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不做粉侯》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Valeria】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 书名:重臣不做粉侯 作者:珠玉瑶光 文案: 新文《我和我的劣徒》已开坑,欢迎挪坑一句话简介:一个二皮脸的高能公主如何玩崩冰山脸的高冷男神的实录伪文艺版:他是一道绚烂的光,照亮了她的暗夜腐朽人生。她使出浑身力气,纵身一跃,飞蛾扑火,穿过了那圈光晕雾障。才发现,呵,原来刚才是被亮瞎了狗眼!衣冠光芒之下,原来是比她还黑的禽/兽。人物成长弧:裴煊的进化:这个小丫头真闹腾这个小东西真烦心这个小妖精真磨人公主的进阶:他好凶好拽!他好酷好帅!他好坏!好坏!小剧场版简介:安阳公主:我嫁过三次之后,还是想要嫁给你。裴煊:重臣不尚公主,嫡子不做粉侯。安阳公主:你如今只手遮天,你要娶我,谁敢拦?裴煊:夜长欢,先给我站直了,退远些去。安阳公主:你看你,耳根子都红了,还说不喜欢我。裴煊:天气太热…… ================== ☆、01 玉京女霸王 再也没有比将自己的新婚夫婿和一个来路不明的狐狸精齐齐捉jiān在柴房,更让人愤怒的事情了。 安阳公主立在公主府后院的柴房门口,微抬下颌,半眯双眼,看着头顶的天青色,侧耳听着里头的动静。 “驸马爷……你说,我与你家公主……谁更好?”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一边娇娇地轻喘,一边骄傲地挑衅。 能把将将才新婚半月的驸马爷给勾搭进柴房野/合的,自然是……好! “小妖精……自然是你好,那三嫁之人……本爷都没有兴趣……碰她。来……再让本爷尝尝你的好……”男子的声音,亦是一边隐隐哼气,一边油腔滑调,用对她的鄙夷,来对身下之人极尽讨好。 这就是从成婚那夜就开始称病的驸马啊,一副咳咳喘喘,玉树不禁风的病娇模样,在书房里宿了半月,说是不可让她染了病气。此刻,可是luǒ背光膀狼狗腰,雄风正当头呢! 这春寒料峭的天气里,也不怕冷腚;那枝干嶙峋的柴堆上,也不嫌硌ròu! 安阳公主突然觉得眼前的光景,荒唐得发笑,遂微微勾起嘴角,挂一抹冷笑,转头回去,看着不远处的屋檐下,那一群跟着她一道冲过来捉jiān的下人们。 紫苏和半夏一脸的义愤填膺,咬牙切齿,恨不得亲自冲进去撕人; 胖厨娘挥着剁ròu的菜刀,从隔壁的厨房里冲了过来; 老花匠提着除草的锄头,从半路的花园子里跟了过来; 门房小厮朴方瞪着铜铃大眼,誓与公主同仇敌忾; 武阳带着一群府上的护卫,已经在捞袖握拳,时刻准备听公主一声令下… 这一群跟她多年的老人,到还是真的很护她。 安阳公主嘴角的清冷笑意,便在初春的寒气里,渐渐融化成一缕罕见的暖阳。 这一众打了鸡血,跃跃yù试的“老人”们,被她的笑意挨个一扫,瞬间石化。 公主殿下,这个时候,不是应该继续保持愤怒,一脚踹开柴房门,惊乱那对野鸳鸯,将那个负心郎还有那个狐狸精,一顿皮鞭狠狠抽,你要是嫌手累,咱们便替你揍。可是,你dàng气回肠回眸一笑作什么?笑得咱们心里发毛。 安阳公主自己也纳闷,没对呀,这个时候,她的确是应该继续表示愤怒的。怎么,突然就泄气了呢? 她从城东乐游原上骑马归来,才进府门,就见着半夏在门房上等她,附耳说了这事,她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将马鞭子在冷风中甩得飕飕作响,一路穿廊过庭,抽枝打叶,冲到这鲜有踏足的后院角落里来。 大约是她那怒发冲冠的气势,一路裹挟了一众替她喊打喊杀的人,待冲着这柴房门口,已经不再是她一个人在战斗。 她本该一鼓作气,将这给她难堪的两人,抽死在这柴房里的。 可是此刻,安阳公主改主意了。 她将手中马鞭绕在小小的白玉手掌上,一圈又一圈,直直绕至鞭尾也给攥在了掌心里,再深深地吸了口气,略过柴房里头哼哼唧唧的恶心声音,转过身来,行至武阳跟前,吩咐到: “把门锁了,不给吃喝,也不要给被褥,就这样,关上三天再说。” 武阳一怔,立马反应过来,当即点头称诺,众人也是一声抽气,齐齐反应过来。 不吃不喝不捂被,又冷又饿又渴,三天啊,比直接抽死,还要妙! “趁现在方便,进去把衣服也给拿了。” 安阳公主朝着柴房支了支下颌,对着她的府卫领事淡淡地补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回她的正屋寝房,更衣休息去。 不吃不喝不捂被,还要光膀子露腚,三天啊,简直比直接抽死,折煞人多了! 众人又是一声抽气,放心地行事去了。嗯,公主还是那个公主,一如既往的,心狠手辣! 安阳公主回房换下骑装,着一身广袖便服,沏一壶雀舌香茶,捧一本兵法闲书,坐在窗边小案前,想。 其实,这个新婚的驸马,背着她偷腥,她除了觉得脸面上有些被打,心底深处,还真的没有什么哀怨的。 因为,她连这个驸马,长什么模样,都有些模糊。 反正,就是个凑数的摆设。她犯不着,对不相干的人动怒,生气生多了,要长皱纹的。 是啊,她都桃李之年了。从十七岁开始嫁,一连三年,连嫁三次,硬生生把自己嫁成了玉京城里最大的笑话。 敢情是她上辈子得罪了月老,这辈子使劲给她乱牵姻缘。 敢情皇宫里边,父皇和母妃对她的宠爱,都是假的,尽给她挑些不中用的男人。 第一次,嫁了个病秧子。尚公主这么大的喜,都未能把瘟神给他冲走,三月功夫,尚未等到他有力气来圆房,就一命呜呼了; 第二次,嫁了个断袖,死活不圆房,她百思不得其解,最后,逼得他把相好带来,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裙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她成全,她当然一份休书,一脚踹开,给成全了; 第三次,诺,终于寻着个身体爱好都还算正常的,可这还没半月功夫,就被捉jiān在柴房,还口口声声嫌弃她! “公主,三日过后,如何处置?”侍女紫苏走进来,给她端来一碟去了壳的小胡桃,一边问询。她家公主呼朋唤友斗鸡走狗的应酬又多,贵人多忘事,那关在柴房里的人,三日之后如何处理,还是先问好为宜。 “派人到季尚书府上稍个信,请季大人来我家柴房,领他的儿子回去。那个狐狸精,抽上几十条杖,留一口气儿,扔东市大街上去。” 户部尚书家的小儿子又怎样,她不想要了。安阳公主兰花玉指拈起两颗胡桃仁,一并放入口中,银牙贝齿一番狠狠咀嚼,仿佛将那两个jiān夫□□,碾压成泥,和着唾沫吞了,才缓悠悠地,作了吩咐。 “嗯,奴婢记下了。”紫苏是个细心的人,点头应了,又想了想,再问她:“公主不问,那个……狐狸精是谁?” “你知道了也别说!”安阳公主扬手一摆,止住她那机灵侍女的话头,黛眉一挑,冷冷地说到:“我管她是谁?” 她管她是谁?先关了,打了,扔了再说。若是个丫头婢子,或是小家碧玉,自然不碍事。可就算是这京中某家的贵女,人家都猖狂到敢跑到她家里来偷人,她还不能略施惩戒了? 就是要打她个不明就里! 紫苏丫头吞了吞气,知趣地,默默走开,留她家公主,继续一个人坐在窗下,痛快地发呆。 安阳公主捂脸,托腮,她亦有她的苦衷,五味杂陈,苦不堪言。 这样一闹,她跟这个第三任驸马,也没得戏了。 可是,休书好写,父皇母上那里难jiāo代啊,尤其是那个比她还恨嫁的母妃娘娘。 看来,这一次,她又要让她的母妃失望了。 “阿奴啊,听母妃的话,这一次,一定要好好珍惜,别动不动就和离。” 半月前,母妃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她明白得很,三嫁过后,放眼整个玉京城,乃至整个大熙朝,怕是没有人再敢娶她了。 可是,这有什么好怕的,她还不嫁了。 安阳公主半咬了樱唇,将心彻底倒横。 她早就不想嫁了! 有天底下最大的老子当靠山,有最受天子宠爱的妃子当娘亲,有富庶的安阳郡作汤沐邑,她又不需要靠哪个男人来吃饭穿衣,为什么还要嫁? 大曦朝的规矩,重臣不尚公主,故而,稍有抱负的世家子弟,皆不愿做这自断前程的驸马粉侯,剩下的,都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纨绔,有什么好嫁的? 想嫁的那个人,却又如天上的云霞,夜空的星辰,就算她跳起来八丈高,也够不着。 人家是玉京世家子弟的楷模,才貌双全,能文能武,年少出名,明明可以靠父荫,偏偏走科举入仕,明明可以直接做京官,偏偏从九品芝麻县令做起,如今已经一路飞升至制辖帝都的玉京府尹了。 而她,却正是玉京府尹裴煊裴大人最深恶痛绝的玉京蛀虫之流,且还是代表人物。 说白了,她安阳公主夜长欢,正是她自己都看不起的玉京烂泥纨绔圈里,最烂的一坨。就连她这个名字,也曾被某人取笑过,说甚夜夜长欢,纸醉金迷,不知世道艰难,生民疾苦。 可她一盛世公主,含着金汤匙出生,除了吃吃喝喝玩玩,等老等死,还能怎样? 男权之下,女子为附庸。她身为女子,学一学骑shè,就被人笑粗野,多嫁了几次,就被人笑弃fù,这是她的错吗? 皇权之下,权力制衡。她贵为公主,连个像样的夫婿人选,都没得选,这是她的错吗? 既然都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还要拿来折磨自己? 算了,蛀虫就该有个蛀虫的样。 安阳公主夜长欢,突然伸了一个懒腰,清一清嗓子,清空了脑中的糊涂账,扬声冲着珠帘外嚷嚷: “紫苏,下帖子约杜夫人,半夏,过来更衣,夜里上芝兰馆。” 去他的驸马爷!去他的裴少炎! 夜里上芝兰馆,找一打小倌人,好生浪一浪,才不枉称玉京女霸王! 作者有话要说:  出戏小剧场: 作者(叹气):长欢这孩子,三观不正,五行缺爱,得找人正一正,疼一疼。 裴煊(举手,跳脚):我来正!我来疼!我来爱! 作者(呵斥):滚边去,收起那妻奴样,你是男主,高冷路线的,要穿着金甲,踩着祥云,眼睛顶在额头上出场的,别自己先崩了。 裴煊(默默地走开):…… 作者(呵斥):滚回来,下去好生准备,下一章霸气出场。 ☆、02 找个人来爱 杜夫人是个富商遗孀,却住在世家权贵比邻的永安坊,就在公主府隔壁的宅院里。 那座宅子原本是个将军府,主人家在西北对夏国的战事中,因兵败而治罪,被削了职,抄了家,没收了府邸。这寸土寸金的宅邸,便被这位杜夫人给买了下来。也不知走的什么门路,反正,约莫是钱能通神。杜夫人有个儿子,常年奔走在外,做的都是南来北往的大买卖。 一年前,这位杜夫人搬进了永安坊,便花重金,请名匠,好生将这座刚猛有余,秀丽不足的将门府邸重新修饰了一番。听说,杜府里面打造得比皇宫还奢丽,琉璃瓦,白玉堂,金银满屋,奴仆成群,且还藏了一座碧水流觞,叠石假山的江南园子。 所以,当杜夫人修葺好了宅院,便挨家挨户下帖子,想结jiāo这永安坊里的贵人邻居们。 然而,这些贵人邻居们,接了帖子,先问一问,这姓杜的郡望堂号,朝中何人啊?想了半天,皇亲国戚中没这号人,公卿世家里也没这号人,便将帖子扔香炉化紫烟了。 没有一家开门迎客,也没有一家登门拜访。除了安阳公主。 永安坊的高门邻居们想的是,一如杜府里面的修饰,奢而不华,丽而不雅,这主人家,大约也是富而不贵的。故而不屑下jiāo。 而安阳公主殿下想的却是,杜夫人是永安坊的笑话,而她还是这玉京城的笑话呢,两个笑话在一处,不是又多了些新乐子吗?娱人又娱己。一番礼尚往来,遂成无话不说的手帕jiāo。 即便,这位杜夫人,徐娘半老,长了她十几岁,似乎儿子都比她还大些。 安阳公主让半夏服侍着,更了衣,又在妆台前,描眉涂脂,樱唇点绛,磨磨蹭蹭收拾停当,才施施然出了公主府,抬脚出朱门,便看见杜家的马车已经在阶下等候了。 高头大马,红木宽车,华丽车盖的四角,缀着璎珞流苏。一只丰腴白皙的手撩开车窗锦帘,里面的人随之探出头来,是杜夫人在示意她上车。 安阳公主也不与她客气,提起裙裾,一头钻进马车去。 “啧啧,看这人才,我见了心动,今日不知又要去祸害谁?”杜夫人一把扶着她,丹凤眼一斜,恭维之言,如流水般自然。 “本公主谁也不去祸害,反倒想去找个人来祸害我!”夜长欢于坐定,笑着接了那奉承话。其实,心中有些空dàngdàng的,她哪里是祸害了,她是受害!再则,她是真的想有个人来,填一填心中的空洞。 “我还想着这几日是公主新婚,不敢叨扰。未曾想,公主怎的有兴致去那芝兰馆?”杜夫人一头金翠钗饰,一身珠玉环佩叮当响,口中的闲话,也如叮咚泉水,冒个不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呵,别提了!”夜长欢一声苦笑,悠悠晃晃的马车里,将下午将驸马捉在柴房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听得杜夫人霎时变了脸色,义愤填膺。马车一路出坊间巷口,过东市,入平康坊花柳巷,这位出身草莽的夫人,用南北俚语粗话,将那对jiān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不带重样。 安阳公主微微翕唇,借着车厢内的东珠光亮,看着那张不停翻动的猩红嘴皮子,心里在想,如果言语如刀剑,那她的驸马和那个狐狸精,兴许等不到挨饿受冻,便已经化为烂泥ròu酱了。 她甚至觉得,她都不需要上芝兰馆寻开心了,杜夫人的铁嘴铜牙,已经替她出了气。 马车停在芝兰馆的门楼下,隐约靡靡丝竹,扑面迷离喧闹,安阳公主突然有些恍惚,她这是来干嘛了?真的要破罐子破摔吗? 可杜夫人刚刚痛骂完毕,意犹未尽,侠气升腾,又将那言语刀子chā到两肋上,当下拍着胸脯承诺,等下进去,一定给她挑几个肤白貌美身长紧腰的小郎官,给她好生享用,若还不解气,还可带回公主府,慢慢享用。 说得就好像是带她到自家铺子上,挑几件成衣首饰玩意似的。 话也不假,这芝兰馆,也还就是杜夫人开的。 安阳公主便听得眉目染笑,当即跟着她下了车。 她还真的有些喜欢这个浑身暴发户气味的fù人。俗不可耐,口无遮拦,百无禁忌,但是,却真实! 即便,她知道,杜夫人的殷勤,是有所图谋。杜家的小女,今年及笄,想在玉京城里,攀个权贵人家。而她安阳公主,是杜夫人通向权贵的唯一桥梁。 进了门楼,过堂上楼,入了一间隐蔽阁间,上了果酒吃食,关了门。 杜夫人隐身了,进来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果然是长身细腰,且还被软锦腰缠扎得越发精神,白衣似雪,越发显得面色如玉。锦屏灯烛下,有种雌雄难辨的魅惑。 夜长欢散坐在几案后的地席上,微微仰头,略略打量了这两个美少年,又转头看看边上那张暧/昧的三屏风罗汉床。 忍不住垂头一声嗤笑,笑杜夫人,还真当她是虎狼么,一来就是俩。 她该要怎么享用呢?一点经验也没有啊。 斜眸看着矮几上的单耳玉壶,伸手拎过来一嗅,浓郁香馥的果酒味,还是决定,先享用一杯酒酿再说吧。 当下先自斟自饮了几杯果酒,喝得脑中有些活络了,才抬起头来,眯眼看着那两个一直垂头静候的少年,开始问话: “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的话,小的叫玉麒。”左边小郎先答话。 “回夫人的话,小的叫玉麟。”左边小郎跟着答。 等量的身量,一模一样的面容与打扮,一对孪生兄弟。 安阳公主双手扶住几案边沿,凑近些看了看,又招手,让那两个少年跪到小案前方来,给她看,看了半响,也分不出有什么区别。 “夫人……”叫玉麒的少年,主动出声唤她。 “别叫我夫人!”夜长欢突然打断他,一边将杯中果酒一饮而尽。 当然,来这芝兰馆的,都是夫人。可是,一口一个夫人,她有那么老吗? “那应该如何称呼……夫人?”玉麒一脸和煦与恭敬,微笑着问她。玉麟也比较见机,见她被杯中见底,赶紧欠身拎过酒壶,给她斟上。 也是,不叫夫人,难不成叫小姐? 夜长欢执起玉瓷酒杯,手指搭在杯沿上,略略思忖,突然来了主意: “我有名有姓,叫我裴夫人吧。” 玉京城中的顶级权贵,皇后的后家,太子的母族。裴煊裴大人啊,不是很高冷吗?她不介意,给他的清流世家添一些糊涂帐。 此话一出,不禁觉得,这酒啊,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人灵思不断,妙计百出。 “裴夫人,想要小的兄弟二人如何服侍?是按按头,还是推推背?”玉麒顺着她的意思,温顺地称呼了,又来请询她。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是个雏?索xìng主动些,支个缓招,避免她尴尬。 “过来!”夜长欢听得暗自松气,赶紧招手,示意那二人绕过几案来,又伸直了腿踞坐,指了指腿上: “先按按手脚。” 她今日骑了马,尚还没有好生歇息,就冲去捉jiān,此刻,腰酸背痛,手麻腿软的。 那两个少年便拥围了上来,一人牵过她的一只手,一人伸手在她小腿上,挨处按捏。 少年的气息,干净温暖,按揉的力道,也绵绵的,忽轻忽重。 安阳公主就觉得被服侍得浑身松软,几杯果酒的劲道,也渐渐跑遍全身,慢慢地,神智也模糊了,昏昏yù睡。 谁是玉麒,谁是玉麟,她也不太分得清。反正,有人在赞她: “裴夫人,生得真是好看……” 她是生的好看,她很有自知之明,可是,又有什么用?女为悦己者容,可她连个能悦己的人都没有。 她也不太想动弹。两个少年郎,恭敬而温柔,感觉不是在取悦她,而是反倒被她吸引了。这种虚荣,能享用不? 就尝一口吧,反正她也没人要。就算眼前是个坑,她也直想一头栽进去算了。 “奉玉京府尹令,在此搜查夏国jiān细!” 门外一声洪钟嗓门的吆喝,紧跟着“咚”一声兵器撞门响。 安阳公主的堕落,由此被彻底惊破。 她猛地睁眼,一把推开身上的两个少年郎,扑至地席上,几近匍匐在地,借着几案的遮挡,死命将脸藏起来。 门口那个声音,她认得,是端木赐,玉京府尹身边的校尉。一副粗嘎嘎,磁亮亮的大嗓门,是长期给那尊天神鸣锣开道练就的。 如果给端木赐瞧见她在这里,也就等于被裴煊知道了。 要是被裴煊知道,她上芝兰馆找小倌人戏耍,一次还玩俩……大约以后,她都不敢再看他的眼神了,会被他直接踩成蝼蚁的。 作者有话要说:  者:公主啊,我说你什么好,披着狼皮的纸老虎。 新人新文新坑,初来乍到,各位亲爱的,多关照。 ☆、03 挖个地洞藏 端木赐一声吆喝,剑鞘击开房门,扬手一招,领着一队五个府兵,进入房内,开始新一轮高难度的搜查任务。 即要对室中旖旎非礼勿视,不认出一个熟人;却又要用眼神余光搜遍室内每一个角落,不放跑一只蚊蝇。芝兰馆的主顾里,多有玉京城里的贵女夫人。一不小心撞见个熟脸,那可就尴尬大了。 所以,府尹大人只负责立在外头的走廊上,端起二品大员的范儿,负了双手,冷了眉目,长身玉立,目不斜视,如萧萧松下风,濯濯春风柳,却把这进屋搜查的苦差事,全权jiāo给了他。 也罢,谁让他端木赐,就是玉京府尹的侍卫跟班跑腿垫背,外加受气包呢。 端木受气包领着府兵们,飞快地搜查完从梁上到床底的每一个角落,然后,飞快地退出房去。 临走时,终是忍不住再扫了一眼那位伏在地席上的夫人。 那位夫人,一头散乱青丝遮脸,身边两个小郎倌跪侍。啧啧,倒是个豪放之人。不过,幸好,这位夫人,也是个知趣的人,至始至终,没出声,也没露脸,虽说狼狈了些,但好过与他打照面。 端木赐退出去时,便好心地将房门给虚掩了。 “裴夫人,人走了。” 房门吱嘎作响,玉麒俯身下来,将伏地的夜长欢扶抱起来。 夜长欢这才抬起脸,顺势躺靠在他膝怀里,长长地吁了口气,又抚着心口叹息:“吓死我了。你们芝兰馆的房间,都不锁门的吗?” 任由官差想踹就踹。 她刚想支使身边的小子,去把门关牢实了。这两个小郎倌,她是没心思享用了,不过,她还得在这屋子里躲一会儿,等搜查的府兵们走后,才能出去。 话尚未出口,突然,砰的一声,那虚掩的房门,又被一脚头踢开来。 夜长欢微微转头,斜眸一看,一颗将将放下的心,顿时被重提到了嗓子眼,赶紧一个翻身从那少年膝怀里滚下来。 刚才以为躲过了大风头,这会子才发现,高兴得太早了,这一次,才是灭顶的巨浪。 房门外,端木赐本来已经招呼着府兵们走开了几步,准备气势恢宏地冲进下一个房间。又例行公事地,回头瞥了一眼他家大人的眼色。却看见裴大人身形一顿,神色一凝,似乎在侧耳倾听什么,突然就一个回身,两步上前,一脚踹开了先前那间房门。 端木赐以为,是不是,裴大人发现了夏国jiān细的踪迹?当下招着府兵,抬脚准备重新杀回刚才的房间里。 裴煊却朝他一个扬手阻止,少顷功夫,又见着里头的两个小郎倌,低头躬身,快步退了出来。从裴煊身边,见了猫的老鼠一般,缩头缩脑地溜开。 裴大人黑沉着脸,直直地盯着屋内情形,却对着空气沉声呵了一句,接着搜! 端木赐心中咯噔一下,大人果然是嫌他搜查不够仔细,正想是不是要进去撬地板拆家什。 哪知下一瞬,裴大人自己却一步跨进屋去,然后,砰一声,从里门反手关了门。 端木赐看得一怔又一怔,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大人是吩咐他,带着府兵继续往下搜,而他老人家,却是溜差办私事去了。 呀呀呀,那屋里面,还剩了谁?不就是先前伏在地上的夫人么? 想来,裴大人是遇见熟人了,嗯,能让那座万年冰山当众抬脚踢门的,一定还是熟得不得了的熟人,一定还是非同小可的事情……里面那位夫人,居然能够惹得他家大人破功,当真厉害! 端木赐浑身打个激灵,赶紧提嗓吆喝着,一头扎进下一个房间去。 他决定,哪怕今夜,让他不眠不休,彻夜搜查完花柳巷中数十家欢场妓楼,也不愿再靠近他家大人半步。 夜长欢抱着一堆裙裾,坐在地席上,尴尬得,只能眯眼勾唇,冲着门边的裴大人,一味讪笑。心中却在哀嚎,为什么,最破罐子破摔的时候,偏偏被他给撞上! “裴夫人?”裴煊也不行过来,就那么远远地站着,皱眉凝目,问了一句。拔凉拔凉的声音,说不出的讥诮。 夜长欢垂了眼皮,直想用神光在那地席上挖个地洞,一头钻进去。却又只能僵着谄媚笑意,厚着脸皮回他: “随口瞎说的……总不能说我姓夜吧。” 今年多半是犯太岁,赶明儿,一定去相国寺烧一柱消灾的高香,再去纯阳观请一道护身的灵符。 裴煊似乎放过了她这茬,举步行过来,停在几案前方三尺开外,垂眸看她。冷冷目光落在她身上,游走半响,突然使唤了一句:“整理好衣服,回去!” 惜字如金。 夜长欢只能仰起脖子,才能对上那张俯瞰她的yīn沉面容,又硬了头皮顶到:“你管我?” 他又不是她的谁,凭什么这样吆喝她? “随太子,你还得喊我一声舅舅,我如何管不得?”裴煊的脸,更沉了。 夜长欢不听这话还好,一听他摆资格充长辈,就莫名有些来气,先前的尴尬与慌乱也被冲淡了,不觉又抵了一句:“统领京畿大营的明大将军,才是我的舅舅。” 她的母亲是明妃娘娘,她的舅舅是明家人,他是哪门子的舅舅?仗着自己的姐姐是皇后,就能到处冒充长辈吗?再说,也就长了她三岁而已,仗着自己少年得志,就能把她当小孩一样教训吗? 裴煊被她抵得一愣,别开头沉吟了几息,才转头过来看着她,转了话头问到:“你不是才新婚吗?跑这里来做什么?” 问话的语气倒是放缓和了,可那话中的意思更糙:新婚燕尔,不是该夫妻和谐吗?为什么还跑到芝兰馆来找男人? “我……”夜长欢语塞,索xìng半咬了樱唇,不语。 她又一次遇人不淑,几个时辰前捉jiān在柴房。可是,在裴煊面前,她咬紧牙关也不愿意说,说多了,只会让他更笑话她。 可不,她才吐了半个字,那人嘴角的冷意,已经更甚。似乎也不屑再追问,只抬脚绕着几案,直直抵至她跟前。 夜长欢只得将脸面仰得更高些,下颌绷出弧度,才能与他对视。 一双微含委屈的潋滟双瞳,对上那隐隐怒气的幽明神光,目光胶着,两人皆有那么刹那的失神,仿佛丢掉了一弹指的时光。 夜长欢赶紧眨了眨眼,想要重新去捕捉那种容许她一头溺进去的感觉时,却发现,多半是她想多了。见着裴煊已经躬下半个身子,伸出双臂穿过她肋下,提小孩儿一般,将她从地席上提抱了起来,扶腰站直了,口中仍不忘继续教训: “女儿家,自重些。” 语气中,依旧是不耐与鄙夷。 终是嫌她轻浮吧。 可嫌归嫌,偏偏又抬手给她捋了捋散乱的长发,那官服袖口拂过脸面,隐隐艾叶香气,好闻得让人窒息。 夜长欢终于脑中一空,长睫盖眼,张开双臂,趁他抬手的空隙,寻着那人腰身,就抱了上去。 轻浮就轻浮吧,反正,一口气找两个小倌人服侍的场景,都给他逮了个正着了,还有什么怕的? 悬于后颈上方的寒冰,终于掉落进颈窝化成了冰水,冰火激dàng的瞬间已经过去,反而,能豁得出去,放得更开了。 故而大胆地埋头去蹭那人的胸前衣襟,寻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艾草气味,浅嗅轻闻,渐渐心痒如猫抓。 裴煊身量高,夜长欢埋头下去,刚好埋进他的心窝上。听着那怦怦有力的心跳,擂鼓一般,反而激得她,心如火焚,手脚发软。 “放开!”裴煊反手去拨她缠在他后腰上的双手。 “不放!”夜长欢双手十指jiāo叉紧扣,将自己挂在那人腰身上,死皮赖脸,就是不松开。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竟能抗拒裴煊的手劲。继而又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心觉得,那石头般的胸膛,靠着舒服,男儿气息,闻着也舒服,舒服得……怎地有些蠢蠢yù动…… 就像先前被那两个少年郎按手捶腿的感觉,晕晕乎乎,却又有着肌肤相亲的渴望。 裴煊终于狠下心,抓住两只白玉皓腕,使力一掐,硬掰了开来,绕回身前放好,却见着那娇娇小人儿索xìng撤了全身的劲,再次往他身上靠。扒拉起头脸来看,才发现她呼吸越来越重,媚眼如丝,脸颊染晕,心下生疑,便去拍那小脸,问到: “你是不是,乱吃了什么东西?” “嗯……我喝了半壶果酒,那酒里……怕是有助兴之物。”夜长欢此刻也彻底反应过来了。 怪不得先前,她会任由那两个小郎倌折腾,那酒里,应是加了料的。其实,刚才她就觉得有些没对了,只不过,后来被端木赐那一嗓门,吓得忘了这茬,此刻,放松了心神,那酒意便又有蹿腾之势。 “真是胡闹!” “哦?”她听得头顶上,裴煊的声音,又在恶狠狠地嫌弃她。便干脆地点点头,乖巧地应答了,又绽了一张厚颜无耻的笑脸,仰面去求他: “那……你可不可以亲亲我?” 作者有话要说:  煊哥,快亲!送上门的香香,过期作废。 ☆、04 他要来求我 芝兰馆前店后院,从楼子的后门出去,园子里有个湖。湖中活水流淌,亭台水榭,平水曲桥,池边矶滩水岸,栽几棵垂柳,未发新芽,挂些幽亮笼灯,与朦朦月色遥遥辉映着,自是一番靡靡情趣。 只是,再是风流,也得等到春夏两季,待那春风暖人,夏风纳凉之时,方是好去处。这二月初春的夜里,大家宁愿躲在楼子里,关起门窗来快活。 故而,湖边空无一人。 裴煊把那个赖在他身上耍流氓的女人,直接打横抱了,出阁间,下楼梯,出了楼子,来到这后园子的湖边上。别问他如何知道这里有个活水湖,玉京府的大小营生,酒楼茶肆,他心中都有张图。 料峭夜风吹面,他倒是神清气爽,头脑清晰。身上那人,却冷得直颤,又借机往他怀里钻。也不知是真的迷糊了,还是故意……揩油。 裴煊低头看了,忍不住又是一阵蹙眉哼气。 他自幼家教严禁,克己复礼,最是看不惯这种不知矜持为何物的浪dàng,可是,他又不是柳下惠转世,这温香软玉在怀,小鹿一样在他胸前乱撞,嗯……还是需要些定力的。 见着她脸色越来越红,身上越来越烫,双手挂在他后颈上,抖抖索索,妖里妖气,却又理直气壮地问他: “裴少炎,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好冷!” 目无尊长,指名道姓,颐气指使,还娇生惯养! 裴煊立在水岸边,抬眸看了看幽亮幽亮的湖水,提了提气,抿了抿唇,抬手抛物,便将身上的人扔下了水。 不做什么,只是让你消消yù,退退火而已。 “扑腾”一声,水花溅起,响彻夜空。 初春的湖水,尚是彻骨的寒冷。落水的瞬间,夜长欢什么酒意后劲,什么催/情迷yào,全部醒了。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裴煊会来这样一招。 那池子,说深也不深,说浅也不浅,春日里要种莲,夏日里要泛舟,齐胸的深度总是有的。本来也不至于溺水,可夜长欢猝不及防,被打横了抛入水中,就如秤砣落水,头重脚轻,当下便坠了池底,咕噜咕噜呛了好几大口水。 等双臂本能地扑腾开,想要挣扎着站起来时,厚锦宽袖上已浸了水,如有千钧重,腿上也软劲,死命划了几下,都没能冒出水面来。就有些心慌,水面下,寒冷,寂静,如临死境。又有些不可置信,死裴煊,怎么如此心狠手辣,她不过就动手动脚抱了抱而已,不至于要置她于死地吧。 裴煊见她半响未冒出头,只听见咕噜噜水泡声,怕是喝饱了池水。 这才跳入池中去捞她,一边又在心中埋汰,真是笨得一无是处,这么浅的水,也会淹着。伸了双臂入水下,将那笨人拦腰提起来,却见着她歪歪斜斜的站不直。靠在怀里站了,又没个喘息呛水的动静。赶紧拨开掩面的凌乱青丝,去看她的脸,朦朦月色昏昏笼灯下,见着小脸煞白,双目紧闭,一副没了生气的模样。 莫不是真的溺着了? 正想着将人弄到水边去,给她排一排胸腹中的积水,渡几口气。探手下水面捞她的膝弯之时,突然头顶上一股力道压来,压得他一个踉跄,直直坐入水中。原来,那软成了柳枝儿的人,突然不知哪来的蛮劲,趁他弯腰使力之际来偷袭。 裴煊稳住下盘,刚刚站起半个身子,冒出半个头,那双小手很快又伸过来,拍着他的头脸,往水里按。 按一次,被他偏头躲开,又来二次,按不下去,再来三次…… 不仅笨,还疯! 不过,多几下,那渐渐绵软如挠痒痒的力道,自然不是他的对手,等他站稳了身体,便将那一边急促地咳喘,一边胡乱地扑腾的小人儿,给箍在怀里制住。 终于安静了。 然后,便听见怀里的小人儿牙齿打架的咯咯响声,且又骂骂咧咧,骂他些什么,他听来犹如耳边夜风,入不了心里去。 因为,裴大人走神了。 寒意彻骨的水里,紧紧地抱着个浑身湿透衣衫不整的美人儿,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放了吧,怕她继续闹腾。那睚眦必报的xìng子,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惹了她,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消气。 不放吧,两人衣衫浸湿,抱在怀里的玲珑身形,手感强烈…… 杜夫人听到玉麒玉麟的传信儿,赶到后园子的池边上,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 两个人,水滴淋淋,抱得不分你我,站在池子里,搅乱了她的一池春水。 看着倒是你侬我侬,问题是,水很冷! 杜夫人便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裹了裹狐裘披肩,赶紧命人将安阳公主和府尹大人拉上岸来。 她有些想不通,这两位,一个是来寻欢作乐的,一个是来搜查jiān细的,怎么齐齐搞到池子里去了。池子里,即不欢乐,也藏不住jiān细。不过,这两个人,她哪个也得罪不起,遂一个字也不多问。 尤其是,看着上岸的安阳公主,铁青着面色,不知是给冷的,还是给气的;其后上来的裴大人,也是铁青着面色,看样子,不冷,也不气,却是一种更为可怕的不动声色。 杜夫人便吩咐下人,分别引这两位去换湿衣,烘头发。 安阳公主冷得直哆嗦,欣然接受了她的好意,随着引路的仆从去了。 裴大人却抖了抖湿衣,冷声说了句不必,直接……走了。 杜夫人追着那个湿漉漉的挺拔背影,心道,就这样继续去搜查jiān细,真是刚健!下一瞬,又看见端木大人抱着披风,扑天抢地地撵来,殷勤地给他家大人围了,又狗腿地拥着,一路离去,真是威风! 杜夫人这才收了视线,转头找安阳公主说闲话去。 夜长欢回到公主府,已是子夜。 她贪嘴喝下半壶果酒,全身yù/火,全部化为了一腔怒气。一大半,宣泄在了先前芝兰馆的池子里,还剩了那么一丢丢,留给了睡梦。一夜尽是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又是惊,又是吓,还有些痴心妄想,第二日起床时,便成了下床气。 半夏听说她昨夜落水,早间的膳食里,便给她泡了姜茶,驱寒气。 捧了姜茶在手,她更是越想越气。 那裴煊,还当真是个不会怜香惜玉的,这种天气里,居然能够招呼都不打,就将她往池子里扔!幸好她身子底子好,几个喷嚏,几盅姜茶就过去了,若是个病娇身子骨,还不得给整成风寒,卧床不起啊? 于是,一边喝姜茶,辣着喉,暖着心,一边又吐着闷气。 紫苏进来,禀话说,裴大人来了。 “哪个裴大人?”夜长欢心尖一紧,却又故作镇静,低头看着玉瓷盅里蜂蜜老姜片,翻转沉浮。 “就是那个裴大人。”紫苏抿嘴笑。公主之心,府上皆知。 “他来做什么?”夜长欢又淡淡地问。姜茶袅袅热气,飘过脸面。 这个时点,府尹大人不是应该在玉京府的衙门里升堂公干吗?跑她这里来做什么?难不成是昨夜回去,良心发现不该扔她在水里,于是一大早起来,就放着公务不做,先来跟她道歉,来看看她好不好? 安阳公主的想象能力,跟她那副自小调理将养出来的身板一样,敏捷而旺盛,紫苏尚未接话,她已经在想,等下裴煊进来,她是应该咳咳喘喘,蹙眉捧心,换那人同情呢,还是应该红光满面,大大咧咧,打消他的内疚呢? 很快,她就发现,是她自己想多了。 “他……来领人回去。”紫苏答她。 “领什么人?”夜长欢抬起眼皮,看着那一脸犯难的侍女。 “裴大人的一个远房表妹,年前来京中裴国公府过年的。”紫苏又答。 “紫苏,咱们府里收留过裴大人的表妹吗?”安阳公主听得一怔,脑中又钝钝的,打不开记忆。她这侍女,打理公主府的应酬行走,比她还熟悉大小事宜,却偏偏是一副稳重如山的xìng子,一个字都舍不得多说。 “有啊,公主昨天把她关在柴房里了。”紫苏抬眼,抿笑说来。似乎觉得这样子卖些关子,吊着胃口,逗她家公主玩,别有一番……恶趣味。 夜长欢扑哧一声,一口姜茶喷了出来,好不容易喘顺了这口气,才翻着白眼问到:“你昨日为何不说?” 她要是早知道那个勾搭驸马的狐狸精是裴家的人,昨夜遇见裴煊时,就不会那样没骨气,任由他训稚子一般,没轻没重地责骂了。随便几句寒碜,都会让那个自持清高的人,面子上难堪。 “公主不让奴婢说的啊。”紫苏亦学她翻了翻眼皮,一句话撇清了自己的干系。 安阳公主其实驭下宽厚,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没大没小惯了。 夜长欢摆摆手,不再追究紫苏的责任,只让她赶紧将人迎进来。 看着紫苏纤细窈窕的背影,她开始额角突跳,心中狂喜,犹如撞见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不知道,她的新婚驸马,怎么就把裴家的表小姐,给勾搭上了,不过,也没兴趣知道。 她最期待的是,裴煊要领人回去,就得低声下气求她! 哈哈,裴少炎啊,昨夜抛我入水的时候,可曾想到,你也有求我的时候? 时间紧促,不容细想,她该开一个怎样的条件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煊哥要来求我了,开个什么条件好呢?是让他跪着求,还是躺着求……哈哈哈……紫苏,取本宫的马鞭子来…… ☆、05 大人有隐疾 裴煊一宿未眠。 在平康坊花柳巷里,封锁了两头,彻夜搜查至黎明,果然在一家妓楼的客房里,找到那个夏国jiān细。受了重伤,伪装成逛楼子的恩客,拿了刀子逼着一个妓子,两人一起赤条条地藏在被褥下。若不是瞧着那个妓子使劲冲他眨眼,还差点给放过了。 把这个内廷指名要的要犯jiāo给端木赐,让他押解去了大理寺,裴煊这才回家去。 回到家中,身上的湿衣,早已干透。内里的中衣,被体温烘干,外面的官袍,被夜里的寒风吹干。穿在身上,一股泥沫子腥味,也未来得及沐浴,只匆匆换了一身干爽的,便准备上玉京府衙去。 正要出门,他母亲却领着年前上京来探亲的那个远房姐妹来了,那个老姐妹哭哭啼啼,说什么女儿一夜未归,请他出面去救人,又夹杂一阵扑天抢地的呼喊,若是救不出来,就不活了之类。 裴煊听得糊涂,后来沉了脸逐句地问,才听明白了,原来那个表妹跟安阳公主的驸马厮混,被安阳扣在公主府了。 于是,他作为国公府唯一的、成年的、能决事的男丁,只能当仁不让,第一时间上这永安坊的安阳公主府来,解决这桩□□纠纷。纵然心中对这个表妹的私德颇有微词,可是,他更清楚安阳的xìng子。惹了这个纨绔公主,无疑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他若去得稍许迟些,他这个表妹一定会……享誉玉京城。 而这个远房表妹的声誉,其实也牵连着裴国公府的声誉,依次是皇后的声誉,太子的声誉……牵一发而动全身。大熙以礼治天下,朝中因私得不检点,家中人拖后腿,而遭弹劾下台,丢官掉爵,甚至抄家灭门的前科,多的是。 嗯,不管怎样,一定得将此事给捂着解决掉,不可张扬。那个叫紫苏的丫头来领他进公主府之时,裴煊尚在心中作此定夺。 安阳公主跽坐在几案后,一手端着热腾腾的姜茶,一手招呼裴煊到几案前的地席锦团上坐。 她就以这样一个相当无礼的姿态,接待了这位从来不登三宝殿的贵客。 对一般人,她还不乐意展现这种亲近狎昵之姿呢。她一定会整衣重饰,出门迎客,规矩而恭敬。 可是,裴煊又不是一般人。 再者,她今日,可不怕惹恼他。他来,是有求于她的。 看来,裴大人对他今日的处境,也还有些自知之明。一步跨入室中,见着她招手示意,竟好脾气地,径直走过来,撩开袍角,端直坐下了。 脸上神色,也不似平日的冷清与盛气,眼中微微有点血丝,反倒显得有些倦意。 夜长欢突然语塞,之前想好的种种快意之语,都不太说得出口。不觉低头去看几案上,大大小小的杯盘盏碟,公主家的早膳,十八样南北点心,八样酱醋小菜,琳琅满目,一样一口,精致而繁复。 又不巧被他撞见,自己如蠹虫一般豪奢,还跟猪牛一般能吃! 夜长欢一边在心中主动检讨,一边讪讪地问了一句:“你吃吗?” “吃些吧。”那人竟温和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染嘶哑。 夜长欢却眼神一亮,赶紧吩咐半夏,端洗手茶水,上碗箸餐具。 裴煊不客气,洗了手,举箸开吃。吃得斯文,却又如秋风扫落叶,一口一碟,一碟一碟地依次吃过去,不多时功夫,案上便尽剩些空盘残盏了。 着实像是饿了。 半夏侍立在一边,使劲去看她家公主的眼色,等着公主发话,看再添些什么吃食来。 安阳公主却没空理她,只顾得上双手捧着她的那盅姜茶,瞪了一双水汪汪美目,呆呆地看着裴大人吃东西。她有些恍惚,向来视她为无物的裴煊裴大人,此刻竟能在她府上的画堂锦屏前,与她对坐,吃她的早膳。 这种感觉,仿佛平淡而安静的时光,慢慢地流淌过心间,充沛而温暖。她与她的三任驸马,都有过同桌吃饭的时候,却没有体会过这种静好。一时间,更是不知说什么好。好在裴煊也无话,吃得从容认真,心安理得,能容她睁大了眼珠子围观。 等裴煊吃完,漱口,擦手,夜长欢便存了些坏心思,突然将手中姜茶递出,说到:“喝点这个,驱寒气……” 那人居然顺从地接过那盅她已经喝下一半的姜茶,想也没想,就一饮而尽! 夜长欢忍住蹿至嗓子眼的一声惊讶与……狂喜,转着眼珠,装一副若无其事,假模假样地咳喘了两声,便吩咐半夏,撤了早膳,换茶上来。 今晨这个氛围,真是融洽,谈什么,都好说。兴许,还能多谈些,其他的。 等半夏将沏好的茶呈上来,夜长欢便赶紧递眼色,让她清场。半夏机灵,转身退出去,虚掩了门,又把门口的两个丫头片子也给带得走远了些。 室中寂静,两人对视,尴尬顿生,又移开视线,各看各的。 “我今晨回家,才知道你的事。”裴煊想了想,寻了个开头。心中暗忖,怪不得,她昨夜上芝兰馆去,怕是见着驸马欺她,心中不痛快罢。 “哦,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她一半是故作轻松,一半是真的不在乎。兴许,她就是个孤寡命,注定了找不到合适的。 “若是不喜欢,就和离吧。”裴煊又顿了顿,微微叹息说到。声音异常的沙哑,比先前进屋时还甚。 “都嫁了三次了,再和离就没人要了。”夜长欢噘嘴,跟着他一起叹气。和离是肯定的,只是,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能冲着他撒一回娇,可别浪费了。 “没人要……”裴煊的声音哑得几近气声,说了一半,索xìng端起茶杯,先喝口茶润润嗓。 夜长欢就盯着那窃曲纹饰的领口间,若隐若现的喉结,滚动吞咽,等着他清了嗓门说后话。她想当然地,最想听的话是:没人要,我要,嫁不出去,我娶。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是异想天开,果不其然,裴煊吞了茶,说的是: “没人要的话,就别嫁了,养几个喜欢的面首在府上,不也一样过日子。” 这……确定是在安慰她?而不是在寒碜她? 夜长欢堆一脸苦涩笑意,翕了翕唇,没能及时答话。 一向矜持的裴大人突然奔放起来,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夜长欢抬眼旁顾,裴煊也就不再多说,两人又是一阵沉默,窗外朝阳出云,霞光流转,枝头鸟鸣,是初春里难得的好天气。 裴煊闭目,就着那正襟危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像在养神。 有那么一瞬,夜长欢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忘了此行的目的了,莫不是专程到她这里来蹭饭打盹的?遂隔着几案略略倾身,凑脸过去,偷偷打量那张玉琢的面盘,英挺剑眉,鼻若悬胆,丰润菱唇,那盖眼的两排浓密睫毛,比好多女儿家的还长…… 正看得贪婪,不觉袖口边的指尖亦跟着虚描,裴煊突然抬眸,吓得她一个退身,深深抽了口气,再抚着心口给长长地吐了出来。 就听得那喑哑的声音轻轻地说来:“舍妹无德,我替她向你道歉,你把人jiāo给我,我带回去好生管教。” 终于说到正题了。夜长欢吐完气,凝了神色,她刚才想好的应对终于派上用场:“不用,我已经替你管教了。” “……”裴煊神色一滞,不解地看着她。 “就关在柴房里的,跟驸马一起,没吃没喝没穿,准备管教三天,至今日下午,才满一天。” 夜长欢一边说得快意,一边勇敢地直视回去,不放过裴煊的任何神色变幻。 “……”裴煊似乎不动声色,神光柔和,将她笼住。 “三日之后,如果还有气儿,再抽上几十条杖,扔东市大街上去,保管叫她这辈子都规规矩矩。”夜长欢又将她的管教计划,缓幽幽地作了一番描述。再挺直了腰背,迎着他的审视。 你求我啊,只要你开口求我,我就马上把人放了,让你带走。 一个娇滴滴的女子,被她这样几日折磨,如果还有命,也没有脸了。连带着,裴国公府的脸面,也得丢尽。 她就不信,裴煊不着急。 “……”裴煊依旧不语,就那么虚虚地看着她,嘴角还浮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 反倒将她看得心里发毛。明明她是受害者,却在那不明意味的目光下,扭曲成了一个蛮不讲理的施害者。不过,她向来都是得理不饶人,又对他有所企图,此时岂能示弱,遂睁圆了杏眼,瞪回去,看谁先眨眼。 那人看似虚软的眼神里,看进去了,便如幽潭流光,深不可测,暧昧不明。夜长欢便用自己那生龙活虎,爱憎分明的利落视线,狠狠地与他纠缠。 良久,终是裴煊先垂了眼睫,虚掩了双目,轻叹了口气,说到:“随你吧……” 夜长欢一怔,一向比冰石还强硬的裴大人,怎么这么好说话,竟随了她的意?那么,她想借机勒索的计划,岂不是落空了?却见着他突然将双手往案沿上一撑,骨节突出,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忍耐,呼吸也急促起来。 “你怎么了?”夜长欢这才瞧出些不对劲,赶紧问他。 “没什么……一会儿……就好。”裴煊的声音,虚弱而吃力,极为艰难。 “要不要去医馆请个大夫来瞧瞧,或者去宫里请个太医来?”眼前突变,夜长欢起身跳了起来。以她公主府的习惯,有个病痛,向来都是去宫里请太医来看的。 这会儿,她才彻底明白过来,这人先前那老僧入定的姿态,还有那一直虚虚地看她的眼神,哪里是什么温柔暧昧,怕是早就在忍耐不适了。 “不用……”裴煊颤抖得越发厉害,却又努力撑着眼皮,见她绕过几案来扶他,便抖抖索索地抬起手,胡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抡圆了舌头说话: “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我现在的模样……以后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算我求你的……” 话音刚落,身形就一歪,一头栽倒在她身上。 夜长欢被那高高长长的男子身躯一撞,一个跪坐,半个身子被压在地席上。好半响,才回过神来,僵着手臂,就着那抱他在怀的姿势,试着唤了几声,他都没应她。 应是昏厥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煊哥晕厥了,公主快上。 公主:我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吗? 作者:你居然不是? ☆、06 他在我这里 紫苏和半夏在庭中候着,闲看天外云卷云舒。看着脖子发酸,站得双腿生麻。 公主跟裴大人这顿茶,还不知要喝到什么时候去了。以裴大人的心xìng,既然都上公主府来要人,定是不会空手而归的;可是,以公主的脾气,送上门的裴大人,能让她敲诈勒索亵渎,她老人家也定是不会手软的。 真是够呛!紫苏心想。 而半夏想的则是,又不让她进屋添茶,这会儿应是连茶母残渣都给喝了吧! “紫苏……半夏……” 两丫头终于听见了公主的呼喊,只是,那声音,听来跟掐了脖子似的,上气不接下气。 跟裴大人掐架,有这么累吗? 两人也不敢往深了想,赶紧过庭上阶,进屋去。 夜长欢被晕厥的裴煊压在地席上,转头看着窗棂上流转的阳光,觉得幸福来得太不可思议。却无暇去体会这砸在她身上的欢喜。 裴煊突然颤栗,晕厥,却还说过一会儿就好,敢情已经是轻车熟路,见惯不惊了。 可是,她惊啊。这该是怎样的怪症? 如果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随时都有可能晕厥得不省人事,那确实是不足以领兵,不堪为重臣,甚至,也不能当家主的。偏偏这几样,竟都是裴煊命里带的。镇守西北,正与夏国打得如火如荼的大熙国柱裴老将军,只有他一个独子啊。 怪不得,裴煊一反常态,主动来求她,宁愿要她任意开价,也要让她保守秘密,不可声张。 她当然舍不得随意张扬,拿捏了这个把柄在手,以后,还不得由她任意宰割,为所yù为啊。不过,现在还不是索要红利的时候,还得先把这大爷照顾好了再说。当即让进屋来的两个死丫头,过来帮着她抬人。地席上凉,不是病人待的地方,即便有她当ròu垫。 “抬到哪里去?”主仆三人连拖带抱,拖拽起地上那身长体沉的男子,突然想起没个去处,紫苏才开口问到。 “我床上。”夜长欢想也不想,便给裴煊安了个歇息处。 两丫头忍了忍惊讶神色,照做便是。七手八脚,将昏迷的裴大人放到公主的描金雕花大床上,褪除鞋袜,解了外袍与腰缠,盖好锦被,放下芙蓉罗帐。 然后,麻烦就来了。且还一个接一个,络绎不绝。 最先来的,是端木赐。 拿着一叠文书,说都是要赶在今日往下发的,需要裴大人的官印签署。他都已经上裴国公府找了一趟,才给指点到公主府来的。 夜长欢端坐在外间的堂上,神色凝重地说:“他……睡着了。” 其实她心中亦在颤抖,玉京府尹在办公时间,跑到她府上来……睡觉,这得让端木赐的心灵,产生多大的震撼! 果然,端木赐惊得半张了嘴,半响说不出话。终是强吞了几口唾沫,露一脸焦色,硬着头皮求她:“那……能不能烦请公主叫醒一下大人?实在是公务紧急。” “哦,你把文书给我,我拿进去让他押印。”夜长欢摊手,示意端木赐把手中文书给她。 端木赐听话地照做。可心中又是一阵惊魂动魄,什么时候,裴大人跟安阳公主竟然亲厚到了这种程度,连办公都在公主的内室,甚至是床上? 夜长欢无视端木那一双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捧了文书,快步入内室去。 她也是赌一把。 裴煊是叫不醒的,她先前已经试过若干遍了,再拍下去,脸都得给人家拍青肿。不过,先前见着他腰上的佩饰,除了一个装鱼符的金鱼袋,还有一个兽爪样的金缕包,里面多半装的就是府尹官印。 果然,在那个荷包里,摸出一方龟钮银印来,赶紧自作主张,打开文书,一份一份地,啪啪啪,盖印了事。然后,拿出去塞给端木赐,让他赶快走。 打发走了端木,好不容易,捱过晌午,又来个更难缠的。 太子来了。 十五岁的储君,与小舅舅亲厚,说是约好了午后对弈,在学宫里左等右等,都没等到舅舅来,心急的太子殿下就直接出宫来找。先上玉京府衙,问端木赐,便给指点到公主府来了。 “他晌午就走了。”夜长欢看着这个小霸王就头疼,直想糊弄过去。 “你骗人,他的跟班小厮还在门房上呢,说他今晨来了,就没出去过。”太子凤目一睁,一句话戳穿了她,又开始左顾右盼,鱼一般到处游走,眼看就要往她的寝房里钻。 “他在里面……睡着了,别吵!”夜长欢赶紧一把拉住他,说了半句实话。 那少年一个愣神,继而一声大笑,双手一拍,像是听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挤眉弄眼,冲她嚷到:“皇姐,你把孤的舅舅怎么了?” “没什么,他到我这里来说些事情,后来有些困,就睡了。”夜长欢试着解释一下,可是,自己都觉得,是越描越黑。 “不是……我说……他怎么就睡到你的床上……你是不是把他给……睡了?”太子聪慧好学,跟着名士鸿儒学经策礼仪,可私底下,亦喜学些江湖习气,市井粗话,油嘴滑舌。 “随你怎么想……”夜长欢垂着眼皮,半推半就地敷衍了。 随这小子怎么想,也随他回去后怎么传,反正,她无所谓。甚至,她心中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恶魔,在蠢蠢跳跃着怂恿她:阿奴啊,你不是求之不得吗?多点绯闻,多点瓜葛,多点乱子,以假乱真,弄假成真,才好呢。 “看不出来,你行啊,姐?这几年,上国公府说媒的人,都快踏破了门槛,他也没有个把瞧得上的,宫里送他美人,他也一个不要,这么洁身自好的人,居然被你给……糟蹋,哦,不对,是征服了……恭喜你,终于拿下了……快给孤说一说,你究竟是怎么搞定的……你知道孤没有偏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辈份啊,炙手可热的权势啊,蜗角虚名的前程啊,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两情相悦,闺中合鸾……” 太子啪啦啪啦,话匣子一开,就说个没完。偏偏他又是个知情人,就把她当成个情场楷模,皇家笑话,寻乐子。 夜长欢见他稀里哗啦一阵乱吐,越说越不像话,索xìng绷了神色,摆起姐姐的谱,捡着他话里的那些浪dàng之意,反过来开始教训他。说他身为储君,说话不经脑子,不知检点,吊儿郎当,跟个坊间混混似的,明明是这大熙之主的继承人,却还一副视权势如粪土,看富贵如云烟的清纯样,让有心人听去了,少不得要乱做文章。 安阳公主没甚正经本事,可是要论翻嘴皮子,打口水仗,除却在裴煊面前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舌头打结之外,其他时候,只要发挥稳定,玉京城里的,似乎还没有几个对手。 太子就听得缩头咂舌,不多时功夫,就觉得耳朵起茧,如坐针毡,逃也似的,起身要走。说是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得抓紧时间去集市上溜一溜,才够本。 夜长欢当然求之不得,送瘟神一般,赶紧将那口无遮拦的太子小爷送走。 待到日暮偏西,裴国公府也来人了。 来的是裴太君身边的一个贴身大丫鬟,伶俐地站到安阳公主跟前来,毕恭毕敬地传话: “老太君问公子回府用晚膳不?”只字不提柴房里关着的那码事。 “你回去禀你家太君,公子晚间不回家,他今夜就宿在我这里了。” 夜长欢背了一天的黑锅,此刻,已经能够很自然地,主动把锅往自己头上扣了。就算明天,整个玉京城都知道,她把裴煊给怎么怎么了,也好过裴煊的秘密,被有心人窥见,到时候那人醒来,埋怨她坏事。 裴煊说,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他的状况。她搞不清楚,他说的“任何人”,包括哪些人。只能一视同仁,先瞒了再说。 就这样,傲里傲气一句话,把那个见机的丫头,给打发走了。 夜色降临,终于安静了。 安阳公主终于可以关了房门,秉了灯烛,坐到床头,看美人沉睡。 可还是忐忑,揪心。 裴煊仍旧大刺刺地,躺在她的床上,唤也唤不应,推也推不醒。 如果不是见着他呼吸匀净绵长,她早就让紫苏去请太医了。一直壮着胆子拖着,可还是难免有些心虚,不是说一会儿就好吗?怎么都一天了,还不醒。他还不知道,这一天功夫下来,他的青白声誉,已经被她有意无意地污成了什么样。她倒是乐见其成,就是不知他知道后,会不会暴跳如雷? 呵呵,没有办法的事情啦,要遮盖一个秘密,就必须用另一个谎言去混淆,这就是代价哦。 安阳公主心里,一边隐隐焦急,一边幸灾乐祸,当真是太极八卦炉,冰火两重天。 入夜渐深,半夏进来问,公主今夜要睡哪里? 夜长欢便开始纠结,她该睡在一个离裴煊多远的地方呢?她的床很大,还能再容下她的纤细身板;床下脚踏也宽,也能容下她的纤细身板,床边地毯厚重宽阔,打个地铺,也能容下她的纤细身板…… 反正,只要同处一室……而眠,她屈尊纡贵一点,也没有问题。 想着想着,她猛地一惊,抬手抚心,感觉摸到一颗……卑微的心。她是真的……在心中仰慕这个人呢。 正乱七八糟地一通浮想,霸占了她的床铺整整一天的裴大人,终于醒了。 那人豁然一睁眼,适应了几息,赶紧翻身坐起来,转眼看了看轻罗床帐,再低头看了看软锦团被,以及只着了中衣的自己,最后警觉地看向她。 看她的神色,就如在看一个欺男霸女的山匪女王。 ☆、07做什么都行 “你……还好吧?”夜长欢不觉往后退了退,退至床尾,背抵床柱,半个身子靠坐着。 明明是她自己的床,却搞得他才是主人家一般。 “很好。”裴煊抬眸打量了一圈,便恢复了平静,快速起身,兀自穿衣整饰。 夜长欢一边看着他穿戴,一边一五一十地,将白日里的事情,作了个jiāo代。 那人出乎意料的,没有多说什么,甚至也没有多少惊讶神色,只略略点头,嗯了两声,表示听见了。 说个最难听的,就算是个逛楼子的恩客,也不至于这般冷淡! 夜长欢便看得抽气,这是什么人啊,刚刚利用完她,就要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不禁拿话去故意激他:“我擅用你的官印,又污了你的清白,你不生气吗?” “你也是权宜之举,有劳了。” 此时,裴煊已经穿戴整齐,沉一脸清冷寡淡之色,寥寥应了,作势要走。 夜长欢又急又气,赶紧又问:“你这病症,是怎么回事?” 她心中不满,问出口的,却是关切。 “自小的旧疾。”裴煊顿住已经行出几步的身形,似乎不愿与她多说,略略沉吟,又回头来,像在宽慰她,“不碍事。” 哪个世家没个秘密,他不乐意讲,她便不再刨根问底,遂转了话头,再问: “你说过的,我要你做什么,都可以吗?”你可知道,这是个魔鬼jiāo易。 裴煊一怔,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坐在床尾的她,微微蹙眉,略略回想,便干脆应她:“嗯。” 只要承认就好,夜长欢微微挂起唇角,浅浅地笑。她在盘算,是要一口气狮子大开口呢,还是一点点地蚕食,比较好? “除了娶你。”裴煊突然又补充了一句,眉眼间,还染了一丝无奈苦笑。 夜长欢的笑,便如一层薄霜,凝在嘴角上。 这个人,终究还是嫌她啊。 三年前,她要择驸马,一厢情愿,乐颠颠地跑到裴煊跟前,问他,你可不可以娶我?哪知,人家冷着眉目,高傲地给出了几个不会娶她的理由:其一,舅甥不可乱/lún,其二,重臣不尚公主,其三,嫡长不做粉侯,其四,公主不淑,不堪为妻。 那简直就是一尘不染的檐上雪,俯瞰一堆污浊的脚下泥的姿态,不愿沾身染足,怕被她毁了清誉,误了前程,坑了幸福。 可是,有时候,夜长欢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她那高傲的自尊心,在裴煊面前会淡然无存。即便他曾经,如此不留情面,她还是一见到他,就忍不住肖想;即便他此刻,依然如此不留情面,她还是很快就不计前嫌,心中燃起熊熊斗志,嘴角薄霜,再次融为一堆讪讪的笑意: “哪能……过几日,等你空闲,我们去游春,好吗?” 要他娶她,太不靠谱,那么,就先来点容易的。他稍许屈尊就能做到,而她,踮一踮脚,就能够着。 “嗯,等过几日,西山的杏花开了,再去吧。”果然,对于这个微不足道的小请求,裴煊爽快地应允了她。 那日过后,安阳公主仿佛变了一个人,公主府上上下下都这么认为。 首先,对关在柴房里的那对jiān人,突然开恩了。三日未满,就让武阳把人给放出来。 裴家的远方表小姐,悄悄送回裴国公府去,虽说送回去时,已是奄奄一息,狼狈不堪,但公主不事声张,裴家反倒感激不尽。 季尚书家的小儿子,连人带和离文书,退回到季老爷子跟前。好在此事本就是驸马理亏,季老爷子也就认了。 可事情传到宫里,今上和明妃却不太赞同。皇帝派人来,传公主去明妃处问话。公主进了宫,也是坚持要和离,一副没得商量的执拗。听说在明妃面前跪了大半日,明妃一通痛心疾首苦头婆心连骂带劝,好话歹话说尽,发现她仍是油盐不进,也就拿她没办法,抓着条杖驱她出宫,任由她当天煞孤星去。 其实,安阳公主休了才新婚半月的第三任驸马,虽说玉京城里又多了一则谈资,公主府上下倒是见惯不惊的,反正,他家的公主这几年,驸马走马灯似的换,和离也如家常便饭。真正让这群见多识广的下人们感到不适应的,是接下来的事情。 胖厨娘发现,自己五花八门的精湛厨艺,一时间没有用武之地了。公主殿下突然不吃荤腥,改吃清水白菜了。说是要瘦出蜂腰猿臂,好着轻薄春衫。胖厨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水桶腰,表示十分不理解。 老花匠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跟主人家正常沟通了。公主殿下天天跑花园子里来转悠,站在秋千架旁边,打量那株秃枝光丫的杏树,一遍一遍地问他,这杏花怎么才冒个骨朵儿,还有几日才开呀?问得他自惭形秽,开始怀疑自己料理花木的手艺,恨不得变成花神,点化出一夜花开。 紫苏和半夏发现,她俩突然变得好清闲,因为,不用天天忙着准备和随侍公主出行。公主殿下不爱出门了,白日不去游玩,夜里也不去寻乐,成日坐在家中,把兵书战纪当传奇话本看,看得腻了,竟然还去尝试那些少有涉及的事情,比如,抄一遍小楷灵飞经,画一幅百鸟朝凤图,抚一段平沙落雁曲之类,虽然,抄页经文似画符,画只凤凰像草鸡,拨动七弦如魔音。 众人皆觉得,公主兴许是因为三嫁休夫,受了刺激,转了xìng子。只有夜长欢自己最清楚,她心中,犹如擦亮了一面明镜。 三年时间,三任驸马,来了又走,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而她,居然还完璧如初,她觉得,这是天意。裴煊来她府上,突然就将他自己不可示人的秘密,呈现在她面前,任她拿捏,她觉得,这也是天意。 天意使然,便使得她心中有些死灰在复燃,也许,她还是有机会,有权利,去追求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的。 三年前,裴煊说不娶,她居然就意气用事,饥不择食,乱嫁一气,如今想来,真是一种几乎自残的蠢。现在,反正都嫁不出去了,不若用剩下的余生,陪着他耗! 这个念头,听起来,有些轻微的疯狂,也不知前面是悬崖深渊还是一马平川,是山穷水复还是柳暗花明。但是,值得一试,即便是飞蛾扑火,纵身一跃。 那么,就从一个游春的期许与约定开始吧。 终于等到园中杏花开满树之日,夜长欢厚着脸皮,推了隔壁杜夫人好几次去西山赏花的邀约,专等裴煊来约她。 西山的杏花,年年游,年年都没甚印象,大约注意力都在吃喝游玩的乐子上了。但是今年,她一定要认真去看的,且还一定要等着跟裴煊一起去看。 等了好几日,眼看着园子里的花树,越来越绚烂,又生怕过了花期,索xìng使了紫苏直接上门去问,提醒日理万机的裴大人,不要忘了他的承诺。 紫苏回来,说裴大人十分爽快,当即就允诺,只要公主愿意,哪一日都可以。定了日子,派人来与他说一声,他处理完上午的公务,就可直接去赴约。 夜长欢心想,择日不如撞日,那就明日吧。再往后,春雨频频,就没得杏花看了。遂让紫苏再去裴国公府打个来回,把事情给敲定。 然后,为了第二日的出游,那日可忙坏了半夏丫头,替公主蜂蜜敷面,桂油熏发,又陪着挑了一夜的裙衫佩饰。 夜长欢看着满屋子的绫罗春衫,金翠珠玉,自己都有些吃惊,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一个嫁了三次的人,竟然从来没有过与男子一起出游,这还是头天夜里,就开始有些小小的兴奋和紧张。即便这两情相悦执手出游,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那个人,不见得当她是心悦的女伴,很显然,答应她共游,只是为了封她的口,而不得已为之罢了。 不过,这影响不了她的期许,阻碍不了她的渴望。那天夜里,梦里都是满目杏花。 因为,这也许是她的一个新开端。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反复拾掇,左右打量,至日上三竿,才出了府门,径直去城外西山,等裴煊午后过来。 玉京人爱游玩,杏李花满树,梨花似白雪之日,西山下已经是游人如织,茶寮满座。春光无价,不论贫贱,皆可共赏。百姓步行临春风,贵人乘车瞰春意,各有各的趣味。 安阳公主的马车,便停在西山脚下,进山的必经山道旁,一座茶寮边的最显眼处。 紫苏下车来,睁大眼睛,冲着入城方向张望着,替她家公主寻人。 那一日,几乎所有的游人,途径这处山路与官道的岔口之时,约莫都见着了这辆华丽的马车,和马车边上那个俏生生侍立的丫头。纷纷在心里暗自揣度,丫头都长得这么出众,气度不凡,那马车里的主子,也不知是什么模样。 一旁茶寮的几个伙计,便在忙碌的端茶递水空隙里,不时拿眼神余光来瞄这边,直想看看这车里的人,是何耀眼光景,又是何等怪人,既然跑西山来看花,为何一天都不下车?从上午就来,一直到日头西垂,只见着车旁的丫头对着车里说话,却愣就没见着车里的人下来过。 一直到山上的车辆游人,纷纷打道回府了,路边的茶寮,也收工打烊了,那辆车还停在原处,伙计们只能悻悻地从马车边经过,带着遗憾回家去。 黄昏暮色,山中寂静,官道空敞。 夜长欢才下车来,独自往山道上行了一里路的样子,寻了路边一颗开得正盛的杏花,仰头看了半响,然后,蹲在树下,埋头在膝间,哭了。 ☆、08 月光下漫步 裴煊从宫中出来,已是酉时过半了。 出了宣德宫门,抬头见着天边晚霞灿烂,也来不及坐车了,直接卸了套车的马,翻身骑了,快马加鞭,往城西赶去。 西山赏花的约定,他是记得的。答应了人家,就一定要去。即便这个时候赶到西山,早已游人散尽。 他今日一早处理完玉京府的公务,就被他那个做皇后的姐姐一道口信,诏进了宫。听她唠叨一通荣华富贵保全法,姻亲与子嗣便是最好的保全法,所以,裴家的独苗要赶快娶妻生子,十五岁的太子也要准备娶妻联姻…… 裴煊心中无奈,但也只能敷衍应着,好不容易捱到晌午,在含光殿胡乱用了些饮食,便冲冲往外赶,想着要去西山赴约。 尚未走出内宫,便撞上传口谕的中贵人,说已经在宫里宫外找了他一圈了,原来是皇帝召东西两府的宰执们于御书房议事,传他也列席。这大约也就是要提携后生,让他入两府重用的意思,他自然是要规矩列席,认真旁听的。 他本来想着,这种书房召见,通常至多也就一个时辰的时间,等议事完了再去西山,也还来得及,哪知今日皇帝的精神好,一议就是两个时辰。加之男儿家,初次置身于那种帝国王朝的权力中心里,初次对国事决策有种触手可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之感,多少会有些心潮澎湃,继而物我两忘的。 所以,等散议出宫,见着天色已晚,才又彻底想起西山之约来。心中暗叫不好,那个骄横的公主,一点耐xìng都没有,被他这样没来由地晾了半日,兴许早就甩手走人了,即便还在那里,可能也是烧着熊熊怒火,等着他去兴师问罪的。 故而,当一口气赶着西山脚下,随着紫苏远远的指引,寻着那个蹲在杏花树下低低抽泣的小人儿时,裴煊一时竟不知所措,犹如隔世恍惚。 暮色昏沉,夜风渐起,满树的杏花微微颤抖,有些过了盛时的花瓣,便离了枝头,飘落下来,落在她的乌发云鬓上,纤细腰背上,还有,铺散在地的裙裾边上。如梦如画。 那正主儿,却浑然不觉,只管哭得伤伤心心。 难得见她这么软弱。 那年,窥见她蹲在宫中含章殿庭前的杏花树下哭,是什么时候来着,裴煊有些记不清了,然而,那种怜得发慌的感觉,却陡然跃出心海,清晰如初。 “对不起,我来迟了。”裴煊绕过那一地的铺散裙裾,云色薄锦,缠枝金绣,昏暗幽蓝暮色中,依旧明丽得让人不忍踩上半分。遂小心翼翼地,半蹲到她跟前,真心道歉。 他是真的,觉得抱歉。让她如此伤心,确实,是他的罪过。 夜长欢听见声音,猛地抬头,泪水糊脸,一声抽泣还余了个尾音,却赶紧强忍了扎住。 她难以摹状,自己此刻的心境。 当你下定决心,准备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于是,昂首挺胸,朝着新的希望奔了过去,却迎头撞上一面铜墙铁壁,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那会是一种深入骨髓,堵满胸间的自我怀疑。 她该有多招人嫌,才会被裴煊忽视到这种程度。明明说了要她在此处等候,他午后便来,却可以没有任何音讯地,让她眼巴巴干等至天黑。 这会儿突然冒出来了,且又一声对不起,就想打发她! 仰面看进那一双冷清深瞳。沉沉眸光,如这暮色一般,隐晦不明。 她便觉得,委屈得心尖子都在发颤。这个人,根本就不在乎她,一如既往地睥睨与厌恶她,是她太一厢情愿,痴心妄求了。 心里面满是愤然与失落,反倒绽了一脸笑意,闪着满眼泪花,哭声哭气地说了句:“没关系。” 然后,起身,站直,忍住腿麻,利索迈步,往官道上去。 “今夜有月色,月下看杏花,兴许也不错。” 裴煊站在杏花树下,出声留她。袖中双手,虚捏一下。她起身走的那瞬,他直想伸手去拉住,差一点,就没忍住。 幽蓝夜幕下,玉兔东升,挂在山头,渐渐明亮起来的清辉,与西边越来越暗的云霞,遥遥呼应。 夜长欢不理他,自顾行出几步,突然顿住,转过身来,说到:“你不用可怜我。你放心,你的事情,我会守口如瓶,你也无须担忧,我以后还会以此要挟你,让你做不喜的事情。” 他是见着她哭,觉得可怜吗?还是担心惹恼她,给他添麻烦? 然而,不管怎样,在他有意无意的伤了她一道之后,再递过来的好意,她不想要了。 他是很好,她也仍然很喜欢,可是,她已经低到了尘埃里,没了任何骨气,还要继续这样死皮赖脸地,求他施舍吗? 所以,见着杏花树下,那个清贵身形,站得笔直,定定地看着她,看不出喜怒,约莫是目送她离开的意思。夜长欢心中便酸胀得发痛。 被她料中了吧,果然是敷衍。要是真有点诚意,为什么不过来拉住她? 她只能没好气地,再次转身,往山下走。 又行了十来步,忍住不回头去看。行得脚下生风,衣袂飞舞,耳边只有自己呼呼的喘气声,一半是气裴煊没人xìng,都到这份上了,还真让她走?一半是气自己没定心,都到这份上了,还指望他留! 恍惚中,指尖上,被暖暖地一触,被她摆手行走间,打掉了; 接着,手腕被一股力道握捏,又被她用力一甩,给扔开了; 紧跟着,手臂上被重重一拉,她猛地一个扬臂,却没能甩开,反倒重心不稳,跌进一个胸怀里。 然后,夜风凝住,五色俱盲,四周草木皆不在,只闻见扑鼻的雄浑气息,还有隐隐艾草香。 “对不起,今日是陛下召见,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传信,所以……” 裴煊说了一半,索xìng打住,他不想过多解释了,只管将怀中的人抱紧。再怎么说,都是他的错,都是他忽视了她,或者说,忽视了自己的真正渴望。 刚才,他站在花树下,犹豫了片刻,却犹如过了一世。 在他面前,有许多比情爱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在他心中,有一头想要随心所yù的猛兽,一直被他拴得死死。 他看着那个转身离去,走得满袖怒气的身影,想了想横梗面前的一座座如山责任与义务,又听了听心中猛兽的嘶吼,终于,失控了。 豁出去,随了心,反倒有种罪恶的酣畅。 遂紧了紧双臂的力道,又低头下去,扣住她的肩颈,防止她挣脱。 夜长欢却并不如裴煊想的那般有骨气。 装模作样地挣脱什么的,她不擅长。 他能够主动来抱住她,已经足够让她惊讶得忘记委屈了……安阳公主那颗苇草般的韧心,瞬间又充满劲头地迎风而立。 她就是个银样蜡qiāng头,一暖就化,上一瞬尚在低落自弃,决绝赌气,下一刻,却又生出绵绵希望,燃起熊熊斗志来。 遂乖乖地站着,埋头在裴煊胸怀里,将剩余的些许憋屈劲头,化成撒娇的泪水,往那人胸前衣襟上蹭。 “好了,别哭了。”裴煊捧起她的脸,给她擦了两把泪,将一张哭花的小脸,擦拭得勉强能看了,便捉起她的一只手来,攥在大掌里,牵着她转身往山中走。 “走,看花去。” 就跟牵小狗遛弯似的。 西山不高,也就是个方圆十几里的土丘而已,盖因玉京地处平原,所以,稍微有个能登临远眺的地方,也可曰山。 从山脚官道至山顶禅院,蜿蜒山路,徐缓坦途,宽可过车,也就四五来里路。慢悠悠地步行上去,也就小半个时辰脚程。 裴煊只管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拖着她走,一路无话,行至山顶,见着禅院山门紧闭,便又沿着空寂山道,一路返回至山脚下,仍是不言不语。 这就是所谓的月下看花吗? 夜长欢跟着一个闷葫芦,往返行了近十里山道。两旁的花树长什么样,没怎么好生看清楚,反倒被满坡的杏花给观瞻了。 她大半日未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穿得单薄,夜风渐起,冷得直哆嗦;绣鞋步行,走得脚尖生疼,脚掌发酸。 而这些苦处,她几次起唇yù言,但终是咬着牙忍了。大约是觉得这肌肤躯体所受的痛苦,也抵不过心中隐隐能舔舐到的甜蜜。 铁树开花,是千年才等一回的。 尽管这棵铁树,神经有些大条,只字不问她饿不饿,冷不冷,累不累。甚至,他的整个心思,似乎都没在这满山满目的花上,也没在他手中牵着的人身上。 身在此山中,心却在神游太极,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等返至山脚下,就在她先在蹲地哭泣的那颗树旁,裴煊突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唤了一声:“阿奴……” “嗯?”夜长欢本能应了,心中却纳闷。 皇室宗亲里的长辈们,都喜唤她这个浑贱小名。似乎那些宫中岁月里,裴煊见了她,也总喜欢摆出国舅爷的架子,这么叫她,可是,有许久没有听他这样唤过了。 夜长欢有些明白了,这一路沉默,这人怕是在心中衡量盘算,有什么严重的话,要对她说吧。 莫不是又要教训她,不要乱来?还是说,要郑重地告诉她,离他远些? 心中一闪念,夜长欢就开始莫名心慌。 所以,当裴煊的话说出口时,她字字听得清晰,却又觉得如嗡嗡雷音轰顶。他说的是: “我要娶亲了。” “啊?”夜长欢就那么半启樱唇,傻成一只呆鹅。 她才刚刚尝到一丝丝儿甜意,就来了一道迎面寒霜。 再柔韧的心,再大无畏的勇气,也抗不住这样的变化。 ☆、09 猛兽归于匣 “我要娶亲了,阿姐亲自挑的人,吕相家的小女。” 裴煊看着眼前那张有些错愕的小脸,硬了心肠,把话说完。 他今晨进宫,皇后娘娘找他说的,就是这个事情。当时他嘴上敷衍,其实心中也知,这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事情。 其一,他已经二十又三,再不娶妻生子,就说不过去了;其二,裴家本是将门,他想要做文官重臣,入东府宰执,做太子的朝堂砥柱,那么,先做当朝权相的女婿,方是正途。 所以,先前在撩人月色下,不小心放出来的那只心中猛兽,在沿着这山道走了个来回之后,便重归于匣,再一次栓牢了。 既然不能娶,就别去招惹。爱一个人,却不能给她最圆满的婚仪,和半世的相守,那还不如……不爱。三年来,他都自认做得滴水不漏。 这个女人一根筋,不能让她看出任何端倪,也不能给她任何希望。 夜长欢轻轻一挣,便从裴煊掌中缩回了手。 同时,亦收起那副呆痴神情,默默地,转身,走开。裴煊的话,她听得很明白,她又不是真的傻。 不就是告诉她,莫要再纠缠吗?可是,她才刚刚鼓足勇气,休了驸马,不再乱嫁,准备与他纠缠啊。 裴煊不愿意娶她,她还可以胡搅蛮缠,可是,等裴煊娶了别人,她就真的不能乱来了。 夜长欢突然觉得,有些累。 先前是有情饮水饱,这会儿,饥寒困顿齐齐涌上来了,眼中水汽朦朦,双腿犹如灌铅,远远看着茶寮边上,紫苏在立马车旁,举着笼灯在等她。却觉得走了许久,都走不过去,突然脚下一个硌绊,膝盖一软,竟硬生生摔跪在地上。 粗粝泥土,磨得手心火辣辣地疼,膝盖腿骨,跟碎裂了一般钻心,尤其是,身后还有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又要被他取笑了,走个路都走不稳! 夜长欢直想,就这样晕过去算了,可是,没办法,身体太好,晕不下去。遂咬了咬牙,狼狈地爬起来,继续往前走,好在紫苏奔过来扶她,靠在那丫头身上,一瘸一拐,才勉强上了马车,任由眼泪扑簌掉下来。 裴煊站在远处,看着夜长欢转身走开,然后,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紫苏奔过来搀起,上了马车,马嘶蹄响,走远。 至始至终,他都立在原地,纹丝不动,除了被夜风吹起的一角袍边。 他的克制功夫,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他的心悸旧疾,也越来越容易被引发了,要不然,为什么那扑通一声摔地,就跟撞在他心上一样,撞得猛地一阵心惊ròu跳。 其实,她今日,应该是刻意打扮过的,一身单薄裙衫,越发显得纤细而窈窕,很漂亮。安安静静地行走在这山间,还颇有些仙灵之气。 可就是想不明白,为何她一开口说话,就跟玉京城里的市井地痞一般厚颜无耻。更想不明白的是,他居然会爱上这样一个女人。 只是,下月里的宫中赏花宴,就该要给他御旨指婚了吧,吕家的小娘子,他没有见过,听说很是知书达理,端庄娴熟,很适合做裴家的女主人,至少,他的皇后阿姐这么觉得。 月夜下,一辆马车往城中去。 车厢内,夜长欢本来哭得酣畅,直想沉浸在那种被人嫌弃的邋遢心思里,今夜都不准备自拔了。 紫苏却蹲跪在她身边,打开食盒,端出几样吃食来,往坐中小案上一一搁了,问她:“公主,吃点东西?” 那红酸枝做就的木提笼,里面装着瓷心,保着吃食的温度。府里胖厨娘做的几样点心糕子,还有,上午从繁楼买来的吮指鸡,齐齐摆在小案上,甜糯桂花味儿与温凉油香夹杂着,顿时充盈了整个车厢。 夜长欢用眼神余光瞥了瞥,又别开头,挂着泪闷了几息,终是抬袖抹了抹脸,接过紫苏递来的湿巾子,擦净了手,捞起袖子,捡了最勾馋虫的吮指鸡,用最不文雅的手抓横啃方式,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紫苏赶紧从粉彩瓷罐里,倒了一杯清水,放在她手边,准备着解腻。 可安阳公主却不觉得腻,极度饥饿与失落的时候,能有温凉的油鸡吃,那滋味,比平时还美味。 能慰籍肚腹的东西,通常也能慰籍受伤的心灵。 马蹄嘀嗒,车轮轱辘,身后渐远的西山中,隐隐传来有几声野物嚎叫,听起来得慌。 “这西山看着不深,打眼看去都是果树,未曾想,竟然还有狼么?”紫苏见着她家主子神色缓和了,胃口也大开了,便试着再多说几句应景的闲话。 “……”夜长欢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不对劲。是啊,整座西山都是抱佛禅院打理的产业,遍植果树,不留一寸荒地,哪里来的狼?甚至,整个玉京一带,地阔少林,都少见这种野物。 怕是什么人在怪声怪气地学狼叫吧,有些像是打家劫舍的山匪用的联络暗号,打劫的山匪……糟了,裴煊还在那处! 夜长欢脑中电光火闪,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来,一把扔了手中的吮指鸡,叫马车停下。 一边吩咐紫苏:“去玉京府,找端木,带府兵来西山,越多越好……” 紫苏尚未回神,她已经跳下车,撩起裙裾,掉头沿着官道,往山中跑回去。 安阳公主从未有过此刻的勇敢,力气,还有快速的反应。 刚才,也就吃下一根小小的油鸡腿,但是,足以支撑她此刻跑得健步如飞,脑中亦是清晰得可以推演八卦图。 以前听闻,玉京郊外,有这么一群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专干打劫营生,且还专劫京中富贵人家,或是抢劫财物,或是绑架勒索,很有些日子闹得人心惶惶,京中稍微有些底子的人家,都不敢出城游玩,生怕被盯上。后来,裴煊到了玉京府,抓了好几个头脸人物,斩首示众,这群山贼才渐渐销声匿迹了。 貌似,那群山贼就是以狼嚎为号。 如果他们卷土重来……很有可能,就是冲着杀了他们的弟兄,断了他们的营生的玉京府尹来的! 不然,为什么要等她走后才动手? 夜长欢本来饿得发慌,脚酸腿软,还有一肚子的失落闷气,但是,她一想到裴煊很有可能陷入危险中,就像是刺啦一下,心中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她又活过来了。甚至,比以往所有的浑浑噩噩日子,都更明白。 裴煊有难,她一定要到他身边去。 至于,她这样手无寸铁,只身一人跑回去,会不会自投罗网?多添麻烦?无济于事?安阳公主压根就没有去想。她的所有力气,都用来奔跑了,她的所有心智,都用来想象等下该如何大战山匪,美人救英雄了。 一口气跑至山道入口的茶寮旁,见着裴煊的马仍拴在原处,心中又沉了些。 再沿着山道,跑到先前那棵杏花树下,果然,有一群人,不多,七八个的样子,可凑在一起,就黑压压的,围成一团,冲着中间的地上踹脚。 那地上之人,不正是裴煊吗?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是不是给打晕了? “住手!”夜长欢冲着那群以多欺少的贼寇,大喊一声,中气十足。竟然将那群人喊得齐齐回头,黑纱蒙面,只露一双双的亮眼幽光,扫向她。 “大胆狂徒,敢在天子脚下伤人!”她心中发怵,藏在袖中的手指尖都在颤抖,口中却硬气,该威风吆喝的,还是得先吆喝了。就当这些人,是石头瓜好了。虽然,人人手中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砍她一定犹如切瓜。 空气凝固了少息,大约那群山贼没想到她会有如此气势。不过,她一个双手空空的女子,看起来纤弱细条地站在一边,再大的气势,都是虚张声势。 少顷功夫,山贼们便缓了劲,其中一人,怪声怪气地,竟与她打起招呼来:“呵,小娘子又回来了?” 果然是先前就盯上稍,等着她走后才动手的。能够放她走,只冲着裴煊来,那么,便不是普通的打劫。夜长欢在心中盘算。 “别与她嗦,把人绑起来,带走。”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扔了一捆绳索在地,呵斥那个与她打招呼的人,将地上的裴煊捆起来。 “你们知不知道他是谁?”夜长欢便试着问。 “不知道,只知道,他很值钱。”还是刚才那个与她说话的人,一边跪地绑人,一边答她,“有人出了高价钱,指了路,点名要他,我们是收钱办事。” “你们绑他,是为了钱吗?”夜长欢胆子渐渐大了。她站在边上这么一会儿,这群贼居然也不过来对她动手,还能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理她,这就有趣了。 不愿意闹出人命的贼,也许,真的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笨贼。 “废话,干咱们这行的,不为钱财,拎着脑袋玩儿啊?”那个呱噪的笨贼一边把裴煊的手脚捆缚了,一边仍在接她的话,“小娘子,回去吧,这事与你无关。” 怕是觉得她人蓄无伤的样子,碍不了多大的事儿。 “我不走,你们把我也绑了吧,我父亲,是玉京城里最有钱的。” 夜长欢主动伸出双手,要求到。既然喊她小娘子,多半不知道她的身份,既然是贪财的小贼,那么,玉京城最有钱人家的女儿,多半能引他们入瓮。 ☆、10 我与她不熟 裴煊醒来时,已是下半夜。兴许已接近黎明时分,因为,隐约听得有几声鸡鸣。 触手一摸,是粗糙冰冷的石板地面与墙壁,也不知身处何地,yīn寒,潮湿,伸手不见五指,应是一间地下暗室。微微晃动头部,只觉得脑中钝沉,额角却又疼得锥心,对了,他是被那几个贼人,击打头部而至晕的。 昨夜那几人,围上来就开打,他猝不及防,寡不敌众,几十个回合,就被制到在地。看来,玉京府这几年,过得□□逸,把拳脚功夫给生疏了。通常缉拿办案,他都只需要动脑子,动嘴皮子,至多再动一动手指头,发号施令,端木就会带着人冲上去,动手动脚,喊打喊杀。 也正是玉京府这几年,天子脚下执法,千丝万缕的利害关系,明里暗里的冤家债主,结得多了去。今日这拨,也不知是哪路好汉。 好在这帮人,不太像是寻仇的。更好在,安阳先走一步,没有被搅进来。 裴煊刚刚在心中庆幸完毕,突然发现没对。 这暗室里,并不只有他一人!就在他右侧耳边上,有个轻轻细细的呼吸声,匀缓绵长,睡得正香。 深深地吸入一口潮湿空气,仔细辨析了,刺鼻的霉味中,夹杂了一些若有若无的桂香味,清清淡淡的,却又有种钻心摄魂的绵韧劲儿。 不是那个笨得要命的女人,还能是谁?只有她,放着宫中诸多名贵香料不用,偏喜欢这种俗不可耐的花香,每次,隔得老远,他都能闻香识人。 裴煊深深地抽一口气,一声长吁,直觉得头疼得要命。 “你醒了?” 夜长欢靠在墙上,其实睡得特浅,裴煊一声长长的唉声叹气,便将她惊醒过来。赶紧一边睁开眼皮,出声询问,一边伸手过去,想去牵他的手,或是挂到他胳膊上去。其实什么也看不见,这一胡乱抓捞,在便抓在了裴煊胸前衣襟上。 那人却意外地,没有扯开她的手,任由她一只爪子挂在胸前,冷着声音问她:“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来陪你……”夜长欢轻轻地笑了一声,说得有些得意,“我岂是见死不救的人,见着你有难,便求他们,将我也一道绑了。” 此时此刻,她仍然觉得自己从马车上跳下,跑回来,上赶着被绑票,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虽然,这地室,还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冷得浸骨。 “真是……”裴煊又是一声无奈哼气,开口就要训斥她。 “胡闹!”她赶紧接了话头,替他把自己给训了。又在黑暗中偷笑,原来,曾几何时,裴煊的路数,她都已经了如指掌了。 裴煊被她堵了话,索xìng闭嘴,陷入沉默。听着耳边的呼吸与轻笑,沉吟半响,又问她:“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作威作福惯了,以为这外间的世道,亦会将她众星捧月吗? “……”夜长欢侧脸靠在墙上,极力匀称了呼吸,不答话。抓住裴煊衣襟的手,软软地,有些使不上劲了。她又饿,又冷,饶是身强体健,可几时受过这样的罪,衣衫单薄,在冰冷潮湿的地室里睡了一夜,好像有些发热了。 “怎么了?”裴煊见她不说话,便又追着问。一个女子家,跟江湖贼寇打jiāo道,很容易吃亏的。加之,她又长得……不差。 “嗬……”夜长欢听出那问话声音中,带着的一丝焦急,竟觉得能够缓减她此刻的不适,不觉又腆着脸皮,反问他:“你这是关心我吗?” “……”裴煊再一次被呛得,不想搭理她。 “我对他们说,我父亲是玉京城里最有钱的人,他们还想着去找他,好生敲诈一笔呢。我便给了他们我的佩玉信物,要他们去芝兰馆找杜夫人,如果他们真的去要钱,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杜夫人看到她的玉佩,必然会在用钱财敷衍的同时,知会公主府。而只要这群笨贼想伸手取财,公主府的武阳就一定有办法找过来。再则,昨夜紫苏就去找端木了,有玉京府的捕头们在,还愁不能顺藤摸瓜? 夜长欢一边与裴煊说着,一边仍是觉得,自己这一步以身作饵的险棋,走得真是好。不论这群贼人是收了何人的钱财,背后那人抓裴煊是何目的,反正她横chā一杠,就硬生生多出一桩图财的绑架勒索案来,也就留下了营救的线索。 想不到,自己情急之中,竟也能想出这种引贼入瓮的主意来,哪里笨来着? 可就是太冷了些,身上越来越烫,就越发觉得寒意入骨,冷浸得肌肤发疼,紧咬了银牙,都止不住阵阵寒战,浑身哆嗦。 只得闭嘴,少说话,她不想让裴煊看出她的不适,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累赘负担。特别是,在昨夜杏花树下,被他那般明确而坚定地推开之后。 裴煊听她说得洋洋自得,轻松自如,那动了些脑子想的主意,听起来,也头头是道。然而,他却清楚,真正要抓他的人,岂是为了钱财?若是单纯为了钱财的贼寇,就不会放着京中大把大把腰粗又胆小的财主不绑,偏来找他这个专剿贼寇的玉京府尹了。 故而,他心中不以为然,却也不多话,不忍泼她冷水。只闭目养神,一边在脑海里搜索着,这辈子究竟得罪过些什么人。 暗室寂静,耳边没了呱噪,抓他衣襟的那只小手,也滑下去,虚搭在他腰带上,还嵌了手指进去扣住,生怕他给她拉开似的。 裴煊暗笑,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往他身上黏的机会,寻常女儿家,哪有这么厚的脸皮,他脸色摆尽,狠话说尽,也还赶不走。 只是,他亦有些迷糊,于他而言,这种无休无止的纠缠,究竟是一种急于摆脱的麻烦,还是一种黯然销魂的享受,他不敢去细想。 过了一会儿,裴煊终于觉察出身旁的异样来。那绵缓的呼吸声,其实是一种断断续续的压抑。 抓起扣他腰上的手,才发现冷得跟冰块似的,再去摸她额间,又滚烫得吓人。这种受了风寒而引发的高热,最是冰火两重天。 这才一把将她揽过来,抱着怀里。唇边的桂香乌发,扑鼻沁心,臂弯里的纤细身子,微微发抖,便激得他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 “是不是很难受?”他问她,他感受着怀中的光景,亦觉得难受。 “这样比靠在墙上,舒服多了。”夜长欢摇头,顺势软了身子,靠在他胸怀里,舒了口气。 不就是在山道上吹了点冷风,又在地上睡了一宿引起的高热吗?她一直身强体健,应该可以抗得住的。 晕乎乎的,窝在一个温暖而结实的怀抱里,鼻尖所触觉,衣上的艾叶气息,颇能安神定魂。还能感觉到裴煊的手臂,在不断地收紧,手掌在她腰背上,一下一下地,长长抚摸,又不时低头下来,拿他冰凉的额头,来贴她滚烫的前额。 裴煊什么都不说,可夜长欢能感受到,有那么一些真真切切的怜爱之意。 她就有些庆幸,这样靠在一起,挺好嘛。发热什么的,都是皮ròu筋骨之苦,算不得什么。甚至又在心中胡想,早知道生病可以让他这样 ,她就多生几次病了。 一直痴求的,不曾想竟然以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得到,所以,高热之下,夜长欢反倒有些兴奋,神经兮兮的,嘴边忍不住开始跑马,有一句,没一句的,直想从裴煊嘴里再刨出些什么来: “国舅爷,原来,你喜欢吕家小娘子那样的女子啊?” “……”裴煊一怔,不答话。 “那我可就差远了,吕小娘子可是玉京城里出了名的才女,我呢,是玉京的笑话吧。”夜长欢心中,还是有些失落,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裴煊的脸色,看不见周遭的事物,反倒有种安全感,怂恿她极尽倾吐。 “可是,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啊,你知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喜欢你的?……呵,我也记不得了,反正,以前你每次进宫来,总是板着一张棺材脸,要我跟着太子叫你小舅舅,那个时候,我就很喜欢了。” “……”裴煊依旧沉默,任由她胡言乱语,敲打在心上。 “小舅舅,亏你想得出,听着就老气,别扭!你可记得,我可是从来都没有这样叫过你的。……裴少炎,好歹我们也算是多年旧识,勉强也能算是一家人,三天两头相见,你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过我,啊?就一点点都行?” “……” “你说啊,裴少炎,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我都难受得快要死了,也听不到你一句好话,就算是哄哄我,也不行吗?” 裴煊绷着心弦,如擂重鼓,只管将她抱紧。他什么都不能说。看着又笨又横的人,其实是个心有七窍的人精,别看她烧得糊涂,保不齐记xìng好着呢。 那怀中的小人儿胡天海地问了半天,没听到一个字的回应,也像是累了,气呼呼地,埋头呻/吟。 先前就听得有鸡鸣声,这会儿天色应该快要破晓了,抓他的人,很快就会来看的。 不管怎样,得先给她退热,挪个干净舒适的地方。 裴煊心想。 终于,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头顶上前方,一声石板挪动的轰响,一片黎明天光,shè进暗室来。 一个男子沿着石阶走了下来,一边晃晃悠甩腿下阶,一边拍手,啧啧称赞。cāo一口生硬的汉话,却又是富家公子哥儿的作派: “少炎兄,好兴致啊,到了这地方,也还有温香软玉在怀,佳人相伴!” 裴煊适应了渐渐敞亮的光线,看清楚了来人是谁,脑中电光火闪,当机立断,将怀中的人往地上一推,站起身来,淡淡说到: “一起出游的贵家娘子罢了,我与她,不熟。” ☆、11 彪悍的女子 什么叫做“我与她,不熟?” 夜长欢被裴煊一把推到地上,再是晕沉难受,也给惊醒了。 他这是要翻脸不认人吗?前一刻还将她抱得死紧,她还以为是不是,她的高热,将那块千年冰山给捂化了一点点,怎么陡然就生变? 地上冰凉,也懒得起身爬起来,将就趴伏着,一边咪眼打量着来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一边听他与裴煊说话。 那也是个年轻男子,身材高大,肤色黝黑,汉人打扮,但是,一看那浑身蛮气,还有刚才那生硬口音,便知不是中原人。 那人暂时没有接话,而是走下台阶,上前行了两步,探头来认真打量了一番地上的夜长欢,这才点点头,对裴煊说到:“哦,原来不熟啊。” 那语气仿佛在说,鬼才相信。 “嵬名霄,你深入我大熙境内,京师重地,就不怕回不去吗?”裴煊不理他的拐腔拐调,正声说到。 嵬名是夏国国姓,如今大熙与夏国正开战事,一个夏国王族,潜入敌国京城,确实是很件招摇的事情,加之这一副非我族人的长相,也很容易暴露行踪。这个嵬名霄,胆子还真大。 夜长欢心想。又抬眼去看这个高大男子,从眼皮下的靴面,到袍角,再一路往上,至脸面,正好对上嵬名霄低头来察她的眼神。 嵬名霄索xìng蹲下身来,一边继续看她,一边却是与裴煊说话:“战事陷入僵局,父王觉得我没用,索xìng打发我来查探你们的西线布防,本来,前段时间,我的人已经获取了军图,又被你给捉住了。” 说的是两国jiāo战的要害机密,却又像对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闲聊。 “那你是想要你的人,还是西线布防图?”裴煊却不与他绕弯,直接问来。绑了他来,必定是有所图谋。 “我要你。” 嵬名霄站起身来,笑意森然,转头看向裴煊。 夜长欢听得一声暗笑,仰脸去看裴煊的神色。这两人,是旧识。裴国公常年镇守西北,裴煊少时也常常随父在军中,认识这敌国王子,也不足为奇。只是,这二人的jiāo情,也不知到底有多深,言语机锋,就跟打情骂俏似的? 裴煊倒是一脸镇静,那嵬名霄却又咧了嘴角挂笑,得意地要挟:“被捉的密探,只能以死殉国了,万万没有再营救回去的道理。如果裴老将军的独子,被我擒住了,那我还要西线布防图,何用?” “你尽可以把我带到两军阵前,试一试。”裴煊终于也扯起嘴角,笑了笑,又顺着他的意思激将。 夜长欢在一旁,终是忍不住一声嗤笑,喷鼻而出。她明白裴煊的意思。 原来这个嵬名霄,胆大,却无谋。裴老将军是与夏国开战的熙军主帅,就裴煊这么一个儿子,如果裴煊被擒,确实可以掣肘主帅,扰乱熙军,以一人,乱一军之心,计倒是个好计,可是,实施起来嘛,很有难度…… “你笑什么?”嵬名霄听见她的笑声,竟转头过来问她。 “此去夏国千里,你走不回去的。”夜长欢便老实地,学着裴煊的话,给了他忠告。 她与裴煊,两个大活人,一日不归,京中必定来找。说不定端木赐或者武阳,已经来了。一群惹眼的夏国人,带着她与裴煊,别说穿越千里国境,去西北战场,就是走出玉京府地界,也难。 嵬名霄被她说得一愣,继而眼中精亮,竟抛开裴煊,转而与她理论起来: “你且说一说,何以见得?我就走不回去?”一副颇有耐心与兴趣的模样。 “你当我大熙千里国土,是无人之境吗?”夜长欢忍着昏沉,抬了头,反问他。 且不论她对玉京捕头和熙朝探子们的信心,她亦有自持,最好的情况,就是昨夜绑她的那群山贼,受到钱财的诱惑,已经拿着她的信物,入城找杜夫人要钱去了。 “你是指这个吗?”嵬名霄从袖中摸出一件物什,勾在指头上,在她眼前晃了又晃。 夜长欢便觉得,更晕了些。嵬名霄手上拿的,正是她昨夜给山贼的佩玉。 那人又得意地告知她:“不好意思,那群贪心的山贼,昨夜被我全部杀了。一个不留,一点风声都不会走漏。” 原来是最坏的情况! 夜长欢别开头,躲开垂在她脸上扫拂的玉佩丝穗。又抬眼看了看裴煊,见着他跟个闲人似的,退开去,靠墙而立,闭目,调息,握拳。她与这嵬名霄,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斗嘴,也像跟他无关一般。 夜长欢心下一动,突然抬身伸手,看着像是要去抓那佩玉:“我的东西,你还给我。” 嵬名霄猛地缩手,躲开去,却被她一股蛮劲,顺势给扑坐在地上。 那一刹那,裴煊突然睁眼,箭步冲上来,一把拉开她,紧跟着,劈头盖脸,就朝嵬名霄挥拳招呼过去。 嵬名霄反应也快,一个抬手格挡,就地翻滚起身,给招架住,裴煊再攻,两人便迅速扭打成一团。 夜长欢赶紧朝着墙根滚开,挪出地方来供他二人打斗,同时,密切观战。 刚才那突来的默契,她也不知,是不是有神灵相助。先前别头之际,发现裴煊不说话,靠在墙边凝神定气,她就大约知道,裴煊想做什么了。 这个嵬名霄,能够悄无声息潜入敌境,想必有些本事;而几句对答下来,听他言语作派,想必,他对自己的本事,也是有所倚仗的。 往往,自大者,容易栽在自大上! 不知道,暗室外面,还有多少他的人,但是此刻,下到暗室来的,只有他一人。且他最大意的是,居然解开了她与裴煊的手脚束缚! 这便是稍纵即逝的可乘之机!如果她是裴煊,她一定会抓住这个反转的机会的。 果然,裴煊与她,想到了一处!真是破天荒的心有灵犀! 夜长欢靠在墙角,慢慢地贴着墙壁,站起身来。此时此刻,早已顾不得什么晕沉头痛,反倒庆幸,是不是这激得全身微微颤抖的高热,把脑子给烧得灵光了许多? 眼前的两人,几番缠斗,已经从有章法的拳脚套路,演变成了滚地的撕打掐架。 她以前最喜看皇城禁军的比武大赛,自然也看得懂些门道。夏国人身材高壮,嵬名霄仅凭蛮力,便可以胜裴煊一筹,裴煊虽然身量也高,但估计是动口不动手的京官大员做得久了,自然显得文气许多,此时全凭巧劲在支撑。两人暂时不分胜负,可是,只要嵬名霄出声叫外面的帮手,便没有什么悬念了。 眼看着裴煊一个闪劲,被嵬名霄制在地上,挥拳泄愤。夏国王子根本不屑于叫什么帮手,自己稍许使把劲,就可以搞定这个又累又饿的人质。 夜长欢一急,双手本能地朝墙上摸去,想有个抓挠,触手摸到墙角一件事物,低头一看,是个干臭的净桶,便一把抄起来,朝着嵬名霄头上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她使出最大的力气,死命地砸。砰!砰!砰!听得木桶撞击人脑的惨烈声音,然后,正在专心致志揍人的嵬名霄,约莫是惊讶于背后意想不到的偷袭,想要扭头来看一看这个彪悍凶猛的娘子,可才转了半圈,就硬了脖子,身躯一软,倒了下去。 “咚”地一声,夜长欢扔了手中木桶,看着裴煊推开晕倒的嵬名霄,抹着嘴边的血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她亦觉得有些天旋地转,身形不稳。那净桶上的干枯粪垢,被她刚才猛地敲震,抖落成一阵烟尘,弥漫在空中,呛得她一阵咳嗽。 裴煊两步抢过来,双臂一张,一箍,就缠树一般将她抱住,不知是在借她稳住桩子,还是在止她的摇摇yù坠之势。 夜长欢被粪尘呛着,又像是被自己敲人的凶悍举动吓着了,惊魂未定,喘得厉害。 “干得好!”裴煊抬手在她背上长长地抚了几把,深深吐气,赞了她一句。不知是平静她的惊魂,还是在平息自己的兴奋。 裴煊居然夸她,夜长欢直觉得,好受用。感觉着那贴在她身上的擂鼓心跳,那种前所未有的默契,在持续蔓延。 嵬名霄进来时,裴煊将她推到地上,说与她不熟的莫名举动,她也突然理解了,怕也是为了不让她扯进来受牵连,或者是避免嵬名霄拿她做要挟吧。 夜长欢突然觉得,离裴煊有种前所未有的靠近,这个人,也许,并不如他口中所言的那般厌恶她吧。有些微妙的感觉,其实不能用耳朵去听,而是要用心去听的。 若有所悟,心中涌动,遂乖巧地问他:“接下来,怎么办?” “以他为质,我们冲出去。” 说着,裴煊已经放开她,去角落里捡了绳索,就是昨夜绑他俩所用的那些,开始绑人。 等裴煊将嵬名霄五花大绑,再抓过地上净桶,朝着那厮身上,又是一阵紧敲慢击,将他复又敲醒过来之时,外面守候的夏国人,终于起了疑心,探头下来察看了。看了又看,等终于适应了地室中的昏暗,看清楚里面的光景,便开始挤在狭窄石阶上,要涌进暗室里来。 裴煊仰头看了看出口处的动静,摸出嵬名霄腰上的弯刀匕首,将就架到他的脖子上,沉缓的声音,悠悠地说来:“叫你的人备上两匹马,还有清水与干粮。嵬名王子不是一直仰慕玉京繁华吗?我带你,去好生见识见识。” 那语气,仿佛是在邀请一个旧时好友,共游繁华地,把酒话桑麻。 ☆、12 你喜欢我吗? 有时候,夜长欢真觉得,自己是公主身,丫头命。看起来是被人含着捧着的金枝玉叶,其实是泥地岩缝里野蛮生长的草。 身体不适,她多想学那些玉京贵女,手帕捧心,眉头一蹙,双目一闭,作晕眩状。可是,没办法,怎么折腾,都晕不了。 也不能晕。 非但不能晕,还得跟着裴煊,把嵬名霄押了,一路出地室,出庄子,翻身上马,逃命去。还得自己抓起缰绳策马,维持平衡,让自己不从马上掉下来。还得保持飞快骑速,谨防后头一路尾随,准备伺机救主的夏国人。 真是太难为她了。 裴煊心中,正是这样想的。 这个看着娇气的女人,能上赶着陪他一起被劫,能举起净桶帮着他打人,发着高热,还能跟着他一路骑马奔驰,也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一无是处。 然而,就算是觉得她一无是处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搅乱心湖了。如今,稍许窥见一些她的强悍与好处,他心中,更是有些难以抑制的暗流在涌动。 嵬名霄被他困成了粽子,横放在身前马背上,由他挟制着,与他共骑。夜长欢单独一骑,行在前方一个马身的距离。 看着侧前方那个单薄身形,贴伏在马背上,缰绳马鬃一把乱抓,差不多是抱着马脖子在摇晃骑行,裴煊一路睁大眼,揪着心,他必须保持让她在自己视线之中,不然,她什么时候摔下来,他都不知道。 “这是哪家的女子,还真有些胆识和脾气,很合我的胃口,裴少炎,你跟她,确定不熟吗?真不熟的话,给我,让我带回去做王妃吧。” 粽子嵬名霄,横挂在马背上,倒垂着头颅,恰好也能看见前方马上的夜长欢。他手脚无法动弹,却没有被噤口,便忍不住与裴煊聊起来,大言不惭,丝毫没有做人质的自觉,与危机感。 “呸!你先想想你还有没有命回去吧!”裴煊尚未语,夜长欢已经侧过头来,恶狠狠地回了过去。本已是强弩之末,极力硬撑之际,可一听到嵬名霄想打她的主意,马上就来了精神气儿。 “喂,小美儿,你告诉我,你芳名年庚,家在哪里,我亲自上门去,三书六聘娶你,如何?” 嵬名霄见她搭话,索xìng扭过倒垂的头颅,乐得与她戏言。他一个边远之地的异族王子,对中原礼俗,倒还说得头头是道。 “我不做寡fù!”夜长欢冷冷地回话,再将头转了一面,贴着马脖子,继续忍耐难受去。这是个越说越来劲的类型,她不想与他多搅和。 “呵,哪能呢,……以我的身份,你们熙朝人不会轻易就杀了我,裴少炎,你说是吧?” 嵬名霄见逗趣无果,便又转头,找裴煊说话。 “我会给你找一间宽敞干净的牢房,可以住一辈子那种。”面对身前横陈的夏国王子的殷切询问,裴煊淡淡地说。 不会杀,也不会轻易就放。 他这一次,算是立了大功吧。本是受人挟制,却yīn差阳错,化险为夷,反手捉了个重要的人质。两国胶着的时局下,擒住了夏国的大王子,无疑胜过千军万马在战场上辛苦驰骋。 纵然裴煊心里,尚还来不及细想,甚至隐隐还有些莫名的烦闷,但是,凭他对朝政时局与官场之道的敏锐直觉,只消分一丝儿心神,就能清晰地看见,一条立功、嘉奖、升职的青云之路,已经在他眼前展开。 一如眼前这条开阔笔直,直通玉京西边安定城门的官道通衢。 从那处隐蔽的庄子出来,在矮丘与田垄间一路东行,终于上了官道,那群尾随的夏国人,不得不止步于矮丘后,眼睁睁看着他们的主子被带着走远,束手无策。除非,他们也想自投罗网。 后头的道路,应该无忧了。 当端木赐带着人,接应着这两骑三人时,他对府尹大人的崇拜之情,攀至顶峰。 昨夜安阳公主府的紫苏来找,他立马就点了玉京府兵出城救人。同时还请了三百皇城禁军支援,连同公主府的家丁护卫一道,三路人马,在西山一带,彻夜搜寻,除了寻到几具新鲜的山贼尸体之外,别无所获。 正驻马于一个三叉岔路口,焦急着要找的是人是鬼,犹豫着该先向左还是先向右时,远处矮丘后面,驶出两骑,直接让他可以圆满结束任务,收工回城,还带着满心的不可思议。 那个看着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府尹大人,居然能够空手擒贼,身边还带着一个娇滴滴的安阳公主,安然归来,除了额角唇边有些无伤大雅的青紫血痂以外。 当然,公主殿下的情况,看起来,要糟糕一些。 那个伏在马背上的公主殿下,晃晃悠悠行到跟前时,虚抬起头,眯睁着双眼,将众人看了一圈,约莫是看清楚了这队停驻在官道中央,将道路都给堵住了的人马,是他玉京神捕端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带着玉京府兵前来接应,顿生安全与松懈之感,突然就身子一软,滑下马去。 端木赐本想上前去,扶一把。昨夜,紫苏抓着他的手,表达没能看好主子的焦急,把他的手心都给掐出血道子了。在公主府的人还没有赶过来之前,他有责任替紫苏照料一下。 哪知,府尹大人比他更眼疾手快,将刚刚拖下马的人犯朝地上一扔,抢身过去,就将人给抱了起来。 扔得那个人犯,一阵大呼小叫,叽里咕噜,也不知在喊什么,大约是在骂人,也不知在骂谁。 端木赐就看得有些傻眼,一来,从没有见过这么嚣张的人犯,二来,从没有见过裴大人如此亲力亲为。 看着他家大人难得的身手矫健,又是一脸的紧张样,端木突然想起,上次拿着文书,去公主府寻府尹签章押印时,貌似裴大人是……躺在公主的床上办公的!……这次又是一起出游!……哎呀,不能再往下想了。罪过! 赶紧清空脑中乱想,去做他的正事,接管地上的人犯。他提着绳索将那个笨重的身躯一拎,那人却横眉竖眼,呲牙裂齿,冲他怒目相向。端木便一个扬手捏拳,准备先让他见识一下玉京府的待人规矩。 裴大人却在旁边地上,用后脑勺看着他,yīn测测jiāo代了一句:“那是夏国王子,好生看管,不可怠慢。” 端木赐挥出一半的拳头,便改了道,送至自己嘴边,一声嘘声口哨,再将这个烫手山芋好生看管了。 不多时,安阳公主府那群冷眉黑脸的护卫就赶了过来,捎带着,还有公主府的侍女和华丽丽的马车。就像是算好了,他们主子落难一夜,不能走路,一定要用宝马香车丫头来接一般。 裴大人将安阳公主送进马车里,居然就……赖在车上不出来了,甚至把公主的贴身侍女紫苏也给赶下车来,说是他也有些累,借公主家的马车,顺道走一程。 这个理由,也许在场的所有人都理解。紫苏也稳住神色,没有说什么。唯独端木赐,押着夏国王子,回城走了一路,便忍不住遐想了一路,那厚锦垂帘的马车里,裴大人真的……累吗? 行进的马车里,裴煊不是身累,而是心急。 怀中的人,应该是高烧晕厥了。依然是前额滚烫,手脚冰冷,全身绵软。真不敢相信,她刚才是如何跟着他一路出来的。 他是有些心狠了,只让她在身边紧跟着,却没有想过她的艰难。今日,要是换着一个稍微柔弱点的女子,兴许,就连那个地室都走不出吧。 裴煊心中生出一种浓浓的愧疚,将车里的一张薄毯拿来,把那小人儿包裹了,再紧紧搂在怀里,用体温去温暖。 偏偏,那怀中的人儿,就跟一颗疾风中的苇草一样,看着摔下马,晕了过去,在车上暖了一会儿工夫,就又醒了过来。 然而,又开始没完没了的追问,和纠缠。 “我们……是不是安全了?”她先问。 “嗯。”裴煊答。 “我是不是……要死了?”眼皮都抬不起,舌头也轮不圆,一副到死不活的虚脱模样,确实很让夜长欢怀疑自己的生命。 “不是。”裴煊笑,像她这么强悍的天家公主,还真是少见,也不知明妃娘娘是怎么喂养的。 “那就好……我们的帐,还没算清呢。”夜长欢松了口气,其实,她还真有些糊涂了,周遭外物都有些模糊,脑中只剩了一根弦,还绷着一件她认为最重要的事。 “等回去再算吧。”裴煊轻笑,诓她。 “不行,要趁热打铁!”夜长欢固执地,极力吐字,算着一笔一笔她生怕过期作废的帐,“上一次,我替你保守秘密,你答应了我,我要你做什么都行,我可只是让你西山赏花,便算了结了。你还晾了我大半日,我也不计较了。这一次,我又帮你立了大功,你要怎么感谢我?”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的,怎么都行。”裴煊依她。他甚至有些欣喜,她这没完没了的纠缠。 “我什么也不要,就只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说真话,不然割舌头。”夜长欢觉得自己是在慢慢挖坑,撒网。 “嗯,好。” 裴煊脱口答了,才略略意识到,是不是,答得太爽快了些。 “你喜欢我吗?” 夜长欢仰面,闭眼,笑着问他。 “……”裴煊看着那满脸绯红,如花笑魇,满腔的情愫一口涌上来,堵在喉咙里,忘了答话。高热之人,哪来这么好使的脑子?居然还懂得给他下套! “你没有说不喜欢,那便是喜欢了。” 夜长欢凝神等了半响,也没有等到半个字的回答,便果断地下了判断。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评论,亲爱的菇娘们,捧个场,让我告别单机模式吧 ☆、13 他的好事近 共过患难的jiāo情,就是不一样。 西山归来,不出三日,裴煊居然主动来看她。 夜长欢本还想,呈现出一副蹙眉捧心,咳喘气紧的病秧子模样,我见犹怜,好让裴煊也怜一怜的。哪知她的紫苏太能干,想着公主殿下正在园子里玩得不亦乐乎,又想着裴大人是老熟人,就直接把人带了进来。 彼时,夜长欢正在园子里杏树下的秋千上,dàng得老高,裙裾飞舞,且还嫌推秋千的半夏是不是没吃饭,怎么推不高,半夏反说她长胖了,推不动。引得她一阵亮声嗔骂,生龙活虎得不行。 就看见裴煊从回廊转角处出来,猛地撞见,衣裙翻飞dàng漾,携着香风铺面,银铃笑声入耳,顿时一脸的惊愕。 夜长欢直想从秋千上跳下来,偏偏那铁索木架子载着她一副重骨头,惯xìng忒大,又悠悠地晃了几个来回,才让她落地下来。赶紧双脚着地,站直了,拍拍裙面,堆一脸的傻笑,满心的尴尬。 裴煊立在回廊下,隔着雕梁与廊靠,带了微微笑意,问她:“这么快,就好了?” 语气和溶,如这微凉的春风,含蓄不知意,不知是欣慰,还是在讥笑。 “差不多吧……我在床上,躺不惯。”夜长欢窘得无奈,只得老老实实承认了。 玉京女子多柔弱,她自幼身强体健,难不成还是她的错了?伤风感寒而已,喝几副汤yào,囫囵睡上几夜,发些热汗,就好了。一日不沾沾地气儿,练练筋骨,就浑身不自在。那些补yào汤品,喝多了,还要流鼻血呢。 如果裴煊不喜她这粗人体格,她也实在没有办法了。不过,他能来看她,她还是很高兴的。当下,便又敛了心神,准备款待贵客:“去屋子里喝茶?” “不了,这园子里景致不错,就在这里说说话吧。”裴煊一边四下张望,赏这一园子的玲珑□□,一边拒绝了她的好意。 夜长欢赶紧给紫苏和半夏递眼色,要这两个看着伶伶俐俐,有时候偏又不长眼睛还缺心眼的贴身侍女,闪一边去。 两个死丫头飞快地遁形,园中只剩了她与裴煊两人。裴煊却依旧站在廊下,虚邈的神光,定定地看向她这边,也不知是不是在看她,亦或,是将她看作一抹已经融入这园中景致的□□? 她今日,乌发简髻,黛眉粉唇,一身云色素锦的春衫上,缀些淡色金绣的缠枝暗纹,的确,与枝头那些淡粉、嫩白的花团儿们,很搭。还颇能混淆蜂蝶的判断,嘤嗡蹁跹,在她裙边缭绕。 夜长欢便略略环顾身侧,抬脚提裙,将那些扑闪翅膀的虫物们,赶得远些,再迎头抬眼,朝着那人直直地看了过去。 最怕直视他眼中的冰寒冷漠,也最喜这般痛并快乐的眼神jiāo缠。那双犹如深井幽潭的瞳眸,瞬息流光变换,她从来没有看透过。似乎,总是有些拒她于千里之外的生硬之气,又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熟稔之感。她也不知,哪样才是真。 一如西山被劫之时,明明觉得,这人应该是紧张她的,可是,她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撬开他的口,让他说点什么,却始终只字未获。 少息功夫,恍若良久,裴煊终于走下廊子,行至秋千旁。 “我带你在园子里走一走?”夜长欢赶紧注目他的移步,带着些许讨好,问他。他不是说她的园子景致不错吗? 裴煊却笑着摇摇头,径直绕着她身后,抬手拉了拉秋千架的一边铁索,说到:“不是嫌不够高吗?我来推一推试试。” 夜长欢转身,睁大一双杏眼,半翕了淡唇,忍不住一脸的不可置信。他想要推她dàng秋千?这破天荒的闲情逸致,来得太突然,就跟做梦一样。 然后,她便真如做梦一般,敛裙坐下来,双手抓住两边铁索,脚尖点地,任由那人将她推dàng起来。 扶在她肩背上的那股力道,说是要来试一试将她推高些,其实推得要命的轻缓,一下一下的,犹如微风吹拂池中碧水,层层柔波,刚刚皱起,便又消融,若有若无的,让夜长欢觉得,摇晃的,不仅是秋千上的身板,还有心湖。 可她又不敢像刚才使唤半夏那样,让他再使力些。这春日午后,玉京府尹大人那双本该在府衙里执笔掌印的手,攀在她公主府深处的秋千架上,已经让她受宠若惊,倍感罪过了。 未曾想,接下来还有更罪过的。 那人站在她身后,推着她的腰背送了一会儿,索xìng双臂一张,一双大掌握住了她抓在两侧吊索上的手,四手相握,又将她摇dàng了几个来回。 夜长欢未回头,转着眼珠子,用余光看了看两侧吊索上,自己的双手被包裹紧握的光景,再吸了吸气,身后的胸怀衣襟间,那股艾草气息,忽近忽远地袭来,她就有些坐不住了,想跳下来,躲开去。 她身形刚刚一歪,裴煊却以为她要掉下去,赶紧松了铁索上的手,从后面一把揽住小腰,就将她给搂在怀里。 那一刹那间,夜长欢似乎能听见头顶枝头花骨朵儿绽放的声音。然后,瞬间凋谢零落。 她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了吧。 这一连串的亲昵之举,若是两情相悦,再自然不过,若是由着她的心意,也是求之不得。可是,这个人,一直是对她敬而远之的呀,突然如此温柔与亲近,且还是两人皆是清醒的情况下。非jiān即盗! 他刚才一进这园子,她就嗅出有些不对劲了!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夜长欢看了看扣在她腰间的双手,侧了侧脸,极力平淡地,问身后拥着她的人。 “……” 依旧是那种石沉大海一般的沉默。有热热的鼻息在她耳侧、颈间游蹿。 “呵,你总不至于是专程来给我拉秋千的吧?”以裴煊一惯待她的原则,甚至,她都不敢肖想,他是来探病的。 “……”裴煊闷闷的一声叹息,似有千言万语在酝酿,却仍是不答她。 那沉沉声音,就在她耳根子边上萦绕,那温热双唇,似乎,已经触及了她肌肤上的寒毛。夜长欢突然有所领悟,她是不是碰触到了他的……真心?冷漠之下,暗藏着的一颗灼热之心?什么都不说,跟什么都没有,还是不一样的,如看上去平静的海面,下面隐藏着狂嚣,与真正的静谧无波,还是不一样的。 那种若有若无的直觉,渐渐可以笃定,可是,这种感觉,比让她不计回应,一厢情愿地纠缠,还要难受与……绝望。 “过几日,宫里的赏花宴,阿姐再看看人,如果不出意外,我的亲事……应该就定了。”裴煊终于说话。 夜长欢豁然挣脱起身,跳将开去。 正是这种难堪!他心中有她,却仍是不要她! “哦,恭喜你。”夜长欢转身,硬扯出一抹笑,看着被她猛地跳开的举动搞得一脸错愕的裴煊,极为礼貌地,道了一声恭贺,然后,扔了他在她的花园秋千架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脚下生风,过了回廊转角,才仰面吸气,不让泪水从眼眶中掉落出来。 原来,到她这里来,就是为了再一次知会她一句,他的好事近! 心中有她,才会专程来告知她!才会觉得为难,半响说不出口!才会垂头在她脸边浅嗅轻闻,耳鬓厮磨!可是,再是有情又怎样,她还是不够分量,他还是会走他既定的路! 她还未来得及体会那种触摸到他的心的甜蜜,就硬生生一头撞上一个残酷的现实。 这更是一种让人无能为力的悲哀!除了找个无人的地方,躲着哭一哭,何以解忧? 后来,裴煊什么时候从公主府走的,夜长欢也懒得过问。反正,她的紫苏能干得很,自然晓得该如何去招待被主人家扔在园子里的贵客。 偏偏,她的紫苏,又还八卦得很。招待完了贵客,非得跑到她跟前来,事无巨细地回禀。明里是禀事,实则是想在她这里寻些乐子。 就见那妮子,挤眉弄眼地说,裴大人后来哪儿也没去,水也没喝半口,就在原处立着,仰头看那株杏花,人才比树还挺拔,风姿比花还绰约,硬是把那满树的杏花,看得不好意思地,抖抖索索掉落了一地,才走。 夜长欢不接话,只管用热巾子敷了眼,涂了胭脂,准备款待过府来探病的隔壁杜夫人。 当紫苏与半夏绷一脸平静,却在心中腹诽公主殿下重友轻色,没心没肺之时,一身珠玉流光的杜夫人进了屋。 带着一大堆名贵滋补yào材,还有一大堆安慰体己的话。 当然,客气套话,场面应酬,闲言碎语,消磨时光,说着说着,就跑题了。跑出了探病的正题,跑到了一个兴许是杜夫人前来的真正主题。 “我家若若这月就满十五了,也该许人家了,衡之常年在外头奔波,没空cāo心他妹妹的事情,我一个深宅孀fù,更是没个主意……”说起女儿的终身大事,杜夫人开始唉声叹气,眼底闪现哀愁。 “这玉京城里,你看上哪家的儿郎,我都可以给你说去。”夜长欢懂她的意思,也不推辞,拍着胸脯应得爽快。 “公主这话说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哪是我看上哪家儿郎,而是想有哪家公子能青眼相看呢……”杜夫人打个哈哈,略略思忖,终是问出口,“不过我倒还真想问一问,刚刚出门那位裴大人,可有婚配?” “他么?二十有三了,配你家若若,不嫌老?”夜长欢岔了话题,反问她。心中却有种怪怪的滋味,裴煊可真吃香,打个一两次照面,就有人想找他做女婿。 “怎么会?反倒是人家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少年稳重,前途无量,怕是我那小丫头高攀不起啊。”杜夫人言语纠结,既有攀枝之贪心,又有点本能的怯意。 “你也莫要妄自菲薄,倒也不是看得上看不上的问题。而是时机不对。”夜长欢顿了顿,笑着说来,“宫里已经准备把他许配给吕相爷家的千金了。” 话说得颠三倒四的,却又是故意为之,有种酸里酸气的痛快。 “哦,……这样啊。”杜夫人听得一愣一愣的,眼中光彩暗了下去。吕相爷家的千金,自然不是草民杜家的小女能比的。 “这样吧,过几日,宫里赏花宴,到时候来的人多,人才好的,也多,我带若若去走走,看看。” 见杜夫人一脸的可惜与失落,夜长欢决定,能帮就帮,就当行善了。于别人,是一生之所求,一家之所愿,是鱼跃龙门,改换门楣之事,于她,举手之劳而已。 ☆、14 你好自为之 赏花宴那日,杜夫人早早地就把杜若若带过公主府来。 彼时,安阳公主正把自己拾掇停当,瞧着跟在珠光宝气杜夫人后面的那个小姑娘,活脱脱一个她母亲的翻版。倒不是说模样,及笄少女的鲜活面容,自然与半老徐娘不可相提并论;而是那身打扮,锦绣繁花的彩缎衫裙,金翠钗饰chā满头,涂脂抹唇,口面上泛着艳光,腰上环佩玉坠还不住地叮当响。 杜家有钱,可是显摆得不是地方。杜夫人攀龙心切,可是却弄巧成拙了。 安阳公主是有心帮衬的,也就不留情面,拉过杜若若,左右前后,从头到脚看了一圈,与她说到: “回家去,把脸上的胭脂洗了,略略敷点薄粉就行,把头上的钗饰全部取下,就留这根玉簪子,梳个垂鬟,束个燕尾,再把你衣箱里最素的衫裙挑出来穿上,腰上别挂环坠,佩个荷包吧,等你收拾妥当了,我们再出发,也还赶得上玉明池边的茶宴。” 杜夫人有些尴尬面色,不明就里,杜若若倒是心领神会,高高兴兴地,辞了公主与母亲,转身回家换装倒腾去了。 安阳公主也不多解释,只管叫杜夫人放心。 皇宫里有个玉明池,池边有个御花园,年年三月,都有一场赏花宴,裴皇后亲自主持,请京中的公子贵女们进宫赏花。当然,以观花为名,行相亲之事。 能被邀请的人选,都是些人中龙凤,心xìng儿颇高。自然也就没人愿意落了下风,皆是卯足劲儿地,明里暗里攀比着,比形容气度,比眼光品味,比谈吐见识,比才华本事,比家世门楣……总之,一切能比之事与物。 富家女杜若若去了,的确没啥拿得出手来比的,不过,少女之美,贵在清秀灵气,就那般清水出芙蓉,天然去修饰,反倒能将一众精心设计过的贵女们,比倒一大片。 故而,入了内宫,来到玉明池边,夜长欢便怂恿那个难免有些局促的少女,让她把这皇宫御苑当成自家花园子,随意去玩一玩,走一走。 那杜若若少女心xìng,对这第一次见着的宫中景致,毕竟好奇,也就一个人去了,四下张望张望雕梁画栋,叠石亭台,沿着一路繁花,这瞧瞧,那摸摸,倒还是一个真正来赏花的。 紫苏看着那个渐渐没入繁花丛中的少女倩影,抽着凉气问她家公主: “公主就不怕她不懂规矩,惹上事端吗?” “能惹什么事?只要走不丢就没关系。”夜长欢对紫苏的担心不以为然,接过旁边一个小宫女递来的鱼饵,去喂池中锦鲤。玉明池中的锦鲤,金银剔透,绯墨鲜明,大的有三尺来长,被鱼食吸引过来,挤皱一池绿水,煞是好看。 其实,夜长欢心中有些低落,却又不想道明。 杜夫人送女儿进宫赏花的目的,是钓金龟婿,如果让她等下中规中矩地坐在安阳公主身边,安阳公主都是臭名昭着的三嫁之人,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是避而远之的,反倒阻了若若的桃花缘,不若让她去花里走一走,能遇见谁,被谁看中,皆看她自己的造化。 再说了,安阳公主今日,忙着呢,没空照看一个小丫头。夜长欢心神一紧,便侧身回头,凝了面色,问紫苏:“别尽瞎cāo心别人的事儿,要你办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公主放心,都打点好了。”紫苏立在她身侧,用只有她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远处的御苑入口,三五成群,陆陆续续,过池边来。 池边的临水阔台上,地席小案,应景茶点,皆已摆放妥当,一众宫女侍立,只是离开宴的巳时,还差那么一两盏茶功夫,裴皇后也还未到。 众人便先在花前树下,走一走,喜闹的,扎推儿聊几句,喜静的,离群去赏几眼花。 夜长欢依旧立在池边,等着紫苏去领人过来。 吕桢儿被安阳公主的侍女紫苏带到池子边时,尚是一头雾水,另外,还有些不是滋味。 父亲说,皇后娘娘有意将她指配给裴家。偌大一个裴家,就只有裴煊一个独子,现在任着玉京府尹,颇有些为官手段与雷厉官声,听说,新近又立了一桩大功劳,怕是要众望所归入东府做宰执了。 能跟太子的舅家联姻,又是这样一个年轻有为,才貌双全的良人,父亲自然很乐意。让她精心准备了,来赴宫里的赏花宴,一定得给裴皇后留个好印象。 不曾想,还未见皇后,这位安阳公主,倒是先摆着谱,指使个侍女来,说是要见见她,说几句话。 她与安阳公主,其实无甚jiāo道,盖因不是一路人,她是玉京城中名门淑女的典范,而安阳公主么……听说名声不太好。 所以,吕桢儿心下奇怪,两个从无jiāo集的人,会有什么话要急着说的? 安阳公主面朝池水而立,一边扬手抛饵,喂着池中锦鲤,又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头过来,将吕桢儿从头到脚一番打量。那眼神,傲慢而挑剔。 吕桢儿心中的不悦,便又升腾了些,当她是棵大白菜吗?好歹,她也是位相府千金,并且,不久的将来,她兴许还要做这位的长辈呢。怎么如此无礼地待她? 只是,吕桢儿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涵养功夫好,不愿意伤了明面上的和气,便欠身行礼,恭谨低头,维持着端庄微笑。 哪知,人家公主殿下开口就撕破了面子,劈头盖脸的话,犹如端起凉水朝她泼来:“听说母后有意将你许给裴少炎,我与少炎jiāo好,他成日事务繁忙,来得迟,我先替他看看人。” “……”吕桢儿抬眼,惊讶于安阳公主的直接与……厚颜。 “人才还不错,可惜,就是品xìng差了点。不配做裴家的媳fù!”还有更直接与更厚颜的! “公主何出此言?” 吕桢儿觉得,这突来的侮辱,如池中锦鲤翻搅起的碧水,溅脏了她的轻罗裙裾,忍不住出言反问。 “说来也不怕你笑话,上月有个狐媚子,跑到我府上来勾引我家驸马,被我在柴房里逮了个正着,按说杀千刀都不解恨的,可我也只是将她关了一日,就给放了,终是没要她的命。而你的婢女,只不过是不小心打碎了你心爱的一方端砚,你就可以将她吊打至死……” 安阳公主扔了手中的鱼饵,拍了拍手,转过身来,看着吕桢儿,似笑非笑,悠悠缓缓,七弯八拐地,突然抖出些骇人的话来。 吕桢儿神色一凝,一时语塞。既诧异于这相府内宅的隐秘,为何能被外人获悉,又惊骇于在这皇宫内苑里谈隐秘,太过恐怖。当下用眼神余光看了看两侧,好在一旁服侍的宫女都站得远,水边也就她与安阳公主二人。 “那个被你剥了衣服,鞭打至死的小丫头,也就才十二岁吧?玉京人常说我骄横,可论起这心思的歹dú,我可是自叹不如啊,呵呵,你说,要是母后知道了你的事迹,还会让你嫁入裴家吗?” 夜长欢看着神色开始暗沉的吕桢儿,又幽幽地,带些嘲讽,带些吓唬。 岂不要问她如何探得人家的隐秘。玉京权贵之家,哪家没些个见不得光的烂事,只不过平时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心照不宣而已。她有心想去了解吕桢儿,自然就能够捕风捉影,顺藤摸瓜地探听到。 若非探得这桩虐婢至死的秘辛,知晓这位端淑声名在外的相府千金,也并非善类,她也不会下此狠心与辣手,准备在今日的赏花宴上,好生捉弄一下这位表里不一的名门淑女。 “不过,我这个人呢,生在观音生辰那日,最是菩萨心肠。母后尤喜娴雅稳重之人,如果你表现得不合她的意,我也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去母后跟前乱嚼舌头。如果你仍是一心想要嫁给裴少炎,可就别怪我不客气。马上开宴了,你赶紧想清楚,是保你父亲治家严谨的清誉官声,还是你自己那徒有其表的娴淑虚名!” 夜长欢扔下一堆话,将一番因果利害,意yù图谋说道清楚,便扔了那一脸凝重的吕桢儿在池边,兀自去高处阔台上的席间就座去了。 吕桢儿是个聪明人,自然听得明白,擅用私刑,虐婢至死的罪名,轻则毁她温婉善心之声名,重则会连累她父亲官位不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见光的。那么,就只能暂且遂了安阳公主的意,低调行事,静观其变吧。 她含着一肚子苦水,揣着满心的惶恐与小意,亦由宫女引着,到了高台席间入坐。 不多时,裴皇后来,众人行礼,挨个叙话。 因她是事先有所考虑的婚配人选,皇后便让她到跟前去,细细地问些话,吕桢儿神情木讷,答得笨拙而含糊。那种拙劣,都不用刻意为之,因为,安阳公主就坐在侧边,托着腮帮子看,竖着耳朵听。那晶莹闪亮的眼神,就那么饶有趣味地盯着她,看起来是做皇后问话的听众陪客,实则是向她要挟与示威呢。 后来,席间上了今年刚进贡的江南明前茶,还有今年的新花蜜调制的点心,裴皇后让大家品尝。吕桢儿不知道别桌案上的茶点是何味道,反正,她喝进嘴里的明前莲心是咸的,放进口中的蜜制点心却是苦的。 抬头去看安阳公主,正举着玉瓷茶杯,挤眉弄眼,朝她遥祝,吕桢儿只得咬了牙齿,将一番怪异滋味吞下腹中。 那个跪立在她身侧的宫女,起身撤走空掉的点心盏碟之时,不小心在她头边一拂,赶忙低声赔罪。吕桢儿当时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又着了道了。 那个宫女八成是在她头上沾了什么花蜜之类逗虫之物,高台边上就是锦簇繁花,蜂蝶纷飞。一会儿便听得嗡嗡声,一只蜜蜂飞至她头边,绕着圈地转了转,然后干脆歇在她发上了,紧跟着,一只,两只,三只,好几只绕着她转,扎推儿在她发间来。 回头去寻那个刚才还在她身边服侍的宫女,却已经换了人,随着撤换盏碟,竟又换了一批宫女过来。 那个新来侍立的宫女,见她头上状况,赶紧抬袖来驱赶蜂虫,可这小虫见了蜜,很难赶走,却又不能拍打,怕蜂尾扎人。 于是,这手忙脚乱的光景,便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裴皇后正说兴起的话,也被打断了,朝这边看过来。 “别动,我来!” 焦头烂额的吕桢儿听得安阳公主扬声一句嚷嚷,呵住全场,又飞快地从袖间摸出一把玉制的玲珑弹弓来,抓了案上的榛子做丸,砰砰砰,冲她头顶打过来。先是一阵乱打,打得她钗掉发乱,披头散发,最后几发,竟又颇有准头地,打掉了那几只乱飞的蜂虫。 这赏花宴上的小波浪,便犹如屏风上的水漫金山,茶杯里的风暴,无伤大雅,乍起,又乍消。 复归平静之时,吕桢儿散乱着头发,狼狈地坐在席间,看着众人对她不忍直视,纷纷转头过去拍手叫好,说安阳公主应变快,擅shè术,用弹弓打蜜蜂,真是妙哉! 公主殿下亦未有过多的推辞,只含笑收起了弹弓,又偏着头冲她也笑了笑,大约是让她不用谢的意思。 只有吕桢儿看得懂,那是耀武扬威的笑,可是,她再次咬紧牙关,忍了。 午间的膳食,皇后娘娘精心招待的御膳佳肴,吕桢儿却味同嚼蜡,浅尝辄止,深怕又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下去,若是像茶宴上的咸茶苦点心,也就罢了,若是迷yào泻yào之类,那可就凶险了。 故而,宁愿饿着肚子,也不愿多吃。 裴皇后细心,见她基本不食,还特地关切了几句,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堆着笑脸,坚持不动筷箸,硬生生消受了皇后娘娘渐渐冷淡下去的目光。 午后,上画舫游湖。玉明池名为池,实为可行船的大湖,皇家画舫,自然也造得阔气。要上那宽阔画舫,先走过一段搭桥木板。 吕桢儿本就饿得晕头转向,行在那颤巍巍的木板上,被头顶明晃晃的午后天光,还有眼皮下波光粼粼的璀璨湖水一照耀,顿时眼花缭乱,身形摇晃,眼看就要掉入水中。 众人看见安阳公主行在她后面,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却如拉住一只惊弓之鸟。吕桢儿惊恐地一番手舞足蹈,挣脱了安阳公主的帮扶,然后,主动掉下水了。 从湖中被捞起来之时,落汤鸡样的吕桢儿一屁股坐到池边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明明知道,都是安阳公主做的手脚,要她当众难堪,出丑,她却不敢喊出半个冤字,她也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 当已经登上画舫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裴皇后复又下到池边来,安顿她去梳洗更衣时,吕桢儿浑身水淋淋,满脸泪纵横,抱着皇后娘娘的裙裾,彻底失态地大声哭诉到: “娘娘,臣女想即刻回家去!” ☆、15 起来跟我走 裴煊进宫来时,正赶上画舫游湖。 皇后的赏花宴,他终是不敢撂摊子的,还特地换下绯色官袍,着了一身轻便常服,金冠束发,宽袖锦衣,整理了一番仪容,着实像个赏花的儿郎了,才过来。 来到池边,远远就撞见地上那一幕。 地上一个水淋淋的狼狈姑娘,抱着皇后娘娘的裙边,正失声大哭。 裴煊就在心中感叹,年年赏花,都会赏出些勾心斗角,争奇斗艳的蹊跷事情。 他的皇后亲姊,庄淑涵养功夫一流,轻轻地扯开被弄湿的裙裾,一脸平静的面色,一副温和的语气,让宫女过来,带地上那失控的姑娘去梳洗更衣,吩咐妥当,转头看见他,便笑盈盈地,招呼他上画舫说话。 裴煊跟着她,上了船,直至舫中坐定,见她左右顾盼生辉,笑语嫣然,彻底忘了训斥他姗姗来迟的失仪,也只字不再提刚才落水的姑娘,他便知道,他这心机深沉的阿姊,其实,已经被地上那倒霉姑娘,扫了兴了。 船行湖中,天高水阔,举目云淡风轻,放眼粼面波光,再看远处的宫室殿宇,水岸草木,也是别有一番移步换景的新鲜、壮阔与疏朗。 不过,饶是这御苑秘境,舫中大多人也没空去欣赏。勾搭的,谈情的,叙旧的,攀新的,巴结的,显摆的,各有各的忙处。 裴皇后当然是中心,几个伶牙俐齿的贵女,或跪或坐在锦团上,将她簇拥在中间,讲些笑话逗趣。她貌似听得认真,眉眼弯弯,笑而不语。 裴煊抬眼一看,便知她又是外里两张皮,在打量眼前的一众女子呢。心头又纳闷,不是说让他来看吕家小娘子吗,怎的上船这么会儿功夫,就跟没这回事儿一般,竟只字不提了。 好在皇后身边最亲近的青檀姑姑,是个能钻进别人肚子里揣摩心思的人精,捡了个空隙过来,一边给他上一盏花蜜胡桃仁儿,一边附耳过来,低声说了一句: “公子有所不知,刚才落水那姑娘,便是吕氏桢儿。那娘子今日不知是怎么回事儿,颇有些失仪。” 裴煊报之一笑,青檀也不再作过多解释,起身走开,留他一人在那儿慢慢琢磨。裴煊心思活络,也无需多想,只消略略思忖,便明白今日的形势了。既然是吕桢儿,可刚才打照面时,皇后竟不与他说,这会儿上了画舫,也不再提。也不知吕桢儿究竟是如何失仪,不过,他的皇后阿姐,怕是对这位吕相爷的千金,有所不喜了。 裴煊心中突然有种莫名的轻快。不喜才好,婚议作罢,省得他再去虚以为蛇。 心中暂时如释重负,不觉抬头张望,将画舫中众人一圈环顾,下意识地,想找一个人。这种热闹场合,她向来都不缺席的,其实刚才上船时,就瞧着她了,只是心中难堪,也就避免正眼去瞧。这会儿功夫,怎么又不见了? 再转了头,往舱外去寻,便猛地看见,镂空花窗外,船头甲板上,那迎风而立的娇俏小人儿,正朝着他笑呢。 春日午后的暖阳,洒落成湖心波光,金玉碎屑,流光闪烁,映衬得那船头之人,明艳……不可方物。 裴煊心中骤然一阵狂跳,直觉得丹田都在发紧。 那脸皮比城墙转拐还厚的人,在这种广庭大众的场合中,却还是晓得规矩的,总是离他远远的,甚至连话都不怎么与他说。可偏偏就是这种刻意为之的远离,竟比那无人之时往他身上沾,来得更……蛊惑。 他像是入了魔障了。 游完湖,上了岸,皇后娘娘请大家随意玩去,酉时三刻,再在曲台殿开晚宴。 待众人散开,裴皇后这才把裴煊叫到跟前,将今日吕桢儿的事情,大致说了,说是对答不够机敏,遇事不够稳重。飞个蜂虫在头上,也能吓得六神无主,不小心落个水,也犹如惊弓之鸟,再则,饮食胃口也不佳,恐怕身体也不太好。 然后,裴皇后便下了结论,吕相爷的小女木讷,拘谨,胆小,不似传言的那般端庄与娴淑,要做裴家门庭的主母,兴许有些难以担当,外加体弱,恐怕也不好生养,婚事就再斟酌吧。 裴煊听得心中大悦,面上却淡淡地应承了,反正,长姐为大,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又寻了个事务繁忙的借口,辞了出来。晚间那无趣宫宴,他没有兴致。 才行了几步,尚未至御苑门口,又不觉停了脚步,转身抬眼,在池边亭台,园中繁花里,寻一寻那个今日一直绕着他的人。 此时的御苑里,众人闲走,三三两两,到处穿梭,打眼望去,曲径通幽,繁花遮眼,要想找个把人,着实有些难,可裴煊举目一扫,愣是就将那个站在海棠花树下的身影逮了个正着。 那比花还娇的人儿,正仰头眯眼,瞧着一树粉艳艳的西府海棠出神,说她专心吧,她又像是心有感应,一个侧头便看见他,又赶紧扭身往花园深处走,就像在躲他似的。 裴煊心中恍然,吕桢儿的事情,一听就透着蹊跷,细想不得,他阿姊那么精明的人,刚才却不往深里说,怕是正想借这些背后的小伎俩,看一看吕桢儿的处事应变,与机敏反应。可这眼皮下搞鬼的,总得有个正主儿吧。 此刻想来,多半与夜长欢脱不了干系!索xìng举步往那小径处,追了过去。得去问个究竟才是。 快步撵了一段,却迎头撞上行过来的青檀姑姑,这位心尖的姑姑,刚才就在皇后身边,听见他说有事,要赶着出宫的,便好奇地问他:“公子这会儿,怎么又往园子里走?” 青檀姑姑是裴府的旧人,早年跟着他阿姊进宫。阿姊遇事,都要问她三分意见的。故而,对他说话,向来是半个主子,半个长辈的架势。 “我去找个人,问些话。”裴煊含糊答了她,便急急地绕过,继续往那白石小径上撵。可就这刹那应答功夫,夜长欢已经不见了人影。 裴煊赶紧一头扎进那弯弯绕绕的花路里去寻,一路穿花拂柳,拨开些障目的花丛,不小心撞见些说悄悄话的,冲他怒目相向,还得装着若无其事地,重新掩了花丛。 就这样一路找过去,终于在白石小径的尽头,一座叠石假山边上的大簇芍yào旁,看见那抹拖在地上的云色金绣裙裾。 云色素洁,金绣华贵,放眼整个玉京,就她最偏爱这种冲撞搭配。 藏头不藏尾,从她幼时捉迷藏起,就是这样,藏起大半个小身板,却敛不住那繁复宫装,只要她看不见别人,就以为旁人看不见她! 裴煊看得莞尔,笃定了芍yào花后是谁,心中泛起些捉弄心思,禁不止施施然行过去,直至袍角扫过花叶,微微抬起布靴,便踩在了那抹亮丽裙裾上。 “今年这芍yào花相,开得真早。”夜长欢蹲在花丛旁,扯了扯被踩住的裙边,没能扯开,便仰面看向那个低头下来赏花之人,打个哈哈说到。又拉过一朵开得正盛的芍yào花儿,托在颊边,笑得谄媚。 “你躲我做什么?”裴煊俯身,看着那人面粉花相映的艳色,却绷着面皮,冷着声音,质问到。 若不是做了坏事心虚,为何一看见他,就要转身跑?还要跑到这花丛后面来躲藏? “我没有啊,我听说今年的芍yào,是花匠用暖室催早的花期,便来好生瞧一瞧。”夜长欢脱口否认,依旧拿芍yào说事,一边继续去扯那被踩得死死的裙边,扯了几扯,无济于事,只得恬着脸皮,继续赔笑。 “是么?兴致不错啊。”裴煊扯了扯嘴角,不冷不热地讽了她一句,又直起身来,别开头去。他是被眼皮下那张盛颜,晃得有些心神不宁,同时,亦警觉地看了看周围,将本来想盘问她的话,暂时给咽了下去。这周遭,花树繁密,山石突兀,保不齐就有些藏在隐蔽处的耳朵,不是问话的地方。 突然想找个清净的地方,仔细问她些话,或者,好生与她说些话。 “起来,跟我走。”裴煊便松了脚,转身走开两步,招呼夜长欢跟上。 “去哪里?”夜长欢歪歪扭扭站起身来,揉着蹲麻的双腿,小心地问他。先问清楚,凶险的地方,她不去。 “……”裴煊抬眼,从眼前园景,直接看至天上的闲云,简略地答她,“出宫去!” 这御苑里又吵杂,又烦闷,偌大一个宫廷,绵延殿室,楼阁无数,却到处都是眼睛,出宫去,去到那人人都是陌生人的繁华市集中,反倒安全与清净。 “我还有事,就不……去了吧。”夜长欢站直了,理了理裙边,拍了拍裙面,试着拒绝。不就是想带她到无人之处,兴师问罪吗?她岂能轻易屈从。 “什么事?”裴煊回头问她。 “我还要去含章殿看母妃。”夜长欢想了想,说到,同时转身朝假山石后面绕去。 “那边是天章阁,不是含章殿。”裴煊看着她执着地走了两步,终是忍不住戳穿她。绕过假山石,便是御苑最深处,只有一座皇家书楼天章阁。 “我把杜夫人的女儿给弄丢了,得去找一找。”夜长欢顿步,仰头看了看天,略略思忖后,又改口到。她一早把杜若若放进花园子里,还真的不见了,从午间起,紫苏就在干这找人的差事,到现在还没个回话。 “让紫苏去找。”裴煊有些不耐,这女人,是在磨他。 “我还想等着吃晚宴上的炙鹿ròu。”夜长欢转过身来,依旧扭捏。突如其来的执拗邀约,没头没脑的,她不太摸得清他的真意。 “我请你上繁楼吃去。”裴煊勾唇一笑,两步回过来,牵了她的手,拉着就走。 夜长欢张了张嘴,踉跄一步跟上。她有些吃惊,裴煊主动请她吃东西,那……别说是问吕桢儿的事情,就是刀山火海下油锅,她也要去的。可又留了一份清醒,这御苑里,耳目众多,两人拖着手,终是不妥,便顿了脚步,挣脱手,说到: “还是我自己走吧。” 裴煊松手由着她,又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警告她莫耍花招。心中却在微笑,果然还是小孩儿心xìng,还得拿饮食来诱。 ☆、盘问 出宣德宫门,过宫城护河,沿着御街侧道,行上两里路,平康坊最尖上有一座三层相高的楼子,便是玉京中最盛名的酒家繁楼。 蔼蔼暮色,夜灯初上,彩楼欢门,珠帘绣额,楼中笙簧聒耳,鼓乐喧天。左边隔壁的阁子内有人高亢作歌,右边隔壁的阁子里有人大醉狂笑,窗下街面上游人如蚁,喧嚣嘈杂。 这就是裴煊所言的清净地方。嗓门细一点的人说话,都得被左右的声浪给淹了。 夜长欢却求之不得,正好,什么也不用说,认真吃东西。繁楼的酒食肴馔,样样精到别致,堪比御膳。故而,裴煊一说请她上繁楼,她就乐颠颠地跟着出宫来了。 来了阁子间里坐定,看着伙计呈上来的红牙牌子上,琳琅满目千奇百怪的菜名,她又为难。倒不是不知道该吃什么,而是觉得难得宰裴煊一顿,得多点多吃才是。一个贪心,不觉就点了一大桌菜肴,可就她两个人,能吃下多少东西?索xìng让伙计直接将菜品送到楼下,给街对面巷口那个盲眼乞丐,说是裴大善人送的,自己则留了两三样小菜,还有一只被叫做“火凤凰”的卤鸡,自顾吃起来。 裴煊由着她一番折腾,也不多话干涉,只坐在一边,吃了几口清淡小菜,便停了筷箸,喝着清茶,看她吃。看她吃得实在是……香,忍不住问她:“不是想吃炙鹿ròu吗,怎么又改成卤鸡了?” “不为什么,就是喜欢。”夜长欢吞了口中食物,答到。 炙鹿ròu只是个借口而已,他还当真了。再则,繁楼的山珍海味珍馐佳肴众多,可她就偏爱这道俗气的食物,虽说红牙牌上写了一个美丽的名称“火凤凰”,可它就是一只油亮亮的……卤鸡,蜀地的口味,鲜香微辣。 “市井中称它为‘吮指鸡’,顾名思义……”夜长欢放下筷箸,张开十指,在唇边比了比,突然没好意思说下去。 吮指鸡,顾名思义,好吃到啃完鸡ròu之后还可以吮指头。她在裴煊面前,已经尽量地,很文雅了,砍得小小的鸡块,用筷箸夹了,放到白瓷碟子里,小口小口,细细地吃。总不至于当他的面,横撕竖啃吧。可即便是很秀气的吃相,也没能掩饰住她的好胃口。说话间,她已经几乎将那一整只鸡给吃得所剩无几了,不由得一阵汗颜,双手无措地,朝裴煊摊了摊,问他: “你要不要尝一点?” “我不喜重味的食物。”裴煊答她,然后随手端起桌边清茶,眼皮一盖,嘴唇一啜,喝上一口。那骄傲作派,仿佛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人。 夜长欢被呛得一怔,咬了咬银牙,索xìng把盘中剩下的卤鸡,一并下肚了。一边吞咽,一边心中愤然。这就是所谓的仙凡之别吗?人家喝口茶就能饱,而她要吃下一整只鸡才能果腹。她直想找个机会,回宫里去问问明妃娘娘,她是不是不是她亲生的,而是从市井坊间或是乡村山野抱来的孩子,再怎么锦衣玉食,也掩盖不了那粗野本质? 被裴煊一句无心之语,不小心给比到了泥地里,再吃下去,夜长欢也味同嚼蜡,遂草草吃完,净手漱口。又觉得吃人嘴短,不等裴煊问话,她便主动开口了: “我吃好了,你硬要拉我出宫,不就是想问吕桢儿的事吗?问吧。” “你倒是实诚。”裴煊也是一愣,突然冷哼一声,说来,“那你倒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也没什么,就是买通了在她那个席上服侍的宫女,在她的茶里放了点盐,点心上滴了些苦胆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发上沾了些蜜而已,哪知道,她那么不经吓,小心得午膳都不敢吃,后来上船时,都饿晕了,我就好心伸手去扶她一把,却把她给吓得掉水里了。” 夜长欢也不否认,将她暗地里所作,和盘托出。先前还想着,悄悄做了便是,最好别让裴煊知道,所以今日一直都躲得远远的。这会儿,却也豁出去了,既然裴煊太精明,猜到是她,她也绕不过去,干脆就敢做敢当了,裴煊要怎么责怪,她也认。 可看裴煊的眼神,幽亮幽亮的,不喜不怒,嘴角微挂,似笑非笑,就想在听一个与他无关的笑话,却又觉得不好笑。夜长欢有些揣摸不透,不禁出言试探:“吕桢儿在我这里吃了暗亏,受了委屈,你是想替你的未婚娘子出头吗?” “她不是我的未婚娘子。”裴煊突然皱眉,答非所问,又沉吟了几息,轻声叹到,“阿奴,被你这样一闹,这门姻亲兴许成不了了。但是,没有吕桢儿,以后还会有其他人。” 总之,不会是你。 夜长欢明白他的话中之意,也听得出那幽软腔调,不想给她任何机会,却又带着无可奈何的惆怅。但是,已经足够了,他此刻的反应,已经足够让她生出无尽的勇气。遂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坚定决绝地说到:“不管还有谁,我还是会这样做。” 吕桢儿的事情,她算是做得有些出格了,此刻,且又雄赳赳地表示,她将要继续在这条路上走到黑。按以往裴煊对她的态度,少不得要鄙夷训斥她一番。可是,这一次,出乎意料,裴煊什么也没说,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她。 夜长欢便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了回去。 左边隔壁阁子内的高歌,此刻终于停歇了,右边隔壁阁子里的醉闹,却越来越激烈,夹杂着桌椅响动。 就在这嘈杂声中,四目相望,神光痴缠,相对忘言。渐渐地,她从那双无波的幽深眸色中,看出些意思来。他并没有不喜,反之,似乎还有些轻松、释然、欣慰、鼓励、赞许、宠溺…… 哪有这么多的意思,她是在自作多情吧。夜长欢突然别开头,笑起来。弯眉眯眼,梨涡浅旋,自我解嘲。再一回眸,就猛然撞上裴煊的笑颜,温和,煦暖,微醺,从未见过的惊艳容颜,破天荒地,印证着她的胡思乱想。 “你笑什么?”夜长欢凝了笑意,僵了脸皮,讪讪地问他。 “阿奴……”裴煊起唇又止,像是有什么话,涌到了嘴边,又给吞下腹中,重新酝酿。 然而,光是这一声柔软的称呼,一脸灿烂的笑意,就让夜长欢觉得受用无比。这种光景下,他要说的话,总不至于是训斥吧。遂眼巴巴地,竖了耳朵,期待。 兀地“咚”的一声,右边格子间的木墙发出轰响,引她二人齐齐侧目。应是隔壁那群醉汉,打撞到墙上了。接紧着,人声暴呵,杯盘碎裂,桌椅砸墙,砰砰,响声震天,吵闹到根本无法说话的地步。 二人无奈对望,本想着隔壁的神仙打架,井水不犯河水,静等风浪过去再说吧。哪知下一瞬,轰地一声,那道仅作隔离作用的木墙,颤巍巍,吱嘎响,就被那边的莽撞身躯们,彻底撞到,朝着这边倒下来。 谁能料到繁楼的阁子间,造得这么偷工减料,又有谁能料到那些打架的醉神仙们,这么凶悍呢? 彼时,夜长欢就坐在那道木墙边的屏风下,回头看着那道轰然倒塌的木墙,推着屏风,朝她压下来,顿时吓得傻了眼。起身闪开是来不及了,埋头躲,也不知该先藏头还是先藏脚。情急之下,只顾得上闭目抱头,听天由命。 然后,就被裴煊囫囵抱住,宽阔胸怀挡住了一切倒塌。她不知道裴煊怎么从桌子对面过来的,只听得那木墙吱嘎吱嘎,里砰咚,各种撞响,最后扣压在桌沿上,搭出一个三角空隙,她正好藏在那空隙里,而裴煊,用背给她挡了木板的拍击,还有那些木头碎裂的尖锐断头。 “你刚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倒塌空隙下,阻隔了周遭,停滞了时光,刹那寂静之中,夜长欢被裴煊的身躯压得瓷实,全身不能动弹,只能动嘴。又听他闷闷哼气,吓得不敢乱想,只能接着刚才的话题,追问。 “我想说,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喜欢。”裴煊的声音,听来还正常,可那话中之意,却太过稀罕。 夜长欢只觉得,耳边的轰然,比刚才木墙倒塌的声响,还要惊心动魄。心中一阵猛跳狂喜,又难以置信,这个人,莫不是被木板拍傻了吧? 一阵慌乱过后,两个顺着倒墙滚过来的醉汉,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那边剩余的几人,也赶紧踩着一地狼藉,撵过来。七手八脚,抬开扣在桌上的木墙,正要伸手去扶起被压在下面的人,定睛一看,却又有些不好意思。 敢情,他们是不是打扰了人家小两口的卿卿我我?那对男女,就那么上下抱得死紧,两人身上也就沾了些尘灰木渣,应该无大碍。看不清那男子是何神情,只见着被压在椅上的小娘子,一双剪水美目,蹿着星点火苗,冲他们怒目相向。 不知是恼他们撞倒了木墙,还是恨他们太快揭开了扣在桌上的遮挡。 ☆、表白 随着那道不经事的木墙倒塌,裴煊心中也有些东西,一阵摧枯拉朽,垮得一塌糊涂。 一直以来,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心中的堡垒与防线是烂泥糊就的,他一直挣扎在崩溃边缘,坚持得很辛苦。不需要什么醍醐灌顶的刺激,也不需要什么痛彻心扉的震撼,只需要一个蚍蜉之力,轻轻一推,就会坍塌成一地零碎。 这繁楼阁子间的木墙,就是这股细微之力,轻薄的木料,倒在身上,不甚痛痒,却隔着皮ròu躯体,震碎了心中的烂泥,让他豁然开朗。 故而,当身下压着的柔软小人儿,吐着桂香气息,凑在他耳边,不知畏惧,只管不依不饶地追问他时,他说了实话。 说实话的感觉,真是畅快。 无论她做什么,他的确都……很喜欢。即便她使些yīn暗的小伎俩,搅了他的婚事,他居然也……很喜欢。心中如释重负,蠢蠢yù动,再也冷不起眉目去瞪她,板不起面孔去训她……他的确是入了魔障了,裴煊心想。 那群打架的醉汉,抬开木板,被底下的小娘子瞪圆了杏眼怒视着,又扬言要告他们聚众生事,自知理亏,赔笑,赔罪,赔礼,最后,还赔了一桌子的酒菜钱,才算了结。 裴煊看着那个精明能干的小娘子,几个不怒自威的眼神,寥寥几句连唬带吓,就给他省了一大桌子的酒菜钱,竟越发喜欢了。又被那几个醉汉,误认为他俩是夫妻,一口一个你家娘子地称道,听得心中酥麻,禁不止抬手揉了揉身边小娘子的乌发,然后拉着她出了阁子间。 那禁情错爱的魔障,入就入吧,他也不想走出来了。不疯魔,不成活,他再不任xìng点,都快要干涸枯死了。 走廊上笼灯摇dàng,丝竹悠扬,侍者穿梭,酒ròu飘香。帝都御街繁华地,迎面擦肩陌生人,本就是怂恿世人今宵有酒今宵醉,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去处。 行了几步,见着牵着的人尚还乖巧,裴煊便拉着她加快脚步,穿廊,转角,上楼,一阵奔走,径直攀至繁楼最高层的平坐露台上。 玉京酒楼,通常两层相高,而三层的繁楼,便是一个能俯瞰帝都街景的稀罕高处。幽蓝暮色下,灯火璀璨,星点成片,如置身银河。屋舍林立,街市繁华,一座夜而未眠的皇城尽收眼底。夜风微凉,拂面而来,吹得人心胸都要格外开阔些,脑子,也格外清醒些。 这座帝都城,他与她,在此出生,在此过活,也将在此终老,身前荣辱身后名,皆与它同在,别无去处,别无选择。如果非要逆着它的规则来,那么,便会有些犹如洪水猛兽一般的难处,需要去面对与解决。 “阿奴,跟着我,会很难……”裴煊怕的,倒不是自己艰难,而是耽误连累了眼前人。 “我不怕!”身边的人却答得爽快。只要你愿意让我跟,我还怕什么?安阳公主最不缺的,就是大无畏精神。 “有些事情,我尚还不能做主,所以,我暂且不能给你任何承诺……”裴煊又说。要想纵身一跃,坠入情海爱河,得先坦陈自己的局限与无能。裴氏家训,家国为重。国与家比,国为重;家族与个人比,家族利益为重。他的姻缘与情爱,要想两全,很难,很难。不过,既然将话说出了口,他的余生,假以时日,拼尽全力,也决不会辜负她。 “我不在乎!”夜长欢收回远眺的视线,微微偏头,略略挂笑,看向身边那个一脸凝色,满口慎重的裴大人。 这……算是在向她表白吗?怎么听着像是jiāo底与坦白,还有警告。不过,他说的那些,她确实不怕,也不在乎的,反之,他终于开诚布公与她谈这些,她便知,以后的日子,再也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了。一个人孤军奋战,厚着脸皮往上贴的时候,她都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鼓起勇气,以后,两情相悦,心心相印,还有她跨不过去的槛,翻不过去山吗? 裴煊亦转头,看向身旁的豪气之人,对上一双波光流转的眼睛,仿佛天幕上的星空,地面上的银河,齐齐蕴含在她的瞳色里,整个帝都城的恢弘气魄,都被她收在了眼底,大气,执着,豪爽,无畏。偏偏那玉面微扬,琼鼻挺秀,樱唇微撅,确又是另一种……诱惑。 裴煊便觉得,自己那手臂,有些失了控制,往身侧一探,勾住那纤细腰身,往身前一带,便将那柳枝儿般的人整个给勾至身前,一低头,刚好够上那张仰面看他的小脸,半翕的小嘴,唇色丰润,溢出半声惊呼,他脑中一空,递唇上去,便将人与声,齐齐吻住了。 多说无益,还是做点什么,更实在。 …… 良久恍惚,不知斯世。从唇间所触,至心底深处,从通身的紧张与消融,至周遭的温柔夜色,迷醉灯火,浑然一体,混沌一片,分不清物我。 待到裴煊终于放开她,垂头在她耳侧,低低地轻笑,微微地喘息,夜长欢便勉强站直了,退开一步,看一眼帝京夜色,远处的喧嚣,楼下的酒香,灯火中的尘雾,身临其境,再真实不过;再伸手去摸了一把裴煊的额间,温凉温凉的,确认不是烧糊涂了;又使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钻心地尖疼,也不是她自己在做梦。 然后,一向厚颜的安阳公主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侧身过去,双手扶了阑干,凭栏而立,冲着眼前的璀璨红尘,兀自……傻笑。 裴煊居然主动亲吻她! 一向不近女色,高傲冷艳的裴大人居然主动亲吻她! 唇热舌烫,在她口中,吃了半天,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切! 于她而言,不就是一切吗?一切痴求的,一切妄想的,不就是这一口主动吗?可这突然间没半点预兆地,起唇,撬齿,捞舌,送到她口中来,她那个小心肝儿哟,颤得如风中落叶。遂倾身在阑干上,借着散漫之态,平息自己的心潮澎湃,心花怒放,心满意足……还有心中羞涩。 她其实就是一只压根没见过荤腥的纸老虎,就这么点真章,已经足以让她心中擂鼓,面惹桃花了。 裴煊见她那扭捏光景,心中暗笑,却不戳破,复又探手过去,将她揽肩搂腰过来,又是一番贴面抵额的浅浅亲昵,既是餍足回味之回甘,又有意犹未尽之酸胀。大约,压抑得太久的情愫,一旦找到了释放的缺口,便犹如洪水开闸,猛兽出匣,从星星点点,丝丝缕缕,很快就会变成绵绵密云,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其实就是一只饿了几百年的饕餮兽,就这么点真章,还不够塞牙缝。 故而,裴煊不由自主手臂一紧,复又低头下去,想将刚才的滋味再细细地尝一尝,怀中的人却一个偏头,跳将开去,笑着邀他:“我们……去逛市集?” 幸福来得太快,她还是需要再冷静冷静。 夜长欢说完,也不等裴煊搭话,便主动牵了他的手,拖着他下楼梯,出繁楼,穿过平康坊,上了东市夜集。 两个人,生得珠玉流光,穿得锦绣华贵,宽衣广袖下面,手扣着手,慢悠悠地在夜市上走,从西头走到东口,卖细物的摊贩,做小吃的挑担,看杂耍的人堆,演皮影的戏台,看相算命的茅山道士,卖狗皮膏yào的江湖郎中,一路溜达过去,又从东口溜回西头。 说实话,在那人头攒动的夜间市集上,在周遭过往的市井布衣,升斗小民之间,这对男女,还是有些招摇了。 夜长欢在接连顶撞了几个行人的注视目光之后,便想要缩手回来。毕竟,玉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东市离永安坊又近,万一遇见个把熟人,终是不妥。她倒是无所谓声誉,可是,裴煊也许会在乎。 哪知袖中那只大手,没给她挣脱的机会,反手将她紧紧捉了,就那么大刺刺地走了一路,硬生生地,走成了东市夜集上的一道闪亮风景,无限夺目,也没有松一丝儿劲。 “阿奴,是你先招惹的我,如今我认了,你便断没有回头路可走。” 街市喧闹中,夜长欢依稀听见身边的人,说得狠绝,袖中皓腕,亦被他抓得死紧。 “我……罪过……”夜长欢陪笑。她心里想说,求之不得,奉陪到底!侧头去看,却见裴煊并没有看向自己,一张玉琢的清隽侧脸,举目远处,盯着灯火阑珊之地,眸中幽明闪烁。 她本也没有在意,顺着那直硬的视线,一眼恍过去,也没见着什么打紧的事物,只当他在看着虚空发狠。可再定睛仔细看了,待看清楚那yīn暗处站着的人是谁之后,又揉了揉眼睛,生怕是光线反差太大,看花了眼。 那昏暗街角处,停一辆比夜还黑的马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窗帘子微掀,露出一只白皙玉手,车窗旁侍立一人,一脸惊色地看着她与裴煊。 那个人,是裴皇后身边的青檀姑姑。 而能够让青檀姑姑毕恭毕敬地侍立在车旁的,想也不用想,就知那只白玉手的主人是谁了。 ☆、别怕 夜长欢慌了。 她与裴煊手牵着手,走了一路,然后,被裴皇后逮了个正着,这……怎一个乱字了得? 看着那车窗帘子缓缓撩开,露出自己嫡母那张精致的面容来,夜长欢再一次想缩回手来,跳离裴煊八丈远。可是,却抽不动啊。 “你快放手啊!”她一边使劲抽手,一边冲着裴煊,咬牙低喊。 裴煊不为所动,只管站定抓牢,如玉雕石像。 夜长欢转头,看着那张坚毅侧脸,第一次,她觉得透过那淡漠眉眼,看见了一种被掩藏的真面目,一种认定死理就不会转弯,不撞南墙不罢休的执拗与疯狂。 她不知道,该是感动,还是心虚。 彼时,心中肖想却又够不着时,她巴不得闹得满城风雨才好。沾不上身,染些虚名,过些干瘾也行。可这突然间得了实惠,却又只想偷偷摸摸,暗通款曲,就满足了。毕竟,她是庶出的公主,裴煊却是正牌的国舅,没有血缘,却有名分,终是留人口舌。 “阿奴,你不是说你不怕吗?”身边的玉石像,竟然还在激她。 “我……”我说错话了,能反悔不? 夜长欢语塞,汗颜。刚刚才许下的豪言壮语,已经被她抛诸脑后。她还是有诸多怕的,比如,皇后嫡母的手段。 “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裴煊不由分说,突然拉起她掉头就走,不再回望街角暗处的灼灼注目。 夜长欢无奈,胡乱拖着脚步,跟着他一阵疾走慢奔,一路出市集,穿坊过巷,入永安坊,直至公主府朱门的笼灯下。 她正yù提裙上阶扣铺首,裴煊却一把将她拉回去,旋身两步,拉至阶旁梧桐树下,捉在怀里,又是一阵亲吻。 门前笼灯昏暗,头顶桐花幽香,唇上情郎温柔。 本是昏天黑地的暧昧甜蜜,夜长欢心中却有面明镜在晃。先前夜市灯火暗处,裴皇后那张无甚表情的脸,让她隐约不安。她其实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骄横与跋扈,荒唐与无赖,都是止于皇权羽翼之下的。一旦逾越,必遭压制。而与裴煊执手,必然逾越,也必然要面对这股盖顶而来的压制。 只是,未曾想,来得这么快。才下繁楼,便上心头。才尝一口唇边甜头,就迎面撞上一个苦头。 看着她那怯生生,不太配合的模样,裴煊大约知她心中顾忌,便凝了眉目,出言替她壮胆: “你以前不是挺横吗?以后,该怎么横,就怎么横。别怕,有我呢。” 夜长欢睁大眼,给他一个诧异的注视,却又本能地,听话地点点头,便催促他快走。 裴煊在她发上顺捋了一把,突然绽了笑颜,就那么一边笑看她,一边退行了好几步,才转身疾走,金冠锦衣,如月华掠过,渐渐消失在巷子中。 夜长欢站在桐树下,瞠目结舌。 从前,她难得看见裴煊正儿八经地笑。即便冲她笑,要么不屑,要么无奈,大约皆是用勾唇的动作表达一种不可言说的鄙夷与不耐。 而刚才,她终于看见了,那种认认真真,发自肺腑的笑颜。那退着行走的人,笑得光风霁月,星河灿烂,那一瞬间,仿佛照亮了她这公主府的幽暗门楣。 可是,又太不真实。 难道之前,一直是她看走眼了吗?玉京楷模裴大人,莫非是个比她还癫狂的疯子? 比如先前在市集上,好端端的,男欢女爱,暗地里甜腻,就行了吧。干什么非要拖着她的手,让整条街的人都知道?末了,还要耀武扬威一般,让那个最不可能赞同的人,看清楚。 刮目相看!甘拜下风!况且,真是头疼! 遂拼命地甩了甩头,揉了揉眉心,这才提裙上阶,抬手打门。 手才放上铜环,敲击轻响,门就开了,是紫苏。敢情一直在门里面候着呢。 她出宫前,紫苏仍在忙于寻找走丢的杜若若,不见人影,夜长欢便使了个御苑的小宫女给紫苏带话,说自己先出宫去了,让找她到了杜若若,带着人自行回来便是。 “公主可算回来了。”紫苏在门里,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了老半天,终于等到公主进门,才容她表示焦急与关切。有了上次西山的前车之鉴,每次出门,紫苏恨不得让武阳把府上的护卫全部拉出去保镖押阵,可是,公主却嫌那群蠢头蠢脑的男子累赘,仍是我行我素,只带上她一人,当个三头六臂的跟班。 而且今日,居然已经发展到直接撇下她,独自潇洒去了。她这个任xìng的主子,可把紫苏丫头给急坏了。只说先行出宫,却又不说去了哪里,害得她回来见不着人,也不知往何处去寻,只能在门上当热窝蚂蚁,瞎等一气。 这会儿,紫苏便想着,是不是该尽职尽责,出言规劝一下这位粗枝大叶的金枝玉叶,请她注意一下人身安全,不然哪一天,被人拉去卖了,还不自知。 正嚅嗫着措辞,安阳公主却抢先问她:“那小丫头找到没有?” “在……在偏厅里等着公主呢。”紫衣被打了岔,只得吞下唠叨,答公主问。她当然知道公主问的是哪个小丫头,不就是那个让她几乎跑遍了整个内宫,从晌午找到日暮的杜若若吗?她家公主记xìng也真是好,在撒野游玩了一天归来,居然第一句话,就记得问杜若若。 “你在哪里找到她的?”夜长欢一边绕行过影壁,一边回头问紫苏。 “在……在玉明池边。”紫苏翻着白眼,无奈叹息。她在宫墙殿室之间,走得脚酸腿软,问得口干舌燥,再回到御花园玉明池边时,发现那小妮子居然自己回来了! “嗬……”夜长欢轻笑一声,过庭上阶,一步跨入正堂旁的小偏厅,见那少女倚坐在椅中,抬手支颐,脑袋频点,如鸡啄米。怕是已经等候多时,等得瞌睡连连。 紫衣站在门上,见着屋内光景,便虚握绣拳,放到唇边,咳了几声。 杜若若猛地惊醒,见着进来的安阳公主,赶紧从椅上跳下来,敛裙站好,称呼到:“公主姐姐,你回来了。” “公主姐姐”这个称呼,夜长欢喜欢。她对这个少女,也有些莫名的喜欢。按说,女子善妒,尤其是对年纪比自己小的女孩儿,更是如此。可是,夜长欢看着杜若若,总有种看年少的自己的感觉,无知,无畏,纯真,鲜活。故而,那一介民女,对她这种套近乎的逾矩称呼,她也只当是一种带着仰慕与艳羡的亲近,听得颇为受用。 “今日紫苏找你不着,你去哪里了?”夜长欢寻了一把椅子坐下,准备好生问一问。一个初次进宫的民间女子,一个人不识,也没有一个人识她,在宫里待了一日,能让人找不着,末了,还能奇迹般地自己回到玉明池。断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说来话长,容我给公主姐姐慢慢说来。”杜若若几步行到她跟前来,挺腰直腿俏立了,绞着双手,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开始讲述她那梦幻般的皇宫一日游。 “我先是在那个花园子里瞎转,把那些漂亮花儿看了个遍。后来,就绕过那座假山石,走到天章阁楼下。……我以前听哥哥说过的,天章阁是皇家书阁,存书万卷,藏在深宫,还有许多天下孤本。……当时看见那阁楼殿门虚掩着,就想进去看一眼,皇家书楼究竟是什么样。推开门探头进去,也没有人来拦我,我就偷偷溜进去,在里头转悠了一圈,待要出来时,才撞见一排书架子深处,有个值事的小太监,在那里取书……” “小太监?取书?”夜长欢听得皱眉,不觉出声反问。 皇家馆阁里,外朝的那几座,皆是由翰林大学士值事镇殿的,唯独御苑深处的天章阁,是藏书秘阁,平时也不开殿门,也没有哪个小太监,敢独自开门进去,擅自取书。 “嗯,他自己说他是天章阁的值事内侍啊,他可好心了,非但没有训斥我擅闯,还跟我说些话,我们聊得……很投机呢,后来,听我说想看看皇宫有多大,他就关了殿门,带着我偷偷出了御苑,去看宫里的其他地方。……我想想看,去看了含光殿的莲池,含章殿的杏林,曲台殿的高台大殿,去了御膳房吃的午膳……” 杜若若偏着脑袋,扑闪长睫,掰着指头,细数着她今日的遨游之地。 “后来,又去看了垂拱殿门前的九龙丹陛,白玉阔场,对了,还看见了皇帝陛下,远远的,躲在柱子后面看的,当时他正从御书房里出来,跟几个大臣一起,站在殿檐下,看不清面目,反正很是英武雄壮的样子。娘亲与我说,见过皇帝的人,都会有好运的……” 夜长欢听得忍不住笑开来,这个杜若若,怕是真的撞上好运了。那个小太监,也太厉害了些,能够随意出入天章阁,还能随意出入整个宫廷。整个内侍群里,兴许只有内宫大总管梁公公,有这个能耐,可是,那老人家可没这个闲情,再说,那白眉长须的老者,怎么也不可能被称做小太监呀。 “那个小太监,有告诉你,他叫什么名字吗?”夜长欢索xìng打断了那个尚在蹙眉回味的少女,抓了个关键,问她。 “有啊,他说人微名贱,叫獾儿,嗯,一听,就是个糟贱的名字。”杜若若点头如蒜,再次认同自己的判断。 夜长欢却瞬间凝了神色,门口的紫苏也猛地抬头看过来。 獾儿,是太子的小名。 龙子凤孙,太过尊贵,易遭天妒,取个糟贱rǔ名,方好存活。 ☆、摊牌 “你腰上的荷包呢?” 夜长欢与门边的紫苏对望一眼后,又回眼来看杜若若,突然发现她腰间裙面上空空如也。今晨,特意让她褪了叮当乱响的环佩,只挂了个金丝银线的荷包,才进的宫,所以夜长欢记得。 “哦,被獾儿哥哥要去了。他说就当jiāo个朋友。”杜若若一边说着,一边还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物什来,上前一步,双手递与夜长欢,“他还给了我这个,上面有他的名字呢,证明他也没有骗我。” 十五岁的少女,只身出门,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被骗。殊不知啊…… “獾儿哥哥?……”夜长欢学着那少女的娇娇语气,咬字重复,忍不住含笑,又不觉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再接过杜若若递来的物什一翻看,更是心尖一颤,眼皮突跳,那不是太子的长生缕吗?白玉无瑕,蝙蝠兽头,蟠桃缠枝,獾儿贱名,生辰八字,一应俱全。 恐怕杜若若只当这就是个随身信物,却不知,这把由那顽劣子自小贴身佩带的玉锁,可比那能彰示他储君身份的玉契,还要珍贵。 只叹,少男少女,情思纯,心肠直,私相授受,来得太快。 杜夫人想让女儿进宫攀高枝儿,却不料她女儿太能耐了,无意中就抱了根最粗的……大腿,还不自知。 夜长欢却终是不愿道破,只将玉锁还与杜若若,又探她:“那……他这个朋友,你jiāo了?” “jiāo啊,当然jiāo。我哥哥说过,jiāo友不论尊卑贵贱,但凭意趣相投。我与獾儿哥哥,还能说些话呢,那些我与母亲说不懂的话,今日与他说,他居然也懂……” 杜若若黛眉一蹙,似要回味那种有人懂她的乐趣,又见着夜长欢笑得越来越盛,赶紧打住,捡要紧的说:“哦,对了,我还与他说,我就住在公主府隔壁,是公主姐姐带我进宫赏花的,他便说轮到他休沐之日,要出宫来找我玩呢。” 话到此处,夜长欢也就不再往下问了,也不再多说什么,一切但凭天意。又见着时辰不早,便三言两语,打发杜若若回家去。 杜若若告辞转身之际,夜长欢才想起今日的正事来,便追着她打趣:“你等下回去,你母亲问你,今日都结识了哪些个贵家的公子啊,你说你谁也没见着,就认识了一个小太监?” 那少女灿烂一笑,又吐着舌头,冲她扮个俏皮鬼脸,规矩地辞了,由紫苏着人,送她过隔壁杜府去。 剩了夜长欢一人坐在偏厅里,这才撑手扶额,唉声叹气,把今日这些接二连三的麻烦事儿,齐齐抬上心头,独自消受。 她算是把她的皇后嫡母给彻底惹翻了。 一是蛊惑裴煊拒绝婚事;二是怂恿太子结jiāo民女。 偏偏这两个人,恰是皇后娘娘最看重的,一个是她唯一的兄弟,一个是她独生的儿子,两人的姻亲大事,关乎她裴氏一族的大运,维系着娘娘后半生的荣辱。 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先不说太子的事,还暂时被藏掖着,只说裴煊的事,皇后娘娘会不会已经在咬牙切齿,恨不得撕了安阳这个死妮子? 安阳公主在脑中自行排演可能的惨剧,yù哭无泪。 此时,永安坊的昏暗巷口,一辆乌漆漆的马车里,重锦厚帘内,明珠幽光下,一脸无波,笔直端坐的裴皇后,大约正是这么想的。 裴煊坐在她对面,眼观鼻,鼻观心,听长姊训诫。 “像你这个年纪的京中子弟,大多皆已妻妾成群,儿女绕膝了。”裴皇后的声音,温柔,缓和,却透着森然警告。 “是。”裴煊点头应着,无多顶撞。每一次,都是差不多的开场白,他百听无奈。 二十有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个年纪,有蹉跎终日的庸才,有游手好闲的纨绔,而他,十七岁便开始担当门庭,行走应酬,入朝为官,克己复礼,步步青云,已然多年。 该做的,皆做得很好,唯独,不近女色,片叶不沾身。 “你再三推脱婚事,可是为了她?”裴皇后思忖了半响,终是将心中猜想问出。今日东市夜集上所见,让她若有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悟。她这个弟弟,看着谦恭随和,实在犟成一头牛。 “是。”裴煊又应,依然无多辩解。多年隐忍与克制,噬骨与焚心,冷暖自知,他不想多言。 “她三次所嫁非人,和离收场,是不是有你暗中作梗?”裴皇后太过精明,电光火闪间,又看出些更为惊悚的蹊跷。 “是。”裴煊笑答。这个小秘密,连安阳也不知,他却向他长姐坦陈了。他心中岂止有猛虎,还有一个恶魔。与吕桢儿议婚时,他也想过就此收心,放手,然而,几番挣扎,终是拗不过自己的心,管不着自己的手。 裴皇后怔住了,抬眼定神,仿佛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个最熟悉的亲兄弟。沉默几息,车内寂静,空气凝滞,她听见自己唇边溢出一声凉凉的嗤笑,复又一声,再是一声,竟觉得有种无可奈何的舒畅,索xìng微微摇头,频频连笑。 清冷的声音,洒落一地,远处侍立的青檀与车夫,亦听得一阵寒意紧心。 皇后娘娘心中也拔凉。 剃头担子一头热,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年年议婚,隔三差五地催促,他总是敛眉凝目地应着,却又总是莫名其妙地黄了。她以为八字不对,缘分不合,造化弄人,甚至也想过他心中有人,却从未想过,那个人,是安阳那小妮子。 原来如此! 然而,这些个回答,意料之中,情理之外。裴皇后以为,裴煊即便心里说是,嘴上也断不会承认。裴家的儿郎,需有更重要的当担,怎能在儿女私情上任xìng?然而,偏偏,她这个什么都通透的兄弟,愣是在这男女□□上,一头溺进去了。且还毫无预警地,突然就朝她摊了牌。 接下来呢,是不是就该是撂摊子了? 裴皇后突然有些害怕。裴家的门庭,摊子太大,太子的未来,路太长,她需要务实果断的帮手,而不是随心所yù的情圣。思及于此,说话间,不觉就带了些急切与恼意: “前些日子,母亲进宫来与我说,你近来跟安阳走得很近,我还只当是她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便不曾过问。且知你向来亦有分寸,不会胡来。今日,青檀说你带着那小女子出宫了,我还不信,未曾想,倒是被我撞了个正着!你还有多少事,是藏着掖着,皮里阳秋,瞒着我的?” “阿姐,莫激动。”裴煊见着长姐越说越快,难得的激切之态,赶紧出言劝了。 裴皇后一顿,抬手抚一把心间,深吸一口气,很快就定了心神,止了废话,简洁干脆地问到:“你想怎样?” “我只想,由着心一回。”裴煊也利索答她。 他从醒事起,就懂克制。饮食睡眠,进退礼仪,身体之yù,皆能克制。做裴家的嫡子,做朝廷的好官,做皇帝的后戚,皆能克制。 可是,唯独情爱噬骨,他克制不了。 “你与她,毕竟有舅甥之名,万万不可。”裴皇后抽了口气,先捡了件有关风化的,来质问。 “前朝有先例,先皇与他的皇后,不还是真正的舅甥么?”裴煊答她。 大熙夜氏,入住中原之前,为陇右军阀,有一半的胡族血统,皇亲国戚间的姻亲,不若汉人这般讲究,立国后亦是民风开放。先皇娶了他姐姐的女儿做皇后,众臣也不敢多言。 “裴家儿郎,不可尚公主。”裴皇后又说。这才是真正的要害,尚公主,卸官职。娶了公主,如何做重臣? “阿姐放心,我该做的事情,一样也不会推脱。但请阿姐也给我一些喘息之隙,假以时日,我终会寻到一个两全之法。”裴煊明白,他的阿姐最想要的,是什么,他也清楚,自己生而该做的,是什么。 裴皇后沉默了,再无多话。不再训斥,不再规劝,但也没有丝毫通融妥协之意。 裴煊也就省了言语,陪着她沉默。 依稀远处街市喧嚣,车马响动,人声吆喝,起起伏伏,听不真切。 也不知过了多久,兴许良久,兴许就那么几息功夫,裴皇后终于出声撵他: “下去!我要回宫了。” 裴煊便如获赦令,起身行礼,意yù下车去。 撩起车帘,又听身后的叹息与关切:“少炎,你的心疾,如今多久发一次?” “我会设法让自己……长命百岁!”裴煊一怔,绕了个弯,铿锵答到。他的命,不是他自己的,他连死都死不起。 答得酣畅,跳下车来时,也跟着衣袂生风。站在幽暗巷中,略加思索,裴煊又转身至车窗旁,抬手微微撩了帘子,冲着车内低声说来: “西北来信中,每次皆有莫将军的亲笔,无他,只问阿姐可安好。” 车中静默,裴煊等了几息,以为就这样了,正要放下帘子。一只手突然伸出来,一把夺过帘子,重重放下,同时甩下一句恶狠狠的话:“你替我回他,本宫已死,有事烧纸!” 裴煊就笑了。 笑着退开两步,等青檀上车服侍,车夫过来驾车。直到车轮轱辘,马车启动,隐在远处的禁卫也聚拢来,拥着马车远去之后,他还站在那巷口,望着这迷蒙夜色,笑颜绽放,如暗夜优昙。 他的长姐,再怎么高高在上,端庄娴淑,冷情冷心,用尽手段,但只要稍微一激,还是那个dú舌,易怒,彪悍的将门虎女。 兴许只有这样的阿姐,才会将心比心,终不至于往绝处为难他。 ☆、别急 夜长欢以为,那日过后,皇后娘娘很快就会请她进宫喝茶的。 再不济,也会知会她母妃一声,让她好生管教管教自己的女儿。 谁知,一连等了好几日,都没有下文。没有中宫含光殿的传召,也没有明妃娘娘的怒火。夜长欢便以进宫看望母亲为名,试着探一探火候。明妃娘娘依旧热情似火,追着问她在皇后的赏花宴上,可有相中的儿郎,如果没有的话,那么四月里的春狩出行,可得加把劲,重新来过。又让她别灰心,天下何处无芳草,总有一个识货的。 由此可以判断,她那没心没肺,妖娆多姿的母上大人,似乎压根不知道这回事情。 再硬着头皮,晃晃悠悠去了含光殿。本想着,横竖都是挨刀,还不如她自己送上门来伸出脖子,显得态度端正。哪知,皇后娘娘竟如忘了这茬儿,一贯的和颜悦色,慈爱有加,叙些闲话,对那日的事情,居然只字不提! 于是,夜长欢出宫时,心都快焦烂了。 她不知道,她是该把心放下呢,还是该加倍地小心?其实也明显,肯定是后者,以裴皇后多年傲视后宫的战绩来看的话。 乾佑帝多情重色,后宫采女三千,美人无数,但晋封妃嫔之位的,却只有两位。一位是皇帝龙潜时期就跟随在身边的侍妾,一位就是她那仗着明家在军中的势力,嚣张跋扈横行霸道的母妃娘娘。 盛年的皇帝,雨露丰润,膝下公主无数,皇子却只有两个。除却太子之外,只有一个漏网之鱼,那就是裴皇后入主中宫之前便已经出生的皇长子承显,如今的宁王殿下。 有时候,夜长欢想着都可怕。那得是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压制住那些千娇百媚的美人们,一点点爬上来;又得是什么样的手段,才能精准地阻止那些皇子们,不从娘胎里出来。 可以说,裴皇后想要对付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偏偏人家又没有表现出一点点要对付她的意思,这就更让夜长欢寝食难安了。 心中有事,又不能与人诉说,最是消磨身体。 “怎么这些日子还瘦了?是我让你很cāo劳费心吗?”裴煊来公主府,勾着她的下巴,左右掂量细看一番,便得出这个让他颇为不满的结论。 “没有啦……”夜长欢矢口否认。又鼓起腮帮子,显示自己的脸庞丰润。她在裴煊面前夸过海口,说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的,如果在这个时候露怯,多扫兴!多添堵! 裴煊日日都来。通常是府衙里公务一完,就上她这里来,也不做什么,就是与她说说话,或是地席上将就打个盹,消磨片刻,见着日头偏西了,便起身回裴国公府,侍奉他母亲的晚膳去。 当然,多数时候也要犯些贱。大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后,男子都爱犯贱。 比如,夜长欢喜欢坐在窗下那张小案边看书。先是跽坐在锦垫上看,坐得累了,就伸直腿,拿个软棉包瓷心的腰枕,半靠了腰身,踞坐着看,再是倦了,就干脆滑至地席上,那拿瓷枕搁头,侧躺着看。这懒散读书的法子,颇能打发些午后的无聊时光。 裴煊来,头几次尚还在小案对面正襟危坐,与她说些不痛不痒的正经闲话。可是,偏偏人家府尹大人在衙门里拿腔拿调作威作福惯了,还真不太会讲些软和的闲话。经常说得夜长欢不知如何接话,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冷了场,怪尴尬的。多几次,她就索xìng捏本书在手当幌子,喜听的,竖耳听了,兴许还接两句,不喜的,便埋头书里,装聋作哑。 哪知,这倒是遂了裴煊的意,省了些笨拙口舌。也不再装模作样在对面枯坐了,直接绕至小案后面来,与她并肩,共读。 到得后来,便发展成为,夜长欢捧着书看,裴煊就抱着她看。也不知他是在看书,还是在看什么。亦或,什么都没有看,光顾着在她耳侧颈边,浅嗅轻闻了。然后,夜长欢就被那灼热而妖娆的鼻息,熏得晕头晕脑,浑身软劲,总是特没骨气的地,往地席上滑。 那人也就顺势跟着躺下来。 当两人齐齐躺倒在窗下地席上之时,夜长欢看着眼皮边上的红木小案,那猛虎噬鹿形的脚座,被窗外花树缝隙间投进来的碎屑阳光,照得栩栩如生,恍若动景。再看看从身后缠抱过来,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安阳公主便绮念上脑,生出想要在这地席上跟他滚一滚的隐隐冲动。 再转头去看身边的人,人家已经长睫盖眼,眉心舒展,呼吸匀净,气息绵长……睡着了! 敢情,当个制辖帝京的玉京府尹,就能累成这样吗? 安阳公主只能翻个白眼,吞口闲气,复又抓起扔在身边的书册,举在手上混眼睛,一边维持着那被拦腰抓揽的姿势,充当他的抱枕,陪着他打盹儿。 等裴煊一个囫囵觉醒来,还是要翻身压过来,或是将她扳过去,怎么着歪腻一番的,不过,每次皆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然后,起身,整衣,告别,出门,清贵得很。 夜长欢就被逗得,心里如有猫爪子在挠。 那一日,她终于忍无可忍了,在裴煊起身之时,飞起一个扫堂腿,将他重新勾回地席上,翻身上去压住。 “阿奴……”裴煊猝不及防被她这样野蛮一摔,索xìng散了力道,躺回去,又抬手扶住她,轻笑着问来,“你要做什么?” “我……”夜长欢看着那双笑意盈盈的瞳眸,突然又胆怯了。她本想像个勾人的妖姬那般,把说得妩媚一些,哪知出口却变成了小孩儿讨糖吃的语气:“今日要不就在我这里过夜?” 说完,居然连裴煊的脸都不敢看了,埋脸在他胸腋下,在那衣香体息中,狠狠地检讨自己。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曾经芝兰馆都敢去的女霸王,怎么如今连说句留人的话,都要脸红心跳了。 藏了脸,也不知裴煊是何表情,亦未听见他有何作答,只有一双大掌,在她腰背上,一下一下地按抚。 这是在用行动回答她吗?那是留还是不留啊? 夜长欢终于硬着头皮抬起头,却看见那人已经笑得眉眼灿烂,竟还反过来打趣她:“你就这么着急吗?” “我……”夜长欢被呛得一口气上不来,猛地撑了身子,撤了手脚,翻身下去,起势要远离这个不解风情的人。 她急!她心中有片yīn云,越来越浓!她想的是,在皇后的五指山压顶,裹挟着宫里的暴风雨来临之前,总得先做点什么吧,至少,赴一场巫山云雨,才不枉空背一张皮。 裴煊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扯住,抱回怀里来,当个娃娃似的,又是搓,又是亲。又像是有些情动,心急,越来越发狠,愣是将她的松挽乌发搓成了一团乱窝,将她的双唇吃得鲜艳yù滴了,才附耳低低地说了句话,却又不等她反应,起身整饰,径直走了。 留了夜长欢在那地席上,顶一头蓬发,翕两片肿唇,满脑子的浆糊,空寂。 只有那人刚才的话,如天幕上的鹰一般,在脑海中盘旋,一圈又一圈。 裴煊在她耳边说的是:“别急,我是要娶你的,等我。” 她都不贪心了,只想着,已得良人心,不求白首约。哪怕是露水情缘,暗地偷欢,她也愿意。可是,这个拒她多年的人,为什么突然如此较真?突然对她这样好?好得,让她觉得太过虚幻。 她自小认识的裴煊,难道都是假的?还是说现在认识的裴煊,是假的? 安阳公主抓头发,敲脑袋,抚心口,揉脸面,仍觉得无解。 紫苏撩开珠帘进屋时,就看见她家主子,仪容惨烈,面色呆滞,正坐在窗下神游太虚。赶紧招呼半夏进来,两人一起,帮着她梳头,洗脸,整饰。 一边快速整理,一边禀话:“公主,内宫的梁大官来了,在正堂侯着呢。” 安阳公主没有反应。 紫苏抬手在她眼前虚晃了一下,也没将她召回来,不觉在心中埋汰,虽说每次裴大人来过,都如狂风过境,把她们的公主弄得跟个稻草人一般,可毁形不掠心,公主总是一脸的得色与满意,跟吃了糖似的。这一次,这光景,是不是下手狠了点?遂又扬了声音,把要紧的事,重说了一遍: “公主,内宫的梁大官来传陛下旨意,召公主即刻进宫面圣。” 就这模样,还如何见接御谕,见圣驾?那唇上,比刚出水的红菱还润色,嘴角还挂一丝儿血迹,一看就不正经!紫苏都替她主子着急。 “啊?”夜长欢不自知自己的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但先回了神,本能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xìng,“都这个时点了,有什么急事吗?” 其一,此时已是酉时过半,晚膳时分,又不是宫宴,宫里通常不会传人去叙话的,因再过一个时辰,宫门便要下锁,进出不便。 其二,父皇勤政,国事繁重,通常也没个闲心,随便喊个子女到他跟前去聊些闲话,甚至连太子都不例外。 其三,梁大官是总侍,随侍御前,不是重量级的大事,不会轻易出宫跑腿的。 也就是说,这个时点,梁大官亲自来传她,到皇帝跟前去,必定是十万火急之要紧事! 可她一闲散公主,能有什么不容延缓的军国大事,等着她去议? 安阳公主心头的疑云与yīn霾,都快要凝结成黑雨了。 ☆、和亲 人之心,很奇怪。 有时候,贪得无厌。没有时,想得到;得到了,还想要多一点,再多一点。 有时候,却又yù念清浅。箪食解饥,瓢饮止渴,生怕太多了,反而撑坏了肚腹。 夜长欢的心yù,便在这舍与得之间,辗转徘徊。 裴煊不正眼看她时,她卯足了劲,要去招惹。等他拥她在怀时,她食髓知味,想要循序渐进;然而,等他突然拧了一根筋,说要娶她之时,她却想要退缩了。 一定得闹得满城风雨,众叛亲离,走到触犯天条,人神共弃的地步吗? 这倒是符合她一骄横公主的作风,却不是那清贵嫡子的正途。 难不成,什么时候,她与他,jiāo换了灵魂? 喏,要不然,为何连亲个人,都亲得跟吃人似的,居然还用牙齿来噬咬!谁能想到平日连笑都舍不得多扯扯嘴角的裴大人,还有这股子奔放劲。她都自叹不如! 安阳公主揣了一肚子的唏嘘惊叹,还顶着唇角的新鲜破皮,跟着梁总侍,一路进宫,径直上了垂拱殿边上的御书房。 金兽薰笼里,点着瑞脑香,雕梁画栋间,萦绕着陈年木息,书案上高高奏折小山,散发着纸墨味,皇帝坐在小山后面,伏案奋书,御笔朱批,皆是亲为,数十年如一日。 “儿臣给父皇请安!”安阳公主抬脚进了殿门,止步于门边,恭敬行叩礼。 “安阳来了。”皇帝听见声音,也不从奏折小山后抬头,便直接招呼她:“过来坐。” 夜长欢这才行至御案侧边,低眉顺目,规矩坐下。 “近来怎么清减了?”皇帝抬起眼皮,只瞅了她一眼,复又去看手中折子。 “瘦一点,好看。”夜长欢堆笑,讪讪答到。许久才见一次,还能一眼就看出她的变化,所谓目光如炬,洞察秋毫,说的就是她父皇这样的人吧。这样的人,为何还能纵容那手段狠辣的中宫?帝王心,太难测。 “又跟哪个纨绔子厮混了?”皇帝又抬眼,并抬手在唇边虚比了一下,笑问她。估计在他眼里,这个女儿本身就是个成日在玉京城里混日子的纨绔。 “自己不小心咬的。”夜长欢亦跟着他,微微抬手在自己唇边比了比。在皇帝老子的眼皮底下,什么也藏不住,可是,明面上还是得说些无伤大雅的假话。 皇帝便搁了手中折子,抬头凝视着她。微微笑意,和煦慈爱,只是,再是虎目虬髯,雄壮之姿,也遮不住那抬眉微皱,眼尾鱼纹。 安阳公主也微微欠身,伸长脖子,偏着头,细细地端详了他片刻,叹出殷殷关切: “父皇近来……也清减了。”终是不忍说他又老了一头。饶是九五至尊,也不能胜过光yīn,延缓衰老。 “是啊,国事堪忧啊。”皇帝抬头扶额,揉揉眉心,顺着她的话,长长一声叹息。 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力,集于一人的同时,也是万千责任,压于一身。内忧外患频频,能不堪忧吗?日日理政至深夜,能不衰老吗? “您今日急召儿臣进宫,可是让儿臣来替您分忧?”安阳公主在父亲面前,向来都很乖巧,灵xìng。她心知肚明,他老人家十万火急喊她来,可不是单纯为了看看她的胖瘦,也不是为了让她看看他的华发与皱纹。 “朕常与人说,朕的子女中,阿奴最善揣人心,善解人意。”皇帝一边笑赞她,一边从案上拿了一本金册文书,递过来,“西北过来的夏国国书,今日酉时才到的,请求停战求和。” “这是国之大喜,恭贺父皇。”夜长欢一边笑说,一边接过那金册,打开来看。酉时才送进宫来的文书,她算是比一众重臣满朝文武,都要先睹为快了。 熙朝与夏国的战争,打了一年多。夏国善骑兵作战,奔突袭击,而熙军善步兵阵法,堡垒防守,在西北接壤的几百里国境线上,打得犬牙jiāo错,胜负不定,双方皆是损兵折将,劳民伤财,到得后来,成了持久作战,就比谁的国力与后盾更雄厚,如今,夏国终于被战争拖垮,认怂,的确是件大快人心的喜事。 求和的国书,无非就是谈停战的条件。称臣,纳贡,和亲。夏国以臣属国自居,尊大熙皇帝为兄长;以夏国盛产的青盐与骏马为贡资,换熙朝的绢匹与粮食为馈赏;请求熙朝释放被关押的皇长子嵬名霄,并为其求娶夜氏宗室之女,以姻亲为纽带,结两国之好合。 皆是求和的常规路数,大熙得名又得利。充其量,损失一些国库皇仓里都堆放不下的绢匹与粮食,再陪上一个宗室公主。 暂时没有看出需要她分忧的地方。 夜长欢飞快地掐断脑中的念头,合上金册,放回御案上。一脸平静,甚至还带了些喜色,然而,缩回袖中的双手,已经在微微地颤抖,将指甲使力掐在掌心里,才能稳住心神。 “阿奴,你可愿意?”皇帝却不给她装傻充愣的余地,直接问她。 “父皇说什么,儿臣不明白。”夜长欢本能地,排斥。 “作和亲的公主,去夏国?”皇帝眼神灼灼,盯住她,挑明了。 “不是还没有上朝议吗?一定要……和亲吗?”夜长欢继续扯着脸皮,勉强笑着,极力保持一个清晰的思路。 夏国的国书刚到,熙朝接不接受这个停战求和的请求,还得朝堂上,群臣议了才算,接下来的和谈与盟约,还得有一番你来我往,讨价还价的谈判。万一谈得好,夏国人觉得,不娶公主也行呢? “朝议无悬念。……夏国人狡诈,称臣与献贡,都是权宜之计,易生变数。唯独和亲,倒还可以起些稳固盟约之效。”皇帝轻叹,耐心与她解释。 其实,不用解释,夜长欢也懂。朝议那边,送上门的称臣求和,停歇干戈,反倒还能征服一个国家,大熙朝焉有不受之理。然后,和谈的协商中,就算夏国人自己不提和亲,大熙也会非常热心肠的,硬塞一个公主给他们。没个姻亲来往,何来jiāo好之说?不捡个便宜老丈人来当,再怎么谈jiāo好,都是虚妄。 “宗室之女,不一定非得要是公主。”她又胆大地,寻找一切可乘之机。夜氏皇族宗亲几大百人,其中适龄未嫁的女儿家,何其多,随便挑一个封公主不好,为什么偏偏挑她? “你以为夏国人那么好骗?”皇帝凝目,反问她。 “又不只有儿臣一人,才是公主!”夜长欢终于承受不住,扬了声量,喊出来。夜氏的公主,大大小小十几个,个个如花似玉,冰清玉洁,又为什么偏偏挑她? “可是,只有你,最合适!”皇帝的声音,亦陡然扬起来,盖过她。虎目一凝,虬髯微颤。 夜长欢看着那张震怒的龙颜,更是委屈,鼻子一酸,眼中突然涌出晶莹泪花来。美目流光闪烁,模糊中,竟又看见,皇帝的眼角,似乎也有些湿润。顿时又觉无力与心软。 “阿奴……”皇帝歇了怒气,一声长叹,待吐了胸中那口无奈之气,才放软和了声音,细细与她说来,“你们,个个都是朕的心头ròu,朕又于心何忍。……夏都凉城,地处广漠戈壁之中,夏日酷热,冬日苦寒,嫁去的公主,不仅需要安康长寿,生儿育女,还要能左右夏国皇帝,控制夏国朝局。……皇后昨日还在夸你,身强体健,机敏多智,沉着果敢,且还精于骑shè,若是男儿,怕是可以派去西北战场,做个骁勇将军的……朕实在是想不出,除了你,在朕的那群病弱公主中,还有谁,能担此和亲重任。” 所谓手段之高明,就在神不知鬼不觉,顺水推舟,借势而为,还不打湿手。皇后的夸赞,来得太过及时。然而,夜长欢已经无暇去细想,裴皇后如何能恰巧在这夏国国书送来的前夕,先在皇帝的心里,埋下这颗种子? 当下的难题是,看皇帝的面色,听他的口气,只怕是心意已决。那么,她还能再说什么吗? 夜长欢确实满脑子的混乱,想着再怎么垂死挣扎一番的。 她想说,她一个嫁过三次的不祥之人,夏国皇子说不定会很嫌弃,就这样,还要她去跟jiān诈的夏国人周旋,会死得很惨烈的。 还想说,她也会水土不服,也会生病,离了玉京富贵窝,千里远嫁苦寒地,终生难见父母亲人,也会想念。 还想说,她可不可以不嫁,出家去静心庵,剃发修行,行不行?一刀抹了脖子,以死抗争,行不行? 最想说的是,她的心上人,终于爱她了,一个时辰前,还说要娶她。她虚度多年如花的年华,遇遍了一堆不靠谱的男人,才尝到一口情爱滋味,转眼就要她割舍,放弃,远离……叫她也于心何忍,情何以堪? 然而,终是只字未出口。还咬了牙关,收了泪,叩头请退。 因为,她听见她父亲放下了帝王的尊严与架子,堪堪求她:“阿奴,此事,算是父皇请求你,你的委屈与亏欠,父皇会记在心里的。” 家国难两全,君王也难为,她能理解。身为帝王的父亲的请求,她不能拒绝,她也无力抗争。 “此事只有你先应了,方才上朝议,行和约之谈。”皇帝解释急召她之由,亦是催促她做决定。 长欢心中无可反驳,却仍是不愿答是,只管欠身行礼,起身,一步步,往殿门处走。这是她如今唯一能使的一个小xìng子了。 “你有何心愿,尽管跟朕说来。”身后追来她父皇的声音。这就是jiāo换的条件吗?她的委屈与亏欠,他会记在心上,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吗?在其他地方,给她一些补偿。 然而,叫她如何开口?她想要的,说了也无济于事,其他的,再怎么补偿,也解不了她心中渴望。遂停在门边,拿个背影朝天子,依旧别扭地沉默。 “你的母妃晋皇贵妃,舅舅封国公,如何?”皇帝略略沉吟,见她不语,也不容她思量,便将这补偿的承诺,以他自己的方式,实现了。 夜长欢转身,叩头,谢恩。 也罢,母亲的心愿,就是更上一层楼,做这妃位之首;明家舅舅的宏志,就是能与裴国公,战功相当,尊贵比肩。 虽然,都是些华而不实的虚名,摸不着边的荣华。 “今夜你就宿在宫中吧,去陪一陪你母妃,不过此事暂先莫让她知晓。” 她再次起身,拉开殿门之时,皇帝尚在御案后,追着她,做了细致吩咐。 合格的君王,体贴的丈夫,确不是,慈爱的父亲。 ☆、甜食 出了御书房,从垂拱殿西侧下高台玉阶,穿过空旷的白石阔场,夜长欢就提起裙面,加快步子,沿着长长宫道,一路飞跑,终于,抢在宣德门下锁之前,出了宫。 要她去含章殿,陪那个话多得要用箩筐来装,又最喜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母妃娘娘,却又要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她做不到。 紫苏候在宣德宫门外,看见她从那高楼厚墙的幽深门洞中出来,迎着一阵夜风,衣袂飞舞,云鬓偏坠,额角微汗。且又喘着粗气,驻足回望,就跟身后有什么猛兽在追她一般。紫苏心中啧啧称奇,却也不多话,只赶紧迎上去,扶着她上马车,坐定,再拿软巾子给她擦汗。 “公主这桂香,衣裳上熏,饮食里吃,怕是浸到骨子里了,汗里也是这个香气。”紫苏见她神色凝重,隐隐有些可怕,便自顾找些话,缓和一下车厢内的凝滞空气。 公主却恍若未闻,只端坐着,由着她用汗巾子轻轻点拭额上的香汗。紫苏一边灵巧服侍着,又笑说到:“先将就擦一擦,回去沐了身,再更衣吧。” “不,先不回去。”夜长欢突然说话。 “那……”那要去哪里……浪dàng?紫苏脱口一句讨问,尚未出口,安阳公主已经吩咐到:“去胜业坊,裴国公府。” 紫苏当即转身过去,向车外的车夫嘱咐了去处。心中却腹诽,她家主子真是急xìng,这下午才刚刚见过,又要赶去幽会吗?可看公主的面色,冷沉沉的,又不太像是有那种幽会情郎的闲情逸致,可不,这会儿连与她说笑的心情都没有。 怕是先前进宫面圣,遇了些什么不开心的事吧,可是,以紫苏的心智,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遂一路陪着公主无话,闷听着马蹄踏青石,车轮轱辘响,往那裴国公府去。 裴国公府,清风苑,小书房。灯烛通明,小窗微敞,裴煊在书案后,一坐就是深夜。 昨日,西北来的密信中说,夏国兵马疲劳,损伤惨重,关营避战了好几日,又派使者于阵前递上求和国书。那封火漆封缄,据说是夏国皇帝亲笔写就的国书,已经派了军中传讯兵原封不动,连同那个使者一起,火速送往京中来。裴煊当即便将这消息秘密送进了宫里皇后处。 裴家的信使,有自己的隐秘通传渠道,比走驿站的军报文书,往往还要快上一日半日,昨日密信至,今日,裴煊便估摸着,夏国使者与国书,也该到了。晚间回府,果然就听说那金册文书已经送进内廷去了。只是,其间内容,尚不得而知。不过,既然是主动求和,总跑不掉称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纳贡,钱饷犒军之类,西北军是此战功臣,待遇应不会差。 遂研墨提笔,先给西北回一封密信,让他父亲及时知晓京中动向。写完信,又处理些玉京府衙事务与家中应酬文书,待搁了笔墨,抬头从那微敞的窗户看出去,不觉已至月上中天。一碗糯米团子宵夜搁在案边,也忘了吃,探手一触,尚还温凉。 也懒得找人来换,端起试了试调羹,又突然来了看月色的兴致,索xìng先搁下,熄了灯烛,离了书案,行至窗边,推开窗扇,去看一看深夜寂静时的满庭清辉。就像窗外来了什么山魈魅惑,月下精灵,让他心生感应一般。 果然,推开窗扇那瞬间,猛地心跳漏了半拍。 就在窗外廊边的花架旁,站着个巧笑倩盼的宫装女子,随手摘着半人高的芍yào花叶玩儿,眼睛却盈盈闪亮,软软地看着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悄无声息,浑身沐在月色里,却又比这月色,还撩人。 “你怎么来了?”裴煊深深吸了口气,沉沉问她。明明柔肠起了结,心喜得快要窒息,却又忍不住责怪她,大半夜的,到处乱跑。 “我突然……想看看你。”说是想看他,偏又转头去瞅着庭中花树,头顶月色,说得有些羞涩。 夜长欢把马车停在门口角落里,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约莫着府里众人都睡了,才敲开那道走饮食杂物的小侧门,贿赂了那个看门的小子,放她悄悄溜进来,又一路避着光亮处,将她带到这清风苑。站在廊下芍yào边,从那微敞的小窗缝隙里,看房中灯烛下,一脸认真执笔书写的俊俏郎君,已有多时。 “进来看?”裴煊接着她的话,挑眉问她。既然来都来了,就让你看个仔细。 “嗯。”夜长欢顺从地点点头,抬脚上门廊。 裴煊撤了扶在窗上的手,正要转身走开,去给她开书房门。才旋了一只脚尖,转了半个身子,回头一瞥,便见着那野蛮女子,撩起裙裾,手脚并用,一个攀爬,轻轻跳跃,就从窗户处跳了进来。 裴煊看得稀奇,却本能地转身伸手,将她接住。那小鹿般的人儿,一头撞进他胸怀里,不动了。任由他抱着,瞬间软成了柳条儿,怕是怎么搓圆揉扁,折曲绕缠,都行。 就这么依恋他吗?裴煊心中爱怜得不行,却强忍了手上冲动,问她:“怎么穿戴得这么整齐?” “不好看么?”夜长欢轻笑着反问,避而不答。她先前进宫见皇帝,着的是宫装常服,出了宫门,径直就上这里来,也没有换衣服。可这原委,她却不愿意与他道来。心中的萧索与苦楚,更是不愿说,她就是单纯来看看他的。 “好看……”裴煊顺口呢喃,又借着窗外月华,细细打量她。双手停在她腰间,犹豫着是要放开,还是抱紧些。 午夜清寂,月华如水,室中暗影流动,那软绵绵答他的言语间,又娇娇气气的,暧昧无比,身上香气入鼻,也比往日格外要浓郁些。再一深嗅,却又找不着影了,勾得他心痒痒的。 “我先前出了些汗,身上脏。”夜长欢听着脸边的呼吸,紧一下,缓一下的,似在嗅她。便想起她一路奔跑出宫这茬儿来,赶紧扭身要躲开。 不说还好,她这一说,裴煊反倒手上使力,将她往窗边墙上一推,倾身过来,便压了个瓷实。 怪不得,原是汗液浸过的香气,莫名就诱得他丹田生热,浑身发紧,情动难耐。 “我晚间未食,好饿。”夜长欢的腹中,不合时宜地,咕咕叫。她不是故意给干柴烈火浇凉水的。 “我让厨房做点宵夜来。”裴煊一声苦笑,直起手肘撑在她肩头两侧的墙上,垂头在她脸边,抽气说来。 “不了,那边桌上,不是有吗?我吃些吧。”夜长欢眼尖,看见了书案上的食盘玉碗。那剔透无暇的白瓷玉碗,在未掌灯的书房中,散着些幽幽莹光。 “凉了!”裴煊一边警告她,一边抽身撤了禁制,要去给她找些吃食。 “我喜欢吃凉的。”夜长欢趁他撤手之际,鱼一样溜开去,几步游走,便行至书案边,捧起那碗糯米团子,放至鼻间轻嗅。 心中五味杂陈,闹着难堪,哪里还顾得上食物的凉热。反正,她身强体健,广漠戈壁上的夏都凉城都去得的人,还需要讲究食物的冷热么? 那米酒清酿的汤汁里,浸着滚圆滚圆的白玉团子,瓷勺舀起一只,放入口中一尝,磨得细滑的糯米外皮,包着红糖味儿的沙馅,竟然……甜得发腻! “怎么这么甜!”夜长欢一口吞咽了,忍不住出声叹到,甜得她……热泪盈眶。她也不知那泪水,是被甜味呛的如果甜味也能呛得人流泪的话,还是因为发现裴煊的秘密,而激动得涌出的。 “裴少炎,你不是说,你不喜重味的吃食吗?”她一边饥不择食,又继续吃了几个团子,一边冲着那个立在一边,怔怔地,似乎失了反应的人,含糊叫嚷。 那人跟失了魂魄一般,看着她吃,直到她手快嘴贪,吃光了团子,又喝下几口甜浸清酿送食之时,终于,裴煊走过来,二话不说,一把夺了她手中的玉碗,放回案上,抬手揽过她后脑,递唇探舌,就来她口中寻。就像是她吃了他的宵夜,他要在她口中吃回来一样,带着别扭小气,带着微微狠意,却又还有些抵死缠绵的温柔。 良久,才撤开唇舌,复又揉她在怀,将那甜得发腻的原委,一字一字,深深说来,如晨钟暮鼓,敲在她心上,厚重而绵长,温柔而心酸: “我奢甜食多年,来抵挡想你的……苦。” 一句抵千言。 夜长欢愣了少息,呆呆地琢磨咂味,终于,心窍顿开,脑中崩塌。 这下,便换着她跟疯也似的,踮脚,仰面,探手去将那清隽头颅勾下来,胡乱磨蹭,啃咬,手嘴并用了半天,却始终不得劲,索xìng握了小拳,开始在他身上捶打。 唯有暴力,方能宣泄她此刻的,意乱情迷,心潮澎湃,牙骨痛痒。 她那么辛苦,一直踟躇独行,痴痴追求,这个作死的人,为什么端得那么起,藏得那么深,这会儿才告诉她,他一直都在。 她即将要被迫远行,舍小我而全大义,这个作死的人,为什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才彻底坦白,犹如给她下了一剂猛yào,拖得她寸步不愿离。 裴煊任由那绣拳砸在身上,闷声轻笑,无比受用着这番打来的亲爱。突然,雨点骤停,如闪电般,那得劲的疯人儿来了一句陡话: “裴少炎,我们……私奔吧!” 铿锵掷地,义无反顾,坚定决绝的语气,不似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评论,求收藏,求亲爱的小天使们,赐予我力量! ☆、私奔 “嗯,好……” 私奔么,裴煊只当她说的是急切情话,应景催情,但作不得数的,便含糊应着,依旧抱着她,往骨子里揉。 “我是说真的。”夜长欢撑手在他胸上,语气凝重,再次强调她的意思。 “我也是说真的。”裴煊又顺着她来。声音里染着玩味笑意。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夜长欢见他皮赖,明知是假,却装作当真,还真的一个扭身,扯起他的衣袖,作势要拉他即刻就走。 今夜不走,就走不了了。 “嗯,走吧,去你的府上,还是我的寝房?”裴煊反手握着她的手,上前一步紧跟着,却曲解着她的话,把她往床榻上拐。 此刻就私奔到床上,当然是戏言,有违他的许诺,过过嘴瘾罢了。 夜长欢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张千年冰山脸,此刻居然出言调戏她了,那含笑眉眼,依然透着骄气,染情声线,依然浸着冰渣,别是一番冲撞的魅惑。 夜长欢便驻足,别开头,看着室中陈设yīn影,想了想,自顾说起她的忧虑:“可是,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十指不沾阳春水,私奔的话,会饿死的。” 真正的想法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与他无处可去。她倒是无所谓弃了所有,浪迹天涯,可是,裴煊…… 裴煊会为了她,而抛弃所有? 裴煊如果弃了所有,还会是裴煊吗? 裴煊如果真的为了她,而抛弃所有,她忍心吗? 所谓心念起灭,皆在刹那间。一念而起,若是手足随心,立马化作行动,也许就成真了。然而,心念如海潮,层层翻涌,起起伏伏,一念接着一念,如滚滚后浪推前浪,少顷犹豫,前浪就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嗯,那就不走吧,就呆在这皇城里,我光明正大地,养你一辈子。”裴煊不知她心中的翻涌,却道出自己的执念。 他羽翼渐丰,心志渐定,假以时日,自然会拼一个明媒正娶,冠冕堂皇的半世尊宠给她,哪用得着私奔,那么狼狈糟糕? “好!”夜长欢被他一句话,暖得眼泪都涌了出来,幸好室中昏暗,一时看不真切,索xìng又扑回他怀里,蒙混着将泪水往他衣襟上蹭了,又觉得还想讨些甜言好语,来镇定心中的兵荒马乱: “你说话可要算数?” “天地作证,日月为鉴,算数。”裴煊许她。 他亦有些觉察出夜长欢今夜的异样,只是,她向来精怪,他便只当她是热情发作了。从接下来,那些忽远忽近,思路开阔的问话里,可以窥见一斑。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她问他。 “我记不清了,……也许没有开始,也许是上辈子……反正,有生以来,一直都是。”裴煊语无lún次,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哦,……那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又追问到。 “怕你得意忘形。” 裴煊一边答她,一边将她拦腰打横抱起来,往窗边供修憩打盹的小榻上放了,再跻身上来,深更半夜的,躺着说话,更有气氛。 “给我讲讲,你以前在西北军中的事吧。”那小人儿顺从地躺在他身边,谈兴渐起,正浓。果然是有些得意忘形。 “……”裴煊不知她的脑子里,是怎么转弯的。从绵绵情话,陡然变成了金戈铁马。 “比如,你跟着你父亲出境行兵吗?……你在疆城时,遇到过夏国人的骑兵来袭吗?……都是夏国人jiān诈凶残,真的吗?……还有,你好像跟嵬名霄很熟,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与这月下静室,旖旎情愫,风马牛不相及,八竿子打不着,问得他哑口无言,只字不想答。 裴煊索xìng翻身将她压住,垂头颈间,深吸一口领边气息,硬生生掐断她的兴致:“明日有大朝议,我要列位上朝,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去起了,我先睡会儿。” “哦,”身下软软的小人儿,听得一愣,讪讪答了,想了想,又不甘心,绵绵地唤了一声,“少炎……” “嗯……”他用鼻音应着。 “算了……你睡吧。” yù言又止,异常乖巧地闭了嘴。还挪着身板来就他,探着双手来捧他的头脸,腿儿相偎,脸儿相依…… 然后,就安静了。 . 窗外风过,花树;佳人在怀,温香软玉;桂香绕鼻,安神镇魂。几息功夫,他还真的,睡着了。 只要她在身边,他就能睡得格外安稳。 一夜无梦,酣睡不知斯世。 柴胡是贴身侍候公子的小厮。按说这世家深院里,用些芙蓉面红酥手的丫头娘子们端茶送水,更衣整饰,来得更妥帖。可是裴家的公子不喜女子近身服侍,老夫人就把他从前面喊进来,索xìng就住在公子的清风苑里,白日里跟班出行,夜里也有个随口使唤的人。 不过这差事,柴胡做得很轻松。公子白日公干,有府衙里的人前呼后拥,夜里,似乎也不怎么需要他。比如昨夜,公子在书房里一坐又是深夜,他就送了一碗宵夜进去,就被公子撵回去,自己先睡了。 他年少贪睡,沾床倒头就眠,囫囵一觉醒来,见着漏刻,差点要误了时辰,赶紧热水朝服准备,去叫醒公子。去寝房寻了一圈未找着人,才发现公子,昨夜又是在书房里将就了一夜。 柴胡一边敲着书房门进去,将公子唤醒,一边在心中感叹,看着别人家的公子,都是游手好闲,优哉游哉,他家公子,却似乎是个劳碌命,世家嫡子,朝廷命官,忙了公干忙家事,皆不是些人干的活儿。 柴胡不由得心中疼啊,他所认识的人里,他以为最厉害的,也是他最敬仰的,就是公子。故而,即便老夫人让他做些内宅丫鬟做的活儿,他也心甘情愿。偏偏公子总是当他是个透明人,让他觉得自己对不住老夫人每月支给他的丰厚银两。 这不,他把热水与朝服端进来,公子就开始自己洗漱,亲自更衣,利索得很。柴胡杵在一边,搓搓双掌,chā不上手,想听公子吩咐些今日的事儿,公子又像跟没睡醒一般,一个字都没有。 可打眼觑了,人家眸色幽亮,剑眉飞扬,一副神清气爽的面色,嘴角还有些难得的笑意,哪里是没睡醒呢?八成是在回味夜梦吧。柴胡心想。 裴煊心中,的确是在回神。他向来思绪重,总有些浅眠,不知为何一沾着那人,就能睡得很好,在她家的地席上如此,昨夜在这书房小榻上,也是这样。话还没说完,他就睡着了,身边的人儿,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溜走了,还不忘给他身上盖一床薄被。 忆起昨夜的月下来客,相伴而眠,恍若一场春/梦,了然无痕,空余指间一缕残香。那窈窕纤细,清清楚楚地抱在怀里,什么都不能做,有些磨人,却也磨得甜蜜。……今夜继续,才好。 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偌大一座国公府,不是无人之境,她竟能够悄无声息地来去自如,也不知使的什么歪法子?且大半夜跑来,就为了看看他,陪他入睡吗?也不知那小脑袋瓜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等下我进了宣德门,你就去永安坊安阳公主府,看她在家不?”裴煊一边拾掇出门,一边差使柴胡。昨夜他有些情迷心窍,光顾着歪腻了,此刻神思清明,再回忆昨夜的事,终是觉得有些异常。 “哎!”柴胡响亮地答了一声,公子通常都用不着他,今日好不容易有件差事可以做,自然格外认真,浑身机灵地接应着:“在或不在,又该如何行事?” “若是在家,就叫她等着我,我有话问她。”裴煊想也不想,就脱口吩咐道。这个时点,那贪睡的人不在家补眠,还会去哪里呢?所以,他根本就不往另一个假设上想。又有些隐隐的预感,生怕等他下了朝再去,会见不着人,故而差柴胡先去捎句话,让她别乱跑,等他晚些时候再去,得仔细问一问昨夜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待入了宫城,在那煊赫朝殿上,获悉夏国请求停战和谈的国书内容,又听皇帝当众提及议亲的公主人选时,裴煊脑中如有山崩,外里依旧低眉顺目,立得如棵玉树,实则心中大乱,后面的朝议内容,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昨夜,夜长欢来看他,果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多半是已经知道了要她去夏国和亲的事情,不然,为何说些要私奔的痴话,还拐弯抹角问他西北之事?那种yù言又止,呆呆怯怯的温顺乖巧模样,让他的心都快要化掉,还以为是她转xìng了,哪知却是心中装着大事,还瞒着他! 裴煊心中又急,又恼,又有些难堪。她不是追着来招惹他吗?可是在她心里,他还是不能依靠与托付的。遇着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也能对他守口如瓶! 好不容易捱到下朝,径直穿过那些扎堆寒暄叙话的大小百官,上司下级,谁也不搭理,一路急行出宫,只想着要给她一句安心的话。他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去承受与面对。他也得让她明白,他是可以相信和依靠的;他许下的承诺,也不是信口一说的。 出了宣德宫门,柴胡已经在那里等着了,面色迟疑,yù言又止,一点儿也没有平日那种机灵劲。 “见着人没?”裴煊抢着问他。 “见……见着了。”柴胡支支吾吾,答不利索,“可……可是,又走了。” 裴煊正撩起朝服袍边,往马车里赶,一听柴胡的话,心中一沉,冷了声音问到:“去哪里了?” “来了一大群人,玄色银绣武服,佩长刀……”柴胡一边比划,一边小心瞅他家公子脸色。毕竟在公子身边跟了有些年,谁是公子心中看重的人,他大致摸得清,然后,什么样的架势阵仗,代表什么样的状况,他大致也有些眼力劲。 比如,他在公主府门口,听见的下面这个说辞,他一介小厮,都觉得好假: “说是宫里明妃娘娘患疾,思念女儿,特来接她入宫探望。” 明妃娘娘接女儿入宫探病,用得着动用一大群宫城禁卫吗? ☆、软禁 明妃娘娘是个好命的人。 明家与京中诸多根深叶茂的权贵大族相比,至多就一后起之秀,但她的兄长却掌着京畿大营;她进宫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安阳公主,母不凭子贵,依然晋封至妃位;粗心大条,却能在后宫屹立不倒,嚣张跋扈,却能在今上跟前盛宠不衰。 捎带着,明家这些年也是烈火烹油,鸡犬升天。可是,位高权重的兄长却有些遗憾,私底下对他的皇妃妹子说,要是再有个皇子做外甥,那多威风!保不齐,他兄妹二人联手,就能让中宫易主,然而,再把那獾儿小子从太子之位上挤兑下去。然后,明家代替裴家,成为京中的第一后族世家。 明妃娘娘却只将她兄长的话埋在心里烂掉了算事。她很知足,很惜福,她深切地知道一切祸福的因果。她之所以能够无需迎合就得圣宠,无需心机就能与中宫做好朋友,无甚根基,却能给兄长挣来军中大权,因为,她生的是公主,无夺嫡之忧。 不仅无夺嫡之忧,还能满足天子的宠爱之心,舔犊之情。 大约,对于天子而言,妖娆妩媚的妃子,总是要比心机深沉的正宫娘娘,要有趣些;而聪明乖巧的女儿,自然比那些时刻等着接替自己权力的儿子,要可爱些。 所以,明妃娘娘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她做她的嚣张妖妃,她的女儿,做她的跋扈公主,就这样,在太平盛世里,安享富贵,荣华终老,足矣。 于是,当那日清晨,她终于明白,原来,皇帝的女儿除了拿来宠之外,还有些别的用处之时,嚣张的明妃娘娘一怒之下,直接将含章殿里那张红木漆绘的梳妆台给掀了,摔得雀绕花枝的铜镜裂纹破碎,奁盒里的金翠珠钗散了一地。 彼时,她正坐在妆台前,着一身已经换了好几件仍觉不妥帖的衣裳,顶一个已经换了好几次仍觉不满意的发式,正在揽镜自照,心中纳闷今日怎么总是看自己不顺眼。镜中光影一闪,她回头便看见夜长欢立在殿门口,似笑非笑,朝着她规矩行礼问安。 破天荒的,一大清早,她的女儿就主动进宫来看望她这个老娘。 “不对呀,今日的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的嘛,你怎么来了?”明妃娘娘转头看看窗外的朝阳霞光,刀子嘴寒碜她这个出宫开府便忘了娘的女儿。 “父皇说,您病了。”夜长欢依旧立在殿门边,隔着门槛,远远地与她母亲说话。说的还是……实话。动用上百佩刀禁卫,请她进宫探病。□□luǒ的,拿她的母亲来要挟。父皇陛下还真是太了解她,知她想抗旨走人,也知她顾念母亲。 “你瞧我这样,像病了吗?”明妃嗤笑一声,将手中铜镜一扔,站起身来,垂目扬颚,挺腰直背,张臂垂袖,以展示她的绝佳气色与盛貌风姿。 “母妃您依旧倾国倾城,貌美如花……康健得很。”夜长欢嘴角抹笑,不啬赞美,忽又微微蹙起黛眉,说得颠三倒四,“兴许父皇的意思是,您见着我,知我为何而来,便会急出病来吧。” 还有一个更恐怖的隐秘,夜长欢难以启齿:如果她今日真的抗旨不遵,鱼游入海,她的母亲,就会马上患病吧。皇帝想让谁患病,谁就得患病。 “呸!”明妃一口唾了,也只有她这个女儿,才敢跟她没大没小,口无遮拦地说话。可此时她亦听出夜长欢话中的弯弯绕,便将脸放得更沉些,迫问到:“说人话!” 莫不是又惹了什么祸端,找她收拾烂摊子来了? “父皇要我去夏国和亲。”夜长欢咧嘴挂笑,一言概之。说得稀松平常,就像是要她出趟远门,办件什么差事就回来一般。 明妃娘娘脸色一僵,继而两步冲过来,深吸口气,极力平静着面色与声线,问到:“此事,定了吗?” “今日有大朝议,怕是已经定了。”夜长欢将心中猜想道出。不然不会急着将她押进宫来看管住。 然后,便见着她母亲在殿中没头苍蝇一般,来回乱走了几个圈,行至妆台边,终于反应过来此事的严重xìng,扬袖一把就掀了台子。 “母妃请息怒!”夜长欢跪地,低头,脆声请到。母亲易冲动,她却不能跟着胡闹。再怎么闹,也解决不了问题,反倒被有心人看了笑话。 明妃掀完妆台,出了这口陡然上来的急切恼意,便颓然坐下,沉默不语。看似歇了冲动心xìng,却又急得泪水盈眶,赶紧从袖中摸出丝绢子来,在眼角上轻轻点拭。 夜长欢就在那门槛外跪着,也不起身进殿来,只微微抬头,看着她母亲的动作,扯起面皮笑说:“母妃,您莫哭。……您应该替我庆幸才是,我终究不是天煞孤星命了,您看,这不,又要出嫁了,这一次,嫁的还是夏国皇子,未来的夏国国君……” 一边说着,一边双手藏于宫装广袖中,紧紧地握捏着,脸上的笑,一层层地堆起,如风吹海浪。除了笑,夜长欢不知,还能做什么。铺天抢地哭一场? 幸好,明妃低头拭着泪,没有仔细看她。隔得远,也看不仔细,若不然,就会发现,门口跪地的小女子,笑得,实在是好难看。 一坐一跪,一哭一笑。朝阳初起,霞光艳丽,满庭生辉,鸟雀脆鸣,却驱不散这含章殿里的yīn霾。 终于,殿中倚坐着垂泪的人,缓过劲来,敛了急恼与伤心,收了丝绢子,猛地站起身来,拂袖举步,威风凛凛,冲至殿门边,垂头问那依旧跪地懒笑之人:“陛下居然瞒着我,就把你送去那蛮荒之地和亲?” 也不知究竟是在质问谁? “他知道您绝对不会同意,所以索xìng瞒着您,先过朝议再说。”夜长欢便替她那思虑周全的父皇陛下,解释了。 “我找他说理去!”明妃抬脚出殿,径直下阶,过庭,出门去。 夜长欢扭头看看那个风风火火,要去前朝找皇帝算账的背影,复又垂首叹口气,再伸手扶住门框,站起身来,倚靠在门边,伸一伸跪得酸麻的双腿。 你的情面再大,也比不过他心中的江山大。她腹诽到。 果不其然,少时功夫,腿上的麻劲儿还没过,明妃娘娘又风风火火地折返回来了。 进门,过庭,上阶,直冲冲问她:“门口那些禁卫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禁我,不禁您。”夜长欢笑说。 她被软禁了。就在明妃娘娘的含章殿里。皇帝不会再给她自由行走的机会,也没有给他最宠爱的妃子面子。 明妃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要是真糊涂,真莽撞,倒还好了,直接冲上垂拱殿,闹个热火朝天,出了这口被蒙被欺被拿捏的恶气。可是,她是揣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玲珑心,明白人装糊涂。便知道,什么时候该装一装,什么时候,却是装也没有用了。 见她站立着恍神,夜长欢赶紧趁机上前,扶了她的胳膊肘,将她往殿中引,一边招手廊下的宫女进来整理那倒地的妆台,一边出言安慰:“母亲莫急,又不是马上就要去,咱从长计议,啊?您看您今日的发式,梳得可显老气了,我替你换个今年坊间最时兴的……” 有时候,连夜长欢自己都有些疑惑,究竟明妃娘娘与安阳公主这一对母女,谁是母亲?谁是女儿?为什么总是她这个做女儿的,把母妃大人,当成小女儿来哄? 不过,这样也好。满心委屈,没个撒娇处,偏偏还有个人等着她的安慰。夜长欢心中反倒没了那些怕呀愁呀,只剩下满腔的勇气。 再则,裴煊爱她,她觉得……此生足矣。只要爱人安好,母亲安好,让她去哪里,她都去得,让她做什么,她都做得。 “阿奴,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 重新整理过后的殿室中,明妃娘娘坐在妆台前,一边任由女儿给她重梳头发,一边开始从长计议。 “……”夜长欢神色沉寂,嘴上也牢。只管手上动作,拔钗取饰,将那一头青丝拆散,其实,她哪里梳得好什么时兴的发式,她的头发,都还是半夏给梳的。 “你不答,那便是有!”明妃娘娘顶了一头乱发,说得肯定。知女莫若母。 “……”夜长欢不愿意撒谎,也不愿意说实话。偏头看着那一头被她拆散的乌发,束手无策。 “你告诉母妃,他是谁?我去把他找来,就在这含章殿,母妃做主,让你嫁了。到时候,木已成舟,你父皇便不能再逼你去夏国!”明妃突然转头,炯炯眼神,斩钉截铁,说着她的好主意。 “呵呵……”夜长欢打了声哈哈,嘲笑她母亲这个损人又不利己的馊主意。忽又正了声色,回答她的前一个问题:“没有!” 她一个三嫁之人,皇帝都不怕夏国人嫌弃。再偷着抢着嫁一百次,仍是无济于事。父皇要将她这个棋子放进夏国凉城,她便落不到其他地方去。这种时候,如果再让母亲知道裴煊的存在,保不齐,她这个经常异想天开的母妃娘娘,会做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是么,那……要不母妃给你挑一个?”明妃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主意里,越走越远。就算在玉京城里挑个看门的,打更的,杀猪的,打铁卖豆腐的,都胜过让女儿远嫁千里不得再见。 这个办法,蠢是蠢了点,搞不好惹得龙颜大怒,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不过,皇帝也有顾忌,天家也要颜面,她若撕破脸不要命,装傻充楞,皇帝说不定还拿她没辙。 “……”夜长欢只笑不语,心想,这都封宫闭殿了,你又要到哪里去给我挑夫婿?连挑了三个,都不怎么样,这丈母娘看女婿的眼光,还能信得过吗? “门口那群禁卫,有好几个都长得英武挺拔,我瞧着就不错!”明妃抬头看着女儿,眼中些许疯狂。 “母妃,别动,我见着一根白头发!”夜长欢哭笑不得,一边抬手去掠她母亲的头顶发丝,一边出言打岔。宫城禁军中,多世家贵族子弟,能入内宫值守行走的,更是些精干的儿郎,假以时日,都是要升迁的。她就别去祸害这些前程似锦的内宫禁卫了吧。 “菩萨奴,你别打岔,我与你说正经的!”明妃一把打开她的手,别过头,站起身来,临时起意的荒唐法子,被她语气凝重地一番说道,听来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反而饱含着一个母亲护犊的用心良苦: “有母妃给你做主,只要在这含章殿上拜过高堂,便是正经的亲事,拿熙朝的例律来,也说得过去的。都知我是出了名的急xìng子,我就当不知你父皇为何要将你禁足,只当是看着门口送你来的禁卫儿郎顺眼,嫁女心切,生怕好事多磨,就催促你在我眼皮下把好事成了。再即刻着人出宫去,给你舅舅报喜,给京中所有皇亲国戚,满朝文武百官府上报喜。到时候,众人皆知你成了亲,你父皇也不便再逼着你和离再嫁。至于他要如何迁怒于我,也无妨,我直接自请去冷宫里待着便是。他总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至于砍了我!” “主意倒是好。”夜长欢静色聆听,看着她母亲一本正经,说得慷慨激昂,天花乱坠。但仍是没忍住,给她泼了一盆冷水,“问题是,您如何说得动,门口一素不相识,或许还久闻我浪dàng名声的禁卫,马上就进来娶我?” ☆、嫁女 就算是门口那群愣头愣脑的禁卫儿郎中间,还真有哪个脑子发热的,被她那善谈的母妃娘娘给忽悠疯癫了,愿意娶她。她也是不愿的。夜长欢心想。 除了裴煊,她谁也不愿嫁。 虽然,现在看来,裴煊依然是最不可能嫁的。但是,她如今心有归属,便不再害怕身之飘零。至于嵬名霄么,她见过一次,yīn狠却自大,心野却外露,这样的人,不难打jiāo道,说不定可以谈谈合作,不见得真要与他做夫妻。没准,人家也瞧不上她。那样最好! 夜长欢立在含章殿的门廊下,咬着朱唇,心中暗暗发狠,思索着艰难前途。不觉被自己的心,感动得泪眼迷蒙。 便抬头望天,想将眼中水汽倒回去。却见着天上云起卷涌,说来也怪,早上还万里晴空,朝阳璀璨,这会儿,却yīn云蔽日,风贯满庭,眼看就要下起雨来。 含章殿里边,明妃娘娘正如火如荼地展开她的疯狂计划,已有多时。 殿门大敞,殿中锦屏小案,凭几地席,明妃娘娘靠几稳坐,摆起香茶阵仗,将门口的禁卫儿郎们,一个接一个地,请进去喝茶。 禁卫们都觉得,明妃娘娘的热情,有些过了。他们奉着上头的命令,在这含章殿封宫闭殿,禁足她的女儿,她却还要请他们喝茶?这茶,会不会有些涩口刺喉咙,或者穿肠辣肚腹? 但是,盛情难却。高高在上的妃子娘娘,屈尊纡贵,笑意盈盈,体恤他们这些小小宫城禁卫兵风吹日晒站大门的辛苦,请他们喝一杯香茶,他们如果还要骄傲地拒绝,就显得矫情了。 于是,挨个儿地,搁刀进殿,歇脚喝茶。 明妃娘娘貌美,又健谈。笑如春风剪水,声如暖阳融冰,有着年长fù人的慈爱与通融,又有着成熟女子的俏色与艳丽。就那么靠在凭几上,与他们问些出身,说些前程,再攀些亲戚,聊些家事。 一通打破砂锅问到底,嘘寒问暖下来,禁卫们皆觉得,这个传说中很威武,很高调,很嚣张的明妃娘娘,竟如此好相与。 当然,除了话多点,还有说话很是直白以外。 这些个禁卫皆是些二十左右的儿郎,刀剑拳脚功夫倒是好,可脸皮却还未怎么磨厚,被那fù人春水目光一注视,直白话语一盘问,几下就涨得耳根子潮红,匆忙香茶下腹,就脚踩棉花,云里雾里地,退了出来。 待佩了长刀,回到门上,往宫墙边挺立了,满心激动,却又不想将心中隐秘与同伴多言。明妃娘娘的问话,对于这些面薄的青年儿郎来说,太过震撼,又太过诱惑,虽觉得万般不妥,却又浑身受用,遂各自挎刀肃立,暗自销.魂。 夜长欢本来不想掺和她母亲的瞎闹,一直远远地,立在转角廊下处,看天数云玩儿。可见着那些禁卫,一个个绷着脸进来,又一个个红着脸出去。终是忍不住好奇,捡了个进出换人的空隙,行至殿门边来,冲着堂上的明妃,低低地问到:“母亲,您究竟与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哦……”明妃不急不慌地应了她一声,又端起案上的香茶,啜饮了一口,润一润说得干哑的喉咙,才接着与她道来,“我对他们每一个人都说,我的女儿安阳公主看上你了,你先出去考虑半日,若是愿意娶她,今夜就可进殿来拜堂成亲洞房。” “……”夜长欢瞪了双眼,半响哑口无言。 “你等着,瞧这光景,晚间随便挑一个进来,稍加引.诱,都能成事。”明妃拍手微笑,说得颇有些得色,她很是满意这半日功夫的显着战果。见着夜长欢突然甩袖转身走,又赶紧叫住她:“喂,你先别走,过来与我说说,你看上的是哪一个啊?” 夜长欢却头也不回地,往偏殿行去。 有一个这样任xìng而又能干的母亲,把一个无聊而荒唐的主意,顷刻间行得风生水起,她不知是该扼腕叹息,还是拍手庆幸?想了半天,终是不知如何对付,夜长欢便决定,干脆找个房间,独自清醒去。 熙朝皇女,出阁前皆随母亲居住。夜长欢自小就随明妃住在这含章殿,后来出宫开府了,偏殿的落霞阁,也还常常打扫着,方便她进宫留宿。此番便熟门熟路,径直去了那寝阁,解衣褪鞋,把心放宽了,上床倒头大睡。 反正,暂时也无计可施。昨夜奔波,心思耗尽,此刻已是困顿不堪,正好补一补眠。 一眠下去,不知今夕何夕。 睡过了午膳,又睡过了下午,一直睡到连眼皮都不想再闭上,浑身躺得百骸生痒之时,才翻身坐起来。见着已是傍晚时分,朝西向的落霞阁,却没有晴日里的剔透霞光,只因天上的yīn云沉沉笼罩,庭中雨打花树,稀里哗啦,沙沙作响。上午瞧着那突然起来的天青色,果然积云成雨,变了天了。只是不知下了有多久。 呵,真是的,人逢衰事,连老天爷都来应景凑趣。 夜长欢轻笑出声,兀自叹息一番,还是穿衣下床,开门,找吃的。不管心里有多难,肚子饿的时候,还是要吃饭的。内宫值守的禁卫,半日一换,上午被明妃灌过迷魂汤的那班禁卫,应该很快就要换回来了,还不知明妃娘娘今夜要摆个什么样的八卦阵出来,不吃饱点,哪能犟得过她那顽固的母亲。 打开门,见着有个小宫女在阁子门口候着,瞧着面生,估计是新来的。夜长欢尚未开口支使她去弄些吃食来,便瞧着她身边的食盒,敢情早就备妥了膳食,在廊下,等了有一会儿了。 正好,开门让她送进来,摆盘掌碟,认真吃了。又顺口问一问她,明娘娘在做什么。那小宫女口齿伶俐地答到,娘娘在堂上跟一位禁卫大人喝茶闲话呢。 夜长欢一口汤下喉,差点没呛着。还在喝茶闲话?还真是锲而不舍啊。莫不是真想让她今夜急就章,跟个大兵成亲滚洞房? 不过,一口努力吞咽之后,夜长欢很快就又淡定了。她母亲欺那些禁卫儿郎不知她禁足的真相,连蒙带骗,连坑带拐地,诱着人家往火坑里跳,她却是于心不忍的,且也自有主张,等下真要是有哪个色迷心窍,不长脑子的人,伸了脖子抬了腿进来,她只消几句大实话,就可以把他给吓得落荒而逃。 遂安安静静地吃了些东西,安顿了辘辘饥肠,漱口洗手,又让那小宫女替她掌灯沏茶,从多宝阁上找出一本尉缭子,便坐在窗下小案前,静心翻看起来。 一边看着那本曾经被她翻得卷了边的旧书,一边在心中唏嘘感叹。 她何曾是爱看书的人?早年顽劣,不求上进,当然,也没有人会用功课学业来苛刻要求她一闲散公主,女流之辈。后来,情窦初开,琢磨出自己心中大约是喜欢裴煊,便想着人家出身将门,若是要志趣相投,谈得来,少不得要论些戎马倥偬的,故而,费了一番大心思,下着苦功夫,硬是去研习那些犹如天书的兵法,还有那摔得她一身青肿,练得她腰酸背疼的骑shè。 殊不知,后来,把天章楼里的兵书,翻了个倒背如流,触类旁通,把骑马shè箭,练了个精准矫健,得心应手,也没个机会,与那位眼睛长在额头上,都不怎么正眼瞧她的裴大人,有什么jiāo流。 如今,倒是终于心心相印,两情相悦了,她却又要思虑周全,顾及更多,舍厮守而保平安吧…… 心中点点滴滴地续着记忆,又一下下地掐断贪念。忽听得身后吱嘎一声门响,有人进来。 “你去歇着吧,我一个人坐会儿。” 夜长欢背门而坐,面窗凝神,也不回头,便冲着进来的人吩咐到。她以为是明妃拨过来伺候她的那个小宫女。 “……”没有应答,也没有开阖门的声音。 她便略略回头,侧脸垂眸,眼角余光瞥过去,看见一双鹿皮军靴,一抹玄色金绣的禁卫军官武服袍边,便赶紧转回头来,死盯着案上的尉缭子,冷声静气,一句一句地,慢慢说来: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曾见过你,也不知母妃跟你如何jiāo易,我只知道,我不日便要去夏国和亲,想必在今日的垂拱殿朝议上,已经昭告文武百官了。你若要私通和亲公主,弄不好是个抄家灭门的死罪,你这会儿出去,还来得及。” 明妃娘娘,还真是太厉害,竟然忽悠了一个着金绣武服的禁卫军官进来。但也终是太天真,低估了惹恼熙朝皇帝的后果。当今天子的心,到底有多硬,意志决断有多坚,帝王心术有多深,很不幸,她,安阳公主,今上最宠爱的女儿,曾经窥见过。 窗外雨声淅沥,眼前烛光跳跃,夜长欢听见自己的声音,如珠玉坠盘,洒落在寂静室中,身后却一直无声。 几息静默,透着蹊跷,她才彻底转头过去,看那立在门边之人。意料之外,却又尽数勾起心中的期许,便只顾得上美目圆睁,忘记了惊,亦或是喜。 那人,金绣玄衣,紧腰小袖,高靴短裾,沾着一身雨里来的湿气,比往日的广袖宽袍,或是玉带官服,来得还要挺拔神气。偏偏又黑沉着脸,深凝着眸,蓄着一副要教训她的高傲架势。 那种感觉,真是,陌生,又熟悉。疯狂,又甜蜜。 真是……爱煞人也么哥。 ☆、陪你 “挺好看的。” 夜长欢转过身,散坐在地席上,远远地仰看门边立着的俊俏郎君,实在是不知说什么好,便不觉出口赞一赞他那一身英武装扮。 一日不见,恍若隔世。 昨夜,是她心血来潮,趁着月夜清辉去看他;今夜,换着他,乔装打扮,潜入内宫来探她。 夜长欢知道,今日的大朝议上,裴煊定会知道和亲的事情,也迟早会来找她问个究竟。只是今日一直按捺着不去想这头疼的会面。却不曾想,他来得这么快,弄她有些措手不及。 “是吗?”裴煊嘴角溢出一声轻哼与反问,大约是不屑她的少见多怪,亦或是不满她的避重就轻。 他从来都有自知之明,他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穿胡服,比穿宽袍,更好看,因为,他本来,是想要当一个纵横沙场的将军的……勉为其难,做个束手缚脚的京官,委曲求全,为家门周旋应酬,已经够隐忍,够压抑,够憋闷的了,如今,好不容易,扒开一个情爱的出口,让心中的热浪与狂流,有些个宣泄。却转眼间又被她给……堵了。 和亲这么大的事情,昨夜那种情形下,她居然都能守口如瓶!真不知她心中,将他看作什么? 可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发作,他心中的别扭,便化作眼中的火苗,又恼又气,又酸又胀,又麻又痒,注视着室中地席上的女子。 “对呀……”夜长欢装傻充愣,微微颔首,轻飘飘地,又肯定了一句,继而绽开笑颜,殷情招呼,“过来坐?” 说是招呼他坐,可这是她昔日的寝阁闺房,一切随她能躺着决不坐着,能蜷着靠着决不端坐着的喜好,古风地席,凭几矮案,除了窗边她此刻坐的席垫,便是里面的床帐,也不知道,该请他坐在哪里? 裴煊却径直举步行过来,也不寻地方坐,脚尖抵至她的铺撒裙边,才躬身下来,借着小案上的灯烛光亮,朝她脸上看,像是要看出一朵花儿来。 可不是朵花儿吗?明明姣好无暇,偏要笑得稀烂!明明娇艳,妖冶,惹人心魄,偏要涎着一副市井混混的谄媚嘴脸,来讨好他! 看得他心中鬼火冒! 夜长欢越是若无其事,皮里阳秋,裴煊越是心火蹿腾,横眉冷目。 他到不是为她突然要去和亲的事犯愁,她前面三次的姻缘,他都有本事给搅黄了,后面再来多少次,他亦有办法,故伎重演一番。就算是两国邦jiāo,政治联姻,又怎样?夏国人,嵬名霄,他都熟的很,轻而易举便能摸着软肋。 他气的是,这个女人,为什么不能像一般小女儿家的正常思维。遇到此等不决的大事,本应该哭哭啼啼,娇气柔弱,犹豫不舍,万般为难,朝他倾诉询问一番,才像是仰慕他、心悦他、依恋他的表现啊。 她倒好,居然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不说,不哭,不慌,不急,不恼,不悲,还能笑得灿烂,这样让他,很没有……存在感。 “你刚才……是在跟我母亲喝茶吗?”夜长欢被那直逼而来的灼灼目光,看得人都仿佛缩小了一圈,不觉往反撑住双手,拖起双腿,往边上挪了挪。又一边寻些话,努力打破这种快要被生吞活剥的压迫感。 “嗯。”裴煊一声鼻音应了她,终于放弃了用眼神对她的折磨,直起腰身,转目看向室中陈设。 “聊了些什么?”夜长欢赶紧敛裙,直腰,坐直了,追着问。裴煊跟她母亲,能聊些什么?商量要怎样才能赶在今夜把她娶(嫁)了? “没聊什么。”裴煊淡淡答到,继续打量室中陈设,抬脚挪步,量一量窗前至床帐的距离,伸臂抬手,摸一摸多宝阁上的书册摆件,没了下文,就像专程来参观安阳公主的昔日闺阁的。 “不说算了,”夜长欢追着他的身影看了一圈,又在他转身回望的瞬间,抢着低头垂目下来,叹了口气,“但愿你没有乱吃这含章殿的东西。” 以夜长欢对她母亲的了解,明妃娘娘急着嫁女,本来就起了心,要想使些歪门邪道的法子,套一个色胆包天的禁卫郎,此番见着裴煊主动找上门来,还不乐得顺水推舟,再在边上添一把干柴催燃烈火啊。反正,她老人家,作为皇帝最纵容宠爱的跋扈妖妃,手边暗藏的内宫禁物,多的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裴煊怔了怔,很快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转身冲着她,勾唇一笑,慢条斯理地说来,“可不巧,明娘娘亲手沏的明前新茶,我饮了,特意招待的果子点心,我也吃了,就连晚间的膳食,也是她请我吃的。” 言下之意,我这不还好手好脚,头脑清晰,活蹦乱跳的吗? “你……”夜长欢瞪了一双流光美目,一时语塞。心中一边暗中惊讶,明妃娘娘居然放弃这么多下yào的机会,真是难得心慈手软啊。一边仍是好奇,这两人背着她,究竟说了些什么,遂再次旁敲侧击:“你们……居然谈得这么投机么” “可不……”裴煊挑起眉尾,简洁答她,却又巧妙地止了她的话头,再转身过去,随手翻看多宝阁上的书册,少顷入神,无多言语了。 夜长欢见状,索xìng也不追问了,抿了抿唇,转头过去,看着身边小案上的尉缭子,沉默出神。有什么了不起,这人是故意的,惜字如金,吊她胃口,她还不稀罕了。 窗外春夜细雨,密密实实,淅淅沥沥,室中灯芯噼啪,烛光跳跃。静室幽香,情愫弥散,一对青年男女,各怀倨傲,等着对方的坦诚。 裴煊心想,和亲的事,她究竟是何心愿与主张,竟没有想与他说的话么?我不问,看她能装到几时? 夜长欢心想,他与我母亲说了那么久的话,才过来,总不至于是专程来参观我的闺房的吧。我也不问了,看他能绷到几时? 两人心中皆有焦急与期待,却又各自隐忍,谁也不愿再开口。 夜长欢用余光偷瞄那个立在多宝阁旁的侧影,心中好笑,那处光线昏暗,根本看不清书上字迹,也不怕眼睛疼! 裴煊却不用看她,早已在心中暗笑开来,不就是尉缭子吗,从来都看她拿的是这一本,也不知看了多少遍,还是说,从来就没看进去过? 彼此暗自戏谑,竟觉出丝丝缕缕的温暖缠.绵情意来,那突然从天而降,横梗在眼前的如山难题,反倒不那么棘手与可怕了。 裴煊就那么在边上站了一会儿,夜长欢心中已经渐渐疏朗起来,哪管明日万重山,偷得浮生□□,今夜,他来了,在身边,就好。 然后,心上一轻,便觉得身子有些发沉,头重,手重,全身都在往下坠,使不上劲。夜长欢估摸着自己是疲乏了,便想着站起身来,走动一下。 这一起身动作,才发觉不对劲,怎么腿软脚软,连手都抬不起来了,一个重心不稳,偏倒在小案边上,除了神志清醒,整个身子骨ròu,已经软成棉花,瘫成烂泥了。 “……”夜长欢抽着气,又惊,又气,又恼。她今日,总共就吃了一顿晚膳而已,还是慈爱的母亲给命人准备的。也就是说,明妃娘娘果然心善,没把裴煊怎么着,却把软劲散力的迷yào,下到她这里来了。天啊,有这样疼闺女的娘亲吗?确定是疼她,不是在坑她? 裴煊在边上,注意到她的异常,赶紧搁了手中书册,两步行过来,直接抱起她,将她往床帐中放。 夜长欢诧异于他那行云流水的动作,又听见有些隐隐的闷声轻笑,竟也不问她是何缘故。更是恍然,莫不是裴煊也是知情人?遂冲他怒目相向。 “明娘娘说,你力气大,怕我不好应付。” 裴煊见她那莹眸迸光,浑身zhà毛,却又软塌塌的模样,忍俊不住,便叹口气,笑着承认了。 “你想要怎么……应付我?”夜长欢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不是怕,而是给气的。 同时,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放到了床上,裴煊给她褪去鞋袜,解开束腰的丝带,取下发间的钗饰,然后,竟开始低头去解他的武服腰带。 “那是明妃娘娘的主意,她自觉行得妥当,便顺口告知了我一句而已。我一路买通关节,赶着进宫来,可没想着要做什么,只是担心你突然被带进宫里,又被禁了行动自由,难免会害怕,便想着来陪陪你而已。” 裴煊一边宽衣解带,一边与她解释,难得的细致耐心,温和语气。只是,也行得干脆,一通话说完,人已经上床,在她身边侧躺下来,抬臂过来拥着她,闭目来在她颈间,轻轻蹭。 夜长欢听得唏嘘。她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 又觉得全身绵绵的,如一只软脚虾一般,还被另一只硬壳蟹压了半边身子,就剩了脑子和眼珠子能转,嘴皮子能翻。遂斜眸过去,出言怂恿:“那要不……我们还是做点什么吧。” 她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有些意识到,明妃娘娘的软骨散,里头肯定还加了合.欢香。 ☆、夜雨 夜雨淋淋,庭中花树,廊下笼灯微dàng,含章殿正殿的殿门,大敞着,明妃娘娘仍旧坐在堂上,喝着茶,看雨。 一日下来,喝了那么多茶,舌尖发木,再稀罕的御供明前,也尝不出味来了。那茶味,已经入了脑,沁了心,浸了血,睡意全无,神思清明,越夜,越有些紧张与兴奋的意味。 女儿后半生的命运与归属,也许就在今夜一搏。 明妃深吸一口气,将杯中残茶又啜饮了一口,见着时辰已深,这才吩咐边上静候的心腹侍女琉璃:“去含光殿,把皇后娘娘请来。” 琉璃恭敬应着,不禁转头看一眼门外深幽夜色,密实细雨,又请询了一句:“皇后娘娘若问起缘由,该是何说道?” 大约是觉得,这深夜大雨的,要她去请中宫挪步,若是没个非请不可的理由,这个任务,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就说裴煊在这里。她若不来,我就去请陛下。”明妃娘娘便给了琉璃一个能够让裴皇后非来不可的理由。她笃定,裴皇后知道后,饶是心中恼恨得想将她大卸八块,也得赶紧从床榻上爬起来,顶着绵绵夜雨,穿过层层宫墙,来含章殿抢救她兄弟的名誉。 琉璃心领神会,应声出门,批衣撑伞,请人去了。明妃独坐堂上,犹自握着玉瓷茶杯,把玩,出神。 裴皇后的兄弟,可真是个实诚的……jiān人。 酉时,门口封宫的禁卫换班,他就来了。来时估计已经把那群禁卫打点好了,连她挨个请他们喝茶的事,也给摸了个清楚,便自告奋勇,亦要进殿来讨杯茶来喝。几口香茶下腹,就开门见山说了些骇人的坦白之语,惊得她眼珠子都快掉在了地上,又三言两语,自告奋勇,自甘做饵,给她支了这个把他亲姊拉下水的yīn招。更是让明妃娘娘,抚着心口,连叹三口大气。 感谢老天开眼,正心急火燎,病急乱投医之时,竟给她送来这样一个救星。除了那国舅爷的身份,怪异了些以外,其他的,可真是没得说,人俊俏,又有担当,脑子好使,又专情,为了心上人,还能六亲不认……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明妃心里一欢喜,索xìng就让琉璃在给夜长欢准备的膳食里,加了点料。得把这事情做实了才行。世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那天煞孤星,好不容易遇到个送上门的完美儿郎,不拆了吃下腹,更待何时? 再说,等木已成舟,板上钉钉,她才好与裴皇后jiāo涉。 明妃娘娘兀自在堂上打着如意小算盘,落霞阁里,被她放在算盘上拨弄掂量的两个人,却在大眼瞪小眼,兼满头大汗。 暮春雨夜,按说,很是潮湿清凉。可是,室中两人,却觉得这破天气,真是又闷又热。 夜长欢是yào效发作。背心渗汗,发丝湿乱,脸颊生霞,朱唇yù滴,最要命的是,还彻底没了行动的力气,衣裳半敞,脱线木偶一般,乱躺在床榻上,大约只能任人宰割。 偏偏,yào力使然,春.情勃发,她本能地盼着,裴煊怎么着将她给宰割了才好,也涎着脸主动邀请人家了,然而,裴煊却……高傲地拒绝了。 那人听她豪言,先是闷声嗤笑,当她在玩笑,又听她呼吸渐促,才觉察出异状来,赶紧支起半个身子,垂头凝视她半响,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心,手指伸进她发间揉了揉,又捧起她的脸,磨蹭着亲了几口,便仍了她在床,兀自坐起身来,捂额抽气,一声苦笑,长长哀吟: “明娘娘知会我时,我还道只是些安神助眠的yào物,谁知她下手这么狠……” “嗯哼……可不,明娘娘妖孽祸国,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夜长欢磨着银牙,跟着苦笑,终是忍不住埋汰了自己母亲一句。 软骨散加合.欢香,齐齐下在她身上,母妃大人这招苦ròu美人计,做得真是太绝。这两样yào,皆是内宫禁物,要是下在裴煊身上,让他狼狈,难堪,再借此来拿捏要挟他,便显下作,终是不妥。可是,加之自己女儿身上,就不怕她秋后算账了,还可借机看一看裴煊的反应,看他有无怜香惜玉之心,亦看他心有多坚,情有多深。 可是,这怜香惜玉,该是怎么个怜惜法子?以身解yào,缓她难耐痛苦,算是怜?还是说,留她完璧,全她清白至明媒正娶,才算是惜? 裴煊也犯难了,扶额捂脸,额角汗珠,大颗大颗地渗出。 能不汗流浃背吗?有个活生生的美人儿,横陈在边上,软绵绵地看着他,轻喘慢吟,可以任他为所yù为,光是压制自己的蠢蠢yù动,就很吃力啊。 可是,又不得不压制。撇开长远的不说,就说眼下的不可为,等一下,明妃派人去把他的长姐给请了过来,搞不好会有一大堆的人涌进这落霞阁。他本想,和衣相拥而眠,做做样子而已,若真要彻底宽衣解带滚在一起,又被撞了个现行,那得让夜长欢多难堪。 夜长欢眯着眼,将头脸侧靠在被褥上,心思有些模糊了,也无暇去揣测裴煊心中所想。浑身难耐,身体像个无形的大窟窿,空得要命,哪还有余地去想其他。 见着裴煊一脸为难的样子,又隐约觉得有些失望,兴许,裴煊并没有他自己所言的,那样喜欢她吧。她都这样了,还是不能诱惑他。 “含章殿没有池子,不过,外面的雨倒是下得够大,你要不……把我扔到雨地里去吧。”夜长欢说完,索xìng将头脸埋进褥子里,鼻子酸酸的,眼角发润。她突然想起,芝兰馆后面的冰冷池子,他都能把她扔进去的,外面的雨地,也许不在话下。 “这主意,倒是不错。” 裴煊怔了怔,继而叹口气,笑说到。 夜长欢本是气话,还带着些许酸意,哪知裴煊就跟听不懂一般,先是自己穿戴整齐,再给她简单整理了,便俯身将她抱起来,往外面去。 真要将她扔到雨地里么?夜长欢挂在他身上,惊得睁圆了眼,哆嗦着唇,却又只有任他摆布的份。 走出房门,清凉湿气袭来,过廊下阶,雨丝风片裹挟,冰冷凉意劈头盖脸浇来,倒是被激得浑身激灵,再靡靡蒙蒙的yù望,也给浇没了。 可夜长欢心里气啊,还真的将她扔雨地里来了? 裴煊却就那么抱着她,在石阶上坐下了。只手揽她腰背,只手搂她腿弯,将她摆弄了个靠起来比较舒服的姿势,放在膝怀间,然后,垂头,偻肩,尽量用肩背替她挡住一些劈头淋下的雨水。 夜长欢藏脸于他的胸腋下,听着满庭雨声,在冷风潮气中一阵寒战,适应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在陪着她一起淋雨。 “你进去吧。”她有气无力地,推了推身边的ròu垫,座椅,外加半把雨伞。 虽然想来可气,可是,看在他这么实诚的份上,她不想斤斤计较了。她与他,已无来日,那么,眼前片刻,皆要珍惜。 裴煊一声低笑,将她搂紧了些,又出言诓哄:“别乱动,就这样,忍一忍,乖,一会儿就过去了。” “嗬……”夜长欢听他说得好玩,便从那胸怀中钻出头脸来,迎着雨珠打面,露一张挤眉弄眼的笑颜。 母亲使些乱七八糟的乌龙计,毕竟也是想着怎么添柴加火,帮她一把,还不至于将她往死里整。故而那yào效,也不至于太凶猛,她其实,咬咬牙也能忍过去的。 只是,眼下这雨地里,两个人淋得狼狈,又让她心思激dàng。她与裴煊,怎么到了这种境地?相爱而不能,比之前那种拼命追求却够不着,还要戳心。雨帘下相拥,却又比任何的花前月下,还要温存。 尤其是,廊下笼灯的昏黄光线下,见着他一身玄色武服湿透贴身,乌发简髻滴水,雨珠子成串地顺着鬓角、脸廓往下滴,打湿了眉眼,打湿了唇角,又顺着滚落到颈窝处、衣襟里…… 夜长欢便不禁深深叹出一口气,长得好看的人就是占便宜,就连被雨打成这样了,竟越发俊俏如夜魅。惑得她,依然浑身发痒,心里……发痛。 裴煊却不以为然,抬手来擦着她脸上的雨水,又像是极为认真,搜肠刮肚地,与她说些掷地有声的话:“我说过的要娶你,要养你一辈子,便不会食言。不管有多难,我也有办法做到,就算是陛下让你去和亲,也不怕,我自有主张,你要做的,就是相信我。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瞒着我,你的难关,我都会陪你一起渡过。” 沉沉哑哑的话语,压过周遭雨声,绕耳入心,夜长欢就觉得,眼睛被雨水彻底糊住了,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说得多么决绝。与皇权与国策抗争,改变一桩两国联姻的亲事,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可是,她才不管他能不能做到,裴煊能够对她说这些,能这样倾心待她,她就觉得够了,足以慰藉平生,足以让她生出面对一切的勇气。 遂吃力地抬臂,去勾他的后颈,张开五指,去摸他的脸。可眼前雨水泪水模糊成一片,手臂发软,也没什么准头,湿漉漉的手掌一张,便成了一巴掌虚虚地拍在裴煊脸上,眉毛眼睛乱摸一气。 裴煊被她弄得发笑,索xìng捉住她的手,引着她细细的摸,摸着摸着,又捏了两根玉指,往自己口中放,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着雨水,吃了几口,干脆垂头下来,捧着她一阵亲吻。 周遭暮春夜雨,浸润万物,应和着口中甘泉,舌上缠绵,两个人,撇开雨幕的干扰,极力去感受彼此的体温与气息,抓住丝丝缕缕与彼此的联系,大约也渐渐忘了,在这凉风冷雨里,有什么不妥。 裴皇后来时,转过回廊转角,便看见这两个疯子,坐在庭中石阶上,淋得湿透,却自顾卿卿我我,吻得昏天黑地。 她一口腥甜的心血涌至喉咙,身子一晃,朝一边栽去,幸好被一旁的青檀抢步扶住,才不至于被她兄弟给当场气晕过去。 ☆、jiāo易 这一日,从清晨至深夜,明妃几乎就没有起身离开过含章殿。 早间,夜长欢来,嬉皮笑脸告诉她,要去夏国和亲,明明是平地惊雷,却被她说得云淡风轻。 傍晚,裴煊来,沉眉凝目告诉她,他定会娶她的女儿为妻。明明是天方夜谭,却被他说得一本正经。 好在明妃娘娘多年历练,早已修成一颗柔韧而机巧的心。一日下来,还算承受得住,应对得起。且还顺水推舟,借势而为,于一团乱麻中抓起了章法。 于是,待到深夜里,裴皇后来,明妃已经心平气和,打好了用于等下谈判的腹稿,令宫人重新沏了茶,自己则神采奕奕地站在门廊下,准备迎接今夜的彻底摊牌了。 裴皇后踩着雨花,一贯的平静和颜下,隐着一种比夜雨还凉的怒气,由青檀撑伞跟着,一路快步进来,过庭,上阶,拿一双冷目看着明妃,柳眉微扬,朱唇未启,便算是询问。 明妃依例行礼过后,也就不绕弯子,直接给她指了指落霞阁方向,让琉璃带着她主仆二人,去眼见为实。 明妃心道,落霞阁里,也不知是何光景。不过,以裴皇后的涵养,多半不会破门而入,看个彻底,只消让她过去晃上一眼,确认了裴煊今夜确实是在含章殿,那么,入宫私会和亲公主的罪名,便会落实在裴煊身上。皇后娘娘顾念他兄弟的名誉与安危,总会坐下来好生谈一谈的。 果然,也就一趟来回行走的功夫,裴皇后已经冲冲折返,脚下生风,衣袂微舞,从门廊转角处行来,从明妃身边走过,径直抬脚入殿,捡了主座坐下,看着跟进殿的明妃,开门见山问到: “你让我来看的,我看见了,你是何意思,直说吧。” 撤了中宫的架子,越过了称谓礼节,直呼你我,直问要求。裴皇后也是干脆。想来,那心思敏锐的人,心中着急了。 明妃便屏退了闲杂人等,让琉璃从外面关上殿门,自己于几案侧边陪坐了,却不直陈她心中所愿,而是先讲一段来龙去脉:“安阳要去夏国和亲,今日又被陛下放到我这里看管着,心中大约不甚痛快,今晨一来,就一个人关在寝阁里生闷气。足不出户,一日未食,到了夜间,我终是怕她饿坏了身体,便让琉璃给她送些饮食去。琉璃回来,就悄悄与我禀说……公子来了。” 裴皇后垂眸静听,不置可否。明妃却挂一抹无可奈何的苦笑,再摆一副事不干己的架势,继续说来:“琉璃常随我行走,自然不会认错,我不知公子是如何入得内宫,又是如何避人耳目进了含章殿的,只想着这事情非同小可,亦不可随意声张,却又不知该如何处置为妥,便只有斗胆请娘娘连夜冒雨过来,请娘娘做主了。” 明妃没有说裴煊还在这殿中喝了半响的茶,与她聊了一箩筐的话。她当然不会说。在裴皇后面前,她只能装着没看见裴煊来含章殿,若不然,万一裴皇后反打她一耙,说她知情不理,纵容外男与公主私会,那还谈什么? 故而,明妃只说,皇后的兄弟私会她的女儿,她表示很为难,也很替皇后娘娘想。没有大肆声张,闹得满宫皆知,便是卖了皇后娘娘一个天大的人情。 “你的意思是,你见着少炎私会安阳,却没有声张,便是卖了我一个人情,要我怎么着感谢你?”裴皇后听得懂她的意思,索xìng挑明了问得直白。 “娘娘言重了。”明妃笑答。多年后宫相伴相处,相斗相争,裴皇后对所有人,皆是一张看不出内里的清水脸,唯独对她,向来直白。大约是觉得她喜怒形于色,清浅好相与吧。 “我瞧着他二人虽情投意合,但是,公子乃公府嫡子,担着门楣重责,又是朝廷重臣,前程无量,与安阳怕是不太登对,我也不奢求多的,只盼着,姐姐若是有什么法子,能让安阳不远嫁夏国,便知足了……” 笑里太极,明妃还是将她与人方便的条件清楚地讲了出来。转瞬思及女儿命运,不由得嘴角一沉,有些悲戚:“说实话,陛下突然要安阳去和亲,我心里还是挺不是滋味的,且不论陛下那么多子女,为何独独挑她去。我一思及她一个人要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凶残蛮夷之地,千里迢迢,兴许终生难再见,便觉得了无生趣……” 明妃说着,不觉动容,眼中含泪,晶莹闪烁,赶忙拿了袖中帕子,擦拭眼角。 裴皇后抬眸看了看边上说哭就哭的人,沉默少顷,面有难色:“安阳去和亲,是陛下的主张,且又已经上了朝议,我如何做得了主?” 至于陛下的主张,是因何起念的,裴皇后自是不会多言。夏国国书递进玉京的前一日,她获悉裴煊送来的西北密信,大致知道了夏国人的要求,那天晚上,便在皇帝耳边上,多夸赞了安阳几句。帝后虽隔阂已久,外间看来甚至还有些生分,但是,皇帝对她的识人之明与理事手段,还是很认同的。 “世人只道陛下多情喜新欢,可是只有我知道,陛下心中最看重的,从来都是姐姐。若论这后宫,还有谁能左右陛下主意的,非姐姐莫属。” 明妃也是个眼尖的明白人,她这番话,不仅仅是简单的恭维,而是她多年观察,暗自揣摩而得的隐情。明面里,她是最得宠的妃子,暗地里,皇帝有些心思,很是长情与深厚得可怕。不然,为何中宫坏事做绝,却还能稳如泰山?说白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太子之后,宫中再无皇子出生,若不是皇帝能容忍,哪有如此奇巧之事? “说错话了,陛下圣明果断,岂是你我能左右的。”裴皇后清凉一笑,当即拈出明妃的一个口误。不管心里承认与否,嘴上绝不会留人口实。 “那是……”明妃一笑,抬手捂嘴,认了错。 裴皇后满意地挑了挑柳眉,神色微动,未再多言,两人的谈话便陷入僵局。殿外夜雨依旧,室中茶香隐隐,两人却皆已无心品饮。 殿中清寂,更漏如莲,熏笼香尽,大约数着自己的鼻息过了十几息,明妃嘴角挂笑,又找些话来,打破这尴尬的静默:“宁王近来似乎看上了我兄长家的小侄女,总是寻些由头,隔三差五地往我兄长府上跑。我兄长不明白这些小儿女的心思,便进宫来问我的意思。我便与他打开天窗说亮话,让他把女儿看管紧些。我对他说,那老大不小的宁王,看上的未必是那个才豆蔻之年的青涩丫头,说不定是你手中的京畿大营呢……” 听起来,像是突然宕开一笔,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可话里的意思,却又再明白不过。明妃之所以敢在这深夜大雨里,硬把裴皇后拉到含章殿来,与她敞开了谈,除了拿裴煊的声誉卖人情,其实,京畿大营才是最大的底牌。 明家手握京畿军权,明妃膝下却无皇子,所以,无夺嫡之忧。然而,京畿重兵,可拱卫京师,亦可控制京师,可行拥立之功,亦可助人夺嫡。而至于想要助谁一臂之力,全看明家人的心情。若是宁王做了女婿,那么,明家人就得在现在的储君与宁王殿下之间,好生选择一下效忠对象了。 故而,明妃一边说,一边认真地看着裴皇后,不放过她脸色的一丝儿神色变化。可裴皇后心xìng涵养太好,面色如镜湖,平静得没有一丝儿变化。 不过,这就够了。没有反应,便是反应。入了心,才会隐于面,不让别人看出来,被别人拿捏。可明妃娘娘火眼金睛,能看穿这一层,毕竟,相处得太久了,彼此早已熟透。明妃便微笑着,抛出自己的选择与主意:“我倒是瞧着,兄长家的小侄女与太子的年纪还相近些,再过几年,两个人若是做对小冤家,兴许还不错。” 说着,一双食指一挨并,学一个点鸳鸯撮姻缘的媒姑姑模样。只要能够让女儿不远嫁,陛下百年之后,谁来接着做皇帝,明妃娘娘不太在意,反正,最名正言顺的,就是獾儿太子,那就太子吧。 裴皇后垂眸看了看明妃那两根并在一起的青葱玉指,两个涂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盖,便是两个鲜艳的小红点,凑成了一对。再顺着她的指尖,双手,衣袖,手臂,抬眸上去,看了看明妃那双颇有诚意的潋滟美目,终于勾唇一笑,含糊说来:“獾儿的事,可以再议;安阳的事,亦容我回去好生想一想。” 话音未落,便已起身,往殿外走。 相当于什么都没有说,可是,却算是应允了与明妃的jiāo易。太子娶明家女,明家做了未来皇帝的后族,也就不会再生二心,而裴皇后则要想办法,让夜长欢远嫁夏国之事,终不能成行。 明妃自然听得懂裴皇后的意思,那骨子里冷傲的人,能说出再议,还有好生想一想之类,已经是很不错了。遂赶紧起身送客。 出了殿门,站在廊下,明妃一边看着裴皇后头也不回地离去的背影,一边万分感叹,皇后娘娘真是威武。明明是被人拿了她兄弟的把柄来要挟,她心急火燎顶着大雨来救场,却至始至终不提裴煊半个字,便把事情给解决了,到得后来,还不知不觉,移形换位,搞得像是别人在求她一般。 可不是求她么?把整个明家都押上了,把兄长和侄女都出卖了,来求她。呵,明妃不觉嗤笑。 一声笑罢,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廊下冷风中飘散,才恍然想起来,她是不是应该关心一下落霞阁里的状况。遂叫了琉璃,随着她去后面偏殿看看。 绕着屋檐,避着雨幕,一路穿廊转角,行至那妮子的寝阁门前,明妃才看清楚房门大敞,门前笼灯下,浑身滴着雨水的裴煊,打横抱着浑身滴着雨水的夜长欢,正要进屋,见着她来,便转过身,带着一脸的不好意思,哑着声音告诉她: “她晕过去了。 ” ☆、苦衷 安阳公主向来体健。 她自幼被明妃当作男儿来养,饮食调养,体格锻炼,都没有马虎过。长大了,也就是个任凭风吹雨刮不为所动,几个喷嚏就能驱走伤寒的体质。 可这一次,终于架不住在那雨地里浇上半天,冰火两重天的考验,被裴煊捞着口舌绵绵地亲了一通,竟一口气喘不上来,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宫里的美人娘娘们,还有玉京城的贵fù小姐们,喜欢抓一张丝绢子捧心,动不动就晕厥。 原来,眼前一抹黑,诸事抛脑后,还是有些妙处的。 比如,再棘手的难题,再尴尬的场面,再痛苦的体验,皆能跳过去。 比如,她这一闭眼,再一睁眼,那软劲散骨的yào效过去了,那焚身似火的yào效过去了,那冰冷雨水浇在灼热肌肤上的痛苦刺激也过去了,神思清明,浑身轻松,衣着干爽,散着四肢,裹着锦被,躺在落霞阁的床帐里,盯着帐顶垂下的床幔流苏,发呆。 然后,回神,寻思,该如何找明妃娘娘算账。 求她老人家,以后别瞎乱折腾了。 未等她思绪连成线,眼前一道丽影一晃,有人往床沿边上坐了,一只玉手撩金钩,一张精致的面容从罗帐边探过来,冲着她笑说:“囡囡,你终于醒了?” 笑声里,除了关切与慈爱,还有些许……讪讪的讨好。 这母亲和女儿,真该对调过来当才是,夜长欢心道。又听出明妃话中的蹊跷,遂蹙眉,抿嘴,板着声音反问到:“娘亲,什么叫做终于醒了?” 难不成她睡了很久? 窗外,倒是晨光鲜亮,枝头鸟鸣,幽幽夜色过去了,密实大雨停歇了。难道她在昏睡中过了一夜么? “差不多,两天,三夜。” 明妃一边笑说,一边半抬起手,虚捏指头,数日子,貌似解一道很难的计数题。 “什么?”夜长欢脱口大叫,猛地掀开被褥,从床上坐起来。中衣挂身,披头散发,冲着她母亲横眉怒视。 就喝点了迷yào,淋了点小雨而已,无论如何,她也不至于昏迷这么久。两天三夜?她是不是漏掉了些什么? “大前天夜里,你思及远嫁之苦,一时想不开,便偷偷将我平日用于助眠的安神yào取来,很是服了些,有些过量,又在雨中坐了几个时辰,便扎实晕厥了过去。后来,请了太医过来,针穴都未醒,索xìng开了些调息将养的方子,让你好睡了几日。期间陛下都来看过你两次,甚是关切呢。” 明妃娘娘眉眼如丝,容颜如妖,声音圆润,字句清晰,说得跟真的一样。 “这是谁的主意?”夜长欢木着脸,歪唇吹开拂在脸边的一缕发丝,沉声问来。 两天三夜,怕是整个宫里,不,整个玉京城,都知道她被禁宫里,畏嫁寻死的笑话了。 “我的主意。”明妃娘娘赔笑,叹气。 不然,总不至于对太医官说实话,是她明妃下yào把女儿给放到了吧,就这样,将错就错,合情合理,还赚一把皇帝的同情心,再看一看能不能动摇他的铁石心。 夜长欢转头,半眯双眼,看着窗口倾泻而入的晨缕,思忖片刻,也就想通了这个关节,扯唇笑了笑,干脆而大气地说到:“好吧,母亲,此事就此作罢。” 娘亲大人做什么,再是奇思异想,荒唐无稽,都是为她好。所以,她原谅她了。只是,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亦有自己的隐秘执念,不可为旁人道来。 遂一边说着,一边翻身下床,去衣箱里寻外衣来穿戴。 室中就她与明妃两人在说体己话,也没个宫女进来侍候,夜长欢也懒得使唤人,找出一件月华色的深衣,往身上穿了,简单系一条腰间宽丝带,也还有模有样。 “你要去哪里?”明妃见她面色凝重,闷头拾掇,心中有些疑虑升起。 “去前朝求见父皇。”夜长欢穿好了衣服,又往妆台前坐下,拿起梳子开始梳头发。 “求见你父皇……做什么?”明妃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浓。 “去告诉他,我死过一次,这会儿已经想开,不会再寻死了。” 夜长欢一边答话,一边三下五除二,将头发梳了个简髻,玉簪子固住,妥妥贴贴的。其实,往日的着装整饰,对半夏十分依赖,并不是她一丁点儿都做不来,而是懒。 此刻,她有些急切,想赶着到皇帝跟前去表明心迹,更是觉得手脚异常伶俐。又打开妆奁盒,略略敷些薄粉,一口胭脂。 谁说她想不开了?两国联姻,公主和亲,国之大计,国之大义,她岂是贪生怕死,逃避责任之辈?就算要逃避,要解决,她也会去直接找父皇,找夏国人,找嵬名霄,亲自解决,而无需假借些乱七八糟漏洞百出的由头,撼不动铁石帝心,反而徒增笑话。 “你个傻囡,你给我回来!你若坚决些,说你不情愿,你父皇多半也下不了狠心逼你,这宫里还有那么多的公主,他还可以找别人去,只要不是咱们就行,啊?”明妃见着夜长欢揽镜略顾了几眼,便扔下铜镜,径直起身往外走,这才有些急了,赶紧出言劝阻。 说话间,夜长欢已经行至门边,正yù抬手去拉那虚掩的房门,略略一顿,终是转身回头,与她母亲说道:“母亲这话就不妥了。皆是膝下骨ròu,找别人去,父皇就舍得了吗?皆是同胞姐妹,我之不yù,施之于人,我又于心何忍?” 不就是看她皮粗ròu糙,才找她去吗?本是满心的委屈,可说出来,却变成了舍我其谁的大义凛然。 话一出口,夜长欢自己都不觉心惊,原来,心如苇蒲,韧劲无边,假话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幻真,可以把自己都骗了去。 明妃亦心惊,瞠目结舌,坐在床边,一时无措。她突然有些搞不懂女儿的心思了,自己费尽心思,抓住一切能使上的力量,想要留她在身边,哪知,这死妮子还不领情,不跟她一条心。 “那……那裴家的大公子,你心里就不惦记了?我瞧着……都还挺顺眼的……”一向口齿伶俐的明妃娘娘,说话突然吞吞吐吐了。 她是爱女情切,又情怯。 “裴少炎么……他是好,可是,却及不上夏国皇子。夏国储君的正妃,未来夏国皇帝的皇后,这可是留在玉京城里,挣不来的荣华与尊宠,母亲莫再替我担心了,此去夏国,没有谁逼我,都是我心甘情愿。” 夜长欢立在门边,珠玉润音,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昧着心,发着狠,做着她认为的,最正确的选择。 她不想给裴煊添难题,她想给母亲挣个皇贵妃来当一当。唯一的路,便是出玉京,去夏国,至于,去了以后要怎么着,她还没有细想,不过,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反之,如果她此刻就开始乱来,搅得一潭浑水,让皇帝难堪,难办,搞不好,父皇会迁怒于人的。 比如,说不定母亲的尊荣后福,裴煊的无量前程,便会化为泡影。 因为,熙朝皇帝的暗探眼线,无孔不入,很容易便能知道,她母亲做过的手脚,也很容易就能知道,裴煊与她的私情。 那日清晨,带着禁卫兵来公主府的,是梁总侍。他来,除了假托明妃生病为由让她进宫之外,还给她看了一本小册子,上面记录着她安阳公主府里的大小动静,她每日的起居饮食,出行游戏,访客来人,事无巨细。当然,最近的一段时日里,每日都有裴煊的名字,几时来,几时走,服色穿戴,形容神貌,都记得分毫不差。 所以,皇帝是在拿着她的短处,逼她就范呢。 所以,她刚才一听自己睡了两天三夜,便心急火燎,翻身爬起来,胡乱倒腾了,就要赶着去见皇帝,表明心迹。 夜长欢心中一番狠绝思索,重重一跺脚,不再看她母亲一脸懵懂又恨她的yù哭无泪相,义无反顾,转过身,猛地拉开房门…… 拉开房门的一瞬间,眼皮一跳,心中一沉,轮到她凝固了形容,漏掉了呼吸。 那门边上静悄悄站了个人,是……裴煊! 那人立在门边上,玉树迎着清风,黑眸映着晨光,本是一幅能入画的好风景,只是,那一张玉貌俊颜,冷得发沉,沉得发黑,黑得吓人。 夜长欢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将屋子里面的话,听见了多少,但可以笃定的是,最后那句关键的,她说他及不上夏国王子,然后吧啦吧啦后面的,他定是听见了! 不然,不会是这样一副恨不得吃人的模样。 “听人墙壁,非君子所为……” 骑虎难下,夜长欢只能打声哈哈,硬着头皮顶了这晴天白日下的怒目寒光,抬脚准备从裴煊身边溜过。 感觉自己像一尾鱼一般,举步若凌波,闪身似蝶舞,细条,滑溜,蹁跹,擦肩而过,眼看就要逃脱这个尴尬之地,然而,突然手腕上一紧,一只大掌准确地钳住她,拖得她寸步难行。 拖得她一个重心不稳,差点往裴煊身上栽去,赶紧一边跳着脚稳定身形,一边犟着脖子回头看着门里面,试着出言吓唬:“别拉,母妃在里边。” “当我没在,你们慢慢聊,啊?进屋慢慢说吧。” 她那母妃,却是最不配合的,已经从里面跟了出来,堆一脸丈母娘看女婿的喜色,虚抬着手,腾着地方,将拉扯在一起的两个人往屋子里面引。 裴煊竟也不客气,顺势抬脚进屋,同时抓着夜长欢的手腕不放,便将她也给拖了进去。 “砰”地一声,阖门重响。 夜长欢回头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她母亲在门外耸肩,挂唇,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笑得好开心。 再怯怯地回头来,小心翼翼看向裴煊。 尽力堆笑,心里不停给自己壮胆,别怕,别怂,不就是说错几句可能有点伤自尊的话吗?这位黑脸天神大爷,总不至于将她就地□□吧? ☆、得罪 “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裴煊的声音沉沉的,缓缓的,平静,和气,稳重。世家贵族的教养,让他从来不会歇斯底里,大呼小叫,失了礼仪。可恰是这种不露声色的隐忍,越发显得威严,冷漠。 夜长欢本就心虚,见他此等面色与声气,更是打心眼里发颤,哪里还敢再说一遍。 情人间的耳鬓私语都可能有假,可这躲在背后听见的旁人之语,却多半是真。夜长欢认定,裴煊一定会这样想,一定以为刚才在门边听见的,就是她的真正想法了。 可是,万语千言,只能往心底埋。遂转着眸珠,幽亮流光,眼睫如蝶翅,频频扑闪,旁顾左言:“你怎么又进宫来了?” 裴煊不理她的打岔,袖中掐着她手腕不放,迫着她的眼睛,问得酸里酸气:“我及不上夏国皇子?” “这大清早的,你就这般招摇着到内宫来,小心有人背后咬舌头,参你一本。”夜长欢继续装傻充愣,兀自别开头,自说自话。试着拧一拧手腕,看能不能挣脱了,闪远些。 “你这金枝玉叶的身份,还要去挣一份怎样的荣华?”裴煊却一把将她扯得更近些,下颚抵着额心,依旧抓着她先前话里的意思,狠狠地追问。 “你用膳食了吗?没有的话,要不就在这里吃点?”夜长欢腆着脸,还想打着马虎眼,跳过这段。她实在是不想在裴煊面前,昧着心,睁眼说瞎话,伤人于无形。 “你去夏国,是心甘情愿?”裴煊此刻才想起来,似乎至始至终,对于和亲之事,夜长欢从来没有亲口说过,她不愿意。 “哎呀,差不多啦,你先放开我呀,好痛……”夜长欢被问得无所遁形,不由得含糊其词,蹙眉呼痛。 “菩萨奴!” 裴煊一声极为恼怒的低呵,一个举步倾身,掐着身边小腰一推,便将那嘤唔叫嚷着,且还扭动着想要溜开的人抵至门上。 砰咚!一声撞响。 落霞阁外头,尚未走远的明妃娘娘一个耸肩皱脸,加快了步子,赶紧离开。看先前那大眼瞪小眼的架势,等下里头多半会打起来,她得躲远些,省得夜长欢事后说她这做母亲的,见死不救。 再则,打是亲,骂是爱,通常打骂过后,就是亲爱…… “你……你别那么凶……嘛……”夜长欢背抵在门上,本能地抬起双手,想往胸前去,挡住那压过来的高大身躯。可才伸至腰肋边,便被裴煊扶着她的腰背,猛地朝自己身上一按压,两个人就贴了个瓷实。也找不着缝隙chā手进去了,只得讪讪地,将双手在空中虚晃了晃,最后停放到裴煊的后腰上,变成了抱住他。 夜长欢有些吓,又有些喜,有些诧异,又有些隐隐渴望,有些想要逃避,又有些想逆来顺受。 裴煊的举止,向来谦和文雅,即便生气,也至多冷沉了脸,用目光杀人。还少有见过,像这样动粗推人的。可此种动怒,比那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来得要有烟火气些。 故而,夜长欢又觉得,这样的裴煊,还算能对付。二皮脸的xìng子,越发显现,遂略微仰了面,睁一双氤氲美目,看他的脸色变幻。 不过,大约是高冷惯了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动粗吧。 先前还使着蛮力,钳着她的手腕,拖进屋子里来,气势汹汹地吼了她一通,将她推抵在门上,又把她摁到怀里,就像恨不得将她给掐了,揉了,折了一般。 此刻,却没有后章了。 裴煊就那么把她囫囵抱着,抵在门上,垂头锁目,看着她,不动了。 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要干什么。 “裴……裴少炎,你听我说……”既然裴煊不说话,夜长欢便想,趁机一鼓作气,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吧。 “嗯?”裴煊扬起眉尾,不太耐烦地听着。 “我……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喜欢你。以前,是我年少无知,死皮赖脸纠缠你,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对不起……如今,父皇让我去夏国和亲,我突然想通了,熙朝的公主,留在玉京,只能嫁些没出息的纨绔子弟,浑浑噩噩过余生,唯一的出路,便是去国……和亲。” 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贪生怕死,一无是处。我比自己想象的,更喜欢你,更有勇气,为了你,去做一些我不愿的事情。爱你方式,就是为你挣一份安好,而不是去强求婚嫁与相守,不是以爱之名,去拖你的后腿,让你左右为难,抛弃所有,铤而走险,众叛亲离,千夫所指。 人生在世,富贵之族也好,贫贱之家也罢,情爱都只能是锦上花,做不得雪中炭。什么有情饮水饱,都是扯淡。 当然,夜长欢埋在心头的这截话,裴煊听不见。 他听见的,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如窗外的rǔ雀细鸣,胆怯又无忌,客气又疏离,话中之意,一句话概之他给不了她想要的。 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安慰她,让她莫怕,向她保证,终会娶她,他会想办法,解她远嫁夏国之忧,之后,她却说,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还有比这更伤人自尊的吗? 裴煊眼中的火苗,暗淡了下去,手上的力道,松软了些,整个身躯,也退开了些。嘴边溢出一声闷闷的冷笑,不知是自嘲,亦或是在笑她:“就算你想嫁给嵬名霄,做王妃,做皇后,现在恐怕也没有机会了。” “……”夜长欢听得一怔,睁大了双眼,不知裴煊何来的笃定。 裴煊已经直起身躯,撤了对她的禁制,退开两步去,视线往窗外一巡,这才压着声音说来:“夏国内乱,夏国皇帝请求停战和谈的国书递出之后第三日,二皇子嵬名昆杀父夺位,并重新挑起对熙朝的战事,目前,西北军已经加强防守,准备应战。这是昨夜西北来的密信,估计今日,便会有军报入京。” “……”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这西北的时局变得这么快!夜长欢靠在门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虽说兵家凶事,劳民伤财,亦是西北将士之苦。但是,西北战火再起,两国便暂无和谈之说,亦无和亲之议,于你而言,毕竟是好事。我今日一早就进宫来,本是想与你说这个消息,让你也宽一宽心……”裴煊略微压得低沉的声音,悠悠缓缓地道来,说到此处,又顿了顿,依稀叹了口气,方继续说到: “看来,是我想错了。” 话音刚落,人已经上前,抬手扶着夜长欢的双肩,轻轻将她往边上一挪,腾出被她挡住的道来,拉开房门,扬长而去。 剩了夜长欢独自一人,在屋子里,抓揉几把头发,搓了搓面颊,又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几个圈,仍是坐立不是,哭笑不得。 裴煊骨子里,终是太骄傲,她算是把这个骄傲的人,彻底得罪了。 西北的时局究竟如何,她还用不用去和亲,夜长欢这会儿已经不太关心了,她关心的是,她得罪了的人,是不是会就此弃她如履? 又要拒绝他,又不想被他舍弃,就是这么矛盾的心思,纠结得她精神错乱,不知所措。 一刻钟过后,含光殿。 那个被她给得罪得不轻的人,正揣着一肚子的郁闷,端正跽坐在地席锦垫上,垂眸听训呢。 “听说,你今晨进宫时,可是先去的含章殿?”裴皇后将看完的密信折成条,顺手投入几案边的小香炉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看着被香烬暗火点燃的信笺,变成袅袅升起的青烟,突然问到。 “……是。”裴煊一怔,老实答了。 “安阳醒了?”裴皇后抬眼,淡淡地问。裴煊去含章殿,不就是看那昏睡了几日的小女子吗? 安阳公主不愿远嫁,服yào自尽,幸亏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命,不过,仍是昏迷了几天几夜……这桩由皇后和明妃私底下合议着,编排出来的事故,已经沸沸扬扬传遍了宫里宫外。 裴皇后自己说起来,似乎也当真了。 “嗯。”裴煊鼻音答着,不愿多话。 “你告诉她,西北战事再起,暂无和亲之议了?”裴皇后眼光闪动,七窍玲珑的心思,几个翻转,便轻易猜度到裴煊去含章殿的用意。 “是。”裴煊知道,瞒不过已经成了精的皇后娘娘。 “呵……”裴皇后突然一声轻笑,脸颜如花绽放。看着她那个问一句话只答一个字的兄弟,骤然凝了笑意,正声问到,“夏国内乱,你猜陛下会怎么做?” “陛下仍旧会嫁一位夜氏公主与嵬名霄,送他回夏国,助他夺位。我大熙朝方能从中获得最大好处。”裴煊神思清明,声音沉稳,说得笃定。 他先前去含章殿,的确是想去宽一宽那人的心的。 夏国内乱,比之前的停战和亲更糟糕。和亲公主此番要嫁的,不再是一个等着继承皇权的储君,而是一个落魄失势的皇子。兄弟相争,能不能夺回大权还未知,但是一番卧薪尝胆,颠沛流离,却是肯定的。 故而,裴煊去含章殿,本想在第一时间告诉夜长欢,不管有多难,他终会想到解决办法的。哪知那妮子却不领情,大言不惭,一通海口,呛得他一肚子闷气,无处发作。 不过,不管她领不领情,他仍然,想把自己的心意,做足了。 “安阳是既定的和亲人选,轻易不会改变,但是,陛下会仔细挑选一名送亲使,送公主与嵬名霄去夏国。这位送亲使,既要通晓夏国语言,了解夏国的皇室宗亲与内政动向,还需得能够带兵打仗,这样才能让边境上的西北军,以送亲的名义,入夏国境内,助嵬名霄□□。……阿姊以为,我去御前自荐,作这送亲使,如何?” 含光殿中,只有他姐弟二人叙话,裴煊也就说得直白透彻。夏国政局有变,正式的消息文书尚未抵呈御案,他却已经将皇帝接下来可能的心思与主张给摸了个透,并已作好了自己能在其中做什么的打算。 国之大计,能者多劳,他自当毛遂自荐,当仁不让。 裴皇后眉目含诮,看着她这个心思敏锐的兄弟,似笑非笑地思忖了半响,突然问了个更深远的问题: “你想要亲自送安阳去夏国,莫不是还想着走一趟之后,还要将她带回来不成?” 皇后娘娘更是个心思犀利的。稍作细想,便看穿了这毛遂自荐背后的疯狂与荒唐。 “我许了她,要娶她为妻的。” 裴煊的声音,轻轻淡淡地,风一样飘过,省略了其中的千难万阻与异想荒唐,说完,低头垂眸,不再多言,只听他长姐定夺与训话。 可裴皇后看在眼里,却如看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油盐不进,病入膏肓,无可救yào。 ☆、豪赌 夏国军中大乱。 夏国国土,纵横千里,却并非沃野。广漠戈壁,零星草原湖泊,骏马与青盐倒是不缺,粮食与布帛却很稀罕。因此,在熙朝边境上打草谷,是夏国人的一门好生意。 夏国六大部族,皆有自己的地盘、兵马与势力。以往南下掠境时,各部族各自为阵,所掠之物,也各进各的腰包。即便是这次与熙朝的大规模战争里,六部兵马,军事行动上统一听从嵬名皇族的调遣与指挥,但是,战场上的获利,周边县郡的抢掠,仍然是先到先得,抢到就算事的。也就是说,谁的兵更强,马更壮,谁就能在夏国活得更滋润。 如今,两国要停战谈和。谈和是好,屈膝臣属,换来源源不断的紧缺物资,可是谈来的利好,却只是嵬名皇族的,或者说是整个夏国的,跟下面的部族,却没有什么关系了。即便有,也是等着嵬名皇族的施舍垂怜,分些残羹冷炙,哪有横刀立马,肆意抢夺,看着哪块地儿肥,就抢哪块,来得痛快与实惠。尤其是对那些兵力强盛的部族来说,更是如此。 因此,当两国僵持了一年多的拉锯战争,已经积累了夏国六部损兵折将还吃力不讨好的怨言之时,夏国皇帝递往熙朝的停战求和国书,便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六大部族,一大半的头领,暗地里串通起来,合计了一下,撺掇着二皇子嵬名昆搞事。 他们给嵬名昆的理由是,两国谈和,熙朝会释放他的兄长嵬名霄回来,还会娶个熙朝公主,找个熙朝皇帝老丈人作靠山。那以后这夏国的皇位,就真的跟他这个二皇子无缘了,即便他骁勇善战,有目共睹的,比他的皇兄还要能干。 嵬名昆一听,以为然,便趁着月黑风高,提着刀进了军中主帐,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想要在父皇的病榻前进一番忠言,述陈谈和之弊大于利。后来,等他出中军帐之时,夏国皇帝驾崩了,而嵬名昆,成了老皇帝临终前传位的夏国新皇。 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中军主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里面的侍女、侍卫,连同皇帝一起,全部死光了。 总之,进谏变成了弑父,争权变成了篡位。 嵬名昆军中继位,马上中止了与熙朝的和谈,并允许各部兵马自行出击,于熙朝边境线上抢掠。六大部族里,自然就有许多拥护的,立马准备出营去战,也有少数老皇的忠臣,以及嵬名霄的拥趸,想着这事发突然的蹊跷,想要忠心为旧主讨个公道,便调转qiāng头,对准了自己人。 就这样,夏国军中,乱成了一锅粥。 而对这样的局面,对面的熙朝西北军,还是非常乐见其成的。因为,有一个说不得的原因从某种意义说,正是好战的夏国人养着他们这数十万的西北军。只要还要打夏国人,朝廷的军饷与物资就会源源不断地运过来,他们就会有军功可以挣,有赏钱可以领。若真的停战jiāo好,那他们还真的只能解甲归田去。 所以,等到夏国内讧的消息传进玉京城,呈上熙朝皇帝的御案之时,边境线上,已经擦qiāng走火,星星点点地,打了起来。 皇帝一边阅了急报文书,一边揣度着西北边境上的状况,又急传了几个要紧的臣子来,亮了文书,听这些铁嘴铜牙们分析陈词一番内外时局,军政利害。一天的议事下来,听了条陈一箩筐,却少有说到他心坎上的。到了夜里,皇帝终是将软禁在含章殿的安阳公主召了去叙话。 皇帝屏退了左右,连最亲信的梁总侍也给赶到外面候着,父女二人在御书房里面,关起殿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惊心动魄的话。 “夏国内乱,新皇继位,无意与我大熙谈和,阿奴,你若是朕,你会如何决策?”皇帝坐在御案后面,慈眉善目,问询女儿的意见。 直接拿军国大事问她,并要她自拟君王来作答,这可是平日教导太子时,也不曾有过的青睐与器重。 安阳公主跽坐在侧边,便陡然睁大了眼睛,吓得心跳一漏,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地嚅嗫着双唇,微微挂笑,脑中却是电光火闪地飞转起来,思忖着应对。 父皇陛下究竟是何意?是想撤了与夏国已故老皇帝的和亲之议,然后趁火打劫,强行用兵,一锅端了夏国?还是想撤了与储君嵬名霄的和亲之议,顺水推舟,承认嵬名昆是夏国新皇? 几息凝神镇静,夜长欢心中骤然升起的希望,便又骤然熄灭下来。 以熙朝目前的国力,前者不是明智之举;以父皇向来的心xìng,后者不是上邦之为。所以,皇帝心中所想,仍然是和谈、议亲,用□□物资收买一个臣属之国,做一笔隔岸观火、坐收渔利的买卖。 于她,其实没有什么转机可言。 “儿臣不敢……”夜长欢敛下绷紧的双肩,垂下头,嚅嗫了半天的唇边,终是吐出些不情不愿的娇气字样。 她的命运,她拧不动,还非得让她亲口再说一遍吗? “你但说无妨。”皇帝倒也不恼,但也不依不饶地,非要她说。 夜长欢复又抬眸,隔着堆积如小山的书案,看向皇帝的脸,借着壁上明珠,案头灯光,那盛年天子的华发与皱纹,清晰可见。她突然心中一软,便如摸着父亲的心一般,将他早就盘算于胸却偏要拿来考问她的决断,乖巧老实地答了出来: “放嵬名霄归国,派兵助他夺位,并继续与他谈已故夏国先皇的求和之请,联姻,臣属,岁贡。” 夜长欢说完,突然感到一种明明明看见一个坑,还自觉往里边跳的蠢笨,遂有些讨厌自己的太聪明,太懂事,不觉偏开头,眯眼去看壁上珠光,那珠光有些刺眼,她又眨巴眨巴双眼,抬手背揉了揉,低头去看地上的茵席纹样,长睫垂下,掩住了眼中的水汽。 皇帝却是眼中一亮,颇有些探究神光,略略偏了身躯,依靠在凭几上,抬手捋了一把虬髯,问话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赞赏与鼓励:“你继续说说,派何处兵?遣那位将领?” 夜长欢被问住了。 她不是答不上来,而是突然看清了一些局外的局势,想通了一些节外的关节,明白了皇帝的召她来叙话的用意。然后,又惊……又喜。 派熙军入夏国境,最占地利与人和的,便是与夏国人周旋多年的西北军,熟门熟路,什么都摸得门儿清;而西北军由裴家经营多年,需得派裴家的嫡系将领挂帅,才能使得动其中的精锐。 可是,入敌境,拥新皇,若是将来嵬名霄坐稳了江山,与熙朝作了友谊之邦,这支曾经在他患难之时帮过一把的西北军与那个挂帅的将领,便是两国的盖世功臣了。 西北军已经军功累累,裴家已经功高震主,如何能够再去助长裴家的军功与声势? 这便是皇帝的问题,借何处兵?遣哪位将领?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顾忌。皇帝想用裴家与西北军,却不想把功劳算在他们头上! 这道难题,该是如何破解才好? “选西北军骑兵精锐,为和亲公主嫁妆,随儿臣入夏国境,听儿臣号令差遣。”夜长欢正了腰背,微微低头躬身,字正腔圆地说来,算是回答了皇帝的问题,也算是主动请缨。主动请嫁嵬名霄,主动请去夏国,主动请求领兵,去杀伐。 从皇帝眼中映出的跳跃灯火中,夜长欢几乎可以笃定,这正是他想要她做的。 躲不开,逃不掉的,不如迎头而上,在绝处的背面,去寻找生机。 而此时此刻,她终于在这该死的绝路中,看到了一线转机。 西北骑兵做和亲嫁妆,既要尽其用,又要没其功。关键在这个去和亲的公主,有没有本事,充分利用这一次名义上的掌兵机会,将一支姓裴的军队,变成自己的军队,当然,还要有本事,防止这份名义上送出去的嫁妆,真正变成了夏国嵬名氏的。 所以,她想赌一把。 跟自己赌,看自己能不能挣下这份盖世的功劳。只要她在父皇面前证明了自己的能力,那么,她的价值,也许就不仅仅是一个只配送出去的和亲公主。 跟皇帝赌,赌皇帝心中的权衡取舍。如果她手握重兵,比起让她终生留在夏国,兴许让她在事成之后,带着这支重兵归国,更稳妥。 这样一来,夏国之行,便不再是绝路,而是出路。 夜长欢定了心意,便抿着唇,听候她父皇的定夺。 初夏的静夜,安静得只听见自己的鼻息,陈年的宫室,雕梁画栋间散着浓浓的木息,皇帝凝神看着她,依旧是赞许的神色,但也沉吟良久,没个准话。 多年以后,安阳公主想起这场豪赌,忆起这夜的御书房叙话,仍觉得唏嘘不已。她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和亲的公主主动请求兵权,冒的是怎样的大不韪?连要领的兵是什么样,要合作的嵬名霄是什么样,要面对的对手是什么样,一切的一切,前路的未知、棘手与凶险,都没有丝毫的概念,单单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归来,就义无反顾地请求离开,这得是多么大无畏的勇气? 不过,幸好,兴许那一夜,她的父皇,也有些晕了头,许久的沉吟之后,居然还真的同意了将一支国之精锐,jiāo给她去折腾。 又跟考功课一般,问她:“若西北精兵不听你调遣号令,你该如何?” 原来,沉吟良久,是疑虑她的根基。即便作了嫁妆,手握虎符,她一深宫弱女,又有何能耐,让一群久经沙场的军痞子顺服? 她是没有这个能耐,可是,有一个人有。这个人,从身份背景,到文武本事,都恰好合适。夜长欢心中一动,继而又将心中所想,给大胆地说了出来: “裴煊可作送亲使,儿臣若有不决,可问询于他。且送亲使为文官,不直接掌兵,无惧。” 夜长欢说完,便胆儿肥地抬眼,直直地注视着皇帝,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神色变化。眼见着皇帝陡然一怔,继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便知道,她的意思,皇帝彻底听明白了。 她想告诉皇帝的是,她可以以私jiāo买人情。她凭借私情,能够使得动裴煊,而裴煊以裴家嫡子的身份,可助和亲公主号令西北军。而且,送亲使的文官身份,又与直接的兵权隔了些距离,不至于为患。 又是一折尽其用而没其功的好主意。 至此,她在皇帝跟前,便算是亲口承认了她与裴煊的私情了,同时,也算是把裴煊给彻底出卖和利用了。 皇帝对她的计谋与决断,很是满意。 夜长欢也惊讶于那些流水般从自己脑中汩汩冒出来的主意。根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形势与局面,三两推敲与判断,便马上成形,方向正确,果断有力,滴水不漏。 兴许,她天生就是一个权谋家。 只是,纸上谈兵,哪里能够穷尽那变幻无常的世事与人心。 关山险阻,前路未叵,离开容易,归来却难。 此后许久,那天夜里,在御书房外面,站在高高的丹陛玉阶上,仰头望见的满天星斗,便成为安阳公主去国怀乡时的无尽念想。 ☆、打脸 夏国的大皇子嵬名霄是个能伸能屈的主儿。 夏国与熙朝胶着作战之时,他可以把领着兵马冲锋陷阵的风光差事让给自家兄弟,自己则隐了身份,跟着一群细作,潜入敌国帝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yīn暗事儿。 后来,不小心被裴煊给捉住了,关在玉京一个不知名的隐秘牢房里,三个月功夫,他也心安理得地,吃得香,睡得着,住得惯。一点也没有落难皇子的别扭与自尊,反倒很有些朝廷要犯的自觉与自持。反正,以他的身份,没有人敢轻易让他死在熙朝境内。 再后来,他的父皇要求停战求和,换他归国,并为他求娶熙朝公主的国书递来,紧跟着,他的兄弟弑父夺位,捷足先登的消息传来,他也没有大喜大悲,只是在囚室中静坐了半日,便算是接受了现实。 其后,熙朝的皇帝仍是坚持嫁公主于他,并愿意助他归国□□,又将他带到垂拱大殿上,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让他签一份根本就不容许讨价还价的和谈盟约之时,他也二话不说,就给签字画押,落笔成jiāo。 最后,便是带着那个熙朝硬塞给他的和亲公主,出玉京,踏上归国之路。不,准确地说,是和亲公主那华丽而浩dàng的队伍,捎带着他的瘦马陋车,踏上远嫁之路。 可不,考虑到他的皇储地位,已经成为过去,未来的国君身份,又还得需要亲手去打拼,况且,拼不拼得来,还是未知。所以,要嫁夏国皇帝的熙朝公主便不能现在就嫁给他。此时此刻,能够跟着一无所有的他上路,还要帮着他去跟兄弟打架,已经很是仗义之举了。 所以,从宣德宫门出发的迤逦队伍,十里红妆,煊赫仪仗,赤绸鲜色,赛过头顶的艳阳烈日,嵬名霄看在眼里,竟是满目的壮烈;倾城相送,喧天鼓乐,巫祝颂词,夹杂着宫女们的哭嫁声,嵬名霄听在耳边,竟是满耳的凄切。 他都替这个倒霉的和亲公主不值。此番启程,不知归期,没有终点,甚至,连要嫁的人,是何前路命运,都是变数。 与此同时,嵬名霄自己也觉得很纳闷,甚至,还有些委屈。 因为,一直到送亲的队伍都走出了玉京城,向西行了三五十里路,他都还没有正眼瞧见过这个公主的真面目。只知道是备受熙朝皇帝宠爱的一位帝姬,从那三百名陪嫁随侍、一百零八车满载妆奁,就可窥见一斑,当然,最能彰显她的尊宠地位的,是军中骑兵作陪嫁扈从。千里之外的边境线上,西北军中,三万骑兵精锐,正磨刀霍霍,陈兵以待。 而至于她喜不喜见他,他乐不乐意她,反倒成了没有人在乎与关心的事。所有办事的熙朝官员与随从们,似乎都没空思考这个问题,公主本人似乎也不关心他这夏国皇子是何三头六臂,其实,嵬名霄也不甚在乎,他要娶的这个公主是何高矮胖瘦。他需要是,只是熙朝皇帝作东岳靠山而已。 可是,既然她与他,是这场政治联姻的主角,那么,好歹,怎么着,两个主角总得先见一见,坐下来谈一谈吧。不说谈情说爱,未来期许,只说即将开演的大戏,马上就要面临的处境。比如,那三万之众的西北骑兵,该如何用之。 残阳余辉下,官道漫漫,前方驿站门口,送亲队伍,渐渐停了下来。公主下车,亲近的随侍们,陪她一起进驿站夜宿,其余随从,则跟着那些押运妆奁的禁卫们一起,就地扎营。 嵬名霄钻出自己的简陋马车,高高地站在车辕上,伸个懒腰,顺便也打量一下前方进进出出的忙碌。忙而不乱,井然有序。一看就知道,都是些训练有素的随从与侍卫。 可是,正是这些行事伶俐的侍从们,竟把他这个尊贵的皇子给忽略了。没有人来招呼他,问他晚上吃什么,夜里睡哪里。 不过,没关系,他自己照顾自己习惯了。 嵬名霄叹口气,从车上跳下来。他的人,那些随他潜入玉京,又在京中等了三月的数十名亲信,在今日送亲队伍一出玉京城,便跟了上来,此刻,就簇拥过来,在他面前,跪了黑压压一片。 无声而恭敬。听候他的发落,或是差使。 即便这样,比起前头公主的大阵仗来,他仍然显得是一个很寒碜的孤家寡人。 不过,也没有关系,这些中看不中用的派场,不讲也罢。 嵬名霄举目看着前方的忙碌景象,提一口气,抬手一扬,驱散开一地的亲信,然后,撩袍抬脚,径直朝着驿站门口行去。 他务必要去看一看这个安阳公主,然后,再与她好生谈一谈。 成串的马车边上,穿梭的侍从中间,嵬名皇子大步向前,如过无人之境。躲闪不及的随侍与禁卫们,客气地欠身让道,却又像是生分得不知道他是谁一般。 嵬名皇子便也把眼睛顶在额头上,目空一切地经过。反正,他也不认识这些人,也没有必要认识这些人。 他在见安阳公主之前,只需要通过一个人那个此刻正站在驿站门口的台阶上,无语扫视着眼前忙碌的关键之人,送亲使裴煊。 裴煊一身官袍礼服,金冠玉带,长身玉立,眉眼如琢。乍一看,清贵儒雅,还真担得起这送亲使的礼官派头。 可嵬名霄再定睛一瞧,就见着那人目光如电,朝他扫shè过来,唇角未动,只用冷冰冰的眼神,就算是在问他,意yù何为? 嵬名霄不禁暗自吞了口气,这才走上前去。裴煊这副清贵中藏着肃杀的模样,他也不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可每次见着,都有些头疼。 “我想见一见我的……公主。” 嵬名霄说完,耸肩笑了笑。 他本来想说,见一见我的未婚妻子,说到一半,见着裴煊的脸色不是很好,赶紧改口称了公主。可这一改,就成了我的公主。裴煊的脸色,依旧往那山雨yù来的黑沉境地里奔去了。 他亦本想,在语气上强硬些,就像是主人家吩咐下头办事跑腿的人一般。可不,他才是这场姻亲的男主角啊。可裴煊那比他更像男主人的架势一摆,便直接让嵬名霄郁闷到语塞 “她今日是第一日出行,尚不适旅途劳顿,心绪也不佳,想早些歇息,不见任何人!”送亲使裴大人如是说来,准备直接代替安阳公主,把嵬名皇子给打发了。 “可……”嵬名霄忍下一口气,也定了定神,索xìng彻底换一副好言软语,油腔滑调,与这位旧识讲道理,“裴少炎,你说,我跟她,总得要见面吧。长得高还是矮,胖还是瘦,美还是丑,脸上有没有麻子,我今日不见一见,心里总是不踏实,万一你们大熙朝的皇帝陛下,故意坑我,挑了个……” “你已经见过了。”裴煊突然打断他。抽刀断水般,止住了嵬名霄那大有绵绵不绝之势的话头。一边接过边上驿丞递过来的登记文书,低头细看。 “有吗?我怎么不知道?”嵬名霄一头雾水,脱口问到。他心想,说不定,裴煊是在敷衍他。 “三月前,在西山,她还拿净桶朝你头上砸过。”裴煊将文书递还与驿丞,同时略略斜眸,等着看嵬名霄的过激反应。 “哈……哈……哈!”嵬名霄瞪着眼睛,干笑了几声,心中是惊,惊讶于那个敢砸他的小女子竟然就是安阳公主,面上却是喜,拍着手,叫嚷开来,“原来这么有缘啊,那就更得赶紧见面叙一叙!” 一边顺水推舟地说着,一边突然移动身形,眼看就要从裴煊身边溜进驿站去。 裴煊看似未动,实则眼疾手快,伸手一拦,恰好挡在嵬名霄身前。 “裴少炎,你什么意思?”嵬名霄有些闹不明白了,裴煊就一送亲的使官,这么执着地拦着他见公主,图什么? “没什么意思,公主此时不想见你。”裴煊轻声说来。将两人的对抗,压在一个不为来往旁人觉察的范围之内。 “你能代她说话?”嵬名霄起皱眉头,他突然有些不好的感觉,这个安阳公主,和裴煊好像有些不简单的关系,可不,当初还一起在西山出游来着,还很有默契地,一起算计过他。 “能!”裴煊的声音,依旧低低沉沉的,轻描淡述,可敲击在嵬名霄心窝子上,如重拳一般。 敲得嵬名霄一脸的尴尬,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夏国大皇子再怎么能屈能伸,也觉得,此时此刻,似乎已经屈到了极致。入敌国帝京,被擒,被囚,被夺位,被和谈,被和亲,被忽视,此刻,还要被裴煊莫名其妙地压制…… 对自己的处境与命运,嵬名霄突然产生了浓重的怀疑,那种身坠深谷最低处,所有人都在高处俯视他的感觉,真的很不好。连带着,一时竟忘了是该继续说理,还是继续较劲。 也许,正应了那个糟到极处便没有更糟的道理,下一刻,老天开眼,情势急转。 一个模样极俏的锦衣侍女,从驿站的庭院中行过来,朱唇为启笑先迎,先是向裴煊微微颔首,再朝着嵬名霄欠身相请:“裴大人,公主殿下请嵬名皇子里面叙话。” 这句话,犹如无形一巴掌,打在裴煊脸上。 刚才是谁说自己能够全权代替公主说话,说本宫很累了,不想见人的? 嵬名霄心中狂笑,可面上还是很厚道,什么也不多说,只冲着裴煊灿烂一笑,然后,挺了挺腰杆,又抬起双手扶了扶腰带,昂首阔步,从裴煊身边,扬长进门。 擦肩而过的眼神余光中,嵬名霄还是很佩服这位厚颜的裴大人的。就这样被公主的贴身侍女啪啪打脸,可人家根本不觉得难为情,依旧一副温润玉面,冰山冷眸,芝兰玉树般,立在门口的夕阳残辉里,任尔东西南风,不改脸色,不减威风。 作者有话要说:  裴煊:不是我说你,我们怎么能够这么没有默契,让嵬名霄那小子笑话? 公主:我去和亲,又不是嫁你,为什么要跟你有默契? 裴煊:…… 哎,公主的翅膀越来越硬了,会把煊哥气出内伤的。 ☆、谈判 出玉京往西,一日内可抵达的最近驿站,接待的都是进出京师的要人。自然庭院宽敞,屋舍众多,举目干净明亮,即便是在这日头西沉,天光渐暗的时分。 远嫁夏国的和亲公主出京,头一夜,便是宿在这里。外面喧嚣忙乱,里头却清静宜人。 紫苏引着嵬名霄,穿过庭中树隙,廊下光影,越过沿途已经到位的值守侍卫,过了七八间屋舍,来到最里面的屋子前,一个轻巧转身,和门口俏立等候的半夏,并肩站了,再微微欠身行礼,把夏国皇子往虚掩着房门的屋子里请。 嵬名霄也不客气,四下一张望,便回头推门进屋。 心中犹叹,这安阳公主,派头还真不小。 推门迈步的瞬间,心中叹息未歇,室中光景也未看清楚,就听得右边耳垂处“砰”一声,似小石子之类的硬物击中了他所饰耳珠,赶紧抬手一捂,一捏,指上竟是齑粉。那股力道势虽微,力却巨,把他的耳珠击碎了! 夏国有男子佩耳饰的风俗,夸张者满耳都是洞,满耳都挂环。嵬名霄不太喜欢追赶这股花里胡哨的野蛮潮流,只在右耳下,嵌了一只碗豆大小的珠子而已,不仔细看,还找不到呢。 可此刻,就是这样一颗不仔细看还找不到的小珠子,被人给精准地击碎了。而shè击的人,兴许在刚才举弓瞄准的瞬间,连他的人都没有瞧清楚。 这般眼力与准头,让自小就骑在马背上,背着弓箭长大的嵬名霄,亦感到心惊。 是故,当他立在门边,看清楚室中的女子,一身宽袖大袍的红锦礼服未褪,捞拳挽袖,只手chā腰,另一只手的指尖上勾着一把小巧的玉质弹弓,吊儿郎当地摇晃着,正冲他笑得得意……嵬名霄虚抬了抬双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又警醒地往室中扫视了一圈,生怕还有什么暗藏的玄机。 如此彪悍的女子,长得沉鱼落雁,无可挑剔,可浑身带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他还是小心点为妙。嵬名霄甚至觉得,恍惚中,三月前被净桶砸中的那处头皮,竟开始隐隐发痛。 偏偏眼前的公主殿下,没有半点恶人的自觉,依旧笑意盈盈地,盛情邀他上前,几案边,茵褥上,坐着说话。 嵬名霄定了定神,才大步上前,大马金刀地坐下,索xìng也不客套寒暄了,开口就是一副老熟人的语气:“你这一上来,就玉弓弹丸招呼,是什么意思?” 既然都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既然以后还得打很久的jiāo道,就懒得客气了。都是爽快人。 “没什么意思,就想试一试,我能不能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杀你!”几案对面,安阳公主更不客气,语刀子刷刷使来,愣是将嵬名霄呛得直瞪眼。 “你要谋杀亲夫吗?”嵬名霄瞪完眼,终于适应了她的突兀,找回了自己的脾xìng,脱口嚷到。 “我不会嫁给你!”夜长欢敛起裙裾,坐了下来,有板有眼,坐得笔直,一字一句,说得坚决,“我主意已定,没有人能够改变我的心意,你若是听完我的理由,也不会想要娶我的。” 低亮而清凉的女子声音,如珠玉坠盘,洒落在旅途驿站的静室里,窗棱缝隙间,流转着夕阳余辉,夏国皇子与熙朝公主就这般隔着几案,端庄对坐,俨然两国之谈判。可是,很显然,熙朝公主没有按照套路来出牌。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嵬名霄一开始,就无语了。 有这样谈判吗?她三言两语,就已经决绝表态,把门关死,把路堵死,把天聊死了啊。 熙朝以姻亲为助力,他则以臣属为回报,一切都建立在这桩联姻的基础上,比如,那三万骑兵的嫁妆。这个女人一上来,就不嫁不娶的,那还谈个毛? 再则,这和亲公主都上路了,突然信誓旦旦地说她不嫁,是几个意思? 嵬名霄实在是郁闷得紧,同时也嗅到些危险气息,莫不是他的深谷最低点,还未到来? “在这之前,我已经嫁过三次……”夜长欢坦诚说来,“我想,你一定会介意的。” “……”嵬名霄一愣,也不去细想嫁过三次是什么意思,只在心中默念了一下他如今的急切需要,便摇头否认到,“无所谓。”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强大的熙朝作靠山,一支强大的军队帮他打烂仗,其他的,还真无所谓。 “我命硬,克夫。”对面的女子,又垂下长睫,凉着声音,轻叹一声,很是埋汰自己的样子。 “没关系,我的命更硬。”若光是斗嘴皮子,嵬名霄还是有些嘴劲的。 “你只不过是想要从你兄弟手中夺回夏国而已,不一定非得要娶我的。我不嫁你,那三万骑兵,也可以全力助你。只要你答应我,事成之后,我们便一拍两散,不再相干。”夜长欢正了声色,认真说来。 “……”嵬名霄面上有些懵,可脑中再清醒不过,夜长欢说中了他的心思,也满足了他的需要。 “我们可以做盟友,如果处得好,私底下,还可以做一做朋友,至于夫妻,还是不做了吧,省得相看两厌,苦大仇深。”夜长欢说着,微微欠身,伸出一只手,越过几案,催促着嵬名霄的决定。她揣着人心给需要,踩着人xìng提要求,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所谈之约,应该,差不离。 果然,几息沉吟,嵬名霄便伸手抓住那截白玉莹光的手腕,重重一握,爽快地道了句: “成jiāo!” 夜长欢被握得生疼了,赶紧将手抽回去,心想这人多半是故意的。遂撅了撅嘴,直接逐客: “不送!” 既然都谈妥了,还坐着干瞪眼干嘛,赶紧走人,好做后面的事,她很忙的。 嵬名霄收手握拳,指腹藏在掌心里,回味了少顷方才那滑腻的触感,翕了翕唇,终是未能接上话,无奈地双手一抬,“啪”地一声撑住几案边沿,做了个起身之势。 起了小半个身躯,忽又停下,坐回去。他像是回过神了,眉尾一扬,拖着声气问到: “我就不明白了,事成之后,你就是夏国皇后,这你都不稀罕,你还想怎样?” 嵬名霄实在想不出,对于一个和亲的公主而言,还有什么是比做皇后更有吸引力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再者,这已经送出门的嫁,犹如开了弓不能回头的箭,她还有什么别的路可以走? “我别有所求。”夜长欢淡淡一笑,轻轻地叹了一声。看着倒是和气,其实颇有些夏虫不可语冰的高傲味道。 “求什么?说来听听?”嵬名霄却不介意,他确实有点好奇。搞清楚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对他而言,很重要。因为,如果她真想摆脱他的话,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杀了他。况且,就在刚才他进门之时,她已经证明了自己有这个能力,更别说,还有三万骑兵在手。万一她脑子进水,临时变卦,突然乱来,他还真不知,该如何防范。 “说了,你也不懂。”夜长欢又笑,一副懒得多说的神情,顿了顿,仿佛看穿了他的忧虑心思,又补了一句,“放心,我会全力助你,因为,我需要这份功劳。” 她的远行,是为了能够回去,带着功劳,带着重兵,重回玉京,这样,才可在父皇面前,讨一份犒赏,图她之所求。她要去挑战一个夜氏祖训与当朝律例,为什么重臣就不能尚公主? 这份执拗与决心,说来,嵬名霄不会懂,说不定,还会嘲笑她,痴心妄想,不知轻重,不识好歹,丢西瓜捡芝麻…… “你有病!”嵬名霄定睛看着她,凝神片刻,突然下了个结论。然后,起身,拍两下袍边,抬脚走人。 “你才有病!”夜长欢嘴快地追着那个背影,骂了回去。 话音才落,嵬名霄已经走出了房间。留一室暗淡余辉,佳人独坐,犹自咬牙抽气。 夏国皇子和熙朝公主的谈判,便从凶险试探开始,以街头骂架告终。 但该说的话,该表的态,该问清楚的承诺,安阳公主认为,皆已摆在了明面上。以后的事情,谁也不欺谁,谁也不吃亏。她自认,行得坦dàng。 且从刚才的对话中发现,这个嵬名霄,兴许也不难对付。 好像除了裴煊之外的人,都不难对付。 夜长欢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立马撑头扶额,一声长长的哀叹,先前磨着嘴皮子,连唬带吓,从嵬名霄那里得来的胜利与满意,顿时一扫而光。 窗上光线拉长,变暗,她觉得自己也仿佛显出了又矮又矬的原形,坐在室中,缩成一团。 裴煊这道难题,该如何解才好? 自从上次在含章殿落霞阁的门上,裴煊听她自陈了要嫁夏国皇子做夏国皇后的向往,气得甩袖子走人之后,此后这么多天,议亲,备嫁,启程,出行,两人也不是没打过照面,可是,人家裴煊裴大人,愣是一直没拿正眼看过她,更别提与她说话了。 夜长欢知道,裴煊心里,肯定是已经把她看扁了,认定了她就是个一门心思想抱夏国皇子金大腿的势利眼来着,加之西北骑兵做陪嫁扈从这一着,皇帝直接把调兵谕令与虎符jiāo与她,偏偏又挑裴煊作送亲使,明眼人稍微往深里一想,就知道是皇帝在借裴家的人,却又要削裴家的势,裴煊又怎么会看不明白呢。 好吧,贪慕荣华,喜欢权势,再加一条,父女合谋,算计他们老裴家,还把人家当老牛使! 这样的面目,换着她是裴煊,也要唾弃的。 在这半月既成现实的和亲之行面前,浩浩dàngdàng的队伍,铁一般的事实,之前的所有温言软语,耳鬓厮磨,都可以一笔勾销,当做年少轻狂的儿戏。 可是,她心中的盘算与念想,又不知该如何与他说起,说来,他信吗?她想说,他有耐心听吗? 也是,说不定,此刻裴煊心中,正失悔自己将她看走眼,都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情搭理她? 遂越想越纠结,如一团乱麻,夜长欢恨不得抓头发乱叫。双手一抱头,才发现,繁复发髻,满头重饰,还顶着呢,一身累赘礼服,蚕茧似地裹在身上,yīn凉的室中,竟裹得她一身汗。 “紫苏,半夏,我想沐浴。”夜长欢扬起声音,使唤门口的侍女。 安阳公主心道,驱不散心中的烦恼,先用热水驱散一下身体的疲惫,也还使得。再往后,越往西北走,日子越难过,趁今日驿站条件还不错,能舒坦一些,就先舒坦一些吧。 作者有话要说:  要洗澡了,煊哥你看不看? 看还是不看?啊? ☆、不错 紫苏和半夏,随公主远嫁。 可安阳公主私底下与她俩说,就是出趟远门,去夏国走一遭而已。她是要回来的,所以,休要提远嫁二字。 紫苏和半夏,也就绝口不再提,只当远行是郊游,该怎么侍候,还怎么侍候。 行旅途中的衣食住行,皆比照公主平日的习惯来准备,故而随行物品装了几大车。她俩是打算着,如果沿途的驿站条件好,倒也罢了,如果实在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让公主吃得满意,穿得舒坦,睡得香甜。 比如,以平日的习惯看,入夏的天气里,公主每日都要香喷喷地洗个澡的。 所以,当公主殿下在屋子里大呼小叫着要沐浴时,热水屏风、香花蜜露、更换衣物已经准备好了,晚间的膳食也准备好了。在队伍歇下进驿站的小半个时辰里,紫苏和半夏若是没这点行动力,就不配作公主的贴身侍女。 两得力的侍女,又好言地规劝她们的公主殿下,按正常顺序,该先用膳,再消消食,然后才沐浴。空着肚子就往水里泡,小心虚脱过去。 夜长欢想了想,还真的依言先吃了些东西,又慢悠悠地磨蹭了半天,才把自己给泡进热水里,桶边点一盏灯,手里捧一册记事的手卷,一边泡着,一边翻看。 紫苏和半夏,这才松口气,退到外面去,乘着夜间凉意,看月亮,或者数星星。又在心中感叹,公主殿下,这次出门,跟转了xìng似的,听话多了,让吃就吃,让睡就睡,一副很注意将养的样子。 有个这样的主子,她们也觉得很欣慰。哪怕她们心里其实也知道,此去夏国,并不像公主大言不惭地告诉她们的那样,出趟远门而已。前路未叵,能够自知保重,总是要好些。 所以,当裴煊裴大人突然出现在面前,挡住了她俩眼前的星星月亮,问起公主在屋里做什么之时,紫苏和半夏竟心有灵犀地,皆认为,放裴大人进去,跟公主说说话,也许是一个能让她开心的体贴之举。 遂异口同声地回话:“公主在看书。” 安阳公主也确实是在看书。 松挽着长发,褪了全身衣裳,泡在小屏风后面半人高的浴桶里,借着豆灯光亮,看书。 还边看边念,边念边记:“一万轻装骑兵,曰‘燕骑’,擅长途奔袭与追踪打探;一万□□骑兵,曰‘击刹’,擅正面冲击与对阵作战;一万重甲骑兵,曰‘玄武’,擅阵法与布防……” 和亲的队伍,至多十日后,就将行至西北边境。届时三万骑兵列阵等候,要随她入夏啊,想着都威风。可是,夜长欢心里却直打颤,边疆将士,血雨腥风里摸爬滚打惯了的,胆儿也肥,只听将令不受君命,只认嫡系不认虎符的前科例子,多了去。她将要面对的,也不知是怎样一群虎狼之师,说不定听他们震天一声吼,自己说话都要打哆嗦。可若是自己太怂,没准就连一个伙头兵都支使不动。 所以,还是得趁早,先多了解一些,知己知彼,总要多些胜算。幸好,父皇允许她查阅了军中资料,包括那些密封的卷宗。 遂不顾泡得四肢发软,昏昏yù睡,咬咬银牙,摇摇脑袋,压住一天车马颠簸的疲乏,决心再看一页再起来: “燕骑将军常欢,三十有五,为人机敏多变,擅诡计……常欢,常将军,你倒是不避本宫的讳,啊?……击刹将军莫不凡,三十有二,能开三石硬弓,擅使百斤铁qiāng,被誉为西北军中第一将,出身孤苦,早年犯事,面有刺青,深得裴老将军器重,视如己出,未婚配……哦,三十有二,这么大的年纪,还未婚配吗,是不是黥面太丑,把人给吓跑了?” 安阳公主正看出些意味,不觉自说自话,入了情境,突然屏风后传来一声凉飕飕的叹息: “差不多就起来了,小心着凉。” 吓得她尖叫一声,一把扔了手中册子,捂着脸,直想埋头往水下钻。可脑子又还清醒,那声音……太熟悉,熟悉得让她无地自容。 她的笨拙言语,又一次被他听了去! 情急中转念,又觉得这个人怎么老是这样,招呼都不打,悄无声息地,就进来了。听人墙壁,听上瘾了吗?且还偷看她,那薄锦的小屏风,半遮半掩半透亮,哪里挡得住春.光,加之她又坐在灯前,没准就如在他眼前演皮影戏一般! 一时间,夜长欢又羞又恼,又慌又乱,又无处可躲。水里确实凉了,也总不至于真的钻进去。只得咬了牙关,豁出去面皮,拧着蜂腰,伸出猿臂,探出半个身子,才够着边上的衣架。抓着半夏给她准备的丝袍边角,一把扯过来,也顾不上浑身湿漉漉的滴水,就往身上裹,一边往浴桶外面跳。 美人出浴,大约都如芙蓉出水,温柔缱绻,婉约涟漪,妩媚多姿。可对于此刻的夜长欢来讲,只顾得上裹衣遮羞,拖衣带水,惊起水花一片,四下飞溅。 更有甚者,越慌越乱,越乱越慌,那经年打理的木质地板,光滑无比,水渍一浇,更是站不住脚。她光着脚从浴桶中跳出来,当然是死得很惨 还未来得及看一眼屏风外的情形,亦还未来得及将腰上丝带系一系,天地屋宇眼前家什刹那倾斜,只听得“咚”的一声,摔倒了。 连摔跤,也摔得极其笨拙,整个人,向前倾,面朝下,头点头,死鱼一般,拍在地上。 那叫一个痛呀!满眼都是星星,全身都不是自己的。 尚未啊呜出声,一双皂色靴面,直坠的云纹袍边,已经缓悠悠地递到她眼皮底下。夜长欢都不用抬头去看这衣袍主人的脸色,只瞧着眼边微微晃dàng的袍底云海,还有那恨不得杵她脸上的靴子尖儿,也知道,那人一定在取笑她,连脚都在取笑她。 更别说脸了。反正,她也没脸了。 索xìng就那样趴伏在地上,抬起双臂作枕,藏住脸面,彻底匍匐在裴煊脚下,赖着不起来了。 “还能起来么?”头顶上,裴煊的声音,气定神闲,遥远而生疏。 “痛……”夜长欢撅着嘴,猫一样,娇.声嚷了一句。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怪怪的,又酸又胀,其实,摔得骨裂ròu疼的,都不算什么,她害怕,他对她,从此就这般不凉不热了。 所以,能不起来,决不起来。他要是有什么话要说,她就这样趴着听都可以。裴煊总不至于扔了她在地上,掉头就走吧。 裴煊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赖皮,轻罗半掩玉肌,曲线玲珑,藕臂凝脂,蝤蛴歪倚,珠玉般诱惑,却不自知。禁不住别开头抽口气,轻笑一声,便俯身下来,揽着她的双腋,提抱小孩儿般,将她提起来,放在身前站好。 又怕她是真的摔疼了,站不住。扶在那紧俏腰背上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5 章 双手,也就没撤开,权当个支架。 一地狼藉,灯光如豆,锦屏边上,一对壁人,三寸之距,额心低着下颌,胸膛挨着起伏,呼吸缠着呼吸。 要命的是,怀中的人儿,还衣不蔽体,呼之yù出。 裴煊的视线,便顺着那玉色脖颈,小巧锁骨,一点,一点地,往下,再往下……绷着面色,冷着眸光,看了个够。 夜长欢一个抬眼偷觑,见着那一脸禁yù的神气模样,以为他又是在拿眼神训斥她,笑话她摔得狼狈。赶紧退开些,低下头,拉过jiāo衽门襟,往紧里裹了,再顺过腰上的丝带,打上一个结,再打一个结,再打……一个结。 反正,丝带很长,她还可以打上很多结。 因为,裴煊的手掌,贴在她后腰上,隔着薄如蝉翼的丝罗,有些滚烫。淡淡的艾香,混和着麝香般的男子气息,有些熏热。 她不知道,她穿了一件跟没穿没什么两样的衣服,几近贴面地站在一个男子身前,如果不玩丝带打结的游戏,还能做什么?打完了结,又该做什么? 隐隐有些害怕,又隐隐有些依恋。 所以,继续打结。 再则,他们之间,累积了许多话尚未说清楚…… “好了!”裴煊见着她没完没了地,低头跟一根丝带折腾的紧张模样,突然没好气地呵了一声,一把按住夜长欢的双手,止住了那个让他几yù崩溃的动作,又使力按捏了几下,确认她消停了,这才放开手,退后两步,绕过屏风往外走。 “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放心睡吧,我就在隔壁。”裴煊一边往外走,一边扔下话。 就这样就走了?悄无声息地来,什么都没说就走,像一阵风? 夜长欢瞬间回神,赶紧走出屏风,追着那背影问到:“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裴煊已行至门边,正yù抬手拉门,闻言顿了顿,回头说来:“不急一时,改日再说吧。” “哦……” 夜长欢颇有些失望。当下扶着屏风,有些怔怔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失望,就好像巴不得他再多待一会儿一般,即便人家对她冷嘲热讽,她也乐意消受。 嵬名霄说得对,她真是有病! 松挽的乌发,垂下几缕沾着湿气的发丝,衬得螓首玉颈越发白皙;宽松的丝衣,遮住窈窕显清瘦;丝带缠身,又在腰上掐成了一把;光着脚丫子站在地板上,一双玉足浮着微微莹光;挺立得笔直,却又垂头丧气,下意识地翕唇又抿嘴,几度yù言又止。 裴煊侧身回头时,看见的就是这般惹人的小模样。 一直刻意紧绷的心神,终于崩塌,摧枯拉朽。 于是,已经拉开半扇的门,被他砰地一声给合上。 转过身,几步走回来,一把捞起屏风旁那柳枝条儿般的小腰,猛地贴到身上,按紧了肩,搂实了背,再寻着那诧异得半开的檀口,着实亲了一大口,将一阵嘤.嘤.呜.呜的惊怪猫叫声给吞咽了。一边吃着,一边隔着轻罗,将怀中的柔软一番上下其手,再探进衣襟里,一番上下其手…… “身材不错,手感也不错。” 末了,吐一声闷哼喘息,附在她耳边,下了这样一个结论,然后,像个偷腥成功的猫子一样,指腹按唇,勾唇浅笑,抹抹嘴,揩揩油,转身走了! 一阵“吱嘎”门响,已经又没了影。 夜长欢瞪着双目,僵着身形,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心动魄之中,仿佛浑身都还被他捧在掌心里……搓圆揉扁,火辣辣的,又软绵绵的。 啊,她要疯了! 怎么办? 她最喜欢他这副清贵面目下,藏着的那团野火。外里看着衣冠楚楚,可是衣冠下,却是禽.兽。 作者有话要说:  外表禁yù的人,越是喜欢闷着骚。比如咱家裴大人,一副黑沉天神脸,其实骨子里又浪又骚。嗯,这个本质,尚有待开发。 ☆、旅途 有时候,行动比言语更有力。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行动证明,裴煊心里,并没有生她的气。 不然,为什么会亲她,摸她,夸她,戏她……还说什么来着,哦,说水里凉了,让她快起来……说让她安心睡觉,他就在隔壁…… 这可以算是关心她吗? 善于自我安慰的安阳公主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回味,反复地论证,想要揣摩惜字如金的裴大人的真正心境,越想越以为然,不觉笑出了声。 紫苏和半夏进来,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打眼见着公主抱膝坐在床榻上,咬着半片樱唇,笑得一副花痴模样。两侍女不觉,对视而笑,就冲着公主只字不提她俩放裴大人进屋这事,就证明她们做对了,虽逾了规矩,但从心合意。这不,瞧这光景,公主殿下心情不错。 安阳公主的心情,从这一夜开始,就一直不错。 越往西北走,天气越炎热,道路越难走,驿站的条件,也越来越差。白天在烈日下,坐车坐得浑身汗湿,骨头散架,手脚浮肿,夜里还要常常忍受简陋居室,硬板床铺,蚊虫叮咬。饮食也越来越不考究。 但是,这些都影响不了公主殿下的好心情。 虽然裴煊看起来还是那么一副冷眉冷眼,公事公办的作派,但每日总会捡个时间,单独与她说几句话,或是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那种眼神,就像例行检查他押运的货物,胖瘦变化,损坏有无。 就是这样一种眼里看不见她但心中有她的感觉,夜长欢觉得,很满足了。在成日的前呼后拥,众目睽睽之下,有些藏着掖着,偷偷摸摸的小欢喜,怪刺激的。 比如,车马在烈日下行得久了,裴煊会差身边的小厮柴胡来问,公主热不热啊,累不累啊,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休息啊。虽然明明很热,夜长欢还是会一边拼命打着纨扇,甩着满额的汗,客气地跟送亲使的钦差柴胡大人说,不热,不累,还是行路要紧。 她怕耽误行程,怕这么多人站在烈日下,陪她乘凉透气。 比如,经过一些郡县村镇,遇上有特色风味吃食的,裴煊又差柴胡来,那什么什么的,是个什么什么味儿,公主想不想吃啊;虽然听着就很馋,明明很想吃,夜长欢还是会暗自吞着口水,礼貌地谢绝了,转头去吃那些无味的干饼与凉水。 她怕裴煊觉得她好吃嘴馋,也怕此刻放纵了口yù,更难适应后面的艰难。 心有所依,菜根也香。 有人,关心她,爱护她,夜长欢反而觉得,应该珍惜这种爱,不能给轻易挥霍了,要多积些攒些,拿来换一个更好的未来。是的,她不是出来郊游的,而是出来找寻未来的。 这就是安阳公主的和亲之旅与心路历程。 前所未有的内心充盈,也就前所未有地吃苦耐劳。裴煊就像一道甘泉,滋润着她的心田,给予她面对的勇气。她硬着头皮走出了玉京,却意外地看见了一个更广阔的天地。 一个让她能够像男儿那样去作为的广阔天地。 像男儿那样,去逐鹿,去拼搏,去杀伐,去争夺,不叫苦,不喊累,只流汗,不流泪。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只流汗不流泪的滋味,真正体味起来,也是够人消受的。 六月的天气,烈日正当空,荒寂起伏的坡地,颠簸扬尘的道路,缓慢行进的队伍,厚重沉闷的马车里,安阳公主手中的纨扇,已经拍成了飞蝶的翅膀,仍然无济于事。背心的汗,湿透了中衣,头上的汗,浸润了鬓角。 “至于热成这样吗?去外面骑马,就透气。” 对面坐着的嵬名霄,好心地给她建议。夏国皇子,借议事为由,抛弃了自己的瘦马陋车,爬上熙朝公主这辆宽阔华丽的马车,已经好几日了。 安阳公主无奈,夏国的情况,只有嵬名霄最熟,要想多听些有用的信息,只能勉为其难收容他,反正,马车宽大,多他一个不多。再说,有个多嘴又dú舌的人,说些闲话,也不至于无聊。 “不,我怕晒黑。”夜长欢探头从撩开的窗帘边,看了看外面的灼灼日头与烟尘地面,摇了摇头,当即拒绝了这个建议。比起闷着热,晒成黑炭更可怕。玉京以白为美,她以后还要回去混的。 “你去了夏国,多待上几个春夏,就不怕了。”几日下来,嵬名霄已经能够自如地与她说些玩笑话。遂抬手在自己面皮上捋了一把,用长年饱受日照的黝黑肤色现身说法。 “所以拉,不管怎样,我都要回去。”夜长欢扔给他一个白眼,手中纨扇摇得噗噗作响,趁机表示对那野蛮之地的嫌弃。 嵬名霄动了动嘴角,忍住不去与她继续斗嘴,只还她一个白眼,便指着两人中间小案上摊开的羊皮地图,接着说正事: “想好了,就这里。”他用食指指腹在舆图上某处虚画了一个圈。 “永乐城?”夜长欢侧身垂头,用扇柄点着那处标识,辨认出了地名。 “对,永乐城,我母亲没藏氏的老家,地处高地,城坚墙厚,易守难攻。”嵬名霄点头。 这两个人,已经摊着地图研究了半日,择一个进入夏国之后的落脚地。 “永乐城中现在是我舅父主事,虽然我母亲不在了,但没藏家应该还是会认我。且此城距延州不出两百里,沿途防务稀疏,从延州出发,三两日功夫,就可以进城。可以永乐为据点,再图凉城。” 嵬名霄又将心中思索逐一陈述。 “……”夜长欢垂眸看着地图上那个小圆点,扇柄轻敲,沉吟不语。 她多了一个心眼。 照嵬名霄所言,他的母亲出自没藏家族,没藏氏是如今夏国六部中最有可能支持他的部族,从地图看,永乐城与熙朝边境重镇延州最近,可进可退,亦是最佳选择。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为什么嵬名霄会磨蹭了半日,才指出这个地点来。 “你舅父家里,有些什么人?” 夜长欢凭着一种直觉问来。这个永乐城里,一定有什么让嵬名霄忌惮的事情。 嵬名霄扬起眉尾看着她,像是惊讶于她的敏锐,片刻,才嗤笑一声,叹息到:“舅父有个女儿,去年就说要嫁给我。” “正好啊,娶了她便是,我可以替你主持!”夜长欢拍着手,半开玩笑地说到。 家族联姻,本就是借势与合盟。在夜长欢看来,嵬名霄大可不必如此为难,一个势单力薄的落难皇子,企图打翻身仗,就算是通过娶一堆的老婆,来寻找靠山与助力,也不为过。 可夜长欢没想到的是,这个夏国大皇子,还有些不合时宜的别扭。见他皱着眉头,摇晃着脑袋,大约觉得她的主意是恶搞:“我带着你去永乐城,又去娶她,算什么?” “哈……”夜长欢被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也一板一眼地与他讲道理:“首先,你不用担心我,你想要娶谁,都跟我没有关系,我不在乎;其二,你如果是害怕你的小表妹在乎,我可以私底下去跟她解释清楚。” 反正,她对嵬名霄没企图,所以,乐于助人。 “你……”嵬名霄本想说她有病,起齿又想起,都快说成了口头禅,便赶紧作罢,有些想解释一番自己的难处,“我……”转念又觉得跟这有病的人废话什么,他的处境与心情,说了她也不懂,索xìng省了这多余的口舌。 夜长欢见着他你你我我支支吾吾地,舌头打结,便美目盈笑,玩味地等他下文。 嵬名霄重哼一声,抬手扶脸,看向窗外,却又彻底噤声了。 “公主,裴大人过来了,说有事与公主商议。”车内两人少息静默,紫苏的声音却在车窗外清晰地响起。 “请裴大人上车吧。”夜长欢心中一喜,赶紧扬声接话。走了这么多日,白天里裴煊都不怎么搭理她的,最多支使柴胡传几句话,这会儿突然要跟她说话,她好受宠若惊。 “裴大人说……”紫苏顿了顿,硬着头皮把这得罪人的传话差事给干完,“说是与公主的私事,请嵬名殿下回避一下。” “呵……”嵬名霄竖着耳朵听来,忍不住吐一声呵气。吆三喝四,行进安排,裴大人比他更像这支和亲队伍的……男主人! “对不住了,请回避!”夜长欢挥着纨扇,示意嵬名霄下车。裴煊好不容易在光天化日下主动找她,她焉有不从之理? “这……他……你……”嵬名霄指指车外,又指指夜长欢,仍是觉得好无辜。他知道,裴煊是故意的,非要在这个时候说什么私事,不是明摆着挤兑他,想要撵他下车去晒太阳吗?可是,裴煊凭什么啊? 夜长欢见状,抿了抿唇,用扇子将嵬名霄招近些,在他头侧低声耳语了一句:“他是我的情郎。” 就凭这个。 夜长欢认为,她与裴煊的关系,无需在嵬名霄面前遮掩。这以后的日子里,还要跟夏国大皇子共事图谋,还是坦诚些,比较好。也趁早断了嵬名霄的歪心思,如果他明知她有主,还想着要和亲什么的,那就是他的不义了。 嵬名霄深深地抽口气,又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起身下车去。其实,夜长欢这么说,他也不是很意外,早就应该想到这两个人的关系不简单,但是,听夜长欢这么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说出来,他还是有点意外。 夜长欢耳朵尖,听见嵬名霄貌似在说一对jiān夫什么fù的,也没在意,任由他撩帘子出了车厢。能够在她面前口无遮拦的人,yīn不到哪里去。 马车稍停,少顷功夫,裴煊上来。 沉着面色往小案对面坐定,一边低头在他自己腰间摸索,一边用淡淡的口吻命令她: “把衣服脱了。” “啊?” 作者有话要说:  惜字如金的裴大人,说话只说半截,你到底要干什么? ☆、不悦 夜长欢被裴煊的举动惊得半张檀口,可脑子还算灵光,手脚反应也快,手中纨扇一飞,装着不经意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6 章 将边上半撩的车窗帘子给打落下来,锦帘晃动,车厢内光线顿时暗淡,空气突然凝滞,热热的,燥燥的,怪暧.昧。 她都不好意思地将纨扇抬起来,半遮口面,掩住自己忍不住要哈喇子流的怂样,露一双剪水瞳色,波光潋滟地,看着小案对面……貌似在解衣的情郎。 “紫苏说你夜里贪凉,落了枕,我找了点军中治跌打损伤的膏yào,给你擦着按一按。” 裴煊一边低头在腰间玉带处摸索,摸出一个小小的玉瓷瓶来,往小案上放,一边不紧不慢地,把后半截话说完了。 玉瓶搁上小案,郎君抬起星眸,却撞上着夜长欢满眼的惊怪之色。 “你想什么?”裴煊一怔,看着她身后那尚在微微dàng漾的锦帘与流苏,旋即反应过来。她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他大约是知道的。 “没……没什么。”夜长欢窘得要死,却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两声,再放下手中扇子,低头去解腰缠。 她就说嘛,裴煊那么假正经的人,怎么会在这种场合里,主动……求欢。 一边咬牙腹诽,一边松了腰上缠带,将大衫顺着手臂褪至腰上,又用双手扭着雪白中衣的衣领门襟,抬头问裴煊: “还脱吗?” 软软的声音,怯怯的语气,天真无邪,人畜无伤。 裴煊面色一僵,冷着声音急急地呵住她:“不用了。” “哦……”夜长欢答得乖巧,低头,撤手,自觉地转身,将肩背朝向裴煊,却又忍不住偷着笑。 裴煊把小案往窗边挪了,自己坐过来,挨着她,打开那玉瓷瓶,用手指沾些yào膏,给她在后颈、肩头上抹了,再用指腹、掌心轮换着一番拿捏按揉。 忽轻忽重的力道,理着经络穴位顺过来,颇能缓减酸疼。温热的触感,熨帖在她因出汗而冰凉的颈间肌肤上,软绵绵的,醉熏熏的,几yù让她觉得,全身都找不着骨头了,直想往身后的怀里倒。 加之身后的声音,沉沉的,磁磁的,一边叹着气嫌弃她,一边又透着关切:“都痛了几天,怎么不告诉我?” 夜长欢就更是有些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的意味,只顾得上本能地在喉咙里哼些舒服的呻.吟。又傻傻地笑笑,不答话。落枕嘛,小事情,她本来觉得,自己能够忍过去的。她是要去经历刀林剑雨,大风大浪的,若是遇上这点小痛处,就叫苦连天,那怎么成。 裴煊见她闷着声气任由自己按捏,又歪歪扭扭地乱倒一气,便在她腰背上扶了一把,触手轻纱汗湿,润润的,不觉皱眉说到:“等下别穿大衫了,换成襦裙吧,小心中暑。只要别叫那些闲杂人等到你的车里来,就无妨。” “嗯。”夜长欢含含糊糊地应着,又眯着眼睛笑。 这样的裴煊,多好。 知她冷热,疼她痛处,还时不时有点小肚鸡肠,拈酸吃醋,沾点地气。 她真的,好喜欢。 当下也顾不上身上汗湿黏糊,趁着裴煊一个松劲空隙,一个转身扑过来,双臂顺着他腰上玉带滑过去,抱在他的后腰上,十指紧扣,抓牢了,以防他甩开。 裴煊被抱得一僵,一阵心窒ròu紧,才慢慢地抬手抱住她,在她背上轻抚慢揉起来。 外头烈日当空,车里又闷又热,汗里渗着体香,夹杂着熏衣的桂花气息,就这样一个软软的身体,隔着薄薄的衣料,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压得紧紧的,裴煊觉得,太过……撩拨。 却又不想推开。 为什么要推开?见着她跟嵬名霄越谈越投机,都快谈成了闺中密友,他气都不打一处来,这会儿,好不容易将那个不识趣的夏国皇子给撵开,他寻些安慰,不行吗? 遂绷了面色,一脸镇定,任由她埋头在他腰腹间,小鹿子一样乱撞。又酥又痒,暗自销.魂,又禁不住挂些轻笑,淡淡地问她: “不嫌热吗?” “不热……”夜长欢只管贴在那紧实的腰身上,揩油。她已经热到极致自然凉了,再说,身上的热比不过心中的热,裴煊就像是蛊,老是惹得她蠢蠢yù动。 “你对我,为什么要这么好?”她闷着声音,脸颊蹭着裴煊侧腰,冲着他衣上暗绣锦纹,一句嘀咕。 “嗬……”裴煊听得心中酸胀。这个看着蛮横精明的小女子,实则又傻又天真;胆大包天,却又是满心纯粹地待他。和亲这样的两国大事都敢耍手段,皇帝老子也敢骗,全天下人都给忽悠了,就为了能够持一份功劳,回去跟皇帝讲条件,改祖训破律例,让他能够既当着重臣,还能娶公主。 前天夜里,当她眼神晶亮,向他陈述这个弥天大计之时,裴煊只是随口应着,不置可否。殊不知,他心中的震动,他以为她是贪慕权势,不惜用一桩远嫁的婚姻去换取更大的荣华,却不知她胸中丘壑,心中执念。 即便当初觉得她贪慕荣华,他都可以原谅她,甚至想过,如果她是真的想嫁给嵬名霄,享受那高高在上万人中央的荣光,他也认了,就当送她一程罢了。她若想要些兵权傍身,他也帮她把那三万骑兵,理顺了便是。因为,人之常情,试问天下女子,有多少人能够抗拒那种极致荣华的诱惑? 如今,知晓她这么实诚,这么……痴傻,更是让他心生感念。 他对她,其实谈不上顶好。表面上,总是吆三喝四,冷嘲热讽,暗地里,还使过些yīn险手段,坏了她的三次姻缘。曾经往昔,还大而化之地忽视过她的爱意,高傲冷漠地拒绝过她的殷勤。就这样,在她眼里,看见的却仍是只有他的好。 让他情何以堪? 裴煊心中的柔软与爱怜,如波翻涌,都快要从眼睛里溢了出来。赶紧故意说些风凉话,把自己的情动压下去:“这就觉得好么?就这点出息?不怕我图的是你的嫁妆?” “有什么好图的?”夜长欢埋头嗤笑,拿额心去抵他肋骨,财大气粗地说来,“一百零八车妆奁,就在眼前,你每日都清点着呢,三万延州骑兵,诏令和兵符都在我身上,你拿去便是,反正我也使不动。” 正好,三日后即至延州,她正犯愁该要如何,才能使得动那群骄兵。不如趁机把这烫手山芋扔给裴煊,她只管抱紧他,就好。 “也对……”裴煊想了想,竟点了点头,不加推辞地应了,“既然是嫁妆,那自然是给我的。” 夜长欢闻言,猛地抬头起身,坐直了,翻起堆在腰上的外衫,在腰缠上挂着的一堆荷包坠玉间摸索起来。 “你找什么?”裴煊问她。 “兵符!”她继续翻弄得一阵叮铃作响。 “别找了。”裴煊见状,笑着止住她,“诏令和兵符你都收好吧。裴家军认人不认符。” 本来是好意,不觊觎她的东西,可说来又太骄傲,充分体现了他们裴家人对西北军的控制能力。 夜长欢便听得颇有些挫败感,理出那个压裙幅的玉坠,举起末端挂着的那个小兽状物件,幽幽的问来:“他们认你,不认这个?” 那是个首颈高昂,四蹄奔腾的麒麟兽,拇指般大小的古玉,成色倒是不错,但跟上头那块晶莹通透的上好白玉串在一起,就显得不甚起眼。也没有人会想到,这么重要的东西,安阳公主会用来做佩玉的点缀,掩在裙幅之间。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裴煊笑得更甚,一来,是对西北军军心的笃定,二来,也觉得夜长欢这兵符压裙面的主意,鬼精。 “那就是说,没多大用处了。”夜长欢见他笑颜,更是失望。索xìng动手去解那挂玉兽的丝绦扣,一边嘴里没好气地碎碎念,“那还不如扔了算了。” “别扔,你还可以用来压裙面,好看。”裴煊抬手,捏一把裙上柔荑。 “真的……好看吗?”夜长欢索xìng撤了心中忧虑,也罢,麒麟兽使不动的兵,裴煊却使得动,反正裴煊这块活兵符,也是她的。转而捡着他话中的吊儿郎当之意,跟他调笑。 “嗯,好看……”裴煊点头答她,神光定定的,表情极其认真。可是很明显,那眼神,不是在看她手上的小兽,而是顺着她的衣襟…… 夜长欢赶紧一低头,方瞧见自己中衣门襟半敞,露一片水色心衣,yù盖弥彰地包裹着胸前的起伏。 车内幽暗,本就燥热,青年男女再搂搂抱抱一番,再正经的事儿,也给说成了绵绵情话,更添蛊惑气息。 夜长欢就觉得,反正也没脸没皮了,索xìng彻底些。本是要扯过衣襟遮羞,可慢条斯理地,扯了过来,却yù遮未遮,将双手往自己胸前一按,将圆的也给挤扁了,再倾下身子,低低低问面前的人: “还要不要看?” “……”裴煊未料到她如此厚颜,带着温凉香气的美好身体扑面而来,激得他全身热血猛地往头上一涌,脑中一空,目不转睛,被问住了。 夜长欢见着他一脸严肃,瞳色凝滞,还以为他又不悦了。可自己这光景,外衫堆在腰上,中衣露着肩头,搁着软缎小衣,抱着一对跳跃的软弹,实在是有些……浪了。浪出去的,一下子收不回来,便觉得骑虎难下,怪尴尬的,干脆身子一倾,再一次朝裴煊身上倒过去。 哪知裴煊没防备,只虚抬了手臂来接她,就被她那蛮劲,给扑倒在车座上。 这下可好,两个人抱着躺下了。 车外马蹄声响,车轮咕噜,车厢微微摇晃,车座上倒着的两个人,体温相感,鼻息相缠,瞪着眼睛对视,皆有些掉进彼此眼睛里的感觉,云里雾里的晕眩。 上面的人,贪念那结实ròu垫与安全感,趴着不愿起来;下面的人,觉得软软娇娇抱在怀,被压得血脉喷张,也不愿松手。 马车在走,时光亦在流,车厢外面,队伍风尘仆仆,行色匆匆。厚木重锦的车厢里面,却是别样的旖旎。芥子可纳须弥,刹那能过一生,有些时刻,注定要比大把的平淡流年,来得要浓郁厚重些。夜长欢突然觉得,眼前光景,就是这样的时刻。 “阿奴,起来。” 须臾若良久,她听见裴煊抽着气唤她,带着责怪她闹腾的意味。 “哦……”她拧了拧腰,双手撑起,准备爬起来,可发现问题没在她这里,明明是他抱她抱得死紧,她起不来,好不好? “你松手啊……”夜长欢不觉偷笑。 “别动!”裴煊突然急呵,同时一个翻身,反将她压在身下。 突来的强硬,逗得夜长欢一声娇笑,她以为,是不是那假正经的人,终于受不住了,想要在车厢里如何一番。因为,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压过来的身躯的紧绷,还有硬物的抵触。 哪知,下一瞬间,情势急转,天地变色,外间突然马蹄乱踏,嘶鸣哀嚎骤起。 车壁上,箭头如雨,砰砰敲击。车壁厚实,一时无碍,但车窗处只有锦帘遮掩,便有一支利箭穿帘而过,跌落车内。 裴煊忽又一把将她拉起,滚至车座下藏身,一边将她腰上堆挂的大衫拉起来,给她穿好。 陡然生变,夜长欢瞪着双目,看着车厢地板上那支羽箭,双唇微颤,无法回神。 和亲之行,千难万险,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所有的艰难泥沼,是这样一个开始 在熙朝境内,就遇阻击! 前一刻,尚有郊游的感觉,视兵符为儿戏,浑身的胆子与勇气,都用来打情骂俏,压着情郎,打个翻滚,下一瞬,竟是血雨腥风,生死险地,直叫她连命都要豁出去。 ☆、观战 “你就在这里待着别动,我出去看看。” 裴煊给她穿好外衫,便将她按在车座边的地板上,起身yù出去。 夜长欢一把扯住他的袍角,本想央求他留下,刹那闪念,又想跟着他出去,再一定神,才意识到,这种时刻,她待在车里不动,方是最好的应对。 纵然惊吓得手脚不停使唤,但脑子还算清晰,遂极力压了心中恐惧,抿了抿哆嗦的双唇,终是什么都没说,可手中攥着的袍角,却忘了松开。 裴煊正半起了身躯,转头见着她眸色泛着水光,神情几度变幻,却又强装镇定与乖巧的模样,不觉爱怜泛滥,柔声宽慰她说:“别怕,我让紫苏和半夏进来陪你。” “嗯!”强装也有强装的用处,几息功夫,夜长欢已经觉得呼吸都要平静些了,遂重重地点了点头,松开手来,目送裴煊出了车厢。 等到紫苏和半夏连滚带爬地钻进车时,她已经差不多定了神,见着两丫头惊魂未定的模样,她反倒又多了几分从容镇定,让她俩挨着她,坐在车座边的地板上藏身。 只要避开车窗位置,厚木造就的车厢壁,足以抵挡利箭的攻击,主仆三人,暂时安全。 紫苏与半夏,一边一个,掺挽着自家主子,既有保护之意,又像是寻些依偎之情,毕竟皆是些如花年纪的小女子,平日再怎么利索,这突然间真刀真qiāng杀到眼前,还是难以从容。 “公主,这是劫财还是劫色啊?”半夏坐定少顷,有了点心思空隙,来思考来者何人。 边境多匪寇,和亲公主的一百零八车妆奁,足够许多亡命之徒惦记的了。 “大人让所有禁卫,弃了重车,过来保护公主。”紫苏更要清醒些,将外间的形势大致一说。 被两丫头乱七八糟一念叨,夜长欢心下一动,赶紧拾起先前shè进车内的那支羽箭,仔细察看一番,发现制作精良,箭头上尚铸有标记,依稀是夏国文字,不似草寇之器,应是军中箭矢。 那就不是劫财劫色那么简单了。 再凝神回思,她突然反应过来,那阵敲击在车壁上的箭雨,似乎早已过去。 从紫苏半夏滚进来之时,就已经渐渐消停下去。 那她还在车里,躲什么躲? 夜长欢霎时热血上头,一连身蹿起来,就往车厢外面去。 裴煊一身轻袍官服,连件护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7 章 的软甲都未穿,就敢投身于刀箭乱阵之中,她又有什么不敢的? 安阳公主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这会儿又壮起来了。 车门一推,烈日天光shè眼,外面却已经换作马嘶刀鸣,喊杀震天。 队伍所经之处,是一处荒丘谷地。两丘之间,狭长的通道,长长的车队鱼贯而行,先前一阵急雨雹子般的飞箭,从两边高丘顶上袭来,惊乱了行进队伍,此刻,又换作无数的骑兵,从高丘背后冒出来,朝着谷底,直直冲来。 在烈日荒地中行进了半日的车队,本就饥渴困顿,疏于防备,被突如其来的箭雨一惊,自然手忙脚乱。若再被两边高处直下的骑兵一夹击,多半就成了砧板上的鱼ròu。绵延几里的重车,满载着和亲公主的丰盛妆奁,任由攫取;猝不及防的行旅,不管是里头那两个夏国皇帝重金悬赏的重要人物,还是那些手无寸铁的随行侍者,取其首级与xìng命,皆如砍瓜切菜。 兴许,这支冒险潜入熙朝境内,与两丘之间设伏偷袭的夏国骑兵,正是这样想的。 然而,等两侧的伏兵沿着坡势一路冲下来,甩开胳膊抡圆兵器,正准备砍瓜切菜之时,却如撞上一块铁板。前后押运车辆的禁卫,火速回防,拉开的蛇行队伍,已经紧缩,将中间的马车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三百随侍,亦是人人皆兵,持刃,可战。 夏国人的情报,精确到了车辆人马数量,准确时辰地点,但他们没有料到,这支看似疲惫懒散的队伍,有如此快的响应速度与战斗能力。 烈日之下,谷地之底,从上而下的骑兵冲击,没能冲散,冲开,冲乱和亲公主马车周围的护卫,那么,接下来,双方挤在这狭窄的两丘之间,斜坡之下,便都没有了先发优势,只能短兵相接,硬碰硬地厮杀,杀个人仰马翻,昏天黑地。 一百零八车重载,被弃在前后几里的道路上,无人问津。 对于夏国人来说,如果能够在熙朝境内生擒嵬名霄和熙朝公主,再顺手把这些丰厚的嫁妆也给捡了回去,那是大刀阔斧,神出鬼没的胜利。但是,如果抓不到人,只抢了和亲公主的嫁妆回去,那是小家子气的笑话。 对于和亲的禁卫和随侍们来说,虽然看护和押送这一车车的妆奁,是他们的职责,但是,当公主和嫁妆只能护其一之时,物可弃,人不能伤。 所以,便出现了这样一个双方以公主的马车为焦点胶着混战,而弃财物于不顾的情状。 完全有违要钱不要命的劫道精神。 夜长欢已经攀至车辕上。也不怪她大胆,整只队伍,所有禁卫与随侍收缩过来,将马车围成了铁桶,边缘的冲杀,一时进不来,所有人忙于面朝外的抵抗,也没有人有功夫回头注意到她。 风暴之眼,反倒成了最安全,最闲适的地方。 安阳公主便如一个袖手观战的看客一般,颤巍巍地站在车辕上,直着脖子往四处打望。她一时没有看见裴煊在何处,也没有看见嵬名霄躲在了哪里,但是,却将整个谷地的战局看了个大概。 甚至,将这桩劫道事件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也猜了个大概。 越看越惊心,越想越害怕。 她惊讶于这支夏国骑兵的数量。此地距边境线,尚有一两百里路,这样一支少说几千人的敌国骑兵潜入境内,按说惹眼得很,为何西北防军没有动静?那些斥候都不长眼睛的吗?以西北军敏捷善战的名声,不至于此。 也亦惊讶于她的禁卫与侍者们超乎想象的能干。突然遇劫,铺陈几里的行进队伍,竟能回防得如此迅速、果断、精准、一丝不苟,感觉就跟时刻准备着似的。那些训练有素的禁卫们如此,倒还罢了,那些铺排场的三百随行侍者,竟也能如此! 安阳公主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乱军之中,她被保护得十拿九稳,有惊无险,毫发无伤。 但是,却如吞下一只苍蝇一般难受。 迎着烈日,抬头眯眼,西南边的坡顶,突现黑点重重,密密麻麻,如鬼魅显影,再转头去看东北高丘上,亦是同样的光景,如黑浪翻涌。 玄衣赤带,□□击刹,那是西北军中的精锐,黥面将军莫不凡的“击刹”骑兵。她手卷随身,日夜温习的想象,此刻,终于见着真面目了。 两丘之间的两端隘口,不用去看,也知道,一定是被堵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诱敌深入,瓮中捉鳖。 整个事件就是一个围歼一支夏国骑兵的圈套。 而和亲的公主,和她的一百零八车陪嫁,就是那只诱敌深入的蝉,那块让人垂涎yù滴的诱饵! 后面的事态,就已经没有悬念了。 正围着禁卫们混战,如同啃一块磕牙的硬骨头的夏国人,突然被四面汹涌而来的熙朝骑兵包围,困在谷地,腹背受敌,没有了退路,也没有了生路。 四面潮涌,赶尽杀绝。 安阳公主有生第一次,如此接近一场真正的战争。 眼睁睁地,看见血淋淋的杀戮,赤.luǒ.luǒ的死亡。 也许对于正在搏杀的西北军和夏国人来说,此时此刻,是他们军人生涯中所经历的无数战役中,一次小小的战斗。 夏国人夜行百里,潜入敌境,择地设伏,偷袭阻击,发现中计,拼死一搏,杀出一条生路,或者,命绝于此地;西北军发现敌情,故意纵之,甚至说不定是故意放出情报诱之,然后尾随包抄,一举歼灭,清点首级耳鼻,论战功,领赏钱,大快人心。 败了的,死了的,胜败乃兵家常事,掉头也不过是碗大一个疤。 胜了的,活着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兵不厌诈,亦乃兵家常事。 但是,对于夜长欢来说,亲眼目睹一场对阵搏杀,然后尸横遍野,血腥刺鼻,同时,头脑清晰地,发现自己被蒙在鼓里,被充分利用…… 真的,很需要勇气。 整个过程,夜长欢就靠在车架上,当个局外人,旁观者。 紫苏和半夏劝她进车里歇着,她说车里太热;柴胡顶着一脸血灰,喘着粗气挤过来,说替他家公子问一问,公主是否安好,她也只说安好。 整个谷地被人马阻塞,马车被围在中央寸步难行,公主殿下也就只能在这马车边上等着。 从烈日正午开始的变故,到日头偏西时结束,胜者开始清点战利,清理战场。 那个黥面将军莫不凡由裴煊领着,来到马车前,黝黑面孔,精亮眼神朝着她略略一看,紧跟着,便啪地一声单膝跪地,利索的军礼行来,没有任何客气寒暄或是恭敬套话,直接陈述战事,报出一串接一串的数字: “昨夜探悉有五千夏国人潜入境内,意yù劫持公主车驾,老帅命末将领三千人马,尾随其后,伺机而歼之……方才一战,斩首三千六余,生擒一千四余,缴获马匹……兵器……” 明明是朗朗洪声,吐字清晰,可莫不凡说些什么,夜长欢有些听不清楚,明明是剑眉星眸,清隽相貌,夜长欢也觉得,看得不是很真切。 所谓的伺机而歼之,明明是以她作饵,将她被围困的时刻,当做最佳的作战时机,却没有只言片语,表达让她置身险境的歉意,安慰她饱受惊吓的心灵。 这样剽悍无礼的西北军虎将,这般生猛决绝的战术诡计,她一时接受不了。 她又转头去看裴煊,那人不动声色,立在一边。仿佛,对于莫不凡所言,见怪不怪,波澜不惊,理所应当。 没准,他们是里应外合,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若不然,之前所见,作何解释?连所有的禁卫和随侍都早有准备,时刻应战,却把她蒙在鼓里! 这样的裴煊,更是让她难以想象。 一个人所受的刺激大了,难以适应之时,最大的应激反应,莫过于呕吐。 于是,众人见着车架上懒懒靠着的安阳公主,明明温和平静,却突然哇地一声呕了一口气,开始发吐,一口接一口地吐。 吐得眼前发黑,四肢发软,一日未食,却吐得稀里哗啦,连脏腑里的苦水都给倒出来了,待得后来,终于,被日头晒的dú,被血腥吓的怕,被裴煊骗的怨,jiāo织在一起,身心俱累,整个人彻底虚脱。 等裴煊发现情形不对,抢身过来之时,尚未挨着她的衣角边儿,她已经从车架上滚下来,一头栽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你想多了,下一章,给煊哥洗白。 ☆、怄气 莫不凡觉得自己很厉害。 他才中规中矩,例行公事地说了几句话,就把和亲公主说得呕吐了。吐啊吐的,还像是一口气上不来,突然一骨碌从车架上滚下来,众人伸手不及,啧啧,脸面朝下,磕破皮了。 他们老帅的独生公子反应最快,两步抢上前将她抱起来,就往车上送。 仓促间,公子还回头看了看尚跪在地上的他,眼神里似有些不悦,大约是怪他不会说话吧。 莫不凡觉得有些无辜,他只会说大实话啊。先前一上来,见着是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他还有意压低了嗓门,极力轻和地禀话,用了些写军报的文绉措辞。 那若是他像平日训军那般五大三粗,指爹骂娘地吆喝,还不知得把人家给吓成啥样? 算了,玉京的贵女们,大抵都是这个样,她们的世界,他永远都不懂。就像他心中一直挂记着的那一个,也是这般不可理喻…… 莫将军在和亲公主的车驾边上,暗自走神片刻,这才起身,转头,扯了嗓门吆喝着,下令收工回家。 日暮西沉,战场狼藉,不宜久留。 三千击刹骑兵,带着战俘与战利,和送亲的禁卫们一起,护送着公主,星夜兼程,往延州城去。 对于这些常年征伐的军中儿郎而言,今日之战,确实稀松平常。就是跑着马到自家后院子里遛了一圈,出手教训了一下一群跑到家里来撒野的混账王八蛋,而已。当然,和亲公主的车队,有效地吸引了夏国人的注意力,加之护送禁卫们得力的配合,让他们的胜利来得更容易,更彻底些。 就这样,没多想。 至于那个被他们小小利用了一下的公主殿下会怎么想,他们还真的没多想。那些榆木脑袋,武夫肠子,成日钻研的是,如何快、狠、准地击杀,如何卫国土边境线,如何在你死我活的局面中求生存,没闲工夫想多余的。 今日一战,不说拼杀消耗,只将前后行程拉通一算,就是两三天不合眼的长途奔波,得赶回去睡个大头觉。 可是,那个成日除了睡觉就是转心眼的公主殿下,却不这样想。 马车里,夜长欢被裴煊抱上车时,就醒了。 肚子里吐空了,又饿;脸边被磕破了,又痛。 裴煊让她吃点东西,她摇摇头表示不吃;要给她擦些消dú的yào酒,她偏着头躲开。 裴煊拿着yào酒瓶,不明就里,尚在愣神之际,她索xìng双腿一收,爬上那宽敞可以躺身的车座,缩进角落里靠着,再抓个腰枕抱了,就那么呆呆地,傻坐着,保持着和裴煊的距离。 “吓傻了?”裴煊叹口气,暂且搁了yào酒瓶,一边半开着玩笑,一边低头去理自己的衣襟,在乱军中折腾半日,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的血渍与土灰,一身的狼狈与疲乏。 “你才傻了!”夜长欢抬起下巴,冷不丁回了他一句。 “谁惹你生气了?”裴煊这才抬起双眸,认真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小人儿。先前还以为她是被那些杀戮场面给恶心的,此刻看来,确是有些不对劲,跟吃了pào仗似的。 夜长欢又不接话了。扭开头,下巴搁在一侧手臂上,盯着车壁上的木纹,闷了一会儿,才忽又转了话题来问:“嵬名霄呢?” “……”裴煊不答,只定定地看着她,这会儿功夫,他已经充分觉察了她的别扭。 “他是我的未婚夫婿,我很担心他。”夜长欢又故意强调。恶言恶语说来,有种锥心刺骨的痛快。 “……”裴煊听得一怔,直想俯身过去掐住那张乱说的小嘴,下一瞬又告诫自己不要与这种闹别扭的人计较,努力顺了一口气,才叹说到,“死不了,夏国人一冲下来,他就躲起来了,藏得比谁都好。” “那就好!出嫁随夫,我以后还要仰仗他过日子呢。”夜长欢越说越离谱,心里也越想越发狠。直想破罐子破摔了,还不如跟嵬名霄呢,政治联姻又怎样,觊觎她的手中权势和背后靠山又怎样?至少,跟嵬名霄,那是摆在明面上的互相利用,谈得一清二楚的jiāo易,不像裴煊,当着她说爱,背后却欺她。 “怎么了?”裴煊被她突然翻脸不认人的怪状,弄得一头雾水。 “没什么……”夜长欢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哭腔,却固执地不答。她还需要多一些勇气,才能大胆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欺瞒我?她怕,如果他承认了,是不是就会走到尽头? 裴煊侧身坐在车座边沿上,见她拧巴得紧,便拍拍身边的位置,轻声唤她: “你过来!” 搂在怀里,慢慢诓哄,兴许更有效。 夜长欢闷着声儿,拧了拧身板,缩了缩手脚,反而往角落里藏得更紧。 裴煊瞧着无奈,突然伸手过去,抓住她的脚踝,就往边上拖,夜长欢急了,一个蹬腿踹开来,闷在心里的话,也给急得呛了出来: “所有人都事先知道夏国人设伏袭击,就我不知道,是不是?” “……”裴煊手上一顿,这才明白过来,她先是怄得发吐,继而又浑身是刺,是为了哪般。不觉哑然失笑,捋着头绪问她,“今日之事,原来你是以为我事先知道,却没有告诉你?” “不然呢?为什么所有的禁卫和随侍,都有准备……”夜长欢硬着脖子,终于准备与裴煊说说理,可才说了一句,竟觉得,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理直气壮,貌似一切都还只是她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8 章 作聪明的猜测。便突然跟噎住了一般,吞了一口口水,没好气地继续埋头当闷瓜。 “你若是问这个,我还真是事先知道。所有人,都是事先有准备。”裴煊嗤笑一声,竟顺着她的话说来。 暮色渐浓,庞大的队伍,卯着劲地往延州行进。车内明珠幽光,摇晃得厉害,裴煊的声音,亦像是晃晃悠悠地,一句接一句地袭来: “还没有出玉京城,我就想过途中的所有可能。你那顶顶尊贵的身份,加上嵬名霄的人头,还有那一百零八车可抵十个州郡一年赋税的珍宝财物,得招多少人惦记?…… “所有护送的禁卫,是我到禁军中,一个个试着身手,亲自挑选的;随行的三百男女侍者,是我到内务局,翻着名册对着人,让他们一个个持着刀剑,比划过的;甚至连这马车……” 裴煊抬手,顺便摸了一把手边的车壁,不觉苦笑,他也不知自己,暗地里做了多少背时活路:“差不多快一尺的厚木,按战车的标准赶造出来的,能抵抗三百步的重弩攻击,所以,我也知道,白天在这车里待着,是很热……” 她成日热得冒烟,却忍着不吭声,他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的。 “嵬名霄倒是个识货的人,知道这辆车里最安全,你不见他成日往这里钻?”裴煊拍着车壁,玩味了一番这辆重车,沉思少许,又理着夜长欢的小心思,继续道来: “你以为,是我与西北军事先约定好,故意将你置身险境,设套引诱夏国人来劫吗?我给你算一算,在时间上,有没有这个可能xìng。西北与夏国的边境线长达八百里,其中还多平地,少天险,所以,再密不透风的布防,也有障目之处。一夜功夫,纵深敌境一两百里,而对方没有及时的察觉与行动,极其正常不过。夏国人昨夜潜入,在延州的西北防军探析后,立即出兵尾随,已经是最快的反应。再者,此处距延州也近两百里,也就是说,西北军能赶在今日午时,夏国人伏击时抵达这里,已经是最快的速度,根本来不及提前将消息送给我…… “也许,在莫将军看来,也根本没有必要事先知会我,他会很自然地相信我,有这个默契与能力,既能护你平安,又能将夏国人拖在谷底,等待他们的到来。……你若要问,为什么禁卫和随侍们也能够反应得那么及时,那是因为,出京后,他们每日的准备,就是若遇险境,弃财物,保公主,只此一种选择,别无他议。” 裴煊本是耐心解释,却是一贯的冷声沉气,自带几分威严,加之话又说得侃侃在理,掷地有声,未雨绸缪的苦心,思虑周全的慎密,料事如神的骄傲,丝丝相扣,层层分析,一点一点地,渐如浪涌,打消了夜长欢的疑虑与猜忌,却又显得她又笨,又蠢,又小气,又疑心病重。 安阳公主便本能地继续往角落里缩了缩,可是,已经无处可藏了。他是一个什么都对,什么都好的完美情郎,她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女孩。想道歉,却顺不过那口气,要认怂,又抹不下面子,索xìng嘴角一咧,鼻子一酸,耍赖哭了起来。 裴煊见状,极力忍住发笑,俯身过去,强行将她拉过来,拿只手臂虚搂了,固在怀里,开始给她清理脸侧的血口,一边出言稳住她: “不要乱动,不好好清理了,要感染溃烂的,还要留疤……” 夜长欢这下倒是变乖了,收敛了几声零星抽泣,静静地,任由裴煊给她清理,上yào。 又凝神想了想,终于鼓起些勇气,面对自己,将心中的惧怕,坦诚地说了出来: “其实,我心里是怕,怕你对我的好,都是假的。因为你又聪明,又能干,文也行,武也行,我什么都不如你,你总是板着脸,我有时候连你心里面在想什么,都琢磨不透。可是,我想什么,你却能一眼看穿……” 说到底,还是自卑心作祟。 她一边说了,一边抬起眼皮,可怜巴巴地觑着裴煊的神情,但见他很专注地,托着她的脸庞,只跟她脸侧的伤处较劲,对她的话,恍若未闻。 皮ròu之苦,于她,其实有些麻木。她与他的关注重点,不一样。夜长欢便轻轻挣开,往车座上退后了些,极其认真地继续道来: “我更怕的,是自己。因为,你若要骗我,我也只能晕晕乎乎的,就被骗了去,就算知道你使诈,说不定也会心甘情愿。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就算你要把我卖了,我也会乐颠颠地帮着你数钱……” 这样的自己,卑微,虔诚,痴念,明知傻冒,却又奋不顾身,一往无前。她想来,都觉得可怕。 突然摸到内心,清楚地表达出来,更觉心惊。 裴煊依然无动于衷,再次把她往身前拖了一把,慢条斯理地,清理了她的伤处血渍,又仔细地涂了愈合生肌的膏yào,几根修长指节掰过那张姣好的鹅蛋脸面,朝向车壁上的明珠亮处,凑上眉目,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怕是把她脸上的细细绒毛也给数清了,放开之前,竟还朝着那伤处轻轻地吹了口气。 吹得夜长欢浑身鸡皮疙瘩,尾脊骨都在颤。她以为,她刚才的一番挖心掏肺之言,多半是白说了。 哪知就在她觉得裴煊不会接招,眼看就要甩手走人之际,他却拿小案上的软布巾子,擦净了手,然后,弯腰从靴筒里摸出一把匕首,直直递过来,示意她拿着。 刀形小巧,刀鞘精致,没有镶金嵌玉的华丽,似泛着一层冷灰寒光,接过来在手里一掂,沉甸甸的,应是精铁炼制,小而适用的利器。 “你说得对,人心隔肚皮,我是怎么想的,你又看不见。你若觉得这样不踏实,要不要拿刀子把我的心剖开来看一看?” 裴煊说着,竟抬手拉开自己的衣襟,又攥着她的手过来试。他脸上本就有些血灰,面色又冷,所以,虽是极其温和的语气,但听来却有几分肃杀。有些做作的荒唐举动,被他使来,却跟真的一样唬人。 “还……还是不了吧。”夜长欢讪讪地,赶紧赔着笑,缩手。 “真的不了?”裴煊扬着眉尾,眸色含威,又追问她。真真教人觉得放弃这样的机会,很可惜的样子。 夜长欢摇了一下头,又再摇了一下,再摇,最后摇成了拨浪鼓。她不想跟他玩了,连怄气这种事情,她都玩不过他。 “那我出去看看外间情形。”裴煊这才缓了神色,理了理衣襟,准备下车去。 “这个还给你。”夜长欢赶紧将手中匕首递回去。 “你收着吧。这是我十岁那年,第一次到延州,父亲给我的生辰礼物,最是方便随身携带,送给你作防身之用,万一哪天,我把你卖了,你若气不过,还可以拿它来捅我。” 裴煊说着风凉话,把他随身携带了多年的心爱之物,送给了他最心爱的女人。 ☆、问疾 延州乃西北边防重镇。 设大将军府,镇国公裴世勋老将军挂帅坐镇,屯兵数十万,总辖西北防区八百里边境线。 镇国公是世袭公爵,裴家人世代为将,镇守西北,至裴世勋这里,已有三代。 再往下,是独苗苗裴煊,却没有做边防武将,而是回玉京城做了京官。 “你不是十岁就来了延州吗?怎么后来又回玉京考科举做文官去了?” 和亲公主的车队行至延州城下,夜长欢撩着车窗帘,黑着眼圈,仰望着眼前的高厚城墙,一边问出她一直藏在心里的好奇。 一望无垠的沙地,拔地而起的城墙,纯蓝洁白的天空,金色耀眼的阳光,西北边陲的重镇延州,天高云阔,恢弘苍茫,并不像玉京人所想象的那般,住帐篷睡地铺,水深火热啊。 “我身体不行。”裴煊骑马,随行在马车旁,随口答了她一句。 “哦,哪方面不行?”夜长欢也是,正把眼前的恢弘城墙和城头列阵的大兵们当风景看,心不在焉,便随口大大咧咧又追问了一句。 “你见过的。”裴煊瞥了一眼边上与他并肩骑行的嵬名霄,微微俯身,靠近车窗,轻笑着与她说来。他有心悸怪症,受不得过度劳顿,那次在平康坊花柳巷彻夜搜查夏国jiān细,第二日早上晕倒在公主府的地席上,夜长欢是亲眼见过的。 夜长欢尚在转着眼珠认真回忆,边上的嵬名霄却已经听得,连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 “咳……咳……”夏国大皇子赶紧干咳了两声,想打住这两人丝毫不顾忌外人观感的对话。 自从这对jiān.夫.yín.fù分别与他摊牌,一个说对方是情郎,一个说对方是未婚娘子,之后,嵬名霄很自觉地,再也不去爬那辆能挡箭弩的马车了,恨不得退后八丈远,保持与夜长欢的距离。他看得很开,也很清楚自己想要的,也很明白,要想得到自己想要的,要先借谁之力。 “回玉京将养了这几年,如今已无甚大碍。”裴煊像是没有听见嵬名霄的假咳,又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一般。 夜长欢此时已经想起年初裴煊在她家里晕倒的事情来,又想着他当时很是紧张怕人知晓他的怪疾,遂暗自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便也赶紧跟着陪个笑脸,不再多话。 其实心中对裴煊所言的“无甚大碍”,还是不以为然的,那种动不动就晕厥到不省人事,一睡就是一天的症状,能叫做无甚大碍? 这样反复一思忖,竟觉得心里有些发苦,脸上笑意也给冲散了。 她自诩很爱很爱裴煊,但是,他的身体情况,她甚至都没有认真关心过。这次西北之行,长途奔波,劳心又劳形,还有时不时的刀qiāng箭雨,厮杀玩命,对他来说,会不会很辛苦,她也从来没有过问过。 她只知道自己别扭,成日脑子里想的是试探,计算,证明,他爱不爱她,爱她有多少? 安阳公主的心,就跟突然睡醒了一般,愧疚与柔情,如潮水般涌上来,眼前的大阵仗,也没什么好看的了。遂任由车窗锦帘从手中滑落,车厢内复归幽暗,隔绝了外面喧嚣,兀自坐着,闭目,静心,思过。 反正,骑兵,战俘,车辆,仪仗,全部都要进城,又只有一个城门洞,要走好半天去了。 等会儿进了延州城,等到两个人独处的时刻,她一定要好好地,表达一下,对她的情郎的身体状况的关心。 可是,往往越是心急,越是越吃不了热豆腐。 浩浩dàngdàng的队伍进城,和亲公主下榻大将军府。 前往夏国的和亲公主,从玉京至延州,在延州休整几日,再由三万骑兵护送,从延州出边境,入夏国,然后,便是跟着嵬名霄打烂仗,他指哪儿,去哪儿。一切按照原定的计划来。 一切也按照应有的礼节来。 裴老将军领着延州诸将,比照边关将士接迎巡边大臣的礼节,亲自将和亲公主一路迎至将军府。入了宅院,依礼应有内眷陪同听候,但裴老将军的正牌夫人远在京城,延州城里只有个跟随多年的侍妾秋娘。于是,秋娘也就勉强上阵,来陪公主了。 然后,接下来的一整天,安阳公主便跟秋娘在一起,闲聊,闲逛,闲得发慌。但除了那fù人,其他的人,尤其是那几个她想见一见,谈一谈的男人,一个都没见着。 裴煊很忙,忙着整个和亲队伍的清点与安顿,忙着向他父亲jiāo代各种大小公事私事。 嵬名霄也很忙,忙着向熙朝的精锐将领们,证明自己的存在感,以及值得帮助的理由。 裴老将军也很忙,坐在将军府的议事厅堂里,屁股都没空挪一下,听一拨接一拨的禀事,战报,筹谋。 莫不凡等延州诸将也很忙,各人有各人的职责所忙…… 这些忙碌的男人们,最后还齐齐汇聚在了大将军府的议事厅堂里,围着一张夏国舆图,忙成一团。 总而言之,大约男人们皆觉得,名为和亲,实为征战,那么,就是他们的事。至于和亲的公主嘛……公主旅途劳顿,中途又遇袭,受了惊吓,后宅里歇着,安心休息便是。 好生浴个身,补一补眠,再吃点好吃的,就是公主殿下的全部正事。 公主殿下却不这么想。 她认为,和亲是她的事情,这群臭哄哄的男人们,把她当菩萨一样供起来,架空晾晒在一边,算怎么回事?来延州之前,她猜想的所有可能遇到之棘手与困难,傲慢的将士啊,故意的刁难啊,拒接诏令,不认兵符啊,之类,一个也没有出现。 反倒,整个延州城都很热情。接迎的礼节上,无可挑剔;办事的效率上,上午她进城,下午所有大小将领就齐聚将军府,围着嵬名霄,直接商议出兵路线与策略了。 裴老将军很热情,高大身材,走路带风,洪钟嗓门,说话靠吼,三句话一个展眉大笑,看她的眼神,有点看自家闺女的味道,备感亲切。 陪同的秋娘也很热情,心思细腻,举止得体,善于言谈,与她讲将军府的事,讲延州城的事,讲边境上的事,芝麻小事,家长里短,大小战役,兵家胜败,无稽怪谈,奇风异俗,娓娓道来,着实有趣。 这让夜长欢生出一种的错觉,仿佛她真的是来出游的。尤其是进了延州城,入了大将军府,就跟到了……舅舅姥爷家一样。 可不是舅舅姥爷家吗?如果按裴皇后这个嫡母来攀亲论故的话……可又觉得这种想法太过奇异荒唐,她一下子适应不过来。 夜长欢揣测,这种热情过度的背后,一定是裴煊暗中做了些什么事情。便越发想要单独见一见他。 偏偏愣是困难。 她不好意思问秋娘,便趁秋娘起身的空隙,偷偷让紫苏去找人,紫苏去了若干次,都摇着头努着嘴回来,说是尚在议事。 大半日下来,如隔了三秋,仍是没能相见。 一直到月上中天,大约宅院里的人,都已经洗洗睡了,终于等来裴煊身边的柴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9 章 敲门。 柴胡说,公子在外面,请公主出去见一见。 夜长欢矫兔一般从床榻上跳下来,胡乱穿上绣鞋,看了看更漏时刻,将就一身襦裙,就出门去。 月光皎洁如玉,庭中那人,一身素色常服,立在屋檐投下的yīn影中,却比月光更生辉,又比夜色更温柔。 夜长欢看得心中涌动,情不自禁,几步冲过去,便将他一把拦腰抱住。 吓得一旁的柴胡,赶紧捂住眼睛,非礼勿视,又从指缝中觑见他家公子要他走人的手势,赶紧贴着檐下回廊,远远地溜开去。 “就这么想我?” 裴煊张臂接住那个一头撞过来的小人儿,一身坦胸襦裙,宽松轻罗统至脚边,越发显得纤细,抱在怀里却又软弹软弹的,怪紧实,不禁轻笑着戏说到。 “嗯……”怀里的人儿嘤咛着,坦诚不讳,用额心在他胸颈间乱蹭。 她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旁人再是热情,都抵不过他带来的安心。 裴煊倒是觉得有点意外。大半日不见,怎的突然就歪腻成这样,女郎的身体软软的,声音怯怯的,双手十指在他后腰上扣成了扣,牛皮糖一样贴着他,就像生怕他飞了一般。这种待遇,可是甚少有过的。他自然是觉得温存无比,便寻思着再与她解释两句: “许久未见父亲,议事完后,又与他单独多说了会儿话。” “哦……”夜长欢依旧吐着单字作答,懒洋洋的。 两人腻了少顷,裴煊这才扶她直起身,说明来意:“去穿件披风,我带你去城头上走走。” 原来是要带她出去夜游,路上许了她的,说是要领她看边关明月。 “还是……不了吧。”夜长欢眯眼笑着,出乎意料地体贴,“改天吧,今天太晚了,你早点去歇息。” 其实,她闷了一天,全身上下,从头皮到脚趾头,都极其渴望能够出去吹吹风,走一走。 然而,大半夜的,她于心不忍。她倒是不分白天黑夜都可以睡觉补眠的闲人,可人家却是个成日连轴转的陀螺,且还有需要将养的隐疾在身。 一日之间,她突然懂得,要心疼人了。 ☆、夜赏 “真的不去?过了今夜,我可就没空了。” 裴煊滑下手,捉住她的腕间,一副yù走还留的作派。 “真的……不去。”夜长欢讪讪笑笑,意yù挣脱了手,回屋去。就算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她也不觉得可惜。西北的明月,以后日日都有得看。 她正拧着身子往后转,却感到腕间一紧,就被裴煊攥住,一把扯到身前来,然后,连拖带抱地,挟持着往外走。那人还一边回头嚷嚷,叫给公主送件披风出来。 “轻点声!你想让整个将军府都知道你在这里吗?”寂静院落里,到处都是耳朵,裴煊这样肆无忌惮地扬声使唤,吓得夜长欢赶紧抬手去捂他的嘴,她还是不想裴煊因为她而担些狼藉声名。 “整个将军府,都盼着我早日娶亲。他们若是知道我勾搭上了公主,高兴还来不及。”裴煊一边接过半夏捧出来的披风,亲自给她披上,一边轻笑着,在她耳边低语。 “……”夜长欢有些惊讶,瞪大眼睛看着他。她的感觉没错,延州与玉京大不同,到了延州的裴煊与在玉京的裴煊,也有些不一样,感觉……更自在,更不羁,更洒脱,就像是回到了自己地盘,褪下了面具一般。 这样的裴煊,她也喜欢。 可是,尚未适应。于是,夜长欢就那么呆呆地瞪着眼,去看那双正凑在她眼皮底下认真研究她颈间披风系丝的清隽眉目,不知是月色的过,还是她眼神有问题,总觉得那平日经常挂着冰霜的冷眉冷眼,今夜含着一种……俏。 如有星星闪烁,火苗跳跃,分外诱惑。 遂看得有些痴,有些呆,不觉又被裴煊拖着,一路出了将军府,被塞进一辆早就等候在门口的马车里,穿街过巷,穿过半个延州城,直抵北面城墙根下。 夜长欢脑子有点乱。既有夜半出游,深夜幽会的兴奋,心里又萦绕着她白日里的一些思索。有些担心,又怕裴煊不悦,一团乱麻,想要直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便有了一段颠三倒四的对话: 夜长欢:“你最近有没有觉得胸闷气短?” 裴煊:“没有。” 下了马车,墙根下有个兵士迎过来,裴煊走上前去,与他低声jiāo代了几句什么,这才回来,牵着夜长欢上城墙。 夜长欢:“这光秃秃的城墙上面,有什么好看的?” 裴煊:“你等下看了便知。” 裴煊拖着她,三步并两步地上石阶。 夜长欢:“或是疲乏无力?” 裴煊:“……没有。” 裴煊反应少息,就准确地回答了她的问题。难为他居然能够跟上她来回跳跃的思路。 夜长欢:“你不是说西北军认人不认符吗,他们今日为什么没有为难我?” 裴煊:“他们今日心情好。” 裴煊似乎是嫌她提着襦裙,莲花小步,爬得磕磕绊绊,索xìng回身来将她打横抱了,几步登上城墙,才放下来,又拖着疾走。 夜长欢:“你刚才说,他们今日心情好,为什么?” 裴煊:“因为要打仗了。有仗打,就有钱挣。所以心情好。” 夜长欢:“打仗……还能挣钱?” 裴煊:“战利,军饷,赏钱……还有,这次,他们是替你卖命,仗打赢了,你是要犒军的。” 夜长欢:“我拿什么犒军?” 裴煊:“一百零八车嫁妆。” 夜长欢:“……” 夜长欢恍然,语塞。这个简单的道理,她为什么就没有想到!熙朝的军人,是一种营生,他们可以不认她手中的兵符,但是,他们却不会跟钱过意不去。而她最不缺的,就是钱。 早知如此简单,何必日夜忧虑,提心吊胆。 跌足失悔间,已经被裴煊拖至一个城墙凹处,示意她往城外看。夜长欢侧头,看了看城外沙地,苍阔茫茫,除了一层月色浮光,空dàng如也,尚不能消她心中的另一个忧虑。 夜长欢:“你最近有过晕厥吗?” 裴煊:“……” 裴煊终于恼了,掰过她的身子,朝向城外,再从后面将她抱住,略略倾身使力,将她朝墙上抵压,同时垂头下来,锁住她的肩头,冲她耳边吐着热气,沉沉地说话,伴随着夜风呼呼声,像野兽温柔的低吼: “菩萨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放心,我好得很,死不了。说了要娶你的,娶了还要养一辈子。这些麻烦事情,没做完,我不敢死。” “那……” “安静点,不许说话,快看……” 顺着裴煊的手臂指引,夜长欢抬头看去。 举头是一轮孤月,放眼是一片黄沙,苍凉而寂寞。 突然,“砰”地一声,城下三百步开外,那朦胧沙地上,一道光亮升起,划破长空,如一只扶摇直上的鹤,于半空中停驻,展翅,忽又幻化作一朵瞬间绽放的花,层层舒展,渐次盛开,然后,瞬间陨落,暗淡。 紧跟着,“砰……”,“砰……”,“砰……”,一排光亮升起。 一朵接一朵的繁花,在天幕上绽放,满目的繁华,瞬间骤起,瞬间骤散。 夜长欢突然间鼻子发酸,眼中涌着泪水打转,被眼前的绮丽景象,感染得直想哭。 原来,边关城头上,幽蓝天幕下,月光沙地里,最好看的,是烟火。 最苍凉的地方,最绚丽的繁华。 “城中兵器坊的火箭师傅做的,比每年宣德门城楼前的元宵烟火,如何?” 裴煊在她身后,拥着她的腰肢,紧贴着她的后背,得意地邀功。 “……”夜长欢不答。 没得比,不可相提并论。 那玉京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粉丝太平的绚烂花哨,万民喧嚣,怎比得过这寂寞天地间,一个人的盛宴,两个人的独赏。 这种体会,她答不出,只想哭。 干脆转过身来,紧紧地抱着裴煊,尽情地哭。 哭此时此景,城头明月,沙地烟花。 哭这一路的隐忍与艰辛,裴皇后的心机与凉薄,父皇的冷漠与狠心。 甚至,哭这半生的委屈,锦衣玉食,粉饰了天家的势利,骄横跋扈,也是掩盖胆小懦弱的虚张声势。 哭她的感动,哭她的庆幸,哭这世间上,她最奢望靠近的一个人,终于看见她的好,放她在掌心,视她如珍宝。 裴煊见她突然间稀里哗啦,哭成个泪人儿,便抬起手指给她擦,可那女孩家的泪水,兴许是有一个闸门的,不小心撞到心头那块软ròu,便如扒开了蓄水的关闸,擦了,又来,越擦,越多。 裴煊有点无奈,也不知她心中涌动,但大约能体味到,她应该是开心的哭,便也不劝阻,索xìng低下头,使唇来吻。 那吹弹即破的柔白脸蛋儿上,泪珠子沿着滚过,月光下,泛着一层莹光,叫人生出一种……食yù。于是,贴着眼睑的熨帖,渐渐就变成了伸出舌头来……舔,从眼皮到脸上,再舔到唇间,再到耳坠子,脖颈间…… “干妹子好来实在好,哥哥早就把你看中了。打碗碗花儿就地开,你把你的那个白脸脸调过来……” 正意乱情迷之际,忽听得城头远处,守夜的大兵扯起个粗声粗气的嗓门,对天高吼些粗野情歌。 “三月里桃花绿嘴嘴,剥了皮皮流水水,咱二人相好一对对,我的干妹子,你看这日子美不美……” “实心心不想离开你,一走千里没日期,莫怪哥哥扔下你,穷光景逼到这田地。……不怕那风沙吹着你?不怕路远累煞你?扭住你胳膊拽住你的衣,哎格哟哟,死活也要跟着你。” “一朵鲜花生的巧,过路的君子瞧一瞧,有心回头和你jiāo,又怕伤了鲜花的苗……” 那山间地头的热辣情怀,一首接一首,一句接一句,时而歪腔左调,时而高亢婉转,时而柔情蜜意,时而悲伤苍劲,听来有些应景合心,又有点冲撞与滑稽。 裴煊皱着眉头,愣了愣,便将那粗汉发.情视作野猫子叫.春,亦或耳边清风,不去理会,继续餐他怀中的秀色,忽轻忽重几个吻,不怎么解馋,忍不住滑手下去,抚几把窈窕腰背,再往下,隔着轻罗襦裙,将那挺.翘小臀抓捧了,贴到发紧的身躯上,再将整个小人儿压着,往城墙上抵。 夜长欢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拧身躲开裴煊,转过去趴在城墙上,兀自偷笑。远处那个大兵嗓门,实在是……左得厉害。 裴煊被她这么一打岔,倒也不再纠缠,抽一口闷气,醒了醒神,便与她并肩靠在城墙上,看着外面的沙地,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些闲话。 裴煊:“延州城,如何?” 夜长欢:“挺好,比想象中的更热闹。” 裴煊:“大将军府里,住得惯吗?” 夜长欢:“还行,老宅子嘛,住着yīn凉。” 裴煊:“秋姨呢,人怎样?” 夜长欢:“不错啊,比京中好些个夫人都强。” 裴煊:“我父亲呢?” 夜长欢:“看着威武,其实还蛮亲切的。” 裴煊:“那就好。” 裴煊逐个问询完后,下了个好字结论。 接下来,便是一阵静好沉默。 夜长欢以为他是随口问问,又朦胧觉得,他像是还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便看着眼前天光暮色,黄沙浮光,隐隐等待。 果然,待得远处的大兵,嘶吼累了,呜咽声歇,裴煊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清晰在她耳边缓缓响起: “阿奴,其实和亲之事,平心而论,你有大委屈。嵬名霄一落难之人,人头都不保,妄图夏国皇位,也不是一日之功。你能在时局未定之时,就随他出京至边境,已经足以让天下人无话可说,所以,你大可以留在延州,静观其变,也没有人会责难你。大将军府也乐意招待,您想住多久都行。” 夜长欢听着不太对劲,侧过头,盈盈目光,微翕樱唇,看着裴煊。 裴煊没有转头看她,侧脸如刀刻般的果断,又有玉琢般的温柔,眸光中辉映着明月,虚看着城下沙地,也许还有黑暗中的千里敌境。 “只要踏入夏国境内,不管嵬名霄在哪里停留,夏国新皇务必调集重兵,全力歼之。因此,今日将军府众将商议,不若将计就计,进驻永乐城,引夏国人来战。这势必是一场恶战,为安全计,你留在延州便是,不必同行。我带和亲队伍,随嵬名霄去永乐城,到时候自有训练有素的女兵假扮作你。” “……”夜长欢心下一急,起唇未语。 “你不必多言,于私,我不会再让你置身于险境,于公,大熙一国开疆扩土的野心,夏国皇权的纷争,都不该你来承担,战争,本就是男儿的事情。” 裴煊之言,铿锵掷地,大手一挥,在空中划个半弧,将她揽过来,朝怀里摁住,不给她任何反驳的余地。 ☆、公爹 裴煊还是把她给耍了。 第二日,大将军府,午后的骄阳下,庭中yīn凉处,夜长欢坐在廊下,喝着半夏递过来的醒酒汤,听着紫苏呱啦呱啦地禀话: “今早晨时不到,大军就出城了。还有从玉京过来的所有和亲的人也去了……除了公主,还有我和半夏。裴大人昨夜送公主回来时,简单jiāo代了安排,说是兵贵神速,所以,去永乐城,越快越好,但是今日……不可叫醒公主。” “哈……”夜长欢一口酸甜醒酒汤,差点没呛着喉咙。顺口气,缓缓劲,横眉寒碜到,“行啊,谁是你们俩的主子啊?” 这两个见色忘义的狗腿子!裴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裴大人要怎样,就怎样,眼里已经没有她了。 “当然是公主,这不,裴大人让我和紫苏姐姐留下来,好生陪……”半夏突然捂住嘴,眼含笑,不说了。像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0 章 突然意识到,又不小心搬出了裴大人,这样表忠心,比不表更糟糕。 但夜长欢认为,半夏纯属故意,以这个丫头平日表现的心智来判断的话。 当然,论心智,紫苏比半夏,更胜一筹。安阳公主便又将目光转向更聪明的紫苏丫头,微微扬了扬下颚,意思是,你懂的,搞砸了我的事,怎么办?既然都敢背着她搞事,多半心中有补救打算的。 “奴婢想的是,既然裴大人主意已定,就算今晨赶着时点去,多半也不能成行,不若等公主醒了,再做他议。” 不愧是沉着冷静的紫苏,能想到这一层。 “此刻,也就迟了半日功夫而已,公主现在去追,也还来得及。”半夏也在一旁积极地贡献馊主意。 “等等,等我先想一想。” 夜长欢揉揉酒意未散,余痛未消的额角,挥手撵开两个自作聪明的侍女,独坐廊下,歪着脑袋,眯着双目,看着庭中婆娑树影,碎屑阳光,先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昨夜,裴煊硬拉她到城头上,看烟火,然后,郑重其事、不容置疑地告诉她,要她留在延州,不必去永乐城了。 她当时,稍微吃惊地反应片刻,便决定阳奉yīn违。当时想的是,反正腿长在她身上,要找个偷偷跟去的机会,还不容易,遂表现得很顺从,很乖巧,满口答应了。 裴煊很满意,又拖着她下城墙,在一个巷子口的面摊子上,吃油泼面。那个卖面的老伯好像认得他,盯着看了半响,说好几年不见,长高了,又问她是谁。裴煊就介绍说,她是他的娘子。老伯一高兴,竟搬出一坛子酒来,说不收钱,请她与裴煊喝。 她当时就觉得奇怪,悄悄问裴煊,为什么卖面的摊子居然还卖酒?裴煊笑她少见多怪,说是夜里城头换岗的兵士下来,都要到这里买酒喝的,让她只管喝便是。她听裴煊说得确凿,也就放心大胆地,跟着喝了几杯,然后,就上头了。 后来,怎么回去的,都记不得了。裴煊背她还是抱她来着,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记不得了。貌似,裴煊把她放到床上时,她还扭着人家衣襟不放,不要他走,她蛮劲大,还把裴煊给扯倒在床上。之后,两个人有没有在床榻上滚一滚,也记不清了。 当时以为是陈年烈酒熏头,此刻想来,一定是那酒有问题,她酒量尚可,几杯下肚,不至于就醉成那个样子啊。 没准,她在城头上,信誓旦旦表示要乖乖留在延州时,裴煊就没打算相信她。可不,她以为怎么着,也得要准备两三日才出发,哪知今日就走,裴煊还故意不给她讲,又给她灌点烈酒,说不定还在酒里加了料,让她一觉睡过头。 裴煊也是太了解她了,知道她不肯就范。对呀,她怎么能就这样就范呢?她的脚步,怎么能够止于延州?裴煊说,不想让她置身于险境,可是,她也不想让裴煊单独置身险境。她要去陪他,帮助他,她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能力。 比肩同心,患难与共。 扭住你胳膊拽住你的衣,哎格哟哟,死活也要跟着你……昨夜城头上,那个大兵嘶吼的粗野山歌,莫名就浮现出来,让夜长欢心中顿生决绝坚定之志。 遂猛地站起身,拍拍裙面,招手让回廊尽头那两个死丫头死过来。 “换衣服。”夜长欢淡淡地使唤了一句,便转身回屋。 “公主,现在去追吗?”半夏莫名兴奋,追着她的背影问。敢情,这个丫头也是个渴望到血雨腥风里去浪的。 “不追,现在去了,一样要被撵回来。”夜长欢顿了顿脚步,脑子清晰地答到,“去找裴老将军。” 不仅要去,还要确保去了,不被撵回来。 不仅要去,还要确保安全地去,确保去了有用,而不是当饭桶,去添乱。 谁能给她确保?唯有一人,裴老将军。 ∝ 此时,裴世勋老将军坐在延州大营较武场边的凉棚看台上,看一批箭弩兵的shè击演练。手中握着两只红蛋把玩,脑中思索着战略大计,随便,也开点私人小差。 西北防军最大的特点,就是行动速度。昨日和亲公主抵达延州,众将领于半日功夫内商议出行动策略,今晨就陆续开始开拔了。三万骑兵与和亲人员先行,午时,粮草器械等,已经齐备出城,今夜,尚有一支擅长守城的箭弩步兵奔赴永乐城。 夏国人情报再快,也快不过这等速度,料不到熙军今日就出兵,等他们反应过来,嵬名霄应该已经在永乐城站稳脚跟了。只要进入那座具有天然防守优势的高地石头城,粮草充足,即便是夏国新皇举重兵之力来围攻,抵抗个一年半载,都没有问题。 而只要永乐城能够将夏国人的精锐兵力吸引过来,并拖住三四个月,到了入冬时节,夏国境内飞雪酷寒,极其不适合行军打仗之时,延州再出其不意发重兵,与永乐城里应外合,便可将这群疲于攻城的强弩之末围歼于城下。 又是一场硬战要打,但并无太多畏惧,眼前是一盘能看得见先机,有八分胜算把握的棋局。裴老将军心中倒不甚忧虑,亦如眼前场中的箭弩演习,箭器精良,兵士利索,他看得亦很满意。 老将军的一生,治军,打仗,计谋,驭下,军功,战绩,爵位,官品,威望,荣华,这些,都无可挑剔,堪称熙朝军中第一人,他亦很满意。 唯一的苦恼,便是子嗣。 也许是杀戮之人应有的罪罚,大半辈子,就得了一男一女,再怎么折腾,也无济于事。不过,有能做皇后的女儿,有裴煊这样的儿子,一个顶十个,他也知足认命了。 老将军便又将希望转移到下一代,盼着裴煊能早日开枝散叶,等他在军营里厮混到十七岁,就将他赶回玉京去,心想玉京城里女郎多,怎么着也得捡回家一两个吧,偏偏这个愣头青一直拖到今日,老大不小了,愣是还不娶亲生子,听家里人说,貌似都不近女色。 裴老将军一想起这桩心病,就气得吹胡子瞪眼。 越是趋近完美的人生,越是缺什么,想什么。比起打胜仗而言,裴老将军更想的事情是,抱孙子。 最气人的是,延州城有个风俗,生了儿子要当街请人吃红蛋。他在延州城百姓眼中,莫过于护法军神守城菩萨一样的存在,所以,延州城里,不管哪家生了儿子,都喜欢请他吃红蛋。每天,从大将军府到延州大营,一路骑马过来,身后的亲兵都是背着个竹编的篮子,装蛋。 这不,今天一路过来,又接了一大篮子红艳艳的熟鸡蛋。 眼前的箭弩兵没得说的,裴老将军看得无聊,便敲破一只鸡蛋,剥壳吃,吃吧,吃吧,沾点喜气,盼着老天赶紧送他一个儿媳fù儿,再送他一堆大胖孙子,才好。 一口咬掉半只鸡蛋,堵在喉咙口尚未吞咽,忽觉场中兵士一阵骚动,老将军含着半口鸡蛋,跟着那群痞赖大兵们的视线,扭头一看,看见高台边上,上来一个人。 一身淡蓝轻纱裙,乌发雪肤,臻首蛾眉,却兀自低头提裙,小心拾阶而上,轻巧莲步,踩住场中众人的呼吸。待得上了高台,便抬头冲着主座上的老将军略略一笑,明眸皓齿,含蓄得体,却又鲜活无比,把那午后西行的阳光给比了下去,却又把这满场的黝黑兵蛋子给照亮了。 是那个暂住在大将军府的和亲公主。 这样的人物,干什么要去和亲,便宜异族人,留着给他当儿媳fù,多好。 裴老将军吞下口中鸡蛋,顺便也吞下心中怪念,喝口清水送了,赶紧起身迎接。 他执君臣之礼,称她公主殿下;夜长欢却执家礼,随太子,称他外祖父。 二人礼见,寒暄,坐下,继续看场中军士的演练与挑选。 “公主多礼了,方才一声外祖,老臣愧当不起,外戚后家,各算各家,公主不必拘泥。” 老将军还是觉得不吐不快,刚才安阳公主那声姥爷称呼,喊得他如鲠在喉,比刚才那口鸡蛋还哽人。 也是,天子的后宫三千佳丽,各有各的家族姓氏,若是全部算成一家,非得乱成一片,晕死不成。 “也成!” 那安阳公主倒也干脆爽朗,双手轻拍,莞尔一笑,看似没心没肺,轻飘飘地说来: “我也正想着,真要这么攀亲论故,可就麻烦了,既然国公爷能看得开,那您看……能不能换个称呼?” 那小女子顿了顿,歪着脑袋,笑意盈盈,弯眉眯眼,瞄了一眼老将军边上站得大马金刀的亲兵,微微欠身,附耳过来,小声说到: “少炎说,他要娶我,我以后称您公爹如何?” 裴老将军一生,大风里去,大浪里来,却被这声公爹,惊得眼如铜铃,一边挥手,让旁边的亲兵滚远些,一边盯着案上那篮子红鸡蛋回神。 他看着那些红艳艳惹人爱的浑圆小胖鸡蛋,心道,难道真是菩萨显灵了? 他刚想要个儿媳fù儿,这就来了? 这也太心想事成了吧! ☆、儿媳 “公主,吃鸡蛋?” 裴老将军定了定神,便从竹篮中拿了一只红蛋,递到夜长欢面前。 即便镇守西北边疆数十年,怪事年年有,但他仍然一时没能跟上这个女郎太过清奇的思路。看着清丽脱俗的一张小脸蛋,怎么脑子想的事情,如此出格?这孩子,是不是饿坏了,白日黄天的,就开始说胡话?看她吃点东西,会不会好点? “我不饿。” 夜长欢伸手接过那枚红鸡蛋,捏在手上转了转,忽然会意,低头一笑,复又抬眸,认真地说来:“国公爷,我也不是在说笑。” 天中日头西垂,渐显霞光,场中兵士跑动,箭弩嗖嗖。老将军与安阳公主,坐在看台上,冲着场中指指点点,有说有笑,像是在饶有兴趣地议论眼前所见。场中兵士便将腰板挺得老直,手中弓弦拉得嘣嘣yù断,大有“公主殿下在看我”的自觉。 然而,公主殿下笑颜如花,声如珠玉,朱唇频启,说个不停,只有一旁的裴老将军,才听得清楚,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世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与令郎,两情相悦,非卿不娶,非君不嫁。您可能想问了,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又成了前往夏国的和亲公主?” 老将军扬了扬眉毛,示意她问得对。是啊,身为和亲的公主,走到半道上,突然说,她其实想做他的儿媳,老将军仍是觉得,白日梦未醒,惊大于喜。 “这当中,有许多的不得已,家国利益,权衡博弈,天家无情,帝心难测,相信您老也能够理解。但是,天亦有情,不会绝人之路,我便想着,定要在这不得已为之的难处中,寻找出一条能够如愿以偿的生路来。” 女郎的声音,轻缓而坚定,低亮而明丽,娓娓道来,如蒲苇绕磐石,藤萝攀大树: “所以,我担着和亲之名,却行着揽权之实,若是此役成功,助嵬名霄做了夏国皇帝,并让他履行两国和约,更是有了开疆定国之功,这样,只要嵬名霄肯放我,我便能够重回玉京,再续与令郎的姻缘。您老放心,我不会误了他的锦绣前程,让他只做个闲散粉侯,我会用我手中所有,在父皇面前换一道赐婚圣旨,免了那三品以上军政重臣不尚公主的劳什子律例,让他能够两全。” 一番话说来,有一条路走到黑的无畏与勇敢,有睥睨须眉,视天下为无物的气魄与胆量,还有一种心比金坚的长情而执拗。 “为了能够重回玉京,我必须凡事尽力。嵬名霄与我有盟约,我必须履行到底;三百随侍随我出京,我不能弃他们于险境而不顾;三万延州精锐骑兵,以我的陪嫁扈从之名入夏国境,我自当与他们同甘共苦,而不是躲在延州城大将军府的后宅里,乘凉,喝茶,听秋姨说笑话。所以,我想去永乐城,请大将军成全!” 裴老将军看着场中的如火如荼,耳边听着这一番迂回心思,复杂逻辑,再转头过来,静静地看着这个外表清浅的年轻女郎,渐渐消化了此时此刻梦境般的奇遇,回归了正常思维,略加思索,自然就发现这当中的问题所在: “若真如公主所言,少炎把你留在延州,自然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既然是他的心意,老夫又如何能够擅作主张?” 既然都是要当我儿媳fù儿的人,更应该好生保护起来,最好就待在大将军府,哪儿也别去了,专等裴煊回来就成亲洞房,别节外生枝,到处乱跑,让还没煮熟的鸭子飞了。 威武严肃裴老将军心底的这番话,没好意思说出来。但是,其实,和亲公主的身份也好,裴煊的锦绣前程也罢,他不甚在乎的,只要能抱孙子就行。 “大将军觉得,永乐城一役,胜算几何?”夜长欢想了想,反问他。 “老夫从来不打没有胜算的仗。”一说起打仗,老将军挺了挺胸膛,答的理直气壮。 没有胜算,就眼睁睁看这个独苗苗儿子去送死? “那便是了,既然是胜券在握之仗,便无甚危险之处,我去一去又何妨?反之,退一万步讲,若是永乐城有难,我就更应该去。两情相悦,不是应该患难与共吗?我想,裴煊在危难的时候,应该需要我。” 像是挖了个坑,等着那自信满满的老将军跳下来,再慎密地将他套住。 裴老将军再次转头,看向场中,似有所触动,沉吟半响,忽然开口: “公主想以何种方式去永乐城?” 这个鬼精的小女子,郑重其事地来找他,义正言辞地说了这么多,底牌都摊给他看了,可不只是知会一声她要去永乐城这么简单。 夜长欢未作答,只笑了笑,起身下得看台来,行至一个正在搭箭拉弓的大兵身边,冲他拍拍手,喊了一声小哥,待那兵士一脸又兴奋又紧张的表情,激动地看着她时,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1 章 敏捷地把人家手中的弓箭给拿过手来,掂了掂,张指扣箭,举臂拉弓,侧身眯眼一瞄,看似随意一拉。 “嗖”地一声,百步之外,正中靶心。 看得那个兵士呆若木鸡,她又朝人家招手微笑,示意再给只箭,那兵士赶紧从背上箭匣中取出箭来,抖索着双手奉上。 夜长欢接过搭弦,又是轻巧一拉,箭离了手,待往那边靶上去寻,就在刚才第一支正中靶心的箭上头,后面这支,不偏不倚,从尾端箭羽钻进去,刺破箭杆,亦挂在了靶心上。 这两下子,就把场中众人,都看得呆了。 啧啧,除了力道稍微欠些外,这准头,怕是得西北军中的第一神箭手莫不凡莫大将军来,才有得一拼了。关键是,莫将军开三石硬弓,百步穿杨,那都是军人应该的,且那人黝黑黥面,粗声粗气的,观赏xìng也不大。人家这可是娇滴滴肤白貌美的公主啊。 场中兵士们,便与那个被借弓箭的兵士一样,呆了又呆,变成了一群木鸡。 一群木鸡尚未回神,那水蓝衫裙的轻盈身影已经递还了弓箭,复又回到高台上,与老将军jiāo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我这本事,做个城头守城的箭弩兵,能行吗?”夜长欢低声问到。 “绰绰有余。”裴老将军不啬肯定之词。 “那就请公爹您给安排安排。”夜长欢一乐,挤眉弄眼,娇俏声气,又给老将军吃了一颗糖。 “你今夜就随着箭弩兵开拔吧。”裴老将军也就不再客气,直接把她当做兵士来安排。 “好,我这就回去准备。” “等等,回来,不是要你上城头守城,你的任务是,给老夫生个孙子回来。” “……?!” ∝ 从延州入夏国境,西行两百里,是为永乐城。 地势高险,依山而建,易守难攻,乍看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 但是,实际上,是一座谁都看不上的寂寞之城。 夏国的重心,在北面,是一圈以国都凉城为中心的繁华地带,从凉城往西南看,永乐城就是最边远的一处穷乡僻壤,山地,干旱,除了盛产石头,地里几乎长不出其他任何东西。 按说它与熙朝接壤,就算再贫瘠,也该受到夏国人的重视。但却不然,永乐往西,往南,是绵延几百里鸟不拉屎的崇山峻岭。擅长马背上作战的夏国骑兵,根本不会打主意去翻越这道天然屏障,熙朝人也懒得在这条线上建寨堡设布防。 所以。大熙与夏国的主要战场,是在延州往北,至夏都凉城一线。 永乐城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边缘地带。 永乐城的主人,嵬名霄的母族,没藏氏,也随时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 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比如,夏国皇帝要打仗,六大部族皆要出兵响应,没藏氏也不例外。但是,等没藏氏慢悠悠地带着军队从山地里钻出来,出现在战场上时,仗已经打得差不多了,其他跑得快手脚快的部族,已经在收工回家了。没藏氏抢不着诱人的头功,也损不了自己的经脉。 又比如,若是吃了败仗,别的部族还在广漠平地上垂死逃命,跑断气,没藏氏却只需要一路向西南,就能很快回到自己的石头城,坚壁清野了。虽然,本来,石头城外,也还是只有石头。 再比如,这次,夏国内乱,二皇子嵬名昆耍yīn招做了皇帝,没藏氏作为储君嵬名霄的母族、舅家,按说应该有个鲜明的态度。哪知,没藏大人依旧暧昧,既不抵抗,也不合作,唯一做得坚决的行为,就是跑得快,嵬名昆在军中继位,当天夜里,没藏大人便拉着人马,回自己的石头城,关起门来,过与世隔绝的小日子去了。 然而,此时此刻,终于到了没藏氏与永乐城必须表明态度,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那个本来是倒了大霉,被熙朝扣留,又被兄弟夺了皇位的外甥儿嵬名霄,突然撞了大运,带着要嫁给他的熙朝公主,带着借来的三万熙朝的精锐骑兵,浩浩dàngdàng来到石头城下,请求援助与合作。 这城门,是开还是不开? 城门一开?便是站到了夏国新皇的对面,与所有支持夏国新皇的部族为敌。 城门不开?眼皮下,三万骑兵,黑压压一片兵临城下的压迫感,看得眼睛刺痛,心尖刺痛。 永乐城的城主大人没藏野里站在高处城头,只手捋着山羊胡子,只手拍着与他并肩眺望的女儿的肩背,沉思良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可以不用马上做出选择的办法 “丹珠,派人出城,去问一问嵬名大皇子殿下,去年他答应要娶你为正妃的事情,如今该怎么办?” ☆、丹珠 永乐城有一颗黑珍珠。 那就是城主没藏野里大人的独生女儿没藏丹珠。 高地人,日照强,大家都晒得黑,黑里透着红,是为正常的健康肤色。 丹珠大小姐也不例外,但是,模样却生极为俊俏,一身肌肤比丝缎还光滑,一双眸子比珍珠还亮,长年习武练就的身段紧实窈窕,一身红衣,骑着骏马,甩着长鞭,在永乐城中一走,便是一个饱受男儿们仰慕目光的存在。 高高在上,众星捧月,从来都是别人追在她身后献殷勤,俯在身下给她擦鞋,这样的大小姐,脾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同时,对于这些一见她就挪不开眼,走不动路的男子们,丹珠大小姐其实是不怎么看得上的。又黑,又粗野,还臭烘烘的。 甚至对于嵬名霄,她也是不甚以为然的。阿爸要她嫁给夏国的储君,还要力争做正妃,将来像她已故的姑姑那样做夏国的皇后,这个志向是很远大,问题是,嵬名霄现在的储君身份已经不再了啊,要夺位,打翻身仗,谈何容易?她可不想跟着吃苦卖命。 再者,嵬名霄这个人本身,她也不是很喜欢,有点yīn,有点皮,有点油,有点蠢,还有点自以为是,不是她中意的类型。然而,她心里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丹珠大小姐也说不出。大约是还没有想好,也没有遇到过。 所以,当城主大人让她派人出城去对方营中问话时,没藏丹珠决定亲力亲为,把主动权和一些微妙的周旋余地掌握在自己手里。 于是,当她带着几个随从,出了城,来到熙朝人布阵一般的营盘里时,她决定小小地偏离一下城主阿爸指示的问话方向她想先见一见熙朝的和亲公主。 是怎样倾城倾国的金枝玉叶,才担得起这两国之联姻?又是怎样倒霉透顶的皇家公主,才会跟着嵬名霄来流浪? 城外营地,一处帐篷内,嵬名霄陪着笑脸,打着哈哈,一会儿说公主生病了,在别的帐篷里休息,一会儿又催问没藏丹珠,城主大人准备何时迎他入城? “在永乐城,阿爸不决的事情,我能做主。” 没藏丹珠稳坐在地毡上,话说得响当当。言下之意,收不收留你这个落难的过街老鼠,城主大人尚在犹豫不决,但是,收与不收,留与不留,她有话语权。一切看她心情,还不赶快顺着她的心情,把熙朝公主叫出来。 嵬名霄盯着这个曲腿坐在地毡上,不再有只言片语,甚至连眼珠都不再转动一下的高傲女子,僵持了半响,终是无奈,只能让人去把裴煊请来。 石头城里长出来的铁娘子,他一个人应付不来。 她不是要见和亲的公主吗?让送亲使大人来跟她说。 裴煊来,软甲轻袍,行云容止,礼数周到,见过这位永乐城的大小姐,再一副沉静眉目,温言缓语,说着与嵬名霄同样的话公主殿下生病了,在休息。 没藏丹珠看着这个如夏夜清风一样的男子,明知他们兴许是串通好了来敷衍她的,但她却忘了自己的坚持,或者说,心甘情愿放弃了这个本就有些无理取闹,摆大小姐谱的坚持。 她的心思,瞬间被另一种情愫彻底占据了。 玉一般的眉目,磁一般的声音,乍看温润谦和,如沐春风,再看,却似隐着疏离,遥远,仿佛高不可攀,眼中看着你,心中却无你。 丹珠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也很少受到这样被忽视的淡漠待遇。遂有些惊艳,又有些恼意。那种行云流水的温和,让她心生向往,可那种与生俱来的高傲,又让她自惭形秽。 一时迷乱,索xìng转而说正事。挑着眉,板着脸,沉着声音,冲着嵬名霄,气势汹汹地质问,有点像是想要吸引旁边裴煊注意力的意味: “阿爸让我来问一问大殿下,去年大殿下答应要娶我为正妃的约定,如今该怎么办?” 一句话将在场的两个男子问得面面相觑,继而jiāo头接耳起来。 嵬名霄见着裴煊一脸疑惑,急忙解释:“此一时彼一时,去年我哪知有今日。去年的约定,如今作不得数的。” 裴煊思忖少息,继而忍笑:“怎么作不得数,你要娶她,正好,安阳也许求之不得。” 嵬名霄挤一张苦瓜脸,拖着一口无赖腔:“问题是,我不喜欢她……长得太黑了。” 我喜欢肤白的,像你的公主那样的。这句话,嵬名霄当然没说出口,他怕裴煊当场就撂翻他。 裴煊继续忍着笑意,绷着冷脸:“没藏城主的意思是,你得娶他的女儿做正妃,才算是合盟的诚意,大军才能进驻永乐城。” 你要不,牺牲一下?这句话,裴煊也没说出口,但是飞扬的眉尾,流转的眸色,无一不是这个意思。 嵬名霄苦不堪言,抱头捂脸,将那几yù出声的哀嚎给捂了下去。 没藏丹珠看着两个仪表堂堂的大男人,突然撇了威仪面目,在她眼皮底下,窃窃私语老半天,听不清说什么,但挤眉弄眼,似乎皆是针对她。 姑娘家好面子,最是受不得这种戏耍。没藏丹珠心火一蹿,手中狼尾骨鞭子一甩,准备拍案而起。 “你去回你阿爸,大殿下是言出必行之人,与你的正妃之约在先,与熙朝公主的和亲之约在后,他必定不会负你。” 裴煊眼疾手快,一把伸手抓住那骨鞭子,瞬间恢复了正襟危坐,言辞灼灼,及时压住了没藏丹珠的心头火,但是,却把嵬名霄惊得恨不得去捂他的嘴。 嵬名大皇子恶狠狠地腹诽,他自己的嘴,几时长到裴煊身上了?但又百口难辩,百口也不能辩,为大业计,以身饲虎又如何?所以,当没藏丹珠咬唇收回骨鞭,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他,想要得到他的亲口确认之时,嵬名霄无奈地翻了翻白眼,抬头望着帐顶白布,拖着声音答她: “是这个意思!” 没藏丹珠问到了城主大人想要的答案,却没有要起身告辞的意思。她突然发现,她有了一个新的理由,更加理直气壮,可以再留下来玩一玩,或者说,再与这位送亲使大人,多说说话。即便是以一种故意刁难的方式。 “既然大殿下会信守承诺,那我与公主以后便是姐妹相处,如今公主病了,我想去探望探望。” 没藏丹珠向着裴煊说来。大小姐的与人相处之道,本就是这样,看得起你,才刁难你,入不了眼的,理都懒得理你。 “公主卧病帐中,沾着潮湿地气,甚是不妥。若是丹珠姑娘能催促没藏城主,尽早着手入城事宜,让公主能换个清爽地方养病,我想,公主必将感激不尽。” 裴煊好脾气,继续礼貌客气,亲和称呼,顺势推脱。 公主都被他们搁在延州了,这营中哪来的公主? 没藏丹珠勇敢地举目,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个软和中带着刚硬的男子,顿了顿形,敛了敛神,终于,起身,告辞。 “我发现,她很吃你这一套。”嵬名霄立在帐篷门口,目送着那抹红衣消失在点点营帐布局而成的弯曲通道之间,这才转头,与裴煊戏说。 “这是你的事情,以后你自己收拾。”裴煊淡淡扔下话,扔下事,扔下人,转身yù走。 一个转身,迎面撞见莫不凡快步行来,一个眨眼功夫,已至身前,拱手行礼,利索禀话。 几万熙朝军队不设主帅,只以护卫公主的名义入夏国,那么,名义上,是听公主号令差遣。公主不出面时,送亲使便是可以说话做主的人,也就是说,裴煊名为使臣,实为主将。当然,换作其他任何一人,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揽权,是决计行不通的。但是因着裴煊的身份,西北军倒也毫无怨言,言听计从。 “最后一批箭弩步兵已抵营中……”莫不凡受裴老将军器重,又比裴煊年长,遂在裴煊面前,有时也不拘小节。在一番例行禀话之后,又侧目环顾一番,压低了声音,以只有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量,神神秘秘地说来: “老帅还特地给公子送来一个亲兵,说是让公子随身带着。” 裴煊以使臣的身份,代领兵权,只有随从,没有亲兵。老爷子以主将的标准,给他配以亲兵卫队,也说得过去。可这亲兵,却不是一队,而是一个,又让他随身带着,大约也就只能干些洗脸更衣的服侍活儿,可这贴身伺候的差事,有从玉京一路跟来的小厮柴胡在干,干的也还不错,没有理由换掉人家。 裴煊便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他老子在玩什么。 然而,送都送来的人,总不能退回去。 “把人叫过来,看看吧。”裴煊遂准备先看人,同时也认为没有必要像莫不凡那样遮遮掩掩。 莫不凡伸长脖子,朝着不远处一个招手,从那帐篷边上,便磨磨蹭蹭站出来一个兵士打扮的人,个子不算矮,但细条得一看就不是男人,一身军服穿得松松垮垮,未披甲,亦未戴盔,明亮天光下,清楚地显出一张花猫似的小脸,像是锅烟灰没抹均匀。偏偏人家还感觉良好,挺着胸,背着手,涎着脸,朝着他笑得,灿烂如花。 裴煊看得,一个头两个大,心都要zhà了。 “哈……她……”边上嵬名霄也是眼尖之人,凑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2 章 裴煊身边,定睛一瞧,便认出了来人,诧异得大笑一声,直想一语喊破,猛地看见裴煊回头仇视与警告的眼神,才急忙吞了话头,刹住。 “跟我进帐中说话。”裴煊黑沉了脸,冷着眉目,扔下一句话,便从那个尚堆着一脸谄媚憨笑的“亲兵”身边走过,径直往自己的帐中去。 真当出征是郊游,打仗是儿戏么?这么不听话,看他怎么收拾她! ☆、亲兵 夜长欢跟在裴煊身后,掉了有丈余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进了帐子。 她撩开帐帘进去那一瞬间,回头瞥见嵬名霄、莫不凡等人的好奇眼光,已经异常热心地追至她脚后跟处,大约巴不得把帐篷布也给戳了。 她便冲着这群闲着没事干的人重重地甩了一个警告眼神,然后,再一个甩帘,隔绝了外面的八卦。 再立身站定时,见着裴煊竟头也不回,已经径直行至案前坐定,盯着案上摊开的一张舆图,扶额沉思。 “我就说我不来不行吧,这才出来几天,就已经有姑娘找上来了。” 夜长欢决定,先发制人。先前那个耀武扬武的没藏大小姐,她看见了。裴煊自带光彩,招来蜂蝶乱飞,她自然不悦。 裴煊垂着眸,不理她。 夜长欢便知道,裴大人的臭脾气又犯了。教养使然,心上有火,他也不会暴跳如雷,只是像石头玉雕一样,极力克制着,可那浑身散发出来的冰寒气息,犹如□□,可以把周遭一切都给封冻起来。 可安阳公主经过了多次打击,已经变得非常抗冻了。她朝着简陋帐中四顾一番,歇了心中醋意,举步走到矮案一侧,在地毡上跪坐下来,双手撑住案头,伸长脖子,偏着头去看裴煊的脸,又试探着说来: “是爹爹让我来的。” 裴煊依旧盯着舆图,恍若未闻,稳如泰山。 真是的,要杀要剐,也不给个痛快! 夜长欢心中埋汰,又将身子朝他倾了倾,伸出一只脏乎乎的小手,在那人面前晃了晃。 裴煊凝眉,抬眸,问了一句: “爹爹?” 他终于听出怪异来了。这是哪里冒出来的爹爹?她在亲热地称谁作爹爹?听夜长欢的语气,反正决计不是在说熙朝天子。 “对呀,国公爷已经认下我这个儿媳了,他让我到你身边来的。” 夜长欢一边答话,一边退坐了回去,托起腮帮子,冲着裴煊得意地笑。 裴煊惊讶于她居然能够把裴老爷子给搞定了,转头认真地看着她,看了少息,又恍惚觉得,那女子身后有条大大的狐狸尾巴在摇晃,便又按捺住心中的惊讶,不想给她好脸色了: “到我身边做什么?”他淡淡地问到,很是不以为然的样子。 添乱吗? “做你的贴身亲兵啊。”夜长欢将就把这个说辞拿来用用。至于裴老将军让她来给他生个孙子回去的那种直接与干脆,她还不太说得出口。 “那你可知道,贴身亲兵要做些什么?”裴煊耐着xìng子,又问。他寻思着,该怎样教训她一番,得让她知轻重,晓对错才行。 “打洗脸水啊,更衣浆洗啊,跑腿传令啊,我都做得来的。”夜长欢歪着头,掰着手指,一样样地数来。只要不赶她走,她什么都可以做的。 见裴煊看着她,深潭眸色,如星海流转,却依旧闭唇不语,她再挖空心思想了想,继续讨好地说到:“若是大人觉得床铺太冷,我也可以帮着暖一暖,觉得腰酸背痛,我也可以按一按……” 裴煊却突然站起身来,绕过矮案,朝着帐外走去。 “喂,喂,你别恼啊,如果实在不待见我,我去步兵营做箭弩兵,你别把我送回去。” 夜长欢以为他是要出去叫人,将她送回去。赶紧冲着那背影叫嚷。 裴煊行至帐门边,却忽然停住了,少顷顿形,转身之际,便已经把这公主殿下当做亲兵来使唤了: “想做我的亲兵吗?也成,先去打盆水来。” “……哦!” 夜长欢眼珠子滴溜一转,只当裴煊是答应了留她,像是生怕他反悔一般,一连身从地毡上爬起来,就冲出帐外打水去。其实,她大概也知道,裴煊是想让她见识见识这野地军营中服侍人的艰辛与难处,继而好理直气壮地,教训她一番,甚至再顺理成章地,将她送回延州去。 不过,见识就见识呗,她乐意着呢。甚至又暗自坏坏地揣测,她先前说的一大通差事,从打洗脸水一路到暖床,按摩,他会不会挨个让她做个遍?真要做个遍,那才叫一个好…… 怀着一肚子闷.骚,一头钻出了帐门,这才反应过来,开始犯难,裴大人让打水,往哪里打水?拿什么打啊? 不过,安阳公主做事没甚头绪,使唤人倒是天生的行家,她转眼看见候在边上的柴胡,便立马把这棘手差事给转手出去了: “你家公子说,要一盆清水。” 柴胡认得安阳公主,即便她这副男不男女不女小白脸上抹着黑烟灰的模样,他也认识,再说给公子打水又是他的分内事。安阳公主的吩咐,这伶俐小厮便也不多想,点头哈腰应了,转身跑开,不多时功夫,端了一盆清水回来。 夜长欢伸手接了,摇摇晃晃地端进帐内,搁在矮架上,竟还挺腰背站直了,毕恭毕敬地请询到: “大人,您是要洗脸还是擦身?” “都要……”裴煊冷峻着面色,目不转睛地看着案上舆图,答得很严肃,且还一副他很忙的样子。 “……”轮到夜长欢呆住了!亏他说得出口! 可她信誓旦旦在先,又有些暗自想要亲近的渴望,遂咬着银牙,按着砰砰心跳,取了架上的软布巾子,放入水中胡乱搅和一搅,拧个半干,捧在手中,行至裴煊身边,用了个举案齐眉的架势,递给他。 裴煊挑了挑眉尾,不接。 大约是等着她继续服侍。 “先洗脸还是先擦身?”夜长欢吞口气,讪讪问到。双手在半空中虚划了两下,不知该先从何下手。 “随你。”裴煊答她。 她便再次咬了咬牙,将布巾子往案上一搁,挪动膝盖,朝裴煊身边再跪得近了些,弯腰伏身下去,埋头去解他的腰间革带。 管他是要先洗脸还是先擦身,她决定先解衣! 她就不信!裴煊真的比她还厚颜与无赖! 当下只管猫着腰,埋着头,在那人紧腰上,一阵乱摸乱扯。可她手笨,摸扯了半天,那革带只是松了两拳,未能彻底解开来,又跪得腿疼,欠得腰酸,禁不住一个跌身,就伏在裴煊腿上了。 裴煊哪经得住她在腰腿间这样一番折腾,猛地热血蹿腾,身下一紧,起了反应。赶紧一把捧住她的头脸,抓住一头乌发,将她往上扯。 偏偏怀中那人也是个倔的,竟跟他的腰带较上了劲,又约莫是被他扯住了发丝,生疼,拧着腰身,摇着头,挣扎着要甩开。 裴煊突然就有些迷乱,那抓捧在手中的头脸,就犹豫着,是要抬起来,还是再……按下去一点。 燕骑将军常欢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 裴煊衣襟微乱,散坐在矮案后面的毡毯上,腰间趴伏了一个小兵,看不见脸,但一副腰不胜衣的瘦弱身形,最受军爷们喜欢的那种。裴煊双手捧着那小兵的头,大约是要往身下按,那小兵有些抗拒,正摇头摆尾地挣扎个不停…… 常将军一看,啥都明白了。抬手一拍额,再顺着抹了一把眼睛,尴尬又捉侠地笑: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你们……继续,正事稍后再说,也不急,啊,继续啊……” 说着,又一阵旋风一样,转身退出帐中。 军中竟是些男人,所有大将们进出各帐,才如此随意。 军中竟是些男人,所有会有些秘不可宣的疏解法子,大家也心领神会。 这么一打岔,裴煊红潮上脸,耳根泛晕,有被常欢误会的,还有被热血胀的。一时间,身上僵着,手上也僵着,暂无动作。 夜长欢趁机甩开禁制,仰起头来,没心没肺地问他: “还……还继续吗?” “继续!” “啊……” 裴大人心下一狠,露了些豺狼真面目,飞快地探手下去,钳住那斜斜地陈过来的纤细腰身,空中一个翻转,便将那个欠收拾欠□□的人捞至膝怀间,仰面躺了。 再用长臂揽起她的肩背,圈至胸前,伸手过去,一把抓过案上打好的布巾子,抖开来就往那张花猫似的脸上抹。 夜长欢像那小孩儿洗脸一般,被捂得下意识地别头躲闪,却又被裴煊捉得更紧。 少顷适应之后,才觉察出好来。 其实,裴煊擦拭得还算温柔啦,湿巾子敷上脸,把那些浓墨淡彩忽轻忽重的锅烟灰熨开了,才轻轻地抹去,眼角鼻翼等精细地方,再用指腹掂着巾子,小心翼翼的点拭,生怕力道重些,就要将那羊脂嫩肤给搓红揉破了似的。 让她去打盆水来,本来就是想给她洗脸来着。 可嘴边放出的话,却不如手上这般温柔,只听那恶狠狠的声音,把怀里的公主当小儿教训: “也不找个镜子照一照,什么样?这点烟灰就能遮得住吗?该白的还是白,该凸的还是凸,该凹的还是凹,长成这副妖精样子,还跟着一群臭哄哄的大男人走一路,知你身份的,倒也罢了,不知道的,少不得要勾肩搭背,趁上几手的。……怎么不笑了?被我说中了吧。是不是有人手脚不老实?军中那些流氓们,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种模样的,管你是男是女,反正又解馋,又带劲儿,又好欺负……” “我……” 夜长欢被数落得目瞪口呆。她从未听裴煊说过这么……糙的话。听来一股子流氓匪气,却又饱含爱怜与担心之意,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浪.骚味,让她直想笑。 上次觉得,到了延州的裴煊,跟在玉京的裴煊,不太一样。此刻,又觉得,进了军营的裴煊,跟在延州的裴煊,又有些变化。 这个人,脸上究竟有几层面目? 夜长欢被服侍得舒坦,又被骂得心痒痒,不觉抬手,摸上裴煊的脸。同时亦觉察到,身下有什么东西,硌着她,便扭着小臀,想挪一挪地儿,却听见裴煊抽着闷气,猛地将她一箍,冲她怒目而视。 “你……”她已经被骂得碎不成声,连句完整的意思也表达不出来。 “我什么我?你什么你?脸洗干净了,就回那边和亲公主的帐里去,做回你的公主娘娘去。来都来了,总不至于把你送回延州去!那边有人端茶送水服侍,还有人扛着刀qiāng日夜值守,我也省心得多,别在这里给我添乱!” 裴煊抢白她。 “你……你抵着我了。”夜长欢终于抡圆了舌头,说了句完整的话。 很是嘴贱!很是找抽!很是欠!cāo! 裴煊倒抽口冷气,那热血蹿涌的身躯,犹如一根已经绷紧的弦,又被拉到了极致。 吹灰之力一碰,即断。 ☆、恐惧 那一丝可以断弦的吹灰之力,终究还是没有到来。 裴煊凭着坚强的意志,把身上的软娇娇挪到地上,放好,再快速地爬起来,立在边上,一边理着那松垮的革带,一边仰头冲着那帐顶白布翻白眼抽气,等着身下那事物消停下去。 待调整得差不多了,才转过身来,让那赖在地毡上傻笑的女郎站起来,跟他走。 他准备把夜长欢送到和亲公主的营帐中去。 一来,让她恢复公主身份,被众人簇拥护卫着,吃好睡好,总比这样扮作一个花猫儿似的邋遢小兵,跟着他在军中厮混,要强些。 二来,真要她这样百无禁忌地来贴身伺候,他如何受不了?不出两三日,就得气血倒行,憋都给憋死! 若是把持不住,开了荤,那更是食髓知味的事情,便要犯行军大忌,精力都散在女人身上了,哪还有劲儿拼杀?再则,裴煊心中有一份固执与远虑。他的责任与担子太多,他想要两全,他总想着世事多变,他必须先挣一个稳妥的未来给她……别在这野地帐篷里,委屈了她。 然而,地毡上曲腿跪起的女郎,未必与他有这份灵犀。一听要走,脸上一慌,顿时化身哈巴狗儿,跪行两步,就扑过来抱着他的大腿,开始求爹爹告nǎinǎi,满嘴胡话,跟他耍无赖 夜长欢:“我不去,公主目标太大,万一有人要图谋不轨,第一个死的就是我。做个小兵,才更安全……” 裴煊:“那么多人护着,轻易死不了的。” 夜长欢:“紫苏和半夏没有跟来,我不习惯被别人服侍。” 裴煊:“三百侍者,你随便挑,总能找着合意的。” 夜长欢:“国公爷,啊不,公爹让我来,是要给他生个孙子回去的。” 裴煊:“回去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生!” 夜长欢:“你不能忤了他老人家的意思……” 裴煊:“出了延州,这里就是我说了算!” 夜长欢:“裴少炎……裴大人……裴将军……公子爷……国舅爷……小舅舅……亲爹爹,我给你暖床还不成吗?……喂,我这么求你都不行吗?世人云,郎心似铁,你的心真是铁做的吗?……哎,哎,你放我下来,我有腿有脚,自己会走。哎,被人看见了,会笑话的!……” 那小女人说到后头,说溜了嘴,满口荤素不忌,裴煊实在听不下去了,弯腰俯身,捞着她的腰背,提起来,麻袋似的扛在肩头,径直出了帐篷,她叫嚷着要下来,也没松手,生怕放下地就给跑了,就这样顶着各种惊艳目光,一路扛了过去,扔进那顶给和亲公主设的帐子里,转头就走。 不过,走出了帐子,裴煊又在门边守了一会儿的。随手招呼了一群女侍进去,让她们给公主准备沐浴更衣和饮食。 永乐城一带,水源稀缺,不过,还是不想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3 章 她跟着太过狼狈,一桶洗澡水还是有的。 裴煊立在门口,等了半天,看着一群手生的侍女进进出出一阵忙乱,竖耳听了,里头没有叫嚷声音,也没有闹腾动静,估计是被侍女们包围着,服侍舒坦了,歇了要做辛苦小兵的念头。他这才转身走开,去找常欢说正事去。 燕骑将军常欢,在此次出征的延州诸将中,年纪最长,经验也最老道。他今日寻了个高处,看了看这个硬堵在人家城下而扎建起来的熙军营盘,看着看着,竟看出些隐患来。本想去找裴煊说一说,途中遇见莫不凡等人,他便出言相邀,那几人却推脱有急事,怂恿他先去,说是公子在帐中歇着呢,正好说事儿。 于是就有了他大而化之撩开帐帘冲进去看见的一幕。 常将军旋风似地冲进冲出一阵,也知道自己被莫不凡他们耍了。不过,军中本枯燥,又紧张,杀敌之外的事,皆只当是调剂。所以,他也不计较,反而兴趣黯然地,回头找上那群人,加入闲聊,想深挖一点八卦,一边等裴煊完事儿之后,主动来找他们。 裴煊走进诸将聚集聊八卦的那处帐子,看见的便是所有人脸上极力强忍又忍不住挂在眉梢的捉侠笑意。看他的眼神,大约有种“小子,看出不来啊,原来你还好这一口”的意味。老帅的公子嘛,他们都熟,适当调戏一下,也无伤大雅。 可裴煊的面皮功夫,是那种泰山压顶火烧眉毛都可以不变色的。他揣着一副“我什么都没有做过”的淡定神色,开门见山直言正事,诸将也就迅速切换成了严肃面目,与他说正事。 常欢的忧虑是,永乐城一带,地势起伏不平,几万骑兵在此扎营,实则失去了骑兵的冲突优势,如果夏国皇帝赶在他们进驻永乐城之前,重兵压来,将他们围于城下,届时若是城中态度还是不明,或者是敌非友,几万熙军便是腹背受敌,首尾难顾,陷入一种极为不利的形势之中。 所以,务必早一点敲定与永乐城的盟约,让大军进驻城中,有山势与城墙作屏障,方能实现之前所设想的以守为攻之战。 常欢的忧虑,裴煊深有同感,遂催着嵬名霄,让他就算是卖身,也得赶紧把没藏城主和他的女儿搞定。 嵬名霄也很配合,毕竟这本来就是他的事,这群熙朝人还都是他的相帮而已。遂积极地到城门下去求见,问讯。 永乐城却突然跟没了主人一样,城主大人不出面,没藏丹珠那抹红衣也看不到了,大有主人心情不好,关门不见客的意思。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这个时候,傻子都看得出来,永乐城的态度不妙了,像是在拖延,或是等待什么。 至于永乐城为什么会生变,不得而知,但是具体等待什么,延州诸将心中却猜了个十之八九。 果然,紧跟着,斥候探得的准确消息回来,从夏都凉城来的重兵已经奔赴永乐城。 据初步的打探,这支重兵,不少于十万之众,且还有各部兵马在陆续集合。 最初的目的吸引重兵至永乐城,倒是成功地达到了。 然而,他们自己却没有能够如期进入永乐城,据城为守。 这个时候,如果这几万熙军,撤出山地,往东北行出三十里,于开阔平地上,列阵以迎战,倒是可以暂时发挥骑兵的冲突优势,然而,平地上,三万对十万,面对面,硬碰硬的厮杀,必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死伤惨重,其后,如果不想一役而殁的话,仍然只能被夏国重军压迫着,往后退,一直退回到之前的城下山地,背抵永乐城墙。 所以,只能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夏国人压过来,除了火速派人往延州城求援。 虽说这山地乱石中,束手缚脚,不易战,但是于对方而言,也是一样。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能拖住这十万人,等到延州城发兵来援,到时候,形势就会逆转,变成夏国人腹背受敌。 于是,熙朝人拥嵬名霄复国的战争,就以这样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开始了。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两国骑兵,在山地中,皆无优势,只能像步兵一样,扎寨,对峙,布阵,厮砍,混战。 杀累了,便鸣锣收兵,各回各营歇着,次日再战。 而背后的永乐城,展现出其一贯的、高明的骑墙作派,不明显地支持任何一方,也不趁机攻击任何一方。 城门紧闭,在城头上,没藏大人带着掌上明珠,终于再一次现身了,但却是日日袖手观战。 战斗间隙,嵬名霄偶尔转头,眺望一番那高处城头,恨不得破口大骂,喷一喷那一对见风使舵的父女,奈何城墙太高,隔得太远,人家又听不见。 夜长欢被看得紧,护得严。裴煊忙着坐帐指挥,甚至也身先士卒上去砍一砍,没空理她,她也知道,这种时候别去添乱,遂只在营帐深处,作些小范围的散步。 裴煊却想得周到,每日夜里,都过来找她。名义上,给公主殿下汇报当日战况。实则是来看一看她,看她有无害怕,又说些稳妥的话,让她稍安勿躁。 每次,她也就笑笑,不说惧意,也不说玩笑,只催促他去睡觉。 其实,换着任何一个从未经历过战事的弱女,在这腹背是敌的深营中,成日听着不远处的喊杀与嘶吼,都会害怕的。 然而,当那日,裴煊浑身浴血,被人给背着回营来时,夜长欢却突然间,没有了恐惧。 当你没有人依靠,只能靠自己的时候,当怕也没有用时,就不会怕了。 三万对十万的诱敌之举,困兽之斗,在厮杀中等待援兵,用伤亡换取转机,这种充满艰难、血腥、变数与未知的暗夜煎熬,所有人的坚持与决绝,强撑与疲乏,她心之悲悯,突然间彻底感受到。 当你能感同身受其他人的恐惧,乃至整个天地间的哀乐之时,自己内心那点小慌张,也就不算什么了。 所以,军医在忙着给陷入昏迷的裴煊止血,包扎,安阳公主就站在一旁,出乎意料的沉静。 她手笨,又帮不上忙,索xìng袖手旁观,不添乱,便是最好的帮忙。 “公子本不至于受伤,他是见我陷入重围,回身相救,才……” 莫不凡的声音,疲乏而愧疚。大约是因为知道了裴煊与她的关系,生怕她埋怨吗? “莫将军,无妨,快去包扎伤处要紧。” 夜长欢当即扬声打断了他的话,转眸看着他满脸的血渍,浑身的挂彩,甲破衣残,也是急需救治之人。她无心埋怨,遂坚持着,让人将他搀扶回帐处理伤处。 剩了常欢在边上,她又试着问到: “常将军,延州的援军,几时能到?” “延州城暂无可伐之兵,援兵需从他处调拨,尚须些时日。” “永乐城呢,可有说法?” “如故。” “军中伤亡如何?” “十有三四。” 简短问询后,夜长欢认为,她必须做点什么。 在延州援兵到来之前,务必寻一个喘息之机,让重伤的裴煊能够适当静养,让疲乏的全军能够稍事修整,让熙军的精锐力量得以最大限度的保全。 “常将军,你觉得,我去找永乐城没藏氏谈一谈,再试一试入城之事,可好?”安阳公主极其认真地,征求军中将领的意见。 “若能进城修整,再好不过。……营中水源,也将枯竭。”燕骑将军常欢表示赞同。 其实,关于进城的事情,一直在谈。是嵬名霄在谈,可就是没个下文,那么,就让这个不中用的夏国大皇子靠边去,她来谈。 熙朝的和亲公主,亲自出面来谈。 ☆、给我 暮色下的永乐城,依然雄浑。如一头蛰伏的雄狮,高峻挺拔的轮廓,在星夜下,若隐若现。 除了城头的值守和城中的巡逻,整座城都睡了。 没藏丹珠却睡不着。 她一个人在城中信步,在城头徜徉,来到白天里,她与阿爸观战之处,眺望星夜与远方。 城下的营盘,近处是熙朝人的,远处是夏国人的,远远近近的星火点点,汇聚成一片幽明闪烁的银河,与头顶的星汉,遥相呼应。 夜风拂面,微微清凉,暂时让人忘记了白日的炎热,然而,空气中的血腥味,却提醒着眼前的肃杀。 永远不要把筹码押在一个盘子里,永远记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是她阿爸的人生信条,也是永乐城经久不败的秘诀。 所以,当落难的嵬名霄带着熙朝人来到城下请盟时,永乐城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的敌意,甚至还考虑了是不是要开门迎客。 而紧跟着,得势的夏国新皇嵬名昆的密信传来,洋洋洒洒长篇大论表达对她的爱慕之意,说自己初即大位,正好还缺个新皇后时,阿爸又下令,关上城门。当然,也并没有对城下的嵬名霄和熙军落井下石,让他们腹背受敌。 只是想先坐山观虎斗一番,看谁赢了,再走出来站在谁的一边。 而对于她阿爸这种见风使舵,随机应变的高超本事,没藏丹珠也曾经深信不疑,悉心学习。 部族的延续,战火中的生存,本该就是这样,胜者为王。 即便,在阿爸眼中,她只是一颗可以左右权力天平的筹码,一颗可以放在关键位置的棋子,所以,掂在手上,奇货可居,待价而沽,权衡着,该放在什么地方,才能给他换回更大的利益。 即便是这样,没藏丹珠也没有埋怨过,甚至,还觉得理所当然。 权力的纷争,利益的博弈,本该就是这样,一切皆有价,凡事能jiāo易。 可是,这些天,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在这种日日近距离围观两军对峙、日日死伤无数的情况下,她居然觉得索然无味!? 眼前的硝烟战火,乃至背后的权力jiāo易,同样的索然无味! 没藏丹珠想到一种可笑而无奈的结局按照他们的承诺,嵬名霄胜了,她做正妃,继而做皇后;嵬名昆胜了,她还是皇后。 然而,这当中,却没有谁,是用心在娶她,会用真心待她。而她,对这对把夏国搅得一团糟的兄弟,也没有太多的思慕与向往,甚至,还有些隐隐的排斥。 人心就是这样,也许,是对于唾手可得的东西的轻视,也许,是对于强加于她的东西的厌倦,也许,还有些其他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她真正需要的,她心中真正在想什么,渴望什么,她的阿爸不会关心,没藏丹珠自己,也好像看不明白,想不清楚。 朦胧,模糊,若有若无,却又蠢蠢yù动,呼之yù出。扪上心间,一会儿觉得空dàngdàng的,一会儿又觉得胀得生疼。 所以,此时此刻,头顶上,苍穹星汉,眼皮下,灯火连营,没藏丹珠竟生出一种孤独。苍茫天地间,唯有一人的孤独;无人诉,无人懂的孤独;更有甚者,那是一种自己都摸不到自己的心,看不清前路的孤独。 不觉心烦意乱,赶巧,有个城门值守的兵士朝她行过来,跑得东倒西歪,鬼鬼祟祟,说话吞吞吐吐,像在喉咙里打转,听不利实。她抽起一个狼尾骨鞭子甩过去,就给他招呼在身上,让他说话大声点。 清冷骄横的女子声音在夜空中兀地响起,伴随着骨鞭抽打划破空气的震动,城头的兵士们,大多打个哆嗦,耸耸肩膀,心里却见惯不惊永乐城的大小姐又在发大小姐脾气了。 那个禀话的兵士被鞭子抽成烂泥摊在地上,又哆哆嗦嗦了半天,终于在大小姐的狼骨鞭子再次降临之前,把话给禀清楚了: 城下有人自称是熙朝的和亲公主,要求见大小姐。 那些所谓的,改变命运的特殊时刻,通常都是事后的刻意回想与铭记,往往当时只道是平常。 多年以后,没藏丹珠回忆时才发现,那天夜里,与熙朝公主的城头见面,便是自己一生命运的转折之处,然而,当时却以为,自己是俯视城下千万人生死的掌舵者。 那熙朝公主,只身一人,手无寸铁,入了城门,上得城头,稳步行来,梳一头云鬓简髻,着一身广袖素裙,除了裙下绣鞋所饰明珠,在暗夜中隐隐生辉,让人有种步步生莲的幻觉之外,整个人,乍一看,其实有些许寒碜,狼狈,毕竟,在城下那熙军营地里,帐篷地铺住久了,在满地的血腥与伤亡中走出来,再是高贵的公主,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还好,没有想象中的娇弱,不似传说中那种风一吹就会倒的熙朝女子。 这就是没藏丹珠对夜长欢的初见印象。 既满足了她对于熙朝贵女和亲公主的好奇,同时,也没有削弱她作为永乐城大小姐的优越感。很好。 “会骑马吗?” 两人礼见,那公主竟双目盈盈,只笑不语,没藏丹珠便用熙朝官话问她。永乐城虽偏僻,但离延州近,经常要打些草谷,大小姐还是粗通熙朝官话的。 “会一点点,骑得不好。”夜长欢笑答,答得很谦逊。 “shè箭呢?”没藏丹珠扬了扬眉尾,又问。 “也……会一点点,不精。”夜长欢又笑。她觉得,初次相见的两个人,这种开场白,有些吊诡。不过,城下的战场,城头的见面,本就吊诡,若按常理行事,反倒怪了。 “杀过人吗?”没藏丹珠继续沿着吊诡的路子,一去不返。 “没有,我见着血,有点晕。”夜长欢依旧浅笑,谦虚作答,说的倒是实话。 “打过仗吗?” “也没有,……这是第一次离战场这么……” 最后一个“近”字未出口,夜长欢本能地偏头跳开。 与此同时,“啪”地一声,没藏丹珠手中的骨鞭,从她脸边甩过,呼呼震响,近得脸上的寒毛都有感觉,却又极其有分寸,有惊无险。 “有只蝇虫,从你肩侧飞过。”没藏丹珠将骨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4 章 于手掌,一边解释,一边执起鞭梢给夜长欢看,那尾端上,果然沾了只被拍死的蝇虫。 “……”夜长欢笑。 没藏丹珠甩起鞭子在她脸侧打蝇虫,大约跟她在裴皇后的赏花宴上,用弹弓打吕桢儿头上的蜜蜂,亦或是在出京的驿站里打嵬名霄的耳珠,甚至在延州大营里表演连环箭法,皆是一样的心境与用意吧。炫技?示威?吓唬?证明自己? 夜长欢脸上的笑意,便越来越盛。当别人成为自己的镜子,才知道自己的面目可憎。当然,亦更加能够窥视清楚别人的隐秘内心这个趾高气昂的永乐城大小姐,心中有怯,有惧,有躁,还有压抑。 所以,熙朝的和亲公主,低调,谦逊,抽一口长气,定一定被呼呼鞭声惊了的魂,转而去解释那只蝇虫的由来: “天气热,下面尸体都堆成了山,许多人的伤口也溃烂了。” 夜长欢本想借此将话引入正题,没藏丹珠却不接招,冷冷一声嗤笑,似在嘲笑夜长欢的怜悯与胆小,继而转身朝向城外,虚看着城下连营,一边缠解着手里的鞭子玩儿。 简短几句问答,一鞭子的试探之后,没藏丹珠的优越感,更强烈了。她精于骑shè,使一手好鞭,十五岁就跟着没藏野里上战场,经历大小战役无数,取敌人首级,犹如砍瓜切菜,眼睛可以不眨一下。比起“黑珍珠”这个绰号,其实,她更喜欢他们称她“火旋风”。 永乐城的许多男子,都不是她的对手,女子么,她从来就没有将她们视作同类来比较过。 也是,她是没藏部族的继承人,永乐城的继承人,甚至,如今就连谁想要做夏国皇帝,都得先承诺让她来做正妻,生继承人。 试问,在她目力所至的天下间,她还能找谁来比较? 高处不胜寒,说了你也不懂,也不屑与你说。 夜长欢看着那个孤傲侧影,略加思索,便上前两步,与她并肩,望着暗夜虚空。 一个是熙朝的和亲公主,一个是永乐城的大小姐,两个从无jiāo集的女人,因为被命运安排,要嫁给同一个男人而遇见,此刻,更是像一对好姐妹一般,城头并肩,把烽火连营当夜景看。 不远处的值守兵士们,觑见这一红一白的身影,大约都觉得,这个画风有些奇怪。 夜长欢继续不语。她在等。 对付没藏丹珠这种目空一切的人,你不能比她更强势,那样会伤了她的自尊,激怒她,你也不能牵着她的鼻子走,她很聪明,不会中计,你只能示弱,耐心地示弱,等她觉得你没有威胁了,等她愿意低下头,敞开心扉给你看了,再趁虚而入,顺势而为。 天际星夜,亘古不变,城下战场,却又瞬息万变。 两个人,皆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仿佛,那是时间流逝的脚步声。悠悠而缓慢,匆匆又紧迫。 “你找我,什么事?”终于,没藏丹珠被夜长欢的沉默逼迫得有些闷了,主动开口问她。 不就是求援吗?城下水源已枯,熙军伤亡惨重,如果永乐城不开城门,他们撑不过三日。夜长欢不说,没藏丹珠也清楚。 “我夜里睡不着,信步走到城下,看见你在上面,便想着,两个睡不着的人,兴许会有些话可以说。” 夜长欢反倒避而不谈正事了,语气中甚至还带了些熟络的轻佻,就像在跟她玉京城里的闺蜜说话一般。 看见你半夜爬城头,对天独抒怀,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我们大家开心一下吧? 没藏丹珠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瞥了她一眼,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转头沉吟少许,突然问到: “你怎么会嫁给嵬名霄?” 不知是怜悯,还是不屑。 原来,旁人都是这样看她的吗?跟着一个过街老鼠般的落难皇子打烂仗,无疑是倒霉透顶的运气,还有把脑袋栓在腰上玩儿的冒险精神。 “熙朝公主的姻亲,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夜长欢无奈地笑笑,“我知道,嵬名霄并非良人……” 说着,她偏过头,借着城头幽光,去察没藏丹珠的神色变化。夜长欢心念一动,她猜想,兴许,这便是她与这位永乐城大小姐的共同话题,也是这位大小姐把不开心都写在眉梢,摆出一副所有人都欠她三百俩银子的棺材脸的原因所在。 没藏丹珠看不起嵬名霄!就凭这么多天,嵬名霄不时在城下蹿蹿跳跳,大呼小叫,却仍然没有将跟着阿爸在城头观战的没藏丹珠打动,就可以判断。 “弑父篡位的嵬名昆,也不是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夜长欢又试着添了一句。 熙朝西北军的情报工作,向来是最顶尖的。他们已经得知,永乐城突然紧闭,是得了夏国新皇嵬名昆立后的承诺。 夜长欢继而猜想,没藏丹珠对这位夏国新皇,兴许也没什么兴趣。这姑娘,不像是那种为了一份后宫荣华就愿意把自己给卖了的人,她手中有兵有城,有权有势,还有些男儿气概,有份独立与骄傲。做个统领一族治辖一方的女霸王,可不比那囿于深宫的金丝雀笼中鸟,强过千倍? 果然,没藏丹珠沉默不语,兀自看着远处,眼中碎光闪烁。 夜长欢深吸了一口气,一腔婉转心思,便随着轻缓声音,如拂面的徐徐凉风,娓娓吐来: “我跟着嵬名霄来夏国,图的不是他的人,不是他的国,也不是他能给予的荣华,而是城下这几万熙军精锐。因为,只要我做和亲的公主,父皇便会给我三万骑兵作嫁妆。也就是说,我图的,就是这份嫁妆。” “……”没藏丹珠转眼看她,大约是熙朝皇帝这种财大气粗的嫁女作派,吸引了她的主意。 “你可能要问我,我要这些兵马作什么?其实,手头有兵的好处,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我心中有些执念,必须要靠自己强大了,才能去实现。……我有个喜欢的人,按夜氏的祖法和大熙的律例,我不能嫁给他,但是,祖法是因时而变的,律例也是人定的,只要你足够强大,朝中便会忌惮你,便你做些逾矩的事情,他们也会让着你…… “所以,我与嵬名霄私底下的约定,不是和亲,而是合盟,事成之后,我会回去的。我会回去,改了那祖法和律例……你呢,除了永乐城,你还有想要去的地方吗?除了这夏国的山地、黄沙、戈壁、草原,你见过小桥流水,杏花烟雨吗?熙朝再往东,是一望无垠的海,海的那边,还有红毛碧眼的番国人,你有想过在有生之年,去看一看吗?…… “除了你阿爸,你还有喜欢的人吗?喜欢到做梦都想嫁给他,就算是赴汤蹈火、出生入死的险境,你也要千方百计跟着他,祸福同享,生死与共,一生一世。如果你心里,有这样一个可以为他做一切事情的情郎,你就能明白,我的执念…… “你看,城下的几万熙军,说得自私点,便是因我的执念,来到此地,以保护和亲公主的名义,为我而战,所以,我必须对他们的生死负责,如今,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伤亡惨重,我不能坐视不管。…… “我想与你作个jiāo易,你有什么想法与要求,不管是永乐城的,你阿爸的,还是你自己的,但说无妨,我以熙朝公主的名义,甚至,还可以以大熙一国的名义保证,竭尽全力,助你实现。而条件是,请你容许我的伤兵能够进城修整,并给城外营地提供一些清水。” 本来,最初的想法是,全军撤进永乐城,据城为守。话到嘴边,夜长欢却突然打了些折扣,作了些变通。 到不是心怯,而是这样更容易实现。对于善于骑墙的没藏氏,与其让他们一下子做出一个立场鲜明,没有退路的决定。不若一点点地蚕食,一寸寸地要求,可能成功的几率更高些。 所以,今夜的第一次谈判,夜长欢并没有夸夸其谈,抬出利害与大义之类,而是选择与没藏丹珠jiāo心,谈私人感情的方式,来说动没藏丹珠,诱使她动用手中可以擅自做主的权利。而以没藏丹珠能够做主的权限看,放一些伤兵进城,再给城外提供一些清水,应该不难。再多,可能就需要没藏野里来拍板了。 夜长欢一口气说了许多,又在心中暗自揣度了半响,没藏丹珠都没有反应,大多数时候,都盯着远处出神,偶尔转眼过来轻飘飘地瞥夜长欢一眼,也真的算是傲慢到家了。 夜长欢无奈,只有等。曾几何时,她也是拿脸色给别人看的玉京女霸王,却不想,她也有看别人的脸色的一天! 不过也无妨,只要能救城下军队于水火。能屈能伸的公主殿下,才是能让人归心的好主子。 夜长欢将拳头藏于袖中,数着自己的呼吸,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听着远处依稀的哀吟,良久,都等不到没藏丹珠有一丝要接受她这个jiāo易的意思。 就在她以为,天聊死了,进城没戏了,沮丧地转身,正yù下城回营之际,没藏丹珠终于开口,叫住她说话: “等等,救助几个伤兵,提供几车清水,这倒不难。只是不知道,我的要求,你能做到不?” “但说无妨。”夜长欢回头转身。只要有希望,她便会尽力。 “于你,其实不难。我前几日看上了一个人,就在你的营中,你把他给我。”没藏丹珠没有了犹豫,提个要求,提得利落干脆,匪气十足。 “给你……是什么意思?” 夜长欢嘴上尚在讲条件,问清楚。其实,心中已经在决定,一个人,换三万兵士的保全,继而是一场战争的胜利,随便她丹珠大小姐看上的谁,是男是女,她都给。 “给我……就是我的人,就是我永乐城的人,就是我永乐城打开城门,给你们提供帮助,你付与我的酬资。你不能再把他要回去。” “成jiāo!说吧,你看上谁了,可叫得出姓名?”夜长欢爽快应了。她听闻,高地的女城主,多有使唤奴隶的喜好,没藏丹珠兴许是看上哪个乖巧伶俐的了。也是,她从玉京带来的人,岂是这些蛮地粗人可比? “你的送亲使,裴煊。” “……” 刹那间,夜长欢僵成了石人,袖中双拳紧握,指甲掐进了掌心的ròu里。 她以为,自己是挺身而出,悉心周旋,寻一条出路。却不曾想,不小心划了一个圈,把自己给套了进去,然而,却只能自作自受,束手就擒,无法挣扎,不能动弹。 “成jiāo!他受了重伤,尚在昏迷中,如果能即刻进城,由你来照料,想必会更好。” 她没有多想,也无需多想。几息心念流转,便答应了没藏丹珠这个怪异的索求,并顺水推舟,希望让裴煊能够得到更好的医治与照料。 于她,是痛苦,甚至对裴煊,也可能是屈辱,但是,于全军将士而言,却是生路。 ☆、难过 那天夜里,永乐城便打开了城门。 熙军营地里的所有伤兵,得以进城修整,yīn凉干爽的石头屋子,总比闷热潮湿的帐篷地铺,要好得多;一车一车的清水,送到营中,虽然不能大手大脚地沐浴除臭,但总算能够滋润一下干得冒烟的喉咙。 这两个援助的举措,对于熙军目前面临的形势而言,其实是杯水车薪。鏖战了多日的士兵们,仍然抵在最前线,抵抗着夏国人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对方有着绝对的数量优势,可是轮番着来,而熙军却寸步不敢退,弹指不敢歇。 然而,城门一开,至少证明了,永乐城是友非敌,这个信号,就足以鼓舞士气,灭敌人威风。整个熙军营地如同被清泉浇灌的枯苗,瞬间恢复了生机与斗志。背后的城墙,终于成了可以暂时依赖的靠山,而不是随时要提防的冷箭。 这种感觉,好多了。 只有一个人,感觉很不好。 黎明时分,彻夜未眠的夜长欢坐在营地的帐篷里,心里乱得像有一窝蚂蚁在爬。 她居然把裴煊送给没藏丹珠了?! 昨天夜里,裴煊尚在昏迷中,她就着人将他送进城去了。其实,刀剑之下,皆是皮ròu伤,本无大碍,裴煊之所以昏迷,是因为心脉受累,加之失血过多,一时不支而致。稍事休养,就会醒过来,然后再说慢慢愈合皮ròu创伤。 等那人醒来后,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躺在永乐城大小姐的床上,会怎么想?永乐城的大小姐再邪xìng地告诉他,你的公主殿下把你送给我了,哈哈,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试问,见此情形,他又会怎么想? 裴煊会不会气得冲出城来,将她先女干后杀? 当然,他若是知道了内情,知道是他的卖身换来的全军喘息之机,也许,并不会生气,说不定,还会继续忍辱负重,跟永乐城多要些好处来。毕竟,这种事情,他又不吃亏。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她又想冲进城去,将他给先女干后杀了! 她直想去找没藏丹珠重新谈一谈,看能不能换个要求;可是,她心中又清楚,如果给她重选一次的机会,她还是会选择,舍私情而全大义。教养使然,她过不了自己这关。 反正,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即恼自己的一时冲动,也叹自己的无可奈何,即害怕裴煊的恼意与怒火,又担心他的隐忍与负重。 就这样,安阳公主心里揣着一窝躁动不安的蚂蚁,在帐内砸拳跌足,乱走一气,又把自己走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远处的战斗,时起时歇,两军对峙,彼此煎熬,安阳公主则是在自己的营帐中,自我煎熬。 甚至,后来连着好几日,她连进城去看一眼裴煊的勇气都没有。 说来也奇怪,她之后也没怎么积极作为,但是,永乐城的态度,自动地,一天比一天友好。不但伤兵可以进城修整,连好手好脚的将领与兵士们,也可以自由出入永乐城;不但为城外的营地提供清水,还有伤yào,食物,箭器等,也大车大车地送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5 章 这种局势,与之前设想的最好情况全军退进城中据城为守,还要妙。因为,永乐城彻底变成了熙军的大后方,城下的熙军战壕又变成了永乐城的最前线,双方已经不分彼此,结成同盟,连成一体了。 形势越是大好,夜长欢心里越发迷乱。 她知道,永乐城不会无缘无故,主动示好,一定是裴煊努力斡旋的结果。据莫不凡所言,裴煊进城后,第二日就醒了,之后一起住在城中大府里。夜长欢便思及那天夜里没藏丹珠毫不掩饰的企图,不觉掩面哀吟,她的情哥哥,一身伤痛,在那个蛮女面前,得有多努力,得如何努力,才换来的合盟啊! 会不会在永乐城与熙军阵营连成一体之前,裴煊已经不得不屈服于没藏丹珠的yín.威下,先与她连成一体了? 所以,当城中来人,正式邀请和亲公主与嵬名霄进城驻扎之时,夜长欢的心魔,已经长成了一棵撑满胸间的大树,让她没有半点面对的勇气,只想逃避。 嵬名霄乐颠颠地,收拾包袱,带着亲信,进城去了。她送给这个真正称得上能屈能伸变化无形的夏国大皇子一个走好不送的白眼,自己却坚持留在城外营地里,画地为牢,自我放逐。 全军将士都很感动,公殿下为他们敲开了永乐城的城门,如今还留下来与他们患难与共。自当抛头颅洒热血为报。 甚至,觉得白日的拼杀尚不足为报,到了夜间,竟还自发地唱歌给公主听。 满营的歌声,从那些破锣砂锅喉咙中喊出,满腔的热忱,从那些俚语粗话的民歌山调中溢出。 乍听时,觉得格外生猛,火辣辣地别扭,多听几次,到也适应了这魔音绕耳,咂出些战地情调来。 是夜,夜长欢便寻了个营地边高处,爬到一块大石上坐了,听那些鬼哭狼嚎般的动人歌声。 不时瞅一眼远处的永乐城,心里进行一番自我斗争。两个我,一个全大义的大我,一个贪私情的小我,在心里打得你死我活。 莫不凡给她从城中找了一坛酒来,又沿着山石爬过来递给她。夜长欢便顺手拍拍那宽敞的大石,邀请莫将军坐下来共饮。 “公主喝吧,军中禁酒,末将不能喝。”莫不凡想了想,在大石上坐了下来,却拒绝共饮。 夜长欢笑着接过来,也不再劝他,直接撕开封坛纸,抱起酒坛子,仰头就是咕噜一大口。 “扑哧”一声,那辣嘴呛喉的酒,立马呛得她一阵猛烈的咳嗽。 “纯粮酿造的烧刀子,比不得玉京的美酒,口感那么绵软。”莫不凡尚在一边,给她一个迟来的警告。 夜长欢点了点头,却又仰头倒了一口,强行忍了辛辣,抬起袖口朝唇间一抹,豪放无比。 烧喉的酒,反到比灼心的自我纠结,来得更利爽些。 几口烈酒下肚,更加放得开,索xìng逮着莫不凡当听众,倾吐心中一团乱麻般的苦恼。 “莫将军,你说,我是不是很傻?”她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可以与她聊这个私人话题的人。 莫不凡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送裴煊进城之前,夜长欢还是对军中诸将简单说明了没藏丹珠的要求,并征询他们的意见。他们可是异口同声同意了的。 “公主聪慧机敏,不傻。”莫不凡客气地安慰她。 “不傻的话,怎么会把自己喜欢得不得了的人,当jiāo易物品一样送给别人?” “公主这是大恩义,全军将士,不管是知晓内情的,还是不知晓的,都领着公主这份大恩大义呢。” “你说的,我也知道,兴许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可是,我还是觉得,好难过……” 是了,就是难过,明明知道是对的事情,却仍然翻过不心头那道坎。夜长欢越说越小声,越说越难过,末了,抱着酒坛子,在大石上缩成一团。 莫不凡这种粗人,勉强算个听众,却算不得一个好听众。见着夜长欢嘤.呜声碎,即像在说给他听,又像是自说自话,言语间又极其苦恼,他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得僵坐在一旁,听下头此起彼伏的嚎叫,说的好听点,那是士兵们的歌声。 静默中听了听,实在是不怎么赏心悦耳,还不如聊天呢。 莫不凡莫将军便极力从脑海中搜索一些说辞来,试着安慰一番,尽一尽听客之责: “谁的心上,没chā过几把刀子呢?” 他的意思,本是想说世事多变,人情无常,有些难过与痛苦,只有忍。可那语气,说来老气横秋,历经世故,听来就有倚老卖老,教训后生之意。 夜长欢此时有些酒意了,便梗着脖子,大句小句地回他:“敢情在你心上,chā过许多刀子么?啊,莫大将军?军人打仗,刀子不都是往身上chā的吗,怎么又chā到心上了,谁给chā上去的,说来听听啊?” 莫不凡略略苦笑,别过头看着远处,不理她。 夜长欢也只是使使嘴劲,借机发泄心中烦闷,并没指望他真的说来,哪知几息沉默之后,莫不凡竟还真的悠悠缓缓地讲开了: “很多年前,末将认识一个女子,她家世显赫,人又聪明漂亮,从玉京来到西北军中,就像一朵娇艳的花儿一样,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当然,也包括我……” 一个粗声粗气的武将,讲起怅然往事,那种冲撞的温柔,别有一番吸引力。夜长欢不觉抬眸,将脸搁在酒坛上,歪着脑袋听入了神。 “我们这些军中兵士看她,跟看天上的仙子一样,大多都是远远地看,偷偷地瞄,看一眼,想一天,偶尔被她的眼神撞了个正着,更是要想上几天几夜的。就这样,有一天,她居然逮着我在偷瞄她,然后,便开始无休无止地戏弄我……后来,我们两情相悦,我自然是觉得,我能蒙她厚爱,就像是祖上烧了八辈子的高香,便想着一定要挣一份前程,将来能够风风光光地娶她为妻,每次出征打仗,我都豁出命去杀敌,挣军功,别人是用钱袋子大小的家伙装割下的敌人鼻,而我每次用的都是军中装粮草的大麻袋。就想着,有朝一日,做了大将军,就能娶她……” “那后来呢?”夜长欢也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可还是忍不住催着问。 明摆着的,大将军是做成了,可是至今尚未娶亲。 “后来,她要回玉京,说是要去嫁给一个她该嫁的人,做她该做的事。我那时年少气盛,又满心痴念,跪在地上拖衣袖,半路上拦车驾,整夜整夜地守在她门口,什么荒唐的都做过了,都不能打动她,反而把她惹怒了,提起长剑,一下子刺中这里,只偏离了心窝两寸……” 莫不凡说着,捂上那曾经的心窝伤处。 “等我捡了条命,清醒过来时,她已经回玉京嫁人了。就这样,结束了。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夜长欢的八卦心被勾起,玉京城就那么大一点,显贵就那么几家几族,莫不凡说的负心女,她应该认识才对。 “是谁不重要,末将的意思是,公主可以学学她,狠得下心,舍了得情,方能成得了那些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即便她当初那样待我,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恨过她,因为,她有她自己的执念与难处,我不怪她,反而,我日日都在惦记,盼着她一辈子安好。” 敢情,莫不凡剖着自己压箱底儿的陈年心事,绕了一大圈,还是为了教育她,宽慰她。 不管有没有用,夜长欢感叹于他的长情与痴念,便点了点头,表示受教了。可瞬间转念,将他的话掂在心里咂了咂,又发现没对: “莫将军,你这是在骂我呢?还是夸我呢?是在让我学好呢?还是把我往坏里教呢?” 要她学那个可以狠得下心往情郎心口上捅刀子的女子,她安阳公主是有这种潜质的人吗? “……”莫不凡怔了怔,动了动唇,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继续聊天。终是叹了叹气,决定起身告辞:“末将还要去营中巡查,公主慢慢喝,末将不奉陪了。” 脑子被酒意糊住了的女人,他惹不起,躲得起。遂几个纵身跳跃,往大石堆下去。 “莫将军,等我们立了大功班师回朝之时,就回玉京去看一看你的心上人,好不好?” 那娇娇绵绵的声音,从后面追来,听得莫不凡一身鸡皮疙瘩,却又觉得四海潮生。大石上坐着的那位公主殿下,看似昏头昏脑,实则是成了精的。 一语便戳中他的命门。 再也没有见过,却又日日盼着她安好,其实,还是想见的。 尤其是,那日身陷重围,裴煊回身来救之时,冲着他喊的那句话,这些天,一直萦绕在莫不凡的心间。 当时□□如林,数十个夏国兵士将他重重围住,裴煊突然回马冲进来救他,他看得万分着急,他自己没了命不要紧,老帅的公子,若是为了救他而有个三长两短,他就算把命搭上,甚至死上千百次,也偿不起的。遂一边挑qiāng战敌,一边使劲地冲着裴煊大喊,让他后撤,不用管他。 然后,马嘶刀鸣,风声呼啸,人声哀吟中,恍恍惚惚,却又清清楚楚,他听见裴煊喊了一句: “你死了,我阿姐会伤心的。” ☆、梦境 莫不凡走后,夜长欢又喝了一会儿酒。 迷迷蒙蒙的,觉得高处大石也还干爽,白日的余温熨着,暖暖的,夜间的缓风吹着,又凉凉的,比下边那闷热帐篷潮湿地铺好多了,索xìng就靠在石上,睡了过去。 反正,也没有人管得了她。 战场营地上,饮食作息本就紊乱,加之紫苏和半夏没来,那几个临时被抓来伺候她的女侍,根本就不敢违背她的意思。 所以,当安阳公主在大石上喝得酣然醺醉,继而一通呼呼大睡之时,几个女侍只能在石堆下面候着,不敢叼扰公主清梦。 安阳公主的清梦里,却是一番怪异的画面 色彩浓烈,画面清晰。 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金色的阳光,灰石的门庭,玄石的高台,满目的喜色,满耳的喜乐,一切犹如亲临。因为她连每个人的面孔都看得清,那些人,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喧嚣鼎沸的鼓乐人声中,他们在说什么,她也辨听得清楚,那些人在说,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一对璧人。……她再去看那对在站在玄石高台上,祭天祭地,执手礼拜的新人,新娘子遮着红盖,看不见面目,可那个新郎,不就是裴煊吗? 执手佳人,一脸的浅笑,一副人生得意,招人嫉恨的欠样。 她心下一急,冲着那高台上,大声喊他。裴煊转过头来,却突然变了脸,换着一副冷峻眉目,浓浓的寒冰之意顿生,一身俊秀喜服也冲不淡。只见他拔凉拔凉地看着她,眉头蹙得越来越紧,就像根本不认识她一般,后来干脆转头回去,继续对着他的新娘子傻笑。 她果然是失去他了! 那暖日天光,喜气洋洋之下,夜长欢顿时犹坠深渊寒潭,心碎yù裂,泪如雨下,然后,便是一个寒战抖索,从迷梦中惊醒过来,看了看眼前暮色,下方营地,方才回了神,再摸一摸眼边,还挂着一珠儿泪水呢。 真是的,做个梦也梦得这般真实!怪耗神的。 夜长欢一边自嘲着安慰自己,一边往大石堆下来。有点熏熏然酒意,又有点迷蒙蒙睡意,腿脚也就不怎么利索,爬一堆乱石,犹如翻一座大山,手脚并用,连滚带爬,仪态全不顾,才好不容易回到平地上,站直了身子,理一理裙面,拍一拍衣袖,抬头一看,又给吓得浑身绵软,花枝乱颤。 那个人,永远都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看尽她所有的洋相!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是错,永远都是笨,永远都跟没穿衣服一样,无处遁形。 叫她心中,如何不生畏惧,不生尴尬,尤其是,她刚刚才卖了他。 裴煊杵在面前,明明瘦削长身,玉树挺立,却犹如在她面前挡了一堵宽阔的墙,压得她直想逃。 夜长欢抬手虚划两下,抬脚挪了两步,终是没甚勇气直面这尊天神大爷,脚尖一旋,一个扭身,准备从边上开溜。 那堵墙轻轻地转了个向,挪了个位,便又将她堵了个严实。 夜长欢飞快转身,却不料那堵墙比她更快,再次及时地挡在了她的前面,并伸出一双铁臂来,将她拦腰禁锢住。 夜长欢挣了挣,无济于事,便只能仰头,换了一副笑颜,问些有的没的: “你的伤……好些了吗?这大半夜的,来营里做什么?” 惹不起,又躲不起,只好打哈哈。 你不在城主大小姐那里好生养伤,大半夜跑城外野地里来,晒什么月亮? “听说有些人架子大,请她进城也请不动,我来看看,看她到底是想住yīn凉宽屋呢,还是宁愿在这野地里晒太阳。” 裴煊终于开口说话,却是叹着气,yīn着调,变着法地,寒碜她。 “我不进城,就在这里。”夜长欢摇了摇头,蹙眉凝目,又想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便把话说得铮铮响,“与将士们同甘共苦,挺习惯的。” 我不想进城去看人脸色,更不想看你跟别人卿卿我我。 “全军都要撤入城中,过了今夜,就没有人跟你在这野地营帐里同甘共苦了。”裴煊哂笑。 “……”夜长欢被呛得,一时语塞,一头雾水。 “我与永乐城谈妥了,所有人进城,将夏国重兵拖至城墙一带的山地乱石中,等延州城的援兵来,里应外合,两面夹击……”裴煊依稀板着脸,却已是耐着xìng子与她细说筹谋计划。 “你跟谁谈的?”夜长欢突然打断他。她听话的重点,已经跑偏了。 没藏丹珠吗?怎么个谈法?手谈还是笔谈?文斗还是武斗?智斗还是ròu.搏?大战了几百回合?夜长欢瞬间脑补,满脑子意念往那不堪境地狂奔而去。 “你的办法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6 章 错,还懂得以没藏丹珠为突破口,这位大小姐,的确有能够影响她父亲的能力。”裴煊像是在夸她。 夜长欢一听,“哇”地一声哭了:“你不会……真的……跟她……吧?” 她心中又急又恼,又悔又恨,激动得语无lún次,词不达意。她的潜意识中,其实以为裴煊会怪她,责她,她纵然心怕怕,也准备硬着头皮受着,却没有想到他会赞同她的做法,还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跟她怎样?” 裴煊见她泪珠儿嵌在眼眶里打转,唇上也哆嗦着,说不利索,便挑眉细问。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故意逗她。 “跟她睡了!” 夜长欢突然鼓起勇气,梗着脖子,叫嚷了出来。 不管是跟没藏丹珠睡,还是被没藏丹珠睡,反正,夜长欢心里,其实最在乎的,就是这个问题,最后悔的,就是这件事情。她已经几天几夜寝食难安了,觉得自己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即便是以为全军将士寻出路的堂皇理由,也无法消除她心中那种浓浓的愧疚与罪恶感。 裴煊被她吼得一怔,垂头来盯她,一双深眸黑瞳,在昏暗的营地幽光中,如头顶天穹上的暗夜繁星。 夜长欢心虚,遂故意鼓起腮帮子,冲他怒目相视。可才对视了几息,就败下阵来,只得别开头,呼呼地哼气。 裴煊用手指捉着她的下颚,勾过来,她又别到另一边去,一副威武不能屈的刚烈模样。 裴煊再用手指勾了勾,她再犟。 裴煊就恼了,双手使上,捧住那小脸,箍在掌心里,挤压得她嘟起嘴来,呜呜不能成言。这下,才将那些胀得心头痒痒的训斥,一股脑儿冲着手中那张只剩下眼珠子还能转的小脸,倒了出来: “傻!蠢!笨!还有满脑子的龌蹉!现在知道心痛了?后悔了?把自己的男人送人的时候,怎么不多想一想?还自以为大义凛然么?” 夜长欢心想,她果然是欠揍,找抽,变.态,受.虐,裴煊一开骂,她居然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尤其是那句“自己的男人”,说得她心里跟过了蜜似的。 “那到底……”夜长欢心中一松,脑中更糊,嘴上忍不住更犯贱。可被裴煊捧着脸,嘟着嘴,说的话,就叽叽咕咕的,就连自己也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裴煊松了些手劲,将脸凑至她唇边,问她。 “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她就是满脑子的龌龊,甩也甩不掉,心上又跟犯洁癖似的,非得问个透明确凿。 裴煊听得一声重重的抽气,将手中的脸蛋儿使力搓揉了几下,说得咬牙切齿: “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种。我脑子还算够用,用不着出卖色.相。” “那你是怎么解决的?” “我……”裴煊看着眼皮下那丰润唇瓣,微微嘟囔着,闪着隐隐光泽,还有淡淡酒香,干脆直接递唇,一口堵了。 这个女人弯弯肠子太多,脑子里又只有一根直筋,跟她说那么多干什么,有时候,人对了,还是可以出卖一下色.相的。 反正,这乱石堆处,刚才已经被他给清场了,那几个笨拙的侍女,也给打发到了一边去。 有时候,色.相,也确实比脑子还管用。忽轻忽重,忽深忽浅,一番口.舌jiāo缠,吞了她的聒噪与嗦,好奇与疑惑,渐渐引得一阵绵.绵回应,那檀口香.舌,又甜,又润,如一尾幽泉中的小鱼,灵动,俏皮,特不老实,转而又勾得他越发心紧ròu紧,大口来吞咽。 也就忘了谁先起的头,谁的色相更诱人,在这之前又在纠结争论什么来着。两个人缠着一团,铁臂缠柳枝,藤萝攀大树,一番缠.绵之后,什么别扭都消散了,只能浓浓暧昧余味。 末了,那女郎软脚蟹一样挂在他身上,终于安静了。 裴煊很满意,却不耽沉迷,歇口气,半拥半拉,将夜长欢拖起,要赶着去做正事: “走,回你的帐里去收拾东西,进城去。” “我走不动了……”那位娇娇公主殿下就是个得便宜还要卖乖的主儿,懒着腰肢,拖着声气,赖在他身上,不怎么配合。 “放手,我身上有伤,抱不动你。”裴煊正着声色,将那缠在身上的藤罗给剥扯下来。 “哦……”夜长欢立马站直了,开始自己长腿走路,跟在后头行了两步,却又开始新的纠缠: “那等下给我看看你的伤?” “有什么好看的?”裴煊没回头,随口答她。 “好看!” 女郎的声音从身后侧传来,没心没肺,没脸没皮的,仿佛还伴随着绿荧荧的视线神光,馋兮兮的口水吞咽之感。 裴煊忍着笑,心头爱怜潮涌泛滥,扬手往身侧一抓,将她的手捉过来,藏在袖中,牵着走。 他就喜欢这个总是拎不清的女人。在那些她自惭形秽的方面,其实颇有些胆略与灵xìng,大气魄,大智慧,是世间许多须眉男儿也不及的,反而,当她自作聪明的时候,却又笨得让人直想将她搓圆揉扁,拆吃下腹! ☆、坚持 永乐城一带盛产石头,城中的没藏大府,便是一座石头府邸,灰石的高大门庭,玄石的巍巍高台,浑朴原木作栋梁,却又仿着汉地的斗拱飞檐。既有高地建筑的粗放气息,又像是要彰显主人家善于兼容的开放精神。 看起来,怪怪的。 当然,这都不足为怪,更怪的事,还有呢。 当永乐城大开城门,将城下的几万熙军全部放进城之时,城主没藏野里大人亲自将和亲公主的车驾一路从城门迎接至大府。那公主在大府的灰石门坊前下车,抬眼一望,当场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旁边的女侍赶紧搀扶了,进大门,入了那个被城中族人视为圣地的青石阔场,站在那玄石高台旁,一脸紧张与戚戚,四处环顾了一番,花容失色,淡唇哆嗦,然后,长睫一盖,身子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那模样,像是给吓的。 彼时,晨光初晓,朝霞万丈,等那公主被一群随侍手忙脚乱地拥着转移,没藏大人捡了个间隙,站到她适才所站的位置,也学着四下里看了看,却满眼堂皇,满腹疑惑。 玄石高台,气派得很嘛,青天白日,也正常得很嘛,真不知道这公主,是哪只眼睛看见鬼了? “你看见什么了?” 等夜长欢醒过来,裴煊便屏退了所有人,站在床边,垂眸问她。 “没……没什么。”夜长欢支吾着,不愿意说。 她看见昨夜的梦境了。昨夜在城外野里的大石上,微醺入梦,梦见裴煊跟人成亲,那处灰石门庭,玄石高台,她记得特别清晰,然而,今日之前,她决计没有到过永乐城里的没藏大府,没见过它的府邸门坊与阔场高台。 老人说,梦是预兆。提前梦见一个第二日要到的陌生地方,这么邪xìng的事情,让她给遇见了,自然是有些害怕,然而,更让她生惧的是如果连地方都预兆得这么清晰的话,那么,梦中的事情,会不会也会成真? 这个原委,夜长欢不愿意对裴煊道来。裴煊若是知道她因为一个梦,就给吓得晕倒,会很鄙视她的,还会认为她不够信任他。 她不想被裴煊看不起,也不想给他添乱。两国jiāo易,两军jiāo锋,身处敌境,借城驻扎,裴煊要考虑与处理的事情,比照顾她的小心思,多多了。 裴煊却一副很清闲的样子,跨步往床边一坐,依旧用那种审视的眼神看着她,大约是知道她心里有鬼,等着她老实jiāo代。 “你不是很忙吗?”夜长欢本能地往床里缩了缩,旁顾左言。 大白天的,两个人关在屋里,腻在床上,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知情的……知情的,大约想得更不堪。 “不忙。”裴煊稳坐床边,继续盯着她看,就像要从她脸上看出答案来。 “我……肚子痛。”夜长欢烂着脸,捧住肚腹,继续岔开话题。 裴煊眉尾一扬,表示不信。 “真的痛,要来月信了。”夜长欢抽着气,将双手在小腹间按了按。她说的倒是实话,痛得整个身子如有千斤重,止不住地往下坠。 “我看看……”裴煊听言,眸中神光幽明闪烁,突然弃了要逼问她的坚持,伸了双臂过来,将她往怀里一拖,然后,探手就来摸。 “看……看什么?”夜长欢猝不及防,被拖得一歪,给栽在他身上,拧着腰身,歪着脖子,还撇着脸,却又惊惊慌慌地傻笑。她说她月信要来了,裴煊说要看什么? 等那人托着她的腰身,翻咸鱼一般,将她翻转过来,妥帖地搁在怀里,又隔着衣裳,探手在她小腹间按揉,夜长欢这才明白,裴煊说的要看看,原来是要给她揉一揉的意思。 又听那沉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开始不紧不慢地教训: “山地潮湿,地上湿气尤其重,你在地上睡了这么多日,寒气侵体,气脉滞涩,月信不畅,怎么不痛?如果不是全军进城,你还想逞能到几时?还想跟那些男人比,他们可没有月信这种烦恼!” 一个冷言冷语,惜字如金的人,开始会婆婆妈妈,里嗦地训人了。这个感觉,有种怪怪的甜。夜长欢便听得笑,一边悄悄地努力驱散心中因那个梦境而产生的yīn霾,一边细细体味小腹上的暖意。 那温热的掌心,绵绵的力道,按揉得实在是舒坦。腹间的坠痛感,渐渐变淡了,心中的大石,也仿佛隐去了重量。 “还痛不痛?”裴煊问她。 “还有一点。”夜长欢蹙眉烂脸。心里却在嘀咕,难得被裴大人服侍一回,再多按一会儿,才好。 裴煊顿了顿,突然撤了按揉的力道,抬手翻过衣襟,探了进去,触上她腹间冰凉的凝脂肌肤,让掌心的热量充分熨帖上去。 又是一阵轻轻柔柔的压磨。 “这样呢?”裴煊再问。 “好……好多了。”夜长欢忍着浑身的颤.栗,绷着声音,很正经地答他。其实,已经没出息地软成一团泥,尾脊都在生麻了。 然而,那只大掌,却不怎么老实。本是听她说好多了,也不好意思久留,磨磨蹭蹭地撤出来,可才至半道上,就给停住了,估摸是想着,来都来了,怎么着也得四下里游一游吧,略略停顿,便又给探了回去,在那羊脂白玉间再游走一番,游着游着,就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忘乎所以,不亦乐乎,食髓知味,流连忘返。 “啊……轻点!”夜长欢只觉得,全身绷成了一根弦,被那只大掌拨得铮铮yù断,禁不住随着那弦浪起伏而脱口叫嚷。 “说吧,嗯?”裴煊将头垂在她一侧肩头,在她耳边吹着热气,突然开口问到。 “说……说什么?” “你刚才在门坊前和高台边看见什么了?” 裴煊的声音,突然冷硬严肃起来。 话题绕了一个小圈圈,还是绕回原点。亦如在她身上打着圈抚.弄的大掌,复又回到她的小腹上,紧紧地熨帖着不动了。那架势,仿佛,她若再不老实招来,就要发内力把她给震碎揉烂一般。 她没有想到他竟然来这招逼供! 温柔,体贴,旖旎,还好yín.dàng! 难为他这么有心,夜长欢决定,还是吃了这一套。许是那艾叶香气,冲淡了心中的别扭,那滚热掌心,融化了心中的寒意,她抛开那些瞻前顾后的顾虑,如实招来: “昨夜我梦见你在那个高台上,跟人成亲了。梦里所见的那个地方,跟今日所见的没藏大府,一模一样,可是我今日之前,都没有进过永乐城……” 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睁来,无辜地看着裴煊。 就是这么蹊跷邪门的事情,这么戳心窝子的预兆! 裴煊听言,亦有惊色,垂眸沉吟片刻,兀地抬眼问她: “你梦见我跟谁……成亲?” “……”夜长欢被问住了。她本想说没藏丹珠,可一转念又打住,她其实没有看见那喜盖下的新娘子长什么样,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永乐城大小姐吧。 “反正不是我,我在高台下喊你,你都还一副这辈子都不认识我的样子!”她撅着嘴,没好气地说到。 裴煊竟笑了,抬手来按她的唇角,将那不满之意按住,轻声说来: “放心,别怕,万一被你梦准了,我真要在这里成亲,那新娘子就是你。” 夜长欢只当他是安慰之言,也扯着脸皮,跟着笑,还认真地点点头,表示信服。 却将心中的忧虑,悄悄地藏了起来。 就此打住,绕过,该干嘛干嘛去。 ∝ 按裴煊所言,全军撤进城中,将夏国重兵拖在城下,等延州的援兵来,再里应外合,两面夹击。话虽不假,后头的局面,也基本是按照这个走势来的,只是,他并没有把时间期限说清楚,或者说,刻意隐瞒了延州发援兵的时间。对夜长欢如此,对军中将士,也没有说。 因为,若是一开始,这些已经疲惫不堪的兵士们就知道,这场守城待援之战需要坚持那么久的话,兴许连一天也坚持不下来,会直接溃败,或者哗变。 熙军从城外撤营,全军进城据守,花了一日功夫, 夏国人趁机压上来,紧贴着城墙,将永乐城围成了一个鸟虫都飞不出去的铁桶,花了一日功夫, 然后,便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永乐城之围。 从炎炎酷暑,过萧条之秋,再至十月飘雪,夏国人咬着永乐城,如咬着一块磕牙的骨头,吃不下去,吐不出来。 高厚坚固的城墙,攻了半年,也攻不进去,却又舍不得退,也不能退。因为他们尚存信心,那就是城外的人,一定能够比城里的人,坚持得更久。只要他们一直围城,阻断永乐城的一切供应,城中储备总有消耗殆尽的一天,那个时候,就能不攻自破,反之,如果一旦撤围,便是给嵬名霄喘息,乃至反扑的机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7 章 患无穷。 就这样,一直到最后天寒地冻,隆冬之际,地上积雪深至小腿肚下方,鸟兽绝迹,兵器冰冻,粮草枯竭。围城的夏国人还在坚持,而且,缩衣节食,忍饥挨饿,哆哆嗦嗦地,在风雪寒冬中坚持。 而夏国人之所以有这种乐观精神与必胜信念,是因为,永乐城中的状况,更加惨不忍睹。 举个例子,城头的兵士,腹中空空,饿得头晕眼花,但是,除了捧一把城头上的积雪喝一口之外,已经没有了其他任何可以充饥的东西。 永乐城,在没有任何外界补给的情况下,慷慨地供应了突然多出来的几万熙军半年之后,成了一座空城。 一座被吃空了的城。 ☆、重弩 “你是不是很恨我们?” 寒风冷阳下,城头积雪,千里茫茫,夜长欢与没藏丹珠,有气无力地靠在城墙上,有气无力地聊天。城中已空,所有人,都饿得快晕了。偏偏,夜长欢却问了个惹人来劲的问题。 “不恨。” 没藏丹珠答她。声音比耳边掠过的寒风,还要冷。 夜长欢偏垂着头,看了看那个红衣女郎,连挑眉疑惑的力气都没有。然而,心中却是不置可否的。 她猜想,这些天来,在永乐城的大多数人心中,怕是有种恨不得将她这熙朝公主和她的几万兵士直接宰了煮了吃掉的冲动。 半年前,一向擅于骑墙、暧昧、模棱两可与袖手旁观的永乐城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稀罕决定打开城门,将几万熙军放进城中,态度鲜明地站在了夏国新皇与他的十万围城重兵的对面。 这半年时间里,永乐城的没藏族人,不但要与熙军并肩守城,一样的流血流汗,还要把自己的家分一半给熙朝兵士住,把自己的粮食分一半给熙朝兵士吃。然而,他们似乎没有太多的怨言,因为熙朝人有诺在先。 熙朝人的那个许诺,对世代居住在贫瘠山地永乐城,且一直被夏都凉城忽略与歧视的没藏一族来说,充满诱惑。裴煊许诺他们,延州的援兵肯定会来,永乐城的城墙攻不破,城下的重兵与夏国新皇嵬名昆必败,等此役成功,尘埃落定,大皇子嵬名霄继位,两国互通有无,熙朝必将开放延州的榷场。而这个榷场,只对夏国六部中,第一个公开支持嵬名霄即位的部族开放,独断经营,世代相传。有熙朝皇帝的诏书为证。 和亲公主的送亲使裴煊裴大人,就是这样,变戏法一般,拿出了熙朝皇帝的金册诏书,搞定了那个也许从来就没有做过鲜明决定的永乐城城主没藏野里大人,也让整个永乐城与没藏部族,旗帜鲜明,心甘情愿地,与城下的十万夏国重兵,对峙了半年之久。 然而,半年之后,城空了,熙朝人许诺的延州援兵,却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所以,夜长欢心想,永乐城的人,八成已经将她与裴煊恨得牙痒痒。供给枯竭,人心浮动,她自己都恨不得饿死了算事,好省一口粮食给城中老孺,也不怪别人。 “我相信裴煊,在我们撑不下去之前,延州的援兵必来。他不会让永乐城和没藏氏,承受无法补偿的损失。”没藏丹珠的声音,依旧冷淡,却无比的坚定。 夜长欢怔住。这话,好像应该她来说吧。没藏丹珠对裴煊,何来如此的信心?遂轻声嗤笑,压着心头的……酸意: “你就这么了解他?” “每天都看着一个人,看了半年,还看不明白的话,那就是有眼无珠。”没藏丹珠骄傲地回答。 丹珠大小姐的话,犹如一记耳光,打在夜长欢脸上,比寒风刮脸,还疼。 是了,和亲公主深居浅出,裴煊掌着熙军的实际指挥权,城主大人生病了,丹珠大小姐掌着永乐城与没藏一族的实际控制权,两方要合盟并肩,齐心守城,两个人,就差不多要日日碰头议事。 这半年,裴煊跟没藏丹珠在一起的时候,比跟她,还要多! 夜长欢心中的翻涌,如潮汐,卷起来,又退回去。她有诸多不满与酸楚,但是,却没甚力气计较了。大家一起活下去,熬出头,才是首要的,其他的嘛,秋后再算也不迟。 再听没藏丹珠那铿锵语气,灼灼言辞,仿佛对裴煊充满着无比的信赖。说什么看不明白就是有眼无珠,她都看了裴煊快小半辈子了,有时候还近得贴心挨ròu的,还捉摸不透呢,这话可不就是在骂她吗? 心中潮汐又是一个浪涌,激得一阵眼冒金星,加之眼前雪地茫茫,更是刺得眼花缭乱,看见城下雪地上冒出一片黑点。 待眼中金星消散了之后,那雪地里的黑点却没有消失。待定睛仔细瞧,果然是夏国人出来了。连日大雪,城下的夏国人躲在营帐中,已经许久不探头了。 夜长欢突然来了精神,扔了没藏丹珠,转身朝不远处城楼上的那架重弩跑去。 积雪冰碴间奔跑,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了一跤,也不觉得疼,爬起来又继续跑。 半年时间,裴煊将她保护得太好。城头上三天两头杀得昏天黑地,她却在没藏大府深处睡得昏天黑地。也就这入冬来的下雪天里,城下的夏国人停止攻城,她才被允许爬上城头,看一看远处的风景。 她心中有太多的复杂情绪。明明恐惧,却又要告诉自己不要怕;明明孤独,却又不敢过多地占用裴煊的精力与时间;明明委屈,却又不愿意显得小家子气;明明饥饿,却又要表现出一副身强体健,不吃饭也能活上几百岁的强壮…… 因此,前些日子,她无意中发现一个可以消遣的乐趣。 城下的夏国人,会在营地边走动,会不时靠近城墙来打探,但是通常都在羽箭的shè程边界上游离。普通弓箭手的羽箭下去,要么乏力,要么有失准头,并不能把他们怎样。而谁人能料,和亲公主的箭术,却不是普通弓箭手能比拟的。那日见着个箭弩兵连shè几箭,都被城下的夏国人躲开,她接过弓箭试了一把,竟把那个夏国人给当场解决了。 就这样,只要没有攻城之战,她便上城头闲逛,专逮那些心存侥幸,靠近城墙游走的夏国兵,一shè一个准。心情好时,让他们挂个彩,瘸着腿,吓回去,心情不好时,直接就地□□。 开了杀戒,多几次,也就觉得,杀人也并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可怕了。反之,唯有杀戮,才能消除恐惧。 一如刚才跟没藏丹珠不甚愉快的谈话,也唯有杀戮,方能消心头郁结。 那雪地上冒出来的一片黑点,远在羽箭shè程范围之外。但是,城头哨楼上,有架从延州带过来的重弩,shè程可达百丈之外,只要准头与力道足够,便可逮住那一堆黑点,比平日,一个一个地追着shè击,来得痛快。 夜长欢奔上哨楼,楼里的弩兵一见是她,便主动给她装弩上弦。这些日子,城头的守军,不论是熙军兵士,还是没藏族人,都已经习惯了这位和亲公主来显身手。既可观赏xìng,又具实用xìng,何乐而不为呢? 重弩百钧,硬弓三石,军中兵械,虽然为了方便使用,设有巧力省劲之机关,但亦是按照壮年男子的臂力来计算。夜长欢也不知哪来的冲动与力气,明明饿得手脚发软,心中发慌,竟然发力拉动了那重弩,瞄准百丈之外,隐隐约约一簇黑点中间,凝神定气,一弩击出。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城下的夏国人,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突然成片地出现。 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也许是自小耳濡目染养出的直觉,以及对尊贵人物出场架势的敏感。那百丈之外,看不清楚细节,只看得见乌压压一片黑点。但是,那群黑点的中间,是几个骑在马上的尊贵之人。 连蒙带估,冲着那几骑当中,为首之人,瞄准了个大概,□□飞出,电光划过,弦震绝响,嗖嗖回音,刹那弹指间,又似乎过了半世遥远……终于,见着远处雪地上,有马上之人倒地,那群黑点乱成了一团饼。 就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又像终结了眼前的一切坚持。 夜长欢瞬间彻底没了力气,直直地往地上一坐,又歪了身子,想往地上睡去。 那弩兵见状,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在一旁急得跳脚。 “把裴大人找来,说我走不动了。”夜长欢朝着他吩咐了一句,就闭上眼睛,伏在那哨楼地板上,昏睡了过去。 几个混沌恍惚,裴煊赶来,直接将她打横了抱起,往城头下走。 腹中空空,她其实迷迷糊糊,昏也昏不踏实。眯睁了双目,抬手摸了一把裴煊的胡茬子,问他: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熙朝的和亲公主,出师未捷身先死,落个饿死在永乐城的归属。想来,未免可笑,夜长欢便眯着眼,懒懒地笑。 “祸害千年,死不了。”裴煊努力轻松地与她说话。 “可是,我好饿。” 夜长欢噘嘴。 “这就回去吃东西,想吃什么?”裴煊诓她。 其实,除了清粥米汤,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就连清粥米汤,也越来越清,渐渐的没有米,只有汤了。 “想吃繁楼的菜肴,想吃公主府上胖厨娘的拿手好菜,还有宫里的御膳,我以前为什么那么傻,居然认为宫里的御膳是天底下最难吃的东西……”夜长欢嘟嘟嚷嚷,将声音埋进那人胸怀中。 “今晨斥候探悉,我们要等的人,昨夜已至城下军中,所以,延州援兵,至多三日,就会到来。” 裴煊笑着,低声与她说来。 延州城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永乐城之所以忍饥挨饿地强撑,就是为了等这个人的到来。夏国皇帝嵬名昆,在这场兄弟皇权争夺战中,终于,认为自己已经稳cāo胜券,亲自来到永乐城下,等着验收自己的胜利成果,等着亲手结果自己的兄长。 “我刚才用重弩击中了一个人,看样子身份不低,要不要派人打探一下?”夜长欢心念一动,赶紧与裴煊道来。 “听说了,斥候已经出城。” “说不定是敌军大将哦,斩敌将首级,是什么奖赏?” “你想要什么都行。” “够不够回去求一道圣旨,让我嫁给你?” “绰绰有余!” 果然是绰绰有余!那天夜里,斥候回探,公主用重弩击中的那个人,不是无名小卒,也不是军中大将,而是夏国皇帝嵬名昆本人! ☆、修罗 对于许多夏国人来说,这一年的寒冬,成了一道翻不过去的坎。 比如,奉命围攻永乐城的将领们,勒紧裤腰带,蹬起八字脚,咬牙围城半年,眼看就要破城而入,却等来他们的皇帝突发奇想的御驾亲征,一切眼看就要到手的战功,皆要上缴皇帝,转瞬化为云烟。 又比如,他们的这个新皇帝嵬名昆,或许是因为皇位来得不太正,大兄不死不安心等林林总总的心病,就显得比他们更加迫切地需要功绩,也比他们更加急切地想看到嵬名霄的人头。于是,在苦寒大雪不利行军出战之际,剑走偏锋,出其不意,带着亲信精锐,御驾亲征。却在自家营地里,驻马观望之时,被一支永乐城头飞来的□□,击中了,当场洞穿肩部,落马坠地。 再比如,这十余万围城的夏国兵士,在经历了漫长的攻城,对峙,又经历了入冬以来,在冰天雪地中野外生存的严酷考验之后,突然遭遇到一连串突发的尴尬。皇帝亲临前线,本是极为鼓舞士气,然而,转瞬间,威武骁勇的皇帝却受伤了。紧接着,就在这个他们认为熙朝的延州城最不可能发兵的时候,难以计数的延州援兵,跟夏国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新皇帝一样,专挑这大雪没马蹄的天气里,气势汹汹地,来了。 跟他们一样,在雪地中,冻得直哆嗦,但是,却比他们抖索得更理直气壮,更威风凛凛。 因为,在延州兵压境的同时,夏国人的营中,到处都在疯传,他们的皇帝被永乐城的重弩击中了头部,受了重伤,命悬一线,无力回天,甚至,说不定已经一命呜呼了。 如果皇帝都要死了,或者说,已经都死了,那么,他们该为谁而战?亦或,又还需要继续战吗? 夏国全军,从上到下的将与士,一边在脑子中不停地纠结这个难题,一边被动地拿起武器,与突来的延州兵战,还要与背后永乐城出来的敌人战。 几近晕头转向! 这个时候,终于有一个人出来了,就像是专门来解救他们的苦难一般。那个一直隐身的大皇子嵬名霄,突然出现在阵前。说来也怪,之前长达半年之久的围城攻战,皆因他的名义而起,却只看见熙朝人和永乐城没藏氏在城头忙得不亦乐乎,打得热火朝天,从未见这位大皇子的身影。这会儿,形势渐明,一边倒的时刻,大皇子却突然现身了,而且身影还高大正义得,让人不敢直视。 嵬名大皇子亲临阵前,痛陈嵬名昆弑父夺位,大逆不道之罪,又哀思已故先皇的功绩与仁慈,再点明自己的正统继承人身份,最后,他让如今腹背受敌,头晕眼花,等着被延州兵围剿的十万夏国人作一个选择,是要继续助纣为虐,化为pào灰呢,还是要弃暗投明,寻一条生路? 走投无路的夏国人,聪明的,自然认得清谁是得势的新主,遂举起白旗,调转武器,当然,也有死心眼的,要誓死效忠的,也就只能以死来效忠了。 就这样,一场夏国人的内部纷争演化而成的两国之战,又退归为夏国人的内战。 延州兵完成了吆喝恐吓扎场子的任务,便迅速撤回熙朝境内歇着去了。毕竟,大雪天,不是打仗天,过度损兵折将劳民伤财地,去掺和别人的家事,划不来。 没藏氏完成了合盟抵抗与坚守诱敌的任务,便再次关了永乐城大门,准备过新年了。毕竟,他们已经用行动与付出证明了自己的态度,剩下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8 章 ,便是等待回报了。等待嵬名霄的回报,还有熙朝人的回报。 嵬名霄出永乐城,冲夏都凉城杀去,半路上就追上了重伤奔逃的嵬名昆,取了下他兄弟的项上人头。从此,一路的清算,杀戮,血洗,一路势如破竹,拥趸倍增,至夏都,凉城的守军,已经早已敞开城门,在等候夏国的又一位新皇了。 夜长欢亲历了这个过程。 她亲眼见证了,一个看似懦弱无能,任人搓揉的落难皇子,如何在转身之间,便突然换上了一张地狱修罗的面目,yīn狠,狡诈,强硬,无情,奢杀,噬血,残忍。 她是被嵬名霄使诡计带出永乐城的。只身一人,没有军队的保护,没有随侍的跟从,也没有裴煊在身边。 嵬名霄出永乐城时,裴煊去了城外的战场上,指点清理。夜长欢站在城头上相送,却是一副慢走不送的轻松惬意。按照二人之前的约定,嵬名霄去拿他的夏国皇位,然后,回头娶永乐城的大小姐为皇后,夜长欢则以他要另娶他人为由,借机取消和亲之议,带着三万熙军归国。两人合作愉快,从此,各不相干。 嵬名霄前脚出城,后脚就来了个兵士,与她说,裴煊在前头战场上晕倒了。夜长欢自是没有丝毫怀疑,裴煊的心疾,入冬时节,发得频繁。遂急急忙忙冲下城头,跟着那个兵士出了城。 行至城墙下,一处乱石堆,她才反应过来,为何裴煊晕倒,却是个眼生的兵士跑来告诉她?正要转头好生查问一下这个眼神躲闪,缩手缩脚的兵士时,一张迷yào巾子伸过来,蒙住了口鼻,几息挣扎,就不省人事了。 手脚软劲之时,残存意识告诉她,这个兵士,是嵬名霄身边的人。她依稀见过一两次,只是,这些人,一直跟影子似的忽隐忽现,故而眼生而已。 夜长欢万万没有想到,嵬名霄会来这么一着。 再次醒来之际,已经是在快马行军中。 日夜行军,马不停蹄,一路冲杀,她却捆缚着手脚,被嵬名霄带在身边,寸步难行,chā翅难飞。 于是,她亲眼看见嵬名霄砍下了他兄弟的人头,亲眼看见他割破一个个敌人的喉咙,亲眼看见他坑杀那些曾经给他带来耻辱的六部首领,亲眼看见他进了那座夏都凉城,做了夏国皇帝。 然后,在那座依山而建的夏国皇宫里,嵬名霄终于有空来与她清算了。 “嵬名霄,你什么意思?” 在那空dàng冰冷的大殿上,靠在大柱边上,可以看得见远处的雪山。夜长欢没有料到的是,玉京人想象中荒芜的夏都凉城,竟如仙境般美丽,当然,她更没有料到的是,这座都城,竟待她如此冷酷。 “没什么意思,我只不过要回一些我应得的东西。包括父皇留给我的这个国家,这座宫殿,也包括熙朝皇帝送给我的公主。” 嵬名霄站在她身边,亦在看远处的雪山。言语间,温和而惆怅,就像在跟一个好朋友,谈一些掏心窝的好事情: “其实,我也不是贪心之人。比如,你的嫁妆,那一百零八车财物,还有三万骑兵,我也不要了;你和裴煊使诡计,让我在玉京受了三月牢狱之灾,我也不计较了。看在你毕竟出钱出力出人帮了我的份上,我娶你做这夏国的皇后,做这夏宫的女主人,如何?” 夜长欢笑。 她心中在想,人的心,原来可以藏得这么深,亦如嵬名霄,日日隐忍,豁达,谦卑,表现得如浮萍般随波逐流,如影子般无足轻重,但那些小愁大怨,陈年谷子烂芝麻的事情,恐怕是夜夜都在掰着指头数的;人的yù,也可以这么浅,亦如她自己。她不稀罕的人,不稀罕的荣华,就算是递到她面前,硬是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她只想回去。 “你不用等什么,裴煊不会来。”嵬名霄转头看了看她,一眼就看进了她的心里面。 “……”裴煊怎么会不来?他一定会来救她的。夜长欢嘴上浅笑不答,心里却柔成一池水,温暖,笃定,信任。 “你离开那天,他晕倒的事情,是真,他的心疾,不是病,而是dú。是夏国人下在他身上的慢dú,劳累过度,或是严寒之季,易发心悸之症,继而晕厥,这还不算什么,若此dú长期不解,浸入骨血,他活不过三十岁……” 嵬名霄顿了顿,似是想抬手来抚她的脸,却被夜长欢眼疾手快地,一个扬手打开。他亦不计较,转头回去,冲着对面远处的雪山,继续说他的秘辛: “你不要用那种恶dú的眼神看着我,也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裴煊的秘密,父皇将夏国的密探与情报jiāo给我掌管,还是有好几年了,我自然知道。裴家世代镇守延州,我父皇想要举兵南下,却始终越不过西北防线,他便总想着,用什么投机取巧的办法,终结这个噩梦。这个办法,现在想来,也是够蠢,我父皇他……自以为长命百岁,千秋万代,却没想到,连裴世勋都活得比他长,再者,我就觉得奇怪,他难道没有想过,就算没有裴家的将领,熙朝还有那么多将才……” 嵬名霄打开了话匣子,声音缓和,态度友好,将夏国人的这桩yīn损招使,娓娓道来。 夜长欢咬了咬唇,心里恨得痒痒,却小心地揣测着,从嵬名霄那一大堆牢骚怨言中,寻找他的真正意思。 “这dú,可有解?” “无解!”嵬名霄答得异常干脆,迅速地瞥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喉结滚动,像在吞咽。 夜长欢目不转睛地看着嵬名霄。从那飘忽的眼神和吞咽的动作,她笃定,嵬名霄在说假话。如果真是无解,他就没必要跟她里嗦说这么多话,跟她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拿裴煊来要挟她吗? 好吧,她接受要挟。 “你先救他。” “然后呢?”嵬名霄竟不再坚持那无解之说,转而问她的后话。 “然后……我也许可以考虑考虑,你的要求。” 明明是有求于人,夜长欢说来,却带些许居高临下。不就是谈jiāo易,讲条件吗?她现在已经越来越会谈了。嵬名霄使计骗她到凉城来,不就是还想借她和亲公主的身份,抬出熙朝作靠山,帮助他镇压异己,稳定人心,坐稳江山吗? 要想有所求,就必须有所付出。她亦然,嵬名霄亦然。 “哈哈哈……”嵬名霄转头认真地看了她片刻,突然一阵大笑,笑罢,便凝了神色,换了一副面目,冷冷说来: “你太自以为是了,你觉得,你现在还有什么本钱,可以跟我谈条件?你不要以为,我想娶你做夏国皇后,是喜欢你,是非你不可。皇后之位,只不过是我对熙朝皇帝表示的一份诚意而已。如果你实在不愿意,也无妨……” 嵬名霄转过身来,将她迫在大柱上,抓住她的双肩,形如魔鬼,声如利剑: “你不用担心我会逼你就范,我对你没有兴趣,一个嫁了三次的女人,还有一个长期厮混的情人,这样的女人,我实在是提不起兴致;你也不用仗着自己的姿色,企图引诱我,夏国的女人,如今是排着队地等着我的临幸,我要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有;甚至,你也不用去想以死相逼,你信不信,就算你死了八百年,山高路远,熙朝人也不会知道。” 夜长欢软了身子,靠在柱子上,慢慢地往地上滑,嵬名霄抓住她的肩头,将她往上提了提,大概是要她把话听完的意思: “我需要的,只不过是向世人证明,你在这座皇宫里,证明我履行着两国的盟约,仅此而已,死活都无妨。” 说完,这才松了抓在她双肩上的手,转身离去,任由她滑落至地板上。 ☆、等待 前所未有的绝望。 没有任何可以相挟的情意,没有任何可以倚仗的身份,甚至,连死,都没有用。 夜长欢这一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艰难的境地。 比之前的围城与饥饿,还要难。之前的艰难,有裴煊在,她心有所依,遂熬得住。 然而,又比之前的围城与饥饿,要好些。嵬名霄话虽放得狠,可是,明面里并没有亏待她,宽敞大殿供她住着,好吃好喝好穿伺候着,一大群奴仆不分昼夜地簇拥着。唯一的不好,就是没有任何行动自由。 大殿外面,一群着甲佩刀的兵士,日夜堵在门口。 夜长欢看着那些兵士冷笑,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又不是没有被囚禁过。 嵬名霄又像是怕她耍横或者想不开,搜空了她身上一切可能的利器,裴煊送她的那把匕首,给搜了去,所有坚硬的饰物,腰上的佩玉,挽发的簪钗,也给拿掉了,换了软布带子来给她束发。殿室中,也空空如也,看不到任何可以用做武器伤人或者自伤的东西。 夜长欢在殿室中转了几圈,又偷着笑。 笑嵬名霄紧张过度。她还没有想到要与他鱼死网破,也还没有想到要破罐子破摔。杀了嵬名霄,谁来给裴煊解dú?杀了自己,裴煊又来救谁呢? 所以,活着就是最好的,前路漫长,世事多变,谁能说得清楚,下一个路口向左还是向右? 夜长欢想了想,便心安理得地,穿上了狐裘,打开了胃口,暖暖和和地,坐在大殿门上,吃东西,看雪山。正好把之前在永乐那几个月清粥果腹的日子里,瘦成柴火棍的寒碜样,补起来。 嵬名霄隔三差五的,都要晃悠悠地来看她。 见着她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裹一身油光水滑的狐裘,露一张日渐丰润的白皙小脸,端一碗羹汤或是点心,坐在殿门边上,看着远处的虚空,眉似远黛,眼含雪山,嘴里却在极其认真地细嚼慢咽。仿佛,手中的食物,就是她最需要温柔相待的情人。 嵬名霄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满意,还是诧异。绷着脸,行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问她,带着不屑与责难: “你怎么能有这么好的心情跟胃口?” “不然呢,你想我怎样?绝食?自残?寻死觅活?还是见你一次杀一次?”夜长欢淡淡地反问。 “那……到不是。”嵬名霄讪讪应了。 “虽然,对你来说,我的死活都无所谓,但是,熙朝公主住在你的皇宫里,活着,总比死了,要少不少麻烦。所以,我活蹦乱跳的,就是在替你分忧。” 夜长欢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任由那些酥油饼碎末掉进膝怀间狐裘上,那些薄如蝉翼的碎末,便如尘埃火焰,跳跃轻舞,继而坠入裘衣深处。 嵬名霄的眼睛,就随着那些坠落的渣子,一路转动,心思亦跟着过了千重山,张了张唇,yù言又不知所谓之际,却又被夜长欢抢白了: “这千层酥饼,手艺不错。”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先赞了赞这道凉城的绝活吃食,又转头来谢他,“你那天说的话,伤不了我,我反倒还要感谢你,你对我没有企图,我就放心了,省得我欠了你人情,又要cāo心着怎么来还!” 夜长欢说完,轻松站起身,拍了拍狐裘,往殿内走。那裘衣上面的碎末,潇洒掉落一地,仿佛抖落了一身的麻烦。 嵬名霄立在原地,垂眼看着脚边渣子,青石地板光滑,殿外轻风贴地而过,碎末渣子就随风微漾。他像研究夏国舆图一般,很是仔细地琢磨了一番,才抬头来,神色寂寥,对正在殿中喝水的夜长欢说到: “我的舅父,没藏野里死了。” “……”夜长欢瞪着他,努力一口吞咽,让清水下腹,才将安慰的话说出口,“你……节哀顺变。” 围城之时,没藏野里就病到了,病得不轻,这个消息,并不是十分意外。让她意外的,是嵬名霄的态度,貌似有些伤感。在永乐城时,老jiān巨猾势利眼的没藏城主大人,一直表现出对嵬名霄的轻蔑与忽视,对裴煊都比对嵬名霄好,夜长欢以为,以嵬名霄如今展现的本xìng来看,多半会嫉恨在心,睚眦必报的。没想到,他也会哀戚,也许,毕竟是亲舅舅。 见她动容,嵬名霄一声冷笑,继续说来:“他在临终前,把没藏丹珠嫁给裴煊了,把永乐城也给裴煊了。” 夜长欢顿时觉得腹中翻江倒海,先前吃下的酥油饼,被清水一冲,竟如穿肠□□般难受。原来,嵬名霄的一脸哀戚,不是丧亲之哀,而是割ròu之痛。 而她呢,她的腹中绞痛,又是为什么?因为裴煊跟没藏丹珠成亲了? “婚礼行过了,洞房也行过了。这里有永乐城的信报,你要不要看?”嵬名霄偏偏还踩着她的心尖,挑着她的痛处,生怕她听不懂。又伸手至袖中摸出一份文书来。 “不看了,都有力气成亲和洞房了,那就证明,心悸的毛病,暂时无碍了。” 夜长欢捧着肚腹,努力地咧嘴笑,很是宽慰的样子。 她的梦,裴煊在永乐城娶亲,果然还是成真了。 她的肚子,也好痛,比那日初进永乐城,来月信还要痛。遂不得不生出警觉,冲着嵬名霄质问: “这酥饼里面,有什么东西?” “……”嵬名霄掉头哂笑,不理她的质问,却突然提起正事,“下月初一,是我的登基大典,然后是大婚。礼服紧袖窄身,你如果想穿上去,从现在开始,就得少吃点。” 说完,竟转身yù走。 “喂,你回来,你要是现在把我dú死了,我变成鬼跟你大婚呀?”夜长欢腹痛难忍,伏靠在桌上,口无遮掩,一边又伸出手去,直想抓住嵬名霄。 以嵬名霄现在的劣迹来判断,这个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一切都不可按常理判断。 “我dú你做什么?那酥饼里面什么都没有,是你吃得太多了。”嵬名霄行至殿门边,突然回头,一脸的不屑与忍俊,讥诮说到。 夜长欢伸至半空的手一滞,软软地拍在桌面上,半个身子伏下,把头脸也埋进去,不再去看嵬名霄的戏谑嘴脸,转而独自忍受腹中那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9 章 发酥面的滞涨之痛。 原来,是她的神经太紧张了。紧张得已经分不清是食物所致的腹痛,还是情绪所致的心痛。 裴煊娶亲了,娶了没藏丹珠了,不管是出于什么考虑,也许,是情有可原,情非得已,可是,娶亲就是娶亲,铁铮铮的事实,回不去,也抹不掉的事实。他不要她了,也不管她了,她猝不及防,被嵬名霄掠到凉城,就像是突然从裴煊的世界中抹掉了一般,再无瓜葛了。 她努力了这么久的执念,非君不嫁,相守终生,还是成空了。 泪水涌出来,糊了脸,湿了衣,渐渐,混淆了身处何处,迷糊了今夕何夕。 就那么伏在桌上,忍痛灼心,独自哭泣,也没有人来打扰她。嵬名霄走了,门口那一大堆以服侍之名行监视之实的侍卫和奴仆,自然也不会来劝她。 依稀良久,待腹中涨痛渐消,夜长欢方觉冷静了些。脑子重新开转,又生出了些希望。她想,眼不见,不为实。说不定,裴煊跟没藏丹珠的事情,是嵬名霄故意拿来气她的,也说不定,是裴煊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裴煊不可能这样无缘无故,就不理她的,他总会来给她一个说法。 她要耐心些,等待。 裴煊那么聪明,他会有办法的。他说了无数次,他终会娶她,她应该相信他才是。 于是,又忘却了心痛,盼着裴煊来。 日日盼着,日日念着,日日不见有消息,便又安慰自己,也许,他明天就来了。 嵬名霄倒是来得越来越频繁,天天来,有时候,一天来几次,每次来,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在屋子里走几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那眼神,仿佛就是来检查他豢养的一头牲口,牙口好不好,长得胖瘦如何,情绪是不是很稳定之类。 夜长欢忍了那种怪异的目光,,继而厚着脸皮,问她想知道的事情:“有永乐城的消息吗?” “没有!”嵬名霄每次都这样答她,一个字也不会多。嘴紧得跟死鸭子的嘴壳子一般。 夜长欢就总觉得,嵬名霄一定有什么事情在隐瞒她。可是,她见不到任何外面的人,也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只能,暂时任他欺瞒。 最后,她将希望寄托在下月初一的仪典上,她问嵬名霄: “登基大典和大婚仪,永乐城会来人吗?” “依礼,六部首领都应该亲自到场观礼,永乐城也不例外。”嵬名霄肯定地答她。 这便是了。往最坏的可能想,如果裴煊娶了没藏丹珠,继承了永乐城,夏国皇帝的登基和大婚,依礼,他总该要露面吧。 到那个时候,总能见上的。 就这样,等来了登基大典,紧跟着是大婚仪,哗啦啦来了一群五大三粗的仆fù,将她剥了个精光,洗洗搓搓,再涂脂抹粉,穿金戴银地层层堆砌打扮,末了,左右两边,一边一个壮实的仆fù,一路紧贴着挟持她,去行婚仪。 夜长欢心里发笑,觉得嵬名霄太过小题大做,她又不是翻江闹海的哪咤,有三头六臂。她手无寸铁,亦无缚鸡之力,寸步难行,chā翅难飞,哪能闹腾得了什么。 嫁人的婚仪,她又不是没行过,熟悉得很,只不过,这一次,是嫁皇帝,阵仗格外要大些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蛮地粗人,简仪陋俗,皇帝大婚的繁缛程度,还不如玉京城里富贵之家娶媳fù儿呢。 新娘子,连红盖都不用遮,顶着一张厚重脂粉刷成的煞白脸庞,接受所有人的围观。 不过正好,她也好睁大眼睛看仔细一点,夜长欢心道。遂跟木偶一般,被牵着鼻子,行完所有仪式,倒也规矩,没闹腾出丁点儿纰漏。 至少在旁人看来,这位熙朝公主新皇后很得体,还很亲和。柔眉顺目,神色淡定,举止有度,一双盈盈美目,跟会说话一样,含着潋滟水光,几乎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温和地注目了一遍。观礼的部族大佬,唱喏的礼官,指引的侍从,外围的侍卫,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新皇后礼貌而周到的注视,倍感喜气与亲切。 待得那两个一路搀扶挟持的仆fù,将她送入喜房,终于放松了警惕,留了她一个人在房中之时,夜长欢觉得,整个人都空了。 心上压石,腿上灌铅,吸进去的气,半天都呼不出来。 她就坐在喜床上,盯着那满目的喜色帷幔,跳跃的红烛光亮,看了很久,很久。 后来,脑中就浮现出了一个念头,越来越浓,越来越重,迫得她从喜床上跳下来,取下案上那副双枝连盏的烛台,拔掉一根红烛,露出铜盏上那个固定烛底的尖锥小刺,咬了咬牙,死命往手腕血脉处一戳,再横着一划,汩汩鲜血,从那莹白玉腕处,冒了出来。 锥心刺ròu的痛苦中,她觉得,有种坠落的快乐,与解脱的轻松。 整个夏国都知道,今天,她嫁给嵬名霄了,裴煊却依旧没有来,永乐城的人,一个都没有来。 她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能够说服自己,坚持等待,坚持心中对裴煊的那种信赖,那种把全幅身心都压上去,仰仗着他的鼻息而生存,乞求着他的垂怜而过活的信赖。 ☆、选择 嵬名霄跨进喜房时,入眼是满目的喜色。 所以,一时没看清楚状况。他有些晕乎乎的……兴奋,倒不是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而是因为,那个满脑子鬼怪心思的女人,居然规规矩矩地走完了一天的礼仪,进了这间喜房。 进了喜房,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对裴煊死心了?意味着,从今以后,他终于可以对她,名正言顺地为所yù为?意味着,假以时日,她终将死心塌地的,认他这个夏国皇帝作夫君,在这夏宫中度余生? 嵬名霄的心里,忍不住有些按耐不住的浮想。 待目光在房中扫了一圈,兀地看清楚地上的情形,才犹如当头棒击,额角突跳,心尖儿一下子跳蹿到嗓子眼。 赤色地毯上,伏着个全身红锦的人儿,侧着半个身子,脸埋在手臂间,只露一节雪白玉色的皓腕,开着口子,汩汩的血,在地毯上,流淌成了暗红的溪流,蔓延成了大朵的花。 嵬名霄立在门边,刹那恍惚间,不觉自嘲,原来,裴煊不来,她不是死心了,而是心死了。 他哪里知道她藏得这么深呢?一直大大咧咧地吃喝喝喝,又一路没心没肺地笑,却可以转眼间就把自己给杀得血漫华堂。 他口口声声地声明,不怕她寻死,她是死是活,对他都没有影响。可她忽然间血流成河地躺在他脚边,嵬名霄还是怕的。怕得不敢去探明她的鼻息,怕得不敢去面对自己的内心,怕得愣在原地,忘了呼吸,失了魂魄,有那么好几息功夫,才反应过来,厉声喝人来救,又跳着脚,甩着袖,开骂那一群连个人都看不住的废物。 于是,夏国皇帝的大婚之夜,就这样被搅乱了。 本该是两个人的良宵,成了一大群人手忙脚乱进进出出的不眠之夜,本该是红烛照人胭脂添香的喜房,成了弥漫着浓浓血腥味和汤yào味的病房。 即便这样,向来能屈能伸的夏国皇帝,在些许厉喝暴跳之后,还是安静地忍了。他这一生,全靠一个忍字功夫,更大的屈辱,都忍过,这种被新皇后在新婚之夜玩着xìng命放他鸽子的闹剧,算什么,充其量就是一个宫闱八卦。 只要那个一时迷了心窍的傻女人,还有气儿。 待止血包扎,喂续命参汤,清洗地毯,处理完毕,众人散去,嵬名霄这才一屁股瘫坐在床边地上。 床上躺着的女人,苍白着脸,紧闭着眼,呼吸微弱,但好在均匀,绵长,总算捡了条命回来。 嵬名霄伸长脖子,盯着那张昏睡的姣好脸庞看了许久。心中充满着疑惑,他不知道,这死过一回的执拗女人,等她醒来,是会撤了执念,还是会更拗?他将离她更近,还是更远? 心中迷思惆怅,便本能地想要靠得更近些,遂趁佳人未醒,往床边靠了,捉起那只包扎成熊掌的手腕看了看,亲了亲,甚至,又凑脸递唇到那脸蛋儿上,吻了吻。昏睡的人儿,安安静静地,任他轻轻动作,毫无知觉。那长睫的扇动,雪肌上的绒毛,鼻息中的淡淡桂香,唇边的苦涩yào味,都能感觉得到。 嵬名霄便觉得,有种孩子吃糖般的满足,撑起身躯,伸直脖子,满足地吃了几口,才又退坐回地上,将脑袋耷拉在床沿上,对着那张乖乖地搁在他眼皮边上的脸蛋儿,不觉合眼打起盹儿来。 夏国皇帝就这样,挂在喜床边上,度过了他的新婚之夜。 长夜尽,天明至,人未醒。 日上三竿,和煦暖阳,照着远处的微融雪山,洒进殿中一片清爽光亮,人亦未醒。 外头的侍者,大胆一点的,便进了房间来,冲着挂在床边睡得鼾声大起哈喇子直流的皇帝,附耳提醒,该起了。 谁知,他没将睡得正酣的皇帝叫醒,倒是把那个失血晕厥的皇后娘娘,给叫醒了。 夜长欢猛地睁眼,那仿佛还在三界之外神游的冷浸眸光,便把那个使者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硬生生膝盖触地,跪在床边上。 这才把嵬名霄给惊醒过来。 嵬名霄惺忪着睡眼,嘎吱嘎吱地,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挥手让那个侍者滚出去。 那个侍者,还真就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嵬名霄满意地回头,却撞见床上的人,一双眸色幽光,直盯着他,的确跟个尚未还魂的鬼似的,赶紧干笑两声,打破这渗人的尴尬: “我看你平时就跟没长有心一样,怎么也有想不开的时候?” “你告诉我,裴煊的消息。”夜长欢却不与他笑,声音低沉,气息微弱,脑子却异常清醒。 嵬名霄动了动唇,终是未答,从地上爬起来,伸了伸腿脚,转身跨步,往外走。 “嵬名霄!” 夜长欢使出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句。即便嘶哑残破,几近气声,还是把那个快步开溜的身形给定住了,亦吓得外面的侍者们,浑身打冷战,心疼他们皇帝的名讳,就这样,被蹂.躏了。 “我告诉了你,你怕得再去死一次。”嵬名霄无奈转身,叹气说来,很是体贴,很是替她着想的语气。 “去不去死是我的事情,但是,裴煊的事情,你没有权利瞒我!”夜长欢哑着声音,冷着面色,与他追求。面色沉稳,心头却急,嵬名霄这厮,果然是瞒着她的。 “裴煊……半月前,就回玉京了,带了重兵,你的那三万骑兵,永乐城的没藏族兵,都带走了,还有没藏丹珠……”嵬名霄终于与她讲了实情。 “……”夜长欢眼皮都不眨一下,继续将嵬名霄盯着。这样的消息,她一时难以消化。 “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又不是裴煊肚子里的虫子,我怎么知道他的算盘?他大约是去解救他的皇后亲姐和太子外甥吧,听说你的父皇病重,宁王突然逼宫,软禁了皇后,太子失踪了。……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明明知道你在凉城,也不来,还有,放着数十万的延州防军不动,非得把你的三万骑兵拉回去卖命……” 越说越难听了。 “闭嘴!”夜长欢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脱口冲着他怒吼了一声。 其实,无需嵬名霄说得这么直白,她也听得明白暗示,想得通其中关节。裴煊明知她被嵬名霄掠了,要强娶,却不来凉城解救她,而是先回玉京去解救他的裴家人和太子爷。嵬名霄的意思是说,在裴煊心里,家族利益和亲人安危,都比她更重要。两者只能选其一时,你看看他选了什么? 再者,擅自带重兵进京平乱勤王,成了还好说,稍有不慎,搞不好自己就成了乱臣贼子,就是谋逆之罪。所以,这个罪名,裴煊不让他的父亲和数十万延州兵扯进来,而是将这名义上给她作了嫁妆的三万骑兵和没藏一族拖下水,让一个嫁去他国的和亲公主和一群异族人来担当! 这种永远都分得清责任与私情孰轻孰重的冷漠抉择,还有那水过河都能不湿脚的高明手段,不正是裴煊吗? 只是,又教她情何以堪? 夜长欢沉默了,果然如嵬名霄所言,她知道了裴煊的消息,绝望得再去死一次的心都有。 然而,就算再死一次,也不足以解她心中难堪。那么,她也就不想犯傻了,非但不再往那一了百了的解脱之路上去想,反倒升腾起一种求生的意志,求证的渴望,燃得比任何时候,都旺盛。 她要去找裴煊,找到他,亲口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如他所言,用他亲赠的匕首,剖开他的心看一看,他的心里,到底将她放在什么位置!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夜长欢情绪翻腾,一门心思地发着狠,脸色未免就有些吓人。 嵬名霄被她一吼,本是有些抹不过去面子,正yù拿出点皇帝的尊严和威风来,转瞬却又被她的神色给镇住了。不觉带点讪意,陪点小心,仔细地察着她的神情变化。 嵬名霄心中藏了些秘密,却只想把它们烂在肚子里。即便此刻看见夜长欢很受伤的样子,他禁不住有那么一丢丢内疚与歉意,那些秘密,他也不会说,打死也不说,这辈子也不说。 是,他承认,他是存了私心来着。每日都有各处的动向,送到他的案头,可是,他除了告诉夜长欢裴煊娶亲的事情外,其他的,一概闭口不提,他心存幻想,给她一个裴煊抛弃了她的印象,时间长了,这女人,会不会就弃暗投明,投入他的怀抱? 所以,裴煊所做过的那些努力,送来的那些人,那些话,嵬名霄自然是不会提的。当然,他自己从中作过的那些梗,使过的那些坏,他更是不会提的。 先是三万骑兵,视他夏国如无人之境,呼啦啦地开到凉城城下,说是要听公主殿下差遣,嵬名霄看着就鬼火冒。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0 章 过,这到也难不倒他,多年掌管密探与情报,使他能够迅速知晓熙朝的最新动态,他轻易就伪造了裴煊的密信,说玉京危机,让莫不凡火速开拔玉京,平乱勤王。 这件事,嵬名霄做得心安理得。异族重兵,跑到他眼皮边上来耀武扬威,他没有将他们尽数绞杀在凉城南边的草原里,就算手下留情,给他的熙朝皇帝老丈人一个好大的面子了。 再是裴煊的信,日日都来,叙旧,长谈,威逼,利诱,林林总总,苦口婆心,万语千言,妙笔生花,归结起来,大概就是一个意思,你强抢强娶的女人,是我的,你如果敢动她一根寒毛,信不信我把夏国踏平之类。嵬名霄看到后头,连启封的兴致都没有了,直接把每次的信纸,统统扔进香炉,化为缭缭青烟。又令擅仿笔迹之人,以和亲公主的亲笔口吻,给裴煊回了几封信过去。反正,把话往狠里说,怎么烧心,就怎么说。姑且不论裴煊见了信,相信与否,他先过一过骂人的瘾再说。 这件事,嵬名霄也做得心安理得。什么跟什么嘛,熙朝皇帝钦定的和亲公主,要嫁给夏国皇帝的,怎么就变成他裴煊的人了,且还理直气壮?有本事,亲自来凉城要人啊,既然要顾全家族与亲人,□□无术,就别贪心其他的,世间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 既然都是心安理得,也就没什么好心虚的。就这样,嵬名霄在进行了一番心理建设与自我说服之后,那一丢丢儿内疚与歉意,也烟消云散淡然无存了。 现在这样,就是最好。 这个女人,昨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他的皇后,现在,住在他的皇宫里,此刻,正躺在他的床上。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当然,如果夜长欢对他的态度,能够再好点,那就……更圆满了。 于是,嵬名霄又将心神转移到夜长欢那一脸死寂的神色上,专注,耐心,等着看她要哪般。 当夜长欢沉默了许久,开口说了句: “我饿了。” 嵬名霄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啪地一声,双掌击响,点头应和: “哦,饿了就吃东西,马上叫人传上来。” 既然都想吃东西了,多半也就不会钻牛角尖了。 吃了点东西,夜长欢又说:“今天天气不错,我想出去走走。” “……”嵬名霄目瞪口呆,惊讶于她的恢复速度。心上的,身体的,都快得太不可思议。心上才被捅了一刀,手上也还有个血口子,然而,面上雁过无痕,深井无波,平缓音色,说来的话,竟还知晓他的顾虑: “你放心,那么多人跟着我,我跑不了。” 嵬名霄想了想,也是,总不能把她关在这宫室中一辈子,出去透透气,也好。便大度地挥一挥手,让她在那一大群侍卫和仆从的包围下,小范围地出去散步透气去了。 此后数日,日日如此。大约有小半月的日子。 夜长欢认认真真地,按时吃饭睡觉,然后,就颇有兴致地,拖着一大群人,在这山间夏宫中转悠,转着转着,就转下了山,进了凉城,四处溜达。 每次,都很正常。 优哉游哉地出门,一两个时辰就悠回来了。再说,一大群人簇拥着,走到哪里都很扎眼,见着好吃的,好玩的,就一路买买买,吃吃吃,玩玩玩,还到处找人说话,叽里呱啦,夏国话也给抡得滴溜圆。弄得整个凉城的人都知道了,他们的新皇后,那个熙朝来的公主又出来散步拉,怕是看惯了玉京繁华,觉得夏国风土,甚至稀奇。 嵬名霄心中的担心,倒是渐渐消了。不觉又开始打些小算盘,既然都有心情看风景,学语言,尝新鲜了,那么,是不是真的在心里面放下了?可不,人家那些买得太多,吃不完玩不完的东西,居然还想得起给他送了点过来。 那么,是不是该到时候,让她履行他们夫妻间的义务了? 思及于此,心中忍不住有些小雀跃。 他承认,他之前放的那些狠话,诸如女人多的是,无论如何看不上几嫁的她之类,只不过是嘴硬逞威风,掩盖自己强取豪夺行为之尴尬,还有,消除她的戒备心而已。 夏国皇帝看着案头一堆吃食玩意儿,不觉摇一摇那逗孩童的拨浪鼓,摇得空寂殿室中一阵咚咚响,又拈一块馕饼,咬一口咀嚼一番,隐隐有种暖流过心的销.魂滋味。 突地抬头,看见殿门外头,一群人头滚动,直直地冲着阶下来,他冲出门口一看,一群威武侍卫和粗壮仆从,已经在殿下青石地上,匍匐在地,跪成了乌压压一片。所有人,都将头埋得死死的,皆有恨不得将头钻进地底下之意。可是,青石太硬,钻不进去,只能浑身战栗地,等待着,毫无悬念即将来临的,皇帝的雷霆怒火。 嵬名霄看着眼皮下这一片脑门心子,目光一扫,没见着那个狐裘裹身的悠游倩影。 他霎时间意识到,人丢了。 还是让那个心比还深,诡计多端的女人给溜了。 ☆、放手 凉城南边,是一片大草原。 纵横绵延,方圆几百里,一望无垠。 春草初生,软底鹿皮靴踏上去,悉悉索索,脆生生地响。 春寒料峭,清风拂面而来,只着一身素帛单衣,便抗不住那袭人的寒意。 夜长欢立在那草原边上,回头望了望远处的雪山,还有山下的夏都凉城,转身,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裹了裹单衣门襟,抱紧双臂,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朝着草原深处步行而去。 她知道,自己是在作死。 草原的那一头,还是雪山,雪山背后,还有一片接一片的草原,甚至广漠与荒野。 夏国的凉城,距熙朝玉京,何止千里,她想要回去,就得穿过着这一片接一片草原与旷野,翻过这一座又一座的雪山与关隘。 问题是,没有代步的马,没有可乘的车,身上没有一文钱,没有一张饼,甚至,连一件御寒的厚衣,都没有。 那件穿着又轻巧又暖和的狐裘,在城中时,她脱给那个乞讨的老fù人了。 不这样做,她也不能在一大群侍卫和仆从的严密监视下,成功脱身逃离。 城中市集里,有个阔场,有许多乞丐喜欢在那里晒太阳,同时也能得到善心人的施舍。有个老乞fù,带着几个年幼的小乞儿,总是抢不过那些年轻力壮的。夜长欢到市集转悠,便会刻意多买些吃食,给那个老乞fù送去。今日,她就买得特别多,行至阔场中央,让那群仆从和侍卫都拿了去分发,很快就吸引那些乞丐们围拢过来,你争我抢。她却端着酥饼走开,专门去给因挤不进来而索xìng躲在边上的老乞fù一家。 那个老fù人,佝偻在阔场边的yīn凉墙角里,几个黑乎乎的瘦削小儿,却将她当大树一样拥抱着。夜长欢在他们面前蹲下身,将手中酥饼搁下,立刻引得那几个小儿抓过来,一阵狼吐虎咽。老乞fù看着她,老泪纵横,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却又满心能懂的感激,一双枯树皮般的双手伸出来,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 暖阳下,那双枯老的双手,冰冷得浸人。 夜长欢便脱下狐裘,给老乞fù披上,然后,在那老fù满是惊诧的目光中,转身开溜,矫兔一样敏捷,游鱼一般迅速。 那群被乞丐们包围得头晕眼花的侍卫和仆从,兴许就是打眼见着那个着狐裘的身影,还在墙角蹲着,这才给了她可乘之机。 那件上等的紫狐裘衣,很快会被乞丐群中的强者抢去;那几个年幼的小乞儿,终将失去老乞fù这棵苍老枯树的庇护,遭受这个世界更残酷的对待;那群把她弄丢了的失职奴才,也会承受夏国皇帝恼羞成怒暴跳如雷的严重后果。 然而,天地不仁,世间悲凉,她做不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她急需救的,是自己。自己的痴心,自己的执念,自己的信仰。 所以,她必须回去,回到裴煊身边去,去确认,裴煊是不是还在原地。 哪怕是像个赤脚的苦行僧,流浪的乞丐儿那样,渴饮朝露,头枕夜霜,饥餐百家饭,一步一步地,丈量着万里疆土,走回玉京去。 她也使得。 嗯,就这样走回去。雪山渐远,城郭隐去,走过了日暮黄昏,夕阳西沉,玉兔东升,静谧的大草原上,举目疏旷,清风醒人,青草飘香,还真的,适合步行丈量。 当然,前提是,如果不考虑腹中饥肠,身上寒意,还有双腿酸疼的话。 不过,这凉城边上的肥沃草原,是游牧散居之地,不至于荒无人烟。只要有人家,就可以借宿,求食,取暖,再不济,能求些清水和干粮,一床毡毯,也是可以应付过去的。 于是,夜长欢定了定心,咬了咬牙,一边往前走,一边四处极目,试图寻找一个可以收留她一夜的好心人家。 翻过一个又一个的平缓草坡,待得夜幕深沉,明月高悬,终于依稀瞧着,远处有帐篷白点,火光微颤。 正觉心头放松,喜上眉梢,却等来身后大地震动。 她转身回头望去,幽蓝夜幕下,月光铺满草地,一字排开的一队骑兵,吆喝扬鞭,马蹄声急,从天边夜色中,渐渐脱影显现出来,朝着她,直直地压过来。 那是凉城的军队,夏宫的禁卫。 夜长欢扭头看了看身后草原,除了远得近乎缥缈的那些星点帐篷,空空如也。天地之间,就只有她,孤零零一人。 于是,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谁来了,是冲谁来了。 嵬名霄还是不算笨,在茫茫天地间,竟也能如此迅速,如此精准地,将她逮住。 不过,也太小题大做了些,逮她一个人,用了好几百骑。真是……劳民伤财,切! 仿佛,那队骑兵,也听见了她心中的讥诮一般,在离她半里之距处,停住了。 地面的震动,消失了。马蹄的,却没有停止,有一骑,从队伍中走了出来,松松垮垮,摇摇晃晃,朝着她慢慢行来。 那种悠闲,大约是对待手中的爬虫,笼中的鸟雀,反正也飞不出手掌心,逃不出五指山,不若与她玩玩的意味。 的确,她只有两条腿,无论如何也跑不过那几百只四蹄的畜生。 然而,她不能停下脚步。她必须拿出决心和勇气来,对付嵬名霄这种又韧xìng又yīn狠的人,你只有比他更韧,更狠,他才会拿你没辙。 夜长欢便对身后的骑兵,还有那悠悠行来的一骑,视而不见,继续迈步往前走。 明月照旷野,天地寂静,脚下是踏压浅草的悉索脆响,身后是骏马扬蹄打喷的动静。 夜长欢忍住不去回头,甚至,连眼睛都不斜一下,只管笔直往前走。身后那骑,竟然一时也没其他意见,就那么的的地,驱着马尾随。 一人一骑,一前一后,月光下信步。 走出了小半里路,终于,那骑忍无可忍了,一个打马,抢了几步,行到她面前,勒马驻立,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是来送我的吗?”夜长欢无奈,仰头,笑问。 “……”嵬名霄被她这话一呛,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骏马也跟着“嘶”地喷了一声。人与马,都表示十分的不屑……与愤怒。 夜长欢绕过马头,又yù往前走。 嵬名霄飞快地驱马一个跨步,给挡了,再略略俯下身,问她: “草原上有狼,你不怕吗?” 夜长欢不答,掉头往另一边走。天地开阔,整个草原,四面八方都是路,他拦不住她。 “还有会见色起意的男人。” 嵬名霄又甩起马鞭,在她面前一截,同时仰身过来,用一种坏叔叔吓唬小孩儿的语气,挑着眉毛,继续威胁她。 夜长欢突然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本来是心存决绝,准备板着面孔与嵬名霄说狠话的,被他这样一茬,接下来的话,就软了气势: “要么,让我走,要么,杀了我。不然,我总会有办法离开的。” 没有了犟得像头牛的执拗与绝傲,却多了绵绵怅意与无尽忧伤。 嵬名霄仰头望天,长长地舒了口气,跳下马来,亦是惆怅的语气: “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杀你。” “……”夜长欢退后一步,警惕的盯着他。心中暗想,嵬名霄就算不会杀她,也不会轻易放她走。 “我来时,其实很生气,一路上都在想,一定要把你捉回去,造个笼子关起来……”嵬名霄说着,笑得很狰狞,继而又蹙眉犯难,“可是,我刚才突然想通了,关起来,又怎么样?关得住你的人,关不住你的心……这里,你自己摸一摸,你的心都不在这里,你这个没心的女人!” 他说着,竟抬手来虚指她的心窝。夜长欢又不觉往后退。 “退什么退,我又不吃你!”嵬名霄突然冲她吼来。 夜长欢有些诧异。草原月色下,这个男人一脸凶相,但是,却并不十分可怕,反倒,有些孩子气。随后,他一连串突来的动作和唠叨,更是彻底将她惊呆了。 他先是从腰上摸出那把从她这里收缴去的匕首,就是裴煊给她的那把,递过来,说到: “这个,还给你,可以杀狼,也可以防男人。” 接着,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眼疾手快地抖开,给她披围在肩头,恶狠狠地叮嘱: “这个,穿好了,不然夜里冷死你。” 然后,又在身上摸索了半天,袖中,怀里,腰间,靴筒,东拼西凑,竟给凑出一大把碎金子,往她手中塞了,丝毫不介意泄露他身为皇帝却满身藏金子的怪癖,言语间依旧恶dú: “这个,收好了,不然饿死你。” 末了,拉过身旁的高头汗血马,将缰绳递到她手上,说了句: “走好,不送。” 然后,居然自己先转过身,大步往回走了。 夜长欢披着那件还带着体温的袍子,手里捧了一堆刀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1 章 金子,马鞭子,傻兮兮地立在原地,半响没能回过神来。 嵬名霄的路子,来得太突然,太迅猛,她一时,接受不了。 他真的,放她走了!慷慨如豪客?潇洒如侠士?谦谦如君子? 平心而论,嵬名霄待她,其实不差。 待那人走出了百步远,夜长欢才反应过来,心潮如浪涌,撒腿追过去,将嵬名霄从后面抱住。抱得那人浑身一僵,化成石像。 “对不起!”她不能如他所愿,但是,真诚地道声歉,还是做得到的。 “……”嵬名霄大约是被这突来的柔软,砸晕了。 不过,这声对不起,他还是受得不怎么心安理得,他使过的那些坏,夜长欢回了玉京,迟早还是要知道,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怎样跳起脚骂他呢。 遂沉着声音,大吼道: “你最好趁我反悔之前,快走!” 缠他腰上的手臂却不放松,且还在替他着想: “你就对外宣称,我意外染病,不治而亡吧。” 世间再无安阳公主,夏国皇后卒于凉城,熙朝便不会与夏国追究。这是她能够替嵬名霄所想的,所做的,唯一事情了。夜长欢心道。从此,隐姓埋名地悄悄活着,总比她亮着身份,回到玉京,徒惹两国尴尬要好。 “我马上就要反悔了!”嵬名霄嘶着声音,再吼。 他不知道,心中那种恼火冲动,是感动,渴望,还是依恋,不舍,还是其他什么别的,反正,又胀又酸又痛,烦得很。 夜长欢这才撤了手,转过身,奔跑而去。 嵬名霄猛地转身,双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再捏拳而垂下。看着那个远去的身影,心中犹在想,幸好她跑得快,不然,他也许真的就反悔了。 明月如镜,天为帐,地为席,才是草原儿女的良辰美景销.魂天。可惜,他却脑子发热,君子了一回,此番良辰美景,也许,就再也难遇难求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标题摘要,简化自海子的诗句“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在这里滥用了。 ☆、回来 又是一年春,春芽初发,春水初生,春花竞放,春风十里,春林茂盛。 天道恒定,四季轮回,世事却无常,时势亦多变。 这一年春天,玉京城里,不觉已经改头换日,着实天翻地覆。 先是年节里,龙体一向康健的皇帝,突然病倒了。本是一点点风寒,外加点轻微积食,却演变成了一病不起,直接连朝政都不能亲理了。 然后,便是宁王进宫探疾,却陡然变成皇帝驾崩,遗诏要传位于宁王。内宫外朝自然都跟着zhà开了锅,宁王控制了宫禁,软禁了包括皇后在内的一干后宫娘娘与公主们,甚至将文武百官也给齐齐请进宫里,在紫宸殿前的阔场上跪了一大片,跪了好几天,却唯独放跑了太子。 接下来,百密一疏的宁王殿下把玉京城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他的太子兄弟的活人……或者尸体,直接导致宁王和满朝文武僵持不下的尴尬。因为,那群顽固不化的臣子们声称,遗诏是可以伪造的,太子却不是乱封的,太子即储君,必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有在储君殁了的情况下,宁王才是顺位继承人。 熙朝重文轻武,文官系统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宁王可以气死老皇,控制宫禁,伪造遗诏,却没有办法杀掉满朝的臣子。 僵局之中,就等来了裴煊进京,带着三万骑兵,还有一干夏国人,不跟任何人客气打招呼,也不跟任何人嗦讲道理,默默地绕过了京畿大营,强硬地控制了玉京九门,然后围住宫城,直接强攻,把宁王给拿下了。又在昔日安阳公主府后院的一口枯井里,找到了藏得妥妥的太子殿下。 后来……后来的事情就没有悬念了,十六岁的太子登基成了新皇,却尚不能亲政;皇后娘娘成了太后娘娘,临朝称制;三万进京勤王的骑兵从西北边防军摇身变成了玉京的宫城禁卫军,当然,他们中间还做过嫁去夏国的和亲公主的随嫁扈从来着,不过,大家都选择xìng地把这件事情遗忘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所以,送出去的嫁妆,能收回来一些,还是就收回来比较好。 而所有谋逆罪人与平乱功臣,自然是,该杀的杀,该押的押,该赏的赏,该升的升。 要问所有的人当中,最青云得志春风得意的人是谁,自然当属裴煊裴相公了。 平乱有功,匡扶少主,太后亲弟,天子亲舅,自然应当位极人臣,坐镇朝堂,做肱骨国柱。 从吃力不讨好的小小玉京府尹,到吃力不讨好的倒霉送亲使,再到位高权重的东府宰执,虽说都称一声裴大人,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听说,太后不决的政事,喜欢问询于裴煊,少年天子则是自幼就信赖这位亲舅舅,此番又多了一份护驾救命之恩,更是平添亲厚,无人可及。 如此炙手可热的权臣,当然是大家都想巴结的。 于是,这年春天的裴国公府,日日门庭若市。下帖子请吃饭的,想要求情办事的,还有锲而不舍要给裴大人说亲的。权贵豪客,三教九流,三姑六婆,车马轿子,来来去去,络绎不绝。 国公府的门房,也跟着水涨船高,成日忙得不可开jiāo。关键是,还得有机灵劲儿,什么帖子是接得的,什么差事是可以推脱的,什么人是怠慢不得的,都得靠一双火眼金睛,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来应付。既不能来者不拒,给主人家添麻烦,又不能有眼无珠,给主人家惹麻烦。 这些门上的应酬活路,那个小厮,往日就是瞧他见机才安在这里的,如今日日cāo练着,更是越发炉火存青。 这一日午后,府门口来了个妙龄女郎,却把门上那小厮给难住了。 那女郎,梳一头乌发简髻,着一身素衣小靴,其实也干净的,可瞧着总有种风尘仆仆的感觉,就像是刚刚行了很长很长的路一般。那素袍衣襟上,洗褪了颜色,靴面脚尖上,磨掉了绒皮。 看着一身朴素吧,却又依稀隐着贵气,看着消瘦得像只柳条儿,却又有一股子精神。见她大大方方地行至阶下,站定了,仰头看了看门楣,再手搭凉棚,看了看头顶的春日暖阳,大约是怕晒着,便转身去了边上的梧桐树荫下,往那石狮底座上靠了,兀自闭目养神。 国公府门房的小厮,就立在门上,犹豫不决。 去搭理她吧,如今有许多玉京城的女子,听闻他家大人年轻有为,相貌又好,便专门来国公府门上,等着看他下朝回家,一睹风姿,又听说他在夏国娶了个夫人,却也没有带回玉京来,便想着寻点缘分,看看月老的红线,还搭不搭得过来。 这样的大胆女子,几乎每日都能遇上那么几个。更有甚者,哭哭啼啼,编些凄凉身世,要卖身进裴府,到大人身边当丫鬟的,大人吩咐过,随她们去,不理会便是。 不搭理她吧,门房小厮心里又隐隐觉得不妥。他眼力劲dú,直觉这是个不可怠慢的主儿,就方才那在公府门前闲庭信步的雍容气度,还有此刻直接抱着石狮靠坐的随xìng派头,就是那些慕名来骚扰的玉京女郎们,不可比的。 可瞧那一身的打扮,又着实不像个养尊处优的贵家女郎。 门房小厮就在心里纠结了半天,终于决定,还是莫要怠慢为好,保不齐是个落难的贵女呢。 于是,他走下阶来,客气地问那女郎: “敢问娘子有何贵干?” “我等你家大人。”那女郎竟也客气地笑着答他。 彼时阳光正明媚,透过梧桐树隙,洒在女郎发间,脸上,肩头,如碎金点玉,瑶光生辉。 门房小厮看呆了,平日应付门口那些厌烦之人的不耐嘴脸,愣是一点也使不出来,不觉继续客气周到地说到: “今日宫里有宴,大人怕是要回来得晚些。外头热,娘子要不进门来等?” “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吧。”女郎竟冲他感激地笑笑,拒绝了他的好意,兀自抱住石狮一足,靠头休憩,像是很累。 果然是很累。 半日功夫,不断有人来来往往,门房小厮应接不暇,等空隙时,便忍不住转到那石狮后边去看一看,见着那女郎竟抱着石狮睡着了,蝶翅儿眼睫上挂了泪珠儿,菱角儿嘴上又挂着笑意。 真不知是想到了何等伤心与喜乐。 一阵车马轱辘入巷,她又一个惊醒,身子一滑,头一点,差点从那石狮底座上摔下来。 门房小厮看得怜心泛滥,转身应付了这起子来人,便端了茶水给她喝,又找了点心请她吃。 心中也帮着她期盼,他家大人今日要早点回来才是,别让人家等久了。 偏偏那日,宫里是春日赏花会,要开了夜宴,才散的。 所以,即便裴煊疏于应付,早早退席出宫,回到府上时,也已经是夜色擦黑。 见着阶下马吁车停,门房小厮赶紧迎上去,向主人家jiāo代一天的来往事宜,一边拿眼神余光朝梧桐石狮旁看去,却不见了那女郎的身影。 再仔细一找,那石狮边上,遗一抹素色裙边,在麻黑夜色下,倒不怎么明显。 原来是缩在了石狮后面,藏住了身形,却又藏头不藏尾。在门口等了大半天,临到头了,却又不敢相见,莫不是读书人所讲的近君情怯么? 门房小厮略通文墨,遂用了个文绉绉的说法,暗自揣测那石狮后面的退缩之意。 裴煊心中有事,低垂着眉目,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往门里走。 上了阶,行至朱门边上,抬脚跨了半步,又退了回来。 他不知道,是有所感应,还是因为发现门房小厮今日说话,有点颠三倒四的不对劲,总之,转身,顺着那厮的努嘴与眼神示意,往阶边梧桐树下看过去。 这一看,电光火闪,山崩地裂,多少个夜不成寐,烈火焚心的煎熬,刹那间,如释重负,摧枯拉朽。 夏国的新皇后染病薨逝的报丧国书,一个月前就送到玉京了,而他派出去寻人的暗探们,却又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裴煊心头一阵兵荒马乱,但习惯使然,依旧立如青松,锁眉沉目,不动声色,看着那从石狮边上探出来的一张小小脸庞。旁边人也看不出端倪,门房小厮只当他是见着又来一个找上门纠缠的女郎,心存不悦,便寻思着,要不要赶人。 可这样可爱的女郎,他有点下不起手,人家痴痴地等了大半日,这会儿又是天擦黑的时分,可忍心将她赶到哪里去啊? 门房小厮就拿一双机灵眼睛,在裴煊和女郎身上,来回转着,察言观色。也得亏他迟疑了半响,不然,死得惨。当然,这是后来他目睹了事态的惊人变化之后,得出的结论。 且说当时僵持中,那女郎见着躲不过了,便从石狮座上跳下来,轻薄得像一片叶,纤细得如一阵风,拍了拍裙面,跨了两步,行至阶下,微微仰面,笑着冲裴煊说来: “我回来了。” 声音轻缓,清浅,不带一丝哀与怨,笑颜如优昙盛开,幽莲绽放,驱散着夜色,面容清晰又模糊,近在咫尺,又似乎遥不可及。 裴煊立在原地,有那么好几息功夫,极力地沉气定神,才保持了形色不崩。 夜色袭来,烘亮朱门下的昏黄笼灯,夜风拂过,吹起女郎脚边的简朴裙裾。裴煊暗自凝了口气,终于,艰难地说了一句: “进来。” 说完,兀自转身抬脚,进门。 心中却有大石落地,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煊哥还要绷!还要绷! ☆、抱抱 裴煊身边贴身跟班的小厮柴胡,是认得安阳公主夜长欢的。夏国和亲之行,尤其是在永乐城围城的那半年,可谓共过患难的。 所以,一个月前,和亲公主的死讯传来,裴煊坐着书房里沉思了一宿,他却在门边一边偷觑,一边抹着眼泪,哭成了个泪人,又心道,他家公子真狠心,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所以,刚才进府门时,柴胡才是最震惊的一个。 震惊于那女郎的熟悉相貌,震惊于公子的冷漠态度。 也震惊于公子与女郎的见面与相处方式。进了府,过影壁,进边廊,公子便径直回了清风苑小书房,却把那女郎扔给柴胡,要他到老太君屋里找几个丫鬟来,伺候着沐浴更衣,再准备一餐膳食,把洗干净的她和热好的饭菜,一并送到清风苑来。 柴胡领着这怪异差事,目送公子穿廊而去的背影,转身抬头,看见女郎立在几步开外的廊口,笑吟吟地,开口直呼他的名字。 “公……公主……”柴胡激动得口中结巴,又赶紧压低了声音,心中笃定了她是谁,又觉得太不可思议,倍感亲切与喜悦,又倍觉怅然与伤感。 公子的吩咐,冷腔冷调的,洒落在敞阔回廊间,女郎听得见。 “他是嫌我这个样子太邋遢,太寒碜了吗?”公主低头,看看裙边靴面,讪讪地笑问那小厮。 “不……不是的,公……公子是心疼……”柴胡矢口否认,急出背心微汗,他替公子汗颜,又想替公子遮掩。 见着你一身粗衣破鞋,风尘仆仆,形容消瘦,瘦成纸片,心疼。 柴胡也算是说对了,虽然他以为自己是在瞎蒙。 却不知他家公子心中早已经是惊涛骇浪,之所以急急地走开,是不愿意当场崩溃。毕竟,公府上下,裴氏一族,皆仰仗于他,他不可在下人面前,失了仪态。 裴煊一阵疾走,抢着回了清风苑小书房,掩门独坐,掩面扶额,鼻间发酸,眼睛潮湿,几yù痛哭。 他才是情怯。 见着她那光景,一定是吃了不少的苦,却还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只一味地望着他笑,笑得他的肝肠寸断,心都碎了一地。 自小锦衣玉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2 章 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儿,怎么忍心见她遭受这些皮ròu之苦,所以,便想着,让她能够立刻洗浴沐身,换一身轻软舒服的绫罗锦衣,见着她瘦得下巴尖尖,又恨不得把美味佳肴立刻把塞进她的嘴里。 从即刻起,一刻也不再教她受苦。 夜长欢却不知裴煊心中萧索,只见着他的冷漠。 她怀着一腔疑惑,走了万里路遥,眼巴巴地在国公府门口等了他大半日,见着他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满心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换之是浓浓的希冀填满胸间。她心里想的是,终于回来他身边了,抬头能见,体温可触,气息可闻,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哪知他却不咸不淡地招呼她进门,话也不多说,人也不多看,将她当叫花子穷亲戚一样打发。 风靡玉京的裴相爷,架子真是大啊。要见他,还得先沐浴更衣,是嫌她脏,嫌她臭吗?接下来,是不是就该扔几坨银锭子给她,打发她走人啊? 夜长欢极力忍了心中的小九九,也极力压了眼中的泪珠子,由着两个陌生的丫鬟领着去沐浴,更衣,换上一身并不合适的宽大罗裙。她比从前消瘦了许多,普通女孩儿的衣物,便显得宽大了。再则,那是一套轻罗软锦的衣裳,却是裴府里丫鬟们穿着的式样,周身玉色的衫裙,桃粉的丝带缠腰。 估计是那两个丫鬟一时也找不着合适的衣服给她穿,也大约是认为公子在门口捡了个人进府,多半就是想要当着丫鬟之类的来使唤。 夜长欢拿着那根长长的桃粉丝带,在自己的瘦削腰身上缠了又缠,系了又系,勉强将那身丫头装束穿出模样来。只是,领口微敞,两腋生风,削肩薄背,箍腰挽袖,那本该紧俏利实的样式,被她穿成了松松垮垮的仙气。怎么看,也不像个能够利索干事的丫鬟,倒像个天生就等着被人服侍的主儿。 那两个丫鬟看了,亦觉不妥,好心地问她,要不要换一身。 “不了,挺好的。” 夜长欢笑笑,拒绝了这份好意。她大致知道那两个丫头的顾虑。可不,裴府里的丫鬟,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已经比她刚才换下的粗衣布裙好多了。再说,她现在的处境,无家可归,无人可依,甚至,连自己是谁,也不可说了,裴煊能够收留她在身边,做个丫鬟,她都应该感激涕零五体投地。 就这样去了清风苑小书房。 房中小案上,已经摆了膳食,摞杯叠盏地,把一张小案挤得满当当的,边上还放了两个多层食盒,冒着热气与香气,像是还有没端出来的菜肴。总之,搞得像很多人要吃饭一样。 裴煊坐在案边,拿一只翡翠碗与白玉勺,专心致志地,盛一碗开胃羹汤。 修长指节,执着白玉勺,什锦羹汤,倾覆坠入翡翠碗,明烛照人,郎君面色如玉,眉目如画,淡淡地抬眸,见着门边痴傻立着的女郎,生硬地招呼: “过来吃。” 夜长欢心中别扭,脚下却又没甚骨气,听着那声唤猫儿狗儿似的招呼,竟不由自主地跨步上前,行至小案一侧,敛裙跽坐好,看了看裴煊递过来的羹汤,没有伸手接,看了看满案的吃食,也不动筷箸,最后,潋滟目光停留在裴煊脸上,就那么直直地盯着他,不动了。 裴煊将汤碗朝她面前一搁,不解地蹙眉,大约是恨不得她将这一大堆吃食全部吃干净之意。 “我不饿。” 夜长欢摇了摇头,暗暗提起一口气,直直地盯着裴煊那一双山雾寒潭般的眼眸,朝着他伸出双臂,像个撒娇的孩童一般,软软地说到: “我想你抱抱。” 她决定,不管裴煊怎样看她,怎样待她。她只管从心随xìng,心里是怎样想的,就怎么说,心里渴望什么,就寻求什么。 裴煊眸中雾色更浓,手上却是不知所措。 “我洗干净了。” 夜长欢又道,同时抬袖,嗅闻身侧与腕间,艰难行旅,难免邋遢,能顺利地回来已经不错,哪里做得到衣带飘飘,鞋不沾尘,香气袭人。可是,她已经很努力地注意了,尽量不让自己蓬头垢面地出现在裴煊面前。 “一点也不脏。” 她再补了一句。其实,她心里还有些潜台词,没有说出来。嵬名霄没有碰过她,她没有让其他的任何男人碰过她。yīn差阳错,她嫁过的三任驸马,也没有碰过她。以命相搏,在回来的途中误入黑店,那个见色起意的店家,也没能碰到她。 她完璧如初,臂上朱砂依旧,她自认,如果以最苛刻的男子眼光来看,她亦对得起那份身与心的忠诚。 夜长欢伸臂抬手间,挽起的宽阔衣袖就滑至手肘,露一截欺霜凌雪的皓腕,亦露出腕间那道粉浅的割划疤痕,颜色倒是淡了,形状却是狰狞,犹如一只多足丑虫,蚕卧蛆附于白玉之上。 裴煊突然凝眉锁目,抬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紧紧地盯着那处伤疤,问她: “怎么回事?” 夜长欢吓得缩手,又觉被钳得死紧,动弹不得,只得撅了撅嘴,如实道来: “也没什么,就是那天,行大婚仪,我见着你没来,一时糊涂,心里着急,就用喜房里的烛台割了一下……” 她说得轻松遮掩,又不禁垂着眼睫躲闪,一个抬眼,才见着裴煊的神色甚是吓人,急忙又补充说: “不过,后来,第二天我就想通了,以后也不……” 话没说完,就被裴煊猛地一拉,给拉进怀里,抱了个紧实。 艾叶衣香,男子血气,还有依稀yào味,混杂在一起,符咒一般,将她紧紧地包裹住,一双大掌,从她的肩头抚到腰身,从前胸摸到后背,温热的指腹,□□她的浓密乌发里,捧着她的头脸一阵搓揉,怕是将她的头发搓成了乱鸡窝,又从额角云鬓,到眉骨,眼睛,再到琼鼻,嘴唇,下巴,耳廓,一路将她的五官轮廓,画了个遍。 末了,依旧滑手下去,揽住她的腰背,垂头在她颈间,收紧双臂,使命地将她往骨子里嵌了,箍住。 春夜深院,烛明灯亮,人影jiāo叠,有情人就这样紧紧相拥。 夜长欢被箍得有些气紧,仰脸在裴煊颈侧,转着眼珠,环顾书房四周,打量这个去年春日里她就来过的地方,陈设依旧,那些她一直揣在心上的话,犹如重响在耳边。说什么奢甜食来抵御想她的苦,说什么情之所起一往而深,说什么光明正大地呆在玉京,他养她一辈子…… 也许,都还做得了数的。 虽然一副万年不变的棺材脸,可是,能够这样抱她,再内敛的情绪,再隐忍的心思,她也感受得到了。 少顷,她又觉得颈上湿哒哒的,那处,是裴煊的头脸触过,眼睛熨过。 那是泪水。 他哭了! 还把眼泪往她颈上擦! 好像还在蹭!眼睫在她颈间肌肤上扇动,眼棱抵压着锁骨,甚至连眼珠的滚动,她都能感觉得到。 滚烫,湿漉,黏糊,还痒痒的。 “你……不要哭嘛。”夜长欢慌忙劝到。她从未见过裴煊哭,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哭泣的男人。 “你不怨我?”裴煊终于开口问她。 他的所选所择,所作所为,就算夜长欢不怨他,他自己都要怨自己的。 他在她被嵬名霄掠走之时,却娶了没藏丹珠,就为了成全永乐城主临终前嫁女的一个心愿,确保永乐城与熙朝的盟约稳固;他在她被逼嫁给嵬名霄时,却选择了先回玉京,拯救他的权势与家族。 虽然,与没藏丹珠是做给别人看的假夫妻;虽然,他在□□无术之时,也曾试图让莫不凡带着那三万骑兵去保护她,也曾试图与嵬名霄做些jiāo涉。 可是,他扔她一个人在凉城,是不争的事实。三万骑兵连凉城都没能进着,就被嵬名霄使计,给送回玉京来,也是不争的事实。 家族利益与儿女私情,两者只能选其一时,他选择了家族利益。他只能这样选,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选,然后,拿一生去后悔,去思念,那个被他抛弃的人。 这才是裴煊觉得自己可恨,可悲的地方。 就在他遍寻不着她的踪迹,准备用余生来悔恨与思念的时候,那韧xìng十足的人儿,竟然自己走回来了,从凉城到玉京,关山重重,千难万阻。 他甚至希望,夜长欢也怨他,恨他,这样,他才不至于那般内疚与痛苦。 “我为什么要怨你?” 夜长欢却丝毫不与他同思路,拧了身子,从他怀里撑坐起来,就那么依偎在他身边,眉眼弯弯,傻乎乎地向他述说,声音至清,心思至纯,yù望至浅: “本来,我离开凉城之前,心里是很气的,我想着,一定要回来,亲口问一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可是,当我回到玉京,看见你的时候,我觉得,心中的怨恨,似乎都消散了…… “也许是因为,这一路的经过,犹如修行吧。我行了很多路,见了很多人,找不到旅店时,在野地里睡过,手无分文时,在面摊子面前乞食过,过草原时,杀过狼,住黑店时,也杀过人。我见过娶十八岁小妾的八十岁富家翁,也见过卖身葬父的贫家女,见过千里寻夫的痴情fù人,也见过抛弃糟糠之妻的富贵儿郎,见过朱门酒ròu臭,也见过路边的冻死骨,见过死在娘亲怀里的襁褓小儿…… “也许是因为,看别人的悲喜,看得多了,就不那么贪心了吧。虽然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了,可是,我什么都不求,不求嫁给你,不求你光明正大地娶我,我只想,能待在你身边,日日相见,就足够了,如果,这也让你为难的话,我还可以……” 她未说完,裴煊就用唇堵了她的嘴。 ☆、服侍 这几日,裴国公府里,上上下下,都热衷于议论一件八卦。 说是公子在府门口捡了个丫头回来,放在清风苑屋子里,当贴身丫鬟在使。 这个是破天荒的稀罕事儿。 这么多年,公子的屋里,可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贴身侍女。 于是,裴府所有的下人们,都想要看一看这个新来的丫头是何等国色天香,或者三头六臂,能够把那么难搞的公子给搞定。 可是,清风苑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那个新丫头也太宅得住,成日就待在清风苑里,连院门都不踏出半步,实在是不能满足大家越来越旺盛的好奇心。 柴胡便成了大家寄以厚望能帮助解惑的重要人物,只要他一得空,就有人拉着他问,那新丫头长什么样啊,乡关何处,芳邻几许啊?竟是丫头还是侍妾啊,究竟是服侍还是通房啊? 其实,重点还是后面。公府上下最关心的,就是公子的ròu.体生活,看着那么清隽养眼的人,雌雄通吃,男女都爱,偏偏那么清心寡yù,想着就怪可惜,也怪心疼的。 柴胡嘴紧,便打着哈哈,微笑不语。他大约是从那俯视众生的拈花佛祖里得来的灵感,面上融融,心里却暗道,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庸人,懂什么呢,公子的世界,还有他乐意放在心上,放在屋里,放在被窝里的人物,岂是你们能想象的? 然后,就有些刁钻的,挤眉弄眼,拐弯抹角,其实也是赤.luǒ.luǒ地,变着花样,更加肆无忌惮地,继续问柴胡,公子夜里有没有让你端热水啊?一夜端几道热水啊?你的差事如今被人抢了,公子打发你去睡哪儿啊?你伤不伤心啊? 柴胡就被问恼了,脸一沉,把裴煊那不怒自威的神情学了三分,把那些满脑子yín.乱的粗使奴仆们,吓了个噤口无言。 柴胡转身走,那些人又像是意犹未尽,半开玩笑地追着他调侃,柴胡大人,别瑟了啊,你都要失宠了,掉饭碗了,要被赶出清风苑了不是。 柴胡头也不回地走开,不再去理会那些想象力非凡的戏言与哄笑。 心里其实也跟着苦笑。失宠吗?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得过宠;掉饭碗吗?快了,清风苑里如今多了一位女主子,他忙得都只恨没长三头六臂,可公子却嫌弃他了,说是由他服侍终是不方便,让他去老夫人屋里,要两个得力的丫鬟来;赶出清风苑吗?可不,公子让他去把丫鬟要来,以后就别管起居内务了,专心跟着他在外行走便是。 柴胡在裴府里,平时还是挺有地位的。因为,他就是公子的一个传话筒,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公子事儿多,内宅外院的,有什么吩咐,都喜欢让他去跑腿传话,他的话,就是公子的话,这一点,连裴老夫人也要买帐的。 比如,柴胡到了老太君屋檐下,挺腰垂头地立在门边,口齿伶俐地,将公子要两个丫鬟的事情,对着屋里的老夫人禀说了,也就大致等同于裴煊亲自来要人。 裴老夫人坐在堂上,身边一群锦衣丫鬟,花团锦簇,听了柴胡的话,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围着老太君,给她解释这几日的八卦,又给她分析这当中的不合理。说既然是服侍公子的贴身丫鬟,怎么这会儿又要叫人去服侍她? 这些上房里的丫头们,不似下头那些粗使奴仆那般口无遮拦,粗鄙不堪。但是,心中的好奇,也不亚于那些人,嘴尖牙怪,更是那些人不可及。话中挑拨,是想着怂恿老太君,去清风苑看一看,或者,把那个狐媚子,给喊过来看一看。 老太君其实并不甚老,只是如今连女儿都做太后娘娘了,她的资格自然是老。当然,她也不糊涂。儿子的事情,她向来是尊重得多,强管得少,尤其是男女之事。若不然,以这满府的丫鬟都尖着心想往裴煊床上爬的热情,以及公府门口三天两头都有人来说亲的行情看,她早都孙儿孙女一大堆,满地爬满院跑了。 所以,任凭耳边一群巧舌如簧的丫头片子叽叽喳喳,任凭廊下柴胡垂首敛手静候,等得脖子都酸了。裴老夫人也没有遂了他们的心愿。 她既不答应柴胡,当即拨两个丫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3 章 去,也没有摆起老主母的架子吩咐,把那个狐媚子带过来看一看,更不会失了身份与气度,亲自去清风苑里去看人。 她自有主张。 她让柴胡回去与裴煊说,要人可以,不过得亲自来要。 柴胡只得毕恭毕敬地照做,裴煊也无奈,只得捡了个晚间的空隙,亲自来了。 “听说你捡了个人在屋里?”老夫人终于等来正主,母子二人,关起门来,才是真正能解决问题的谈话。 “也不算是捡。”裴煊算是承认了,却又皱了皱眉,不甚心悦“捡”这个说法。 怎么能算是捡?是老天开眼,让他失而复得的。 “也罢,柴胡毕竟不适合长期在内宅里待着,有个细心的女儿家贴身照料,要稳妥些。……那丫头手脚还伶俐不?”裴老夫人略微试着一探。 “……不怎样。”裴煊苦脸,老实地答,心中却笑开了花。那连穿衣梳头都整不利索的娇矜人儿,哪里能够照料他?是他服侍她还差不多,不过,他又觉得甘之如饴,比在外间看权贵俯首,重权过手,还要来得痛快。 见着他母亲一脸诧异,裴煊又赶紧顺着说来:“这不,正想请母亲拨两个人过去,照应着呢。” “那就不是做丫头?”裴老夫人横眼正色,认真地反问。言下之意,不是做丫头,就是做主子? “嗯。”裴煊笑答。 “真的看入了眼?”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再问。这儿子开窍,跟铁树开花一样,都是千年一回的事情,她还是问确凿些,为好。 “嗯。”裴煊又笑。岂止入了眼,上了心,简直是刻了骨,入了血ròu的。 “那还是抽空带过来,我瞧瞧吧。看看xìng子如何,毕竟,宫里边也关心着呢。你要的人,等我明日仔细挑两个利实的,再打发她们过去。” 裴老夫人只当真是个路边捡来的丫头,裴煊要收在屋里做个侍妾,只要xìng子温和,不会冲撞未来的正妻主母,便随他去。 当然,没藏丹珠的事情,裴煊如实与她讲了,原是一桩做不得数的姻亲,那么,裴煊迟早还是得再娶的。宫里的太后娘娘更是隔三差五都在念叨这事儿。 唉,那个做了太后的女儿,比她这个当娘的,更像裴煊的娘。这个做了宰执的儿子,却又比那稚儿还不醒事,尤其是于这男女□□上,别看出门在外,人模人样的,威严得很。 这下好了,终于开窍了,沾荤腥了。 改日得好生看看这个捡来的丫头,究竟是何面目与本事,把那铁树给浇开了花? 裴老夫人心中松着气,口上却是一声叹息,挥着手,把裴煊往屋外赶。这一家子姓裴的,都是大人物,各有各的极致荣华,却又各有各的执拗与缺憾,老夫人是发自肺腑的叹息。 裴煊笑着应承,便出了母亲那处,快步回清风苑去。 他还真找出点养了个小妾在房里的感觉。 白天,心头上有惦记的,夜晚,被窝里有搂着睡的,夫复何求? 当然,这话也就是在心头咂一咂,却不能当着夜长欢说的。他始终怕委屈了她,所以,还是想着,给她寻个什么身份,让她光明正大地做夫人才行。 偏偏那骄傲的人儿,口口声声说她什么都不要,说她就这样,赖在他屋里,做个丫鬟就行。 可是,担着丫鬟的名,她又做不来丫鬟的事,倒头来,还是他在服侍她。 裴煊就这样,心头一番甜浸浸的胡乱思索,匆匆进了院子,准备开始他甜浸浸的夜生活。 谁人能知,这年春日中,在最登峰造极炙手可热的权臣裴相公眼中,所谓甜浸浸的夜生活,不是高朋满座,觥筹jiāo错,不是前呼后拥,左拥右抱,而是关起门来……服侍人而已。 进了屋,那等着他服侍的人儿已经沐浴完了,可还散着一头湿漉漉的乌发,光着脚丫子,胡乱披了件宽大袍子好像还是他的衣服,就那么横陈在茵褥上,也不知捧了本什么书在看,看得津津有味,兀自发笑。可离灯烛又隔得老远,鬼才知道,她是如何看清楚书上那些蝇头小字的。 裴煊叹口气,一脸不悦,其实心中满是柔意,径直行过去,蹲下身,把她扶起来坐好了,给她理了理衣襟,把那小巧锁骨和一片莹白遮住,又拉过袍角,遮住那双已经晾得冰凉的玉足。 那小人儿软塌塌地受了,略略抬眸,冲他笑笑,就算是打了招呼,转眼又匆忙低头辨认那书上小字去了。裴煊看得摇头,却又不忍打断她,便伸手将案上的灯烛挪得近些,又从壁上取了一盏过来,一并放在她的面前,给她照亮。 这才去寻了干软的布巾子和熏笼来,给她烘头发。 那一头湿发,软布巾子包住了一拧,还滴得出水来,裴煊一边熟练地擦着,一边不觉啧啧称奇: “我很是怀疑你,究竟是怎么从凉城走回玉京的?” 就这种洗完澡连头发都不知道擦干的心智与自理能力,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居然没有饿死冻死,没有被拐被骗,还没有走错路? “我是吉人有天象。”夜长欢从书册上抬眸,看着虚空,笑说。她一路回来,自有贵人相助。 嵬名霄派了人,一直悄悄地在后面跟着她,直到把她送进熙朝边境。后来,又遇到个从未谋面的“故人”,一路照应,才顺利回玉京。当然,这些隐情,她暂时都还不想与裴煊过多讲述,她怕他多心。比如,以这几日裴煊对嵬名霄那种恨不得一刀砍过去的恼意来看,还是少提为妙。 不过,也应了“江山易改,本xìng难移”这句老话,别看她在艰难时,睡得地铺,嚼得菜根,可是,到了舒服的环境中,就瞬间被打回原形。裴煊的屋子里待着,太舒服了,经由裴煊的手……服侍,也太舒服了。 当然,这话可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他要恼的。她暗自消受了算是。 一边暗自消受,一边也不经意地,制造更多的机会,训练这位宰执大人的眼力劲和服侍功夫。 比如,裴煊给她烘好了头发,转身去取了把梳子过来,就见着他刚才明明给她理好的衣襟,又滑了半边,露出个光滑白腻的肩头来。 裴相爷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把袍子拉起来,将那肩头遮住,再给她梳头发,松松地挽了个发髻坠在脑侧,又起身出去,给她端来宵夜。 满满一钵,热气腾腾的,浓浓的参汤味,大约是十全大补之类的,裴煊盛了一碗,递给她。 夜长欢捧着她手中的书不放,使劲地摇头,既想表达她不想喝,又想表达她手上没空。 裴煊心甘情愿地入了彀,用汤勺舀了那鸡蓉参汤,一口一口地吹凉了,递到她唇边来。 她才勉为其难,皱眉烂脸地喝了。 就这样,喂食完一碗,裴煊又盛了一碗,依旧要喂她。 “我吃不下了。”夜长欢拿书掩面,扭着身子躲开。 “把这碗喝完。”裴煊严厉地说。 “太难喝了!”夜长欢捏着鼻子,叫苦。不知那都是些什么补yào,还有厨子的手艺也太不讲究,再喝就要发吐了。 “再喝半碗。”裴煊打了折扣,与她磨。 让她吃了那么多苦,他想把他的亏欠,用食物补一补。 “你是要把我养成猪吗?”夜长欢冲着他叫到。 成日关心她的饮食,每天都恨不得让她吃下一头猪,她好不容易才瘦出仙气飘飘的感觉,才不想几天就给吃回去,变成珠圆玉润的球。 “……”裴煊被她嚷得怔了怔,抬眸间,就见着那件宽袍随着她的扭捏摇摆,又从肩头滑开了,露一抹水色心衣,勾得人心慌。 他一不留神,就把心中算盘给说了出来: “说得对,养肥了好吃。” 太瘦了,怕她受不住;遭了那么多折磨,也怕她不愿。还是多调养调养再说,所以,即便夜夜搂在怀里,他都忍着的。 这下轮到夜长欢愣住了,她撇了撇嘴,嗔怪到: “哈,你是嫌弃我太瘦吗?” 不等裴煊反应,她突然爬起来,跪行一步,扑到裴煊跟前,几近贴面,与他争辩: “问题是,我瘦了腰,瘦了背,瘦了脸,其他地方,我觉得……还好吧……” 夜长欢一边说,一边拿手在身上比划,摸索,那宽松袍子,被她又按又扯的,跟没穿也什么两样了。裴煊蹙了蹙眉,往后仰身,她又更进一步,凑在他跟前,抓着胸前衣襟,仰面诱他: “你好生摸摸,一点也不硌手的。你要不要现在就吃……” 裴煊不语,默默地搁了手中的汤碗,拿湿巾子擦了擦手。擦了又擦,摩拳擦掌。 他从未见过这么直白的女子,这么直白的邀请,让他浑身似火,瞬间就可以燎原。 既然她这么盛情相邀,他就不客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吃吧吃吧,趁热吃,吃瓜群众都等不及了。 ☆、下腹 夜色朦朦,深院静好,烛影摇摇,人影jiāo.缠。 话说裴大人宽衣解带,搬菜上桌(床),大快朵颐,吃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停住了。 “痛吗?” 裴煊额角渗着汗,支起半个身躯在半空中,体贴地问。女子破.瓜,焉有不痛的。 “有……一点点,不过,还好啦。”身下的人,娇娇怯怯,软软糯糯的,体贴得紧,也应和得紧。 可那远山黛眉微微蹙着,朱唇半启,鲤鱼嘴儿般,轻呼连连,大约还是有些紧张的。 “那……放松些……” 裴煊递唇吻她眉间,吞她吐息,又探手抚她腰臀,想缓她紧张之意。 可那烫唇如点火,大掌如燎原,越是亲她抚她,她越是整个人都绷成了一根弦,毕竟这头一糟,没个经验,也不知等下到底有多痛。 裴煊索xìng将她裹在怀里,在她耳边吹着热气,半是难耐的呻.吟,半是低沉的诱哄: “心肝儿……奴奴,乖,放松,我进不去。” 男子情动时,为了那猛.兽出.闸,山洪泻堤刹那间的疏解与快意,都是无师自通,满嘴抹蜜的。 夜长欢就被那声突来的心肝儿奴奴,给逗得扑哧一笑,心中暗道,裴大人啊,你也有求人求到这般奴颜屈膝的时候!不觉心中胀满,便娇气地摇摆着头,躲开他的鼻息,冲着枕间,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裴煊没听清,可他又在意她的点滴反应。 “……”夜长欢又冲着脸边枕褥,笑不可抑,含含糊糊地,重说了一遍。 那声音听来,跟她人儿一样,软得一团棉,却又拧成一股麻。 “大声点,我听不清。” 裴煊被扰得心痒,刨根问底。 夜长欢无奈,只得拉下他的头颅,咬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地喊来: “是你太大了!” “……” 裴煊怔了怔,才明白过来那精怪的人儿在说什么,瞬间觉得血脉喷张,整个人都涨成了两个大。这是他听过的最好恭维,夸得他满腔的脏腑都在膨胀,还有那个什么的,也跟着继续膨胀。 胀得他脑中一空,不能自控。 当下也没了克制,开始冲锋陷阵,攻城略地,利.刃搅春.水,搅出涟漪柔波。 也得亏身下的人儿体质秉异,哼哼翻身哈哈地吃痛了几声,就算是过了那关,渐渐就变成了猫儿叫似的嘤咛,时而如瑶琴弦颤,骤急骤促,时而如黄莺初啼,婉转绵长。 她居然初次就得了趣!且又藤萝攀树一般,紧紧地缠在裴煊身上,缠得他心紧ròu紧,却又浑身得劲,百骸生痒,越发不能自抑,突然明白世人常道的那句“牡丹花下死”是何意味。此时此刻,就算死在她身上,也心甘情愿了。 …… 云收雨歇,裴煊放了她在被褥间,自己则翻身仰面躺了,稍事喘息。 夜长欢半拧着腰肢,藏胸前一片春.光在被褥间,又把脸也侧贴在那丝滑锦被上,斜一抹潋滟神光,咬半片儿唇,犹自愣神。 她觉得甚好,心满意足。 终于把骄傲又矜持的裴大人给拿下了。 如今,求不得婚嫁,但求身心契合。 裴煊这样的人,外表威严,内里狂野。可偏偏有时候又像堵了脉,少了筋似的,那内里的狂野愣是被压得死死的,怎么勾都勾不出来。这都好几日了,她天天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让他搂着睡,他居然就跟柳下惠一样,君子得很,真的就只是搂着她睡觉而已。虽然,呃,抵得她甚是恼火。 抵得她,对自己产生了极度的怀疑,她就那么糟糕吗?那么不招人喜欢吗?那么让人产生不了……食yù? 所以,今夜,她是铁了心的,抹了面皮豁出去,一诱而诱三诱,裴煊最后一次将她的衣襟拉拢理好时,她已经是恨不得直接上去,将他扑倒的。 这下好了,总算把他给……睡了。多了身体的联系,感觉更多了一份无与lún比的亲近。 那种心之安定,还是身之颤栗,都让人食髓知味,意犹未尽。 她之前,算是嫁了几个假夫君吧,丝毫不识□□滋味,也无甚渴望。裴煊么,也许做不了真正的夫君了,可是,论这真刀真qiāng的夫君功夫,他……还真是很不错。 心中回味,眼眉间,便不觉散发出一股子柔光媚态,如那含露的朝花,带俏的蕊芽,迎风的春枝。懒懒厌厌的侧卧着,又一脸精怪地遐想着,银牙叩着玉指,轻轻啃咬。 裴煊转头看她,兀地见着那贝齿咬手指的痴儿状,就如咬在他心尖上一般,痒得难耐,禁不住抬臂揽着她的肩头,轻笑着附耳问她: “还想不想要?”他自然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的,就怕她不喜。 “想……”女郎撤了檀口中手指,答得字正腔圆,没有一丝儿犹豫。 “那……再来?”裴煊眉眼一扬,笑逐颜开。没见过她这么大胆的,一点也不羞,可是,却甚合他心意。 “你……慢一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4 章 女郎由着他欺上身来,撅着嘴,yù拒还迎,略微讲个条件。 “好!”裴煊满口应她。 又是一轮爱意满满的绵绵jiāo缠。 起先还算温柔,细嚼慢咽,润物无声,把先前囫囵吞枣忽略的滋味,一点点地寻着了,可是,渐渐把持不住,还是演变成了狼吐虎咽,疾风骤雨。 烛影摇dàng,锦被翻浪,良宵苦短。 ∝ 那夜过后,夜长欢就后悔了。 开了荤的男子,都是狼。而且,估计越是能隐忍的,一旦开吃时,越是凶猛,越是浪。 之前的几日,她的日子过得很单纯,主要任务就是吃,主要烦恼也是吃。一日三餐,吃得满满的,还要加一顿大补贴膘的宵夜,每一顿,裴煊都要过问,发现稍有不对,就恨不得端起碗朝她嘴里倒。 而现在,她的苦恼就多了一样,除了吃,还有被吃。除了挖空心思,斗智斗勇,想着如何少吃一口之外,还要挖空心思,斗智斗勇,让自己在被吃时,留一口残息,睡个安稳的囫囵觉,一夜至天明。 老夫人挑选的两个丫头,第二日就来了清风苑,约莫是老夫人有jiāo代,便心照不宣地,把夜长欢当半个主子,起居饮食,端茶递水,穿衣梳头,尽心照料着。 于是,裴煊的任务,就简单多了。除了喂她吃东西,就是吃她。有时候,先喂她吃,再吃她;有时候,先吃她,再喂她吃;还有些时候,一边喂她吃,一边吃她。 这样的日子,过得太yín.乱。 夜长欢觉得,自己都快被关成禁.脔了。 一日赶早,裴煊留了她在榻上赖着懒睡,自己则照惯常那样,整衣出门,夜长欢使劲睁开惺忪睡眼,爬将起来,摇头晃脑赶走瞌睡,扑身过去,抓住他腰上玉带,求到: “我想随你出门走走。” 她本来是想申求自己出门走走的,可昨夜就已经求过了,没用,裴大人黑着脸,没得商量地说,没事别乱跑。她当时觉得裴煊怎么突然这般不通情理,不可理喻,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梗着脖子yù与他争辩,却被裴煊眼疾手快,用他的色.相和ròu.身给安抚住了。后来,又给折腾得精疲力竭,再也无力理论,合眼就睡。 这会儿睡醒了,脑子一灵光,想出个变通的法子来。 裴煊看她眨巴着迷蒙双眼,可怜样十足地摇尾乞求,看着是变了个花样,其实是重提昨夜的要求。随他出门走走么?等下他一头扎进朝堂政事里,就是整天半日的。分.身无术,哪里还有眼睛来看住她?她跟着他出门,还不是等同于她自己出门,等他转过身,她同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裴煊就有些犹豫,yù拿掉那只拖在他玉带上的小手。 “我保证,不乱跑,你做事,我就在车里等你。我身无分文,哪里也去不了的。”夜长欢赶紧又求。 裴煊听她说来,有种莫名忧伤,心中一软,便答应了。 于是,裴煊出门,就把她带着去。裴煊上朝,她就在马车里等着,裴煊公干,她就在政事堂边上候着。带着帷帽,藏着身形,跟班不像跟班,丫头不像丫头,家眷不像家眷。什么人,都不敢见,因为,虽说她不是顶着一张玉京人都认识的脸,但是,这朝堂内外,进进出出的权贵臣子们,却多数是见过她的。 光天化日之下,见着一个已经报丧讯的人,会把他们给吓坏的。 终于,夜长欢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的糟糕。 裴煊的世界,正是成日与这些认识她的人打jiāo道。宫里的,朝里的,军中的,家里的,比如,如今的太后,皇帝,禁军,还有,裴煊的母亲。 裴煊三番五次,让她去见一见他的母亲,她推三阻四,耍赖皮不去,也是这个原因,往年宫宴,裴老夫人是见过她的,万一眼尖外加记xìng好,给认出来了,怎么办? 她回来裴煊身边,不求与他名正言顺地并肩而立,只求与他能够情投意合地相守。 然而,此时此刻,夜长欢才发现,连这黯然相守,都是妄求,奢想! 她已经没有能力,自立于裴煊身边。 因为,自己就是个见不得光的孤魂野鬼,不仅没了身份,还不可让别人瞧出那个没了的身份。 裴煊却是如日中天,万众瞩目,身边容不得一点yīn暗,藏不住一丝秘密。 万一,玉京人发现,已殁的和亲公主,夏国皇后,还奇迹般地活着,且还成了裴相爷的侍妾,她将置裴煊于何地? 御史台的言官,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可以把给裴煊喷得,声名狼藉,一败涂地。 除非,她一辈子不出府宅门,就在清风苑里,做个名副其实的禁.脔。 夜长欢又思及裴煊昨夜与今晨的为难。怪不得不想让她出门,怕她乱跑,原来是怕她给他惹麻烦,坏他名声吗? 要到后来,夜长欢才意识到,裴煊那种不放她一个人出府,生怕她离开视线就不见了的紧张与小心,是另一种顾虑。他怕是有预感的,也未知。只是她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后来竟会生出那样的心思来。 当时,她只感到,一种人神共弃的孤独与无助。如今的她,是一根没有脚的藤萝,依附着裴煊而生存,如果裴煊都嫌她,她就彻底没了魂魄,没了依赖。 思及于此,夜长欢一口闷气涌上来,差点气晕在马车里。 ☆、马车 待裴煊散值,已是申时。 裴相公板着一张棺材脸,谁也不再搭理,就像家里养着一大群猫猫狗狗,等着他回去喂食一样,急匆匆地出了政事堂。 寻了自家马车,一头钻进去,吩咐马车启动。马蹄的,车轮咕噜,立刻把冠冕堂皇政事公干甩在了身后。 车内帷厚幽暗,锦褥盈香,裴煊将那个蜷在车座上睡迷糊觉的女郎抱起,靠在膝怀间,拍拍脸,又冲她耳边吹吹气,硬生生给吵醒来,过问她的饮食: “午间让柴胡送来的膳食,吃了没有?” “尝了一口,好难吃。政事堂的相公们,吃得好节省。” 夜长欢眯睁双眼,挑剔而调侃地答了他,便寻着那胸怀处,钻头埋脸,探臂拦腰,索xìng挂在裴煊身上,赖洋洋地,继续绵瞌睡。 春日将过,暖阳渐热,虽说马车停在高墙yīn影处,但热气袭人,她在车里等了一天,也跟那地里的秧苗似的,烘蔫了。 “早说跟来无趣了,你这是何必?” 裴煊见她皮懒,一边极有先见之明地轻声责备,一边又搂着她往上提了提,递唇在她颈间耳侧,蜻蜓点水地印吻,像是给个安慰。 “嗯呀……”夜长欢被亲得发痒,扑哧笑着躲开,掩了心中萧索之意。 她心道,跟来是无趣,可是,在家里,也无趣,成日除了吃与被吃,就是睡与被睡。 虽说这两件事情,乃人生之根本,快意之精髓,但山珍海鲍,吃多了也会腻,更何况她还是把珍鲍当饭吃。再说,长此以往,不见任何外人,不做任何事情,她会失了精魂的,没了生气的,当变得木讷无趣,面目可憎之时,裴煊就不会嫌她吗? 再炙热的情与yù,都将归于朝夕的平淡与点滴的温情,这个道理,夜长欢懂。 故而心中越发消沉,裴煊想要印上檀口来亲她,她也不是假意虚拒了,而是执意摇晃着头脸,真的抬手来推挡。 “我散值了,你想吃什么?带你去。” 裴煊一口亲在她手上,索xìng一把捉住那送上门来的红酥白嫩,一边摩挲把玩,一边轻柔问她。 “不吃!”夜长欢留了那只手在裴煊脸边,复又将头脸往下埋,吸着他胸怀里的蛊人气息,闷声闷气地说话。 “家里的饮食清淡,我知你吃不惯……要不上繁楼去?” 裴煊想了想,又细细地询来。修长指节,捏着她的小手,微微使力,忽轻忽重地摩挲。 “不去!” 夜长欢恹恹地拒绝,声音更闷了些。裴煊尚在琢磨,该如何弥补她那亏欠了太久的食yù。可是,她的心思,已经甩了他一条大街了。 裴煊见状听音,也大致揣摩到她有不悦,略微沉吟,又问: “那想去哪里走走不?时辰尚早。” 说话间,不由得由怜生爱,便将手上柔荑,引至唇边来嗅吻。 “不走!”夜长欢越说越没好气。 她哪里都不想去!她还能去哪里?不是怕她到处乱走,丢人现眼,给他惹麻烦吗? 裴煊不知她的这层愤愤心思,只道她是懒惰生厌,便想着用老法子来哄。情人间的别扭,身体的厮磨就是最好的消融之道。当下更是探指缠着那掌中软玉酥手,从嗅闻变成了舔.舐,啃咬。手背,掌心,指腹,指缝……越发暧.昧不堪。 暧.昧如魂引,诱得他脑中忽地一开闸,夜里的诸多旖旎,就如洪水般涌出来。诚如那小人儿自己所言,人虽消瘦,可一点儿也不硌手硌ròu,许是那长期练习骑shè,这一年又频频行走的原因,非但不硌,那些该结实紧.致的,紧得摄他魂魄,那些该滋润柔软的,又软得化他骨髓,那些个妙处,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妙不可言。 外面街市喧嚣,车内昏昏幽暗,心念一起,便再难消退,那啃鸡爪子似的些许缠.绵,自然就不抵事儿了。裴煊低头,见着怀中的人无甚过激抗拒,只抿着唇,懒懒的不语。 未说不,那就是要了。 裴煊索xìng得寸进尺,一把将她从车座上抱起来,分腿一捞,架在腰上,迎面高高的抱在胸前,急急地仰头递唇,就要朝她颈窝处亲来。 外头就是光天化日热闹大街,马车驶过,边上商贩的吆喝送往,行人的讨价还价,都听得清。夜长欢未料裴煊有这等狂.浪,禁不住一声惊呼,脱口吐了一半。 “嘘,乖,让我亲一亲。”裴煊赶忙手口并用,吐下那另一半。 夜长欢却使力别过头,一个躲闪,且还挣扎着,想从他身上下来。 她心中有些恼。果然是被荤腥迷了心窍,只关心她的吃,然后就是吃她,一点也不关心她的心灵! “怎么了?”裴煊手快,按住她的腰背,不解问她。 “你……”夜长欢本想说,你放我下去。可转脸抬眸间,看见裴煊的急切,与紧张。剑眉微蹙,深眸锁凝,手臂发紧,仿佛,她不开心,是他天大的错误一样! 她忽然意识到,她之烦恼,也是裴煊的无奈,她的小xìng子,无疑会徒增裴煊的无奈。她这不是犯贱吗?那么爱她的人,她为何还要东想西想?她那么爱的人,怎么还要给他难堪? 自当蒲苇绕磐石,彼此包容,体贴,取悦,得意尽欢,才是。 脑中绕着弯,于那僵持中,硬生生转了念,嘴角一勾,挂一抹媚.笑,娇娇说到: “你先唤我。” “阿奴……”裴煊不知她何意,却也老老实实地唤了一声。 “要像夜里那样唤……”夜长欢在他身上坐直了,伸臂挂在他后颈,摇着头,垂脸笑说。 “奴奴……”裴煊额头抵她下颌,冲着她的颈窝喊来。 “嗬……”夜长欢被那灼灼热气烫得痒痒的,忍不住一边娇笑,一边继续诱他,“还有呢?” “心……”裴煊起唇喊了个字,就跟着一声嗤笑,嘴角微漾,深眸流光,仰头望着她,竟带着赧色与骄意,“这车上,我叫不出。” 让衣冠楚楚周吴郑王的裴相爷,在这喧闹市集的马车里,酣畅自在地满口胡来,是有些为难了。让他闷头干.事,还差不多。 “我要听嘛……”夜长欢捧住他的脸面,循循善诱,又扭着身子,小兔儿般在他怀里跃了跃。 那怀中纵跃,就怂恿得裴煊,浑身的血都跟着跳蹿,心尖也跟着跳到嗓子眼来,那觉得难为情的话,也跟着一跃出口: “心肝儿!” “乖!”那小人儿听得喜悦,一声老气横秋的夸赞,继而眉眼弯弯,偏头递嘴,主动将唇上胭脂印在了他唇上。 裴煊被印得一口颤栗,正yù张口反咬住,往狠里亲。那女郎的朱唇,却又如点水的蜻蜓,扑蕊的蝴蝶般,躲闪开去,又妖妖地来央他: “还要说你爱我!” “爱……”裴煊心痒难耐,没了耐心与她妖娆周旋,一边答,一边揽过她的后脑,压唇亲来。 爱死你这个小妖精了。 情.yù如火,一经点燃,就再难扑灭。 当下,车马过市,红尘喧嚣,车内两个人,却是四肢相缠,口舌纠葛,难解难分,坠入桃源洞天,不知斯世何世,忘了置身何地也。 “你是不是在夜宵的参汤里,还加了什么yào?” 喘息间隙,夜长欢忍不住问到。这下yào之事,她遭过两次,因此格外多疑。 “都是补气养血的温和之物而已,怎么了?”裴煊如实答她,却又不知她何为。 “我每次被你抱着亲一亲,就……”就化成水,软成泥,情生似海,念起如潮。 可是,这等浪.dàng话,夜长欢还是羞于启齿,只盈盈双目,俏望着他,一副你懂我就不说了的意思,半是羞涩,半是豪放。 裴煊自然是懂,这是在变相地赞他功夫好呢。脑中一dàng,身下跟着激动,手脚也跟着不更不老实了。使坏地捉过她一只手,牵着往他腹.下引。 夜长欢跟烫了手似的,本能地缩手,却被裴煊死死拉住。估计这会儿,裴大人那根浪筋,也给勾出来得差不多了,越来越得心应手,竟急急地问她: “奴奴,心肝儿,是你勾我的,我都这样了,你说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夜长欢也被他惹得七荤八素,直直地反问他。末了,又认真地想了想,分析了一下各种可能xìng,竟一本正经地问他: “你是要手,还是要嘴,还是要我?” 酥手翻飞,隔空比划,挑着眉尾,瞪着大眼,憨态可掬,媚姿天成。 裴煊哪里还受得住,眉眼一沉,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5 章 话不说,直接探手来解她腰上丝带。 罗衫半褪,情急难耐之际,“碰”一声,车厢猛地一个摇晃骤停,人吁马嘶,伴随着女子的惊呼与尖叫声,外头出事儿了。 车内两人,四目对视。 “柴胡!” 裴煊一声低低的呵斥,冲着车外跟班的小厮发气。雅兴在这个时候被打断,换着是谁,都不痛快。 “公子,马车撞倒了一个小娘子。” 柴胡无处喊冤,默默地承受了他家公子从满腔yù.火转化而来的莫名怒火。 作者有话要说:  好浪,浪里个浪。 ☆、碰瓷 东市长街,店铺林立,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繁华喧闹。 稍有曲折或差池,便会引起过往行人的迅速围观,弹指功夫,可以把整个大街都给堵塞了。 一辆马车撞倒了一个小娘子。 这是一个很有看头的八卦。 撞人的马车,通身黑漆漆的,没有显示主人家姓氏身份的徽样,也没有任何璎珞流苏七宝装饰,看着挺不起眼,然而,明眼人都懂,那些恨不得把尊姓大名和全部身家都挂在车身上的,都是些急于显摆的玉京新贵暴发户,真正的那些百年世家,望族显贵们,通常就是这个样子,低调而华丽,那红木黑漆的车身,蜀锦暗纹的车帘,便不是普通人家能承担得起的。 坐这样的马车出行,主人家的来头通常不小,且还是不便到处张扬的那种。这样一个来头大得都得需要遮掩过市的人,当街撞了人,自然是很刺激玉京闲人们的神经拉。 再看那个被撞的女郎,锦衫华衣,满头点翠,光那身行头,就是家有金银满钵,才养得起。这样矜贵的女郎,狼狈地伏在地上,脸贴地面,衣沾尘土,她却浑然不觉,跟醉卧花丛一般。车夫一脸紧张,勒着马头,约束着马蹄,生怕那受惊的四蹄畜生不长眼,再把她踏着了,她却不躲;马车边跟班的小厮,快步上前来,要扶她起来,她也不起。 边上一个丫头模样的人,蹲在地上,一脸焦急地守着她家小姐,却也不伸手扶人。 大约是等着车里的正主,亲自出来扶。 众人摇头又晃脑,啧啧称叹,这光景,怕不是碰巧撞了人那么简单,寻亲的?递状的?还是碰瓷的?寻仇的? 好戏要开场。 见着那车内的男子出来,芝兰玉色,挺拔松姿,着一身玉带紫袍,只是取了腰上佩戴,看不出具体品级,只看得出官位很高,年纪很轻,面目很俊,彼时近黄昏,夕阳向西垂,斜斜一抹霞光,打在他脸上,众人竟瞧出些面白唇红的……艳色。 众人哗然。 玉京民风开放,怪事特多,不过,有些怪事,是有套路的。 众人围观着这个从马车上下来的青年男子,心中略有所悟,这样的男儿,生了个好人家,又有个好本事,还有副好皮囊,玉京的女郎,怕是都想往他车上撞的。 果然,只见他径直行至那伏地的小娘子跟前,也不弯腰扶人,只是垂目辨认。 那神情,是在看熟人。 可不是熟人吗?且还是当今太后跟前的红人,吕氏桢儿是也。 宁王夺宫,吕相爷领着一班有骨气的臣子,在紫宸殿外面的广场上,日晒雨淋,不吃不喝,抵抗了好几天,拒不接那假遗诏。他家里那个小女儿,也是个功臣,据说宁王封宫时,是吕桢儿及时通风报信,让太子及时出宫,藏了起来,使得宁王功亏一篑。 新皇即位,按惯例,前任宰执罢相,去做给先帝修陵寝的山陵使,如今,先帝入陵厚葬,老相公便回朝,拜了帝师,成了新帝日日礼拜,事事询问的太傅大人。 他家那个立功的小女儿,也得到了太后的赏识,成了日日进宫伴驾解闷的大红人。一番相处下来,太后娘娘越看越喜欢,于是,在今年的春日赏花宴上,就把去年搁置的亲事重提,想把那份因安阳公主搅和而被搁置的缘分,重新续起来。 这些日子,裴煊正为此事烦恼,他的亲姊执拗,如今做了临朝的太后,更是独断专权,也无人敢违。他一直暗自寻思着,得想个什么稳妥法子,让这事给黄了才是。心中主意坚定,想他自己总不至于再乱娶他人,一个做假戏的没藏丹珠,已经是底线了。也就没有与夜长欢提说。 此刻见着这吕桢儿撞到在车下,却无伤无痛,趴得自在,分明就是故意找茬。据门房说,吕家娘子相邀的帖子,日日都来,裴煊只当没看见,一次也没应过,也没回过话。 兴许是敲不出他的回音,便想出这当街撞车的怪招来了。 裴煊思及于此,面有不悦,便冷着声音,问地上的人: “你自己起来?还是我叫人扶你起来?” 吕桢儿伏在地上,手掌生疼,膝盖生疼,浑身都生疼,她忍了;眼皮边上,是围观路人各式各样的袍角与靴面,又臭,又脏,灰尘呛鼻,她忍了;耳朵边上,是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啧啧称奇,拿她当笑话看,她也忍了。 只要裴煊能够当众把她扶起来。 他的车马把她给撞到了,他亲自扶她一把,不可以吗?听说前段时间,有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在他府门口耍赖卖乖,他都把她收进府里,当贴身的丫鬟了。 别看他此时黑面冷声地与她说话,但吕桢儿不死心,心不死,从孤女作丫鬟这件事中,她看出,裴煊也许是冷面不冷心。故而硬着头皮,假声哀吟: “我头晕,膝盖疼……”她亦要耍赖卖乖。 只要裴煊能够当众把她扶起来。她与他,才能有jiāo集,有对话,才能重续这段钦定御赐的美好姻缘。至于那个曾经被人拿捏的短处,已经不重要了,她在最关键的时刻,获得了太后娘娘的信任。而且,那个曾经把她吓得掉进水里,浑身湿漉地坐在地上失态痛哭的可恶公主,也已经远嫁他国,魂散异乡,再也威胁不了她了。 然而,郎心似铁。郎君的心,比这东市的街面,还要硬。 裴煊接下来的话,硌得她面疼,心疼,比触在地上的手,磨在地上的膝,还要疼。 那骄傲而冷漠的人说的是: “那你最好别起来,小心动了筋骨,就这样待着,啊?柴胡,即刻进宫去,请个今日当值的御医来看看。” 说完,甩手撩袍,竟准备晾了她在原地,上车走人。 吕桢儿见着那人衣袂袍角挥动,眼看就要蹬上马车去,她再也趴不住了,猛地支起半个身子,拖坐在地,梗着脖子,冲着那个响亮应着声,正yù掉头要进宫请御医的跟班小厮,骄傲地甩了一句: “不用了,我自己能起来!” 紧跟着,腿脚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追着那个已经蹬上车架,正yù进车厢的绝情之人,脆声质问: “赏花宴那日,太后让大人带桢儿游湖的懿旨,敢问大人准备几时遵从?” 有点无理取闹的蛮横,有点不顾仪态的撒泼,却又有点心机与厉害,抬出了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大来头。 广庭大众之下,都听着呢,太后娘娘的懿旨,敢抗旨不? 街市本喧闹,此刻却犹如寂静空场,围观的行人们,卡住了脖子,屏住了呼吸,齐齐噤声竖耳,等着看那个登上马车的冷面郎君,要如何反应。 裴煊顿了顿,转头侧面,用一种低低沉沉,却又磁亮得足以让周围人听见的声音,与吕桢儿说道: “太后的懿旨,我从未打算遵从。” 众人抽气。吕桢儿张了嘴,一口气呵出去,半天没能吸回来。 她哪里料到裴煊会如此嚣张! 下一瞬,她还看见了更嚣张的一幕!那车厢里,伸出一只白皙小手,拉在裴煊腰间玉带上,竟是连拖带拽的,将他给扯进了车厢。 马车启动走远,行人哄笑散开,吕桢儿仍立在原地,又气又恼之余,她又飞快地回神寻思。 裴煊的车里,有个女子,一直没有露面,却可以大胆地,探手出来拉裴煊的腰带! 怪不得,夕阳霞光中,看着那玉面郎君有种唇若涂脂的艳色,原来是女人的胭脂,是他与女人在马车上亲昵,留在口上的痕迹! 玉京人众口相传,裴相爷不是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吗?怎的在行进车马中,冠冕朝服下,都透着旖旎女.色的蛛丝马迹。 吕桢儿直觉感到,一种浓浓的威胁来袭,一种浓浓的好奇袭来。 当即领着随身丫鬟,跳上街边那辆自家的马车里,让车夫跟上远处裴煊的车。 远远地坠着,过市,穿街,绕巷,出了南边城门,直至南湖。 玉京城外,三大好去处,东原,西山,南湖。 太后娘娘的懿旨,让裴煊要带吕桢儿去游的,就是南湖。 那暮春之际的灿烂夕阳中,湖面波光粼粼,舟舫点点,湖岸曲径,垂柳簇发,确是个小情儿们携手出游的好去处。临水照花,举杯邀月,呼朋聚友,对景抒怀,皆相宜。 吕桢儿坐在自己马车里,远远地藏在一棵垂柳后面,看着那辆马车在一艘双层画舫停靠的湖边停驻,裴煊跳下车来,已经换了一身常服,见他转身扶一纤细女郎下车,踏上搭桥木板。 那女郎顽皮,略略张了衣袖,鸟雀一般跃上去,几个蹁跹纵跳,踩得那木板颤巍巍摇晃,那细条的身子也就跟着如风中摇花,裴煊急忙从后边把她搂着,两个人闹成一团。 远处依稀笑声,可是,吕桢儿却能在心里听得见那种打情骂俏的融融之感,且刺耳之极。 她忆起,去年春日,宫中玉明池,也是这般的画舫,这样的木板,她饿得头晕眼花,怀揣惴惴不安踏了上去,却被安阳公主在身后一个纵跳,一个拉扯,就把她吓得落水,成了笑话。 换作今日的她,不会了。 吕桢儿看着远处的光景,咬牙发狠。 那对男女在踏入画舫的当口,湖面清风掠过,掀起女郎头上的帷帽,飘落水中,那女郎本能地探腰伸手,想要去捞,却被裴煊一把将她给捞进舫子里去了。 就在风吹帷帽的那一瞬间,吕桢儿脑中电光火闪,心中恍然大悟。 她看清楚了那个女郎的相貌,同时也窥见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怪不得! ☆、开心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映得湖面生辉。 湖上画舫里,丝竹悠悠,美酒飘香,侍女穿梭,酥手翻飞,宾客接踵而至,夜宴即将开场。 夜长欢坐在那古风地席间,侧头掩额,悄悄地问裴煊: “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她要回家,裴煊却不由分说带她出来玩儿,径直把她拉到南湖上,她还以为就她与他两个人,哪知进了画舫一看,十来张案席,齐备杯盏酒菜,一溜烟儿水灵灵的青葱侍女,等迎宾客。 “朋友。”裴煊一边与来者打招呼,一边低低地回她。 “我的帷帽掉了。”夜长欢又朝裴煊身后躲了躲,直想藏起来。帷帽掉水里了,她得顶着一张真面目示人。 “哪有宴席上还带帷帽的?”裴煊反手把她扳正坐直,含笑说到,又不觉抬手轻拍她的脸,以示爱抚与安慰。 “他们会不会认出我来?”夜长欢隔着洞开的花窗,看着岸边陆续停车驻马,人影重重,寒暄声起,不太理解裴煊的淡定。 裴煊的朋友么?她怎么好见?玉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绕来绕去,就那些人,保不齐就有认识她的。 “放心,都不是朝中之人,他们连我是谁都搞不太清楚。”裴煊见她一脸紧张,便曲了食指关节,在她脸颊刮了刮,又揽住她的肩头,面上笑意更浓,附耳低声说来,“我说我姓裴,是裴太后的族弟,他们还道我是裴家的哪个远支破落户亲戚呢……” 夜长欢扯了面皮笑笑,她见裴煊说得有趣,亦跟着来了些兴致。 殊不知,这群连裴煊是谁都未必清楚的朋友们,还真是些有趣之人。 但见这些人,陆续到来,接踵登舫。有大而化之粗着嗓门招呼的,有作揖问好礼数周到的,有出口成章舌绽莲花的,但都皆称裴煊一声裴公子,熟络得很。裴煊也不起身,就那么坐在席上,淡淡还礼,他们似乎也习以为常。 再看这些人的行头,也是让夜长欢着实开了眼界。按裴煊的说法,虽不是些头面人物,却有错穿大红袍乱挂金鱼袋,自称是宰相的;有着一身寒酸富贵衣,可周身补丁全是云锦镶就的;有浑身闪着金光,双手一张,十个指头就带了十个翡翠扳指的;有身披铠甲,腰上挎着大刀,兼具江湖大盗与大将军气质的;有紫袍金冠,王侯作派的;有峨冠博带,宛若谪仙下凡的…… 三教九流,形形□□,乍一看,挺像那么回事儿,再一看,又都不是那么回事儿。 荒唐中透着任诞,滑稽中显着xìng情。 在这样一群宾客的映衬下,裴煊看起来算是最正常的了。但是,转念一想,能与这样一群不正常的人呼朋唤友,裴煊骨子里,其实说不定也不甚正常。 夜长欢心道。不过,这样也真是不错。她喜欢的是,不正是裴煊冰山外面下,所隐藏的绚丽烟火吗? 席间坐定,夜宴开场。 觥筹jiāo错,眉眼乱飞,见着裴煊身边的女郎,正襟危坐,乌发雪肤,眉目如画,众人难掩好奇,纷纷问到: “裴公子可是第一次带女眷赴宴,可给我们介绍一番?” 裴煊只手执银盏,只手圈过夜长欢的肩头,冲着众人笑答:“我的娘子。” 夜长欢心中一dàng,神色一紧,抢着辩解道:“我是他的侍女!” 虽说是一群陌生的朋友,虽说是席间的戏言,但是,裴煊是被整个玉京城都盯着的香饽饽,裴太后的兄弟里,能找得出几个像他这样的人才?席上的这些人,看着痴傻,实则个个目光精亮,若有心探裴煊的真正身份,也不是难事,怕是大家心照不宣,且寻欢且作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6 章 了。 还是小心点为好,别给裴煊惹麻烦。 裴煊却一贯的惜字如金,绵里藏针,堪堪纠正她: “娘子!” “他说笑的……”夜长欢讪笑着,抓起案上酒樽,给裴煊斟酒,试着做出一个侍女应有的样子来。 “哦……究竟是娘子,还是侍女?” “是官人,还是大人,小娘子,你如何称呼他?” “是娘子,还是侍女,该如何辨析?啊?” 众人起哄,挤眉弄眼,拖声懒调,抚掌唱喏。 “就这样辨析……” 裴煊仰头一口饮下盏中酒,张臂捞人,偏头递唇,猝不及防,就把口中一口醇酒渡了过来,堵唇抵舌,竟迫着夜长欢情急无奈之下,只得将那口酒给吞了下腹。 众人竟拍手叫好,哄笑声更甚。 夜长欢顿时面若桃花,耳根潮红,有被醇酒呛的,也有被这当众亲昵羞的,还有被裴煊那意想不到的孟浪给吓的。 “就这么不情愿做我娘子吗?别紧张,开心点,我终将还你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我见你皱眉,心都紧了。”裴煊却用指腹拭掉她嘴角酒渍,再侧头在她耳边低语。 夜长欢心中一凛,原来,她之忧心,裴煊都摸得到,百般花样,是想她能宽心,展眉。 众人见那jiāo头接耳,不知具体所言,只见柔情蜜意,遂再次哄笑开来。 宴饮席间,酒为媒,色为引,来些此等无伤大雅的调戏,才更热闹。 于是,裴煊当众一吻,众人一番七荤八素的调笑,便越发热闹起来。 从觥筹jiāo错,大快朵颐,到唾沫横飞,高谈阔论,再到捞拳挽袖,手舞足蹈。 末了,分案而食的宴席,就变成了围拢而戏。众人或立或坐,或蹲或跪,围拢到裴煊与夜长欢所坐的案席边上来,撤了杯盏,摆了盅骰。摸袖口的,解腰袋子的,回头招呼外边甲板上随行跟班进来送银锭子的,那架势,是要……赌钱! 夜长欢看得瞪大了眼,美目流光,在裴煊和那群越发豪放的宾客之间,滴溜来回转着看。 正经严肃的裴相爷,居然在南湖画舫上聚众赌博! 往昔,她倒是有这个爱好,可是,曾以为裴煊不屑,而暗自收敛。 裴煊见她一脸惊诧,却丝毫不以为然,只把银袋子往她手中一塞,再抓过她的手往案上一引,示意她来。 加之众人吆喝着,说些称赞她伉俪同心的调笑话,又催促问她,买大还是买小。 夜长欢也就不再拘束,当下拉起广袖,露一节莹白皓腕出来,抓一把银锞子在手,开始下注。 她学这些市井把戏,向来都快。盅骰牌九都玩得转,听音辨数也略通一二,所以,向来是赢多于输的。 牛刀小试,果然还使得。押了几手,都押对了,那大红袍金鱼袋的“宰相”做庄家,吆喝着将银子往她面前送。 众人跟着又嚷又叫,拍案的,抚掌的,皆赞她手气好,贤内助,旺夫相,富贵命,仙子貌,福禄厚……越说越远,把她往天上吹,海里夸。总之,见她赢钱,似乎比她还开心。 被这么盛情的恭维夸赞着,又被这么欢脱的气氛感染着,还被不停地推到面前的银子闪亮着,换着谁,都会很开心。 夜长欢也很开心,眉眼染笑,嘴角春风,去看裴煊。 裴煊只管坐在席上,张臂把她拥着,抱个宝贝疙瘩一般,努努嘴,怂恿她继续。 于是,又继续。 不多时功夫,就把这大群人赢得双手空空,剩几个铜钱扣得叮当响。众人又一副大眼瞪小眼,不信邪想翻身的模状,一番咋咋呼呼的拍案顿足,豁出去了,把手上的翡翠扳指,腰间的精炼大刀,身上的云锦补丁,带上的金镶玉饰,统统押来,又齐齐输给了她。 夜长欢看着面前一大堆赢来的财物,还有这群豪客们捶胸扼腕,痛不yù生的夸张样,渐渐看出些端倪来。 眼前这些人,看起来大大咧咧,大手大脚,其实贼精贼鬼;看起来是卯着劲地与她赌钱,其实说不定,打心眼里不甚在意钱财得失的。 有点像是故意输给她,刻意恭维她,死命哄她开心一般。 她知道,自己没有次次必赢的手气,而那个红袍宰相庄家,却也许有很好的赌技,能够次次把盅骰摇到她买的那一边。 再往下,这种刻意掩饰下的不经意,就越发明显了。 钱都被她赢光了,就换着花样来玩,却尽是她擅长的玩意儿。 投壶,谁也没有她那一投中的的准头,却都是准确地投在了外面,或是更精准地,擦着壶嘴而过。 藏钩,她握在手里的玉钩,没有一次被发现,却都能准确无误地猜到她空无一物的那只手。 簸钱,一把铜钱捧在手中颠簸,然后掷在案上,依次摊平,正面朝上的枚数居多者胜,可每一次,他们掷出来的正面朝上者,都恰恰比她少个一两枚。 这是怎样高明的求败之术啊! 然后,输者个个被罚酒,还要荒腔走板,吹拉弹唱给她听,笨手笨脚,舞刀比剑给她看。 表演卖力,模样滑稽,逗得她前俯后仰,往裴煊怀里钻,再把笑出来的眼泪,尽数往裴煊胸襟上擦。 裴煊只道她是真的开心,只管张臂抱着她,又不时喂她喝口醇酒,把她亲得晕乎乎的,抱着摇晃。 夜长欢笑魇如花,状如妖姬。 然而,心中却留了一份清醒与落寂。 太难为裴煊了,也太难为他的这群朋友了。让这群五大三粗不懂细腻女人心的男子,使出浑身解数来取悦她,真是太难为他们了。 她以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可是,如今历尽世事,却更喜安静了。比起这种没日没夜的通宵瞎玩,她更想跟与裴煊闲坐灯下,安享静谧;比起跟一群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在一起胡闹,她还是想去看一看亲人。 去看一看长眠于山陵的父皇,虽说待她苛刻,但毕竟生育之恩,无以为报; 去看一看青灯松柏下长伴皇陵的母亲,看一看昔日嚣张跋扈的明妃娘娘,如今孤苦落寞的明太妃,是不是会在这样的夜晚,思念她这个不孝的女儿; 去看一看那个如今高座龙椅的獾儿太子,听那油嘴滑舌的臭小子讲一讲,看群臣稽首是何等滋味; 去看一看她的公主府,是不是人去楼空,杂草丛生,甚至,看看公主府隔壁那个少女杜若若,是否灵秀依旧,还有被她扔在延州大将军府的紫苏,半夏两丫头,是否安好…… 然而,她不能。 往日种种,恍若隔世,不可逆。 眼前流光,恍若浮梦,非所yù。 欢声笑语中,她不开心,却很感动。 裴煊想看她开心,她便开心给他看罢。 继而继续把酒言欢,博戏作乐,通宵达旦。 待尽兴散场,出得画舫,东方已见鱼肚白,再坐着马车进城,回国公府,已是晨曦破晓,天色敞亮,只是yīn沉沉的,不会是个艳阳天罢了。 好在今日无早朝,朝臣京官们,只须应卯上值即可。裴煊在车上打了个盹儿,将她送至府门口,便要打转身公干去,遂温言软语吩咐她道: “乖,回去好生补眠,我要做宰相去,等我夜里回来,再做你的夫君。” 那“夫君”一词,说得低哑暧.昧,风情入骨。夜长欢睡意蒙蒙间,亦听得浑身□□,不觉俏立在门下阶旁,笑着点头,目送那辆乌漆马车,转身出巷。 待晕乎乎地进了府门,正yù趁着清晨人少,溜回清风苑去。刚过了影壁,就有低眉垂目的奴仆将她往正堂里引,一个转身,见着正堂里那光景,心中猛地一激dàng。 刹那间,睡意全无,这辈子的梦都给惊醒了。 ☆、成全 正屋堂上,裴太君一身朝服宫装,坐在当中。见着夜长欢来,立即起身,由两丫头扶着,出门而立。 很是给她面子。 夜长欢只得拾步过庭,行至正屋门廊下,裴老夫人甚至亲自欠身,迎她进屋,又吩咐所有丫头奴仆全部退下。退得远远的,听不见一个字闲话。 这也算是没有让她当众难堪。 待堂上只剩了裴老夫人和夜长欢二人。那一身华服的诰命夫人竟膝盖一弯,身形一矮,朝她行起跪拜大礼来: “老身拜见安阳公主殿下,府上奴才们有眼无珠,不识公主身份,怠慢了公主,还望见谅。” 礼行得很谦恭,话也说得很客气,可夜长欢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她自认,从夏国回来后,没有让裴太君看见过自己,可这老夫人又是如何突然就知晓了她的身份,还专门在这正堂上,穿戴整齐地,逮她? 怕不是只等着给她行个大礼,说几句歉意话,这么简单。 瞧着那锦绣大衫包裹下的曲折身体,满头珠翠掩盖下的花白之发,夜长欢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虚虚地欠身伸手,想引着裴太君起身: “太君认错人了。” 那裴太君抬起头,一双凤眼,缠着鱼尾,灼灼看来,老气沉声,言语掷地,说不出的威严: “老身虽老,眼却不昏花,夏国皇后虽病薨,但人死可以复生,公主的仙姿玉貌,世间却再难寻。” 一语道破,一言堵死。 言下之意,夜长欢想要谎称自己是与那已故的安阳公主相貌相似之人,而企图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了。 仙姿玉貌,世间无双吗?夜长欢心中泛苦,面上浮笑。这是她听过的,让她最难堪的夸赞了。 “太君若有话,请直说吧。”她稳了稳神,定了定目光,注视着起身站立的裴太君。 既然都这么干脆地挑明了她的身份,她也无需再遮掩躲闪;既然都这么不留情面,她也需要鼓起勇气,拿出骨气,来面对才是。 她隐约知道,裴太君的用意,甚至,接下来的话,她也预感到了大概。若不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用得着重装大礼,前屋正堂,天地君亲祖宗牌位面前,来与她讲吗? 先礼后兵,逼她就范而已。 “公主果然聪慧爽直,那就请恕老身直言……”裴太君还真就开始直言了: “我儿少炎,于朝政决断上,干净利落,但于这家门宅事上,还是太欠考虑。公主深明大义,在如今的夏国皇帝尚在危难之际,就敢于担当和亲之议,与他共患难,同逐鹿,又于阵前,亲自shè杀夏国逆贼,这些事迹,于夏国的大业,两国的邦jiāo,皆是显赫功绩,所以,公主虽然魂归异乡,但确是配享两国敬仰,后世供奉的。如今少炎却将公主藏在身边,做一卑微侍妾,那是糟践了公主千金之躯,也冒犯了公主的清白名声,老身实在是替他汗颜,不孝之子,不忠之臣,清贵世族,礼仪传家,竟做出如此不堪之事……” 说是直言,却又绕了个大弯,把她往神龛上抬,只说裴煊的不是。其实,话里藏话,说的是,她是个不该再活过来的死人,她出现在裴煊身边,不是裴煊糟践她,而是她会糟践裴煊的名声了。 一品命fù,深谙人心,擅于应酬。裴太君这番话,字字如针,刺在夜长欢的心里,句句如掌,掴在她的脸上。 “太君不必自责,也不必多虑,世间再无安阳公主便是。” 夜长欢硬着头皮,顺着裴太君的话,承诺,却又逆着她的用意,堵她的口。如果根本就没了安阳公主这个人,何来的糟践之说? 反正,那个已经被世人抬上神龛,供进宗庙的身份,夜长欢也不会再去寻了。 “公主错也,金枝玉叶,化成灰,也是凤子龙孙。就算公主想要隐姓埋名,也得问一问世人的眼睛。连老身这等眼拙之人,都瞧出了公主的真身,更何况那些别有用心之人?” 这就是□□luǒ的要挟了。 夜长欢不语,她反驳不出。玉京富贵城,就是个名利修罗场,别有用心之人太多,她不知道裴太君为何突然发难,说不定,已经是哪个有心人,认出了她,在这老夫人面前递了耳边风的。 她怕,怕世人认出她,怕自己给裴煊带来麻烦。爱一个人,应该是处处替他作想,而不是让他左右为难。千山过尽,时移境迁,夜长欢的心里,早已经没有了之前那种死缠难打,也想要求嫁裴煊的小儿女意气了。 她的心,已经在动摇。是要硬着头皮的厮守,还是以爱之名的成全? “我儿情深,公主意重,老身亦深有所感,办法也不是没有,只看公主愿不愿意。敢问公主可安于深宅,足不出户,终其一生不见外人?敢问公主可甘做侍妾,尊奉别的女子为主母,晨昏定省,共事一夫?” 裴太君的这两个问题,夜长欢还是答不出。 藏于深宅,一日可以,一年可以,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藏一辈子,她自问,还是没有那种勇气。而至于后者,更是她连想都没想过的,来个正妻主母,跟她分享同一个男人?她想着,都觉得恶心。 一言蔽之,她还是有自尊心的。 且还是挺骄傲矜贵的一颗自尊心。也许,裴太君说得对,金枝玉叶即便化成灰,那风骨与傲气,还是凤子龙孙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膝盖下忍不得羞辱。 夜长欢沉默,心中艰难地翻越万重山。 裴太君却继续道来,沉言缓语徐徐来,却如风霜刀剑严相逼: “宫中已有议,御指我儿少炎娶吕氏桢儿为正妻,望公主成全!” 夜长欢彻底惊住!嘴唇嚅嗫,指尖微颤。 终是要面对的,裴煊不与她说的事,并不代表就不存在,也并不代表就自行解决了。 昨日在东市上遭遇吕桢儿撞车一事,她就觉得稀罕,裴煊只道无妨,让她宽心。哪料世事如圆,绕了一大圈,又绕回去了。 绕回了去年春日,宫中议亲,裴皇后要把吕相爷家的小女儿嫁给她的兄弟。只是,一年过去,皇后变成了太后,越发说一不二了;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7 章 桢儿亦蛮有长进,都敢于当街撞车堵人了;而她,却退步了,退步到人不人鬼不鬼连个堂皇身份都没有了的地步,退步到连搅和的勇气与能力都没有了。 夜长欢想怒,却又怒不起来。裴煊爱她,原来爱得如此艰难,她不想让他如此艰难。不觉一阵莫名的伤感,浓浓地袭上心头,熏得她不知所以,不觉展露笑颜。 就那么淡淡微笑着,看见裴太君转身,捧过桌上一个檀木匣子,朝她递过来,见她不接,便撩起裙袍,再次给她跪了下来: “这一匣子珠宝,皆是御赐珍品,足以让公主此生衣食无忧。……公主的大恩大德,老身将铭记在心。老身祝愿公主此生长乐安康,后福厚享……” 那老fù言语间,竟有些哽咽。 世家命fù,皆有这好本事。本是她咄咄逼人,却会让你觉得理亏的是自己;本是她的金刚手段,却会让你觉得她也有菩萨心肠,只是身不由己而已。 至始至终,裴太君没有说过一句要赶她走的话,就连捧了珠宝匣子在手,也没有戳破那个再明显不过的意思。 夜长欢却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她还不安静地走开,成全,就是她的不是了。 见着那紫檀匣子,在裴太君手上捧着,略略颤巍,递至她眼前。夜长欢直想抓过来,狠狠地砸出去。 一展她视金钱如粪土的风骨,一展她不被胁迫的傲气。 可是,在决意离开的那一瞬间,她的骨气,又消失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她若是空手出门,不出几日,就会饿死的。 于是,夜长欢伸手接过了那个匣子,也没有再去搀扶那跪地恳请的老夫人,而是默默地绕过她,出正屋,过前庭,绕影壁,出了国公府的朱门。 下了阶,转身回头,望了望那百年世家的公府门楣,努力将眼眶里的眼泪倒回去。 没了风骨与傲气,却保全了自尊。既然要撵她走,她绝不会死乞白赖地,继续赖在人家府上看脸色的。 行至巷口,才任由那成串的泪珠子滚落下来,好在天上yīn雨绵绵,没有人看得清她满面湿润,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立在巷口,泪流满面,夜长欢却又踟躇不前了。这一次,不同于从夏国归来,山水迢迢万里路,她亦有勇气,两手空空地行走,因为,那是奔着一个归处而来。如今,却是要从眷念的地方离开,她如何挪得动步履? 再则,天下之大,她竟无处可去。 她觉得好委屈,直想就在这巷口候着,等裴煊下午散值回来,然后,把所有的棘手问题都扔给他去解决,自己只管窝进他的胸怀里,让他抱着安慰,诓哄。 裴煊那么爱她,一定不会让她这样狼狈地离开的。 然而,正因为裴煊爱她,她才不能这样。 裴煊爱她,也爱他的家族,爱他的亲人。就好像永远不要问一个男人,“我和你母亲同时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这样的傻问题一样,男人心中从来就没有一杆秤,永远都秤不清他心里的权势与柔情,责任与爱人,究竟孰轻孰重。 有些事情,终难两全,何必让他备受煎熬? 真要较真了,说不定,难堪的是自己。 细雨渐密,行人渐稀。夜长欢咬咬牙,抱紧手中木匣,一头扎进茫茫雨雾中。 她是千金躯,却是野草命,再难,她也活得下去的。 就这样吧,同处一城,日日听闻玉京人口口相传裴相公,遥遥地看一看,足矣。 ☆、找人 那日细雨绵绵,下了一整天。 黄昏时分,仍不见停歇,那雨,细如牛毛,绵如蚕丝,像是要下过夜去了。 宫中景福殿,裴太后居处,太后娘娘兴致不错,挑着轩窗,坐在窗下,煮茗而饮。 暮春之雨,其实绵而不yīn,密而不硬,耐心细赏,其实别有一番味道。如果再碰上心情不错的话,更是会将那细雨千丝,赏出柔情万丈来。 裴太后此刻的心境,正是那种还不错的感觉。 昨日傍晚,吕桢儿进宫,陪她玩些博戏,不经意说起在裴煊身边看见了一个人,像是个不得了的故人,裴太后心中警觉,立刻让人知会到国公府裴太君那里。今日上午,府上的消息就传进宫来,说是母亲已经劝说那小女子,让她主动离开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母亲的手段,向来是不作痕迹的厉害。 此为第一件让她心情不错的事情。那个小女子是个天煞孤星,不能让她祸害了裴煊。 第二件嘛,更是让她心思微漾,隐隐期待。暮春黄昏细雨中,红泥小炉,煮水泡茶,不就是为了有人同饮共话吗? 那个曾经被她一脚蹬在延州抛弃掉的愣头青小子莫不凡,如今已然是莫大将军,已然是禁卫大统领。 不过,身份变了,执拗的xìng子却是一点也没有变,每逢入宫当值,一身禁卫戎装,腰挎佩刀,总是要来景福殿求见,也不避嫌,大约是觉得无嫌可避,因为,他每次来,就坐在窗下,大敞殿门,大开轩窗,与她聊天。粗嘎嘎的嗓门,或是天南海北,胡说一气,或是生死战事,声色动情,可以一直说到值班到点,亲兵来催,才撤身离去。 今日是他在宫中巡检之日,差不多该来了。 瞧着那玉瓷杯中花茶,花与叶,片片舒展,碧潭飘雪,裴太后竟有种怯怯萌动之感,宛若年少初见,情窦初开之时。 不觉自嘲,她如今可是荣华至极,手握朝堂权柄,怎么还像个小女子般思.春了?还是对一个老早就被她抛弃了的旧情人? 心中绮念,陷入遐思,突听得殿外有人声应答,赶紧抬头相迎,以为是那人来了,定睛一看,却是裴煊。 裴太后尚未应声让他进殿,裴煊已经直直地冲了进来。她尚未起身相迎,他已经行至她跟前,将她吓了一跳。 裴煊那模样,着实有些骇人。 浑身湿透,眉眼都在滴水,一身紫袍官服未褪,不知是直接从政事堂过来,还是从哪个地狱里走一遭回来的,挟着一身煞气,深眸怒睁,将她锁在地席茵褥上,愣是站不起身来。 “这么大的雨,怎的也不打一把伞就来了?”裴太后淡淡地笑说,明知他那一身怒气从何而来,却只当他满头冒烟是浮云,摆出一副长姐慈爱样,又转头去使唤她的心腹姑姑: “青檀,着人给公子准备更衣。” 不依君臣尊卑,称卿相,而是依家里的称呼,称公子,便是不追究他擅闯景福之冒犯,不分尊卑之无礼。 “不必!”裴煊突然扬声呵住青檀,“我只有几句话,问一问太后娘娘,问完我就走。” 青檀被呵得愣住了,裴太后亦被呵得有些怔怔的。 平日沉静之人,一旦发怒,那便是真的怒不可抑。 便听裴煊的声音,沉沉哑哑,掷着铿锵怒气,如诉如泣,散着些许怅意: “阿姐,当年你要我弃了延州的军职,入京为官,助你和太子,我是如何做的?我毫无根基,熬更守夜考科举,从七品县令做起!宁王夺宫,你要我带兵进京勤王,我是如何做的?我抛下我最心爱的女人不顾,一刻不停地抢着来救你!莫不凡身陷重围,命在旦夕的时候,你问问他,我是如何做的?我顶着全身的血窟窿,把他从重围中拖出来,为的就是怕他死了,你伤心!…… “你再问一问你自己,你是如何做的?你撞见我跟安阳在东市夜集上,你答应我,宽以时日寻个两全之策,你却回头就在先皇跟前吹枕头风,让她去夏国和亲!你明知我心有所属,无意娶亲,却要三番五次抬出皇后娘娘,太后娘娘的大架子,抬出御赐婚姻的名头来压我,非要把一个吕桢儿强加于我!我尽心尽力,维护着你的利益,你儿子的利益,维护着这个家族的利益,可是,在你眼中,我算什么?” 裴煊说到后来,竟真的带了些哭腔,喑哑嘶吼,未等裴太后答话,他已经自己答来: “也许什么都不算,只不过就是一个能够助你实现滔天权势的得力工具而已,连情与爱,都不配拥有。” 裴太后目中幽明闪动,沉默了,精致的长指甲叩着玉瓷杯沿,抿唇,垂目,似在认真思忖,又似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等裴煊冷静下来。 一贯内敛克制的人,即使失态,也是暂时的。如那投石入深潭,少顷功夫,就会恢复无波宁静。 青檀大胆行过来,贴心地捧了干软的布巾子,递与裴煊: “公子,擦一擦雨水。” 是想递个台阶给裴煊,让他下来。把太后娘娘逮着这样狠狠骂了一通,还骂得人家一言不发,也该见好就收了。 裴煊接过布巾子,胡乱朝脸上抹了一把,却没接那递过来的台阶。他将那布巾子复又扔回去,擦干了雨水的玉面,清晰隽秀,却依旧黑沉,眉尾一扬,继续与裴太后怒对僵持。 “人是你让母亲赶走的,你得把她给我找回来!”裴煊提了要求。 “找到了,如何,找不到,又如何?” 裴太后叹口气,幽幽问来。 “找到了,你以后不能干涉我与她的任何事情,找不到……”裴煊突然语塞,略略抽气,终于软了语气,却又更决绝: “我没有想过找不到的问题!” 言下之意,他不接受找不到的可能xìng。 “鱼游入海,如何找?”裴太后一声嗤笑,扬声反问。 殿门外,莫不凡来,立于廊下收伞,抖落一身雨水,本yù让门口宫人进殿通传,却见着那一溜烟的侍者,低眉垂目,跟木偶似的,对他视而不见,也仿佛对周遭动静恍若未闻,殿中隐约人声,忽高忽低,似在争吵,他便竖耳听殿内动静。 “下旨,让你的旧情人,新欢好,莫不凡莫大统领,调动所有禁军,封闭九门,全城戒严,挨家挨户,掘地三尺去找!” 莫不凡刚好就听见了这样一句,那是裴煊的声音,夹着讽刺,裹着雷霆,如急风骤雨,给他当头劈来。 莫不凡被莫名扣个这样的不堪罪名,心头一急,一个探头进殿看,就跟裴煊撞了个正着,那浑身湿漉,却似冒着邪火的裴家公子,当朝相公,猛地抬袖指着他,转头对裴太后低吼: “把我救他一命的人情,现在就还给我!” 等莫不凡弄清楚太后娘娘与她兄弟究竟在吵什么,究竟要他倾巢出动去找什么人时,他没脾气了。 没有办法,他欠着人家一条命,故而躺着中qiāng,承受些路过的怒气,也没甚大不了,然后再冒雨熬夜,做牛做马,帮人家去找人,也是应该的。 于是,禁军出动,倾城盘查,细密搜索,闹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满大街都是腰挎长刀,玄衣服色的禁卫军爷们,声称要找一个二十出头的女郎,这么高,这么瘦,眼睛这么大,皮肤这么白,左手腕间还有道割脉的疤。 其实,要找的人,究竟长什么样,他们也说不清,统领大人也没有与他们细说,又没有画像可依。玉京城里,二十出头的如花女郎多的是,但好在,敢在手腕上割道痕留个疤的,凤毛麟角。 禁卫兵们,便如那些市井流氓一般,把所有适龄的女郎,一个个呵住,牵过来,挽起衣袖,把那些或粗或细的皓腕,赏个遍。 闹得一夜之间,全城皆知,有个刀疤女郎,犯事了。 善良的玉京人,在惊魂未定之余,又摇头叹息,这个女郎,真可怜,也不知究竟犯了什么天大的事儿,得出动这么多禁军大爷们,天罗地网地找她。 然而,巍巍帝都,包容万象,玉京之大,要藏个人,还是很容易的。一夜找寻,至天明,无果。 “天明了,还要继续封闭九门吗?”莫不凡顶着黑眼圈,问同样黑眼圈的裴煊。 白日黄天里,再紧闭城门,那就真的要引起惊乱了。除了宫廷易主,朝堂有变,外敌入侵,玉京城从来不在白天里禁九门的。 “无妨,开城门吧。”裴煊此刻,已经冷静下来。 他笃定,夜长欢不会出玉京的,万里路遥都要回来的人,不会那么轻易就离开,只是,不愿意见他而已。 “不找了吗?”莫不凡又问。 “不!继续找,换个方式而已。”看着那东方破晓,裴煊竟露了笑颜,他对自己脑中突然闪现的主意,很是满意: “知会玉京府,下海捕文书,就说我的侍妾,偷窃了裴国公府一匣子御赐珍宝,潜逃了。让他们去国公府找老夫人,把那匣子里的珠宝名录抄下来,以作线索,人么,就是昨夜禁卫搜查的那个,就按昨夜描述的特征去找,在此期间,禁军力助玉京府兵,直至找到人为止。” 裴相爷,就那么颐气指使,幽幽吩咐禁军大统领来着,把数万禁军当家丁使。 莫不凡欠他的,裴煊不介意再把他当牛做马,继续使一使。反正,他要想熊心豹子胆,重续与当朝太后的旧缘,就得多讨好他这个只手遮天的小舅子。 即日起,裴相爷丢了珠宝丢个侍妾,都要出动禁军连夜搜查,继而勒令玉京府全城通缉的光辉事迹,很快就会传遍大街小巷。 接下来,笑话他惜财,不擅驭内,被女色所骗的,弹劾他擅用职权,独断专行的,什么都会有。 然而,言官弹劾也好,声名狼藉也罢,甚至是玉京的坊间笑话,他也不在意了。 人都丢了,还那些劳什子虚名何用? 他只想通过这满城风雨,让夜长欢知道,他在找她。 他要让她在外面,走投无路,自己回来找他。 ☆、藏匿 时间倒回至头一天傍晚,杜之衡就是在那个全城搜捕的凌乱街面上,重遇夜长欢的。 之所以说是重遇,是因为之前见过一次,初春时,他自北疆采购yào材回京,途中遇见个独身女子,说是去玉京寻亲,可瞧着那两手空空,身无分文的寒碜模样,他心生怜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8 章 邀她与商队一起,行了一路。 当时不知姓名,也不知身份,但却聊得格外投机。见那女子,谈吐气度,不似小户人家的教养,胸襟见识,更是许多男儿也未必能及。杜之衡心生好感,可刚一进玉京,尚未来得多叙追问,那女子竟趁他与人jiāo涉之际,不告而别,从此没了踪影。 杜之衡为此惋惜了好长一阵子。如此难得的女郎,却如浮萍聚散,从此无缘,让他倍感遗憾。 而这第二次相遇,他认为,是上天为了弥补他的这种遗憾,而特意安排的。 彼时,他正歇了yào铺上生意,准备回家与母亲和妹妹同聚,连日生意忙碌,都未能有与家人相处的时间。 车夫已经将家里的马车驶来,在店铺门口停妥,只等他上车。忽见着街口一阵骚动,成队的玄衣禁卫,于那细雨中蜂拥而来,又于街面上四下散开,挨着店铺逐一搜查。 杜之衡顺手抓住一个抱头鼠闯,撞着他的肩头而过的行人问,发生了何事? 那壮汉急急地答他,军爷们在找人呢,找一个二十出头的女郎。说完,继续抱头奔跑而去。 杜之衡望着那个背影,不觉哂笑,既然是找女郎,你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躲什么躲?慌什么慌! 继而撩袍上车,准备离了这街面上的纷乱。 入了车厢,那时暮色昏沉,他猛地看见自家的车厢地板上,靠坐着一个浑身湿漉的狼狈女郎。 杜之衡心中一惊,他的马车也就驶过来,停靠路边片刻功夫,这女郎是如何上来的? 继而一喜,这不正是他隐隐期盼重逢的人吗? 再又一惊,外头街面上,禁卫军正在找寻的,不就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郎吗? “你……”满腔的惊乱,却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杜之衡很无力。 那女郎浑身湿透,裙裾淌水,将车厢地毯浸湿了一大片,湿发贴着额角,手里抱着个紫檀匣子,见他上车,竟绽了笑脸,大言不惭地说到: “杜兄……原来是你,正好,那些禁军是在找我,我借你地方躲一躲,可以吗?” “……”杜之衡语塞。被一窝子禁军追着找的人,必定是个天大的麻烦,可是,见着那女郎浑身狼狈却又笑得烂漫的可怜样,那句“不可以”,愣是在喉咙里滚了半响,终是没出口。 “他们要找一个手腕上有道割痕的,喏,你看吧,就是我。” 那女郎竟还怕他不相信她就是那个大麻烦,居然挽起湿透的衣袖,露出左手皓腕,递到他眼皮下,让他验明正身! 杜之衡看得抽气瞪眼。被官兵追捕,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别人遮掩都还来不及,她倒好,生怕他不知道!第一次与她同行回京时,怎么没有发现她有这么憨傻的一面。 他正惊叹不已,车外脚步声已急,街面上的禁卫已经搜查过来了。 杜之衡横了心,躬身掀起车座垂帘,让她往车座下的空间躲藏。 那女郎连滚带爬,他亦帮着连推带攘,刚刚藏好身形,外面就有兵刃在敲击车厢壁,并有声音解释到: “奉命搜查要犯,望贵人配合。” 其实,禁军在玉京地面上行事,通常还是很讲理的,主要是怕遇上些得罪不起的人,不小心给得罪了,很麻烦。比如,杜府的这辆马车,看起来很华贵,那么,车里的人,也多半非富即贵。 杜之衡于车座上坐定,敛了敛衣襟,从腰上取下一金牌,撩起车窗帘,递了出去: “车内就我一人,军爷还要上来看看吗?” 他心想,那道金牌,兴许有用。因为那是今年年初,他的妹妹在杜府隔壁的空宅里,给藏在那枯井里的,彼时还是太子的当今天子,送了十来天的食物,后来,太子出来,做了天子,便赏了杜家这道可自由出入宫闱与边境关卡的金牌。 果然,车窗外那禁卫接过金牌,翻着略略检视一番,再顺着敞开的车窗,往车厢里冲冲扫视几眼,立刻双手捧了那金牌,奉还回来,还扯起嗓门,陪不是: “原来是杜大官人,冒犯了,请。” 就这样,马车摇摇晃晃出街面,入小巷,暂时远离了那群禁卫的搜检。 夜长欢从车座下钻出来,就那么将就坐在地毯上,仰头往车厢壁上靠了,一边喘气,一边说话,很是开心的样子: “其实,我没想躲过去的,只是在雨里走了一日,连个坐靠的地方都寻不着,实在是累得慌,见着你的马车停在路边,脑子一晕,就想上来躲躲雨,心想,坐着歇一歇,也是好的。如果他们找到我,我下去便是,决不连累……” “不连累……”杜之衡打断了她的话。地上靠坐的女郎,心有庆幸,面带微笑,说得轻松,可是,在他听来,却是心酸。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她在雨中走了一日,连个坐靠躲雨的地方都不能寻? 夜长欢被打断了话头,张了张嘴,顿了顿,又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 “我记得,你说过,你住在永安坊,等入了那坊子里,我就下去。” 上次同行回京,她就知道这个杜之衡,就是以前安阳公主府隔壁那个杜夫人的大公子了。这实诚人,开口闭口把开芝兰馆的母亲和叫做若若的妹妹挂在嘴边,她要想不知道,也难。不过,杜之衡不知她是谁而已。 故而极力把话说得滴水不漏,生怕他看出破绽。 “为什么是永安坊?就不怕等下禁军查过去吗?”杜之衡细想了想,问她。其实是听她说要下车,顿生莫名失落。 “他们不会搜查永安坊的。”夜长欢笑笑,说得笃定。 因为,永安坊里,住的都是些贵人,而京中贵人,大多都认识她这张脸。裴煊多半会以为,她只会往那些市井街集那种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藏,却万万想不到她会往永安坊里躲。 她却想到一个绝好的藏身之处她昔日的公主府,听说如今是座空宅。 杜之衡看着她笑意盈盈,眼神流光,说得胸有成竹,他便越发好奇,突然目光一凛,直直问到: “你是谁?” 第一次就被她敷衍过去,这一次,他一定要问个究竟,让浮萍定根,缘分系牢。 夜长欢神色一暗,幽幽说来: “我……我想胡诌一个假名字糊弄你,可是我编不出,我想告诉你我是谁,可是,我又答不出,我连自己姓甚名谁,是何身份,都没有了。” 可总得有个称呼吧,杜之衡心道,却没有再追问。听她说来,已是无奈至极。这样的女子,先是只身走那么远的路,这回又是被禁军追捕,想来定有一大堆过往,周身都是秘密,不可与人道来。 于是,他刚刚起来的那份想要问个究竟的执着,便又在这种浓浓袭上心头的怜意中,给冲淡了。 话至此处,便进了死胡同,两人沉默,马车晃悠,驶入永安坊。 “你家隔壁的空宅,如今有人住吗?” 夜长欢突然心念一动,想顺便打听一下。 “没有。”杜之衡答她,“但是被我买下了。” 话接得飞快,但杜之衡心中却咯噔一声,发现了一个问题。她怎么知道,他家隔壁,有座空宅? 当下却不说破,且看她要如何。 “哦……”夜长欢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低头思忖半响。 就在杜之衡以为她也就是随口一问,没了下文之时,女郎却捧起手边那个紫檀匣子,打开盖子,给他递过来: “你看,这匣子珠宝,买那座宅子,够吗?” “应该……够吧。”杜之衡打眼瞄了瞄,心中称了称那匣中之物的成色,大致说了句实话。 “那你把那宅子……卖给我,行吗?我如今无家可归,实在是想有个住处。”夜长欢讪笑,突兀的要求,顺势就来。 杜之衡看着那讨好笑脸,心中陡然生出一个让他顿感期待的想法她要买下那座宅院,是不是以后就住在他隔壁了?于是,像是中了邪一般,他听见自己清晰地答了一声: “好!” 然后,居然接过檀木匣子,也不去细看里头的东西,砰地一声,盖上匣盖,成jiāo了。 只掂在手里,感受了一番那匣子重量,他凭借商人的本能与直觉判断,就知道,这笔jiāo易,确是他赚了。 可是,那女郎却显得比他还高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拊掌笑问他: “也就是说,我等下就可以住进去了?” “嗯!”杜之衡慎重地点点头。有种一掷千金博卿一笑的怪异快慰,虽然,真正一掷千金的金主,是脚边这个似乎不识钱财分量的女郎。 心中欣喜,飘飘然不知所以,他甚至吩咐马车直接驶至那座空宅门口,又让人来开了门锁,推来朱门,让她进去。 女郎拾阶而上,跨步入门,眼睫扑闪着,略有所思,进门那瞬间,突然一个转身,满脸堆笑,冲他说来: “我刚才把全部钱财都用来买宅子了,如今又是身无分文,你能不能,再借我一点……米?” 那极力堆起的笑意,浮现在一张湿漉漉的芙蓉花面上,掩不住一种莫名忧伤,惹人心中翻搅;那低软的声音与语气,竟又带着一种不好意思求人的歉意;那蹙眉捧腹的动作,还有那要借之物,又有些小儿女的天真作派,让人莞尔。 在雨里走了一天,想来是饿了。 杜之衡立在门外,定定地看着那晃晃悠悠朝门上靠的疲惫女郎,答得干脆: “好!” 他本想,邀请她到家里去,换身干爽衣服,再好好吃顿饭,或者,直接让人送个食盒和一套衣服过来。可他隐隐觉得,这样的殷情,她多半会拒绝。 于是,她说借米,他就拿米了。 遂叫人过隔壁杜府里,取了一升米来,递与门边女郎。 只有一升米,只够吃几顿。商人算计与应酬的天xìng,让杜之衡存了个小心眼,一次不能借多了,不然,她许久都不会再求他。 女郎接过那木升子,却面露喜色,甚是满足,真诚地向他道了声谢,竟转头就要进宅去。 眼见着臻首低垂,侧影闪动,杜之衡心中一暗,她忽又回转过身来,晃得他眼前一亮。 “这米应该如何……烹食,你可不可以指点一下?” 依旧是那讪笑求人的语气,诉说着她的犯愁。 杜之衡突然笑开了,抬手拊门,支撑住那突来的笑意,别过头,看一眼边上雨夜黑巷,坊外还正在满城搜捕,他却有种酸胀情意,渐上心头。 瞧他遇到个怎样稀罕的宝贝! 遂笑着问她: “要不要……我再借个能烧火煮饭的下人给你?” “不,不,我不想让其他任何人看见我在这里。再说,我也想自己试一试。” 女郎突然紧张,摇着头,低声说来。 “其他任何人”,却除了他!那种信任,给予他的满足,让杜之衡脑子一热,撤了撑门上的手,抬脚抢先进了门,一边招呼那女郎跟上: “进来吧。” “……”女郎愣在原地,一时未解他意。 “我把我自己借给你,总行了吧?” 杜之衡回身过去,一边风趣答她,一边顺手关了那道朱漆已斑驳的宅门,独留二人于空宅之中。 ☆、苦力 杜之衡暗自庆幸。幸好,当初在买下这座宅院时,没有清空变卖里面的物事。 一切家具陈设依旧,一切起居用品俱全,一切花草修剪良好,还使仆人定期过来打扫来着。 因为,比起隔壁家里,依他母亲的喜好而堆砌的琉璃瓦,白玉堂,金银满屋的浮夸藻饰,他更喜欢这里的清雅与考究。总想着,以后娶了亲,就搬来这边住,与母亲隔邻而居,既不耽误侍奉照应,又能远离母亲嗦之嫌,少些婆媳纠纷,也是蛮不错的。 虽说先前在马车里,脑门一热,又把它给卖了。可他还是有种庆幸,另一层心思上的庆幸。 庆幸是自己接手了这座公主府,庆幸自己着人常常拂扫,庆幸自己把它打理得随时都可以迎主待客可不是冥冥之中有天意?就好像是专门等她今夜来住一般。 于是,杜家大公子就在这种心有轻羽在飞扬的良好状态下,褪了外袍,捞拳挽袖,成一身短打,开始忙活。 把那许久未使用的厨房,略略打扫,便启用了。劈柴,生火,烧水,熬粥,他虽说许久未做,但也不生疏,稍微适应,做来便是行云流水。 杜家起于微末,他是家中长子,还记得幼时的辛苦劳作,那时上山采yào,下地耕种,打扫宅院,修屋盖瓦,烧火煮饭,样样都做的。后来父亲行商致富,也常叮嘱他不能忘本。故而,父亲过世,他接手了生意之后,虽说营生渐广,钱路开阔,越发兴旺,他也没有将杜家起家的yào材生意和济世医馆耽误下。像他母亲,把盈余拿来投资些茶楼妓馆,他其实不甚赞同。 还有,母亲一心想让妹妹嫁给玉京世家,他也不是很赞同的。嫁给不知道疼惜人的纨绔子中山狼,还不如寻一个情投意合忠厚善良的贫家子。谁知他那妹妹,竟是个福禄不可量的,居然寻了个九五之尊做情郎!可这下,他又忧心了,那皇宫大宅院,岂是他这种毫无根基的平民人家,能够混得开的?天子的情意再重,重不过世家权贵的斤两。 嗯,得找个机会,好生给妹妹提个醒,让她还是别光顾着你侬我侬,还是得知晓前路艰难。 就这样,杜之衡在灶下烧水,看着那缭缭青烟,蒸腾水汽,思绪亦跟着翻飞,禁不住回顾起人生,盘算起家事来。 蓦然回神,见着坐在一边条凳上打盹儿的女郎,才哑然失笑。佳人在侧,他竟有种无比的放松,与从容。容他闲看往事,清晰当下,容他诸事稳稳思索,细细计量。 可谓是最陌生的际遇里,反倒勾起他最实在的红尘之感,生存之理,生活之味。 几把柴火进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9 章 火钳拨一拨,烧得旺腾,不多时功夫,水烧热了,先打了一桶去净房,这才转身回来,叫醒那女郎,让她先去洗个热水澡,顺便也把一身湿衣服换下来烘烤。 等她磨磨蹭蹭地洗好了澡,衣服也烘干了。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净房门口的小凳子上。 等她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出来,粥也熬好了。稠稠的米粥,盛在瓷碗里,已经晾了个可以下腹的合适温感。 等她磨磨蹭蹭地喝了粥,他已经又去把房间收拾好了。径直打开那间主屋的寝房,珠帘半挽,金钩罗帐,开窗透气,掸子拂尘,从箱柜里抱出他新置的软锦瓷心枕头与垫褥薄被,工工整整地铺在描金雕花的大床上,再把她带过去。 就这样,杜家的大公子,在自家隔壁的宅院里,为一个连姓名来历都不知道的女郎,做了一夜的苦力,满脸烟灰,浑身是汗,立在那厢房门边,面带笑容,招呼着那个看似已经晕乎乎的佳人,进屋就寝。 看着她那眼皮打架,一个劲儿揉眼的模样,着实需要好生睡上一觉了。杜之衡心道。 夜长欢站在门口,看着那间熟悉的屋子,陈设依旧,甚至,连那老木气息,熏笼香气,都像是被封存凝固在原地一样。 画堂锦屏,绣着水漫金山,屏前的地席桌案,那是她以前最喜欢坐的地方;往左手边进里间寝阁,挂了道水晶珠帘,紫苏和半夏,总是旋风一般,在那珠帘边上,行走生风,惹得水晶鸣脆响;再往里,那张红木小几,依旧搁在窗下,临风沐月,那底座上雕刻的猛虎噬小鹿,是每次裴煊来,最喜欢用指腹去描绘的纹样…… 触景情伤,睹物思人,夜长欢突然心中崩塌,泪如泉涌,浑身无力,再也站立不住,直直下坠,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去年初夏离开,今年暮春归来,一年时光,白马过隙,光yīn荏苒,离开时,她意气风发,壮胆雄心,说要回来,未曾想,竟以这样一种离奇而酸楚的方式,重归府邸。 一日来的强自振作,终于摧枯拉朽,塌了一地,从走出国公府那一刻就蓄势而起的委屈与孤零,尽数化为眼泪。 杜之衡蹲至她面前,手足无措。 他终于见识了,原来女人认真哭起来,竟然能够这么凶猛。 他张了张手,想去抱她,又觉得好像有些冒犯;他想说几句安慰之语,却又连她为什么哭的原因都不知道;他起身寻了一张巾子,递过去,那女郎却哭得酣畅,愣是没空来接。 杜之衡就蹲在边上,傻愣愣地陪着,直到她哭累了,自行收歇。 他不知道,她哭了有多久,只觉自己蹲得腿酸脚麻,而那女郎,则早就散坐在了地上。 彼时天上yīn雨渐停,几抹轻云,烘一弯新月,煞是清爽,杜之衡亦觉得心中如有一朵yīn云,霎时被拨开了一般,暗自松了口气。 两个人,一蹲一坐,就在门边地上说话。 “对不起!”女郎一边收拾残泪,一边突然向他道歉。 “没关系!”杜之衡不甚理解她对不起他什么,却也赶紧顺口回她。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麻烦你。可是,我实在是太笨了……”女郎讪讪解释,满是自惭形秽。 “不麻烦!” 杜之衡赶紧摇头。女郎反复表达的歉意,反倒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真是一点也没有认为她是麻烦,相反,今夜的街面重逢,空宅奇遇,恍若书生遇狐仙,梦游太虚境。虽然他仅仅是像个杂役一样,帮她烧了水,煮了饭,铺了床而已。 “真的很……谢谢你,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谢你。”女郎终于平缓了情绪,说话也渐渐朗声起来,“书上都说救命之恩,该要以身相许,可是,我嫁了人的,没有办法许你。” 原来是心里透亮,说话也直白。 深夜空宅里,凭白受一非亲非故的陌生男子鞍前马后地照料,总是惹人往旁处想的。先把话说清楚,把肖想的路堵死,可谓是避免后患与纠缠的聪明。 “不用……许!”轮到杜之衡尴尬了,面色隐隐发烫,就好像他跑前跑后忙碌半夜,是居心不良一样,遂赶紧撇清,“就当我是朋友吧!” 其实,对于女郎的话,他心中还是存了一份黯然。原来都嫁了人的呀,也是,这样的女郎,这般年纪,怎么会没有嫁过人? “你的……夫君呢?为什么弃你?”杜之衡默了默,又顺着她说嫁了人这茬,忍不住追问。 无可否认,他此刻最好奇的,就是她的夫君,会是怎样的人?为什么她遭着这样的罪,他的夫君都不见踪影,可不是弃了她吗? “不是他弃我,是我弃他。” 女郎像是不乐意他的猜测追问了,猛地摇头否认,话里带着哭音,泪珠子在眼睛里打转,眼看又要滚落下来。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别哭,啊,你早点休息,我明日再过来看你。” 杜之衡忙不迭起身,一边摆手止住她的眼泪,一边退身,逃也似的,出宅去。 他见不得她哭。见着她一哭,他就觉得自己如蚂蚁上热锅,无所适从。 回到隔壁家中,母亲与妹妹早已睡下,没有追究他不回家吃饭的过。 一夜恍惚至天明,仍觉得,昨夜的际遇,太不真实。直想马上过隔壁去看一看,那女郎是否还在,可终是忍住了。 生意要紧,赶紧洗漱整饰,先去了yào铺,便见着玉京府的衙役们,满大街贴通缉布告,说裴相爷的侍妾盗了一匣子御赐珍宝,潜逃在案。又说逃犯虽是个二十出头的女郎,但jiān诈多端,善于藏匿,手腕上还有道横割疤痕!昨夜禁军闭城搜了一夜未果,命但凡有线索者,上玉京府提供,皆有重赏。 杜之衡想起昨夜的女郎,想起她一见面就伸过来给他看的疤痕,想起那匣子递给他用作买宅之资的珠宝。 串珠成线,豁然发现,他的确是捡了一个大麻烦。 当下心中奔涌,额角突跳。却不是担惊受怕,想急于撇清干系,或是要到玉京府去领赏。而是觉得,一个朝廷重犯竟被自己窝藏起来了,那种隐隐的兴奋,甚至犯罪的快感,灼烧得他坐立不安,浑身难受。 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 于是,那日的yào铺生意,他也不做了,有几个南来的大主顾要见的,也给推了,当即急急回永安坊,小心翼翼进了那公主府,前院后园里,奔跑着找了一通,终于在园子里的一颗杏树下找到那女郎。 然而,他把外间所见,简要道来。 一言蔽之,你男人,神通广大,只手遮天,昨夜动了数万禁军搜查你,今日又使了玉京府衙,在悬赏通缉你呢。 女郎坐在杏花树下的秋千上,扑闪着眼睫,目光流散,听完他的话,竟面色如常,半响无甚反应。突然一个作呕,又赶紧抬手捂嘴,极力压住,一脸痛苦地与他解释: “我今晨起来,就一直想吐……” 杜之衡的思绪,尚还停在外面的海捕文书上,一时未能跟上她的跳突,却听她又问到: “我问问你,你做yào材生意,通医理不?好端端的,突然恶心想吐,是不是孕相?” 作者有话要说:  小杜是在开篇就想好的男配,出来得迟了一点,但是符合作为一名优秀男配的所有特征,能干,温暖,心甜,雪中送炭,备胎,pào灰。。。。。。 ☆、jiān相 这个暮春时节,裴相的清风声誉,突然间掉了一地,零落成泥。 筑堤千日,溃堤一蚁。 就一件因侍妾携宝潜逃而擅用职权全城搜捕的事情,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御史台的弹劾奏章如雪片,坊间的八卦流言如洪水。 没想到,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有更绝的。 没几天,就又传出裴相抛弃糟糠之妻的重磅八卦。那糟糠之妻,那他送和亲公主去夏国之时,在永乐城娶的没藏氏大小姐。两人共过患难,有过生死jiāo情的。可玉京人连那个大小姐的面都没有见过,就听说裴相爷突然一纸休书,把人家给打发了。 然后又是抗旨拒婚。太后娘娘还是最看得上吕太傅家中的小女儿,非要把那名门淑女配给自己的兄弟。御赐婚姻的金册圣旨都直接送到政事堂了,当着满堂参知政事们的面,皇家喜事,金玉良缘,高声唱喏,宣示而来。 彼时,圣旨递到脸边,众人期待着裴相公伸手接旨,叩头谢恩,就圆满了之时,哪知人家藏在袖中的手,愣是连个指头都没有伸出来一下,僵持片刻,竟突然起身掉头,挥一挥衣袖,走人了!把那个奉召宣旨的中贵人晾在堂上,半响回味这千古未有之怪状,后来回宫朝着太后娘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把太后娘娘也气得在景福殿里直跳脚。 然后,事情的焦点,又绕了回去。回到侍妾潜逃一案,以擅于缉拿和断案着称的玉京神捕们,连同数万曾经纵横疆场都所向无敌的禁军,一个多月功夫,把整个玉京城几乎都翻遍了,也没能寻着人,破着案。搞得玉京的女郎们一出门,但凡遇见官爷,就自觉地挽起一段衣袖,露一节皓腕,正明自己的清白。即便这样,仍是无果,直显得神捕和禁卫们,都是饭桶。 这个时候,裴相爷又发话了,广布文书,四处散信:人找不到,就不找了,是他的错,是他不该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嫌弃那个侍妾没个堂皇身份,就迟迟没有给她名分,导致她心灰意冷,不辞而别。让她自己回来,他就娶她做正妻,而且保证,这辈子只娶她一个。 从春入夏,走马灯似的八卦,行到此处,众人才发现,哪是什么窃宝大案,原来是件风.流债! 市井坊间里,风向转得最快,他们发现,原来骂错了,他们骂了半天的负心汉,原来是个痴情种。玉京女郎们,纷纷掏出丝绢子,感动得掩面哭泣,拭泪之余,未曾不在心中偷偷地肖想,这样的政事堂相公,虽说行事跋扈了点,但如果送给我做个夫君相公,还是不错的。管他又多横,那都是对他不喜之人横,若是被他放在心上了,那还真是不错,比如那个潜逃的侍妾,真是艳羡啊。 紧跟着,是御史台的言官,突然闭嘴了。骂了这么久,他们已经骂累了,骂不动了。之前,侍妾盗宝案一出,他们发现原来盛享清誉的裴相,竟然在私德上一团糟,糟得超乎想象!好!终于逮到毛病了,那是太后的兄弟啊,如果被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给参倒了,那是多大的成就!故而卯足劲,浑身打了鸡血,把裴煊往十恶不赦,罄竹难书的境地骂。 如今,这专情男子的光辉形象一出来,言官们傻眼了。私德方面嘛,虽不能承认先前骂错了,但也不好再继续睁眼说瞎话了。于在政事上,又挑不出他什么错来,非但挑不出错来,打心眼里,明眼人都心照不宣,如果没有裴相公立在朝堂上,成日跟那个垂帘临朝的太后顶杠,他们这班谁也不敢得罪的文弱臣子,乃至整个大熙朝堂,都会被那个独断专行的太后娘娘,蹂.躏得更惨。 于是,朝堂与坊间齐齐收敛,言刀语箭停歇,裴相爷的风流八卦,就当风花雪月,且行且看吧。 裴煊的声誉,不复清贵,但多了一抹艳色。 坊间的迎合,也忒有趣味。 那年盛夏,最时兴的女子衣袖样式,比往年短了几分,堪堪露一小节玉色手腕,一目了然,省得见着官爷盘查时,还得将那繁复长袖,又捞又挽。 可转眼间,又流行起一种飞霞妆,不是飞在脸上,而是画在那刚好露在衣袖外的手腕血脉处,或粉红如花瓣,或淡雅如清叶,更有重口者,弄个朱红如血的颜色,狰狞如爬虫的形状。反正,女郎们,人人都整成一副割腕自尽而未遂的鬼样子。 禁军统领莫不凡立在街口,看着这满大街的半袖与飞霞,短袂乱舞,红霞乱飞,晃得他头晕眼花,几yù崩溃。 这下好了,打眼看过去,满大街都是嫌犯,都像是裴相最喜欢的那个侍妾,仔细一看,又人人都不是正主儿,更难找了。 那个越发任xìng的裴大公子,虽说撤了玉京府的缉拿通告,却没有停了他这禁军找人的冤枉活路。他堂堂一大统领,已经被裴家公子抓住当家丁,使了一个多月了,这也罢,关键是,成日忙于城中找人,他就没时间进宫,去景福殿,去跟太后娘娘聊天啊。 莫不凡心里苦。 可是,叫苦归叫苦,人情债还是要还的。 莫不凡摇摇头,叹口气,朝街边yīn凉处那顶软轿走去。 如今的裴相爷,越发骄矜了。出门都不乘车,改坐轿了,说是马车太颠簸,抖得他心疼,坐轿要稳当些。文臣就是比武将要安逸,怎么都是风雅,莫不凡心道,你让他禁军统领坐轿出去溜一圈看看,八成以为他病入膏肓,快不行了,立马军心涣散。故而,大马金刀,大甩火腿,行走如风,才是正道。 “这么久了,连个人影都没见过,那匣子里的珠宝,也没有一件在市面上出现过,会不会人根本就不在玉京?”莫不凡叩指轻敲轿壁,冲着轿里的人说来,想提醒他转个思路,讨个商量。 “她不会出玉京。”轿里的人,还是那句话,淡淡的语气,却叫人不容置疑。 也越发固执了。莫不凡心里对这骄矜公子的腹诽,再加了一条。 “会不会……找不到了?”莫不凡尽量挑了个不会刺激到裴煊的措辞。也不怪他心中往这最坏的情况去想,这样天罗地网的搜捕,又是那么明显的特征,别说在玉京地面上找个活生生的人,就算是找只蚂蚁,说不定也早给逮出来了。 “不会,我昨夜还梦见她了。”轿子里的裴相,隔着那半敞的帘子,肯定地回答他。 可是这肯定的信心,又来得好没由头。梦见了,就还在吗?就不怕是香魂托梦吗?死人才喜欢托梦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0 章 莫不凡看着繁华街面,行人如织,闭唇不语。因为,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接话。 越发不可理喻了。他心里对这固执公子的腹诽,再加了一条。 然而,莫大将军一不说话,就尴尬了。 随从的禁卫们都离得远远的,顶着日头等候,裴煊的跟班柴胡和轿夫们,也躲得远远的,在街角的yīn影与阳光jiāo接处,藏了半边身形,稍事休息。而轿子里的人,修炼闭口禅的功夫,比他厉害多了,正捧着一张玉京地图,垂目细看,就像是魂魄离了身,入了那黑线红点的方寸地舆中神游。 就剩他莫大将军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轿子边上,若是再不说点什么,看起来,好傻。 莫不凡无奈,只得勉强重续话题,胡乱问到: “在哪里梦见的?”话一出口,他心中突然闪现一道希冀的光,说不定真是托梦呢。 “床榻上。”裴煊依然盯着手中舆图,顺口答他。 “不是,你梦见她在哪里?”莫不凡又把问题重新表达了一次。他以为裴煊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他也承认,是自己没有把话问准确。 “我都说了,床榻上。”那看舆图的人,面不改色,大言不惭,还斜眸冷光,撇了他一眼。那眼神,意思是很不屑于与他继续描述那床榻间谁上谁下的具体情形。 “……”莫不凡被彻底呛住,喉结滚动,极力忍住言语,决定不再自讨没趣。 裴煊年少在西北时,他就看出这小子内心骚得一塌糊涂,却不知其他人,为何皆说他稳重! “玉京城里,真的都找过了?”裴煊却又来主动问他了。 “喏,你看看,舆图上还有哪处地方,没有标红?”莫不凡虚指了指裴煊手中的舆图。咬牙忍了人家幽幽怀疑他磨洋工的语气。 每找过一遍,就在那处街坊,标记一次红点。一遍一遍地找,一遍一遍地点,整个图都快涂成一张大喜饼了。每处街坊,每处民宅,每家店铺,常住的,打杂的,投亲的,串门的,都被摸了个门儿清。 然而,帝都遍寻,查无此人。 “永安坊找过没?”裴煊突然开口问。 “永安坊?……没有!”莫不凡不得不承认。 他又不是不知道裴煊在找的人是谁?永安坊是昔日安阳公主的旧处,那地方,几乎每一家,都认识她,哪里藏得住人?藏得住她一天,也藏不住她这么久! “昔日的安阳公主府,如今被谁买了去?”裴煊又问他,说着竟闭目沉吟,不知是疲倦,还是不耐。 “……”莫不凡一时答不出,他又不是玉京府的主簿,怎知这豪宅jiāo易情况?吞口气,再耐心地支招,“找玉京府查一查,要不把那个买宅子的买主约到政事堂喝喝茶,问一问?” “不用了,直接上永安坊去,这会儿就去。”裴煊合了舆图,果断吩咐到。 他想起来了,梦里颠.龙.倒.凤的那张床榻,描金雕花,芙蓉软帐,他说怎么那么熟悉,原来是昔日安阳公主府里,那人的寝房。 软轿起来,莫不凡赶紧招呼着那队禁卫跟上,往永安坊去。 一路疾行,莫大统领心中有些忐忑。他是替他心爱的太后娘娘着急,因为,说不定今日过后,她的兄弟,又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没有搜捕文书,不知宅主何人,就带一班子禁卫,直接冲进人家家里去找人,这是要演变成擅闯私宅吗? 朗朗乾坤之下,禁军好像也没有这个权限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争取每晚十点能够更新一章 不过,作者君带两只娃,手忙脚乱,不能保证没有例外的时候,请大家海涵 ☆、小名 黄昏时分,西垂的斜阳,把花树与人影都拉得长长的。 安阳公主府,园子里那棵杏树,早已褪尽花期,换了杏果满枝头。 夜长欢坐在旁边的秋千上,仰头看着那满树诱人的果子,青青红红的颜色,酸酸甜甜的味道,馋得直吞口水,忍不住起身拉下一根枝条,摘一颗在手,摩挲去表皮绒毛,递至唇边嗅一嗅,却终是忍住了,没吃,只拿在手里把玩。 杜之衡跟她讲过,杏果有滑胎之效,还是小心为妥。 那喜脉,是杜之衡给她诊的。她以为他只是个yào材商人,却不曾想,还真的通些医理,再说,也不敢请外面的医馆郎中来看,就权且信任之了。 诊出时,尚不足两月,如今,倒是已经熬过了那最不稳妥的头三月,胎相渐显,那害喜想吐的症状也渐渐消退。 这几日,总觉得腹中空空,见着什么都想吃,尤其是这带酸的果子。 其实,杜之衡很细心,每日都会送些新鲜清爽的食材过来,又专门寻了一个可靠的哑仆,专事照料她。夜长欢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别扭与歉意之后,终于还是坦然接受了他的好意。 因为,在那个哑仆来之前,她也是想要自力更生的,拖着个有孕之身,忍着强烈的害喜症状,不小心把厨房给点着了三次,把锅烧糊过四次,把杯盘碗盏打碎得所剩无几,还把打水的桶给掉在了地上,裂成了几大块,水洒了一地。 彼时,她从井下打水,满满一桶水从井里拎出来,突然想起杜之衡叮嘱的,有孕之人不可提重物,赶紧松手将那只盛满水的木桶给扔下,桶翻水洒,水渍映着天光,明晃晃的,shè得眉心生疼,偌大的宅院里,就她孤零零一个人,猛地勾起生存艰难之感,一时怅然,便滑坐在井边地上歇气。 正巧赶上杜之衡来看她,见那几瓣木桶,一地流水,还有她那痴傻表情,便以为她摔着了。她都没有哭,却把那人急得眼眶子都红了,竟哽咽着声音,求她,让他照顾她。 那天,她没有被打翻的木桶吓着,却被杜之衡的反应吓着了。她觉得,她将要欠他好大一份情,大到这辈子都还不起。 可是,肚子里的孩儿要紧。再大的情,也只能欠着了。 遂调整心态,放下自尊,抹下面子,抱着那种这辈子还不起的情只有拖到下辈子的赖皮心理,又重新过回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蠹虫生活。让那个憨厚的哑丫头揽下了一切起居杂活儿,杜之衡送什么来,她就吃什么,他叮嘱要注意什么,她也谨遵医嘱,反正,好吃好喝,轻松过活,安心养胎。 此时黄昏,暮色尚早,天光灿烂,哑丫头还在厨下忙活,晚间的膳食还未烹煮好。双身人,消耗大,夜长欢就觉得腹中的馋虫,已经在蠢蠢yù动,手中那颗杏果,黄橙橙的,好勾人,不觉又拿在唇边摩挲。 杜之衡过来,行至那回廊转角处,就见着晃悠悠坐在秋千上偷吃杏子的女郎,赶紧“嗨”地一声吆喝,拿手指着她,一路冲过来。 “我没有吃!拿着玩呢。”夜长欢举起手中那颗完好无损的杏子,冲他展示一番,笑着说。 杜之衡出了回廊,下到园子里来,匆匆将手中提篮往石桌上一搁,就走过来拉秋千的绳索架,试一试那结实程度,使力拉了拉,还是觉得撵人来得更稳妥些: “去那边石凳上坐。以后也不要往秋千上坐了,小心摔着。” 他不知道这个女郎,为什么对这架秋千如此情有独钟。几乎每次来,他都看见她在秋千上晃悠。对了,还有她寝阁窗下的那张红木小几。反正,每次要找她,如果是在屋子里,多半就是半躺在小几旁的地席上出神,如果是在园子里,就坐在这架秋千上出神。 “嗯,好吧。” 夜长欢顺从地应着,慢慢地站了起来,不觉抬手摸了一摸肚腹,如那将军行步,霸王起霸,昂首挺腹地晃悠至石桌边上,再四平八稳地坐到石凳上。其实,她那三月多点的孕相,着一身齐胸的宽松襦裙,加之人又消瘦,不知内情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杜之衡却看得颇为满意,跟着回到石桌旁,打开那只青草掩盖的竹篮子,往她面前略略推来: “这个口味你多半喜欢,西域来的葡萄,尝尝?” 那篮子里的葡萄,躺在厚厚的翠色青草之中,洗得干干净净的,晶莹紫亮,带着霜色,摘一颗在手,尚有冰意,放入嘴里,甜浸清凉,沁人心脾,夜长欢自然是喜欢。 遂一边开吃,一边含混问他: “哪里来的?” 西域葡萄,冰镇着保鲜,快马加鞭,辗转千万里,送至玉京来,可是只能往宫里送的贡品。市面上,捧着金元宝都买不到的。 “近来,宫里经常送些这等稀罕物事给若若。” 杜之衡说得平淡,其实眉眼间隐着些亮色。一来,妹妹深受天子所喜,他作为天子的小情人她哥,能沾些这等平常人家不可及的好处,自然是不错的;更重要的是,能把这些好处,用来讨好自己喜欢的人,看她吃得开心,更是欢喜。大约真正喜欢一个人,都是恨不得为她摘星揽月,下洋捉鳖吧。 夜长欢虽说埋头大吃,却没有错过他眉色间的那抹飞扬。吃人嘴短,葡萄吃得甜爽,让人心甜的恭维话也是应该有几句的,便顺口闲扯: “你以后可是越发富贵了,做天子的大舅哥,那可是国舅爷啊?可是要封侯的。” 话一出口,突然思及,那边也是个国舅爷,人家还是世袭公爵,连封侯都看不起的。门楣之高,宅邸之深,愣是几句话就把她给挤兑出来了。 心中恍惚,忽如yīn云蔽日,跟着口中麻木,那甜滋滋的葡萄味,也尝不出了。 “那等富贵,对于我们这种人家来说,未必是福。”杜之衡亦在叹息,忽见她捏一颗葡萄在手,神色瞬间暗淡,赶紧问她: “怎么不吃了?” 不问则已,一问更神伤。怀孕之人,本就情绪敏感,易起伏。夜长欢索xìng将那颗葡萄扔回篮子去,甩一甩指尖的葡萄汁水,彻底不吃了。 又觉得手臂上有些痒痛,便拿手背隔着轻纱罗袖,轻轻磨蹭手臂雪肌。 “给我看看。”杜之衡见她形状怪异,手快地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要撩起衣袖查看。 相处多日,当她是个小孩儿般嗦叮嘱,悉心照顾,也就不怎么拘泥这些男女大防,酸腐小节了。 夜长欢本能地抽手躲闪,仍是被他稳稳拉住,推了罗袖至手肘,露出小臂上几点犹如朱砂滴撒般的红痕来。 “也没什么,今日午睡时,没有落帐,被蚊虫叮咬的。”她觉得那些狼藉红斑被杜之衡凝眉锁目围观了,她都替它们不好意思,赶紧解释到。 她皮肤细而嫩,蚊虫一叮,就红肿成一片。 “那边花圃里有薄荷草,等下给你植一盆放到寝房去,可以趋避蚊虫。”杜之衡略略思忖,抬头给她想了个驱蚊的主意,一边说着,一边竟起身往那花圃去,又打着手势让她稍安勿躁,“你等等……” 昔日安阳公主府里那个老花匠,是个极其有趣的人,在这清雅园子里,种果树,还辟了个花圃,种百草。可也算是技艺高超,终究没有把这耗资不浅的私宅园林,彻底变成农家小院的味道。 只见杜之衡穿过廊子,到那边的花圃去,躬身在地上几寻,转眼间又翻廊回来了。 夜长欢以为他是去挖草,却未料只是摘了一把薄荷叶在手。回到石桌边,把那青翠嫩叶放在掌心里,搓揉成汁,再拉过她的手臂,给她涂在一处红斑上。 顿时清凉触肌,颇能止痒,那红色斑痕也像是褪了一圈大小。真是有立竿见影的功效。 夜长欢看得惊讶,对他这通yào理识百草的本事心生佩服,便伸着手臂,由他继续搓汁涂抹。 夕阳偏坠,温柔绵长的光线,丝丝缕缕穿过树隙与花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纹样;屋檐洒影,遮住廊下园中的石头桌凳,青年男女,自然地坐在那yīn影中,安享这片刻时光停驻的静谧。 “薄荷刺激,你也不可多用,更不可食。”杜之衡一边搓叶,一边不忘叮嘱她。 “嗯,知道了。” “……嗯……那个……以前你的家人怎么称呼你的,说个小名,我也好称呼,行不?” 杜之衡一有机会,就会锲而不舍地问这个问题。眼前这黄昏之景,催人倦意,佳人温顺,兴许不设心防。 “菩萨奴,他们都叫我阿奴。”夜长欢终于如实答他。 “阿奴……”杜之衡试着唤了一声,不觉哑然失笑。 一个烂大街的槽贱小名,他求来,却花了这么久的功夫。母鸡仔鸭,鲜鱼时蔬,应季瓜果,吃了他几大筐子了,才求得这声小名呼唤,当然,他倒不是小家子气,计较这些零碎得失,而是觉得,就这样细水流长,文火慢炖,零碎温濡,假以时日,是不是,还能多求些……别的? “我生在菩萨生辰,六月十九。”夜长欢笑笑,又多说了些。 “六月十九么,刚过没几日,你为什么没说,该庆生的。”杜之衡一边把薄荷汁往她手臂上涂抹,一边抬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表示惋惜。 夜长欢却浑然不觉,垂着长睫,认真盯着手臂上红斑的消退与止痒,一边继续惊叹那香草神奇,一边不经意地答到: “庆什么生呢,不必刻意去寻着哪一日特别的来过,就这样,每天都挺好的。” 就这样,偷得一处安生之地,平平顺顺地孕育一个新生命,保持着跟裴煊唯一的联系,挺好的。 “裴相爷……都昭告天下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去?”杜之衡突然问她。 每次来,他都会如实地告诉她外间的情形。这段日子,裴煊在玉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尤其是最后扬言说,要娶她做正妻,几乎是变相的全城告白了。可这女郎听罢只笑,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也没有一点要回裴家的意思。 这一回,他主动问起这事,她仍是旁顾左言,笑着说来: “你的yào铺缺人手吗?你看我做个伙计行不行,我做不好精细活儿,可力气蛮大的,做点粗使的活儿应该还可以吧?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1 章 我生下了孩儿,就去给你做伙计,在你那里挣点养孩儿的工钱,成不?” “还是……算了吧。”杜之衡抬眸,看着女郎低垂的眉眼,黛眉如远山,蕴含着如烟愁绪,长睫如蝶翅,掩映着幽明目光。饶是言辞轻松,眼眉间却泄露了她的口是心非言不由衷。 然后,杜之衡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看向她的身后,穿过回廊,看见回廊转角处,转出来一个玄衣兵士。 紧跟着,出来第二个。 第三个。 第四个。 …… 一队玄衣兵士于那木廊间行来,乌泱泱的身形,隐现在渐暗的暮色yīn影中,低沉步履,乍听,如叩在心上的鼓,再听,又如魂灵般无声。 最后,从回廊转角处行来的那个人,着一身紫袍官服,笔直行来,明明有种潇潇如松下风,濯濯如春风柳的卓越风姿,杜之衡却觉得,那人从转过转角,看得见园中情形开始,就在冲着他扔眼刀子。 他其实,没有见过裴煊,可这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个人,就是裴煊。 手臂上的薄荷汁,其实也涂得差不多了,可杜之衡本能地,捉住手中的皓腕不放,甚至,故意续着他与她刚才的绵绵话题: “我怕你把yào铺子给我点着了。”拿她烧了几次厨房的糗事,笑话她。 “哪能,我有那么笨吗?” 女郎娇笑,依旧低头垂眸,看她手臂上红斑,似乎在想什么,想入了神,不知身后动静。 那队禁卫已经在廊中列队排开来,静静地对这园中成了围观之势,裴煊则已经行至廊子出口,差几步便是石桌,几乎是站在了她身后。 杜之衡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既是发自肺腑的意气,又带点恶作剧,还有种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敌意既然裴煊看他的眼神饱含敌意,那么,他也不介意,把这份敌意这还回去。 于是,他继续拉住那只手腕,弯腰俯身,将头脸低下去,几近够着女郎的膝怀,再仰起面来,瞳色深深,情意深深,寻着她低垂的目光,唤着那个他刚刚才问出的小名儿,以只有她能听得清楚的声量,轻柔,而又认真说来: “阿奴,你若是不想回去,就住在这里。也无需去辛苦劳作,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等你的孩儿生下来,我也可以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儿一样,悉心抚养,教导成才。” 他知道了她的小名,仍是不知她的身份,但却知她定是矜贵无比。西域葡萄摆在面前,可以毫无惊色地开吃的,决不是裴相爷身边的一个无名侍妾那么简单。 可是,不管她是谁,也不管她心里装的是谁,杜之衡仍然有勇气,有耐心,去追求。 这样的矜贵人儿,就该悉心呵护,小心安放,免她惊,免她苦,免她风雨流浪。如果此刻站在她身后的那个人,做不到这些,他一介草民,却是愿意试一试的。 杜之衡自小便懂得,人生需惜缘,凡事要尽力。 女郎被他突来的一席话惊得睁了双目,嚅嗫着双唇,又像是想说些表示歉意的话。 “我是说认真的。”杜之衡扬声重重强调,止住她的起唇,然后,笑着松开她的手,站起身,这才告诉她身后的情形: “好了,你的夫君来接你了。” ☆、回家 夜长欢猛地回头,看见廊子中乌泱泱情形,还有那几近就立在她身后,芝兰玉树一样的裴煊。 那人一贯的面色无波,嘴角挂冷意,拔凉拔凉地看着她。 恍若梦境,又陡然惊梦。 禁不住目翕唇,抬手捧胸,像一只偶遇猎人而惊慌失措的小鹿儿。 杜之衡却挺胸昂首,两步行至阶下,先朝着裴相公行一揖礼,然后不卑不亢说了声“借过”,愣是从裴煊身边挤着入廊去。 后头那站了一廊子的禁卫,大约都有些眼色,见着这冷场光景,便知道裴相爷不高兴,遂都恨不得用胸脯堵路,用大脚使绊。反正,手扶腰间长刀,脚跨八字横步,挺在廊子中央,要从他们身边过,就得求他们让路。 可偏偏裴相又没有明说要把人拿下,莫大人也缩在后头转角处,一副事不干己高高挂起的龟缩样,等着看热闹。 禁卫们就不敢轻举妄动,擅自把人逮了。虽然,刚才冲进这座空宅之时,他们就是想着进来逮人的,偌大的宅院里寻了一圈,终于看见园子里这一男一女时,也着实小小地兴奋了一下。 裴相爷惜字如金,禁卫们很无奈。 杜之衡就一路呼着“借过”,“借过”,一路挤过去。你们是谁,要干什么,他也不问;他是谁,他在这里做什么,他也不说,反正,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跟你们说,大有“我不得罪你,也不想让你得罪我”之意。 众禁卫就不情不愿地挪着身形,让出那么一丢丢空隙,却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一路穿廊,直至扬长而去。 不过,还剩了那女郎坐在石桌边上,侧着个窈窕身影对着他们,连身都没有起一下。 兴许,裴相爷的重点是这女郎呢。于是,禁卫们又齐齐掉头,开始用眼神帮助相公大人,围剿园中女郎。 裴相公待他们不薄,为相公的事,两肋chā刀,都使得。 哪知下一瞬,却是他们被撵出了园子 莫不凡一声粗犷吆喝:一群不长眼睛的!还杵在那里干什么吃? 禁卫们才终于若有所悟,原来,他们不是来拿人的。 赶紧顺着回廊,从哪里进来的,从哪里一溜烟儿蹿出去,独留了裴相爷一人,在空dàngdàng的园子里,独自面对那个想来都很厉害的女郎。 可不是厉害吗?能够在如此严密的搜捕下,藏匿这么久,看起来,还没有丝毫狼狈相。 夕阳斜光沉,暮色入廊下,站在廊口光影jiāo接处的宰执大人,盯着园中石凳上的女郎,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看起来过得不错嘛,一头乌发黑又亮,一张小脸白里透红,一身淡色轻纱襦裙洁净又清爽,看起来,还比之前胖了那么一丝丝儿。 原来,她离了他,照常能过得很滋润,还有男子乐颠颠地围着她献殷情! 裴煊心头的邪火,就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 害得他,白日里,绞尽脑汁地想她会在哪里,夜里又总是翻来覆去地梦见她吟.哦哭泣。他生怕她在哪个旮旯里受苦受难,水深火热,等着他去拯救。 他一个人烧心灼肝,殚精竭虑地,闹得满城风雨,声名狼藉。她倒好,跟没事儿人一样,安安逸逸地躲在昔日豪宅里,还跟别的男子拉拉扯扯,打情骂俏!听刚才那个男子的口气,还不是认识才一天两天的事情! 更有甚者,此刻被他逮了个现行,她却不知羞愧,既不起身相迎,也不与他解释,就那么四平八稳地坐在石桌边,拿一张侧脸朝着他,似看非看,似笑非笑,疏离得很。 裴煊心头的火,就烧得他脑门突跳,浑身沸腾,可偏偏心里又存了一丝欣喜与如释重负终于找到了。于是,邪火就变成了心痒,直想教训人,可出口的话,又有些妖妖的,带着怜惜: “浪够了没有?浪够了就跟我回家。” 说完,就yù掉头走。 他想当然地认为,那皮赖之人,看着摆谱,实则还是怕他的,因此多半会跟上来。 哪知,他已经都转了脚尖,拂了衣袖,甩开袍角迈开腿了,石桌旁的女郎愣是没动。 裴煊回头一看,索xìng径直两步下阶,一把拉住她,扯起来就往廊子里行。 夜长欢猝不及防,被拖着行了几步,都进了回廊,才使出力气来反抗。 裴煊见她坠在后面又拗又拖地挣扎,更是来气,干脆回转身来,揽肩捉腰地,继续拖行,只差没将她当麻袋一样,腾空扛起了。 夜长欢见他蛮横,也是急。可她又拗不过他的手劲,被挟持着行了两步,碰巧一个张臂,触及边上廊柱,赶紧扑身过去,死死抱住,然后,说什么,也不动了。 裴煊跟着就从她身后扑过来,抬臂圈住她,再去掰她扣在柱子上的手,直想把她从廊柱上扯下来。 “我哪里都不去,这里就是我的家!” 夜长欢彻底恼了,狗熊爬树一样,把廊柱当情人,抱得更紧,还把脸也贴了上去。 两人心中各怀别扭,一番拉扯,越演越激,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都想占尽上风。 裴煊觉得,他如果不把人带回去,那么他是来干什么吃的?外头以莫不凡为首的闲杂人等,说不定正挤眉跳脚地,等着看他裴相爷说一不二的威风呢。 夜长欢觉得,她在这里待得好好的,凭什么裴煊一来,黑着脸一声吆喝,唤小狗回家吃饭一般,她就得乖乖跟他回去? 激烈拉扯中,衣料摩挲,肌肤相触,气息jiāo缠,很容易就变成绵绵厮磨,最后,还是心中那旷了有些时日的yù.念,占了上风。 裴煊看着那张贴在廊柱上的小脸,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雪肌绒毛可触,轻纱包裹的玲珑身板,就在他臂间胸怀里,淡淡体香可闻,突然就歇了要将她拉离廊柱的主意,将就那个有些难度的姿势,偏头递唇,直接将那张尚在哼哼唧唧吐着不屈不挠之意的小嘴儿,一口吻住。 “……” 刹那间,整个天地都彻底安静了。 堵了嘴,后头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先是将就那从后面抵压过来的姿势,将她压个动弹不得,叩住后脑勺,狠狠地吃了一回,再试着将她转个身,揽腰搂背,圈在自己和廊柱之间,上下其手地搓揉着,细嚼慢咽了一回。 大约再大的邪火,这都是个最好的清泄之法。 嘴边的香唇,越来越软,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软,大掌中的腰肢,也越来越软,估计再这样下去,就要化出水了。裴煊的心情,也就跟着好起来,大人的大量也能正常显现了,遂能够勉强正确地面对刚才的问题: “刚才那个人,是谁?” 裴煊用唇触着她的耳垂,淡淡地问。不过再淡的语气,也掩不住那股酸气。 刚才心中莫名邪火,由头还是这个。 “杜之衡,就住在隔壁的,人可好了。”夜长欢如实答他。 “……”裴煊一口咬下去,还用牙齿磨了磨。答得不好,就得受罚。 “嗯呀……痛!”夜长欢嘶着气呼痛。 “听说这宅子,被他买了去?”裴煊松了口中软ròu,又问。 莫不凡的建议,他还是听进去了的。来之前,已经找玉京府,查清楚了这宅院的房契去向,原是被隔壁杜家买了去。而这个杜家,因着天子的关系,在不久的就来,恐怕也不会再是普通的平民人家了。 “嗯,他又卖给我了。”夜长欢赶紧补充到。 “呵……你可是能耐啊?”裴煊扬了眉尾,垂下额头,来抵她前额。他以为她在外头寸步难行,未曾想,人家轻轻巧巧地,还把昔日宅院给买了回来,可不是能耐么? “还不是用你母亲给的那匣子东西,作的买宅之资。”夜长欢噘着嘴,解释到。 没办法,不是自己能耐,而是拿人手短。拿了裴家那么一大匣子御赐珍宝,当做驱逐费,而且还被她随手一递,就给花出去了,如今她怎么能够,耀武扬武地重回国公府? 不管裴煊怎么闹,一纸休书跟没藏丹珠撇清关系也好,御旨赐婚的圣旨递到脸边都敢拂袖而去也罢,那都是风流;不管裴煊怎么说,说他如何如何心属她也好,全京城去宣布要娶她做夫人也罢,终是一句话而已。她若真是要顺着竿子往上爬,以这无名之身,做裴相爷的夫人,自然有人来给她明里暗里使绊,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因着这层心思,刚才陡然被裴煊吆喝着要带她回裴府,夜长欢心里就抗拒得很,此刻被裴煊的亲昵融化了别扭,她终于决定坦诚面对,耐心说实话: “我答应了你的母亲,也拿了她的钱财,所以,我怎么能够跟着你回去?回去的话,你母亲,会笑话我的。” 裴煊的脸色有些难看。 夜长欢赶紧又说: “况且,我之前在这里住了几年,现在也住得习惯,而且比在你家里住着,自在些。就当是你在外头置宅子,养小妾?反正,都是花的你的钱。” 置宅养小这种卑微关系,她也说得,认得。她终是不想让裴煊太为难。他对她的好,应该妥妥珍惜,而不是肆意消磨。 裴煊扬额,抵着她的额心,又一路从额至眉,眼,鼻,唇,一边抵磨,一边沉吟,忽然间眸色一亮,爽朗说到: “那好吧,走吧。” 直直牵过她的手,又拖着往园子外走。 “去哪里?我说了不走的。”夜长欢被拖着挪步,却又不明就里。敢情,她刚才说了一大堆,都白说了? “我饿了,吃东西去。我买了宅子,养了一房小妾,好不容易来看她一次,都不给吃的吗?”裴煊回头看她,将就她的主意,说得有模有样。 “哑奴只煮了我一个人的分量,没有多的。” “我吃你剩下的就行。” “我近来……吃得多,剩不了多少的。” “我也吃不了多少。” “等一等,那边还有些紫晶葡萄,杜之衡带来的,别浪费了。我现在穷,浪费不起……” “不就是西域来的吗?不食嗟来之食,你想吃的话,明日我给你送来,想吃多少有多少,以后不要乱吃隔壁的东西了。” “你慢点,我跟不上……轻点,你抓痛我了……哎呀,放开我啦!” 青年男女,你一言,我一语,嬉笑嗔怪,拖拖拉拉,搂搂抱抱,出了园子,洒落一地深深浅浅的情意。 ☆、身孕 杜之衡寻来照顾夜长欢的那个哑奴,长得粗眉杏眼,面如满月,是个憨实之人。 一大群禁卫破门而入,在前院后园里上蹿下跳地找了半天,她在厨下也浑然不觉,只管埋头烧火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2 章 。主人家有身孕,一切饮食以清爽为宜,却又要兼顾开胃食味。晚间的膳食是仔姜炒鸭丝,青笋烩鲜菇,蟹黄豆腐羹,她料理得很细心。 等她烹好菜肴,用多层食盒小心盛装了,出了厨房,禁卫们已经撤走了,偌大的宅子已经复归宁静。送去主屋,见着主人也如平常那样,垂头坐在锦屏小案边,等着吃饭。 唯一不同的是,主人身边多了一个人,是个高大男子,玉冠紫袍,剑眉星目,看着甚是威严,可那坐姿与动作,却甚至散漫。因为,他正把主人虚抱在怀里,侧头递唇,一边点啄亲昵,一边隐约说些悄悄话,见她拎着食盒站在门口,也没有避嫌,松手。 哑奴有些吓,不知道该进还是退。 她来这大宅有一个月了,还没有见过有其他任何外人来过,当然,除了给她开着工钱雇她来做事的杜公子以外。 “哑奴,进来,别怕。”女郎扬声唤她。主人对她,一直很和气。 哑奴拎着食盒,抬脚进屋,行到小案边,小心跪好,擦净双手,准备盛菜。 “他是我的……”夜长欢略略一顿,想着该如何跟哑奴解释,她与裴煊的关系。客人?金主?男人?如今这关系,着实迷乱。 “夫君,我是她的夫君。”裴煊已经抢着说到。 哑奴一听,赶紧放了手中忙活,咿咿呀呀,朝着裴煊行礼。 待裴煊点头受了,她这才继续将食盒里餐具与菜肴,继续取出来,往小案上摆放。 裴煊垂目,看着盛上案来的几样菜肴,寻常食材,但做得鲜香亮色,看着就勾人食yù。他看得满意,竟不觉摆出个主人家的架势,开始吩咐起来: “哑奴,以后每餐都多做一点,我皆是要过来吃饭的。” 哑奴点头如蒜,还憨实地笑了笑。 夜长欢却瞪了双眼,眼神在裴煊和哑奴之间来回打转,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以后,你也不要找隔壁杜家支工钱了,我给你开双倍的工钱,年节里还有红包。杜家送来的东西,不管有多金贵,都一概不许再要。一切饮食起居供应,我等下自会安排,你无需多虑其他,只专心把夫人照顾好便是。” 那摇身一变,瞬间成为男主人的裴大人,还在自作主张,事无巨细地吩咐着,带点小家子酸气,又带点金主的豪气。 夜长欢被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呛得着实厉害,半翕了唇,如鲤鱼吸水,嚅嗫了几下,终是无语。 哑奴却咿咿呀呀地,点头答应,又不住地行礼称谢,然后,手忙脚乱地退了出去,到外面候着。 “你看,这丫头就是机灵,连碗筷都给我备好了。” 哑奴退出屋子,裴煊看着小案上多出来的一副碗筷,忍不住出口赞一赞他刚刚收拢的心腹丫头。 “那是因为,平日她都是和我一起坐下来吃饭的。这下怕是不敢了。”夜长欢翻着白眼,告诉他真相。说着,又兀自捧碗执勺,要盛一碗豆腐羹来喝。 裴煊一怔,顺手接过她手中碗勺,抢着给她盛了,又舀了一小勺递过来,要给她喂食。体贴得要命。 夜长欢看了看递至唇边的羹勺,看了看裴煊灼灼而坚定的眼神,又转眼珠看了看门边哑奴的一抹衣角,这才张嘴含住。 这些日子自己给自己打气,自力更生惯了,如今一头撞进这温柔旋涡,很是不适应。然而,难得裴煊这么殷勤,她勉为其难,消受了吧。 遂由着裴煊耍妖风,亲自布菜盛汤,一口一口地喂她来吃。 一边吃些羹汤菜肴,慰藉肚腹,一边又消化些突兀情绪,适应这陡来的变化。 之前,裴煊满城搜捕着找她,满嘴大话冲着天说,夜长欢只管藏在这宅院里,无动于衷。就是压根没有打算要接过他递来的好意,爬上枝头做夫人,也压根没有想过这辈子还要踏入那国公府半步。裴煊刚才一来,不由分说要拉她回去,她胡乱扯了个置宅买小的主意敷衍,也不曾想裴煊能够接受,哪知却真的把他给安顿住了,而且瞧此刻的光景,似乎比她还要投入这个角色。仿佛这月余功夫,她出走国公府的决绝,他满城风雨的闹腾,都不存在,她就是他一直安置在外头娇养的宠妾一般。 今日得闲,特来看她,小别重聚,你侬我侬,格外甜蜜。 故而,夜长欢惊讶于裴煊的适应能力。她以为,裴煊少不了要逮着她逼问一番,为什么不信任他,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明知他找她还藏头缩尾这么久之类。 不问也好,省得她尴尬。平心而论,她还是有错的,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有考虑裴煊的意愿与感受。 宠妾就宠妾吧,随便什么都行。只要流年安生,近在咫尺,随时相见,触手可及。 夜长欢心中一番适应与笃定,这才开始搭理刚才裴煊说的话,吞了一口鸭丝儿,追着问他: “你刚才说什么?你以后……每餐都要过来吃吗?” 这样多麻烦!一日三餐都要跟他对视。 “嗯。”裴煊答她,一边转头去给她夹菜,又补了一句,“我搬过来住。” 刚才还是过来吃饭,现在就变成了搬过来住! “……”夜长欢努力一个吞咽。那盘鲜嫩仔姜bào炒的鸭丝儿,辣香爽口,但也容易呛喉。她赶紧喝口水,把那口辣意顺下去,也掩盖住满脸的惊诧: “这样……好像不太好吧。” 那样多闹腾!不出三日,裴家,宫里,都会知道裴煊住在这里。 “那你觉得,怎样是好?”裴煊扬眉,幽幽反问她,“我隔三差五来看你?还是半夜翻墙爬窗?” 夜长欢答不出,只得扯着嘴角笑。 “你无需多虑,就这么定了。”裴煊见状,也就理直气壮地把主意拿下了。 夜长欢面色扭捏了几许,终是随了他。她如今穷得一无所有,说话也不管用,身子也不方便,裴煊真要搬进来,她也拦不住。算了吧,只要不再坚持让她回国公府去,暂且听之任之。 于是,狎昵进食,一边说些幽幽闲话。 一餐饭吃下来,菜肴米饭,大多进了夜长欢的肚腹,裴煊果然是就着她剩下的东西,象征xìng地吃了一点,便换哑奴进来,收拾残羹与餐具。 漱口净手,换了淡淡的清茶呈上来,夜长欢赶紧让哑奴回厨下去,自己吃点东西,别饿着了。 哑奴点头憨笑着,急急地退下。 剩了二人坐在堂上,饭后慵懒,不愿起身挪步,皆是觉得就这样黏着最好。 “我发现你好像比之前还能吃了?”裴煊呷一口清茶,侧头将她上下打量,突然问到。 终是被他瞧出些端倪。 “告诉你一件事情……”夜长欢拉过他的双手,往自己肚腹上放,引他隔着轻纱在自己小腹上摩挲,“我有身孕了。” “……”裴煊的表情,很是精彩。像是突然撞见一个天大的意外,瞬间被砸懵了,下一瞬,又发现,原来这个意外竟是个天大的惊喜,然后,不可抑制地,笑了。 他少有这种咧唇露齿大笑的时刻,眸中柔波流转,面上和煦浮光,嘴角春风dàng漾,乍一看,真是有光风霁月之感。 夜长欢抬头看着那融融笑意,不禁有些呆,竟笨笨地补上一句: “三个多月了,你的。” 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在画蛇添足。从那乍起的笑容中,就可以看出,裴煊信任她,一点儿也没往别处想。 “来,给我看看……”展颜大笑之后的裴煊,像是突然进入了一个憨痴状态。世间男子,在陡然得知自己就要当爹的时候,大约是怪态百出的。 他先是俯身过来,攒起她的裙面,又撩起里头的小衣,就要探头进去看她的肚腹。 “那是我的赘ròu,还小呢,什么都看不到。”夜长欢一边扭着腰身,压裙遮掩,一边笑他。 “那……会动了吗?我听听。”裴煊又侧脸附耳,要来听她腹上动静。 “还什么都听不到呢。”夜长欢又娇笑着往边上躲,裴煊的鼻息,吹在她小腹上,怪痒的。 “不对,明明就有声响,它在动!”裴煊凝神竖耳,捕捉到几声咕咕声。 “那是我的脏腑在响!”夜长欢嚷到,同时伸手捧着那个杵在她腹间的头颅,想将它拨开。 然而,请神容易,送神难。 胸上的波涛起伏,就在眼皮上方,微微地颤;一截雪白肚腹,就在嘴唇边上,如羊脂凝露。已经递到嘴边的香ròu,裴煊又怎么会轻易放弃。 那雪色小腹,不仔细看,尚看不出隆起模状,只如婴儿小肚一般,微微饱满,煞是可爱……与可口。 裴煊突然脑中冲血,丹田生热,一时间不能自持。 他竟看着她的有孕之身,就起了满满的yù.念! 遂一边徐徐地将那支着手肘,斜斜地躺靠在地席上的人,轻轻推着往席上躺。自己也跟着俯身下来,撑臂垂头,支起大半个身躯,将她锁在身下。 “阿奴,我……想你了,可以吗?” 他早就想了。 按照以往先喂她吃东西,再把她吃上几遍的套路,他刚才在给她布菜盛汤之际,就已经在期盼这后着了。 不过,考虑到她如今的情况,他还是贴心的问询了一遍。 “我不知道……”夜长欢被他亲吻得难耐,一边摇头躲闪,一边吐出心中犹豫,“要不等我明日问过杜之衡再说吧。” “为什么要问他?”裴煊蹙眉,目,绵绵情.动,瞬间被扼杀了一半。他仿佛看见一抹讨厌的yīn云,从头顶飘过。 “他精通医理,尤擅这孕事。之前都是他给我诊脉调理,他说什么,我都听什么的,他这个人,真的很不错……”身下的人儿,却浑然不觉,忙不迭地给裴煊介绍杜之衡这个千年一遇的好心人。 精通医理?擅孕事?说得就跟杜之衡生过孩子似的! 裴煊一边腹诽,一边倒抽着气,硬生生掐断满身满心的绮念。孕事最大,他忍得。 与此同时,他亦心中暗自发狠,杜之衡这个yīn魂不散的jiān人,明日得把他请到政事堂,好生喝喝茶才是! ☆、房.事 杜之衡很郁闷。 大上午的,正听他的各大掌柜说账目呢,忽然宰执大人派人来,请到他政事堂,喝茶。 他一介草民,遵守大熙律例,诚信行商,老实做人,却被一群耀武扬威的官差,用一种蛮横的“请”法,直接从yào铺子上带走,搞得那一群掌柜面面相觑,心中惶惶,还以为他们大东家犯了多大的事儿,得罪了多大的人物呢。 所以,任凭杜之衡如何一脸镇定地,给他的掌柜们解说,莫慌,只是喝茶而已。那群见官如见虎的小掌柜们,仍然是一副给他送终的悲壮眼神,目送他出了yào铺子。 杜之衡很无奈。盛夏骄阳下,喧嚣街面上,他愣是被那群灼灼追来的视线,看成了潇潇易水边上的荆轲。 去了政事堂,也确实是喝茶。 那日只有裴相爷一人在堂中当值,怕是政事也稀疏,杜之衡到的时候,茶都已经沏好了。 梧桐投盛荫,静阁开小窗,茶香绕桌案,裴相爷也已经坐在案桌后面,撑手扶额,面带肃色,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个抬眸,见着杜之衡进了偏阁,便略略抬手示意,招呼他入座,也不多话寒暄,一个字都没有。 杜之衡自然也不会怯场。快步上前,作揖行礼,撩袍坐下。 虽说民见官,天然输一段志气,可是,杜之衡不怕。前些日子,他尚不知那个跟他妹妹幽会的臭小子就是当朝天子的时候,还拿着笤帚追打过呢。 所以,管他裴煊官位有多高,谱有多大,这个地方有多机要,反正,既然说是请他喝茶,那么,他就是来喝茶的。 至于,裴相爷要借喝茶说点什么事,达到什么目的,那是他的事,且等他开口便是。 杜之衡便心安理得地,接过裴煊递过来的茶,小口啜饮,细细品味,偶尔,还将视线投向窗外,赏一赏庭中梧桐树荫,婆娑光影。 偏偏裴相爷也是个怪人。也是一杯接一杯的,斟茶,再一口接一口地,品茶。只字不提他要何为, 似乎,光yīn大把,他闲的发慌,在大街上随便抓了个人来,陪他喝茶一般。 杜之衡却知他何意。不就是拿宰相的威严,来压他这个贱民匹夫,看他究竟能扛多久吗?若是扛不住了,吓得哆哆嗦嗦,两股战战,屁滚尿流了,可不就可以拿他当笑话看了?遂越发韧xìng,越发镇定,坐得坚如磐石,兀自饮茶而已。 这就样,两个陌生的青年男子,因着一种很微妙的关系,带着一种莫名的敌意,于政事堂偏阁的树荫小窗下,对坐饮茶,齐齐修起闭口禅来。 最蹊跷的是,在此之前,他们也没有过任何对话,除了昨天傍晚在公主府园子里打照面的时候,杜之衡那一声石沉大海的“借过”之外。 鸟跃蝉鸣,光影流转。 平日庄肃而忙碌的政事堂,成了裴相找人喝茶的静谧茶室。外头值事的人,也没有人敢进去打扰,也不知这茶会喝到什么时候,反正,裴相爷不吱声,就莫要轻举妄动,也不要搞出什么咋咋呼呼的动静来,惊扰相爷的心湖。 ∝ 此时的公主府里,却是热闹得快要zhà开锅。 夜长欢站在屋檐下,下意识地捧着肚腹,瞠目结舌,看着眼前一派怪异的忙碌景象,再不时扭头看一看身边的哑奴,看着那憨实丫头一脸诧异,比她还夸张,她又禁不住摇头嗤笑,叹息。 她想起早上的光景来。 柴胡一大早就来了,带了浩浩dàngdàng一大支队伍,直接拉进正堂的庭下,花里胡哨站了一大片。等她用完早点,衣饰整齐地过去一看,那群人在柴胡的吆喝下,赶紧齐齐喊她夫人,给她请安。 夜长欢看着庭中就跟江湖杂耍班子一样的各色人等,被那一声山呼海拜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3 章 得心魂未定,尚未问出心中疑惑,柴胡已经开始给她一一介绍了,哪几个是门房,哪几个是花匠,哪些去厨下,哪些去上房,哪是负责浆洗打扫的粗使丫头,哪是负责采买的行走杂役,哪是护位安全,哪是管理车马的…… 柴胡这两年,跟着裴煊去夏国跑了一圈,什么出生入死的大阵仗都经历过了,越发成熟。说起话来,伶俐又不失稳重,机敏又没有油滑。 夜长欢听他说得清晰,随着他的分派点拨,那些应声上前的人,看起来,还真就像是最适合做那起子差事的。她不由得惊讶,手中纨扇往庭中指了,问柴胡: “哪里找的?” “小的今晨起了个大早,去东边城墙根下的雇人市集上挑的,都是些做事好手,身家又清白的。”柴胡答得腼腆,就好像他这一个早晨就扯起一个大宅的下人班子的行事功夫,还不太拿得出手一般。 夜长欢勾唇笑了笑。 “哦,对了,还有我,公子说,以后我就不跟着他在外行走了,也过府来,跟着夫人。”柴胡一拍脑门,这会儿才想起把自己给说忘了。 “那……你又是什么?”夜长欢顺着他的话思忖少顷,便问他。这府上的差使,刚才已经被他分派得差不多了啊。 “公子说,让我做夫人的管家。”柴胡笑得越发腼腆了。 “……”夜长欢无语,瞪了瞪眼,吁了一口气,摇两把手中纨扇,算是默许了这突然间涌进她的宅院里来的各色人等。 她知道,这是裴煊的好意,是想让她过得更舒坦些,她还是笑纳了吧。裴煊行事,向来就是这个风格,他认为是对你好的,就往极致里使,加之办事手段又极强,更是不容你分说,事情已经妥帖地搁那儿了。 遂回了寝阁清净,任由柴胡领着那班新奴仆们,满宅子折腾去。 这位新上任的柴胡管家,也把裴煊的本事,给学了二三。少顷安顿整齐,便指使着众人,该如何如何,把每一间屋子打扫一遍,每一件陈设擦理一遍,每一寸地面清洗一遍,每一株花草修剪一遍,甚至,连园中池子里的水,也给放了,池底壁沿都洗涮上三遍,再放进一池清水。 等夜长欢回房去歇了小半天儿,自己翻了会儿闲书,又跟哑奴两个玩了几把双陆,再出来溜达之时,一出屋门,站在廊下,瞬间看傻了眼。 整个庭院中,从屋檐到地面,从树叶到花枝儿,都确实是被洗过了一遍,沾着水珠,泛着光泽,焕然一新。 之前,杜之衡也隔三差五着人过来,打扫得勤呢。夜长欢也一点也没有觉得脏乱,可跟眼前的新色相比,好吧,她承认,之前是住在邋遢狗窝里了。 关键是,那些人,趴在廊下地上擦木地板的,骑在树上修剪树枝的,踩着梯子上房补瓦的,仍然在继续忙个不亦乐乎。 真不知道,裴煊给他们开了多高的月银! 夜长欢领着哑奴,宅子前后四处转悠了一圈,发现不仅她寝处的庭院被洗过了,其他院落里,也到处都势来回穿梭,干得热火朝天的人。所到之处,下人们见着她来,便停下手中活路,毕恭毕敬地,冲着热情地喊“夫人”,喊得她浑身鸡皮疙瘩掉。眼皮底下,又到处干净得她连下脚都找不到地方。 算了,依旧回去歇着为宜。彻底任由那群比主人家还有责任心的奴仆,折腾去。 鸟跃蝉鸣,光影流转。 冷寂了许久的公主府,突然间热闹起来,新色起来。 ∝ 杜之衡从政事堂出来时,已经快至申时。 他就一路狂奔,往永乐坊来,却不是回家,而是径直往隔壁宅子里来。 因为,待到申时官衙散值,裴煊也要过来了。他知道,裴煊一定会来,他得赶在裴煊来之前,先来……看看。 在政事堂几近一天的功夫,喝了一上午的闷茶,吃了裴相爷款待的午膳,然后,聊了一下午的女人。只聊了一个女人,还都是裴煊在说。 杜之衡也没有料到,裴煊那么大张旗鼓地把他叫去,就是为了跟他聊这个!他还以为,是要盘问他的呢。其实后来也想通了,他杜之衡是谁,家里有些什么人,做什么营生,名下有多少产业,有多少钱财,有无作jiān犯科,裴相爷一句话,自然就有人查得清清楚楚地呈上来,人家根本不需要问他。 所以,裴煊约他喝茶,就只是与他聊一聊夜长欢。那个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男子,也像是实在找不到倾吐对象了。从午后开了话闸,至快到散值时分闭了口赶他走,话题涉及之深之广,让杜之衡心中暗自震撼从小时候第一次在哪里见到她,到她手腕上的割痕是怎么来的,裴相爷毫不避讳,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就好像是故意显摆,他裴煊对她有多了解,有多熟悉,然后,借此寒碜他杜之衡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杜之衡却一句话也抢白不出,因为,他对那个女郎的所有认知,也就只是昨日才问出口的一个小名“菩萨奴”而已。 与裴煊的深厚,万万不可比。 不过,也正好解了他的疑惑。那个他只知道个小名儿的女郎,究竟是谁,有多少过往,走过了多少艰难,有着怎样的痴傻执念,他现在,全部知道了。 越是知晓与了解,越是心中燃烧,抑制不住那种想要马上见一见她,甚至想要拥卿入怀的冲动。 即便,明明知道,自己没戏了。即便,明明知道,看似温和的裴相爷,其实不太好惹。 可他还是任由那种冲动充斥胸间,一路狂奔而来,三言两语应付了那已经多出来的门房守卫,一路闯进府中。 也许,过了今日,他连这座府邸都没有理由随意进出了。 待入了那处庭院,一头撞进屋去,见着锦屏前散坐着,垂头看书的身影,杜之衡心中一dàng,鼻子一酸,赶紧别过头,将眼中泪水给止住。 他猛地看见自己的心,原来,爱一个人,可以到这种地步。看她一眼,就能够热泪盈眶。 “发生什么事情了?”女郎放下手中书册,不解问他。怕是见着他行色匆匆一头撞进来的架势,有些疑惑。 “没什么,我来给你诊脉。”杜之衡稳住心神,急中生智,寻了个借口。 “刚才……御医来诊过了。”女郎不好意思地笑说。她无意显摆现在所受的宠爱,却又无法掩饰那种置身宠溺之中的喜悦之态。 “我再诊一次。”杜之衡已经上前,于小案前坐下,于袖中摸出随身带着的小丝枕,放到案上。 女郎不好再拒绝,便伸出手来,搁在小枕上。 杜之衡掐着脉,诊了半响不语。 他非神医,也就只是个赶鸭子上架的半吊子本事,加之此刻自己体内都是横冲直撞的情愫未停歇,如何静得下心去听她的脉? “那个,我想问问……”女郎见他无言语,便主动出声来问。 “问什么?”杜之衡见她吞吐,赶紧接话。 “胎像还稳定,是吧?”女郎试着问了一句。 “嗯!”杜之衡点头。这点他到是可以肯定。 “那就是了,先前来的御医也是这样说,可是,有个问题,我没好意思问他。”女郎点头,笑得婉转,还有丝儿羞赧。 “问我吧。”杜之衡爽快地应承着。他顿时感到一种满足,他在她心中,看来还是有些特别的。不愿意问别人的问题,却只信任他。 “胎像稳定的话,那……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女郎吞吞吐吐,后面的话在喉咙里打转。 “可以怎样?” “行房.事?”女郎终于涎着脸,把话问出口。一边弯眉眯眼,笑成了一朵娇艳之花,用融融笑意,化解掉尴尬。 杜之衡面色一滞,顿时觉得,自己满腔的真情涌动,就被这对满脑子yín.乱的猴急男女,几句话就给搅成了浑水。 先前在政事堂,那个一本正经的宰执大人,也是这样问的!不,宰执大人可没有吞吞吐吐,问得这么纠结,而且,人家问的是,几次为宜。 ☆、久.旷 杜之衡前脚出门,裴煊后脚就来了。 夜长欢问到了想要的答案,虽然,被杜之衡的眼神狠狠地数落了半响。不过,她脸皮厚,权当没看见。 裴煊过来,轻车熟路,就跟回自己家一样。从进门起,就一路验收新仆们忙碌了一天的劳动成果,一边听一听柴胡的回报。见着四处亮色如新,柴胡的安排也还有头有序,便觉得还算满意,就径直进了夜长欢的寝阁。 他就不另寻房间下榻了,将就跟她挤一挤就成。 裴府上的人,今天已经把他的起居物什搬了过来,按他早上的吩咐,直接搁进夜长欢的屋子里。 果然,他进了屋,打开衣箱便找到了自己的常服,遂捡起一套进了更衣的小间,准备把官服换下来。 夜长欢看着他一路大爷一般过来,径直进了她的屋子,又翻箱倒柜,开始脱衣更换,丝毫不生分,便让她生出一种凌乱感,先前柴胡带着人进来搁置裴煊的衣物之时,她已经很有涵养地忍了一次了,一忍再忍,很是别扭与难受。 遂跳着脚,站在那更衣小间的帷幕外头,追着问他: “我重新给你找一间屋子……住,行吗?” “为何?”裴煊隔着帷帐,反问她。 “我的屋子有点小……” 宅子里那么多屋子,非得住一间屋吗?夜长欢乍一想,仿佛是觉得有些挤。再一想,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也许是有些惧怕那突来的亲密那种突然将她紧密地包围到没有任何缝隙的亲密。 她曾经觉得是奢望的东西,也是曾经一度决心放弃的东西,一朝来临,让她不太敢坦然接受。 “分房住,还叫恩爱夫妻吗?”裴煊一边褪官服,一边拒绝她。帷帐后面,衣料,郎君的声音,也带着隐隐笑意。 “又不是真是那么回事儿!”夜长欢小声嘀咕了一声。心念闪动,暗自腹诽,夫妻吗?行过礼了吗?拜过堂了吗?可有御旨官媒,三书六聘?哦,不过倒是有一样坐实了的,孩儿都快要出生了! 说到底,她毕竟还是心虚这无根无凭的露水姻缘,无名关系。 “你说什么?”裴煊没听清她的嘟囔,索xìng一把拉开帷帐,让两人没了阻隔,再继续穿衣。 “没说什么……”夜长欢却掐了心中念头,暗骂自己矫情,寻思着又问,“你母亲知道你搬过来了吗?” 这样一闹,不知道才怪。 “嗯,我知会了她的。”裴煊却答她。 “哦……”夜长欢一怔,想到那个顺理成章的后果,“那……太后也会知道了?” 她最忌惮的,还是太后娘娘的手段,人家现在可是临朝称制啊,多大的权力! “应该吧,我母亲和阿姐是一条心的。”裴煊也不否认,直接应她,说得稀松平常,丝毫没有她的顾忌。说完,又自顾低头去系弄常服腰带。 “那怎么办?”夜长欢捧着小腹,微微跺脚,声音里也带了急切。她无意惹事端,只想顺当生下腹中孩儿。 “你信我,我自有主张。”裴煊依然慢条斯理地,低头系弄那腰间缠带。 “那你先说说你的主张?”夜长欢追着问。昨夜说好的,两个人,以后谁也不许独自行事,任何事情,都要及时知会彼此,有商有量。 “你进来,我与你细说。”裴煊也爽快应她。 夜长就一头钻进那帷帐中,傻兮兮地仰头看着他,要听他细说。 裴煊抬手,一把拉拢了帷帐,隔绝了外头视线。 外头其实也无人,只有两个今日刚来的小丫头,蹑着手脚,在屋外的廊下候着。然而,两个人,挤在狭促而隐密的空间里,暧昧气息,瞬间升腾。 “你说啊……”夜长欢觉得挤得慌,不觉绕着裴煊转了半圈,再退了一步靠到墙上,催促他道。 说事就说事嘛,搞得这么神秘做什么,还是在自己的家里。 “先亲一亲再说。”裴煊却顺势欺身上前,将她困在墙边,无处可逃。 “……”夜长欢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太傻,自投罗网。 那温热而郁香的男子气息,已经笼上来,将她团团裹住,那人张臂将她囫囵抱住,飞快地偏头下来,捉了檀口香舌,贪婪地吃了一大口,才放她出气儿,又抿唇咂舌问到: “吃了什么?还是甜的。” “葡萄。”夜长欢半靠着墙壁,半挂在他身上,躲也躲不开,逃也逃不走,只有任他攫取的份儿。 “味道可还好?”裴煊又问她。 上午,是往宅子里塞人,下午,便是往宅子里塞东西。他昨日应承了的紫晶葡萄,果然让人用大筐子装着,抬了来。 “自然比昨日杜之衡送的,还要好。”夜长欢知道他何意,酸里酸气的,不就是要讨一口爽利吗?遂故意挑明了回他。 “那就对了,我再尝尝……”裴煊听得满意,又借口继续到她口中来尝。 其实,也无所谓借口不借口了。两人本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昨日顾忌腹中孩儿,又给按捺住了一回,今日问了杜之衡,心中存了稳妥,更是皆有不点都要自燃之意。 遂一口残存的葡萄甜意,便勾出烈火焚身,越尝越深,yù罢不能。裴煊顺着那窈窕腰身探手下去,撩起轻罗襦裙来,褪了那撒腿绸裤,捞起两条玉色长腿,直接将她困在墙边,就给要了。 夜长欢也无甚推就之意,只是心叹这男子做起那事儿来,都是手快的。那人明明刚才已经穿戴整齐了,连腰带都系好了的,不知何时,忽又敞衣抹怀,已经与她肌肤相亲了。 裴煊仍是顾忌她腹中状况,格外小心。饱含着积蓄已久的难耐与急切,却又只能轻轻缓缓地来,多余的雄浑之气,就从口中溢了出来。 偏偏有孕之身,又格外敏感。夜长欢便觉得,身子底下,如那紧拉慢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4 章 ,煞是磨人,耳边上那喘息低吟的男子声音,又听得她脑乱心迷,没几下功夫,就溃不成军,只能张了双臂搂住他后颈,挂在他身上,如秋叶随风,落花逐浪,忽而临渊坠谷,忽而高空飞扬,彻底失了身体的重感与方向。 这白日宣.yín,亮堂堂的天光从窗扇处透进来,屋外头还有两丫头凝神竖耳地候着,心中再是有高亢婉转之意,也只能化作浅唱低咛,悄悄地吐在裴煊肩头。 “我站不住了……到床上去吧。”情到极处,身体的承受也到了极限,夜长欢低声求到。 “就在这里……这里好。”裴煊哪里容她磨磨唧唧地到处折腾,当即拿嘴堵了她的歪腻。可见她蹙眉,又心疼了,遂打了个折扣,将她抱起来,往墙角的高凳上放。让她坐下后,又发现没了自己的跻身之处,不觉哑然失笑,复又将她抱起来,换作自己先坐下,再把她放在怀中,腿缠腰,身抵身,面贴面,嘴对嘴,继续那水深火热的欢好。 观音坐莲台,彼此皆得趣。 “这样,可好?”那人得了便宜还卖乖,非要问她一声好。 “嗯。”夜长欢低低地敷衍了他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裴煊不满。 “好……”夜长欢眯着眉眼,微微仰头,迷迷地答了他一声。她多半时间都咬着唇,不太想出声,一出声,就是那浪腔浪调的,连自己都听不下去。 腹中孕着胎儿,还是克制些好。 裴煊也克制,饶是再冲动,终是温柔相待,然而,文火慢炖,也终有ròu糜骨化的那一瞬。 待那温柔灭顶,将她紧密包围,送上山巅云端,夜长欢便死命地咬住裴煊的肩头,趴在他身上,融成一团,直觉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明日进宫,见太后娘娘。”裴煊抽着气,抱紧她,声音都在颤,可说的话却太煞风景。 他居然在那要紧关头,突然跟她说起这事来! “我吗?”夜长欢一时难以适应,竟弱弱地脱口追问。 “嗯,我陪着你去。”裴煊一边答她,一边用ròu.身安慰她,稍安勿躁。 “去做什么?” 夜长欢抬起头,耐着xìng子再问了一句。 “让她先看一看,我过几日要娶过门的夫人,长什么样。” “你疯了?” 她猛地坐直了身子,提了音量,一声怒气娇呵,跟着就扭身抬腿,要从他身上下来。 说好的只是搬过来住,怎么突然又变成要娶她?还有,她如何还进得宫?见得宫里那些人? 非要闹得剑拔弩张,不可收场吗?她只想偷安,偷生,偷情而已。 “别动,宝贝儿,还没完……”裴煊赶紧一把把她扯回来,紧紧搂住,往自己ròu里嵌,准确地说,是把自己的ròu往她身子里嵌,然后,在她耳边重重地吐气。 看来不是疯了,是到了。 “阿奴,迟早是要面对的,别怕,有我在。……相信我,我说过要给你一个堂皇的未来,怎么可以食言……我爱你,就像现在……真是要命,来,让我再亲亲……” 那处在汹涌情.潮之中的人,一边喘息,一边还要附耳过来诓哄她,稳着她,不让她甩手走人。 夜长欢突然觉得,那急不可耐而堪堪相求之人,竟有些可怜。还是勉为其难,从了他吧。复又张臂贴身将他抱住,递唇渡一口香吻,将他送至浪尖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好污。汗一个。 这篇文还有一段时间就完结了,完结以后,更新《我和我的劣徒》,新书文案已经发布,欢迎收藏。去年在磨铁写完《长公主》的时候,本来就想接着写个女帝师的故事,结果中间蹦出来两个另外的脑洞,写出来就是《折金枝》和《重臣不做粉侯》,不过写的感觉都不是太好,现在准备开写这个蓄谋已久的故事了。 ☆、帮忙 盛夏时节,宫中御苑,玉明池中遍植莲花,正值盛景。 夏夜清风中,月色如洗,于那池边的临水阔台之上,置美酒一樽,举杯邀月,共赏池中幽莲,最为风雅情趣之举。 太后娘娘兴致好,便择了一日空闲,邀请玉京的贵fù贵女们,进宫赏莲。 池边酒宴开在酉时,待众人入座,稍饮片刻,便是从日暮黄昏进入幽蓝夏夜的时分,正好能赏到那满池的灼灼莲华,于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渐渐显现。与那些搁在莲叶上照亮与烘托的笼灯,点点辉映;与池中绕着花叶跳跃与穿梭的绯色锦鲤,动静相生。 如梦如幻,叫人如痴如醉。 然而,所谓宫宴,永远都不会单纯地以赏花观景为最终目的。 来赴宴的贵夫人和女郎们,心中都知道,太后娘娘这是在挑儿媳呢。 皇帝快十七了。这个年纪,放在贫家,也许就是个rǔ臭未干屁事不懂的少年郎,反正,两手空空,家徒四壁,也做不了什么;但若是放在贵家,那就是可以提前行成年冠礼,然后通房纳妾,自立门户的年纪;如果是放在天家,那就是要立后选妃了。 新帝登基,半年不到,太后娘娘的宫宴,变成花样,应着季节,一场接着一场。整个玉京城都知道了,太后娘娘有两桩心愿,一是她兄弟的婚事,一是她儿子的婚事。 这两桩婚事,两相比较,太后娘娘之前好像对她兄弟的,更上心些。不过,前些日子,裴相爷那样满城风雨地一闹,据可靠小道消息,貌似太后娘娘与她兄弟大吵一架,然后一怒之下,说自己再也不管了。 于是,太后娘娘便把满腹心思,专注于儿子的婚事上。 这不,这次受邀进宫来赏莲的,年纪皆偏小,大多是些二八碧玉的佳人,甚至,还有几个豆蔻年华的,比皇帝年纪大的,好像还少。 玉京贵圈,也就那么大点,彼此知根知底。大家凑到一堆儿,相互一打量,也就大致知道是个什么局,该充当什么样的角儿。 故而,一群矜贵的小姐们,一边陪太后娘娘赏着满池莲花,一边小心地保持着仪态与妆容,等着等下小天子过来,被他赏。 但往往越是大来头的正主儿,越是磨蹭。天边霞光褪尽,月上柳梢头,皇帝才来。 玉冠金袍的少年郎,英姿挺拔,踩着月色而来,手里还牵着个女郎,一身宽松罗裙,随着夜风微微飘漾,如月中仙子下凡来。 少年郎玉面朱颜,未语先笑,又是那样九五至尊的身份,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却又不敢过多盯视,便将视线移到后边,看一看皇帝身后的女郎。这一看不打紧,气度稍稳些的,按捺住心中惊骇,捧心抚胸,定一定惊魂;修养稍欠一点的,就已经将那如见鬼魅的惊呼声,脱口而出了,出了声,才又意识到不妥,感觉抬手捂嘴。 那女郎的相貌,即便在这朦朦月色,重重灯影之下,依旧,清晰明丽,眼熟得很。 众人心头轰然,却又不敢相信,更是不敢胡乱言语。 于是,欢乐融融的阔台酒席上,在一阵咋咋呼呼的惊呼与动乱之后,顿时鸦雀无声。 裴太后见着皇帝手里牵着的女郎,顿时一个头都涨成两个大了。 她未料及裴煊会来这一招! 皇帝似乎对众人的愕然表情视而不见,也无视他母亲沉得快拧出水的脸色,自顾牵着那罗裙女郎上前,见她行得踟躇,还体贴地伸手扶一把她的腰背,拥着她径直行至太后娘娘的席座跟前,用那少年人的朗朗声音说来: “母后,儿子下午听舅舅说,他要娶新夫人了,心中好奇,就跟着出宫去瞧了一瞧,这一瞧,儿子算是开了眼界了,原来天底下竟有如此奇巧之事,您看看,舅舅的新夫人,像谁?” 像谁?像已故的安阳公主,和亲去夏国做了皇后,又魂散异乡的那个。何止是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皇帝的问话洒落在水边露台上,众人心中皆有答案,但皆不敢言。 “像是像,但终究不是。” 裴太后微微眯眼,盯着皇帝手中一直牵着的女郎,看了半响,突然一锤定音。 她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如何能承认那就是夜长欢? 皇帝都说了,那是裴煊的新夫人,如果当着这么多牙尖嘴快的夫人小姐的面,承认了,那么,裴煊的名声,就彻底碎成一地,再也拾不起来。 裴煊让皇帝把这小女子带进宫来,就是赌她不敢在整个玉京的贵圈面前,指认那小女子就是夜长欢,非但不会指认,还会帮着他隐瞒。 她是着了她兄弟的道了!裴太后心中,清楚得很,却只能咬着牙关,认栽。 既然只是长得像而已,那么,裴煊要娶过门,谁也无话可说。 “母后说得是,像是像,但终究不是。”皇帝顺着母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太后娘娘和皇帝陛下,金口玉言,都说不是了,众人更是不敢再言。即便今夜回去之后,“裴相要娶的夫人,神似已故的安阳公主”这个八卦会在一夜之间传遍整个玉京城,但是,不是就不是,谁要再敢胡言,那就是造谣生事了。 裴太后神色冷清,示意皇帝入座。裴煊的事,她已经□□了心,气过了头,暂时不想再管。今夜的赏莲宴,皇帝是正主,她得让他好生看一看席间的贵家女郎们,挑一两个中意的。听闻他近来跟一个玉京城里的民女jiāo往过深,这苗头,不太妙,得及时止住。 皇帝却立在太后案席边上,兀自不挪步,回头端详了一番身边站立的罗裙女郎。他似乎依旧沉浸在那不可思议的惊讶中,又勾出些绵绵哀思来,微微蹙眉,略加思索,便听他朗声道来: “朕也甚是想念阿奴姐姐,但终究是天人永隔,此生无法再见。不若这样,母后,朕认她做阿姐如何?封长公主,赏安阳郡为汤沐邑,便如同阿姐在世一般。” 少年的声音,尚未脱去清亮,又有些变声的沉哑,话中之意,带一份天真与情意,又带一份任xìng与荒谬。 众人听得瞠目咂舌。泼天的富贵,任由天子信口许来,恍若儿戏。 “再议吧。”裴太后勉强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心中早就火冒三丈,恨不得给那说话不经大脑的纨绔子,当头几个bào栗子。天子怎可随便认亲?且还是乱说一气,一会儿是舅舅的新夫人,一会儿又要认作姐姐,简直乱得一塌糊涂。但如今,儿子毕竟是皇帝,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当小儿般训斥,毕竟不妥。 裴皇后便忍了,又再次示意皇帝,坐下说话。 哪知那少年天子竟越发不踩窍了,突然抬手朝脑门上一拍,像是想起什么事一般,急急说来: “朕答应了舅舅,把她带过来给母后看一看,马上就要带回去的,舅舅还在外头等着呢。朕这就把人给舅舅送回去,母后恕罪……” 话音未落,他竟拉着那女郎,复又下了池边阔台,径直出御苑去。 从头到尾,那女郎就落落大方地一路跟着,也不言语。行至太后跟前,就朝着太后行礼,行过众人身边,就朝着众人微笑,皇帝说话时,她又朝着皇帝颔首,皇帝拉着她来了又去,她亦只管跟着便是。 天子来去如风,坐中众人无人敢阻,唯一能招呼的太后娘娘,又好天家颜面,一肚子脾气隐而不发,任由天子牵着人,旋风一样,旋走了。 众人这时才稍微有些反应过来,那顽劣任xìng的少年天子,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故意的,牵着个女郎上这玉明池边来,既是夺人眼球,又是挡箭牌,chā科打诨一番,正好把他自己的正事给撇开,然后,又借口把人给舅舅送回去,怕是就算把这相亲宫宴给敷衍过去了。 说好的,天子选妃,怕是又泡汤。 玉明池中,一池的灼灼莲华;临水阔台上,却是满场的尴尬。 ∝ 跟着皇帝出了御苑,夜长欢赶紧挣脱皇帝的牵手,拧着手腕说到: “好了,我自己会走。” 少年人不知轻重,又估计是刚才那场合里,头一次与向来威严的母亲对着干,毕竟有些紧张。抓她跟老鹰爪子抓鸡似的。 “那阿姐你可要走好了,这夜黑灯暗的,你要是摔着了,舅舅可要怪我的。”皇帝松了她的手,却依然行在她身边,不断给她引路。 应是裴煊之前就与皇帝沟通过,她今夜进宫来,少年天子陡然见着她,没有丝毫的惊讶,直接就呼她阿姐,待她如故,与她说话,也依旧是那副油滑脾xìng。 “獾儿!”夜长欢禁不住就顿住脚步,一声小名脱口而出,把堂堂天子唤住。 “在呢,阿姐想说什么?”皇帝停下来,转身回头,耐心地等着她。 “你舅舅,跟你谈了什么条件,让你这么帮他?”夜长欢把话挑明了问。她不当他皇帝,只当他是獾儿小子,吆喝着问个彻底。 裴煊说要带她进宫进太后,走到这御苑门口,却是皇帝亲自等着,然后带着她进去走了一圈。裴煊只让她别怕,跟着去便是。这一圈走了出来,她才算明白了裴煊的用意,这是要逼着太后娘娘当众就范呢。只是,他能把皇帝支使得这么任劳任怨,这甥舅二人,背后一定是谈了些什么jiāo易。 “舅舅能耐,朕仰仗他治国安邦呢。他的事情,朕自然是要帮忙的。”皇帝神色一松,打个哈哈,敷衍过去。 夜长欢估摸着他没说实话,却不再追问。她心中转念,他这里问不出,她回去问裴煊便是。转而又与皇帝论说另一起忧虑: “那……你刚才在席间说的话,认我做阿姐什么的,你可别当真啊?” 她最担心的,还是这个。也不知这是裴煊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若是这小子真的懵头懵恼地,把那册封诏书一下,那岂不是,绕了一圈,又彻底绕回去了?天子的姐姐和天子的舅舅?听着还是那个麻烦。 “呵,君子一诺,还驷马难追呢,天子一诺,金口玉言,如何还改得?朕认了你做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5 章 ,你就是朕的阿姐,再说,你本来就是朕的阿姐,朕的皇姐,若不册封尊号,供奉汤沐,朕岂不是要拿给天下人耻笑?阿姐,是你的,就是你的,转山转水,终究会转到你手里来,你无需多虑,安享便是。” 皇帝言语铿锵,一通说道,又豪放地挥着手,示意她安心。见着裴煊在前面等待,赶紧又拉过她,直直将她递到裴煊手里边去,大有自己大功告成,朝着亲舅舅邀功的意思。 夜长欢被皇帝一拉扯,转眼又被裴煊拦腰一揽,拥着继续往外走,回头看见皇帝冲她挤眉弄眼,摆着双手,一副走好不送的撵人状,她终是没有再说什么,但心中却在发问: 獾儿小子,皇帝陛下,你确定,你这是在帮忙,而不是在帮倒忙吗? ☆、尚主 “那是我的意思。” 出了宫门,两人车里独处,夜长欢把先前皇帝的疯话与裴煊一说,裴煊却如是答来。 “……”夜长欢就彻底怔住。她觉得,这甥舅二人,其实是差不多一样的疯。 “阿奴,在这玉京城中,你有权势傍身,我才安心。”裴煊拥住她,叹口气,徐徐道来,“再说了,富贵无常,万一哪一天,我失势了,也好仰仗你过日子啊,是不?” 半是认真,半是戏言。 夜长欢自小耳濡目染,于这世家宅事,朝堂更迭,见得多了,自然能懂得他话中之意。 认真的那部分,是说让她权势傍身好过活。这点她懂。如今她是个来历隐晦的人,即便做了相爷的诰命夫人,但若是没个娘家靠山,雄厚母族,终是不会被裴家人放在眼里的,日后家长里短,长期相处,难免艰难。 戏言的那部分,是说他防着有朝一日倒台了,要靠她过活。这点她也懂。别看裴煊现在是一炙手可热的权臣,可以把皇帝支使得团团转,可以跟太后顶着杠对着干,然而,权势如风云,君权与相权此消彼长,少年天子总有翅膀长硬的一天,熙朝的宰执,也是历朝里换得最勤的一个位置。 “那好吧,獾儿要真能过了他母后那关,下了册封诏书,这个长公主,我就做。金山银山给我,我也接,留着以后好养你。” 夜长欢笑着说来。稍许思忖,她便澄清了心中杂念,决绝言语,说得豪爽。 她本想说,她只想抱紧他的金大腿,靠他养活着,当一辈子米虫呢。但是,话到嘴边,突然转了弯,心中存了个坚定而柔软的念想,如果裴煊真的有要靠她的一天,她也不介意,养他一辈子的。 “这就对了,给你什么,你只管接着就好,其他的事情,都jiāo给我。”裴煊抱住她,满意地用头脸来蹭,用嘴唇来亲。 “嗯呀,好痒……”暧.昧痒意,渐渐迫使她,什么都想不了了,只能任君蹂.躏。 当下无话,两人歪腻着,回家去。 ∝ 一夜离奇事,恍若黄粱梦。玉明池边的赏莲宫宴,也犹如梦中幻境,因为,她连满池莲花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就被皇帝给扯着出来了。 第二日清晨,夜长欢起床,裴煊早就起身赶朝议去了。她便坐在廊下美人靠上,沐霞光,饮露气,然后,闭心闭目,使劲地回忆,昨夜那玉明池边的莲花,是长什么样的呢? 以此来堵住那些满脑子乱窜的心念。因为,除了莲花是人畜无伤的之外,昨夜经历的其他人,事,言语,都太过疯狂。虽说昨夜脑子一热,答应了裴煊,要乖乖听他安排,但毕竟这不是伸手接个山芋那么简单的事情,后头一连串的麻烦将要接踵而至的。 然而,不容她多想。 不到午时,天子认姐的册封圣旨就来了。封安宜长公主,把富庶安阳郡赐与她做汤沐邑。 夜长欢捧着那金册玉牒,盯着那玉玺宝印,看了半响。她不知道这如假包换的金书玉文,是如何通过了临朝称制的太后娘娘那一关,如此神速地颁到了她手里面。 按说,以太后之不待见她,应该不至于如此爽快地同意皇帝的一时疯念。 后天几天,她才反应过来,没准,太后娘娘是故意的。故意任你们胡闹,然后,让御史台来喷死你们。 还是皇帝抽了个午后的空隙,亲自跑到她家里来,与她绘声绘色一番细说。 那小子,竟化身为茶肆里的说书先生,几口清茶下肚,便挽了袖口,唾沫横飞,将几日来的言官论战,演义了一通。 他也像是头次经历这言论纷争,朝堂规则,初尝帝王心术,权柄制衡,怪兴奋的。 说是册封诏书颁下的第二日,御史台就集体跳起来了。先是谏书,小山一样堆上御案,然后是围堵,一群乌台御史,把少年天子堵在紫宸殿,拉着他的衣袖,不准他退朝,要他解释清楚,为何如此草率,乱认亲戚?认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做皇姐,听说还是个即将要嫁给裴相做夫人的女子!这成何体统?岂不是要乱了lún常? 拿皇帝的话来说,在那群臣围堵的当口,他的母后竟然溜了,纱帘摇曳,帘后人去椅空,太后娘娘竟然把他单独扔给了一群如狼似虎的铁齿铜牙。 然而,他自有独挡一面的勇气,稳稳地坐回龙椅上,既不急,也不恼,一副哀戚神色,一腔沉重语气,再挂几滴清泪在眼底,回忆昔日的姐弟情深,叙说天人相隔的浓浓思念。骨ròu亲情,哀思难寄,如今老天垂怜,偶遇一个相貌相似的有缘人,拿皇家的恩典惠及一下,难道有错吗? 总之一句话,死不认错,天子怎么会有错?天子不会错,错的,只能是臣子。 御史台的言官们沉默了。天子的尊严,可以触犯,但是不能没有底线地触犯。天子不认错,那么,错的是谁,那便只能是裴相公了。那个女人,天子都认作姐姐了,你这个做舅舅的,就不能再娶。 于是,齐齐调转矛头,对准裴煊。 裴煊更是个不好相与的,横眉沉目,四两拨千斤甩了一句:我要娶亲在先,陛下封赏在后,关我何事?把那群言官气得直翻白眼,明知是歪理,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巧言反驳。但死理还是要认的,便扭着裴煊衣袖,不让他走路。反正,拿出在紫宸殿堵皇帝的精神来,势必要让宰执大人服个软,退个步。 裴煊逼急了,放了一句狠话:你们先去宗庙里,问一问□□爷的在天之灵,舅舅娶外甥女,是不是十恶不赦的事情? 言官们彻底被打懵。□□爷的皇后,那可是他亲姐姐的女儿。那是开国伊始,草创之初,稳固皇权的权宜之计,那陇右之族刚刚入住中原,尚不拘泥于繁文缛节。虽说如今礼仪治国,今非昔比,但是,老祖宗身上都有这起子先例,你就不好再拿这个说事儿。 好吧好吧,你们一家子,要怎么乱,我们也不管了。但是还有一条祖制,律例上白底黑字写着呢,三品以上重臣不尚公主,以防止重臣揽权。 言官们懵了一圈,于沉默中飞快地寻思,又给抬出这样一条不容置疑的理由来。 换言之,裴煊要娶亲,天子要认姐,那都是家事,他们可以放一码,但是,裴煊担着相权,再娶公主,那就是国事,他们身为言官,再不阻止,就是真正的失职了。 裴煊认真地想了想,突然点着头,慎重的说到: “那我以无官之身,尚公主,总行了吧?” 说着就把腰间相印给摸了出来,往堂上一放,不待众御史回神,已经转身扬长而去。 皇帝眉飞色舞地讲完,依旧意犹未尽,眉眼间难掩对他舅舅的崇拜与敬仰。 “就这样?”夜长欢觉得,果然是听了一段坊间说书。 “就这样!”皇帝斩钉截铁答她。想了想,又补说到,“哦,翰林已经把罢相制写好了,舅舅尚公主的圣旨,也拟好了,届时两份制书,同时给他传去。” 皇帝说着,一边偏头锁目,来察她神色。 “他辞官,太后和陛下,都同意?”夜长欢反来看着皇帝,试探他意。 太后临朝,裴家权势,系于裴煊一人,那一品相位,岂是他说弃,就能弃的。 “朕之前也觉得不妥,但舅舅与朕说,靠得了他一时,靠不了他一世。君位上是牢牢稳坐的一世之仁君,相位上却最好是流水的治世之能臣,方能君相相生,各得其所。朕想了想,他说得有理,便应了。至于母后为什么同意,朕就不知道了。” 皇帝说得清晰,又有些疑惑。 太后为什么同意,夜长欢大致能揣摩到。太后娘娘怕是也在气头上,对她这个兄弟,已经恨铁不成钢,恨到巴不得一脚踹到边上凉快去,哪里还会耐着xìng子留他。 这样也好,堵了言官的口,省得唾沫星子乱飞,终是被喷得狼狈。 夜长欢想不到,裴煊为她,竟能够做到这个份上。先让她有个权势傍身,然后,再舍了自己的权势,反来傍她。 她除了双手双脚伸出去,把他稳稳地接住,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这样一想,不觉莞尔,遂问那少年天子: “那他人去哪儿了?” 不是说弃了相印,扬长而去吗?不回家来歇着,跑哪里去闲逛了? “舅舅说,要去西山摘青梅。还让朕不可告诉阿姐……”皇帝挤挤眼睛,自相矛盾地透露了裴煊的去处,然后,就急急地要走,说是要找他的小可爱幽会去。 夜长欢笑着撵他,她自然知道皇帝心尖儿上那小可爱是谁,也不点破,只让他快去。心中亦泛些柔情,这獾儿小子,即便如今坐着江山龙椅,但终归是少年心xìng,待她也算亲厚实诚,也不枉她与他姐弟一场。 送走了皇帝,夜长欢静下来,将这事情又细细地回味了一番。 方才真正咂出味道来。之前,她尚存一丝不以为然,总觉得裴煊让皇帝认亲,先封她做长公主,再娶她过门,显得很是多此一举,还凭白无辜多生一截关乎lún常体统和触犯祖法律例的事端。此刻,她总算明白了裴煊的深意,那夜她往玉明池边走一遭,恍若安阳公主死而复生,虽说有太后和皇帝的否认,但私底下的猜测,总是止不住的。然而,紧跟着,天子要认亲,裴煊要强娶,引得御史台全幅身心地投入战斗,焦点全在皇帝和裴煊身上,还有谁会关心,她究竟是不是死而复生的和亲公主? 原来,裴煊知她心中顾忌。她怕她的身份,给他惹出无尽麻烦,他却绞尽脑汁,把麻烦尽数往他自己身上引,以此来撇清她。 这样一想,更是觉得郎心可贵,情意深长,遂不禁盼着裴煊快些回来。 西山摘青梅么,想着就满口生津。今晨裴煊问她想吃什么,她随口说了一句想吃酸的,没想到,他还当真了。 待他摘梅归来,当朝权臣已不再。她该如何面对这个扔了相印来傍她大腿的裴大人?感激他视她如珍宝?宽慰他,叫他不必为稻粱忧愁?还是教训他不该视功名如粪土? 夜长欢心中幽幽,向来高高在上的裴大人,突然间要低眉顺目做她的驸马爷了,还是不太好相与呢。 ☆、驸马 裴煊拎着一篮子青梅回来时,夜长欢已经在廊下坐着等候多时。 见着那夕阳光辉下,清隽郎君跨步进院门,入花庭,她赶紧提裙飞步,扑进庭中,也顾不得周遭奴仆围观,一头钻进裴煊胸怀里,抱着他就开哭。 “怎么了?”裴煊被她冲得一个踉跄,赶紧稳住身形,轻笑问她。 “没什么。”她心生感动。 一日之间,他弃了如山的身份,放下姿态来就她。两人之间,一下子没了那些繁文缛节的阻隔,便恍若初见,亦如隔世重逢。 “陛下来过了?”裴煊抬手顺着她的背,又问她。 “嗯。”夜长欢点头。敢情那少年天子来,极尽口舌演义一番,也是听这舅舅的差遣。 “别哭,啊,以后,我没得俸禄可领了,还得你养我……”裴煊嘴角微漾,一边抬手来给她抹泪,一边竟带些懒懒娇气,求……包养。 “好。”夜长欢又被他逗得扑哧一声笑,遂重重地点头应承。 心中亦跟着微笑,裴家世袭公爵,百年积累,丢一个区区官位,哪用得着她来养。不过,他这副欣欣然上赶着要吃她软饭的模样,她好喜欢。 怕也是为了她的自尊,特意寻些由头来,让她来做主担当,好体味到自己的重要xìng。裴煊的这层细致心思,她心领了。 “那进屋吧,我饿了。”裴煊扶着她转个身,便拥着她往屋子里走,又顺手把手中竹篮递给边上的哑奴,“去把梅子洗了,先让夫人尝一尝,酸不酸。” 哑奴赶忙上前来,接了青梅拿去洗。 “别叫我夫人,听着好别扭。”夜长欢在裴煊怀里拧着腰身,嘤咛抗议到。见着裴煊心情不错,很有些无官一身轻的洒脱,她那作妖的心,亦跟着有些蠢蠢yù动。 “那叫什么?”裴煊反问她。 “……”夜长欢面带笑意,尚在思忖,裴煊手臂一紧,将她勾得更紧些,转头看了看廊下的丫头们,低声抢着说来:“别拿那些浪dàng的来勾我,这白日黄天的,我唤不出。” “……”夜长欢怔了怔。不是她浪dàng,是他想歪了好不好。当下笑得更盛,娇娇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啦……我只是觉得,这不还没成夫人吗?” “过几日就行婚仪,也不差这几日,孩儿都快生了,还想抵赖不成?” 裴煊亦笑她别扭得紧,不觉戏言教训着,拉她进屋坐下,凑头来听他孩儿的动静,等哑奴把洗净的青梅送进来,他又非要喂她吃,见她吃得点头称赞,似乎唇齿含香的模样,就心痒地牵过她的手,把她已咬下一半的一颗青梅,放自己口中尝一口,当即酸得皱眉烂脸。 逗得夜长欢一脸得色。腹中有孕的人,口味之怪,心思之敏,那可不是能按常理相待的。 几颗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6 章 得掉牙的青梅,可以是生津解馋的美食佳肴,几句顺口而来的戏言,亦可以是滋润心田的甜味蜜意。 锦屏画堂,与你闲坐,流光从容,琐碎可亲。仿佛置身于一融融蜜罐,安宁,静好,心甜,身暖。 此后的一段时日,夜长欢都是这种感觉。 天子阿姐,身份尊贵,身家万贯,众仆伺候,锦衣玉食,诸事无忧。最重要的是,良人在侧,无微不至。 裴煊果然是以尚皇家公主之礼,娶了她。 婚仪从简,但礼数周到。天子赐婚,官媒酒席,祭宗庙,拜高堂,亦如他所许的,堂堂正正地成亲合卺,没有半点遮遮掩掩,偷偷摸摸。 她如愿以偿,亦没有半点委屈。以天子御赐的长公主身份,上国公府拜老夫人,老夫人没有给她难堪,进宫见太后,太后也没有多说什么,远在西北的国公爷更是欢喜,直说年底要进京来看她。 就这样,裴家人就算是认下了她,她亦算是在玉京城里立了足,生了根,有如重生。 裴煊卸了官职,赋闲在家,还真就安安心心做起吃软饭的驸马,恨不得成日把她抱在怀里恩爱。 比起之前的痴念与苦求,夜长欢觉得眼下的日子,很是圆满,圆满得,有些不像是真的。 总有些云里雾里,如梦如幻,生怕哪一天,睁眼醒来,发现是梦一场,周遭一切都没了,她睡在荒郊茅屋,吃的是野菜窝头,最可怕的是,裴煊离她,依旧遥远。 裴煊那样的人,看起来不太像是能够在家赋闲一辈子的,再说,他要真是这样懒散一辈子,她反倒于心不安了。 便于那甜得沁人的流水时光中,保留了一份疑虑,对外间的时政朝局,也就格外留意。 入秋后,太后的临朝听政,越发不得人心了,于是,便有了百官联名上书,提请天子亲政的事来。因为,年底天子就满十七,按惯例,是可以提前行冠礼的,行过了冠礼,就是chéng rén,成年的天子,自然是可以亲政的。所以,天子亲政的时间,可急可缓,可早可迟,要看临朝太后的还政意愿,亦要看底下臣子们的拥戴意愿。 如今看来,臣子们是不太乐意与太后娘娘继续共事了。太后xìng子yīn,手段硬,与后宫中,颇行得通,但于朝政上,却不怎么行得通,加之又没了裴煊在朝堂上补锅匠似地打圆场,众人也就不太想跟太后娘娘打jiāo道,吃力又不讨好,行事还低效。 索xìng催促天子亲政。少年天子坐朝堂,总比太后娘娘要好对付些,一班老臣心道。 熙朝的文官都能说,道理大过天,三寸不烂之舌,一杆生花妙笔,引经据典,博古通今,可以活死人,ròu白骨。众口一词,小山奏章,反复提请,让天子提前行冠礼,太后还政的朝议,还真就给说成了。 腊月二十三,天子在宗庙行加冠礼。过了年节,紫宸殿上便撤去了纱帘和坐椅,太子独坐上位,开始亲决政事。 天子亲政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不,准确的是,是同时做两件事,一是拜相,二是立后。 拜相呢,是要重启尚了公主的裴煊为宰执,立后呢,是要立一个玉京城里名不见经传的富商之女。 群臣这下傻眼了。 这两件事,都太违背常理,裴煊都做了天家驸马了,哪还有重新启用,再入朝堂之理?还有,那毫无背景的平民之女,如何做得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于是,大臣们开始跟亲政的皇帝死磕。 皇帝好说话,给臣子们服了个软,又让臣子们也给他留点颜面。两件事情,他决定挑一件听朝堂的意见,挑一件按自己的心意办。且还颇有风范,让臣子们先选,两相权衡,要支持哪一件。 大臣们合议了一下,觉得比起让裴煊复任宰执,让一个民女做皇后,可能更好些。裴相公独霸朝堂,大家谁都沾不着好处,人人被他压着,够呛;而民女做皇后,虽说同样是大家谁都沾不着好处,但谁也别争了,公平! 于是,一介民女杜若若就这样做了大熙朝的平民皇后。皇帝爱谁谁吧,民女就民女吧,民女谦和,温顺,无家族之势,便无外戚之忧,民女也有民女的好处。 大熙的臣子们,特会脑筋转弯,调整适应,自我安慰。 夜长欢坐在家中,捧着个十月怀胎的肚腹,听完这一揽子八卦,串珠成线,又一直追溯到那夜玉明池边的赏莲宴,才彻底体会到那甥舅二人的如意算盘,一套接一套的,算的可够深远了。 皇帝封她长公主,御旨赐婚,让她有了天子做靠山,而无暧昧身份之忧,让她能在玉京城里光明正大地嫁人,立足。而那少年天子,则借裴煊的罢相,暴露太后临朝的弊端,趁机亲政,然后,又借裴煊的复出为由头,趁机立后。 可是,裴煊呢,裴煊从中落了什么好呢?罢了官,娶了她,做了个闲散驸马。看样子想要再入朝堂,只怕也会被群臣抵制得厉害。 “裴大人,我问问你,你看看啊,满朝文武,宁愿接受一个民女做皇后,也不愿让你重入朝堂,对此,你有没有一点点……失落?”夜长欢忍不住,对那个闲散得有些疲懒的人,直言相问。 “不失落,我只专心等着我的孩儿出生,也不知是男是女,长得像谁,甚是期待。”裴煊斜躺在窗下那红木小几边上,捧着本书,看得心不在焉的,淡淡地答她。 “是我生,又不是你生,急什么?”夜长欢嘀咕了一句,兀自起身散步去。 “……”裴煊抬眸,冲她微微笑了笑。 如果当时,夜长欢能够细心一点,回头认真瞧一瞧,就能看出裴煊的异样,眼神充满眷念,眸底隐着倦色,清瘦,疲乏,慵懒,那模样,像个十足……病人。 只是,她的全幅身心,都在腹中胎儿上面,孩子已经足月了,随时都有可能临盆,却又迟迟没有发作的动静。杜之衡说,她要适当多走动,她就成日屋里屋外地走啊走的,着急着想把孩儿早点走下来,生怕过了日子,久留腹中,有何不妥。 而且,裴煊隐藏得太好,在她面前,总是一副龙精虎旺的模样,缠着她求欢,这后头两月,腹中胎儿渐大,怕动了胎气,才消停了,且还常常一副yù求不满的神色,抱着她耳鬓厮磨,解解馋。 她哪里想得到,他已经病得快要撑不住了! 那天夜里,临产的阵痛终于发作,她向来体健,身量也不矮,生个孩儿,也算顺利,痛了一夜,第二日凌晨,便顺利地诞下一个男婴,胖乎乎的,足足有八斤重,母子平安。 女子生产,福厚的,喝鸡汤,命薄的,见阎王。夜长欢觉得自己也算是福厚之人了,产后虽虚弱,浑身无力,但心中却欣慰,喜不自禁。 裴煊进来,抱起那襁褓,认认真真地看了好久,笑得好傻,一会儿又俯身来抱着她,不停地说爱她。 也像是高兴疯了。 “不要吵嘛,我想睡会儿。”夜长欢被他那念经似的唠叨,吵得不耐。 “那我也睡会儿。” 裴煊顺口应着,就和衣往她身边躺了,又把那襁褓放在臂弯处,垂眸看了看,才闭眼入睡。 夜长欢以为他说的,睡会儿就是睡会儿,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昨夜努力生产,裴煊在外头,也是守了一夜,想来也累了。 当时也没多想,便跟着闭目养神,不觉亦睡了过去。 等她一觉醒来,孩儿在睡,裴煊亦在睡。 等孩儿醒来,饿着哭闹,裴煊还在睡。 等那日过尽,暮色渐浓,掌灯上来,裴煊还在睡。 夜长欢这才伸手去推他,推着推着,才意识到没对,那人只有微弱鼻息,却没有任何知觉。 她一声尖叫,从胸口喊出来,却是喑哑抽气,出不了声。浓浓的恐惧袭来,将她劈头盖脸裹住,浑身战栗,如坠深渊,沉寒潭,万劫不复。 ☆、不惧 那一夜,夜长欢如一只惊弓之鸟。 叫不醒裴煊,她惊吓得刹那失声,喑哑着声音,冲着虚空喊了半响,终于出了声,把哑奴喊应了,进屋来。然后,她就挣扎着,不顾那产后虚弱与恶露不止,要穿戴整齐下床去,进宫请御医来看。 此时此刻,放眼整个玉京城,只有宫里的御医,能够让她有信赖之感。 哑奴看得着急,又不知该如何劝阻,只得把柴胡叫过来。柴胡机敏,赶紧去隔壁杜宅把杜之衡给请了过来。杜之衡过来,也不敢用他那半吊子医术乱诊,几句话把夜长欢稳住,安定在床上躺下,然后便匆匆出去,也不知是去哪里找的人,也不知是用何种方法,竟然把太医院首正给拽了过来。 太医院首正,代表着御医的最高水平,翻了翻裴煊的眼睑,听了听脉象,又问了些平日征兆,银针问穴刺探一番,然后作了个大致判断,说是心脉受损,心力衰竭,昏迷便是休养,不必强行刺激他,等他自行醒来才好。 夜长欢听了,想着以前裴煊有过的症状,还有嵬名霄曾经说过的下dú之事,便也知道,首正说的,大致八九不离十,准备权且听之。 可是,等送走了首正,看着床上裴煊闭目沉睡,没有丝毫动静。她又心慌了,生怕他就这样睡下去,醒不过来了怎么办?留下她们孤儿寡母……那将将生产的女子,身子虚弱,精神也虚弱,总是喜欢往那最悲惨的境地瞎想的,止都止不住。 杜之衡看着她神光迷离,魂不守舍,摇摇yù坠,又给她想了个辙。 一夜时间,他跑遍了玉京城,请了一大堆京中名医,最后,坐了满满一屋子人,成了神医会诊。 杜之衡想的是,有人来诊,夜长欢就会分些心神,多存些希望,省得她一个人黑天黑地地瞎想,平添焦急。 这法子,也确实管用。一大群妙手神医,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见地,光是判断病情,就各有主见,争论不已,然后,对于如何对症下yào,又是各种偏方妙法,各显神通。 夜长欢就靠坐在床边小榻上,听得入神。一夜焦灼,此刻总算是镇定了些。一大群神医,皆没有给裴煊判死刑,她也略略放宽了心。那些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的救治之法,什么稀奇古怪的yào引啊,什么海外番国的换心之术啊,这些人说得煞有介事,她也不介意,一个一个地拿来试一试。 杜之衡见她神色稍霁,便俯身低头下来,冲她挤挤眼睛,大概的意思是说,让她放松些,无大碍。 裴煊睁眼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一屋子长胡子短胡子的江湖郎中,把他当成个病入膏肓之人,围着问诊,兼带争论。夜长欢头上缠着月子头巾,靠坐在床边小榻上,小脸苍白,却又正仰头跟杜之衡,挤眉弄眼,打情骂俏! 他气也给气醒了。 遂坐起身来,黑沉着脸,驱散了这一屋子围观他睡觉的人,再把脸放得更黑更沉些,赶走了一脸懵懂的杜之衡,独留了夜长欢在床前。 “上来,躺下。”裴煊拍了拍手边床褥,对那小榻上半靠的人,没好气地呵到。 他心中来气,气她不注意将养身子,这才产子第二天,就下床瞎折腾,春寒料峭之时节,局促小榻上,哪有宽大床铺上躺着暖和舒服。又气她没眼神,那杜之衡都出门了,她还在追着人家的背影,一脸歉意地目送。 夜长欢回头看了看那拍着床铺,中气十足地冲她吆喝的人,心中放松,又觉好笑,便手足并用,慢慢爬上床,径直过去抱住他。 暗自腹诽,刚才还睡得半死,这会儿就来精神了?居然还有下床气! “昨夜,可把我吓坏了。”夜长欢钻进裴煊怀里娇嗔,眼中还含着水汽。 “我说了,睡会儿而已。”裴煊拥着她,一边将她往床上放,一边说得稀松平常,“每年都是这样,开春这段时日,要格外困顿些。前几日,我就有些心累,直想睡上几日,又生怕错过孩儿出生,也想着留你一个人生产,我终是不放心。” “你说实话,你这病症,到底要不要紧?” 夜长欢不依,一个翻身坐起来,要与裴煊认真理论。 每次她问起他的心疾,总是被裴煊轻描淡述地略过,昨日却突然来了那么一个状况,搞得她都不知深浅了。 “不要紧!”裴煊还是那句说道,又把她扳倒躺下,拉过被褥给她盖上,“躺好!” 夜长欢索xìng把锦被一掀,又爬起来坐着,脑子飞转,想给点有用的主意:“嵬名霄说是dú,要不,我们去夏国,找他要解yào?” “没有解yào,有的话,我早就找他要了。”裴煊一句话断了她的念想,眼见她愁上眉头,又宽慰到,“心脉受损而已,只是每年开春有点难熬,平日少些cāo劳,悉心将养就成,我这不是连官都辞了,赋闲在家休养吗?你可得把我养好了,多给我买些上等补yào炖汤喝,懂事听话少给我添堵,这样保管你夫君,生龙活虎活到一百岁。” 夜长欢就怔怔地看着他,听他胡天海地乱说一气。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知道,往日高冷的裴大人,怎的越发皮了。 “放心,你夫君命大着呢,死不了。说了的一百岁,就一百岁,我等你先去了,再去。”裴煊见她不语,竟又直白地补上一句。 夜长欢的眼睛,又有些湿润。相约到白头,裴煊淡淡一句话,却比任何花言巧语的山盟海誓,都来得惊艳,听得她心中如有电过,潮汐奔涌。 “怎么说的来着,月子里不能哭,哭多了伤眼睛的。”裴煊再一次拥着她躺下去,伸了手脚来固住她,又把话题给往偏处带,“有那胡思乱想的功夫,还不如咱们来想想,给孩儿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先起个小名叫招妹如何,等过两年,再给我生个女儿,女儿多好……” “……”夜长欢翕了翕唇,终是未语,她觉得自己彻底被打败了,索xìng闭口噤声,安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7 章 养神。 ∝ 岁月静好时,便觉流年如水,时光如梭,转瞬即逝。 出了月,夫妻二人带着孩儿,到处显宝似的走访。 进宫看太后娘娘,裴太后大约是因着歇了政事,得了清闲,xìng子也融和了许多,抱着孩子笑得眉眼弯弯。 上国公府看裴太君,裴老夫人见孙子,自然是高兴,抱着爱不释手,只差没有说把孩子留在府上养。 又去皇陵祭夜氏祖宗,同时亦探望守皇陵的明太妃,虽说对外仍是称天子认的姐姐,长得与昔日安阳公主相似,但太妃娘娘心照不宣,抱着那孩儿,笑得热泪盈眶。 裴国公亦专程从延州回来看孙子,抱着那婴孩儿左看右看,看了老半天,突然大喊三声,好!好!好!然而,给裴煊下了个两字军令继续。 那些在裴煊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不管之前是否喜欢她,如今都表现出了对她与裴煊的孩子的喜欢,让夜长欢亦觉得,也算是对她的一种接纳和认同吧。 再纯粹的爱,也终将落地,食五谷杂粮,吸人间烟火,再是夫妻情深的二人小天地,也终将面对爱人身后的家族,面对舅舅姥爷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柴米油盐,过日子的滋味。 后来,那年三月里,皇帝的正式大婚仪礼,繁琐礼节,累赘仪式。其中有一样,要找些福禄双全的fù人,在新皇后进宫前,给她梳头。那凤凰命的小姑娘杜若若回绝了皇帝给她找的一大群诰命夫人,只说要隔壁的公主姐姐来梳。 杜若若仍然称她公主姐姐,不提往事,却认她是故人。 那小皇后说,在她眼里,公主姐姐就是最有福之人,她最想沾的,就是她的福气。即便是做皇后,坐中宫,达到这世间女子的极致荣华,她也只想能够拥有公主姐姐那样的福气。 拿起红檀木梳,在那少女乌黑发亮的长发上,象征xìng地一梳到底,夜长欢才幡然醒悟,原来,她在别人眼中,也算是有福之人了。 是啊,有家,有爱人,有孩儿,夫复何求? 她不该在心中,患得患失,暗藏忧虑的。总是担心裴煊会不会突然又病倒了,甚至,一睡不醒了,总是在夜里一个人醒来,看着裴煊的清隽侧脸,偷偷地哭泣。 裴煊应她的一辈子,她应该相信。 几度颠沛流离,长久求而不得,她犹如惊弓之鸟,几乎忘却了相信人的能力,也不敢相信,自己配拥有安宁与幸福。如今,她应该把这种信任,重新拾起来。 她应该相信,裴煊会拼尽全力,陪她一生。 她配得起,这福禄双全,荣华富贵。 当下即是福,是沉醉一生的梦,光yīn如金,应该寸寸珍惜。 未来之事,老天自有安排,她不必杞人忧天,若真的来了,她也不惧。 来之,则应。 因为,爱过,不悔,一路皆是福,也无憾。 是为浮光流年,红尘滋味。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就到这里吧,这本小书,写得很有种无力感,还有种淡淡的忧伤,没啥情节冲突,近似痴人呓语,还时不时的,写得热泪盈眶。不知道这是不是产后抑郁症的变形,虽然,像作者君这种人,是决计不会承认自己抑郁的,但是,抑郁它是一个会变形的东西,无声无息,害你没商量。 所以,生怕再写下去,作者君喜欢虐人的癖好又要犯,要往悲情戏路上狂奔而去,就让裴煊和长欢这样生活下去,挺好,那就这样吧。 ------------------------------------------------------- 访问小说分享者(Valeria)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35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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