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人兮窥东墙》 正文 1.第一章 第一章 天禧二年,七月初五,立秋。 ·1kanshu· 晨光熹微,雨过初霁,四处飘散着青草木叶与夜露混作一处的清香,整个帝京在秋日初升的光芒中格外明朗。 虽说金翎皇商沈珣之府上向来也不冷清,可像今日这般一大早就有人上门说媒的,倒是头一遭。 因沈家在帝京卫城范阳的乡下置了田地产业,沈家二老几年前便去了范阳乡下养老,顺带打理田产,这京中的沈宅便是沈珣之当家。 不过,沈珣之尚未娶亲,素日里一应婆婆妈妈的人情来往,便都由他的妹妹,沈家大姑娘沈素出面打理。 今日来的是沈家远房到不知几百杆子才打得着的三姨婆,沈素强压着性子听了半晌,除了头疼c心烦,并无其它感想。 三姨婆还在苦口婆心:“大姑娘,你想啊,头些年是二姑娘没在京中,这倒也就罢了。可如今二姑娘既回来了,这婚事就不能不上心。” 沈素扶额,勉强笑道:“三姨婆,沈蔚回来还不足十日,由她散漫几日好生歇歇,不急的。” 六月廿八日,离家从戎六年的沈蔚奉旨回京,与剑南铁骑一众有功将领一同进宫面圣听封。 当夜庆功宴饮过后,沈蔚一回来就蒙头大睡,全不知这几日家中门槛都快被踏破了。来道贺的,来拜访的,那叫一个络绎不绝,当年沈珣之领金翎皇商时也没这等阵仗。 沈素这个做姐姐的一开始还能笑脸相迎,可接连几日下来,实在也不胜烦扰。今日这三姨婆更过分了,大清早就跑人家里来说三道四,跟沈蔚吃了她家大米似的。 大哥早说过,咱家妹子愿嫁就嫁,不愿嫁就不嫁,谁也管不着。这三姨婆是在瞎指点个啥啊? 三姨婆一听沈素这样讲,顿时就不乐意了:“瞧你这姐姐做的,说的什么话呢?沈蔚今年也该有二十五了吧?像她这样的年纪,多少人孩子都满地跑了,怎能不急?再等两年就该挑不着什么好人家了。” 沈素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哦,旁人怎样沈蔚就得怎样啊?照您这说法,像您这个年纪,许多人都死了,也没见您有多急啊。” 这话冲得三姨婆一怔,待回过味儿来后,当即气呼呼起身离去了。 对这样的不速之客沈素也懒得搭理,起身捋捋裙摆,向一旁的大丫鬟问道:“小桃,你二姑娘可醒了?” 小桃只能苦着一张脸回话:“这几日二姑娘都不让人进她那卧房的。 要看书 书 ·1 k an shu·” “她不让进,你们就当真由她在榻上生根发芽啊?”沈素没好气地扬声,有些怒,“你当年掀我被子喊我起床那胆子哪儿去了?” 小桃偷觑她一眼,缩了缩脖子,嗫嚅道:“二姑娘说她喜好梦中杀人。” 沈家二姑娘沈蔚,十六岁进光禄府绣衣卫总院做了三年武卒,十九岁那年又离京从戎,随威名赫赫的剑南铁骑戍守边关六年,直到上个月末才回京归家的。 就在两年前,剑南铁骑与号称国之柱石的河西军联手攻破宿敌成羌的王城,直打到成羌灭国,此等威武事迹街知巷闻,小桃对自家这个打剑南铁骑出来的二姑娘是又敬又怕,哪还有半点胆气可言。 “我去她姥姥的梦中杀人”沈素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 刚抬腿迈出正厅,却见沈蔚正斜倚在正厅后门外的门框上,还笑着对她竖起了拇指。 “亲姐就是亲姐,”玄色短装英姿飒爽地衬着常年日晒的蜜色容颜,沈蔚唇角眼底都泛起柔软笑意,“威武!飘逸!好神技!” 先前正要进前厅就听三姨婆在里头唧唧歪歪,她不耐烦去应付,便在这躲着瞧沈素如何处理。不曾想沈素一句话就将三姨婆杀得丢盔弃甲,实在泼辣到叫人痛快。 沈素几步过来,一把揪住她耳朵:“喜好梦中杀人,嗯?要不要我叫人替你将那把长刀拿来啊?” “放手放手,别以为你是我姐我就不敢揍你,”她揪得并不怎么用力,沈蔚也只是意思意思挣扎两下,“睡觉犯法啊?不服你报官啊!” 沈素没好气地放开她:“哪有人一回家就连躺几日,房门都不出的?” 她这妹子已昏天黑地睡了好几日,每日吃饭也是叫人送到卧房门口,她是着实担心。 “谁说我没出过房门?”沈蔚揉着耳朵低声争辩,“茅房总得去几趟吧。” 沈素瞪她一眼:“今日怎么就舍得起床了?” “我忽然想起今日仿佛有重要的事,就惊醒了,”沈蔚笑得赖皮兮兮地挽住她的手臂,两人一路往饭厅行去,“可我起来后觉着巨饿,一时又想不起是什么事了。” 其实,根本就是饿醒的吧? “猪脑子,”沈素笑着轻推了她的脑袋一下,“兵部尚书今夜设宴,为你那几个要离京的同袍践行。” “哦,对对对。”沈蔚频频点头。 两年前对成羌灭国那一战,“剑南铁骑”声名鹊起,蜚声天下。 然而,与成羌这仗,是自望岁十一年一直打到望岁十三年秋才彻底平息的。这三四年间倒下了多少人,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清楚。 望岁十三年冬,今上即位,次年改年号天禧。 自天禧元年至今年五月,剑南铁骑的将领都在忙着处理阵亡将士的家属抚恤,以及安置伤残士兵,始终无暇回京听赏。 对沈蔚来说,这两年间所见所闻的惊心动魄,并不比战场上的生死存亡轻松半分。 是以六月廿八日沈蔚在宫中喝完圣主赐的庆功酒回来后,便一直在卧房中蒙头大睡。 许多事,只有在睡梦中,才不必想起。 又或者,只有在睡梦中,才不会忘记。 沈素领着笑意恍惚的沈蔚一路进了饭厅坐下,安排人送上些简单的吃食,将饭箸递到她手中后,才温声道:“大哥早上出门时说了,兵部尚书那宴,你若不愿去就不勉强,大不了他去跟人陪个礼就是。” 据说兵部尚书这宴上,会有一些讨厌鬼! 沈素与沈珣之一样,半点不愿妹子去触景伤情。 “无妨的,阿姐,”沈蔚笑眯眯地喝着粥,抓起个蟹黄小包一口咬掉一半,“如今的沈蔚已不是六年前的沈蔚了。” 连死人都不怕,还怕活人? “阿姐你别气,我也不为别的。只是那几个即将离京的同袍,我一定得去送送。待明日他们出京后,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着他们了。” 沈素见她心意已决,便不再劝,只道:“那我才做了几身新衣裳还没穿过,你先挑一身去扬眉吐气!” 因沈蔚是接旨后临时回京,并未提前通知家里,是以还来不及为她裁制新衣。 “我穿戎装就好,”沈蔚笑着摇摇头,眉色间有隐隐傲气,“放心,不着盔甲。” 若论耀武扬威,剑南铁骑的戎装可不输世间任何的华服锦裳。 沈素遂点点头,瞧她吃得痛快,自己也忍不住想再吃两口:“如今你既回来了,身边总得有人伺候吧?” “阿姐,真不用,”沈蔚边吃边道,“这六年我啥事不是自己来啊?你就当给我个清静。” 沈素欲言又止,斟酌再三后,才放下饭箸叹道:“那你当真,还住那院子?要不,给你换到西院?那头更清静。” 沈蔚手上一顿,旋即笑叹:“没什么好换的,在哪都一样。” 哪里一样了?她那间院子的隔壁是 沈素隐隐有些担忧,可瞧见妹子的神色倒真不像有什么介怀,一时也无话可说了。 “阿姐乖,不怕的,你妹子凶着呢,”沈蔚探过手去,亲昵地捏了捏姐姐的面颊,“对了,待会儿我要出门,午饭不必等我。” “蹭我一脸油,”沈素挥开她的手,嗔怒地笑瞪她一眼,“你这一回来就窝在榻上装蘑菇,今日好容易舍得起身了,又忙着出去浪?” “浪什么呀,就是这几日我只顾着昏睡,也没好好带同袍们尽个地主之谊,”沈蔚含笑解释道,“我就带他们随意走走。” 毕竟帝京算她半个故乡,她想领着与自己共过生死的同袍四处逛逛。 说来她运气不大好,从军头一年就赶上康王c安王起兵造反;接着邻国成羌便趁火打劫越过国境。 谁也没料到,与成羌这一仗,一打就是四年。 或许又该说是她运气太好。毕竟,那四年里身旁有无数同袍倒下,她却从一个懵懂茫然的新丁渐渐成了剑南铁骑前锋营小将。 六月廿八日,圣主封赏剑南铁骑有功将士,沈蔚被钦赐“剑南铁骑征西将军”殊荣,随之而来的是留京侯任的旨意。 这几日她在半梦半醒中始终在想,不知活下来的人,究竟是幸或不幸。 她心中恍惚极了,想起那四年浴血混战中的许多人c许多事,她很清楚,若非那些人不在了,还轮不上她来承这荣光。 可无论如何,活下来的人就这么些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明日一别,真不知何日才能再相逢。 她要去见见他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二章(5.22略修) 因兵部尚书的晚宴还早,沈蔚便去兵部驿馆中约了同袍卢久c秦红玉出来,三人一同在京中随意逛逛,也算聊尽地主之谊。一 看书 ·1kanshu· 逛到东城这巷子时,沈蔚正兴致勃勃对两名同袍讲述自己年少轻狂时在东城称王称霸的风光,便瞧见有人领了七八个家丁模样的人,将两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孩堵在巷子尽头痛殴。 三人行伍多年,哪见得这样欺人的场景。沈蔚更是个懒得讲理的,一马当先冲了上去,与那带头的少年相互一通骂之后,双方毫无意外就打起来了。 沈蔚从未想过,自己离家六年后初初回京,干的头一件“大事”,竟是同人打架,而对方的带头大哥,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此刻,被她按在地上的“带头大哥”挣扎着回头,怒目圆睁冲她吠道:“当街斗殴,以武犯禁,还笑得出来?!等巡城卫来了你就惨了!” “能有多惨?”沈蔚笑眼看他,张口就来,“以武犯禁,罚金五十抵罪;或杖责七十,牢狱十五日。” 时光,真是去得如疯狗一般迅猛。 遥想当年,她也曾是京兆尹府的常客,如今这东城怕也没几人认识她了,想想也是有点淡淡心酸呢。 黑脸大汉卢久手中也按了几个家丁,听得沈蔚竟跟那带头的孩子又打起嘴仗来,便忍不住取笑道:“你怎的一回京就跟打从笼子里放出来似的?” 秦红玉也顺手将手上的两名家丁摔翻在地,笑道:“久哥还是太单纯,以为你会近乡情怯呢!” 沈蔚哈哈大笑:“就说我这样吃铁吐火的家伙,没成绝世女魔头就已是祖上积德了啊!还有,我记得仿佛是久哥先动的手,我怕你们吃亏,这才义气助拳的。” 卢久目光炯炯地笑咧出一口大白牙:“我是想说,动手之前你竟还跟他对骂那半天,简直有辱咱们的风范!” “别嚷啊,叫人知道的三名先锋跟毛孩子当街斗殴,也不是什么荣光吧,”沈蔚乐不可支,“平日里咱们仨算得平手,可若论起这不学无术c纨绔混蛋,你们就外行了。在帝京熊孩子界,打架之前例行对骂,这是规矩,不能乱的。” 说起来,两军对垒时不也兴先叫个阵么?怎能瞧着对方年纪小就不周全礼数呢? “谁在跟你平手,你可少拖着我自抬身价,”卢久也低声笑啐道,“连不学无术这种事你都要与人攀比,当真是” “我久哥,这不叫攀比,”沈蔚瞠目而视,庄严道,“这是帝京东城前任熊孩子界霸主的责任与担当!” “去你的责任与担当,”卢世久笑骂,“我就看你能疯成啥样。 一 看书 ·1ka ns hu·” 被全面压制的少年见这三人对自己的怒气视若无睹,气得快要炸掉:“我管你哪门哪派的江湖草莽!本公子定要叫你们知道,这是帝京,不是你乡野边陲!天子脚下,不是什么人你都得罪得起的!” 先前动手时这少年领家仆与他三人对殴,拳脚上仍是吃了亏,又不识得他们身着的剑南铁骑戎装,听卢世久讲话略带些边地口音,心头便估摸他们许是打从边地哪座山上来的江湖人。 “公子?呵呵,”沈蔚抬手就往他脑袋上一拍,毫不客气地嘲笑道,“你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猴子,老子横行帝京,鱼肉整个东城时,你还是个紫河车呢。” 紫河车是什么? 那少年虽不明其意,但总觉不是好话,当下便又要反身冲起来打她,却被死死压住,末了只能扭头怒瞪。 沈蔚兴致大好,正要接着怼,却被秦红玉没好气地笑着扬声制住:“他不过是个孩子,你同他争什么唇舌。” 照秦红玉的看法,要打就打,大不了豪气些让这少年再回家领上十来个家仆一起上,也就不算欺负人了,吵个什么劲。 “呿,当真是我离京太久,东城街头都忘了谁才是熊孩子界的霸主了。”沈蔚听劝,依言收回了与那孩子对峙的目光,假装落寞地笑叹。 “你都二十有五的人了,跟人争熊孩子界的霸主?!还要不要脸的?” 卢久嘲完这句后,与秦红玉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沈蔚不以为意,对墙角那两个小孩道:“过来。” 那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瞧瞧眼下的阵势,踌躇半晌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挪到近前来。 “他为何领人打你们?”沈蔚见他俩一直在抖,便尽量放柔了嗓音。 被她压住的少年大声喊道:“他们偷我东西!” 沈蔚立马抬手往他后脑勺上拍了一记:“要你多话!问你了吗?” “你们江湖侠客不是最讲道义?你连谁对谁错都不知,就胡乱帮忙,我跟你讲,你这是助纣为虐!”少年挣扎着叫嚣。 沈蔚反扣住他的手腕,直接将他拖起来按到墙上,笑道:“我帮忙倒也不为谁对谁错,主要是”她拿下巴指指那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他长得比你好看。” 那小男孩的脸上隐隐已有淤伤,却一直将小女孩护在怀中。 这什么烂理由! 少年傻眼,瞪着面前的墙砖发愣。 卢久与秦红玉闻言,不约而同地点头。 嗯,这理由,绝对是沈蔚发自肺腑的心声。她就是这样一个爱惜美色之人! “真偷他东西了?”沈蔚见那小男孩面露惭色,有些好奇。 小男孩倒也不作伪,抬眼迎上她的目光,小声道:“妹妹拿了薛公子桌上的包子。我本想还回去的!可妹妹已咬了一半了” 那姓薛的少年见他还肯老实说出实情,不禁重重一哼,倒也没再多说。 沈蔚略一沉吟,便放开这薛姓少年:“既如此,不如这样,我赔你一百个包子?” “谁要吃一百个包子啊!”薛姓少年跳脚。 沈蔚想想也有道理:“那,我叫他们向你道歉,我再赔你钱?” 少年见她像是认识到理亏,便立时挺直了要,盛气凌人道:“不需赔钱,但得他们得跪下认错!你你也该跪下!” “我跪你大爷!怕你受不起!”沈蔚笑骂一句,抬手就往他脑门上拍了一记。 薛姓少年捂着额头怒吼道:“你哪家的?看我明日带人来揍你!” “呿,这东城街头还是有规矩的好吧?祸不及家门,你管我哪家的,”沈蔚笑着抬手点了点下巴,“那这样,明日午后你带着你的人还来这儿吧,我不带帮手。” “他们俩也不带?”薛姓少年将信将疑地指指卢久与秦红玉。 秦红玉笑着点头:“放心,明儿我俩一早就出京的,就不来共襄盛举了。” 见那黑脸卢久也点头,少年眯眼瞪着沈蔚:“你说话可算数?” “绝对算数,”沈蔚抬手立誓,“保管打到你爹娘也认不出你。” 少年大约还没在东城这九街十八巷内见过比自己还猖狂的,一时噎住,好半晌才又跳脚道:“狂不死你!报上名来!” “沈蔚,”沈蔚大大方方地报上姓名,“明日午后在此恭候。” 卢久与秦红玉遂也放开自己手上按住的那几名家丁,任他们爬起来聚拢到少年身边。 少年打定主意不吃这眼前亏,便怒指沈蔚道:“你听好了啊!本公子薛茂,明日午后是要在此同你接着打的!谁不来谁是王八蛋!” “单挑还是群殴?”沈蔚点点头,又多问一句。 薛茂听得起急,梗起脖子吼到脸发红:“你先头才说不带人的!” “哦,我单挑你一群?”沈蔚拍拍自己的脑门,笑了,“成交。不过不许带刀啊!” 打架么,小事一桩,闹出人命可就不行了。 怕待会儿京兆尹的巡城卫真的要来,薛茂怒哼一声便带着自己的家丁仓皇而去。 见薛茂走了,那小男孩才红着眼眶,将怀中的妹妹抱得更紧些,怯怯看向沈蔚:“你明日,当真会来?” 沈蔚缓缓蹲下,抬眼看着小男孩,轻笑:“他一群人打你两个小孩子确实不对,不过我也没问缘由就把他揍了,明日再打一架恩怨两清,这叫江湖事江湖了。” 卢久与秦红玉也凑过来蹲在沈蔚旁边。 卢久的大黑脸笑起来格外宽厚,他拍拍沈蔚的肩膀,对小男孩道:“没事,她可扛揍了。” 这三人瞧着两个孩子一身褴褛,皆不忍心责怪。若非饿得不行了,谁会去偷一颗包子? 秦红玉怜爱地抬手摘掉小女孩脑后发间的草屑,笑音轻缓:“爹娘呢?” 小女孩从哥哥的怀中倏地挣脱,扭出半颗小脑袋来看着他们三个,笑得可骄傲了:“爹去边关打仗了,娘去找他。” 三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这几年边关的战场无非就在河西与剑南道,战事在两年前就已结束。 无论是河西军的人,还是剑南铁骑的人,若此时还未回来的,怕就是回不来了。 沈蔚抬手捏了捏小男孩那看上去像要哭的脸,语气温柔又坚定:“旁人打你,你做啥傻站着?打回去啊!打不过就跑啊!” 小男孩忍住泪意,感激地对沈蔚笑笑:“若我像你们这样厉害,就好了。” “呐,我叫沈蔚,家住西城沈宅,我大哥是金翎皇商,巨有钱,家中包子吃不完,新衣裳随意穿,”沈蔚笑着握住他和小女孩的手,“现诚邀你们去我家中小住,等你们爹娘回来领你们时,你们再走,行吗?” 小女孩眼中霎时放出光彩,却被小男孩一把按回自己怀中。小男孩显然更警惕些:“你想要我们做什么呢?” “做徒弟啊,”沈蔚对他的警觉非常满意,揉揉他头顶脏脏乱乱的发,笑眯了眼,“习武很苦的,比挨饿还苦。” 卢久在一旁憨厚笑着狂点头,指指沈蔚道:“她可凶了,你得想清楚啊。” 小男孩在妹妹期许的目光中沉吟半晌,最后才小声道:“那,明日你若打赢了,我就做你徒弟。” 意思是打输了你还要弃我而去?! 沈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与卢久c秦红玉同声大笑起来。 “朋友,你很耿直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三章(5.22略修) 在秦红玉状似随意的温柔询问下,加之沈蔚不时插言助攻,孩子本就薄弱的戒备心渐渐一溃千里。 要 看书 ·1kanshu· 追问半晌,好歹得知了小男孩叫童武,小女孩叫童绯,他们的父母姓名与原本家住何处也套了个大概。 三人同袍六年,这点默契自是有的。 沈蔚知秦红玉是想返回兵部去查在册名单,或阵亡名单。 虽料想结果未必欢喜圆满,可沈蔚还是觉着幸运。无论这两个孩子是哪位同袍家的,无论那位同袍还在不在人间许多事,哪怕微不足道,总归能做一点便是一点。 “久哥,你陪阿玉去,我先带这俩小的回家吃点东西。” 小男孩本想扯扯沈蔚的衣袖,伸出手去却惊觉自己的小手实在有些脏,便又飞快地将手缩了回去,只小声提醒:“我叫童武,妹妹叫童绯。” 沈蔚余光瞥到童武将手缩回去的动作,心中一时有些发酸。一手一个将他俩牵住,爽朗笑道:“好咧!小武啊,领着小绯妹子跟我回家吃饭去。” 又对卢久与秦红玉道:“那就酉时,咱们直接在兵部尚书府门前碰头。” 卢久咧笑点头,秦红玉倒是略有些担忧:“你兄姐会同意吗?” 毕竟沈蔚此次受封“剑南铁骑征西将军”不过是个虚衔,并未被恩准单独开府,她家中毕竟还是兄长当家。这才出门没几个时辰,就捡俩孩子回去要养起来,寻常谁家当家人都很难欣然接受吧? 童武闻言一愣,瘦弱的手旋即在沈蔚掌心开始挣扎。童绯的心思虽不如哥哥那般敏锐纤细,却也有了惊慌的神色。 沈蔚用力将两个孩子的手牵得更紧些,顾自对秦红玉笑道:“我兄长那可当真是个好兄长,举凡他妹子们做的事,在他眼里绝没有不对的。我阿姐就更不说了,自小与我沆瀣一气,我俩打根儿上就是一伙的。” 她这话说得还算委婉了。 秦红玉是头一回进京,自不知沈珣之那“护妹狂魔”的赫赫威名。 满帝京无人不知,沈珣之那个疯子,当年他妹子同人打架被巡城卫抓了,他冲到京兆尹府的头一句话是“罚金五十?添五十再打一顿吧,莫把我妹子怄出心病了”。 还有他另一个妹子在东市街头瞧着条番邦商人自海外带来的小手链,却与某家千金置气争了起来。壹看书 ·1kanshu·沈珣之赶到,当场叫人抬来一大箱金子,将整条街差不多样式的小手链全买下,说叫妹子拿回家随便扔。 总之,沈珣之的人生信条就是我家妹子聪明c伶俐c机智c活泼c爱美c好动,怎可能有半点不对?哥不是一般有钱,妹子们想做啥做啥! 虽不知沈蔚说的是真是假,可卢久与秦红玉瞧着她那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就不再多说,大家雷厉风行地分头行事了。 沈蔚带着惴惴不安的童武与童绯一路又折回家,门房的人见她领了两个脏兮兮的孩子回来,赶忙着迎进门。 一大早就出门的沈珣之此时却不知为何也回了,见沈蔚莫名其妙领回来两个脏孩子,果然没有半句不满,笑得满脸温柔:“才出门就交了新朋友?我妹子就是不一般!” 他的态度莫名抚平了童武惴惴了一路的心,童绯更是甜甜笑开,觉着眼前这大哥哥笑得真是好看极了。 “现下暂且称为我朋友,”沈蔚笑意狗腿地凑上去解释,“明日我还得去跟人再打一架,若打赢了,这俩就是我徒弟。可不管最后是徒弟还是朋友,我邀他们来家住了,等他们爹娘来接时他们再走。” 若是没人来接,那就住下了。 “赢!必须赢!”沈珣之往腿上一拍,充分演绎了沈蔚口中的“我哥巨有钱”。 “说!明日这一架,是缺钱还是缺人?大哥立马替你安排!” 在自己院中的沈素听人说沈蔚带了俩孩子回来,此刻也一溜小跑地跟了出来,直跑得满身珠珠玉玉叮啷作响,全无半点想象中该有的富贵气。 童武见状,被这毛病深沉的一家人吓得不轻,有些暗暗欣喜又有些担忧地扭头瞧了瞧雀跃的妹妹。 沈蔚仰头,视线越过沈珣之的肩,扬声对沈素道:“阿姐,你替我给他俩张罗些吃的,吃完再领他们去洗洗。就住西边那小院成不成?” “成!可一时也没合适的衣裳”沈素有些犯愁。 沈素是招婿上门的,成亲已有七八年,育有一女。不过她的女儿是沈蔚离京那年生的,眼下才六岁,家中寻不出合适这两个孩子身量的衣裳。 沈珣之即刻豪气一挥手:“小桃,叫人去成衣铺先买几身回来应着急,明日再带去量了做新的。” 这究竟是一家子什么人啊? 童武被这阵仗搞得都快魔怔了,赶忙小声道:“也不必c不必破费的” 这几年他带着妹子在京中可谓见惯冷暖,有时也遇到富贵人家行善施粥之类,却绝没见过有哪家是这样的。 “不怕的,我哥巨有钱!”沈蔚又忍不住伸手去捏他的脸,瞧着这准徒弟真是愈发顺眼了。 沈素正交代着人去准备吃食,沈珣之忽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他蹲在童武面前,目光与他齐平,正色道:“你姓啥?” “我c我叫童武,这是我妹妹,童绯。”童武被他乍然锐利起来的眼神惊得开始咽唾沫。 “姓童?唔,这姓好。”沈珣之满意地点点头,神色立刻又轻松了,起身自沈蔚手中将两个孩子牵过来。 “稍等片刻饭就做好的,”沈珣之牵着童武c童绯就往大门口走去,“既到我家来做客,还是先来认个门。” 沈蔚虽不知他要作什么妖,不过倒也不担心,便在后头跟着。 来到大门口外,沈珣之指着门口那对镇宅神兽道:“呐,往后若是出门找不着回来的路,就问人西城沈珣之家在何处就行。” 童武用力地点点头。 “认字不?若还不认字,那就记着门口有对貔貅的就是了,绝不会走错的。” 别家放门口镇宅的多半都是石狮子,唯有沈珣之家门口,是一对丧心病狂的黑曜石貔貅。 我大哥就是生怕别人不知他有钱啊! 沈蔚啧啧笑眯了眼,欣赏着那对小兄妹满眼的迷茫c费解与没来由的崇敬。 接着,沈珣之又拉着他俩来到大门右侧,指着一块刻了字的小石碑:“来,小武,小绯,跟着哥念一遍——” 六月廿八那日庆功宴结束已是正亥时,沈蔚打皇城出来,再一路穿城,到家已是子时,也没留意门口多了这小石牌。 今早出门,包括先前带着这俩孩子回来时,都匆匆来去,也始终没察觉门口的不同。 此时沈珣之带着两个孩子走到近前,沈蔚跟过来歪头一看那石碑,顿时傻眼。 沈珣之清清嗓子,无比庄严道:“跟我念啊:弘农郡四知堂杨氏与狗,不得入内!” 童武与童绯虽不明所以,但见沈珣之神色庄严,便跟着也庄严起来,稚气的嗓音字正腔圆复诵道—— “弘农郡四知堂杨氏与狗,不得入内!” 沈蔚扶额,心中涌起一股“不如就地扑街”的冲动。 沈珣之对这两名新朋友特别满意,点头嘉许,谆谆教诲:“在我沈家,若我妹子们实在要养狗,那也是能商量的。” “可若是弘农郡四知堂杨家的人想进这道门,必然乱棍打死,还活该!记住了么?” 小孩子哪知弘农郡四知堂杨家是什么鬼,只是经过沈珣之这样的教导,两个孩子心中便有了一个清醒而深刻的认知: 在这座姓沈的奇怪大宅里,弘农郡四知堂杨家,连狗都不如! 待沈素出来将两个孩子领进去吃东西,沈蔚才生无可恋地拉住兄长的衣袖:“大哥咱们,能不这么丢脸吗?” 沈珣之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道:“不怕,哥脸大,丢就丢些。”叫他杨家欺负我妹子!老子就把这块石碑立这儿了,代代传家! “大哥”沈蔚简直是哭笑不得。早八百年前的事了,她这个苦主都不放在心上,大哥却依然如此耿耿于怀。真是好大哥啊。 哎,其实真要捋起来,当年那事,究竟谁欺负谁,沈蔚自个儿都不好意思说。 沈珣之却不是个肯叫妹子吃亏认账的人:“这事你别管,总之这是我沈家铁律,谁也不能改!你也不能!你若求我那c那也不能!” 见兄长意志坚决,沈蔚被噎得不知还能说点什么。 若她当初不曾离京,或许兄长在门口立这小石碑时,她甚至会想亲手刻上这行字吧? 那时总觉着,自己那样喜爱的少年竟未回报同样的心意,当真是全天下最凄惨的事,没有之一。 可如今六年过去,历了沙场铁血c见过悲欢离合的沈蔚已能懂得,这世间有太多的求而不得,自己当初那撕心裂肺万念俱灰的所谓心伤,已是苍茫红尘中最微不足道之一粟。 这世间,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若再想得透些,连生死,都是闲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四章(5.22略修) 秋日的黄昏,热气灼着皮肤,叫人觉着头发丝儿都快要燃起来。 ·1kanshu· 酉时,沈蔚依约赶往兵部尚书府邸,远远就见卢久在路口立着。 沈蔚行到卢久面前,疑惑地四下瞧瞧:“久哥,阿玉人呢?” “一时没找着那俩孩子说的名字,她不死心,说还要再翻翻,晚些就来,”卢久挥手抹去额角的热汗,“她是怕你来了没见着人要担心,就叫我先来等你。” 心知秦红玉一惯细致又执着,沈蔚点点头:“那咱俩先进去?” “不不不,她让咱们务必等她来了,再一道进去。” 沈蔚大惑不解:“为啥?” “她说她自个儿进去怪不好意思的,会怕,”卢久没来由地打了个颤,“x的,战场上提刀跟人对砍都不怕的猛人,居然怕独个儿赴宴?真是见鬼了。” 嘴上虽在嘲笑秦红玉,其实卢久自己也是有些怯的。 毕竟这些年他们都在边关,哪有机会出入京中这样的场合? 他在这路口站了半晌,眼睁睁瞧着今日络绎而来的全是有模有样的人物,自个儿都觉得突兀。 此时受邀前来赴宴的京中大小人物已陆续赶来,瞧见他俩一身剑南铁骑的戎装立在街口,便都或客套或敬重地颔首致意,两人只得频频回礼,傻乎乎笑着,跟迎宾门僮似的。 “说实话,我也怕的。”沈蔚强忍着尴尬掩面的冲动,低声对身旁的卢久道。 卢久轻推了她一下:“你少来!不都说你从军前曾在京中当过官吗?” “这谁替我吹的牛啊?”沈蔚大大翻了个白眼,老实揭了自家的底,“我那时不过就是光禄府绣衣卫总院一个小武卒,上不得台面的。” 可在绣衣卫那三年的岁月,如今想来,真是温柔静好到恍如隔世。 这些年她在边关,先是打仗,战事一定便忙着阵亡及伤残士兵的抚恤善后,加之有些烂账旧事她自己也不愿回首,便从不刻意打听京中故人们的境况。 可当年京中那件事传得举国皆知c沸沸扬扬,任她捂住耳朵,却还是不免多少知道些。 有唏嘘,有慨叹,却也有无力,但她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她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去见一见当年的故旧同僚。 她不知,若是见了,该说些什么,才是对的。 要看书 ·1kanshu· 心中正感慨着,迎面有几人身着沈蔚熟悉的光禄羽林武官袍正行过来。那群人中有一张让沈蔚既亲切,又恍惚有些陌生的脸。 光禄羽林左将,孟无忧。 当年沈蔚离京时,孟无忧不过虚岁二十一,算一算,如今他也二十七八,眉目间已褪去当年轻狂浮躁,隐隐有不同气势了。 虽两人当初勉强算得共事近三年,可沈蔚猜,今日他大概并不能一眼认出自己来。 当他行过沈蔚与卢久身旁时,果然停下脚步,诧异蹙眉看向沈蔚。 沈蔚收起怔忪的心神,眉眼带笑,大大方方回视他。 良久后,孟无忧疑惑低喃,似是自语:“我们,是不是见过?” 卢久实在忍不住白眼翻上天。就说帝京这当官的,怎的连搭讪都这般老套?况且连沈蔚都搭讪?瞎啊? 瞧着这人长得不错,对沈蔚这嗜好美色的家伙来说,简直是送上门的待宰羔羊。 出乎卢久的意料,沈蔚却没吱声,只一径望着对方笑。 孟无忧又道:“你,很像一个人。”他是当真觉着这人有些眼熟。 “我不像一个人,难道要像条狗?”沈蔚笑得开始抖。 孟无忧怔住。 这句话让他想起多年前范阳春猎结束后,庆功的那一日,他作为春猎失败者灰溜溜打道回京,却在黄昏的街头遇见那对璧人。 彼时,那个因伤恹恹的姑娘也是这样回嘴。 而她身旁那个明显在护着她的男子冷冷一抬眼,道,还不走,等我给你发勋章? 孟无忧自嘲又感慨地笑着摇摇头,满是敬意地对沈蔚与卢久执了礼后,便向兵部尚书府门行去了。 沈蔚扭头瞧瞧他离去的背影,面上感慨的笑容与他一模一样。 她明白他想起谁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不是她长得像“那个人”,而是她方才说的那句话,从前,“那个人”也常说。 当年离京前,沈蔚曾在心中对自己说,愿我归来时能如“她”一般。可六年后的今日,沈蔚还是沈蔚,终究是未能如愿的吧。 好在她知道,“那个人”过得不错,这样就好。 卢世久拍拍沈蔚的肩,收回她的心绪:“那人你认识?”以他对沈蔚的了解,这混账家伙只要瞧见长得好看的脸,总是不免要痴一痴的。 他甚至曾怀疑过,当年在战场上,敌方只消派出个长得好看的将领,这没出息的混账家伙就能被人砍个片甲不留。 可方才她的反应竟然是平静中带着追忆,实在不像平日的作风。 沈蔚回神,从容笑道:“哦,那个人啊,就从前” “就问你句认识不认识,也得打‘从前’讲起?”卢久不可思议地瞪眼挥挥手,“算了,老子瞬间没兴趣听了。” 两人说说笑笑间,渐渐也就不那么尴尬了。 时值初秋,街口对面宅子的外墙上有探出半墙的凌霄花开得正盛。明丽的大红中泛着金,在秋日夕阳映衬下,好一派锦绣迤逦又不张扬的盛景。 闲话到兴起,沈蔚一抬眼,视线越过众人,正正就瞧见一张金铮玉润的美人面。 依旧是美到绚丽张扬的眉眼,依旧是淡淡端肃的神情。 沈蔚心中微微有些发恼,是对自己。因为就在这对视一眼的片刻霎时,她悲哀地发现,六年过去,原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不同,可面对这个人,许多事并未改变。 她依然是那个不争气的沈蔚。 哪怕有千万人涌过眼前,她头一眼瞧见的,竟还是这个人。 六年过去,这人在她心中,竟依旧是天底下谁也比不过去的美人。 此刻她无比地唾弃自己,恍惚微颤的视线却忍不住一直在他脸上,就这样瞧着他与人并肩自对街缓缓行来。 当他距她约莫有两米时,她的舌尖涌起一丝诡异的蜜味。 当两人只相距约一米时,他唇角那若有似无的浅浅笑痕使她的心骤然狂跳。 那笑容她太熟悉,却又有些陌生。一如六年以前,在每一个晨昏里相遇时那样淡淡的笑,却又像是有些微说不上来的不同。 或许真正不同的并非他的笑,而是他此刻的眼神。 似纯粹淡然的平缓如水,却又仿佛压着些波澜起伏的莫名缱绻。就像她小时喜爱的麦芽糖饼,不起眼的软软黏黏,轻轻浅浅的甜。 沈蔚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怀疑定是自己这几日睡昏头,眼瞎了。 身旁的卢久诧异地拿肩膀撞了撞她:“怎么了你?杨参将过来了。” 卢久口中的杨参将是前河西军中军参将杨慎言。 当年河西军与剑南铁骑会师,并肩攻破成羌王城时,沈蔚与卢久作为剑南铁骑先锋营小将,是与杨慎言一同冲在最前的,说来也曾生死同袍。 不过杨慎言出身弘农杨氏,家中又有定国公爵位,两年前战事一结束便奉诏回京,受封定国公世子。 毕竟一起打过仗,沈蔚面对杨慎言倒还自在,可此刻让她极不自在的,是他身旁的那张美人面。 “卢久!真是许久不见了!”杨慎言一过来便按军中规矩与卢久行了触拳礼,并未因如今的世子身份而有半点生疏。 见沈蔚只是耷拉着脑袋举起拳,杨慎言先是含笑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人,这才徐徐拿拳头与沈蔚轻触一下。 他身旁的“美人面”神色并无波澜,只是眸色淡淡转寒。 不过,垂着眼的沈蔚并未瞧见。 “这位是卢久,剑南铁骑前锋营猛将,成羌之战冲在最前头的!”杨慎言骄傲地介绍了卢久身份,又抬手指着自己身旁的美人面,“我七弟,鸿胪寺卿,杨慎行。” 他为何会是鸿胪寺卿?! 被这个讯息惊到,沈蔚倏地抬起头,瞪眼望望面前笑得隐隐带着奸诈气息的杨慎言,再缓缓瞥向那个镇定无比的杨慎行。 神色自若地与卢久见过礼后,杨慎行转向沈蔚。 沈蔚急急扬手拦住他的礼数,有些尴尬地笑笑,嗓音止不住微颤:“许久不见,杨大人。”既如今他已是鸿胪寺卿,那她这个虚名的征西将军称他一声杨大人,该是没有失礼的吧? 见杨慎行眼中已是一片冷凝,沈蔚心中苦笑,果然先前看到的柔情缱绻全是眼瞎,两人之间那些陈年旧账能不成仇已是最好的结局了,想什么呢。 “两千一百九十四日。”杨慎行低声说完,便辞了礼,转身举步就走。 杨慎言见势不妙,随意拍拍卢久的肩,又对沈蔚报以“自求多福”的同情眼神,便笑着去追上自家弟弟怒急而走的脚步。 “两千一百九十四日?记这么清楚?”沈蔚怔在原地傻眼,没防备就脱口自语。 话音刚落,就见才走出不多远的杨慎行身形一僵,略回首投给她一个莫测高深的眼神。 她当真怀疑自己是瞎了,因为她在那眼神里,竟看出了一丝淡淡的委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五章(5.22略修) 两千一百九十四日,不会记错。 一 看书 ·1ka ns hu· 因为每一日都数着晨晖,算着夕落,望着东墙上那道日渐淡去的白痕,想着,不知何时,墙头才会再探出那张笑眼中闪着星辰的脸。 杨慎行上任鸿胪寺卿之职尚不足一年,却已能在这样的场合中镇定自如,半点不叫人瞧出自己的心绪。 他虽是恍着神,唇角淡淡疏离的浅笑却始终在。当侍者欲为他添满酒盏时,他立即虚虚伸手拦下,浅声道:“多谢,我不喝酒。劳烦替我拿一壶热茶吧。” 侍者歉意躬身,忙垂首退下,依言去替他另备热茶。 自杨慎行上任以来,京中许多人都知,鸿胪寺卿不喝酒,却仿佛没人知是为何。 只有他自己清楚,六年前那壶酒喝完之后的每个晨昏,举目四顾,只余仓惶的空旷。那对只要见着他就像是会烁起璀璨星光的笑眼,无论何处,都再寻不着了。 “既不喝酒,你是干嘛来了?”旁座的好友崔盛轻拍他的肩,嘲笑的意图十分明显。 “干卿底事?”杨慎行便是这随意一瞪,眉目间也是丽色横波,惊得崔盛慌忙抬手挡了挡眼。 两人自小交好,可直到如今,崔盛对友人这张一不留神就会美到叫人心惊的脸依旧充满“敬畏”。 此时有人过来找他二人攀谈,崔盛便正襟危坐,端出内卫大统领的威仪架势,一时也忘记追问杨慎行盯着剑南铁骑那桌人瞧了半晌是什么意思。 先前的侍者去而复返,果然换上一壶热茶。 杨慎行举止端雅,徐徐将面前空盏斟满,自若地与来人及崔盛叙些场面话,眼神却始终不动声色地望着那个看似闹腾实则无措的身影。 那头被盯了一晚上的人偶尔与他目光交错,却总是急急瞥开。虽只就那么几回的目光短暂相触,可杨慎行心头早已风急浪高。 那对眼眸他再熟悉不过了。可六年过去,那对眸子里到底又多了些许从前没有的平和与钝重。 最重要的是,六年过去,那对眼眸望向他时,再不会笑得如有星辰熠熠,像随时会扑出来洒落一地微光。 她甚至对他是,视若无睹。 虽说兵部尚书今日设宴的名义是替即将离京的剑南铁骑有功将领践行,但惯见沙场铁血的军旅之人终究不擅机锋漫天c暗流涌动的官场之道。 酒过几巡后,这宴终究还是成了交际应酬。 好在主家是兵部尚书,大约早料到今日的主角们会拘束不自在,便令人在中庭的凉亭中另做了布置。一看 书 ·1kanshu· 听侍者说主家在凉亭中还专为他们置了一桌,沈蔚与秦红玉便挑眉交换了眼色。 一众剑南铁骑的故旧同袍默契非常,自沈蔚与秦红玉率先溜出去之后,便也陆续找了托辞自正厅奔出,没多时就在凉亭中聚齐。 秋夜的中庭燥热却静谧,就着凉亭中的酒菜,这群人才终于撒开了性子,坐没坐相地勾肩搭背痛快忆起当年。 沈蔚长舒一口气,接过秦红玉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后,环视众人,轻声询道:“明日,你们几时出城?” 众人立时七嘴八舌各说各话,细听却又全是同个意思:别送。 此次圣主对剑南铁骑的封赏不可谓不丰厚,但多是钱财田宅之类,真真算得上加官进爵的,只沈蔚与秦红玉二人。 不过,沈蔚所得也不过是个征西将军的虚衔,外加一道留京侯任的旨意,秦红玉倒是实实在在接旨领剑南铁骑中军主将的。 沈蔚执盏与众人再饮一杯,掩去眸中别离的伤感,爽朗笑道:“那就不送了。” 六年来,这群人一同饮霜食露,一同披坚执锐,一同浴血,一同共生。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彼此之间并无亲缘,可这六年沉甸甸的过命情分,却并不比血脉之亲凉薄半分。 明日就要天各一方,若再相会,不知将在何年,亦不知将在何处了。 不知谁起的头,低声忿忿咕囔了一句“这红灯笼瞧着真是碍眼啊”,大家便又七嘴八舌拿那红灯笼撒气,吓得立在一旁的四名侍者手足无措,慌张地瞧了瞧凉亭飞檐四角那几个无辜的红灯笼,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蔚红了眼眶,强忍着哽咽对侍者笑着耳语道:“沙场征战之人,见着红色难免有些心绪不好的。你们且退出去,不必伺候。” 几名侍者似懂非懂,但见她目光坚决,就依言退出了凉亭,直行到石径最远处,回头见她颔首示意这才站定。 摈退了侍者,沈蔚便与秦红玉c卢久几人一道,索性顺着廊柱倒上檐下,将那几盏红灯笼尽数熄灭。 今夜月色本就朦胧,灯笼一灭,四下霎时黯淡。 百感交集的剑南铁骑英豪们在夜色掩护下渐起轻声呜咽,直至抱头痛哭。 他们是天下人眼中的英雄儿女,他们是制胜凯旋的剑南铁骑。 他们横戈立马,与威名赫赫的河西军并肩将强寇驱出国门之外,甚至踏过千里杀进宿敌王城,直将那多番在边境十余州烧杀掳掠的虎狼成羌打到灭国,彻底了结两国间数百年的恩怨。 可在这样光荣威武的背后,他们中的大多数,当时也不过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后生。 此刻,那四年的战事中在自己身旁倒下的无数同袍的血渍,甚至对面倒下的敌人血渍,皆化作了众人眼中同一片血红的雾气。 趁着夜色,趁着无人,那些当年没敢哭出的眼泪,那些惊慌,那些恐惧,那些痛苦与煎熬,那些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 多年累积的百感交集,与身旁同袍一道纵情狼狈地宣泄喷涌,便仿佛没有想象中那样丢人了。 静待众人逐渐平复下来,黑暗中响起秦红玉哽咽颤抖的声音:“天上的英灵,都看着呢。” 对生者来说,将余生过得风生水起c热气腾腾,也是一场不易之战,仍需勉力前行。 原本倒得歪七扭八的众人闻言肃然,便在晦暗夜色中纷纷起身整装,豪气抹去面上泪迹,执起酒盏在手。 十数只酒盏无声聚拢抵在一处,沈蔚轻声道:“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十数道哽咽低沉却坚定的声音缓缓荡开满腔勇毅与豪情—— “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英灵在上,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既不负前尘,亦不畏将来。 我们是剑南铁骑。 我们从前未怕过死亡,往后,自也不惧活着。 明日各奔前程,天涯共此热血。 诸君,安好。 宵禁之前,这宴便也散了。 为免再添离别伤怀,剑南铁骑一众人等便陆续各自离去。目送众人一一尽散后,沈蔚才向兵部尚书辞了礼,最后一个步出府门。 今日她并未骑马,也未乘马车,趁着夜色慢慢往家走,正好散散酒气也散散心头淡淡的愁绪。 这座城虽不是她出生之地,却是她年少成长之所。 十二岁随父兄进京定居,十九岁离京从戎。七年的时光,这座城的大街小巷都有她的回忆。 初来时被生长在这京中的同龄稚子嘲笑奇怪的口音,便三不五时与人约上一架。那些九曲回肠的小街巷深处,多的是年少轻狂时的战场。 十六岁进了绣衣卫总院,浑水摸鱼一年多,直到来了个叫傅攸宁的顶头上官,之后的两年,沈蔚才像是慢慢长大。 因为她的顶头上官让她看到另一种活法。 原来,当旁人瞧轻你时,不龇牙咧嘴地急着去证明什么,也未必当真就是懦弱无能。 原来,当你不如人时,也不必虚张声势地将“我不比谁差”写在脸上。 原来,当一个人以柔和的面目与这天地静默相对时,亦能与这温软红尘握手言和。 沈蔚将飘忽的思绪自回忆中收回,随意左右瞧瞧空旷的街头—— “嚯!”身后一道人影惊得她即刻回身摆出防御的姿态,定睛一看,却是杨慎行。 “你跟在我后头做什么?”沈蔚的语气有些冲,眼神里也不自觉地浮起些微敌意。 一袭青色锦衣的杨慎行缓缓近前,面上绷着漠然:“这条路你家开的?” 沈蔚也觉着自己先头那句话确实问得冒昧唐突,略有些丢脸,便板着脸侧了身:“请杨大人先行。”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杨慎行立在那里不动,半晌也不接话,沈蔚一时也不知还能说点啥。 良久之后,杨慎行才压着心头火气,徐徐冷声道:“你管我先行后行。” 找茬打架呢是不是? 沈蔚在心中疯狂甩了一百零八个白眼给他,悻悻转身,抬腿就走。 那个不屑她让路的杨大人却像背后灵似的如影随形,始终跟在她身后两三步的距离。 “喂,不都鸿胪寺卿了,怎的还住那别院?”沈蔚尴尬又恼火,便忍不下心中那略有些阴暗的恶意,拿话去挤兑他,“不怕我半夜爬墙头过来挟怨报复,泼你一院子狗血?” 杨慎行家的定国公府在南城外,西城与沈家隔墙毗邻的那座院子原是杨家别院。 据说当年是为让杨慎行能清静读书,不受大宅人多口杂的烦扰,定国公杨继业便让这个被杨氏寄予厚望的儿子单独住进了那座院子。先头听得杨慎言介绍,说杨慎行如今已是鸿胪寺卿,沈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已在别处开府令居了。 她说这话时并未回头,杨慎行眸色一黯,硬声硬气地回道:“那得看这账怎么算。你不也没怕我爬墙过来么?” 沈蔚没好气地停步回身瞪他,猝不及止步的杨慎行险些与她撞上。 两人在巷中大眼瞪小眼半晌后,沈蔚心中那股恶意愈浓,唇角便缓缓扬起:“当初有人说过,若我敢甩手离开,此生就绝不会来找我。我记性好,所以不怕。” “杨七公子言出必行,说不来找就绝不会来找,”沈蔚一脸假作诚恳的笑,“我深信不疑。” 那杨七公子现下给怄得想砍人你信不信? 杨慎行漂亮的美眸喷火,瞪着那个顾自洒脱归家的背影,一口银牙都快被咬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六章(5.22略修) 就说,当年究竟是哪个混账又脑缺的家伙将话说得那样满的?! 远远望着沈宅的大门缓缓紧闭,杨慎行快被自己气死。 一看书 ·1k anshu· “杨大人,请问,你是要冲进去再吵两句,还是默默回家洗洗睡了?” 夜色中,忽地有一道带笑的嗓音自斜上方传来。 杨慎行敛了心神,微侧过身,一抬头,就见对过墙头蹲着一位身着绣衣卫五官中郎将官袍的女人。 “并没有吵架。”杨慎行面上立时又是一惯的平静无波,叫人看不出起伏。 墙头那人笑得有如临水照花,虽是蹲在墙头,姿仪却丝毫不显狼狈:“哦,那方才算是久别重逢后的相谈甚欢?恭喜恭喜。” 杨慎行略一抬眼,淡声道:“索大人似乎很闲?” 索月萝闻言笑出一口细白贝齿,自墙头盈盈一跃而下,立于当街。 绣衣卫的官袍男女形制基本相同,只是男官袍金线纹绣在腰间,女官袍金线纹绣在绣口。 眼前这位绣衣卫五官中郎将虽是女官,可她身着那身黑中扬红的官袍,金线纹绣却是在腰间的。 京中众人皆知,绣衣卫主官索月萝虽是女子,可上任五年来,一惯都着男制官袍。 “今夜宵禁由我绣衣卫巡防,我睡不着,便出来探探小崽子们是否警醒,”索月萝对他那句带着淡淡嘲讽的反诘并不在意,笑意不改,“宵禁即将开始,请杨大人速做决断,否则,我很难办呀。” 按理说,鸿胪寺卿的官职级别,较绣衣卫五官中郎将是要高出许多的。 可索月萝较杨慎行年长,做官的年资也比他久得多。况且索月萝以“酷吏”之名横行多年,满帝京能被她放在眼里略表尊敬的人,加起来两只手就能数完。 换言之,若杨慎行决定要夜闯沈府一决陈年恩怨,索月萝自是要当场拿人,绝不手软的。 “就不给索大人添麻烦了。”淡淡撂下这句话,杨慎行转身走向自家宅院的台阶。 他倒不是怕索月萝要拿人,只是尚不知该拿沈蔚如何是好。 “杨大人,要不要打个赌?”索月萝的笑音追着他的脚步又来了。 杨慎行闻言略僵了脚步,却并不回头,也不言语。 “我赌她一进门就会瑟瑟发抖,搞不好还要痛哭失声,”索月萝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提议,“不如我溜进去替你瞧瞧?” “不必,”杨慎行抬步上了台阶,“承情。” 事实上,索月萝算是料对一半。 沈蔚一进自家大门便抖成了筛子。 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场面里,她该是温厚大气的,该不疾不徐地讲些“前尘对错尽数勾销,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之类的。可事实上却还是忍不住心中愤懑与怨气,故意挑衅。 在值夜门房惊讶的眼神中,沈蔚懊恼捂脸,索性就在府门内靠着门槛缓缓跌坐在了地上。 六年啊,不是六日,不是六个月。 两千一百九十四个日夜,历过沙场烽烟,见过生死离别如今一对上杨慎行,骨子里却照旧是那个不知该如何自处的沈蔚。 面对杨慎行,她还是这样不长进。依然无法端雅从容,依然会心生浅薄的怦然雀跃。依然,耿耿于怀。 根本就不可能风轻云淡。 废物! 愚蠢! 莫名其妙! “你在哭吗?” 沈蔚倏地抬头,赫然发现面前立着满目讶然的童武。 “我没哭!”沈蔚忙不迭地起身,顺手拍拍身上的尘灰,尴尬解释,“我就是喝多了些,坐这儿醒醒神。” 接着又对童武做个鬼脸:“朋友,你听过‘睡不饱,长不高’这个道理吗?” 得了沈素巧手拾掇,一番梳洗后又换上新衫,此刻的童武瞧着虽有些瘦黄,五官却瞧得出确是个好看的孩子。 沈蔚对自己慧眼识珠玉的本领很是满意,先前那一团乱麻的思绪瞬间就被抛开,笑眯眯摸着下巴频频点头。 徒弟长得好看,做师父的面上才有光嘛。 没错!她就是这样肤浅庸俗。 童武被她的眼神打量得略不自在,小脸微僵,垂眼道:“我只是想提醒你,明日别忘去东城赴约。” “不会忘的,我记性可好了,”沈蔚拍胸口保证,“到时你可随我去督战唔,小妹子就别去了,留在府中随意玩着吧,免得吓着。” “明日我会先当面向薛公子致歉,”童武认真道,“但我不会跪下。” 沈蔚欣慰地拍拍他瘦弱的肩头:“不愧是我看中的徒弟。” “得等你打赢了才是你徒弟!” 翌日午后,沈蔚与薛茂依约在东城“会战”,却很意外地被京兆尹衙门的巡城卫双双抓获,算是平手。 薛茂显是打架斗殴的惯犯,京兆府尹一见他就摇头叹气,当即差人前往薛家通知拿罚金来领人后,就命将薛茂暂押至偏堂等候。 虽说年少轻狂时沈蔚也曾是这京兆府衙门的常客,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前几日才顶上“剑南铁骑征西将军”的名头,转眼却因跟个毛孩子约架斗殴而被抓,这事要传了出去,实在有些丢不起这人。 京兆尹衙门的人显然也已大换过好几轮,沈蔚没瞧见半个熟面孔,便任怎么问也没脸报上大名。 现任京兆府尹陈植是三年前才自地方调任进京的,自不识得她这个昔年的东城熊孩子霸主。 以武犯禁,当街斗殴,按律罚金五十抵罪;或杖责七十,牢狱十五日。 沈蔚本就是出来打架的,也没想过会被抓,是以身上拢共也不足一串钱。当然,她也并不打算被杖责七十。 “陈大人,您看这样行不行,”沈蔚沉思半晌,自腰间暗袋中摸出一枚小玉牌,“烦您差人拿这牌子上一趟定国公府,世子杨慎言与我算是故旧同袍,可替我作保的。”若是惊动了自家兄长,只怕又要变成京中笑谈。 她在京中也没什么交情深厚的朋友,想来想去,找杨慎言帮忙似乎才是最稳妥的。 京兆尹陈植接过衙役呈上的玉牌一瞧,确是定国公府的信物。 他虽进京才三年,却深知这京中水深。 先前无论如何也不肯透露姓名,眼下却拿出定国公府的玉牌,又说与定国公世子是故旧同袍。 陈植当然清楚定国公世子曾任河西军中军参将,想来堂下这女子多半也出自河西军。他是最不愿惹麻烦的,略一想想便同意了。 衙役拿着玉牌出去后,跟在沈蔚身旁的童武悄悄靠近,轻声道:“你兄长若知道了,会怎样?” 沈蔚明白他是在担心自己,便笑着揉揉他的脑袋,凑到他耳旁低声道:“他若来了,只怕要掀了房顶!咱们回家后你千万别说漏嘴。” 她说的是咱们,回家。 童武怔怔地抬头望着她那满脸的笑,小小胸腔中奔腾过万丈花火。 其实,他早知父亲回不来了。他瞧见过兵部的人送到家中一张纸,母亲接过那张纸后便转身回屋痛哭。再后来,母亲就不见了。 那时他就知,从此后妹妹只能靠着他,而他,没有任何人可以靠。 可眼前这个乱七八糟c胡闹又能打的女人,昨日忽如英雄般从天而降,将他和妹妹带回了那座奇怪的宅子。 眼下她竟说,那也是他与妹妹的家了。 “今日你没有赢,”童武眼眶微红,却强忍着泪意梗着小小的脖子,一脸认真,“我便不能认你做师父。” 朋友,你还真是言出必行啊。 沈蔚无所谓地笑笑,又拍拍他脑袋:“无妨的。” 又静候了半晌,前往定国公府请人的衙役去而复返。 沈蔚听得脚步声,愉悦笑着回身,却瞬间傻眼。x的!这衙役上辈子跟她有仇吧? 明明叫他去请杨慎言,为何来的是杨慎行! 缓步近前的杨慎行一见是她,也是一愣,未几却又微微蹙起了眉。 “杨大人安好!”京兆府尹陈植已趋步迎了下来,执礼道,“本是去请世子的,怎的却惊动了杨大人?” “公父今日叫我回大宅谈些事,贵府衙役来时兄长恰巧出门了。怕给陈大人添麻烦,我来也是一样。” 先头杨慎行乍见到那玉牌,以为是兄长在外结交的什么狐朋狗友,想着若是惊动了公父,兄长少不得要挨一顿训斥,这才跟着那衙役过来了。 此刻他却庆幸自己来了。 若他今日没来,他就不会知这混账沈蔚,遇事竟宁可找兄长帮忙也不找他。她想气死谁? 沈蔚被他那隐隐带恼的目光瞪得想当场自刎。试问这世间还有比她更丢脸的人吗?早知如此,还不如让自家兄长过来掀房顶呢。 童武大约瞧着沈蔚脸色不对,便伸出小手握紧她的手,一脸戒备地瞪着杨慎行。 杨慎行的目光冷冷扫过那一大一小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那死小孩谁啊?真是看一眼丑一眼!丑死了! 陈植见场面尴尬,赶忙出声道:“这位姑娘,杨大人可认识?” “认识。”真是熟到不能再熟了。 “杨大人可愿为这姑娘作保交罚金?” “责无旁贷。”死小孩,还不将你那爪子松开?信不信我以大欺小?! “照这姑娘的说法,世子与她算故旧同袍,若世子为她作保倒也合宜。不知杨大人以何身份作保?” 陈植打量着杨慎行与那小孩子之间的暗潮汹涌,那打架的姑娘又一脸生无可恋c惊慌茫然,实在拿不准这算个什么关系。他是想和稀泥没错,可即便放水也得有个名目吧? “她是”杨慎行缓缓扬起唇。 沈蔚被他那眼神炸到心中发毛,想也没想地就窜过去捂住了他的嘴,大声对陈植道:“邻居!” 陈植被她这平地一声雷吓了个整跳:“杨大人?” 这一声询问也让沈蔚如梦初醒,倏地放开他,几步跳开,抓过童武搂在身前强装镇定。 杨慎行心头百味杂陈,瞥到沈蔚的目光隐隐带着哀求,便心软叹气,对陈植道:“是。”是个鬼。 交了罚金,一应手续也办妥之后,沈蔚将童武当成盾牌似的紧紧抱在身前,讷讷道:“多谢,我过些日子再将钱还你。” “随你。” 她的态度叫杨慎行百般不是滋味,微恼转头向陈植道:“陈大人,我怕是要先交五十金了。” 陈植与沈蔚皆是大惑不解。惟有童武紧紧环抱着沈蔚的腰,毫不畏惧地与杨慎行瞠目对视。 “死小孩!你再不将手拿开,我即刻就揍你你信不信?!” 鸿胪寺卿杨慎行那面容美好c行止端肃的高贵形象,终究还是裂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七章(5.22略修) 在京兆尹府中这次意外而丢人的会面,以沈蔚挟童武逃之夭夭而暂时告一段落。壹 看书 ·1ka nshu· 次日,又以童绯替沈蔚到隔壁送上五十金的银票而再掀小小波澜。 “你怎不叫我去送?” 靠坐在回廊长椅上的沈蔚将盖在脸上的话本拿下来,扭脸瞥向在院中蹲马步的童武,满脸是大写草书的一个“丧”字。 “你总一脸苦大仇深,比较像是讨债的,而不像还钱的。” 童武勉强接受了她这个说法,马步蹲得扎扎实实:“你怕他?” “怕个鬼啊我怕!改明儿带你去书楼,好好听听说书先生们怎么吹的!老子可是剑南铁骑征西将军!千军万马中取敌酋首级有如切瓜!” 沈蔚说完自己都不怎么信,遂又拿话本将脸盖住,讪讪道:“前晚我还在路口怼了他呢!可惜你是没看着。” “怼完你就回来坐在门口哭,这段我看着了。” 欺人太甚! “就跟你说我没哭!”沈蔚恼羞成怒,抓起那话本就要朝院中的童武扔过去,最终还是没舍得。 那张严肃稚气的小脸在秋日的晨光下,实在是漂亮。 “好生扎你的马步!” 事实上童武的马步扎得很是认真c实诚。虽已满头的汗,却并不耽误他时不时跟沈蔚聊上两句:“你为什么怕他?” “就跟你说我不怕他!”沈蔚抓狂地拿话本使劲捂住自己的脸,恨不得当场气绝身亡。 童武担心她真把自己捂死,碍于她并未说出结束马步的指令,最终只是小身板晃了晃,却没离开原地。 明明就怕的。 童武心中腹诽,没再继续与她争辩,又换了个问题:“昨日在京兆尹府,你为何捂住他的嘴?你们的关系不可告人吗?” 他虽年纪不大,可带着妹妹讨生活也有两三年了,看人脸色他还是会的。 当时那个讨厌鬼的眼神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好像说出来就能赢了什么似的。末了竟还想以大欺小! 等将来他长大了,那讨厌鬼就老了,然后他就可以追着讨厌鬼往死里打,哼哼。 沈蔚不知他心中的千回百转,只有些恼火,自暴自弃地又将那话本拿开,头靠在廊柱上,侧脸瞧着他。 “若被人知道‘剑南铁骑征西将军’跟小毛孩子斗殴,当街被抓,还被自己的前c未c婚c夫来交罚金作保,那我还做不做人了?” 这话中讯息过多,童武几乎是有听没有懂的。不过,他显然就听懂了一桩:“你被他退婚了?” 沈蔚仿佛膝盖上中了一箭,面色更丧:“啊。” “那恭喜你,”童武漂亮的小脸蛋上竟泛起欣慰的笑,“我虽年纪小,书也没读什么,可我瞧得出来,你俩不合适。一看书 ·1kanshu·” 沈蔚垂首:“我知道。” 她和杨慎行不合适,这事她六年前就明白了。 沈家往上数三代都是流民,无田无产,居无定所,全靠南货北卖做些小生意勉强糊口。 沈蔚小时没什么朋友,因为每到一处停留,短则三两月,长也不过一两年。 那些年父母与兄长都忙着想法子赚钱糊口,沈蔚同姐姐沈素便只需跟在他们身后不受约束地近乎野放。那时虽家贫,可两姐妹却是自在傻乐的疯孩子。 每遇到被当地同龄小孩排斥c欺负,沈蔚总一力冲在前头打回去,沈素不擅打架,便在旁边帮着骂。 有时在街边食肆瞧见好吃的又买不起,两姐妹就蹲在人店门口,假装手里正拿着那些食物,两人还让来让去的,互相喂食着想象中的美味,然后抱在一起笑得东倒西歪。 沈蔚学东西极快,每到一处,不出半月就能将当地的口音学个七八成,几乎流利到足够在打架时与当地孩子对骂脏话的程度。 因为这个本领,加之她扛打又不告状,受欺负的日子便越来越短。最后几乎是打上几架就能跟当地孩子混成一团,时不时还能领着沈素去人家中混上几顿吃的。 再大些,她甚至在三教九流的人面前也能卖乖逞勇,运气好时还能得到被带着一起玩些街头小把戏混吃骗喝的礼遇。 沈家人并不觉这有什么不好,反觉沈蔚小小年纪便有大大出息。 毕竟,对几代人都为饱腹而奔走终生的沈家来说,能不偷不抢,自个儿想法子填饱肚,已然是了不起的成就。 于是沈蔚也觉着自己真棒。 直到望岁二年,沈家父子联手打通海上商路,年纪轻轻的沈珣之更被先圣主御赐金翎皇商,时年十二岁的沈蔚随家进京定居。 在她遇到杨慎行之前,她当真从未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好。 那年她初入帝京,在东城长街与一帮熊孩子斗殴,被路过的杨慎行喝止,从此结下孽缘。 那是她生平头一回见识,什么是世家高门累世传下的风度。 明明是个年岁与自己相差不多的少年,却是那样的言辞有度,行止有方。没有冠盖锦绣,没有如云随从,只不过一人一骑,却有烈烈英华。 那时沈蔚才知,从前在她幼小心中以为是虚伪拘束的世家风范,竟是如此金铮玉润的模样。 那是生平头一回,沈蔚觉着心虚,觉着难堪,觉着自己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小姑娘。 对她来说,那年见过了在满城落英中打马而去的杨家少年,从此后,所有话本闲书中翩翩清贵的公子们,便都有了同一张脸。 之后,沈珣之为使家人扬眉吐气,花大价钱在这号称“帝京外城最富贵”的西城置了宅子。不但为两个妹子请了教席先生读书识字,还重金礼聘帝京第一游侠夏侯雍做了沈蔚三年的师父。 那三年,沈蔚几乎毫不费力地一统东城熊孩子界,书也读得有些模样,渐渐有了点脱胎换骨的气象。 到了沈蔚十五岁那年,师父夏侯雍继续游历天下去了,而隔壁搬来了杨慎行。 每一个晨昏,她便算着时辰假装自隔壁门口路过,假装偶然邂逅邻家那个美好的清贵少年。 那时的杨慎行虽在旁人眼中是略冷峻的,可沈蔚知道,这个美人内心有他温柔的一面。 他总会在她每次红着脸雀跃问好时停下脚步,回给她一个淡淡的笑,偶尔聊上几句闲话。 当她得知他书房所在的院子就与自己住的院子一墙之隔时,半夜爬上墙头偷窥,却不小心跌进他院中时,他甚至笑得有如绚烂夏花,还拿出一碟子漂亮的小甜糕给她压惊。 如今想来,若非当初她使了下流手段,强求了杨慎行未婚妻这个名号,也许,沈蔚与杨慎行,是能好好做好朋友的。 若真如此,六年前,她也就不会听到那句—— “其实,沈蔚她,并非我会喜爱的那种人。” 事隔六年,直到此刻,沈蔚仍能清晰地想起自己听到这句话时,胸腔有东西碎成一片片的那种锥心之痛。 她记得,杨慎行说这话时唇角的淡淡笑意依旧温柔,却分明有着化不开的无奈,就像是“事已至此,也就只好认了”的束手就擒。 那年彼时,十九岁的沈蔚仿佛与十二岁的沈蔚模糊重叠,恍如站在记忆里初遇时东城那条长街上,满心全是狼狈不堪。 一大早,杨慎行出门就见个甜甜的小妹子躲在石狮子后等他。 待问好他的姓名,小女孩交给他五十金的银票,说是沈蔚让送来的。 目送小女孩进了隔壁沈家大门后,杨慎行进了马车,摔上车帘,才瞪着那张银票生气,恨不得将那银票给嚼了。 鸿胪寺晨间议事结束后,本该散去的鸿胪寺众人却藏头缩脑在议事厅外逗留,不明所以却莫名激动地窥视着议事厅内的狗血大戏。 自杨慎行到任以来,仅明发公文点招原光禄羽林卫苗金宝任副侍卫长,而鸿胪寺卿侍卫长一职始终虚悬至今。这其中深意无人知晓,今日却隐有水落石出之势。 “我是哪里不如人了?”苗金宝焦躁的声气与被人踩了尾巴的幼犬如出一辙。 仅这一句,议事厅外的人就听出许多恩怨情仇,可惜杨大人讲话一惯四平八稳,任门外这群人竖起了耳朵仍听不见回了什么话。 议事厅内,杨慎行不疾不徐抬起头:“坐下说。” 苗金宝双掌撑着桌沿缓缓坐回去,先头的汹汹气势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此刻全泄了气。 “听说,你已得圣主应允,即将自行点选侍卫长了?” 看来圣主跟前好似不怎么牢靠。这才没两日,消息就已出了内城,连最粗枝大叶的苗金宝都知道了。 杨慎行微敛眼睫,心中淡淡轻嘲。不过,对副侍卫长苗金宝来说,忽地凭空要来个侍卫长,确是有失公允。 “是,有黑幕,人选已内定,”对苗金宝这样有话直说的下属,杨慎行不以为忤,坦然回了实话,“幕后黑手之一正是本官。” 苗金宝一向鲜活生动的眼里霎时涌上讶然c惊慌c难过 “抱歉,侍卫长一事,在最初就已与圣主有所约定。”杨慎行曾料过此事对苗金宝定有冲击,却未料到冲击如此之大,心中也不免歉意。 不过,也只能歉意。 苗金宝双掌撑住额头,语气绝望:“所以我要被退回光禄府了?” 年前杨慎行发公函至光禄府,指名招她任鸿胪寺卿副侍卫长一职时,她本人与光禄府皆无异议,她的顶头上官韩瑱甚至在接公函之后的第二日就办妥一应交接,亲自将她送到鸿胪寺来。 原以为她今日的委屈愤怒是因无端要被人压一头,却没料到竟是怕被退回去? 杨慎行美眸讶然微张:“你听谁说的?” “我自个儿想的,”苗金宝难过到索性趴在了桌上,“侍卫队加起来也不过百余人,若有了侍卫长,我这副侍卫长便是虚耗一份薪俸了。” “鸿胪寺并未穷到连个副侍卫长都养不起的地步,”杨慎行美唇微扬,“况且你自上任来尽忠职守,无半点差错,凭谁也不能随意动你的。” 苗金宝一听,倏地抬起脸,眼中重放光芒:“当真?” 杨慎行见她终于又正常了,这才问道:“你是怕被退回光禄府,会遭旧同僚耻笑?” “并不是,”苗金宝爽朗大笑,“是因光禄府有难吃的饭,和不想见的人啊!” 哦,原来鸿胪寺胜在官厨饭菜口味佳? 杨慎行一惯并不打听下属的私事,只是对她这个理由哭笑不得。 不过,她的话让他想起一事:“若是光禄府官厨的饭菜也变得好吃了,那你,会对不想见的人网开一面么?” 苗金宝略沉思片刻,犹豫着点了头,又追加但书:“除非是那个王八蛋亲自做!还得做得很好吃!否则,还是免谈!” 杨慎行受教,踌躇片刻,又轻声问:“那,别的姑娘,也是同样的想法?” “唔,这可不好说,”苗金宝想了想,忽地笑道,“不过,我从前有个旧同僚,是绣衣卫的人,那时我俩偶尔会一同在大街小巷找吃的。” “她吃得不多,可只要是卖相好的,不管饭菜还是点心,她一见就走不动路。她说世上没有吃一顿解决不了的恩怨,若是吃了一顿却并未了结恩怨,那唯一的缘由,只能是——不c好c吃!” 见杨慎行闻言陷入沉思,苗金宝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安慰道:“我想,天下贪吃的姑娘,大抵也都差不多吧?” 杨慎行沉重地点点头,决定今日放值后先回定国公府一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八章(5.22略修) 回定国公府用过晚饭后,杨慎行与兄长杨慎言一同进了父亲的书房听教。一看 书 ·1kanshu· 定国公杨继业循例问了两个儿子一些正事后,又正色道:“沈家二姑娘回京了?” 沈蔚受封剑南铁骑征西将军那夜的庆功宴,杨继业也是在场的。之所以这样问,不过也就是起个话头罢了。 将将才心不在焉端起茶盏的杨慎行闻言,手上一顿,抬头瞧去,却见父亲是在向自家兄长发问,瞬间蹙起了眉。 既是要谈沈蔚的事,问五哥做什么? 杨慎言轻笑着瞥了神色不豫的七弟一眼,朗声应道:“是的,公父。” 杨继业若有所思地颔首,又对杨慎言交代道:“得空请沈珣之过府一叙吧。六年了,事情也该有个了结。” 杨慎行闻言脊背一僵,端着茶盏的右手不觉使上几分力道,指节微微泛白。 “也好。当年七弟扬言与沈蔚解除婚约,双方信物虽各自退回,但两家并未交还文定婚书。”杨慎言抱柱不嫌柱大,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简直欠揍。 见父亲与兄长将自己当成死人一般,杨慎行闷着一口郁气,将手中茶盏重重放了回去。 还是没人理他。 杨慎言所说的文定婚书,也正是杨继业心之所忧:“以沈家二姑娘那性子,那年你七弟当众将佩玉还回去,只怕她至今仍是意气难平。不过此事说来总是咱们家理亏,这亲还结不结,得由沈家说话才是道理。” 一想到沈珣之那护妹狂魔的架势,杨继业忍不住有些头疼,却又有些好笑。 沈珣之虽是堂堂金翎皇商,却许是因跟着父亲白手起家闯荡天下的缘故,行事作风一身匪气,对自家妹子们更是护得不行,绝不容忍自家妹子受半点委屈。 那年沈蔚离京,杨继业本以为沈珣之要闹破天,哪知除了在沈家门口立了块“弘农郡四知堂杨氏与狗不得入内”的小石碑之外,倒并无别话。照沈珣之那怼天怼地都不怕的性子,这简直算是给足了杨家面子。 “公父不必太过忧心,”杨慎言浅啜一口香茗,才又笑容满面地接口道,“沈蔚早已今时不同往日,想来不会当真由着沈珣之闹起来的。” “就你知道得多?”忍无可忍的杨慎行终于抬眼瞪向兄长,在人前一惯如春日般清朗平和的神情,此刻竟隐隐有些凌厉。 杨慎言就像不知自己的话已引起风暴,闲话家常般继续对父亲道:“当年河西军中军与剑南铁骑先锋营是一同杀进成羌王城的,那时并肩作战近一旬,我也算见证她如何脱胎换骨。一看书 ·1kans书hu·” “公父完全不必担心她会兴风作浪,沈珣之那头想来她也有法子压得住。找个合宜的时机,两家坐下来谈出个说法就是。” 见杨继业略有些愁眉不展,杨慎言唯恐不乱地补上一句:“当初既是老七坚持退婚,如今也不该委屈他。若沈家依旧坚持结亲,那大不了我娶就是。横竖是共过生死的,也算意气相投。” “去你大爷的意气相投!”再坐不住的杨慎行忍不住骂脏话了。 五哥这是在裹什么乱?趁火打什么劫?谁坚持退婚了?没有坚持!也并没有退婚这件事! 杨继业皱眉望着这个怒气冲冲站起身来的漂亮儿子,压着嗓音警示道:“他大爷也是你大爷,坐下。” 当初这桩婚事本就结得有些荒唐,杨慎行在人前对沈蔚的态度始终也不算热络,是以这些年沈家对这桩亲事的后续处置搁置不提,自觉理亏的杨继业也就顺水推舟没多说。 可杨继业总觉着,自打沈蔚离京后,自己这个漂亮的儿子就很不对劲。无端端将所有常服都换成了青色不说,言辞之间偶尔还会流露出些许与身份不符的粗鲁匪气。听说,还时常半夜爬墙! 当年两个小孩子置气,杨慎行当众将沈家定亲时给的双心佩玉递回去时,谁也没料到沈蔚会当真接下的。 沈蔚离京时众人仍以为她只是一时负气,不出多久定会回来,毕竟大伙都认为,她是断断放不下杨慎行的。 可这六年下来,杨继业隐隐觉出,这两个冤家小儿女之间,谁才是放不下的那一位,还真不好说。 “公父不必劳心,此事我自会处理,”杨慎行瞪了偷笑的兄长一眼,“公父早些歇下吧,我先回了。” 秋月凉如水。落英空舞中庭。 杨慎行怔怔立在墙下,望着墙上那道浅浅白印,心中有些气恼,也有些酸楚。 ——杨慎行,你瞧,每回我翻墙过来找你,你总是先训我一顿。可我不来找你,你又绝不会来找我。 ——不如咱们打个商量,若哪日你想见我想得不得了,又不好意思翻墙,你就穿个青衣,我一瞧就懂了。 ——好不好? 杨慎行早知,从前,沈蔚总是让着他的。 知他不愿被人关注私事,定亲后她便从不在外张扬;知他性子别扭,每回小吵小闹,总不等他去哄,便会主动来讲和;知他那时爱在人前端个冷冷淡淡的架子,也不计较他当着人时总避着她。 他早知道,那姑娘当初种种的不计较,是多么金贵又温柔的心意。 所以这一回,他想做先低头的那一个。可是,她不理人了。 他是丝毫不介意将自己低进泥里,开出谄媚求和的花儿来,可她倒是瞧一眼啊! 想起今早沈蔚还当真叫那个小妹子来送还银票,杨慎行就更委屈了。 凭什么不愿花他的钱?欺负谁啊! 越想越委屈,愤愤抬腿就想照墙上踹,却又急急避开那道浅浅白痕。 终究舍不得。 从前不知她何日才会回来,如今不知她何时才会气消,惴惴的心只剩这道白痕聊做安抚。 只剩这道日渐淡去的痕迹能证明,从前有个姑娘总趁着月色自墙头探出笑盈盈的脸而后,自墙头跃下,扑进他的怀中。 六年来,每添一袭青色新衣,便是一句,“我想见你”。 可,她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快把自己气炸掉的杨大人干了件极其不合身份,极其幼稚,极其丢脸的事。 他捡了几颗石子在掌心,愤愤扬手,一颗接一颗扔过墙去。 我都穿青衣了! 杨大人?去你的杨大人!改日叫你一声沈将军你敢答应吗?看不气哭你! 还敢不花我的钱?不花我的钱,那是想花谁的钱去?做你的大头梦! 作死的杨慎言,想兄弟阋墙你直说,成全你!祝你孤单终老,我豪气些让你侄子管你颐养天年! “什么鬼?!找揍呢?” 一墙之隔传来轻声惊呼,杨慎行瞬间傻眼。 紧接着响起悉索之声,未几,墙头探出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微皱的眉头,疑惑带恼的清亮眸子,却让杨慎行呆立当场,动弹不得。 “杨慎行,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乱扔石子?”沈蔚趴在墙头瞪他,“想什么呢你?” 想你啊。 杨慎行回神,紧张且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有些欣喜又有些担忧地仰头瞧她:“打到你了?”是杨慎行,不是杨大人,这很好。 沈蔚一直怀疑,杨慎行绝非那种“美而不自知”的人。 此刻便是这随意一仰头,一抬眼,那对漂亮极了的眸子便挥洒出溢彩流光。美到如此不可方物,他自己不知才有鬼了! “倒也没有,就是惊了一下,”沈蔚急急垂眼,拿手指扣着墙头砖缝,“早些睡吧,别再发疯了。” 被那倏然挪开目光的举动刺破了心中的恐慌,杨慎行恼了:“就不睡!” 话一脱口他又后悔。不知自己这是作什么死,明明就很想好好同她说话的。 想用最好看的脸,最温柔的耐心,最动人的声音,说很多软软的好听的话,一直哄一直哄,哄到她笑得甜滋滋地扑进自己怀里。 唇角上扬到怎么样的弧度是最撩人的,语调克制到怎样的声量是最缱绻的。眸子要笑成什么样最合宜,话要怎么说才最叫她心软 六年里练习过无数次,却在她避开眼神的一霎时,瞬!间!破!功! 把那个一见着我就挪不开眼c走不动路,还会脸儿红红的沈蔚还来! 把那个即便我冷着脸假装毫不在意,也会笑盈盈扑过来的沈蔚还来! 把那个舍不得我不高兴的沈蔚还来! 把我的沈蔚,还来。 “睡不着就滚去看书!”沈蔚焦躁地翻了个白眼,终于又瞪向他,“再把石子丢得悉悉索索,信不信我打你?” 委屈的眼神迎上她的瞪视,杨慎行轻声道:“来打啊。”欢迎之至,绝不还手。 x的!就仗着她舍不得是吗?! “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就可以半夜扰民!”沈蔚又气又恼地伸出伸手隔空朝他点了点,“早晚c早晚把你打到毁容!” 语毕自墙头消失,再无动静。 杨慎行难过地望着空荡荡的墙头,心中有些失落,却也有淡淡的庆幸。 至少,她回来了。至少,她还觉得他长得好看。 为今之计,只有好好利用美/色哎,大概没有别的办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九章(5.22略修) 一打墙头下来,沈蔚就哭丧着脸,听着怦怦乱跳的心音,脚步沉重地往卧房去。一看书 ·1kanshu· 当年她是被杨慎行那句“沈蔚不是我会喜爱的那种人”伤到,才负气离京。然而,静下心来想想,杨慎行又做错了什么呢? 这世间,本就不是你喜爱谁,对方就必须回报同等的心意。 那时年少气盛,只觉委屈到天都快塌下来。可事实上从头到尾都是她色令智昏,后来还使了那样不光彩的手段 他那时也不过是无可奈何罢了。 许是幼年时生活颠沛,除了想法子吃饱吃好不受欺负之外,仿佛没有旁的要事,沈蔚便一直是个浑浑噩噩的人。 不知要去何处,不知该做什么,不知应当为什么而活。 后来仗着父兄打通海上商路的成就,一家人的日子变得好了,兄长也倾尽全力补偿。但凡她说要什么,兄长都给最好的;她想做任何事,兄长全护着,任由她胡乱搅和。于是她就更不知自己要什么了。 头一眼瞧着杨慎行时,她特别羡慕。 那个好看的少年端坐在马背上,既不倨傲,也不畏缩;那美好的面容虽冷肃,周身却透着无比亮堂的风华。 虽在后来几年的相处中,沈蔚早已发现,杨慎行在人前人后根本是两个性子,可她却觉得,这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骨子里很别扭,作得要死,在一些沈蔚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总是纠结又矛盾。 可他在人前总是克制的,时时约束着自己,努力维持着“弘农郡四知堂杨氏七公子”该有的样子。 他知自己该走什么样的路,知自己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从来放纵不羁瞎胡闹c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沈蔚隐约能够明白,这样的自我约束,其实很难,很累,很压抑。 所以她一直都愿让着他。 让他偶尔能撒一撒性子,缓一缓心中的扭曲压抑,没头没脑像个小孩子一样轻松又自在。 她那时想过,便就这样携手过了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可当杨慎行使着性子将那只双心佩玉递过来,说,“既你执意要闹,那不然就退婚好了”时,沈蔚才知,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那样不求回报的温柔襟怀。 原来,私心里也不过就指望着多为他做一些,终有一日能得他回应。当发现自己的努力并不会得到钵满盆满的结果时,便原形毕露,只想骂街。 原来,直到那时她骨子里仍旧是个街头小混混,投机钻营,输了就收刀拣卦,认输退场。根本就没有孤注一掷c倾尽全力却不求回报的勇气。 这些年经历许多,道理也都渐渐明白。 杨慎行没什么错,错的是她那时的功利之心。一 看书 ·1kanshu· 原以为此番归来,自己能平心静气地面对杨慎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和和气气地做一对邻居。甚至能相视而笑,以成熟的姿态,像交情不远不近的故友般相处。 可做起来,怎就这么难呢? 沈蔚发恼地拿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一抬头,却惊见房顶上坐了个人。 “找”待定睛瞧清那人的面容后,沈蔚急急将那个“死”字咽了回去,“索大人?” 索月萝坐在房顶,自在闲适得像被人请来做客:“许久不见啊,沈蔚。” “索大人夜安,”面对这个昔日上官,沈蔚忍不住笑眯了眼,“不如,下来吃个宵夜?” 房顶上的索月萝随意摆摆手,回笑:“不了,我传个话就走。” “传话?”沈蔚一头雾水,“谁这样大面子,竟能请动大名鼎鼎的索大人深夜到人家房顶上传话?” 索月萝清了清嗓子,笑盈盈轻道:“是这样,我呢,先头路过定国公府” “索大人且稍等,”沈蔚仰头抬手,诧异地打断她,“您在宵禁时分,路c过定国公府?” “好吧,我睡不着出来溜达你那什么眼神,我睡不着很奇怪吗?”索月萝居高临下地甩了个白眼给她,“总之,我瞧见定国公世子宵禁时分却想偷溜出门,顺手一掌就将他拍了回去。” 当年在绣衣卫时,索月萝虽不是沈蔚的直属上官,可沈蔚心中对这位绣衣卫的镇场之宝也颇为尊敬。 毕竟这位索大人是出了名的目中无人c审案利落c打架手黑,虽锋芒毕露,却又有很机巧的趋利避害之能。这样活得自在的性子,其实很对沈蔚路子的。 “那定国公世子,此刻还活着吧?”沈蔚回想索月萝那丧心病狂的黑手,忍不住在心中为可怜的世子杨慎言上一炷香。 “大约在家吐血呢吧,谁知道,”索月萝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总之,他托我给你带个话,两件事。第一,他说,他不介意与你共结连理。” 沈蔚听得一脸懵:“共结什么?” “连理。” “什么鬼?”沈蔚只觉莫名其妙,完全不懂杨慎言为何会有如此荒谬的说法,“共结连理?!我还不介意跟他共结妯娌呢!” “等等,等等,”索月萝扶额,努力理清这其中复杂的关联,“即便是你嫁给了杨慎行,那你与他五哥杨慎言也没法成为妯娌吧?” “妯娌”这种关系,最起码得由两个及以上的女人才能构成啊! 沈蔚笑得尴尬,伸手刨了刨自个儿头顶:“呃,那不重要。我是说,我没有要嫁给杨慎行,跟世子更没有什么关系。” “仿佛听到杨慎行汪地一声哭了出来。”索月萝忍不住笑到抖。 虽京中众人大多并不清楚沈家与定国公府的恩怨,但六年前沈家门口立起那块“弘农郡四知堂杨氏与狗不得入内”的小石碑时,也曾引起街头巷尾一阵热议。 索月萝只隐约得知,沈蔚与杨慎行之间像是有些牵扯。但沈家从不解释,杨家也未吱声,具体细节便无从探知了。 “开c开什么玩笑,他才不会哭,”沈蔚略略垂眼,避开她居高临下的戏谑目光,“况且,怎会是‘汪’的一声?” “那,‘哇’的一声?”索月萝从善如流地改了个拟声词。 “那不重要”沈蔚总觉在索月萝面前无所遁形,尴尬又无力,“索大人,不说有两件事么?” “哦,对。第二件,据说杨慎行今日回府就钻进了厨房”索月萝若有所思地拿手指点着自己的下巴,认真道,“出于曾经同袍之谊,定国公世子提醒你,近期切勿随意吃杨慎行给你的任何东西。当然,若你抵挡不住美□□惑,那就当他没说。” “有劳索大人。”沈蔚觉着,那位世子杨慎言定是回京后就闲出病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索月萝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尘灰,遥遥笑道:“好了,话我都带到了,走啦。” “多谢,”沈蔚执礼恭送,“索大人慢走。” 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传旨公公早早便自内城出来,到沈家传了圣主口谕。 擢令剑南铁骑征西将军沈蔚,即日上任鸿胪寺卿侍卫长。 沈蔚接了口谕,送了传旨公公离去后,才苦笑着摇头。 六年前她负气离京的起因,最初的最初,便是为着这“鸿胪寺卿侍卫长”一职。如今六年过去,当初求而不得的东西今日却迎头砸一脸,真真是人生如戏。 不过话说回来,游手好闲c混吃等死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人活着总得做点事才对。 回房时遇到童武打西院出来路过她身旁,她忍不住手贱就去人家的小脸蛋上摸了一把。 童武捂着脸瞪她:“做什么?” “哎,我今日起要去做事养家糊口了,你带着妹妹在家乖乖的啊。”沈蔚笑着揉揉他的脑袋。 童武还她个白眼,心道这女人怕不是疯了? 沈蔚顾自笑眯眯摇头晃脑地走开,口中叹道:“生活啊,它就是一曲歌,只能唱啊,它不能摸” 徒留童武在原地满脸担忧。 待沈蔚取了长刀出来,沈家门口已成了不见刀光的战场。 沈珣之眼含鄙视,扬手指了指门边的小石碑:“认字吗?” 小石碑上,“弘农郡四知堂杨氏与狗不得入内”几个端正清晰的刻字,正散发着浓浓的愤怒与无情的拒绝。 “我入内了吗?”杨慎行眼帘微垂,目光淡淡扫过自己还在门槛外的脚。 事实上,只要他对面站的人不是沈蔚,他是可以随时冷成冰镇鸭梨的。 沈珣之被噎住,除了怒目而视之外,一时也想不出别的话来。 倒是沈珣身侧的童武镇定,仰头向杨慎行问道:“那你挡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杨慎行美眸瞥过那张虎视眈眈的小脸,语气不疾不徐:“奉旨领人。” 沈珣之被这平地一声惊雷给炸得脸都快气歪,抓过在一旁看热闹的童武使劲摇晃,同时怒瞪杨慎行。 “圣主最好有这么闲!还特地发一道旨意叫你来接下属上值?你去哄鬼,鬼都不信!” 杨慎行回给他一个不骄不躁的眼神:“不信?那你进内城去问啊。” 半晌过后,沈珣之冷哼望天,还拿手假模假样地揉了揉耳朵:“这人啊,年纪大了就老耳昏花听不清。阿武,你能听清吗?” 童武仰头看看沈珣之那扬起的下巴,正色敛容,跟着睁眼说瞎话:“小孩子没耳朵的,也听不清。” 一大一小明目张胆的耍无耻,这下轮到杨慎行被噎在当场。 沈蔚大步流星行过来,乍见杨慎行立在门外也是一愣。不过她旋即定神,对沈珣之无奈叹道:“大哥别闹。我如今有俩孩子要养呢,总要做事的。” 童武默默举起了一只小手:“我可以跟沈大哥做学徒的。”他虽不懂发生了何事,但听沈蔚这样讲,便即刻表明自己也是可以做事的。 沈蔚瞪眼,抬手送上一记爆栗:“今日两个时辰马步蹲了吗?先生昨日让你背的书文义都通了吗?声律启蒙抄到第几页了?做你个大头鬼的学徒!” 其实童武c童绯自昨日起跟着沈素的女儿一起读书,这才不过一日的功夫,哪会有那样多功课。 童武抬手揉了揉并不十分疼的额头,委屈兮兮地低喃:“你又不是我娘” 见他捂着额头卖惨,沈蔚翻着白眼没好气地啐道:“嫌我啰嗦是吧?那就当我是你爹好不好?!” 一片静默中,沈蔚也觉这话仿佛有哪里不对。 尴尬抬眼,不经意就对上了杨慎行那充满疑惑的眸子。 见她终于看过来,杨慎行唇角微扬,缓声徐徐道:“若你是他爹那我是什么?” 这天外飞来的一笔让沈珣之与童武呆若木鸡。 沈蔚僵住半晌后,红着脸自牙缝中蹦出一句:“你是大爷啊!” 有你什么事?!乱接什么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十章(5.22略修) 便是再不熟悉京中官场之道,沈蔚也知杨慎行作为鸿胪寺主官,断断没有接下属上值的道理。一看书 ·1kanshu· 抱着自己的长刀与杨慎行在马车中相对而坐,片刻移时之间,沈蔚已想了许多。 虽不明白圣主为何会下这样一道旨意,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老实赴任。杨慎行今日此举,也算是透着善意的,看样子是打算友好共事? 她将长刀抱得更紧些,指尖轻轻在刀鞘边缘来回擦过,垂眸不看人,唇角勉强维持上扬的幅度。 她不知该说什么,神色微僵的杨慎行也是一样。只能目不转睛瞧着她,未察觉自己眸中丽色微光渐渐转黯。 半晌过去,沈蔚忽然尴尬地小声叹了口气,杨慎行霎时绷得直直的。 又是长久的沉默,车轮碾过路上石板的声响清晰可闻。 就在沈蔚尽力放空脑子时,一个红漆描金的小食盒安静地递到眼前。 诧异地微抬目光,就见杨慎行眸中有淡淡克制的笑意,手直直伸在那里,甚至还又往前递了一递。 那样的神色与姿态叫沈蔚心头一软,鬼使神差便接过那食盒,轻轻将盖子揭开一些。 两排莹亮亮的糯桂红豆糕齐齐整整,轻薄如红叶,自半透明的琼脂凝膏中,能清晰地瞧见其间的颗颗红豆与粒粒糖桂悬混。 红豆的暗色朱红与糖桂的灿然明黄交织错落,那模样美好得像叫人不忍触碰的梦。 这算一吃泯恩仇? 沈蔚不大争气地瞪着那盒子糯桂红豆糕,无法自控地咽了咽口水。她真恨自己太不长进,果然还是一见漂亮吃食就走不动路。 什么出息! “见面礼?”脑子像被盒子中那些散着蜜味的可爱家伙黏住,沈蔚已无暇去想为啥一大早就给甜糕吃,只忍不住两眼放光地觑向那个绷着脸的美人。 又不是头一回见面,哪来的见面礼?杨慎行缓缓扬了唇角,眸心渐暖:“接风礼。” 沈蔚本想很有骨气还回去,却发现自己的爪子根本不听使唤,心也跟着跳得厉害。 此刻的杨慎行与昨夜在墙下闹脾气的那个家伙,仿佛并非同一人。 眼前他这端肃雅正的清朗模样,像极了平常端给外人看的那副德行,却又在隐隐带笑带暖的美目中藏了些许不同。 沈蔚总觉他这样的神态气质似曾相识,可美色与美食当前,她的脑子已宛如豆渣,一时什么也想不起了。 “那我就,先尝尝?” 见她口中假模假式客套一下,瞬间嘴就没空了,杨慎行若无其事地将头瞥向车窗外,右手纤长的指虚虚握成拳,抵住唇角无声轻咳一声,掩住颊畔止不住漾开的得逞笑意。壹看书 ·1kanshu· 不知为何,他一面对沈蔚,许多话说出来就总非心中的样子。想来大约是从前的沈蔚将他惯坏了,叫他总以为无论自己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只要一回头,她就一直在。 有恃无恐,终被弃。活该。 这几日他总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昨夜自己跟自己发完一通脾气后,他立在院中想了许多。 从前许多的事,两人大约各自都有耿耿于怀之处,如今倒像是怎么说都不对了。 既如此,那便暂且前事不提为好。 为做这糯桂红豆糕,杨慎行通夜只睡了不足两个时辰。此刻见她两颊鼓鼓偷着笑的可爱模样,他便很没出息地觉着值得。 至少,甜了她的嘴,就不能再剑拔弩张地对着他了,是吧? 对,他又使诈了。 是“又”。 或许沈蔚不知,杨慎行却很清楚自己当年是使了什么样的心眼,才诱得这个猫儿一样的姑娘自墙头软软纵身扑进自己怀里的。 幸好,六年过去,同样的招数依然有效。 或许这家伙自个儿都没察觉,她对这副模样的杨慎行,是不会有任何抵抗的。 一如当年初见。 “不好吃?”杨慎行瞥见她吃完一块后,将小食盒盖好,心下不禁有些惴惴。 毕竟是他头一回做的,早间又怕她先走,急着赶过去沈家门口堵人,也没来得及先尝尝。 终究吃人嘴软,沈蔚笑着将那食盒抱紧些:“吃完就没了,得省着点。” 杨慎行暗暗松了一口气,眼睫微掩,挡住眸中不断涌起的笑意。 玲珑琼脂安红豆,几度桂中望归人,欲说还休;奈何归人犹不知,青衫落花叠成愁,心上成秋。 既前事暂不能提,那便,重头来过吧。 到了鸿胪寺,杨慎行先下了马车,沈蔚躲在后头深深吐纳数回,才敛了神情若无其事地跟出来。 先前当舌尖触到甜糕的瞬间,她忽然想起昨夜索大人替杨慎言来传的话,可已来不及了。 那道几乎丧心病狂的甜味自舌尖直冲脑门时,她终于明白杨慎言的良苦用心。 这甜糕,定是杨慎行自己做的!因为这世上没有哪个大厨,会做出这种甜到让人发指的甜糕! 腻c疯c了! 怪就怪这甜糕的样子实在是该死的漂亮极了!杨慎行的模样也实在是该死的撩人极了!“难吃”两个字在舌尖转了又转,最终还是被她硬生生吞了回去。美色误人! 沈蔚,你就是根没出息的废柴啊。 不断在心中痛斥着自己薄弱的定力,沈蔚跟在杨慎行身侧进了鸿胪寺。 苗金宝远远就见杨慎行带进来的人是沈蔚,不禁大喜过望。 “饭友沈蔚!” 这一声充满惊喜与朝气的欢呼真是久违了。 沈蔚抬眼一见苗金宝飞奔而来,便忍不住也笑得飞扬起来:“饭友金宝!” 久别重逢的两人便在鸿胪寺的中庭相拥轻跃,喜悦忘形到没半点正经模样。 鸿胪寺众人眼见二人抱在一起原地转圈圈,只能纷纷交换着疑惑的白眼。 饭友?这模样看起来分明更像病友啊! 那两人没头没脑一顿疯完,沈蔚才想起投给杨慎行弱弱的一瞥。 杨慎行忍住满心失落与酸味,神色如常地端起鸿胪寺卿的端方雅素,浅浅抬眉向苗金宝道:“这便是新任的侍卫长了。” 苗金宝重重点头,欢快地回话:“大人放心,我这就带她去领官袍!”对于这个黑幕,苗金宝显然欢迎之至。 鸿胪寺为典客官署,掌诸侯与归义蛮夷之事。 凡四夷君长c使者朝见,鸿胪寺辨其等位,以宾礼待之,授以馆舍,安排觐见c宴设c传圣主赐予等事宜;如有贡物,则具点其数,转呈圣主。 遇诸蕃封册,即行其礼命。若崇义公承袭,则辨其嫡庶,具名上尚书省。 如需与外邦首谈缔约相交,或巩固盟约往来,鸿胪寺也需派人随使团出行。 简而言之,这就是个朝野公认的事务琐碎c看似风光,但并无实权的地头。 待沈蔚换好了官袍,苗金宝又领着她到鸿胪寺各院去认门认人。 当年沈蔚与苗金宝同在光禄府共事不过三年多,其时沈蔚在绣衣卫总旗傅攸宁麾下任武卒,苗金宝在光禄羽林右将韩瑱麾下任羽林卫。 可因着两人年岁相当,又对食物有着相似的狂热,时常结伴出街觅食,便结下了这莫名的饭友之谊。 本就是六年不见的旧同僚,又有着饭友之谊的加持,今朝重逢,自是有许多别话。 “没想到啊没想到,金宝,”行过回廊时,沈蔚便忍不住问,“你怎舍得离开光禄府?” 苗金宝幽幽瞪她一眼,咬牙切齿地指指她:“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临时咽下去那三个字是‘韩大人’!” “呃”沈蔚干笑着摸摸耳垂。六年不见,金宝变得敏锐了呀! 苗金宝倒是不改昔日坦荡,一手叉腰,怒哼:“并非我离开光禄府,我是被光禄府踢出来的!” “啊?”沈蔚傻眼。 这六年她一直在边关,从不主动打听京中之事。虽多少知晓京中变动极大,却还是对“苗金宝被光禄府踢出来”这件事略感震惊。 以她的认识,“金宝姑娘”的名声在当年星光璀璨的光禄羽林中也非等闲。这姑娘脑子一根筋,但不是一般能打,也不是普通执着。 那时苗金宝缉拿嫌犯从无一趟落空,此等辉煌佳绩,连她的顶头上官韩瑱都只能自叹弗如,仅当时威名赫赫的光禄羽林中郎将梁锦棠可与她一战。 将这样一员猛将拱手让人,那光禄少卿是同韩瑱一起被驴踢了么? “也就是开春那时候的事,”见她满脸想不通,苗金宝倍感委屈地瘪瘪嘴,牙根咬得更紧,“还是韩大人亲c自送我过来的!” “他”沈蔚持续傻眼,半晌说不出句整话来。 当年的沈蔚虽不是个包打听,可一向与众人混成一团,总有各种消息来源。就她所知,韩瑱虽对苗金宝格外严厉,却全因寄予了厚望。 而那时苗金宝迷恋韩瑱也是光禄府人尽皆知,简直跟她当年迷恋杨慎行毫无二致。她以为,便是韩瑱坚持要将苗金宝扫地出门,以苗金宝的执着,势必要抱着光禄府大门柱子不撒手的。 看来这六年她真是错过许多精彩的故事啊。 沈蔚打量着苗金宝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如何说服你的?”当真好奇到抓心挠肝。 “他为将我踢出光禄府,”愤怒地金宝握拳,当空虚虚一挥,含恨痛陈,“竟诓我说,鸿胪寺官厨的饭比较好吃。” “然后呢?” 没想到啊没想到,那个以“为人沉稳,持身中正”而著称的韩大人,竟会使这样不入流的招数摒退自己的爱慕者!可耻,实在可耻! 金宝略一沉吟,正色转头,对神色复杂的沈蔚重重颔首:“果然比较好吃。” 沈蔚无语望天,觉得也不必再说什么了。 总之就是,这世间,美食与美色,都不该尽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十一章(5.22略修) 沈蔚十六岁进光禄府绣衣卫总院做武卒,十九岁入剑南铁骑征战沙场,多年来共事c同袍的皆是武官武将,所见之人十有八/九都是心有丘壑c为人自律,行事利落硬朗的人物。壹看 书 看·1kanshu·便是偶尔有那么些性子略优柔寡断或漫不经心的,至少也是指哪打哪。 可新官上任头一日,初见这群鸿胪寺卿卫队成员,其风气之散漫之混账,真是看得她眼界大开。 先前为恭迎沈蔚到任,这群人在院中列了队,由苗金宝引荐后,沈蔚简单致了些说辞,又召集了小队主们在议事堂单独面谈片刻。 完事一出议事堂,就见侍卫队成员们三三两两散在院中各处,早点c零嘴有来有往,自在磕着闲牙。 “金宝,这近百号人里头,有多少是真能打的?”望着满院子其乐融融c吃吃喝喝,宛如秋游般闲适的场面,沈蔚面上的笑意有些凉。 苗金宝甩出个毫不客气的白眼:“你还不了解我?在我面前敢说能打的,满帝京加起来也不多于二十个。” 这话倒也不托大。金宝的功夫路数是硬底子,不花哨c不机巧,扎扎实实,大开大合。最可怕的是,金宝力!大!无!穷! “以武职官吏的标准来看,”沈蔚怀抱长刀斜斜依在回廊的柱旁,抬起下巴指了指院中众人,“这里头有许多人,光瞧着那身板就是能被你一拳打死的啊。”且瞧着全无朝气,就没见几个腰身挺拔的。 她怀疑,若当真遇上什么场面,杨慎行都比这些人扛得久些。 “据说这是前任鸿胪寺卿留下的烂账,有许多人都是塞进来打混的!我刚来时也气得想揍人,”苗金宝尴尬地挠挠头,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可杨大人和总之都叫我别乱来,说是真杠起来闹大了,我收不住场,便只能这样拖着。” 前任鸿胪寺卿侍卫长薛密去年冬调任梅花内卫,开春后苗金宝走马上任副侍卫长,侍卫长一职空缺至今。 在今日沈蔚到来之前,苗金宝作为这支卫队的最高主官,在各方掣肘之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摊烂泥放任自流。 “杨大人和谁?”沈蔚转过头去瞧着她笑眯了眼,“韩大人?” 苗金宝被她那奇怪的笑法闹得心中发毛,忍不住后退两步,愣愣道:“啊。哪里不对么?” “没有不对,对得不能再对。”沈蔚抬手挠挠有些发痒的眉角,一径低头吃吃笑。看来,虽将金宝调出光禄府,可韩大人终究还是护着她的。 金宝是庶族平民之家出身,多年武官生涯全凭一身胆气硬闯过来,并无什么靠山。若当真一来就大刀阔斧得罪人,只怕今后再想要往上走,路就会被人堵得死死的。 她自个儿一根筋不会想这些,好在韩瑱替她想着,也得亏性子风风火火的她还听得进韩瑱的劝。 沈蔚笑着摇摇头甩了闲思,又问:“对了金宝,他们不必武训的么?” 一提这个金宝就来气:“你说,咱们从前在光禄府虽也有闲时,可闲下来不正好就练着么?这些家伙一个个跟大爷似的,便是你敲了集结锣磬,半个时辰内人能到齐都算给面子的!” 嚣张成这样?沈蔚面色渐渐转凝,指尖在刀鞘边缘来回擦过。 要 看书 ·1kanshu· “你在想啥?”金宝见她一脸沉思,忍不住好奇地又凑了上来。 “金宝,即刻让人敲集结锣磬,号令全员,半柱香内必须赶到鸿胪寺演武场。” 金宝先是一愣,旋即顿悟,也跟着摩拳擦掌嘿嘿笑:“你这是要搞事情呀,沈将军。” “既是搞事情,不如就搞得大些,”沈蔚又想了想,冲金宝挑眉笑,“自此刻起,生病c受伤c家中起火等等,任何理由的告假均不接受,只要还在喘气的,便是断手断脚了,也得给老子爬到演武场!凡未按时到场者,杖责七十。” 武职没个武职的样子,来养老啊? 自今上登基c改元天禧以来,这已是第二年,许多沉疴积弊却有仍待清扫,而鸿胪寺卿侍卫队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鸿胪寺以文官为主,鸿胪寺卿一向也少有亲自出京的先例,侍卫队自然是摆设中的摆设,久而久之,就成了贴金的好去处。 之前两代圣主都在大抬庶族c打压世族,到如今几乎已到矫枉过正的地步。各大世族风声鹤唳之下自然夹紧尾巴做人,大多都在严厉约束自家子弟,就生怕给家中招来麻烦。 倒是庶族新贵们,在这样大好形势之下有些忘形,渐渐已有失控之势。 杨慎行是文官,又出身显赫数百年的世家弘农杨氏,初来乍到尚不足一年。若他以鸿胪寺卿的身份强扫侍卫队积弊,虽本是堂正之举,只怕也会被认为是世家攻击庶族的信号。 而苗金宝是自光禄府调任过来的,虽无世家身份的累赘,却也因此没了后盾,若真要动强硬手段,只怕不出十日就会被庶族新贵联手整到不得翻身。 按时抵达演武场的人不足卫队全员的四成,望着眼前散漫的阵列,沈蔚忽然明白圣主为何会让她来接手这烫手山芋了。 惟有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则她沙场铁血数年,有军功在身;二则,她是最不怕得罪人,也最得罪得起人的。 因为她兄长是沈珣之。 沈家亦是庶族,但携深不可测的财力,当家人沈珣之又深得两代圣主赏识,声名显赫自不待言。 加之沈珣之护妹狂魔的名声人尽皆知,便是运气不好引来庶族集体反弹,沈蔚若强压不住,只她身后站着沈珣之这一点优势,对面也掀不起大的风浪。 待卫兵比照名单唱完名,将未按时到达的人名全圈好之后,沈蔚瞧了一眼那柱燃烧殆尽的香,唇角一抹凛然若有似无的冷笑。 随着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原本并不算齐整的阵列悄悄就规直了。 她此刻的目光清明而坚定,唇角淡淡的冷笑并非咄咄逼人,却是重剑无锋c大巧不工的万钧气势。 众人这才清醒地认知到,这个负手立在擂台正中,虽孑然孤身却气度凛凛的女人,是于乱军之中取敌项上人头的战将;是横刀跃马冲破宿敌王城的剑南铁骑征西将军。 “时限已过,未到场的人,可以开始挨揍了。” 她的声量并未刻意放大,可一字一句全是铮铮之音。 待侍卫队院中杖刑之声伴着哀嚎此起彼伏时,杨慎行正在自个儿厅中若有所思地翻着卷宗。 “杨大人,沈蔚大人求见。” 门口侍卫的通传让杨慎行倏地敛神,坐直了身,兀自心跳飞快:“进来。” 片刻后,沈蔚推门进来,先执了武官礼。 这个武官礼犹如当头一盆凉水,叫杨慎行心中气闷,又不能发作。 “何事?”他极力压着心中郁结。 “本是小事,可终究你是我的顶头上官,还是需先同你通个气,”沈蔚远远站在进门处,眼睑轻垂,“侍卫队问题极大,我忍不下,今日起要开始搞事了。” 光一个侍卫队就有这样大的问题,想必杨慎行要面对的问题更多。可她这头一旦闹起来,杨慎行自也少不得要头疼。 但这场事又不得不闹。 她虽无开创功业的大志,可这六年的经历至少教会她恪尽职守。面对那样一个烂泥般扶不上墙的侍卫队,她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 虽明知许多事未必做了就会好,可不去做,就一定不会好。 “好,”见沈蔚有些意外的抬眼看过来,杨慎行又觉没那样难受了,“你打算怎么做?” 本以为他会略作为难,沈蔚在来的路上已打过腹稿,大约想好要如何说服他认同,却没料到他如此干脆。 “先前我命人敲了集结锣磬,未按时到场者杖责七十,”对着他眸中全然的信任,沈蔚没来由有些心虚,“此刻正在行刑。” 想到杨慎行在鸿胪寺真正的处境其实也并不好,她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是否莽撞了。 杨慎行怔怔瞧着她的神情渐变,那眼中浮起淡淡踌躇,却也有不愿妥协的执拗。 秋阳的光自她身后斜斜打进来,似金玉铺了一地。 六年边关生涯的日晒雨淋c餐风食露,使这个昔日在兄长溺爱下恣意飞扬的骄丽少女,长成了眼前英气飒飒的姑娘。 此刻她背后那阳光成了她的铠甲,使她周身流转着灼灼其华。 她定不自知,她此刻英武烈烈的模样,竟使某人无法自控地心音大噪。 他的沈蔚,本就是这般模样。 行事果敢到近乎盛气凌人,骄傲如一朵真正的玫瑰;心中却依旧有温柔一隅,不愿旁人被自己的横冲直撞无故波及。 她是他少年心事中斑斓也温柔的梦,只是,她一直不知。 原本端坐在案几后的杨慎行徐徐起身,将微微发颤的手背在身后,缓缓绕过桌案踱出来些许。 “我本欲缓缓而治”杨慎行故作为难地瞥了一眼大敞的门扉,轻声叹气,“你过来说。” 沈蔚不疑有他,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瞧瞧那扇门扉,忙机警向外左右扫视后,迅速将门合上。 然后,来到他面前。 “给你捅娄子了?”沈蔚有些焦虑,轻蹙眉头,微微仰脸望着他,“我性子急,一时也没什么周全思虑” 见她开始自责,杨慎行反手撑着桌沿,略俯身将一张好看的脸凑得离她更近些,笑如春风融薄雪:“或许,你这样秉雷霆之势而下,倒是另一种打法。” 至于这样会给他带来多大麻烦,他不在乎。 “可是”惊见两人之间不知何时近成这样,吓得沈蔚一时也忘了要说什么,“讲话就讲话,离这样近做什么?” 此刻这场面,杨慎行说话间清浅的气息几乎次次扫过她的面颊c耳畔,她明明浑身已绷到发僵,脚下却同生了根一般就是不能动弹半步。 实在是很糟糕。 “别嚷,待会儿给人听去了不好,”杨慎行垂眸忍笑,似真似假地提醒,“方才你是想说什么?” 他蝶翼长睫微掩乌眸,玉齿朱唇滟滟流波,唇畔点着若有若无的缱绻笑意,颊边飞一抹隐约可见的淡淡绯红,面庞肌肤细白如琼脂近在咫尺。 这让沈蔚蓦地忆起晨间那盒只吃了一块的甜糕。 同样的晶莹剔透,同样的秀色可餐,同样,泛着诱人的光。 “嗯?原本想说什么?”他极有耐性地等在那里,见她愈发恍惚,他唇角的笑意就愈深。 这可耻的美人计啊,真是令人愉悦的战无不胜c百发百中。 “说什么”沈蔚脑子已然糊了,鬼使神差就脱口而出,“你看起来很甜呸!不是!不是要说这个!” x的!沈蔚你个见色起意的废柴!说正事呢! 她满脸见鬼地踉跄了一下,面前的人倏然伸手扶在腰后,免了她仰面跌个四脚朝天的尴尬。 她尚不及道谢,就见这美人一脸无辜地道:“你是想尝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十二章(5.22略修) 有诈,绝对有诈。 要看 书 ·1ka书nshu· 好歹是在战场上滚过几年的人,当抛开美色的影响之后,沈蔚很快冷静下来。 眼波轻转,沉下心来的沈蔚反守为攻,倏地将脸靠近他。电光火石间,杨慎行果然被惊到,瞬间向后微仰,略拉开了两张脸之间的距离。 “杨慎行,”四目相对,沈蔚僵直脊背立如青松,忍无可忍地抬手就朝他脑门上拍去,“好生说话!没事学人家装什么风俏公子?” 终究下不去手,只不轻不重撑着他的额头将他推得远了些。 犹如开屏的孔雀合上斑斓的尾羽,杨慎行瞬间收了刻意的丽色,也收回环住她腰身的手,反身又撑住背后的桌沿。略低头垂眸,抿唇浅笑,双颊透红:“不俏吗?” “是不风啊!”沈蔚翻个白眼,忿忿冷哼,“说正事呢,不许再闹了。” 他在人前总是端肃冷静的模样,或许旁人不清楚,她却太清楚他私底下是个什么样子。 这人性子别扭又沉闷,世家风度的包袱重得要死,回首从前,哪一回不是她主动去扑他了?当年若非她死缠烂打,他俩之间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有太多交集。 就连之后的订婚,也是她算计了他。 沈蔚打小混迹街头,年少时最擅长的除了吃喝玩乐c打架斗殴之外,便是各种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那时她对杨慎行当真是心悦极了,杨慎行对她又总是忽远忽近,鬼迷心窍之下便在给他喝的酒里下蒙汗药。 次日,遍寻她不着的沈珣之冲破杨家别院一众家仆的拦阻进了杨慎行书房,就见二人在书房窗前的小榻上相拥而眠。 人多口杂,话传回定国公府时,事情就变成“七公子将沈家二姑娘给睡了”。 震怒的定国公杨继业当即命人将杨慎行召回府,一顿痛斥后罚他在宗祠跪了大半日。到黄昏时分,杨继业便亲自领着杨慎行登门致歉,并订下了婚事。 这事的起因总不太名誉,后来的订婚便未大办,就只沈杨两家当家人见证,交换了定亲婚书与信物。 大约以为当真是酒后胡来将她睡了,订婚的一应事宜虽从简,杨慎行却是全程配合,由得沈珣之刁难。事后也从未指责或质问半句,日常相处与之前的态度并无大改。 时常还能放下在外人面前端着的那副样子,自在同她讲些心中难处与不快,偶尔还发发脾气耍耍赖,宛如一对真正相亲相爱的小儿女。 只是,沈蔚每回靠近他,总能发现他不着痕迹的警惕。 许多时候,身体比心更诚实。 当她听见杨慎行对人说,“沈蔚并非我会喜爱的那种人”时,她就明白了这道理。 杨慎行是她心悦之人,她自然总愿与他亲密无间。而他,恰好相反。 见沈蔚面上神情莫测,杨慎行淡垂眼帘苦笑,轻叹:“很累。 要 看书 ·1kanshu·” 沈蔚远远瞧着他身后桌案上摊开的那卷宗,虽看不清写了什么,却也能大概猜到他为何喊累。 他一卖惨,她心尖就会忍不住酸软泛疼。于是也不计较他先前的作弄,只稍放缓了声气,轻道:“就猜你在这鸿胪寺的日子也不好过。若你为难,卫队的事我可先暂缓。” 杨慎行摇摇头,瞧着她的目光里有淡淡笑意:“无妨的,你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后头的事有我担着。说说你的想法吧。” 见他像是当真支持的,沈蔚点头,也不愿再婆妈:“今日算是先小小敲打,过几日待这些挨揍的家伙伤好了,我便着手大清洗。”不适任的人全滚蛋,要养老回自家养去。 “好,”杨慎行含笑颔首,目光片刻不离,“需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也别做,免得有人拿你家世做文章,”沈蔚单手叉腰,右手豪气地挥了挥,“有什么事冲我来就是。” 这坏人她来做足够了,反正单挑c群殴c骂架,她都很在行的。 “若什么都不做,”杨慎行挑眉浅笑,“那岂不显得我太弱?” 沈蔚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自缓缓而治你那些大事,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交给我就成。” 若连这不足百人的侍卫队都收拾不下,叫剑南铁骑的同袍们知道了,怕不笑掉大牙。 杨慎行若有所思地弯了眉眼:“男主外女主内?也好。” “闭嘴!”尴尬的沈蔚隔空指了指他,“对了,过几日我想去光禄府借两个人来用用。” 她不知已退婚的前未婚夫妻该怎样相处,可既如今他是上官,她是下属,那就保持这样的距离,好好共事吧。 “做什么?” “我要将这队人全过一遍,这近百号人,我与金宝倒也打得过来,”沈蔚想了想,还是诚实地说,“可是会累。” 她的坦诚显然让杨慎行很受用,唇角止不住持续上扬:“那我即刻向光禄府发公函。” “倒也没这样急,”沈蔚见他立刻坐回去提笔,忍不住道,“你先忙你的吧,公函晚两日再发也不打紧。” 反正七十杖下去,那些家伙光养伤也少不得日。 杨慎行抬头冲她笑笑,没再说话。 其实,自沈蔚归来,杨慎行心中一直有隐隐的慌张。因为六年后的沈蔚,看向他时,眼里再无当初那种喜悦烁然的星光。 他就想试试,究竟哪一种面貌的杨慎行,还能让她放不下。 就是很怕她当真放下了。 自前两代圣主起,世家在台面下的日子就不大好过。杨家作为世家中很招眼的大树,自是越发警惕,因而约束自家子弟便更严厉。 杨慎行幼年所受家教的首条,便是克己。 他厌恶旁人过分瞩目他的美貌,却只能压着心头的恼怒,尽力以端肃方正的做派来化解。 他藏着自己真正的性子,在外从无半点任性之举,就怕旁人抓到把柄。 他压着心头的渴望,绝不踏错一步。 这种变态的克制自幼年起便烙在他的骨子里,从无童稚岁月,也无年少轻狂,这使众人都误以为,他当真是个端肃冷静之人。 久而久之,他的日子便沉闷无比。做该做的事,做该做的人。 沈蔚是他灰蒙蒙的少年时光里唯一的例外。天知道她那份张扬恣意的神采有多让他挪不开眼。 她浑浑噩噩c胸无大志,就是那种饿了就吃c困了就睡c想要什么就会无所不用其极的家伙。 一言不合就与人斗殴,却可能隔天又与人勾肩搭背沆瀣一气。行事东一榔头西一锤,想起一出是一出,叫人看不出准则c摸不着方向,全凭一时喜好。 却从来大大方方不藏着。 她喜爱他,便成日红着脸在门口假装偶遇。当他略有回应,她便敢夜夜翻墙不请自来。 他自小闷久了,有时不知该说什么,她便滔滔不绝讲她小时在天南海北的见闻。 有时也什么都不说。 他看书,她就在一旁翻着话本自在喝着茶,吃着茶点,时不时瞧瞧他的侧脸,也能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那回所谓的喝醉酒被沈珣之“捉奸在床”,其实他明知是她算计好的。 公父罚他跪在宗祠反省时,他并无一句辩解。因为他很庆幸也很欣喜,若非她这无法无天的性子,他还当真不知该怎样将两人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 对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当真将她睡了! 至今他还清楚记得,那年喝下沈蔚“精心准备”的那杯酒,脑子开始发懵,即将昏昏欲睡时,他心中恨恨的骂了一句—— 混账姑娘!居然是蒙汗药!居然不是春/药。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了。 那公函写了半晌也才几个字,心浮气躁的杨慎行索性搁下笔行到窗前,瞧着窗外明晃晃的秋日烈阳发怔。 六年前沈蔚尚在光禄府的绣衣卫做武卒,时任鸿胪寺卿向各府发公函点选侍卫长,沈蔚的顶头上官傅攸宁便推荐了她。 那时杨慎行尚未出仕,并无官职,可已在父兄的安排下开始为家中做一些事。 在那场竞争中,后来的鸿胪寺卿侍卫长薛密是弘农杨氏暗地里鼎力扶持的人选。以当时薛密的实力,无论文试武试,沈蔚都并无十足胜算。 可沈蔚背后有沈珣之,这是薛密拼死也翻不过去的一道高墙。 为保薛密万无一失,杨家便安排了杨慎行出面,与前任鸿胪寺卿密谈,达成了共识。 是他亲手拦下了沈蔚与人公平一战的机会。可他要看大局,不得不为。 本来此事不必让沈蔚知道的,偏生他那时仿佛如鬼附身,抵不过她的追问就脱口而出了。 沈蔚当时从震惊c愤怒到失落的眼神,杨慎行至今想来心中仍是遽痛。 他也试过将其中的道理讲给她听,可她根本听不进去。一惯都会让着他的人,忽然杠起来同他闹,瞧着他的眼神像看敌人。 突如其来的敌视与疏远让他怒火中烧,一连半月,两人谁也不搭理谁。 定国公眼见儿子同沈家二姑娘闹得这样僵,便请了沈珣之带沈蔚到定国公府做客。本意是想从中斡旋,缓一缓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哪知沈蔚从头到尾瞧也不瞧杨慎行一眼,气得他忍不住下了猛药,当众拿出随身带着的定亲佩玉递到她面前,还嘴贱地刺一句“若你执意要闹,那不然就退婚啊”。 沈蔚明明那样喜爱他,他以为她定是不会接的。哪知她就那么有脾气!二话不说就接了。 真是置气一时爽,事后悔断肠。 后来过了几日,当沈蔚抱着一坛子酒乘夜翻墙而来时,她根本不知他有多欣喜若狂。 他以为,喝完这坛子酒,一切就会回到从前。 可待他宿醉醒来后,却被家仆告知,她走了。天不亮就出京了。 他疯了似的日日上沈府面对沈珣之与沈素的痛骂,却怎样也得不到关于她去向的半点消息。 他去过光禄府,可谁都不知她去了哪里。他查过,可沈珣之手眼通天,竟将她出京后的一切行迹全然抹去。 直到两年前,对成羌灭国那一战后,五哥解甲回京,才说起沈蔚在剑南铁骑。他听着五哥讲与沈蔚并肩作战时的热血豪情,讲攻破成羌王城时,她是怎样一马当先的长刀霜华心中震撼c疼痛,又委屈。 接着他就去了剑南道。 可是剑南铁骑的人告诉他,伤残与阵亡士兵太多,将领们大多奔走各地拜访这些同袍的家属,并行安置抚恤之事,并不常在军中。 他在剑南道待了近两月,却始终未见她的身影。 她真狠。 丢下了他,径直去了广阔天地,哪怕餐风饮露,哪怕出生入死,也绝不回头。 丢掉杨慎行的沈蔚,依然能纵情飞扬。 忆起往事,杨慎行将窗掩上,背抵着墙,缓缓闭上自己又恨又恼的眼。 哪有人这样无情无义的?只不过是吵嘴置气,竟当真再不回头了。 好在还有一线生机。杨慎行唇角扬起苦涩又带甜的浅笑。 当年他常恼她瞧着好看的人就走不动路,如今他却无比庆幸比他好看的人,不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十三章(5.22略修) 翌日寅时刚过,沈家门口就有客来访。要看 书 ·1书kanshu· 听了门房的人通传,沈蔚匆匆迎出去,门外赫然站着那之前同她打过架的少年薛茂。 薛茂见她也是一愣:“竟是你!” 那日童武已当面向他致歉,他也表示可不再与童家兄妹计较,只是这恩怨已变成了他与沈蔚之间的恩怨。奈何最后没能打出个胜负,双双叫巡城卫给抓去京兆尹府了。 原以为薛茂是来找她了结那日的街头恩怨,一听这话却又不是,沈蔚不禁有些好奇:“有何贵干?” “我就是来捎个话,没要再同你打,”薛茂怕她误会自己不懂街头规矩,带了恼意解释道,“我兄长让我转告,他今日要上鸿胪寺寻你晦气,请带好兵器。” 沈蔚双手环抱在胸前,假笑嘲讽:“打不过就回家告状搬兄长?少侠好气魄。” “谁告状了?!”显然现任帝京熊孩子界霸主也是有尊严的,“我不过是替兄长带话,又不知鸿胪寺的沈蔚就是你!” “薛茂,请问你兄长贵姓啊?”沈蔚白眼带笑。 薛茂挺直胸膛,大声呵斥:“我兄长自是姓薛!梅花内卫副统领薛密便是!” 前任鸿胪寺卿侍卫长?沈蔚面上笑意转冷:“恭候。” 送走薛茂,沈蔚回身行到中庭,就见沈珣之匆匆赶来:“谁一大早来寻你晦气?”敢杀到沈珣之府上寻他妹子叫板,找死。 沈蔚笑着摇摇头:“大哥,梅花内卫的薛密,你可认得?” “见过,但没交情,”沈珣之立刻怒目挽袖,“是他惹你?” “没有没有,”沈蔚忙凑过去拉着兄长胳膊轻晃了晃,拖着一起往饭厅去,“我就打听打听,毕竟是前任鸿胪寺卿侍卫长么。哎,对了,当年南史堂案爆发时,薛密已在梅花内卫了?” “他去年才去的梅花内卫,”沈珣之睨她一眼,“南史堂案牵连太多人,水深到没谁说得清楚,你别瞎掺和。” “都结案的事了我掺和什么呀?也就随口一问,”沈蔚点点头,扬声对小桃道,“小桃,烦你替我将鸱尾剑取出来,我陪兄长吃过早饭就走。” 小桃应声点头,赶忙转身去了沈蔚的院子。 沈珣之疑惑皱眉:“你不说那鸱尾剑华而不实么?” 鸱尾剑c椒图刀c囚牛枪乃铸铁名家孙烛老先生的收山之作,号称“帝京三大神兵器”。据说二十多年前囚牛枪的主人比武认负,当众将那神兵器扔进铸铁炉给熔了。 而鸱尾剑是沈珣之花重金买下送给沈蔚的十四岁生辰礼。沈蔚嫌弃剑柄那颗巨大的珍珠硌得慌,便一直将这剑束之高阁。今日忽地要拿出来使,也难怪沈珣之诧异。 “嗯,怕使长刀伤着人。” 听沈蔚这样说,沈珣之料想妹子吃不了亏,便不再追问了。 点卯过后,沈蔚再一次命人敲响集结锣磬。 有了昨日的教训,这回不到半柱香人就齐了。 壹看书 ·1k要a ns看hu· 望着演武场中齐刷刷的阵列,沈蔚浅笑抱拳:“感谢诸位赏脸啊。” 阵列中许多昨日挨了打的人龇牙咧嘴腹诽道,不赏脸便会被你赏棍子啊混蛋! “我不学无术,懂的道理不多,但也知尺有长短,人有强弱,”沈蔚负手立在擂台正中,面上带笑,“打不过不丢人,可你不能告诉自己反正不丢人,索性就不打了。” 正说着,传令兵站在远处迟疑地向她执礼,见她点头,这才几步回来,上到擂台一侧小声对她说了两句。 “在场都是自家同僚,大声说无妨的。”沈蔚轻扯唇角。 “梅花内卫副统领薛大人来访,请见沈大人!” 寂静无声的阵列中,有不少人顿时露出得逞的暗笑。 昨日沈蔚刚痛下杀手,今日前任鸿胪寺卿侍卫长就来访,很显然薛密是来替旧部撑腰的。 沈蔚点头,朗声道:“请薛大人到此一见。” 片刻后,随着薛密的到来,场下的阵列渐渐起骚动。 “列队不整者,杖五十,当场行刑。” 沈蔚此话一出,瞬间又是满场寂静,才有些散乱迹象的阵列迅速复原,想来昨日的见面礼确实让人心有余悸。 薛密笑意爽朗,执礼道:“沈大人铁腕治下,下官冒失了。”场下的人皆是他当年带过的,对这其中的乱象他比谁都清楚。 沈蔚望着回复规整的队列满意颔首后,才转身向薛密敷衍回礼:“若论铁腕,天下间谁比得过梅花内卫?” 梅花内卫作为先圣主手中最后的杀手锏,当年因南史堂案诛杀朝中大小官员的斑斑事迹,她虽不在京中,却也有所耳闻。 “薛大人今晨特地通知我带好兵器,为表尊敬,鸱尾剑已恭候多时。” 沈蔚展臂接过卫兵递来的鸱尾剑:“薛大人今日来替旧属讨说法,我也正好与薛大人论个曲直。” “请沈大人赐教。” 薛密从头到尾都很客气,这叫沈蔚觉着,还不如他那莽撞弟弟薛茂来得通透。 不过,她也有心借薛密杀一杀歪风邪气:“昨日初见,侍卫队风气散漫c混吃等死的场面令人大开眼界。借一位我很尊敬的大人从前说过的话,当真是‘立国以来所有武职英灵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能将一队武职带到如此烂泥扶不上墙的地步,薛大人实在不是等闲之辈。” 这话十足打在薛密脸上,也打在场下众人脸上,半点情面也没留。 见薛密欲言又止,沈蔚兀自转身,扫视场下众人:“我知道,许多人家中昨夜奔走不少,这才请动薛大人今日出马。我也清楚,杨大人今晨被宣进内城,诸位同僚功不可没。” “沈蔚不才,愿与薛大人一战,”沈蔚拔剑出鞘,拿剑尖点点场下,“今日过后,若再有人搞这样不入流的举动,我敢保证,满帝京没人能比我更下三滥。” 连下三滥都不甘落人下风,你才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咧。一旁的苗金宝忍笑退下擂台,将场地留给这前后两任鸿胪寺卿侍卫长。 沈蔚虽不知薛密功夫深浅,可为了彻底震慑场下那些不争气的家伙,断了他们找人说情的心思,这一架必须打。 而薛密昨夜被前来求他煞一煞沈蔚锐气的人烦得不行,今日也是不得不来。 两人各自定了心神,也不再虚礼,迅速交上了手。 拆招几个回合之后,沈蔚已知薛密功夫扎实在自己之上。 从军多年,她已不是当年那个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狂妄少女,戎马生涯中见识过无数强于自己的对手。她是见过生死的剑南铁骑前锋营大将,许多信念早已刻进骨子里。 百来号人目不转睛,屏息凝视着擂台上交错往来的二人。谁都瞧得出沈蔚处于下风,可她始终是大开大合的攻势,越战越稳。 就在沈蔚心无旁骛与薛密对战之际,杨慎行也悄悄进了演武场。 苗金宝赶紧迎过去,压着嗓音道:“杨大人,您不是进内城了吗?” “有人参了沈蔚昨日之举,眼下没事了。”杨慎行轻描淡写带过,目光紧锁着擂台。 就在两人说话间,沈蔚手中的鸱尾剑竟被薛密硬生生一刀斩断。 苗金宝大惊失色地回首瞧过去,口中喃喃道:“完了,三大神兵器只剩椒图刀没被毁了椒图刀的主人颤抖吧” 杨慎行唇畔隐隐漾开些许笑意:“然而,椒图刀的主人也是沈蔚。”很明显,她不会颤抖。 见苗金宝脸上的震惊更深,他缓缓又道:“昨日她带的那柄长刀便是。” 那正巧也是沈蔚十四岁的生辰贺礼,送礼的人,叫杨慎行。 见沈蔚兵器被毁,几陷绝境,场中已有不少人准备看她笑话,连薛密都略恍了一下神。 就是他恍神的这瞬间,沈蔚左手生生抓住了薛密的刀刃,右肘抵住他的喉头,笑了。 “若你真是我的敌人,我肘上一使力,你的喉骨就该裂碎了。” 有血迹自薛密的刀刃上缓缓滴落,迎着金灿灿的秋阳迸出最最傲气的风华。 金宝眼见沈蔚受伤,抬腿就想冲上擂台,却被拦下。 “她在立威,你别下她场子。”杨慎行望着擂台上宛如凝止的两人,喉头微动,右手长指紧紧收拢。 擂台上的薛密缓缓撤刀,执礼认输:“剑南铁骑不愧国之屏障,多谢沈将军指教。” 先前来时他称沈大人,如今却诚心实意敬一声“沈将军”了。 “薛大人客气,”沈蔚笑着接过卫兵递上的伤布,随意缠住左手的伤口,“不送。” 她可以确定,薛密这前任鸿胪寺卿侍卫长,绝不会再管侍卫队闲事了。 目送薛密下了擂台,沈蔚不疾不徐转身,面向一众目瞪口呆的侍卫队。 “为武职者,便是个人战力不强,也绝不能丢掉胆气。只要没死,你就得站起来。” 这个规矩,她方才已然亲身示范,在场无人发得出异议。 “你们是护卫,并非仪仗!鸿胪寺卿侍卫队,身后护的绝非杨慎行这个人,而是国之肱骨,是国之尊严!” 金宝看得直发怔,没料到平日一身匪气像个街头混混c好吃贪美的沈蔚,竟也有如此明正堂皇的一面。 “若有敌袭来,须踩过你的尸体,才能到他面前。这是从今后侍卫队的铁律,自认做不到的人,即刻就可以滚了。” 沈蔚扫视全场,凛凛傲气似战旗张扬:“三日后,我将对诸位同僚进行一对一甄选,不适任者必须滚蛋。” “当然,最终留下的人绝不会有从前那样轻松的日子可过了。或许有一日还会指着我痛骂,‘早知如此,当初老子还不如自行滚蛋’。”。 一听三日后甄别,擂台下有人弱弱抗议:“你不能c不能这样胡来!否则我爹会参你至死!” “成羌的虎狼之师都没能砍死我,自家的奏本倒将我参死,那还真是新奇的经历,”沈蔚笑迎那人目光,“我想试试。” “鸿胪寺本就本就文官为主,并不十分强调武力的!” 见还有人垂死挣扎,沈蔚目光湛然澄定如明亮星辰:“诸位,请大声告诉我你们的身份。” 许是她的目光带笑却慑人,有三三两两的声音道:“鸿胪寺卿侍卫队。” 沈蔚点点头,执断剑负手,又问:“是文官吗?” 一时无人敢应。 沈蔚缓缓拿过卫兵手中长/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擂台跃身而下,长/枪虚虚过处,竟有几人即刻抱头蹲地。 “若有人刺杀,是不是杨大人还得挡在你身前?”沈蔚拿枪/头虚虚抵住一人的下巴,逼得他不得不跟着抬起脸来,“金宝,这几人不必甄别,即刻清退。” 金宝连忙转头瞧瞧杨慎行,见他缓缓颔首,才扬声应道:“得令!” 被她拿长/枪指住的那人仍旧蹲在地上,并不敢动弹,只眼中泛起恼怒的薄泪,颤声轻嚷:“凭c凭什么?!” “凭你打不过我。凭老子杀人如麻,手上数千条敌军的人命。不服你砍我啊。” 沈蔚居高临下冲他笑得轻蔑极了:“管你世族庶族,在其位,就得谋其事。既为武官,虽不要你保家卫国,至少也得不辱使命。做不到的人滚蛋,老子不伺候!” 沈蔚不再理他,回身又跃上擂台,扬臂将长/枪扔回卫兵手中。 “想来诸位清楚,从前我在绣衣卫,后在剑南铁骑。我所见过的武官武将,无一不是扑街也要头朝前的!所以,我眼里容不下毫无血气c混吃等死的侍卫队。我并无大志,不妄想能带出一支武功盖世c战无不胜的侍卫队,但,我要的是枕戈待旦c知耻后勇的同伴。” 她孤身立在擂台,却像身后有千军万马,英华烈烈,气势如虹。 杨慎行的目光一直未离她须臾。 那是他的沈蔚。她立在那里,她就是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第十四章(5.22略修) 确定侍卫队其他人都陆续退出演武场后,沈蔚才拿右手紧压住左手手腕,缓缓躬身,呲牙嘶痛。 壹看书 ·1kanshu· 苗金宝赶忙跃上擂台,探出手揽住她的肩,讶道:“方才你那样子我以为你根本不痛!” 沈蔚痛得小声骂了句脏话后,抬脸朝她猛翻白眼:“老子这是爹娘给的肉身,又不是信徒筹钱打造的金身!” “那你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威风的咧,”苗金宝撑着她慢慢下了擂台,“从前真没看出你这么能忍。” “当年成羌蛮子总是见谁虚弱就追着谁砍,同他们打了四年仗,我大概就只学会了虚张声势,”忆起往事,沈蔚咧出一个带痛的笑,复又有些伤感,忙换了话题,“要说能忍,当初我在绣衣卫的顶头上官傅攸宁,那才真真是个极能忍的。” 苗金宝重重点头:“傅总旗真是可怕,身中奇毒还去参加范阳春猎,在春猎中骨折还能一路忍着回来,竟谁都没发现说起来,也不知她的毒解了没?” 沈蔚正要答她,一抬头就见杨慎行黑着脸立在面前,连忙站直了。 “你今日被圣主训斥了?”偷觑着他少见的阴沉神色,沈蔚只能猜是不是自己昨日的举动害他背了锅。 杨慎行惊怒地盯着她的伤:“先去鸿胪寺医馆。” “不行!”沈蔚一口回绝,眼睛张得大大的,“才把那些混蛋的气焰打下去,转头叫他们得知我去了医馆,说不得马上又扑腾起来!” 苗金宝见气氛不对,正想说点什么,就听杨慎行丢下一句“那到主院说”。 沈蔚对着他的背影咧了个鬼脸,转头对忧心忡忡的苗金宝道:“多半进内城挨骂了,撒气呢。你先替我将侍卫队所有人的卷宗记档找出来,晚些我去找你拿。” 苗金宝只好点点头松开她。 沈蔚忍着左手掌心的疼痛,面上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步跟上杨慎行,一路回到鸿胪寺主院。 杨慎行率先进去,径直走到书架旁的柜子前,也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怕待会儿要吵起来场面难看,随后跟进来的沈蔚顺手将门掩上,才磨磨蹭蹭地跟过去立在桌案前。 杨慎行转身绕过桌案到她跟前站定,面色阴沉如墨:“手伸出来。” “干啥?别以为我受了点小伤就能任人宰割,”沈蔚警惕地将双手地背到身后,“单手照样能打死你。” “不是才说要动我得先踏过你的尸体么?转眼就又要打死我了?”杨慎行瞪着她,有些恼。 一时被噎住,沈蔚想了片刻,回瞪他:“怕你啊?大不了先打死你,再去圣主面前自刎谢罪!” “没有这样殉情的”杨慎行阴沉的恼怒终究没能绷到底,无奈叹气,长臂一伸绕到她身后,小心地将她的左手拉过来,“上药。 壹看书 ·1k要a ns看hu·” 他左手上拿着金创药的药瓶晃了晃。 见自己冤枉了人,沈蔚有些尴尬,却还是忍不住啐道:“谁在跟你殉情?有病。” 他倒没计较,只小心着拆下沈蔚先前胡乱裹住掌心的伤布,怔怔盯着那道伤口,半晌后又有了些恼意。 “很痛吧?” 见他没要斥责她莽撞的意思,沈蔚拿闲着的右手挠挠后脑勺,笑得有些不自在:“说不痛是假的。不过今日这事是我算过的,我伸手去抓薛密的刀时有避” “你c故c意c的?”杨慎行再次抬眸瞪她,几乎咬牙切齿了。这混账姑娘,竟算好了要徒手去喂别人的刀口?! 沈蔚试了试想抽回自己的左手,却发现被他握得死紧,一时扯得那伤口更痛,便忍着没再动,只抬头挺胸扬起下巴。 “对!今晨薛密叫他弟弟专程来通知我,说要寻我晦气,叫我带好武器。我有意要拿他立威,便叫侍卫队在演武场集结,要的就是见血祭旗!” 她欲整肃侍卫队风气,首要第一步,便是从根上断了他们习以为常的恶习。今日若非薛密主动寻上门来,她也是要想法子将他请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上这一场的。 她算准了薛密久居京中官场,过招时必有诸多杂念顾忌,而她只需当做战场对敌味猛攻即可,再不济也至少会是平手。 “傻不傻?要祭旗你不会拿薛密的血来用?”低头为她上药的杨慎行手上的动作很温柔,口中却忍不住要念她。 金创药粉被洒到伤口那瞬间的刺痛真不是吹,逼得沈蔚五官都拧在了一起,龇着牙痛道:“我不是打不过他么!” 见她实在疼,杨慎行也有些无措,却也没别的法子,只好哄小孩似的执起她的手,对着那伤口轻轻吹吹。 沈蔚见状一时茫然,脸上不争气地泛起淡淡红晕。 她心中暗自庆幸先前进来时随手关门了,否则若被那些混蛋家伙瞧见她见色腿软的鬼德行,这刀可就白挨了。 见她神色渐似没那样痛了,杨慎行的神色也稍缓,隐隐恼着捏了捏她的指尖:“今日为何要用鸱尾剑而不使长刀?” “就说我是算过的啊,”沈蔚心虚避开他那有些灼人的视线,笑得弱弱的,“我有意引他废我兵器置我于绝境,才特意拿的鸱尾剑” 鸱尾剑本就过钢易折,若薛密未能将它斩断,沈蔚至少也会想法子叫它脱手。 晨间薛茂来沈家替他兄长传话后,沈蔚心中已有计量。她不清楚薛密与自己之间的实力对比,但也不敢托大,想着若薛密当真强过自己许多,那兵器被废是一定的。 那把椒图刀她终究舍不得。 杨慎行闻言垂眸,倏地盖住眼波流转间绽出的丽色星光,却掩不住偷偷上扬的唇角。 “笑c笑什么笑!”沈蔚瞪着为自己重新裹上伤布的偷笑美人脸,有些气急败坏,“只是椒图刀陪我征战数年,也算于国有功,我自然c自然是要爱惜它的!” “嗯。”随你怎么说,杨大人自有定见。 昨日杨慎行急急向光禄府发了公函要借人,按理本该由沈蔚去光禄府拜访并商谈后续事宜,不过她一大早就在演武场上同薛密单挑,之后便在苗金宝的陪同下细细查看侍卫队全员的个人记档,便始终没脱得出身来。 结果却是光禄府主动差人过来面谈了。 一听光禄府来人已在杨慎行厅中,沈蔚赶忙放下手中记档卷宗就过去了。 推门就见韩瑱坐在桌案前,沈蔚微诧,脱口而出:“咦,怎是韩大人过来了?” 她从前在光禄府绣衣卫做武卒,此次求助借人自然也是想从绣衣卫借。哪知绣衣卫的主官索月萝没来,倒来了光禄羽林的韩瑱。 六年前沈蔚离京时韩瑱尚是光禄羽林右将,没多久光禄羽林中郎将梁锦棠辞官卸甲,韩瑱便接任羽林中郎将。 韩瑱侧头冲她敷衍一笑:“索大人出京办案,少卿大人便命我代她处理此事。一早上没见你来,只好我带着人过来了。” 沈蔚踏进厅内才见老熟人阮敏站在一旁,旧同僚久别重逢倒也没有生疏之感:“敏哥,这次就要拜托你和” 话音未落,她才瞧见阮敏身旁的人并非以为的另一位旧同僚陈广,而是一位眼生的好看小哥哥。 她眼儿乍然一亮,忍住凑到人家跟前去的冲动,边往里走边道:“这位好看极了的小哥哥是谁啊?” “下官张吟,从前是灵州分院的,望岁九年五月进的总院,那时沈将军已离京了。”张吟略避了她的目光,自报家门。 沈蔚的目光简直黏在他脸上了,除了猛点头,一时也找不到话说。 “韩大人已等你许久了。”杨慎行冷冷的话音打断了沈蔚那毫无遮拦的目光。 她这才如梦初醒,回头看着一脸冷凝的杨慎行,又看看仿佛准备兴师问罪的韩瑱,连忙清了清嗓子站好,执了武官礼:“韩大人安好。” 韩瑱脸色却丝毫不安好:“我说沈将军,你新官上任才不过两日就搞大事,也不怕连累旁人?” “旁人是谁?”沈蔚眼珠子骨碌一转,笑得贼兮兮,“哦,韩大人且宽心,我都让金宝做好人的,一应责任全往我头上推,跟金宝一点关系都没有。” 阮敏与张吟显然知晓韩大人同金宝之间的恩怨情仇,见沈蔚毫不客气地直接摆上台面,闹了韩瑱一个大红脸,两人忍不住也抖着肩膀开始偷笑。 “胡说八道,你哪只耳朵听见我提苗金宝三个字了!”韩瑱有些恼羞成怒,顺手拿了杨慎行桌案上的一沓卷宗就要朝她扔过去,却发现那卷宗被人用力压住。 杨慎行稳稳压着那沓卷宗,面上照旧是平日在外那副端肃冷凝的样子,话说出口却愈发冷得像夹了冰碴子的深冬寒风:“你眼睛在看哪儿?好生同韩大人将正事说清楚!” 此时正是炎炎秋日的午后,这间厅内却瞬间冷成冰窖。 沈蔚没来由一个激灵,赶紧收好不由自主瞟向张吟的目光,也不敢看杨慎行,只能对上恼怒的韩瑱,一五一十将自己的计划托出,又向阮敏及张吟细细说了届时需要他们做些什么。 她从前与阮敏共事三年,默契多少还在。张吟虽是后来才进总院,却毕竟也是绣衣卫的人,许多细节无须多言也能明了。 其间杨慎行神色冷冷,倒也未发一言,并不添乱,于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大事抵定了。 韩瑱听明白了她借人的目的与部署后,忽地冒出一句:“怎么说你我也算旧日同僚,给你个福利,借二送一。” 此言一出,连杨慎行都难掩诧异地望向他。 “敢问韩大人”沈蔚不知韩瑱要出什么妖,问得有些颤巍巍,“送的这个‘一’,是哪尊大佛?”又不是打群架,借两个人就够了啊。 “这尊,”韩瑱毫不犹豫地指了指自己,“送你的这个‘一’,才真是一剑能挡百万兵,你赚疯了好吗?” 十几年前,韩瑱与少年名将梁锦棠同在威震天下的河西军,多次将宿敌成羌的主力王师拒于国门之外,时称“河西双璧”。 沈蔚几乎要泪流满面了:“韩大人,杀鸡焉用牛刀啊!” “不必客套,”韩瑱大掌一拍桌,“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了。” 谁他娘的在跟你客套!若你将我能用的人都打死了,我就只能做光杆侍卫长了啊! 沈蔚无语凝噎,生无可恋地向杨慎行投去求助的一瞥,杨慎行却只是面无表情扭将头扭向一旁。 阮敏与张吟都在偷笑,她却只想哭。这韩大人是有多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十五章(5.22略修) 怕兄姐见着自己受伤会炸毛,放值后沈蔚没敢即刻回家,拖了苗金宝上金香楼吃饭,直到宵禁将至,才偷鸡摸狗似的躲着回了家。 要看书 书 ·1 k an shu· 这夜,梦中有旌旗猎猎,有号角连天;有铁甲长/枪,有热血烽烟;有许多此生只能在梦里再会的伙伴。 许多时候,活下来的人注定要背负更多。 再醒来时天光尚早,沈蔚一番沐浴后,早饭也没吃便往鸿胪寺去了。 哪知实在到得太早,鸿胪寺大门紧闭,她也懒得乱跑,便抱着椒图刀靠在大门旁发呆。 破晓之前,前来点卯的苗金宝见她门神似的靠在那里,便笑着上前道:“你说你傻不傻,门房有人的,敲一敲就就开了啊。” 沈蔚使劲眨巴了一下眼睛,笑得怔怔的:“夜里总做梦,比不睡还累,脑子都糊了。” 说着大门便从里头打开,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而入。 苗金宝边走边问:“你的伤不打紧吧?” “没事,小伤罢了,”沈蔚随口应道,“对了,昨日那几个不争气的家伙都清退了么?” “那是自然的。”苗金宝做事从不拖拉,既上官当众发了话,她便不会让这事在她手上过夜。 有了昨日在演武场立威,今日侍卫队倒也暂无风浪。点卯过后,沈蔚让苗金宝将众人带去武训,自个儿又继续查看侍卫队众人的卷宗记档。 巳时刚过,尚未到饭点,演武归来的苗金宝便贼兮兮笑着进了记档房。 沈蔚放下手头卷宗,见她神情很是神秘,忍不住笑问:“你傻乐什么呢?” “你猜我方才在门口瞧见谁了?”苗金宝凑过来,半趴在桌上,“薛密的妹子来了!” 昨日沈蔚才同薛密交了手,今日薛密的妹子便来了,也不知又要开一场什么大戏。 沈蔚对薛密的妹子并无印象,便不以为意地笑笑:“来寻我报仇?若她比薛密更厉害,你就说我不在。” 想来有些好笑,一回来先与薛茂街头斗殴,昨日又当众与薛密对上,今日又来了薛姑娘。沈蔚只觉得自己与这薛家定是八字犯冲。 “自作多情,人家是来找杨大人的,”苗金宝并不知沈蔚与杨慎行从前的渊源,只当背后讲了个上官的无聊闲话,“自打杨大人出任鸿胪寺卿,薛轻烟来得可勤了。听说之前薛密在任时她都极少过来的。 壹看书 ·1k要a ns看hu·” 沈蔚愣了愣,旋即笑着垂下眼:“杨大人从前便是掷果盈车的美少年,有姑娘找上门来也不稀奇。”薛轻烟,这名儿挺好,听起来就是个温柔识礼的姑娘。 “呿,你也不问问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苗金宝扬手捋捋垂落的额发,嘿嘿嘿笑着。 沈蔚无奈笑叹:“你要真忍不住想说,索性就一次说完,我没什么要问的。”又不关她的事,有什么好问的。不过若是金宝实在憋不住,她就勉强听一听。就是这样没错。 金宝兴头来了,便滔滔不绝同沈蔚讲起来。 原来,薛轻烟是太常寺主簿礼官。 因鸿胪寺日常接待各邦国c藩王使节,难免涉及许多礼节事宜,故鸿胪寺与掌管礼乐的太常寺常有公务往来。 不过,薛轻烟任太常寺礼官已有三年,头两年与鸿胪寺的公务往来都由专人传递往来,到今年杨慎行接任鸿胪寺卿后,她便忽然事事亲自过府来面谈了。 苗金宝感慨良多地笑叹:“借公务之便趁机接近心上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啊。” 沈蔚笑着推了推苗金宝的额头:“你说你自个儿吗?” 金宝瞬间弹起来站直了,整个人红得像被煮熟了。 “我当年进光禄府时可没为着谁!那都是,都是后来的事!” 见沈蔚一径调侃地瞧着自己直发笑,金宝渐渐泄气,又趴了回来傻笑:“当然,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沈蔚百感交集地睨她一眼,想起昨日韩瑱的“借二赠一”,忽然觉得金宝真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好姑娘,而韩大人也算得个懂得亡羊补牢的好儿郎。 只是这美事能不能成,旁人谁说了可都不算,还是别掺和的好。 “哎哎哎,你别再使劲捏那卷宗了,都皱了,”金宝抬手去将那可怜的卷宗自她手中抽出来,“走,吃饭去!” 沈蔚定了定神站起身,抬起手背压住额头:“行,这就走吧。” 路过中庭时,却与正要离去的薛轻烟碰个正着。 与沈蔚想象的不同,这姑娘素面朝天,一身太常寺礼官官袍穿得周正端肃,面上淡淡冷然的疏离,倒与杨慎行在人前的样子有两分相似。 “沈将军?”连嗓音都是淡淡的。 沈蔚浅浅颔首。 “沈将军安好,苗大人安好。”薛轻烟一丝不苟地福了文官礼。 苗金宝笑着挥挥手:“薛主簿不必客气,都是熟人了,每回这样行礼真是麻烦。” 见薛轻烟目光不卑不亢地直视自己,沈蔚转头对苗金宝笑道:“你先过去,我随后就来。” 苗金宝来回瞧瞧这两人后,也不追问,疑惑地挠了挠头之后便依言离开了。 “薛主簿有话直说。”沈蔚负手背在身后,笑意亲切。 “多谢沈将军手下留情,”薛轻烟再次郑重福了礼,“昨日才知之前小弟与沈将军有些不快,望沈将军见谅。” 昨日薛茂替兄长去沈家传话,发现之前与自己在街头打架的人是鸿胪寺的沈蔚,回去就同姐姐讲了。 沈蔚勉强撑着些许笑意,轻道:“原本也是我莽撞,没问缘由就先打了他。本想着次日任他打一顿就当赔罪了,结果被京兆尹的巡城卫双双抓获,也是丢脸。薛主簿且宽心,我这人就是性子胡闹些,况且薛茂也没当真计较不是?” “仍是要多谢沈将军对薛茂手下留情,下官在此谢过,”薛轻烟也笑了,“不过,听闻沈将军昨日风采,下官倒忽地起了个念头,就不知沈将军是否赏脸。” “说来听听。” “小弟被家中父母骄纵,再混下去就当真不成器了,”薛轻烟娓娓道,“若沈将军不嫌弃,可否让薛茂到您麾下历练?” 这有些出乎沈蔚的意料,害她一时哽住接不下话来。尚在思忖,抬眼就见杨慎行迎面过来。 “你还没走?”杨慎行奇怪地瞥了薛轻烟一眼。 这话跟赶客没多大区别,薛轻烟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所请冒昧,还望沈将军斟酌,拜谢了。” 语毕便告辞离开,剩下沈蔚与杨慎行在中庭四目相对。 沈蔚不知该说些什么,正想走开,却听他淡淡开口—— “你昨夜去哪儿了?” 沈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在家睡大觉啊,还能去哪儿?”这人连冷冰冰的脸瞧起来都是好看的,真是不公平。 “我是说放值以后。”杨慎行咬牙挪开目光,拒绝接受她的白眼。 枉他一直忧心着她手上的伤,这混账姑娘却一放值就跑得没影。他回去后在门口偷偷等她路过,却一直等到宵禁将起时也没见到人。 “去金香楼”沈蔚才说了几个字就觉奇怪,便站得直直的,转口道,“鸿胪寺的规矩是放值之后的行程也需向上官回禀么?” 杨慎行神色更寒:“伤怎么样了?”跟谁去的金香楼?吃什么吃到至夜方归?是不愿说,还是不敢说? 不知自己的态度已被他默认为心虚,沈蔚也没好脸色了:“多谢杨大人关切,只是小伤。” 快被气死的杨大人一言不合抬腿走人,徒留一个莫名其妙到风中凌乱的沈蔚。 到了官厨,苗金宝见她一脸郁愤,赶紧拉她坐下:“薛轻烟跟你说什么了,将你气成这副德行?” “没说什么,是那个杨慎行莫名其妙!”沈蔚压着嗓子忿忿道,“我又没惹他,他冷眉冷眼的什么意思?”当然,她的态度也没多和气就是了,人家表达关切,她还甩人白眼。 “杨大人平日不就那样?看谁都冷冷的啊。” 见苗金宝一脸奇怪地望着自己,沈蔚噎住,倒实在接不下去。 苗金宝又宽慰道:“你也别往心里去,听说这两日参你的本子足一沓,全是杨大人在扛着。可他回来也没说咱们半个字,许就是心情不好罢了,也未必就是刻意给你脸色瞧的。” 其实自杨慎行入主鸿胪寺以来,因着手清理积弊,暗中也得罪了些人,原本处境也并非顶好。可他说到做到,答应让沈蔚放手做,便当真鼎力支持,这两日的所有非议他都自个儿扛着,确实并无迁怒之意。 听了苗金宝的话,沈蔚即刻想透这一层,便觉莫名其妙的人其实是自己。 他是上官,她是下属。这不正是她期望的么?如今杨慎行当真算得一个好的顶头上官,可她却是个无故对人甩白眼的下属。 说到底,还是她自己公私不分,拿不好分寸。 “金宝,若下属无缘无故对你甩白眼,你会怎么想?”沈蔚心虚地垂下眼,瞪着面前的那碗淋了肉酱的白饭。 金宝停下进食,玩笑道:“这还用想啥么?直接小鞋穿到死啊!” “那若对方事后又向你致歉呢?” 金宝想了想,认真地扒了一口饭,才含糊道:“若对方致歉的诚意有一整只小烤鸡那样大,就原谅。” 沈蔚受教点头。 她敢作敢当,自然有一整只小烤鸡那样大的诚意。 可是 “金宝,我能不能再请教一下,”见金宝自抬起头,沈蔚略有些紧张地问,“如何才能准确表现出‘一整只小烤鸡那样大的诚意’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第十六章(5.22略修) 放值之前,沈蔚与苗金宝一起被杨慎行召集到议事厅。 一 看书 ·1kanshu· 二人接过卷宗来仔细查看了,又听杨慎行说了几句,才知邦国楼然的使团预计将在四十日后抵达帝京。 邦国使团来访,鸿胪寺需准备的相应事宜极多。且不说礼节规制c觐见流程c各项典仪的安排等等,就只护卫这一块,就需做足提前应对。 金宝面色有些踌躇地扭头望望沈蔚,低声道:“侍卫队的清洗这才刚起头呢,这下是接着搞事还是等使团走了再说啊?” 她的声量并不大,却仍被首座的杨慎行听了去。 见他也抬眼望过来,沈蔚清了清嗓子,略挺了腰坐直些:“自是一鼓作气,不然这两日就算做了白工了。况且友邦使团最先接触的就是鸿胪寺,若给人瞧见个乌烟瘴气的侍卫队,那才真叫丢人现眼。” 这还有一个多月,虽仓促些,可也不至于就来不及了。 她又想了想,客气地向杨慎行投去询问的目光:“杨大人以为如何?”毕竟她的顶头上官还在场,征询一下上官的意见还是有必要的。 一日之内接连两次被“杨大人”三字击中心中郁忿,杨慎行却只能忍着心中的气,瘫着一脸面无表情:“按你说的办。若无其它疑问,便可以散了。” 眼见也要到散值的时辰,杨慎行这句话无疑与散值的钟声同样美妙。苗金宝迅速收好面前的卷宗,身轻如燕地站起身来。 沈蔚也颔首站起来,却听杨慎行又道:“沈蔚留下。” “她犯事啦?”金宝闻言,幸灾乐祸地回头瞧瞧杨慎行,又转过来瞧瞧一脸懵的沈蔚。 云里雾里的沈蔚只能向金宝耸耸肩,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杨慎行镇定答道:“沈蔚刚到任,尚未经历过友邦使团来访,许多事情还得同她交代。” 一听不是要挨骂,沈蔚松了一口气:“多谢杨大人。” 苗金宝立刻表达了心中诧异:“哎,杨大人!我虽来了大半年,可我也未经历过友邦使团来访啊!为啥只教她不教我?” “我眼下要带她去鸿胪寺客馆查勘地形,估计要忙到宵禁之前,”杨慎行给了她一个假笑,“你能忍到宵禁之后再吃晚饭吗?” “不能!杨大人明日再会!饭友明日再会!” 话音未落,苗金宝已身手敏捷地奔出了议事厅,片刻后就不见踪影。 沈蔚满脸好笑地摇摇头,转头对杨慎行道:“何时过去?” 她打小就是个走到哪儿算哪儿,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人。一看书 ·1kans书hu·既杨慎行说有事要做,她便不会多想,指哪儿打哪儿就是了。 杨慎行右手虚握抵在唇上轻咳一下,才徐徐起身:“走吧。” “那我先去让人替你备马车。” 话才说完就被冷冷带恼地瞪了。 “那,骑马?”沈蔚不太懂他那淡淡的恼意从何而来,只能尽量找补。 “走c路c去。” 哦,原来是不满被看得过分文弱了。 沈蔚尴尬地挠挠头跟上他,想了又想还是不知说什么才合适,索性就老实跟着出了鸿胪寺。 她长到这么大,从不是个做事有规划的人,凡事兵来将挡c见招拆招,难听点说就是她做事不太乐意带脑子。偶尔稍稍用点脑子,想出来的法子叫人瞧着却也像是没脑子的。 比如之前同薛茂打架c忽然对侍卫队动手c昨日与薛密动手甚至当年用那坛子下了药的酒算计杨慎行。所有事情一旦捋起来,总归就是她没有章法,从不懂谋定而后动。 抛开两人旧日恩怨,对她来说,杨慎行算是个极好的顶头上官。他容忍她的莽撞,一力扛下外界所有非议,此刻还亲自领着她,教她接下来的事该怎么做。 其实,他对她当真算不错的了。 自两年前战事结束后,她无一夜睡得当真安稳,总做梦。 梦中有无数早已化为英灵的昔日伙伴。他们总是同她讲,好好活,莫辜负这热血换回的盛世。 可没人告诉她,怎样活才算不辜负。 她只知要活下去,不知该怎样活。 对,她其实并不如别人以为的那般心志坚定,从头到尾,她都只是个街头小混混。 可无论怎样,既要好好活,便该坦荡荡将前尘旧债摊开结清,否则成日尴尬别扭地共事,对谁都是难堪啊。 “杨慎行。”沈蔚停下脚步,在他身后低声唤了一句。 杨慎行闻声止步,先敛好偷偷扬起的唇角,这才回身看向她:“有事?” “那年我初次见你,就在此地。”沈蔚抬手指了指道旁左侧的那条巷子。 望岁二年,正当此季,正当此地,十二岁的沈蔚遇到了一位风华无双的美少年。 那日目送杨慎行在满城落英中打马而去,踏起一地落桂馥郁之后,她便认定,天下再不会有比他更美的美人了。 多年后,一语成谶。 好在,如今时移事易,两人之间经历了莫名其妙的恩怨痴缠,各安天涯地过了六年各自成长的岁月,今日竟还能一同行经故地。 这样的结果,对沈蔚来说,已然是最好的后来。 因为,她虽从不敢承认,可心底深处始终有一个声音从未散去,十几年来那个声音都在说同一句话—— 你不配。 她一直清楚杨慎行有多美好,而自己有多糟糕。 哪怕有了这六年的历练,见了山河锦绣,经了壮丽热血,成了说书先生口中那些保家卫国的英雄儿女中的一员,她清楚,自己骨子里仍旧是那个浑浑噩噩的沈蔚。 或许在旁人眼中,如今的沈蔚已算得金玉其外,可她必须承认,依旧败絮其中。 确是不配的。 杨慎行听她主动谈及往事,又见她唇角带着温软如水的浅笑,心尖微颤,带着些许委屈的欣悦,忍不住也跟着笑了:“那时无端被我训了,你大概很想揍我吧?” 往事历历在目,他也没忘的。 两人当街面向而立,隔着这样不远不近的几步,不疾不徐谈起从前。并无想象中以为会有的剑拔弩张,也无半点竭嘶底里的痛苦,竟像一双多年故旧老友。 沈蔚心中轻叹,原来,那些从前求而不得的不甘与痛苦,时光自会了结。 “并没有啊,那样好看的脸,我实在舍不得揍的,”沈蔚笑着向前行了两步,“若不是你那时当头一棒,我根本不会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好。” 杨慎行含笑觑着她迈出的这两步,丽色的美目中霎时点亮无数星辰。 “所以呢?” 沈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张好看的脸,笑得诚恳又平和:“虽场合有些不对,可既今后要共事,我想,咱们之间的事,也该说开了,不能总梗在那里,闹得大家都不知该如何自处。” 瞧,她仍是这样没头没脑,毫无章法。忽然觉得这事该有个了结,便一定要在这里说清楚。就是这样任性,就是这样胡来。 可这改不了,她就是这样糟糕却纵心恣意,只求自己活得痛快的姑娘啊。 虽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谈儿女私事并不妥当,可杨慎行却不想错过这难得的时机。他一直不知该怎样起头,怕自己话说得不对倒将事情闹得更糟。终归还是她更勇敢一些。 “嗯,你说,我听着呢。”杨慎行轻垂眼帘掩住满眼湛亮的星河,心头鼓噪的每一次跳动,都仿佛炸开一朵香甜馥郁的小花。 “我是个胡闹又没分寸的人,”沈蔚笑音缓缓,声量不轻不重,“从前许多事,若从头论起,其实都是我不对,便是你后来伤人些,也是被逼到下不来台的缘故。那时我恼极了说走就走,原以为此生都不能原谅。可如今我回来了,回想从前,才明白其实需要被原谅的人,是我。” 这世间,两情相悦很难,能遇见一个自己心爱到骨子里的人,也并不那样轻易。 沈蔚有幸,能遇见心爱的少年。虽不能携手余生,却至少曾离他那样近。这已比红尘中苦苦寻觅却过尽千帆皆不是的人,要幸运许多。 足够了。 曾觉着难堪c觉着不忿的那些过往,今日再想,竟觉幸甚,亦觉温情。 行过千山万水,回首来时路,风暖,柔花如水漾。 “我性子粗糙,说不来许多华丽温情的道理。总之,前尘往事尽数勾销,就算咱们谁也不欠谁了,”沈蔚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气,让那漫天的桂子甜香全裹进心里,“今后咱们好生共事,同舟并济。你信我,我定会成为你身旁最后那把长/枪,定护你周全,不辱使命。” 这什么鬼话?!这同他想的不一样啊! 杨慎行急急抬眼,眸中星光尽数黯淡,面上的笑意被冻住:“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前事不咎,咱们谁也别小气了,”将话说开的沈蔚心头畅快舒爽,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豪爽道,“你再不必时时提心吊胆,我放过你了。若哪夜我忽然又翻墙过来,你要相信,我绝无半点不轨心思,你不必害怕的。” 去他姥姥的前事不咎啊! 被彻底暴击到呆若木鸡的杨慎行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沈蔚却莫名其妙地以为他是松了一口气c开心过头才说不出话来,便上前拖了他就走:“走吧,还得去鸿胪寺客馆勘察地形呢。许多事我都不懂,你是知道的,所以今后请务必多指教啊。” 全不知哪里出了错的杨慎行持续呆若木鸡,没舍得甩开她的手,便由得她拖着自己的手臂往前走。 见他一径沉默,沈蔚倒不计较,侧头笑吟吟道:“你不必想太多,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当真没有半点阴谋。习武之人一言九鼎,你信我啊!” 放他一条生路,这就是她的诚意,可比小烤鸡要大得多了。 “放心,今后我绝对不打你主意,你是我的上官,也是我的同伴,好生相处吧。若无意外,你我这关系雷都打不散的” “你闭嘴。” 杨慎行觉得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他需要冷静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十七章(5.22略修) 第十七章 无论今日此行是否有私心,毕竟是出来做正事的,儿女情长自是先搁置不谈。壹看 书 看·1kanshu· 到了鸿胪寺客馆,一应人等见杨大人亲自前来,忙不迭出来迎接。 杨慎行倒没在意什么排场,在馆长陪同下径直领了沈蔚进去,由馆长一一介绍客馆内的地形,并简单阐述对即将到来的楼然使团将作何安置。 沈蔚自觉先前话已说开,恩怨两清,对杨慎行的态度便自在许多。一路边听边瞧,观察着各处制高点与死角,心下认真估算着届时自己手中还能有多少可用的人手,时不时向杨慎行与馆长请教两句。 杨慎行一心几用,边应着她的问题,心上却千头万绪理不清,数度想掰开她的脑子瞧瞧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果如杨慎行先前对苗金宝所言,将鸿胪寺客馆地形勘察完后,已是正戌时。 沈蔚与杨慎行本就同路,便一起往回走。 “其实你比我更懂布防,看来你当年读那些兵书还是有用的,”先前在客馆中,许多叫沈蔚一筹莫展的细节都被杨慎行三言两语就点开,这叫她不由得想持香对着他拜上一拜,“只是,清理掉不适任的人员过后,便是我立时招募新人,训练的时日也太短,到底仓促了啊。” 楼然使团大约四十日后便会抵达,沈蔚并不敢以为自己在这短短月余就能带出一支全新的威武之师。 余光瞥见她自身侧投来困惑求助的目光,杨慎行微垂眼帘,不动声色道:“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其实他早替她想好对策,只是此刻不愿说。怕的是一旦说了,这家伙立刻有恃无恐,轻易便不会再多瞧他一眼。 沈蔚点头,倏地直起腰身为自己鼓劲:“算了,我回去多吃点,看吃饱了能不能就聪明些。” 杨慎行偷偷打量她当真像是心无芥蒂了,抓心挠肝也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叫她忽然转了心性。 “你先前,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气有些低低的,沈蔚先是一愣,略想了片刻才明白,他问的是自己先前在街头说的那番话。 她扬起坦荡笑意,还顺手拍拍他的肩:“就是化干戈为玉帛,从前的事不提了,好不好?” 这些年其实沈蔚曾想过许多,自回京以后想得更多。当年两人都太年轻,细究起来谁都有不对的地方。 天地广阔,人生苦短,年少时莽撞热烈的爱恨嗔痴不该成为全部的人生。 无论好的坏的,这六年里她终究经历了许多事。 要看书 书 ·1 k an shu·终究曾有那样多同袍在她身旁倒下,而她却好狗运地活了下来,无端领受了一份本不该她的荣封,迎上本不属于她的未知余生。 她不能辜负天上英灵的目光,哪怕她到今日仍不知怎样才算好好活,可她至少该做到,不让自己成为面目可憎之人。 若与他之间总这样别别扭扭下去,最后她大概就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 杨慎行暗暗提醒自己要沉住气,面上力持波澜不惊。 这姑娘遇强则强,这是他当年负气递出定亲佩玉却被她接下后,痛入骨髓的领悟与教训。自她回京以来,他也试探过多次,她这性子半点未改,是激不得的。 “你家今晚吃什么?” 啥玩意? 他这天外飞来的一笔叫沈蔚措手不及,好在她嘴比脑子快,顺口就应了:“你想蹭饭?” 沈家每餐的菜色都是沈素在安排,沈蔚倒也不刻意挑嘴,给什么吃什么。有时菜色不那么对胃口,她就意思意思吃两口,再自己偷摸出去吃。 不过,杨慎行若要蹭饭恐怕是不行的,沈家门口那石碑还在呢。 见她边走边偷笑,杨慎行料她是想起那块不三不四的石碑了,忍不住也跟着扬起唇角:“只怕饭蹭不到,沈珣之倒先兜头泼我一盆狗血。” “我找机会同兄长和沈素说清楚,过些日子就将那石碑拿走。”沈蔚有些尴尬地挠挠脸,越想越觉好笑。 “那倒也不急,不过是小事罢了,这阵子你还有得忙。”杨慎行垂眸,高风亮节得很。 那块石碑在沈家门口立了六年,他从不觉生气或碍眼。因为对他来说,那至少还能证明,弘农杨氏四知堂与沈家是有关联的。 在他与身旁这姑娘之间还未云开月明之前,他倒是希望那如最后一颗定心丸般的石碑始终在。 到了巷口,杨慎行轻笑,自语般低声道:“不知桂花鱼条如何” “好吃的!”沈蔚果然应声止步,两眼放光地转头望向他,极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杨慎行偷偷松了口气,美目平静地迎上她湛亮的目光,诚恳道:“多谢。那我今晚就吃这个吧。” “喂”沈蔚望着他举步就走的背影傻眼,“好歹也泯恩仇了,你客套一下也该请请我吧?” 杨慎行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不愿给她发现自己奸计得逞的笑意:“亥时开餐。我只是应你的要求客套一下,若不想来也不勉强。” 抬头看看天色,估摸着离亥时还有大约半个时辰,沈蔚忙不迭狗腿笑:“不勉强,不勉强。等我啊!” “嗯,”心中有淡淡喜悦与苦涩交织起微澜,杨慎行徐徐轻道,“等你。” 在她自以为一切都已说开c了断后,对他的态度就当真自在许多。既如此,那些前尘往事她不愿提,便不提吧。 傻姑娘,咱们从头来过便是。 大不了,这一回,换我惯着你。 沈蔚偷偷摸摸回到自己的院子简单梳洗,换了身利落的常服,又拆掉手上的伤布重新上药。 许是她早起沐浴时没加留意,掌心的伤口此时竟微微红肿了。不过,多年行伍受过的伤多了,这小伤自不会让她大惊小怪,只略皱了皱眉便将拿了新的伤布再将那伤口和着药裹上。 毕竟两手空空去邻居家蹭饭太过失礼,打理好自己后,又上自家酒窖摸了一坛子酒,这才绕回毗邻的墙头。 当她抱着酒坛子自院墙踏月而下时,杨慎行一袭青衫怔怔立在墙下。 他本就生得极好看,眉目五官全是浓墨重彩的明丽璀璨。许是他此刻脑中放空,神情淡淡空寂,在夜色与青衫的交互掩映下,竟生出另一种出尘的空灵。 落地立稳,猝不及防被月下美色闪瞎狗眼的沈蔚抬手拍拍臂弯中的酒坛子,止不住扬唇笑眯了眼。 不知为何,杨慎行仍旧立在原处发怔,只是无声抬眸回以带了淡甜的浅笑。 这一笑,犹胜星华。 再次被闪瞎狗眼的沈蔚险些腿软,生生将发自肺腑的溢美之词自嘴边吞了回去。 她还记得,年少时的杨慎行极厌烦旁人侧目他的长相,更听不得夸他的美色半句,是以在外总愿刻意摆出端方凝肃的神态,以淡化旁人对他外貌的瞩目。 如今他从少年长成青年,虽与生俱来的美色并未被岁月磨损分毫,可眉宇间多了从容,少了刻意,倒真真显着清风作饰,明月为骨。 “桂花鱼条好了么?”沈蔚甩去满脑子被这美色带起的魔障,笑得粗鲁鲁近乎掩饰。 杨慎行回神,负手蹙眉,眸色警惕地望着她怀中的酒坛子:“嗯。” 他这眼神实在不像欢迎,沈蔚连忙解释:“真就是一坛子酒,没下药的。我若再坑你,你可上京兆尹衙门击鼓鸣冤!” 被堵得没话可讲,杨慎行只能暗暗叹一口长气,尽力排解心中郁结:“走吧。” 若去京兆尹衙门击鼓鸣冤当真有用,他倒很乐意去鸣一鸣的。 当那色泽金黄c焦香浓郁的桂花鱼条入口,外皮酥松c内酿鲜嫩的口感美好得无以复加,一股莫名的感动直冲沈蔚心房。 “真是好吃到泪流满面,”沈蔚无比满足地细细品味着,顺口道,“你这宅子的大厨年岁几何?可娶亲了?”她愿把这大厨招赘回家以示赞美! 杨慎行淡淡瞥她一眼,笑得高深莫测。 余光瞥见他这副神情,沈蔚心中一凛,吓得都不会嚼了:“你你做的?” “承蒙赏识,不胜欣喜。”诚挚恭迎随时上门议亲。 怕她要炸毛,这后半句杨慎行硬生生忍住没说,却掩不住眉眼飞扬俱笑。 “当我没说。”沈蔚赶忙抬手挡了一下他满眼乍然亮起的光彩,低头接着吃。 虽未刻意打听,她也听了许多他的事。 就这几日在鸿胪寺所见所闻,杨慎行自上任以来,在与积弊势力之间不见血光却暗流汹涌的对抗中,明明处于下风,却总叫人觉着他其实是游刃有余的。 虽处困境却泰然自若,举重若轻c抽丝剥茧,不躁进,但也不妥协。 鸿胪寺众人在背后少不得议论纷纷,都说杨大人那份顾盼神飞c令人见之忘俗的风华,无半点盛气凌人,却也绝非柔善可欺。 这让沈蔚想起当年夫子教过的一句话—— 进则安居以行其志,退则安居以修其所未能,则进亦有为,退亦有为也。 这六年的时光,杨慎行的长进,她实在追不上了。 不过,年少时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后来出落得这般美好出众,虽无缘执手相伴,却还能并肩而战,这委实已是另一种圆满。 不能再贪心了。 心中转过千头万绪,沈蔚浅声笑叹,放下手中饭箸,执壶道:“杨慎行,此杯之后,过往恩怨尽散,愿你我握手言和。” 从此后,再无儿女情长c幽怨纠葛;坦荡无畏与子同袍,共赴前路。 杨慎行自她手中接过那壶酒替她斟满,却给自己的酒盏中添了热茶。沈蔚也不强求,在烛火盈盈中展眉轻笑。 “我,不喝酒的。”我也不愿与你言和。 执盏轻触后,杨慎行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 将来你就会明白,杨七公子行事从不轻易起头,也绝不半途而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第十八章(5.22略修) 对杨慎行来说,所谓“一笑泯恩仇”不过只是沈蔚自说自话,他从头到尾也没当真应过半句。 一看书 ·1k anshu· 可沈蔚显然并未察觉这一点,只当从前之事当真已翻页。虽她心头隐隐仍会有些复杂的念头,但她觉着自己至少已能收好心事,以下属c伙伴的面貌好生与杨慎行相安无事了。 向侍卫队宣布过的清洗甄别之期很快到来,今日的鸿胪寺演武场又热闹起来了。 当韩瑱与阮敏c张吟在沈蔚的陪同下抵达鸿胪寺演武场时,鸿胪寺卿侍卫队全员已在苗金宝的指示下列队完毕。 侍卫队成员未必个个都识得阮敏c张吟,可韩瑱却是满帝京无人不识的。他这一露脸,立时又将整个场子炸开了花,瞬间议论声又起。 事发突然,苗金宝尚不及出言喝止,气不打一处来的沈蔚见这些记吃不记打的家伙又开始闹腾,登时随手拎过卫兵的长/枪便隔着人群扔了出去。 那长/枪气势汹汹没入擂台正中的鼓面,闷声破响,全场复又鸦雀无声。 望着她几步过去利落跳上擂台的身影,阮敏感慨笑道:“之前街头巷尾都在传,说当年对成羌的灭国之战时,辞官归隐的梁大人曾现身河西战场,今日这般,我倒真有些信了。” 方才那一枪扔出去的场面,真是似曾相识啊。 韩瑱也隐隐扬了唇,语带欣慰:“那时河西军与剑南铁骑曾并肩作战,也就是说,沈蔚是同时被梁锦棠和傅攸宁教过的人。” 只怕除了那两人的孩子以外,怕也没谁能有这际遇了。 张吟进京那年傅攸宁与梁锦棠已辞官离京,是以韩瑱与阮敏此时这话他委实插不上,便也只就在旁听着。 阮敏却愈发感慨,笑意更深:“且瞧瞧沈蔚此次回京能搅出多大场面来吧。” 那头沈蔚跳上擂台后,也没什么过场话,开口就对侍卫队众人道:“我很庆幸诸位识趣,这几日再没谁家妄图奔走说情的了。今日的甄别并无半点商量的余地,我还特地延请绣衣卫阮敏与张吟两位大人以示对你们的尊重。” 见阵列中有人频频向韩瑱望去,沈蔚笑了:“韩大人是主动前来共襄盛举的,诸位武官生涯中能与韩大人交手一回,将来老了也能向子孙吹嘘吹嘘,不必谢我。” 语毕她还煞有介事地做抱拳谦虚状,若不是在场许多人打不过她,大约她会被群殴。 一 看书 ·1kanshu· “沈大人,下官有话请教。” 这是沈蔚到任以来头一个有礼有节表述异议之人,沈蔚深感欣慰,不着痕迹地向身旁的苗金宝瞥了一眼。 苗金宝接收到她的目光,低声道:“小队主冯舒玄。” “冯队主,请。”沈蔚立时挥手,示意冯舒玄出列说话。 “对沈大人此次的甄别,下官并无异议,”冯舒玄应声出列,不卑不亢地执了礼,朗声道,“天下皆知绣衣卫强调个人战力,阮敏大人与张吟大人虽年轻有为,可皆是投身绣衣卫十余载的前辈武官。韩大人少年从戎,又执掌光禄羽林多年,放眼整个帝京,能在他手上取胜的人并不多。” 沈蔚认同地颔首,挑眉静候他的后话。 “今日由这几位高手主持甄别,”冯舒玄抬眸迎上沈蔚的目标,问得直中红心,“沈大人是否有意,一个不留?” 沈蔚严肃地向他执了谢礼,又扫视惴惴不安的侍卫队众人,声调微扬:“三日前我在此说过,‘我并不妄想能带出一支武功盖世c战无不胜的侍卫队,我要的是能枕戈待旦c知耻后勇的同伴’。今日的甄别并非是要定个人战力排名,要的只是你们的血气与争胜之心。” “除了这三位,我与你们苗大人也会下场。说句不要脸的,咱们这五人,拉谁出来同你们单挑都叫欺负人,”沈蔚负手而立,掷地有声道,“所以,今日败了不可耻,可若连勉力一战的勇气都没有,那就只好滚蛋。冯舒玄,这公平吗?” “自是公平,”冯舒玄了然点头,恭敬执礼,“下官再无异议,多谢沈大人解惑。”语毕退回阵列之中,姿仪挺拔,目光坚定。 话说到这份上,其余人等也再挑不出什么由头来了。 沈蔚见状,满意地点头笑开,又道:“江湖上两两对阵总爱有个彩头,今日我也行个热闹。若有谁在我们五人中任意谁的手上讨了一场胜,我自掏腰包铸个‘威武雄壮’的纯金牌匾,敲锣打鼓送到你家,保你光耀满城!” 一整日下来,侍卫队近百人全被过了一遍,当场清退不适任者三十七人,积弊多年的鸿胪寺卿侍卫队总算迈出了洗心革面的第一步。 未时一过,打完收工的阮敏与张吟便先行离开,而韩瑱被请到了杨慎行的厅中喝茶。 韩瑱武官出身,向来没有许多虚礼。坐下来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后,爽朗笑道:“沈蔚这六年没白费,有长进!”与她当年在绣衣卫时全然是两副风貌了。 见杨慎行一径隐笑不语,亲自替他又斟了茶,韩瑱接过茶盏,接着道:“可惜晨间你被圣主召进内城没看着。当年我就净瞧着她成日胡天海地瞎闹腾,如今竟也镇得住场面了。那又给巴掌又给糖的架势,虽说乱七八糟吧,细究起来却又像有些板眼。” 韩瑱极少花这样大篇幅夸人,杨慎行克制不住满眼的得意,唇角扬得高高的:“那是自然。”也不看谁家的。 “杨大人,若你有尾巴,此刻必定已经骄傲又欢快地摇起来了。”韩瑱瞪大眼睛瞧着他那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忍不住说了实话。 他对杨慎行与沈蔚的陈年恩怨略有耳闻,不过他从不打探别人私事,因此虽与杨慎行交情不错,却从未谈及过此事。 杨慎行淡垂眼眸,轻笑:“管得着吗?” “你们这些文官啊,就是遮遮掩掩的德行,一点都不磊落,”韩瑱顺手拿起他桌案上的一本小册子扇风,张嘴就嘲,“说来沈蔚也是习武之人,真不知当初究竟是瞧上你哪一点了。” 被戳到心中痛处的杨慎行面色微变,咬牙冷笑,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好看。” 韩瑱愣住片刻,继而拍着腿大笑起来:“那杨大人可得好生保重,毕竟色衰而爱驰。” 历来武官武将对文官过分爱惜容貌的风气多少有些不耻,杨慎行更是京中人尽皆知的个中翘楚。 不过韩瑱与他私交不错,对他外圆内方的行事作风很是欣赏,有时调侃一下,倒并不伤交情。 杨慎行被他这犀利的话锋暗算,心内如遭雷击。不过,尚不待他反讦,敞开的厅门口便探进苗金宝的脸。 “哦,韩大人还在呢?”苗金宝一见韩瑱还坐在里头,立刻垂了眼避开他的视线,“那我过会儿再来。” 这下轮到韩瑱如遭雷击了。什么叫韩大人还在?韩大人又没升天,不该在吗?! “无妨的,你说吧。”杨慎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二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心中隐有所悟真是老天有眼。 顶头上官发了话,苗金宝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来,先向杨慎行执了礼,抬起头时目不斜视:“杨大人,沈蔚着我来向您回禀:今日侍卫队当场清退不适任者三十七人,若这些人的家中事后来要说法,您直推给她即可,以免给您招些没必要的麻烦。” “知道了,”杨慎行闻言心中既甜又涩,“跟她说,放值后在金香楼设宴答谢韩大人一行今日援手,你与她也要同去。” 他明白沈蔚这是想自行善后,免他为难。他自不会舍得当真让她挡在前头,可她毕竟还是重视他的吧? 苗金宝持续目不转睛地“哦”了一声,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等等!”韩瑱喝住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指着杨慎行,“请解释,为何称他是‘您’?!我也曾做过你多年的顶头上官,印象中可从未得过这样的尊敬。” 苗金宝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身迎上他的瞪视,气壮山河地甩下一句:“因为你不是拿来尊敬的!”是拿来喜爱的啊混蛋! “居然敢同我吼了?”韩瑱一脸震惊地瞪着苗金宝蹬蹬走掉,转头又找杨慎行撒气,“你怎么教的下属?” “这位可是你教了许多年才让贤给我的良才,她在我手底下还不到一年,若真要论起来,还是你韩大人各人造业各人担啊。” 似笑非笑的杨慎行显然还牢记着先前那一箭之仇,此时逮着机会自然要不遗余力地反踩回去。 “虽韩大人一脸上了年纪的眉目分明,褶子也挡不住的英俊,可惜也是明月照沟渠啊。”大仇得报,身心愉快。 当初韩瑱亲自送苗金宝前来赴任那日,苗金宝满脸如丧考妣的悲痛与绝望让杨慎行至今记忆犹新。 她那丧气的模样持续了月余便就活蹦乱跳了,这让杨慎行以为她一开始那样,只是因为忽然离开供职多年的光禄府而伤感,今日看来却另有隐情。 “滚!胡说八道!”被还以颜色的韩瑱面红耳赤,怒而拍桌,“还有,什么叫‘褶子也挡不住的英俊’?老子哪有褶子!只有英俊!” “幼稚,”杨慎行对他的恼羞成怒完全视若无睹,不疾不徐地端起面前茶盏,垂眸瞧着叶芽浮沉,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今日的答谢宴,你那两位同僚确定有空出席吗?” 韩瑱余怒未消,横了他一眼:“就是他俩今日得闲才会被派过来帮忙。哪有做事时有空,吃饭却没空的道理?” 见他霎时面露遗憾,韩瑱一时也忘了自己还在生气,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杨慎行浅啜一口清茶,斯文地将那茶盏放回桌面,漂亮的美眸烁着隐隐凶光,声气却是无比温和诚恳:“欢迎之至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十九章(5.22略修) 金香楼除了大堂所在的主楼之外,内里还有三进别致小院。 沈蔚虽贪嘴,可一惯不会什么排场,以往只在主楼的大堂,最多偶尔摆个小谱要个雅间,从未进到院中来过。 最里这一进的“听香院”并非想象中的金碧富丽,倒是较寻常四水归堂的布局要开阔些。 院中房屋楼台均为纯木乌漆,楼上跑马回廊以半腰花格为栏,柳絮随风轻扬,桂子落花清白;夕阳描金边,静待明月来。 无须金玉之饰,那份朴雅端和,已是最最贵不可言的气象。 沈蔚心中暗暗啧舌,略有些惭愧地小步上前,低声对杨慎行道:“多谢你了。” “谢什么?” 申时放值后,杨慎行居然还回去换了身衣衫。此刻的他不着官袍,一袭青色重云锦衣袍在落日余晖下流转着如金如帛的华彩,在“听香院”这恰如其分的氛围中,益发衬得他美如画。 沈蔚忙不迭垂眸,收起被眼前美色击溃的心神,讷讷轻笑:“如非你周全,我根本想不到还需这样郑重地答谢他们。” 她以为不过就是请了几位旧同僚来帮忙,大家都是武官,随随便便谢一谢也就是了,想必也没谁会计较。 可事实上此次毕竟是公务往来,实质就是鸿胪寺与光禄府的一次小小合作,于京中约定俗成的规矩来说,是该郑重相谢的。 “你只管冲锋陷阵,这样的小事自有我替你圆着,”杨慎行微微抿了唇,笑得克制又含蓄,“原就是我该做的,瞎谢什么。” 这话听着有点怪,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沈蔚只能挠挠后脑勺,边走边傻笑:“那晚些在宴上我需要很庄重吗?” 韩瑱c阮敏都是熟人了,若真要摆出庄重的模样,只怕有些别扭。 “那倒也不必,反正咱们礼数是到了,也没什么外人,太拘束了反倒尴尬。” 杨慎行话音一落,忽地又想起什么,忙敛容正色补上一句:“不许见色起意c借酒装疯。” 沈蔚一窒,连忙后退两步,笑得无比正直:“放心,你会很安全的。我一定克制,一定克制。” 原本是要向她强调,绝不可对那该死的“好看的张吟”动手动脚,可见她一听“见色起意”,却全没想到张吟那头去,杨慎行心中猝不及防地涌起一阵暗喜。 两人一前一后在楼下回廊中缓缓而行,沈蔚道:“韩大人他们已先到了吗?” 先前一放值杨慎行就说要回去换衣衫,沈蔚被侍卫队的一些善后事宜拖住,多忙了半个时辰。赶过来时正巧碰见杨慎行也才到,于是两人便一同进来了。 杨慎行略回头瞥了一眼两人之间的距离,口中应道:“我让金宝先过来打点,应当是已将他们迎上楼去了。” “还是你最稳妥” 沈蔚夸奖的溢美之词尚未说完,就听前头拐角处隐隐传来金宝的声音,不知为何,那成日里朝气又活泼的嗓音此刻却又怒又怨,同谁吵架似的。壹看书 ·1kanshu· 她心中一凛,几步上前就要过去探个究竟,却冷不防被杨慎行一把拽住,闪身就进了回廊侧边的一处小花格。 回廊左侧靠墙处一路上都有这种凹槽型的小花格,齐肩处是放置花盆的小台子,正对雕花壁窗。空余处不过一人宽,两人侧身站在里头倒是勉强。 “做什么?”沈蔚略略仰头瞪着面前的杨慎行的侧脸,尽量将自己的后背贴向墙面,奈何这地方实在算不得宽敞,无论如何也拉不开个像样的距离。 杨慎行的左臂紧紧环住她,微微凑近些,几乎是贴在她耳边道:“金宝同人吵架呢,咱们此时过去她会尴尬。” 我才尴尬好吧?! 被那温热的气息拂过耳旁,滚烫的窘然自耳廓一路红遍周身,沈蔚真是止不住要瑟瑟发抖了:“就是c听见她在吵架,我才过去帮忙啊!” “咱们帮不上的。”杨慎行索性垂下脑袋,将额头抵在她肩上,闷闷轻笑。 沈蔚脑子有些发懵,一时也没再动弹,便红着脸侧耳听着。 “你就是想把我踢走!”金宝的声音听起来真是怒得快要哭了。 “我那是为你好!” 竟然是韩瑱的声音。 沈蔚有些诧异地拿肩膀碰碰杨慎行,见他抬头看着自己,才红着脸低声道:“你怎知道她是在同韩大人吵架?” 我猜的。 杨慎行以口型回她,近在咫尺的美眸里似有偷偷眨眼的星星。 沈蔚心中捂脸哀嚎,再三克制向他伸出魔爪的冲动,一张红脸努力绷得正直又磊落。 他们何时才能吵完?她也以口型回他。 也许是她多心,明明已尽量在往后靠了,怎么总觉与杨慎行倒越贴越近? 杨慎行满眼无辜地摇头耸肩,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许是两人之间当真太近了,杨慎行的面颊上也浮起可疑的绯红。 真是好尴尬啊。金宝你能不能别吵了? 她的后脑勺抵在壁上,微将脸侧向一旁,实在无法再与杨慎行面面相觑。 那头金宝又愤怒而委屈地在喊:“知道你是为我好!我谢谢你行不行?” “既知道,那做什么还给我瞎摆脸色?” “我长的就是一张生气的脸!” 这句话让沈蔚差点噗嗤笑出声。金宝明明就是一张笑眯眯的脸。 “笑什么?” 轻缓带烫的声音低低顺进她的耳中,对方讲话时的气息轻轻拂出她的脖颈。加之眼前这尴尬而绮丽的场景,真叫她不知该腿软还是该腿抖啊。 此时这气氛很怪,若不说点什么,感觉就更怪了。 沈蔚咬牙抛开满脑子废料迷思,笑得极不自在:“你能不能,略退后一点。” 杨慎行隐笑轻道:“已退无可退了。” 就在沈蔚尴尬到快要爆炸时,拐角处那两人终于偃旗息鼓。 待听得金宝噔噔噔上楼的脚步声渐远,又听得韩瑱沉中带恼的脚步声跟了上去,沈蔚才长舒一口气,赶忙冲破那只手臂的桎梏,闪身退出小花格,在回廊中站定。 “可以c可以上楼了吧?”沈蔚的脸上余热未退,压低的嗓音有些抖。 杨慎行扬唇闭眼靠立原处,片刻之后才轻道:“你先上去。”唇角眉梢皆隐隐有笑。 “啊?”沈蔚原本想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他这样刻意不同行,倒显得莫名尴尬。 杨慎行笑音轻颤:“只怕我同你一起上去,你会更尴尬。我舍不得叫你为难的。” 仿佛,被调戏了。 沈蔚虽心中隐隐得哪里不对,却又深知他的话有些道理,便立刻僵手僵脚地逃离这尴尬的案发地,噔噔噔上楼去了。 金宝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一见沈蔚独自上来,便随口问了一句:“咦,你没见着杨大人吗?” “嗯,”沈蔚心虚地应了一声,赶忙低头假装认真看着梯步,牛头不对马嘴地回道,“应当快了吧。” “什么快了?”金宝被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满脸懵。 沈蔚心中恨不得将自己吊起来打,尴尬地上去拉着金宝就走:“没c没什么,咱们先进去吧。” 金宝好奇地拿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脸颊:“沈蔚,你脸怎么这样红?” “热的,”沈蔚侧脸躲开她的手指,眼神闪烁地看向楼下天井,笑意僵硬,“你不觉得今年秋天格外热吗?” “嗯,仿佛是比往年热些。”金宝点点头,便反手拖着她往前走。 进了用餐的那间房,阮敏与张吟正在里头闲聊,韩瑱一脸严肃地坐在一旁猛喝茶。 大家稍微客套地互相打个招呼,便也就不拘礼了。 沈蔚迅速抛开先前尴尬的意外,很积极地走过去坐在了张吟的身旁,笑容堆满眼眸:“这位小哥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可好看了!” 张吟苦笑:“据说是有的。” 阮敏拍桌大笑:“江湖传闻,当年咱们头儿在东都分院时,前往灵州办案遇到他后,回去就猛夸这小哥哥好看极了。” 许多年前,张吟还是绣衣卫灵州分院的新进小武卒时,奉命为前往灵州追捕人犯的时任东都分院小旗傅攸宁引过路。傅攸宁回到东都分院后,着重赞扬了张吟的美貌,这使张吟的美名在东都分院代代相传。 后来傅攸宁升任帝京总院总旗后,阮敏与沈蔚虽都在她旗下,却未曾听她提起过张吟这个人。这件事阮敏也是几年前傅攸宁离京之后才无意间得知的。 “不愧是咱们头儿,很懂识美嘛,”沈蔚无比荣耀地点头笑,“可是敏哥,你笑得很有故事啊。” “故事倒不长,只是很好笑,”阮敏笑得快岔气了,“就因为头儿当初的赞扬,直到这几年,但凡东都分院有人进京办事,一定会到总院来瞻仰他哈哈哈哈哈!” 想起每回张吟被东都分院来的人瞻仰到恨不得跳井的窘样,阮敏就忍不住想向他致哀,然后接着哈哈哈。 苗金宝从前还在光禄府时也曾见过那盛况,闻言忍不住也哈哈笑了起来,就连原本恼着一张脸的韩瑱都唇角上扬。 见此情景,沈蔚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又替张吟展望了一下他悲惨的将来,并不诚恳地安慰道:“毕竟也算美名远扬了,小哥哥,想开点。” “沈将军,你压抑的偷笑声出卖了你,”面对一室毫无同理心的哈哈哈,张吟苦恼扶额,生无可恋,“毕竟我是个武官,被人记住是因长相而非功业,这是奇耻大辱啊!” 沈蔚笑着顺手拍拍他的肩,语带同情:“功业是能挣回来的,这美貌却是可遇不可求” 话音未落,侍应小二将门推开,侧身恭谨地将杨慎行迎了进来。 蓦地又想起先前的尴尬场面,沈蔚赶紧收回自己的爪子坐好,假装若无其事地四处瞧着。 韩瑱一见杨慎行,便不怀好意地笑道:“我说你也差不多得了,这儿正有一个为美貌所困c恨不得自行毁容的苦主,你倒总乐意捯饬得跟只开屏孔雀似的。” “我没法子的,”杨慎行款款落座,笑意斐然,“有人爱看。” 沈蔚僵住,不敢接话。她还记得当年杨慎行有多恼她“肤浅的看脸狂魔”的德行。 一定不是在说她。 这一室六人中有五名武官,彼此之间除沈蔚与张吟不算熟识之外,大家的交情都还不错,吃吃喝喝间很快就打开了气氛,倒也算宾主和乐。 正当觥筹交错c其乐融融间,杨慎行忽地笑道:“我最近听说,有人在查探张宗巡将军后人的踪迹。” 在场另四人皆是一愣,齐刷刷看向杨慎行,张吟更是目瞪口呆。 “据闻当年张将军曾与柳江一户人家有儿女姻亲之约,如今这户人家声称,虽张将军儿子这一辈未能履约,孙辈自当了这前缘。” 沈蔚c苗金宝c韩瑱与阮敏皆听得云里雾里。 惟有张吟,又想跳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第二十章(5.22略修) 杨慎行所说的“张宗巡”,是五十多年前血战殉国的名将。 一 看书 ·1ka ns hu· 当时张宗巡为河西郡守,领守军在河西境内与来犯的宿敌邻国成羌血战,最后率残部退到河西小镇柳江死守。时任监国太子主和,急召张宗巡放弃抵抗回京听旨,张宗巡拒不接令,在柳江镇殉国。 先圣主继位后摒弃前监国太子对成羌的绥靖方略,鼎力主战,与成羌相持数十年将其挡在国境之外;并为蒙冤殉国的张宗巡昭雪正名,追封世袭护国大将军。 可惜张宗巡的后人在柳江一战后全皆生死不明,这世袭大将军的爵位终究成了荣封空衔。 虽是五十多年前的往事,成羌也在两年前被河西军与剑南铁骑联手灭国,可柳江之战无论再过多少年也仍是国之大哀大耻,行伍出身的韩瑱自是不会忘却。 他疑惑地皱眉,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后,才道:“先圣主曾派人多方查探,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张将军后人疑似全在柳江殉国了。这都几十年过去,怎还有人冒出来旧事重提?” 况且战史有载,当年张宗巡将军殉国后,柳江被屠城,城中百姓出逃生还者并不多。这户要找张将军后人履行婚约的柳江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我也是机缘巧合下得知,真假难辨,”杨慎行淡淡瞥了张吟一眼,浅笑,“想着鸿胪寺的消息毕竟不如绣衣卫灵通,今日赶巧,就请二位帮忙留心些。只是私下请托,若为难便不勉强。” 此刻在场的无非就阮敏与张吟二人供职于绣衣卫,这话自是说给他们的。 鸿胪寺主理外事宾赞,并无实权,更无专门的消息渠道。而光禄府掌外城防务c要案侦办c人犯缉拿,因而绣衣卫分院遍布各地,消息来源可谓无孔不入,自非鸿胪寺可比。 阮敏当即拍拍胸脯豪爽道:“杨大人且安心,只要不违规程,若有蛛丝马迹,咱们一定不瞒。” 张吟却沉重点头,闷闷喝酒。他只是个安安静静的绣衣卫小旗,他什么都不懂。嗯,绝对不懂。 “在此就先谢过了。”杨慎行扬唇颔首。 沈蔚若有所思地举盏浅啜一口,心中忽地浮起个惊人的念头,便惊讶地瞪大眼向杨慎行瞧去。杨慎行与她四目相接,却很快垂眼避开,但笑不语。 “杨大人,你请人喝酒,自己却光喝茶,真是不像话,”韩瑱拿指节叩了叩桌面。 京中谁都知杨大人不喝酒,这话可真是找茬了。 杨慎行还未答话,苗金宝倒拿了酒盏站起来冲韩瑱道:“杨大人不喝酒的!韩大人若不介意,我就代劳了。”说完便举盏一饮而尽。壹看 书 看·1kanshu· 光禄府众人皆知从前苗金宝在韩瑱麾下时,对韩瑱之维护简直丧心病狂。那时但凡有谁敢对韩瑱有半点不恭,苗金宝定是跳出来就打。 可这到了鸿胪寺还不足一年,便为了杨慎行跳出来挡韩瑱的飞刀,真是叫人眼珠子都要瞪落了。 阮敏拿眼神轻询沈蔚,沈蔚只能缓缓摇头,什么也不能说。 杨慎行倒是笑得云淡风轻:“是我失礼了。既今日是鸿胪寺答谢光禄府援手,便请我们金宝代劳,与几位光禄府同僚喝个尽兴吧。” 气不打一处来的韩瑱怒瞪金宝一眼,又听杨慎行这样讲,俊朗的面庞上隐有火气:“哪来的‘你们金宝’?!闭好你的鸟嘴!” 他想了想,忽地调转枪头:“沈蔚,今日最该谢我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论起渊源,当年沈蔚在绣衣卫时,韩瑱虽不是她的直属顶头上官,却是比她官高好几级,也同属光禄府。况且韩瑱少年从戎,亦是河西军的名将,若论军中资历,也仍是前辈。 虽不知这战火怎么忽地就转到了自己这头,沈蔚也不推脱:“自是要谢。不过我那点酒量怕是陪不了韩大人尽兴。” 找死。杨慎行美眸向韩瑱甩出眼刀,冷冷笑:“韩大人这是瞧不上咱们金宝呢。” 韩瑱微窒,执盏的手僵住。 “就是,凭什么瞧不起?”苗金宝果然激不得,起身出去开了门,向侯在门外的侍者交代了几句。 待侍者又取了两坛子酒来,拢共不过六人的场面很快就乱成一锅粥。 先是金宝气壮山河地将酒坛子拍在韩瑱面前,一副最后谁没喝死算谁赢的蛮霸之气;过没多会儿,阮敏与张吟也不知为何也被搅和进去了。 沈蔚本以为有金宝冲在前头,自己就可幸免于难,哪知还是太天真。 总之,戌时一过,除了滴酒不沾的杨慎行,其余五人多少都有几分醉意。 “我c我不要送金宝回家的,”微醺的沈蔚只觉舌头有些打结,脑子却清醒得很,“她醉酒后要胡乱动手。” 苗金宝力大无穷,阮敏与张吟也是见识过的。这二人连忙点头又摇头,坚决表示不送。 金宝振臂一挥:“没醉!”手背正正拍上韩瑱的脸,“啪”地一声脆响。 这场面真是闻者伤心c见者流泪啊。 沈蔚倏地闭眼皱起了脸,光这样瞧着都能觉出韩大人一定被打得很疼。 韩瑱倒没计较,只道:“那我送吧。” 阮敏与张吟均住在光禄府官舍,算是同路;沈蔚与杨慎行毗邻而居,亦可同归;苗金宝现居的鸿胪寺官舍在东城,而韩瑱的宅邸与这金香楼同在南城。 原本杨慎行事先早有安排,四辆马车各自送回,谁都不会落下。可韩瑱坚持要送并不顺路的苗金宝,苗金宝也无异议,众人就不再多言,分头上了马车,各自打道回府。 到家后沈蔚沐浴完毕,却发现自己了无睡意,便在房中踱来踱去一通瞎想。忽听得院中有悉索动静,心神一凛,当即利落奔了出去。 循声找到院墙下,却见有小石子正隔着院墙被抛过来。见此情形,她心神略松,忍了头疼攀上院墙。 “杨慎行,你想挨揍是吗?”她皱着眉头握拳扬了扬,半干的长发披散,神情却并不怎么凶。 杨慎行不以为意地扔掉手中剩下的半把小石子,拍拍掌心细小的石砂,笑吟吟仰头瞧着她:“醒酒汤,要吗?” 此时他仍是先前那一身重云锦青衫,显然回来后连衣衫也没换。 “好啊好啊,”如见甘霖的沈蔚立时猛点头,略压低声气笑了,“这几日怕兄长瞧见我手上的伤,每日回家跟做贼似的!先前就觉头疼,又不敢去厨房。就怕万一吵醒了谁,那家里定要炸窝了。” 近来她每日回家都将左手藏着进的门,连童武c童绯都躲着,就怕受伤的事传到兄长那儿。 待她自墙头安然无恙落地,杨慎行便领着她往前走:“我搁在书房了。” 进了书房,杨慎行本要顺手掩上门,却被沈蔚眼疾手快地抢过去将门扉大开。 见他不解,沈蔚揉着额角笑笑:“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啊。”虽说半夜翻墙跑到邻居家也不是什么磊落行迹,可她既决心要与他坦荡共事,有些事终归该与从前不同。 杨慎行闷闷应了一声,走到书桌前倒了碗醒酒汤递给她:“手上的伤每日都换药了么?” 沈蔚小心接过那碗醒酒汤,点点头:“快好了。” 捧起碗喝了一小口,又扬眸好奇地看向他:“对了,请教你一个问题” 她朱唇半启,尚不及问出来,便被杨慎行打断:“往后别总盯着旁人家的未婚夫乱瞧,会挨揍的。” 话一脱口,杨慎行倒后悔了,心中咬牙扼腕,痛呼失策。 果然,沈蔚闻言,那对好奇的眼乍然湛亮:“张吟当真是张宗巡将军的后人?!” 行伍之人莫不对五十多年前以身殉国的张宗巡如雷贯耳c心怀崇敬。先前在席间,见杨慎行在提起张宗巡将军时瞥了张吟一眼,沈蔚就觉有异,之后张吟便闷头喝酒,倒更像那么回事了。 此刻听得杨慎行这一句,事情简直就板上钉钉没跑了。 “那他” 见她还要追问,杨慎行暗恼:“我并不确定是否就是他。”他真是蠢死了,大半夜在自家地盘上同这姑娘谈论别的男人! “多谢多谢。”沈蔚将那碗醒酒汤喝了大半,顺手将碗放回桌上。 “那你总知道,跟张将军有儿女姻亲之约的那户人家贵姓吧?”她抬起手背随意在唇上抹了一把,兴致勃勃到似乎头也不疼了,“那家人准备嫁给张家孙辈履约的姑娘是谁啊?姑娘自个儿乐意吗?” 关你什么事! 杨慎行心头一口郁气涌上来,又不想再乱发脾气同她生了嫌隙,便强忍着胸间的气血翻涌:“乐意怎样?不乐意又怎样?” 沈蔚拿手掌轻击自己的额角试图清醒些,随口玩笑似地回道:“若那姑娘不乐意,我可以帮忙啊!” 然后,她就目瞪口呆地看着杨慎行气呼呼端起那碗醒酒汤,一饮而尽。 “你又没喝酒”昏头昏脑的沈蔚这才想起,杨慎行是用不着醒酒汤的。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杨慎行对自己这莫名行径也是一愣,旋即强忍尴尬,负气道:“我口渴,不行啊?” “也不是不行”沈蔚抿唇,尴尬地摸摸鼻子,决定还是不要提醒他,那个碗是她才用过的。 杨慎行被怄得半晌再说不出话来,沈蔚却并不十分明白他在恼什么。满室沉默,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哦,对了,”沈蔚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个新话题,“前几日那个薛轻烟” 乍然想起薛轻烟的请托,毕竟与薛茂有过冲突,她也担心自己意气用事,在用不用薛茂这件事上武断误判,正巧此时想起,便欲征询杨慎行的意见。 哪知杨慎行又急又恼地打断她:“还不回去睡了,明早起来有你头疼的。” “哦,好吧。”沈蔚倒是当真又觉着头重脚轻了。 一路暗暗护着她走回东墙下,小心地瞧她跃身上墙,复又纵身没入夜色,杨慎行这才悒悒不乐地抬脚踢了一下地上的小石子。 这混账沈蔚早晚气死他,竟然当着他的面也敢说出“若那姑娘不乐意,我可以帮忙”这样的浑话! 偏就好死不死的赶了巧,“那姑娘”竟还真就不乐意。 杨慎行咬碎一口贝齿,长指紧紧握成拳,心中暗忖,绝不能让沈蔚知道是谁家在找张宗巡将军的后人,不然她真跑去“帮忙”,他大概就只能吐血而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第二十一章(5.22略修) 次日一早,不明所以的侍僮阿樟被杨慎行冷眼瞪得像过冬。壹看书 ·1kanshu· 阿樟简直被冻得怀疑人生,直到将浑身寒气嗖嗖的七公子送上马车后也没想明白,为何只是收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书房的碗,竟就把这位祖宗气成这样。 点卯过后,沈蔚去找杨慎行请示侍卫队人员重补招募之事,他面上的郁气才略缓了些。 得了杨慎行应允,沈蔚即刻召齐了苗金宝与侍卫队的小队主们,商议侍卫队人员重补与日常武训的事宜。 由于小队主冯舒玄在昨日的甄别中表现出色,今日便被沈蔚委以重任,由他协同苗金宝完成新人招募。 这番议事结束后巳时已过,除了等着官厨午时开餐之外,暂且也无旁的事了。 小队主们各自散去后,苗金宝一脸沉痛地对沈蔚道:“我可能需要告个假。” “告假去做什么?”沈蔚随口一问。 “大约需要去”坐个牢。 沈蔚诧异地抬头:“金宝,你舌头怎么了?”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就说同意不同意吧。”苗金宝咬牙闭眼,视死如归。 “告假多久?” “你说,若受害者差不多是索大人那样大的官,”苗金宝凑到她跟前,问得又心虚又认真,“肇事者会被判牢狱几年?” 沈蔚略一沉吟:“通常要看犯的是什么事吧?不过话说回来,若受害者是索大人,那她大概就直接送肇事者回老家卖鸭蛋。” 苗金宝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喃喃道:“还好不是索大人。” “既要告假,”沈蔚抬手搭上她的肩,一同走出议事厅,“你总得让我知道,你对韩大人做了什么吧?” 苗金宝像被她烫着似的,一脸惊恐地蹿出丈许才站定,回身指着她抖抖抖:“你c你c你怎会知道?!” “就是一无所知才问你呀!”被冤枉的沈蔚好笑跟过去,有些好奇昨夜发生了什么。 苗金宝慌张地转身就跑:“你不要再靠过来!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呸呸呸,是什么事也没有的!” 沈蔚一脸“我信你才有鬼了”的促狭,眼疾手快地扯住她手腕:“你若不说,我就不允你告假,嘿嘿嘿。” “嘿你个大头鬼!”苗金宝跳脚,“大不了我去请杨大人准假!” “那我就同杨大人说,侍卫队诸事繁忙,没你不行。”沈蔚挑眉笑着偏要闹她。 苗金宝傻眼哀嚎:“还是不是朋友了?” “若你老实说了,那就还是朋友,”其实沈蔚也没当真想逼问她,就是闲着没事逗她炸毛,觉着还挺有趣,“不然,我去问问韩大人?” “混蛋沈蔚!信不信我反手就是一拳,打到你头颅爆裂!”苗金宝急得满头大汗,捏了拳头做威胁状。壹看 书 看·1kanshu· 沈蔚大笑着放开她,假模假样的拍拍胸口:“吓死了吓死了。算了,我不问,但你总得说清楚要告假几日吧?” 见她让步,苗金宝松了一口气,想了又想,最后只得哭丧着脸表示:“我无言以对,算了,还是先不告假了。” 因不知昨夜她究竟对韩瑱做了什么,沈蔚也不敢随意掺和。 正当两人皱着眉面面相觑时,有人来传令说杨慎行让沈蔚过去,苗金宝便闷闷地独自走了。 本就快到饭点,方才又与苗金宝拉拉扯扯闹了半晌,沈蔚此刻是真有些饿。 “坐下说。”杨慎行正低头执笔写着什么,倒也没特意瞧她。 她点头坐下,见手边有一只青瓷茶盏,里头是海棠果甜茶。 “有什么吩咐?”一边说着,就伸手去拿那盏茶。 拿原本在低头书写的杨慎行却像头顶上长了眼似的,左手急急伸过来拦下她。 沈蔚一脸茫然:“不是给我的?” “客人刚走。”杨慎行搁笔,抬起眼望着她无奈轻笑。 “哦,其实”沈蔚坐正,有些可惜地偷觑了那盏看起来仍温热的甜茶一眼,笑得很遗憾,“我不是太介意的。”她就是饿了。 再说从前在军中粗糙惯了,有时在野外好不容易得些吃的喝的,也是一众同袍轮流分食,没那许多讲究。 杨慎行眸心微湛,不动声色地笑着将自己手边那盏茶递给她:“那你喝我的吧,我先前没喝。” 沈蔚不疑有他,愉快地接过他递来的茶盏,忽有些感慨:“我昨日清退那么多人,该得罪的各路神仙都得罪完了吧?” “你不必多想,有我在。” 这话让沈蔚心中一怔,赶忙举起茶盏送到唇边:“你找我是有什么事?”不多想不多想。 湛然的目光盯着她浅啜一口,杨慎行才笑道:“我已命人拟好重补侍卫队成员的招募令,你打算用谁来主持招募事宜?” “金宝主理,冯舒玄协助。”接连几口喝下将近半盏甜茶后,沈蔚才心满意足地呼出满口余香,随手将茶盏搁下。 杨慎行暗暗瞥了那茶盏一眼,唇角笑意更深,心情大好地随口问道:“冯舒玄是谁?” “哦,是侍卫队的一个小队主,”以杨慎行的位置,不曾注意低阶小武官倒也不奇怪,沈蔚便略作介绍,“昨日他与韩大人对阵虽落败,可表现极好,我还正想着给他点什么东西以示嘉奖呢。” 大约心神太过放松,她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当然,长得也还不错。” 见杨慎行神情蓦地奇怪起来,沈蔚周身一凛,莫名心虚地垂眸不敢再瞧他,假装先前说话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笑意凝固的杨慎行暗暗磨牙,深吸一口气略稳住心头的恼意,才徐徐开口:“冯舒玄与张吟,谁好看?” “张吟!” 这毫无半点犹豫的脱口而出啊,宛如一道闷雷打得杨慎行头晕耳鸣。 话音刚落,沈蔚便尴尬地抬起眼,尴尬地挤出一个笑。 从前杨慎行不喜旁人议论他的长相,所以他自己也不在意旁人的长相。此时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当真是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杨慎行尽力收敛好自己如被雷劈的凌乱心绪,又问:“那,张吟与我,谁好看?” 救命啊!杨七公子被人调包啦! “我无言以对。”沈蔚实在想不透,这个一向讨厌旁人夸赞自己美貌的人为何忽然主动要与张吟比较,这太奇怪了。 杨慎行也没再追问,只在心中暗暗计量着该如何让张吟再没机会在沈蔚面前招眼。 到了下午放值前,当杨慎行得知沈蔚将自己的佩玉给了冯舒玄以示嘉奖,便立刻将张吟的事暂且搁置了。 “你将自己的佩玉给了冯舒玄?” 为不伤她面子,杨慎行将她叫到自己厅中,摒退了门口卫兵,并将门掩上。 沈蔚并未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随口笑笑:“一时身上没别的,就顺手给他了。只是小小心意,并不多贵重的。” 杨慎行暗暗叹了一口气:“问题并不在是否贵重。你毕竟是个姑娘,拿自己随身的佩玉送人,你让旁人怎么想?” 便是她自个儿与那冯舒玄皆心下坦荡,可此举中的暧昧意涵却是实实在在的。 “那块佩玉只是我早上随手拿的一块,又没什么了不得的意义。反正我坦坦荡荡,旁人爱怎么想怎么想。”沈蔚是最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的,只觉自己心里没鬼便无事。 杨慎行却深知其中不妥,耐着性子对她解释道:“我知你自来不拘小节,凡事由着性子,可今日此举极易授人以柄。” 她前些日子才得罪了人,那些打算挟怨报复的人虽被他想法子牵制着,一时动不了她什么,可历来官场暗斗中,攻击私德是最下作却也最便宜的法子。 沈蔚尚不明白这其中的凶险,他不能不替她谨慎。不过,他不愿让她知晓太多徒增烦恼,一时也不能说得太透。 “那是我自个儿的东西,又没动用鸿胪寺的公库财物,”沈蔚却只觉他在暗指自己莽撞无脑,顿时有种被瞧不起的恼羞成怒,“关你什么事?” 她就是这样,遇事一急起来便什么也听不进。 “明日去将东西要回来吧,”杨慎行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静些,“你若为难,我去帮你要回来。” “你敢!”沈蔚一听更急了,“哪有送出去的东西又要回来的?我不要面子的呀?” 两人上一回这样谁也不让步的争执相持是在六年前,结果便是最后闹到退婚的地步。 杨慎行不愿再重蹈覆辙,就怕话赶话地将才亲近些的关系又闹僵,便强自忍下气恼,略作退让:“那就用别的东西去换回来。既是你私人相赠,那所赠之礼更该慎重。” 放值的钟声穿过紧闭的议事厅门扉传了进来,申时已过。 “不换。”沈蔚硬气地甩下拒绝的话,转身就走。 杨慎行气得也口不择言了:“上官没发话,你转身就走吗?” “眼下已放值了,不归你管。”沈蔚闻声略止住了气冲冲的脚步,却没有回头。 “就不能少做些莽撞胡来的事吗?” 静默良久后,这清清冷冷的一句话自背后扑来,如寒冰,如利刃。 他一定很失望吧?无论过了多久,无论经历了什么,她还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人。 沈蔚自暴自弃地扬起一张吊儿郎当的笑脸,打开议事厅的门径自出去了。 远远瞧见苗金宝走在前头,沈蔚本想叫住她一起喝酒去,却又见韩瑱神色平静地侯在鸿胪寺门口,守株待兔似的将苗金宝逮个正着。 见苗金宝并无挣扎求助的迹象,沈蔚轻笑着站在原地,待他俩离开后再迈出大门。 鸿胪寺所在的东城是沈蔚自小混迹惯了的,此刻她心绪低落,就在东城各街巷随意乱晃。 多年过去,有些熟悉的店子已换了东家,天桥下的把戏也翻了些新花样,街头嬉闹的熊孩子们也早就换了好几拨。 可沈蔚依旧是那个沈蔚。 除了年岁见长之外,仿佛没有别的变化。依旧莽撞,依旧胡来,依旧不懂得三思而后行。 其实晃着晃着她就有些想明白杨慎行为何会发火了。 她和他,终归不一样。 弘农杨氏世家名门,自是看重规矩礼节,便是寻常与人交道,于赠礼之事上也极慎重,绝没有头脑一发热就拿起什么送什么的。 而她自小差不多是野放,没规没矩的,及长后家中钱粮宽裕了,兄长又百般纵容,她便一直都是随手乱来的。 “何止才这一点不同呢。”立在华灯初上的街头,沈蔚苦笑自语。 踌躇片刻,她还是寻了一间兵器楼进去,挑了对镶嵌蓝宝石的护腕。因身上本就没带太多钱,索性连价钱都懒得问,便让掌柜明日差人送到西城的沈珣之府上收钱。 掌柜的一听是沈珣之府上,忙不迭点头,还要说点什么,沈蔚却没什么心思再听,笑笑谢过便离开了。 此时她已不太能想起自己先前为何那么气,非要同他对着干。 莫名其妙,活该人家不喜爱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第二十二章(5.22更新) 天色已晚,沈蔚打算就在东城找地方随意吃点东西再回家,却巧遇同样在街头闲晃的薛茂。 薛茂是个打小在街头霸蛮的少年,行事作风也颇任性。此次再遇沈蔚,竟半点不提之前的恩怨,反倒约她一起去吃饭。 见他痛快,沈蔚倒也不推辞,笑笑便与他同去。 两人随意找了一家当街的食肆,开启了东城街头前任与现任熊孩子界霸主的友好会餐。 “我兄长这回可算在你手上栽了个大跟头啊。”薛茂眉飞色舞地挥着手中的饭箸,瞧着沈蔚的眼神竟有些亲切。 沈蔚无奈笑着翻了个小白眼,举起自己的左手,摊给他看掌心那道才结痂的伤口:“我这伤还没好呢,任是怎么算过去,栽的人也不该是你家兄长吧。” “咦,你竟还不知吗?”薛茂喝了一口汤,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复又兴致勃勃道,“那日他跑去鸿胪寺找你麻烦,隔日就被圣主当面训斥。他的顶头上官崔盛直接下令杖责他三十,还罚俸降职了!” 这么惨?! 沈蔚大惊:“我没告过他呀!我还怕我兄长掺和,这几日回家都跟做贼似的躲着呢!” “知道不是你干的。我阿姐说,若是你回家搬了救兵,以你兄长那德行,才不会这样简单就算了。”薛茂笑眯了眼。 “喂,薛密是你亲兄长吧?”沈蔚好笑地看着他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怎的你兄长倒霉,你比我还高兴呢?” 薛茂隔桌略探过去一些,压低嗓嘿嘿笑:“从小到大他可揍我不少!当然,每逢爹娘揍他时,我递鞭子的动作也是熟练又伶俐的。” “不是很懂你们这种兄弟之情啊,”沈蔚笑叹,又问,“那你阿姐说没说过,是谁替我在圣主面前打抱不平了?” 薛茂嘲笑地拿饭箸指了指她:“你是不是傻?自然是你的顶头上官护短呀!” 沈蔚愣住了。 原来,杨慎行说,她只管在前头冲锋陷阵c后头有他在的那些话,不是随口虚应的。 薛茂见她傻眼,乐不可支又神秘兮兮道:“我兄姐都说,你到鸿胪寺这才没几日就一竿子得罪了一船人,前些天参你的本子能堆成山,全靠杨大人替你扛着呢。不然便是圣主不与你为难,你也至少会被人拿黑布口袋套住打的。” “哦,拿黑布口袋套住打这一句不是我兄姐说的。”见她将信将疑,薛茂乐得拿饭箸猛敲桌沿。 沈蔚霎时有些食不知味了,垂眼笑笑:“你兄姐连这些事也同你说啊。” “嗨,我自然是偷听的,”薛茂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接着吃,“哦对了,我阿姐是不是为着我的事找过你?” 沈蔚抬眼瞧着他,见他问得认真,便点点头。 薛茂想了想,有些迟疑地又开口:“那你可答应了?” “没答应,”沈蔚也不瞒他,“也没回绝。” 这下薛茂傻眼了:“啥意思?” “看你自个儿怎么想吧。到时侍卫队重补人员的招募令会张榜出来,你若愿意就自个儿凭本事去应选。若不愿意,你就当不知道。”沈蔚笑笑。 薛茂面上的神色顿时有些激动,又有些讪讪的:“这话,不像是说给小孩子听的。” “你都十五六岁了吧,装什么小毛孩子?自个儿的事自个儿定夺,无论将来好不好都咬牙受着就是了。”沈蔚心知,薛茂如今的曲折心路她自己从前也是走过的。 不愿被当做无知小儿,不愿活在家人的庇护下,不愿被硬推上一条陌生的安稳前路,又不知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被当成大人看待。 听了她这番话,薛茂郑重地点了头。 两人都没什么心思再吃饭了,便叫了小二来结账。 沈蔚道:“今日我请你,算是替童绯赔你那个包子,也算我同你致歉了。” “其实那日我就是挨了骂心情不好,我那么多人打他两个小孩子也不是什么好汉,”薛茂挠了挠头,“况且第二日那童武也道歉了,就别提了吧。” “那就不说他们兄妹,我无端打了你,也没跟你道歉,这就赔罪,恩怨两清。行吧?” 薛茂见她话都说成这样,也不忸怩,由着她结了账。又想了想,便让店家给包了一份荷叶糯米鸡,自己付了钱后递给沈蔚。 “你替我转交给他俩,就说是我对不住,也算不打不相识了。哪日若在街上碰见,我请他俩吃饭。” 想想那件浑事大家都有不对之处,好在没酿成什么深仇大恨,各自又都肯认,也就不必计较太多了。 沈蔚点头接过他递来的那份荷叶糯米鸡,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十几岁的年纪最是通透,没什么隔夜仇,也没什么拉不下的脸。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坦坦荡荡毫不含糊。 此刻一想,今日杨慎行原没什么错,一开始他也耐着性子在同她讲些道理的。只是她脾气上来了听不进,总觉他是瞧轻了自己,便非要同他杠起来。 或许她也该敢做刚当的认下自己的错处吧,哪有做下属的人那样同上官讲话的道理。 终究是她自个儿公私不分了。 沈蔚回家时路过杨慎行宅子门口,阿樟正立在石狮子下头朝路口张望。 阿樟在别院照顾杨慎行多年,对沈蔚自是熟识的。虽知沈杨两家如今的关系不比从前,但他还是向沈蔚拘了礼:“沈二姑娘夜安。” “你在门口散凉啊?”人家客气,沈蔚自也就免不得要停下来寒暄两句。 “沈二姑娘说笑了,”阿樟笑回,“七爷还没回来,我一时也不知该上哪儿找。” 定是散值时自己同他闹架,气得人都不回家了。沈蔚有些心虚:“莫不是还在鸿胪寺?” “去问过的,说是一散值就走了,但没谁知道他上哪儿了,”阿樟满脸无奈中透着担忧,“又不敢惊动公爷那头。” “那你再稍等等,我回家去交代一声就同你一道四处找找。”眼看着快要宵禁,沈蔚也有些担心了。 毕竟抛开私事不谈,眼下她最大的职责便是维护杨慎行的安危。 阿樟正要回话,远远却见路口那道熟悉的身影,顿时松了一口气:“有劳沈二姑娘了,我瞧见七爷在路口了呢。” 沈蔚听他这话,顿时背后一凛,也不敢回头去瞧,只僵笑着对阿樟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今日闹得有些僵,她虽已有心缓和,却到底还没想到合适的法子,只能且先避着,等想好了再说。 匆匆回府的沈蔚一进门就被童绯扑住了:“二姐姐!好几日都不见你,你怎不回家?” 沈蔚笑着俯视着她甜滋滋的小脸蛋:“我近日事忙,回来时你们都睡了。” “可我早起时也不见你。”童绯拿小脸在她腰间蹭来蹭去。 沈蔚被她蹭得发痒,笑着躲了躲:“晨间我走得早,那时你还没起呢。” 说完一抬头,才见童武也在。 童武瞄了一眼她手上那包东西像是吃的,便关心道:“你还没吃饭?” “算是吃过了,”沈蔚见他朝自己手上的东西望了过来,忙笑着举起手上的食物,“这是薛茂向你们赔礼的。” 童绯有些羞愧地扯了扯沈蔚的衣袖,垂着小脑袋低声道:“哥哥已教过我了,原是我不对,若我不拿薛公子的包子,他也不会打人。” “嗯,这事儿过去了,往后想出去吃就找大姐姐拿钱。”沈蔚口中对童绯说着,却投了赞许的眼神给童武。 这哥哥做得有模有样啊。 童武大约是有些羞涩,便突然大声道:“反正c反正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站稳!” 这是前些日子沈蔚同他说过的。 “都是混街头的江湖儿女,咱们敞亮些,”沈蔚满意地笑着点头,“那日你替妹子向他致歉,他也接受了;今日我也同他认了错。他自个儿想了想,觉着带那样多人打你们也是不对的,所以这恩怨就算了结了,行吧?” “行!”两兄妹一前一后地齐声应了,重重点头。 “那这荷叶糯米鸡你们还吃得下不?若吃不下,我便让小桃放好,明日热了再吃。”沈蔚又扬了扬手中的纸包。 童绯想了想,回头朝兄长望了一眼。童武非常务实地答:“明日再热过就不好吃了。” “朋友,你真是一如既往地耿直。”哭笑不得的沈蔚便领着他俩往饭厅去。 一大两小三人行过回廊,进了饭厅。未几就有小丫鬟跟了进来,将那荷叶糯米鸡拿去装盘。 三人坐在桌前等着开吃的间隙,童武便问:“你何时才要教我新的招式?我都蹲了好几日的马步了。” 因童绯的体质不太适合习武,自将两兄妹带回家后,沈蔚便只带着童武练练。这几日早出晚归的,也没能再教他什么。 沈蔚想了想:“若明日没什么大事,我便早些回来教你。行么?” 听他俩在说习武的事,童绯坐得乖乖的,笑眯眯理了理小裙子上的褶皱,并不插嘴。 待装好盘的荷叶糯米鸡送上来,三人便一点不客气的开动了。 沈家本就没许多规矩,这两个孩子这些日子在这府中倒也自在。 童武边吃着,又问:“你上回说,要带我去书楼听说书先生吹嘘你的威风,一直也没带。” “那我也要去!”童绯忙里偷闲,边埋头吃着边举起了小手。 “我最近可忙了,不然我叫沈素带你们去吧,”沈蔚包了一口糯米,说话的声气黏黏糊糊的不大清楚,“再说了,我自个儿坐在那儿听人夸我,多不好意思。” 童绯立刻抬起脸提醒她:“夫子讲过,说话不算话的人会变成大胖子。” “啥玩意儿?”沈蔚咽下口中的食物,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凭什么就变成大胖子了?” 童武撇嘴一笑,冷冷补刀:“因为食言而肥。” 沈蔚捧着自己的碗,无助地翻了个白眼。 “读了书果然了不起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第二十三章(5.23更新) 七月十四, 微雨。 昨夜是沈蔚这两年来少有的无梦之夜, 因为压根儿就没睡实。一晚上迷迷糊糊间辗转反侧, 像是想了许多, 又像是没想出什么有用的。 其实在买那对护腕时她就知自己错了。 童武说, 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站稳。这话还是她教的呢, 可昨日轮到她自己头上,竟就扭扭捏捏起来。 后来冷静下来倒回去一想, 杨慎行压根儿就没说什么过分的话,那时之所以听着火起, 无非就是觉着杨慎行瞧轻了自己。 那刺破了她心中藏了许多年的自卑。当下霎时, 那些旁人或许看不出, 却始终深埋在心中的心虚与惶恐便如猛兽出闸,一口吞掉她的心智, 吐出一个面目丑陋的沈蔚。 她一直都想成为一个好姑娘的。她想霁月清风, 坦荡磊落, 便是求而不得, 也能大气退开。她想在时过境迁之后,风轻云淡地笑望曾心爱过的少年。 可是她没能做到。 明明是她主动同杨慎行讲, 从今后,便是上官与下属。 薛茂说,因着杨慎行护她的短, 薛密被杖责c罚俸c降职;参她的那些本子堆成山, 却半点风声也没传到她的面前过。 为人上官能做到这个地步, 真真是给人做了最坚实的后盾了。 可她这做下属的,事情处理得不妥,杨慎行才说了几句,她倒就闹起气来,除了她打心底里没摆正这关系的缘故,这事没法有别的解释。 她不愿真成了自己都瞧不起的那种人,今日定要坦坦荡荡在杨慎行面前认下自己的错处。 沈蔚坐在床头握起了拳,暗暗提醒自己,下属就该有下属的样。 说话不算话的人会变成大胖子。 因明日就是中元节,沈家上下一大早便忙忙碌碌准备着。 家中这些大小琐事向来都是沈素在打理,沈蔚自知帮不上忙,起身后也不添乱,自个儿进厨房打算煮碗面当做早饭。 “多煮点。” 沈蔚闻声回头,见神色疲惫的兄长正环臂靠在厨房门边瞧着自己笑。 前几日她手上裹着伤布,怕被兄长知道了要找薛密闹事,便每日早出晚归地躲着,这几日都没打上照面。 “大哥,你这是起早了还是睡晚了?”沈蔚依言多煮了些,又转身去柜子里再取一个碗出来。 沈珣之抬手揉了揉眉心,打了个呵欠,有气无力地:“海上商路出了些问题,同几个大掌柜谈了一整夜,刚回来。” 于家中商事上沈蔚是一窍不通的,听兄长这话也听不出事情大小来,只好讷讷问一句:“那有法子了吗?” “小事。便是这回赔了,咱们也穷不了,你哥巨有钱,”沈珣之一笑而过,又打了个哈欠,“哦,对了,方才我回来时,有家东城兵器铺子的人正巧给你送了东西来,我替你收了,搁在门房呢。” “多谢大哥,是一对镶了蓝宝石的护腕吧?”沈蔚冲他狗腿一笑,顺手将锅盖盖上。 沈珣之笑着点点头:“我瞧着那蓝宝石的成色还不错,我家妹子眼光就是好。” 大约在沈珣之眼中,他家妹子就没有哪里不好的。 沈蔚有些心虚地低了头,干笑:“大哥忙得通夜没睡,我还大手大脚胡乱花钱”有时她甚至都怀疑自己不是人啊!可她管不住自己的手啊! “明日才是七月半呢,你这一大清早说的什么鬼话,”沈珣之是个百无禁忌的,什么都敢说,“赚钱你不行,花钱我不行,咱们兄妹就该各展所长。” “大哥威武!大哥飘逸!大哥多金又豪气!”沈蔚发自肺腑地表完衷心,便将锅盖揭了开始捞面。 这番热烈的褒扬使沈珣之受用无比,呵欠连天地笑着站直,随手捋了捋衣摆便行到灶前来要端碗。 沈蔚忙不迭地拦住他,笑得愈发热情:“大哥且稍等!做妹子的无以为报,绝不能叫你吃这光头葱油面,待我再替你弄点干贝丝炒个浇头!” 狗腿成这样,简直毫无气节,可那莫名其妙的理直气壮就不知是怎么来的了。 沈珣之好笑地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等你将干贝丝泡好再炒完了,这碗面绝对坨成屎你信不信?” “我亲哥!这正要吃呢你跟我说屎?”沈蔚哈哈笑着捧起一碗面递给他,自己也端了一碗。 沈珣之也笑得不行,差点都端不稳那碗面了。 虽说早许多年沈家就不缺钱花了,可大约是从前颠沛流离又捉襟见肘的生活养成的习惯,沈家兄妹无论在外如何风光,只要回到家中,便没那许多讲究。 两兄妹也懒得再去饭厅,就在厨房角落的小桌上吃起简单的早饭。 “那护腕你是要送人的吧?” “这你也瞧得出来?不愧是我大哥,”沈蔚惊讶又佩服地猛点头,忙将叼在嘴里的几根面吸溜进去包着,满口含混,“昨日做了错事,今儿得去找补回来。” “我就是瞧着那护腕略大了些,不合你的尺寸。不是,谁敢说我妹子做错事?你自个儿也不能这样说。我妹子根本不会错!” 这话真是叫人接不住,沈蔚只好哭笑不得地认真吃面,不敢吱声。 又吃了几口之后,沈珣之顺嘴又问了一句:“哎,对了,那对护腕什么价买的?”他是商人,见着什么东西总习惯问一嘴价钱,倒也不是在意价钱高低。 “我就没问价”沈蔚缓缓抬头,目瞪口呆,“送货的人没问你要钱啊?” “那人说昨日已经付过钱了啊。”她这样一说,沈珣之也诧异了。 “我没付,你也没付,”沈蔚茫然了,“那是鬼给付的呀?” 两兄妹面面相觑半晌。 吃完面后,沈珣之想了想,道:“是东城哪家兵器铺子?待会儿我差人去问问,闹不好是掌柜或送货的人记岔了,若叫人做了赔本生意可不好。” 虽说沈珣之是名满天下的金翎皇商,可他毕竟是随父亲白手起家的,小本买卖也做过几年,自能体谅小商家的不易,绝不会让人吃这闷亏。 沈蔚知他本就有许多事要忙了,实在不愿他再为自己这点小事操心,便推着他出去:“大哥自去睡你的回笼觉吧,晚些我自个儿去问,保管把钱补给人家的。放心!” “也行,”沈珣之由得她推着自己出了厨房,又回头笑得一脸纵容,“你啊,赶紧去沈素那里多拿些银票在身上带着,免得看上什么东西一时又拿不出钱来。” 沈蔚赶忙道:“我还有钱,有钱的。” 她接下来还有得忙,估计也没什么闲心在外败家瞎买,无非就吃些喝些,哪花得了多少啊。 “有钱你买对护腕还记账啊?让我妹子荷包空空就出门,当真是兄长无能,家门不幸。”沈珣之很是坚持,就巴不得自家妹子们花钱如流水,不花不高兴。 “呸呸呸,什么家门不幸,”沈蔚笑着应下,张嘴胡说八道,“等我闲下来便抬一箱金子上城北的善堂去。这主意大哥听了开不开心?满不满意?” 沈珣之故作严肃地盯了她半晌,直到她收了嬉皮笑脸后,才徐徐吐出两个字—— “两箱。” 好咧,成交。 沈蔚匆匆回房取了长刀出来,又到门房处取了那对护腕,这才踏出自家大门。 还没踏下石阶就见前头停着杨慎行的马车,阿樟正撑着伞在车旁候着。 阿樟远远朝她躬身行礼后,像是转头对马车里说了什么,接着便撩了车帘,车里的杨慎行看样子是正要下来。 沈蔚连忙快步行过去,朝气蓬勃地唤了一声:“杨大人早!” 雨虽不大,但这片刻之间还是细细密密扑了她一肩头的湿意,阿樟忙不迭将伞挪过去遮住她一些。 杨慎行闻言,原本有些忐忑的目光滞了一滞,便小心地向她伸出手:“上来再说。” 出乎他的意料,沈蔚只稍踌躇了片刻,便隔着衣袖搭了他的手腕,略一借力上了马车,还回头向阿樟道了谢。 马车徐徐向前,沈蔚笑着垂眼掸了掸身上的水汽,一直在想着该如何开口认错。 静默须臾,周身绷紧的杨慎行喉头滚了滚,说出的话都像一字字僵成珠子蹦出来的:“怎不带伞?” “雨不大,”沈蔚忙抬起脸,笑意和顺,拍了拍放在手边的那个盒子,“况且我还拿着东西呢,撑伞太麻烦。” 杨慎行面上有略僵的浅笑,内里却是心惊胆战。 他有些摸不着这姑娘的路数了。昨日明明是不欢而散,眼下这模样,到底是气得更厉害了,还是当真无事? “昨日” 他才起了个头,沈蔚忙急急打断他,笑得有些尴尬:“那什么,昨日是我不对!后来我想明白了,你原是要同我好生讲道理的,可我脾气上来听不进去,这才闹起来的。” 杨慎行彻底傻眼。 他通夜没睡想了各种哄人的法子,以为且还得哄好几日才能好转呢,哪知她倒是一通抢白先反过来低头了。 “我原本想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昨日的不愉快就混过去得了,”沈蔚抬手抹了抹发上薄薄的水气,笑意持续尴尬,“可我又想了想,不该这样不清不楚,错了就是错了。” 杨慎行怕她是在置气,紧声道:“或许是我小题大做,我是怕你落人话柄,一时有些急。”她不按套路来,倒叫他显得笨嘴拙舌了。 “往后我不会再像昨日那样了,这话绝不是置气,你信我。” 沈蔚心下一横,便抬起眼正色望着他,诚恳道:“虽我还是不明白那块佩玉的事有多严重,可你既那样着急,定有你的道理。你我之间本就有许多不同,你能看到的事我未必能看到,我看到的你也未必立时就清楚,所以才会起争执。” 这家伙是一夜没睡悟道去了么? 杨慎行既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是滋味。话被她说成这样,他没法接。 见他笑意渐柔,沈蔚心中也终于舒坦了。还是直来直往的好哇。 “那今后有什么事咱们都好生讲,若有些事你不方便说得太明白,那你就直说不能讲,我便不再问,好不好?” 这番话叫杨慎行那对美眸笑成一弯无奈又温柔的明月:“你若肯多问几句,只怕不能讲的事我也会讲。” “哦,对了,”他这话听着有些怪,不愿多想的沈蔚忙不迭地拿过那个装了护腕的盒子,“我格外买了这个,可不知该怎么同冯舒玄说要将佩玉换回来。能将这倒霉差事委托给你么?” 马车外有细微秋雨,水气透着车帘的缝隙时不时扑进来一些,无端竟似带了淡淡的蜜味。 杨慎行抿唇,强行克制住像要扑出来洒一地的笑意,伸手接过那个盒子,心头像有个欢腾的小人儿在糖堆里翻过来又滚过去,直裹满一身厚厚细细的糖粒子。 “嗯,你别犯愁了,剩下的事交给我就成。” 这姑娘凡事喜欢自己横冲直撞,便是从前也甚少支使他做些什么。这突如其来的请托使他有一种“总算肯拿我派上用场了”的欢欣雀跃。 嗯,当真是秋雨美如画啊。 乐得快升天的杨慎行赶忙将止不住笑意的眸子转向车帘,自车帘的缝隙处瞧着外头那甜滋滋的雨丝荡来荡去。 可是,当他听到沈蔚接下来那句话之后,他才明白,高兴得太早了。 她说的是—— “多谢杨大人。” 心头那个欢腾的小人儿忽然僵住了,原本裹得满当当的那层糖粒子簌簌掉落。 原来,还是“秋风秋雨愁煞人”才应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第二十四章(5.23更新) 第二十四章 到了鸿胪寺门口, 原本就不大的雨也已停了。 下了马车, 沈蔚便始终走在杨慎行身后约半步的位置, 那可当真是个侍卫长该在的位置了。 备受打击的杨慎行瞧着她这阵势, 心中愈发忧伤, 一时又说不出什么来,便叫她先去点卯。 沈蔚点头应下, 旋身往后院去。 才进了拱门就见金宝走在前头,便扬声唤道:“金宝啊!” 金宝闻声止步, 回头瞧着她,眼神期期艾艾的。 沈蔚几步跟上去与金宝勾肩搭背的, 唇角弯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来:“你不是要告假吗?” “你不是没同意吗?”金宝满脸丧气斜斜睨她一眼。 “我的错我的错, 那我眼下即刻同意, 行么?”沈蔚侧头偷觑她,语带试探。 金宝一个激灵, 倏地挺直腰身, 目光炯炯地回视她, 满面全是高风亮节:“沈大人万万不可如此!侍卫队缺不得我!” “你昨夜是同韩大人去看了一台戏吗?”沈蔚哈哈大笑。 金宝顿时又满脸哭丧:“并没有看戏” “不对!你怎么又知道了?”瞬间满脸惊恐地推开沈蔚, 倒退三步。 沈蔚摊手,笑意无奈:“我当真没有跟踪你, 只是昨日放值时,我见着韩大人将你抓领走了。” “哎,你说你这个人!如今你可是我的顶头上官啊!咱们还有饭友之谊的啊!你就眼睁睁瞧着我被人抓走?”金宝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她, 眼中闪着忧郁的星光。 “不, 我并没有眼睁睁瞧着, ”沈蔚正色,一脸庄重地答,“在那个惨绝人寰的瞬间,我优雅而镇定地轻垂了眼帘。” “滚!” 悲愤欲绝的金宝踏着重重的脚步越过她,急奔而去。沈蔚赶紧追上她,又问:“哎,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是要告假去坐牢,还是要告假去成亲啊?” 金宝急停脚步回身瞪着她,哽了半晌才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接着滚!”马不停蹄地滚! “好吧,滚之前我得交代一下,”见她实在不肯说,沈蔚也不再逼她,认真道,“晚些你去找杨大人取了招募令,赶紧让人拿去张榜告示,补人的事要尽快。不过咱们宁缺毋滥,不合适的人咱们不要。” 见她说正事,金宝也不闹了:“懂。点选新人你不去盯着么?” 两人一边说着,就并肩去点卯。 “有你坐镇哪用得着我,你能瞧得上的人那我指定也瞧得上。等人补齐了,我有个想法” 沈蔚略一沉吟,决定还是先不说:“晚些我去请杨大人示下,若他同意了,我再跟你讲。” 点过卯再出来后,金宝忽然道:“你今日言辞间仿佛对杨大人特别尊敬。” “以后也会这样尊敬!”沈蔚笑着冲她扬了扬手,示意各自忙去。 望着金宝的背影,沈蔚苦笑,看来之前还当真是自己在心中没将自己与杨慎行之间的位置摆对。 连金宝都瞧得出,之前自己对杨慎行并没有足够的尊敬。 既知自己的错处,那便要修正。 一早上沈蔚便将自己关在厅内,规规矩矩写了一份咨呈文书,将整改侍卫队的后续构想细细列了出来。 不过,她活到这么大,总是提刀多过握笔,写完之后自己定睛一瞧也觉有些不忍直视,便又硬着头皮去隔院找了文书吏重新誊写一份。 着人将那份誊写好的咨呈文书送交杨慎行后,便又到了午时。 去官厨吃饭的路上遇见金宝与冯舒玄,沈蔚简单询问了二人今日揭榜的情况,心下大约有数,也就不多过问了。 正事说完,冯舒玄便对沈蔚执了谢礼:“多谢沈大人馈赠,那对护腕正合适,只是叫沈大人破费了。” 金宝“咦”了一声,心中暗道,什么护腕,昨日不是送的佩玉么? 沈蔚听他这话,有些尴尬地笑了:“倒也没破费什么”她不知杨慎行是怎么同他解释的,怕多说多错,也就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下。 好在冯舒玄也是个懂事的,只说佩玉已交还杨大人,此事便算揭过去了。 三人相携进了官厨,自就共桌而坐。 “糟了!”刚坐下,沈蔚忽地一拍脑袋,满脸的懊恼。 金宝被她这平地一声雷惊得饭箸都没拿稳,“啪”地落在桌上。 见金宝与冯舒玄都惊忧地望着自己,沈蔚连忙尴尬地解释:“不是不是,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明日是中元节!早上走得急,忘记托我阿姐替我多备些河灯c纸锭了。” “你家中的事不都是你阿姐在操持么?你格外要河灯c纸锭做什么?拿到鸿胪寺来卖给诸位同僚啊?”金宝笑她。 沈蔚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冯舒玄倒替她答了:“沈将军大约是想替剑南铁骑的英烈们备一些吧。” 自沈蔚上任以来,这是冯舒玄首次称呼她为“沈将军”。 之前也不是没被这样称呼过,可今日此时,沈蔚却忽地眼眶发烫,打心底里觉着自己根本受不起这将军之衔。 “还是换个称谓较好。”她不配。 剑南铁骑的英烈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比她更当得起这个“将军”的头衔。 见她神色伤感,冯舒玄即刻收声,没再说话。金宝也只重重点头。 吃过饭,见沈蔚仍旧有些低落,金宝便让冯舒玄先走,自己拉了沈蔚到回廊角落无人处。 “呐,我同你说一件事,你不许告诉别人,也不许笑。” 虽不知她要说什么,沈蔚却瞧得出她是想宽慰自己,便很配合地点头应承。 金宝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大约在心中先打了个腹稿,才压低声道:“你不是一直问我对韩大人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沈蔚被她那紧张兮兮的模样感染,莫名地也跟着咽了咽口水。 “我强c强吻了他”沈蔚的眼睛越瞪越大,金宝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揍了他” 当真是,许久没有听过如此感人的故事了。 沈蔚拿手捂了脸,缓缓蹲下,整个人抖得像正被狂风吹动的筛子。 金宝见状恼羞成怒,垂脸指着她的头顶跳脚低喊:“说好不笑的!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没笑,”颤抖的声音自指缝中闷闷地传出,“我只是在为这个凄美的故事,哭泣”哈哈哈哈哈。 “啊啊啊啊啊!你这个混蛋!从此不是朋友了!割袍断义!我的刀呢!刀呢!” 沈蔚连忙伸手拉住金宝的衣摆,制住她暴走的行径,仰起脸冲她露出满眼的泪光,当然,是憋笑憋出来的泪光。 “趁咱们此刻还是朋友,我有最后一个疑问。” “说!”金宝忍住拿脚踢她的冲动。 “请问,韩大人是回吻了,还是回揍了?” 金宝周身僵住,凝固如雕塑。 半晌之后,才生无可恋c自暴自弃c面无表情道:“他先是宛如痴呆,然后全c还c回c来c了。” 威武!飘逸!好神技! 沈蔚再也忍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哈笑得直捶地。 不得不说,金宝牺牲极大的安慰确实有效,直到未时,沈蔚进了杨慎行厅中,唇角还是不可抑制地高高扬起。 独自郁闷一上午的杨慎行见她乐不可支的模样,愈发觉得自己好惨。 “偷着乐什么呢?” 沈蔚忙敛好神情,正襟危坐:“嗯,答应了人,不能说。请杨大人见谅。” 被怄到不想见谅的杨大人忍气吞声,先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才缓缓吐了些郁气。 “你那份咨呈我已阅过了,就按你的想法执行即可,”杨慎行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面上那刻意的笑几乎是僵硬的,“只是我有两个问题。” 沈蔚抬眸看向他:“杨大人请讲。” “首先,那不是你的笔迹,为何?”快被气死的杨大人脸上那点僵笑都快挂不住了。 “因为字丑,”沈蔚羞愧地垂下了高贵的头颅,“这一点,你应当是能懂的。” 他又不是没见过她的字。 彻底笑不出来的杨大人面无表情地又问:“第二,为何不是直接来找我面谈,而是多此一举递咨呈文书?” “这不是规制么?”沈蔚满目诧异地抬起头。 她这话说起来确实也没什么毛病,于是杨慎行也只能忍着心头恼意回一句:“你我之间不必这样客气的,沈c将c军。” “不c不许叫我沈将军。”沈蔚立时绷直了脊背,声音微抖。 那你一直叫我杨大人? 杨慎行见她这模样,料她多半是想起战死的同袍了。不愿再叫她心中难过,便忍下委屈抱怨,转口换了个话说:“你咨呈中提到,想让侍卫队去参与光禄府的合兵演武,此事需你与我同去与傅靖遥面谈才妥当。” 见他不再与自己为难,沈蔚心中稍定:“那,何时去谈呢?” “等招募结束吧,我晚些先向光禄府去个函,待傅靖遥那头回复之后,咱们再定。” 沈蔚点头应下,站起身来就要辞礼。 忍无可忍的杨慎行咬牙恼道:“你给我住手!” 啊? 沈蔚茫然地看向他。 “你再同我拘礼,信不信我c我”一时想不出什么狠话的杨慎行满口带恼,“我会很凶的!” 他那副被逼急了的委屈样让沈蔚觉得自己好像很过分,便连忙解释道:“不是,你没明白。我想过了,我需得时时刻刻约束自己在你面前的言行,以免我又公私不分乱发脾气。” 杨慎行一愣,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笼罩了全身。 虽不知是什么缘由导致她忽然决心要与自己划清界限,可若今日再不把话挑明了说,两人之间只怕真要越走越远了。 “为何要分?”杨慎行也站起身,绕过桌案来到她面前,目光紧紧锁住她。 话说到此,好像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沈蔚心一横,便老实地和盘托出:“我先前不是同你说好的吗,你是上官,我是下属,咱们要好生相处的。其实我也想说私下里你我还可以做朋友的,可昨日你也瞧见了,我拿不好这其中分寸的。就怕长久下去我会越来越不像话我怕到最后,于公于私我全都分不清楚了。” 这是真心话。 杨慎行静静听她说完,心知这姑娘已将他原本想走的那条路堵死了。没有可能再慢慢重头来过了。 他眼下唯一的机会,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别的路。 “若当真分不清了,”杨慎行定定垂眸望进她的眸底,唇角缓缓扬起一抹孤勇的浅笑,“那就不分。” 秋日的风自窗前扑进来也是带着热气的。那热气似浪一般,随风涌来又退去,周而复始。 毫无防备的沈蔚怔在原地,恍兮惚兮地抬眼瞧着他,只觉自己如置身在水底深处,听着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像是从头顶水面传来似的缥缈。 “你方才说什么?” 这般模样的沈蔚是杨慎行从未见过的。 那迷茫到近乎脆弱的神情,像个走迷路后等着被人领回家的柔弱稚子。 他叹了一口气,徐缓地,轻柔地将她拥入怀中。略俯身,几乎将唇角贴在她的耳边,极轻地笑叹,低喃:“我说,既分不清,那就不分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第二十五章(5.23更新) 回过神来的沈蔚倏然抬手, 轻轻缓缓地将杨慎行推开, 噔噔噔几步绕过他, 探身拿了他桌上的茶盏过来, 揭了盅盖嗅嗅, 还浅浅送到自己唇边略沾了一点。 唔,不是茶的问题。 她放下茶盏, 毫不迟疑地对门外扬声喊道:“赫连赫连”咦,今日轮值在杨慎行这厅门口的那小子叫赫连什么来着? 杨慎行略略靠在桌案边缘, 歪着头噙笑望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噎住, 便好心提醒她:“赫连方。” “哦对, 赫连方!你给我滚进来!”沈蔚瞪着那微掩的门扉, 中气十足地大吼一声。 值守在门外的赫连方闻声而入,颤巍巍执礼道:“沈大人有何吩咐?” 好好地在门外站着哨呢, 忽然被这近日威风正盛的侍卫长大人气壮山河地大喊全名, 赫连方全然控制不住满心的惊惧与惶恐。 “今日上午都有哪些人来单独见过杨大人?可有谁给过他奇怪的食物?会面过程中有无可疑行迹?可有听见争执的声响?” 被她满脸严肃c紧张c不活泼地丢来连珠炮似的整串问题, 不明所以的赫连方除了惊惧与惶恐之外, 又添了一份凌乱的茫然。 一张嘴开开合合,却半晌不知该先答哪桩。末了只能无助抬眼, 望向那个笑得跟看热闹一样闲适的杨大人。 杨慎行笑意舒朗,不疾不徐送他两字锦囊:“出去。” 沈蔚转头瞪了杨慎行一眼,又像被烫着似的急急撇开头, 继续以目光试图威压下属:“说!” 瑟瑟发抖的赫连方被这阵仗闹得云山雾罩有如丈二和尚, 默默以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片刻, 最终做出一个勇敢的决定。 侍卫长,得罪了!还是杨大人官比较大! 墙头草赫连方顺着杨慎行的风向嗖地倒出门去,还贴心地替他们重又将门给掩好。 “混蛋赫连方!若在剑南铁骑,你这样的家伙是会被剁成肉馅儿的你知道吗?!细肉馅儿!” 沈蔚咬牙,一双眸子气得亮晶晶直滚着烈火,卷了袖子就一副准备追出去干架的姿势。 “这些问题,你直接问我即可。”杨慎行笑意璀璨地一把拉住她。 此时的沈蔚真觉奇怪极了,他并非高手,可这一抬手却莫名就让自己如被定身,脚下像铁水浇了一般。 “我没有被人下药毒坏了脑子,也没有被打到神志不清,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杨慎行始终笑盈盈望着她神情凝固的侧脸,拉住她衣袖的手轻轻晃了晃,撒娇似的,“还有旁的要问吗?” “没c没有。” 沈蔚觉得,既他没被下药c没被打头c十分清楚,那大约就是自己被人下药毒坏了脑子!或自己被人打了头神志不清!她十分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她十分不清楚,他为何会那样说。 “那,你的回答?” 她定定望着前方,侧边那道灼人的目光从始至终带着如骄阳般明亮的笑,烫得她根本不敢回视。 “我觉着还是分c分清楚的好。”她听到自己在喵喵叫,一点都不威风。 觉着十分有趣的杨慎行索性伸手扳着她的双肩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这被吓傻的姑娘竟也没抗拒,像个不会动的小玩偶一般,僵手僵脚地由着他。 “这就是你的回答?想好的?发自肺腑的?” 他竟没有闹气?还在笑?有诈,绝对有诈。 沈蔚不敢吭声,屏息垂眸,僵如磐石。 “好吧,或许你说得对,公私还是该分清楚才好。” 虽没敢抬眼瞧他,可听他意气平和地道出这句话时,沈蔚也辨不出心头那细微的颤动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既你眼下的回答就是如此,”杨慎行徐徐收回目光,“那你先去忙吧,晚些等放值以后我再问你一遍。” 什!么!鬼! 定身咒解除,有一只炸毛了的沈蔚正在蹦蹦跳。 “你c你c你有毛病啊!”沈蔚此刻有一种想要疯狂薅光自己头发的冲动。 因为她全然不明白,事情的走向忽然变成眼前这叫她看不懂的模样。 “放值后我c我有事!当真有事!我还得去” “是不是先前忙到没想起明日是中元节,早上又忘记叫沈素替你准备东西了?”神清气爽的杨慎行绕回桌案后顾自坐好,拿过一份公文低头翻阅,“唔,好在我替你准备了。” 妖怪!你怎知道我想说这个? 沈蔚瞪着他的头顶,恨不得瞪穿他的头颅瞧瞧他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那,那我还得去兵器铺子!对,兵器铺子” “哦,那个啊,”杨慎行似乎不经意地抬起高贵的头颅,对她春温一笑,“不必去问了,钱是我付的。” “混c混蛋!你竟敢”沈蔚抬手指向他,就势想要借题发挥了。 “昨日你气冲冲地走,我不放心。”杨慎行那春风融雪的笑意有如太极,绵绵柔柔就拆了她的招。 妖怪!你怎又知我想说什么? 这该如何是好?她借题发挥的理由被人给扑死在火种里了。“那我” “不必想着将钱还给我,”杨慎行满面的笑意半点不褪,可语气却是坚不可摧c寸土不让的笃定,“乖,不闹了,你得习惯花我的钱。” 原来,当他真的打定主意不让她时,竟是能叫她连句整话也说不出的。 被一句一句噎到绝望的沈蔚爆出垂死挣扎:“你大爷啊!” “我大爷也是你大爷,”在沈蔚瞠目结舌的震惊中,杨慎行笑着垂眸,当真像是认真阅起公文来了,“哦,对,要公私分明,放值后才是你大爷。” 除了指着他发抖之外,沈蔚已彻底失语了。 “快去忙吧,我觉着你说得对,公私要分明。” 鸿胪寺卿第一回合出手,剑南铁骑征西将军一败涂地。 毫无招架之力。 放值前,金宝匆匆回来找沈蔚回复今日的点选情况,一进沈蔚厅内,却发现案前无人。 刚要出去找,却发现她抱头蹲在墙角。 “饭友,你在演绎‘一朵悲伤的蘑菇’吗?”金宝走过去与她并排蹲好,好奇地歪着头打量她。 “不,我在演绎一朵绝望c凌乱c迷茫c瑟瑟发抖又急欲暴走的蘑菇。”沈蔚抬起生无可恋脸。 金宝拿后脑勺抵着墙,略撑着脖子抬脸瞧瞧窗外的天色,估摸着放值的钟声即将响起,便就那样抵着墙定点旋了脑袋,扭脸瞧着她。 “饭友,若我现下同你讲今日招募的事,你听得进去么?” 沈蔚捂脸,闷闷道:“可有十万火急c我务必需要知晓的情况发生?” 金宝拿手指戳着自己的下巴,认真沉吟片刻,细细回想了今日招募的一应细节,严肃回话:“并无。” “那就别说。”反正说了也会听不会懂。 “中午你不都还好好的吗?”金宝有些担忧地扭着肩膀撞了撞她,“下午我不在这期间,你是遭遇了什么?” 遭遇了生平最可耻的一场败仗! “别问,我怀疑我的脑子和我的舌头都坏掉了。”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何谓心乱如麻?看她的脸就很直观明了又清晰了。 金宝充满同情地拍拍她的肩,也不再多问:“那我先去大门口埋伏,等放值钟声响起的那瞬间,我就得立时杀一条血路出去才有生机。” 饭友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该往哪儿飞往哪飞,能活一个算一个。 “我一点都不想听到放值的钟声。” 想到杨慎行说“放值后再问一遍”,沈蔚就巴不得鸿胪寺永不放值。 忙于自救的金宝已像一阵卷积着乌云的狂风般奔了出去,徒留沈蔚继续蹲在原地继续演绎那朵绝望c凌乱c迷茫c瑟瑟发抖又急欲暴走的蘑菇。 太荒谬了。 他是杨慎行啊!他是亲口说过“若你敢走,我绝不会来找”的杨慎行啊! 怎地忽然就哎他这个人怎么一点原则都没有的?还讲不讲道理了! 沈蔚也没想过会不会将自己薅成秃子,就一直蹲在那里折磨着自己那头可怜的乌发,整个人凌乱如鬼。 说好的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呢? 王八蛋。 放值的钟声催命似的闷闷响起,杨慎行果然信守前言,准时出现在她面前。 沈蔚强忍住没有尖叫,只是跳起来就要往外跑,却被他展臂抱住。 “我c我会打你的哦!我真的会打你的哦!”当意外地发现自己挣脱不得,沈蔚觉着自己变成了鹦鹉。 还是没学会第二句话的那种鹦鹉。 杨慎行轻笑着拍拍她的后背,哄小孩儿似的:“好了,大不了我再让你一回,今日先不问了。”她被惊着了。 “真不问了?”沈蔚抬起脸将信将疑地瞧着他。 杨慎行想了想,美目横波,浅笑低语:“明日再问。” 猝不及防地,沈蔚抬起拳头照着他的肚子就是一拳。 这一拳带了三分恼意,七分无措,虽未全力,却仍是叫杨慎行吃痛得咧了嘴。 他生生受下却并不放手:“你真打啊?” “啊!别c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就可以为所欲为!”沈蔚抬头挺胸,虚张声势,“除了不打你脸,我c我哪儿都敢打!” 杨慎行笑得无奈,却又满眼纵容,一径环住她的腰,与她四目相接:“不说要公私分明吗?在这儿殴打上官合适不合适?自个儿好生想想。” “做什么忽然这样?!”沈蔚又恼又窘,抬腿就踹,“我都想好的!回京之后绝不招惹你,我分明做到的!” x的王八蛋!踹死! 杨慎行的手臂收得紧紧的,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由得她踹着泄愤,踹死都不撒手。“你回京之后是没招惹我,那是因为你很早以前就招惹过了。” 一开始他打算徐徐图之,就是料到她会抓狂。当年之事真是三句两句说不明白,又有这许多年的委屈与恼怒压在其间,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可今晨她一口一个“杨大人”,三句话就要执一个礼的疏离让他只能破釜沉舟了。 去他姥姥的谋定而后动。对这姑娘只能背水一战,再谋下去当真是黄花菜都要凉了! “反正杨七公子此生只订过一次亲,只会有一个未婚妻。你就说你嫁不嫁吧。” “不嫁!滚!” “沈家冬阳,我忍你很久了,”杨慎行抬起脸唤了她的闺名,笑得阴森森凑到她面前,“对于你的累累行径,我只问四个字——” “不嫁,何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第二十六章(5.24更新) “德行不好, 撩完就跑。” 就在杨慎行傻眼的瞬间, 沈蔚倏地推开他, 迅速跑到门口才又冲他叫嚣:“这是我替自个儿备的墓志铭, 你觉着如何?威武不威武?飘逸不飘逸?神气不神气?” “八个字概括一生, 简洁!精准!对偶工整!朗朗上口!简直是我此生学识的最巅峰!” 杨慎行又想气又想笑,无奈地轻轻闭了闭眼, 复又长长叹气:“好好说话。”他也并不想逼得她太过火,反正今日她也该明白了, 他们之间的事,绝不是一句“前事不咎”就能云淡风轻的。 “你才给我好好做人咧!”沈蔚一手紧紧抓着门框, 略略勉强地扬起右侧唇角, 想笑个高贵冷艳的模样, 却不知为何有些抖,“不是讲好了前事不提的吗?!” 谁在跟你讲好?都是你自个儿在说。 见她此时这模样, 知她已被逼急了, 有些心疼的杨慎行便强自忍下, 暂且收兵。 从前的事不管谁对谁错, 不管说得清说不清,总之在他这里, 是没完的。 他最多委屈求全,略略让着她一些;可绝不会由着她装傻充愣,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许是察觉他隐隐有相让之意, 沈蔚先才还宛如一颗被热砂炒熟的爆豆般, 此刻整个人竟渐渐又像那豆子出锅搁凉了似的, 缓缓归于冷硬。 “虽不是很懂你怎么想的,可我也不会问。总之,我不嫁你,”她略垂下脸没再瞧他,声气渐低,却很是坚定,“杨慎行,这并非气话,你信我。若无这决心,我绝不会回来的。” “好,你不问我,那我问你,”杨慎行才迈了半步,见她倏地退到门外,便止在原地,“理由。” 不能说。“没有理由。” “好。”那我明日再问。 由于杨大人心软放水,这一局,平手。 突地那样闹了一场,又经了半日宛如疯癫的暴跳如雷状,当日回家后沈蔚只觉乏力,晚饭也不吃,倒头就睡。 竟就当真睡入梦了。 其实,这两年来,她每夜的梦境都差不多。 那些同袍们或喜或悲,或笑或嗔,全又在说,沈蔚啊,你可得好好活呀。 可凭她哭凭她追问,他们仍是不答她,怎样才算好好活。 晨起醒来时枕畔泪迹叠叠斑斑,心中惟有蚀骨的疼痛与茫然,没有答案。 她只知,无论她是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还是过得波澜不惊;无论她过得平安喜乐,还是痛苦惶惑,她都必须要心怀敬畏与感激地走下去。 因为无论日子是好是坏,每一个如此刻这般平凡无奇的清晨,都是她那些战死的同袍们曾为之倾洒热血,却永远到不了的将来。 七月十五,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原本昨日已同金宝讲好不过问招募点选,可沈蔚眼下尚不知该如何面对杨慎行,便不敢在鸿胪寺中逗留,点卯后跟着金宝去了招募点选处。 不过,她也知自己今日神思不属,便只是在旁边假作打量,并不多说话,也未亲自下场与人动手,就这样硬生生混过大半日。 距申时放值还余不到半个时辰的当口,沈蔚见街上陆续有人带着河灯c纸锭一应物品,携家带口往河边的方向去,她才惊觉误事了。 昨日被杨慎行那样一闹,她整个心神大乱,回去后只顾倒头就睡,又一次忘记交代沈素格外替她多备一些河灯纸锭了! 寻常各家备的中元节祭礼都是有数的,此时她也不能临时找谁家匀些来使,况且她需要的绝不是点把点的分量。 因许多人家在中元节惯例有家祭,连城中的纸火铺都纷纷早早打烊了回去忙自家的祭礼,此时便是抬一箱金子出来也未必能买得着。 懊恼又自责的沈蔚只好蔫头耷脑地与金宝一同返回鸿胪寺,心不在焉地将这两日点选的情况做了简单归总,又说了几句明日的安排。 一切停当后,轻车熟路的金宝在钟声响起的刹那又一次急奔而出,沈蔚只得讪讪翻了个白眼,将散乱的卷宗记档都收好,才恹恹地行出拱门。 抬眼却见一袭青衣的杨慎行长身而立,如松柏苍翠。 “走吧。” 他此刻的神色c语气又是惯常那种模样,全不似昨日那般咄咄逼人。 沈蔚见状虽稍稍定了心,却仍有警惕:“做什么?” “放河灯,”杨慎行浅浅一笑抚慰人心,眉目间坦荡舒朗,“我昨日不是同你说过么,你忘记了不打紧,我早替你备下了的。” 沈蔚一窒,讷讷道:“我原以为你是”原以为,他那时只不过就是为了噎她才随口说的。 “要换常服么?”民俗上来说,无论祭礼大小,亡魂对官袍总是会避的。 本想很有骨气地拒绝他的援手,可沈蔚转念一想,自己此刻确实也没法子再去哪里找补,她绝不愿那些战死的同袍们在那头过得不如人,旁人有的,她自该给他们更多。 于是她点了点头,迟疑地抬眼觑他:“若我回去换好衣裳再出城,会不会就太晚了?” “会,”见她面上又有些着急为难起来,杨慎行轻笑摇头,徐徐道,“若你不太介意的话,其实我也替你备了常服,就在你厅中的柜子里。” 他确定,这家伙昨日当真是被吓得不轻,是以今日一直躲在外头,下午回来也只敢混在苗金宝那处,自不会瞧见他特意为她备的衣裳。 沈蔚讪讪点头,便转身又去自个儿厅中,打开柜子果然见有一套素青常服,不敢再耽搁,赶紧拿到里间去换了。 出来时杨慎行仍是等在拱门外,一脸理所当然的平静,没有半点不耐烦。 他越是这副态度沈蔚心中越忐忑,慌乱间一开口却是莫名其妙的抱怨:“做什么要我跟你穿一样的”同样的素青布料,同样的暗纹图样。 那图样是一种形似两只展翅飞燕的花。 “还算合身的,”杨慎行并不答她的抱怨,只以心满意足的目光淡淡打量她片刻,便笑盈盈点点头,“走吧。” 沈蔚心情复杂,趁他目视前方,便悄悄偏头瞪了他一眼。这斯文败类的奸诈小人,以为她没瞧出来那花是“独占春”? 独占春,这花通常开在正月里,有“双燕齐飞”或“双燕迎春”之意。 杨慎行余光瞥到她在偷瞪,却并不与她计较。见她始终老实跟在身侧,并无半点要逃跑的意思,他唇角的笑意忍不住缱绻。 二人一同上了马车,沈蔚忽地有些踌躇:“此时不管城内城外,河边想必已有许多人了”她不是怕热闹,她是怕自己忍不住会哭。 若被人瞧见,那可当真丢脸了。 “嗯,不会叫你在人前丢脸的,你放心。” 就这样随口一句话,浅浅带笑的一个眼神,便莫名奇异地抚住了她心头的不安。 马车自南城门而出,沈蔚立时周身紧绷,几欲跳车:“你莫不是打算带我回你定国公府吧?!” 若他敢答是,她绝对翻脸! “哦,原来你想回公府?”杨慎行暗笑,一脸恍然大悟,“那看来是我疏忽了,竟没觉察出你的这个心思” “滚!”听他这意思不是要回定国公府,沈蔚松了一口气,脊背一软,跌靠在车壁上。 与杨慎行之间只要不谈前尘往事,她就至少不会如昨日那般失控的。 最后自是没有去定国公府,马车停在一座清幽的小院前。 “蜀桐别院”四字高悬于门楣。 门口管事将二人迎进门后,只说东西都备好,便退下了。 沈蔚跟在杨慎行身旁往里走,刚行不多远她就惊讶地发现,这院中竟是自有曲水流觞的。 原来他说不会叫她在旁人面前丢脸的意思就是,根本不需去河边的。 “这水” “是引的沅江水。”杨慎行侧头望了她一眼,唇角噙着笑,美眸中有别样神采。 沈蔚哦了一声,想到帝京的护城河也是引的沅江水,便确定眼前这小小的曲水流觞是活水,不必担忧河灯出不去了。 又行过一段,就院中有朱红阁楼临水照影,华灯耀眼。 沈蔚确定自己从未来过此地,可不知怎的,眼前的情形却渐渐让她开始觉出莫名的熟悉。 “这是你的院子?你自个儿的?”她小心翼翼地侧头,略扬起脸瞧他。 此刻杨慎行的眸中仍是烁着那别有深意的华彩,欢欣,紧张,还有浅浅的羞涩。 “嗯。” 他这副神情实在古怪,沈蔚一时没忍住,又问了一句:“买的吗?” “只买了地,自个儿画了图让人造的。”他的长睫微垂,唇角弯弯像沾了蜜糖的玫瑰糕。 沈蔚收回视线,皮笑肉不笑地称赞道:“厉害厉害。” “好看吗?”见她带着恼意瞪过来,杨慎行笑得无辜,“我是说这院子” “好看。”真心话,在这黄昏与暗夜交替之时,美的咧。 “喜欢吗?” 沈蔚倏地往侧边躲了两步,眼神尴尬且防备:“这是你的院子,你喜欢就成了,我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 杨慎行扶额轻叹,有些淡淡烦恼的样子:“若你不喜欢,我可就惨了。” “又关我什么事了?” “这是我的,”杨慎行含笑与她四目相接,徐缓轻道,“聘礼。” 沈蔚蓦地想起先前在院门处见过的那牌匾,蜀桐别院。 酒杯箬叶露,玉轸蜀桐虚。 朱楼通水陌,沙暖一双鱼。 她自小不耐烦读书的,从前他教这首诗给她时,她并不能体会其中美好意境的,甚至还几度恼得要骂人。 “那时你发恼,说你再读多少遍也读不明白究竟是美成什么模样,”杨慎行知她终于想起,便心满意足地笑叹,“从前你常说,我与你不同。我便一直想告诉你,人与人之间本来就会有些不同,其实没什么妨碍的。” “譬如你读了那首诗许多遍,也不能明白究竟美成什么模样,那我就造出来给你瞧,这不就都懂了?” “你c你闭嘴,不许再说话!”沈蔚慌张地抬手指着他,“也c也不许再那样冲我笑!”妖言惑人,妖颜也惑人。 杨慎行伸出一根手指,委屈巴巴的笑眼觑着她:“再说一句好不好?就一句。” 恃美行凶! 沈蔚脸颊倏地浮起淡淡酡红,赶紧将目光挪开:“说,说完闭嘴。” “嫁不嫁?” “你c你c你”猝不及防的沈蔚险些原地打跌,末了只能恼得咬牙跺脚,“不c嫁!” 杨慎行仍是笑意莹然,点了点头:“哦,那我明日再问。”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第二十七章(5.25更新) “很怪啊, 竟然没有闹脾气。” 沈蔚不知他心中所想, 只跟在他身后讪讪咕囔了一句。 “你很盼着我闹脾气?”杨慎行闻声回头, 冲她浅浅挑眉。 “那倒也没有, ”沈蔚垂眼避了他的视线, “只是觉着,不闹脾气都不像你了。” 杨慎行知她今日心绪会有不同, 也不与她为难:“待会儿你先瞧瞧够不够数。”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沈蔚却立时就懂了。 与成羌相持四年, 那期间每一次短兵间接都是苦战。四年间剑南铁骑倒下数万英灵,那是许多人家往上数十辈都未必有的数目。 便是随手祭礼, 所需香烛纸锭也非寻常数量能够的。 待行到院中池畔, 先前迎在门口的管事已将备下的那些河灯c香烛c纸锭小山似的堆在柳树下。 “够吗?”杨慎行再次向她确认。 沈蔚原以为自己会哭, 此时却发现自己竟半点泪意也无。惟心中如有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撑得胸口隐隐作痛。 可这痛, 她能忍。 “够的。” 杨慎行没有诓人, 并非应付, 而是当真诚心诚意提前替她准备周全的。她很感激, 甚至有些无地自容。 今日若非他救急,她大概会内疚许久。但即便如此, 她也不愿再深问,不愿再提那些她招架不住的事。 她是真的不能嫁他了。对,是不能。 树凉气清, 中元月明, 万点银花散火城。 旁人放河灯是一盏一盏徐尽哀思, 沈蔚却是整筐子的河灯呼啦啦倾入水中。再将香烛c纸锭全堆成小山头,就地烧成一堆气势豪烈的旺火。 这等行径,在旁人看来大约会觉她狂悖无礼,可杨慎行从头至尾什么也没说,只在一旁静静瞧着。 那些戎马生涯中生死共命的同袍之谊,他虽未亲历,却能体谅。 虽沈蔚自回京后,在人前总是笑着闹着,行事亦有她的一套章法,每日过得乱中有序,并不轻易显出哀戚沉重,可杨慎行却懂她心性,深知她打小义气热血,绝非凉薄之人。 他之所以早早让人备下这些东西,是因想起两年前的中元节,初初回京的五哥因未能替战死的同袍备足祭礼,府中临时也凑不出那样多的数量,险些疯魔到以血为祭的场景。 那样令人心惊的狂乱c自责c懊悔,杨慎行绝不愿让沈蔚再经历一回。他原本只是悄悄替她备着,想着若她自个儿有准备,他也不必多说。没曾想倒真派上用场了。 暮色渐沉,那些河灯密密地挤在池中,缓缓进了蜿蜒的流觞曲水之间,摇摇摆摆c热热闹闹地向沅江游去。 沈蔚回头,轻声询道:“有酒吗?” “只有一坛。”杨慎行自树下将管事备好的那一坛酒过来,面上略带了歉意。 沈蔚笑笑接过:“谢了。”转身将封泥利落拍开,整坛酒尽数倾入河中。 “河灯不能像旁人那样一盏一盏的放,酒也不能一杯一杯的敬。” 虽杨慎行并无半点质疑的神色,沈蔚还是浅笑开口,像解释,也像回忆:“从前在军中,吃饭喝酒都是一群人呼啦啦一拥而上,从无半点温良相让。有时为着多喝一口酒,多吃一块肉,能打到拳脚齐飞c刀光剑影。” “可就非得是那样,才觉着好吃。若分餐而食,反倒会觉寡淡无味。” “嗯,”杨慎行点头轻应了一声,又温和提醒,“你不同他们说点什么?” 说什么呢? 沈蔚回头瞧一眼那些密密匝匝的河灯,轻笑。 “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你们,永垂不朽。 二人一前一后反出院子的大门,杨慎行在门前驻下脚步,望着沈蔚的背影,幽幽开口。 “这院子,是在你离京第二年造的。” 沈蔚霎时一僵,立在原地许久才缓缓回头,冲他勉强笑笑:“好,杨慎行,我再说一次,我不怪你了。你也不要怪我。” 从前的事她不愿谈,也没法谈。 原本她以为,杨慎行会很乐意配合她不提那段过往,之前两人分明也相安无事。可不知为何他忽然就像下了什么决心,半点余地也没留。 “从前你我都气盛,便是那时我没走,我们也未必当真就能携手走下去。就当有缘无分吧,既时过境迁,就别再提了。原本就不合适的。”如今,就更不合适了。 “合适不合适,你说了不算,”杨慎行嗓音徐缓,仍是不怒不躁的,“好了,你别瞪,今日原不该谈这些的,我知道。” 这妖怪,像是总能知道她想说什么。沈蔚有些无奈地垮下肩膀,暗暗撇嘴:“走吧。” 今日是不该谈这些,可明日也不该谈。从前的事,她半点也不愿再提,若他再这样下去,她大概会疯。 杨慎行立在原处没动,抬眸对她轻笑:“我让人先送你回去。” “那你呢?”沈蔚一时没防备,脱口而出,话音一落就恨不得反手给自己一巴掌。他爱去哪去哪,关你什么事? “你回去后,务必记得先吃些东西再睡,”杨慎行笑得有些遗憾,“你放心,我没要去哪里浪,只是需得回公府一趟。” 今日中元节,定国公府家祭。 无故缺席的杨慎行入夜方至,定国公杨继业怒请家法,毫无疑问地一顿暴揍之后,罚他在宗祠跪了整夜。 次日一早,杨慎行让他宅中的阿樟过鸿胪寺来交代说今日不过来了,便直到放值时也未出现。 申时,松了一口气的沈蔚再次目送了苗金宝夺路逃命后,便自行回家去。 许是她近日难得这样早回来,沈素见她先是一诧,连忙又叫小桃去添置她的碗筷后,忽然一拍脑门,满脸懊恼。 “这几日我都忙昏头了,你又早出晚归总不见人影,我都给忘了!” 沈蔚被她这一惊一乍的样子闹得紧张起来:“什么事?” “前几日有人送了一封信给你,是剑南道来的信,”沈素想了想,又道,“估计还在门房那头,你自个儿去拿吧。” 剑南道来的信,想来只会是秦红玉了。 沈蔚赶忙去取了信,略一沉吟,最后还是拿回自己院中的书房才拆开。 虽那信是用剑南铁骑的暗语书写,沈蔚在阅毕之后,还是谨慎地将它焚过。 在乍然亮起的火光中,沈蔚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日终于来了。她终于可以活得像个人样。 片刻之后,她怔怔望着那渐渐熄灭的灰烬,唇角却不自知地泛起发苦的笑意。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她无法与杨慎行提及从前的原因。 若六年前她没有负气离京,没有去了剑南铁骑,或许她与他之间,还会有峰回路转的可能。 但这六年的时光,已像无可逆转的沧海桑田。 六年后的她已不能只是沈家二姑娘沈蔚,她是剑南铁骑的沈蔚。 她有她的责任与未竟之事,而她要做的事,恰好是不能与杨慎行有任何牵扯的。 其实杨慎行问她“不嫁何撩”时,她特别难过;他一次又一次追着她问“嫁不嫁”时,她难过得快要疯掉。 可事到如今,她只能这样取舍。这舍虽痛,但她能忍。 自书房出来后,沈蔚本打算先找自家兄长谈谈,却在饭桌上听沈素说,兄长今日在外宴请什么人,要很晚才回家,便只能又临时改了主意。 “阿武,要不要跟我出去强身健体啊?”饭毕一出来,沈蔚便小声对童武道。 童武才要点头,跟在后头出来的沈素就皱着眉啐她:“大半夜的你还带他出去乱跑什么?闲的你,存心折腾人是不是?” 她是做娘的人,童武童绯虽比她的女儿年长几岁,可在她眼中终究还是该娇养的年纪。 沈蔚不以为意地笑笑:“阿姐,习武之人哪能娇气,本就该时常勤勉,我就带他出去跑跑走走,宵禁之前指定回来。” 又转头对童武问道:“跟不跟?” “大姐姐,我想去的。”童武懂事,知沈素是心疼自己,便拿哀求的眼神瞧着沈素。 沈素拗不过那哀求的小眼神,没好气地挥了挥手:“早些回,小孩子睡不够就长不高的!” 一大一小如蒙恩赦,忙不迭地奔去马厩牵了马就溜。 打马穿城,一路自西向南,出了南城门还一路往外走。 “去哪儿啊?再走就要到范阳啦!”童武扭头冲身后的沈蔚大声道。 沈蔚垂眼冲他笑,也大声回道:“没要去范阳!待会儿你替我办件事,明日我就带你和阿绯妹子去书楼听书!”明日轮到她休沐,这回当真是说话算话了。 童武偷偷翻了个白眼,喃喃自语了几句,大约是在抱怨。她听得模模糊糊,却并不追究,心中顾自暗涌着翻腾的热血与希冀。 秦红玉的来信如引路明灯,叫她终于能清晰确定地知道,自己应当如何走下去,应当做些什么,应当活成什么模样。 她想,若今夜那些故旧同袍再次如梦,她总算能大声对他们讲一句,放心,我会好好活。 那些你们永远不会到达的将来,我替你们去。不管有多难,我都会一步一步,替你们好好的走下去。 又行片刻,远远见有一座大宅,沈蔚即刻勒了缰绳,自个儿先下马立好,才将童武又抱了下来。 她略弯身,抬手指着远处那宅子对童武道:“你去那宅子,就跟人说你找杨参将,记住,是杨参将。” 不明所以的童武见她神色郑重,便点点头:“哦,杨参将。然后呢?” “待那杨参将出来见你,你便单独只同他一个人讲,就说剑南道的朋友请他明日巳时到书楼喝茶听书。记住了吗?” “请问,剑南道的朋友,你请他明日巳时在哪家书楼听书?”童武冷静而委婉地指出她的疏漏。 沈蔚一时汗颜,凝噎半晌,才羞愧地吐出三个字:“松鹤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第二十八章 感谢大家的支持~! “杨慎行, ”四目相对,沈蔚僵直脊背立如青松, 忍无可忍地抬手就朝他脑门上拍去,“好生说话!没事学人家装什么风流俏公子?” 终究下不去手,只不轻不重撑着他的额头将他推得远了些。 犹如开屏的孔雀合上斑斓的尾羽, 杨慎行瞬间收了刻意的丽色, 也收回环住她腰身的手,反身又撑住背后的桌沿。略低头垂眸,抿唇浅笑,双颊透红:“不俏吗?” “是不风流啊!”沈蔚翻个白眼, 忿忿冷哼, “说正事呢,不许再闹了。” 他在人前总是端肃冷静的模样, 或许旁人不清楚,她却太清楚他私底下是个什么样子。 这人性子别扭又沉闷, 世家风度的包袱重得要死, 回首从前,哪一回不是她主动去扑他了?当年若非她死缠烂打,他俩之间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有太多交集。 就连之后的订婚,也是她算计了他。 沈蔚打小混迹街头, 年少时最擅长的除了吃喝玩乐c打架斗殴之外,便是各种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那时她对杨慎行当真是心悦极了, 杨慎行对她又总是忽远忽近, 鬼迷心窍之下便在给他喝的酒里下蒙汗药。 次日, 遍寻她不着的沈珣之冲破杨家别院一众家仆的拦阻进了杨慎行书房,就见二人在书房窗前的小榻上相拥而眠。 人多口杂,话传回定国公府时,事情就变成“七公子将沈家二姑娘给睡了”。 震怒的定国公杨继业当即命人将杨慎行召回府,一顿痛斥后罚他在宗祠跪了大半日。到黄昏时分,杨继业便亲自领着杨慎行登门致歉,并订下了婚事。 这事的起因总不太名誉,后来的订婚便未大办,就只沈杨两家当家人见证,交换了定亲婚书与信物。 大约以为当真是酒后胡来将她睡了,订婚的一应事宜虽从简,杨慎行却是全程配合,由得沈珣之刁难。事后也从未指责或质问半句,日常相处与之前的态度并无大改。 时常还能放下在外人面前端着的那副样子,自在同她讲些心中难处与不快,偶尔还发发脾气耍耍赖,宛如一对真正相亲相爱的小儿女。 只是,沈蔚每回靠近他,总能发现他不着痕迹的警惕。 许多时候,身体比心更诚实。 当她听见杨慎行对人说,“沈蔚并非我会喜爱的那种人”时,她就明白了这道理。 杨慎行是她心悦之人,她自然总愿与他亲密无间。而他,恰好相反。 见沈蔚面上神情莫测,杨慎行淡垂眼帘苦笑,轻叹:“很累。” 沈蔚远远瞧着他身后桌案上摊开的那卷宗,虽看不清写了什么,却也能大概猜到他为何喊累。 他一卖惨,她心尖就会忍不住酸软泛疼。于是也不计较他先前的作弄,只稍放缓了声气,轻道:“就猜你在这鸿胪寺的日子也不好过。若你为难,卫队的事我可先暂缓。” 杨慎行摇摇头,瞧着她的目光里有淡淡笑意:“无妨的,你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后头的事有我担着。说说你的想法吧。” 见他像是当真支持的,沈蔚点头,也不愿再婆妈:“今日算是先小小敲打,过几日待这些挨揍的家伙伤好了,我便着手大清洗。”不适任的人全滚蛋,要养老回自家养去。 “好,”杨慎行含笑颔首,目光片刻不离,“需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也别做,免得有人拿你家世做文章,”沈蔚单手叉腰,右手豪气地挥了挥,“有什么事冲我来就是。” 这坏人她来做足够了,反正单挑c群殴c骂架,她都很在行的。 “若什么都不做,”杨慎行挑眉浅笑,“那岂不显得我太弱?” 沈蔚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自缓缓而治你那些大事,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交给我就成。” 若连这不足百人的侍卫队都收拾不下,叫剑南铁骑的同袍们知道了,怕不笑掉大牙。 杨慎行若有所思地弯了眉眼:“男主外女主内?也好。” “闭嘴!”尴尬的沈蔚隔空指了指他,“对了,过几日我想去光禄府借两个人来用用。” 她不知已退婚的前未婚夫妻该怎样相处,可既如今他是上官,她是下属,那就保持这样的距离,好好共事吧。 “做什么?” “我要将这队人全过一遍,这近百号人,我与金宝倒也打得过来,”沈蔚想了想,还是诚实地说,“可是会累。” 她的坦诚显然让杨慎行很受用,唇角止不住持续上扬:“那我即刻向光禄府发公函。” “倒也没这样急,”沈蔚见他立刻坐回去提笔,忍不住道,“你先忙你的吧,公函晚两日再发也不打紧。” 反正七十杖下去,那些家伙光养伤也少不得日。 杨慎行抬头冲她笑笑,没再说话。 其实,自沈蔚归来,杨慎行心中一直有隐隐的慌张。因为六年后的沈蔚,看向他时,眼里再无当初那种喜悦烁然的星光。 他就想试试,究竟哪一种面貌的杨慎行,还能让她放不下。 就是很怕她当真放下了。 自前两代圣主起,世家在台面下的日子就不大好过。杨家作为世家中很招眼的大树,自是越发警惕,因而约束自家子弟便更严厉。 杨慎行幼年所受家教的首条,便是克己。 他厌恶旁人过分瞩目他的美貌,却只能压着心头的恼怒,尽力以端肃方正的做派来化解。 他藏着自己真正的性子,在外从无半点任性之举,就怕旁人抓到把柄。 他压着心头的渴望,绝不踏错一步。 这种变态的克制自幼年起便烙在他的骨子里,从无童稚岁月,也无年少轻狂,这使众人都误以为,他当真是个端肃冷静之人。 久而久之,他的日子便沉闷无比。做该做的事,做该做的人。 沈蔚是他灰蒙蒙的少年时光里唯一的例外。天知道她那份张扬恣意的神采有多让他挪不开眼。 她浑浑噩噩c胸无大志,就是那种饿了就吃c困了就睡c想要什么就会无所不用其极的家伙。 一言不合就与人斗殴,却可能隔天又与人勾肩搭背沆瀣一气。行事东一榔头西一锤,想起一出是一出,叫人看不出准则c摸不着方向,全凭一时喜好。 却从来大大方方不藏着。 她喜爱他,便成日红着脸在门口假装偶遇。当他略有回应,她便敢夜夜翻墙不请自来。 他自小闷久了,有时不知该说什么,她便滔滔不绝讲她小时在天南海北的见闻。 有时也什么都不说。 他看书,她就在一旁翻着话本自在喝着茶,吃着茶点,时不时瞧瞧他的侧脸,也能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那回所谓的喝醉酒被沈珣之“捉奸在床”,其实他明知是她算计好的。 公父罚他跪在宗祠反省时,他并无一句辩解。因为他很庆幸也很欣喜,若非她这无法无天的性子,他还当真不知该怎样将两人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 对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当真将她睡了! 至今他还清楚记得,那年喝下沈蔚“精心准备”的那杯酒,脑子开始发懵,即将昏昏欲睡时,他心中恨恨的骂了一句—— 混账姑娘!居然是蒙汗药!居然不是春/药。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了。 那公函写了半晌也才几个字,心浮气躁的杨慎行索性搁下笔行到窗前,瞧着窗外明晃晃的秋日烈阳发怔。 六年前沈蔚尚在光禄府的绣衣卫做武卒,时任鸿胪寺卿向各府发公函点选侍卫长,沈蔚的顶头上官傅攸宁便推荐了她。 那时杨慎行尚未出仕,并无官职,可已在父兄的安排下开始为家中做一些事。 在那场竞争中,后来的鸿胪寺卿侍卫长薛密是弘农杨氏暗地里鼎力扶持的人选。以当时薛密的实力,无论文试武试,沈蔚都并无十足胜算。 可沈蔚背后有沈珣之,这是薛密拼死也翻不过去的一道高墙。 为保薛密万无一失,杨家便安排了杨慎行出面,与前任鸿胪寺卿密谈,达成了共识。 是他亲手拦下了沈蔚与人公平一战的机会。可他要看大局,不得不为。 本来此事不必让沈蔚知道的,偏生他那时仿佛如鬼附身,抵不过她的追问就脱口而出了。 沈蔚当时从震惊c愤怒到失落的眼神,杨慎行至今想来心中仍是遽痛。 他也试过将其中的道理讲给她听,可她根本听不进去。一惯都会让着他的人,忽然杠起来同他闹,瞧着他的眼神像看敌人。 突如其来的敌视与疏远让他怒火中烧,一连半月,两人谁也不搭理谁。 定国公眼见儿子同沈家二姑娘闹得这样僵,便请了沈珣之带沈蔚到定国公府做客。本意是想从中斡旋,缓一缓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哪知沈蔚从头到尾瞧也不瞧杨慎行一眼,气得他忍不住下了猛药,当众拿出随身带着的定亲佩玉递到她面前,还嘴贱地刺一句“若你执意要闹,那不然就退婚啊”。 沈蔚明明那样喜爱他,他以为她定是不会接的。哪知她就那么有脾气!二话不说就接了。 真是置气一时爽,事后悔断肠。 后来过了几日,当沈蔚抱着一坛子酒乘夜翻墙而来时,她根本不知他有多欣喜若狂。 他以为,喝完这坛子酒,一切就会回到从前。 可待他宿醉醒来后,却被家仆告知,她走了。天不亮就出京了。 他疯了似的日日上沈府面对沈珣之与沈素的痛骂,却怎样也得不到关于她去向的半点消息。 他去过光禄府,可谁都不知她去了哪里。他查过,可沈珣之手眼通天,竟将她出京后的一切行迹全然抹去。 直到两年前,对成羌灭国那一战后,五哥解甲回京,才说起沈蔚在剑南铁骑。他听着五哥讲与沈蔚并肩作战时的热血豪情,讲攻破成羌王城时,她是怎样一马当先的长刀霜华心中震撼c疼痛,又委屈。 接着他就去了剑南道。 可是剑南铁骑的人告诉他,伤残与阵亡士兵太多,将领们大多奔走各地拜访这些同袍的家属,并行安置抚恤之事,并不常在军中。 他在剑南道待了近两月,却始终未见她的身影。 她真狠。 丢下了他,径直去了广阔天地,哪怕餐风饮露,哪怕出生入死,也绝不回头。 丢掉杨慎行的沈蔚,依然能纵情飞扬。 忆起往事,杨慎行将窗掩上,背抵着墙,缓缓闭上自己又恨又恼的眼。 哪有人这样无情无义的?只不过是吵嘴置气,竟当真再不回头了。 好在还有一线生机。杨慎行唇角扬起苦涩又带甜的浅笑。 当年他常恼她瞧着好看的人就走不动路,如今他却无比庆幸比他好看的人,不多。 三人同袍六年,这点默契自是有的。 沈蔚知秦红玉是想返回兵部去查在册名单,或阵亡名单。 虽料想结果未必欢喜圆满,可沈蔚还是觉着幸运。无论这两个孩子是哪位同袍家的,无论那位同袍还在不在人间许多事,哪怕微不足道,总归能做一点便是一点。 “久哥,你陪阿玉去,我先带这俩小的回家吃点东西。” 小男孩本想扯扯沈蔚的衣袖,伸出手去却惊觉自己的小手实在有些脏,便又飞快地将手缩了回去,只小声提醒:“我叫童武,妹妹叫童绯。” 沈蔚余光瞥到童武将手缩回去的动作,心中一时有些发酸。一手一个将他俩牵住,爽朗笑道:“好咧!小武啊,领着小绯妹子跟我回家吃饭去。” 又对卢久与秦红玉道:“那就酉时,咱们直接在兵部尚书府门前碰头。” 卢久咧笑点头,秦红玉倒是略有些担忧:“你兄姐会同意吗?” 毕竟沈蔚此次受封“剑南铁骑征西将军”不过是个虚衔,并未被恩准单独开府,她家中毕竟还是兄长当家。这才出门没几个时辰,就捡俩孩子回去要养起来,寻常谁家当家人都很难欣然接受吧? 童武闻言一愣,瘦弱的手旋即在沈蔚掌心开始挣扎。童绯的心思虽不如哥哥那般敏锐纤细,却也有了惊慌的神色。 沈蔚用力将两个孩子的手牵得更紧些,顾自对秦红玉笑道:“我兄长那可当真是个好兄长,举凡他妹子们做的事,在他眼里绝没有不对的。我阿姐就更不说了,自小与我沆瀣一气,我俩打根儿上就是一伙的。” 她这话说得还算委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第二十九章 感谢大家的支持~!  三人同袍六年,这点默契自是有的。 沈蔚知秦红玉是想返回兵部去查在册名单, 或阵亡名单。 虽料想结果未必欢喜圆满, 可沈蔚还是觉着幸运。无论这两个孩子是哪位同袍家的, 无论那位同袍还在不在人间许多事, 哪怕微不足道, 总归能做一点便是一点。 “久哥,你陪阿玉去, 我先带这俩小的回家吃点东西。” 小男孩本想扯扯沈蔚的衣袖,伸出手去却惊觉自己的小手实在有些脏,便又飞快地将手缩了回去, 只小声提醒:“我叫童武, 妹妹叫童绯。” 沈蔚余光瞥到童武将手缩回去的动作,心中一时有些发酸。一手一个将他俩牵住,爽朗笑道:“好咧!小武啊, 领着小绯妹子跟我回家吃饭去。” 又对卢久与秦红玉道:“那就酉时, 咱们直接在兵部尚书府门前碰头。” 卢久咧笑点头,秦红玉倒是略有些担忧:“你兄姐会同意吗?” 毕竟沈蔚此次受封“剑南铁骑征西将军”不过是个虚衔, 并未被恩准单独开府, 她家中毕竟还是兄长当家。这才出门没几个时辰, 就捡俩孩子回去要养起来, 寻常谁家当家人都很难欣然接受吧? 童武闻言一愣, 瘦弱的手旋即在沈蔚掌心开始挣扎。童绯的心思虽不如哥哥那般敏锐纤细, 却也有了惊慌的神色。 沈蔚用力将两个孩子的手牵得更紧些, 顾自对秦红玉笑道:“我兄长那可当真是个好兄长, 举凡他妹子们做的事,在他眼里绝没有不对的。我阿姐就更不说了,自小与我沆瀣一气,我俩打根儿上就是一伙的。” 她这话说得还算委婉了。 秦红玉是头一回进京,自不知沈珣之那“护妹狂魔”的赫赫威名。 满帝京无人不知,沈珣之那个疯子,当年他妹子同人打架被巡城卫抓了,他冲到京兆尹府的头一句话是“罚金五十?添五十再打一顿吧,莫把我妹子怄出心病了”。 还有他另一个妹子在东市街头瞧着条番邦商人自海外带来的小手链,却与某家千金置气争了起来。沈珣之赶到,当场叫人抬来一大箱金子,将整条街差不多样式的小手链全买下,说叫妹子拿回家随便扔。 总之,沈珣之的人生信条就是我家妹子聪明c伶俐c机智c活泼c爱美c好动,怎可能有半点不对?哥不是一般有钱,妹子们想做啥做啥! 虽不知沈蔚说的是真是假,可卢久与秦红玉瞧着她那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就不再多说,大家雷厉风行地分头行事了。 沈蔚带着惴惴不安的童武与童绯一路又折回家,门房的人见她领了两个脏兮兮的孩子回来,赶忙着迎进门。 一大早就出门的沈珣之此时却不知为何也回了,见沈蔚莫名其妙领回来两个脏孩子,果然没有半句不满,笑得满脸温柔:“才出门就交了新朋友?我妹子就是不一般!” 他的态度莫名抚平了童武惴惴了一路的心,童绯更是甜甜笑开,觉着眼前这大哥哥笑得真是好看极了。 “现下暂且称为我朋友,”沈蔚笑意狗腿地凑上去解释,“明日我还得去跟人再打一架,若打赢了,这俩就是我徒弟。可不管最后是徒弟还是朋友,我邀他们来家住了,等他们爹娘来接时他们再走。” 若是没人来接,那就住下了。 “赢!必须赢!”沈珣之往腿上一拍,充分演绎了沈蔚口中的“我哥巨有钱”。 “说!明日这一架,是缺钱还是缺人?大哥立马替你安排!” 在自己院中的沈素听人说沈蔚带了俩孩子回来,此刻也一溜小跑地跟了出来,直跑得满身珠珠玉玉叮啷作响,全无半点想象中该有的富贵气。 童武见状,被这毛病深沉的一家人吓得不轻,有些暗暗欣喜又有些担忧地扭头瞧了瞧雀跃的妹妹。 沈蔚仰头,视线越过沈珣之的肩,扬声对沈素道:“阿姐,你替我给他俩张罗些吃的,吃完再领他们去洗洗。就住西边那小院成不成?” “成!可一时也没合适的衣裳”沈素有些犯愁。 沈素是招婿上门的,成亲已有七八年,育有一女。不过她的女儿是沈蔚离京那年生的,眼下才六岁,家中寻不出合适这两个孩子身量的衣裳。 沈珣之即刻豪气一挥手:“小桃,叫人去成衣铺先买几身回来应着急,明日再带去量了做新的。” 这究竟是一家子什么人啊? 童武被这阵仗搞得都快魔怔了,赶忙小声道:“也不必c不必破费的” 这几年他带着妹子在京中可谓见惯冷暖,有时也遇到富贵人家行善施粥之类,却绝没见过有哪家是这样的。 “不怕的,我哥巨有钱!”沈蔚又忍不住伸手去捏他的脸,瞧着这准徒弟真是愈发顺眼了。 沈素正交代着人去准备吃食,沈珣之忽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他蹲在童武面前,目光与他齐平,正色道:“你姓啥?” “我c我叫童武,这是我妹妹,童绯。”童武被他乍然锐利起来的眼神惊得开始咽唾沫。 “姓童?唔,这姓好。”沈珣之满意地点点头,神色立刻又轻松了,起身自沈蔚手中将两个孩子牵过来。 “稍等片刻饭就做好的,”沈珣之牵着童武c童绯就往大门口走去,“既到我家来做客,还是先来认个门。” 沈蔚虽不知他要作什么妖,不过倒也不担心,便在后头跟着。 来到大门口外,沈珣之指着门口那对镇宅神兽道:“呐,往后若是出门找不着回来的路,就问人西城沈珣之家在何处就行。” 童武用力地点点头。 “认字不?若还不认字,那就记着门口有对貔貅的就是了,绝不会走错的。” 别家放门口镇宅的多半都是石狮子,唯有沈珣之家门口,是一对丧心病狂的黑曜石貔貅。 我大哥就是生怕别人不知他有钱啊! 沈蔚啧啧笑眯了眼,欣赏着那对小兄妹满眼的迷茫c费解与没来由的崇敬。 接着,沈珣之又拉着他俩来到大门右侧,指着一块刻了字的小石碑:“来,小武,小绯,跟着哥念一遍——” 六月廿八那日庆功宴结束已是正亥时,沈蔚打皇城出来,再一路穿城,到家已是子时,也没留意门口多了这小石牌。 今早出门,包括先前带着这俩孩子回来时,都匆匆来去,也始终没察觉门口的不同。 此时沈珣之带着两个孩子走到近前,沈蔚跟过来歪头一看那石碑,顿时傻眼。 沈珣之清清嗓子,无比庄严道:“跟我念啊:弘农郡四知堂杨氏与狗,不得入内!” 童武与童绯虽不明所以,但见沈珣之神色庄严,便跟着也庄严起来,稚气的嗓音字正腔圆复诵道—— “弘农郡四知堂杨氏与狗,不得入内!” 沈蔚扶额,心中涌起一股“不如就地扑街”的冲动。 沈珣之对这两名新朋友特别满意,点头嘉许,谆谆教诲:“在我沈家,若我妹子们实在要养狗,那也是能商量的。” “可若是弘农郡四知堂杨家的人想进这道门,必然乱棍打死,还活该!记住了么?” 小孩子哪知弘农郡四知堂杨家是什么鬼,只是经过沈珣之这样的教导,两个孩子心中便有了一个清醒而深刻的认知: 在这座姓沈的奇怪大宅里,弘农郡四知堂杨家,连狗都不如! 待沈素出来将两个孩子领进去吃东西,沈蔚才生无可恋地拉住兄长的衣袖:“大哥咱们,能不这么丢脸吗?” 沈珣之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道:“不怕,哥脸大,丢就丢些。”叫他杨家欺负我妹子!老子就把这块石碑立这儿了,代代传家! “大哥”沈蔚简直是哭笑不得。早八百年前的事了,她这个苦主都不放在心上,大哥却依然如此耿耿于怀。真是好大哥啊。 哎,其实真要捋起来,当年那事,究竟谁欺负谁,沈蔚自个儿都不好意思说。 沈珣之却不是个肯叫妹子吃亏认账的人:“这事你别管,总之这是我沈家铁律,谁也不能改!你也不能!你若求我那c那也不能!” 见兄长意志坚决,沈蔚被噎得不知还能说点什么。 若她当初不曾离京,或许兄长在门口立这小石碑时,她甚至会想亲手刻上这行字吧? 那时总觉着,自己那样喜爱的少年竟未回报同样的心意,当真是全天下最凄惨的事,没有之一。 可如今六年过去,历了沙场铁血c见过悲欢离合的沈蔚已能懂得,这世间有太多的求而不得,自己当初那撕心裂肺万念俱灰的所谓心伤,已是苍茫红尘中最微不足道之一粟。 这世间,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若再想得透些,连生死,都是闲事。 追问半晌,好歹得知了小男孩叫童武,小女孩叫童绯,他们的父母姓名与原本家住何处也套了个大概。 三人同袍六年,这点默契自是有的。 沈蔚知秦红玉是想返回兵部去查在册名单,或阵亡名单。 虽料想结果未必欢喜圆满,可沈蔚还是觉着幸运。无论这两个孩子是哪位同袍家的,无论那位同袍还在不在人间许多事,哪怕微不足道,总归能做一点便是一点。 “久哥,你陪阿玉去,我先带这俩小的回家吃点东西。” 小男孩本想扯扯沈蔚的衣袖,伸出手去却惊觉自己的小手实在有些脏,便又飞快地将手缩了回去,只小声提醒:“我叫童武,妹妹叫童绯。” 沈蔚余光瞥到童武将手缩回去的动作,心中一时有些发酸。一手一个将他俩牵住,爽朗笑道:“好咧!小武啊,领着小绯妹子跟我回家吃饭去。” 又对卢久与秦红玉道:“那就酉时,咱们直接在兵部尚书府门前碰头。” 卢久咧笑点头,秦红玉倒是略有些担忧:“你兄姐会同意吗?” 毕竟沈蔚此次受封“剑南铁骑征西将军”不过是个虚衔,并未被恩准单独开府,她家中毕竟还是兄长当家。这才出门没几个时辰,就捡俩孩子回去要养起来,寻常谁家当家人都很难欣然接受吧? 童武闻言一愣,瘦弱的手旋即在沈蔚掌心开始挣扎。童绯的心思虽不如哥哥那般敏锐纤细,却也有了惊慌的神色。 沈蔚用力将两个孩子的手牵得更紧些,顾自对秦红玉笑道:“我兄长那可当真是个好兄长,举凡他妹子们做的事,在他眼里绝没有不对的。我阿姐就更不说了,自小与我沆瀣一气,我俩打根儿上就是一伙的。” 她这话说得还算委婉了。 秦红玉是头一回进京,自不知沈珣之那“护妹狂魔”的赫赫威名。 满帝京无人不知,沈珣之那个疯子,当年他妹子同人打架被巡城卫抓了,他冲到京兆尹府的头一句话是“罚金五十?添五十再打一顿吧,莫把我妹子怄出心病了”。 还有他另一个妹子在东市街头瞧着条番邦商人自海外带来的小手链,却与某家千金置气争了起来。沈珣之赶到,当场叫人抬来一大箱金子,将整条街差不多样式的小手链全买下,说叫妹子拿回家随便扔。 总之,沈珣之的人生信条就是我家妹子聪明c伶俐c机智c活泼c爱美c好动,怎可能有半点不对?哥不是一般有钱,妹子们想做啥做啥! 虽不知沈蔚说的是真是假,可卢久与秦红玉瞧着她那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就不再多说,大家雷厉风行地分头行事了。 沈蔚带着惴惴不安的童武与童绯一路又折回家,门房的人见她领了两个脏兮兮的孩子回来,赶忙着迎进门。 一大早就出门的沈珣之此时却不知为何也回了,见沈蔚莫名其妙领回来两个脏孩子,果然没有半句不满,笑得满脸温柔:“才出门就交了新朋友?我妹子就是不一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第三十章 感谢大家的支持~! 靠坐在回廊长椅上的沈蔚将盖在脸上的话本拿下来, 扭脸瞥向在院中蹲马步的童武, 满脸是大写草书的一个“丧”字。 “你总一脸苦大仇深, 比较像是讨债的,而不像还钱的。” 童武勉强接受了她这个说法, 马步蹲得扎扎实实:“你怕他?” “怕个鬼啊我怕!改明儿带你去书楼,好好听听说书先生们怎么吹的!老子可是剑南铁骑征西将军!千军万马中取敌酋首级有如切瓜!” 沈蔚说完自己都不怎么信, 遂又拿话本将脸盖住,讪讪道:“前晚我还在路口怼了他呢!可惜你是没看着。” “怼完你就回来坐在门口哭,这段我看着了。” 欺人太甚! “就跟你说我没哭!”沈蔚恼羞成怒,抓起那话本就要朝院中的童武扔过去,最终还是没舍得。 那张严肃稚气的小脸在秋日的晨光下, 实在是漂亮。 “好生扎你的马步!” 事实上童武的马步扎得很是认真c实诚。虽已满头的汗,却并不耽误他时不时跟沈蔚聊上两句:“你为什么怕他?” “就跟你说我不怕他!”沈蔚抓狂地拿话本使劲捂住自己的脸, 恨不得当场气绝身亡。 童武担心她真把自己捂死,碍于她并未说出结束马步的指令,最终只是小身板晃了晃, 却没离开原地。 明明就怕的。 童武心中腹诽, 没再继续与她争辩, 又换了个问题:“昨日在京兆尹府,你为何捂住他的嘴?你们的关系不可告人吗?” 他虽年纪不大, 可带着妹妹讨生活也有两三年了, 看人脸色他还是会的。 当时那个讨厌鬼的眼神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 好像说出来就能赢了什么似的。末了竟还想以大欺小! 等将来他长大了, 那讨厌鬼就老了, 然后他就可以追着讨厌鬼往死里打,哼哼。 沈蔚不知他心中的千回百转,只有些恼火,自暴自弃地又将那话本拿开,头靠在廊柱上,侧脸瞧着他。 “若被人知道‘剑南铁骑征西将军’跟小毛孩子斗殴,当街被抓,还被自己的前c未c婚c夫来交罚金作保,那我还做不做人了?” 这话中讯息过多,童武几乎是有听没有懂的。不过,他显然就听懂了一桩:“你被他退婚了?” 沈蔚仿佛膝盖上中了一箭,面色更丧:“啊。” “那恭喜你,”童武漂亮的小脸蛋上竟泛起欣慰的笑,“我虽年纪小,书也没读什么,可我瞧得出来,你俩不合适。” 沈蔚垂首:“我知道。” 她和杨慎行不合适,这事她六年前就明白了。 沈家往上数三代都是流民,无田无产,居无定所,全靠南货北卖做些小生意勉强糊口。 沈蔚小时没什么朋友,因为每到一处停留,短则三两月,长也不过一两年。 那些年父母与兄长都忙着想法子赚钱糊口,沈蔚同姐姐沈素便只需跟在他们身后不受约束地近乎野放。那时虽家贫,可两姐妹却是自在傻乐的疯孩子。 每遇到被当地同龄小孩排斥c欺负,沈蔚总一力冲在前头打回去,沈素不擅打架,便在旁边帮着骂。 有时在街边食肆瞧见好吃的又买不起,两姐妹就蹲在人店门口,假装手里正拿着那些食物,两人还让来让去的,互相喂食着想象中的美味,然后抱在一起笑得东倒西歪。 沈蔚学东西极快,每到一处,不出半月就能将当地的口音学个七八成,几乎流利到足够在打架时与当地孩子对骂脏话的程度。 因为这个本领,加之她扛打又不告状,受欺负的日子便越来越短。最后几乎是打上几架就能跟当地孩子混成一团,时不时还能领着沈素去人家中混上几顿吃的。 再大些,她甚至在三教九流的人面前也能卖乖逞勇,运气好时还能得到被带着一起玩些街头小把戏混吃骗喝的礼遇。 沈家人并不觉这有什么不好,反觉沈蔚小小年纪便有大大出息。 毕竟,对几代人都为饱腹而奔走终生的沈家来说,能不偷不抢,自个儿想法子填饱肚,已然是了不起的成就。 于是沈蔚也觉着自己真棒。 直到望岁二年,沈家父子联手打通海上商路,年纪轻轻的沈珣之更被先圣主御赐金翎皇商,时年十二岁的沈蔚随家进京定居。 在她遇到杨慎行之前,她当真从未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好。 那年她初入帝京,在东城长街与一帮熊孩子斗殴,被路过的杨慎行喝止,从此结下孽缘。 那是她生平头一回见识,什么是世家高门累世传下的风度。 明明是个年岁与自己相差不多的少年,却是那样的言辞有度,行止有方。没有冠盖锦绣,没有如云随从,只不过一人一骑,却有烈烈英华。 那时沈蔚才知,从前在她幼小心中以为是虚伪拘束的世家风范,竟是如此金铮玉润的模样。 那是生平头一回,沈蔚觉着心虚,觉着难堪,觉着自己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小姑娘。 对她来说,那年见过了在满城落英中打马而去的杨家少年,从此后,所有话本闲书中翩翩清贵的公子们,便都有了同一张脸。 之后,沈珣之为使家人扬眉吐气,花大价钱在这号称“帝京外城最富贵”的西城置了宅子。不但为两个妹子请了教席先生读书识字,还重金礼聘帝京第一游侠夏侯雍做了沈蔚三年的师父。 那三年,沈蔚几乎毫不费力地一统东城熊孩子界,书也读得有些模样,渐渐有了点脱胎换骨的气象。 到了沈蔚十五岁那年,师父夏侯雍继续游历天下去了,而隔壁搬来了杨慎行。 每一个晨昏,她便算着时辰假装自隔壁门口路过,假装偶然邂逅邻家那个美好的清贵少年。 那时的杨慎行虽在旁人眼中是略冷峻的,可沈蔚知道,这个美人内心有他温柔的一面。 他总会在她每次红着脸雀跃问好时停下脚步,回给她一个淡淡的笑,偶尔聊上几句闲话。 当她得知他书房所在的院子就与自己住的院子一墙之隔时,半夜爬上墙头偷窥,却不小心跌进他院中时,他甚至笑得有如绚烂夏花,还拿出一碟子漂亮的小甜糕给她压惊。 如今想来,若非当初她使了下流手段,强求了杨慎行未婚妻这个名号,也许,沈蔚与杨慎行,是能好好做好朋友的。 若真如此,六年前,她也就不会听到那句—— “其实,沈蔚她,并非我会喜爱的那种人。” 事隔六年,直到此刻,沈蔚仍能清晰地想起自己听到这句话时,胸腔有东西碎成一片片的那种锥心之痛。 她记得,杨慎行说这话时唇角的淡淡笑意依旧温柔,却分明有着化不开的无奈,就像是“事已至此,也就只好认了”的束手就擒。 那年彼时,十九岁的沈蔚仿佛与十二岁的沈蔚模糊重叠,恍如站在记忆里初遇时东城那条长街上,满心全是狼狈不堪。 一大早,杨慎行出门就见个甜甜的小妹子躲在石狮子后等他。 待问好他的姓名,小女孩交给他五十金的银票,说是沈蔚让送来的。 目送小女孩进了隔壁沈家大门后,杨慎行进了马车,摔上车帘,才瞪着那张银票生气,恨不得将那银票给嚼了。 鸿胪寺晨间议事结束后,本该散去的鸿胪寺众人却藏头缩脑在议事厅外逗留,不明所以却莫名激动地窥视着议事厅内的狗血大戏。 自杨慎行到任以来,仅明发公文点招原光禄羽林卫苗金宝任副侍卫长,而鸿胪寺卿侍卫长一职始终虚悬至今。这其中深意无人知晓,今日却隐有水落石出之势。 “我是哪里不如人了?”苗金宝焦躁的声气与被人踩了尾巴的幼犬如出一辙。 仅这一句,议事厅外的人就听出许多恩怨情仇,可惜杨大人讲话一惯四平八稳,任门外这群人竖起了耳朵仍听不见回了什么话。 议事厅内,杨慎行不疾不徐抬起头:“坐下说。” 苗金宝双掌撑着桌沿缓缓坐回去,先头的汹汹气势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此刻全泄了气。 “听说,你已得圣主应允,即将自行点选侍卫长了?” 看来圣主跟前好似不怎么牢靠。这才没两日,消息就已出了内城,连最粗枝大叶的苗金宝都知道了。 杨慎行微敛眼睫,心中淡淡轻嘲。不过,对副侍卫长苗金宝来说,忽地凭空要来个侍卫长,确是有失公允。 “是,有黑幕,人选已内定,”对苗金宝这样有话直说的下属,杨慎行不以为忤,坦然回了实话,“幕后黑手之一正是本官。” 苗金宝一向鲜活生动的眼里霎时涌上讶然c惊慌c难过 “抱歉,侍卫长一事,在最初就已与圣主有所约定。”杨慎行曾料过此事对苗金宝定有冲击,却未料到冲击如此之大,心中也不免歉意。 不过,也只能歉意。 苗金宝双掌撑住额头,语气绝望:“所以我要被退回光禄府了?” 年前杨慎行发公函至光禄府,指名招她任鸿胪寺卿副侍卫长一职时,她本人与光禄府皆无异议,她的顶头上官韩瑱甚至在接公函之后的第二日就办妥一应交接,亲自将她送到鸿胪寺来。 原以为她今日的委屈愤怒是因无端要被人压一头,却没料到竟是怕被退回去? 杨慎行美眸讶然微张:“你听谁说的?” “我自个儿想的,”苗金宝难过到索性趴在了桌上,“侍卫队加起来也不过百余人,若有了侍卫长,我这副侍卫长便是虚耗一份薪俸了。” “鸿胪寺并未穷到连个副侍卫长都养不起的地步,”杨慎行美唇微扬,“况且你自上任来尽忠职守,无半点差错,凭谁也不能随意动你的。” 苗金宝一听,倏地抬起脸,眼中重放光芒:“当真?” 杨慎行见她终于又正常了,这才问道:“你是怕被退回光禄府,会遭旧同僚耻笑?” “并不是,”苗金宝爽朗大笑,“是因光禄府有难吃的饭,和不想见的人啊!” 哦,原来鸿胪寺胜在官厨饭菜口味佳? 杨慎行一惯并不打听下属的私事,只是对她这个理由哭笑不得。 不过,她的话让他想起一事:“若是光禄府官厨的饭菜也变得好吃了,那你,会对不想见的人网开一面么?” 苗金宝略沉思片刻,犹豫着点了头,又追加但书:“除非是那个王八蛋亲自做!还得做得很好吃!否则,还是免谈!” 杨慎行受教,踌躇片刻,又轻声问:“那,别的姑娘,也是同样的想法?” “唔,这可不好说,”苗金宝想了想,忽地笑道,“不过,我从前有个旧同僚,是绣衣卫的人,那时我俩偶尔会一同在大街小巷找吃的。” “她吃得不多,可只要是卖相好的,不管饭菜还是点心,她一见就走不动路。她说世上没有吃一顿解决不了的恩怨,若是吃了一顿却并未了结恩怨,那唯一的缘由,只能是——不c好c吃!” 见杨慎行闻言陷入沉思,苗金宝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安慰道:“我想,天下贪吃的姑娘,大抵也都差不多吧?” 杨慎行沉重地点点头,决定今日放值后先回定国公府一趟。 破晓之前,前来点卯的苗金宝见她门神似的靠在那里,便笑着上前道:“你说你傻不傻,门房有人的,敲一敲就就开了啊。” 沈蔚使劲眨巴了一下眼睛,笑得怔怔的:“夜里总做梦,比不睡还累,脑子都糊了。” 说着大门便从里头打开,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而入。 苗金宝边走边问:“你的伤不打紧吧?” “没事,小伤罢了,”沈蔚随口应道,“对了,昨日那几个不争气的家伙都清退了么?” “那是自然的。”苗金宝做事从不拖拉,既上官当众发了话,她便不会让这事在她手上过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第三十一章 感谢大家的支持~!  破晓之前, 前来点卯的苗金宝见她门神似的靠在那里, 便笑着上前道:“你说你傻不傻,门房有人的, 敲一敲就就开了啊。” 沈蔚使劲眨巴了一下眼睛, 笑得怔怔的:“夜里总做梦, 比不睡还累,脑子都糊了。” 说着大门便从里头打开,两人相视一笑, 并肩而入。 苗金宝边走边问:“你的伤不打紧吧?” “没事, 小伤罢了,”沈蔚随口应道,“对了,昨日那几个不争气的家伙都清退了么?” “那是自然的。”苗金宝做事从不拖拉, 既上官当众发了话, 她便不会让这事在她手上过夜。 有了昨日在演武场立威, 今日侍卫队倒也暂无风浪。点卯过后,沈蔚让苗金宝将众人带去武训, 自个儿又继续查看侍卫队众人的卷宗记档。 巳时刚过, 尚未到饭点, 演武归来的苗金宝便贼兮兮笑着进了记档房。 沈蔚放下手头卷宗,见她神情很是神秘, 忍不住笑问:“你傻乐什么呢?” “你猜我方才在门口瞧见谁了?”苗金宝凑过来, 半趴在桌上, “薛密的妹子来了!” 昨日沈蔚才同薛密交了手, 今日薛密的妹子便来了,也不知又要开一场什么大戏。 沈蔚对薛密的妹子并无印象,便不以为意地笑笑:“来寻我报仇?若她比薛密更厉害,你就说我不在。” 想来有些好笑,一回来先与薛茂街头斗殴,昨日又当众与薛密对上,今日又来了薛姑娘。沈蔚只觉得自己与这薛家定是八字犯冲。 “自作多情,人家是来找杨大人的,”苗金宝并不知沈蔚与杨慎行从前的渊源,只当背后讲了个上官的无聊闲话,“自打杨大人出任鸿胪寺卿,薛轻烟来得可勤了。听说之前薛密在任时她都极少过来的。” 沈蔚愣了愣,旋即笑着垂下眼:“杨大人从前便是掷果盈车的美少年,有姑娘找上门来也不稀奇。”薛轻烟,这名儿挺好,听起来就是个温柔识礼的姑娘。 “呿,你也不问问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苗金宝扬手捋捋垂落的额发,嘿嘿嘿笑着。 沈蔚无奈笑叹:“你要真忍不住想说,索性就一次说完,我没什么要问的。”又不关她的事,有什么好问的。不过若是金宝实在憋不住,她就勉强听一听。就是这样没错。 金宝兴头来了,便滔滔不绝同沈蔚讲起来。 原来,薛轻烟是太常寺主簿礼官。 因鸿胪寺日常接待各邦国c藩王使节,难免涉及许多礼节事宜,故鸿胪寺与掌管礼乐的太常寺常有公务往来。 不过,薛轻烟任太常寺礼官已有三年,头两年与鸿胪寺的公务往来都由专人传递往来,到今年杨慎行接任鸿胪寺卿后,她便忽然事事亲自过府来面谈了。 苗金宝感慨良多地笑叹:“借公务之便趁机接近心上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啊。” 沈蔚笑着推了推苗金宝的额头:“你说你自个儿吗?” 金宝瞬间弹起来站直了,整个人红得像被煮熟了。 “我当年进光禄府时可没为着谁!那都是,都是后来的事!” 见沈蔚一径调侃地瞧着自己直发笑,金宝渐渐泄气,又趴了回来傻笑:“当然,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沈蔚百感交集地睨她一眼,想起昨日韩瑱的“借二赠一”,忽然觉得金宝真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好姑娘,而韩大人也算得个懂得亡羊补牢的好儿郎。 只是这美事能不能成,旁人谁说了可都不算,还是别掺和的好。 “哎哎哎,你别再使劲捏那卷宗了,都皱了,”金宝抬手去将那可怜的卷宗自她手中抽出来,“走,吃饭去!” 沈蔚定了定神站起身,抬起手背压住额头:“行,这就走吧。” 路过中庭时,却与正要离去的薛轻烟碰个正着。 与沈蔚想象的不同,这姑娘素面朝天,一身太常寺礼官官袍穿得周正端肃,面上淡淡冷然的疏离,倒与杨慎行在人前的样子有两分相似。 “沈将军?”连嗓音都是淡淡的。 沈蔚浅浅颔首。 “沈将军安好,苗大人安好。”薛轻烟一丝不苟地福了文官礼。 苗金宝笑着挥挥手:“薛主簿不必客气,都是熟人了,每回这样行礼真是麻烦。” 见薛轻烟目光不卑不亢地直视自己,沈蔚转头对苗金宝笑道:“你先过去,我随后就来。” 苗金宝来回瞧瞧这两人后,也不追问,疑惑地挠了挠头之后便依言离开了。 “薛主簿有话直说。”沈蔚负手背在身后,笑意亲切。 “多谢沈将军手下留情,”薛轻烟再次郑重福了礼,“昨日才知之前小弟与沈将军有些不快,望沈将军见谅。” 昨日薛茂替兄长去沈家传话,发现之前与自己在街头打架的人是鸿胪寺的沈蔚,回去就同姐姐讲了。 沈蔚勉强撑着些许笑意,轻道:“原本也是我莽撞,没问缘由就先打了他。本想着次日任他打一顿就当赔罪了,结果被京兆尹的巡城卫双双抓获,也是丢脸。薛主簿且宽心,我这人就是性子胡闹些,况且薛茂也没当真计较不是?” “仍是要多谢沈将军对薛茂手下留情,下官在此谢过,”薛轻烟也笑了,“不过,听闻沈将军昨日风采,下官倒忽地起了个念头,就不知沈将军是否赏脸。” “说来听听。” “小弟被家中父母骄纵,再混下去就当真不成器了,”薛轻烟娓娓道,“若沈将军不嫌弃,可否让薛茂到您麾下历练?” 这有些出乎沈蔚的意料,害她一时哽住接不下话来。尚在思忖,抬眼就见杨慎行迎面过来。 “你还没走?”杨慎行奇怪地瞥了薛轻烟一眼。 这话跟赶客没多大区别,薛轻烟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所请冒昧,还望沈将军斟酌,拜谢了。” 语毕便告辞离开,剩下沈蔚与杨慎行在中庭四目相对。 沈蔚不知该说些什么,正想走开,却听他淡淡开口—— “你昨夜去哪儿了?” 沈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在家睡大觉啊,还能去哪儿?”这人连冷冰冰的脸瞧起来都是好看的,真是不公平。 “我是说放值以后。”杨慎行咬牙挪开目光,拒绝接受她的白眼。 枉他一直忧心着她手上的伤,这混账姑娘却一放值就跑得没影。他回去后在门口偷偷等她路过,却一直等到宵禁将起时也没见到人。 “去金香楼”沈蔚才说了几个字就觉奇怪,便站得直直的,转口道,“鸿胪寺的规矩是放值之后的行程也需向上官回禀么?” 杨慎行神色更寒:“伤怎么样了?”跟谁去的金香楼?吃什么吃到至夜方归?是不愿说,还是不敢说? 不知自己的态度已被他默认为心虚,沈蔚也没好脸色了:“多谢杨大人关切,只是小伤。” 快被气死的杨大人一言不合抬腿走人,徒留一个莫名其妙到风中凌乱的沈蔚。 到了官厨,苗金宝见她一脸郁愤,赶紧拉她坐下:“薛轻烟跟你说什么了,将你气成这副德行?” “没说什么,是那个杨慎行莫名其妙!”沈蔚压着嗓子忿忿道,“我又没惹他,他冷眉冷眼的什么意思?”当然,她的态度也没多和气就是了,人家表达关切,她还甩人白眼。 “杨大人平日不就那样?看谁都冷冷的啊。” 见苗金宝一脸奇怪地望着自己,沈蔚噎住,倒实在接不下去。 苗金宝又宽慰道:“你也别往心里去,听说这两日参你的本子足一沓,全是杨大人在扛着。可他回来也没说咱们半个字,许就是心情不好罢了,也未必就是刻意给你脸色瞧的。” 其实自杨慎行入主鸿胪寺以来,因着手清理积弊,暗中也得罪了些人,原本处境也并非顶好。可他说到做到,答应让沈蔚放手做,便当真鼎力支持,这两日的所有非议他都自个儿扛着,确实并无迁怒之意。 听了苗金宝的话,沈蔚即刻想透这一层,便觉莫名其妙的人其实是自己。 他是上官,她是下属。这不正是她期望的么?如今杨慎行当真算得一个好的顶头上官,可她却是个无故对人甩白眼的下属。 说到底,还是她自己公私不分,拿不好分寸。 “金宝,若下属无缘无故对你甩白眼,你会怎么想?”沈蔚心虚地垂下眼,瞪着面前的那碗淋了肉酱的白饭。 金宝停下进食,玩笑道:“这还用想啥么?直接小鞋穿到死啊!” “那若对方事后又向你致歉呢?” 金宝想了想,认真地扒了一口饭,才含糊道:“若对方致歉的诚意有一整只小烤鸡那样大,就原谅。” 沈蔚受教点头。 她敢作敢当,自然有一整只小烤鸡那样大的诚意。 可是 “金宝,我能不能再请教一下,”见金宝自抬起头,沈蔚略有些紧张地问,“如何才能准确表现出‘一整只小烤鸡那样大的诚意’呢?” 终究下不去手,只不轻不重撑着他的额头将他推得远了些。 犹如开屏的孔雀合上斑斓的尾羽,杨慎行瞬间收了刻意的丽色,也收回环住她腰身的手,反身又撑住背后的桌沿。略低头垂眸,抿唇浅笑,双颊透红:“不俏吗?” “是不风流啊!”沈蔚翻个白眼,忿忿冷哼,“说正事呢,不许再闹了。” 他在人前总是端肃冷静的模样,或许旁人不清楚,她却太清楚他私底下是个什么样子。 这人性子别扭又沉闷,世家风度的包袱重得要死,回首从前,哪一回不是她主动去扑他了?当年若非她死缠烂打,他俩之间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有太多交集。 就连之后的订婚,也是她算计了他。 沈蔚打小混迹街头,年少时最擅长的除了吃喝玩乐c打架斗殴之外,便是各种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那时她对杨慎行当真是心悦极了,杨慎行对她又总是忽远忽近,鬼迷心窍之下便在给他喝的酒里下蒙汗药。 次日,遍寻她不着的沈珣之冲破杨家别院一众家仆的拦阻进了杨慎行书房,就见二人在书房窗前的小榻上相拥而眠。 人多口杂,话传回定国公府时,事情就变成“七公子将沈家二姑娘给睡了”。 震怒的定国公杨继业当即命人将杨慎行召回府,一顿痛斥后罚他在宗祠跪了大半日。到黄昏时分,杨继业便亲自领着杨慎行登门致歉,并订下了婚事。 这事的起因总不太名誉,后来的订婚便未大办,就只沈杨两家当家人见证,交换了定亲婚书与信物。 大约以为当真是酒后胡来将她睡了,订婚的一应事宜虽从简,杨慎行却是全程配合,由得沈珣之刁难。事后也从未指责或质问半句,日常相处与之前的态度并无大改。 时常还能放下在外人面前端着的那副样子,自在同她讲些心中难处与不快,偶尔还发发脾气耍耍赖,宛如一对真正相亲相爱的小儿女。 只是,沈蔚每回靠近他,总能发现他不着痕迹的警惕。 许多时候,身体比心更诚实。 当她听见杨慎行对人说,“沈蔚并非我会喜爱的那种人”时,她就明白了这道理。 杨慎行是她心悦之人,她自然总愿与他亲密无间。而他,恰好相反。 见沈蔚面上神情莫测,杨慎行淡垂眼帘苦笑,轻叹:“很累。” 沈蔚远远瞧着他身后桌案上摊开的那卷宗,虽看不清写了什么,却也能大概猜到他为何喊累。 他一卖惨,她心尖就会忍不住酸软泛疼。于是也不计较他先前的作弄,只稍放缓了声气,轻道:“就猜你在这鸿胪寺的日子也不好过。若你为难,卫队的事我可先暂缓。” 杨慎行摇摇头,瞧着她的目光里有淡淡笑意:“无妨的,你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后头的事有我担着。说说你的想法吧。” 见他像是当真支持的,沈蔚点头,也不愿再婆妈:“今日算是先小小敲打,过几日待这些挨揍的家伙伤好了,我便着手大清洗。”不适任的人全滚蛋,要养老回自家养去。 “好,”杨慎行含笑颔首,目光片刻不离,“需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也别做,免得有人拿你家世做文章,”沈蔚单手叉腰,右手豪气地挥了挥,“有什么事冲我来就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