑞安将经文焚尽,便好似尽了自己该尽的责任。听得亮柜格间紫檀木透雕的西洋珐琅自鸣钟发出单调又有序的声响,瑞安只闭眼假寐,听着滴答声细细回味自己这些年的行事。 当初接近仁寿皇帝,为得自然不是什么情义,瑞安真正想要的是那个中宫之位。在她看来,有了权利才有与景泰帝叫板的底气。 得之桑榆,失之东隅。瑞安机关算尽,仁寿皇帝并没有真正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不肯许以中宫之位,她只得负气归国。正自万念俱灰之际,黑衣客偶然与她擦肩,却对她惊为天人,甘愿供她驱策。 江湖草莽自然入不得瑞安眼中,便是四大暗卫名动天下,也不过是奴仆的身份,瑞安对白虎这种人嗤之以鼻。 直待黑衣客为表忠心,设计将玄武等其余三人一网打尽,又在景泰皇帝饮食中下了慢毒,还将毒药方子亲手呈到瑞安面前,瑞安才终于肯正眼瞧一瞧他。 对这样的人自然不肯倾心以待,任凭黑衣客千恳万求,瑞安也不过拿他来比芙蓉洲间一众白衣少年,此长彼短各有千秋,终不肯真心青睐。 求之不得,黑衣客烦躁之机,便只能对瑞安变本加厉的折腾。瑞安有求于他,偏又无法退却,只得逆来顺受。因此这些年来,两人关系十分微妙。 金水桥畔与苏世贤的邂逅,不过是瑞安红颜渐逝,为得掩人耳目。这种为了荣华富贵便抛妻弃女的负心郎,又怎值得瑞安托付一生。 她终不肯替他生下孩子,不过从育婴堂间随意抱回个女婴充数。 回思这些年的是是非非,瑞安对最初的局面十分满意,到分辨不出是打从什么时候,一把好牌叫自己打烂,如今竟有些捉襟见肘。 想要一偿夙愿,手中最大的王牌依然是那个黑衣客。可是纵有江山为饵,他又对自己俯首听命,瑞安依然不愿就此一生。 九重凤阙,世间少有男儿堪与自己并肩。若她真登上那个高位,又怎会让个草莽陪在一旁?瑞安也想择一处温暖之怀小鸟依人,却也只得独享高处不胜寒。 草莽术士,到也并非一无是处。瑞安每每决策失误,能兜头泼她冷水的也唯有这名黑衣客一人。因此他纵然嚣张,瑞安也只得纵容。 瑞安暗眸沉沉,闪过粹然的精光,陷入最深的凝思。 她直觉里那黑衣客并非只有夜间飞檐走壁、见不得光的本事,这几十年间他安然无虞躲在京中,根本无须自己的庇护,一定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替他遮掩。 无数次欢好之际,瑞安都想揭开黑衣客的真面目,瞧瞧他那张真实的面孔该是什么样子。只可惜与他来往了这么多年,依旧不曾识得庐山真面目。 讥讽也好、激怒也好、诱哄也好,黑衣客总不为她所动,由得脸上一张人皮面具变来变去,偏不是他本来模样。 瑞安遗憾之作,更有隐隐有些不甘心,越发存了好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三百九十八章 真相 疑心生暗鬼,瑞安时不时便会草木皆兵。 每次隔着道珠帘听下头群臣参朝议政,瑞安总有种错觉,好似黑衣客也在其中。有时候望见个长相奇特的太监、亦或长袖善舞的嬷嬷,或者谁与自己多说了句话,瑞安也会怀疑,是否又是黑衣客的装扮。 每每费心猜忌,瑞安撕不开黑衣客的真相,到弄得自己筋疲力尽。 此时卧在榻上想不明白,瑞安只觉得心浮气燥,偏是小腹又隐隐坠痛,提醒她昨夜那一幕曾经真实发生。 不方便去传太医,瑞安只得再唤了一秋与半夏两个进来。 到能对自己狠下心来,瑞安只怕昨夜里污血不曾流尽,长痛不如短痛,便命一秋去太医院抓些红花煎服。又吩咐半夏拿血糯米炖了碗燕窝羹,依旧加了些黄糖在里头,强忍着反胃喝了两碗。 太医院里今夜是刘太医当值,闻得瑞安派了人来,心间便就一阵厌恶,只得立起身来相迎。一秋素日与人为善,并不借着瑞安的势对旁人恶语相向。她轻轻敛礼,便就客气地道明了来意。 红花最是活血化瘀,又常为妇人落胎所用,本是宫中的禁药。刘太医见无凭无据,自是不管乱开方子,不由多问了两句。 一秋自是不能实话实说,只浅浅笑道:“刘太医您尽忠职守,是自己职责所在,都怪奴婢方才不曾把话说明白。”她将衣袖往上一卷,露出手腕上一粒半个黄豆大小的暗疮,还留着些白色的脓头。 如今费嬷嬷有些离心,瑞安身畔便数一秋与半夏最为堪用。两人连轴转着当值,难免有些劳累。那日一秋疏忽,不小心便溅上手腕一滴热油,现如今还不曾痊愈,不想今日正好拿来说事。 刘太医心善,轻声说道:“姑娘该早些看太医才好,现如今这伤口都生了脓,我替你将它挑破,再覆些药粉吧。至于红花,一则不大对症,二则对姑娘家身子有损,下官并不建议您用。” 一秋本是敷衍之词,奈何这太医尽忠职守,到说出一番道理。她感激之余,待刘太医替自己上了花,依旧变着花样讨要了些红花,拿回去给瑞安煎服。 刘太医年纪不大,心思地极为缜密,对瑞安讨要的东西格外留了心。 景泰帝尚未驾崩之时,他与其他太医轮流司药,时常查觉药不对症。他因此曾偷偷翻阅过景泰帝所用的药方,还从药渣里发现过东西,只是人微言轻,只好将这通天的秘密埋进肚子里。 今次又是瑞安的人来讨红花,分明不承想自己会耐心询问,那姑娘只得故意拿着一点烫伤说事。刘太医察言观色,早便发现透着些蹊跷。 他想了想,并没有将方才取走的那味红花记录在档,而是自己悄然写了张纸条,详细记下了时间与用量,再好生收进自己的衣袖。 涂了药膏的手腕清清凉凉,一秋对那位细心的刘太医印象颇好,拿了东西回来,依着瑞安的吩咐将红花煎得浓浓,瑞安便就一口气灌下。只觉得身上淋漓不尽,瑞安连着跑了两趟净室,身上松乏得没有一丝力气,早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深宫巍峨,到底戒备森严。黑衣客纵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不敢摸进皇宫。瑞安无人打搅,这一觉到是难得黑甜到明。 次日五更天的早朝,瑞安强撑着身子盛妆莅临。李隆寿面无表情,只疲惫地冲她微微一揖,便如泥塑木雕般坐在龙椅上一语不发。 瑞安心知这小皇帝依旧为了董大人与自己别扭,便在退朝后留他说话,想要见好就收。李隆寿从苏梓琴口中知晓瑞安近日身子不好,却要借机气一气她。 眼见瑞安放低了身段,李隆寿却不肯下这个台阶,梗着脖子冲瑞安说道:“姑姑,您往后想做什么事不要再假梓琴之手。她本来对政务不上心,也无意染指朝政。您几次三番叫她背这些黑锅,是想坏她的名声?还是根本希望梓琴便是下一个您,身教胜于言传?” 瑞安被小皇帝几句话气得瞠目结舌,碍着太监宫女一大堆,指着他的鼻子又不敢真正开骂,只得恨恨拂袖而去。 李隆寿望着瑞安比平日行走缓慢的步履,难得露出丝开心笑意。他依旧有着未曾完全湮灭的孩子心性,想要拿这好玩的事情说与苏梓琴听。 苏梓琴临行在际,又与李隆寿和好如初,整日忙着准备衣裳首饰,将这趟大阮出行看做游山玩水一般,惹得几位忠于李隆寿的老臣十分恼怒。 依着李隆寿的意思,黄怀谦走过一次大阮,本待任命他为今次的主使,陪着苏梓琴走这一趟,不曾想金銮殿上黄怀谦却以身体违和为由一力推辞。 黄怀谦苦笑地冲李隆寿说道:“陛下,臣如今有心无力,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臣这个样子到了大阮也未必能好,岂不是白白丢天家的脸面。” 李隆寿本意是想由黄怀谦会同苏梓琴,与远在大阮的刘才人接洽,双方敞开心扉谈一谈,都做到彼此心中有数。如今瞧着黄怀谦腿上打起的夹板,深知他行动不便,虽晓得他今次受伤蹊跷,也只得放弃这最合适的人选。 为了留在国内等着真相大白,黄怀谦还未曾与李隆寿通气,不惜演了出苦肉计。他前几日退朝时故意踩空了台阶,顺着几十阶的高阶便滚了下去,不仅磕破了膝盖,还扭伤了脚踝,如今拄着根青竹拐杖,右脚依旧不大敢着地。 黄怀谦想留在朝中,只为等待一个答案。 他这些日子被自己匪夷所思的猜测吓到,一方面不敢相信,一方面却又觉得自己正在揭开事实的真想,当真十分矛盾。 自从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孙大人府上,黄怀谦便时常有些魂不守舍。专程派去追董大人的小厮还不曾转回,如今他焦急地等待着回音。 黄怀谦深知这件事关系着李隆寿等人的生死存亡,不敢稍有懈怠。见李隆寿正关切地望着自己,他大胆抬头,给了年轻的帝君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章 送别 苏世贤到是真心不舍得与苏梓琴分离,特意送她送至城外,父女两个在十里长亭话别。苏世贤特意禀退了众人,与苏梓琴说了几句悄悄话。 原来瑞安前些时日与黑衣客夜半议事的时候,半夏影影绰绰听到他们提起过苏梓琴的名字,又听他们提及什么四大暗卫,晓得是些隐秘事情,便借着瑞安要她给苏世贤传话的机会,将自己听到的东西原原本本说与苏世贤听。 一个丫头并不晓得当年四大暗卫的来龙去脉,半夏只是知道苏梓琴在苏世贤心上的份量,听得瑞安与黑衣客提起这位有名无实的皇后娘娘时,心间多是不屑,生怕再横生枝节,便想叫苏世贤留意。 苏世贤略略思忖,便晓得这二人对苏梓琴的不屑多是来自苏梓琴的本来身份,一时半会儿到不至对她不利。唯有半夏提到的什么暗卫的名头才让苏世贤动心,开始正视这件事情。 打从昔年宫中内乱之后,四大暗卫同时销声匿迹,旁人对他们生死未知。如今看来,时常出入芙蓉洲的黑衣客到与当年旧事有些关系。 若这黑衣客真是瑞安手上握着的一张王牌,敌人隐在暗处,终归对李隆寿与苏梓琴不利。苏世贤思忖再三,还是将黑衣客的事情说给苏梓琴,要她小心提防。 苏梓琴心间狂跳,她紧紧攥着拳头提醒自己保持冷静。曾听李隆寿提及,昔年的白虎在四人中最为狡诈阴险,素不以真面目示人。 本是景泰帝握在手上、用上对抗瑞安的王牌,白虎却背信弃义,私底下勾结了瑞安,并撒下弥天大谎诱得青龙几个上当。 青龙等三人被他圈围在蛮荒山乱石之中,以火舌与弓箭攻击,本来万无生机,幸亏玄武身负绝技,硬生生将脚下的石头挖开一条通道,才侥幸没有葬身火海。 三兄弟同时受了重伤,情知被白虎算计,早将深仇大恨铭刻在心。如今有机会东山再起,这三人多方打探,都想将昔日的白虎碎尸万段。 奈何化身黑衣客的白虎一直蛰伏,世上再难有人知晓他的行踪。青龙他们苦寻不果,虽想复仇却无半点头绪。 却原来众里寻他千百度,倚门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黑衣客终归技高一筹,懂得大隐隐于朝,堂而皇之匿在京师之中。 是与不是,此时虽不敢贸然下结论,却必定与那只该死的老虎有些关联。 苏梓琴此时已然出城,来不及将这至关重要的事情说与李隆寿,只得央求苏世贤道:“父亲,这线索委实重要,我怕隆寿会受其害。请您回城之后,务必尽早转告于他,要他处处小心。 瞧着苏梓琴的模样,分明对当年的旧事无比清晰。想是小夫妻二人为着对抗瑞安,平日所做的功夫不少。 一边是曾有过肌肤之亲的继妻,一边是毫无血缘关系却唤了自己十几年父亲的苏梓琴。苏世贤心上的天平摇来荡去,一时有些踟蹰不决。 芙蓉洲间的纸醉金迷与酒污残红不时在眼前交织,终被苏梓琴明媚澄澈的目光所代替,那杆左右摇摆的天平也稳稳落向苏梓琴那边。 苏世贤认真冲苏梓琴点头,算是应下了她的请求。 北风吹动苏世贤被玉簪绾起的长发,苏梓琴真真切切地瞧见,父亲从前的满头乌丝如今竟有了三三两两的花白夹杂其间,不由鼻间一酸。 是非黑白、善恶对错,其实并没有明显的界限。苏世贤曾经对不起陶灼华和她的母亲,可在苏梓琴身上没有半分亏欠。他这半生被瑞安冠上的绿帽子压着,曾经挺直的身板显得微微有些佝偻,早便不复当年。 望着坎坷无序、又分明早生愧疚的苏世贤,苏梓琴发觉她一句埋怨的话也说不出来,反而满是心酸。千言万语无从说起,苏梓琴只是起身冲苏世贤盈盈一拜:“父亲大人保重,梓琴这便启程了。” 苏世贤嘴唇翕动着,似是有些难言之隐不晓得如何开口,他踟蹰了片刻,方沉声对苏梓琴说道:“你转告灼华,但凡我苏世贤有一口气在,必定会阻止长公主殿下惊扰她母亲的坟墓,请她宽心。” 即便时此时此刻这样的言语太过苍白,苏世贤根本无力与瑞安抗衡,苏梓琴还是从他话中听到从前少的的坚定之意,她微微点头,认真应下苏世贤的话,复将话题转移到方才的黑衣客上头,还想再嘱咐几句。 再牵着苏世贤的衣袖,苏梓琴低低嘱咐道:“父亲说的这人对咱们至关重要,既是能时常出入芙蓉洲,当有踪迹可寻。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还请父亲多多费心,看能不能查到些许蜘丝马迹。” 父女两个洒泪分别,苏梓琴请宋大人快马加鞭,一刻也不停留地直奔大阮。 而苏世贤明知苏梓琴所托的事情难为,却因为关系到李隆寿与她的生死存往,咬着牙一力应承。他回城之后,不仅立刻寻了个机会将黑衣客的事情说与李隆寿,还应李隆寿所请,替他去瞧了瞧腿上依旧上着夹板的黄怀谦。 回至长公主府,苏世贤瞧着门庭寂静,当是瑞安依旧住在宫里。他如今也没什么牵绊,更对瑞安毫无情谊,只默默回转自己的正院,坐在书桌前闭着眼睛琢磨最近发生的事情。 瑞安这些日子在宫中独宿,血燕、鸡汤等物不缺,身子已然渐渐复原。只为苏梓琴已然离宫,她只怕再不回府会惹人闲话,便派了半夏回去打前站,先回芙蓉洲将她的寝宫收拾一番。 半夏的马车在垂花门停下,她披着厚厚的莲青色鹤氅下来,想要先将些琐物放回自己房中,再赶去芙蓉洲。跨进垂花门去,沿着水磨石铺就的甬道走了几步,半夏却忽然立住了脚步,侧身问身畔的小丫头道:“大人可曾回府?” 得了小丫头肯定的表情,半夏便命她将自己手上的包袱先回房去,自己却悄然折向抄手游廊,往苏世贤所居的正房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零一章 曹营 雪花零星,地上不多时便落了薄薄一层。 半夏手间笼着暖炉,徐徐往苏世贤的正院去,自己说不明白为何要走这一趟。路过一丛被落雪轻覆的翠竹,她有些踟蹰地停住了脚步,心上盘算着拿什么理由才能让自己这一趟瞧起来顺理成章。 她穿过芙蓉花开的大插屏,望着阴得铅灰一般的天空,心上有些甜蜜的酸楚。 苏世贤的小厮手上撑着把青绸素面的竹伞从后头出来,正要沿着六棱石子的甬道往前走转去,一抬眼却瞧见半夏立在大插屏旁抬头望天,不由欢喜地唤了声:“半夏姑娘,奴才正要去寻您说话,可是赶得巧”。 原来苏世贤思之再三,芙蓉洲里戒备森严,没有瑞安的传唤,他根本不能踏足,难以完成苏梓琴的重托。若想事半功倍,也唯有借助半夏之手。 打听着半夏回了府,他便匆匆安排小厮前去寻人,想借这个机会求半夏相助。 半夏听得苏世贤打发人来寻自己,双颊竟有些娇酡醇粉的绮艳,幸喜大半个面庞都隐在兜帽之下,到不至被这小厮瞧出端倪,只微颤着声音叫小厮带路。 苏世贤早便烹茶以待,见半夏就着小厮打起的织锦软帘进了门,他便温言提醒她将斗篷搭上薰笼暖着,再将刚倒好的茶往她面前搁了一盏。 半夏受宠若惊,推辞间到显得有些慌乱。苏世贤自是晓得她一片心意,忍不住心间婉叹。今时今日不愿拿着虚情假意敷衍,苏世贤又许不了她的明天,便唯有开门见山,婉转地问及半夏,可曾在芙蓉洲间听过“白虎”二字。 半夏随了瑞安多年,早是冰雪聪明。有些人身在局中瞧不透彻,她却将府里的形势瞧了个通透。昔年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早便离心,苏世贤十之八九想与瑞安分道扬镳。虽不晓得“白虎”究竟是什么人,却也晓得他对苏世贤至关重要。 这几年间,芙蓉洲里便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茬茬白衣少年无声无息地来,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好似没听到他们有什么名字。瑞安床榻的娇客换了一人又一人,到唯有那位黑衣客雷打不动,如同鬼魅般时常出现,却也不晓得那便是苏世贤想要寻找的白虎。 半夏认真回想着芙蓉洲间的过过往往,才待无奈地摇头,却蓦然发出一声惊呼。她分明记起那一夜发现瑞安小产,自己情急之余请了一秋过来,一秋言辞之间提起过瑞安拿病虎来喻这名黑衣客,显然对他大为不满。 病虎与白虎,都有个虎字,只不晓得与苏世贤想寻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半夏疑疑惑惑,将黑衣客来无影去无踪的行迹说与苏世贤,又提及一秋提到的病虎二字,苏世贤眸间倏地一亮,直觉里这个人必定与白虎有着关联。 他恳切地望着半夏道:“这个人究竟是谁,对世贤至关重要。今日想拜托半夏姑娘对这个人多多留意,看能否揭开他身世之迷。” 苏世贤在半夏面前从来都是温润君子,行动不骄不躁,似今日这般迫切地寻人,在半夏看来是头一遭。她从对方眸间分明看到些隐藏的焦灼,心内便是一软。 半夏轻轻屈膝,郑重应允道:“苏大人您放心,奴婢定当时时留心,替您分辨一下那黑衣客究竟是不是您要找的人。” 苏世贤眼望半夏良久无语,末了只是轻轻一叹:“半夏,这个人对我固然重要,此时此刻我却不能不顾及你的安危。你须记着我今日所说,凡事量力而行,咱们并不急在一时,你千万不要露出马脚。” 这是头一次,苏世贤真情流露,对半夏露出几分关切之情。半夏只觉得心间暖流涌动,眼中蓦然便浮上一层晶莹的泪滴。 她只怕被苏世贤瞧见,只微微低垂着头,露出抹云淡风清的笑容:“苏大人,半夏不得已行此背主之事,虽然有些龌龊,却是尊从自己的内心。半夏今日应下苏大人,明知前路有些荆棘,依旧无怨无悔,大人您不必悬心。” 融融雪光映着耦合色的茜芸纱窗,半夏姿色平平的脸上溢着些幸福的容光。她声音极低,却又极尽温柔:“能为大人略尽绵薄之力,半夏十分开心。” 苏世贤无言以对,他走到薰笼前取下半夏的斗篷,替这清秀的女子披在肩上,只暖声说道:“世贤多谢半夏姑娘。” 瞧着那抹瘦弱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苏世贤不由再次喟然轻叹。 黄怀谦前日晓得苏世贤过府探病,心内惊诧不已。他自然对这位瑞安的夫婿存有芥蒂,想要托词推拒。不曾想对方手中却持有当今陛下李隆寿的亲笔信,当真令黄怀谦难以瞧透。 金銮殿上黄怀谦大有深意的一眼落进李隆寿的眼眸,他便晓得这位肱骨之臣放弃去往大阮谒见刘才人与小殿下的机会,而选择留在国内,必定有他的理由。 只为黄怀谦抱病,两人之间无法联系,李隆寿只得托苏世贤替自己开路。 便是持有李隆寿的亲笔信,黄怀谦依旧对苏世贤并不信任,只转着圈子与他耍太极,顾左右而言其他。 苏世贤情知他的身份尴尬,黄府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来。为了叫黄怀谦放下戒心,他拉住黄怀谦的手掌,在他掌心虚虚比划了“隆昌”二字,低声问道:“陛下夜不能寐,只派下官前来问问。能叫黄大人放着这位殿下不顾,朝中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黄怀谦此时才惊讶地抬眸,盯着苏世贤瞧了半晌,哑然失笑道:“敢情苏大人如今身在曹营心在汉,这是打从什么时候的事?” 苏世贤听得他话中诙谐之意,纵然涵养功夫极好也不由面上一红,讪讪说道:“大人,世贤不便在府中久留,还请大人长话短说。” 黄怀谦便命房中奴仆尽数退去,再招了苏世贤来自己身畔,覆在他的耳际悄悄说了几句话。苏世贤面呈骇然,惊得脸色发白。他直视着黄怀谦的眼睛问道:“大人,你能否断定此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零二章 翁婿 黄怀谦苦苦一笑,指了指高几上的茶碗向苏世贤请茶,再无奈地说道:“我虽有疑惑,却不能单凭着我的鼻子便定了孙大人的乾坤。烦请苏大夫将此事转告陛下,请陛下时刻留心。咱们多试上几回,心里便有了数。” 依着半夏所说,芙蓉洲畔黑衣人如鬼魅一般,时常夜半出现,每每来去无踪。 而孙府里庭院深深,孙大人这些年抱病独居,等闲人不得入得他外院,也确实有销声匿迹几个时辰却不被旁人发现的可能。 神机百变,并非浪得虚名。若对方真是他们所猜测的那个人,黄怀谦与苏世贤都相信他有本事在两种身份间不停地转换。 亦或除去这两重身份,他还另有狡兔三窟的本领也未可知。 黄怀谦向苏世贤略一拱手,也不虚伪留客,只殷殷嘱托道:“请苏大夫务必尽快将消息传与陛下,待我腿脚略好,再去孙府一探究竟,务必弄个水落石出。” 苏世贤情知事情紧急,出得黄府也不回家,径直去乾清宫觐见李隆寿。 这一天奔波忙碌,苏世贤却感觉心里很有奔头。此时天近黄昏,他命马车匆匆而行,在正阳门前与瑞安的车驾不期而遇。 瑞安听得费嬷嬷禀报,苏世贤竟又冒雪入宫,心内十分诧异。她当即命人将苏世贤拦下,就着一秋打起的帘子叫苏世贤过来说话。 如今再瞧瑞安,苏世贤亦不觉得心上憋屈。放下从前一味媚涎的姿态,到变得不卑不亢。他踩着脚踏下了车,几步踱至瑞安面前,微微欠了欠身,含笑问道:“殿下如今是要回府么?” 瑞安被车帘半掩,只冷冷哼了一声算是应答。她居高临下望着苏世贤问道:“今日里落着雪,你不在府中御寒,如何这个时辰又跑进宫来?” 苏世贤温润地笑道:“在府里窝了半日,到不如出来赏赏雪。更想着梓琴嘱咐要替她看好陛下,便进来瞧一瞧乾清宫里的奴才可曾懈怠,也好叫梓琴安心。” 开口闭口将苏梓琴挂在嘴边,瑞安早习惯了苏世贤十余年如一日的模样。她唇角一勾,那丝笑容说不上是赞许还是讥讽,只浅语低笑道:“你到听梓琴的话,一直将她视若掌珠。” 苏世贤身着淡青色的斜襟狐皮外袍,领口与衣襟上以黑色出锋大毛点缀,衬得整个人气宇轩昂。他温雅地笑道:“咱们唯有这一个女儿,梓琴自然是世贤与殿下的掌上明珠,难道殿下不是这么想?” 车帘上垂落的明黄色璎珞将瑞安的面庞稍稍遮挡,苏世贤瞧不见她眼中那抹讳莫如深的笑意,只瞧见她唇边浓浓的潋滟中分明透着些不屑。 瑞安咯咯笑道:“本宫自然是这么想,可是母慈子孝,本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也要梓琴安心听话,方能对得起本宫这份厚爱。” 苏世贤拿手拂去落在眉心的一片雪花,依旧和煦地笑道:“世贤却没想那么多,只要她一日唤我父亲,我便疼她一日,世贤窃以为这方是为人父母的根本。” 瑞安不欲同他争辩,命一秋将帘子放下,袅袅余音隔着厚厚的织锦帘子传出:“夫君,你今日这几句话很意思。若是梓琴听到,还不晓得怎样开心。” 眼望雪雾半卷,瑞安的车子绝尘而去,苏世贤微微躬身,依礼注目远送,转而露出抹轻蔑的笑容。 从前瞧着瑞安不将梓琴放在心上,苏世贤只以为天家情薄,后头才晓得这个女儿与瑞安和他根本毫无血脉的牵绊。 苏梓琴唤了这蛇蝎心肠的女人十余年母亲,她却只将苏梓琴做为笼络李隆寿的工具,便显得尤其可恶。而在苏世贤看来,养育之恩却比生育之恩更浩瀚无边。方才那几句话虽有敲打瑞安之嫌,却也是苏世贤的肺腑之语。 一环连着一环,瑞安总想通过这些互有联系的环扣维系她对旁人的操纵。 苏世贤本能地想到,在瑞安瞧来,既有自己对苏梓琴的舔犊情深,大约等到她发觉自己早便忤逆了她的本意,而站在她的对立面时,苏梓琴的身份便未尝不是她对自己最大的惩戒。 舒缓的笑容在苏世贤脸上绽开,那样从容而又宁静。 若有朝一日瑞安想拿这个事实真相瓦解父女二人坚若磐石的同盟,也不过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苏世贤忽然迫切将瞧一瞧,待一切真相大白,瑞安面对他与苏梓琴的亲厚,该是一幅怎样不可置信的神情。 马车过了正阳门,便就泊在路旁。苏世贤踏着一地的落雪,择了竹间小径穿梭而行,被冷雪扑面时林间的幽僻并不令他觉得寒冷,反而有种豁然开朗的清爽。 李隆寿晚来无事,想着苏梓琴嘱咐他花雕酒暖胃,便命人煨了半小壶。 暖阁里刚刚摆了桌,御膳房送来新鲜的竹荪鲥鱼汤、鸡丝拌酸笋,家常一品豆腐羹,再配了几碟精致小菜,便是帝君简单的晚膳。 素日有苏梓琴在身畔红袖添香,李隆寿已经习惯。如今身旁少了一人,便觉得乾清宫里更添孤寂。他才端起了杯,便闻得苏世贤踏雪而至,不由露出抹笑意。 世人眼中抛妻弃女的薄情之人,因着爱屋及乌,到给了李隆寿些许的关怀。李隆寿只觉心间一暖,命人再摆一幅杯筷,另去御膳房添几道苏世贤爱吃的菜来,翁婿两个相对小酌。 南泥篆刻幽兰吐蕊的暖炉间添着上好的银丝霜炭,苏世贤命人架起铁罩子,烤了些切得薄如蝉翼的嫩五花,再洒了剁椒、茴香、酸果与白胡椒在上头,待闻得香气四溢,便递了一小串给李隆寿。 李隆寿有些胎里素,平日不大吃荤腥,更不食这些刺激的东西。而今嗅着嫩五花与辛鲜料混合的香气,竟也食指大动。他拿帕子垫着铁签,咬了一小口慢慢品尝。 被剁椒辣得眼中淌泪,酸、辣、鲜、香各种味道充斥在李隆寿口中,从未尝过的味道让他感觉十分新鲜。 李隆寿连连赞着好字,复亲手把盏,递苏世贤又满了一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零三章 直觉 乾清宫中除却小常是自己人,另有瑞安的眼线,两人说话须小心谨慎。 李隆寿与苏世贤两个绝口不提公事,只管烤肉喝酒。早些时煨下的半壶花雕不够,李隆寿重又命人添来。 酒至半酣,小常领着御膳房的人过来添菜,摆下苏世贤爱用的小磨青菜豆腐渣子、黄米糊糊等物,都是素日青州府的特色,翁婿二人吃得十分尽兴。 几个宫人初时探头探脑,听着这两人只是划拳猜酒,便不往正事上留心。偏小常瞅着外头雪势渐猛,也仿效苏世贤两个在倒座间里支下暖炉,从御膳房里要了些上好的五花肉,也寻了几个要好的小太监烤起肉来。 肉香酒浓,烤肉的味道渐渐四溢,从倒座间飘出老远。三三两两值夜的宫人闻得香气,便就推推搡搡地过来凑堆。 小常冷眼瞧去,素日那几个眼中钉也混在其中,他并不说破,反而吩咐小太监道:“今夜里陛下与苏大人饮酒,想必顾不得咱们。再去御膳房要些腊肉、薰肠,请范公公给拌几个冷盘。我还藏得一坛上好的梨花白,索性今日也贡献出来。” 乾清宫里素日冷清,难得寻个什么乐子。众人听得小常的提议,都轰然叫了声好。小常装模作样回到了内殿,出来悄悄冲众人摆手道:“那里头喝得正欢,大家都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小常拘着一家人喝酒,外头终于少了那些碍人的眼线,李隆寿方将殿内余下的两名宫婢斥退,这才将酒杯一收,向苏世贤沉声问道:“岳父大人今晚入宫,可是黄大人那里有了回音?” 苏世贤拿帕子抹着有些油亮的嘴唇,微微苦笑道:“正是,黄大人说出件石破天惊的大事,现如今微臣这心里还十分震撼,不晓得该怎么述说。” 一则兹事体大,黄怀谦无故揣摩老臣,心上十分忐忑;二则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一切只是臆测,还不晓得是对是错。黄怀谦不敢叫苏世贤传递白纸黑字,只请他口述,细细讲了那一日他与夫人何氏在孙府盘桓做客的经过。 苏世贤口才极好,将黄怀谦的话重新组织剖析,把整件事情说得清楚明白。 黑夜凄清,炉间的银丝霜炭依旧燃得暖旺。时有雪花敲上轩窗,那沙沙的声响听得两人心头越发沉滞。年轻的帝君眉头轻蹙,愈发觉得不寒而栗。 为了打破沉寂,李隆寿立起身来拿火钳子重新添了些炭,又随手扔进去几片方才剥落的橘皮,含了些带有酸头的果肉在自己口中,有些恍惚地冲苏世贤一笑:“岳父大人,这消息太过震撼,朕一时难以消化。” 火花明明灭灭,映上苏世贤的面庞。昔年的探花郎不缺人生的阅历,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认真思忖,冲李隆寿凝重地说道:“臣记得孙大人是先帝驾崩前五六年便告了病,最初的时候还曾略略出来走动,与董大人这几位有过交集。” 苏世贤印象里,孙大人完全与外界隔绝,怎么着也有五六年的功夫。他当日是真得抱病、抑或只是为了避开瑞安的锋芒而选择激流勇退,除却董大人几个,大约外人再不知情。 李隆寿只是少年皇帝,再细往上数,他便不如苏世贤记得清楚,却敏锐地从对方话中听出些问题,低垂着眼睑说道:“孙大人既是少与人往来,黑衣客便会有可趁之机。只不晓得现今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真的孙大人早便不在。” 苏世贤私心揣摩,到更倾向于后者。他只觉得心内沉沉,又怕给李隆寿泄气,便宽慰道:“陛下您先放宽心,黄大人也说过他如今只是臆测,指不定虚惊一场。 李隆寿轻轻一笑,想要重新落座,宽大的衣袖却不小心抚过案上的残酒,滴滴答答沾湿了衣襟,想来心内颇不宁静。他清冷的声音有些发颤,冲苏世贤道:“岳父大人,朕的直觉颇准,现如今的黑衣客到有九成九会是昔年的孙大人。” 当啷一声,苏世贤一直握着的杯盏竟滑落在地下,有更大胆的猜测如同一个炸雷响在头顶。他颤声问道:“陛下的意思…陛下的意思难不成是…孙大人?” 落寞的笑容挂上李隆寿清瘦的脸迹,那种苦苦的感觉唯有自己知晓。 昔年区区一个白虎便就将瑞安从劣势中挽救,那“神机百变”四字中隐藏着太多的东西。都晓得此人专会狡兔三窟,却从未有人猜测过他会是朝中的大臣。 既然四大暗卫同为景泰帝的心腹,难保景泰帝不会替这些肱骨安排个合适的身份。只不过到了后头,景泰帝发现心腹之臣反水,早已无力挟制。依李隆寿的意思,孙大人即是黑衣客、黑衣客即是孙大人,变来变去,这只是一个人。 如此方能解释,为何瑞安总能会他们洞彻先机、为何老臣们议事从来逃不脱瑞安的视线。只为这与董大人一时的老人,暗地里早成了瑞安裙下之臣。 李隆寿这番推断显然更为大胆,苏世贤却带着些疑惑问道:“若果真如此,又如何解释这几年孙大人性情大变?”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保不准又是对方障眼之法。若查觉他身份有异,咱们的注意力必定放在追查真正的孙大人身上,又会让他拖延时机。”李隆寿哈哈而笑,说不上心里是种什么滋味。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此时此刻,李隆寿到有些庆幸黄怀谦敏锐的嗅觉帮了这边的大忙。似是为了验证一般,他击掌唤来小常,只说是殿内肉味加上香料,有些烟气熏人,命他将火灭去,再寻些麝香装入香囊。 闻得李隆寿唤人,倒座间里诸人也渐渐散去,小常便唤了几个奴才过来帮忙,将炉火与签子收去,手上捧着只宝蓝缎子葫芦纹的宝瓶纹香囊,恭恭敬敬递到李隆寿手上。 香料傍身,李隆寿与苏世贤两个都凝神仔仔细细追寻,在殿内捕捉那股如兰似麝的味道,不得不承认自己并没有黄怀谦那么敏锐的嗅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零四章 有悔 天赋异能,黄怀谦那一日在孙府中也当真侥幸。 苏世贤摇头叹息,对李隆夺说道:“黄大人今日曾守着臣自嘲说,他打年轻时便患有眼疾,瞧远的东西还要配戴自西洋传入的玻璃镜子,不得已要靠听力与嗅觉弥补不足,不想那日却派上用场。” 一想到黄怀谦胸前时不时挂着的那枚镜子,李隆寿也忍不住扑哧一笑,却立刻收敛了神情,专心致志地追踪香囊中那缕若有若无的气息,自然是求之不得。 他微微笑道:“这是不幸中的大幸,想来天不绝朕,才有如此的机缘巧合。” 原来黄怀谦嗅觉惊人,常能分辨差异极为细小的气息。瑞安时常垂帘听政,又往往在御书房会见一众大臣。黄怀谦做为新任的礼部尚书,少不得时常与她近距离接触,对她身上惯用的薰香并不陌生。 瑞安夜夜颠鸾倒凤,本身又不想受孕,便选择最简单可行的方式。 她身上常佩的缕空香囊里香料本是特制,除却平日惯用的龙涎香或是沉水香,其间还夹杂着为数不少的麝香。几种香气混合,如兰似麝的味道沁人心脾。 黄怀谦除却嗅觉灵敏,平日对麝香还有些过敏,便对那沾了麝香的味道格外注意。前些日子去拜访孙大人,黄怀谦一入外书房,透过满室浓郁的药气,偏嗅到一股子混合着麝香味道的香气,竟然极为熟悉。 瑞安素日盛在香囊中的都是内制孤品,外头从来拿着钱也买不到的东西,孙府里便是用香,也断然不会用得这般矜贵,由不得黄怀谦不起疑。 照理说孙大人一介男子无须薰香,若说为着驱散满屋的药气,房中大约会燃些安神宁气的檀香,麝香这种东西断然不会去用,可偏偏令他心惊的却是那股味道分明与瑞安周围的气息相似,到好似这两人时有交集。 也幸亏黄怀谦机智应变,微微愣怔间便行了一个跪拜大礼。他将脸垂得极低,孙大人自是瞧不见他眼中的惊悚,只哆嗦着手指使小厮赶紧将他扶起。 黄怀谦借着小厮的搀扶立起身来,故意择了与孙大人离得近便的椅子,又装着多时不见的亲厚,絮絮叨叨与对方说话,在孙大人房里坐了许久。 时间越长,黄怀谦便越能笃定,那股子历久不散的味道竟是从朽木一般的孙大人身上透出。与瑞安身畔的气息别无二致,这种发现便更令黄怀谦匪夷所思。 一个是连年缠绵病榻、素日足不出户的先帝老臣,一个是深居宫中,妄图篡权夺位指点江山的长公主,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无论如何不该有什么交集。 可事情偏就这么诡异,那股子麝香的味道让黄怀谦不由不诸多联想。 黄怀谦所能想到的便是这位孙大人身份有伪,担忧真正的孙大人早就为其所害,因此回府的路上,才会仔细询问妻子何氏关于孙老夫人的一言一行。 何氏不晓得丈夫心中藏着事,却只是唏嘘慨叹昔年那么伉俪情深的两个人,如今同在一处屋檐下,却一年见不得几面。 她幽幽叹道:“老夫人言辞虽然豁达,却依旧藏着些埋怨,心情并不算好。老爷您若是方便,也该好生劝劝,叫孙大人收敛些脾气。” 黄怀谦心下一沉,更又忆及孙大人的长子孙仪提及,孙大人如今性情大不如前,连孙辈小儿们也难讨他的欢心,更是免除阖家子晨昏定省,等闲人若没有他的许可,根本不敢踏入他所居的外院一步。 越想越是蹊跷,黄怀谦只觉得连脚跟都一阵发凉。孙大人与董大人同是他们这保皇一派的泰山北斗,纵然孙大人因病不朝,他们每有什么重要决策,本着尊重老人家的心愿,依旧会派人与孙大人通气。 若孙大人真与昔日的白虎有着联系,亦若他根本便是白虎的化身,这些年来经他之口传给瑞安的消息便数不胜数。联想到瑞安每每先发制人,黄怀谦只觉得不寒而栗。他恍然已经触探到事实的真相,却又不敢一把撕开。 今日苏世贤去得及时,黄怀谦满腹疑窦解不开,只能呈到年轻的君王面前。 李隆寿通过苏世贤的叙述将来龙去脉理清,闭着眼沉思了良久。最初的惊惧渐渐过去,如今眼中又是波澜不兴。 他只抬手举盏敬了苏世贤最后一杯,温煦地说道:“岳父大人饮完杯中酒,便早些回去安歇吧。今日姑姑回府,指不定还有什么事情,朕便不虚留。” 再命小常寻了件貂裘锦衣过来,李隆寿亲手捧给苏世贤,说得坦坦荡荡:“岳父大人,梓琴素日总说您虽有过失,好在良知未泯,朕还不想承认。如今连着经了几事,方知还是梓琴看人更准,从前是朕以小心之心度了君子之腹。这件貂裘是昔日父皇之物,朕今日将它赐给您吧。” 一件衣裳事小,却因是景泰帝留下的东西,便显得弥足珍贵。苏世贤心中激动,郑重接了这件貂裘,方知李隆寿此时此刻才算真正认下了自己这个岳父。 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只化做满腔的热意。苏世贤将这件貂裘往身上一披,冲着李隆寿深深拜了下去,口中朗朗吟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陛下,臣这便告退,您也请早些就寝。” 翁婿二人今日敞开心扉,未尝不是新的契机。李隆寿弯下腰去扶起苏世贤,脸上温煦的笑意自始至终不曾改变:“朕不敢自比周公,却必定要做位仁君。” 苏世贤冒雪出宫,尽管外头天寒地冻,他胸前却似有团火在燃烧。 最初的荣华富贵归了烟云,苏世贤心境再不似从前。这几年对陶家、对陶婉如母女的愧疚时常尖利如针,总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刻狠狠刺进他的内心。 无论他再怎么努力,这件事也是一生都无法洗尽的耻辱。苏世贤不奢望陶家人与陶灼华的原谅,却从未如现在这般充满渴望,他渴望与陶灼华和苏梓琴联手,抵制瑞安的野心,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零五章 苦等 回过头来细想,苏世贤已然记不清自己当初是怎样的念想。多年的宦海沉浮,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为了金钱与权势一味往上爬的蠢人。 苏世贤甚至已经想好,他的上半辈子既窝囊又龌龊,下半辈子至少要做件惊天动地的事。至于陶灼华原不原谅自己真得都无所谓,待一切尘埃落定,他便归隐至云门山麓,伴着陶婉如在山间的青冢忏悔一生。 蔓蔓青冢,芳草萋萋,埋葬的是曾经与他着红袖添香之谊的佳偶。苏世贤忆及自己当初跪在陶婉如坟前的不甘不愿,不由抬手重重掴了自己一掌,却蓦然一个激灵,记起了苏梓琴临行前的提醒。 瑞安手上再无东西可以要挟陶灼华,已然恼羞成怒。她晓得陶灼华视母至孝,竟拿着将陶婉如挫骨扬灰来威胁。 想来苏世贤要守着云门山下那一抔黄土的愿望虽好,竟也难以做到。已然辜负过陶婉如一回,苏世贤再不肯由着瑞安胡作非为,让陶婉如九泉之下无也法安息。伴随着车身轻轻的摇晃,苏世贤闭目敛神,认真想着这件事该拜托给谁。 此时此刻,芙蓉洲内软玉生香,又是花天酒地。 瑞安在宫内住了大半月,除去神情比往日倦怠,身子已然恢复得差不多。情知拖了这些时日,今夜那黑衣客必至,也懒得使人去瞧苏世贤何时回来。 半夏晓得瑞安此刻畏寒,早命人将殿内笼起薰炉,地龙也烧得极旺,寝宫内早是暖如三春。曲腿束腰的黄花梨花架上是几盆新开的雅兰,正是幽香四溢,和着薰笼间的甜香似有若无地萦绕。 寸许长的珊瑚红地毯上以提花织金的手法绣有大朵金银两色的富贵牡丹,亦是半夏依着瑞安的喜好重新换过,床榻上是海棠红的夹纱被褥,姹紫嫣红地绣着折枝花的玉堂富贵。 玉兰的雅洁、海棠的娇媚、牡丹的富丽,桂花的明快,大朵大朵的繁花荼蘼盛绽,奢靡的气息尤为厚重。身着白衣的翩翩少年们沉寂了半月,此时重又扮起妆容、奏起笙歌,琴音扶摇直上九宵,芙蓉洲间霎时又纸醉金迷。 瑞安听着笙管之音,与几个白衣少年调笑了一回,等了约末一个更次,芸窗外却是寂然无声,没有黑衣客的行踪。到底是未出小月子的人,比不得从前那般精神头十足,瑞安饮了一秋呈上的血燕冰糖羹,便慵懒地挥退众人,带着满腹的疑惑躺回到榻上,不多时便入了梦乡。 夜半的黄府中,黄怀谦却是辗转不寐。雪落无声,悄然覆上院中那枝落尽叶子的梧桐,玉树琼枝在暖黄色灯笼的映衬下发出莹莹浅辉,整个院落万籁俱寂。 吱呀一声,小厮安子推开虚掩的外书房门,端来一碗强筋壮骨的汤药,恭敬地说道:“老爷,如今已然是二更天,您喝了药早些安歇吧。” 黄怀谦夜不能寐,只为牵挂着派去追赶董大人的平子。他望望安子手上端的那碗黑褐的液体,孩子气地皱起眉头,悄悄冲安子道:“你偷偷倒进花盆里,若是夫人问起,便说我尽数喝完了就是。” 松风竹骨是黄怀谦素日真实的写照,他在强权面前不曾低头,平生所惧便唯有一碗苦药。此刻也顾不得在安子面前摆谱,只对着他软语央求,显得十分可怜。 安子忍着心间的笑意,一本正经地摇头拒绝道:“大人,这种事头前做过一回,您忘了奴才被夫人抓了现行,罚去半月俸禄不说,还叫人打了奴才的板子?夫人将脸一板,奴才可不敢造次,您不能再为难小人。” 伤筋动骨,又是天寒地冻的时辰,安子生怕黄怀谦落了病根,可不能由着他任性。索性拿夫人何氏做筏子,亦真亦假哄着黄怀谦将药喝完,再递上早便备好的一碟蜜饯,这才笑着端起了空碗告退。 黄怀谦砸吧着嘴,苦着脸含了块糖渍的冬瓜条在口中,眉头蹙成小山一般。 他屈指算着安子离去的时间,喃喃自语道:“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回来了,却不晓得能带来什么消息。”眼见安子就将走至门口,黄怀谦将他唤住,认真嘱咐道:“便是平子半夜三更回来,你也叫他速速来见我。他这里一日不回,我这颗心便一日放不进肚里。” 安子晓得平子这一趟差事的重要,脸色郑重地点着头,将房门轻轻阖上。 三更天的时候,外院里传来清清浅浅的脚步声,黄怀谦只是朦胧阖眼,听得精神一振,大声唤人道:“是谁在外头?” 应合着他的话,先是吧嗒一声挑起棉帘的声音,紧接着房门便被人轻轻叩响,小厮安子的声音隔着木门传了进来:“大人,平子回来了,如今就等在门外。” “快叫他进来”,黄怀谦本就睡意全无,听得这句话简直就是福音。他忙忙坐直了身体,自己侧身去拿榻旁楠子架子床上搭的外衣,不小心牵动受伤的脚踝,疼得呲牙咧嘴。 安子先一步进来,替黄怀谦将外衣披在身上,再取过大迎枕叫他倚得舒服些。见榻旁的火盆里炉炭半烬,安子再续了几块无烟煤,这才擦了手给黄怀谦斟茶。 平子先在外头抖落了一地雪花,又守着火炉袪了袪身上的寒气,这才匆匆绕过风寒三友的竹制屏风转进内室,冲着黄怀谦弯腰行礼。 黄怀谦命他起身,见他脸有风霜,晓得这一路行走不易,关切地追问道:“我只当董大人启程不过三两日,你追他该用不了多少功夫,可是有什么变故才导致行程延误?你可曾吃了饭不曾?” 安子日夜兼程,在路上赶得十分急切,寒冬腊月的天气额头竟冒了汗。他抬起衣袖拭了把潜水,腼腆地回道:“奴才只怕大人等得急,明饭到不曾用。” 清秀的男孩子口齿伶俐,将此次行程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并不是董大人有什么变故,实在是此次回乡轻车简从,一路车程极快。平子追了七八日,一直追至津门附近方才赶上,这一来一往耽搁了行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零六章 商贩 黄怀谦微微点头,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从炕桌上摸到自己的西洋玻璃镜子架上鼻框,便就瞧清了安子脚下的皂色马靴,那上头一层厚泥巴早冻成了疙瘩,再看他脸上也是一片奔波劳累的痕迹,自然晓得他这些日子晓行夜宿,当真十分辛苦。 一安一平,两个小厮都是黄怀谦身为最为得力的人,素日极得他倚重。 眼见平子半夜三更归府,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却因自己迟来而满腹愧疚,黄怀谦温言笑道:“我并不是怪你,只是怕董大人这一路又横生什么枝节。单瞧你这满脸疲惫,便知你这一趟着实辛苦。先将董大人的信给我,你去洗个热水澡,吃了饭再来回话。” 平子答应着,忙稍稍侧身,解下系在腰间的褡裢,慎重取出董大人的亲笔信,双手呈给黄怀谦。 黄怀谦握在手上并不急着读,先开口吩咐一旁的安子道:“让厨房里给平子做碗姜汤,再给他烫一壶酒、炒几个菜,暖暖身子。” 平子慌忙道了谢,两个小厮一前一后退出,又将房门好生阖上,黄怀谦这才迫不及待地拆开董大人的信,仔细瞧了下去。 董大人与孙大人同朝为官数十载,自然交情匪浅。不过最近几年为着忌讳瑞安,才断了些联系,他在信中细细密密说了许多孙大人的秉性、脾气之类,还特意提到孙大人有个脚趾头与常人有些不同,要黄怀谦若有机会仔细瞧一瞧。 对于黄怀谦的猜测,董大人十分不想苟同,只愿他早日查个水落石出。 董大人信间写得十分矛盾,既希望孙大人不过是久病在床才变得性情乖张,又晓得黄怀谦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一时十分怅惘。他殷殷写道:“当此多事之秋,行事自当小心谨慎。如今敌在暗我在明,委实进退两难。” 两个人其实都庆幸,关于远在大阮的刘才人与李隆昌那一节,因是重中之重,除却李隆寿与苏梓琴父女,便唯有董大人与黄怀谦两个知晓,不曾节外生枝。 黄怀谦读到此处,也是一阵后怕,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汗水险些湿透了衣裳。 他那一日过孙府拜候,本待依着董大人的嘱托,若情形许可便将景泰帝另有遗孤这样的好消息与孙大人分享,幸好当日察觉有异,不曾多说一句。 黄怀谦一面暗道侥幸,一面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欣慰地自言自语道:“好兄弟,今次居然是你立了奇功。” 再将这封信默诵一遍,将董大人的嘱托记在心中,黄怀谦便默默掀起火盆的盖子,亲眼看着信笺化为飞灰。他阖着眼睛貌似闭目养神,实则脑间各种思绪飞逝如电,说不出心上什么滋味。 平子泡了个热水澡,又灌了一大碗姜汤,身上渐渐暖过来。他并未饮酒,只狼吞虎咽扒了一大碗饭,又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重新回到黄怀谦的书房。 黄怀谦体谅他一路辛苦,指指兀子叫他落坐,这才问平子道:“你瞧着董大人近日身体可好,连日长途跋涉,老人家可吃得消?” 平子恭敬地答道:“董大人要奴才转告老爷,他极看得开,必会保重身体,处处以大局出发,不辜负陛下厚爱。还要奴才给大人捎个信,锋芒毕现不如韬光隐晦,叫大人约束朝中故旧,不要替他出头。” “这便好、这便好”,黄怀谦听得董大人思路清晰,又极是看得开,不晓得是替董大人欣慰,还是叫自己安心。他温和地望着脸有憔悴之色的平子道:“连日奔波,你下去歇着吧。” 平子告退出去,黄怀谦独坐榻上,又是闭着眼睛想了许久。 是敌是友并非一成不变,所谓风水轮流转,从前被他们嗤之以鼻的苏世贤如今到选择站在李隆寿这边,黄怀谦虽然大感意外,却也着实欣慰。 连瑞安的枕边人都倒戈,届时那毒妇四面楚歌,若再揪出一直隐藏的黑衣客,只怕瑞安黔驴技穷,覆灭的日子便就不远。 家丑不曾外扬,黄怀谦并不晓得苏世贤与瑞安长年分居,堂堂驸马郎根本近不得这蛇蝎女子的身畔,只望着苏世贤有机会探些究竟。 苏世贤如今渴望立件奇功,却是一颗心落不到实处。既希望半夏替自己留意,又害怕她被瑞安察觉,心上十分矛盾。 半夏心间却有些欣慰,她素来听瑞安的命令行事,到犯过不少糊涂。如今到感觉拨云见雾,好似有了些盼头。 众人各怀心思,唯有瑞安连等几日,黑衣客都是杳然无踪,她诧异之余也有些揪心,生怕这张最为隐秘的王牌出什么问题。 苦等不是办法,瑞安白日里依旧临朝听政,时常越过李隆寿发号使令。更记着早些时候黑衣客的嘱咐,将隐隐是朝中后起之秀的黄怀谦列上黑名单。只为如今黄怀谦抱病,她却不好下手。 进了腊月的门,大裕皇城每逢五、十的市集便格外热闹起来,市井街巷多处挂出卖春联、灯笼、萝卜钱的摊子,节日的气息十分浓郁。 绸缎铺子里挤满了大姑娘与小媳妇儿,将一块块鲜亮好看的布料比在身上。小贩们走街串巷卖起了糖瓜,后头三五成群跟着顽皮的孩子,好似一串长绳儿。 人烟阜胜,市井繁华,小本生意的买卖也好做。敲着梆子的中年人卖出车上最后一块豆腐,收了主顾递过来的几个铜板,往褡裢里一扔,听得银钱碰撞的叮当之声,直起身子长嘘一口气,醇厚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他将豆腐担子寄存在一家酒楼外头,大步流星登上了二楼,声音洪亮地吆喝着伙计给打上几斤老酒,再上碟盐水花生与茴香豆。 此时并未饭点,酒楼里十分空闲,掌柜的便亲自端了小菜上得二楼。 瞅见憨厚的中年汉子一脸络腮胡须,露着朴实的笑意,手指似乎无意识地在擦得油光铮亮的饭桌上比比划划了两下,又嘿嘿笑着显得若无其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零七章 生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掌柜的望见对方打出熟悉的手势,心间自是一凛。 昔年的金戈铁马早成空,岁月倥偬间早是白云苍狗。掌柜的早习惯了守着这家不大不小的店面,一家人其乐融融,不承想多年的平静就在这一刻被打破。 对面质朴的中年汉子脸上的笑容不曾消失,仿佛还在为今日这么早便卖光了豆腐开心。而掌柜的望着这样的笑脸,心间漫过的却是深深的哀伤。 掌柜的收敛了神情,堆着满脸的笑意搁下手上的杯盘,快手快脚归置整齐,再冲中年汉子拱手道:“大约如今都在值班年货,今日您这担豆腐销得快。小可在这里恭喜您大年节下财源日进,咱们一起发财。” 中年汉子搔着头皮,显得颇不好意思,只嘿嘿憨笑着赞了句掌柜的真会说话。 掌柜的擎起桌上瓷瓶大肚的酒壶,替中年汉子斟了一杯,中年汉子连连道谢,伸出双手去接。两人交错之间,中年汉子衣袖轻轻一动,却有样东西顺着他的手心转到了掌柜的那头。 掌柜的将手一笼,便将东西收在袖中,两人到好似方才的一幕并未发生。 中年男子饮了几碗酒,从褡裢间数出些铜钱结了帐,便就下得楼来重新挑起担子,渐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天近午时,客人渐渐上门,除却几个跑堂的小二,素日勤快的掌柜却顾不上招呼。他沿着穿堂匆匆转入内室,这才将袖中那一卷包在油纸布间的信笺取出,认认真真读了一回,再掀开炭盆的盖子将信烧毁。 两行浊泪顺着掌柜的脸颊缓缓滑落,砸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却好似心上重重一坠。掌柜的开了柜子后头的暗格,竟取出块刻有呼啸山林图样的铜牌来,喃喃自语道:“本以为你早便销声匿迹,如何还不肯安生?难道这便是我们做属下的命,就不能清清白白活上一回?” 明知没有退路,掌柜的不再耽搁时间。他将铜牌往怀中匆匆一收,转而开了盛钱的匣子,从夹层里取出一沓厚厚的银票,又特意挑了几锭小的银锞装入荷包,转而往后院去寻妻子。 年节将至,在后头哄着一双小儿玩耍的妇人瞧着掌柜的进来,不觉有些诧异,她起身迎上前来,温柔地问道:“这个时辰不是最忙么?怎么你不在前头照应,到来了后院。” 暗卫死士的身份隐藏了二十余年,结发共枕的妻子一无所知。故主现世,重新汇集当年旧部,这天下指不定又是风云变色。 掌柜的并不多说,只将收好的银钱递到妻子手上,正色说道:“你带着一双孩儿回你娘家去住段日子。我安排华安与珠儿两个跟着你们,这些银钱足够你们衣食无缺。我这里有大事要做,这家店面也留不住。” 妇人本是浅笑盈面,听到这几句话便就愣怔。七八岁的小儿早就懂事,牵着掌柜的衣袖道:“爹爹是要做什么去?什么时候能来接我们?” 天伦之乐,原来距离一个死士的世界太过遥远。掌柜的忽然后悔他安下了这么一个家,如今又给一家人带来无尽的牵挂。 他蹲下身来抚着孩子的头顶,声音一如既往地慈祥:“爹爹办过完了事,便会去你外公家接回你们兄弟两个和你们的母亲,可好?” 孩子得了这句允诺,并不晓得或许会是生死之离,笑着应了个好字,便跑去后头天井间玩耍。到是妇人嗅出引起与往常不同的味道,切切问道:“掌柜的,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咱们不能同在一处?” 掌柜的轻轻一叹,好似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握着妻子的手说道:“你从前追问我的出身,我只怕你会受惊吓,不肯说与你听。如今事到临头,只得告诉你是有厉害的仇家寻来。若我躲过了这个坎,咱们自己一家子自然团聚,若我不去接你们有,你便带着孩子安生渡日吧。” 早便晓得丈夫身份有异,妇人只不敢往深里去问,不承想千躲万躲依旧躲不开劳燕分飞的结果,妇人眼间霎时涌满了泪水。她胆怯地问道:“是什么仇家?咱们拿钱消灾不行么?若自己的积蓄不够,我便回娘家去凑。” 掌柜地轻拍着妻子的肩膀,涩涩笑道:“若是能拿钱消灾,我何至于隐姓埋名这些年。不要多说了,快些收拾东西带着孩子启程。” 妇人默不作声抬起衣袖拭泪,却忽然抱住了掌柜的大声说道:“你若敢不来找我们,我便化做厉鬼去找你。”她一把扯过掌柜的大手,在他虎口上狠狠咬出血来:“我给你做个印迹,凭你天涯海角也不能丢下我们母子。” 铁血男儿亦是绕指柔肠,掌柜的忽然捧起女人的脸深深吻了下去:“你等我,我便是爬也要爬去寻你和孩子。” 市井百态、人聚人离,不过大千世界里最普通的一部分。渺小若沧海一粟,造物主便是满怀慈悯,大约也无法体会普通人的飘若浮萍与满腹无奈。 三街五市,宾客盈门的饭馆无数,除却有几位循着旧滋味来吃盐水花生的老主顾略略存了些遗憾,转而另觅他家,鲜少有人注意到一家开得热热闹闹的店面几日之间便换了招牌。 芙蓉洲间等得越来越焦躁的瑞安始终没有等到黑衣客的造访,却有封书信不晓得何时压上了她寝帐间海棠红的芸香萱草长枕,上面刀刻斧裁的字迹狷狂如草,叫瑞安心头一阵急跳。 黑衣客不喜笔墨,鲜少给瑞安留书。但只要有书信摆上瑞安的案头,便必定不会有好事情。 瑞安等不得去取银剪,急急脱下手上的玳瑁嵌金护甲划了道缝隙,再拿涂着猩红蔻丹的指甲挑开信封,从里头抽出张薄绢,皱着眉头往下细看。 黑衣客简短的解释了自己这几日的行踪,原来他从几位老臣的言语中嗅到些不对,便走了趟西山大营,这才发觉西山大营的士兵比从前少了至少三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零八章 兵符 黑衣客的留书火药味十足,竟有些气急败坏的感觉。 他言辞犀利地质问瑞安,近三成的士兵,约是近万的人马,就在西山大营销声匿迹,连个水花都未激起。难道现如今执掌西山大营的都是饭桶?一个个眼睛全是瞎的?瑞安是养了一堆酒囊饭袋? 石榴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黑衣客此刻清晰地体会到这种滋味,却已是欲罢不能。 与猪队友为伍,简直是黑衣客一生最大的失误。他既恨自己昔年为瑞安所迷,成为她裙下不贰之臣;更恨瑞安不听他的谋划,择了些酒囊饭袋当做宝贝,到显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瑞安读着这封信,被脂粉所掩的脸上是火辣辣的羞愧。 西山大营由朱怀武一力统领,每年下拨的饷银丰厚,本该是瑞安手上一把最锋利的尖刀,如今却被人生生撕开了缺口。 朱怀武勇则勇矣,吃亏在谋略不足,更兼着这些年顺风顺水,瑞安身边的一众权臣都有些懈怠。西山大营原由朱旭代管,自打朱旭因为冲撞董大人的晚辈而惨遭罢黜,缴械了京中的差事,更不能染指西山大营,那边着实有些松懈。 若不是黑衣客及时察觉不对,只怕整个西山都会被人搬空。而朱怀武坐拥兵权,出了这么大的岔子现如今依旧一无所知,还在做他的太平美梦。 黑衣客力透纸背,信笺有些地方被笔勾破,显然留书时十分恼怒。 他斥责瑞安明明当了婊子却偏偏还要立什么牌坊,想拿大裕的江山从前就该弑君篡位,哪里管什么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小皇帝上了位,情形也是一样,该当及时出手,莫要等到对方羽翼长成,再不受她挟制。 大约黑衣客自己也未发觉,他的冷静自持正随着形势的转变渐渐消失殆尽,取而待之的是毫无把握的冒险与激进。天平便在不经意间悄然倾斜,已然偏向了李隆寿那边。看似瑞安依旧占尽上风,实则真有些黔驴技穷。 瑞安虽被黑衣客骂得恼羞成怒,却难以掩盖心间漫过的一阵阵惶恐。她死死盯住信上的西山大营几个字,隐约猜得大约自己最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昔年兄妹相争,以致剑拔弩张,景泰帝宁肯毁去兵符也不叫它落在瑞安手上。 乾清宫中知春湖畔,瑞安身带持刀护卫入宫,明着抢夺景泰帝手上的兵符。景泰帝哈哈大笑,他解下系在腰间的兵符,却并不交给瑞安,而是将它狠狠摔在石板上裂成三块,而且抬脚便踢进了湖中。 瑞安恼羞成怒,拨出侍卫腰间的短刀便架上景泰帝的脖颈,景泰帝只是拍手而笑,叫她彻底死了那条掌控军队的心思。 纵然争得鱼死网破,瑞安架在景泰帝脖子上的钢刀到底不敢真正砍下,她只得悻悻而归。原以为兵符就这么销声匿迹,谁知道黑衣客归顺她之后,才告诉了瑞安并不晓得的秘密。 那一日兵符被景泰帝扔进湖中是真,而玄武却早在湖中闭气等候。 三块兵符一块未少,都由暗藏在湖中的玄武收集在身,当天夜里便完璧归赵。 景泰帝握着失而复得的兵符,情知以一己之力再难护周全,便只留了一块藏在身畔,余下的两块交由玄武送出,以待日后兵符合一,重新号令三军。 四大暗卫各领机密,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黑衣客只听得景泰帝声音沉沉地吩咐玄武,却不晓得景泰帝秘令他将东西交给谁。 他只是告诉瑞安,景泰帝手上那一块还藏在宫中,让瑞安务必想法子拿到。 瑞安苦寻无果,只得对乾清宫严防死守,围成铁桶一般,总叫景泰帝无法送出。连同许三这些近身服侍的人,瑞安都暗自留心,并不叫景泰帝私下与人相处。 昔年景泰帝要见陶灼华一面,瑞安尚且害怕景泰帝病急乱求医,假这小姑娘之手往外传递东西。待陶灼华出得乾清宫,她立时便赐了温泉浴,借着为陶灼华换了新衣的机会,让人仔细搜过陶灼华的衣冠。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瑞安并非想不到,而是苍天有眼,他机关算尽却让旁人算计。 那一日陶灼华将景泰帝写在丝绢上的手书藏在陶雨浓为她雕刻的中空木簪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她一直将这封手书带在身上,随同苏世贤去往大阮为质的途中,在云台山寻得归隐多年的玄武,亲手将东西交给了他,才算完全景泰帝的重托。 三块兵符那时并不全,玄武手上一块、郑荣将军手上一块,还有一块景泰帝早早交给了许三,命许三务必想法子传出宫外。 许三藏身在景泰帝梓棺中不眠不休三日,终于借着景泰帝下葬的机会从皇陵密道遁出。三块兵符劫后重逢,都依着景泰帝的吩咐交到郑荣将军手上,由他待条件许可之迹,助李隆寿成就大业。 瑞安从陶灼华身上失了先机,又被郑贵太妃与诸位太妃拌住,没有机会打开景泰帝的梓棺,让许三那块兵符流出,这才种下今日的祸患。 景泰帝自知大限将至,每日殚精竭虑,替李隆寿埋下无数的伏笔,只望着他能重夺李家的大权。种种经营,瑞安自是蒙在鼓里,以为景泰帝早便弃子认输。 当年那两块的兵符去向,瑞安曾数次疑心曾为朝中肱骨的郑荣。她在郑家、郑贵妃,连同郑荣身边都安插了眼线,想要挖出这块兵符的下落。 伴随着刘才人入宫得宠,郑贵妃与景泰帝生了罅隙,郑荣连遭罢黜,到不复往日风彩。百年望族的郑家开始走下坡路,郑贵妃自然迁怒在景泰帝身上,打从那个时候起便不踏入乾清宫一步。 眼线三五不时地回报,郑荣自打被她罢黜为九品小史,早便一蹶不振,时常醉心于犬马声色,整日圈着一班歌妓伶人胡闹。 郑贵妃私下也曾多次劝解,郑荣表面上答应着痛快,回过头去照样花天酒地。昔年手握兵权的将军基本成了废人,这样的结果到是瑞安喜闻乐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零九章 伏笔 不得不说,郑家兄妹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两人数年经营,一直忍辱负重,方才与景泰帝联手导演了这出戏。 郑贵妃借善妒之名,因与刘才人争宠失败而对景泰帝彻底死心,两人明面上老死不相往来,郑贵妃再不踏足乾清宫,暗地里却与景泰帝设计,将怀了龙裔的刘才人送出宫去,另留了景泰帝一根血脉。 正因为刘才人的诈死是经由郑贵妃之手验过,瑞安才深信不疑。 而郑荣本是运筹帷幄的将才,为了有朝一日助李隆寿东山再起,不得已扮做浪荡之辈,不惜拿声色犬马堕落了自己的名声。 这一条长线打从多年前埋下,情形发展合情合理,竟真得瞒过生性多疑的瑞安,甚至黑衣客都没有多往郑家上头留心。 地底皇陵,是景泰帝留下的另一个惊天秘密。皇陵地腹中空,足可够数万人屯兵,郑荣正是领着受兵符调遣的将士们如同蚂蚁搬家一般,经由密道进到皇陵,只在此地厉兵秣马,期待一举攻入京师,拿下瑞安一伙。 瑞安想破脑袋也没想通这一节,只在心里过筛一般,将值得景泰帝托付、能拿起这块兵符的人过了一遍,却始终落不到实处。 郑荣本是最有可能之人,只是这十余年来却早荒废了功夫。而且手上无兵无权,只怕有心也是无力。至于董大人、孙大人之流,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便是有了兵符,也不懂得争战杀伐,更不似景泰帝能托付之人。 瑞安一度疑心渐渐长成的李隆寿,曾勒令苏梓琴留意他贴身的小衣、香囊、荷包等物,也是一无所获。况且冷眼旁观,李隆寿对朝中文官武将都不上心,私底下也没有多少往来。 除却那几个景泰帝留下的老臣对李隆寿一心拥戴,旁的基本都让瑞安换成了自己人。这样的李隆寿根本难以驾驭众臣,到好似不足为虑。 正因为形势一片大好,瑞安才不愿采纳黑衣客强取豪夺的办法篡位,她想拿软刀子杀人,一点一点叫李隆寿失了民心,自己真正众望所归,好做到天下一统。 这些年兵符一直未曾出现,无论是当初的景泰帝还是如今的李隆寿都是处处受制,瑞安有一阵乐观地以为兴许伴随着黑衣客设局诱杀玄武等人,兵符也与这三个人一同下了黄泉,再也不足为惧。 愿望固然美好,事实却好似与她开了个大玩笑。能无声无息调动了西山大营的军队,必定是那三块兵符已经合一,而且手持兵符之人得到了全军将士的认可。 这么想来,一则当年那三个人并未在黑衣客的火攻与箭阵中死去,至少有一块兵符好端端握在他们手上,黑衣客当日在大阮瞧见的那个人必定是青龙无疑。 二则对方无声无息调动了军队,那么些人一同销声匿迹,朱怀武玩忽职守固然可恶,更可怕的却是对方必定有极为隐秘的屯兵之所,不被外人发觉。 三则许三这混蛋一定还活在世上,他贴身服侍景泰多年,必然身负景泰帝的重托,对方手中还握有什么底牌也未可知。 瑞安只觉得自己这几年诸事不顺,好似冥冥之中有双翻云覆雨手在跟她做对。想起一桩桩、一件件令她无可奈何之事,瑞安一口银牙咬得咯咯直响。 景泰帝中毒多年,她以为他早便弃子认输,偏偏这狡猾无比的埋下的伏笔一个接着一个,似乎每一个都叫她中招。 这么想来,最后一块自己求之不得的兵符,必定是假许三之手送出。想到那个卑躬屈膝,好似一脸奴才相的总管太监,背了自己玩了这么一出大戏,瑞安又是一阵气恼。 脑间蓦然灵光一闪,瑞安又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个半死。 她哒哒哒以手叩击着杯盏唤人,未戴护甲的小拇指却被那杯子上浮凸的喜鹊登枝图案勾住,不小心齐根折断。瑞安疼得闷哼一声,袖子一拂便将炕桌上的东西尽数扒拉到地上,引得一秋与半夏双双进来。 半夏俯低了身子收拾满地狼藉,一秋快手快脚取来了剪刀与银挫,替瑞安修剪着指甲,再命人给她端一盏黄芪枸杞茶来消渴。 瑞安深深吸气,勉强将胸前的郁闷压下,吩咐一秋立时备车入宫。 如今已是深夜,宫门早便落匙,一秋犹豫地问道:“殿下,再等两个时辰便就天明,您确定此时入宫么?” “婆婆妈妈地多说些什么,还不速速去备车”。瑞安疾言厉色,眼中的凛冽叫一秋打了个寒噤,立时便住了口忙不迭地往外走去。 半夏早转入屏风后头,捧来了瑞安大红遍地金的阔蓝缎边绘绣葫芦纹宫裙,手脚麻利地替她穿戴起来,再从架子上取下火红面子的貂裘大氅随在瑞安身后,瑞安已然急急迈动了脚步。 瑞安入宫之后,半夜传了朱怀武等几个心腹觐见,从前迫于无奈被免职的朱旭也在被召之列,众人心头忐忑,冒雪急急忙忙入宫。 御书房里笼着旺旺的炭盆子,自然温暖如春。瑞安解了大氅,却好似有些害冷,身子不自觉地发抖,吩咐半夏上杯热茶。 半夏替她斟了茶,交叠着双手恭敬地退下。只怕瑞安唤人,并不敢离得太远,就候在江山万里的大理石底座紫檀木屏风后头,过不多时便透过屏风的间隙,瞧着朱怀武等几个人鱼贯而入。 瑞安沉着脸,纤细的手掌啪得一下抬上御书房中的龙案,震得上头一摞还未曾圈阅的奏折纷纷滑落,更惊得众人面如土色。 “朱怀武,本宫给你优渥的俸禄,拨下丰厚的军饷,是养着你吃里爬外不成?”瑞安冷冷一喝,吓得朱怀武一个哆嗦。他不明就里,只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将身子匍匐地极低,急急说道:“殿下息怒,怀武哪里做错了,还请殿下明示。” 瑞安恨铁不成钢,起身离座来到他的面前。纤纤食指伸出,猩红的蔻丹如张开了血盆大口,真想将朱怀武撕成两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一十章 早朝 瑞安此次进宫匆忙,一向对容颜十分在意的她竟忘记了自己晚妆早卸。 银烛清辉之下,瑞安略显干黄的脸显得有些瘆人,她狠狠一掌掴在朱怀武脸上,将这身村魁梧的男子扇得一个趔趄:“是不是西山大营要被人搬空,你成了光杆子的兵部尚书,也不晓得自己错在哪里?” 一想起黑衣客骂自己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瑞安便气不打一处来。 她冷着脸将西山大营的事情说了一遍,盯着朱怀武骂道:“难道是本宫冤枉了你?西山大营对本宫来说有多么重要,你知不知道?平日拍着胸膛要本宫放心的也是你,如今出了事的也是你。” 朱怀武听得云山雾罩,不可置信地回道:“臣上月还去视察,明明一切安好,怎么会凭白无故少了三成将士?殿下您这个消息真不真?” 瑞安已然懒得跟他解释,只冷冷叱道:“是与不是,去一看便知。朱怀武,你若担不起这一付担子,趁早将位子让出。” 再将目光转身朱旭,瑞安的语气便和缓了几分:“前次几个老臣弄鬼,本宫不得已才将你罢黜。如今董老儿已然滚出京城,本宫看看还有哪个敢跟你作对?你如今既是缴械了京中的差事,便不用官复原位,以后就好好给本宫守着西山大营。若哪个胆敢拥军做乱,就地杀无赦。” 朱旭听得瑞安委以重任,立时躬身领命,顿时神情激昂。他被雪藏了许久,如今重又能露出锋芒,自然摩拳擦掌。 朱怀武见义子得了重任,自己却被瑞安撇在一旁,忙急急地唤了声殿下,迫切说道:“臣也随着去瞧瞧,若真有此事发生,必当将一众当事人等重重责罚。” 灯火逶迤之下,瑞安的脸色显得十分狰狞,她端肃地说道:“瞧你这幅沉不住气的样子,本宫瞧着你就来气。朱怀武,本宫明日带着朱旭去西山大营,你即刻便服出宫,去瞧瞧神机营、禁卫军,还有苍北大营的情形,然后赶来西山与我们会合。若再有什么差池,你便提头来见。” 朱怀武忙不迭地应声,从地上爬起来便立刻告辞。瑞安又命朱旭次日一早去点齐一队人马,待退朝之后随同她前往西山大营。 冬季天短,此时外面乌黑一片,却是接近五更天,离着早朝的时辰不远。瑞安也不回府,只除却外衣,往御书房后头单为她预备下休憩的碧纱橱中歪上一歪,却吩咐一秋与半夏两个回去收拾行装。 方才瑞安叱责朱怀武、又勉励朱旭的一番话都被半夏听在耳中,她挂念着要将这些内容说与苏世贤听,一进了长公主府的内院,便冲一秋歉然笑道:“咱们今次随着长公主出行,这一趟也不晓得来回要多少时间。我身上这件丝棉的青缎小袄御不得寒,须得回去重新换一件,再包件大毛的衣裳。咱们姐妹两个各自收拾些行李,便在芙蓉洲里会合,你说可好?” 一秋不疑有它,微笑着颔首应允,两人在垂花门前分手。半夏貌似往自己房中走出,谁知拐了个弯便沿着小路急急往正房走。她晓得时辰不早,苏世贤大约该动身早朝,生怕与他错过。 果不其然,半夏刚走到正院,便瞧见苏世贤穿戴整齐,带着个小厮出来,正准备从院外上车。半夏急急唤了一声大人,请苏世贤借一步说话。 半夏这个时辰风尘仆仆,显然是从府外归来。瑞安昨日半夜入宫,苏世贤本不晓得,见半夏这幅穿戴到有些愕然,情知必有要事发生。 离着早朝的时辰渐近,苏世贤来不及再回正房,便将半夏让进了倒座间。 半夏长话短说,将自己在屏风后头听到的话原丝不动地传给了苏世贤。苏世贤听得脑间轰轰作响,又是感激又是后怕。眼瞅着无人在前,他向半夏浅浅一揖:“半夏,我要替陛下与梓琴谢谢你。” 请知方才听来的都是机密,半夏如此一股脑地说与苏世贤,自己也实在后怕。 她慌忙侧身避开苏世贤的行礼,哆嗦着嘴唇道:“大人,半夏这条命如今都握在您的手上。奴婢自是不会朝秦暮楚,也请大人莫将半夏当个背主弃义的人。” 苏世贤瞧得半夏瑟瑟发抖,情知她后怕非常,心间多少有些歉疚。 他和蔼地冲半夏说道:“姑娘多虑了,能将黑白曲直分辨清楚的人又有几个?连我自己都绕了多少弯路,如何有资本笑话旁人。今次您传的这些话太过重要,我也要即刻入宫,找个机会面见陛下。” 有心替半夏捧着手炉,自己掌间却是男子之物,并不便相赠,苏世贤便轻拍一下半夏的肩膀:“快去吧,你不便在这里久待,也莫让一秋等得起疑。” 半夏匆匆忙忙点着头,抚着心口自倒座间出来,又沿着正院回到自己房里,匆匆换了件厚实些的藕荷色云锦丝棉宽袖小袄,又随意寻了件狐狸毛的鹤氅,命小丫头包在包袱里,便就赶往芙蓉洲与一秋会合。 早朝上波澜不兴,李隆寿端坐在金銮殿正中那把宽大的金丝楠木雕龙髹金大椅上,望着面前香几上三足香炉里的檀香烟气缭绕,漠然地望着殿下群臣道:“诸位大人还有什么本奏?” 年关将至,除却户部就各地饷银的发放上了道折子,方才已经依着惯例通过,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百官寂寂无声,面对李隆寿的垂询,并无人出列应答。 李隆寿便又将脸微微一侧,露出俊美的五官。他冲着瑞安说话,言语里虽透着些恭敬,脸色却是一片冷漠:“姑姑,您还有什么事情?” 瑞安只记挂着如今朱旭在校场点兵,一颗心早飞往西山大营,哪里对这些杂七杂八的庶务有心感冒?她微微摆手,对李隆寿这种疏离的态度也不上心。 李隆寿唇角便挂着些似笑非笑的意味,向小常施个眼色。小常会意,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声:“退朝”,百官纷纷弯下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一十一章 锋芒 直待众人鱼贯而出,瑞安才唤住正要转往大殿后头的李隆寿,仿佛极随意地与他说起,今日她要出趟远门。这个春节若是赶不回宫里,便要李隆寿亲自主持大年初一的祭祀大典云云。 瑞安要将戏演足,守着一众的太监宫人,她和煦地对李隆寿说道:“寿儿,你现如今也大了,不能所有的事都由姑姑替你做主。这些日子本宫不在京里,你正好历练一番。过不了一年半载,本宫也该还政于你。” 听得这番无稽之谈,李隆寿唇角的笑意便变得更深。他客气疏离地说道:“姑姑只手遮天,您要去往何处,些许小事此时无须说与隆寿知晓,待以后还政给朕时再来向朕备报吧。” 两人之间一开口又是剑拔弩张,一秋听得不像,只得抬起一双美目向殿内太监宫娥示意,命她们速速退去。自己也牵一牵半夏的衣袖,象征性地往后退了两步,算是避开这两人针锋相对的锋芒。 瑞安连日受气,心间早便不爽,今日见李隆寿说话又是毫不容情,自己火气上撞。她瞧得宫人们鱼贯而出,如今殿内除却自己姑侄二个,唯有一秋、半夏,还有李隆寿身畔素不离身的那个小常,便将方才慈爱的样子尽数收起。 她不屑地指着李隆寿笑道:“你到有自知知明,晓得此刻并未亲政,便少摆这张苦瓜似的脸。若不是看着梓琴的薄面,焉知有你的今天?往后你便每日求神拜佛,好生等待本宫需要向你报备的时候吧。” 李隆寿此刻心间七上八下,隐隐有些担忧。今早朱旭校场点兵,他心知肚明。早朝上又少了朱怀武,李隆寿便更添了忐忑。 这两个人都是瑞安的心腹,李隆寿正想着他们不晓得弄什么幺蛾子,想要退朝之后派人打探一番。方才又听着瑞安连大年初一的祭祀大典都不顾,却要在这个时候出京,便晓得必是有大事发生。 他情知套不出瑞安的话来,只能拿言语相激,瞧对方会不会露出破绽。听瑞安说得嚣张,李隆寿便冷冷讥笑道:“原来姑姑早有打算,今日朱怀武称病不朝,难不成是去给姑姑打前站么?” 不守着外人时,两人早撕破了中间那层窗户纸。李隆寿从不吝啬对瑞安的讥诮,瑞安也不忌讳对他的轻视。 素日里若李隆寿端出一幅这样的态度,瑞安早便连嘲加讽,今日只为有要事在身,没有心情与他打嘴官司,只哈哈笑道:“这个你无须知道。” 李隆寿也不说话,只漠然转身,带着小常拂袖而去。 出得金銮殿来,瑞安一面命人去通知朱旭准备启程,却又想着这一趟来来回回大概月余,便是做做功夫也要知会苏世贤一声,便又命人去传苏世贤在偏殿觐见。 苏世贤退朝后走得极慢,晓得瑞安既有这一去,大约会嘱咐自己几句,便只装着与其他朝臣们说话耽搁时间,果不其然就等来传话的太监。 他进了偏殿,见瑞安已然披上了雀金呢的碧绿狐毛大氅,一幅随时启程的模样,却装做毫不知情,有些诧异地问道:“殿下今日不用留下来批阅折子么?怎得已经穿起了出门的衣裳?” 西山大营事关机密,瑞安自然不放心说与苏世贤听,只宛然叹息道:“只为年节将近,不愿拿些坏消息惹得隆寿心里不痛快,方才早朝时本宫才未曾提起。” 瑞安半真半假,道是前几日便有地方官的折子递进京中,奏报京城南部三个州县受灾。她因为实在放心不下,便想悄悄去一趟,再命地方官发些赈灾的物资。 南部三县受灾到是事实,苏世贤早便瞧着工部派了人过去,赈灾、安置百姓的工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前两日还有奏报过来,根本无须瑞安跑这一趟。 苏世贤晓得她这是拿着历史当新闻,堂而皇之蒙骗自己,也不去戳穿,只向上拱手,显得极是中肯。他殷切说道:“殿下仁政爱民,当是大裕之福。但不知这一来一回,殿下要耽搁多久?” 瑞安装做略略沉吟,踟蹰着说道:“本宫估摸着一来一回,少不得近一个月的行程,这个春节必定赶不回来。府中的一切便拜托给你,无非是该走的几个门子派个人走一走,各处递来的拜帖等着本宫回来再看。” 苏世贤佯装为难,只拱手答道:“咱们府上每年都有定例,世贤有样学样,出不了什么问题。只是您初一不在宫中,祭祀大典又由谁来主持?” 往年瑞安自是不肯放过这出头露面的机会,必定要压着李隆寿一头。今次情形危急,她哪里顾得上这些繁文缛节,只耐着性子说道:“陛下已然过了十五,如今渐渐长成,过不得几年,本宫也该还政给他。你既为本朝国丈,这些事情便帮他一帮,本宫会尽量赶在上元佳节之前归来。” 苏世贤情知瑞安是挂念着正月十五百官开印,又该每日早朝,到深为这个女人恬不知耻感到汗颜,不晓得自己当年何以被她打动。 若不是半夏跟自己交了底,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瑞安是要去西山大营。蚕食之法,旨在无声无息,苏世贤曾听李隆寿提及,却不想这么快便就瑞安察觉。苏世贤惊骇之余,也不得不佩服瑞安确实有几分手段。 他只是认真应道:“世贤记下了,殿下为国事操劳,临近年节还要一路奔波,世贤身为男儿却帮不上忙,心内着实歉疚。” 苏世贤背转身子对着瑞安,只嘱咐一秋与半夏两个道:“有你们随在长公主身畔,我也能放心。如今天寒地冻,一定好生留意殿下的冷暖。若这一路上叫殿下受了风寒,回来我必定要重重责罚。” 一秋听不出话中之话,只是屈膝行礼,示意自己已然将苏世贤的话记在心里。 半夏低眉顺目,却是听出些言下之意,晓得这是苏世贤嘱咐自己多多留意瑞安。此时不敢抬头张望,便随着一秋连连答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一十二章 西山 风雪扑面,掀动瑞安的衣衫,她此刻的心情也同刺骨的寒风一样零落。既恨不得一步跨往西山大营,却又时刻近乡情怯,想要那个不好的消息来得再晚一些。 瑞安出得偏殿,朱旭已经带着一队人马等在外头。他亲手打起帘子,恭迎瑞安登车。这两个人,外加兵部几个重臣,由朱旭点起的一队精锐护送,只说是出京去体查民情,出得城门便悄悄折转了方向,直奔西山大营。 此时李隆寿心间却是一阵一阵的惊悚,他坐在乾清宫里闭目凝思,猜测瑞安这一行此时兴师动众究竟所为何事,却听得小常进来禀报苏世贤求见。 到底是瑞安的枕边人,能晓得些蛛丝马迹也不为过。李隆寿精神一振,忙命请他进来。苏世贤匆匆而入,面色十分凝重。他连小常都挥手斥退,只覆在李隆寿耳畔急急说了几句,要他快拿主意。 半夜三更的时刻,半夏就在御书房的屏风之后伺候,将瑞安与朱怀武等人的对答听得清清楚楚。苏世贤只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提醒李隆寿道:“当务之急,赶紧将消息送出,叫各地偃旗息鼓才是。” 李隆寿频频点着头,待听得那黑衣客居然是从一众老臣那里得到的消息,还悄悄摸清了西山大营的底细,诧异他的无处不在之余,心上更是深深的惶恐。 为了将瑞安将戒心渐渐去除,李隆寿如今像个毛孩子一般,动不动便言语激进,显得实在别无他法。暗地里他却时时与郑荣等人联手运作,借黄怀谦等人之手,在皇陵地宫屯了无数粮食军需,以备军队日常需用。 如今情势一片大好,众人初初尝得甜头,正计划着将朱怀武弄成光杆司令。 西山大营的士兵无缘无故减少,自然是郑荣将军联系几位旧部悄悄调人。本待采用蚂蚁搬家的方式,将忠于景泰帝与李隆寿一脉的将士慢慢调走,不想这么快便被人发觉。 苏世贤说得很好,当务之急便是郑荣将军渗入到西山大营中的人不被发现,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人的安全。 此时瑞安已经启程,李隆寿揣摩着黑衣客必定也会赶去西山大营,不幸中的万幸,到是瞧一瞧孙大人庐山真面的绝好时机。 最初的惊悚渐渐过去,李隆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抹一把额头的虚汗,认真思考着对策,又向苏世贤拱手道:“这一次岳父大人立了大功,隆寿即刻便请贵太妃娘娘将消息送出。再则,还请岳父大人您再走一趟黄府,请黄大人见机行事,弄清楚孙大人此刻是否还在府中。” 苏世贤一口应承下来,匆匆告退之后,李隆寿便装做闲来无事的样子,领着小常逛起了御花园。两人从东角门出去行了不远,却是郑贵太妃的漪兰宫。 郑贵太妃的份位摆在那里,如今依然是后宫之首,李隆寿做为晚辈,到不好过门不入,便命小常前去通传。不多时郑贵太妃便派了人来迎接,李隆寿便进去喝了杯茶,坐了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起身告辞。 寻常的拜会问候,都是依着宫规而来,瑞安留在李隆寿身边的眼线并未因那半柱香的功夫而去留心,却乐得躲了清闲。到是漪兰宫中再不平静,郑贵太妃眼中寒芒轻覆,霎时便如风起云涌。 她握掌成拳头,从牙缝间挤出瑞安二字,喃喃自语道:“真是阴魂不散。” 雪白的信鸽凌空飞起,皎洁的羽翼似与白雪融为一体,迅疾如电般消失在天际。郑贵太妃依旧怕中途出什么纰漏,又唤了心腹的宫人过来,低低嘱咐几句。 离着皇陵地宫不远,一株崎岖老瘦的柏树临岩而立,郑荣将军一个轻巧的旋身,身子轻盈如雪般颤巍巍站上枝头。 少顷,他手中稳稳托住只信鸽,如飘萍落絮一般无声踏上地面。郑荣解下信鸽脚踝上绑着的小小油纸包,复将信鸽揣进怀中取暖,手掌一扬便展开那卷油纸,面色立时便如数九寒天的风刀霜剑。 郑贵太妃匆匆写下的书信,言道十万火急,瑞安已经启程前往西山大营。要他立刻暂停各处一切行动,先让将士们蛰伏在皇陵地宫,不要弄出动静。 消息是如何走漏,郑容这里尚不知情。他晓得亲妹妹所言非虚,立时便吩咐各处练兵的队伍化整为零,尽数躲入皇际地宫。 略略思忖之后,郑荣不敢再使信鸽传讯,而是派出几名心腹前往苍北、淮南几处大营,而自己冒险往西山而去,务必赶在瑞安前头。 郑荣这些年功夫并未荒废,反而更上一层楼。他为了结省时间,只包了些干粮肉脯,连吃饭的时间也不想浪费。如此打马飞奔,轻骑如虹般飞驰电掣在苍茫的雪原中,所过之处只留下一行浅浅的马蹄。 一场生与死的争夺战无声无息展开,瑞安只为先发制人,一路上并不惊动地方官,一队官兵行走极快。只是马车辘辘,终究不及郑荣的踏雪无痕。 郑荣悄无声息地抵达西山大营,传令木、钟等几位侠骨豪情的少年将军暂时终止原先的计划,切断与皇陵的一切联系,每日只是尽忠职守待在西山大营。 待到瑞安风尘仆仆赶到这里,拿着花名册校场点兵,数名值守西山的将领才与朱怀武一样大吃一惊。木、钟两位将军因是早早知情,一出戏演得十分逼真。 三成军队的消失极有规律,都是连兵带将一同无影无足踪。想拿个当事人来问一问,却是难比登天。 所谓人多无罪,瑞安本事再大,也不能将整个西山大营一锅全端。她瞅着跪在下头乌压压的几十名将领,已然欲哭无泪。 若说来此之前还暗抱侥幸,纵然军队略有变动,也不是兵符之故。如今看到这么整齐划一的行动,如何还不晓得果然是兵符现世,真正出了克星。 瑞安气得眼冒金星,只无力地挥挥手命诸将退去。她暂时在西山大营装置下来,等待朱怀武与之会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一十三章 腊八 黄府里老酒飘香,素日敌对的两个人相对而坐,燃起红泥小火炉酣畅而饮。 士子文人,多些清岫出尘的气质。无论是曾堕泥沼的苏世贤,还是刚直不阿的黄怀谦,都有那么一股子赏雪咏梅的兴致。两人从敌到友,如今更添了些莫逆,到好似寻见知音。 如今瑞安不在京中,苏世贤身畔少了牵制之人,到乐得清松自在。他在黄府盘桓多时,两人誓要一醉方休。 黄怀谦听了李隆寿经由苏世贤之嘴传出的口谕,眼珠轻轻一转便有了主意。 他捻须笑道:“明日就是腊八节,于情于理我们家都该去给孙府里送粥。我自会嘱咐拙荆,要她过府时务必给孙大人与老夫人请安。到时候能不能见到孙大人,大约能说明些问题。” 伴随着董大人致仕,孙大人虽依旧卧床,却俨然是京中老臣们的领袖人物。做为子侄晚辈的各府里登门拜访,本是对他的尊重。 黄夫人何氏若能趁着送粥,如此不显水露水地求见于他,也不会引起孙大人的戒心,苏世贤听得连连叫好。这一对从前的仇敌如今把臂同欢,再痛饮了两杯,便有小厮上来摆饭。苏世贤直待用过饭才悄然从黄府后门折出,回去自己府中。 腊八节的习俗例来如此,但凡关系好些的亲朋好友都会互相送粥,以图节日的喜庆。何氏早早吩咐厨房里多泡了些米,预备先渍上一夜,第二日一早好多熬些粥送人。 听得黄怀谦吩咐她明日去孙府送粥时,务必要给孙大人问安,何氏有些疑惑地说道:“孙大人素不见客,我不过见见老夫人也就是了,何必强人所难?” 黄怀谦不敢向夫人吐露他们对孙大人的疑心,只耐心对何氏说道:“我这里多日不曾登门,老人家前番还曾打发人来问,如今指不定挂念我这残腿。既然去了一趟,你见见孙大人,也是咱们的心意,更比那些个奴仆说得明白。” 何氏听得有理,便点头应允。只为见长者应该庄重,特意仔细梳妆,第二日一早命婢子为自己换过出门的衣裳,寻了件淡紫色遍地金的对襟帔子穿在身上。 因见外头天阴得沉沉,何氏又在外头罩了件耦合色哆罗呢的雪褂子,这才命丫鬟将煮得软糯香甜的腊八粥盛了一罐,亲自乘车往孙府送去。 孙老夫人每日除却与几个孙女闲话,大多的时候便是闷着,晓得何氏亲来送粥,喜得眉开眼笑,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又问及黄怀谦的腿如今将养得如何,何氏一一含笑做答。 记挂着夫君的嘱托,何氏便婉转笑道:“老爷子自己尚在病中,却对怀谦的伤腿极为牵挂,前几日特意派人上门探望,怀谦极是过意不去。今次晓得侄媳妇要来送粥,非要叫我替他给老爷子磕几个头,他才能安心。” 两府本是多年通家之谊,何氏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老夫人自是不能拒绝。 她略感为难地对何氏说:“你也晓得如今老爷子的脾气,先在这里宽坐,我打发人过去问一声,省得到了那里吃闭门羹。” 何氏欠身道:“这是自然,磕不磕头是咱们做小辈的心意,至于老爷子愿不愿受,那也要瞧老人家的心情。” 眼见何氏如此体恤,老夫人与一直陪在旁边的孙仪的妻子都是面含感激。老夫人为示体面,便命身边的大丫头冬梅往外院送信,要何氏安心稍待。 冬梅去不多时便带了孙大人那旁的回音,请何氏过去说两句话。 何氏便立起身来向老夫人告退,老夫人有些不舍,拉着她的手道:“去那边略坐坐,回来吃了饭再去。到了大年节下,她们一家子都忙,我这里怪闷得慌。” 瞧着老人家一脸殷切,何氏不好拒绝,只得欠身道了叨扰,方才随着孙夫人出来。出门时未曾飘雪,如今却落了雪粒子,青砖铺就的地面上落了薄薄一层,正有粗使的丫头们忙着扫雪。 婢子将何氏的雪褂子替她披上,孙夫人已然唤人撑开了竹伞,两人并肩沿着抄手游廊往孙大人独居的院落走去,丫头婆子们远远随在身后。 孙夫人目有感激,冲何氏轻轻笑道:“婆婆多日不曾笑得这么欢畅,多亏你应下了今日在这里留饭。能陪着多说两句话,老人家也能宽心。” 两人略提了几句孙大人如今的性情,孙夫人又是幽幽一叹:“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长辈们的事也轮不到咱们做晚辈的开口。可是瞧着婆婆有些郁郁寡欢,大家伙儿心里都不好受。幸而咱们与贵府是通家之好,守着您才能抱怨几句。” 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何氏无法辩驳旁人的短长,只是淑婉笑道:“孙大人素日多么好的脾气秉性,这也只是在病里才与平日略有不同。待来年春暖花开,病情必定一日好似一日,到那时老夫人也能宽心。” 情知对方不过是宽慰之语,孙夫人依旧道了谢,领着黄氏进了孙大人的院子。 此刻院中的小厮们已然依礼避去,唯有四五个二等丫头着装素雅,摒气凝息立在廊下.见主母陪着客人登门,恭恭敬敬上来见礼,极有高门大户的规矩。 冬梅绕了近路,先一步过来正院。此刻见何氏与孙夫人进来,先冲两人微微屈膝,便就转入里间向孙大人禀报,不多时笑吟吟出来替二人打起帘子。 何氏此前从未来过孙大人独居的院落,此刻稍稍垂眸,到将院中素到极致的情形一收眼中。碧绿桠油的栏杆四周抄手,无有一丝雕梁画栋的装饰,正中一块风骨轻隽的太湖石,想是算做与内里隔绝的大插屏。 姜黄葛布的棉帘已经有些年头,上头并没有刺绣提花之类的装饰,而是笔风虬劲地以墨绘制着几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该是取自一品清廉之意。 孙夫人见何氏的目光只是在那块棉帘上打转,以为她是瞧着棉帘年代久远,面上轻轻一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一十四章 清廉 何氏的目光兀自打量着陈旧的棉帘上那几朵亭亭净植的莲花,回思着孙大人的高洁,孙夫人的声音已在耳畔轻轻响起。 她低声说道:“并不是我这做儿媳妇的打理中馈却疏忽了老人家这里,实在是这帘上的墨画是公公旧日笔迹。无论如何劝说,他老人家一直舍不得换去。” 何氏闻言连连赞叹,与孙夫人说道:“我方才盯着棉帘子瞧,并不是有误会您的意思,是一时揣摩那一品清廉的意境,不觉有些忘情。” 这几家都曾是先帝肱骨,黄怀谦虽为后辈,如今却俨然是中流砥柱。何氏认真说道:“想孙大人一片冰心,这墨迹沧桑当是老人家清廉一生的写照。守着您说句心里话,怀谦这一生所敬者,唯有已经离京的董大人与您府上这位老爷子。” 何氏并非故意讨巧,实在满是肺腑之言,继续拉着孙夫人的手低低笑道:“因此怀谦今日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替他给老爷子磕头。” 孙夫人听何氏说得感慨,也触动往日情怀,想着那样睿智慈祥的公公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心下有些怆然。两人就着冬梅打起的帘子进得屋来,从陈设简朴的博古架子后头转过去,便是孙大人从前起居的正厅。 虽然允许何氏见礼,到底碍着男女有别。孙大人命人提早将自己搀扶过来,搭了床薄背歪坐在榻上,前头特意拿了架六扇绘着水墨长卷的琉璃屏风遮挡。 冬梅早命人在屏风前头摆下俩墨绿弹花的蒲团,当是为孙夫人与何氏所用。 隔着那扇透明的屏风,何氏隐约可见后头黄花榻的宽榻上半坐半卧着位清隽的老人,只是面容自己模模糊糊地瞧不清楚。 早先随着黄怀谦过府,何氏不过远远给孙大人见礼,彼此之间说不上熟悉。 何氏只是随着孙夫人一起隔着屏风向孙大人问候,又跪在早便备好的蒲团上恭恭敬敬向他叩了三个头,这才淑婉地说道:“侄媳妇来时,怀谦千叮咛万嘱托,一定要替他向老爷子叩个头。为着怀谦伤了腿,您前日还特意打发人过去问候,怀谦与侄媳都十分感激。” 守着外人,孙大人到不似孙夫人等人提到的乖张性情,而是显得十分和煦。他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到也随着笑了几声,哑着嗓子说道:“怀谦与你都客气了,先起来说话。” 何氏依言立起,也不往两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便就在屏风前头立住。孙大人倾着身子问了几解码器些黄怀谦的近况,何氏都一一做答。 孙大人有些遗憾地说道:“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一躺下,老朽还晓不晓得是否能与他再见,这心里却是十分挂念。” 何氏听孙大人说得伤感,眼间不觉一片湿意,只为守着老人家不敢落泪,打起精神劝解了几句,请孙大人安心养病,又许诺待黄怀谦好些,便来上门请安。 说了不过三五句,孙大人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房中侍候的丫头似是见惯不怪,一人手脚麻利地捧起漱盂,另一个便快手快脚地端茶,从里头亮柜格间取下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药丸服侍孙大人吃下。 孙大人咳嗽了一阵,吐了几口浓痰,胸腔里更似拉风箱一般吱吱作响,叫人看得十分难受。 何氏瞅着孙大人如此模样,心下也是一阵黯然,不忍打扰老爷子的休息,便慌忙告辞出来,拉着何氏的手问道:“我怎么瞧着老爷子比前些时更添了症候?” 孙夫人宛然叹道:“正是,前两日咳嗽不断,家里找了大夫来瞧,说是竟然有些肺痨之症。你也晓得此病难医,老人家若能捱过这个残冬,或许还能多拖些时日。如今这个样子,便是婆婆不问,大约心里也有数。” 两人重新回到老夫人院里,另一个大丫头秋菊正指使着小丫头摆饭。老夫人略显急切地问了几句孙大人的近况,何氏只捡老人家爱听的去说,道是孙大人精神十分矍铄,还问她可曾给老夫人请安云云。 老夫人明知何氏是安慰自己,到也略觉宽心,拉了何氏身边来坐,也不许孙夫人立什么规矩,只指着摆好的四凉六热几道小菜说道:“不过图说说话乐呵乐呵,你们两个谁都不许布菜添筹,只陪着老婆子吃顿安生饭。” 两人自然不忍拂却老夫人的好意,果真只是陪着她吃饭。老夫人从前胃口极好,如今早便清减了许多,其实并没有多少心情。 各人心里有事,何氏吃完饭,又陪着老夫人坐了片刻,直待老夫人脸有倦怠,方才起身告辞。孙夫人送了她出来,两人又地廊下立着说了几句话。 何氏婉转问起可曾预备孙大人的后事,提出若有什么需要相帮的地方请孙夫人只管开口。孙夫人先谢了何氏的好意,再点头叹息道:“他们兄弟两个商议了,待过完年便预备老人家的东西,权当冲一冲喜,兴许病候便能减轻。” 何氏满怀怅然回至府中,闻得黄怀谦在正房等她。明知他腿脚不便,到有些诧异他的心急。果然黄怀谦一见她进门,便一迭声地追问着她可曾见到孙大人,如今是怎么个情形。 何氏唏嘘不已,便把隔着一扇屏风向孙大人请安的事情说了一遍,有些担忧地说道:“我瞧着孙大人比咱们前次过府更添了些症候,这个冬天还有得罪受。说句实在不该说的话,老人家大约时日无多。” 见黄怀谦沉吟不语,何氏只认做他在替孙大人伤心。复又想起孙大人房前挂的那幅棉帘,何氏心上更是发酸,险些落下泪来。 她冲黄怀谦说道:“孙大人手上的丹青功夫算不得出众,那幅画的寓意却好。一品清廉,普天之下也唯有他与董大人当得此名。” 昔年孙大人挥毫泼墨时黄怀谦亦在眼前,对那幅棉帘子自然有些感触,只是如今却不怎么感兴趣,只细细推敲着何氏与孙大人见面的细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一十五章 发落 黄怀谦听得正厅里以琉璃屏风相隔,何氏并未瞧清孙大人的容貌,便低低自语道:“咱们也算得通家之好,虽然男女有别,身为晚辈给长辈磕个头,怎么弄得如此繁琐。” 何氏早上出门时本涂了淡淡的胭脂,路上受了些寒气,两颊到更添些娇酡。她轻轻蹙着眉,似是埋怨黄怀谦的不解人意:“我早先也说过,这却是孙大人一片好意。晓得自己添了些肺痨之症,不愿过了病气给旁人。” 见妻子对自己的言辞微有不满,黄怀谦便好脾气地拍拍她的肩膀,笑着点头道:“我也是随口这么一说,只为想瞧瞧老爷子的气色如何。既是老爷子不愿正面相对,咱们也只好由得他老人家。唉,素日那么好的一个人,便是在病中也思虑周详,咱们委实瞧不见他所谓的性情乖张是什么模样。” 何氏听得黄怀谦如此说,方才展颜一笑,却又轻叹道:“听说过了年便要预备孙大人的衣裳,想来是离着大归之日不远,真真叫人难过。” 黄怀谦装模作样敲打了一下自己未曾痊愈的残腿,思忖着说道:“如今孙大人已是半截身子入土,说句实在话,的确是见一面少一面。我再养上大半月,大年初一必定要过府给他拜年。” 何氏瞅了瞅黄怀谦脚踝上还未曾拆去的夹板,想了想才点头说道:“那也使得,咱们一同坐车出门,入了孙府说不得叨扰几分,请他们备乘暖轿抬你进去。” 黄怀谦点点头,复又向何氏道:“董大人两袖清风而去,虽说是返回原籍,到底人生地不熟,大年节下难免有些凄然。你去备份节礼,明日便遣人送出,也算是尽一份咱们的心意。” 何氏抿嘴笑道:“这个还需要老爷吩咐么?素日的人情往还,哪一点我不替大人想得周全?董大人那里我前几日便派了人出去,特意多带了些京中土仪,好叫董大人人在他乡,却能晓得故人的思量。” 夫妻两人相偎相伴,说了许多的家长里短。冬日苦短,早又是掌灯时分,丫鬟进来点了灯,何氏也不欲搬动黄怀谦,两人便在正屋的炕桌上用过晚饭。 只为叫黄怀谦好生将养,何氏也不留他宿在正房。只命人传了暖轿过来,自己由丫头撑着伞御雪,伴着黄怀谦一路将他送回外院。 黄府中黄怀谦又生疑窦,势必要大年初一亲自探一探孙大人的虚实。 此时此刻,李隆寿更在京中牵肠挂肚,一则掐算着时日苏梓琴也该到了大阮,不晓得与刘才人之间的会晤可还顺利;再则不晓得郑荣是否来得及偃旗息鼓,生怕将士们有无谓的牺牲。每日焦躁上火,嘴唇上鼓出只大大的燎泡。 瑞安的日子并不好过,黑衣客迟迟未在西山大营现身。她领着人明查暗防,到也牵出点儿蛛丝马迹,无非失踪的将士本就是亲帝一派,平日便对朱怀武的刚愎自用颇有微词。如今反过头来再说这些,却与事实无补。 朱旭果然可堪重用,短短的时日便开始着手整顿西山大劳的军务。他赏罚分明,又是恩威并施,一时之间在军中威望颇高。 这一次瑞安到是慧眼识珠,选得一位良将枭雄。只可惜朱旭本人却是明珠蒙尘,一代青年才俊,先认朱怀武为义父,又为瑞安掌中利刀,甘为小人所用。 直待腊月二十三的前夜,瑞安才在西山大营等到了匆匆赶来的朱怀武。 朱怀武比离京时更添了忐忑,连日的奔波劳累,他本来大腹便便的样子好似瘦了一圈,不仅满脸胡茬,眼底的乌青更十分明显。 他白着一张脸向瑞安请了安,便就往周围一溜,想要请瑞安屏退众人。 瑞安从他栖栖遑遑的神情上便就瞧出情形不对,大约与自己预料的相仿。一颗心如在热油刀尖上滚过,火气直往上撞。她冲着朱怀武怒喝道:“你婆婆妈妈地做什么,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有屁快放。” 朱怀武梅青色的马靴上沾着些泥水雪渍,也顾不得解下黑色大氅,往左右微一环顾,便就匆匆说道:“殿下,果真不出您所料,神机营连同禁卫军,还有苍北大营等几处地方,都或多若少有将士失踪。” “少了多少人?”瑞安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觉得五脏六腑都灼烧得难受,她眼中如喷火一般直盯着朱怀武,一时狰狞骇人。 朱怀武情知自己此次玩忽职守的罪名做实,这条命都系在瑞安之手。他噗通往地下一跪,也顾不上为自己开脱,只据实奏道:“神机营与禁卫军少了不过一两成,苍北大营的士兵却足足…足足少了三成。” 想是对方考虑十分周到,神机营与禁卫军都在京中,不敢公开拉人,而西山与苍北离京甚远,大可公开策反。 瑞安怒急攻心,扑哧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慌得一秋与半夏慌忙去捧漱盂,又赶紧倒过茶来。一秋带着些哭腔说道:“殿下,您觉得哪里不好?奴婢这便传太医去。” “不必”,瑞安接过半夏手上的帕子拭了试嘴角,随手将帕子扔回到铜盆里。她此时气虚无力,火狐狸大氅下的身子微微战栗,却是强撑着说道:“本宫不过一时岔了气,如今吐出这口血来到觉得舒坦,你们先退下吧。” 终归两个丫头的身份卑微,瑞安不便守着她们商议国事,只接了一秋手上的茶漱了漱口,挥手将她们两个斥退。这才转过脸来冲着朱怀武冷冷说道:“朱怀武,本宫将你养成这般肥头大耳的模样,连同整个大裕的兵权都交在你手上,便是让你给本宫弄成今日这幅局面?” 朱怀武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早是欲哭无泪。朱旭有心替义父开脱,刚要往前跨上一步,却见朱怀武冲以目示意,暗示自己不要强出头。 所谓伴君如伴虎,朱旭跟了瑞安这几年,也深知对方的脾气。此时此刻他的求情无异于火上浇油,只得勉强收住脚步,目光中的关切之情却是难以掩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一十七章 纠缠 可怜之人往往有可恨之处;自负之人难免含自卑之意。黑衣客情知自己与瑞安之间横亘着天堑,所谓求之不得,才会一直那么对她恶语相向。 见瑞安纠结自己此刻的模样,黑衣客不耐烦地嘲讽道:“你喜欢的那些小白脸哪一个不是银样腊枪头,中看不中用。有那些无用的心思,不如赶紧想法子把漏洞堵住,不要每时每刻都像犯了花痴。” 瑞安纤长的睫毛轻轻垂落,如遮了道深深的幕帘。她讳莫如深的眸间早是寒芒四射,却只是冷冷哼了一声,算做默认黑衣客方才的话。 若不是黑衣客这些年一力扶持,瑞安自问没有能力走到今日。 只是随着早先曙光渐现,瑞安以监国长公主的身份垂帘听政,将军国要务一把抓在手中,俨然已成为大裕皇朝真正的掌权人,黑衣客便不甘心再居于人后。他想要堂而皇之的走向前朝,与瑞安并肩而立,分享成果的果实,这是瑞安永远所不能接受。 自论心计与才能都不是黑衣客的对手,瑞安只得对他一忍再忍,由得他给自己出谋划策。黑衣客自是晓得瑞安方才对朱怀武的处置,略略点头道:“你总算没有由着性子闹腾,还给朱怀武留了三分薄面。” 西山大营比京中苦寒,瑞安来了这几日并不习惯。牛皮帐的四角笼着炭炉,她手中捧的紫铜鎏金暖炉亦是火炭红红,依然觉得手脚冷得发麻。 她闷闷添了件十样锦的妆花小袄,又示意黑衣客拿火钳子将炭盆再拨得旺些,这才悠悠叹道:“你也忒把人看轻。大敌当前我如何能自乱阵角?为今之计当然是叫他戴罪立功。难不成我杀了他,消失的那些人便能回来?” 黑衣客点头道:“正是,这话到还有几分脑子。如今既要指望着朱家父子,还不是追究朱怀武玩忽职守的时候。依我说来,你叫朱旭一个人留在西山大营,还是将朱怀武调回京中,先将五城兵司司牢牢握住,莫再叫人有机可乘。” 五城兵马司职位不高,日常琐碎事务却覆盖甚广,与京中三教九流接触,是最能收集信息的好地方。此番侥幸未被人所动,瑞安必定不会再掉以轻心。 帐中其实没有相像中那么寒冷,只是瑞安听得西山高处呼呼的风声卷过,便无端添了瑟缩。她将小袄拉紧,又坐得离火炉更近了一些,这才频频点着头,拼力忍下胸口那股子浊气,却依旧感觉心间堵得难受。 她重重一叹,脸上颓丧的颜色十分明显,只低低冲着黑衣客道:“我素日顺风顺水惯了,如今想做件事情偏就那么难,总感觉这些年连老天都在同我做对。” 篡权夺位、弑君谋反,本就为天理不容,从无几人能得善终。 此情此景尽在黑衣客眼前,他将冲到嘴边的话强行咽下。心知这既对瑞安的嘲讽,却更是对自己未知将来的深深惶恐。 昔年瞒天过海的一计没能要了青龙等三人的命,从那时起便埋下了祸患。如今回思起来,黑衣客只是后悔当年做事不够周全,低估了玄武逃生之力。 开弓便没有了回头箭,他与瑞安这些年一直走到今天,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当务之急并不是追究谁从前失职,而是要做到亡羊补牢,不叫对方有可趁之机。 终归有些英雄末路,黑衣客闷闷哼了一声,喟然叹道:“青龙无踪,玄武无迹,还有只朱雀号称战神,这三个人迟早都会向我索命。瑞安、瑞安,我这一辈子果真是与你罗绳两结,谁也跑不了了。” 此情此景简直比凄风苦雨更为揪心,两个人的心情寥落如西山上无止无息的落雪。虽然多日未见,该当如干柴遇到烈火,却是谁都没有心情再做那种事情。 许是为了打破帐中的沉寂,半夏轻轻掀起帘子,一秋手上捧着个红漆描金四合如意纹的托盘,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对黑衣客千变万化的模样早便见惯不怪,两个丫头都是低眉敛目,不急不徐地走至案几前,再冲着两人屈膝行礼。半夏便将一秋托盘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到瑞安面前,这才倒退了出去。 拿冰糖煨得烂烂的燕窝粥盛在黄色缠枝花卉纹的小碗里,透雕着玫瑰花的银匙子整齐地搁在一旁。瑞安执起银匙,微蹙着眉头舀了一勺,放进口中咀嚼。 黑衣客看得有些疑惑,他按住了瑞安握着银匙的手,直视着瑞安问道:“你从前只说这些东西是燕子的唾沫,我从西域带了上好的东西回来,你也不尝一口,怎么这一路上却是奇奇怪怪,每日一盏从不间断?” 瑞安不承想黑衣客并不在自己身边,却连这等细微的琐事也能一览无余,心中当真又惊又怒。 她一把打开黑衣客的手,故做闲适地挑着燕窝粥间的莲子,不耐地回道:“习惯又不是一成不变,总有想改的时候。从前不想吃,是因为不必滋补。如今年华稍纵即逝,不觉间我已是半老徐娘,自然该懂些养生之道。” 黑家客晓得瑞安自负容貌过人,根本不承认自己大好年华已逝,这几句话分明是敷衍之词。 前些日子忙着追查西山大营及其他各处失踪的将士,黑衣客还未来得及与瑞安清算她不言不语躲进宫里的旧帐,今日见她又是这幅不耐的神情,一股子邪火立时便冲上了头。 他重又一把扯住瑞安的手腕,嚣张地问道:“你这话若是骗骗别人,大约能糊弄得过去,守着我却没有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前些日子躲避什么,还是一五一十说来听听的好,不要想着在我面前弄鬼。” 瑞安那些日子几乎夜夜与黑衣客厮混,腹中胎儿十有八九便是他的骨肉。 若叫黑衣客晓得自己打掉了他的孩子,还不晓得会引起什么悍然大波。瑞安天不怕地不怕,偏就是黑衣客面前直不起腰板。她庆幸自己并未寻人落胎,便是黑衣客有所疑惑,也绝想不到自己心狠若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一十八章 再遇 瑞安厌烦至极,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腕,那一点小力气在黑衣客面前却无疑螳臂挡车。两人撕扯了片刻,瑞安便就喘息着放弃了挣扎,只任由黑衣客抓着不放。 黑衣客尚有自知之明,西山大营里人才济济,不乏身手高强之辈。朱氏父子又是忠心护主,只要瑞安开口,这对父子才不管自己与瑞安是不是同盟。 因此,他虽然嚣张,却并不敢如同在芙蓉洲那那般放荡。 黑衣客只是恨恨在瑞安胸前一拧,解气似得大力揉搓着问道:“说是不说?” 瑞安被他弄得又痛又痒,躲又无处可躲,身子一个劲儿哆嗦。只呻吟着说道:“你的疑心忒重,快些放开手。我实话告诉你,只为那些日子身上酸泛,实在吃不消你每夜索取无度,所以才避去宫中几日。” 黑衣客握着她的手腕,将她重重往榻上一掷,却懒得有欺身而上的心情。他只沉沉望着瑞安道:“你也有认输的时刻么?这笔帐往后再算,如今三块兵符已经合一,你当务之急是要找出手持兵符之人,夺下这要命的东西。” 幸而榻上铺了厚厚的锦褥,瑞安依旧被黑衣客摔得七荤八素,眼前直冒金星。 她忍不住破口大骂,怒喝道:“当我不想找寻?谁知道当年那该死的留了多少后路?他跟在他身边都不确定,让我从哪里搜寻?” 黑衣客瞧着瑞安青丝散乱,脸色比往日添了憔悴,到底有几分怜香惜玉之心。他不再说话,而是自己执起案上的茶壶,倒出杯滚烫的茶来,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方才冲着瑞安发了一通脾气,实则他自己更是色厉内荏。如今消息确凿,青龙等几人都还健在,便是黑衣客无法挥去的梦魇。 当日发下的誓言犹在耳边,黑衣客记得他们四个信誓旦旦,一同向苍天许诺,必定会同心协力护卫景泰帝的江山。如果哪个违背,必当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言犹在耳,人却各分了东西。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传说中的四大神曾兽各守一方,都是不死之身。当黑衣客妄图以火舌与弓弩长阵将其他三位兄弟斩草除根的时候,大约早该预料到并不会一帆风顺。 牛皮帐中气压低沉,到是瑞安先开口问道:“你到如今也不肯说在京中到底顶着谁的身份,如今你跑来西山大营,那重身份受不受影响?” 说到这里,黑衣客方露出一丝笑容:“想要查我的底细,哪有那么容易。想我当年身为四大暗卫,难道手底便没几个死士?你放心,我的身份自有人顶替,他们现如今还瞧不出端倪。” 瑞安情知再问无趣,只是哼了一声,便阖衣向里而卧,闭着眼睛歇息。 此时此刻苏梓琴带着满心的牵挂一路北行,恨不得缩地成寸,何曾与她跟瑞安说过的那样要一路游山玩水。 初初离开十里长亭,苏梓琴便请了宋大人过来说话,道是如今天寒地冻,不若早去早归。请宋大人晓行夜宿,路上不必特意为她耽搁行程。 宋大人初时接了这趟差事,一想到自己要陪着这位娇滴滴、蛮横横的皇后娘娘出行,定会极难侍候,心上也曾打鼓。 只为他为人木讷正直,上头安排的差事不好推卸,心里实在是叫苦不迭。听闻苏梓琴如此说法,又一连相处了几日,到觉得苏梓琴平易近人。尤其是并不耽搁行程,一切以宋大人的安排为准,甚和宋大人的心意。 苏梓琴一行于十二月初启程,路上赶得十分急,腊月二十一日便到了大阮京师,先在鸿胪寺馆下榻,直接命人给仁寿皇帝递了国书。仁寿皇帝满打满算,觉得苏梓琴最早能赶在腊月三十抵达,到被她弄得措手不及。 既是大裕皇后娘娘亲至,仁寿皇帝自然要给些面子。他晓得所来这位是陶灼华名义上的亲妹妹,便特意派德妃娘娘带着陶灼华,再领几个宫妃一同去迎,将苏梓琴从鸿胪寺馆直接接入了宫中。 德妃娘娘打理内务府十分尽心,来时已经吩咐内务府将与坤宁宫比邻的馥馨宫收拾出来,只等着安排苏梓琴入住。 苏梓琴莅临馥馨宫时,只觉满殿的芝兰瑞气,一应承尘、帷幔、坐褥、锦垫之物都是簇新的明黄团花如意纹样,错落有致的花架上几枝迎春吐蕊,正是小雪飘雪,花香馥郁。 亮柜格上摆着几件琉璃盆景、玛瑙山水的石刻,炕桌上是一套乌云冻顶的蕉叶杯,炕屏是四时一年景的江山万里图,各处妥帖无比,于细微处见了功夫。 眼见德妃娘娘观之可亲,又安排得着实温馨,苏梓琴诚心诚意向她道了有心。眼角余光扫过依旧身着玉簪白颜色,上头绘绣紫丁香妆花小袄的陶灼华,苏梓琴觉得经过这几年的积淀,女孩子的眉眼越发沉静从容,瞧着更为耐看。 见陶灼华只是沉默,苏梓琴反而上前一步,与她依旧隔着些距离,柔婉地唤了声:“姐姐”,再唏嘘着说道:“几年不见,姐姐比从前更加好看了。” 陶灼华轻笼着鬓边的发丝,亦是适度从容,向苏梓琴浅浅笑道:“多谢皇后娘娘夸奖,其实您也一样,比在长公主府初见时更添风采。” 两人只是相对而立,都不晓得该如何往下开口。 德妃娘娘深知陶灼华做为质子入京是被瑞安算计,两姐妹见面并不多话也在她意料之中。面对苏梓琴方才的谢意,她也只是温婉含笑,向着苏梓琴轻轻一拜:“皇后娘娘一路辛苦,您先稍事安顿,晚些时候臣妾再来请安。” 明知眼前这位就是陶灼华未来的婆婆,苏梓琴何必在她面前托大。她亲手搀了德妃娘娘起身,极亲切地说道:“娘娘千万别以臣妾自称,梓琴虽为大裕之后,若要续起年齿便是您的晚辈,下次见面您直呼梓琴的名字便是。” 德妃连称不敢,她并不晓得从前的苏梓琴如何跋扈,除却瑞安算计了陶灼华那一切,到对这位年轻的皇后娘娘颇具好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一十九章 浅谈 此次迎接贵宾,谢贵妃又被仁寿皇帝摒弃在外,自然恨得咬牙切齿。 此刻猜不透来的这位苏梓琴是敌是友,谢贵妃还指望她能带来些瑞安的只字片语,也只得持观望态度,想要过几日再依着礼节前来拜会。 彼时青莲宫里娟娘正领着茯苓与菖蒲等人预备小年夜里辞灶的东西,对苏梓琴这个时候跑到大阮极不舒坦。娟娘只要一想起瑞安对陶灼华、乃至整个陶家的算计,到如今依旧心有余悸。 打从今日一早陶灼华随着德妃娘娘前去迎人,娟娘便在这里七上八下,方才还将一锅好好的饴糖熬糊,又险些烫着了手指。 此刻娟娘尝了一块刚刚熬出的糖瓜,滋味虽然可口,她却是苦着张脸,只顾往外头左顾右盼。再等了一刻钟,娟娘不晓得又在厨房里转了几圈,直瞧得菖蒲眼花缭乱,拉着她道:“娟姨,你快坐下歇歇吧,可莫再转了。” 娟娘哪里坐得住,到是指使着菖蒲道:“有我自己在这里就够了,你还是往馨馥宫瞧一瞧,怎么都这个时辰了,灼华还不回来。” 菖蒲到是有些主见,她扳着娟娟的肩膀道:“娟姨,您也不想想,今日是往鸿胪寺馆迎人,这一来二去的路上岂不是耽搁功夫?再说有德妃娘娘陪着,这里又不是从前的长公主府,小姐主意又正,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就是。” 娟娘听得有些道理,却只是忧心忡忡对菖蒲说道:“我可不觉得那苏梓琴有那么好心,能千里迢迢单为跑来给灼华贺喜。不成,灼华若是回来,我还要嘱咐她这几日警醒一些,不能中了她的奸计。” 两人正在厨房里絮絮叨叨,和子在外头扬声唤了一句:“娟姨,郡主回来了。” 娟娘喜不自胜,忙与菖蒲一前一后出来。两人迎到花墙前头,果然见着陶灼华带着茯苓回宫。娟娘紧走了几步,拉着陶灼华的手左看右看,方轻抚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好姑娘,可算是回来了,娟姨我一日可真是提心吊胆。” 此刻的苏梓琴是友非敌,只是好些个事情不能与娟娘明说。陶灼华只璨璨笑道:“娟姨您放心,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苏梓琴站在咱们这一边,您信我便是。” 娟娘却依旧是半信半疑,闻得晚间德妃娘娘在吉庆宫设宴,单为给苏梓琴接风,她又不能阻止陶灼华去参加晚宴,只得嘱咐茯苓与菖蒲两个好生应对。 谢贵妃自然也出席吉庆宫的晚宴,她打扮得雍容华贵,依着品级着了贵妃的服饰,指望在晚宴上压德妃一头,好叫苏梓琴瞧一瞧谁是这后宫真正的主人。 德妃并不与她争先,不仅早便将上位虚悬,只等着谢贵妃落座。便是衣裳首饰也不过不失礼节,并不刻意争奇头妍。至于木昭仪等几位与德妃交好的妃嫔,亦不过淡妆薄粉。众人甘愿去做绿叶,只衬托谢贵妃这朵红花。 前世今生,苏梓琴都晓得瑞安在大阮有这么个同盟,及至瞧着一把年纪的人还要学些小姑娘的姿态吃醋争风,更不齿谢贵妃的肤浅。 陶灼华已然与谢贵妃势如水火,便是酒席宴间也不去刻意隐瞒,除却初进门时行了个礼,整个席间都不再与谢贵妃搭言。到是苏梓琴城府颇深,守着这么个碍眼的人照旧谈笑风生,还与她共饮了几杯。 谢贵妃自觉得计,艳若桃梨的一张脸添了些杏花烟润。她不大理睬旁人,只是霸着苏梓琴谈笑。也不理会仁寿皇帝本是晓谕德妃打理苏梓琴在大阮宫中的事宜,反而想越俎代孢,与苏梓琴越说越是亲厚。 陶灼华冷眼旁观,如今的苏梓琴的确不是前世那一点心情都写在脸上的傻白甜小妞,如今浸淫在后宫当真游刃有余,连谢贵妃这样的人物都被她玩弄在股掌。 瞅着两人你来我往,苏梓琴依旧扮着傻白甜的形象,陶灼华不觉唇角一勾,露出抹清素若雪的笑意。她瞅人不备,远远冲苏梓琴举了举杯。 德妃娘娘一时瞧不透席上你来我往的局面,便聪明地不再出头。唯有殷勤张罗着上酒添菜,再命人奏些喜庆优雅的曲子,一场例行公事的晚宴到也宾主尽欢。 酒宴散罢,琼华浅浅挂上树梢。宫灯次第点燃,银烛清辉映着未曾化尽的积雪,远远近近的亭台楼阁到似琼楼玉宇一般。 谢贵妃有心往苏梓琴下榻的馨馥宫略坐,苏梓琴却含笑辞道:“改日再去贵妃娘娘那里叨扰。一别经年,今日才见到姐姐,有些话想与她说说。” 苏梓琴脸上一味是潋滟妩媚的笑容,华衣黑发的女子恰如一朵月夜下盛绽的玫瑰,与素若霜惠的陶灼华并肩二立,两人仿若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谢贵妃听不出苏梓琴这话是要单纯与陶灼华叙叙旧,亦或是想训诫陶灼华几句,只得略感遗憾地收了步子,冲苏梓琴笑道:“那本宫便在长春宫扫榻以待,恭迎皇后娘娘大驾光临。” 那句“本宫”实在托大,听得苏梓琴极为窝心。她只是将睫毛一垂,懒得叫对方瞧见自己浓浓的讥讽,便往等在树下的陶灼华主仆二人身畔走去。 及至到了青莲宫,姐妹两个才有空隙坐下说几句话。 娟娘使人备了些茶点,亲自摆上炕桌来,苏梓琴竟冲她微微一笑,唤了声娟姨。娟娘听得膈应,忙忙行礼道:“皇后娘娘这一声娟姨,民妇愧不敢当。” 生怕苏梓琴会突然发难,娟娘搁了托盘又有些踟蹰,不晓得是该留在这里,还是该只余了她们姐妹两个说话。陶灼华瞧得娟娘的忐忑,轻轻推着她的肩膀笑道:“娟姨莫翻从前的老皇历,您放心下去吧,我与梓琴说几句话。” 娟娘听着陶灼华自自然然唤了“梓琴”二字,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她知晓陶灼华素来有主意,也只得依言告退,却暗中嘱咐和子多领几个人守在外头。 前世的冤家、今世的同盟。两人打从长公主府一别已是几年未见,其间却通过书信往来合作十分愉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二十章 忠义 回思今次苏梓琴千里迢迢,一路紧赶慢赶,陶灼华可不认为她有闲情单为当面向自己道一声贺。 其实略一去想,便对苏梓琴的来意猜着了几分,陶灼华只将糖渍的青梅往她面前推一推,含笑问道:“今次前来可是为着小殿下与那位刘才人?” “你果真冰雪聪明”,苏梓琴席上饮了几杯酒,此刻正想含一颗糖渍的青梅果解腻。她尝得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认真说道:“其实来得若是隆寿,才更会使那对母子安心。不过你也晓得,瑞安必定不允隆寿跨出大裕皇宫一步。” 苏梓琴云鬓堆叠,斜插的金流苏凤钗颤颤巍巍,容色十分稠丽娇憨,宛若不谙世事的少女,也正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 她立起身子向陶灼华浅浅一福,轻轻笑道:“自然,也是真心实意要向姐姐道一声贺。公主殿下,妹妹祝您自此往后福慧双修,诸事顺遂,与心上人早早成就成果,也不枉咱们重活这一世。” 这几句话到是极能引起陶灼华的共鸣,她含笑还礼,谢了苏梓琴的祝福,却是思忖着对方的来意,不晓得该如何向刘才人母子开口。 能共患难,不见得能同富贵。景泰帝留有旁的血脉,虽为李家之幸,陶灼华却不晓得对李隆寿与苏梓琴二人来说究竟是喜是忧。 今次苏梓琴开门见山,陶灼华到有些踟蹰。 两人重又分了宾主落座,陶灼华便斟酌着对苏梓琴道:“见与不见,我如今不能替她做主,只能先问问她的意思。你可曾想过,她有了自己的儿子,会不会跟你们同一条心?亦或你的李隆寿晓得自己有个弟弟,愿不愿跟他携手?” 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伴随着青龙等人的现世,刘才人不再是昔日仓皇出逃的弱女子。一个人手上握得底牌越多,有些想法便在所难免。 陶灼华亦曾想过有朝一日瑞安伏诛,李隆寿与刘才人双剑合璧的两股势力能否继续拧成一根绳子,亦或这对年龄相差甚远的兄弟之间还会爆发一场争战。 “这个便是你多虑了”,前世连上今生,两姐妹坐下来心平气和说话的机会并不多,苏梓琴笼着滑在颈前的青丝,潋滟笑道:“陶灼华,旁人羡慕金銮殿上那个高位,唯有我晓得隆寿坐得并不开心。我们只想夺回不该由瑞安拿去的东西,至于旁的,你真得无须担心。” 许是曾经沧海,这样的苏梓琴虽然令陶灼华有些陌生,她却不曾怀疑对方话中的真实成份。陶灼华只努力眨了眨眼,依然不能将对方与前世那个任性刁蛮的女子重合,不由浅浅笑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李隆寿的意思?” “是我们两个人的意思”,赤金嵌宝的九口凤佃垂落长长的流苏,轻轻抚在苏梓琴的眉心,她稠丽绮艳的容貌十分妩媚,说出的话却冷静至极:“陶灼华,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并无二心。我今次专程走这一趟,便是要叫刘才人放心。” 姐妹两个做成了盟友,却依旧有些拘束。沉默了良久,还是苏梓琴打破了僵局:“那只唤做楸楸的小狗,如今还随着你么?” 陶灼华莞尔一笑,轻轻拍了下手掌,复又往外唤了声:“楸楸”,乌黑油亮的黑狗如只健壮的小牛犊一般,从外头撒着欢地跑了进来,亲昵地偎在陶灼华的脚下,亦如小时候那般,拿凉凉的小鼻头去拱陶灼华的手。 陶灼华便从单为楸楸准备的食盒里拿出两块肉脯,撕成一条一条递到她的嘴边。楸楸不时打个响鼻,再去滚动房中特意为它准备的绒球,玩得不亦乐乎。 苏梓琴初时有些被楸楸现今的大个头惊到,稍稍后退了两步。及至瞧着它酣态十足,忍不住学着陶灼华的样子轻唤它的名字,也拿了块肉干喂它,有些爱惜地伸出手去想摸一下它的鬃毛。 楸楸却戒备地望着苏梓琴,拒食她手中的东西。见对方只是盯着自己,楸楸更俯低了身子,还沉沉嗷呜一声,做了个防御的姿势。 苏样琴伸出的手便僵在半空,片刻之后才尴尬地放了下来,自我解嘲地对陶灼华道:“我前世里夺了它的命,今生合该受不到它的亲近。” “它只是认生”,陶灼华望向楸楸的眼神里一片宠溺,不由自主便替楸楸开脱:“待你跟它熟了,自然也是一样亲近。” 陶灼华拿手略一比划,唏嘘间对苏梓琴说道:“初到大阮时,小家伙才这么大,便晓得忠心护主,说起来到比有些人更讲义气。” 两姐妹眼前不约而同浮现出来的都是幼小的楸楸前世在长公主府湖中挣扎的身影,苏梓琴黯然一垂眸,将手上的肉脯搁下,冲陶灼华道:“我也不晓得当初如何能下去手,其实瞧着它在水中挣扎的那一瞬间,我便已经后悔,只是不肯回头。幸好、幸好,它如今有你的陪伴,我的歉疚之情能够稍减。” 楸楸将头抵在陶灼华的膝上,两只黑曜石般的眼珠剔透而又晶莹。它温顺地望着陶灼华,便如同一个憨态可掬的孩童。 陶灼华酸酸一笑,抚着它脖子上的鬃毛笑道:“许是那时我自怜身份,特别渴望有它的陪伴。大约我不开口替它求情,你也不会伤它的性命,说起来这里头也有我的过错。咱们两个斗气,平白连累了它。” 苏梓琴不想就着前世伤感的话题继续,她在陶灼华的指导下小心翼翼抚了一下楸楸的脖颈,又极感兴趣地问道:“当年小小的它是如何护主?” 陶灼华抿嘴轻笑,将楸楸昔年如何咬伤李嬷、又如何吓唬忍冬都说了一遍,苏梓琴听得咯咯直笑,指着小家伙道:“好,果然是忠义之物,不枉你救它一回。” 提起忍冬,苏梓琴便又想起费嬷嬷来时的嘱托,脸上挂着些嘲讽的笑意道:“老婆子从前指望着忍冬领了这趟美差,回去便能脱奴籍,我走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到果真像什么骨肉情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二十一章 惬意 忍冬当日做下亏心事,自己疑心生暗鬼,在陶家后院里被个身着白衣的丫头吓疯,此事怪不得别人,两姐妹信中早便隐晦地提及此事。 陶灼华不屑地笑道:“费婆子当日既有心拿着亲孙女钻营,如今又续什么骨肉亲情?既是拜托了你,我便卖你这个人情。将人交给你带回去,若能善加利用,指不定能挑拨着费婆子与瑞安离心。” 苏梓琴又拈起枚梅子放进口中,低低笑道:“主意不错,我回去好生琢磨琢磨。听说费家早派了人来到大阮,访了这么久还访不到线索,果然你藏人藏得够好。” 陶灼华唇角弯弯,略显自负地说道:“你当如今的陶家是什么地方?若得个下三滥的人费些功夫便能打探出后院的事情,我又如何能将陶家做为倚仗?” 苏梓琴自然晓得,陶家如今虽不是根深蒂固的候门贵勋,却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伴随着陶超然济身政界,陶雨浓又与何子岑两兄弟交好,早便不止于只有些泼天富贵的商贾一流。 阿里木夺回王位之后,赐给过陶超然一等公的身份,在陶府中留有随从、暗卫。波斯与陶家缔结婚约,连仁寿皇帝都对他们高看一眼,逢年过节的赏赐无数。 苏梓琴感慨地说道:“前世今生,果真改变太多。陶灼华,从前失去的亲人、从前失去的东西,如今你一样一样都保全在手中。” 容貌依旧是那个灿若绮霞的娇艳容貌,苏梓琴举手抬足间少了从前的颐气指使,变得淑婉而冷静,而且说话句句耐听。 陶灼华唤了茯苓进来领楸楸出去,冲苏梓琴坦然笑道:“一饮一啄,莫不天定。想来前世里种了那样的因,才有今世里咱们这样的果。旧事不提也罢,如今你能与李隆寿这般看得开,我到觉得是你们两个人的福份。” 苏梓琴清浅而笑,望着陶灼华道:“好歹我此生已然与隆寿修成正果,你与你的何子岑如今又是个什么情形?” 陶灼华抿嘴浅笑,缓缓说道:“水到自然渠成,我不急,他也不急。” 从夏到秋、从秋到冬,陶灼华这段日子过得无比惬意。因为阿西留在了大阮皇城,他们的交际圈子明显又更宽更广了一些。 何子岑若是没有政务傍身的时候,会与何子岱还有阿西等几个一同去翰林院学习。偶尔约约何子岕,这沉默的男孩子极少随行,只是笑着婉拒。 闲暇时候,仁寿皇帝与德妃娘娘也会允许几个年轻人到陶府做客。陶家本是百年大户,颇有几道拿得出手的私房菜,时常吃得何子岱唇齿流油。 引起几个男孩子齐聚陶府的绝不仅仅是陶家的美味,陶雨浓做为地主,专在府中辟出一个清静空旷的院落,以供众人研究武器之需。 男孩子们眼中只有火药与武器,往往在陶雨浓的院子里忙到废寝忘食。从前的袖箭不但配齐,阿西更做了改进,将小小的弓弩射程翻了一倍不止。 陶超然当日从西洋带给仁寿皇帝的武器图纸兜兜转传了一圈,如今又回到这位少年人手上。以阿西为主,陶雨浓为辅,众人将图纸重新改进,何氏兄弟负责采买原料,几位年轻人竟大胆研制起了红衣大炮。 归置整齐的院落里摆着些半成品的枪膛、炮筒,陶雨浓命人拿防雨的油毡搭成棚子,几个人钻到里头,往往一摆弄便是一天。 对于这样的局面,陶灼华十分乐见。与瑞安迟早有一场诛死之战,若这几个男孩子真能研制出几种精巧的武器,势必会占尽上风。 打打杀杀,固非陶灼华所喜;生离死别,更非陶灼华所愿。既是无可避免的战争,便唯有想尽法子将伤亡降低到最小,也算是对将士的负责。 男孩子们忙忙碌碌的时候,陶灼华履行当初对何子岚的承诺,果真又将她带到陶府几回。 前头干得热火朝天,后院里黄氏陪着这几个姑娘家为陶春晚绣起嫁衣。只待来年春暖花开,陶春晚便要随着阿西嫁去波斯。小姐妹几个虽然为即将到来的离别有些伤感,更多的却是为陶春暖的祝福。 何子岚无师自通,绣得一手极好的双面绣,黄氏每每瞧见她的绣品都会唏嘘不已,私底下还曾与陶灼华与陶春晚说起。 “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么养成了这样一幅小心翼翼的秉性脾气。你们是不晓得,她那一手绣活没个十年八载必定练不出来,这是打从几年便开始拈针弄线?难不成公主的衣裳还要自己缝制?” 黄氏其实还有些未尽之言。从前只觉得陶灼华打小没有父亲的疼惜,不承想这位六公主虽有父亲傍在身畔,却也聊胜于无,到不由人不替她难过。 何子岚却不晓得黄氏对自己多有疼惜,只觉得从前寂寂宫墙的沉默骤然打开,展现在她面前的生活愈加多姿多彩。她喜欢随着陶灼华去陶家,喜欢听黄氏讲些陈年旧事,更喜欢陶府里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情形。 何子岚还一直记得当日阿西过陶府下聘时,陶雨浓特意吩咐厨房为陶灼华和陶春晚添菜。姐弟情深触动她与何子岕这些年的相依为命,总是特别感动。 私底下,她也曾像那个初初进到大观园,无论瞧什么都眼花缭乱的刘姥姥,拉着陶灼华悄悄说道:“灼华姐姐,京中的大户人家都是这么一幅父慈子教、母贤女惠的模样么?果然有陶府的好家教,才有您这样的好性情。” 陶灼华听得心底酸酸,候门大户哪家不是勾心斗角,有几个能如陶府这般和乐。面上如同嘴角抹蜜,背地里横插一刀的事情多了去。何子岚如此不染世情,往后纡尊下嫁,又没有人真正肯替她撑腰,还不晓得会受些什么磋磨。 有心替她谋划,也唯有暗地留心,陶灼华依旧寻不到何子岚能与瑞安有着交集的地方。趁着此次苏梓琴来大阮,便想问一问她有没有关于何子岚的记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二十二章 不谅 许多话藏在心中,陶灼华其实也难得有人倾诉。 与何子岑彼此疑心对方亦是两世为人,只为前世都为对方留过遗憾,不愿徒增对方的困扰。今世的感情持续而又稳定,既是彼此不愿去揭开前世的面纱,又何妨再稍稍等待。承如方才陶灼华所说,水到自然渠成。 她将这大半年的时光略略对苏梓琴讲述了一遍,字里行间洋溢着真切的幸福,宛然不是前世那幅可怜可叹的样子。 华丽的倾髻斜斜挽系,一点赤红的璎珞落在苏梓琴的眉心,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眼中含着诙谐的笑意,拿帕子掩唇轻笑道:“你们从来都是瞧不懂的两个人,既然都有着从前的记忆,又如何不将它拾起?” 大约唯有曾经沧海的人才会那么心境淡然。微笑浅若涟漪在陶灼华的唇角荡漾,又一波一波蔓延开来,她认真望着苏梓琴答道:“他若愿重拾从前,我自然陪着;他若是想将前世的不堪回首一笔勾销,我又何必强迫他重温那些沧桑。” 得老天眷顾、能重活一世的幸运能有几人?无论何子岑做出怎样的决定,陶灼华都选择坦然相对。她闲适地笼起琴丝,纤纤食指挑动七弦,悠扬的音符便在大殿中流淌。 “陶氏姐弟,他们如今都还好吧?”对于前世的故人,苏梓琴有着别样的牵挂。她认真凝望着陶灼华道:“陶灼华,我便是想替他们姐弟做些什么,也没有前世的相交莫逆,只能显得莽撞,你一定要对他们加倍好,连我那一份一起加上。” 陶春暖能与阿西喜结良缘,固然是苏梓琴能所乐见,唯有昔年那个白衣胜雪的黑发少年,曾令苏梓琴深深伤心。她伸手出去,盖上了陶灼华浅浅拨弄的琴弦,让那首《春江花月夜》的曲调戛然而止,她深情说道:“灼华,你还欠前世的陶雨浓一生幸福,这一世便努力让他也得到应得的快乐吧。” 一抹永藏于心的爱恋、一段从未开口的牵绊,前世陶雨浓短暂的一生里,唯有陶灼华如流萤璀璨,点亮过少年人纯纯的爱恋。此后的陶雨浓亦如飞蛾扑火,还了这一段不曾开始的恋情。 一想到那么干净的陶雨浓曾委身在瑞安裙下,只为替自己多守护一回短暂的幸福,陶灼华便是泪盈于睫。她不复方才的欢欣,泪珠扑簌扑簌纷纷落下。 连何子岑都不能坦白的秘密,却在她与苏梓琴之间坦然揭开。 被泪水打湿过的眼睛格外晶亮,似到似一方澄澈高远的天空。陶灼华重重点着头道:“便是你不说,我也要为雨浓寻一份最好的归宿。” 苏梓琴含笑点头,望着陶灼华的眼睛却是欲言又止,分明有些顾忌。 “还有什么说不得的事?必定是瑞安要你转达些难以出口的话?”陶灼华拿帕子轻轻沾着眼睛,抬起纤长的睫毛不屑地说道。 苏梓琴点头苦笑,拂在琴弦上的手一直未曾挪开。她瑟瑟说道:“瑞安要我带的话虽然疯狂,我却相信她言出必行,因此才要知会你一声。” 有道是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听得瑞安竟然以母亲的坟墓相要挟,陶灼华不禁拍案而起,眼中如能喷出火来。 陶婉如是出嫁之后又被休弃的女子,无缘葬入陶家祖坟。 只为一缕香魂质本洁来还自洁去,陶超然才依着她的嘱托,一半骨灰洒入洋溪湖畔,另一半骨灰葬在云门山麓。陶灼华深深晓得,母亲对那个负心男儿并未相忘,不然也不会将魂归的地方选在她与苏世贤初遇的梨林之畔。 见陶灼华一改方才的淡定,如今六魂无主的模样,苏梓琴并不想多卖关子。 她轻轻牵住陶灼华的衣袖,认真说道:“瑞安说这个话的时候还有个人知晓,他也托我给你带话,你先听完了再说。” 苏梓琴轻轻按住陶灼华的肩膀,那双妩媚的眸子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流光。她低低说道:“你必然不愿称他一声父亲,我也不能勉强于你,只将他的话带到。” 听得苏世贤那几句定要护陶灼华坟冢周全的誓言,陶灼华嘿嘿冷笑,望着苏梓琴道:“要我信这样的话,大约要等到冬雷阵阵、盛夏飘雪。所谓求人不如求己,我自问有能请动玄武前辈的本事,这便要人往宫外送信,求他将母亲的骨灰带来大阮安置。” 苏梓琴深深地望着她,末了只是幽幽一叹:“我有心叫你信他,却不晓得他是否有个本事。我离京时瑞安匆匆前往西山大营,必是郑荣将军悄悄调兵一事为她查觉。狗急了尚且跳墙,何况瑞安本就不是良善之辈。事关你母亲,只能由得你自己拿主意。”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苏梓琴以手掩面打了个哈欠,略显自嘲地笑道:“果真是养尊处优惯了,不过路上赶得争了些便就吃不消。我先回去歇着,你也不必焦急,关于你母亲的事情,我除却告诉了父亲,也曾告诉寿儿。我不敢给你打什么包票,其实心里十分相信他们两个。” 对陶灼华而言,浪子回头金不换虽是金科玉律,她却不觉得自己应该原谅已然迷途知返的苏世贤。 母亲只有一个,为了薄幸人耗去一生的幸福,早便长眠在地下。而本该担起父亲之责的那个人,却又选在抛弃自己多年之后,再拿自己的一生去换苏梓琴的安宁。陶灼华从未想过要刻意做一个高尚的人,宁愿选择随心随意去嫉恶如仇。 她望着面含期待的苏梓琴,坚定地摇了摇头。 茯苓打起灯笼,陶灼华将苏梓琴送至九曲竹桥,两姐妹就在青莲宫前分手。陶灼华瞧着德妃娘娘派出的掌事姑姑已然迎着苏梓琴,又殷勤传了云凤暖轿过来,一路宫灯葳蕤,护送着苏梓琴去往馨馥宫,这才匆忙折转了身形。 方才苏梓琴曾说李隆寿也已经知晓,陶灼华到感觉这个年轻人比苏世贤更让人信任。总之是未雨绸缪,不能真叫瑞安对母亲的坟冢动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二十三章 应对 夜云漫卷,似是层层积雪,又似是千叠浪花。 陶灼华推窗望去,唯有彤云密布,方才的好心情被苏梓琴最后几句话所感,已经荡然无存。扑面的夜风既冷且烈,拍打着她的心弦,母亲临终的那一刻历经两世,依然清晰而又痛楚。 此时宫门早便下匙,若持着长宁宫的牌子到也能顺利出去,只是难免引人注目。陶灼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认真思考着对策。 姑且不论苏世贤的话中有多少真心,只要李隆寿能够出手,哪怕不能成功也可拖延瑞安的行动。她虽然不能将希望全然寄托在二人身上,当可推断瑞安此刻原在西山大营,一时半刻顾不上派人西行青州府。 眼望遥远的大裕方向,陶灼华轻轻啐了一口。孝有几种,她并不选一味愚昧之意。便是瑞安真要拿陶婉如的骨灰叫她屈服,她也只想百年之后亲口向陶婉如谢罪,而不是由得自己现今便含恨向贱人低头。 方才写好的信已经拿火漆封好,陶灼华本待要叫和子明日一早送往刘才人处,如今思之再三,便是玄武即刻出动,赶去云门山麓也要十余日的功夫。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玄武当年曾受白虎重创,已然不是当年的玄武,陶灼华自是不愿凭着昔年的恩惠驱策他人,更不愿置这些先帝遗臣于水深火热之中。 她悄然走至一侧供着的佛龛前,在蒲团上安静地跪下,喃喃自语道:“苏世贤,我能信你这唯一的一次么?你辜负了我母亲一生,可能给她做成这一件事?” 夜风呼啸,自是回答不了陶灼华的问题。她怅然立起身来,笼了笼被风吹乱的丝发,又默默伫立片刻,这才恢复了以往淡然的神情。 娟娘自是不放心两姐妹这一谈就谈了许久,她一直候在外头,瞧着陶灼华打送了苏梓琴回来,却又将自己关了房中半晌,一直感觉心上惴惴。 只瞧着陶灼华开门出来,娟娘才小心翼翼瞅着她的脸色问道:“小姐,她没有难为您吧?您怎么瞧着不大开心,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娟姨,不是同您说过苏梓琴此时是友非敌么,你大可放宽了心”。陶灼华将情绪掩饰得极好,她深知若是娟娘晓得瑞安要整幺蛾子,除却每日牵肠挂肚,根本于事无补,便故意不提此节,只冲娟娘微微笑笑,示意她放心下去歇着。 德妃娘娘派去的掌事姑姑一路尽职尽责,一直将苏梓琴送去馨馥宫中,又在周遭四处巡视了一番,再嘱咐值夜的人多多警醒,这才回来复合。 彼时德妃娘娘正在沐浴,掌事姑姑便求见了绮罗。此时离着吉庆宫的晚宴结束已然个把时辰,绮罗瞧了瞧外头的夜色,不觉有些诧异,问掌事姑姑道:“不是说两姐妹没什么话说么?怎么这一坐便坐了这许久?” 掌事姑姑恭敬地回道:“正是,奴婢们被人领往茶房里奉茶,只说是大裕的皇后娘娘娘有些话与灼华郡主说,这一等就等到了如今。奴婢方才已然送下皇后娘娘芳驾,也嘱咐了值夜的人,特意来向德妃娘娘复命。” 绮罗便点点头,随手拿了个荷包打发掌事姑姑离去。再进来时,见锦绫正拿着犀牛角的梳子沾些桑葚茉莉花水替德妃娘娘篦头发,便冲德妃娘娘笑道:“两姐妹瞧着感觉到好,这一聊就是个把时辰,可见外界的传言都不可信。” 德妃娘娘换了件蔷薇淡紫的飞银覆彩寝衣,她斜斜转过身来,从妆台上的菱花镜中映出姣好的容颜,闻言只是微微笑道:“眼见都未必是实,何况你从前只是耳听,管人家姐妹的事情做什么。” 只为苏梓琴这一趟来得突兀,德妃娘娘才暗自吩咐琦罗几个多多留意。两姐妹之间的恩恩怨怨她并不了解,也不能妄自揣测。 见绮罗与锦绫都垂手作答,德妃娘娘又冲她们笑道:“多不事不如少一事,她们两个和平共处,本宫这里才好交差。若不然一个是新晋的波斯公主,一个是大裕的皇后,到本宫偏帮哪一个才好。” 长宁宫里主仆忙碌了一日,如今方才偃旗息鼓。德妃娘娘说了几句话,不觉便有了倦意,她搭着锦绫的手走至榻前,不多时便入了梦乡。 第二日便是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要过小年。 打从陶家来了大阮落户,这几年皇恩浩荡,德妃娘娘都是允了陶灼华出宫去过。今年只为着苏梓琴在此,德妃一大早便打发锦绫过来青莲宫问问陶灼华,她是要与苏梓琴一同留在宫内,还是依旧要照着旧规矩出宫。 陶灼华自然是挂念着陶府里舅舅与舅母一家的其乐融融,还要借着这个机会去一趟刘才人府上,便向锦绫含笑道:“锦绫姐姐先回去禀报娘娘,就说灼华今年依旧是出宫,待我问一问皇后娘娘可愿同行,稍后再去长宁宫亲口回复娘娘。” 若说两姐妹有几句私房话说,到还情有可原。想那陶家只为避瑞安之祸,这才从大裕躲到大阮,锦绫再不想陶灼华还有领着苏梓琴同往陶府的打算。 她越听越是稀罕,脸上便挂了几分异样的笑容,冲陶灼华屈膝回道:“那便有劳郡主稍后再跑一趟长宁宫,唯有您这里定好了,德妃娘娘那边才好安排。” 要请苏梓琴同往陶府,是陶灼华方才临时兴起的主意。只为昨夜里苏梓琴情真意切,提及前世与陶氏姐弟的一段情谊。 今生无缘再做知己,便只是从远处守望着对方,大约也是苏梓琴的一点庆幸。因此陶灼华才动了这样的想法,只不晓得苏梓琴愿不愿意同行。 外头早是碎屑纷纷,又落了一地的琼脂。陶灼华换了木屐,再披了件珍珠白的狐裘鹤氅,便带着茯苓来到馨馥宫寻苏梓琴说话。 苏梓琴已然用过早膳,正捧着卷琴谱倚坐在暖炕上读得津津有味。 听了宫婢禀报陶灼华来访,再瞧着她神情淡然地走进来,便晓得对陶婉如之事她已有应对,苏梓琴便就不提,只叫沉香等人斟茶,再摆几盘点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二十五章 糖瓜 物是人非,玉屑随风,又是琼瑶匝地,花墙似是长得一眼望不见头。 苏梓琴远远望去,风儿卷起陶春晚身上披风的一角,露出里头浅桃红绣着月白色散枝花的锦裙。艳若桃梨的女孩子将为人妇,明眸间那幅顾盼飞扬的神态在前世的她身上从未出现。 霓裳红妆,明眸璀璨的陶春晚浑然不晓得自己前世经历过怎样的哀伤,她眼波如水,从苏梓琴身上悄然掠过,再定格到陶灼华的身上,暖暖的笑意便就灿烂绽开,如花树的盛放。 “灼华,你可来了,我与母亲已然等了许久。”陶春晚亦嗔亦怒,却连忙将暖着的手炉递给陶灼华,疼爱之情溢于言表,却故意弃苏梓琴于不顾。 直待黄氏悄然拽了一下她的衣衫,陶春晚才不得不回过头来,随着黄氏敷衍地冲苏梓琴行了一礼,唤了句:“皇后娘娘”。 没有了前世的记忆,陶家人对自己这幅态度是在情理之中。苏梓琴此刻只愿故人安好,到没有一丝一毫的感伤。她落落大方地受了黄氏与陶春晚的礼,笑容依旧似云锦般堆砌:“夫人,陶姑娘,我今日不请自至,来得实在有些冒昧。” 瞅瞅无人注意,陶春晚鼓着腮梆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天底下竟还有这种无情无趣之人,明明晓得自己不受欢迎,却还要来坐什么冷板凳。 黄氏自是不能抹了陶灼华的面子,只堆着和煦的笑意,冲苏梓琴微微欠身道:“哪里,皇后娘娘大驾光临,陶家蓬荜生辉,快请您进里间说话。” 苏梓琴便含笑点头,吩咐沉香等人将带来的礼单子呈上,黄氏依礼道了谢,随手便将礼单子递给了管事嬷嬷,显见得并不放在心上。 从前只晓得陶家泼天富贵,苏梓琴以后商贾出身的人家必然多些铜臭气,到诧异何以陶氏姐弟那般清静无染。如今见到陶家普通丫鬟婆子的行事,苏梓琴这才觉竟是大家族的百年底蕴,恍若含着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内涵。 黄氏含笑往里让,众人这才在丫头、婆子们的簇拥下一同进了正屋的暖阁。 陶灼华早便打点了年礼送来陶府,今日到不用多此一举。她只命茯苓打开包袱,寻出何子岚托她送来的桌屏呈给黄氏,道是六公主今日要参加宫里的团圆宴,不能随着她同来,特意给黄氏捎来了节礼。 苏梓琴冷眼瞧着,陶灼华在大阮宫中实在泾渭分明。她与德妃娘娘和木昭仪等人交好,早将谢贵妃连同叶蓁蓁一派弃若敝履,却不晓得明明何子岚前世与瑞安有些交情,她却依旧对这位神秘的六公主青睐有加。 黄氏却只是瞅着桌屏上那春夏秋冬四时一年景的花卉赞不绝口,她手指轻抚着何子岚绣出的那几簇桃花娇酡的嫩蕊,一叠声地夸赞她的手艺精巧。 因在座的都是自己人,黄氏也不忌讳,便轻叹着说道:“那么好的模样性情,偏从小就没个做母亲的疼惜。堂堂的金枝玉叶,身上却没几件像样的好东西。我这里私心瞧着,吃穿用度到不及你们姐妹多矣。” 苏梓琴前世里曾在芙蓉洲与何子岚打过几回照面,对那个不阴不阳的女子实在并无好感,听得黄氏极尽唏嘘,她心底的诧异便更泛滥。 听得陶灼华与陶春晚都连声符合,苏梓琴也只是略赞了两声何子岚的手艺,敷衍地笑道:“夫人与六公主相熟么?听您的意思莫非她是个可怜人?” 黄氏便低低婉叹道:“相熟到说不上,她不过是随着灼华过府,略见了几回。我也只是瞧她手下有些针线功夫,猜得她事事都需亲力亲为,所以有些感慨。” 有苏梓琴在座,大伙儿说起话来总是多些拘束,陶春晚才不顾什么礼节约束,只推说是与陶灼华一同更衣,拖着她去了里头的套间说话,半日也不见出来。 黄氏身为主母,自是不能似女儿那般随意,只得吩咐丫鬟重换好茶,再摆些果品点心的攒盒,殷勤招呼苏梓琴莫嫌陶府简薄,略尝一尝新出笼的糕点。 昔日阶下囚,今朝堂上人。苏梓琴望着眉眼婉约间隐含贵气的黄氏,由衷庆幸她如今亦是苦尽甘来,前世悲惨的记忆没有留下一丝印记。 方才的礼单子上有单为陶春晚预备的几样首饰,是她依着从前陶春晚的喜欢精心挑选。如今趁着女娃儿不在,苏梓琴便向黄氏略提一提。 “明年陶小姐的好日子,我大约无缘亲见。今次随着灼华姐姐过府,除却给夫人请安,再便是替陶小姐添妆。方才那礼单子上列的明白,有几样东西是单给陶小姐的,请夫人莫显简薄。” 怨有头、债有主,纵然瑞安在陶家人乃至陶灼华的身上都上不可饶恕的错误,究其因果,也与苏梓琴没有多少关系。 想陶灼华被苏世贤接入陶府的那一年不过是十岁的稚龄,苏梓琴更比她小着一岁。从前两个女孩子之间有些嗑嗑拌拌的口角到也正常,尤其是如今听陶灼华的意思,苏梓琴已然站在瑞安的对立面上,就更不该是陶府的敌人。 黄氏连声谢过她的好意,对于陶春晚这样明明白白地讲爱憎写在脸上有些过意不去。她扬声冲里头唤道:“你们两个好了没有?春晚,皇后娘娘特意给你添妆,还不快出来谢恩。” 重新换过衣裳的陶春晚经不住陶灼华的催促,两人一同挑了帘子出来。陶春晚依旧是敷衍地谢了苏梓琴的好意,并不关心她给自己添了些什么嫁妆。 午饭是摆在暖阁里,黄氏一再请苏梓琴上坐,苏梓琴推辞道:“今日既是随着灼华姐姐来此,便只是个家宴。夫人您若一定要如此客气,便是嫌弃梓琴不请自至了。” 陶灼华笑嘻嘻推着黄氏坐了主位,她与苏梓琴在两边相陪,陶春晚坐了下首,这才准备开席。席上黄氏又说起晚间的辞灶,命人上了盘新熬的糖瓜。 彼是陶春晚与苏梓琴芥蒂渐消,她指着糖瓜冲黄氏笑道:“母亲这是心疼旁人吃饭,要先拿糖瓜封咱们的口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二十六章 拈花 陶春晚一幅娇俏俏的模样,她含了一枚小小的姜丝糖瓜在口中,说话极是清脆,宛如珠落玉盘,听得苏梓琴忍俊不禁。 黄氏纵然端庄自持,瞅着自家女儿这一幅娇憨的模样,也不由得扑哧一笑,拿食指点着陶春晚的额头道:“便是拿糖瓜来了还封不住你的口,依母亲看还是要拿一盘子饴糖来才好,总要叫你无法张口。” 陶灼华便笑倒在黄氏怀里,又扯着陶春晚的衣袖不断打趣,一顿饭吃得和乐非常。苏梓琴挑了块佛跳脚中的参丁慢慢咀嚼着,略感羡慕地瞧着面前这三人。 一家子其乐融融、有说有笑的场面在普通人家瞧来是极为寻常,在苏梓琴的前世与今生里却是从未经历。记忆里瑞安从不曾将她抱在怀里,也从不曾对她这样亲昵,唯有的父母关怀都是来自苏世贤那里。 她有些出神地望着陶春晚与陶灼华两个守着黄氏撒娇,眼前不觉一热,生怕失了仪态,便忙忙端起盏热茶,叫那茶气氤氲遮住自己的双眼。 午后陶灼华陪着苏梓琴去瞧了一眼忍冬。隔着两扇柴扉,苏梓琴清晰地瞧见了忍冬如今的模样。陶家对她并无苛待,虽是养在柴房,一日三餐却顿顿不缺,还找个了丫头每日给她梳梳洗洗。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少了从前的趾高气昂。 “她如今依旧是神志不清么?”苏梓琴指着柴房里头正拿手指绕着自己头发玩耍的忍冬,皱着眉头问陶灼华。 陶灼华不屑地笑笑:“大约一辈子都是这个样子了吧,自作孽不可活,我只要一想起前世里就是她拿了疑似天花的毒药害了茯苓,这心还是锐锐地痛。今世她虽落得这么个下场,到底保全了一条命,说到底还是我不够心狠。” 冬风徐来,吹动苏梓琴的发丝。她笼了笼身上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冲陶灼华感慨笑道:“不必在这里咬牙切齿了,这些人连个马前卒都算不上,你又何必计较她的死活。” 苏梓琴全幅的注意力都放在即将与刘才人的会晤上头。她怅然立在柴扉前,冲陶灼华认真说道:“你也晓得,我在大阮住不了几日,初五之前就得返程,刘才人那里务必请你玉成,有些个事情我需要当面同她说清。” 虽有苏梓琴与李隆寿的承诺,陶灼华到底猜不透如今的刘才人是个什么心思。当年允了景泰帝托孤,实在未曾想到后头还会牵扯这许多。 她淡淡回道:“话已经使人递过去,今日还没有回音。再等个一两日,若是那边没有答复,我便再替你走一趟。成与不成,只看你们双方的诚意。” 苏梓琴并不相逼,只是微微点头。由得丫鬟婆子在后头相随,姐妹两人一前一后往陶灼华在陶府的闺房暂且歇息。 隔着远远的花墙,绕出一道月洞门,再穿过几道回廊,方是陶超然父子所在的前院。行至花墙时,苏梓琴停下了脚步,远远凝望着前边,半晌不曾挪动地方。 姐妹二人在长公主府时曾有番深谈,陶灼华晓得苏梓琴与陶雨浓之间的友情其实越过了陶春晚。陶家其他人身陷囹圄时,陶雨浓因为故做拜倒在瑞安石榴裙下,曾有过短暂的自由。 那时节瑞安大权已掌,李隆寿与苏梓琴不过是她掌人之物。同是天涯沦落人,陶雨浓曾跟那时的苏梓琴深有交集,两人谈古论今,算得上半路知音。 想来苏梓琴今世牵挂陶雨浓之心亦是出自一片赤诚,陶灼华深感其意,冲她说道:“晚宴上你便能瞧见雨浓,不过他大约同你说不了几句话。” “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如何?只是远远一望,晓得故人安好,未尝不是我所求的心安”,苏梓琴读了些时日的佛法,到好似略有小成,话里话外总有份禅意。 折一枝凌寒的迎春,苏梓琴递到陶灼华身畔。陶灼华接在手上,冲苏梓琴莞尔一笑。有些东西终是只可意会,而无法言语诉说。 拈花微笑,终是心心相印了。 此时此刻,曾经敌对的两姐妹立在迎春飘香的花树前,却好似瞧见了夏日缤纷,景如清莲,佛心初现。便在这一刻,两人才真正放下芥蒂坦诚相对。 花厅里摆下的晚宴已然预备齐整,黄氏极富心思,两桌之间以一道纱制屏风相隔,既全了男女大妨,又不影响两桌人隔着纱屏说说笑笑。 位子是陶灼华携同黄氏安排,她特意将苏梓琴挪在自己旁边,陶雨浓又刚好坐在外桌的末座。这样苏梓琴抬眸间隔着屏风便能望见陶雨浓,这一晚上能好生瞧瞧故人的模样与姿态。 陶家如今已经不是大裕的子民,见着故国的皇后娘娘不必再行跪拜大礼。只为尊重的缘故,陶超然依旧携了儿子隔着屏风向苏梓琴恭敬一拜。 霁月清风的华服少年脸上笑容依旧,虽然有些疏离的客气,到不失爽朗的习性。苏梓琴极有礼貌地回礼,脑海前盘旋的全是前世里陶雨浓明知山前无路,却依旧坚强乐观的形象,鼻端蓦然一酸,便悄悄低下头去。 有些话此去经年,依然言犹在耳。前世的陶雨浓曾对苏梓琴说过,他只愿远远守望陶灼华的幸福,却并一定要徒增她的困扰。如今苏梓琴便拿这句话来劝解自己,相逢何必曾相识,她只要远远瞧着,他过得幸福安乐便好。 陶春晚自来话多,瞧着酒席已开,便与陶灼华聊起方才的辞灶,一时间又是叽叽呱呱。陶雨浓方才随着父亲祭祖,并未瞧见黄氏领着女孩儿们辞灶,不觉多问了两句,陶春晚更如打开了话匣子,一时之间无法关上。 陶超然虽为家主,对一双儿女向来宽厚,更兼着陶灼华在座,慈爱的神情从未消退。他面含欣慰瞧着这几个小儿女,颇有初为家翁的感慨。 黄氏将家宴安排得热闹隆重,虽然正主子不多,依旧没有丝毫懈怠。便是连同下头服侍的丫鬟,亦是一色银红锦缎小袄,立在两侧分花拂柳一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二十七章 乏味 吉庆的丝竹之音隔着竹帘袅袅奏起,六道精致的小凉菜堪堪摆过,丫鬟们给陶超然父子面前的汝窖金线盅里添了陈年的花雕,女眷这边则是殷红的西洋葡萄酒,盛在夜光杯间格外璀璨。 八道点心伴着果碟一同摆上,蒸、炸、烤、煎,甜咸酥脆各有千秋。 汝白色的老窖椭圆大碟上绘有细致的金色缠枝花卉纹,此时才有各色大菜次第纷呈,暗合着五谷丰登、八方来财、吉庆有鱼的寓意,林林总总摆了一桌。 苏梓琴冷眼瞧去,以泼天富贵形容陶家的家资毫不为过。老窖旧瓷的金边碟年代久远,放眼宫中也寻不出几套,如今却公然摆上了陶家的家宴。 西洋葡萄酒海外泊来,本就价值不菲,若要再寻这个口感与色泽,更是千金难求。寻常的鲍参肚翅并不入陶家的餐桌,今日摆上的全是山珍野味,食材之精细大出苏梓琴的预料。 舒缓的丝竹之韵和着酒意的半薰,辞旧迎新的家宴上笑声始终不断。酒至半酣,陶春晚娇憨地唤着父亲,等不及要欣赏那院的烟火。 陶超然宠溺地一笑,便唤了陶雨浓一同起身,父子两个带着几个小厮去点燃早便备在院里的烟花爆竹。伴随着哔哔啵啵的声音,无数的焰花爆竹齐齐腾空,一时间陶府的后院恍若蝶飞鸢舞,霎时花树银花。 烟花醉,烟花坠,两岸青柳江边垂,烟花易冷逝流岁,无与怨谁,今朝方悔,往事已矣不可追。 苏梓琴心下默诵,唯愿前世不堪的过往亦如这些易碎的烟花,再不是陶雨浓的羁绊,而是归还这个阳光少年以最明媚的岁月,方才对得起他一颗皎皎之心。 西洋自鸣钟铛铛打了七下,宫中豪华的夜宴也拉开帷幕。 前几年都是谢贵妃的一枝独秀,如今却不得不与德妃娘娘平分秋色。两派越来越鲜明的势力变得明晰,谢贵妃已然有心无力。她凝望近在咫尺的帝王,却不得不承认两人之间确实已然有了距离。 谢贵妃不敢往前追溯那一点距离是从何时开始产生,却也晓得伴随着德妃娘娘彻查先皇后香消玉殒的开始,帝王便对自己存了猜忌之心。 鹰嘴涧的刺杀案最终不了了之,仁寿皇帝也并未因此责罚身为刑部尚书的魏大人,取而代之的却是对整个宣平候府的雪藏。谢贵妃瞻前顾后,心间一直戚戚。 幸得年前自榆林关那边传来佳音,有小股的鞑子进犯,何子岩亲率骑兵,在钱将军的指挥下打了漂亮的一仗,歼灭鞑子近两百人。 战乱迭起,武将方有用武之地。榆林关沉寂了几年,鞑子竟又趁机做乱。 钱将军上了一封奏折,除去重申西部屯兵的重要性,便是盛赞何子岩虽为皇子却能身先士卒,这一仗打得不骄不馁,颇有将才之风。 奏折中兴许有夸大的成份,何子岩不折不扣地赢了这一仗确是不争的事实。仁寿皇帝圣心大悦,年前特意派人前去犒赏三军,还难得地去长春宫坐了坐,守着谢贵妃赞了何子岩几句。 何子岩为谢贵妃带来的光环暂时盖过宣平候府的失意,谢贵妃心里虽然不舒坦,到底也有理由光鲜地立在人前。她一身真红大衫配着蓝底金绣鸾凤霞帔,头上的凤冠熠熠生辉,依然是宴会上最明**人的那一个。 闹纷纷你方唱罢他登场,上头是姹紫嫣红守着仁寿皇帝百花争艳,唯愿帝王多瞧自己一眼,下头端然坐着的何子岑等几位少年已是味同嚼蜡,殿外漫天的焰火也点不起些许的情绪。 何子岑心之所致,唯有心上人一双皎皎眉眼横若春山,他坐在这里度日如年。 阿西恪守中原的礼仪,今日着了件朱红色四合如意纹的礼服。也不晓得是那礼服的领子太硬,还是他座下的锦垫膈人,纵然换了千百个姿势,依然是感觉浑身不舒坦,不由苦着一张脸冲何子岱暗皱眉头。 记着陶春晚悄悄向他夸赞过陶府的五色饺子好吃,阿西今夜本不欲参加宫中宴饮,而是想悄悄溜去陶府一饱口福,却被何子岱拖进宫内。此刻他再看何子岱,便是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 何子岱自是记挂着陶灼华约了苏梓琴同行,想要去陶府瞧瞧动静。他寻来寻去寻不到借口,唯有从阿西身上下功夫。如今见阿西愁眉苦脸的模样,情知此计可成,便故意不去瞧阿西,只望再给他添上把火。 何子岑思念佳人芳踪,难得地动了些小心思,瞅着阿西眼望席间歌舞升平无情无绪的样子,招手唤了他身边来坐,悄悄问道:“想不想你的陶姑娘?” 阿西本就已经蠢蠢欲动,被何子岑一问,再也难以坐住。只是如今的阿西早不是初来乍到如的那一张白纸,半年多的调教,跟着何子岱很是学了几分痞子的功夫,不愿叫何子岑白占这个便宜。 少年人眼睛明亮,何子岑与陶灼华之间的情愫暗生,他们几个有目共睹。阿西便斜了他一眼道:“我自然是想着我未来的新娘子,要约着子岱走一趟陶府。不晓得有个人想不想我妹妹,咱们把他留下枯坐在这里才好。” 何子岑不想阿西长进若此,自己到弄了个大红脸,何子岱却是听得清楚,向阿西轻轻一挑大拇指,赞了句青出于蓝。 几个少年人的调笑,其实都带着些想要去做件坏事般的跃跃欲试,这个口子一开想刹也刹不住。 阿西得了何子岱的称赞,更是乐不可支。他有些无赖地望着何子岑道:“有些人明明喜欢我妹妹却不敢说,我妹妹金枝玉叶,难道非要在他一颗树上吊死?我要同我父皇说,另给我妹妹寻个好人家。” 半年多的历练,阿西的中文滚瓜烂熟,只是却不通于典故,何子岑听得他这几句话胡搅蛮缠,不能冲着他发脾气,只瞪了何子岱一眼道:“果然近墨者黑。” 近日何子岱时常听得他俩斗嘴,到也颇有意思。如今见何子岑将矛头对准了自己,不觉扑哧而乐,笑出声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二十八章 红衣 席上依旧是陈辞滥调,除却诸人满口天佑大阮、社稷安康之类的冠冕堂皇话,便是阖宫嫔妃围着仁寿皇帝争妍斗奇,何子岑他们这些晚辈们都是个点缀。 眼见阿西与何子岑谁都不肯先开那个口,何子岱眼睛滴溜溜一转,一手一个将两人拉在身畔,低低问道:“阿西方才也说了,要去看他未来的新娘子。咱们趁着无人注意,去陶家讨杯酒喝,误不了子夜回宫即可,你们说好不好?” 两人打了半天的嘴官司,为的就是这个算计。如今被何子岱一口中叫破,自然都表示同意,何子岑难得任性一回,撺掇着诸人快些离席而去。 何子岱往席间一描,见何子岕不知何时已然离去,唯有何子岚无情无趣坐在最末的位子上,宛若泥塑木雕,到带着几分楚楚可怜。 他心下一软,便冲何子岑道:“今日连叶蓁秦也不在,六妹妹已经发了一晚上的呆。咱们一起走了显得不仗义,便把她也捎着,咱们这一趟快去快回。” 何子岑自忖有他们兄弟几个相陪,再领一小军侍卫,带着何子岚一同走走到也无妨。便招手唤了赵五儿来,叫他去问问何子岚可愿同行。 何子岚本是昏昏欲睡,碍着对仁寿皇帝一片仰慕,不愿中途早退。如今听得赵五儿悄悄传过来的话,眼前倏地一亮,光芒竟盖过了殿外火树银花。 说不出什么缘故,陶府已然如同块磁石,深深吸引着一颗少女的芳心。 她不敢置信地抬起璀璨的双眸,透过轻歌曼舞的伶人望向何子岑,充满了期待与迟疑,见对方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霎时便笑靥如花。 何子岑只命人悄悄给德妃娘娘传了个信儿,便与何子岱、阿西几个前前后后从宴席上开溜。他对何子岚颇为体贴,见她只披了件哆罗呢的披风,还特意叫小环回去取大毛的衣裳,又命人在马车上替她端下盆炭火。 不常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众人心里都有几分雀跃。他们悄悄从西华门溜出宫去,一队人直奔位于槐阴胡同的陶府。 只为轻车简丛,何子岱派出护卫不过二三十人,都是身着便装,多半围在何子岚的马车四周。小年夜里路上寥寥无人,唯有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大红的灯笼,被风扬起些鞭炮的碎屑,隐隐传来几声孩子的欢笑,显得极是喜庆。 几个年轻人轻裘宝马,听着马蹄得得,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小欣喜在心头作祟。 道路两侧的桐叶早便落尽,光秃秃的枝叶高大挺拔,何子岑不觉忆起夏日满目苍翠的模样,正与阿西谈天说地,不妨前头两声清越的鸟啼,两只大鸟展开羽翼腾空而起,往着西南方迅捷地飞过。 阿西目力极尖,兴奋地喊了一声:“大雁,居然是大雁。” 大阮地处苦寒,此刻天寒地冻,大雁早该南飞,不晓得这对雁儿却因何滞留在此。何子岱因见那对大雁羽翼遮天,好似比平常的鸟雀更加斑斓,一时好奇心起,手腕一翻便取出了阿西给他制做的弹弓。 他扣了一粒铅丸,拉开弹弓上的牛筋,便对准一只正从头顶盘旋而过的大雁。 “什么人,敢碰我的雁?”对面不远处,一骑红衣女子骑在马背上黑发飞扬,她连接冲破了几名护卫的包围,手上弯弓搭箭直指何子岱,怒气冲冲地喝道。 何子岱本来尚在犹豫要不要出手,被这女孩儿话语一激,拉着牛筋的手微微一松,手腕一翻间那铅丸便挟着千钧力道射出,直奔呼啸而过的大雁。 女孩子见状一声大喝,手上弯弓同时松开,带着红绫的羽箭跟何子岱射出的铅丸在空中碰撞,两下力道之大,竟发出呲呲的火花,同时掉在地上。 那雁儿受惊,立时便振翅腾空,口中还发出嘎嘎的叫声,显得极为惶急。 女孩子哨呼连声,绵长而又轻柔,似是与它相应,又似是抚慰和命令,两只大雁盘旋片刻,便长啸一声,便直奔西南方飞去,转瞬间便消逝在夜色里。 瞧着大雁安然无虞,女孩子这才拨转了马头,手上弓箭并未收起,而是直指何子岑怒喝道:“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你仗着手上有几分功夫,便敢当街射杀旁人之物么?” 就着远远近近的灯火,何子岱瞧见红衣女孩儿瞪着一双杏仁美目傲然骑在马上,露出丝睥睨的神情。她身披火狐貂裘,并未扣上兜帽,一头如瀑的黑只以丝带松松挽系,宛若流水一般飘扬在脑后。 火红的骏马、飘逸的红衣,被夜风漫卷的火狐斗篷,女孩子整个人宛若一团风中的烈火,又似是盛绽的玫瑰,在夜色中格外夺目。 举目四望,女孩子只是孤身一人,并未有其他随从,马上也未悬挂有关府邸、身世的徽记,何子岑兄弟一时到想不起这是京中哪号人物。单看她方才矫健的身手,便该是将门之后。 女孩子有些轻蔑地瞥了一眼便装侍卫们围成的包围圈,扬起红色的马鞭指着何子岱骂道:“这是想要以多胜少的节奏么,难道本姑娘便怕了你?我好端端地驭雁行驶,碍着你哪根筋,你凭什么想要射我的大雁?” 这一番闹腾,再瞧着红衣女孩儿方才出声驱策大雁,何子岱早瞧明白原来这本是旁人饲养之物,他贸然出手的确有些唐突。 他本想好声好气陪几句不是,大年节下各自一拍两散便是。不承想红衣女孩儿不依不饶,拿马鞭指着何子岱道:“果然京城多纨绔,我刚一入京便碰上个不知好好歹的泼皮户,今日本姑娘便要教训教训你,免得下次还会贸然出手。” 何子岱被她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又听得什么纨绔、什么泼皮户的字眼,一时火往上撞,脸上早挂不住,冷冷喝道:“要教训我么,单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一旁有几名侍卫护主,想要先拿下这名女子再来说话。奈何几个人欺身上前,却被那女孩儿马鞭挥舞,如团烈火般灼人,根本无法近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二十九章 大雁 红衣女孩儿得理不饶人,趁势催马直驱,马鞭冲着何子岱的头顶挥落,显然要同他一争长短。何子岱好胜心起,亦是长啸一声催动马匹便迎了上去。 对方既是女子,何子岱到不便性命相搏,他并未擎出剑来,而是只拿一双肉掌去迎对方的马鞭,便略感吃亏。 本以为女孩子不过几招花拳绣腿,何子岱初时并未将她放在眼中,及至过了几招,瞧着女孩子招招如风卷残云一般,出手恢弘而又大气,何子岱不觉连连赞叹,连一旁观战的何子岑等人都是暗暗点头。 何子岚从未遇到这种阵势,吓得挑起车帘一脚,想看又不敢看,冲着身畔的何子岑低低唤了句三哥,已然是带了哭腔。 “不妨事,子岱与这女孩儿切磋几招”,何子岑到也关心这红衣女孩儿的来历,给了何子岚一个安心的笑容,并不派人上去制止。 急促的马蹄声从长街另一头想起,伴着年轻年子威严而低沉的一声呼喝:“住手”,一匹四蹄乌黑、周身雪白的千里马如风而至,马上男子飞身而下,冲着何子岑两兄弟抱拳行礼:“卑职参见赵王殿下、参见齐王殿下。” 何子岱听得对方出声,手下缓得一缓,那女孩那趁势一个俯身,马鞭绕过何子岱收回的一掌,却如灵蛇出壳般直缠上他的衣袖,何子岱一个不防,竟被马鞭卷落了半幅衣袖,不由怒喝一声:“大胆”。 刚来的青衫男子见红衣女孩儿伤了何子岱,眼眸倏然一紧。他飞身下马时迅捷无声地自红马身畔掠过,顺势便将那红衣女孩儿拎下马来,比方才更威严地喝道:“大胆,刚刚入京便冲撞了两位殿下,还不快随着兄长上前陪罪。” 侍卫们已经燃起灯笼,就着明亮的灯光,何子岑与何子岱已然认出青衣男子是孙将军府上的二公子,至于红衣女子到从未见过。 孙少将军扭着女孩儿一只胳膊,要她跪下认错。又再次冲两人行礼道:“舍妹初入京中言辞无状,冲撞了两位殿下,实在抱歉。” 女孩儿打从打出生到现在便没受过这么大的气,她一面去挣脱孙少将军的桎梏,一面鼓着眼去瞪何子岱,依旧极冲地说道:“殿下便不用讲究王法么?我在这里驾雁夜行,又不曾妨碍于谁,您凭什么将它射杀?” 早便听说孙将军有位爱女养在乡野之间,不承想今日一见活脱脱一幅小辣椒的模样。继赵、钱两位将军旗帜鲜明地站在谢贵妃与何子岩那一侧,与他们齐名的孙将军却一直安于现状,模棱两可的态度一直叫人摸不透。 当此多事之秋,何子岑不愿横生枝节,便想要打个圆场。 他冲孙少将军道:“不知者不怪,况且是子岱有错在先,确实不该出手射杀这姑娘的大雁。少将军快将孙小姐放开吧。” 片刻的冲动过后,何子岱也有些懊恼自己方才的莽撞,见兄长给自己铺了台阶,他亦含笑冲孙少将军道:“此事怪我,并不晓得那对雁是孙小姐所驯养。所谓不打不相识,便由我给孙小姐陪个不是。” 孙少将军方才从乡下接了妹妹回来过年,不想路上女孩好胜心起,仗着长街无人与兄长秀起马术。孙少将军不欲与女孩子争长短,由得她先行了一步,待听到打斗之声时已然来不及。 他向两人团团一揖,恭敬地说道:“承蒙两位殿下不怪罪,卑职这便带舍妹回府,定当禀明父亲严加管教。”见女孩儿一幅气呼呼不打算收手的样子,孙少将军只得将她狠狠一推,叫她赶紧离开。 硕风飞扬,卷动何子岱方才被女孩儿马鞭挥破的衣袖,若片片飞蝶。女孩儿瞧得有趣,忽然扑哧一笑,冲何子岱笑道:“这位殿下身手不错,若不然改日我下封战书,咱们校场上真刀真枪较量一回。” 何子岱被她笑得极不好意思,板着脸答道:“好男不与女斗,真刀真枪便算了,不过是惊了你一对大雁,哪天本王心情好了,去给你猎上几对哄着你玩耍。” 此言一出,女防儿只气得柳眉倒竖、粉面含煞。她也不顾及对方的身份,想要说什么终于没说出口,只狠狠啐了一口,扯着孙少将军的胳膊不依不饶。 孙少将军轻蹙着眉头,略有深意地瞧了何子岱一眼,也不再做声,只反手一掌掴在女孩儿肩上,低低喝道:“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快走。” 见女孩儿不依不饶,孙少将军向何子岑兄弟两人示意抱歉,马鞭轻轻一挥便卷住女孩儿的纤腰,生生将她扯上马背,兄妹二人打马而去。 长街复归寂静,何子岱望着自己的衣袖有些懊恼,回头却见何子岑一脸审视地盯着自己,便不耐烦地说道:“三哥瞧什么瞧,快些走吧。” 何子岑却是认真望着他道:“你方才说得什么混帐话?什么叫猎几对大雁给人家玩耍玩耍?” 随口之辞惹得何子岑动了薄怒,何子岱满头雾水,不晓得哪里说错了话。阿西却已然笑得前仰后合,他指着何子岱道:“难不成你这是与人家姑娘不打不相识,要当街提亲吗?” 阿西是才下过聘的人,知晓大雁为忠贞之鸟。世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定,男方给女子的聘礼中当有一对活的大雁,以示对这段感情的忠贞不二。 待阿西边笑边闹,将话说清楚,何子岱已然听了个大红脸。想来孙家兄妹离去之时那一眼大有深意,不晓得是将何子岱看做无耻之徒,还是会以假做真。 何子岑面沉如水,低低嗔道:“你口无遮拦,信口雌黄,今日这个事自己处置,莫叫旁人怨到母妃身上。” 好端端的夜行惹出这场啼笑皆非的笑话,何子岱少了来时的兴致,迁怒一般摸出弹弓想要扔还给阿西,却又舍不得如此宝贝,只得重新揣进怀里。 众人暂且将孙家兄妹这一节压下,留待何子岱日后自处。众人重又上路,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也就到了陶府后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三十章 比对 陶府里家宴正酣,陶超然听得门上来报,到是唬了一跳,便隔着屏风与黄氏说道:“有贵客上门,我这便带着雨浓前去迎人,你赶紧招呼厨房再上几道好菜。” 黄氏听得云里雾里,不晓得小年夜里何曾又会添了客人。她隔着屏风唤住陶超然道:“你把话说清楚,究竟是哪个到了?我心里也好有数。” 陶灼华无奈笑道:“是阿西到了,随行的还有三皇子、五皇子,六公主,今日这满堂勋贵,陶家是蓬荜生辉了。” 闻听这一长串皇亲国戚不请自至,到真让黄氏有些措手不及。好在这几个平时偶尔在陶府用膳,黄氏也大略晓得几分他们的喜好,不至于乱了阵脚。 黄氏慌忙列了几道菜命厨房赶紧去预备,又命人重新焚香,将两桌席上残羹撤去,重新添了新的碗盘杯盏,再摆下坐椅锦褥,指使得底下人走马灯一般。 陶春晚落落大方,自席上翩翩立起,碧绿的裙裾上一丛迎春簇簇,金英翠萼若华彩浓章,随在黄氏身畔忙前忙后,俨然是女主人的模样。 苏梓琴听得何子岑几个到访,到是不甚在意,唯有听到何子岚的名字时微皱眉头。她瞅着陶春晚不在意,将唇覆在陶灼华耳畔轻轻低语道:“昨夜里是谁嘴硬,只说什么水到渠成。难不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是从宫中追到此处么?” 陶灼华笼了笼浅金色绘绣折枝海棠的百褶裙,由得发上金丝缨络的穗头在耳边沙沙轻响。 她眼中星芒璀璨,早盖过窗外的烟花,却只是掩唇轻笑,对苏梓琴的调侃毫不在意。唯有娇酡似粉的脸颊一畔,一丝幸福悄然挂上眉梢,添了些杏花烟润。 陶春晚亲自带路,引领着何子岚由一旁的侧门转入暖阁。何子岚在里间先由小环服侍着解下了身上淡青羽缎的鹤氅,才直接来到了陶灼华她们这边。 黄氏笑得满脸慈爱,先谢了何子岚送来的节礼,又命人将方才留出的桃胶雪蛤端出来:“本待叫灼华替您带回去,不承想您今夜登门,当真让人欢喜。” 只为今日过节,何子岚着了件豆沙绿的挑线银丝百褶束裙,同色的绘绣缠枝西蕃莲小袄上斜襟搭着两枚青玉海棠花的扣子,又垂落几缕赤金的流苏,瞧得比平日添了几分贵气。 她低头间笑得十分腼腆:“多谢夫人厚爱,幸亏三哥他们出门,也将子岚一并带出来透透气。” 何子岚并不是第一次过府,陶春晚守着她也不拘束,三言两语间命人添了酒来,众人齐齐把盏,由衷的笑意便漫过何子岚的眼睑。 满桌之上,唯有苏梓琴与她是个初见。何子岚度其身份,便猜到是大裕的皇后娘娘,便冲苏梓琴端然一福,柔婉地行了个礼。 苏梓琴稍稍欠身,纤长的柳眉略挑,算是还了礼,只不曾对何子岚开口,却只是借着吃茶的功夫,不断拿前世与今生比对。 聘聘婷婷的少女如莲之洁,宛若新荷独秀。不晓得经历了多少风雨,竟将好端端的金玉之质移做残柳败絮,落得靠瑞安的庇护渡日。 苏梓琴的记忆里,瑞安消灭大阮之后,在短短的几年内,何子岚便三进三出大裕,且每一次都会在芙蓉洲间留宿。 夜夜笙歌、宿花眠柳,苏梓琴不信从那个腌臜地方出来的人还能保有清白。她回思着那时节何子岚的模样,却发觉总与如今面前这个人无法完全重合。 最后一次遇见何子岚入芙蓉洲,是在李隆寿弥留之际的那个冬天。太医们早便对李隆寿停了药,帝后二人空有个至尊的称谓,却连寻常的太医都支使不动。 苏梓琴满腔怨愤,再也不顾忌与瑞安的表面情谊。情知李隆寿病入膏肓,再闹也是无用,她却只想跑取芙蓉洲大吵大闹一番,来发泄心里积郁数年的怨气。 怒气冲冲去了长公主府,苏梓琴亲手摆渡登舟,满身狼狈出现在芙蓉洲畔。瑞安却不见她,命一秋与半夏将她逐出洲去。苏梓琴羞愤交加,发疯一般地往里硬闯,一秋与半夏两个拦截不住,被她破门而入。 临窗那张宽大的红木西番莲缠枝花卉纹的软榻上,锦褥半叠,自是软玉温香。 瑞安与这位六公主一旁一个,倶是罗衣半解,正自把盏同臂。鸳鸯背底翻红浪,那旖旎的情景在昏红的灯火下盈然流光,几度叫苏梓琴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瞧着她进来,瑞安脸上到是露出丝尴尬之色,慌忙将衣领一拽,遮住胸前大幅的雪痕,大声呵斥着命人将苏梓琴退出。 偏偏这位六公主慵懒至极,凤目微瞥间似笑非笑,手指依旧轻轻搭在瑞安臂上,半丝羞愧之态也未露出。她只一味含笑地望着苏梓琴,目光间萃若流霞,有种妖艳的绮丽。 苏梓琴早被眼前这一幕惊得呆住,如钉子般钉在原地无法挪动脚步。几名侍卫在瑞安的传召下冲了进来,将惊惧无力的苏梓琴架起,几近是在半麻木的状态下,好似那位六公主自榻上翩然起身,走到苏梓琴身畔轻轻弯下腰来。 她身量极高,自上而下俯视着苏梓琴,眼中明明是妖娆的笑意,偏就叫苏梓琴觉得彻骨深寒。 对方以冰凉的指尖划过苏梓琴的面颊,引得苏梓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起方才榻上的一幕,她胃中更是翻江倒海,趴在寸许长上百花闹春地毯上干呕了几声,无力地瘫软下来。 这位六公主美则美矣,却有股子邪魅之气,苏梓琴只觉得对方的目光不寒而栗,不自觉地便揪紧了臂上挽着的半臂。而对方只是轻蔑地望着她,回头冲瑞安嗤嗤笑道:“你既不喜欢,我带回去如何?” 瑞安说了些什么,苏梓琴已然没有印象。她是如何被扔出瑞安的寝宫之外,又是如何跌跌撞撞回了宫中,倶没有一丝印象。便是在那日之后不久,李隆寿平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嘱托苏梓琴要好好活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三十一章 告辞 哀大莫过于心死。 失了李隆寿的江山在苏梓琴看来便是国破家亡。那时节,苏世贤已然得知她的真实身份,竟至一倣白头,与她添了无限生疏。 没有了李隆寿、没有了苏世贤,苏梓琴所有的价值都被瑞安榨干,放眼以后,如何还有活路?苏梓琴平生第一次没有听李隆寿的话,而是自己替自己送了终。 芙蓉洲间瑞安与何子岚那一幕曾是前生的梦魇,只要想起来便是一阵恶心。便是瞧着面前的女孩儿皎若清水芙蓉,苏梓琴依然难以接受。 她借着更衣,向黄氏略略致歉,搭了沉香的手去后院中透气,久久不愿归坐。 廊腰曼回的朱漆雕栏一侧,摆着张紫檀木的曲腿束腰小桌,几张小小的绣墩上都铺着浅赭团花的坐垫。苏梓琴守扶阑干坐了下来,努力吐尽胸中的浊气。 “你瞧见她,可是想起了什么?”不晓得何时,陶灼华静悄悄立在了她的身后。陶灼华挥挥手叫沉香退去,将手上托的两盅茶分了苏梓琴一盅,认真问道。 苏梓琴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么干净的一个人同瑞安软榻上放浪形骸的那位联系在一起,她紧蹙眉头,揪着胸前的衣裳说道:“纵然是造化弄人,我却依旧无法相信,这世上或许真有沧海桑田。你瞧着她如今的样子,万万想不到她的以后。” 想来红莲与业火倶在一念之间,一朵皎皎之莲遭逢巨变,竟至落进泥沼深渊。 苏梓琴深深吸了口气,将芙蓉洲里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一幕艰难地叙述给陶灼华:“此情此景你虽未亲见,难道便不曾听闻大阮国灭之后,唯有她一人独善其身么?我委实不明白她何以能得你的青睐?” “是同一个人吗?你再仔细瞧一瞧,她们是不是同一个人?”陶灼华并不死心,她一口将热茶饮尽,目光悠悠远远地投向堂前次第缤纷的烟花盛绽之处。 一个人纵然是千夫所指,却也有可能是因为三人成虎,背负了不该自己背负的错误。陶灼华无法向苏梓琴形容她见到何子岚第一眼时的情形,却绝不相信她会是出卖何子岑、终至大阮覆灭的那个人。 她凝塞地说道:“前世里连子岑都相信是我将布防图偷给了瑞安,我自是百口莫辨,深知那种被人冤屈的滋味。所以纵然后来眼见为实,我依然不愿相信这样的何子岚最终站了在瑞安那边。” 随手拈来几件小事,陶灼华向苏梓琴陈述何子岚对仁寿皇帝满腔的敬爱。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融合在骨子间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丢弃? 陶灼华抽丝剥茧,继续向苏梓琴说道:“至善公主打小养尊处优,遭逢国破家亡,尚且宁愿清贫度日,不受瑞安的封诰。想何子岚从未贪恋过宫中繁华,她又怎会为了区区一个封谓便出卖自己的清白?” 说不通的事情便一定有想不明白的地方,陶灼华始终觉得她们如今不过浅浅拂开些表层的浮土,尚未接触事实的真相。 苏梓琴微微苦笑:“你的心情我自是了解,不过只瞧这六公主的模样,当与瑞安榻上那位别无二致。如今的何子岚是朵白莲,前世的那一位却是株罂粟。你不相信莲花能够变成罂粟,我也不晓得该如何与她相处。” 前头宴席稍散,想是陶超然重又备了烟花,供几位少年在前院欢笑打闹。倏然一朵万紫千红的烟火压下,在未完全消逝之际又被一朵深紫的大丽菊覆盖,千树万树梨花腾空,两个女孩子面前霎时烟花漫天。 几盏花卉六角长须流苏小宫灯的光影徐徐晕开,丫头们手上掌着灯,伴着陶春晚与何子岚沿着长廊的另一头缓缓走至,往姐妹两个这畔行来。 “只说是出来更衣,这半天便不见了动静。母亲只怕外头更深露重,使我来请你们回去。陶春晚长长的睫毛轻颤,一双美目顾盼间熠熠生辉,手上拿的杏子红绫丝帕轻轻甩到陶灼华肩上。 何子岚袅袅若缕轻烟般随在陶春晚身畔,轻轻柔柔地冲苏梓琴说道:“陶夫人方才说,院子里又开始放烟火,请皇后娘娘与灼华姐姐一同去瞧。” 苏梓琴后退了一步,依旧含着些审视的目光去望何子岚。前世与今生不断重叠,她不觉打了个寒噤,又怕旁人有所察觉,忙歉意地笑道:“不好意思,出来时穿得少了些,这便回去添衣。” 何子岚手上捧着个铜制掐丝珐琅花鸟纹的手炉,闻言忙递到苏梓琴手上。两人推让之间,苏梓琴碰到了何子岚的手指,虽只是轻轻一下,却温润纤长,那样温暖而又柔软,确乎不是记忆间冰凉如蛇的感觉。 苏梓琴掩饰地笑笑,接了何子岚的手炉,依旧不住痕迹地打量她,努力摒弃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孔,用心揣摩面前这位与榻上那人之间相同与不相同的地方。 路上被那红衣女孩儿一耽搁,何氏兄妹在陶府能待的时间便有限。 众人要赶在午夜的钟声敲响之前回宫,阿西不觉冲何子岱嘟囔了几句,依依不舍地与陶春晚告别,又向陶超然夫妻请辞。 何氏兄弟到无不可,何子岚瞅着席间人暖酒香,满室的天伦,竟有些不舍之意。她眼角眉梢牵动着视线,不自觉便瞟了那疏朗的华服美少年一眼。 便是这干净温暖的男孩子,晓得细心嘱托小厨房将姐妹爱们吃的菜多做一道;也是这腼腆斯文的男孩子,对自己的暖暖一笑皎若日月。 明知道自己不过是借了陶灼华的光才得陶家如此看顾,何子岚依旧深深感念这家人为自己带来的温暖和些许家的关怀。 心上甜蜜与忧伤交织,一丝怅惘不晓得如何排解,何子岚只得含笑向黄氏告辞,又与陶灼华姐妹轻轻拥抱,末了,向苏梓琴轻轻一拜:“子岚先告辞回宫。” 聪明的女孩子早从苏梓琴异样的眼神般读懂了戒备,不晓得自己本是与她初识,哪里还惹了对方的厌烦。她只是立在苏梓琴几步远的地方,冲她端庄一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三十二章 做扣 烟花易逝,伴着午夜钟声的敲响,喧闹了一日的陶府才渐渐归于沉寂。 陶灼华一早便禀明德妃娘娘要在陶家留宿,黄氏早命人将她闺房间暖笼薰起,换过干净的被褥,打发人侍候她和苏梓琴卸妆。 苏梓琴换了身蜜和色平绣金线折枝牡丹的寝衣,只是托着腮倚着大迎枕发呆。她也不使唤丫头,自己趿了鞋子下炕,掀开香炉盖,从香盒里捡了几片苏和香丢进去,便就安静地等待着陶灼华浴罢出来。 陶灼华觉得身上酸乏,方才在兑了牛乳与花汁子的木桶里多泡了一回,此刻长至脚祼的黑发上还挂着几滴莹亮的水珠。 她换了身栀子白挑绣淡青色折枝海棠的素色寝衣,复将耳垂上那对碧绿桐叶坠往妆台上一丢,这在茯苓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过来。 炕几上设有玉簋,盛着几样可口的小食,苏梓琴的手指浅浅搭在簋旁,只是拈着枚雕花金桔发愣。瞅着陶灼华出来,苏梓琴清漆墨画的眸间笑意浅扬,淡淡说道:“睡不着,使人煮碗甜碗过来,咱们再说说话吧。” 茯苓便下去命人煮了些红豆核桃露,晓得这两人晚膳都用得不多,特意叫小厨房又重新下了银丝汤面。汤面拿清爽的豆浆过滤,上头只洒了几片薄薄的金黄色蛋皮,外加一点椒油与香椿调味,配了几碟爽口的小菜端来。 苏梓琴挑了挑汤面,只吃了一口便有些食不下咽。她叹着气将碗推开,只闷闷地望着陶灼华道:“你便那么相信自己的直觉?我可是记得当年大阮沦为大裕的州府,瑞安曾经亲自下了诏书替许家平反。” 与何子岚短短的相处,苏梓琴已然有些了解陶灼华对她的友善。这么一位腼腆胆小的女孩子,放在哪里都是被旁人呵护的对象。遍翻两人的记忆,都寻不出何子岚是从何时与瑞安搭上了线,又甘愿与她厮混。 “许是因爱生恨,最终叫她钻了死胡同?”苏梓琴已然听陶灼华讲过对方的身世,只揣摩着何子岚身为许家人的恨意,乃至对终跟何子岑敌对。 换言之,那个置陶灼华于不义,真正隐在陶灼华背后传递情报的黑手,便是这个亭亭净植,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 “不是她”,面对苏梓琴的分析,陶灼华几乎是立刻便出口否决:“并非我只凭着自己的直觉便臆测当年之事。你姑且想想,她那个时候早已经嫁为人妇,并不时常在宫内走动。布防图一直锁在御书房中,那地方连我都不能擅入,她又如何能从那里头取走?” “猜不透、猜不透,陶灼华,今夜随着你猜了一夜的谜底,刘才人那里到底何时才有回信?”苏梓琴心底烦躁,只拿中指压着太阳穴,有些颓丧地说道。 “你便是满腔诚意,也要人家肯信才行。”对于刘才人的拖沓,陶灼华并不感觉意外。对方吃尽苦头,九死一生方留下李隆昌这根独苗,所谓为母则刚,为了这个孩子她也要好生打算。 纵然苏梓琴拿出万分诚意,刘才人也要想一想这诚意里有几分真假。 陶灼华也搁了筷子,命人进来撤去残汤,以帕掩面打了个哈欠:“天色不早了,还是睡吧。刘才人那里我会再使人递信,总要你们双方敞开心扉。至于费婆子家的亲戚那里还要靠你登场,可别忘了。” “那不过是动动小指头的事,值得费什么心”,苏梓琴怅然一叹,想起李隆寿如今必定是孤零零一个人过年,心上一阵朽木,便阖衣回身往里睡去。 一宿无话,腊月二十三辞了灶,宫里宫外便天天都如过年一般热闹。 屈指算了算,费婆子儿媳妇娘家那个亲戚早便在异国他乡盘桓了多时,依旧是毫无头绪。他有心将这里一丢回去和老婆孩子团聚,却又为着拿了费家的银子手短,不得不每日费心思量如何交差。 这人初来乍到时走了些弯路,他无法从宫中下手,便只得扮做送菜的小贩。仗着足斤足两,人又憨厚老诚,渐渐与陶家厨房里的采办搭上了话,隔上几天便送一担新鲜的蔬菜来到陶家,与门房上相熟起来。 一来二去的几个月,送菜人每日勤勉,到也能由角门进出陶府的偏字,直达大厨房去。奈何陶府中人口风颇紧,他倒贴了许多菜钱,依旧是没打听出个子丑寅某。眼瞅着年关又至,送菜人晓得依旧赶不回去,当真是欲哭无泪。 他打定了主意,待出得正月还没有音讯,少不得回去向费婆子报个死音。总不能为着拿的那几十两银子在大阮干耗,撇开自己一家子人不顾。 腊月二十五,送菜人依旧备了几车时新菜蔬,年前往陶府里送最后一波。正逢着陶府里蒸过年的花样饽饽,大小笼扇一律热气腾腾,烟气氤氲间红枣、肉馅的味道扑面,处处满是欢声笑语,整个厨房里的下人忙得走马灯一般。 送菜人立了片刻,眼见有个青衣素裙的小丫头捏了两个新蒸的馒头,自去碗柜里扒拉了两碟子小菜,还特意拨了几块炸好的酥肉,这才提着食盒往后头送饭。他仗着如今脸熟,多口说了一句:“姑娘真是辛苦,这个时辰还不能歇息。” 小丫头前些时曾得他送过瓜果,瞅着无人注意,便有模有样地叹口气,小声对他说道:“还不是家主仁厚,后院里关了个疯子,却一日三餐不缺地养着。我瞧着那姑娘家也可怜,这大过年的,便在她的菜上多放两块肉。” 这费家亲戚听得心里一动,又悄然问了句:“您府上这般仁厚,从不打骂奴才,怎么到有个疯子?听您方才所说还是个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丫头拎着食盒,边走边回了句:“主子们的事,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晓得?不过瞧着眉清目秀,到不似我们这些做粗活的丫头,不过如今是可惜了。” 听得眉清目秀几句,又什么不似做粗活的丫头,这送菜人心间一喜,直觉已然触到忍冬的影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三十三章 坟冢 想来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送菜人自口袋里抓了一把碎钱,递到小丫头手上,急切地问道:“姑娘同我说说,那丫头长什么模样?” 素日陶府里口风颇紧,送菜人从未问出个所以然。今日当是他走运,也是这小丫头心情好,竟比划了一下说与他:“那姑娘约莫这么高的个子,手上还戴着只赤金的镯子,上头的唐草纹十分好看。” 三眼两语,送菜人已然确定了忍冬的身份,几乎要喜极而泣。 还待再拉着小丫头问几句,一个管事婆子模样的人刚好从旁边经过,冲小丫头喝道:“磨磨蹭蹭地做什么,还不快些送了饭,回来帮着剁馅子?” 小丫头诺诺连声,提着食盒退了下去,独留这送菜人百爪挠心。他想悄悄跟去瞧瞧,才走了不过两步,却见厨房管事已然踱了过来,只好又收住了脚步。 管事的验了今日送来的菜,与送菜人结清了银钱,又另外送了些花红,乐呵呵与说他说道这是府上惯有的规矩,大年节下从不亏待与陶府打交道的人。 送菜人情知年前再难登门,无法亲眼瞧一瞧那疯子是不是忍冬。只得将银子揣起,依着规矩提前给管事的拜了年,打量着要不要就此回去告诉费嬷嬷,又恐怕费嬷嬷责备他见死不救,到是颇费一番思量。 他正自低头出神,出了角门时却被一个丫头悄悄唤住,喊着他的姓氏道:“你且留步,我瞧着你眼熟,莫不是费嬷嬷家的亲戚?” 送菜人不想异国他乡有人竟认得自己,回过身来目露疑惑时,瞧见个身着妆花红绫小袄的丫头,外头罩着件青色掐牙比甲,正偏着头打量自己。 这丫头衣饰精致,头上簪着几枝珠钗,腕上一对金镯子叮当作响,当不是寻常的使唤丫头,买菜人搜肠刮肚想不起来,只得一揖问道:“在下眼拙,不晓得姑娘您是哪一位,如何认得我?” 那丫头想是嫌外头寒冷,先跺了跺脚,又笼了笼握着的手炉,这才不屑地说道:“你自然不认得我,我是打小服侍皇后娘娘的丫头,今次随着皇后娘娘单为来给那劳什子的陶灼华贺喜。咱们来时,费嬷嬷曾苦求娘娘出手,替她寻一寻孙女儿。我瞧着你这两天多在这里打转,这才留了个心。” 苏梓琴来时,费嬷嬷曾坦白承认,早派了人前往大阮,可惜一直苦无消息。请苏梓琴怜惜她一把年纪,拔冗寻一寻忍冬的下落。 丫头口齿清晰,三言两语将事情叙述了一遍,依旧打量着送菜人问道:“来时费嬷嬷曾着人绘有张你的小像,娘娘自是不屑去看,我却瞧着有些面善,因此方才把你唤住,问问你是不是费嬷嬷泒来的人?” 听起来天衣无缝的话,其实当不得仔细推敲。只是送菜人早便满心焦躁,哪里去想这些,听得是皇后娘娘的人,便如同听到天籁一般。 他冲小丫头行礼说道:“姑娘好眼力,奴才正是费嬷嬷派来的人。还请姑娘转告皇后娘娘,我方才已经打探清楚,忍冬此时便关在陶府的柴房里,只可怜奴才势单力薄,还请皇后娘娘想个法子将她救走。” 这小丫头依旧是一幅高高在上的表情,冲送菜人冷冷吩咐道:“你已经来了多半年的功夫,今日才弄明白事情的始末,的确是有些拖沓。关在柴房的丫头正是忍冬,皇后娘娘一来便从陶灼华那里晓得了真相,如今正在与她商量,要想法子将人带回去。” 听得再不用自己出力,卖菜人几乎要喜极而泣,只冲着小丫头连连作揖。 小丫头从袖间掏出个荷包,递到卖菜人的手上,冲他说道:“皇后娘娘说了,你留在这里也是无用,拿着这几两盘缠赶紧回去,先给费嬷嬷报个平安。再告诉老人家,只管安心等待,忍冬的事便由娘娘替她出头。” 这送菜人喜不自胜,拿着银子即可便就返程,自是赶不及春节之前回国,直待元宵花灯节才堪堪进了家门,顾不得梳洗便去给费婆子报信,老婆子听得这个消息,只急得抢天呼地。 再说沉香打发了送菜人回去,转眼便禀报了苏梓琴与陶灼华知晓。 陶灼华冷笑连连,一反常态地修书一封,主动与长公主联络,交由苏梓琴将信带回。信中满纸讥讽之意,数说忍冬图谋不轨,与长安宫的罪奴高嬷嬷暗中联系,想要暗害旁人,却疑心生了暗鬼,自己将自己吓得痴迷。 既是正面宣战,陶灼华也无须客气,还草草写道,早便该将这消息奉到长公主面前,只为怜悯费嬷嬷一把年纪,便暂时秘而不宣。幸得今次苏梓琴到访,她便将人交由苏梓琴带回。 苏梓琴替她研磨,读着她咄咄逼人的语气,不觉掩唇轻笑:“陶灼华,你前世如同一只温良无害的兔子,说话做事都唯唯诺诺,这一世到张开了伶牙俐齿,像只满身是刺的刺猬。” “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极端不负责任”,陶灼华面上清瓷若雪,一片笑意凌然。她将笔一收,吩咐茯苓将写好的信封上火漆,这才含笑递给苏梓琴。 除夕夜间,陶家暖炉香薰,阖家团圆之际,青州府畔云门山麓陶婉如的坟冢前,却有一缕香火袅袅升起,轻轻飘散在漆黑寂静的山谷之间。 坟前青石板的案桌上收拾得纤尘不染,唯有一盏薄酒伴着几味小菜。身披黑色大氅的苏世贤安静地跪坐在一块地毡上,在青石案桌的两侧摆下筷子,先将坟冢一侧的酒杯斟满,举着酒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玉屑随风,寒冷凄清,在陶婉如的坟冢前头徘徊。望在苏世贤眼中,到似是那一年梨花如雪,又是花开千树。 “婉如”,苏世贤轻唤着地底人的芳名,先将案桌上那杯酒往地上一洒,又将自己的杯中酒一口饮尽。泪滴纷纷,倶是悔恨,却无人再听他的忏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三十四章 辞旧 苏世贤清泪滂然,满面悔恨之意。 他无声涕泣良久,这才对着陶婉如的坟冢轻轻说道:“婉如,我错了便是错了,此生并不求得到你的谅解。今日无奈冒犯,为得是不叫贱人将你挫骨扬灰。你放心,我也不敢将你据为己有,必当托个妥当人,将骨灰送到灼华的身畔,要你们母女团圆。” 苏世贤深知瑞安言出必行,随着形势愈演愈烈,他不能放任陶婉如的骨灰再被瑞安糟践,此前便告诉了李隆寿,务必要走一趟青州府。 李隆寿已经得着郑贵太妃传的音讯,晓得郑荣将军一切安置妥当,已然放下心头大石。瑞安前往西山大营,是要收拾几处的烂摊子,正值焦头烂额之际,此时当然无法顾忌青州府这边,苏世贤这计策到也可行。 翁婿两个一合计,李隆寿便假意命人往长公主府传旨,对外只说是将苏世贤宣入宫中过节,背地里苏世贤却是快马加鞭,直奔青州府老家。 苏世贤此时也是豁出去,他只怕走漏消息,连一个小厮也不带,每日晓行晚宿,赶得十分急促,终在初夕这一日夜间赶到了云门山麓。 此刻夜色渐深,远远有鞭炮声响起,半山腰的云门禅寺偶有钟磬声声,云门山麓这片梨花林间却是寂寂无人。 苏世贤连敬了陶婉如三杯,自己也借着那三杯酒攒足了力气。他走至一旁梨树上拴着的马匹旁,解下早便准备好的铁锹,慎重地挖下了第一铲。 “婉如,你不要害怕,我绝无伤害你的意思”,许多幅从前被苏世淡忘的画面竟在这一刻纷至沓来。一时是陶婉如红袖添香、一时是两人举案齐眉,一时是陶婉如送他远行,一时又是伊人缠绵病榻,咽下最后一口气息。 “婉如,我知道错了,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苏世贤哽咽难言,奋力地一锹一锹挖下去。多年的养尊处优,苏世贤早没了年轻时耕地种田的力气,不过凭着一股子意气奋力挥动那把铁锹,实在举不动了便抱着它略歇一歇。 不是没有想过雇佣几个劳力节约些时间,苏世贤思之再三,此事还是不假第三人知晓。宁肯自己多出些力,也免得瑞安再生事端。 冻土坚硬,苏世贤只挖了几锹便觉得无力,他大口喘着气,抱着铁锹瘫在地毡上,心头却有些热血涌动。 一想到此刻能真正为陶婉如做件事情,也好似从前的内疚稍稍减轻。他深吸了口气,又攒足劲立起身来,重新挥却铁锹,往着坟头的冻土深深铲了下去。 也幸得云门山麓在处偏僻,又是大年三十家家过节,无人跑到这深山野岭。苏世贤歇歇停停、停停歇歇方才挖开陶婉如的坟冢,他再拜几拜,郑重地跪下身去抱出那只福禄寿喜瑞纹缠枝的金丝楠木盒子,将陶婉如的骨灰紧紧贴在胸前。 失去了的东西方知弥足珍贵,世上最难寻的便是悔药。 苏世贤将陶婉如的骨灰抱了片刻,再极轻柔地将匣子搁在地上平铺的大红彰绒包袱上头,又低低地念叨几句,似是嘱咐陶婉如安心。 做完了这一切,他这才重又将只早备好的匣子放回墓穴,再次举起铁锨。 天际隐隐露出第一丝晨曦,苏世贤终于疲惫地铲完最后一锨土。他仔细地将陶婉如的坟冢复原,把冻土培得结结实实。这才将包袱系在身上,又将大氅重新披好。 雪落无声,被苏世贤动过土的地方很快就是薄薄的一层。要不了多久,这一片泥泞便会被法白覆盖,再也不留一丝痕迹。 苏世贤再回首展望片刻,便毅然决然地回头。 半山腰的寺庙间正有当当的钟声响起,苏世贤恍然这已然又是新的一年开始。他整理了衣襟,顺着青石盘旋的小路拾阶而上,踏着满地积雪走进了大雄宝殿,慎重地跪在了佛前。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往事如风,倶都随做恒河沙。苏世贤不求今后、但望从前,无比虔诚地感谢佛祖赐予他这么一个赎罪的机会,真切地保护了陶婉如一回。 在小沙弥的接引下,苏世贤燃了三柱香,又跪在释迦牟尼金身塑像前颂了遍佛经,这才起身重又打马悄然下山而去。 族人故旧还有几位,却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人,无人当得患难深交,苏世贤无意拜访。他以淡青幕篱遮面,催马从西门外走过,行至隆寿斋前,不无遗憾地望着店面阖得严严实实的门板叹了口气,略带着些遗憾回京。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听得外头哔哔啵啵的鞭炮声,听着小儿开心的欢笑,刘才人挑帘瞧着院中。 裹着件浅金丝棉斗篷的李隆昌粉雕玉琢,如同个精致的小糯米团子,被身着红色大氅的朱雀结结实实抱在怀中。朱雀样貌粗犷骇人,望着李隆昌的目光却极尽温柔。他替李隆昌捂着耳朵,两人正笑嘻嘻瞅着许三拿根断香去点鞭炮。 许三白面无须,瞧人的眼睛总有三分奸诈,却是世上少有的良善之辈。他此刻笑成朵团花,望着婴儿手指粗细的鞭炮有些打怵,却依旧不肯将手上的香交给青龙,那幅表情可笑无比。 皇亲贵勋、江湖草莽、太监总管,这四个人恰似一队奇怪的组合,合着来来往往的几个侍卫,整个画面却又温馨无比。刘才人默默瞧着,露出丝欣然的表情。 红屑舞风,院中倶是鞭炮的碎衣。那几盏高悬的朱红金穗灯笼,还有窗棱上红绸剪出的窗花飘逸,无不预示着新年喜庆之景。 除却远赴榆林关的玄武,青龙与朱雀这几个人都在家中。这几年每年除夕大伙儿团团围坐着吃一顿团圆饺子,听听外头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再瞧一瞧渐渐长成的小殿下,聊一聊愈来愈可期待的未来,俨然有了触手可得的幸福。 刘才人望了片刻,便嘱咐厨房里多煮些饺子分送诸人。想着与苏梓琴约了今日见面,才不由脸色一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三十五章 同根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刘才人从前不通朝政,野史戏文里却瞧了不少类似的故事。深陷危难之际,父子兄弟尚可同仇敌忾、其利断金。一旦危机尽除,却又开始各为自己。 从前自身难保,刘才人并未想那么多。如今旧臣们渐渐聚拢,虽有几分与瑞安抗衡的底气,却也得两股势力拧成一根绳,不能出师未捷便自乱了阵脚。 苏梓琴选在此刻来访,到底是敌是友,刘才人尚拿不定主意,却须叫对方瞧到自己无意与之争锋的诚意。她重新走回妆台,自尘封已久的妆奁匣子间捡了只嵌着红宝的攒珠金凤钗,端端正正插在发髻正中,便平添了些素日鲜少的贵气。 刘才人这里思虑难当,也是情有可原。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李隆寿极善揣摩人的心思,晓得要尽早打消对方的顾虑,因此才托苏梓琴将话带到。 李隆寿颇具魏晋之风,并不贪恋无上的高位,只为要替景泰帝拿回被旁人夺走的东西,才不得已与瑞安打这场硝烟弥漫的战争。 他其实想得很明白,此刻不是要刘才人向自己低头,而是要刘才人明白自己一片昭然之心,他甘愿为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小弟弟铺路。 刘才人想着陶灼华大略转达过来的话,不晓得对方的话里究竟有多少真实的成份。她指上绕着朵朱红的宫花,临插到鬓边却又犹豫着放了下来。 所谓女为悦自己都容,打从景泰帝驾崩,她已几年不曾好生理妆。朱花红似杜鹃啼血,不由不想起与景泰帝生离死别的时刻。如今揽镜自顾,那里头的佳人不过双十年华,鬓边却已然有了几根白发。 想来思虑伤身,人心最为难测,并不是她不愿与苏梓琴敞开心扉,实在是金銮殿上的位子本是鲜血铺就,刘才人生怕一个不留心便替幼小的儿子惹了杀机。 从前险中求存,尚无暇顾忌是否会有一天同室操戈。如今曙光初现,未知的隐忧却清清浅浅浮上心头。刘才人只觉得胸中的郁闷如朵厚重的铅云,凝滞而又沉滞。 此刻由陶灼华陪着,正自陶府的月亮门传堂而过的苏梓琴却没有这种想法。 她走得极缓,一步一步却迈得周正。只想瞧瞧现如今的才人娘娘成了什么模样,更要替李隆寿瞧一眼他同根所出的亲兄弟跟他是否相像。 江山万里,死后不过一抔之地。李隆寿真真切切与苏梓琴议过,若是机缘许可,两人到可老死民间,过过普通百姓的生活。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李隆寿毕生所愿,也不过植草种花,远离朝堂的喧嚣,过一段真趣自然的岁月。苏梓琴不仅懂他,而且甘愿陪他老死民间。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苏梓琴的前生经历过烈火烹饪的锦绣富贵,也有过孤苦尴尬的身世凋零。若说没有李隆寿的陪伴,大约更愿看破红尘。男耕女织的日子缓若流水,在旁人看来苦闷至极,在苏梓琴瞧来却是返璞归真。 为着两个人共同的目标,苏梓琴有信心与刘才人好生聊一聊,叫对方解开莫须有的心结,两股势力终究要合为一股,才能更好地叫底下人为之效力。 苏梓琴连番几次与陶灼华倾诉自己的心理,两个人在前世其实有些相似的经历,对于苏梓琴这些极为消沉的话语,陶灼华已然从最初的半信半疑到颇为认同。 舍得、放下,听起来的事情做起来却太难。如今瞧着苏梓琴步履郑重,脸上越来越平静的表情,陶灼华晓得她诸事看开,却也想真正替她喝一声彩。 刘才人纤眉低垂,自衣架上一片老气横秋的衣衫上取了件略为鲜亮的金橘色盘丝银纹郁金裙,在腰系结下深赭色的丝绦,绕弄着上头垂落的金线流苏,情绪愈发不能平定。 她给自己打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须该来。她连死都不怕,又何惧跟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娃儿说话。 自己躲不开,处在风口浪尖的李隆昌也躲不开。刘才人理罢妆容,又走至窗前,瞧着李隆寿如今已然被许三抱在怀里,他揪着许三胸前的衣襟,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大人孩子都笑成了一团。 此情此景并非只是欢娱,刘才人只怕来之不易的幸福再度失去。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便推开窗扇唤了声“隆昌”,孩子闻言回过头来,冲刘才人挥舞着双手,笑得露出一口洁白的糯米牙。 许三将孩子抱进屋来,先叫丫头送他到薰笼前烤火,瞧着刘才人眉宇间有些凝重,便晓得她依旧在为今日与苏梓琴的晤面担心。 苏梓琴成为大裕的皇后之后,几乎与从前的骄纵蛮横彻底绝缘。许三一双慧眼独具,清晰地瞧着她人前人后演着不同的两出戏码,坚定地站在李隆寿这边。 如今的苏梓琴如同一座桥梁,架起李隆寿与陶灼华之间的联系,维系着大裕与大阮的情谊,更传递着刘才人这边的消息。于情于理,许三不信她会对刘才人横加苛责,更或者会对李隆昌不利。 李隆昌烤完了火,暖暖的小手贴上刘才人的脸颊。不识烦忧的小孩子眉宇间尽是欢颜,酷肖先帝君王的笑脸让许三鼻子一酸。 他冲刘才人认真说道:“主子娘娘,恕奴才多一句嘴,奴才始终觉得当今陛下是仁厚之,咱们秉承的都是先帝的意思,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您且放宽了心,听听今日皇后娘娘怎么说。” 刘才人含笑应允,瞧着贞定自如,袖子却不小心带落了炕桌上的茶水。褐色的液体滴滴答答顺着炕桌淌了下来,打湿了裙裾的一角,显见得心乱如麻。 想着那金线盘丝的锦衣未必能压住阵角,刘才人重新挑了墨绿绣翠竹滚金边的缂丝长裙,腋下两粒玉石雕的盘花扣结得严丝合缝,添了几分老气横秋的颜色,方觉得渐渐有些主心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三十七章 幼弟 陶灼华随在苏梓琴旁边,瞧着这些旧人们热血纷涌,心中亦是感动。 历朝历代纵然千难万阻,总出那个几个奸佞之辈祸乱朝纲,却也总有忠臣肱骨前仆后继,不肯向恶势力低头。 想是天佑大裕,李隆寿气数未尽,这些人终得有缘重聚在一起。 瑞安自是条疯狗,想要将陶婉如挫骨扬灰。陶灼华自知鞭长莫及,一则寄希望于李隆寿和苏世贤,另则想今日求一求玄武出手。 她放眼四顾,见只有青龙与朱雀与许三立在一起,心上终究淡淡存了遗憾。只不动声色地问道:“玄武前辈如今不在府中么?” 陶灼华如今是这里的常客,青龙几个早将她当作自己人。他冲陶灼华拱手道:“不瞒灼华郡主,玄武兄离京已然有十几日了,咱们兄弟不信榆林关外有什么鞑子进犯,只怕事出蹊跷,玄武兄要亲自去瞧一瞧。” 众人说着话,已然走至垂花门的外沿。为着安全起见,这府中没有寻常大户人家那样的内外院泾渭分明。各人光明磊落,行得正坐得端,但凡刘才人一声传唤,亦或兄弟几人大堂议事,都是直接出入刘才人的正室。 刘才人虽然位卑,续起年齿到是苏梓琴的长辈。所以她自矜身份,方才并未与众人一同立在门口相迎。她如今一袭墨绿挑绣金线的衣裙舞风,外头罩了莲青色的披风,怀抱大红锦衣的李隆昌,正立在一丛洁白的水仙花旁。 姗姗玉骨、冰雪之姿。母子二人便这么相偎相依,年轻女人鬓前却有青丝如雪,随着烟雪舞风,那画面瞧得令人颇为感伤。 刘才人媚骨天成,昔年多是灼艳逼人,行动间烟丝醉软,一直被人冠以狐媚惑众之名。她以弱柳拂风之姿游走在景泰帝与瑞安之间,既为宫妃们所不齿,又受瑞安挟制,做着双面的线人,可谓艰辛至极。 幸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她与景泰帝跨越年龄的界限真心诚意爱了一回。不仅得了李隆昌这根独苗,还侥幸逃脱瑞安的毒手,至今将对方蒙在鼓里,亦可称当仁不让的女中豪杰。 瞧着苏梓琴走近,刘才人缓缓放下怀中的小儿,正了正李隆昌的狐皮锦帽,牵着他的手轻轻欠身致意。水仙之侧,这傲骨之姿好似秋蕙披霜,遗世而又独立。 从前在宫里好似打过几重照面,苏梓琴记得并不真切。那时节刘才人担着狐媚惑主的名声,既为李隆寿所不喜,苏梓琴便几次都冲着她趾高气昂。 及至芙蓉洲间遇见过几次,苏梓琴晓得她居然是瑞安的眼线,也只当刘才人是背弃景泰帝的小人,更不屑对她开口。 如今时过境迁,身份却都已然转换。两人远隔千里,都与李家血脉紧紧相连。虽然这两年一直联手对抗瑞安,却不曾真正坦诚相见。 她们彼此只是久久对望着,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开口。李隆昌亦觉出场间的凝滞,只紧紧攥着刘才人腰间垂落的玉蝉禁步,紧张地盯着面前的陌生人。 陶灼华含笑上前,先冲刘才人唤了声夫人,又客气地给这两个其实已然知晓对方身份的人重新引见。她纤手轻扬,指指雍容华贵的苏梓琴道:“夫人,这便是我信中与您提过的皇后娘娘,今日咱们冒昧过府,显得有些唐突。” 刘才人端庄一笑,冲陶灼华道:“郡主客气了,我在这里扫榻以待,恭迎皇后娘娘大驾光临。只是寒舍鄙陋,到叫皇后娘娘笑话。” 两人轻轻打了一圈太极,到是苏梓琴先打破僵局,她对刘才人微笑示意,有些歉意地开口:“哪有鄙陋之说,咱们本是一家,更无须这些场面话。只是才人娘娘您如此年轻,这一声母妃梓琴委实唤不出口,当真是失礼。” 刘才人如今不过双十年华,确实比苏梓琴大不了几岁。更何况景泰帝已逝,她并没有什么可以倚仗的身份,也不指望苏梓琴一口便认下自己。 瞧着苏梓琴一脸为难,刘才人只是坦然笑道:“正是,皇后娘娘您千万别如此称呼,我如今只是一介民妇,可不想折寿,哪里当得起您一句母妃。” 虽是实情,却夹杂着些无奈之气。苏梓琴听得出对面人大约心中颇不宁静,也不与对方计较,只含笑说道:“您也别一味地称呼我为皇后娘娘,到显得见外。夫人,咱们来日方长,里头说话可好?” 刘才人淑婉而笑,对于苏梓琴的提示不置可否,只是往里相让,做了个请的手势:“礼不可废,皇后娘娘您无须客气。” “那可不成,您是父皇身边的人,总是梓琴的长辈”,苏梓琴华服美钗,自有一股雍容典雅的气质,说的话十分耐听,与她的年龄颇不相称。 唯有经过岁月积淀,方才有如此的从容。无论是对着从前的刘才人还是如今的李隆昌,苏梓琴都没有一丝讶异,言语间带着股自然的亲近。 被刘才人牵在手上的孩童一直疑疑惑惑望着大人们说话,瞧不透她们时而欢喜、时而感伤的样子。又感觉自己好似被稍稍冷落,孩童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轻轻咳嗽了两声。 苏梓琴走到他的面前,轻轻蹲下身去,握住了对方的小手柔柔问道:“你便是隆昌么?待在外头这么久可冷不冷?连小鼻尖都透红了。瞧着一幅虎头虎脑的样子,到与你兄长有几分相像。” 李隆昌点头笑着,一点也不认生。他偏头望了苏梓琴片刻,忽然又咧嘴而乐。 他稍稍拂脱苏梓琴的手,转而从身后的嬷嬷手上捧过一只做工精巧的木头马车,献宝一般递到她的手上:“姐姐,这个马车送给你,你可喜欢?下次您若是来瞧隆昌,可不可以带着大哥哥一起?” 两兄弟的见面还不晓得是何年何月,只有瑞安一天不倒,必定不允许李隆寿跨出大裕的宫闱。童真稚语,格外惹人怜惜。只是苏梓琴不愿信口末河,便连这么简单的期待,她也无法答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三十八章 彷徨 落雪微寒,李隆昌的童真稚语却是暖意熏然。 苏梓琴接了他手上的东西,怜惜地将孩子将身上的斗篷裹紧,用力点头道:“谢谢你送我的礼物,这个马车我很喜欢,一定带着它回去给你大哥哥瞧瞧。” 瞧着对方乌黑莹亮的眸间霎时写满欣喜,苏梓琴将他的小手笼在自己手心,轻柔地说道:“不过方才你的称谓错了,我不是你的姐姐,而是你大哥哥的妻子,你该唤我一声嫂嫂才是。” 青梅竹马的情谊,苏梓琴打小便与李隆寿相识,面前这个依稀有着李隆寿儿时模样的孩童,让苏梓琴无端添了亲近。 更何况,若要打消刘才人的顾虑,也只能先从李隆昌入手。苏梓琴慎重将木头马车递给沉香收好,含笑向李隆昌伸出手来:“弟弟,我能抱抱你么?” 许是苏梓琴眼中的笑意太过温馨,也许是苏梓琴话中的语气太过轻柔,李隆昌偏头凝神了她片刻,忽然便张开手臂扑到了她的怀里。 “嫂嫂,嫂嫂”,李隆昌轻快地呼唤着,虽然弄不明白这些称谓究竟是什么含义,却好似感觉比方才唤了声姐姐而更觉亲近。 刘才人瞧着儿子这幅模样,说不出此刻是什么心情。她上前两步唤了声“隆昌”,又冲着苏梓琴抱歉地道了冒昧,便想从对方手上将儿子接回。偏是李隆昌环住了苏梓琴的脖颈,撒娇般地望着刘才人,半晌不舍得松手。 亲情当真是奇妙的东西,纵然初次晤面,小娃儿却能从苏梓琴身上感受到对方纯纯的善意。他嗅着苏梓琴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气咯咯笑道:“嫂嫂,你很漂亮。” “隆昌”,苏梓琴拥着怀中的小娃儿,一时百感交集。她深情凝望着怀中稚子的小脸,冲他轻轻说道:“你快些长大,快些与你大哥哥相认,带着你的母亲和这些叔叔伯伯,一同回去你的家乡,可好?” 李隆昌懵懵懂懂地点着头,只被苏梓琴的深情感染,与她着与生俱来的亲近。 瞧着刘才人眼中神情隐晦莫明,分明藏着些芥蒂,却又有几分莫名的感动。苏梓琴再唤了一声弟弟,便将他好生生递到刘才人的手上,率先往房中走去。 陶灼华保下的人,苏梓琴从不怀疑她的身份,更何况她一见李隆昌便晓得这的确是皇家血脉。这几声弟弟,苏梓琴便是代李隆寿开言,郑重认下了李隆昌的皇家血脉,好叫刘才人安心。 刘才人本自忐忑,她昔日以双身之人逃出宫闱,本是秘中之秘,初时连郑贵妃娘娘都蒙在鼓里,所知者唯有许三而已。 从前算不得冰清玉洁的一个人,本就来自烟花巷柳,刘才人也曾设想苏梓琴会借着质疑李隆昌的来路,一并否决自己的身份,以此给李隆寿扫清日后可能遇到的障碍。 三大暗卫虽然忠心,肯甘心供她驱策,为得不过是护住皇家血脉。一旦自己的身份不被认可,她下死力气闯出的便又成了绝路。 苏梓琴那几声弟弟,清晰地敲打在刘才人心上。虽是漫漫严冬,却叫她感觉出了丝丝暖意。对方是友非敌,千里迢迢递过来的是一根久违的橄榄枝。 望着这样的苏梓琴,刘才人不能不敞开心扉。她心间甜蜜与酸楚交织,只冲李隆昌哽咽着点头道:“隆昌,从前是母亲教错了你,这位皇后娘娘是你的亲嫂嫂。现今你好好记住嫂嫂的模样,往后也要好生与你的大哥哥和嫂嫂在一起。” 不过片刻的功夫,刘才人已然看清苏梓琴早是今非昔比。这样的兄嫂恩怨分明,应该值得自己将孩子托付。 刘才人本是烟花巷柳的出身,她对自己瞧得真切,纵然此刻为着景泰帝的遗愿奔波,待来日尘埃落定,她这重身份确实不足身登高位。 便是李隆昌日后封王,再被有心人翻腾出自己的过往,到那时自己也会是李隆昌一生的诟病,于他的锦绣前程没有半分好处。 刘才人这几年其实想了许多,若李隆寿翻脸不认人,她自是不肯坐以待毙,必定会为儿子从荆棘中杀出条坦途。可若是对方肯善待这位同父异母的兄弟,她迟早是要将儿子送还宫内,还他本来的身份。 皇家血脉怎能陪着自己流落民间?刘才人不止一日盼望着儿子能与他兄长一起坦然立在历代君王的皇陵之前,正式认祖归宗。 苏梓琴听得刘才人如此说话,却是晓得她语中之意。她不接这几句话,却是冲刘才人深深一拜,慌得刘才人赶紧避开。 苏梓琴暖暖地微笑着,眼神真挚而又明亮:“夫人,咱们相见不易,容不得互相猜忌。不若就着有限的时间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的顾虑我略略知晓,也十分理解,您大可不必存着这样的戒心。” 刘才人千藏万藏的心事被苏梓琴一语戳穿,她瞧着对方墨画秋波般的清眸露出丝腼腆的笑意,却只是默不作声,只含笑向苏梓琴请茶。 端起丫头奉来的茶盏,苏梓琴在唇边轻轻一抿,继续说道:“您是父皇的枕边人,是我与隆寿的长辈,我便唤您一句夫人。李夫人,便换做是我,这般不明不白,总会对对方同样存着戒心。所谓一山不如二虎,您既要为隆昌打算,便不能不多留心,这都是人之常情。” 刘才人被那一声李夫人唤得有些激动,又听苏梓琴开门见山,索性也打开天窗说亮话:“皇后娘娘,您既如此坦诚,我也敞开心扉与您交个底。我本是烟花巷柳的出身,有幸陪了先帝几年,已然心满意足。复国大业势在必行,我却从不觊觎什么高位,也不想母凭子贵。” 若说刘才人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不负景泰帝所托,将瑞安碎尸万段。其次便是顾念儿子的安危,想要将幼子抚养成人,方不辜负景泰帝的深情。 她对苏梓琴说道:“隆昌是李家的血脉,终究要回到他兄长与您的身旁。我不效慈母多败儿,若能换得他们兄弟情深,我也不企盼能一直随在他的身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三十九章 金坚 自然是不想与儿子分离,但是等到日后自己功成身退,能换得儿子一生的荣华富贵,并没有什么不好。刘才人因此才想慧剑早挥,向苏梓琴交底。 “李夫人,咱们之间大约还有些误会”,苏梓琴反客为主,替刘才人斟了杯茶,雍容而道:“您也听我说几句,咱们聊聊日后的打算。” 依着李隆寿与苏梓琴从前的商议,待大事已定,刘才人与李隆昌自然该回归宫里。对于刘才人的烟花出身,李隆寿浑不在意。 能在景泰帝危难之机以一颗芳心暗系,又替李家留下根苗,刘才人本是李家的功臣,他又怎能放任这样的人流落民间? 更何况李隆寿还有连苏梓琴都未说过的隐忧。他与瑞安之间终将真刀真枪,瑞安一直不允许李隆寿与苏梓琴圆房,美其名曰是顾忌苏梓琴尚未及笄,恐怕伤及身体,实则是怕李家再留血脉,让瑞安更多一名敌人。 李隆寿本来还有几分投鼠忌器,不敢与瑞安死磕,生怕自己这一脉留不下根苗,李家便再无后人。后来晓得世上竟还有位亲弟弟,李家后继有人,他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誓要与瑞安拼个鱼死网破。 他只怕苏梓琴伤心,便不对她提自己早存死志,而只是说对于君位本是有德者居之,自己虽占嫡长,却无意江山万里,而想做只闲云野鹤。 两世相依相恋的枕边人,一个神情间便能明了彼此的心意,又何须再去言传?苏梓琴冰雪聪明,岂有不晓得对方真实的想法。李隆寿想与瑞安拼个瓦全玉碎,苏梓琴又怎肯再同他阴阳两隔,因此卯足了劲要将瑞安置之死地。 想将瑞安扳倒,自己人这边便不能出任何差错。一点细小的罅隙往往便会引动局势改观,苏梓琴一定要与刘才人拧成股绳,才不能让敌人有机可乘,这也是她一力要来大阮的目的。 苏梓琴款款说道:“我今日将这个意思说清楚,陛下仁政爱民,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他要我转告您,您从前担心的所谓煮豆燃萁、兄弟相煎之事断然不能在他们身上发生。” 见刘才人脸上愧意,苏梓琴又是潋潋一笑,继续高华雍容地说道:“我来之前,陛下便猜得您大约有托付隆昌之意。他说您肯将隆昌的日后托付给我们,那是您对我们的信任,只是若因此引得你们母子分离,那便是置陛下于不义,也不符合咱们家钟磬齐鸣、积庆有余的本份。” 苏梓琴不愧是做过两世皇后的人,打小又见惯了瑞安颐气指使,此刻将面色一肃,说话间自然带了些睥睨的语气。一番话说下来恩威并施,又是合情合理,不肖说青龙与朱雀几个,便是连陶灼华一侧旁听,都有几分为之动容。 刘才人与李隆寿统共没见过几回,印象里对方懦弱而又温吞,如今听了苏梓琴几句,才晓得少年人不过抱朴守拙,心间的主意极正。 聪明人最爱与聪明人合作,这一年半载的经营,无论是李隆寿还是刘才人都瞧见了曙光。兄弟无意相争,皇位有德者居之,当是万民之幸。 既然心结一下打开,自此而后同仇敌忾,刘才人再无后顾之忧。她笑意盈盈与苏梓琴两手相握,至此才算放下心头大石。 抓紧有限的时间,苏梓琴守着青龙几个言简意赅地交待了朝中局势,又传达李隆寿的意思道:“陛下说过,宁肯多受些时日的委屈,也不要大伙儿仓促起事。咱们先要保存自己的实力,才能少做无畏的牺牲。陛下还说,待瑞安此次巡视的风头一过,郑荣将军那边依旧对军队悄悄蚕食,到时候胜券在握,咱们大可转守为攻。” 细细揣测便不难晓得,瑞安此时的日子并不好过。她既断了波斯的财路,如今又失去一部分军队,只怕会狗急跳墙。 朱雀的喉咙曾在白虎的火攻中受了灼伤,此时说话还有些沙哑。曾经的战不复当年的神色狷狂,而是带着深思熟虑的模样。他暗着嗓子说道:“属下等再多等些时日到也无妨,却只怕陛下被瑞安握在手上,恐变生不测。” 等来等去,若是等得李隆寿为此葬送了性命,叫他们这些个暗卫死士们情何以堪?李隆寿不提、苏梓琴不说的事,其实也像根刺梗在这些铁血男儿的喉头。 刘才人心间也是悠悠一颤,她为方才自己脑间倏然闪过的那丝龌龊想法汗颜,认真地垂眸思考,冲苏梓琴认真说道:“朱雀前辈的话,您还要慎重考虑。” 苏梓琴郑重点头,冲众人道:“我好歹还是瑞安的女儿,她若想对陛下不利,总要顾忌一二。我这条性命誓与陛下绑在一起,没有那么容易被人拿去。” 房内气氛太过凝重,李隆昌已然被人抱了下去,许三热泪涌动,拿衣袖拭着眼泪道:“从前先帝爷时时懊恼瑞安胁迫他老人家,为陛下与皇后娘娘定下这白首之约,只恐陛下折在您的手上,如今听得娘娘这几句话,先帝爷九泉之下大可瞑目了。” 昔日景泰帝手持蓍草算出的那一卦,除却算得陶灼华是大裕最大的变数,还有些影影绰绰的东西无法解释,景泰帝穷尽最后的岁月也不曾解开,只得留有遗憾,嘱咐许三好生留意。 此刻的许三已然深信不疑,本该与瑞安同一战线的苏梓琴也是那未知变数里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关键时刻便派上用场。 无人晓得许三此刻的激动,唯有架子上铜制的沙漏缓缓,筛落一地无声。良久的沉默之后,刘才人轻轻挑起眉毛开了口。 瑞安迟早要晓得还有个自己活在世上,若再知晓景泰帝还有遗腹之子,她脸上的表情必定精彩。一阵暴跳如雷之后,依着瑞安的性子只怕是要挑起些事端,乐见这兄弟二人祸起萧墙。 刘才人本是女中诸葛,她微微含笑,冲苏梓琴正色说道:“梓琴,我这里有个主意,不晓得可行不可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四十章 献计 刘才人言笑晏晏,已然恢复了往日冷静的姿态。 弄清楚了对李隆昌未知将来的担心只是自己的杞人忧天,刘才人心下大安,开始认真思忖与瑞安的这场战争。她的意思是要给苏梓琴这趟大阮之行再添些彩头,故布些扑朔迷离的疑阵,再吊吊瑞安的胃口。 刘才人眉心贴的梅花佃娇黄簇簇,映着她眉眼弯弯的笑意,添了些该当属于这个年纪的娇慵。除却额前一缕白发碍眼,到有了几分从前妖娆的模样。 她掩唇笑道:“梓琴,若是你回去之后告诉瑞安,曾在大阮皇城的街头瞧见个酷肖我的妇人,而且怀中还抱有这么大的幼童,模样与当今陛下有些相像,你说瑞安会是个怎样吃惊的表情?” 不知不觉间,刘才人已换了称谓。有的人穷其一生,纵然每日相对也不过知人知面难以知心;而有的人不过寥寥数言,轻语浅笑间便就能断定是一生的挚友。 白虎早先已然发现了青龙的踪迹,必定寝食难安。若苏梓琴再发现昔日的刘才人竟然未死,而且身畔还有个遗腹之子,只怕瑞安更坐不住。 届时瑞安的注意力受这小小孩童的影响,一定会派人前来大阮查探虚实。若能借瑞安之手调出白虎,在大阮将他一举拿下,势必大快人心。 若是白虎阴险狡诈,此次不能引蛇出洞,大阮这边也肯定会牵扯瑞安的精力。她平日防范对付李隆寿的心思,只怕要放一部分在刘才人这件事上。 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以此类推下去,这件事必定能打断瑞安从前的安排,给她制造一部分混乱,说不定还能给郑荣将军蚕食军队制造些良机。 计是好计,却要祸及刘才人母子的安危。苏梓琴沉吟之间,一时有些两难。 刘才人墨绿衣裙上的金线熠熠生辉,她笼着鬓前那几丝显眼的华发笑道:“我并不是自表大义,也不是要做无谓的牺牲。一则隆昌虽然年幼,也该为他父皇与兄长的江山出一份力。二则这个院子虽不说固若金汤,却也机关重重。她的人若想渗进来,只怕是难如登天,颇要费一番周章。” 水越搅越浑,刘才人不想给瑞安丝毫喘息的机会,要让她时刻置身在焦虑之中。人处忧时,决断难免冲动错误,是为兵家大忌。刘才人要看着瑞安怎么机关算尽,却算计了她自己的性命。 果然是经历过生死的考验,刘才人笑靥浅浅间的计策颇为老辣。无须再为李隆昌的安危担心,她又会以全部的力量放在与瑞安的对抗上头。 苏梓琴也不效妇人之仁,她一番认真地分析之后,对刘才人的计策慨然应允,且暖暖笑道:“如此一来,局面更加扑朔迷离。瑞安到要好生思量思量,那携了兵符离去的究竟是您,还是许三许大总管。” 对于苏梓琴对瑞安直呼其名,刘才人其实有些疑虑。一个做儿女的便是对父母有再多不满,言谈之间须有该有的尊敬。曾在宫中瞧过瑞安与苏梓琴的亲昵,再瞧如今苏梓琴大相径庭的态度,刘才人有些话想问,却是说不出口。 手指隔着缂丝的锦衣,刘才人轻抚在自己的臂膀之上,隔着层血肉好似能触到昔年深藏的东西。昔年与昌泰帝唱了那出苦肉计,她不昔拿簪子在胳膊上捅了个窟窿,只为替景泰帝藏下一道诛杀瑞安的遗旨。 层层结痂的伤口早已愈合,却不可避免地留了疤痕,刘才人期待着有朝一日,她亲手拿刀刨开那个伤口,将景泰帝诛杀瑞安的圣旨昭告天下,叫贱人身败名裂。 两人此次会晤算不得全然开诚布公,起码是打消了刘才人的疑虑,可说是谈得十分妥当。陶灼华一半的心思用在聆听两人对话上头,另一缕思绪却只是围绕着玄武去往榆林关一事,不晓得那件事上会有什么玄机。 大阮国中仁寿皇帝虽未表态,实则何氏兄弟东宫之争已然到了最后的阶段。 打从何子岩随着钱将军去了榆林,这段时间军功颇高,在朝中已然积攒了一定的势力。何子岑细水长流,步子虽然是稳健,最近到不及他的风头。 群臣从开始的寂然不动,到现在隐隐站队,俨然也是两泒分明。如今各为其主,何子岩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不时有朝臣拿着他的军功说话,在仁寿皇帝耳畔吹风。以赵将军为首的一派人物,人虽不在京中,却有奏折时时飞入,将何子岩说得天花乱坠。 陶灼华前世里一颗心大多放在被瑞安桎梏的陶家人身上,并不太关心国家大事。她遍翻记忆出寻不出有关鞑子入侵的痕迹。 如今得了青龙等人的提醒,陶灼华只觉得何子岩的军功来得太过容易,对于昌盛将军那几个旧部心存疑虑,也不晓得仁寿皇帝放任两泒朝臣抗衡,并不出声制止,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今次听到玄武已然出面,想来这件事果真有些蹊跷。陶灼华稍稍整理了思绪,又问了几句关于榆林关的事情,预备回宫后与何子岑也通通气。 正月初五苏梓琴返程,仁寿皇帝除却预备了丰厚的回礼,依旧是派了德妃娘娘高调相送。事关皇家体面,谢贵妃再一次靠边站,脸上终于挂不住。 她不想失却最后的机会,一大早便讪讪来到乾清宫求见仁寿皇帝,婉转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希望可以与德妃娘娘同往馨馥宫送人。 从前的是是非非虽然不曾盖棺定论,仁寿皇帝终是对宣平候府愈来愈心存猜忌。鹰嘴涧发现的腰牌上清清楚楚写着宣平候府的字样,如把刀子般诛心。 坤宁宫旧婢秦嬷嬷声俱泪下,口口声声指正先皇后并非死于天花,而是戕于谢贵妃的算计,宛若一片阴云投影在仁寿皇帝心湖深处。 他一方面安慰自己婢子人微言轻,这么些年过去早便当不得真。一方面却不时忆及先皇后罹难时的前前后后,总觉得秦嬷嬷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四十一章 二心 宫闱水深,牵一发而动全身。 仁寿皇帝深深晓得,这段时间世善公主以养胎为由,鲜少踏足宫内,其实是无声向自己示威,对自己一次一次地包容谢贵妃有了不满之意。 至善爱憎分明,眼中最揉不得沙子。她连着两次托人给德妃娘娘送了些东西,还派了府中的管事嬷嬷登门,问德妃娘娘求了几根铁皮石斛。 肯向德妃低头,便是至善一片示好之意。她并不缺什么东西,借此表达的还有与陶灼华的和解。只为秦嬷嬷提及,德妃娘娘要请动一位远在大裕的神医,而最初能与这位神医搭上桥的便是那位灼华郡主。 除此之外,至善连着婉拒了两次叶蓁蓁的登门,已然将长春宫视为洪水猛兽。她不再与长春宫维持表面的情谊,连带着她的仪宾几次在外头遇到宣平候,亦是一幅冷冰冰的态度,早便经纬分明。 以至善的骄纵,竟然肯将秦嬷嬷荣养在公主府中,只怕早信了秦嬷嬷一番言语,仁寿皇帝深深晓得当年的事情不会只是空穴来风那么简单。 大皇子的早夭、先皇后的晏驾、高嬷嬷的离奇失踪,总是有些线索将看似毫无关连的事情穿在一处。因此这段时间何子岩的军功耀眼,并不曾向仁寿皇帝守着群臣般表现出的欢愉,反而再次在心底投下怀疑的影子。 守着千娇百媚的谢贵妃,帝王的眼中依旧是一泒宠溺。他留恋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谢贵妃灼灼红衣上浓碧欲滴的翠色芭蕉叶,满是欣赏的口吻说道:“偏是你能将这样大红大绿的颜色穿出丝味道,果真好看。” 谢贵妃以螺子黛画眉,本就一泒烟丝醉软,得了仁寿皇帝这句夸奖,更是自以为得计。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却又充满了温情的语气:“自然是女为悦己者容,臣妾晓得陛下喜欢浓郁的颜色,今冬便添了几身这样的衣裳。” 仁寿皇帝伸手拉她起身,就坐在自己下首的炕沿上,同她说话的语气极尽温柔,先命人给谢贵妃泡来她喜欢的甜汤,又特意赏了些君山的银针茶。 轻点着谢贵妃唇上剔透的胭脂,仁寿皇帝的手掌摩挲过她娇嫩的双颊,复用满是宠溺的口吻说道:“你最为体察圣意,朕岂会不晓得你的好处。你的来意朕也知晓,今次并不是朕存心夺你的风头,实在是你与陶灼华早生罅隙在先,如今来的这位皇后娘娘又是她的亲妹妹。于情于理,你都避一避才好。” 从前只晓得陶灼华是瑞安扔出的一根鸡肋,长公主府与她没有半分情谊,谢贵妃连连拿她做筏子,故做自己与昔日情敌的势不两立。 一出又一出贼喊捉贼的戏没完美唱成,每每叫陶灼华当面打脸,谢贵妃不仅没捞到半分好处,还害得交出了管理内务府的大权,在德妃娘娘跟前失了面子。 谢贵妃早将陶灼华恨之入骨,以秋香做饵设计要除去陶灼华,不想被她抓个正着不说,又翻出从前先皇后的旧事,直吓了个七荤八素。 这些日子一直寝食难安,谢贵妃本待借着何子岩的青云直上多些砝码,通过苏梓琴再与瑞安加强些联系,不曾想今日的苏梓琴竟成为陶灼华的倚仗。 谢贵妃连着几次向苏梓琴示好,还曾半吐半露自己与瑞安长时间的书信来往,想要与苏梓琴之间搭上座桥梁。奈何对方对她一味不闻不问,也不晓得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今次苏梓琴归国在即,谢贵妃摸一摸已然藏在袖间的书信,只为向仁寿皇帝求得次见面的机会,却又被仁寿皇帝一口否决,心上堵得难受。 听得仁寿皇帝语气虽温,却没有半分回旋之地,谢贵妃无计可施,也只得装做高高兴兴立起身来,接了那一包价值不菲的君山银针告辞回宫。 行至荷花桥,谢贵妃遥遥见到桥的一侧衣鬓飘香,香车林立,早有宫婢内侍们分花拂柳,心知是苏梓琴的銮驾要从这里出行,心上又添了几分膈应。 她忍着气吩咐李嬷嬷折上另一条两侧摆着些仙客来的小道,绕过九曲回廊,沿着湖畔松木修成的栈道回宫。 泡了一杯香气四溢的君山银针,谢贵妃气哼哼地吩咐宫婢研墨,想着苏梓琴既是油盐不进,难不成自己便没有另外的渠道向瑞安传信不成?她一面吩咐李嬷嬷将给瑞安的信送出,又铺开张碧云春树笺给何子岩写信。 长春宫中气氛今时不同往日,叶蓁蓁心比针尖更细,早便有所察觉。 她依旧晨昏定省,时刻小心谨慎,想要在夹缝里求得生存,替自己铺条锦绣大道。出得这宫,可就没有机会瞧见何子岑,也会痛失仅有的被仁寿皇帝指婚的机会,因此叶蓁蓁咬牙忍耐,并不向父亲的旧部开口求救。 此时瞧得谢贵妃脸色不对,叶蓁蓁依旧端着恬柔的笑脸,故做懵懂不知地上前请安,接了宫婢手上的墨锭,替谢贵妃研起墨来。 谢贵妃一袭石榴红云锦宫裙,上头挑绣的宽叶芭蕉碧绿洒金般如涛重叠。红与绿的浓郁之色碰撞,冰肌玉肤更是吹弹得破,唯有精致描画过的脸上带着些狠戾之色,抬头望向叶蓁蓁的那一眼充满了沉郁。 叶蓁蓁心间陡然一凉,笑意僵了片刻才又暖过来,到好似霎时霜雪满天。从母亲正房里书桌底下取出的东西如块烧红的火炭,不断灼烤着她本就忐忑的心。 一想到蛇蝎心如同美人面,她便感觉自己如今到好似与虎谋皮,奈何贼船早上,想要下来却由不得自己。 叶蓁蓁认真地研着磨,青丝鸦鬓上一枚兰纹珠钗垂落两股细细的流苏,沙沙打在眉间,似是无声的细雨,将脉脉心田渍得厚重而又泥泞,偏是寻不到归路。 见谢贵妃慎重地在信笺上落了自己的私印,叶蓁蓁便晓得她又是在给何子岩写信。这母子二人野心昭昭,叶蓁蓁势必不能与她们共赴死路。她打定了主意,若谢贵妃一力相逼,她便拿出母亲留下的东西,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一十三章 示好 明黄织锦的金丝鸾凤流苏华盖之下,两姐妹并肩而立,身高的比对一览无余。 苏梓琴与陶灼华都是身量高挑的女子,离着她们几步之遥,便是伴在德妃娘娘一侧的何子岚淡然伫立。 稍稍侧目便就能察觉,如今的何子岚已然十二三岁,个头比两个人略矮着半头。若说她身量未足,便是再长上一些,也不过只能比肩,又怎会给苏梓琴造成俯瞰的压力? 陶灼华听得精神一振,直觉瑞安红木缠枝软榻上那个必定不会是何子岚。她始终觉得许家兴许另有漏网之鱼,听了苏梓琴的话到更笃定自己的猜测。 她轻拍苏梓琴的肩膀,与她悄悄说道:“如此说来,我心里大略有数。回去叫瑞安瞧一瞧你这一趟大阮之行收获有多丰厚,她必定不后悔今次叫你出行。” 苏梓琴点头回应,亦以极低的声音说与她,叫她只等着瞧一出好戏。 淡淡的笑容之后却有深深的隐忧。旁的都不担心,陶灼华唯一牵念的还是母亲的坟冢。只认做姐妹二人依依稀别,她眼中满含着黯然低低与苏梓琴说话。 “瑞安的手难以伸到大阮皇城,便如同我对青州府同样鞭长莫及。本待求玄武前辈冒险出手,他却又不在京中。刘才人与小皇子的身份特殊,我不能再调动她们身畔的青龙与朱雀,只好系希望于你的李隆寿和那个渣人。若有什么消息,务必第一时间传递给我。” 苏梓琴轻握着对方的手郑重点头,示意陶灼华安心:“瑞安要先处理几个大营的事,一时难以将手伸进青州府。我们几个群策群力,便不信保不住夫人那一抔黄土。” 与陶灼华的心情不同,想起临来时苏世贤坚定的眼神,苏梓琴终是对这唤了十几年父亲的人充满了信心,选择相信他的承诺。 马车终于扬尘而去,明黄的华盖在料峭的寒风中渐渐消逝,陶灼华随着德妃娘娘步下城楼,对从前并无好感的苏梓琴竟然多了丝牵绊,亦对久未重归的青州府牵了些思念。 德妃娘娘瞧着身旁的女孩子明显有些心事,只认做她伤心与苏梓琴的分离,到猜不透两人何来哪些深厚的友情。只替她轻拢着被风拂起的丝发,德妃娘娘温淳笑道:“总归是相见有期,你们姐妹爱憎分明,都是有福的。本宫实在想不到你能与她姐妹情深,瞧你们这几日相处的模样,到真是让人唏嘘。” 细究两人的相处,亦不过陶灼华被苏世贤接入长公主府短短的几月时光。德妃早看得扑朔迷离,却聪明地不去探究。 明知陶灼华身上谜题重重,这位身后大裕皇后的女子与陶灼华一样叫人雾里看花。德妃不晓得她们对瑞安共同的仇恨从何而来,唯一坚信的便是她们姐妹此刻联手,想要同时搅动两国的风云。 身为人母,总是有些私心。德妃瞅着两姐妹联合出手打压谢贵妃,便等同共同帮助何子岑,望向陶灼华的目光便是无尽的慈爱与疼惜,总觉得这女孩儿其实是自己与儿子的贵人。 前前后后的总是不消停,有些话一直未寻到机会与陶灼华细说。回宫的路上德妃与陶灼华同乘一顶云凤暖轿,方才有空隙问道:“大年初一至善公主遣了人入宫拜年,她不好意思直接送东西给你,都放在长宁宫中,回头叫人给你拿去。” 陶灼华无奈笑道:“无功不受禄,至善公主几次三番,到叫我更不踏实。” 至善对陶灼华的态度前后大相径庭,无非都是眼中揉不得沙子。从前只认做她是敌国质子,便对她百般轻慢。及至瞧到如今,孰是孰非大概有了定论,至善到懂得知错便改,并不一条路走到黑。 德妃握着陶灼华的手暖暖而笑:“她只是想问问你,三娘子早些时一直没有时间。如今过了年,大约能抽空来一趟大阮了吧?” 打从清平候夫人寻到先皇后的旧婢杨嬷嬷,先皇后之殇又有了新的说法。只为几个奴婢的口供扳不动谢贵妃,却早在至善的心中投下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她将杨嬷嬷荣养在府中,每日听杨嬷嬷讲些陈年旧事,重忆当年的点点滴滴,越发笃定先皇后是受谢贵妃所害。只恨自己当时年纪太小,却将豺狼认做善类。甚至连同早夭的兄长是如何离世,也显得扑朔迷离,至善有心一究到底。 不得不说,德妃此前那步棋走得极对,明知凭着秋香与杨嬷嬷扳不动谢贵妃,便先与至善通了气,替杨嬷嬷寻了处妥善的地方安置,不至于再遭谢贵妃的黑手。 至善出身皇家,听多了后宫争宠与夺嫡篡位,愈发开始铺下身子彻查当年旧事,此时甄三娘子能不能解开先皇后那头发与指甲的玄机,便就尤为重要。 此前陶灼华与德妃娘娘曾想请动甄三娘出手,托人将信送至玲珑山去,却恰逢甄三娘云游在外,并不在家中,这一耽搁便耽搁了下来。 此后年关将近,一路冰天雪地,甄三娘无法成行,日子便一拖再拖。后头甄三娘曾托人送信,曾许诺春暖花开时再来大阮,辨一辨这两样东西。 闻得德妃娘娘如此催促,陶灼华笑着同她说道:“请娘娘转告至善公主,三娘子曾有信来,说是今春必到。只是相隔久远,能不能从头发与指甲上瞧出些什么东西,灼华委实不敢打什么包票。” 德妃点着她眉心贴的梅花佃暖暖笑道:“你的顾虑忒多,其实至善没有那么跋扈,她不过是打小失了母后,行事有些乖张,其实本宫到喜欢她这般爱憎分明。” 一眼望去观之可亲的未必便是仁厚人,瞧着飞扬跋扈的也未必就是不讲道理。至善外表冷漠,不过是拿着坚硬的铠甲保护自己,掩饰一颗失母渐久冰凉冷硬的心灵。陶灼华站在她的角度去想,到不觉得对方有多么令人厌憎。 冰心玉壶,至善能在亡国时并不同流合污,便自有她的好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一十四章 归国 苏梓琴走时寒冬料峭,回宫时正值桃花漫天,一树簇簇如火。 李隆寿听得佳人芳足踪,自是喜不自胜。他亲手折了几枝绯若红云的花枝,插入甜白瓷浮凸仕女听琴的掐丝珐琅瓶中,命人送去坤宁宫中,期待人面桃花两相映,好生叙一叙离情。 而此时的苏梓琴却并不在自己寝宫,她换下出门的衣裳,只来得及轻嗅了一下桃蕊的芬芳,尚未饮上一杯热茶,便就被瑞安急急传入御书房中。 瑞安冷眼瞧去,短短几月不见,苏梓琴面色晶莹剔透,宛若窗外一枝早绽的桃蕊,明艳处灼灼逼人,分分钟钟将自己比了下去,便难掩心中的厌恶。 苏梓琴发髻轻挽,显得有些慵懒,给瑞安行了礼便就坐上一旁的玫瑰椅。她以手掩面打了个哈欠,带着些娇慵说道:“人家方才回来,连头发都未梳好便接了母亲的传唤,是什么事这么急?” 瑞安自是想了解些大阮的近情,瞅着苏梓琴一幅不在意的样子,也只得故做亲昵地问道:“不过是许久不见,母亲有些想你。这一趟玩得可还痛快?” 苏梓琴手指有一搭无一搭轻敲着身畔的高几,露出几分百无聊懒的神情,闲闲答道:“也不过如此,不过是出去走走总比在家里痛快。” 娇媚的女娃儿身着十样锦百花盛开的交领对襟长褙子,领口缀着对翡翠玉兰花领扣,下头搭配一条玉簪白彩绣九幅湘裙,那聘聘婷婷的小模样无端添了娇媚。 不巧的是瑞安也着了件十样锦的云锦宫裙,绣着繁复的彩鸾腾云,比苏梓琴的更添华贵绮丽。母女二人撞衫,到底半老徐娘不及得青春二八,被脂粉精细雕琢的脸色不及清水芙蓉的冰肌,高下立时便分了出来。 瑞安心头火起,不怪自己平日净捡些与年龄不相称的鲜亮颜色,却迁怒于苏梓琴挑了与自己相似的衣衫,笑容背后便就浮出丝厌烦,不耐地问道:“可曾将母亲的话带给陶灼华?那丫头是如何说法?” 苏梓琴不去接瑞安的话茬,只拿手轻拽了一下裙裾,露出脚上青纻丝描金彩凤的丝履,却故意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冲瑞安说道:“母亲,那个稍后再说,您猜这一趟我将谁带了回来?” 费嬷嬷便立在瑞安的身后,听着苏梓琴说话,将脖子抻得老长。媳妇儿娘家的亲戚早便传回了音讯,听得好端端一个姑娘家成了疯子,费婆子一颗心如被油煎火烤,日夜盼望着苏梓琴能将人带回来再说。 瑞安却是轻掸了一下衣袖,闲闲吩咐道:“费嬷嬷,世贤此时应当尚未离宫,你去给他送个信儿,叫他稍后一同去乾清宫。梓琴今日方才回来,咱们一家人也该团聚团聚。” 直觉里便晓得苏梓琴带回的人该是忍冬,瑞安深知忍冬不给自己传讯必是出了问题。连谢贵妃都翻腾不出她的下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么久,苏梓琴带回来的必定不是个齐全丫头。 只怕费嬷嬷听了想三想四,瑞安便想先瞧瞧那丫头的样子,再斟酌一下是下接灭口,还是发发善心将她送还回费家。 费嬷嬷俯首称是,对瑞安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直恨得心里连连咒骂。却也只得艰难地往外挪动脚步,寻思着回来再想个法子悄悄找苏梓琴打听。 瑞安想暂且揭过去,苏梓梓琴哪里肯叫她如意?只装出幅傻白甜的天真样子,先将费嬷嬷唤住:“嬷嬷稍待,先听完了本宫这几句话再去不迟。” 苏梓琴清脆的声音若庙宇檐铃,听在费嬷嬷耳中,一时恍若天籁。费嬷嬷慌忙回过头来冲苏梓琴行礼,连声音都微微发颤:“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瞅着老婆子仓皇无措的模样,到浑然忘记了当初是自己迫不及待将忍冬送去攀瑞安的高枝。苏梓琴故做无奈地叹口气,轻轻说道:“嬷嬷当完了差,也该快些回家瞧瞧。本宫已然将你的孙女儿带回,方才命人给她父母送了回去。” 费嬷嬷听了这句话,顾不得瑞安在场,冲着苏梓琴便扑通跪倒,眼泪刷刷流了下来,哽咽着说道:“还请娘娘告诉老婆子,忍冬这丫头可是安然无恙?” 老婆子心存侥幸,只希望媳妇儿娘家人并不曾亲见忍冬,那疯子之说兴许有些谬误,带回的消息未必便真。她心里百转千回,到不知宣了多少句佛号,盼着如今忍冬既能随着苏梓琴回来,人也大约没有从前听说的那般严重。 苏梓琴目的已然达到,话也依旧半吐半露,只迟疑地笑道:“人依旧是好端端那个人,至于旁的,本宫不晓得该如何说,嬷嬷回去瞧瞧便就晓得。” 瞧着苏梓琴隐晦莫测的眼神,费嬷嬷心底沉沉。她不敢再问,只得爬起向瑞安告了罪,去给苏世贤传过话便即刻出宫。 待老婆子前脚离了宫,瑞安眸色沉郁地问道:“那丫头这一年多音讯全无,本宫还未曾追究她的责任,你将她弄回来做什么?还将费婆子吊得七荤八素。方才吞吞吐吐地是怎么个意思?那丫头是缺了胳膊还是断了腿?” 瑞安猜也能猜得忍冬早便出事,根本把她看做弃子,不愿再浪费无谓的功夫。见费嬷嬷那幅急切的样子,她反而怪罪苏梓琴未经她的许可便把人弄了回来,还自作主张送还给费家。 苏梓琴早将橄榄枝提前抛到费婆子手上,自然要完璧归赵还他们一个活生生的姑娘。至于瑞安的指责,她半分也不在意,却左右一顾,小声对瑞安说道:“实对母亲说,那丫头到是没缺胳膊少腿,只是脑筋不清不楚了,活脱脱便是个疯子。” 见苏梓琴煞有其事的那幅模样,瑞安真要怀疑她也犯了痴傻,恨恨拿食指点着她的额头道:“既是人已经傻了,你带个疯子回来做什么?” “疯子也是咱们长公主府的疯子,岂容得陶欧灼华随意轻贱”,苏梓琴说得煞有其事,冲着瑞安邀功一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一十五章 复生 果然一团烂泥扶不上墙,瑞安冷冷打量着面前华衣黑发、乌云堆叠的女子,越瞧越觉得苏梓琴浅薄至极,简直没了跟她继续谈下去的兴趣,只淡淡问道:“行了,一个丫头也当得件大事来说,你还是先告诉母亲,陶灼华是什么态度。” 苏梓琴好似才想起正事,她哈哈干笑两声,从袖间取出陶灼华写来的信呈给瑞安,故意给她火上浇油,再煞有其事地解释道:“所谓落叶归根,难不成真要由着忍冬在柴房里饿死。她再不济也是母亲给陶灼华的陪嫁,我怎能让她打脸?总要将人活着带回来。” 瑞安已是啼笑皆非,想着过后少不得费几两银子堵住费家的嘴,到不是什么大碍,也懒得跟苏梓琴计较。 只望着陶灼华信中有央告之语,也能老老实实替自己做两件事,岂料想陶灼华信中对陶婉如的墓穴骨灰半字不提,而且字字句句满含讥讽。 陶灼华从忍冬初至大阮便想对她颐气指使,分不清主仆尊卑开始说起,一味嘲讽瑞安果真无人可用。还提到她连长安宫里的罪婢高嬷嬷也收在麾下,什么歪瓜裂枣都不放过,大有偷鸡不成反蚀米的丑态。 字字诛心,这封信极尽讥讽之势。瞧得瑞安一股火气上撞,直直拍岸而起。 苏梓琴口中正含着枚带骨鲍螺,仿佛意犹未尽,又缓缓伸出手去,娇慵的脸上若云锦浮动。她被瑞安一吓,伸出去的手便停在了半空,楞楞抬起头来奇怪地问道:“好端端的,母亲怎么又生气?” 瑞安自是不能将苏梓琴瞧见陶灼华信中对自己的谩骂与侮辱,她瞧着信上火漆封得完好,自忖苏梓琴也没有私自查阅她信件的胆量,只打量对方并不晓得陶灼华对她的嚣张。 她咽了口茶水,摇摇头暂时忍了这口气,露出外头的手却依旧打着哆嗦,指着苏梓琴问道:“先告诉母亲,陶灼华果真连她母亲的骨灰都不要了么?” 苏梓琴无辜地眨眨眼,略感为难地答道:“难道这野丫头信间不曾说?我只当她是回心转意,拿这封信向母亲告罪的。” 反正无人旁人倚证,苏梓琴眸色萃然,声情并茂地讲述她是如何说与陶灼华,陶灼华又是如何反嗟于她。苏梓琴呢诺说道:“她当日说的话极其难听,母亲还是不要污了耳朵,女儿可没胆子再复述一次,横竖便是您与个死人过不去,小心百年之后…百年之后…” 女孩子潋滟的双眸间写满了为难,似是转述一下都极难开口。瑞安将帕子撕扯在手间,似要将那香云纱的帕子揉碎一般。她阴恻恻问道:“是说母亲下了阴曹地府也不得安宁么?” 苏梓琴如释重负,忙不迭地点着头道:“正是这么个意思,便给女儿一百个胆,也不敢守着母亲说这些。” “好,好,好”,瑞安从牙缝间挤出三个好字,随即便是一阵疯狂的笑声:“百年之后的事谁又说得准,现如今先叫她悔断心肝。” 瞧瑞安肝胆俱裂的样子,苏梓琴暗自开心,又适时补了一句:“陶灼华说过此话的第二日,到言笑晏晏托女儿将这封信捎与母亲,还说自己昨日说话有所冲撞,叫我不要放在心上。我只当她是服了软,难道这封信里不是这个意思?” 苏梓琴伸长了脖子往炕桌上探头,好似要亲眼瞧一瞧才能心甘。瑞安哪能叫她瞧见满纸无礼的语言,随手揭开鎏金紫铜的万事如意手炉,便将那信丢了进去。 炉香微篆,腾起的火焰转瞬就成了飞灰,瑞安心上的恼怒并不曾稍减。她此刻无心与苏梓琴说话,只略略平复了表情,挤不丝不达眼底的笑意,冲苏梓琴道:“你才刚回来,大约还未见着寿儿,先去乾清宫瞧瞧他吧。” 虽无暇与李隆寿见面,小常却早将消息递了过来。苏梓琴晓得苏世贤已然得手,方才才不怕将瑞安激怒,而是一味给她火上浇油。 见瑞安面上不动声色,搁在炕桌上的一只手却青筋暴露、高高鼓起,苏梓琴情知她气得不轻,只咬着枚带骨鲍螺怯怯说道:“母亲这个样子,女儿如何去得安心?不过是个野丫头,您何须同她一般见识。” 苏梓琴立起身来,难得乖巧地给瑞安斟了杯茶奉上,又体贴地说道:“母亲先喝杯茶润润喉咙,女儿另有件要紧事要说与您。” “你除了衣裳、首饰,还能有什么要紧事,难不成要同母亲说些沿途风景?”瑞安此时实在没有心情敷衍这甜白痴傻的女儿,冲着苏梓琴略带嫌弃地说道。 苏梓琴历经了两世,如今守着瑞安演戏早是炉火纯青。她潋潋睫毛微眨,露出丝为难的模样,将手绕弄着腰间绣有七彩青鸾的丝带,期期艾艾问瑞安道:“母亲,您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妖妖娆娆、如同狐媚子般的刘才人?” “好端端地提起个死人做什么?”眼看着便是旧历二月十九,正是观音大士的生辰,宫里头都在预备祈福,瑞安对苏梓琴提起个死人十分忌讳。 她合掌念了两句佛号,这才冷着脸吩咐道:“你未曾赶上前几日宝华殿的法会,这两日抄些经卷供在佛前焚一焚,也是你的心意。” 苏梓琴垂首应下,却依旧是一幅欲言又止的表情。她黑白分明的眼波如画,宛若片片阴翳投在瑞安眼底:“母亲,您说刘才人当日到底死没死成?她咽下了那口气,您便不曾找个人验验真伪?” “呸呸呸”,瑞安连啐几口,脸色已是黑如墨坛:“你今日是存心来气我的么?还嫌母亲这里不够烦,开口闭口提个戕在冷宫的贱人要做什么?” 瑞安素日里便是不待见苏梓琴,也极少冲她这般疾言厉色。苏梓琴吓得一个哆嗦,慌忙立起身来说道:“母亲先别生气,不是女儿存心与您过不去,实在是我在大阮皇城遇到位酷肖刘才人的妇人,这一路上都不安心。” 瑞安握着茶盏的手蓦然一抖,一杯热茶险些泼在身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一十六章 人鬼 瑞安收敛了心神,将茶盏往桌上一顿,狭长的凤目森森,如同白日望见了鬼。 她一眨不眨望住了苏梓琴,声音若扭曲的钢丝般尖锐而又凝涩:“人有相像,那贱东西早便草草埋葬,如何还会活在世上。你瞧得可真?” “正是瞧得真切,因此才要向母亲求证。女儿乍见之下,不晓得她是人是鬼,当场便吓得冷汗淋漓”,苏梓琴幽幽美目中躲躲闪闪,似隐晦不明的寒潭。 她将手放在胸前,似是时至今日提及当时情形依旧心有余悸:“不止如此,那妇人怀抱幼子,活脱脱便是隆寿小时候的模样。母亲,您说那个小娃儿…那个小娃儿究竟是谁的孩子?” 联想到景泰帝大行之前的那两年,都是刘才人奉自己的命令守在乾清宫内,半为服侍半为监视,只为杜绝景泰帝与外头的联系。 那时只认做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自己的眼睛,难不成这刘才人以二八之姿,真对半截槁木般的君主动了真情,还为他生下个遗腹之子? 瑞安越想越怕,若苏梓琴遇见的真是刘才人,对方昔年借假死遁去,再替景泰帝留下一支血脉,自己桎梏着李隆寿与苏梓琴,不叫他们圆房还有什么意义? 想到此处,瑞安再坐不住,猛然探身抓住了苏梓琴的手腕。她喉咙里嘶嘶作响,发出犹似困兽的声音:“你既觉得蹊跷,如何不将她们母子带回来?” 兵符如何分而又合,始终是瑞安未曾参透的玄机。许三生死未卜,她年前年后这一趟西山大营无功而返,除却朱旭接手整顿,毫无成效可言。 许三是如何溜出宫去,瑞安尚未发现头绪,却又听到刘才人死而复生,不晓得这中间有没有联系。一时间她心底寒气叠涌,冷汗霎时涔涔。 苏梓琴似是被瑞安这样的反应吓了一跳,她尖叫的声音里已然带了哭腔,急急往回抽着手,低泣着说道:“母亲弄疼了我。” 原来瑞安情急之下手上力道实在太大,已然将苏梓琴的皓腕勒出道深深的红色印记。瑞安情知自己有些反应过激,慌忙松开手来,只是命半夏去取消淤的养颜白玉膏,亲手替苏梓琴涂上。 见苏梓琴疼得只是抽气,瑞安十分瞧不上她的小题大做,却也只得耐着心弦哄了两句,又急急问道:“你瞧得可真?果然是刘才人跟个与隆寿相似的娃儿?” 苏梓琴睫毛上挂着碎钻似的泪滴,抽抽搭搭说道:“她那股子狐媚气十分显眼,本就极好辨认。我瞧着到有八九分真,在大街上陡然见到个已死之人,乍然一见心惊还来不及。” 瑞安按捺着心间的烦躁,继续耐着性子问道:“既是与隆寿想像,此事便透着蹊跷,你便没往深里去想一想?” 苏梓琴抚着手腕上的红痕,拿帕子轻沾着睫毛上的泪水,又活动了一下被瑞安弄疼的手腕,这才低低抽泣着继续往下说。 “女儿自然是觉得蹊跷,本是仗着人多,想要几名侍卫围堵于她。岂料想她似是也认出了我,挂着满脸冷笑在巷子间三兜两转便没了痕迹。若不是芸香与沉香她们两个同我一样瞧见,我到几乎怀疑自己是做了场梦。” 说得这般似真非真,更叫瑞安难以心安。她重忆当年旧事,想起当初刘才人分明由郑贵太妃验明了正身。两人那几年势同水火,郑贵太妃恨她还来不及,万没有暗中放水一说。本该板上钉钉的事却出了纰漏,她拿不准是否该相信苏梓琴。 苏梓琴却是装模作样地往御书房内四顾一望,猛得打个寒噤抱拢了双臂。那一幅胆怯的样子叫瑞安恨不得劈手便是两巴掌,只碍着她皇后的身份,胸间一口浊气忍了又忍,放下身段细细追问当日缘由。 真假不能断定,苏梓琴也不敢一口咬定了十分准,瑞安直觉却不能再放过莫须有的线索。此时也无暇再追究忍冬的事,瑞安指着满桌的奏折,三言两语敷衍苏梓琴先去乾清宫与李隆寿晤面,自己扭头便唤了暗卫进来。 瑞安心乱如麻,又是生气又是恍惚。她勉强勉强整理着纷乱的思绪,一是命人再给潜伏在大阮的暗卫传讯,要寻机会给陶灼华些教训。 再想起要将陶婉如挫骨扬灰的威胁没有吓到陶灼华,反而引得对方变本加厉对自己辱骂,瑞安脸色狰狞,又唤了朱怀武进来说话。 瑞安命令朱怀武速速找几个妥当人去云门山麓,将陶婉如的骨灰挖出来扬在山中,任由日晒雨淋。她阴恻恻吩咐朱怀武道:“从当地寻个画师,将这些场面都绘成卷轴。陶灼华不是四五月份的生辰么?本宫一定送她份厚礼。” 朱怀武也不管此事阴不阴损,他对瑞安俯首帖耳,立时便领命而去。 敷衍着在乾清宫中用过晚膳,瑞安满腹心事都围绕在分辨刘才人的真假上头,对苏梓琴瞧见的那个孩童惴惴不安,哪有心思瞧那三个人久别重逢的欢笑。 她勉强用了盏雪燕银耳羹,只推说有要紧的东西落在芙蓉洲中,连苏世贤也不等,自己一个人便摆驾回府。 李隆寿貌似窝囊,实则宫中尽有他的耳目。朱怀武匆匆入宫又匆匆泒了人出城,都在年轻的帝君掌握之中。这翁婿二人听着苏梓琴惟妙惟肖地将御书房中精彩的一幕述说完毕,不难猜得瑞安果真要与那个早便长眠在地底的人过不去。 有道是死者为大,入土为安。瑞安与陶婉如并无旧恨,却要将人挫骨扬灰,当真算是阴狠。 苏世贤苦笑一声,低低道了句侥幸,冲小夫妻两个道:“幸好有隆寿的妙计,假托将我留在宫内。幸得今次没有食言,果然提前将婉如的骨灰带出。” 被苏世贤重新埋入坟冢的不过是些香火积灰,纵然被瑞安派去的人扬入腌臜之地,也不至招了阴损。这三人庆幸之余,深知瑞安此时的疯狂已然病入膏肓,果真倒了黔驴技穷之际,想来双方兵戎相见的日子不会太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一十七章 醍醐 殿角的八角壁炉内,有龙涎香的气息浅浅,想是因为苏世贤在侧,瑞安安插在此的眼线没了往日的警惕。有小常守在外头,这一家三口到难得的轻松。 苏梓琴合掌念了句佛号,抚着胸口说道:“在大阮时,我守着陶灼华替父亲与隆寿打了包票,实则心里没有半分底气。幸而一回宫便接了小常传讯,方才在御书房里才敢放手演戏。” 李隆寿宠溺的目光中满是深情,清湛的黑眸间倒映下漫天的繁星。碍着苏世贤在座,他只是暖暖说道:“梓琴,多谢你替我分忧,寒冬腊月走了趟远门。” “咱们之间,何须分个你我?”苏梓琴潋滟的眸间好比秋水凝波,语气轻柔地说道:“这下咱们终于可以安心,我即刻便修书一封,给陶灼华报信。” “那到不必”,苏世贤轻捋着颌下黑须,露出丝温和的笑容:“我已然将骨灰交到妥当人手上,这个时候,这个人大约已经在去往大阮的路上,你们尽可安心。” 小夫妻二人都不晓得苏世贤在青州府还有什么放心的故人,见他一脸笃定的样子,当知所言非虚,都不再去刨根问底。 李隆寿却是等得有些焦急,碍着方才瑞安在场不敢相问,此刻瞧着小常守紧殿门,他一双黑眸间充满期待,有些迟疑地望着苏梓琴问道:“可曾见到弟弟与才人娘娘,我弟弟他…他长得什么模样?” 苏梓琴四顾一望,见殿内再无旁人,这才莞尔轻笑。她从贴身的荷包间取出张刘才人绘的小像,摊开来铺到桌上,招手请李隆寿来看。 刘才人做瘦马时琴棋书画都有涉猎,只算不得精,后头师从景泰帝到学了几手工笔真功夫。这幅画极具用心,将李隆昌在院中玩蹴鞠的形象勾勒得栩栩如生。 憨态小儿怀里包着个百家布缝制的蹴鞠,在梧桐树下仰起胖乎乎的小脸,笑容若碎钻一般明媚,那样地不闻世事沧桑,唯有一派天真可爱。 李隆寿小心地伸出手去,轻抚着酷肖自己的幼弟画像,感慨地说道:“像,真像,弟弟的眼睛与父皇最像。” 两人之间隔了一旬半的年纪,又是从未谋面。李隆寿见到这幅小像,却好似见到了亲弟弟的笑颜。他忍不住捧起绢画,脸颊轻轻贴上画中小儿明媚的双眼。 多了一根李家血脉,李隆寿更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冲苏梓琴深情一笑,俊朗的脸上写满了由衷的安慰,只喃喃说道:“上苍果真对李家厚爱。” 知夫莫若妻,苏梓琴瞧着李隆寿这般模样,便深知他心底的打算。她平生第一次冲着李隆寿柳眉倒竖,指着他的鼻子喝道:“我告诉你,少打旁的主意。你若敢存什么心思,想走在我的前头,我必定学着瑞安的样子将你挫骨扬灰。” 前世的苏梓琴行事极尽泼辣,如今转世重生,总有些曾经沧海的深沉,已然不复从前模样。此刻情急之下,这几句嚣张至极的威吓宛然又是旧是容颜,添了无限的刁蛮骄纵。 李隆寿被她看穿心事,也不再遮遮掩掩。他向苏梓琴从容笑道:“无妨,便是被你挫骨扬灰,奈何桥上我依然等你。” 再转向苏世贤轻轻一揖,李隆寿认真说道:“岳父大人,趁着今夜无人旁听,隆寿说句心里话。若隆寿早去,唯有将梓琴托付给您。梓琴这一生算不得顺遂,往后不论发生什么,都请岳父大人瞧着隆寿一点薄面,不要苛责于她。” 李隆寿放不下的便是苏梓琴的身世,只怕将来自己不在,苏梓琴这厢又东窗事发,连苏世贤的亲情也维系不住,只得隐晦地郑重拜托。 苏世贤本是探身望着画中小娃儿活脱脱便是李隆寿小时候的翻版,不觉也有些怅然。听见小夫妻两个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到是满目哀怆。 他听得颓丧,蓦然将脸色一肃,厉声喝道:“你们两个说得什么混话?隆寿在这世上多了位亲人,本是添了助力,可不是由着你们这样消沉。你们哪个都不能死,都须好好活着,才能叫先帝含笑九泉。” 李隆寿清隽若仙,被苏世贤当头棒喝,好似醍醐灌顶。他拿帕子替苏梓琴拭去眸毛上的泪水,轻缓笑道:“岳父大人说得对,咱们是该好好活着。是我错了,不该打那样的主意。” 方才那托付后事的意思明显,苏世贤听得李隆寿放低身段央告自己担待苏梓琴,总觉得对方话中有话,是在替苏梓琴留有后路。 苏世贤本是心思玲珑,他思忖方才李隆寿托付自己的那一幕,慢慢起了思量。 若论起亲疏,自然是翁婿的感情不及父女亲厚,李隆寿却越过苏梓琴向自己低头,难不成苏梓琴不为人知的身世对他二人来说已然不是秘密? 苏世贤有心询问,却又怕无事生非,不敢胡乱开口说话。李隆寿三个人彼此都是各怀心事,老的怕苏梓琴失意、一对年轻人怕苏世贤难以接受,都不敢说出苏梓琴并非苏世贤亲生的事实。 苏世贤到底经历过风雨,他将方才的一幕抛开,只冲两人和缓说道:“陛下能这么说,才是咱们大裕的福气。梓琴这一趟没有白走,刘才人与我们罅隙尽释,从今往后也该是你们兄弟其利断金的时候。” 李隆寿重重抬头,回首与苏梓琴十指相扣,年少夫妻到有了相濡以沫的模样。 苏世贤再郑重嘱托道:“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可不能再自己灭自己的锐气,郑荣将军他们还在外头苦苦经营,若你们先露了怯,让下头的人还有什么信心?” “正是”,苏梓琴骂了李隆寿两句,又为苏世贤几句话燃起万丈雄心。她霸道地冲李隆寿说道:“咱们往后都不许那么颓丧,死是最不负责任的事,想把该你做的事留给旁人,哪有那么便宜。” 她也不顾苏世贤在场,拿手上石榴红绫的帕子轻轻往李隆寿头上一甩,嗔怒地嚷道:“下次再敢有这样的话,我第一个便不饶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一十八章 斩草 苏梓琴娇酡醇粉的笑颜宛若一树梨花春带雨,正值恣意芳菲。 李隆寿面上一红,眼中的深情却是掩饰不住。他重重点头应道:“我记下了。” “梓琴”,苏世贤自然愿意瞧着一双小儿女琴瑟在御,只是好歹顾忌李隆寿君王的身份,生怕苏梓琴守着他太过无理,便冲女儿低低喝道:“梓琴,你对着陛下说话这是什么态度?” “无妨”,李隆寿瞧着苏梓琴,眼中尽是宠溺。他认真说道:“今日本是一家人吃饭,哪有什么帝后臣子。我们夫妻两个同岳父大人喝酒聊天,若再有那些个规矩框框,才真是叫人笑话。” 苏梓琴颊上浅粉的胭脂玲珑剔透,一晕娇红格外醉人。她使宫婢重新斟上酒来,三个人痛痛快快饮了几杯,才又将刘才人故意让自己暴露身份那一节缓缓托出,寥寥几句便勾勒出一位风尘奇女子的形象。 李隆寿既赞且叹,由衷说道:“英雄从来不问出处,她即便曾寄身在烟花巷柳,我瞧着到比那些骄奢**之人更懂得洁身自好。梓琴,你答复得好,我与弟弟断然不会同根相煎。待来日海晏河清,她必定是大裕皇朝当之无愧的太后。” 三两个月的离情即便再去浓缩,也无法在短短一两个时辰之内诉完。 苏世贤见小夫妻两个你侬我侬,说完了国事再说家事,家事没说完又绕到国事,话中尽是写不完的相思,自是不愿再留在这里做个明晃晃的灯笼。 他将杯中酒饮尽,便向二人请辞出宫。折一枝早春的桃蕊,苏世贤合着淡淡的芬芳,径自回了长公主府的正院,并不管遥遥相对的芙蓉洲间是否歌舞生平。 其实与苏世贤的猜测大相径庭,此刻的芙蓉洲间唯有几盏华穗朱缨的薄纱宫灯半掩半映,不闻昔日歌弦之声。瑞安的寝宫内珠帘半卷,谢去残妆的她摒弃了一众美少年,终于等到脸色沉沉的黑衣客悄然而至。 瑞安心间极其矛盾,既盼着黑衣客能够快些来到,她好将刘才人死而重生的消息传递,叫对方替自己善后;一方面又实在厌恶黑衣客身上浓浓的江湖草莽气息,还有那股子粗野荒蛮的大力,委实不愿与他肌肤相亲。 有得必有失,当年两人一拍即合。黑衣客不昔背主弃友,替她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局面。景泰帝一蹶不振,全是黑衣客的功劳。 做为报酬,她也只得纵容黑衣客在自己身上无尽索取,半分拒绝不得。 早春的风依旧料峭生寒,黑衣客淡若烟痕的影子从窗外掠进时,瑞安不晓得是胆怯,还是身上的寝衣委实太过单薄。她冷冷打了多哆嗦,不觉紧紧揪住身上杏子红绫绘绣金线藤萝花的寝衣,将那高华的云锦拽出丝丝褶皱。 “黄怀谦那厮已然对我的假身份起了疑,如今的局面对我大不利。你再不想个法子把他弄出京去,我苦心经营了多年的身份可就要败露”。 黑衣客并不管瑞安的冷暖,见她有些瑟缩地抓着衣服,并不似平日那般冒失,只拿手轻轻挑动了一下对方衣襟上挽成蝴蝶结的带子,便索然无味地自寝衣上那一片繁花簌簌的挑绣花纹上挪开手,只拎起茶壶往嘴里灌了两口水。 窗牍骤然打开,迎面的寒风让瑞安一个激灵。她如今越发不耐寒,本想埋怨黑衣客几声,却晓得要仰仗他的地方还多,不敢轻易开口。只得抓过榻上散乱的真紫里子月白夹纱被往身上一披,闷声问道:“今日怎么来得迟了些?” 黑衣客瞧着榻上佳人鬓发散乱,眉间春山蹙黛,本是有些兴致,却又为越来越严峻的局势压得有些气闷,终归是长叹了一声,立起的身子重又坐下,也叫瑞安暗自松了口气。 嗅着殿内薰笼间的气息凝滞,黑衣客极闻不惯这些积年的香气,又见瑞安身上裹了锦被,他便没好气地说道:“我自然是分手乏术,有的是场面需要应对,难道只能随你呼来喝去?如今早是春暖,你关门闭户存心要呛死人的节奏。” 瑞安听得对方无礼,一时火气上撞,方要开口喝骂,却又感觉似有鲜血淋漓,从小腹坠了下来。她只得狠狠忍住那口气,将身子微微蜷缩,不叫自己动怒。 前头自己伤了身子,又没有时间好生调养。一趟西山大营跑下来,连冻加累外带怒火万丈,下头一直有些淅淅沥沥地不干净。 她这些日子连美少年也不召幸,每日早早安歇,前几日方才将养得养不多,又被黑衣人勾出了病根。 她拥着锦被坐起,板着一张脸道:“莫管什么黄怀谦,我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黑衣客不耐烦地说道:“是什么要紧的话?你先解决了黄怀谦的事才好。” 瑞安挪动了一下身子,肩上披着那床真紫绘绣团花绣球的锦被,剔透似雪的脸色格外苍白。她忍着小腹间的疼痛,拿枕边的香云纱帕子拭了拭额头的冷汗,这才抽着气说道:“黄怀谦算得什么?梓琴这趟去大阮,竟然遇见了当初的那个刘才人,说是她身边还带着一两岁的孩子,究其样貌与李隆寿如出一辙。” 若那个真是刘才人,她怀着身孕假死出宫,则早便不是与自己同一条心。 以此往前类推,瑞安这几年听的最多的便是刘才人一句宫中平安无事,景泰帝并没有什么行动。往深里去究,立时便晓得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替景泰帝做了多少遮掩,又误了自己多少先机。 若时光倒流回从前,亦或现如今刘才人活生生立在瑞安面前,她将对方生吞活剥的心思都有,哪有什么闲情去管什么黄怀谦。 以为固若金汤的乾清宫中出了漏洞,如此那兵符现世到不突兀。瑞安仔细回想当初刘才人被打入冷宫的一幕,到好似察觉到一点儿迟来的仓促。 难不成自己以为养了只宠物猫,实则养虎为患,最后却阴沟里翻了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一十九章 差遣 瑞安见黑衣客只是沉默不语,并不愿接她的话茬,心上便不耐烦,急急推着黑衣客道:“旁人我不放心,还须你亲自去瞧瞧。刘才人既敢公开出现,一定有所倚仗。若那个孩子真是李家的血脉,也唯有你能将他斩草除根。” 做贼必定心虚,黑衣客这些年鹊巢鸠占,使着旁人的身份,总归过不踏实。 方才瑞安那几句话好似漫天惊雷,沉郁地响在他的头顶,现如今还没有回过神来。黑衣客那颗七窍玲珑心这些日子一直很累,一半要防备昔日的兄弟杀回,另一半心要应对朝中大臣,早便分身乏术,如今听得瑞安又给自己分派这么个任务,脸色更是阴得如同无声暗夜。 多行不义必自毙。黑衣客晓得自己背弃昔日的誓言,投到瑞安的石榴裙下,大约会遭天堑,想来这一辈子也不得善终。他也想要中途退步抽身,只为贪恋瑞安的身子,却又总是欲罢不能。 碍着两人身份相差悬殊,黑衣客不能光明正大站在瑞安的旁边,始终觉得不能甘心。他来去无踪,又时常目睹芙蓉洲间瑞安倚红偎翠,跟那些个白衣少年颠鸾倒凤,每常撒不出气来,便只能在瑞安身上狠狠讨还。 听瑞安要自己再走一趟大阮,黑衣客直觉此次无异于虎穴龙潭。 他生性多疑,自然对自己这条命格外珍惜,审视地盯着瑞安问道:“当年你也曾亲眼目睹刘才人咽气,我还是觉得此事透着蹊跷。若她真是假死逃脱,又怎会公然露面,还叫你的宝贝女儿瞧见?你确定这不是对方的引蛇出洞之计?” 瑞安心间何曾没有过疑惑?只是她想不到苏梓琴会对自己有着滔天的恨意,更没想到苏世贤已然倒戈,便就不曾将局势设想得那般严峻。 还有另深一重的道理,瑞安自黑衣客身上所能榨取的资源已然越来越少,朱怀武等人羽翼渐丰,更对瑞安言听计从,瑞安便越来越不想忍受黑衣客的脾气。 此刻派他远走大阮,能将刘才人母子斩草除根最好,若不能完成使命,她也想要借刀杀人,挫挫黑衣客的锐气,叫这个桀骜不驯的江湖草莽往后安份一些。 再一则,瑞安身边不乏裙下之臣,并不喜欢眼前这人身上浓浓的草莽气息。从前只是各取所需,她仗着他出生入死。如今时日渐久,瑞安的不耐便就开始显现出来。只为黑衣客功劳卓绝,她此时尚不想卸磨杀驴。 从前碍着黑衣客对自己有功,瑞安对他一次次纵容,只望着黑衣客见好便收,晓得谁是主谁是仆。反是黑衣客不知感恩,不但时时处处想要干涉瑞安,还一次次的变本加厉,总想一味索取,这两人之间不知不觉也罅隙渐生。 瑞安自忖能趁着这一次将他弄出去些时候,自己也能好生将养,更能与美少年们花天酒地,过几天逍遥日子。 这边打着自己的小九九,瑞安一直将手暖着小腹,才觉得疼痛略略减缓了些。她放低身段说道:“梓琴对这些事情不清不楚,从哪里弄出个刘才人来骗我?我到觉得宁可信其有,若不是宫中早有了漏洞,那兵符又如何解释?” 黑衣客眼神隐晦,沉思了半晌方瓮声瓮气地说道:“再略等等,我探探那些老臣们的口风,看能不能问出点儿有用的东西。” 对于黑衣客每每能对老臣们的行动未卜先知,瑞安到对他充满了好奇。 她拿涂了玫瑰花汁子的手点了点黑衣客的胸膛,又畏寒地缩回锦被之中,含含糊糊地问道:“你总是不肯同我说你是如何从那几个老不死的那里打听得消息,难不成这么多年,你还是信不过我,便不能露一丝口风?” 黑衣客哈哈笑道:“我若是信不过你,又怎会拼着这条命替你谋划旧主的江山?只是各人都有自己保命的途径,你少知道一些未尝不是好事。” 见他守口如瓶,瑞安情知难从这狡猾的人口中问出想要的东西,只想着春宵渐短,想要好生睡上一觉养养身子。 她缓缓翻了个身,将锦被拥得更紧了一些,只催促对方道:“我要睡了,你回去吧。若想迟几天再走也使得,只是此事宜早不宜迟,我忌惮的是那贱婢身边的孩子。若是老不死的那群人里头问不出动静,还须你亲自走这一趟。” 美人如画,眉眼寥落间更是缱绻。那躬起的衣形似弦,黑衣客只想尽兴一弹。 嗅得莲花型紫铜鎏金香炉间焚的一缕甜香,黑衣客渐渐起了些兴头。他扳过瑞安的身子,就着明亮的烛台,却惊见对方此刻面如金纸,苍白得有些吓人。 方才灯火阑珊,他不曾细细留意,瞧着瑞安此刻的模样,才有几分后知后觉。 黑衣客随了瑞安多年,自然晓得她此刻极不舒坦。不愿过多表达自己的关心,他只扯着瑞安的胳膊问道:“你即如此不舒坦,放着那么些干拿俸禄的太医做什么?便配不出几剂良药?” 瑞安有苦难言,晓得自己堕去的多半是黑衣客的骨肉,只怕叫对方察觉端倪,只狠狠哼道:“太医除去开了方子,还叫我惜福养身。你每次来不是索取便是气我,我便是饮了成千上万的汤药,又有什么效用?” 见瑞安唇上一点血痕清晰可辨,大约是自己难忍之计咬下,到似是忍着极大的痛楚,黑衣客也晓得自己打从年前有些粗鲁。他难得温柔地拍了拍瑞安掩在锦被中的肩膀,温存地道了声对不住,又许诺往后必定会多加留意。 瑞安情知这些许诺不过似阵耳旁风,只能听听便罢,只咬着唇不做声,将锦被裹得更严。黑衣客哈哈大笑,唤着外头当值的半夏进来服侍瑞安睡去,自己却足间轻轻一点,宛若只暗夜的黑枭,从半开的窗棱间消失不见。 来时心头的万般沉郁又消受在美人身上,黑衣客在芙蓉洲待了半夜未见得放松,反而因着听了刘才人重现世间,心口又压了块石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二十章 点心 春寒依旧刺骨,黑衣客立在瑞安寝宫外头的假山石上,身上墨色暗纹的披风几乎与夜色隔为一体。他久久不愿抽身,不晓得自己是在等待些什么。 怕听到那些歌管楼台的细细之声,更怕瞧见白衣墨发的秀美少年奉召推开瑞安寝殿的大门,想走却又是不甘心。他又等了片刻,担心的一幕却并没有出现。 瑞安寝宫里的灯火比方才更为昏暗,想是半夏替她沐浴已罢,又熄了几盏烛火。黑衣客虽有些疑惑瑞安如今的转性,却也只觉心下大安,起了些窃喜。他足间轻轻点着青色花墙上的垣瓦,如缕轻烟般消失在夜色尽头。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连着几场春雨,空气里有了酥暖的气息,一早一晚的风也不再刺骨。 瑞安虽然每日装扮得既娇且媚,发髻上的首饰一日三变,却迟迟没有换上春衫。苏世贤望着她整日穿梭在宫廷与芙蓉洲之间,依旧裹着件芙蓉蜜色绣六合长春的暖绸大氅,极不似她往年的风格,却也懒得询问。 打从瑞安上元节的前夜自西山大营归来,还一次也不曾传召过苏世贤入芙蓉洲叙话。苏世贤乐得清闲,两个貌合神离的人之间越来越淡漠,反而添了些客气。 半夏手上拎着个精致的红箩小食盒,屈指算着好似是这个月里第三回奉瑞安的命令往正房去,颇有些讶异瑞安如今对苏世贤的尊重。 裙裾窸窣,风过处有山楂糕与凤梨酥的气息,原是食盒里头装着瑞安送与苏世贤的几样点心,香味透过红箩间的缝隙逸出,在寂静的甬道上格外分明。 半夏立在正房里芙蓉花开的大插屏前,便笑着小厮往里头送信。 瑞安这几年疏于正院的打理,苏世贤明明暗暗之间几经清肃,到摒除了几个瑞安的心腹,此刻的正院虽不能说苏世贤一手遮天,到底比从前清静了许多。 小厮们晓得苏世贤看重半夏,一个慌忙往里送信,另一个便殷勤地接了半夏手上的东西,将她引至花厅,再奉上茶来。 花厅里外通透,显得极为阔朗。此刻夕阳半落,天际的浓墨重彩正是锦绣绚丽,窗格子筛落的霞光纷披,半夏也好似沐在了霞光里。苏世贤推门而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温软如水的女子恭谨又耐看的眉眼,不觉驻足了片刻。 如今两个人之间话语并不多,却添了些默契的成份。往往是半夏言简意赅的几字,苏世贤便能心领神会,大略猜得瑞安的意思。 今次半夏起身行了礼,如往常一般轻咬了下嘴唇,指着那红箩小食盒,依旧恬恬淡淡地笑道:“长公主殿下吩咐奴婢给苏大人送来做消夜的点心,说是御膳房的人别出心裁,拿今春的梨蕊与桃瓣制了几朵鲜花的模样,到也惟妙惟肖。” 苏世贤素日爱用的点心不多,不过是清真玫瑰馅子的酥皮月饼、沾了花生与芝麻碎的长寿糕,再便是炎夏时节爱吃些新蒸的绿豆糕。 故土难离,便是离家再远,苏世贤喜欢的也都是从前青州府的旧口味,对于别出心裁的宫廷糕饼并不上心,更对瑞安送来的东西兴趣缺缺。 他温和地一笑,请半夏替自己谢过瑞安的赏赐,又貌似极为寻常地问道:“这个时辰,芙蓉洲间多半是丝竹之音并未停熄,到比往常清缓了几分,这几日却听不真切,不晓得殿下兴致可好?” 寻常时节,若是正房里窗扉洞开,芙蓉洲间袅袅婷婷的弦乐总能隔着水面波及,苏世贤连着几日不闻瑞安的动静,到有些诧异她如今修身养性。 半夏浅浅一福,颊上荡起两只好看的酒窝,让平常的容貌也添了几分清丽。她轻轻说道:“殿下这段时日讲究养生之道,除却与那个人纠缠,几乎夜夜早眠。奴婢出洲的时候,一秋已经服侍殿下沐浴更衣了。” 一想到瑞安曾数次守着苏世贤与一众白衣少年们荒唐,半夏脸上便有些发烧,更替面前青衫温润的男子不值。有心将瑞安落胎的秘密与苏世贤分享,半夏却不愿将眼前这儒雅秀美的男子头上一顶绿帽戴得更重。 见苏世贤面有疑惑,她只是隐晦笑道:“殿下这段时间小日子不准,到是时断时续,每常请太医问脉,吃了几十幅药也没有根治。” 聪明人一点便透,苏世贤不信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骤然便改了门风,唯其如此,大约是她的身子出了些问题,当不得雨露滋润,更由不得她夜夜颠鸾倒凤。 心间早便没有一丝难过,苏世贤听得到好似旁人的闲事。他的笑容一如从前的温文,只款款说道:“既是殿下身上不舒坦,大约脾气也不太好。这段时间忙坏了你,可要好生爱惜身体。前日梓琴送了我些燕窝,我到食不惯这些东西,你拿些回去用冰糖煮粥吃吧。” 这是苏世贤第一次送半夏东西,挑了春日里滋阴润肺极好的佳品。半夏受宠若惊,慌忙连连推拒,冲苏世贤深深拜了下去:“奴婢实在惶恐,既是皇后娘娘的赏赐,奴婢何德何能,敢受这样的恩典,还请大人收回成命。” 苏世贤含笑扶她起身,触到半夏一双柔若无骨的纤手,此刻心中却极坦荡,没有一丝绮念。他只略拍了拍半夏的肩膀示意无妨,依旧温和地说道:“不过是些入口之物,又不是贵重东西,你们拿来滋补最好。” 叫小厮拿出早就包好的一包燕窝与些黄糖递到半夏手上,苏世贤再亲手开了红箩小食盒,拿碟子捡了几块山楂糕、桃蕊饼拼做一碟,一同递给半夏叫她收好,复微微笑道:“我不喜食这些东西,你也顺便代劳吧,可别叫旁人知晓。” 点心的香气盈鼻,霎时氤氲了满屋。半夏眼中一时萃然流光闪烁不停。她大大方方地道了谢,将小心地将东西收入红箩小食盒中,出得正房来,被夜风一吹,才惊觉自己竟然被汗湿了衣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二十一章 痼疾 半夏手提着那只红箩食盒立在料峭的寒风中,轻抚着胭红晕染的双颊伫立了良久,心间却有股轻寒似雪,点点滴滴漉湿在心头。 若叫瑞安晓得自己拿了苏世贤的东西,只怕这一条命不死也要废去半条。只是她一颗心早便如飞蛾扑火,分分秒秒都给了苏世贤。未知的将来虽然忐忑,未必这份守候便没有结果,半夏知道苏世贤他们在做大事,惶恐之余却也有所期待。 她深深呼吸,轻提着裙裾无声掠过青砖苍苔的甬道,快步往自己房中走去。 虽与一秋情同手足,这些事却不能与她分享。半夏幸喜今次没带着碍手碍脚的小丫头出来,到不至叫旁人窥到自己的行踪。 她将房门紧掩,这才再次打开红箩食盒的盖子,先从里头取出那包上好的燕窝,再将它与黄糖一并小心翼翼地收进柜子里,再郑重其事落了锁。 不承想自己也能拥有御赐的东西,半夏半是忐忑半是欣喜,再取出苏世贤方才送的点心,咬了一口酸甜适中的山楂糕,任由那丝滑的香气在唇齿间晕开。 半夏眉眼弯弯,露出丝陶醉的笑意,却在不经意从菱花镜中瞧见自己平凡的样貌时,低低叹了口气,黯然将点心收起,重又披上斗篷消失在夜色里。 这些日子耳根清净,不闻笙歌夜夜盈耳,到更添了静谧。半夏再至芙蓉洲时,恰好听见树梢间有几声清脆的鸟啼,到好似一轮才刚捧出的明月别枝惊鹊。 她强自压下心间的悸动,推开了虚掩的宫门,绕过屏风便瞧见一秋深蹙着眉头,以手肘支着下颌趴在花梨木的小炕桌上,正兀自出神。 半夏低低唤了她一声,一秋方才抬起头来,向半夏比个噤声的手势,悄悄指了指一侧的暖阁。半夏会意,便蹑手蹑脚随上一秋的脚步,两人同往暖阁里说话。 一秋眉间的浅愁不曾消融,瞅了半夏一眼,低低问道:“送几碟子点心,怎得去了那么久,幸喜殿下不曾再问起你。” 半夏心中有鬼,捧着茶盏的手微一哆嗦,慌忙按捺了心神。她向一秋解释道:“苏大人因是这几日未曾与殿下照面,问了些殿下的日常起居。我瞧着春寒依旧料峭,便顺路回房去添了件坎肩。” 脱去披风,一秋瞧着半夏青蓝色的绫子袄外头果然新加了件藕粉色的琵琶对襟坎肩,掐得极细的青芽衬出半夏窈窕的腰身,平凡的样貌到有些动人。 一秋一楞之下,悄然笑道:“怎么瞧着你如今好似变了个人,以前不曾见你穿过这样的衣裳,如今也开始喜欢鲜亮些的颜色了。” 半夏掩饰地一笑,眼中却是添了些落寞。她轻轻叹道:“姐姐难道便不闻红颜易老?其实咱们两个都不年轻了。若不趁着现在穿几回,等再过得几年,岂不是要每日同暗赭、浅褐、深灰打交道么。” 两人都是瑞安最贴身的丫头,平日顾忌主子的着装,大多穿些淡青、豆绿之类的素色,到是极少着红。一秋听得半夏触动心事,也不觉悠悠一叹。 半夏费力扭转了话题,瞧着一秋目有戚色,不去追究自己晚来,心上一块石头方落了地,拽着她的袖子问道:“姐姐寻我什么事?” 一秋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将手比在唇边做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半夏从花厅绕至净房的外头,指着方才替瑞安换下的小衣叫半夏去瞧。 半夏低头看时,月白色绣着银线折枝海棠的小衣上宛如残红衰败,有大片暗色的血渍。她唬了一跳,惊问道:“这两日不是不常见红了么?今日这是怎得说?” 她哆嗦着放下小衣,手指寝宫后头那带粉垣朱瓦的楼阁,疑惑地问道:难不成殿下又招见了那里头的小哥?” 两个丫头虽然都未出嫁,却见惯了芙蓉洲间的形形色色,算得略经人事。 一秋微微摇头,恨恨地指了指外头道:“殿下如今哪有那个心情?原是你走后那什么混账的病虎又来了一趟,不晓得与殿下说了些什么,气得殿下连茶盏也摔了出去。你也晓得这些日子殿下不能动怒,他偏偏就反其道而行。” 两个丫头对黑衣客都没什么好感,尤其是半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晓得这个是出卖旧主的大奸贼,更是添了鄙夷。 两人重回暖阁,一秋往青兽瑞脑的香炉中添了些苏合香,又对半夏说道:“殿下跺一跺脚,整个大裕都要晃上几晃,偏对这黑衣客无计可施,由得他隔三差五前来折腾,难不成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对方手中?” 说者无心,听者多半有意。半夏一颗心既偏在了苏世贤那边,只想替对方多多留意芙蓉洲间的动静,到有些觉得瑞安是自作自受。 她故做赞同地点点头,望着一秋说道:“连殿下都无计可施,咱们做奴婢的又有什么法子。也不过好生侍候殿下,叫殿下的身子快些复原,别再受这些磋磨。” 一秋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本待与半夏交了差便出洲回去自己房中,终归不大放心,便同半夏两人一起歇在碧纱橱中。 瑞安身上虽不大好,到底吃了些安眠的药物,这一觉却是黑甜到明,只是动动身子依旧酸乏,听得五更天的更鼓,就是不愿起身。又生怕自己不在金銮殿上坐镇,便由得李隆寿大权在握,只得硬撑着身子起来,命两个丫头替自己更衣。 本是如花似玉的人物,这两年处处不顺,瑞安揽镜自顾,眼角竟又添了根细细的鱼尾纹。她烦躁地命半夏多涂些象牙色的脂粉掩住,本待拿螺子黛细细画眉,却又没心情地往妆台上一丢,由得两个丫头替她收拾妥当。 苏世贤昨夜里到歇得极好,他命人将半夏送来的点心盛出,摆在盘里装装样子,又命人泡了一壶正山小种,便随手从炕桌上取过山海经读了几回。 他不似瑞安那般的牵肠挂肚,第二日又恰逢休沐,不必去宫中报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二十二章 小酌 睡至日上三竿,苏世贤被轩窗外筛进来的碎金般的阳光唤醒。 他慵懒地更了衣,瞧了瞧亮柜格间的西洋自鸣钟,指针已指向巳时正,便就吩咐将早饭与午饭并做一餐。 人上些年纪,便就开始怀旧。苏世贤近日想起几道青州府的特色,极有兴致地拿雪浪纸写了下来,叫厨下依他的步骤做了来。 苏世贤洗漱已毕,瞧得炕桌之上已然摆着一碗温热的豆腐汤,新鲜石磨磨出的豆浆即浓且厚,与新鲜碧绿的青菜煮在一起,恰是怀想了经年的味道。 除了几碟包瓜、腌蛋之类的小菜,主食是掺了黄豆与小米面的煎饼和一锅三鲜馅的冰花煎包。想是那煎锅刚从火炉上端下,还有油花刺啦伯响,薄薄的冰花结成蝉翼一般,闪着灿灿金黄的色泽。 青州府的老槐树煎包已有经年的历史,苏世贤幼时家贫,打从偶园街老板树下路过,不止一次嗅得那让人垂涎欲滴的味道,却从来没有尝过。 后头与陶婉如成亲,两人在洋溪湖畔泛舟之后,时常会尚着顺和楼旁的柳堤转出,往东略行几步便到了偶园街上,去尝一尝这民间的小吃。 经去经年,一样的味道里藏着数不尽的回忆,苏世贤唯觉那后悔来得太迟。 男儿有志,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他以堂尝探花郎的身份,既未曾好生修身,也不曾真正齐家,如今才会憋着一股气要助李隆寿与苏梓琴平天下,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冲淡自己的懊悔。 招手唤了小厮来探问一下芙蓉洲间的动静,弄墨垂着手答道:“启禀大人,殿下今日五更天刚过便起了驾,并不曾留话给大人。” 散发着豆香与麦香的煎饼味道惬意地在唇齿间绽开,苏世贤浑不在意地应了一声,便就珍惜地将那碗豆腐汤饮得一点不剩,吩咐弄墨拿个荷包去赏厨子,这才意犹未尽地立起身来。 读过几卷书,早是日头渐渐西斜。申时许,天际有些薄阴,阳光不似正午那般娇人。苏世贤便伸了个懒腰,寻思要出去逛逛。他换了身出门的衣裳,只带着心腹小厮弄墨溜达出去,还吩咐晚间不必给他留饭。 主仆两人信步逛至中正街上,只说要寻几方上好的古墨平日里润笔。 早春的微雨颇多,苏世贤带着弄墨沿着中正街上鳞次栉比的店铺逛了一回,从颇有名气的翰墨轩出来时,太阳已经全部躲进云层,天上零零星星扯起了雨丝。 两人出门并未带伞,弄墨欲待去买把青绸竹柄大伞替苏世贤遮挡,苏世贤却添了些文人墨客的风雅,坦然地在雨中漫步。 终于选得几方古墨,又买些一刀上好的澄心纸,苏世贤吩咐店家先将东西送回,自己依旧兴致勃勃地逛了一回。眼瞅着无人注意,这主仆二人自长街尽头的店铺穿出,悄然折进黄府的后院。 黄昏的听雨阁上,这还是年后苏世贤与黄怀谦第一次会晤。 这两个本是敌对的人如今因着共同的利益渐行渐近,反而都成了年少帝君的心腹。黄怀谦腿疾渐愈,前几日托人给苏世贤带了口信,邀他来府中喝上两杯。 苏世贤情知黄怀谦没有这么好的兴致,必定是又有什么新的发现。他这才瞅准瑞安无暇,自己借着逛中正街上售卖文房四宝的店铺晃进了黄府。 春风乍暖,二月微风合着细雨,有了淡淡的湿意。两个青绸直裰的文人坐在黄府里听雨轩的二楼,将几扇轩窗同时敞开,任由细雨扑面,开始把酒临风。 桌上摆好了四凉四热八个骨瓷缠枝花卉盘,丫鬟又快手快脚添了一钵拿竹笋煨的鸡汤,热气馥郁端上桌来,老远便闻得香气飘散、经久不息。 黄府亦是百年积淀的大家,菜色味道周正而醇厚,极对苏世贤的胃口。小厮们捧着烫好的梨花白替二人斟满了杯子,便就依着主人的吩咐远远避开,将个开阔敞亮的二楼听雨轩尽数留给两人。 三杯酒下肚,黄怀谦夹了片温拌的海螺肉蘸着姜汁,便就将话转上正题。 他冲苏世贤正色说道:“此前只是怀疑,年后我走了几趟,如今到有七八分笃定窝在孙府的那个病入膏肓之人并不是孙大人。” 说到此处,黄怀谦喟然一叹,有些伤感地说道:“以现在的情形忖度,估计孙大人早便不在人世了,可怜孙府满门还蒙在鼓里,将这奸贼奉若至尊。” 董、孙两位大人是多年的交情,黄怀谦此前便因为孙大人身上有着与瑞安几近相似的味道,特意派出心腹小厮去向董大人求证。 董大人吃惊之余,却不曾感情用事。他思之再三,猛然想起从前的一桩旧事。 他在写给黄怀谦的信中提到,年轻时曾与孙大人同蒙先帝爷的恩典,两人在宫中泡过温泉。他无意间瞧到孙大人左脚掌生来六指,估计这情况没几个人知晓。 冥思再三,董大人还想到孙大人曾经说过,他从小其实习惯用左手习字,后来因为走科举考试的路子,只怕这习惯被人当成陋习,才强自换了右手。 孙大人后来数十年间练成的一笔行草虽然耐看,只为右手天生不足,与左手相比却始终欠缺了一点力度,因此最后一笔捺字勾勒出来便不算饱满。 这些细微之处,若不是极具书法造诣的大家自然难以分辨,对黄怀谦、苏世贤这种与笔墨打了一辈子交道、对书法精研的文人却并不难发现。 董大人要黄怀谦设法将孙大人如今给帝王上过的奏折与早些年时候的比对,瞧一瞧可能发现什么蹊跷。 两条线索都至关重要,只是黄怀谦借着脚踝受伤称病不朝,节前节后又是群臣休沐,一时半刻拿不到孙大人的奏折。他便借着大年初一家家拜年,携了夫人何氏一同前往孙府。 因着董大人那层关系,黄怀谦算得上与孙府亲近,孙大人自是不能像见他夫人何氏那般隔着道屏风,而是极为欢喜地招了黄怀谦近身来坐,与他相谈甚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二十三章 替身 孙大人案上拜帖不少,真正愿意登门的也不过昔日几位老臣和他们的晚辈。 因着与老臣们与瑞安的罅隙,许多持中立态度的官员便懂得聪明地避嫌,因此堂堂一品大员的家中,反而有些冷清寥落。 许是因为如此,孙大人见了黄怀谦十分亲近,还命人往后头传话,要府里备饭,留黄怀谦夫妇用过午饭再走。 与孙大人离得近便,黄怀谦的鼻子又立奇功。他翕动了一下鼻翼,感觉今次孙大人房内药气薰然,与常年燃的檀香相合,却分明少了瑞安身上麝香的味道。 只怕先入为主的念头失了偏差,黄怀谦握着茶盏故做聆听孙大人说话,却像只猎犬一般扇动着鼻翼,细心扑捉着房中每一缕不相同的味道,心中充满了疑惑。 从前来往不多,不过是董大人去后这一年半载,黄怀谦多跑了孙府几趟。他细瞅面前这位孙大人的行为举止,感觉与前几次如出一辙,分不出端倪。 虽是品貌端方之人,黄怀谦却也有几分为人世故的小聪明,况且来时又经过深思熟虑。他故做伶听孙大人教诲时一时激动,将一杯温茶不小心全泼到孙大人脚上,老爷子茶褐色的布履霎时便茶渍淋漓。 丫鬟们忙着上来擦拭,黄怀谦连连向孙大人告罪,必定要亲力亲为。他为示尊敬,不仅跪在地上替孙大人除去脚上的布履与布袜,还必定要就着丫头打来的水亲自替孙大人清洗干净。 孙大人本是笑着推脱,只做黄怀谦无心之失,交由丫头们便罢。黄怀谦哪里肯依,连连苛责自己身为晚辈,却在长辈面前失仪,一定要亲手为孙大人洗脚。 满室之中,连孙仪等几个晚辈都为黄怀谦感动,孙大人长叹一声,遂不再坚持,而是将干枯焦黄的双脚浸入铜盆之中,由得黄怀谦尽一份心意。 一盆清水之中映出孙大人瘦削削毫无血色的一双脚,那上头青筋暴露,几乎没有什么血肉。黄怀谦只做心怀恻隐,满面尽是戚然之色。他借着替孙大人洗脚之机凝神细瞧,眼前这人好端端五根脚趾一根不多一根不少。 黄怀谦心间咯噔一下,霎时便觉得连呼吸都紧致起来。他好歹控制着心神没有当场失态,却佯装无事地接了丫鬟递来的松江三棱布,细心替孙大人将脚拭净,再重新捡了双舒适的软底布鞋换上。 模样自然可以易容,便是黑衣客杀了真正的孙大人之后冒名顶替,多半不会留意到孙大人脚上另有玄机。联想到孙大人近些年的乖张,还有对孙老夫人的冰硬如冰,黄怀谦大胆推测,如今在孙府里缠绵病榻的这个十有八九是冒名顶替。 他不敢就此告辞,而是如坐针毡般在孙府里用过午饭,又在孙仪的陪同下往前厅坐了一回,直待礼数周正无缺,才携了夫人何氏归家。 兹事体大,黄怀谦连自己的妻子也不敢吐露风声,捂了好些时日才敢约苏世贤来说话,想将他借着身为瑞安仪宾的便利,寻几封孙大人病前病后的奏折瞧瞧。 再便是通过苏世贤提醒帝君知晓,不要再相信孙大人托人送去的奏折。 事到如今,黄怀谦已经可以解释为何老臣们前脚议定件事情,后脚瑞安便能知晓。这黑衣客号称神机百变,他易容成孙大人的模样,自有旧部将老臣们的行动汇报。他以不变应万变,分分秒秒将情报传递给瑞安,这才叫神不知鬼不觉。 从前的易容术好似只有上见过,苏世贤不承想现实中真就有人这般本事,能将自己装扮得与旁人惟妙惟肖。他听得跌宕起伏,心有余悸地说道:“这才真叫深入虎穴,这个白虎竟有如此本事,连孙家人也瞧不出底细?” 黄怀谦冷冷笑道:“你未听说他连老妻与子孙都不亲近么?大概他并不是不想演到以假乱真,而是怕这些人太过亲密从而发现他身份有异。” 两人借着几分酒意去猜测为何黑衣客独独选了孙大人,却不冲着声望更高的董大人下手。黄怀谦沉思着说道:“容颜可以相似,性情哪里那么好揣摩?” 黄怀谦猜测这黑衣客伴成孙大人只是最近几年的事,孙大人病后与旁人接触甚少,黑衣客乐得不用整日同旁人打交道,才敢冒用孙大人的身份。 苏世贤听得有理,两人再忆及昔年孙大人松风竹骨,超然物外的好性情,心间都不觉怆然。黑衣客冒名顶替,自然是真正的孙大人已然不在世上,还不晓得埋骨何处。一代忠臣落得如此下场,让人恨不得将瑞安一伙碎尸万段。 “你说正院里离不得人,这奸贼足不出府,又是如何与瑞安联系?”苏世贤参详不透,沉思着去问黄怀谦。 “我如何晓得?”黄怀谦一阵苦笑,向苏世贤将手一摊:“咱们这种人空有些小算计,却是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接近这种死士暗卫?从前只以为易容之术是些传说,谁料想实打实就在自己身边?” 黄怀谦深知自己若是派人在孙府四围盘桓,只会打草惊蛇。他已经暗中知会了郑荣将军,由郑荣将军派几个绝顶的暗卫潜伏在孙府周围,看能不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再便是瞧瞧假托病入膏肓的孙大人都与谁联系。 只是依照郑荣将军的说法,年前年后的西山大营之中,也有自己人发现深夜时瑞安的营帐之中常有不速之客,只怕来头不小。郑荣将军本是怀疑西山大营之中那人才是白虎,可他一人不能同时分身。 京里京外,如今却好似有两个白虎同时出现。一个留在孙府缠绵病榻,还与黄怀谦谈笑风生。另一个则随着瑞安一同盘桓在西山大营,形似鬼魅无踪。 苏世贤凝思了片刻,霍然拍案说道:“这有什么稀奇?你方才不是说过,春节里所见的这个身上并没有麝香气的味道,他自然是个替身。昔年的四大暗卫都是什么来头?他们身边别有死士替身岂不是太过寻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二十四章 真伪 两人都是正经科举的出身,由寒门士子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高位。其间苏世贤虽靠着瑞安的提携走了些捷径,自身却也确实有些能力。 大裕皇朝的历史两个人烂记在心,掰着手指头便能细数。 苏世贤一字一顿说道:“大人可否还记得昔年圣祖皇帝在世之际,身边也曾有过四大暗卫,亦是以这四种神兽命名。昔年圣祖皇帝在三清山被人围堵,表面上四大暗卫拼死护卫,设了奇门遁甲御敌,半步不离左右。实则当年那位青龙早藏身在一队兵卒中混出重围,替圣祖皇帝搬来救兵?” 黄怀谦亦是冰雪聪明,即刻便听出苏世贤的意思,白虎能闯出神机百变的名头,必定是同时动用一个或者几个替身,才更显得扑朔迷离。大约他素日里借着孙府藏身,每当需要远离京城之际,便只须动用那些个替身。 如此便能解释为何黄怀谦在月余间出入孙府,两个孙大人同为一张容颜,身上那股子麝香气却时有时无,叫人难以分辨。 西山大营与孙府里的这一个,不过是其中一个是为替身,并不能掩盖他与白虎无关的事实。相反,这一次却是欲盖弥彰。真正的白虎必定不时与瑞安有着近距离接触,而做为他替身的那个,便无缘到得芙蓉洲间。 想起芙蓉洲里的夜夜笙歌,两人不难相像既是白虎与瑞安狼狈为奸,大约早成了瑞安裙下的不二之臣。事到如今,黄怀谦到想替苏世贤掬一把同情泪,对瑞安将他的尊严践踏在脚底下表情恻隐。 反是苏世贤微笑着举起杯中酒,丝毫不为这种事情动容。他冲黄怀谦坦然笑道:“前生蹉跎,误人良好,大约这便是现世的报应。前尘往事尽皆如风,我当效大丈夫,此刻心无旁骛,只想助陛下重展鲲鹏之志。” 揭开这一重事实,苏世贤精神振奋,若不是怕瑞安起疑,真想即刻便折去宫内与李隆寿说道说道,也叫他好生提防身边的小人。 黄怀谦抬手替二人斟满了酒杯,向苏世贤郑重一举:“怀谦委实想不想今生今世还能与苏大人畅饮几杯,如今离别在即,以后京中还须苏大人多多费心。” “好端端的,黄大人怎么会说是离别在即?敢问大人是要去往哪里?”苏世贤只觉这句话听得不清不楚,不觉抬眸问询,眼中的迷惑一闪而逝。 黄怀谦微微一笑,手抚颌下几缕黑髯笑道:“年前年后,我连着几次造访孙府,老狐狸又不傻,必定会猜到我起了疑心。他为了继续用着孙大人的身份,必定会说与瑞安知晓,寻个什么法子将我弄出京去。” 至于真得孙大人是何时遭了白虎的毒手,此时还无法追查,黄怀谦只是冲苏世贤郑重一揖,认真嘱托道:“我走之后,这些事还请你务必时刻留心。你好歹是瑞安的枕边人,行事比旁人多了些方便。” 苏世贤一点即透,对黄怀谦的话深以为然。此前黄怀谦借着脚踝受伤称病不朝,已经拖了几个月的功夫。他在家中养病,瑞安自是无法寻他的把柄,待过几日重回朝廷,瑞安必定第一个便要生事,将他撵出京城。 好在一条链锁大致穿起,如今宫内宫外再加上郑荣将军各处都是单线联络,连郑贵太妃与几位先帝的妃嫔都甘愿为大义驱策,瑞安想要寻到踪迹十分困难。黄怀谦走后,他这条线自有苏世贤补上,并不会造成损失。 这一去若是再见,只怕要等到李隆寿大权重握。顿感世事沧桑,苏世贤立起身来冲黄怀谦深深一拜:“大人的为人,让下官深深仰慕。大人暂离京中以图东山再起也好,强如都在瑞安眼皮子底下行动不便。” 两人深知再见已是极不方便,苏世贤反客为主将黄怀谦面前的杯子斟满:“日后为着避嫌,大人离京之际,只怕世贤不能相送。今日便借大人这杯酒替您送行,祝您一路顺风,咱们再图后计。” 黄怀谦哈哈大笑,同苏世贤两手相握,慨然说道:“苏公,小离是为了长聚,咱们相见必定有期。”他与苏世贤同时饮尽杯中酒,两人并不因离别在即而感到伤悲,心中却同时添了豪情万千。 与此同时,孙府里只供孙大人安心养病的正院里,早便夜色沉沉,唯有门房值夜的小厮尚未睡去,正支着下颌略略打个瞌睡。 细雨纷纷、夜色深浓,院中正是万籁俱静。借着夜色的掩映,树上枝条好似无风而动,一缕淡若烟痕的身影一闪而逝,转眼便莫入黑漆漆的正房里。 门房的小厮浅眠间好梦正憨,浑然未发觉有外人的潜入,依旧打着他的瞌睡。 正房里方才一灯如豆,方才已被人吹熄,此刻两侧轩窗都是重帘深锁,房内也是漆黑一片。若有人点起灯笼,便会发觉不大的正房内,两个一模一样的孙大人连装束衣衫也是一样,两个人正面对面,不过一个跪在地下,一个坐在炕上。 后来的那一个撩起衣襟坐在炕上,淡淡的只是一扫,便好似有千钧的威力。跪在地下的这个孙大人陡然发觉四肢寒凉,只得强自挺直了脊背,恭敬地问道:“大人回来了,这些日子辛苦。” 坐着的这个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答,闷着声问道:“我这一去月余,孙府里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地下跪着的这个脸色依旧腊黄,却不似孙大人在人前那般如飘萍柳絮般的孱弱,目中竟也有精光四射。他垂首答道:“禀大人,除去黄怀谦来过几次,并没有旁的事发生,这孙府后院也是一派风平浪静。” “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开了多年的铺面,享惯了安逸的生活,叫老婆孩子昏了头,如今早失了从前的戒心。”坐着的孙大人脸色十分难看,眸中寒芒点点,如针般扎着地下跪着的这个。 听到对方提及自己的妻儿,地上跪着的这个心间一凛。他不敢抬头,只钭脸色一肃,重重叩头道:“属下不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二十七章 客居 甄三娘耳听得远处松涛阵阵,忆及陶婉如的红颜薄命,不由怅然而叹。 她拿扫帚哗啦哗啦清扫着院中的落雪,只冷冷对苏世贤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尚未大难临头,苏大人便学会各自飞翔了。前头您负了陶小姐在先,如今又来算计大富大贵的瑞安长公主,便不怕东窗事发,您赔上这条命都不够平息您那位长公主殿下的怒气。” 苏世贤素知甄三娘一张利嘴得理不饶人,早便做好了吃几句排揎的准备。听得如此不留情面的话,一张脸还是青红莫辨,臊得恨不能钻进石头缝里。 他忍辱说道:“甄三娘子,我自己做下的罪孽自然是无可分辩,也怪不得您有如此轻贱之意。我也曾想过另择一处山青水秀的地方将婉如重新埋葬,好叫她入土为安。只是思来想去,不如叫她离得亲人更近一些。” 苏世贤的意思是陶家已经举家搬迁,陶灼华这辈子也未必会再回大裕,留了陶婉如的骨灰孤苦伶仃待在大裕,还不如送去陶家人身畔。这样逢年过节、生辰忌日,陶灼华也能时常在她坟前燃柱清香。 甄三娘曾自陶灼华等人口中听到过瑞安的不可理喻,也见识过如今瑞安在大裕的只手遮天,对于苏世贤述说的瑞安欲将陶婉如挫骨扬灰之事,甄三娘其实并不怀疑。 她小心翼翼弯下身来,将金丝楠木的盒子摆正,重又将漳绒包袱细细密密裹上,这才郑重摆到佛龛的一侧,又替她上了几柱香。 回过头来见苏世贤依旧杵在地下,望着佛龛的方向似有不舍之意,甄三娘不忘再刺苏世贤几句:“苏大人祖籍青州府,这里尽有亲朋故旧,小妇人委实不晓得何时祖坟上冒过青烟,竟得苏大人如此信赖。” 苏世贤微微苦笑道:“甄三娘子这话问得原有些道理,我的确想过要请族人帮忙跑腿。一则怕走漏消息,二则怕惹得陶家人不喜。我晓得三娘子恩怨分明,才大胆前来相求。求您看在陶家昔年的恩惠上,将婉如平安带去。” 甄三娘对着苏世贤带嘲带讽,心里却早认下了这趟差事。她在佛龛前认真拜了几拜,立起身来说道:“苏大人若是再无旁事,便请回吧。您贵步临贱地,小妇人这里却毫无待客之意,咱们不如就此别过,免得彼此瞧着生气。” 毫不留情地冲苏世贤下了逐客令,苏世贤唯有无言苦笑。他瞧着皎若清松却又冷若冰霜的甄三娘,只得告辞了出来,重又策马回去青州府中。 苏世贤怀念旧时味道,想要自隆寿斋中买些玫瑰馅子的月饼尝尝,到了古街上才恍然此时店家打烊,他这一趟无功无返。 甄三娘自是不晓得苏世贤这些日子心情的转变,只是发狠般剁着秋日里晒好的豆角,替陶婉如洒了两滴眼泪。她这些年替人行医,早见惯了生老病死,对房中摆着陶婉如的骨灰并无惧怕,反而每日替她燃柱素香,好助她早登极乐。 过了上元佳节,大地早又回春,玲珑山上荒草返青,甄三娘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将那只盛有陶婉如骨灰的金丝楠木盒子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雇了辆马车便踏上了去往大阮之程。 一路车轮辘辘,眼瞅着大阮皇城在即,甄三娘摸了摸被她裹在包袱最底层的金丝楠木盒子,想着自己终于将陶婉如的骨灰平安带到,脸上露出丝由衷的笑容。 依着从前的旧习,甄三娘并未直接去往陶府下榻,而是选择在云掌柜的善水居落脚。云掌柜打从年前便晓得甄三娘有此一行,早将她的住处收拾得干干净净,此刻欢欢喜喜接着人,叫小丫头打了水来先服侍她洗去一路风尘。 及至甄三娘匀了面,又重新换了身干净的靛蓝色暗纹对襟帔子,云掌柜才命人斟上茶来,两人分了宾主坐下说话。见甄三娘只是宝贝着那个真紫漳绒的包袱,云掌柜笑着打趣道:“三娘子超然物外之人,如今身上也染了尘埃,这里头是什么东西叫您这般不放心,打从坐下来已然往那边描了十九眼。” 甄三娘明知自己是有些过于小心,听得云掌柜这般诙谐的言语,不觉扑哧一笑,指着那包袱道:“是苏世贤那厮千叮咛万嘱托叫我送来,说是灼华郡主母亲的骨灰,我这里有八九分的相信,却还存着一星半点的疑惑,只请郡主亲自定夺。” 听甄三娘简略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云掌柜叹息道:“一个女子行事竟如此阴狠,便不怕自己往后堕了地狱。苏世贤在郡主心里早便没什么地位,他没有必要演这出苦情戏给咱们瞧,我到觉着这事到是十成十的真,我这便遣人往陶府送信。 陶府早是今非昔比,如今连宫门口当值的都有自己的线人。云掌柜泒人将信送往陶府,黄氏欢喜之余,又忙命老管家将信替入宫中,再传给和子知晓。 一来二去不过多半个时辰的功夫,和子亲自往陶府请安,带来陶灼华与德妃娘娘都不在宫中的消息,请甄三娘在外头稍待几日,等两位主子回来再做计较。 原来大阮国中向佛,二月十九日是观音菩萨圣诞华辰,宫中嫔妃依旧照着惯例往皇家寺院烧香祈福。 仁寿皇帝的恩典,陶灼华、何子岚、叶蓁蓁这几位住在宫中的女孩儿也一同随行,大队人马于前日启程,连来带去大约总有四五日的时间。 甄三娘到也不急,客居在善水居中每日听着梵音佛乐,除却依着在家的旧习给陶婉如上柱香,到更能沉下心来研修些疑难杂症。 善水居前头供着佛堂,后头来往的却是阿里木的死士暗卫,过着刀尖添血的日子,甄三娘将只小小的金丝楠木盒子寄放,更不怕叫人心存芥蒂。 黄氏本是携了陶春晚过来,再三再四要将甄三娘接回家去住。甄三娘淡然推辞道:“我手上带着您府里姑奶奶的骨灰匣子,不好总是来回挪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二十八章 午膳 本是积年的旧交,黄氏再三催请,甄三娘只是含笑说道:“并不是故意与夫人客气,我只想着云掌柜这善水居清幽,且我素日生活简单,不过三餐一宿,有个住处而已,夫人实在不必麻烦。” 身入红尘,便免不了俗事的纷扰。甄三娘的推辞确是实心实意,还有另一重更深的意思便是她晓得陶春晚嫁期渐近,不愿给姑娘家添些忌讳。 陶春晚如今即将成为波斯的太子妃,他日便是波斯唯一的皇后,她的个人气运与整个波斯国维系在一处。 甄三娘真心实意盼着对方福慧双修,她自谓自己是鳏寡孤寂之人,不愿此时入陶府添些晦气,更不愿日后若有三长两短,让人平白给陶春晚添了诟病。 黄氏掌着中馈多年,为人处事极尽周全,略略思忖便就猜得甄三娘的本意,却也聪明地不去戳穿,只默默承了对方这份好心。 陶婉如的骨灰既是寄存在此,却不好不祭拜一番。黄氏携了陶春晚行至佛龛前,叹着气拈了柱清香,默默祝咒了几句,再抚着那个金丝楠木盒子落下泪来。 甄三娘并不识得此物的真假,黄氏自是认识她亲手挑的东西。那上头的吉祥花纹图样还是她与陶超然一同议定,择了能工巧匠一点一点镶上,只望小姑来世能平安顺遂,莫再嫁错郎君。 陶婉如去世之时陶春晚已是豆蔻年华,其后陶家举家出海都是拜瑞安与苏世贤所赐。虽说是因祸得福发现了无人荒岛,又辟出来往西洋的新路,还因此与阿西暗生了情愫,也不过是陶家与阿里木福泽深厚,全是歪打正着的意思。 亲姑姑的音容样貌宛在脸前,陶春晚瞧着面前这小小金丝楠木盒子,再忆及从前陶婉如的花容月貌,不觉一阵难过,眼泪淅淅沥沥滴落下来。 陶春晚学着母亲的样子给陶婉如燃了三柱香,有些怨愤地说道:“我却不信什么浪子回头的话,难保不是咱们这位苏大人瞧着瑞安如今不复从前,寻了这么一出来博个好感。他既敢惊动姑母地下安眠也做不得,我却半分也不领情。” 前次苏梓琴传话,陶灼华愤慨之余,并不愿将这坏消息与陶家人一同分担,因此守着陶超然与黄氏都是只字未提。黄氏却是睹物思人,伤感之余晓得这一出并非苏世贤所能杜撰,大约并不是空穴来风。 她与陶春晚留在善水居陪甄三娘用了顿便饭,只委婉地说道:“既然三娘子不肯纡尊,我便带着春晚先回去。灼华此去不过三两日,待她回来了咱们再叙。” 几个人在善水居前分手,甄三娘闲来无事,鼓捣些白芷、茯苓之类的中药,替女孩儿们潜心研制些药膳,更将方子送与云掌柜分享,在善水居到是如鱼得水。 今次德妃娘娘率诸妃出宫祈福,谢贵妃却聪明地没有一同出行。瞅一瞅东西六宫皆成空城,谢贵妃如何能放过这独享帝君的大好机会?她打从前几日便开始打起小算盘,故意喊了几日头疼,便顺理成章留在了宫里。 叶蓁蓁本是提出留在长春宫内侍疾,谢贵妃却难得地与她说道:“春日芳菲,你也该出去走走。本宫不过是积年的旧疾,吃两剂药便就无事,你不必牵挂。” 谢贵妃并没有这般的好心,无非是碍着素日宫里人多眼杂,她不敢一味的狐媚惑主。今次难得有这般清闲,她便想在仁寿皇帝身上多下些功夫。如此算来,叶蓁蓁留在宫内便就碍眼,不若一同打发出去。 能离开长春宫这个樊笼,叶蓁蓁自然求之不得。更何况她还有一丝侥幸,打听得今次护卫德妃娘娘与诸位宫妃出行的依旧是何氏兄弟,期待着能来一次状做无心的邂逅,温一温从前的旧梦。 众人各怀心思,德妃坐在华丽的四骑金丝鸾凤香车内,瞅着锦绫手法熟稔地泡制着大红袍,眉宇间含着丝隐晦的笑意,雍容地拈起枚雕花福桔含在口中。 已然不再年轻,德妃更多的是将心力放在一双儿子身上,无意与谢贵妃争宠。 这般狐媚子的行径阖宫尽知,不过是掩耳盗铃,偏偏谢贵妃自以为得计。德妃细数长春宫那位这些年来的行事,真不晓得她是如何爬到了现今的高位。 行至郊外行宫,有太监过来请旨,道是午膳已然齐备,请各位主子下车更衣,用过午膳小憩之后再行动身。德妃便命人往后传话,都在仪德门前弃车登轿,略略分派了一下所居之处,自己率先往含章宫中走去。 陶灼华与何子岚两人共乘一辆朱缨翠络的马车,两人就着宫婢们的搀扶站稳了脚步,只同相临的宫妃打了个招呼,便就有说有笑地往前走去。 叶蓁蓁的马车紧随其后,待她搭着绣纨的手下得车来,又理了一下身上的披风,便只瞧见前头两人双手交握的背影,不觉楞了片刻。 是打从什么时候起,陶灼华对她敬而远之,如今甚至连场面功夫也不愿去做。 若放在往常,只有她们三个豆蔻年华的女子,于情于礼都该略略等候。叶蓁蓁呆立了片刻,将心里的怨愤尽数收起,脸上依旧漾起柔柔的笑意,冲前面唤了声:“六公主、灼华姐姐留步。” 伸手不打笑人脸,陶灼华本待避着叶蓁蓁,如今听得她开口召唤,也只得停了脚步。叶蓁蓁紧赶几步,冲两人端淑笑道:“自己一个人无情无趣,还是人多了热闹几分,六公主,灼华姐姐,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秋波墨画般的笑容在陶灼华脸上闪现,粼粼的波光格外潋滟。她淡淡说道:“正要同子岚一起往德妃娘娘的含章宫中去用午膳。嘉柔郡主可要一起?” 叶蓁蓁既是开了口,自然不愿再次落单,她扬着杏花烟润的一张脸恬柔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今日午间便随着两位姐妹一同叨扰德妃娘娘。” 出门在外,本是没有太多讲究。德妃只怕两个小姑娘家家的吃不习惯,方才命绮罗给她们递了话,同往含章宫中用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二十九章 芳菲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至于叶蓁蓁,德妃娘娘如今存的却是敬而远之的态度,唯愿派人好生照料她的饮食起居,不愿与长春宫的人多打交道。 叶蓁蓁冰雪聪明,分明晓得陶灼华是在推拒,却故做懵然不懂,反而款款随在了两人身畔。陶灼华无法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也只得三人结伴而行。 何子岚到是与人为善,并未瞧出两人之眼的暗流汹涌。她认真打量了叶蓁蓁两眼,却是真诚地说道:“嘉柔郡主几日不见,到仿佛比前次更为清减。” 单纯的称呼便出卖了两个人在何子岚心中各自的份量,叶蓁蓁听得何子岚每每对着陶灼华直呼其名,亲昵地唤一声姐姐,而对自己却疏远如斯,只肯依着规矩称一声郡主,那笑容便有些僵硬。 她笼了笼被飞吹起的丝发,借着整理裙裾间一对一鸣惊人的玉蝉禁步,略含敷衍地说道:“多谢六公主关心,大约是前两日受凉的缘故,并没有什么大碍。” 这一年半载的下来,何子岚到有多次听闻叶蓁蓁偶染微恙,以至清减若斯。她不晓得叶蓁蓁病由心起,总是不遂心意才导致忧思难忘,反而关切地说道:“一早一晚的天气依旧乍暖还寒,郡主要好生将养身体。” 叶蓁蓁言不由衷地谢何子岚她的好意,借着同她说话,一双美目顾盼生辉间,却是分分秒秒搜寻素日那黄衣少年翩若谪仙的身影。求之不得,叶蓁蓁只得黯然地垂下双眸,随着她们一路行至含章宫中。 德妃娘娘几次出京,因为喜欢含章宫内数丛阔阔的芭蕉,都喜欢在这里下榻,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她先行一步在含章宫里换了衣服,听得陶灼华三个齐齐来到,便就吩咐底下人传膳。 瞅着下头三位清丽端方的女子各有千秋,德妃娘娘心间却是轻轻一叹,有些慨叹世人各自随缘,有的人能够福慧双修,有的却只能红颜薄命。 曾几何时,她总拿着叶蓁蓁与陶灼华在心间相较,想替儿子择一份美满姻缘,却又瞧不上陶灼华身为质子的尴尬身份。 如今回过头来细想,做母亲的终究不及儿子思虑周全。那时幸好没有一叶障目,只觊觎叶蓁蓁背后的家世资源,却瞧不见她身畔其实险象环生,如同身在万仞高山,其实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早便被人缚住了翅膀。 何子岩的军功如竹上开花节节高,仁寿皇帝虽然赏赐不断,捎带着长春宫的恩宠连绵不绝,德妃娘娘却始终不曾瞧见仁寿皇帝眉宇间有真正的笑意。 伴君多年,德妃娘娘从何子岩身上敏感地嗅出一丝水满则溢、月盈则缺的味道,连带着对长春宫的人都存了些戒心。 叶蓁蓁不请自至,德妃娘娘虽有些意外,到底是浸淫深宫数十年的修养,席间对她们一视同仁,将小厨房孝敬自己的一钵桃胶雪燕羹尽数分给了三人。 德妃娘娘妙语如珠,下头三位又是慧质兰心,叶蓁蓁自是一味恬柔,陶灼华无意与之争锋,何子岚自来小心谨慎,这一顿饭到也安安稳稳。 膳后重新泡了茶来,绮罗端来几碟小厨房新制的糕点。德妃瞅着其间有一道何子岱喜食的藕粉桂花糕,到底是慈母心肠,指着点心问绮罗道:“这个给他们兄弟两个送一碟去,叫他们吃完了好生歇个晌觉,咱们并不急着赶路。” 绮罗笑着屈膝道:“奴婢等也记得两位殿下的口味,早便差人送了去,也嘱咐了娘娘的话,这是单为给娘娘与六公主、两位郡主殿下送来的。” 叶蓁蓁听得提起何子岑两个,目光一时萃然流华,却又渐渐变得黯淡。她只怕旁人瞧见,拈起一块新鲜的藕粉桂花糕,却是低低垂下头去,只拿银质镂空的雕花小勺搅动着碗里的桃胶,心酸得想落下泪来。 彼时春景烂漫,行宫间鹅黄柳绿,更是草长鸢飞,木昭仪几个年轻的妃嫔久居宫中,被行宫前的湖花山色所染,一个两个都不愿午间小憩,却结伴往后头的湖畔逛去,还折了两枝盛开的春杏送至含章宫中。 德妃闻香识意,晓得这些人大约想在行宫里头驻足,便索性将人情做到实处,叫锦绫征询一下大伙儿的意思,晚间可愿在此留宿。 木昭仪几个自是心花怒放,约着来德妃这里盘桓了片刻,便就命人备下画坊游起湖来,还撺掇着德妃将晚膳开在湖畔水阁,大家也好临水照花、泛舟湖上,好生赏一赏春光。 德妃性子温和,素日极好说话,瞅着一屋子人花枝招展,且都满满的企盼,自是不愿拂了大家的兴致,便都一一应下,果然依着众人的意思将话吩咐下去。 众人一夜尽兴,人人迟归,自然满是倦意。德妃颇为体察,又将启程的时刻往后推了一个时辰,到是做足了人情。辰时许从行宫启程,长长的车队虽然兴师动众,好在没有旁生枝节的事情发生,一路上行程顺利,至大相国寺时不过未末申初,正是山风徐徐、花落簌簌。 大相国寺离着京郊不远,山间风景四时不同,彼时春风一过,满山桃梨竞相绽放,更是美不胜收。往常这个时刻,山间都是游人如织,踏青郊游都往来如梭。 因是后宫妃嫔齐至,更兼着去岁陶灼华在此遇险,大相国寺前几日便已封山,除却京中勋贵们领着自家的女眷在此盘桓,再不容得旁人私至。因此猛然一眼瞧去,山间满目苍翠,唯有游人寥落,比素日多了清幽。 其间三三两两点缀的身影,也不乏浅绿绯红,便是这几日盘桓在此的公候王府中的女眷,略添了些姹紫嫣红。远远瞧着宫妃们的仪仗,除却寺间主持领着僧众齐至,自有些贵妇皇戚上前行礼问安,山门前一时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山间的清风扑面,陶灼华与何子岚沿着石阶信步往前,与立在山子石畔的何子岑走个照面。彼此会心一笑,言语并不在多,此情此景到似是旧容再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三十一章 暗讽 叶蓁蓁咬着嘴唇愣怔了片刻,也就将糖渍的山楂撂开,避去房中更衣。 菖蒲见主子们都离了桌,便就指挥着几个小丫头将果碟撤去。她先提了壶新泡的大红袍出来,搁在陶灼华面前的藤桌上,又摆下三幅杯盏,这才唤了茯苓、小环几个一同往东厢房里吃饭,也笑吟吟招呼了绘绮与绣纨一声。 能随在主子们身畔服侍的都是冰雪聪明,几个女孩儿之间不睦,做下人的岂能瞧不清楚。绘绮尴尴尬尬地道了声谢,便就假托要在叶蓁蓁身旁侍候,催着绣纨先去吃饭。绣纨与小环和菖蒲几个都说不上话,也不愿随着她们同往厢房,两人反而一同随着叶蓁蓁回了屋。 菖蒲人情做到,自然不管她们是否腹饥,不过将未拨动的素菜使人留出两碟,跟其余的丫头一同说说笑笑吃了饭,再重新回到主子身前伺候。 虽是山间天光依旧大亮,伴着山风渐起,却也添了些料峭春寒。丫头们各自解了包袱替主子们添衣,又在院内搭起幕帐略略隔风,听着倦鸟归巢,树上鸟鸣渐渐,一时趋于平静。 德妃揣度今日众人初至,必定一路车马劳顿,更何况理佛在心,原不拘于表面形式,便不勉强妃嫔们去参加寺里的晚课,只命绮罗传讯,一切皆随自己心意。 有安贵人这般的虔诚之客早便除却鲜亮的首饰,换了简洁素净的衣裳去做晚课,更多的妃嫔却是在院里散步消食,预备一会儿便早早歇下。 年年的二月十九是大日子,今年京中勋贵们晓得阖宫妃嫔尽出,更是提早安排自家的女眷先至,也好在贵人们面说多说上几句话。 她们这里摆膳,旁人自然不来骚扰,却都遣了耳目各自留心。只待众人院中一撤桌,便有素日交好的亲眷各自上门求见,后院禅房间隐隐约约热闹起来。 清平候夫人携了小女儿先一日早到,叫婢子打听着德妃娘娘这里撤了桌,方才命人通报,领着女儿来德妃娘娘这里请安。 晚霞尚未散去,恰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天迹的浓墨重彩纷披若云,映上陶灼华几个姑娘家的面庞,各人都好似徜徉在霞光里。 两个院子毗邻,隔着低矮的院墙,陶灼华她们也能听得德妃娘娘那边隐隐的笑语,想着德妃娘娘身居高位,尚能与亲妹妹骨肉情深,也算得性情中人。 清平候夫人早些时发现了先皇后的旧婢秦嬷嬷,却始终无法帮德妃扳不动谢贵妃这棵大树。陶灼华掐算着时日,甄三娘差不多也该来到,清平候夫人此刻出现,不晓得又会带来些什么消息。 陶灼华一时又想着青州府那边还未得到苏梓琴的确切信儿,也不晓得自己母亲的坟冢是否安好。虽是身在禅寺清净之地,心里却总不能平静,只得无声叹息。 尚未起身,却听到禅院门口有些动静,原是锦绫笑着过来请安。她先给三个姑娘家送了两个糖果攒盒,再向陶灼华微微屈膝,传了德妃娘娘的口谕:“娘娘说清平候夫人与灼华郡主多日不见,借着这个机会请您过去坐坐,说几句闲话。” 叶蓁蓁并不晓得她们是想谈谈甄三娘辨毒的玄机,却只认做陶灼华投其所好,不但在宫内博了德妃娘娘的欢心,更能与德妃的娘家妹妹也能这么亲近。 瞅着锦绫这般随意的样子,叶蓁蓁打量这样的情形并不是一回,心里更似泼了醋一般,却含笑谢过了锦绫的好意,打开糖果攒果捡了粒窝丝糖含在口中。 清甜的窝丝糖入口即化,带着些清爽的甘甜。只是那甜味漾开,叶蓁蓁轻尝之下到似含了粒浸酒的梅子,从头到脚透着酸涩。 她掩却面上艳羡与嫉妒之情,只将身上芙蓉蜜色绣折枝海棠的披风裹紧,挂着丝恬柔的笑容默默地不作声。 不承想晚间还要见客人,陶灼华本是除去了外头萱草绿的云锦素面长帔子,此刻只着了件葱绿的妆花小袄,系着雪白的挑线裙,到显得有些单薄。 茯苓不待她的吩咐,早从房里捧出件玉色珠兰勾边,以金银双线刺绣孔雀联珠纹的紫棠色苏缎帔子,快手快脚为她更了衣,便欲随着锦绫出门。 何子岚送至门口,冲陶灼华颇为依恋地说道:“灼华姐姐早去早归,这大红袍喝了几杯,已然失了茶味。我使小环泡下上好的枫露茶,待你回来咱们一起月下品茗,晚些时再睡。” 陶灼华含笑应允,将裙裾轻提翩然而去。轻灵的紫棠色苏缎长帔如水逶迤,那上头金银两色的繁朵簌簌,几欲迷了叶蓁蓁的眼睛。 叶蓁蓁终于将那粒浸酸的窝丝糖咽了下去,略略打量着陶灼华离去的背影,貌似无心地对何子岚说道:“打从开了春,灼华郡主到添了些鲜亮些的衣裳,不再似往常那般五冬六夏一色的玉簪白到底,今日这紫棠色的帔子很是耐看。” 何子岚清丽的脸上宛若纤尘不染般的纯净,只拿丝帕掩唇轻笑道:“正是,灼华姐姐生得玉骨冰肌,这紫棠色也唯有她能穿出几分风姿,我是万分不敢尝试。说起来灼华姐姐早便除了孝,再过得几个月就该及笄,正是一朵花儿似的年纪,自然该挑些稍鲜亮些的衣裳。” 叶蓁蓁面上虽然不显,待自己到底有些轻贱之意。何子岚不傻,几次三番言语交锋,她也晓得了叶蓁蓁与陶灼华之间的暗流涌动。两人之间亲疏并不难分辨,何子岚便借着分说陶灼华的衣衫,认真将叶蓁蓁贬损了一回。 叶蓁蓁到是不承想何子岚也能如此牙尖嘴利,讽刺自己穿不了深浓的紫棠色,一张脸上虽是挂着浅笑,到底添了凉意。 守着满院子的丫头,叶蓁蓁不能开口反驳何子岚,一旦开了这个口,只怕真会坐实自己不如陶灼华的事实。她冲攒盒间伸出手去,浅色的朱粉蔻丹盈盈生凉,拈起枚松子糖含在口中,只低低笑道:“六公主到瞧得分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三十二章 晚绣 只为何子岚袒护陶灼华,含喻叶蓁蓁肤色不及对方素瓷雪颜,叶蓁蓁隐忍之下的薄怒浅浅而至,一开口话里分明就带着些暗讽。 渐凉的晚风拂动叶蓁蓁宽大的披风,露出她里头杏子红缀绣金线折枝迎春的朱阑滚边长裙。何子岚低垂着目光瞧了两眼,只做听不出对方的怒意。 她以四两拨千斤,依旧和缓地笑道:“若说是鲜亮,嘉柔郡主,您这身衣裳也毫不逊色,我瞧这朱阑滚着的宽边上绣的几针唐草纹真真添彩不少。” 山寺间素淡若水,讲的是佛前诚心。叶蓁蓁却满腹私心杂念,只想求自己的因缘。她一心想着与何子岑故做邂逅,来时所有的衣裳都是精心挑选,所带之物大多秀美而又内敛,今日颇为大意,到忽略了裙上的颜色。 何子岚纵是心无遮拦,被叶蓁蓁连着几次针对,也渐渐露出些锋芒。她一双慧眼极尖,瞅着叶蓁蓁无意间露出的杏子红绫裙角,便就点了一点,评说她在山寺间的不诚心诚意。 听得何子岚如此评说,叶蓁蓁骤然一惊,却好似被人窥破了行藏。 她不动声色地将披风再裹了裹,将那缕耀眼的杏子红裙裾掩在披风深处,这才落落大方地笑道:“若不是六公主提及,蓁蓁险些酿成大错。到是我思虑不周,只想着要衣冠端正不失礼仪,却忘了来庙间进香原不该穿这种颜色。” 说毕立起身来,唤了绘绮与自己同往房中,要换下那身鲜亮的衣裳。 何子岚只微微一笑,并未得理不饶人。她身上不曾减衣,便是不笼斗篷也不觉得清寒,只将身上梅青色的暗纹银边曲裾理顺,招手唤了小环过来吩咐她道:“前次来时,曾听师傅们说起这山涧另有清泉,水质不逊于玉泉山水。你去问师傅们要一小瓮,咱们这几日饮茶煮粥便就尽够,可不许要多了糟蹋。” 小环应命,转身便要出院,到是菖蒲急急将对方唤住,再冲何子岚盈盈拜道:“六公主,山寺间到底冷僻,小环姑娘孤身一人取水,连掌灯也不方便。依奴婢的意思,不若再指几个人同去,她们也好互相照应。” 毕竟是寺间冷清,何子岚出来进去身边唯有这一个堪用的丫头,菖蒲生怕出些纰漏,不放心她独自一人。有心与小环同去,却是更不放心独留何子岚与叶蓁蓁共处,这两人方才峥嵘初露,已然过了几招,不晓得会不会再次唇枪舌剑。 何子岚方才是为了陶灼华出头,于情于理菖蒲都该维护她几分。更何况绘绮与绣纨方才一直美目流盼,显然对何子岚起了戒心。她们两个是叶蓁蓁身边的倚仗,若叫何子岚在丫头身上吃些暗亏,自己可就百死莫赎。 菖蒲转瞬之间便就想得明白通透,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这边多少斡旋。这才瞅着一旁垂手肃立的宫婢们,指了几个素日熟悉的,叫她们随着小环同去。 何子岚素日里常听陶灼华称赞身边几个丫头的称心,见菖蒲果然可人,便含笑应允,由得几个小宫婢说说笑笑出得门去。 绘绮与绣纨两个素日跟着叶蓁蓁,眼界一向颇高。两人随着重新更了衣的叶蓁蓁出来,正瞧见小环几个出门。两人彼此对望一眼,面容却比方才都沉郁了些,只安静地守护在了叶蓁蓁的身畔,对这取水的事情不闻不问,只做听而不见。 方才言辞犀利了一回,如今重新归坐,叶蓁蓁与何子岚都保持着缄默。 德妃娘娘使人送来的糖果攒盒未曾收起,叶蓁蓁便取了块雪花姜片糖含在口中。绘绮忙了煮了壶陈皮普洱,听着小火慢煨咕嘟咕嘟的声音与叶蓁蓁说笑。 绣纨拿眼一描依旧坐在树下的叶何子岚,故意笑着与叶蓁蓁说道:“郡主素日里口味绵软,怎么捡了这么一块辣糖,一会儿可要好生漱漱口。” 绘绮手上垫了块帕子,忙着将茶壶拎下,语珠轻脆地说道:“依奴婢瞧着,正是性子绵软才该吃这个出出火,省得一口气闷在心里不顺畅。” 绣纨拿水烫着叶蓁蓁自来惯用的一只绿玉斗,吟吟笑道:“姐姐这话好生无趣,谁敢给咱们郡主气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叶蓁蓁单笑不语,却闲适地接了绣纨奉来的茶水,冲何子岚虚虚让道:“六公主要不要尝尝这陈皮普洱,没有山间清泉,好茶也自然耐泡。” 无端被两个丫头排揎,叶蓁蓁又讥讽自己附庸风雅,何子岚纤瘦的皓腕搭在膝上,暗暗拽住了自己的裙角,只是木着一张脸说道:“郡主请便。” 若在自己房里,叶蓁蓁随手也就抓一把糖果赏两个丫头。攒盒本不是矜贵东西,不过是德妃赐下,还须看这原主人的面子。叶蓁蓁便嫣然一笑,冲两个丫头道:“我记得咱们有带些糖渍的乳梨出来,去盛一盘自吃,省得在这里陪我枯坐。” 菖蒲只怕何子岚清高孤傲,无端捡些闲气憋在心间,便就故意拿自己的帕子向何子岚请教针线上的功夫,两人都不与叶蓁蓁搭腔。 何子岚喜爱刺绣成痴,说到高兴处便就技痒,请菖蒲帮忙去取自己的针线簸箩。菖蒲笑嘻嘻进到里间,不多时便就捧出个精致的清漆竹箩,何子岚捡出绣棚上绣了一半的碧色云锦火红石榴花丝帕,开始细细分拣着七八种娇嫩的黄颜色。 分线最是费眼,彼时天色没有黑透,院里早掌着灯,光线十分明亮。菖蒲依旧怕何子岚伤了眼睛,又忙去里间掌起一对清烛搁向藤编的小桌,端端正正映在何子岚的身畔。 何子岚莞尔一笑,承了菖蒲榕情,便垂下头继续耐心地分完了丝线,先挑了根娇嫩的金黄色绣线串在针间,便绣起了石榴花的花蕊。 鹅黄、淡黄、娇黄、柠黄、各种各样的黄颜色在何子岚手间跳跃,米粒大小的花蕊渐渐鲜活起来。衬着早便绣好的青碧枝蔓,一方丝帕上的石榴花红得鲜艳欲滴,比天际最绚烂的晚霞还要稠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三十三章 边缘 云霞灼灼,不晓得何时已然尽数落向碧水长天。 苍茫的暮云开始四合,不大的禅院里光线渐渐黯淡来下。树下的藤桌旁,皎皎烛光映上何子岚清湖潋滟的面庞,如同晕着柔和的光晕。 菖蒲何子岚伤了眼睛,一边替她分捡着那些繁复的丝线,一边笑着说道:“六公主略绣几针便罢了吧,晚间做这些活计最是伤眼。” 何子岚嫣然一笑,点点头道:“我省得,不过是空等灼华姐姐无聊,拿这个打发时间。待我绣完这几朵花蕊,便就将它收起。” 叶蓁蓁初时并未过来扎堆,见对方那繁复的分线手势,便晓得这活技大约十分漂亮。她自负手上功夫了得,便探过身来细瞧了几眼,见对方不但用了最为难得的双面绣,就连那米粒大小的花蕊都用了不同的色泽,不觉真心赞叹了几句。 出一趟宫不易,何子岚深吸一口气,只想叫方才些许的不愉快随风。见叶蓁蓁先开了口,她便回应了几句,两人之间到底更添了客气。 叶蓁蓁却又见那丝帕颜色极亮,石榴花更是红得如火如荼,到满是喜庆的意味,只猜不透何子岚绣这好似待嫁新娘用的东西来做什么,不觉多问了两句。 何子岚到不隐瞒,坦然说道:“灼华姐姐的表姐春晚姑娘夏日里便将出嫁,我也没啥好东西送她。不过仗着一手绣艺尚能说得过去,替她绣几方丝帕。” 近一年来,叶蓁蓁伤春悲秋,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与谢贵妃和自家婶母的斡旋上头,这么细细一想,到不晓得自己错过多少事。 几乎不出宫门的何子岚除却与陶灼华关系匪浅,竟也与波斯将来的太子妃攀上了关系,可笑自己还懵懂不知。原来陶灼华瞧着人淡如菊,却是极会钻营,不但博了德妃娘娘的欢心,连何子岚这样的小人物也存心结交。 今时不同往日,叶蓁蓁不再是青莲宫的座上宾,她与陶灼华也没有从前的相交融洽。陶灼华对自己敬而远之,叶蓁蓁心知肚明,谁都不是傻子,她晓得是自己有些算计落在了人家的眼底。 连着几次陶灼华的生辰节礼,叶蓁蓁都是拿些精致的蝴蝶发簪钏钗之类的东西去送。其实她自己非但不喜欢蝴蝶,反而对这种东西心存厌恶。 叶蓁蓁记得有一次家里的长辈做寿,特意请动了吉祥板前来唱戏。吉祥板的魏老板客串青衣,一出《化蝶》缠绵悱恻,演绎了一出恋人生死相依的神话,让座下诸人无不动容,最后人化为蝶,相依相随的一对蝴蝶更是给人无限遐想。 昌盛将军夫人瞅着那追逐双飞的蝴蝶却轻叹了一口气。叶蓁蓁不晓得母亲的悲哀从何而来,直待回了房后再悄悄询问。昌盛将军夫人揽着幼小的叶蓁蓁说道:“世人只瞧见一双蝴蝶盘旋飞舞,好似不离不弃,只羡慕它们的忠贞,其实这却是双蝶单飞的最后时刻。纵然雄蝶百般苦求,雌蝶却要弃它离去。” 彼时昌盛将军夫人的房里挂得是一幅花鸟工笔,高远的蓝天上一对大雁比翼齐飞。昌盛将军指着那幅画教诲叶蓁蓁道:“大雁才是忠贞之鸟,若一只离去,另一只绝不独活。狂蜂浪蝶飞花逐水,乃最无情之物。往后蓁蓁识人,当要睁大了眼睛,莫被表像所惑。” 那时节昌盛将军夫人的身子每况愈下,这位才情卓绝的女子抓紧一切时间教导着未成年的女儿,只希望留给她的东西能再多一些。 叶蓁蓁听得半信半疑,偷偷去查阅了家中书阁里头的杂书,才发觉果真与母亲说的一模一样,以为的双蝶比翼却只是劳燕分飞。打那之后,她再不用蝴蝶形状的首饰手势,衣衫上也摒弃了百蝶穿花的纹样。 她拿着蝴蝶造型的发簪去送陶灼华,除却不喜欢这种宿花眠柳的东西,还有几分深深的期盼,亦是希望何子岑能从她身上转移目光,或有旁人能够棒打鸳鸯。 细细回想开来,陶灼华不仅一次也未佩戴过她送去的蝴蝶发簪,反而变得与她处处疏离。以为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却原来不晓得何时早被人揭开,叶蓁蓁的心情陡然落在谷底。 她无声地叹息着,离了何子岚的身畔,只抚平了自己流月黄素纹云锦小袄上的褶皱,默默走至院边那从尚未开始爬蔓的夕颜花前,一时神情寥落。 这些日子形销骨立,两个丫头自然晓得叶蓁蓁心情不好。 叶蓁蓁的情绪时常一日三变,绘绮与绣纨两个早便习以为常。此刻两个丫头随在她的身畔,瞧着叶蓁蓁只是沉思不语,便知晓主子不知道又为什么伤神。 守着人无法开口相劝,绣纨也只得低低扯一扯她的衣袖,恍然问道:“郡主冷不冷,要不要奴婢给您添衣?” 叶蓁蓁机械地摇着头,只茫然地望着墙角那丛夕颜花,一时感觉十分委屈,又寻不到人可以诉说。 扭头望向梧桐树那旁时,却见何子岚依旧绣得极为专心。她恬淡的脸色极为平静,手指翻飞间到似是音符的舞动。菖蒲替她分着线,何子岚再挑绣了几朵细密的花蕾,便就垂头沉思,拈起根银红的丝线,想叫石榴花的火红更为灵动。 到底是夜色伤眼,不过绣了半下钟,菖蒲便就请何子岚将绣架收起,笑着劝道:“奴婢估摸着小环姑娘差不多进门,六公主略歇一歇,容奴婢去预备水炉。咱们头一日来,您若是想绣,往后还有的是功夫。” 何子岚笑着应允,依旧将针线簸箩交由菖蒲收起,只觉得夜凉如水,便就向叶蓁蓁道声抱歉,自己回去房里添衣。 瞧着两人言笑晏晏,宛若真正的主仆般亲厚,叶蓁蓁心间那股青梅子的酸涩又是经久不息。她不怪自己对旁人虚情假意,反怪陶灼华处处收买人心,连个婢子都晓得投何子岚所好,处处依着她的习惯行事。 若说就此歇去,却又便宜了那两个人一会儿烹茶赏月,叶蓁蓁满心不甘,搭着夕颜花藤蔓的手狠狠一扯,便就拽下来几片青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三十四章 法事 桐叶碧玉的耳坠被烛光映照,发出清冷如月的寒芒。仿佛有极细的小刺扎入叶蓁蓁手心,痛意并不深浓,却如那点点寒芒浸入骨髓,继而缓缓变得冰冷。 叶蓁蓁拿帕子握在手上,不愿去理会掌间的疼痛,只含着笑依旧走回到藤桌旁边。她在早便铺下墨绿团药锦垫的藤质圈椅上落了座,再命绣纨回房拿了条素面银蓝的夹被搭在膝上。便就随手握了本诗集,有一搭无一搭地瞧了下去。 方才菖蒲点起的蜡烛还未燃尽,绣纨连忙持着银剪重新挑亮了烛芯,再抱了只焦黄的粗葛布大迎枕替叶蓁蓁垫在腰后,这才退至一旁。 旅途疲惫,叶蓁蓁心间又不舒坦,瞅着明月如水,不觉以手掩面打个哈欠,那诗集是半点也瞧不进去。绘绮素日机灵,此时却犯了傻,到是颇为体贴地说道:“奴婢服侍郡主去睡吧,明日若起得早,还可以去听师傅们的早课。” 叶蓁蓁并不说话,只是美目一沉,低低横了绘绮一眼,脸色便就如秋水寒冰,霎时冷硬起来。绘绮不知哪里说错了话,一时杵在叶蓁蓁身旁有些张皇。到是绣纨笑着接口道:“山间月色如水,郡主满心的诗情画意,自当多留一回。” 说这话时,何子岚已然添了衣出来。她并未穿披风,只是换了身秋香色立领暗纹的长袄,衣襟上滚着些浅浅的银丝菊纹。另将长发散开,只以丝带松松挽系,结成两只长长的发辫,柔顺地垂在肩际。 淡淡衣衫方能衬出楚楚风姿,叶蓁蓁恍然抬头间才惊觉素日的小丫头已然长成。久闻她的生母许馨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胎子,想来何子岚也有几分秉承母风,总是带着一缕带着忧郁的美感,却无损她生来的高贵。 不多时,菖蒲也提着银吊子出来,便在离着梧桐树不远的廊下寻了处干净地方支风炉子,又命小丫头去笼些寺间晒干的松枝。 何子岚不愿过去与叶蓁蓁同坐,便就闲闲立在菖蒲旁边说话,问她道:“自有带来的红萝炭,弄些松枝做什么?” 菖蒲手下不停,却是抿嘴笑道:“松枝芬芳,以它燃水,大约能添些茶香。” 何子岚便笑着点头道:“你家郡主到是风雅得很,但不知她从哪里听来?” 菖蒲利索拿烛台将几根枯枝引燃,叫那火势渐渐升起,淡淡笑道:“奴婢是瞧着娟姨与茯苓两个素日这么弄,这细细问了问,原来她们在陶府一贯如此。” 叶蓁蓁到不相信一个商贾之家能有多少深厚底蕴,觉得菖蒲不过是替主人脸上贴金。她轻轻嗤笑,又掩饰般地吩咐绘绮替自己拿个手炉,再请何子岚过来坐。 淡淡的笑声在静谧的夜里有些刺耳,何子岚与菖蒲都做充耳不闻。 往常叶蓁蓁素日给人的印象都是恬柔秀美,今日何子岚与她共处一院,到觉得对方有些阴阳怪气,更不欲多与她说话。 见叶蓁蓁一时又唤做眉眼柔婉,招手唤自己过去坐下,何子岚只是笑着辞道:“方才坐着绣了几针,如今到想站一站解解松乏,郡主您请自便。” 从前许家的旧事已然一篇翻过,仁寿皇帝冷了一双儿女多年,并不曾因着许馨而给许家半分恩宠,言官们到记不起从这一对孪生姐弟身上做文章。 再加上由德妃娘娘斡旋,两个宫中尽数照应周全。宫妃们有样学样,待何子岚姐弟不似从前那般疏远。如今与从前相比,自然是判若云泥,不过细究起来,这姐弟两个却依旧是宫里的边缘人物。 叶蓁蓁一泒唯利是图,感觉这姐弟二人纵然日后有成,也不过是多些富贵,到猜不透陶灼华何以在何子岚身上大做文章。 不小心碰到了手心,掌间的疼痛霎时让叶蓁蓁清醒了几分,想着自己方才以惩舌之利与何子岚争些长短没啥意思,还不如觉下心来瞧瞧陶灼华打什么主意。 只是叶蓁蓁想不到自己向何子岚示好,对方却婉言相拒,宁肯同个丫头待在一处,也不肯在自己面前迂尊。一味上不了台面,叶蓁蓁心间不由暗骂了几声,她掩饰着情绪,努力将视线转回到自己手上的诗集中去。 陶灼华喜茶,菖蒲素日在她身边服侍,手上烹茶的功夫已是一流。她麻利地往炉里添着散发重重香气的松枝,不消片刻便有焦香在院内氤氲,味道十分好闻。 山寺间少了宫中的约束,素日谨小慎微的小环脸上是难得的放松。 她人还未至,笑语先在院子外头传开,原是问寺间要了水归来。师傅们只怕几个小丫头手上无力,另泒了两个干净的小沙弥帮忙,在她们身后抬着一瓮上好的山泉水,眼观鼻鼻观心地搁在了院子里,这才合掌告辞。 小环重新洗了手出来,瞧着菖蒲已经在廊下架起茶炉,便就过去帮着捡些干净的松枝烧水。炉火旺旺,跳跃的火苗映上小环的俏脸,小姑娘比平日添了许多活泼,似个话唠般没完没了。 她轻嗅着院中松枝焦香的气息,冲何子岚说道:“公主,方才去取水的时候听寺间师傅们说起,今晚淑和夫人在放生池畔做法事,这会儿放生池畔十分热闹。若不然再等片刻灼华郡主回来,您二位也去瞧一瞧。” 主子未必喜欢之份热闹,小环还是头一次来这么大的寺庙,心里有几分向往。 何子岚摇头道:“今日劳乏,不愿再出去走动,不若陪着灼华姐姐饮几杯茶。淑和夫人是皇姐的婆母,既是她做法事,想必十分热闹。你若是想去便约着几个姐妹同去瞧瞧,只莫要回来得太晚使人担心。” 久居长宁宫,何子岚也心疼小环难得有出门的机会。如今得了德妃娘娘的庇佑,到能时常去陶府走一走,除此之外,主仆两个多是在长宁宫里大眼瞪小眼。 小环从未瞧过寺庙间做法事的热闹,她既如此提起,自然有些向往之意。何子岚心疼她随在自己身边的委屈,便不愿拂小丫头的兴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三十五章 湖畔 松枝爆香,融融火光映着小环的俏脸,小丫头脸上一时溢光流彩,全是雀跃之色,不过片刻间,那光芒倏地一暗,又黯淡下去。 她终是顾忌何子岚身边无人侍候,不愿扔了主子独自而去,只继续拿松枝烧水,摇摇头冲何子岚笑道:“既是公主不去,奴婢也不去了。” “无妨”,自己的丫头自己晓得性情,何子岚温和地笑道:“有你菖蒲姐姐在这里,灼华姐姐和茯苓一时半刻便就回来,你怕得什么?早去早归便是。” 叶蓁蓁听得此话甚为刺耳,想要开口说上两句,终是顾忌身份。到是绣纨机灵,亲昵地唤了声小环妹妹,同她说道:“这院子里这么多人,妹妹放心便是。” 小环敷衍地谢了绣纨,却不忘冲菖蒲问道:“怎好一直偏劳姐姐,还是我在这里煮茶,您去瞧瞧热闹吧。” 菖蒲方才连着进出两趟,捧出茶海、茶巾之物,如今趁着水未烧开,再清洗杯碟茶盏,放在温火上慢慢煨煮着。听得小环如此说,她柔柔笑道:“既是六公主的恩典,小环妹妹就去走走吧。我比你大了两岁,却是不大好热闹。” 小环吐了吐舌头,却又掩不住心花怒放,她向何子岚与叶蓁蓁行礼告退,也冲着菖蒲俏皮地福了福身,这才迈着小碎步跑出来,招手唤了两个当值的宫婢做伴,一同往放生池畔急急走去。 松枝烧得哔哔剥剥,菖蒲一个人洗茶注水,手势娴熟自如,到显得游刃有余。 直待茶水三沸,菖蒲飞快地以凤凰三点头之势将水注入杯中,再略等了片刻,才以一个金漆小托盘奉了两盏,分别捧到叶蓁蓁与何子岚身边,先请她们闻香。 菖蒲略大几岁,行事便就沉稳。院中既有两位主子,她自然一视同仁,守着叶秦蓁也是恭敬有礼。对她方才锦里藏针地与何子岚针锋相对,也只做充耳不闻,照旧做着自己份内的事。 鲜亮艳红的茶汤刚泡到好处,一股子特有的浓香氤氲在黄昏的风中,格外沁人心脾。两人饮了不过三两杯,便听得外头环佩叮珰,正是陶灼华欣然转回。 何子岚听得她的动静,一双美目霎时灵动起来,翩然招手道:“灼华姐姐快来,菖蒲掐算着时间泡了这茶,如今正是恰到好处。” 不过片刻之间,叶蓁蓁就像个局外人。咬着牙陪了片刻,见两人同自己说话终是客气疏离,晓得自己枯坐无味,叶蓁蓁命绣纨给自己拿了件厚些的披风,说与两人道:“院子里闷得慌,我也去放生池畔走走。” 陶灼华便笑吟吟说道:“我与六公主性子冷清,到让您觉得不适,当真十分抱歉。方才清平候夫人提起,淑和夫人在放生池畔做法事,想来十分热闹。大约嘉柔郡主的亲朋旧故也不少,到真可去盘桓盘桓。” 话里话外,两人都没有同行的意思,叶蓁蓁只得自己带了两个丫头起身。 这些日子山寺来的贵人颇多,庙间的甬道两侧都点了一排的素灯。叶蓁蓁搭着绣纨的手出得院来,步下一段小小的青石台阶路,便就沿着菩提树掩映的青砖甬道往前寺走去。一路行来,自然碰着些旁的女眷,三三两两结伴同行。 大相国寺的布局与旁处不同,放生池不在后山,反而选在山门前头。以汉白玉阑干成一亩见方的湖畔,里头遍置锦鲤,更种了些碧荷菱角之物。此时碧荷才刚吐绿,叶片状如铜钱,瞧着煞是可爱。 放生池畔四周燃得无数的素面绢纱灯笼,映得亮如白昼。叶蓁蓁抚着阑干细看,便能瞧见成群结队的锦鲤自莲梗间不时游过。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叶蓁蓁忽然羡慕起乐府诗里采莲的少女,羡慕她们那一抹轻快的心情随着湖畔的鱼儿游来游去。她拈了些绣纨递过来的碎米粒投进湖中,无趣地瞅着鱼儿在水波间嬉戏,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晚间无处可去,更兼着要为淑和夫人府中捧场,放生池畔便汇集了不少的人。叶蓁蓁瞧了一会儿游鱼,又与几个相熟的人打过招呼,只觉得意兴阑珊,仿佛天下之大,自己地无处可去。 她百无聊懒地走了几步,只寻了处人略少的地方倚着阑干吹夜风,遥见淑和夫人被人簇拥众星捧月一般,并未赶着上去见礼。 前番在至善公主府前吃的闭门羹记忆犹新,叶蓁蓁也晓得淑和夫人府上彻底与宣平候府与自己家中撇清关系,生怕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冷待,反而丢了面子。 临湖照水,叶蓁蓁闲闲举目,却蓦然发现不远处一块大青石畔,有何氏兄弟双双出现的身影,心间不由悠悠一颤,直觉这趟湖边没有白来。 故做不经心地瞧去,何子岑系着件淡青色的披风,露出淡黄色衣袍的衣角,足踏着梅青色四合如意纹的便靴,正端正地站立在大青石畔。 何子岱嘴上叼着根柳条,颇为不羁地坐在青石上。却是衣襟撩起,露出一截古铜色的长裤与足上黑底浅金瑞云纹的马靴,显得分外飒爽。 叶蓁蓁一颗芳心呯呯乱跳,想要走出去说话又怕显得唐突。片刻之间心思转了几转想不出主意,生怕何氏兄弟不过一时片刻便会离去。 实则是她多虑,何氏兄弟此刻并不敢离开。他们是在德妃娘娘晚膳后一同去请了安,正逢着姨母清平候夫人到访,说了几句话但就告辞,并未与陶灼华谋面。 因是夜色渐起,两人担着护卫之责,并不敢走得太远。又听赵五儿说起放生池畔十分热闹,大约是哪家的勋贵在做法事,何子岑便就约着兄弟过去看看,走近了才闻说是至皇姐至善的婆母淑和夫人府上。 淑和夫人见是两位殿下亲至,并不敢托大,特意过来问安,又请了他们两个湖畔亭子里说话,将自家要热热闹闹做场法事的意图说了一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三十六章 故旧 原是淑和夫人因着至善公主有孕,这次又是头胎,见公主双身子十分辛苦,特意来此祈福,以求菩萨庇佑公主和自己尚未出世的小孙孙。 至善因是身子渐渐笨重,无法与婆母同行,夫妻两个到是亲手抄写了些经卷,都拜托淑和夫人带至庙里焚烧。今次淑和夫人准备得十分齐全,除却买了近百尾鲤鱼,乌龟等物,还有几十笼鸟雀,都尽数放了生,又请的几位师傅在此念经。 淑和夫人一念之仁,这些鱼、龟、鸟雀之物都是嘱咐底下人特意从街市商贩手中购得,使得它们免于刀俎之苦。 万物皆有灵性,那群鸟雀自由之后并不立时飞走,反而在湖上盘旋飞绕,大有不舍之意。伴随着木鱼声声,刚被放入池中的一尾鲤鱼尽力一跃,没入湖面之上不是接着沉下,而是游至淑和夫人面前,以鱼尾轻轻拍动水面,似是无限感谢。 众人瞧得场面感人,不觉目露唏嘘,有几位长年吃斋念佛的夫人眼中甚至噙满了泪水。请来做法事的师傅们低沉地颂着经文,引来周围无数人的齐声相合,整个放生池畔梵音佛乐盈耳,恰似佛国莲花朵朵盛开。 叶蓁蓁到时,这场法事已经接近尾声。瞧着这样的场面,听着无比虔诚的颂经声,却都没有打消她起些荒唐的绮念,目光只躲躲闪闪地去搜寻何子岑。 何子岑生怕池畔人多拥挤,目光一瞬一瞬地盯着人群,哪里晓得有道炙热的目光投向自己?反是何子岱偶一抬眸,与叶蓁蓁的目光碰个正着,霎时冷硬如电。 叶蓁蓁做贼心虚,又羞于曾被何子岱发现行踪,遭到对方当面痛斥,便就忙忙挪开视线,只装着欣赏这湖畔一隅动人的场面。 经文连颂了几遍,已是飞鸟入林、池鱼归渊。淑和夫人还要往庙里去捐香油钱,便随同师傅们一同起身。人群渐渐散开,有的依旧留在湖畔,有的却愿意随着师傅们再颂一颂经,放生池畔的人影也就渐渐稀疏。 何子岱唇上那枝柳条一直并未丢弃,他从大青石上缓缓起身,就要拉着兄长离开。眼见与心上人近在咫尺又将错过,叶蓁蓁心间焦急,扶着栏杆的手一滑,身子打了个趔趄。 也正是这个趔趄叫叶蓁蓁想到了主意,瞧着黄衫少年离自己不过几步,叶蓁蓁心如擂鼓,轻轻咬住下唇。一瞬间,她忽然疯狂而大胆,做了个连自己也匪夷所思的举动。 叶蓁蓁故做被放生池畔旁溢斜出的枝桠勾到衣裙,伴着一声压抑的低呼,她脚底下一滑,便想一个踉跄间就往着何子岑的方向倒去。 两人之间相距十余级台阶,叶蓁蓁若是从上方滚落,自可跌倒在何氏兄弟之前。她的主意极正,何子岱对自己深恶痛绝,绝不至出手相助,反是何子岑善者仁心,在这一瞬间只想救人,必定考虑不了许多后果。 叶蓁蓁打定了主意,拼着受些皮肉之骨,只要一滚落下去,她便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襟。此时湖畔虽比不得方才人流如织,依旧有三三两两的女眷未曾散去。 众目睽睽之下,叫人瞧见两人肌肤相亲,为了保全叶蓁蓁的清誉,何子岑便只有唯一的选择,那便是取她为妻。 这个时候什么谢贵妃的训诫、什么何子岩的许诺、甚至什么叔父与婶母的算盘,都被叶蓁蓁抛到了脑后。她勇敢地闭上眼睛,身子往后仰去,期待着碰触到冰冷的地面,再一溜滚下台阶去,落到心上人的脚畔。 绘绮与绣纨的尖叫声近在咫尺,叶蓁蓁的身子眼看就将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条靛蓝的披帛飞出,稳稳卷住叶蓁蓁的纤腰,生生将她扯住,再往回一带。 叶蓁蓁只觉得身子一轻,好似腾云驾雾一般,这一次到是不受控制的惊叫出声。未等她反应过来,便觉得腰迹一紧,似是有人揽住了她的腰身。 心间蓦然一喜,只望着是何子岑出手,她紧紧拽住身边人的胳膊,面上无限娇羞,却诧异于鼻端传来的一缕幽香。 百合茉莉花的香气,无论如何不该在一个男儿身上出现,叶蓁蓁疑疑惑惑地张开眼,惊觉挽着她腰身的竟是位蓝衣姑娘,却并不是她心心念念的何子岑。 无限失望之下,叶蓁蓁不觉有失分寸。她松开了紧紧拽着人家衣裳的手,不是先开口道谢,而是冷冷地问了句:“你是谁?” 蓝衣姑娘正是孙将军府上的二小姐,年前与何子岱不打不相识的那位。她昨日随着母亲往寺间进香,晚间又闲不住,便带了个丫头往放生池畔寻热闹。 孙二姑娘入京时间较短,与众人大多不相熟,也没有呼朋引伴,只是自己立在湖畔一旁瞧那水中的锦鲤。方才眼瞧着离自己不远的一位姑娘将要跌到,孙二姑娘待要过去已然来不及,情急之下只得挥出肩上披帛,先卷住叶蓁蓁的腰身,再将她带向自己的身畔,又稳稳扶住了她。 整个动作行水流水,孙二姑娘举手投足间宛若天女散花一般,让何子岱不觉叫了声好。及至她回头,何子岱一眼便认出了竟是当日要射杀人家大雁的那位,不觉闹了个大红脸,慌忙躲到何子岑身后。 孙二姑娘扶住了叶蓁蓁,绘绮与绣纨两个也跑来她身边,一个两个焦急地问讯,绣纨又忙着向孙姑娘屈膝道谢,也是替叶蓁蓁那句毫不客气的问话打个圆场:“我们是昌盛将军府上,不晓得姑娘您尊姓大名?今日我们郡主多承您出手相助,改日必当重谢。” 叶蓁蓁由希望转为失望,此刻脑间还晕晕乎乎,想不起京中那位姑娘有如此身手。她望向蓝衣女子的目光带着重幽怨与冷淡,根本没有半分感激。 孙二姑娘年前方才归京,多数贵人并不识得,也不太通人情世故。见叶蓁蓁面上没有丝毫感激,只认做她是惊吓所致,并不往心间去。又听绣纨说话动听,这位女子竟是昌盛将军的遗孤,不由犹犹豫豫问道:“莫非您是蓁蓁姐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三十七章 呆雁 叶蓁蓁此际回过神来,晓得自己方才失了礼,又听对方一口道出自己的名字,便就疑疑惑惑回道:“我正是嘉柔,不晓得姑娘您怎么称呼?” 打从仁寿皇帝赐了嘉柔的称谓,叶蓁蓁的闺名除却谢贵妃与自己的家人,已然极少有人唤起。叶蓁蓁听孙二姑娘满怀亲近,却是直呼自己的芳名,心下略有不虞,便抬出了嘉柔的名号。 孙二姑娘何曾晓得叶蓁蓁心间这里曲溜拐弯,她后退了半步,冲着叶蓁蓁微一福身,含笑说道:“家父姓孙,原是昌盛将军的旧部。我与蓁蓁姐姐幼时曾经见过两回,不意今日竟这样重逢。” 方才那一幕既惊且险,不但何子岑急着上前探看,尚未离去的几位夫人也纷纷遣人过来问讯。叶蓁蓁这些年柔婉示人,在京城勋贵之间口碑极好,自有识得她的女眷殷勤上前,又有人忙着替两位姑娘正式引见。 叶蓁蓁是昌盛将军的掌珠,打小众星捧月一般,也随着父亲到过两回孙府,至于见没见着眼前这位姑娘,她却是没有印象。面对这位孙姑娘的热忱,她只是敷衍的笑笑,脸上一片神伤,并没有乍逢旧友的欣喜,反而怪她方才多此一举。 何子岑冷眼瞧去,方才叶蓁蓁并未落地便就被孙二姑娘的披帛卷起,该是并没有受伤。为着安全起见,他一面命人给德妃娘娘送个信儿,一面叫赵五儿上前询问了并无大碍,才使人去传一顶步辇送叶蓁蓁回去。 女眷多的地方总有是非。两个女孩子立在这里叙话,等着步辇传来的片刻,早有好事者拿着她们比较,多了些闲言碎语。 两个人都是将门之后,孙小姐秉承父风,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方才那身形翩若惊鸿之姿;叶蓁蓁却是金闺玉质的弱柳拂风,好似一棵需要盘绕着谢贵妃这棵大树上的菟丝。 更有甚者举一反三,到婉叹昌盛将军武功盖世,偏就生了个女儿弱不禁风。 两个女孩子却不晓得自己成了旁人的谈资,叶蓁蓁纵然有心敷衍,孙二姑娘却十分热情。父辈们既有渊源,她们小时候又曾谋面,便就感觉格外亲近。 步辇很快便抬了过来,赵五儿招呼着绘绮与绣纨,叫她们好生服侍叶蓁蓁回去,若不放心再传太医瞧瞧。孙二姑娘瞅着叶蓁蓁柔弱,方才又好似受了惊吓,更不放心只两个丫头陪着,必要亲自送她回房。 叶蓁蓁苦恨连连,直怨这姑娘坏了自己的好事,面上却只得挤出感激的笑意,冲孙二姑娘连连道谢。孙二姑娘只怕山间苍苔翠藓太过湿漉,特意嘱咐抬步辇的嬷嬷们小心谨慎,她便立在步辇一旁守护,随着叶蓁蓁同往寺庙后院的禅房走去。 何子岱此时方敢探出头来,暗自在心里腹诽着,将孙二姑娘念叨了几遍:“真是个呆头雁,旁人使诈却瞧不出来,非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面。” 方才叶蓁蓁犹犹豫豫、想要有所动作的神情一直被何子岱瞧在眼中。若是孙小姐不出手,他便会想法子直接打叶蓁蓁的脸,宁肯落了她的名声也不能叫她玷辱自家兄长的清誉。 前世里苦命的鸳鸯重又聚首,何子岱早些时想要拆散何子岑与陶灼华的心思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却是真心想要成全。 许是命运的转轮重新被拨动,这一世的情形一直往好的方向发展,陶灼华所做的努力点点滴滴都在何子岱眼前。她替何子岑搭上波斯的桥梁、助德妃撼动谢贵妃的独宠,再不似前世那般懦弱无能,已然够资格站在何子岑的身畔。 何子岱在这里嘟嘟囔囔,不觉便出了声。何子岑目光一觉,喝问他道:“这么大个人,行事到愈加没有分寸,你在骂谁是呆头雁?也不怕叫旁人听了去?” “可不就是个呆头雁,叫旁人骗了还不晓得?”何子岱并不惧怕何子岑表现的严厉,他嬉皮笑脸说道:“叶蓁蓁显然有意为之,又对这呆头雁一片敷衍,可笑呆头雁还不自知,一味要送人家回去。” “何子岱”,何子岑连名带姓唤着自己的兄弟,苛责他道:“越说越没有样子,前些时你险些射落人家的大雁,还未去孙将军府上赔礼,又敢在这里诋毁人家一个姑娘家,是打量我处置你不得?” 见兄长动了真怒,何子岱只得脸色一肃,不敢再胡言乱语。 只是方才被何子岑提起孙二姑娘的大雁,何子岱却又联想起阿西曾经说过,那是世间少有的忠贞之鸟,对自己方才乱打的比喻有些脸红,不由觉得边耳根子都突突发烧。 幸喜此时夜色深浓,何子岑记挂着要亲往德妃娘娘处禀明方才的一幕,并不曾留意何子岱的异样,只横了他一眼喝道:“还不快走?” 叶蓁蓁的步辇走在前头,两旁簇拥着她和孙二姑娘的丫头。何子岑与何子岱领着赵五儿等几个内侍,不远不近随在后头。 孙小姐恪守规矩,来寺庙间上香并没有穿鲜亮的衣裳。 何子岱冷眼瞧去,她褪下当日耀眼的火红,如今一袭黛蓝的长裙,手上重新挽了方才救人的披帛,没了那一夜的剑拔弩张,到添了婉约风姿。 与叶蓁蓁两个同在一处,风骨不同的两个人之间风格立显。叶蓁蓁似是蓝田玉盆前一株柔兰,唯有娇柔无限。孙小姐却恰似山间百合,恣意而又芬芳。 步辇径直抬入了叶蓁蓁所居的禅院,何子岑只怕母亲着急,先去德妃房中禀明,叫母亲只管安心歇下。 德妃哪里睡得着,生怕带出来的这几个姑娘有一星半点闪失,忙着打发绵绫去隔壁院子里探问,又对何子岑说道:“母妃已然传了太医,要不要紧的都熬几幅安神药吃吃。今次谢贵妃并未跟来,偏她出了事着实说不过去。” “您只管放心,我与子岱亲眼所见,嘉柔郡主毫发无损”,何子岑白了一眼何子岱,继续说道:“今夜幸得前次那位孙二姑娘出手,若不然嘉柔郡主可要吃些苦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三十八章 诊脉 深宫浸淫数年,德妃娘娘瞧得透透,只怕叶蓁蓁这一节事有出因,却也懒得问讯。只对两个儿子说道:“正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锦绫已经去瞧了,母妃等着她的回音便就睡下。你们忙了一天,也早些回去歇着。” 兄弟两个告辞出来,何子岑不忘嘱咐何子岱道:“往后要谨言慎行,你那些话若传进旁人耳中,可叫孙二姑娘如何做人?” 何子岱满心不服,冲何子岑道:“你还是先管管自家的闲事,莫到处留情才好。这位叶大小姐因何摔倒,旁人不知,难道你也不晓?若不是孙二姑娘出手,她今日哪有这么便宜。” 有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何子岱的双眸从未往别的姑娘家身上驻足。陶灼华的及笄礼在即,何子岑只待佳人长成,便就要请求仁寿皇帝履行自己的承诺。帝王一诺千金,他与陶灼华的良缘已然是板上钉钉,再不留意旁人芳心暗系。 听何子岱的意思,叶蓁蓁方才在放生池畔这一出分明与自己有些干系。何子岑自问心间朗如日月,并不愿凭白担这虚名。 月光下何子岑的容颜俊美无俦,只轻轻笑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子岱,等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家,自然明白我的话。” 前世的何子岱从未取亲,也未见得与那个姑娘家暗生情愫。 听着何子岑的话,他眼前不觉掠过孙二姑娘红衣如火的身影,又暗自摇了摇头,在心里嘟囔着,不晓得怎么又想起了那只呆头雁。却是生怕对方为叶蓁秦所惑,不觉对着叶蓁蓁等三人所居的禅院多望了几眼。 锦绫依着德妃娘娘的吩咐,过来探问叶蓁蓁的伤势,正逢着步辇堪堪在禅院前头落下,她便先一步上前问安,关切地询问叶蓁蓁可有受伤,再恭谨地说道:“太医已然在路上,嘉柔郡主先回房再稍待片刻。” 叶蓁荼黯然自己方才的功夫白费,今夜又被陶灼华与何子岚凉透,到触动心事,虽然并未收伤,却是委屈难耐。她连院子也未进去,便就拉着锦绫的手哭得梨花带雨一般。 孙二姑娘立在一旁十分尴尬,她对自己的身手颇为自负。那靛蓝的披帛一带,便就将人卷回自己身边,叶蓁蓁该是半分没受伤害。 瞧着她在禅院门口便就抽抽搭搭,依旧哭得如此凄惨,孙二姑娘满心疑惑。只为自己是局外人,也不好过问,只得朗声吩咐丫头往院中送信。 陶灼华与何子岚本是在树下品茗,两人谈性正浓。听得门口一阵喧哗,接着便有人进来送信,不多时菖蒲便过来屈膝行礼,说是叶蓁蓁受了惊吓,如今被人送回,步辇已经停在了禅院门口。 两人对望一眼,自然齐齐移步往门口探看,却见叶蓁蓁已在绘绮与绣纨的搀扶下进了院子。所幸院中方才搭起的纱帐未曾收起,便就将将叶蓁蓁挪在那里,等着太医前来。 何子岚识人极准,小年夜里曾见孙小姐红衣怒马风姿绰绝。如今见她走在叶蓁蓁身旁,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先前稍感意外,却又想着两家原本便是世交,心里便就释然,大大方方唤了一声孙小姐。 当日何子岚并不曾下车,孙二姑娘却不曾识过她的容颜。见对方亲切地与自己打招呼,一时对不上号,到是身旁的丫头赶紧小声提点,方晓得这位是六公主,慌忙上前行礼问安。 何子岚细问了情形缘由,晓得是孙二姑娘出手相救,便就轻轻一挑大拇指赞道:“孙小姐巾帼之姿,前次小年夜间子岚有幸一睹您的风采,如今记忆犹新。” 孙二姑娘冰雪聪明,霎时就记起小年夜里自己与何子岱那场过节,当时除却两位殿下,还有辆马车停在一旁,车内定是这位六公主无疑。 片片红霞稍纵即逝,孙二姑娘落落大方地承认道:“当日是含珠失礼了,不晓得六公主便坐在马车之中。若不然,定该上前行礼问安的。” 何子岚美目灼灼,忙着拉过身旁的陶灼华替孙二姑娘引见,又唤小环重新沏茶,请孙二姑娘暂且稳步到梧桐树下。 叶蓁蓁没有兴趣理会这几个人的寒暄,见她们对自己也不过是走走过场的人情,更添了无限委屈,眼中的泪珠纷纷只是不断。 她坐在青纱笼起的帐幕中,由得绣纨替她搬过脚踏,绘绮已然抱来迎枕。方安置下来,随行的太医已然赶到,先到众人请了安,便就过去替叶蓁蓁请脉。 叶蓁蓁规矩极大,自青纱帐中伸出只素手搁上太医安的请脉枕,上头却又搭了块月白的丝帕,绘绮便连连催促,让太医快些瞧症。 随同德妃娘娘大队人马出行的太医好歹也是正四品的官职,被个小丫头呼来喝去,心下已自厌烦。他沉下心来平着脉,自然是瞧着无碍,却故意冲绘绮说道:“医家讲究的是望闻问切,还请姑娘掀起纱帐,我要瞧一瞧郡主的面相。” 绘绮大为不满,娇斥道:“大人只管评脉,怎得还要瞧郡主的尊容?” 太医一本正经说道:“自然是为着稳妥起见,若是郡主觉得下官唐突,下官也只得斟酌着开两剂安神的药,希望能够十分对症。” 绘绮还待再说,叶蓁蓁已经轻咳一声,绣纨挑起了青纱幔帐的一角,冲太医屈膝行礼道:“大人诊病要紧,您且瞧一瞧我家郡主可有大碍?” 太医略略望去,叶蓁蓁除却哭得双目红肿,并没有伤病之情。这么一位柔婉的姑娘到调教出狗仗人势的丫头,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倚仗。 他抬头请绣纨放了幔帐,不过依例开了几幅安神的汤药,便就背着药匣子告退。方才菖蒲燃起的茶炉子并未熄去,正好搁了药锅,绘绮便自去熬药,由绣纨陪着叶蓁蓁进去安歇。 叶蓁蓁眼中依旧汪着清泪,一幅我见犹怜的模样,楚楚可怜冲孙小姐说道:“抱歉,今日竟是这么个情形下与妹妹相见,改日我亲去府间致谢,也请妹妹替我给叔叔与婶婶带个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三十九章 僭越 孙将军做为昌盛将军昔年的旧部,如今在军中也有些举重若轻的地位。 叶蓁蓁晓得孙将军不似赵将军与钱将军那般热衷与谢贵妃结盟,如今在对待何子岩的态度一直含糊不清。守着比自己略小一岁的孙二姑娘,她自是既要维持娇柔的模样,又要做出几分亲厚,当真十分难得。 孙二姑娘自是客气了几句,还依礼说了些改日再来探望的话,便目送叶蓁蓁离去。本来带些爽朗的男儿性格,孙二姑娘也不惧多交几位朋友,无奈对上何子岚便就想起自己小年夜间的泼辣,不觉颊上生烟,晕成两朵山花。 彼时菖蒲已经重新泡了茶,陶灼华便就含笑请孙小姐品茗。何子岚不是小气之辈,并不曾去揭两下里小年夜曾起冲突的短,而是真心实意地向孙二姑娘道了幸会,还煞是关切地问及那对雁儿。 陶灼华听不大明白这雁儿的由来,守着正主儿也不方便开口问讯,只想等孙二姑娘告辞之后再问个究竟。她听着两人叙话,只一味殷勤招待,命丫头们摆下果碟,又恐孙二姑娘畏冷,还叫人拿了件新的披风。 孙二姑娘是习武之人,到不畏夜间寒风,只是谢了陶灼华的好意,对这位初次见面的质子郡主添了些好感。 大家彼此不相熟悉,孙二姑娘不过略坐片刻便想告辞,却有丫头过来传孙夫人的口信,叫孙小姐在这里稍待,等着叶蓁蓁服了药,看可有什么需要府里帮忙的地方,待一切处置妥帖了再回去。 想来孙夫人敬重叶蓁蓁是故人之女,一定要全了礼节。还特意命丫头送了两个干果攒盒,道是叨扰了两位贵人,不敬之处还请她们两位海涵。 孙家是武将出身,孙夫人却极懂礼节,何子岚与陶灼华都请小丫头给孙夫人捎话道谢。孙二姑娘无法,只得重新落坐,瞅着绘绮蹲在火炉前熬药。 只怕何子岚翻起旧事,孙二姑娘初时有几分扭捏,见对方落落大方,便即恢复爽朗的本色,更与陶灼华侃侃而谈起来。晓得陶灼华是从大裕客居到此,孙小姐还提起曾随家祖父游历,到过大裕许多地方,三个人本是初识,到也相谈甚欢。 绘绮熬好了药,端进去服侍着叶蓁蓁服下,孙二姑娘便遣丫头过去问讯。不多时绣纨亲自出来,冲着孙二姑娘微一屈膝,含笑回道:“叫夫人与小姐挂念了,我家郡主方才服了药,如今睡得到算安稳。待过得两日无有大碍,必当亲至夫人面前道谢。如今天色已黑,不若奴婢掌着灯,送姑娘回房去吧。” 前半段话自是说得滴水不露,也极有礼貌。及至到了后头,绣纨却是不顾孙二姑娘正在与何子岚与陶灼华攀谈,公然替叶蓁蓁送客。 孙二姑娘面上不大好看,只淡淡说道:“姑娘还要留在郡主身畔服侍,便不劳您大驾。我自与六公主和灼华郡主说几句话,寺间燃有清灯,也不必另外再点。” 绣纨自是不能反驳,依旧微笑着屈膝告退,声音清脆地说道:“孙小姐好走。” 何子岚听得这般无理的言语,一脸忐忑地望着孙二姑娘,到似是自己做错了事一般。陶灼华慌忙打着圆场,挽着孙二姑娘的手道:“还未尝尝孙夫人送来的点心,我这是借花献佛了,孙二姑娘这边请。” 绣纨连着无理,孙二姑娘不好冲个丫头一般见识,脸色已经暗了下来。她尊敬昌盛将军夫妇,便想先忍得这一时之气,待日后再说道说道。 随在她身畔的丫头却不愿吃素,她们素日随着孙二姑娘舞枪弄棒,性子带了几分武者惯有的火辣,早便瞧不惯绣纨这般公然逐人。 其中一位拿眼斜着绣纨道:“我们姑娘想在哪里都随着她的心情,不劳旁人多嘴。便是姐姐你这般弱不禁风,我们姐妹如何敢劳您点灯?郡主那里离不得人,您还是快些回去侍候得好。” 其实在坐的人心知肚明,绣纨一个丫头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替叶蓁蓁逐人?分明是叶蓁蓁尚未睡去,不愿听着外头三个人相谈甚欢,到显得心有芥蒂。 绣纨抬头瞧着孙二姑娘身畔两个丫头目露敌意,且两人打扮利落、行事干脆,分明是会几分功夫的样子,便就胆怯了三分。她情知自己本就犯了大忌,也不敢回嘴,只得转身退去叶蓁蓁房内。 何子岚面上期期艾艾,待要替叶蓁蓁向孙二姑娘道歉,这个事儿分明不是由自己引起,只得面含歉意说道:“想来嘉柔郡主自个儿受惊,生怕您再有所闪失,这是顾念孙小姐的意思,您别往心里去。” 孙二姑娘曾听母亲提及何子岚在宫中不受帝王宠爱,却不承想她平素行事是如此小心翼翼,乃至对着个丫头也不敢大声说话,到对她充满了怜惜。 方才不过是呈一时之气,孙二姑娘完成母亲所托,片刻间也就告辞,先回孙府暂时客居的禅院之中。锦绫将一幕都瞧在眼中,也自去德妃娘娘面前回话。 回来向德妃娘娘请了安,锦绫便就轻轻一叹,将方才那幕一五一十叙述了一遍。不过是就事论事,锦绫将叶蓁蓁如何由孙二姑娘送回、太医如何请脉、如何并无大碍,却由得丫鬟对孙二姑娘极不客气这些事情统统说了一遍。 锦绫与绮罗两人已是随了德妃多年,两人行事极有分寸,甚少守着德妃评论旁人的是非,此刻连着举出叶蓁蓁对太医及孙二姑娘的态度,分明对她处事颇有微词。 德妃细细忖度,却是品出些不一样的味道。叶蓁蓁今夜行事怪异,德妃方才已然命绮罗悄悄前去放生池畔查看,叶蓁蓁摔倒的那处地方是平整的泥金砖路,而且她手扶阑干,又何至于站立不稳? 听绮罗还原了当时的情形,德妃眼前立时便勾勒出了方才的一幕。她晓得沿着叶蓁蓁站立的地方步下几级台阶,一双儿子便齐聚在大青石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四十章 含珠 德妃暗眸沉沉,闲闲抚着腕上赤金掐丝的芙蓉镯,却蓦然将手中的杯盏往地上一掼,任那素瓷窖片碎了满地,慌得锦绫忙劝道:“娘娘您别动怒。” 小丫头俯身将碎片收走,屏气凝息地退出房去。德妃身畔独留下这两个素日贴心的丫头,直气得将手抚在胸口,低低骂道:“素日瞧着她柔婉恬淡,不意在长春宫里尽学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本事,以后少叫她出现在本宫面前。” 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竟敢算计起了自己,还妄想扯上自己的儿子下手。德妃愈想愈是后怕,若叶蓁蓁不慎滚落,两个儿子近在咫尺,也唯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立刻闪开,与叶蓁蓁划清界限,并不沾染事端。此举虽好,却难免被人诟病毫无怜悯之心,对纤弱少女落难而见死不救。 可若是两个儿子不管哪一个出手,都难免为叶蓁蓁所纠缠,为了保全两人的清誉,便是德妃也无计可施,只得去求一道赐婚的圣旨。 一想到叶蓁蓁竟敢打自己儿子的主意,德妃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骂了她两句,又对那位及时出手的孙二姑娘满怀欣慰。 锦绫替德妃娘娘倒了茶来,满含着歉疚说道:“是奴婢的不是了,不该在娘娘耳畔说三道四,惹得娘娘动怒。只为瞧着那两个丫头嚣张跋扈,奴婢有些替孙二姑娘不值,今日说话有些过了头。”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连你们两个守着我也没几句真心话?”德妃美目横横一嗔,却又触动了前情,再次问道:“你说今日救了那贱婢的姑娘是谁?” “是孙将军府上的孙二姑娘”,锦绫行事周全,不过片刻间早将孙二姑娘大体打听了清楚。她屈膝回道:“奴婢听说这位二姑娘早些年一直养在老家与祖母作伴,前年她祖母去世,这姑娘楞是守了一年的孝,去年春节才回京城。” 德妃记性极好,便就想起何子岱当日垂头丧气归来,提及无心唐突了人家姑娘,要送人家什么大雁的事情。 “原来是孙士诚将军的府上”,德妃呷了一口刚刚泡上的茶,心境渐渐平复下来。她满意地品着大红袍醇厚的回甘,心里有些个想法初初只是小芽,便就渐渐破土,大呈生机昂然之势。 第二日听完了方丈大师的早课,德妃娘娘便就泒人请孙夫人与孙二姑娘过来说话。孙夫人身着一件姜黄的立领窄袖小袄,浅褐色的暗纹云锦长裙,腰间结着条姜黄的丝带,鬓发梳得一丝不苟,显得极是干练。 孙二姑娘则是一身水绿暗纹的长裙,外头罩着烟蓝的焦布比甲,盘起的发辫上只簪了几枚同色的发钿,极为清丽可人。 闻道德妃娘娘是专程道谢,孙夫人谦辞道:“娘娘如此说,叫臣妾情何以堪。小女自幼习武,也刚好被她遇到,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从前见过孙夫人多次,不过极少近距离说话。德妃娘娘悄然打量这对母女的气质风度,不觉暗暗点头。 她屏退了众人,方诚心冲孙夫人说道:“说起来早该请夫人来见一面,年前小儿唐突,与令千金起了些误会,本宫已经对他严加叱责。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年前那一场送雁的风波,孙夫人曾听大儿子提过,也着实认真考虑过,若德妃真替儿子提亲,她这个做娘的该如何应对。 如今朝中站队,孙将军虽然态度未明,却始终被人划在昌盛将军的旧部里头。 孙将军并非不顾念故人情谊,只为这一两年间,却是冷眼瞧着有些人闹得不像,只得选择清者自清。他安心待在京里,并不似钱将军那般主动请缨。偶与夫人说起,也是时常长吁短叹,心内有些隐忧。 孙夫人也曾询问过孙将军究竟打什么主意,孙将军只是叹息着说道:“便是昌盛将军在世,只怕也没有这般大的野心。为人臣子自当忠君爱民,又怎么一味讲究朋党之谊,这般做法与虎豹豺狼有什么两样?” 话已至此,孙夫人便对孙将军的心情十分明了,也对丈夫这种做法大为赞同。 当日何子岱与孙二姑娘为着一对大雁相争,夫妻两个听了儿子的叙述,确曾认真考虑过这件事有几分可行,希望能籍此表明心际。 孙夫人思来想去,只怕是襄王无心,却只得轻轻叹道:“你没听含之说起,那齐王殿下根本便不晓得送雁的典故,根本便是信口开河。便是他真有此心,赵王殿下的姻缘未定,如何便能轮到他?” 孙将军亦是轻轻叹息,对夫人说道:“这一双儿女都是我们的宝贝,我并不是要拿着女儿攀龙附凤,只为表一表对陛下的忠心不二。如此看来,此法又不可行。唉,身处夹缝中间,想要独善其身也确是艰难。” 夫妻两个等了月余,除去何子岱托了新任的禁军统领靳威出面,约出孙少将军孙含之一同吃了顿饭赔罪,并不曾真登孙家的大门。 情知此事大约黄去,孙夫人心间委实有些遗憾。 今日德妃娘娘相召,又叫她瞧见一丝曙光。见德妃娘娘重提当日旧事,她便欠身说道:“说起来并不怪齐王殿下,是含珠这孩子行事冒失,那日多有冒犯。回来之后,臣妾已经狠狠教训了她,罚她写了十篇《女戒》。 对孙含珠这样喜武的女子来说,拈起根狼毫写字无异于是最深的约束。偏偏孙夫人嫌她写得不用心,被一再返功。 想到此处,孙二姑娘小嘴一抿,露出丝受伤的神情。 德妃瞧着她天真烂漫,又是一派纯真性情,到真心添了几分喜欢。她郑重与孙夫人说道:“令嫒天真烂漫,这才是真脾气、真性情,如今放眼京中,这样率真的女孩儿不多,夫人可是有福了。” 孙夫人聪慧过人,听着德妃主动提及旧事,又对女儿盛赞有加,心知前次之事有几分眉目,只是碍着女儿在前,大约不会细说。便就更加恭谨地欠身道:“这也是小女的福气,能有几分入得娘娘慧眼,其实娘娘真是谬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四十一章 桃夭 好事能否做成,关键还要瞧孙家的态度,德妃自然不会急着表态。 她但笑不语,招手唤了孙含珠近前,拉着她的手细细问她的年纪,平素在家都做些什么,显得极十亲近。 孙含珠本就是大方之人,便是守着贵人也不是一派扭捏做作,到颇对德妃的脾气。德妃便就冲孙夫人歉然说道:“寺间礼佛,身上也没带什么贵重东西。些许的见面礼,孙二姑娘可莫嫌简薄。” 便就褪下腕上那对赤金掐丝的芙蓉镯子,亲手替孙含珠戴上,德妃再拍拍她的臂膊道:“宫里头似你这个岁数的女孩子不多,本宫到喜欢你的直脾气。待回了宫,本宫叫灼华郡主给你下帖子,进宫玩上几天。” 面对突如其来的恩典,孙二姑娘也不是完全不懂。必是德妃对自己颇有好感,还兴许对那送雁什么的典故有些了解,这才一味示好。 她虽然大方的敛礼致谢,面上却仍旧飞起两团红霞,灿若映在禅房花木之上的金芒,一时光彩夺目。也幸而孙二姑娘平日行事豁达,不过片刻便就恢复自如,她应下德妃娘娘的邀约,便就依礼退至一旁。 礼完了佛,做过两场法事,再听方丈大师讲了几卷经文,便离着诸妃的回程之期不远。因为识得孙二姑娘,德妃娘娘心情颇佳,这几日晚间一般是传着陶灼华与何子岚在院间烹茶论道,也命人去请孙二姑娘地来盘桓,日子过得颇为逍遥。 叶蓁蓁养了两日,除却德妃每天派绮罗过来问候一声儿,再未等来旁的恩典,又闻说孙二姑娘因着救人有功反得了德妃娘娘的青睐,这些日子一直在德妃客居的禅院内徘徊,一时到五味陈杂。 做贼者必然心虚,这会儿冷静下来一想,叶蓁蓁颇有些懊悔自己当时的大胆。 漫说有个何子岱对自己虎视眈眈,许不许何子岑出手尚在两可。便是德妃娘娘这般温婉的人,知道有人想要踩着她的儿子上位,无异于触动她的逆鳞。 联想到两座禅院一墙之隔,德妃这样面面俱到的人便是应景也该来探问自己一声,如今却是人影不见,还时常传另两个姑娘过去陪伴,分明对自己大为不满。 叶蓁蓁思来想去,前几日那一招险棋走得太臭,简直是自毁形象,却成全了他人。晓得如今为德妃不喜,叶蓁蓁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心间漫过一阵阵惶恐。 第二日清晨听完了早课,叶蓁蓁连自己房中也不回,便去求见德妃娘娘,故做谢她这几日的关怀,实则想探一探德妃娘娘的口风。 行至禅院门口,却吃了个闭门羹。绮罗笑嘻嘻屈膝行礼,却带着歉意开口:“郡主来得不巧,娘娘今日约了方丈大师论道,如今正在房里更衣,立时便要往藏经阁去。” 叶蓁蓁听得心间一凉,面上依旧笑靥如花,冲绮罗稍稍欠身道:“如此,有劳绮罗姑娘替蓁蓁转达谢意,蓁蓁晚些时候再来。” 绮罗微笑着送客,及至晚间叶蓁蓁又到,却换了锦绫满面歉然道:“娘娘今日有些劳乏,已然早早歇下,吩咐两位殿下过来请安也不必唤她。郡主您才刚见好,快请回去歇着。莫叫山寺间的晚风扑到。” 话是一如既往的客气,叶蓁蓁聪慧绝顶,又岂能听不出其间的疏远之意。 山寺风冷,却不及心间苦寒。叶蓁蓁情知梁子已然结下,自己自救不成反而又添新敌,无论再悔再恨却也没得后悔药吃,只得一步一挪,重回自己房里。 陶灼华与何子岚两个都是性喜丘山,对此良辰美景只觉舒旷。 叶蓁蓁归来时,见两人又在梧桐树下摆下茶盘,换做茯苓烹水煮茶。一方绷在绣架上的丝帕握在何子岚手间,初至山寺时那上头的榴花簇簇,尚未勾勒出深色的花边,如今行将完工,鲜亮的活计与叶蓁蓁的心境大相径庭。 她强打精神赞了两句,便就推脱身上乏力,扶着绣纨的手去了里间。陶灼华与何子岚并不留客,不过吩咐小环将煮好的山泉水替她送了一盏。 山花依旧烂漫,除却寺间听禅,更多年轻的嫔妃都愿意往后山走走,欣赏早春二月的美景。德妃娘娘却对去岁陶灼华在山间遇刺心有余悸,提早吩咐了她不许一个人转往后山,若要盘桓往来,须得远远叫几个侍卫随行。 瑞安此时已经像只疯狗,陶灼华不晓得她何时便会窜出来咬人。况且苏梓琴归国之际带走了忍冬,那必然是洒在瑞安心头的一把咸盐。面对德妃的关爱,陶灼华自然谨慎尊从。 她不再独往后山,更多的便是与何子岚一起走至供着佛塔的山峪,在那低洼的山坡间采一丛黄花。何子岑有着保护一众女眷的职责在身,正好可以远远相随,瞧着心上人翩然的身形流连在碧草如茵的山坡间。 这趟回宫之后,何子岑便将被仁寿皇帝泒往苍南郡办差,这一走大约又是半月有余。前世今生的牵挂加在一起,如今对陶灼华当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远远的凝望已然添不满刻骨的相思,何子岑终是寻着个借口要单独与陶灼华说些话。他晓得陶灼华忌讳瑞安的黑手太长,如今行事谨慎,便信步走了一趟后山,折了几枝开得最好的桃花回来。 何子岑命赵五儿将花分送给何子岚等人,再悄悄转告陶灼华,自己有些话要同她说,便在禅房外头石阶之旁的一枝菩提树下等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想着昔日佳人这名字的由来,何子岑又在唇间默默念诵了几回,一时满心期待,便立在菩提树下耐心地等候。 陶灼华与何子岑之间如今维系着大阮与波斯的联系,他们的会面早便得了仁寿皇帝与德妃娘娘的默许,茯苓听得赵五儿的传话也不意外。 她轻快地捧了那些桃枝进来,先将赵五儿的话转告给陶灼华,便四顾望着,想从禅房里寻个什么东西插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四十二章 心死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两人同在一处,却又只能相知相望,陶灼华一颗芳心所受的煎熬并不比何子岑少。听得茯苓的传话,陶灼华心上便就如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 寺间须得着装轻淡,陶灼华未施脂粉,依旧穿着件最喜欢的玉簪白暗纹素衣,只在腰间结了细细的苍蓝色丝带,挽成朵芳菲花朵的模样。 何子岑一件青绸直裰,在苍翠菩提的映衬之下皎皎如云,瞧得陶灼华眼前一亮,不禁闪过昔日两人泛舟湖上你侬我侬的画面,终是心间悠悠一叹。 千百次想要开口说一声迟到的抱歉,又怕惊了如今得之不易的温馨。陶灼华便只是浅浅微笑,接了何子岑递来的桃枝,微微一福便做道谢。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 美人如花,何子岑亦曾有千百次的冲动,要请陶灼华谅解自己前世对她的冤枉。瞧着陶灼华笑容灼灼,何子岑终怕将血淋淋的过往撕开,破坏眼前那么美的画面。他只是任清风吹动直裰,低低与她说道:“过几天我又要出京了,务必会在你的及笄礼之前赶回。” 今世的何子岑比前世更早地担了大任。当谢贵妃的上蹿下跳终于引起仁寿皇帝的不满,更对何子岩那样着急去揽功勋起了抵触之心,便将更多的政务压在何子岑的肩头,隐隐是望子成龙之意。 陶灼华一手攀着身侧旁溢的竹枝,一面轻声对何子岑说道:“正有件事情要问问你,玄武前辈蛰伏在榆林关数日,前日已经回来。他曾出关北上,却言道根本没有发现鞑子进攻的痕迹,因此对钱将军报来的军功有所怀疑。不知你那里派了人去,可曾有什么信息?” 玄武与青龙等人猜测,若鞑子挥军南下,沿途不能没有行军的痕迹,玄武一路北上,偏就没有丝毫发现。因此他们怀疑被钱将军与何子岩所剿的队伍根本不是鞑子,至多只是些小股的流寇,存有虚报军功之实。 前世里陶灼华不问朝政,不代表何子岑两耳清风。那时也是这么个时节,何子岩一时风头犹劲,连着几次沙场杀贼的经历让他在朝中呼声颇高,一度令何子岩举步维艰。 许多人穷其一生难以建立的军功,何子岩在小半年的功夫中就积攒起来,不由不叫人怀疑。那时节德妃被谢贵妃压着一筹,何子岑一度以为自己与皇位无缘,却不料一夕风变,情形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何子岑记得当初仁寿皇帝瞧了几封奏折,气得脸色铁青。他哆嗦着手将奏折扔进火盘中,再不假旁人之眼,却是一口鲜血狂喷,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本来身子极好的仁寿皇帝在那天之后便添了些萎靡,他急召何子岩回京,更寻了个罪名将钱将军拿下。此后,连何子岑自己也未想到,储君之位就那么便宜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若说为了助自己拿到储君之位,断断不用牺牲朝中重臣。至于前世那封让仁寿皇帝龙体大伤的奏折里究竟写着些什么,此刻已然无从查考,何子岑却敏锐地感觉跟何子岩这些便宜得来的军功有些关系。 今生陶灼华旧事重提,摊开了何子岩的军功,何子岑自是前所未有的上心。 清风与明月早些时已经北上榆林,何子岑命他们心无旁骛,只冷眼旁观榆林关外官兵与鞑子之间是否还有战争,那些本该从北南下的鞑子不走正路,究竟是打哪里从天而隆? 听得陶灼华依旧心系这件事情,何子岑柔声说道:“你放心,清风与明月两个出马,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不该他得的东西,他一分也不能得。” 这样语气铿锵的何子岑到是陶灼华前世里极少见到。她嫣然一笑,轻轻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掐算着时辰,甄三娘这几日也必到,我也期待着她这里能有建树,咱们势必要将谢贵妃一伙儿一网打尽。” 咽下去的那一句:“方能消我心头之恨”,陶灼华不愿去说。既是两人心照不宣,便就将重拾前世的记忆放在两个人都认为最合适的时刻。 “正是要说与你知晓”,何子岑醉心于美景佳人,险些就忘了正事。他低淳的声音如带着磁性,点点掠过陶灼华的耳鬓:“三娘子已然到了,如今客居在善水居,正由云掌柜照料,你大可放心。” 似是灿然的流萤从陶灼华眸迹划过,那倏然的光亮映得何子岑心里都亮堂起来。她仰头望着何子岑的美眸欢喜笑道:“菩萨保佑,先皇后的冤情大约可解了。” 何子岑附和着她点了点头,一想到离别在即,眼中便满是不舍之情。他折着头上的树枝柔声问道:“灼华,再过了这个生辰,你也算做大姑娘了吧?一眨眼你来大阮已经几年,可曾想过要将这里当做永久的家园?” 少年人的意思隐晦,话中的企盼却不难听出。陶灼华晕生两颊,只低敛着双眉无声而笑。她并不作答,只要梨涡浅笑,绽开小小的酒窝,轻轻嘱咐何子岑道:“未必有机会送你,一路多多保重”。 何子岑微笑应允,两人眼波如水的画面偏就无巧不巧撞入叶蓁蓁眼中。 叶蓁蓁既愁且苦,任是山寺间曲径通幽,禅房中花木深深,她却品不出半分怡然之趣。方才何子岑折了桃枝分送诸人,她也得了赵五儿送来的几枝,却又勾起满腹怀春之意,便就百无聊赖踱至禅院门口,却撞见这郎情妾意的一幕。 心间轰然一声脆响,叶蓁蓁似是听见琉璃声脆,片片落于地面。 以为诗中所写的“芳心只供丝争乱”只是比喻之句,不想她此刻一缕芳心错付,却叫春风吹得七零八落。不管牵动哪一根线头随意一扯,那份疼痛都是刻骨铭心。 叶蓁蓁不晓得自己是如何回了房,又是如何兜头大睡。不晓得晨昏午后,连绘绮唤她用午膳的声音都好似飘渺在天外,她想开口应答,偏是出不得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四十四章 死生 叶蓁蓁不晓得此刻是身在黄泉、亦或还在人间。 她在奈何桥前举目四顾,只觉得身边要么便是万仞高山,要么还是深渊重重,前路与归程两相漫漫,唯有云雾弥漫间孟婆的身影还时隐时现。 那一盏碧绿的茶汤似是带了无限的魅惑,只想着要飞入叶蓁蓁的手上,叶蓁蓁吓得甩着手回头便跑,却不小心一脚踩空,似是落进泥沼中无法自拔。 远远的,似有寺间木鱼与钟磬之声响起,其间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颂经声,让叶蓁蓁心间一凝。那盏在叶蓁蓁面前飘拂的孟婆汤却是一滞,碧绿如汤水好似更清浅了一些,却再也没了空灵之力,无力追逐奔跑着的叶蓁蓁。 叶蓁蓁精神一振,她恍然记起此刻自己应该身在寺庙之间,不觉暗暗和上那隐隐约约的颂经声,大声念了出来。 经文到处,邪魅与心魔尽退,叶蓁蓁只觉得豁然开朗。她耳畔轰然一声巨响,云雾霎时间散去,那万仞高山也消失不见,叶蓁蓁顺着钟磬的声音苦苦寻觅,好似瞧见了大相国寺巍峨的山门。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身子便在山门前渐渐软殆下去。 “醒了醒了,郡主醒了”,绘绮在叶蓁蓁额头重新换了块浸水的冷帕子,瞧得叶蓁蓁手指微动,喜不自胜地唤着绣纨:“快去再请太医,便说郡主醒了。” 绣纨一夜未眠,此刻刚趴在床打了个盹儿,听得绘绮的呼唤简直要喜极而泣。她一骨碌爬起来,头发也来不及理顺便往外跑去,口口声声唤着太医,再没有一丝平日的骄纵与矜持。 叶蓁蓁昨夜一宿高烧不退,只是昏迷不醒,脸上烧得绯红一片。两个丫头吓得不轻,赶紧将消息报到德妃面前。德妃打量着叶蓁蓁前几日根本没有大碍,只认做她一计不成又起幺蛾,晾了半天才皱着眉头叫锦绫寻太医去瞧瞧。 锦绫带着太医过来时,陶灼华与何子岚早是重新披衣起床,也有些无措地立在叶蓁蓁房里,不晓得对方何以病势汹汹,正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原是晚间菖蒲值夜,听得叶蓁蓁房里只是动静不断,两个丫头走马灯一般出来打水,浸冷帕子,替叶蓁蓁更换被汗水打湿的小衣,其间还夹杂着断断续续压抑的哭音,将她吓了一跳。 菖蒲趁着绘绮再次出来打凉水,悄悄扯着她的袖子问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你两个瞧着一幅惊悚胆怯的样子?” 绘绮见问,眼里汪着些泪,滴滴答答便流了下来。 两个丫头都晓得随着叶蓁蓁出了叶家,那府里便是再回不去。若叶蓁蓁有个三长两短,她们连长春宫都待不住,更是无路可去。因此这断不了的哭泣一半为着叶蓁蓁担忧,更有多半到是为着自己的后路发愁。 她悄悄指一指里头,冲菖蒲说道:“我们郡主烧得厉害,浑身火炭一般,我们姐妹两个委实害怕。方才也曾经禀报了德妃娘娘,可是到这个时节太医也没过来,正是不晓得该如何自处。” 说到此处,绘绮也是急病乱求医,她向菖蒲微一屈膝,央告道:“姐姐,妹子便请您帮个忙,求一求六公主与灼华郡主,替我们郡主催一催太医,您的大恩做妹子的都会记在心上。” 菖蒲眼见两个丫头这般做派装不得假,只怕同在一个院中住着,真出了事情无法担待。她就着撩起的帘子望了叶蓁蓁一眼,立时便就晓得轻重,慌忙说与小环,叫她去请何子岚起身。自己也悄悄回到房里,将方才那一幕说与陶灼华。 绘绮与绣纨两个丫头随了叶蓁蓁多年,也是经受过风浪的人。若不是走投无路,不至向陶灼华与何子岚求救,更不至在山寺间大失仪态公然啼哭。 陶灼华本是已经换了寝衣,此刻听得心间一凛,立时便从床架上子拿了件厚实些的墨绿色缂丝暗纹长袄披在身上,吩咐菖蒲道:“我带着茯苓过去瞧瞧,你去求见锦绫或是绮罗两位姑娘,叫她们好歹也请太医过来瞧一瞧。” 菖蒲走至门口,刚好遇到锦绫与太医同至,慌忙往里指了指,冲锦绫做个了千真万确的表情。锦绫瞧得一肃,立时便催着太医加快了脚步。 此刻叶蓁蓁的床幔被铜制如意钩高高挽起,锦绫一眼便瞥见她头发都成了缕,散乱地铺沉于铺席之上。身子蜷缩在藏蓝洒金菊纹的锦被里头,额头上搭着冷帕子,汗珠涔涔直下,一张脸依旧烧得红霞漫天。 锦绫见识多广,一见叶蓁蓁那幅气息奄奄的样子便吓了一跳,守着两个丫头不敢说出叶蓁蓁瞧着不好的样子,一面请太医赶紧诊脉,一面又麻烦陶灼华在此稍稍照应,她立时便回去向德妃实话实说,请她过去瞧瞧。 想是那一惊一吓带出来的风波还未完全消退,德妃明知叶蓁蓁此刻心病大于身疾,也生怕自己带出来的人有个好歹,便就忙忙扶了绮罗的手过去隔壁。 她在叶蓁蓁榻前弯下腰去,一瞧叶蓁蓁那幅混沌的模样便吃了一惊。再拿手探探她的鼻翼,只觉得出气到比进气少,惊觉这女娃儿只怕是凶多吉少。 绘绮与绣纨一见来了正主儿,一晚上的担惊受怕终于寻到了地方宣泄。两个人泪涌如泉,跪在德妃娘娘面前哀哀苦求,请德妃娘娘往京中送信。一则请谢贵妃寻个好些的太医,再则也好叫叶家知晓郡主此刻正在受罪。 德妃一听这两个丫头的荒唐主意便气不打一处来。叶蓁蓁便是圣上亲封的郡主,也没那么大的脸面。深夜命人快马加鞭往京中送信,不晓得要惊动多少人知晓,难不成真当她皇亲国戚一般? 话又说回来,便是一时三刻派人动身,京中御医再好,也是远水解不得近渴。一来二去,再快的马匹来回也要一天功夫,到时候连黄花菜都已经凉透。还不如立时寻法子自救,方能保得这姑娘一条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四十五章 还阳 见两个丫头泪落纷纷,瞧着极是不祥的样子,德妃心间膈应,沉着一张脸骂道:“人好端端躺在那里,你两个大胆的奴婢哭什么丧?在宫里住了几年,连这点儿规矩也不晓得,更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好好给本宫一旁立着,再敢胡言乱语,先叫嬷嬷们掌嘴。” 绘绔与绣纨两个惊惧满面,便是再不甘不愿,也只得先退到一旁不敢说话。 德妃到底能沉得住气,压下了绘绮与绣纨想给叶府与谢贵妃送信的主意,大半夜亲自在这里坐镇。她先命太医给叶蓁蓁诊脉,开了些散热化淤的汤药,斟酌着将剂量稍稍加大,让药性略略加强,便就叫两个碍眼的丫头好生看着熬药。 又晓得心病只怕医石无效,还须另寻旁的良方。德妃不但亲往观音大士像前叩拜,再请了寺间几位有道的高僧敲起木鱼在院内诵经。 梵音佛乐一起,德妃慌乱的心情也稍稍平息,神情略略松缓了几分。她一卷经文诵完,探了探叶蓁蓁的额头,见没再往坏的方向发展,也只是长出了一口气。 陶灼华眼见叶蓁蓁房里人已经不少,再留在此处不过徒然添乱,便留了菖蒲在里间预备德妃娘娘的传呼,自己拉着何子岚的手出来。叫茯苓与小环支起炉子烧些饭食汤水,再预备些点心,若哪个腹肌也好稍垫一垫。 不多时汤药煎好,绣纨快手快脚滤去渣痕,便就晾温了端进房去,叶蓁蓁却是脸如金纸。她牙关紧咬,整个人昏迷不醒,那药都顺着汤匙流到了外头,半滴也灌不进去。绘绮与绣纨瞧得这个样子,眼泪又是滴滴答答。 德妃很是瞧不上两个丫头只会淌眼抹泪的做派,正自冥神细思寻个什么法子叫叶蓁蓁将药服下,陶灼华手上端个红木填漆折枝海棠的小托盘,替她送来了一碗清粥。瞧着眼前这幅样子,立时便有了主意。 陶灼华将托盘放下,附在德妃娘娘耳边悄悄说了几句,德妃登时眉头一松,她如释重负般含笑点着陶灼华的额头道:“你果然绝顶聪明,便就这么办。” 德妃立时便命人从放生池畔折了几根芦苇管煮焚洗净,先叫绘绮拿银匙子将叶蓁蓁的嘴撬开道小缝,绣纨再含了药自芦苇管间滴到叶蓁蓁口中。 两个丫头十分尽心,虽然喂得慢些,好歹饮下大半碗汤药,高热之症稍解。 师傅们手间不停,木鱼声声连绵不绝,不知不觉便敲了半夜。恰是这木鱼与颂经声给了梦魇中的叶蓁蓁生命活力,叫她拼命往来路挣扎。 德妃娘娘用了几匙清粥,到底食不下咽,却也暗叹陶灼华的周全。陶灼华眼见德妃娘娘脸有倦容,体恤她到底比不得年轻人,便请绮罗扶她去自己房里略略躺躺,吩咐菖蒲守在这里,一有动静便立时来报。 太医也不敢离去,他遵了德妃之命,在禅院的偏房里置了张凉榻略做歇息,只等着这边叶蓁蓁有什么动静也立刻赶到。 绘绮与绣到底待叶蓁蓁有些情谊,听得师傅们念完了几卷经书告退,两个丫头也擦擦眼泪跪在观音大士像前苦求菩萨开眼。 这一切,身处梦魇之中的叶蓁蓁自然不晓,她只是循着木鱼与颂经声本能地往回走,感觉到自己好似昏倒在山门之前,又被一阵一阵的梵音佛乐唤起,便就自迷雾之中辨清了方向,睁开了眼睛。 叶蓁蓁手指微动,眼睛也缓缓张开,到好似赶了极远的路,身上既酸且软,而且汗水涔涔。这一觉睡醒,梦里的情形大半记不太清,到想着自己好似见到了母亲,一时便泪流满面。 绘绮慌慌地替她净着面,又连忙斟来了温茶。叶蓁蓁只觉得喉咙间火烧火燎,似要冒烟一般,连饮了三碗茶水才重又疲惫地躺下,汗水已然漉湿了小衣。 绣纨脸上挂着泪水也顾不得去擦,跌跌撞撞冲进院间偏房内冲着值守的太医深深一福,哪里顾得上从前的讲究,只拖着哭音求道:“请先生再去瞧瞧,我家郡主已经醒了。” 太医早得了德妃娘娘吩咐,自是不敢怠慢,立时便大步进了叶蓁蓁房中。见她依旧脸若金纸,却好歹有了意识,眼睛也渐渐睁开。虽是依旧混混沌沌,却也晓得四处打量,见了太医还知道略略致意。 情急之下事从权宜,太医顾不得摆请脉枕,便就蹲下身来将食指与中指搭在叶蓁蓁腕上,察觉到叶蓁蓁昨夜狂乱奔腾的脉象渐渐平稳,如今脉息虽然孱弱,却是和缓有序,分明往好的方向发展。 太医在心底也暗自念了几句佛号,便将昨夜开出的药方剂量稍减,另添了些安神益气的东西,叫绘绮等人再拿去煎服。 菖蒲早将叶蓁蓁苏醒的消息报到房里,彼时德妃小眯了多半个时辰,脸色比方才和缓,便就披衣过来瞧了一回,陶灼华与何子岚两个自是相随。 眼见叶蓁蓁虽然失魂落魄,眸中却渐渐清明,也有了些生机,德妃情知已然无有大碍,幸好昨夜不曾兴师动众往回送信。再命人探她的额头,已然不似块炭火般烫人,伴随着出了身透汗,那高热算是退了下去。 山寺间用来招待贵客的禅院多集中在后寺偏北的一隅,方才陶灼华她们这边一闹腾,连德妃娘娘都惊动了,自然便有人泒了丫头婆子过来打听消息。 如今,木昭仪等几位宫妃、清平候夫人连着几家勋贵都有人守在外头,孙夫人晓得叶蓁蓁高热,只怕是那一天受了惊吓,也带了孙二姑娘过来问讯。 这么多人齐至,叶蓁蓁的房里自是坐不下,德妃方才谁都顾不得见,现在到能沉住一张脸命嬷嬷们在院里子搭起纱帐、安下坐榻,遣了些不相干的人回去,只留了相熟一些的守在这里。 重新往观音大士像前进了香,德妃才领着陶灼华与何子岚退回两人房中,走时命绘绮与绣纨打热水给她家郡主擦身,再换了那身能拧出水来的小衣和被汗水打湿的被褥,便服侍他们郡主吃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四十七章 清明 饮了两碗燕窝粥,叶蓁蓁身上渐渐添了些力气。她如今不想再惹人厌烦,只想好生将养身子,便叫两个丫头将头顶的幔帐放下,努力阖上眼睛朦胧睡去。 到了第三日上,锦绫依例过来探问了两句,叶蓁蓁已能下地。她在床榻上谢过德妃娘娘的关怀,再请锦绫向德妃娘娘传信儿,自己有几句话想说,恳请德妃闲暇时拔冗一趟。 德妃见她说得可怜,不好直接推拒。又恐怕她再出什么幺蛾子,日后无有对症,便就叫着陶灼华与何子岚一起,连同前来探病的孙夫人与孙二姑娘,一同来到叶蓁蓁房里。 叶蓁蓁瞧这个阵势,晓得德妃不会给她诚心诚意认错的机会,便挣扎着从榻上支起身来,冲着德妃娘娘磕头,含泪哀哀诉求。 “蓁蓁前几日混沌,听着寺间的钟磬与木鱼声到觉得心里清净许多,因此想向娘娘求恳,容蓁蓁在寺间清静几日,待身子大好再行回宫。” 德妃脸上笑意清浅,只淡淡说道:“你不必担心,本宫早便吩咐下去在寺间多留几天。等你再将养将养,身上有了力气,大伙儿一起启程。” 叶蓁蓁轻轻摇头道:“蓁蓁不是这个意思,为我一个人,已然叫各位娘娘在寺间受些清苦,又劳动孙夫人与小姐多次探望,蓁蓁心间委实过意不去。蓁蓁思来想去,不能由我一个拖着大伙儿不得动身,因此想一个人留在寺间将养身子,还请德妃娘娘允准。” 德妃听得她自承前几日混沌,分明是做低服软,求德妃谅解她的一时糊涂。如今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大约是羞于见人,想在寺间躲避几日的意思。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望着我见犹怜的叶蓁蓁,德妃心间再没有一丝眷顾。若这丫头当日得手,此刻自己才是捧着个烫手的山芋,还不晓得叫多少明白人瞧自己的笑话。 德妃根本不接这个话茬,只俯身探了探她的额头,觉得已然恢复平常,便就爱莫能助地说道:“嘉柔,你这个请求本来到不为过。若你是灼华、亦或是子岚,本宫都有这个权利为你做这个主。奈何你身居长春宫,常受的是谢贵妃的教诲,换做你是本宫,可敢将你一个女孩儿留在这里?” 以己度人,德妃这几句话说得仁至意尽,却没有半分妥协之意。 叶蓁蓁本想拼着寺间苦修几日求取德妃的谅解,见对方几句话便四两拨千金,且哪一句都让自己无法反驳,连孙夫人都挑不出刺。情知再求无益,她只得噙着泪垂首道:“是蓁蓁不懂事,又给娘娘添了麻烦,一切但凭娘娘做主。” 德妃抚着她的鬓发,却又柔声道:“你这孩子便是心思太重,生老病死难道是人力所能掌控?本宫又怎会因为这个便怪罪于你?你想听那木鱼声也容易,咱们启程之即,本宫亲去向方丈大师求一个师傅们在佛前供了多时的木鱼,你若想念念经,也可借此平心静气。” 叶蓁蓁垂泪应下,极为懂事地说道:“既是如此,蓁蓁便领受娘娘的好意。这两日饮了些汤水,觉得身子已然有些力气。依蓁蓁的意思,明日再歇一天,咱们后日便可启程。” 孙夫人自是不好过问德妃娘娘的回宫之期,瞧着叶蓁蓁神色憔悴,到底顾恋昔日与昌盛将军府上的情谊,便就想替她向德妃娘娘求恳。 留神瞧了一下德妃的神情,孙夫人便就斟酌着说道:“嘉柔郡主这个样子,臣妇瞧着勉强上路太过伤身。若娘娘信得过,不若留了民妇母女再陪她几日。最迟不过三五日,民妇与小女亲自护送她入宫,向贵妃娘娘请罪。” 孙夫人开了口,又是将门虎妇,她们母女两个保全叶蓁蓁的安危自然无虞。且对方一力应下由她向谢贵妃开口,德妃不必夹在其间左右为难,这正是孙夫人做人聪明之处。 德妃有心卖孙夫人这个面子,便就佯装犹豫了片刻才去应下:“有夫人照料,自然是万全之策。您是嘉柔父母的故旧,本宫于情于理都不该阻拦。若是嘉柔愿意,咱们便就这么定下?” 凤目微微一瞥,德妃征询叶秦蓁的意思。叶蓁蓁却不想再承更多的人情,她选择留在寺中,只想一个人安静地舔一舔自己的伤口。若有了旁人陪伴,与回到宫中毫无二致。 因此不等孙夫人再次开口,她便就在榻上冲着德妃娘娘与孙夫人福道:“大可不必如此麻烦,孙夫人的好意嘉柔自是心领。不过出宫日久,嘉柔对宫中颇有些想念之意,便不如就此回去。待过两日大后,嘉柔必定亲去府上至谢。” 孙二姑娘听得叶蓁蓁的想法一时三变,本就对她有些看法,再不愿母亲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面,便就拽一拽孙夫人的衣袖嗔道:“郡主这么一说,含珠也有几心思念父亲与兄长。既是郡主一心回宫,咱们后日便护驾返程吧?” 知女莫若母,孙夫人晓得女儿对眼前人添了反感,又见叶蓁蓁并不承情,便就无奈一笑,向德妃娘娘行礼道:“既是如此,民妇也择后日返京,便厚颜与娘娘一路,娘娘可莫嫌我们母女粗鄙。” “这是什么话?”德妃含笑挽了孙夫人的手道:“大伙儿一路同行,说说笑笑才够热闹。本宫一会儿便传下话去,后日辰正启程,到时候本宫命人来请夫人。” 两下里说说笑笑,便就果真应了叶蓁蓁所求,择了后日一早出发。 叶蓁蓁晓得身子不济,自是咽了口苦水,心中却并不难过。她只是忽然回思起自己梦魇之时,母亲曾一味嘱咐,要自己堂堂正正做人。 自问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叶蓁蓁这辈子除却些小聪明,到未酿成大错。待德妃与孙夫人几个离去,叶蓁蓁忽然感觉极度委屈,渴望去佛前诉一诉心声。 两个丫头搀扶着她慢慢往大雄宝殿拜佛,叶蓁蓁跪在蒲团之上,听得耳畔那木鱼声声,到似是当头棒喝,一度混沌的脑间渐渐清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四十八章 涅槃 金红两色的佛幡在头顶舞动,菩萨的宝像分外庄严。 不过几日未见,寺院中的菩提树又苍翠了几分,更呈茁壮之势。 叶蓁蓁跨过大雄宝殿高高的台阶,端正地跪在了释迦牟尼佛的金身前。她此刻只觉一片澄明,细细回思前情,终觉爱恨情仇不过是黄粱一梦,苦苦所求的姻缘亦不过几十年的纠缠,一眨眼红颜便就成了枯骨。 木鱼声声响起,心间似有佛国莲花初绽,此刻耳边的声音与那一夜的佛乐渐渐重合,叶蓁蓁不觉存了身入槛外之心,更加虔诚地叩下头去。 细细寻思,亲人难得、情关难过,都是一颗不愿放手的执着心作怪。叶蓁蓁平静地在佛前拈香,又虔诚地拜了下去,再立起身时,眼眸已然清湛如水。 一个险些死过一回的人,自黄泉路上挣扎而回,还有什么能够再叫她惧怕? 不管是巍巍宫廷还有杳杳叶府,自己所需之地不过半亩之所。 叶蓁蓁自蒲团上立起身来,默默地从殿退出。因是身上力气不济,便想在观音殿前菩提树下的石阶上小坐。 此刻灿灿金乌已然升至半空,茂密的菩提树下筛落缕缕娇阳,二月下旬的春风已然带了暖意,石阶上并不冷,绣纨依旧铺下了一直捧在手上的墨绿弹花软垫,让叶蓁蓁坐得更舒服些。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余钟磬音。” 耳听得身畔钟磬声声,叶蓁蓁轻拂着旁溢斜出的树枝,心上唯觉空明,小时候熟读的唐诗也在这一刻印象至深。 叶蓁蓁从小到大不晓得来过庙间几回,今时今日才算有些感悟。母亲在梦中的嘱咐历历在心,这几天更不晓得被她咀嚼了多少次。 想去母亲坟前尽一尽心,此刻亦是有心无力,况且母亲的长明灯是燃在皇家寺院的佛塔之中,并不在此处,她只得暂收了想要祭拜的心意。 坐在石阶上喘息良久,叶蓁蓁方觉得有了些力气,她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缓缓往禅院踱步,那孱弱的身影如缕青烟般没有力气,毫无生机地映入陶灼华与何子岚的双目。 德妃虽然压下了那夜之事,可当晚在放生池畔尚未离去的女眷大有人在。京中不缺是非,若说初时无人疑心叶蓁蓁本是有意踩空,伴随着她突如其来的一病,却有人将前情后事慢慢联系,风言风语便就悄然四起。 寺院虽然清净,却是依旧在红尘之中。今次两个女孩儿从寺院东侧的转经长廊回来,便又在一旁的凉亭之侧听到有人悄然提及。闺中无趣,不晓得有多少贵女千金们愿意拿这些话题来打发时间。 叶蓁蓁纵然咎由自取,前番却实在凶险。何子岚心有恻隐,不愿听这些是是非非,生恐彼此撞见了不好看,便挽着陶灼华自藏书楼旁绕回。 她们等了片刻,又在一旁塑着观音像的小园子里略略驻足,才重新转到大雄宝殿的后门,不意瞧着叶蓁蓁步履蹒跚地离去。 贵妃们口中的闲言闲语何子岚却是不甚在意,瞧着飘零如落花枯蕊的叶蓁蓁,她终是有所怜惜,便拖着陶灼华悄然走开,无意令叶蓁蓁难堪。 德妃并不晓得叶蓁蓁这一趟出来竟是在佛前涅盘,却是打定了主意往后离得她远远,不能叫她在自己跟前出事。 定下了返程的时间,德妃便就叫木昭仪传话给宫中诸妃,再命寺间给预备些干粮吃食,又叫锦绫特意去知会孙家母女一声,叫她们的车马同自己一起。 往常出行,顾忌着大家都是养尊处优之人,德妃每常在郊外行宫休憩,叫大伙儿休养生息。今次有了叶蓁蓁这一出,德妃生怕再枝节横生,早便晓谕何子岑兄弟,明日一早动身,午间不在行宫下榻,直接进城回宫。 各处里紧锣密鼓地打算,叶蓁蓁到将众人的心思猜得大半。她淡淡一笑,此刻宛如一尊木胎泥塑,并不将什么风言风语拾在心里。回得房来,见两个丫头照旧殷勤侍候,忙前忙后地收拾行李,到到有些替她们惋叹。 天下之大,若自己殒命,只怕这两个丫头也无处容身。记着打小在一起的情谊,叶蓁蓁以己度人,到觉得她们也万分可怜。 叶蓁蓁轻叹一声,笼了笼鬓边凌乱的丝发,对镜稍稍整了整妆容。从前本就有些形容枯槁,如今病了这两日,却是又清减了一圈,素昔合身的衣衫腰间松垮拖沓,从前戴着正合适的一对翡翠镯子如今却几近能从腕上脱落。 她不声不响将腰间的浅菲色丝绦又系紧了一些,却将个杏色百褶裙束出细细的腰身,无心便添些袅娜之意。略略往面上匀了一点茉莉膏,叶蓁蓁从镜间瞧着一脸苍白憔悴的面色,便就拿胭脂膏子在唇上略点了一点。 高热之后的嗓音有些嘶哑,此刻还未完全平复,叶蓁蓁有些干涩地开口,唤了两个丫头上来,将腕上翡翠镯子褪下,给她们一人递了一个。 这一幅镯子是叶蓁蓁母亲的遗物,伴了她有些年头。两丫头自然知道那是叶蓁蓁心爱之物,更兼着东西浓翠欲滴,本身便贵重无比,自是不愿接受。 叶蓁蓁婉然叹息着笑道:“我诚心赐给你们的东西如何不要?我那一夜虽醒不过来,于身旁之事却是尽知。你们两人苦守多时,忙前忙后替我张罗,又肯真心为我哭泣,我岂有不记在心里?” 句句肺腑,说得两个丫头眼间一酸。回想那一日的凶险与无助,绣纨不禁滴一泪来。她抽泣着说道:“小姐您别千万别这么说,我们姐妹打从懂事便随在您的身边,素日里小姐如何待我们,我们岂有不知?又怎敢不为小姐尽心尽力?” 情深之处,旧日称呼脱口而出,绣纨不由轻轻掌了一下自己的嘴,含着泪花儿道:“奴婢说错了,您如今是郡主,奴婢却不小心又唤了旧日的称呼。” “不过都是个称谓,郡主跟小姐有什么两样?”叶蓁蓁轻轻拉回绣纨的手, 几滴眼泪只是零零落落,轻轻噙在眸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四十九章 背叛 叶蓁蓁盘膝坐在禅床上,身子倦怠地倚向后头的大迎枕。她拿帕子在自己眼上轻轻一沾,复又跟两个丫头说起了心里话。 “父亲一去,连累你们跟着我在宫里受些煎熬。有我一日,你们尚有个栖身之所。同理,我身边若是没了你们,便连个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从今往后,咱们名为主仆,实为姐妹,往后一路扶持着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吧。” 这番话说得动容,绘绮方才瞧着叶蓁秦与绣纨落泪,本是硬撑着不哭,此刻却鼻端一酸,便就随着绣纨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她手握翡翠镯子,从上头浓浓的翠色间映出自己模糊的容颜,心间似被叶蓁蓁触动,期期艾艾唤了一声郡主,低声道:“奴婢实在是对不住您…奴婢不该…” 钻心的疼痛蓦然从足尖传来,绘绮没有说完的话因着绣纨狠狠踩上她绣鞋的那一脚戛然而止。她立时便收住了未住出口的话,只疼得泪水纷披。 绣纨一手按在绘绮肩膀上立了起来,继续低低垂泪道:“郡主,绘绮姐姐说得没错,的确是奴婢们对不住您,没有将您照料好,才让您这几日遭了大罪。” 叶蓁蓁此刻诸事看淡,并没有瞧见绣纨踩在绘绮绣鞋上的脚印,而是摆摆手叫她们两个坐下来说话,低低向她们开解道:“没听德妃娘娘说么,生老病死岂是人力可以掌控?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晓,与你们没有关系。”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叶蓁蓁有些口渴,绣纨便指使着绘绮出去烹茶,自己贴心地替叶蓁蓁笼了笼衣衫,将搭在床头的桐绿洒金折枝海棠小袄替她披上。 妖妖娆娆的丫头眸间汪着些清泉,似发潋滟动人。她梳着简单的双环髻,却细心地在鬓边配了两朵碧玉攒珠的宫花,既不迂规,又添了无限娇俏。 绣纨扶着叶蓁蓁,动情地说道:“郡主,咱们往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好生过日子。奴婢便不信有那么多过不去的坎,您凡事要多多看开。” 叶蓁蓁微笑颔首,吩咐绣纨道:“正是这个话,你给我拿床夹被盖一盖,我躺下略歇歇。你去叫她们搁几粒红枣煮些清粥小菜,我也好补补气血。连着几日不曾好生用膳,我也要替自己打算,可不能饿坏了自己的身子。” 绣纨嫣然一笑道:“正是,有郡主您这句话,奴婢可算是放了心。” 出得门来,绣纨先去传了叶蓁蓁的话,便就寻到躲进房屋里的绘绮,虎着一张脸冲她说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绣纨那一脚既稳且狠,绘绮弯弯的莲弓上此刻一片淤青,正自拿药膏涂抹着。见她发问,越发急道:“自然是想说咱们不该犯了糊涂,向楚王殿下禀报郡主的消息。如今得郡主这般倾心相待,我愈想愈是愧疚。” “说你傻,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傻”,绣纨气呼呼坐在冷硬的木椅上,又觉得硌得慌,起身再拿个垫子铺设妥帖,这才开口斥道:“楚王殿下待咱们郡主是什么样儿,你我心知肚明,咱们此刻不过是玉成,哪里便是背叛了郡主?” 绘绮重新换了布袜,寻出双宽松些的暗纹缎面绣鞋往脚上套去,没好气地说道:“没经郡主同意的事,可不就是背叛,往后这样的事情我不做,你莫来寻我。” 绣纨跺着脚骂道:“你糊涂了不成?咱们郡主今年就将及笄,她能在长春宫里住一辈子么?咱们不替她打算,谁又能真心替她打算?楚王殿下待她一片情深,那才该是她最后的归宿。” 见绘绮意有松动,绣纨又上前一步逼问道:“你若是有更好的打算,你说出来咱们议一议,偏你又没有。话再说回来,楚王殿下立了军功,当今殿下论功行赏,这太子之位指不定就花落他家。假以时日,咱们郡主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咱们现如今替楚王殿下传几句话哪里就背叛了郡主?” 绘绮素昔笨嘴拙舌,一直说不过绣纨,被她三言两语又灌些迷魂汤,一时到不晓得如何是对、如何是错。她只沉着脸下地走了两步,觉得脚上涂了药膏不似方才那般疼痛,这才发狠说道:“我说不过你,现如今把郡主侍候好了再是正事。” 两个丫头这场纷争,叶蓁蓁自是不知。她睡了一觉,又饮了些红枣粥,自觉精神不错,便就挪到临窗的大炕上躺去,命绘绮打起窗帘,想着多晒晒太阳。 陶灼华与何子岚两个跟她同院相处,在午膳前一同过来走了走。见叶蓁蓁比早间初见时脸上添了些血色,人也有了几分精神,便一同说了些吉祥话,嘱咐她安心养病。叶蓁蓁抬眼瞧去,何子岚脸上是真切地挂着些哀婉之情,陶灼华却只是浅浅伫立,不过随着走走过场而已。 好好的姐妹情谊走到现如今,叶蓁蓁无意苛责旁人,不过是想略略求证。她瞧着陶灼华云鬓低挽,簪着朵绿松雕就的海棠珠花,便状似无意地说道:“这海棠花富贵吉祥,果真比我从前送的蝴蝶型发簪好看,怪道极少见您佩戴。” 陶灼华侧身回眸,冲叶蓁蓁矜持笑道:“并非那发簪不好,只是我这个人有些毛病,总觉得蝴蝶拈花惹草,有些朝秦暮楚之意,因此好好的东西一直收在匣子里,到有些糟蹋了郡主的好意。” 叶蓁蓁面色一白,不晓得陶灼华如何便将自己的心思揣摩得清清楚楚,却也证实了对方早便了解她的不怀好意。 她暗暗揪着身上桐绿洒金的小袄衣襟,勉强挤出丝笑容:“原来还有如此一说,蓁蓁只道蝶恋花、花喜蝶,更有百蝶穿花,都是些喜庆的纹样。听您如此一说,到是蓁蓁的不是,待灼华姐姐过些日子及笄,我必定送您样真心喜欢的东西。” 陶灼华将炕桌上一朵桃花的枯瓣摘下,清清浅浅地回道:“原是嘉柔郡主今日问起,我才随口一说。不过是我个人的见地,哪里能做得真?您送的东西贵重至极,灼华铭记在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五十一章 分道 离宫之时便就瘦若剪影,叶蓁蓁此番回来更清减了身形,一眼瞧去实在有些若不禁风。她素衣翩然间衣带舞风,到添了超然之态。 谢贵妃凝神细瞧,恍然感觉到叶蓁蓁好似有些改变,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与往常不同。只瞧着她那幅清减瘦削、淡漠沉静的模样,早几日收到的何子岩殷勤探问的家书却是不便拿出,也不好此时连接催促。 另传太医替她瞧病,谢贵妃再预备了许多滋补的东西送至叶蓁蓁寝宫,又嘱咐两个丫头服侍着她安心调养,这才带着李嬷嬷去忙活晚间的宫宴。 当晚仁寿皇帝留宿在德妃娘娘宫中,小别胜过新婚,到有几分旖旎模样。德妃便就趁机提起偶遇孙家母女的事情,对那位孙二姑娘夸了几句。 几个儿女都已经长成,除却何子岕略小着两岁,议亲尚可暂缓两年,其余的三个儿子其实都该提上议事日程。仁寿皇帝嘴上不说,实则将京中的公子王孙也暗地里相看了几个,想要为何子岚谋划一份美好因缘。 何子岑的婚事,帝妃两个都心照不宣。晓得德妃对这位孙二姑娘上了心,仁寿皇帝却也想借此探一探孙将军究竟选择如何站队。他温存地抚着德妃铺沉在枕席上的长发,暖暖说道:“待人来了,朕也瞧一瞧。” 陶灼华与何子岚都不曾参加晚间的夜饮,娟娘早在青莲宫内望眼欲穿,替她预备了素日爱吃的小菜,青莲宫里主仆并做一桌,一直乐呵到二更时分。 何子岚更是记挂着几日未见的孪生兄弟,她亲自下厨做了几味小菜,命小环去请何子岕来,想要姐弟二人好生叙叙这几日离情。 小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向何子岚禀报道长安宫内寂寂无人。原来何子岕今日不在宫内,他一早便求得仁寿皇帝许可,约了几家京中勋贵子弟去郊外打马球,道是明日午前午后方能回宫。 想来何子岕在宫内消息并不灵通,因此不晓得自己今日归来。 何子岚瞅着炕桌上摆好的酒菜便有些黯然,却终归自己劝说自己,何子岕终于走出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也能有几位朋友,自己是该替他高兴。 她却不晓得,此时此刻何子岕哪里是与什么友人打马球,而是寻了个机会去许长佑的庄子上见高嬷嬷。就着高嬷嬷温在炉上的米酒,何子岕与许长佑对坐而饮,听得许长佑絮絮叨叨讲述着他本来所知不多的许家旧事,何子岕兴趣索然。 许长佑本不在许府居住,他的话难免失实,尚不如高嬷嬷这样一直随在旧主身边的老仆。何子岕打断了许长佑的涕泪泗流,反而仔细询问着许长佑与高嬷嬷是如何与瑞安搭上关系,如今又是依托什么互相联系。 许长佑本是心比天高,将复仇之事想得天花乱缀,却没有什么真本事。而高嬷嬷从前与瑞安的联系到有七分是托赖谢贵妃之手,如今一旦离了宫,便好似鸟雀剪去羽翼,跟瑞安也断了联系。 两个人只晓得满脸凄风苦雨,却都是些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何子岕听了半晌,唇角不由泛起弯弯的弧度。他将睫毛轻垂,顺代掩下了眸中满幅讥讽,只吩咐高嬷嬷道:“嬷嬷,添饭来吧。” 高嬷嬷闻言起身,将热在锅子里的葱油饼切得四四方方盛出,又替何子岕端了碗杂粮粥来,再搁了碟麻油拌的萝卜丝,便远远坐在两人下首。 她不晓得何子岕此刻心里的厌恶,还絮絮叨叨地讲些许家旧事,试图籍此唤起何子岕与许家人的同流一脉。 何子岕拿筷子夹起一块松香焦脆的葱油饼含在口中,嘴上敷衍地应着,心里考虑的却是其他的事情。 从前以为隐秘的庄子,却因为那次随着何子岱打马而叫何子岕惊悚。原来这一片并不是人迹罕至,而时常与何子岱的踪迹只有那片树林的距离。 纸终究包不住火,何子岕既是留了心,自然晓得如今何子岱已然奉命追查高嬷嬷的下落。许长佑等人自以为做得机密,实则经不起推敲。当日连他都能循着豆腐坊找到此处,更不肖说何子岱想要细心搜寻一个人。 他将杂粮粥饮完,心间有那么一丝的犹豫,是否要提醒这两个人离去。话到了嘴边,却终是无法出口,何子岕似是听到心底的另一个自己在提醒他,不能留下痕迹。 两个小人儿在心底不断打架,一个教他要懂得高嬷嬷这些年待他的含辛茹苦,另一人却要教他不必做妇人之仁,眼前这些东西终归要干干净净。 何子岕对许家人没有许长佑与高嬷嬷想过的那般有感情。对母亲许馨的回忆也早便模糊,更何况后头祠堂里那些只写在牌位上的人名。 许长佑心心念念永不忘记的许大学士,更是何子岕毕生以为的耻辱。 他籍着何子岑兄弟对他的不设防,也有几次拿着鸡毛当令箭,悄悄调过当年许家的卷宗。板上钉钉的事实由不得他反驳,许大学士满门获罪更是咎由自取。 若不是许大学士最后一脚湿了鞋,他与何子岚该有位多么显赫的外祖。细往前纠,仁寿皇帝对自己姐弟的不闻不问亦有多半是来自对这位许大学士的憎恶。 若自己有着光鲜亮丽的母族,他的母亲不至被雪藏在坤宁宫内假托婢子之身,他与姐姐也该是仁寿皇帝捧在手上的明珠。 可笑眼前这对主仆却想将他们的想法强加到自己身上,还妄图要替许家人昭雪。何子岕颀长修美的指前拈起块葱油饼,在这一刻终于坚定了自己的做法。他冲高嬷嬷微微笑道:“夜已深,劳烦嬷嬷为子岕铺床。” 许长佑终是得不到何子岕一句真心应承的话,瞧着那对主仆一前一后走向偏院,他只得悠悠长叹,蹒跚着往那些整齐排列的牌位前哭了一回。 两个人都不知道的是,夜深人静时,何子岕悄然推开了祠堂的大门,他一一抚过那些个牌位,似是与某些人做着告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五十二章 安葬 陶灼华在大相国寺间就得了何子岑的口讯,晓得甄三娘已然入京,却是在返程路上便就与德妃娘娘商议已定,先不必接甄三娘入宫。 她们商议着由德妃先给至善递一封信,告诉她甄三娘来到大阮的好消息,瞧瞧至善想将人约在哪里,也省得走漏风声,叫谢贵妃有所准备。 第二日一早,陶灼华依旧持着德妃娘娘赐的令牌出宫。她先命茯苓往陶府送个平安信,只说自己稍后便到,便先带着菖蒲来到了善水居见甄三娘。 倏忽间又是一年半载未见,甄三娘瞧着陶灼华与她母亲愈长愈相似的一张张,不由有些唏嘘。陶灼华再见甄三娘,亦欢喜无限,她轻轻一福道:“为了灼华,又劳动三娘子劳苦奔波,我心上实在过意不去。” 甄三娘摆摆手,两人略略寒暄几句,甄三娘便就将陶灼华请至自己房中,这才慎重将那只金丝楠木的盒子捧出。 盛有自己母亲骨灰的遗物,纵然今世不曾亲眼瞧着下葬,也早便篆刻在陶灼华心间。她惊喜交加,拽着甄三娘的衣袖问道:“怎么会在您这里?是哪个将我母亲的骨灰匣子托付给了您?” 甄三娘瞧这光景,便就晓得陶灼华早得了瑞安要对陶婉如骨灰不利的消息,便就将大年初一苏世贤如何登门,如果将东西托付给自己,又如何绝尘而去的事情说了一遍。 甄三娘为人磊落,并不因瞧轻了苏世贤而昧下他的话。她冲陶灼华转述道:“他说既是陶家人与你都在大阮,把你母亲送还到你们的身边他才放心。” 不管对苏世贤有再大的恨,这一次陶灼华却是真切地领受了对方的情谊。 她不过因为鞭长莫及,才不得不叫苏梓琴传给瑞安那样狠绝的话语。实则有那样的底气,一多半到是因为愿意相信李隆寿的为人,却不承想这次真正出手的是她鄙夷与厌弃的苏世贤。 捧起母亲的骨灰匣子,忆及从前在青州府的种种,其实恍然都是隔世。可惜的是今世虽然重生,终究无缘得见母亲一面。陶灼华将盛有母亲骨灰的金丝楠木匣子捧在胸前,不晓得何时已然泪流满面。 甄三娘从她抽抽搭搭的叙述中听了大概,瞧着小姑娘眼中碎芒盈盈,已是无限怜惜。她拿帕子替陶灼华拭着泪,安慰她道:“快收了眼泪,瑞安想整这么丧尽天良的一出,不承想却是歪打正着,合该夫人另觅安稳处落脚。” 陶灼华宛然摇头道:“三娘子错了,母亲迁到此处才是无奈之举,实则整个陶家的根基都在大裕,都在咱们青州府。我到盼着有那么一天,瑞安罪有应得,咱们大裕跟大阮真正是一衣带水,到那时舅舅也能叶落归根。” 甄三娘飘萍一般的人物,没有陶灼华那么多的感慨。她只晓得此次叫自己来辨毒,也是要扳动瑞安这座大山的一角。 当下拿帕子替陶灼华拭着眼睛说道:“天理自然诏诏,那些个邪魔外道都笑不到最后。陶姑娘您该放宽心,先寻处安稳地方安置了夫人,咱们才好相机行事。” “这个三娘子到不必挂心,陶府搬至大阮这两年,已然渐渐安顿。舅舅请人瞧过风水,在京郊置了处山青水秀的田庄,专门用做以后百年之所。”陶灼华小心地将母亲的骨灰匣子重新包起,再细心地打个结。 远离了大裕,不用再受族中人制约,陶超然闻说亲妹子的骨灰匣子送到了大阮,立时便携着黄氏和陶雨浓一同前来迎接,又命老管家先行一步去往城郊的庄子先预备香油纸烛之类的东西,再请几位大师做个水陆道场。 此时此刻,陶灼华方将前因后果禀明。待说起苏世贤千里飞奔,赶在瑞安之前将陶婉如的骨灰李代桃僵,陶超然尚未开口,黄氏冷冷笑道:“算他的良心还未全被狗吃掉,当年陶家在他身上所费的银子总算听到了点儿响声。” “守着孩子们,说话怎得如此刻薄?”陶超然只怕陶灼华脸上挂不住,暗自责备了黄氏一句。黄氏到无所谓,将脸贴在小姑子的骨灰匣子上落了一场泪,又恐惹得陶灼华伤心,便就忙忙收住,挽着陶灼华一同向云掌柜和甄三娘告辞。 陶灼华今次出宫,不承想甄三娘带来母亲的骨灰。一趟城郊走下来,再回宫必定赶不及宫门下匙,便就命菖蒲回去向德妃娘娘告罪,言道自己明日回宫,自己则带着茯苓随同舅舅一家人同行。 城郊的陶家庄园,老管家早将一切打点得妥妥当当,陶灼华捧着母亲的骨灰匣子下车时,正值几位大师的诵经声徐徐响起。几名腰系白带的家仆将大把的纸钱扬在道路两边,已然有几位与陶婉如相熟的旧婢在暗自哭泣。 碧水湖畔,袅袅青冢,陶灼华在母亲坟头添了最后一把土,释然地抬起头来,眼里虽然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到底有了笑意:“瑞安黔驴技穷,我看她还有什么把戏。” 陶超然拈着三柱香插进亲妹子坟冢前的香炉内,郑重拜了几拜,附和着陶灼华的话道:“这般做派,我瞧着离着覆灭当真不远,咱们必定要给她再添把火。” 一行人安葬了陶婉如,再转回京城,宫门果然早便下匙,直接回陶家下榻 黄氏洗了把脸,便张罗着一家人吃饭。陶灼华回自己房里更了衣,换了身栀子白碧绿丝线挑绣折枝海棠的襦裙,再重新进到暖阁,陶春晚已是有些歉疚地立在她的眼前:“一个两个的,都不要我去庄子上尽尽心,灼华,实在对不住。” “这是什么话?”陶灼华将手中的帕子吧嗒一下甩到陶春晚头上,认真对她说道:“咱们陶家从来不做那些虚悬套,你心里有我母亲,咱们心知肚明,难道必要触了你一个待家新娘的晦气,那才叫孝顺不成?” 陶春晚含羞带怯,眼中虽有碎芒盈盈,到底露出释然的笑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五十三章 过府 陶灼华第二日回宫向德妃娘娘复命,将昨日情由细细述说一遍。 德妃从前只晓得瑞安手腕铁血,却不意她如此丧心病狂。拿手悄然一指长春宫的方向,德妃悄声与陶灼华说道:“如此说来,这两人当真异曲同工。” 两人手上都沾了不少人命,这个比喻到也妥帖。陶灼华附和了几句,本待告辞回宫,德妃却说与她道:“你在此稍稍宽坐,本宫已然派了人去至善公主府上,估摸着一时半刻就该回来,省得再传你一回。” 至善此时月份已大,德妃派出宫的嬷嬷生怕触动她的胎气,递了德妃娘娘的手书之后,便就婉转小心地表达了德妃的意思。 苦等了这几个月,至善早是望眼欲穿。她这些日子身康体健,唯一琢磨地便是如何替逝去的母后讨还公道。见德妃如此细心为自己考虑,至善到也真心感激。 她思忖片刻方道:“东西若拿出去,本宫也不大放心。你请回复德妃娘娘,便说我下帖子请她与灼华郡主来我府中赏樱,届时请她们带着甄三娘一并前来,本宫自有安排。” 嬷嬷得了准信儿,回来向德妃娘娘复命,陶灼华自然一并知晓,稍后叫和子送了信给甄三娘,请她在善水居稍安勿躁。 至善是个急性子的人,第二日便命人将帖子送进宫来,请德妃与陶灼华后日辰正一刻去她府中赏花。德妃向仁寿皇帝请辞时,仁寿皇帝到深觉讶异,他探究地望着德妃问道:“至善不是素昔与叶蓁蓁走得极近么?怎么今次约了灼华?” 八字尚未有一撇的事情,德妃自然不肯替至善戳穿。她只是巧笑嫣然道:“姑娘们之间的事情,臣妾如何晓得?不过前次到是听说大公主婉拒了好几次叶蓁蓁的求见,想来与她没那么情谊甚笃。” 一张大网撒得铺天盖地,就快要到收手的时候。德妃虽然不说,仁寿皇帝却是难得的机敏,晓得她们这些日子一直在寻着法子对付谢贵妃,乃至整个宣平候府。至善摒弃叶蓁蓁,而择了与德妃和陶灼华站队,亦是表明自己的心意。 仁寿皇帝但笑不语,送走了德妃,却是捏着榆林关外刚传来的八百里加急,瞧着那上头钱将军的亲笔手书,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依着至善定下的日子,德妃果然带着陶灼华与甄三娘一同过府。 朱樱华盖的马车以少有的殊荣直接驶入至善公主府的大门,德妃等三人再乘坐青绸翠帷的小轿一路往里,沿着樱花扶疏的红砖甬道一直来到五扇开阔的黑漆冰裂纹垂花门前头。 至善有孕不便相迎,她的婆母淑和夫人早领了一堆的丫头婆子在垂花门前等候,见德妃娘娘下了轿,连忙上前来迎。 在大相国寺住了几天,陶灼华与淑和夫人也有几面之缘,忙着上前行了礼,再将甄三娘向她引见。淑和夫人请知这才是正主儿,当下认真打量了甄三娘几眼,含笑说道:“这位夫人果然有些仙风道骨。” 甄三娘谦道:“夫人谬赞,乡野之人闲散惯了,若有失礼之处,请夫人海涵。” 淑和夫人度及对答,到似是满腹锦绣。再看甄三娘的装扮,虽然布衣荆钗,却有些气韵高华,不禁暗暗点头。 这些年冷眼旁观至善心结难解,每每郁郁寡欢,到有些钻了牛角尖。淑和夫人是真心企盼眼前这人能为至善解惑答疑,无论先皇后的殒命是天灾亦或人祸,都能经由甄三娘手中得出决断,叫此事划上一个句号。 想到此处,淑和夫人便含笑退让半步,往里做了个请的手势,冲德妃娘娘说道:“公主打从一清早便就念叨,方才又央臣妇在这里等待,好歹盼得了贵客,快快里面请。” 众人在淑和夫人的引领下来到至善的正房,不肖说陶灼华与甄三娘,便是德妃娘娘也是头次进来,众人举目瞧去,果见富丽堂皇之气。 头顶茜红色的承尘上滚着宽阔的明黄金边,一溜樱桃木的芸窗上茜红色软烟萝的纱帘半卷,壁角的瑞兽鎏金香炉里檀香的气息清浅,九幅紫檀木落地屏风之后,便是至善日常起居之所。 至善却比大家相像的都冷静,她本是半坐半卧在黄花梨缠枝瑞云纹软榻上,见着德妃以后难得地起身欲行大礼。 德妃晓得她在仁寿皇帝心中的份量,如果敢如此托大,慌忙上前一步将她扶起,挽着她的手臂重新送回榻上,还贴心地给她重新安了大迎枕。 陶灼华便携了甄三娘上前拜见,至善瞧着甄三娘不卑不亢的模样,先就有几分信任。当下指着一旁的黄花梨玫瑰椅赐坐,诚恳向甄三娘说道:“早便从德妃娘娘处听闻您的大名,这些日子一直望眼欲穿。今日一见,您果真是超凡脱俗之人,无论是与不是,希望能帮我解开这个心结。” 甄三娘重新见礼,却是实话实说道:“公主殿下,并不是民妇自谦,您也晓得此事已然过去经年,能否重新核查出真相,民妇委实不敢打什么包票。民妇既是受德妃娘娘与灼华郡主引见,必当尽力一试,只请公主莫抱太大希望。” 淑和夫人从旁听得甄三娘说话在理,便规劝至善道:“所谓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咱们自然是不想放过任何的蜘丝马迹,不能叫皇后娘娘含怨九泉。可是公主也须晓得,有些事不是咱们人力可为,还要有思想准备。” 至善经此一事,又是将为人母,到不复早些时的飞扬跋扈,变得沉稳起来。 她先对淑和夫人点点头,再向甄三娘颔首道:“这是自然,本宫也晓得事过经年,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不过想尽一尽自己的心意。您若拍着胸脯打下包票,我说不准要掂量掂量。您若说得这般实在,我到觉得有些意思。” 丫头斟上茶来,淑和夫人陪了两杯,至善便就坐不大住,向德妃笑道:“母妃知道我的脾气,这会儿已然等不及。咱们也不说虚话,我这便唤秦嬷嬷拿着东西上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五十四章 大炮 打从德妃娘娘进了公主府,秦嬷嬷在里间早便等得焦急,此刻听得至善扬声唤着自己,忙不迭地抱着个匣子出来,小心翼翼摊开在甄三娘前头。 昔年不过拼着一死,带出些故主的旧物。如今事隔这么多年,至于到底能不能一查究竟,秦嬷嬷心里半点底气也没用。她可怜巴巴发望着甄三娘,生怕对方一开口便断了自己的念想。 甄三娘瞧着东西,脸上自是一凛,不复方才温婉含笑的模样。 她生怕芸窗一侧纱蔓带起的轻风吹到了匣子中的细微之物,先请人将窗牍关严,又往手上带了一副极薄的手套,这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匣子。 淡黄的丝绒上摆着两个方盒,其一盛着几枚断甲,当是秦嬷嬷替先皇后剪指甲的时候留起。另一个里头便是从先皇后头上梳落的丝发,不晓得是年代久远、亦或那断发的主人身子并不康健,断发呈枯槁之状,发尾还有些焦黄。 甄三娘拈起一枚先皇后的指甲细细瞧去,再对着筛进来的阳光比对那指甲的色泽,又弯下腰来冲着那头发看了半晌,方立起身子回话道:“小妇人不才,从这两样东西上瞧去,当知先皇后娘娘罹难时的确有些蹊跷。” 从前只是猜测,经由甄三娘的话语落到了实处,至善脸上悲喜莫辨,却有丝清泪顺着脸庞滑落。她拿帕子沾了一下眼睛,探着身子问道:“三娘,可能断定是否是灼华郡主宫中所现之物?与天花极为相似的那种?” 甄三娘辨了片刻,缓缓摇头道:“民妇不敢妄自揣摩,要想断定是否同为一物,还须仔细参详。兹事体大,民妇不能仅凭着三言两语便含糊其辞。” 至善连连点头,眼中的泪却是扑簌扑簌,止也止不住。慌得淑和夫人连连劝道:“公主,您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快别这般意气用事。三娘既然到了,定会将这东西查个水落石出,您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到伤心起来。” 德妃也赶紧起身规劝,生怕至善动了胎气。至善一手抚在自己小腹之中,另只手拿帕子拭着眼睛,含着些泪花笑道:“正是,我心里也是如此想,偏偏眼泪就是止不住。婆母与德妃娘娘都请放心,我这心里有数。” 至善虽为人媳,身份却比淑和夫人尊贵,平日极少称她婆母。淑和夫人骤闻佳音,脸上竟也涌动了泪花。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抚在至善肩上,连连点头道:“正是,咱们只管耐心等待,三娘这里必定水落石出。” 至善本就是快性之人,从不拖泥带水。她将眼泪擦干,吩咐底下人打水净面,略略思量间便就有了主意。她请甄三娘过来落座,诚挚地说道:“事关我母后的生死大事,我自然要小心谨慎。三娘您这般谨小慎微,我心里十分欣慰。秦嬷嬷保存这些东西不易,我也委实不忍令让它们流落旁处。” 命小丫头为甄三娘绞了帕子擦手,至善以目征询德妃娘娘与陶灼华的意思,斟酌着说道:“我的意思是想委屈三娘暂时在我府中留一段时日,潜心来参详这事实的真相,不知三娘是否同意,您二位又是否愿意成全?” 甄三娘只要答应出手,必定是存了要将事情办好之意,更况且藏身公主府中还不会怕走漏了风声。她便冲陶灼华说道:“毕竟是公主想得周全,也免了民妇来往奔波之劳。民妇十分愿意留在这里,解来这十余年的迷题。” 当事人开了口,自然是皆大欢喜,至善立时便命底下人辟了处幽静的小院,安置了甄三娘住下。除却秦嬷嬷外,另指了几个既忠心又伶俐的丫头跑腿,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只望甄三娘不久能有建树。 三月的春雨淅淅沥沥,伴随着春雷阵阵,以阿西为首、陶雨浓为辅,何子岑兄弟都有参与的红衣大炮研制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京郊东湖那一片空旷的场地早被秘密圈起,阿西等人在此地不眠不休已然多日,如今仁寿皇帝御驾亲临,期待着第一枚炮弹的破膛而出。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几个男孩子前后耗时大半年,画出的废旧图纸在房里堆得满满,如今终于迎来了崭露头角的时刻。阿西又渡过一个不眠之夜,神采地依旧奕奕。 他特意换了身宝蓝色的云锦长袍,心里虽有些忐忑,更多的却是期待,而且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陶雨浓与他并肩而立,少年人眼窝有些深陷,目光却是炯炯有神。相隔两步之遥,是青绸锦袍的何氏兄弟,四个年轻人结伴前行,目光里充满了坚定和自信。 走在最前方的便是仁寿皇帝,他远远注视着安放在炮台上被红绸覆盖的那尊红衣大袍,到现今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晓得阿西在武器研制方面有些造诣,仁寿皇帝却不曾想象过他真得能将这威力巨大的武器研制成功,二则他也冷静地思考过,若阿西真有之份能力,大约也会籍此加强波斯的军需,而不舍得同大阮分享。 伴随着空地上士兵们的欢呼,仁寿皇帝一把掀起红绸,精钢铸造的红衣大炮冷衣森森,乌黑的炮筒充满了震慑力。东西好端端摆在自己面前,仁寿皇帝依旧不敢相信,他瞅人不备揉了揉眼睛,再将手小心翼翼地放到炮筒上,感受那精钢冰凉又沉滞的威力。 阿西请仁寿皇帝站回到看台上来,他冷静地挥舞令旗指挥着炮手推弹入膛,冲着东湖对面搭好的障碍一指,便就命令发射。 炮手依着阿西挥舞的令旗行事,伴随着震天的一声巨响,炮弹破膛而出,如流星般往对岸早便搭建好的障碍飞去。霎时间,仿制城墙掿建起来的障碍灰飞烟灭,被这一炮轰出方园几丈的大窟窿。 轰隆隆的炮声震得脚下的大地都簌簌发抖,仁寿皇帝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瞅着东湖对岸那一片硝烟弥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五十五章 捉鳖 巨大的蘑菇云腾空之后又慢慢散去,脚下的大地再次变得坚硬。 仁寿皇帝踏在上头,依然感觉如同踩着云团一般绵软无力。他不晓得是为阿西卓越的天赋所震撼,还是为自己曾经的小肚鸡肠而自责。如今,立在这片坚实的土地上,仁寿皇帝只晓得,这群年青人再次刷新了自己的三观。 “好,好,果然英雄出少年”,愣怔了许久,仁寿皇帝方拍着手发出真心的赞叹。他用力拍打着阿西的肩膀,如个孩子般地欢笑着,不晓得如何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 何氏兄弟双双对视,脸上掩饰不住的自豪间都带着对阿西与陶雨浓这对兄弟的与有荣焉。而此刻的仁寿皇帝感觉全身都充满了力量,年轻时的叱咤风云又渐渐回到了他的身上。 眼望着对岸的硝烟渐渐散去,瞧得那一带断瓦残垣,仁寿皇帝心中豪情万千,知道自己再无也惧与大裕的迟早一战。他大力挥手,畅快地下着命令:“来人,备船,你们几个都随朕一同去对岸瞧一瞧。” 船行如箭,不多时便到达彼案。仁寿皇帝无须旁人的搀扶,三步并做两步便率先下了船,大踏步奔到那些障碍前头。他不顾尘灰瓦砾染脏了龙炮,毫不忌讳地蹲在满片断瓦残坦之间,捻起些石头瓦砾的碎片仔细查看。 瞧着被红衣大炮轰成碎片的满地狼藉,仁寿皇帝哈哈大笑。他欣慰地望着立在自己面前的四位美少年,大掌蒲扇一般拍在阿西的肩上:“好小子,真有你的,阿里木果真生了个好儿子。” 再瞅瞅一脸腼腆的陶雨浓,仁寿皇帝亦是重重拍打着他的肩膀,在俊美男儿白玉无瑕的锦袍上留下几个乌黑的指印。他哈哈笑道:“陶公富比天下,除却经商有道,儿子却有这般才能。朕要好生想想,下一步怎么重用。” 能得仁寿皇帝重用,那是一辈子的富贵前程。若是旁人经此夸奖,必定会欣喜若狂地叩首谢恩,陶雨浓却是云淡风轻,并不曾想过要跻身权贵。 他冲仁寿皇帝深深一揖,谦逊地说道:“草民不过为阿西兄长打打下手,更何况还有赵王与齐王两位殿下相助,怎敢贸然居功?” 这般新奇的回答到是将仁寿皇帝听得一楞,他顿了顿才开口唤道:“何平,给朕赏,给朕重重地赏。” 何公公一张风干橘皮般的脸早笑成了一朵花的模样,他手捧浮尘,弯着腰乐呵呵应道:“奴才遵旨。” 此时此刻,无人晓得离着东湖不远处,一株临崖生长的崎岖松枝之上,黑衣客足尖轻点,正以目远眺着方才那硝烟弥漫的场面。 东湖一隅早便划为禁地,外松内紧的场面可以瞒过旁人,却瞒不过刀尖舔血了大半生的黑衣客。那些个藏身暗处警戒的暗卫虎视眈眈,与明面上执行戒严命令的士兵们一起,编成密匝匝的大网,东湖畔连只蚊虫都无法过境,必定是发生了无比重大的事情。 黑衣客便暂时放下查询刘才人母子的行踪,而是悄然隐身在东湖附近。他仗着绝顶的轻功前行了片刻,终是怕败露行藏而不敢离得太近。 炮弹发射时巨大的蘑菇云腾空,黑衣客立时便认出那是红衣大炮的威力。他纵然心有七窍也想不到这是大阮正在研制的武器,而是诧异于仁寿皇帝不昔下了血本,想要摧毁对岸的什么东西。 面对三步一哨、五步一岚的东湖,黑衣客纵是大罗神仙也插翅难入。他窥探多久,见终于毫无缝隙可循,只得将谜题暂时压在心底。 此次黑衣客入境没有前次那般幸运。打从刘才人请苏梓琴泄露她们母子的行踪,何子岑兄弟早在城门楼加强了戒备。打从他一入城,某些个特定的轨迹还是被青龙与朱雀瞧在眼里。 也是黑衣客技高一筹,青龙与朱雀循着他的脚步追踪,却总与他差之毫厘。 两人求之不得,回来报给刘才人知晓。刘才人暗眸沉沉,命乳母将李隆昌抱下去,才与青龙与朱雀说道:“你们再去试试,既然已经将他调出大裕,便不能放虎归山。若始终无法抓住他的踪迹,我不惜以身做饵,到时你们只须保障隆昌的安危,将他安全送回到他兄长身边。” 青龙与朱雀对视一眼,两人连连摇头。青龙慨然说道:“主子娘娘这句话错了,对付一个背信弃义的宵小之辈,怎能连累到您的安危,这才是为着打鼠伤了玉瓶,娘娘想一想哪头划算?” 刘才人当日拼着必死,留下李家一条血脉,自然对生命格外渴望。她淡然笑道:“二位不必担心,我方才所说,不过是最坏的打算。如今曙光初现,隆昌又尚未成年,再没有人比我更渴望坚强地活着。不过两位也须记住,有战争必然就有流血,未来究竟怎么样,如今还尚未可知,有些时候的确不能做妇人之仁。” 两人躬身领命,退下来之后思忖再三,觉得黑衣客既是在大阮现世,便绝不能叫他活着再走出去。过不片刻,善水居的云掌柜那里便就添了不速之客,青龙亲自上门,恳请云掌柜借人出手,双方共同截杀黑衣客。 红衣大炮试验成功的消息仅在小范围里传得热火朝天,无论是德妃娘娘还是谢贵妃都对此一无所知。后宫中唯有陶灼华接了何子岑命赵五儿送来的信,坐在青莲湖畔被两人称做三生石的大青石畔,眼中又是泪花晶莹。 何子岑除却给陶灼华报喜,信中还有殷殷思念之意,道是回宫的行程大约有些推迟。前番红衣大炮的首发成功给了几位少年极大的信心,但阿西目测了它的威力,依旧觉得不大满足。 仁寿皇帝本是觉得他们研制的红衣大炮虽比西洋的略逊,却已经有了雷霆千钧之势。便是照这个威力,攻城掠地已是无坚不摧。然后阿西却轻轻摇头,他觉得自己既是付出了百分的心力,必当叫红衣大炮也发挥出百分的威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五十六章 杜康 阿西的婚期一拖再拖,已然从最初议定的春节之后挪到了盛夏时节。 为着研制红衣大炮,阿西付出了太多的心力。他不愿半途而废,便就求得陶春晚的同意,希望她能赞同自己的做法。陶春晚却是求之不得,眼瞅着陶灼华及笄再即,她想在那么重要的时刻陪在自己视若一母同胞的妹妹身畔。 两人一拍即和,不声不响便就延了婚期,浑然不管阿里木是如何在波斯暴跳如雷,也不管陶超然在眼前如何哭笑不得。 阿里木人在波斯,拿这对小鸳鸯鞭长莫及。如今他亲政不久,各处正是百废待兴,急需阿西的援手,明知中原文化博大精深,却也只得暂时将阿西召回。 晓得阿西对陶春晚言听计从,阿里木便就亲自给陶春晚写信,将自己一个人在波斯孤零零望眼欲穿的境地不晓得夸大了多少倍,只望着他们能够早些回归。 有着同舟共济几载的情谊,陶春晚对阿里木的性情颇有几分了解,自然明白这封信早便夸大了其辞,却也知晓身为人父盼儿回归的心意,当即约下了六月的嫁期,道是再无悔改。 此刻屈指算来,距两人离开大阮已然不足三月。阿西不想带着遗憾回国,他与陶雨浓等几人商议,要抓紧每分每秒做最后的改进。 试发成功后的当天下午,阿西和陶雨浓便就向仁寿皇帝辞行,要继续回陶家研制这些武器。何子岑兄弟二人另有公干,众人便在京外分手,何子岑陪着仁寿皇帝南下周郡,何子岱却是悄然将目光转移到寻找宫内放出的高嬷嬷上头。 此时此刻,天阶小雨如酥,长安宫内一灯如豆,从许长佑的庄上回来的何子岕独处一室,他温了一小壶杜康,由得辛辣的酒气氤氲,其实并没有饮下多少。 打从前次阿里木带着阿西到访,何子岕奉旨出席设在鸿胪寺馆的宴会,守着仁寿皇帝醉了酒,本就少语的他便变得更加沉默。 宿醉醒来之后,何子岕悄悄问过小豆子,他在酒席宴间可有失仪。小豆子摇摇头道:“赵王殿下立时便扶您出来,命奴才在偏殿照顾着您,并未御前失仪。” 小豆子沾沾自喜,自家主子好不容易得了这个面圣的机会,在酒席宴间不胜酒力并未落入帝王之眼,何子岕却是深深的遗憾与失望。 当日阿西与阿里木的父子情深不晓得触动他多少情怀,他不止一次的猜想,若醉酒的那个人是阿西,阿里木又怎会瞧不见自己的儿子被旁人扶出? 自己当个隐形人已经惯了,当日酒醉难受之机,大约只有何子岑伸出过援手。仁寿皇帝正与阿里木高谈阔论,想来根本不曾发现自己最不引人注目的那个儿子已然缺席。 便是素未谋面的人也该懂得怜悯弱小,而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却始终不曾对他有过什么表示。若说何子岕不曾寒心,便有些自欺欺人。 打从那一天,何子岕习惯了晚膳桌上多一杯辣辣的杜康。他不善饮,却努力学着慢慢去品。一小口一小口的杜康下了肚,从辛辣变成回味,这个有些偏执的少年内心更加狷狂与敏感。 迎接阿里木与阿西时鸿胪寺馆里热闹的场面如同昙花一现,都随着那夜释放的烟花烟消云散。此后阿西从翰林院到了陶家、再与何子岑兄弟情同手足,望在何子岕眼里都成了局外事。 何子岑亦曾有心邀约,何子岕却总是浅浅推辞。一个大约是未来的帝王,另一个却是只能是仰人鼻息的蝼蚁,何子岕不想再去博旁人的怜悯。 早春二月,何子岕重新翻动了高嬷嬷留下的药田,几乎是无意识的,他居然播下了当日高嬷嬷留下的种子;更几乎是无意识的,他居然也学着高嬷嬷,只为避人耳目,将不同的药草种在了不同的地方。 从大敞的轩窗望出去,能瞧见薄薄的雨幕中一片不大的药畦,青碧的树草伸展着嫩叶,焕发着绿油油的生机。 不晓得这片小小的药畦收获时,能否依着高嬷嬷留下的方子配制成几粒丸药。何子岕想到此处,握着酒杯的手猛一哆嗦,到仿佛碰触了不该碰触的东西。 方子早已经化成了灰烬,那上头的字字句句却已深深篆刻进何子岕脑中。若说许家人给他留下过什么东西,这方子大约便是那个唯一了。 阴雨绵绵的天气最适合深思,何子岕瞅着外头无边的雨幕,到似是渐渐被穿成掩不去的哀愁。他浅浅咂了一小口杜康,辣得立时便流了眼泪。 因为在仁寿皇帝面前出现的机会不多,何子岕便会下意识地一次一次回味两人见面的时刻。及至在鸿胪寺馆瞧见了阿里木父子相处的方式,却又总爱拿着自己父子间的感情去比对阿西与阿里木的父子情谊。 记忆犹新的是当日宴会上阿里木那句:“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 早慧的孩子大多心思更重,何子岕三四岁便能熟读史书,又如何不明白那句话的深意?他时常在想仁寿皇帝这样晾着自己姐弟,到现在不肯给自己一个尊荣王爷的身份,究竟是不是何子岚以为的爱护之意。 从前见到许长佑的激动与亲近,早在对方一次又一次宛若窦娥冤般的苦诉声中凌迟殆尽。何子岕不愿冷言斥责这名为长辈的人,旁敲侧击说了几回,对方依然我行我素,让何子岕觉得厌烦无比,到成了甩也甩不脱的鸡肋。 他长长叹息一声,方要再呷一小口酒,却瞧见小豆子从外头匆匆回来,他在廊下摘了斗笠,顾不得抖落肩上的雨水,便就快步进了屋。 小豆子发上沾着些晶莹的雨水,进来请了安,便就悄然附在何子岕耳边轻声说道:“殿下,今日齐王爷又带着人跑马走至那片密林,他同手下人说话时脸色十分郑重。奴才离得远,可惜一句不曾听清。” 何子岕握着酒杯的手上青筋暴起,稍停了片刻才以和缓的语气问道:“他们只是在密林这一头徘徊,可有瞧见那处庄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五十七章 五柳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小豆子瞧着何子岕清衫剪影的侧颜分外单薄,心下不禁一酸,便就从那杯总不见少的杜康里品出些忧愁滋味。 他小心地从何子岕手中移出杯子,替他换了杯新茶,这才故做轻松地摇头道:“奴才一直躲在那树林旁边,到不曾见五殿下的人穿过密林。想来长佑先生昔年选择这处地方也是费了心机,等闲人想不到密林后头还会另有玄机。” “蠢材,那也不过蒙混得一时,难道还能蒙混了一世?”何子岕厌烦地撇了撇嘴,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低声吩咐道:“还要再辛苦你一趟,你吃了饭便赶在宫门落匙前出去,再回那边好生守着。另告诉高嬷嬷他们近日风声有些紧,一个两个的莫要出来行动。” 小豆子躬身领命,去厨房里热了些饭菜简单吃了两口,便就不言不语走至廊下重新穿起斗篷,不多时便又消失在雨雾中。 何子岕覆手走至窗前,瞧着小豆子的身影渐渐与雨幕融为一体,想着劳烦他终日奔波,心上终是悠悠一叹。 都道杜康酒解忧,每日这一小杯却化不开心中浓郁的哀愁。何子岕天人交战,更添了无限烦躁,搁在一旁的杜康也饮不下去,只怅然坐在炕桌前发呆。 何子岚独居长宁宫中,瞅着天近黄昏却又落雨,挂念着从大相国寺回来还一直未曾见到何子岕,便特意下厨做了两味点心。她交由小环装在食盒里拎着,自己撑着把淡面水墨绫的竹骨伞往长安宫走了一趟。 淡淡雾霭下,破旧灰败的长安宫沐着雨意到添了些飘渺的气息。 何子岚也不要守门的小太监通传,只沿着青砖小道前行,在高嬷嬷从前种过的药田前立了片刻,到有些诧异此处经冬荒芜,如今又焕发了春意。 她弯下腰去拂过一株蒲公英青碧的嫩叶,方又缓缓走至廊下收了伞。 长安宫的回廊有几处油漆脱落,露出原土的底色,被早春的雨水打湿,透着些暗沉的色泽。何子岚想着如今德妃娘娘打理内务府,到不至如此疏忽,想要寻个合适的机会略问一问。 何子岚接过小环手上的食盒,吩咐她等在外头。举目四顾时才发觉何子岕的殿外竟无人值守,连小豆子也不在眼前。 这些日子进进出出,到恍然有些日子不曾见过这个奴才。何子岚便吩咐小环道:“去问问小豆子这些日子在做什么,怎么都不守在弟弟身旁。” 小环遵命,撑起伞应命而去,何子岚便就轻提裙裾进了长安宫的正殿。 何子岕素日不曾熏香,阴雨的天气里方才泼洒的那杯杜康酒的味道便格外明显。何子岚轻嗅着殿内淡淡的酒香,再瞧着何子岕搁在炕桌上的酒壶,有些担忧地问道:“子岕,你又饮了酒?” “只是一小杯”,何子岕起身相迎,顺带指指搁在一旁架子上颇有些古拙的素陶圆盅,示意何子岚安心。他欢喜地说道:“姐姐回宫时我刚好不在家,这几日翻腾了些药草,也未去见姐姐。前几日你随着德妃娘娘与灼华公主去大相国寺,玩得可还开心?” 不晓得何时,无话不说的两姐弟之间有了淡淡的隔阂,何子岚见何子岕这幅温和却又客气的模样,心里唯有泛起阵阵酸楚。 她点点头,恬淡地笑道:“山间景色怡人,自然比宫中少些拘束,只是牵挂着你。本来回宫的那日做了几味小菜,想要邀你同食,偏你又出宫去打马球,一来二去的,今日才见到你。” 粲然的笑意挂上何子岕的眉梢,他继续温和地说道:“我并不晓得姐姐那一日回宫,不然哪个相约也必定不会出去。姐姐,难得德妃娘娘如今对你眷恋,灼华郡主又时常同你亲近,有机会便多出去走走,不必挂念着我。” 亲弟弟比自己晚了那么一点点的时辰,却总爱像兄长似地唠叨几分。何子岚心间有些甜蜜的酸楚,不晓得同弟弟的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 朦胧的灯光下,何子岕俊美的五官格外耐看,话语也一如往日般的温柔。有那么一刹那,何子岚几乎以为两人之间的隔阂只是她的臆测,却在瞧见何子岕深深垂落的眸毛时,心间蓦然一痛。 双生之子,本就对彼此的脾气秉性格外了解。或许连何子岕自己都未曾注意,他在撒谎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垂落眼眸,到似是害羞的孩童。 何子岚便坐在了何子岕的对面,貌似无意地问道:“你素日不与人来往,如今到喜欢上了马球。姐姐晓得你有几位彼此合得来的朋友,到是真心替你欢喜。” 何子岕轻叩着炕桌的几面,听得那清越之声,淡淡笑道:“不过是几位世家公子,难得人家不嫌弃我的身份,便多往来了几回。” “七弟,”对于何子岕这份妄自菲薄,何子岚说不出的心痛,她低低叱道:“你好歹是皇子的身份,怎能如此轻贱自己,什么叫旁人嫌弃你的身份?难不成你真要守着外头那小半亩的田地,仿效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 何子岚晓得自己有些偏激,但是方才进得长安宫来,瞧得高嬷嬷种过的药田重又焕发了生机,她心里便有难言的膈应,难得冲着何子岕疾言厉色了一回。 何子岕熟练地煮水泡茶,奉到何子岚面前一杯,脸上的笑容依然粲粲华灼,语气里听不出有多少波澜:“姐姐教训的是,子岕记住了。无论冠以什么身份,我依旧是我这个人。好了,姐姐不必生气,这样的话我往后再也不说。” 只瞧着对方依旧轻垂的眸毛,如蜻蜓点水般忽闪着羽翼,这般言不由衷的话何子岚如何相信? 她望着柜子上那一排新制的酒杯,浅浅的担忧便挂上了眉梢。终是骨肉情深,何子岚收缓了语气,娓娓劝道:“子岕,咱们一母双生,我总不会害你。往后酒还是少饮,饮多了伤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五十八章 苦劝 朦胧的灯火下,身着淡紫裙裳的何子岚竟也似笼了淡淡的哀愁。 她冲何子岕说道:“弟弟,我晓得你心里的怨气,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劝你少与不相干的人来往。人心叵测,你为以的真心未必便就不掺杂质。” 望见窗外沐着雨雾的那片药田,何子岚便就想起从前时常劳作在这里的高嬷嬷的身影。她不晓得这老婢究竟给弟弟灌输了多少对仁寿皇帝的仇恨,只是从对方偶尔怨毒的眼神间便能体察到她对这深宫刻骨的恨意。 “我晓得,不过是为着前日酒宴上几杯葡萄酒便不胜酒力,因此偶尔沾一沾,到惹出姐姐这番话来”,何子岕有些顽皮地吐着舌头,指着窗外的几畦菜地道:“我重拾高嬷嬷的药田并不非为得放不下她,不过偶尔活动一下筋骨。” 弟弟顽皮的样子又与小时候某些画面重合,何子岚心里有些酸楚。 她轻拍着何子岕的臂膀,略带伤感地说道:“子岕,我曾几次随着灼华姐姐去往陶家,你不晓得我瞧着那对姐弟融洽的画面,不自觉地便想起咱们。这一生一世,我固然希望咱们都能幸福安康,更希望一抬眼,咱们便能瞧见彼此。这一生,我最怕的便是与你远隔了天涯。” “姐姐今日怎么如此伤感?”何子岕接了何子岚手间的帕子,替她拭着那一滴悄然滑落的泪珠,再轻轻抱了一下何子岚孱弱的肩膀,冲她暖暖笑道:“姐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咱们打从能记事起,便只有彼此,往后自然不离不弃。” 是该争一争长短,往后也做个在外地有着封邑的藩王,还是困守京中守在何子岚的身旁,做一辈子的闲散王爷,何子岕总是天人交战。 留在京里固然是好,只是这一辈子便要背着个碌碌无为的名声。一想起姐弟二人这些年的憋屈,何子岕便想做只鸿鹄鹏程万里。 他抬起秋波墨画般的美眸,最后一次问何子岚这个问题:“姐姐,外面的世界总比这灰砖碧瓦的宫中更加精彩,姐姐便不想同我一起出去瞧一瞧?” 何子岚深深懂得,何子岕想要走那条就藩的路难比登天。 许家不曾为两姐弟带来片刻的辉煌,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尽的耻辱。便是仁寿皇帝坐拥天下,也不得不顾忌言官们那张利嘴。也是因此,仁寿皇帝拿着漠视算做对这姐弟二人别样的疼爱,让人不至于重新翻起许家的旧帐。 帝王心瞧着冷硬如铁,谁又能读懂他深深掩盖的温柔。 何子岚旁观者清,自是略略懂得其间的道理。而何子岕此时一叶障目,满眼满心都是对仁寿皇帝的失望,自然不曾往深处去想。 “七弟,我私心里更希望你能留在京中,总比出外就藩更为安逸”,何子岚不晓得何子岕能不能听进去,依旧苍白无助地重复着自己的话语:“姐姐这一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便是大相国寺,委实不晓得离了京城这片天地,外头会是怎样的狂风暴雨。” 何子岚移步过来,立在了何子岕的身畔。她温柔地望着弟弟,第一次认真地将男孩子心底的忧郁摊在面前:“子岕,我们这一生都脱不开许家罪臣后裔的身份,因此与至善皇姐、与三哥、四哥、五哥都有差别。父皇便是坐拥天下,总不能颠倒了黑白,还我们姐弟一个至高尊荣的身份。” 拿起窗台上的银剪挑亮了烛花,何子岚想让更明多的光亮驱走何子岕心中的阴霾。她温柔地揽住弟弟的肩膀,再郑重地说道:“能替咱们守住眼前的安逸,父皇已然用心良苦。子芥,你绝顶聪明,只是一直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才总想着要去争一争。” “我都听姐姐的”,何子岕澹若清泉的眸中似汪着一方美玉,虽然那样清澈透明,何子岚偏就望不到底,心底的担忧便如风暴迭起,忐忑而又无奈。 俊美无俦的男孩子谈笑间竟有些潋滟之姿,他握住了何子岚的手,语调依旧暖得如三月春阳。那瑰姿艳溢的笑容瞧得何子岚心间一滞,总带了些许的不祥。 陶婉如的骨灰在陶家的田庄内下葬,终于躲开了瑞安的风刀霜剑,算是完了陶灼华最大的心事。她铺开纸笔给苏梓琴写信,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也顺带提醒她留意瑞安黔驴技穷,或会危及李隆寿的安危。 陶灼华的担忧亦是李隆寿夫妻二人的隐患,两个人黄昏夜话,议的最多的便是瑞安此刻的丧心病狂。这个为野心蒙蔽了眼睛的女人,此刻行事已然不大按牌理出牌,变得愈来愈嚣张。 她不顾苏世贤的阻拦,竟真得派人远赴青州府挖开了陶婉如的坟冢,将被苏世贤偷梁换柱的那些粉灰扬弃在云门山麓。 不但如此,瑞安还命两位宫廷画师随行,将官兵挖开坟冢的场面一一绘在绢上,命人装订成册,要经由官府驿站送至陶灼华手上,狠狠打一打陶灼华的脸。 对于瑞安这样的举动,苏梓琴自然佯装毫不在意,到是苏世贤冷静地劝过几回,恳求她道逝者已逝,何必惊扰这可怜人黄泉下的安息。 瑞安冷冷斥道:“想是你瞧着从前的枕边人挫骨扬灰,心里并不好受,要怪就怪你们生了个狷狂的丫头,是她害得她母亲死后也不得安宁。” “瑞安、长公主殿下,咱们夫妻近二十载,我好似今天才瞧清你的模样”,虽然知晓陶婉如不必遭受这样的侮辱,瞧着连死人都不放过的瑞安,苏世贤真正寒了心。 他仰天叹道:“我从前弃了灼华母女而高攀于你,便已惹得天下人唾弃。夫妻近二十载,你便是为我稍留一份薄面,也不该做这样的事情。此举一出,天下间多少人咒骂我的负心薄幸。自始至终,你从未站在我的角度考虑一丝一毫。” 瞧着苏世贤此刻满心维护陶婉如的模样,瑞安深深憎恶。她冷冷反唇讥道:“凭你也配叫我站在你的角度去考虑事情?你二十年前便成就了负心薄幸名,难道是今天才拜我所赐?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五十九章 埋恨 树头花落尽,满地白云香。 昔年的探花郎走了近二十年的弯路,如今刚要折回正轨。 “微臣告退”,冷言冷语早不为苏世贤所动,他儒雅地笑笑,如在金銮殿上一般,淡然地向瑞安行了君臣之礼,便就转过身拂袖而去。 在他身后,恼羞成怒的瑞安哗啦啦将炕桌上的东西扔了一地,发出的尖叫声宛如困兽。苏世贤不过微微摇了摇头,心间却是波澜不惊,他迈着从容的步伐出门,黄衣绿袄的半夏微微屈膝替他打起了门帘。 两个人交错身形的片刻,瞧着半夏写满了担忧的眼神,苏世贤却是气定神闲的微微而笑,向半夏做了个放心的手势。 芙蓉洲间夜影沉沉,灯红酒绿渐渐氤氲了湖畔的旖旎。遥遥听起,又是丝竹之声盈耳不绝。身着白衣的少年翩然若蝶,自两侧的仪门鱼贯而入,清绸长襟拂落了早春的桃蕊,留下的唯有满地叹息。 费嬷嬷拄着拐棍,默默伫立在一株垂柳之下,身着暗青绸衣的身形几乎与身畔的青石融为一体。她拂开遮面的杨柳,冷冷瞧着正殿间的灯火辉煌,听着那琴音淙淙,皱纹纵横的脸上忽然便带了切齿的恨意。 好端端的孙女儿依着瑞安的吩咐跟随陶灼华去了大阮,再相见却成了疯癫痴傻。忍冬现今这幅模样是对费嬷嬷致命的打击。 那一日苏梓琴在她面前欲言又止,只让她快些回家瞧瞧,她一颗心早便七上八下。及至急急回去家里,刚进了内院,在屋外便听到了儿媳撕心裂肺的哭声。 寡言少语的儿子蹲在墙角抽着水烟,那咕噜咕噜的声音冗长而又单调,费嬷嬷本就扑通扑通的心被高高吊起。她不敢掀起帘子,先唤着儿子的名字问道:“果真是忍冬那丫头被送回来了?” 儿子重重的点头,伴随着长长的叹息,泪珠子吧嗒吧嗒怦然落进地上的泥土,溅起一朵朵的水花。那么大的人拖着哭腔喊了声:“娘”,便就指着门帘说道:“你进去瞧一瞧便就晓得了。” 离开大裕的时候,忍冬正如一朵鲜花怒放,在她面前铺开了锦绣的前程。 费嬷嬷只望着替这个孙女儿脱去奴籍,给她寻一门好亲,才拼上骨肉分离几年。如今被苏梓琴重新带回,整个人却成了块不言不语的木头,连爹娘也不认得。 儿媳妇紧紧拽住了费嬷嬷的衣襟,半是埋怨半是难过地哭道:“娘,媳妇儿听了您的话,同意将个如花似玉的闺女送走,您瞧瞧,现今回来的是个什么模样。” 儿子与儿媳指望着费嬷嬷过活,并不敢冲着老婆子甩脸子,那幽怨难过的眼神却骗不得人。费嬷嬷一口气没喘上来,扶着桌子便就软软滑倒在地。 细细想来,此事早有因果。费嬷嬷在瑞安面前几次追问时,对方略显不耐烦的言语便就说明了一切。瑞安早便晓得忍冬出了差错,却一直吊着不肯同她说。 费嬷嬷被儿子、儿媳扶起,跌跌撞撞地走到孙女儿身前,她轻抚着忍冬瘦削的脸庞低低唤她的名字,忍冬始终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眼前的至亲,却宛若对着一群陌生人。 沉默了半晌,费嬷嬷方将拐棍往地下重重一顿,发着狠声道:“欠下老婆子的,终归要她偿还。你们两个也别在这里哭天抹泪,闺女既然回来了,强如生死未卜。先想法子替她医治,咱们家又不是没钱。” 儿子、儿媳连连点头,费嬷嬷手底不缺银子,先砸了几百两出来,立时便叫底下小厮去请动京城最好的郎中。吃了几十付汤药,到底将忍冬治得略有好转。 瑞安情知在这件事上亏了费嬷嬷,隔了几天叫半夏将人传至芙蓉洲,指着摆在红漆托盘里的两大锭金祼说道:“本宫问过梓琴,晓得忍冬成了现今这幅模样,当真十分震惊。这个先拿去替她医治,往后来日方长。” 费嬷嬷忍着恨谢了恩,到守着瑞安痛哭流涕,多谢她的体恤。 好端端的孙女如何变成了这幅样子,始终是梗在费嬷嬷心间的刺。眼见瑞安不愿多说,费嬷嬷只瞅着随瑞安进宫的机会,悄悄求见苏梓琴。一则谢她将忍冬带回,再则想多打听些忍冬在大际的事情。 苏梓琴到也实话实说,将忍冬如何冲撞了陶灼华,被她约束在陶家,又如何七月半自以为撞鬼,吓得如今神志不清的事情述说一通。 费嬷嬷听得是又惊又怒,又暗自埋怨忍冬自己不长进。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却始终拿瑞安要挟于陶灼华,岂不是成了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记得还有个同忍冬一起去了大阮的菖蒲,费嬷嬷便就涩声问道:“皇后娘娘可曾见过那个丫头,不晓得她落得了什么境地?” 苏梓琴颇有些怜悯地望着费嬷嬷,轻轻叹道:“本宫与陶灼华见面时,菖蒲和茯苓一直陪在她的身旁。虽未同她说过话,单瞧着那两人的穿衣打扮,至少是宫中有些身份的婢子。” 两人都曾是瑞安院中的二等丫头,菖蒲懂得审时度势,便就青云直上。忍冬急功近利,才落得如此田地。费嬷嬷懊悔自己没有教好忍冬,却又怀着万分之一的希冀套取苏梓琴的道:“是这丫头没福,辜负了长公主殿下的教导,亏得长公主殿下还时常念叨着她。” 苏梓琴便有些诧异,冲口说道:“母亲不是早便…”话说了一半,方又寻思得不妥,便咽下了后半句,悠悠叹道:“若不是我母亲这边催得急,忍冬姑娘也不至于沉不住气。如今好歹人回了家里,有您老人家照应着,总算不用再受磋磨。” 费嬷嬷老成了人精,自然听出了苏梓琴的未尽之言。本来还有几分奢望是瑞安并不知晓忍冬落得如此田地,听苏梓琴的意思,这在瑞安那边早就不是秘密。 可恨自己一时三刻地探问,瑞安从不吐露半句。叫了媳妇儿的娘家人去大阮找寻,也是白搭上一年多的功夫,若不是苏梓琴此次远行,忍冬依旧归程无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六十章 反扑 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便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费嬷嬷晓得她们母女有些不和,既是承下了苏梓琴这份心意,自然也对早便知情的瑞安多了重憎恨。 费嬷嬷自问侍奉了瑞安大半辈子,从来行事兢兢业业,细枝末节都替她打算,不承想自己的亲孙女落得个被人弃若敝履的地步,到有些深恨自己的愚忠。 姜还是老的辣,费嬷嬷深知瑞安若想要处置她们一家,不过如抬抬脚碾死只蝼蚁,便就将所有的不满深深隐藏在心里。她得了瑞安许多补偿,除却吩咐人精心照料忍冬,还告诫自家人莫要将情绪带到外头,一切便都回到了原点。 瑞安以为轻易将此事揭过的时候,费嬷嬷一颗心正时刻被仇恨蚕食,小人物的反扑刚刚拉开序幕,来得虽无声息却暗挟风云。 费嬷嬷回首着前情,淡然放开撩着柳枝的手,不多时脸上便又恢复了往日带些威严的慈祥。她悄然摸了摸衣袖中隐藏的东西,这才缓缓往瑞安的正殿走去。 夜色未央,朱红的水晶如意纹宫灯映照着瑞安寝宫内满殿的花香馥郁,芙蓉洲的夜色自来美不胜收,更何况春意本就撩人有了醉意。半夏穿越长长的朱阑,手上托着盏才刚熬好的燕窝羹行至殿前,正逢着费嬷嬷进院。 半夏便冲着费嬷嬷轻轻屈膝,含笑说道:“费嬷嬷,您今日不是缴卸了差事么,怎么还未出洲?莫不是您老生怕我们服侍不周,再过来瞧一瞧?” 眼瞅着说话一贯温和知礼的半夏,费嬷嬷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她抬手招呼半夏起身,便就立在门前与她说道:“有你和一秋在这里照应,老婆子怎会不放心?不过是夜深了懒得渡湖回家,在这里住上一宿还省些心。” 边望着半夏手上托的红漆描金托盘,费嬷嬷又问了一句:“殿下现如今还是每夜一盏燕窝粥么?到底比不得年轻时节,是该多多保养才好。” 半夏浅笑着回道:“正是,殿下如今极为惜福养身,奴婢们瞧着也开心。” 费嬷嬷便接了半夏手上的杯盏,笑嘻嘻说道:“我刚好要到殿下眼前,顺手捎进去便是。要劳烦姑娘跑趟腿,不晓得灶上温着的还有什么?” 半夏恬静地回道:“晚间一秋姐姐想食些五子粥,小厨房刚端下锅来。嬷嬷想是饿了,奴婢给您端一盏过来,再配几样小菜,一并送去您的房里。” 费嬷嬷乐得点头道:“正是,还是你这丫头知冷知热。今晚的饭食不大可口,老婆子正想着饮些糥粥。人上了年纪,到喜食甜烂之物,这个五子粥刚好。烦你替我盛一碗搁在后头房里,再加些黄糖。我在殿下在前露个脸,便就回房去吃。” 半夏自是恭顺地应下,自往后头替费嬷嬷取粥。费嬷嬷端着燕窝羹进得大殿,听得里头传出的丝竹之声无言一笑。四顾无人留意,她的宽袍大袖间有小小的油纸包轻轻滑过,无色无嗅的粉末便轻轻弹入了那盏热腾腾的燕窝粥里。 春光旖旎,瑞安殿内早换却冬日的装束。一架海棠春睡图的紫檀木落地屏风将里外隔开,费嬷嬷再撩起樱紫色联珠宝瓶纹的帷幔,方瞧见内室的瑞香袅袅。 红木雕透合欢花的芸窗半开着,燃久的香气依旧不散,处处透着靡靡,让费嬷嬷微微皱了皱眉。再抬头时,便就笑得与往日并无二至。 她微微欠身唤了句:“殿下”,这才端着燕窝粥往里走。 瑞安侧身斜卧在那张宽大的红木西番莲软榻上,云鬓半散着斜斜地铺沉在肩头,长长的裙裾一直拖到脚榻上头。脚榻上铺有墨绿色的弹花软垫,上头坐着个白衣黑发的男孩子,正拿着美人捶极尽小心地替她捶腿。 见是费嬷嬷进来,瑞安便睁了蒙松的睡眼,将滑落榻上的披帛浅浅一笼,再慵懒地问道:“怎么竟劳动了你,半夏那丫头去了哪里?” “老奴指使她去端碗五子粥搁在我房里,今日懒得出洲,便来公主跟前坐坐,老奴一时半刻便就回去歇着。”费婆子宛若对那身襟半敞的男孩子视而不见,径自端了燕窝羹递到瑞安的唇边。 瑞安晚膳用得不多,如今为着调理身子,燕窝羹已然成了夜间的必修课。她以手肘支起身子,拿银匙子搅动着浓稠的汤汁,将那碗羹汤饮得一丝未剩。 费嬷嬷瞧着瑞安不经意露出的疲态,脸有唏嘘地说道:“殿下日理万机,又难得有人分忧,是该好生调养。老奴瞧着您这些日子好似有些清减,今日便多一句口,咱们停了笙歌,您还是早些歇了吧。” 瑞安本想要趁着黑衣客不在眼前,与芙蓉洲间这些美少年们夜夜贪欢,奈何如今却是力不从心。她难得地听了一次劝,手指轻佻地抚过男孩子带些春色的桃花眼,这才有些不舍地挥挥手将他斥退。 费婆子收了杯盏,交由小丫头拿下去清洗,方才陪着瑞安坐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半夏便就笑吟吟挑起了锦帘。她进来先冲着瑞安行礼,又向费嬷嬷道:“奴婢已然将粥与小菜都送至嬷嬷房里,已然劳动了嬷嬷多时,嬷嬷快些去吧。 瑞安也冲费嬷嬷摆手,要她回去歇下。费嬷嬷便趁势立起身来告辞,又冲着半夏殷殷嘱托道:“殿下今日有些劳乏,快服侍殿下歇了吧”。 半夏便就屈膝行礼,恭敬地回道:“嬷嬷放心去吧,奴婢这便侍候殿下更衣。” 费嬷嬷立起身来,冲着瑞安行礼告退。她弯着腰缓缓退出房去,佝偻的身形映在海棠春睡图上的屏风上,留了薄薄的剪影。老婆子唇角的笑意却如狰狞的獠牙,却又被那花朵簇簇的阴影所掩盖,里外的人无一察觉。 瑞安总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易怒易倦,不但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身上偶尔还会没有力气。淅淅沥沥地见红不断,她总疑心自己前些时日的小产并未调理完善。 只为素日要强,只得一天一天硬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六十一章 亏空 一阵一阵的倦意袭上心头,瑞安此刻以手揉着太阳穴,偏又有些木木的感觉。 她口中发苦,只是觉得反胃,便叫半夏斟了碗茶来漱一漱。再冲她说道:“头有些发昏,本宫此刻还不想睡,你去取兑好的桑葚茉莉花水来替本宫篦篦头发。” 半夏垂手应了,不多时便端了个黑漆小托盘进来,上头搁着只八瓣琉璃莲花碗,微黑的汁水透着茉莉的清香,嗅起来极为沁人心脾。 取过妆台上的白犀牛角篦子,半夏轻柔地替瑞安篦起了头发。主仆两个素日话便不多,瑞安偶尔问及某事,半夏亦是言简意赅地答话。远离了丝竹琴弦的纷扰,骤然安静了下来,瑞安房里到添了片刻少有的静谧。 素安素日保养极好,一头乌发每日拿桑葚花水滋养,不晓得有多么光滑油亮。不过最近这些时间,半夏却察觉她的秀发枯槁得厉害,如今握在手里,添了好些毛糙干涩的感觉,到似握了把粗糙的干柴。 半夏自是不敢说,便愈发放缓了手底的速度,生怕不小心扯落了瑞安的头发。偶见篦子上缠绕了掉落的头发,半夏便瞅着瑞安不备,悄然塞进自己的袖中,总怕赚些埋怨,惹得对方数落。 瑞安这些日子时常感觉力不从心,有时候方才起身便又倦怠地想要睡去。瞅一瞅一旁西洋自鸣钟的钟点,如今不过指着十下钟,正该是她笙歌正欢、倚红偎翠的时辰,眼皮偏就沉得如同灌了铅。 同半夏有一搭无一搭说了几句话,头顶上篦子又一下一下极为舒坦,瑞安渐渐懒得开口,只将凤眼微阖,开始闭目养神。 多年布局,一统天下是瑞安多年的梦想,她自是不肯放弃眼前的一线曙光。如今朱怀武父子以铁血手腕替她掌控军队,黑衣客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早便北上了大阮。刘才人母子一事纯属子虚乌有自然是好,亦或景泰帝真有遗腹子生在外头,她也要黑衣客斩草除根,不能经李隆寿留了助力。 瑞安昏昏沉沉地想着,不多时竟入了梦乡。半夏只得停了手中的梳篦,轻手轻脚地将她脚上丝履除去,又替她取来床银红百蝶穿花的锦被盖得严严实实。 近一个月来,瑞安时常倦怠无力,一秋与半夏两个常在身畔服侍的丫头自是瞧得一清二楚。两人私下说起,都认做是她前次小产不加调养的缘故。 两个丫头将那一夜沾了血的地毯烧去,不动声色地替她遮掩了丑事,反而服侍得更加尽心尽力。瞧着芙蓉洲间整日整夜的补品不断,一秋与半夏自是心照不宣,还会常劝瑞安多食,偶尔替她遣散围绕在身旁的娇俏俏美少年。 谁也不曾想到,多年的老仆竟然反了水,偶尔给瑞安的燕窝羹里加点料。 费嬷嬷宫里宫外时常来往,手间总会有些蹊跷东西。她晓得瑞安三五不时传唤太医,自是不敢将剂量加大,那些无色无嗅的粉末便时常会让瑞安神思倦怠,太医细细去究,也不过诊断个气血两亏之症。 护犊之情人皆有之,只想一瞧见忍冬的惨状,费嬷嬷一颗心便如针扎。她懂得细水长流,想慢慢冲瑞安下手,尽早熬她个油尽灯枯。 打从苏梓琴抛了这根橄榄枝,费嬷嬷到有些如获至宝。她在帝后与瑞安之间权衡,此时难以替她们分出伯仲,却又做起了异想天开的白日梦。 老婆子卧在芙蓉洲间单为她预备的厢房里,手捏着那个所剩无几的油纸包,心上的天平一时偏向瑞安,一时又倾斜于帝后。混浊难分的局势叫她极难下定决心,却又不甘愿错过站队的大好时机。 半夏卧在瑞安榻后的碧纱橱,耳听着瑞安尚算均匀的呼吸声,一夜只敢浅浅而眠。听得瑞安咳嗽了两声,她便忙忙披衣坐起,盛了盏温热的茶水递向瑞安的唇边。 瑞安半梦半醒间将茶水饮进,头皮一挨枕席便又沉沉睡去。半夏就着朦胧的灯火打量了一下杏子红绫锦被底下的佳人,恍然有了岁月如梭之感。 卸去晚妆,昔日肌肤吹弹得破的佳人也露了老态。微微下垂的眼角再不复往日凤眼睥睨的神情,一丝浅浅的鱼尾纹悄然爬上瑞安的额头。榻上人眉头轻蹙,似是熟睡中也不大安稳。 半夏宛叹着掩紧了床幔,却是再无睡意。她躺回碧纱橱中,眼前却又闪过苏世贤那一日温润的目光。拿指尖轻触一下自己的面颊,不晓得何时又嫣红如火。 五更的钟鼓响时,半夏轻轻唤醒了尚在沉睡的瑞安,给她服了两粒清心宁气的冰雪丹。再吩咐外头捧着铜盆漱盂的小丫头鱼贯而入,侍候瑞安更衣。 瑞安一觉醒来,到觉得精神十分旺健。待半夏侍候她更完了衣,瞧着镜中云鬓高挽、雍容华贵的模样,也自是满意。终嫌不够华丽,她点了点鬓角,示意半夏再簪上两枚红碧玺的发佃,这才满意地离了妆台前。 精致的早膳早便摆上了炕桌,瑞安却没什么胃口,她只饮了两匙红豆莲子羹,再吃了半块玫瑰馅子的鲜花饼便匆匆入宫。 今日又逢初一、十五的大朝会,满殿君臣济济一堂。瑞安到时,李隆寿早已升座,正伶听着下头吏部尚书卢大人的上奏。 瑞安没有打断他们君臣的殿议,而是从一旁帷幔之后的甬道穿过,来到替自己预备的雅室,隔着一道珠帘认真伶听他们君臣两个的对话。 方一落座时,头脑间有片刻的恍惚,到好似一片空白。瑞安楞了楞,好在那感觉一纵即逝,她只认做是连日太过紧张、昨夜未曾睡够的缘故。 卢大人手持象牙笏板跪在殿下绘有江山万里的朱红色织绵地毯上,正冲李隆寿禀报着户部的资产,脸上全是无奈的笑容。 瑞安连年的奢靡有多半是出自国库,这些全是帐上的亏空。如今军饷的开支又远远大于预算,再断去波斯那边的财路,大裕国库已呈空虚之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六十二章 浇油 卢大人单单列举并了财帛一样,便有些为难地说道:“臣也晓得兵部的军需刻不容缓,奈何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部再无多余的银钱下拨。” 朱怀武霸道至极,他出班跪倒在金銮殿前,虽是指着卢大人,却是说给李隆寿听:“凑不出军需,兵器库的武器如何维护?难不成战事一起,你要将士们一个个拿着破铜烂铁上阵杀敌?如今大阮虎视眈眈,那一纸合约不过是场空谈。若真出了问题,你区区户部可能担待得起?” 卢大人并不与朱怀武多言,而是冲着李隆寿深深叩头:“陛下,臣深知朱尚书所言不无道理,只可惜户部实在变不出银子。现有这些年的账簿在此,陛下随时可命人查阅,瞧户部可有多花了一分一毫。” 户部有备而来,李隆寿瞧着一旁堆积在案的帐册,心底一片雪亮。 便是不翻账簿,这些年的花销早便刻在李隆寿心里。他听着卢大人并不敢指责瑞安挪用,而是巧妙地请人彻查户部,嘴角到露出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挥挥手叫两位尚书大人都退回原位,眼瞅着瑞安已然落坐,却只是故做不知,更有心给她添堵。李隆寿故做认真地连着阅了几封各处大营申请拨付军饷的奏折,便轻咳一声,问身后的小常道:“监国长公主殿下到了么?” 小常恭敬地弯着身子回禀道:“启禀陛下,殿下已然到了,如今早已升座。” 李隆寿便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将那些奏折阖起,吩咐小常道:“兵部武器军需尚须维护,奈何卢尚书又是一力哭穷,朕一时半刻如何去查清几十年的账簿?赶紧将这些都拿去送与监国长公主殿下过目,请她老人家圣裁。” 小常遵命,将奏折一一收起,恭敬地走至帘外,脆声禀道:“监国长公主殿下,这是才刚收到的几处大营请求下拨军需的奏折,陛下请您过目。” 珠帘一挑,瑞安身畔的女官便就将盛有奏折的托盘接过,奉到瑞安面前。 瑞安情知卢尚书既是敢将帐册全部取出,这里面根本没什么问题。若是从头到脚彻查,最终也不过抛出两个倒霉的替死鬼。 真要追根究底,她连年挪用国库的银钱,又不舍得将胡亥的孝敬充公,罪魁祸首自然还在她自己身上。 方才已然被李隆寿明褒暗贬的那声“老人家”气得够呛,瑞安随手从托盘里取了一封奏折瞧了两眼,便就啪得一声扔回原处,抿着嘴没有说话。 偏是李隆寿极耐得住性子,守着群臣隔帘向她说道:“朕从未经过此事,还请监国长公主玉览,瞧一瞧这折子该如何批复?” 透过珠帘淋漓的波光,少年人温润的眼中偶尔有锋芒闪过,转瞬便是一贯的温吞。瑞安瞧着他绵里藏针的模样,真想立时便挥刀杀人。 无奈此时却不是最好的时机,董大人与黄怀谦连接被罢黜免职,群臣纵然不说,抵触情绪却又是稍稍抬头。 似这位卢大人处世圆滑,选择两不相帮,便就想将烫手的山芋丢出去。 更有几位老臣自知难助李隆寿亲政,又不愿瞧着瑞安把持朝纲,便陆陆续续递交了辞呈,不愿搅动朝中这尚混水。 瑞安本以为李隆寿为挽留做为他这一方的中流砥柱,不会放任老臣们离去。不料想李隆寿一律在折子上御笔朱批了大大的准字,金銮殿上亲口对几位老臣言道:“各们大人急流勇退也好,当此乱世,先做到明哲保身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如此一来,人去位空,朝中有些要职便官位虚悬。瑞安与李隆寿在人事安排上意见相左,迟迟不能统一,吏部的公文便一直不得下发,朝中早是人心涣散。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瑞安深知安抚群臣至关重要。她虽然憋着一肚子气,总不能守着郡臣藐视李隆寿,还是按捺得不满答道:“陛下稍安勿躁,本宫一时无有良策,待退朝之后一一瞧过各位大人所奏,明日大殿之上再来重议。” 李隆寿便微微颔首,清晰地说道:“朕准奏,便依监国长公主的意见行事。众卿有事早奏,无事便退朝吧。” 眼见李隆寿做着甩手掌柜,瑞安又不能在金銮殿上与他公然叫嚣,待百官鱼贯而出,李隆寿前脚刚走,瑞安后脚便就赶上,驾临乾清宫中冲着帝后一顿责骂。 保护朝中忠良,叫他们小隐隐于野,避开瑞安的屠刀,本就是苏梓琴与李隆寿联合议定的良策。瞧着瑞安怒气冲冲而来,苏梓琴情知她是金銮殿上受了拙,明着虽然不与她犟嘴,实则是李隆寿的坚定同盟,惯会火上浇油。 她如今越发吉欢上了傻、白、甜的角色,语带娇憨地求瑞安息怒,却又扯着瑞安的衣袖告状道:“母亲,您也该说说尚宫局那些个俗物,我不过想新打几枝绿松的步摇,她们偏就推三阻四,浑然不将我这一国之后放在眼里。” 招招手叫沉香递上自己所列的清单,苏梓琴沉着一张脸开始数落:“女儿打从大阮回来,还未添什么新东西,衣裳首饰都是去年的旧物。前日不过稍稍列了几样送去尚宫局,却被她们尽数打回。” 前朝后宫一手把持,尚宫局自然也瞧瑞安的眼色行事。前些时瑞安瞧中了个仕女赏荷的图样,要尚宫局雕块绿松前来把玩,大尚宫便面有难色的告诉她,库中再无大块的绿松,雕不了她要的成色,不过仅存攒几件首饰的余料。 近年来绿松的价格翻了几倍,等闲的雕工制不出苏梓琴所要的花样。大尚宫自是不敢将最后的东西都给了苏梓琴,只得将她的单子遣人送回。 瑞安瞧了瞧沉香递过来的清单,见苏梓琴所列极尽奢靡,本就气不打一片来,更冷着一张脸斥道:“碗口大的绿松缀东珠攒花、整枝垂丝海棠的步摇、九口佃的绿松凤钗,你打量那是你殿前铺路的石头,凿下一块来便能制成首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六十三章 挑战 昂贵的绿松自然不是殿前铺路的石头,却曾被瑞安拿来点缀芙蓉洲的奢靡。 苏梓琴心下不屑,扁扁嘴道:“这些东西芙蓉洲里应有尽有,又不是要她们九天揽月,我偏瞧不上她们守着女儿哭穷。” “闭嘴,本宫难道不晓得前朝后宫的家底,还需要你来提醒?”瑞安如今愈发瞧苏梓琴不顺眼,总膈应着不晓得她是从哪个青楼女子身畔抱来的孽种,便是捧到皇位的位子上也如个爆发户般丢人现眼。 费嬷嬷瞧这个样子,情知这三人一场口角在所难免。她怜悯地望了一眼苏梓琴,便就招手唤着沉香与小常,连同殿内侍候的其他奴婢一同退出,想要给帝后二人留几分薄面。 宫内再无旁人在场,李隆寿抬眸之间也添了凛冽,如同初如峥嵘的猛兽,言语再不似从前那般唯唯诺诺。 他瞥了一眼苏梓琴单子上列的东西,向瑞安冷冷说道:“梓琴喜欢绿松,想要几样矜贵的东西有什么不可?朕瞧不懂户部积年的旧帐,到是瞧过尚宫局的留底。不过三五年间,姑姑真搬动了库房里铺路石那般大的绿松,大约都用在芙蓉洲间的雕梁画栋上头,难怪梓琴这般寒酸。” 这是要借着今日户部的账目与她一同清算后宫的亏空,瑞安不怒反笑,手指着李隆寿讥讽道:“本宫到是第一次瞧见,堂堂的皇帝不理朝政,管起了后宫的鸡毛蒜皮。李家的男儿,总是这般窝囊,所以才叫人瞧不起。” 李隆寿并不生气,他闲闲走至琴台前盘膝坐下,低头调弄着琴弦,唇角的讥诮更加明显:“姑姑不觉得李家的女儿也是天下少有?明明早便嫁与外姓,却依旧染指宫中。你一手遮天也罢,非要弄块遮羞布,逼着朕给你冠以监国二字,岂不是更叫人腹诽?” 苏梓琴一时望望这个,一时瞧瞧那个。她宛如做了坏事的孩子,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神情,拼命想调和两人的矛盾,却又总是有心无力。 柳绿云罗缎裁出的小袄腰身纤细,霞粉曳地宫裙拂动,又是万千旖旎。瑞安带着丝厌恶打量着眼前渐渐裉去青涩、正是花开锦绣的女孩子,心中既羡且妒。 苏梓琴却是怯怯拉住瑞安的手,微微摇晃间剔透的东珠耳坠映得容颜格外娇俏。她呢诺着说道:“都是我惹出来的是非,不过为了几块绿松,又拉扯上什么户部与朝政,母亲既不愿说与尚宫局,这些东西我不要便是。” “凭什么不要?”李隆寿三下两下调正了琴弦,明是对冲苏梓琴说话,暗则挑动瑞安的底线:“尚宫局虽然没有,芙蓉洲里却多得是。难不成监国长公主殿下能拿来铺路,你打两件首饰反而不许?” 苏梓琴息事宁人地扯扯李隆寿的衣袖,低声央告道:“寿郎,你瞧我的薄面,今日少说两句。母亲的东西我如何敢用?这单子全当我从未列过。” 小夫妻一唱一和,却是将瑞安搬动国库的事实说了个确凿。瑞安恨得一口气憋在胸口,想要狠狠喝骂两句,脑间偏是一阵眩晕。她如今极为爱惜自己的身子,便强忍着没有做声。 苏梓琴却是又怯怯开口,含着些希冀说道:“不过女儿今春的新衣还没有添,我这么出去总归没有脸面。前日大尚宫捧了些去年的旧物,女儿委实瞧不上。母亲将新来的香罗纱、月华缎、苏绸、各色的蜀锦都拨给我几匹。” 瑞安伸出手指头狠狠点着苏梓琴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骂道:“除了首饰就是衣裳,本宫偏瞧不得你这般肤浅。” 许是被瑞安弄疼,苏梓琴往后躲避着一偏头,偏就无巧不巧,瑞安猩红的长指甲便戳到了苏梓琴素瓷冰肌般的雪颜,带出一道浅浅的划痕。 苏梓琴尖叫一声,李隆寿已是从琴台那面直奔过来,瞧着苏梓琴颊上浅红的一道,李隆寿口不择言地嘲讽道:“姑姑不过是为着朕放逐群臣,这些日子朝堂上受了气。有什么话冲着朕说,为了教训朕,何苦搭上梓琴这张脸?” 瑞安并不曾想划伤苏梓琴,也不晓得如何便在她脸上留了痕迹,却被李隆寿的话噎得够呛,就着他的话音骂道:“本宫便是在借题发挥你又能如何?拿不回亲政大权,便想将整个朝中大臣清空,你到比你的父亲更为奸诈。” 李隆寿鄙夷地笑道:“上书请去的多是两朝元老,姑姑难道不晓得他们为何请辞?若姑姑还政于朕,只怕这些老臣们个个老骥伏枥,更愿做朝中的肱骨。” 瑞安被他噎得说不上话来,又见苏梓琴哭哭啼啼,早后悔自己来找了半天气受,憋了半天的气再也憋不住。 急怒攻心之下,瑞安便有些口不择言,她拿涂了猩红蔻丹的指甲虚点着李隆寿道:“你说的句句都对,奈何生来便是窝囊废。本宫现在要取你颈上人头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你手里区区一个神机营,难以同整个兵部抗衡。往后守着我说话客气一些,若再敢意气用事,我尽可替梓琴另觅佳偶。” 苏梓琴听得这样的话,却是泪珠子滴滴答答,片刻便沾湿了身上青碧欲滴的小袄。她立在李隆寿身畔,不屈地冲瑞安抬起头来,带着哭腔说道:“母亲既是要取寿郎的性命,女儿又怎可独活,我必定是随着他一起去。” 拿来牵制李隆寿的棋子却成了自己的拌脚石,瑞安只觉得邪火上撞,轮圆了巴掌便冲着苏梓琴扇了下去。 李隆寿虽然瘦弱,到底是青年男子,身上有着几分力气,他一手捏着瑞安的手腕狠狠一甩,一面冷冷嘲讽道:“姑姑,您虽贵为监国长公主,梓琴却是我大裕的皇后,她方才所说句句真心,便是真犯了错也轮不到您来教导。” 心底的导火索一次一次被点燃,瑞安宛若瞧着火信子绽放呲呲的火花。瞧着这一对小夫妻油盐不进,数次挑战自己的底线,瑞安恼羞成怒地冲外头唤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六十四章 失控 外头的宫婢、太监大眼瞪小眼,眼巴巴瞅着一对带刀侍卫从殿外冲进乾清宫来,全副武装地围在帝后身前,个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苏梓琴瑟瑟发抖地靠在李隆寿身畔,李隆寿却极为镇定地揽住她的纤腰,冲瑞安哈哈笑道:“姑姑,你这要是弑君逼宫么?” 若是时机许可,瑞安何尝不想弑君逼宫?此刻被李隆寿略一嘲讽,瑞安心底自是一凛,暗忖自己如今到变得这般易怒,被他两个三言两语便挑动了怒气。 杀一个李隆寿不难,难的却是民心所向。更何况,大阮还有个不晓得是不是子虚乌有的李隆昌,自己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瑞安深深懊悔方才自己的头脑一热,只是此刻转圜不得,只得外色内荏地怒骂道:“再不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本宫不介意叫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 李隆寿玉簪黄衣,清秀绝伦的脸上始终是一片霁月彩云。他朗朗笑道:“姑姑,朕打小便在夹缝里求生存,这样的伎俩瞧得太多。您若真有底气动手,早便容不下朕与梓琴,何须要他们今日才真刀真枪地闯宫吓唬人?” 瑞安情知他所言非虚,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从今往后,金銮殿你也莫去,便老老实实待在你的乾清宫里,似你早走的父皇一般只做个傀儡吧。” 李隆寿并不为她的威吓所动,任由窗外和风带动宽大的广袖如风,继续微笑道:“那又如何?有朕与朕的亲弟弟一天,你纵有监国之职,也不能明正言顺做上金銮殿中的皇位。” 提及昔日父皇被瑞安毒害,缠绵病榻以至无法理朝,李隆寿眼中才有深刻的恨意闪现。他手指瑞安说道:“今次你是想故技重施,给朕也喂一碗相同的毒药么?实话告诉你,朕早有诏书托人带出,若朕遭遇不测,自有朕的亲生弟弟继承这个兵,你要么便篡国谋逆,要么永远拿不到这个皇位。” 瑞安苦苦追寻多年,求的始终是天下归心,她也好仿效尧舜禹汤,来一个青史留名。如今苦苦经营多年,恍然又回到了原地。她恨恨琢磨着李隆寿的话,晓得这看似温吞的年轻人却有颗比他父皇更冷硬不屈的心。 一个远在大阮又乳臭未干然的娃娃到成为自己的绊脚石,瑞安此时深刻庆幸她一早便派了黑衣客出城,趁早断去他的后路。 她暗自告诫自己不要被李隆寿的言语激怒,一切从大局出发。 深吸一口气,瑞安抬手挥退了侍卫,又恢复了往日雍容的模样。她手指李隆寿,波光涟涟地笑道:“那个黄毛小儿是否真是你病鬼父皇的骨肉还说不准,你却早递了诏书,当真是贻笑大方。今日既然摊牌,本宫也叫你明明白白知晓,你那个弟弟的殒命之期只在眼前。他若死在你的前头,你的诏书自然无用。” 铮铮琴音响起,李隆寿似是不愿再与她争辩,只舒缓地拨动着琴弦,到成了一曲上好的《醉渔唱晚》,泠泠琴音如水般流淌在剑拔弩张的乾清宫中。 少年人略带些苍白的脸色沐着窗外筛进来的阳光,似渡了层浅浅的金边,偏就那般令人无法亵渎。和着指上琴音袅袅,李隆寿冲瑞安缓缓笑道:“金銮殿上的傀儡,朕早便当够。姑姑既是要封乾清宫,朕便如你所愿。” 再眼望苏梓琴,李隆寿到底有些不舍之意。他略一停顿,指下琴音凝涩,一根琴弦应声而断。 少年人哀婉的叹息如斜阳余晖,带了深深的寥落:“梓琴,你也不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所幸咱们并未真正圆房,随着你的母亲回去吧。错爱一场,不叫这场争斗波及到你的身上,便是我最大的欣慰了。” “寿郎”,苏梓琴哀哀而泣。她十分不舍,紧走了几步跪在瑞安前头,牵着瑞安的裙角哭道:“母亲,寿郎如今孑然一身,您这又是何苦?难道我们夫妻还不够听话,梓琴为您做的还不够多?” 殿内虽未留人,这一番闹腾却是纸里包不住火,瑞安深知自己虽不曾想要真正逼宫,这般罪名早便坐实。若再将苏梓琴领回家中,更是有嘴说不清。 瑞安被这两人一环扣一环的言语相激气得够呛,她忍住涌到唇边的那口老血,点着苏梓琴的额头道:“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傻瓜在自说自话,本宫何时说过要封乾清宫、要将你领回家中?” 方才不该受李隆寿的言语相激提到什么封了乾清宫,瑞安手中虽然真有毒药,却不敢再放肆地用在年轻的帝王身上。 她一手抚在胸口,费力地压下闷在胸间的浊气,再甩开苏梓琴拽着自己裙角的手,冷冷笑道:“李隆寿,乾清宫是你想封便能封的么?给本宫老老实实当你的傀儡皇帝,若再敢寻机滋事,本宫第一个拿苏梓琴开刀。” 想要平复的怒气总是不能顺利压下,瑞安一方面想要三缄其口,一方面又发觉自己的头脑好似不受自己控制,一个不慎之下竟将苏梓琴连名带姓地唤出。 “母亲,您这是什么意思?您要拿女儿怎么着?”苏梓琴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望着瑞安,想上前去牵她的衣袖。 那新新柳绿与粉粉霞影交织的身形窈窕年轻,总是在时刻提醒着瑞安的美人迟暮。她深深憎恶之间,偏就精神恍惚,想起苏梓琴被费嬷嬷盛在竹篮中提至芙蓉洲的旧事。 瑞安呀地一声尖叫,将苏梓琴一掌推开,狠狠地骂道:“哪里来的腌臜东西,离本宫远一些。” 此言一出,瑞安脑中便轰然一响,方才走丢的神智又渐渐还了回来。她不可置信地抚住胸口,想不透自己怎能语无伦次,嚷出这般隐秘的事情。 脑间好似有一阵锐痛,连带着小腹都是隐隐下坠的感觉。瑞安有些惊惶,好在片刻便恢复了自如。她再不去望那一对小夫妻震惊的眼视,扬声传了费嬷嬷进来,搭着对方的手扬长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六十五章 缓和 瑞安匆匆忙忙离去的身影透着些蹊跷,李隆寿总觉得对方有些惊慌失措。 年青人扶起被瑞安推在一旁的苏梓琴,明澈的目光中满是深邃。他握着苏梓琴的手问道:“梓琴,我怎么瞧着她这些日子不大对劲?到好似情绪有些癫狂?” 一对小夫妻并肩立在一起,苏梓琴审视地望着那扇已然阖上的房门,轻轻咬了下嘴唇,沉思地说道:“正是,她平日虽然狂傲,心机却是深沉无比,今日怎么会口不择言,方才险些嚷出了我的身世?” 李隆寿离了苏梓琴的身畔,转去后头妆台上取来个青玉镂空的小钵,拿发簪挑出些莹白如玉的药膏,亲手替苏梓琴涂在脸颊上。瞧着那缕淡淡的伤痕,李隆寿满是心疼地说道:“往后再与她做戏,可不许伤害自己。” 苏梓琴含笑点头,温柔地偎进李隆寿怀中。两人并肩相偎地立在妆台前,从菱花镜中瞧得一对鸳鸯比翼的身影,静默间便有岁月静好的安稳。 有倏然的火花却在李隆寿眼中点燃,一桩桩、一件件细小的事情如同散碎一地的珠子,被他拿思绪重新穿起,霎时间便就贯通。 “梓琴、梓琴”,他悄悄将唇覆在苏梓琴的耳边:“瑞安这些日子频繁地传着太医,会不会是她的身子出了问题?你猜,会不会暗地里还有人在帮着咱们?” 想起费嬷嬷佝偻着的身影,苏梓琴心间蓦然一动,又不大自信地摇摇了头。 唯有想起苏世贤前些时日隐晦的言语,苏梓琴却是有些恍然大悟。她攀住李隆寿的脖颈,踮起脚尖贴近了他的耳畔,声音极低地说道:“父亲说,她好似是…好似是…小产。” 还未圆房的一对小夫妻听着这两个字,都是脸色绯然。不必再往下问,李隆寿也知晓瑞安腹中不会是苏世贤的骨肉,想起芙蓉洲间的声色萎靡,李隆寿这般寡言的人也不禁叹道:“真是毫无廉耻。” 便是小产不曾复原,到不至让瑞安歇斯底里,苏梓琴调皮地眨了眨眼,冲李隆寿说道:“我改日问问费嬷嬷,看她知不知晓个子丑寅卯。” 瑞安搭了费嬷嬷的手出来,回去御书房小憩,立时便吩咐一秋去传太医。 一秋一直留在御书房内,没有见着方才剑拔弩张的一幕,往太医院去时,却敏感地瞧着有几个宫人看她的眼神里添了些敬畏与疏远。她按捺着心间的疑惑,急急忙忙传了太医过来,瑞安已是阖眼卧在飞银覆彩的蜜合色芙蓉帐中,仅从低垂的帐子底下露出一只素手,费嬷嬷搭了块银红的帕子盖在手上。 一秋请来的太医仔细探了瑞安的脉象,又大胆恳请费嬷嬷掀起帐子望了望瑞安的脸色,斟酌着说道:“殿下是否吃了些违和的东西?敢问您近日是否精神不济,却又狂躁易怒?” 瑞安听他说得对症,从榻上支起身子道:“确是如此,你方才所说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违和之物,难不成本宫的饮食有什么问题?” 她自己曾给景泰帝药中下毒,对这违和二字极为敏感,瞪着太医问道:“听你的口气,莫不是有人给本宫下毒?” 太医不过仅仅探得脉象不对,哪里能断定她身子中毒?慌得扑通往地下一跪,磕头说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您这脉息狂乱,应是误食相生相克之物,恳请殿下往后饮食上多多留意。” 费嬷嬷在一旁听着,一颗心吓得砰砰乱跳。她稳了稳心神,就着太医的话说道:“殿下,滋补调理之物用得过多,大约会导致阴虚上火,以奴婢的意思,这位太医说得有些道理,往后但凡您用的东西,咱们都请太医院斟酌斟酌。” 瑞安情知这几个月来人参、雪燕之类的补品不断,凡药都有三分毒性,补物也不能一食再食,到对费嬷嬷的解读深信不疑。 她吩咐一秋列个自己素日饮食所需之物的单子,交由太医院阅览,再命太医开几幅调养的汤药,便就疲惫地躺回帐中。 费嬷嬷想起方才乾清宫中这姑侄二人剑拔弩张的一幕,看到瑞安性情大变,情知自己所下的药粉已经起了效用。 虽然意犹未尽,一则瞧着瑞安一时三刻宣太医把脉,自是不敢轻易再用;二则那东西矜贵,用一点少一点,费嬷嬷还想将刀用在刀刃上,也只得暂时收手。 依着太医院瞧过的食单,瑞安饮着开出的汤药,再将每日人参等物的用量稍减,细心调养了几日,心里的烦躁果真减轻了不少。 黑衣客不在身边,到底少了些依仗。瑞安趁着这两日身上渐好,又开始认真盘算。与大阮的合约已经签了几年,虽说现如今双方都没有撕毁的迹象,到底是疏于往来,到如同一潭深水,让人摸不到湖底。 瑞安思来想去,借着苏梓琴去往大阮架起的橄榄枝,便就想与大阮多加联系,也能探探对方的口气。屈指一算再过月余便是自己三旬的生辰,便就要求李隆寿邀请仁寿皇帝前来贺喜,想以此瞧一瞧可还有半分往日情谊。 乾清宫中的一幕虽然被瑞安明令禁止提起,宫中到底流言蜚语不断。当日在场的宫人被瑞安连连滋事杖杀了几个,下头人终于三缄其口。 为息事宁人,瑞安挑了些上好的首饰命人送去给苏梓琴,连同今年新晋的贡缎,也捡着各色花样给她选了几十匹,苏梓琴本来栖栖遑遑的脸上才又见了笑颜。 两人都爱那些樱桃红、海棠紫、芙蓉蜜的鲜亮之色,瑞安手抚着蜀锦光滑的缎面,颇有不舍之意,只为暂时笼络这两人也只得割爱。 经此一事,李隆寿好似也带了些怕性。面对瑞安提出要请仁寿皇帝前来贺寿的荒唐之举,他竟不加推脱,直接用了玉玺。 表面上整个大裕皇城又是水面无波,兵饷带出来的亏空却如同一把利剑搅得瑞安夜不能寐,总时时回想用着胡里亥大把银钱时的好时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六十六章 时机 从前仗着有胡里亥的资助,大把的银子来去如流水,瑞安不仅懒得算计芙蓉洲的帐目,更是公私不分,拿着国库的官银替自己的奢靡做为支撑。 此刻今非昔比,到处入不敷出,她也只得从头理一理。 她便传了一秋与半夏两个进来,命她们将这几年芙蓉洲的帐目大体清算,看能不能略填补些国库的亏空,先解了那几处兵营的燃眉之急。 一秋与半夏遵命而去,两人心聪手慧,素日的帐目又是清清楚楚,如今重新核对,不过三两日功夫便核查了个一清二白,捧着账簿来找瑞安复命。 芙蓉洲的银子来得快,去得也容易。十年八年的时间里,从胡里亥那边流过来的银钱约有三千万之数,抵得过国库几年的收入。 瑞安沉着脸刷拉拉翻着账簿,越翻脸上越是阴霾密布。三千万的巨资,大约一半的银钱修了凤凰台,其余的除却维系瑞安素日的奢靡,还有豢养的伶人与暗卫,再加了填了朱怀武等人的私心,所余已经无多。 从前的富贵一页翻过,瑞安再瞅着账簿上仅余的二百三十万两白银,第一次晓得了什么叫做捉襟见肘。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挥霍惯了的人如何能耐得住清贫的打磨?瑞安思来想去,不能够就此甘心。 若叫她将这项银子去填了国库的亏空,往后芙蓉洲间的花天酒地又将如何自处?可若是不拿出来,朱怀武这些人一个一个早些时叫她养大了胃口,如今还须拿银子买着才能听话。 从前与大阮的那一战,输便输在了最后大阮搬出的红衣大炮上头,因此瑞安这些年明里暗里纵容朱传武开发研制新的武器,还曾私下命人往西本洋购置火药。花在这上面的银钱也占了无数,如今若是半途而废,这些钱便等同打了水漂。 几处的缺口初露峥嵘,哪一处也叫瑞安骑虎难下,偏是李隆寿不仅做起甩手掌柜,还得着机会便同她比着花钱,一幅今朝有酒有朝醉的模样,有些破罐破摔。 瑞安苦无良策,只得沉着脸叫一秋先去兑百万两的银票,想要在几个大营前匀一匀,暂时渡过眼前的难题。大体匡算了一下,其余的一百三十万两暂时维持芙蓉洲的开支,撑着一年半载该是不成问题。 去年加过一次税赋,百姓已是怨声载道。瑞安本想将这征收苛捐杂税的罪名嫁祸于李隆寿,无奈微服私访之即,却发觉连民间都晓得是她深深把持朝政。她嫁祸不成,反而成全了李隆寿仁政爱民的好名声。 再次加重税赋无异于狠狠打自己的脸,况且去年天旱,田间忆是减了收成。 可若是维持着去年的水平,单凭着有限的税赋自然不能支撑她的奢靡和越来越大的军需开支。瑞安再三斟酌,当务之机还是要寻求有力的外援,更况且波斯大把的金银矿便这么归了阿里木,让她如何能够死心? 瑞安便就想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法子,做了两手准备。一则她悄悄派人潜入波斯皇城,想看一看还能否营救胡里亥出狱,再瞅瞅他有无翻盘的机会,依旧不想放弃白花花的银子。 二则瑞安命礼部派人前往波斯,借着与阿里木商谈开放通商口岸的机会探一探对方的口风,看有没有便宜可赚。 除此之外,瑞安便就是焦急地等待着黑衣客的消息。照理说黑衣客这一去,不管是否查清了苏梓琴话中那黄口小儿的来头,都该有句下文,偏是算算时日到了大阮该有月余,却连只字片语也没有寄到,让瑞安心里更生忐忑。 内忧外困,瑞安大觉力不从心。好在如今吃着太医的药,她血崩之症稍减,头也不似从前那般总是发昏,便就催促着将邀请仁寿皇帝前来的国书速速送出。 此时此刻,远在大阮的陶灼华却是已经接到了经由鸿胪寺馆传来的瑞安的信件。她打开看时,瞧着里头栩栩如生的几幅绘像,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绘像被装订成册,陶灼华忍着怒气一张一张翻了下去。头一张上,云门山麓雾霭沉沉,陶婉如的坟冢正被人挖开,从前立好的墓碑断成两截,被推倒在一侧。 第二张上,便是一名黑衣侍卫捧出个金丝楠木的骨灰匣子,正在打开盖子。 再往后还有一张,依旧是这名侍卫倒捧着匣子,簌簌飞灰自里头倾出,撒向云水山麓的沟壑之间,正是瑞安此前威吓的要将陶婉如挫骨扬灰。 明明先抢了人家的丈夫,又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导致瑞安对一位郁郁而终的女子心存这样的侮辱?陶灼华只觉得自己血往上撞,真想与瑞安狠狠厮打一回。 她望着绘像上被风扬起的粉灰,只觉得心间一阵一阵的寒凉。若没有苏世贤春节时的暗度陈仓,陶灼华不晓得此刻的自己该是幅什么心情。 明知道瑞安派人挖开的只是一冢空坟,瞧着那样身临其境的绘像,陶灼华依旧觉得阵阵发寒。胸口一阵反胃,她竟干呕了几声,脸色变得煞白一片。 陶灼华冷着脸命茯苓点起火折子将绘像毁去,与瑞安的冤仇更结一重。 八百里加急马蹄匆匆,大裕皇朝邀请仁寿皇帝莅临的国书不过略迟了几日便就送至,仁寿皇帝瞧清了是瑞安借生辰之名邀他故地重游,不由泛起讥诮的笑意。 早便是迟暮的美人,如今又瞧清了她的蛇蝎心肠,仁寿皇帝如今避之不迭。瑞安却总不相信自己韶华早逝,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要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仁寿皇帝欲待置之不理,只因如今两国依旧维系着面上的友好,到也不好一口推拒。他对瑞安自是再无半分情谊,更不想与她鸳梦重温,这一趟大裕之行自是断然不去。 帝王心思缜密,偏就从这件荒诞无稽的怪事里寻出些契机。他想到四个儿子里头三个已经起用,何子岑与何子岱如今都各有公干,何子岩又被钱将军点名放在了榆林关附近,宫中闲置的皇子便只有何子岕一位,到是大好的机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六十七章 郡王 许家的一页已然翻过,许馨被金屋藏娇的秘密伴随着先皇后的离世被深深埋入地底。仁寿皇帝冷了何子岚、何子岕这些年,言官们到不再对他们虎视眈眈。 帝王思之再三,眼望长安宫的方向,严肃的脸上竟露出丝温情的笑意。 他在心底唤了声许馨的名字,似是要将好消息与她分享,便就命何公公传旨,于深夜之际秘密召见了两位肱骨之臣,叫他们次日朝堂上如何如何。 翌日金銮殿上早朝,内阁里孟阁老便就上了折子。道是七皇子何子岕如今快至束发之年,他三位兄长如今都已经为国效力,他也该当仿效兄长替父分忧。 此言一出,立时赢得内阁里头其他几位阁老复议。虽有位言官仗着职责所在,重提何子岕的出身,却被孟阁老不屑地斥道:“照你这么说,所谓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成了屁话,犯了错的人都该乱棍打死。七皇子身上亦流着我大阮皇室的血脉,如此对他防范,岂不是因噎废食?” 那言官被孟阁老一通训斥,又拿不出话反驳,只得灰溜溜地退至原位,脸上如同开了胭脂铺子一般热闹。 孟阁老辅佐两朝帝君,在群臣中威望极高,他说话虽然粗鄙,却也不无道理。 群臣们察言观色,如何不晓得这本便是君王授意,哪个肯再当出头鸟惹一肚子晦气,反而随着孟阁老纷纷复议,赞成起用七皇子何子岕。 仁寿皇帝对自己下的这步棋满意至极,情知此次孟阁老肯出手相帮起了大作用,却却故意斟酌再三才传了何子岕上殿,守着群臣训诫他多时。 何子岕自是人中龙凤,听得仁寿皇帝外抑内褒,如何不晓得是自己机会来临?他谦恭谨慎,殿上言语对答极为得体,又恰到好处地表露了自己想要建功立业之心,到深为一众大臣赞叹。 眼见得无人再有异议,仁寿皇帝立时便拟定了圣旨,在上头慎重落了玉玺。 至于何子岕的封号,仁寿皇帝早在心底盘桓了多年,熬到今日才有机会公布于众。巍巍泰山五岳之尊,仁寿皇帝取一“泰”字,期望何子岕一生福泰安康。 何子岕自此春风得意,被仁寿皇帝金口玉言册封为泰郡王。大殿上同时传旨,命他做为此次出行大裕的主使,率同礼部诸官,前往大裕向瑞安贺寿。 金蟒龙纹缂丝袍、海晏河清水浪纹,素日不得待见的何子岕秋香色官袍在身,自是玉树临风。头顶垂落的东珠冠冕微微遮住双目,何子岕瞧不见自己的容颜,却从一众大臣们压抑的唏嘘声中晓得此刻的自己该是多么风华绝代。 听得耳边不绝的恭贺之声,何子岕脸上的笑意谦逊而从容。男孩子华美的容颜低调内敛,恰到好处的言辞深深遮掩了心底的不甘。 他承继了许馨无与伦比的美貌,前朝通史倒背如流,论样貌、论才干并不比仁寿皇帝任何一个儿子逊色。因此,他深深感觉,那郡王的封谓所带给他的并不是无尚的尊荣,而是洗脱不尽的耻辱。 何子岑三兄弟的封谓仿效的是战国七雄之势,分别以赵、楚、齐三字为封号,承载着仁寿皇帝对他们无限的期许。而今日那个“泰”字在何子岕读来,除却仁寿皇帝对他的祝福,更多的却是告诫之意。 仁寿皇帝要他安之若泰,今生止步郡王而已。他的出身终究拉开了他与他的兄长们的距离,无缘跻身于东宫太子之争。 仁寿皇帝还未散朝,何子岕受封的消息便在后宫中如风般传扬。 彼时陶灼华与何子岚正在德妃娘娘处做客,闲闲说起此后不久便要到来的陶灼华的及笄生辰。正自琢磨着要邀请什么人、列什么菜式,锦绫便捧着这道刚刚经由外头抄送的圣旨,进来禀报德妃娘娘知晓。 圣旨来得虽然突兀,德妃伴驾多年,岂有不晓得仁寿皇帝这些日子的打算? 她翻开折子阅了两眼,心知何子岕碍于出身,大约要终生止步在郡王的头衔。想着这霁月清风的男孩子那幅澹澹的容颜,德妃到是半替他欢喜半替他遗憾。 无论如何,于这对沉寂宫中多时的姐弟而言,何子岕的受封都该算做是场喜事。德妃便浅笑着唤了何子岚上前,将锦绫抄回的折子递到她的手上。 何子岚疑疑惑惑地打开看时,蓦然便泪盈了双眸。 “泰,子芥的封号居然是泰”,何子岚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只拿帕子轻轻一按,冲德妃娘娘亦哭亦笑道:“父皇当真是用心良苦,这个泰字真好。” 她立起身来,冲着乾清宫的方向深深一拜,顾不得与陶灼华说话,便就急急向德妃娘娘告退,带着小环匆匆赶往长安宫。 何子岕领下了这趟大裕之行的主使身份,在金銮殿上聆听了仁寿皇帝许多教诲,此刻正穿着簇新的郡王官袍领着小豆子回宫。 隔着老远,他便瞧见一树洁白的玉兰花下,立着何子岚袅娜飘逸的身影。 何子岚紫衣翩跹,肩上柔白色的披帛翦翦随风,眼里却是碎芒晶莹。直待何子岕走近,她含着泪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七弟,恭喜你。” 郡王与亲王,虽然都带个王字,身份却有天壤之别。在何子岚瞧来是天大的喜事,对何子岕来说却不过是深深的讽刺。不想伤了何子岚的心,何子岕便就露出朗润若水的笑容:“我的大喜便是姐姐的大喜,咱们进里头说话。” 方才在德妃娘娘那里只是匆匆瞧了一眼抄录的版本,如今从何子岕手上接过盖着玉玺的圣旨,何子岚小心翼翼地捧着一读再读,早又是珠泪纷纷。 生怕自己的泪水滴落在金色斑斓的圣旨上,何子岚擦了擦眼睛,依依不舍地将它搁回案几上。 “子岕、子岕”,何子岚轻轻呼唤着弟弟的名字:“父皇将这个泰字赐给你,便是希望你一生都福泰安康。姐姐没有骗你,父皇心里始终有着我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六十八章 春雷 与何子岚的欣喜若狂相对应的便是何子岕的黯然神伤。 何子岕脸上挂着干净朗润的微笑,瞧着单纯如水的何子岚,委实不晓得如何同她述说,这个得之不易的郡王其实依旧是不能摆脱的耻辱。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却要打从一出生便背负着出身所给自己带来的荣辱恩宠。许家花团锦簇与烈火烹油的盛世,何子岕不曾赶上,却要尝尽这一缕罪臣血脉留下来的终身桎梏。 轰隆隆的响雷自头顶滚过,方才的晴空万里霎时被大雨滂沱所代替。耳听着春雷阵阵,何子岚脸颊上的梨涡越发深现,氤氲着神彩叠锦的笑容:“子岕,咱们终于苦尽甘来,你听,连老天爷也要来给你贺喜。” 伴随着撕裂厚厚云层的闪电,头顶一阵紧过一阵的炸雷如脱欢的野马,在天空尽情地纵横驰骋,显得那样痛快淋漓。何子岕伴随着何子岚的话露出深深的笑容,心里却有什么东西在破茧而出。 从前高嬷嬷说得话没有错、许长佑说过的话也没有错。若想要真正洗脱掉罪臣后裔的身份,便唯有江山易主,来一场彻头彻尾的改朝换代。 不然,郡王便只能是郡王,与其他的龙子凤孙依旧是云泥之别。 何子岚欣喜地走至轩窗前,不顾外头大雨瓢泼一般,伸出手去接沿着屋檐淌下的晶莹雨滴,回眸冲何子岕笑道:“子芥,你听廊下的铁马声多少清脆。” 乍起的风吹动廊下铜制的铁马,叮铃铃的声音悠长又动听。 伴阴着又一道劈开乌云的闪电,何子岚清丽如雪的俏颜倏然在何子岕眼前放大,从未有过的念想自何子岕心中化茧成蝶。因是那想法太过匪夷所思,何子岕自己都吓了一个哆嗦。 何子岚却是沉浸在迟来的欢乐和对仁寿皇帝深深的感激里,她孩子气地咯咯娇笑着,将从窗下接来的雨水泼往何子岕身上,两人如同年幼时候那般打闹起来。 大雨来得急去得也快,雨疏风骤之后,却有道弯弯的彩虹映上天空。何子岚孩子气地倚在何子岕窗前,久久不舍得移开目光。 何子岕好脾气地劝着姐姐回去更衣,命小豆子取来青竹缎面的大伞,亲手替她撑开,再伴着她走进薄薄的雨暮里。姐弟二人一高一矮却又同样风姿绰约的衣影自长安宫绕过竹林、走过芭蕉丛,一直来到长平宫的门口。 何子岚被雨水打湿过的双眸莹亮如珠,依旧沉浸在早些时的欢喜中。 她叫小环打水净面,再换了身干净衣裳,便就走至佛龛前悄悄掀起了帘笼,冲着偷偷放在此处的许馨的牌位深深磕头:“母亲,父皇终于得着了机会眷顾子岕,您大可放心,九泉之下也该安息。” 清烟缭绕下,许馨的牌位显得渺渺茫茫。一代佳人早便香消玉殒,不晓得能否听见亲生女儿的至诚的心声,唯有一旁那尊和田玉的观音像仁慈祥和,目光中依然是深深的怜悯。 何子岕内心有过艰难的天人交战,临走之前选择去向许长佑与高嬷嬷辞行。 庄园虽远,却因那圣旨昭告天下,因而也得了他被册封为泰郡王的喜讯。 瞧着何子岕玉树临风的翩然之姿,许长佑喜不自胜,请高嬷嬷宰杀一只肥鸡,自己亲自动手做了锅豆腐汤,想要痛痛快快与何子岕喝上一盅。 血缘关系自来做不得假,细细分辨间,许长佑虽然自毁容貌,那眉眼间却依稀能瞧得出与何子岕有几分像处。高嬷嬷端上菜来,再替二人斟了酒,望望对面而坐的一老一少,瞧着许家人特有的一双秋水明眸,忍不住流下了激动了泪水。 明明离得极近的两个人,今日何子岕却感觉离得他们如此之远。 幼年时高嬷嬷牵着他的手徘徊在药畦中的一幕幕不时闪过,何子岕望望一直拿帕子拭泪的高嬷嬷,心中忽然有些不忍。他斟了一杯酒递给高嬷嬷,温和地说道:“并没有外人,嬷嬷也过来坐着,咱们一起说说话。” 高嬷嬷推辞不得,便侧着身坐在了许长佑的下首,因着何子岕如此体恤又红了眼圈。许长佑颇有些意气风发,拿着杯子与何子岕碰道:“今日殿下成了泰郡王,再假以时日便会是亲王,指不定往后咱们行事更加便宜。” 何子岕懒得开口挖苦这总是瞧不清形式的叔祖公,瞧着对方一根筋似的思绪,到也晓得了昔年他未何屡试不第。 浅浅抿了一口杯中酒,何子岕终是提及来意:“子岕今日特来向二位辞行,不日便要率同礼部诸官同往大裕,向瑞安长公主贺生辰之喜。” 闻知何子岕初封郡王便领了朝中差使,并且可以与瑞安会晤,许长佑更是激动得捋着胡须哈哈大笑道:“七皇子、泰郡王殿下,今次果真是老天开眼。从前咱们与那个大人物只能靠着书信联络,如今却有缘见见真人,真是天赐良机。” 时至今日许长佑依旧像个秤砣般摇摆不定。一时希望何子岕从郡王升至亲王,一路青云直上,能替许家平反昭雪;一时又希望断不下与瑞安的联系,想与这恶妇联手,打着仁寿皇帝江山的主意。 何子岕心间微叹,忍着全部的不耐,脸上依旧挂着温醇的笑意听着许长佑的夸夸其谈,到不时问及高嬷嬷从前许家的一些旧事。 许长佑脸上已然有了三分春色,他忽然兴起个大胆的想法,冲何子岕满怀期望说道:“殿下,您启程时能否将我带在身边,咱们一同与这位大人物谈一谈?” 何子岕微微摇了摇头,澹若云烟的脸上依旧挂着恬淡的笑意,冲许长佑歉然说道:“叔祖,您太高看了子岕。我虽然奉旨恭贺长公主殿下的芳辰,身旁却有随行的礼官。长安宫中的内侍随从屈指可数,他们自然都认得过来,蓦然多出来一个人,又能给您安插个什么身份?” 高嬷嬷瞧着许长佑脸上几道纵横蜿蜒的刀痕,亦是连连摇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六十九章 后会 一个毁却容貌的人,自然无法随在何子岕身畔。宫中讲究的是品貌端庄,哪能要个满脸沟壑的人相伴左右?许长佑便是委身为老仆亦没有资格。 高嬷嬷暗暗叹息许长佑不懂得宫中规矩,又不好意思开口多言,听得何子岕的推脱却是恰到好处,心里不由深赞他极会为人。 许长佑听何子岕说得虽然委婉,却是坚决拒绝,而且说得不无道理,也只得遗憾作罢。他畅饮了两杯,又有些壮志难酬的怅惘,同何子岕再次说起许家昔日的辉煌,又是清泪滂沱。 何子岕面无表情地挟着高嬷嬷做的小菜,酒却饮得极少,见许长佑这幅模样,他只是淡然劝道:“叔祖到底是有些年纪的人,何须做如此哀音。您先定定神,子岕来一趟不易,还有些话要同您说。” 高嬷嬷打来清水叫许长佑净了面,将他面前酒盅收去,重新换了热茶。何子岕这才说道:“我得这个差事不易,既能瞧见正主儿,自然要与她续上前盟。只有一样,如今口话无凭,因此想借叔祖历年与她传递的信件,方能取得彼此信任。” 许长佑听说,忙不迭地回房将这些年与瑞安私下传递的信件尽情取出,一面交到何子岕手上,一面不服老地说道:“殿下您此去既然牵上了这根线,往后跑腿的事情叔祖也可以代劳。只要能为许家出一分力,叔祖自然是在所不惜。” 何子岕微笑着应了声是,将那些信件好生揣在怀里,又同许长佑说道:“这一来一回总要两三个月的功夫,我这心里总有些牵挂。打算走时再见先人们一面,请叔祖带我去祠堂里上柱香可好?” 除却第一次来这所庄园寻亲时何子岕见过许家人的牌位,此后从未主动提出来去给许家人上香。许长佑只当是他这些时日的谆谆善诱起了效用,心下自是激动,忙乐颠颠地立起身来。 此时天色渐暗,高嬷嬷掌起灯在身后相随,许长佑陪着何子岕开了祠堂的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许大学士的绘像,目光依旧慈祥而又深邃。 宫里待得愈久,何子岕愈是瞧多了表里不一的性情。他深深凝望着许大学士像中的双眸,发觉除了带给自己的耻辱,自这位先人眼中读不出一点有用之物。 何子岕侧身接了高嬷嬷手上的灯笼,又向一直陪在身畔的许长佑说道:“叔祖,我有些话想同先祖们聊一聊,您二位可否在外头等我?” 许长佑点点头,与高嬷嬷一前一后退出,顺带将祠堂的门悄悄阖上,独留一方宁静给何子岕,由着他在先人们的牌位前静静缅怀。 何子岕再抬眸时,眼中哪有醇厚的亲情?他锐利的目光直视着绘像中许大学士的双眼,满含了深深的憎恶。指着这位临河湿脚、祸及整个许家的先祖,何子岕一字一顿说道:“只为你一己私欲,搭上许家数条人命,死得果真不冤枉。” 许家获罪的卷宗被何子岕一个字一个字的研究过,也曾满心希冀过他的这位外祖是被人冤枉。无奈事实俱在眼前,清名满天下的许大学士当真名不副实。 目光再从那些个牌位上一一掠过,何子岕叹息着说道:“可怜你们并无过错,却要承受他带来的恶果。许家落得今日的落魄,都是拜墙上这人所赐,他却要高高悬在这里受着后世的香火,相信你们之中一定也有人跟我一样心存着恨意。你们大可放心,凤凰火涤荡人间一切黑暗,这一切都将马上结束。” 明明灭灭的灯笼火色昏黄,何子岕倾世的美颜显得华彩灼目。他淡然撩起长衫,露出绑在腿上的一只瓷瓶,将里头的液体斜斜倾倒出来,均匀地洒上牌位后头靛蓝色的帷幔,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立起身来,信步走出祠堂。 伴随着两扇门阖得严严实实,方才被火光掩映的祠堂间顿时重归黑暗,被何子岕洒过液体的帷幄上头,有淡淡的火油气息弥漫。 月华盈盈泼洒,废旧的庄园渡了层银辉,显得比白日皎洁许多。许长佑与高嬷嬷并肩而立,被月光拉了两道黑魆魆的剪影,到似是不该盘桓在此的游魂。 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何子岕始终觉得自己手指上缠绕着火油的气息。他温和地将手覆在背后,冲高嬷嬷笑道:“劳烦嬷嬷打些水来,我想洗洗手。” 何子岕极爱干净,到有些病态的执着。高嬷嬷侍候他多年,自然深谙他的习惯。只认做他是嫌祠堂里的灰尘沾了手指,便匆匆去替他打水,又拿了块没用过的手巾。 将手在清水里浸泡了多时,何子岕又一丝不苟地搓着皂豆。终于拭干净了手,又习惯性地掸了掸纤尘不染的衣衫。方想说话时,轻垂的睫毛又如蜻蜓点过潋滟的湖面,绝美的侧颜赛过谪仙。 若是何子岚在侧,自会发觉他这一刻神情有异。可惜高嬷嬷将他从小带到大,自始至终不曾留意到他说谎时有这样细小的动作。 何子岕立在月光下,谆谆嘱咐两个人道:“齐王这一阵追查得严,行踪时常覆盖到前头的密林,我一直叫小豆子在关注着。你们无事不要出庄,天黑了早早熄灯,能躲得过一时便躲过一时。余下的,等我回来再议。” 许长佑连连点头,依依不舍送了何子岕出门,又嘱咐了许多要他与瑞安结盟的话语。何子岕难得好脾气地耐着性子听完,再冲立在许长佑身后的高嬷嬷深深一揖,有些恋恋不舍地说道:“嬷嬷,子岕去了。这些年连累嬷嬷吃了许多苦,您的情谊若这辈子还不上,还唯有留待来生。” 高嬷嬷听他说得这样郑重,慌得连忙跪倒。她冲何子岕说道:“殿下这是什么话,能守在您的身旁,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份,哪有什么情义需要您来偿还?” 何子岕也不解释,临上马时又回头深深瞅了这处庄园一眼,便就冲两人抱拳拱手:“子岕走了,后会有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七十章 凰火 离人一本正经地说着再见的时刻,心底想的大约却是两个人永远不会再见。 就似是何子岕眼前说的这一声期待相逢,实则亦是相见无期的明证。他在明明的月色下催动马匹,听得耳畔呼呼的风声吹过,心里笃定地知道他与身后的两个人此生不会再次相逢。 小豆子终日蛰伏在密林四周,前两日传回的话终于叫何子岕下定了决心。 原来何子岱自许长佑的豆腐坊查起,早便发觉了许长佑这个破败的庄园。他迟迟不曾动手,不过是想要追寻高嬷嬷的踪迹。如今早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不曾动手的原因便是,何子岱对何子岚姐弟颇为怜悯。他晓得此次高嬷嬷卷入先皇后的命案之中,又与谢贵妃脱不开关系,想给这本就命运多舛的姐弟俩留一份薄面,不当着何子岕的面拿高嬷嬷入狱。 如今何子岕行程日近,捉拿高嬷嬷归案便就提上了议事日程,何子岱前几日晚间派人夜探农庄,想要寻合适的时机下手。 何子岕到访极为隐秘,又是宁肯从后头绕极大的弯路,何子岱的手下人到不曾留意。至于小豆子整日盘桓在此,一个不会功夫的奴才纵然藏得再严实,又怎能躲过何子岱手底下侍卫们锐利的双眸? 他们不过依着何子岱的吩咐行事,给这自作聪明的奴才故意放水,由得他在郊外密林与皇宫之间来回穿梭。 小豆子却自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成功躲过了留守密林的侍卫。他惶恐地跪在何子岕面前,将声音压得极低:“殿下,那个地方您再也不能去了,昨日夜半时分,便有人趁黑夜探了庄园。奴才私心以为,齐王殿下已然发现了那里。” 事已至此,许长佑与高嬷嬷行踪败露已是不争的事实,何子岕更为担心的是,何子岱是否晓得他私底与这两个人相交过密。 便是没有小豆子这番话,何子岕也下定了决心,想要永绝后患。 不是他心狠,冲着抚养自己多年的老仆能够下得去手。实在是江山易主、改朝换代,并不是靠着两个奴才便能成事。一想到高嬷嬷居然为了与谢贵妃合作,不昔拿着许家传下的药方去戕害先皇后,何子岕依旧有些为对方的愚昧所感怀。 谢贵妃风华绝代,早便爬到了后宫中最高的位置。德妃娘娘育有两子尚不及她的风头,足见得是八面玲珑、心思活泛之人。 先皇后的殒命被翻来覆去的彻查,到如今也成不了定论,谢贵妃已然笑到了最后。可叹高嬷嬷替人当了枪头,手上却没有攥到旁人一星半点的证据。两个本就不在同一层次的人,又何来真正的平等合作? 读过多少“成大事者须不拘小节”的故事,何子岕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渴望牢牢封存,不容许旁人碰触分毫。打从晋封为泰郡王的那一天起,他便为自己制定了周详的计划。而这计划的第一环,便是从即将与瑞安的会晤开始。 名义上的叔祖与养育自己的嬷嬷已然成为他前路的绊脚石,何子岕早便存了诛杀之心。唯有忆及幼年时高嬷嬷给予的缕缕温情,他又将动手的日子一拖再拖。 借着仁寿皇帝安排他南下大裕的东风,何子岕觉得机不可失,认真盘算了多时。他只怕瑞安生性多疑,不相信自己的心意,这才冒险又来了一次庄园,诓走了许长佑手中所有的信件,以此搭建与瑞安共取信任的桥梁。 想到这位心比天高的叔祖,何子岕唇角的微笑霁若风月,宛然是随手掸走了衣衫上的一粒尘埃。他轻轻翕动着双唇,无声地冲着月华轻洒的庄园说道:“叔祖,既是要与瑞安结盟,你一个奴才如何够格?今日你放心安息,待他日功成,我或许会记得替你笼个衣冠冢,再烧几张纸钱。” 清辉皎皎、月明星稀,并未回宫的何子岕单骑潜行,绕了极远的路,又从庄头后头悄悄回来,抵达了庄园的后门。 荒野无人,为着他来去方便,这些日子许长佑庄园的后门从不上锁。 何子岕再次摸出个小瓶,将早便备好的火油浇在了庄园后门的柴扉上,又一路往里,直洒到许长佑所居的跨院外头。临走时,他最后一次隔着窗棂瞧了瞧祠堂间黑魆魆的牌位,冲着悬挂许大学士画像的方向泛起鄙夷的笑容。 曾经显赫的许家,带给他与孪生姐姐的唯有一世无法洗脱的耻辱,又有什么颜面受他的香火眷顾。何子岕无声地打起火折子,将最后一点火油浇上帷幔,瞧着星星之火如繁星闪烁,九分释然里也偶有那一分的不舍轻轻掠过。 若不是高嬷嬷留下的药方叫他想起了先皇后过世的蹊跷,何子岕本想放这位给过自己童年无限温情的老仆一把。无奈风声愈演愈烈,他既想独善其身,便唯有将身边的绊脚石搬得干干净净。 茫茫黑夜间,猩红的火光格外显眼。何子岕回头瞧去,月华如练般染上他绝美的桃花眼,倾世的美男眼中有着诡异的笑容:“凤凰火可以荡尽一切邪祟,洗脱我与姐姐身世的耻辱,便自今夜始吧。” 马蹄声声,何子岕瞅着从祠堂间燃起的那一簇火花渐渐腾空,终于催动了马匹。他身子俯得极低,缰绳又勒得极紧,几乎是趴在马背上奔跑。 “脏,真是脏,这股子味道永远洗脱不掉”,呼呼的风声从耳畔吹过,何子岕觉得自己全身都是那股子火油的气息。直待跑出很远,他才轻轻勒住马匹,回望着雄雄大火燃起的方向,眼泪轰然砸落下来。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明明觉得再不受那祠堂间牌位与墙上画像的束缚,心里又是那样的茫然若失。何子岕翻身下马,冲着庄园的方向深深磕了三个头,一人一马才重又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正是天干物燥的时候,那一点被何子岕燃起的火星自后院祠堂间淋了灯油的幔帐烧起,不多时便映红了整个庄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七十一章 苟延 黑夜如缎,星河似海。 正是春日天干物燥的时候,那一点被何子岕燃起的火星噼啪作响,自许长佑的庄园后头祠堂间烧起,淋了灯油的幔帐格外易燃,不多时便映红了整个庄园。 烈火尚着何子岕洒下火油的线路一路往里,不多时便烧着了许长佑所居跨园的木门。他自睡梦中惊醒,瞧着火舌已然舔上自己的窗台,吓出一身冷汗。 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许长佑哆嗦地跌下床来,不断地呼唤着外头来人,却根本不晓得此刻整个庄园都被烈火盘踞,里头有限的几个人都是自身难保。 何子岱手下的侍卫们黑夜间也并未撤回,依旧藏身在密林之中。待瞧见了庄园的方向那一场映红整个黑夜的大火时,他们首先想到的便是冲进大火中捞人。 侍卫们身手极好,几名轻功高强的人飞身纵上树梢,足尖轻点间几个起落,借着树枝的柔韧轻轻一弹,身子便如大鹞一般落向庄园低矮的院墙,迅捷无声地扑了进去。 侍卫们夜探过这处庄园,对里头的地势极为熟悉。火势是从祠堂蔓延开始,离得许长佑所居的跨院不远。因这一路上都被何子岕淋过火油,便是这片刻之间,火上浇油、风助火势,蔓延的火势已然将整个跨院封锁,门口早是一片火海。 此时还能听到许长佑的跨院里头有人折腾,一名侍卫不甘心地拎起院外井台上的水桶,将自己全身浇透,想要从烧去半边的门框间夺门而入。还未及行动,一根燃烧的横梁便噗通坠落下来,连门带院封了个严严实实。 屋子里头有许长佑撕心裂肺的尖叫,不多时那气息渐微,乃至寂然无声。 大火依旧雄雄,井台与院子一墙这隔,虽然近在咫尺,却终不及火龙肆虐,整个跨院化为一片灰烬。眼见得无法抢出时头的人,侍卫首领扬声吩咐,先弃了此处,赶紧去寻旁处的活口。 高嬷嬷要比惨死火中的许长佑幸运许多。晚间送走了何子岕,想起这位自己亲手带大的皇子从小就背负着自己刻意加诸给他的许家冤仇,她总是有些疼惜。 昔日长安宫中清贫如洗,她唯有变着花样替何子岕调剂。两人没有过多的肉糜可食,高嬷嬷便将辣菜切成细丝,再拿开胃的红油炸熟,最后用自己发酵的豆瓣酱煨上极少的肉丝,炒成香喷喷的一锅替何子岕下饭。 豆瓣酱煨过的辣菜丝封入坛中可以保存很长时间,每至用膳时分,高嬷嬷都从坛中盛开出一碟,瞧着何子岕吃得满嘴流油。 何子岕本是一个对吃饭极为挑剔的人,偏就爱上了高嬷嬷所制的这道咸菜。每每想起何子岕小时候开心又满足的目光,高嬷嬷便觉得极为欢喜。 今晚何子岑离去时一本正经地向她道谢,又说了好些奇奇怪怪的话,高嬷嬷总觉得睡不踏实,便又披衣而起,趁着月光踱到了厨房。 想着何子岕这一去要几个月的功夫,高嬷嬷心里不舍,便就想要亲手替他再制一回儿时的酱菜,寻个法子送进宫去,留着何子岕路上作个念想。 火灾燃起时,她刚熬好辣油,正在厨下切着极细的辣菜丝,回想起何子岕这些年在长安宫中过着的苦日子,猛然间便瞧见了外头肆虐的大火,唬得惊叫出声。 人老了到底心眼活泛,眼见大火烧起,不多时便会卷到自己身畔。高嬷嬷拎起木桶中打来洗碗的清水便将全身浇透,又扶着辘轳坐在井台旁。大火终于烧进了厨房,离着井台越来越近,高嬷嬷只得抓住辘轳,顺着井壁上凿的坑洼往井里下了约有半米,想要躲避过去。 侍卫们在火中大声吆喝时,高嬷杂嬷无暇分辨是否是自己人。她大声开口呼救,立时便被侍卫们搜出,直接带出了庄园。 何子岱接到侍卫的传讯星夜赶来时,心里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微微呼吸间,被大火烧尽的庄园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火油味,且火灾集中在祠堂与许长佑所居的跨院,显然纵火人的意图十分明显。 无须过多细究便能晓得这根本不是一场天灾,何子岱从烧成片灰烬的祠堂里捡出只空空的瓷瓶,心里渐渐有了分晓。 庄园里头人不多,除却高嬷嬷恰巧在厨房里,凭着一口水井逃得一条命,其余的人都葬身火海。侍卫们分头行动,不多时便翻动出几具烧焦的尸体。 单从枯若焦炭般的骸骨上自是辨不出死者的身份,不外乎几个许长佑的爪牙,唯有高嬷嬷成为火灾的漏网之鱼,却是不幸中的大幸。 何子岱听得底下人的禀报,淡定地吩咐封锁消息,并命令将现场抹去自己这边侍卫们出现的痕迹,再命人悄然将高嬷嬷带回自己的齐王府内,命人严加看守。 未能带回许长佑,自然有些遗憾。不过现如今的高嬷嬷到是比许长佑用处更大。望着自大火中抢回,一泒灰头土脸的老婆子,何子岱到想像不出一个老仆在宫中翻腾出那么些浪花,连谢贵妃的关系都能搭上。 高嬷嬷被带回齐王府,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还没有从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惊醒过来。她哆嗦着问守在门口的侍卫,庄园里其他人是否活了下来,回答她的却只是如门神般毫无表情的目光。 天灾人祸,其实并不难猜测。高嬷嬷呆呆坐了半晌,便就开始撕心裂肺的痛哭:“辣菜、辣菜,我的辣菜。”她凄厉地呼喊着,声音被风凌迟成断断续续的碎片,又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彼时何子岑尚未回京,何子岱便自己细细揣想这场火灾之烈。闻听两名手下提及现场掩盖不住的火油气息,何子岱淡淡笑道:“这是典型的杀人灭口,有人不想那许长佑跟高嬷嬷活着,要将线索从中掐断。” 小豆子多日在密林外蛰伏,除却何子岕的指使再无旁人。高嬷嬷所犯下的事,不晓得何子岕究竟知道多少。细细算去,以他现今的年纪,却该与先皇后的殒命毫无关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七十二章 长亭 因着前世的何子岕太过默默无闻,今生的何子岱从不曾对他疑心。 此刻却有细雨无声,点点滴落在何子岱的心头。无数幅曾被自己忽视过的画面,也在这一刻恍然重现,画面里云彩叠锦的美少年干净澄澈,却那样扑朔迷离。 何子岱沉声唤了身旁的晓风与残月两名暗卫,低低吩咐道:“此次泰郡王出使大裕,你两个给我将人盯牢,瞧瞧他在大裕都做了什么,一丝一毫也不许漏掉。” 两名暗卫应命而出,身形霎时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何子岱仰头饮了杯凉茶,投向夜空的目光深邃而遥远。 今生的轨迹其实早已然偏移,何子岱感觉身旁的每一个人都同前世有着本质的差别。何子岑从前不喜武功,今世却肯苦下功夫,并且在军事与外交方面都显现出卓绝的才能;陶灼华从懦弱女子成就绝代芳华,由一个不起眼的冒牌质子做成波斯的公主,亦好象脱胎换骨。 至于何子岕,却是比前世更早地拿到了郡王之位,还弄了个为瑞安恭贺芳辰的差事。何子岱睁着眼睛躺在帐中,开始认真回忆前世自己这位从不引人注目的兄弟,细想着那时候的他究竟与瑞安有没有交集。 赶在何子岕启程的前两日,何子岑终于赶回了京中,来得及为他送行。 晚间何子岱命人悄然将何子岑请入自己家中,将如何从大火中将高嬷嬷抢回的情景仔细叙述了一遍,又将自己从许长佑祠堂间捡回的瓷瓶子拿给何子岑看。 长安宫中虽无值钱之物,用的东西也该是官造旧窑,不似这个瓷瓶怆俗。 何子岱捡到的这个青釉瓷瓶分明是民间之物,釉面略显黯淡,又有些粗糙。上头以粉彩绘着两片青荷、一枝菡萏,画工也不细致,不似何子岕素日的风格。 何子岑学问颇杂,对陶瓷略有研究。他拿过来细细查看,断定这东西不过是民间私自烧制的东西,况且有些年头。如此推断,却又不该是何子岕之物。 况且许长佑庄园失火的次日,何子岱曾悄然入宫翻看那一日出宫的记档,却并未在上头发现有关于长安宫的记载。若那一日何子岕安安稳稳待在宫中,庄园的失火又不该是他的手笔。 此刻虽是扑朔迷离,如今何子岕出行在即,一切都预备停当,断没有此时留人的可能,两兄弟一时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听闻何子岱已然派出人秘密监视,何子岑轻轻点头间也有些怅然。一想到何子岕那张霁月风光的面庞,两个人都暂时将自己的猜测压在了心底,只希望一切都是误会。 一场郊外的火灾,不过是焚毁了一处破败的庄园。许长佑这处庄子荒芜,官府的人得到消息,于第二日早间赶至时,早成了一片焦砾。 王城兵马司寻出官府的留底,晓得这所庄园是在一位名叫严五的老者名下,再细细追查,这严五并无亲眷子嗣,本人也已葬身火海之中,也只得就此结案。 何子岕连着几天惴惴不安,命小豆子时常出去打探消息。听得这样的结果,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认真收拾着行李,将许长佑给的那些信件放在箱笼的最底层,只命小豆子好生收着,不许旁人碰触。 打从知道他要出行,何子岚连着几夜不眠不休,赶出几双刺绣着金线蟒纹的马靴,送到他的手边。瞧着何子岕神色平静,浑然不想提前次之日,何子岚终是忍不住劝道:“子岕,只此一次便罢,往后不必再回许家的旧址烧纸了,若是被父皇晓得,到底不大好看。” 如今何子岕出宫尚不及何子岚方便,前日晚间去许长佑的庄子,便是何子岕央告何子岚借了长宁宫的牌子,谎说是如今春风得意,要回许家的旧址烧些纸钱,也化解许家与仁寿皇帝的宿怨。 何子岚常随着陶灼华出宫,是连仁寿皇帝都默许的事情。长宁宫的牌子冠冕堂皇,来得光明正大,何子岕这一出金蝉脱壳之计使得极好,连何子岱也被蒙混过去,不敢断定是他纵火。 十里长亭送别时,何子岚亦随着两位兄长将何子岕一直送出城外。此前她央了德妃娘娘,请陶灼华伴着她走了一趟大相国寺,在佛前替何子岕求了平安符,还特意请方丈大师给开了光。 此刻,何子岚将平安符亲手替何子岕戴上,又替他正了正簇新的郡王衣冠,依依不舍地嘱托道:“子岕,外头虽好,却有姐姐在家里等你。须要记得完成父皇的嘱托,一定早去早归。” 瞧着何子岚睫毛上亮若碎钻的泪水,何子岕拿帕子替她轻轻拭去,漂亮的桃花眼仿佛自带阳光般璀璨,认真地点了点头。 有了郡王封谓的他更比从前心情好了许多,言语也开朗活泼起来。他安慰地拥抱了一下何子岚的肩膀,乖乖地应道:“姐姐放心,我此去必当好好完成父皇的嘱托,做个叫父皇喜欢的好儿子。” 何子岚抬头望时,何子岕清眸若水,璀璨而又明亮,并没有发现他睫毛似蜻蜓点水般的小习惯。便好似一带阳光穿透雾霾,何子岚心里也跟着亮堂起来。 她含笑点点头,再次握着何子岕的手嘱托道:“早去早归,我等你回来。” 何子岕温柔地点点头,舒缓的话语如和风轻送:“姐姐,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你说的话没有错。从今后我便好生留在京中,与姐姐不离不弃。” 这句话便等同像何子岚承诺,他将放弃出京入藩的念头,安心地依着仁寿皇帝对他的规划过着他的下半辈子。何子岚清眸若水,点点的波光淋漓。她含泪带笑地望着何子岕,欢喜地说道:“子岕,我很开心。” 曾经沦海难为水,若叫何子岑兄弟二人选择,当不愿亲见前世的刀光剑影,唯愿平安富贵终老,没有那么多遗恨在心。 以己度人,平淡了十几年的何子岕瞧清形势,选择安稳度日未尝不是福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七十四章 邀约 湖畔清风徐徐,隔着一脉水岸,不晓得何处琴音袅袅,声声空灵。 这样素净与淡然的叶蓁蓁到是陶灼华在前世与今生都极为少见。不晓得现如今的叶蓁蓁手上是否沾染了血腥,但是眼前这明眸善睐的女孩子前世里却曾亲手扼杀过自己腹中的胎儿。 想起眼前人送与自己暗喻着劳燕分飞的蝴蝶发饰、想起眼前人对何子岑由爱生恨的决绝,还有那一盒盒来自蜀地的血燕,陶灼华再无法对她释然。 陶灼华手抚着一旁雕梁画栋的立柱,向叶蓁蓁浅浅笑道:“相请也好、偶遇也罢,宫中不过巴掌在的地方,咱们总能遇到,郡主有什么话请说便是。湖边虽然凉快,到底湿气重些,郡主身子刚好,还是不要久待为上。” 只有两个人独处,陶灼华的态度依旧处处透着疏离,并且摆明了态度不愿与她长谈。叶蓁蓁自是晓得再也回不到从前,也不做那样的奢望。 她倚在窗前,向陶灼华露出落寞的一笑,轻轻说道:“蓁蓁身居长春宫中,大多时候身不由己,自知与灼华姐姐之间有些误会,恐怕一时难以理清。今日长话短说,只想向姐姐表明一下心际。” 叶蓁蓁外表恬柔,内心孤傲,一生中向人做低服小的时候极少。 陶灼华度其此时话语,却是一味的淡若烟云,似乎连刻意的修饰也不想去做。她便莞尔笑道:“郡主这话灼华有些听不明白,咱们不过各走各路,有什么误会可结?又何须表明什么心际?” 叶蓁蓁宽大的衣袖被风吹送,清减至极的身形格外窈窕出尘。她脸上依旧挂着些笑容,却福身冲陶灼华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陶灼华慌忙往旁边一避,正色道:“无缘无故,郡主何必行此大礼?” “一来为了赔罪,二来便是表明心际”,叶蓁蓁立起身来,一抹怅然挂在眉梢,却又极快地掩去:“从前心比天高,无奈命比纸薄,此时此刻,蓁蓁已然认命,再不会与你相争。从今往后红尘纷扰,蓁蓁无意踏足,必当学会退步抽身。” 对何子岑的痴爱、对陶灼华的嫉恨,在每一个不眠的夜里,依旧会如无孔不入的风,深深盘旋在叶蓁蓁心底。便是极细微的呼吸,依然痛到无法自持。很多时候叶蓁蓁需要安神香才能入睡,此时却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斩却情丝。 那几句话既是要说给陶灼华听,更是要借此断去自己的念想。 她依旧倚着窗牍,不愿叫陶灼华瞧出自己的身子微微发抖。初夏的风里,她的声音听起来飘渺而又无奈:“一场错爱,至此而止,我弃子认输。陶灼华,我无法做到无怨无尤地祝福你,却会努力不去做你们的绊脚石。” 滂沱的清泪终于轰然而下,叶蓁蓁在心底喃喃低语:“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他,你更不知道此刻的我有多难,做出这样的决定有多无奈。” 多少的认命与随遇而安其实不过是对现实深深的绝望,便如同此刻的叶蓁蓁,但凡有一丝希冀,又如何肯做出看破红尘的无奈之举?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陶灼华虽晓得叶蓁蓁于夹缝间生存的不易,却绝不容许她践踏自己的幸福。更何况何子岑对眼前这人没有半分情谊,便是叶蓁蓁宁愿为了爱要去飞蛾扑火,亦需要对方能够接受,若不然便只能是旁人的负累。 见叶蓁蓁话里有着抽刀断水的决绝,陶灼华并不往她的伤口上洒盐,而是淡然说道:“行至山穷处,坐看云起时。嘉柔郡主能这般想自是最好,灼华告辞。” 叶蓁蓁没有唤她留步,而是斜倚在窗前,轻轻哼唱起了《寄生草》里的曲文:“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女孩子柔婉的语音唱起来飘渺至极,比戏文中别有伤感之处。陶灼华并未行远,她手拂柳枝,听得叶蓁蓁字字泣血,心知她此刻万念俱灰,到是不胜唏嘘。反是茯苓怕她伤感,连连催促道:“小姐走吧,娟姨只怕已然等着咱们吃饭,何必听她咿咿呀呀地做戏。” 陶灼华便微笑颔首,放开了绕在手上的柳枝,与茯苓翩然而去。 青莲宫里娟姨正指挥着宫婢们摆桌,眼角眉梢却不时扫过一旁花梨木卷草彭牙大书案上的水绿色帖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菖蒲瞧着主仆二人一路走回,忙替茯苓收了竹伞,又替陶灼华拧帕子净面。替她换了身家常裙衫的功夫,才指着案桌上的帖子回道:“方才赵王殿下遣赵五儿送来,说是请郡主玉览。赵五儿并未离去,此刻在桌房里等着您的回音。” 陶灼华闻说,便先坐至了书案前,将那张帖子拿起。打开扉页,及至瞧清了里头寥寥几笔新绘的两枝墨色菡萏,陶灼华指尖蓦然颤颤,眸色霎时如水。 何子岑书画双绝,前世里两人偶尔间青鸟传讯,何子岑都喜在帖中略绘小图,以博陶灼华一笑。他晓得陶灼华喜爱荷花,便时常以荷花为题,绘的最多的便是这种并肩偎依的并蒂荷花。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今世乍然重现,陶灼华半是甜蜜半是酸楚。她轻抚着何子岑浓淡相宜的画笔,眼光便循着那些行水流水的字迹读了下去。 两人如今虽未相认,言语间却比从前添了许多默契。何子岑只说是多日未见,约她明日晚膳后在青莲湖畔大青石旁一叙离情,问她可方便否? 少年人越来越炙热的心意一如前世的芳菲,在这个初夏间徐徐绽放,再也不愿忍耐。两世的相思依旧刻骨,陶灼华无法违背自己的心意,她欣然提笔写了个“知”字,便就将帖子阖上,命菖蒲交给赵五儿带回。 娟娘正为陶灼华盛粥,听得她的吩咐,端着龙泉窑青釉莲瓣碗的手便就一滞,目光里含着隐隐的担忧,隔着绡纱宫灯暖黄的清晕悄然望了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七十五章 长宁 皎皎的月色如水,掩盖过娟娘目光中的隐忧,一样洒向长宁宫的碧瓦朱垣。 今夜仁寿皇帝频为想念长宁宫中一碗清淡的薄粥,特意选在德妃娘娘这里用膳。帝妃二人将晚膳摆在华灯初上的庭院间,伴着五月熏然的南风,合着一杯浓香的花雕,就着皎洁的月色说话。 新月渐如弯眉,漫天繁星如碎手洒落的碎钻,黑蓝的苍穹空旷而又高远。 仁寿皇帝挟着片温拌海螺肉,心情颇为舒畅,抚着德妃娘娘的手道:“子岑已经满了十七,朕便不信你做母亲的心里没有打算。究竟相中了谁,说给朕听听。” 宫婢、太监都远远立在一旁,帝妃身畔再无旁人,正是说些悄悄话的时候。 德妃莞尔微笑,眼中荡起温柔的色泽。其实有些话不必细说,两人在对待何子岑的婚事上,难得有这样的默契。 替仁寿皇帝再布一道腰果西芹菜,德妃低声说道:“陛下,臣妾虽是他的亲生母亲,却始终瞧得不如您长远,自然是要您来圣裁。不过既是陛下问及,臣妾便多两句嘴,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心愿,其实臣妾也越来越喜欢那个孩子。” 陶灼华与从前的先皇后容颜有几分相像,当初她从大裕初至,与仁寿皇帝第一面见面,仁寿皇帝便有些怜悯。 他要瑞安的女儿为质,不过做为对瑞安的惩戒与威慑,却不随想被对方偷梁换柱。及至瞧着陶灼华每每为谢贵妃欺凌,还敢告御状到自己前头,仁寿皇帝便觉得略微庇佑一下这可怜的质子也不为过。 没承想再往后陶灼华混得风生水起,伴随着她真实身份的揭露,她不是妄自菲薄,而是淡然处之。伴随着阿里木重归大位,陶灼华的身份水涨船高。到了如今,她竟成了波斯王的义女,还紧紧维系着两国的邦交。 从前仁寿皇帝与德妃一样,担心过陶灼华的出身始终是她的诟病,她却在举手投足间便化解了这份尴尬,还拥有了与瑞安抗衡的力量。 仁寿皇帝对这聪慧过人的女孩子越来越欣赏,便是何子岑对她不曾有意,仁寿皇帝都想借她与波期与大裕的关系给何子岑添些助力。漫说如今两个孩子的心意丝丝缕缕连绵不断,他又如何不想玉成? 见德妃小心翼翼地坦陈自己的心意,仁寿皇帝露出温煦的笑容。他饮完最后一口薄粥,挽着德妃的手去往殿内。 轻柔地抚摸着德妃娘娘铺沉在枕席间的黑发,仁寿皇帝难得地露出丝促狭的笑容,却又故意黯然叹道:“实话说与你,子岑的婚事,如今朕也不敢替他做主。” “这是怎么说?”德妃生怕十拿九稳的事情又有变故,她心间警铃大做,诧异地抬眸望向仁寿皇帝深邃的眼睛,却见对方眸中银河浩瀚,没有一丝的阴霾。 德妃心下稍宁,却故意侧过身来扳着仁寿皇帝的肩膀,以手支肘托着下颌,略显紧张地说道:“是子岑犯了什么错处?还是那瑞安又故意刁难?” “都没有”,瞧着德妃紧张的样子,仁寿皇帝不忍心再吊她的胃口,手指轻刮一下她的琼鼻,将她揽在自己怀中,再微笑着拍拍她的肩膀笑道:“咱们的子岑如今越发有了担当,他怎会无故犯错?你这做母亲的便那么不信自己的孩子。” 德妃便长嘘一口气,心道自己不是自己这做母亲的对自己的儿子没有信心,实则是怕仁寿皇帝一颗心偏得没影。她含了丝羞怯笑道:“怪只怪陛下说话糊涂,臣妾着实愚钝,自己的儿子怎么会连您也替他做不得主?” 后宫里三千佳丽,仁寿皇帝虽然独宠谢贵妃,却唯有这长宁宫令他心神安逸。德妃娘娘端庄自持,极少冲着他娇憨卖萌,这幅半是埋怨半是撒娇的口气更觉得新鲜。仁寿皇帝一时起意,也不回答德妃娘娘的话,手却轻轻滑进了德妃娘娘的里衣,惹得佳人嘤咛了一声,却向他身边偎得更紧。 雨收云散,德妃慵懒地枕着仁寿皇帝的手臂,脸上已是香汗淋漓。仁寿皇帝抚着她光滑如缎的丝发,轻轻在她耳畔说道:“你放心,子岑的婚事板上定钉。不是朕如今不想替他指婚,而是朕与子岑有约在先,答应过他好男儿当须先立业后成家。他求得了朕的千金一诺,往后婚姻由自己做主。” 倏然的喜意在德妃眸间散开,又夹杂着些许的不可置信。方才承了君恩,此刻正是春风拂槛,德妃娇娇媚媚的模样叫仁寿皇帝格外怜惜。 仁寿皇帝将德妃一缕黑发绕在指上,温情地冲她说道:“因此说不但你这做母后的此时做不得主,便是朕君临天下,也不能不守承诺。” “这孩子、这孩子”,德妃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脸上还带着少见的杏花烟润。她瞧着仁寿皇帝郑重其事的样子,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只得又气又恨地骂道:“他都已经十七了,放眼整个京中,有几家勋贵似他这般年纪还未娶亲?真真要气死臣妾这做母亲的。” “你气什么,朕到是欣赏他那句先立业后成家,如今等到了最好的归宿。若是早上两年,朕自问未必会同意这门婚事。”仁寿皇帝只觉得今夜的自己格外意气风发,他一下一下轻抚着德妃的丝发,又将佳人拉进自己怀里。 德妃娘娘气喘吁吁地伏在仁寿皇帝一侧,身上早是香汗淋漓。她面皮薄,只恐明日宫中怨言四起,不愿再次叫外头预备水,只指着自己脖颈间的红痕,含羞带怯埋怨仁寿皇帝道:“这个样子,叫臣妾明日怎么见人?” 仁寿皇帝哈哈一笑,扬声叫着绮罗预备热水,促狭地对德妃娘娘道:“朕同你打赌,旁人瞧着你这个样子,羡慕还羡慕不来。” 琼华如练,早是挂上中庭。重新换过寝衣的帝妃卧在榻前,却是久久不得入眠。德妃今夜难得做了一回小女人姿态,倚在仁寿皇帝臂间悄然问道:“陛下,您是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那姑娘中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七十六章 帝妃 是打从什么时候起? 仁寿皇帝阖言沉思,一缕微笑渐渐挂上脸颊:“想要与她结亲,只是这两年才有的事。不过朕对她刮目相看,却是打从她第一年来到宫里的那个冬天。” 陶灼华入宫伊始,德妃对她敬而远之,远不如仁寿皇帝对她的了解。仁寿皇帝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便就是她当日为着娟娘受伤勇闯了御书房。 “里三层外三层有人把守,朕到如今也想不明白,她一个初入皇宫的小姑娘家,如何避开了重重侍卫,跪到了朕的御书房外。”仁寿皇帝回忆前情,眼中不觉添了唏嘘之意。 能登上皇位的人,这一路行来披荆斩棘。替他倒下去的忠臣良将无数,其间自然也有尽忠职守的奴仆,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过顺理成章。仁寿皇帝自问不曾将部属的性命视若草芥,却也早瞧淡了他们为自己舍生。 不外乎多赐些银钱,给一些身后的哀荣,便算做帝王对逝者的补偿。譬如昌盛将军为国捐躯,仁寿皇帝将叶蓁蓁接入宫中,再赐下郡主的封谓,便就极好地安抚了军心。皇恩深重,受者无不感恩戴德,仁寿皇帝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做法。 “那是朕第一次瞧见小姑娘发威,却是为着身边奴仆的性命。”仁寿皇帝将昔日御书房外的一幕说给德妃娘娘听,拿下颌抵着德妃娘娘的额头道:“打从那一日,朕才开始认真思量。往常总是说天下万姓都是朕的子民,朕该对他们一视同仁。其实朕深深晓得,在心里早替他们分了三六九等。” 德妃到不晓得陶灼华闯了一趟御书房,却给了仁寿皇帝这些感慨。只不过现今听来,依旧为当日那举目无亲的小女孩捏了把汗水。若是她没有足够机灵,只怕连御书房的门都摸不到,便被侍卫们身首异处。 想想便是一阵后怕,德妃抚着胸口道:“那孩子胆子真大、运气也够好。” “你错了,不是她运气够好,而是她心思够细”,仁寿皇帝认真地纠正着,与德妃说道:“她一路如履薄冰地走来,哪一步走不好都是万劫不复。” 也是打从那一次,仁寿皇帝派人细细查了陶灼华的底细,才将她的身世连同她的行事联系在一起,一路瞧着她将烂牌翻盘,玩得风生水起。 瞅着德妃弯眉微蹙的模样,仁寿皇帝了无睡意,一时谈兴大发,他缓缓说道:“不止是她,陶家昔年流亡在外,如今却成了我们大阮的座上宾,更是随着她锦上添花,这些经营大多离不开陶灼华之手,显见得她自小就不是碌碌之辈。” 陶超然辅佐阿里木重登皇位,如今又是儿女亲家,虽不领波斯实质性的官位,在波斯国内必定炙手可热。陶家当年偌大的家业,竟能在瑞安皮眼子底下蚂蚁搬家,只留了做老宅的空壳,连仁寿皇帝都不得不赞叹陶超然手底下心机过人。 及至他明查暗访,这一切一切都出自陶灼华的手笔,简直意外至极。 一个女娃儿翻动这么大的浪花,在与瑞安这样的老狐狸较量中占尽上风。不仅连联络起了昔年景泰帝的暗卫辅佐李隆寿,更替景泰帝安置起了遗腹之子,简直天生就是瑞安的克星、大阮的福神。 德妃娘娘晓得陶灼华能干,却不承想她还有这么大的能量。遵循着后宫不能干政的祖训,她极少过问前朝事体。听仁寿皇帝说得详详细细,德妃听得新奇万分,忍不住问道:“陛下,您说陶家人从前离了大裕,也是灼华的主意?” 仁寿皇帝倏然笑道:“朕曾派人打探,时间上严丝合缝,绝然是她的主意。好似苏世贤还未成行,她便洞窥了瑞安的先机,步步占了上风,一心一意策划着自己的大阮之行。” 这也是仁寿皇帝疑惑之处,依陶灼华的心机,她若想逃脱去国为质的命运,只须提走一步随着陶家人远遁西洋,根本不必千里迢迢来到大阮。 许是命中注定,她该与儿子有这一世因缘,才会鬼始神差来了大阮。 许是心情不错,今夜的仁寿皇帝格外健谈。他同德妃聊完了陶灼华、又聊起叶蓁蓁,也聊起正在榆林关外的何子岩。 何子岩因着生母份位不高,虽然早早册立为楚王,其实在宫中一直是位不得势的人物。伴随着谢贵妃存了夺嫡之意,将他收在膝下,又得赵、钱将军等人一力追捧,如今的何子岩才炙手可热,有了相当的实力与何子岑一较高下。 一想到何子岩沉甸甸的军功,德妃脸上本来挂着的欢愉又渐渐冷了下去。她想问却又晓得不是时机,话到唇边只是聪明地咽了回去。 何子岑得了赵五儿拿回的帖子,对陶灼华的答案自是早在意料之中。 他并未约何子岱,而是一个人于第二日黄昏时入了宫,陪着德妃娘娘用过晚膳,便就坦然说到陶灼华及笄在即,有件礼物想要送她。 德妃早便默许了这对年轻人的相互爱慕,只是昨夜才晓得儿子求得了千金一诺却将自己蒙在鼓中,便故意沉着脸扭过头去,赌着气嗔道:“你如今本事大得很,守着母妃也学会了守口如瓶。既有那千金一诺,还来问母妃做什么?” 瞧着德妃眼角眉梢挂上的笑意,何子岑便就晓得母亲不过是存心打趣。他陪着笑脸道:“儿子当日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不过是想求多一重保障。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难不成儿子求得千金一诺,母妃便不替儿子喜欢?” 显见得何子岑对陶灼华十分中意,一改素日寡言少语的心意的模样,还与德妃开起了玩笑。德妃四顾一望,幸喜只有绮罗与锦绫守在身畔,不至漏了口风,便就拿帕子赶着人道:“快走快走,莫在母妃前面碍眼。” 及至何子岑走到门口,德妃却又不放心地唤住他嘱咐道:“你们虽然多时未见,过去稍坐坐到也无妨。可要早去早归,莫要坏了灼华的名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七十七章 琴瑟 何子岑一笑应允,明知离约下的时辰尚早,却已是约束不住自己的脚步。 他连赵五儿也未带,自己捧起一架古琴,信步走到青莲宫的外头。隔着那一带湖水,与陶灼华的居所两两相望,忍不住想象着佳人步上竹桥的模样。 前世未曾来得及说的话,换做今生重新续起。如今已经有了相交的默契,也该坦然面对前世所有的离殇与误会。何子岑缓缓拨动了琴弦,熟稔地奏出记忆中的曲调,想将今日的坦承相认送做陶灼华及笄的礼物。 激动与忐忑两相交织,何子岑眼望九曲竹桥时,眼前又漫过最后那夜他与她相拥游在湖中的画面。何子岑记得那一刻自己对她横加的指责:“夫妻十载,你终归故土难离。” 那时节陶灼华哀哀痛哭在他的膝下,他却不肯听她的辩解,让她身背黑锅离去。那之后国破城亡,她与何子岱究竟能否活着离去,何子岑都一无所知。 何子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又是那样近乡情怯。只怕那答案揭开之时,留给两人无法抚平的伤痕。 琴音初时颤颤,一如他此刻种种情绪纷沓而至的烦乱,及至身倚曾被两人唤做三生石的大青石,瞅着备在湖间的一叶扁舟,何子岑才终于渐渐变得平复起来。 该来的终归要来,两人之间终归要敞开心扉。不管换得陶灼华怎样的埋怨,他总该求得她的谅解。何子岑深深呼吸,做好了与陶灼华相认的准备。 琴音若竹上幽雪,袅袅间消散在夜空之上,惊起了宿在树上的鸟雀,发出婉转的啼叫。缕缕琴音动人,徐徐飘进青莲宫内,听得陶灼华心上一震。 陶灼华亦是方才用过晚膳,此刻正对镜理妆,期待着晚上的相会。不承想何子岑来得如此之早,她拿着螺子黛的手指便就颤颤,停在了眉心一侧。 心湖如被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 她举着螺子黛淡扫峨眉,画了一个昔年最爱的样式,竟对这貌似寻常的见面存了丝忐忑,心底有股冲动渐渐泛起,忽然迫切地想与前世的他重新相认。 茯苓听着外头悠扬的琴音传来,一时竟有些发痴。不知怎得,她觉得那从未听过的琴音竟有些熟悉之情,好似久远以前,有人也曾守着她这般为陶灼华弹起。 “小姐,这是赵王殿下的琴音么?怎么好似在哪里听过?”茯苓替陶灼华结着发辫,簪了两枚东珠镶的发佃,对那琴音越发迷惑。 前世熟悉的琴音一起,两世相思蓦然入骨,陶灼华忽然有些想哭。 那一曲《如梦令》的小调,是前世的何子岑酒后谱成,两人又一节一节修过,本该是琴瑟合鸣。今夜唯有琴声倥偬,却也不减当日风情。 陶灼华倚着妆台重新听来,不由自主地随着哼了几声,完全恍如隔世。 从前的猜测已然有了九成九的决断,今夜这琴音一诉,陶灼华再无怀疑。原来命运果然待自己优渥,她的子岑也是来自前生。 困扰了陶灼华四十年的迷底早已揭开,她迫切想要与何子岑一诉衷肠,曲音轻柔地过渡了两拍,陶灼华便熟稔地随上了何子岑的节奏,低低哼唱了两句。 手指掠过搭在熏笼上的姹紫嫣红,陶灼华不晓得该选哪件裙衫。从前最爱的碧绿色丝裙早在四十年的独守间湮没,却发觉依旧是喜爱那一款素纱的玉簪白。 陶灼华取过裙裳,抚着广袖上一枝挑绣的淡紫丁香,晶莹的眸间已有泪光闪烁,不经意便滴上脚下水绿色的宫缎绣鞋,将一朵早绽的荷花打得湿渍。 琴台上的古琴散发着悠悠的桐木香,陶灼华的素手轻轻掠过,却已然随上了宫外人的曲调。她无言地坐向琴台前,追寻着记忆深处的旧时光,开始缓缓拨动了琴弦。 殿内听痴了的不仅是茯苓与菖蒲,还有立在窗畔神色苍白的娟娘。 殿外的少年人是谁,早是不言而喻。娟娘听得宫内宫外俨然出自一人之手的旋律,再望望清湖潋滟的陶灼华,绞着帕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少年人的两情相悦,娟娘自来只有祝福。她不晓得的是,不知道打从何时起,两人之间有了这样的默契。她不期望陶灼华攀龙附凤,只希望她一生平安顺遂。 娟娘有着比菖蒲与茯苓更多的顾虑,深深晓得皇亲贵勋们的婚事大多自己做不得主。眼见陶灼华烟丝醉软,早是情丝暗挽的模样,她只怕这可怜的姑娘一颗芳心送出,得来的却是黯然神伤。 眼见得陶灼华指间调落了最后一个音符,已然立起身来,想要迫不及待地出宫去。娟娘思之再三,终究往前走了两步,轻轻拦住了她。 夜风簌簌下,是娟娘青衣白裙的素色身影,显得那样孱弱。她脸色有些伤感,轻轻唤住陶灼华,低低问道:“灼华,是谁吹的曲调如此悠扬,听得让人心醉?” 面前明眸善睐的女孩子已然长成,娟娘欣慰之余更有深深的担忧。 陶婉如遇人不淑,搭上了一生的幸福。如今外头那霁月清风的男儿,不知道能否是陶灼华一生的良人。 陶灼华约略晓得娟娘心间的隐忧,她觉得自己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将今世的幸福握在手中,便就轻轻点头道:“娟姨,外头此刻是谁,我心知肚明,您放心。” 夜凉如绸,娟娘手抚廊外斜溢过来的一枝如火榴花,三分忐忑的眸间有七分深深的关怀。她轻声问道:“灼华,已是夜色阑珊,你确定要此时出去见他么?” 仿佛感染了娟娘的担忧,有低低的吠叫自花丛深处传来。毛色乌黑油亮的楸楸迅捷如电,转瞬便跑至陶灼华面前,拦在了她的脚畔。 楸楸亮如琥珀的眸子宛若星辰,它抬起前爪搭住陶灼华拖曳在地的裙裳,露出些许不安的模样,又低低嗷呜了两声,想要阻拦她的脚步。 伴了自己五年的忠犬俨然深重感情,陶灼华蹲下身子轻点着楸楸油亮的鼻头,冲娟娘露出安心的微笑:“娟姨,您放心,我晓得自己在做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七十八章 相认 伸手接了茯苓递来的披风,陶灼华欲待前行,楸楸依然拦在了她的身旁。 陶灼华晚间极少出去,许是楸楸极不适应,又分明从娟娘身上感受到了紧张,搭着她裙裳的一只前爪始终不愿意放开,还发出不安的嗷呜声。 心里好似有块糖果缓缓融化,全是甜蜜的回想。陶灼华至今还记得初见楸楸时,它抚在苏梓琴怀中呆萌可爱的模样。它随着她到了大阮,威吓过以下犯上的忍冬,撕咬过狐假虎威的李嬷嬷,面对着当初内务府那些张牙舞爪的太监们一步也不退缩。如今却又像个大人般,随着娟娘看起了自己的门。 “楸楸乖,若是你不放心,便随着我一起出去”,陶灼华眉眼盈盈,冲着楸楸轻快顽皮地取笑。楸楸却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它从陶灼华的裙上抬起爪来,转了身便绕到了她的旁边,自是亦步亦趋。 被只狗儿一闹,娟娘不安的心平静了不少。她晓得陶灼华素来做事有度,自己到有些杞人忧天,只是再次嘱咐道:“娟姨晓得你有分寸,须知隔墙有耳。还是早去早归,莫在外头留得太晚。” 陶灼华点头应下,自是不能真得带着楸楸出门,便挥手叫它离去。楸楸一步三回头,菖蒲便忍着笑拿肉脯将它唤至一旁,陶灼华这才步履轻盈地出了宫门,踏上九曲竹桥,一步一步地来到了何子岑面前。 悠长的时光里,两人想象过无数次的相认。也许是抱头痛哭、亦或是埋怨委屈,更或是欣喜若狂,却都不及眼前这般水到渠成。 何子岑止了琴音,夜风吹动他身上的淡黄衣衫,绝美的少年风华潋滟,早便惊散了月华。亦如从前的许多次,何子岑覆手含笑,指一指早便泊在湖畔的木舟,向陶灼华坐个请的手势。 一叶扁舟泊在湖畔,船舱的竹几上搁着一个金色缠枝花卉纹的骨瓷方碟,里头盛着几枚早熟的莲蓬,另有个瓜果的攒盒,里头装着陶灼华喜食的几样点心。 一只甜白瓷浮凸绿萼梅的金边莲瓣壶,两盏莲纹金线盅,刚刚泡好的正山小种香气馥郁,隔着身后淡淡的花香依然能够清晰地嗅到。 方才青莲宫中琴音袅袅,合着何子岑的节奏吟出了熟悉的旋律,他自是笃定了眼前的如花美眷便是前生的枕畔之人,眼中的溢彩流光再也无法掩饰。 何子岑覆手而立,合着身后山坡上大朵烟红粉白的繁华,目光里有着诉不尽的缱缱。初夏的夜风熏然,早是醇醇如酒,将浅醉染上两个人眸间。 陶灼华贪恋地望着面前黄衣翩然的男儿,宛若时光倒流,依然是前世令她心动的模样。她毫不忌讳地直直打量着他,欣赏着他卓越的风姿,只轻唤了一句子岑,便就哽咽难言。本来想好不哭,泪水却不受控制,霎时盈满眼眶。 泪盈于睫,何子岑眸中亦是若碎钻般璀璨。他眼望陶灼华,手指大青石道:“三生石,前世缘,灼华,是那个我回来了。” 扑簌扑簌的眼光纷然,纷纷打湿在玉簪白宫裙的前襟。上头绣的朵朵紫丁香便如染了晚来霜露,点点漉湿了花枝。陶灼华一时说不出话,唯有拼命点头,半晌才呜咽着说道:“我晓得,我晓得。” 湖畔的木栈道两侧疏疏落落燃着几盏绘有梅兰竹菊的青绸流苏宫灯,在两人身畔投下侧侧的剪影。附近的宫婢、侍卫早被聪慧的赵五儿遣散,再无人留意这一对前世的夫妻今生的相认。 仿佛隔了一个世纪的距离,何子岑向陶灼华伸出手去,终于握住了那只同样向自己伸过来的柔荑。指尖微凉,一点浅粉的蔻丹莹润娇美,终被那温暖的大手覆盖,那感觉既熟悉又凄美。何子岑再忍不住,将陶灼华紧紧拥入自己怀中。 扁舟随意泊在水中,何子岑嗅着陶灼华发上熟悉的芬芳,发出满足的叹息。他恋恋不舍地放开握着她的手,往船舱一隅走去。陶灼华此时才发觉,那里搁着只精致的海棠花红木填漆木匣。 何子岑捧了匣子回来,将盖子打开,温情脉脉地捧至陶灼华面前。陶灼华低头看去,那里头装着五盏精巧细致的花灯,排放错落有致。 每个上元佳节的夜间,陶灼华都会满怀着对何子岑的思念,带着茯苓在青莲湖畔燃放花灯。她自然认得,这都是她到了大阮之后,思念何子岑时所制。 头两年的花灯颜色不似从前鲜亮,收在锦囊间的鹅黄字笺也墨色黯淡,不过上头的字迹依旧可辨。何子岑一面解着锦囊,一面怜惜地问道:“灼华,难不成你初至大阮便就记起了从前?”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陶灼华望着被何子岑打开的锦囊,再瞅着那落有自己梨花小楷与片片泪渍的鹅黄字笺,泪眼早是婆娑。 那一年初至大阮,陶灼华期待与何子岑的重逢,却又无法相认,才会放了那么多盏花灯。她放下的花灯都顺水流向远方,不料想仍有一盏落在何子岑掌中。 陶灼华制做花灯成了习惯,而何子岑机缘巧合捡得一枚之后,每个上元佳节悄然盘桓在青莲湖畔的等待也成了习惯。 她放下的花灯,他都捡一盏好生收藏,期待读着她熟悉的字际,从里头寻找她思念自己的点点滴滴。 “你知道,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子岑,如今的你相不相信,从前那些事根本与我无关?我从未对不起你、从未对不起大阮…” 陶灼华的话尚未说完,却缓缓闭上了双眼,她感受到了对方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何子岑轻柔的唇先是落在她的眉心,又落向她的脸颊,终于温柔地覆在她的唇上。他紧紧拥抱着她,仿佛想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再也不舍得分离。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七十九章 承诺 远远的笙歌不晓得自哪家宫殿响起,《我侬词》的语调缠绵悱恻,虽是渺渺茫茫,却如此切情切景,到仿佛特意为这一对久别重逢的人儿所奏。 有些东西跨越万水千山、跨越沧海桑田,在何子岑心间呼啸而过。何子岑小心地将陶灼华脸上的泪水吻去,认真说道:“灼华,是我对不住你。” 只怕对方还未解开心结,两人此前都选择暂时不必相认。何子岑将下颌抵在陶灼华的鬓发上,伤感地说道:“我早便想通,祸害了大阮的并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从前伤你至深,直怕你心存怨愤,一直不敢相认,只能远远观望。” 仿佛是一树梨花被雨雨沾湿,陶灼华眉眼全是盈盈,她抬手去拭腮边的泪水,却是抹去一行又连着一行。泪眼模糊间,她眼望何子岑,一字一顿地说道:“子岑,一团迷题纠结在心中几十年,我前时才稍稍解开。子岑,多谢你肯信我,自始至终不曾负你。” 月色下,他的黄衫简素寥落,荡起广袖飞扬如翼,她玉簪白的绣袂上有深紫浅紫的丁香,更是飘飞如蝶。两人偎在不大的舱内,瞧着琼华渐渐洒满湖面,只沉浸在久别重逢的甜蜜与酸楚中,谁都不舍得开口说话。 不晓得何时,青莲湖畔又多了一枝木筏。青缎锦衣的何子岱竹篙轻点,木筏便无声无息地滑开水面,循着那只在满湖菡萏间自由飘荡的扁舟追了过去。 陶灼华倚在何子岑的肩膀上,听得对方语音低沉地叙述着他如何自奈何桥畔逃开,如何不甘心地祝咒,又如何一张开眼,发觉自己记起了前世今生。 陶灼华的绣鞋用了抹相思灰的锦缎裁成,自打方才相认,她的眼泪一直不断,此刻点点泪珠无声陨落在鞋面上盛绽的花朵间,仿佛夜来霜露染上花枝,全是承载不住的相思与凄苦。 山含黛、水连波,青砖黑瓦马头墙,更衬着皎皎月色如琼。那一点灰色相思入骨,何子岑瞧着她的裙裾被夏风吹动,只觉得每一滴泪水都缓缓拨动了心弦。 曾经恨过怨过,又曾悔过恼过,如今终于求得了陶灼华的谅解。何子岑甜蜜地张开了双臂,像从前无数次的拥抱一样,紧紧将她揽进怀里。 贪恋地抚过陶灼华那一头鸦青色的黑发,何子岑指间萦绕的依旧是从前熟悉的气息。他沉醉地埋首在对方如瀑的青丝间,终是忍不住问道:“灼华,我走后子岱可曾将你救出,那些年你过得还好么?” “不好,不好”,陶灼华摇着头,似乎有明媚的光芒冲过层层叠叠的阴霾,正在照亮心间,眼泪却是止不住的往下流:“已然没有了你,生又何欢,死又何惧?我宁肯那日陪着你一同殒命,也不愿独守着你的墓碑过了四十年。状若行尸走肉,你说我活得好不好?” 以为早便是曾经沧海,再不会如同真正豆蔻年华的小女孩儿那般委屈无限,面对何子岑这样的问讯,陶灼华却是忍不住,又想起了洋溪湖畔那木屋与荒冢。多少年不曾这样哀哀哭过,陶灼华只感觉悲伤好似逆流成河,泪水越擦越是汹涌。 一滴清泪从何子岑眼间落下,滑入陶灼华的丝发,又倏忽不见。何子岑揽着她的臂膀略略用力,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陶灼华说得极对,哀大莫过于心死。有时候对逝者来说往往是解脱,却留了无边的愁苦给活着的人。她方才字字句句一人独守四十年,想来何子岱有负自己所托,她腹中的胎儿也并未活下来。 何子岑还记得前世的青莲宫中,两人夜来相偎,他将手抚在陶灼华的腹上,感受着那小生命微微的波动,满眼满心都是感动。 若不是大阮城破国灭,那个小生命该会受到多少人的祝福。只怕自己伤心更会惹得陶灼华难过,何子岑深深吸气,将悲痛压在心底。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陶灼华从何子岑怀中抬起头来,被泪水洗过的双眸格外清湛,她认真凝望着何子岑,目光渐渐回复了往日的坦然而又平静:“子岑,我们何其有幸,能将从前的错误有机会修正。这一世再没有那些个凄风苦雨,是该高兴才是。” 何子岑微微点头,就着陶灼华说道:“对,再没有猜忌、没有分离。这一世的大阮在咱们手里,终会是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面对陶灼华,何子岑没有掩饰他对重登大宝的渴望。他只是望着远处的夜凉如水,轻轻许诺道:“前世里欠了大阮子民的平安,这一世我也要重新还上。” 醉心于花前月下,何子岑却曾疏于朝政,才会叫瑞安、还有那个隐藏在暗中还未出现的人有机可趁。伴随着红绫羽箭射向自己身畔的,是自打何子岑重生以来始终挂在心头的似熟非熟的笑声。何子岑笃定是身边之人,却一直未能参透谁是那个声音的主人。 何子岑要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皇位,肃清身边的奸佞,重还百姓一份安宁。 他轻轻握住陶灼华的手,明媚的眼中含着无限温情:“灼华,你再信我一次,欠了你的、欠了我们的孩子的、欠了我大阮子民的,这一世我要统统还清。” 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幸福中的两个人谁都没有注意,何子岱所撑的竹筏早便泊在他们扁舟的一侧。何子岱将竹篙横在筏上,安安静静地听着对面舟中的两个人互诉衷肠。不晓得何时,伴随着满面泪水轰然直落的是他长达四十余年的歉疚。 “灼华,为何洋溪湖畔只有你自己孤苦了四十年,莫非子岱不曾照料于你?还是他…他”,何子岑万般不愿往下问去,只怕何子岱亦是早早殒命。 “三哥,是子岱辜负了你的所托,没能好生照顾嫂嫂,才害得她余生孤苦。”何子岱听得兄长对自己的牵挂,心里早是翻江倒海,在竹筏上再也坐不住。 他足尖轻点,轻盈地落向何子岑两人乘坐的木舟,顺手便划动了船桨:“船上终归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回青莲宫中畅谈一番可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八十一章 剖心 一把百合香的习惯虽未曾改变,何子岑从陶灼华素日淡然的笑意间却分明觉出了岁月沧桑,他们一个一个都不复从前的旧模样。 而从前的记忆里,陶灼华尤其喜欢碧绿的衣衫,时常着一件天水碧的裙衫,在芙蓉向日的荷花丛间,是那样的明艳无方。 后宫中又无人旁人与陶灼华争宠,但凡新晋的蜀丝、贡缎,何子岑都是挑了各色浓碧浅绿的颜色一律赐下,由得她每日似嫩柳抽条,莹莹新碧美艳动人,浑然春日的色泽四季不褪。 如今瞧着伊人身上浅浅的玉簪白,虽有浅紫的绘绣繁朵点缀,却总归是极素的颜色。何子岑想着几次三番地照面,陶灼华十次里到有八次都是着了月白的裙裳,纵然上头绘绣几枝鲜亮些的花枝,总是难掩那一抹素淡带来的哀愁。 何子岑目光复杂地望着她,轻轻问道:“这几年里,怎得穿衣着装到换了喜好?灼华,你从前不似这般喜欢素色。” 四十年洋溪湖畔的守望里,陶灼华不肯原谅自己,亲手纺织、亲手浣洗的白衣是唯一的寄托。陶灼华生怕何子岑难过,才待开口掩饰几句,何子岱却仰头将茶饮进,闷闷出了声道:“兄长,这个问题我来回答。” 现如今的陶灼华沧桑过后,已然浸润着半身清风半身明月的淡然,从她脸上寻不出一丝曾经国破家亡的哀愁。 而当初那四十年的雨露风霜,却是世间鲜少有人所能忍受的凄苦,何子岱一直是那个悄然躲在远处,想帮她一把,却又半分无能为力的人。 他看着她采桑养蚕,看着她抽丝织布,再看着她纺线成纱,最后变成无数块相同的白布。白袄白裙、白衣白裤,四十年里,那便是她身上唯一的色泽。 她终其余生,都在为何子岑穿孝,算做对自己无心之失的救赎。 何子岱忽然撩起衣襟何子岑面前一跪,低低泣道:“兄长,是我当年辜负了你的托付,将嫂嫂丢在瑞安那贱人的府门口,葬送了你们的亲骨肉。” 一段话压在心里多年,何子岱已然不堪重负。而伴随着何子岱的讲述,又将三个人的记忆重新拉回到国破城亡的那一日。何子岱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泪水,努力让自己平静地述说下去,将昔年逃命的一幕点点滴滴说给何子岑听。 多少不堪回首的画面,其实在陶灼华心间已经变得模糊。唯有想起那骨肉剥离的痛苦,才体会到什么叫做锥心刺骨。陶灼华不自觉地将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方才拭净泪水的双眸霎时又变得湿漉。 “灼华、灼华”,听得她小产之后被瑞安抛到府外,险些命悬一线,何子岑疼惜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不顾何子岱在旁,将陶灼华紧紧紧箍在自己怀中,一声一声唤着她的名字,两行泪水顺着脸颊直直滑落。 本已为早便尸骨无存,何子岑不曾想青州府里还有自己的衣冠冢,更不曾想到陶灼华以四十年的缟素做为对自己的忏悔。一个明明毫无过错的人,却甘愿背负了四十年的包袱,一直生活在沉重的负罪感里,埋葬了大好年华。 陶灼华扬起泪眼迷离的脸,对前世屈服于瑞安的淫威感觉无比痛心,亦对何子岑真心实意说了一句对不住。 “灼华,我当日若有一星半点怪你,又如何会叫子岱救你远走?”何子岑伸手将她的唇掩住,想起那一夜自己的决绝,懊悔得无以复加。 他紧紧抓住陶灼华的手,哽咽着说道:“大阮国灭,与你一个女子何干?我早便想得通透,自己当年的确疏于政务,这罪责在我并不在你。” 前世里不曾做一个好皇帝,总是想要过份安逸,何子岑深深忏悔自己的过错,认真剖析着往日的点点滴滴,亦对陶灼华走遍地说了一声歉疚。 何子岱跪在地下始终不肯起身,冲着两个人深深拜道:“苍天有眼,许我何子岱重新归来。从前我虽然做了些糊涂事,也想要拆散过你们今世的姻缘,往后却必定以哥哥与嫂嫂马首是瞻,再不敢故做聪明,肆意揣测他人。” 各怀心思,自然不如敞开心扉。何子岑一把拽起何子岱,在他胸口重重擂了一拳,却又哭又笑地揉了揉他的头顶。 亲弟弟从前虽然对陶灼华颇有防备,后头又铸成大错,却已然花费了四十年的时间守护在陶灼华身畔,并不算是完全辜负了何子岑的托付。 陶灼华虽不与他照面,洋溪湖畔却多承他的照料。两人之间并没有苦恨连天的深仇,陶灼华对何子岱虽有怨恨,也早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湮灭。 瞧着懊悔万分的何子岱,陶灼华又何必在他心口洒盐?此时悠悠一叹,想得更多的是前世里何子岱对何子岑的万般维护。兄弟如手足,二人的真情毋庸置疑。 她向何子岱叹息着说道:“往事已矣,前头各人都有错在身,我并不怪你。” 陶灼华悄然起身打了热水,将拧好的毛巾分别递给柯子岑与何子岱,自己也拿帕子覆了覆眼睛,这才怆然笑道:“只怪从前的自己糊涂,与瑞安交易便是与虎谋皮,我不但害得子岑你心生猜忌,更害得陶家人身首异处。子岱从心里对我防御,原也没有什么错误。” 三个人将所有的经历凑到一起,有些谜题却依然解不开。何子岑提及那只向自己横空射来的红绫羽箭,又提及临终的那一刻那无比熟悉的笑声,始终不晓得真正蛰伏在自己身边的敌人是谁。 四十年间,陶灼华不与外界为伍,连大裕的改朝换代都置若罔闻,更何谈能晓得那幕后之人。她将从前与苏梓琴的谈话合盘托出,请两兄弟帮着参详。 及至听得苏梓琴也是重生之人,何氏兄弟哑然失笑。 何子岱轻轻叹道:“果然是上天待咱们不薄,晓得前世里个个抱憾而终,特意给了机会重新补偿。照嫂嫂这般说,那李隆寿与苏梓琴也是一对可怜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八十二章 抽丝 白驹过隙,时光宛若重又倒流。听得何子岱再次以“嫂嫂”相称,陶灼华脸上添了些娇酡醇粉,似窗外簇簇的榴火。碍于此时此刻,却只得低低嗔道:“子岱,千万别如此称呼,只怕叫旁人听去。” 到是何子岑轻咳了一声,制止何子岱道:“你知我知,莫要胡乱称呼,败坏灼华的清誉,且把你对她的尊重放在心间便好。” 何子岱这几年的心情也是跌宕起伏。头前陶灼华初至,他生怕兄长再与她走到一起,重新为瑞安所治,更怕何子岑为了陶灼华荒废政务,不止一次在两人之间使绊子。及至瞧着叶蓁蓁总想接近何子岑,他又下意识地排斥,其实心里还是想将这对前世的小夫妻凑在一处。 后头瞧着陶灼华与瑞安公然作对,在宫里混风生水起,又一味替何子岑铺路,极为小心地避开了前世的艰难险阻,他便又疑心她亦是转世重生。 瞧着这个也不对头、瞧着那个也颇为奇怪,何子岱到有些草木皆兵,恨不得身边能有个人商议。今夜三人重新相认,何子岱自是长嘘了一口气,那两声“嫂嫂”却是发自肺腑,比前世里更加诚心。 三个人也顾不得月影早便西斜,就着说不完的话将一壶大红袍喝得没什么颜色,陶灼华便唤着娟娘,请她重新再泡一壶。 娟娘瞧着夜色越来越深,总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一颗心悬在半空里七零八落。她就着换茶的空当轻轻扯一扯陶灼华的衣袖:“小姐,时辰不早了,两位殿下在这里总归引人注目,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可好?” “娟姨,我们长话短说,再叙几句便就散了。”陶灼华心间梗着不少谜团,此时方能畅所欲言,自是不甘心半途打住。 何氏兄弟也是这般意思,都觉得有满腹的话想要倾吐。何子岑便起身冲娟娘一揖道:“娟姨,您不必担心,我与子岱都有分寸。我们的确是有些要紧话要说,如今不吐不快。您放心,赵五儿守在外头,这青莲宫附近半个身影也没有。” 娟娘听得何子岑频频如此称呼,晓得这里头颇有几分爱屋及乌,只碍着两人并没有名份,到更添了忐忑。她反驳不得,只得客气了几句方悄然出去。 几个人将所有的事情凑在一起,矛头自然是直指谢贵妃与整个宣平候府。 若不是前世里钱将军忽然被杀,何子岩被仁寿皇帝急召回京之中再不起用,那个太子之位大约落不到何子岑的头上。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仁寿皇帝避而不谈,只打从那日起身子一日千里,显然受了极重的打击。 仁寿皇帝没有褫夺何子岩亲王的封号,而是不顾谢贵妃的一再阻拦,将他贬谪到遥远的蜀地,并且下了命令无召不得回京。 前世里仁寿皇帝对册立谁为东宫太子明显一直摇摆不定,如今细细想来,他该是对这几个儿子都不大放心。最终选择交给何子岑,亦不过无奈之举,何子岑晓得自己最大的弱点便是性子太过温吞,并没有何子岩的杀伐决断,也不及何子岱的神勇无敌。 那个时候何子岩已经被贬谪出京,仁寿皇帝望望留在面前的二子,只是郁郁叹息,选择将某些东西带进棺材里也不吐露分毫。 何子岩即位之初,自是勤政爱民,后头渐渐觉得安逸,就有些疏于政务。何子岱到是绝无二心,一味忠心耿耿耿辅佐着兄长,负责天下军队的调动,替何子岑分着大半的辛劳。 何子岕因为只领着郡王的虚衔,何子岑又得仁寿皇帝嘱托要暗中照拂他们姐弟,便没有将他外放出京,而是在宫外赐了座郡王的府邸,乐得他逍遥自在。 何子岑的印象里,当时三兄弟感情还算不错。兄友自然弟恭,何子岕每月入宫那么几回,三个人一起下棋饮茶,也能共叙天伦。 唯有远在蜀地的何子岩气焰越发嚣张,俨然在蜀地自立为王。他不见得对何子岑有多么尊重,更多的是阴奉阳违。以至大裕兵临城下时,何子岩也不出兵相助,而是遥遥观望,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后宫里显然也不太平,中宫位置虚悬,贵为宸妃娘娘的陶灼华受制于瑞安,自是担不起后宫之主的责任,便唯有劳动已然稳做太后之位的德妃娘娘。 谢贵妃昔日份位高于德妃,如今两人一为太后一为贵太妃,乍然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自是意难平。她仗着宣平候府的得势,平日便没少阴阳怪气,背后整出不少幺蛾子。 德妃与何子岑都是仁善之人,主张家和万事兴,两人一味的忍让不仅没有叫谢贵妃与何子岩消停,反而助长了他们嚣张的气焰。纵然如此,何子岑也未曾想到谢贵妃和何子岩能做出通敌卖国之事,自是留了极大的隐忧。 而如今能够确定的是,谢贵妃这些年明面上与瑞安面上势同水火,实则经由高嬷嬷、许长佑等人牵线搭桥,早便是一丘之貉。两人打从多年前便存了不轨之心,意图祸乱两国的朝纲。 只是这几个人都太过熟悉,里头并没有最后拿着红绫羽箭谢向何子岑的那一位。何子岑始终觉得当时那声音极为熟悉,好似时常能够听到,偏就与身畔这些人对不上号,一直郁闷至极。 他沉吟着望着何子岱说道:“依理推断,谁从中得利最大,谁便是最该怀疑的人。只是我早便身死,灼华又是多年不闻世事。子岱,你来回想一下,大阮城破之后,谢贵妃与何子岩何得了什么好处?” 这些正是何子岱心间的未解之谜。他摇头追忆道:“若她们往后的日子锦上添花,亦或大阮国灭之后,何子岩得了什么名头,也便做实了与瑞安里外勾结的罪名。偏这母子二人没有捞着半分好处,何子岩闻得京城攻破,率蜀军千里杀回,反被瑞安的人在途中诛杀,等同全军覆没。而谢氏,却是随着母妃自尽身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八十三章 本性 往事已矣,里头有太多的不堪回首。 何子岱与陶灼华都晓得德妃娘娘最终的身陨,何子岑却是第一次听到。他哑着嗓子道:“因我之故,累计母亲妻儿,实在罪无可赦。世上本无后悔药可吃,却是苍天格外垂怜,给了我重生一次的机会。子岱,这一世依旧需要咱们兄弟联手,共同打造大阮的太平盛世。” 何子岱自是连连点头。论起来,他才是对这段往事知晓得最清楚的一个。 他饮了口茶润润嗓子,歉疚地望了一眼陶欧灼华,继续往下说道:“我受兄长所托,要护送嫂嫂安然离去,实则心里极不乐意。那个时候,我还认为是嫂嫂送出的假布防图祸害了大阮的江山,心里对她满是恨意。” 只为陶灼华受孕不易,当时夫妻二人本想等着三月之后胎像坐稳再向德妃娘娘等人报喜。因此除却这夫妻二人,几乎无人知晓陶灼华已然有孕。 何子岱只顾着疾驰赶路,根本不估计陶灼华的身子,自是害得她吃了不少苦头。更何况那时已然得知了何子岑的死讯,何子岱对陶灼华既怨且恨,自然不曾好言相待。 若要他一辈子守着这个女人,自是难以做到。可若是弃她不理,又辜负了兄长所托。何子岱思来想去,冲陶灼华冷冷笑道:“你既是故土难离,我便将你送回故国,也了却自己的使命。” 何子岱负气将陶灼华带回青州府,不顾她的苦苦哀求,直接将她扔在了瑞安的府门外头。想着她既为瑞安立了如此大功,瑞安自能给她留一条好路,也好过将她留在自己左右。只要她能好歹活着,自己便不算辜负了何子岑的托付。 其实瞧着陶灼华在瑞安府门前百般挣扎,被一众奴婢们推推搡搡地进去,何子岱已然瞧着不妥。他隐隐觉得自己办了件错事,便没有立时离去,而是一直悄然盘桓在瑞安的府外。 后头陶灼华裙子上鲜血淋漓,被人似扔块破布般从瑞安府中重新扔出,他始知自己行事莽撞,大约是冤枉了陶灼华。 陶灼华蜷缩在街头昏迷不醒,何子岱不敢亲自出面,只能寻了几个人将她救下,请了郎中来瞧,始知陶灼华已然小产。陶灼华那时深恨何子岱间接葬送了自己的骨肉,再不愿与他多言,而是略能下地便选择一人离去,重回青州府归隐至洋溪湖畔,居住在陶家昔日的一栋山间木屋里。 何子岱难掩愧疚,在洋溪湖畔悄然守候她多日。见陶灼华并无求死之心,而是替何子岑笼起衣冠冢,过起了纺线织布的生活,到也略感欣慰。 他在青州府盘桓了多日,见陶灼华的日子渐趋稳定,后来曾悄然回过一次大阮的京城。那时,大阮旧都已然沦为大裕的一所城池,国土尽归大裕所有,连太守都是瑞安从大裕派过去的人。 昔日京城那一战惨烈,大阮君臣齐心,并无贪生怕死之辈。昔日武将大多战死,只留了不多的文官。瑞安曾想使怀柔之策,笼络大阮曾经的朝臣,不曾想这些朝臣们不愿两朝为官,全部辞官归隐。 所谓人多无罪,瑞安虽然私下恼怒,面上却赐了金银珠宝,送他们至仕。 因此大阮旧都虽是何子岱土生土长之地,却早是人生地疏,他想要寻个落脚点也十分不易。悄然打听得至善公主被瑞安削夺了名号,与丈夫居住在乡间耕田纺布,何子岱还曾前去拜访,与这位皇姐匆匆见了一面。 那时淑和夫人已逝,公主府早被瑞安的人查抄。至善带出来的首饰钱财并不多。她不受瑞安嗟来之食,坚决与灭国之贼划清界限。选择荆钗布衣,与丈夫身边唯留一婢一仆,过起了清贫的日子。 至善为人虽有些脾气,却是铮铮傲骨不输男儿。她前半生富贵泊天,不曾受过一丝苦难,后半生却甘于贫困,与丈夫过起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何子岱与这位皇姐匆匆见过一面,生怕自己连累到他们,此后便各奔东西。 大阮城破之时,已然贵为太后之尊的德妃娘娘晓得大势已去,自然不愿受辱。她散去金银,命宫中为数不多的太妃、太嫔们各自逃命,自己以身殉国,在康宁宫里悬了三尺白绫。 太妃、太嫔们逃出宫去的并不多,大多数人为着保全清白选择了自尽。本以为与瑞安是一丘之貉的谢贵妃笑到了最后,不想她竟然步德妃等人的后尘,直接吞金自逝。 何子岩当时袖手旁观,不肯援助何子岑。及至瞧着大阮真正覆灭,却又不晓得怎样良心发现。他倾尽蜀中兵力杀回故国,终因寡不敌众,还未至京城便被大裕军队包围,死于乱军之中。 瑞安长公主心狠手辣,只怕何子岑这几个兄弟中有人东山再起,便选择一个不留。彼时何子岱逃亡在外,她下了通缉令悬赏千金取他的人头,只是一直未曾得手。至于留在京中从不沾染朝政的七殿下何子岕,则被她的手下人血溅五步,人头高高地挂上了城楼。 至于先长公主至善和何子岕一母双生的六公主何子岚,则侥幸躲过了一劫。 说到此处,何子岱便对素日安稳恬柔的何子岚生了些怨言。他重重叹道:“人各有志,前世里六妹妹想要活得更好,原也没什么错处。只可惜如今这么清岫出云的一个人,后头却选择靠着瑞安的庇佑生存,我当真无话可说。” 何子岑前头态度的极大差异,不仅令陶灼华费解,更让何子岱心间极不舒服。 一个人的性情如何,本该大差不差,绝不至于前后判若两人。 话说到此处,便又牵起陶灼华心底的疑惑。何子岚对仁寿皇帝的满腔敬爱少有人及,她为了给仁寿皇帝做一双合脚的鞋子,不昔丈量仁寿皇帝留在雪地里的脚印。那一年与陶灼华在坤宁宫中的夜话,更是将她满腹赤诚展露无疑。 自己曾受过无法解释的冤屈,陶灼华不能再冤屈同样可怜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八十四章 子岚 两人之间各有争议,闷了多时的何子岑出声道:“灼华的话有道理,瞧起来言之凿凿的事实未必便是真相,这件事咱们容后再议。子岱,你继续往下说。” 何子岱再饮杯茶润了润喉咙,便继续就着何子岚的话题往下述说。 何子岚身份不比至善,她由仁寿皇帝指婚,下嫁的仪宾是京中从四品的工部侍郎顾谦。婚后也并未另开公主府,而是入住顾谦的侍郎府中。 顾谦因着公务在身,常年出门在外,何子岚有多半时间独守空闺,因此一直不曾育有子嗣。两人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外人不得而知,到是何子岱曾听外人议论,顾谦对这位公主妻子处处透着疏离,并不愿意多多亲近。 何子岚颇守妇容、妇德,见自己婚后两年无子,还曾主动为丈夫纳了一房小妾。她特意选了位读书人家的女儿,样貌清水芙蓉,性情又温婉似水,很得顾谦的欢心。 顾谦后头外放了两年,托词身边无人照料,特意将这位小妾带在身边。两人好得蜜里调油,有时连年节都不归京,何子岚唯有黯然神伤。堂堂的公主被人欺凌,身为皇亲贵勋却无人替她出头,这在当年的京中也不是什么秘闻。 说到此处,两兄弟都有些歉疚。那时节何子岑与陶灼华琴瑟和谐,何曾留意到这位素不引人注目的六妹在宫外孤苦?而何子岱除却参朝议政便是醉心于跑马狩猎,更不曾注意默默无闻的何子岚。 两位身份显赫的兄长不曾出头,唯有何子岕这个亲弟弟知道以后大为光火,一次酒席宴间借着酒意对着顾谦动了手。何子岕虽无实职,到底冠有郡王的头衔,顾谦虽然不敢还手,却将仇记在了何子岚身上,夫妻二人更加生分。 顾谦此人虽对何子岚不什么情谊,却有几分男儿血性。大裕攻城之际,他虽是文职,依旧选择义无反顾守在城墙之上,并不曾贪生怕死。 何子岚摒弃前嫌,对顾谦的作法极为支持。她深恨自己不能上阵杀敌,联合了京中几家勋贵的女眷,还曾亲送饭食到大阮城楼,为得便是激励三军。 后头顾谦以身殉国,那小妾不知所终,何子岚成了寡居之身。大阮城破之时,她没有随着百姓们逃亡,而是与何子岕一同留在了城中。 瑞安怀柔至善不成,便打起了何子岚的主意。前后不过几天的功夫,何子岚竟好似忘了丧夫之痛、杀弟之仇与亡国之耻。她不仅与瑞安相谈甚欢,还表示甘愿做大裕的子民,前后大相径庭的模样令京中百姓无不唾弃。 何子岚昔年不过挂着个公主的虚名,并没有实质的封号,瑞安大赞她识时务者为俊杰,不仅赐她郡主之尊,还划定包括大阮旧都在内的几所周郡做为她的封邑,一时成为瑞安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 瑞安不知何故,一直对这位亡国的公主青眼有加。大阮覆灭时间不久,竟又将何子岕从前在宫外的郡王府赏给了她。另赐无数婢子奴仆,许她永居大阮都城旧址,拿着优渥的俸禄,并且来去自如。 其后何子岚果然不甘于只留在大阮旧都这方寸之地,选择数次远赴大裕皇城,还经常在那里一居数月,与瑞安关系极为不错。 何子岱一口气交待完了何子岚与何子岕的下落,便是浅浅叹了口气。三个人这么粗粗一看,瑞安拿下了大阮,除却何子岚选择了苟且偷生,得了些许富贵荣华,其他的人并未讨到丝毫便宜。 一母双生的亲姐弟如何亲厚?今生这兄弟二人和陶灼华都与何子岚走得极近。陶灼华晓得何子岚是得了一点可口的食物都要与何子岕分食、得了一块好缎料都想着替何子岕做双鞋子的人,无法相像她面对着杀弟的仇人能谈笑风生。 听得何子岱讲完了这段往事,陶灼华斩钉截铁地说道:“这里头大有问题,我不信子岚是那样的人。” 何子岱点头道:“便是嫂嫂方才所说,咱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冤枉了好人便是给了对方可趁之机。许家既有那个许长佑,指不定还有旁的漏网之鱼。” 话说到此处,本以为拨云见雾的场面,其实还是一片山重水复。三人推敲多时,依旧想不出端倪,到是有九成九的猜测与瑞安交好的并不是何子岚本人。 夜梆声声,已然是三更。娟娘守在外头,不放心地轻咳了一声,低叩着门扉说道:“两位殿下、郡主,外头已经三更天了,各位都早些安歇了吧。” 何子岑虽然恋恋不舍,却始知已然太晚。三更时侍卫们换防,深更半夜的叫赵五儿再去清人,势必不大好看,便只得无奈立起,握着陶灼华的手道:“灼华,咱们来日方长,今夜便到此为止吧,免得叫娟姨担忧。” 陶灼华莞尔微笑,极自然地替何子岑抚平了衣襟,替他系好了斗篷。 何子岱撇了撇嘴,心道面对着自己孤家寡人,两人这狗粮洒得实在让人心碎。他瞧着何子岑与陶灼华你侬我侬,除却感动还有有深深的羡慕。心间不由一热,却想起了孙二姑娘的俏影,又慌得连忙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前世的何子岱并未娶亲,终其一生都是孑然一人。他看不起何子岑对陶灼华的千依百顺,又瞧不惯何子岕身畔的美女如云,每逢碰上德妃娘娘唠叨,他都是顾左右而言其他。 及至大阮国破,他始知有愧于陶灼华,选择一心一意护持着她,更没有旁的打算。今世里瞧多了阿西与陶春晚的甜蜜,如今又见证了何子岑与陶灼华的深情,男孩子的一颗心在他自己尚未察觉时早便开始悸动。 何子岑却没有留意何子岱的异样,他今夜与陶灼华诉清前情,晓得二人不仅从未相负,还都是设身处地为对方考虑,只觉得身在云端,里里外外都透着舒坦。唯有听到自己的亲骨肉不曾诞下,心里还有隐隐伤痛。却也晓得造化弄人,实在无法去真正埋怨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八十五章 计划 留在心底的谜团太多,攒在心里的话太多,三个人之间一时谁都无法说完。耳听得娟娘又是催促连连,何子岱兄弟只是先告辞出宫。 陶灼华的眼睛方才拿茶水敷了片刻,此刻多多少少消了些肿,娟娘仔细瞧去,还能发觉水色融光的模样,便就蘸了些凉茶水替她敷在眼上。 三着人阖着门扉说了一个大时辰的功夫,显得见极其他郑重。娟娘生怕有大事发生,一边替陶灼华谢着妆,一边担忧地问道:“小姐,今日两位殿下这么郑重其事,难不成有什么事发生?” “娟姨,我与他们是从前的旧识,今夜里才算真正相认”,陶灼华含含糊糊地说了这么一句,便就以帕掩面打个哈欠,慵懒地说道:“果真是乏了,睡吧。” 娟娘满腹疑问,心知问不出所以然,只得服侍着她梳洗,再替她掩好了窗幔。榻上的陶灼华想来真是疲惫,略略翻了个身便就沉沉睡去。 听得榻上人均匀的呼吸,娟娘却是夜不能寐。她回思着陶灼华那句“从前的旧识”,却又隐隐觉得触动了什么前情。恍然间到好似觉得何子岑唤自己的那一声“娟姨”,似乎久远以前便曾听过,又为自己这样的想法觉得好笑。 她心里恍然一阵深深的悲哀,不晓得何时竟流下泪来。 何子岑兄弟二人从青莲宫出来,都是了无睡意,便给远远守着的赵五儿递了话,叫他回长宁宫留门,兄弟二人则信步走向宫里最高处的倚年阁。 何子岑不晓得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他狠狠捶了何子岱一拳,又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又是激动又是欢喜地说道:“子岱,咱们都重新回来了,真好。” “三哥,你不会怪我么?若不是我不信嫂嫂,执意将她丢在瑞安门前,你们的孩子应该能活下来。”守着陶灼华时,只怕惹得她过份伤心,何子岱并未多提。此刻他满眼歉疚,从倚年阁俯视着下头云阴瑟瑟,冲着何子岑歉疚连连。 何子岑轻轻叹道:“子岱,一切大约都是天意。” 他与陶灼华不能敞开心痱,两人互相猜忌,终至给了瑞安可趁之机。那个孩子若是活下来,也不过与陶灼华共驻山涧,徒增了可怜。 “子岱,不要再去查证咱们当年谁对谁错,当务之急是把那个向我射冷箭的人寻出。我感觉他应该就在我附近,偏是想破脑袋都想不起他是谁。” 何子岑追忆着生命最后时刻听过的声音,总感觉对方对自己充满了蚀骨的恨意。他想起那个带有深深怨毒的冷笑,唯有无奈的叹息。 “三哥放心,纵然敌在暗我在明,如今咱们转世重生,还怕他的狐狸尾巴一直露不出来么?咱们自己先放稳了心,一件事一件事去解决。” 何子岱如今极是冷静,他随手拽着倚年阁廊下铜制的铁马,听得它们在夜风里的铮铮有声,低沉地说道:“嫂嫂的及笄礼就在眼前,咱们布置多时,如今该是收网的时候,这才是当务之急。” 冷月清辉的夜里,铁马峥嵘的声音传出去格外清晰,到似是激起何子岑的万丈豪情。他挽着何子岱的臂膊,两人并肩立在倚年阁的最高处,俯瞰着脚下一片巍巍的宫墙,胸间的雄心壮志鼓荡如风。 “你说得不错,咱们三家联手,我便不信白虎还有脱身的机会。先灭去瑞安的左膀右臂,必会极大的削弱她的势力。” 何子岑对这些日子以来的周密布置极为信心。此次刘才人不惜以身为饵,一定要钓出蛰伏多时的白虎。除却青龙、朱雀、玄武等三人设下周密的埋伏,云掌柜顾及刘才人的安危,更是化身为婢日夜不离她的左右。 陶灼华将及笄礼选在陶府举行,为得便是槐阴胡同那处地方是绝好的布阵之所。玄武几次探查,对自己新研制的阵法极有信心。 只怕百密一疏,何子岑请得仁寿皇帝允许,借用了大内珍藏的金钢网,到时候将整个槐荫胡同的天空一罩,白虎便是插翅难飞。 计划已经极尽周详,两兄弟还是一一梳理了一遍,这才更觉得放心。 拿下了白虎,便是断去了瑞安的助力,想必能替李隆寿与苏梓琴减轻些压力。 望一望悠远的夜空,何子岑喟然一叹,轻轻对何子岱说道:“我同李隆寿虽然从未见过,如今到承了他一份前世的情谊。” 陶灼华方才曾经提起,当日被何子岱丢在长公主府,险些被瑞安下令扔进芙蓉洲的湖水中淹死。幸得李隆寿开口求情才留了一条性命,被丢在府外自生自灭。 何子岱鼻音浓重,有些低沉地说道:“好人不长寿,前世的李隆寿早早便病骨支离,与苏梓琴走得前脚后脚,说起来这对夫妻亦是可怜人。” 现如今的苏梓琴脱胎换骨,本该与陶灼华对立的一个人却变成了盟友,实在是天大的助力。承下这一对夫妻前世今生的情谊,便该投桃报李,何子岑对与这对帝后的联合充满了信心,想拿白虎的首级做为自己的见面礼。 两兄弟本想在倚年阁间夜话,只怕长宁宫里依旧给两个人留着门,早便等得焦虑。又恐回去太晚惊动了德妃娘娘更为不美,只得选择了重回宫内。 赵五儿一直在翘首盼望,急得原地转圈。如今见两人联袂而至,方才轻出了一口气,提着灯笼迎上来道:“两位殿下可回来了,方才绮罗姑娘还曾悄悄问及。只怕两位殿下彻夜不归,明日德妃娘娘前头无法回话。” 何子岑示意他噤声,自己接了他的灯笼,与何子岱轻手轻手往偏殿走去。不忘吩咐赵五儿道:“去跟绮罗姑娘说一声,我打青莲宫里出来后,一直与子岱在倚年阁夜话,不觉忘了时辰。明日若是母妃问及,如实回报便是。” 赵五儿躬身领命,自去寻绮罗传话。这兄弟二人提着灯笼,径自入了何子岑的寝宫,要如同小时候那般来个抵足而眠、一宿夜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八十六章 谜题 两兄弟虽然各自在宫外开府,德妃娘娘却是慈母情深.一直将偏殿里两兄弟小时候的居所保持着原来的模样,留待两兄弟偶尔回来小住。 兄友弟恭,两兄弟的感情一直不错,小时候便时常抵足而眠。如今梳洗过后躺在一张宽大的花梨木硬榻上,便恍然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模样。 何子岑故做生气地擂着何子岱的胸膛道:“你既是早便重生归来,如何一直夹在我与陶华中间,到似是支明晃晃的蜡烛。” 何子岱耸动着肩膀,发出无声的笑意。他自是晓得兄长所指是在陶灼华初至大阮的时候,每每何子岑从背后遥望陶灼华,他偏偏跳出来捣乱。何子岑明着与德妃娘娘说对陶灼华颇具好感,他也来横插一杠,同何子岑说什么各凭本事的话。 扁了扁嘴唇,何子岱想说只怕陶灼华又一次成为红颜祸水,成为瑞安牵制大阮的工具,还不如选在两人尚无交集的时刻,替他们抽刀断水。 尚未及开口,到是何子岑自己重重一叹:“子岱,难为你宁肯两面不是人,只怕我与灼华再重蹈前世的覆辙。你放心,不会了。” 何子岱哈哈一笑,不去解释这些苦涩的过往,到是将何子岑当日盘桓在青莲宫外如何对佳人翘首盼望,叶蓁蓁又是如何躲在山坡黯然神伤的话说了一通。 他冲何子岑打趣道:“我虽然争了些嘴上功夫,到底瞧不得真正拆散你们一对鸳鸯。若不然当日也不会拦着叶蓁蓁,由得她几次三番跟踪于你。” 叶蓁蓁的一场错爱,若说此前何子岑选择置之不理,眼见她在大相国寺的疯狂,何子岑实在厌恶至极。他瓮声瓮气说道:“背后议论个女儿家实在不该,可是叶蓁蓁闹那么那一出,败坏的不仅是她自己的名声,也替昌盛将军脸上抹黑。” 何子岱摇头叹息道:“想来是近墨者黑,她这些年居住在长春宫,龌龊伎俩大约也学到了几出。谢氏压着叶府里不给叶蓁蓁议亲,打得什么主意明眼人一瞧便知,我就怕父皇又受了她的魅惑,说不定真会给她与何子岩指婚。” 两兄弟真正忌惮的还是此前昌盛将军那些旧部。对这些真刀真枪、在沙场上九死一生才累下军功的将军,两人有着本能的尊敬,却也局限于这些人身受皇恩,便该忠君爱国,不能结党营私。 如今赵、钱两位将军俨然已经战站队,与谢贵妃一力去捧何子岩,对何子岑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若叶蓁蓁真依着谢贵妃的意思嫁与何子岩,他们这一派的根基便更加牢固。待何子岩夺嫡失败,势必要迁怒于何子岑,一派不服气的嘴脸,这兄弟二人又将重回前世的画面。 话说到此处,昌盛将军昔日手下的另一员大将的态度便就至善重要,何子岑直直望着何子岱道:“你还欠着人家孙二姑娘一对大雁,莫以为请了人家兄长吃一顿饭便算做陪罪。” 时至今日,何子岱自然早听出那对大雁的含义。他心里有些忐忑与悸动,却故做不耐烦地搔着头冲何子岑嚷道:“自己的事情都八字没有一一撇,到替旁人操起了心。过几日嫂嫂便就及笄,你还不朝父皇开口,是怎么个意思?” 何子岑瞧着何子岱的窘态,自是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臂膊道:“你放心,此前与波斯国缔结永世之好时,我已求得了父皇的允诺,我的婚事自是由我自己做主。只为如今时候不到,一直未请父皇赐婚。” 自是不愿再如前世一般,何子岑连自己如何登上了太子之位都稀里糊涂,而何谈保护陶灼华的安危。 他想要解开前世里钱将军为何殒命,何子岩又是究竟为何触怒了君心的谜题,做一个明明白白的太子,给陶灼华一份安宁的生活。而在青莲湖畔的扁舟之中,他亦将自己的想法与陶灼华和盘托出,陶灼华自是全力支持。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暮暮朝朝。如今的何子岑对自己、对陶灼华都有了无限的信心,并不急着要拿名份去约束两人的关系。 除却捉拿白虎迫在眉睫,清风与明月还未从榆林关归来,何子岑纵然心焦,也只得耐心等待。他拍着何子岱的肩膀语语重心长说道:“我日夜反思,前世里榆林关外一定发生了大事,不然父皇不会打从那时起便一病不起,显然是深受了打击。如今咱们洞彻天机,只希望有机会挽救一二,也能免除父皇当日的病痛。 前世里发生的这件大事,这些年也时时出现在何子岱的记忆深处。那时候何子岑在夺嫡之争中明显处于弱势。 德妃母子三人本已做好弃子认输的打算,到好似山重水复之间,忽然便柳暗花明。不仅两兄弟云里雾里,德妃娘娘日夜伴驾,也未听得半句口风。 越往下说便好似越陷入了迷魂阵,前世的何子岩明明形势一片大好,谢贵妃又是春风得意,却忽然便被贬到了蜀地。仁寿皇帝那时不仅对何子岩厌弃,对叶蓁蓁也未留情面,一位亲王与一位郡主的婚礼,来得仓促而又简单。 婚后未出满月,何子岩与叶蓁蓁便奉旨匆匆离开了京城直奔蜀地。这两个对谢贵妃至关重要的人离开,谢贵妃竟一反常态没有高调相送,而且此后长春宫里门扉紧闭,谢贵妃有一段时间被仁寿皇帝禁足。 俨然是一场将钱将军、何子岩、叶蓁蓁、谢贵妃串在一起的无头案件,只不晓得这几个人能做出什么大不敬的事情,叫仁寿皇帝恨意滔天。 兄弟两个畅谈了一夜,虽然依旧是解不开的谜题,更多的却是曙光再现,彼此都是欣喜连连。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至天明给德妃娘娘请安时,两兄弟一个比一个精神,丝毫没有彻夜未眠的疲态。 德妃自然不晓得昨夜里三人相认的一幕,瞧着两个儿子精神十足,又忆及前夜里仁寿皇帝的答复,只觉得通体安泰,瞅着两人阖不笼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八十七章 做筏 长宁宫里乐享天伦,德妃娘娘命人摆了早膳,与一对儿子话起家常。 后日便是陶灼华的及笄之喜,德妃略显遗憾地说道:“本想在青莲宫内替她设宴,拜托了你姨母去为她插簪。这丫头却苦辞不受,非要回陶府去过这个生辰。” 为防消息走漏,何氏兄弟并未将在槐荫胡同埋伏,借机诛杀白虎的事情透漏。 见德妃面露遗憾意,何子岑微笑说道:“灼华并不重那些形式,母妃的好意她早已心领。至于为何要将及笄礼设在陶家,实在关乎件重要的事情,过了后日母妃自见分晓,此刻儿子与子岱还不能细说。” 德妃疑疑惑惑地地望着何子岱,何子岱口中正含着满满的什锦豆腐捞,一时说不出话,却一个劲儿频频点头,似是附合何子岑的说法。 两个儿子同一副德行,德妃品了品话里的味道,到好似昨夜时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晓的事情。她认真地望了望何子岑,又相信自己的儿子绝不是登徒子之流,只微笑点头道:“如今越发搞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事情,随你们去吧。” 这边母子三人亲切叙话的时候,长春宫内又见叶蓁蓁的婶母再次入宫。 叶蓁蓁的亲事一日未明,自有趋炎附势者瞧中了她的身份与昌盛将军的余威。眼见得叶蓁蓁及笄的日子不远,如今叶府又被官府踏破了门槛。 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自然用不着真心疼惜,叶二老爷与妻子议及叶蓁蓁的婚事,如今早是冰雪聪明。他们瞧明白了谢贵妃抓着叶蓁蓁不肯放手,自知胳膊扭不过小粗腿,索性送佛送到西天,故意给谢贵妃搭起了台阶。 夫妻二人拿定了主意,趁着诰命们今日逢八入宫,叶蓁蓁的婶母便求到谢贵妃面前。她将前几日登门的官媒大体一罗列,便冲谢贵妃为难地开口。 “若是臣妇自己的女儿,我们夫妻二人到敢做主。偏是蓁蓁有着郡主的封谓,如今又是养在娘娘宫内,身份不比从前。民妇生怕一个不查,辱没了这么好的姑娘,更对不起她的双亲。因此斗胆求到娘娘面前,请您为这无父无母的孩子把一把关。” 这几句话冠冕堂皇,任谁也挑不到错处,却是将叶蓁蓁的婚姻大事全权交由谢贵妃处置,叶家摆明了态度不掺杂其中。 看着叶家人如此上道,谢贵妃十分满意。她使了个眼色给李嬷嬷,叫她扶叶蓁蓁的婶母起身,笑着与她说道:“实则是蓁蓁这孩子品貌双全,京中少有人及。便是夫人不开口,本宫又怎能不为她留心一二?除却直接去了府中的官媒,前几日还有人求到本宫面前。” 两人亦真亦假的议起叶蓁蓁的婚事,谢贵妃含糊其辞道,一则觉得叶蓁蓁年纪还小,前几日连当朝胡阁老的嫡孙托媒也被她婉拒;二则她心里已有上上人选,只为着叶蓁蓁面皮太薄,还没有同她交一交底。 谢贵妃的意思,若叶蓁蓁肯点心答允,她自然会出面求一求仁寿皇帝,请得帝王的赐婚,叫叶蓁蓁风光出嫁。叶蓁蓁的婶母晓得那上上人选大约非何子岩莫属,谢贵妃这是存心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想将叶家的人脉遗失。 探得谢贵妃的真实意图,叶蓁蓁的婶母庆幸自己府上没有越俎代孢,反而连连向谢贵妃道了辛苦,谢她肯眷顾这可怜的孤女。 进宫一趟,做戏也要做全。打从上次叶蓁蓁回叶府闹得极不愉快,这俩人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相见。 如今叶蓁蓁的婶母惺惺作态说道:“民妇来了一趟,不亲眼瞧一瞧那孩子,总觉得有些想念。民妇斗胆请娘娘宣她一见,民妇与她说几句话。”谢贵妃雍容笑道:“骨肉至亲,这是应当的。”便招手唤李嬷嬷,命她使人去请叶蓁蓁来见。 打从婶母一入宫,叶蓁蓁不用听也能猜得她的来意,正是避之不迭,哪里愿意与她照面。更何况这段时日叶蓁蓁三灾八难,整日觉得身上不舒坦,长春宫里自是太医不断。 面对谢贵妃的使人催请,叶蓁蓁不为所动,只叫绣纨前去告罪。 绣纨为人乖巧,一张巧嘴时常舌绽莲花。她随着谢贵妃的宫婢来到前头,先给谢贵妃磕头,又向叶二夫人见礼,抱歉地说道:“真是不巧,郡主前一刻钟吃了太医开的药,因那里头有些安眠的成份,如今头昏昏沉沉地只得发晕。绘琦服侍她才刚睡她,奴婢们实在不敢惊动,只得来夫人面前告个罪。” 谢贵妃便怜惜地叹道:“蓁蓁这段时日到有些流年不利,时常多病多灾,眼看着过了生辰一冲,大约便能好些。夫人来得不巧,要见她只得等着下次了。” 叶蓁蓁的婶母本就是一片虚情,到乐得不必见面,只装模作样嘱咐了绣纨几句,吩咐她好生侍候叶蓁蓁的起居。 打从住在叶府时,这一对丫头便瞧不起靠着昌盛将军余荫渡日的这夫妻两人,更何况如今置身长春宫里。绣纨一味柔顺地垂着头答应,眸间深深的不屑被额前垂落的刘海遮挡,无非叶二夫人瞧不见便是。 绣纨人小鬼大,告退之后并不急着离去复命。她乌黑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四顾无人注意,便就悄然从后头折回,从偏殿绕到一旁的花厅,再透过敞开的轩窗偷听谢贵妃与叶二夫人的对话,将两人对叶蓁蓁婚事的心思猜了个透透。 听得叶府撒手不管,任凭谢贵妃做主,绣纨精致的小脸上到是绽开欣然的喜意。五月的娇阳碎芒盈盈,映得小丫头脸上灿若桃花,分明是春心荡漾。 绣纨深深呼吸,遮挡了脸上的喜意,这才迈着小碎步一溜小跑回去向叶蓁蓁复命。叶蓁蓁听得自己的婶母如此无耻,只气得苦恨连连。 至此也算是认清了叔父一家拿着自己做筏子,谋求富贵荣华的真正面目。对于谢贵妃的如意算盘,叶蓁蓁自是打定了主意,再也不会叫她打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八十九章 并蒂 叶蓁蓁的白纱团扇熏过苏合香,空气里淡淡的香气弥漫,到极是定神静气。 谢贵妃瞧得她低垂眼睑、一幅安静恬淡的模样,心里早是怒意迭起。扇字同散,分明有离散之意,叶蓁蓁此时不再开口,却一味把玩手上的团纱扇,不是逐客之意又是什么?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平日托赖自己的庇佑,此刻一言不合竟撂了脸子。放眼整个后宫,连德妃娘娘在内,都不敢给谢贵妃个冷脸,一个小丫头偏就胆大包天。 谢贵妃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只做瞧不出谢蓁蓁的意思,照旧神色如常地与她说道,陶府里大约办不出像样的及笄礼。待叶蓁蓁生辰那日,她一定替叶蓁蓁办得隆重热闹,自己还要亲自为叶蓁蓁插簪,不能叫她在陶灼华面前丢了面子。 叶蓁蓁在大相国寺养病的几日,梦里得亲生母亲点拨,颇有脱胎换骨之遇。 如今她已然歇了与陶灼华争长道短的心思,于这些表面文章更不在意。只为谢贵妃主动提及,她只得敷衍两句谢过了对方的好意,却并没有感恩戴德的意思。 叶蓁蓁依旧不缓不急地摇着纱扇,神情却越发倦怠。她偶尔绕着扇坠上的碧绿流苏把玩,间或又向身旁紫檀嵌螺钿束腰雕花三弯腿小几上伸手,取一枚酸酸的杏梅蜜饯含在口中提神,过了片刻竟杏眼微阖,大有朦胧之态。 两人话不投机,李嬷嬷早瞧在眼里。眼见叶蓁蓁以扇逐客不成,又借着假寐怠慢谢贵妃,生怕主子羞恼,也只得搭个台阶叫谢贵妃下来。 她便殷勤地上前两步,向谢贵妃屈膝行礼道:“娘娘,郡主身子倦怠,你虽然一片疼惜,还是叫她早些歇了吧。更何况您晚间约了慧嫔在御花园水榭里赏荷,如今也该早些回去传膳,还要重新更衣,一大堆的事儿要办。” 谢贵妃就着台阶下了坡,冲李嬷嬷满意地横了一眼,便立起身来冲叶蓁蓁道:“既是倦了,便不必陪着本宫说话,快去榻上躺着。本宫过几日再来看你,如今你身上不爽利,也不必每日晨昏定省。且将心事放平,静养几日才好。” 她故做关切地止了叶蓁蓁欲从榻上起身的动作,以手按住她的肩膀,连敲带打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之意,便就搭着李嬷嬷的手从抄手游廊出去。 主仆两个也不顾大太阳底下一堆的宫婢嬷嬷们,只捡着凤尾森森的绿荫地下行走,面沉如水的回去自己殿内。 方才无声的一幕硝烟,叶蓁蓁的两个丫头也心知肚明。绘绮生怕叶蓁蓁触怒谢贵妃,望着她与李嬷嬷的背影忐忑多时。 叶蓁蓁却浑不在意,她将养了多时,如今身子早已大安。只瞧着谢贵妃出了门,便一扫方才的疲态,搭着绣纨的手从大炕起身,却绕过黄杨木屏风走进自己寝殿,重新坐在自己的黄杨木拔步床上。 这张床还是当年住进长春宫时,谢贵妃只怕她择席睡不安稳,特意命从叶府里将她从前的旧物拉来。叶蓁蓁抚着拔步床上精致的流云蝙蝠雕花纹样,手指轻轻掠过最底层抽屉的暗格,却只微微停顿,转而抬手从第一层的亮格柜间取出只朱红的填漆雕透折枝海棠盒子,再从里头取出为陶灼华准备的礼物。 从前准备的蝴蝶发簪纵然精致,却已经成了无用的东西,叶蓁蓁已然弃之敝履,随手便赏了绘绮与绣纨这两个丫头。 前些时候一时想不起要送些什么做为陶灼华的及笄礼,叶蓁蓁便回思起陶灼华初至,自己与她漫步在青莲宫里的情形。 那时的青莲宫里苔藓斑驳,朱漆脱落,一派萧条之色。陶灼华初至大阮,正是人生地不熟,举步维艰之际,言下便常有唏嘘之感。 彼时叶蓁蓁蒙仁寿皇帝金口册封,正得谢贵妃眷顾,大有春风得意的姿态。她与陶灼华在一起,心里总觉高高在上,更愿意在青莲宫享受这种感觉。 短短几年之间,两人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陶灼华大有平步青云之态,而叶蓁蓁却渐渐转为弱势。从前烟波浩渺、空空荡荡的青莲湖上如今早是莲叶接天,还起了座观荷的湖心亭。后头的荒坡土山成为一片花海,一年四季风景不同,青莲宫早从当初的破败变成如今的华美。 叶蓁蓁也曾悄悄打探,晓得满湖碧荷与那座湖心亭都是何子岑投陶灼华所好,不言不语替她规整。如此一来,陶灼华纵然不说,叶蓁蓁也晓得她的心爱之物当为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便提早为她更换了礼物。 此时的叶蓁蓁不愿再惊动谢贵妃手下尚宫局,而是提早开了箱笼取出十二粒莲子米大小的东珠,叫绣纨拿去外头,寻一家最好的银楼替陶灼华攒一枝并蒂荷花的赤金发钗,算是自己的心意。 绣纨晓得那十二粒东珠是昌盛夫人的遗物,只待留着为叶蓁蓁添妆。当时颇为不舍地对她说道:“小姐,及笄虽是整生日,您这份礼物却送得太过贵重。夫人留下的东西本来不多,这都是留给您日后添妆所用。” 嫁与不嫁,还在两可之间,如今叶蓁蓁哪有心情提什么嫁妆。她只是摆手笑道:“钱财不过身外物,再说母亲留下的东西足有两只箱笼,不缺这几粒珠子。我诚心诚意送份礼物,你莫要多嘴。” 绣纨只得接了叶蓁蓁手上的东西,领了对牌寻着京城最有名的银楼去打制发钗。小妮子心眼刁钻,觉得叶蓁蓁这些日子颇为转性,因是得过何子岩的好处,竟悄悄往榆林关给何子岩写信,还越俎代孢地探问何子岩何日归京。 叶蓁蓁拿起绣纨出宫攒好的金钗,抚着那上头薄如蝉翼的金丝缕成一枝并蒂荷花,心上自是怜爱,却晓得此生大约无缘,只是叹了一口气又好生收起。 眼见日头西斜,夕阳渐渐洒落浓墨重彩的华章,叶蓁蓁十分想去青莲湖畔那处开阔之地透透气,又因为方才假借倦怠冷了谢贵妃,不得不安生留在寝殿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九十章 街头 叶蓁蓁提笔写了张帖子,便就将匣子盖好,命绣纨将东西送去青莲宫。 前日大相国寺里两人也算撕破了脸,纵有后头水榭旁叶蓁蓁的肺腑之言,陶灼华却从未想过她真正改头换面,只叫茯苓收了东西,给叶蓁蓁预备了两样攒盒的回礼,便浅笑着命绣纨转达了自己的谢意。 到是娟娘极会做人,随手递了个荷包到绣纨手上,含笑问她道:“前几日听闻你家郡主不大舒坦,如今可好些?” 绣纨屈膝谢过荷包,笑着回道:“蒙灼华郡主记挂着,我们郡主今日又换了位太医,如今虽未大安,到比前些时好了许多。” 娟娘素日不大喜欢这个太过伶俐的丫头,只不过略略寒暄几句,便就点点头叫人送她出去,却见陶灼华已然打开匣子,正冲着叶蓁蓁送来的礼物发愣。 一支缀有十二颗东珠的赤金发钗,东珠颗颗莹润,又足有莲子米大小,本就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更难得的是钗尾还以薄如蝉翼的金子打造了一枝并蒂莲花,东西精巧矜贵,显然花了不少心思。 来了大阮这四五年间,头一回自叶蓁蓁手里收到应心的东西。陶灼华见着发钗便就知道对方费了功夫,浑然不晓得叶蓁蓁何以愿意在她身上下这样的本钱。难不成真有立地成佛这一说,小妮子在大相国寺里悟了什么道,晓得前些时犯下大错,如今想要做些弥补? 五月初十是要下大力气捉拿黑衣客,陶灼华可不能为着叶蓁蓁送来的东西便再被一份帖子给她,只请娟娘好生收起,待叶蓁蓁秋日及笄时还一份厚礼。 至善没有接到陶灼华的帖子,却一改往日高高在上的态度,老早便打发自己的乳母送了份丰厚的礼物,还给陶灼华传了口信儿,邀她闲时过来坐坐。 彼时甄三娘住在至善府中数日的研究终于有些眉目,从那些残存的头发与指甲里提取了少量的毒素,确实与当日秋香所用的毒药如出一辙。 事已至此,对先皇后并非病夭,而是中毒身身亡的推论已是板上钉钉,唯一遗憾的是依旧不能籍此便断定谢贵妃是下毒人。 这样的结果已然令至善瞧见了希望,更何况至善早从何子岱口中知晓当日长宁宫里那个高嬷嬷并未在大火中烧死,而是被小心羁押了起来。 一个两个奴婢的话做不得数,可若是这么多人的矛头都直指谢贵妃,仁寿皇帝大约该能心中有数。至善在丈夫的搀扶下为先皇后上了柱香,便就回到房里躺着养胎,眼前似唱戏般掠过一幕又一幕。 回想起陶灼华初至大阮时自己对她的冷嘲嘲热讽,至善总觉得过意不去,又晓得这姑娘九成九会成为自己的弟媳,她对陶灼华的关爱便更多了一重。 陶灼华及笄所用的东西早便送到了陶府,晓得她此刻无暇过来,黄氏便领着陶春晚替她打点当日要穿的衣裳。 母女两人心间喜忧参半,一则遗憾因为捉拿黑衣客,陶灼华的及笄礼不能风光大办;另则却又感觉若是此计成功,到算是上天送给陶灼华的一份厚礼。 黄氏本来替陶灼华预备了一枝红珊瑚的赤金发簪,到底不比德妃娘娘赐下的更有体面,如今瞧着至善送来的东西更是犯了愁。 至善送来的礼物里有一朵整块翡翠抠的碧绿芙蕖,她乳母来时把话说得清清楚楚。这珠花原是至善公主及笄的当日,仁寿皇帝亲手替她簪上发髻的东西。 礼物太过珍贵,至善如今对陶灼华的亲厚如今可见一斑。 黄氏沉思了片刻,与陶春晚拍手笑道:“素来好事成双,插簪用德妃娘娘的东西,大不了发髻上再别这朵芙蕖。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叫咱们娘两个费心。” 晓得下个月陶春晚便将启程远赴波斯,黄氏此刻的欢娱里带着些强颜欢笑的成份。陶春晚压下心间的酸楚,一心一意地铺好陶灼华当日要穿的大红曲裾,再拿着首饰与佩物比对,冲黄氏嫣然笑道:“便没有母亲解决不了的问题。” 为着撒网扑鱼,其实刘才人是唯一一位接到陶灼华帖子的人。听到陶府传进的万事俱备的消息,刘才人郑重点点头,吩咐青龙等人一切照原计划行事。 陶灼华与五月初九日晚间出宫,当夜便宿在了陶府之中。 五月初十一大早,刘才人梳洗已毕,便牵着李隆昌的手,乘坐一辆外表极不起眼的黑漆平顶马车出门,去贺陶灼华的及笄之喜。 李隆昌素日极少出门,眼瞅着车子拐出胡同口,小孩子便觉得事事新奇。 行至东四大街时,刘才人挑帘望外头瞧了一瞧,李隆昌就着掀起的车帘子,无巧不巧瞧见了外头捏面人的摊子。他从前随着青龙出府,曾在这里买过一对惟妙惟肖的小猪,如今还记忆犹新。 李隆昌便牵着刘才人的衣襟撒娇地央告,想再买两个捏好的面人。儿子娇娇糯糯的声音如同天籁,软得能让刘才人心也融化。她沉思了一会儿,便就吆喝了车夫驻足。 刘才人头上戴着青色暗纹的幕篱,将容貌遮挡得严严实实。她牵了李隆昌的手走下车来,往卖面人的摊子旁走去。身着便装的青龙便不远不近地随在身后,双眸不时往两侧扫过,生怕这对母子有什么不测。 李隆昌在面人摊子前头流连忘返,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买哪个,刘才人只得耐着性子催了他片刻,又弯着腰与他一同挑选。 母子二人选了一个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又挑了个舞着混天绫的哪吒,李隆昌欢欢喜喜地拿在手上,这才肯乖乖地随着刘才人上车。 刘才人虽是去贺喜,到底碍着自己是未亡人的身份,并不曾穿鲜亮衣裳。 她极简单的青衣绿裙,腰间结着紫光缎的罗带,系着一方古玉的鸣蝉禁步,行走间显得落落大方,到不引人注目。一行人浑然不曾察觉,离她几丈远的距离之外,面摊子上一位关东大汉模样的人正以眼角余光悄然扫过这母子二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九十二章 诛杀 黑衣客深知玄武布阵的厉害,晓得自己在九宫八卦方面始终不及这位兄弟,便聪明地选择不在刘才人这处宅院动手。 他蛰伏多日,见刘才人果然小心谨慎,等闲时刻并不出门。一个月内不过牵着李隆寿的手在后街上买过糖葫芦,再便是去了趟老庙银楼打了几样首饰。 便是街门口那么一立,也总是青龙与朱雀两旁护卫,对李隆昌极为紧张。 黑衣客眼光锐利,自然能瞧出两位老兄弟身上都带着旧疾。他自忖武功卓绝,以一敌二大约不成问题,难就难在不能将李隆昌一招毙命。 人多了招人耳目反为不美,黑有客自瑞安留在大阮的人里头精心挑选了四名暗卫,命他们携同自己行动,瞅准刘才人下次带着李隆昌出门的机会便动手。 这一等二等,便等到了五月初十,黑衣客打听得今日刘才人要赴陶灼华的邀约,一早便做了准备。他等在面摊子上,见刘才人的马车一直往槐荫胡同陶府的方向行走,便蹙眉凝思着最合适的地点,暗忖是否要在路上赶尽杀绝。 陶家早便改头换面,再不是从前简单的商贾身份。黑衣客来了这段时间,除却摸清了刘才人府上的底细,连陶家也查了个清清楚楚,晓得陶家如今与波斯王成了姻亲,府里驻有几个阿里木埋下的高手。 若是进了陶府动手,一则费时费力,稍有不慎便会惊动陶府中的高手。二则地形不熟,被他们前后截杀很难全身而退。黑衣客惜命如金,自然不舍得为了刘才人母子再搭上自己,如此一来便也将陶府这个目标摒除。 瞅一眼东四大街到槐荫胡同这一段路,正是大阮皇城最繁华的地方,市井繁华之所,处处车水马龙。在这路上动手,更难保证一击得中。 黑衣客思忖再三,决定将动手的地点选在槐荫胡同深处、陶府大门前头。 此时刘才人的马车已接近目的地,青龙与朱雀势必懈怠,戒备不会那么森严。而陶府里的暗卫自忖来的是熟人,更不会做好应战的准备。 几名手下替他略略挡住青龙与朱雀,他凭着绝世武功,诛杀两人身在车内的妇孺,自是万无一失。在槐荫胡同杀了人,黑衣客更可借着踏雪无痕的轻功,先跃上屋檐,再借着槐荫胡同两侧那几株茂密的老槐树遮挡身形,极为轻松便能溜之大吉。 黑衣客规划了最好的时机,眼见车子一路往槐阴胡同驶去,刘才人的行程再无更改,他眼眸轻轻一转,便就暗无声息地招呼了从人,想要在槐阴胡同里头下手。 至于他自己,则一直远远跟着刘才人的马车,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青龙与朱雀两人身上。外人瞧起来,这两人虬髯虎背,一泒威猛之像,他却将两人身上的弱点瞧得仔仔细细,想好了等会儿要如何动手。 那个样貌姣好的中年仆妇虽然行动利落,并且时刻目露警惕,黑衣客却瞧得她下盘虚浮,不是身怀武功之人,自然不在考虑之列。 再仔细打量着刘才人身边的随从,见那三四名仆丛再加上赶车的马夫都是精光内敛,想来身上有几分功夫,庆幸自己找了那几个帮手。 车行不快,到了槐阴胡同时,因胡同道路并不宽敞,青龙与朱雀便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将刘才人的车子护在中央。 走在最前走的两名仆从离开了大队伍,往陶府门口去递拜帖,并没有再次归队,而是立在台阶下等着陶家大门敞开,便就与刘才人乘坐的马车拉开一段距离。 一切都如黑衣客预料的一样,他们一路小心谨慎地走过,如今已然到了目的地,正是青龙与朱雀防备最弱的时刻。 黑衣客无声地冲藏身屋檐上的暗卫们做个手势,四名暗卫便如枭鸟般从屋檐上跃出,两名缠住了青龙,另两名直扑朱雀。黑衣客逮着这天赐良机,剑尖轻轻一抖,迅捷地冲着车厢低垂的秋香色锦帘刺了过去。 一剑刺下,却如同泥牛入海。黑衣客只觉自己手上沉滞,竟是那剑被车内之人挟住,一时无法拔回。电光火石的一瞬,黑衣客便失了先机,只听得车厢内长啸一声,云掌柜派来的两位高手双剑合璧,直扑黑衣客。 原来刘才人抱着李隆昌登车是真,路过那面人摊子,还曾故意自车上下来,叫黑衣客瞧得清楚明白。 实则这马车早被玄武改装,车厢分为了上下两层。从府里出门时,下层间便躺有两名绝顶高手,刘才人与李隆昌则是坐进了第二层。 待买完面人,两人重新上了马车,底层的人便扳动机括,换做由刘才人抱着儿子平躺在车厢的底层,却由这两位高手藏身车厢二层之中,但等引蛇上钩。 黑衣客再小心谨慎,也没想过摆在眼前的车厢还有机关。他再次抽剑不回,只得弃剑后跃,做好防御的准备,心间已经添了乱意。 他不承想刘才人身边还有比青龙与朱雀武功更高的护卫,情知受人暗算,晓得今日根本杀不得这对母子。高手过招,一试便知对方的深浅。黑衣客抽不动被人挟住的剑尖,情知今日有场恶战,不便杀不得人,只怕自己也在劫难逃。 这也是玄武的攻心之策,在车厢里藏有两人。合两人之力去挟黑衣客一人的剑尖,他自然不占便宜。黑衣客惊慌之下,也来不及细查,必定会为对方有这样的绝世高手而心慌。 黑衣客爱惜自己这条留到如今的性命,他长啸一声,想要呼唤着暗卫一同撤去。却见头顶上一张巨大的金刚网从天而降,将整条巷子遮得严严实实。 此刻已近辰时,初夏的娇阳分外璀璨。迎着从槐荫间晒落的散金碎芒,黑衣客分明瞧着那张大网上影影绰绰的金戈之色,一颗心更是沉到谷底。 一名暗卫不知深浅,只认做这是张普通的网子,他跃起之时拿手中钢刀绞向那张大网,想要顺势冲出。谁知那网却是特制的金刚丝织就,本就坚韧无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九十三章 落网 金刚网是大阮国库间少有的宝贝,何子岑特意求了仁寿皇帝拿来使用,本就刀枪不入。黑衣客的手下妄图拿着一般的钢刀绞杀,显然是做些无用功夫。 于此同时,走在刘才人车旁的那位仆妇也骤然出手,袖间白练抖出,只袭黑衣客的后心。身形武功俨然是跻身一流的高手。 黑衣客此时正与那两名此前藏身车厢的高手缠斗,百忙之中身子往旁边一侧,躲开了仆妇手上的白练,却惊出一身冷汗。 眼见头顶的大网密匝匝张开,他又没有玄武原地打洞的功夫,此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黑衣客只得苦苦缠斗,却又猜不透刘才人母子究竟去向哪里。 轰然一声,陶府的大门洞开,正是何子岑、何子岱兄弟带着一队人马,将载有刘才人母子的马车迎进院内。早有玄武过来重新扳动机关,几名丫头仆妇接下刘才人母子,簇拥着她们往正院去。 刘才人不惜以身为饵,终于钓得黑衣客上钩。晓得此时外头正是短兵相接,她并不忙着退去,只将李隆昌交与黄氏,请她代为照看,自己却又折转身形,重新回到陶府门口,冷眼观看着黑衣客领着手下人苦苦挣扎的场面。 一阵喧哗声自巷子头上响起,原是何氏兄弟伏下的大内侍卫协助官兵们封住巷口。双方实力悬殊,黑衣客自知今日不死也要脱层皮,只得活路险中求。 他不再往外厮杀,而是想夺路从陶府后门遁去。岂料想轻飘飘的身形刚刚悬起,还未及落上陶家青砖黑瓦的墙头,便听得前头簌簌有声,无数只弓弩自陶家院墙上高高架起,侍卫们严阵以待,哪里肯给他机会叫他足尖落地。 黑衣客纵然本领卓绝,也顶不住四面楚歌。他只得在半空中转身,重新落回地面,百忙之中四顾一望,心里的绝望却是漫漫无边。 不过片刻之间,他带来的四名暗卫已然身首异处,方才纤尘不染的青砖甬道上多了几摊鲜红的血渍。伴随着几声长啸,青龙在前、朱雀在后,那两名武功卓绝的高手在左、冒充中年仆妇的云掌柜在右,将黑衣客围了个严严实实。 几把长剑指向黑衣客的腹背心肺,将他牢牢架住。刘才人上前一步,指着黑衣客怒骂道:“奸贼,你害得先帝死不瞑目,与那毒妇同流合污,甘心死在她的石榴裙下,当真百死莫赎。” 聪明一世,果真糊涂了一时。黑衣客想不到自己处处小心,却依旧是落进了对方的埋伏里。如今死到临头,黑衣客心里反而镇静下来。他哈哈大笑,指着刘才人道:“不过是一匹人人得骑的瘦马,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东道西?” 黑衣客不昔燃烧自己的寿元,当此危难之机竟使出邪魔外道的法子。他轻咬舌尖,狂喷一口鲜血,霎时浑身骨节咯咯作响,整个身躯都暴长了几分。 轻脆的当啷之声响起,架在他身上的几柄剑都被他用力震碎。黑衣客再次欺身而起时,功夫竟比方才翻了不止一倍。青龙等人左堵右围,都难以阻住他往巷外脱身。巷内本就路窄,我方虽有大批的好手,却苦于无法加入战团,正自瞧得焦急,何子岑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满眼悲愤,指着黑衣客恨恨唤了声白虎,怒骂道:“白虎,你也算条汉子,咱们四人昔年盟誓,要誓死捍卫先帝。你竟背信弃义,与瑞安同流合污。今日为了逃命,你竟使出邪魅之法,想来是黔驴技穷。” 那自残经脉,在一两个时辰内大幅度提升功力的邪法,玄武自是不陌生。他早料到白虎会殊死拼命,已然防了他这一招。 虽说是玄武心肺受过重创,武功早是大打折扣,再也难同旁人动手,他前些年在药王庙济世救人,精研奇门遁甲之术,天下却无人能及。 白虎听得玄武开口,晓得他的厉害,心内自是打突,他招招狠辣,往外撤退的步子便迈得更快。青龙阻拦不住,被他一剑刺在左臂,顿时便鲜血淋漓。 玄武瞧得清楚,又是重重一叹,忽然间便长啸出声。 伴随着他的长啸,黑衣客只觉得身边压力一松,截杀他的这几个人居然都悄悄往后退却,等同给他让出了一条活路。 白虎心间一喜,只当是众人忌惮担心青龙的伤势,不愿再有牺牲。他身形轻轻一掠,便想自巷口夺路逃命。 此时玄武的令旗已然轻摇,巷子里外的侍卫们各自身形突变,到隐隐暗合九宫八八卦的方位。白虎对此略知皮毛,茫然四顾间,又是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得一条巷子间飞沙走石,处处都是死门,毫无生机可言。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黑衣客自残经脉提升的功夫已不如最初。若想活着走出去,便须得破掉玄武摆出的阵法。黑衣客再咬舌尖,将邪魅的功夫发挥到极致。他晓得玄武摆出这阵,有一伴是靠着幻象唬人。既是一时半刻寻不到生门,便只能靠着石破天惊之力毁去他的大阵。 借着燃烧内力提升的功夫,白虎以十成十的力气连劈无数掌,岂料想一掌掌挟裹着千钧之力挥出的掌风招招都是泥牛入海,身旁也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白雾渐渐在巷子间弥漫,伴随着一掌一掌的劳而无功,白虎心间的恐惧更趋加重。他色厉内荏地大喊着玄武等人的名字,想要激得他们出手对抗,却发觉好似连自己的声音都被雾气吞噬,他周围是一片压抑的沉寂。 无边的幻境里,黑衣客茫然四顾,分不清此刻是在人间亦或是在地狱。 力气一点一点流逝,想要再次咬破舌尖,身上的内力已经被他消耗得差不多。不仅这邪魅的功法使不出来,连本来的力气也维持不住。 黑衣客颓然跌坐在地,他举目四顾,竟好似在浓雾的尽头瞧见了从前的景泰帝,不觉生出丝歉疚,冲着景泰帝叩下头去。又好似瞧见了昔日四大暗卫联手的叱咤风云,彼时兄弟情深,一起快意恩仇,心里平添无数的豪情万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九十四章 伏诛 画面风驰电掣一般,不断在黑衣客眼前闪烁,如戏台上时阴时晴的皮影戏。 他再仔细一瞧,似乎又是自己在芙蓉洲间与瑞安颠鸾倒凤的种种不堪。瑞安的小拇指轻轻一挑,他便似接了天大的圣旨,前头是刀山火海都要往下跳。 一幕一幕似真似幻的画面在眼前闪现,黑衣客分不清此刻的他到底是跌坐在胡同里,还是置身于那些不断变幻的画面。似有无数把利刃穿心而过,伴随着太阳穴锥心的疼痛,黑衣客癫狂地大叫着,又疯了一般从地上跃起。 他似是在浓雾中左冲右突,辨不清方向。实则此时风和日丽,旁人眼中没有半丝雾气的影子,黑衣客就一直在原地打着圈圈。 陶家大门口高高的台阶上,刘才人、青龙、朱雀、玄武,还有何氏兄弟静静伫立,瞧着这一代枭雄最后的挣扎。 而陶府院墙里头,前院东侧迎春楼的第三层阁楼上,窗牍四敞大开,槐荫胡同前诛杀逆贼的画面一目了然。陶超然、陶雨浓、陶灼华、阿西、陶春晚等人并肩而立,瞅着深陷阵中的黑衣客癫狂迷乱的模样,终是长出了一口气。 纵然神机百变,此次也终于命丧在昔日几位兄弟之手,算是一报还了一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被困阵中的黑衣客终于分不清自己是庄周梦蝶、亦若蝶梦庄周。他喃喃自语着,似是问旁人,更像是问自己:“我是谁?谁是我?” 回答他的只有身畔丝丝缕缕浸透凉意的浓雾,时间好似过了一个世纪那般久长。黑衣客大喊一声,混混沌沌地晕迷在地下,究竟也没有弄明白自己是谁。 阵法虽好,终究迷人心智。玄武研制成功,还从未想到这么快这幻天迷魂阵便能现世。他轻轻叹息间挥动阵旗,将阵法收去,守在四周的侍卫们钢枪挠钩尽出,将再无挣扎之力的黑衣客结结实实叉住,拿牛筋绳捆了个严严实实。 黑衣客此前为着逃命自残,其实已经废了他大半功力。其中又身陷玄虚的幻天迷魂阵中,虚耗了大量的内力,如今早是强弩之末。而对另三位劫后余生的人来说,即便知道他再无动手之力,也不能容得他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青龙与朱雀同时出手,两柄利剑如飞般穿透黑衣客的琵琶骨,直接废去他的武功。鲜血淋漓间染红了黑衣客身上暗青的衣衫,他浑浊的双目间却毫无表情,脸上也没有痛苦之色,宛若利刃穿身的事情根本与他无关。 何氏兄弟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先有刘才人乘坐的马车机关精巧,里头暗藏了玄机;后有这幻天迷魂阵扰人心智,困迷了黑衣客这样的枭雄。如此种种,都出自身畔这位白须飘然的老人,自然对他充满了敬佩。 反观黑衣客两边琵琶骨受创,在如此大的痛苦之下,那神情却依旧混混沌沌,丝毫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玄武随身所带,有极细的乌金链。他一把扔给青龙,青龙三下五除二打从黑衣客的琵琶骨间穿过,自己将他牢牢牵在了手中。 玄武缓缓挪动了步子,与青龙与朱雀并肩。三大暗卫同时弯腰,先向着立在陶府门前的何氏兄弟行了一礼,又冲着院里迎春楼三层阁楼上的几位遥遥致谢,再向刘才人身畔的云掌柜谢过她领着人鼎力相助,便就先行一步离去,要将黑衣客暂时带回刘才人府中的地牢关押。 巷子顶上的金刚网已然收去,大把大把耀眼的金芒如涛重叠,重重洒落下来,落在青龙等三人落寞的背影上,更似是无边的凝重。 几十年的恩怨,却无法随着黑衣客的落网一笔勾销。景泰帝因着黑衣客的背叛落了下风,被瑞安控制了半生;李隆寿贵为一国之君,依旧要瞧着瑞安的脸色行事。想拿回李家政权,老兄弟几人深知依旧任重而道远。 他们相携相扶,身影渐渐消失在槐荫胡同的尽头,却独留了无尽的沧桑。 黑衣客的落网,的确是送给陶灼华及笄的一份厚礼。侍卫们任务完成,不消片刻便无声退去,门前的青砖甬道上泼了几桶清水,将血迹冲刷得一干二净。 浓荫匝地的槐荫胡同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黄氏此刻才松了口气,一心一意张罗起陶灼华的及笄礼,吩咐陶春晚快些伴着陶灼华去更衣。 陶灼华在楼上瞧着方才的一幕,只觉得畅快无比。她睫毛轻轻忽闪,却忽然福至了心灵,想要给瑞安的伤口重重洒一把盐。 她前世里师承何子岑,工笔与泼墨都不及对方多矣,便冲何子岑嫣然笑道:“我前些时接了瑞安的礼物,一直苦恨寻不到回礼。如今想借着你的丹青,也替我绘几幅画像。便将方才咱们捉拿黑衣客那一幕画出,待我送给瑞安。” 已然从陶灼华口中得知瑞安欲将陶婉如挫骨扬灰的阴狠,还曾特意弄了几幅画像千里迢迢派人送给陶灼华,何子岑深知陶灼华此刻想要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当即含笑应允。 几个人从阁楼上下来,陶灼华便领着何子岑去了陶雨浓的书房。伊人亲自研墨,何子岑笔走龙蛇,不多时便绘出了几幅画像,正对应着黑衣客如何在槐荫胡同落网,将一代枭雄的穷途末路刻画得惟妙惟肖。 何子岱自告奋勇替陶灼华送信,他安排了八百里加急,以最快的速度将信送去大裕,好叫瑞安瞧一瞧黑衣客落网的精彩场面。仁寿皇帝唯恐天下不乱,晓得这几个孩子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一定要再加点重料。 于是,伴随着陶灼华这封信一同送出的,还有落了仁寿皇帝玉玺的官文。 八百里加急的国书连同那几幅惟妙惟肖的绘像日夜兼程,几乎与何子岕前脚后脚进了大裕。何子岕先至一步,到不晓得此刻自己身后还有封即将入京的公文。 他只对自己落寞皇子的身份极有自知之明,命人依例递了国书,便就安静地在鸿胪寺馆下榻,并不指望此刻的大裕对他礼遇有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九十五章 怒急 何子岕新晋了泰郡王的闲职,对礼部随行的几位极是礼贤下士。 在鸿胪寺馆安静等待的这几天,他允许礼部这些人随同馆内官员的陪伴,在大裕皇城四处走走,逛逛都城内几处名胜古迹。却也告诫他们在外头小心约束自己的行为,不要饮酒惹事,不要给大阮脸上抹黑。 至于他自己,到是安之若素,命小豆子将藏在箱笼最低层的那沓书信取出,坐在书案前一读再读,将这些年瑞安与许长佑往来的始末弄了个清清楚楚。 何子岕做好了觐见瑞安的充分准备,单等着对方宣召。 果不出何子岕所料,瑞安对大阮宫中的情形了若指掌,闻得仁寿皇帝派了这么一位不得宠的皇子应景,情知难从他口中问出个子丑寅卯,如此以来全盘打乱自己的计划,一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由着费嬷嬷替自己打扇,冲老婆子冷冷哼道:“什么泰郡王,不过是为着出使我大裕皇朝才捡来的名份。仁寿帝真是愈来愈不讲情份,自己不来便罢,却弄个什么阿猫阿狗过来应景。” 费嬷嬷陪着笑容,自是无法附合她这样尖酸刻薄的话语。情知瑞安与仁寿皇帝的一段孽缘早已成为过去,如今两不相干,又如何要求对方再念什么旧情。 心里想归想,这样的话语费婆子自是不肯说出。她殷勤地打着扇子,恭敬地笑道:“殿下您想多了,这位仁寿帝指不定如何为当年的事情后悔,如今哪里有脸面再来咱们大裕。只怕是放不下旧情,这才派了位皇子来给您贺寿。” 瑞安最近头脑颇不清净,还时常提笔忘字,这种情形在去岁还不曾有过,最近这一两个月越发明显。她对旁人话里话外意思的判断越发迟钝,自己还始终蒙在鼓里。此刻听了费婆子颠倒黑白的几句到深觉在理,不再揪着不放。 何子岕身为晚辈,自然无法惊动瑞安出迎。瑞安不过派人知会了李隆寿夫妇一声,便就将何子岕先晾了起来。她直接从礼部抓了几个闲差,再给鸿胪寺馆的官员传了句话,命他们先去安顿何子芥下榻,一切依礼行事便是。 这一场闷气刚刚生完,礼部那边却又接了大阮送来的国书,不晓得什么缘故。 瑞安懒洋洋地叫半夏剖开火漆,瞧着里头除却一张落了玉玺的明黄洒金笺,另杂有厚厚的一沓宣纸,先自疑惑了片刻,方将那张洒金笺展开。 仁寿皇帝的官文写得极其严谨,他先是说明了侍卫们如何发现宫里有瑞安派来的暗卫偷窥、他如何安排人搜寻,又如何发现了黑衣客的踪迹都说了一通。 末了指责黑衣客欲在陶府门前公然杀人,因为陶府如今是波斯王的姻亲,黑衣客这种行径明显是要破坏大阮与波斯两国的邦交,简直其心可诛。 仁寿皇帝隐晦地指责黑衣客如此大胆行事,十之八九是得自瑞安的授意。大阮始终恪守两国几年前签订的合约,希望两国一直都是一衣带水的友邦。此前逢着瑞安芳辰将临,他无暇亲至,却已经派出心爱的幼子与礼部的重臣,足以表达自己这方的诚意。 而瑞安却于此时悄然派人潜入大阮意图不轨,不但想要挑拨大阮与他国的外交,甚至还祸及他两个儿子的安危,是否该给大阮一个说法? 不得不说,仁寿皇帝果然是个人才。他将黑衣客杀人的政治目的上升到新的高度,还一句一句严丝合缝,给何氏兄弟做了很好的外交“榜样”。 瑞安瞧至此处,哪里不明白是黑衣客行刺刘才人的事情败露,自己反而得了仁寿皇帝的奚落。她似有所感,哆嗦着双手将那几幅折叠起来的宣纸打开,瞧得上头惟妙惟肖的画像,嗓间又是一阵腥咸,险些吐出血来。 黑衣客的容颜一时三变,在绘像中换成了关东大汉的模样,而那魁伟壮硕的身形却极为瑞安所熟悉,晓得他早已被人识破了踪迹。 此前送了陶灼华四幅挖坟掘墓的图画,瑞安只觉得心头闷气稍解。如今陶灼华以牙还牙,送回来的不多不少还是四幅,却令瑞安暴跳如雷。 第一幅图上黑身客张开双臂,似是展翅欲飞,却为头顶一张大网所阻,脸上露着无可奈何的神情;第二张是他四面楚歌,前后左右被人挡住。瑞安认得其间有青龙与朱雀两个,另几个却识不出;再一幅是黑衣客咬破舌头,一口血雨喷洒而下,将身旁制住他的兵器齐齐崩断,到好似有一线转机。 瑞安才待欣喜,惊见第四幅图上白雾茫茫,黑衣客目露迷惑,衣襟上鲜血淋漓,琵琶骨上拴着乌金链子,另一头被青龙牵在手上。他们身后还有位老者目中释然又有悲悯,正自双手合十,不是号称神龟的玄武又是哪个? 原来不但刘才人,这几个老不死的也好好活在人间。他们一起布下精彩之局,将黑衣客瓮中捉鳖。就不晓得黑衣客素来行事小心,如何会着了旁人的道。 虽然当日有着要除去黑衣客的心思,瑞安此刻却觉得深深掉进了旁人布好的陷井内。从小到大,瑞安何此吃过这种暗亏,直气得胸口一阵一阵起伏,太阳穴突突乱跳,那口忍了多时鲜血终于喷涌,将书桌上几幅绘像染得通红。 半夏侍候在旁,瞧得瑞安这幅模样,惊得连说话都变了调。她吩咐将殿门紧关,不叫外头人知道,一面张罗着快传太医,一面叫小丫头快去叫一秋过来帮忙。 一秋正依着瑞安的吩咐在整理御书房,听得半夏使人来喊,慌忙将房门阖上,一溜小跑便回到瑞安的寝宫。瞧见瑞安胸前如点点桃花,急得眼泪扑簌扑簌直落。 她与半夏连抱带搀,好歹将瑞安扶到榻上。心知瑞安要强,必定不愿意叫太医瞧见她此时的模样,便就与半夏一同打来热水替瑞安净了面,将她唇角的鲜血拭去,又将染了血的衣衫换下,将殿内收拾得干干净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九十六章 问诊 瑞安只觉得心口绞疼,实则神智尚算清醒。她见一秋临危不乱,处置起来十分合自己的心意,便就向她赞许的点头,又吩咐半夏道:“不许惊动皇后等人。” 半夏自然诺诺应下,亲手调了些止血的藕汁,给瑞安喂了两匙。又替她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再将帐子阖得严严,不叫旁人瞧着她此刻惨白的容颜。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两名太医院的院判便就匆匆赶到,在瑞安的帐子外头行礼问安。刘太医上前一步,冲着两位婢子问及瑞安的症候。 一秋口齿伶俐,依着瑞安从前的吩咐,只说是长公主殿下日夜操劳,身子有些不济。方才感觉头晕目眩,心口有些发堵,请两位太医好生诊一诊脉。 医家诊脉讲究的是望闻问切,刘太医听着一秋明显的托词,再瞧着飞银覆彩的郁金色团花芍药香罗帐将榻上的瑞安遮得严严实实,情知这是对方根本不肯叫自己见到真佛,这瞧病的心思也就淡了三分。 唯有瑞安搁在请脉枕上的一只皓腕莹白里透着些淡青,细细这么一望便能断定榻上之人气亏血虚。刘太医略一打眼,瞧着这只皓腕枯瘦若柴,便就感觉比半月之前替她号脉之时,整个人又清减了不少。 刘院判定了定神,道了声得罪,便跪在榻前将三指搭向瑞安的手腕,察觉对方的脉息极不稳定,根本不是操劳过度,而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瑞安的脉象时而时滔滔江河决堤,大有一泄千里之势;时而又似关山阻隔,凝滞而不得过。刘太医听得榻中人粗重沉闷的呼吸,便就晓得她此刻情绪尚未平复,到不晓得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将瑞安气到这个地步。 他再将手指往下压了半分,又细细去瞧瑞安的指节,见那指节间也好似泛着着青白之气,显然是瑞安肝气郁积,一时急怒攻心,导致血脉不畅。 依着刘太医的诊断,瑞安方才应是气得吐了大口的鲜血,此刻那肝火依旧虚旺,该当用些温和祛火的汤药。偏偏一秋含糊其辞,强说瑞安是劳累所致,反需温补慢调。 宫中一个言语不慎引来的便是杀身之祸,强出头只会惹祸上身,到不如抱朴守拙。刘太医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眼前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先帝尚在世时的事情。 那时节他奉命去乾清宫诊脉,明明诊出先帝是中毒之症,怀着一腔赤诚悄悄告诉当年的大太监许三,请他将药偷偷换去。许三感激涕零,守着他将药埋进了花盆,其后的几日,先帝果然精神稍为健旺。 他恪尽了臣子的职守,只望能救先帝于水深火热之中。然后隔不几天,他却颓然发觉太医院送去乾清宫的草药里头都加了料,显然有人要置先帝于死地。 凶手是谁,早是不言而喻。更可气的这凶手贼喊捉贼,瑞安在乾清宫外遇到他,竟叱责太医院都是无用之辈,将先帝越医越是病情加重。 今日依稀又是当时的情形,区别只在于先帝当日受人所制,实丰无可奈何,而今日这位正主却是自己坚持,非要指鹿为马。 刘太医心中叹息了一声,便拿定了主意。既然榻上那位一味要强,靠着大补之物维持精神,自己不若依着她的意思胡乱说上一气,横竖一时半刻医不死人。 往常刘太医诊脉不过一时片刻的功夫,今次搭上瑞安皓腕的时间却委实太长。一秋瞧着他眉头紧蹙,只怕他把瑞安吐血的事实嚷嚷出来,再将消息传进李隆寿夫妻耳朵里,便就冷然叱道:“刘太医,您今日诊脉是怎么个缘故?奴婢到瞧着您有些心神恍惚。殿下这个病到底怎么个症候,您可瞧清楚了?” 瑞安身畔一个费嬷嬷,再加上一秋与半夏两个丫头,身份到比寻常的三四品京官更为尊贵。多少人想要求见瑞安一面不得,尚需走她们的路子,如今一秋指责太医院区区一个院判,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僭越的地方。 简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刘太医忍着心间的厌恶,慌忙从瑞安腕上收回手,再从地上爬起来,向一秋浅浅一揖,回她的话道:“姑娘,并不是下官精神恍惚,实在是长公主殿下的身子至关重要,关乎着大阮的国运,下官丝毫不敢马虎,因此多诊了片刻。诚如姑娘所说,殿下这病是积劳成疾,只能慢慢温补调养。” 刘太医说毕,便退后了半步,示意一同前来的黄太医再行复诊。 两位太医身形交错之时,刘太医以目示意,黄太医分明瞧见他隐晦的眼神,当下心领神会。他亦跪在瑞安榻前,将三指搭上她的手腕。 太医院的这几位都是国手,指尖一搭便就晓得症候所在。黄太医诊了片刻,亦立起身来冲着那顶阖得严实的飞银覆彩帐子行了一礼,躬身回道:“下官复议刘太医的诊断,与他是同一个结论。” 方才一秋虽然处理及时,然而大殿里并未开窗,依旧弥漫着极淡的血腥气。殿内人自是不查,两位太医从殿下进来,便就嗅得极为明显。 既是病人自己都愿意隐瞒病情,他们又何须费这个心思。两名太医意见一致,将温补的药减些药量,吃个三年五载也吃不出人命。当下人参、当归、黄芪之类的东西开了一堆,请一秋派个人随他们去太医院抓药。 药抓回来浓浓煎了一碗,一秋搀起瑞安,亲手喂她吃药。瑞安苦着一张脸将药饮进,半夏早便备好黄桃的蜜饯,切成细细的小块送至瑞安口中。 瑞安躺了这会儿功夫,到感觉吐出那口淤血心上轻快了许多。她一手按在胸口,一时又有些疑惑,自己这些日子竟变得易怒易急,好似心间半点也存不住事。 她一面缓缓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一面在心里检讨自己这些日子的处事不周,从前的力不从心之感越发明显。 其实瑞安还是从前的瑞安,不过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要怪就怪她自己惹下了费嬷嬷那个老滑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九十七章 铁血 费嬷嬷这样的小人物不见得能办成什么大事,却足够给人添堵。 她从前机缘巧合得了些腌臜东西,这些年一直未派上用场,如今只为替忍冬出这口气,方才找到用武之地。握在手上的药并不敢多用,费嬷嬷偶尔在瑞安的吃食间下上一点儿,便时不时扰乱着她的心神。 死了一个黑衣客,临时到没有太大的损失,反而摆脱了他的痴缠,于瑞安的身子大有裨益。瑞安抚着时不时隐隐作痛的小腹,回想着黑衣客在自己身上每每如狂风暴雨般的发泄,心上还是一阵阵发寒。 她尽力将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心里已然断定那刘才人的事情千真万确。 黑衣客惜命如金,若是在大阮查无此人,必定选择早早归国,绝不会滞留在外增加危险。若不是情非得以,他更不会在敌我悬殊的情况下,与昔日的几个兄弟短兵相接。 二十余年的露水夫妻,瑞安对黑衣客的了解大约比他自己都多。必定是黑衣客寻到了刘才人的藏身之所,想要选在最好的时机诛杀她们母子,却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最后落入了对方的圈套,成为旁人的阶下囚。 瑞安招手命半夏取过方才那几张染了血的绘像,再静下心来细细瞧了一瞧,便就将目光锁定在最后那幅图上。黑衣客琵琶骨的位置鲜血淋漓,将衣衫染得尽湿,又被一根坚韧无比的乌金丝穿过,此情此景这下他的武功必定早为旁人所废。 既然成了无用之人,他活不活着便不在瑞安考虑的范围。当务之急,是要重新布置后手。瑞安搭着一秋的手起了身,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寒,便命半夏取了件芙蓉蜜色绣折枝芍药花氅衣披在身上,默默盘膝坐在软榻上沉思。 抬眸瞧时,见两个丫头都目有泪光,显然对自己极为担心,瑞安到觉得心上一暖。她板着一张脸告诫两人道:“本宫吐血的事不许说给旁人知晓,不但帝后跟前不能透露分毫,便是苏世贤那里只字也不能透露。” 夫妻本来最该是相濡以沫的两个人,此刻的瑞安却对谁都无比防范。她深觉苏世贤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对自己唯唯诺诺,连大气也不敢出的人,至于他如何站队,此时瑞安还无法断定,便不能叫他过多的知晓自己的秘密。 两个丫头都垂头应下,瑞安想了想,命半夏取过自己妆台上的妆奁匣子,打开下头的一格,随手取了两朵白花蜜蜡的珠花出来,递给她两人一人一朵,算是犒劳这两人这段时间的辛苦,便就叫一秋去传朱怀武觐见。 一秋轻声劝道:“殿下,您如今身上不舒坦,何苦再传朱大人进来?依奴婢的意思,好生歇上一晚,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可好?” 瑞安摇头道:“黑衣客伏诛,这大裕瞧着风平浪静,实则危机四伏。本宫如今所能倚仗,多靠朱家父子。你去传她即刻觐见,本宫有些话要交代他。” 一秋无法,只得走到殿下命内侍前去给朱怀武传话。想着瑞安方才鲜血喷涌的样子着实令人担忧,偏她又不许说与苏世贤和苏梓琴等人知晓,也只得愈加尽心服侍,亲自去御膳房守着她们打了些新鲜的莲藕浆,想拿给瑞安止血用。 朱怀武掌着大裕所有的军队,如今是瑞安手下第一员得力干将。他听得内侍这个时辰传人,并不甘怠慢,赶紧肃整了衣冠,匆匆忙记过来觐见。 闻听瑞安说道黑衣客在大阮被捉,那刘才人与先帝遗腹之子的事情基本属实,朱怀武心间一半欢喜一半担忧。喜的是从前黑衣客事事压他一头,如今终于除去这只老虎,自己成功进位,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忧的则是李家另有血脉现世,便算是瑞安牢牢控制着李隆寿,将来指不定还有变数。他犹豫着问道:“依殿下之见,咱们要不要多派人手,尽快将当年那个狐媚子与她身边的黄口小儿除去?也省得以后夜长梦多。” 瑞安方才失了些血,如今嘴唇上未点朱红,显得有些苍白。 她疲惫地倚着身后姜黄色的五彩缂丝团花大迎枕,难得没有斥责朱怀武这么愚蠢的问题,而是闷闷说道:“近期不要去自投罗网。她的身边如今有从前的三大暗卫护持,不晓得还有些什么帮手,已然成了气候。” 朱怀武一门心思想要抓住这件首功,瞧着瑞安竟有些长他人威风,与往日的行事大相径庭,深深觉得不甘。他不敢反驳,而是瓮声瓮气说道:“殿下,那属下就吩咐咱们在大阮的人盯牢了这对母子,以便伺机而动。” “你给本宫老老实实地守住西山与苍北几处大营,往后便是首功一件。这件事本宫还要好生琢磨琢磨,你此时不许另外添乱。”瑞安暗眸沉沉,见朱怀武一味不开窍的样子,真想好生敲一敲这个榆木疙瘩。 她把玩着炕桌上一枚灵芝状的羊脂玉如意,难得地对着朱怀武和缓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怀武,本宫之所以一直重用你,看重的便是你的忠勇和对本宫的忠心。你宁折不弯的性格固然是好,有些时候还须多多变通。咱们所要图谋的是大事,一定不能意气用事。你听本宫的吩咐,牢牢抓住手中的军队,那便成功了一半。” 方才吐出那口血,瑞安如今到觉得气血顺畅。她喝了口参茶,便事无巨细问及这几处大营的近况,对这件事情尤为上心。 闻道西山大营等处这几个月里都没有新的队伍销声匿迹,朱旭携同朱怀武将诸事打点得十分妥当,瑞安心内稍安,冲朱怀武道:“手上握着军队,才是真正的铁血手腕。你与朱旭两个给本宫将这些地方盯牢,不能出一星半点的差池。” 朱怀武领命而去,瑞安又连着传了几位心腹,安排了许多事情,总觉得心里还是惶惶,到有些怀念黑衣客在自己身旁有商有量的时光。 她甩一甩头,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九十八章 求见 处理完了前朝的国事,便又轮到了后宫。 瑞安深深觉得自打前次小产,从精神到身子都大大受损。漫说再熬不得通宵达旦,便是平日多劳累一些,就免不了腰酸背痛。 只是瑞安素日要强,便是硬撑也要撑下去,不能让手下人瞧出一点落了下风的端倪。她从菱花镜间瞧得自己的脸色已然恢复得差不多,索性今日不再出宫,命人请了苏梓琴过来陪着自己用膳。 太医院里一番忙活,苏梓琴耳目通达,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她装着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过窝在坤宁宫内扮着她傻白甜小妞的角色,想着如何给瑞安添些堵。 听得银安殿中巴巴来请自己用膳,苏梓琴不晓得瑞安又要出什么主意,便就换了件淡粉色的对襟琵琶衫凉绸宫衣,只带着沉香去见瑞安。 瑞安重新梳妆打扮,两颊晕了层厚厚的胭脂,又换了身绛红色盘金边绘绣唐草纹的宫帔,苍白的脸色早被脂粉所覆盖,依然是从前的芙蓉粉面。 苏梓琴一时半刻并未瞧出她面色不佳,却也知晓瑞安此刻有些外强中干,不过是强打的精神,不然太医院里不会三五不时接到她的传唤。 她便笑吟吟上前请安,一面含了枚炕桌上搁的带骨鲍螺,一面揽着瑞安的臂膊娇笑道:“母亲今日怎么得闲?还想起了叫女儿过来一同用膳。” 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血肉,自然怎么瞧都不算顺眼。瑞安指了指炕桌上新摆的六月仙与姑娘果的水果攒盘,叫一秋端到苏梓琴面前,便就不动声色抽回她挽着自己的手,复又吩咐半夏传膳。 瑞安这些日子身上不爽快,越发讲究养生之道。晚间照例有一道袪湿滋养的多米粥,里头特意多加了黑豆、薏米、银耳等物,吩咐一秋为自己浓浓地盛上半盏。两个丫头便一人捧碗、一人安筹,侍候这娘儿两个用膳。 苏梓琴吃不惯瑞安那般浓稠的粥,叫一秋给自己撇些上头的清汤,又搁了半勺子黄糖,这才津津有味抿了一口,赞道:“这才叫软糯香甜,母亲您也尝一口。” 瑞安何曾愿意食用苏梓琴吃过的东西,便将她的手轻轻一挡,勉强笑道:“清汤寡水的有什么吃头?快留着你自己吃吧。” 一秋依着苏梓琴的口味,将新呈上的腰果虾仁、荔枝古老肉、茄汁腐竹等菜布到她的面前,再上了碟御膳房新制的莲蓉松饼,才与半夏两个倒退着出去。 瑞安故意说了些苏梓琴如今执掌后宫诸事得力,大有母仪天下之风的话语,便就吩咐她道:“再过几日便是母亲三十六岁的生辰,母亲本待一切从简,偏是大阮又来了人贺寿。朝臣们也一力上折子,要咱们大裕皇朝普天同庆。母亲是不好这些,便将这次庆典全权交由你处置,也正好趁此历练一番。” 苏梓琴嗤之以鼻,暗笑瑞安总是说这种自己打脸的话。邀请仁寿皇帝前来贺喜的国书,本是瑞安逼迫李隆寿用了玉玺,如今却又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谎话。 她笑着起身行礼道:“既是母亲的吩咐,梓琴恭敬不如从命。只有一样儿,梓琴没操持过这么大的场面,尚不及费嬷嬷了解母亲的喜好。还请母亲派老人家帮衬帮衬。倘或梓琴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费嬷嬷也可提点一二。” 瑞安见苏梓琴竟难得要为自己出些力,脸上越发端起慈爱的笑意,只拿银汤匙搅着自己面前的粥碗,冲苏梓琴和煦说道:“梓琴到也学会了自谦,到让母亲刮目相看。回头母亲便叫费嬷嬷去帮你,只要你肯尽心,这么点事还能难住你?” 苏梓琴早两天得了陶灼华的传书,晓得黑衣客在大阮落网,来时还曾与李隆寿欢喜地说起,想要瞧瞧瑞安是如何气急败坏。如今她微瞥瑞安的模样,见对方精致的妆容描绘下,瞧不出真实的神情,却貌似十分端得住,没露出一丝怒意,到也深知瑞安涵养之深。 既然都是演戏,难道谁还不会?苏梓琴露出幅十分欢喜的样子,一本正经与瑞安讨论起了她的生辰大典。 瑞安从前也学过几分《周易》,晓得六为老阴之数,自己恰逢双六,本想好生过一个生辰,将这多病多灾的一年快些逐去。奈何如今身体状况不允许,相较于后宫的郑贵太妃等人,她不得不选择信任苏梓琴,将这件大事托负给她去办。 母女二人各怀心事用了晚膳,瑞安为了笼络苏梓琴,便亲手开了自己的妆奁,从中取了块高瓷原矿的绿松写意牌递给苏梓琴。她暖暖笑道:“晓得你喜欢这些东西,母亲想起还存着这件好物事,今日便给了你吧。” 就着炕桌上明亮的鎏金双台莲纹灯瞧去,那绿松的写意牌上绘着一位求佛问道的童子,连衣裳的纹理都清晰可辨,显然出自大家之手。苏梓琴见东西好、寓意更好,喜得慌忙起身谢过,立时便叫沉香给自己打条络子穿起,带在脖颈之上。 她笑盈盈冲瑞安施了一礼,软语娇声道:“母亲尽管放心,女儿好歹是咱们大裕的皇后,必定替母亲将生辰宴张罗得齐齐整整。” 瑞安微笑颔首,命人送了苏梓琴出去,一直强撑的精神气儿懈怠,仰面便躺到了榻上。一秋与半夏两人合力为她换了寝衣,瑞安也妆也未谢便就睡去。 再说何子岕对自己来到大裕所受的冷遇早便有心理准备,眼见得已经被瑞安晾了几日,依然是一幅泰然若素的模样,并未表露出丝毫不虞。 他于礼节上叫人挑不出错处,按部就班地向李隆寿递交了国书,在金銮殿上觐见了这位年青的皇帝陛下,最后才提出见一见瑞安长公主。 何子岕也是心机过人,早晓得瑞安垂帘听政,本想在金銮殿上一睹尊容。岂料想瑞安虽然在大裕只手遮天,到底也晓得自己垂帘听政的做法并不妥当。何子岕觐见的那两日,她便故意称病不朝,并不在金銮殿上露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四百九十九章 老奴 对于何子岕提出的要求,李隆寿自是不做答复,而是吩咐礼部的官员酌情去办。礼部的官员情知对方的要求在情理之中,也只得写了奏折递上去。 岂料想瑞安那几日正在恼恨仁寿皇帝的国书与陶灼华送来的绘像,官员们连着递了两次折子都是石沉大海,只得请何子岕再稍待两日。 何子岕情知对方有意怠慢,他不以为意,反而和煦笑道:“想是殿下日理成机,一时没有空闲。横竖长公主殿下芳辰在即,本王耐心等待便是。” 几位与何子岕接触过的大裕官员听得何子岕如此替对方开脱,与他们相处时态度又极为谦逊,不觉对他存了些好感,到愿意一力为他周旋,再上了一次折子。 何子芥启程在先、黑衣客落网在后,因此他并不晓得仁寿皇帝的信与陶灼华传来的绘像惹恼了瑞安,更迁怒到自己身上,才故意迟迟不见。 若不是心有所求,何子芥根本不愿领这趟差事。他来大裕的目的可不单单是想替仁寿皇帝为瑞安贺寿,而是一心一意要见见这位与许长佑联络多时的真人。 有些想法一经生根便如野草蔓蔓,何子岕情知自己有些异想天开,却还是挡不住那蔓如野草的想法在心里长得铺天盖地。 不去试一试,总归带了深深的遗憾,何子岕想要凭自己的能力去搏出一方晴空,也叫仁寿皇帝瞧瞧他并不逊于自己那几个兄长。 因此,苦苦等待之下,那个迟迟不见的人便显得至关重要。 情知心急吃不得热粥,既是到了大裕,便是碍于情面瑞安也须出面,他便不急不躁,安静地待在鸿胪寺馆里修身养性。 费嬷嬷这几日缴械了瑞安面前的差使,一门心思随着苏梓琴预备瑞安五日后的生辰。她熟知瑞安的喜好,又一心一意帮着苏梓琴,因此宴会的准备十分顺利。 苏梓琴将御花园里水榭对面的小戏台重新布置,又命人早传了吉庆班进宫待命,择了些喜庆的戏文命他们好生预备。费嬷嬷则替她分忧,帮她定下了宴席的菜式与宴会上的桌椅器皿,叫苏梓琴十分省心。 苏梓琴与费嬷嬷敲定了宫宴上镶有金黄团花瑞云纹的大红漳绒围屏,就着沉香端上来的莲子羹饮了两口,瞅着个空档与费嬷嬷闲话了几句。 她见老婆子兴致不方,便故做关心地问道:“这阵子忙得脚不点地,到忘了问讯嬷嬷一声,忍冬如今可比从前好了些?嬷嬷您是个有主心骨的人,也能替她打算几分。更何况如今养在自己父母身边,只要费心调理,总有恢复的一天。” 千里迢迢为自己把亲生的孙女儿带回国,费嬷嬷早承了苏梓琴这番情谊。又见对方并不曾将人送至便撂开手,而是打从忍冬归国,前前后后派人送了好几回银子,显见得真心挂怀,到比自己跟着的那个主子强了许多。 费嬷嬷叹息道:“承蒙皇后娘娘您一直挂念着忍冬那么个奴婢,老婆子替她请了最好的郎中,如今一直吃着安神的汤药,比初回来时安静了几分。有时候瞧她的眼神,也好似能认出自家的人,偏是从不开口说话,到叫人心里没底。” 苏梓琴听得稍为安心,便叫沉香从荷包间取出张一百两的银票,欣然笑道:“既是见好,便总有康复的一日。心急吃不得热粥,凡事还须从长计议。这张银票您先拿去替忍冬瞧病,也是我一点心意。” 费嬷嬷慌忙摆手道:“已然受了娘娘许多银钱,老奴如何能贪得无厌。老奴说句不怕僭越的话,随了长公主这些年,家底总算殷实,您不必在这上头挂心。” 苏梓琴便悠悠叹道:“论理满京城最好的医者都在太医院,偏偏我虽有皇后之名,却连泒个太医出宫问诊都做不到,当真是愧对了嬷嬷。” 纵然是鸡犬得道,费嬷嬷在瑞安面前再得脸,也难掩她一家都是奴婢身份的事实。忍冬不过是个命贱的丫头,哪里能劳动得太医院的人出马替她医治? 苏梓琴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明着要挑拨费嬷嬷与瑞安这对主仆的关系。她三言两语说着些不靠谱的话,费嬷嬷却将她看得无比贴心。 老婆子倚老卖老,不知道尊卑轻重,又联想起自己求瑞安指位太医给忍冬瞧病,却被瑞安痛斥一番的情形。她咬着牙叹道:“老奴常在宫里行走,哪能不晓得皇后娘娘您尴尬的处境。有娘娘这句话,老奴一家便感激涕零。横竖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必定有娘娘真正母仪天下的那日,老奴只管烧香念佛安心等待。” 苏梓琴察言观色,晓得费嬷嬷背后大约有什么伎俩,不然她也不敢说话如此肆无忌惮。如今不管老婆子做下什么勾当,决归是对瑞安不利。 敌人的敌人便是自己的朋友,苏梓琴自然要好生笼络。她佯装生气,将银票往费嬷嬷手里狠狠一塞,不高兴地说道:“我所能为忍冬做的,也就这么点事情,心里正不舒坦。嬷嬷何必推三阻四,偏不领我这份情谊?” 费嬷嬷这才感激涕零地接了银票,她到不为这有限的银钱,只为苏梓琴一颗真正待她之心。老婆子将银票揣在怀里,冲苏梓琴行礼道:“老奴一家身受皇后娘娘大恩,倘娘娘有用到老奴的地方,一定赴汤蹈湖、在所不辞。” 苏梓琴慌忙叫沉香将费嬷嬷搀起,请她在大炕的下首落了坐,几番踟蹰才说道:“到不用嬷嬷赴汤蹈火,实则有件事想要请教嬷嬷,一直没得着机会。今日难得有些空闲,却又不晓得该不该说?” 费嬷嬷见苏梓琴客气,越发要卖弄自己的本事,冲苏梓琴笑道:“皇后娘娘这么说便是不拿老奴当自己人了,有什么话您说出来,老奴兴许能帮着娘娘参详一二。便是老奴帮不上忙,娘娘您那里也没有损失。” 苏梓琴故做再三再四地鼓足勇气,待要说话,却又向费嬷嬷央告道:“不管我说得对不对,嬷嬷可别惊动了我母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章 旧事 得了费嬷嬷的一再保证,苏梓琴连沉香也屏退下去,这才向费嬷嬷轻声道:“我从小到大,一直不记得母亲曾经抱过我,便是偶尔冲着母亲撒撒娇,母亲也是一幅不待见的模样。” 苏梓琴模样姣好,这般皱着眉头,确乎是人见人怜的模样,瞧得费嬷嬷有些心疼。只见她垂首绕弄着腰上的豆绿色双股垂珠丝带,期期艾艾说道:“母亲如今越发说我一颗心都放在陛下身上,全不将她放在眼里。梓琴总不晓得母亲为何对我屡屡带有成见,恳请嬷嬷方便时指点一二。” 原来这个不晓得前生交了什么好世,这辈子一跤跌进蜜罐里的孩子也不是全然无心。费嬷嬷瞧着苏梓琴满脸踟蹰的模样,嘴唇一直无声地翕动着,却没有吐出半句话来。显见得心内天人交战,一时拿不定主意。 苏梓琴见状,情知有些蹊跷。她绕到费嬷嬷那旁,轻轻扯着费嬷嬷的衣袖道:“梓琴还记得小时候在芙蓉洲里得了母亲的训斥,还是嬷嬷您从旁宽解,叫丫头给梓琴拿了许多吃食。因是当日嬷嬷种下的善因,梓琴才肯替您留意忍冬的下落。我自来拿嬷嬷当自己人,嬷嬷有什么话不能明说?” 费嬷嬷听对方越发说得动容,自己又早存了投诚之意,不觉心间松动,忽然想要搏上一搏。她晓得既是要投向李隆寿与苏样琴这方,便须得拿出些诚意。如今手上还攥着一张王牌,本想留待合适的时候打出,现在瞧来却是恰逢其会。 面对苏梓琴的问讯,费嬷嬷稍做沉思之后便打定了主意。 她将身子稍稍前倾,离得与苏梓琴极近,那声音影影绰绰似窗外的风,听起来飘渺无踪:“皇后娘娘,有件事老奴瞒了十四年,如今蒙您的恩情,更觉得不说出来便是对不起您与苏大夫。老奴手上有些东西想要给您瞧一瞧,您可否寻个法子领着老奴回长公主府一趟,也劳动苏大夫听一听。” 老婆子阴狠至极,见苏梓琴与苏世贤这些日子来往密切,便晓得苏世贤十有八九早便倒戈,如今与年轻的帝后同仇敌忾。 连着下了几次药,如今费嬷嬷手上的东西已然用罄。瞧着瑞安这几日有好转的迹象,她自是万般不甘,便想出个损招,要下一记重药,叫瑞安众叛亲离。 费嬷嬷半眯着老眼,露出丝伤感的表情。她慢慢追忆着往事,向苏梓琴说道:“皇后娘娘,一晃眼您如今都整十四岁了。老奴还记得当日您被人盛在篮子里提进芙蓉洲去,安安静静地不哭也不闹,从小便赚人欢喜。殿下她不愿意抱您,并不是您的过错,而是另有起因。” 老婆子手上竟握有自己身世的秘密,苏梓琴纵然早晓得自己不是瑞安的亲生骨肉,却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来自哪里。她故做听不懂,只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问道:“嬷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躺在只篮子里被人提进芙蓉洲去?” 费嬷嬷故做戒备地四周一望,冲苏梓琴做个噤声的手势,再小声说道:“皇后娘娘,等咱们回到长公主府,老奴还有些东西一并交给您。您与苏大夫听老婆子讲完这个故事,是从此解开心间的谜题,还是要将老婆子杀人灭口,老婆子都问心无愧。” 苏梓琴显得极其慌乱,她宽大的衣袖不小心沾到炕桌上蜜饯盒子里头的白霜,却也顾不得唤人替自己更衣,却只是冲费嬷嬷道:“嬷嬷这是什么话,我纵然素日骄纵些,又不是不通情理,好端端地我为什么要杀你灭口?” 费嬷嬷只是长叹一声,立起身来向苏梓琴行礼道:“唯有离了这宫里头,老奴才敢对您畅所欲言。您过几日听了老婆子的话,可别太伤心难过。” 将话说得半明半暗,费婆子赌的便是一旦真相揭开,这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为着共同的利益,也必定会紧紧联手。 那时候苏梓琴必定对瑞安更不亲近,而苏世贤知晓枕边人竟对他撒了弥天大谎,苏梓琴根本不是自己的骨肉,必定会与瑞安斩断夫妻情缘。届时瑞安四面楚歌,连至亲的亲眷也对她倒戈,该是多么大快人心。 她这里用心去钓苏梓琴的胃口,见苏梓琴一幅吃惊迷惑的样子,只做无奈地一笑,故意说道:“若不是娘娘您问起,老奴都想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实在是娘娘您宅心仁厚,老奴不忍心将您一直蒙在鼓里。” 费嬷嬷长叹一声,便就向苏梓琴告辞。苏梓琴显得十分慌乱,只叫人送了她出去,自己却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久久不曾开言。 前世里早便知晓的秘密,如今到没有什么新鲜劲儿。只是为人子女一场,她两世都不晓得自己的亲生父母,实在是一件遗憾的事。 对于亲生父母是不是还活在人世,苏梓琴已然不做这样的奢望。瑞安做事狠辣,既然将自己抱回,亲生父母只怕早遭了她的毒手。若得费嬷嬷指点一二,能寻到两位亲人的埋骨之所,最多不过烧些纸钱,再为他们做场法事。 苏梓琴一时坐不住,先与李隆寿通了个气儿。眼见天近黄昏,晓得此刻瑞安多半正在御书房中,便换了身玉色旋花纹的宫衣,乘了一顶笼着薄纱的云凤步辇前去请安,果不其然瞧见瑞安依旧俯在书案上阅着奏折。 能在与景泰帝的缠斗中占尽上风,瑞安实在算得上是个人才。 她为大裕国事操劳,也能称一句殚精竭虑,不过她晾着李隆寿这正头的香主,自己事事越俎代孢,总归惹人厌恶。苏梓琴眸色沉沉瞟了一眼,便就浮起娇慵的笑容,甜甜唤了声母亲,再俯身冲她行了一礼。 瞧着苏梓琴进来,瑞安便就将折子随手一扣,脸上露出丝笑意,顺便立起身来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额头。苏梓琴便娇俏俏劝道:“母亲累了便该歇一歇,这些东西早瞧晚瞧还不是一样,横竖需要您先写下朱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零一章 归宁 面对苏梓琴虚虚实实的关心,瑞安总能品出分别样的滋味。 她暗忖苏梓琴话中之意是否是在劝自己还政于李隆寿,便不至劳累至此。瞧着苏梓琴素瓷冰肌的脸上一片嫣然之态,又浑然不似一语双关,到有些草木皆兵。 瑞安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脊背,冲苏梓琴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过是为着大阮远道而来的那位泰郡王,礼部到三番五次上了折子。你今次全权打理母亲的生辰宴,可莫要丢了咱们大裕的脸面。” 苏梓琴点头称是,对这位泰郡王基本无感。若来的是位重要人物,陶灼华的来信中必会提及,偏偏两人书信往来多年,连他的名字都未曾出现。 既然连他是哪一部分的都看不透,不若继续观望,更不必费心结交。 她顺着瑞安的话点点头,捡着这几日拟定好的事情请瑞安裁夺。费嬷嬷熟知瑞安的喜好,有她一力支持,苏梓琴自然事半功倍,听得瑞安眉开眼笑,便指指临窗的大炕,要苏梓琴过去同坐。 苏梓琴大刺刺地坐在瑞安下首,随手从攒盒间拿了枚窝丝糖含在口中,又貌似无心地问道:“母亲方才阅的什么折子,女儿进来的时候瞧着你好似蹙着眉头?是哪个不开眼的赶在母亲生辰前夕惹您生气?” 瑞安方才所瞧的便是礼部第三次呈上的奏折,依旧是恳请瑞安念在两国交好的份上,授受何子岕的觐见。于情于理,礼部的折子到没什么问题。偏是瑞安见多了宫中推诿扯皮的事情,对礼部今次拿着何子岕如此上心到有些稀罕。 难不成来的这位有什么三头六臂,短短几日便笼络了礼部大臣们的人心? 瑞安这几日的心境也渐渐平复,觉得不管何子岕得不得势,到底是位千真万确的皇子,又是千里迢迢专程为自己庆生而来,的确是该一见。 苏梓琴进来时,她刚好在奏折上御笔朱批了个准字,只在琢磨着礼部此次行事的诧异。听见苏梓琴发问,她不以为意地笑道:“哪有谁惹母亲生气?那个是礼部的折子,不过是为着远道而来的泰郡王,再三再四恳请要见母亲一面。” “想是这泰郡王极守规矩,想要瞻望母亲的风姿,因此格外拜托了礼部”,苏梓琴投其所好,一张小嘴似抹了蜜糖一般。她一块窝丝糖吃完,又捡了块蜜渍金杏含在口中,含含糊糊地说道。 瑞安被她哄得心情不错,却故意拿帕子甩了一下苏梓琴的胳膊,点着她的额头道:“不用净捡着好听的来说,在母亲面前耍这些花枪。你如今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究竟想做什么,还不如实话实说。” 苏梓琴拿帕子拭了手,却又拿团扇半遮着粉面咯咯笑道:“果然叫母亲一眼看穿,女儿今日前来还真是有事来求母亲,母亲先答应我,可不许不应。” 瑞安微微一笑,对苏梓琴的恭维极是受用。她以手肘支着额头瞥着苏梓琴道:“你能有什么事,必然是又瞧中了母亲的什么好东西。” 绘绣丽人采荷的白纱团扇后头露出苏梓琴娇酡醇粉的笑颜,她面露顽皮,抿唇说道:“母亲这次可猜错了,人家是想回一趟长公主府里从前的绣楼。我在自己的妆奁匣子里还藏着好东西,当年不曾带进宫来。” 自打苏梓琴嫁与李隆寿,瑞安从未踏足她的院子,不过拨了几个小丫头打扫守门。正房里无人照看,便落了把鎏金的黄铜锁。见苏梓琴说得煞有其事,瑞安扑哧笑道:“你能有什么好东西,弄得这般神神秘秘。” 苏梓琴轻轻叹了口气,略显遗憾地说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母亲,女儿其实是想回家一趟,与父亲大人商议商议,要给母亲个什么惊喜。” 瑞安简直要嗤之以鼻,如今苏世贤对她阴奉阳违,她哪里指望对方有什么心情去弄些惊喜。不过苏梓琴所求就这么针尖一般大小的事,她又何苦故意不允?便就微笑答应道:“好,母亲便在宫里等着,瞧你们父女两人能整出什么幺蛾子。只有一样,可要早去早归,莫耽误宫中的正事儿。” 苏梓琴乌溜溜的黑眼睛轻轻一转,冲瑞安娇笑道:“自打女儿嫁进宫来,还从未再在昔日的闺房里下过榻。今日便求母亲一道恩典,容我陪着父亲大人吃顿饭,再在自己当年的绣房里睡上一晚,明日一早便回来替母亲办差。” 瑞安有满脑子的事情要琢磨,巴不得苏梓琴不在自己面前碍眼,便将慈母情怀演绎得更深,微笑道:“去吧去吧,唤个妥当人陪着你。” 苏梓琴便偏头说道:“既是要给母亲送样惊喜,这事儿少不得还要请费嬷嬷帮忙斟酌。女儿唤了她同去,明日一早再一同回宫,母亲瞧着可好?” 费嬷嬷如今老迈,寻常不在瑞安面前当差。不过既有她瞧着苏梓琴父女,到没什么大碍。瑞安便点头应允,却故意打趣苏梓琴道:“还是第一次听你要一个人回府,如今到舍得将你的寿儿孤零零撇在宫内?” 苏梓琴被瑞安说得粉面含羞,佯装生气地立起身来,也不冲瑞安行礼告退,而是扭头便走。行至御书房的门口,却又回转了臻首,冲瑞安盈盈而笑。 媚骨天生的女孩子,又是最好的豆蔻年华。有那么一瞬,瑞安感觉苏梓琴的笑容竟璀璨了窗外的晚霞。她既羡且妒,挥挥手让对方离去。 费嬷嬷不意苏梓琴如此雷厉风行,接了沉香的传话,她一面使人回府送信,安排苏梓琴下榻。一面忙不迭地换了身衣裳,便就来坤宁宫里会同苏梓琴出行。 晚霞落尽的时候,苏世贤正一个人坐在正院的树下自斟自饮,一张六棱大理石的小桌上摆着几样小菜,倶是清淡之物。 歇了早先寻求功名利禄之心,苏世贤到活得越来越滋润。不再为芙蓉洲间的丝竹盈耳乱心、也不再为头上多少顶绿帽子恼怒。他如今除却为苏梓琴夫妇办点事,便是醉心于金石研究,到是心间自有丘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零二章 父女 夕阳已然落尽最后的余晖,一弯新月刚刚捧出,正是似银似水。 苏世贤晓得瑞安今日又不回府,心里更多了安宁。他方才端起酒杯咂了一小口,却闻听费嬷嬷使人传了话来。道是苏梓琴将于稍后归宁,今夜要宿在她原先的绣楼之上,到弄得苏世贤有些措手不及。 他叫小厮收去树下的残席,即刻命厨房依着苏梓琴的喜好做一桌筵席,一定有她爱吃的一道酸汤鱼,再回房去换了身青绸直裰,这才回到院里耐心等候。 沉香先打了前站回来张罗一番,苏梓琴在垂花门下车时,她从前居住的院子早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费嬷嬷为着自己的话更有可信度,便在垂花门前向苏梓琴告退,道是要回家取样儿东西,待用过了晚饭再来正房给两位主子请安。 苏梓琴晓得她要取的东西必定关乎自己的身世,心上有些期待,却也只是笑道:“嬷嬷不必心急,连着好几日不曾归家,先去瞧一瞧忍冬再来便是。” 费嬷嬷道了谢,便就匆匆穿出长公主府的后院,往与长公主府一墙之隔的家里疾奔而去。苏梓琴回自己房里换了身家常衣裳,便就直奔苏世贤所居的正院。 浓浓的桐阴洒在正院的月洞门前,正院里一片静谧。一绕过牡丹花开的大插屏,苏梓琴便望见儒雅清隽的苏世贤正立在院中翘首等待。瞧见苏梓琴进来,他露出温和的笑意:“梓琴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要回府,也不提前说与父亲知晓。” 父女二人在宫中虽然常见,恪守的却是君臣的本份,远不及在家中说话方便。此刻见苏梓琴脱去凤冠霞帔,又着了旧时锦衣,苏世贤便觉得添了许多亲近。 苏梓琴目光流转,在正院的碧瓦朱阑上轻轻掠过,心中实在有太多怀恋。 她记得便是在这个院中,面前的男子抱着幼小的自己去摘窗边的浅樱、去瞧后院的荷塘;亦是在这个院中,年幼的自己还走不稳当,是面前的男子紧紧牵着自己的小手,鼓励自己迈开大步。 瑞安疏于对她的教导,亦是面前这个男子将书桌前的太师椅铺了厚厚的坐褥,再将她抱了上去,手把手教她习字、读书。 苏世贤有一千一万次对不起陶灼华母女,却没有一次亏欠过自己。因此苏梓琴明知他从前的趋炎附势,心上却是五味陈杂,唯独没有一丝恨意与鄙夷。 此刻瞧着对她满脸慈爱的苏世贤,苏梓琴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她虽然尽知自己的身世,而费嬷嬷即将揭开的谜题势必是对面前这个男人深深的打击。 而苏世贤瞧着苏梓琴的神态略有些不对,自然是一头雾水。他察言观色地问道:“梓琴,可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是你母亲难为了你,还是隆寿有什么话说?你怎么这个时辰独自一个人回来?” 苏梓琴来时已然在马车中考虑了一路,要如何与苏世贤述说这件事情。望望面前男子殷切的眼神,她最终决定实话实说,先给苏世贤些心理准备。 她摇头笑道:“父亲别担心,并不是隆寿有事,女儿也未曾受难为,而是我特意寻了借口回来与父亲叙叙话。” 父女两人在花厅里落了座,苏梓琴抬手挥退了沉香等人,只与苏世贤两个对坐在榻上。她亲手把盏,替苏世贤斟了杯酒,这才沉静地抬头问道:“父亲,你觉得我的样貌是随了您多些,还是随了母亲多些?” 苏世贤将酸汤鱼挪得离苏梓琴近些,才端起自己的酒杯,便听得苏梓琴问了这么一句,他的手轻轻一颤,,故意端详着苏梓琴的面庞,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琴儿比我和你母亲都漂亮,父亲一时到瞧不出你像谁多些。” 苏梓琴无言地凝望着苏世贤,实在难以开口。她挟了一筷子从小爱吃的酸汤鱼,那酸里透辣、辣中有酸的滋味恰如此刻的心情。 雪白的龙利鱼挑去了细刺,片得薄如蝉翼,在浓厚的红汤间起起伏伏,苏梓琴的心也跟着晃晃悠悠。她终是忍不住,再抬头问道:“父亲,今夜没有旁人,咱们父女两个说说心里话。当日是什么缘故,您选择站在女儿与隆寿这一边?” 今夜的苏梓琴从神情到说话都有些怪怪,苏世贤疑惑她是否知道了些什么,却只想将过往的种种一个人背负,不愿再增加她的困扰。 苏世贤故作轻松地笑道:“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些?父亲自问不是什么品德高尚之人,却也晓得是非分寸。你是父亲的好女儿、隆寿是父亲的好女婿,便是撇开大义,我自然也要帮着你与隆寿。” 费嬷嬷此时搬弄出苏梓琴的身世,便是存了叫瑞安与苏世贤势同水火之心。苏梓琴若刻意阻止,杀她灭口自然不成问题。不过苏梓琴一则想知道些自己亲生父母的过往,二则并不想利用苏世贤对自己的亲情。 她无言立起身来,轻轻跪在了苏世贤的面前,认真说道:“父亲,您当日选择站在隆寿这边,我们夫妻十分感激。梓琴一直明白,您对女儿是打心眼儿里疼惜。可是造化弄人,我并不是您的亲生女儿,与您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父亲对我有恩,我更不想利用父亲对我的疼惜来与瑞安做对,换得您后悔半生。” 苏梓琴不再称呼瑞安为母亲,而是直呼了她的名字,显然对自己并非二人亲生骨肉的事实尽知。苏世贤端详着她的面庞,依然静静握着那只酒杯,清澈的液体顺着倾斜的酒杯洒落,又沿着炕桌蜿蜒到地下,花厅里静得连落根针都能听见。 “梓琴,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事?”苏世贤嗓音有些暗哑,面容却十分平静,唯有方才倾倒出来的酒浆泄露了他此刻极不安宁的心情。 苏梓琴悠悠一叹,替苏世贤把杯子扶正,静静地凝望着这表情复杂的男子说道:“父亲,我既不像您,更不像母亲,难道您便从来没有怀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零三章 身世 面对苏梓琴的问讯,苏世贤良久无言,只是颓然一叹,显得有些苍凉。 苏梓琴既是开了口,便不再吞吞吐吐。她向苏世贤说道:“父亲,我特意寻了个瑞安不回府的日子,叫着费婆子一起回来。她现如今回家里取些东西,等会儿便要过来正院。是非真假,即刻便能真相大白。” 只怕苏世贤承受不住,苏梓琴说得极为小心,先给他露了口风。 片刻的失神之后,苏世贤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儒雅的脸上竟露出丝笑容:“梓琴,父子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也晓得我从前对灼华母子做下的糊涂事。大错酿成,再无后悔药可吃,如今已是百死莫赎,只能寄希望于你和隆寿身上,才能聊以慰藉。你说句实话,在你心里希不希望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两行清泪顺着苏梓琴的面颊流下来,滴落在她的流云小衫上,打湿了藕粉色裙衫上头一朵碗大的银莲花。水渍粒粒无声,如夜来霜露,无声便浸汉了花枝。 苏梓琴拖曳着裙裾起身,指一指自己方才所做的大炕,对苏世贤说道:“父亲,便是在这里,您曾陪着梓琴下过五子棋。”再指一指左侧的书案,苏梓琴继续说道:“女儿是坐在这里由您开的蒙”。 再挪步到苏世贤靠墙摆放的一溜紫檀木大书柜,苏梓琴蹲下身子,在离地不足一米的书柜板壁上寻找着,瞧见了上头几道陈旧的刻痕。 她扬起脸总苏世贤含泪笑道:“在这里,女儿拿着您撬普洱茶砖的茶刀乱刻乱画,故意划坏了您的大书柜。梓琴明明是胡闹,您却夸我刻得有模有样,一直不肯叫回事处的人修补。” 苏梓琴一行说,两个人一行流着泪,忆起许多从前的旧事。 拿帕子轻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苏梓琴冲苏世贤深情说道:“人非圣贤,父亲您从前便是百般不好,在梓琴身上却从未亏欠。前次去大阮时,这样的话守着陶灼华,我也曾亲口对她说过。无论她对您怎样怨恨,我始终承认您是我的父亲。” 从小到大,苏梓琴的记忆里全是苏世贤的影子,她长成的这十四年,好似与瑞安这位名义上的母亲无干。对这样的父亲,苏梓琴又如何能不要? 她冲苏世贤盈盈拜道:“梓琴并非有意欺瞒,将秘密独留心间。只是怕父亲一旦知晓真相,便不会再如从前那般疼惜梓琴,这才一直不敢开口。” 苏世贤愣怔了片刻,却忽然发出爽朗的笑声。他怪异的神情叫苏梓琴有些忐忑,只怕他大受刺激,苏梓琴又是忐忑又是带着些酸楚问道:“梓琴不是金枝玉叶,父亲便是从此与梓琴恩断义绝,梓琴也绝不怪父亲。” “梓琴,费婆子还未开口,你便先来安抚父亲。你是打从什么时候知晓,你并不是我与瑞安的女儿?”苏世贤收了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苏梓琴。 不知不觉间,苏世贤也对瑞安直呼其名,显见得对她心存厌恶。苏梓琴隐去自己重生的事实,只冲苏世贤诚实说道:“女儿打从五年前便知道了这件事情,不过一直藏在心里。若是存心隐瞒,大可叫费婆子张不开口。只不过思来想去,不愿利用父亲的亲情,因此选择将事实真相摊开,由父亲自己抉择。” 本以为是自己独守的秘密,却原来苏梓琴知晓得比自己更早。 苏世贤回想起五年之前,那还是自己再酿大错,陶灼华初至长公主府的时候。那一年,苏梓琴只是九岁的孩子,却将这秘密瞒得滴水漏,不仅瞒过了瑞安,更瞒过了他。 苏世贤扪心自问,未曾从苏梓琴的一言一行中察觉到丝毫的端倪。听苏梓琴方才说得动容,又瞧她如今如此忐忑,苏世贤感觉父女两人大可拨云见雾。 他扶起苏梓琴,深情地与她说道:“你既不嫌弃父亲,做父亲的又哪里舍得自己的好女儿。梓琴,我的孩子,其实父亲与你一样,早便查清了事实真相。” 这一回,轮到苏梓琴讶异不已。她还记得前世里瑞安得势,是在灭了大阮之后,将大裕的大权抓得更牢,再也无须自己牵制李隆寿,才洋洋得意对苏世贤和自己说出,讥笑苏世贤乡野出身,哪里配得她为他生儿育女。 费婆子手上抱着只大红酸枝填漆盒子到正院来请安时,这父女二人已然各自收住了泪水,重新换了衣裳。丫头们早将残羹撤去,摆下瓜果的攒盒,又泡上壶味道相宜的正山小种,父女二人正对坐品茗。 如此风平浪静的时刻马上就要被自己打破,费嬷嬷偷偷地斜了两人一眼,心底有些看戏的冲动,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冲两人行了礼,便就面色凝重地请苏梓琴屏退左右。再噗通往地下一跪,声情并茂说道:“苏大人,老婆子从前跟错了主子,如今是一心一意要为皇后娘娘和陛下卖命,因此拿着这个东西前来投诚。老奴晓得您兴许一时受不住,却是长痛不如短痛,早瞧一瞧您的枕边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当年将苏梓琴从育婴堂抱回的正是费嬷嬷本人,再没人比她更了解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瞧着父女两人脸上震惊的神情,费婆子从地上爬起身来,打开随身带来的酸枝木盒子,从里头取出个小托盘,上头放着块沾有血迹的月白色细布,开始从头到尾述说了起来。 岁月久远,那块月白色细布上头的血迹早呈深褐,白颜色也变得暗黄。 费婆子向苏梓琴回忆道:“皇后娘娘,老奴初见您时,您便被您的亲生母亲裹在这块细布里,哭得像只小猫一般无力。您亲生母亲产后大出血,这上面沾染的便是她的血迹。” 急切的心情到不用装,苏梓琴双手抖抖地抓着那个托盘,迫不及待想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的事情。不过故意守着费嬷嬷哭喊了几句,便就请她往下讲。苏世贤也表现得一泒义愤填膺,叫费嬷嬷十分受用,说起来越发顺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零四章 觐见 当年费婆子奉瑞安之命,要从外头抱个刚出生的女婴回来应景儿。 费婆子自然不敢强取豪夺,提前月余便四处打探。育婴堂里虽有几个齐整孩子,却一瞧都不是才刚出生的模样,自然哄不过苏世贤去。 苦无良策之机,费嬷嬷却偶然打听得一家客栈里有个待产的妇人,因是身上多病,且无有银两住店,情况十分凶险,此时正是去留两难。 费婆子替她付了店钱,再找人替她把了脉,知晓她腹中所育多半是个女儿,便存了弃母留子之意。费婆子便与她商议,许下她一百两的银子,待她诞下女儿,便由自己将这个孩子抱走,从此两不相干。 苏梓琴目露失望,冲费婆子问道:“嬷嬷您果真给了她百两纹银?” 费嬷子情知她这是被自己生母的行为刺伤,只为叫接下来的内容更精彩,便故意卖个关子。她先喝了盏茶润润嗓子,这才冲苏梓琴摆手道:“并没有,您的生母极有气节,并不是贪恋银两之人,您容老奴略喘口气儿,继续往下说。” 苏梓琴深恨她半吐半露的模样,因是陈年旧事只有她一个知情人,也只得由着她磨蹭推诿。苏世贤到极端得住,只目光深邃地盯着费嬷嬷,瞧得她有些打突。 生怕抻得太久反为不美,费婆子继续往下说道,自己的银子并没有送出。 那妇人流着泪与她说道:“其实您来得正是时候,小妇人家乡受灾,本是与丈夫双双逃难。前月丈夫病死在城郊,再无亲人可依。如今小妇人又是多病多灾,情知无有几日可熬,正发愁孩儿诞下之后无人所托。” 在这妇人瞧来,费嬷嬷的出现便是一场及时雨,能叫她临死前安心阖上双眼。 她费力地冲费婆子行礼,含泪泣道:“小妇人只望着拼死将腹中孩儿诞下,您将她抱走,好歹还能有孩子一条活路,还要那百两银子做什么?” 这到是一拍两合的好事儿,费婆子瞧着那妇人脸色腊黄的模样,情知她确是身有重疾,只是懒得给她医治,只望她抗到孩子出生便是。 这一节却不敢跟苏梓琴直说,费嬷嬷赌咒发誓说自己为妇人请了郎中,只是回天乏力。这妇人诞下苏梓琴不消片刻便撒手人寰,临去前,她强撑着一口气将身边仅余的一块白色细布把女儿包裹起来,不舍地递到费婆子手上。 费婆子如今都无法忘记那妇人临咽气的一刹那,瞪着双眼要自己发下重誓的骇人模样。做母亲的万般不舍与亲生女儿阴阳两隔,却躲不过阎罗殿的钩锁。 那妇人要费婆子发誓,一不能将孩子卖去青楼烟花之地、二不能教孩子低三下四的手段。她流泪呜咽道:“我夫家与娘家都是清白之人,无奈遭逢此难。只要您应下这两条,立时将她抱走便是。” 横竖是将孩子抱进长公主府里享福,费嬷嬷到不怕冲着老天发下毒誓。她当年一时心血来潮做了件好事儿,吩咐人买了口薄皮棺将这妇人收殓,又葬在郊外的荒地,今日守着苏梓琴也算有个交待。 老婆子一口气儿将当初的来龙去脉讲完,苏梓琴早听得泪流满面。 她请费婆子绘了个地图,标明了埋有自己亲生母亲的地方。又问及当日那家客栈的位置,想寻机会去瞧瞧母亲咽气的地方。 费婆子告退后,父女两人枯坐了多时。苏世贤瞧苏梓琴眼圈发红,宽慰她道:“回去叫沉香她们替你敷一敷,明日回宫莫露出端倪。至于你亲生母亲那里,父亲这两日先替你去祭拜一番,感谢她将这么好的孩子送到我的身边。” 苏梓琴含泪应允,谢了苏世贤的好意,这才默默回去自己房里,自然一宿无眠。至快天明时,随意从自己房里找了件贵重东西,预备拿回宫里给瑞安应景。 次日一早,瑞安将自己御笔朱批的折子发回礼部,请何子岕酉时觐见。 守着外人终归要忌讳一番,瑞安已然有几日不去金銮殿上垂帘,也不将何子岕宣来御书房,而是选在自己日常起居的银安殿内升坐,请何子岕进来相见。 芒种过去不久,夏日的娇阳早便璀璨,宛若一把一把洒落的碎金。 何子岕在内侍的引领下,由瑶华门入宫,目之所及处处都是碧瓦朱垣,甬道两侧杜若蘅香丝丝缕缕,比之大阮宫内更加花团锦簇。 虽然日影开始西斜,何子岕一路从瑶华门行来,额头依旧见了汗意。他在一丛芭蕉树的阴影间立下,从袖间取出块月白的绸布帕子拭汗,却瞧见帕子一角上何子岚精心绣制的云纹,不觉露出丝温柔的笑意。 凤凰涅盘,有一半为着自己,更有一半为着亲姐姐。唯有他立在金銮殿的最高端,姐姐才不必那么委曲求全,更不必瞧至善的脸色。 想起同为皇子公主的兄弟姊妹同人不同命,何子岕便有深深的不甘。他深吸一口气,将帕子细心收回袖间,这才对引路的太监示意继续前行。 一路行至银安殿外,几名引路的太监前去通禀,不多时换了两位更年轻周正的内侍与几个粉衣宫娥前来带路。连着进了两道宫门,方才是银安殿的正殿。粉衣宫娥请何子岕稍待,自己行至宫门外再往里传信。 不晓得李隆寿所居的乾清宫里是否也这般深锁重楼,何子岕回思着来时一道一道的宫门,心里对瑞安这位身负监国之职的长公主有了新的认识。 他不急不躁,与小豆子立在一树芙蓉绿冠的浓荫下,恰是飘然若仙。有风徐徐吹动,几朵芙蓉花落向他月白色的锦服,少年郎更平添了旖旎。 两位碧衣黄衫的婢子出来相迎,瞧得树下花与人两两相映,一时竟微微一楞。 见惯了风姿秀美、玉带临风的美少年,一秋与半夏都不禁吸了口凉气,依然折服于这精致剔透的五官。这两个丫头奉瑞安之命来请何子岑,两个婢子也算见过大场面的人,竟为树下何子岕这玉树临风的一幕动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零五间 丘貉 一秋与半夏两人的脚步略显停顿,这才行至何子岕面前屈膝行礼。一秋恭敬地说道:“长公主殿下便在殿内,请泰郡王随奴婢来。” 何子岕向二人微微颔首示意,便就命身后的小豆子跟上。 从前在长安宫里不受待见,小豆子今次随着何子岕出行,是头回见这么大的场面。他虽有些怯场,到不愿丢何子岕的脸面,便努力抬头挺胸,将手上一个黄杨木填漆雕花的盒子牢牢捧住,亦步亦趋随在何子岕的身后。 何子岕不急不徐地往前走着,一路上无数道惊艳的目光从身畔掠过,他一泒坦然处之。少年人月白色的锦袍伴随着步履的行走间微微掀起,露出何子岚为他赶制的梅青绣蟠龙纹马靴,格外如行云流水。 银安殿是素日瑞安起居之所,布置得更是极尽奢华。此时晚风欲倦,四时花香不晓得从哪扇芸窗吹进,更兼着殿角一尊三足瑞云鎏金香炉间飘飘袅袅,燃着几块木槿香,殿内便是异香扑鼻,恍若瑶池仙境。 何子岕落落大方地抬眸,瞧见九级墨玉台阶之上的丹墀宝座内坐着位明艳矜贵的丽人,身后端然立着四位捧盂、持尘、打扇的宫婢,显得排场十足。 因为并非正式觐见,瑞安并未着她全幅凤冠霞帔的宫服,而是换了一袭大红绘绣丹凤朝阳的凉绸月华裙。她肩上笼着鹅黄的半臂,高挽的髻发如云,上头插一枝红珊瑚珠子缠丝赤金八宝簪,额前垂落九缕赤金流苏,显得格外典雅华贵。 何子岕情知未来的日子里,自己还要无数次与面前这位美妇去打交道,便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他醇厚的声音带着些磁性,在殿内格外动听:“子芥奉父皇之命,特来恭贺长公主殿下的芳辰,愿殿下富寿永享、凤体安康。” 瑞安自高高的丹墀宝座上俯视着这位清美华贵的少年,瞧着何子岕墨色的长发拿玉簪轻绾,月白色的云锦宫袍上绣着浅金色的四合如意纹。便这么不经意的微微而笑,就好似惊散了外头碎金般的夕阳。 瞧惯了芙蓉洲间来来去去俊俏倜傥的男子,瑞安自认早阅尽世间繁朵无数。唯有今次瞧见何子岕,才有种“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感觉。 一幅好皮囊自是攻无不克的利器,瑞安瞧得心动,不觉笑意雍容。 她受了何子岕的大礼之后,便请他起身,令半夏引领着何子岕上了九层墨玉台阶,在她下首铺着大红猩猩毡的玫瑰椅上落座。这才又稍稍抬眸,近距离地打量着这位俊俏非常的少年郎。 打从殿外进来的那一刹那,正有初夏的阳光若碎金、若彩钻般筛落在何子岕的身上,少年人俊美无俦的好样貌宛如谪仙。 瑞安再三再四地望着身旁的美少年,一时竟忘了开口。到是何子岕向他浅浅一揖,依然用极付磁性的声音说道:“子岕来时,父皇殷殷嘱托,代他老人家问您的安好。” 何子岕不敢多言,他于临行前恶补了仁寿皇帝与瑞安的过往,生怕一不小心便踩在旁人的软肋上,因此只敢捡着冠冕堂皇的话说上几句。 瑞安对那几句话充耳不闻,却是有片刻的失神。她浑然不晓得天下间何处钟灵毓秀,能育出这样精致无双的美少年。 与何子芥一比,芙蓉洲里那些个倜傥风流的白衣少年都践踏成泥,连给眼前人提鞋都不配。瑞安眼中唯有面前的美少年倾国倾城,精致的五官连身为女子的她都望洋兴叹。 到是一秋机灵,见瑞安迟迟不开口,只怕她有所怠慢,便立在她身畔轻咳了一声。瑞安方才回过神来,掩饰地笑道:“乍见故人之子,不觉多端详了几眼,你的样貌不大似你的父皇,到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何子岕连连自谦,接了半夏刚泡的茶水,搁至一旁的高几上。 瑞安定了定神,再拿起半夏刚泡的乌金茶啜饮了一口,这才再次开口:“泰郡王舟车劳累,一路上想必十分辛苦。”她指了指何子芥身旁的茶盏,笑容越发和煦:“不晓得这乌金茶和不和泰郡王的口味,若饮得不习惯,便叫她们去换。” 何子岕微微欠了欠身,脸上的笑容比月华更为璀璨。他朗声说道:“乌金产于澜沧,本是极为难得之物。如今百闻不如一见,子岕却之不恭。” 浓厚的乌金茶入喉,两人之间的气氛渐渐宽松了起来。宫婢们续过茶水,便就悄然退去,唯有一秋与半夏还立在瑞安的身后。 千山万水,为得就是一个目的。除却官方的觐见,何子芥想不出往后还有什么借口能单独见到瑞安。他轻咳一声,接了身后小豆子手上的匣子,笑容宛若霁月初晴,分分钟明媚了瑞安的眼睛。 “殿下,子岕千里迢迢而来,除却代替父皇为您庆贺方辰,还有些许私事。有位故人托我给殿下您带了些东西,可否请您屏退左右,细细瞧上一瞧?” 瞧着这样温润如玉的少年郎,瑞安都有些懊悔自己将他放在鸿胪寺馆白晾了几天,耽搁了大好时光。精致的妆容下,这位年已三旬的半老徐娘依旧风姿绰约,露出雍容华贵的微笑:“这又何妨,便依泰郡王所言。” 她不急着屏退一秋与半夏,而是冲两人沉声吩咐道:“鸿胪寺馆离着宫中颇远,泰郡王来去不便,传本宫的旨意,即刻替泰郡王在宫里安排住所,待过了本宫的寿辰再行定夺。” 瞧见了何子岕堪比谪仙的容貌,一秋与半夏两个对瑞安这样的安排毫不奇怪。她们屈膝领命,瑞安又指一指小豆子,一并冲两人说道:“领这位公公下去饮杯茶,不可怠慢了远方来客。” 这大约便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两个婢子却也只是依照瑞安的吩咐去做。一秋自去安置何子岕在宫内的下榻之所,半夏便就向小豆子做个请的手势,带着他走出殿外,找了两位有着品级的太监,陪着他往花厅里奉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零六章 赐宴 殿内再无旁人,瑞安自丹墀宝座上下来,走至一旁临窗的红木缠枝西番莲硬榻旁落坐,又唤了何子岕往这边来说话,显得随和了许多。 她涂着深红蔻丹的指尖轻轻叩击着的扶手,这才言笑晏晏望着何子岕道:“未知泰郡王是受哪位故人所托,旧本宫捎来了什么东西?” 许长佑的身份,瑞安自是心知肚明。她却不晓得那愤世嫉俗的老人已然葬身火海,便是殒于眼前这霁月清风的少年人手上。 何子岕立起身来,冲着瑞安浅浅一揖,便就将方才从小豆子手上接过的锦盒打开,呈到了瑞安面前。 一沓旧时的信笺被何子岕依着时间排序,规整得十分用心。 瑞安漠不经心地抽出最后一封,瞧着上头已然有些泛黄的字迹,正是自己的亲笔,唇角竟露出丝潋滟的笑意。“泰郡王手上如何有这些东西?本宫若是记得不错,写这封信的时候您还没有出世,怎得又翻出沉谷子烂芝麻的东西。” 当年这许长佑费尽心思与自己搭上桥,自谓要尽绵薄之力。这许多年下来,除却为谢贵妃提供了些毒药,再无旁的建树,瑞安如何会将他放在心上。 她随意翻捡了几封信,便就无趣地收回手来,向何子岕微微叹道:“这许长佑是个痴人,颇有些不自量力,到颇将以螳臂当车。” 面对瑞安语中的轻贱,何子岕其实有几分同意。 婚姻大事尚且讲究一个门当户对,若要两人结盟,联手去搏天下,更须旗鼓相当。而这许长佑以罪臣后裔的身份流落民间,本是个落魄酸腐的老朽,偏想与瑞安平起平坐,打从一开始便走错了路子。 何子岕只以微笑淡然处之,竟微微点了点头。他月白的锦袍无风自动,霁散了绝世的风华,向瑞安轻轻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殿下早便知晓子岕与这位长佑公的亲戚关系。今日既是将这些信全都拿来,殿下又何必再绕圈子。” “哦?许长佑那老家伙有日子未与本宫联络,想是受泰郡王所治,你到比他明白事理。泰郡王此番拿着这些旧物千里迢迢而来,难不成是向本宫兴师问罪吗?”瑞安身子前倾,脸上轻薄的胭脂剔透,语气里多了些轻佻的成份。 何子岕再浅浅一揖,眸间的笑意如繁星璀璨:“子岕岂敢有向殿下问罪之意,千辛万苦得了这些东西,自当是拿来做个牵线搭桥之物。” 瑞安何等聪明,听得何子岕言下之意,大有撇开许长佑之态。她微微一笑,前倾的身子又倚向靠在身后的大迎枕,风姿绰约地说道:“许长佑竟把这些东西都交给了你,本宫到十分稀奇,他怎么不苦求着跟你走一趟大裕。” 何子岕手上握着把竹骨绢面的扇子,徐徐挥洒间,上头一幅浓浓的泼墨山水如在眼睑。一滴温润的水滴形玉坠子落在他月白色的锦袍上,更显得面前人澹若谪仙,俊美无俦的少年瞧得瑞安呯然心动。 只听得何子岕略带些磁性的嗓音低沉地回荡在瑞安的耳畔,他轻轻笑道:“他纵有此心,不过是个平民百姓,又能晓得什么东西。子芥不知晓此事便罢,一旦知晓,又怎么容忍殿下您迂尊与他合作?” 少年人清幽得如同竹上的初雪,又似是剔透的雨滴,令瑞安悦目而且赏心。他聊着许长佑的生死,恍若聊着窗外晴好的天气:“殿下纵然再事无巨细,大约也不会晓得一个普通大阮子民的生死。子岕临启程的前夕,长佑公郊外的庄了失火,他与高嬷嬷都葬身火海,官府已然结案。” “哦?”瑞安对眼前的年轻人更添了些兴趣,她伸出纤纤玉指拈起枚糖渍的酸梅,饶有兴致地望着何子岕问道:“未知许长佑过世,是天灾还是人为?” 何子岕的眸色温煦迷人,轻轻笑道:“方才子岕便已经说过,天灾无情,官府早便结案。他又是孤家寡人,那处废园子也只得充公。” 若说何子岕初进殿时,瑞安只是被他的美色所迷,如今谈了几句,到欣赏他这种狠绝无情的脾气。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天灾的背后必定是人为,许长佑的死与眼前这俊美得不像话的年轻人脱不开关系。 瑞安本来为黑衣客折翼于大阮有些遗憾,想着宫内除却谢贵妃再无什么眼线,如今却是天赐良机,又送了她一位同盟。 姜还是老的更辣,何子岕一心求成,浑然不晓得瑞安此刻都有些自身难保。面对送上门来的帮手,瑞安自是却之不恭,却故意端住了架子,与何子岕半推半拒地谈论起了大阮的国情。 夕阳渐渐西斜,天际美轮美奂的云霞染红了整个碧水长天,银安殿的朱垣碧瓦都被涂涂厚厚的金色。一秋与半夏两个守在门外,已然等得百无聊赖。 只说是例行的觐见,最多也不过一两柱香的功夫,半夏命小丫头去瞧瞧钟点,多宝阁间的沙漏稀疏有声,不知不觉已然过了一个时辰有余。 一秋只担心瑞安的身子受不得劳累,眼里渐渐添了不耐之色。她思之再三,命人端了盏温在炉上的燕窝莲子羹,缓缓敲响内殿紧闭的门扉,轻声说道:“殿下,燕窝粥已然熬好,奴婢给您端一盏进来可好?” 待了片刻,才听得瑞安带着丝娇媚的声音自里间响起,她不答一秋的话,却只问了句:“泰郡王在宫内的住处可曾安排妥当?” 一秋隔着门答道:“回殿下,奴婢都已经安排妥当,也请方才那位公公掌了眼。单等着泰郡王瞧了,若哪里不合心意,奴婢再吩咐他们重新改过。” 心想话说到这个地步,便是瑞安不逐客,里面那位也该听出旁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偏就朱红的镂花门依旧紧闭,听不到何子岕丝毫动静,院中仿佛唯有花落的声音。 隔了半晌,却是瑞安淡淡的吩咐隔着门扉传出来:“赐宴吉庆殿,本宫替泰郡王接风洗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零七章 不足 前后如此大相径庭的态度,一秋与半夏都是始料不及。 此时天色不早,一秋匆匆去御膳房传话,顺待将司膳开出来的菜单把一把关。半夏便指使着小太监往礼部送信儿,传了瑞安赐宴吉庆殿的口谕。 吉庆殿上的晚宴规格并不高,李隆寿托故并未出席,只命小常过来致了歉意。瑞安也只遣了当朝礼部尚书、礼部侍郎等几位陪客,酒过三巡便渐渐接近了尾声。 何子岕稍有几分酒意,乘了一顶笼着月白纱缦的步辇,带着小豆子等几个随从,被半夏指派引路的太监宫婢簇拥着,往一秋替他安置的交泰殿行去。 瑞安身边这几个人都是办事得力,不过短短的功夫,交泰殿内便收拾一新,还笼着炉清心宁气的苏合香。 许是瞧过了何子岕的穿着,一秋晓得这位泰郡王喜爱素净,特意命人将殿内的帷幔承尘都换做极浅的玉色,被夜风一吹便是如水般的逶迤。 何子岕席间饮了几杯薄酒,身上沾了微醺的味道。他十分不喜,进了寝殿便命小豆子侍候自己沐浴更衣。 重新换了身银线滚边的玉脂白云锦绘绣青竹寝衣,何子岕才有些疲惫地靠着大迎枕倚在了紫檀木的瑞云纹雕花榻上。他叫小豆子熄了灯,自往外殿去睡,自己却听着外头的虫吟切切,静静阖了双目养神。 自来只晓得女子的美貌是件利器,却不晓得男子的倾城比女子更甚。他抚过自己修长如竹的指节,忽然想碰到块通红的炭火,又慌忙抽回手去。 方才在净室中已然将那只手洗了千遍,何子岕却仿佛依然能清晰地瞧见今日黄昏时,那半老徐娘落在自己手上的朱唇印记。 胃间一阵不舒服,好似是席间那几杯清酒的酒意上涌,何子岕忍不住干呕了几口。却不愿开口唤人,自己探手拿过炕桌上温着的热茶漱了漱口,索性将半敞的窗扇全部打开,任由如水的月色筛进一地的积水空明。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子岕在心内一遍一遍念叨着,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叫他羞愤的心情稍安。他咕咚咕咚灌下一杯凉茶,又似是下定了决心般,将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近六月的天气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交泰殿地势高旷,夜风十分宜人。何子岕再往净室里重新沐浴,才稍稍收拢了自己的心,于二更天时朦胧睡去。 日有所思,夜有梦里。何子岕此刻的想法天马行空,梦里自然各种场景次第纷呈,也难辨孰是孰非。他好似梦见自己立在九重宫阙,再定睛细瞧,却又是万丈高崖。何子岚与他被一片浓雾所阻,在他身旁拼命的呼喊,想叫他退步抽身。 何子岕明明极想回头,双足却不受控制。他眼望脚下的万仞深渊,心里是一片惊涛骇浪般的惶恐,偏就挪不动半步。他只得眼望何子岚露出无奈的悲哀:“姐姐,我回不去,回不去了”。 “你回来、回来”,何子岚的呼喊声越来越凄厉,却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浓雾不知何时散去,何子岕再瞧时,自己竟又仿佛置身宫闱。何子岚的尸身斜斜躺在墨玉石阶之上,蜿蜒的血水汇流成河。 在她的旁边,是瑞安举着把血淋淋的砍刀,露出狰狞的微笑:“何子岕,既是上了贼般,便该与从前抽刀断水。这样的姐姐留在你的身边,只会成为负累。” 何子岕呀的一声惊叫,从睡梦中醒来。外头小豆子听得动静,低低叩着门问道:“殿下是梦魇了么,可要饮一盏热茶?” “不必,你睡你的吧”,何子岕尽力将声音放缓,便是亲近如小豆子,也不愿意叫他瞧见自己此刻大汗淋漓的模样。他摸一下被冷汗漉湿的玉簟枕席,瞅着外头那一地的琼华如水,竟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无声呜咽起来。 瑞安对何子岕前后大相径庭的态度让李隆寿极不舒服,因此李隆寿并不出席瑞安的赐宴,也好叫这位七皇子瞧一瞧他与瑞安并不和睦。 何子岕的封谓重了景泰帝的名讳,既入了大裕便该避嫌,偏偏瑞安与她那班奸臣逆党一口一个泰郡王称呼着,到好似故意为之。 听得小常悄悄附在自己耳畔说道,瑞安竟吩咐将这位泰郡王留在宫中,还拨了交泰殿给他下榻。李隆寿更是暗眸沉沉,添了几丝不忿。 若这何子岕是个识实务的,就该晓得避人家的尊讳。便是瑞安赐了交泰殿,他也该紧辞不受,依礼与随行的使臣同住鸿胪寺馆中。如今他却恰似与瑞安一丘之貉,浑然不将先帝与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李隆寿这般忖度并不冤枉在交泰殿中夜不能寐的何子岕。他来时将大裕的局势弄了个透彻,晓得李隆寿不过徒然披着张龙袍,根本便是个傀儡皇帝,自然要将他晾在一边,只求达成与瑞安的合作。 有了这一层意思,李隆寿与何子岕两人之间便暗流汹涌。苏梓琴爱屋及乌,对这位新晋的泰郡王颇有微词,自然与李隆寿夫妻一体。 李隆寿从小在夹缝里求生存,对人的一言一行格外体察入微。他说与苏梓琴道:“这个何子芥瞧起来有些别扭,你给陶灼华去封信,叫她往后留意一二。” 苏梓琴虽是想不出前世里这何子岕翻腾了什么浪花,却也对他与瑞安走得颇近有些疑虑。便就提笔写信,请苏世贤替自己送出。 在费嬷嬷的帮助下,苏梓琴将瑞安的生辰宴预备得齐齐整整,瑞安心内却稍嫌不足。她命人给大阮送国书时,也一并给波斯王阿里木送了请柬,邀他拔冗来喝一杯水酒,想瞧一瞧与这位新任的波斯王还能不能冰释前嫌。 大阮歪打正着派来的这个到有些用处,波斯国弹丸之地却态度强硬,不仅贺喜的人未见一个,连封书信也未曾派来送到。阿里木的态度摆明了便是与瑞安井水不犯河水,实则一直恼着她在两兄弟之间挑拨,酿成手足相残的祸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零八章 吐信 夜色阑珊,御花园里百花齐放、红烛明灯高悬,酒宴早便齐备,小戏台上已经唱起了整套的《麻姑献寿》,美轮美奂的场面恰似人间仙境。 何子芥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下翩翩而至,与瑞安和朱世贤、李隆寿和苏梓琴夫妻同坐了主桌,瑞安另指了朱旭陪酒,坐在这一桌的下首。 李隆寿话不多,瞧着小戏台上开了班热闹的《大闹天宫》,更多的时候只是故做饶有意趣地听着上头的锣鼓铿锵。何子岕连着两次同他说话,他都是微微一笑带过,到显得惜字如金,更惹得瑞安眉头微蹙。 朱旭做为瑞安大胆起用的年轻后辈,自然极有眼力。他长袖善舞,不时有几句妙语如珠,既哄得瑞安开心,又将一桌上的气氛调动起来。唯独瞧着别有种阴柔之美的何子岕,朱旭不晓得他何以得了瑞安青睐,也只得好生恭维。 酒至三巡,何子岕起身向瑞安敬酒,他端着酒杯自苏梓琴身后走过,飘然的身姿若仙,引得无数宫人瞩目。 何子芥身材颀长,自苏梓琴身后经过时,刚好遮挡了华穗流苏的宫灯,在她身上投下片浅浅的暗影,苏梓琴竟下意识地抓紧了李隆寿的手。 空气中有淡淡的杜若香气弥散,带着丝木釉纸纹般的清冽。何子芥锦衣玉带,端得华贵清美,不晓得牵引了多少或羡或妒的目光。对方明明霁若晓阳,苏梓琴却感觉有那么种毒蛇吐信的冰冷。 她浑身汗毛不受控制地根根紧竖,握住李隆寿的手凉意浸骨,好似触动了心底最深处的恐慌。李隆寿诧异于苏梓琴这一刹那地情绪大变,他不愿妻子在瑞安面前失态,便将她的小手轻轻包容在掌心,无言地紧紧一握。 苏梓琴回过神来,眼神不由追随了刚刚从自己身后绕过的何子岕。 她不记得自己前世里与这位泰郡王有过交集,偏生今次离着如此近的距离,总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只怕叫瑞安瞧出端倪,苏样琴打起精神应对,娇言软语哄着瑞安开心,又默默一牵李隆寿的衣袖,示意他多加留意。 旁人没有察觉苏梓琴方才那一闪逝的惊悚,李隆寿与她心意相通,却读懂了她眸间深藏的诧异与戒备。少年天子手握酒杯,眼中有着洞彻世事的空明。他的目光从何子岕再转回瑞安身上,深觉两人之间透着些怪异。 酒过三巡,吉庆的戏文也唱了几出,素日瑞安面前得脸的文武大臣们便各自领着部属们连番上前祝寿。你方唱他他登场,络绎不绝的官员们渐渐退去,紧接着又是一队一队的内外命妇,连郑贵太妃这些人也不得不在瑞安面前走个过场。 瑞安讲好热闹,又极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得了费嬷嬷的提点,苏梓琴这样遍邀广众的做法极对她的胃口,便守着人嘉许地赞了苏梓琴几声,演绎些母女情深的感觉。 玉液琼浆流水一般一杯一杯不断,瑞安果真有千杯不醉之量。苏梓琴冷眼瞧去,除却格外精心装扮的脸颊间再添了些红晕,瑞安的言谈举止竟丝毫没有醉意。 朱怀武重新领着手下几名重臣过来敬酒的时候,瑞安望着自己这些忠心的臣子,脸上的笑意更是满足。她吩咐半夏道:“朱尚书最近京内京外来往奔波,实属劳苦功高。今夜本宫另外赐宴银安殿,几位将军一并参加。” 再指一指温煦淡然的何子岕,瑞安端然笑道:“也是机缘巧合,请泰郡王过来小饮一杯,本宫替你引见几位大裕皇朝的肱骨。” 这第二场的赐宴,瑞安竟只字未提做在身旁的丈夫、女儿、女婿。一秋瞧着瑞安脸上添了些春色,生怕她守着苏世贤却对旁人做出些失礼之举,到底有损颜面,便在她耳边低低提点道:“殿下,朱尚书等人还要连夜出宫。这边的生辰宴结束便就到了二更,不若将赐宴安排在明日可好?” 瑞安凤目一冷,脸上随依旧带着笑意,到令一秋刹那间有秋风萧瑟之感。她不敢再言,便请费嬷嬷在此间多多照应,自己与半夏去张罗银安殿间的第二场。 朱旭察言观色,晓得瑞安此刻已然意不在生辰宴上,这满堂彩的热闹场面就该适可而止。他命人收了戏单子,传令唱最后一出《八仙过海》,苏梓琴已然叫御膳房上了点了红印的寿桃,又一人一碗鸡汤银丝长寿面,亲手奉到瑞安的面前。 瑞安推说酒意上涌,拿筷子挑了几根寿面应景,便就先一步回宫更衣。 大臣们冷眼旁观,都晓得前头这热闹场面大约只是序幕,唯有第二场的小宴才是瑞安精心安排。粗略一打眼,哪些是人是瑞安的心腹便就瞧得清清楚楚。 对瑞安趋炎附势之辈晓得李隆寿手无实权,自然更加瞧不起年轻的君王,一个一个选择悄然退去。也有些个满怀忠义的臣子虽然心怀不满,却又是无可奈何,瞧得一场夜宴到了此处意兴阑珊,唯有上来向李隆寿行礼告退。 经纬越来越分明,李隆寿对这满朝文武的认真也越来越清晰。他要的是宁缺毋滥的肱骨,根本不在意那些趋炎附势者的有意怠慢。 关了苏世贤出宫,小夫妻二人却是乐得清闲。两人沿着湖边散了一会儿步,叫小常远远守着,李隆寿才问及方才苏梓琴夜宴上的惊悚。 苏梓琴紧挽着李隆寿的胳膊,表情奇异而又凝重。她认真说道:“这位泰郡王方才从我身后经过时,我只觉得有种发自内心的恐怖,一时情绪外露,幸喜没有旁人留意。” “都是我的不好”,李隆寿将下颌抵在苏梓琴的额头上,将她轻拥在怀中:“我守着你唠叨了几次对他的不满,到害得你对他心生恨意,今夜才受了惊。” 苏梓琴连连摇头,沉思着说道:“咱们两个夹缝里求生存,我哪有如此的矫情?你不晓得那一刻他从我身后走过,便好似有条毒蛇在我背后吐信,若不是你握紧了我的手,我险些坐不住。我如今更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一定是个危险人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零九章 讣告 这几年苏梓琴扭转乾坤,成功地与陶灼华化干戈为玉帛,宫里与郑贵太妃联手,外头又与刘才人等牵线搭桥,如今是李隆寿的左膀右臂。 李隆寿相信她的天资聪颖,更相信她这种无法解释的第六感。何子岕带给她的危险感如此强烈,苏梓琴刹那间的惊悚是对种本能的反应。 本来便对何子芥藐视自己与先帝窝着一口气,如今又有了苏梓琴的示警,李隆寿低声道:“你放心,我使人好生盯住他,看看这新任的泰郡王此行远到究竟是为着什么?” 两人大胆猜测,前几日何子岕入银安殿觐见时必定发生过什么事情,奈何旁处可以安插进人,银安殿对这夫妻二人来说却是铁板一块,极难打听消息。 苏梓琴垂眸沉思,片刻间抬起头来,却是眼神清亮。她轻轻附在李隆寿耳边低语了几句,李隆寿先是诧异,后头不觉笑出声来,只以极低的声音说道:“这么说来,岳父大人身边到有人愿意红袖添香么?” 苏梓琴亦是扑哧一笑,却将食指轻轻点在李隆寿唇上,嘱咐他道:“此事再无旁人知,你可莫要走漏消息。” 李隆寿连连点头,瞧着夜色不早,将苏梓琴送回坤宁宫外。再借着夜色的掩映将她紧紧拥在怀中,颇有些无奈地在她耳边低语道:“梓琴,咱们再等一年,你便就及笄,到时候必定不再为她所制,咱们每日双宿双栖。” 苏梓琴拈起脚尖,拿帕子轻轻掩住李隆寿的口,柔婉又深情地说道:“寿儿,两情或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苏梓琴生生世世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又何惧她在中间做梗?” 李隆寿连连点头,在她泛着些酒香的红唇上轻轻一吻,颇为不舍地瞧着坤宁宫的两扇朱红鎏金大门缓缓阖上,这才带着小常回了乾清宫。 两人走过玉带桥,遥遥闻得银安殿方向丝竹之声不绝,想是瑞安方才提意的第二场宫宴刚刚开始,李隆寿听着听着便停住了脚步。 能做到瑞安这个位子,平日在芙蓉洲间骄奢跋扈到也寻常,若说在宫里的一言一行,应当不会无的放矢。 李隆寿回思着瑞安方才钦点的几个人,都是她的心腹爱将。这样的圈子里说些什么话,大概都会避人耳目,应该会将何子岕这样的外人摒弃在侧。偏生瑞安却和颜悦色地要给他介绍什么重臣认识,显得对何子岕极为看重。 联想到方才苏梓琴所说,对何子岕有种难以言喻的恐怖,李隆寿总觉得这貌似寻常的事情里透着不一样的玄机。总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便嘱咐小常道:“那何子岕如今住在宫里,你多留留心,注意他的一举一动,看他都与什么人接触。” 小常垂手领命,不多时便以口讯的形式将年轻帝王的吩咐悄悄传遍宫中每个瑞安意想不到的角落,连郑贵太妃那边都得暗中得了嘱托。联想到宫宴上瑞安对这位泰郡王难得的和煦,大胆心细的郑贵太妃瞬间提高了警惕。 苏梓琴应酬了一个晚上,极烦自己身上灯红柳绿的酒气,回宫后便泡进了沉香早备好热水的大木桶里。任那氤氲的热气间弥散的花香徐徐,苏梓琴撩起些清水滋润着秀发,也是千头万绪无从穿起。 方才席间那一丝诡异的熟悉感与惊惧感究竟来自哪里,她一时竟想不起来,却有种感觉自己好似触到了什么谜底。偏是笼着最后一层薄纱,瞧不清庐山真面。 反正了无睡意,苏梓琴披了件浅紫银纹的寝衣便坐在了书案前,匆匆忙忙给陶灼华写信,要她仔细查这泰郡王的底细。 因着瑞安的芳辰,孙大人府上将讣告压了三天才敢递折子。 瑞安闻得这位老臣的过世,却是欢欣于这份迟到的生辰礼物。前有何子芥飞鸟投林,落入自己囊中;如今又有这位冥顽不灵的老臣撒手人寰,京中又少了些牵制自己的力量,简直是双喜临门。 死者为大,瑞安装模作样叫李隆寿传旨抚恤,不仅亲去孙家吊唁,还送了厚厚一笔丧银,乐得孙家的几个儿子都要在家守孝,一时无法跳出来与自己做对。 孙大人名动京师,又是桃梨满天,他的丧礼十分隆重。苏世贤与几位同僚前来送行,貌似望着孙大人的梓棺十分难过,实则心里泛起冷冷的讥笑。 统共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晓,这口棺材里装的根本不是孙大人本人。 真的孙大人早为黑衣客所害,究竟何时罹难,又身葬何处,已是无法追寻。 生怕苏世贤这样的身份去揭开这样的事实,无法叫孙家人相信,因此除去董大人与黄怀谦两人写来的亲笔信,郑容将军还派了位心腹底细,由苏世贤将孙家两个儿子约出来的见面,共同将这天大的阴谋说给了两人。 二子闻听事情始末,方知父亲早便不在人世,如今府中的那个却是只披着羊皮的恶狼,一时悲怒交加。至此,孙大人病了这几年性情大变,与府中人并不亲近、更对老夫人疏远的谜底也能揭开。 几人席间议定,二子回府之后先向孙老夫人禀明事情始末,请老人家节哀顺变。再由郑荣将军这位手下约几名高手,假借登门拜访之名,封住孙大人所居的正院,将这个老狐狸一举拿下。 孙大人府上这只狐狸究竟是几个人同时伪装,此时已然难以分辨。苏世贤等人只晓得若是黑衣客出门在外,在孙府中必定另有旁人替他装扮着孙大人。至于这替身是一个,还是几个人,却要将人拿住了再说。 苏梓琴传回黑衣客在大阮落风的好消息,苏世贤与孙家人这边同时行动,几名高手制住了毫无戒心的假孙大人,剥去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 到不用严刑逼供,假的孙大人闻知黑衣客已然大阮伏诛,到露出丝解脱的笑容。他冲众人苦苦哀求,道是自己另有娇妻幼子,恳请众人法外开恩,他宁愿戴罪立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章 远行 据假的孙大人交代道,自己原是黑衣客的部属。黑衣客背叛先帝之后消停了一段时间,还将他们都遣散在民间,允诺他们无事不再相召。 此后,黑衣客消身匿迹了近二十年,这个假的孙大人盘下京师的一家小饭馆,悠悠闲闲做起了掌柜。他一度以为自己终于告别了从前刀尖添血的日子,还在几年前娶了位年轻貌美的妻子,又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正是小日子和和美美。 一家三口守着小饭馆足以谋生,日子过得蜜里调油。未曾想去岁冬天风云突变,消失多年的黑衣客又重新出现,叫他假扮孙大人藏匿在孙府一段时间。 为妻儿的安全计,假的孙大人叫妻子带着钱财去往岳父家中暂避,并承诺待差事一了,必定亲自将她们接回。 此后便是隔三差五,但凡黑衣客相召,这假的孙大人便要于夜间来孙府待命,待黑衣客忙完了他的事情,两人再自孙府里各自换回。 费时费力拿住的虽是枚小卒子,关键时刻也能抵大用。待他日指证瑞安与黑衣客的蛇鼠一窝,此人的口供也会占一席之地。 孙家人关心的是真正的孙大人是打从何时殒命,如此又被葬在何处,这假的孙大人将双手一摊,实话实说道他果真一无所知。 说不准什么时候便有用到这假孙大人口供的时候,孙家暂时将他拘在密室之中,以待日后之用。待一切准备停当,直接便将孙大人的死讯报进了宫中。 正好重着瑞安的生辰,也无人前来瞻仰孙大人的遗容。待三日后盖棺定论,瑞安领着些人前来吊唁,看到的便是一口早便钉好的棺材。 孙大人骸骨无存,一代贤臣落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孙家人在棺材里规整了孙大人生前的遗物,在孙家祖坟落葬时唯有暂时立这么个衣冠冢。 老夫人自是哭得死去活来,来参加丧仪的无不为这百头夫妻感动。孙家人的悲恸做不得假,一想起孙大人清廉一生却落得如此惨状,被黑衣客鹊巢鸠占,究竟如何离世都不知晓,孙仪堂堂一个七尺男儿,眼泪竟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若往上追根究底,罪魁祸首除却黑衣客便是瑞安。孙仪睚眦欲裂,将这笔债深深刻在心上,发誓这辈子定要向两人讨还。 几缕和风,数番微雨,夏的娇阳愈发灼灼。 六月上旬的一个清晨,仁寿皇帝在京郊东湖再次见证了红衣大炮的威力。 经由阿西与陶雨浓改进过的红衣大炮比前次更具威慑力,隆隆炮火飞过,上次炸开的砖墙只是些断瓦残垣,如今却大多炸成了灰粒扬尘。 在场的都是仁寿皇帝的肱骨,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为红衣大炮的神威折服。仁寿皇帝不顾扬尘飞灰的呛人,随手抓起一把握在手心里仔细捻着,哈哈大笑道:“天佑大阮,真是天佑大阮。” 阿里木肯放心地将阿西留在大阮,还允许他为大阮研制红衣大炮,这便是对方最大的诚意。所谓投桃报李,仁寿皇帝心间早承了波斯这份情谊。 他对阿西的天赋秉异早便有所耳闻,瞧着红衣大炮此次比上回增加了不止一倍的威力,再算一算比从西洋购置节省了近六成的银钱,更听着两位少年说起此次研究的经历,真真对玉树之姿的陶雨浓也刮目相看。 人这一辈子有什么福泽,大约早是天定。短短的几年内,不仅身为质子的陶灼华在宫中风生水起,连带着整个陶家从商贾改头换面,气象焕然一新。 仁寿皇帝本以为陶超然不过机缘巧合,当年救下阿里木一命,才福泽到女儿成为一国的太子妃。如今瞧着陶雨浓的天姿聪慧,方信世上无有侥幸之事。 陶家能与阿里木成为生死之交,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不独是陶超然在航海与经商方面的造诣,便是这位年未弱冠的儿子也不可忽视。 瞧着儒雅斯文又仿佛总是含着丝腼腆的陶雨浓,仁寿皇帝不多觉望了几眼。 帝王讲究的制衡之术,阿西与陶雨浓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自然该大行封赏。 阿西身为波斯太子,自然不能再接受大阮的官职,仁寿皇帝便命令礼部会同内务府、尚宫局等几处,多送阿西些成亲的贺礼。又亲自选了福禄寿喜的金玉如意共六柄,以做陶婉如添妆之用。 至于陶雨浓,仁寿皇帝本想破格使用,直接叫他越过科考,封一个三五品的官阶,放在军需处里该是大有裨益。 只可惜仁寿皇帝隐晦地守着陶超然提了提,陶超然却是婉转替儿子回绝。 陶超然不反对陶家有人出仕做官,他现如今也瞧得明白,纵然富贵泼天,哪里及得上别人权倾朝野。若要巩固住陶家的地位,还须走官宦的路子。 仁寿皇帝的提议虽好,却有拔苗助长之势。陶雨浓若是此时一步登天,必定难以服众,往后也会因为缺少根基而为他人嘲笑。 陶超然的意思,既有仁寿皇帝这般美意,还不若成全儿子一步一个脚印,将现在的基础打牢,将来才有机会出将入相。 陶家竟有如此胸襟,仁寿皇帝听得连连点头。他亲赐端砚两方,宫书十册,御笔朱批陶超然入国子监读书,期待明年的春闱科考时少年郎能有所建树。 旧历六月十九是世音菩萨的圣诞,亦是仁寿皇帝特意晓谕钦天监替阿西和陶春晚这一对小夫妻择下的启程吉日。 风和日丽的明媚早晨,陶家全家人,加上何子岑、何子岱兄弟、何子岚,还有刘才人、云掌柜等旧友送陶春晚和阿西启程。 小夫妻两个意趣相投,并不愿受富贵荣华与循规蹈矩的约束。两人早便商议好,一定要轻车简从,趁着这个机会游历一下大江南北。 前些时瞅着仁寿皇帝丰厚的赏赐,还有陶家一百二十八担的嫁妆,加上陶灼华等人为陶春晚送来的添妆,还有陪嫁的奴仆数十个,两人真真愁得一张脸老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一章 屯山 何子岑知晓阿西的心意,也欣赏他们这种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想法,便大包大揽地拍着胸膛道:“你与春晚姑娘只管照着你们的意思行事,留下这大批的辎重,便由我代劳,派稳妥人替你先送去波斯,你意下如何?” 阿西喜得拍着何子岑的肩膀,直呼自己交了这么个好兄弟。太多的东西林林总总装了几十辆车,小夫妻两个颇有些视金钱如粪土的意味,谁也不愿多瞧一眼。 陶春晚更做起了甩手掌柜,她连贵重的东西也不清点,直接将几张嫁妆单子甩给黄氏特意给她安排的两个嬷嬷,由得她们配合何子岑登记造册。她将黄氏为自己预备的大红喜服随车装走,自己独留了几身英姿飒爽的骑装,要与阿西畅游天下。 陶超然近在眼前,对这小夫妻两人的做法都是无可奈何,更何况阿里木原在波斯,更是鞭长莫及。 前番依着阿里木的意思,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大喜在即,绝不想如此简薄,想要派出隆重的迎亲队伍前来大阮,却被阿西与陶春晚尽数挡了回去。 阿西在写给阿里木的信里不客气地说道,成亲是他与陶春晚两个的事,无须旁人替他们撑场面,一句话将阿里木噎了半死。 此刻在大阮不能迫他就范,阿里木却嘿嘿冷笑道,无法无天的小兔崽子,我波斯国就这么一位殿下,还早被册立了太子,你想不隆重难道便不隆重? 不让来大阮相迎,他便早早派出人在波斯边境候着,一旦这对小夫妻出现,立时便全套的仪仗摆开,叫国人们都晓得太子殿下大婚。 阿西却不晓得父亲此刻在与他斗智斗勇,浑然要与陶春晚锦衣潜行的喜悦。 临行前,他将何子岑兄弟拉到一旁,犹豫了片刻才说道:“论起来我一个外族人不该谈论你们的国事,只为大家相交一场,有句话不说便会一直梗在心头。” 何子岱听得他吞吞吐吐,斜了他一眼嗔道:“大家是不是兄弟,什么时候学会了婆婆妈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阿西向他翻个白眼,却认真地一五一十述说了起来。 原来去岁阿西随着阿里木入京时,行至京外劈柴山,发觉那山中俨然有着赤铁矿,是打造红衣大炮的好材料。阿西留在大阮一年,后来又几次悄悄去过劈柴山,也对那处山峦小心打探,闻说是早便归在宣平候的名下。 阿西后来知晓宣平候爷是谢贵妃的兄长,而谢贵妃又是德妃娘娘在宫里的死对头。两位后宫里品阶最高的妃子关系着太子东宫的归属,阿西便觉得自己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直犹豫了许久,在临行前才决定要实话实说。 因为这两年一直致力于研究红衣大炮,阿西对那外赤铁矿极为敏感,又闻到劈柴山方圆数十里都归在宣平候爷名下,他敏感地察觉到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愈是见证过红衣大炮的威力,便对这样的事情格外敏感。此前仁寿皇帝责成刑部魏大人彻查鹰嘴涧何子岑遇刺一事时,便曾牵扯出宣平候府上这处资产。 君臣几个只是猜不透宣平候府何以花费大量的财力圈住这处荒山,今日阿西的话到是一语点醒了梦中人,两兄弟的神情霎时便严峻起来。 转世重生自然有转世重生的好处。两兄弟两世为人,自然都记得前世里与瑞安那一战,被撕开大阮城墙缺口的正是绵绵不断的红衣大炮。 纵然瑞安当时有着波斯的财力支撑,也该没有那么大的资本源源运入红衣大炮,一道一道撕开大阮的国门。 两兄弟惊惧之间互相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不可置信的东西。阿西与陶雨浓的天赋秉异本是得天独厚,这世上只怕再难寻出几个对武器痴迷又能鬼斧神工之人,若照这般推测,这两个人前世大约曾落在瑞安手中。 那时节阿里木为救陶超然,连同他手底下最忠勇的一十八骑一同殒命。阿西的软肋是陶春晚、而陶雨浓终生牵挂的人却是陶灼华,为了心上人暂时的平安,这两个人会不会沦为瑞安手上的傀儡? 而一尊尊的红衣大炮若是本就产自大阮,也能解开对方何以能长途运输却不为何子岑等人所知的迷题。 幸好、幸好,一个两个都转世重生归来,终至能扭转局面。 何子岑性格内敛,只向阿西深深一揖。何子岱却是一拳擂在他的胸膛上:“好兄弟,你这几句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瞧着小夫妻二人红衣烈烈,打火驰骋在宽阔平整的驿道上。他们的身形渐行渐远,终至连影子都瞧不见,重生归来的三个人心里不晓得有多少感慨。 国运、命运的转轮同时启动,何子岑兄弟两人这些日子忙得脚不点地。 何子岱初审高嬷嬷时,高婆子一直喊冤叫屈,只说是自己出宫后无处可去,蒙旧友守留,暂在严五的庄子上借住。她连哭带嚎地吆喝道:“奴婢侥幸火场里逃生,齐王殿下您这样拘着奴婢是怎么个意思?” 瞧着她这幅癫狂疯魇的样子,何子岱并不手下容情,而是一个耳光叫她右颊肿起老高:“贱奴一泒胡言,本王只问你一句,你那旧友是言五还是许长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高嬷嬷以为隐藏得极深的旧事,旁人心里明镜一般清晰,她至此才明白许长佑的身份早为众人所知,自己一直在旁人的监视之中。 无计可施,老婆子便又遮遮掩掩地请求宽恕,只说自己也是许家旧仆,许长佑当年侥幸逃过一死,如今隐姓埋名,并未做过恶事。两人躲在郊外谋生活,又不妨着他人。若不是天隆灾祸,只怕就在那庄园里老死残生。 这般不见棺材不落人之人,何子岱前生见得多矣。他将从许家庄园间捡回的旧瓷瓶握在手上,拿给高嬷嬷去瞧。待晓得许长佑早便于火灾中罹难,那一场大火本是人为,又瞧见了何子岱捡回的盛灯油的瓷瓶,高嬷嬷宛若五雷轰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二章 杂书 便是化成了飞灰,高嬷嬷也认得何子岱手上那个瓷瓶子。 从前哄着何子岕玩耍,因是小孩子喜欢便送给了他的东西,如今多年未见,竟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高嬷嬷面前。 拔开瓷瓶的盖子,里头还透着火油的气息,让高嬷嬷剜心似的疼痛。她心上有千百次的猜测,却不愿信那个口口声声唤自己嬷嬷的孩子能下这样的毒手。 感情是一回事,理智却又是另外一回事。高嬷嬷联想到那一日何子芥无缘无故去了趟许家祠堂,从许长佑手上讨了这么些年他与瑞安来往的信件,还有临行时说得那些奇奇怪怪的话,其实再无怀疑。 这孩子从小被她养歪,瞧着与世无争,却有颗敏感又阴狠的心。此次出行大裕,他必当撇开自己与许长佑这两块绊脚石,亲自与瑞安谈条件。 混浊的老泪顺着高嬷嬷的眼角滑落,却早已痛得麻木。高嬷嬷浑然忘了自己当初是如何逼迫许馨替许家翻案,害得许馨整日郁郁,以至芳年早逝。如今任凭何子岱再如何审讯,她只是缄默地不再开口。 何子岱的耐心有限,晓得对付这样老谋深算的人还须攻心。 他直接将甄三娘所列的毒药方子甩到高嬷嬷脸上,叫她瞧明白自己这一方连先皇后的罹难都已经查清,对她在宫中动过多少手脚心知肚明。 高嬷嬷离宫时曾将方子交到何子芥手上,对那几味草药的名字与用量却背得滚瓜烂熟。瞧着与许家祖传方子几无二致的东西,高嬷嬷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她喃喃追问道:“齐王殿下,这个东西您从哪里得来?” 何子岱两世为人,读得出高嬷嬷虽对何子芥感到心寒,眸间却依旧难掩那份关怀。他大胆忖度,何子岕也晓得这些东西。何子岱便冲高嬷嬷轻佻地笑道:“你将这方子给了谁,我便是从谁那里得来,这个还须再问?” 这话便似是压倒高嬷嬷的最后一根稻草,她颓然跌坐在地下,面如死灰一般,只冲何子岱连连说道:“殿下,您当日何必将奴婢从火场中捞出来,还不如那一把火烧死了干净。” “笑话,你作恶多端,拿着这毒药害人,连先皇后罹难都横插了一脚,又几乎祸及灼华郡主,正是罪无可恕。一把火烧死你岂不是太便宜?”何子岱字字见血,吩咐人将老婆子严加看管。 瞧老婆子这幅模样,分明有了求死之心。为绝她自尽的念头,何子岱揪着她的衣领说道:“本王将丑话说在前头,你现如今不愿意开口,只管好好闭着你的嘴,日后有让你当面对峙的时候。可有一样,本王脾气不大好,你这里若想一死了之,这些因果报应便落在何子岕的头上。” 到底是自己从小养起来的孩子,又是许家唯一的根苗,高嬷嬷纵有再多的恨,也掩不去那颗想要维护何子岕的心。 听得何子岱这样冷绝,面无表情的高嬷嬷脸上终于添了丝激动。 她嘴唇哆哆嗦嗦了半晌,方冲何子岱道:“天家无情,果真骨肉也能相残,外人的性命自是连草芥也不值。想不到齐王殿下您小小年纪,竟也是这般的人。” 何子岱嗤之以鼻,冲高嬷嬷冷笑道:“你将能杀人的东西交给谢氏时,便没有想过自己者罪魁祸首么?凭你和许长佑两人,一为罪奴、一为余孽,还妄想要改朝换代,就不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 高嬷嬷不再开口,却也生怕殃及何子芥,果真歇了寻死觅活的心。 一想到这个亲弟弟并非全然无辜之人,而是打从这么小手上便沾了血腥,何子岑与何子岱都是一阵心寒,私底下悄悄说与陶灼华听。 陶灼华送走了陶春晚,总有些百无聊赖,正握着本杂记坐在水榭间发呆。 茯苓领着两兄弟进来时,她便将手上的线书一阖,立起来相迎。如今无有旁人在场时,三个人都不自觉地延用了前世的称呼,相处间越发默契。 何子岑随口问道:“读得什么书这么入迷?方才瞧着你到有些失神。” 方才阖上书的地方夹着枚缀有小蜜蜡葫芦的书签,陶灼华随手一翻,却是讲述前燕亡后,慕容冲姐弟身奉苻坚的故事。何子岑便哑然失笑道:“这慕容冲甘受奇耻大辱,最后匡复大燕,到也算是个人物,怎么读起了这些?” “不过是思念表姐,聊以打发时间”,陶灼华请两人落坐,便就叫立在水榭外头的茯苓上茶。几个人聊起了高嬷嬷的事,因为了有甄三娘的结论,准备这一次再不给谢贵妃翻身的机会。 何子岑如此将精力几乎都用在劈柴山那一边,他明查暗防,将宣平候早些年强取豪夺,抢占劈柴山麓的证据搜罗了不少。几个人分析下来,愈发觉得宣平候居心拨测,到似是早便存有二心。 那个前世里叫陶灼华受尽冤屈,真正给瑞安送过布防图、并协助瑞安将红衣大炮对准大阮城门的人一直未曾现身。 何氏兄弟与陶灼华怀疑过谢贵妃、怀疑过宣平候,怀疑过何子岩,却又觉得这几个人缺乏接近何子岑的机会,难以拿到那么有用的东西。 何子岱暗眸沉沉,黑如曜石的眼睛地直投影在远远的湖心。不知怎得,他竟想起了如今还在大裕的何子芥。若不是这个最小的弟弟最后被瑞安残忍地杀死,他几乎要怀疑何子芥才是那个躲在众人背后,真正会翻云覆雨的手。 疏影沉沉,菖蒲端着三盏果肉碎冰自外头翩然走近,在水榭外头向三人行礼问安,笑吟吟道:“娟姨说今日闷热,特意做了冰碗使奴婢送来。” 红木填漆托盘上除去三只冰碗,小心翼翼搁在一旁的还有个碧云春水的浅绿色信封,陶灼华认得是她与苏梓琴约定通信的印记。 前些时陶灼华拿黑衣客被擒的绘像刺激瑞安,更加上何子岕还在大裕做客,详细情形众人一概不知,这个时候苏梓琴的来信便显得弥足重要。 陶灼华眉眼凝重,沉沉说道:“快些拿来我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四章 有喜 前世所有的的苦难今世都做了弥补,陶春晚再不会被瑞安所害,陶雨浓不会沦落至瑞安裙下之臣,陶家人如今恰似芝麻开花,节节高挂。 而最让陶灼华感到开心的,便是陶春晚在最后一段写下的好消息。一向大大咧咧的陶春晚在信中难得有扭捏的时候,她含含糊糊写道,自己已然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掐算着孩子的生辰,该与陶灼华的生日一样都在五月。 黄氏已然读过一遍女儿的家书,如今见陶灼华又喜滋滋地递过来,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道:“这孩子到是个有福的,也不晓得这一胎是男是女。” 陶灼华笑意灼灼,一门心思替表姐开心。她冲黄氏与陶超然说道:“男孩儿女孩儿都好,表姐与阿西这样年轻,有他们子孙满堂的时候,舅舅与舅母便等着好生享一享这儿孙福吧。” 黄氏握着陶春晚的信不舍得撒手,却又触动心事,边瞧边落着眼泪,又是欢喜又是伤感。她手里比划着,冲陶超然伤感地说道:“女儿才生下来的时候,我将她拿百子缂丝的大红襁褓这么一包,抱在怀里才这么大小。说起来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这一眨眼她也成了要做母亲的人。” 陶超然心间亦有同感,更多的却是为两个孩子终成眷属感到开心。他握着黄氏的手道:“灼华方才说得极好,孩子们已经成人,咱们做父母的更须开心。日后雨浓也要娶妻,到那时咱们陶家子孙昌隆,该是多让人期待的事。” 黄氏眸间含泪,听着陶超然描绘的那幅画面,却又止不住地开心。 她拿帕子拭净了泪水,冲陶灼华不好意思地笑道:“说是叫你回来吃锅子,舅母却坐在这里絮絮叨叨。我这便吩咐下去,先叫他们发上几两玉兰片与冬笋干,再切些上好的狍子肉。今日还上碗口大的海螺,咱们温拌个爽口的小菜。” 陶灼华微笑颔首,瞧着黄氏连接吩咐下去,虽然依旧干脆利索,却比平日显得有些魂不守舍。想是牵挂着陶春晚头胎有孕,自己却又离得太远,一时爱莫能助。 知妻莫若夫,黄氏这般模样到叫陶超然有些怜惜。他想着自己正好受仁寿皇帝所托,要走一趟波斯与阿里木协调两国再添通商口岸的大事. 若顺路送了黄氏去住段时日,既能宽慰陶春晚思乡之情,又能全了黄氏爱女之意,到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陶超然便故做神秘地问黄氏道:“秋高气爽,正是远行的好天气。我是要出趟远门,你想不想去瞧一瞧你的乖女儿?” 黄氏又惊又喜,一面叫婢子新端上的来的苏合饼搁在陶灼华面前,一面问陶超然道:“你没有骗我,果真要去波斯?” 见陶超然肯定地点头,黄氏欢喜得立起身来拍手笑道:“果然天从人愿,春晚这才走了仨月,我便感觉度日如年。既是定了要启程,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明日收拾一下行李,后日一早便出行。” 陶灼华叫人拿了些五辛粉来洒在苏合饼上头,拿银签子叉起一小块含在口中,偏着头打趣黄氏道:“舅母果然偏心,听到春晚姐姐的名字,恨不得胁生双翅,飞去她的身边。若叫雨浓听见了,心里可会吃味滴。” 八月节时陶雨浓回来住了一日,第二日一早便返回国子监中。如今他日夜苦读,必定心存春闱高中的志气,到不会与亲姐姐争之些长短。陶灼华此举不过故意说笑,逗得黄氏开心。 眼见平日四平八稳的妻子听得要去探望陶春晚便什么都不管不顾,陶超然亦笑道:“灼华说得有礼,雨浓尚在国子监中,还不晓得你这临时起意,又何必那么急?咱们晚几日启程,先替春晚预备些东西岂不是好?” 黄氏素日对陶超然千依百顺,今次却不同意他的说法,抬眸反驳道:“何必要你预备什么东西,春晚是波斯国的太子妃,这一胎还不晓得牵动多少人的目光?亲家那里必定赏赐无数。阿西房里又没有旁人与她争宠,什么东西能短了她的?今次便就依我所说,后日一早动身。我使老管家给雨浓送信,叫他明日回来吃顿团圆饭。” 又眼望陶灼华,殷切切说道:“灼华今日可能在府中留宿?同舅母一起打点行装,亲家的是亲家的,咱们去瞧女儿,必定要为她带些东西。” 陶灼华含笑道:“来时到未曾想到这一节,不曾向德妃娘娘告假。便请娟娘再回趟宫中,去德妃娘娘面前说一声,想来无有大碍。” 黄氏正打发家中有头有脸的老仆陪着娟娘与茯苓说话,听闻陶灼华此言,便命人去请娟娘,麻烦她与茯苓一同回趟宫内。 娟娘去到长宁宫内,先说了陶春晚的喜讯,道是黄氏恳请将陶灼华留下与她收拾行李,德妃笑道:“这是天大的好事,本宫岂有不允。这陶家姑奶奶也是个有福的,但望她能一举得男,本宫也替她高兴。” 不仅允了陶灼华明日用过团圆饭再回来,德妃还特意叫绮罗与锦绫开库房寻出些上好的血燕、人参等物交给娟娘,请她带去陶府。娟娘再三再四推辞,德妃娘娘笑道:“本宫晓得春晚啥都不缺,这不过是一点心意,你便别辞来辞去。” 娟娘只得道了谢,再与茯苓一起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说与黄氏与陶灼华,黄氏眉开眼笑,承下德妃娘娘这份情谊。 陶灼华伴着黄氏去开库房,见黄氏一样一样替陶春晚预备着东西,又特意备了些春日里糖渍的酸梅、去岁冰糖与玫瑰窨过的山楂糕、又命人去采买上好的黄桃,连夜煮成黄桃冻要带去波斯。 为人之母的心意十分周全,黄氏想着自己怀陶春晚时食欲不佳,只怕女儿若随了自己,这些她素日喜欢的小食也能替她开一下胃口。 陶灼华随着黄氏跑前跑后,看着一个包袱一个包袱的东西往马车上搬动,黄氏犹不放心,拿着列好的单子一一查对,生怕漏下了什么东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五章 夜梦 陶灼华瞅着黄氏忙忙碌碌,对她如今一刻也待不住的心情,其实颇为体量。 妇人生养孩子简直便是过一道鬼门关,陶春晚没有婆婆,宫中缺少长辈照料,若黄氏能一直陪在身边,想来母女两人都会安心不少。 正是金秋蟹肥,席间上了些桂花酒,婢子便端来一盘足在碗口大小的团脐蟹,掀起盖子看时,金黄肥美的蟹膏子塞得满满登登,叫着便叫人垂涎欲滴。 陶灼华晓得黄氏喜食美蟹,便剔了满黄的蟹膏子蘸了酱醋给她,思忖着说道:“千里迢迢的,舅母素日虽然多次随着舅舅出门,如今到底添了些年纪,不宜奔波劳累。依灼华的意思,既是要去这一趟,便多住些时候,直待表姐平安诞下麟儿,过了他的洗三礼,舅母您那时再回来也便安心。” 至于陶超然,陶灼华到不做此想,他如今时常替仁寿皇帝办事,到是无暇在波斯久居,大约只能两地奔波。 黄氏本来满打满算,府里多少人情往还需要打点,自己此时虽做了甩手掌柜,大约最迟腊月间就得回府。正自心内略有遗憾,听陶灼华这个提意,想了想到也在理,不觉喜上眉梢。 屈指算一算时日,却只有一样叫黄氏遗憾。待过了小外孙的洗三礼,再瞧着陶春晚出了月子,陶雨浓却是早进了考场。 心爱的儿子头回春闱会试,做母亲的不在身边打点,总归是满满的歉意。可若是舍了陶春晚,又怕那孩子人在他乡,虽有阿西照料,这怀孕生产到底比不得自己在她身畔贴心。黄氏思来想去,竟是舍不下那头,又放不下这头。 陶雨浓瞧母亲的模样,心知十有八九为着自己的春闱。他感觉自己身为男儿,本该替父亲分忧解劳,何须叫母亲如此挂心。 他便冲母亲暖暖笑道:“母亲,儿子晓得您的心事。其实我到觉得您去了姐姐身边,儿子没了牵肠挂肚的事,反而更能用心攻读。” 陶灼华心里也希望黄氏能去表姐身畔照料,到不担心将陶雨浓一个人留在大阮。现如今的陶雨浓已得了仁寿皇帝青睐,破格入了国子监读书,又与何子岑与何子芥兄弟二人相交莫逆。巍巍京城天子脚下,无人能动得他分毫。 想到这里,陶灼华便就向黄氏大包大揽道:“舅母,我十分赞成雨浓的话。这是表姐与阿西的第一个孩子,她远嫁在外,现如今不晓得怎样盼着您过去,必然希望你能陪着她安心待产。至于雨浓这里您大可放心,他又不是一个人,我自会拜托何子岑对他照拂。” 陶灼华每每提及何子岑时,并没有一般这个年纪的少女娇羞无限的模样,黄氏总觉得两人之间很是默契。她也不打趣,而是向陶灼华认真说道:“灼华,提起何子岑,这位赵王殿下的确是个好人。舅母多一句口,你年纪也不小了,若是德妃娘娘提起,你可不要再推三阻四。” 陶灼华只是落落大访地点头,再向黄氏说道:“舅母明年必定是双喜临门,先抱了小外孙,回来便刚好等着雨浓春闱放榜,咱们家也要出个进士。” 陶超然大力拍着陶雨浓的肩膀道:“好小子,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我和你母亲不在家里,没人约束你,你可更要替咱们陶家争气。” 陶雨浓天资聪慧,对明年的科考极有信心,守着父母却不敢自吹自擂,只是恭敬地笑道:“儿子自当竭尽全力,承如表姐所说,希望咱们陶家明年双喜临门。” 送走了陶超然与黄氏,陶雨浓果真更加用功。他心无旁骛,将家中俗务尽数托给老管家照料,自己连吃住都在国子监中,一门心思苦读用功。 何氏兄弟如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榆林关与劈柴山上头,陶灼华身畔一时有些冷清。夜来霜露清清,她想起何子岕今次去大阮的所作所为,总觉得前世里大阮的覆灭跟他少不了关系。 宽了外头的衣裳,陶灼华换了身秋香色的暗纹寝衣,倚在榻上闲闲望着外头碎钻般的星子打发时间。解不开从前的谜底,连睡觉也不踏实。她随手从身后的楠木隔断里抽了本书,竟又是从前读过的《凤皇传》。 民间野史,着墨极为香艳,对凤凰慕容冲的样貌描写尤为仔细,陶灼华安静地读下去,只觉那凤皇的形象到与何子岕有几分重合,不由露出丝促狭的笑意。 留意了何子岕这些天,果然见他渐渐与军国大事沾上了边。陶灼华数次听何子岚提及,如今两姐弟间渐渐有些隔阂,何子岕一个人沉默的时间愈来愈多。 陶灼华提笔给苏梓琴写信,请她代为留意这何子岕是否与瑞安私下还有联系。下意识里,陶灼华感觉如今才堪堪登场的何子岕在从前必定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只不晓得他何以会惨遭瑞安的毒手。 午夜沉沉,苏梓琴安静地读着陶灼华的来信,不觉又回忆起何子岕从自己身后走过时那如寒芒在背的阴寒与胆怯。她想不明白自己对何子岕的惧意究竟来自何处,瞅着陶灼华的一再嘱咐,也唯有摇头苦笑。 瑞安死咬着苏梓琴尚未及笄,不许一对小夫妻圆房,实则是怕李家再留有后裔。如今两人依旧是一东一西,李隆寿在乾清宫里孤孤单单,苏梓琴在坤宁宫间对影成双。 迫切地想与李隆寿诉一诉衷肠,苏梓琴又不愿惊动瑞安的眼线,也只得将陶灼华的来信烧去,自己一个人躺回红罗帐中冥思苦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苏梓琴在梦中重回前世,又置身在瑞安的芙蓉洲畔。她恍若身在云端,从上头俯瞰着地面上发生的一切。 苏梓琴瞧见前世的自己死死咬住嘴唇,望着瑞安红木西蕃莲的软榻上痴缠龌龊的两个人,胃里是翻江倒海的恶心。 何子岚衣衫半褪,露着一只修长的藕臂,妖媚的桃花眼斜斜向她挑来,带着冰冷阴狠的毒意。竟趁瑞安不备,轻轻向她勾了勾手指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六章 雌雄 那股森冷阴寒的惧意又在苏梓琴心间盘桓,飘在半空的她瞧着何子岚从榻上翻身坐起,趿了红木脚踏上的鞋子,冲跌坐在地上的那个前世苏梓琴走去。 芙蓉洲间华烛影微,何子岚妖媚到极致的脸上挂着丝扭曲的笑意,与她在大阮所见的那位清纯少女迥然不似一个人。 何子岚拖曳着长长的红绫绡金纱罗裙,轻轻挑起了前世苏梓琴的下颌,身浮半空的苏梓琴瞧见地下的自己惊悚地圆睁着双目。 便在这陡然之间,苏梓琴从睡梦中惊醒,那股深藏心底的惧意与寒凉又如影随行。从未相忘的熟悉感在这一刻又呼啸而至,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涔涔而下,前世里曾经忽略的画面却渐渐清晰。 那一日何子岚守着瑞安轻佻地挑起苏梓琴的下巴,瑞安脸上却是一幅顺理成章的表情。方才的睡梦里,苏梓琴分明瞧见何子岚低头与自己说话时,她喉间突起的一块和嘴唇上头淡淡的乌青。 真假莫分、雌雄难辨。苏梓琴苦思了多日未果,今夜终于醍醐灌顶。她一骨碌翻身坐起,也不招呼在外头值夜的芸香,自己忙忙挑亮了灯,便就急匆匆磨墨,再摊开张雪浪纸给陶灼华写回信。 “一雌复一雄,双燕入紫宫”,以为只有戏本子里才有的故事,如今便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边。怪不得自己在大阮见到何子岚时并没有奇怪的感觉,反而那一夜何子岕从自己身后走过,心间的不适感那样强烈。 前世里被瑞安杀掉的大约是何子岚那个替死鬼,而顶着她的身份与瑞安苟且厮混的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何子岕。这样便能解释瑞安为何对一个无权无势的六公主独独青睐,不仅大肆封赏,还许她自由地出入在芙蓉洲间。 想是何子芥自己也晓得自己做事龌龊,不愿往后顶着骂名,因此才假托了亲姐姐的名字苟活世间。 苏梓琴愈想愈觉得自己已然触到了事实的真相。她笔走龙蛇,这封信写得分外流畅。将写好的信好生吹干,先用牛皮纸的信封压上火漆,苏梓琴再极小心地套了个碧云春水的信封,又描了与陶灼华约定的记号,这才推开窗扇呼吸着外头的夜风,心间透出丝舒畅。 寝宫里悉悉索索的动静惊醒了外头值夜的芸香,她小心地端着着黄须流苏的兰纹四角宫灯进来,见苏梓琴立在窗前,忙搁了灯上前为她披衣,小心地劝道:“娘娘,如今已然有了秋意,切不可贪图凉快着了风寒,奴婢扶您榻上歇息吧。” 苏梓琴摆摆手,只将方才披上的绛红银边披风裹了裹,身上却不觉得冷。她吩咐芸香道:“瞅着明日父亲下了早朝,便请他来我这里一趟。” 沉香与芸香两个丫头前世里随着苏梓琴历经坎坷,主仆几个始终相依为命,因此今生的苏梓琴也敢对她们大胆托付。芸香深知自家的皇后娘娘早与瑞安离心,一味沉静地应道:“奴婢省得,明日便在老地方等着苏大人。” 如今经由苏世贤之手将信送出,直接由郑将军的人把信送去善水居云掌柜处,比从前更为安全便捷,也大大缩短了两姐妹书信往来的时间,消息传递起来十分方便。 苏世贤接了苏梓琴十万火急的信,虽不晓得里头写了些什么,却是没有丝毫拖沓,换了身衣裳便将信送出。对亲生的女儿颇多愧疚,唤了自己多年父亲的这个却又没有血缘关系。自己大错酿成,原也怨不得她们,到不承想她们两人恰如双剑合璧,一心一意联手对付起了瑞安。 身居大阮的陶灼华也在为这最后还未浮出水面的敌人揪心。连着宫中几次宴饮,她都是兴趣缺缺,略显消瘦的身形叫何子岑瞧得十分心疼。今次又入宫时,便叫赵五儿传话,待晚宴结束之后,他约陶灼华去青莲湖上泛舟。 明知现在钻进一个死胡同里,若得月夜下散散心到不失为好的选择。陶灼华回复了何子岑的邀约,并未去参加长宁宫的宴饮,而是一心一意等着晚宴散罢。 前几日读的那一本《凤皇传》并未收起,陶灼华换过衣裳之后便又随手翻起。虽则对这小字凤凰的慕容冲以男儿之身侍奉前秦王苻坚心存鄙夷,却也敬佩他小小年纪甘受奇耻大辱,最终成就一代帝君的事迹。 读了几行翻过页来,却是一幅后人杜撰的凤皇小像。民间的画匠更具手上功夫,极细致的工笔、极大胆的着色,将凤皇慕容冲英武中带着妩媚与邪气的样貌勾勒出来,堂堂男儿竟如有倾国倾城之美,丝毫不逊后宫千娇百媚的佳人。 初时到不觉得,陶灼华越端详却是感觉越似一个人,怎么瞧怎么与何子岕有几分想像。她便不再翻书,只顾着端详那幅小像发呆。 有些念头如风,在心间呼啸而过,快得几乎叫她抓不住,只在心间留了浅浅的印痕。陶灼华命茯苓剔亮灯火,再认真捧起《凤凰传》,逐字逐句往下瞧去。 野史杜撰而来的小说间少了些历史的依据,却更能前后贯穿,在这本《凤凰传》中,那无名氏写道苻坚迫于压力将慕容冲封为平阳太守,却又舍不得这貌美男儿出宫,便演了出李代桃僵的好戏。 真正的慕容冲顶着姐姐清河公主的名字被苻坚留在了宫内,依旧百般宠爱,而假托平阳太守之名前去赴任的,却是他一母双生的姐姐清河公主。姐弟二人宫里宫外互相呼应,最终成就一代大业。 历史上果然有这么相似的东西,陶灼华心间呯呯直跳,直觉这才是前世与今生一直困扰自己的最大谜题。她不信何子岚会叛国求荣,却又解释不了总与瑞安出双入对的那个新任郡主。难不成,这雌雄莫辨的故事就发生在自己身畔? 低垂的珠帘发出细碎的叮当声,茯苓一只素手纤纤挑起珠帘,人还未至笑语先扬:“小姐,赵王殿下到了,奴婢是要请他进来,还是您这便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七章 凤凰 陶灼华将那枚缀着蜜蜡的书签夹入《凤凰传》中,在这一瞬间便想了个通透。她不顾茯苓言语间的打趣,正色道:“快请赵王殿下进来。” 忽然肃正起来的脸色叫茯苓吃了一惊,她敛了脸上的笑意,匆匆忙忙出去传话,请何子岑宫内相见。 夜揽清辉,却是无星无月,湛蓝的苍穹如平铺如下的丝缎,被抚得没有一丝褶皱。何子岑本是提了盏并蒂莲纹的双穗流苏小宫灯给陶灼华照明,便先将灯递给茯苓,自己挑起帘子便进了花厅。 浅浅的烛火掩映,陶灼华掩卷侧身的画面美轮美奂,带着丝温柔的暖意。此情此景到依稀是前世再瑞,她留在宫中等他晚归。 何子岑心间一暖,温柔地唤了声“灼华”,瞧着四下无人,低低啄上她的红唇。纵然关山迢迢、亦曾阴阳阻隔,都不曾湮灭两人矢志不忘的爱意。 原来一吻亦可醉人,陶灼华倚在何子岑宽厚温暖的怀抱音,忽然便有了潸然泪下的冲动。此刻还有大事要做,却不是只顾着两情相悦的时候,陶灼华定了定神,从炕桌上那起那本书,递到何子岑的手上。 前世里除却一个何子岑,陶灼华在后宫能说上话的人寥寥无几,她便时常拿些闲文野史打发时间。何子岑瞧着又是这些东西,不觉哑然失笑。随手一翻,正是方才陶灼华以书签相隔的地方。 凤凰慕容冲的画像便在这一刻突兀地撞进何子岑眼中,像上的那个人两只桃花眼灼灼其华,晶莹的肌肤吹弹得破,倾世的美貌堪称风华绝代。 “你来瞧一瞧,这绘像与谁有些相似?”陶灼华缓缓响起的声音如庙宇轻铃,让端详的画像的何子岑心上一惊。何子岑再细瞧了片刻,却伸手在陶灼华臂上轻轻一拍,低笑道:“怪道自己一个人捧着书直乐,原来心里在编排子岕。” 陶灼华抿唇而笑,她立在何子岑身畔就着他的手去瞧那画像,轻轻说道:“你不觉得子岕果然美得如同画中人,度其样貌,比身为女儿身的子岚更胜几分?” 一雌复一雄,双燕入紫宫。这一段匪夷所思的历史对何子岑来说并不陌生。前世的默契、今生的延续,何子岑咀嚼着陶灼华方下的未尽之意,就着她的手一面一面往下瞧去,越瞧那面色越是凝重。 这些日子两个人时常在排查身边的人,想要寻出那只安插在皇宫里的手,总是一无所获。瞧陶灼华的样子,分明有所决断,何子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只觉得深深的漩涡此刻才露端倪,他悄然问道:“你在怀疑子岕?” 前世里的何子岕分明被瑞安长公主斩草除根,也是因此何子岑才对他百般信任。如今一则他杀许长佑与高嬷嬷两个灭口在先,二则又趁远赴大裕之机与瑞安极为交好,还被瑞安引见给她手下的权臣,这个小弟弟便不由不令人怀疑。 陶灼华艰涩地将手指挪到那幅有着倾城之姿的画像上,又点着画像上所提的“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上头,浑身都在颤颤发抖:“前世里瑞安得势,子岚是明面上唯一得力的人。你且想想,瑞安为了成就野心,连亲兄长亲侄子都能毫不留情,又如何会怜悯一个敌国的公主?我总觉得这里头还有蹊跷。” 瑞安长公主的芙蓉洲里豢养着无数的美少年,都是她掌中之物。陶灼华入过几次芙蓉洲,也见过那些少年几面,无一不是阴柔风流的美态。 怪不得一见何子岕之时,就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原来他与那些美少年们有几分相像。若被杀的根本是与何子岕一母双生的何子岚,被她许以郡主之尊的是何子岕,到刚好吻合瑞安长公主的做派。 陶灼华浅浅几言,何子岑来时薄薄的酒意已然顿消,灵台霎时清明。 直觉里陶灼华的分析没有任何错误,前世里何子岕是仁寿皇帝这些儿子中唯一一位没有封王的殿下。他却也由此因祸得福,不至于向何子岩与何子岱一般早早便去了藩地,而是一直被留在京中,还能照拂何子岚几分。 何子岑即位之后,时刻谨记仁寿皇帝临终的嘱托,近何子芥而远何子岩。何子岕一直留在京中不说,过了两个他又将托德妃娘娘身子不好,将在外就藩的何子岩一并调回京中,兄弟几个再次团聚。 兄弟三个长居京中,何子芥虽不理国事,可是关于那些个军事布防、军国大事,何子岑与何子岱商议时,却从未刻意隐瞒。他若有心,这些东西自然可以被他毫不费力地收入囊中。 而陶灼华画出的布防图疏漏不全,其间还故意夹杂着错误。何子岕作为知情人,自可一眼看穿,并因此给瑞安提点。 何子岑此刻心情激荡,他将那本《凤凰传》揣进怀里,再重重握一握陶灼华的手,低低道:“我几乎被他瞒过。你来,咱们一起找子岱问几句话。” 陶灼华重重点头,随手取下了搭在榻边架子上的雪青色帔子往身上一披,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去。茯苓与菖蒲两个立在外间侍候,瞧着两人出来,忙上前屈膝行礼,复又将那盏小巧的莲纹灯递到陶灼华手上。 因宫门早已下匙,何子岱今夜并未出宫,而是留在了德妃娘娘的偏殿里。他刚刚宽去外衣,便听得有宫人前来传何子岑的口信,眉峰不由一紧。 自打重生归来,三人所谋的都是同一桩事,能令何子岑深夜传唤,大约是寻到了些眉目。他随手扯过搭在床架上的衣衫,大步便往外迈去。 青莲湖如锦缎平铺的水面上,木舟随水恣意而行,一盏莲纹宫灯闪着柔和的光晕,三个人将那册《凤皇传》摊开,开始了认真的揣测。 何子岑简单几句述说了陶灼华的猜测,也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他紧盯着何子岱道:“瑞安攻破大阮之后,只有你晓得后情。你仔细想一想,当年六妹妹被她封为郡主,可有什么蹊跷之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八章 石出 舟行水面,合着两岸杜若蘅芷的香气,在夜风中徐徐吹散。唯有船头那一盏并蒂莲纹的宫灯青芒盈盈,在湖心投下明明灭灭的剪影。 何子岱弃了桨,自船舱里藤制的小几上拿起那本《凤凰传》翻了几下,其实早已为两人这异想天开的想法所惊,隐隐约约觉得并非没有可能。 他顺着何子岑的话仔细想去,犹犹豫豫说道:“这不过是个故事,天下间哪里真得雌雄难辨?当年瑞安为了彰显自己大度,不但赐了六妹妹郡主之尊,允她享着朝廷俸禄,还三五不时召她入大阮皇城,甚至留宿芙蓉洲中。” 说到此处,何子岱心间也是突突一跳,豁然抬起头来,口中重重念到:“一雌复一雄,双燕入紫宫。难不成,难不成?” 何子岱前世里曾潜入芙蓉洲中,亲眼瞧见过豢养在芙蓉洲间以供瑞安取乐的美少年。他豁然翻开书中慕容冲那幅雌雄难辨的小像,竟再也难以做声。 “难不成被瑞安杀死的是子岚,真正留下来的却是何子岕”,陶灼华接过他的未尽之语,清晰地将话说了出来。那清冷如珠的话语似点点霜露洒落在湖面,惊得船上几个人黯然无语。 唯有如此,才更符合瑞安的个性。何子岚性情刚烈,一生敬仰仁寿皇帝,断然不会做出对不起大阮的事,更不会下贱到频繁地与瑞安出入在芙蓉洲间。 而芙蓉洲里美少年们虽然多到脚踩脚辗,却无人及得过何子岕那张倾世的容颜。能将何子岕收服在瑞安的石榴裙下,那才是她一贯的做派。 “子岚对父皇满心仰慕,她又素来身有傲骨,我就感觉她不会依附于奸人苟且偷生,嫂嫂的猜测可以立住脚,咱们该多往何子岕身上下功夫。” 何子岱一锤定音,正自愤恨地就着方才的话题讨论下去。他摘了两朵饱满的莲蓬剥去硬壳递给陶灼华,再凝重地分析道:“瑞安连至善皇姐都不曾杀,却对子岚痛下杀手,想来一是要断去何子岕的念想,二是要成全何子岕的名声。” 一路走来的孪生姐弟,终于不复年少时的骨肉亲情。当何子岕发觉无法劝得何子岚与自己同心时,便义无反顾地借瑞安之手搬开了这块绊脚石。 如同许长佑、如同高嬷嬷,不管再难舍的情份,一旦触动了他的利益,何子岕便要不管不顾地除去。 狼子野心,彰显无疑。陶灼华将剥好的莲子分送给何子岑与何子岱,却发现何子岑楞楞地盘膝而坐,口中喃喃自语道:“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当年那一枝红绫羽箭射向何子岑的胸膛,在他阖上双目之前,还曾听到过那个异常怨毒的声音,曾想要看清那个身姿窈窕的人影儿。 重生归来,他遍寻记忆,始终想不出那个感觉十分熟悉、却又对自己充满怨恨的人究竟是谁。如今循着陶灼华说的这根线,他也清晰地记起了那个声音。 虽然与何子岕的声音有些出入,那种语气却不曾改变。何子岕那时着了女装,声音与平日有些差别,那妩媚风流的身形却不曾改变。 何子岕醉心唱戏,还没有郡王封谓的时候,更是时常拿这个打发时间。他向何子岑射出致命的一箭,却不自觉地用了戏文中的声音,显见得得意至极。 都以为谢贵妃与何子岩才是殃及大阮的罪魁祸首,谁承想真正的始作俑者却是早便被他们认做以死殉国的何子岕。不独如此,还有个到现在几乎未露出马脚,而将谢贵妃这同胞妹妹玩弄于股掌的宣平候。 谜底一旦揭开,除却对何子岕的痛恨,陶灼华还有对何子岚深深的怜惜。这可怜的女子不但早成为瑞安的刀下之鬼,却又被冠以与瑞安狼狈为奸的骂名。 真相终于大白,明处的、暗处的敌人都无所遁形。何子岑的手一直捂在胸口,那是前世那枝红绫羽箭穿心而过、他殒命城楼的地方。如今想起来,好似还能感觉到那一刻国破家亡的疼痛。 而如今可以确定的便是,历史不会再次重演,他不会再给对方机会。 何子岱一直在搜寻着宣平候爷不轨的证据,如今也小有所成。他冷笑道:“可笑谢氏将母妃看做最大的敌人,而将娘家宣平候府认做最大的靠山。她恰恰想不到的便是宣平候哪里甘心替她捧出个太子,而是决意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因此才有前世的红衣大炮连绵不绝从劈柴山运出。” 想通了何子岕的关窍,其余的问题基本迎刃而解。谢贵妃必是未曾想到宣平候爷也与瑞安有联系,因此大阮城破之即心生悔意,步了德妃娘娘后尘,不甘不愿地离了这万丈红尘。 而何子岩必定初时受谢贵妃之命,暂不参与两国之争,想要来个渔翁得利。岂料想风云突变,形势未曾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何子岩不甘心大阮落到旁人手中,才倾整个蜀地兵力反扑,终是寡不敌众,死于瑞安之手。 敌人一个一个都浮出水面,剩下的便要靠他们瓮中捉鳖。陶灼华眉眼璨璨,将手心轻轻一握,似是将前世那些魑魅魍魉收入在如来佛的五指山下:“子岑、子岱,我此身终于清白,咱们再也不要给对方可趁之机,终于到了报仇的时候”。 “你放心,从哪里跌到的便要从哪里爬起来,我是真没想到,我的小弟弟瞧着不食人间烟火,却是十足的心怀鬼胎”,何子岑嘿嘿而笑,此刻眼望长平宫的方向,露出平日少有的森然怒意。 岸边有银铃叮当作响,那是陶灼华与茯苓约定的信号。此时夜深,不晓得茯苓何以摇动了银铃,想是又有什么紧急情况。 何子岱亦识得此铃,他将双臂轮圆,木舟如箭飞逝,不多时便泊在岸边。 茯苓轻轻巧巧地冲三个人行礼,忙忙递上了手中的信件:“奴婢瞧了信封,认得是十万火急的标记,因此斗胆惊扰了小姐与两位殿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一十九章 伪功 苏梓琴前几日才有信来,如今竟又是十万火急,马不停蹄地叫人将信送入宫中。陶灼华生怕是瑞安狗急跳墙,带累李隆寿有什么不测,便忙忙去撕那个信封。 何子岑从她手中拿过信来,替她剖去外头的碧云春水信封,又拔下头上金簪去挑里头封得得严严实实的火漆。 茯苓想得周全,来时手里特意拎着盏双烛的琉璃灯,一并递到何子岱手上,瞧着他们搁进船舱,由得这三个人挑灯细读。 苏梓琴坦陈自己已然认出了何子岕,原来两下里竟是想到一处。她在信中指正前世的何子岚另有其人,正合了三个人的猜测,如此以来便再无怀疑。 何子岱哈哈笑道:“嫂嫂,您这位妹子也是高人,随时随地身在虎穴却能游刃有余。如今瑞安真正是四面楚歌,可笑这何子岕不晓得她穷途末路,还以为自己攀上高枝,妄图觊觎父皇的江山万里。” 其余的人尚可,陶灼华担心的却是何子岚一旦知晓亲弟弟与瑞安私通,该有多少伤心无助。她低低婉叹道:“何子岕前世作恶多端,今生又少在悔改,依然铤而走险,这样的人自然是死有余辜。我所担心的是子岚前世薄命,其实也是受你我所累。今世这何子岕又是一意孤行,咱们总要护她周全。” 何子岑频频点头道:“这是自然,前世里父皇替子岚指定的姻缘一般般,婚后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今生既要子岚幸福,你也须好生留意,替她寻一位德貌双全的东床快婿才好。” 听着谈及旁人的姻缘,何子岱眼前不觉又闪过孙家二小姐红衣翩然的身影。他将目光投向远处,听得鹭鸶咕咕而叫,在静谧的夜色中格外悠长。两世金戈铁马的硬汉终究有了些绕指柔肠。 八月末的一个夜晚,榆林关外终于来了消息。明月依旧驻守,清风一个人悄然自关外折返。他来不及换去身上的黑衣,风尘仆仆便出现在了何子岑的面前。 清风与明月蛰伏在榆林关外已然有段时间,偏生榆林关这几个月风平浪静,钱将军与何子岩都没什么动静。两人自然不愿无功而返,竟在离大营不远的村子里租了间木屋,安心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 细心打探了这段时间,清风与明月发现榆林关的守军除却日常操练,每隔一两个月便有小股的部队要去一次南山那边狩猎,每每归来时到也兵刃带血,却没见带回什么野兽飞禽。 清风与明月极其细心,发觉营间有个规律,每当狩猎过后的三两日内,便有马颈上绑着铃铛的信差出行,大约是往京中送信。 军中戒备森严,钱将军素有威名,清风与明月只怕行藏败露,并不敢擅入军中。他们只能猜测这些折子里头是否有那些所谓的军功,更不晓得这军功与南山狩猎之间有什么联系,便下决心彻查到底。 前次榆林关的守军例行往南山狩猎,清风与明月便悄然随行。他们跟着这小股的部分翻过密林,却瞧见了惊天动地的一幕。 这些人根本不是山中狩猎,而是在南山里设着处军营。士兵们在这里改头换面,穿上鞑子的衣衫,再折到南山以北骚扰几个大阮的村庄,更手刃百余名赤手空拳的百姓。他们扔些自己身上的铠甲之物,故布是鞑子被人杀死的迷阵,便算做是杀了入侵之敌,以此当做军功送到仁寿皇帝的案头。 清风与明月两人远远观望,瞧着无辜百姓受难,直恨得浑身骨节格格做响。他们身单力薄,更不能打草惊蛇,恨不能早一日将消息传回京内。这两人一合计,明月依旧留在榆林关外继续搜寻证据,清风便日夜兼程回来送信。 兹事体大,何子岑并不敢仅凭着两人仅有的一次亲眼目睹便妄下结论。 况且如今两兄弟争夺太子东宫的头一把交椅,一个处理不当被何子岩乱咬一口,自己便就前功尽弃。何子岑思来想去寻不出太好的法子,便约着何子岱同往青莲宫寻陶灼华商议。 三个人心知肚明,前世里能叫仁寿皇帝龙颜大怒、甚至伤及身子的大约便是这件大事。仁寿皇帝晓得了何子岩杀无辜百姓来骗军功,却又不敢将这罪名公开,只能自己憋在心里。他借故杀了钱将军,又将何子岩急召回京,再匆匆立了何子岑为太子。一口恶气郁在心间吐不出来,终是将自己气出一身的病来。 前世里三个人对这件事毫不知情,不晓得是哪位深藏不露的人物能将这么大的事情捅出,还能将钱将军与何子岩扳倒。三个人苦思冥想,记不起那时候谁与仁寿皇帝走得颇近,一进又到了山重水复。 何子岑毕竟做过帝王,他心思缜密,想了半天方问何子岱道:“你记不记得当年钱将军获罪,被父皇斩杀。而赵将军一并株连,被罚做从五品的小吏,无召再不得入京。昌盛将军那些旧部们闹出的这场风波,父皇龙颜震怒,殃及许多武将,却唯独孙将军平安无事?” 何子岱痴心于武功,对这些武将们的升迁荣辱格外在意。他细细回忆着前事,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孙将军虽未获罪,也被连降了两级,且交出了帅印,不几年便就解甲归田,怎么能算得平安无事?” “不然”,何子岑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分析在理。“孙将军是连降两级不假,可是接下来孙夫人的生辰宴上,母妃却曾亲自登门,给了她极大的殊荣。你仔细想想,若没有父皇的授意,母妃又如何会在风口浪尖上去孙府参加什么宴会?” 听得两兄弟抽丝剥茧,陶灼华十分汗颜。前世里她纠缠在何子岑与瑞安之间,整日考虑最多的便是如果能够不背叛何子岑,却又能保陶家人周全,于前朝后宫的事情几乎不曾在意,更未留意那时候德妃娘娘曾去参加过一个命妇的生辰宴。 亡国之恨,不能全怪别人,自己从前便真正不曾用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章 血债 如今听着何子岑的分析,陶灼华感觉十分在理。她赞成地点头道:“我同意子岑的说法,母妃为人小心谨慎,不会无缘无故去刚刚获罪的孙府串门子。而孙将军明着连降两级,未尝不是父皇给他的保命之策。” 必定是孙将军察觉榆林关有异,暗中揭开了真相。仁寿皇帝处置了一干昌盛将军的旧部,只怕这些人察觉是孙将军向自己告的密,才明降他两级,以此做为对他的保护。而为了安抚忠臣,德妃娘娘才会参加一个大臣之妻的生辰宴。 可以想见的是,德妃娘娘出席宴饮,私底下必定少不了与孙将军夫妇二人的交流,也会传达仁寿皇帝对他们的嘉许之意。 一想到德妃娘娘曾这样为仁寿皇帝分忧解难,而前世的自己却颇多拖了何子岑的后腿,总想着两个人花前月下,陶灼华的歉疚感便是才下眉头、却上心上。 她眼望何子岑,眸间有深浓的歉意:“子岑,我虽不曾将真得布防图送出,前世里的确有愧于你。不曾为你的江山社稷出过一点薄力,反而时时牵制于你。” “都说是红颜祸水,其实真正的祸水哪里会是红颜?不过是亡国之君给自己所找的借口”,何子岑轻柔地摆手,制止了陶灼华满腹的歉疚:“是我醉心于后宫的安逸,没有将过多的精力放在前朝,才给了何子芥、宣平候等人可趁之机。这误国的罪名我难辞其咎,与你一个后宫女子何干?” 何子岱轻叹一声,拿手撩拨着舟畔的湖水,低低说道:“其实也怪我,我那时瞧不起嫂嫂质子的出身,处处与你做对,叫兄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是咱们自己生了罅隙,才给对方钻了空子。” “过往已矣,不必再在这里纠缠谁的对错。”何子岑拍拍何子岱的肩膀,又握住陶灼华的手,温润的语气间却是无比的坚定:“咱们如今心无旁骛,必定将前世这些祸国殃民的人一个一个揪出。” 浅浅的弦月刚刚冲破云宵,此刻清韵皎洁,湖面宛如碎银。陶灼华掬一把清凉的湖水洗面,认真地应和着何子岑的话:“我必定叫瑞安四面楚歌,不仅再也没有精力攻打咱们大阮,便是身在大裕也睡不安稳。” 想到陶灼华昔年借着景泰帝的召见,与这位垂死之即的帝君达成协议。她不仅顺利保了刘才人母子,还替他寻到玄武等人,果真给了瑞安痛快一击,何子岑暖暖笑道:“灼华,你果然不曾食言,一一完成了大裕皇朝行帝的重托。” 皎皎银辉移上陶灼华玉簪白绘绣折枝海棠的蜀丝宫裙,瞧着那素若秋蕙的颜色,何子岑略显心疼地说道:“灼华,如今咱们一个一个都好好的,便改了你这穿白的习惯吧。” 四十年的沧桑里,这一抹哀婉的白色是陶灼华给予自己重重的惩罚,如今天从人愿,她不仅重新与何子岑好生聚在了一起,还会将前世的仇人一个一个手刃。眼望何子岑期许的双眸,她微笑颔首,双颊染上胭脂色的薄醉。 三个人从前世说到今生,又从今生追溯到前世,越说越是激昂。何子岱重重拍打着舟沿,颇有些遗憾地说道:“好景好夜好心情,奈何没有美酒助兴。” 何子岑朗声笑道:“待他日天下海晏河清,还愁你没有一醉方休的时候么?如今还有大事要做,解铃还须系铃人。榆林关的事情你我都不好出面,你现今不是与那位孙少将军走得极近?赶紧去把话风露一露,若能请动孙将军出山,有了他代为佐证,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何子岱听得孙大人几个字,那红衣烈烈的倩影却又在脑际徘徊。他低低应道:“我明日便去,只不过如今孙将军在朝中不大露面,也不晓得他如今是什么想法,还有没有前世的锐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相信孙将军的为人”,何子岑眸色坚毅,昔日身为帝君的峥嵘在不经意间闪现,瞧得陶灼华眼间熠熠生辉。 三个人议定了下步的计划,便在青莲湖畔分手。何子岱凝望着何子岑送陶灼华回宫的背影,不自觉地将这两人如今琴瑟和谐的身影与前世重叠。他浑然又记起洋溪湖畔的黄冢漫漫,还有湖边浣纱的陶灼华白衣重重。 多少悲哀、几重惆怅,如今都好似化为虚无。何子岱心间忽然涌出漫天的豪情,他想要再次追随着兄长,一步一步夯实祖宗们打下的江山,叫那些个魑魅魍魉再无葬身之地。 躺在长宁宫的偏殿之中,何子岱一直了无睡意。如今多耽搁一日,榆林关外的无辜百姓便多受一日钱将军等人的践踏。一想到这起子小人为了金銮殿上那个位子无所不为,深深的怒气便在何子岱心间翻涌。 他想着明日一早便出宫去寻孙少将军,直接请他为自己引见孙大人将军。不管成与不成,他都会将榆林关的情形详详细细说个清楚,希望孙将军能看在无辜百姓受难的份上,即刻出马揭开钱将军与何子岩的真面目。 何子岱这边在谋划着如何说动孙将军的时候,孙府的正厅里此刻正是彤云密布,烈焰雷霆伴随着孙将军的震天之怒,叫齐聚一堂的孙夫人、孙少将军、孙含珠,还有跪在地下的两名部属连大气也不敢出。 原来孙将军早为何子岩一桩又一桩的军功感到动容,身为曾经戍守边关之将,孙将军极为了解榆林关的近况,他不信现如今会有鞑子三番五次进犯,便悄悄派出了心腹下属前去打探。 部属们带回的情报与清风传给何子岑的消息大同小异,孙将军闻听得何子岩的军功是用无辜百姓的鲜血染就,直气得浑身哆哆嗦嗦,一掌便将身旁冷硬的紫檀木高几劈掉一个角去。 他豁然立起身来,冲着地下两名部属问道:“兹事体大,你们可曾瞧得清楚?若有半句谎言,便须提头来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一章 义愤 攸关身家性命的大事,孙将军两个部属如何管谣传? 瞧着孙将军雷霆震怒,部属们依旧详细将榆林关发生的事情重新述说了一遍。及至听到无辜百姓饱受刀枪之灾,孙夫人与一双儿女也拍案而起。 孙夫人本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听闻榆林关外无辜百姓血流成河,连连跺着脚道:“这天下便没有王法么?他们怎么敢?怎么忍心?” 孙大人更是赤红着一张脸,直气得话都说不成缕:“多年的兄弟,我竟想不到他们简直禽兽不如。残杀无辜百姓,他们怎么能下得去手?怎么能下得去手?” 这耿直的汉子不晓得该说什么,发出如野兽般沉闷的咆哮:“我不能任由他们这么着,做下这等龌龊之事,便是拿到了皇位,黎民百姓岂不是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来人,更衣,我要即刻入宫面圣。” 孙夫人到是反应迅捷,一个健步便拦在了孙将军前头。她生怕一个人拽不住丈夫,急得大声喊着儿子与女儿过来帮忙。 两名部属守住房门,孙少将军将父亲拦腰抱住,孙含珠用力推着孙将军的脊背,一家四口拉拉扯扯又回到房内。 孙夫人连拖带拽将孙将军摁回方才的太师椅上坐下,这才恨恨道:“你冲动个什么劲,咱们先议一议再说。你此去面圣有什么证据?若是走漏了风声,榆林关给你来一个偃旗息鼓,你白背了个诬陷亲王的名声,哪个信你这些泣血之语?” 孙将军情知夫人说得在理,只是一想到关外百姓身处苦寒之地,本就可怜至极,如今又为自己国家的官兵屠杀,他便剜心似的疼痛。 昔日老兄弟几个同在昌盛将军麾下,在与大裕交锋的这些年间,一个个都是出生入死之人。枪林剑雨里都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哪一个从前都是血性男儿,孙将军绝想不到这些老兄弟临了临了竟错了主意。 他捶着断去一角的紫檀木高几,冲孙夫人道:“简直枉为人臣、枉为人臣。” 孙含珠乖巧地替父亲捧了茶来,叫孙将军先润润嗓子。孙将军咕咚咕咚将一大碗茶饮进,却是长叹一声,虎目里滴下两滴泪来。 “幸而当今陛下子嗣不多,如今唯有二子夺嫡,就弄得殃及无辜百姓。这要再跳出一个两个来,可怎么得了?”孙将军捶胸顿足,满腔愤怒无处发泄。 他被夫人与一双儿女这一阻,其实也想得明白。如今除却那两个部署的证词,他便是入宫面圣也没有旁的证据。若钱将军他们在榆林外关收手,再来个倒打一耙,到显得是他在诽谤旁人。 前些时赵将军等人传讯儿,约他去钱家议一议扶持何子岩入主东宫之事,被他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下意识里,孙将军更属意于为人中正平和的何子岑,觉得他忠君爱民,比何子岩的才华更高一筹。 赵、钱几位将军却似是被谢贵妃灌了迷魂汤一般,不仅一力支持何子岩夺嫡,更看好他他与叶蓁蓁的姻缘,想替已故的昌盛将军捧出个身为皇后的女儿。 孙将军实在不晓得往日直来直去的兄弟们如今不以忠君爱国为己任,竟想去左右仁寿皇帝,隐隐觉得这不似为人臣子这道。他情知孤掌难鸣,又劝不得众人回心转意,也只得选择置身事外。 瞧着孙大人的情绪稍稍平息,孙夫人半是劝解半是埋怨道:“我晓得你心里急,奈何除了手下人亲眼所见,咱们又没有旁的证据。你这般冒冒失失进宫去弹劾堂堂楚王殿下,叫陛下如何信你?” 孙将军虽是恨得睚眦欲裂,却也晓得夫人言之有理。他攥起的拳头无意识地摆着身畔的紫檀木硬几,无奈说道:“难不成便眼睁睁瞧着他们屠杀无辜百姓,我身处京中坐视不理?” 遥遥望着皇宫的方向行了一礼,孙将军冲孙夫人道:“咱们孙家世受皇恩,难不成真要眼睁睁瞧着小人当道,拿着冒牌的军功去搏太子之位?这样的人便是坐上了九重宝阙,叫我如何能再有一颗忠君爱国之心?” “你急什么?”孙夫人到底心思比孙将军更为缜密,她直视着丈夫的眼睛道:“自作孽不可活,咱们岂是袖手旁观之人?你依妾身所说,咱们另想旁的法子。” 依孙夫人的意思,如今长春宫的谢贵妃与长宁宫的德妃娘娘因着这太子之位已然成了冤家对头,大臣们迟早要选择站队。 孙家因着大相国寺与德妃娘娘结了缘,孙夫人与孙含珠这些日子数次蒙她相召,连仁寿皇帝都出过一两次面。德妃娘娘有意将孙含珠向仁寿皇帝引见,仁寿皇帝还曾赏了孙含珠一斛东珠做为见面礼,赞她英姿飒爽,大有巾帼之风。 不管孙家愿不愿意,在外人眼中他们如今都与长宁宫撇不开关系。而且孙夫人冷眼旁观,德妃娘娘对孙含珠早超越了一般的关爱之情,大约有意与自家联姻,只为如今孙家态度模棱两可,这层窗户纸才一直未曾捅破。 孙夫人道:“既是咱们心间已有选择,便无须藏着掖着,也是时候叫陛下与德妃娘娘晓得咱们孙家的立场。明日妾身便领着女儿进宫请安,在长宁宫里露露口风。儿子这些日子又与齐王殿下走得颇近,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难保赵王与齐王两位殿下不知情,叫儿子听听他们的意思,总比你冒冒失失进宫强了百倍。” 孙将军听夫人说得在理,到也无法反驳。奈何只要一想起关外的百姓无辜受难,他一颗心便如滚在烧开的热油间,不晓得有几多煎熬,只催着妻子与儿子明日一早相应行事,赶紧将大问题解决。 第二日一大早,孙少将军打扮齐整,刚要往齐王府登门求见,小厮却递来了门房刚刚送进的齐王府的帖子,说是齐王有意登门,送信人便在外头立等回音。 少将军心思如电,立时便晓得大约这齐王殿下也是知情人。他匆匆命人传话,自己在府上扫榻以待,只等何子岱上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三章 水榭 长春宫发出的帖子漫天飞舞,陶灼华这里也接了一张。叶蓁蓁的及笄连着谢贵妃的生辰,既是后宫中倾巢出动,她也只得安之若素。 隐约记得前世也有这场盛会,陶灼华那时与叶蓁蓁要好,还是对方特意亲送了请柬。自己去簪菊苑住了两日,被忍冬推推搡搡,还曾滑落溪间湿了衣裙,多亏茯苓多备了件披风,自己侥幸不曾出丑。 到了旧历九月二十,谢贵妃便携着叶蓁蓁先行一步,预备她九月二十二的及笄礼。如今谢贵妃在后宫中份位最高,内外命妇们自然都会买她三分脸面,一时间京中车马便络绎不绝,簪菊园中衣带飘香、佳人无数。 二十四日午间,何子岩在簪菊苑门口接着了谢贵妃与叶蓁蓁的车驾,他人前人后都是恭谨守礼的样子,对叶蓁蓁十分敬重,说话时也是稍稍侧着头,并不正目凝望。 他恭敬地随在谢贵妃身旁,只殷勤地对谢贵妃说道:“母妃依然是住缀锦园么?儿子已经派人收拾了出来,备了新鲜的鹿肉与野鸡,都小火煨着。” 瞧着何子岩安置妥当,谢贵妃满意地点头,笑道:“你辛苦了,本宫与蓁蓁稍稍梳洗,咱们一家人便可坐下用膳。” 何子岩醇醇一笑间也有风华绝代之姿,他暖暖说道:“为母妃效劳,正是儿子应该做的,哪里敢当辛苦二字。如今双喜临门,母妃与蓁蓁的好日子都临近,儿子既然赶回京来,自然要尽一份心意。” 谢贵妃听何子岩言语恭敬,又字字珠讥,偏头向叶蓁蓁笑道:“你这个兄长去关外待了这么久,身上到没染了多少边疆的杀伐气。本宫到想瞧一瞧,他在战场上如何叱咤风云,攒了那么多的军功。” 何子岩心间有鬼,听得那军功二字,神色略显停顿,片刻间便神色自如,低低笑道:“母妃这是拿着儿子取笑,有钱将军珠玉在先,儿子才能征战沙场的机会。如今侥幸攒下少许军功,也是托赖父皇与母妃的鸿福。” 谢贵妃听得心花怒放,偏故意嗔道:“去了关外这边时日,到学会了油嘴滑舌。守着蓁蓁,也不怕你妹妹笑话。” 叶蓁蓁情知谢贵妃这是故意守着自己给何子岩脸上贴金,她不言不语,只是恬柔低笑,半句话也不往下接。 何子岩略感遗憾,又向谢贵妃殷勤道:“蓁蓁从前来时,住的那蘅芜园有些凄清,儿子便擅自做主,使人重新布置了迎春阁。迎春阁与母妃的缀锦园有小路相连,来往极是方便,不若请蓁蓁住在那里。” 这本是临启程时谢贵妃与何子岩议定的一环,不待叶蓁蓁开口,谢贵妃便点头道:“你想得周全,只是蓁蓁从前住惯了蘅芜园,还须瞧一瞧迎春阁里有无什么添减。这次咱们来要住个七八日,还是要安排妥当了才更为方便。” 叶蓁蓁听着这几句,到似是对方细心为自己打算,暗忖自己莫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不过是住个七八日功夫,其实哪个园子都无所谓。她便冲何子岩微微敛礼,含笑道谢:“有劳殿下,佳柔便住迎春阁,方便来贵妃娘娘面前侍候。” 谢贵妃瞧着何子岩玉树临风,颇有倜傥之姿,叶蓁蓁娇小玲珑,亦是倾国倾城之貌,若得这二人接为连理,一则全了自己的心事,更能为何子岩笼络部分人心,当真一举两得。 只是好事多磨,叶蓁蓁迟迟不肯松口。谢贵妃心间既恼且恨,又不能强迫叶蓁蓁就范,如今也只得与何子岩定下权益之计,一定要替何子岩将她这朵带刺的玫瑰收入囊中。 何子岩晓得叶蓁蓁对自己并不待见,也不故意在她面前碍眼。他只是请宫人将叶蓁蓁领去迎春阁,自己则殷勤替谢贵妃带路,迎她走进缀锦园中。 待谢贵妃重新梳洗,换了身十样锦彩绣折枝牡丹的宫裙出来,何子岩便又恭敬地问道:“母妃瞧着将午膳开在哪里好?儿子好去预备。” 谢贵妃想着从前见迎春阁里有处木榭景色迷花倚石,景色极佳,颇想过去走一走。再则瞧着来时叶蓁蓁有些晕车,也不欲她来回操劳,便对何子岩说道:“便将午膳开在迎春阁的水阁旁边,咱们去蓁蓁那边坐坐,也省得她来回奔波。” 何子岩诺诺应着,眉间火花簇簇跳跃,顽皮地笑道:“母妃对蓁蓁当真关怀备至,到让儿子有几分嫉妒。” 谢贵妃点着他的额头笑道:“我与她母亲是打小的手帕交,如今她父母都不在了,我这做姨母的便想多疼她些。如今到是为了你,却不得不行权益之计,你却在这里得了便宜还来卖乖。” 何子岩心内腹诽道,谢贵妃哪里是为着自己铺路,分明是觊觎后宫里的太后之位,才不得不选择牺牲叶蓁蓁拉拢自己。如今两下里各取所需,他谈笑间却不带出来,而是有浅浅的红晕染上双颊,冲谢贵妃恭顺地行了一礼。 谢贵妃咯咯笑出声来,催着何子岩使人往迎春阁传讯儿,再安置今日的午膳。 何子岩心满意足从谢贵妃院中退出,眼望迎春阁的方面露出阴沉的笑容。今日这处水榭是三人闲话家常之所,再过两日便会成为他拿下叶蓁蓁的福地。 水阁间景色怡人,一畦飞瀑状若流斛,从假山上倾泻直下。两侧满是杜若蘅香,藤蔓枝缠叶绕,更似柳借篙翠、花分一脉。 叶蓁蓁闻得谢贵妃要将午膳摆在自己院中,也只是目色淡然,随意换了身妃色团花的立领纱衫,外头罩了件湖水绿的比甲,便就带着绘绮与绣纨去往水阁间。 分花拂柳的身形从青砖小路上飘逸而来,素衣翩然的叶蓁蓁便就迷了何子岩的眼。他轻垂着睫毛,露出惯有的温润笑意,便立起身来迎了上去。 叶蓁蓁将帕子往腋下一搭,再向何子岩浅浅行了个礼,显得客气而温文有礼,便就垂着双眸往谢贵妃的下首走去。到是绘绮与绣纨两个丫头冲何子岩齐齐屈膝,语若珠玉落在银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四章 趋炎 何子岩城府极深,他对叶蓁蓁求之不得,此刻已然添了恼意,面上却依旧是温润如玉的君子。见叶蓁蓁随着谢贵妃落了坐,便就吩咐人上菜。 谢贵妃到是心情不错,就着何子岩早便备好的野鸡与鹿肉,用了多半碗碧梗饭。叶蓁蓁这些日子不大食荤腥,只吃了些温拌酸笋、薄荷杏仁之类的素菜,又饮了半碗银耳羹,便就搁下了碗。 谢贵妃体谅她旅途劳累,又知道她这些时日一直身体欠佳,到也不故意使她陪坐,早早便搁了筷子,还体贴地嘱咐叶蓁蓁好生睡上一觉。 叶蓁蓁打发了谢贵妃,才待更衣小寐,却是绘琦拿着张拜帖进来请她的示下。 绘绮屈膝行礼道:“二夫人领着几位小姐也地了簪菊园,方才晓得您在陪贵妃娘娘用膳,不便前来打扰,此时方叫人送了帖子。奴婢特意来请小姐的示下,可要奴婢一口回绝了她?” 叶蓁蓁与她叔父一家几乎撕破面皮,两个丫头自然不将叶家的人放在眼里。 绣纨正替叶蓁蓁除下簪发的垂珠累丝金钗,又自一旁的青玉钵间蘸了些桑葚茉莉花水替叶蓁蓁篦着头发,不屑地冲绘绮道:“这种事情还来麻烦咱们小姐做什么,你直接说小姐身子不适,已然睡下了,请她改日再来。” 话听起来随有几分张扬,却甚和叶蓁蓁的心意。她冲绘绮摆手道:“就是绣纨这个说法,下次再来依旧如是,我瞧瞧她的脸皮可比咱们大阮的城墙更厚。” 绘绮低低笑着,依旧将帖子握在手上,自去回绝叶二夫人。 叶蓁蓁的婶母其实领着自家的女眷早早而至,有意与叶蓁蓁缓和气氛。她见递帖子不成,只得送了份厚厚的庆生礼,托绘绮将礼单子递给叶蓁蓁。 这夫妻二人虽然猖狂,到底忌惮昌盛将军昔日那几个故旧,生怕叶蓁蓁在他们面前上了眼药。再加上晓得谢贵妃有意与叶蓁蓁做媒,从前的孤女指不定便是他日的太子妃,思来想去更是不敢得罪。 叶二夫人厚着一张面皮,悄悄将一枚小金锭塞在绘绮的手心,含笑道:“既是蓁蓁不愿见我们,我做婶母的也不能勉强。只是想着一家子骨肉至亲,今次蓁蓁及笄,好歹叫她表姐当个赞者,也显得她们姐妹情深。” 绘绮方才受了绣纨的点拨,也瞧明白了叶蓁蓁是存心与二房恩断义绝。她大着胆子将金锭重新扔回叶二夫人手中,挂着几丝讥诮说道:“二夫人来晚了一步,我家郡主早便自己寻好了赞者,怎么好临时换人?奴婢替小姐谢过二夫人的好意,并不敢劳动您府上大小姐出面。” 叶家的几个女儿眼见母亲公然被个奴婢所辱,强自出头要呵斥绘绮几句。绘绮长居长春宫中,很是学会了些狐假虎威的本事,如何将这几个姑娘放在眼中。 她将小脸儿一板,冲叶府中几位姑娘冷冷说道:“连贵妃娘娘都体恤我家郡主身子不好,特意过来迎春阁陪着郡主用了午膳,还嘱咐她好生睡上一觉。二夫人领着几位姑娘在这里吵吵闹闹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奴婢过去寻李嬷嬷过来,请她老人家主持一个公道?” 叶二夫人眼见闹得没趣,更不敢惊动谢贵妃的人,只得灰头土脸离去。 绘绮回来将方才那一幕绘声绘色说与叶蓁蓁听,到惹得她抚在碧绿的萱草长枕上笑得花枝乱颤,直夸绘绮有样学样,方才处置得极好。 绣纨心下得意,已然替叶蓁蓁篦好头发,两个丫头服侍着她换了身月白湖水纹的寝衣,方替她将帐子掩好,瞧着她舒心睡去。 听着纱帐间叶蓁蓁均匀的呼吸声渐起,绣纨随手往掐丝珐琅的紫铜香炉内添了几片安神香,神色间迟疑不定,招手唤着绘绮轻手轻脚出来。 两人丫头立在花墙下的竹篱笆旁说了许久的悄悄话,绘绮初时脸显犹豫,不晓得绣纨叽叽呱呱说了些什么,她终是重重点头。两个丫头四目相望,又将复杂的目光投向谢贵妃下榻之处。 清淡的安息香在叶蓁蓁的卧房间氤氲,这一刻满室静谧,风送馨馥,她这一觉睡得极甜,平日微蹙的眉头也在这一刻舒展开来。 所谓无事一身轻,放下了心间的羁绊,叶蓁蓁又歇了不该有的心思,到觉得如今退了这一步海阔天空。绘绮方才所指的赞者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叶蓁蓁拜托了自己的手帕交,兵部尚书胡大人的女儿胡田田。 谢贵妃在宫中也曾征询她的意思,可要叶二夫人做为叶家的主人,替她迎来送往。叶蓁蓁浅浅辞道:“又何必劳烦婶娘,我父母双亲倶都不在,这个规矩便是免除,想来宾客们也不至因此拿怪。” 看来是打定了主意与叶家不相往来,谢贵妃也不勉强。只怕自己做个正宾到显得太过抬举了这小丫头,便与她商议由自己娘家的嫂嫂宣平候夫人过来替她插簪。叶蓁蓁一口应允,且含笑致谢,再不将这些虚名放在心上。 若时序早上一年,叶蓁蓁那时还心高气傲,曾想借着与至善公主交好,请至善公主替自己插簪,好生藐视一下陶灼华。 如今却是什么正宾、什么赞者之类的,都是走个过场,叶蓁蓁委实并不在意。 瞧着谢贵妃替自己预备的几件素衣襦裙、深衣曲裾,还有大袖礼服等衣裳,她只是挂着柔婉的笑意谢过,再命绘绮与绣纨两个预备齐整,早早熏上香笼。 谢贵妃晓得陶灼华的及笄礼上用了至善所赠的珠花,她情知那是仁寿皇帝御赐之物,自己难以盖过对方,只得遍翻自己的首饰,赐了叶蓁蓁一枝七串翠玉叶子滴珠的金粟宝钿红纹钗,也是难得的连城之物。 叶蓁蓁如今颇有些视珠玉为无物,抚着那上头的几串翠玉叶子滴珠,听得珠子清脆的碰撞间沥沥有声,心里却是一片止水,并不见得几多喜欢,一并叫两个丫头收起,只等着后日及笄所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五章 闺话 何子岩如今近水楼台,仗着谢贵妃牵线搭桥,时常游走在谢贵妃与叶蓁蓁的下榻之所,至晚间时谢贵妃又邀叶蓁蓁与何子岩同桌吃饭。 叶蓁蓁心内讥讽,面上却是云淡风清。她到底礼仪周全,席间也有说有笑,还曾认真问及何子岩在榆林关的衣食住行,到显得极是热络。 何子岩冰雪聪明,岂有不晓得叶蓁蓁貌似热情,实则没有一句发自真心的话语,所言所行全都是些对着客人一般的场面话,整个辜负他满腔相思之情。 爱之深便恨之切,何子岩瞧着叶蓁蓁如此做派,心上十分的怜香惜玉之情到歇了七分。他依旧温润有礼地与叶蓁蓁说着话,席间先将钱将军托他带回的礼物奉上,又送了自己替叶蓁蓁预备的一对嵌绿松蝴蝶双飞赤金点翠的簪子。 叶蓁蓁性情内敛,她憎恶蝴蝶是拈花惹草的东西,心上从来不喜,只守着旁人却不提及。如今见何子岩送了这样的东西,心上的岩厌憎更添了一重,只是含笑向对方道了谢,便就交给绣纨叫她收起。 虽说是借了谢贵妃的势,谢贵妃到底热热闹闹替叶蓁蓁过了生日。宣平候夫人做为正宾出席,也不辱没叶蓁蓁的身份,胡尚书夫人、赵将军、钱将军夫人这些旧交也对叶蓁蓁十分关照,到让叶蓁蓁感觉了久违的暖意。 更有胡田田随父远巡,此时刚刚转京。好姐妹久别重逢,整日赏着秋菊、丹桂,与她迎春阁间闲话家常,叶蓁蓁到觉得比在宫中更有别样的心情。 二日后便是谢贵妃三十六岁的生辰,算得上整寿。仁寿皇帝来露了个脸,赏了谢贵妃一尊高一尺许的红珊瑚并一斛东珠,特意为她装点门面。 这几日宫妃们随着德妃娘娘也陆陆续续到齐,簪菊园间住得满满当当。 何子岩做为谢贵妃的义子,更觉这是出风头的时刻,自然费心打点一切。他指使人辟出块打马球的场地,也邀了诸位皇子、勋贵之家的世子们过来热闹热闹。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则前番仁寿皇帝在德妃宫中说了几句心里话,二则叶蓁蓁的姻缘被谢贵妃握在手中。当事人自己不晓得,却被有心人私底下一传播,便成了仁寿皇帝有意在此时给皇子们指婚。 何子岩对叶蓁蓁心仪自己已然不做奢望,只耐着性子预备谢贵妃的芳辰。听着外头漫天纷飞的流语,他只是冷冷讥笑,越发费心的谋划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簪菊园内曲水绕溪,多的是河流如织,尤其迎春阁间更是玉带绕溪,一泓清波美轮美奂,何子岩想到的最好办法便是英雄救美,在人前将生米做成熟饭。 姑娘家的名声要紧,若叶蓁蓁自己一个不慎滑落了湖中,自己救了落水的姑娘家,她便是百般不愿,也唯有下嫁这一条路走。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昔日的投资换得今日的回报。何子岩人虽不是时刻留在迎春阁里,却借着两个小丫头的美眸将叶蓁蓁的一行一动尽收眼底。 叶蓁蓁却不晓得自己遭了人惦记。她这几日除却给谢贵妃请安,几乎足不出迎春阁,整日与兵部尚书胡大人的千金胡田田盘桓。父辈们相交甚笃,年轻的一辈是打小的手帕交,自然关系默契。胡夫人与其他命妇们住在了倚兰苑,胡田田却直接住在了迎春阁。 至晚间两人用过晚饭,便挪进花厅里喝茶。彼时花房里新送了几盆十丈垂帘过来,浅黄与粉白交织的垂丝飞若流瀑,被瑞兽鎏金香炉间的苏合香一熏,厅内便多了脉脉清香,正适合两个人茗茶夜话。 叶蓁蓁倚着湖绿杭绸旋水纹的大迎枕,半倾着身子替胡田田添茶。胡田田挪过她手间的青釉莲纹壶,低嗔道:“我去了不过一年半载,瞧你瘦成了什么样子。你就这是幅吃了闷亏还不言语的性子,既是住得不舒坦,便不兴挪回家去?” 胡田田到是快人快语,奈何叶蓁蓁从前心间的凄苦却是如人饮水,冷暖只有自知。况且如今她诸事放下,住在哪里都无所谓。因此只冲胡田田笑道:“哪里是你想的样子,不过春天生了场病,现如今清减了几分。” 胡大人常年在外,胡田田十之八九随在身畔。因此两人情谊虽笃,到底聚少离多。叶蓁蓁替胡田田笼着发丝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用总替我担心。到是你与杜家那位少将军大约什么时候完婚?” 女孩儿家聊天不知不觉便会聊起终身大事,胡田田前两年便由父母作主,将她许给了九门提督杜如海的嫡长子杜鹏程,婚期定在了明年三月间。 说起杜鹏程,胡田田一脸甜蜜,娇羞地低着头道:“总归便是明年三月间,我便要出嫁,因此今次随着父亲回来便不再出门,要一心一意预备嫁妆。七月里我不在京,也无法给他预备花瓜,到是前两日方才补上。” 每年七月七的女儿节,大阮京中时兴待嫁的姑娘家给未婚夫送去亲手雕刻的花瓜,叶蓁蓁曾在心中描绘过一千次自己亲手雕琢的花瓜该是什么模样,如何却是再也用不上。她只是眼望胡田田,露出欣慰的笑意。 胡田田想到自己雕出的四不像,怎么瞧怎么也摆不上台面,偏杜鹏程捧着爱不释手,便扑哧笑道:“你也晓得我的手艺,实在拿不出门去,偏他当做宝贝。晓得那花瓜放不住,便照着样子画了下来,锁在书房暗格里悄悄拿出来看。” 这一对小情侣门当户对,两家交情匪浅,他二人又是青梅竹马,打小便彼此有意。如今终是修成正果,着实令叶蓁蓁羡慕。 叶蓁蓁真心恭贺了好姐妹几句,想到自己一颗芳心从此无寄,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却又云淡风轻地抬起头来,冲胡田田认真说道:“你安心预备你的嫁衣,其余的手帕、鞋袜这些东西,我反正闲来无事,便捡些时新的花样先替你绣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六章 落水 胡田田欢喜地应了,却又斟酌着说道:“咱们姐妹今日说句心里话,你虽依附着贵妃娘娘,到底不是亲生父母,有些心事无法吐露。蓁蓁,你已然及笄,若真相中了谁,便求了贵妃娘娘恩典,早点定下终身大事,下半辈子才有依靠。” 叶蓁蓁淡然笑道说道:“从前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我很是钻了些牛角尖。如今我却想得通透,自来姻缘天定,万事不能强求。” 胡田田见她不愿多说,索性收住了话题,只命贴身的丫头取了些时新的绣样,一心一意与叶蓁蓁聊起自己的嫁衣该用什么花式。 簪菊苑里菊花盛开,又搭成高高的花塔。匠人们巧用心思,将花塔布置成福禄寿的吉庆样子,瞧着便十分讨喜。谢贵妃心满意足过完了生辰,瞧着那花塔精致,便不愿就此离去,有意叫大家多留了一日赏菊。 叶蓁蓁盘桓在此已有七八日,好在有胡田田相陪,更兼秋风飒爽,心情格外舒畅。早间胡田田的母亲传她过去说话,两人约好了午间一同用膳,叶蓁蓁送了胡田田出门,方才命绣纨打水理妆。 这几日神清气爽,更兼着方才过了自己的生辰,叶蓁蓁便选了身鲜亮的朱红绘绣宝蓝色宝相花的云锦宫裙,袖间挽了水绿色以银线挑绣茉莉花的披帛,浅浅的蛾眉拿螺子黛一扫,朱唇一点胭脂剔透,端然国色天香的美人。 绘绮将妆台上盛有上好胭脂膏子的缠丝玛瑙扁方小盒打开,挑起一点胭脂想在叶蓁蓁颊上晕开,却是手忽然一抖,那缠丝玛瑙的扁方小盒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咕噜噜顺着她裙脚滚了两下。 一点剔透的胭脂色染上绘绮的食指,她吓得脸色煞白,慌忙往地下一跪,垂泪告罪道:“都是奴婢的不是,打翻了郡主的胭脂,这便给郡主重新换来。” 叶蓁蓁有些好笑地叫她起身,虽是轻轻叱责,却并没有丝毫埋怨的成份:“平日里毛手毛脚,打翻我的东西还少?自来没见你害怕,今日到为着一盒子胭脂白了脸,重新捡起来便是。” 绘绮忙忙应着,去捡地下的盒子,却又不小心叫胭脂沾了上自己的浅绿罗裙,留了道绯色的印迹。绣纨便笑着推她,却又趁势在她腰间一拧,吩咐道:“今日到像是吃错了药,郡主这里不要你侍候,还不下去重新换了衣裳。” 一行说着,一行使力将绘绮往后头一推,绘绮只得转去屏风后头重换衣裳。 绣纨伶俐乖巧,三下两下替叶蓁蓁挽起如云的发髻,在她的鬓发间簪了根嵌猫眼的赤金唐草纹长簪。偏着头端详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地嚷道:“晨起时瞧见湖边一从芍药开得正艳,奴婢去剪一朵给郡主簪上。” 叶蓁蓁也曾留意那从芍药,花开得姹紫嫣红、云锦铺沉一般,十分浓淡相宜,便点头应允。绣纨执着银剪走至门口,却又笑着折转身子道:“奴婢信不过自己的眼光,还不如请郡主移步,自己去选一朵。” 晨间清爽,叶蓁蓁瞧着外头天高云淡,也想多走动走动,便点头应允。她扶着妆台起身,正值绘绮换好了衣裳,匆匆从屏风后头转出,急争唤了声小姐。 叶蓁蓁立住身子尚未说话,反是绣纨嗔着她道:“你今日冒冒失失,守着郡主大呼小叫地做什么,还不快些随着来。” 绘绮咬了咬嘴唇,终是不再说话,伸出手去搀住了叶蓁蓁的臂膊。 叶蓁蓁随着两个丫头沿着花间甬道来到了湖边。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沾着碧绿的苍苔,早间的露水还未散尽,走起来有些湿漉。生怕绘绮一个人扶不住,绣纨亦伸出手去贴心地扶着叶蓁蓁,小心翼翼立在那一丛芍药花前。 粉白、朱红、真紫、一片繁花似锦,硕大的花盘重重叠叠,极尽瑰丽之姿。 叶蓁蓁纵然瞧淡了世事,到底是花季的少女,瞧得那丛芍药暗香浮漾,自是添了欢喜。她瞧着一朵朱红洒金的芍药开得洋洋洒洒,花瓣如清绡薄绢般艳丽,便接过了绣纨手中的银剪,想要亲自剪下。 绣纨此时到瞧好了一朵桃红的芍药,松开扶着叶蓁蓁的手便想去折。因是使力过大,不小心撞了叶蓁蓁一下。叶蓁蓁本就倾着身子,足下使不上劲。她惊叫一声,一个站立不稳竟滑入了湖中。 水榭边的湖水并不深,堪堪到她的小腿肚,两个丫头若是联手,想必也能将她从湖中拉回。偏是惊慌失措,绘绮上去拖拽,反与绣纨使了反力,连带着自己也滑了进去。 湖里湖外的两个丫头只会拼命呼救,叶蓁蓁此刻却有些灵台清明,不大信这个事便会如此轻易善终。她晓得趋利避害,此时也无暇追究两个丫头的对错,只深深吸了一口气,板着脸大声喝道:“都给我闭了嘴,还嫌丢人丢得不够?” 叶蓁蓁挣扎着想往湖边走,偏是觉得脚下的鞋子灌了水湿哒哒用不上力,又总往一旁倾斜,到叫她在水中难以稳住身形。绘绮摇摇晃晃抓不住她,岸上的绣纨又够不住她的手,眼睁睁瞧着她越陷越深。 迎春阁离得缀锦楼十分近便,这边一闹腾,谢贵妃那边便听到了动静。闻得叶蓁蓁落水,唬得坐都坐不住,忙忙带着人往迎春阁去,一叠声地催着来给她请安的何子岩道:“你脚程快些,还不赶紧去瞧瞧。” 何子岩身形矫健,谢贵妃的三寸金莲自是无法赶上。他向谢贵妃告了罪,三步并做两步便跑入迎春阁中,急急往湖边冲去。 胡田田与母亲说完了话,正扶着个小丫头往迎春阁来。瞧着何子岩步履匆匆往迎春阁飞奔而至,慌忙扯住个小丫头问了究竟。 闻得竟是这一时片刻的自己不在身边,叶蓁蓁却不慎落水,胡田田霎时便白了一张脸。她晓得男女有别,下意识里觉得有些不好,又碍着何子岩是谢贵妃的义子,并不敢上前阻拦,只得急急随在何子岩身后往湖边追去。又匆忙命人取粗绳,想要套在叶蓁蓁腰间将她拉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七章 施救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何子岩百般布局,如何肯叫胡田田施了援手。 他连接几个纵跃,人已到了湖边。只说水已漫到叶蓁蓁腰迹,眼见叶蓁蓁在湖中伏伏沉沉,生怕迟则生变,轻灵地跳入了水间。 毕竟是练过武的人下盘紧实,何子岩一把拽住了叶蓁蓁的手,止了她依然往下滑的趋势,又托起她的身子将她抱出水面,一步一步往岸边走来。 虽说是秋日添了些薄凉,叶蓁蓁身上添了件朱红绘绣宝蓝色宝相花的裙裳,可惜被水一沾,依旧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曼妙的身姿。 她身在何子岩怀中,并不挣扎撇清,唯有眼泪与水珠早已分辨不清。一颗心却有森然的恨意如凤翔九天,霎时便烈焰滔天。 胡田田在岸上瞧得直跺脚,却半分力也使不上。她扔了粗绳,并不敢指责何子岩下水救人,只来得及解下身上耦合色的苏绣缠枝忍冬花披风,盖住了衣衫紧贴身上的叶蓁蓁,将她自何子岩手上接过,揽在自己怀里。 谢贵妃赶到时,见何子岩目色端然,却是守礼地立在叶蓁蓁闺房外头,只冲谢贵妃微不可闻的略一颔首。谢贵妃心下顿宽,便吩咐他一道进来瞧瞧。 此时胡田田已然将叶蓁蓁送入了卧房里,生怕叶蓁蓁着了湿气,胡田田命人点起了两只红萝霜炭的暖炉,正吩咐人去熬姜汤。 叶蓁蓁已然由胡田田的丫鬟服侍着褪去湿衣,再替她将头发绞干,此刻换了身青缎花草纹的寝衣,微阖着双目握在榻上。她呼吸均匀,却有两滴清泪自眸间溢出,将碧绿色的萱草长枕打湿。 绘绮与绣纨两个丫头吓得面如土色跪在一旁,连求饶的话也忘了说。见谢贵妃进来,两个丫头更是深深俯在地上,只等着主子的发落。 谢贵妃顾不得两个奴才,她先探了探叶蓁蓁的呼吸,长嘘了一口气,又替她拭了拭眼角的泪,柔声宽慰几句,吩咐李嬷嬷赶紧去传太医。 见胡田田拧着双眉立在一旁,谢贵妃欣慰地向她道谢道:“田田,幸亏你来得及时,不然蓁蓁更要受些苦楚。” 胡田田到不曾怀疑谢贵妃与何子岩联手布局算计叶蓁蓁,又拿不准何子岩方才是否关心则乱,心中纵有万般猜测也不敢表现出来。 她只是向谢贵妃俯身行礼道:“说起来竟是臣女的不是,若非早间母亲传唤,蓁蓁也不至落了单,才有这场飞来横祸。如今蓁蓁尚未复原,臣女哪里敢当贵妃娘娘一个谢字。” 谢贵妃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嘉奖,这才扬起带着护甲的手,冲着两个丫头一人一巴掌扇了过去。谢贵妃自来爱惜玉指,指尖上戴着精致的赤金掐丝珐琅护甲,在两个丫头脸上留下道道血痕。 绘绮与绣纨吃疼,却并不敢躲避,只是跪在地上哀哀哭泣。 谢贵妃有心立时便对这两个丫头行廷杖之责,反是何子岩劝道:“母妃先别忙着生气,寻太医瞧瞧蓁蓁要紧。方才蓁蓁是怎么个落水,咱们都不晓得,还需要这两个丫头说说究竟。” 谢贵妃这才悻悻跺着脚道:“正是,本宫到是犯了糊涂,与两个丫头较什么劲。方才一听见蓁蓁出事,心都乱了,今日多亏你与田田。” 方才何子岩怀抱叶蓁蓁从湖畔走出,迎春阁里不少下人都瞧在眼中,清白的姑娘家名声便算丢在了何子岩手上。虽有胡田田以披风遮挡,到底与事无补。 叶蓁蓁人在帐中,虽然室内被红阿鲁霜炭的暖炉熏得温暖如春,她却只ipqm得遍体寒凉。再听得外头人说话,心里明镜一般,今日是被人算计。 可恨自己疏于防范,明明晓得何子岩觊觎自己之心,却信了对方是谦谦君子,对他将自己安排在迎春阁没有丝毫防备。此刻前后情形一串,叶蓁蓁便就将对方的计策想了个通透。 这迎春阁离着谢贵妃的缀锦楼近便,何子岩于事发时在缀锦楼守株待兔,并不引人怀疑。他听到动静,便是在第一时间赶来,旁人也只会赞一声救人心切,哪里想得到他的全盘布局与这等狼子野心。 至于那两个丫头,大约是早被何子岩收买,才会一力撺掇自己去摘芍药花。 叶蓁蓁想到方才绘绮服侍自己梳妆时,那一瞬间的手脚冒失与惨败了的脸,分明是早便晓得接下来的故事,有那么片刻的犹豫。可恨自己想着她们服侍自己多年,从未往两个丫头身上疑心。 湖边的坡度平缓,叶蓁蓁却是想着自己方才难以借力,几乎连站都站立不稳。方才挣扎中一双宫鞋都落在水中,她想要瞧瞧自己的鞋是否也被人做了手脚,这时却不是发做的时机,只得阖着眼沉默地回思着方才的一行一动。 今日裙摆湿透被何子岩托在手上,又被胡田田与众宫婢亲眼瞧见,已然坐实了肌肤之亲,谢贵妃为着自己的名声着想,一定会让自己嫁给何子岩。 叶蓁蓁此刻心中到没有怨愤之情,只是冷笑涟涟,断然不会叫对方奸计得逞。 她想到自己从叶府里母亲正室间取出来的东西,不由悠悠一叹,心想昔日母亲留着叫自己保命,如今自己拼着一条命不要,也不会屈服在奸人的算计之下。 太医急匆匆随着李嬷嬷赶到,隔着块帕子替叶蓁蓁把了脉,回禀谢贵妃道:“所幸嘉柔郡主无有大碍,喝两碗浓浓的姜汤驱驱寒气,下官再开两幅安神宁气的药调理几日便就无妨。” 此刻姜汤熬好,谢贵妃命人扶起叶蓁蓁,亲手持了汤羹一勺一勺喂她饮下,将她揽在怀中劝慰道:“蓁蓁,先养好了身子要紧,你打从春日里便三灾八难,回去本宫叫人替你在宝华殿里焚几卷经。你放心,万事都由本宫替你做主,断然不会叫你受了委屈。子岩,你说是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连胡田田都听出几分端倪。她冷眼旁观,何子岩躬身行礼道:“儿子但凭母妃做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八章 闺话 谢贵妃假惺惺使人封锁消息,暗地里却又向李嬷嬷丢了个眼色。 李嬷嬷躬身应下,如何不晓得主子的真实心意。不出半个时辰,簪菊罗间早传开嘉柔郡主不慎落水,何子岩英雄救美的事情。 一瞬间簪菊园内流言漫天,来的这些个诰命王孙们联想起来时便听闻仁寿皇帝有意给几个皇子指婚,越发添油加醋,津津乐道起来。 叶蓁蓁人虽躺在榻上,大抵能想见外头的流言。恨到极致,反而对这些事不再上心。午膳时分明没什么胃口,却请胡田田叫人给自己熬了盏银耳莲子羹。 绣纨与绘绮脸上顶着几道血痕,立在帐前唤了声郡主,期期艾艾想要上前侍候,被叶蓁蓁眼风如刀,狠狠瞪了出去。胡田田替她捧着碗,叶蓁蓁一匙不剩,将一碗银耳羹吃得干干净净,到令胡田田安心。 胡田田只怕叶蓁蓁想不开,揽着她的肩膀违心劝道:“蓁蓁,楚王殿下如今养在贵妃娘娘名下,也不算辱没你。咱们万事好商议,你可别钻了牛角尖。” 叶蓁蓁莞尔一笑,并不接胡田田的话,只向她说道:“此时人多眼杂,说多了无异。我另有事情拜托你,这个话题咱们晚间再议。” 胡田田到不想叶蓁蓁如此淡然,见她神色倦怠,便不再多说。只替她掩了帐子,再命人取了自己的枕头与被褥过来,便在外头碧纱橱中陪着她安心睡了一觉。 晚些时谢贵妃又来探叶蓁蓁,见她精神尚可,并未对白日的事情出言怨愤,心内不由窃喜。又装模作样安慰了几句,还说已然请得仁寿皇帝允准,在簪菊苑再多留一日。还说仁寿皇帝对她诸多关怀,一切自有长辈们为她做主。 胡夫人听得外头流言漫天,放心不下叶蓁蓁,特意过来瞧她。听得谢贵妃的话音,猜测对方大约请动了仁寿皇帝,要替这一对年轻人赐婚以全他们的名声。 以堂堂亲王配昌盛将军的遗孤,何子岩到也不算辱没叶蓁蓁。胡夫人心下一宽,只不晓得叶蓁蓁心间做何想,此时无法开口相问。见她神情尚可,只宽慰了几句,还嘱咐胡田田留在这里多多照料故人之女。 叶蓁蓁自榻上欠身道:“有劳夫人挂怀,蓁蓁此时不能全礼,改日再登门拜谢。今晚再扰田田姐姐一夜,请她多陪陪蓁蓁。” 胡夫人笑道:“这是自然,便是你不说,我也不放心叫你一个人独居。” 谢贵妃与胡夫人双双离去,胡夫人恭送了谢贵妃,却是回首凝望迎春阁的方向添了些思量。深宅后院的龌龊、宫里的尔虞我诈,胡夫人见得多矣,到不由她不在叶蓁蓁落水的事上多拐个弯儿。 其实胡夫人晓得叶蓁蓁与胡田田两人多日不见,难得有机会共聚几天,今早本没想着要唤自家闺女回来。到是宣平候夫人过来小坐,说起许久不见胡田田,想瞧瞧这姑娘是否比离京时更为水灵。 当娘的尤其爱听旁人夸自家的千金,胡夫人心间一喜,便命人叫了胡田田回来陪客。便是宣平候夫人坐了这片刻,胡田田离开迎春阁不过个把时辰,叶蓁蓁那里便出了事,到显得时机太巧。 胡夫人压着心间的不快,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院中,也唯有暗自叹息。 迎春阁这些却很快便传了晚膳。叶蓁蓁好似极为看得开,亲点了几道素食开胃的小菜,命人炖了莲藕竹荪汤,又吩咐午间的银耳羹再来一碗。 朔日在望,天际浓黑如卷,残月微芒影影绰绰。许是白日里这一折腾颇多倦怠,迎春阁里早早便熄了灯。 胡田田与叶蓁蓁同卧在一只碧绿色萱草卷纹软缎长枕上,借着炕桌上朦胧的烛光,胡田田瞧着叶蓁蓁脸色素瓷样雪白,不由轻轻一叹,推心置腹说了几句话。 “今日楚王殿下行事有些莽撞,我也不晓得是有心还是无意。说不定他是关心则乱,只为你的安危着想。只是人言可畏,你为着清名不得不低头。” 叶蓁蓁依旧着了午间新换的淡青色寝衣,交叠的双手懒懒覆搭在杏子红绫的锦被上,两管皓腕因着纤瘦更显得如青白如玉。她低低笑道:“她们便是算计好了,我为着自己的清誉不得不低头,其实天下间哪有那么十拿九稳的好事。” 胡田田瞧着她唇角的讥笑冷硬如冰,只怕她是气得糊涂,不觉抓住她的手道:“蓁蓁,你从小属意于谁,我其实也晓得几分,如今却是已经缘尽。其实楚王殿下说不定是无心之失,你可莫连贵妃娘娘也迁怒在里头。” 烛影微桦,一点簇红的火花被夜风吹动,轻轻晃动了两下,却是叶蓁蓁嗤得一声冷笑:“姐姐这谎连自己也圆不了,何苦再来劝我?是非黑白咱们心知肚明。” 胡田田纵有满腹疑惑,也不愿给叶蓁蓁雪上加霜,只得依旧劝道:“蓁蓁,你莫做糊涂事,如今他是贵妃娘娘的义子,身份也算尊贵。再说贵妃娘娘今日话里的意思还会求得陛下替你做主,不会有人敢在背后乱嚼舌根。往后偌大的王府还要交到你的手上,你好歹是一品的诰命,可别一时想不开。” “我如今孤家寡人一个,难道还在乎那些个虚名?”叶蓁蓁虽是吐气如兰,到是淡漠得如同窗外的夜风。“打小的情份也禁不住外人的威逼利诱,那两个丫头显然早是知情人,却同外人串通一气坑自家的主子。” 胡田田听得叶蓁蓁虽受此惊吓,却是思路不乱,此刻冰雪聪明。奈何大错酿成,想要补救是苦无良策,也只得说道:“我替你将她们发卖,重新寻两个好的。” 叶蓁蓁轻轻叹道:“我只要想一想便觉得寒心,果真是没有父母疼惜之人,便如虅蔓没有大树靠着傍身。说起来也是利字当头,我才有此一难。” 当下便将朝中二子夺嫡的局势略一提点,又提及前些时钱将军非要带着何子岩去了榆林关,此刻竟然赚下大把军功,这里面未必便没有水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二十九章 赐婚 何子岩此刻军功斐然,又有谢贵妃为其撑腰,大有盖过何子岑之势。朝中有些大臣早便旗帜鲜明,有些显然还在摇摆不定之中。胡田田前几日还听父亲提及此事,她触动心间隐忧,一时讷讷不晓得如何开口。 叶蓁蓁却是宛然叹息,低低说道:“几位将军随着我父亲出生入死,如今也该享些安稳,我委实不愿他们再卷入这场风云之中。奈何人各有志,我规劝了几次也不管用,他们一力要扶持起这个太子,到愿意将我和他往一处凑。” 胡田田出身世家,于这官场上的东西一点便透,当下苦苦笑道:“这便是诸位将军非要提前站队,却将你推在前面。说句大不恭的话,他们哪里是冲着昌盛将军的情谊,分明是瞧中了那从龙之功,这才趋之若鹜。” 叶蓁蓁黑发如瀑,在碧绿的萱草长枕上逶迤若溪。她将一缕丝发握在胸前,波澜不惊地笑道:“还是你一针见血,可笑我从前瞧得并不通透,才瞻前顾后给自己惹了这场祸患。我今晚留下你到不为着陪我说话,实在是那两个婢子尚不足坐实证据,因此想借你两个人,趁黑下一次池塘,将我早间丢了的宫鞋寻回。” 早间那湖畔水波不兴,叶蓁蓁偏站不稳当,她联想到是自己沿着鹅卵石小路往湖畔走时,两个丫头一边一个搭着自己的臂膀,分明过份地小心翼翼。 此刻福至心灵,想得格外通透,叶蓁蓁便怀疑自己的鞋子也被人坐了手脚。 胡田田点点头,悄然招来自己的贴身婢子,命她带两个人悄无声息下一次池塘,务必将叶蓁蓁失落的宫鞋寻回。 胡田田身边的婢子都会几下拳脚功夫,身手自然比一般的丫头敏捷。三两个人也不掌灯,悄然下到池塘之中白日叶蓁蓁落水之所几经打捞,果真便摸到了她的一双宫鞋,再悄悄送到二人卧房之中。 叶蓁蓁剔亮了灯,两人也不顾宫鞋上沾了泥浆,便在灯下细瞧。绿蔓粉缎的硬底宫鞋上绣的淡紫色折枝海棠花已是污浊,鞋子下头嵌的一块青玉鞋底拿丝帕一擦,依旧光洁如新。 两人瞧得分明,那青玉内侧被人磨偏了几分,便格外往外倾斜。虽在中中泡了多半日,细细嗅去,还有淡淡的桐油气息。 若是走在铺了地毡的平路上自然难以察觉,可是池塘边本就打滑,叶蓁蓁才会被绣纨轻轻一撞便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以至跌落湖中。 事实倶在眼前,虽然心中早有猜测,这会儿瞧着铁证如山,叶蓁蓁还是心灰,不觉轻轻一叹,自己将那双被磨低了内侧的鞋子收进匣子里。 胡田田自是义愤填膺,暗自咒骂何子岩不安好心,却又深恨两个丫头吃里爬外,竟为些许的蝇头小利出卖了叶蓁蓁的清白。她断然喝道:“背主求荣的东西,断然不能再留在世上,我替你处置了便是。” “我已然是这个样子,何须再让姐姐手上沾染血腥?”叶蓁蓁微微一笑,淡然说道:“你放心,接下来该如休处置,我自有分寸。 胡田田此刻只觉得心乱如麻,叶蓁蓁这过份平静的表情总像是暴风雨的前昔,格外叫人害怕。她紧紧握着叶蓁蓁的手,自己的掌间一片冰冷。 这一出落水的风波自然在何子岑与陶灼华心间留下涟漪,陶灼华将前世与今生贯通,恍然大悟从前竟是这样的关窍,难怪叶蓁蓁与何子岩并不相睦。 而何子岑只觉得时机已然成熟,不久之后孙将军与清风和明月便会带回榆林关的证据。算算时间,也快到了自己入主东宫的时候。 此时此刻,在群臣心间大约还扑朔迷离,而于何子岑自己,已然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如今的他已然有足够的能力自保和去保护陶灼华。 他并不关心谢贵妃与何子岩还能闹出什么动静,只给陶灼华送了个信,便提前回到宫中,请求仁寿皇帝兑现当日的千金一诺。 在谢贵妃的属意下,李嬷嬷在外头上窜下跳的扇风点火,外头早是风雨满楼,前来参加谢贵妃生辰宴的贵妃名媛们无一不晓得叶蓁蓁落水为何子岩所救,两人已然沾了肌肤之亲。 有人羡慕、有人嫉妒,自然也有人飞短流长,编排叶蓁蓁人小鬼大,打起亲王正妃的主意。胡田田孤掌难鸣,想着叶蓁蓁被人算计却受这奇耻大辱,在心上对谢贵妃与何子岩重重记了一笔。 次日回宫,谢贵妃便借着为叶蓁蓁名声着想的引子,婉转求了仁寿皇帝赐婚。 仁寿皇帝昨日便允准了何子岑所请,晓得这一双小儿女早便有情,做父母的自该玉成。对于簪菊园内发生的那一幕,又事关何子岩,而且榆林关外还未有确凿的消息传来,仁寿皇帝为着叶蓁蓁的终身着想,却有些犹豫。 他温言说与谢贵妃道,自然会眷顾叶蓁蓁的名声,只是事关女儿家的终身大事,他还须亲自宣叶蓁蓁过来,听一听她的意思。 叶蓁蓁这几日一味恬柔低调,谢贵妃并未瞧出她情绪间有什么大起大伏,早便算计好了她不得不低头,对于仁寿皇帝的提议自然只有赞成,故意柔声说道:“幸好是为子岩所救,子岩又对她满心倾慕,若蒙陛下指了婚,外头的流言自然平息,到成就一段佳话。” 仁寿皇帝微笑颔首,待谢贵妃告退之后便就颁下给何子岑与陶灼华赐婚的圣旨,另赐陶家良田百顷,锦缎百匹,对陶家极为尊荣。 何子岑得偿所愿,自然春风得意。陶灼华苦尽甘来,终于又走回前世的轨迹。两人分别接了赐婚的旨意,一时之间赵王府与青莲宫里都是门庭若市。 消息传入长春宫,叶蓁蓁始终十分平静。她这些日子不大支使绘绮与绣纨,身边另随着胡田田从尚书府里选来的两个家生子,到也十分趁手。 叶蓁蓁自己开了库房,想要选件送给陶灼华的礼物,她径自从雕透蟠桃纹的香樟木填漆大箱子底层捧出个玛瑙双色的小巧匣子捧在怀中,似是极为不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章 决裂 叶蓁蓁自有一颗少女芳心如梦,那红白相间的玛瑙盒子里盛有昌盛夫人出嫁之时的几件首饰,色色精美绝伦,本是她留给自己的东西。 不承想对方一朝算计得逞,断了她最后的梦想。叶蓁蓁情知自己再也用不上,又感觉从前愧对了何子岑与陶灼华这一对有情之人,便想拿这些东西做个补偿。 瞧着她要出门,绘绮瑟缩地往前走了两步想要跟上,却被叶蓁蓁厌恶地挥退,转而唤了胡田田给的两个丫头一同起身。 陶灼华打开匣子,瞧着里头吉祥寓意满满的几件首饰,到诧异于叶蓁蓁此次的大手笔,便推辞不受,将那玛瑙匣子又推回到对方面前。 叶蓁蓁粲然一笑,冲她说道:“实不相瞒,这本是我留给自己的东西,如今瞧着已是用不上,又不想白白糟蹋,便转送给你,算是聊做歉意。我也不指望同你化干戈为玉帛,只望日后能少个人念叨,便算是修了些福德。” 陶灼华再三再四推脱,叶蓁蓁却已经立起身来恬淡说道:“青莲宫中未必便欢迎我,我也不在这里久坐惹你厌烦。今日寥寥送上祝福,却是一片真心。从今往后未必相见有期,从前种种是非,但愿今日一笔勾销。” 叶蓁蓁接了丫头递过来的银蓝双色折枝碗莲披风,零落如风中的花朵,步履翩然地出了青莲宫,却又往宝华殿去打了半日的坐。 直待日薄西山,叶蓁蓁才转回长春宫中。她也不去谢贵妃面前请安,只吩咐丫头将素斋端到自己房里,一个人安安静静用完了膳,便就打发旁人出去,自己从炕桌的最低层搬出那个上了锁的匣子,将从前昌盛夫人的遗物取出收在袖中。 仁寿皇帝于晚膳后传召叶蓁蓁觐见,明眼人一瞧便知晓是为着她的姻缘。谢贵妃特意过来探看,笼着叶蓁蓁鬓间的丝发道:“有什么委屈便都说于陛下,自有陛下与本宫替你做主。” 叶蓁蓁微笑颔首,不着痕迹地推开了谢贵妃的手,便就径直往乾清宫去。 只怕女孩儿面皮薄,守着谢贵妃更不敢说开,仁寿皇帝特意叫着德妃娘娘一同在坐。德妃娘娘定下了儿子的终身大事,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对叶蓁蓁也格外和蔼,还拉着她的手说了几句悄悄话。 迎春阁里的一暮再解释也无用,德妃娘娘便就略点一点,再委婉表达了仁寿皇帝的意思,想听听她是否属意这门婚事,愿不愿做何子岩的楚王妃。 叶蓁蓁从前怨恨仁寿皇帝将自己接入宫中却又不闻不问,今次木已成舟,本以为等来的直接便会是一道赐婚的诏书,未承想仁寿皇帝到愿意真心替自己着想,不觉对君王存了些感激之意。 她冲着两人深深下拜,慎重从袖间取出一沓东西,递到仁寿皇帝面前,再郑重说道:“陛下,蓁蓁这几年心灰意冷,其实早绝了儿女之情。如今清白的名声已失,却不愿意委曲求全。既是陛下怜悯垂询,蓁蓁只望拿着母亲留下的陈年旧物,再换得陛下最后的眷顾。蓁蓁愿带发修行,自此老死大相国寺中。” 叶蓁蓁随手所带有一把开过刃的银剪,她不待仁寿皇帝做声,竟将松松挽系的长发打散,手持银剪便绞去一缕,以示自己心意之坚。 德妃娘娘未承想叶蓁蓁是做了如此打算,到被她手拿银剪的决绝样子吓了一跳,慌忙命人来夺,又替她将发髻挽上。再揽着她的肩膀劝慰道:“你这孩子也忒糊涂,天大的事有陛下为你做主,年纪轻轻地怎么还要带发修行?” 仁寿皇帝却是心间惋叹,晓得叶蓁蓁这一生大约便是个悲剧人物。 她若是不嫁何子岩,有了迎春阁里的一幕,再难有勋贵之家门第相当的男子可以婚配;便是委屈下嫁,何子岩从前攒下的军功还不晓得是什么来头。若真有欺君罔上的成份在里头,今日这道赐婚的旨意一下,指不定又会断送了她。 眼瞅着德妃娘娘将叶蓁秦暂时安抚住,仁寿皇帝便随手翻开叶蓁蓁带来的书札。从前昌盛将军夫人是先皇后的好友,仁寿皇帝自然认得她那娟秀的笔迹。 才瞧了不过几行,仁寿皇帝竟颓然往后跌坐,又豁然立起身子睁圆了双目,指着叶蓁蓁道:“嘉柔,这个东西你从何处得来?” 德妃瞧仁寿皇帝的模样,晓得必是紧要东西,心间不由阵阵发紧。她不敢说话,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叶蓁蓁,瞧她如何回答。 叶蓁蓁表情平静,轻轻敛礼道:“母亲弥留之际,曾对蓁蓁一个人留有遗言。说是她的正房里书桌之下藏有卷东西,待他日蓁蓁走投无路时,大约可做保命之物。蓁蓁这一路行来顺风顺水,便疏忽了母亲的交待。此前被人百般算计,才不得不借着回叶家之际将东西取来,不想今日派上用场。” 仁寿皇帝目无表情,手指搭在那卷书札之上,微微颤抖的身躯却出卖了心底无比的震惊与失望。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帝王好似一瞬间苍老了十岁,连嗓音都变得暗哑。他重重问道:“嘉柔,这卷东西你已经瞧过?” 叶蓁蓁坦然点头,唇角露出丝从容的笑意:“陛下,蓁蓁是您金口御封、上过玉牒的郡主,更是昌盛将军的女儿,岂容得旁人随意摆布。便是迎春阁间的一幕,虽是蓁蓁不小心受了旁人算计,却绝不会为着清誉自堕泥沼。因此今日大胆求恳,请陛下成全蓁蓁,一入空门万事皆休。” 仁寿皇帝良久无言,只默默将手上的东西递给了德妃。 德妃捧着昌盛将军夫人的遗札匆匆看去,只觉得多年来苦苦搜寻的东西终于有了结果。她轻轻嘘了口气,却又是怅然一叹。如今真相几近大白,甄三娘子这几个月的努力也没有白费。 若说几个奴婢的口供扳不动谢贵妃,来自昌盛将军夫人的遗札却更能说明问题。想不到叶蓁蓁一个金闺玉质的弱女竟有如此气魄,她绝不选择忍辱偷生,到是敢于当这件东西拿出来面世,以此做为与谢贵妃和何子岩决裂的资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一章 降位 仁寿皇帝将那沓书札从德妃娘娘手间取回,重又逐字逐句读了起来。 所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都毒不过妇人之心。仁寿皇帝尤记得先皇后与谢贵妃一前一后入了宫门,昔日的手帕交成了宫中的好姐妹。先皇后端仪高贵、谢贵妃千娇百媚。两人各分春兰秋菊之姿,他坐享齐人之福,那是何等快意。 贵妃谢氏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高位,不但是践踏着先皇后的性命,更戕害了他的嫡子。可恨这蛇蝎美人手上沾满鲜血,却被自己捧着冠宠后宫。 仁寿皇帝淡漠地垂着眼睑,不叫德妃与叶蓁蓁瞧见他眸中的寒霜倾覆。他温言叫叶蓁蓁起身,和蔼对她说道:“蓁蓁,朕已然晓得你不愿下嫁,其实要保全你的清白明声,未尝没有旁的法子,何须一定要带发修行?” 叶蓁蓁莞尔摇头,唇边依旧含着缕恬柔的笑意。她垂首说道:“陛下,蓁蓁方才的话语没有丝毫赌气的成份,是这几年真正瞧明白了人情冷暖,想到自遁空门,为逝去的父母、亦为自己祈些福泽。” 德妃瞧她语气虽然平静,眸色的神色却坚毅无比,念着一代忠臣之后沦落到如此境地,德妃怜惜地拍着她的臂膀说道:“蓁蓁,你正值花季妙龄,何必一定要走修行这条道路,咱们好生想一想,必定有旁的出路。” 仁寿皇帝拈须说道:“正是这话,蓁蓁,你若愿意,朕另赐封号,将你送去东都,改头换面开始新的生活。过得一年半载,由德妃替你做主指一门好亲,朕多多送些嫁妆,你下半生岂不是有了依靠?” 叶蓁蓁自忖自己无福,无缘一生得到仁寿皇帝与德妃娘娘这等真心慈爱的眷顾。她微笑摇头道:“蓁蓁何德何能,得陛下与娘娘如何真心相待。实则如今哀大莫过心死,皇城与东都是一个样子,蓁蓁宁愿老死大相国寺中。” 记起大相国寺的千瓣芙蓉花与百年老菩提,叶蓁蓁脸上挂了空濛的笑意。 她脆声沥沥,婉转长吟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陛下、娘娘,蓁蓁就此拜别,往后青灯古佛之畔,蓁蓁必定潜心替您二位祈福。” 仁寿皇帝瞧她的模样,便知她此时心意已绝,喟然点头道:“蓁蓁,既是你自己的选择,朕自有道理,先回去歇着吧。” 叶蓁蓁俯在寸许长的金赭色松鹤长春织锦地毡上,望着上面一眼望不到头的福寿万字纹,想着这不过是另一种新生活的开始,心间到异乎寻常的平静。 她端正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如缕清烟般飘然离去。 谢贵妃自谓与何子岩算计得逞,只望仁寿皇帝召见叶蓁蓁之后便就能迎来赐婚的圣旨,从早间心情便十分明媚。第二日午时一刻,仁寿皇帝那边果真派了人来,闻听是何平亲至,谢贵妃笑靥如花,暗忖帝王果真给自己几分薄面。 何平手捧锦色斑斓的圣旨进了长春宫,只冲谢贵妃微微弯腰,也未接李嬷嬷替来的金锞子,便就朗声命人请出叶蓁蓁接旨。 叶蓁蓁身着珍珠白的银线折枝绿萼梅宫裙,外头罩着件烟蓝的对襟琵琶扣暗纹长帔子,宁静的脸上脂粉不施,盘得紧致的发髻上簪着根沉香木的如意长簪,竟是洗尽了铅华,一派素面朝天。 谢贵妃瞧她这幅模样出来接旨,先自唬了一跳,急得悄悄拉着她的衣袖道:“怎得这么个打扮出来接旨?天大的喜事,还不回去换身鲜亮衣裳?” 叶蓁蓁清冷一笑,自她的手间将衣袖抽出,泠泠说道:“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为了切情切景,蓁蓁才特意穿了这件衣裳,娘娘请放开手。” 她们两个拉拉扯扯,何平轻咳一声,谢贵妃只得松开了手。 叶蓁蓁端正地跪在墨玉地面上,听着何平宣读起圣旨。仁寿皇帝并未收回叶蓁蓁的郡主封谓,而是另将她册封为惜善娘子,赞她身有福德、心有慧根,允她三日后离宫去往大相国寺带发修行。 何平往后一招手,小太监捧上个黄花梨的填漆田字纹托盘,里面以大红羽缎做底,上头安放着一尊羊脂玉的观音大士像。 谢贵妃未承想自己等到的是这幅局面,她语不择调地嚷道:“何公公,好端端的陛下如何会下了这样的旨意?蓁蓁与子岩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若是去大相国寺礼佛,子岩又情何以堪?” 何平依旧是素日的慈眉善目,语气平静如水地笑道:“娘娘,实在对不住,咱家不过奉命传旨,哪里敢胡乱揣测圣意?” 谢贵妃见何平的态度不似往日恭敬,此刻无暇与他计较,推着叶蓁蓁道:“这一定是弄错了,还杵着做什么,快回去换身衣裳,随着本宫去面圣。” 何平似笑非笑,将手轻轻一抬,却冲谢贵妃肃然道:“贵妃娘娘且慢,您请跪下接旨,陛下还有句口谕要咱家传给您。” 秋风瑟瑟,吹动谢贵妃身上茜素红双重罗纹的锦衣,那上面金线斑斓的繁复苏绣间花影重重,却如片片阴影,投在谢贵妃心湖。她瞧着何平的脸色,心间似有冷意叠起,无端便添了些恐慌,猜不透好好做成的局怎么成了现今的模样。 谢贵妃慌忙扶着李嬷嬷的手往地下一跪,听得何平清冷疏远的声音自耳际缓缓传来,恰如冬月惊雷、六月飞雪般震撼:“贵妃谢氏恃宠升骄、欺上罔下,难为后宫表率。着降为妃、俸禄减半,无诏不得出宫,钦此。” “何公公、何公公,本宫自来谨言慎行,哪里敢恃宠升骄?是哪个在陛下面前乱嚼了舌根?”谢贵妃再想不到刚刚从簪菊园转回,听到的却是这样的噩耗,她颓然跌坐在地下,明知无用,嘴里却一直喃喃自语替自己分辨。 何平臂间拂尘轻扬,脸上的笑意依旧如朝阳明媚:“谢妃娘娘,奴才还要回乾清宫复命,陛下这道旨意,您接是不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二章 反击 碎芒娇阳如钻,格外璀璨耀眼,鳞次栉比的宫苑重重,却是如山的压抑。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谢贵妃瞧多了后宫粉黛们的浮浮沉沉,亦习惯了她笑靥如花的一权独秀,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样的旨意会落在自己头上。 秋日的暖阳倾覆在谢贵妃膝下的墨玉石阶上,分明不太冷,却有针刺般的寒芒泛起阵阵浸骨的寒意。她直了直身子,仰视着何平一张弥勒佛似的笑脸,却分明从对方眼中读出了讥诮和些许的轻视。 一朝落难,连这无根之人也敢给她这种眼色。谢贵妃气不打一处来,却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将指甲深深刺疼自己的掌心,以此提醒自己莫要失仪。 她恭顺地应道:“臣妾谨遵圣谕,虽不晓得陛下这雷霆震怒出自何处,当是臣妾必有不到之处,才使陛下降罪。臣妾自当时时自省,静待此身分明。” 何平听得事到如今依旧说得冠冕堂皇,只是微微点头,不过依着礼节行事:“娘娘这般言说,奴才自会只字不落地转述给陛下知晓,您请起身吧。” 李嬷嬷与两名宫婢慌忙上前搀扶,谢贵妃脚下不稳,踉跄了两下才立住脚。她晓得不能同仁寿皇帝身旁的人做对,以目示意李嬷嬷赶紧送份厚礼。 何平瞅着李嬷嬷自袖间递过来的一摞银票,却是坚决地推回。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何平自觉自己还未沦落到要用这些沾染了血腥的银钱,到有些嫌脏地挪开了自己的袍袖,再拿拂尘轻掸,令李嬷嬷一张老脸几乎挂不住。 到是叶蓁蓁安静地上前两步,命胡田田送给自己的丫头递了个荷包,冲何平敛礼笑道:“有劳公公跑这一趟,这个请您喝茶。” 何平转向叶蓁蓁时,眸间却是真切带了些笑意,微一欠身道:“惜善娘子,陛下还吩咐咱家问一问,您在宫里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陛下好一力玉成。” 谢贵妃人虽气极,思路极为清晰,到底从这几句对答间听出些端倪,才晓得问题便出在叶蓁蓁昨晚面圣之际。她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语,凤目森森间阴霾密布,死死盯着叶蓁蓁,到让人心头发怵。 叶蓁蓁连生死都已经看淡,何须再瞧她的眉高眼低。她今日穿得素淡,举手投足间到多了层出尘之气,向何平轻轻笑道:“谢妃娘娘方才不说,蓁蓁几乎疏忽。当日在迎春阁里的确是多亏楚王殿下出手,前情如何蓁蓁不想追究,至于这后续之事嘛,蓁蓁却不该失礼。” 两个吃里扒外的丫头既敢背主求荣,叶蓁蓁绝不容许她们善终。前几日阻止胡田田出手,叶蓁蓁不过是觉得胡田田喜期将近,不愿她折了自己的福寿。 瞧着方才谢贵妃那幅嘴脸,叶蓁蓁便想最后狠狠恶心她一次。 她恬淡而立,命人将绘绮与绣纨两个丫头带出,再将那双盛有自己被做过手脚的宫鞋一并取出,指着人和东西向何平略显歉然而笑。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谢妃娘娘与楚王殿下的‘情谊’,蓁蓁不敢稍忘。我寄居在长春宫中,除却这两个丫头是从府里带来,再便身无长物。便请公公代为禀报陛下,蓁蓁愿以此两婢送与楚王,谢他那一日相救之恩。” 谢贵妃听得她口口声声唤自己谢妃,到是极为顺口,若不是碍着何平在眼前,立时便要发难。此刻见她搬出双宫鞋,再听她提到自己与何子岩变了味的情谊,便晓得前几日的算计并未瞒过叶蓁蓁,反而被她恨在心上。 绘绮听得这样的处置,眼泪汪汪唤了声小姐,上前咚咚咚给叶蓁蓁磕了几个响头,潸然泣道:“是奴婢猪油蒙心,对不住小姐。小姐若觉得这样能消了气,奴婢自当谨尊您的吩咐。” 两个丫头这几日一直被关,根本不晓得外头风云突变。绣纨只认做叶蓁蓁插翅也逃不出谢贵妃与何子岩的手掌心,她自谓有何子岩许下的承诺,眼见在鞋子上做手脚的事情败露,此刻到是十分嚣张。 她不屑地望了绘绮一眼,上前盈盈笑道:“奴婢还未曾给小姐道喜,从此后随着小姐也好,跟着殿下也罢,横竖都是在一个府里讨生活。” 叶蓁蓁不愿再同她说话,只将两个丫头的卖身契自袖间取出,向何平一递,嫣然笑道:“烦请公公立时便将人带走,再转述蓁蓁的谢意。” 何平接了东西,向身后一努嘴,立时便有人上来将两个丫头拖了下去。至于送不送去何子岩身边,他却还要请示仁寿皇帝的旨意。 此刻未将谢妃一撸到底,原是因为榆林关外的消息还未递回。若何子岩福泽深厚,果真赚下了大把的军功,谢妃这里母凭子贵,仁寿皇帝到须好生斟酌。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仁寿皇帝早间这道圣旨一下,不出半个时辰,谢妃降位与叶蓁蓁将要带发修行的消息便传到了宫外。尤其是何平命人拎了双污渍的宫鞋,外带两个栖栖遑遑拎到何子岩府上的丫头,外头一时流言四起,比当初叶蓁蓁在迎春阁间落水更要引人遐思。 何子岩机关算尽,等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他强自镇定听前来送人的太监转述了叶蓁蓁的话,对她的森然恨意更是叠加。绘绮与绣纨不是傻子,她们知晓了叶蓁蓁的选择,对她将自己两个送去楚王府上早心存了惧意。 虽然何子岩一再命人不许走漏消息,叶蓁蓁所穿的宫鞋上被人做过手脚的事还是传得满城风雨。再加上叶蓁蓁主动请旨出宫清修,更显得品性高洁,流言霎时又扭转了方向。伴随着谢妃娘娘的降位,不少人琢磨出了几分内幕。 何子岩瞧着送来的两个丫头,再不是从前的温言好语。他脸色铁青地命人将绣鞋扔掉,揪着绣纨的头发拽过来便是一顿拳打脚踢:“贱婢,当日是谁说得千伶百俐,你家小姐必定不会怀疑,如今却白白送了些证据在旁人手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三章 往事 绣纨唇角的鲜血沥沥滴上衣衫,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扯着何子岩的衣襟,哭得莺啼婉转,只求何子岩高抬贵手,给她一条活路。 楚王府里不乏暖床的丫头,个个千娇百媚之姿。何子岩对个婢子哪有怜香惜玉之情,他抬起一脚便揣在绣纨胸口,绣纨嗓间一热,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何子岩命人将两个丫头暂时收进柴房,回房换了身衣裳便要入宫面见谢妃,却被告之谢妃娘娘闭门思过,无有仁寿皇帝的旨意不得私自觐见。 局面发生了这样的逆转,何子岩深知那个始作俑者必定是叶蓁蓁。他忍着心间的恼怒,转而求见叶蓁蓁,想要从她口中打听些什么线索。 胡田田留下的两个丫头却不管他是食着一品俸禄的亲王,将叶蓁蓁的宫门一阖,只说惜善娘子如今正在收拾东西预备三日后出宫,一个闲人也不接见。 纵有天大的胆量,何子岩也不敢在宫里撒泼。他肃着一张脸出来,想着于情于理都该去仁寿皇帝面前为谢妃求请,顺带探一探君王的口风。 走至长春宫外,何子岩正逢胡田田带着丫头匆匆而来。他晓得这一位必定也是知情人,便往一旁的树荫下一立,自谓风姿洒脱地微微欠身,唤了声胡小姐。 桐阴森森,细碎的金芒在胡田田脸上跳跃,清丽英武的少女眸间隐晦莫明。 胡田田是方才接到消息,叶蓁蓁竟得了圣旨要带发修行。明知此事无可转圜,全拜眼前这位所赐,胡田田几乎想一掌将子岩那张假惺惺的脸打个满盘开花,却毕竟要顾忌着父亲与未来公公在朝中的立场,一时不敢妄动。 “楚王殿下急着进宫,想必是来安慰谢娘娘?”胡田田却又遗憾地惋叹一声,轻轻笑道:“我到忘了,谢妃娘娘此刻大约不宜见人,想必楚王殿下吃了闭门羹。” 何子岩听得她夹枪带棒,便晓得她对此事前因后果尽知,便收了先时的微笑,冷冷说道:“胡小姐是来瞧叶蓁蓁?可惜她就要遁入空门,你来迟了些,根本于事无补,到不必在这里奚落旁人。” 胡田田从小被父母捧在掌心,哪里受过这种奚落。她本就属于明**人的类型,身上着了件绣球紫的云锦深衣,袖口打着真紫亮缎的垂珠络子,衣上满满缀着碧海蓝与胭脂粉交织的绣球团花,在正午的娇阳下色彩斑斓。此刻被何子岩一激,又心疼叶蓁蓁无端受辱,胡田田气势极为凛冽。 她尖尖的兰花指一翘,将手上真紫亮缎的帕子轻轻一抖,冲何子岩嗤笑道:“楚王殿下说得好,自然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又没磨偏过人家的鞋底,又未曾做过英雄救美的好事,何须受旁人奚落。” 何子岩目中寒芒轻覆,如结了片片霜花。他欲待发威,只瞧着长春宫前依旧有内侍、宫人们来往络绎,只得将金橘黄的袍袖一甩悻悻而去。 胡田田进来时,叶蓁蓁正埋头整理自己的衣裳首饰。从前这些东西都是绘绮与绣纨两个婢子掌管,除却从叶家带来的东西,还有这些年仁寿皇帝与谢妃的赏赐,乍然翻开箱笼一看,叶蓁蓁竟不晓得自己还有这许多东西。 叶家的人自是不能白白便宜,叶蓁蓁宁肯学学杜十娘将东西沉到江底,也不愿再去贴二房那一群白眼狼。瞧着胡田田进来,她自是欢喜,嫣然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愁这些个东西无人相送。你尽数拿了回去还能留个念想。” 胡田田瞧她到是淡然,忍不住跺脚道:“真真是叫你气死人,怎么着还没有条活路?你怎得就非要青灯古佛。昨日之事我已尽知,连陛下都替你想了折中之策,你又何必一意孤行?我拿你这些东西回去,瞧了唯有万般伤心。” “我如今是求仁得仁,现在心上一片清明”,叶蓁蓁笼了笼滑在鬓边的发丝,素瓷雪颜一片剔透。浅浅的笑意映上双眸,到是波澜不兴的宁静。 婢子斟上茶来,就着外头筛落进来的灿烂秋阳,叶蓁蓁最后一次坐在长春宫的卧房内与胡田田促膝倾谈:“自打父母离世,我唯一想要的便是安稳生活。我自小心仪于谁,你自然心知肚明,我也无须隐瞒。只可惜神女有梦,襄王无心。” 世上姻缘无论成与不成,缘份一词大约都是最好的说辞。 叶蓁蓁从前一直以为自己与何子岑是该有一场美丽的缘份,并且会修成正果,因此她对何子岑格外关注。 何子岑大约不会晓得,年少的自己曾那样隽美地投影在叶蓁蓁的波心,而叶蓁自己却自始至终不曾忘记那一场美丽的邂逅。 那一年春日芳菲,父亲难得回京述职,带着她入宫去看皇子们打马球。三月的杨柳如织,飞絮落花间似轻薄的纱雾,叶蓁蓁瞧着一名腰系浅赭色丝带的黄衣少年手中球杆挥出,马球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不偏不倚飞入门中。早春明媚的阳光洒落在他脸上,便有些自带阳光一般温煦与耀眼。 仅有五六岁的她远远凝望着那黄衫少年,追随着他翩然马上的身姿,有些崇拜地问自己的父亲:“爹爹,那是谁?” 昌盛将军顺着女儿的手指瞧去,认真解答道:“那是赵王殿下,陛下与德妃娘娘的长子,最是谦谦守礼的好孩子。” 一场马球结束,昌盛将军要叶蓁蓁稍待,自己上前与几位殿下见礼。叶蓁蓁立在散碎若金的春光下,有一缕早春的悸动如新芽萌发,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她远远瞧着父亲和何子岑说话,心里如同有只小鹿在乱撞。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何子岑的目光似是望向叶蓁蓁所在的帐篷,干净秀美的男孩子脸上依然挂着那温暖的笑容,便明媚了叶蓁蓁全部的天空。 吧嗒一声,叶蓁蓁却是小脸绯红,略显惊慌地放开了帘子,将自己与外头隔绝。而那道温暖的视线却好似能穿透锦帘,依旧紧紧萦绕在她的心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四章 大彻 及至昌盛将军故去,叶蓁蓁情窦初开的年华刚刚展开,她咀嚼着孩提时代的初遇,忽然明白那年春季那一缕温暖的阳光竟是自己最初的心动。 父亲与自己聚多离少的相聚时光里,原来曾给了自己这样的一抹温馨。在那么早的时候,昌盛将军便曾经为自己的爱女指引过那一轮春日的暖阳,她与何子岑之间就有过那么一重淡淡的缘份。 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除却胡田田之外再也无人知晓。胡田田久不归京,叶蓁蓁想遇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也难以找寻,只得死守自己的芳心。 她变得敏感亦怒,却又格外小心。她总是不知不觉在宫中追随何子岑的脚步,既想让对方知晓,又害怕对方窥破自己的秘密。深夜的青莲宫外被何子岱发觉、乃至被对方深深叱责时,叶蓁蓁依然不认为自己与何子岑无缘,反而认为陶灼华的存在才是两人之间的障碍。 情深缘浅,如今大彻大悟的叶蓁蓁握着胡田田的手,宛然淡笑道:“我今日嘲笑何子岩耍了卑鄙手段,当日的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说起来我落得如今这步田地,自己也有一部分责任。” 她牵着胡田田的衣袖,将对方轻轻拉近自己身畔,在胡田田耳边低低私语了几句。胡田田脸色渐渐变得雪白,呆了半晌方轻叹道:“她若是为着这个缘故降位,这处罚未免太轻了些。” 叶蓁蓁咯咯轻笑,优雅地抿着婢子方才斟上来的陈皮普洱,冲胡田田认真说道:“大厦将倾,这不过是冰山一角。不但谢氏,连何子岩都自身难保。” 有倏然的火花自胡田田脑际一闪而逝,许多件事情如散碎的珠子重新穿起,想起何子岩堆叠如山的军功,她竟然对叶蓁蓁的话有了八分相信。 叶家二房听得这道旨意,到有些心头窃喜。正房里再无旧主,他们虽霸着偌大的宅园,到底是昌盛将军的故居,说起来名不正言不顺。 若昌盛将军唯一的后人遁入宫门,他们便再也不怕旁人说自己鹊巢鸠占。叶二夫人在灯下仔细读着抄来的圣旨,眯缝着小眼露出得意的笑容。 只是二夫人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宫里便来了位传话的公公。 叶蓁蓁对二房恨之入骨,又岂肯叫他们霸占自己的家私。她那一日上奏仁寿皇帝,昌盛将军一脉从自己这里便再也无后,情愿捐出父亲官宅旧邸,赠与日后似父亲这般忠心报国之人。 叶家二房私底下的小动作,仁寿皇帝早便尽收眼底。今日既是由叶蓁蓁自己提出,仁寿皇帝自是欣然允准,他敕令叶家二房一月内搬回自己的宅子,将昌盛将军府腾空,暂时收归官中。 可笑叶蓁蓁的叔父与婶母住了这些年昌盛将军的府邸,早便习惯了钟鸣鼎食的日子,自谓跻身于京城一品勋贵,却只是披着件华丽的外衣。 褪去暂借旁人的光环,叶家二房连个像样的爵位都没有。叶蓁蓁有仁寿皇帝派出的嬷嬷撑腰,冷着脸从她婶母手上要回叶家的账簿,将长房与二房的财产分隔,写得清清楚楚。 二房里这些年几乎全仗着昌盛将军留下的俸禄讲求排场,自家既无产业又无进项,如今要再回去逼仄简陋的旧宅,真闹得鸡飞狗跳,没有一个人情愿。 吵吵闹闹之间,二房忘恩负义,从前做过的龌龊事便渐渐浮出水面。 蜚短流长自然如风飞散,二房里从前如何苛刻叶蓁蓁、如何想拿着她的婚事做为跳板、又如何霸占了昌盛将军的府邸,真真假假一时让人难辨。 叶家自己都打不完的官司,不再有昌盛将军将他们护住,暴发户般的嘴脸更是掩饰不住。一时之间叶家在京中名声大坠,连着两位姑娘被夫家以莫须有的借口退婚,登时颜面扫地。 彼时叶蓁蓁已然身入大相国寺,辟了间干净的禅院,将青丝一笼,果真每日青灯古佛,过起了清净的生活。涓涓如水的日子轻流,叶蓁蓁偶尔还会记起那一年与何子岑的初遇,却会自己悠然惋叹一声有缘无份。 冗长而寂静的夜里,她曾做过一个既长且痛的梦,醒来时凝望窗外月光如水,叶蓁蓁竟感觉那梦好似曾经亲临,大约会是自己的前生。 她梦到她的叔父与婶母心满意足搬入她父母曾经居住的正房,在翻修正房的地面时撬起了书桌下的地砖,瞧见了母亲留给自己的手札。 她梦到自己满脸无奈,却又一身正红的锦衣、全套的凤冠霞帔嫁给了何子岩。 她梦到自己颤抖着双手往一盒珍贵的血燕上头洒下粉末状的零陵香,又抖抖地将血燕盛入锦匣,冷笑涟涟命人送给太子妃陶灼华。 她还梦见远在京师的陶灼华血染绫裙,无力倚在何子岑怀中 她甚至梦到自己被何子岩推倒在地上蹂躏,苍白的脸颊上五个清晰的指印。 残梦纷沓而至,乱得如丝如麻,叶蓁蓁难辨真假,却选择了淡然处之。 欠下的债、未尽的情,所有尘世的羁绊都是黄粱一梦。她安静地跪在佛龛前,听着寺间遥遥传来的晨钟暮鼓,心上是从未有过的虚空。 何子岩自谓此次回京仗着昌盛将军留下的人脉,能得到来自兵部尚书胡大人的支持,却不承想与叶蓁蓁以这样的结果剧终。 对于京中漫天的流言,何子岩只能选择不闻不问。他见不到谢妃,从仁寿皇帝口中也未听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便是打着赵将军与钱将军等人的旗号,想要与胡大人多多切磋,也被胡大人以回京伊始公务繁忙为由推脱。 胡大人此次肯这样表明态度,自然事有出因。当日胡田田回府曾将何子岩如何算计叶蓁蓁说得清清楚楚,坦言对方是奸诈之人。胡夫人虽对女儿严加叱责,不许她给自家与杜府里添麻烦,心间却早有计较。 一场夺嫡之争,若何子岩真有资本凭着军功胜出,便不须这些龌龊伎俩。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对自己没有信心,只能不择手段增加份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五章 问责 胡田田与叶蓁蓁相交一场,对于胡田田最后的雪中送炭,叶蓁蓁给予的回报便是向她露了昌盛将军夫人所遗手札的口风。 胡夫人听得胡田田回来转述,谢妃的降位并不未这次参与何子岩的阴谋,而是牵出了多年前的旧事。不但涉及到先皇后的殒命,甚至还与当年太子早夭脱不开关系,不觉骇得面如土色。 前朝后宫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原来自多年以前谢妃便存了要挟子上位的心思。胡夫人听得冷意涟涟,汗意湿透了衣衫。她与夫君两个深夜絮语,都是深深的后怕,幸好不曾在这次二子夺嫡的时刻早早站队。 胡尚书打定了主意不去搀和帝王的家事,再与何子岩在朝中见面时,也是维持面子上的礼节,绝不肯多说一句。不但如此,连留在京中的赵将军等人,胡尚书也刻意拉开了距离。 武官们除却瞧着赵将军等人的眼色行事,更多的是以胡尚书马首是瞻,见他与何子岩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便也都渐渐拉开些距离。 朝中微妙的关系落在何子岑眼中,细细体查不难发现来龙去脉,他瞧不起何子岩的为人,却对这样的结局了然在心。 至善产期就在这几日,本是在府中安心待产,却在这一日午后由婆母淑和夫人相陪入宫面圣。父女两人连何平也摒弃在外,关起门来聊了足有半个时辰。 原来叶蓁蓁生怕仁寿皇帝再对谢妃起了恻隐之心,临离去时请胡田田给至善送了昌盛将军夫人遗札的拓本,揭开了先皇后与太子两个殒命的秘密。 至善将为人母,从前飞扬跋扈的性子收敛了许多。拿着叶蓁蓁送来的东西,两滴清泪挂上她的眼睑。从前是百般疑惑,苦于证据不足,如今叶蓁蓁的拓本与甄三娘的证词,再加上还有个待罪的高嬷嬷押在何子岩手上,她不愁扳不动冠宠一时的谢妃。 她拿着甄三娘提供的药方,将大家这些日子的心血一并展现在仁寿皇帝面前,清沥沥问道:“父皇,这一次可是证据确凿,您还要再为那个贱人分辨么?” 仁寿皇帝对谢妃有情,却也仅限于对方能安分守己的情形之下。他迟迟不动谢妃,不过是为着时机尚未成熟,生怕这块腐肉挖不彻底。 面对至善的指责,仁寿皇帝温煦而笑。他和蔼说道:“至善,父皇自谓不是商纣、周幽之类的人物,如何会为了一个女子误国。你且安心待产,父皇心间自有道理。” 至善穿了件胭脂红的宽袖云锦折枝石榴花宫衣,深紫与绛红的榴花更衬得她素肌若雪,一双美眸格外清湛。她捧着宫婢方才呈上的黑芝麻核桃露,微蹙着眉头呵呵一笑,偏着头唤了声父皇。 过了任性懵懂的年纪,如今的至善行事不再偏激,将为人母的她也不愿与双鬓已经染白的慈父言语铿锵。她缓柔低沉的嗓音在内室里轻轻回荡,先是说了一句从未如此揣测过仁寿皇帝,却又讲述起了谢氏得宠时的旧事。 “女儿去岁打从迟暮宫前路过,刚巧遇到兰贵人从虚掩的宫门里跑出来。父皇可曾知道,从前她的绮年玉貌早成黄花,如今的兰贵人已是痴痴傻傻。” 至善再也忘不了那蓬头垢面的女子趁着迟暮宫侍卫疏忽的片刻,从半掩的宫门里跑出来,大口呼吸着外头新鲜空气的场景。她对后宫里这些年莺莺燕燕本不上心,初时并未认出这是昔年国色天香的兰贵人,只往乳母身后一避,怕叫那痴傻的妇人伤到自己。 侍卫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追了出来,将兰贵人一脚踹翻在地,再反拧着她的胳膊往迟暮宫里扔去。打头的那一个忙不迭地冲至善行礼,连称得罪。 至善却是在对方的头发被侍卫们揪起时,才从那依稀相识的面容间认出兰贵人的轮廓,惊得啊呀一声。 兰贵人样貌生得好,仁寿皇帝连着翻了几天牌子,便有些撼动谢妃的位子。谢妃妒心最重,怎容得一个才入宫不久的贵人如此嚣张,歪心思自是如约而至。 接下来兰贵人的生辰,谢妃借着贺喜,赏了她一班小戏,唱得却是《梁祝》。 一声缠绵悱恻的戏文声声动人,当唱至祝英台化蝶那段戏时,下头几位宫妃更是泪水盈目。好好的生辰,便弄了个不欢而散。兰贵人敢怒不敢言,与长春宫的梁子却是就此结下。 结下来的事情便有些争议,谢妃人赃并获,御状告到仁寿皇帝面前,指正兰贵人买通奴婢,往她的八宝粥里添了麝香。兰贵人自是喊冤叫屈,坚称自己并不认得那个宫人,也不敢往谢妃的粥里添什么东西。 仁寿皇帝默许,慎刑司的一十八道刑具尚未走完,兰贵人便屈打成招,在状词上摁下染血的指印。到是谢妃大度饶她一命,只叫人投入永巷的迟暮宫中。 不过短短数月,这千娇百媚的女子便险些成为红颜枯骨,如今更是痴痴傻傻。 至善笑吟吟望着仁寿皇帝道:“女儿旧事重提,无非是想请问一句父皇。昔日不过几片麝香,父皇便动用了慎刑司。如今姓谢的贱人那里,人证物证俱在,为什么父皇仅仅褫夺了她的贵妃之位,人还好端端在长春宫养尊处优?” 吧嗒一声响,竟是至善掀起炕桌上八瓣莲纹的紫铜鎏金香炉,想要往里头扔几片宁神静气的苏合香,那香炉盖子却一个不慎,被她重重摔落在桌面。 至善一手抚着小腹,一手支着炕桌,唇角的笑意依旧不减:“父皇,母后与兄长金尊玉贵,两条人命加起来,在您眼中反而不如一个谢氏值钱?” 仁寿皇帝凝眉瞧去,至善虽未如往日般像个被火点燃的爆竹,那眉宇间的戾气却是时隐时现,搁在炕桌上的一张手更是微微发颤,足见她此刻隐忍之难。 “至善,没有人能抵过你母后在父皇心目中的份量,你如今年纪尚轻,瞧事情往往只瞧见了表面。”仁寿皇帝宽厚的大掌落在女儿肩上,目光里丝毫没有躲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六章 归京 至善身子臃肿,略坐间已觉倦怠。她以手支着额头,冲仁寿皇帝无奈轻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至善今日不孝,为着亡母负屈,斗胆向父皇请教。若至善眼中瞧得不全,那事实的真相又是如何?” 无有宫婢在旁,至善自己挪动了一下身子,往填着兰草蕙萝的明黄织锦四合瑞云纹迎枕上再靠得更紧一些,似是汲取什么力量,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仁寿皇帝,只等着这身兼父亲与君王两重身份的人给自己确切的答复。 “至善,后宫里的女子所连的既有她的母族、亦有她的后辈。父皇只能告诉你,动用慎刑司审那兰贵人,为得自然不是区区几片麝香。同样,如今谢妃暂降份位,不是此事已了,而是父皇在等外头的消息。” 仁寿皇帝脸色一肃,语气已然带了些严厉:“你临盆在即,却跑到宫里不依不饶,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顾忌腹中的小生命。若再有下次,朕连你婆母和驸马一并重罚,如今快些回去歇着,父皇自会还你母后一个公道。” 至善自乾清宫出来时,正有一队大雁排云直上,秋日灿灿的娇芒洒下,一时灼灼如金。她斜睨着长春宫的方向,露出森然的恨意,却又恐惊动了腹中的宝贝,小心翼翼地低语道:“乖宝贝,咱们拭目以待,戕害过你外婆的人该有何种下场。” 何子岩自是不晓得至善来仁寿皇帝面前再替谢妃点了眼药,他审时度势,聪明地知晓自己此刻留在京中已无任何意义,还不若重新赚取军功,来换得仁寿皇帝对谢妃的恻隐,到那时他母子二人大约才能有条出路。 前往乾清宫面圣时,何子岩便故做有些灰心,请求重上前线。本以为这样的态度会换得仁寿皇帝的怜悯,不承想仁寿皇帝并未一口应允,而是淡淡说道:“朕留你在京中还有些事情,这件事容后再议。” 何子岩心中有鬼,也不敢一求再求,只得黯然出来,暗中与赵将军等人依旧来往不断,桩桩件件丝毫不差地落入仁寿皇帝的眼线。 十月二十六日晚间,一场白雪宛若飞絮撒盐,大阮宫内落了一地碎玉琼脂。 陶灼华已然习惯了北地的冬季来得格外早,她笼着鎏金的紫铜手炉坐在暖炉上,读着黄氏与陶春晚写自波斯的来信,又牵挂着依旧在国子监读书的陶雨浓,便叫小厨房做了新鲜的羊蝎子火锅,并寻出的大毛氅衣一并叫和子送去。 镶着酱紫盘银如意纹的织锦软帘轻轻一挑,却是身着碧绿丝棉宫衣的茯苓匆匆自外头进来,她冲陶灼华屈膝行礼,低低地说道:“小姐,赵王殿下遣人传了话来,说是孙将军已归,榆林关的真相即刻便会大白,请小姐心里有数。” 陶灼华正绣着一方妃红金线海棠花的丝帕,闻言将东西往针线簸箩里一丢,抬起头来欣喜地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茯苓拿火钳子拨着暖炉中的红萝霜炭,轻轻笑道:“殿下派来的人说,孙将军是昨日夜间入宫,他们今日聚在齐王府商议,晚些时殿下便会进宫。明日早朝散罢,孙将军便会直接入宫面圣。” 小丫头对榆林关的情形并不了解,只晓得自己之方抓住了何子岩的把柄。陶灼华却是深深惋叹,想着榆林关外不晓得为了何子岩一己之私平添多少冤魂。 为了避人耳目,孙将军并未归家,只遣人送回了平安的消息。他借宿在何子岱府上,与这英姿飒爽的少年郎把酒临风,借机将对方仔细打量了一番,从前与夫人的想法便渐渐成型,变得更加活泛。 何子岑在晚膳后告辞,想着先与德妃娘娘通通气,再顺便说与陶灼华知晓。 德妃见儿子无召而至,且脸色极为郑重,只怕有什么大事发生,神色也肃然了几分。何子岑屏退了众人,连锦绫与绮罗两个也不留下,那幅少有的凝重样子叫德妃娘娘吃了一惊。她揪着自己的帕子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这两样本来比照妇人心狠的话,何子岑到觉得放到钱将军与何子岩身上更为贴切。 其实何子岑无论如何不愿相信,一个是戎马倥匆的将军、一个是堂堂正正的王爷,钱将军与何子岩两人为了骗取军功,不昔拿着普通百姓的性命做为草芥。 何子岑三言两语与德妃说道:“母妃,何子岩简直罪无可恕。您怎么能够相像,所谓的鞑子胡虏竟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贫民百姓。刀剑无情,他们怎么能让自己的屠刀落到平民百姓头上。” 那一封封雪片般请功的奏折竟是这样的来头,德妃听着何子岑一五一十的述说,脸上一时悲伤一时气愤,一时又潸然泪下。她拽着自己领口上的垂珠流苏,气得捶胸顿足:“不意竟有这样的奸佞狠辣之人,简直枉为人子、枉为人臣。” 何子岑悠长一叹,有些激愤地说道:“为了一个东宫这主,便不昔朝无辜百姓开刀。这样的人,儿子不但要与他争夺到底,还要将他的罪名揭露,受他该受的惩罚。这也是老天开眼,孙将军与清风、明月等人发现了端倪。他若是真做了皇帝,遭殃的必定还是黎民百姓。” 德妃重重点头附和着儿子的话,又匆匆打开清风等人从前传回的信件细瞧,握着信的手连连颤抖,亦为清风与明月信中所写深深震撼:“浪子野心,便没有一丝人性可言。便是他真得了天下,淌着鲜血得来的位子,便不怕午夜梦回,无辜的冤魂找他索命。” 这样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德妃将信一连读了几遍,依旧不确定地问何子岑道:“母妃仍是不敢相信,这世上怎会有如何丧心病狂之人。孙将军此次潜入榆林,可是真有什么发现?兹事体大,你们千万要有确凿的证据。” “母妃放心,只为儿子与子岱不好出面,才有孙将军慨然应允。今次证据确凿,全拜孙将军忠君爱国的大义。”何子岑大略叙述了一番,叫德妃娘娘宽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七章 昭然 碎玉茫茫,飞雪凝霜比早间又大了许多。 何子岑踏雪行至青莲宫外时,墨色的大氅上已然结了银白的霜花。茯苓与菖蒲两个人十分伶俐,一个忙着替他除去外衣,另一个已然捧来手炉。连娟娘都笑意吟吟,为这位未来的姑爷端上一碗暖暖的莲子羹。 名份落定,何子岑如今成了青莲宫的娇客。娟娘亲自替他引路,进了陶灼华日常起居的暖阁,再替两个人将房门轻轻掩上。烛光朦胧,灯影下的人儿着了一袭娇艳的暖黄色,瞧得格外温馨,令何子岑心神一荡。 陶灼华抬头嫣然一笑,便就搁下手上的针线,极自然地递了个大迎枕给何子岑,温然问道:“既是从长宁宫过来,已经与母妃说了这件事么?” 何子岑点点头,感觉身上的寒气已经袪得差不多,这才在陶灼华的下首落了坐,又拎起炕桌上一只紫砂兰纹的莲瓣壶替自己与陶灼华各斟了盅茶。 上好的君山银针在杯间伏伏沉沉,何子岑的话语里略添了些懊悔的成份。 前世里让仁寿皇帝深受打击却又不得不牢牢捂住的必定是这件事情,成千上万无辜的边城百姓丧命,自己的儿子却是那个屠夫。 仁寿皇帝没有勇气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他只能匆匆立了何子岑为太子,结束了这场为时几年的夺嫡之争。钱将军可以以莫须有的罪名拿下,再寻个罪名处死,而何子岩却不可以。 前世的何子岩将叶蓁蓁纳入怀中,背靠着昌盛将军留下的人脉,自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仁寿皇帝生怕危及国之根本,无法将这几位将军们一网打尽,便不能将何子岩一伙连根拔起。 而何子岩带着叶蓁蓁远走蜀地,必定是谢妃连同这班武将的保命之策。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前世的何子岩未必没有谋反之心,只是时机并不成熟,仁寿皇帝又一力剪除着赵将军一班人的势力,他才不得不蛰伏蜀地,以图伺机而动。 因为有了何子岩这样的资本,便是何子岑君临天下,谢妃依旧满心不服,公然与已为太后之尊的德妃叫板。更是在大阮为大裕所围时,密令何子岩不要相助。 谢妃聪明了一世,却是糊涂一时,想不到自己后院里反了水。宣平候不愿助何子岩夺回皇位,而是自己觊觎起了这万千锦绣的江山社稷。 宣平候明着对谢妃千依百顺,暗地里却与瑞安联合制出了红衣大炮,彻底撕开大阮的国门。宣平候贼心显露,大阮国破城毁,谢妃无力回天,大约是悔恨交加之际,才会选择随着德妃娘娘以死殉国。 而对于何子岩举蜀地之力杀回大阮,何子岑与陶灼华都不认做那是他对故国的维护。何子岩发必是晓得宣平候爷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恼羞成怒之下才做了那样的决定。他匆匆发兵,军队千里奔波,疲惫之际被瑞安所灭当在情理之中。 今世因为玄武等人的警觉,让榆林关的真相提前大白,不晓得挽救了多少无辜百姓的性命。何子岑再不能由着钱将军与何子岩在榆林关作恶,他说与陶灼华道:“幸亏得孙将军地形熟悉,军中尽有故旧,此次带回来几个人证。” 何子岩被仁寿皇帝困在京中,钱将军久不举事,孙将军与清风、明月二人商议,不能在此守株待兔,便分明开始了行动。 清风与明月潜入被钱将军军队包围的村庄,无声无息带出几位愿意随他们入京告御状的村民。而孙将军则秘密接洽了从前的旧部,想从军中搜寻些线索。 钱将军与何子岩行此丧心病狂之事,军中并非人人拥护,有些正直之士自然敢怒不敢言。有的军官称病、也有军士相约做起了逃兵。 孙将军仗着地形熟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救出两位不愿同流合污的旧部,连同几个侥幸逃出的士兵,一并带回了京中。 有了这些东西,便是钱将军舌灿莲花,他的罪行也是板上定钉。 依着何子岱的性格是想要孙将军明日金銮殿上直接面圣,守着一众大臣们揭开这些人的真面目,到是何子岑温言制止。何子岱的作法虽然解恨,却是将孙将军推出在风口浪尖之上,而且仁寿皇帝担着识人不当、对何子岩疏于管教之责,在群臣面前也将颜面扫地。 三个人商议已定,还是将人证物证都摆在仁寿皇帝面前,请君王自己圣裁。 说完了正事,两人方才有时间说几句悄悄话。陶灼华瞧得桌上茶水已然寡淡,扬声吩咐着茯苓进来重新唤了壶枫露茶。 茯苓进来斟茶,菖蒲捧进个红木填漆的托盘,四个方方正正的金黄折枝花卉纹碟子里盛着新制的糕点,冲两人微微屈膝道:“娟姨说此时昼短夜长,晚膳用得太早。只恐您二位谈起正事便忘了时辰,特意新制了糕点过来。” “有劳娟姨,改日我亲自道谢。”何子岑温温醇醇的声音漉着夜色格外动人。菖蒲与茯苓皆是轻轻含笑,恭敬地行礼退出,继续将门扉轻掩。 隔着黄花梨透雕蟠桃纹的炕桌,何子岑此时才有闲暇轻轻握住陶灼华的素手:“待这些大事已了,我便会奏请父皇替咱们选定良辰吉日。灼华,我又多等了一世,再也苦等不得,赵王府里一直缺着它的女主人。“ 纵然是前世的夫妻,陶灼华依旧为何子岑这般深情款款的表白染醉了娇颊。她眸间晶莹,如汪了块剔透的美玉,那一片杏花烟润的神情怎么瞧怎么醉人。 父子心意相通,何子岑所愿故仁寿皇帝所想。 他今晚未往长宁宫去,却是宿在了木昭仪宫中,除却对这位温婉低调的女子极为满意,还是想点拨她几句,要她协助德妃娘娘办好何子岑的婚事。 木昭仪本就与德妃交好,听得仁寿皇帝如此吩咐,脸上泛起真切地喜意。她恬柔地含笑问道:“陛下这是要给赵王殿下拟定婚期了么?臣妾必定不辱所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八章 动刀 木昭仪十分聪明,她从不多说,但凡仁寿皇帝交待的事情却是一律应承。 仁寿皇帝抚着她浓黑如冷墨的青丝,温厚地笑道:“子岑年纪已经不小,身边是该有个人照料。他又不似子岩,早早便在府里豢养着侍妾。” 木昭仪低眉敛目,心间却是一凛。仁寿皇帝极少守着后妃评说他的几个儿子,今日这句话里却是亲疏立现,显得对何子岩有些不满。 她不敢断然往下接话,只是依旧轻垂着眼睑,挂着仰慕的微笑将兑了牛乳的参汤奉到仁寿皇帝面前,再向君王盈盈一拜:“那臣妾便提前恭贺陛下,待赵王妃进了门,必定早早替咱们皇家开枝散叶。” 仁寿皇帝膝下子女算不得多,自然格外渴望儿孙满堂。他听得木昭仪的话对自己的胃口,忍不住在她颊上轻轻一拧,低笑道:“你这张嘴到会讨喜,蜀地新晋了批上好的贡缎过来,朕记得你喜欢紫颜色,明日去挑几匹。” 木昭仪自然欢喜谢恩,再挑了几件婚礼上拿不准的事情请示着仁寿皇帝。听着仁寿皇帝的意思,何子岑此次却早已超越了亲王娶妻的规格,木昭仪心间又是突突一跳,忖度着两王夺嫡是否已有定论。 她极聪慧地避开朝政不谈,却又暗自庆幸自己一直坚定地立在德妃这边。宫中女子是玲珑心思,她一方面侍候得仁寿皇帝妥妥帖帖,一方面却是想着明日一早便将仁寿皇帝这番话说与德妃,叫她也欢喜欢喜。 夜色深浓,刚承雨露的木昭仪卧在帝王身畔已是浅浅入眠,仁寿皇帝听得外头的鼓漏更残,却依旧了无睡意。孙将军秘密回京,他第一时间便得到了消息,而这几个人聚在何子岱府上,也并未瞒过他的眼线。 若榆林关外平安无事,孙将军大可不必再费如此周章。联想到自己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孙将军与清风和明月在榆林关外很是耽搁了些功夫,仁寿皇帝便觉得心间沉沉,有极为不好的预感。 局面愈发扑朔,今次他将谢妃降了一级,便是想瞧一瞧宣平候府的反映,却未承想宣平候府上却是难得能沉住气。本以为这兄妹齐心,如今看来却是各自谋算。除却谢妃降位之初,宣平候曾上了道折子给自己请罪,却没有丝毫替谢贵妃开脱的地方。 一想到何子岑转述的阿西临行前的那番话语,还有何子岱摊在自己面前的宣平候强霸劈柴山的劣迹,仁寿皇帝脸上便露出更讳莫如深的表情。 时已初冬,木昭仪宫中早笼起了暖炉,方才临睡时特意着宫人添了些新鲜的松枝,此刻被炭火一熏,自是焦香扑鼻。仁寿皇帝稍稍欠起身子,想要将阖得严实的芸窗推一条小缝。只是这么轻轻挪动,便惊动了身畔的木昭仪。 木昭仪星眼朦松,黑发在银红色的枕席上铺沉,既慵懒又小心地侧过身,冲仁寿皇帝柔声道:“陛下莫不是口渴,臣妾服侍您喝茶。” “不过是觉得炭炉有些热,想推开窗户透一下气,到惊动了你。”瞧着比自己小了许多的温婉美人,仁寿皇帝露出丝暖意。他替木昭仪裹了裹锦被,温柔地俯身道:“快些睡吧,朕并不吃茶。” 木昭仪浑然不晓得仁寿皇帝此刻心里藏着多少事,她探身将透雕着万字纹的芸窗推了窄窄的缝隙,盖着银红金丝锦被的身子小心地贴近仁寿皇帝,微微的吐气如兰间,有种小鸟依人的依恋。 一丝特凛冽的夜风从缝隙间吹入,半拥锦被的仁寿皇帝到觉得爽利。他低低沉思着,或许宣平候府这个毒疮已然烂得够大,是时候该动动刀子。 天近五更,何平早早便请动仁寿皇帝起身,木昭仪屈着膝替君王结好腰间的明黄金线嵌玉蟒带,再殷勤端来煨了一晚的五子粥。暖粥入胃,四肢百骸都觉得顺畅,仁寿皇帝越发觉得自己的想法成型。 他也不传步辇,只管在大队内侍与宫婢的簇拥下,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大踏步往金銮殿走去,却不忘回头吩咐了何平几句。何平诺诺应着,行至甬道叉路口时并未随上仁寿皇帝的脚步,却是带着个小太监悄然往偏殿行去。 这几年大阮国泰民安,朝中并无大事发生。大臣们不过例行的公务,捡些紧要的上奏一番。何平将几封奏折一收,都擎在托盘前奉到仁寿皇帝面前,便就微阖着双目,等待仁寿皇帝宣布无事跪安。 便在此时,钦天监正、副使却同时移步出班,双双跪倒在殿前朱红色的织锦万寿无疆提花毯上。正使徐明正以象牙笏板遮面,往上启奏道:“臣等向陛下贺喜,昨夜微臣与王副使夜观天象,发现子时一刻天降瑞星,往京城西南坠落。臣等两人细细推断,发觉那瑞星应是落向城郊劈柴山方位,特来启奏。” 大阮国崇尚佛、道二教,十有八九相信祥瑞凶吉之说。仁寿皇帝听徐明正言之凿凿,王副使又一力附和,不觉将身子稍微前倾,感兴趣地问道:“哦?竟有这样的事情,不晓得是颗主什么的瑞星?” 徐明正奏道:“金星现世,更有土星相助,主我国运昌隆,此乃大吉之兆。” 此言一出,下头的大臣们个个面有喜色,齐齐向仁寿皇帝贺喜。唯有宣平候爷排在文臣后头四五位的位置,听得劈柴山几句,一颗心被紧紧吊起。 他装模作样地应和着大臣们的话,耳朵却直愣愣竖起来,听着这貌似哼哈二将的正副使两个一唱一合,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果不其然,徐明正叩首奏道:“微臣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着想,容臣等在劈柴山上修建一座瞻星台,供奉祥瑞之星,保我大阮千秋万代世世昌隆。” “修建瞻星台,岂不是要大兴土木?如今快要入冬,朕委实不愿再兴徭役,以至劳民伤财”,仁寿皇帝手捻胡须,眼风微不可查地挡过宣平候,果见对方强自镇定的背后有些慌乱失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三十九章 谋逆 听得劳民伤财几个字,徐明正与王副使都是肃然一拜,坚称自己绝无此意。 徐明正继续奏道:“瞻星者,顾名思义景仰、敬畏而已。微臣二人之意,不过在山顶修座禅院,依着八卦方位搭建瞻星台,以便更好伶听天地之意,以此保我大阮国运昌隆。并不是要陛下大兴土木,行些奢靡之举。” 钦天监的位子在百官中说高不高,却因添着些神秘色泽,话极有份量。徐明正这几句话说出,下头已然有人复议。 仁寿皇帝显得颇为心动,却故意问道:“既是关系到大阮国运,朕觉得徐正使这个提议到也可行。不过劈柴山是个什么所在,朕此前到从未听说过这处地名。那便先着五城兵马司查一查,这产业如今归哪处所有,再来定夺。” 宣平候爷此时藏也藏不住,只得出列跪倒,往上启奏道:“启禀陛下,京郊劈柴山方圆几十里,如今都是宣平候府的产业。臣将此处买下,迄今已有一二十的历史,到不承想居然是块风水宝地。” 仁寿皇帝显得大为意外,却又露出些喜意:“既是归在候爷的名下,这事到也不算难办。未知当初你收售这处产业所有的文书契约可曾收好?朕着户部照价支付,另给侯爷多加一成的补偿。” 便是官府征用,也不过象征性地付些银两。仁寿皇帝这番话已然给足了宣平候爷面子,群臣无不以为宣平候爷必定会跪地谢恩。岂料想宣平候爷面有难色,支支吾吾地推三阻四。 他吞吞吐吐道:“陛下,臣买下那处地方,实是为着当年受一江湖术卫的点拨,留待先祖及子孙后代百年之后埋骨之所。臣这些年在山中修起了陵墓、园林,也请人瞧过日子,只待明春先父祭祀之期便要迁移。” 明着欺负仁寿皇帝是有道之君,无法强占别人瞧下的蟇田。宣平候爷捏着一把汗信口开河,想着搪塞过今日,立时便命人挖出几个墓穴,以图掩人耳目。 见仁寿皇帝面露踟躇,徐正明却是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奏道:“臣不晓得宣平候爷受了什么人的欺瞒,那劈柴山麓暗暗蕴藏龙脉,与瑞星遥相呼应,本为国之根本,这江湖术士要侯爷占下此地,难不成是别有居心?” 此言一出,群臣之间嘘声四起,宣平候爷纵有天下的胆子,也不敢担下这样的罪名。他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一般,身上冷汗涔涔而下,惶惶奏道:“臣惶恐,臣家领着世袭的爵位,本是皇亲,又是久蒙圣恩,无有一点私心,哪里敢强占龙脉之地,徐正使此言未免太过含沙射影。” 仁寿皇帝亦点头道:“候爷说得有理,宣平候府是为皇亲,本是谢妃的娘家人,这些年忠君爱国,朕全都瞧在眼里,朕不信他会是谋逆之人。” 君心难测,虽然仁寿皇帝说得斩钉截铁,那谋逆二字落进群臣耳中,却不亚于晴空霹雳。群臣一时噤若寒蝉,哪个也不愿开口当了枪头。 片刻的沉寂之后,却是王副使微微摇头,上前启奏道:“陛下识人颇准,下官也不信候爷是这般君心叵测之人。依臣之见,必定是有人要陷害候爷,才设了这么毒辣的计策。幸而下官与徐正使夜观天象,牵出这件事来。这也是候爷有福,今日将话说得分明,才能免于此祸。” 宣平候爷到了如今哪里还听不分明?他若是霸着劈柴山不愿让出,便是一顶谋逆的帽子如山压下,唯有将这里让出才算得此身分明。 十余年的经营眼看着毁于一旦,宣平候爷只觉得嗓间发甜。他费力地说道:“臣誓要寻到当年那个江湖术士,还臣一个公道。” 仁寿皇帝指间轻捻着一串磨出包浆的小叶紫檀佛珠,宽厚地笑道:“朕一直相信候爷是国之肱骨,此许江湖术人的小手段,侯爷不必在意。” 一锤定音,劈柴山的问题便就这么轻松解决。仁寿皇帝指了五城兵马司的两个人,命他们配合钦天监正副使即刻办理劈柴山麓方圆数十里的地契交割,又特意传了户部侍郎,一本正经地吩咐不许亏了宣平候府。 宣平候爷昔年大多是强取豪赌,哪里来的什么交割文书。他无奈低头,跪在地上说道:“臣愚昧,无意之间占下如此地段。既蒙陛下不究,哪里还敢要什么地价的补偿?臣宁愿将功折罪,回去后即刻将地契送给两位钦天监大人。” 朝堂上痛痛快快出了口气,仁寿皇帝实则已经撼动了宣平候府的根本。瞧着宣平候爷灰头土脸地离去,有关榆林关的隐忧却再次袭上心头。 果不其然,午膳过后孙将军便入京面圣,何子岑与何子岱两人陪同,君臣父子四人谈了约有半个时辰之后,请得仁寿皇帝同意,何平又陆陆续续从外头带进来十余名人证,悄悄送入乾清宫中。 御书房里显得有些拥挤,何平一并将人带入议事殿中。 瞧着风尘仆仆的清风与明月,再瞧着地下十余名兵将,以及来自榆林关外的百姓代表,仁寿皇帝一口浊气涌上心口,憋得十分难受。 清风明月是他千挑万选才放在何子岑身边,对这两人的忠心他深信不疑。连同自己派出的暗卫带回的消息,方才孙将军与两个儿子所言虽然匪夷所思,可信度却至少有九成九。联想到自己这些日子没来由地恐慌,仁寿皇帝已然基本断定。 一想到因为金銮殿上那把冷硬的龙椅,却令无数百姓因此丧命,仁寿皇帝再忍不住,一口腥红的鲜血喷涌,点点洒在明黄缂丝的龙袍之上。何子岑兄弟慌忙前扶住仁寿皇帝,何平立时便要传太医,却被仁寿皇帝摆手制止。 “朕只是血气上撞,吐出这口淤血到觉得轻松许多”,仁寿皇帝大口大口喘着气,先望着何子岑道:“你是何时发现了不对,又是何时派出了清风明月二人?” 何子岑微微苦笑,心底里有波苦涩的涟漪缓缓荡开,痛得叫他喘不上气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四十章 请命 虽然转世重生,骨子里有些东西却从未改变。 何子岑从清风与明月口中晓得当日榆林关外的惨状,这些日子的自责便如同重石压在心上。明知前世里自己这位好兄弟的军功来得蹊跷,他却不曾想着要提早去查探一翻。若他能更早些派人去榆林关,也许有些无辜的百姓便能免过一劫。 他撩起衣襟,重重跪在仁寿皇帝脚下,眼中蓦然便写满了悲痛,乃至哽咽着语不成句:“儿臣罪该万死,虽然揣摩子岩军功有异,并不曾想要派人前往榆林关外查看。此事的起因却是刘才人手下玄武前辈觉得不对,于春节前后跑了一趟榆林,回来将情形说与灼华知晓。此后灼华才说动儿臣,派出了清风与明月二人。” 何子岩接口道:“如今储君未立,朝中大臣们众说纷纭。兄长非有心猜测,只怕冤枉好人,因此才请得孙将军出面,劳孙将军跑一趟榆林。” 孙将军也躬身行礼,既是气愤又是歉疚,他大声说道:“臣久居榆林,对形势有几分清楚,不信那里有鞑子时常扰民。因此前阵也悄悄派人打听消息,与两位王爷所说大同小异。因此齐王殿下命老臣出面,老臣义不容辞。” 随同孙将军赴京的将士里头有他昔日的旧部,有几个仁寿皇帝依稀面熟,他们控诉钱将军心狠手辣,将点点滴滴都讲得清楚,自是再无疏漏。 那几个毛遂自荐的百姓给仁寿皇帝带来的,却是关外成百上千的百姓联名的血书,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实摆在眼前,钱将军与何子岩都是其罪当诛。 仁寿皇帝命何平安抚了随同孙将军回京的军民,这才唤了何子岑起身。 他自是晓得自己这个儿子性格温吞,处事又太过仁善。何子岑此刻与何子岩同争储君之位,自是不想使些卑劣手段,因此明知榆林关有异,却迟迟隐忍不发。乃至晓得殃及无辜百姓,此刻又满是歉疚。 性格中的缺陷,可以经由一次一次的经历所能弥补。唯有本质上的凶残,却是无法改观。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小恶便否定了他的大善,更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小善而忽略了他做下的大恶。 仁寿皇帝想着年少的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淌过荆棘,方能坐到今天这个高位。自问这许多年间,自己未必不曾做过错事,也曾因为太想要顾全大局而对身畔的人纵容,却始终不曾因为觊觎高位而挑战做人的底线。 扪心自问,何子岑的性格缺陷好似是遗传了自己的一部分。 自己总想让旁人的毒疮烂尽时才肯连根拨起,因此这些年才对谢氏多为姑息。若能及早断了她的想头,大约何子岩也不会铤而走险,乃至铸成弥天大错。 仁寿皇帝好似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定了定神,向孙将军和蔼笑道:“将军一颗忠心堪比当日的昌盛将军,朕心间有数。将军且请回府,此事关系颇多,朕要好生思量思量。至于钱得贵,先命他春节回京述职,将军也替朕参详参详,该派谁去接替他的位子。” 前世的仁寿皇帝生怕动摇了国之根本,不敢将这些劳苦功高的武将一网打尽,才纵容了他们滋生事端。由何子岑的小心翼翼间深刻反省,仁寿皇帝也想要快刀斩乱麻,不能姑息养奸。 孙将军遵命谢恩,由何平引领着退出去。这里仁寿皇帝才与两个儿子密密商议,无论是宣平候府,还是谢氏与何子岩,都不能再给他们任何机会。 宣平候爷让出了劈柴山,等同要了他大半条命。这看似只会奢靡享受的人实则心思极细,昔年的机缘巧合叫他发现了劈柴山的矿藏,他不声不响地据为己有,一门心思打起了不该有的主意。 谢贵妃要他辅佐何子岩,他便装着言听计从,其实宣平候府一直在培植自己的势力。前一批暗卫在鹰嘴涧刺杀何子岑几乎全军覆没,第二批暗卫尚在培植之中。此时深思熟虑,宣平候爷晓得没有资本与仁寿皇帝叫板。 他只得忍气吞声,趁黑夜命自己的人悄然撤离劈柴山,都散进其他几处隐秘的庄子。幸好这些年积下的军火分几处藏匿,自劈柴山麓撤离时才能轻车简从。 至于那些上好的铜砂矿,却是有心无力,宣平候唯有瞧着它们白白闲置在地底深处。他命人将那几处尚在开采的矿井遮挡起来,小心地恢复了原貌,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劈柴山。 两名钦天监敢于同宣平候府叫板,自然是仁寿皇帝的密令。并没有什么福星下坠,刚好落在劈柴山麓;也没有什么龙脉福根,惠泽大阮的江山社稷。明着是徐明正等人在山顶搭建瞻星台,实则何子岑的人悄悄进驻劈柴山,开始了矿藏的探测。 进了腊月,御花园间的绿萼梅又是竞相吐蕊,雕栏玉砌的宫阙宛如水晶银台。谢妃幽居长春宫中,瞧着如今的门可罗鹊,便怀想昔日的四时风景。她不通外头的音讯,瞧着这两个月风平浪静,不甘居德妃之后的那颗心又蠢蠢欲动。 连着给仁寿皇帝传了两回十分做低伏小的信件,都未能换回对方的只字片言,谢妃虽有不甘,却十分侥幸自己只是暂降了一级,并没有更深的惩戒。 她自谓对仁寿皇帝无比了解,还痴想着仁寿皇帝对她禁足只是种变相的保护。眼见得入了宫,长春宫里的供给并没有丝毫减少,便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有几分道理,更亲手做了羹汤,命人给仁寿皇帝送去。 此刻的谢妃根本不晓得,仁寿皇帝隐忍不发,只是在等待着钱得贵入京。 孙将军思来想去,榆林关外的军队是当年昌盛将军一手带出。这些人多是身经百战,等闲人根本无法驾驭。再次面对仁寿皇帝的垂询时,孙将军慨然毛遂自荐,坦言自己愿意再次出山。 一颗避世之心无法阻拦旁人的贪欲,便唯有力挽狂澜。孙将军俯地陈词道:“非是臣危言耸听,榆林关的军队并非一般人能够约束,臣自请出京,前往榆林关替陛下分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四十一章 圣旨 十月末,孙将军便悄然携带仁寿皇帝的密旨北上榆林关。只等着钱得贵前脚离开,他立时便接手这支军队。 一切进行得悄无声息,腊月里施施然回京述职的钱得贵未品出丝毫危险的气息。及至他金銮殿上面君,才被仁寿皇帝立时缴械兵权,羁押至刑部大牢候审。 这个腊月里仁寿皇帝颁布的圣旨如天上的雪片一般密集,令许多人风声鹤唳,也令许多人欣喜不已。 伴随着钱得贵的落网,先是何子岩被褫夺亲王之位,贬为庐陵伯,着看守先皇墓地,无诏不得私离;再便是谢妃削夺封号,降为庶人,关入永巷候审。 更让宣平候爷始料不及的是他并未因为献出了劈柴山便置身事外。当日劈柴山的人撤离时尽管再小心翼翼,也避不开仁寿皇帝的眼线。 清风与明月会同仁寿皇帝的一队暗卫,在玄武与青龙等人的协助下,直捣他藏匿在别处的窝点。仁寿皇帝的人不但搜到他私藏的武器,甚至还从宣平候的密室里搜出一身龙袍,至此坐实了宣平候爷想要谋反的证据。 权倾一时的宣平候府被查抄一空,老夫人受不得如此打击一命呜呼,全家都被收入在诏狱之中。谢氏身处永巷,惊闻家中巨变,简直痛不欲生。 她将身边仅有的首饰拿出来,想要贿赂守在把守永巷的侍卫,自是毫无用处。几乎一夜之间,谢氏满头青丝变了白发,她不信自己苦苦经营了数年,本是一派大好的局面,在短短的几个月内便乾坤突变。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得干脆利索,大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钱得贵落网之际,赵将军曾携旧部上书仁寿皇帝,摆了摆他们这班武将多年来的劳苦功高,隐晦地指责仁寿皇帝卸磨杀驴。 对于这些人嚣张的气焰,仁寿皇帝决定不再妥协。他在宫内设宴,仿效宋太祖当年杯酒释兵权,将与钱将军来往过密的几位将领明升暗降,把兵权尽数收拢在兵部胡尚书手中,再不似从前一盘散沙。 似是为了给腊月二十三小年夜里再添些喜气,当日晚宴前前夕,册封何子岑为东宫太子的圣旨终于姗姗来迟,二王夺嫡划上圆满的句号。 喜事接二连三,仁寿皇帝为嘉奖孙将军为国分忧之功,将孙将军长子调任御林军中,任命为统领之职,担起宫中安危之责;孙二姑娘英武聪慧,册封为含珠县主,指给何子岱为正妻,婚期容后再拟。 除夕夜里,圣旨再次颁下,钦天监为何子岑与陶灼华瞧定的吉期是在明年的三月二十六,仁寿皇帝正式晓谕天下,届时太子大婚普天同庆。 这么屈指一算,离着两人大婚还有不到三个月的功夫,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待过完了上元佳节,整个宫内便要忙着太子大婚。喜事自然少不得赏钱,内侍宫人们说起来也是满脸喜意。 德妃接二连三欣闻佳音,长宁宫中自是一片欢喜地。无论是陶灼华还是孙含珠,都是德妃十分喜爱的姑娘。陶灼华与何子岑前些时并肩做战,将宣平候、何子岩等人扳落马下;而孙含珠将门之后,父兄都是忠君爱国之人,榆林关一事多赖孙将军从中出力才得圆满解决。 儿子终身大事皆大欢喜,更兼着谢氏已然翻身无望,德妃自是春风盈面。 何子岑与陶灼华两人婚期渐近,此时便须略略避嫌。好在大阮民风淳朴,并不是一未拘泥传统,到也不限制两人大方来往。 消息传入大相国寺,正在佛前敲着木鱼的叶蓁蓁粲然而笑,自蒲团上立起身来,信步走至殿外。她采撷着外头零星的飞雪,觉得这些荣辱富贵间起起伏伏的事情已经离得自己太远,在宫里的那几年到好似黄粱一梦。 庄周梦蝶、亦或蝶梦庄周,此刻的叶蓁蓁到有些分辨不清。前段时间各种梦境纷沓而至,她好似瞧过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晓得与陶灼华之间曾有过那许多的爱恨纠葛。如今万事皆空,她也不再拘泥于从前是对是错。 拈花微笑,终是心心相印了。六祖慧能花前的微微一笑,那洞彻世事的空明深为如此的叶蓁蓁所感,她心上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自在。 钟磬声声,寺间已完了早课。身着袈裟的师傅静默无声地自殿间鱼贯而出,唯有僧鞋踏在雪粒子上淡淡的沙沙声,既是那样空灵,又令叶蓁蓁心安。 小沙弥拎着食盒为她送饭,白米清粥、一碟玉米粉的馒头,再便是盐渍的白萝卜,从前想都都未曾想的东西如今吃起来津津有味。 叶蓁蓁搁了筷子,往京城的方向遥遥注目,在心里默默与陶灼华做了道别。大路千条,人各行之。前世的她们都曾错行,好在今生及时拨乱反正。 何子岕听闻宫里连着数道圣旨齐下,宣平候与昌盛将军旧部这些人纷纷落马,那张倾城绝美的脸上唯有淡漠的笑意。 抚过自己手掌时,曾留有瑞安红唇印记的地方依然令他恶心,却也只得不择手段。他命小豆子研墨,自己铺开张素绢给瑞安写信,将大阮国中的情形罗列得一清二楚,命小豆子借着出宫的机会送去瑞安指定的地点。 一对双生的姐弟再不似从前的亲密无间,面临着不同的选择,纵然何子岕百般隐瞒,何子岚依旧感觉自己的亲弟弟再不是那个得了一块糕点也要留给自己大半的男孩子,他偶尔抬眸间的阴鹜总会暴露些心里头真实的情绪。 打从何子岕自大裕皇城归来,何子岚心间的不安变得更加强烈。每每姐弟二人见面,她想同对方说几句心里话,何子岕却总是淡淡以言语叉开。 何子岚变得愈加沉默,她有时遥遥凝望着长安宫的方向,想同亲弟弟敞开心扉谈一谈,望着对方那张淡漠的脸,却又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她一方面协助德妃与木昭仪备办何子岑与陶灼华的婚礼,一方面却又叮嘱小环多留意长安宫的动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四十二章 永巷 何子岚这几日依着德妃娘娘的嘱咐,整日出入尚宫局,她打起精神与司针房的尚宫们仔细商议,预备一对新人的吉衣。一颗心却又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蛰居宫里的何子岕,总觉得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当真不是滋味。 小环聪明伶俐,得了主子的吩咐盯牢长安宫,发觉何子岕虽然深居简出,小豆子却三五不时地溜出宫去。她悄悄随在小豆子身后跟踪了几次,总被小豆子像条泥鳅般溜掉。 消息递到了何子岚耳中,这善良柔弱的女孩子便格外担心。宫中连遭巨变,仁寿皇帝虽未公布何子岩的罪名,却将钱得贵等人斩首,又把赵将军等人高高架起,何子岚如何不晓得是榆林关出了问题。 忧能伤人,何子岚见小豆子这般频繁地上蹿下跳,生怕何子岕与何子岩沾上关系。她又不敢去问陶灼华等人,不过短短的时日,身形便比从前清减了一些,尖尖的瓜子脸上一双杏仁大眼格外注目。 陶灼华瞧着何子岚气色不佳,只认做是为自己的大婚操劳,心间十分感激。她关切地试了试何子岚的额头,何子岚只略略微笑着将头一侧,低低说道:“不过是近日帮着德妃娘娘理尚宫局的事务,比从前睡得迟些,到劳嫂嫂挂心。” 圣旨一下,陶灼华再过几个月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何子岚没有丝毫打趣的成份,只一心一意替德妃娘娘分忧。唯有眉宇间的浅愁却是笼罩不住,点点滴滴下了眉头却上心头。 陶灼华见她脸色剔透,下巴尖尖似锥,那纤腰一束,烟灰色的长裙上系着粉色素缎的长丝带,越发不盈一握,便显得有些单薄。又见她明明欢笑,那笑意里却裹了层浅忧,愈发叫人心疼。 愈是曾经如履薄冰的人,对外界的风吹草动格外敏感。陶灼华晓得她们姐弟二人从小相依为命的亲情,亦约略知晓何子岚这层忧伤来自何处。 前世的情形渐渐明了,这善良的女孩子前世倒在瑞安刀下,做兄弟的未必不曾伤心。只是利字当头,何子岕能狠下心来抽刀断水,与何子岩一样的狼子野心。 何子岚只怕自己这幅愁容惹了陶灼华厌烦,便岔开话题道:“前几日尚宫局里送了些绣样过来,太子妃的礼服自有祖制,只管依样画葫芦。子岚心系的却是嫂嫂日常起居的那些衣裳,替您选了联珠宝瓶纹、藤萝长春纹,又挑了孔雀金线、金玉满堂的纹样,新晋的那些蜀丝、苏锦、月华缎样样都好,颜色十分鲜亮,晚些时送来给嫂嫂过目。” 想着大多数人此刻都事事分明,唯有何子岚还蒙在鼓中,陶灼华便对这一直小心翼翼的女孩子格外怜惜。她挽着何子岚的手道:“你也晓得我并不是那么挑剔的人,也相信你的眼光。只要你瞧中的东西,我必定十分满意。” 何子岚心有千千结,却不晓得如何开口。她绕弄着腰间的丝带,不知不觉便用了力,在白皙的食指上勒出丝丝红印尤不自知。 陶灼华忙将她的手一拍,急声说道:“好端端的,怎么又走了神?能叫你如此放在心上的,也唯有七弟而已。子岚,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你便是想得再多,有时也于事无补。” 解开了前世里那雌雄难辨的谜底,陶灼华到觉得何子岚的从前比自己更为悲怆。孪生的姐弟道不同不相为谋,还不如早些提点她两句。 从炕桌的胡桃木匣子里取出个青玉扁方的镂空盒子,陶灼华挑了些白玉膏涂到何子岚手上,冲她悠悠说道:“子岚,深宫的女子哪里知晓前朝的风起云涌?” 陶灼华拿了谢氏与她的娘家举例,冲何子岚说道:“你也瞧见了,谢氏一心一意要娘家辅佐何子岩成事,而宣平候面上一力顺从,府中却搜出他私藏的龙袍。亲生的兄妹尚且这般离心,又何况旁人?” 何子岚总觉得陶灼华话里有话,有些东西在脑间如露如电,快得一闪而逝,却是丝毫抓不住端倪。她怅然一笑,也并不否认,只无奈说道:“子岚的确有些庸人自扰。从前只觉得嘉柔郡主糊涂,未承想她能幡然醒悟,在泥沼间退步抽身,到是有大智慧的人,子岚却做不到。” 明知何子岚不但要经历丧亲之痛,还要承受何子岕叛国之罪的打击,陶灼华无言以对,只能略略宽解。她留何子岚在青莲宫中用膳,与她相约过几日上元佳节一同来放河灯,何子岚脸上方显出淡淡的笑容。 仁寿皇帝将谢氏禁锢在永巷,却一直未曾罗列她的罪名。这些日子无声无息,谢氏心里的侥幸又开始泛滥。她一面思索着这后宫中还有谁可用,一方面又挂念着如何挽回圣心。 有罪无罪其实只是仁寿皇帝金口玉言,若她一朝复宠,除却宣平候爷犯下谋逆之罪救不得,府里其他的人想要活命大约不是难事。 谢氏在这里苦苦盘算未果,上元佳节的夜里,一盏金须流苏的方型绢纱宫灯引路,永巷间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至善的乳母齐嬷嬷扶着个小丫头施施然命人打开永巷冷宫的大门,冷冷立在谢氏前头。 “昔日的贵妃娘娘果真能屈能伸,在这永巷冷宫也活得十分惬意。”齐嬷嬷居高临下睥睨着谢氏,露出满满嘲讽的神情。 如今的谢氏身畔唯有那个与她一丘之貉的李嬷嬷,听得齐嬷嬷这番话语不客气,自然要对主子百般维护。她忙着喝止齐嬷嬷道:“你是怎么说话?” 齐嬷嬷斜睨着谢氏,对李嬷嬷却是半分不放在眼中。她以目示意,身后的侍卫抬起一脚便将李嬷嬷踹翻在地。谢氏心间惧怕,惶惶开口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为人奴婢自然要恪尽职守,我这是替主子跑腿传话。”齐嬷嬷哈哈笑道:“公主殿下宅心仁厚,满足你最后的要求,问问你想选择怎么个死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四十三章 报应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谢氏听得齐嬷嬷说出这番话来,却是将半白的发丝轻笼,露出丝轻蔑的微笑,狠狠呸了一口说道:“你不过是个奴婢,却学会了狗仗人势。本宫纵然虎若平阳,又岂能任由你欺负?滚!” 齐嬷嬷毫不客气,吩咐身后两名宫婢将谢氏的胳膊架住,自己使足了力气掴向谢氏的脸颊,在那上头留了五道阔阔的指印。 谢氏挣扎不得,李嬷嬷也被一旁的侍卫制出,由得她被齐嬷嬷羞辱。齐嬷嬷愤愤地一口啐到她的脸上,连怨带恨骂道:“这一掌我是替我家主子赏你,便是你害得她小小年纪失了母亲兄长,你这蛇蝎心肠的妇人,简直人神共愤。” “你疯魇了不成?瞧着本宫落难跑到这里撒野?少拿莫须有的罪名往本宫头上扣,若本宫真得做下此事,陛下又怎会袖手旁观?”谢氏声嘶力竭地大叫,挣扎着想脱开那两名宫婢的桎梏。 “本宫、本宫,瞧你叫得还这般顺溜”,齐嬷嬷从袖间取出块淡赭色芝兰勾边的帕子,将方才掌掴谢氏的那只手擦了擦,又不屑地将帕子扔在地下。她往乾清宫的方向深深屈膝,再冲谢氏轻蔑地说道:“你说得对,万事自然由陛下圣裁。” 齐嬷嬷前行了两步,离得谢氏更近了一些。她一手拽着谢氏的衣襟,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恨意森然地说道:“你魅惑了陛下多年,大约此时还在做你的春秋大梦。今日我也给你交个底,陛下手上早便证据确凿,容你多活了这两天,不过是为着主子刚诞下的麟儿积福罢了。” 至善为先皇后与早逝的兄长讨回公道的心思十分迫切,前次挺着大肚子入宫,摆出了足够的证据,以此向仁寿皇帝索要处置谢氏的权利。 仁寿皇帝当时顾及着榆林关外的形势不明,不敢贸然答应至善的请求,又怕惹她动了胎气,便更对不起早逝的先皇后与嫡子。父女二人达成协议,仁寿皇帝暂且隐忍不发,一切留待至善产子之后再做道理。 至善许久不曾那般泼辣大胆,力逼着仁寿皇帝答应绝不再对谢氏姑息。 何子岩在榆林关犯下的大罪罄竹难书,又有宣平候府大逆不道,仁寿皇帝只想将毒疮连根拨除,哪里会再给谢氏留下活路。 不待至善旧事重提,他便借着至善麟儿洗三的机会承诺,父女间的协议始终有效。至善不愿给儿子折寿,这才一忍再忍,一直等到儿子出了百天,才腾出手来给母后与兄长报仇。 齐嬷嬷昔日多承先皇后之恩,眼见旧主被人戕害的证据确凿,哪里肯给谢氏一声好气。她奉至善之命将人带回公主府处置,自然想痛痛快快给先主报仇。 谢贵妃听得自己落在至善手中,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清楚,心中自是大骇。她撒泼一般抱住身侧一根柱子,冲齐嬷嬷色厉内荏地怒目而视:“我虽被褫夺了妃位,却也是曾经侍候过陛下的人。若是陛下降罪也是在宫内施行,哪里轮得到你们公主府私设衙门?” 齐嬷嬷本就伶牙俐齿,一口浊气在胸中憋了多年,此刻更是扬眉吐气。她冷冷笑道:“谢氏,整个宣平候府都是谋逆的大罪,一众人犯收在诏狱。男人自当秋后问斩、女的则要罚没为奴。你亦是府里待罪之身,我家主子讨要个把奴婢,本是合情合理。” 任凭谢氏如何歇斯底里,她依旧被侍卫们粗鲁地位起,拿绳索紧紧捆绑,再扔到外头的车厢里。那马车的轱辘特意只用了祼木,才走几步便是颠颠簸簸,谢氏骨头架子如摇散了一般,恐怖到极致的情绪却是扑天盖地。 至善敢公然从宫中掳人,必是得了仁寿皇帝的默许。犯下千般罪过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帝王对自己放手。想到此处,谢氏无论如何不肯出宫,她身子被绑无法行动,一张嘴却开始大声呼救,只望这一番闹腾能传入仁寿皇帝耳中。 一日夫妻百日恩,谢氏死到临头,尤不相信自己这一朵昔时开在君前的解语花化做今日的断肠泪。仁寿皇帝听得何平悄悄的禀报,握着狼毫御笔的手腕轻轻一抖,雪白的折子上落了滴殷红的朱砂印,却是只字未语。 天理诏诏,报应不爽。谢氏戕害先皇后与故太子的证据确凿,滔天的罪行不是君王身畔的缕缕柔情便能换回。一想到何子岩起了夺嫡之意,亦是这恶毒妇人的指使,仁寿皇帝对她便只有憎恶。 守在皇陵的何子岩听得这些消息,便是再心有不甘也只能仰天长叹。 午夜梦回时,何子岩亦曾认真思忖,是打从何时起,自己起了要与何子岑一争高下的心。事到如今,他依旧自认才华不在对方之下,输得不甘不愿。 他不去想为了一己私欲手上沾染多少无辜都的性命,却只是怨天尤人上天待自己不公。他先是嫉恨自己未能托生在似从前的谢贵妃、如今的德妃那样一位金尊玉贵的宫妃腹中,生母是那样卑微若草芥;又恼怒钱得贵做事不周,榆林关里走漏了消息,才引来这场塌天之祸。 想起避入大相国寺的叶蓁蓁,何子岩又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叶蓁蓁惹得自己心动,却又将芳心系在他人身上,还不愿将昌盛将军的人脉尽数为自己所用,才使得自己铤而走险。 甚至还有何子岑、何子岱兄弟,若不是他们太过优秀,自己哪里需要这样急功近利?数来数去,桩桩件件都是旁人的错误,何子岩偏认做自己生不逢时。 何子岩恼怒地吩咐绮罗给他斟酒,却被看守皇陵的侍卫一把收去。侍卫值守在此,明为保护、实则是监视着何子岩与他身畔仅余的两个丫头。 见何子岩目露怒意,侍卫哪里有惧怕之色,只斜睨了一眼两个瑟缩在一旁的丫头,再向何子岩拱手说道:“太子殿下吩咐,您看护皇陵自当斋戒沐浴,这烧酒一类都在被禁之列,还请庐陵伯莫叫属下为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四十五章 毒酒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天时、地利已失,更让瑞安头痛的是那个人和。 她与李隆寿如今已是势同水火,苏梓琴这小妮子对自己再不是往日的言听计从。便是回去长公主府,苏世贤与她形同陌路,毫无半点情份可言。 若将与大阮开战的消息拿到朝堂上议,但凡自己的提议,李隆寿必是一力反对。他的帝王之谓一日不废,身边就始终有一群迂腐之众拥戴,同自己唱着反调。 尤为可气的是,前些日子李隆寿并未提前跟她商量,在朝堂上直接便命礼部预备他与苏梓琴的合卺礼。只待苏梓琴过了生辰,帝后便就要圆房。 这般先斩后奏的行径直将瑞安气了个四仰八叉,待要张口反驳却又不占理,只得与苏梓琴冷战了几日,骂小妮子不知廉耻。 苏梓琴羞愤而去,自此再不登御书房与瑞安银安殿的大门,到叫瑞安有气无处撒,好似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浑身都借不得力。 夜间的芙蓉洲到依旧是从前的依红偎翠,但对瑞安来说,却似是饮惯了美酒,总嫌弃一杯白水的寡淡。从前黑衣客来无影去无踪,那一身蛮力虽然霸道,却侍候得瑞安十分舒坦。而豢养的白衣少年们虽然俊俏,却似是一个一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腊枪头,总叫瑞安不能食髓知味。 前朝后宫都不叫人舒坦,瑞安又生怕西山大营貌似平静的背后还有风起云涌。她思来想去,并未应承何子芥的提议,而是请他探听一下大阮兵部的消息,想看看仁寿皇帝新研制出的究竟是些什么武器。 远在波斯的阿西自是不晓得他的红衣大炮遭人惦记。将为人父的他除却帮着阿里森处理朝政,其余的精力都用在陪妻子陶春晚上头。 陶春晚孕期伊始胃口不佳,阿西命厨子们费尽了心思也于事无补,眼瞧着佳人日渐消瘦却束手无策,当真忧心如焚。 黄氏的到来便似是久旱的甘霖,阿西瞅着岳母大人带来的酸梅蜜饯、山楂果条等物令陶春晚胃口大开,简直要举双手欢呼。 从前是为着一对小夫妻的喜期,阿里木并未在第一时间处死胡里亥,如今波斯国内渐渐安定,阿里木便将这件事情提上议事日程。 阿里木是经历了骨肉相残,眼瞅着妻子麟儿在自己面前丧命的人。他深深知晓重新夺回皇位的不易,心里早便没有女人之仁。 波斯国的防御固若金汤,瑞安派出来想要营救胡里亥的死士一拨一拨悄悄地来,又一拨一拨宛若泥牛如海。再到后来,瑞安一门心思与李隆寿和苏梓琴斗气,眼见营救胡里亥无果,初时的心思也渐渐熄灭。 胡里亥吃完了最后的年夜饭,又等得早春的脚步姗姗来迟,晓得自己的生命终于到了尽头。他粗声大气地唤着外头的狱卒,想在死在再见兄长阿里木一面。 杀妻之恨不共戴天,打从胡里亥关进地牢,阿里木一次也未来瞧过他的兄弟。如今在地牢深处的最底层中,这对仇杀了十几年的兄弟隔着铁栏首次会面,阿里木亲手来替胡里亥送最后一餐饭。 胡里亥满面虬髯,生得比阿里木更为魁梧。他接了大盘的牛羊肉,也不用刀叉,而是直接用手抓着送进了口中,又将空盘子一扔,冲阿里木大声说道:“不必婆婆妈妈,直接动手吧。我从你手里抢了十余年皇庭,如今也好还回去。” “傻子,到如今还是一根筋的直肠子”,阿里木惋然叹息着,默默立起身来。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时光回去十几年前,纵然晓得胡里亥的野心,阿里木依旧犹豫不决,不舍得手足相残,才落得处于下风的局面。 中山狼、无情兽,自来养恶为患的例子太多,他不能再有妇人之仁。 胡里亥将最后一块牛肉吞下肚去,望着相争了多年的兄长,忽然沉默了下来。瞧了瞧搁置一旁的酒壶,他也不用酒杯,直接对着壶嘴往口中倒了起来。 一壶饮尽,胡里亥意犹未尽,冲外头挥一挥酒壶道:“不够痛快,再来一壶。” 婢子以目请示,得了阿里木的许可,这才接过胡里亥递来的酒壶,重新灌了满满的琼浆。胡里亥又是仰头牛饮,几口便就喝干。他将酒壶随手一抛,冲阿里木喝道:“来吧,你亲自动手,替你的老婆孩子报仇。” 阿里木心潮澎怕,依旧背对着他,只低低说道:“你舍却金银矿,换得十年皇位,便未曾想过瑞安对你只是利用?古语说长嫂若母,你嫂嫂哪一点对不起你?你冲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也能下得去手?” “我知道,我都知道,只因为你不愿岁岁进贡,她才寻了我这个阿斗”,鸠毒开始发做,一缕黑血顺着胡里亥的唇角流下来,他腹痛如绞,只叹息着说道:“我心里都明白,却依然舍不得那个位子,如今也算做咎由自取吧。皇兄,嫂子没有半分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如今拿这条命还了她便是。你一定要替我祈祷,叫我来世莫生帝王家,便不会再有这些念想。” 扑通一声,胡里亥高大魁伟的身子轰然倒在地上。他圆睁着双目,似是还有万千言语未曾吐尽,死得有些骇人。一滴眼泪顺着阿里木的脸颊滑落,流进他粗犷的络腮胡中,再也没了痕迹。 阿里木没有回头,听得身后的噗通之声,唯有那滴清泪重若千钧,无声打落在他的前襟,宛如霜露清寒,漉湿他茶褐色的衣衫。 死者为大,半生恩怨归于尘土,阿里木没有将胡里亥暴尸,而是选择将他厚殓。大裕皇朝仅余的几个死士混在人群中瞧得那盛大的场面,唯有黯然而叹,匆匆拿来路当做归程。 瑞安接到胡里亥的死讯时,除却乱发了一通无明火,早便没有丝毫的办法。 她不痴不傻,早便想明白当日李隆寿、老臣董大人与黄怀谦的配合天衣无缝,将她困在宫中无法对胡里亥施救,已然早早为今日埋下败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四十六章 刺探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瑞安思前想后,只想得脑门子生疼,却是暗暗有些灰心。 从前只望着步步经营换得众望所归,如今却是有心无力。她一方面寄希望于何子岕给自己带来些新的消息,一方面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要发动宫廷政变,干脆利索地拿下李隆寿夫妇。 摆着一堆的烂摊子,瑞安手底堪用的人却越来越少,偏生自己的身子又大不如前,没有从前那些颐气指使的底气与精神。 她卧在芙蓉洲里宽大的红木西番莲缠枝花卉纹软榻上,倚着身后明黄缂丝金线莽的大迎枕,从前那种有心无力的感觉再次蔓延,渐渐充满着深深的挫败感。 频繁的书信往来如片片雪花飞舞,自以为得计的两个人浑然不晓得彼此都是落人耳目。何子岕接到瑞安请自己彻查仁寿皇帝的秘密武器时,蹙起的眉头又紧锁了几分。他长居宫中,虽然身边可用的人不多,却自是能体察到风吹草动。 初时何子岑兄弟去往陶府做客,亦曾邀请过他。他虽不参与,却知晓当日他的两位兄长与阿西及陶雨浓相交甚密。阿西在武器方面卓绝的造诣自是得天独厚,这些人整日窝在陶府,难保不是为的瑞安口里的秘密武器。 何子岕唇角的笑意清冷又桀骜,那丝阴婺的神情令立在他身畔的小豆子悚然一惊,忙深深低下头去。何子岕自顾自从床架子上取了件月白细布瑞云纹的窄袖短裰,再蹬上黑色便靴,打扮得干净利索,便唤着小豆子便大踏步往外走去。 在何子岕瞧来,私下探查更容易落人耳目,还不如剑走偏锋,直接寻着他的两位好兄长说话。如今何子岑做了太子,公务比从前繁忙一倍不止,到是何子岱稍有闲暇,但凡人在京中,必定坚持着每日校场上与人切磋武功。 行至校场,何子岕就着尘土扬起的烟尘,一眼便瞧见了正在校场中与人较量的何子岱。何子岱着了身绛红的绸裤与短裰,黑发束在头顶,整个人显得英姿飒爽,与他对阵的那名年轻军官虽然苦苦支撑,显见得落了下风。 何子岕立在一旁稍稍等待,见眼前胜负已分,方笑着开口唤了句五哥,笑吟吟走下场来,随意将手间月白的丝帕递给何子岱,叫他拭一拭额头上的汗水。 早春的阳光煦暖而明媚,碎金的光泽在何子岱脸上洒下金黄的娇芒。他极自然地接过何子岕的帕子擦了擦额头,又还回到对方手里。一旁的帐篷里早便预备下茶水点心,两兄弟说说笑笑走进去休息。 何子岕将话题绕了几绕,小心地绕到陶雨浓身上:“这些日子极少听到您与太子殿下提及,想必雨浓兄这些日子依旧在国子监中用功。” “他啊”,何子岱将一碗凉茶咕咚咕咚饮进腹中,哈哈笑道:“打从去年,他到好似是弃武从文了,如今一心一意做着学问,只待过几日春闱。” 霁若月华般的笑意在何子岕脸上闪现,俊美的少年好似不食人间烟火。他璨璨笑道:“五哥这话有意思,雨浓兄一直就似个书生,哪里来得弃武从文。” “子芥,你可当真小瞧了他,他的天赋可绝不在他大舅兄之下。”何子岱拿着小厮递来的热毛巾净了面,顺手又扔回到铜盆里。 何子岕心间一紧,脸上那笑意却越发儒雅出尘:“五哥莫诓我,阿西太子改制的枪支与弓弩都是世间少有,雨浓兄何来的什么天赋与他媲美。” 何子岱只是讳莫如深地摇摇头,微微笑道:“你可知道前次他们两个联手,给咱们造出了什么好东西?连父皇都对他赞不绝口,我哪里是诓你。” 何子岕脸上露出一片好奇的神情,倒又往前凑了凑,显得极感兴趣:“怪不得前些时你们整日间窝在陶府,必定是有了什么好东西,便是大裕撕毁合同,想来咱们大阮也不会再惧。” 恍若戏子在台上的一时三变脸,何子岕回想着前些年的两国之战,脸上露了些严肃的表情:“父皇高瞻远瞩,太子殿下又是英明神武,如今又有雨浓兄这般的人才,咱们大阮的国运如何能不昌隆?” 何子岱微微侧身而坐,深邃的目光被轻垂的睫毛掩盖,何子岕瞧不见他眼中的讳莫如深,只听得他的声音里带着傲慢与睥睨:“前些年两国之战劳民伤财,咱们到底失了元气。如今有了阿西与雨浓研制出的东西,咱们是来者不惧。” 何子岕几翻巧舌如簧,想要问出那研制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却总被何子岱三言两语搪塞开去。到了最后,何子岩大约有些不大耐烦,大声说道:“这些东西都是国之机密,我不过一知半解,哪里晓得那般清楚,图纸都被父皇交给太子殿下锁在他的外书房里,等闲人不敢擅入。” 得了这句准话,何子岕便觉得自己这趟校场之行没有白来。他聪明地打住了话题,开始与何子岩聊起过些时候仁寿皇帝的生辰。 俊美无俦的男孩子眸色纯真,偏着头腼腆说道:“我与兄长们出身不同,如今父皇赐了我郡王之尊,等同再造之恩。五哥也晓得,我素日无缘同父皇亲近,也不晓得该预备什么样的礼物为父皇贺寿,五哥便指点我几句。” 何子岱故做恍然大悟状,轻轻一拳擂在何子岕胸口笑道:“我说你今日怎么絮絮叨叨这么多话,原是为得这个。要说父皇喜欢什么,所谓君心难测,其实五哥也不知晓。不过头两年太子殿下却是教导过我,投人所好还不如真心实意,只要咱们用心准备,父皇必定欢喜。” 何子岕频频点头,装做十分用心地记在心里,又向何子岱动情说道:“五哥,我素日不大接触国事,于朝政并不熟悉。前些时羡慕四哥在关边为国杀敌,立了大把军功。我虽不晓得他为何被贬,但也知道必定有父皇的道理。” 见何子岱眼眸微抬,露出些深邃之色,何子岕便又腼腆而笑,一鼓作气将在心中演练过多次的话语说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四十八章 喜报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大滴的泪水从何子岚眸中喷涌而出,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意。 她颤颤握住陶灼华的手,颤抖着嗓音问道:“嫂嫂这话当真?” “自然是当真,你是子岑的亲妹妹,雨浓打小便与我情同手足。你们若真心真意,我们做兄嫂的如何不愿促成一桩美事?”陶灼华将对陶雨浓深深的歉疚埋在心底,无比感激上苍在这一世给了陶雨浓一个让他倾心的女子。 陶灼华拿指尖挑了些冷茶水,替何子岚揉着有些泛红的眼圈,再细细密密嘱咐道:“子岚,打从你领着我去往坤宁宫祭拜你母亲那一刻起,我便领了你这份真情。如今也有几句肺腑之言想同你说说。” 此刻的何子岚心间亦喜亦悲,情绪跌宕起伏。她有些害羞地侧着双目,冲陶灼华娇羞笑道:“嫂嫂有话请说,子岚自然愿意伶听您的教诲。” “子岚,我只希望你这个懦弱的性子往后要改一改”,陶灼华从腰间系的荷包里取些茉莉花粉,仔细替何子岚将那些泪痕盖过,认真同她说道:“你记着我一句话,幸福要靠自己去争,不能等着旁人赐予。” 见何子岚眼中愧疚,陶灼华轻轻一叹,再重重说道:“还有一句,我晓得你这些日子为着子岕担忧,瞧瞧你清减了多少?你们一母双生,从前又是相依为命,自然姐弟情深。唯有一样,忧能伤身。你这般自苦,岂不是叫真心怜惜你的人心疼?便是雨浓,已然私下里问过我几回,我每每无言以对。” 想要分隔这两姐弟话终是说不出来,陶灼华只得委婉劝解何子岚保重身体。何子岚面上一红,低低叹息道:“是子岚的不对,叫您与大家担心。” 陶灼华言尽于此,车轮辘辘间已进了宫门。她同何子岚先去德妃娘娘处问安,德妃关切地问了陶雨浓下考场的情形,却又笑道:“这孩子有些志气,放着现成的官身不要,偏要自己挣下功名。便是今日下考场,连子岑他们两个去送送也一力拒绝是,生怕叫人晓得他沾了皇亲。” 两人都笑着点头应是,德妃眼力极尖,瞧得何子岚脸色有些不自然,便不再多问。只说是下雨天不必来回奔波,叫小厨房蒸了新鲜的金银卷与松瓤糕,留两人在长宁宫用了膳,才命绮罗与锦绫使人送了她们两个回去。 端午节的前夕,黄氏喜滋滋随着陶超然从波斯回到大阮,第一时间便给宫里的陶灼华递了信儿。陶春晚前些日子一朝分娩,诞下龙凤双胎。虽然当时吃了些苦头,好在陶春晚每日由阿西陪着散步,自是身康体健,母子平安顺遂。 且不说阿西乐得一张嘴咧到耳根,阖都阖不笼。他抱抱儿子再亲亲女儿,又笨手笨脚服侍着行动不便的陶春晚,扎煞着一双手不晓得该如何舞旋。 阿里木更是龙颜大悦,孩子还未出三朝,他便亲赐名字,又早早册封了世子与郡主,更对陶春晚赏赐无数,赞她为皇家开枝散叶有功。 小世子与小郡主行满月礼时,阿里木再颁下圣旨大赦天下,免了波斯国内一年的赋税徭役,算是替小世子与小郡主祈福,更令百姓们感恩戴德。 若不是挂念着陶雨浓不日即将放榜,还有陶灼华婚期在即,黄氏实在不舍得两个抱在怀里娇娇软软的小人儿。如今回到家中,她轻嗅着自己的身畔,好似依然有两个小人儿甜甜的奶香味儿,怀里却空落落好似少了许多东西。 瞧着舅母声情并茂的来信,陶灼华眼角眉梢更是掩盖不住的喜意。她命菖蒲为自己更衣,旋起的银错金樱色双凤织锦宫裙拂过脚畔楸楸的额头,引来小牛犊般壮实的楸楸欢快的吠叫。 虽不晓得陶灼华在欢喜什么,楸楸却极通人气,它感染着陶灼华的欢喜,旋风一般自她的脚畔跑去,在殿内轻快地撒着欢,又如风般跑回她的身边。 “乖乖留在这里,等我去长宁宫请旨,带你一同回舅舅家里沾沾喜气”,陶灼华弯下腰来点着楸楸油亮的鼻头,眼前不觉又浮现出前世的楸楸在水间起起伏伏、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画面。 过往已矣,连卑微如草芥的楸楸都获得了新生,身畔一位一位亲人更是活得有滋有味。陶灼华眸间结了喜悦的泪花,她挽着袖间金银双色的流苏长披帛,在转身时悄然将那滴泪水拭去,在湛蓝如海的天空下,唯余了灿烂的笑容。 瞧过了东湖的龙舟竞渡,看过了何子岑在舟上擂鼓的飒爽身姿,端午粽的香气还未散尽,陶府门前便迎来了送榜的报喜人。 陶雨浓前些时寒窗苦读的心血没有白费,世代经商的陶家出了第一位进士。 踏踏实实的年轻人没有辜负陶超然一番心血,他不但金榜题名,而且殿前御试高中,被仁寿皇帝钦点了探花,一时名噪京城。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陶雨浓儒雅温文,又是仪表堂堂,那一日锦服华冠,胸前配着红花骑在骏马之上,与同科的状元、榜眼一起出宫自东大街游历,一路往西再转西大街回至宫内。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斯文秀气,不晓得收获了多少艳羡的目光。 何子岚随着陶灼华等在东四大街流斛酒楼的二楼的雅室里,拿千里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外头翩然走过的陶雨浓。 似是有那么丝心灵的感应,陶雨浓行至流斛酒楼的下头,不自觉地抬头仰望,便瞧见了一身碧色旋花纹锦衣的女子满含羞涩地低头望着自己,生怕叫旁人瞧见,却又悄然躲回墨绿织锦的丝帘后头。 陶家果然如陶灼华所说的双喜临门,却并没有大肆张扬。如今的陶家行事愈发低调内敛,只是一家人摆了两桌酒席,请了刘才人母子、并何子岑兄弟与何子岚过来坐坐。再便是陶雨浓宴请了几位同窗好友,与大家约着一同往国子监几位传道授业的夫子家里送了份厚礼,便专心等着朝廷的公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四十九章 重归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陶雨浓并没有等待许久,他是同科的进士之中最早接到吏部公文的一个。 仁寿皇帝对这位才华横溢的男孩子早有偏爱,他依着最初的想法,直接将陶雨浓放在军需处中,专程为他配备了办公的衙门,将大阮历年来武器研究方面的资料都拿给陶雨浓过目,让这位年轻人尽情施展着自己的才华。 天资聪慧外加十分的勤勉,陶雨浓置身在自己所热爱的一方天地内简直如鱼得水。他虽得仁寿皇帝眷顾,又与当朝太子沾了姻亲,为人处事却十分低调,在同僚间口碑颇好。 陶灼华当日与何子岚的一番谈话,假黄氏之口又同陶雨浓说了一遍。陶雨浓面红耳赤之余,眸间亮若星子的光芒与微微上扬的唇角便说明了一切。 黄氏素来喜欢何子岚温婉恬柔的性格,细听陶灼华说了她的身世,心间又是无限怜惜。若说陶灼华曾拨动过陶雨浓孩提时代懵懂的心弦,何子岚才是真真正正驻足在他情窦初开的憧憬里头的那一位。 陶雨浓愈加专心地去完成自己的公务,谨记父亲的教诲,将仕途上所前进的每一步都迈得极稳。陶家人生性豁达,不曾因为当初的商贾身份便自怨自艾。今日成就官身,且是皇室姻亲,亦不曾有丝毫的飞扬跋扈。 黄氏悄悄与陶灼华说定,只待她的终身大事一了,便就要寻合适的机会求娶这位温柔和顺的六公主。这喜上添喜的好事,黄氏心里藏不住,便悄悄往波斯写信,与陶春晚一同分享。 伴随着初夏的第一场雷雨轰隆隆落下,自是万象更新,陶灼华与何子岑的喜期终于渐近。 陶灼华是阿里木一口认下的公主,阿里木无暇亲自前来贺喜,预备的添妆却是一批一批运到了大阮,给足了陶家与陶灼华面子。 阿西顾念着陶春晚的身子,本不欲答应她回大阮参加陶灼华的婚礼,奈何陶春晚一力苦求,牵着他的衣袖便是一番恳切的说辞。 “咱们从前海上漂泊,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大家都是吃过苦的人,并不是天生的金尊玉贵。我的身子早便康复,咱们带着一双儿女同行,路上多带些人手,并没有什么不可以。” 阿西素日便拗不过娇慵可人的妻子,更何况陶春晚产后添了些珠圆玉润,一双明眸间散落着星光格外醉人,便如一汪深潭令阿西沉沦其间。 他瞅瞅包在百子戏春大红缂丝里甜甜入睡的一对小儿,捏一捏儿子胖得藕瓜般的小手臂,再点一点女儿粉嬾的脸颊,觉得两个孩子身康体健,只得选择妥协。 有了阿西的同意,两人再求到阿里木面前,阿里木思之再三,虽怜惜一双小儿子不足百日便要受颠簸之苦,到底是豁达之人,想得也更通透。 一则陶灼华与何子岑对他当日夺回帝王之位相助颇多,自己纵然不能亲去,阿西和陶春晚却该替陶灼华撑撑场面;再则阿西与何子岑两人都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两人之间若能一直交好便是两个国家的福气。 他命人扶了一对小夫妻起身,和颜悦色对陶春晚说道:“父皇十分理解你的心情,超然兄拿着灼华当成自己的女儿,她便是你的亲妹子一般。我这里无暇分身,你们很该回去看看。” 瞧了瞧被乳母抱在怀里,已然学着吐泡泡的两个孩子正朝自己挥舞着小手,阿里木久经风霜的眼里全是慈爱:“说起来从前阿西随着父皇风里来雨里去、一路躲避胡里亥追杀的时候,也比他们如今大不了多少。依父皇之见,孩子早经些风霜未必便是坏处,你们只管带着孩子放心去,父皇准了。” 从前的艰辛与坎坷如今全成了悠长的回忆,陶春晚曾从阿西口中大略晓得这对父子当年的凶险。她冲阿里木深深拜了下去:“慈母多败儿,春晚谨记父皇教诲,对儿女绝不骄纵,身在皇室更须严以律己,绝不给父皇和阿西脸上抹黑。” “去吧去吧”,重提旧日的话题虽有些伤感,阿里木到底豁达。他冲阿西与欣然说道:“阿西,咱们在中原待了多年,晓得那边的规矩。灼华是父皇的义女,你身为兄长,该背着她上花轿,再替父皇多难为一下何子岑那小子。” 一席话说得陶春晚扑哧掩面而笑,想起两个人为了躲避冗长无趣的皇家婚礼,曾与阿里木捉过迷藏。而那一段与阿西打马走遍大江南北的行程,将是她一生美好的回忆。 阿西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他重重点头道:“儿子谨遵父皇之命,必定不能叫何子岑轻轻松松便娶回灼华妹妹。” “傻子、傻子,父皇是在说反话”,陶春晚轻屈着手指在阿西额上敲了一下,以帕掩面娇笑连连。“父皇巴不得他们小夫妻婚后顺遂,哪里需要你真得刁难?” 瞧着儿子的憨态,阿里木虽不苟言笑,唇角到底悄悄扬起。他冲阿西道:“也幸得春晚在你身畔,到叫父皇省了好些心。此去一定要替父皇祝福你妹妹与妹夫吉祥如意,再转达父皇的邀请,随时欢迎灼华与她夫婿来波斯省亲。” 夫妻二人双双应下,欢欢喜喜拜别了阿里木,顾及着小孩子的安康,一路行并走不快,身畔侍卫、仆从、太医、乳母,林林总总的人手带了一大堆。 小孩子十分争气,这一路到走得顺风顺水,反而比出门时更加白胖。 虽比预计的行程晚了三五日,并不耽搁陶灼华出阁。待进了大阮皇城回陶府下榻,黄氏惊闻他们竟带着那么小的孩子行了漫漫长路,将巴掌举得老高要给陶春晚些惩戒,瞧着女儿产生丰腴、依旧由红似白的那张脸,哪里能下得去手,只得重重拍在自己腿上,再恨恨叹了一声。 只心疼小娃儿受苦,黄氏瞧瞧这个、再看看哪个,生怕孩子少了根头发丝儿。冷着一张脸不理会陶春晚夫妇,却将孩子爱不释手抱在怀里,怎么疼都疼不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五十一章 就计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半夏云英未嫁,虽与苏世贤有过两回春风暗渡,也只是略略知晓人事。听得瑞安这般赤裸入骨的话,她一张脸红成虾子一般,含羞忍怯出去传话。 瑞安却是方才忽然下定了决心,不再去玩什么欲盖弥彰的游戏。 朝中文武谁不晓得她与李隆寿势同水火?便是再遮遮掩掩,她想要谋朝篡位的心思也昭然若揭,群臣大多都站好了队,也做好了准备等两人争个鱼死网破。 想要依着从前的想法,待众望所归时从李隆寿手里拿到皇位已是不可能。若不能在大裕叱咤风云,想要一统天下的心愿何时才能够达成? 瑞安屈指数着自己的年纪,细想这些年来的做派。打从豆蔻年华的少女时起,她便与仁寿皇帝一争高下。前些年分明占尽了上风,却又横刺里杀出个陶灼华,自从这女孩子去了大阮,自己行事便屡屡受挫。 当年以为她是个推出来顶缸的赝品,她却偏偏混得风生水起,如今竟成了维系三国间关系的重要纽带。瑞安思来想去,心下烦躁至极。如今已是三十六岁的芳辰,眼看着大好年华将去,这些年自己却如逆水行舟,不进反退。 瑞安此时急功近利,忽然对从前的自己想要掩耳盗铃有分鄙夷。为今之计,她想要将李隆寿彻底逐出京城,自己不再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是真真正正做上金銮殿里的位子。 大阮派来的使臣便是她的及时雨,瑞安想得极好,她以身子不适为由推脱去大阮观礼,却要想办法说动李隆寿与苏梓琴离京。 待他们前脚出了大裕地段,后脚瑞安便就夺权,以朱怀武父子握在手间的军队为依仗,直接下诏废去李隆寿的帝位,叫他们无家可归。 如此以来,忠于自己的人便尽可留下,朝中那些冥顽不灵的大臣们,都可以回家种地。瑞安信心满满,想要把握这个绝佳的机会重新洗盘,自己仿效则天大帝君临天下,她甚至连自己的年号都想好了,便以名字间的“瑞”字命名。 第二日早朝散罢,瑞安即刻传了朱怀武父子觐见,将自己昨夜深思熟虑的决定说与两人。朱氏父子依附瑞安多年,为得自然是这从龙之功。听闻瑞安下了决心,两人自是全力支持,各表了一番忠心。 瑞安所虑者,便是几处大营的军心是否安稳。她先问及朱旭统领下的西山大营这些日子是否一切如常,朱旭拱手答道:“末将常居西山,不敢稍有懈怠。请殿下放心,西山大营稳如磐石,必当为殿下登基做最牢固的支柱。” 朱怀武不甘落在义子之后,也上前一步奏道:“殿下,苍北等几处大营军心安稳,将士们忠于殿下之心从未改变,如今只等殿下振臂高呼。” “好,你们父子二人都是国之肱骨,待咱们大事已定,你们都将封王封候”,瑞安目露癫狂,将这二人的前程说得一片锦绣,再重重攥着拳道:“为今之计,本宫先说动咱们的皇帝陛下,诓他离开京城。” 人影瑟瑟,半夏藏身在偏殿一道黄花梨的隔断之后,将这三人的谈话听得一字不落。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原来往昔苏世贤所虑并不是杞人忧天,自己侍候的这位主子早有篡位之心。 半夏耳间轰鸣,心中脑中全是方才三人密议之声。她只觉得头疼欲裂,抚在地毯上的手哆哆嗦嗦战栗不住。听得外头许久没有动静,她也不敢立起,只将身子贴近地面,无声地从铺着猩红织锦地毡的地面上悄然爬了出去。 苏世贤得了半夏惶惶然传过来的消息,到不觉有多少诧异。本是大势所趋,一山不容二虎。瑞安把持朝政,李隆寿只是渊中困龙。若能将计就计,出得大裕之地,到也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借着瑞安批阅奏折的功夫,苏世贤匆匆赶去乾清宫求见苏梓琴。苏梓琴听得瑞安竟存了这样的阴狠心思,拿手使劲儿拽着自己袖子上金丝结成的络子,板着一张脸嘿嘿笑道:“好算计,这是黔驴技穷,要铤而走险了么?” 苏世贤将手比在唇间,做个噤声的手势,冲苏梓琴道:“如今不是斗气时候,依父亲之见,咱们该将计就计,先要陛下离了这虎狼窝再图算计,幸好大阮那边如今有自己人,到能互相照应。你快去与陛下商议商议,咱们才好相机行事。” 苏梓琴点头应允,送了苏世贤出去,回来便匆匆理妆,换了身茜紫色挑银线玉簪花夹衣,只带着沉香往乾清宫去。如今帝后圆房在即,纵是瑞安的线人再不长眼,也不敢公然往苏梓琴枪口上撞,对于苏梓琴的不请而至也未敢阻拦。 李隆寿宽大的书案上只堆着些前朝古人真迹,并一方上好的端砚。如今小常正磨了浓浓的墨汁,李隆寿兴致盎然在临着王羲之的《兰亭序》。 瞧见苏梓琴不请而至,李隆寿有些意外,他将笔搁上笔洗,上头迎了几步,怜惜地问道:“外头太阳金灿灿灼人,你怎么到这个时辰出门?” “不过是灼华姐姐好事将近,心里有些欢喜,想来问问你咱们该随份怎样的厚礼。”苏梓琴明**人,白皙的肌肤被茜紫的锦衣所映,愈发皓齿明眸。 小常是聪明人,以目示意守在殿内的人退出。虽有瑞安埋下的眼线不大甘心,瞧着苏梓琴颐气指使的嚣张模样,自然不愿吃眼前亏,也只得退至外头。 苏梓琴四顾无人,这才挽着李隆寿的手进了里间,附在他耳边将苏世贤的一番话语一字不落地转述。该来的一天总会来到,李隆寿早便做好与瑞安兵戎相见的准备,不料想对方竟这般无耻,还想要诏告天外行篡位之举。 在夹缝间求生存的年轻人格外慎重,他蹙着眉头凝神静思,脸上露出抹轻蔑的笑意:“父亲大人的话有些道理,我到觉得贱人今次存了这样的念头,是要将她自己送上死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五十二章 装腔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民心所向,百姓的眼睛亦是雪亮。 瑞安这些年不得民心,她所拥有的不过是仗着军队在手的铁血手腕。如今想要强行废帝,不见得这条路便那么平坦。而李隆寿出了京城,再也不用畏手畏脚,却想借着这个机会同她拼命一搏,完完全全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年轻人缜密地分析着当前的局势,颇有些歉疚地握着苏梓琴的手道:“梓琴,咱们夫妻同心,见外的话我一句不说。只望苍天垂怜,胜利始终属于咱们这方。” 苏梓琴眼中的坚毅与方才进殿时的娇慵大相径庭,她眸中一片坚定之色,重重握着李隆寿的手道:“咱们忍了这些年,也该是时候反戈一击。父皇替咱们留的人脉、还有远在大阮的才人娘娘与我姐姐,他们都是咱们的依仗。” 唯有守着苏梓琴时,李隆寿才毫不掩饰自己真正的豪情勃发,他慨然低笑道:“是啊,做了这么久的傀儡,也该是咱们反戈一击的时候。梓琴,我总要给你一个海晏河清的大裕,叫你真正母仪天下。” 夫妻两人三方两语议完了大事,像无事人似地重回书案边。李隆寿扬手唤着外头的小常送些点心茶水,自己握着苏梓琴的手,开始一丝不苟地教她提笔悬腕。 暗里为瑞安送信儿的几个宫人进来瞧着这幅场面,也不过是认做帝后的闺中之乐,哪里晓得方才谈笑之间这两人便做出了决断。 晚些时候,瑞安破天荒地命人在银安殿预备了桌宴席,请苏世贤过来用膳。 堂堂的御史大夫吃着长公主的软饭,在苏世贤的同僚眼中早是盖棺定论。苏世贤面色如常,在同僚们低低的议论声中出了衙门,往银安殿从容行去。此刻他心知肚明,瑞安肯放下身段,必定是为着诓骗李隆寿出京。 果不其然,正斜倚着真紫色洛水湘妃纹样缂丝大迎枕看书的瑞安瞧见苏世贤进来,难得收敛了往日居高临下的神情,到挤出丝淡淡的笑容。 “早间御膳房里说有新鲜的鲥鱼,还有云南贡来的鸡枞,想着你爱吃,便命人清蒸了送来。咱们夫妇两个许久不曾同饮,今日便喝上一小盅上好的梨花白,算做前两日本宫言语刻薄间向你赔罪。” 苏世贤闻听此言,到抻着衣袖深深一揖,神色间添了些惶恐。他温声说道:“殿下何出此言,若真是如此,这杯酒苏贤到不敢去饮。” “天家也讲究人伦,咱们外头是君臣,关起门来却是夫妻。唉,回想当初在金水桥上初遇,竟是此去经年。本宫这些日子细细回想,待你的确多有不公。”瑞安装模作样,趿了鞋子下炕,要亲手替苏世贤除去外头的披风。 苏世贤受宠若惊,慌忙退后了一步,自己解下披风搭上熏笼,脸上露出沉醉的笑意:“区区小事,哪里敢劳殿下动手,世贤自己来便是。” 说话的功夫,殿里宫娥早是手捧杯盏鱼贯而入。梨花白烫在壶中,正是酒香四溢。除却清蒸的鲥鱼、素高汤煨出的新鲜鸡枞,还有清炒的猴头菇竹笋玉兰片、腰果杏仁炝的西芹、荔枝樱桃肉等苏世贤爱食之物。 尤为难得的是,瑞安竟命御膳房里寻了新鲜带着露珠的萝卜樱切成粉碎,拿新磨的豆浆替苏世贤做了一碗青州府的名吃豆腐汤。 苏世贤瞧着青碧如玉的萝卜樱在雪白的豆浆里浮浮沉沉,双眸竟熠熠闪亮,感动地唤了一声殿下,再深深问道:“殿下如何晓得世贤爱食这个?” “咱们在家里虽极少同桌用膳,你的饮食习惯本宫还是略知一二”,瑞安满意自己这张亲情牌打出的效果,她故做深情地说道:“世贤,本宫如今不再年轻,也没有从前那些争强好胜的心,也该过些安稳日子,享享天伦之乐。” 话锋一转,瑞安宛若十足的戏子,话里便透出浓浓的歉疚:“本宫思来想去,心里再对陶灼华有些膈应,她也是你的亲生女儿。” 面对瑞安声情并茂的述说,苏世贤几乎要拍手喝彩。他忍着心间的鄙夷,面上却挂着无比诚恳的笑意,瞧着瑞安将这场独角戏演下去。 三杯酒下肚,苏世贤被那一碗久违的豆腐汤暖得两眼放光,瑞安终于将话说到了正题:“你顾及着本宫的面子,不敢提及去大阮参加你女儿的婚礼。本宫思来想去,却不好这般自私。世贤,你还是去吧!” 苏世贤徐徐抬起头来,目光复杂地望着瑞安,几番欲言又止,终是缓缓摇头道:“公主殿下早便说过了不去,世贤何必惹您生气?再说那孩子现如今还不晓得认不认我这个父亲,我去了岂不是自讨无趣?” “要说这陶灼华,大抵也有几分真性情。前次与梓琴见面都是客客气气,更何况你是她嫡亲的父亲”,瑞安生怕苏世贤打了退堂鼓,简直要将好话说一箩筐。 苏世贤低头沉吟了片刻,脸上一时喜忧参半,他似是斟酌了半晌,这才回瑞安道:“依世贤之见,咱们终究还要维持表面上的两国和睦。仁寿皇帝诚心递了国书,咱们这边总归要有人出头。世贤不是不想亲眼瞧着那孩子出嫁,却唯有一点,既是殿下不出面,世贤这身份只怕不够,没得去了丢人现眼。” 前次瑞安生辰,何子岕以泰郡王之尊贺寿,瑞安未见到何子岕那风流倜傥的真人之前还百般不喜,嗔怪仁寿皇帝拿这些无名无份的人前来应景。更何况如今是大阮太子的大婚,苏世贤一个小小御史大夫的身份,自然上不得台面。 瑞安等的便是苏世贤这句话,她咯咯娇笑道:“都说是文人心思多,你的顾忌也不无道理。本宫是政务缠身,的确走脱不开。难不成咱们琴儿与她的皇帝夫君陪着你这泰山老大人出行,大阮还嫌这身份还不够尊贵不成?” 苏世贤故意做出一幅诚惶诚恐的样子,显得左右为难。瑞安如今却是脑子发热,立时便传了李隆寿与苏梓琴来见,将方才的打算又说了一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五十四章 图穷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陛下”,候大人拖着重重的鼻音,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含悲泣道:“难道我们这些老臣在陛下眼里便是这般贪生怕死之辈?” “不,大裕皇朝的未来还要你们同朕一起去经营,朕舍不得你们任何一个做无谓的牺牲”,李隆寿表情严肃,厉声喝道:“朕不要愚忠之人,待朕卷土重来,你们一个一个都要找起重担,这才是对逝去的先帝、对朕最好的尽忠。” 候大人老泪纵横,听得李隆寿如此鼓舞人心的话语,却是忍不住热血贲张。他拿衣袖将眼泪擦干,仔细伶听着李隆寿的吩咐,将年轻君王的嘱咐牢牢记在心里,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 瑞安从钦天监选的日子里随意挑了个最近的时间,便想着送李隆寿启程,又装模作样命朱怀武挑一队禁军护送。李隆寿却在朝堂上公开表态,禁军负有保卫皇城之责,不能随意出京,他想要调用骁骑营的人手。 大事上做不得主,瑞安生恐李隆寿再弄个金銮殿上自尽的闹剧,到也纵容他偶尔的小打小闹。见李隆寿立意要用对他忠心的骁骑营,而摒弃实际为朱氏父子所控的禁军,瑞安皮笑肉不笑道:“陛下是担心禁军对你不够忠诚? 李隆寿目光坦然,与瑞安直直对视,轻轻笑道:“隆寿没有这么说,不过姑姑心知肚明,若是情况特殊,他们大约不会将朕摆在第一位。此去山高水长,谁知道路上有没有什么绿林响马、亦或江洋大盗?朕依然是属意骁骑营。” 一个骁骑营,不过百十人的队伍。便是个个以一敌百,也不能与整个西山大营相抗。瑞安只想把李隆寿哄出京城,好图谋大事。当下并不与他相争,只含笑讥讽道:“陛下是一国之主,这么点子芝麻绿豆大的事,自然可以做主。” 大约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这姑侄二人守着群臣在金銮殿上也开始了锣鼓叮当。底下的大臣们面面相觑,有的目露悲愤、有得垂首不语,以朱怀武为首的瑞安一党却洋洋自得,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候大人重重哀叹一声,照着与李隆寿议定的计策出班跪倒,恭敬叩首道:“陛下、监国长公主殿下,臣已老迈,若待为国效忠只怕有心无力,今日金銮殿上请辞,求两位允准老臣告老还乡吧。” 瑞安闲适地轻抚着小拇指上绿松镶钻的赤金护甲,嗤得轻笑道:“董大人既去,候大人你该是京里老臣们的主心骨,正是老骥伏枥,如何能这般便请辞而去?待陛下他日归来,难道你不想亲迎陛下至十里长亭,瞧一瞧陛下的风采?” 言辞中的讥讽显而易见,想是费嬷嬷下的迷魂药留下了症候,现如今的瑞安颇有些口无遮拦。候大人轻轻一跺脚,往上拱手道:“承蒙殿下厚爱,老臣已是风烛残年,如今一日一日只是苟延残喘。若蒙两位恩德,老臣今日便挂印请辞,还望陛下与长公主殿下恩准。” 候大人稍稍转身,从腰迹将随身携带的官印取出,重又跪在地下,先摘下顶上乌纱,再将以大红锦缎包裹的官印高高举过头顶,请辞的心意甚坚。 眼瞅着一位接一位的老臣落得如此下场,李隆寿眸中渐渐泛起些雾气。他遥遥冲候大人伸出手去,那双手却又僵在半空,似是显得无能为力。 “罢了、罢了,老大人既有请辞之心,朕自该一力成全。”李隆寿收回双手,黯然抬起头来,冲着依旧匍匐在地的候大人大声说道:“朕准了,候大人请起吧。” 再望向下头以瑞安马首是瞻的户部、礼部等人,李隆寿冷着一张脸传了口谕:“候大人劳苦功老,今次告老还乡,特赐黄金三千两以做路资,着户部即刻办理。” 户部尚书偷眼瞧去,瞧着龙椅背后的珠帘被婢子无声掀起一道缝隙,里头雍容华贵的那一位冲他微微点头,这才躬身行礼道:“臣领旨。” 李隆寿尚未启程,看似万念俱灰的候大人携带三千两黄金已然先行离京。继候大人之后,连续有三四位与瑞安不睦的老臣们都选择辞官归隐,李隆寿不仅设宴践行,而且态度强硬地送出优厚的奉束。 瑞安眼见兵不刃血便解决了这些大难题,到乐得破财消灾,一时贼心窃喜。只苦了户部尚书每每从有限的国库间匀出大笔金银,一张苦瓜脸便拉得更长。 再说李隆寿点齐了骁骑营,从户部又狠狠敲了一笔,这才带了几名贴身侍候的内侍,携了皇后苏梓琴远赴大阮。苏世贤做为陶灼华的生父,亦交割了公务,在队伍随行之列,一众人浩浩荡荡往大阮进发。 瑞安在城门楼亲自瞧着李隆寿夫妇和苏世贤动身,脸上全是阴谋得逞的嚣张。人未远茶先凉,她不待李隆寿行出京师地带,便就密令朱氏父子赶去西山与苍北大营厉兵秣马,只待李隆寿出了大裕便要先发制人。 此时朝中忠于李隆寿的人已然寥寥无几,眼见瑞安只手遮天,但凡有些骨气、不愿同流合污的便就选择辞官。瑞安一手培植的亲信便牢牢把持了朝政,只待瑞安的登高一呼,他们便就齐齐响应。 瑞安深知后宫诸妃身后都连着家族势力,若不到万不得已,不愿为自己再树敌人,便想先施行些怀柔政策。她晓得今次废帝必然伤筋动骨,便特意约了郑贵太妃等人午膳,营造后宫祥和的场面。 晓得郑荣昔日被贬斥在外,郑家人颇有怨言,瑞安还信誓旦旦地向郑贵太妃保证,只要郑家人安分守己,过得一年半载便将人调回京中官复原职。 郑贵太妃素日深居简出,在漪兰宫内也是吃斋念佛,除却几个重要的日子,甚至连娘家人都不见。不过偶尔去皇阮祭拜先帝,显得极是安份。 闻得瑞安如此说,她谦谦辞道:“家兄如今早过了盛年,已然不复当日雄姿。臣妾替他谢过监国长公主殿下的好意,至于官复原职,便大可不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五十五章 匕现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瑞安命人将剔除壳子的满黄团脐大螃蟹奉到郑贵太妃面前,自己悠然饮着面前的桃胶雪蛤汤,狭长的凤目中一丝凌冽的神情一闪而逝。 “郑荣将军本是国之栋梁,他正当壮年,怎么贵太妃娘娘说得令家兄如此不堪?依本宫之见,你便是甘心清灯古佛,未必拖拽上整个郑家。” 听得瑞安话里夹枪带棒的意思,郑贵太妃黯然无语。她端起面前的桂花酒轻轻一抿,将那只配了姜醋的螃蟹推开,淡淡起身驳斥了几句。 “人各有志,臣妾心如枯井,自然也不愿家兄再起波澜。殿下的好意,臣妾替家兄谢过。至于郑家是荣是辱,百年之后都是一抔黄土,殿下不必费心了。” 郑贵太妃早洗尽往日铅华,一袭青莲灰的素色宫裙,只以银线在领襟与袖口处勾着些瑞兰花纹。她通身上下摒弃了金玉俗器,只在低挽的发髻上插了根乌木发簪,长年吃斋念佛,身上有一股隽永的檀香气,叫瑞安无端添了烦腻。 既是拉拢不得,瑞安也不预备给郑家留什么好声气儿。她端着杯西洋舶来的葡萄酒,盛气凌人的眸间全是一片戾气:“既是贵太妃娘娘心意已绝,本宫也不勉强。不过念在相识一场,奉劝娘娘一句,凡事三思而后行。” 郑贵太妃已然立起身来预备离去,闻得瑞安的话便又回过头来向瑞安恭敬地行了一礼:“臣妾谨遵殿下教诲,这便回去好生思量,多谢殿下的美意。” 昔日风华绝代的女子如今形如缟素,那黯然离去的身影似是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在坐的无不是聪明人,各自将局势瞧了个透彻。 不愿屈服于瑞安淫威的,便选择了深居简出,仿效郑贵太妃敲起木鱼,只望能置身事外。更有些恬不知耻的,被瑞安许下的财帛功名动心,竟纷纷劝起了父兄,要他们私下里拥戴瑞安。生死之际,人性便得到了最鲜明的体现。 李隆寿一行依着既定的路线匆匆而行,骁骑营人数虽然不多,贵在对李隆寿忠诚不二。出了皇城不久,李隆寿便传了骁骑营统江统领觐见,叫他悄悄派人去打前站,约着董大人与黄怀谦等几位忠臣在三清山下会合。 朱雀与玄武等人的旧部一直隐匿在云台山麓,自打与李隆寿会合,聆听了年轻君王的旨意,无不摩拳擦掌。他们分出一部分悄然随行,明着依旧是骁骑营的区区百人担起护卫之责,暗地里追随李隆寿一行的却似滚雪球一般。 一路行来,有质朴的百姓闻得陛下出行,竟自发迎在官道与田间纤陌交通之处。大伙儿对瑞安敢怒不敢言,唯有以这样的方式支持年轻的帝王。 李隆寿且走且亭,势力越来越大,有如星星之火,大有燎原之势。 临行前李隆寿早拜托了郑贵太妃与郑荣将军联络,要他严密保护藏匿在西山与苍北大营里的势力,大家不到最后关头不得暴漏身份。只待朱氏父子调用兵力,我方便将贼子们杀个措手不及。 从前郑荣将军带出的部分军队已经分散在各处,大家化整为零,并不引人注目,如今抓紧厉兵秣马,等待与瑞安的终极一战。 三清下山,何子岑早派人屯好的大营间,已经聚集了李隆寿的部分人马。 先一步而至的董大人与黄怀谦倶是满腔豪情。董大人手揽胸前花白的胡须,老当益壮的身子板儿挺得笔直。黄怀谦目露激昂,文人也有铁骨钢肠。 骁骑营行至此处,分散在各路的人马会齐了一部分,都等待聆听李隆寿的旨意。连同刘才人的一方势力也早早出动,留了朱雀与青龙在家中坐镇,玄武带着一支人马前迎,终于见到这位年轻的帝君。 酷肖先帝的面庞、礼贤下士的作风,令玄武几乎要扼腕而叹。他跪在李隆寿面前,哭得涕泪泗流:“罪臣玄武等有负先帝所托,误中贼人奸计,以至这些年置陛下于水深火热之中无力庇佑,实在罪该万死。” 玄武奔波各处,与郑军将军等都有联系,却无缘得见帝君真颜,这还是他们君臣头回见面。李隆寿袍袖一展便就请玄武起身,深深一揖道:“前辈此言错矣。那罪责自在背主弃义的黑衣客,与您三位何干?” 李隆寿慨然开口,全是肺腑之言:“三位前辈替我大裕皇室保全了才人娘娘与朕的幼弟,又设计斩杀黑衣客,断去瑞安的左膀右臂。正是劳苦功高,立下汗马功劳,何来罪臣之言?” 玄武羞愧地摇摇头,依旧冲李隆寿告罪道:“罪臣等识人不清,以致酿成今日之祸,实在难辞其咎。至于保全了殿下与娘娘,到有大半是托赖灼华郡主的庇佑,更不敢居功。” 李隆寿蟒袍玉带,清隽的面容全是儒雅之色。他和煦笑道:“灼华郡主自然功不可没,三位谦卑义薄云天,又何须过谦?隆昌与才人娘娘这一向可好?” 玄武拱手道:“主子与小主子一切都好,如今正在大阮皇城翘首以待。咱们盼这一日已经盼了几年,好不容得等得老天开眼。青龙与朱雀两个担负着主子的安危,今次才未能同罪臣一同前来相迎,还望陛下海涵。” “前辈们何罪之用?当此用人之计,咱们还须同仇敌忾”,李隆寿脸上全是敬重之色,举目四顾阶下诸位忠君爱国之士温润地笑道:“想来瑞安废帝的诏书不日便会传至,朕此番也是背水一战。咱们只待重回大阮,朕同各位把酒言欢。” 帝君的慷慨之言引得众人欢呼响应,距离大裕皇城遥远的三清山下,一股坚凝的势力牢牢拧成一股绳,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李隆寿在三清山大营间逗留三日,与玄武等人详细商议了此次对瑞安反戈一击的策略,只待瑞安民怨四起便就重挑正义之旗杀回故国。 玄武想着来时刘才人的嘱托,却又寻着无人时悄然来寻李隆寿说话:“陛下,臣来时才人娘娘吩咐,有几句话务必要说与陛下知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五十六章 曙光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景泰帝身处逆境之中尚能与瑞安苦苦周旋,并埋下重重伏笔。他能叫刘才人假死遁出皇宫,并留下遗腹之子,可谓深谋远虑。 见识过已逝父皇的手段,李隆寿毫不怀疑刘才人手中必定留着些宝贵东西。他冲玄武赞许地笑道:“才人娘娘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依旧能坚守信念,当真令人钦佩。朕敬她为长辈,不晓得她交代了什么,前辈直说便是。” 虽有前次苏梓琴转达过李隆寿的意思,他们夫妻都对刘才人表示了十分的敬重,玄武几个心中那层浅愁却是挥之不去。只怕尘埃落定之际又是李隆寿与刘才人两虎相争的时刻,到令他们这般老臣难为。 瞧着李隆寿三番五次表达对刘才人的尊敬之情,玄武觉得心下稍安。他转述刘才人的话说:“才人娘娘交待,请陛下不要同那贱人生气,她所下废帝的狡诏根本站不住脚。才人娘娘手中另有先帝遗诏,必当揭开贼人的真面。” 若刘才人手中真有先帝遗诏,无论瑞安再怎么上蹿下跳也于事无补,她便是说得天花乱坠,依旧会是想要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 李隆寿目露欣喜,他将手臂轻轻一挥,冲玄武说道:“父皇当真高瞻远瞩,也幸得遇到刘才人这位女中巾帼。待朕入了皇城与才人娘娘会和,咱们便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朕仰仗诸位贤臣之助,咱们大事必定可谋。” 启程的前夕,三清山脚下营地中又传来一道喜讯。纵然李隆寿少年老成,喜怒不苟声色,眉梢也不禁露出丝丝欢欣。 原是阿里木为报当日瑞安与胡里亥勾结,害得自己亲人离散之仇,特意派出一支强弩队相助李隆寿,势必要与瑞安为敌。波斯来的这支队伍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是高手,且手中强弩出自阿西的设计,射程可达平日三倍之多。 如此一来,李隆寿这边士气更得到极大的鼓舞。似董大人、黄怀谦这几位都对当日阿里木重夺皇权那一役心知肚明,晓得太子阿西设计的强弩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得了这支队伍便有如神助,想来杀回大裕指日可待。 不独如此,强弩队的首领特意求见李隆寿,奉上了阿里木为他准备的厚礼。小常上前掀开首领托盘上大红锦缎的盖布,上头赫然是三支乌黑油亮的短铳。 波斯人操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冲李隆寿恭敬说道:“吾主要卑职转告皇帝陛下,自来邪不胜正,吾主坚定地站在您这一方。这几支短铳是送给您与皇后娘娘防身之用,亦是我们太子殿下亲手打造,威力自然无穷。” 世事变幻、白云苍狗。昔时阿里木被瑞安间接所害,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如今风水轮流转,阿里木自然站在了讨伐瑞安的阵线。古语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果然其言不虚。李隆寿心情激荡,似是已然预见瑞安众叛亲离的时刻。 他冲波斯强弩队的统领欣然说道:“朕谢过波斯皇帝陛下的大力相助,待大业已成,必当亲往彼国致谢。咱们两国永远睦邻友好,自此一衣带水。” 众人便在营地间分手,由玄武领路,李隆寿带着苏梓琴与苏世贤一路往北,径直往大阮京师进发。大营这内暂由董大人坐镇,只待时机一到便出此奇兵。 此时此刻,瑞安早在国内发出了废帝的诏书,民间一片哗然。李隆寿登基以来,深受瑞安的压制,虽无大的建树,却始终关心民间疾苦。 他连着几次在朝堂上提议要减轻民间赋税,还曾提议削减宫中开支,虽然都被瑞安一力否决,消息却是朝野尽知。 公道自在人心,孰是孰非百姓心间都有杆秤。这诏书一下,百姓们自是敢怒不敢言,却也有人揭竿而起,为李隆寿鸣不平。如此一来,义军此起彼伏,虽然不大成气候,瑞安却须派人分身应对,大裕朝中又不太平。 瑞安恼羞成怒,重用朱怀武父子,给他们下了死命令,一方面严守京师的安危,一方面命他们拿出铁血手腕镇压民间反对之情。 消息辗转递到人在途中的李隆寿一行耳中,除却几位礼部随行的官员大吃一惊,惶惶然不知所终,其余的人早便心知肚明。 骁骑营更忠心地担起护卫之责,玄武的部下已经公开露面。李隆寿哈哈笑道:“贱人自以为得计,岂不知狷狂刚愎,她的死期大约不远。” 苏世贤瞧着此情此景,到深深庆幸自己当日没有站错队,坚定了选择了毫无血缘关系的苏梓琴这方。瑞安却是唯恐天下不乱,想要乱乱帝后的心神,早在使臣队伍里埋了伏笔。 队伍堪堪入了大阮京师,一位随行的礼官不晓得该何去何从。他忐忑不安地求见苏世贤,懵懵懂懂想要完成瑞安交代的任务。 他从袖间取出封拿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件,恭敬地递到苏世贤手中:“大人,临行前长公主殿下曾有交代,待咱们行至大阮皇城,便叫属下将这封信交给您。”礼部小吏面有难色,端着张苦瓜脸道:“大人,谁晓得国中遭逢巨变,咱们这些人夹在中间当真为难。下官委实不晓得长公主殿下信中所交代所为何事,只得依命拿出来请大人定夺。” 礼部这几个人现如今如履薄冰,都瞧得自己已成为瑞安的弃子。欲待投靠李隆寿,又不晓得这已被瑞安废除皇位的君王到否有能力反戈一击,自是十分矛盾。那小吏捧着瑞安的书信,如捧着烫手的山芋,恨不得立刻便丢开手。 苏世贤对这些人想要脚踩两只船的心思颇为明了,不过不好替李隆寿做决断,只淡然接了这名小吏的书信,叫了先下去歇着。 虽然未曾开封,依着多年对瑞安的了解,苏世贤并不难猜出信中的内容。他打发了来人,随手拿小刀刨开火漆,展开那张明黄的信笺往下瞧去。 果不其然,瑞安在信中揭开了苏梓琴的身世,与从前费嬷嬷的叙述大同小异,不过为了说得更加确切,还列明了当日那位病妇栖身的店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五十七章 齐聚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瑞安言语嚣张,笃定了苏世贤一辈子窝囊,如今大约也不敢随着李隆寿与苏梓琴放手一搏,便再要挑拨一番。她选在此时此刻公开事实的真相,为得便是让苏世贤与帝后离心,扰乱李隆寿的心智。 在信的末尾,瑞安信誓旦旦地许诺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若苏世贤能在这次的拨乱反正中替她出一份力,来日瑞安君临天下,两人必定好生做对恩爱夫妻。 若不是三个人都提前知晓了真相,瑞安这封信的确有足够的份量挑拨离间。苏世贤无声而笑,顺手便将信扔进了炕桌上的香炉里。 李隆寿一行到了城门外,何子岑、何子岱兄弟与陶灼华等都在城门口迎候。 进得城来,主街上红毡铺地,盔甲鲜明的御林军在两旁列队相迎,何子岑与李隆寿共乘一车,沿着皇城内最繁华的东大街往宫缓缓驶去。 有了何子岑、陶灼华等人的斡旋,更兼着仁寿皇帝早将瑞安看做死敌,自然对李隆寿这位被弃之君没有丝毫失礼。便是大裕废帝的诏书以八百里加急送入宫内,仁寿皇帝只是淡然浅笑间付之一炬。 两国之间再无什么情谊可言,仁寿皇帝如今化被动为主动,洋洋洒洒亲笔写了封国书,坚称大阮不与奸恶之人为伍,只承认李隆寿是唯一的大裕皇帝。 他慎重落了玉玺,将国书依旧交与大裕来人带回,并吩咐礼部丝毫不可懈怠,依旧以国君之礼迎接即将到来的李隆寿。 仁寿皇帝这样的态度自然激起瑞安的十分恼怒。她嘿嘿冷笑着冲朱怀武说道:“这大阮帝君既是不吃敬酒,咱们便替他预备一杯罚酒。便以他收留废帝、干涉大裕内政为由起兵讨伐,将这些眼中钉全部拔除。” 前次何子岕到访,瑞安与她手底下的虾兵蟹将在银安殿宴饮,曾将这位收在石榴裙下的泰郡王介绍给大家。作为埋在大阮最深的棋子,瑞安深深感到,此时此刻也到了何子岕该出一分力的时候。 她亲笔写信,命人悄然递往大阮,要何子岕尽快摸清大阮的军需与布防图,又命朱怀武等人预备粮草与军需物资,做好开战前的准备。 前些时国库本就空虚,今次老臣们连番请辞,瑞安为了诓骗李隆寿出京,大都送过一份优厚孤补偿。李隆寿出行之机,又背着瑞安狠狠敲了户部一笔。 户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军中频繁调用粮草、囤积物资便有些无奈。尚书大人拆了东墙补西墙,也填不满朱怀武等人的贪欲,告到瑞安面前对方又是一力偏袒,便渐渐心生怨言。 李隆寿到了大阮几日,却是一泒风生水起。既仁寿皇帝亲自举行盛大的欢迎宴后,何子岑几乎全程陪同,对他们帝后能来参加自己与陶灼华的婚礼表示了万分感谢。 两个目标一致的年青人更能说到一处,李隆寿谢过何子岑协助玄武等人瓮中捉鳖缉拿黑衣客,再谢何子岑这些年对刘才人母子的照料。 提到陶灼华,李隆寿浅浅笑道:“昔年郡主随着梓琴入宫,曾在太子东宫外头见了一面。那时节彼此都还年幼,被贱人摆布无有还手之力,只望着各自相安,谁想到日后还有这样的渊源。” 苏梓琴前番来到大阮,曾蒙陶府盛情款待,今次特意为黄氏带了许多礼物。正逢着陶春晚归宁,与阿西和一双儿女同聚陶府,苏梓琴便又添了许多送给小儿的东西送来府上,请陶灼华代为传话,自己择日登门拜会。 对方摆明了态度打从陶灼华那里论起,一味地持晚辈礼,到让陶超然与黄氏添了些不安。陶家曾为大裕子民,苏梓琴与李隆寿两人贵为大裕的帝后,如今大家又是同盟,陶家自是不肯托大。 陶超然为示尊崇,特意在槐荫胡同设下家宴,请李隆寿与苏梓琴赏光。苏世贤本以为凭着自己从前的做派,此次必定会被陶家人摒弃门外。未承想陶家命人送来的大红烫金帖子上,清清楚楚列了他的名字。 苏世贤既羞且愧,怀想从前陶超然对自己的照拂,连同陶婉如的红袖添香与琴瑟和鸣,深恨自己当时被名利冲昏头脑,悔不能一头碰死。 如今陶灼华婚期在即,他若是弄些什么负荆请罪的场面,只怕丢了陶灼华的脸面。事已至此,苏世贤只得端着张老脸,想趁着家宴的时刻寻陶超然好生忏悔一下自己所犯的罪过。 府上迎有贵客,陶雨浓特意休沐一天,帮着陶超然招呼客人。闻知来人里头有苏世贤,年轻的探花郎心间纵是十分怨恨,到末了也只得轻轻一叹。 正是仲夏时节,晚宴开在陶府花园里的荷塘水榭之上,斜风徐徐,淡粉、娇黄、柔白的荷包次第开放,榭中自是十里荷香。 陶超然再三再四相让,李隆寿方坐了上宾,向席上诸位和煦笑道:“既是家宴,便没有权位高低之分。陶公自当做了主位,隆寿远道而至,今日坐了这个位子亦是恭敬不如从命。大家都是至亲,咱们到不必效那些酸俗之人,自己给自己添许多拘束。” 一番性情中话,听得阿西轰然叫好。他与李隆寿虽是初识,却都时常关注过对方的消息。尤其是听到李隆寿谢自己送出的那支强弩队,阿西嘴唇一咧,笑得十分灿烂:“举手之劳,更何况这也是我们父子间接替自己报仇。” 帝君虽然年轻,这些年在瑞安手底下讨生活,到似是饱经了沧桑。更兼之一路行来,从前白皙的肤色被染成淡褐,却添了些男儿气概。 阿西、何子岑、何子岱、陶雨浓在李隆寿的下首依次落坐,黄氏挨着陶超然,陶灼华则坐在陶春晚与苏梓琴的中间。唯独苏世贤坐在陶雨浓与陶灼华之间,简直如坐针毡。 两个小娃儿依旧包在大红缂丝的喜鹊登枝襁褓间,被两个乳母抱出来见了一见。黄氏只怕水榭间风大,慌忙吩咐赶紧抱回房去,陶超然这才笑吟吟宣布开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五十八章 家宴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层层叠叠的荷花薄如轻盈绢绡,点缀着园中错落有致的灯火朦胧。美婢穿梭如流水逶迤,玉液琼浆与琉璃盏交映生辉,陶府那一方水榭便似是瑶仙境。 陶灼华喜期临近,又与何子岑浓情蜜意,如今早除了从前的缟素。她今日着了件浅妃红绘绣并蒂菡萏的凉绸及膝单衫,露出一截雪缎百褶长裙,挽成倾髻的乌发上斜压一枝荷花头的妃色碧玺长簪,再零散点缀着几枚花佃,自是清艳难言。 苏梓琴早改了从前在瑞安面前招招摇摇的那些大红遍地金锦帔,更除却满头的珠光宝气。她身上是件烟柳绿盘金银双色缠枝花的长裙,肩头笼了素淡若雪的烟霞粉披帛,低低挽成的发髻上唯有枝螺钿凤头的白玉簪,到似是洗去通身富贵,如空山新雨般的烟润,也更容易叫人亲近。 觥筹交错之间,话题自然便围绕着今次与瑞安的对决。李隆寿目露歉意,向何子岑与陶灼华欠身说道:“本是为着两位的喜期至此,却要再起兵戈,实在抱歉。唯有待他日海晏河清,再请郡主回故国省亲,好生尽一尽地主之谊。” 前世是何子岑碍于陶灼华的身份只能纳妾,今生两人即将喜接连理,却是娶的结发夫妻。他眼望对面的陶灼华,清隽的脸上满是幸福之意。 满了一杯酒,何子岑向李隆寿微微致意,如沐春风地说道:“天下海晏河清,便是陛下送给我与灼华的最好礼物,咱们等这一天已经许久,如今正准备一鼓作气的时候,子岑与灼华都是满心欢喜。” 比起一般的待嫁新娘,陶灼华少了许多娇羞,添了份旁人不及的大方与淡然。她亦向李隆寿清浅笑道:“陛下,子岑之言亦是灼华的心里话。” 瞧着一桌人谈笑风生,苏世贤对着自己面前一杯陈酿的花雕,却是久久难以举杯。亏欠了陶家人一条活生生的性命,纵然忏悔上千百次也于事无补。他只能静默地坐着,望着湖中亭亭净植的无穷莲叶发呆。 苏梓琴再见陶春晚姐弟,虽有万语千言,奈何前生的旧识只能做为今生的君子之交淡淡如水。她只是微笑颔首示意,不敢表露出满心的怀想。 瞧着陶春晚一张皎如满月的面庞上全是初为人母的喜悦,再忆及姐弟二人当初的悲惨,苏梓琴着实为之感动,实心实意向她祝贺。 虽不晓得苏梓琴对自己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从何而来,陶春晚亦能从她眸中读出那种深深的关爱。如今的陶春晚心思愈发缜密,她偶尔能从苏梓琴抬眸望向自己与陶雨浓的眼神中辨出极为复杂与深邃的神情。 那神情有悲悯、有怜惜、有释然,更有深深的感动和隐忍的关怀。 陶春晚不晓得自己姐弟何时与这位大裕的皇后投缘,却愿意接住对方抛来的橄榄枝,间接替阿西留住李隆寿的情谊,为波斯国未来的君王结一位坚实的同盟。 想着前几日苏梓琴使人送来的礼物样样金贵别致,略一打眼便晓得每一样都是精挑细选,绝不是敷衍应景儿,陶春晚便借着这个机会向苏梓琴道谢。 陶春晚身子恢复得极好,如今除却比从前稍显丰腴,脸色却更如清露打湿的海棠,动处潋滟迷人,已然有了身为太子妃的尊贵气势。 苏梓琴想着从前陶春晚的形如枯槁,又怀想陶雨浓的忍辱负重,心间不由一酸,却只是谦谦笑道:“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只是听着一对龙凤胎便觉得十分讨喜。若要说个谢字,到是我与隆寿该谢谢阿西殿下送上的厚礼。” 兵戈一起,自是刀剑无眼。李隆寿与苏梓琴都是柔弱之身,有了阿西相赠的短铳,这对夫妻于战火之中便多了许多保障。 苏梓琴亦满了一杯酒,向在座的人团团一福,潋潋笑道:“锦上添花时时有,雪中送炭能几人。大恩不言谢,待隆寿荡平奸佞,咱们大伙儿不醉不归。” 女孩子们个个明**人,在座的男儿又是人人金冠衮服,姿容英武间何等飒爽。陶超然略略一望,冲黄氏笑道:“咱们两夫妻今日脸面不小,在座的不是皇帝陛下便是当朝太子,除却皇后娘娘还有太子妃,陶家今日也算蓬荜生辉。” 逗趣的话一说,席间气氛便更加活泛。陶灼华脸上盈起淡淡的梨涡浅笑,她挖了一勺自小爱吃的雪梨山楂羹,笑着向陶超然举杯道:“舅舅这话错了,今日既是设的家宴,又提那些身份做什么?该自罚一杯。” 李隆寿、阿西、何子岑等人自是纷纷附合,陶超然为人意气,饮酒更是千杯不醉,闻言哈哈大笑道:“灼华这话有礼,我是该罚酒,却不是一杯。” 招手唤着身后的丫鬟,陶超然命她们取一只黄杨木的大海碗过来,再斟满上好的杜康。陶超然一仰头便将满碗烈酒饮尽,胡茬上还挂着几滴琼浆,便将酒碗一搁,豪气说道:“待你们年轻的一辈荡平奸佞,舅舅再陪你们痛饮三大缸。” 这样的场面着实感人,瞅着年轻的一辈群情激昂,苏世贤也感觉浑身热血涌动。他很想附合这样的场面,又晓得自己在陶家人眼中绝对是个另类,只得沉默地独坐。瞅着席间新上的一道裹了蛋清又洒了糖霜的软炸白荷花片,思绪却又纷纷乱乱,回想起多年之前在陶府里第一次尝到以花佐餐时自己那份寒酸。 悔意如排山倒海,来得猝不及防。苏世贤只觉得心间钝钝一痛,那伤口虽不明显,疼痛却融在呼吸之间,绵绵密密自是不绝。 陶灼华与苏世贤斜斜相对,自是瞧得见一晚上苏世贤的沉默与萧瑟。除却李隆寿与苏梓琴的照应,再便是陶超然同他说了几句场面话,余下的时候苏世贤几乎都是半握着手上的酒杯,低垂着双目一语不发。 母亲的死是横亘在陶灼华心间的刺,若要她原谅眼前这个迷途知返的浪子,不免有些自欺欺人。不过恨归恨、怨归怨,这昔日的负心汉却肯保全了陶婉的骨灰,不至叫母亲被瑞安挫骨扬灰,这又是欠下他的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五十九章 舅兄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伤痛并不能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湮灭,陶灼华只要一想起母亲这些年的孤独,便不能对眼前的人释怀。她所能做的,也只能是不叫两人之间的仇恨打成不眠不休的死结,以至于积怨越来越深。 陶灼华便向苏世贤略一举杯,唤了句大人。苏世贤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来,情不自禁唤了声夕颜,又想到那称呼早便是昨日烟云,她与他再不是从前的父女关系,她宁死都不愿冠以苏姓,不觉讷讷住了口。 想着既然陶灼华既以大人相称,显见得虽然彬彬有礼,却并不想认他这个父亲。苏世贤便就依着她的意思,尊了声郡主。 亲生的父女走到如今的场面,黄氏对苏世贤痛恨之余,更是对陶灼华深深的怜惜。她凝着一张脸不做声,只瞧这父女二人如何对话。 陶灼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剔透白皙的双颊渲染了浅浅的胭脂醉,瞧起来楚楚动人。她向苏世贤含笑道:“前次亡母坟冢为奸人践踏,幸得大人仗义出手,又托甄三娘将亡母骨灰送至灼华身畔,才能入土为安。灼华十分感激大人盛情,这杯酒便先干为敬,大人您酌情随意。” 苏世贤到不承想陶灼华如何恩怨分明,他强自按捺着心间的激动举起杯来,将花雕酒满满饮下,冲陶灼华故做平静地说道:“郡主客气,去岁的云门山之行并不能弥补我昔日过错之万一,我旨在自我救赎,不敢当郡主一个谢字。” 苏梓琴并非自己亲生,却有着父女之谊;而做为亲生女儿的陶灼华,自己对她又是颇多亏欠。苏世贤如今没有旁的想法,只希望她们这对姐妹能幸福美满。自己能为她们多尽一份力,便能多救赎一丝当初的罪过。 苏世贤不指望陶灼华承她的情,也不希望苏梓琴背上债,只想安安稳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在沉默中凝思,毕竟是昔日科举高中的探花郎,联想到瑞安命人递给自己的信,苏世贤心间便有了大胆的想法。 他轻咳一声立起身来,向四周团团一揖,先说了瑞安命人藏匿、只为此刻乱人心神的信件,再坦陈自己想要将计就计的策略。 烛光映下的微光在苏世贤脸上摇曳,似是添了些婆娑的阴影,增了无尽的怆然。苏世贤喟然轻叹道:“我跟随陛下与梓琴舔着一张脸来到这里,是深感从前罪孽深重,从心里想瞧一瞧灼华郡主上花轿的场面。待太子殿下与郡主大婚之后,我便想启程回去大裕。” 不同陶家人见面,苏世贤还能够自欺欺人。如今与陶超然与黄氏同坐一桌,想着这兄嫂二人昔日对自己的照拂,苏世贤起想一头碰死,不在这里丢人现眼。 “父亲不可”,点点星光落进苏梓琴的双眸,她瞳中泪影闪闪。对这似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苏世贤,苏梓琴其实充满依恋。 她急急制止道:“战争一触即发,父亲早该同那逆贼恩断意绝。若是想念大裕,咱们日后一起杀回去便是,何须此时自投罗网。” 苏世贤镇定地笑道:“陛下、梓琴,你们也晓得大裕皇城在朱氏父子的经营下自是铁桶一般,虽不敢称一句固若金汤,也是易守难攻。兵戈一起,天下间遭殃的还是百姓。我此身百死莫赎,不如先回京中做你们的内应。待你们他日兵临皇城之下,父亲拼死也要赚开那座城门迎你们入京。” 听得苏世贤竟是这样的打算,陶超然虽未开口,到添了些赞许。 有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横亘在心间,陶家与他的恩怨自是无法了结。陶超然颇能公私分明,此刻将家仇压下,冷静地说道:“我觉得苏大人此计可行。” 苏世贤装着深受打击,与苏梓琴恩断义绝,失魂落魄间逃回大裕,自是能为瑞安所接受。至于以后能否赚开城门,与众人里应外合,行事自然万分凶险。 他想要拿些功劳来洗脱往日的罪过,自然心甘情愿承受这样的风险。见苏梓琴仍想开口阻拦,苏世贤将手一摆制止道:“梓琴,我晓得你对父亲一片牵挂。父亲方才想得明白,这是我现如今最想去做的一件事,请你莫要阻拦。” 苏梓琴眼间星光荡漾,泪盈于睫只是不曾坠落。她何尝不明白流血牺牲才是洗脱耻辱最好的方式?只是瞧着苏世贤两鬓边若隐若现的银丝,她深感自己唤了近十五年父亲的人平日在长公主府生存的不易,不觉感慨万千。 理智战胜感情,苏世贤的提议还是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此事便算一锤定音。 酒宴散罢,陶灼华请苏梓琴夫妇往花厅里饮茶,顺待同李隆寿议一议他同刘才人的见面。陶超然瞅瞅苏世贤落寞的身影,命小厮请他往外书房里说话。 现如今的陶府布局与从前大裕青州府间基本相同,苏世贤瞅着颇显熟悉的一草一木,心里当真百感交集。本以为一入仕途便是海阔天空,岂料想大好前程叫他走成了现今的死胡同。面对淡然而坐向请茶的陶超然,苏世贤满面赤红唤了句超然兄,便再也无法开口。 陶超然脸色虽然不佳,并未给苏世贤难堪,只是温言请他落坐。自己立起身来打来身后那一排鸡翅木嵌螺钿落地大书柜的最外一扇,从里头取出幅年代久远的卷轴,递到苏世贤的手上。 梦绕魂牵了半辈子的东西,苏世贤不必打开细看也晓得是那幅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他涨红着一张脸将卷轴推回来,低声呢诺道:“我如今如何有脸觊觎府上的东西,超然兄这是要羞煞世贤么?” “苏世贤,当日你同婉如成婚,我与她嫂嫂是一百个不愿意,奈何她以死相逼,我们不得不遂她的心意。只望着反正陶家有钱,落不下你们的吃穿,若你能赚来几分功名,婉如也有慧眼识珠之名。” 忆及当年的旧事,陶超然依旧无法做到心静如水。他便这么淡淡地望着苏世贤,直到对方羞愧地低下头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六十章 才人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凤尾森森,陶府外院中是一片积水空明。偶尔拂过的微风带着夏夜的熏然,于这般静谧的时刻里,刮在苏世贤的心头却片片如刀。 陶超然愈是这般淡漠,苏世贤心中却愈是愧疚。想到自己犯下的罪孽终归要靠自己承受,苏世贤坦然抬起头来,向陶超然深深一揖:“总归是世贤犯下弥天大错,愧对陶家、更愧对婉如昔日的深情。”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苏世贤相信自己再在金水桥畔遇到瑞安时,必定不会拿她当什么红粉佳人,只会视做洪水猛兽。说到底一个巴掌拍不想,也是自己当初满心的好高骛远做怪,才落得如此下场。 陶超然并没有再说什么责备的话语,而是将那幅《富春山居图》再往苏世贤手畔推了推,喟然叹道:“为了这幅藏品,婉如从前不晓得求了我几次。我始终瞧不好你的为人,才迟迟不愿相赠。既是你洗心革面,我便替婉如完成她从前的心愿,将这幅图赠送于你吧。” 一直是求之不得的珍品,苏世贤往日连做梦也想将这幅真迹抱在怀中。如今终于等得陶超然的相赠,他却愧疚得无以复加:“超然兄,你说得极对,世贤的确心术不佳,配不上这幅山居图的意趣,哪有脸面觊觎陶家的东西?” “陶家并非耕读世家,虽有雨浓侥幸中得探花,我却不愿放弃从商的旧业,这些东西放在我的手里到有些辱没它的清雅。我思来想去,你的良心到未完全泯灭,大约婉如识人还不算完败。我一则遂了自家妹子的心愿,二则也不愿埋没这幅传世的佳作,因此今日诚心转送于你。” 陶超然坚定地将卷轴交到苏世贤手上,便就端茶送客,再不愿同他多语。 苏世贤不承望自己肖想了半辈子的东西竟以这样的方式取得,一时不晓得该如何接话,只再冲陶超然深深一揖。他从前便对陶超然的为人颇为了解,晓得对方此刻以真迹相赠,除却上头的两重意思,真实的寓意却是要同他一刀两断。 不再拂却陶超然的心意,苏世贤郑重地将卷轴捧起,便向陶超然告辞而去。 遣人领了苏世贤出去,陶超然枯坐许久,回想亲妹子初嫁苏世贤时那娇酡醇粉的笑颜,又重重叹了一口气。唯有做兄长的最晓得妹子的心意,陶婉如对苏世贤恨之深切,实是因为爱意并未湮灭。 若陶婉如对苏世贤有一星半点的决绝之意,依着陶家在青州府的势力,再嫁得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并不是什么难事。苏世贤休妻之初,还曾有人上门提亲,后头见陶婉如立意独居,那些人才渐渐歇了心思。 如今的苏世贤肯迷途知返,还愿意在与瑞安的对决中出一份力,陶超然半是遗憾半是欣慰。若对方是不折不扣的坏人,他依托陶灼华与阿西等人,尚有能力为陶婉如讨个公道。可对方如今站在大义这边,他便晓得再也难为陶婉如复仇。 因此陶超然方才在席间便想要完成陶婉如从前的心愿,拿那幅真迹了却自己与苏世贤的恩怨。自此往后不管苏世贤立下汗马功劳、亦或被瑞安所陷,都同自己、同陶府没有半点关系。 经由陶灼华的斡旋,刘才人那边很快便送来了回信。赶在陶灼华婚期的前两天,刘才人请李隆寿夫妇过去见面,有些话双方要当面谈一谈。 玄武与朱雀一早便等在宫门外头,接着李隆寿夫妇往刘才人隐居的院落行去。如今与瑞安已是当面锣对面鼓准备开战,刘才人那边到无须再遮遮掩掩。 李隆寿在这几位先帝遗臣的陪伴下,在刘才人所居宅院的胡同口下了车。清晨的薄雾冥冥,胡同尽头那两扇漆黑油亮的冰裂纹大门敞开着,门口立着青龙同几位部属,瞧着李隆寿一行人缓缓走进,青龙率先跪了下去。 四大暗卫里头的叛贼黑衣客已除,余下的三位历尽沧桑,如今终于有了盼头。 李隆寿疾行几步,伸出双手搀青龙起身,连连自谦道:“诸位前辈为了大裕的江山社稷,身处逆境仍不改初衷,隆寿当真十分钦佩。前辈快快请起,咱们里头说话。” 青龙虎目中热泪涔涔而下,他不善言辞,只有些失态地紧紧抓住李隆寿的手,良久不舍得松开。玄武与朱雀见状心下更见怆然,连忙上前缓和着气氛,众人缓步进入院内。 松涛生风、金竹婆娑。刘才人隐居在此几年,这院中早是机关重重,一草一木的布置莫不暗含着八卦章程。李隆寿醉心于《周易》,对眼前这阵势粗通一二。他举目一望,不觉连连叫好,冲玄武赞道:“这必是前辈的手笔。” 玄武躬身行礼,恭敬地回道:“陛下好眼力,既是才人娘娘与小殿下在此落脚,罪臣岂敢不尽心部署一二?陛下里面请,才人娘娘便等在正厅里。” 李隆寿微笑点头,深赞玄武等人思虑周全。他指着远近的竹径柳林向苏梓琴略略指点了几句,夫妻二人便并肩往里走去。 刘才人此刻心潮起伏,哪里能在正厅坐得住。她换了身极为庄重的杏黄色串珠银团绣球夏衣,碧海蓝嵌葱绿花叶的大朵绣球在盛夏的娇阳下熠熠生辉。 明明嘱咐过李隆昌几次,临出门时却又不放心地在儿子耳畔低语了几句。瞅着儿子懂事地点头,刘才人这才领着儿子早早等在正院前头一幅巨大的山水大理石插屏旁边,听得人声杳杳从前头传来,紧张得手心里都攥出汗来。 渐渐地,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刘才人能听见不知谁裙间行走间的环佩叮当之声,不觉连呼吸都有些凝滞。再等了片刻,李隆寿斯文秀气的身影便缓缓转过山水大插屏,真真切切立在了她们母子的面前。 从前离开时,李隆寿不过是黄衫小儿。刘才人不过几年未见他,从前的青涩小童已然长成了翩翩少年。刘才人怔怔地立在插屏一侧,眼圈不由微微泛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六十二章 定音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苏梓琴有些讶异地瞧着刘才人这般动作,踟蹰地问道:“才人娘娘,您这是…” 刘才人展颜轻笑,那一刹眼中尽是流光溢彩,到似是风华绝代。她一面翻烤着银剪,一面自豪地说道:“昔日那贱人生怕先帝有遗诏流出,对乾清宫严防死守。她便是机关算尽,又如何能想到我同陛下将遗诏藏在何处。” 将消过毒的银剪搁在一声干净的白绢上头,刘才人再取把银镊子烤在火上。见苏梓琴依旧目露不解,她淡然指了指自己的左臂:“我同陛下演了一出苦骨计,将遗诏封进腊丸,便埋在我的左臂里。凭她瑞安三头六臂,也想不到这处地方。” 眼前这娇小的女子虽然发上添了几根银丝,却不过是双十年华的俏佳人,如何受得了那般的苦楚。苏梓琴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刘才人,眼中全是痛惜。 刘才人却显得极为平静,她将在火上烤好的银镊子递给苏梓琴,云淡风轻地说道:“一会儿我刨开创口,便烦劳皇后娘娘以镊子将腊丸夹出。只因此事隐秘,我不敢假他人之手,少不得委屈娘娘沾些血污。” 一行说着,刘才人一行将右衽的衣襟解开,脱下左臂的衣袖,露出纤瘦白皙的胳膊,上头一只微微隆起的肿包清晰可辨。 苏梓琴此刻感到小腿肚子有些发软,更对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刮目相看。她深吸一口气将那把银镊子牢牢握在手里,专注地等待刘才人行动。 刘才人从白绢上执起银剪,再将白绢含在口里,以防痛楚出声。她往银剪上喷了一口烧酒,便就冲着左臂上那块微微隆起的肿包便下了手。 银剪极为锋利,剪子尖将包一捅,鲜血立即喷涌,染红了刘才人的藕臂。刘才人痛得脸色煞白,握着银剪的右手却极为坚定,又往深里刺了几分,直待一片血肉模糊中显出一只白色腊丸的身影。 苏梓琴双手握着银镊子,身子止不住地哆嗦。她低低道声得罪,尽量将力道放得极轻,拿镊子钳住那枚腊丸,稍微使劲才能将它与血肉剥离。 刘才人痛得大汗淋漓,咬着那块白绢只是死死不做声。瞧见苏梓琴将东西取出,她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另拿块白绢掩住伤口,这才长出一口气。也不顾臂上鲜血淋漓,颓废地往大炕上一坐,将银剪咣当一声扔在炕桌上。 苏梓琴忙忙将腊丸与镊子放下,先急着拿烧酒去冲一冲刘才人的伤口,自往净房里打了些热水,再拿白绢替她擦拭。 刘才人忍着痛从炕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乳白色的小瓷瓶,细声细气冲苏梓琴说道:“这是上好的金创药,烦劳皇后娘娘替我多洒一些。” 苏梓琴依言替刘才人包扎起伤口,替她将褪下的那只衣袖重新穿上,刘才人又坐了片刻,那惨白的脸色才稍稍恢复。她请苏梓琴将白腊丸洗净,再拿刀子刨做两半,这才露出里面一小块薄绢。 玉玺当日落在瑞安的身上,景泰帝这一方私印为众多老臣们熟悉,却更能说明问题。刘才人虔诚地捧起薄绢,会同苏梓琴重新回至正房。 薄绢是当日从刘才人中衣上撕下,上头字字是景泰帝以血书写就,赫然声声泣血。刘才人恭敬地将血书举过头,奉到李隆寿的面前。 李隆寿神情庄重,撩起玄色夹暗金绸纹直裰的下摆便往地下一跪,将双手去迎刘才人手上的薄绢,将景泰帝最后的心血握在拳中,再诸字诸句读给在座诸位。 “才人刘氏之子,朕之亲骨肉也,隆寿吾儿当善抚之。朕胞妹李门瑞安大逆不道,妄图弑君篡位,人人当诛,钦此。” 受那一角薄绢与腊丸所限,景泰帝的遗诏极短,且掐头去尾省略了那些“奉天承运、皇帝祒曰”的虚辞,白绢上暗红的血渍更令人悲从中来,那一枚象征帝王身份的私章盖得十分清晰,大约用了景泰帝不少力气。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李隆寿手捧遗诏,忆及景泰帝当日被瑞安以毒药牵制,困于乾清宫内生不如死的可怜状,不由泪如泉涌。 任谁也想不到,瑞安花了千金买回来的刘才人竟与景泰帝情深义重,扮起了双面间谍的角色,还多留了李隆昌这一脉骨血。李隆寿庆幸之余,想起景泰帝弥留之迹依然苦心为自己经营,留下这揭开瑞安真面目的东西,更是感激涕零。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着此刻万千的思绪纷乱,向刘才人重重谢道:“有了父皇遗诏,瑞安更是师出无名。待咱们荡平逆贼,母妃自然是首功一件。” 在座诸人并不晓得刘才人从前将这遗诏藏在何处,只是瞧着她与苏梓琴回到正房后,脸色明显比方才委顿了许多。 究其根底,其实并不难猜测,刘才人来大阮时行囊空空,并没有什么紧要东西,这遗诏必定就藏在她身上,大约是埋于血肉之中,方才只得请苏梓琴帮忙。 有了先帝遗诏,讨伐瑞安更是师出有名,玄武等人个个义愤填膺,李隆寿亦是干脆利落,刘才人更迫不及待,几乎没费什么口舌,三言两语便就一锤定音。 众人不多时便就议定,后日饮完陶灼华与何子岑这杯喜酒,便就立刻南下前往三清山下大营,正式举起诛杀瑞安的大旗。 李隆寿与苏梓琴去见刘才人,苏世贤自知身份不够,只规规矩矩等有陶府花厅。陶超然送出那幅真迹,不想再同苏世贤谋面,只托老管家代为照应。 一等二等她夫妻二人不至,苏世贤虽晓得李隆寿慈悯,却也担心双方这样的谈话会有什么分歧,不觉便有些担忧。 老管家深恨苏世贤当日对陶家的算计,并没有陶超然那么好的涵养。他只命小厮替苏世贤续了两回茶水,便就人影杳然再不露面。 苏世贤此刻到无暇留意这些,他一面替苏梓琴夫妇担忧,一面又盘算着回大裕之后怎样同瑞安周旋,眉心蹙成一团疙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六十三章 待嫁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苏梓琴极为知晓苏世贤此刻的心意,她与李隆寿从刘才人府上归来,听闻苏世贤依旧在花厅枯坐,换了身衣裳便过去同他说话。 很长一段时间,苏世贤都被那种深深的负疚感束缚,从前温泣儒雅的探花郎已白了两鬓。苏梓琴瞧得他眉心的疙瘩,再瞅瞅他身侧高几上空空如也的茶碗,心间还是悠悠一叹,莫名便替他心痛。 苏世贤浑然不曾瞧见苏梓琴过来,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直待伸手去端茶碗,那手才尴尬地停在半空,又有些心虚地收了回来。 苏梓琴无法迁怒于陶家人对苏世贤的慢待,却也不忍心看着他这样落寞。她紧走几步唤了声父亲,脸上努力做出平静的神情,宛如方才什么也没瞧见。 苏世贤闻声抬头,瞧得是苏梓琴归来,脸上便似是被春风骤然拂过,一时花开玉树,点点滴滴都是温煦:“梓琴,你们可回来了。她没有难为陛下吧?” “父亲无须担心”,换了一身浅杏色绘绣月白枙子花郁金裙的苏梓琴笑语盈盈,顺着话音从外头进来。她款款在苏世贤对面落座,便有婢子摆了雕花金桔与糖渍乳梨等果盘上来,又将上好的君山银针茶重新沏来。 米白的珍珠耳坠垂落一点流苏,在苏梓琴的耳际盘桓,苏世贤目光复杂地望了她一眼,抬头问道:“陛下兄弟两人相认了?” 苏梓琴抿了口君山银针,向苏世贤宽慰地一笑:“骨肉亲情,自然是格外亲近。父亲没有瞧见二殿下,与隆寿小时候果真有几分相像。那刘才人教儿子教得极好,既懂事又不束手束脚。” 父女二人说话的功夫,李隆寿也重新更了衣,在陶雨浓和阿西的陪伴下走了过来。对在坐这几人都无须隐瞒,李隆寿便略略将方才与刘才人达成的一致意见说了一遍。 他眼望苏世贤,再认真说道:“朕既要打出拨乱反正的旗号,自然是将父皇的遗诏祭出,好做到天下归心。岳父大人将要以身犯险,不若便告诉瑞安你的确亲眼瞧见遗诏,叫她先乱了军心。” 李隆寿极小心地从怀中取出遗诏拿给苏世贤看,见诏如君王亲临,苏世贤慌忙跪在倒在地。他并不敢上前碰触,只就着李隆寿的手认真瞧去,见上面寥寥几句全是暗红的血渍,便晓得当初是鲜血写就。苏世贤是景泰帝钦点的探花,自然对这已逝的君王有几分真情意。他瞧着血书不觉眼泪纵横,哀哀唤了声先帝便就匍匐在地。 明亮澄澈的阳光下,昔日翩翩如玉的青年早过了最好的年季,苏世贤鬓角早便有早生的华发。没有人比苏梓琴更了解苏世贤这些年在长公主府的憋屈,她忍着泪将苏世贤扶起,好生劝解道:“父亲先坐下来,听听隆寿怎么说。” 李隆寿是从苏梓琴口中晓得,那位极得瑞安信任的费婆子好似在瑞安身上做过什么手脚,如今瑞安的思虑大不如前。既是对方劳心劳力颇有吃力,李隆寿便再替她添几分堵。 叫苏世贤向她详细描述一番先帝遗诏的模样,再说几句刘才人与李隆昌在大阮过得顺风顺水,顺带提一提硕果仅存的三大暗卫如何老骥伏枥,叫瑞安怀想一下黑衣客的好处,心情简直不要太好。 为了苏世贤将他的逃脱演绎得更加真实,李隆寿甚至连黑衣客假扮孙大人在京中蛰伏多时的隐秘一并说出,请苏世贤好生给瑞安说一回戏。 只为叫苏梓琴放心,明明极为严肃的事情叫李隆寿说得添了几分轻松。苏世贤自是肃然应承,郑重说道:“臣此去必当联络些还有些骨气的忠臣,他日陛下杀回皇城,臣誓死要赚开城门做陛下的内应。” 形势愈来愈光明无限,李隆寿望望满是希冀的众人,还是无声压下自己心间那份黯然,想着等李梓琴欢欢喜喜瞧了陶灼华出嫁,再将自己的亏欠和盘托出。 此刻的陶灼华安心在陶府备嫁,毕竟是后日便要出阁的新娘子,不好再在人前抛头露面。陶春晚将孩子托付给乳母照料,这两日一直陪着她清点嫁妆,还不时悄然提点几句身为人妇该做的事情,岂不知陶灼华早便是过来人的身份。 德妃娘娘为了给自己心仪的儿媳妇锦上添花,前几日特意求到仁寿皇帝面前。她温雅地说道:“灼华这些年虽说一直住在青莲宫,到底只是客居。若从青莲宫嫁去太子东宫,不过几步路程,也显得不大庄重。臣妾想求陛下一个恩典,如今既是她娘家人就在大阮,便请陛下允准她从陶府发嫁,瞧着也多些体面。” 打从陶灼华与何子岑促成同波斯的睦邻友好,又联合李隆寿要对瑞安打入尘埃,这两个人早是仁寿皇帝眼中的小福星。仁寿皇帝暖暖望着德妃娘娘道:“便是你不来求朕,朕也预备叫灼华在宝华殿祈完福后便回陶府待嫁。你现如今是朕的儿媳妇儿、未来的大阮皇后,可不是当初可怜巴巴的小质子身份。” 得了仁寿皇帝这么高的赞誉,德妃比自己获得些殊荣更为开心。她欢欢喜喜领着陶灼华去宝华殿祈完福,特意派了几名德高望重的嬷嬷陪着她一同回陶府。 前世今生最大的差距,便是当日一切都是简薄,而如今样样礼仪周全。这几日嬷嬷们不时教导陶灼华些宫中礼仪,还有身为人妇之道。德妃娘娘谨慎,知道陶灼华没有母亲,又怕黄氏不好意思开口,便叫嬷嬷们取了本宫廷内制的册子,嘱咐她们头上花轿的前一天晚上务必说与陶灼华知晓。 陶春晚未出阁便帮着黄氏掌管中馈,如今做了一段时间的太子妃,行事更加周全。她风风火火帮陶灼华对完了嫁妆单子,取出一匣子早便打制好的崭新小银祼,命人将每抬嫁妆上头都缀上几枚。 大红锦缎覆盖的一百二十八担嫁妆全是实打实的东西,上面的小银祼子细碎的光芒闪灼,更添了无穷喜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六十四章 亲情 瞅着满院子金碧辉煌c珠光宝气的嫁妆,黄氏扪心自问,依旧觉得太过简薄。 陶灼华的嫁妆虽多,一部分是来自仁寿皇帝的赏赐部分是阿里木为这位义女的添妆,还有一部分是陶婉如的旧物,陶府真正为她置办的却实在有限。 依着黄氏的意思,自是要替陶灼华撑些场面,对这样的嫁妆颇为不满。陶灼华挽着舅母的胳膊道:“我晓得舅母疼我,不过您想一想,陛下与义父赏赐的东西已经太过招摇。所谓月有盈亏,咱们陶家无须拿着虚礼做给旁人看,便不要显得烈火烹油一般。” 见黄氏不愿苟同,陶灼华又切切说道:“舅母,如今雨浓已经入仕,咱们若是大肆铺张,到叫他在同僚中显得不大好看,还不如显得低调内敛些。我便是短了什么,又不是往后不能同舅母来要。” 陶超然也站在陶灼华这方,并不主张侄女的婚事太过招摇。只怕有人拿着陶家富贵泼天做文章,往后成为何子岑的诟病。 几下里一凑,那一百二十八担嫁妆货真价实,黄氏依旧微有遗憾。她想了想便开了自己当年的嫁妆柜子,从里头选了对小巧的臂环,匆匆往陶灼华房中走去。 陶灼华见黄氏又来添妆,心里自是感动。她不忍拂了对方的好意,便含笑谢过,拿到灯下细瞧。黄氏手中所藏自是不菲,那对祖母绿的臂环盈盈如碧c清澈透明,以精致的赤金凤纹扣挽住,在鎏金并蒂莲纹烛台的双烛映射之下,如流泄一地的月光,到似是侵润着无限的芳华流转。 陶春晚本就在陶灼华这边并未归去,瞧着陶灼华眼中因为感动而潸然欲滴,她想着表妹幼时模样,心间也添了些酸楚,却佯装生气地吆喝:“后日便要上花轿,快将你的眼泪收一收。不过是一对臂环,也值得你感动成这样?” 虽是梳着妇人头,陶春晚性子一上来却依然一幅娇嗔的模样。她与陶灼华两人有着一样精致的眉眼,五官也有些相似,一眼瞧上去,倒像是两姐妹一般。 万语千言梗在心头,只是无法说出。陶灼华眸间含泪,柔顺地点点头,却小鸟依人般偎向陶春晚身畔。两人便这么静静相拥,到恍似时光又回到在青州府里陶府的时候。不知不觉间话里便有小儿女的姿态隐现,却宛如一切都顺风顺水,平凡的日子一如从前平凡渡过的每一天。 黄氏瞅着她们姐妹这般模样,心里并不好受。她走至两人身前,张开双臂同时将陶灼华与陶春晚拥在怀里。泪水亦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纷纷滚落下来。 不愿意瞅着两个孩子如此不舍,黄氏拿帕子拭了拭泪,向她们嗔道:“我明明是来替灼华添妆,到叫你们招得落泪。一个一个的,都这般不省心。” 黄氏拿帕子一甩,打在陶春晚臂上,更是苛责道:“都是当了娘的人,还跟着灼华哭得像个泪人,还不净了面回去瞧瞧你那一对小儿女,免得阿西埋怨。” “他晓得我替灼华忙活,哪里会有埋怨”,陶春晚不满地嘟囔着,到底牵挂一对麟儿,就着丫头端来的温水净了面,立起身来道:“我明日再来,母亲和灼华也别再哭了,便是嫁入太子东宫,来往也极是方便。” 送了陶春晚,黄氏再拉住陶灼华说了几句心里话,“灼华,也别怪咱们娘儿们一个两人都伤心落泪,嫁女儿原来并不见得有多少喜庆。春晚出阁时我背着人难受了两日,后头觉得阿西待她极好,才慢慢看得开些。唉,若你母亲在时,瞅着这样的场面还不晓得怎样伤感。” 黄氏一行说着,想起陶婉如的早逝,不觉便再次红了眼圈。又恐怕惹得陶灼华伤感,她忙忙转移了话题,到有些羞涩地笑道:“舅母的女红实在不怎么样,因此并没有亲手给你做什么东西。这两只臂环是我嫁与你舅舅那会儿,我娘家母亲替我预备的东西,现如今并不过时,留着给你做些念想。” 红丝线绵绵密密,打成精致的凤纹扣,饰以薄如蝉翼的累丝花瓣,如一串艳红的玛瑙,配着臂环一汪碧水般的底色,显得那样温润,更配着黄氏的苦心。 与前世家人凋零与陶家没落相比,今生可以真正与何子岑携手,是多么难得的福气。陶灼华捧着黄氏赠送的臂环感慨良多,却也暗自下定决心要更好地孝敬舅舅与舅母,更一定替陶雨浓谋得好的归宿,将何子岚娶回府中。 陶灼华想着想着,眼圈便又悄然泛红。她好生将臂环收进箱笼里,再走至黄氏身畔,缓缓抚下身子,将头枕在黄氏膝上。若得岁月静好,便是这样一生的不离不弃,想起何子岑的深情,又化做绕指柔肠,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一滴清泪无形,落在黄氏湖色帔子上绣的一朵粉白藤萝花瓣内,倏忽不见。 是悲还是喜c是庆还是幸,此刻的陶灼华自己也说不清。她只觉得一颗心充满各种情绪,有着苦尽甘来那种释然的委屈c亦有着想要睥睨天下的豪情。 “舅母,您怎么可以待灼华这样好。若是我母亲还在,大约便是舅母您现在亦喜亦悲的神情吧”。极低的话语似三月夜雨润物无声,点点滴滴打在黄氏心头。 夏日的裙衫单薄,黄氏只觉得自己膝上热热一片,当是陶灼华的眼泪打湿了她膝上淡青的暗纹绫裙。黄氏不敢开口,只怕一开口便叫对方听得自己话中的哽咽。她只是温柔地抚着膝上女孩子鸦青的墨发,一下一下极为舒缓。 这一夜黄氏并没有回去正房,而是遣人给陶超然送了个信儿,她陪着陶灼华住了一夜。两人躺在宽大的花梨木拔步床上,絮絮叨叨几乎聊了一个晚上。 黄氏不厌其烦地将后日的仪程又同陶灼华讲了一遍,握着她的手道:“你不用怕,雨浓会背着你出阁,舅母就陪在你的旁边,一直将你交到赵王殿下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六十五章 嫁妆 晓得那两位宫里的嬷嬷必定会传授些陶灼华身为人妻之道,黄氏便就半遮半掩说道:“灼华,嬷嬷们教过的东西舅母便不再提,若是你觉得觉得受不住,便求太子殿下略轻一轻。他是儒雅之人,必定不会过份唐突。” 纵是两世为人,陶灼华依旧羞得脸似五月榴花,一时簇簇如火。她偎在黄氏身畔娇嗔道:“舅母别同我说这些,嬷嬷已经教过了。” 黄氏怜惜地抚着陶灼华散落在自己臂弯的黑发,慈爱地笑道:“只为你母亲不在,舅母只好多说两句。女孩子家家都要过这道坎,过了那一刻便就好了。” 见陶灼华只将脸埋在自己臂弯里不说话,黄氏晓得她害羞,便忙忙转移了话题,又殷切嘱咐道:“好孩子,后日千万莫要紧张,菖蒲与茯苓两个都是懂事的丫头,娟娘也随着你过去做太子东宫的掌事姑姑,舅母并没啥不放心之处。” 陶灼华两颊火热,只含羞笑道:“舅母,我晓得你们大家都在我旁边,一定不会紧张,您只管放心。我在太子东宫住两天,三朝回门依旧是回咱们家,那时节咱们再好生叙一叙话,您可要热热闹闹预备大餐。” 打从小姑子过世,黄氏更将陶灼华看做亲生女儿一般。她和煦地笑道:“你三朝回门,估计来贺喜的人也不少。舅母别的本事没有,掌管内院c打理中馈却不在话下,自然给你将这丰盛大餐预备得妥妥贴贴。” 陶灼华双颊红晕稍褪,却附在黄氏耳畔柔柔笑道:“那日我将子岚也带回来,您没瞧见前次的宴席上雨浓未曾瞧见子岚,眼里那丝儿落寞的神态?” 黄氏自是愿意做成这门亲戚,却点着陶灼华的额头道:“这些往后再说,先安生生把自己嫁出去,再回来替旁人操心也不迟。” 陶灼华揽着黄氏的胳膊咯咯而笑,守在外头的娟娘听得里间的动静,脸上也不由露出丝温暖的笑意。她悄然自语道:“小姐,娟娘总算没有辜负您的托付,您的小夕颜c如今的灼华就要嫁人了,你泉下有知,当会欢喜无限吧。” 娟娘侧耳听去,里间黄氏与陶炮华不晓得聊起什么,你一句我一句十分热络。她有心提醒这两位夜色早已深浓,又不愿打断这难得的天伦,便就捧着盏茶,微笑地伶听里头断断续续的声音。 黄氏本是有些睡意朦胧,却又忽然想起个重要问题,便问陶灼华道:“素日里太子殿下虽在咱家用过几回饭,也没仔细问过他爱吃什么。如今成了咱们陶家的女婿,舅母就该晓得些他的喜好。灼华,他爱吃什么菜?那日舅母提早预备,也省得叫人家嫌咱们招待不周,丢了灼华的脸面。” 见黄氏考虑如此周道,陶灼华眼中一热,清泪又涓涓如水,她环着黄氏的腰,将头倚在她的臂上,娇嗔道:“舅母您多虑了,子岑极是温柔体贴的好性子,也并不挑食。若说有什么喜好,不过喜欢清淡些的食物。您准备些新鲜的时蔬,大菜便备些螃蟹c海虾与蛏子,用姜汁加香醋佐餐,旁的一概不要。” 黄氏听陶灼华说得头头是道,便拿手指轻轻刮过陶灼华的脸颊,轻轻调笑道:“还未过门,便连人家的习惯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可见平日没少费心思。幸好陶家不缺银子,你那些螃蟹c海虾现如今要值二两银子一斤,舅母吩咐老管家在码头等着,各色都挑最好的,备上几篓子可够?” 陶灼华脸上红霞飘散,幸喜灯影朦胧瞧不清楚。她晓得黄氏故意打趣,却愿意享受这般温馨的时刻,只含羞将头埋向黄氏怀中,嗔怒道:“舅母欺负我。” 夏夜温馨,卧房的四角都醅着冰。半开的窗扇间凉风徐送,银制镂空绣球花里安息香淡淡弥漫,白日里忙得脚不点地的两个人渐渐有了朦胧的睡意。 天近三晚时,陶灼华终于倚着黄氏的臂弯缓缓进入梦乡。黄氏掩唇打个哈欠,瞧着身畔小人儿睡梦中姣好的模样,一时却无法完全释然。这些年她拿陶灼华当成亲女儿一般,总有些这温婉可人的女孩儿成为别人妇的怅然。 翌日清晨,曙光破晓,一线红霞染醉东方淡蓝的天空,如一抹绯红的锦缎若隐若现。陶春晚不待黄氏与陶灼华梳洗完毕便匆匆而至,忙着吩咐丫头快传早膳。 晓得今日来添妆的人必定极多,黄氏母女便瞅着清晨这一点间隙,拉着陶灼华去瞧存在库房里的嫁妆。陶春晚轻抚着嫁妆匣子上缀的小银祼,亲手掀起盖在上头的红色锦缎,叫陶灼华看那一托盘一托盘的东西。 礼单子早由娟娘核对,黄氏便略过不提。她余外指着一只香樟木的填漆描金大箱子道:“灼华,这里头是预备你在东宫赏人的东西,钥匙已然给了娟娘,我已经吩咐她提早给你分配好,你只管人人在份散下去便是。” 陶灼华点点头,黄氏又领着她瞧打头的三抬嫁妆,分别是仁寿皇帝c阿里木与李隆寿送的贺仪,自是色色金碧辉煌。陶春晚与有荣焉,偏偏点着她的鼻子道:“一个小丫头出嫁,竟劳动三位帝王给你添妆,让我来瞧瞧你的脸有多大。” 苦尽甘来,大约便是这样想要喜极而泣的感觉。陶灼华强忍着鼻间的酸涩,冲陶春晚做了个鬼脸,一时却无法完全从前世的遗憾中释怀。 前世里没有舅舅与舅母陪在身边,也没有陶春晚与陶雨浓c她也并不是嫁与何子岑为妻,只得委屈自己做妾。当时谢贵妃揪着她的出身不放,仁寿皇帝金口玉言她做不得何子岑的正妃。还是德妃娘娘出面相求,她才有个顺仪的封谓。 何子岑晓得对她的亏欠,弱水三千,自是只取一瓢饮。顺仪也好c太子正妃也罢,反正太子东宫再无旁的女眷。不管谢贵妃如何施压,何子岑都不再另娶。 瞧着这样的专宠辉煌无限,陶灼华其实却是步步如履薄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六十六章 佳期 及至何子岑做了帝君,他与陶灼华依然处处受人牵制。 最后何子岑请得德妃娘娘以太后的名义下旨,也只得封陶灼华为宸妃,赐居旧居青莲宫中。后宫无人与之争宠,只是大阮中宫之位依然虚悬。 有满足c也有遗憾。前世的她与何子岑彼此都小心翼翼经营着这份看似辉煌的恋情,其实却是烟花易冷c琉璃易碎。因为不曾完全打开心扉的两个人,都对对方有着多多少少的隐瞒,那份感情纵然再真也无法圆满。 陶灼华怀旧畅今,瞧着几十只托盘上头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还有各色锦缎布匹,便能查觉得到黄氏一片苦心。她拿手绕弄着嫁妆担子上喜气盈盈的小银祼,瞧着满眼的琳琅满目,禁不住满心感激。 将一缕被风吹乱的丝发重新笼至鬓前,陶灼华冲着黄氏轻轻下拜:“舅母,灼华何其有幸,有您与舅舅这样的亲人。”再转身陶春晚,陶灼华实心实意说道:“表姐,难为你这样处处替我费心,灼华真是十分感激。” “一家人说得什么两家话”,黄氏拿了块软布,轻轻擦拭着第一只托盘里仁寿皇帝赐下的那尊尺许高的羊脂玉观音大士像,慈爱地说道:“都说甥舅是隔不断的亲情,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我这做舅母的没有多大本事,便尽自己的能力替你预备齐整,只望你往后的日子平安顺遂。” 陶春晚的性子最是雷厉风行,并不晓得陶灼华此时感慨良多,只风风火火催促道:“莫说这些酸话,瞧完了便赶紧回去预备着七大姑八大姨的人过来给你添妆。幸好咱们家的亲戚不在,若不然今日陶家的门槛还不晓得要怎么被磨光。” “你这丫头便是牙尖嘴利,阿西平日也不晓得管管你。”黄氏佯怒地拿帕子去甩女儿的额头,却又冲陶灼华说道:“灼华,舅母是个粗人,比不得你母亲识文断字。若有哪里预备得不周,倘或你哪里不喜欢,一定要提点舅母。莫叫太子殿下瞧了不像,白白给你丢了人。” 几句话说得陶灼华泪盈于睫,忍不住便将头埋向黄氏怀中。三人尚未走到陶灼华的闺房,便有婢子匆匆忙忙过来传话:“夫人,表小姐c大姑奶奶,清平候夫人领着府上两位姑娘,约着一班诰命夫人与姑娘们过来,说是替咱们表小姐添妆,马车已经进了门。” 清平候夫人是何子岑的姨母,亦是候门权贵,慌得黄氏忙道:“了不得,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先去垂花门迎人,春晚赶紧陪着灼华回去换身衣裳。” 三个人兵分两处,陶灼华回房匆匆换了件银红色彩绣金玉满堂的缀珠长帔子,黄氏便陪着清平候府人等四五位诰命有说有笑地进了门。 各府里来的姑娘们三三两两随在自家长辈们身后,有与陶灼华相熟的便上来寒暄,有些并未见过的便往旁边一站,等着旁人为自己引见。 清平候夫人与陶春晚和陶灼华都是旧识,其余的几位公府夫人或有见过c或有并不熟识,清平候夫人便一一向两人引见,自有婢子前来奉茶,又是一番契阔。 晓得今日陶府必定宾客盈门,清平候夫人与一众女眷并未久坐,搁下为陶灼华添妆的花梨木填漆鎏金匣子,说了几句话便与众人笑着告辞,却又极为熟络地握着陶灼华的手道:“明日一早姨母便过来替你梳头,欢欢喜喜送你出阁。” 陶灼华敛礼谢过,娇羞地送清平候夫人出门。这一拨人尚未走出院子,又是胡尚书夫人与孙将军夫人等几位连同府上的姑娘们也到了陶府门口。 陶灼华如今与孙含珠将成妯娌,两人见面格外投契,不觉多聊了几句。两位夫人与孙含珠等尚未告辞,又是木昭仪并几位与德妃娘娘交情甚笃的妃嫔莅临。 任理陶灼华出嫁轮不到她们这些做长辈的前来添妆,只管在陶灼华敬茶时预备打即可,偏是木昭仪从德妃处受惠,自然高看陶灼华一眼。她领着娘家的侄女做幌子,亲亲厚厚替陶灼华添了笔妆奁。 这一天陶府里果真人如流水般络绎不绝,黄氏与陶春晚迎来送往,真真裙底生风c脚不点地。几个人一直忙到渐近黄昏,才终于送走了最后几位外客,一家人关起门来吃陶灼华出嫁前最后一餐娘家饭,又热热闹闹送她回房。 瞅着搭在熏笼上刺绣繁复的大红龙凤呈祥月华锦的霞帔,陶灼华贪恋地轻抚着上头明黄缀珠的彩线刺绣,露出欣慰的笑容。 前世里无缘穿过的大红与明黄,今生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穿在身上。她与何子岑从前的举步维艰即将就此带过,无论是他们两个c还是整个天下,海晏河清的好时候已然指日可待。 黄氏只怕陶灼华睡不安生,明日顶着两个黑眼圈出嫁,早早便将她摁在了榻上,另指了两个丫头好生值夜,吩咐茯苓也早早睡去。陶灼华听着外头更漏鼓残,想着一觉醒来便能与何子岑见面,这一觉却极为香甜。仿佛在阖上眼不多时,便被黄氏轻轻拍打着唤醒。 “灼华醒一醒,已是四更天了,快起来沐浴更衣,舅母要去前头迎着清平候夫人,估摸着一会儿功夫太子东宫里便要来下头面,可不能再睡。厨房里已经预备了燕窝粥,这便使人给你端来,好歹吃上两口”。 黄氏几乎一夜未眠,却依旧精神饱满。她今日着了件朱红色滚着金边c绘绣万事如意纹的云锦长帔,头上别着一只金灿灿的缠枝嵌玳瑁梳篦,宽眉细目精心描画,比素日里添了几分华美。 陶灼华睡眼蒙松地应着,便被娟娘从榻上一把捞起。人还在懵懵懂懂,又被茯苓与菖蒲簇拥到了妆台前。陶春晚恨铁不成钢地点了她的额头两下,待拿冷水帕子替她净了面,陶灼华这才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水到渠成之际,终于迎来了她与何子岑的佳期。 。:8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六十七章 出阁 陶灼华含在口中的燕窝粥尚未咽下,便听得外头一阵锣鼓的喧嚣。原是太子东宫打前站,由何子岱领着一队宫婢与内侍来为新嫁娘送今日要穿的凤冠霞帔。 黄氏匆匆忙忙放了赏,由一身大红直裰的陶雨浓陪着何子岱用点心,那边清平候夫人的马车已经到了垂花门,黄氏又急急迎了出去。 为新嫁娘梳头的人要讲究五福齐全,清平候夫人正是当仁不让的人选。她携了娘家嫂嫂汝南伯夫人杨氏,在黄氏的陪伴下笑意吟吟进了陶灼华的闺房。 两位夫人梳着一样的元宝髻,清平候夫人鬓间插着一枝赤金点翠的双股流苏步摇,身着枣红色五福捧寿的帔子,白皙的肌肤衬得五观格外精致。汝南伯夫人则簪了枚通体碧绿的翡翠凤凰衔珠长钗,微微抿嘴便是和煦的笑意。 这两位一是何子岑的姨母是何子岑的舅妈,全是自己人。清平候夫人瞧着陶灼华今日榴花灼灼般的脸庞,眼里全是慈爱,微笑贺道:“太子妃大喜。” 陶灼华脸上如明媚的三月间最艳丽的一枝桃花,她起身向两位夫人浅浅一福,幸福里带着一丝羞涩的味道:“有劳姨母与舅母二位奔波,改日定当亲自上门致谢。” “这是什么话?我到盼着沾沾新娘子的好福气,咱们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致谢不致谢的话,到是哪天得了闲,却往姨母家里盘桓一天才好。”清平候夫人与陶灼华早便熟识,话语便轻松自在了三分。 汝南伯夫人不善言辞,只笑着推清平候夫人道:“你莫事事争先,做姨母的自然排在舅舅后头,她舅舅早便嘱咐了我,一定要将一对小夫妻先请回府里。” 这姑嫂二人平日相处极好,两家走动颇为殷勤。清平候夫人便笑道:“那也无妨,先去你们府里闹上一天,也省得嫂嫂背后唠叨人。” 两个人都是笑语盈盈,就着茯苓端上的兑了牛乳的温水净过手,清平候夫人取了红木填漆托盘里的龙凤梳,对着陶灼华如瀑的青丝象征性地梳了几梳,嘴里十分认真地念着一段亘古至今的吉祥话。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清平候夫人的话语软糯,又是缓缓说来,便格外动听。汝南伯夫人替她打着下手,将陶灼华一头鸦青的长发抿得油光水滑,再拿几枚点翠镶珠金银铰丝花佃固定住,以待稍后去戴那顶沉甸甸的凤冠。 黄氏瞧着这两人待陶灼华真心,方才听得那“多子多寿”之语,眼角更是微微温润。她从袖间取出早便封好的大红封,一手一个呈到二人面前,诚心诚意说道:“叫两位夫人一大清早便往这边赶,着实过意不去。她们替新娘子上妆,我陪着夫人再去用些早膳。” 礼不可废,两位夫人都是满面笑容接了黄氏的红封,清平候夫人再实心实意说道:“大喜的日子,这红封我们便却之不恭了。往后咱们都是亲戚,改日专程给夫人下帖子,请夫人与嫂嫂去我府上一聚。” 黄氏自是含笑应允,命人在花厅摆了一桌精致的筵席,她亲自陪着二人用膳。 德妃娘娘派来的那两个嬷嬷亲手替陶灼华上妆,一套红宝镶翡翠的凤冠华彩秀美,彩绣有凤来仪的大红霞帔上更有五色牡丹次第缤纷,花蕊分别以松石c南红与碧玺点缀,行走间似霞光纷披。 太子娶妻,民间自是万人空巷,自槐阴胡同外头便密匝匝挤满了瞧热闹的人。 前三抬嫁妆抬出,三国帝王的赏赐叫陶灼华赚足了脸面。十里红妆纷纷扬扬,自槐阴胡同一路往皇宫正阳门的方向缓缓而行,一色皂青新衣c腰系大红绸带的小厮走在嫁妆队伍的两侧,不时拿着大把的崭新铜钱撒向两边,引来欢声雷动。 被阿西与陶雨浓刁难了半日的何子岑终于盼得吉日已到,轻轻嘘了口气,立在大红的鸾凤八抬大轿旁,眼望内院的方向翘首等待。 陶灼华由黄氏从闺房间牵出,陶雨浓早便等在外头。往日的少年郎已然长成,如今的陶雨浓身材伟岸,有十有成像着陶超然。 他温醇地唤了一句表姐,便背对着陶灼华俯下身来,稳稳地将她背起,踏着百花戏春图的猩红金线织锦云毯,一步一步往何子岑身畔走去。 “表姐,一定要幸福哦”,陶雨浓悄然转过头,在陶灼华耳畔低语,那语气柔软得如同绵绵雨丝,猝不及防便将陶灼华的眼睛打湿。 “雨浓,谢谢你”,陶灼华俯身在陶雨浓安稳的脊背上,用力地拥了拥少年人的肩膀,感觉纵有万语千言,此刻却又无从说起。只一遍一遍在心里念叨道:“不单单是我,咱们大家都要幸福。” 陶雨浓再次蹲下身来,陶灼华的脚便重又触到地面上厚厚的毡毯,听着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之声,无端添了些慌乱。 大红绡纱遍地金盖头上头垂落厚厚的织锦流苏,掩了她的视线,她垂头望去,只能瞧见自己大红龙凤呈祥的嫁衣下头一弯小巧的莲弓,心情是甜蜜而又酸楚。 垂在嫁衣上的右手被人轻轻握住,是那样的小心翼翼。不同于何子岑的手掌温热的感觉,陶雨浓的手掌有着些许的凉意。他轻轻执起陶灼华的手,却并未急着放入早便等待的何子岑手中:“太子殿下c姐夫,今日我姐姐便交给你了。她若是受了半点委屈,我这个妻弟可是不依。” 何子岑脸上始终挂着醇厚的笑意,他从陶雨浓手里接过陶灼华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却友好地给了陶雨浓一拳:“我必定不会给你那个机会。” 陶春晚搀着黄氏立在花轿另一侧,瞧着这温馨的场面,心里蓦然发酸,那感触竟与陶春晚出嫁时一模一样。原来在内心深处,黄氏何曾将陶灼华看做侄女,而是将她看成了亲生女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六十八章 花烛 喜乐依然悠扬地响着,伴着一地碎落的爆竹,最后那一担嫁妆也被腰系红绸的家丁挑起,一路往正阳门的方向行去。 何子岑骑着一匹身上结有大红绸缎花朵的高头大马,身着明黄的太子冠冕,倜傥雍容的姿态俊美无俦。他脸上的笑意如三月春风,醇厚而又醉人。 新郎官回眸向身后瞧去,鸾鸟彩凤的大红八抬大轿在身后不疾不徐,一道轿帘遮住了心上人的倩影,却无法掩住满溢而出的甜蜜。 面对两旁百姓的欢呼,何子岑不时挥手示意。身有早有内侍们拿簸箩盛了崭新的铜钱与糖果,一把一把洒向道路两旁。小孩子们欢呼雀跃,去抢着糖果与铜钱,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欢笑。 陶府的大门口,李隆寿夫妇c陶超然夫妇c阿西夫妇都是并肩而立,眼望着喜轿逶迤而去。黄氏眸中还结着滴欢喜的泪水,被陶超然小心地替她拭去。 谁都未曾留意,湮灭在一众仆从后头的苏世贤亦是踮起脚尖,遥望着陶灼华离去的方向,瞧着这等热闹的场面,久久不愿挪开双目。 苏梓琴当日嫁与李隆寿时,虽嫁的也是当朝太子,却因着瑞安的安排十分仓促,因而显得太过简薄。而陶灼华这一次却是风风光光,举大阮一国之喜,因而更显得福慧双休。 两个女儿都嫁得如意郎君,这一辈子大约不会似他与瑞安这般貌合神离。苏世贤又是欣慰又是羞愧地想着,深深知道自己欠下陶婉如母女的债这一生根本无法偿还,只能拿鲜血去洗脱罪过,或许能唤回陶灼华一丝亲情。 不敢这次回大裕是成功还是成仁,都是苏世贤自己的选择。听着前头的鞭炮声声,瞧着阖府人脸上的笑意涌动,苏世贤轻轻一叹,悄然退出人群之中。 鞭炮声渐渐稀疏,长如过江之鲫的迎娶队伍终于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李隆寿挽着苏梓琴c阿西轻揽着陶春晚的臂膀,两对年轻人颇多唏嘘地转过头来,瞧着陶超然夫妇眼中恋恋不舍的神情,自是笑语宽解。 苏梓琴却心有所动,她的目光在陶府大门口立着的一众人群中急急搜寻,有些惶然地低唤着李隆寿道:“可曾瞧见父亲?” 陶灼华出阁的那一刻,苏梓琴本是请他站在自己身旁一同观礼,苏世贤却连连往后退缩,不愿叫陶灼华瞧了添堵。他婉拒了苏梓琴的好意,一身青衣泯然在一众奴仆中,只愿那样远远瞧着女儿出嫁。 苏世贤便在一片欢声笑语里瞧着陶灼华上了花轿,又借着别人的注意力尚不曾收回,自陶府的角门悄然离去,走得无声无息。 苏梓琴遍寻苏世贤不着,自然对父亲的行踪猜着了几分,黄氏询了值守角门的仆丛,方晓得苏世贤已离去多时。苏梓琴满心酸楚,却也晓得有些事终归是苏世贤咎由自取,只在无人时守着李隆寿落了几滴眼泪。 陶灼华此刻满眼满心都沉浸在将为人妻的喜悦里,并不晓得苏世贤已然离去。她手上握着枚象征事事平安的苹果,悄悄掀起盖头的一角,往街道两侧瞧去。 能从槐荫胡同出嫁,是她盼了两世的梦想。而如今嫁去太子东宫,虽然扫清了谢氏与何子岩的障碍,却也并不是一泒坦途,还有个何子岕黄雀在后。 想到此处,她握着苹果的手略紧了一紧,嘴角便微微一冷。 一派锣鼓喧天之中,花轿终于缓缓抬进太子东宫。碧瓦朱垣c花下重门,太子东宫的一草一木都似是旧识。纵然大红的盖头遮面,无法瞧得真切,陶灼华呼吸着久违的草木清冽气息,熟悉感依旧扑面。 无数的花瓣自两旁彩衣宫娥手上洒出,一对新人缓缓行过的墨玉地面上,似是早春小桃璀璨,灼灼正自娉婷。苍苔映绿,人比桃花,红粉翠痕相映,何子岑目之所及,竟不知今夕何夕。 太子迎新的礼节虽然繁琐,胜在少了民间闹洞房的习俗。等到拜完了天地,何子岑将前头一切琐事都交由何子岱应酬,自己三步并做两步便往新房去跑去。 脱去霞帔,重新换了大红色蜀锦绘绣青鸾彩云的陶灼华由娟娘等人服侍着除去沉甸甸的凤冠,一头青丝已然改做妇人头。她鬓边几枚金错银的翡翠花佃雕刻成盛绽的海棠花,衬着一身大红的衣衫,正是红香绿玉,说不出的千娇百媚。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何子岑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惊艳,一步一步缓缓走上前去。娟娘早招招手领着一屋子的宫婢下去,只将这洞房花烛的时光尽数留给两人。 鸳鸯被底翻红浪,一夜说不尽相思缱绻。两人似是要弥补前世里错过的时光,听得外头鼓交三更,依然舍不得阖上双眸,只管这样琴瑟在御,岁月莫不静好。 陶灼华宛若身在云端,随着何子岑尽情徜徉。身体与心灵的完美契合,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和谐,仿佛交错了的时空重新回到正轨,两人终于重拾前缘。 前世里当君王养成的习惯未改,五更天时何子岑便起了身。瞧着身畔的陶灼华尚在酣眠,他小心翼翼不去惊动,却又忍不住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想是昨夜里累着了她,便是这样的动作也未曾将陶灼华唤醒。瞅着佳人眉眼沉沉的娇容,何子岑唇角不觉泛起宠溺的微笑。 瞧着时辰尚早,何子岑并不急着唤醒陶灼华,而是轻手轻脚下了榻,再替她掖掖被角,这才走到院子里舞了一回剑,重新走到净室沐浴。 陶灼华虽然昨夜累极,心里却始终绷着根弦,晓得今日要入宫谢恩,还要认亲,并不敢睡得十分踏实。 何子岑起身时,她便已然醒来,只是赖在榻上不愿起身。待何子岑重新换了衣裳出来,替她撩开帐子,她才露出酣然的笑容,面上却是云蒸霞蔚,让何子岑瞧得怦然心动。若不是碍着今日要入宫,他真想再重新躺回红绡帐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六十九章 欲动 两人虽然都有着前世的记忆,却觉得这一刻依然无比甜蜜,不舍得轻易打破。 最后还是陶灼华推着何子岑去更衣,她另唤了菖蒲领着宫婢们进来为自己梳洗更衣。何子岑瞅着她换好了衣衫,便径直走到妆台前,取了那盒螺子黛,柔声唤着她:“过来,坐在这里。” 画眉深浅入时无,何子岑的手有经年未握过眉笔,拿起来竟然还是那样熟稔。 陶灼华眉梢弯弯,颇似两片婀娜的柳叶,何子岑轻轻描了一回,让那眉形更添精致,那幅专注的模样令茯苓讶异地张了张口,又将那声惊叹吞回到肚里。 换下了昨日繁复的凤冠霞帔,陶灼华着了身胭脂红的云锦长裙,繁复的刺绣精美又不张扬,裙摆上是几枝亭亭玉立的菡萏,绽放重重花蕊。 初承雨露,盛装打扮的二八佳人格外杏花烟润。 何子岑目光沉迷,轻柔地赞叹了一声:“果然是如花美眷。” 今日一对新人的行程依然满满,先要去乾清宫拜谒仁寿皇帝,再便是去往皇陵祭祀,最后还要回到德妃娘娘的长宁宫中认亲。 马车缓缓往乾清宫的方向驶去,何子岑一直将陶灼华的手圈在自己掌中。想着接下来要遇到的那些皇亲国戚,他拿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温柔地问道:“怕不怕今日的场面?从前可是没有。” 陶灼华扑哧一笑,温柔地偎向何子岑怀中,颇有些自傲地答道:“好歹我也是带着记忆穿回来的陶灼华,更何况已然见了陛下多次。旁人再怎么可怕,难道还会怕过陛下不成?” 何子岑手上的折扇轻轻敲在陶灼华腕间,他宠溺地假嗔道:“今日还陛下长陛下短,昨日已然拜过了天地c父母,怎得又唤了称谓?” 从前碍着身份,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始终是何子岑的妾,而不是他的妻。见到仁寿皇帝,陶灼华从来都需要恭恭敬敬称一声陛下,哪有今日唤一声父皇的福气? 触动从前的旧事,却并不再感到伤心,而是变得欣慰。陶灼华双颊上梨涡浅漾,荡出笑靥如花:“认亲的场面到没什么可怕,我更关心的却是今日在皇陵见到何子岩,他会有什么表示。” 何子岩天生自负,不愿顶着被贬的身份见人。便是何子岑大婚,他也只泒人送了份薄礼,堂堂的四皇子在太子大婚的场面中并未露脸。 昨日能躲得过,今日小夫妻两个祭拜皇陵,他身为看守之人,却是避无可避。更何况皇太子出行,何子岱与何子芥两位兄弟今天都会陪着一起,何子岩再百般不愿,今日众兄弟势必要见上一面。 何子岑轻轻笑道:“水来土屯,如今的咱们可不是当初,任由他何子岩搓扁揉圆。他若是安安生生,我自然也不愿手足相残,且走一步看一步。” 前世吃多了妇人之仁的亏,如今重来的两个人对这件事的处理上有着惊人的相似。害人之心固然不可存,但防人之心一刻也不敢放松。何子岑温柔地圈着陶灼华的纤腰,在她耳边低低说道:“放心,子岱的人一直盯牢着他们两个。” 今日太子夫妇觐见,仁寿皇帝不用早朝。此刻刚刚用完早膳,刻意换了身淡黄的蜀丝团龙五福捧寿的便袍,穿戴间如同邻家长者,颇有几分家翁的味道。 瞧着二人珠联璧合幅琴瑟静好的模样,仁寿皇帝自是圣心大悦,挥手叫何平捧出早便预备好的见面礼,果然丰厚非常。 生怕耽搁两人祭拜皇陵的时辰,仁寿皇帝略说了几句话便就催着二人启程。却又笑咪咪嘱咐道:“早去早归,路上注意安全。朕稍后便去长宁宫里坐坐,瞧一瞧午后认亲的热闹场面。” 哪里是真想瞧一门子皇亲国戚对太子夫妇的锦上添花,仁寿皇帝此举不过是叫众人瞧瞧他对太子夫妇的重视,更多的是替陶灼华撑撑场面。陶灼华如何听不出帝王话外之音?带着颇多孺慕之情冲仁寿皇帝深深下拜。 皇陵之外,何子岩迎着众人下了马车,脸上依然是一幅温润儒雅的神情,到仿佛经历过大起大落,如今有些宠辱不惊。他恭敬地冲何子岑行了一礼,唤了句三哥,又无可挑剔地向陶灼华见礼,恭恭敬敬唤了句嫂嫂。 没有想象中的冷嘲热讽与沉闷压抑,何子岩照旧谈笑风生。他绝口不提自己为何缺席昨日的婚宴,只走在何子岑身畔,一路指引着他拜谒列祖列宗。 愈是这样沉静如水的表情,愈是令何子岑心生芥蒂。他无言地望着何子岱,两兄弟心意相通,何子岱微不可查地眨了眨眼,示意兄长放心。 太子夫妇在皇陵前进香的时候,何子岕略略后退了一步,与何子岩并肩而立。素日疏于往来的两兄弟互相微笑颔首,到显得比从前在宫里添了几分亲厚。 夏风轻送,何子岩目送着来时的车马如龙渐渐消逝,俊朗的脸上这才阴霾密布。他抖落藏在袖间的腊丸,仔细瞧着何子芥在上头都写了些什么。 果然是虎落平阳,一眨眼平日泯然若尘的兄弟也已经长成,还学会了与他谈起条件。何子岩淡漠地瞧完藏在腊丸里的那张信笺,终是有盈怀的不甘扑面。 宣平候的谋反带累了谢氏的整个娘家,昔日那金尊玉贵的贵妃娘娘沦为至善的阶下囚,如今音讯渺茫。何子岩不怨自己贪心不足,却将种种失利归咎到宣平候头上。若不是这贼子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与谢氏也不会输得这么惨。 何子岕的信虽然有些落井下石的意味,对此刻的何子岩来说,却未尝不是翻身之道。他思之再三,纵然仁寿皇帝为了遮挡脸面,未曾将他屠杀百姓的罪名揭开,他这一世却是再无出头之日,永远不会得到仁寿皇帝与何子岑的谅解。 前头既是无路,便要自己淌着荆棘前进。何子岩绝然地拈起一把香,插进还未焚完的香炉间,冲着祖宗们的牌位深深拜了下去,祈求一份来自上天的怜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七十章 返京 今年春天大阮的雨水极足,三月间麦苗泛青时仁寿皇帝便曾派何子岑去疏通河道,生怕盛夏时节雷雨颇多有伤民情。 如今进入了雨季,无极洲那边连着多日暴雨倾盆,有几处堤坝岌岌可危。 无极洲本是地势低洼,平日十雨早有九灾的地方。地方官不敢怠慢,立时写了十万火急的文书报给仁寿皇帝知晓。仁寿皇帝一事不假二人之手,便就传了何子岑过来,命他他火速调命工部的专家,做好无极州那一段的防洪疏导之事。 小夫妻二人才刚成亲便要分离,自然有些不舍。不过两人深知何子岑重任在肩,自然要先以国事为重。陶灼华亲手替何子岑打点行装,送了他启程,行叮咛嘱咐他千万勿以自己为念,先将无极洲那处多事之地的事情妥善处理。 何子岑握着陶灼华的手道:“有母妃在宫里照应,东宫又有娟姨她们几个,我自是不担心你的安危。不过那两位蠢蠢欲动,前番咱们祭拜皇陵时他们便有所接近,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滋事。我将青风留在东宫,咱们传递消息也方便。” 陶灼华点头应允,冒雨送走了何子岑,回来便唤了清风进来,问他现如今李隆寿的大军可曾成了气候,再便是请清风随时留意那两位皇子的动静。 何子岑与陶灼华成亲的第二日,李隆寿夫妇便领着青龙等三位往三青山进发,已然挑出扫除奸佞的大旗,正式向瑞安宣战。 仁寿皇帝密令胡尚书给予李隆寿暗中的援助,李隆寿一众所到之处,地方官无不提供方便。消息传到大裕,直气得瑞安火冒三丈,恨不得将李隆寿这一对小夫妻生吞活剥。她黑着一张脸问道:“可曾有苏世贤的动静?” 瑞安不相信她打出那样好的一张王牌,苏世贤与苏梓琴这对父女还能亲密无间。她感觉苏世贤必然不愿意放弃身上的官位,肯置多少年的夫妻情分于不顾,跟着一对外人来反对自己。 若大阮不出军队协助李隆寿,瑞安觉得无可畏惧。凭李隆寿与他那只忠心耿耿的金吾卫,自是成不了大气候。而且朱怀武早便厉兵秣马,已然预备率军迎上。 当务之急便是断去李隆寿的后路,令大阮自顾不暇。待她先收拾了李隆寿,再腾出时间与大阮一分高下。瑞安此刻志得满满,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瞧到自己的长处,却再无当初的思敏对如今的形势认真剖析。 连日没有苏世贤的消息,瑞安只是怀疑他被李隆寿等人羁押,到未想过自己的枕边人也会倒戈。不过想着苏世贤能带回些有用的消息,瑞安才对他有所期待。 似是迎合她的话,半夏步履匆匆从外头急急挑帘进来,想是走得太快,脸上比平日还多了丝烟霞。她屈膝行礼道:“殿下大喜,苏大人回来了。” 半夏将头垂得极低,说得更是小心翼翼。瑞安此刻却无暇留意半夏脸上的神情,只追问了一句:“是他自己还是与梓琴一起?” 听半夏说出只有苏世贤一人归来,到更在瑞安预料之中。她哦了一声,便就吩咐道:“快叫他进来,本宫听听那一对不成器的东西要如何折腾?” 一走几月,苏世贤比离京时添了许多憔悴。昔日一把美髯如今如同一把乱草,身上的衣衫也有几分陈旧。他匆匆入得银安殿,冲瑞安深施一礼,只哽咽着说了一声:“险些再也见不到长公主殿下,那个孽障” 苏世贤显得委屈重重,他先不诉这一路的凄苦,而是故意大着胆子质问瑞安道:“世贤自是不能留在那对夫妻身畔与殿下作对,瑞如今拼着一口气也要回来问上一问,殿下为何要从旁处抱个孩子来诓骗世贤?” 瑞安自然晓得若是苏世贤归来,必然会有此一问。她故意哀哀一叹,眼圈略见了些红:“当日本宫有孕是真,只是七八个月时不小心落胎。只怕你太过伤心,这才出此下策。如今这对小夫妻忤逆,本宫还留这个孽障做什么?” 苏世贤唯唯诺诺,显得万分难过。瑞安几句话带过,便没有兴致与他敷衍,只支着脸颊问道:“李隆寿手里除却他的金吾卫,还有没有旁人?” 话题至此,苏世贤到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冲瑞安频频点头。 苏世贤做戏的功夫颇有些入木三分,他惶然说道:“有,有,李隆寿一到大阮皇城,便同当初那三大暗卫接上了头,到显得早有预谋。不仅如此,刘才人那里还祭出了先帝遗诏,我趁他们不备瞧得仔仔细细,果然是先帝的笔迹,那方私印也做不得假。公主,世贤百死一生,逃回来就是为了给您报个信儿。” 从三大暗卫的各司其职,到他们手中各领的一支旧部;从黑衣客在大阮的殒命,到伪装的孙大人假死倒戈,说出许多从前的隐情。真真假假之间,苏世贤说得天花乱坠,听得瑞安思绪纷纷。最扰乱瑞安心智的便是,李隆寿竟然师出有名,他手上握有先帝遗诏。 当初那老不死的在乾清宫中苟延残喘,可恨自己竟叫个该死的扬州瘦马打了眼。她既有法子假死出宫,还生了个祸根,手上握有什么景泰帝的遗诏自然大有可能。 如此一来,自己粉饰的场面又成了白白所做的无用功。李隆寿便是身在大阮,依然是大裕认同的皇帝,自己到成了鹊巢鸠占。瑞安凤目森森,恨得将炕桌狠狠一拍,那股子沉闷之力震得她掌心酸痛,又忍不住将一桌子的茶水点水全扫下地。 苏世贤亦显得悲愤欲绝,再安慰了瑞安几句,纵然不能完全哄得对方相信,瑞安却也对苏世贤有了七八分的放心,竟一改从前的冷藏之法,开始委以重任。 此刻盛夏早过,大阮的雨季却依然漫长。何子岑眼瞅着比往年更严峻的形势,每日每夜在上游分流疏导,教百姓拦湖蓄水。更挖了几个大的水库,又筑起牢固的大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七十一章 两情 这些日子何子岑与陶灼华两个聚少离多,只靠鸿雁频频传书,却是虽苦尤甜。 何子岑命令工部多派人手,在无极洲一带帮百姓们加固房屋、疏通河道,加固河坝,又严令地方官认真督促,终于渐渐渡过了这一波煎熬。 比从前更为肆虐的雨季过去,无极洲没有一处没掩没,更没有百姓受灾。百姓们感激莫名,纷纷为何子岑歌功颂德,有的地方还替他立了碑。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子岑的政绩一传再传,连贬黜在皇陵的何子岩耳畔也被频频吹送。天上人间的巨大落差令何子岩无法安于现状,若说此前何子芥留下的纸条只给他吹了吹风,如今他的邪心恰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蒿草,在这个秋季勃勃滋生。 七月末,与无极洲一山之隔的长平洲发现了蝗灾,一时朝中人心惶惶。何子岩人在京外,仗着行事便宜,更是借机调起事端。 他寻了些人散布谣言,道是何子岑给河流改道引得天降祸患,连带着新娶的太子妃陶灼华非本朝旧人,也被何子岩施以诟病,妄图给太子夫妇沉重的打击。 公道自在人心,漫说朝中大臣对这几年来何子岑与陶灼华的功劳心知肚明,便是那些受过何子岑之惠的百姓也不为这样的流言所动。何子岩竭尽所能,却实在收效甚微。 何子岕自然晓得这流言背后的推动之手来自何子岩,却也暗笑他如今黔驴技穷。钦天监握在仁寿皇帝手上,上一次就成为斩杀宣平候府的利器。若论及神鬼流言之说,又有哪个会摒弃根正苗红的皇家代言人,而听信些空穴来风。 有了泰郡王这个称谓,何子岕进了京城比从前更为方便。他借着出京办差的机会再次莅临皇陵,悄悄见到了正喝闷酒的何子岩。 昔日需要仰视的人物,如今却变得潦倒,何子岕对如今何子岩的现状十分满意。见何子岩并不起身,只是一味地自斟自饮,他长身玉立在对方身前,轻蔑地说道:“四哥的雄心壮志都哪里去了?难不成真要借酒消愁,一辈子老死皇陵?” 再瞅一瞅何子岩身后战战噤噤侍立的两婢,何子岕嗤得一笑:“这不是昔日叶蓁蓁那两个美婢么?难不成早便为三哥收用,如今依然不离不弃。” 绘绮与绣纨两个被叶蓁蓁用软刀子杀人,直接送与何子岩,自是报了旧婢背叛之恨。可怜这两个婢子落在如今的何子岩手上,整日非打即骂,成了他撒气的工具,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姿容? 何子岩听得何子岕话中奚落之音,心头自是大怒。他纵然潦倒,却绝不愿屈居一个罪婢所诞的皇子之后,当即重重喝骂道:“从哪里来的便滚回哪里去,少在老子面前碍眼。” 何子岕也不恼,他弯下腰来与何子岩平视,笑眯眯弯起桃花眼,俊美无俦地言道:“三哥与其使人在京郊卦些不痛不痒的邪风,不如做兄弟的给您指条明路。” 美态倾城的男儿自有股妖媚之态,他低低笑着,在何子岩耳畔低语了三句,这才退后说道:“三哥,做兄弟的这条路岂不是比您高明百倍?” 宛若庙宇檐铃般的笑声在室内轻扬,却是声声如雷震在何子岩身上。他目前着身披浅紫披风的何子岕翩然而出,握着酒杯许久未挪动地方。 蝗灾来势汹汹,却因为何子岑与地方官的应对得当,将灾害减少到最小的可控范围。一纸奏折报到仁寿皇帝面前,仁寿皇帝对何子岑今次雷厉风行的作为十分赞赏,特意传了德妃娘娘前来好生嘉许,又赐一斛东珠给太子妃陶灼华,对这对小夫妻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何子岑不在京中,陶灼华自是按时替他来向仁寿皇帝请安。今次得了赏赐,陶灼华便亲手做了一钵秋梨银耳糖水来御前谢恩。 仁寿皇帝在陶灼华面前一贯是慈祥的长者,他晓得陶灼华胸有丘壑,翁媳两人时常也议几句朝政。依仁寿皇帝的意思,他暂时并不想将何子岑招回,还要他继续做好京外的善后之事。如今多说两句,也是叫陶灼华心中有数。 论及无极洲与长平洲两处的灾情,陶灼华对仁寿皇帝的决断深以为然。她低头郑重说道:“粮食便是百姓安家立命缺不了的东西。今次虽说灾情可控,到底影响了秋接下来的收成。如今内外都不太平,臣媳只怕有些心怀波测之人再拿着粮食做章,因此一颗心总是落不到实处。若得太子殿下坐镇,臣媳这颗心到能稍安。” 听得陶灼华如此识大体,仁寿皇帝自是欣慰。再琢磨陶灼华话中之意,仁寿皇帝也添了些警醒,立时传了兵部与工部诸臣前来,命他们多加留意。 秋风一起,寒露白霜,便是苞谷收获的季节。 大阮地势偏高,所能种植小麦的地方有限,苞谷、高粱、大豆之类的庄稼收成便至关重要。何子岑只恐夏季雨水颇多,秋季蝗灾重起,领着人日夜巡视在京郊的大片沃野,连着几封信向陶灼华道了歉疚之意。 千言万语凝成一行,陶灼华只回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一对小夫妻的心思如今都无暇放在花前月下上头。李隆寿所领之人已然与瑞安逆党正式开了战,朝中尚有何子岕虎视眈眈,却如狡猾的狐狸一直没露出马脚。何子岩蠢蠢欲动,不晓得会不会选择铤而走险。 陶灼华思虑至此,便有些神情凝重。她唤了清风进来,嘱咐他不必留守太子东宫,速去京郊助何子岑一臂之力,牢牢看住那个蛰伏皇陵的何子岩。 清风对陶灼华素日行事颇为信服,眼见她对何子岩如此重视,自是不敢怠慢,即刻便启程赶往皇陵,隐匿在何子岩身旁不远处。 何子岩果然不是善茬,清风监视他不过一两日,便发现了他迥异于寻常的举动。何子岩往往于晚饭后打马京郊,时常爱坐在田间地头饮上几口,坐上一柱香的功夫,便就再回皇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七十三章 喜事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何子岕,你使诈!”何子岩瞅着眼前的无字白纸,直气得暴跳如雷。他想要跳起身来去追打何子岕,却被两个侍卫狠狠扭住。 何子岕极是无辜地将双手一摊,反冲何子岱苦笑道:“五哥,子岕哪来这样的心机?平日不过愿意说书听戏打发时间。何子岩这是赖无所赖,硬要拖做兄弟的下水么?五哥可我替我做主。” 本想借何子岩的嘴来揭露何子岕的罪行,岂料想如今形势骤变。何子岱深信何子岩不会蠢到不留证据,如今看来却是何子岕棋高一着。 他温醇地冲何子岕笑道:“公道自在人心,五哥一定会上奏父皇秉公处置,必然不会冤枉好人。你且回去,有什么话容后再说。” 何子岕弯腰轻施一礼,便就翩然而去,临走时的那抹笑容与淡若云岫的身影几乎叫何子岩红了眼睛。他瞪着双目冲何子岱嚷道:“我做下的事我自是承认,却不曾冤枉好人,你如何不能信我是受那卑鄙小人挑唆?” 无字的白纸平摊在面前,到好似对何子岩深深的讥讽。何子岱从地上捡起飘然面前的纸张,翻来覆去瞧不出痕迹,只冲何子岩淡然说道:“四哥,我信你没有冤枉小七,不过却容不得你再等到真相大白。父皇早有口谕,你如今二罪归一,已是其罪当诛,你服是不服?” 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苦笑,何子岩双目赤红,几乎要滴下血来。他仰天叹道:“我有什么不服?自然愿赌服输。我没有争过何子岑,如今落得一命呜呼也是咎由自取,叫我不甘心的是何子岕那混蛋将我推出来顶缸,自己却笑到最后。” “四哥,念在兄弟一场,做兄弟的叫你明明白白上路”。瞧着几近癫狂的何子岩,何子岱心内深深唏嘘。幼时种种兄弟如手足的画面犹在眼前,他们这些做兄弟的人却争得你死我活,骨肉亲情分崩离析。 生在帝王家有了旁人所不能及的荣宠,却也要承受天家的无情。 何子岱深吸了一口气,走近何子岩身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四哥,何子岕反心已露,黄泉之路不会久久,你大可放心上路。” “好、好、好”,何子岩一连大喊三声好字,冲何子岱道:“我手上沾了那么多条人命,死得并不冤枉。天道有情,三哥是比你我更有能力做个好皇帝。若是来生再做兄弟,可要瞪大了眼睛莫再生到帝王家。” 何子岩拼力一挣,挣脱了抓着他胳膊的两名侍卫,跑至案上将那壶毒酒一饮而尽。酒壶当啷一声掉在水磨石的地面上,又咕噜噜往阶下滚去。 “五弟,记得逢年过节给我烧柱香,莫叫我成了孤魂野鬼…”,毒酒药性一发作,何子岩唇角有魆黑的血迹流下,说话也显得语无伦次。这野心勃勃的青年人踉跄在地,又嘶吼了几声,再打了几个滚便杳无了气息。 毕竟是一脉相承的亲兄弟,瞅着眼前的惨状,何子岱自是心下黯然。他命人将何子岩厚殓,自己这才起身往仁寿皇帝面前复命。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何子岩临死之际所咬的受何子岕教唆之事,仁寿皇帝心里已然信了七八分。他拿着何子岱呈上的白纸左瞧右瞧,末了只是长长一叹:“朕这几个儿子都够聪明,只是他们两个却不肯将聪明用到正途。那甄三娘不是还在至善府上?拿这纸去叫她瞧瞧分明吧。” 纵然是至亲骨肉,为着大阮江山万代的祖宗社稷,仁寿皇帝也决定不再姑息。 连番遭受亲情打击的帝王在午后去看望了何子岚,基于对许馨的歉疚,他曾想保住这一双孪生姐弟后半生的富贵安泰,如今看来狼子野心,他却是不能将这个毒瘤留给何子岑处置。 双倍的爱如今诸都寄托在何子岚身上,对于这个一贯乖巧又孝顺的女儿,仁寿皇帝有说不出的怜惜。女儿家的终身幸福自然是嫁得一位如意郎君,仁寿皇帝属意的男子不仅要自身才华横溢,更要家资殷实富裕,重要的是翁姑、婆媳和睦,不能叫何子岚受了委屈。 何子岚比不得至善,身上还流有一半罪臣之后的血脉。仁寿皇帝自是无法赐她一座如至善那般尊贵的公主府,因此才格外有些挑剔。 几次三番的比较,加上德妃娘娘的枕边风轻轻吹送,陶灼华又不时提及陶府的阖家天伦之乐,陶雨浓在仁寿皇帝眼中终于一枝独秀。 单从陶灼华身上便能瞧得出陶家重情重义,必定不是磋磨新媳妇的势利人家。再说拿着新科的探花郎配何子岚这样的金枝玉叶,自是锦上添花的美事。 帝王心思一动,自有人察言观色,做起了牵线搭桥的红娘。木昭仪心思玲珑,故意守着仁寿皇帝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先为帝王吹了吹风,到换得仁寿皇帝赐了一对上好的白玉玲珑鸳鸯配,系在裙上环佩叮当。 德妃娘娘与陶府沾了亲眷,为了避嫌并不出面。陶府里也不敢托大,请动了清平候夫人前来仁寿皇帝面前提亲。又特别说到若能取得天家贵女,自会将陶府东边的园子重新修葺,辟出单独的府宅给一对新人居住,将诚意摆得十足。 本是一拍即合的好事,又听得陶家如何通透,仁寿皇帝自是龙颜大悦。钦天监奉旨再将两个人的八字一合,竟是天作之美的好姻缘,更是皆大欢喜。 陶家不缺银子,得了仁寿皇帝的允准,自是雷厉风行,立时便寻了匠人翻新园子。一砖一瓦皆是精巧之物,将一处本就秀丽非常的院落布置得富丽堂皇。 清平候夫人好事做到底,奔波在宫内与陶府之间,传递着两边的消息。两下里即刻便开始纳彩、请期,陶府再预备了丰厚了的聘礼送入长平宫,何子岚安心待嫁,宫里又添了桩美事。 八月末,太子东宫更传出好消息,太子妃陶灼华已然怀有一个半月的身孕。消息递进长宁宫,德妃娘娘简直要喜极而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七十四章 山重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德妃娘娘本以为一对小夫妻聚少离多,很是遗憾不能尽快抱上孙子。不承想陶灼华如此争气,这么快便有了好消息。 她喜得将给陶灼华号脉的太医宣来,仔仔细细问了个清楚,又叫太医多开些滋补的药品给陶灼华调理身体,再急着吩咐锦绫与绮罗开了库房,去寻上好的雪燕与人参给陶灼华滋补身子。 太医先向德妃娘娘道了喜,又笑逐颜开地奏道:“启禀娘娘,太子妃殿下身康体健,只须平日饮食上略略滋补便可,到无须以汤药调理。” 德妃喜滋滋地驾临东宫,特意叫人不要通传,见陶灼华要对自己行礼,慌忙摆手制止,急急嗔道:“这是什么时候,还讲究这些虚悬套做什么?你安心养胎,为咱们皇家开枝散叶才是头等大事。” 一席话说得陶灼华烟霞满脸,自是堪比五月榴花。德妃又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归坐,事无巨细嘱咐了她许多。想着太子东宫内娟娘虽好,到底不通医道,德妃便向陶灼华提议,甄三娘现在至善府上,何不请她入宫住段时日,陶灼华的身畔也好有个妥当人照应。 甄三娘这些年来为着陶家奔波,也立下汗马功劳。前番又协助至善一举扳倒谢氏,替先皇后报了深仇,如今是公主府的红人。 前些时日得了何子岩留下的无字信笺,甄三娘翻来覆去地验看。她从前确曾听说有人能配出一种药水,写出字迹形如墨水,保有几日后便销声匿迹。 要字迹消失十分容易,可若要字迹再现便须费些功夫。天下间药草千千万万,若一味一味试去还不晓得猴年马月。 此前提审高嬷嬷时,甄三娘便晓得这老婆子曾将那酷肖天花的毒方传给了何子岕。许馨的祖母手上能有这种毒方,难保没有其他的旁门左道。 情知老婆子的口难以撬开,甄三娘便想去宫里寻寻此前高嬷嬷种药之地,看有没有蛛丝马迹可查。德妃娘娘亲莅公主府相请,甄三娘自是顺水推舟,她向至善辞了行,便随着德妃径直入住太子东宫。 现如今不能打草惊蛇,何子岕的长安宫自是无法擅入,只能先将目标放在从前御花园里高嬷嬷曾居过的废园。陶灼华此前曾叫菖蒲留意高嬷嬷的去向,对她曾经种植药草的那处废园子十分熟悉,当下便寻了个时机命菖蒲带着甄三娘过去瞧瞧。 园子荒芜了多时,早是蒿草连天。如今秋色渐浓,御花园里枝叶灿灿,那几株百日红无人浇灌,只为夏日雨水颇多,竟好端端活到了现在。 园子不大,四顾一望便就了然。除却这几株百日红尚有生机,从前高嬷嬷开辟的药畦早是黄土漫漫。甄三娘蹙着眉头自高嬷嬷从前的旧居搜寻了一回,自是一无所获,只得蹲在那些曾经的药田前头仔细盘桓。 从前种过的药草自是杳无踪迹,这几年的日晒雨淋,除却野草滋生,再寻不见旁的东西。若要从这些土里寻觅气息,只怕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 菖蒲见甄三娘一直皱着的眉头不曾松开,心也跟着她紧紧提起。偏是随着菖蒲前来撒欢的楸楸却扬起小鼻头不时轻嗅,似是闻到了什么特殊的气息。 楸楸忽然飞奔至那几株百日红底下,在树根处不停地刨土。小爪子速度飞快,不多时那些松松的泥土便叫它挖了个大窝。楸楸在窝间拱来拱去,竟叼出几截树根、草皮样的东西拖到甄三娘与菖蒲面前。 方才楸楸刨土时甄三娘便不停地扑捉空气中那几缕若有若无的气息,眉头变得稍稍舒展。伴随着树根下土炕的出现,那气息愈加明显。 及至楸楸将几块断根叼过来,甄三娘精神一振。她接了楸楸口间的东西仔细查看,又步履如飞匆匆跑至坑前,也不顾微湿的泥土沾满步履,一脚便踩了下去,弯下腰来低着头细看。 想来这百日红下的树炕是当日高嬷嬷试药时埋藏药渣的所在,如今年久日深,纵然这些药草枯烂,那些木渣却依旧可以分辨。甄三娘如获至宝,忙忙解下襟上帕子满满当当包了一包,都掖在袖中。 楸楸自知立了功劳,打一个快乐的响鼻,开始欢快地吠叫。它活波地围着菖蒲打转,得意的神情惹得两个人都忍俊不禁。菖蒲眉眼弯弯,蹲下身来抚了抚它油亮如漆的鬃毛,再点一点它的鼻头,嘉许地取出随手所带的肉干喂给它。 甄三娘暂居太子东宫,一则照料陶灼华的饮食、二则便专心致志研究楸楸刨出来的东西。陶灼华时感歉疚,向甄三娘歉然道:“打从前几年替我母妃挪那块黑斑,便没少麻烦您这世外隐医。您本是闲云野鹤的性子,这几年我却一直拖着您身在红尘,玲珑山那方百姓更少了您的庇护,委实对不住。” “太子妃娘娘您这句话错了,我无论身在红尘还是槛外,想得都是济世救人。若能助你们拿住一个坏人,便是少了天下许多生灵涂炭,这笔帐其实十分划算,三娘我从不做赔本的买卖。”甄三娘并不居功,反而说得一派真诚。 悬壶济世是为医病,拨乱反正更为救人。在甄三娘眼中,善事本无大小,她但随心愿,能做得一桩是一桩,并不单单为着还当年陶家的恩情。 甄三娘这边苦思冥想,如何叫何子岕的字迹现行。仁寿皇帝是既盼着水落石出,又怕图穷匕见,再搭上一个儿子,一颗心自是无比矛盾。 这些日子仁寿皇帝的身体不比从前,何子岩两次拿着百姓的性命做文章,做帝王的又无颜将他的罪行公诸于世,心里自然极不痛快。 官方的说法只提到何子岩暴病而亡,依旧以皇子的身份葬入皇陵,事情的真相却如根荆棘,叫仁寿皇帝吐不出来吞不下去,以至整日郁郁。 德妃瞧在眼里急在心头,这般的心病又无药可依,只得借着即将到来的万寿节,想在宫里乐和乐和,也好叫帝王开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七十五章 戏文 千秋万寿之喜,大阮普天同庆,偏是做为当事人的仁寿皇帝兴趣缺缺。他知晓德妃等人一片心意,又欣闻太子东宫即将有添丁之喜,纵然百般无情无趣,也少不得略做敷衍。 往昔仁寿皇帝的生辰都有谢氏长袖善舞,极为抢夺旁人的风头。如今宫内风气颇正,以德妃、木昭仪为首的嫔妃们人人自重,却也少了争风吃醋的浅薄,后宫到是一片祥和。 晓得仁寿皇帝爱听戏,德妃娘娘特意在宫中搭起了小戏台,点缀着御花园里的姹紫嫣红,亦是璀璨无边。正逢着三秋桂子成熟,成片金黄的丹桂如繁星万点,又似是花雨漫天,金灿灿格外动人。 木昭仪巧用心思,着御膳房拿刚抖落的桂花制成点心,又用糖渍了桂花酿成汤圆,今次宴席上所用的寿桃也是拿桂花做了馅子,老远嗅起来便香气扑鼻。 仁寿皇帝对外只说是痛惜何子岩新丧,今次并未大宴群臣,只是将家宴开在御花园中应景儿。此时秋收结束,何子岑也回京复命,与陶灼华两个早早换了吉衣,便来为仁寿皇帝贺寿。 瞅着这对年轻的夫妇,仁寿皇帝脸上总算添了些笑意。他简短地问了几句何子岑政务上的问题,便就和煦笑道:“如今灼华有了身孕,正该好生将息。父皇朕闻说有甄三娘在你身畔照料,自是十分放心。” 甄三娘自高嬷嬷处斩获从前的药渣子,揭开那张无字信笺只是早晚的问题,这便成了悬在仁寿皇帝心上的大石,如今总落不到实处。 陶灼华这一胎并不辛苦,早些的孕吐已然缓解,如今脸色极为红润。今日她又特意着了件十样锦彩绣丹凤朝阳的云锦宫裙,更是添了华丽。 她柔顺地谢了仁寿皇帝的关怀,瞅着不过短短数月的时光,仁寿皇帝鬓上便添了白发,自是晓得忧能伤人。想要略做宽解,面对亲自下令处置了亲生骨肉的人,陶灼华又觉得所有的言语都有些空洞,无法去画蛇添足。 身着彩绸宫裙的宫娥们在席间穿梭,将点了胭脂红的寿桃奉上席间,众宫妃次第向仁寿皇帝贺寿。何子岱、何子岕、何子岚等人亦或替仁寿皇帝把盏、亦或替仁寿皇帝布菜,德妃娘娘与木昭仪巧笑嫣然,也将席间气氛渐渐笼得活络。 酒过三巡,陶灼华便约着何子岚往偏殿更衣,何子岑陪着仁寿皇帝听戏,何子岕也悄然退下席来,往小戏台那边逛了过去。 锣鼓铿锵敲过,小戏台上热闹吉祥的戏文连着唱了两场。陶灼华换了身浅金错银的折枝石榴红绫蜀锦宫裙出来,便就挨着德妃娘娘坐下,瞅着何子岕依旧未归席上,微微侧目向何子岱示意,要他盯牢这滑不留手的小狐狸。 何子岱微不可查地一笑,唇角却悄然带了丝讥讽的神情,示意陶灼华宽心。宫婢便就将戏单子递给德妃娘娘,点了出压轴的《麻姑献寿》。 那扮做麻姑的戏子窈窕多姿,边舞边唱着上了场,雪白的水袖轻扬间袅娜妩媚,将几句唱辞唱得开山裂石,如一般,到引得众人轰然叫好。 陶灼华初时未领会何子岱唇角的讥讽所为何意,及至瞧见了这麻姑的扮相,不觉也眼波潋滟,微微点了点头。 一雌复一雄,双燕入紫宫。远远瞧过去,何子岕这女装的扮相足可乱真。何子岱当是早便晓得他要反串麻姑博仁寿皇帝的喝彩,才有贬损之意。 仁寿皇帝自是未仔细去瞧那麻姑的模样,更未认出那便是自己的亲子。只听得戏子唱工极好,水袖也舞得颇见功底,便道了个赏字。两边太监们早便候着这一刻,立时便拿着盛满铜钱的簸箩往戏台上泼去,一时叮当作响。 何子岕扮演的戏子唱完一曲,谢过幕之后却并未退回,而是执着一枚彩绸剪的寿桃,袅袅婷婷往仁寿皇帝的座位前走去。有内侍上前阻拦,却又悄然退开。 仁寿皇帝正猜不透这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见那戏子在自己身前的红毡上端端正正跪下,声音婉转地说道:“儿臣恭祝父皇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高松。瑶池偷得一枝寿桃献于父皇,愿父皇万寿无疆。” 言毕将寿桃笑吟吟递到仁寿皇帝面前,自己又将戏子的发髻打散,再拿帕子将脸上的油彩一抹,这才仰起头来。仁寿皇帝定睛细看,这才认出竟是何子岕。 想着他方才戏台上那婉转风流的唱腔,仁寿皇帝不觉好笑,唤了他上前,将手内银制镂花的筷子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敲,笑骂道:“堂堂的泰郡王,竟扮起了麻姑。你如今年纪也不小,到学会了混闹。” 何子岕抹去油彩,依旧唇似丹点、目若繁星,露出一张彩云霁月的面孔。他斐然笑道:“从前有老莱子彩衣娱亲,如今儿子学他向父皇尽孝,何错之有?父皇,方才儿子唱得好不好?” 打从册封了何子岕为泰郡王,父子两个明面上的疏远好似有些可以的改善,何子岕也学会了守着仁寿皇帝打一打亲情牌,说话比从前随便了许多。 那一派曲目字正腔圆,何子岕身段唱停念俱佳,便是梨园曲社里头寻常的角儿也唱不出他这般风彩。大阮国中听戏之风日盛,他既说彩衣娱亲,到也算不得失仪之举,仁寿皇帝便就哈哈笑道:“这是朕听过的最好的麻姑献寿,该赏。” 赐了何子岕一方端砚与两部宫书,何子岕谢了恩方才浅笑着归坐。方才是浓墨重彩,身上带着些旖旎的痕迹。如今卸了戏妆,这位七皇子到颇有些霁月清风的俊秀。 陶灼华坐在何子岑身畔,亦向何子岕稍稍致意,便就淡然收回了眼神。想着这样的人物剑走偏锋,不愿固守着平安与富贵,清清白白终老一生,却总想靠着旁门左道博取不属于他的东西,真是白白可惜了一幅好皮囊。 待要刺这恬不知耻的少年人几句,又怕何子岚坐不住,陶灼华只得安之若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七十六章 内战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七十六章内战此时此刻,大裕国瑞安长公主与皇帝李隆寿的内战却是如火如荼。 朱怀武奉瑞安之命北上,在三清山以南安营扎寨,准备截击南归的李隆寿诸人。他连番调动西山、苍北大营的人手,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将李隆寿与他的骁骑营瓮中捉鳖,好再奏奇功。 朱氏父子能得瑞安重用,并不是浪得虚名。此时两人兵分两路,朱怀武挥师北上,准备给李隆寿迎头痛击;朱旭则依着瑞安的吩咐退守京师,以防稍有不测。 本以为李隆寿不过仗着那百余名骁骑营的旗兵,连同民间一群乌合之众,根本成不得气候,朱怀武初时的确有些轻敌。 及至瞧见李隆寿的大军浩浩汤汤,不过短短一个月之间,竟有十余万兵马归附,朱怀武便有些心惊。他更听闻李隆寿手上有支强弩队,便吩咐手下人调用了藤甲军。谁料想两下里一交手,对方射程竟远达从前的数倍,而且强弩力道之大闻所未闻,竟能射穿藤甲军身上坚硬的藤甲,朱怀武更是勃然变色。 三清山以北设的长蛇阵未能阻住李隆寿,战火一路往南边蔓延,渐渐便进入到大裕境内。瑞安以十万火急之势传讯,朱怀武正自苦思冥想破敌之策,未承想军中又是一场哗变。他带出的两营士兵本有二十万之多,人数碾压李隆寿一倍,此刻竟有近三成的士兵临阵高呼弃暗投明,要拥戴李隆寿杀回京城。 朱怀武惊怒交加,连着斩杀几名逃跑未遂的士兵,想将这股风气强势压下,却又惊闻李隆寿军中不仅祭出先帝遗诏,更请出了合三为一的兵符。有兵符在手,便足以调动大裕军队,这下朱怀武这边更是人心浮动。 名不正言不顺,朱怀武这场仗打得实在有些捉襟见肘。他本以为对方手持的兵符未必是真,第二日便亲自出战,想要一瞧究竟。岂料想两军阵前一交手,对方队伍中打出醒目的帅字旗,上头赫然一个斗大的郑字。 朱怀武定睛细看,帅字旗下头一匹白马踏雪无痕,上头端坐着银盔银甲的将军郑荣。奕奕娇阳金芒万丈,映得郑将军顶天立地。 雪藏多时,此刻正是郑将军厚积薄发之势。他右手高高擎起,手上高举着大裕皇朝号令天下军队的龙虎兵符,冲着朱怀武厉声喝斥道:“逆臣贼子,还不下马就缚?” 郑将军运足了内力,话语浑厚有力,直直传入对方军中。他大声说道:“此乃我大裕皇朝龙虎兵符,我大裕皇朝固若金汤,皇帝陛下众望所归,岂容些许魑魅魍魉任意欺凌?众将士听我号令,朱氏父子祸国殃民,一众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兵符得几任君王代代相传,自有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威力。而郑荣将军的身后,又风驰电掣般闪出三骑魆黑油亮的骏马,正是朱雀、青龙、玄武三人。 玄武拿马鞭指着朱怀武,力数他这些年助纣为虐的罪行,指责他身受皇恩却不思报国,是大裕第一号奸臣。 一对骁骑营护着李隆寿缓缓行出军中,李隆寿翻身下马,手上高举先皇遗诏,向朱怀武一方扬声说道:“诸位将士都是听令行事,若今天能选择弃暗投明,与朕一同缉拿反臣,朕事后绝不追究,并且一律论功行赏。” 苏梓琴鲜衣怒马,一身火红的骑装,自李隆寿身后闪出。她的声音虽然不高,却更说出了大说数士兵的心声:“诸位将士,你们吃的是大裕的粮米,何苦要一家人打一打人,替乱臣贼子冲锋陷阵?各位听我一言,你们家中尚有父母妻儿盼归,为什么要替他们卖命,背上不贤不孝的罪名?” 朱怀武军中不乏当年的旧臣,依稀能辨出玄武几位,早是军心浮动。再瞧着李隆寿高举先帝遗诏,已然再无怀疑。士兵们虽然职责所在,听着苏梓琴这番陈述,一想起家中的老小,却没有哪个愿意埋骨乡野。 先是一个一个的士兵犹豫,便如同水面上投了粒石子,有圈圈波纹往外扩散。不晓得是谁喊了一声:“我拥护皇帝陛下,不打这样的内战”,将手上兵器咣当一扔,往李隆寿这边跑去,便引来万千士兵的响应。 朱怀武初时色厉内荏,命弓箭手将逃跑的士兵射杀,岂料想弓箭手也阵前倒戈,往李隆寿那边跑了一大半。眼瞅着二十万人的军队,到有一多半去了李隆寿营中。 眼见大势所趋,自己这边绝讨不了好,朱怀武决定不吃眼前亏,先保命要紧。 他的心腹骑兵掩护,连同那些站在瑞安一边的士兵一起往后撤退。郑荣留守大营保护帝后,玄武等人点起军队一路追杀,朱怀武这一退便退了百余里,一直退到三江关外,才在当地太守的接应下暂时喘了口气。 至此形势便呈一边倒的趋势,李隆寿大军所到之处,百姓们群起响应。反是朱怀武一伙如过街老鼠,处处不得民心,仅有少数的地方官一条路走到黑,多数人选择了弃暗投明。 朱怀武苦无良策,只得准备退守京城,与朱旭两处军队合而为一再图后谋。 想法虽好,却忘了苍天有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朱怀武一行退至云台山药王庙附近时,遭到当地军民的联合重创。朱怀武右肩上中了强弩队一箭,那箭深入骨髓,又未能及时取出,以至伤口烂了处大疮,整日流血溃浓。 当地的地方官早已打出旗帜拥戴李隆寿,更何况云台山麓本是玄武的大本营,玄武藏身药王庙间济世救人二十余年,在当地如同活菩萨一般,闻说他重保幼帝与奸佞对抗,百姓更是自发送米送粮,李隆寿的大军在此地得到极好的休整。 此前被郑荣化整为零隐匿山林的军队终于剑露峥嵘,他们自西山等地一路往北,与李隆寿的大军会合。朱怀武眼见京师在望,以为自己能死里逃生之际,又被这支军队围在京郊十里的沃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七十七章 围城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七十七章围城朱旭困守京城,将整个大裕皇城经营得铁桶一般,到也能支撑一番。此刻瞅着义父朱怀武在外头受难,自是心急如焚。 瞧着外头李隆寿的大军、云台山麓汇成的那支官民一体的军队,还有郑荣此前埋伏在京郊附近的军队,这三支人马受龙虎兵符号令,终于合为一处,朱旭无时无刻不为朱怀武的安危担心。 此刻拿着皇城中有限的军队出去迎敌自是死路一条,朱旭只得剑走偏锋,他选了几十名誓死效忠他们父子的暗卫,要趁着深夜接应朱怀武进城。 朱旭手下的人固然以一敌百,这些年玄武等人训练出来的人又岂是吃素?更何况如今有阿西提供的强弩队做后援,又有何子岑兄弟暗中派遣的大内高手做支撑,这些个暗卫想要救出被围的朱怀武溃军自是难比登天。 深浓的夜色被无数松明火把映成白昼,苦等在城墙之上的朱旭瞧得清清楚楚。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下的死士们一个一个被诛,有的被射成刺猬、有的被砍做肉泥,还有的似是身中什么巨毒,没有一个人能有所建树。 朱怀武拼着手下有限的人想同来人汇合,却一样是泥牛入海。老贼晓得无力回天,明年此时大约是自己的忌日,拼着死咬咬牙不想再做无谓的牺牲。 他深深提气扬声,因为用力过猛又崩开箭伤,暗黑的血渍汩汩而流。朱怀武嘶声喝道:“朱旭的人撤回皇城退守,违者军法处置。”灯笼火把映照的城墙之上,朱怀武能清晰地分辨出朱旭的身形,他冲着城门口大喊:“旭儿,勿以为父为念,替殿下守好一方皇城。” 朱怀武右臂受伤颇深,此刻已然无法提起。眼见得越来越多的心腹为了保护自己丧命,他心如刀绞。 为了绝这些死士的念想,也为了自己这方能多几个人活命,朱怀武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战场上,深深咬牙吸气,拿左手横过一把剑来深深刎了下去。 朱怀武笨重的身躯怦然倒在地上,一代枭雄死不瞑目。城楼上的朱旭亲眼所见,自是睚眦欲裂。他双手死抠住城门楼,指甲缝间都是深淌的血迹。 朱旭咬着牙命令鸣金收兵,叫那些死士撤退。朱怀武的军队自是全军覆没,唯有少数武艺高绝的死士暗卫们冲越人墙,与朱旭手下的人会合一起退回城中。 瑞安惊闻朱怀武身陨,惊得花容变色。她强令朱旭加强戒备,城中实行早晚宵禁,等闲人无故不得上街走动,整个大裕皇城进入一级战备之中。 打从去岁便积存粮草,皇城之中应付几个月到也无虞。朱旭此刻化悲愤为力量,眼见四面楚歌,他依旧毫不懈怠地严防死守,一天不错时地在四个城门巡视。 朱旭为人比朱怀武更加精细,他冷静自持,更是领兵打仗的好手。此刻一幅求仁得仁的做派,有条不紊地布置着城中的防守,大裕皇城自是易守难攻。 若是李隆寿下令强攻,拿着数倍于朱旭的人手强硬碾压,城门未必便不能破。只是李隆寿爱民如子,不愿兵临城下再做过多的牺牲,双方进入了最后的拉锯战。 京中百姓晓得两虎相争,此刻风声鹤唳之中,自是一片惊悚。城中人担心着城外亲人的安危,城外人又挂念着城中眷属的的生死,两方都有些投鼠忌器。 瑞安这些日子以来身体每况日下,太医们自是顾不上再同往日那般一日三时给她请脉。芙蓉洲里的美少年们风流云散,凤凰台上曾经镶嵌的绿松、青金等物都被她使人撬下来充了军费,连同费嬷嬷、半夏等人都有些传唤不灵。 前日她斥责了这老婆子两句,老婆子竟学会了还嘴,且排揎她道:“殿下如今有这些精神,到不如关心关心外头的战况。如今已然是火烧着眉毛,您怎么还只顾着摆从前的排谱?” 一席话将瑞安气得睁目结舌,一旁的半夏咬着嘴唇不做声,只做白瞧了一场戏,还是一秋吆喝了费嬷嬷几句,老婆子才漫不在乎地出了宫。瑞安窝着一口气没有发做,偏是朱旭匆匆入宫,向她汇报守城的士兵又有几人哗变。 瑞安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此时审时度势,哪里还不晓得自己这一战大约输尽。她没了波斯的援手,又迟迟等不得何子岕那头有什么行动,再折损了朱怀武这个心腹,其实大势早便不存。 暮色沉沉中,瑞安平生第一次自己理妆,她取出深藏箱底的早便绣好的龙袍,再为自己正了正嵌有颗鸽子蛋大小红珊瑚的冠冕,最后一次升坐在金銮殿中,传了朱旭觐见。 “朱旭,依你之见,这个城门还能守住几天?”瑞安华服美钗,明黄的龙翔九天锦袍美轮美奂,最后一抹朱红的夕阳斜斜映上,竟有种日薄西山的萧条。 朱旭追随朱怀武一生,如今不曾有半点后悔。他瞧着瑞安此刻做这样的帝王打扮,心知对方其实已然认输。他忍着心间的伤感,往地下一跪,言语间已然换了称呼。他慨然答道:“陛下放心,有臣在一日,便不容许李隆寿对陛下无礼。” 瑞安亲自登上城门楼两回,晓得城中粮食大多数征做军用,百姓早便民怨四起。而李隆寿虽未下令强工,他手上有着阿西设计的强弩,每每在射程之外便毫无征兆地飞上城墙,将守城的战士一箭穿心。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尽失,瑞安已是一败涂地。瞅瞅如朱怀武一般忠心的年轻人,瑞安轻轻一叹,竟有些替他可惜。 “朱旭,我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过,难道还听不得几句实话?你且老实说,咱们究竟还能守住几天?” 朱旭依旧在瑞安脚下,沉声说道:“是臣父子无能,让陛下陷于这样的境地。臣不敢欺瞒陛下,咱们虽然回天无利,可李隆寿想要攻克大裕城门也不是那么容易,没有半年六个月的时间他也是痴心妄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五十八章 宫乱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五十八章宫乱瑞安华服雍容,纵然徐娘半老依然不掩倾城之色。 她望着慨然跪在地下的朱旭招了招手,温声道:“你起来说话。” 朱旭依言立起身来,垂着手立在瑞安前头。瑞安瞧着这英武的年轻人没日没夜奔波在四个城门,不仅眼窝有些深陷,颌下也多了青硬的胡茬,心内着实有些怜惜。想着朱氏父子一心为自己分忧,难得对这英武的年轻人未起亵渎之心。 “朱旭,你方才说破城仍需半年六个月,赌得不过是李隆寿尚有一颗仁心吧”,瑞安此刻难得有丝清明,对形势瞧得极清。她金色斑斓的宽袍大袖抚过衣襟,微微笑道:“李隆寿不舍得殃及无辜,想要保全京师百姓的性命,因此并未下令强势攻城,咱们才能有所倚仗,朕说得是不是?” 许是这一生对皇位实在渴望,瑞安着了龙袍,连言谈之间也变了口吻,不自觉冒出一声“朕”来,又自觉失口,便借着饮茶掩饰那份尴尬。 朱旭面上一红,却泰然答道:“自然瞒不过陛下,李隆寿自有仁心,咱们也未曾拿着京师百姓的性命去做炮灰。城里城外互有亲眷,将士们各自投鼠忌器,这样胶着下去,半年六个月自是不成问题。” 悠长的一声叹息在大殿间轻轻响起,却又如声闷雷咔嚓响在朱旭心上。瑞安低沉的声音如经霜的秋草,悻悻然没有精神:“朱旭,你到老实。半年六个月过去,京师之中也该粮食殆尽了吧?” 这般胶着的场面,无非是李隆寿一颗仁心。再拖上一段时间,若是缺粮少米,只怕这城不攻也便自破。瑞安无心苛责这尽职的年轻人,只是冲他招手道:“朱旭,外头一直都是这幅局面,不差你这一时半刻,你且坐下来陪我说说话。” 这些日子以来的颓废之色,瑞安忽然不想掩饰。她觉得心里有好些话想要倾吐,而眼前这寡言的年轻人素日守口如瓶,到是难得的合适人选。 朱旭依言,在瑞安下首的酸枝木蟠桃纹硬椅上侧身坐了,依旧谦恭地半低着头。瑞安轻轻一叹,自顾自地拿起茶盏饮了口半凉的乌龙,方才低语道:“事已至此,回想我这半生,到有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见朱旭抬头似要相劝,瑞安将手一摆,继续说道:“我时常恨自己生为女儿身,谋略胆识半分不输我的兄长,他却因为是男儿,便理所应当要坐上皇位。” 只论谋略胆识,或许瑞安并不比从前的景泰帝逊色。若谋及天下苍生的苦乐,大约瑞安便不及景泰帝半分。身在局中往往一叶障目,瑞安不思自己之过,反而对自己生为女儿身怨恨了半生。 瑞安拿指上赤金嵌红宝的护甲轻轻叩击着蟠龙椅的扶手,有些自嘲地笑道:“年轻时我曾经想过与那大阮的仁寿皇帝结一门亲,生下个龙子凤孙来一统天下。奈何那仁寿帝目不识珠,竟不肯许我后位。唉,区区一个贵妃之位便想将我这游龙困于池渊,他也是白日做梦。” 朱旭听得这些虽是陈年旧事,终归涉及瑞安的隐秘,更不便开口,便轻咳一声道:“陛下,从前的事莫再论及。依臣之见,纵然能拖得一时,被李隆寿破城也只是早晚,当务之急是将您送出,以图东山再起。” 瑞安哈哈一笑,手抚着龙椅扶手上雕刻精美的蟠龙纹,却是万分眷恋。她悠然说道:“朱旭,纵然天下之大,你以为我离了这里还能有什么乐趣?” 环视着依旧金碧辉煌的金銮殿、再环视一根一根朱红立柱上雕透的五爪金龙,瑞安忽然有些癫狂。她重重一拍龙椅的扶手,哈哈笑道:“李隆寿有一颗仁心,我却没有。他若是要一味强攻,我便给他一座焚烧殆尽的皇城。我要他踏着整个皇城百姓的尸骨重登皇位,夜来做梦也不踏实。” 朱旭听得瑞安之意竟是要火焚大裕皇城,宁要玉碎不为瓦全。虽然各为其主,他想起几万京中百姓,目中不自觉露出丝恻隐,慌忙将头垂得极低。 瑞安咬着牙发了些狠,望望眼前一路追随的年轻人,到难得露出些真情。她缓和了语调问道:“朱旭,本宫从来不曾问过你,这世上可还有什么亲人?” 朱旭起身答道:“臣本是孤儿,幸得被义父收养才有为陛下效力的机会。除却朱家满门亲眷,臣再无旁的亲戚。” 瑞安沉思片刻,吩咐朱旭道:“本宫自然是要与这皇城共存亡,哪也不去。朱尚书已然殉国,他也无旁的根苗,你若有妥善法子,便另派稳当人将朱夫人送出城,也能谋条活路,这也是现如今本宫唯一能为朱家做的。” 朱旭摇头笑道:“陛下无须为义母操心,义母每日探望去城门楼探望微臣,早有遗言交待,她老人家是要誓死追随义父,绝无偷生之理。臣苦劝多次无果,自然拼着这条命与义父跟义母团圆。” 原来每一个人都对形势理得极清,也早想到了身后事。闻听朱夫人的心意,瑞安拍掌赞道:“朱家果然一门忠烈,奈何天不佑我,可叹可叹!” 晓得朱旭在这里坐不住,瑞安摆手叫他下去,却又嘱咐道:“天将转冷,你多保重身子。人不可胜天,凡事量力而行。若真到那一天,咱们一把火荡尽皇城,将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朱旭回身想要劝解,瞧着瑞安一幅疯狂的模样,情知自己的话她是半点也听不进去,只得在心间无言叹息,想着如何谋个两全之策,能替京中百姓留条活路。 他出得宫来,正逢着苏世贤缓缓走过。对这个仰仗裙带关系做上高位的人,朱旭心间只有鄙夷。他狠狠往地下啐了一口,便抬头昂然走过。 苏世贤视若无睹,依旧缓缓踱着步子往前走。他并未往金銮殿去,而是四顾无人,悄然穿过偏殿,又拐过一处游廊,再立在一处不显眼的花墙拐角处,借着一株崎岖的老梅树遮掩身形,似在等候什么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七十九章 衷肠 已是暮秋初冬,大裕皇宫内的成片的银杏林无人打扫,此刻碎金满地。 半夏披着件莲青色带兜帽的大丽菊纹暗纹薄棉风,手里拎着着红蓖嵌银的食盒当做幌子,踏着一地落叶自前头徐徐走来。瞅瞅四顾无人,她敏捷地将身子一扭,折向一旁的岔路,匆匆往等在树后的苏世贤身畔走去。 芳心暗许的女子早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错过了最美好的花季。 做为瑞安当年的陪嫁,一秋与半夏其实都到了花信年纪。瑞安从不曾真心为这两个丫头考虑,只愿许些体面,将她们拴在身旁充做心腹。 一秋心无旁骛,对瑞安自是死心塌地。半夏却因为从前与苏世贤那一几次露水姻缘,早便重择了自己的人生,不愿再守着这般丧心病狂的瑞安蹉跎了后半世。 苏世贤自大阮归来后,两人曾经有过私下的交谈。对于苏世贤今次甘冒这么大的风险,回来做为李隆寿的内应,半夏既担心他的安危又替他骄傲。 她爱上的男儿纵然从前千错万错,当大义再次摆在面前,终于顶天立地了一回。半夏守着苏世贤并未曾表什么决心,只嘱咐他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心里却早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与他绑在一起。 今日金銮殿上瑞安宣了朱旭一人觐见,半夏只怕与军情有关,便冒险藏身大殿的屏风之后,真切地听到了瑞安的疯狂之语,此刻迫不及待要告诉苏世贤知晓。 苏世贤这次回来,经常自半夏口中得到些消息。只怕她为瑞安所查,其实也为这位善良沉静的女子担心。 论及年龄阅历,他自是远胜于半夏这个陪嫁出身的奴婢,更深知对方的心意。他想着自己不过半截入土的人,身上又背负着陶婉如的情债,并不想再蹉跎旁人的终身,不觉深恨自己当时把持不住,把半夏也拖下了水。 苏世贤苦劝过半夏几次叫她收手,莫在瑞安面前露出端倪。半夏却始终觉得能为苏世贤多尽一份力,自己的心便能与他更贴近一些,总是含笑不语。 半夏匆匆而至,瞧见了依约等在树后的苏世贤,脸上蓦然一喜,绽开淡若梨花的笑容。她环顾四周确定再无旁人之后,便径直走到苏世贤身边,踮起脚尖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将瑞安方才丧心病狂之语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多年的夫妻,苏世贤自是知晓瑞安的狠毒。她称帝不成,想要拿着整个皇城的百姓来殉葬,自然是她一派的作风。如此看来,自己如何在短时间内赚开城门,迎接李隆寿的大军入城才是当务之急。 兹事体大,城门楼又有个朱旭对瑞安死心塌地,这件事如何运作自是难比登天,而且凶险万分。苏世贤深吸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半夏的肩膀道:“我晓得了,多谢你。往后莫要再做这些危险事,她百般多疑,你要先保护好自己。” 若世间真有鸠毒一杯,只要是苏世贤替自己斟上,半夏也会甘之如饴。她听得懂苏世贤言语中对自己的关爱,抬头嫣然笑道:“大人无须为半夏担心,我跟在她身边多年,也算了解她的脾气秉性,自会多加小心。” 苏世贤实则存了赴死之心,眼见半夏如此深明大义,自觉对她不起,不禁眼间一热,深情说道:“半夏,是我对不住你。待过些时日天下海晏河清,你便寻处山水秀丽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吧。你随了她多年,想必手中不缺银钱。正院里我常居的卧榻之下,也替你留了包东西,足够你下半生所用。” 半夏冰雪聪明,听得对方这话中既有撇清之意,又似是与自己永诀,到是未打算往后与自己同在一起。她一时泪盈于睫,含泪低低问道:“大人是嫌弃半夏是个奴婢出身,亦或者是她身边的人,往后亦无缘侍奉大人左右么?” 苏世贤喟然轻叹,不觉将半夏轻轻一拥,只怕被旁人瞧见,又慌忙松了手。 他将袖间帕子递给半夏,黯然说道:“半夏,我身上背负着太多的罪过,本是窝囊了半辈子的人,哪有什么资格嫌弃你的出身?如今战火流离,我这一身能否保全还是未知数,如何能再拖累于你?我是真心想替你打算,绝无旁的意思。” 半夏死死咬着嘴唇,紧盯着苏世贤问道:“大人莫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苏世贤想要赚开城门是秘中之秘,自是不敢轻易吐露。他强自镇定地摇摇头道:“你莫多心,我只是就事论事。如今之际,一个人总比两个人要好保全得多。半夏,我这辈子欠了你的恩情,便留待来世偿还,咱们就此别过可好?” 半夏随了瑞安多年,心智比一般婢子要通透许多。她拽着苏世贤的衣襟问道:“大人,半夏已然是您的人,咱们自然是要同舟共济。今日便问您要句实话。您既是做为陛下的内应回来,难不成还有什么危险的事情要做?咱们合两人之力,该比您一个人强上许多。” 一席话说得感人肺腑,如何不令苏世贤唏嘘。他压下心头的感动,缓缓摇头道:“半夏,你想多了,我只是做最坏的打算。想我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陛下又能托付我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答应你,若咱们都能活到陛下归来,我自然不辜负你这片深情。” 半夏眸间含泪,却低低笑道:“大人是拿半夏当孩子哄么?方才我说与您全城百姓都有性命之忧时,您并未惊慌失措,也并未哀痛欲绝,当是早有应对之策。半夏斗胆猜上一猜,您是已经有法子救满城百姓于水火,还是这本来就是陛下对您的重托付?” 苏世贤未料到半夏如此聪明,他呆了半晌,终于低低叹道:“果然瞒不过你,我拼着这条命回来,便是要想法子替陛下打开城门。此事自是千难万险,因此才不愿拖你下水。既然今日把话说开,我也更无牵挂。半夏,你往后好自为之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五百八十章 巧计 “大人,半夏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若是您无法全身而退,难道半夏便忍心独活么?”老梅树虬枝斑驳,从中筛落的日光星星点点洒在半夏脸上,素日平凡的女子在这一刻竟有着别样的风骨。 论及姿容风度,半夏自是平庸,却难得她这片痴情。苏世贤推脱不得,只得长叹一声。他握了半夏的手,两人绕过那一树花墙,躲向后头的抱厦里头说话。 闻得苏世贤要赚开城门,半夏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凝重地说道:“大人,朱旭对瑞安的忠心自是有目共睹,他又是胆大心细之人,想要从他手间取巧,显然太过不易,我不认为大人此法可行。” 苏世贤深深叹道:“我如何不晓得此法难行?如今陛下就在城外,我已然耽搁了许多功夫,再加上整个皇城百姓的安危,便是再难我也势在必行。” 半夏轻垂着睫毛,眉目沉静的女子这一刻十分冷凝。她沉思了许久,方轻轻问道:“大人,您能否进得朱旭的帅帐?” 苏世贤打从重回大裕皇城,显得十分配合瑞安的行动。他除却跟在瑞安身畔跑前跑后,也会奉瑞安之命去大营督查一下军务。 如今瑞安手下并无多少可用之人,她自谓断了苏世贤与苏梓琴父女的念想,牢牢拿捏住了苏世贤这个软弱可欺之人,到比从前对他多了些信任。同为瑞安之臣,朱旭的营盘虽然固若金汤,苏世贤想要出入也并非什么难事。 他不晓得半夏打什么主意,只微微点头道:“我如今替瑞安办事,自然可以出入大营。想要寻机进入朱旭的大帐,也不是不可能。” 半夏眼前一亮,轻轻牵着苏世贤的袖子道:“大人,我有个主意。” 素衣浅粉的女子踮起脚尖,在苏世贤耳畔缓缓低语。苏世贤眸间时阴时亮,末了却重重将衣袖一拂,断然喝道:“我不许你以身犯险,此事我另寻良策。” “大人”,半夏语重心长地唤了一声,严肃说道:“百姓尚在水火之中,万一瑞安哪天没了耐心,要一把火焚城只是迟早的事。况且我时常代她传讯,朱旭必不起疑。只要我骗得朱旭出营,大人您瞅准时机盗取他的令箭,将城门打开迎接陛下回京,咱们便就万事大吉。” 诚如半夏所言,她假借瑞安的传话将朱旭调离,再由苏世贤盗得令箭,与他回京后网罗的一些忠臣义士齐心,去打开大裕的城门,这的确是最简单的方法。 望着眼前眉目淡然的女子,苏世贤喉间只觉有些哽咽。他紧紧握着半夏的手道:“计是好计,只是你深陷宫中,我只怕你脱身不易。” 苏世贤自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却不能不顾及半夏的安危。如今轻飘飘说些保重自己之类的话语越发显得苍白无力,苏世贤在半夏肩上重重一拍,慨然说道:“半夏,我苏世贤承了你这份情谊。” 半夏但笑不语,只是将头深深埋在苏世贤胸前。苏世贤迟疑地伸出手去,终于轻轻揽住半夏的腰身,无言地拍了拍她单薄的脊背。 城里城外音讯不通,李隆寿c苏梓琴等人自是牵挂身陷城中的苏世贤。不晓得苏世贤何时能够将城门打开,郑荣命令手下时刻做好入城的准备,预备接应苏世贤的行动。 薄暮冥冥,大裕皇朝这个冬季的雪来得格外早些。朱旭自北门巡视回营,玄铁甲上便落了薄薄的一层。想着城中渐渐缺衣少食的局面,也不忍心百姓们葬身火海,英武的年青人将眉头深深蹙起。 临进营地时时,一辆打着长公主府徽记的黑漆平顶马车堪堪停在朱旭身旁几丈远的距离。朱旭认得车辕上的标记,便收住了脚步。绛紫盘金错银菊纹的车帘一挑,里头露出半夏眉目淡然的面庞。她扬声冲朱旭招呼,唤了声:“将军留步”,便自车厢内缓缓走出,踩着小丫头移下的脚踏下了地。 一秋与半夏都曾往朱旭的大劳传讯,朱旭自然认得瑞安身旁这几个得势的丫头。他侧身一避,不愿受半夏的大礼,只温和地拱了拱手,问道:“半夏姑娘怎么来了此处?难不成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半夏轻轻福身,略微点点头道:“正是,殿下方才不晓得想起什么,心里不大痛快,命奴婢来请将军即刻入宫,说是有些事情要同您议一议。” 此时天将擦黑,朱旭马不停蹄巡视了一天的城门,腹中已是饥肠辘辘。闻得瑞安相召,朱旭不敢怠慢,只冲半夏略一拱手道:“便请姑娘先行一步,朱旭换下身上铠甲即刻入宫。” 半夏浅浅笑道:“殿下催得急,依奴婢看来将军这身铠甲并无失仪之处,况且您晚上还要巡城,何必换来换去?还是莫要叫殿下久等。” 朱旭听半夏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如今事出紧急,大裕皇宫中早便没有素日那些规矩,若是耽搁了时辰惹得瑞安不喜到反为不美。他便冲半夏点头道:“姑娘言之有理,您头前走,朱旭骑马走在您的后头。” 半夏微笑颔首,依旧搭着小丫头的手踩着脚踏上车。她走得有些急,脚下一步没有踩稳,身子浅浅一晃,抓住了马车帘子上的穗头才闻了下身形。 行至银安殿前,半夏自往里头通传,请朱旭在殿门口稍待。朱旭忍饥挨饿待了多时,里头方才出来位宫婢低眉敛目地请他入内。 瑞安正由一秋服侍着用膳,是方才听得有宫人禀报朱旭立在银安殿前,这才派人叫他进来。她先摆了摆手制止了朱旭的大礼,方才略显讶异地问道:“可用过膳没有?怎么这个时辰到入了宫,却又立在银安殿前止步不前?难不成是城门楼有什么变故,那李隆寿开始强攻?” 朱旭听得更是惊讶,他略一环顾,又见殿内并无半夏的身影,蓦然便有些冷汗涔涔。他此时也顾不得礼仪尊卑,踏前一步急急问道:“殿下,方才不是您叫半夏姑娘传讯,要属下即刻入宫的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八十一章 破城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八十一章破城瑞安愕然抬头道:“如今战事吃紧,本宫生怕你分心,何曾叫那婢子传话?” 她将手中银制镂空牡丹花的汤匙往面前汝瓷缠枝花卉纹碟子中一扔,发出刺耳的叮当声,再冲身畔的一秋怒道:“将半夏叫来,本宫问问她弄什么鬼。” 一秋心内惶惶,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担忧。她匆匆屈膝告退,退出殿来便就提起裙裾飞奔,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沉静。 这些日子半夏与苏世贤走得近,瑞安虽无暇分心,顾不上留意身旁的奴婢,做为打小一同长大的姐妹,一秋却是明察秋毫。她暗地里规劝了两次,见半夏不为所动,也只得替她打打掩护,生怕叫瑞安知晓。 直觉里这次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一秋越跑越快,心似要飞出来一般。她直扑半夏在银安殿的居所,果不其然早是人去屋空。 再回过头来抓住院中几个值守的宫婢,一秋厉声喝问她们可曾瞧见半夏去了何处?婢子从未见过一秋发飙的模样,直吓得瑟瑟发抖,一个两个地对天发誓并不曾见半夏归来。 一秋深深吸气,此刻对半夏是既恨又恼。她一面命人四处寻找半夏的下落,一面匆匆回至银安殿传讯。一个婢子弄出这般动静,竟假传懿旨调动了守城的将军,瑞安直气得七窍生烟。她重重拍着案几道:“给本宫找,掘地三尺也要挖出这小妮子的下落。” 朱旭大感事有蹊跷,仔细回想着方才他与半夏见面的经过,忽然想起来半夏临上马车时却险些一脚踏空,全然不似往常的平稳。 他敬重半夏是瑞安身边的人,不曾对她的神情仔细留意,此刻回想起来,半夏分明比往日添了些急躁,连他回营去换身衣裳也等不得。 想到此处,朱旭大叫一声:“不好”。他冲瑞安匆忙抱拳道:“臣只怕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大约城门有失。殿下这里仔细搜索那婢子,臣要立刻回营。” 朱旭这么一说,瑞安登时便醒悟了过来。她摸不透一向忠心的半夏背叛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此时也无暇追究。 只恐危及皇城安危,瑞安将袍袖一拂,阴恻恻喝道:“你先行一步,本宫即刻也去瞧瞧,大营里头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朱旭答应着尚未离去,却听得银安殿外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是几名宫婢从外头跌跌撞撞跑进来。几名宫婢也顾不得行礼,其中一人只是屈膝回道:“殿下,大事不好,方才前方来人禀报,如今城门已开,陛下率军入城了。” “这怎么可能?”朱旭对自己的布防极有信心,只要李隆寿不拿红衣大炮硬轰,城门便不会在短时间内撕开缺口。便是半夏真做了哪一个的内应,只调开自己这一时半刻也难以成事,难不成自己又着了什么后手? 朱旭倒吸一口冷气,逮着一个宫婢喝问道:“这消息是如何传进来的,你将话说清楚,城门究竟是如何开的?” 这几个宫婢不过听闻前头有传令兵飞快入宫传信,如今整个宫里乱成了一团粥,详细的情形如何晓得?其间胆大的那个也只战战兢兢说回道:“奴婢们并不晓得详细情形,将军的两名护卫正在问讯,想必他们知道得更加清楚。” 瑞安眉眼沉沉,冲朱旭喝道:“你出去瞧一瞧,也不必自乱阵脚。” 朱旭领命快步奔出银安殿,此时外头的喧哗声愈烈,随着他入宫的两名侍卫果真满脸焦灼在与个传令兵说话。朱旭人未至声音先到,大声喝道:“外头究竟怎么回事?不过一时片刻,难道真有李隆寿的大军入城?” 传令兵见朱旭出现,精神自是一援,他往地下一跪,急急回话道:“将军,是苏大人手持令箭,命令守城的将士开门。军令如山,将士们不敢不从,城门口的吊桥放下,此刻李隆寿的大军入城了。” 朱旭听得头皮嗡嗡发麻,他一面喝令侍卫速速调遣宫中禁军护持银安殿,又单手拽起传令兵,将他提到瑞安面前一同问话。 待听得是苏世贤开的城门,瑞安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她喉间一阵发甜,又犯了素日吐血的旧疾,口中鲜血滴滴答答淌在明黄的单凤朝阳锦袍之上,瞧得人触目惊心。此时此刻,一秋如何还不明白此事是半夏与苏世贤联手经营,却哪有胆量在瑞安面前吐露半声? 瑞安吐了几口鲜血,心间却是难得的清明。她冷冷喝道:“原来小妮子思春,被苏世贤拖下了水。一秋,趁着李隆寿的人尚未入宫,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个小妮子给本宫寻出,不将她生剥活剐难消本宫心头之恨。” 朱旭躬身道:“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搜寻半夏之事交给臣来做,臣早留了一队暗卫,以备不时之需,如今便由他们护持着您与一秋姑娘离开,暂避李隆寿的锋芒。只要有您坐镇,咱们东山再起未必没有机会。” 瑞安咯咯笑出声来,指着朱旭道:“朱旭,本宫既是多年之前就存了称帝的心思,早便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怎会在意区区一条性命。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本宫哪也不去,这银安殿便是本宫葬身的地方。” 她指指朱旭、再指指一秋,到是悠然一叹:“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本宫晓得你们的忠心,到深恨从前不曾认真替你们打算。朱旭,你也不必愚忠,你们速速趁乱混出宫去,还能有条活路,不必在这里为本宫垫背。 一秋眸中热泪滚滚,若晓得半夏迟早会闯出这样的大祸,她又如何能姑息这一同长大的姐妹?一秋既悔且恨,只往瑞安面前轻轻一跪,坚定地说道:“殿下在哪里,奴婢便在哪里。若是今日躲不过,黄泉路上奴婢也会尽心服侍殿下。” 朱旭听得外头的喊杀声愈来愈近,深知大势已去,只向瑞安拱手道:“殿下,臣身为守城之将,自当与此城共存亡。殿下身畔有一秋姑娘服侍,自是殿下的福份,容臣先告退,去寻那罪婢半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八十二章 危难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八十二章危难半夏纵然将朱旭晾在银安殿外半晌,为自己拖延了些时间,此刻也只是悄然溜出银安殿去,并不曾有机会走出宫墙。 她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普通宫人衣衫,混在纷乱逃命的宫人里头出了银安殿,便循着小路溜进御花园,躲进一处废弃的假山洞里。半夏惊慌失措地跌坐在地上,此时才敢大口大口喘着气,焦急地等待着宫外的动静。 连天的号角声声响起时,半夏眸间蓦然一喜。她听得外头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宫人惶急的呼喊,便晓得苏世贤此刻已然功成。李隆寿的人马长驱直入,杀入这皇宫重夺大位只是迟早的事。 半夏按捺着激动的心情,置外头的杂乱于不顾,耐心地等待着整个皇宫都被李隆寿重新接收。这处假山洞十分隐秘,她是在几年前随着瑞安入宫时偶尔发现,当时鬼使神差,连一秋也未提及。 与苏世贤密议将朱旭调虎离山时,半夏便打定了主意将这个做为退路。她悄悄说与苏世贤,若对方一旦功成,便来这里寻她;若苏世贤功败垂成,这处山洞大约便是半夏埋骨之所。 苏世贤也未辜负半夏这份深情,他瞧得朱旭前脚离开,后脚便进了大营。借着瑞安的夫婿这一重关系,苏世贤狐假虎威,成功地骗过了朱旭大帐前头的侍卫,顺利地从他的帅案上取到了金皮令箭。 守城的官兵也并非铁板一块,此时没有朱旭坐镇,苏世贤手持令箭强命开门,一小部分官兵犹犹豫豫、另小部分官兵持观望态度,还有一部分官兵下意识里却盼着城里城外骨肉团聚。见苏世贤令箭在手,也不管真伪,便要开城放人。 一时之间城门口分做几派,苏世贤早便网罗的忠义之士杂在其中推波助澜,城门口嘈杂不断,连城门楼的士兵也无心守城。外头郑荣接到禀报,晓得必是苏世贤有所行动,赶紧下令攻城来瓦解城内守军的士气。 苏世贤在众人护持下亲手打开大裕的城门,迎了李隆寿夫妇入京。 李隆寿早便命人约束手下,城内百姓皆是自己的子民,不需滥伤无辜。此刻大军长驱直入,迎来万民归心,瑞安的人不战而屈。 苏世贤与帝后短暂会合之后,一心牵挂滞留宫中的半夏,此刻也无暇细说别后离情,苏世贤只迫切地恳请李隆寿尽快攻入皇宫。 青龙与朱雀负责护卫李隆寿的安危,玄武抢了去打头阵,郑容将军领着人马在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皇宫进发。苏世贤心情迫切,抢得一匹骏马便翻身而上,随在玄武的先行部队里头往皇宫疾行。 今次李隆寿兵不刃血杀回京城,苏世贤自是功不可没。苏梓琴遥见父亲不顾忌自身安危,心知宫中必定有他牵挂之人。她向李隆寿以目示意,便就拍马追了上去,与苏世贤并马齐驱,听他约略说了个大概。 闻知半夏竟如此义薄云天,苏梓琴既赞且叹,她宽慰苏世贤道:“父亲莫急,半夏姑娘既有藏身之所,定能坚持得一时半刻。咱们的人入宫只在顷刻之间,父亲且将心放宽。” 城门一破,皇宫的守卫早便军心涣散。瑞安死到临头,依旧不愿离开活了大半辈子的宫廷。她将手刃半夏的任务托付给朱旭,见一秋至死不肯离去,也不再勉强,只含笑取了一旁炕桌上的八宝龙纹香炉,拿手上丝帕引火,随手便扔到身后九幅龙纹逶迤的明黄帷幔上,雄雄火光登时腾空而起。 玄武从前常侍景泰帝左右,对宫内情形十分熟悉,有他带队打头阵,攻城略地十分顺利。不过一柱香的功夫,皇宫守军便就弃甲归降。郑荣的大军随后赶到,簇拥着李隆寿往乾清宫而去,苏世贤带着一队人马直扑御花园,想与半夏会合。 此刻银安殿的方向却有滚滚黑烟遮天蔽日,留在宫中的郑贵太妃等人已然指挥着救火,兄妹胜利重逢,自然喜不自胜。 苏世贤曾听半夏提及瑞安的疯狂之语,晓得必是瑞安在银安殿自尽。他对这个女人恨之入骨,只眼望银安殿狠狠呸了一声,便就往御花园争争奔去。 苏梓琴见李隆寿身畔有青龙、朱雀等人护卫,自是安然无虞,也牵挂着立下汗马功劳的半夏,便将阿西当日所赠的火铳紧紧握在手上,追随着苏世贤的脚步。 此刻宫内多被郑荣的人接管,御花园里也陆续有官兵进驻。苏世贤疾奔至与半夏约定的假山旁边,扬声呼唤了几句,急切地等待着对方的应答。 半夏晓得自己触动瑞安的逆鳞,一刻也不敢大意。她藏身在假山洞中,任凭外头翻天覆地,只是不敢做声。此时听得苏世贤遥遥呼唤,半夏晓得事成,心间蓦然一松,提起裙裾便往外跑去,口中还轻快地答应了一声。 苏世贤听得地夏回应,心间便是一安。他大踏步往假山石畔走去,想要将半夏接出。半夏弯腰躬身钻出假山,在黑暗地方待得太久,此刻被外头金灿灿的娇芒一映,有些睁不开眼睛,只是连连欣喜地呼唤着:“大人、大人。” 嗤得一声轻响,似是刀剑出鞘。半夏尚未反应过来,便感觉颈间一凉,冰冷的刀锋紧紧贴上她的肌肤,在那颈间划出一条浅浅的红线。 “半夏姑娘,给我老老实实站住”,朱旭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手上利剑吻在半夏的脖颈,如一条冰冷刺骨的长蛇。 苏世贤此刻离半夏不过五步距离,惊见她在这瞬间被朱旭所制,仅仅呆楞了片刻便冷然喝道:“朱旭,大势已去,你住手。” “住手?”朱旭身上铁甲凛然,英挺的男子为怒气所染,眸间一片猩红。他眼望银安殿那旁尚未完全扑灭的大火,脸上有深切的痛楚。 此刻朱旭单手制住半夏,另只手愤愤指向苏世贤,大声喝骂道:“你们一对狗男女,殿下待你们不薄,你们却联手出卖殿下,酿成今日恶果。今日殿下以身殉国,你们这一对狗男女还想苟活?便一起为殿下偿命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八十三章 改朝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八十三章改朝此时李隆寿的人马早便浩浩汤汤,朱旭滞留至此,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未随着瑞安一同殒命,只为将半夏碎尸万段,完成瑞安最后的嘱托。 朱旭遍寻半夏不至,心里早窝着一团火,又不敢暴漏行藏,只得藏在御花园里再做图谋。不承想听得苏世贤一路呼唤着半夏的名字越跑越近,朱旭疑心半夏便藏匿在自己附近,便沉住了气聆听四周的动静。 一旁的假山洞中有衣裙曳地的悉索之声,紧接着又是半夏的回应。朱旭心间一喜,他屏气凝息等着半夏自己现身,再将剑蓦然横上她的玉颈。 苏世贤与半夏近在咫尺,就差了这么两步,只得眼看着她受制。朱旭并不容情,他将手上剑往前推了两分,划破半夏的皮肉,半夏颈间鲜血涔涔直下,滴到身上淡青掐芽的夹棉宫裙之上。 半夏脸色煞白,一开始时惊慌失措呼喊了数声。此时被朱旭挟持,颈间火辣辣疼痛,反而在瞬间冷静下来。她不管自己颈上鲜血淋漓,冲苏世贤欣慰笑道:“大人,大事已成,半夏死无所惧怕,咱们就此别过,来生再会吧。” 苏世贤不答半夏的话,却冲朱旭扬声道:“朱旭,你是想挟半夏逃命么?我这条命自然比她更有份量,你将她放开,拿我来替她便是。” “呸,别做你的春秋大梦”,朱旭恨得牙根生疼。他手指苏世贤道:“你们两个背叛长公主,你的命我要,她的命也逃不过。” “朱旭,你放手,本宫敬你是条汉子,尚能留你一条活路。”离着苏世贤不远,正是匆匆起来的苏梓琴。她郑重说道:“只要你放开半夏,本宫担保叫你活着离去,你意下如何?” 眼瞅着里三层外三层转得水泄不通的李隆寿大军,再瞅瞅银安殿方向渐渐熄灭的火焰,朱旭晓得瑞安主仆十有八九葬身在火海。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若不是要完成殿下遗命,我朱旭早该赴死,何需你这个不晓得哪里抱来的野种在这里施恩?” 朱旭如同困兽一般将手中寒光闪闪的剑高高举起,要砍下半夏的头颅。苏世贤方才趁他分神之际又往前跑了几步,如今与他近在咫尺,猛然一个扑跃便抓住了他的手臂。 苏世贤手无缚鸡之力,全凭着一口精神气儿与朱旭周旋,朱旭哪里将他放在眼中,顺势挥剑便要将苏世贤与半夏一同斩落。 寒光利剑,映着日头格外森然,苏世贤避无可避,只轻轻握住了半夏的手腕,想着不必再背负更大的罪过,此刻心下到是一片淡然。 李隆寿的官兵里三层外三层,却是投鼠忌器,未曾攻到朱旭眼前,只得眼睁睁瞧着苏世贤与半夏受制。朱旭心无旁骛,只想一剑结果这两人,自己再以向殉主,总算是黄泉路上也对瑞安有个交代。 御花园里此刻虽人山人海,却是鸦雀无声,远山解不得近渴。朱旭横剑在手重重挥出,力道方施了一半,手腕却是一阵巨痛,不由惨呼出声,剑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在朱旭的身旁,还有未曾散去的硝烟,如同烟花爆竹的火花四溅。苏梓琴脸色苍白,手上还举着那把刚刚射出一发子弹的短铳。因为火药的巨大冲击力,她往后退了半步,胳膊也在瑟瑟发抖。 苏梓琴当日得了阿西馈赠,曾向他认真请教过枪铳的用法,未承想今日却泒了大用场。她不晓得自己准头如何,一直不敢贸然开枪,方才形势紧急,只得急病乱投医,寻个空档冲着朱旭开枪,却恰恰命中。 朱旭再想忍痛反击却没了机会,数名官兵拿挠钩将他制得死死。他不甘心地往苏世贤与半夏二人身上瞧去,显然大失所望。 方才那一剑虽触及二人的皮肉,却无力要了二人的性命。苏世贤伤在左臂、半夏伤在右肩。两人身上鲜血虽然淋漓,却都不曾致命。 朱旭长叹一声,眼望银安殿垂泪大呼:“殿下,臣有罪,未曾完成托付。”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丝丝鲜血沿着朱旭的唇角流下,最后的意识里,却是他曾陪着朱怀武夫妇听过的那支《寄生草》。来无牵挂、去无牵挂,朱旭自认他这一生当是轰轰烈烈,绝未想到最后要选择咬舌自尽的死法。 重回乾清宫,李隆寿自是恍如隔世。 郑贵太妃处置得当,银安殿中的大火并未成势便被扑灭。除却主殿里的瑞安与一秋主仆烧成焦炭,其余的宫人早便逃脱殆尽。 谋杀先帝、忤逆朝纲的人自是不配葬入皇陵,李隆寿念着瑞安身上毕竟有李家血脉,只褫夺瑞安的封号,又命人在郊外置了三亩薄田,再给她配了副薄棺。 生时野心万丈,死后不过半抔黄土,瑞安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她的一生。 李隆寿大权在握,新政陆续颁布,朝中自是百废待兴。董大人、黄怀谦等人先后归京任职,郑荣重掌大裕军队,青龙等人自是老骥伏枥,一派万象更新。 苏世贤与半夏的伤都无大碍,经过一段时日的将养,不过各自留了道剑痕。李隆寿有心封赏,两人却是一拒再拒。苏梓琴婉转问及苏世贤的心意,苏世贤只道是心境尚未平复,想要再修养些时间。 长公主府自是不愿再回,苏世贤重新购置了个三进三间的小院,随同从前身畔的几个忠仆,外加半夏一起居住。 帝后苦尽甘来,再不必受瑞安的挟制。应对于户部难为无米之炊的局面,李隆寿思之再三,将瑞安的长公主府收归国库。 除却从前瑞安充了军队饷银的那些绿松,单是瑞安的古董摆设便不下数十车,都折变了补上瑞安这些年挪用库银的亏空,到可解得燃眉之急。 郑贵太妃闻讯,也联合后宫诸太妃做出表率,不仅削减用度,还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用于李隆寿匡复大裕繁荣。 冬月初八,黄怀谦奉旨再次北上,去大阮迎接刘才人母子归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八十四章 逆子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深冬寂寂,北地的大阮更是朔风凛冽。仁寿皇帝手间拥着暖炉,颇有些颓废地倚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脸上的表情无奈而沉重。 膝上手炉间跳跃的红萝霜炭火光明亮而温暖,殿内亦是暖意无限,熏笼间焙着的松枝清洌而甘香。仁寿皇帝饮了口热茶,却又重重将杯子往炕桌上一顿。 近半年的时光,仁寿皇帝的头发却灰白了大半。他哑声唤着何平问道:“朕自问为帝以来兢兢业业,虽无尧舜禹汤之能,却也不曾荒废朝政。如今身畔逆子迭出,难不成是给朕的天堑?” 甄三娘自御花园的废园里取得昔年高嬷嬷试药的渣子,看起来玄乎其神的东西便成了小儿科。她几番实验,终于将熬出的药水涂到何子岩遗留下的无字笺上,那上面神地显现出了何子岕龙飞凤舞的字迹。 仁寿皇帝捧着这信笺的手瑟瑟发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依旧不曾想到何子岕撺掇何子岩时用了那么狠辣无情的字语。尤其是读到何子岕早便与瑞安有染,妄想撺掇大阮的江山,仁寿皇帝只觉得眼前发黑,登时便晕了过去。 虎毒不食子,仁寿皇帝却要在处置了何子岩之后,再来面对如何处置何子岕的问题。夜来萧瑟,仁寿皇帝裹了厚厚的斗篷,只带着何平一个人去了坤宁宫。 自先皇后的寝殿绕过去,仁寿皇帝熟门熟路进了许馨的居所。熟悉的大殿里寂然无声,仁寿皇帝却似乎依旧能感觉到许馨的气息。 他制止了何平点烛,只立在许馨当年的妆台上轻声呼唤着她的小名,喃喃自语道:“也许是朕错了,以为那是对他的保护,却不承想扭曲了他的心。馨儿,朕枉为帝君,却生了两个逆子,你说朕该不该留他这条命?” 何子岩是纵火未遂被人抓个正着,始作俑者却是自认为已然抹去一切证据的何子岕。他纵火烧死许长佑与高嬷嬷,少了这二人的牵制,又借出使大裕之机与瑞安搭上桥,更想借何子岩之手伤及大阮国本,为瑞安提供便利。 数罪种种,仁寿皇帝自是晓得何子岕其罪当诛,唯有怀着对许馨的歉疚,又叫他无法下手。何平知道仁寿皇帝下不了杀心,只能暗暗叹息,劝着仁寿皇帝道:“陛下保重龙体要紧,如今太子与齐王殿下两个兄弟同心,那泰郡王成不了气候。陛下只管严加约束,断了他的念想便是。” 仁寿皇帝喟然叹息,冲何平说道:“朕的身子每况日下,想要替子岑扫清障碍,临了临了却又下不了手,实则留着总是祸患。唉,且容朕再想一想。” 何平晓得圣意难裁,除却心疼也别无他法。又恐坤宁宫内久无人居,总是太过冷落,便劝着仁寿皇帝回宫。仁寿皇帝心内郁闷,只觉得宫中憋闷,便想着往外头走走,吩咐何平传旨,准备一次宫外狩猎。 除却太子何子岑与齐王何子岱随行,仁寿皇帝只恐何子岕在宫中再兴波澜,也命他随行。此时陶灼华身怀六甲,身边自是该有人照料,仁寿皇帝便叫德妃留守宫中,另宣了木昭仪与另一位俞嫔娘娘伴驾。 宫中再无旁人兴风作浪,陶灼华留在太子东宫自是安然无虞,何况里外有德妃娘娘照应,何子岑又许她请黄氏入宫陪伴几天,小日子自是滋润。 两人再世重生,自觉日子过得涓涓如水,平淡却又长久,并不在意非要时刻朝朝暮暮。陶灼华淡然替何子岑收拾了行装,面对何子岑的嘱托,只是含笑点头,却嘱咐他道:“何子岕动了贼心,只怕不会这么快便偃旗息鼓。如今瑞安已是伏诛,他大概不会死心,说不定趁着这次在外头起什么幺蛾子。宫中到是太平,如今他随着父皇一起冬猎,我却担心你们。” 何子岑蹲下身来,将耳朵贴上陶灼华的小腹,用心感受着里头胎儿的动静,轻柔地握着陶灼华的手道:“你放心,咱们总比他占了先机。如今他没有机会去偷什么布防图,若就此收手亦是死有余辜,想要再起歪心,只怕父皇也不能容他。” 陶灼华牵了何子岑起身,将头靠上他坚实的胸膛,轻轻环着他的腰说道:“如今大裕到是万象更新,咱们大阮却还有这颗毒瘤,总归叫人不踏实。父皇纵然不说,我瞧着他老人家身子却大不如前,你挑两个妥当的御医,万万不可大意。” 若论仁寿皇帝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宜此时冬猎,无奈今次他一意孤行,何子岑兄弟也只得将准备工作做足。 何子岑点头道:“你放心,随行的都是在太医院待了多年的太医,木昭仪与俞嫔两个虽不如母妃细心,也都是妥当人。不过十天八天的功夫,我们便劝着父皇回宫。你这里有甄三娘照应,明日再接舅母入宫,我到也可放心。咱们各自照顾好自己,为着咱们的孩子着想,都不能有一丝差池。” 两人太子东宫门前分手,何子岑瞧着何子岕眸色无波地随行在队伍之中,一想到他是何子岩纵火的原凶,看着这亲兄弟的心狠手辣,终究对他冷淡了许多。 何子岕貌似闲适地握着缰绳,瞅着何子岑与何子岱都是眼神淡淡,从小那种既自卑却又自傲的情绪却又作怪。他此时尚不晓得自己东窗事发,只想着何子岩已然伏诛,他做下的事自是有人背了黑锅。 本想同瑞安联手一搏,何子岕却未曾想到瑞安便如同只纸老虎,李隆寿大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瑞安不仅被困守京城无法脱身,还迫得一把火自焚。 一想到那老女人许下的承诺都打了水漂,何子岕便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发恨。究其因果,这想法颇多偏激的年轻人却将罪魁祸首归咎于仁寿皇帝。 若不是仁寿帝皇心偏得没有步数,不肯对自己姐弟一视同仁,何子岕感觉自己也没必要铤而走险。如今眼看又走进死胡同中,他决不甘心便这么白白放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八十五章 冬猎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郊外的寒风愈发瑟瑟,宽敞的牛皮大帐搭起,四脚都生起银丝霜炭的暖炉。 木昭仪拿火钳子拨拉着壁炉内的炉火,又殷勤往仁寿皇帝的手炉里重新添了炭,再替他将靠在背后的明黄缂丝金蟒纹大迎枕正了正,这才恬柔地坐在帝王身畔,眉眼弯弯地娇笑着将帝王手中的线抽出,再关切地问道:“陛下已然坐了大半个时辰,臣妾这便铺床服侍您就寝可好?” 霜炭里焙着松枝与桔皮,都是仁寿皇帝喜欢的味道,此刻嗅起来越发提神。仁寿皇帝耳听着牛皮大帐外阵阵寒风呼啸而过,温和地冲木昭仪摇摇头道:“朕还想再坐一坐,许久没有听你弹琴,这会儿为朕奏上一曲吧。” 木昭仪晓得帝王心事重重,只是牵涉以国事便不敢开口。她恭顺地应了,先拿兑了玫瑰汁子的花水净过手,再焚上一炉素香,这才在琴台前头坐下,轻轻调正了琴弦。 琴声琮琮,木昭仪的手指如蝴蝶翻飞,娴熟而又灵动。她奏的是往日仁寿皇帝极喜欢听的《渔舟唱晚》,听着熟悉的琴音缓缓响起,仁寿皇帝的心境有些平复。琴声只做了背景,香炉间檀香的气息又是袅袅消散,静谧而又安稳,帝王的思绪在这一刻百转千回,终于落到了实处。 一曲终了,仁寿皇帝赞许地对木昭仪点点头,温声吩咐她道:“你悄悄去传今次伴驾的内阁两位大人来见,朕有些话要交代他们。” 木昭仪依言立起身来,却又有些不情愿地说道:“陛下您今早又多咳了两声,不能太过操劳。臣妾多一句口,明日再传两位大人可使得?” 仁寿皇帝轻轻拍着她的手道:“你放心,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晓得。叫他们来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说完了朕立刻便去歇着。” 木昭仪无法,只得披了白狐裘的披风出去传人。前几年张阁老致仕,内阁里一直没有补人,如今便是这辛阁老与杜阁老一任首辅、一任次辅,担起内阁的大任。今次随王伴驾,两位阁老亦是勤勉国事,不愿稍稍懈怠。 闻得仁寿皇帝深夜相召,两位阁老赶紧肃整衣冠随着木昭仪往大帐去。虽说木昭仪不想惊动旁人,奈何整个营地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各人的帐篷亦是相连,两位阁老出行还是被此次随行之人早早收入眼中。 何子岑兄弟不过是添了些诧异,两人猜测只怕与何子岕有关。何子岕却是做贼心虚,比旁人先怯了几分,想着此次在仁寿皇帝眼皮子底下更要处处小心。 两位阁老来来去去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何子芥躲在自己的帐篷后头,借着营地间燃起的篝火端详两位阁老的面庞,到是波澜不惊,不觉又暗暗松了口气。 今次这兄弟三人全都料错,仁寿皇帝传了两位阁老却与何子芥无关。 清晨时仁寿皇帝在大帐中升座,便就命辛阁老宣布了昨夜的决定。原来帝王身心疲惫,感觉精神大不如前,不愿再留恋金銮殿上那把龙椅,要在明年择个吉日禅位给太子何子岑。 对于这样的决定,何子岑虽有些意外,到也大感欣慰。 前世里仁寿皇帝虽还有三两年寿命,可是最后心力交瘁,独自背负着何子岩这块心病撒手人寰,给他留下一个烂摊子难以收拾。今生这局面已然扭转,何子岩与姓钱的阴谋早早粉碎,仁寿皇帝虽受打击却不至致命。 若能早早将养,少些殚精竭虑的谋算,仁寿皇帝要活得比前世长寿更是大有可能。况且心病还须心药,待转过年来东宫里添了麟儿、何子岱再娶了齐王妃、何子岚风风光光下嫁,好事儿一桩连着一桩,仁寿皇帝心里的郁结必定缓解,往好里去想,寿终正寝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次随行的几位大臣都是仁寿皇帝朝中肱骨,帝王身子大不如前,实则每个人都存在心里。各人与辛、杜两位阁老的意见其实基本一致,都赞成仁寿皇帝这项决定。如今圣旨一宣,事情便落到实处,但等着回京之后由钦天临选下好日子,再行昭告天下。 出得大帐,何子岕随同众人一起向何子岑恭贺,自觉脸上的肌肉都笑得抽了筋,心里却是恨意森森,说不清是恨大帐里的君王多一些,还是要恨这即将成为下任君王的兄长更多一些。 一个人疯狂在了极致,想法更加偏激。何子岕闷坐在自己帐中,一时恼怒仁寿皇帝打小便将自己划入边缘地带,让自己未曾享有该享的福份;一时又怨恨生母不该将自己姐弟带到这个世上受苦。 这么一转念,何子岕却又想起何子岚已经与陶雨浓有了婚约,算起来竟成了陶灼华的弟媳。未来皇帝的亲妹妹、未来皇后的弟媳,再加上未来波斯王的亲弟媳,这三重身份加在一起,早便水涨船高,再不是往日长平宫里唯唯诺诺的小姑娘,与自己再也没有同病相怜的那层惺惺相惜。 何子岕心底投下大片的阴影,觉得仿佛全世界都背叛了自己。他怒意迭起,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疯狂,只觉得仁寿皇帝也好,何子岑兄弟也好,甚至连同亲姐姐何子岚也好,都与自己是冤家对头,哪一个也不该留。 长夜漫漫,何子岕辗转反侧,始终无法睡去。他霍然坐起身来,就着掀起的窗帘眼望外头黑沉沉的夜空露出丝狞笑。 路一步一步走到如今,早便不能回头,他也不想回头。一样的儿子两样的对待,既是老的无情,也别怪他这身为儿子的无义。 翌日清晨,朝霞吐艳含丹之际,营地上的号角便又吹响。 仁寿皇帝卸下一身包袱,此刻心情比往昔舒畅,也有兴致带着木昭仪几个坐在帐中瞧着外头何子岑等人狩猎。 此刻天际晴朗,一轮红日喷薄,天际万象更新。仁寿皇帝听着远远回营的号角吹起,晓得今日这场狩猎暂时落下帷幕。他心情激荡,信步走出大帐,眺望着几队人打马归营,脸上露出欣然的笑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八十六章 人祸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此时红日喷薄,金乌灿灿,仁寿皇帝极目远眺,一扫数日来的积郁。 丛林的边缘,何子岑、何子岱等人纵马驰骋,已然离着营地越来越近,仁寿皇帝能够清晰地瞧见他们马背上的猎物。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想到德妃所出的一双儿子到德才兼备,足以担当大任,仁寿皇帝又倍觉欣慰。 便在此时,空旷的营地间却忽然传出一阵凶狠的嗷呜声,一头人高马大的黑熊不晓得从哪里窜来,在一众侍卫的眼皮子底下从营帐后转出。 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极中在归营的人们身上,绝没想到营地里还有什么凶险。黑熊此时早该冬眠,这头熊却兽性大发,疯狂地扑向手无寸铁的仁寿皇帝。 众侍卫齐齐呼喊,却更助长了黑熊的凶性。它四顾片刻,似在寻找什么气息,不过瞬息之间,又依旧摇摇晃晃冲了仁寿皇帝扑去。事出突然,仁寿皇帝惊骇之下,一时忘了躲避,身形竟然钉在了原地。 正在牛皮大帐中的木昭仪等人尚不晓得外头发生了何事,听得一众侍卫呼喊,急着挑起帘子来看,也被眼前情形惊得呆立当场。 此刻何子岑等人已然离着大营极近,自是瞧见这惊骇的一幕。他大喊着父皇,策马往黑熊前头拦去。侍卫们投鼠忌器,不敢轻易行动,何子岑深恨自己不曾将火铳拿在手上,只得瞅准时机将剑拼命掷出。 剑虽然刺向黑熊心脏位置,却因黑熊皮躁肉厚,只深入了半寸见方。 黑熊吃疼,更是恼羞成怒。他仰天长啸一声,掉转了身子,又奔着何子岑的方向扑去。何子岑已然飞身下马,只是身形顿了一顿,那黑熊已扑到面前。 何子岱离得何子岑最近,电光火石之间,他从马背上轻跃而下,冲着黑熊便迎了上去。孙二姑娘见何子岱涉险,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从另一侧便包抄了过去。距离够近,孙二姑娘能瞧见黑熊眼中猩红的血丝,更能嗅到它身上肮脏的气息,她浑然不觉害怕,冲着黑熊费力挥动了弯刀。 两下力量悬殊,黑熊不防这娇滴滴的小女孩也会拦路,爪子轻轻一划拉,便将孙二姑娘拨在地下,它大踏步往前,重逾百斤的前爪便要落在孙二姑娘身上。 被何子岑兄弟与孙二姑娘缓得这一缓,侍卫们已然赶到,为首的郭统领张弓搭箭,冲着黑熊的左眼射出。黑熊咆哮一声,捂着鲜血淋漓的左目再想往前扑,其他侍卫已然长矛与勾索齐上,数十件兵器招呼在它的身上。 黑熊拼命挣扎,咆哮声越来越小,最终被郭统领一剑刺入心脏。 仁寿帝皇惊魂普定,心内勃然大怒,命令郭统领彻查,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这一场虚惊落了幕,何子岕却才姗姗来迟。他马背上驮着刚才林中所猎的一只灰狼,正是意兴扬扬。晓得营中人人脸色不对,这才有些诧异地翻身下马。 晓得何子岕包藏着祸心在先,何子岑与何子岱自是不信什么天灾与巧合,更况且营地内戒备森严,那黑熊能神出鬼没的出现在其间,显然大有蹊跷。 尤其是何子岕前回玩了一把无字墨汁的游戏,显然已得了些高嬷嬷的真髓。如此种种,叫这两兄弟不能不疑心。何子岑以目示意,何子岱便往后退了两步,先安置了孙二姑娘,在她耳畔低语几语,便拽着一位太医院判的袍袖先行离去。 这一番闹腾,随队的太医又忙着替仁寿皇帝诊脉,再瞧孙二姑娘有没有受伤,厨下又忙着煮安神汤,外头的侍卫忙着将黑熊拖出,又拿水将地上冲刷干净。 仁寿皇帝虽受了些惊吓,却并无大碍,太医开了两剂安神的药方,木昭仪便叫愈嫔与瞧着煎药,自己先服侍仁寿皇帝重新换了衣裳,才陪着他走了出来。 何子岑规规矩矩候在外头,瞧着仁寿皇帝出来,慌忙上前问安。何子岱去而复返,也关切地嘘寒问暖。何子岕自是满面歉疚,深责自己归营太迟,懊恼之色溢于言表。 仁寿皇帝搭着木昭仪的手坐下,先定了定神,再饮杯热茶稳一稳心神,瞧着立在下头的三个儿子一时无语。 方才何子岑与何子岱奋不顾身,救父心切自是发自内心。孙二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明知力量悬殊也敢挺身而出,不愧为将门虎女,也当起未来齐王妃这重身份。仁寿皇帝瞅着这三人,心内其实颇感欣慰。 何子岕姗姗来迟,仁寿皇帝心内有些芥蒂。鸣金的号角早已吹响,他却为着匹灰狼耽搁了功夫,这里头有没有巧合的成份尚待踟蹰,却添了不遵号令的感觉。 仁寿皇帝缓和了一下心神,先招手叫孙二姑娘坐下,关切地问道:“方才可有受伤?太医们怎么说?快别在这里候着,先下去歇一歇。若你方才有个三长两短,朕如何同你父母交待?好孩子,朕知道你的一片心决,往后可要先护着自己。” 孙二姑娘满脸濡沐,冲仁寿皇帝福身拜道:“陛下,形势所逼,臣女一时未想那么多。陛下如此关爱,到让臣女受宠若惊。” 木昭仪亲自命人安了绣墩,搭着孙二姑娘的手落了坐。晓得这是仁寿皇帝亲眼瞧中的儿媳,并不怠慢半分,坐在她的身旁满是关切,又命人将新熬的安神汤端了一盏过来,眼瞅着孙二姑娘服下。 孙二姑娘是何子岱特意约出,今次随着仁寿皇帝一同出行,足见得圣眷优渥。她方才一颗心扑在何子岱身上,到惹得帝妃一场错爱,当即便红了脸。 仁寿皇帝安抚了孙二姑娘,这才将脸一沉,问及外头查到了什么线索。 何子岕满脸的歉疚之下闪过一丝慌乱,他细细回思自己所做种种,深觉自己这个时间差打得极妙,布下的该是天衣无缝。虽然此计不奏效,不曾伤了这父子三人其中一人的性命,却绝不至于叫自己身犯险地。想到这里,何子岕满满的遗憾之外稍有些欣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八十七章 口供 方才仁寿皇帝的大帐内熙熙攘攘,众人只忙着传太医c煎药c煮安神汤,这一忙活多半个时辰便就过去。何子岕瞅着一旁紫檀木蟠龙纹架子上的沙漏缓缓无声,暗自掐算着时辰,不觉长出了一口气,重又将关切的目光投回仁寿皇帝身上。 郭统领很快便回来禀报,那熊是被人下了一种类似迷幻药的成份,揪住了一个方才鬼鬼祟祟在大帐附近转悠的小太监,奈何还没等审问,小太监便咬破了藏在牙间的毒药自尽,案子至此又成了乌龙。 众目睽睽之下,营地内竟叫人做了手脚,这人的本事也当真了得。仁寿皇帝轻哼了一声,向何子岑道:“此事便交由你彻查,朕偏不信查不出个子丑寅卯。” 那熊在仁寿皇帝帐前失心疯,掐算的时辰又是刚刚好,正赶上众人回营。凶手的目的昭然若揭,只怕想将仁寿皇帝父子一网打尽。 今日之事幸得何子岑身手矫健占了先机,何子岱拼力出击时孙二姑娘又临危不惧,若不然仁寿皇帝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仁寿皇帝晓得这几年何子岑练功不辍,只当他多半为了强身健体,今日一见乃知儿子不知何时竟成高手。也亏得这身硬功夫,方才何子岑掷出的剑才能力透黑熊那身皮糙肉的肌肤。 这些问题都留待以后再探究,鉴于何子岕的前车之辙,仁寿皇帝的疑心始终在他身上转悠。只是他一早便随同众侍卫外出,有着不在场的证据。仁寿皇帝不能太过臆测,因此才郑重吩咐何子岑。 何子岑躬身应下,与何子岱一前一后告辞出来,何子岕紧随其后,显得万分关切,冲何子岑道:“三哥,兄弟也想略尽绵薄之力,若有用到子岕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不待何子岑回答,何子岱竟似笑非笑道:“正有件事要请教七弟,你今日出营时,你那个长随小豆子去了哪里?现如今又在什么地方?” 何子岕心间一紧,故做不解地说道:“小豆子来了不几日便告了假,要去探望住在附近的亲戚。兄弟想着他出宫一趟不易,况且不是什么大事,便就允了他,估摸着这一两天便该转回。五哥无故问起他来,可是有什么蹊跷?” 何子岱嗤笑有声,铁杵一般的臂膊搭上何子岕的肩膀,瞧着似是兄弟情深,实则暗加了三分臂力,显然有桎梏何子岕之意。 “是么?那咱们去认一认窝在你帐间的那个又是谁?“何子岱握着何子岕的手臂轻轻一扯,何子岕便被他拽得踉跄了几步,脸色更是一阵紧似一阵地发白。 任资排辈,何子岕的大帐离得仁寿皇帝这里最远,他又刻意选了偏僻的位置,紧挨着营地的外围,后头便是一片几乎落尽枝叶的密林。 选在此处,自是为了行事便宜。也是机缘巧合,何子岕前几日冬猎时偶然发现一头冬眠的大熊。对仁寿皇帝与何子岑起了杀机之后,何子内里便打起那头黑熊的主意。 高嬷嬷留的那几个药方各有千秋,能治病也能杀人。何子岕绝顶聪明,早便参研得清楚透彻。迷迭香与千日醉这些东西,何子岕素昔感觉有些下三滥,此时却忍不住想用一用。 何子岕平日小心,这些东西都留了一份在自己荷包里以备不时之需,此时刚好派上用场。主仆两人商议已定,何子岕许下小豆子许多好处,小豆子便告假出营,兜了一圈溜到营地后头,将木头削尖做成辆滑板车备用。 这里本就疏于管理,主仆两人里应外合趁夜色将帐逢后头的的栅栏弄断几根,瞅着侍卫换防的空当拿滑板车将黑熊弄回自己帐中。 麻沸散的分量算得极精,何子岕掐算着时辰叫小豆子给黑熊适时用药,再将拌了迷药的肉块给苏醒的黑熊吃,将药下入黑熊腹中。 何子岕虽不常在仁寿皇帝面前转悠,却也有机会进入大帐。他身上着了迷迭香配的香囊,又故意在仁寿皇帝与何氏兄弟面前多留片刻,叫他们沾上些味道。 依着主仆二人的商议,小豆子将黑熊放出之后,再借着前头的混乱从断开的栅栏处逃出去,还能有时间将断处修补。届时前头乱成一锅粥,若此事可成,待后头有人想起来彻查,何子岕帐中麻沸散与千日醉的味道也早消散。 至于他平日随身所带的荷包,早趁着今早狩猎丢得远远,旁人便怀疑是他做的手脚,也是无迹可寻。 何子岕自觉天衣无缝,瞅着何氏兄弟此时深不见底c宛若镜面无波的眼神,竟添了深深的惶恐。被何子岱梏住的手臂有些疼痛,何子岕小心往回抽抽,强自镇定地说道:“五哥你松松手,是谁藏在了我的大帐间?” 兄弟不见得便如同手足,小豆子再忠心也不过只是奴仆,更是身外之物。 这一刹那的功夫,何子岕便就做出了决定,若小豆子真落在他这两位兄长手上,他便将弑君的罪过全推给这个奴才。纵然小豆子招出他来,他也来个抵死不认,反正他身上再也没有能被搜查出来的东西。 小豆子见到何子岕的那一刹那,惶恐哆嗦的眼神便说明了一切。也算是何子岕识人不清,小豆子远没有景泰帝的许三那般义气,也没有李隆寿的小常那般忠心。清风与明月不过将几样刑具摆出,还不曾怎么施展,男娃儿便抖若筛糠地认了罪,将何子岕所行之事一五一十招出。 何子岱拿着小豆子签字画押的供状在何子岕面前一抖,冷冷笑道:“泰郡王,你还有什么话说?” 何子岕这一路上都在盘算着应对之策,此刻义愤填膺喝道:“三哥c五哥,难道仅凭个奴才的一面之辞,你们就这么定了我的罪过?” 他抬脚重重踢在小豆子的肩胛骨上,冷若冰霜的语气森然在小豆子头顶响起:“我养个奴才是吃里爬外的么?究竟是哪个许下了好处,叫你要将我置于死地?若不老实招来,我必定将你五马分尸。”(https:)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八十八章 数罪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小豆子双手被缚,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渗下来,显见得何子岕那一脚极重。 望着与平日判若两人的主子,小豆子有些不可置信。他深知今日再无活路,也不去苦求旁人的怜悯,只喃喃自语着不晓得嘟囔些什么,又认命地将眼一闭。 何子岕待要再上前打人,清风已然浅浅一格。瞧着不怎么使力,何子岕却蹬蹬后退了几步,撞上了他帐间的桌。 “三哥,你也同五哥一样的心思么?”眼见清风对自己手下不容情,何子岕不寒而栗,只外色内荏地唤着何子岑,期待蒙混一下这位素日性子缓软、又待自己极好的兄长,全然不顾自己早向对方起了杀心。 “七弟,父皇尚在前头坐镇,咱们这里问完了话,我自会去向父皇禀报。”何子岑眼中早无往日的温度,他缓步踱到何子岕桌前,在花梨木的太师椅上落了座,这才沉声问道:“可曾查到了什么?” 犬声大吠,自前头营地遥遥传来,叫何子岕听得一惊,惶惶张大了眼睛。 一身黑衣的明月十分干练,他躬身答道:“不出殿下所料,军犬果真在林间搜出些东西,属下这便呈上来给太子与齐王殿下过目。” 掀开上头覆盖的白绢,何子岕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乌木填漆的托盘之上,好端端搁着他丢弃在林间的荷包。立在一旁的太医向何子岑拱手:“臣已查实,这里头的东西与那只熊瞎子所中之物是同一种东西。” 何子岕所有的衣物穿着极好辨认,除却何子岚的针线,还唯有尚宫局的供给。这荷包青绿底色上拿明紫的丝线绣着矜贵的四合海浪纹,下面还缀着淡黄的络子,当是何子岕受封之后由尚宫局供给的东西。 大帐的帘子一掀,却是清风命人将小豆子供出的那辆滑板车自帐后林间搜出。主仆两人深知自己力气不济,唯有借助这些东西,何子岕心思玲珑,竟晓得拿树枝削光滑了借力,可谓巧夺天工。 这份心思若是用在正处,大阮该当多一个绝好的助力,偏偏人心不足,要做下弑君叛国之罪。 证据越来越多,何子岕想要辨上几句,却是哑口无言,只一味苍白地分辨道:“荷包…荷包虽是我的,我…我…”,何子岕支吾了半晌,好似捞到根救命的大稻草,他大声喊到:“我又不通药理,又不同太医院打交道,哪里来得这些东西?” 何子岱嗤得一笑,到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指着何子岕道:“哎呦,难不成高婆子将那药方错给了旁人?还是她未曾将你指点到好处?” 陡然提起个早该化成灰的人,何子岕心间又是激流汹涌。他抖若筛糠一般,只故做茫然地问道:“哪个高婆子?什么药方?” 自谓早是死无对症,此刻翻腾出高嬷嬷来到比不上面前这些铁证。何子岕强打精神,想要夹缝里寻出条活路来。 “啧啧”,何子岱比不上何子岑厚道,他耻笑有声,冲何子岕道:“许家的旧婢在你身上费尽了功夫,你不思报答一二,反而想将她一把火烧死,如今她可对你死了心,只想同你对质。做哥哥的也想要还你清白,对这老婆子不敢全信,为着你清清白白做人,岂不成全一二?” 何子岕听到此处,一则害怕高嬷嬷未死,二则又疑心是何子岱使诈,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对答,脸上那满满的死灰之色却做不得假。 高婆子被羁押在何子岱府上,为防走漏风声并未解入宫中。此刻要寻高婆子对峙,须得先请仁寿皇帝示下如何处置何子岕。 瞅着被军犬搜出来的荷包、药渣、滑车等物,何子岱向何子岑嘻嘻笑道:“兄长这个办法到巧,若是派人往密林中寻,岂不得掘地三尺。” 何子岑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因是由何子岱的话题想起陶灼华,又夹着丝别样的温柔。他冲何子岱道:“我不过是瞧着你嫂嫂养的楸楸实在机敏,才寻了这个法子,使人训下几条军犬备用,不承想头一回用便建了功。” 瞅瞅早无往日气度的何子岕,何子岑又是轻轻一叹,只怕这回再由仁寿皇帝白发人送黑发人,经不了这样的打击。他吩咐何子岱好生看着何子岕,自己便整整衣衫往前头复命。 意料之中的结果,仁寿皇帝心间如同帐外寥落的北风,又萧瑟了几重。他喟然叹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不是朕不容人,而是他们一个一个不知腆足。” 明黄瑞龙纹的汝窖杯里泡着酽酽的乌龙,仁寿皇帝轻呷了一口,没有太多的颓废,只眼望何子岑问道:“子岑,若你是朕,该当如何处置?” 何子岑面容一肃,躬身答道:“父皇,便是从前他犯下的桩桩件件错事不论,单凭着弑君杀兄,也不能再留。一个人狠毒如此,又怎能容他苟活于世?” 仁寿皇帝本以为凭着何子岑的宽厚,他会规劝自己替何子岕留条活路。未承想何子岑义正言辞,绝无姑息之意。 一丝笑意渐渐爬上仁寿皇帝已见皱纹的面容,又缓缓荡开如浅浅的菊纹。他点头叹道:“子岑,将天下交付于你,父皇唯一不放心的便是你太过仁厚,如今看来,你这把利剑已然经过磨砺,如今懂得了收放自如。” 北风阵阵,不晓得何时零零星星的碎雪已然染白了牛皮帐顶。仁寿皇帝以指节轻叩着几面,听着那清脆的铮铮声,徐徐说道:“着子岱将人解回京城,数罪归一,将这畜生的罪状公布于众。你前头已经有了一个兄弟‘暴毙’,如今禅位在即,这一个再行此法便有些不通。” 一个一个的皇室子弟赶在何子岑即位之前离世,只怕民间会有所非议,影响何子岑清清白白的名声。仁寿皇帝为了江山社稷,不再向处置何子岩时那般慎重,将他的罪过全部瞒下。今次以谋逆的大罪诛杀何子岕,便是要真真正正叫何子岑立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八十九章 教诲 几位宫妃还有些诰命夫人在这里守了一夜,目睹叶蓁蓁这一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认做叶蓁蓁是惊吓所致,到没往旁处去想。 德妃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深知叶蓁蓁是心思极细之人,她假摔的伎俩不成,一则惊惶失措,再则怕自己迁怒,因是思虑过重,才有这一场飞来横祸。 此刻曙光初现,早又是天光渐亮,德妃心有倦怠,无意再在这里瞧叶蓁蓁的气息奄奄。她一面揉着额头,一面吩咐木昭仪领着妃嫔们先回去歇息,又叫陶灼华与何子岚招呼着几家诰命退去。 等院子里安静下来,德妃再对两个女孩儿抚慰了几句,嘱咐她们好生睡个回笼。又叫锦绫给叶蓁蓁的两个丫头传话小心侍候,有什么事立时过来禀报,这才满身疲惫地起身回房,阖衣略歇了一歇。 何子岑兄弟二人昨夜连着遣赵五儿问讯了几回,此刻听了叶蓁蓁病情平稳,又晓得德妃已经阖衣躺下,便不来请安打搅,只带着何子岱去了后山闲逛一回。 德妃素来浅眠,错过了时辰睡得并不踏实,不多会儿便起来梳洗,叫锦绫传两个儿子过来回话。何氏兄弟捧着从后山新折的桃枝归来,叫锦绫换下了昨夜的残花,向德妃娘娘请了安,这才在下首落座。 房里淡淡的檀香气极为安神,德妃睡了这一觉,气色比晚间略好,依旧是难掩疲惫。她摆手将锦绫与绮罗挥退,这才冲两兄弟说道:“叶蓁蓁心术不正,她此前因何险些摔倒,母妃已经心知肚明。幸而你两个不是拈花惹草之辈,不曾着了她的手段。不然,不用等她出手,母妃便先折了你们的腿。” 德妃素日端淑,对两个儿子极尽慈爱关怀,极少守着儿子有般重口气说话的时候。何子岑与何子岱心间一肃,两人同时立起,聆听德妃娘娘的教诲。 知道两个儿子为人磊落,德妃不过略略警示几句。她摆手示意他们坐下,脸色稍稍和缓,端起锦绫方才泡的参茶,以杯盖轻抹着碗间的浮沫,语重心长对二人说道:“你们两个都大了,母妃素昔没得机会同你们说几句心里话,今日为着这事,有句话要教导你们。” 见两个儿子都是洗耳恭听,德妃认真说道:“有道是娶妻娶贤,一个人若是品德不端,凭她是九天仙女下凡,这种人也碰不得。你们两个的姻缘,母妃心里都有打算,只是此刻尚不能水到渠成,还须你父皇一道圣旨。” 何子岑早晓得陶灼华在德妃娘娘心间的份量,对这句话并不吃惊,何子岱却是猛然抬眸,结结巴巴地问道:“母妃,什么姻缘,您…您替儿子瞧中了谁?” 德妃瞧着何子岱连耳根子都泛起淡淡的红晕,不觉好笑地说道:“放眼整个京中,你们这个年纪还未定下亲事的男儿已然不多,母妃有一个两个瞧好的姑娘又有什么稀奇。此时母妃只怕话说出去坏了人家姑娘清誉,还不能说与你。” “您不会是要将儿子与那只呆头雁凑在一处?”何子岱不情不愿嘟囔着,却不敢大声将这话说出,显得十分委屈。 何子岑到是鲜少见何子岱这幅模样,不由扑哧一笑,觉得德妃瞧中之人十有**便是那位孙二姑娘,只不能拿着人家打趣,便故意正襟危坐,显得极是腼腆。 德妃将话点到即止,这才重又说起正事。她对叶蓁蓁心间满是憎恶,方才那番言语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此时吩咐两个儿子道:“母妃碍着职责在身,自然不好做得太过。我这里想着,只得派人先送个回信儿,将回宫的日期延迟两日,待叶蓁蓁大好些再上路。” 何子岑躬身答道:“母妃思虑得是,一路车马劳顿,咱们怎能叫她拖个病体回去?现如今寺里人多口杂,好些个诰命还未离去,处事更是要时刻小心。” 德妃揉着额头道:“正是这个道理,你们去给侍卫们传个话,只安心待命。母妃这里还要一日三餐,对她小心照应,真不晓得什么时候惹上这么位祖宗。” 一想到叶蓁秦竟然设局算计两个儿子,德妃便不由义愤填膺。她沉着脸说道:“昌盛将军夫妇是如何光明磊落的一双人物,怎么就养出这么个女儿。” 说归说,该德妃做的份内事,德妃依旧认真去做,只让旁人挑不出错。 叶蓁蓁这几年在宫中小心谨慎,也学会了察言观色。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德妃虽然不再避而不见,也会一时三刻遣人过来探看,单从对方毫无温度的目光中,叶蓁蓁便就晓得德妃对她的疼惜已然成了过烟云烟。 她饮着德妃使人送来的燕窝粥,挑着里头剥去了莲心的莲子粒,只是食不下咽,对自己的前程充满了担忧。 听着两个丫头声俱泪下地诉说那一夜的凶险,叶蓁蓁到似个局外人般的冷静。原来梦里的木鱼声声与梵音佛乐都是真实发生,是德妃与那几位大师生生将她从黄泉路上扯回,离了那一碗孟婆汤的迷惑。 那一场梦魇里几乎忘却的片段又在她近乎痴迷的回想中渐渐找回,她记得母亲千叮咛万嘱托,要自己堂堂正正做人,干干净净活下去。 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叶蓁蓁含着匙软糯香甜的燕窝,眼眶间又是酸涩。 那一夜流的泪太多,此时却并不想哭。她挣扎着想要下地,奈何脚下虚浮,依旧如同踩了团棉花,在两个丫头的劝说下也只得做罢。 想要快些好起来,须得多吃些东西。虽是没有滋味,叶蓁蓁依旧默默地将含在口中的燕窝咽下,又毫不拖沓地舀起一匙,不多时青瓷蓝纹的小碗里便见了底。 “两日不曾好好进食,如今却觉得饿了,再去添些来”,叶蓁蓁将碗递给绘绮,催着她快去。两个丫头对望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眸间读出了喜意,绘绮欢欢喜喜地捧着碗屈膝道:“郡主稍待,奴婢这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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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九十章 静好 帮当一声,何子岑曲起手指,一记爆栗子不轻不重落在赵五儿额头上。 “我瞧你是越发皮痒,连主子也敢打趣。”何子岑心情轻松,冲赵五儿没好气地喝道:“便是没有你通风报信,难得我不晓得灼华如今在哪里?” 赵五儿哈哈笑着,只将早便备下的青绸山水墨画竹骨伞撑开,要替何子岑遮挡如烟似絮的雪片,何子岑却将他的手一推,轻快地折转身形,想也不想便踏上通往青莲宫的旧路。 前世的陶灼华在青莲宫久居,何子岑早知道那里承载着两人太多的回忆,她自是割舍不开。这几年来何子岑明里暗里照着从前的样式翻修着青莲宫,营建着青莲湖,更期待自己即位之后能叫陶灼华重回旧居。 两人一样的心思,若陶灼华此时不在太子东宫等他,便一定是在青莲宫迎他。 何子岑唇角泛着温柔的微笑,不自觉地踱到青莲宫前头的竹桥上,眼望那一泓结着薄冰的碧水,想起前世二人时常在这里泛舟,再难压抑满腔深情,不觉深深驻足。 水面薄冰,却被人错落有致地凿开几孔,置以浓碧的丝绸。轻灵剔透的雪雾扬起,又缓缓笼上湖间那些碧绸裁成的莲叶间,一时恍若仙境。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何子岑目之所及,好似又瞧见满湖莲叶摇曳,佳人芙蓉向日,自满池碧荷间向自己探出头来。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那满池碧荷也因这佳人的明眸失了颜色。 青莲宫地势开阔,远山翠峰遥遥可见。青葱夏日的满目碧绿如今却是因雪白头,如老舍先生笔下那道:“前世里没有保住他,如今我实在迫不及待想与他见面。灼华,你孕中辛苦,我陪你进去歇歇吧。” 眉峰如黛,淡笼远山,如胭脂醉软的脸色一如佳人的芳名,是那样灼灼其华,却越发衬的一双剪水双瞳更是秋波横溢。何子岑百瞧不厌,轻轻抬头吻上期待已久的芳唇,汲取这些日子未见的芬芳。 一抹深醉更染上陶灼华双颊,就要做母亲的人依旧含了抹娇羞。她想推开这个带些杜若香气的怀抱,终归是舍不得,只沉醉地叹息了一声,便就缓缓圈上何子岑的脖颈。 宫人们自是在茯苓的授意下离得远远,不敢留意这旁的旖旎春景儿。楸楸却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它拿爪子在何子岑脚上拍了两下,又不甘心地拿小鼻头去拱何子岑的小腿,口中低低呜咽了两声,显得极为委屈。 何子岑忍俊不禁,自一旁的掐丝竹箩间取了块肉脯喂给楸楸,爱惜地拍拍毛孩子的头,同陶灼华一起坐在藤制圈椅上,笑着同她说道:“幸亏自楸楸身上得了灵感,养下那几只军犬,今次它们可立了大功。” 因为何子岕终于伏诛,再不必担心藏在身畔的豺狼,陶灼华眉目舒展,脸上也晕了层光晕。她轻偎着心爱男子坚实的胸膛,低低笑道:“愿闻其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九十一章 定罪 青莲宫内两人风花雪月之时,何子岱对何子岕的问讯也划了句号。 何子岕只想避重就轻,说自己一时好奇心起才养了头黑熊在帐中,并不是有意要弑君做乱。眼见闯出大祸,他一时不敢承认,才想蒙混过关。 瞅着巧舌如簧的骨肉兄弟,何子岱毫不掩饰自己的讥笑。 他闲适地饮着刚泡好的水金龟,毫不容情地说道:“你十分聪明,晓得有谢氏的前车之鉴,单拿着小豆子一个奴才的口供抓不住你的现行,还想污他一个诋毁主子的罪名,替你背了这口黑锅。反正你帐里另一个随行的小太监已然自尽,你大可污他畏罪自杀。何子岕,你这个做派合该去当个戏子,不用粉墨便可登场。” 自己的心思被何子岱一语中的,何子岕依旧想将独角戏唱下去。他冲何子岱哀哀说道:“兄弟初蒙父皇大恩,赐了我郡王的恩典。我正是一心报国之时,哪里会有弑君的心思?” 何子岱懒得瞧他唱戏,只命人将高婆子提出来同他说了两句。何子岕瞅着故人,脸上青红皂白辨不清什么颜色,反是高婆子顿足长叹:“殿下,老奴并不怪您灭口,只是深悔许家已矣,当初不该同您灌输些无用的东西。” 人证倶在,何子岕依然抵死不认,冲何子岱叩头作揖,非要见仁寿皇帝一面。 如此冥顽不灵,何子岱没有何子岑那般的好脾气,他走至何子岕前头反手便是一掌掴在对方脸上。常年习武之人,下手重逾千钧,何子岕唇角霎时鲜血涔涔。 何子岱向着不成器的兄弟怒目而视,摆摆手让底下人退出,从书桌的抽屉里随手拿出几封信,扔到何子岕的面前,指着他破口大骂道:“不知廉耻的东西,我念着兄弟一场,不想你走得太过龌龊,你却非要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咱们不怕把这些东西抖搂开来摆上台面,难道你便不能子岚留条活路?” 何子岕双手抖抖,急切地自地上捞起几张何子岱扔下的信笺,如今瞧不出那是他与瑞安私通的东西?本以为自己都用了特制的墨水,如今本该干干净净的白纸上却是墨迹俨然。 几多旖旎c几多猖狂c几多叛逆c几多嚣张,何子岕与瑞安你来我往的信件不堪入目。何子岱指着他骂道:“多望几眼都嫌腌臜的女人,简直人尽可夫,你却拿着当了宝物,真真辱没了我大阮皇室。我与三哥只怕父皇受不住,才瞒下这些东西,你非要叫我拿着它们移交刑部,叫子岚因你而无法做人?” 何子岕面红耳赤,不晓得他与瑞安这些极为隐秘的东西究竟如何落在何子岱手中。望着自己的亲笔手书,何子岕颓然软在地上,再也无法狡辩。 何子岱余怒未消,指着何子岕继续骂道:“咱们在东湖外头实验红衣大炮,被你窥得了些踪迹。你几次三番借故靠近三哥的外书房,还偷走了三哥故意留在案上的军需图,使人送往大裕,我可曾冤枉于你?” 一桩桩件件的事情败露,何子岕情知无法逃脱,他以膝当脚前行了几步,拽住了何子岱蟒绣锦袍的一角,苦苦哀求道:“五哥,你瞧在我从小可怜的份上,在父皇面前替我多多美言几句,便说子岕如今知悔了,情愿苦守皇陵,再不踏入京城一步。” “晚了”,望着如此不知廉耻的兄弟,何子岱眸中霜花冷凝。他沉沉喝道:“你以药力催醒冬眠的黑熊,想让它扑杀父皇时,便早绝了与父皇的情份。你若真知道悔,便须认罪伏诛,却不是在这里摇尾乞怜要苟活于世。” 提及何子岚,何子岕心间一软,便就想起从小便楚楚可怜的孪生姐姐。心黑如墨,唯有那么一丝亲情未曾完全淡化。他颓然放开了拽着何子岱衣襟的手指,淡漠地从地爬起身来,再也不发一语。 翌日一早,仁寿皇帝便见到了何子岱呈上的由何子岕签子画押的供词。何子岕对自己当日在营地所做的一切供认不讳。 仁寿皇帝瞧着那一纸供状,唯有轻轻一叹。冬日苦寒,早年受过伤的肩背越发酸痛,却不及心里的寒凉。他命何平磨墨,极为短平快地下了两封诏书。 腊月初八,仁寿皇帝要携同木昭仪c俞嫔娘娘往小汤山温泉越冬。为了不脏何子岑的手,行前第一道旨意便是赐死何子岕,对外的罪名唯有弑君害父那一条。 何子岚骤闻变故,实如晴空霹雳,她红着眼睛向何子岑询问消息,何子岑隐去何子岕与瑞安污浊的一幕,只将发生在冬猎营地间的事情说了个详详细细。 几日之间,本就纤若的何子岚好似脱了层皮。她向何子岑求情,想见何子岕一面。何子岕却似是良心发现,感觉无言面对亲姐,他以背相对,始终不肯转过头来,只叫狱卒将他默记的几个药方递到何子岚手上。 “姐姐,高嬷嬷说这是许家旧物,自来传女不传男。我侥幸得之,又因它酿下大错,还是你将它收着,莫随着我带进坟墓里。” 何子岚紧咬着嘴唇,两行清泪潸然而下。知道兄弟的死罪是板上定钉,她茫然地将药方收起,却又如揣着块通红的火炭。再唤了两声兄弟的名字,瞧着对方始终不肯回头,何子岚只得命人将带来的酒菜送去他的身畔。 仁寿皇帝下的第二道旨意是将自己禅位的时间提前,赶在了明年的春末夏初。朝堂上虽然风平浪静,私底下却有些议论,尤其是频繁进入乾清宫的太医没有一日稍离,关于仁寿皇帝龙体违和的猜测便越发坐实。 罪不及自身,何子岚却因为自己的孪生兄弟满心歉疚,更认为是他气坏了父亲。仁寿皇帝起驾时,一众后妃连同儿女子媳前来相送,何子岚怕引得仁寿皇帝雷霆震怒,只敢远远随在后头。 德妃一则要坐镇后宫,另则要照料陶灼华的身子,依旧不曾同行,只嘱咐随着帝王起驾的木昭仪两人好生照料君王的身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九十二章 劝慰 两次都没有随王伴驾,德妃雍容端淑的脸上笑意却丝毫未减,那层将要含饴弄孙的欣喜掺不得一点儿假。更何况夜深人静之时,帝妃二人把臂同眠,仁寿皇帝的几句悄悄话格外让德妃娘娘心安。 仁寿皇帝并未至病入膏肓的地步,只是想要多活几年,这才听从太医的意思,选了小汤山这处冬暖夏凉的好去处。至于提早禅位之举,是他思忖再三做下的决定,一则趁着自己宝刀未老尚能指点何子岑一番,再则也是为了成全何子岚。 何子岚却不晓得仁寿皇帝的意思,她惴惴不安地随在众人身后,只敢远远向仁寿皇帝行礼。反是仁寿皇帝越众唤了她上前,慈爱地拍子拍她的肩膀。 打从何子岕被赐死的旨意下来,何子岚心中郁结。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她的下巴便尖尖似锥,双眸格外深湛,身上的裙衫也宽大了几分。 瞅着女儿消瘦的容颜,仁寿皇帝自是难安。父女两人颇有默契,都不去提即将行刑的何子岕。仁寿皇帝轻拍着女儿的肩膀谆谆说道:“你的喜期将近,莫为旁的事分心。闷了便同德妃娘娘c还有你嫂嫂说说话。” 德妃上前接口道:“臣妾已经吩咐了内务府与尚宫局,如今宫里一娶一嫁,真是喜气盈盈。子岚的事情臣妾必当尽力,请陛下放心。” 何子岚清泪涌动,只在眼眶里打着转。瞧见仁寿皇帝的车队逶迤,渐渐出了宫门而去,年轻的女孩子终是忍不住,睫毛翩然扇动,那滴藏了许久的泪水悄然滴落在裙上雨过天青的莲瓣之中。 刑部得了仁寿皇帝的旨意,自是赶早将何子岕处置。两世的恩仇重叠在一起,何子岑兄弟谁都没有心情赶去相送。陶灼华怜惜何子岚一片伤感,又怕她钻了牛角尖,便命茯苓请她来见。 几日不见,何子岚身上淡若银白的烟霞色宫裙又宽大了几分。她捧着茶盏,一管青葱的皓腕自袖间伸出,莹白如玉的指节瘦削如竹。脸上虽然薄施了脂粉,眼圈下头依然透出淡淡的乌青,想是这几日彻夜难眠。 何子岚守着陶灼华并未再掉泪,而是强颜欢笑同她说着闲话,又命小环取出几件她为小孩子做的针线。两人既为姑嫂,又添了陶家那重情谊,何子岚实主实意说道:“也不晓得嫂嫂腹中是男是女,我只挑了大红的锦缎绣下这百子闹春的襁褓,待与小娃儿见了面,我这做姑姑的再替他添几色针线。” 陶灼华瞧着她无精打采反而处处怕让旁人为难的样子,不觉心生恻隐。她摆摆手屏退宫婢,又叫茯苓领着小环下去吃茶,这才招了何子岚坐在身畔。 女孩子的心事重若泰山,更多的一重却是羞愧与心痛交织。见殿内已无旁人,她终于清泪滂然,扯着陶灼华的衣袖道:“嫂嫂,我苦劝过子岕多次,他都不肯听我。如今父皇的身子每况愈下,未必不是由他而起。我这一颗心每天如同在油锅里滚过,就似火烧火燎。” 孪生弟弟被诛自然是剜心的疼痛,罪名却又是弑君杀父。何子岚夹在两个人中间,自然十分难受。她低低垂泪道:“嫂嫂正是该静养的时候,却还要顾忌我的情绪,子岚当真十分抱歉。可这些事除却能同嫂嫂说说,我还能说与谁听?” 何子岚对仁寿皇帝满心歉疚,竟生出些罪孽感来。她拿帕子拭着眼睛婉然叹道:“我与子岕是双生子,亲弟弟做下这等事,便是父皇不来怪罪,我也百死莫赎。前日见着父皇,偏他老人家一句责骂的话也没有,我到宁肯痛痛快快受些责罚,才好减轻心上的愧疚。” “你是你c他是他,他的错处凭什么要你来承受?”陶灼华好脾气地揽住何子岚的肩膀,挪动了一下自己日渐笨重的身子,娓娓与她说起心里话。 “子岚,一个月后是子岱大喜,过了夏天便是你的佳期。你便没仔细想一想,父皇为何一回来便又将自己禅位的日子提前?”陶灼华将面前的带骨鲍螺往何子岚面前推了推,自己拈起枚裹了糖霜的青梅子含在口中,认真向她问道。 提起仁寿皇帝禅位,何子岚又是泪如泉涌。她轻轻啜泣道:“虽然父皇不愿明说,我却晓得他老人家经过子岕这事深受打击。父皇素日要强,若不是实在有心无力,又岂能这么早便将三哥推上金銮殿去。” 陶灼华轻轻一笑,恰是明艳如春。她缓缓点头道:“你说得固是其一,我来告诉你,父皇的身子远没到强弩之末。他这么做的一重意思是想要多给你三哥些历练的机会,叫他少走些弯路。还有另一重,你来猜猜是什么意思?” 何子岚似懂非懂,只紧紧抿住了嘴唇,过了片刻才艰难地说道:“必定是子岕的事情叫他深受打击,有些心灰意冷,不若及早撂手。” “六妹妹,你错了”,陶灼华轻轻摇头,耳上一对剔透若水的碧玉桐叶坠子映着筛落的日光华影浮动。她郑重说道:“若你三哥即位,许家获罪至今便是三代,再难缠的言官也不能乱翻陈年旧帐。届时大赦天下,你更不必背着罪臣后裔的包袱。父皇要你风风光光出嫁,这才提早了自己禅位的日子。” 如一线光明穿透重重阴霾,似有金乌灿烂映照着何子岚的心房。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似是冲着陶灼华求证,又似是要费些功夫消化她方才所说的话,末了再次泪流满面。 她立起身来冲着小汤山行宫的方向深深行礼,亦哭亦笑地拉着陶灼华的手说:“嫂嫂,我只疑心父皇恨屋及乌,因着子岕的忤逆也厌恶了我,不承想他老人家竟为了我做出这样的牺牲。” 何子岚哽咽难言,哀哀哭倒在陶灼华怀中。陶灼华怜惜地笼着她的丝发,扬声唤着外头的菖蒲替她打水净面,耐心同她说道:“这些话父皇不好亲口同你说,便托了德妃娘娘,我母妃怕你面上过不去,这才要我规劝两句。父皇是盼着你嫁得幸福安康,他老人家一片苦心,你可不能辜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九十三章 受封 难解的心结被陶灼华打开,何子岚这次流的泪水里便夹杂着喜悦的成份。 &nb;&nb;&nb;&nb;她半是羞愧c半是感动,哽咽着说道:“子岚铸成大错,父皇却不曾迁怒于我,我当真良心难安。往后唯有处处温良谦恭,好生尽自己的心意,才能替子稍赎一二分罪过。” &nb;&nb;&nb;&nb;“他是他,你是你,若是父皇要说什么迁怒c株连的话,大家不是都身在皇家,又有哪个能够置身事外?”陶灼华一手抚着腹部,感受着小人儿有规律的活动,一面言笑晏晏说道:“父皇给你的恩典还不止于此,单看雨浓如今任职军需处,你便该明白几分,父皇对你从无猜忌之心。” &nb;&nb;&nb;&nb;历来皇家驸马不许参朝议政,至善的仪宾不过领着份虚衔,朝中并无实权。仁寿皇帝却因为爱惜陶雨浓的天资聪颖,不忍埋没这等人才。 &nb;&nb;&nb;&nb;他不给何子岚另辟公主府别居,也不赐她尊贵的封号,默许了陶家给小夫妻两人另建一处园中园,等同并不分家。这样的用心良苦,不过是叫陶雨浓能在朝中立稳脚跟,免得叫那起子言官鸡飞狗跳。 &nb;&nb;&nb;&nb;何子岚亦是冰雪聪明,此前钻了牛角尖,今次陶灼华略略点拨,她便如同醍醐灌顶他,对仁寿皇帝的濡沐之情无以复加。 &nb;&nb;&nb;&nb;姑嫂说开这些亮堂话,何子岚便安安心心待嫁。陶灼华孕相极好,更兼心情舒畅,十日到有八日随着德妃娘娘替何子岱准备婚事,人非但不觉劳累,精神格外奕奕。 &nb;&nb;&nb;&nb;出了上元佳节,新任的齐王妃嫁入齐王府时,仁寿皇帝在小汤山已然将养了月余,身子渐有起色。 &nb;&nb;&nb;&nb;依着太医的吩咐,此时不宜来回奔波,何子岱便呈了封家书,恳请仁寿皇帝以龙体为重,待新娘子三朝回门之后,他自会携同齐王妃汤山请安。 &nb;&nb;&nb;&nb;仁寿皇帝有此佳儿佳妇,自觉通体舒泰。饮了此前的孙二姑娘c如今的齐王妃一盏媳妇茶,更是觉得心情舒畅。木昭仪善解人意,又与德妃娘娘最为交好,早便打点了丰盛的贺仪,替仁寿皇帝重重打赏。 &nb;&nb;&nb;&nb;大阮朝中春和景明之时,黄怀谦已然接了刘才人母子踏上归国之路。 &nb;&nb;&nb;&nb;刘才人与李隆寿接触虽然不多,却十分信他是磊落之人。故国匡复,她自是归心似箭,向何子岑与陶灼华等几位有限的朋友告辞之后,便行程匆匆。 &nb;&nb;&nb;&nb;大裕百废待兴,在李隆寿的执政之下已然政通人和,正是曙光初现。刘才人母子归国,李隆寿亲率文武百官c苏梓琴刚陪同郑贵太妃等人一并迎出城外,接回这对苦尽甘来的母子。 &nb;&nb;&nb;&nb;李隆寿不失前约,要下旨尊刘才人为太后娘娘,刘才人再三推脱,正色向李隆寿说道:“我不过恰蒙陛下错爱,有机缘为咱们大裕做些事情。又是上天垂怜,得了隆昌这根幼苗。若论及功劳,我怎能及得上郑贵太妃斡旋宫中的辛劳?更何况郑荣将军忍辱负重,顶着声色犬马的名声暗地里厉兵秣马。陛下论功行赏,贵太妃娘娘才堪为一国之母。” &nb;&nb;&nb;&nb;刘才人从前瞒天过海,顶着双面间谍的身份蒙蔽瑞安,又不惜自残肢体,将景泰帝遗诏埋进自己臂间。她一个人流落在外,笼络住了昔年的三大暗卫,助兵符合三为一,又将李隆昌养得知书达理,真真世间少有的奇女子。 &nb;&nb;&nb;&nb;郑贵太妃追忆前情,早是不胜唏嘘,听得刘才人肺腑之言,慨然笑道:“我不过是在宫里演了些戏,若论胆识,怎及得妹妹巾帼之举?妹妹若为一国之后,才是真实实至名归,我们这些人心服口服。” &nb;&nb;&nb;&nb;刘才人坚决摇头道:“贵太妃娘娘,您与陛下都是重情重义之人,臣妾也晓得您二位所言全是发自肺腑。奈何事有可为有不可为,这一国之母的身份,臣妾万万不敢领受。若您二位一力强求,臣妾唯有留子去母,与隆昌母子分离。” &nb;&nb;&nb;&nb;李隆寿见刘才人其意甚坚,更为敬重这出身风尘的女子。他与苏梓琴交换了意见,独自一人前去拜见刘才人,向她吐露了自己的隐秘。 &nb;&nb;&nb;&nb;原来瑞安心狠手辣,当年不仅给景泰帝用毒,也殃及了李隆寿。在李隆寿幼年时期,她便买通李隆寿的乳母,频频给这可怜的孩子饮食中添些东西。 &nb;&nb;&nb;&nb;李隆寿先天不足,后头虽然渐渐调理了身子,却总归殃及根本,这一生大约子嗣无望。他恳切地望着刘才人道:“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大裕的天下迟早要交付给昌弟,因此诚心尊您为一国之后,恳请您三思。” &nb;&nb;&nb;&nb;刘才人惊闻瑞安那么早便在李隆寿身上埋下隐患,不觉涔涔流下泪来。她愤愤骂道:“那个丧尽天良的东西,连自己的亲兄长c亲侄子也不放过,存心要断了李家的血脉,真真可恨。” &nb;&nb;&nb;&nb;李隆寿欣然笑道:“因此我当日听说您替父皇留了条血脉,心里是多少欢喜。我爱惜昌弟之心,绝不在您之下。昌弟这几年受您教诲,自是端淳聪慧,我十分喜欢。今次同您商议,我想过几日便要立昌帝为皇太弟,任董大人与黄怀谦同为太傅,替咱们大裕育出一代名君。” &nb;&nb;&nb;&nb;刘才人愣怔再三,见李隆寿十分坚决,便就重重点头道:“董大人与黄大人都是国之肱骨,隆昌有机会受他二人教诲,当是他的福气。我一介妇人家,除却不为太后,其余一切全凭陛下做主。” &nb;&nb;&nb;&nb;与痛快人说话便是这样快人快语,李隆寿立起身来冲刘才人深深一揖,恭敬地说道:“多谢母妃的成全,隆寿这便去办。” &nb;&nb;&nb;&nb;二月十九观音大士生辰的好日子,李隆寿颁下诏书,正式册立李隆寿为皇太弟,赐居苍梧宫;同时封董大人与黄怀谦为太傅,负责教授李隆昌的功课;再加封郑荣将军为护国公,除却执掌天下兵马,还兼任京中骁骑营的将军。 &nb;&nb;&nb;&nb;李隆寿尊郑贵太妃为皇太后,入主慈宁宫,其余各位出过力的太妃均有封赏。郑太后颁发的第一道懿旨便是册封先帝才人刘氏为一品忠义夫人,赐居甘泉宫,至此宫中皆大欢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九十四章 久违的春光呈现在大裕皇城,春鸟啾鸣c南雁北归,一树桃李层层若雪,美得犹如天际浓妆淡抹的烟霞。 &nb;&nb;&nb;&nb;帝后二人隐在帘后听了几堂董大人给皇太弟李隆昌的启蒙,一股子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喜感油然而生。董大人倾囊所授,小隆昌洗耳恭听。他年纪虽小,胜在天资聪慧,又是规矩懂理尊敬师长的佳才,两人之间颇为默契。 &nb;&nb;&nb;&nb;董大人满腹经天纬地之才,遇到李隆昌这样的璞玉真是喜不自胜,他奏到李隆寿面前恳请要收李隆昌做关门弟子。 &nb;&nb;&nb;&nb;李隆寿龙颜大悦,亲自替幼弟摆下谢师宴,董大人这位太傅更是实至名归。 &nb;&nb;&nb;&nb;朝中已是一派清明,唯有苏世贤一直以身体欠佳为由,几次三番推脱了李隆寿邀他入主内阁的美意。黄昏时分,一顶朱帷翠幕的四骑马车低调驶出宫城,苏梓琴再次拜访僻居在外的苏世贤,想听听父亲究竟是什么意思。 &nb;&nb;&nb;&nb;苏世贤与半夏隐居在苍街巷中一处普通的民宅里,与市井百姓没有什么两样。闻得苏梓琴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前,苏世贤与半夏双双迎了出来。 &nb;&nb;&nb;&nb;土炉上是煨了一下午的山药松蘑,小火醇厚安闲,雪白的汤汁已然粘稠。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碗柜里是糖渍的萝卜苗,滴了几滴香醋,清淡而爽口。厨房里支起的大灶下柴火哔哔啵啵,一笼扇全麦大馒头的香气扑鼻。 &nb;&nb;&nb;&nb;苏世贤脸上挂着轻快的笑意,冲苏梓琴说道:“难得出宫一趟,便留下来尝尝我的手艺。虽是粗茶淡饭,管保你唇齿留香。” &nb;&nb;&nb;&nb;苏梓琴见苏世贤一派自得其乐,到也满足他现在的生活,微笑着点头应允,再向半夏颔首道:“如今父亲身边多亏有你照料,你臂上的伤可曾痊愈?” &nb;&nb;&nb;&nb;半夏斟上炒过的糊米冲成的茶汤,冲苏梓琴恭敬地行了礼,笑着回道:“多谢皇后娘娘记挂,奴婢的伤早便好了。您方才这么说真是折煞奴婢,如今劫后余生,半夏承蒙苏大人不弃,自当侍奉左右。” &nb;&nb;&nb;&nb;这模样平凡的女子沾染着世俗的烟火气,到更活得有滋有味,脸上的表情也真实了许多。她恬恬柔柔地告退,向苏梓琴告罪道:“皇后娘娘与苏大人父女两个说说知心话,奴婢再去厨下添味小菜。” &nb;&nb;&nb;&nb;父女两人打开天窗说亮话,面对苏梓琴一再转达李隆寿请他出山的话,苏世贤淡然笑道:“父亲早年这仕途来得不正,走了些旁门左道,哪有脸面入主内阁做为群臣的典范,陛下这份心意的确不能领受。梓琴,你今日来得正好,往后何去何从,父亲已有打算,想说与你听听。” &nb;&nb;&nb;&nb;苏世贤以手轻叩黄花梨的几面,朗朗冲苏梓琴吟道:“羁鸟恋旧林c池鱼思故渊,我少时攀龙附凤,心内不是不悔。如今看着你与陛下重掌大权,董大人等贤臣又是老骥伏枥,父亲早该退隐乡野,平心静气做几年文章。” &nb;&nb;&nb;&nb;李隆寿立了李隆昌为皇太弟,有些出乎苏世贤的意料。他本以为李隆寿苦尽甘来,正是时候大展宏图,如今这么一出,显然是为及早退步抽身去做打算。 &nb;&nb;&nb;&nb;私底下问及苏梓琴,苏世贤才晓得这对小夫妻大约今生子嗣艰难,李隆寿也不见得能够长命百岁。夫妻二人都有心辅佐李隆昌长成,真正担起国之重任。 &nb;&nb;&nb;&nb;前世里鸳鸯泣血,两人各自饮恨,今生能够长相厮守c纵然无后也是幸运。面对李隆寿的歉疚,苏梓琴只是摇头含笑,一点也不介意。 &nb;&nb;&nb;&nb;苏世贤情深知这佳女贤婿已然不需要自己的辅佐,于仕途早是看淡。他昨日才与半夏深谈,自己是立意要挂印辞官回青州府去。 &nb;&nb;&nb;&nb;两人御花园里在朱旭剑下劫后余生,已然有了几分感情。半夏自是含笑与苏世贤说道:“大人去往哪里,半夏自是愿意相随。不管粗茶淡饭,能留在大人身畔,半夏已是甘之如饴。” &nb;&nb;&nb;&nb;苏世贤自是欣慰老来有人红袖添香,下半生总归不算孤寂。 &nb;&nb;&nb;&nb;他与苏梓琴说道:“你今日不来,父亲明日也会入宫辞行。我择了后日启程,要带着半夏回青州府去。离乡多年,如今已然归心似箭。” &nb;&nb;&nb;&nb;苏世贤的心路并不难理解,漂泊京中多年,此时游子渴望落叶归根。从前因为与陶家人结下深怨,他一直近乡情怯,如今闲了下来,却无时无刻不思念着青州府的湖光山色。 &nb;&nb;&nb;&nb;他目露怀恋,冲苏梓琴缓缓说道:“你也该去瞧一瞧,如今冬去春来,范文正公的祠堂前那四株唐楸宋槐该又添了新绿。洋溪湖畔流水潺潺c龙兴寺间梵音佛乐。父亲每每忆起,已是夜不能寐。” &nb;&nb;&nb;&nb;“父亲,您已经决定了么?”苏梓琴面露遗憾,情知父亲其决甚坚,只得满含深情地说道:“父亲,隆寿与我一样,是真心实意希望您留在京中。便是不再做官,您多留几年,咱们往后也可一起逍遥山水间,难道不好么?” &nb;&nb;&nb;&nb;荒凉一梦,赢得半生辛酸泪。苏世贤回首着往事,恍若大梦初醒。 &nb;&nb;&nb;&nb;他缓缓笑道:“难得你与隆寿有这份心意,父亲却想清清静静过几年自己的日子,再多瞧两眼梦绕魂牵的地方。你们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也该好生为自己打算打算,父亲往后如何,心间已然想得十分透彻。” &nb;&nb;&nb;&nb;苏世贤慈爱地望着苏梓琴,不觉回想起她倚在自己身畔手拿着毛笔开蒙的时光,那时节,小女娃儿软软糯糯的一声轻唤,便是他全部的欢颜。 &nb;&nb;&nb;&nb;纵然没有血缘之亲,这些年深融在骨子里的东西却始终无法湮灭。他慈祥地望着苏梓琴,认真嘱咐道:“你与陛下,便是这一辈子只有你们两个,也一定要好好过下去。” &nb;&nb;&nb;&nb;苏梓琴知道苏世贤铁了心意,也不再一味劝说,只立起身来冲着苏世贤轻轻屈膝:“既是父亲做了决定,梓琴唯有顺从。后日我与寿儿同来送父亲起身。如今寿儿政事繁重,女儿不放心他一人独留宫中,不能陪着父亲同行。便与父亲相约明年,梓琴也回乡祭一祭列祖列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九十五章 回首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九十五章回首苏世贤择日启程往青州府去,帝后二人果真亲自送他出城。 与黄怀谦是在肃清瑞安之乱时接下的深厚友情,如今两个曾经敌对的人意趣相投,黄怀谦随同圣驾送苏世贤启程,擂着他的胸膛大声笑道:“回去好生置下几亩地,多种些菊花,花下再埋几坛美酒。待我哪天心情不错,便跑去青州府寻你,咱们再痛痛快快饮上几杯。” 苏世贤亦是大声笑叫:“快哉快哉!待到重阳日,把酒话桑麻。咱们一言为定,到时候我带你好生游一番古城。” 这般江湖退隐,从前对苏世贤颇为不齿的朝臣们到大多生出几分敬佩。尤其是伴随着李隆寿论功行赏,苏世贤在今次内乱中所做的贡献渐渐浮出水面,朝中一时风向转变,反而开始赞他有几分风骨。 往事已矣,功也罢、过也罢,帝后都不怎么放在心上。李隆寿在朝中大刀阔斧,破除积年旧习,不怕撼动几十年的污垢淤泥,只为将来留给李隆昌一片太平盛世。 苏梓琴在郑太后与忠义夫人刘氏的协助下肃整后宫,将从前瑞安把持之时造成的乌烟瘴气局面一扫而空。先帝妃嫔不多,李隆寿与苏梓琴又是一生一代一双人,人少自然清,尚宫局与内务府几处大地方整治下来,后宫便似清风拂面。 上书房里开了早晚课,李隆昌早习文、晚练武,除却董大人、黄怀谦的悉心教导,朱雀、青龙等人亦是倾囊相授,小小娃儿前途不可限量。 文有明君贤臣、武有良将勇兵,朝中秩序井然、后宫一片清明。更兼着风调雨顺,自然是国泰民安,大裕国势日盛。 五月间李隆寿接了大阮派人送来的国书,仁寿皇帝选在六月初六行禅位大典,邀请李隆等人前去观礼。李隆寿欣然应允,不仅命礼部组成庞大的观礼团,自己还亲率诸臣前往。 忠义夫人刘氏与皇后苏梓琴同在队伍随行之列,再次踏上去往大阮的行程。 今次不同往时,前次出京时与瑞安大战在即,正是一片凄风苦雨,今次大权重掌,李隆寿正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豪情,众人再度行至三清山,瞧瞧昔日营盘旧址倶在,再自山过往,陶灼华无言以对,唯有想到甄三娘时,脑间那么电光火石的一闪,想要先同她说说,看能不能替李隆寿把一把脉。 姐妹二人将这不开心的话题丢开,听得小儿醒来的咿呀之声,苏梓琴喜不自胜,从袖间拿了枚红丝线穿着的碧玉蟾去逗刚刚睁开眼睛的小儿。 碧玉蟾温润翠绿,剔透无暇,一瞧便是好东西。陶灼华巧笑嫣然道:“已然送了太多的金锞子,这枚好东西还是留给你自己,指不定苍天对你格外眷恋。总是事在人为,凡事不可绝对。” 苏梓琴咯咯笑道:“做姨母的给外甥的东西怎好收回?便承你的吉言,若真有那么一天,难道你送你外甥的礼物还不如这个?” 她怜惜地将碧玉蟾搁在小晟儿的襁褓边,又轻轻弯下腰去亲亲小娃儿的脸,满满的喜爱之情刺得陶灼华心间一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九十六章 重归 ,最快更新灼华年最新章节! 苏梓琴有些不舍地自晟儿身畔走开,招手唤芸香捧上一只紫檀木填漆描金的龙凤呈祥锦盒上来,再将众人挥退,这才把东西递与陶灼华。 “雨浓与何子岚成亲之时,我与寿儿已然离开,这是我准备的贺仪,便以你的名字送给他吧。”苏梓琴与陶雨浓是前世的好友,今生却只维持着泛泛之交。 回思苏梓琴所述,前世里陶雨浓为给自己留一条生路,不得不委身瑞安石榴裙下的屈辱,陶灼华眼中亦是波光淋漓。 她接锦盒打开来看,里头是一条以金缕线穿成的羊脂玉带,上头精雕着一品清廉的纹样,当是送给陶雨浓所用;再便是一对羊脂暖玉的镯子,美玉湿润如水,触手便就生温,该是送给何子岚的东西。 陶灼华轻轻阖上盖子,冲苏梓琴涩声道:“这份礼物委实太过贵重,我虽晓得你的心意,又如何能假借你的名声?” 苏梓琴脸上微有遗憾,更多的却是笑容。她轻抚着身上海棠红苏绣宫衣间层层繁绣的花朵,淡然说道:“对一个人的好,难道还非要强制对方授受不成?雨浓前世凄惨,我满心乐见他今生的幸福。便只是远远观望,也是我这做好友的一份心意,又何必徒增他的困扰?” 几句话里到有些禅机的味道,陶灼华亦感觉十分有理。她将抽盒收好,郑重说道:“如此便却之不恭,我给雨浓准备的随礼可算太过贵重了。” 姐妹两人今次话别,虽然离情依依,到底前路坦荡。 夏去秋来、北雁南飞,几场秋雨之后便又是漫长的严冬。 青莲宫重修完毕,已是皇后之尊的陶灼华终于携晟儿住进旧居。从前的坤宁宫里承载着先帝太多的回忆,又多了许馨那座被金屋藏娇的宫殿,便依旧将它重门深锁,给何子岚留了一个哀悼亡母的地方。 历经了三代,更兼着大赦天下,许家的旧案再无人翻起。何子岚清清白白嫁入陶府。陶家为小夫妻新修的园子与旧宅间只以一道月洞门分融,平日并不上锁。 何子岚虽无封号,却是实至名归的金枝玉叶,本不用给黄氏晨昏定省,然而她敬慕黄氏之心并无虚假,每每愿意在晨昏午后过来陪着婆母小坐,婆媳两人闲话家常,关系难得的融洽。 陶超然依旧奔波在三国之间,担着大阮矿藏、武器之类的采买,做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商。 陶家有烈火烹油之势,却绝无仗势欺人的做法,做买卖讲求的是公平、公正、守法,更兼着陶超然为人格外磊落大气,绝不叫与自己做买卖的人吃亏。被远远近近的商贾一传,竟有了侠义之名。 来年春暖花开之际,小晟儿已经开始牙牙学语。何子岑每有空闲,便摊开三字经颂给他听。小晟儿虽是不懂,听着父亲温柔慈醇的声音,到是时常发出清脆欢快的笑声。陶灼华瞧着这搞笑的父子二人,便时常有些岁月静好的感慨。 晓得陶灼华生下儿子以后,叶蓁蓁还曾托人送来了几样针线,却没有只字片语。这一把慧剑断去情丝的人也算大彻大悟,没有在淤泥中陷得更深,而是自此但求清凉世界,不问娑婆人生。 做过了小晟儿的周岁宴,小小的人儿已经可以蹒跚学步。何子岑励精图治一年,国中已是联接正轨。何子岑拟将政务暂由何子岱代理,夫妻二人终于可以规划青州府一行。 何子岑虽未去过那里,体会不到陶灼华的乡情,却一直有个心愿,想瞧一瞧陶灼华为自己立起衣冠冢,苦守了四十年的地方。 清秋时节,何子岑夫妇带着晟儿微服启程,何子岚伴着婆母黄氏一并随行。 清风与明月领着一班大内侍卫扮做普通侍从,一队车马悄然往青州府进发。此前苏梓琴接了陶灼华的手书,也自京中启程,赶在青州府与他们会和。 秋意绚烂,行至青州府西南,远远近近连绵不绝的山上早是杮树披黄、山楂染红,如一挂挂小灯笼璀璨漫天。 青山碧水、青瓦黑砖、金黄的玉米以秸绳结成长辫挂在檐下,山野人家干净的院落里晾晒着切成薄片的红果。一把晒干的金银花泡水,便是味道绝佳的凉茶。 陶灼华就着掀起的帘子望去,触动心衣底最柔软的酸楚,眸间早是碎芒晶莹。 她将晟儿圈在怀里,颤颤抬手指给何子岑看:“你瞧,那边是仰天山,上头有山路十八盘,再过些日子枫叶经了霜,便是层林尽染的红艳;与它相对的是石门坊,上头有座石塔…” 数不尽的风景、瞧不够的故乡。陶灼华热泪涔涔,一时控制不住,便那么毫无征兆地流了满脸。何子岑温柔地圈她在臂间,深情地应答着:“我知道,我知道你对这里的眷恋。如今两国是一衣带水,你若得空闲,便常回来看看。” 马车从西门入外城,瞧着熟悉的景致,陶灼华又是眼泪婆娑。她指着一处静穆苍远的地方说与何子岑道:“那里便是范公亭与顺和楼,尚着顺和楼蜿蜒而下的,但是洋溪湖。” 湖畔的木屋大约早为苏世贤所居,溪旁再没有陶灼华立起的无字碑,也没有四十年如一日纺线浣纱的衣影,只是这么想想那心酸的一幕,何子岑便能感觉当年陶灼华那痛入骨髓的无助。 该走、该看的地方太多,陶灼华指点着车窗外一一掠过的旧景,感觉此刻的言语太过苍白无力。对家乡有太多的眷恋和不舍,如今真正立上这方土地,只感觉自己的描述万不及一。她只管安静地抱着晟儿,直待马车在陶家旧居停驻。 迈上熟悉的台阶,绕过熟悉的插屏,走在熟悉的水磨砖地面上,穿过九曲回廊,遥望陶家旧居鳞茨节比的重檐深院,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 乳母怀抱晟儿紧随其后,陶灼华迫不及待地牵起何子岑的衣袖,要领他去瞧一瞧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悲欢 第五百九十七章 拈花 灼华年正文卷第五百九十七章拈花屹立百余年的陶家老宅经过岁月沧桑,每一砖每一瓦都写满了历史的积淀。 何子岑一手怀抱儿子,另只手挽着陶灼华,听妻子竭力抑制着激动的情绪,尽量平静地向自己讲述陶家老宅的故事。 陶婉如与陶灼华的旧日所居的院子依旧保持着原样,不大的院落间碧碧梧遮天,红砖花圃间遍植了海棠。错落有致的假山石上,是一盆一盆风姿各异的迎春,被匠人精心地修剪过,此时正是浓碧森森,焕发着勃勃生机。 “母亲酷爱迎春,苦守空闺之时,便拿这数十盆迎春打发时间”,陶灼华瞧着一盆一盆迎春依旧摆回了从前的位置,时光荏苒间仿佛瞧见母亲青衫落寞的身影寂寂倚在花前,眼前又是一酸。 这数十盆迎春从前被老管家妥妥当当运到了大阮,如今恰是落叶归根,又伴着陶家宅院重归旧主而再次回归。几经迁移,这些倾注了陶婉如心血的花木没有半点枯萎,被婆娑晚风吹动的枝叶簌簌,恰似抚慰着陶灼华游子重归的心。 时过境迁,正房里没有再摆陶婉如的牌位,而是挂了幅精致的苏绣肖像。 陶灼华怔怔地立在母亲的肖像前,瞧着画中人秋水凝波的双眼,早是无语凝噎。被何子岑抱在怀中的晟儿虽是懵懂,却似是母子连心,感染了陶灼华的悲哀,不觉小嘴一扁,轻轻哭了起来。 “晟儿乖,来母亲这里”,陶灼华收敛了情绪,从何子岑怀中接过儿子,慈爱地替他拭去泪水,再指着陶婉如的绘像道:“晟儿,这是你外祖母,便是母亲的母亲。母亲跟晟儿这般大的时候,便随着你外祖母住在这里。” 晟儿并不能完全听懂陶灼华的话,只记住了那幅绣像上头美丽的妇人是自己的外祖母。他瞧瞧陶灼华、再瞧瞧绣像,乌溜溜的眸子转来转去,似发现了新大陆般好奇地嘟囔道:“像,母亲,像。” 大约表达的是陶灼华的样貌与绣像上的陶婉如酷肖的意思,何子岑听得好笑,点着晟儿的额头道:“你母亲与外祖母自然是相像的,晟儿与母亲也像。” 何子岑爱恋地拥着妻儿,只怕陶灼华触景伤情,柔声劝道:“莫再难过,母亲在天有灵,瞧着你这般福慧双修,必定是替你开心,却不愿意见到你流泪。” 道理都懂,那浓浓的离情与乡愁交织,却如同哽在陶灼华心间的阴霾,吐不出来又咽下不去。只怕一开口又忍不住流下泪来,她只是含笑点头。 此前陶婉如云门山麓的坟冢已然被瑞安毁坏,唯有洋溪湖中还洒着她的半抔骨灰。若想去那里祭奠陶婉如,便须得同隐居在湖畔的苏世贤见面。 陶灼华这些日子近乎贪婪地领着何子岑逛遍了古城。 晟儿年纪太小,大多时候并不随着他们出门,两人微服出游,走过昭德古街、宋城;登了云门山、驼山;去吃了偶园街上的老槐树煎包,又尝了云掌柜最早所开的那家善水居的素斋,再自熙熙攘攘的闹市间买回大包小包的酥皮玫瑰馅子月饼、在陶家的梧桐树下摆了茶桌,泡一壶酽酽的普洱打发午后慵懒的时光。 城里逛完了,再借送甄三娘返回玲珑山之际,连山下的井塘古村也瞧了个遍。何子岑默默等待着,陶灼华却始终不提叫她梦绕魂牵的洋溪湖畔。 立在岁月沧桑的万年桥上,瞧着桥下河水悠然而过,陶灼华的目光悠悠远远,始终是近乡情怯的退缩。她婉拒了苏梓琴的一再相邀,只在陶府同她见了一面。 苏梓琴先于陶灼华两日到了青州府,将她将回归的消息说与苏世贤,只望能替两人解开心结。苏世贤沉吟良久,却只是微微一叹,向苏梓琴说道:“凡事不可强求,我不怕出现在灼华面前遭她厌弃,只怕勾起她的伤心,不见也罢。” 当日苏世贤选在洋溪湖畔落脚,暂居在他同陶婉如昔年住过的湖畔木屋,不难发现那里依旧有着陶婉如住过的痕迹。 既悔且愧,却无后悔药可吃,苏世贤发觉了陶婉如留下的札记,瞧着上头点点滴滴被泪水渍染的字迹,冲半夏长叹道:“这负心薄幸之人,天下非我莫属。” 虽与苏梓琴说得敞亮,苏世贤这几日却如坐针毡。他没有脸去陶府见陶灼华一面,只能每日拿根鱼杆做掩饰,瞅着来路望眼欲穿。 又是细雨菲菲的清晨,陶灼华从半敞的芸窗间望着外头被雨水打湿的片片残红,依旧是微微叹了口气,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 “子岑、子岑,你不是一直想去瞧一瞧我立下无字碑的地方么?”她淡然回过头来,望望一直安静等待的何子岑:“谢谢你给我这许多时间,让我将往事重新理清。范公亭内、洋溪湖畔,这个地方我终归要去。” 能说出这番话,何子岑晓得对陶灼华有多少艰难。他轻轻点头,越发将娇小的人儿圈在怀中,期望能分薄一点她心中的忧伤。 雨幕淡远,青绸翠帷的马车自陶府悄然驶离,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就停在了范公亭前。巍巍唐楸宋槐见多了沧海桑田,依旧是那么亘古不变的淡然。 夫妻二人在范文正公的肖像前上了香,便就沿着河堤走下,命随从婢子们远远相随。何子岑撑起竹伞,依旧有斜斜的雨丝沾上两人的衣角,却愈发添了静谧。 沿着洋溪湖走了大半里的路程,地势渐渐拔高,湖水已经汇成小溪,便能望见溪畔一座竹桥曲曲折折通往对岸。在如烟似雾的雨丝中,对岸那几间错落有致的木屋如散落在草丛中的星星,莹亮若星星点点。 “灼华,这湖水、这溪畔,便是你浣纱四十年的地方?”何子岑嗓音暗哑,单这么低低一问,相像着前世陶灼华四十年的孤苦,便叫他心痛难忍。 陶灼华点头称是,她遥遥抬手,想要指给何子岑瞧一瞧她昔年所立墓碑的地方,却忽然发出讶异的惊叫。 四十年前的旧景重现,在前世里立起何子岑衣冠冢的地方,如今竟也有块小小的墓碑,前头还摆着洁白的栀子花编成的花环,被雨水冲刷得十分干净。 墓碑被一小片精心栽植的菊圃围绕,因是季节未放,菊花并未绽放,却有几枝吐了苞,蒙蒙细雨中格外青葱苍翠。 前世与今生再次重叠,陶灼华不可置信地跑了过去,待瞧见墓碑上的名字是陶婉如时,心间蓦然一松,却又狠狠一痛,连呼吸都沉滞起来。 湖畔垂钓的人身披蓑衣,那鱼钩弯弯垂向水面,上头鱼饵早空,却一直忘了重新提起。半夏撑着素面竹伞立在一旁,虽然一语不发,脸上却是满满的疼惜。 “灼华、灼华”,苏世贤将鱼杆一扔,望着缓缓向自己走来的两人,似是不可置信。父女两人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便这么四目相对,心间都是五味陈杂。 “在这里为我母亲立一块墓碑,到是难为了您”,陶灼华眼中不再有憎恨,却也做不到心平如镜。她眼望悠悠碧水,轻轻叹道:“我一直没有告诉您,母亲舍不得这处地方,因此她有一半的骨灰便洒在了这湖中。” 苏世贤脸上水渍斑驳,不晓得是雨水还是泪水:“我晓得、我晓得,你母亲她一直不曾忘却这个地方。” 纵然两相决绝,陶婉如却不曾后悔自己与他一场错爱,曾经在这湖畔木屋里的红袖添香与举案齐眉。苏世贤轻抬衣袖擦了擦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冲陶灼华认真说道:“灼华,谢谢你告诉我,原来我现在离你母亲这么近。” 陶灼华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她转手招手,唤了远远跟随的侍从上来,指着侍从手间捧的一株迎春,对苏世贤说道:“这是我母亲从前手植,便留在这洋溪湖畔,伴着母亲的墓碑吧。” 终是说不出原谅的话,陶灼华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她不愿与苏世贤对视,趁着苏世贤安置迎春花的空档,拖着何子岑匆匆便要离去,恰是落荒而逃。 “灼华,不管你原不原谅我,我都承你这份心意”,隔着远远的雨幕,苏世贤带着欣喜的话隐隐传来,陶灼华抬手便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原不原谅,她还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却能知晓母亲的心意。想来苏世贤早读到母亲的札记,晓得母亲对他一生的痴恋从未改变,这才是她送与苏世贤迎春花的真正含意。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陶灼华泪眼婆娑之间,心上一片茫然,抬眸望去,却是何子岑温柔的眉眼。 心爱的男子为自己撑着伞,用他那坚实的臂膀撑出一片晴空。 拈花微笑,终是心心相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