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鉴》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花开丶若相惜】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相思鉴》 原文登载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08年12月月末版 作者:碎石 内容简介: 古玩,机关,堪舆,盗术,囊括畅销元素。 爵禄,族群,世家,名将,集合盛唐气象。 忧郁古怪的世家少主,精明优雅的宦家子弟, 没入草莽的权相孙女,痴情执妄的美貌婢女..... 网罗江湖极品侠少侠女,共看一夜盛唐烟月,共度一场美好年华。 第一章 “少爷,怕是要下大雨,要折回前头的依村么?” “不。” 那人只好闷着头拉着驴车继续赶路。天色灰暗,西方天空中不时有一道道闪电划破长空,然而离得还远,听不见雷鸣。 拉车的老头衣服被汗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天顶的黑云如傲来山般当头压下,周遭林深叶茂,连一丝儿风也没有。驴子不安地甩着头,老头抚摸驴头,要它少安毋躁,发现驴身上也是汗如雨下。 偏偏雨却不下。 “少爷,要喝点水么?” 驴车上的少爷摇头道:“不。”随即又加一句,“你也别喝,等会儿我若要弹琴,还须洗手。”老头吃力地点头,不再说话。 这位少爷二十出头,脸色却像个就要作古的人一般蜡黄,双眼半眯着,毫无神采。他懒洋洋地靠在车架上,头戴高冠,身着轻丝白衣,衣领和袖口上极精致地用玄、黄两色绣着飞鱼纹。 一名十四岁的侍女跪坐在他后面,双手抱着一把琴,琴身上半段焦黑,乃隋代制琴大家丘明所作,传于世者不过五六张而已。 老头和那驴子满身热汗,侍女的头发也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上。那少爷却还紧裹着衣服,连脖子都缩在衣领内,双手袖着。盛夏的雷雨即将来临,这位少爷却似乎在准备着抵御冬日的大雪。 少爷名叫元宗,清河望族子弟,太宗撰修《氏族志》,元家在清河郡位居崔宗伯、崔元孙之后,位列天下名姓之七十六位。当今高宗皇帝虽然听信许敬宗之言,更《氏族志》为《姓氏录》,删减关中名姓大家,加封武后之族,但元家仍在《姓氏录》内,随着清河郡崔家遭殃,名位还有所提前。 老头本姓秦,世为元家家奴,到了他这一代,赐元姓,也袭有字辈。族人都称其为元伯,侍女则是他的孙女元嫣。 转过一个山头,山路愈加崎岖不平。驴子力量小了,须得元伯使劲拉扯缰绳才肯前行。元嫣低声道:“少爷,路途不平,行走艰难,请容奴婢下车。” “不行。弄污了裙角怎么办?让元伯拉好了。对了,天幕垂垂,雷雨或至,当此良辰,你可高歌一曲,以应天时。” 元嫣脸色煞白,咬着下唇,不敢多说,也不肯唱。元宗叹道:“你的孝心可嘉矣。元伯,请你老人家走快一点。有美携琴而坐,却愁容凄色,徒生惆怅矣。” “是!老奴有罪!老奴这就走快。嫣儿,还不快给少爷唱一曲?” 元嫣嘴唇哆嗦,眼泪在眼眶里转悠,轻声道:“是。”就要放平琴身弹奏。元宗很罕见地伸出手来阻止她,说道:“不可!我突然发现,你的这分凄色融在天色之中,何其美艳!不可为我而强欢也!不可为我而夺天地之壮色也!继续,继续!元伯,你老人家走慢也可。” “是,少爷!” 元嫣咬牙道:“少爷,就算被你责罚,奴婢也要下车!” 元宗见她决心颇坚,生气地道:“你真讨厌,非要败我兴致!算了,元伯,前面树丛后有座破屋,你去瞧瞧能不能歇脚。” 元伯凝目张望,果见左首一片密林露出一角飞檐。他前去查看,回来道:“少爷,那里不合歇脚,乃是一处义庄,停着四、五口棺材。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 “不!”元宗来了精神,“就到那里歇脚。快走,瞧这雨,怕是马上就要下来了。” 元伯提鞭抽打,赶着驴车向那义庄走去。元嫣知道义庄里停的或是冤死的人,或是病死的人,或是中邪死的人……她心中害怕,扯着元宗的衣服求道:“少爷,我们别去那里好不好?奴婢宁肯在野地里困一宿……” 元宗道:“你懂什么?荒郊之外,孤魂野鬼众多,唯破庙义庄为藏风聚水之地,鬼怪莫敢侵也!” 这处义庄本是一座土地庙,不知多少年月了,除了大殿还耸立着,两边的厢房只剩下一堆瓦砾。闪电不时划过天际,在院外就可以清楚地看见大殿内横七竖八地摆着棺材。 元嫣只看了一眼就赶紧闭上眼。元宗环视四周,很是满意,笑道:“很好,很好!便是这里了!下车吧!” 元伯系好缰绳,从驴车后卸下一辆轮车,喝道:“嫣儿,还不快扶少爷下来!”元嫣哆嗦着与元伯一道扶元宗挪到轮车上坐好。当下元伯推着轮车向大殿走去,元嫣抱着琴哆哆嗦嗦跟在后面。 大殿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臭味,中人yù呕,一股冷风从殿后吹来,吹得人毛骨悚然。靠近殿门的屋顶塌了,元伯快步将元宗推到大殿深处,土地爷的泥塑早变成了泥土,他草草扫了扫供台,把随身细软放在上面,说道:“嫣儿,你过来,这里干净些。” 元嫣强迫自己不去看身旁那些已经腐败了的棺木,屏住呼吸,僵直着腿一步步往前挪。忽地裙角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元嫣骇得心都停止了跳动,颤声道:“爷、爷爷……有……有东西拉我……” 元伯道:“嫣儿,只是木头勾住你了,快过来!”元宗接口道:“是啊,嫣儿,不是鬼,只不过是死人骨头而已,怕什么?” 元嫣听了这话,奋起全身力气往前猛扑,纵身扑入元伯怀里,哭道:“爷爷!我好怕!呜……”元伯抱紧她喃喃地道:“傻孩子。死人哪里可怕呢?活人才会害人呢。” 元宗道:“嫣儿,别弄脏了琴,把琴拿过来。”元嫣死也不肯从元伯怀里抬头,元伯只得帮她取下琴,递到元宗手里。他轻声道:“少爷,殿后……” 元宗没好气地道:“管它的呢。” 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殿外雷声愈加频繁,一道接一道的闪电照得天好像亮了一般。哗啦啦大雨倾盆而下,须臾,雨声就大得震耳yù聋。三人虽躲在大殿最深处,但殿顶残破,仍有雨水漏进来,地面不久就积了水。元伯见那供台宽大,便将元宗连人带车弄上去,元嫣也跟着爬上来。 元宗伸手摸到元嫣腰间,拉过她的手。元嫣使劲挣了两下,挣不脱,元宗也不放。她和元宗就这么暗中较着劲,却都不说话。过了片刻,元嫣心软了下来,反正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也就由他握着了。 这场雷雨憋了大半天才姗姗而来,却刚下了不到一刻,雷就歇了,震耳的雨声也迅速衰落下去。再过一阵,干脆停了,只听见大殿顶的雨水还在滴落。 元宗裹紧衣服,说道:“死人死人……哼,你们躺在这里也不知多久了,什么时候埋,有没有人来埋,只有天知道。今日少爷我游历至此,是你们的福气。也罢,待本少爷清弹一曲,以助诸君的死兴。” 他将琴身横放在膝,略一沉吟,随兴弹了起来。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揉、引,往往铮铮连弹两三声,就要揉上许久,直至琴声彻底消失,才又弹两下,几不成曲调,他却弹得津津有味。 元嫣却听得浑身不自在。这样的曲子好像鬼哭一般,与大殿内yīn森的气氛相和。待元宗一曲终了,她忙道:“少爷,雨停了,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元宗自言自语地道:“嘿,今日才发现,对死人弹琴竟如此尽兴。没人觉得难听,也没人觉得好听,因为根本就没人听……哈哈,哈哈!此天授之机也!且弹个一宿!” 元嫣知道少爷从来说一是一,毫不顾及他人感受,曾为了印证对牛弹琴是否正确,躲到肮脏不堪的牛圈里弹了整整三天,自己也陪了三天,臭得几yù昏死难道要陪着这些死人也弹三天? 耳听元宗调好琴弦,就要开始弹奏,元嫣双腿一软,扑到元宗背上,喘着粗气道:“少……少爷……奴婢喘不过气了……只怕老毛病又犯了……” 元宗头也不回:“少来,嫣儿,你的小伎俩……” 话未说完,忽听后殿啪啦一声响。元嫣跳起老高,尖叫道:“有鬼!”元伯一把按住她,低声道:“是人,别乱动!听他的脚步声沉着呢。” 殿后亮起了火光,有个人勉强说道:“在下是人,姑娘莫怕……” 那人转出破墙,手里举着一支火把。火光跳跃,照亮了一张四十来岁的男人脸。他脸上沾满污泥,半边身体不自然地扭曲着,一只手捂着胸口,在满地碎瓦断木间艰难地行走。元嫣只看一眼,就知道他胸前受了极重的伤,而且已很难救治了。 她的目光移下去,不禁“咦”了一声,只见那男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八九的女孩。男人身着麻衣,满脸络腮胡子,此刻虽然已命在旦夕,仍显出一股彪蛮野xìng。那女孩也浑身是泥水,脸上掩饰不住疲惫和恐惧的神情,但站在那人身后,背挺得笔直,看着供台上的三个陌生人,眼中没有一丝乞求的意思。 元伯道:“我们是清河人氏,途经汝河,遇大雨而至此躲避。你们是什么人?” 那男人举着火慢慢走到供台前,用手扶着供台,艰难地道:“我……我等……是蜀中人氏,家乡遭遇山洪,不得已拖家带口逃难到此。适才听到阁下琴声,一时出神,不想惊了阁下。在下在此赔罪了。” “你也懂琴?” “不然。在下是粗人,哪懂得琴,只不过听阁下所弹,犹听孤雁一只,寂寂而鸣,掠过长空,不禁心有所感。阁下真是孤雅之人。” 元嫣摸着元宗的背,觉得他的身体慢慢收紧,知道那人一定说中了少爷的心事,禁不住为那人担心起来。因这位少爷最恨有人看透他的心思,若把他惹恼了,只怕…… 元宗道:“嗯。阁下也是雅人呢,哈哈!好得很……好得很……在下瞧阁下受了很重的伤呢。阁下若不嫌弃,让在下替你瞧瞧?” 那人摇头道:“不必了……自己的事自己知道。今日在此义庄偶遇阁下,才知‘天不亡孤’之语诚不、不我欺也……咳咳!”他剧烈咳嗽,吐出大口鲜血,痛苦地弓着身体。那小女孩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眼睛看着殿中黑漆漆的棺材。 元伯刚要上前,元宗微一抬手,他只得又退回去。那人咳了良久,说道:“阁下……阁下必非寻常之人,在下自知命不久矣,此生从未求人,今朝诚心恳求阁下……可否……可否收留此女……” “不可。” 那人似乎没料到元宗拒绝得如此干净利落,顿了顿,又道:“是,在下冒失了……或者阁下有隐衷,在下也不强求。但此地凶险,山路难行,此女孤身一人恐难……可……可否……可否把她带出此山?” “不、可。”元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那人又低下头去吐了一会儿血,低声道:“阁下之琴音空灵,没想到做人竟如此……如此……但在、在下还是不信,阁下就没有一点仁义之心?” “那你仔细瞧瞧,我像不像有仁心的人?” 那人颤巍巍地举高了火,元宗扬起脸,两团火焰在他眼中跳跃。他冷冷地道:“看清楚了么?可要记仔细,免得以后做了鬼回来算账,认错了人可损yīn德。” 那人看了半晌,愤怒和刚毅之色突然消失,整张脸好像塌了下去。他费力地跪下身,磕头道:“我、我求求你,请带这孩子出山去吧!我……我死不足惜,可这孩子……这孩子是唯一的骨血了……” 元嫣心中不忍,扯扯元宗的衣服。元宗恼道:“扯什么扯?你可知此二人是谁?” 元嫣惊讶地道:“你认识他?”那人蓦地抬头,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元宗。 “你动动脑子!”元宗回手拍她脑袋,“寻常百姓会躲到这死人成堆的义庄来么?没有一身过人功夫,会身受如此重伤而屹立不倒么?今日早上,我们路过县城时见到的那件事,你难道忘了么?” 元嫣大吃一惊:“长孙世家!” 蓦地眼前一黑,那人丢了火折子,风声大作,他纵身上前。元嫣只觉一股霸道的劲气扑面而来,似剑气般犀利至极。她本能地往旁边一闪,立即听见那人闷哼一声,跟着是重物倒地之声。元宗收回手,冷冷地道:“元伯,你这算是杀他还是救他?” 元伯不知何时已到了元宗身前,叹道:“他命不久矣,又何必脏了少爷的手?”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速至极,待得元嫣反应过来,地上传来那人大口吐血的声音,大概不行了。她记起刚才扑面而来的劲气,想来此人是使剑的高手,此时无剑,便化掌为剑,可惜身受重伤,攻到一半就气竭了。以少爷的脾气,定会下重手杀之,是以爷爷上前抵挡,也算暂且救了他一命。 元宗淡淡地道:“褚遂良的两个儿子上月发配至爱州,中道被杀,就此断后。你们长孙家撑到现在,长孙无忌放黔州,长孙恩放高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长孙冲放到岭南,已属不易,还想怎样?” 那人咬牙道:“贼子,你是许敬宗那贱人的手下么?我大唐大好河山,必毁在贱人之手!” 元宗道:“我不是谁的手下,谁的手下也不是,我只就事而论。嘿嘿,说来真是讽刺,长孙大人聪明一世,拼着老命为侄子争来皇位,原指望着做霍光,却被当成了王莽。他也不想想,霍光身前荣耀,死后其子孙有保全的么?你也别怨此间的县令,长孙铨虽贵为驸马都尉,却秘密接送长孙无忌家人,长孙家一朝落难,谁不想乘机踩上一脚往上爬?听说县令闭塞四门,于中庭以杖刑杀之,总算死得像袭勋之人。这女孩便是唯一逃脱之人?啧啧,家道败亡,便是如此了。” 元嫣只听得心怦怦乱跳。今早他们路过县城时,驸马都尉长孙铨刚被县令杖杀,大批衙役沿街搜索。据说长孙铨带着长孙无忌的家眷于前日入城,当晚即被拿下,随行四十五名家眷同时被抓,混乱中单单跑掉了长孙无忌的孙女。没想到竟是被此人救下,逃到了这里,那么他的伤定是逃跑中受的了。 没有了火,义庄内漆黑一片,元嫣看不见那女孩,但元宗轻描淡写地说出她家族灭亡,那男子痛哭失声,那女孩却不发一声。元嫣心中悲凉,放在元宗背上的手感觉到他又要说话,当即趁黑狠狠地掐了一把。 元伯道:“阁下是长孙家的人么?我家少爷所言虽然残酷,但事实如此。很抱歉,我们三人另有要事在身,实在无法帮助阁下。等到天明,阁下自向西去,翻过这道岭,就能见到市集了。” 那人长出一口气,喃喃地道:“等到天明?我……我怎可能还等到天明……我……我撑不住了……长孙大人于我恩同再造,可惜我……学艺不……不精……下去后怎有脸见……见……见……”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变成一种无法听得清楚的呢喃,大概意识已近迷离。元嫣隐约听到咯咯咯、咯咯咯的响动,不知道是那小女孩牙齿打战的声音,还是那男子手足抽搐,踢到碎石破瓦上的声音。除此之外,大殿内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元嫣从来没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面前渐渐死去,今日见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抓住了自己,揪紧了心……这分恐惧甚至远远超过那些棺材带来的恐惧,因为这个人马上就要变成死人。老人们说人有三魂七魄,说不定此刻他魂灵已经散出,萦绕在身旁…… 突听“铮铮”两声琴响,疾如骤雨,脆若裂帛,在这样的时刻发出来,震得元嫣心口剧跳,半边身体顿时酸麻。那人啊的惨叫一声,道:“你……你好……” 呼喊戛然而止,那人往前一扑,重重撞上供台。供台年久失修,吃不住他最后奋力的一撞,泥土砖石哗啦啦地坍塌,那人半边身体都被掩埋住。元家三人动也不动,供台垮到站在最外的元伯脚边,他以脚画了半圈,坍塌就此停止。 那人再也没有动静了。 过了良久,元伯叹道:“少爷,你这又是何苦。他本已要死了,何必平添孽缘?” 元宗懒洋洋地道:“我高兴。既然要死了,就死得干脆点,不好么?” 元伯道:“是。那么……这长孙家的女子……” “抬我下去。” 元伯提起元宗的轮车纵身跳下供台,元嫣忙也跟着下去。三人刚下了供台,忽听哗啦啦一阵响,身后砖木纷纷崩落,供台在瞬间化为一堆尘土。 元嫣心口还在乱跳,便靠着元宗的轮车喘气。过了半晌,她缓过了劲,突地一怔。 太静了。大殿内太安静了。爷爷、少爷,还有那长孙铨唯一逃出的孙女,既不开口也不动弹。殿顶的积水不再落下,殿外则陆续传来啾啾的虫鸣声,间或也有扑啦啦的夜鸟入林声、猎猎的风吹树叶之声,甚至有远远的虎狼咆哮之声……但是殿里死寂。 元嫣心道糟了糟了!少爷杀心已起,不可遏止! 他为人最是偏激,睚眦必报,不仅不会以德报怨,简直喜欢以怨报德。刚才那男子破坏了他弹琴之心,又看破他的心意,定是那时就起了杀心。再加上长孙家现下灭亡在即,元家世代与朝廷关系非比寻常,今日在义庄遇见长孙家逃遁之人,少爷断不会冒险授人口实,无声无息杀了她当是最好的法子…… 不出元嫣所料,元宗此时全身劲力都汇集到位,从肩到手指尖凝成一线,只待手腕转到位,就可以翻掌成爪,掐死那小女孩。元嫣心中大急,但听那小女孩呼吸声仍然平静如常,暗道:“如此漆黑一片,她倒还镇静,却不知大祸已然临头了!” 就在这时,元宗身体骤然一紧,元嫣一狠心,两个人几乎同时出手。突然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道:“在掐死我之前,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正是那小女孩。 元宗手僵在半空,沉默了半晌,问道:“你想求我什么?” 小女孩面向元宗跪下,说道:“我被这位叔叔救出,却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他舍身救我,我无以为报,希望能待天明后将他埋葬,再自缢以谢阁下。阁下若能应允,来世定当报答。不然,也请容我拜别恩人。阁下之恩义,铭记于心。求你了。”她重重磕下头去。 她虽年幼,却把生死看得如此平淡。元嫣听得差点落下泪来,叫道:“少爷!” “我叫你闭嘴!”元宗大吼一声,震得大殿顶上无数积水尘泥纷纷坠下,殿内一时哗哗作响。元嫣咬牙道:“好!少爷如此难伺候,回去我自去求老夫人,宁愿嫁与贩夫走卒,也不再留在元家一天!” 良久,元宗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如何知道我是要掐死你?” “阁下的手自得发光,由是而见。” 元宗举起手在自己面前晃了晃,问道:“嫣儿,你瞧见了么?” 元嫣怒道:“是,我瞧得很清楚,少爷是如何落井下石,忍心害死弱小女子的!”元伯喝道:“嫣儿,混账!不得无礼!少爷也有苦衷……” 元宗对她的唾骂毫不理睬,伸手到那女孩面前,悄无声息地屈起两指,道:“你若数得清我曲着的手指,我便容你拜谢恩人。”说话时又屈起一指。 “三。” 元宗呆了片刻,突然倾身向前,一把抓住那小女孩的头发,把她扯到自己怀里。元嫣只道他真的下手了,就要合身扑上来,却被元伯紧紧拽住。元嫣惨叫道:“爷爷!他……” “少爷没有杀她的意思!呆着别动,仔细看!” 天空中的云层正在散去,星光越来越亮,元嫣睁大了眼看着黑暗中那两个合二为一的人。半晌,忽地全身一震。 “瞧见了么?”元伯轻轻说道,“她……与少爷是同一类人呢。” 黑暗中,亮起了两双眸子,犹如四只幽幽发光的狼眼,咫尺间彼此对视。都瞧见了什么呢?孤独、仇恨、茫然、凶狠…… 元宗叹了口气,放开小女孩,慎重地替她抹去头发和脸上的污泥,问道:“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长孙乐,我九岁了。” “长孙乐……长孙乐……”他把这名字念了几遍,说道,“乐?元伯,你有多久没有遇见可乐之事了?” “老爷去后,就再没遇见。” “嘿嘿……嘿嘿嘿嘿……哈哈……”元宗不紧不慢地笑起来,说道,“是么?那是你老糊涂了。嫣儿?她小得还不知道什么是可乐之事呢。不过我……我今天倒是突然发现了一件很可以乐一番……如果成功,简直可以让我乐一生的事。哈哈,哈哈哈哈!” “少爷?” 元宗掏出绢巾,继续为长孙乐擦着脸,问道:“我可以让你活下去,你愿意么?” “……愿意。”长孙乐略一迟疑。 “可是你答应的话,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长孙家族的人。‘长孙乐’三个字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你甚至不再是你自己,你将是我的眼、我的耳、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话便是天理,若不服从,死无葬身之地。纵使有一天你会后悔今日的承诺,你也愿意么?” “愿意。”这一次,长孙乐毫不犹豫。 元宗抓紧了长孙乐的手臂,道:“元伯,我想让你安排一下。从今天起,她要跟着我,我要将所有、所有的本事都教给她。六年之后,明媒正娶,为我元宗之妻。” “少爷!”元嫣惊叫一声。元伯按住她的肩膀,阻止她说话。他谨慎地道:“老奴……不是太明白少爷的意思。” “元伯,你可不是老糊涂,你是老狐狸,明知故问。我问你,昭陵之约还有几年?” “还……还有七……七年……”元伯开始颤抖起来。 “那可刚刚好。哈哈,这果然是上天所赐,我不接受,怎好意思?七年之后,她就将以我元宗之妻的身份,参加昭陵之约。这就是我的计划。” “可……可是……少爷早已宣布放弃,此时加入,二老爷和四老爷他们……” “啊,对了,就是他们!”元宗放开了长孙乐,用力伸了个懒腰,淡淡地道:“这便是可以让我快乐一生之关键了。那些趁我们孤儿寡母时强取豪夺去的东西,我要一一拿回来……元伯,嫣儿,从今天起,我们不再回清河郡。天下之大,我元宗要飞得远远的了!” 第二章 “哟,客官,里面请!” 元嫣拾阶而上,说道:“听说你们这儿的签壶最是热闹,洛阳的钱三爷这几天便是在此,可有这事?他什么时候出场?” “论到投壶,我们得月轩若称第二,京城就没人敢称第一!您既然知道钱三爷,那定是行家了!不过我们可不像别家没规没矩的,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投,总得过了戌时二刻,才在大厅内开三场,二楼开间开两场。至于钱三爷什么时候能上,却没个准数……这位爷脾气可大得很。” “哦?”元嫣不以为然地道,“天子脚下,还是别随便说个大字。” 小二压低声音道:“是、是!看客官就是贵人,要是想会会钱三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小的自当安排。” 元嫣微微一笑,将一块五两来重的银子丢到小二手里,道:“要不要见他,可也要看本小姐的心情。先拣些干净清淡的上来,酒要胭脂红,十来年的就成了。小点就要芙蓉珍珠羹。我要等人,没事别来搅扰,懂了么?” 小二连声答应,转身关上了房门。元嫣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气息顿时涌入屋内。得月轩坐落在唯一越长安城的永安渠边上,窗户正下方就是渠水。轩辕傲天渠水这一方是繁华得不似人间的长安西市,对岸则是大家门阀的豪宅,这边灯火通明不夜天,那边却灯火寥寥。河道和沿河岸的那一片柳树如同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喧嚣的市井俗世与庄严沉静的官宦之家隔绝开来。几十艘游船在河中穿梭,船上的灯火照见河水静静流淌。 元嫣的手指头在窗格上咯咯咯、咯咯咯地敲着,眯着眼在窗口站了一会儿,忽地低声道:“乐儿?” 不知何时已坐在桌前的长孙乐嗯了一声。 元嫣道:“你屏息的功夫见长了,不过从门口进来时,我仍是听见门响了一声。” “左边门闩有些坏了。”长孙乐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好像四十岁的人,虽然她其实才刚满十五岁。 “所有的门闩都有可能坏,可是有的时候只须发出一声,就会丢掉小命。”元嫣说着转过头来,看了长孙乐两眼,板着的脸松了,笑道,“如此一来,你进房间弄得山响也没问题,问题在于你面色如霜,哪里像满脸谄笑的小二?” 长孙乐站起身,脱去小二的衣服,露出一袭素雅的长裙。她三两下将小二的衣服裹成极紧密扎实的一小团,随手丢入河中,拍手道:“仓促之间恐难认出,至少绝大多数客人不会知道我不是小二。” “我在进店的时候,已经听到你进来了,正想着你会怎么出现呢。哼,果然近墨者黑,整天跟着少爷,连见我也鬼鬼祟祟的了。” “只能我见人,不可人见我,这是少爷说的。”长孙乐正经八百地道,“嫣姐,你却有个漏洞呢。” “哦?为何?” “这次到京城,你我的身份是扬州人氏,可是把投壶说成签壶的,只有黄河以北的人才会如此。” 元嫣脸上一红,随即嗔道:“也就你这鬼丫头听得出来,谁有工夫琢磨这个呀!过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长孙乐走到她身前,两人对视片刻,长孙乐把头紧紧靠在元嫣肩头。元嫣抱着她的腰,轻声道:“才两个月不见,你怎么又长高了一头?很快就要超过姐姐了呢。” 长孙乐道:“嗯。想来还得再过一年吧。” 元嫣又好气又好笑地道:“有的时候都不知道你是认真还是装傻,老是一本正经说些气人的话。这段时间过得还好么?少爷……少爷他……还好吧?” “还不是那样子!好了又坏,坏了又好的。每次发作起来,我宁肯在外练功,跑得越远越好。” 元嫣叹道:“难为你了。”话这么说,她却眼望着窗外,呆呆出了一会儿神。 “我没什么。只是爷爷辛苦,什么人都可以走,他还得看住少爷。每次少爷发病的第二天,他都累得起不了床。这一次甚至连京城都不肯来了,要嫣姐你一人承担。”长孙乐走到桌子边,把茶杯转着玩了两圈,放下,捏紧了拳头冷静地道,“嫣姐,京城你最熟悉,哪里有最好的铁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怎么?”元嫣正自发呆,听她突兀的一句话,忙道,“你要打刀么?” “不是。来之前我早想好了,不管是牛筋、皮革,少爷疯起来都不管用。我找人打根铁链条,关键时候就锁了他,叫他一个人闹去。” 元嫣哑然失笑,想了想,又禁不住眼圈泛红。她佯怒道:“你敢锁少爷?凭你现在的本事,只怕根本就近不了身呢!好了,别说闲话了,我还想早点回去。你准备好了么?” “是。”长孙乐叹口气,“请姐姐示下。” “好。这一次拖了这么久才重新开始,希望你别把以前几次的经验都忘了。”元嫣倚在窗前,面向北方,低声道,“沿着河向北,三里之外的河对岸,是右骁卫大将军契宓何力的府邸。你应该对那座府很熟悉。因为它的旧主是你的叔爷长孙恩。你还记得么?” “忘了。”长孙乐淡淡地道。 “是么?要注意沿着河走,那是最快的路。府内有一尊皇帝所赐的早年高昌国进贡的佛像,莲台下刻有一行字。三炷香之内,你必须知道字的内容,回来告诉我。明白了?” “明白。” 元嫣从袖中取出三支香。这香比寻常香粗了一倍,颜色黝黑,chā在铁钉之上。长孙乐麻利地扎好头发,脱去鞋袜,站起身抓住裙子的下摆,一拉一扯,转眼间就变成一身黑色紧身衣,连脸也遮住,只露出一双精光四shè的眼睛。 元嫣走到灯前点香,道:“别说姐姐没提醒你,契宓何力乃突厥猛将,当年李卫公都曾赞此人‘乃知兵者也’。虽然年事已高,也断不可小视。至于府中另外还有些什么,就不得而知。就是这些,你去吧。” 她反手一掌,将香chā入桌面。香身兀自颤抖,长孙乐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元嫣望着窗外河对面灿烂的灯火,轻轻叹了口气。 只听门被叩响了两声,小二在外面问道:“客官,要上菜了么?” “再等等吧。” “是。钱三爷就要出来了,姑娘要不要到前厅看投壶?今儿钱三爷要露一手呢。” 元嫣听到投壶二字,露出笑容,说道:“你传个话给他,本姑娘二百两一手,想会会三爷。” 当平清寺内敲响了戌时二刻的鼓声,长孙乐偷偷从后院荷塘上的九曲桥下冒出了头。她通过府外与荷塘相连的水渠潜进府第内院。院子里很安静,围绕荷塘修建的曲曲折折的长廊里只在拐角挂着几只灯笼,幽幽的照亮不了什么,但她知道长廊内一定有士兵巡逻。 当此盛世,又是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府邸,寻常贼人别说偷,连想都不敢往这里想。她知道御赐之物必定只会存放在处于府邸正中的明见阁二楼,而从荷塘进入明见阁,只有区区六丈来远。 长孙乐深深地潜入水底,从塘底爬着到了对岸,当她再一次探出荷塘时,已经身在明见阁延伸到荷塘里的露台下方。长孙乐慢慢靠上岸边,将湿漉漉的头发尽数抹到脑后,用绳扎得紧紧的,倾听上面的动静。 有两名侍卫在门口,正在抱怨着什么。长孙乐潜到露台尽头,以蛇行功夫悄无声息钻出水面。她在草丛中慢慢爬了两丈远,一只手摸到阁楼的台阶,才抬头看。两名侍卫仍在台阶那一头坐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闷酒。 长孙乐吸一口气,弓着身如一道烟般闪入阁楼另一侧,纵身跃上二楼。一只脚刚落地,手就按到窗户上,袖子里一根针弹出,chā入窗户缝隙间,挑开了窗。她将窗抬起半边,腿脚先闪入屋内,还有时间左右瞧了两眼,才无声无息地滑入房内,放下窗户。 这一切只在转瞬之间,所有的动作都纯熟至极,等到放下窗户,长孙乐这一口气才吸完,只觉肺里一片清凉。她自己也暗自得意,蹲在冰凉的地板上,凝神细看周围。 屋内没有点灯,屋外走廊上的灯光只在厚厚的窗户上照出些影子,但对长孙乐来说已经够了。靠屋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排陈设架,摆着许多事物。长孙乐慢慢走过去,见那些事物无非是些古玩、玉器,成色远不如元宗时常把玩的那些。这位契宓何力以武力着称,看来在收藏上完全没有见地。一面墙上挂满了弓弩,共有十来把。长孙乐摸了摸其中一张弓的弓身,这倒是张上等好弓。 她走上两级木阶,上了房间北面的围榻。榻正面架着两具完整的重甲,摆放成长坐的姿势,背后背剑,双手放在膝上,头盔低垂,仿佛正跪拜领命。头盔上长长的白羽微微摇摆,哪里来的风呢?长孙乐抬头向上望,见房梁旁安置着刻画精美的藻饰,掩住了梁上的空间,但风很明显是从上吹来的,想来顶部留有孔隙。 虽然明知只是铠甲,长孙乐仍心里有些虚。这些铠甲陪着契宓何力征战沙场,不知曾染过多少人的血,别说晚上,胆子小一点的大白天也不敢过分逼近。她侧着身从铠甲间穿过,走到了最里面的檀木案前。 案上放着两尊石佛像。长孙乐在案前坐下。 元家位列天下“隐义”之首,规矩多得吓人,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见的而取”只取计划要取的物品,哪怕金山堆在眼前也决不下手。这一条规矩既是元家身份的象征,也是多年经验累积所得,因为贵重事物不仅保管严密,还常在其周围安置机关,相似之物摆在一起,往往让人迷惑,不知该取哪一个。如果胡乱拾取,就有可能引发陷阱。 元家先祖曾是魏国时的大盗,魏孝武帝逃奔长安后,国家分裂,其祖几将国库盗取一空。虽然元家从未忘记出身,还在贞观年力败号称天下两大盗家的泉州张氏、蜀中高氏,夺得“隐义侯”之位,但终究累世巨富,早已把这身本事作为一种家族象征,对外秘而不宣。是以元氏子弟对于窃取之事极慎重,决不轻易出手,一旦有失,按家规当立即自裁。 这些规矩长孙乐入门的第一天就开始背,按元宗的说法:“比尔xìng命犹重!”如果元嫣说只看一尊佛像底面的字,那就必须先正确地选中那尊佛像。 左边的那尊,体格丰润,双手合十,端坐七层莲花座。从色泽上看,至少在两百年以上。右首的刻画得则甚是怪异,身形瘦弱,胸前甚至露出骨骼,面容略显愁苦,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状若苦苦冥思。 长孙乐瞧了片刻,伸手拿起右首的石佛,她用手抚摩,果然写着“有觉有观”四个字。她轻轻放下,正要起身,忽地一顿左首窗户外一条人影闪动,跟着嗒的一声轻响,那人推开了窗户! 长孙乐一抬头,只见榻顶的藻饰有一个三尺见方的空洞,立即纵身钻入洞中,爬到一根梁上。刚伏下身,只听那人已进入了房间。 长孙乐没料到居然会遇到同一条道上的人,屏住呼吸,从藻饰的缝隙往下看。只见那人慢慢地走过摆满古玩的架子,连取一件来看看的意思都没有,径直向自己这边走来。她心中莫名升起一个念头:这家伙莫非也是冲着佛像来的? 那人果然绕过铠甲,走到案前,在佛像前站了良久,拿不定主意该取哪一尊来看。长孙乐开始暗自得意,因为自己可没花如此长的时间判断,但过了一会儿,心中惊疑难道他竟然跟自己的目的一样不成? 那人的手慢慢伸向左边的佛像,刚要摸到,又抽回来。长孙乐听见他烦躁地叹了口气,嘴里念念有词,心道:“不知他还要磨蹭多久,嫣姐的香可要烧完了!有他在,又不可能揭瓦走人,真是急死人!” 就在这时,忽听楼梯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有人边走边道:“拓跋大人请,我们老爷曾吩咐我们,若是大人来,立即取与大人。” 另一人道:“事非急,也不至于惊动大将军。有劳何管家了。” 长孙乐和那人同时大惊,那人纵身一跃,正向长孙乐所在的大梁冲来。长孙乐这下进退维谷,咬牙忽地撑起身子。那人陡然见到黑暗中有双幽幽发亮的眼睛,惊骇至极,迎面一掌拍来。长孙乐并指为剑,戳他掌心。那人显然是擒拿高手,反手一抓,长孙乐急速抽手,仍被他手指带了一下,手背顿时火辣辣地痛起来。 长孙乐刚要踢那人面门,忽地想起若是在此争斗起来,一定被人发现,当即身子往后一退,滴溜溜顺着梁滚出两丈。那人本已气浊下落,忽见长孙乐退后,一把抓住横梁翻了上来。 “咯”的一声,门被推开了,数人走进屋子。当先两名侍卫熟练地点燃灯烛,屋里顿时明亮起来。长孙乐双手双脚并拢,尽量不让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露出主梁。她向前看,见那人跟自己一样用布蒙着半边脸,侧身躺在梁上,显然是个肩宽体壮的男子。那人见她打量自己,手悄悄举起来打个手势,意思是千万别动。 长孙乐哭笑不得,今日居然被道上的人逼得如此狼狈,可现在还真的只有同舟共济了,要是在大将军府被擒,除了自尽,绝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她往后退少许,透过藻饰问的空洞观察下面的动静。只见一名披甲的将军站在挂满弓弩的墙前观看。那将军注目片刻,伸手取下一张铁胎弓,他身旁一人立即道:“拓跋将军好眼力!这是我们家老爷四十岁前最喜爱的一张弓,名曰‘唤鹰’。” 那拓跋将军笑道:“‘唤鹰’?这名字倒新鲜。我也没啥眼力,就看这弓身最是硬朗,还不知拉不拉得开呢。” 他试着拉了拉弓弦,道:“果然好弓!你们且避开,我若拉不开,可要贻笑大方了。”侍卫和管家赶紧让开两步,拓跋将军走到屋中,举臂挽弓。长孙乐听见弓弦渐渐绷紧的声音,不知为何心也跟着抓紧了,难道 …… 只见那拓跋将军手臂微微移动,仿佛在草原上瞄准远方猎物的模样。长孙乐眼见他的目光慢慢移到自己所在处,背上渗出冷汗,可是又不敢乱动,身体紧紧靠在梁上,心道:“他只是试试弓而已,紧张什么……况且连箭也没有……” 突然间,拓跋将军暴喝一声,弓弦放开,一股巨大的力道骤然shè出。木格藻饰哗啦啦地在眼前破碎,长孙乐拼命用手一挡,被那力道弹得飞起,背心重重撞上最高处的主梁。却见一枚三两重的银块跌落,原来那将军无箭,便将碎银当弹丸使,准头虽然不高,这样的距离威力却更胜箭矢。长孙乐喉头一酣,张口吐出口血。 黑衣人大喝一声,撞破藻饰落入房间。众侍卫没想到梁上竟然藏着两名窃贼,都是大惊。有人大叫:“保护大人!” 侍卫们纷纷抽刀,拓跋将军喝道:“你们去抓梁上贼人,此人甚有义气,留给我!”侍卫们不敢怠慢,便向梁上跃去。 黑衣人没有兵刃,就地一滚,欺近拓跋将军身旁,掌攻他下盘。拓跋将军既不退亦不避,以指弹弦,嘣的一声闷响,劲力四shè,黑衣人不由自主一侧头。拓跋将军以弓当刀,迎面劈下,直如在千军万马中刀劈马下敌士,其势无可抵挡。黑衣人毫无还手余地,只得又一滚。铁胎弓身直劈入地板。拓跋将军顺手一提,弓身带起地板,纷纷砸向黑衣人。那黑衣人以手支地,反足旋踢,将木板悉数踢飞。 拓跋将军举着弓又连劈数下,黑衣人始终像耗子一样贴着地面乱蹿,总是险到毫厘地避开。拓跋将军也不心急,左赶右驱,眼见将那黑衣人逼到墙角,再无可退。那黑衣人叫道:“将军武力不凡,当兵破周留城,顾小贼何!” 拓跋将军眼中杀气闪现,双手持弓横着猛劈,那黑衣人身贴在墙上,突地如壁虎般顺着墙往上滑去,身子底下剧震,铁胎弓竟劈破墙壁,一时卡在砖缝之间。 黑衣人暗叫侥幸,顺势顶破藻饰,纵到梁间。只见长孙乐以灵巧的身形躲开侍卫们的围追堵截,沿着梁一路猛奔,向自己跑来。 黑衣人叫道:“小心脚下!”话音刚落,弓弦声疾,藻饰啪啦啦地破裂,长孙乐尽管已提前跳起,仍是觉得左脚一痛。她翻转身,单腿落在梁上。黑衣人又道:“低头!” 长孙乐低头的一瞬间,透过破烂的藻饰看见拓跋将军又一次拉满了弓,她猛地一扭腰,身体横着翻滚。“砰”的一声,头顶的青砖瓦被拓跋将军的银块击破,黑衣人的三柄飞刀几乎同时擦着长孙乐的身体飞过,两名侍卫手臂中刀,另一人侧身避过,却不想一脚踩空。他本不擅长在狭窄的梁间奔跑,怒吼声中撞破藻饰跌落下去。 黑衣人急切地道:“推我上去!”一脚踩在长孙乐肩头。长孙乐强忍腿部的痛,将他猛地往上推,黑衣人身体弓成一团,后背撞在被拓跋将军shè破的地方,哗啦一下撞起大片青瓦,飞了出去。 长孙乐刚要跟着纵出,身后劲风凛冽,她咬牙再一次翻滚,左臂一阵剧痛,顿时举不起来了。 拓跋将军喝道:“留下!”他不会轻身功夫,顺手一掌切断弓弦,将弓当鞭子抽来。长孙乐本已纵到破口边上,左脚一痛,被弓弦缠住,身不由己向下坠落,心中只道完了! 就在即将落下藻饰的那一瞬,一条长绳飞来,缠住了她右臂。两股力道顿时将她拉得笔直,就这么悬在半空。拓跋将军用力一拽,长孙乐觉得腿都要被他生生扯断了,终于忍不住惨呼一声。拓跋将军喝道:“还不快擒下此人!” 一名侍卫离她最近,挺刀杀来。长孙乐大急,拼命挣扎。那侍卫见她毫无还手之力,不禁大喜,这一刀便没砍下去,想要近身活捉。他刚靠近了长孙乐,忽听脑后风响,后脑结结实实吃了长孙乐一腿,立时两眼翻白,坠下横梁。长孙乐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脚大脚趾头一挑,挑得他放开的刀急速打旋,高高飞起。另一名侍卫尾随而至,单刀纵劈,长孙乐一记连环弹腿,先将他的刀踢飞,跟着脚尖一勾,将他勾得一趔趄,’随即被踢得飞出老远,摔下楼去。 此时那柄旋转的刀从长孙乐背后落下,长孙乐的脚如长了眼睛般反踢,准确地踢在刀柄上。“铮”的一声脆响,刀锋切断了弓弦,又被反弹着砍向拓跋将军额头。拓跋将军反手一拳,将那柄刀击得直飞出去,险些劈飞一名侍卫的脑袋。就这么一忽儿,长孙乐已如箭一般向上飞去,冲出了破洞。 谁知这一下力道太大,在外拉扯她的黑衣人反失了平衡,差点滚下去,长孙乐将绳索一拉,帮他重新站稳。她单脚在屋脊上乱跳,痛得眼泪哗哗的,叫道:“快、快走!”只听楼下锣声大作,有人高声呼叫,院子里立时纷纷嚷起来。通向前院的长廊里,无数火把正向明见阁涌来,阁楼后也有大批家丁赶来。 长孙乐正噔噔噔地往东面跑,忽然绳索一紧,黑衣人使劲扯住她,低声喝道:“这边!向西跑!” 第三章 “好!”身着白衣的司shè翻转折扇,大声宣布道,“钱三爷,十二连中!” 屋内立时响起热烈的欢呼和鼓掌声,有人便叫道:“钱三爷就是钱三爷,果然名不虚传!今日定又是满堂红!” 又有人道:“那是!钱三爷上个月在洛阳连着怕坐堂,就没失过一次手!却有人不自量力,要与钱三爷单练……嘿嘿……”他一边说,一边猥亵地看着端坐榻上的那位美人儿,数人一起不怀好意地窃笑。也有人看着桌子上刚送来的白花花四百两银子,暗吞口水。那美人忽地抬头扫了那几人一眼,冷冷的目光竟shè得人人心中一凛。 司shè郎声道:“次一轮,慕容姑娘投”他侧头看了看,见那姑娘伸出一根指头,续道,“十三正签!”屋里屋外围着看热闹的三十几人一起鼓起掌来,比之刚才钱三爷全中时还要大声,因为这位姑娘胆子太大了。 按规矩,后投矢者所投之矢只能多不能少,如果选择比前面的多一支,那就表示要在这一轮定胜负。多出的一支叫做“覆瓶矢”,投中数目相当,便是后投者输了。大家都憋着劲,要看这位胆敢挑战钱三爷的美人儿当众出丑。 元嫣在站起来之前,扫了一眼chā在窗外的香,最后一支已经烧了半截了。她微微吐了口气。 一旁的小二递上两支精致的柘木投矢,元嫣接过来,走到红线前,仔细观察投壶。壶腰比她平时在江南时所见的要粗大一些,嵌金壶口却更加细小,从这个距离投,矢身必须更直,才能钻入壶口。投矢也比江南所使的粗大,果然是京师之地呢…… 司shè唱道:“弓矢既具,有司请shè” 元嫣握着矢,眯眼瞄了半天,用力一投,咚的一声,矢在壶口高高弹起,落在一旁。屋子里顿时响起几声偷笑。元嫣甩动手腕,恼道:“矢很重呢,不趁手。再来再来!” 她又投了两支,同样撞在壶口弹飞,屋里的笑声不再掩饰,开始肆无忌惮起来。替钱三爷斟酒的小二凑到他耳边低声笑道:“真是个不知轻重的傻子。”钱三爷自顾自喝酒,眼皮也不抬一下。 元嫣投到第六支矢,咕咚一声,矢终于落入壶中。她拍手道:“咦,中了!”人群中尽是嘲笑之声,有人道:“投六中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也能中一支,不错嘛,哈哈……” 咚、咚、咚、咚、咚、咚、咚,元嫣手中的矢如同机栝发shè一般,那人的笑声兀自未完,七支矢已准确连贯地投入壶中。那人的笑声像被谁掐断了一般,屋内一时寂然无声。 钱三爷抬眼看了两眼,那小二轻声道:“三爷,这……” “嗯。”钱三爷点了点头,“看来她还是练过几天的,手顺了就好。” 司shè唱道:“十三矢八中,钱三爷胜!” 虽然是钱三爷胜,众人却被元嫣后面这几下震住,都没有鼓掌,面上均是错愕之色。只有元嫣一个人笑嘻嘻的,好像比钱三爷还高兴,催促道:“钱三爷果然厉害。小二,上酒!再替我取两百两来!” “向西!”黑衣人道。 “向南!”长孙乐不待他答应,已经向南跑去,纵身跃过屋脊。黑衣人还要解释,忘了绳索还缠在长孙乐手臂上,被她带得一趔趄。 这个时候,已经有二十多名侍卫冲到了楼下。大将军手下断无弱兵,两人还没跑到屋檐边上,几只巨大的风灯就被竹竿挑着送上屋顶,明晃晃地沿着屋檐来回移动,不让顶上的人有机可乘。跟着嗖嗖嗖数声响,十来支箭胡乱地shè上来,以乱其心。有人喝道:“围起来围起来,他们跑不了!府里所有人都出来,每人举一支火,所有的灯都点上!你们五个去守住马厩!” 黑衣人侧身避开一支箭,问道:“为何要向南?南面最近的树离屋顶有六丈,我算过了,跳不过去!” “可是绕过了南面的荷塘就是院墙了,这是最近的路!” 黑衣人一躬身滚到屋檐边,眼睛飞快地朝外一瞥,又收回来,两支箭嗖地飞上天,落到屋顶另一面去了。黑衣人道:“有十三、四个人,多人持弓。契宓何力还真喜欢用弓。可是我真的跳不过去!” “那就送我过去!”长孙乐不由分说,抓了一片瓦在手里,向前跑出两步,突地回身一脚向黑衣人踢来。黑衣人躬身拔背,双掌硬顶下这一踢,脚跟踩破了两层青瓦。他暴喝一声,奋力将长孙乐用力推出。长孙乐道:“等我!”展开双臂,拖着绳索如鸟一般向对面漆黑的树丛飞去。 她身在空中,捏碎了瓦,向下掷去。下方几名侍卫正要shè箭,被碎瓦打得纷纷躲避。就这一忽儿,长孙乐冲入了树丛间。黑衣人正等着她的消息,忽听身后有人喊道:“他在那里!”回头见几名侍卫爬上了楼顶,向他杀来。他暗骂一声,发足狂奔,在屋檐边上猛地一蹬。屋檐被蹬得塌了一大块,轰隆声中,他奋起平生之力向对面跃去。楼下所有的人都抬头看他 还差丈余,力道尽了! 眼见黑衣人双脚乱蹬着往下坠落,下面几名侍卫纷纷提刀向他即将落地处奔去,蓦地听他长啸一声,又陡然拔高几尺,撞断几根树干,没入树丛之中。一名侍卫呆了片刻,回头叫道:“快去荷塘对面!” 黑衣人跟着长孙乐在密不透风的树林间东绕西绕,很快跑到长廊之上。长廊内本来多有防守,不过此刻所有人都集中到了明见阁下,这里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各种藤蔓枝条爬满长廊,好像一层厚厚的地毯,他俩不费什么劲就跑到尽头,跃过两处灌木,眼前就是院墙了,听侍卫们呐喊的声音还远在几十丈外。 黑衣人诧异地道:“你对这儿可真熟!” 长孙乐道:“想活命就别多嘴。院外是平清寺,要注意别离塔楼太近了,听说塔内有镇妖之宝。” 黑衣人强笑道:“我们可也不是妖孽……” 他跟着长孙乐越过院墙,顺着两堵墙中间狭窄的过道跑。过道里漆黑一片,中午时分下了场大雨,道上积满了水,走在后面的黑衣人听见长孙乐踩得水哗哗作响,突然道:“我知道那人为何发现你了!” “嗯?” “刚才踢我的时候,我发现你全身是湿的,你一定是从荷塘潜入楼里的,对不对?你在地板上留下了湿脚印。若没有灯火,还难以发现,灯光照耀,也许有些没干的地方就亮了,由是得知。” 长孙乐迟疑地停下脚步,喃喃地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真能听到我的呼吸声呢。” 黑衣人道:“是吧!不过咱俩的运气也差了点。我在此潜伏了五天,从未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进那二楼,偏偏真要动手时就来了,而且一来就是这样厉害的角儿,嘿!” 长孙乐苦笑道:“是啊,可真厉害。”她倒吸口冷气,举起左手,这才发现左臂衣袖破碎,皮ròu被拉伤了好大一块。她掏出一张丝巾,飞也似的裹紧伤口。黑衣人蹲在一旁警戒,说道:“原来你是个女子。” “怎样呢?” 黑衣人不说话,朝她竖起大拇指。长孙乐哼道:“如今天下二圣并立,谅你也不敢小瞧女子。” 黑衣人摊开两手诚挚地道:“你太谦虚了。不敢小瞧你是因为你刚才踢我那脚,力道要是再大一点,我可真撑不住了,这会儿手臂还痛呢。” 长孙乐道:“别抱怨了,六丈远啊,若非我拉你,你还不是跳不过来……” 忽听不远处有人大声呼喊,只见十几名侍卫终于翻过院墙。其中几人继续往平清寺里翻去,剩下的人则开始搜索两墙之间的通道。长孙乐低声道:“跟着我!”纵身跃上墙头。 两人轻身功夫都是顶尖的,须臾无惊无险地穿过平清寺,进入河岸边的柳树林里。黑衣人见离河越来越近,问道:“喂,你打算往哪里走?” 长孙乐道:“还有几十丈就到河边,只要过了河就安全了。” 黑衣人惊讶地道:“永安渠最宽处二十多丈,如果被人追上,难道真的潜到水里去?听我说,随便找处地方躲躲,过了子时街上就没有多少人了,那时再走不迟!” 长孙乐道:“好,你留下吧,我必须走,时间不多了!” 黑衣人道:“什么时间?保命的时候还赶什么时间?” 长孙乐道:“你不明白。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我今日也算有缘,不过大概后会无期了,保重!” 黑衣人怔怔地看她离开,心中莫名有些失落。他突然想起一事,忙道:“等等!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你……究竟得手没有?” 长孙乐闻言一震,脑袋里冒出个奇怪的念头,此人做的事似乎跟自己……她想了想,回身问那人:“你在案前犹豫了半天,到最后也没拿走任何一件东西,究竟所为何事?” 黑衣人嘿嘿笑道:“我也在想这问题。你为何也没取走?” 长孙乐道:“那我问你,若两尊佛像里只有一尊是高昌国进贡之物,会是哪一尊?” “哎呀!”黑衣人一拳击在手心,“我正是为此犯难呢!我觉得可能是右边那一尊,可是又拿不定主意。你有何高见?” “高昌国未为我大唐灭亡之前,举国信佛,所以盛产佛像。不过我听说西域雕刻所使用的是直刀刻法,刻出的石像棱角分明,而我中土自前朝以来就逐渐采用圆刀法,所刻佛像圆润得体。再者,高昌所奉乃小乘教义,玄奘法师就曾言及此国的佛像,尽得更遥远的拂等国之技影响,多形状怪异,大异中土,所以高昌国进贡的,是左边那一尊。” 黑衣人顿了半天,拱手行礼道:“阁下高见,在下佩服至极。然则……” “告诉你吧,那句话是‘有觉有观’!” 黑衣人嘿地一笑,不再言语,躬身一抱拳,往河水里投去。长孙乐望着那团涟漪,自言自语道:“我猜,你是清河元家的人……” 长孙乐从热腾腾的水里钻出来,抹去脸上的水,靠在木桶上闭目养神。说是养神,其实这会儿心里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刚刚过去的一个时辰,可算得是有生以来最惊险的一个时辰。她决非胆小之人,只是从未有过失手逃亡之事,也从未遇上如此强的对手。 对手她拧干澡巾,盖在脸上他算是对手么?不知道……如果他真是元家的人,那么从宗少爷的立场来看,他确实是对手……不,在那位脾气古怪的少爷眼里,整个元家都是他的对手。 “不过终究胜过了他呢。”她有些得意地想,“若不是有人打断,他八成要选中右首的佛像,哼,那可就彻底输了。” 她正得意地哼哼小曲,门“嘎”一声被推开。长孙乐吓得整个人缩进水里,却听咕咚一声,有东西被丢入桶内。长孙乐捞起来瞧,原来是一段比小指指甲还短的残香。 元嫣道:“死丫头,你还真逍遥呢,出来!” 长孙乐冒出一小头,只见元嫣在屋里摇摇摆摆乱晃。她发髻散开了,几缕长发垂落至腰间;外面罩的薄纱不知哪里去了,露出白皙的肩膀;被紫红色胸衣高高托起的胸部剧烈起伏着。 长孙乐小声道:“嫣姐,你又喝多了。” “多?不多!才四五壶而已。姐姐高兴,你知道么?我啊,输给那个钱三爷一千多两呢,哈哈哈哈!”元嫣一屁股坐在床上,既而躺下,尽其所能地伸展开四肢,喃喃地道,“姐姐高兴……本以为你过不了,死丫头……只差那么一点香……就结束了……你居然还是shè灭了它……字呢?” 她突然昂起头,紧张地问:“字……你摸到了么?” “有观有觉。” 元嫣往后一仰,脑袋撞得床咚咚作响。长孙乐赶紧跳出桶,抓过衣服裹在身上,小心地走近元嫣,问道:“嫣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回来得太晚了你不高兴?” 元嫣用手捂着脸不说话,过了老半天,才长长嘘出一口气,疲惫地道:“不高兴?怎会不高兴?你别乱想。香还没燃完你就用袖箭shè熄了它,是不是?那便是过了……过了就是过了。你离元家少nǎinǎi也就一步之遥了!” 长孙乐怔了片刻,坐在床边帮她解开发髻,取下各种头饰,轻声道:“嫣姐,你真是喝太多了!” 元嫣恼火地抓着头发:“这……这也叫多?我还没喝够呢……”她在床上滚了两圈,裹紧被子,随即再不动弹。长孙乐瞧了一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儿,知道她睡死过去了,不禁叹息一声。 她穿好衣服,坐在靠窗的榻上,慢慢梳理头发。她知道嫣姐在想什么说得没错,如果下一次能成功,她的身份便不同了。她不再是逃匿的官宦之后,而即将以清河望族元氏长房长孙元宗之未婚妻,参与到元家明争暗斗的宗室角逐里去。而嫣姐,终究不可能与少爷…… 次日,长孙乐醒来之时,天已经大亮了,阳光从侧面窗户上的镂空格子里照进屋子,一束束,照见无数尘埃。元宗有一次说,浮尘仿佛俗世芸芸众生,起伏不由己,这一刻不知为何突然深有所感。 她看了片刻,但觉全身无一处不酸痛,忍不住伸个懒腰,身上披的一件衣服落了下去。只听身后元嫣说道:“丫头,你醒了?” 长孙乐回头见元嫣正襟危坐在几前,正持剪修剪牡丹,再chā入一只邢窑出的印花酱色瓷瓶内。她按着太阳穴问:“什么时候了?我头好痛……” 元嫣道:“已经过了巳时了!你呀,不知哪里来的习惯,从不到床上睡,永远都像小狗一样趴在窗边睡。风吹天灵,头痛还是小事呢!怎么说你都不听。” 长孙乐手足并用爬到她旁边,拿了张饼就要往嘴里塞。元嫣一手拍落:“嘿!别忙着吃!我说,那事你做成了么?” 长孙乐叹一口气。元嫣醉了酒后,说的话做的事到第二天统统忘记。那么昨晚她果然很不高兴…… “说啊?没找到?”元嫣凑近了她,眼睛瞪得浑圆。 “有观有觉。” 元嫣啪的一拍手掌,欣喜地道:“哈哈!丫头,你果然不负我望!太好了,太好了!”她丢了剪刀跳起身,在屋里转圈,说道,“这下我们可有资格跟他们争了,哈哈!夫人和少爷十多年的苦闷日子,终于等到可以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长孙乐吃着饼,含糊地道:“……那可还说不定呢。不是还有一次考验么?我自问也许再没那运气……哎哟!” 元嫣一脚踩在她背上,脚趾使劲掐ròu,叫道:“不许乱说!你一定成的!少爷一定会重返元家的!我们的希望可全落在你身上了,懂吗?今天晚上继续行动!” “今晚?这么急?以前不是都会隔一阵子的么?” “是,我已经计划好了,趁热打铁就是这个意思!最关键的是,我们时间不多了。” “好好……” 元嫣坐回去,扳着指头算:“泉州张氏祠堂内族谱第一桩,濮州刺史府邸御赐琉璃玉勾第二,然后是右相、河间郡公李义府所藏周国太庙内的方鼎铭文,岭南大族冼家所藏前隋独孤皇后赏赐之宴服一袭,高昌国进贡之佛像,哈哈!等完成了最后一桩,我看二老爷、四老爷还有什么话可说!” 长孙乐道:“好了,嫣姐,今天晚上又是什么?” “嘿,简单,到城北刘府取回紫芙蓉一枝。” “如此而已?” “如果你以为这世上人人都可以培育出紫色芙蓉的话,这事就真的如此而已。” 长孙乐歪着头想了一阵,问:“庄主是谁?” “大司宪兼检校太子左中护刘仁轨刘大人。” 长孙乐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老半天,往后躺倒,紧闭双目,两手乱摸,摸到一张薄被子拉过来盖在脸上。 元嫣叹道:“果然我们元家没有一个正常的。少爷酗酒无度,生平专好折磨人。爷爷好luǒ而狂歌,旁若无人。我好投壶,万事莫能比,若生在贫贱之家,只怕早已把自己都输出去了。你呢,丫头?别人都道你好睡,其实我知道你是好装死人。还有没有更怪的?” “死人可不是那么好装的……”长孙乐喃喃自语道,“刘大人东征百济,又大败倭贼,俘倭贼王子扶余忠胜、扶余忠志。新近回京,手下能臣猛将无数,岂是好相与的?我……我真的怕了。” “所以这一次,姐姐也不给你限制时间了,总之,在二老爷四老爷进京之前完成便是。” “嫣姐……我们一再侵扰世宦权臣,一旦失手,恐累家族。难道二老爷四老爷他们在制订这些计划时,就如此胆大妄为,毫不顾忌?” 元嫣正色道:“胆大妄为?不错,这便是我元家的祖训!若非胆大,老爷也不会甘冒天险,夺得隐义侯之位了!若有顾忌,又岂能做成大事?别看二老爷四老爷平日里jiān诈,在这关键的地方一点也不含糊,必以危险艰难磨炼子孙体魄心智。所以元家至今仍然保有天下第一之誉。你别再说了,一旦失手,唯死而已,姐姐自然下来陪你就是。” 长孙乐听到祖训,只得爬起来,正衣口口头道:“是。我明白了,当倾尽全力,不敢顾惜贱身。但我有一个请求。” “嗯?” 长孙乐膝行向前,凑近了元嫣,说道:“嫣姐,你答应过等我完成这六件事,就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要做什么。可我心中真的很困惑,已经憋了六年了呀!求你现在就告诉我,不然做最后一件事时,我若仍心存疑惑,会失手也说不定。” 元嫣沉吟了片刻,道:“好吧,反正我不说,少爷也马上就会告诉你了。我们清河元家素来与蜀中高家、泉州张家并号为天下三隐,每一家都有各自的绝活。我们元家以轻功和掌法着称,高家精于易容和dú物,张家则以入水遁地闻名。” “虽然各家富贵已久,早就不以此为生了,但是功夫却没落下。许多年来,三家都想争当老大,明争暗斗,各不相让。十八年前,当时仍然健在的卫国公李靖突然召集三位族长,命三家各施其技,谁先取回卫国公指定的事物,谁就是天下隐义之首。” “卫国公乃千古第一名将,他所定下的目标必定惊世骇俗。三家于是各使出浑身解数,争得你死我活。不过最终此物为我家老爷所得,卫国公大喜,奏请太宗皇帝,赐封老爷为!隐义侯’。” 长孙乐没想到元宗之父竟然还被太宗皇帝封为“隐义侯”,不禁愕然。唐初之时,天下纷乱,占郡为王者不计其数。高祖为稳定中原,赐爵封侯,从不吝惜。但到了贞观后期,能得爵位非战功卓着者不可,元家竟以盗者身份受封,实在匪夷所思。她问道:“老爷究竟取回的是何物?” “具体是什么,只有参与此事的三人知道,而他们亦在靖公面前立下dú誓,决不外泄。听我爷爷说,此事因干系太大,老爷回来后就闭门谢客,足不出户,然仍是终日惴惴不安,不到两年就去世了。到现在那东西已成为元家、高家和张家最大的禁忌,谁也不肯再提。” 长孙乐道:“那……老爷独被封爵,其他两人难道就此甘心?” “岂止是不甘心,简直是奇耻大辱。正因为老爷知道他们必不肯甘休,于是当着靖公爷的面,与他两家约定二十年后再比过,胜者便承此封号。这便是昭陵之约的由来。” 长孙乐又拿一块饼,慢条斯礼地吃着,道:“原来爷爷常常念叨的昭陵便是这个……那么我之前做的,是在为此做准备?” “可以说是准备,也可说是考验。你知道少爷为何脾气如此古怪么?” 长孙乐认真地道:“他不是胎里带来的魔王么?” “傻瓜,谁会天生就如此怪异?本来老爷在时,元家以他为长,号令所下,莫敢不从。但他走的时候,少爷才刚三岁。临终前老爷指定要少爷长大后代表元家赴约,二老爷跟四老爷其时正当壮年,自然大是不满,却也不便反对。后来少爷五岁时大病一场,双腿从此不能站立。二老爷、四老爷立即召开族会,订下规矩。少爷不再是唯一的代表,元家子弟均可参与,在昭陵之约前将通过考验,决定谁是最终的代表。若能再次获胜,元家就公推其为族长。” 长孙乐皱眉道:“明知道少爷双腿残疾,再不可能赴约了,这不是公然剥夺少爷族长之位么?” 元嫣道:“是啊。但那时候少爷年幼,夫人xìng子软弱,孤儿寡母两人,哪里说得了话?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少爷从那之后就xìng情大变,觉得元家所有人都在害他,后来干脆搬出元府,终日烂醉,原来的那点功夫也差不多放下了。离昭陵之约的日子越近,他就越是自暴自弃。如果六年前他没有遇见你,我真不知他能不能熬到现在呢。” 咕咚一声,长孙乐笔直摔倒,慢慢往小几下滑,直至整个人滑入几下不见。元嫣也不管她,自己chā着花,道:“你如今上了此船,要想逃避是不可能了。我再告诉你吧,元家安排的六次考验,所有正室子弟均可参与,其实爷爷早就知道了这五件事物的所在,所以我能一一告诉你在哪、是什么,你只须做飞蛾,飞呀飞地进去瞧上一眼就算过了关。不过这之后可就大不一样了。” “为……什么?” “因为整件事,甚至已不是元家能作得了主的了。听说有一名几乎跟卫国公李靖齐名的朝中重臣下了三道题目,每家一道。” “这又是什么意思?”长孙乐的声音透过布垫嗡声嗡气地传出。 “二十年前,正是老爷、高家高承鹰、张氏张雨冉全盛之时,由他们出来比试毫无争议。但现在元家族长未定,高家只有两个女儿,到底是女儿还是女婿来,哪个女婿来,也不能确定,张家听说虽然长子厉害,不过其母早逝,张雨冉宠爱二子,也主动要求先做比试。昭陵之约只定了人数,是长是幼、是男是女、是嫡是庶均无规定,所以上个月传檄各家,号令每家最先夺得目标者便有资格参与昭陵之约。你在听吗,死丫头?” 小几咚咚响了两声。 “好,现在再来说说我们元家。老爷去后,代掌族长之权的是二老爷,但显然四老爷也并不怎么买他的账,这么多年单是他俩亲自动手比试,就不下五次。所以两位老爷把希望全寄托在各自的儿子身上,都憋着劲要在昭陵把族长之位真正拿到手。元家虽然子女众多,不过得衣钵者也就是二少爷元义和三少爷元兆了。你瞧,二老爷四老爷也总算默契了一次,把这五关设得如此艰难,让其他元家子弟输得心服口服。” “元家子弟都已经考验过了?” “是啊,不然哪里轮得到我们来做。一个月前二老爷就正式宣布了结果呢。我时常想,如果二老爷四老爷各自多生几个儿子,是不是还得继续考下去?哈哈,哈哈!这可真有意思!” 长孙乐没有笑,她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元家子弟都已考验过了,那昨晚那人是谁?总不成是因路途遥远而姗姗来迟的人吧?但她也不敢贸然说出来,如果少爷知道了她跟元家的人合作逃跑,不当场气死才怪。 元嫣笑了一阵,又道:“半个月前,当少爷致信二老爷,告之他的未婚妻子也将参加比赛时,我和夫人都在场。二老爷脸都绿了呢!从来不掺和大事的夫人说话了,说咱们本家不论胜与不胜,还是得走这一趟。夫人当年被册封为三品诰命,说的话二老爷也不能不听,再说他肯定觉得一个女儿家做不出什么来,就顺水推舟改了口,说是在这个月中和四位老爷一同上京之前,若再有元家子弟通过考验,都可进入下一轮正式比赛。” 长孙乐突然从几下冒出脑袋,问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要燃香计时?难道元家有人看着不成?” “笨蛋,这是少爷吩咐的。他说如果这么长时间还没返回,以后也别想赢了。” 长孙乐叹道:“我就知道!唉,可惜当时就这么走了,有些不义……” “什么没义气?” “哦,没什么……二老爷、四老爷他们什么时候上京?” 元嫣chā好了花,把瓶子端到窗台,道:“总归还有三四天吧。喂,你还要装死到什么时候?” 第四章 这天晚上,月华如霜。长孙乐在亥时二刻就到了刘府外,刘府左临龙首渠,其西是兴庆宫。长孙乐在刘府北墙和西墙外花了足有半个时辰,都无法找到一处破绽。刘仁轨威震辽东,以果决宽仁着称,然而回到京师重地,却变得谨小慎微,他府邸内的防守也格外严密。 最终长孙乐决定把入府的地点定在靠龙首渠的一面。 龙首渠两侧都筑有堤坝,今年雨水不足,坝顶离水面有近三丈高,其上长满蔓草,长孙乐的目光沿着渠道搜索,找到一处略低的地方,蔓草越过坝顶垂下,有些草身几乎垂至水面。 长孙乐观察了一刻有余,借着树林的掩护潜入水渠,从水底摸到刘府一侧的堤坝。 风顺着渠沟吹来,垂下堤坝的蔓草哗哗作响。长孙乐摸到坝身一处破口,耳听风声最大的时候,纵身跃上坝顶。趁风吹得正紧,她在蔓草中急速穿行,眨眼间蹿到院墙下。前后花了一个时辰,她终于进入到刘府大得吓人的后花园中。 如果要培育世间未有之花草,通常会建造“温汤监”,即以竹和纸建造花房,以温泉浇灌,土中混以牛溲马尿或硫磺,如此四季皆春,常年开花,方有望培育成功。如果刘仁轨真育出了紫芙蓉,刘府内必有这样的建筑。长孙乐艺高入胆大,就伏身在那座侍卫住的木屋上面,借着各处微弱的火光,仔细观察。 园中到处是名贵的异国花草,好多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花卉间是造型各异的盆景山石,隐隐夹出一条天然的路径,曲曲折折地在院墙边绕了一圈,通到院中却分成三条小路,各自通向一栋灯火通明的房子。长孙乐只瞧了一眼,就知道非是寻常之所。 元家位列天下隐义之首百余年,除了其独步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林的掌法、轻功外,更关键的是有一套专门察看风水方位,以此辨别建筑群落或单独一栋建筑的“势”,从而猜测重要东西摆放之所的法子。元宗培养长孙乐,特别重视观“势”之术,几年下来,已让她看见任何建筑都能立即观察出细微之处。 这三栋建筑都只有一层,但占地非常宽,几乎是寻常大殿的两倍,看彼此间的距离和位置,似乎很中正平和,但稍微看远些,与刘府前院那三栋两层的主建筑则有根本区别。前院三栋楼阁排列成一条直线,与远处的皇宫同样是南北走势。这三栋房子的主轴却歪着,对角恰呈南北走向,将整个园的“势”完全破坏。如果没有特殊的理由,它决不可能如此建造。 长孙乐很快就想到了这个特殊的理由无论冬夏,也无论早晚,这样的走向使房子四周的窗户都能被太阳照到。 路径两边每隔几丈就有灯火,有侍卫两两成双地来回巡视。长孙乐躲在一座假山洞里,等了片刻,从路上经过的侍卫有十二名之多。 这意味着两两之间约有二十丈左右的距离,还是有机可乘的。长孙乐深吸一口气,待得两名侍卫走过假山,她提气纵起,却刚离地两尺左右立即翻滚,越过一簇花卉,滚入丛中。 一名侍卫似乎听到了什么,回头什么也没看到。他俩再走几步,长孙乐又凭空一滚,再次越过一座盆景。 她就这么跟着侍卫一路翻滚,每次跃起总是只比挡在身前的事物高那么一点点,立即就滚入yīn影之中,向最左侧的房子逐渐逼近。侍卫总隐隐觉得身后不对劲,转过头来却始终什么也看不到。如此无惊无险地走到了那栋楼前。 这栋屋子屋基特别高,屋檐也宽,其下挂满灯笼,照得周围雪亮,两名侍卫站在门前。长孙乐像只猫一样躬身在花丛中悄无声息地爬行,绕到屋后,发现后面也有两名侍卫。 她潜伏到房子侧面的窗户下,伸手推窗,滚入屋内,反手扣上窗,没有丝毫犹豫向上纵去。运气太好了,头顶就是主梁,她闪身上了梁,此时才有机会观看屋内情景。 这里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一座回廊,围绕着一块十五六丈见方露天的院子,种着各式奇异珍贵的花卉。回廊内也排满了花盆,枝繁叶茂,层层叠叠,从梁上看几乎看不到地板。 最奇特的是回廊中的院子上空,有几块巨大的白绸做成的幕,捂得严严实实,四面窗户紧闭,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回廊的梁下每隔几丈就挂着一只火盆,整个密闭的屋内映着一层晦暗的红光。已经是秋天了,不过屋里仍然闷热,想来那些火盆一直维持着屋里的温度,方使花卉常开不败。 长孙乐跳下主梁,小心地在花丛中穿行,寻找紫芙蓉。她小时候也见识过不少名贵花卉,却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花济济一堂,什么木香、一叶兰、桃叶珊瑚、十大功劳……更多的花则根本叫不出名字,只看得她眼花缭乱,如入梦中。 她在回廊里转了一圈,顺着白玉栏杆走下阶梯,不想一脚踩进水里。原来中间是一个水池。 水池里种的都是珍稀的舶来品种,花盘极大,颜色也艳丽无比,隐隐有透明的鱼儿从花间游过。 她站在水中环顾四周,正要继续寻找,刚转过身,赫然发现水池内竟站着一个黑衣蒙面之人,一双眼幽幽发亮,离自己只有三尺之遥。 长孙乐这一惊非同小可,就要一跃而起,脚底忽然一滑,竟跌倒在了池子里。她嘴一张,咕嘟咕嘟吐出好些气泡,如此一来更是惊乱,就要张口大叫。 那黑衣人见状大惊,欺身上前,掩住了她的小嘴。长孙乐吐了气,又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脑中一片混乱,本能地反手切他手腕。那人手腕翻动,以小擒拿扣她虎口。这一招小而隐蔽,一下扣住了长孙乐的手,那人却突地放开了手。 原来长孙乐眼见避不开,屈指成拳,那人一把捏住了她的拳头。长孙乐拇指正顶在他手心处,结结实实戳了他一下。 两人瞬间jiāo了一下手,长孙乐看似占了便宜,其实一开始就被那人吓到,气几乎吐光,这两下动作虽小,但极费功力,此刻胸中憋得要吐血。她奋力往上冲,想要吸一口气,那人贴着池壁靠近了她。 长孙乐以手为刀,砍他颈项,同时曲膝踢腿,足弓绷得笔直,踢他腰间。那人在水中动作亦快得惊人,右手跟长孙乐硬拆了两下,拼着被她踢一脚,手臂死死夹住了她的腿,身体顺势向前移动。这么一来,那人的脸几乎已凑到了长孙乐面前。 长孙乐情急下也顾不得是否有人听见,反正一条腿被他夹住,干脆两腿反夹他的手臂,身体急速翻滚。这是元家擒拿手中的一招杀伤力极大的招数,往往将对方手足绞断,只是平时使出时身在半空,若功力不济身体没有绷直,就有被对方反踢的可能。此时身在水中,根本不必考虑身体,奋力一绞。 谁知黑衣人似乎也知此招,长孙乐刚缠住他的手臂,他就开始弓身顺势翻滚,脚在池壁上一蹬,借助水力,比长孙乐翻得还快。这下反变成他以手缠绕住长孙乐的双腿,长孙乐大急,没料到对方竟能看破此招,正yù不顾一切顶出水面,即使招来侍卫也不管了,那人突然凑到她面前,冲她使劲眨了眨眼。 长孙乐突然知道他是谁了,但此刻肺里的气已经用尽,她拼命要蹿出水面呼吸,却听屋子中有人道:“师父,我先打些水来。”咚咚声中,那人向池子中走来。黑衣人扯着她往墙上尽量靠去,以伸到水面上的花草为掩护。 长孙乐气已用尽,忍不住一阵挣扎,就要向水面浮去。突然脸上蒙的布被扯下,跟着嘴唇一热,黑衣人紧紧贴上来,将气吹入她口中。 这口气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长孙乐肺里缓过了气,脑子却愈加迷糊起来,呆呆地任黑衣人抱着自己。忽听头顶哗啦一声,木桶终于被提上去,那人渐渐走远。 黑衣人手一松,长孙乐慢慢漂开,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开始向上蹿去。突然身体一紧,长孙乐从下面死死抱住了他。 黑衣人慌了,他刚才几乎将所有的空气都吐给了长孙乐,正憋得难受,没想到长孙乐居然来这一手。 他使劲挣扎,长孙乐抱得愈紧,黑衣人双手连击,想将她逼退,长孙乐拼着脑袋上挨几下,左右手同时扣住了他后背的魂门穴,同时躬身曲腿,两只脚以锁拿法扣紧他的腰部,带着他向池底沉去。黑衣人魂门穴被拿,双臂怎么也抬不起来,这下连挣扎都不行了,眼睁睁看着水面渐渐远去…… 意识就要模糊之前,长孙乐终于放开了他的腿,一脚踢在他腰间,将他送上水面。黑衣人仰面向上,先露出口鼻,长长吸了口气。 他听到刚进屋的人在离池较远的地方忙碌着,便靠着池壁偷偷伸出头。长孙乐仍躲在水中不肯露头,黑衣人也不说话,蒙好了脸,顺手扯了一片宽长若勺的草叶,舀了点水静静等着。 片刻之后,水中yīn影晃动,终于有一只翘起的小嘴伸出水面,小心地吐出浊气。当她就要往里吸时,黑衣人用草叶尖对准了嘴,将水悉数倒入其中。 水面剧烈晃动,随即一颗圆圆的黑黑的脑袋冒出来了,黑发下是一张清秀的脸,然而因极度愤怒,加上长时间的憋气以及吸水入肺,这张脸涨得连耳根都是红的,秀眉拧在一起,目中几yù喷火。纵使在如此愤怒中,她也仍蒙好了脸才出来。 黑衣人毫不客气地瞪回去,低声道:“这就算扯平了。” 长孙乐靠上池壁,也隐藏在蔓草下。只是这池虽然深逾两丈,宽却不到一丈,黑衣人稳稳占据了中间位置,长孙乐尽管靠到边上,也离他不过半尺距离。她缓过了气,恨恨地道:“怎么算扯平?你吓我的还没算!” 黑衣人道:“那救你的呢?” “那……那是……那是你吓的,该救!”长孙乐脸上发烧,幸好湿发垂下,让她看不见对方。 黑衣人伸手到她面前,边数边屈指算道:“我吓你,我救你;你害我,我还你。一报还一报,你说还有哪里没算清?” 长孙乐道:“但……但是你吓我在先!” “昨天不是你先吓的我?” 长孙乐被他说得一怔,想想也确是事实,恼道:“男子汉大丈夫,一点担当都没有……你究竟鬼鬼祟祟躲在水里干吗?” 黑衣人正色道:“跟你一样。其实我比你先一步进来,按规矩,你得避着走才对。” “呵呵,笑话。”长孙乐道,“咱各管各的,若有这规矩,昨晚你怎么不掩面而去?” 黑衣人用手抹去脸上的水,转移话题道:“真见鬼,给堵在这里了。我最讨厌水了!” 长孙乐任水流过脸庞,笑道:“哦?那可真抱歉。我喜欢水,就算在水里呆一天也舒服得很。你知道么,这眼温泉可能是从皇宫里引出来的呢。” “知道又怎样?我又不是来取水的。”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了片刻,同时开口道:“你找到没有?” “我找了左首的房子,没有。” “右边的也一样。这间屋子虽然有十来株芙蓉,可惜未曾开放,也没找到。” 这下两人一起泄气,都百无聊赖地靠在池壁上。黑衣人道:“昨天我回去仔细想,元家什么时候出了你这么位女子,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不过我也没说错,至少目前为止,你还不能算是元家人。” 长孙乐道:“哼,我是与不是,并非你说了算。” 黑衣人道:“不错。你虽不是元家人,却在做元家的事,这定是我那不甘寂寞的大哥所为。哈哈,他还真逗,以为可以凭借你的力量重返元家呢,哈哈,哈哈,痴矣!” 长孙乐眼中闪过杀气,恶狠狠地道:“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不管怎样他都是元家长房,你们,还有你们的父亲,只知道欺负孤儿寡母,真真小人所为!”说到心寒处,忍不住提手就要抽他。 黑衣人既不避也不招架,慢吞吞地道:“别把我跟二哥三哥扯到一块儿。” 长孙乐一呆,收回手,问道:“那你是谁?元家好像就他们三兄弟,没别的人了。” 黑衣人道:“连我也不知道,只能说你太愚蠢,想嫁入元家,还得好好下点功夫才行……哎呀!”脑袋上重重挨了长孙乐一拳。长孙乐察觉到他连护体内力都没用上,硬生生顶下,下一拳就没打下去。 黑衣人摸摸脑袋,道:“我不过说实话而已。你从哪里来的,我不知道,不过大哥他如此任xìng,令人心寒……” “住嘴!这是我和元宗之间的事,你要再说下去,我可要喊了。” 黑衣人悻悻住了口,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过了良久,黑衣人道:“我刚刚听外面人说,刘大人已经培育出了紫芙蓉,如果不在这间屋,恐怕就是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了。” 长孙乐道:“我不信。培育那种花,虽不一定需要温泉浇灌,可是花肥可少不了,那些东西哪里是可以在屋里弄的?” 黑衣人耸耸肩:“这些大人物的想法,岂是我们琢磨得透的?可惜自从你来了后就一直被困在这池里,不然我可能已经在那里找到了也说不定。” 长孙乐听了这话,突然灵光一闪。她眼珠转了两圈,道:“已经快到寅时了吧?今天只有算了,先想办法溜出去再说。” “甚善。可是如何溜之?若是如右边那间屋一样种满花卉,就简单得很,但这屋里全是盆景,根本不可能藏身。偏偏顶上又无横梁。” 他见长孙乐游到出水的渠道口,跟过去道:“没用,刚刚我已看过了,整条渠道用条石砌成,洞口太小,潜不出去……”他住了口,因见到长孙乐咬牙用力一别左手,左边肩头咯的一声轻响,吓唬人地往后别出。他沉吟道:“缩骨功?倒是值得一试。” “那么你呢?”长孙乐眉毛飞入发问,两只淡色的眸子愈发好像透明一样,低声道,“你可以试试求我帮你。” 黑衣人摇头道:“不求。” “果然有丈夫之气,那便呆在这里等吧。”长孙乐深吸一口气,脚下一蹬,冲着渠口一头扎进去。她的半边身体已经钻入其中,却突然发现脚下蹬不到实地,两手也别在背后使不出力,微热的水冲得她睁不开眼,禁不住双脚乱蹬。正在狼狈之时,突然屁股上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身体顿时又向前蹿了一段距离。 长孙乐羞愤jiāo加,用力猛踢,脚踝立即被抓住了。黑衣人慢慢推着她进入渠中,还不忘说道:“小心!” 长孙乐的脚终于蹬到了石壁上了。她顶着水流奋力向前蠕动,在气憋完之前终于身子一松,沉入屋外的一片大池中。她冒出头换了口气,又潜到水底,背顶在池边的石头上,用力一拧身体,将手还原。 这池子离那几栋房子有十来丈距离。隔得远了,灯火照不过来,前院的灯火又被中间的花墙挡住,长孙乐一身黑衣,挨着池边游,一点也不担心被发现。她爬入草丛,没多久就潜到靠龙首渠的院墙旁。她刚要纵上墙头离开,却犹豫了。 那个家伙还在池中……她想起刚才被他又亲又抱,未了还被摸到屁股,气得牙都痒了。当然,仔细想想他其实一直在帮自己,然而终究意气难平。长孙乐在墙边想了良久,胸中憋得越来越紧。 她转身重又潜回到中庭的花墙下,用匕首割下一段半尺来长的竹条,chā入泥中,将一根幼竹弯下,用绳索将竹头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固定在竹条上。她再用匕首小心地破开弯曲的竹身,放入两三块石头,转身回到院墙。 那间小屋内灯火仍然亮着,长孙乐试着推了推,门没有关。她推门而入,大步走进。 屋内一张几前,两名半昏半睡的侍卫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因为实在太过离奇,两人都以为尚在梦中,谁也没说话。 长孙乐走上前,两指同时在两人额头一弹,内力到处,两人一起翻了白眼。长孙乐顺势将他俩脑袋放在几上,看上去只当睡熟了。 做完这一切,长孙乐才纵上墙头。绳索的捆绑方式注定它会沿着竹条缓慢上升,现在,她只须耐心等待。 嗖!砰砰砰…… 竹子猛地弹回,几块碎石高高飞起,落入前院,撞在最近的一栋房子屋顶的青瓦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立即听见数人同时喝道:“谁?” 那时候,长孙乐已经落到了院墙之外的堤坝上,她沿着院墙跑了一阵,站好位置,手中绳索急速旋转,脱手飞出,勾住龙首渠对面的一棵大树。她把绳索另一头固定在墙上,顺着绳索爬着越过渠沟,却并没收回绳索,只隐入树丛中,凝神观看。 只听刘府内响起密集的锣声,许多人跑来跑去,须臾工夫,府内就点起了无数灯火,所有的房间都亮了,只有后院动静最小。 又过了片刻,尽管没有月华星光,旁边兴庆宫的灯火也已大半熄灭,长孙乐还是很清楚地看见黑衣人偷偷跳出了院墙。他略一犹豫,就顺着自己踩出的路径跑来,纵身抓住绳索,飞也似的dàng过来。长孙乐拂开树叶,让他落到自己面前。 他气喘吁吁地道:“姑娘,你好!” “你的动作比我想象的要快了很多。” “多谢姑娘夸奖!”黑衣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从怀里掏出一枝花,递到长孙乐面前,“姑娘助在下出来,无以为报,奉上紫芙蓉一朵,请姑娘笑纳。” 那花虽然没有开放,长孙乐却放心接过,道:“你还是很懂人情世故嘛。” 黑衣人笑嘻嘻地道:“投桃报李,抛砖引玉,千古佳话也。姑娘帮在下,难道不正是为此?” 长孙乐道:“你也太小看我了,都是元家人,难道真的见你狼狈?只是刘府一夜而失两朵紫芙蓉,恐不肯善罢甘休。” 黑衣人道:“是,在下失言了。不过姑娘放心,当今二圣尚且没有培育出此花,刘大人混迹官场如日中天,岂会不知有所为有所不为?” 长孙乐将花小心地包好,放入袖中,道:“你三番两次羞辱本姑娘,不过看在此花的份上,就扯平了。再见!” 黑衣人忙道:“等等!在下想问一个问题,姑娘是如何猜到在下已经知道了花的所在,而特意出手助在下的?” 黑暗中,长孙乐凑近了他,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不知道么?你若撒谎,右眼要比左眼大些。” “有……有这样的事?”黑衣人被她清澈的眸子看得倒退两步,道,“我不信,姑娘戏我!” 长孙乐笑得眼睛弯成一线,道:“那你自己想想哪里出了破绽,被我发现的吧!再见!” 第五章 第二天一大早,元嫣就派家人将各种盗得的信物送出。她在街上打探,刘府果然安然无事,连私底下都没有探究。她呆到中午,终于得到回信,心满意足地回到店里。 进门一看,床上没人。元嫣走到自己房间里的几前面,往几下踢了两脚,叫道:“起来!午时都过了!” 几上覆盖的帷布被蹬开,一双脚伸出来,绷得笔直,长孙乐正在伸懒腰。元嫣将一封信函扔到几上,道:“已经同意我们参与比试了!” 一只白白瘦瘦的手伸到几上乱摸,摸到信函就飞快抽回。元嫣叹气道:“你这跑到我房间里来装死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啊?幸好我晚上睡得沉,否则总有一天非被你吓死不可!” “在嫣姐旁边,我才睡得熟嘛。”长孙乐声细如丝,懒洋洋地道,“十六,那便是五天后?这么急?”元嫣道:“是啊,因为元家人早都过了,所以偷偷地报上去,确定了时间,还把我们蒙在鼓里。幸好你只用一晚上就完成了,否则可就真冤大了。丫头,很不错嘛,你越来越厉害了呢!” 长孙乐心道:“厉害么?两个人当然厉害。他的行动几乎跟我一致,为何能先知道花的所在?难道他在做这两件事前先摸了底,再一起做?” 突然脚上一紧,元嫣抓住她的脚踝,将她强行拖出小几。阳光照在脸上,长孙乐长声惨叫,抓扯头发,在地上滚来滚去,随即被元嫣一脚死死踩住。元嫣把几件衣服扔给她,喝道:“快起身,跟我出去!” “做什么?” “出去逛街呀,来京城十几天了,都在为你打点,我都还没好好逛逛。这里是签壶鼎盛之地,什么秋原老字号的矢、十里晋的壶统统都有,啊,我可等不及了!” 长孙乐叹了口气,元嫣别的毛病没有,偏极爱投壶,几乎每日必投,每投必赌。昨天晚上跟钱三爷赌时听到消息,说是英国公李绩七十一岁寿诞就要到了。英国公素喜投壶,据说寿宴时会举办投壶赛事,消息一出,已经有好多投壶高手’正往这里赶,想要凑这热闹。 “好啊!”元嫣兴奋得直搓手,“天下的投壶高手们都来就好了!” 长孙乐和她打开包裹着投矢布囊,一支支取出,先通体摩娑,比较粗细,再眯着眼看矢身的走向、木纹的密集松弛,甚至于漆的厚薄均匀……看了良久,长孙乐看得眼也酸了,忍不住道:“嫣姐,看这些有什么用啊,论手上的功夫难道你还怕谁不成?” “记着我的话。”元嫣曲指一弹,侧耳凝听投矢震动的声音,未了郑重地道,“高手过招,手上的功夫固然重要,然而投矢本身却往往是致胜的关键所在,断不可小瞧。昨天在得月轩输了钱三爷一千五百两,约好了今日就在这里再战,岂可马虎?” 长孙乐道:“你做得再好,有什么用呢?少爷说了不许抛头露面,不许惹人注目,更不许与人赌斗。你要是真惹出麻烦来,少爷又不知要想什么古怪方法来折腾你了。”元嫣听了,放下投矢默然不语。长孙乐知道说错话了,闷着头帮她筛选。元嫣突地眉毛一挑,说道:“折腾?我没想到呢。这几年来,他眼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如果真能让他想着法子地折磨我,那至少会正眼看我一下了,哈哈,岂不是好?” 她起身走到窗边,大声道:“啊!看见太阳我就生气,夜晚快些来吧!我的手好痒,我的心好烦呢!” 长孙乐喃喃地道:“果然,元家没有正常的人。” 话虽这样说,元嫣却也不敢玩得出格。晚上在大厅之中,众目睽睽下,她心情大好地玩起了把戏,或是五六支不中,突然连中六支,或是前三支后三支不中,中间全中,不一而足,总之要让钱三爷每次都赢。围观者只看见钱三爷一轮轮地全中,大把大把收钱,除了赞扬钱三爷的技术外,也对元嫣明知不可胜而投之及掷金如土的大手笔甚是钦佩。 钱三爷心中却越来越惊异。他自问连投一百支,最多投失两三支而已,但要像元嫣这般进与不进极有规律就不大好办,这是凑巧还是她故意为之? 钱三爷偷偷观察,见元嫣投中固然欢喜,投不中也确实恼怒,神情不像假装。跟着元嫣来的那瘦小丫头呆呆坐着,一脸瞌睡未醒的样子,似乎疲倦得连动也懒得动。只有当元嫣跺脚恼道:“咦,又输了!”她就面无表情地从袖子里摸出钱契,命小二去隔壁钱庄换银子来。 两个时辰过后,钱三爷赢了近三千两银子。那丫头不知是何居心,吩咐小二换的银两最大不得超过二十两,此刻钱三爷面前已经堆起一座半人高的银山,而二楼走道里跟赌的银两也已聚集了一千多两。满店的人都拥到了大厅观看,无不啧啧称奇。钱三爷的手终于开始发抖。他越发觉得此女子深不可测,否则哪有每次都投得如此规律?他投进了六支,终于在第七支上投歪,跟着的几支也纷纷歪出。本来寂静的人群顿时议论声四起,有的说是钱三爷累了,有的说他喝多了,也有人叹息他其实是怕了,谁看见输了三千两银子却仍然兴致高涨的女子都会如此。 元嫣拍手道:“三爷让我呢,不赢可对不起三爷。”说着笑嘻嘻地投矢,进一支,偏一支,又进一支,如此轮替,十三支投完,刚刚比钱三爷多进一支。人们终于bào发出掌声,为元嫣今晚第一次赢喝彩。 小二在那堆银山里仔细称出一百两银子,放在长孙乐面前的小几上。长孙乐揉着睡眼道:“赏了。” 钱三爷面如土色,走到元嫣身边低声道:“敢问姑娘是何方人士,为何故意戏弄在下?”元嫣笑得越发灿烂,说道:“我就是想跟三爷玩玩,输赢何足挂齿?三爷还继续么?”钱三爷道:“还没戏弄够么?到此为止吧。姑娘承让,我钱三记住了,后会有期。”说完一拱手,转身离去。店老板见赌局终于散了,长出口气,一面吩咐小二送客打烊,紧闭店门,一面亲自点算银两,一一封存起来,盘算着如何平平安安jiāo到钱三爷手里。 一刻之后,人群渐渐散去,元嫣和长孙乐仍坐在二楼喝茶,店老板清算完了银两,过来小心侍候两位财神。一名小二忙着收拾大堂四角的投壶。当他走到最后一个投壶时,忽听有人道:“等等,我也想来投一支呢。” 元嫣一怔,探身俯看,只见一位瘦高的男子正走出楼道的yīn影。店门早已关闭,小二不知他从何进来,一时发愣。那男子走到投壶边,屈指一弹,声若金玉,不禁点头道:“好壶。花纹虽然浓艳,声音却像是蜀中大邑的白瓷……这是流出来的贡品吧?”小二道:“客官,我们打烊了……”元嫣朗声道:“等等!阁下好眼力,敢问有何指教?” 男子道:“在下说过了,只想来投一支矢。”说着躬身端起投壶,哗啦一下,将小豆悉数倒出。小二刚要阻止,元嫣喝道:“给他矢!” 那男子道:“多谢。”他将投壶放在大堂中央,慢吞吞后退两丈,小二递过几支矢,他只拿了一支,说道:“够了。” 他始终略躬着身,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他举手投足甚是从容得体。长孙乐隐约觉得这身影有些眼熟,凑到元嫣耳边轻声道:“好厉害的步法,嫣姐小心。”元嫣哼道:“我倒要瞧他能做什么!” 那男子将矢在手里掂了掂,道:“不知道姑娘一矢赌的多少钱?” 店老板高声道:“十两一支,十轮开场!” 那男子掏出一把碎银,放在桌上,道:“在下这里只有十两,就跟姑娘赌一支吧。”说着手一送,投矢应声入壶。由于chā投矢的小豆没了,投壶里“咚”地一声响,那投矢被反弹而出,不偏不倚又飞入男子手里。 长孙乐瞪大了眼:“这是什么投法?”元嫣咬着指头不语。 男子道:“这便算一轮了,是么?”元嫣迈步走下楼梯,一面道:“好,你若再投三次中的,就算我输了。”男子道:“姑娘太客气了。”一边说,一边将矢投入壶里。那投矢仿佛长了眼睛,在壶里一弹,又飞回男子手中。这一次长孙乐看清楚了,他投入壶中的角度与旁人不同,是冲着细长的壶喉内壁去的。要让矢弹出倒不难,难的是刚好让矢能反弹回他的手中,看上去好像用绳子系着矢身一般自然,这般手劲与技法委实可怕。 他就这么一次次投着,每一次shè入壶口的角度、力度没有任何变化,矢就一次次飞回。投壶一开始“咚咚”响,十次之后,变成“空空空”的声音,再投几次,忽听“哐啷”一下,投壶裂成数块,散落在地。 大堂内众人从未见过这种投法,个个张口结舌,呆在当场。只有元嫣拍着手道:“好!好技艺!只听闻武帝时的郭舍人能投矢而返,凡百次不漏,是为‘骁’,没想到今日竟能亲睹。只不过阁下仍然算错一步,用此重矢投,投壶可受不了。” 男子道:“是。本该用竹矢的,来得匆忙不及携带,让姑娘见笑了。” 元嫣忽地觉得这笑声恁地耳熟,走近那人,问道:“敢问阁下是……”那男子抬起头,露出一丝微笑:“嫣姐姐,不认识小弟了么?” 元嫣怔了片刻,眼圈一红,颤声道:“五弟,竟然是你……” “小弟是上个月来的长安,今天听说长安城新来了位投壶女杰,我猜就是嫣姐,果不其然!这位是长孙姑娘吧?在下文哲有礼了。” 长孙乐奉上茶,文哲站起身恭恭敬敬接过,让长孙乐浑身不自在。元宗何时有这么个弟弟?但见元嫣对他甚是亲热,更让她摸不着头脑。 元嫣道:“妹子不知道呢。这是你五哥,三nǎinǎi的心肝,虽然在元家排行最末,却最是和善体贴的人。” 长孙乐恍然大悟,元宗的爹本是四兄妹,只是三姑娘早年嫁与弘农文氏,远离中原,也从不掺和元家族内之争,所以极少听到她的消息,只知道她育有一子。她仔细打量文哲,的确与元宗完全没有相同的地方。元宗瘦得跟猴似的,他却天庭饱满,目光如炬,嘴角始终微微翘起,说话做事无不谦和得体。元嫣尚未满二十岁,那么他最多才十七、八岁,却俨然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元嫣拉着文哲道:“三nǎinǎi身子骨还好么?都快八年没见过你们了。让姐姐瞧瞧啧啧,弟弟都长这么大了!那一年在洛阳见到你时,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拖着鼻涕呢!”文哲冷淡的眼光立即变得亲切,毕恭毕敬地道:“是,让嫣姐挂念,真是罪过。娘亲身体还好,她也惦记着你和元伯。其实年前我们曾回过清河老家,才知道你们三年前就搬到江州去了。这几年父亲官拜云中经略副使,举家迁往云中任职,往中原更不易了。” 元嫣道:“原来如此。你怎么这个时候到长安来?我听说你一早袭了都尉之职,是上京来出仕的么?” “不然。家父在宦场多年,看透了许多事,一直不许小弟与官场有jiāo往。小弟来京,是为着别的事情。”文哲品了口茶,顺手放下,长孙乐见他放茶的手显得格外沉稳,心中一动。文哲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手,便把手腕一翻一勾。长孙乐脑中骤然闪过昨晚那黑衣人与她jiāo手的第一招,不禁“啊”的一声叫出来,随即又飞快捂住嘴。 元嫣道:“怎么了?” 长孙乐摇头不语,渐渐的耳根后都烧起来。文哲道:“长孙姑娘定是想起在下是谁了。虽然在下早对姑娘有所耳闻,但仍是十分诧异,没想到姑娘将元家的掌法轻功练到如此境界,不简单呢!” 元嫣奇道:“你们见过?在……刘大人府?” 文哲点点头,元嫣一拍手道:“啊!我真是糊涂!原来五弟也是回来参加比试的!”文哲道:“参加比试谈不上。嫣姐也知道元家的情况,有二哥三哥在,其他人又岂在话下?只不过小弟在弘农瞎学了些不入流的功夫,想要回来见识见识中原正宗武学。” 元嫣道:“我曾听你二姨说过,你在弘农师从弘法寺德普大师,再有三nǎinǎi传你元家功夫,想来一定了得。这可太好了!有你参与,二少爷他们一定更加难过,哈哈!” 文哲正色道:“嫣姐,你觉得二伯四叔他们可能让我参加的么?你们隐居江州,虽然很多事瞒过了元家,很多事却也不知道了。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有传闻说昭陵之约规则又有改动,不再只限定单对单的挑战,而可以多人配合。你仔细想想这层意思。” 元嫣茫然地摇摇头。长孙乐倒抽口冷气:“事情大了。” 文哲瞧她一眼,点头道:“不错。也许这一次的事远非上次那样,仅凭一人之力就可完成。二哥三哥两个早就商量好了,如果赢了一个封侯,一个为族长,岂不快哉?试想,元家还有谁能像他们那样搭档?我就想在家族内比试时会会两位哥哥,切磋武艺,其他的不敢奢望。” 元嫣与长孙乐对望一眼,心中都在惊道:“糟糕!这可如何是好?”元嫣结结巴巴地道:“五、五弟,你这话可、可有根据么?” “当然有,其实小弟今日来,就是想对嫣姐说此事。”文哲站起身,拱手道,“我不便拜会大哥,希望嫣姐把这话转告。大哥的心意我也很明白,但这一次真的没有机会成功,他委曲求全了这么久,又何必急在一时呢?小弟还有事要办,就此告辞了。” 元嫣忙道:“你住在何处?姐姐若有事想找你怎么办?” 文哲道:“我奉师父之命,住在大兴善寺,嫣姐若要找我,可到寺里来寻便是。嫣姐留步,小弟告辞!” 直到客栈大门的关闭声传来,元嫣才一屁股坐倒,面色惨白地道:“难怪二老爷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原来他是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长孙乐却正在想心事。连续两晚遇到的原来是元家外戚,难怪自己想不到。可是他在行动时极随意的一个人,怎么当着面如此谨言慎行,举止不俗,好像完全是另外一人似的? 忽觉元嫣使劲摇着自己,她忙道:“嫣姐,急什么呀,还只是传说而已。即便如此,我一个人做两人的事不就成了?”元嫣凑近了长孙乐,眼睛幽幽发亮,说道:“我、我们便是两个人,是不是?” “是……是啊……” “我会帮你的,丫头!”元嫣急切地道,“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所以……请一定要完成少爷的心愿,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嘎……嘎……” 长孙乐抬头往上看,在极小的天空范围内搜寻那只大雁,等了半天都没瞧见。一旁的元宗冷冷地道:“别动。” 长孙乐当然知道不能动,她只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早上卯时正,东面天空白如鱼肚,他们就上了一辆没有窗户的车。从延平门出发,历经三个多时辰,赶至骊山九慧寺,又爬了半个时辰的山路,到达听惠亭。从这里起,他们再一次进入密不透风的小轿,不知往山上走了多久,待得下轿时,已身在这仅数丈见方的帷幕里了。 灰色的帷幕高达两丈,遮盖了周围一切,连树都看不到一棵,只有东边看得见一处山头,辨不出是在骊山的什么地方,但相信绝对不是寻常游人可至之所。帷幕内铺满细软的草席,正中放一张几,一套茶具,除此别无他物。 帷幕四角各坐一名侍从,脸上戴着玉石面具,身着灰色长袍,右手持剑,一言不发地看着外围。瞧他们的身板架势就知道非是寻常侍者。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嘴和鼻只是简单地刻画了几根线条,四名侍卫一动不动,让长孙乐很是疑心这真的是四具木石傀儡。 从未时到酉时,每过一个时辰侍卫就轮换一批,几名戴着面具的侍女轮流上茶和点心。元宗瘦得像干尸,也真的不吃不喝。长孙乐又渴又饿,头都晕了,但元宗不说话,她就死忍着不动。 元宗直到昨天夜里才与元伯到达长安,从那时到现在,他总共说过的话用一只手也数得出来。长孙乐知道今天对他来说很重要,而每当重要时刻,他便愈加沉默乖僻。他不出声,长孙乐就越发不自在。 忽地,只听幕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脚步声一直向帷幕走来,元宗低声道:“记着,不要多说话。”长孙乐忙道:“我明白!” 幕门掀开,一名全身铠甲的武士大步走入。他的头盔上饰着四根赤金鹿角,一张龇牙咧嘴的赤金面具遮住面目,重甲将身躯四肢完全覆盖。这本是重骑兵的装束,通常需三名侍从协助穿上,要极高大的大宛马才能驮住。他的靴子上泥迹漫过了脚踝,想来外面的泥地根本承不住这身重量,但走起来却毫不费劲,好像穿的只是普通布甲。 元宗和长孙乐一起深深伏下身去。重甲武士简单地问道:“下跪者元宗耶,长孙氏耶?”声音透过赤金面具,显得冰冷沉闷。 “正是小民等。” 重甲武士身后一名侍从立即奉上一卷绢画,他飞快打开,比着画上的人物仔细看了两人半天,点头道:“嗯。人已到齐了,随我来吧。” 两名侍从用黑漆木杆抬起元宗的轮车,亦步亦趋地跟在重甲武士身后,长孙乐走在元宗身旁,扶着车的扶手。元宗的手忽覆上她的手背,竟在微微发抖。长孙乐偷眼看他,见他脸上神色倒是自若得很。后来元宗似乎察觉到她一点也没有颤抖,默不作声地把手抽回去了。 长孙乐在心里叹口气。 出了帷幕,走入长长的同样被灰色幕布包围的小道,幕布之外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中。他们向着一处山头进发,走了两里多,进入一片密林里。四名手持灯笼的侍从在林中等候,另有一名身着白袍的人袖手站在前面。他们亦都戴着面具,只是白袍人的面具最为精致,鼻子嘴唇刻画得极细致,几如zhēn rén。见他们来,那白袍人道:“这便是元宗一系么?” 重甲武士行礼道:“是!属下已经验明身份。” 白袍人不再说什么,掉头领路,重甲武士恭敬地跟在后面。四名侍从各自排在队列前后四方,四盏灯笼晃晃悠悠,勉强照亮林间小路。 没有人说话,哪怕咳嗽声都听不到,只听见脚踩在厚厚的落叶与草地上的声音,间或也有林中的鸟叫与虫鸣声。一片漆黑中,身旁几个人的脸上却反shè着白玉般的光辉,如鬼魅一般,长孙乐心中首次升起了一丝怯意。 转过一片山石,眼前明亮起来,只见道路陡然宽阔,路面上铺着整齐的青石,两侧的帷幕也由灰色换成印着巨大云雷纹的白布。路旁每隔两丈就有一名铠甲侍卫手举火把,长孙乐飞快瞧了一眼,心中默念道:“四十四人。” 四十四支火把将四周照得通明,然而仍然听不到任何人声。道路尽头是一座巨大的帐篷,由厚重的牛皮做成,顶部和侧面装有二十六面青面恶兽铜盾,既是象征威严的饰物,亦是防备箭矢攻击的屏障,周围架着十八只火盆,火光熊熊,照得帐篷四周没有一丝yīn暗处。 至少有五十名铠甲侍卫矗立在帐篷四周,前后排成三排,第一排持长戟,第二排持刀,最后一排则是由卫国公李靖所创、至今仍威震西域各国的巨弩弓,发shè的箭矢可以在三百步内shè穿突厥骑士的锁甲。按这样的布置看,在更深的林子中,不知还有多少士兵在巡视和警戒。 长孙乐看了,怯意更盛。她虽不通兵法,但当年苏定方攻破西突厥沙陀罗可汗时,曾跟随爷爷和光禄卿卢承庆赴蒙池都护府,任命阿史那弥shè兴昔亡可汗之位,见到过真正的中军本帐。这样的阵势跟中军本帐唯一不同的就只是缺少一杆帅旗而已,别说有人行刺,就算真来几百上千人,只怕也冲不到帐篷里去。 将要前来宣命之人究竟是谁?元嫣说此人“几乎跟卫国公李靖齐名”,思来想去,总不过两三人而已……长孙乐偷偷瞧了元宗一眼,只见一向桀骜不驯的他面色凝然,显然也被深深震撼了。离帐篷十丈远,立有两个小的帷幕。那白袍人道:“两位,请进去更衣吧。” 两名侍从抬着元宗进入右边的帷幕,两名侍女则将长孙乐引入左首帷幕。长孙乐脱下全身衣物,取下饰物,其中一名侍女解开她的发髻,细细摸了两遍,才用一根绳简单地替她扎好。那侍女摸到她额头上时,她还真有点紧张,为了避免被朝中之人认出她的身份,特意贴了一块假面,稍微垫高额头。不过那侍女并未察觉。 等她换上一袭素白的衣服走出来时,发现元宗也已换了衣服。他那蜡黄的脸缩在白衣里,更显病态。 走到帐篷前,侍从和侍女们纷纷退下,那重甲武士也走入两侧的防守阵里,长孙乐惊讶地发现他只是其中极普通的一员,还有比他更威猛巨大的武士。长孙乐闪过一个念头,只觉这宣命之人并非真的怕人刺杀,只是想借这样的气势以示天威,让前来参赛的人心存恐惧,一来更加效忠任命,二来也决不敢泄露秘密。想到元宗之父也许正是见识了天朝的威严与恐怖,正当风华之年,因身怀干系天下之秘密,忧惧jiāo集而亡,她心中莫名升起一丝悲凉。 白袍人道:“请进吧。” 两名侍从拉开厚厚的幕布,长孙乐忙对他施了一礼,推着元宗的轮车进入帐内。里面灯火通明,地下铺的地毯又厚又软,有股子波斯薰香味儿。帐篷正中有个略高的平台,四周则摆放着小几、铜灯烛。长孙乐还没来得及打量仔细,就有人道:“宗儿,你终于到了。你们两个,还不快叫大哥?” 长孙乐感到元宗全身一紧,却听他笑着道:“二叔、四叔,你们来得可真早。小侄见过两位叔叔。” 靠西的两张几后坐着四人,自然就是元宗的二叔元庆、四叔元德和二弟元义、三弟元兆了。长孙乐跟着元宗六年,一直隐居在江州,今天才是第一次见到清河元家族人。 只见元庆又干又瘦,长着吊晴眉、山羊胡,样子极朴素,身上的衣服虽然华贵,但瘦削的双肩明显撑不起架子,怎么看都觉得猥琐。他儿子元义却肩宽体胖,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他老子在客气地喊元宗,他的眼睛上翻,鼻子几乎翘到天上去。 元德则宽额厚唇,看上去更有大家门阀子弟之风,说道:“宗儿,过来让四叔瞧瞧!这都多少年没见到你了?上个月我见你娘时还说呢,你虽然身患残疾,到底也是元家子弟,清明时节回来祭祭祖也是应当应份的嘛。别过几年自己姓什么都忘了I” 他身旁虎头虎脑的元兆老老实实拱手道:“大哥好。” 元宗朝东面指指,长孙乐立即推着他走过去。元宗道:“四叔,恕小侄不敢近您老人家的身。侄儿至今记得您老见我残疾时惊愕的脸,还有那句‘岂非妖孽’的话,实在不敢以残废之身而辱四叔之目。至于说到祭祀祖宗,侄儿更是惭愧得紧。不过自我爹去后,咱们元家这么多年都没有族长,剩下些猢狲们各奔东西,俱都散了。还是等由大家公推一人出来主持族内大事之后,再谈祭祀的事吧!” 元义哼道:“我爹这么多年主持祭祀,已是元家公认的族长了。对了,你这残废之躯早就背弃元家,躲到江州去了,哪里知道这些事。” 元庆笑着道:“义儿,别乱说话。这位便是长孙姑娘么?久闻其名了,宗儿,你们很是般配嘛,什么时候完婚?这婚姻大事,二叔替你作主了!” 元义大声对元兆道:“嘿,我听说高额马脸,多是克夫短命之人,果然般配得很,哈哈,哈哈哈哈!”元兆跟着大笑。 元德皱起眉头道:“住嘴!这是你们未来嫂子,不得无礼。不过,宗儿呀,你别怪四叔多嘴,关心则乱,也顾不了那许多闲言杂语了你还是要好生将息自己呀!你瞧瞧你的脸色,跟死人似的。啧啧,四叔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别像你爹那样,春秋鼎盛的就去了。” 元宗笑道:“哪里有那么容易?我爹好容易光大家门,其他人想着法的败坏,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几年了,这不也还没败光么?两位叔叔放宽心,你们二位身子骨硬朗,看得到子子孙孙败光的那一天。” 元义赫然起身,怒目而视,元庆元德两个老家伙神色没有一丁点儿变化。元兆道:“嗯,大哥说得没错,我父亲身体还硬朗得很……”元义怒道:“闭嘴!”元兆素来怕元义,忙乖乖住嘴。 长孙乐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讥来讽去,唾骂诅咒,背心一阵阵发冷。她突地有种古怪的念头,好像自己跟这家全不沾边,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为何自己会站在此处?真是奇怪…… 元宗端起几上一杯酒,道:“侄儿借花献佛,敬二位叔叔。等会儿jiāo代下来,少不得各自争斗,若是误伤了两位弟弟,还请多包涵。” 元义嗤笑道:“瘸子,你伤得了我?”大咧咧坐着,脸朝一边。元庆和元德都举起杯子,元兆先举起杯,忽见元义对自己怒目而视,又赶紧放下。元庆道:“宗儿所说不假。呆会儿大家各凭本事,都是为国为家,少不得有兵戎相见的时候。干此一杯,各自保重吧!” 三人同时一气干了,对视片刻,都将杯子摔得粉碎,再不看对方一眼。自有侍女们上前收拾,重新斟酒。忽地有人慢慢踱近元宗,淡淡地道:“大哥,小弟敬你一杯。” 长孙乐抬起头来,见到一张清秀的脸,却是文哲。他们刚才一进来就跟元庆等人明争暗斗,竟没注意到文哲一直坐在旁边。长孙乐心道:“他早来了,元家人却连提也不提他一句,显然亦未将他放在眼里。” 元宗全身缩在轮车里,盯着文哲看了半晌,大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想来争元家的族长之位?一个个也不仔细瞧瞧自己的嘴脸!” 长孙乐心里咯噔一下,却见元家四人头也不抬一下,全当元宗不存在。文哲神色也没任何变化,似早料到他会发作,说道:“小弟无意争夺什么,只来凑个热闹而已。几年不见,大哥清减了不少,敬你。”说着一口干了。元宗厌恶地别过头。 文哲转身yù走,又回头看了一眼长孙乐,只见她满脸歉意。文哲也点头一礼,说道:“长孙姑娘,替我问嫣姐好。”径直走开。 帐篷内一时气氛尴尬至极。元家那四人装作元宗、文哲不存在,彼此喝酒说话,说到元宗父亲之死或他的残疾之事,毫无顾忌;文哲自斟自饮,当姓元的都是陌生人;元宗的目光则从所有人面上一一扫过去又扫过来,当他们全是死人。 长孙乐跪坐在几前,听元宗冷冷地说“都死了才好。”,不便接嘴,听元义跟元兆讨论自己的薄命克夫克子相,难堪得只想钻到地里去。 她咬牙忍着,别过头,却不经意地正好看见文哲的侧面,心中一怔,就呆呆地看定了。他即便在喝酒时也坐得笔直,双目半合,右手倒酒,左手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双手放在膝上,沉默片刻,又倒酒、举杯……长孙乐看了一会儿,发现他连中间停顿的时间都几乎一致,不禁愕然。他的手臂很长,手指也极长,尽管衣袖宽大,长孙乐却莫名地想起他抱着自己时,似乎觉得他的手臂肌ròu匀称…… 如此模样,再加上单调而极有规律的动作,她脑海里渐渐勾勒出一具被无数丝线吊起来的傀儡,看不见的手指屈、伸、拉、提,他就跟着举杯、张嘴、放下、又举杯……长孙乐嘴角不觉露出一丝微笑。 她正看得有趣,忽见文哲往后挪挪,伏下身去,同时左手朝她摇摇手,又一指前方。长孙乐一怔,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大帐内变得寂然无声,所有人都跪伏在地,只见帐门掀开,一行人正缓步走入。 长孙乐忙伏下身,耳根如火烧一般原来他早发现自己在看他了! “诸位,请平身。主公吩咐,礼仪一切从简。” “多谢大人!” 元家诸人纷纷叩谢,站起身来,各自垂头长坐几前。几队侍女无声无息地更换几上的食物酒器等物,长孙乐不敢再朝文哲那边看,趁侍女挡在面前时,偷偷打量站在大帐中间平台之上的那群人。 站在左首主持宴会的仍是那名白袍人,他身后八人同样身着白袍,但袍子绷得紧紧的,显然其下穿着铠甲。八人持剑而立,形成一个半圈,将中间那项小乘鸾挡在身后。 乘鸾前垂着帷幕,隐约见得到里面有个人影,应该就是那位主公了。长孙乐垂下头,只见元宗放在膝上的两手捏紧,干瘦的手背上青筋突出,不时微微抽搐一下,显是心中激动。她偷偷挪近元宗,在小几的掩护下把手按在他手上。元宗一振,随即狠狠甩开长孙乐的手。 那白袍人环顾片刻,开口道:“请验信符。”他身旁一名侍卫忙奉上一只锦盒,白袍人当着众人的面解开封泥,从里面取出半璧玉牒。 元宗偏头看了看叔叔和兄弟们,从自己怀里掏出同样的锦盒,双手奉给侍卫。元庆等人脸上均现出又妒又恨的神情。 那侍卫奉给白袍人,白袍人再一次解开封泥,打开,从里面也取出半璧玉牒。他双手将两块玉牒拼在一起,浑然合一,便点头道:“诸位可看清了么?” 二十年前,卫国公李靖与元、高、张家立约时,自知命不久矣,遂以玉牒为信,约定来日持有玉牒者,便是受他所托,主持昭陵之约的人。元家诸人皆拜服在地,道:“信符完全吻合,我等愿侍奉主公,断无二心!” 白袍人命人收了信符,说道:“清河元家身怀绝技,而世代忠心社稷,家国之福也。隐义侯为国家立不世之功,先帝嘉之,此亦为千古之誉也。虽然隐义侯不幸英年而薨,但见到元家仍然子裔繁盛,主公甚是欣慰。” 元家诸人一起叩首道:“谢主公!”等众人都抬起身,元庆仍匍匐在地,重重磕了几个头,哽咽道:“蒙圣上与卫国公、主公错惜,我元家上下无不感激而至于涕零,而小民亦惶惶而辗转,深恐有负所托。我等必以身报国,虽死无憾!” 白袍人淡淡地道:“请免礼。尔等之心,主公自然能体会。隐义侯当年与卫国公共定之约,忽忽二十岁逝,物是而人非。然我家主公奉先帝之命,受国公之托,须臾不敢或忘。今日召见诸君,以偿故念。” 一名侍女奉上酒樽,白袍人端着酒道:“鄙人代我家主公,预祝诸位顺利,请。” 元家诸人捧着酒樽,齐道:“为主公寿!”仰头干了。白袍人以宽袖遮脸喝了酒,侧身拍了拍手,所有的侍女赶紧伏在地上,无声而快速地倒退到大帐边,一起转身向外长跪。那白袍人在乘鸾前躬身行礼,乘鸾的幕帘突地掀起一角,一卷白布伸了出来。乘鸾前一名白袍侍卫恭敬地接过白布,跨前几步,走到众侍卫和白袍人之前,白布徐徐展落,露出一行大字:“吴王夫差之鉴”,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采苹山上绮罗身”这便是题目了! 大帐内一时静得针落可闻,七双眼睛瞪得浑圆,死死盯着白布,一道道炙热的眼光好像要把布都shè穿,看出布后隐藏的东西来。然而白色的布上只有这么两句话,再没有任何一点提示。 众人正看着,白袍人沉声道:“好了。”那侍卫飞速卷起白布,走下平台,走到一盆火前,将白布丢入火中。 白袍人声音重新归于平淡,说道:“科题便是如此了。主公有言,此番比试,诸位各自勉励,尽心为之。十五日后的戌时,无论成与不成,卿等须在听惠亭等候复命,谨记!”众人都叩首道:“是!谨遵主公之命!” 白袍人拍一拍手,侍卫们一起躬身抬起乘鸾,跟着白袍人走下平台。元家诸人皆匍匐相送,不敢抬头。过了良久,有人掀开帐门进来,说道:“诸位,请跟我来。”众人起身跟着那名侍卫走出帐,发现适才围绕着大帐的重甲侍卫已全都撤离,只有十来名白衣侍从等在帐外。见众人出来,侍从们两两一组上前,将元家人相互隔开,再分别一批一批往外走看来那位主公对元家目前的矛盾也了然于心。 元庆等人先走,谁也没有再瞧上元宗一眼。文哲跟在后面,向元宗拱手道别。元宗毫不理会。他又向长孙乐拱拱手,长孙乐忙点头回礼,文哲仍旧是那句话:“替我向嫣姐问好。”转身走了。 等他那一队的火光消失在密林中,剩下的侍从才上前抬起元宗的轮车,一行人沉默地顺着青石路向前。 就要走入林中时,长孙乐突然回头,只见身后所有的火盆已被人熄灭了,刚才那威严的大帐彻底没入漆黑的大山的yīn影之中,再见不到。只有帐上的几面铜兽盾还隐隐反shè着星光,提醒长孙乐,刚才短短的一幕并非梦境。 第六章 “吴王夫差之鉴?” “是,后面还有一句‘采苹山上绮罗身’。这是什么意思?” “吴王夫差当年国力强盛,直逼楚国,他也极好奢靡,曾铸造大量铜器,其中最着名的是一具铜鉴。传说该铜鉴是专为西施梳洗所用,西施常俯身照之,其罕世容貌被收入鉴底,若在月圆夜盛满清水,舞之以响屐舞,便能见到西施现于鉴中。此世人所说月魄者也。” “真的?”长孙乐大感兴趣,问道,“那这铜鉴现在在哪里?” “我哪里知道?”元伯摸着胡须道,“听说吴灭后,此铜鉴为越王所藏,后世被人掘出,献与汉之景帝。景帝亦极喜爱此鉴,崩而殉之。王莽乱汉时,赤眉攻克长安,大肆发掘陵墓,此鉴又流落到了民间,许多年杳无音讯。世人皆以为此鉴已被毁时,书圣王羲之又不知从哪里购得,拓下上面的‘攻吴王夫差择厥吉金自作御鉴’十三个字,叹为精品。这是有史记载此铜鉴最后一次出现。” 长孙乐知道元伯跟着元宗的父亲多年,于古物收藏浸yín极深,他这么说了,就定有其事,道:“这位主公要我们取回的应该就是此鉴,但为何只有短短十五天?” “十五天只是个期限而已,你想到了什么?”元伯饶有兴致地看她。“我有种感觉……”长孙乐沉吟片刻,“我觉得主公其实知道这东西在哪里。” “哦?” “你想,如果那鉴远在万里之外,咱们元家岂非全都无法过关?如此一来,精心安排的比试就成了一场闹剧了,这恐怕绝非他的初衷。”   元伯道:“不错嘛,你这想法很对。而且我猜,他还知道铜鉴离京城不远。” “正是如此!”长孙乐一拍巴掌,“也许根本就在京城内某位官宦之家!他知道,却又不能公然去索取,所以让我们取回。可我还有个地方觉得很奇怪。” “怎样呢?” “‘吴王夫差之鉴’这六个字还不够清楚么,为何后面还要再加上那句诗?” “也许他只是想让我们更确定是此物。” 长孙乐摇头道:“不然!此人行事极工心计,每一件都算无遗策,既让整件事清晰明了,又决不拖泥带水。你想想,今晚来了百多人,没有露出一点跟身份相关的破绽,见面时也极干净利落,怎么会在最关键的地方唆?断无此理。采苹山上绮罗身……” 她喃喃地念了好几遍,道:“这句诗中,必有此鉴的下落。爷爷,我建议放弃京城内,从城外山林开始查,每一座庄园府邸都不要漏过。” 元伯点点头,皱紧眉头,陷入深深的思考中。这一天下来长孙乐已经很累了,想到这样费神的事更加犯困,勉强撑着脑袋道:“啊,只有十五天时间,真是太急了……对了!他出了题目,好好地指明方向让我们动手就行,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元伯正色道:“乐儿,这便是昭陵之约的一个关键所在了。你试想想看,如果有一件事,关系到天下大局,然而朝廷却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无法公开为之,该怎么办?” “那……那就需要我们么?” “是的。国家既需要有能够征战沙场,破敌戍边的大将之才,也需要于无形间左右乾坤的人。所以古之赵国有大将李牧、廉颇,却也有需要信陵君窃符以救之的时候,就是这个道理。像老爷这样有担待、有本事,替君臣万民做事然隐而不论者,即是‘隐义’的真谛。但是,jiāo代这样的事时,有时颇为隐讳。当年卫国公jiāo代事情时,仅仅口传了一首七言绝句,听了便了,就算事败,也无从追起。三大家族中,只有老爷第一个猜到了答案,一举完成,遂授‘隐义侯’爵。” “啊,求人帮忙还这么折腾,真是麻烦!” 元伯幽幽地道:“事实上有很多事,朝廷是绝对不会承认、甚至不会认同这样的事情发生,然而迫于形势又不得不做。这就必须暗中行事,成功便罢了,即使失败,也不会变动天下大势。况且朝廷里历来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一点失误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所以许多大臣们宁肯私底下偷偷地做。做成了,风光体面地呈上来,失败了,挥手抹去,谁也不会知道。即便九五之尊,也有难以决断之事。老爷临行前,曾说他是替卫国公去死,你掂掂这话的分量!其实无论我们元家、高家、张家,世代门阀,早就不以此为生,所求的不过是为皇帝效力,争得一世之名罢了。” 长孙乐听了,沉默不语。刚好元嫣沏好了茶端上来,见长孙乐坐着发呆,便道:“人家是倾国之美女,在溪边浣纱,鱼见了都会沉。你呢?又瘦又黑,站在河边,鱼只当你是根草。” 长孙乐失神地端起茶喝了一口,赶紧又呸呸吐掉,向元嫣赔笑道:“嫣姐,我喝了怕睡不着。” 元嫣拧着她耳朵嗔道:“你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有睡不着的时候?我常常担心你醒不过来!给我喝了,今晚不想个应对之法出来,谁也不许睡!” 长孙乐使劲挣扎,元嫣越掐越紧,两人滚到一起。长孙乐眼见元嫣手中握着茶杯凑到自己面前,忙道:“嫣姐,你饶了我吧!对了,少爷一个人在露台上,风寒露重,可别着凉了,你快瞧瞧去!” 元嫣一呆,道:“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长孙乐道:“哎呀你去吧!我跟爷爷想事情来着!快去快去!”元嫣脸莫名地红了,还要再说,长孙乐不由分说把她推出门。 她得意洋洋地坐回来,忽见元伯看着自己,眼神里有些许无奈。她奇怪地道:“爷爷,怎么了?” 元伯道:“乐儿,不要忘记你才是少爷的正房妻子,此时尚未成亲,怎能如此说话?少爷的所有心血都用在你身上了,切莫辜负。” 往常长孙乐听到这话,心中既没有羞涩的感觉,也没有反感,只是说不出的漠然。今天却突然心中怦怦乱跳,一时适应不过来。她勉强道:“爷爷说得真奇怪,难道嫣姐就不能去见少爷么?” “有些事,是连自己都无法真正明白的。有些事,是无论做与不做都伤元气的。”元伯喝了口茶,叹道,“你哪里懂得?” 长孙乐的血骤然冲到了头顶,脸上火烫起来。她自九岁起就定下了元家长房元配身份,这么多年来早已习惯,但是妻子究竟是什么?她完全不懂,有时想想,大概就像元伯之为仆人、元嫣之为奴婢一般吧。反正大家是一家人,天天见面也会拌嘴,隔天不见就会想念,如此而已。 最近一年多来,她隐隐从元嫣那里感觉到了一些异样的情绪。元嫣说到元宗时的一颦一笑,时悲时喜,长孙乐悉数看在眼里,当时只觉好玩,此刻听元伯一说,她觉得不对劲,然而不对在哪里却又完全不知道。 她呆呆地坐了会儿,渐渐觉得烦躁难耐,终于跳起身,赌气地冲着元伯叫道:“爷爷,你说得不对,我问嫣姐去!”她咚咚咚往露台跑去,身后元伯压低了声音道:“乐儿……”然而也没有阻止。 长孙乐跑过房间,走过回廊,将要接近露台时,又犹豫起来。自己要问元嫣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真奇怪,明明心中有无数疑问,可是既抓不住,也理不清,纷乱如麻。她不觉停下步子,靠在墙上,茫然地向外望去。 这个时候,长安城已进入了梦乡,灯火不再灿烂,街道也冷静下来。北面的皇城高高耸立,一轮明月越过了皇城顶端。月光爬过千万冰冷的青石砖瓦,爬过店前永远流淌不息的永安渠水,爬上年时久远,已然弯曲了的柱头,终于爬到长孙乐的面前。 回廊边的栏杆把月光切成一条条的,长孙乐的右脚不安分地挪来挪去。挪到空隙处,月华照得白皙的脚好像透明一般,长孙乐便想:也许这么轻轻一蹬,就能飞身而起,飞入月宫也说不定。挪到yīn影处,脚又恢复平常,她就莫名地心里发酸。 她痴痴地看了片刻,已经忘了自己到这里做什么,瞌睡又上来了。她揉着眼睛正打算回去睡觉,忽然听见了一声低低的抽泣,随即是一声叹息。 这声音虽轻,她却知道抽泣的是嫣姐,叹息的则是元宗,就在回廊拐角过去不远。长孙乐靠紧了墙悄无声息向前摸去。摸到拐角,她匍匐在地,脸几乎贴在地板上,偷偷探出去看。 只见元宗背对自己坐在轮车上,看不见他的模样,但见他深深陷在椅子里,垂着头,仿佛不胜其累。元嫣跪坐在他身旁,以手拭泪,轻声道:“我……我只是高兴……可是……我却……” 元宗冷冷地道:“这有何高兴的?各自命数罢了。乐子”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加上此刻夜风正呼呼作响,长孙乐便没有听清。她正打算冒险再爬近些,元嫣忽然站起了身,道:“我……我并不奢求,可是……可我……” 她没有说完,一头扑进元宗怀里,紧紧抱住了他,不可抑制地放声哭出来。 长孙乐直到回到房里,耳边仿佛仍回响着元嫣痛彻心肺的哭声。她缩进被子里,脑中一片空白。月华又从窗户投进屋,投shè在她面前的小几上。元嫣精心chā的那瓶花在月华照耀下通体散出一层辉光。似乎很冷,然而很美。 长孙乐把头蒙进被子,憋了半天,顺手抓起木枕扔去,哗啦一声撞破了花瓶。冷冷的辉光不再,她总算松了口气,就那样缩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长孙乐突然从极深极深的梦里惊醒过来,第一眼见到的是一束亮光照在面前的墙上,光束里浮尘上下飞舞。天亮了。 她的身体空dàngdàng的,好像也跟那些浮尘一样在上下起落,便呆呆地看着那道光束。过了很久,身体的感觉突然回复,只觉头像裂开一般疼痛,随即发现衣服被子全被汗水打湿了,身体软绵绵,连抬起一根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她忍不住呻吟一声。 立即听见元宗在一旁道:“乐子,你醒了?” “啊!”长孙乐吃了一惊。她生xìng好睡,然而若是元宗都起身了自己还困在床上,少不得又要被狠狠责罚了。她赶紧一撑身体要爬起来,骤觉眼前模糊,周围的一切都绕着自己飞速旋转起来,只撑起半边身就颓然倒下。 元宗道:“你在发烧,就别动了。” 长孙乐脑子里一片混乱。发烧?这真是稀罕的事。自己有多久没有生病了,一年、两年,还是整整六年?自从跟着元宗没日没夜练功以来,好像连病都不敢生了,命一贱果然鬼神都要忍让三分……然而昨晚是怎么了? 元宗像是听到了她心中的疑问,说道:“你又钻到小几下睡,也不关窗。昨晚夜风大,嫣儿找到你的时候,身体已经火烫了。这可不是自己家里,小几下都为你准备了被子,真是。” 嫣姐?是嫣姐……奇怪,平常嫣姐总是会等自己在小几下睡着,替自己盖好被子后才睡的呀?难道嫣姐很晚才回到屋里?长孙乐刚试图回想昨晚的事,脑袋就痛得一跳,赶紧收回心神。 过了一会儿,长孙乐闻到了浓烈的yào味。她轻声道:“爷爷呢?” 元宗不答,继续转来转去,轮车嘎吱响着,一刻也不停下。长孙乐勉强转头看,见他仍如平常一般拉长着脸,但明显心不在焉,转到门口瞧两眼,退回来,却又转到窗口张望这可不是元宗的脾气。 长孙乐连叫两声,元宗终于听见,随口道:“他和嫣儿出去打探情况了,你休息吧。” 长孙乐茫然地又躺了片刻,说道:“yào……yào……” “怎么?”元宗见她脸色痛苦,转到她身前。长孙乐咬牙道:“yào糊了!”元宗一惊,赶紧出了房间。 他出门之后,长孙乐断断续续又昏过去几次。再次醒来之时,却见元宗正坐在榻前。 元宗一脸漠然,指着放在榻旁一只凳子上的铜盆:“洗洗脸,瞧你蓬头乱发的,岂像我元家之人?” 铜盆旁挂着布巾,长孙乐忙不迭地洗脸。洗了几下,觉得水冰冷,问道:“这是你给我端来的?” “你想得倒好!嫣儿一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长孙乐把布巾揉成一团,狠狠扔回铜盆,力道太大,铜盆咚的一声翻下凳子,水泼得满地都是。元宗一惊,随即怒道:“你做什么?” 长孙乐不顾自己只穿着贴身小衣,钻出来抓紧元宗的手,十个手指头好像要掐进他的皮ròu里去,叫道:“你要娶的是我,对不对?你要娶的是长孙乐,六年前你亲口说的!我要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 “你……你这是发什么疯?”元宗被她灼灼的目光逼视得转过了头,“我出去了,快些换好衣服出来。” 长孙乐死不放手,眼泪再次滚滚落下,哭道:“我要你说!我……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可是今天我要你说……我除了你,再没有别的人要了,是不是?我只要你说!” 元宗深吸了口气。这可不是寻常的长孙乐。那个长孙乐纵使经常装死发疯,可是绝对不会开口要求自己做任何事……他叹道:“这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元宗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个理由么?” “你是为着重返元家,你是为着羞辱那些羞辱过你的人,你……” 元宗反手一掌,打得长孙乐转了个圈,咕咚一声滚下榻去。他冷冷地道:“羞辱?恐怕你错了吧。有谁能羞辱我?真是可笑!虽然你病得不轻,但我劝你还是要小心说话,否则……” 长孙乐在地上还牢牢抓着元宗的手,呜呜咽咽地道:“我……我只是想听你说一句话……” 元宗道:“好啊,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我元宗会娶你长孙乐为妻,决无反悔。” 长孙乐等了半天,抬起头来问:“就是这样?” 元宗不耐烦地道:“你还要怎样,说出来听听?” 他回答得太过干脆,好像赌品很好的人欠了赌债,拍胸脯说自己一定还一般。长孙乐这个时候心里既谈不上激动,也不觉得高兴,甚至连满意的感觉都没有,只有一样惭愧,她确实想不出还该怎样,于是点了点头。 元宗甩开她的手,说道:“满意了?” 长孙乐点点头。 “当我问满意了的时候,”元宗一字一句地道,“我是在告诉那个人,不要再问第二次。” 长孙乐缩成一团,用力点了点头。 元宗不再说什么,转动轮子出门而去。他出去后,长孙乐爬回榻又坐了许久,越来越觉得羞愧难当,其心情也跟追着赌品极佳者要钱一样。她忍不住使劲敲打自己的脑袋,忽听外面元嫣说道:“少爷,我们回来了!乐丫头呢?好些了没有?” 长孙乐心中怦的一跳,飞速钻进被子里,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爬起来要是自己还想装死,真真不是人了! “丫头,快到了!” “哦……” 元嫣掀开窗帘一角,向外张望。时候已晚,远处的秦岭已经变成了残阳下一片苍凉的剪影。云彩在匆忙归家,在天幕上拉出一条条极长的痕迹,跟在它们后面的暮色又将这些痕迹一一吞噬。 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归于夜色之中,他们却仍在匆忙赶路。车道两旁的树木渐渐遮掩了远山,只剩下头顶上一线天色。很快连这一线天也消失了他们已经深入太平峪山茂密的森林之中。 元家在黑白两道的名头都极响,元伯更是jiāo游广泛,他发出号令,长安附近几乎所有有头脸的人物都奔走起来。长安周围山脉众多,终南、太白、秦岭之上的庄园道观不计其数,但吴王夫差铜鉴这样极珍贵之宝物,也非寻常大家门阀可以收藏。 按这个思路寻,经过两天的打探,他们一共列出三十六处有可能藏着吴王夫差铜鉴的所在。又经过一天的仔仔细细比对,终于把范围缩小到八处,既终南山之裕园、终秀园,骊山之景宜庄、景挈庄、桓园,太白山之芙园,以及太平峪之英国公府。 但这个范围仍然太大,八处庄园都在远离京城的山野之地,有几处往返就需要一昼夜,如果依次寻去,恐怕还没轮完一次就没时间了。这天早上,本已确定了去八大园中最显赫的骊山之景宜庄江夏王李道宗的故园。江夏王跟从太宗东征西讨,是太宗最赏识的宗室之人。据说太宗攻陷洛阳时,赏赐给他的隋国贡品最是丰厚,其中不乏大量三代以上的古玩。再加上此人素来风雅,对于收藏西施曾照过的铜鉴之类事物绝对很感兴趣。 然而临走之时,元宗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冥思苦想。直至午时,他才推门出来,只说了一句话:“英国公府。”于是众人立即备车出城,直奔太平峪的英国公府。 太平峪距长安八十余里,山林险峻,因前隋皇帝在山顶建造恢宏的太平宫,遂得名太平。 山腰之上是皇家园林,就算王公也不能在其周围三十里建造府邸。但当今皇上曾因武氏晋身皇后位而遍寻支持,朝中顶梁之褚遂良、长孙无忌等坚决反对,先帝重臣里,就只有英国公李绩上表称:“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上意遂决。武氏由此对李绩极之推崇,晋身皇后之位的第二天,就赐英国公太平峪处行宫一座,以示褒奖之意。 为何会选择此处为第一个探寻之所,元宗没有说。他的xìng格就是如此,从来不肯与人商量,自己定了便雷打不动。只是这么多年来,他决定的事十之八九都是正确的,大家也都习惯听命行事。 但英国公是何许人也?太宗曾言,李绩、李靖二人,古之名将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也莫可比也。这可非是虚言,从三代之时就侵略中原的西域诸族,纵使卫青、霍去病者,也只是驱逐两千里,斩首而归。而后突厥称雄,隋帝莫能拒,此二人却一朝尽灭其国,将中原天朝疆域第一次向西拓至沙海之外,向北拓至yīn山以北六百里,此举绝对前无古人。李靖既薨,朝中兵马大事皆归于英国公,现正准备再次征伐高句丽,手下能臣猛将几可横扫天下,这是好糊弄的人吗? 长孙乐一想到这里就坐立不安,就心虚胆战,就想找个小几钻进去装死。尽管在元宗几近血腥的培养下,她胆子已经非常大了,但是“英国公”三个字有的时候比当今皇帝还要让人胆寒。毕竟当今皇帝是继承他老子的位子,英国公可是自己真刀真qiāng打出来的…… 他们从长安出来,换乘了两次马,接近太平峪时,为了让长孙乐能休养片刻,特意安排了马车。时间紧迫,他们甚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还不知道英国公府的具体所在和周遭环境。元伯先带着几名家人在前面打探,兼找落脚的地方去了,元宗、长孙乐和元嫣三人则落在后面。 马车颠簸着翻过进山的第一道岭长吉岭后,据车夫讲,再往上就要持续翻越数座山头,中途会接近皇家禁园。一般过路者都选择白天翻越,否则误闯了禁区可是杀头的罪。长吉岭附近有可以歇脚的民家,元宗于是派一名家人先去寻找落脚处,马车则停在一处偏僻之所暂歇,等元伯回来再作计较。 马车停在一片樟树林中。长孙乐在车上左挪右磨,屁股都坐痛了,抢先跳下车去。夜晚樟树的芬芳更浓,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胸中顿时一宽。家人把元宗抬下车,长孙乐见元嫣小心地扶着他,莫名地不快,却也不肯说什么。忽听左首隐隐有水声,她听说太平峪以山泉闻名,据说单是飞瀑就不下百处,便道:“我去取些水来。”匆匆向林子深处跑去。元嫣叫道:“丫头,带着火去!”她也不管。 天已经黑了,但林中却并非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来长孙乐天生能暗中视物,二来不时有些鬼火在林间飞舞,她走得并不吃力。走了片刻,听那水声越来越大,已经不远了。忽听身后元嫣的声音,正叫自己小心。长孙乐这两日说不出的讨厌她,一直没怎么跟她说话,更加走得飞快。元嫣的轻功本就不济,林深叶茂,她又看不到路,须臾就被甩开了。 长孙乐躲在一棵树后,听元嫣走上了另一条路,渐行渐远,暗自得意,随即自己都觉得很无聊,不觉叹气。说是讨厌,其实是自己害怕跟她说话吧……该怎么说呢?少爷是我的,你不要碰?天啊……这真是个难堪的话题。 一直以来,元宗只想让她学会所有技能,除了功夫之外的话题几乎没有。只有元嫣和爷爷对她极好,帮助她咬牙熬过了这些年。但……但元宗是自己的,对不对?元嫣即使再好,如果她抢去了元宗,自己该怎么办?那便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了…… 想到这里她就垂头丧气,就满怀怨气,既怨恨元嫣,也怨恨元宗,然而更怨恨的是自己,不争气的自己,忘恩负义的自己……这时水声也听不到了,她脑子里混乱,闷着头随意走着。刚绕过一处小山头,忽觉眼前一亮,走进了一片林中空地。 空地上长满高及膝头的蔓草,这个时节,许多草已变了枯色,但仍一根根笔直地竖立。长孙乐从草丛间穿越,长裙拖过,压伏蔓草,待得裙子离开,蔓草们又纷纷仰起,发出吁吁的声音,仿佛叹息。长孙乐却视若不见,让她震撼的是照亮空地的那道悬在空中的光的溪流。 看不见溪流的来处,密林截断了它的源头,也辨不出它的去向。长孙乐屏住呼吸走近,终于看清是数不清的萤火在空中彼此缠绕、翻飞,形成长长的一条,好像星光落入了林间。 长孙乐只看得目瞪口呆。从小到大可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萤火,有些萤火密集的地方似乎都能听见它们飞舞的喧闹声。这里被四面的密林包围,没有夜风吹来,奇怪的是萤火构成的溪流仍在慢慢流淌。 她越走越近,突然脚下一凉,哗啦一声踩进水里。她吃了一惊,这片蔓草中竟隐藏着一条真正的溪流,刚才听到的水声应该就是它发出来的,只是这片空地格外平坦,溪流从蔓草底下缓缓流过,水流声极小。她沿着溪流边走了一阵,发现原来萤火是受到溪流的吸引而来,看萤火流的走向,就知道溪流的走向了。 这景象如梦如幻,长孙乐大是高兴,刚才的郁闷一扫而光,决意跟着溪流走,看看这条萤火的光流究竟有多长。走到空地的边缘,虽然溪流边并没有多少大树,灌木却突然多起来。长孙乐今日是以大家门阀元氏的身份出游,穿的裙子颜色虽然素雅,却极繁琐华贵,饰以白狐毛皮的披肩更是宽大,灌木丛的枝蔓好像无数小手伸出来,拉扯得她行走极不方便。 反正鞋已经湿了,长孙乐干脆提着鞋,赤脚踩进溪水中,得以避开灌木。水极冷,却正合长孙乐的喜好,走得越发带劲,如此逐一绕过灌木丛,继续跟着萤火的光走。 走着走着,水鸣声又逐渐大起来,而萤火聚集得也越来越多。长孙乐抬头看,很有种银河落到头顶的感觉。再走一阵,前面的水声简直到了震耳的地步,而两岸的灌木也越来越茂密,几乎覆盖到了河面上。长孙乐早已失来时之路,却仍浑然不觉。忽见前面的河道被灌木彻底遮住,一些枝条甚至伸入水中,再也无法从容钻过。 灌木之后是什么?她不知道。水的轰鸣声达到最大,那道光之溪流从头顶越过,落入灌木后面。长孙乐被光流吸引,一时昏了头,没有犹豫,直接纵身跃起。当她越过灌木后,突然被一股自下方刮上来的风吹得一晃,这才赫然发现原来那簇灌木下方是一道极深的瀑布! 长孙乐身在空中,跳得离灌木丛几有一丈远,断无借力之处,此刻穿的亦是寻常服饰,没有可供使用的绳索,唯一可以做的只有抱紧脑袋,曲腿弓身,顶着狂风尖叫着向下坠落。 “砰!” 长孙乐将要到水面时,急速展开身体,笔直chā入瀑布下的潭中,耳朵里顿时什么也听不见了。无数水泡向上冒去,她却任身体翻滚着下沉,直到四肢终于从撞击的麻痹中恢复过来,才奋力一纵,先向一旁游去,避开瀑布巨大的冲击力。这口潭虽然深,却不宽,她很快就摸到潭边的岩石,借助岩石游出水面,伏在岩石上大口喘气。 喘了半天,她才逐渐回过神,转头看去,只见那瀑布高达十余丈,中间更有一块顽石凸出,将水流破成两股。巨大的水流轰然落入潭中,一片又一片的水雾被风吹着扑向深潭四周。从瀑布上落下的萤火被风吹得没入水雾里,不知被卷到哪里去了。 长孙乐刚才还恼怒,看了后反而大叫侥幸,自己幸亏沿着瀑布边落下,否则毫无准备地摔到那顽石上非死不可。其实潭边的岩石也极嶙岣,犬牙般参差不齐,从瀑布上掉下能落入水中而活命的宽度几乎不到两丈,天可怜见,她这瘦弱的身体着实帮了些忙。 该死,这下可怎么办?元宗、元嫣等不到自己,一定担心,可自己湿淋淋的怎么出去见人?何况还是轻薄的裙子!再说又该如何解释?难道可以说徐风宜人,夜色如水,一时兴起跳潭取乐?长孙乐把脑袋埋进胳膊,绝望得几乎想就此死过去算了。 正在茫然间,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个男人幽幽地道:“yù恃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长孙乐这一惊非同小可,在这鬼都没有的密林深处居然有陌生男人!她想跳起身来,却又本能地往水中缩去身上的素绣牡丹长裙湿透后实在不能见人,而那件白狐披肩也在坠落时不知飞哪里去了。 声中,那人穿过草丛,走到潭边的岩石上,离长孙乐也就三丈左右距离。长孙乐拼命缩在岩石后,祈祷他没看见刚才自己仪态尽失的坠落。忽听咕咚一声,一根树枝伸入水中,左右搅动,那人道:“咦?刚刚听见水声轰然,定是大鱼翻塘,怎么这会儿就不见了?” 长孙乐听到这声音,顿时怒从心起,扑出去喝道:“好啊,原来你在跟踪我!” 点点星光映入水中,被水揉碎了,融成一条一条的光条,水波dàng漾,光又映照到了文哲的脸上。他转头看见了长孙乐,笑道:“原来是条人鱼。果然京城多古怪,在下这次来京,真是大开眼界。” 长孙乐冷冷道:“是么?你要开的眼界还有很多。我这两天还在想,五弟孤身一人远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哪里找去?却不想五弟精明过人,打的是尾随跟踪的主意。” 文哲继续用树枝划着水,说道:“第一,你还没嫁到元家,五弟两个字暂且还是不说为好。第二么,这题目出太简单了,我就算不出门,也知道那东西在哪里,姑娘说跟踪二字,实在是冤枉在下了。” “哦?那我倒要洗耳恭听了!”长孙乐踩到一块水里的岩石,哗啦一下站起身,又飞快地哗啦一声坐进水里。该死!贴身穿的抹胸在刚才坠入水中时冲得一半脱落,幸好见机得快,林中又黑,想来他没有看见…… 文哲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长孙乐神色不变,道:“把你的理由说出来听听,否则我就认为你是在跟踪。元家的祖训,第三条就是凡事自作主张,决不附人之后。你要认这祖训,就乖乖地退回京城去,你要不认,哼,那就别再以元家外戚的身份来参与比试了!” 文哲笑道:“我说了不是跟踪,你不信有什么法子?如果我是你,现在该做的不是逞一时口快,而是赶紧出来生堆火暖暖身子。要是在这个时候受寒,大哥几年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长孙乐听他口气,竟瞧见了自己狼狈的样子,血都冲到头顶上,怒道:“你……你这卑鄙小人!我是你未来的嫂子,你胆敢无礼?” “是不是嫂子,现下还没定呢。再说我还没决定要认你做嫂子。”文哲忽地变了脸色,将树枝抛入瀑布之下,冷冷道,“大哥行事,从来不顾及他人,他定的人,便一定是元家可以接受的么?我劝你还是暂时别整日把元家二字挂在嘴边为好。” 长孙乐这几年早就已经把自己当成元宗之妻,只是尚未过门而已。且元嫣、元伯,甚至元宗的母亲也都以这样的身份对她,是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或别人承不承认的问题。文哲突然说出这样的话,竟把她说得哑口无言。 是啊,元宗一天不正式将自己娶进门,自己都不能算他的妻子,可他却一定要等到自己取得与高、张二家比试的资格后才肯完婚。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毕竟自己只是他进爵和复仇的工具,成则顺理成章,败则弃如敞履。虽然有时候想起来…… 见鬼长孙乐越想心中越是憋屈本姑娘要嫁谁关尔何事?她忍不住游到离文哲只有一丈来远的距离,道:“无礼!我是不是你嫂子你管不着,也管不了。你这样的兄弟,不要也罢!” 瀑布声隆隆作响,风更大了,卷着冰冷的水雾一片接一片扑向两人,周遭的一切都陷入雾中,连潭边的森林都瞧不见了。两个人纹丝不动,各自瞪圆了眼睛对视。水雾越来越大,长孙乐在水中尚不自觉,文哲觉得头发衣服湿了,然而长孙乐不收回目光,他也不肯退却,渐渐的都生了意气。 过了良久,长孙乐忽地身体往后一退,文哲觉得那原本如剑势似刀锋一般加诸在身的压力骤然消失,刚吐口气,骤然全身又是一紧。他看得很清楚,面前无声无息地升起了一片水墙。 文哲退半步,以手拍之,手腕一拧,水墙轰然倒塌,却有一大半的水泼向他。他急速向后退了三步,避开了水,又立即回到刚才的位置此时可不能示弱。 长孙乐慢吞吞道:“如何?天平峪山泉天下闻名,我岂能独乐?不若与尔同乐!” 话音刚落,长孙乐双手连击水面,潭水被她拍出,为掌力所迫,形成一道半丈来高的水墙,横过一丈的距离向文哲冲去。文哲扎直了腰腿,同样双手连拍,掌风将水墙强行拍散。两人都在瞬间就将功力提升到最高,透过水墙较劲,掌力相jiāo,发出砰然响声,散开的水珠shè入周边潭中,发出空透的叮咚声。 长孙乐反正已经湿透,文哲把不把水推回来已无所谓,只管拍出;文哲一面要抵挡她透过水传来的力道,一面还要小心躲避散开的水,两下相比,长孙乐大占便宜。 硬拼了十来掌,文哲吃了要保持风度的亏,终于顶不住长孙乐拍来的水墙,连退两步。长孙乐大喜,追上两步,干脆一只手将水拍起,另一只手化而为刀,切破水柱,于是掌风又化作水刀,嗖嗖有声,刀刀砍向文哲。 这些水刀带有长孙乐强劲的内力,且每一刀均从不同方向劈来,文哲若要一一接下,定会沾湿了手,那便是输了,当即一缩手,手掌躲入袖中,长袖上下翻飞,劲风虽比手掌拍出的要弱,范围却大了许多,将水刀一一震散。 如此一来,文哲纯以内力御袖,再以袖子带起的劲风敌水,更加吃亏。长孙乐卯足了劲,用元家闻名天下的“裂云三十六掌”掌法斩水,劈出的水刀越来越小,速度也越来越快,只是这掌法文哲也了然于胸,才勉强顶住长孙乐绵延不绝的攻击。 到第二十七招上,她一口气拍出了七刀,文哲长袖卷动,yù以回旋之力dàng开水刀。长孙乐料到他必然旋袖,这一招使完,身体已经弯下,她突然顺势以左腿为支点急速旋转,右脚高高旋出水面,足弓狠狠一甩,踢出一条水线。文哲躲避不及,左边肩头被水线击中,顿时一酸。 到这地步文哲已经全无还手之力,唯有继续翻卷长袖,将袭来的水刀一一拍落。两人攻守激烈,气势如虹,却只以水对攻,决不出其他招式。虽然文哲只须连退三步就可完全退出长孙乐的攻击范围,他却死也不肯使用轻功退出,而长孙乐也紧紧迫着他,不让他离自己超过一丈远。 长孙乐喝道:“投降!”文哲便道:“决不!” “尔何敢顽固!” “汝焉能久乎!” “取尔命只如探囊!” “汝之技不过尔尔!” 文哲艰难地倒退着爬上岩石,肩头挨了两下水刀,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他仍执意往岩石上且战且退,长孙乐得意地跟着前行。突见文哲双手一展,摆出一个完全不防守的姿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孙乐大奇,道:“你认输了?” 文哲摇头:“非也,因为你赢不了了。” 长孙乐往下一拍,却拍了个空,大惊之余,才发现原来文哲引着自己走上了岸,水已经浅到仅没过脚背。她要想继续拍水,至少得蹲下才行,不过谁也不可能在对手面前蹲下,平白暴露出背后的弱点。长孙乐一时呆在当场。 文哲一甩袖子,水珠飞出老远,重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他伸出手,掌心内立时落下好些水珠。他笑着道:“你瞧,我俩打来打去,其实毫无意义。” 长孙乐茫然抬头四顾,原来就在他们争斗期间,突然下起了大雨,周围的林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仿佛在嘲笑两个笨蛋奇怪的斗气。随着大雨,林间的萤火全都消失,周围黑得即使如长孙乐也看不见了。 这下倒好,长孙乐松了口气。她也瞧不清文哲的样子,文哲自然也看不清她凌乱的衣衫。听雨声愈加密集,想来元宗元嫣等人也必以为自己躲雨去了,不会立即来寻。 文哲道:“我不得不承认,元家的掌法你学得非常之好。假以时日,若功力再提升一层,就很不简单了。刚才我说话多有得罪,在此赔礼。在下的确尾随姑娘而来,不过在下上山比你们早得多。你们的车停的地方离我休息处不远,我见姑娘离开马车,才贸然跟来,得罪处请多原谅则个。在下告辞了!”说着躬身一礼,转身就要走。 长孙乐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听他拂开灌木,就要走远,心中突地说不出的不自在,脱口叫道:“你……等等!” 第七章 “哧……” 文哲燃起火折子,火光照亮了山洞。说是山洞,其实就是山壁上凹进去的一处,纵深不到五丈。洞顶上生长着一棵千年老树,树根顺着石缝爬入洞内,在洞壁上纷纷缠结,缝隙间则满是青苔。 文哲到处照了一遍,确认没有虫蛇,才回头道:“进来吧。” “你先灭了火!”洞顶传来长孙乐的声音。 文哲顺手将火折远远扔出,还没落地就被雨水浇灭。两个人都出了一会儿神,似乎觉得自己在黑暗中才安全舒适,有一点点光也让人心惊。长孙乐纵身跳下,摸着树根进入洞中,说道:“你也不必扔了,还有用呢。” 文哲笑道:“还是扔了好,否则惹姑娘挂念着总是不妥。” 两个人各靠在洞壁一边,相距两丈左右两人功夫相差不大,这个距离上,谁也无法突然偷袭得手。“即使是亲戚……”长孙乐对自己说,“即使是即将成为亲戚,也不可掉以轻心。” 他二人的内力都深厚,即使不点火,以内力逼之,最多半个时辰就能让衣衫完全干透,于是各自都默不作声地盘膝运功。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小了,连雨声都变得慵懒。文哲长出一口气,突然开口问道:“你杀过人么?” “嗯?”长孙乐一惊,迟疑片刻才道,“杀过。” 她是绝对不能让杖杀长孙恩的郢县县令活过第二年的。尽管当时她功夫还弱,险些失手,不过那之后她便什么也不怕了。 “为何发问?”她问。文哲淡淡地道:“事大了。” “啊?”长孙乐一怔,“是啊,事大了。需要几人联手才能办成的事可不是小事。” “我指的其实不是这件事。”文哲站起身,走到洞口,伸出手去试探雨水。外面漆黑一片,他却极目凝视,仿佛即使在如此深山荒野,也怕人偷听似的,低声说道:“这次比试,没有规则。” “什么意思?” “那天主公召见时,白袍人说的话里,可有说过一个规则?” “规则?”长孙乐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没有。但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我们只按自己的方法做便是了。” “没说规则,就意味着没有规则,无论杀人放火作jiān犯科,只要谁先夺得夫差之鉴便算赢你还不明白么?他不发一言,就将这场本是智力、轻功和胆识的比试,变成了xìng命相搏的较量!” “你……”长孙乐也站了起来,树根纠缠,牵扯住她的裙子,她用力拉扯,却听扑哧一声,不知裙角哪一处被拉破了。她气得干脆往前跨出两步,扑哧之声不绝,裙子扯破多处,总算暂时脱出纠葛。反正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把裙子提得老高,小心地问道:“你说……xìng命相搏是指谁?二叔、四叔他们会对我们下dú手?” “谁chā手此次比试,谁就会xìng命相搏!”文哲口气越发凝重,“当年卫国公召集三家时,曾亲口言明,不得相互攻伐,违者必亲手擒之,是以大舅虽然赢了,高张两家除了不服气外,也没有结下深仇。然而今次,为何不说规则?” “是……也许他忘了,也许觉得既然卫公已经说过,无须再言明。”衣衫已经半干了,长孙乐趁着黑暗偷偷整理,心中觉得这位文哲小表弟真的很爱钻牛角尖。 “非也!他那样极缜密周详的人,知道元家各自猜忌憎恨,不仅将我们分批带进去,连出来时都想到了分开走,又怎么在这样的关键处马虎?这些地方都是大有深意的呀!” 长孙乐点头道:“是,我承认此人做事极有章法,但是要说这样便是没有规则,允许胡来,未免牵强……” 文哲耸耸肩:“你不相信就算了。不过替我转告大哥,千万要小心……啊,对了,其实跟你说就够了。就算二哥他们不会亲自动手,难保不会派人来。不过既然你已经杀过人了,我也许是多此一举。” 他的口气虽然轻松,长孙乐却听出了其中的诚意,不禁有些感动,轻声道:“我知道了。” 文哲道:“我们几个兄弟里,大哥的脾气最怪,可是我知道,只有他不会在背后捅人刀子的。我得庆幸跟着母亲远赴西域,如果当年留在元家,嘿,还不知会怎样呢……” 长孙乐隐隐觉得他这话不对,可是哪里不对自己也说不出来。她整理好衣服,终于变得从容,也走到洞口,问道:“听嫣姐说,姑父……你父亲已经官拜云中经略副使了?” “嗯。” “你也袭了都尉的衔,如果讨厌元家,为何不在云中城谋职?就算在京城也能混到职位呢。” “我不想靠家父。再说他也不赞成我出仕。他自己的前程还不知如何呢。”文哲的口气淡淡的,好像在说某个不相干的人。长孙乐吐吐舌头,不再多言。 这个时候,雨彻底停了,林中变得寂静。只是偶尔风吹过森林,才会有大片雨滴落下,沙沙沙的响一阵,旋即又归于平静。 长孙乐转身走上两步,却又迟疑地停下,问道:“你……你为何也选择了英国公府邸而来此地?” “用脑子想啊。”文哲拍着自己的额头,笑道,“大哥大概跟我想到一处了呢。” “为什么?为何不是骊山之景宜庄?” “景宜庄断然不是。”文哲斩钉截铁地道:“江夏王号称收藏天下,其实盛名难副,他自命承袭魏晋之风,喜好的多是汉晋时期的画书。我听说太宗所赐他的隋宫内的铜器,好多都被他拿去换书帖了,最有名的便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吴王夫差铜鉴虽是极贵重的东西,但其有灭祀亡国之兆,他是皇室宗亲,这种东西岂能乱收?听说二哥三哥已经去了,景宜庄方圆三十多里,我在这里遥祝他们多寻两日。” 长孙乐扑哧笑出声了,赶紧收敛,又道:“可是比英国公府显赫的多的是啊,终南山和骊山上的庄子那么多,我就是不明白为何少爷和你都会选择这里。” “‘采苹山上绮罗身’这句话,怎么看都是指的铜鉴所在位置。”文哲说到这里,突地抓过长孙乐的手,在她手心画着。长孙乐先是一惊,想要抽回,但是立即就被文哲写的字吸引住了。 文哲很慢地写了两遍,问她:“这是什么字?” “太平。不过笔法很怪。” “这是‘采苹’二字,是依吴国特有的鸟篆字体来写的。我曾经见过王羲之拓的‘攻吴王夫差择厥吉金自作御鉴’十三字,字体瘦长公正,采苹二字以此书写,就与‘太平’极其相似。然而京师周遭,以太平命名者就只有这里。相信你们也应该想到了此物必定就在京师附近这一点。” “攻吴王是什么意思?” “你……”文哲强行把“不学无术”几个字咽进肚子里,耐心地道,“吴国真正的名字应该为‘攻吾’国,只是后世妄自删减,才把它叫做吴国而已。” “哦!”长孙乐毫无愧疚之色,又道,“如果真是这样,岂非太过简单?我觉得不可能,主公会出如此肤浅的题目?绝对有问题!” 文哲道:“问题?的确,我认为至少有两个问题,一是他在赌有没有人敢接受如此直接浅显的答案;二么,他似乎也有信心,即使被人第一时间判断是在英国公府邸,也不能轻易取得。” 长孙乐道:“那……如果真是这样,就更奇怪了。这根本不像是在比试智力本事,倒是在比谁胆子敢赌了么?” 文哲点头道:“我也有同感。如果再加上没有明确宣布规则这一条,此次比试的意义很不简单。主公想测试我们的,也许并不仅限于武力或智谋,还有胆略、见识……现下我们只有一步步地试探,结果出来之前,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两个人再一次陷入沉默。良久,一滴水滴到长孙乐脑门上,冷冷的一激,长孙乐突然想到一事,脱口道:“啊呀,今日已经不能到达英国公府邸,不过明天晚上,我们岂非又会在那里碰面?” 文哲笑道:“那么你后天来?” “不行!” “然则我后天去?” 长孙乐咬着牙道:“我不占你这个便宜!明天晚上亥时,我在英国公府后门等你,免得到里面你吓我我吓你的。你不来可就另当别论了!” 文哲伸出一只手:“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长孙乐狠狠拍下巴掌。 “什么,没有后门?” “是,没有。英国公府就只有正门。”元伯摊开一张纸,上面草草勾勒出一座大宅地图。他指着地图道:“府邸依山势而建,但并不靠任何山壁,相反,它坐落在一座孤峰峰顶,三面都是悬崖,只有正面通过一条山脊与太平主山相连。对于想打它主意的人来说,如果把正门严密的防守算上的话,它几乎就如建在孤岛上一般。” 他没有留意到长孙乐发呆,继续道:“你瞧,这里、这里,正门前的防守几乎无懈可击。通向大门的山脊两侧是松林,听说连里面什么时候有几只鹿府中人都知道。” “你……你试过?” “没有。实际情况可能比这还糟,”元伯皱起眉头,“这是英国公亲口对武后所言。”长孙乐沉下了脸。 一旁的元嫣道:“那三面悬崖有可以攀爬之处么?” “有!虽然都是超过百丈以上的绝壁,但是乐儿要爬上去应该不成问题。府内有砚池,池水从左侧的悬崖落下,中途有山体阻拦,据说达五叠之多。其两侧的崖壁虽陡峭,缝隙、石台亦多,我远远地看过,壁上还有零星的松木,用飞爪往上,最多也就是半个时辰的样子。” “但既然可以攀爬,就意味着防守可能比正门还要严密。”元宗突然chā嘴道,“对方算准了这里是漏洞,不可能不防。还有,英国公七十一岁寿诞只有七天时间了。” “七天?那……那不是……” 元宗道:“不错,无论怎么算,我们都必须在他寿诞前后动手。他是国之顶梁,这期间不知会有多少文武重臣登门祝贺,甚至宫里都会去人。参与守备的人绝对会是平常的几倍。” 长孙乐脑子里灵光一闪,叫道:“啊!我明白了,你之所以会选择英国公府,就是这个原因!” 元宗脸上显出你才知道的神情。元伯道:“你也可以说是主公选择了英国公府。因为这段时间,除了府邸里原有的守备外,甚至会有最精锐的禁军参与其中,以英国公之精细慎重,防备说不定比皇宫还要严密。试想天下还有比这更好的比试场所吗?” 元嫣的脸白了,说道:“可……可如此一来,岂非不可能办到了么?而且一旦被抓,就是杀头灭族之罪啊!” 元宗道:“你知道什么!这一次比试非同寻常,你没有嗅到后面浓浓的血腥味吗?如果连这点事都不敢去做,又怎能做成关系天下大势之事而受封侯爵?乐子,你怕了么?” 长孙乐摇摇头。元宗罕见地叹了口气:“我想出去走走。” 元嫣走到他身后,他却看着长孙乐道:“乐子,你来推我。”元嫣忙退开几步,不留神撞到后面的小几,差点摔倒。她脸涨得通红,连连挥手道:“没事没事……乐儿,你一个人陪少爷出去走吧,我……我还要收拾收拾呢。” 长孙乐推着元宗出了门。轮子一路嘎吱作响,两人却都不说话,慢慢走到了屋后一处小丘上。 几里之外那片山头便是英国公府之所在了。从这里看连一角屋檐也看不到。一轮红日正落入山后,一道道霞光穿透山林。光是那样亮,极其分明地切断山林,光之上的山头被夕阳映红,好像在燃烧,光之下的山则深深隐入暮色内看不分明,仿佛已然睡去。 但是山里的英国公府是绝对不会沉睡的至少这段时间,它的每一根草都会瞪大双眼。 文哲的分析没错,元宗的预感也极正确,没有比此时的英国公府更好的比试场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 “乐子,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一句话么?” 长孙乐收回心神,问道:“哪一句?” “天子无亲。” “怎么会忘呢?”长孙乐叹道:“这句话的意思,我比谁都清楚呢。” 元宗道:“是,我都险些忘了。乐子,听说天后最近重新起用长孙族人,你的几位叔叔重被晋升为侍郎。虽仍不复当年之旺,却也不愁衣食。你想要回去么?” “不想。” 元宗冷冷地道:“我不想勉强人。” “我没有勉强,真的。”长孙乐笑笑道,“官宦之家的生活,对我来说才太勉强。从最靠近天上的地方摔下来,那滋味我下辈子都不想再尝了。” 元宗沉默片刻,道:“然而你终究还是踏入名利之场来了。夺侯爵之位事小,争天下第一才是我辈人等万难拒绝之事。我爹临死的时候曾说,我们元家什么时候把这身功夫放下,他在下面才算安静。嘿,都知道这么说,却都不肯放下……凭什么要我放下?” 他喘了几口气,又道:“乐子,实话跟你说吧,这次的事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别说你,我自己都怕血腥味儿浓着呢!爹爹那么轻易就夺得隐义侯,获胜后却活得比谁都累,又惧又悔地过了最后两年。为什么?我不明白!我总想着要比他赢得更轻松,活得也更自在。然而……” 长孙乐感觉到轮车在微微颤抖,伸手摸到元宗冰冷的手背上。这一回元宗没有甩开她的手,续道:“然而这一次,我怕了。生死、成败突然如此真切地摆在我面前,成,我元宗就能找回一切,败,则万事皆休……但这件事又决不容易,你一个人成功的希望连三成都没有。你说,我该如何抉择?” 轮车不抖了,元宗手背重新温暖起来。长孙乐在心中暗叹一声,知道他的决心已经定了。虽然害怕,可是有些事又岂是害怕就不做的? 他的心中,又何曾真正犹豫过? 她淡淡地道:“无论你怎么决定,我做便是。我的xìng命早就是你的了,死也好活也好,并无所谓。” 接近亥时时分,长孙乐摸到了英国公府左侧的山崖之下。连着下了两日大雨,此刻山水从百丈悬崖上落下,轰然如雷鸣,水汽扑出十几丈外。这里应该就是元伯所说的英国公府内砚池流瀑了。 她找了棵靠近瀑布的大树爬上去,坐在树干上歇气,这才彻底领会元伯所说的这座山峰像孤岛的意义从接近那道通向英国公府的山脊开始,她穿越松林,向下只走了一刻左右就到了山谷底部,然而从那里走到山峰下却几乎花了一个时辰。且不说路途遥远,由于谷内水源丰富,又被四面的山遮蔽了风雪,遍地都是灌木荆棘。就算她用绳索费力地从一棵树dàng到另一棵树,身上仍被树枝挂破了多处。 出道以来,几乎都是在大城里翻墙越户,哪曾在黑暗中穿越如此宽阔的密林?长孙乐气得咬牙,好在都只是些划伤,没有大碍。 文哲呢?没有后门,他会摸到哪里去?长孙乐在崖下等了一会儿,知道这么等下去,到明天早上只怕也等不到他山崖太宽阔了,从山脊这一面绕过山峰走到那一面,至少得走一个时辰以上,而一旁的瀑布声更是让她听不到五丈之外的响动。如果他和自己想得一样,那便只有各自摸进去再说了。 长孙乐顶着巨大的水汽摸到瀑布右侧。这个位置上,月光恰好被山崖遮住,以她的目力往上看,也只隐约看到六丈左右。六丈便六丈吧,反正都是赌命。飞爪在手中甩了几圈,脱手飞出,叮的一声,不知勾到哪里。长孙乐扯了扯绳,开始往上攀爬。 每爬到接近飞爪的地方,她就设法稳住身体,收回飞爪后再往上扔。元伯说得对,这片石壁缝隙极多,确实好找到站立之处。不过有些地方被水雾浸湿,需要谨慎。实在不行,她就用匕首chā入石缝里,再站在匕首上。 刚爬出森林的范围,风就凛冽起来。从北面刮来的风越过山谷,撞上山崖后变得混乱,时而直上直下,时而绕着山壁旋转,呜呜得如鬼哭一般。有时候风卷起水流,劈头盖脸打过来,好像大雨瓢泼。在这样的风中攀爬实在艰难,长孙乐好多次不得不贴在石壁的缝隙处,等风略小一些再继续向上。元伯说这里有五叠,其实只有三处因山势收缩,形成较大的瀑布深潭,再往下落,其余两处只是瀑布中有岩石稍微阻拦一下,算不得一叠。长孙乐每爬到一处潭前,就休息片刻。 如此爬了近半个时辰,长孙乐的手臂已经酸得快要抬不动了。右边脚趾在某次跳跃时被尖石划破,血流得右腿一抽一抽的痛。长孙乐要不是想到如果此时退却,明日还得从头爬过,几乎就要放弃。忽然听见隐隐有人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 长孙乐大喜,终于要到头了。她爬到飞爪处,不敢再扔,只能抓住凸出的岩石往上。终于爬到瀑布边缘,瀑布上有横桥,其上有侍卫走动,灯火照亮了瀑布四周光秃秃的山石,没有可能从旁边进入。 她以手探水,发现边缘的水底有石头砌成的拦水堤,正要纵身跳入水中,突地想起一事,将头埋入水中。借着桥板缝隙间透下的光,只见水底隐隐有数根铁链。 长孙乐知道这样的铁链纵横jiāo错,其上有铜铃,不禁冷笑。她才没这么傻呢!她纵入水中,却反身倒挂在桥底,在几名侍卫脚底下爬到另一头,又纵身跳到沟渠侧面。这是元家绝技之一,以特殊的指力,辅以飞爪、匕首等物,可藏身在任何墙面。她顺着沟渠爬了一段,轻易就避过了桥上的侍卫耳目,偷偷伏身在一堆乱石之后,凝目观察。 英国公府依山势而建,前门最低,越往后院地势越高。虽然如此,前殿由玉石砌成的地基高两丈,殿高三层,仍是整个府里最高之处。 这片山庄原是前隋炀帝所建行宫之一,占地虽然比太平峪其他宫殿小,而且中轴线不在南北方位上,不过仍然按照行宫标准建造了三正殿、三从殿,均在两层以上。又围绕府邸建有千门廊,左侧的起点就在瀑布边上,其上请名师绘有从三代至隋的将相神鬼之事,共两千余幅,嵌以金玉,极尽奢靡。 英国公入住后,为避群臣猜忌,特意拆了一座正殿、两座从殿,毁去千门廊中绘图。又沿着廊身种植花木,数年间林森草盛,遮盖天日,廊亭无人收拾,渐渐败坏,终于掩盖了之前堂皇的帝王之气。 夜已深沉,听元伯说英国公李绩的姐姐有隐疾,最忌长夜不眠。李绩对她极尊重,曾为其熬yào而烧焦胡须,一时传为美谈。是以府内过了戌时三刻,绝对禁止任何人喧哗。此刻虽然前、中院及两栋正殿灯火通明,后院内却一片漆黑,想来李绩的姐姐就在那里。但是吴王夫差铜鉴在哪里呢? 这样贵重之物,一般会收于正殿的偏厢之内,不过元宗却不认为李绩会如此保藏。吴王夫差在位时大肆铸造铜器,其造型之精巧别致,终吴越一代无有超越者,是难得的精品,据说流存下来的有两百件之多。不过他后来身死国破为天下笑,贵族公卿颇有些忌惮,所以这些铜器在民间收藏的远远多过官宦之家。 李绩侍奉三代君王,位极人臣,其xìng情坚韧,最是沉稳谨慎,他如果真的藏有吴王夫差铜鉴,绝对不会宣诸于人的。据说炀帝搜罗天下宝物,所造宫殿内皆有密室,如何找到这些密室就是关键了。 说来真是奇怪,李绩行军征战这么多年,府邸却偏偏修建得全无章法,茂密的灌木花丛围绕在悬崖边,中庭内也遍布高大的树木,如果真有人打算行刺,藏身之所实在太多了。 眼见一队侍卫巡逻过来,走向中庭的主殿,待他们走出几丈远,长孙乐故伎重施,俯下身体,偷偷跟在后面。一路行来,只见到处都有重新装饰的痕迹,中庭内搭起了几座高台,用幕布围着,大概是为歌舞杂耍表演准备。所有的厢房都焕然如新,檐下挂满灯笼。等到英国公寿诞那天,这些灯火会把整个山头都照亮。 只有那条幽深的千门长廊,仍然隐藏在花丛灌木之后。它曾是炀帝最喜爱的长廊之一,却因此永远被人忌讳,不堪再用。 侍卫走到接近正殿的地方,听见有人低声询问口号,前面领队的人也低声回答,接着队伍齐齐转身,领头的侍卫跑过来,带着队重沿旧路回去。长孙乐藏在花丛里,暗叫一声苦。 原来虽然府邸四周被花丛掩盖,接近主殿的地方却是一片宽大的广场,玉石地面被灯火照亮,耀目生辉。一队侍从将主殿团团围住,主殿的三层基台之上的侍卫们衣甲更加鲜明,竟是宫里的禁军。这样的防守,别说人,就算一只耗子也别想溜进去。 还有几天,这里就要接待数不清的朝廷重臣、外藩使者,甚至是圣上的使臣……长孙乐叹了口气,心中几近绝望。 她还是不甘心,在花丛中绕着主殿走,想要寻到一处破绽,没想到转到前面,守卫更加森严。广场边点着十几个巨大的火盆,几十名侍卫正在一名校尉带领下割去花草,清扫灌木,把空旷的地带向外扩展。再往前,那栋最高大的主殿的屋顶上,八盏风灯来回巡视,务使每一处角落都在监视之下。 长孙乐茫然地看了片刻,刚要离开,蓦地一惊,只觉有个人潜到了离自己不到三丈的距离。她一动也不敢乱动,匍匐在地屏气聆听,听见那人似乎也匍匐在地,片刻,低低叹息一声。 长孙乐抬起头,穿过花丛,她看见了文哲的双眼。他见长孙乐认出了自己,露出一丝微笑。 文哲指指远处的长廊,长孙乐会意,跟在他后面,避开几队巡视的侍卫,纵入长廊内。 长廊被灌木和藤蔓围得严实,许多地方连灯火都透不进来,他俩仍不放心,各向两边查看了几十步,确信无人,才一起纵上横梁。 文哲问道:“你从哪里进来的?” “左侧山崖的瀑布旁。天啊,真高,可累坏我了!你呢?” “我跟你差不多。你去后院搜过没有?” “没有。”长孙乐一摆手,“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放在后院里?我算服了,如果铜鉴真被英国公收着,这段时间绝对没办法下手。嘿,你说,如果大家都没拿到,那咱们元家是不是就算完了?哈哈!” 文哲没有笑,皱紧眉头仔细思索,片刻说道:“我从前院过来,有种很强烈的感觉,铜鉴必定不会在主殿内。” “哦?愿闻其详。”长孙乐靠在柱头,脚挂在下面一甩一甩的。突然脚上一痛,却是被文哲从柱头上掰下的一块木屑弹中。文哲沉声道:“你想死么?光着脚还敢这么甩!” 长孙乐这才发现脚上缠的布都散了,白皙的脚露出来,衬着黑色的衣服可真够吓人的。她掏出黑布重新缠好,一面恼道:“凶什么?反正也没法寻了,我看还是趁早走了算了!” 文哲道:“怎么就这么放弃了?前面正殿进不去,还有许多地方没搜呢。” “那种东西会放在其他地方么?” 文哲凑近了她,低声道:“谁说不会?你反过来想想,那种东西会放在正殿里么?都说炀帝修建地宫,埋藏宝物,可一来这些宝物肯定已被皇室收取,二来以英国公之慎重,就算拥有吴王之物,也必会藏在远离正殿的地方,以避误国之嫌!” 长孙乐被他的气势震住,半天才道:“那……那你打算从哪里找起?”文哲指着漆黑的长廊道:“沿着这条通道,应该可以到达后院。听说有些人把有碍之物藏在下人屋里,以避其邪,我们一间房也不放过,仔细搜过去。走!” 第八章 当下两人沿着长廊向后院跑去。跑过了中庭,将要进入后院时,忽地一阵风从脚下的缝隙吹上来。原来这一段长廊建造在陡崖上方,有几处就悬在半空中,地板换成了木制,其下以巨梁chā入岩壁支撑。风从缝隙间穿过,发出呜呜的声音。两丈之外更有一处塌方,塌出一个宽达数丈的空洞,长廊到这里完全断裂成两段。 文哲仔细观察断口,说道:“三丈?应能跳过去吧。” 长孙乐摇头道:“虽然只有三丈,可难保靠近破洞的木板没有朽坏,我看至少要跳出五丈远才行。”文哲道:“要跳五丈本不难,奈何长廊不高,无法尽力。”长孙乐笑道:“这有何难?老规矩办事!” 她向前跑两步,回身反踢文哲。文哲双手猛推,长孙乐借力向前飞去,低声道:“哎哟,你打痛我啦!” 她轻飘飘地落入对面的长廊内,就地一滚,手中绳索向文哲甩来。文哲提气纵身跃起,中途身体落下,长孙乐一扯,他借力又飞一段,落到长孙乐后面。双脚落地,踩得地板“咚”的一声响。 两人吓了一跳,同时伏下身。长孙乐道:“你干吗?想大家都死吗?” 文哲摇头不答,伸手叩叩地板,沉吟道:“这地板有些古怪。” 他把耳朵贴在地板上,又轻轻叩了几下,长孙乐见他神色有异,也把耳朵贴在地上,只听地下隐隐传来沉闷的鸣声。文哲叩一下,这鸣声就变大,而后逐渐减弱,仿佛他口口的不是地板,而是鼓面。 文哲道:“千万别用力,跟着我。”他小心地向前爬了几步,又以手叩地,仍然有鸣声相和,不过鸣声比之前的要略尖一些。他们就这么边爬边叩,鸣声从低沉渐次变得尖锐。直到二十丈之外,终于再也叩不出什么声音来。文哲松口气,爬起身来道:“好,过了。” “地板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何会发声?”长孙乐大感兴趣:“难道下面有东西?” 文哲道:“不清楚,不过这长廊是炀帝建的,他最喜古怪,好出人意料,也许是故意设计来防止刺客的。他猎一只虎也要烧整座山以祭之,弄出这些花样来不足为奇。你瞧长廊破得如此模样,也许再过几年整体都会塌到山崖下去了。我们快些走吧。” 由于中、前院内正忙着准备寿诞庆典,加上李绩姐姐的隐疾,后院一片漆黑,侍卫少,而且几乎不怎么走动,只扼守住几处重要房间。到了这样黑暗的地方,文哲和长孙乐两人简直如鱼得水,当下各走一边,先从各厢房查起。 半个时辰之后,两人一碰头,都泄气地摇摇头。别说厢房,连厨房茅厕都找了,完全没有任何线索。 此时已过了子时,天顶之上云卷云舒,月亮又露了出来。长孙乐从亥时开始就一直忙碌,此时无望而松懈下来,才觉得手足酸软,全身的力气好像都漏光了,连一根指头都抬不动,懒懒地靠在柱头,要不是身在英国公府,恨不得就此睡去。 迷糊中,听见文哲喃喃念道:“……吴王恨魄今如在,只合西施濑上游。响廊中金玉步,采苹山上绮罗身……” 仿佛黑暗中一道闪电劈中了长孙乐,打得她全身战栗,一时话都说不出来,双手抱着柱头拼命爬起身。文哲没有留意到她乱颤的样子,继续念道:“……不知水葬今何处,溪月弯弯yù效颦。唉,可惜了……” “你……你念的什么?” 文哲这才注意到她神色有异,奇道:“你不知道?” “这首诗……”长孙乐结结巴巴地道,“是、是说的谁?” “说的西施呀。吴王恨魄今如在,只合西施濑……” “不不!”长孙乐打断他,皱紧眉头,似乎正想到一件极重要的事,脸都白了,“后、后面一句是什么?” “响廊中金玉步,采苹山上绮罗身。” “金玉步……金玉步是什么步法?一种轻功么?” 文哲不敢置信地道:“已经确定了是要取得吴王夫差铜鉴,如此关键的诗别说仔细研究,你怎么连听都没听过?” 长孙乐满面羞红,叫道:“好了好了,我失算了!你快说啊!” 文哲道:“传说西施擅长跳‘响屐舞’,所以吴王专门为她筑‘响屐廊’。那是用数以百计的大缸砌成回廊,上铺木板,西施脚着木屐,裙系小铃,舞动起来,铃声和大缸的回响声jiāo织在一起,有如金玉相击。夫差如醉如痴,从此更加不理朝政,终于亡国丧身。‘响屐廊中金玉步’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长孙乐遥想身着吴越轻纱的西施在丝幕翻飞的响屐廊中翩然起舞,木屐噔噔,金玉相和,当真艳绝千古,不禁长叹一口气,点头道:“原来……我明白了!” 她转身就沿着长廊跑去,速度之快,眨眼间就消失在十几丈外的拐角之后。文哲吃了一惊,想要喊,又怕有人听到,也只有跟上去瞧她要做什么。 他跑到接近长廊断裂之处,记起有大约二十丈左右的地板声音怪异,于是放慢了步伐。月光穿透覆盖整个长廊的藤蔓,一束束照进来,长廊地板上光影斑驳。长孙乐就站在这些光影之中。她取下头巾,解开发髻,任长发垂落至腰间,仰头闭目而立。 文哲忽然一怔,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抓紧了他的心,不觉停下了步子。这月光,这夜风,这人儿……让他屏息静气,不敢出声惊扰。 便在此时,一阵风从崖下刮上来,吹得已然脆弱的廊身摇晃,到处都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藤蔓摇晃,地板上的光影也跟着变幻。长孙乐回转身子,朝文哲躬身盈盈一礼,跟着左脚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抬起,右脚半蹲,轻柔地转了个圈,左脚放下,踩得地板咚的一声。声音虽然沉闷,却仍能隐约听出其中的金玉相和之声。 文哲浑身剧震,屏住了呼吸。长孙乐继续跳着,风声凛冽,也无法掩盖地板和着长孙乐的节奏发出的声音。一开始这声音还断断续续,忽高忽低,不成曲调,但随着长孙乐掌握到音阶规律,跳得越来越流畅,声音也渐次流畅起来,终于在文哲的耳中形成了一首完整的曲调。 他深吸一口气,挥手道:“我明白了!” 长孙乐停下脚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说道:“君熟读诗词,深研字帖,可惜却忘了音律。西施美艳,吴王多情,嘿嘿,这处‘响屐廊’便是吴王为其所铸铜鉴最合适的埋藏之处!” 文哲拱手道:“在下心悦诚服。”长孙乐笑道:“彼此彼此!” 两人一起走到廊边看去。下面是一片几乎笔直的峭壁,左右两边的长廊或由木柱支撑,或直接建筑在峭壁上,唯这一段离其下方的岩石约有两丈来高,中间用石材严密封闭起来,完全没有可落脚之处。 两人都带有绳索,选了一根牢固的柱头绑紧,拉着绳索垂下去。但见这片石墙年久失修,靠近长廊断裂处的一边也塌了一部分,露出漆黑的洞口。文哲带头攀入洞口。从山崖上看是绝对看不到这个地方的,他燃起一只火折子,只看了一眼,就对长孙乐道:“进来瞧瞧吧。” 长孙乐进入洞中,只见里面果然竖立着十来只一丈来高的铜瓮,上接长廊地板。想来地板也是由精心挑选的木材建成,人在其上舞之,就能与其下的铜瓮相和,发出共鸣声。 文哲用火四处照着,发现铜瓮后有一片白色的东西。他绕过铜瓮看,原来其后还有一间石室。石室门口被一层白色的蛛丝完全覆盖,最上面的石头刻有一行字,却是“李氏子弟入室者杀无赦。”字体黝黑,仿佛久干的血迹,让人禁不住背脊发凉。 那蛛丝自得耀眼,不知有没有dú,文哲以火烧蛛丝,须臾烧开一个破口。破口之后,赫然露出一口铜鉴。铜鉴被火光照耀,发出幽幽的绿色。 两人被这诡异的绿光吸引,一时气为之结,目瞪口呆地走近。过了片刻,才同时深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文哲以手加额,长孙乐手指缠着发梢,同时说道:“糟糕!” 眼前的铜鉴形如大缸,平底,一人断然无法合抱。器身上装饰有三圈繁密的龙纹,器腹两侧有龙头状兽耳作为器物把手。最奇怪的是器腹另外两侧口沿旁攀援着两只小龙,它们前两足扒着口沿,后两足蹬着器壁,作探头状,仿佛在向器物里偷偷窥探。 文哲谨慎地探火入内,照亮内壁,果然见到内壁上刻有两行字:“攻吴王夫差择厥吉金自作御鉴”。 “果然是它!果然不是轻易可取之物!”他握住一只兽耳,试着提了一下,沉吟道,“大概有一百二十斤左右。” “一百二十斤!”长孙乐颓然道,“好吧,且不说重不重,体形如此之大,一个人无论背或抱都必须双手扶持,又如何能从容弄出府去?我突然明白了,主公出的这个题,重点根本不在寻找,而在运送!” 文哲道:“不错。要带走此鉴,至少需要一个人全力而为,那么他的安全则必须别人负责。关键是,在英国公府内,一人独自来去已是不易,又如何顾得上负重之人?” 一阵风从洞口灌进来,呜呜作响,两人回头看了片刻,长孙乐道:“从悬崖上以绳索坠下去?” “不行。一来太高了,百多丈高,若中途掉落,即使不摔得粉碎,也绝对jiāo不了差。二来峭壁很复杂,凹凸不平,又不敢垂得太远。我看要顺利吊下去,至少得两、三人协力,还要花一两天才行。天明时,山崖下也会有侍卫巡逻,难保不被发现。” “那怎么办?啊,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长孙乐恼火地踢一脚石壁,忽地隐隐见到铜鉴后的墙上还有一物,她抢过文哲的火折子照去,果见墙上悬挂着一幅画卷。年岁太久了,画上蒙了厚厚一层灰。她以手拂去画卷最上面的灰尘,只见那上面画着一座山。 山不高,灰蒙蒙的,其上云雾笼罩,天幕若垂。山下面却密密麻麻竖立着无数qiāng戟,还有许多迎风飘扬的旗帜。长孙乐看不明白,继续拂去画上的积灰,渐渐露出了一个人。 那人一手持长剑,架在颈项间,一手牵袍掩面,立于山前。他身材虽然魁梧,却被万人团团围住,无形中显得格外孤独落泊。文哲走上前来,轻声道:“吴王。” “这就是吴王夫差死的姑苏台?” “是。作此画的人很是厉害,寥寥几笔,惨烈的败国亡身之状就扑面而来。想当年,吴王也曾……唉。”文哲叹息一声。 长孙乐怔怔地看画。画风真的极简略,云彩山水后面仿佛传来猎猎风声、铮铮弓弦声、刀剑相jiāo声、马匹嘶叫声、血ròu飞溅声……她抚到画的最下端,发现没有任何印记题字,只有“展子虔”三字。 长孙乐见到这三个字,胸口如被重锤击中,霎时间呆了。文哲没看见她奇怪的表情,在石室内走来走去,说道:“这里显然是炀帝所建所留,如英国公者断没有这样的气势。听说炀帝常自拂其头,问将来谁人取之。左右宫人皆以为戏言,可是谁又说得清他究竟是否知道自己将亡于他人之手呢?他筑此长廊,建此石室,又收藏吴王夫差之鉴,悬挂此画,恐怕内心深处,仍是有亡国之忧的。可惜呀,有隋一朝,比之吴国不知大了多少倍,兵多将广,也不知强了多少倍,炀帝却死得比夫差还要惨烈。英国公定是发现此物后,既不忍毁之,亦不敢有之,才下令筑长廊一起封闭起来,任其自生自……” 声音突然中断,长孙乐反手一掌,“砰”的一声巨响,石室前的蜘蛛丝被两股正面冲撞的巨大力道震得寸寸破碎,向四面激shè,石室内豁然开朗。长孙乐噔噔噔连退四、五步,直到背心撞到石壁才停下。喉头一甜,赶紧强吞一口气,压下涌上来的那股气血。 那当儿,文哲猱身越过铜鉴,飞足踢向偷袭之人。啪啪啪啪,接连七脚,每一脚都踢在那人左手手臂上。那人却只退了半步,右手一拳横扫。文哲只觉剧痛传来,胫骨几乎断裂。他不敢硬顶,顺着那力道飞出去,撞到一只铜瓮上。洞内立时响起震耳yù聋的回音,由于铜瓮音律相近,这声音迅速传播开去,霎时间所有的铜瓮都鸣响起来。 那人本已身在半空,向文哲扑去,却突然回身,一掌拍在身旁的铜瓮上,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竟让正剧烈颤动发声的铜瓮瞬间静止下来。文哲拼命往后退了几步,缓过劲来,他却视若无睹,身形晃动,在十一只铜瓮间如飞般穿梭,一掌掌拍下去,须臾工夫就让所有的铜瓮都停止了颤动,洞内再度沉寂下来。 长孙乐这才看清楚来者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目光如炬,好像功力多得要从眼中shè出一般。她只跟他对了一掌,就知此人功力实在厉害,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她向文哲望去,得到的是同样惊慌的眼神。文哲使个眼色,让她先跑,长孙乐摇摇头,以目视那人,表示他横在自己面前,倒是文哲有机会先出去。 那老者拍静了所有的瓮,冷冷地道:“两个小子,竟敢闯英国公府,胆子不小。还不……” “嗖嗖嗖”数声响,长孙乐和文哲同时抛出袖箭和飞刀。那老者身子动也不动一下,两手上下翻飞,他面对长孙乐而侧向文哲,却如脑袋周围也长了眼睛般,将两人的暗器悉数收入手中。 这本是虚招,暗器刚出手,长孙乐和文哲同时纵出,向洞口跑去。长孙乐刚从两只瓮间冒出头,眼前劲风凛冽,她脑袋一缩,早就偷偷转向的身体一扭,绕到了瓮的另一边。那老者想追,头上咚咚作响,文哲侧身在瓮上飞奔而来,双掌jiāo错,向他脑门袭去。 老者左手猛地一挥,看似简单,但力道实在太大,将文哲的双掌攻势完全封住,跟着一拧一推,文哲身不由己又向后退开,反身在石壁顶端借力一滑,滑出三丈远。他身后两丈长的石壁上啪啦啦作响,被那老者的掌力劈得破裂。 与此同时,老者右手凭空横切,刚从另一处两瓮间缝隙里钻出的长孙乐只觉右臂一痛,急切中身体在瓮上一撞,反弹回去。饶是如此,右臂已被那老者的掌风切破老长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文哲见长孙乐受伤,纵身上前,突然杀到那老者一丈之内。这一次他的身体几乎贴在地上,以腿袭那老者下盘要害。那老者回手不及,曲腿弹之,两人一瞬间互踢了七腿。在第七腿上,文哲借着手掌之力身体翻滚,终于在那老者背后踢了两脚。 长孙乐尖叫道:“快退!” 嗖嗖两声,长孙乐袖箭飞出,shè向老者双目。那老者本已拍出的右手不得不抽回,将袖箭收入手中,但是左手仍重重拍出。文哲急速翻滚,第一道掌风掠过了他,击中他身后的石壁,啪啦一下,石壁碎裂出一个浑圆。 长孙乐心头剧跳,眼见文哲第二次翻滚还未完成,老者抢在他翻身的关键时刻又是一拍,文哲闷哼一声,滚到墙角。虽然立即就翻身爬起,却张口哇地吐出血来。 这两下突袭,长孙乐自觉已经拼尽全力,但那老者却浑若无事地将两人重又逼回刚才的位置,而且都受了不轻的伤。他武功既高,功力更是强得匪夷所思,看似闲闲地一站,好像一座山顶在洞口。他是谁?是英国公的属下么?长孙乐胸口气血翻腾,心中暗道当真太小看英国公了! 那瓮被她撞响,老者闪身上前,又是一掌拍下,将瓮声平息。他再一次沉声道:“老夫只给你们最后一次束手就擒的机会,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过则格杀勿论!”他的语调很怪,不象中原人士。 长孙乐脑中灵光一闪,手腕翻动,袖口内又是两箭shè出,这一次却不是冲着老者去,而是shè向最边上的那只铜瓮,打得铜瓮“咚咚”两声脆响。那老者怒吼一声,猛地钻入缝隙,一掌劈向长孙乐。 长孙乐早料到此举,在shè出袖箭时闪身回到石室内,这一次她先一脚支在石壁上,左手叠右手,一招“掌推三山”,全力顶住老者拍来的学风。嘶嘶几声,学风被她的手劈散,仍是撕破了她肩头衣衫。那老者大概也知石壁上“李氏子弟入室者杀无赦”之语,半步不敢踏入室内。便在此时,被长孙乐袖箭撞响的铜瓮再次引起了共鸣,铜瓮一只接一只开始呜叫起来。 老者反身回去,挨个儿一只只拍下去,要阻止铜瓮发声。长孙乐大叫道:“别让声音中断!”袖箭不停shè出,又向另一侧的铜瓮袭去。文哲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盖因此瓮声音虽然低沉,却最是浑厚绵长,极易顺着地表传递出去。这老者应知道李老夫人正在沉睡,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让她被瓮声惊醒的。 眼见那老者拍到了自己身下,文哲手中数把飞刀shè出,三柄袭向老者,其余则向远处的铜瓮飞去。那老者大怒,脑袋一侧,避过袭来的飞刀,跟着急速反手一掌,劲风到处,飞向铜瓮的飞刀被一一拍落。然而仍有一支避过了掌风,与长孙乐的袖箭一道打在铜瓮上。这几下两人都倾尽全力,铜瓮顿时砰然巨响。 那老者果然立即纵身到那铜瓮前,双掌拍在上面,力求以最快的速度让铜瓮平静下来。长孙乐就此从另一头钻过缝隙,跟文哲同时到达洞口。两人靠在一起,顿时胆气大壮,将剩余的所有暗器乱shè出去。一时洞内暗器乱弹乱飞,叮咚作响,那老者狂怒,终于放弃铜瓮,全力向两人拍出一掌。 这一掌拍在洞口石壁上,竟将石壁拍碎,无数石块向外shè出。长孙乐和文哲抢先一步纵身飞出洞,一把抓住了dàng在空中的绳索。虽然身体到处被带着极强劲力的石头打得生疼,两人却无暇顾及,攀着绳索飞也似地上到顶上的长廊内。 长孙乐听洞内的声音正在急剧减弱,知道那老者仍然最担心的还是老夫人的睡眠,当即在响屐廊上猛跳几步,让他多拍一会儿。耳边听得长廊外数十名侍卫正急速奔来,长孙乐叫道:“快!往前院跑!” 文哲刚才被那老者正面劈中小腿,奋力跳过断廊,痛得险些跌倒。长孙乐急道:“你怎样?” 文哲摇头道:“你先走!” 长孙乐怒道:“我岂是贪生之人!”上前扶起文哲,两人顺着长廊飞奔。那些侍卫们亦不敢大声喧哗,劈开了长廊边的藤蔓,在后面无声地追赶着。 忽见前面有几名侍卫用刀劈开藤蔓冲了进来,封住了前路。这下前有拦路后有追兵,两侧又是密集的藤蔓,长孙乐眼见离那砚池瀑布只有十丈远,退后两步,低声道:“送我上去!” 文哲往前一蹲,长孙乐一脚蹬在他背上,他猛地往上项,哗啦一声,长孙乐撞破了长廊顶的琉璃砖瓦,飞上廊顶。文哲这一送使尽了所有力道,加上刚才被老者的掌风劈乱了气息,一跤坐倒。三名侍卫冲过来,他真的连一丝力也使不出,只伸出手臂,呆呆地看着那三柄刀当头落下 蓦地手臂被绳索缠住,身体顿时腾空而起,两柄刀劈在地上当当作响。另一柄收势极快,立即变作横劈,文哲勉强以掌缘抹开,那侍卫噔噔退开两步,站稳身子,复又杀回。站在廊上长孙乐怒道:“何苦逼人太甚!” 轰的一下,廊顶被她生生踏破,数名侍卫尖叫声中,无数砖瓦横梁塌落,瞬间将数人埋在下面。后面追赶的侍卫们赶紧煞住脚,纷纷拥上前救人。其中一人抬头观看,透过廊体塌落溅起的烟尘,只见两条人影高高跃起,一前一后,向百丈悬崖下落去。 那人心头怦怦乱跳,跑到长廊边上,但见下面漆黑一片,哪里还看得见两人的影子?只有远处的瀑布声隆隆作响,永不停歇。 元伯慢慢伸出手,按在文哲背脊风门穴之上,说道:“起心俞、督俞之气,至风门,沉之;起中枢、神台、身柱之气,至风门;引手少阳心经、手少阳三焦经之气,融而通之:起足少阳胆经、足太yīn脾经,至丹田,亦沉之……” 他一面说,手顺着文哲的督脉上下揉、捏、按、提。文哲面色不变,以意御气,须臾就出了一头的汗水。渐渐地,因体内气息奔腾加速,他的汗水被热力蒸发,脑门顶上白气萦绕,凝而不散。 躲在屋外从窗口小洞里往里张望的长孙乐偷偷对元嫣道:“好像在蒸馒头。” 元嫣瞪她一眼,嗔道:“人家救了你,你还在说风凉话?”长孙乐吐吐舌头,心道:“我还不是救了他?”但见到元嫣焦急的模样,却不敢说出来。 元伯急速拍击两下,把文哲自己聚集在风门穴上的内力拍得往上一蹿,文哲的脸骤然扭曲,痛得把下唇都咬出血来,双手死死护在丹田,强运功力。元嫣侧过头不看,身体颤抖。长孙乐自从跟元宗练武开始,曾经几次被元宗和元伯联手强行打通经络,对这样的痛楚已经习以为常,眉头也不皱一下。 听元伯道:“稳住……把那口气引上来!少阳心经上憋住的气不散去,会伤及心脉的!”长孙乐喃喃地道:“开玩笑吗?提上去,那岂非要……” 门忽然开了,元宗坐着轮车出来,低声哼道:“你们两个居然敢偷看。都给我过来!” 长孙乐和元嫣两人只好乖乖跟着他走到另一间屋里。元宗道:“乐子,你怎么和文哲两人遇见的?原原本本告诉我!” 长孙乐知道元宗的脾气,若骗他一次,哪怕微不足道的事,他也必记恨终生,于是老老实实从第一次与他见面开始,所有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当然,那日和他在瀑布下相遇的事可不能说,只笼统概括为“走入林中,遇雨而寻觅山洞,遇之。” 元嫣见元宗面色越来越不善,忙道:“乐儿与五弟相遇,这也是缘分。若没有他二人联手,只怕没那么容易寻到铜鉴,甚至可能就被他人擒下了呢。” 元宗冷冷地道:“乐子,这些事你为何不早说?” 长孙乐跪下道:“我……我怕你骂我,跟元家人合作……” 元宗伸手摸到她下巴,抬起她的头,深深凝视。尽管一起度过了这么多年,长孙乐仍然无法忍受他逼视的目光,却也不敢偏过头去,只得辛苦忍耐。元嫣道:“少爷……” “闭嘴!” 元宗盯了半晌,突然笑道:“你怕什么,乐子?你若能与五弟合作,我求之不得呢。就不知五弟是什么想法……他亦有夺魁之意?”说着斜眼瞧着元嫣。元嫣一惊,垂下头去。 长孙乐老老实实地道:“他说他只想来凑热闹。” “热闹?哈哈,哈哈!”元宗仰头笑了半晌,把长孙乐拉得更近,面目不知何时变得狰狞,低声道:“我告诉你吧,乐子,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只想’两个字,也根本没有凑热闹的人。没有来的人,尚且心怀叵测,想着法的要害你,来的人会干净么?会么?嗯?乐子,你帮他说话,是不是想背叛我?” 他的手往下掐到长孙乐咽喉,慢慢收紧。长孙乐的喉咙里咕咕作响,却不敢动,渐渐呼吸不畅,脸开始憋红。元嫣在身后急得跺脚,奈何元宗积威太甚,两个人都傻了一般不敢乱动。 元宗续道:“五弟说他是来凑热闹……啊,是了是了,定是如此!二弟是来打猎的,三弟来探亲,至于我么……我这个残废之人,是来自取其辱的,对么?乐子,你听到什么,你想到了什么?你眼神倔强,你恨我么?你不说话,那么定然是恨得厉害了!” 长孙乐挣扎着从鼻孔里哼出两声,元宗的手收得更紧,她连哼也哼不出来了。元宗看着她的脸憋得愈来愈红,几乎快成为紫色,终于将她用力推开。长孙乐一跤坐倒,大声咳嗽,元嫣忙跑上来扶起她。 元宗掏出手巾,细心地拭去手上残留的长孙乐的汗水,向她挥手道:“乐子,你过来。” 元嫣扶着兀自发抖的长孙乐走近。元宗面带笑容,好像心情一直不错,握着长孙乐的手道:“你呀,就是不懂得保护自己,被人骗了,还帮着别人说话。不,不!我不是指谁。将来我死了,你一个人的时候可要小心,知道么?别人yīn谋害你时,就越是对你好,唉……这乱七八糟的世道!” 他徐徐说来,脸上皆是疼爱之情,长孙乐背脊发凉,哆嗦着什么也说不出。元嫣虽也在颤抖,但开口强笑道:“少爷春秋鼎盛,怎么说这话?乐儿一时糊涂,其实也是无心之言……” 元宗一挥手阻止她说下去,自己退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浓浓的森林的气息顿时涌入屋内。这里离英国公府还有十几里路,人迹罕至。刚过卯时,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候,屋内的灯火也暗,窗户推开后,好像黑暗从窗口爬了进来,弄得屋里更暗淡了。 元宗的眸子收缩成一线,沉声道:“永远记住,人相残杀,哪怕父子兄弟亦不能免。此乃本xìng!所谓人之初xìng本善,不过是假托圣人之名行骗而已。五弟此来,定有yīn谋,然而我不会介意。只要能完成此事,将二弟三弟踢出局,则万事皆在我的掌握之中,区区一个五弟算什么?嘿嘿,哈哈!” 他向着漆黑的夜空伸出双手,随即像抓住了命脉一般握得紧紧的,说道:“属于我的,永远都逃不出我的手心。便是死,也要与我一起死!” 第九章 黑暗中,有低沉的呼吸。文哲仔细听着…… 是了,这呼吸声中,有热切的期盼,也有冰冷的仇恨;有yīn险的算计,也有果决的判断;更多的,则是妄自尊大,以及自大下暗中隐藏的胆怯……他松了一口气这岂不是大哥来了么? 文哲睁开眼睛,果然见元宗坐在一旁。见到自己醒来,元宗的嘴动了动,他却抢先向元宗微微一笑,道:“大哥,你要说什么事?” 元宗本是有备而来,不料被文哲先问出来,顿时一怔。他眉角抽了两下,终于强笑道:“五弟,你好……咳咳……嗯,看来好多了。” 文哲撑起半身,痛得咝咝地倒抽冷气。元宗忙道:“你先坐……你再躺躺。”文哲摇头,试着挥了挥手,道:“元伯的手法真不错,这么奇怪的内伤,被他左一拳右一掌的,竟真的扭过来了。” “是。那人功力很高。”“也不是真的就那么高。”文哲无所谓地耸耸肩,“再高,难道高得过全盛时的大舅么?与其说是高,不如说是怪,我感觉他每一掌拍出,劲力总会在中道突然转向,没有跟他jiāo过手,猜不透他力道的终点,大是吃亏。这掌法大异中土武学,他的来历应很不寻常。” 他上身还没穿衣,露出结实而匀称的身体,元宗瞧在眼里,突然一阵狂怒。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尺,瘦弱的身体更加缩回轮车中。 文哲挥了挥手臂,又踢踢脚,转动腰部。虽然不时痛得抽冷气,元宗却嫉妒地发现他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元伯说得对,假以时日,他的武功定会在元家所有人之上……元宗握在扶把上的手指几乎捏入檀木里去。 “好!”他突然大声说道,“真不错!五弟,几年不见,长进不小啊!大哥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文哲笑道:“能得到大哥的夸奖,可不容易呢。大哥有事请说,小弟洗耳恭听。”元宗咳嗽两下,方道:“你们在英国公府内的事,乐子都已跟我说了。大哥听到你舍身救下乐子,心里高兴得很呢!大哥在这里向五弟致谢了。”文哲淡淡地道:“谈不上我救她,大家一起想法子进去,一起想法子逃生而已。况且最后还是长孙姑娘带我冒险跳下深潭,才得保命。大哥,你不知道么?”元宗一呆:“知道什么?” “你一向直来直往,天下都不在你眼中。所以从你嘴里钻出来的‘谢’字特别刺耳难听,所有的话都别扭得要人老命。”文哲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顿时遮住了床头的灯火。他凑近元宗,低声道:“你想求我,就请你爽爽快快地说出那个‘求’字,而且要尽量的大声,这才是求人应有的态度,知道么?” 两人近在咫尺地对视半晌,元宗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线,呵呵笑道:“五弟,你真会开玩……” “笑”字尚未出口,他的右手闪电般袭向文哲胸口檀中要穴。文哲像早有准备似的身体一侧,左臂绕过来,一下死死夹住元宗的手。元宗左手横劈他的天灵,文哲又是右臂一长,将他左臂也夹住。文哲双目炯炯发光,一下站直了身,竟将元宗整个人提起。 他把额头顶在狂怒的元宗额头上,让元宗的头不能移动只能看着自己的眼睛,浑不管元宗的手掌在自己的后背拼命拍打,冷冷地道:“大哥,你算计一生,却总是喜欢把重要的东西算漏。你当我还是七年前的小孩子么?你当我仍然不堪一击,随你欺辱么?你当元伯元嫣几个人奉你像神一样,别的人就都把你瞧在眼里么?我现在告诉你,你错了。你和你那卑微的心,你那双废腿,我他妈的从来没瞧在眼里!” 他双手一松,元宗摔回轮车,轮车骨碌骨碌往后退去,直到咚的一下重重撞在墙上方止。文哲不去看元宗的脸色,自顾自穿好衣服,束好发,走到门前。他的手刚摸到门把手,就听见元宗在身后好像死人开口说话一样艰难地道:“五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大哥。” “我……我求你……” 文哲转身走到元宗面前,低声道:“大哥,你说什么?” “我……我说我求你。” 轮车咯咯作响,文哲能感到他所有的功力都已注入双臂之中,要不是他拼命忍住,随便一掌拍上来,自己即使不死也要半残。这个时候,文哲却格外放松,两手闲闲地撑在轮车扶手上,把胸腹要害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元宗面前。他看定他,他吃定了他。 元宗脸上的汗珠大滴往下流,在文哲的逼视下说道:“我想……五弟既然来参与此事,何不……何不与我联手?乐子已得我真传,若能与你联手,何愁事不定?事成之后,五弟……五弟……我这残破之人,对万事已无奢求,自当奉五弟为侯,成全一世英名,岂不快哉?”文哲摇摇头。 “五……五弟是不相信我?”元宗心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艰难地道,“我元宗在此发誓,刚才所说决无半句虚言。只求五弟封侯之后,能助大哥一臂之力,重新确立我为元家族长,如此则我父亲在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了……五弟,如何?” 两人同时沉默了半天,元宗被文哲越来越冷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终于放声叫道:“怎么!你忘了当年二叔四叔他们是怎么对你们母子二人的么?你忘了那些折辱了么?你忘了你母亲是怎样被二叔……” “够了!”“啪啪”两声,轮车的两只扶手被文哲生生扯下来。他退入墙角的yīn影中,元宗的手虽然被他刚才那一下震得生疼,但听到他呼吸急促,知道话已奏效,总算松了一口气。 谁知过了片刻,文哲又沉稳地走出来,灯火在他脸上跳跃,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把扶手放回轮车,以手做锤,又砰砰砰地钉好,拍了拍,笑道:“还好,看不出是坏的。小弟失态了,还望大哥多包涵。” “五弟!”元宗急切地抓住他的手。文哲轻轻推开,慢慢退到门边,说道,“大哥,你知道什么是放下么?” 元宗茫然地摇头:“放下?去他妈的,老子手里可还什么都没有呢!” “小弟以前也不懂。后来父亲命我到弘法寺师从德普大师,大师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放下’。我傻傻地问:‘放下?我可还什么都没有呢!’你知道德普大师怎么说么?” “不……” “师父说:‘难道一定要拿到手里的才放得下么?’大哥,你放下吧,其实没有那么难。” “滚!”元宗扯下扶手,向文哲掷去。文哲侧头躲过,一声巨响,扶手在门上砸出一个大洞,飞入院子里。立即听见元嫣的惊叫,元宗大喝道:“你滚!永远别让我再见到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自己去取吧!我会等到你死的那天!” “我也不会去取,这就回长安了。”文哲回头见元嫣元伯和长孙乐跑出屋子,但是元宗发怒,她们都不敢过来,只怔怔地站在院子里。文哲向他们一笑,又对元宗道:“其实你没有说错,如果我与长孙姑娘联手,取那物易如反掌。可我就是不肯。” 元宗眼中几乎流出血来,怒道:“为何!” 文哲遥遥地指着元嫣,大声道:“因为我不想对不起嫣姐!你一叶障目,瞧不见嫣姐如何对你,我却瞧在眼里。我来取铜鉴,就是为了不让长孙乐成为你的妻子,好,如今不用我费力了,因为她永远也别想完好无损地取回来了!”他说完大步走下阶梯。元嫣迎上前,被他侧身避开。长孙乐呆呆地看着他,他却故意走近了她,说道:“你听见了?”长孙乐点点头。 “可惜了。” 长孙乐又点点头。元嫣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从身后抓住文哲的手,文哲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般拼命甩开,跨前两步,提气掠过院墙,霎时间消失在漆黑的森林的剪影之中。 “您两位爷来得不巧,小店今儿客早满了!” “一早订了座儿的,”元伯脸一沉,“陈留慕容。” “哟!”小二顿时眉开眼笑,“对不住您二位爷!您这边儿请!” 小二麻利地在前面带路,领着元嫣元伯两人进入“品绿阁”。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品绿阁”里简直人满为患,说是带路,其实是小二在前面拼命挤开一条道让元嫣、元伯两人通过。 进入大堂,三人开始上楼,只见宽阔的大堂内灯火亮如白昼,至少一百来人或坐或站围成一圈,人人伸长脖子,都瞧着圈子中间那名白衣白冠的司shè。堂内往日里醉人的陈年酒酿的香味没有了,却弥漫着一股子汗臭和火辣辣的波斯烟叶的熏味。元嫣厌恶地皱起眉头,用手绢捂住鼻子。 那司shè朗声道:“第二场,钱幕首shè!” 围在周围的人都窃窃私语,各自盘算。有些红衣小童来回跑着,衣服前后或写着“钱幕”,或写着“丁春陆”,人们便纷纷将银子投入小童手中的托盘里。元嫣在楼梯间站住了,问道:“现是谁的彩头大?” 小二笑道:“当然是丁老爷!从前日开始,丁老爷就没失过手,目前稳居咱品绿阁第一!钱三爷虽然名震洛阳,不过在这里毕竟还是生客。丁老爷人送外号‘河西签爷’,那可不是乱说!爷,你要下注?现在是五比一,您瞧准了下!”元嫣哼道:“河西签爷也没啥了不起。”元伯见小二一怔,拍着他的肩膀道:“小哥,堂前坐的那位官爷是谁?我听说先前的太宗皇帝曾说过,官不得与民争利。” 那小二道:“爷,这是您不知道!过两日就是咱天朝顶梁之柱、英国公老爷的寿辰。他老人家极好投壶,因此特别召开一个天下投壶大赛,胜者除了赏千金之外,更能得享单独为英国公老爷投壶献技的机会。您想想,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元伯笑道:“天下投壶大赛?这我真的没听说过。不过若是英国公召开,可非同小可。” 小二一拍大腿:“可不是么?消息一出,全天下的投壶高手都拼了命地往京城来呢!就算争不到头牌,能参加英国公老爷召开的比赛,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呀。不过您想想,这两个月来,自称投壶高手的多达四五百人,如果都到英国公老爷面前去表演,可不乱了?再说他老人家也没闲工夫看这么多。所以英国公老爷特意在京城里选了五处地方,命这些人各自比试,胜出者才有资格参与寿诞。本店,百年的老字号了!”他猛地拍拍胸脯,咳嗽道,“咳咳……便是五家之一,这也是难得的荣誉呀!这位成大人就是奉命前来监督比试的。”元伯道:“嗯,懂了。那么每一家有几人能参加寿诞?今儿这场是第几场了?” “每家出一人,凑成五人,号‘五全’!本店已经连续比试了三十一场,今儿是最后一场,子夜之前胜出者就可参与寿诞了。您瞧瞧这满店的人,嘿,可都是冲着丁老爷来的!丁老爷要是能在英国公老爷面前夺得第一,我们也跟着沾沾光不是?” 小二一面说,一面领着二人落了座,位置正好可以俯瞰楼下的比试。他倒好了茶水,刚要下去张罗菜,元伯道:“等等,小哥,参加比试都有哪些条件?” 小二笑道:“条件么,便是看你有没有银子咯!跟丁老爷比,五十两一支,十支一回,您有钱只管砸去!” 元伯递给他二两银子,打发他去了。元嫣瞧着下面的比试,只见钱三爷明显落了下风,已然额头见汗。丁老爷坐在一旁,已经跟那前来监督比试的成大人有说有笑地喝起酒来,看来胜算已定。 元伯问道:“如何?” 元嫣不答,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片刻之后,钱三爷一只矢投出去,人群突然bào发出一阵喧哗,因那只矢落在了壶外。这意味着丁老爷鏖战十来天,终于取得最后的胜利,得以“五全”之一的身份参与比试。押了丁老爷的固然兴高采烈,输了的也不甚懊恼,拱手祝贺。 成大人站起身,一挥手,丁老爷连忙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小二们满场飞奔,提醒大家闭嘴。成大人清清嗓子,正要大声宣布丁春陆获胜,忽然听见二楼有个女子朗声道:“这样便结束了么?子夜未到,大人就认定无人可赢丁老爷了么?” 丁老爷满脸笑容骤然僵硬。众人一起抬头,却见口出狂言者是二楼上一名美貌女子身着凤衣,下着百鸟裙,发问流苏垂到胸前,三色流光披风层层叠叠,飞斗眉没入发际,双云髻半缕垂肩。楼下一时寂然无声,绝大多数人见到她的第一个念头都跟投壶无关。 元嫣在百多人注目下愈加从容,一双眸子从众多或惊异、或惊疑、或惊诧的眼中一一看过去,最后才看定了丁老爷,笑盈盈地道:“小女子斗胆,想跟丁老爷比试一下。” 钱三爷见到元嫣,脸色变得惨白。可是当丁老爷以目视他,他又神色自若,道:“一个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丁兄别跟她一般见识。” 丁老爷的老鼠眼转了几圈,总觉得不对,却也说不上来。那成大人问道:“丁爷以为如何?”他叹道:“草民老了,精力也有些不济……”刚要拒绝,忽听人群中有人喊道:“比试!比试!丁老爷别怕了她!” 这一声吼出来,众人顿时跟着起哄道:“对对!跟她比一场!” “丁老爷还怕了一个小丫头么?” “丁老爷,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丁老爷环视四周,见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要求比试,气不打一处来。今天晚上只花了一个时辰就赢了钱三爷,除了确实技高一筹外,私底下也跟钱三爷谈好了价钱的。本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不料在最后一刻跳出这个丫头搅局。他看看成大人,见他微笑点头,知道他定要顺从民意,便强笑道:“都是为英国公贺寿,既然众意如此,丁某也只要勉力而为了。” 成大人大喜,忙命元嫣下场。刚才在人群里带头起哄的元伯命家人奉上五百两银子,以作第一场的赌资。丁老爷见元嫣浅笑盈盈地下楼,众人隔得近了,更看得眼睛发直,心中恨恨地道:“好!你要来搅局,老子就赢得你哭都哭不出来!” 司shè重让人摆好壶,请两人都验了,问道:“一shè向乎,两shè乎?” 丁老爷瞧瞧元嫣,元嫣笑道:“与闻名天下的丁爷比试,怎可效寻常儿女家?便是两shè吧。” 两shè之距比一shè远七步半,刚才钱三爷与丁老爷比也只是一shè的距离。丁老爷见她口气不小,心道:“你要自取其辱,老子就成全你。”也点点头。于是小二们将圈子又扩大了些,成大人见人群太拥挤,干脆上到二楼观看。 司shè又取出精致的拓木投矢给二人,二人验过后,各取了一支折断,以示箭发而不收之意。两人对面而立,拱手行礼,便有一人敲了三下铜锣,两人各回座位。 司shè摇了片刻折扇,唱道:“第一场,丁老爷,十矢!弓矢既具,有司请shè” 丁老爷一抖长衫,疾步走到两名侍女拉起的黑带后,自有小二递上投矢。丁老爷只略瞄了一眼,手中投矢不停,一口气将十支矢尽数投入壶中。人群轰然雷动,纷纷竖起大拇指称赞。 称赞声未完,咚咚咚咚,元嫣的十支矢也一支不漏地入了壶。丁老爷眼角抽动几下,有些头晕,概因他从来没见过哪个女子能投得如此准的。他以目视钱三爷,钱三爷耸耸肩,低声道:“也没什么了不起……丁兄只管出招,她一个小丫头,哪里见过大世面?丁兄只需……”对他耳语几句。丁老爷连连点头。 众人正在纷纷赞扬此女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技艺,丁老爷冷哼一声,左右手同时开弓,投壶咚咚声不绝,十支矢转瞬间投中,全无遗漏。正有人大赞丁老爷“双手开得神弓”,元嫣嫣然一笑,右手投入一支矢,转一个圈,众人被她飞扬的裙角晃得眼花时,她左手亦投入了一矢,跟着又转一圈,右手又投…… 半个时辰之后,大堂内再也没有人开口。所有人都死盯着场中元嫣的身影。元嫣已先后使出“反手连环跳投”、“反身倒踢入壶”、“三羊开泰”、“五福临门”等匪夷所思的技巧,不仅观众目瞪口呆,丁老爷更是面如土色。成大人终于下得楼来,问道:“请问这位姑娘姓名,哪里人氏?” 元嫣躬身道:“小女子陈留慕容氏,适才斗胆冒犯,请大人恕罪。” 成大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jiāo与元嫣,道:“无所谓罪不罪的。我家主公最欣赏有才艺之人,既然姑娘赢了比试,就请于明日持此信函到城北衙司,自有人安排打点相关事宜。希望你在主公举办的宴会上一展技艺,勿失所望!” “咚咚……咚咚……” 元嫣扣响大兴善寺业已关闭的寺门。过来半晌,才有一人在门里道:“施主请回吧,大门成时三刻关闭,要到明日卯时二刻才得开启。” 元嫣把头顶在大门的铜扣上,焦急地道:“我找弘法寺德普大师的弟子,我是他姐姐。事急矣,请师父开个方便之门!” 那人道:“世间哪有方便之门?入门便是业障……阿弥陀佛。施主还是请回吧。”元嫣道:“不!今日我见不到他决不回头。你们卯时二刻么?那好,我便等到卯时二刻。” 那人叹息一声,不再说话,听他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慢慢地去远了。元嫣不知他是否会去通报,也不知文哲是否肯见自己,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否则…… 今天晚上,她干净利落地赢了丁老爷,闹到此刻,全身像散了架似的,自己都不知是如何骗过了爷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坐车来到此处。马车已经离开,偌大的寺庙,只有庙门前悬挂的两盏灯笼还亮着光,依稀照亮这数丈方圆的范围。一些飞萤在灯笼周围飞旋,不时撞到灯笼上,发出扑扑的声音,除此之外,四周一片死寂。她坐在门槛上,背靠着冰冷的大门,心里有无数事起伏不定,却一件也抓不住。 她仰起头,感觉到了寺门外那四尊泥塑神像在黑暗中凝视自己的目光。这些目光冰冷,可是没有少爷的眼光淡漠;这些目光闪烁,却也没有长孙乐的眼神迷茫。这可多好?元嫣闭上眼,在这些出尘之物的注目下,渐渐的心境平和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几乎昏昏睡去,突然听到有个人淡淡地道:“你不该来。”元嫣睁大眼睛,见文哲静静站在身旁,长出一口气,慢慢地强撑起身子。她突然觉得自己狼狈得紧,发髻散了,衣衫也因跑得急而散乱不堪。她勉强一笑,说道:“我必须来。” 文哲并不多言,领着她走过漆黑的走廊,穿过两个院子,向后院走去。走到文哲住宿的厢房外,文哲带头进去。元嫣见里面再无旁人,踌躇起来,文哲在里面道:“来这里便有是非,你还管他人悠悠之口么?”元嫣听了,再无犹豫,也进入房中。 房间里极简陋,只有一张榻,油灯放在窗台上,窗户纸上千疮百孔,风呜呜地吹进来。他的包袱就随意地搁在榻脚。元嫣走进房,需要文哲关上房门才有转身的余地。元嫣简直都不知道脚该往哪里站,后退半步,一不小心踢翻了一只破了边的瓮,里面的水倒了满地。文哲道:“可惜,今天晚上别想喝水了。” 元嫣做梦也没想到繁华的京城内还有如此破的寺庙,更没想到文哲过的竟是这般苦行生活,呆了半晌,怔怔地就要垂下泪,哽咽道:“五弟,你……你为何如此糟蹋自己?” 文哲坐到榻上,笑道:“姐姐坐吧,我这里简陋了一点,倒还干净。其实这已经算好了,我在弘法寺里跟十几位师兄一起睡炕,晚上鼾声好像打雷一样,哈哈!” 元嫣急道:“我听三nǎinǎi说,姑爷要你静修佛经,以后还可能要出家,是不是真的?这是为什么?难……难道那件事他知道了……” 文哲沉声道:“没有。嫣姐,你放心,他对我很好。这是我自己要求的。生活越是奢华,我便越觉得是镜花水月,只有放弃这些,心中才会稍安。眼见他繁华似锦,转眼灰飞烟灭,嘿,争什么?” 元嫣坐在他身旁,低声道:“姐姐一想到你远远地跑到关外去就心痛得紧。这些年你和三nǎinǎi过得真的好么?” 文哲伸出手,摸到元嫣耳边,元嫣浑身一震,却不避开。文哲慢慢替她把乱发梳到耳后,道:“姐姐,这世上谁又说得清过得好与不好?不过心境而已。陶公说心远地自偏,他说得还不够透。你瞧瞧你自己,过得就很好么?倒是比几年前清减了许多。你侍候我那古怪的大哥这么多年,真难为你了。” 元嫣笑笑:“也没什么难为不难为的,你姐就是这命。你不信命么?”文哲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命。算了,人都是各得其所。你来找我,想做什么?” 元嫣沉默片刻,方道:“就在刚才,我在品绿阁赢到了一个参加为英国公寿诞而举办的投壶比试资格。” 文哲长身而起,在屋里走了两圈,一口吹灭了灯火,俯身凑到元嫣耳边,压低声音急切地道:“你疯了!你想去送死么?” 黑暗中,元嫣的眸子幽幽发着光。文哲看出了她眼中的决心,长叹了口气,声音重又冷静下来:“你们是怎样计划的?” “英国公寿诞的第二天,也就是大后天,是投壶比试的日子。我作为五全之一,获准带一名家人前往。少爷会和我一道去。晚上巳时二刻之前,乐儿想办法盗出铜鉴,如果她能将铜鉴带走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我必须找机会把铜鉴藏入少爷的轮车之中。这就是全部计划。” 文哲闭目沉思片刻,斩钉截铁地道:“胜算不到一成。” “是的,我知道。不过少爷决心已定,哪怕没有胜算呢?他还不是会去的。我只有尽我所能帮他完成心愿。但是乐儿必须一个人面对那武功怪异高强之人,那才是整个计划里最危险、最关键的部分。然而我们只能等待,什么也做不了,这就是我今天来此的目的。五弟……” “你想我怎么做呢?”文哲双手一摊,“那人我也对付不了。” “不,我想过了,如果你二人联手,使出‘千丝万缕’之法,就有获胜的希望!” “‘千丝万缕’之法?”文哲慢吞吞地道,“啊,是了,我想起来了……如果能使出来,的确有机会……” “是吧!我就知道三nǎinǎi一定教过你!”元嫣欣喜地道,“那么你是答应了?” “不行。” “你……你就能眼看着她去送死么?” “为什么不能?她与我有何干系?”文哲退开两步,懒洋洋地靠在窗台上,说道,“我说过了,我只是来玩玩,这事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嫣姐,话说回来,如果她死了,对你岂非好事?” 元嫣猛然起身,走到他面前,问他:“你师父是谁?” “怎么?”文哲一怔,“德普大师……” 话未说完,左边脸上啪的挨了元嫣重重一击。元嫣冷冷地道:“这是替他打你,你竟说得出这样的话。”没等文哲回过神,又是一耳光打在右脸,“这一下是我的!我看错了你,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今日就当没有来过,告辞了!” 文哲忙抓住元嫣的手,道:“我错了,嫣姐!我……我一时心乱,说错话了,对不起!你别生气!” 元嫣挣了两下挣不脱,心中一软,不料文哲拉猛了,她往后一倒,尖叫一声。文哲一把抱住她的腰,两人同时呆了。文哲闻到元嫣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一时脑中混乱,低声道:“嫣姐,我……我……” 元嫣奋力推开他,退到一边,趁着黑暗整理自己的衣服。文哲深吸几口气,重新点亮了油灯,低声道:“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不行。”这次元嫣正襟危坐在榻上,冷冷地道,“今天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怎么都不会走的。你知道错,那就应该拿出认错的行动来给我看。” “嫣姐,我这么做都是为你好……” “别说这种话了!”元嫣断喝道,“你自以为是对我好,可曾想过什么才是真正为我好?” “我知道!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还多!别以为我还是小孩子!”文哲脸涨得通红,如果不是因为四周寂静,他简直要咆哮出来,“这些年来你为大哥付出的心血,是瞎子也看得清楚!为什么你就这么甘心情愿,一点也不为自己争取?你要说法,好,我……我就给你说法。我,文哲,在此发誓,有生之年都绝对不会帮助大哥获胜!” 元嫣被他的气势震住,不再说话,两人对视半晌,她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地往下掉,沾湿了衣裳,可是两人都不开口。 忽听前院传来三下空灵的钟声,已经三更了。元嫣浑身一颤,伸手抹去眼泪,胭脂被泪水抹散了,弄得脸像花猫一样,她也不管。她低声道:“好,你有你的想法,你长大了,姐姐不能强求你。对了,姐姐以前送你的那柄匕首,你还收着么?” 文哲从怀里掏出一柄精致的匕首,元嫣伸手接过,把它紧紧贴在脸上,感受上面残留的文哲的体温。她又道:“你大了,长得这么壮,这么勇武,再不用姐姐保护你了。姐姐真是欣慰。姐姐现在想收回这柄匕首,行么?” 文哲略一踌躇,道:“好。”元嫣把匕首郑重放入怀里,站起身道:“好了,太晚了,你送姐姐一程吧。” 文哲送元嫣出来,向东市走去。尽管已是三更时分,但天下承平已久,四方来朝,街上仍有不少酒家灯火通明。文人们纵酒高歌,软绵绵的想要仗剑天涯:歌姬们反弹琵琶,跳着艳丽的西域舞步。河道上来往船舫上各色灯火把河水照得五彩斑斓,船上的舞女与文人相互斗酒比诗,热闹非凡。 元嫣驻足瞧了许久,才叹道:“果然是京师,奢华之风非是别处学得来的。” 文哲淡淡地道:“是么?在我看来,一叶孤舟,一壶温酒,便胜过这许多了。”元嫣笑道:“谁能跟你比?你要超凡脱俗,岂不闻不着相也是着相?走吧。” 一些马车在路旁拉晚归的客人。文哲招了一辆,元嫣却不肯坐,问他:“不愿陪姐姐多走走么?”文哲默然,跟在她身后走。 元嫣道:“你要小心,二叔他们这两天也没闲着,一面在各处搜寻,一面也在监视着我们,我们的行动说不定都落在他们眼里。” 文哲道:“行啊。他们最好把我当重点监视,也算帮你一把。” 元嫣笑道:“要得到你的帮助,可真困难呢。” 文哲恼道:“嫣姐,你知道我的意思。当年若不是你,我和娘亲不知要流落到哪里。如果是你的事,我有一丝力没有用尽,天打雷劈!” 元嫣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嗔道:“姐姐当然知道。唉,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呢?” 两人都不知再说什么,各自沉默地走。眼见到了东市,离元嫣住的客栈只有一街之隔了,元嫣停下脚,说道:“就送到这里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呢,你快些回去。” 文哲紧紧抓住元嫣的双臂,道:“嫣姐,我还是得说,成功的希望太渺茫了,别说长孙乐没法一个人战胜那人,就算奇迹出现,被她得手,你们也很难将它运出去。英国公是什么人,岂会被你们这样的儿戏瞒过7听我一言,放弃吧。” 元嫣道:“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无法说服你,你也劝不动我,回去吧。”文哲摇摇头,慢慢向后退去。元嫣向他嫣然而笑。文哲退入一片院墙的yīn影中,就要转身,他忽然一顿,竟自打了个寒战,问元嫣道:“你要回匕首,究竟想做什么?” “如果长孙乐失手,按照元家的家规,她会立即自尽。”元嫣笑得越发灿烂,“事情既败,少爷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他也一定熬不过去。你知道我喜欢少爷,却还是不知道有多喜欢。我元嫣这辈子除了爷爷和你,就只有他们两个亲近的人,想来……只有陪他们一道去了。五弟,你要少爷放下,可是你连我的事都不能放下,可见世间事哪里有那么容易放的?不过姐姐还是要谢谢你送我这一程,那天比试,姐姐一定会赢。” 第十章 到得英国公府参加投壶比试的共有五人,唯有元嫣一人是女子。 接待的官员就是那日在品绿阁监督比试的成大人,元嫣现在知道他是英国公幕下的一等校尉,兼纳言之职。他走下台阶,从五个入选的人脸上一一看过去,未了点点头,说道:“你们五人能参加英国公大人举办的投壶比试,这是莫大的荣幸。各位都是身经百战之人,本官也不多说了,总之各自尽力,勿失大人之望。等会儿你们将在南院初试,有众多官宦参观,不得大声喧哗,不得随意走动,听到自己的名字才可上场,懂了么?” 五人一起叩首道:“是!小民懂了!” 成大人满意地点点头,踱了几步,又回身道:“这一次英国公大人希望与民同乐,特意准许你们携带家眷前来助威,这是多大的恩典!你们的家眷被安置在后院,呆会儿比试时会有人领他们依次观看的,尔等放心。此番比试最多半个时辰,优胜者可获三千两银子,再与前殿比试,诸位努力吧!” 五人再次叩首道:“是!谢大人!” 成大人走过长孙乐面前时,笑道:“慕容氏,大人听说你巾帼不让须眉,很感兴趣,你可要争取能在大人面前好好表现!” 元嫣忙行礼道:“是!承蒙大人恩典,民女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大人所望!” 成大人走出房门,便有两名侍卫进来,当先一人道:“跟着来,都小点声,大人们正在听歌舞!” 于是五人被两名侍卫前后夹着,顺着长长的雕梁画栋的廊道向南院走去。 到处都是身着玄色盔甲的侍卫,他们的肩头和腰间系着表示身份的各色绸带,警惕地打量走过身旁的任何人。虽然是寿诞,府内的气氛却格外凝重而压抑。 听得远处钟乐齐鸣,编钟之声或清越或低沉或浑厚,自然堂皇庄重。此王侯之乐,轻易不得演奏。按礼这段“颂”曲完毕,才会是热闹的民间歌舞杂耍表演。 长孙乐呢?如果顺利,应该快爬上山崖了吧。元宗呢?大概在后院下人聚集的场所,正焦急万分地等待着。这一轮比试之后,如果元宗突然病发,那就表示长孙乐已经得手。自己前去照看的间隙,能否将铜鉴藏在车内,那就只有看造化了…… 真是奇怪,当此生死攸关之时,她一点也不紧张。那柄匕首她小心地藏在元宗轮车的把手内,一旦到了自我了断的时候,五弟……会知道吧?元嫣无声地叹一口气,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浓。 她的思绪很快越过了廊道顶端,越过戒备森严的中庭回廊,越过府邸中央那聚集了无数达官显贵的大殿,越过大殿左侧碧色的砚池,越过砚池边茂密的花丛……眼前皓月当空,天幕如洗。 在这片天幕之下,长孙乐正艰难地爬在绝壁上。她从戌时两刻开始攀爬,已经爬了半个多时辰了。由于上次他们冒险从瀑布跳下,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察觉,这次她选择在藏着吴王铜鉴的石洞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瀑布之间的一处绝壁爬。这处绝壁几乎笔直,可供攀爬的缝隙和凸出的岩石很少,风却很大,好几次长孙乐不得不单手挂着身体半天,直到凛冽的风稍微小些,才飞身翻上。 如此攀爬极耗体力,长孙乐觉得全身都软了。然而今夜,也许就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月亮了,她身体尽管累,精神却极亢奋,靠一把飞爪、一柄匕首、两根绳索,顽强地往上爬……爬……接近山崖顶端了,但愿此时此刻,防守重心移到了主殿附近。 少爷和元嫣就在上面,他们会及时想到接近长廊的办法么? 中午临别的时候,元宗依然沉默,元嫣拉着她的手只是垂泪。她也觉得心酸,觉得惶恐,但自己早已经没有眼泪了,所以沉着脸,撅着嘴。现在想来真是后悔,不知嫣姐会不会觉得自己还在恨她?事实上,她恨的只是自己而已……可惜嫣姐不知道! 她抛开杂念,再一次扔出飞爪,突然,飞爪勾住了像树枝一样的东西,用力一拉,飞爪往下沉了一段距离,又被一股大力弹上去,晃悠不停。奇怪,长孙乐抬头看,上面根本没有什么树。她又用力拉了拉飞爪,越发感觉那力道很怪,有点像勾住了藤蔓一类,但藤蔓有这么坚韧的么……忽听上面有人压低了声音道:“快别拉了!” 在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绝壁上骤然听见人声,长孙乐吓得差点松手掉下去。但她立即回过神,怒道:“你……是你!” 文哲笑嘻嘻地道:“你好。才几天没见面,姑娘恼我了么?上来吧!” 一根绳索垂了下来,长孙乐老实不客气地抓住,文哲在上面双手连扯,将她飞也似的扯了上去。 石壁上横着两根绳索,文哲就悠哉游哉地坐在其中一根绳上,拍着自己身旁的绳索道:“来,这里山风可吹得舒服。” 绳索下就是百丈悬崖,长孙乐看见文哲的两只腿在空中晃来晃去,一时脑袋眩晕得厉害。她虽然能爬上这么高的悬崖,但到底要摸着岩石才觉得踏实,说什么也不肯跟文哲坐一块。 文哲道:“你动作真慢。我刚才偷偷爬上去瞧了一眼,府内的歌舞已经开始,嫣姐也该要比试了,你却还在这里晃悠。” 长孙乐抹着汗道:“谁在晃悠?我爬得不知多辛苦!倒是你,不是满口大话不来了么?怎么来得比我还早?” 文哲皱起眉头,犯难地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想要问你却一直没机会问。今天晚上你要是失手,这疑问我不得憋一辈子?所以就来了。” “什么?”长孙乐莫名其妙。 文哲纵身跳起,站在绳索上。绳索随风晃dàng,他的身体也跟着前俯后仰,好像随时都会掉下去。长孙乐心都揪紧了,他倒浑若无事,说道:“那天在刘府里,你是怎么就猜到我能判断出哪一枝是紫芙蓉,而特地先走一步,替我转移注意的?” 长孙乐长出口气,道:“我当什么事值得文大公子如此介怀呢。” 文哲严肃地道:“对你是小事,对我可不是。” 长孙乐见他一脸认真的样子,道:“你真的猜不到?” 文哲摇摇头。 长孙乐道:“你是身在局中,所以不知。你当时曾说过一句话,说是自我来后,你就一直被困在池子里,无法寻找。嘿嘿,便是这话露了马脚。” 文哲在绳索上晃得更凶了,抓了半天脑袋,问道:“这话……有什么奇怪之处么?” 长孙乐道:“试想,你我又不是没见过,而且你也早知道我是元家的人,怎会因为我而困在池子里?若真寻不着花,见到我来定要缠着我一起寻才对。然而你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继续躲在池子里。我一下就想到,你这个家伙躲的不是别人,却是我!你定是在那里等知道紫芙蓉秘密的人前来,所以一直潜伏在那间屋子里,是不是?我走之后,那两人定是被你看出破绽来了吧?” 文哲突然凭空翻滚,眼见他翻过身后脚没踩到绳子上,长孙乐就要惊得叫出来,他却在绳索上一坐,借力弹起,点头道:“果然如此!我真是漏算了!如果当时我先冒险出去,你定然无法猜到!”说着连连扼腕叹息。 长孙乐有些悻悻地道:“原来你早就想我输掉比试,从此灰溜溜滚出元家。我还以为你我真的能联手呢。既然如此,你为何又将紫芙蓉给我?” 文哲道:“你说对了,我是不想你赢得比试,不过我做事恩怨分明。那两人摆出要大干一场的样子,我还真想不出从容离去的办法,没有你帮忙,说不定熬到天亮都出不来。所以紫芙蓉,该是你得的。” “我……我还是不肯相信你的话。”长孙乐莫名地鼻子一酸,问道,“为何你又助我寻到铜鉴?如果没有你的诗,想来我也不会寻到它的。为什么?” 文哲紧抿着嘴,不肯回答。 他瘦长的身体随着绳索起起伏伏,脸背对着月光,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他的手闲闲地叉在腰间,始终不肯伸出来。长孙乐静静地等了半天,突然间觉得万念俱灰。 是了,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把自己当作元家的人,他找到铜鉴就是要先于自己盗去,又谈什么帮不帮的?她心灰意冷,继而怒火中烧好吧!你们嫌弃我,我偏要做给你们看! 她站起身道:“好,你总有你的理由。现在你问到了,可以没有遗憾地终老了。我要继续往上,你想阻止我就动手,可千万别耽误了时间。” 她转过身,就要纵身向上,蓦地身后风声响起,文哲欺身上前。长孙乐一咬牙,反手拍去,被文哲一把夹住,他急切地道:“你想死吗?” “不要你管!” 长孙乐回身又是一掌,文哲往后一倒,拉着长孙乐就要往山崖下坠去。长孙乐骇得心都停止跳动,急忙收手,一把抓住岩石稳定身子。文哲拉着她的手顺势站直,笑嘻嘻地道:“在这地方,姑娘还是别随便动手的好。” 他站得几乎贴近长孙乐,幽幽发亮的眼睛离长孙乐只有半尺之距。岩石狭小,长孙乐无处可避,又不能真的将他一脚踢下去,羞怒jiāo集地道:“你要做什么?” “你一个人是去送死,”文哲忽然收起笑容,“你死了不要紧,嫣姐恐怕要跟着你和混账的大哥一起死。我不想见你夺走嫣姐的幸福,可是更不想眼睁睁看着她死。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想不想死?” 长孙乐怒道:“我不!我为什么要死!我还没活够呢!” “那就跟我来。你要死撑面子不跟,就别想再见到明天的太阳!”文哲说着转过身,顺着绳索向右侧奔去。他跑过一段绳索,伏在岩石上,回头见长孙乐猫着腰急速跟来,哼道,“你果然还没活够。” 绳索晃动,看得出长孙乐脚尖都抓紧了,疾步扑到他身旁,紧紧抱住岩石,文哲几乎能透过岩石感到她怦怦乱跳的心脏。她喘了两口气才咬着牙道:“那当然,我已经见过太多的死了,所以我讨厌死,无论怎样,死乞白赖也好,我总要活下去。你这混蛋哪里知道活着多不容易?” 文哲道:“我么?也见过死亡……不过像你这样的女孩,我还真没见过。你怕高么?” “不怕……可我不明白,你在这百丈悬崖上悬起绳索做什么?”长孙乐用手扯扯绳索,发现绳索的末端牢牢绑着一根特制的铁钎,铁钎深深chā入岩石缝里,看样子绳索上同时跑三、四人都不成问题,难怪刚才他敢在绳索上翻滚。 越过岩石再往前看,是一片更加平整光洁而陡峭的岩壁,月光照得岩壁隐隐发出辉光,可以看见也有两根绳索悬在岩石前一尺左右的空中。长孙乐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文哲这家伙难道用绳索在岩壁上搭起了一条通道? “你瞧,”文哲得意地拍着chā入岩缝的铁钎道,“一条通道,一共三十六丈长,用了十三根铁钎,六卷绳索。” “真……真的是通道?”长孙乐这两日把脑袋都想破了,也压根没想到过在悬崖外建设通道这样的点子,更没想到文哲竟然凭一己之力真的弄出来了,一时结结巴巴地道,“但……但是……我觉得……我想没有可能……” “对你当然是没有可能。”文哲冷笑道,“你昨天又睡了一整天吧?”长孙乐非常诧异:“你怎么知道?” 文哲道:“早听嫣姐说你素来贪睡,我就想,要死之前你一定会狠狠睡上一觉的,哼,果不其然!我可没闲着,昨晚弄了整晚,总算大致弄出来。现在只差最后十丈的距离了。” “十丈?离那洞口?” “正是。你来!”文哲越过岩石,继续顺着绳索向前跑。这里距离山崖顶端还有十几丈远,根本没有人会料到几乎笔直的山崖外有这么条通道,长孙乐跟在文哲身后跑,一开始是惊诧,很快就变得兴奋不已,几天来的yīn霾一扫而光,连脚下的悬崖都不在乎了。 风大的时候,文哲就挥手让她紧贴在石壁上。长孙乐这才明白他费力拉两条绳索的原因两脚分别站在一根绳索上,再紧扣住岩缝,即使风再大身体也能保持平衡。她忍不住道,“你如何知道这方法的?” “我以前曾经跟随师父到昆仑山中,与伐山人一起呆过几个月。” “伐山人?” “是的。就是天下玉石之首的和田玉出产的地方。不过我们去的并不是采集玉石的山谷,而是山壁之上。” 长孙乐瞪大了眼,文哲瞧出了她眼中的惊异,愈加得意,说道:“和田玉石是山中巨石崩裂,落入山谷,被河水冲刷千万年而得之,所以孔夫子说玉乃水之精也。不过如此而寻得的玉石体型不大,名为籽玉。但那些数百丈高的山崖之上,偶尔能寻到巨大的石料,其内的玉胎大得惊人。于是有些采玉者便搭建栈道,以绳索悬空攀岩寻石。当今二圣修建乾陵,玉石征召量超过前朝数倍,河谷里体形稍大的玉石几被掏空,是以寻找山料者越来越多。” 他顿了顿,指着下面的悬崖道:“这悬崖高逾百丈,害怕吧?我却曾在超过三百丈的绝壁上攀登过。那些采石料者尽管万分小心,每月仍至少会摔死十来人。他们必须相互依赖,以绳索铁钎连接,活命的机会才会大些。这样的绳索通道简直不能算数,你见过数千数万根绳索彼此连接,几乎将整座山网住么?” 长孙乐呆呆地摇头。 “哼……来吧。” 他们继续往前,不久来到绳索的尽头。这里是一块凸出于峭壁的岩石,约一丈方圆,岩缝里长着簇一人来高的茅草,铁钎和绳索被小心地掩藏在茅草中。再往前就是长廊断裂的地方,山壁塌陷了一大片,那藏着吴王铜鉴的绝壁就在十丈之外,与岩石隔着塌陷的山壁对望。从这里看过去,那片封闭山洞的岩石比上次塌得更厉害了,月光照下来,洞内隐隐有铜瓮反光。 “听着,”文哲口气变得严厉,“我只说一次:这条通道离崖顶甚高,绝对不会有侍卫见到。它一直通到砚池瀑布。我们两人施展轻功在上面走没有问题,当然呆会儿你抱着铜鉴走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但什么也别管,顺着这条通道跑,一直到瀑布那里。” “然……然后呢?”长孙乐被他的口气震慑得不敢乱动。 “往下跳。在瀑布里有一根绳索,如果你抓住它,就能顺利降到瀑布底下的深潭里去。” “但是……铜鉴怎么办?那么重,即使掉进水里也会摔碎的!我若抱着它一起跳,也非摔死不可。” 文哲凑到长孙乐面前,低声道:“你怕了?” 长孙乐往后一缩:“我才不怕!” “你说谎的时候,两个眼睛就会一大一小。” “瞎说!”长孙乐翘起鼻子,“这种话我会信?” 文哲伸手捏住她的鼻子道:“你不信,可是你会说,笨蛋。那根绳索上面绕过一根铁钎,下面系着一根原木。铜鉴一百二十斤,你八十五斤,就算两百斤吧。原木也大概两百斤左右,你抓住绳索向下降去,原木会升上来,卸去你下降之势,懂吗?” 长孙乐歪着头想了半天:“不懂。” “算了,你没有见过采石料的人是如何在悬崖上来去自如的。总之照我的话做就行了,除此我再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我……我想办法把铜鉴藏在少爷的车里……” “那个纯粹是找死。”文哲毫不客气地道,“你们主仆四人统统没有脑子,简直到了让我瞠目的地步!一旦府邸出了事情,你家少爷的轮车绝对是第一个被搜查的,你当人人都跟你们一样傻么?虽然我这法子也有危险,就是不知那绳索是否能承住几百斤的重量,但总有一线希望。好了! 我说完了,管你听明白没有……走,过去取铜鉴!” “等等!”文哲刚站起身,长孙乐一把扯住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多重?” 文哲道:“嗯?我绰号文一刀,惯杀猪牛,一刀切下去几钱的重量也辨得出来。所以我一抱铜鉴就知道它重一百二十斤,绝无差错。至于你么 ……” 长孙乐的拳头捶鼓似的砸在他背上,脸红到脖子根,恼道:“你…… 你……你占了人家便宜,还好意思说笑?” 文哲叹口气道:“你以为我是抱住你时估出来的么?错了,那可是在水里,怎么算?我猜你大概已经忘记用脚踢了我几次了三次!难道我还掂不出来?” 长孙乐哼道:“那又怎样?你一个大男人还没点担待?我再问你,为何是我负责抱铜鉴?” “你不想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想!但是你呢?” “我?”文哲淡淡地道,“我断后。” 长孙乐心中咯噔一下。元家传人最不想听见的便是“断后”二字,因为元家历代讲究不以武力定胜败,一旦诉诸武力,就意味着有极大的危险,而断后之人更是几无幸存机会。 元家兴盛已有百多年,失手而死者仅两人,可以想见做事之慎重。然而此次关系家族荣誉,在元宗看来更是比xìng命还重得多。换了别人也许会就此放弃,他甚至已做好了全体殒命的准备。文哲随口说出断后,在长孙乐听来,却仿佛听到“必死”二字。 她颤声道:“不用断后……如果我们使出千丝万缕之法,应该能制住那人吧?” “但愿如此。好了,嫣姐大概已经开始在投了,我们也要快点。你的线呢?” 文哲滚入洞内,与长孙乐一前一后半蹲在地,脊背相靠。长孙乐两手扣紧飞梭,文哲反握匕首,各自功力都提升到顶点,全神戒备。 过了半晌,洞里寂然无声。文哲低声道:“你右我左。” 长孙乐就地滚动,文哲跃过她,两人相互jiāo错,却是文哲在右长孙乐在左,同时沿着铜瓮的两侧前行。走到洞的尽头,又jiāo换方位查了一遍,仍然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文哲收回匕首,掏出火折点燃,说道:“不在。我们的命可真大。” “在府内防守?” “很有可能。” “他料定我们不敢再来了?” “最好如此。” 长孙乐缓缓吐出口气,抹去额头的汗珠。刚才那几下做得虽然轻巧,却几乎将她看家本领全都使上,这会儿回想刚才进洞时的情形,拍着文哲肩膀道:“嗯,不错嘛,配合得恰到好处。” 文哲正色道:“以前我认为姑娘可煮酒掌火,现在想想,杂耍也是一绝,不可使明珠暗投。” 长孙乐嗔道:“你这人真讨厌,尽替我想些劳累奔波的命。”顿了顿,又洋洋得意地道,“我要去杂耍,也须得你做力士才行。”这话刚出口,突然觉得暧昧,脸上顿时飞红。 好在文哲并没有留意到她的窘迫,随口回道:“是,我别的做不来,抡大刀扛大旗还是有些经验的……”绕过铜瓮,见吴王夫差铜鉴还在洞里。看来李绩家风甚严,果然无人敢跨进一步。 他走进去,上下打量,比划着如何搬好。长孙乐径直走到那幅画前,凝视良久,忍不住伸手抚摸画卷,说道:“不知为什么,总是很在意这画……画得多好呀。” “是么?愿闻高论。” “我爹爹曾说过,画的好坏不在方寸宣纸之中,而在其外。若能以画中山水人物,画出弦外之意,才是真正的好画。” “哦?那么这幅画没画出的弦外之意是什么?” “你真笨。画面上一个死人都没有,却让人觉得一定死了很多人。” “死了很多人的画,就是好的画么?” 长孙乐点头道:“反正我喜欢。” ,“真是不得了的喜好。好了,帮我拿着火。”文哲把火折jiāo给长孙乐,用手抓住铜鉴的两耳,试着提了提。一百二十斤的重量倒不是问题,难的是铜鉴太宽,两臂须张得很开才能同时握着两耳,提起极费力。他提了两次,放下铜鉴道:“看来只有背了。这题目真麻烦,下次是不是会变本加厉地取铜鼎?喂,我听嫣姐说,你喜欢装死?” “死怎么能装?”长孙乐不高兴地道,“死就是死。我啊,死过很多次了,所以才不怕死。今天看了,不知何时能再见到……”火光照亮了画,画里的细节一一呈现,长孙乐以手指描着笔锋,连连叹息。 她的爷爷长孙无忌酷爱水墨,父亲也曾是关中数一数二的古画收藏大家。她年幼时常被父亲抱着,在他的“览墨斋”一转就是半天,每一位国手大家的画父亲都有极精彩的品论,其中尤喜展子虔之作。 他曾以洛阳一处宅院换回展子虔的《游春图》,奉在内室,号称要“日夜相对”。他评价展子虔所绘的马“以形传神,以神带形,形神兼备,惟妙惟肖”,又说他“写江山远近之势尤工,故咫尺有千里趣”、“开一代之先河,秉承晋风而自成一派”。 自从爷爷被贬,家人被屠戮之后,她一味躲藏、流亡……这么多年过去,当“长孙”这个姓对她来说几乎已不具有什么特殊含义时,在这静静凋败的山洞里意外见到展子虔的画,父亲、家、娘亲、族人……突然间纷纷涌上心头,历历犹如昨日,不知不觉间眼眶已湿了。 文哲大步走上前,他长得比长孙乐高了一头半,一伸手就将画取了下来,麻利地卷起。长孙乐忙按住他的手道:“别!元家的规矩,非的勿取!” 文哲手臂一展甩开她:“你姓什么?” “我……我姓长孙……” “对了。我姓文,我们都不是元家人。” 长孙乐眼见他卷好画轴,又惊又急道:“你……你打算把它拿走?” “是啊。这画你说得这么好,我可想仔细瞧瞧。不过这儿破败腐朽,若过几年整个洞都塌了,岂不可惜了?” “哎呀,你……你……你说得对啊!说得对!但是……但是……”长孙乐不知为何手足无措,急得拼命抓扯头发。忽觉文哲绕到背后,从她背后隐藏的鹿皮袋里扯出几件衣服,道:“这就是你打算混进府里的衣服?你们几个人真有意思,想的做的无不让人折服。” 长孙乐听他出言讽刺,刚要回嘴,文哲顺手将画卷塞进了鹿皮袋,笑嘻嘻地道:“送给你了。” 长孙乐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元家的规矩元宗几乎是用刀刻在了她的意识深处,但是文哲……这个元家的外姓,却藐视元家的人,说出这番话,她竟一句也驳不了……或许……根本没有想要辩驳…… 这是第一位男子送给自己的东西吧?是了,一定是。元宗视她为自己的东西,又怎会送她什么?长孙乐嘴唇翕动,却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心中有个声音尖叫道:“不能收!决不能收!于情于理都不能!收了便是背叛元家,背叛少爷!”然而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说什么也无法移到背后去掏出画卷。 文哲听她直喘粗气,面色惨白,问道:“你紧张什么?” “没……有。”长孙乐使劲摇头。她身子一动,顿觉背后的画卷移动,好像要跌出口袋,吓得赶紧用手把鹿皮袋口扎得紧紧的。心中的尖叫更甚:“死丫头,你居然把画装稳当了!”她长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拍拍衣裳。 文哲饶有兴致地看她一时三变的神色,道:“我刚刚还在想,如果大哥知道了你取走此画会如何责罚你,现在却突然有个念头,觉得你会为了此画人来杀人,佛来杀佛。大哥算什么?元家又岂在你眼中?嘿嘿,嘿嘿……你姓长孙,千万别忘了!” 长孙乐捏紧拳头,准备狠狠给他一拳,但是过了半晌,拳头越捏越紧,她却骤然轻松下来,感觉画卷顶着自己的背,心中坦然地道:“是,说得不错!” 正在这时,洞口突然传来尖厉的呼啸,一阵疾风刮上悬崖。其中一部分风卷入洞内,由于洞口的形状,风像一柄无形的巨锤击打在最外面的铜瓮上,铜瓮发出低沉的回响。洞内其他的铜瓮顿时纷纷响应,低沉的嗡嗡声在洞内回dàng。 风也将洞口的尘土吹进来,两人忙闭上眼睛。文哲正想转身避开风,忽然一个温柔的身体扑进怀里。他一惊,刚要后退,长孙乐两手绕过他的脖子,使劲把他的耳朵拉到自己嘴边。 只听她极轻极轻地道:“第三只瓮……没有发出声音……” “第三轮,陈留慕容氏。” 元嫣在席上深深一礼,方站起身,在一名侍女的带领下垂头屏气走过长廊,进入一处四合小院。院子上空挂着三十六盏莲花灯,照得小院亮如白昼。三面厢房门户打开,但门前半垂着细帘,看不清里面的人。 因要庆贺寿诞,庭院每一处都漆得锃亮,廊间檐下的藻饰挂满红彩。院中央铺着竹席,放着投壶、矢架,支着铜鹤灯烛,三名侍童各执七支投矢,立在三面厢房之前。 一名黑袍裹身、连脸都遮在黑布之后的乐师坐在投壶后一丈的地方,面前一张小几上有一张蕉叶琴,他的手静静地放在琴上。院里寂然无声。 身着白色长袍,腰系青色缎带的司shè站在院中,见她进来,拍了一下折扇问道:“陈留慕容氏?” “是。”元嫣深吸口气,在院外脱去鞋袜,在那名侍女的帮助下拖着又厚又沉的衣服一步一顿地走着,软绵绵的竹席发出吱吱的声音。她走到矢架前,伏身下去行礼道:“民女慕容氏,拜见各位大人。” “国公吩咐,今日尽兴比试,不必拘礼。” “是!”话虽如此,元嫣还是从容行完礼,才长坐于席。侍女不动声色地帮她将长裙铺好,务使其不失礼于前。 元嫣刚才伏低时,瞧见那些半垂的细帘下多是艳丽的女子服饰,屋檐下跪伏着侍候的也全是侍女,想来这院里观看比试的是各大家族的女眷,因此没有按规矩在东面厢房奏乐。梵香渺渺,帘后许多细碎的动静都被轻烟笼罩,变得越发不真实。 一名侍童膝行上前,奉上投矢,元嫣用手抚之再三,方道:“奉矢。”恭敬地接过。 按周礼,shè礼时须袒露右肩,这仪式演变成投壶后,民间大多未再遵循,但是王公贵胄们仍以此为准。这身衣服是英国公府为参与比试者做制,此时侍女替她解开右肩的银色丝带,散开外面一层纱衣,麻利地系在腰间,露出翠色的长裙。 待装束完毕,元嫣膝行两步,来到一根红绸前,站起了身,眼观鼻,鼻观心,自然气度从容。她静默片刻,向司shè一点头。 司shè便对着三面厢房各施一礼,拖长声音唱道:“弓矢既具,有司请shè” “铮!”乐师弹出了第一个音按周礼,投矢须得切中乐理,方是正道。 “嗒!” 第一支矢应声而出,撞在壶身上弹起老高。乐师手按住琴弦,第二个音没有弹出来。三面厢房里隐约响起议论之声。 离元嫣最近的侍童偷偷看她,却见她眉毛上挑,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反倒轻松了不少。她停了片刻,取过第二支矢,又向乐师点头示意。 这轮比试三局二胜,前面的两人各有三支投矢偏出。侍童虽然年幼,却已经隐隐感到这位女子就要赢得比试了。 “他……在等什么?” 文哲手腕翻动,匕首握在手中,凑到长孙乐耳边道:“等我们搬铜鉴,那样就只有一人可动手。” “我们怎么办?”想到那老者怪异高强的武功,长孙乐下意识地抓紧了文哲的衣服。 “搬铜鉴。” 风小了,铜瓮的低鸣声也渐渐消失。文哲大声叹口气,道:“好吧,来搬吧。终究是我的事,这东西说重不重,说小不小,着实麻烦!来,你帮我一下。” “你是男子汉么,做这点小事也要哼哼唧唧的!” 铜瓮中藏着的老者屏气聆听,外面传来叮叮咚咚的响动,那两人应该正在将吴王夫差铜鉴搬下底座。过了一会儿,听那男子道:“哎哟,鉴口太宽,不好抱啊。” 那女子沉吟道:“不若背好了。我用绳帮你绑紧,应比抱要容易些。” 寒寒率率声中,女子拉扯着绳索。老者慢慢将功力提升到最高。那男子又道:“好……左边绑紧些……右边提起来,那兽耳顶得我腰好痛!” 女子嗔道:“你别乱动我就好弄!” 男子道:“嘿嘿,今日英国公过寿诞,全都到上面守护去了,才让你我有此机会。你说这鉴能卖几何?” 女子道:“几何?只怕没命拿下去呢!” 老者的手轻轻向前一推,被他割破的瓮身微微露出一道缝隙,声音听得更清楚了。刚才风吹得瓮身颤动,破裂处差一点掉出去,幸亏被他以左掌掌力吸住,同时以右掌压制瓮身,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 只听那男子试着走了两步,道:“一百二十斤似乎也不重,为何背上身就如此难受?” 女子道:“好了,别抱怨了,我还帮你抬着呢。快走!” 听出来了!那男子的脚步沉重拖沓,绝对不是使力往下硬踏能装得出来的。他的确已经背上了铜鉴,而且已走到铜瓮两丈之内…… “砰!”一声巨响,铜瓮破裂,碎片在老者掌力压制下,尽数向洞中小室的方向激shè而去。那老者跟着从破口出纵身飞出,却大吃一惊。以他的计算,碎片应已经切飞了正弯腰背铜鉴的那男子脑袋,然而他看见的却是男子俯身扑地,女子高高跃起当然铜瓮的碎片也悉数避开,打在对面石壁上。其中一些碎片被反弹回来,洞内立时响起密集的叮咚之声。 吴王铜鉴仍在原处没动!原来他背的是那女子! 老者放声怒吼,未及落地,有股冰冷犀利的劲风从下方袭来。他双掌一错,拍向猱身攻上前的文哲。文哲在他手掌拍出之前就纵身翻滚,身后石壁被掌风击破,但他手中的匕首也递到了老者胸前! 那老者心中一惊,只觉那匕首激发出的劲风极寒,定非凡物。他不敢空手夺白刃,但如此一来匕首就要重伤胸前要害,当即右足飞踢,要将文哲踢飞。 然而文哲再一次比他先动。他好像并不想真的跟老者打,匕首离老者胸口还有一尺,他却骤然蹲下,就地一滚老者的腿高高踢起,踢了个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还没等他的腿放下,一条黑影也从他腿下滚过,咝的一声,他的腿上缠上了一根细细的线。 老者猛地一跺脚,用的是山东弹腿里的一招“铁履踏山”,脚下的岩石被他踏得粉碎,巨大的力道以一个浑圆向外扩散,正中两个在地上滚动的家伙,两人同时闷哼一声。 老者这才发现腿上缠上了一根线,忙用手来扯,蓦地劲风扑面,长孙乐当先杀到。老者没想到这女人还敢跟自己正面对打,右手横扫。长孙乐身体一躬,老者的掌缘刚扫过她的头顶,扫飞一缕头发。他待要变扫为劈,把长孙乐拍到石头里去,长孙乐身后的文哲持匕首杀到,刀尖挑向他手腕阳溪穴。 老者手掌一翻,然而拍出的劲风竟被文哲匕首的锋锐切破,眼见匕首就要刺中阳溪穴,他急速抽手,手臂好似骤然缩短了一截。“叮”的一下,手指弹在了匕首上。 文哲右臂如遭重击,差点握不住匕首。他借势转一个圈,咬着牙将这股力道硬顶了下来,右脚踢那老者下盘。老者曲膝反踢,却踢到两只腿上长孙乐和文哲一起往后摔去,撞得身后的铜瓮巨响。 这一下其实是老者踢到文哲腿上,长孙乐慢半拍踢到老者腿上。文哲固然痛彻入骨,那老者也退了两步,用力甩了甩腿,才把足三里和上巨虚之间的麻痹消除,对这女子的功力甚是惊异。他举起右手就要再攻上去,突然发现右臂上不知何时也缠上了一根线,同时右腿上的线变成了三根。 老者心中一惊,暗觉不好,长孙乐叫道:“再来!你上我下!” 文哲咬牙忍住腿上的剧痛,当先冲了上来。老者听长孙乐要攻下盘,心道:“这女子又要缠我左腿,男子跟我对了一脚,必定跃不高,但他的匕首了得,先取了他的xìng命再说!”当即扎稳马步,料定他又要以匕首的锐利破自己掌风,便yù任他欺近身来,再以擒拿手制服。 文哲抢到了他面前两步远,老者仍不出拳,却见他俯身一滚,匕首割向自己的脚趾。这一招看似玩笑一般,却最是凶险,因练武之人都以脚为根基,失去根基,纵有千年的功力也使不出来。以文哲的匕首,一刀下去只怕能切下半只脚掌。 老者怒吼一声:“贼子jiān诈!”右脚一推,左脚踢他脑门。便在此时,文哲身后的长孙乐纵身而起。老者算定了她要使诈,踢文哲的同时右手连续凭空拍了三下。然而长孙乐跳得远高出可以攻击他的范围,身子一缩,倒吊在了洞壁顶端。她身后的石壁被老者掌风击得啪啪乱响,她却像耗子一样沿着石壁急速向前爬。 这一下她与文哲分别处在老者前后上下,因她尚未出招,老者仰头看她,踢向文哲的那一脚就被轻易闪开。文哲腿痛,干脆就在地上滚动,以“地趟腿”缠绕老者的两腿。 老者此时已完全收起轻藐之心,觉得这二人武功虽都不如己,偏偏精灵古怪,出招决不正大光明,配合又极默契。他始终对长孙乐莫名缠绕在自己手臂和腿上的线放不下心,扯了一扯,那线虽细,里面不知包着什么,极有韧xìng,仓促间拉扯不断。他不住后退,避开文哲的进攻,一双眼睛死死追着在洞顶的长孙乐。 长孙乐没有一刻停住,从左爬到右,从前爬到后,却好像忘了老者,完全没有进攻的打算。洞高两丈余,老者必须跳起身才打得到她,但他若要跳起,就要受到地上文哲的偷袭。三个人就这么相持着,谁也不肯先动。 文哲见老者暗暗使劲,要扯断缠在臂上的线,便道:“前辈,我俩初出茅庐,不懂规矩得罪了前辈,放条生路如何?” 老者哼一声,并不接他的茬。 文哲又道:“你知我俩是谁么?是奉谁人之命来取此物的么?你若知道了,嘿嘿……只怕后悔莫及。” 老者冷冷地道:“我杀了你二人,就无需知道了。” 文哲哈哈大笑,但是腿痛得厉害,笑声未免中气不足。他又道:“我知你是哪个门派的。你使的拳法看上去似乎是极普通的少林拳,内力却是长白山长白林长白老人所创的秘术,我说得对么?” 老者哼道:“小子,见识不少嘛,连长白老人都知道,可惜你猜错了。” 文哲道:“猜错没猜错,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我问你,英国公下令封闭此穴,你怎敢私自进入,还藏在瓮里?” 老者道:“要抓你两个小贼,不得已从权。” 文哲道:“从权?家法国法里可没有从权二字。你就算今日真的抓住了我俩,我却敢跟你打赌,你必受重罚!不信?大唐律严禁私刑,英国公不会不知。而我俩一旦被收审,这洞穴的秘密就会昭示天下。如果我猜得不错,英国公他老人家是想让此洞穴永远不为人知的……” 那老者目光一寒,也顾不得扯线了,冷冷地道:“我说过了,你们死了,就无人知道此事。” 文哲道:“无人知道?你也太小看我了!知道我来此处的人不下五个,他们个个武功都不弱于我,只是被我捷足先登了。你瞧着吧,一拨一拨的人都往这儿赶着呢!你武功高,来一个杀一个,自然不在话下,但是今日寿诞一过,后院就又会恢复平静,不许有任何声音,我倒想看看你怎么无声无息地杀人。对了,我突然想到你怎会藏在铜瓮里了,你定是瞧见了我设的绳道,是不是?哈哈,你真有耐心!” 他俩说话的当儿,长孙乐已经在洞顶爬了两圈了。当她第三次爬到洞中间时,略停顿了一下。老者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嘿的一声纵身向上。文哲就地一滚,匕首刺他下盘。老者哈哈一笑,不知使了什么怪异功夫,突然如岩石一般落下,双掌啪的一拍,将已经突进到一尺之内的匕首牢牢夹住。文哲心头剧跳,知道中了计,立即甩开匕首,双足连蹬,想要后退。 老者哈哈笑道:“老夫帮你一把!”身体陡然翻滚,双足踢向文哲。文哲在他翻滚时亦同时翻滚,然而终究还是慢了一拍,左肩被重重踢中,顿时眼前一黑,倒飞出去。 老者顺手一甩,匕首向文哲shè去,当的一声,被长孙乐shè出的袖箭shè落。跟着破空声疾,三支飞梭迎面飞来,老者右臂一抡,将飞梭扫开。谁知飞梭后便是那丝线,飞梭被他力道弹开,丝线立即缠上手臂。长孙乐滚身落下,险到极点地避开老者的一掌,左手凭空一抄,重新扣住那三支飞梭。 她继续在地上滚动,避开老者一轮又一轮的攻击,手指一弹,三支飞梭分别向左右及顶上石壁shè去,不知在哪里一弹,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三支飞梭又飞了回来,重被长孙乐抄在手中。只是这一次,三根线从三个不同的方位shè回,分别绕过老者的腰间、左臂和右边小腿。 老者心知不好,抓住两根绕在右臂上的线,卯足了劲一扯,谁知那线并非固定的,长孙乐借力反身翻滚,顺着他的力道靠近他身子,待他出掌时又瞬间滚开。一来二去,线始终没有被扯断。 文哲强吞两口气,压下胸口翻腾的气血,双手在身后一抄,又掏出两柄短刃。他纵身上前,以鸳鸯刀法与那老者相斗。那老者刚分心还了两掌,嗖嗖声中,那三根丝线又多缠了几周。 这些丝线始终没有收紧,老者扯也不是,用内力震也震不断,心中干急。文哲进攻也只以纠缠为目的,并不跟他硬碰。他要攻文哲,背后就被长孙乐缝衣服一般缠上无数丝线,一旦后退,文哲又猱身跟进。他的武功有许多西域一带的痕迹,恰跟颇有燕京风范的老者在招式上斗得旗鼓相当。 长孙乐左肩一耸,背上机关一声响,丝线不再抽出。她右手又弹出三支飞梭,对文哲叫道:“顶住!”往前一跳,从老者拍向文哲的手臂上方掠过,没见她如何动作,老者从手腕到手肘瞬间绕了好几圈线。 老者眼见自己要被裹成个粽子,深吸一口,憋在胸中。他往后连退数步,背心撞上一只铜瓮。文哲持刀冲上前,那老者突然低吼一声,凝声成线,正中文哲胸口。 文哲踉跄退后,才退出两步就跌倒在地,眼见似乎昏死过去。长孙乐急道:“文哲!快起来!” 老者哈哈大笑,跨前两步,作势要一脚踢死文哲,长孙乐放声尖叫,合身扑下。老者早算好了她扑下来的位置,他已经觉得腻了,内力聚于手臂之中,决意一招便将长孙乐置于死地。 眼角瞥见长孙乐就要跃过身边,老者猛地反手拍去,蓦地手臂一紧,被丝线拉得向上,正面拍在洞顶的石壁。哗啦一声巨响,石壁破裂,落下大片碎石。那老者本能地要避开,右腿又是一紧,阳辅穴上一麻,跟着逆着足少阳胆经向上,光明、阳陵、风市穴同时麻痹起来,竟挪不开半步。他错愕的瞬间,碎石已劈头盖脸砸下,洞里顿时烟尘弥漫。 老者头上被砸破了好几处,一时有些蒙了。烟尘中,只见一道影子在周围急速旋转,嗖嗖声不绝。老者看不清楚,听得铜瓮咚咚乱响,或是石壁被拍得啪啦破裂,间或还听见文哲的惨笑。他心中越来越惊疑,然而右手右腿说什么也动不了分毫。突然左臂左脚上同时一紧,那女子大声叫道:“着!” 烟尘散尽,长孙乐慢慢后退。她双手jiāo叉,六根细线从她手指缝间牵出,两根穿过她最开始进来时钉在右边石壁上的飞刀的孔洞,一根穿过左边石壁上飞刀的孔洞,其余三根则穿过钉在石壁顶端的飞刀孔洞。 这六根丝穿过孔洞,骤然变得纷繁复杂,jiāo错纠缠,缠绕在老者的手臂、肩背、腰腿之间,密密麻麻,相互牵连。随着长孙乐后退,丝线越收越紧。 那老者憋着一口气抵挡,但他不知道,长孙乐的六根丝线里,有两根经过特制,埋有极细小的针。一开始丝线松软,完全感觉不到,但随着丝线收紧,针便刺入肌肤。这两根丝线被长孙乐仔细地缠绕在他手太yīn肺经、手少阳三焦经和足少阳胆经之间,此时悉数刺入,就算只有少部分刺中穴位,也让他手臂酸软,使不出力。 文哲爬起身,虽然痛得龇牙咧嘴,也强笑道:“好厉害的功力,嘿嘿,可惜前辈功力虽强,掌法却不怎样。我猜你深得长白老人的秘术,然而拳脚功夫是偷师学来的吧?” 那老者怒道:“小贼!老夫必生啖尔ròu!” 文哲上前又封了他几处穴道,笑道:“在下静候阁下。” 长孙乐叫道:“快来搬东西走人,唆什么?” 文哲刚才正面顶住老者的攻击,内息乱成一团糟,只好帮长孙乐把吴王铜鉴绑在她背上。那老者似乎死了心,静静地看他们弄。文哲道:“对了,老人家,知天应命就能添福添寿了。你放心吧,这地方英国公他老人家是不会在意的,咳咳……丢了反而更好。” 长孙乐背着铜鉴先走出洞,文哲全身痛得难受,慢吞吞跟在后面。长孙乐提气纵过绳索,回头道:“好,两百斤也能行,快些……背后!” 文哲反手一刀,速度奇快,方位也极古怪,瞬间刺到来袭者身上。然而身体剧震,被人一掌劈在背心,这一刀便说什么也刺不进去。耳听掌风又至,他拼命往前一扑,一只手抓住绳索,吊在了绳索中间。 头顶嗖嗖声不绝,长孙乐一口气发出十几支袖箭。那老者右臂仍然麻痹,只以左手格挡,黑暗中看不分明,袖箭的来路分得很散,顿时手臂和腿上中了好几下。 但他眉头也不皱一下,顺手扯出一支向长孙乐反shè去。长孙乐听破空声大,不敢硬接,她身处狭窄的岩石间,只有纵身跃起闪避,却忘了身后的铜鉴,这一跳比平时矮了三分,左脚被扎个正着。那老者力道太强,袖箭几乎刺破了腿骨,痛得她落地时差点连人带鉴掉下山崖。 文哲喉头涌动,哇地吐出口血,吼道:“不要打,快跑!” 长孙乐道:“你快过来!” 文哲咬牙翻上绳索,那老者也已上了绳,手一长要抓文哲。文哲身体转得飞快,避开他连续六招擒拿,以脚踢他,啪啪啪啪一阵响,两人霎时拆了十几招。 这一次拼斗与以往不同,是在百丈悬崖外凌空架起的绳索上。那老者轻身功夫不如文哲,全身精力一大半倒用在平衡身体上,被文哲连着踢中两脚。但文哲内力不及他,适才又受了伤,这几脚软绵绵的毫无威胁。老者以手掌拍之,他在绳索上前后滑动,避开攻击,两人一时陷入僵持中。 长孙乐强忍着腿痛站起身,一瞬不瞬地瞧着几丈外的两人,想偷袭那老者,但文哲站在老者身前,两人jiāo手又快,总是找不到机会。眼见老者逐渐对绳索适应,稳住了阵脚,手中力道也逐渐增强,文哲快顶不住了。 长孙乐心急如焚,暗悔刚才太过自信,以为封住了老者的穴道就万事大吉,没想到老者竟这么快就自行解开了。她想起文哲曾说此人内力极怪,想来他应已练到转经移穴的地步。他故意装作被制,只是想重新偷袭而已。 突听文哲大喝一声,用力压下绳索,借力高高弹起,双腿弹踢老者。老者右肩一侧,啪啪啪硬扛下这几脚。他呵呵一笑,原本麻痹的右手突然一长,一把抓住了文哲的左脚脚踝。便在此时,左肩一凉,一支袖箭深深刺入,卡在锁骨之下。 老者连退两步,放声怒吼,在他发呆的一瞬,文哲翻转身子,右脚狠狠踢在他脑袋上。老者被这一脚踢得眼前金星乱冒,倒退数步,狂怒之下猛地将他往山崖下扔去。长孙乐惊叫声中,文哲冒险用脚尖一勾绳索,借力翻转身体,再一次抓住绳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吊在半空。但那老者刚才在他足踝悬钟和解溪之间捏了一下,内力透过足少阳胆经向上突进,直抵腰间环跳穴,半边身体酸麻,再也使不出力了。 老者猛甩几下头,恢复了神智,怒道:“两个小贼,别怪老夫下杀手了!”慢慢向绳索中央走来。长孙乐手中袖箭不停向老者shè去,一面叫道:“快过来!快!”那老者虽然看不清袖箭的来路,但双手急速挥动,带起的掌风让袖箭纷纷shè偏。 文哲回头对长孙乐一笑,说道:“替我问候嫣姐。” 长孙乐心口剧跳,还没喊出口,文哲手中匕首一划,干净利落切断了绳索,向下急速落去。长孙乐眼前一黑,好像心也跟着落到悬崖下去了,一跤坐倒在地。等到回过神来,扑到崖边看,但见山崖下漆黑一片,岚风猎猎刮过,哪里还有文哲的身影? 那老者无法跃过十丈宽的悬崖,在对面怒骂,说的却是外族之语。长孙乐yù哭无泪,瞧了他半天,见他也受伤惨重,心中空空dàngdàng,说不出是恨是怒,是悲是怨。忽听山崖上传来数名侍卫的声音,想来听见了刚才老者的怒吼,已经搜查过来了。她转过身,顺着绳索通道艰难地往前跑去。 山崖上方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但通道离崖顶数丈至高,且又在绝壁旁,英国公府内侍卫连看也看不见她。有人人开始胡乱放箭,嗖嗖地掠过长孙乐头顶,霎时没入漆黑的谷底。每一支箭shè落,她的心就跟着痛一次,好像落下去的是文哲……文哲…… 是了!他落下去了!百丈悬崖,甚至连身体摔在石壁上发出的砰然之声都没传上来!他落到哪里去了?或许他没有死,仍然伏在什么地方?然而长孙乐憋着一口气跑,死不肯回头,只怕一旦回头等他,就再也提不起力气跑了。 她跑到瀑布边,身后有人大声怒吼,有人正通过长廊边的藤蔓下到绳索上。她左腿痛得早已失去知觉,背上的铜鉴好像不是一百二十斤,而是一千二百斤,压得她气也喘不过来,胸腔和喉咙里又熟又甜。她知道自己的体力已到极限了,现在别说打,只要有人轻轻推自己一把,就会倒下永远也爬不起来。她看着前面的瀑布,水花四溅,哪里有什么绳子的影子? 不过也好。长孙乐突然觉得很轻松。往瀑布里一跳,或许文哲就会笑嘻嘻地冒出头来罢?他笑嘻嘻的脸真好看…… 第十一章 后半夜,下起了大雨,整个森林都在轰轰作响。一些溪流的水猛涨,林子里好多地方都变成了沼泽。长孙乐在漆黑的林中里爬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累昏在一处树洞中。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尖厉的鸟鸣声把她惊醒。她花了足足一刻钟才把自己从冰冷的泥泞里拉起来,全身骨头都散了。她的喉咙肿得气都难以下咽,额头烧得滚烫,乏力地靠在吴王铜鉴上,半晌,突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原来这里是与文哲一同避过雨的地方。 她也不知为何会哭,是为文哲舍身救自己么?还是仅仅因为曾与他在这里避雨?她分不清楚。他当时是如何掉下去的,她脑海里已经完全想不起来,那日洞中一会,却历历在目,仿佛昨日…… 当时靠得那样近,心却各在一方。如今……人和心都不知哪儿去了,要想再见,也许是下一世了。 整个上午,她都昏昏沉沉,时醒时睡。梦里见到母亲,吊在刻满飞鸟和狩猎图案的梁下,寂然无声。这梦境反复出现,每一次都让她惊恐万状,然而无论如何也没法从这梦里逃走…… 偶尔……也会梦到文哲,他挂在山崖上高高的树枝间,手举起来,抹去额头淌下的血,放下,又举起……好似牵线木偶。他一遍又一遍地笑着说:“送你了……我送你了……送你了,长孙姑娘……” 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醒过来,多半泪流满面,不能自己,然后又沉沉睡去,继续在母亲与文哲之间徘徊。 直到中午时分,她才勉强恢复了些体力。她知道再呆下去,就真的会死了。于是找了根树枝当拐杖,强迫自己站起身,辨别道路,开始往回走。 她在天黑时才摸到山脚,身上不知摔破了多少处。左腿的袖箭在下山前忍痛拔出,现在肿得几乎不能行走。按照计划,元宗等人会在山脚一处农庄里等,当她终于见到农庄的小院时,差点喜极而泣。 小屋里有灯,他们在等着自己!她走到离小屋十丈远的地方,突然本能地闪入草丛中。她凝神静听……屋子里有人,但显然不止三个…… 长孙乐疲惫地叹了口气。不用看四周,也知道林子里也埋伏着人。走?往哪里走?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亲人,现在,她宁肯死,也不要再尝一次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了。 她踉踉跄跄走到门口,手还没摸到门,忽听里面元嫣闷呼一声。 长孙乐勃然大怒,抬脚砰地一声踢开门,大步走进屋里。只见元嫣元宗元伯三人躺在地上,元嫣肩头鲜血直流,看来刚才她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想要出声警告,才被刺了一剑。 他们见到长孙乐进来,脸上神情各异。元嫣和元伯都拼命使眼色让她快走,元宗则死死盯着她背上背着的铜鉴。 在他们身旁站着的自然是二叔元庆和四叔元德,身后还有数名黑衣人。门外脚步声急,元义元兆两人带着十几名黑衣人将小屋团团围住。元义大声道:“都给我听好,等会儿一个也别放过,本少爷重重有赏!” 元庆见到长孙乐背上背的东西,拍手笑道:“好侄媳,真好手段呢,竟被你拿到了。啧啧,这也是大哥的yīn德,哈哈。” 元德冷冷地道:“快把铜鉴jiāo出来,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长孙乐沉默半晌,慢慢解开背上的包袱,咚的一声闷响,包袱散开,吴王夫差铜鉴落到地上。元家众人心中都是一阵狂跳,数双热切贪婪的眼睛死死盯在铜鉴身上,一时俱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元兆急切地道:“是么?是真的么?”元义给他一下,不耐烦地道:“还能有假?这娘们儿生死都在我们手上了!” 片刻,元庆元德都不由自主地伸手出来,随即又齐齐后退一步长孙乐手中匕首顶在铜鉴的一只兽耳上,以她的功力和匕首的锋利程度,只需一刀就能切下来。她耳后风声大作,元义的剑就要当头劈下,她却眉头也不皱一下。 “住手!”元德急道,“你疯了么?割破一点,若主公不承认此是吴王铜鉴,岂不是白忙活了?给我退下,统统退到外边去!” 元义还要争辩,元庆以目视之,让他听话,只好悻悻出门,却命手下把房屋围得更紧了。元德道:“长孙氏,你要怎样?把铜鉴拿过来,就放你一条生路,老夫决不食言!” “不错。”元庆也道,“你毕竟还不是我元家之人,往日也没什么恩怨,放下铜鉴,这件事就与你无关了,你要去哪里悉听尊便。如何?” 长孙乐不答,瞧着元宗。她心中什么念头都没有,她只看着元宗。你要怎么样?嗯?你要怎样? 元庆见她眼神迷离,全身到处都是血迹泥泞,握着匕首的手不住颤抖,敲得铜鉴铮铮轻响,只怕有人顺手一推她就倒了。但兹事体大,他就是鼓不起勇气去推,紧张得自己的声音也跟着发起抖来,道:“你还想什么?啊,是了!大侄子照顾你这么些年,恩重如山,你是舍不得他对吧。老四,我看……”元德连连点头:“二哥,此事应当如此!长孙姑娘对大侄子的一片心意,我们岂能不成全?长孙姑娘,今日就由你二叔和我共同定下婚期如何?我瞧这个月二十八就是个好日子,二哥,你的意思呢?” 元庆一拍巴掌:“正合我意!义儿,你立即回去准备一下,把你伯母请过来,咱们得热热闹闹替你哥办这场婚事!我看得请洛阳青鲤斋的王掌柜,还有……” 他们说得热闹,长孙乐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盯着元宗的眼睛,继而穿透了他的眼,钻到他的心眼里去。 你想怎样?我放了匕首,大家从此把脑袋缩到脖子里去做人,还是一刀割下去,元家从此衰落,你我也就此完蛋? 她看得出元宗心中翻滚得简直要从体内bào裂开来。重新成为元家之长只差一步!只有一步!然而竟然就迈不过这一步!她几乎能听见他的心在狂乱地叫着:“去死!去死!统统去死!” 长孙乐怔怔地又转过头去看元嫣,看见了几乎同样痛苦的神情。是了,她是那样喜欢元宗,又怎会不一样?她见自己看向了她,赶紧死盯着匕首,好像要凭眼神让刀锋切下去一样。元伯向自己投来深深一眼,只有他心中在说:“跑吧,永远别回来了!此事了了……” 元庆说了半天,见长孙乐一直沉默不语,沉下脸道:“哼,如果你执迷不悟,不顾惜与元家的情分,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他话音刚落,元德手中的剑垂下,指在元嫣喉头要害。 长孙乐道:“你……是不是想连少爷也一起杀了?” 元庆道:“那要看你怎么做。宗儿虽是老夫的侄儿,却被你这个妖女迷惑,犯下有违祖制之事,哼,说不得,老夫也只有大义灭亲!你jiāo是不jiāo?”他手中的剑已经刺破元嫣咽喉的肌肤,鲜红的血流到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浸湿了衣裳。元德叹道:“冤孽,冤孽!嫣儿,你快些求求长孙姑娘吧!”手一拍,解了她的哑穴。元嫣喘息两声,道:“乐儿,你还在迟疑什么,动手……”元德大怒,一脚踢去,顿时将她踢晕。 长孙乐再一次看向元宗,见他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拼命示意要她动手。她眼泪流了下来,对元宗道“你就真的这么生而无恋么?你的心中就容不下半个人么?然而我受你大恩,必得报答。” 元宗眼中骤然露出欣喜若狂之色,使劲点头。元德怒道:“你敢!信不信我现在就刺下去?” 长孙乐对他笑笑,站起身,背上的鹿皮袋晃了一晃。那一瞬间,她想到了一件事,当即一脚将铜鉴踢到元庆面前,说道:“拿走吧。” 第一道阳光越过树梢,shè入潭水。深深的潭水如镜面一般映出太阳,然而因潭水碧绿,反shè的阳光并不刺眼。太阳就在无数浮萍间缓慢上升,如有刻度一般精确。 忽然,水面泛起了一圈涟漪。这圈涟漪迅速扩大,水镜碎成无数小块,阳光闪闪。一些气泡汩汩冒出,使得浮萍都纷纷向边上dàng去。 哗啦一声,水面破裂,长孙乐冒出了头。她把脑袋露在水面上,长长细细地呼吸着,直到脸上的水流得差不多了,才微微睁开眼睛。 “文哲……”她轻轻地道,“我又见到太阳了呢… ” 她又在水里漂浮了一会儿,才爬上岸,用白布细细抹去身上的水珠,面对东方着衣。她穿上青色的长裙,白色绣花的下襟,披上玉色透明的罩纱,用紫蓝色的流苏简单地扎紧头发。穿上了鞋,却又脱掉。挂玉蝉、石铃,配玉环、玉坠。抹上胭红,涂上脂膏,额前淡淡黄,眉飞黛色妆,画梅纹,点绛唇。 好了。纵使之后几个时辰,她将狼狈不堪,更可能xìng命不保,但是此刻务必要衣着无可挑剔,容貌无人能及。 长孙乐赫然起身,大步向农庄走去。她身后笔直的银杏树被阳光照亮,已变得金黄的树叶徐徐飘落,落在同样金色的菊花丛中。菊林深处,累累坟茔。她没有回头看。 一刻之后,她侧骑上马,马仰头长嘶。元嫣听见了响动跑出来,见到长孙乐的样子先是一怔,跟着脸都白了,急道:“乐儿,你、你要做什么?” 长孙乐拉紧缰绳,一只手不住抚摸马鬃,让它少安毋躁。她笑道:“怎么,今天是向主公呈上吴王夫差之鉴的日子,我岂能失约?” 元嫣陪着失魂落魄的元宗一夜未眠,此刻眼睛通红,脑袋也昏昏沉沉,呆呆地道:“赴约?” “是啊!我要将吴王夫差之鉴jiāo给主公,就先走一步了,你和爷爷陪着少爷徐徐返京即可!”说着一拉缰绳,勒转马头,就要纵马跳过栅栏。元嫣灵台总算清明了一点,拼死往前一扑,死死抓住缰绳,尖叫道:“乐儿!事情已经结束了!我和爷爷守了一晚上,少爷到现在也没做出什么傻事,你却干什么要犯傻?不许去!给我下来!” 长孙乐道:“犯傻?我可没有。我可还远没活够呢。嫣姐,你相信我吧!我必须走了,不然黄昏的时候赶不及到听惠亭了!” 元嫣拼命拉扯她,哭道:“下来!你给我下来f姐姐死也不让你去!” 长孙乐被她扯得没办法,眼见她鼻涕眼泪弄得自己裙子都湿了,俯身一指,元嫣顿时动弹不得,慢慢软倒。她纵马在院子里跑了两圈,道:“嫣姐,事急从权,你别怪我。今天晚上,我会给你和少爷一个jiāo代,等我的消息吧!”她一夹马身,马儿疾跑两步,长啸声中,纵身越过爬满紫藤花的栅栏,向山下冲去。元嫣大叫道:“不……不许……”她急得一口气接不上来,昏死过去。 酉时三刻,长孙乐终于跑到了九慧寺。颠簸一天,她全身骨头都似散了一般,但仍然比计划的晚了半个时辰。她只勉强喝了点水,又骑上第三匹马,向听惠亭奔去。山路极其难行,马和她都走得汗流浃背。不一会儿,天也黑了,再分辨不出路径,她连火都没带,只能凭着记忆在林中穿行,越转越觉得茫然。 正焦急万分,忽见不远处的山头上亮起了一点火。长孙乐精神一振,不管是不是目的,打马向着火光奔去。很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势就陡得无法行马,她跳下马,穿过杂草继续前行。荆棘勾破了衣服,继而划破她的肌肤,长孙乐浑然不觉,只是一味往上爬。她有种直觉,她不会失望。 火光跳动,离她越来越近,渐渐地,她看清楚了火把下的那张脸。 长孙乐站住了脚步,呆呆地看了半晌。风吹得草丛哗啦啦响个不停,撩起她的裙角,吹散她的发髻,她仍然一动不动。直到那人对自己淡淡一笑,长孙乐如遭雷击,往后一跤绊倒,摔得山响。 火把旁两名面带白玉面具的侍从纹丝不动,那拿火把的人却一惊,一拐一拐地向她走去。长孙乐躺在草丛中,片刻,突然发出嘿嘿嘿的笑声。她的笑声越来越大,双肩耸动,怎么也克制不了。 那人跑近了,听见她笑,不禁道:“你傻笑什么?” “不是傻笑!”长孙乐跳起身,泪水早流得满脸都是,严肃地道,“不是傻笑。” “是么?” 长孙乐走上两步,凑到文哲面前,几乎贴到他身上,更加严厉地道:“不是傻笑!”文哲点点头。两个人额头顶在一起,一时都没有说话。 “你真的没死……真的没死……”长孙乐感到他额头的温暖,喃喃自语。她伸手摸到他脸上,手刚碰到脸,又飞快抽回。 文哲身体一颤,后退两步,重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道:“我那么容易就死了吗?我告诉过你,三百丈的悬崖我也跳过,这算什么?” 长孙乐上下打量他,见他只用右脚站着,颤声道:“你……你的脚……”文哲道:“小伤,慌什么?你瞧着吧,不出一个月,我又能飞檐走壁呢。”长孙乐赶紧扶他坐下,道:“你都这样了,还一直站着替我指路,真不知将息自己!你……你……”拳头高高举起,却始终落不下来,呆了半晌,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因为……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这事关系到比试胜负,不过我不知道你是否也会想到,所以就来了。” 长孙乐叹道:“我怎会想不到呢!画卷之外的画,终究才是画之精髓呢。”文哲拍着她的肩膀,“那就好,我放心了!快去,你知道怎么做,别让我的腿白摔断,嗯?” “你呢?” “胜者只有一个,我可不想再帮你。”文哲懒懒地道,“去吧,我现在只想二哥三哥输,其他什么都不在意。等这事结束了,我再想办法对付你。” 长孙乐听了这话,却一点也不着恼,反倒焦急地道:“那……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别走开?”文哲白她一眼:“我是你仆人么?” “反正不许走!”长孙乐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扭,“你敢走开,我下辈子都不放过你!”不待他回答,长孙乐快步走到侍从面前,道,“我,元宗之……未婚妻,长孙氏,求见主公大人!” 一名侍卫躬身道:“请稍等。”举起弓,向空中shè出一支响箭。须臾,漆黑的山林间也传来一声尖厉的声音。那侍从道:“请随我来。” 他点燃了一支火把,领着长孙乐向林间走去。快要进入林子时,长孙乐紧张地回头看,见文哲仍懒懒地坐着,横他一眼,也不知他瞧见了没。 他们走过一条崎岖的小路,走了小半个时辰,就进入到那中军大帐所在的营地。上次警戒森严的营地,这次却显得格外冷清,只在营地门口站着十来名重甲士兵,营地内则只有几名侍从,各看着一只火盆。火光并不很亮,那大帐大半隐在暗中,连帐上的铜盾都看不清楚。 代主公行令的白袍人站在帐前,待长孙乐行礼完毕,问道:“长孙氏,你带了东西来么?” “是。”长孙乐恭敬地道,“小女子前来复命!” 白袍人什么也不再问,朝她挥一挥手,转身进帐。长孙乐跟在他身后,见里面还是灯火通明,十六名侍卫在正中停放的乘鸾前站成两排,十六双眼睛透过面具上的小洞向外shè出逼人的目光,仿佛在告诫众人:“妄动者斩!”跪在下首的元庆正情绪激昂地道:“……虽然如此,幸托大人之洪福,我等亦奋起余勇,并力争先,不复顾自身。然而……”他突然停下,因见长孙乐从容地跪在一旁,说道:“民女长孙氏,奉主公之命前来。主公万福金安!” 乘鸾里嗯了一声。白袍人示意她坐在一边,对元庆道:“你接着说。” “是!”元庆咳嗽一声,从长孙乐身上收回目光,定了定心神继续道:“然而防守此铜鉴者亦非寻常,我等……” “禀主公,元庆等人实乃强抢民女所得之铜鉴!”长孙乐突然大声道,“请主公明鉴!”帐内霎时间一片死寂,元庆等四人脸俱都变得惨白,一起回头瞪她。长孙乐毫不客气地一个一个瞪回去。 白袍人淡淡地道:“元庆、元德,是否有此事?” 他问了两遍,元庆才回过神,抗声道:“大、大人,此女撒谎!我……我等费尽心力,幸不辱使命,她无计可施,嫉妒之下栽赃我等,实在可恶,请大人严惩,勿使忠义之士蒙冤!”说到后面,终于重新镇定下来,伏在地上磕头。 元德元义纷纷跟着磕头道:“此人嫁祸栽赃,请大人严惩!” 白袍人道:“是否严惩,非尔等可以定夺。长孙氏,你说他们强抢你的铜鉴,可有证据?”元家四人同时死死盯着长孙乐,不知她要说出什么话来。长孙乐长出一口气:“没有。”元庆肚子里当啷一声,巨石落地。他回过头,已然老泪纵横,颤声道:“请大人责罚小人!” “为何?”白袍人始终不咸不淡地说话。 元庆重重磕了几个头,泣道:“自隐义侯不幸英年而薨,小人迫不得已肩负起元家族长之职,自知资浅历薄,做事唯恭敬小心,战战兢兢凡十余载。然小人德行实在有限,而让元家各房分崩离析,人心涣散,竟至于有当面污蔑之事发生,小民惶恐不已!请大人责罚!” 元德领着元义,跟着元庆不住恳请责罚。元义褪去右臂衣裳,袒露胸怀,散开发髻,大声道:“长孙氏诬告我父,父辱子死,请大人准许小人与之决斗,生死勿论!” 长孙乐歪着脑袋瞧他们,也不回应,嘴角微微翘起,好像在看笑话。白袍人等他们吵闹了一阵,微微举手,元家诸人立即闭嘴。白袍人道:“长孙氏既提不出证据,便一概不论。元庆,继续你刚才的话吧。” 他这么一说,自然是两边都不再追究。元庆狠狠看一眼长孙乐,心道:“哼,死丫头,跟我争你还太嫩了了!” 他续道:“是……小民等眼见铜鉴就在……” “虽然大人怜惜,不予追究,但是元庆等以假物冒充真品,意图蒙骗公主!”长孙乐似乎存心不让他说完,又大声道,“请大人明鉴!” “谁说这是假物!”元庆暴怒一声,脸涨得通红,元义几乎就要抵死撞过去。白袍人道:“不得喧哗。长孙氏,你说元庆等以假物冒充,可有证据?这次若再无实证,就不得不责罚于你了。” 长孙乐平静地道:“民女自然有。不过先请二叔将东西拿出来,民女就将证据指出。”元庆一呆,忽目视元德,见他也一脸茫然。白袍人点头道:“如此,呈上证物来。” 元义忙将铜鉴捧到白袍人面前,两名侍从接过,放在平台上,揭开上面的布。铜鉴露出来时,元家四人都伸长了脖子看。一名侍从举着蜡烛往铜鉴内看了片刻,拿了拓纸拓下内壁的字,呈给白袍人。 白袍人看了,一字一句地念道:“功吴王夫差择厥吉金自作御鉴。” “便是这个了!”元家人个个喜形于色,但仍揪着心,直到白袍人道:“这便是吴王夫差铜鉴。”才一起长出口气。 元义道:“长孙氏,大人已经认定此乃真正的吴王夫差铜鉴,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污蔑我爹事小,当着大人的面说谎事大,我看你死有余辜!” 长孙乐对白袍人道:“民女可否上前一看?” 白袍人点点头。长孙乐走到铜鉴钱,俯身仔细观察,又用手摸那行字。元家人等的心又提得老高,元庆心道:“妈的,这死丫头不会真弄了个赝品来害我吧?”长孙乐看了片刻,回身拱手道:“是,民女看过了,这真的是吴王夫差所铸之铜鉴。” “没有错?” “没有。” 白袍人道:“那么,你这是承认刚才故意污蔑元庆了?” 长孙乐摇头道:“不。元庆等人以此物当作大人所授之题,颠倒黑白,民女没有污蔑。”元庆呆了片刻,怒极而笑,道:“好,好得很!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元义对元兆低声笑道:“大哥疯了,却找了个更疯更傻的女人!这下两人怎么死都不冤枉了!” 长孙乐道:“民女想问大人,吴王夫差铸此铜鉴,传说乃为西施沐浴所造,可有此事?可为何没有西施的名字?” 白袍人道:“西施乃民间贱女,未有姓名,根据周礼,虽吴王亦不能铸其名于器物上。不过此物是为西施所造,却有晋时《拾周略录》明文记载,应该没有错。” 长孙乐摸着铜鉴上的兽耳,道:“多谢大人,今日民女总算明白了,原来这鉴确是为西施所造。西施日夜对此鉴梳洗,思之令人神往……那么说此鉴为西施之鉴,似乎更为妥当。” “不可!”元庆站起身道,“大人!次女子试图混淆是非,请大人明鉴!”元德连连跌足:“元家不幸,出此浑人……”元义刚穿好衣服,此刻又奋力褪下,怒道:“如此狡辩,成何体统!” 白袍人略一迟疑,道:“长孙氏,不可纠缠于文字。此鉴当真是吴王铜鉴,你若再提不出什么证据,本官就要代表主公宣布胜者了。” 长孙乐可怜巴巴地道:“民女实在没有狡辩,因为主公真正命我等取的东西在民女身上,民女实在想不通二叔等搬这东西来做什么,才由此发问。”元义见她孑然一身,哈哈大笑,道:“在你身上?哈哈,哈哈!我瞧你是真的疯了!你拿不出来,可就是当众欺辱主公!” 这一下连白袍人都有些意外。他走到乘鸾前,低声说了几句,随机又凑过头去听。片刻,他转回来,说道:“好,长孙氏,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拿出东西来。如若不是,本官将判你和元宗二人流放琼州,永不得返,明白么?” 长孙乐道:“是!”她从背上解下一只鹿皮袋,自里面抽出一只画卷,双手呈上,“这便是主公索要之物。” 元家四人张大了嘴,惊异的倒不是长孙乐拿出的东西,而是惊异她当真胆大包天,到这份上仍然气度从容。 白袍人一挥手,两名侍从上前,徐徐展开画卷。刚展开一半,元庆惊讶地道:“吴王夫差自刎图?” 长孙乐道:“二叔果然有见识。” 元德连连摇头,叹道:“荒唐,荒唐!真真丢我元家的脸!” 元庆乐呵呵地穿回衣服,道:“这算什么?这是铜鉴么?我看你真是失心疯了!”长孙乐突然双目一瞪,大声道:“我没有失心疯,是有人失忆症犯了!二叔,我问你,主公当日出的题是什么?” “是……吴王夫差之鉴。” “不错!吴王夫差之鉴,吴王夫差之鉴!试问这六个字里,哪里来的‘铜’字?” 元德被她问得一怔,叹道:“侄媳,我看算了,别再逞强了,现在求主公饶命还来得及。这题目里虽然没有铜字,可是明明白白,人人都知道是吴王夫差留下的铜鉴,还有什么可争的?” 长孙乐道:“主公所出,每一个字都是有根据的,没有‘铜’字,凭什么就非得是铜鉴?我再问四叔,当年元宗之父封的是什么侯?” 元德瞪视她良久,哼道:“不可理喻!”转头不理。白袍人淡淡地道:“隐义侯。”长孙乐躬身行礼,说道:“正是!隐者,乃处江海之内,不见行迹。然而不要忘了,后面还有个‘义’字!什么是‘义’?为不平而出头,为无辜而怒发,为天下事舍命担当,这才是‘义’!” 她越说月大声,越说月理直气壮,元庆心中突然升起一丝不祥的感觉,一时口干舌燥,什么话也说不出,呆呆地看着她继续道:“这铜鉴为西施所用,吴王为了此女,最终王国灭祀,可称作义么?剑指无辜,逼迫别人jiāo出所求之物,可称作义么?” 元义见父亲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憋红了脸,跳起身来。两名侍卫同时拔剑在手,厉声喝道:“不得越礼!”就要上前拿他。 元义退开数步,重又单膝跪下,双手背在背后,大声道:“草民无意犯上!”白袍人一挥手,低声道:“让他说完。” 元义瞪着长孙乐的眼睛几乎喷出血来,叫道:“长孙氏,此次比试,主公并没有提出任何规则,凭什么我不可以强取?你在那里大讲义字,便以为可以赢了么?我们取来铜鉴,你没有!这么多明晃晃的眼睛都看着,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长孙乐冷笑两声,也站起身,说道:“好,我们便不说别的,单来说这个‘鉴’字。你们知道什么是鉴么?” 元义待要开口,元庆忽道:“义儿,让她说!她丧心病狂了,别跟他随便接嘴!”元义立即醒悟,道:“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 长孙乐慢慢踱了几步,跪下,面朝北面行了个大礼,方徐徐道:“太宗皇帝曾说:‘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什么是鉴?小的乃照见衣服之鉴,大一点的可照见人心,最大的能照见兴盛败亡!区区一只铜铸之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只是最末之鉴,然而这幅画,这幅画,你们眼睛都瞎了么!” 她说道这里,激动得声音都颤抖起来,指着画道:“主公所出之题乃吴王夫差之鉴,吴王夫差穷兵黩武,贪恋酒色,终于让曾经大败强楚的吴国一朝沦丧,宗庙不存。这才是他用xìng命和国家为后世百代铸造的照见兴替之鉴!世人见到此画,知道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这才是此画的意义所在!懂了么?” 元庆只觉耳中一个接一个的zhà雷轰响,道最后长孙乐说了什么,他一句也听不见了,只听见自己的心怦怦乱跳,几乎要从口中跳出,禁不住软软地跪下。元义呆在当场,唯有元德还勉强镇定,道:“你……你这是……强辩……强词夺理……请……请主公定夺!” 白袍人叹息一声,收了画卷,沉声道:“诸位。” 元家四人跪了一地。元庆几乎撑不起身子,元义膝行两步,从他身后死抬着他。长孙乐看着元家诸人的模样,暗自叹息一声。 “本官正式代主公宣布,胜者”他手中折扇一指,“长孙氏。” 咕咚一声,元庆彻底昏死过去。长孙乐不去看惊慌失措的元家诸人,慢慢叩下首去,说道:“民女,长孙氏,叩谢主公。” (全文完) ------------------------------------------------------- 访问小说分享者(花开丶若相惜)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35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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