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未展眉》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柠夏初开】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 书名:平生未展眉 作者:一年好景君须记 文案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知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身负重托的山庄公子,二十年尘世羁绊。 万千宠爱的天家郡主,二十载生死相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啊啊啊啊我真的不会写文案~撒泼打滚求支持】 懒癌慢更,会给大家上双结局,全程有大虐,能接受BE的可以点开看一下,不能接受的另有HE版结局,保证甜到~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知恩刘如缨 ┃ 配角:刘坪钟灵阿蛮必勒格刘焕尤采蘩 ┃ 其它: ================== ☆、浪淘沙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知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泰和十三年,前朝末代明帝萧氏锦华颁下最后一道旨意,宣布正式禅位于两代驻守平州的刘氏一族,时任平州节度使、陈王刘楷受玺即皇帝位,改国号陈,改元庆熙,定都长安。经历一个多世纪连绵战乱,海内终归一统,四海升平,国泰民安。萧锦华受封永州王,携家眷长住长安北郊明德宫,礼遇一切如常。 然永州王萧锦华的锦衣玉食并未持续多久,庆熙三年冬月初五,萧锦华猝逝于明德宫中,享年三十九岁。新帝刘楷以皇帝礼厚葬于前朝皇陵,葬礼当天,长安城内万人空巷,场面甚是隆重。不久坊间传闻,萧氏之死与刘楷有莫大关系,而其家眷子女丧礼过后即杳无音讯,刘氏皇族遍访无踪,一时谣言四起皇帝也无甚好办法。 可是头疼的终究还是皇族,刘楷待人赏罚分明,励精图治,百姓自然愿意如此丰衣足食,于是就连说书先生也觉得此等谣言了无生趣,渐渐也就被人淡忘到脑后去了。 时光一天天流逝,二十年过去,刘楷六十八岁那年下诏退位于次子刘深,迁居毓阳宫为太上皇。这位意气风发jiāo结五都雄的昔日陈王已渐显老态,此后便过上了宛如寻常人家老者的生活,子孙满堂,和乐安宁。刘深少时随父征讨叛军,也是功勋卓着,但多年宫廷生活的滋养却从未增加这位新皇帝的骄奢yín逸之气,刘深五年内平西南羌族叛乱,稳东南海疆。德行教训,加于诸侯,慈爱利泽,加于百姓,故海内归之若流水。二十年来的统治,刘氏皇族如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这是一个值得名垂青史的盛世。 景运六年,暮春,南安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院中桃花正开的盛极,花瓣摇曳在女孩子的浅绿色襦裙上,随风飘舞,摇曳生姿。南安山庄十来岁的侍女正值花季,手提精美食盒翩翩赶来,纤指打开盒盖端出一碟精致茶点的同时,有意瞟一眼一旁半闭着眼睛休息的公子,脸颊泛出羞涩的绯红。那是她们侍奉了许久的公子爷,女孩子们总是爱屋及乌,她们眼里的公子爷虽在病中,容颜依旧天高月朗。 竹榻上的青年人轻轻咳了一声,不小心带动胸口未愈合的伤口,瞬间疼出一身冷汗。青年人身着灰绿色睡袍,不自觉抚上胸口,面色苍白如纸。 三月前一个大雪天气,山庄庄主下山访友,归途遇到不知何方刺客的袭击,千钧一发之时,庄主爱徒挡下致命一箭,箭伤贯穿身体,令江湖名医束手。过了两天,江湖人称老山羊的神医孙有泰风尘仆仆赶往山庄,自称能救回青年人xìng命,庄主无奈死马作活马医,总算保住爱徒生命。 自受伤以来已经三个月之久了,才被孙神医允许下床走动,这样的破败身体,注定好不了了么。 孙神医搁下手中温热汤yào,随手搭上青年人的脉搏,表情飘忽不定,青年人极力忍住呛咳免得牵动伤口,还是忍不住咳嗽几声,随即力竭歪倒在榻上。 “先生,我家公子这伤早该好了,却常常身体无力,且半夜心口痛的发紧,到底何故?”开口的是青年人身边的小厮玉铃,苍白的青年人无力说话,却只是摆摆手示意玉铃莫要干扰孙神医诊脉。 “知恩啊,”孙神医缓缓开口,“你这伤贯穿前胸,偏一分则刺中心脏,yào石罔效。即使恢复,心脉也受到极大创伤,只怕难以如从前般习武练功了。” 陆知恩略喘几口粗气,总算可以开口说话。 “先生,晚辈早料到会是如此,既是命定多说无益,还望先生告知今后事。” “你这后生懂事的可怕,我只说今后若能好生养着,颐养天年不成问题。可我年事已高,怕不能时时为你调养,我知你有心事未了,待了却心愿却不知是何年月,彼时我早该见我那早逝的妻儿去了罢。”老山羊说着说着眼圈竟红了三分。 “晚辈何德何能受先生如此垂爱,我既已无望康复如初,但求先生看在恩师的薄面,多费心了。若有何不测,我命该如此,只望先生平安。”陆知恩抚着胸口,呼吸愈发急促。 “你这是说何混话,你师父年轻时对我全家有恩,有我老山羊在一日,便不会撂下你一日。知恩你一定善自珍重,方不负你师父热望。今后饮食需多方注意,清淡为佳,酒是万万不可再沾。我四海为家受不了这山庄的拘束,这几月可算是要憋疯老朽,我予你跟了我一年的信鸽,这鸽子通人xìng,万一有事随时唤我。唉该注意的以后再谈,现下还是喝了这些yào最要紧。”老山羊打了个口哨,唤来雪白信鸽,鸽子歪头偷瞧陆知恩,神情宛若山庄的绿裙侍女,咕咕几声,可爱至极。陆知恩不由得微笑,这小小的灵物真是治愈。 随即陆知恩皱了皱眉头,憋一口气灌下浓苦yào汁。这苦yào,原本是最难下咽的,如此看来,是要喝一辈子了呢。 玉铃看着公子端起yào碗勉力的样子,心头酸酸的差点没掉下泪来,公子天生身体不算太好,一直断不了服补yào,回回服yào直喊苦非要他备好糖块才肯喝。近些年随庄主习武,公子的体质已经与常人无异,只是受伤后才一日日变成这样子,yào用的多了也就不再觉得苦。抬头见天色渐沉,他扶起自家公子回屋安顿好,正yù合上门扉,只听得公子唤他索要铜镜,便摸起身边铜镜恭敬递与他。 陆公子看着镜中人又看向玉铃,只见玉铃再也忍不住低声哭泣,不多久已是满面泪痕。他轻叹一声,几个月的时间,镜中人瘦了一圈,面色暗黄多长了许多黑斑,过去那个俊朗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玉铃不哭了,至少你的公子还活着啊,活着就好,真的。” 孙神医这才从袖中抽出刚从街上撕下的告示,知恩这孩子自幼习自前朝太傅宇文翊的一手好字,怕是藏不住,若从此走上这条路,便一生劳碌。 ☆、捣练子 景运六年七月,初秋。 “淳王殿下,草民奉陛下旨意前来王府教授郡主习字,不想小郡主如此蛮不讲理,先是趁人熟睡捉弄草民,后又摔了草民家族祖传的砚台。草民不求何等赔偿,只得辜负皇家深恩,实在做不了如此工作,还请殿下另请高明吧。”说话人年尽七旬,祖上曾出过前朝学士编纂史书,不料连年战乱家道中落,到他这一辈除一把好字别无长物,其人屡试不第,本指望凭淳王府先生一职平步青云,不想却受了一个不满十岁女童的捉弄,说话时气的胡子一下一下抖动,舌尖都要冒出火来。 淳王扶额道:“老先生莫怒,小王深知先生在乡里是一把好笔杆,您已是我给小女请的第十二任习字先生,您这等德高望重之人若离了王府,小王还去哪里请到您这等好老师。小女顽劣,日后我定当严加管教,您该打的时候一定要打,莫顾及我王府颜面。” “王爷这话可说不得,郡主千金贵体小人哪里动得,再说又有太上皇帝宠爱,您的面子我是不怕太上皇的颜面我可不敢拂。我看王爷呀,您还是另请高明,小人才疏学浅伺候不起郡主这尊菩萨。” “若是先生执意要走,请跟福禄去领了这月酬劳,王府摆酒给先生践行才是礼节,”淳王招手唤过王府管家福禄,福禄躬身上前,“福禄快带先生去支了这月的酬劳,记得要双倍;另嘱咐厨房备下酒菜给先生践行。” “王爷莫要忙了,草民领了银子便可。至于酒菜,王爷还是省了吧。”说完便拂袖而去。 “那。。。福禄好生送先生出府。” 淳王刘焕,当今皇帝刘深第四子,其人冰雪聪明但温和不争,是以在十五岁那年由太上皇帝赐封号淳郡王在皇城外置办府邸,刘深即位后即擢升亲王。如今年届而立,膝下一子唤刘培年仅五岁,长女刘如缨九岁有余,如缨出生时彩霞满天,上皇以为吉兆赐号襄阳县主,后随父尊位号为襄阳郡主,郡主从小在上皇太后膝下成长,灵气逼人却顽劣异常。近些年太后精神日益不济,襄阳郡主才被父母接回王府,上皇与皇帝有意培养曾孙女为淑女,便下旨令淳王为女请来一习字先生,却没料到今日场景。 焦头烂额的淳王实在气的不行,拎起身旁马鞭便要往如缨所在漱芳阁去,王妃尤氏爱女心切,又阻拦不及只好含泪跟上丈夫的脚步,衣裙钗饰未免凌乱不堪,却也来不及收拾了。 “玉铃莫忙了,哪里就有这么娇弱,这几日我已经自觉身子大好了呢。”陆知恩正认真读一本史书,抬首见玉铃在车内为自己准备暖手炉,忙开口阻拦。 时节未至中秋,陆家公子的马车已挂上棉帘以隔断风雨,南安山到长安城千里之遥,一路向北越过秦岭气温骤降,北方秋季的风扑面而来。车里的陆知恩裹得像南安山上已不多的野熊,腿上还搭着条绒毯。自年初受重伤后,他便断断续续的病着,这几日终于算是好了些,但即使穿这么厚依然手脚冰凉。 聪慧如陆知恩,怎不知孙神医这些日子来瞒了他些什么,一月前总算套出这老山羊的话来,趁身体好些启程赶往长安。一月车程,若不是玉铃精心伺候还不知路途中会否发生意外。 陆公子不知,此行离开南安山,终生再也没回去过,山庄的绿裙侍女们远远望向自家公子远行的华丽马车,盼君早归的心早一起飞到长安,日复一日苦苦等待却再未盼回那个熟悉的身影。 玉铃把无烟炭火放入铜炉,搁在公子手中。见公子放下书本,轻轻抚过胸口,天气渐冷,公子的胸口又开始细细密密的疼,不由开口:“公子还是听那神医的话罢,天冷了注意保暖没错,你看这手还是冰的,如何就算大好了?” “你家公子自己心中有数,王府这就快到了,到了我们安顿下来,再休息调养不迟。”陆公子闻言浅笑,忽然想起九年前初入师门,那个来访山庄的锦衣王爷,带着他俏丽羞涩的王妃,王妃挺着七个月的孕肚,肤如凝脂,山庄女眷都在议论,王妃所生一定是个美丽善良的千金,两月后果不其然,满天霞光下,一个大眼睛女婴顺利降生在淳王府,不负众望。 陆知恩当年远远见王妃一颦一笑,如同母亲般温暖和煦,不禁对这个还是胎儿的女孩心生亲近。如今离那个小女孩近些,更近些,车外桂花开的正盛,女孩子天生的温柔缱绻就是这样吧。 其实他对亲生父母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从小便在师父身边长大,师父一生未婚待他如亲子,找来江湖上最有名的书家宇文翊教他习字,因从小身子骨弱,便让他随自己练武强身健体,却始终不肯接纳他入师门。直到九年前才肯松口让他拜了师,自此成为师父关门弟子,师父深恩,陆知恩无以为报,年初那次挡箭却意外让这对师徒几乎断了正面联系,陆知恩始终不知何故。 师父常说的那句苏子的话: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师父,知恩几乎未谙世事,要经历多少苦难,才能懂得此言真谛。 陆知恩所乘车马招摇过市,马车之华丽令路人纷纷侧目,车头镶有南安山庄狮子神兽,曲曲折折拐过好几个路口终于进入淳王府前的僻静小巷,王府守门人早早等在门口,见山庄狮首便恭敬上前撂下梯子,玉铃扶陆知恩掀开帘子下车,眼前赫然一片皇家气派。 玉铃代自家公子递上名帖,福禄摆手,想径直引导陆知恩一行进入王府正门。知恩一笑:“草民无意听到府中有争吵之声,想必淳王殿下正忙于政事,还请管家通传一声。” 玉铃不解,遂望向公子,公子笑答:“这是礼节。”福禄会意,忙接过写有陆知恩三字名帖入府内同知堂。 早听师父说襄阳郡主顽劣非常,这个不省心的孩子,估计又仗着上皇宠爱作威作福了吧。 ☆、相见欢 “王爷还是消消气,如缨知错了,缨儿快些向你父王认错才是。”马鞭抽在女儿身上,痛在为娘的心中,一向端庄娴静的王妃尤氏此时也不再注意形象,钗环散乱地跪在丈夫面前,满脸都是泪水。如缨刚回府换下的红色褙子生生被父亲抽破,后背虽未出血也是生生的疼,小小的女孩咬紧了牙关,坚决不服输。 “你看看你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好女儿,是认错的态度吗?”淳王说话间又是一鞭抽在女儿身上,高高抬手落鞭却柔和了些,父亲对女儿总归是存了些柔顺的心思,平日冷脸待人的皇族亲王此刻也是泪流不止,“钱家当朝宰辅权倾朝野,又是□□羽,你今日扮作小太监公然在上皇宫中捉弄于他家大公子,事态究竟何等严重,机灵如你竟然不知?你以为你皇曾祖和皇祖父能保你多久?” “女儿只是看不惯钱成爵那傲慢的态度,他父亲是宰辅,他不过一个吏部小官,就可以公然抨击皇祖父吗,还处处与坪哥哥作对,我只是替坪哥哥抱不平也有错?” 如缨口中的坪哥哥,乃淳王一母兄王刘炳之子刘坪,二王母亲均为刘深原配皇后戴氏,戴氏还在夫君为太子时,因生育刘焕大出血,留下年幼二子撒手人寰。王位列众王子之首,原是内定太子人选,可怜这对夫妻外出坠崖身亡,身后仅存一子刘坪。刘楷疼惜曾孙父母早亡,在皇帝位时便接到自己皇后宫中抚养,后三年又接襄阳郡主入宫,刘坪与如缨,便是自小在宫中长大的兄妹,虽是堂兄妹,但感情深厚自不必说。 刘深重情,自此未再立太子妃,继位后也未立后,当今太子刘炯位列次子,母贵妃吴氏,挣到贵妃位便再也挣不动。朝中大臣旁敲侧击,劝刘深立吴氏为后,刘深依旧不为所动。景运三年冬,刘坪满十六岁,皇帝特赐封号平州郡王出宫开府,平州是刘氏龙兴之地,可见刘深有多重视这个嫡长孙。 “你为你坪哥哥着想便忘了父王吗?父王多年谨慎少出锋芒,如此小心,太子还处处提防我,毕竟我兄弟二人嫡庶之分...” “王爷说出口的话要小心,隔墙有耳。”王妃尤氏适时提醒,淳王才终于噤声,“福禄快些进来回话,可是南安山庄的客人到了?” 福禄一路小跑进同知堂,递上陆知恩拜帖,见那帖子上端正字体,淳王眼睛一亮:“山庄客人来访为何不直接引入府内?怠慢了客人如何是好,我看你这管家眼力也太差,是未见狮首还是怎样...” “王爷可不要把气撒在福禄身上,动静如此大,若非客人够胆要被你吓跑了。快去见客罢,如缨这里的事情我来解决。”如缨闻母妃之言咧出灿烂一笑,被淳王瞪大的眼睛生生吓了回去。 “刘如缨随我见客,采蘩你莫管她。这次见先生给我规矩些,都第十三个了,你父王脸面都快要让你丢尽。见过客人回你母妃那里,有上好的伤yào,女孩子身上不能留疤。” 小小的女孩扭捏着换了衣服挪着碎步随父亲奔向同知堂前厅,后背还是火辣辣的疼。从小到大身边丫鬟受了委屈也要打抱不平,以牙还牙,睚眦必报,算是改不了这个脾气了,太子家的如缇姐姐常常提点,无奈江山易改本xìng难移,皇曾祖说像足了年轻时的他,也不知究竟是好是坏。 “草民陆知恩见过淳王殿下,今日代我南安山庄庄主献上我南安绿玉山水摆件,区区薄礼不成敬意。”陆知恩说话间掀起袍子下拜,淳王赶忙上前扶起,眼前的青年刚脱去少年人的稚气,神色坚定让人捉摸不透,可这一扶才知这灰袍青年人身子竟单薄至此,竟像六七十岁老者。淳王不由一愣,陆知恩立刻从他臂膀间抽身出来,挺直身体站在一旁,眼神自有傲然风骨。 “先生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恕小王冒昧问一句,身体可是有何不舒服?” “不瞒殿下,知恩今岁不幸新伤,牵动旧疾,蒙庄主不弃残喘至今。”说到往事,知恩似烟云一笔带过,内心毫无波澜。而下一秒却看到那女孩眼中的悲戚之色,师父英明,确是冰雪聪明的女孩。 “先生身体如此,本该好生将养,小王恐先生不能担起教导小女重任,小女生xìng顽劣不堪,若是累到先生就是我淳王府的罪过了。不如还是谢过庄主好意,先生请回吧...” “父王,”一旁的如缨开口,“庄主一番好意父王怎可轻易违背,先生既然来我淳王府必有大才,我刘如缨虽不识人却也看得出先生不是等闲之辈。徒儿在此拜见先生,望先生教我。”说完这番话,如缨收敛衣裙拜师,却是把一侧的父王吃了一惊,九岁小女说出这种话,估计哪个为人父母的都会惊到。 “草民怎可受郡主如此大礼?殿下若是觉得不合适我便自回山庄...” “既是郡主相中的老师,先生留下就是了。今后一切吃穿用度,平时需用的yào材,找管家福禄领取即可。先生只管把这王府当做自家,我府上也有名医,用的到的地方随时唤他们。”淳王心疼女儿,拳拳之心于眼神间暴露无遗,知恩一时怔忡,猛然想起半年未见的师父,竟忘了答话。 “先生...” “殿下不必唤我先生,我只比郡主虚长十岁,叫我名字就好了,知恩必不负殿下期望。”知恩绽开一个清淡的微笑,不想对上如缨的大眼睛,女孩眸子里掩饰不住的快乐,还是个小女孩啊,伤疤没好便忘了疼。 王府修竹园,一处雅致精巧的所在,从此成了陆知恩的居所,园子离正厅同知堂不远却僻静,正适合休养身体。此后十年间,修竹园几乎承载了陆知恩一生的羁绊。 这不争气的身体又开始捣乱了,陆知恩方落座,心口绵密的疼痛又蔓延开来,只好闭上眼睛粗喘几口气。再睁眼却见小郡主正用胖胖的小手轻揉他胸口,力道刚刚好。 “如缨向父王发过誓了,一定好好跟随先生习字,如有不好的先生莫要顾及身份,打我便是。先生再不舒服时随时唤我,我给先生揉胸口,”如缨轻抚知恩胸口,不小心牵动后背伤势,口中“咝”的一声,“今日让先生看笑话了,如缨身上还有伤先去母妃处上yào,晚间再来看您。” 知恩心中莫名甜甜的,算来女孩快要十岁了,十岁的女孩子就算再泼辣也是害羞的。王妃偏爱桂花,就连这修竹园也遍植桂树,正是桂花盛放时节,知恩用力撑起身子往门外走,目送那个娇小的身影在花海中渐渐远去,女孩不时回头偷望他,被他发现继而扭过头。第一次,来自女xìng的温存满溢他的心,随即又冷下去,过一天少一天的人,有何权利说爱与不爱。 玉铃扶自家公子慢慢回房躺下,果然是舟车劳顿,公子一躺下便熟睡过去。也好,这一月公子在路上时病时好的,常常半夜被胸口疼醒,早该好好睡一觉了。 玉铃阖上门扉,院子里落英缤纷,一树桂花泛出好闻的清香。他轻叹一口气,回身拂袖而去。 ☆、清平乐 东宫后殿,太子刘炯一气之下捏碎手中白玉茶杯,鲜血从指尖汩汩流下。毓阳宫中事,早早便在宫禁内外传遍,自是不会逃过太子的耳朵。 上皇近些年精神愈发不好,便常常唤些曾孙辈的孩子去毓阳宫陪他说话。这日,钱家公子成爵正从吏部出门准备回府,毓阳宫内侍程德风尘仆仆赶来叫住他,因钱母是太后本家侄孙女,上皇刘楷自然对这个孩子也亲厚些。而钱大少风流纨绔,近年才凭祖荫做了个吏部文书,他也未换衣便直奔毓阳宫,没曾想前脚踏进宫门却见到正与上皇说笑的平州郡王。郡王一直带兵驻守北疆,此番回宫便先来见过皇曾祖。钱成爵上前见过礼,听这祖孙二人相谈甚欢,只好坐在一旁,手足都甚不自然。 景运四年,大陈皇帝刘深亲征福建海疆,初封郡王的刘坪为随行副帅之一,十六岁的平州郡王自小习武,十岁从军,十四岁便立下军功,虽地位尊崇但与军士同甘共苦,其治军严苛,军士却由衷佩服。如缨自小跟随她的坪哥哥长大,军中也不少去,于是也爱舞刀弄qiāng,文字女红却不甚上心。彼时这钱大少与刘坪关系不好不坏,钱成爵被父亲塞进军中南征海疆已是老大不愿意,后来又因酗酒被刘坪撤了百夫长挨了三十军棍,刘坪自认不愿与小人为谋,但钱大少却是个心眼小的,二人由此结下梁子。 “许久不见坪儿,在军中又结实了。成爵你来,你兄弟也许久未见了罢。”上皇招手让钱成爵靠近些,慈爱的眼神投向这两个十来岁的孩子,仿佛回到年轻时随父亲东征西讨的年代,那时四方鼎立,民不聊生,父亲却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成爵这些年自是不如郡王风生水起,陛下将微臣放在吏部,就那四方的天空,能有什么抱负。”钱成爵满脸讥笑,眼见刘坪面色愈发不悦,乐得看笑话。 “哦?想必成爵栋梁之材,陛下却误以为朽木了?”刘坪面色一转,迅速将先前姿态掩住,皇祖父封平州郡王时的嘱托,帝王家的后代,喜怒绝不形于色,“呵呵,太爷爷您看,成爵这是对皇爷爷有意见了呢。” 上皇抿一口清茶:“皇帝自有想法,爵儿未免落得刻薄了。爵儿以后还是少说这类话吧,免得哪天祸从口出。” 一句话堵的钱大少许久未发一言,如缨不方便见外男便一直躲在帘后偷听,险些笑出声来。只见得她的坪哥哥如此机智可爱,年龄渐大越发俊朗的容颜,不知迷死宫内外多少少女。女孩灵机一动,偷来一身内监衣裳,决定捉弄一番这钱大少。 许久,如缨掀帘端出茶盘,按尊卑先上皇再郡王奉上茶点,祖孙二人一惊却未发一言,如缨调皮眨眼给二人示意莫惊。这钱成爵却未见过襄阳郡主,还以为只是个年轻内侍,不免少了几分提防之心,如缨靠近,随手装作不小心打翻茶杯,滚烫茶水溅了钱成爵一身。 “奴才愚笨,脏了大人官服。”如缨忙从胸口掏出手帕擦拭,但见钱大少藏蓝色官服被擦出一道道红色印子。钱大少不禁大窘,赶忙起身告退。刘坪见状再也忍不住大笑,缨儿你是偷了太后一整盒红色眉黛吧,太后发现了可要可劲罚你了。如缨也撂下帕子,倒在哥哥怀里笑的前仰后合。 钱成爵就穿着如此一身花官服经过宫禁长廊,路过内监宫女不计其数,纷纷侧目轻嗤,大少心说这回丢人丢到天家不算,都丢上天去了。 上皇看到两个曾孙大笑的样子,长长叹一口气,少年不识愁滋味。 “殿下,微臣回去定当好好惩罚我子,殿下贵体为重,万不可动真气。”钱声亭跪在太子刘炯下首,已经是一身冷汗。除贵妃本家嘉yīn吴氏,钱氏是唯一表态的□□羽。钱氏世代忠良之家,祖父辈钱栋钱梁兄弟随刘楷吞并北方六国,收岭南三苗,是大陈开国功臣,到钱声亭一辈,家族三代兴盛不衰。太子yīn鸷满朝皆知,这位主子爷从来是皇子中最难伺候的一个,皇帝从即位起忌惮党争,却碍于上皇面子睁一眼闭一眼,结果任由世族做大,竟渐成隐忧。 太子回身叹气答:“平州郡王十四岁携百人端掉海贼楚里老巢,十六岁封郡王,十八岁封靖边将军长期驻守yīn山,他虽未表过态,朝中何人不知他站在淳王一方。这等掌兵权的王子皇孙,日后定是心腹大患。” “殿下言下之意,微臣是否需要调动岳峦?他现下是平州郡王心腹,然刘坪似乎并不完全信任他。” “岳峦信佛,心地太过良善。况且之前已经试过,刘坪这个孩子我了解,他不是轻易被说动心思的人。岳峦这颗棋子,不可再用。再有,管好你家儿子,襄阳郡主那个丫头出生时满天霞光,绝非等闲之辈,不可轻易招惹。” “那今日之事,可否用来做淳王的文章?淳王最近风头正盛,多是拜他那个不省心的女儿所赐,程德来报,上皇在淳王府安chā有人,目测对淳王还是存了戒备之心的。” “还嫌不够丢人?”太子低声训斥回去。“通知程德摸清上皇之意,日后我一定还能抓得到我这四弟的把柄。” 景运六年的中秋,皇族四世同堂总算聚的齐全,往年太后寿诞八月十六,老太后年轻时随上皇南征北战,素来不事奢华,于是这生日也就随中秋一起过。如缨今日穿了一条粉色的襦裙,乌黑发间被母妃chā上应季鲜花,除此以外别无装饰,她右手牵着粉嫩可爱的弟弟刘培,从御花园万花丛中穿过,好看的不得了。小姑娘却总觉得别扭,还是在坪哥哥那里自在,骑马劲装来的最为方便,可惜坪哥哥远隔千里,难得回来一次,做妹妹的再想天天那样装扮却是不能了。 席间由皇帝开始,按照辈分依次向太后跪拜贺寿,太后年事已高,碍于身体原因不便饮酒,也以茶回谢。太子坐在皇帝右手边,端爵起身走向淳王所在位置,笑着说:“听说四弟近日又自西南移栽了新品种的桂花给弟妹,弟妹好福气啊。为兄的事物繁忙,可没有四弟如此好兴致,这点哥哥我可是好生羡慕。”一番话说的一旁淳王妃望向自家相公,对上目光的一瞬间羞涩低头,脸上泛出晚霞般的潮红。 “太子殿下谬赞了,”淳王面对太子之言不喜不惊,从容答对,“小弟从来都是闲散王爷,平日只会吟诗作对,侍弄花草什么的。二皇兄日日为父皇分忧,要说羡慕,还是小弟该羡慕您才是呢。” 太子刘炯最烦各皇弟称呼他皇兄时前面带个二字,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他听出淳王故意挑衅的话音,一时面露不悦,又迅速压下这股无名之火道:“还不是太子应知应分的事情,等闲下来为兄还要去你府上看看呢,多年了四弟也不邀我去府上坐坐,我园里花草都被我养的零落不堪,这事还要讨教于你啊。” “二皇兄这么说便是错怪小弟了,小弟自开府后多次邀请二皇兄莅临,我倒要怪二皇兄不给我这个面子呢。日后驾临我府上,一定好生接待。” 呵呵,皇帝闻言心说,朕的一个个好儿子,表面兄友弟恭,还不是各怀鬼胎。 如缨此时望着天边圆月,却不知何故走神到了九霄云外,那个高大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薄瘦弱的身影,自第一面便挥之不去,这团圆佳节,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待在修竹园,举目无亲,该是多么孤单。 陆知恩披衣坐在院中石凳上也望着那轮月亮出神。 “玉铃啊,又是一年中秋了呢,也不知道师父如何了。” “庄主前日捎信过来,说山庄一切都好,公子在外保重身体切勿挂怀。公子,有些事庄主不便出面,但他老人家还是很想你的。” 是啊,徒儿也想您了,师父一定保重,要亲眼见到徒儿成就大业的那天。 ☆、念奴娇 中秋后的第三日,淳王府。 刘坪一袭浅蓝色郡王服制出现在同知堂,一改平日黑色劲装,倒是凸显了几分风流才子的气度。侍女钟灵奉茶,刘坪温文尔雅地双手接过,还不忘道一声谢,说的钟灵面露娇羞,双颊绯红。外传平州郡王的手腕都用在军中,待下却是宽严相济而礼数周全,从不苛待下人,果然名不虚传。若不是身份尴尬,全然一副谦谦君子,贤王风范,比起当年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爷你看坪儿,这礼数越来越周到了,若这样下去还不定多少女子倾心于你,也不知未来谁家女儿有这等好福气,能做坪儿的王妃呢。”淳王妃轻启朱唇,调侃起了这个坐在下首的孩子,近年郡王与王府走的亲近,又屡立战功,王府上下也觉得脸上有光。 “王妃婶婶这话从何说来,我还未加冠,先不论谁家舍得女儿嫁给一个随时上战场的丈夫,再说匈奴未定何以家为,一时我还考虑不到这些事情呢。” “我等fù道人家哪里懂得这些国家大事,能cāo心的不过些儿女情长的小事情,哪天坪儿看上谁家姑娘还要告诉婶母一声才是啊,婶母去替你说和。你们叔侄还是谈正事,妾身与钟灵她们一起告退了。”尤氏起身告退,夫妻深情对望,百千恩爱溢于言表。 王妃尤氏之父目前赋闲在家,是新朝开科考后第一位状元郎,曾官拜大学士之位,因言辞得罪吴贵妃娘家一族愤然辞官回乡。尤老爷学富五车却膝下单薄,仅有一子一女,长子尤宝璋是北府军主帅,军中不看爵位高低全凭本事,平州郡王也不过是其麾下副将;次女采蘩却继承了父亲的才分,自小书画在贵族女眷中拔得头魁,采蘩与当时还未封王的刘焕从小青梅竹马,不想这深情却凑巧成了一段姻缘。时光荏苒,婚后十年,夫fù依旧恩爱如初。 侍女钟灵有意抬眼望刘坪,刘坪颔首为礼。却不知,只一眼,便情根深种。 “日前尤将军信中言及北境虽连年有流寇骚扰,但是多年未起大的战事,然北府军多年未战早已懈怠不堪,加之粮饷不足,军心不稳,军中早不是从前光景。坪儿如实说来可有此事?” “此事不妨如实告知王叔,如王叔所知,户部这掌管天下钱粮的机构,名义上属于朝廷实际却由贵妃母家控制,皇爷爷多年任由吴氏一族做大,已经成不可挽回之势,吴念祖做了多久尚书,北府军便被克扣了多久军粮。尤将军近半年认真观察过北方流寇,这些人喊着日常匪盗的哨子,却绝不是一般人物,他们熟悉中原兵法,善于周旋,将军未得君命不敢擅动只能观望。再者那蒙古昆越汗王虽早向我朝称臣,依旧不改狼子野心,将军担心一旦北方开战我军万万难以抵挡其势头,”刘坪起身下拜,低声说道,“王叔想必也看见了,我朝如今表面盛世太平,实则内忧外患,王叔素来有志于皇位,现在是该出山的时候了,侄儿身份尴尬很多话不好说,北府军之事还寄望于王叔。” 淳王连忙扶刘坪起身答:“好孩子快起来,你这样可是要折煞王叔了,我借病韬光养晦多年,朝中形势看的不敢说透彻也大差不差,如今也是该说话的时候了。” “据说南安山庄有志助王叔一臂之力,不久前已经派陆知恩来府上住下,侄儿在山上与那陆公子曾有过一面之缘,深知其大才,想来庄主选中的人应当无错。” “陆公子此人我还捉摸不透,况且他身体羸弱,不知堪否大用。现下他是你如缨妹妹的习字先生,应当在修竹园教她习字,坪儿不妨以看如缨的名义代我问候于他。还有刚刚你婶母说过的事,你还有不到半年就要行冠礼,上皇和皇上那里一定把这事提上日程了,只怕不日便要有旨意下来,坪儿,皇家子孙的婚姻大事,从来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你一定要明白。” “侄儿谨记,这就去拜访先生。” 陆知恩叹了一口气,对面的小女孩是个坐不住的,耳力又极佳,侍女衣裙摩擦声也能引起她的注意,每次女孩向窗外探头,迎来的都是先生无奈的眼神,陆知恩只好起身合上窗。时至深秋,长安的气候不比南方,秋风萧瑟,寒气不时骤起,二人都穿的单薄,也免得受风。 如缨的脸上被自己画成了花猫,习字的纸张扔了一地,先生却还是摇头。陆知恩俯身yù去捡拾那些纸张,也许是坐久了甫一起身,强烈的晕眩袭来,下一秒便跌坐在地上,却又复咳喘起来。 待眼前恢复明净,面前女孩一脸惊惧紧张的表情,女孩的衣裙与他的袍子叠在一起,渐渐轻抚其后背,压下急促的咳喘声:“先生身体才刚好些,还应当多卧床休息,这时节天气变化无常,如缨万万不能累到先生。不如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吧。” “郡主已经缺课许久,不可再拖延下去了,”陆知恩努力控制着喘咳温言道,“日前我同郡主讲习论语,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样,日课结束以前,郡主可否告诉我何为君子?” “额...”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女孩瞬间无措,却灵机一动回答道,“君子心境当如磐石九转不移,心之所善虽九死其犹未悔。其余相貌才学一类都是后话,我想我的坪哥哥是,先生也是。” “郡主才认识在下几天,并说不上了解,怎知我就是君子?君子坦dàngdàng,小人长戚戚,在下自认未坦率以待郡主,何来郡主君子之言?”陆知恩心中蓦然被触动,却不知这小姑娘不仅聪明,还常在不经意间洞察人心,看来今天未完的日课,又要被她逃掉了。 “缨儿所说有理,先生若非心坚之人,为何放着南安山庄的消闲公子不做,偏要来王府趟这浑水?”说话的是平州郡王,如缨见到救星忙叫出声来,一转眼却忘了还蹲坐在地上的陆知恩,“缨儿还不谢过先生,今日落下的课程改日一定补上,否则你也太没规矩了些。” 刘坪说话间已扶起陆知恩,陆知恩yù下拜,却被刘坪安置在椅子上。 “郡王万安,想不到平州郡王说话还真是军中习气,开门见山。”陆知恩自知身体无力,遂拱手为礼,刘坪向如缨使了一个眼色,小姑娘吐吐舌头先行退出去。 刘坪回身坐在对面。“我北府军中向来说话耿直从无那些讲究,先生还不要怪罪为好。先生身负庄主厚望,此行的目的绝不是仅仅做教书先生这么简单,小王说的可是无错?” 陆知恩十岁拜师之时便知,师父处心积虑培养自己,确是希冀有一日大用。师父目光如炬,早看到如今形势,太子yīn狠暴虐而淳王心系苍生,二人相比较下高下立现,近来淳王养精蓄锐几年之久,已渐渐有与太子抗衡之势,如有一日世道变乱,山庄必不得保全,其中利弊得失,师父权衡得清清楚楚。 “如此看来草民若否认这件事,殿下也是不会相信的了。郡王今日前来也一定不只是看看郡主的新任老师是何模样,若有事还请讲。” “先生不否认便是默认,我已劝动淳王出山,淳王叔有志于帝位,日后还望先生不弃,共谋大业。先生若自觉不够坦dàng,何不自今日起相助我等俗世之人,男儿当立青云之志,大业未成,又何以荣归?” 如缨见帘内二人相谈甚欢,不久日落西山,刘坪起身却并不让陆知恩相送。望着先生疲惫而坚定的神色,小姑娘莫名的又感动又心疼。感动的是父亲终于能有得力助手,又心疼她的先生将永远不能回头。她的先生,注定不会永远是她的先生,属于天下苍生的人,命从不由己。 ☆、苏幕遮 敕勒川,yīn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赤云城地处大陈与蒙古边界,隶属大陈领土,十余年前,蒙古王廷内乱,王族自相残杀,一时边境民众纷纷逃离国境涌入赤云城,以致这个历来荒无人烟的地界成为人口上万的城市。后老汗王七子呼禄泰在南朝协助下登上大位,呼禄泰为报南朝大恩主动称臣纳贡,两国达成协议共建赤云城,为表彰其功劳,时任大陈皇帝刘楷封其昆越汗王。后大陈派遣战功赫赫的北府军驻扎赤云城以拱卫边界,迄今为止,北府军主帅已换了三位,赤云城也在其治理下,渐渐成为联通南北西东的贸易通商关隘,每月三十,集市之热闹仅次于国都长安。 军中事务不多的时候,刘坪喜欢自己一个人到赤云城郊的草原上骑马,敕勒歌是附近孩子口中最喜欢唱的歌谣,当年鲜卑族由兴安岭一路往南终统一北方建立北魏,敕勒歌便传唱开来,自南北朝到今天已经上千年历史。时值盛夏,牧草长的半人高,可真说的上风吹草低见牛羊。那几个唱歌的孩子,常常歪头看向他,说着些刘坪不懂的话,游牧民族人家的孩子与中原小儿不同,其双颊如熟透的红苹果,笑声也宛若草原上欢快的驼铃。 那年冬天还在毓阳宫中,自己一时贪玩受了风寒,高烧不退,半睡半醒中总见到有名侍女衣不解带日夜伺候在侧,后来刘坪清醒过来却再没见过此人,他一度以为是梦,久而久之听得宫人私下议论,才知确有其人,名唤钟灵,自此好感顿生。却不想去岁竟在淳王府相见,问过方知如缨出宫回到父母身边时,太后赐予钟灵毓秀两名宫女随行,伊人豆蔻年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比当年梦中的姑娘更平添三份姿色。 不料如缨小姑娘却早从哥哥言辞间看出端倪,便去套钟灵的话,钟灵起初还扭捏着不肯讲出心事,没过几日听如缨说起淳王府要寄信去赤云城,便央自家郡主往信封里塞了平州郡王的剪纸小像进去。如缨小姑娘自是欢快答应,似乎为她那个傻傻的坪哥哥立了一大功般扬眉吐气。 草原上的孩子不认生,见到大哥哥高大的骏马,纷纷围着这乖巧的马儿转圈圈。刘坪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就是现在了,家书传来,他轻柔地抚摸着那张小像痴痴地笑,钟灵手巧,剪纸惟妙惟肖,倒是真有三分神似。刘坪竟一瞬间如获至宝。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将拟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少男少女的心思如原野上的春草,喷薄yù出旺盛的生命力,以为爱过了,就是一生。 只是男儿当立鸿鹄之志,安定和谐的军中其实暗流涌动,不知朝中情形如何,只是照此情形下去,若蒙古汗王那边真有异动,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禁宫养心斋 ,早朝过后皇帝正与太子淳王以及几位内大臣议事,靖远将军尤宝璋的奏折早先便呈了上来,一直压在皇帝案头未有批示。朝堂之上有人提起赤云城一派安定繁荣,而北府军众过多以致威慑当地百姓,早该有所裁剪,另靖远将军权柄过盛,当收其权归于朝廷,防患于未然,此咄咄之言句句搔中刘深心内痒处,皇帝竟深以为然,频频点头。淳王见折子心下一惊,立刻收敛了目光,恭敬立在一侧。 “今日朝会柳问渠所奏之事众位臣工议一议,当如何处理为妥。”皇帝正襟危坐于养心斋正殿御座,左手抚着右手的绿玉扳指,早铺满皱纹的面目看不出丝毫喜愠之色。这柳问渠官拜户部左侍郎,景运二年状元及第,可巧那年进士科主考官是中书宰辅钱声亭,其人便搭上钱相的顺风车平步青云。这厮为人前倨后恭,见风使舵,这些年来明里暗里为太子赚得盆满钵满,而在朝臣间却从未落下多好的名声。 “儿臣以为柳侍郎所言甚是有理,那靖远将军多年仗着天家盛宠,竟以为自己是一方之主,行事作风全然不顾父皇之命,还妄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云云。可知其野心一旦放任自流,后果将危及我皇家。”太子刘炯早备下这一套说辞,自认滴水不漏,遂得意望向淳王,想看这个四弟是何反应。 淳王却不紧不慢答曰:“皇兄此言差矣,那柳问渠官至户部侍郎一职,户部掌管水陆漕运,专司天下钱粮,最是棘手的差使。北府军近年来开销大了些,柳侍郎唯恐照顾不及便推诿到别人身上,皇兄助父皇理政该知这些臣子最易上行下不效,却说靖远将军的错处,说的严重些可算得陷害忠良了。此等下属,吴尚书确是该从严管理从重处罚。” 太子嗤笑一声道:“四弟身体不适长期在家休养,朝中事务自是有所不知,赤云城虽是□□重地,军士也不免恃宠而骄。四弟若说是柳侍郎进言之责,莫不是要阻止忠臣之逆耳忠言了。唐朝太宗文皇帝有云,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遂听信忠言良谏,开创贞观之治,我朝自开国便仿效大唐皇帝广开言路,是否在四弟这里却是要改一改了?” “臣弟绝非此意,皇家纳谏是百姓鸿福,臣弟绝不敢有所造次,”淳王心下凛然,太子巧舌如簧一瞬间偷换了概念,矛头直指自己,“只是靖远将军一直对朝廷忠心无贰,骤然削职去位,只怕会伤了边防将士之心,且那昆越汗王野心勃勃,只怕绝非诚信归顺天家,儿臣却也听说户部有克扣军饷之事,不知吴尚书以何解释为好。” “托太上和陛下遍施恩泽,北境二十几年未起战事,那蒙古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王岁岁进贡牛羊千头,良驹百匹,不知淳王殿下从何得知北境汗王之野心不减。至于克扣军饷,殿下若不放心尽可查阅户部账簿,如有纰漏之处臣愿领失职罪责。”那贵妃一母亲弟吴念祖与太子对视一眼,唇角不自觉露出狡黠的浅笑。 “北府军早该有所裁撤,户部减少军饷之事由朕所授意,并非有意挪作他用,此事只是念你病况反复不曾知会于你。我儿贤良,如今身体大好了当回朝辅佐于朕,日后再勿提起北府军事,”皇帝将靖远将军所上奏折反手扣在掌心下面,“这等事情仍需从长计议,至于相关人等,朕自会另有任用,焕儿大可安心。” “父皇...此事万望三思...” 淳王正yù继续争辩,抬首见养心斋内侍李宝善使了个颜色示意切勿多言,霎时间噤声不语。果不其然,太子一党今日是来看自己笑话的。养心斋一时静寂得发丝落地之声清晰可闻。淳王话不再多说,却不由憋了一肚子气。 “够了,此事到此为止,太子今日疲累也该早点回去休息,淳王还是安心养病,朝中大小事务少cāo心为上。快些退下吧,容后再议。” 待太子淳王一干人等走远,皇帝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坪儿这孩子朕自会召回帝都给他个闲职,而尤宝璋,却是万万不能留了。” ☆、渔家傲 “古语云茶有九难:一曰造,二曰别,三曰器,四曰火,五曰水,六曰炙,七曰末,八曰煮,九曰饮。知恩应当是懂茶之人,今时这庐山云雾却是煮的过于急躁了些,反而遮盖其醇厚味甘了。”方回到王府的刘焕径直往修竹园来,正遇陆知恩烹水煮茶,明前刚刚采下的庐山云雾正是形状饱满,色泽秀丽,先是注水入壶,遂取茶投入,茶叶在水中打着旋儿缓缓而下,如妙龄少女的舞姿动人心神,不久叶片展开来,香气渗入茶水徐徐上行,清新如空谷幽兰。 陆知恩起身行礼,遂递茶与之,刘焕轻轻皱眉,也没了细细品茶的兴致,一口下去权当解渴。 “长松树下小溪头,斑鹿胎巾白布裘,yào圃茶园为产业,野麋林鹳是jiāo游。殿下这明前庐山茶当是上品,只是品茶之人若失了品茶心xìng,却也味同嚼蜡。殿下有烦事萦绕于心,到在下居处来自是寻求开解,如此岂不白白糟蹋了这上好香茗?殿下说是烹茶人的不是,知恩可煞是冤枉了。”陆知恩微笑看向淳王,眼底略有深意。 “知恩有所不知,太子今日在宫中公开与我jiāo恶。本王维护北府军士,绝非为了一己之私。若是边境风平浪静,父皇裁撤即是,我绝不敢有一句怨言。” “太子这些年在各地培植了不少势力,这朝廷俨然有半壁都是吴家和太子的党羽。而殿下手中势力都来自外部,又掌握重兵,太子一党能不忌惮?况如今殿下重新出山,就算太子不言,吴氏也正yù找个噱头打压殿下,殿下猛然提及此事,正巧给了他们一个上佳的机会。殿下品xìng耿直,还是过于着急了。” “那依知恩所说该当如何?” “殿下既有志于大位,便该不拘小节。吴氏先祖当年助上皇一统北方,收复三苗,此事天下人尽皆知。您今日向陛下提起户部克扣军饷,便是直接动到吴家,陛下自是不会同意。陛下不只要保护吴家,更要□□朝局,殿下宅心仁厚,太子天xìngyīn鸷,必不愿见皇位更迭下生灵涂炭,所以北府军中事,还应徐徐图之。” 陆知恩说话间站起身来,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淳王见其努力挺直的清瘦脊背,竟心底浮现一缕哀伤。此子才华高绝,卓尔不群,南安山庄嘱咐用之且护之,堂堂淳王府却将这孩子推向了深渊。 “是我考虑不周了,”淳王也起身上前,“望知恩助我。” “知恩受不起殿下如此大礼,我自南安山庄来,无论殿下是否有志于皇位,所望均是一个太平安定的江山,在下都是要相助于您的。殿下如若心志不动摇,知恩必当死生不负。”陆知恩回首目视刘焕答道。 “我如今势单力薄,身边可用之人不多,若做事有何纰漏,知恩不必顾及颜面,随时提点我就是。” “殿下说哪里话,庐山云雾如此好茶,殿下早体察在下爱茶之心早早送来,可见个中诚意。在下就算为此好茶敢不尽心?” 淳王听此言大笑道:“知恩爱茶,以后自当供应不绝,只是这庐山云雾xìng凉不可多饮,知恩珍重身体,以后才可为本王分忧。时候不早,我家丫头的日课也该开始,本王便不打扰了。” 如缨来时便听见这君臣二人相谈甚欢的场面,不想冷着一张臭脸回府的父王只此一会儿便喜笑颜开,我的先生果真是奇人了。陆知恩抬手相送淳王,淳王婉拒之,正拂袖大步走出园子,如缨却风风火火地与父王撞了个满怀。 淳王低头一脸宠溺地望向女儿,伸手揉上她额间碎发道:“听先生说你最近进步很大啊,改日为你母妃抄佛经去,也让你母妃见见你的成果。” “母妃疼缨儿,怎样都是好的。”小姑娘趁机向父亲撒娇,眼底一片清澈。 “就是你母妃惯的你这样子任xìng,快去吧不要让先生久等,到时抄不好还是要罚。” 小姑娘伸舌头做了个鬼脸,遂小步挪得欢快告辞而去。 进得园内,陆知恩长身玉立于窗棂边,正在笔尖凝神专注。吸满墨汁的毛笔在她的先生手中宛如游龙,不一会儿清新娟秀的小楷跃然纸上,先生习的字体最早由西晋卫夫人所创,又添了北宋徽宗赵佶的瘦金韵味,落到笔下自有风骨。 如缨凑上前去,那是一首小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知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先生也喜欢苏子的诗?唐宋大家,苏氏一门即占三席,与魏时三曹齐名,如缨一直是佩服的。然苏子一生颠沛流离,到老依旧天涯浪迹,于是不免悲叹人生无常,先生正值壮年,莫做这般哀伤之言吧。” “苏子虽一生漂泊,但年轻时也是壮志凌云,力求革除时弊,不料前有变法阻挠,后有小人当道,苏子只得壮志未酬。而其心xìng旷达疏朗,虽百折而不摧,可叹山河破碎风飘絮,只得身世浮沉雨打萍。”陆知恩慨叹,古往今来,哪个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如缨不由得握上陆知恩冰凉的手指,感到先生脸色苍白,心中一紧,莫名心疼。陆知恩默默抽出手来谢绝了小姑娘的好意,虽时值盛夏,但一场雨后的长安城还是凉意四起,陆知恩身体刚刚好些受不得风,便紧了紧衣襟回身往里走去,却见小姑娘执起方才用过的笔,煞有介事地落笔,笔尖落下与自己几乎完全一致的字形。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魂随君去终不悔, 绵绵相思为君苦。 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 “这首古相思曲,送给先生。先生生辰快到,如缨一身上下都是王府所赐,送什么给先生都未免是俗物。先生且收下,聊作一乐罢,”小女孩低头,面上飘过一片红云,“至于方才先生所写的诗,不妨放在如缨这里作为回礼可好?学生也钟爱苏子,日后还要多向先生讨教呢。只希望先生日后在如缨面前能多笑一笑,人生已多愁苦,何不及时行乐,先生自己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好看,修竹园的侍女们可是观察得仔细着呢。” 一番话说的陆知恩也面露尴尬,是吗,南安山庄的女孩子也这么说,说他小时候身体不好不常出门,回回有侍女侍奉汤yào便微笑回礼,笑容顿时让人觉得,整个山庄的天都明亮了三分。 “再有,先生钟爱庐山云雾自是好的,但如缨素知先生胃寒,过于寒凉的茶饮也是伤身,今后若是再饮,学生看见可要责怪先生不爱惜身体了。” 陆知恩听之心中感慨,我的小姑娘啊,你的先生能得你如此垂爱,何德何能。 ☆、凤栖梧 是夜,黑衣人身轻如燕地掠过东宫围墙,进得院内,忽见一名内侍打着灯笼四下张望,似在等什么人。黑衣人学布谷鸟叫了两声,吸引到那内侍的注意,遂轻身跃下屋顶,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那内侍忙上前打了个千儿:“玉爷。” 黑衣人解下面纱道:“你家主子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随即从怀内掏出手掌大的锦缎递与内侍,锦缎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端正美观,内侍原是不敢抬眼去看,也抬首多望几眼过去,黑衣人见此忙收进袖口仔细叠好,才放心jiāo给对面人。 “玉爷辛苦,日后我家主子还要多多仰仗于您,主子爷说过了,不能亏待玉爷,这是给您的酬劳,”内侍边说边从腰间解下一钱袋,“五十两银子,请玉爷笑纳。” “在下除了报恩别无他意。只希望日后太子爷成就大事,放我一条生路就好。”黑衣人冷脸以对,婉拒不受,呵呵五十两银子,打发要饭的呢,我家府上还不缺你这五十两。 “既然如此,玉爷这边请,国舅爷吩咐见到玉爷一定茶水招待,只是现在国舅爷正与主子议事,不好脱身相陪,还请玉爷自便。”内侍说话间俯下身子,右手示意黑衣人去往延年殿。那边正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觥筹jiāo错间,恍惚是另一番世外桃源。就太子那般纨绔,哪里是什么议事。 “我家公子近日身子不爽,在下便不多做停留了,至于茶水,日后有的是机会喝。” 黑衣人话刚说完,但见脚尖点地跃上屋顶,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内侍一时不察,便连话也未来得及接上。 前朝泰和末年,时局不定,生灵涂炭。玉铃原籍苏杭甄氏,母亲早亡,家父不堪战乱之苦携子向北方避难,不巧遭遇流寇,行李盘缠全被劫去。甄父一身才学不得施展,本就内心郁结,又初来江北水土不服,不久便饿死于北逃人群中。四岁的玉铃冻饿将死之时,幸得当时的吴氏一族搭救挽回生命。吴氏救回自己xìng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岁月流转,几年后玉铃得了个机会进入南安山庄,从底层浣衣小厮做起,渐渐贴身侍候山庄公子陆知恩,陆知恩长期病痛不断,但待下谦恭知礼,他也乐得伺候这样的主子。就这样,辗转十几年,庄主教授公子些功夫以强身健体,自己竟也偷学了许多。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公子,玉铃这一生需要报答的人太多,不觉已经负尽深恩。 陆知恩揉揉额头,那日在风口站的时间过久了,晚间竟然低烧起来。一般人一两日便能大好的小病,在他这里却病势缠绵了半月之久。前几日体温刚恢复正常,淳王夫fù携子女前来探病,小小的刘培并不认生,甫一进门便爬上床去抵着先生的头,问些天真无邪的问题,如缨小姑娘却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示意他不要说出那天发生之事,可想而知,她的父王还不知自己这场病的来由,否则小姑娘又要挨一顿骂。 然而眼尖的陆知恩却在淳王衣襟看到一抹不经意的淡绿色。 花蟒奇dú!太子竟然将这江湖最神秘的dú液用在自己弟弟身上,居心太过叵测。 这一夜陆知恩正拥被斜斜倚在床头,突如其来的头晕让他不得已放下手中的书本,轻轻咳嗽一声。 听闻公子在家,姜羽耳廓一动,脚下一点飞身进修竹园内室来,单腿下拜于床前:“姜羽见过公子,近一年不见,师父想念公子可是想念的紧。” “师兄客气了,你我同出一师门,何必用到尊称,称呼我名字就可。知恩也想念师父,师父身体可好?” “师父虽年事已高,但常常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多年养成的习惯了,精神好的如同十余岁小儿。师父挂念知恩身体,特命我带些yào来,知恩万不得已之时可用来救命,”姜羽说着掏出一血红色瓷瓶道,“知恩切记,这丹yào世间仅此十颗,万不得已才可用此yào。” “师兄费心转告师父,知恩大业未成之前不舍自弃,师父放心就是,”陆知恩靠在枕上,用力揉搓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强压下阵阵的头痛勉力开口,“我日前飞鸽传往山庄的事情,师兄查的如何了?” “一切与知恩所料相同。花蟒dú门之神秘,就在于它从没有一个固定的组织,门下弟子分散在江湖各处,各行各业遍布。他家dú物从低到高分了十五种,那天用在淳王身上的dú是最低一等的。淳王身强力壮自是无事,顶多精力不济些,可知恩你就不同了,之所以病势缠绵半月大多拜此物所赐。去年淳王府从西南进过一批桂花种苗,方才我从外面来,发现这边园子里的树苗大多被施了此dú,用dú之人既让淳王爷不能一心理政,又令你久病缠身,不得不说是一箭双雕。” “我这身体已是如此,就算更严重一点又当如何。但淳王不同,他是要继承大统的,若此事不能成,师父的一番心意便白费了。”陆知恩默默抓紧被角,惊出一身冷汗。 “知恩不必担心,这dú既然等级不高,自然可解,师父早先已经研制出解yào,我撒些在府中很快就可解除。另外dú门与吴氏先祖世jiāo,在北府军中安排一名唤岳峦的军士,那岳峦此刻正潜伏在平州郡王身边,实在是危险至极。” “查,一定要查,我有预感,花蟒dú门不止有岳峦,太子有极大可能也是门下弟子。若真是这样,以后的事情一定万分棘手。只是知恩心下不忍,还是利用了师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姜羽见陆知恩努力坐直的身体摇摇yù坠,趁他晕厥前忙上前扶住他,待他缓缓躺回背靠软枕上,才缓缓道:“花蟒dú门当年dú害我父母,若不是师父收留我断不能有今日成就,师父良善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是就我看来灭门之仇不报非君子。知恩放心jiāo给我便是,师父让我来时带话与你,天下大势若能如他所愿最好,若实在不可扭转,知恩一定要及时抽身而退,不可多做逗留。不论几时,你的生命,在师父那里最为重要,知恩想要的想爱的人与事,尽力去求取,你付出这么大代价,师父不会违逆你的心意的。”姜羽见他激动,于是想要说些宽心的话来排解,却不想点中陆知恩心底柔软之处,他听此瞬间泪流不止。 “师兄,经去年那一箭,我早已经失去了爱的力量了。很多事情,我们都身不由己,你不是说过吗,江湖儿女尤其是南安山庄的弟子,最容易也最忌讳的,是求不得与放不下。” “你心思太细,常能看到一般人目力所不能及之处。但是过于执念于某一人事,于己无利反有害啊。我最怕的就是你这点,你一定要善于排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 姜羽见师弟精神不太好,遂掖好被角离开。玉铃回府换好衣服端yào来时,一切已归于平静,陆知恩眼角犹带泪痕,却抬手以广袖拂去。他扯出一个费力的微笑望向玉铃,玉铃心虚,自是心中忐忑。 玉铃你跟随我多年,我却是不能再信你,我们主仆落得如此境地,个中因由你知我知不能捅破。可是玉铃,事情原本的样子,不该是如此的。 ☆、离亭宴 “钟灵你说今儿个在太爷爷宫中,如缇姐姐绣的荷花怎的就那样好看了?我就没有这样的巧手,只是单纯的觉得好看,太nǎinǎi总说我再不用心习女红,就没人敢娶了。”正午时分,外面正是艳阳高照,如缨自毓阳宫中回来,便撅着小嘴向钟灵要了针线装模作样地做上了女红,也顾不上午睡。 太子刘炯膝下两女一子,长女荥阳郡主如绫由侍妾所出,于景运三年远嫁河东望族柳氏,次女南阳郡主如缇为太子妃庄氏所生,至今还未出阁。如缇自小明眸皓齿,姿色天然,见过之人无不称赞其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如九秋之菊。南阳郡主今年满十五岁,正当出嫁年龄,所以皇帝贵妃现下正着急给这个孙女寻一好人家,千挑万选终选中吏部尚书吕永德长子熙平。婚事既定,日前如缇也如一般汉家女孩一样行了笄礼,换过庚帖,只待与未来公婆确定日子。虽是天家女儿,见公婆时总还是要拿出点看家本领,吕氏夫fù见未来儿媳所绣荷塘月色帕子,遂跪地谢恩,定下了郡主过门吉日。 南阳郡主在帘后紧握着如缨的手,听此一片红云掠过双颊。皇家女孩不多,如缨自小除了坪哥哥,就喜欢和如缇姐姐玩在一处,虽父辈不睦已久,她俩却感情深厚胜似亲姐妹,二人相处的久了眉目也神似,只是如缨比姐姐更泼辣几分。吕熙平是去岁殿试榜眼,当世才子,为人也温柔和善,如缨打心眼里为姐姐高兴。 钟灵看着丝缎上自家郡主歪歪扭扭的针线,顿时哭笑不得,一片好好的荷叶,在她笨笨的郡主手下竟宛如一条不规则的大青虫。这样一个不喜静的女孩子,乖乖待在阁中真是难为了她。 但自去岁先生入府后,郡主却一改往常的任xìng恣意,乖乖待在漱芳阁中的天数与日俱增,先生身体不好时更是常去修竹园探病。起初府中下人都觉得惊奇,时间一久,看出些端倪,也就不再大惊小怪,只当是郡主年龄大些愈发稳重贤淑了,继而也对这远道而来的先生青眼相加。 而钟灵却有那么一丝丝的担心,皇家的儿女虽锦衣玉食,付出的代价却是事事不由人,就连身份尊贵如此的太子女儿尚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大事。都说王爷和太子在朝堂上明争暗斗,就郡主这个脾xìng,万一哪天是会吃亏的。还有那远在北境的男儿,都是天家的骨ròu,还不知命运会将他带向何方。 “南阳郡主是许了婆家的人了,我家郡主却学人家想做得一手好女红,莫不是心仪谁家公子了?”钟灵是自小伺候郡主的贴身侍女,长了如缨几岁,又天xìng活泼,于是在主子面前说话也少些忌讳,看玩笑更是家常便饭。 “钟灵姐姐你又拿我说笑,我才多大,还没玩够呢动那个心思做甚?”如缨绞了绞手中的帕子,嘴上不说,神色间却将小女儿的心事暴露无遗,“今日我在帘后偷看吕家夫fù和他家吕熙平,也就是吕熙平长的还算俊朗,与我如缇姐姐很是相配,否则姐姐要嫁个丑八怪还不得哭着回东宫来。唉,姐姐就是生xìng太柔顺了,竟不能为自己终身大事说一句话,要是我的话,不喜欢的人我是万万不肯嫁的。” “那谁家公子能入我家郡主慧眼呀?以郡主的标准,陆先生可算是美男子了?”说话的是钟灵的孪生姐妹毓秀,更加是个有话直说的,毓秀从廊下端了清水过来,撒上花瓣给自家郡主净手。如缨顺势伸出白嫩双手,简单洗过后用白色丝帕拭净水珠,指尖生出玫瑰的幽香。 “毓秀可不要说我,哪次跟我去修竹园时你不是兴高采烈?你的玉铃哥哥可好生等你呢,指不定哪日,毓秀姐姐倒是要先我一步嫁出漱芳阁去了。”如缨说着便蘸了盥手的水,往毓秀脸上弹去,毓秀也不示弱,回手也弹了如缨一脸的水,不一会主仆两个竟在一处闹的不可开jiāo。。 “妹妹莫要再闹了,话说回来,我姐妹俩可是好期待郡主的夫君是什么样子呢,我家郡主这么聪明的女娃,待到了适嫁之龄,上门提亲的可不要踏破了门槛啊。”钟灵拉开妹妹给这场闹剧做了个收尾,随手用丝帕拂去如缨一脸水汽,如缨却也不气恼,还是小女孩家心xìng,玩起来便没了规矩。 “我刘如缨才不会随便嫁给什么人,不喜欢的,门槛再高我也不愿去受那个罪过。若是遇见有缘人,浪迹天涯我都不怕。”小姑娘顿了顿缓缓答道,几家女儿没曾想过自己今后的郎君是何模样,可是女儿家的一生好长啊,为什么一定要委屈了心意,付出了一生,却未必能换回那人的一眼柔情。 上皇刘楷近日常常强打精神呆坐在毓阳宫中,见老妻带领吴贵妃太子妃等一众宫娥为曾孙女做出嫁前最后准备,心中平和满足。有生之年,也曾赴过琼林宴,也曾打马玉阶前,少时沙场点兵,一呼百应,老来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疼爱的曾孙女也要出嫁,也便放下心来。 景运七年九月十六,吏部尚书吕永德长子熙平,正式迎娶太子嫡女南阳郡主刘如缇。进入九月,平日熙来攘往摩肩接踵的朱雀大街便已经空无一人,日日有内侍在街边洒扫尘土。当日更是热闹至极,东宫嫡女出嫁,送嫁队伍浩浩dàngdàng,这头已经走到尚书府内,那边才刚刚迈出东宫正门,一眼不见边界。如缇身着凤冠霞帔含泪拜别双亲,由侍女搀扶着迈上吕府迎亲花轿,十五岁的姑娘,从此嫁作他人fù。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仪宾吕熙平身穿绣满金线的大红衣袍,身下是皇帝所赐高头大马。朱雀大街两侧商家都闭了门扉,纷纷聚集在街上向一对新人抛撒鲜花。如去年高中榜眼时一般,吕熙平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毓阳宫中,上皇刘楷已至弥留时分,平州郡王前日已千里奔驰赶回宫中,太子也忙从东宫赶来跪于床前等候吩咐。皇帝满目憔悴地从内室走出,轻拍刘坪的肩膀,示意他和如缨二人入内。 小姑娘紧紧握着太爷爷的手,她的太爷爷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依然慈爱地望着她兄妹二人,女孩转眼,只见一旁的坪哥哥早已经泪如雨下。 尚书府行过大礼,吕仪宾携妻登上绣楼接受万民祝贺,娇妻肤白胜雪,正是盛放在长安城的一朵牡丹。新婚夫fù在楼上站定,但见朱雀大街那头,焰火冲天而起,绽放出朵朵鲜花。 “刘楷。” “钱栋。” “钱梁。” “吴允。” “今日起结为异xìng兄弟,共助我朝一统天下。今后必携手并进,同甘苦,共生死。” 少年侠气,jiāo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吾辈当为天地立心,为万物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如今你们早离大哥而去,未得见今日盛世年景,不论之前有过多少龃龉,大哥也终于要去找你们了啊。 景运七年九月十六夜,上皇刘楷崩于毓阳宫,号崇佑皇帝,庙号□□,享年七十五岁。 ☆、芳心苦 上皇驾崩,举国皆哀。刘楷半生颠沛,救民众于水火,一手开创大陈庆熙之治,且这盛世年景持续至今,因而上至贵族下至平民无不感恩戴德。虽然刘楷生前嘱咐身后事从简,不得有扰民众正常生活,然大行皇帝出殡之日,自禁宫北门通往皇陵的道路上,所有人无不一身缟素,跪地哭号。皇帝无奈,连连颁下数道旨意,才终于让两侧民众噤声默哀。 皇太后穆氏与刘楷患难夫妻,穆氏青年时随父起义于辽东,后父亲归顺平州,便嫁与刘楷为妻,夫妻双剑合璧,立下汗马功劳。自上皇崩逝后,太后的身体也日渐消瘦,起初还由侍女搀扶着入院晒晒太阳,后一月竟病得再也下不来床。三月后一个大雪之日,滴水成冰的清晨,皇太后薨于毓阳宫永宁殿,享寿七十有三。至此,刘楷一辈的开国功臣,尽皆凋零。 刘坪不想这一回便在京城逗留三月,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临行之前,刘坪有意过淳王府,见如缨一身孝服呆呆凝视窗外扑扑簌簌的雪花,留心嘱咐妹妹:“缨儿,太爷爷太nǎinǎi相继故去,从此以后我兄妹二人便没了依傍,日后万事全靠自己,小心提防为上。” 钟灵听此心中憋闷,遂出漱芳阁去透气。刘坪从身后一路追过来,见钟灵衣裳单薄,于是解下身上墨绿披风披于女孩双肩,钟灵一愣正yù行礼,双手却被对面青年柔和抚摸,青年人自小在军中成长自是身强力壮,仿佛不知冰天雪地为何物,手心温暖如阳春三月。 “钟灵,我知现下上皇太后新丧,我作为孙辈,此时所言过于唐突,可我希望你能信我,待尘埃落定,我必迎你做我的新fù。” “郡王切莫如此说,钟灵出身低微原是不该有此念想,得郡王诚信相待已是万幸,只希望做一使唤丫头长伴郡王左右便知足了,不敢奢求其他。” 刘坪听到此处却将对面女孩的手握的更紧:“我本就是游离于权位外之人,心中无他念想,只求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至于皇爷爷说什么,自有我去求取,大不了脱了这身郡王服制,你我江湖逍遥去。” “郡王忘了方才同郡主说过的话了?您嘱咐郡主万事小心,殊不知您孤身在外才当万事小心。郡王贵为天家子孙,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钟灵只得日日为您祝祷,方才之语易引火烧身,郡王莫再说了。” “那钟灵可能信我?不论皇爷爷意下如何,北府军中要事一毕,我自十里红妆娶你入府。我早已属心于你,你可是做好与我共患难的准备?” “君当如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郡王如此深情,妾身必不负此心。”钟灵随之福下身子相拜,雪后初晴,乍一望去,雀羽织就的华贵披风上竟游弋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女子双眸半含珠泪,全然不舍情郎远征异乡。 刘坪望向远方孤雁,钟灵所言句句如芒在背,生而为王子皇孙自是锦绣荣华,也担下许多责任,方才随心之言,确实欠了几分思虑。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次日清晨,刘坪即快马赴赤云城,峰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只听琵琶一声裂帛般的铮响,一曲春江花月夜终了,满堂无不惊叹于乐师精湛的琴技。虽是天寒地冻,长安城街头也从不缺少好音律之人,这一日的五音坊人头攒动,城内万人空巷,坊间温暖如春,众人一相争睹金陵乐师秦碧云是何等天人之姿。 秦碧云的年纪可谓天下几大谜团之一,然而她今岁已三十有二,却保养得宜,肤白胜雪,少说十数岁也并不为过。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却见她敛裙走向台前,未发一言仅自斟薄酒以示敬意,座中君子纷纷站起身来以酒还礼,远处好色之徒甚至以口哨声喝彩。秦碧云不慌不忙绕过层层人群行至钱成爵面前,随手撂下一枝牡丹,座中四下哀嚎,都道是碧云竟将心给了这登徒子。 钱成爵纨绔尽人皆知,其人早已倾心拜倒在佳人石榴裙下,得牡丹心中自是欢喜不已。 五音坊小厮引导秦碧云上楼进了一间极隐秘的花厅,一路七拐八绕。秦碧云默默心说,原来这小厮同自己一样都是个新来的。花厅内遍植芳草却清新无味,与外面的花团锦簇相比果真别有洞天。 “咳咳......咳咳咳......” 陆知恩怀抱暖炉坐于软榻之上,一手抚上心口剧烈咳嗽着,似要把心脏咳出来。姜羽的解□□粉按说已经生效,但那dú物终究还是伤及身体根本,加之前不久一场风寒,多年咳疾再次复发。秦碧云进得内厅来,一阵冷风掠过,着月牙色袍衫的青年瞬间咳得说不出半句话,带动心口阵阵疼痛。 秦碧云慌忙上前递yào,她轻抚青年后背,助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平复下咳喘,随手将撂下的暖炉塞的更紧些。陆知恩抬眼望去,师姐当年不幸痛失所爱,一气之下愤然离开山庄,十年风霜,四海为家,师姐却出落的更加楚楚动人。 “知恩伤后身子一直虚弱,山庄温泉最是有益,何必下山来受这尘世苦楚?” 陆知恩半卧在身后软榻上,一番呛咳面色竟比方才红润些个,眼前半晌才恢复清明,嘴唇依旧是一片青紫。他迟缓清清嗓子慢道:“师姐这曲技惊四座的春江花月夜曾醉倒山庄众弟子,yù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现下可真是越发精进了。” “知恩你惯会挤兑师姐我。也就是我这般惯着你,十年了还是不改臭脾气,你今日要是身子好好的,看我不收拾你。”山庄众徒都成天一本正经了无生趣,秦碧云是唯一女徒弟,知恩小孩子玩心重,无奈久病卧床心中憋闷,长姐如母,碧云心中一直疼惜,便常常与他一处说笑。久而久之,二人间言语便少了些男女大防,更似亲生姐弟。 “师姐怒起来却是更加好看了,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难怪姜师兄一直挂念不肯婚配。只是师姐一直避世,这番下山来,却是要师姐助我一臂之力,姜师兄与你,我终究都是对不住。” 碧云心中酸楚,握上师弟枯瘦双手,止不住的眼泪簌簌而下。遂道:“我的心早就死了,但知恩若有难处,一定不可相瞒于师姐。你碧云师姐我虽然不再年少,个人魅力还是有些的,还不信那钱大少不上钩。” 陆知恩伸手温柔拭去碧云泪珠,碧云破涕为笑。窗外白雪皑皑,寒梅正次第盛放,师姐当如这傲雪红梅,无意苦争春,但必须一任群芳妒。 ☆、应天长 yīn山天下险,鸟道上棱层。抱石千年树,悬崖万丈冰。悲歌愁倚剑,侧步怯扶绳。更觉长安远,朝光午未升。 岳峦掀帘出帐,深深呼出一口热气,灌下方才烫好的nǎi酒。帐内酒过三巡,几个醉酒将士唱起北府军歌,军歌响起一呼百应,靖边将军也敲击酒爵相和,座中抑或叫好抑或哀鸣之声不绝于耳。岳峦文士将军,许久不饮倏忽一阵头痛,加之素来与那些人不睦,便出来透气。草原的nǎi酒腥甜,入喉丝滑绵软而不失清冽,与这年关将至的冷冽天气异常相配。 去岁腊月二十五,草原流寇趁大陈北府军辞旧迎新之际肆意侵扰边境,劫掠边民财物。近年赤云城边境贸易日益繁盛,众多南方客商也早早来此分一杯羹,城内边民早习以为常自有应对之策,相关内地客商却因此遭殃,更有甚者倾家dàng产,于是有一纸公文递往京都,状告北府军有意纵容边境寇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心腹大患却不得妥善治理,城内驻军该当全部责任。事情压了大半年本以为风平浪静,日前靖远将军尤宝璋由此突然受诏回京接受处理,被削去了军权,其人也再未回还军中。因此这年虽临近年关,军中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靖边将军刘坪亲自带兵驻扎在国境线上,即便天家子孙也未与亲人团聚,主帅不在军中,刘坪作为副帅的担子多了几重,已经近一月未与京中通信,钟灵等信等的心焦,却只见自家郡主耸肩以示未有音讯。 而年根下一向猖獗的盗匪,今年却异常神奇地消停许多,岳峦多年从军嗅觉灵敏,骤然闻到一丝不祥之气。蒙古汗王素来有志南征,并非真愿做南朝裙下之臣,若靖远将军确是呼禄泰有意顺水推舟,则万万不妙。 然终究是年下时日,靖边将军平日三令五申军中严禁饮酒,此时也通融许多。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年关将至又远离桑梓,一腔思念妻儿之心自当以酒为寄。军中宴饮同朝中大有不同,小心即是,又何必为难自家兄弟。 “岳将军。”猎猎寒风吹拂着原野枯草,裹挟着白雪奔向远方,扬起他墨黑披风下摆。边境流民众多,常有人不堪流寇骚扰逃入城内,岳峦武艺平平非作战之才,尤宝璋见其心慈,便令他布设粥铺施粥与之。粥铺一设三年有余,岳峦以此博得军中威望甚盛,过路的低级军士见他均拱手为礼,他也微笑点头。吹了许久的冷风,头脑略清醒些,但见刘坪轻拍他肩膀,同甘共苦,并肩多年,二人早就以兄弟相称。 “峦兄佛门弟子,慈悲为怀,今岁辛苦,小弟无以为报,惟以酒表达谢意。不料兄长不胜酒力,先到这里来躲懒了,”雪后最是寒冷,刘坪从暖帐中甫一出来衣着单薄,双颊却因新醉而热的发烫,他也不客气,随手抢过岳峦手中的酒囊咕咚灌下一口nǎi酒,酒味不同帐内秦酒,秦酒酸辣更似醋味,这酒却甘甜无比,“兄长素知我爱酒如命,有此好酒竟不告知小弟,竟使我白白费了多少力气。” “坪弟喜欢到我那里自取便是,这点酒兄长我还是招待的起。”岳峦见兄弟醉成这样不禁浅笑,刘坪平日里为人向来持重,唯有见到好酒是双目泛光,就差欢呼雀跃。这等酒水非中原所产,是前不久一蒙古客商所送,仅小小一坛,岳峦一直放着舍不得饮,所幸陈年佳酿,倒也不似吃食那般娇贵。岳峦心内后悔,本无心之言出口也自觉不舍。 “这可不能够,君子不夺人所爱。兄长清廉从不贪图小利,好容易得了一坛好酒自是慢慢饮完才好,我方才尝这一口已经甚是满足,”刘坪正说着,只将胳臂搭上岳峦肩膀,“北府军向来以军功分明赏罚,可兄长虽在军中更像文人,你身负大才,不必与我等武夫相较,现下就算给我个薄面,快些回大帐去才是。” 刘坪本来醉的厉害,冷风一激愣是将醉意压下一些。岳峦与陆知恩三分神似,但总归少了那么些东西。 葡萄美酒夜光杯,yù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在外征战的将士,各自有各自的悲欢,却最终殊途同归。 岳峦回到帐中委实浑身不自在,略饮下几杯便告辞回到自己帐内,平白遭了座中军士许多白眼。进得内室,方脱下铠甲烤手,只听得角落里连绵不绝,蒙面人摘下面罩,面如冠玉,头上的八宝鎏金镶白玉高冠昭示着来人不凡的身份。 “太子殿下......”岳峦低声惊呼,虽未见过当今太子,但第一感觉告诉他,此人是当今太子无疑。 “岳将军眼力不错,当今太子都逃不过您的眼睛,”太子刘炯缓缓道,“你我师出一门却并非一心,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可是要大发雷霆了。” 听此一言,岳峦惊住。太子竟也是dú门之人?花蟒dú门成员遍布江湖,因其用dúyīn险狡诈而神秘莫测。岳峦本九华山寺俗家弟子,奈何受dú门所迫做了许久卧底,这些年来一直懒怠与门内师兄弟联系。他瞬间心灰意冷,一时竟不知如何答对。 刘炯无意抚上右手指节,言下深意难以捉摸:“这北境的死天气真是冷煞我也。师弟近来杳无音讯,不肯为我东宫出力,怎的连热茶也不愿请我一杯么?” “殿下素知岳峦心xìng,我去年已经飞鸽传信与柳问渠。靖远将军罢官削爵,殿下已然眼见为实,又何必苦苦相逼。” “师弟难不成不知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的道理?况你大哥这些年秘密养在京城,他的病情已经不能再拖了急需救治,你作为弟弟应当明白其中道理。” 自从有记忆起,岳峦便由兄长岳山一手带大,四岁那年,时年十五岁的岳山被神秘人从九华山劫走。兄弟再见时已经是十年之后,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腰椎骨尽数断裂,已经成了双腿瘫痪的废人。岳峦为此连连击退五十余名dú门弟子,终寡不敌众,被迫成为门下之徒。 岳山受伤后居住京郊有专人伺候,弟弟每年都去探望,但因为长年卧床,他的身体也一天天衰弱下去。 “太子殿下一定要拿我兄长作为要挟吗?兄长为dú门鞠躬尽瘁,也不过落得一个终生瘫痪在床的下场。殿下又能许诺给我什么?” “高官厚禄,黄金万两,香车美女,若我是天下之主,师弟何愁求而不得。” “我大哥说过万不得已时,我须自我保全,不必顾及他的生命,殿下以为此事能成?” “方才师弟言及本太子应知你心xìng,你不稀罕身外之物,却重兄弟之情,师弟必不愿见你兄长正当壮年便含恨而终,”太子双目凌厉地看着对面神色紧张的青年人,手指晃动桌上的绿玉茶杯,“所以中间利弊还是由你自己掂量。这杯中真是好茶,配你果然合适。” 岳峦不语,长兄如父,太子所说句句为真,竟无一句可以辩驳。我若不配合兄长岂不是命不久矣,因此不得不豁出命去。 倏忽一个黑影从窗前闪过,太子眼尖立刻发现,骤然起身开门,刺骨寒风裹挟着雪片推门而入,门外却连一丝脚印也不见。太子一时觉得不妙,遂蒙面轻声离去。 姜羽躲在屋梁缝隙间长舒一口气,幸亏手脚足够快,孩提时迫于生计做了梁上君子,不想却将那时机灵劲儿用到此处,还好还好。姜羽复又挠头,只是若碧云师妹知道了还了得。 还有就是,陆知恩你个病了还聪明的不让人活的熊孩子,怎么就知道这么多。 ☆、临江仙 景运八年仲春三月,淳王府的春天来的甚是及时。自淳王府落成那日,同知堂外从来都遍植桃树,远远望去,满园桃花有如蔽日彤云。 春气满林香,春游不可忘。 落花吹yù尽,垂柳折还长。 桑女淮南曲,金鞍塞北装。 行行小垂手,日暮渭川阳。 因淳王妃尤采蘩一直不怎么要求下人,便有许多地位或高或低的女孩子趁闲暇结伴而行并肩赏花。陆知恩自开春后身体渐好,这日自觉体力充足,正yù缓缓向同知堂去,玉铃还是不放心遂搀扶自家公子出门,只见陆知恩身着他平日爱穿的那件天青色深衣,凭借玉铃手臂力气在花丛中缓缓而行,那边同在赏花的如缨,竟透过枝叶看的痴傻。 一冬几乎不出门,陆知恩没走几步路便一脑门汗水,玉铃掸净石上尘土扶公子落座歇息。陆知恩见他的小姑娘款款而至,掏出帕子为他拭去额上细汗,嘴里还嗔怪着先生不疼惜自己等话,欣然微笑。如缨自上皇太后仙逝后一直心情不佳,今日也是被毓秀硬生生拽出漱芳阁来赏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任谁观之都心胸畅快。 知恩扬起手臂,轻轻以修长手指拂下小姑娘发丝上花瓣,他身高近八尺,站立时因久病有些微微驼背,但即便坐下也不比对面的女孩矮许多。女孩发丝浓密细软,犹带nǎi香,我的小姑娘啊,我想要倾尽一生护你周全,看你一天天长至亭亭而立,嫁与你选定的如意郎君,子孙绕膝。若干年后,我可能早就不在世间,你若能偶尔想起我,便是你的先生一生之幸。 “毓秀姐姐也马上出阁了,她能嫁给玉铃,也算一面合了她此番心意,一面不用离开你我去外面受苦,岂不两全其美?”如缨远观北边彤云下一对如玉璧人,默默说出以上那番话。日前如缨晚饭时无意向双亲提起玉铃毓秀有情,母妃虽挂念舅舅,也谈及王府已经多年不这样热闹,笑着揽下为二人cāo持婚礼的差事,因而现下毓秀已经是待嫁的姑娘。 “玉铃如同我的兄长,他要成家了我自然高兴。毓秀随郡主多年,必能成为玉铃的好贤内助,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可是我身无长物,也不能给玉铃拿出些像样的彩礼,到底还是委屈了毓秀姑娘。” 陆知恩暗忖,与玉铃主仆多年,情义更胜兄弟,却走到今日田地,虽然并非自己所愿,但君子当chéng rén之美,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陆知恩默默攥紧了拳头,自己原本就是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又有什么感情可讲。 玉铃深情望着比自己矮了三寸不止的娇小女子,小女儿也娇嗔,举手投足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yù说还休。 不愿打扰二人互诉衷肠,如缨一路轻轻搀着先生在通往同知堂的石子路上缓行,放低了声音道:“坪哥哥自年下便无消息传来,现下同胞姊妹又快出嫁,钟灵一直心里难受的紧。前日午后我见钟灵姐姐一个人默默垂泪,我和毓秀又哄骗又安慰了好久才破涕为笑,实是苦了她。” 行至堂前,淳王远远走出来相扶,一双鹰目把如缨愣是瞪了回去。如缨见父王同先生有要事相商,知趣地撇撇嘴,一路蹦蹦跳跳地离开去找钟灵。 “靖远将军的事情发生突然,知恩没能帮上忙,实在是有愧于殿下,王妃也定是心下不安。” 淳王听此为妻子心痛不已,当年迎娶采蘩时尤老太爷本就是一万个不同意,觉得女儿嫁到皇家定会受苦,刘焕为此承诺下保全尤氏一门忠良才抱得美人归。尤宝璋远道而来未及休整便奔赴金銮殿,淳王不得已眼见战功赫赫的内兄在众目睽睽下被削去职级软禁家中,年逾古稀的岳父长住乡下不问世事,虽是身体健壮,也急得老泪纵横。 而今形势不利,采蘩却最是识大体顾大局,强忍心中伤感将府内大小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没有一丝怪罪丈夫的意思。采蘩越是贤惠温柔,刘焕越是觉得对不起她母家,于是同之前比更添了百般恩爱。 “我终于还是辜负了尤家满门的信任,我做丈夫的对妻子尚且食言,又与知恩何干?”淳王说话间轻拍知恩左肩,厚实衣服下瘦弱的肩胛骨还是硌的人手疼。这个云淡风轻的青年,比刚刚入府那年更加瘦了几分,刘焕用尽世间苦口良yào,还是不能挽回他身体的颓势。 “太子一党凭借陛下爱重,正yù一步步瓦解殿下手中势力。知恩知殿下心慈并不愿手足相残,但是知恩已经调查的清楚,王夫fù当年薨逝并不是意外,”陆知恩一边说一边浅浅轻咳,随手端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一侧茶杯抿了几口,顿了顿道,“王当年携妻出游时马车半路损坏,不得已暂借他人车马,却不料车夫是花蟒dú门的人,dú门便一手制造了这场悲剧,其时县府衙门上至县令下至仵作都以为是意外,手段高明可见一斑。” 听到一母兄长被害真相,淳王一时惊惧,无言跌坐在椅子上。半晌回过神来才问道:“知恩对本王说这些,又与太子有何关系?” “太子殿下,他也是dú门弟子。知恩言及此处,以殿下聪慧该不用我往下说了吧。” 刘焕瞬间惊得无言以对,他早先就预料大哥刘炳的猝逝一定没有那么简单,然而念及骨ròu亲情并未怀疑兄弟相残。如今大哥去世真相□□luǒ血淋淋摆在面前,让他不得不承认太子亲手害了自家兄长。王一生贤德,颇受先帝与当今皇帝重视,至今朝野上下仍jiāo口称赞,不论禁宫内侍宫女还是宫外众臣百姓谈及当年王,均感叹英年早逝天妒英才。也就是自王去后,太子才渐渐凭舅家崭露头角,皇帝却因刘焕的降生陆续给爱妻长子带来厄运,表面甚是慈爱,实际上刘焕却是受尽冷落。 “只是苦了坪儿这孩子,年少而孤,少了多少孩子该有的快乐童年。知恩与坪儿结义兄弟,万万不能将此事透露于他。坪儿他军中习xìng太容易冲动,若是知道真相不定会做出何事,北府军现在万事皆需小心,不可再出乱子了。”淳王想到刘坪与长兄七八分雷同的英俊眉目,□□分相似的纯良心xìng,小小男儿弱冠之年就背负国仇家恨,背后即便千般苦万般难,人前仍是笑容以对,心中疼惜得无可附加。 “在下深知此理,既然事情已经发展至此,殿下今后只当做好您分内之事,余下的事情,我自有计策。” “太子加害我大哥之仇,本王不能不报。殊不知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太子锋芒过盛,用柳问渠横征暴敛修缮东宫花园的事情本王已经摸得□□不离十,之后的事情望知恩费心相帮。知恩身体虚弱,我家小女也不甚省心,这边送去的汤yào一定按时服用,不可过于劳神。”淳王说完便站起向青年拱手相拜,陆知恩见此连忙回礼相敬。 “殿下时时顾及在下病情,知恩无以为报,我手无缚鸡之力又想要施展抱负,便只有为殿下鞠躬尽瘁而已。殿下为君我为臣,世间哪有君拜臣的道理。” “知恩本是善良的孩子,应该好生将养身体,过清闲快活的日子才是。为我一己私心如此,原是不值。” 陆知恩远观同知堂外如血夕照,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遥想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司马氏骨ròu自相残杀,结果五胡乱华,永嘉之乱,中原世家子弟纷纷衣冠南渡,终是王与马共天下,历史也从此划出一道分水岭。古往今来,最无情是帝王家。 ☆、一江风 夏日午后,大槐树的yīn凉笼罩了整个漱芳阁,北方的天气日渐炎热起来,树梢蝉鸣不止,伊人却半俯在树下石桌上睡的香甜,精巧团扇被随意搁置在一边。王妃尤采蘩酷爱花草,因此府内景致堪比禁宫御园,各院园子之间也少有围墙相隔,于是便有路过的侍女用帕子掩口轻笑。几日来为了自家妹子毓秀出嫁,即便如缨给她免去了许多活计,钟灵还是忙东忙西累的不可开jiāo,姐妹俩自小无父无母,但新婚夫fù还是要回苏杭甄家拜谒祭祖的。今天好容易把这小祖宗和她家夫君送走,钟灵才偷得浮生半日闲,不想这一睡便是近一个时辰,不知做了什么好梦,口中还咕哝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如缨小姑娘见状轻声走近,用不知从何出薅了狗尾草编成的小兔子轻戳钟灵鼻孔,钟灵美梦正香突觉鼻尖瘙痒无比,正觉不耐,抬头却正与小姑娘对视,刹那间羞愧难当。小姑娘也不责怪于她,只晃了晃右手中的信封,信封上“钟灵亲启”四个粗犷不失可爱的字正是平州郡王刘坪手笔。 “赤云城的信总算是来了,坪哥哥真是偏心又小气,寄来的书信除了父王的便是你的,却只在父王信中问候了他妹妹我,也不言他事。钟灵姐姐可是让我吃了这好些的醋味,该当如何补偿你的郡主啊?”如缨这两年个子长的飞快,淳王本就身长八尺玉树临风,小姑娘随父亲也长的不算太矮。她蓦然伸直了胳臂将信件举的高高,身材小巧的钟灵竟是怎么努力都够不到。 “我的好郡主可饶了我吧,今晚,就今晚,我一定给郡主做玫瑰白糖糕。”钟灵越用力去拿如缨越是往高了去举,不想却被背后的青年人一把抢到手里,陆知恩可巧走到这里见两个姑娘一处玩闹正欢,便凭借身高优势,笑着抢过信件递与钟灵。 “郡主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惯了,现下倒是有先生管着,郡主谁的不听,都不能不听先生的呢。” “先生...”如缨小姑娘被捉弄一番,跺脚嗔怪于那青年人,陆知恩只是微笑摊手,一脸无辜。 钟灵不由得被自家郡主的情态逗得哈哈大笑,晃着书信道:“既然先生来了,钟灵不便打扰二位便自回去咯。” “姐姐许我的糕饼可一定要做,如缨馋这一口很久啦。”如缨远远朝那一路小跑的姑娘喊道,随手拿了帕子伸手yù够上陆知恩满是汗水的额头。陆知恩一直体虚,这盛夏天气更易出汗,如今玉铃不在身边侍候,他方从修竹园一路走过来,此时站的久了也是体力不支,便自行坐下任凭她摆弄自己。女孩见他嘴唇青紫轻揉心口的样子,瞬间心疼。陆知恩缓过疼痛来冲她微微一笑,右手轻抬揉上她软软的发丝,以示安慰。 陆知恩知道如缨心中并不痛快不过强打欢笑而已,今早尤府消息传来,舅舅宝璋被软禁在家半年有余,本就一腔怨气无处诉说,这天气陡然一热突然发病,尤宝璋疼爱妹妹本不愿麻烦王府这边,无奈病势越发沉重,已经高热三日余。如缨姐弟从小被舅舅宠爱有加,哭闹着要随母亲一道探望,采蘩却怕过了病气给两个孩子不肯带去。小姑娘在父王那里待了许久难受得眼泪汪汪,正巧坪哥哥有信从北方寄来,心情才稍有缓解。方才逗弄于她,也是为了给这小姑娘宽心。 钟灵接了信欢喜而去,长安城的大槐树花期偏晚,姑娘的裙底无意扬起一地槐花,美不胜收。 钟灵小妹,见字如面。 年前忽闻靖远将军事,不胜激愤,然刘坪此生深受军中恩情,必竭力以报朝廷。此番几月未归京都,并非有意,兄深知小妹必苦苦相待,惭愧不已。如今情势暂定,久未通信,深以为念。事发突然,王妃婶母必寝食难安,且如缨年纪尚小正需提点,知恩兄身体有恙最要静养,望妹代我问候。 卿心似铁,则我心匪转,愿妹努力加餐,诸事勿念,兄年轻力壮,必善自珍重。别亦良久,甚以为怀,何日相见,惟登高延企。 凭北风以抒怀,托鸿雁乎寄情。候鸟来归有信,相逢之期不远。 刘坪顿首。 钟灵眸中含泪,久久怀抱着书信不肯放手。你一个人在荒凉的草原上,举目无亲,衣被单薄,努力承受孤独忍耐寂寞,如此英雄气概的男儿郎,能一生追随该是三生有幸。 长安盛极一时的乐坊共两家,长乐坊舞女曼妙舞姿名声在外自不用说,南吕阁本因汇集天下琴师占尽风骚,近半年来却被一个小小的五音坊抢了风头。金陵琴师秦碧云一手好琵琶人尽皆知,其人自视甚高,南吕阁曾重金求取佳人一顾,不想秦碧云却与五音坊签下两年契约,个中缘由据坊间传闻,jiāo口称赞者有之,不堪入耳者亦有之。秦碧云江湖历练多年不曾挂心,一笑而已。 钱成爵自那日识得美人面,便日日光顾五音坊,佳人手抚琵琶远望于他,二人眉目传情,看的座中宾客无不心中嫉妒。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本来是送别的诗句,秦碧云随着琵琶轻声唱和,歌声中却传递出他乡遇知音的心满意足,一时五音坊内众人皆醉。钱成爵虽纨绔公子,但身长七尺有余,相貌堂堂,风流倜傥,听此天籁之音瞬间也忘乎所以,轻击面前桌案以歌声相和。碧云见他起身朝台前走来便收敛了歌声,更加将手下琴弦弹的欢快,轻拢慢捻抹复挑,音节陡然一转又更换一曲。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满场无不为之动容,众人皆起身来随节奏而歌。但见台上如一对男女眉眼如水,竟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一对仙人。 碧云眼波一转望向身边玉山一般的公子,恍惚回到往日情窦初开之时,劲装青年以宽大手臂搂着她稚嫩双肩,道此番下山归来必求师父给他们cāo持婚礼,却不料那山一样的郎君此去再无归期,终葬身海底,尸骨无存。碧云此后带着家传琵琶四处流浪,也将心扉关闭了十余年,满心yīn霾却一瞬被这明明不能成真的梦境透出一道光芒。他不是那人,但音容笑貌竟像了十足十。 钱成爵也望向一侧的美丽女子,眼见她羞涩低头面露红云,遂打横抱起这娇羞的女儿家径直上了楼去,也不去理会满堂的嘘声。饶是女子见惯世面却也一瞬惊惧不已,在他怀中用力踢打双足,鞋尖绛紫色绣球上下摇摆,煞是好看。 上得楼来,有小厮十分有眼力见地主动引导二人入一精美房间内,楼下众看客目光一路上楼去,正yù看这二人如何行事,钱成爵虽然风流却君子气度,在众目之下放下了碧云,躬身一拜道:“与姑娘不过两面之缘,成爵虽有情也不能有损姑娘声誉,方才情之所至过于唐突还请见谅。” 碧云霎时间被这青年的诚心感动,没想到他竟是那样克己复礼的男子。她双手放在身前缓缓一福:“公子如此爱重民女,该是民女大幸,唐突之语又从何说起。”遂眼波流转,顾盼生姿。 都道钱大少最近极少光临帝都烟柳巷,原来真是遇见了佳人。钱成爵自觉对秦碧云,已经由最初的欣赏与爱慕,现在又上升为一种由衷的敬重,秦碧云这样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子,应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多一份染指都是玷污。 想及此处,碧云心下轻叹一口气,莫名的心疼这个实际年龄比她小了近十岁的孩子。这从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的孩子,心xìng单纯可爱,不擅洞察人心,终究还是将一片真心错付了。 ☆、水龙吟 未央宫朝堂通往宫外的巷道上,三三两两身披朝服的臣子正陆续从禁宫离去,正是早朝结束时分,虽秋高气爽,中午太阳还是dú辣,这早晚温差大的时节里,气候最是不定。 五日前,皇帝刘深夜宿重华宫冷淑妃处。淑妃今岁三十有一育有皇子,本身有些才分,是以自视甚高。冷氏自己正当盛年却眼见吴贵妃人老色衰不减盛宠,本就心中不忿,这日突然蒙天家眷顾自是心中无尽欢喜。芙蓉帐暖,春宵一刻值千金,殿外一声巨响划破长空,只见得不知何方匕首牢牢将一四方蜀锦钉于外面柱子上,一瞬间惊醒了重华殿内外主仆。刘深命李宝善呈上那方锦缎,见上有“颖园贪赃”四个血书红字,一瞬间大惊失色,丑时不到便离了重华宫而去。冷淑妃恭敬侍奉在御前,墨黑秀发曳地而跪,却只剩了目送君王离去而不敢言声的份儿。 皇帝身边侍卫一个个都不是吃素的,不几日便将相关事宜查的有了大半眉目。颖园乃东宫后花园,去年正经历一次大的修缮。刘深偏疼太子朝野皆知,当时便拨下数千两银子为整修用度,而东宫还是以征收人头税的名义收取不少不义之财,直接经手人便是户部柳问渠。 这日早朝过后皇帝召太子淳王至养心斋,未发一言先怒从心头起,随手将锦缎摔向太子刘炯道:“看你做的好事!” “父皇明察秋毫,儿臣园子是花项巨大,但所花银两事无巨细均据实上报朝廷,儿臣又岂有胆量做那贪赃枉法之事,若信中所言非虚,送信之人何不现身以实相告?此等模棱两可之言,说话之人何等居心昭昭可见。”太子接过锦缎后便长跪于地,淳王上前yù伸手相扶,被他一把推开。太子目光yīn狠地望着自己这位四弟,一副要把人吞下去的架势,只是碍于父皇在场不好发作而已。 “朕早说过,你如何行事朕皆不管,但只有一条原则不得逾越,便是不可为一己方便惊扰黎民百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出了此等大事,一国太子不先罪己反追究他人居心,是储君之所为吗?” 毕竟已不再年轻力壮,皇帝一时气极便双手扶住几案用力咳喘起来,淳王忙上前扶住父王摇摇yù坠的身体道:“皇兄一向勤政爱民,多年为父皇分忧解难,此事必是有人栽赃陷害。父皇日日cāo心国事,须保重龙体才是。” 太子跪在下首鬓发散乱,虽然心内打鼓却明里还要装出认错悔改的样子,心中暗想好一副父慈子孝的嘴脸。罢免尤宝璋方半年多的时间,淳王一党暗地里就开始了报复。看来之前还是小看了这个赋闲在家许久的四弟,只是嫡庶始终是母妃与自己心中隐痛,现在淳王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又有高人相助,自当少了许多后顾之忧。太子转念一想,顿时心生一计。 次日,皇帝下旨将柳问渠下狱择日问斩,太子禁足,无事不得离开东宫半步。淳王嘴上不言心中却是百味杂陈,兄弟俩终究还是闹到了这个地步,本来并非自己所愿,却一时想到那个瘦弱青年人说过的话,心也是狠了下来。 长安至苏州城几千里之遥,玉铃夫fù一走数月未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玉铃走之前念及公子身体,道家中无人不必费心回去一趟,还是被陆知恩一而再再而三地劝动了心思。而陆知恩多年来习惯了玉铃的照顾,虽说淳王为此派了十几年的老管家福禄贴身服侍他的饮食起居,毕竟福禄年老精力不济,又不熟悉知恩状况,不免百密一疏。几月来陆知恩小病不断,一直都是懒懒的不愿行动,连修竹园的门也很少出,天气冷下来更是常常咳嗽不止,断断续续地给如缨上了没有多久的课程便浑身疲乏,所幸小姑娘玉雪聪明很多事一点即透,倒也免去了他不少心思。 母亲三五日不到便回娘家探望哥哥,舅舅自入夏后一直卧病,王府这边也派了大夫过去,其间虽然用了不少名贵yào材,其病况却是时好时坏。前几日方能在家人搀扶下下地走几步路,尤宝璋便想让淳王快些接妹妹回府料理事务,采蘩却是放心不下不愿回来。如缨无意见了舅舅所用的yào方,yàoxìng之猛烈让她心中瞬间不安起来。 王妃不在府中许多事情便压在了管家头上,如缨体谅福禄身兼数职精力有限,凡在府内必带着钟灵亲侍汤yào,陆知恩早先还不好意思,时间一长便也习惯了。 这日简单用过晚饭后,陆知恩觉得屋内空气不够流通,便请福禄搀着来到院子里,秋日晚间凉风习习,福禄将他安置在院中躺椅上,知道陆知恩入秋后双腿尤其怕凉风,便另置一半厚羊绒毯搭于双膝。知恩道过谢,仰倒在靠垫上闭目养神。 “知恩今日气色可比之前好太多了。”说话的是淳王,淳王从修竹园东侧拱门大步走来,手中托盘上正是知恩每日都要服的补yào,福禄知趣退出园子去,留下二人说话。 “承蒙殿下郡主时时关照,今日倒是麻烦殿下亲自端yào过来,知恩心里过意不去。殿下满面春风,可是有何喜事分享与在下?” 见陆知恩坐起身来,淳王连忙快走两步上前搁下手中托盘,摆正靠垫让他坐的舒服些。陆知恩端起yào碗一股脑喝下去,随手拣了一颗酸甜的梅子放入口中,方压制住汤yào苦口。 “聪慧如山庄公子陆知恩,会不知今□□廷发生何事?想必这会子,京中早就将消息传的神乎其神了吧。”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知恩不过顺水推舟罢了,还是殿下福泽深厚。” 淳王听此言站起身来,望向天边下弦月道:“他在你们眼中是太子,但于我而言也是同胞兄弟。若不是大哥大嫂去世与他有关,我必是不愿如此行事。知恩说本王满面春风,我却不知该如何去想今天发生的事情,有时便显得优柔寡断了。” “殿下犹豫再三并不一定是坏事,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谁也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何等事情,因此何必执着于一时得失。须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方才淳王所言触动陆知恩心事,于是陆知恩又突然的一阵心悸,也及时收住了话锋。淳王回头见他方才还红润的脸色瞬间苍白,双唇泛紫,便蹲下身来轻抚其后背助其顺气。 “今日不仅麻烦殿下送汤yào过来,病中失态还让殿下见笑了。” “若有一日知恩身体实在坚持不住便告诉本王,本王必不勉强你做这些,原原本本送回山庄去就是。昨日我见太子不知道在做何打算,知恩一定切记保证自身安全,身边亲近之人也不能全信当提防为上。” 陆知恩岂不知个中细节,却还是点了点头。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yù来风满楼。知恩本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王爷先生,福禄自知无礼,打断二位谈话实属不得已。事发紧急,先生正病着不该烦忧,还请王爷这边说话。”福禄自园子外面匆忙进来,这花甲之年的老人跑出一脑门细汗,似乎真有紧急情况着急向自家王爷禀告。多年忠仆似家中长辈,淳王也不忍累到这大管家,慌忙起身相迎,却又不放心刚刚发病正虚弱不堪的青年还是反身折回来。 “陆先生现下已是我府上家人,福禄有话便说,不必回避。” 听得王爷方才说话,福禄终于还是不能再忍眼中热泪,慌忙跪地声泪俱下,带着哭腔道:“尤府消息,宝璋舅爷殁了。” ☆、天净沙 天气还未完全凉下来,风却萧瑟得可怕。景运八年七月二十三傍晚时分,原靖远将军尤宝璋含恨寿终于京都府宅,宝璋妻早逝,身后仅留妾所生子嘉树,时年二十一岁刚刚成家婚配。宝璋生前为保全独子这家中唯一血脉,强令嘉树离家远行,不料嘉树携新fù刚游学至秦岭以南,突闻家中变故,不得不折返回来奔丧。尤老太爷早就返回京中,白发人送黑发人,自此也一病不起。原本刘楷当政时期风光一时的新朝学士府、后来的靖远将军府一朝失势,沦落至如此境地,过客见之皆叹富贵浮云。 中秋前,大半年未归京都的平州郡王刘坪回京,岳峦想念在京中休养的兄长,便也以此为因由也一起至长安城。许久未回,长安城依旧一派盛况,街旁店铺鳞次栉比,货郎身挑扁担摇头晃脑走在朱雀大街上,沿街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偶有街头卖艺伶人艺高人胆大,精湛技艺引得过路客人纷纷驻足。刘坪太久未见这京都街景想念的紧,往那喷火伶人的盘中搁下一串铜钱,伶人见这锦衣公子出手阔绰自是感恩戴德。半年不饮,年轻的王爷也甚是思念集市上的好酒,二人便勾肩搭背前往酒肆取乐。 当年中秋太子因在禁足中,皇三子茂王刘炀代太子行拜月祭礼。席间宴饮正酣,皇帝想着最近发生太多事情,急需添些喜庆,便下口谕封淳王年仅七岁的嫡长子刘培齐州郡王,另赐婚平州郡王刘坪与门下侍中俞登临孙女俞婉。数日后晚间旨意传来,刘坪遂策马至淳王府yù安慰那伤心的小女儿。一弯明月如弓,夜色清凉似水,钟灵斜斜披着衣裳倚靠在漱芳阁外石桌边出神望月,锦衣华服的年轻王爷脚蹬金线皮靴大步流星而至,却在十步开外驻了足,那本该柔弱含泪的女子却目光坚定倔强异常,全不是一般女孩家的情状。 刘坪一时心疼,上前掀起披风将那娇小的女孩揽入怀中,一手轻轻搂住她抽动的肩膀,女孩早解开了盘起的秀发,只以发带轻轻束在脑后,发丝间泛着淡淡的桂花清香。随着刘坪柔和的抚摸,一行热泪终于还是忍不住落在他衣襟上。二人相对无言,眉目流转间万千情意一言难尽。 几日以来,陆知恩觉得身上爽快些,这日正坐在窗前习字,许久不练习手生的不行,连续写了几张都不甚满意,青衫年轻人略揉了揉久站酸痛的腰,盯着那些被自己写砸了的文字出神。 前日姜羽提起外面见闻,说到不知从何时起山庄公子陆知恩已经名声在外,但陆公子平日深居简出一字难求,书法又是天下无双,一时间竟然形成洛阳纸贵的局面。 消息传至当事人耳中,府内众人皆惊,公子却一笑置之,因为数量奇缺,故而市面上所谓的陆公子真迹几乎炒得有价无市,其中十之□□为假。陆知恩深思其间蹊跷,商家利益当先,可真是坑苦了那些个真正热爱的人。 “公子在这风口站了许久,腰背一定酸痛,也该休息了。”玉铃忙撂下手中活计上前去轻轻揉捏公子腰背,陆知恩后背确实僵得难受,玉铃侍候公子多年,按摩手法早就娴熟,经这一按倒还真是舒服很多。 “玉铃莫忙,天色已晚快去照看你家小娘子吧,都是人家夫君的人,再耗在我这里,明日我可又要受你家毓秀的脸色了呢。” 小夫妻恩爱之情呼之yù出,玉铃方回来时正巧赶上公子病发不久,淳王忙于料理尤府新丧,王府节俭惯了下人不多,遇到急事府中人等更是个个难以□□。公子常常心口绞痛,于是他晚间便在修竹园多逗留些时候。不料陆知恩几日后却见平日活泼开朗的毓秀此时却对自己爱搭不理,才恍然大悟过来,自己最近竟病的糊涂了。 玉铃也想念那娇憨的小娘子,得公子允许自然欢喜离去。毓秀刚有身孕一月余,正是最需要丈夫在身边陪伴的时候。玉铃毕竟南方人心xìng温柔细致,想到几月后就要做父亲,恨不得将那些身上的担子卸干净日日陪伴着家人,有妻子孩子在侧,守着如兄弟一般的公子,就这么山山水水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因此一路有意掩了二人行迹,国舅爷吴念祖一路派人跟踪竟是跟丢了他两个,夫fù二人虽说路途千里丝毫不减游山玩水的好兴致,相关人等却在国舅府上差点抹了脖子。 “先生这会子有空吗?” 陆知恩略在窗下坐了一会复又提起笔来,落笔稳健有力,不一会儿一篇方正规矩的出师表便跃然纸上。雪白的袍子掩映着他更加苍白的面色,知恩略闭了闭眼缓解疲乏,正想进内间躺一会儿,只见得窗边他的小姑娘探出圆圆的脑袋一脸询问。 “自是有空,外面天寒,郡主快些进来。”他招手示意如缨进屋内,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进来,手臂搭着宽大狐裘,陆知恩俯下身子任她披在肩上,一阵温暖袭来,陆知恩不由得抚了抚这上好的皮草衣裳。陆知恩下午方泡了yào浴,现下身上弥漫的清淡yào香正令如缨喜欢的紧。小姑娘嗅的沉醉,将那皮草用力拢到胸前给先生穿好,满意地微笑。 “天色不早,郡主这会儿该在同知堂陪父母或是去小郡王那里,却到我这里来了,知恩真的受宠若惊呢。” “舅舅猝然去世,母妃心情不好,父王正着急安慰母妃也无工夫理我,培儿天天像个老学究一样摇头晃脑只知道读书,一点意思都没有,钟灵正和坪哥哥你侬我侬不便打扰。缨儿没有个说话的,也只能来先生这里啦。” 陆知恩细细抚摸那华贵狐裘上丝滑狐毛,面露惊喜之色道:“所以郡主就送来了这个?也太贵重了些。” “父王新得了这件衣裳,想给先生又怕先生不喜欢,我就说先生穿着一定好看,好看的东西就一定喜欢,这样看来还是我的眼光最dú。”如缨无意牵起先生冰冰凉凉的双手暖着,她的先生天但凡一冷下来浑身便没有一点热乎气,一分也离不了暖炉,练字时间长了更是这样。陆知恩手指修长,手掌瘦弱但宽大,如缨小手一时覆不过来便四下揉搓着,嘴里还时不时哈着热气。 “殿下新得的东西自然是好的,知恩哪有什么不喜欢的道理。” “缨儿不要这样的答案,这样说来不知先生是真的喜欢还是糊弄缨儿,我要先生真心的喜欢,一点虚情假意也不许有的那种喜欢。” 陆知恩眉眼温柔的望向对面小姑娘,一眼似乎要望尽了山水。对啊,这么可爱的女子,对你为什么要用虚情假意。 “嗯...喜欢...” 你的先生是真心的喜欢啊,因为是你给的,万事万物先生都喜欢。 “先生喜欢就好。缨儿见这么久以来先生为我王府费尽心力未得调养,身子都瘦的脱了形,所以想把好的都给您。先生莫要怪缨儿不懂事,我是实在心疼。”小姑娘说着说着两行热泪竟从眼眶里流下来,陆知恩一瞬间手足无措,掏出帕子拭净小姑娘面上泪花,却不想她竟越哭越厉害了。 “不哭不哭,知恩有错在先惹郡主生气了,以后听郡主的话,善自调养身子好不好?”陆知恩被小姑娘弄的心疼不已,当时就想要将这女孩揽入怀中,只怕身上根根毕现的肋骨硌疼了她,便还是作罢。 “先生唤我缨儿好吗?他们都叫我郡主,我想先生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小姑娘抬头眼神诚恳而明亮,如水的眼眸泛着属于少女耀眼的光,陆知恩心中感动竟然不敢直视。 “嗯...缨儿...”陆知恩低声叫着,心里暗忖,一个大男人怎么回事,竟然让这小女孩弄的不知所措。 “先生声音好听,再叫一声。” “缨儿...” “哎。” 小姑娘终于破涕为笑,水汪汪的眼睛正对上陆知恩的目光。如缨趁其不备,踮起脚尖在先生脸颊轻啄一口,马上羞红着脸跑走。陆知恩楞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只见他正含苞待放的小姑娘已经远远跑出园子去,他默默抚上犹带女孩唇香的脸颊,心下一暖痴痴笑了好久。 我的小姑娘啊,我该如何疼你才好。 ☆、惜分飞 玉铃近日里说不上的焦躁不安,这点不安他本以为很快就能压制下去,陆知恩却早看出来他情绪不对头。毓秀孕期月份渐大,前些日子害喜严重,陆知恩原本往这方面去想,久了却发现另有原因,莫不是太子一党已经沉不住气开始行动了? 刘坪刚刚完婚,这日过淳王府后yù携新fù返回赤云城。时气一日冷似一日,陆知恩犯了咳疾又不能饮酒,便只送了贺礼过去,于是他便在夫fù登府门跪拜叔婶时随淳王见了一面。俞婉京城第一美女,是长安城继尤采蘩之后第二名才貌兼备的女子,她站在刘坪身边,他人观之仿佛一对金童玉女,佳人眼眸明亮温柔,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淳王见他们下一辈的年轻人更有些话可讲便放了几人一同出门去,刘坪一路陪陆知恩缓缓而行,如缨在后面同新嫂侃天侃地聊的正开心。刘坪许久不见结义兄长心中十二分想念,陆知恩轻轻咳嗽,本yù说出口的话生生憋了回去,面前的年轻郡王心思善良,从不愿提防什么人,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 刘坪见兄长虽病得厉害,还是强撑着病体来见他心中百味杂陈,又见陆知恩冷风激起的咳喘越来越严重,于是慌忙扶他坐下问道:“今日本该是我和婉儿去大哥园子里看望你的,累大哥来这边见我实是不该,这会子有没有好些了?” “无妨...”陆知恩清清嗓子,略微摆手示意他也落座,“坪弟国事为重,兄长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这是时气旧疾了,略注意休息就能好,你怎可在这小事上耽误时间?” “我前段时间托人送来的雪莲,加在膳食中补身子最好。大哥可有服用?” “雪莲是上好的补yào,若不是天天用着,依我往年的状况,这时节已经难能出门来。只是寒冬难挨,兄长这身体自己知道,倒是平白糟蹋了多少好东西。” “给兄长用多少好东西刘坪都是愿意的,唯独希望大哥善自珍重自己,我远在北境难能回来,也就放心些,”刘坪不由得悲从中来,转了话锋道,”刘坪此生,终将负了太多人心。婉儿懂事得让人心痛,她母家一直反对这门亲事,可她明知我无心还是执意嫁我,又万里风尘随我到那荒无人烟的地方去。若我真是天地男儿又怎能置妻子不顾?只求大哥缨儿多费心替我安慰钟灵,如有机会弥补,便是我刘坪足够幸运了。” 陆知恩抬臂略略轻拍刘坪的肩膀,叹息一声说道:“坪弟知道就好,女儿家真心若托付了便是一生不可辜负。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太上虽忘情,然诸法因缘生。 陆知恩心中蓦地被触动,曾想过两年来拖着这孱弱病体残喘至今,都已经是赚到的时间,又何必在乎一时生死。人固有一死,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又有多大区别,本就下定决心身败名裂,不过一个流芳百世一个遗臭万年。而听此一句突然觉得,这世间还有着太多未完的眷恋,所以竟有些舍不得。 因此虽万千人吾往矣,知其不可而为之,但人似沧海一粟,总是习惯了群居的动物但凡有了牵挂,便再也放不下。 时节进入腊月,陆知恩裹得像白熊一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过了腊八就是年,喝过热粥整个王府都充满着年下的味道,新添了许多白发的福禄每日里带着许多下人忙得脚不沾地。花甲之年的福禄年轻时曾从军征南,待人忠厚老实,又身负军功颇受先帝刘楷的赏识,因此淳王封王开府时,刘楷便指派了他去做管家。老管家即使年事渐高还每日坚持练拳,精神头比陆知恩还好很多。玉铃正持了方晾干的绒毯往这边走,远远见站在梯子下运筹帷幄的福禄,伸了右手食指覆在唇上示意小声些,接着指了指正半闭着眼睛休息的陆知恩。福禄会意点头,玉铃狡黠地一笑走过。 玉铃把方才手中羊绒毯子覆在公子膝上道:“公子这几天一直断不了咳嗽,方有些起色便闹着出来透气,越发小孩子脾气了。” “屋里闷得难受,冬季里难得有这么个好天气,怎能轻易错过?”陆知恩右手离了暖炉,为自己斟上一杯热茶,天气异常冷冽,茶杯上方飘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不绝,茶香氤氲在水汽中更加令人沉醉。 “公子手炉里的炭火该换了,我这就去寻新的炭火来,公子莫着急。” “玉铃不忙炭火的事情,我今日出门来,不是正对了某些人之意么?”陆知恩眼底神色一转,不紧不慢地开口,冷风吹过他的脸色和唇色更苍白了几分,玉铃能感受到他的公子正极力忍受身体不适开口讲话,却只得站在原地半晌未能答对。 “公子何意?玉铃之前也许曾铸成大错,但从未做过对公子不利的事。” 未待陆知恩开口,但见一蒙面侠客踩着王府挂灯笼的梯子自园外飞身而来,福禄眼见那人掠过围墙直奔修竹园去大声叫喊不好。这边玉铃耳力奇佳,一瞬间腾空而起,二人在空中厮打不停。 陆知恩用力撑起身子站在树下,披着厚重的狐裘依然形影单薄。这猛的一起身,他眼前瞬间黑雾弥漫,心口也针刺般疼痛,陆知恩用力摇了摇头,眼前才清明些许。 “来者何人自当冲着我来,你我恩怨自行解决与他人无关,莫伤人命。” 来人趁玉铃不备,摸出腰腹间匕首直冲陆知恩扑过来。陆知恩轻轻闭上眼睛等待死亡降临,他的小姑娘那双水汪汪的眸子一时映入脑海中挥之不去,除了她再无别人。原来在生命攸关的时刻,我最在乎的还是你啊。 打斗之声震惊了整个王府,如缨手中正执笔习字,突然一阵头痛竟将笔掉在地上,她心下不安急忙冲到院中,见毓秀也急急忙忙地冲到外面,四五个月的孕肚已经显怀,毓秀从未如此嫌弃自己此时身子笨重,只是急得双目垂泪。如缨让她凭借着自己的手臂快些过去,心中万分焦急却也不敢走得过快,生怕动了这小fù人的胎气。 玉铃眼见匕首距离公子一尺余,心下一凛闭了双眼挡在公子身前,待蒙面人想要收回刀锋为时已晚,刀尖已经深深没入面前青年人心口。蒙面见形势不妙,yù趁王府亲兵未至慌忙逃窜出去,不料遭遇福禄背后袭击,他身形灵活闪身避开迎面一拳,福禄年纪大反应慢些,待回过神来竟让他逃得无影无踪。 两个姑娘奔走至园门口时便见到这一场景,毓秀一时惊吓得尖叫出来。陆知恩当时便听到了玉铃心脉尽断之声,顺势将他揽在自己怀中,抚着他越发冰冷的脸颊。玉铃的眼神已经渐渐涣散,这边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公子,那边是怀有他甄家骨ròu的妻子,终究谁都对不住了。 “玉铃你坚持住,我去叫大夫来,实在不行还有御医,还有孙先生,我当年伤成那个样子都被孙先生救活了,你也能。” “公子,玉铃赎罪了...” “你还有孩子,给我活着不准死。”陆知恩双眸流下泪来,也顾不得胸口阵痛紧紧搂着这个十几年既是兄弟又是朋友的玩伴,玉铃已经开始吐血,鲜血一滴滴落在他家公子雪白的狐裘上触目惊心。陆知恩想要用自己还算温暖的身子让他暖起来,终是徒劳无功。如缨扶着毓秀勉力蹲下身子,毓秀一声又一声玉铃哥哥的喊着,唤得在场之人听之无不尽碎肝肠。 “玉铃要走了...公子保重...保重身体...照顾毓秀...和孩子...”玉铃说完这几个字再无一丝力气,终还是在他的公子怀中闭上了眼睛。陆知恩心中大恸,将玉铃jiāo给毓秀之后,突然心口剧痛,眼前一黑,如缨反应过来迅速揽住他摇摇yù坠的身子,陆知恩顺势倒在小姑娘怀里大口喘气,一只手颤抖着从衣襟里掏出小巧瓷瓶却再也无力拔开。 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玉铃曾经是那般认真倔强的儿郎,一直视自家病弱的公子为兄弟,多年来为他遮蔽了多少风雨。 如缨小姑娘努力地拭净泪水拔出瓶塞,倒出一颗褐色yào丸放入陆知恩口中,以手轻抚他比宣纸还要白的额头。天寒地冻,陆知恩头上竟有了虚汗,手边没有水,于是他用尽力气嚼碎护心丹,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凭栏人 巴蜀自古烟瘴之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yù度愁攀援,从古至今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界,而这大巴山上近年来却别有洞天。因山上珍稀yào材集聚,便有济世贤人开了这家医馆,又引得天下名医轮流坐诊,好一番热闹景象。 “小公子慢些行走,躺了这些日子心急不得,伤筋动骨还要耐心恢复才是。”小男孩不过三四岁的样子,小孩子几月前贪玩摔伤左腿,却躺久了憋闷的很,左腿方能下地便着急走路,不免过于心急走快了些,正yù摔倒,一侧的姑娘慌忙相扶,小男孩顿时绽开一个天真的笑容。 “谢谢姐姐,姐姐真漂亮。”小小的男儿贴近了姑娘的耳畔悄声嘀咕给她听,姑娘听到这些夸奖只眉眼弯弯地看着这男孩也不害羞,嘴里还哼着他喜欢的歌谣哄他开心。小孩子天xìng纯善可爱,竟咯咯笑个不停。 姑娘将帽子里滑出来的一缕长发重新别到脑后,发丝乌黑油亮令人心动。十九岁了,按说也早到了许配人家的年龄,但她无父无母天天泡在医馆里,人生大事也就这样耽误下来,医馆里接触的各色人等多了,更不愿随便就嫁与什么人。孙有泰不久前听说巴山医馆有好酒,腹内酒虫闹的欢快,遂欣然而至,姑娘聪明早听说老山羊名气,成日里只是缠着他教给自己些东西,学费便是自己亲手酿的好酒一坛。久而久之,老山羊看这女儿家蹦蹦跳跳如自家孙女,心中欢喜,便更添了许多慈爱。 女孩拎着一小坛自酿的米酒,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在山间大石上找到这午睡正酣的老山羊。山上四季如春气候宜人,即便冬日里也不是太冷,孙有泰鼻子倒是很尖,远远闻到香味便坐起身来,就知道这小姑娘又有事相求,要不然哪能自己巴巴送上门来卖乖。却又转念一想那长安的病弱青年心中疼惜,陆知恩病重,昨日消息从长安飞鸽传书过来,登时孙有泰便yù收拾行李离开,无奈还有几个重病号耽误了些许时间。 “哈哈我家阿蛮就是蛮好的嘛,又知道你师父馋这口酒了,你且放着我自取便好何必送来,酒总是越陈越香。” “师父就莫要说这些话了,哪次不是徒儿我远道送来,师父又总是找这么刁钻的地方窝着,可让我一番好找,”被唤阿蛮的姑娘撅着嘴一脸不情愿道,“师父可是要下山去长安城了?徒儿这么大还未离开大巴山呢,可否带我去见见世面?我保证,我发誓,绝不闯祸。” 女孩边说边做出一个对天发誓的动作,却不知该伸几根手指,一会儿两根一会儿三根来回切换。算了,不想了,两根就两根,连个誓都不会发简直丢死人了。 老山羊哈哈大笑,遂掰开她中指示意正确手势,又说:“丫头记得要竖三根手指,才是天地人啊。师父此番下山去可不是游山玩水,长安那边有师父的病人,他素有心疾但是突然之间病情加重,师父很是忧心。” “心疾吗?是不是很严重?” “是呢,丫头想下山去师父并不反对,只是这病人不同山上的,甚是棘手。” “徒儿不怕,一定协助师父。师父医术名扬天下又医德高尚,您若肯治的病患徒儿必定尽心。”阿蛮眨巴眨巴眼睛,她出身山上苗寨,皮肤本来就是健康的麦色,虽算不上寨子里的美人,但好在眼睛大,忽闪忽闪炯炯有神。 “丫头,以后你会明白,医者虽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但总有无能为力之处,”老山羊低头轻轻抚上姑娘双肩缓缓道,“苍生皆叹命数微薄短暂,行医之人也不外乎如是。” 阿蛮忙将手指覆上师父双唇,只觉得悲伤不愿再往下听去。不想今后漫漫岁月里,一语竟成谶。 次日得了空闲,阿蛮提前备好二人坐骑,略带了些盘缠便随师父下了山,医馆众姐妹依依惜别不舍得她离开,阿蛮笑着说还会有相见的机会。只是这一走,一生便已经注定。 新岁又至,天下众生皆欢喜迎新,王府上下却笼罩在一片yīn霾中。如缨已经半月多未睡过一个好觉,一有时间便匆忙赶来修竹园陪她的先生。陆知恩这场病来的凶猛,哮喘心疾一起发作,虽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但还是一日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昏迷中度过,因持续低热饭食也很少进。数的过来的几次清醒,还是心口实在疼痛难忍才醒转过来。 玉铃新丧,陆知恩卧病在床不能前往,如缨钟灵一边一个架着哭得几近失声的毓秀送夫君最后一程,还安慰她为了孩子也要珍重自己,毓秀想到孩子是玉铃生命的延续,也缓过了心神处理丈夫身后事。 小姑娘看的心痛不已,只日日握着先生冰冷双手期盼他清醒的时间更长些。却只能眼看着陆知恩刚刚有些起色的身体,迅速衰败下去,才养出来的几斤ròu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王府为陆知恩重病遍访名医,各人皆无甚好办法,淳王实在无奈至极,只好用老山羊留下的信鸽传了消息去,现下还不知有没有把消息递到。 “郡主怎的又在这里?知恩身体不好,还是耽误郡主日课了。”陆知恩难得清醒一会,见小姑娘还在,便主动与她说两句话表示关怀,却不想话说的多了心口却越来越紧。 “先生莫要多言,胸口一定又要痛了。” 如缨扶着他身体略坐起来,将他身后枕头垫高些,轻轻揉动陆知恩胸口的衣襟助他喘过一口气。陆知恩坐起方觉呼吸更加顺畅,没有一点血色的唇边费力咧出一个微笑,他努力凝神望向他的小姑娘,睁开眼睛却又是一阵阵的眩晕,遂闭了双目浅眠。 阿蛮近二十年从未下山,方一进长安城眼界顿开,惊呼这只在寨子老先生家书本里见过的仙境,原来竟真实存在。师徒两个一路走过朱雀大街,姑娘家又是买糖葫芦又是看耍把式卖艺的演出竟也花了好些银子。孙神医边举着糖葫芦边摇头,真是搞不清楚这些小女孩,上街不花钱真心难受。 牵马行至王府大门前,淳王妃出来相迎,采蘩见阿蛮衣裙脏乱些,便带姑娘去换了件衣裳,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阿蛮换了这汉家衣裙竟异常好看。采蘩觉得还不满意,巧手盘起姑娘如云的鬓发,又以垂花绿玉步摇固定住,笑道:“阿蛮现在这样子,可像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姐了呢。” 阿蛮不好意思地道过谢,采蘩越看她越是喜欢,便牵着姑娘家的小手过了那边园子去,老山羊后面跟着心说小丫头你师父年事已高啊,你个徒弟就不能帮我拎着yào箱,都啥倒霉孩子。 陆知恩见到孙有泰一时情绪激动,心头却是温暖异常。老山羊忙行至床前扶住他身子,阿蛮第一次见到那素瓷般的脆弱公子羞赧地低下头,如缨却不认生,牵着她的手问东问西,姐姐长姐姐短叫个不停。小女儿家一处玩闹,看的那边两个大男人心情意外的好。 “先生在外又收徒了,可是因为人姑娘家酒水甘甜?”陆知恩服了yào后精神好些,披衣坐在床上开口,方才因心脏不舒服抓紧锦被的手也放松许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 “你个浑小子就会嘲笑我,怎的酒水不好你孙先生我就不能收徒了?这姑娘虽笨手笨脚,但好在勤奋用心,这些日子以来也学了好些实在东西,我是实在喜欢她才带来的,顺便也见见你这个病例,省的她老缠着我。” “我这身体如此,还是让先生费心。郡主与阿蛮玩的那般好,一时定也不愿她离开王府,师父此番来长安,该多待些日子才是。” “这正是我想与你说的,我是闲不住的人自不愿长期留在此处,但阿蛮这姑娘不是。玉铃刚刚过世也没个照顾你的,她略通些医术,所以我想把她留下,如果有机会也希望你和郡主帮她寻个好人家才好。” “对啊对啊,孙先生都这般说了,先生就让姐姐留下吧。姐姐懂得医术会照顾人,不像我衣来伸手,在先生身边照顾着我也放心。”如缨听孙有泰一言乐得帮腔,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阿蛮,一脸计划成功的欢乐情状。 “那就依郡主所说了,姑娘且在我这里住下,只是郡主还要费心安排了。” 陆知恩抬首正对上那姑娘如水的眸子,阿蛮被他这一注视回报以微笑,好看的似阳春三月。阿蛮虽舍不得师父,还是巴不得留在这里的,初见便知公子是那样好的人,她阿蛮认定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头。 ☆、归去来 二月春风似剪刀,王府已经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如缨已经开始添置春衣,看着今年宫里赏下来的料子上佳便也拉着阿蛮新做一件。宫中新赏的丝绸摆了一桌,钟灵带着手下侍女逐件给自家郡主过目。十几岁的女孩子最是爱美,阿蛮第一次见这么多好看的布料挑的眼睛都要花,然而总不如那皮肤白皙的小郡主穿什么都好看,于是伤心地嘟嘴坐在那里。如缨小女孩细心观察,只挑了块水绿色湖绸面料往她身上一比,竟意外的赏心悦目。 “阿蛮姐姐与先生一样呢,穿天青湖绿这类颜色最是好看。”小姑娘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阿蛮站在对面,觉得正如初春里和煦的阳光一霎那照亮了人心。师徒一派,小姑娘与她的先生,真是越发相似了。 皇帝疼爱太子,禁足半年多气xìng早消,心下不忍也就撤了旨意。太子方得自由得见外面天空,便立在东宫外玉阶上深呼吸了口新鲜空气。正是散朝时分,众臣子或独自或结伴离开宫闱,钱声亭走在最后,因此谁也未见到这位多年掌权的中书宰相竟调转方向直奔东宫而去,倒是让东宫那位吃了一惊。 “钱相国真是胆量够大啊,旨意还未传过来便私自过来见孤,也不怕朝野上下嚼我东宫的舌头。”太子斟上一杯清茶递与钱声亭,这边年过半百已有灰发的相国恭敬接过。 太子虽禁足大半年,但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比起平时还略有添项,各地上贡的茶叶更是供应不绝。钱声亭轻呷杯中俗人难得一饮的上好茶水,慢言道:“朝中谁人不知太子复回朝堂是早晚之事,陛下虽一时糊涂却重骨ròu感情,也是殿下洪福齐天。” “孤这东宫之位,还不是老四说动就能动得。岂不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为山九仞岂一日之功。只可惜了玉铃这枚棋子,舅舅那边竟然失了这一有力人物,日后再想要动那山庄公子莫不是难于上青天。” “玉铃真是可惜了,经此一事淳王那边必加强了陆知恩身边防卫,如今他妻子身怀六甲,正养在王府内,应当还有两三月便要临盆,可怜这孩子竟成了遗腹子。” “孤所担心的正在此处,须知斩草必除根,如此冤冤相报,殊不知十年之后又是何光景。留下这女人和孩子,终究是隐患,相国大人可要留心。”刘炯说着话锋愈加yīn狠,左手抚上右手扳指,太子早年有意学习他父皇这一动作,时间久了变成无意间的习惯,然而这情态一时令这两朝元老钱声亭也觉得面目可憎。 “殿下亲自嘱咐的事情,微臣必定尽力而为,太子殿下且看他日成果,便知老臣之心。”钱声亭虽心下不忍,但既然辅佐如此君王,便是千难万险也必一力扶持。淳王有意扶持新贵打压世族,而太子一直不与世族大家争利,为了钱氏满门也须将这天下大势看的清楚明白。 不几日,钱府便在日常毓秀所服安胎yào材中做下手脚,却不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钱成爵醉意朦胧不意透露出关键字眼,冰雪聪明的秦碧云便通透了个中细节。仅仅不出三日,消息便通过五音坊传入陆知恩耳中,如缨小姑娘得知具体事由,本yù赶了那煎yào侍女出府,转念一想露出马脚更加不妥,便寻了个由头放那女孩去做了粗使丫头,却有意掩盖真相将消息严密封锁。这样一来便是他目力千里也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毓秀便在这样疏而不漏的保护中安定下来,且平安保住这可怜的孩子。 阿蛮自在修竹园住下便一心研究食补之法。清明断雪,谷雨断霜,天气渐暖加之yào膳辅助,陆知恩身体也渐渐有了起色,已经能在园子里缓缓走上几圈。阿蛮见到公子面貌健康圆润自是开心,便央了他讲些书中故事来听。 陆知恩虽说平日沉默寡言,无奈是个天生的说书先生,讲书自成体系方法,声音又细腻温柔,于是阿蛮一边按摩他双腿一边听得痴迷。这日讲到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夫fù卿卿我我恩爱有加,仍有些苍白病态的绿衣青年望着她小女儿神情微笑,不料被茶水呛到,遂俯下身子低低咳起来。 阿蛮紧张得不知其所以然,只急得泪眼婆娑,轻轻拍打着他后背说:“公子这些日子已经大好,怎的又咳起来了?” “阿蛮不急,我这只是被呛到,并不是什么病症。阿蛮做饭好吃令人食指大动,我都胖了好些。”陆知恩好言安慰姑娘,却正对上姑娘家清灵的眸子,一时二人都收回目光,姑娘更是羞红了双颊。 二人正低头无言,如缨风风火火自那边过来,满脸是汗焦急道:“毓秀早产,稳婆那边已经招架不住,求姐姐往漱芳阁瞧上一眼才好。先生这里也离不得人,我这会子将姐姐支开可是真心对不住了。” “事出紧急,阿蛮快些过去照顾吧,我这里也有人在,大可无碍。”毓秀自丈夫去后心情低落,随着月份渐大身子也一直由阿蛮精心侍候着,陆知恩见阿蛮着急出去又不放心自己正不知如何是好,遂开口让她安心些。 如缨随阿蛮一起快步朝漱芳阁去,王妃尤采蘩已在产房外间来回踱步,钟灵毓秀一母孪生姐妹心意相通,妹妹在房内疼得天昏地暗姐姐也心慌不已。自陆知恩险些遇刺后,淳王早料到东宫绝不会善罢甘休,更是着重加强了他和毓秀身边守卫,如此天网恢恢依旧出过多次险况,眼看这个孩子就将不保。王府几个月心血希望善始善终,而今一切希望都压在阿蛮身上。 阿蛮净了手踱步至血气冲天的产房内,略看了产fù状况才知胎位不正。女人生产一直是过鬼门关的事情,阿蛮在山上见识过多次生产凶险,已经见惯生死,这时只吩咐下备足热水剪刀,又安慰毓秀放松心神,自己虽隐隐不安也须不慌不忙。不久但听得一声婴儿啼哭,一个白净粉嫩的男婴终于顺利降生,而他的母亲已经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下身血流不止,阿蛮用力救治已经回天乏术。 钟灵觉得不妙慌张推门进来,握上妹妹的双手,而她的手掌已经渐渐失了温度。毓秀嘴角扯出一个费力的微笑,玉铃的音容笑貌一时浮现在幻觉中。玉铃哥哥你已经去了那样久了,毓秀又怎能有心独活。 “妹妹有了孩子,又是何苦来哉?” “我夫fù二人负尽先生重恩,是该当下地狱的。姐姐懂得毓秀烈xìng,玉铃去了将我的心早生生撕碎,只是可怜了这孩子。”阿蛮用锦缎裹好孩子身体放置在母亲身边,粉雕玉琢的宝贝却不再啼哭只是甜甜地睡着,毓秀抚摸着这新生小儿已经无语凝噎。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毓秀和玉铃如此恩爱的一对神仙眷侣,天意弄人还是各自分散,如今却是要做那地下的连理枝去了。阿蛮内心大恸,医者父母心依旧拗不过一个情字。 “阿蛮姐姐在先生那里说的上话,还望先生为这孩子起个名字,”毓秀已经是回光返照,用力坐起了身子道,“孩子便从此托付给二位了,姐姐们前路漫漫莫不可学了毓秀。” 孩子睡的香甜忽然□□一声,阿蛮忙将那如玉一样的小娃娃抱在怀里舍不得放开。在医馆时只做过他人协助,这是她亲手接生的第一个孩子,自是亲近得不得了。钟灵也哭着用力点头,毓秀望着这番情景阖上双目放心而去。 那年嘉陵江边降下十年不遇的大雪,大雪压塌了育婴堂本就不怎么结实的屋顶,多少伙伴都死在那间屋子里。四岁的钟灵拉着妹妹满脸血痕地逃了出来,幸而路遇好心人赏她姐妹两个一口吃食。辗转数年姐妹俩凭着些姿色入宫浣衣,其时的皇后穆氏见二人机灵能干便调了她们进自己宫中,再后来成为襄阳郡主贴身丫鬟,又随郡主出宫入王府,皇家隆恩下姐妹二人有幸从未分开。钟灵一时觉得肝胆俱裂,呕出一口黑血来,阿蛮带着满面泪痕忙上前扶住她身体。 “毓秀已去,妹妹一定坚强。” 陆知恩听说这边的事情,执意起身行至案前,颤抖着写下二字遣人送去漱芳阁,自己靠在太师椅上突感一阵阵的眩晕。阿蛮展开那方浸满墨色的丝帛给钟灵看,公子病况方好,笔力略显不足但坚定有力。 毓秀你听见了吗,先生给你的孩子起名字了,□□晖。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恨来迟 景运九年冬,赤云城的气候冷得出奇,饶是刘坪这样平日里最不怕冷的军中男儿也被冻得加了衣裳。入秋里来边境市场更加热闹,近年太平年景,中原世家子弟冬季纷纷以穿着皮草衣裳为风尚,因此聪明些的蒙古客商便千里遥途送了些上好的羊毛皮来边境上贩卖,可巧又遇到今岁这冰寒天气,倒也是赚的不老少。俞婉作为将军府主母,在为夫君添置衣服上更加不甘示弱于他人,于是早就想了法子购得一批上等皮毛来,近几日正忙于给夫君赶制件披风。小fù人心思温柔缱绻,百炼钢在她那里也化为绕指柔,刘坪渐渐接受了这女儿的温情,更加从内心生出了敬爱之意。 落下最后一针,俞婉抖抖自己的杰作甚是满意,那披风内满满填塞着一整块的厚实羊皮,里外皆以刘坪喜爱的墨黑色丝绸为面。刘坪正巧在军中议事方回府,见妻子认真模样,以手势示意过路人噤声不语,便调皮地在披风上方露了个脑袋,逗得衣裳这边的小fù人咯咯直笑。 “娘子辛苦,怀胎三月还要给我cāo心冷热,为夫的可是罪过罪过。” “王爷今后可是要小心了,再欺负妾身时可要问这孩儿愿不愿意,只希望我的孩儿可不要像他这一根筋的父王,成日里除了正事就没点别的,冷热都不知让人cāo碎了心。” 俞婉娇嗔着望向自家夫君,脉脉含情,刘坪连忙低声嘘走一旁看热闹的侍女,温柔环住这正在孕期肤如凝脂的小fù人双肩。秋季里蒙古客商较之往年多了不少,此等事务绝不可敷衍算完,凭借着多年驻守边境的经验,刘坪早在其中嗅出异样气息,想必多年韬光养晦的昆越汗王很快要有所行动。 几月以来不敢有丝毫懈怠,俞婉体贴夫君辛苦便想方设法在饮食上滋补,夫fù二人又是没有架子的,久了将军夫人烹饪好手艺在军中传开,府上蹭饭的人也越来越多。于是这将军夫fù感情不和的传言也渐渐没了根据,百般恩爱倒是暴露在阳光下,众将士大多家眷不在身边,可是好生羡慕。 “夫君在外辛苦不愿对府里提起,但是婉儿知道,我都知道。” 九个月大的春晖已经开始呀呀学语,小孩子自出生后便日日待在修竹园,王府为此还专寻了nǎi母喂养孩子。因这孩子早产,头两月阿蛮几乎衣不解带地守着他,生怕他出什么意外,幸好孩子经过一番精心照顾生龙活虎地长到现在。阿蛮日日看着他长大,陆知恩又常常抱他玩耍,孩子因此与二人更加亲近些。 寒冬腊月里陆知恩身体最是难熬,屋外鹅毛大雪下的欢快,他这里双腿关节酸痛得难受,重创的心脉更是阵阵绞痛。春晖淘气一会儿都不得安生,爬到他身边只忽闪着眼睛看他。陆知恩让这小小的孩子躺进被子里暖和些,小孩子身子小巧钻来钻去,不时露出小脑袋看着他笑的开心,陆知恩心情大好,自然病势也没有往年那样凶猛。 “春晖不乖,不要闹知恩叔叔了哦。”阿蛮掀开厚重棉帘进来,仔细拍拍身上落雪,烤了半晌双手方敢靠近床榻,小孩子钻出锦被来伸开双臂便要她抱,阿蛮认真给他套上绛红色小袄,抱在怀里便不肯撒手。这般可爱的小孩子,她恨不得日日将他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里才好。 “是我不好怪孩子做甚,我家春晖最乖,叔叔都被你逗乐了是不是呀?” 春晖小儿把头扎在阿蛮怀中咧开小嘴微笑,又伸出小手啊啊地唤陆知恩。阿蛮便将他脸蛋凑近斜靠在软枕上的公子,小孩子皮肤表面一层细细绒毛,蹭在陆知恩脸上如丝绸一般滑嫩。小男孩虽不懂事还是聪明的,转头努努小嘴便冲阿蛮咕哝一句,那声音,像是在叫阿娘。 阿蛮突然被唤一声心中感动,春晖看着她眼睛,嘴里的阿娘也叫得更加欢快。修竹园里一直沉闷,突然有这么一个精灵一样的宝贝在,这寒冬季节公子身子也比往常好很多,阿蛮真心知足。 大雪持续五日未断绝,任谁都是缩在家中懒得出门,因此大街上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谓人迹罕至,即便国舅府上也是门可罗雀,却有那样一个人身披雪白披风掩了眉目向管家递上名帖。来人踏雪而行,披风颜色与雪色融为一体,立在本就人头不多的府门前更是难以察觉。这人不发一言,管家会意收了拜帖径直折返回去,不一会得主人允许,咯吱咯吱踩雪而来引导客人径直进了正房。俗话讲下雪不冷化雪冷,来人虽冻得跳脚,却还是向管家躬身一福,不卑不亢接受盛情。 “昆越汗王突发旧疾,也不过就这一两天的命数了,三王子不在王庭却来访我府上,按中原人的规矩来讲并非孝道啊。”那吴贵妃母弟缓缓开口,话中有话。 吴念祖与贵妃同胞姐弟,只是出生时姐姐已经许了人家,因此他年纪倒是比之太子大不了太多,但按照辈分太子依旧要称一声舅舅。吴氏一门本有御赐东肃侯的爵位,刘楷即位初年杯酒释兵权,吴氏虽丢了爵位,但依旧世代股肱之臣。这吴尚书生的并不高大,所幸身强力壮,也多是拜早年军中历练所赐,如今儒冠误身,心地却也是日渐yīn狠dú辣。 内厅温暖如春,吴念祖仅仅身着一件单衣,客人于是也褪下厚重披风和毛料衣裳,摘下遮盖眉眼的面罩。吴尚书定睛视之,来人并不是蒙古三王子,而是王子身边护卫段樵。这段樵与三王子必勒格身形言语均是相似,其人浑身上下自带某种华贵风度。此人气度之不凡,连蒙古王庭皆不知他竟是中原dú门麾下弟子。 “国舅爷眼神不济,我王贵体欠安,三殿下纯孝必定留在王庭亲自侍疾,怎有这远赴长安的道理?只是此乃非常之时,还望南朝助我三殿下荣升大位。”段樵抱拳单膝跪地,望向吴念祖的面色也诚恳。 吴念祖却并不慌张道:“三王子所求我当尽力为之,只是成大事需互惠互利,蒙古王庭也当拿出诚意才对。” “小人知道国舅爷所指,必是前几日朝堂所提贪腐窝案。只是柳问渠所留下的名单,据传已流向南安山庄,山庄在江湖何等地位并不是我等可以擅动。” 去岁以东宫事发为导火索,柳问渠不几日便问斩于午门外。世人大多同困苦而不能共富贵,柳氏多年任职户部早将身边共事之人摸得通透,朝野贪赃大多经过他手,因此手中存有一份写有金银田产明细的贪腐名单。斩首那日,柳问渠良心发现将名单留于江湖慷慨赴死,一年余天家对此心中有数却始终拿不到证据,朝堂众人人心惶惶,江湖各门派也为争得此名单付出惨重代价。 “山庄主人动不得,可其他人等应当动得,我素闻三王子有意与我大陈修好,现下真是个绝佳的机会。好机会自是千载难逢,过去便再难期许,至于其他事情段护卫该不用我讲的太明了了吧。” “都道国舅爷三寸不烂之舌能敌三军,果真是名不虚传。段某承认与您仅这几句jiāo锋便败下阵来,以两桩事由换我家主子一朝成就大事之助力,国舅爷不愧是掌握天下钱粮的户部尚书,买卖也做的划算,”段樵用手指敲打着面前桌案,略一顿开口道,“山庄陆公子虽病病歪歪手无缚鸡之力,但身侧护卫森严不乏高手,我门内师徒且不能奈他何,又为何对异族之人多做指望?” “中原地大物博,三殿下一派主张南征,且yù定都于长安这样的大都市,其野心昭昭可见。为大事者不拘小节,陆知恩虽治国大才但心志坚定必不会为王子所用,本就是前方路障,三王子该不会为自己留下这样大的后顾之忧。” “如此可见,你我侍奉并非一主,目标倒是一致了。国舅这般会揣度人心,日后野心绝不止于此,我蒙古莫不是要做了国舅手中棋子?”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用的到三王子之处还要待来日观瞧,如此便祝我双方各自安好了。”吴念祖端起墨色茶杯拱手为礼,段樵也不落了礼数,这暖胃的红茶中,似乎氤氲着一番天下大势。 两日后,北境消息传至朝廷,昆越汗王呼禄泰因病薨逝于蒙古王庭。呼禄泰身后七子皆虎狼之辈,个个不甘心屈居人下,蒙古由此进入连续大半年的兄弟混战骨ròu残杀,覆巢之下无完卵,一时间新鬼烦冤旧鬼哭,天yīn雨湿声啾啾。 ☆、扬州慢 满街杨柳绿如烟,划出清明三月天,清明时节京城富贵人家皆驭马驾车出游,场面好不热闹。去岁因玉铃夫fù猝逝,陆知恩心中不快因此病势缠绵至入夏,王府上下敬重陆公子人品为此百般cāo劳,众人都未来得及出门踏青。如缨贪玩为此小嘴撅了好久,与她的先生说定今年一定养好身子出门热闹去,陆知恩虽平日懒得动弹却也应了小姑娘的要求,入冬后饮食起居皆是注意,阿蛮也细心为自家公子着意调养,开春后陆知恩身子果然比往年健壮很多。姜羽将陆知恩亲笔书信带到山庄,庄主见爱徒笔迹便料想到他身体情况当是不错,登时便多进了一碗饭食,上下闻之皆神色愉悦。 出行车驾还是山庄所赐那辆,这些年虽少有外出,王府却将这车驾护理得极好。这马车起初就是专为他设计,车内被阿蛮布置得舒适而宽敞,即使如此如缨同先生一同出行依旧是小心翼翼,执意要求挂了棉帘。陆知恩体寒自是舒适,阿蛮如缨两个姑娘却是觉得闷热不已。如缨掀开马车棉帘yù透口气,只见远处有一灰袍青年人策马而至,小姑娘笑的开心,先生远见道王府见面不便,那人今日定会来寻他们,果不其然。 “姜大哥万福,可是又有消息带给先生了?大哥上次便说要给缨儿带风筝来,今日莫不是忘了带?”如缨先一步跳下车来着急开口,见先生掀开薄毯缓缓探出身子,忙回去同阿蛮一起搀着他走下车驾。陆知恩微笑感谢,春风般和煦温暖的眼神看得这小姑娘竟然不敢直视于他。 “哎呀郡主吩咐过的小人怎可忘记,自是带来了哦,”姜羽自背后摸出那栩栩如生的沙燕纸鸢,却一时又举高不让这小女儿够到,“上次姜某便说过,郡主这样年轻的女娃该唤我一声叔叔才是,快些叫叔叔,不然可不给了啊。” 小姑娘玩心大起却转念灵机一动,小嘴抹了蜜般地道:“大哥惯会取笑缨儿,若我唤你叔叔岂不是把你叫老了,若是叫大哥还年轻好些呢,大哥真是不会筹算。” “好好郡主怎么说怎样便是,快去放纸鸢,我与你先生还有事要谈。” “姜大哥与先生谈事情便是,只是先生身体刚刚好些还要好生将养着不能劳累,把我家先生逼得太急先要问我同意与否。” 陆知恩一旁观望着无声苦笑,他的小姑娘一天天长大,这些年虽少再闯祸,可江山易改本xìng难移,还是那样懵懂莽撞的xìng子,可爱得叫人想要放在心尖尖上疼着,永远都不要撒手才好。 小姑娘说话间从陆知恩身边拽走了阿蛮一起玩耍,阿蛮总是放不下心来,紧紧公子身上外衣才舍得离去。姜羽寻了个坐垫扶他缓缓坐在草地上,递上锦囊。 “柳氏遗留下的名单只余这些,余下一半师父仍遣人在寻。” “师兄辛苦,这样已是很好。只是师父年逾古稀早该颐养天年却还要为知恩费心劳力,我着实无以为报。至于剩余名单的事情,若天不助我也是无奈之事。” 青年人展开囊中已是发黄的纸张,柳问渠景运二年状元郎,身负大才绝非徒有虚名,只见纸张上的名字绿豆大小,密密铺满一张手掌大小的毛边宣纸。陆知恩即使久病缠身目力有限,却还是见到藏在其中的吏部尚书吕永德之名,这吕永德正与太子亲家如缇公公是同一人。虽未见过,但常常听他的小姑娘提起与如缇姐姐宫中二三事,又说起她人人称羡的夫君,若有一日尚书府事情败露,这小辈子女又是何辜,陆知恩闭上双目浅浅叹息,总是要牺牲了太多人。 “碧云前日要我给你带口信来,如无意外另一半名单应当在钱府,知恩但一百个放心,有机会时她一定为你摸出底细。” “吕永德凭吏部尚书之位卖官鬻爵纯属自作自受,早该依法严办。但烦请师兄告诉师姐,局势一触即发,万望保全自己。”陆知恩说完背靠大树低低咳嗽,三月春风最是缠人,姜羽慌忙抚上他胸口,陆知恩摆手示意并无大碍。 “郡主方才嘱咐过我不能将你逼得太急,知恩也莫要心思太重才是,我等既然相助于你便注定一往无前,碧云那里我会尽力护她周全,但至于伤了什么人的心并非你我可以思虑。” 陆知恩紧紧握住师兄右手,目光深邃而坚定地望向远方。乱花渐yù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远处如缨牵了方才姜羽的枣红色大马身子轻巧地跨上去,马儿桀骜不驯只粗粗吐气,四蹄也是一分都不老实到处踢打,似并不愿乖乖受着这小女儿的降伏。阿蛮只怕马儿伤了郡主玉体四周乱转yù接住她,又时而往这边观瞧公子状况,紧张得浑身大汗淋漓。陆知恩望着那年轻的姑娘们,心中仿佛开满三月的鲜花,骄阳红似火,春水绿如蓝。 这日早朝,淳王托主管调查贪腐窝案的刑部尚书卫玺山呈上名单。皇帝眼见证据已到却也不敢再多发一言,因前期案子几乎已经水落石出只苦于缺少证据支持,现下证据确凿无可辩驳,下一步便是将有关罪犯悉数收押。这些人大多□□羽或依附于□□的见风使舵者,而皇帝虽心中有数又抹不开面子做出处理太子的决定,于是又有一批人做了太子替罪羊。 消息传至吕永德府上,如缇随府内众人接旨,随后按照程序便是当场收押公爹吕永德及其膝下二子。婆母王氏一时伤心昏厥过去,如缨夫君被收押也是满面泪痕不知如何是好,正当此时传旨公公身边一位内侍以眼神示意她稍微离开一会,她便跟那人脚步缓缓而去。 “太子殿下传过口信来,吕府事态严重郡主万万不可再做停留,太子还可保您周全。” 那水蓝色衣裳的年轻内侍如缇认识,其人早在她未出阁时便待在东宫侍奉,因伺候主子机灵些个如今已被提升为总管。 如缇目光凛冽地看向对面蓝衣内侍,南阳郡主未出嫁前一直待下人宽厚温和,从未有过如此严厉神色,对面内侍慌忙低头莫敢直视。太nǎinǎi在世时一直的教导,天家女儿遇事忙而不乱,手下人才能稳住心神,这点如缇一直做的极好。 “总管公公将我刘如缇看做何人了,我乃吕家长媳,公爹夫君有难我却一走了之,怎能是人家媳fù该做的事情?”如缇眼角犹带泪痕,方才跪地接旨姜黄色曳地衣裙上沾了草木灰尘,却丝毫不减南阳郡主一直以来的高贵姿态。 内侍见主子jiāo待下的事情不能成,忙对那楚楚可怜的郡主开口:“郡主莫要如此,太子说过无论何时您的安危皆是首位,现下府上正忙乱,郡主当自我保全以图后事啊。” “呵呵...”如缇苦笑几声,凝望门外火红榴花,还是大婚那年熙平为她亲自挑选植在园内,石榴象征多子多福长辈也是喜爱,花落中庭满目芳,本是吉祥的寓意。她拂了衣裙尘土收敛神色道:“后事?还会有何后事?吕家本在二王中间立场持中,父王当年将我嫁与吕家究竟是何居心我岂不知,既做了人家媳fù,便与夫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缇此生已经如此便随了我夫熙平也罢。” “郡主万万不能做如此失望之语,太子殿下一直在努力营救吕家...” “公公莫要骗我了,女儿最是了解自己父亲他人岂能知晓。烦请转告太子殿下,东宫既无恩如缇自是无情,我夫熙平若有何不测,如缇必不独活。我尚书府上事务正多,并无好茶饭招待公公,公公办完事情便回吧,如缇先行告辞了。” 如缇说话间大步迈出屋子直奔尚书府大门而去,吕尚书二子均已被押上囚车,小叔咸平年纪尚幼只看着大嫂眼泪汪汪。如缇径直上前yù靠近押送自家夫君的囚车,一侧狱吏并不识得南阳郡主,遂以兵器相拦。 “我乃太子嫡女南阳郡主,车上是我夫君,刑场之上刽子手刀下,尚有死囚家人三两薄酒相送,怎的大人秉公执法便不顾人之常情了吗?” 狱吏慌忙让开,吕熙平见妻子含泪奔过来,一瞬间本已设好的心里防线溃不成军。他紧紧握住妻子双手想要抱抱她,却隔着木栏再也做不到。 “好缇儿不哭了,家中日后大小事务一切指望于你,万万帮我照顾好母亲。” “缇儿明日就去央求父王,让熙平哥哥快些回来。你一定保重自己,不要留缇儿一个人好吗?”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榴花开了两季还是未见子孙初成,此事如缇自觉真心对不起吕家大恩。女儿家珠泪纵横,只希望来日方长。 ☆、永遇乐 囚车碌碌之声通过长安街头一直绵延到郊外,如缇与王氏也打好包袱在城外等着吕熙平露面。前日公爹吕永德一干贪腐人等已被皇帝下旨问斩于长安东市,其子女家眷纷纷充军发配,太子yù保下女儿婆家留在京城,无奈小女儿心灰意冷,如缇手执匕首往东宫去逼着父王依她之意放她出长安,太子终拗不过她。如缇得了父亲准许嘴边一笑辞别而去,心想着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任是再多苦楚也是甘甜。 只是长路漫漫,西北大漠百里无人烟,自此以后山高水远难能再见。如缨跑去尚书府紧紧抱着姐姐哭的梨花带雨,如缇从小没离开过长安城,还是仔细安慰小妹一定有后会之期。 “阿蛮钟灵快些过来这边,这里观景最好了,”如缨小姑娘身子灵活听到动静便忙跑到窗前去,高声喊叫着后面两个姑娘一同往前挤,“哎呀你们都不要挤了,这里还有姑娘家呢,几个大男人也好意思的凑这样近。” 景运十年孟夏,蒙古大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经历半年余离乱屠杀终归平静,三王子必勒格在众亲族大臣注目中顺利承继王位,大陈皇帝刘深为新任汗王赐号豫北汗王,另赐下黄金万两以示恭贺。盛夏时节草木茂盛,必勒格得天家允许亲率上万朝觐人群自漠北远道而来,队伍脚程快些,行至长安也已过去近三月。队伍正在朱雀大街缓缓行进,京城民众从未见过这般奇装异服浩浩dàngdàng的队伍,无论黄发垂髫纷纷聚集在两侧楼上边看边指手画脚。小姑娘年轻喜欢新鲜景致,正与钟灵阿蛮两个逛胭脂水粉店,突听得街上骚乱,便寻了个上好的观景位置,又举高双手想叫二人也一同挤进来。 楼上众人均侧目于这胆子够大的女孩,阿蛮钟灵见之更加不敢上前去。几位华服少年见之嗤笑,却也懒得跟这十几岁小姑娘一般见识,纷纷让出一条通道来。两个姑娘低头挤过去自楼上向下望,豫北汗王必勒格正巧骑马自楼下经过。必勒格的栗棕色坐骑高大威猛而浑身油亮,阳光照shè下似乎一匹天马,光芒四shè开来令人心醉。 “小姐快看,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样高大的马匹呢,那骏马身上毛皮这样厚实,腿脚都有厚厚的毛,确实比我们大陈的骏马漂亮许多呢。”出门在外当隐藏身份,钟灵自动改了对自家郡主的称呼。 “对啊对啊你看他们所有人都穿的花花绿绿好看得要命,好多男人头上既不束冠也不戴帽,都扎着那样长的辫子,倒是像我们大巴山上的男孩子一样了。” “还有啊你们快看他们为什么一个个都那样高大,感觉就像山一样,世间有如此奇人也是怪事。他们汗王可是真的英俊呢,和中原人完全不一样的那种英俊。”旁边另一个来购买胭脂水粉的姑娘本来害羞不敢言语,听到此处也自动加入女孩们的聊天,几个女孩子凑在一起聊的热火朝天不亦乐乎。 年轻的紫衣汗王仿佛听到这边姑娘们对他的褒奖,摘了一套的绛紫色毡帽望向她们,又一个飞吻送上楼来。两侧楼上楼下看客尽皆欢呼雀跃,那夸他的姑娘顿时羞的面露红云,如缨却是丝毫不减好兴致,只探了半截身子出去向后方队伍挥动帕子。必勒格收回视线来向两侧民众挥手致意,众人感叹哪个说蒙古蛮族不知礼,看来他们的汗王做的十分至少九分的好。 “大汗可是看上谁家姑娘了?来日我们蒙古王庭要是有位汉家王妃,哈哈也是有趣。”必勒格身后随从以蒙语同自家汗王jiāo流,说的年轻汗王也哈哈大笑。 “那可是好啊,若我娶了汉家姑娘,就让兄弟们都一起娶了汉家姑娘才好呢。” “哎哎这话怎么说的可别有我什么啊,你们谁爱娶谁娶,南朝的姑娘都太娇小不像是能生养太多的,还是我家塔娜最好看。” “哈哈你要是敢娶了别人,就你家塔娜,还不得用马鞭抽着你满草原上跑。娶汉家姑娘根本没你什么份儿,想的倒是挺美。” 必勒格听着兄弟几个调笑心中愉悦,早就听说大陈皇帝家女儿个个聪慧过人倾城倾国,我倒是要见识见识都是何等的姑娘家。 如缨又被母亲逼着换上那一年不穿几次的礼服裙装,衣裙上满满绣着粉色牡丹,又杂糅以金线织就,雍容华贵自不必说。皇帝早就说要见见寄住在淳王府的山庄公子陆知恩,如能讨得几幅墨宝更加好些,只奈何陆公子总是生病未得相见,淳王暗想正巧是个机会,陆知恩身体又好很多,便也要他换上礼服同王府车马一同进宫面圣。陆知恩眼见小姑娘一脸不情愿,只对她浅笑,摆出一副万般无奈的神情。 终究还是要入宫面圣了么?陆知恩觉得,自己离成功似乎又进了一步。那师父拼尽全力一心维护的大陈王朝,他也想要看看其中真容。于是掀了马车帘子,映入眼帘的深红宫墙高耸入云,宫墙深深,埋葬了多少人当年的济世情怀,世人只知学而优则仕,又有几个能做到仕而优则学。 皇帝携豫北汗王右手登上玉阶,年轻汗王转身望向众人,比那已显老态的大陈皇帝更加意气风发。必勒格扫视一眼阶下,注意到繁花似锦鬓发如云的小姑娘眼睛一亮,那日向人群挥舞手帕的女孩形象一瞬间浮现于眼前,女孩站在女眷队伍中低头不敢向上直视,嘴巴却是撅得老高。又见队伍最后的青衣瘦高年轻人也是心中有数,不出意外乃山庄公子陆知恩无疑。 内侍李宝善双手轻拍,宴会开始,一道道冷盘热菜纷纷上桌,水陆毕陈。中原地大物博就连菜品也是一应俱全,陆知恩一向饮食清淡惯了,他坐在淳王身侧眼见满桌美味佳肴却只是浅尝辄止,双手按在一直翻江倒海的左腹位置。淳王见他面色苍白正是难受,遂悄声唤来侍女撤下一些油腻吃食。 酒过三巡,座中有人提议讲些笑话与众人听,笑声一起众人也就没那些规矩。顺序传至必勒格,只听他敲击酒爵缓缓道来,嘴边还带着不经意的讽刺: “话说古时一富翁家中存有好酒,富翁生怕有人偷去便贴上封条,却不知他家仆人在桶底钻了小洞取酒来喝。富翁但见封条完好无缺但酒却日日减少大为不解,有人便要他检查桶底,富翁大笑,是上面酒少了下面又没有缺失,所以你真是愚钝。” 座中有人抿嘴嗤笑,蒙古一方众人更是拍案相和。皇帝听出话里有话只微笑不语,必勒格讽刺南朝富有天下,却有人冥顽不灵之意呼之yù出,读过书的人都听得出来他言语机锋。大陈亲贵大多矜持内敛懒得理会这些异邦蛮族,只笑而不语,如缨小姑娘却是沉不住气,只见她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来,敛起衣裙迈开碎步上前,向玉阶上皇帝贵妃汗王等一众位尊者缓缓一福道: “皇爷爷可否听缨儿一言?方才汗王言及富翁只言他人愚钝却不知自己蠢笨不堪,此言差矣。说到笑话,缨儿这里也有一故事正yù讲与汗王听。” “缨儿快些回位子去,今日场合隆重,又有汗王在场,万万不可坏了规矩才是。”皇帝虽口中不悦,望向孙女的双眸却是慈爱。 “早闻大陈襄阳郡主聪明绝顶,小王百闻不如一见,郡主但讲无妨,我等大漠儿女聊作一乐便可。” 女孩双目直视座上锦衣汗王,轻拂广袖缓缓道来,少女声音回dàng在大殿间有如天籁:“却说大唐年间长安城有一古稀老妪,孤身一人且目不识丁,为身后事寻了个秀才公子撰写墓志铭,并要求墓碑风光漂亮些,秀才抓耳挠腮不知其然,只问这老婆婆有何诰命或子孙有何富贵,老妪皆言没有。秀才苦思良久,最终得出一巧妙答案令老婆婆满意而归,究竟是何答案汗王但可猜上一猜。” “既无诰命又无富贵,那答案可真不知了,还请郡主不吝赐教。” “秀才绞尽脑汁为老婆婆题写‘大唐当朝御赐正一品户部尚书某公之府隔壁第三家李婆婆之位’,墓碑如此这般风光,那老婆婆自然不会败兴离去。” 话锋刚落,饶是皇帝贵妃也哈哈大笑,必勒格坐在阶上随之苦笑不已。陆知恩以袖掩了口鼻方饮下一杯热茶却险些喷出来,只呛得连连咳嗽,淳王微笑着靠近他为他拍背顺气。前几日刚刚给她讲过的小故事,这小姑娘记忆力果然是好,竟是现学现卖。 “襄阳郡主好厉害的口舌,这样一来小王倒要敬郡主一杯,小王我愿赌服输。”必勒格说着执起面前酒爵遥遥相对,目光中泛着异样光彩。 小姑娘也不甘示弱,端起一旁侍女刚刚斟满的酒便一饮而尽,又翻覆酒杯倒扣向地面,竟是一滴不剩,心中也是前所未有的舒适畅快。 ☆、蝶恋花 “春晖有小弟弟了开不开心呀?”开口讲话的是平州郡王妃俞婉,正与钟灵一起逗弄这两个可爱的小男孩。春晖快两岁早已经会走路但还是粘人,日日都要阿蛮或钟灵抱着哄哄才肯下地走一会儿。孩子模样上越长越像玉铃,浅浅眉毛杏核般眼廓说不上俊美倒也干净好看,xìng子却与他母亲像了十足十,虽成日腻在姨母怀中却是一刻都老实不得。小小的男孩望着对面婶母怀里刚刚几个月的粉嫩小婴儿,顿时瞪大了眼睛注视着他,视线一会儿都不愿离开。 “嗯嗯,春晖开心。”小家伙口齿还不清楚,说话间口水流了一身,钟灵慌忙用帕子给他擦了个干干净净。俞婉对他展开一个大大的微笑,春晖遂报答以银铃般的清亮笑声。 秋日里刘坪俞婉喜得一子,皇帝以诗三百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赐名嫡亲曾孙刘琢,寄望这个生在北境的孩子能成为美玉一样的君子。比起春晖的活泼好动,这几月大的小娃娃更显得安静些,只在母亲怀里香香睡着,渴了饿了也不哭闹只啊啊叫身边人,简直是个格外省心的孩子。 俞婉将孩子jiāo给身边rǔ母,用拨浪鼓逗弄着春晖道:“这日子已经接近年下,此番王爷与我回来除日常探亲,也有一意想问问妹妹,王爷他不方便直接问你因此央了我来府上,还望妹妹不要怪我唐突。” “王妃但说无妨,钟灵能力之内,凡能帮上的一定出力。” “倒不是什么为难之事,王爷此番回京想要带妹妹一起回北境,此事已经得了婶婶和缨儿妹妹首肯。王爷虽天家子女却也多了更多担子,有更多不得已,我私心想着既然妹妹与王爷早先便有情,来将军府与我做个伴也是好事。去与不去,还要看妹妹的意思才是。”俞婉说话间眸子里含泪,看得钟灵也想要安慰面前这楚楚可怜的人儿。 “这是怎么说,王爷重情重义,现下王妃已经有了小世子,便是更加情深意重了。钟灵若去,不免太多打扰。” “妹妹可不要这样讲,王爷疼爱琢儿,但对我的情意与对妹妹终究是不同的,妹妹早年的剪纸小像,王爷一直贴在心口放着,他不愿对我说起我却不能视而不见。若说情深意重,妹妹远胜于我。” 门下侍中俞登临一生仅此一女,小女自小跟随私塾先生习练文字功夫,资质才分并不输当年京城第一才女尤采蘩。因此自及笄那年上门提亲之人便踏破府上门槛,俞老爷宠爱女儿个个都看不上眼,可巧婉儿一次出行路遇平州郡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于是从那以后便属心于他。就这样,女儿家人生大事耽误到二十岁上,提亲的人渐渐稀少,皇家终于体察女儿心意,见二人又郎才女貌很是相配,便给他们指婚。婚后刘坪给予她万般宠爱,外人见二人恩爱有加,个中心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二人相敬如宾却始终做不到举案齐眉,着实也是俞婉心中一大憾事。然而嫁与刘坪这件事情既是自己一力选择,却也从不后悔。 “姐姐好意钟灵心领,我也并非不想去给姐姐做伴,”钟灵放眼观瞧那边走路还跌跌撞撞的小家伙,满目疼惜地说,“王妃姐姐也看到了,春晖父母都已逝,现下仅有我一个血亲,虽说有先生和阿蛮照顾着,但先生身体刚有起色离不开阿蛮姐姐照看,又为王府竭尽心力精力也是有限,我作为春晖姨母一万个舍不得这孩子。当年与郡王之间诸事皆已是过眼烟云,钟灵已不执念于此,也请王妃替我相劝王爷放下才好。” “既然妹妹如此说,姐姐也就不勉强于你。妹妹年纪渐大也该为今后打算,只这样单着并不是长久之计,我这里只希望妹妹切记,我夫fù二人永远以你当家人。若有一日妹妹寻到值得托付终生之郎君,王府这边必送上大礼相贺。” 花梨木精雕的窗棂被冬日寒风吹开一条细缝,钟灵行至窗前将窗户关紧些,更坚定了之前的心志,年轻的小女儿不识愁只是爱上层楼,殊不知命运如浮云柳絮无根蒂。窗外酝酿了一日的小雪自傍晚时分方纷纷落下,雪势渐大银装素裹,大陈得上天眷顾,又是一个丰收年景。 寒冬腊月,阿蛮给自家公子进食也以滋补为主,姑娘一向勤奋好学,做饭上更是天赋异禀一学就会,平日里但凡有一点空就喜欢腻在王府厨房里向大厨取经。阿蛮怕公子肠胃虚弱受不得大油,便极是注意荤素搭配,炖补汤也是着重撇去表面浮油才敢呈到陆知恩面前。陆知恩平日进食不多,却也一日日被这姑娘侍候得胖了好些。朝堂自半年前贪腐窝案后一直没有太大的动静,几月以来他无事便读书习字修身养xìng,如此往年一入冬便咳喘不止的症状也有所减轻。 景运十一年上元佳节,如缨小姑娘就要满十五岁及笄。陆知恩当年离开山庄再未回还,转瞬已是五个春秋。佳节里京城民众无论男女皆上街赏灯游玩,小姑娘随着年纪渐长被母亲管束得更加严格,却总也改不了一颗贪玩的心,便拉了她的先生一同出游。街头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步子本就走不快,陆知恩生怕这姑娘走丢总是紧紧牵着她的手不舍得松开,小姑娘自是乐意,又怕累着先生,也随着他的节奏缓缓前行。 近几年来如缨小姑娘一天天长大,已经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又长年养尊处优未经风霜,便是搁在人群中相貌已经相当出众。女儿家日常少出门抛头露面,便有男子见其三分姿色朝这边不怀好意地笑,陆知恩既然同他的小姑娘一同出门,便要做好护花使者,于是他通通将那些个浪dàng公子瞪得不敢直视他们。 “先生你看桥下那盏兔子灯,怎的就那样丑,要是阿蛮姐姐做的一定比这好看多了。” “先生先生快尝尝这个,现做出来的糖糕咬一口热乎乎甜丝丝可好吃了,在府里父王母妃从不让我吃这个说女孩子吃多了糖牙齿不好还会胖,我才不管,今天我要吃个够。” “先生快来这边,这边有人写字画画呢好像还不错啊...噫不好不好离先生的字差太远了,还好意思说是山庄公子的高徒,我家先生什么时候收徒了,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笑掉大牙。” 陆知恩被这一会都不愿消停的小姑娘逗得心情甚好,大笑道:“谁说你家先生不收徒了?郡主便是我的高徒啊。” 如缨一时楞怔在当场,陆知恩怕人流过大伤到她,忙拉她到一边屋檐下站好,小姑娘见先生已经满头虚汗,只以手支额缓慢喘息,心疼道:“先生定是走的太快了,是缨儿不好,不该硬拉着先生出门来。” “郡主此话怎讲,知恩也是在府中待的心内憋闷,本就想出来透透气的,刚好是个机会。如此良辰美景一年一度,怎能错过?” 未等小姑娘开口说话,但听得长乐坊广场那边一声欢呼,嗖的一声一朵烟花冲天而起,亮闪闪铺满天界,接着又有更多同样的五彩缤纷花朵绽放于天际,伴着bào竹管弦之声也是震耳yù聋。陆知恩仔细搓热双手覆在他的小姑娘双耳上怕惊到她,如缨小耳垂上红宝石坠子就如此这般陷在他手中,初春依旧如冬日寒冷的时分,触手生凉。 “这位公子给你家娘子买枝花吧,都是城郊花房的玫瑰,这季节可是难寻的很呢。”卖花姑娘见这边二人锦衣华服又百般柔情之态,便知二人一定是愿意散财的主儿,于是殷勤地挤过人群来。 “这位妹妹眼力可是错了,此乃我家兄长,怎的我二人很像夫妻么?” “哎呀小姐实在对不住,是我不好竟认错了,该罚该罚。” 陆知恩笑着买下一枝玫瑰递到如缨小姑娘手中,卖花姑娘生意做的好自是满意离去。突然有一瞬间,他想要将他的小缨儿拥在怀里,生死一线的时候经历太多,所以能握在手中的都不想放手。陆知恩清咳两声,终于鼓起勇气道:“郡主可愿嫁我?” “声音太大,先生说什么?” “知恩爱慕郡主已经很久了,郡主可愿嫁我?”陆知恩故意放大声音,已经几近喊叫。 小姑娘终于等到他的先生说出这句话自是开心得不能自已,牵着他手躲到一旁安静处羞涩开口:“如缨自然愿意,只要先生向父王母妃开口求得,如缨便嫁得。” 如缨缓缓抬头,她的先生虽然依旧面色苍白,但也突然几分羞涩。她就这样握着他的手,二人相视无言,默对良久。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陆知恩将她的小姑娘紧紧搂在怀中,方才不规则的心跳也渐渐平稳下来。一切,感谢上天恩赐。 ☆、青玉案 夏末时节的草原已经开始转凉,豫北汗王即汗位一年余,已将王庭边边角角基本扫dàng干净。两个哥哥一年半之前皆死于乱军之中,四王子体弱多病,半年前多年旧疾复发去世,五王子先是与其相争后归顺,必勒格夺位后自行隐退。六七二王子母壮子幼,败退后逃亡南朝,本yù求得南朝庇护不料三哥捷足先登,只得累累如丧家之犬,终先后死于dú门暗杀。必勒格一瞬成为安定草原的大英雄,北境万民莫不诚心归顺。形势既定,必勒格也开始筹划下一步行动,誓死继承已故父汗遗志,意yù挥师向南。 “大汗近日心神不宁,多是有事郁结于心,许是段樵多嘴,久而久之只怕会成病症。”必勒格近日常常烦乱,段樵母亲为蒙古人,父亲汉人医师,因此他也略通汉家医术,此时方为必勒格看过脉象后如是说。 自从去岁往南方朝觐,便常常有那样一个挥舞着手帕的影子在梦中萦绕不去,必勒格行事yīn狠却是被这长久的梦境弄得柔肠百结不知其所以然。襄阳郡主刘如缨,出生时彩霞满天便预示绝非凡品,在这点上,蒙古人比汉人更加相信天降祥瑞。必勒格去年在南朝金銮殿上吃了那小姑娘的憋,以他从不服输的心xìng,早晚都是要讨还回来。 “段樵你有无喜欢过谁家姑娘?” 一旁正在收yào箱的段樵一愣不知说什么更加好些,汗王自做王子时便是从来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突然问及这样一句着实把人吓一大跳。 “大汗早到婚配年龄,只是cāo心政事才耽误下来,早该娶一门王妃主内才是,却问在下有无心仪女子却着实是转移话题了。” “你们汉人说句话弯弯绕绕没完没了,我早就说过有话直言没那么多客套。说白了吧我就是看上皇帝家那个小郡主了,她尚年幼定是还未许配人家,还不信我蒙古王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位子还配不上她的身份。” “大汗英明,此计不愧一箭双雕。” 必勒格不知何意,道:“段樵且慢慢说来,怎的就算一箭双雕?” “十四五岁的姑娘家怎么可能没有心爱郎君,那襄阳郡主刘如缨心仪之人正是她父王府上的习字先生,山庄公子陆知恩。” 斜靠在宝座上星眉朗目的青年轻叹一口气,手段一向yīn狠惯了,心下一凛竟生出惜才之心,半晌才开口:“一箭双雕么?可惜了这陆公子还要为淳王爷运筹帷幄,若是为我蒙古所用便不会是这结局。” “陆知恩当年下山来即是孤注一掷,不想这百dú不侵的人也有软肋。”段樵轻哼一声道,必勒格听出其话中有话一语双关,却也是不予置喙。多年主仆心意相通,段樵感叹他家汗王总是不时流露出fù人之仁,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襄阳郡主我是志在必得,段樵可以联系岳峦那边传话了,还希望我们精明强干的太子殿下一力促成此事才好,这样的买卖,他们应当愿做。” 陆知恩微笑观瞧锦盒里的白玉簪子,簪头雕琢桂花精美绝lún,桂花一向是王府上下最喜爱的花朵,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盛放时节满园芬芳沁人心脾,梅应妒菊应羞。虽说南安山年年盛产玉石,师父为这簪子拿出这样好水头的白玉,又重金聘请江湖巧手匠人也是花下血本。师父传话过来,山庄公子陆知恩名噪一时,即便普通人家姑娘也应当配上一份好的聘礼,更遑论襄阳郡主这样的天家女儿,那必须是世间孤品无价之宝才可以。 虽然互露心迹,但许是上元节时的bào竹声太响,陆知恩自那日踏进王府大门胸口便如坠大石般钝痛不已,又有团团黑雾使人不敢睁眼。阿蛮好容易将公子身子调养得好些,见到此情此景着实紧张的要死,又是按摩又是施针的在床前捣鼓许久,一直到五更天才在公子再三催促下稍睡一会。陆知恩病势容易反复不定,这个最是让阿蛮害怕,因此时时不敢让他离了自己目光,只此一次却真的旧疾复发。见自家公子身上难受,阿蛮的心也跟着疼的不行,她喜欢公子,但不是如缨的那种喜欢,因此确实不知原因为何。 于是求娶如缨的事情便是一拖再拖,入秋了陆知恩身体将养得好很多之后,才鼓起勇气主动去同知堂见了淳王。陆知恩为表诚意特意穿了件藕荷色云纹衫子,本来皮肤就偏白,这一身行头更是显得干净利索,气色也好很多。阿蛮为自家公子整理衣衫,嘱咐他无论成功与否均不可心内郁结不得开解,心中却隐隐不是滋味。 陆知恩独自走在通往同知堂的小路上,累了便停下略休息会儿,藕荷色的长衫公子行进在树丛间好看的如同一景,身侧经过的王府下人们纷纷向他行礼,陆知恩尽皆微笑还之。只是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走几步都要喘息的身体状况,却一瞬给他带来隐隐不安。他的小姑娘,可是要随他受苦了。 淳王刘焕今日朝堂上心绪烦乱,这会儿正在园子里舞剑,剑势如虹划破天穹,一旁王妃采蘩正弹琴相和。见他独自从修竹园行走过来,淳王便只着一身劲装出门迎接,道:“本王说过知恩身体欠佳有事便叫本王过去即可,怎么又亲自过来这边了?” “几日不见殿下,殿下功夫又是精进许多,方才那剑势,知恩已是多年不曾见过,可想殿下为此也一定费了许多工夫。” “知恩却是谬赞了,你是未曾见过坪儿的剑术,北府军士剑锋个个可敌千军万马,我这与之相较只能算得花拳绣腿。” 采蘩见二人有正事要谈起身正yù告辞,不料却被陆知恩开口相拦,那苍白的青年人面色诚恳道:“王妃无须回避,正巧王妃也在场,知恩确实有事相求二位。” 说着陆知恩掀开衣袍前摆敛身跪地,双手恭敬奉上锦盒。陆知恩身体刚好,入秋后地面湿冷,方一跪地便觉得双膝刺痛难忍面色一白,淳王见状怕他受不住,想要扶他起来他却执意跪着,只抬首望向夫fù二人神色紧张。 “知恩自知鲁莽,斗胆求娶襄阳郡主,冒昧求二位长辈成全。” 采蘩一旁惊喜不已竟泫然yù泣,女人敏感心xìng早就看出二人有情,又怕陆知恩久病缠身恐不是福寿之相。她曾问过女儿此事,小姑娘却是比母亲想的更加长远,但也决定飞蛾扑火。既然女儿如此说,做母亲的只等着水到渠成。她忙上前想要拉起面前单薄青年人面露喜色道:“知恩快些起来,王爷与我自是同意的,这地面太凉,你身子才有起色受不了的。” “采蘩话不要说的太早,知恩但起来吧,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淳王回过身去望不见神情,陆知恩相貌人品俱佳,但他这样的孱弱身体不知何时会发生状况,实在不是缨儿良配。可怜天下父母心,作为父亲的总不会用女儿一生幸福做下赌注。 “知恩懂得殿下之心,我不是命数长久之人,只怕不能陪伴郡主一生一世。” “并非本王心狠手辣非要拆散你们,王府上下所有人等物件知恩只要喜欢尽可拿去,本王不会眨一下眼睛。我夫fù也早知你二人有情只是忍不下心来,但是缨儿她是我心尖上的宝贝我的掌上明珠,我不能拿我女儿终生去赌未来。” “知恩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既然殿下将话说得清楚明白我便到此为止,说白了还是知恩无福,此后我便还是郡主的先生,一直都是。”陆知恩胸中五味杂陈,如同被掏空一般再也支撑不得,他自行直起身子正yù起身,跪地太久双膝却是不听使唤般酥麻,一个不意险些摔倒,淳王眼疾手快扶住他身子,胸口绵密的痛感又袭上来,他不由得闭上双眼短暂喘息。沉疴难愈,这样的身体还有什么资格去求得幸福。 “日后知恩若有了女儿,当能明白我今日所说的话,”淳王用力搀扶他起身道,“只是委屈了知恩,山庄好意我府上心领,这样贵重的礼物应该jiāo给适合它的人才好。知恩也是我的孩子,今后若能以兄长身份待我家缨儿,便是感激不尽。” 阿蛮方端着yào推门进内室,见陆知恩心口疼得蜷缩在床上浑身发抖,一惊之下将手中器具摔得粉碎,连忙上前帮他翻过身来。陆知恩进园子里褪下外衣只着一件中衣,刚刚接近床榻便一头倒下去浑身抽搐,此时冷汗已经浸透衣衫,他费力歪在阿蛮臂弯里扯住她袖子道:“辛苦阿蛮帮我取一枚yào丸来...我这样子莫要告诉同知堂漱芳阁那边...” 说完这些话,陆知恩便再也没了说话的力气。阿蛮紧紧抱着她身子冰凉的公子,已是满面泪痕。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公子,我们可以不再这样苦吗? ☆、诉衷情 仅仅一月后,蒙古王庭消息快马传至京城,豫北汗王必勒格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意割让北境城池两座请求与大陈结秦晋之好,以保北境百年太平。必勒格亲派使臣代表自己前往未央宫中,以求娶襄阳郡主刘如缨。太子一党众臣听之皆弹冠相庆,均言襄阳郡主乃和亲最好人选云云,太子虽不方便说话,但他身边人七嘴八舌能言善辩,淳王又是不擅言辞之人,不一会这些人已将一侧淳王说得无法辩驳。皇帝刘深暗暗思忖,虽从内心不舍得孙女远嫁异族,但想到如缨刚烈心xìng定是不会受狄人欺侮也便放下心来。蒙古使臣得天家应允,自是欣喜而归。 为安抚四子淳王,然亲王职又已是封无可封,皇帝便赐号淳王兵马大元帅以示安慰。名字当然好听,不知者还以为是多大的荣宠,知情者不过呵呵一笑,虚职而已。 如缨开春便要远嫁北境,想来留在京城的日子已不足半年。旨意传至王府,小姑娘哭着求父王再劝劝她的皇爷爷,小女儿两行珠泪落在父亲袍角,令人见之心碎。采蘩在堂内抱着女儿诚心安慰却也早已泣不成声,女儿很快就要远嫁他乡,人生地不熟,水土不服也是一定的,母亲只能利用有限时间最后再好好加以疼惜。 “郡主现下许配人家可不能再到处乱跑了,这样不行的。”如缨挣脱母亲怀抱,牵了平日里的棕红色马儿便身形一跃轻巧跨上去,正yù策马出门,老管家福禄却大步流星而来牵制住她的坐骑。 “禄爷爷快让开些,那豫北汗王既yù娶我刘如缨便应当知道缨儿心xìng,我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他若因此便不娶我,也不配做缨儿夫君更不配做甚么蒙古汗王。” 马儿嘶鸣着挣脱福禄手中紧紧牵着的缰绳奔驰而去,采蘩跟不上女儿脚步只能眼见她马蹄扬起的漫天尘土。采蘩力竭倚在王府门前,夫君为她披上衣裳也是见之心痛。 陆知恩自从同知堂回来高烧三日不退,阿蛮知道他病着没有胃口只熬了细细的米粥,她的公子勉为其难进了些粥汤,却不料不久便尽数呕了出来。不过三日工夫,陆知恩迅雷不及掩耳地消瘦下去,常人几日便能养好的身子前前后后拖了一月不止。阿蛮暗暗心疼,是yào三分dú,公子这样温润如玉的好人,日日服yào掏空了身子,却不为治病只为续命,天道可谓不公。 仅着一件白色睡袍的青年人本来正靠在卧榻上小睡,听得外面嘈杂声,随即掀开被子走下床榻去,扶着桌案略定了定神,站直身子道:“阿蛮快些给我更衣,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诉福禄备马。” “公子正生着病怎能骑马?既然要出去还是备好车驾才是,否则阿蛮不放心。” “阿蛮好意我心领了,但是皇陵那边在山上车驾过不去的,何况...我身份尴尬,马车太过扎眼,去找她总归不合适。” 陆知恩边说着边穿上阿蛮递过来的外衣,双腿却是灌了铅一般迈不开步子。他拔开瓷瓶塞子捻了一粒yào丸出来正yù服下,一侧的姑娘连忙握上他冰冷双手说:“姜大哥嘱咐过我此yào珍贵却最是伤身,不到千钧一发之时万万不能再服。公子这样做岂不是平白糟蹋了自己身子?不值得的。” “阿蛮不知,爱一个人的感觉有多美好。我想把天上繁星摘下来送与她,可是不小心天上星星已经与她一般遥不可及。她是我的小姑娘啊,即便要我现在就赴死,我也是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陆知恩说话间轻轻揉着姑娘额上碎发温柔开口,“更不用说现下还死不了,又有我家阿蛮给做这些个好吃的,我怎么舍得死呢?” “嗯嗯我都懂的,阿蛮不要公子说死不死这种话,公子经历这些劫难必有后福,找到郡主一定平安回来。” 阿蛮仔细搀扶着自家公子上马坐正,陆知恩上马后瞬间找回了未受伤前随师父在山庄习武的日子。彼时还未加冠正是青春年少,原本以为久病卧床的身子经那一番习练后能与常人无异,却一不小心成了奢求。 凭借着yào力作用,陆知恩一路赶到刘氏皇陵去,门口守灵侍卫见来人面生纷纷阻拦。无甚好办法,他只得掏出王府腰牌才被准许进入,他的小姑娘正趴在太爷爷墓碑旁浅浅地睡着也不害怕,看样子是哭累了,眼角依旧带着点点泪痕。陆知恩掏出帕子想要拭去她面上泪珠,却不小心惊醒了小姑娘。如缨揉揉眼睛见是她的先生,挤进他怀中便不愿出来。 “天气凉下来了先生身体又不好,皇陵这里yīn气太重,先生不该来的。” “不妨事,郡主且在知恩这里睡会儿吧,哭久了很累的。”陆知恩身体已经万分疲累,心跳也时快时慢难受得不行,但还是要在他的小姑娘年前强打精神。他偏过头去按着胸口轻轻咳嗽,如缨见状紧张却是将他抱得更紧。 “不要,我想这么抱着先生,先生太瘦了一把骨头一样,回去一定要让阿蛮姐姐做好多好多吃的才好。明年开春缨儿便要去蒙古了,我要先生养的白白胖胖的看我出嫁。” 青衫年轻人心中大恸,眼中含泪道:“郡主从此便忘了我吧,知恩本就不是能多逗留人间之人,如有一日去了那不得见天日的阿鼻地狱,郡主执念只会害人害己。” “先生如此说便是看轻了缨儿,缨儿自喜欢先生便早就决定了一往无前永不动摇,不论缨儿今后身在何方,心都是在先生这里的,还望先生为我珍重自己,再疼再难都要活下去好吗?” 心已经被生生扯走一半,若是后会无期,你的先生一个人茕茕孑立地活在天地间,真的好难啊。 面前女孩面色诚恳,陆知恩心下一个不忍便开始剧烈呛咳起来,丸yào激发了多年未用的内力与病痛做着对抗,扯得心口一阵阵刺痛不止。陆知恩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站起身子来牵着她小手向外走去,小姑娘坚持扶他上马他便也不拒绝,只用力坐稳身子缓缓回城。 二人回到府里已是傍晚时分,陆知恩先下马上前递上一只手,如缨便随着他手的力量也迈下马来。订了婚的女孩子毕竟与原来不同了,何时何地都要注意言行举止,陆知恩虽心里难受却也不再唐突,自放了他的小姑娘随钟灵回住处去。 阿蛮心中不安,遂手持毛料外衣慌忙行至府门口,陆知恩身体已至极限,只微笑看着姑娘远远迎过来,双腿一软便倒在她面前,唇瓣已经青紫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年轻姑娘随师父见过这样病例,知道他是用了内力以致如此,万一真气冲破心脉则无法补救,忙不迭点了他穴位防止血气上行。福禄赶忙找了几个壮实小伙,陆知恩虽瘦弱也是七尺男儿,方发病血脉不通又不能擅动,于是几人七手八脚才将先生弄到园子里去。 每次病得不省人事,陆知恩总会梦见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在对自己招手,叫自己的名字,如春天一般的和煦慈爱,然而总也看不清正脸。而今,又有另一个女孩的面貌浮现在梦境中,那是他的小姑娘,他愿意倾尽一生护她周全,不管今后会陷入多大的漩涡。陆知恩昏迷中时不时像是被魇住一般不时伸出手去大叫一声,王府大夫看了都说不好状况,御医也是束手无策,淳王无法只得又求了孙有泰来,老山羊快马三天内便赶到王府,看过脉象后却发现他的衰弱程度已经远超想象。 “郡主还是不要杵在这里了,我一会要对他运功,郡主在这里不方便。”孙有泰知道知恩这孩子之所以病成这样子,与面前小姑娘实在是有莫大关系。江湖中人脾气直来直去,孙有泰又是自由散漫从不阿谀奉承权贵,便不免多给了这地位尊崇的小姑娘脸色看,说话也没多大好口气。 “孙先生...千错万错都是缨儿的错,求您一定好生诊治先生,缨儿纵有百死也不能报答万一。” “孩子我一把老骨头没有几天可活,还要你的甚么报答。你且跟知恩说说话好不好,知恩他心里已经够苦了又噩梦缠身,千万不可让他没了求生的意志才是。”老山羊虽然面上不悦,却暗自叹了口气。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和亲永远都是天家女儿心中隐痛,而又有几个能避开这样的命运,因此迁怒于一个身不由己的女孩不免过于苛求了。 如缨小姑娘呆呆望着床上玉石一般苍白冰冷的先生,不过几日他墨色发丝间便已有了几缕花白。小姑娘静静将脸贴在他手心上,只希望能一点点让他的手心温暖起来。 “先生快点醒过来好吗?我要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永永远远记得我。”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南歌子 “阿蛮不必扶了,我自己可以的。”陆知恩正yù缓缓向前走几步,眼前一黑险些跌倒,阿蛮心中着慌赶忙上前扶住他,他却执意摆脱姑娘手臂力量忍着头晕继续前行。 陆知恩自能下床走路后便再不愿躺在床上,如缨不日就要及笄,他希望能亲至现场参加她的笄礼,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样看来还是不行的。 “叔叔球球,春晖要球球。”小小的春晖正被几个王府小厮逗弄着玩耍,钟灵前日出门给这个小外甥买了好些玩意,春晖却尤其钟爱这个小巧可爱的皮球,球虽不大可孩子身体也小又没有力量,小家伙抱着也颇费力气。此时皮球正巧滚落到陆知恩脚下,小家伙见他的知恩叔叔拖着病体摇摇晃晃,要是平时早就一头钻到他怀里去了,此时却很听话地停下脚步,只nǎi声nǎi气地冲着他喊。 小男孩一向说话较晚,开口的叔叔和球球一般人竟傻傻分不清楚。陆知恩日日和这孩子耗在一起却是听得真切,他连忙俯下身子去拾起小皮球递给春晖,再起身时顺势坐在一旁石凳上闭目养神。 春晖自懂点事起总见知恩叔叔一直生病,经常连抱着他的力气都没有,这时候见他闭上眼睛便知道他又有哪里不舒服。小家伙也不再玩闹,遂钻到他臂弯里只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陆知恩一阵突然的心悸在孩子小胖手的按摩下,竟慢慢平静下来。 “小晖乖,叔叔只是胸口有点疼,现在小晖揉一揉已经没事了。” “春晖不要球球了,要叔叔和娘亲。” 小家伙说到这里,陆知恩恍然大悟,他一直病着,竟忘了孙先生早先嘱托阿蛮的事,阿蛮成日被这孩子娘亲娘亲的叫着,却也不再对旁人动什么心思。陆知恩心中暖暖的很舒服,用力抱小家伙坐在腿上说:“要是有一天娘亲给春晖找一个爹爹,春晖又喜欢什么样的爹爹呢?” “不要不要,春晖要叔叔当我爹爹。”小小的孩子怕累着叔叔,于是抱着球从叔叔膝上跳下来,恳切望着他的眼睛道。陆知恩不由得又俯下身子抱了抱他,心中却有些异样的不是滋味。 深秋时节长安寒风凛冽,陆知恩长期病弱的身子受不得一丝凉气,早已经被阿蛮加了冬天的衣裳。姑娘家见公子脸色难看又自内室拿了件衣服来披在他身上,正巧遇见小家伙说这句话,遂瞪大眼睛羞红了双颊道:“小坏蛋说什么呢?叔叔就是叔叔,怎么会是你的爹爹,春晖不要乱说啦,郡主姨姨跟叔叔才应该在一起呢。” “郡主姨姨开春就要走了,春晖也舍不得姨姨走,钟灵姨姨也要走,叔叔可就没人陪了。叔叔好可怜来当我爹爹好不好,叔叔哪里疼了都跟春晖说,春晖给揉揉。” 面对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任是再冰冷的心也会被感动到。陆知恩手臂没多大力量,还是将踢打尘土的小孩子搂得更加紧。小家伙穿着米黄色的小夹袄,小脸被风吹的一如熟透的红苹果,钟灵见阿蛮虽未生养过子女却视这孩子如亲生般相待,几年来养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也便放下了十二分的心。 因第二年冰雪消融后如缨便要前往北境,三月三女儿节定是无法赶上,于是景运十一年十月初六,襄阳郡主刘如缨十五岁生辰当日,皇帝贵妃一干人等摆驾宗庙参加孙女儿chéng rén之礼。几年朝夕相处,小姑娘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全套礼节下来共换了三套衣服,即使宽大华贵的滚边鹅黄石榴裙依旧掩饰不住少女的曼妙身姿,陆知恩在一旁呆呆看着心生万分怜爱而不能言。 御前行过大礼,采蘩为女儿盘起黑亮秀发chā好鎏金步摇,小姑娘双颊轻扫脂粉却并不俗艳,泛着少女明晃晃摄人心魄的光芒向上座的天子深深一拜开口敬辞,一旁观礼的陆知恩也被这清亮的嗓音唤回神思来,唇边绽出一个浅淡几近不可见的微笑。他美丽动人的小姑娘还是长大了,曾经有那么多次,想要停下时间的脚步,看她在修竹园桂花树下无忧无虑地捕蝴蝶dàng秋千,终此一生,那始终是陆知恩心中最美丽的画面,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超越。 大礼既成,皇帝刘深赐襄阳郡主刘如缨公主封号。襄阳公主无上尊荣,多华丽的封号,小姑娘跪地感谢陛下隆恩却默默冷笑,这样就能与北境豫北汗王相配了是么?说到底还是人心不足。 “缨儿琴艺甚好,今日又是你的好日子,不知先皇后的古琴还在否,若还在便弹一首来助兴吧。”出得宗庙,淳王早先便嘱咐下在府内备下家宴以迎接皇帝御驾亲临,酒过三巡,皇帝兴致正高遂向女孩说出这样的来,女孩欣然应允。 先皇后穆氏曾自娘家陪嫁来一中唐古琴名曰“九霄环佩”,古琴为伏羲式,杉木铸成,琴身朱红配以历代修补之黑漆蛇纹,雕工惊为天人,几世几年辗转多人经手而不减其华彩。如缨出宫回府那年,穆氏身为太后忍痛割爱将此琴送与手把手教授琴艺的曾孙女,自此环佩余音已成绝响。在场爱好音律之人甚多,女孩心中不快也是不愿扫了众人好兴致,遂命钟灵带人取了琴来安置在御座对面,自己敛身坐下,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指如削葱根,口若含朱丹,好一副天家女儿落落大方之态。 “皇爷爷喜欢何曲不妨说来,缨儿身无所长,但还愿为在坐各位助兴。” “缨儿觉得何曲可助兴便弹来,今日你是主角,万万不可被我们这些人抢了风头。”皇帝望向孙女的眼眸深不见底,小姑娘一瞬竟莫名不舍,心中升腾起万分苦痛。御座上毕竟是她至亲至爱的皇爷爷,想到日后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即使再多的恨意也被亲情抹杀了个干净。 古琴铮铮之声在小姑娘指尖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一曲胡笳十八拍就这样缓缓流淌到每个人心中去,仿佛在说着一个很遥远的故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 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 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东汉末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南匈奴趁乱入侵中原,文姬被掳至匈奴嫁与左贤王为妃并生二子。后曹孟德统一北方,念与其父蔡邕早年情义重金赎得文姬自由身,文姬不舍二子又思念故土,终毅然回归。 在场众人听此无不潸然泪下,蔡文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结合北地胡音与汉家雅乐的这一曲悲愤之言,让人断肠。皇帝坐在首座上也是心下不忍,只是既应允了那边,便是木已成舟不得生变。对面的小姑娘却是神色淡定看不出喜悲,实则一片冰心早已碎成一地。 文姬在那离乱世道尚有归汉之日,如同逆境中一丝细小的光亮,再微弱也至少照亮着前行的道路。而我刘如缨不同,天家女儿生来便应当心系万民,从此背井离乡,家人朋友音容笑貌再难得见,若说什么归汉岂不是更加遥遥无期。她余光瞟了一眼远处的先生,他正紧紧拽着胸口衣襟仿佛也是难受到了极点,阿蛮慌张扶住他身子,向身侧小厮说了句什么便带他静悄悄离了场。 小厮行至淳王身侧低声相告,淳王眼见陆知恩离场便知情况不妙,奈何父皇在府中却只能陪着笑脸。陆知恩一路几乎被阿蛮连拖带拽地弄回修竹园,待安顿好自家公子,阿蛮也是累得气喘吁吁。 “我这样的身子,辛苦我家阿蛮了。”陆知恩近日气喘犯得厉害,方才进园子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便昏厥过去,这时也是靠在软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筋疲力竭地大口喘息起来。阿蛮虽累但饮下一口水瞬间恢复了体力,连忙凑过去让他倚靠在自己肩上,陆知恩虽虚弱也知女孩身形瘦小,恐怕经不住长时间负重,便擎着一股劲靠着这姑娘,身子虽无力支撑却未施加实在重量。 只听得琴声放缓,似文姬的低声哭诉终至无声,众人皆陶醉其中不可自拔竟忘了鼓掌相贺。如缨站起身子却见那侧酒红色几案上杯盘整整齐齐几乎未动,病中的先生却早就不见踪影,内心泛起一阵微弱的波澜。襄阳郡主刘如缨的笑容,将随着这封号的变化一去不复返,由此可见,时也命也。 “公子的苦处,阿蛮知道啊。” 老山羊听说陆知恩提前离了宴席回来便知道大事不好,风风火火自那边过来查看他情况。凑近内室却见二人挤在一处头靠着头,知恩正倚着姑娘的肩膀休息。老山羊止了步子看着那两个年轻的孩子,阿蛮一只手臂揽着她的公子臂膀,一只手搭上他脉搏细细诊治,只一瞬觉得二人在一起甚是相配。 丫头还是动了心,这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也许不会一生孤苦了吧。 ☆、如梦令 岳峦赶到大哥所在院落时正是凌晨时分,他身形灵巧地翻墙进去落地却是无声,打更的灰衫青年方看见他身影正想上前看个端详,那身形一瞬却已消失不见,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便作罢。岳峦自屋外便听到岳山在屋内止不住的咳嗽,急促的咳喘一声声打在他心头如芒刺在背,不过一两年的时间,岳山只能在白天稍微歇一歇,夜间就是这样整晚整晚地咳着,日夜颠倒太久,他的身体也渐渐快要承受不住。 众人皆知北府军文士将军岳峦乃九华山佛门俗家弟子,因此生活节俭,刘坪体谅兄长独身一人,便在靖边将军府单辟出一处庭院供他居住。日前京城传信至将军府宅,说岳山突然想要见弟弟一面,岳峦得信便知大哥身体只怕不能撑过今冬,否则以他平日的习xìng,绝不可能突然唤他返京。 岳山已经瘫了十数年,近些日子以来腰部以上本来还能活动的关节也渐渐僵硬,常常连手臂都不能抬高。虽然几乎不出门,但岳山心思通透,已经能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心知自己身体早五六年时便已经油尽灯枯,不过是太子一党用yào物拖着用以要挟亲弟弟而已。半死不活的日子已久,岳山早就失去了求生意志,只是希望死前再见至亲一面。刘坪念及骨ròu亲情不可违,遂放了岳峦一日千里回长安去。 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岳山回过神来看见的却是弟弟被寒风刮得通红的脸颊。人在重病缠身时总是小孩子脾气,他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只凑了脑袋上前钻在弟弟怀里,似几个月的小婴儿。岳峦掏出帕子拂去他嘴角血痕,心中却是难受至极。 佛门普度众生,我却渡不了至亲之人摆脱百千万劫,便纵有千万般苦更与何人说,只念一句阿弥陀佛,愿苍生远离颠倒梦想,少些贪嗔痴慢疑。 “大哥怎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子?” 虽然不能说话,久病无力的岳山还是费力抬笔,写下一行字:“峦弟回京,愚兄甚慰,只怕时日无多。” “大哥有何未了心愿但说无妨,只是莫要心灰意冷才好。等岳峦忙完手头的事情,还要带哥哥去治腿,去看大好河山。” 岳山听此心中沉痛,他缓缓掀开锦被露出双腿。躺了这些年,即便身体好些被人推到院子里去,也只能望见四方的天空。大哥的双腿早已经萎缩得不成样子,几乎可以算是皮包骨,只在末端虚虚挂着佝偻的双足,便是也没有什么诊治的必要。 “就算腿治不好了,我兄弟二人相依为命也是好的,大哥可一定要活着才是。” “愚兄已无活路但求速死,只望我身后,贤弟莫要再受他人挟持。”岳山落笔已经用了浑身力气,歪倒在床头的身子也是一点点向下滑,胸口起起伏伏又是一阵咳嗽,他以帕子掩了口鼻,指尖却透出殷红的鲜血。重病的男子随手将染红帕子扔到床下火盆中,火苗咝的一声窜得老高,不多大会子便将其烧成灰烬。 “哥哥若真的离我而去,却是让弟弟如何苟活于世?”岳峦在军中多年历练极少落泪,这时却再也忍不住满目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见面足矣,峦弟不必再停留,日后仅望薄酒一杯祭我,来世再做兄弟。”岳山颤抖着写下这串字再无一丝力气,遂晕厥在弟弟怀中昏迷不醒。 仅仅几日后,景运十一年冬月初三,岳山英年早逝于长安北郊一背井巷弄,终岁三十七。岳氏兄弟皆无家室妻儿,依大哥生前愿望,死后化骨扬灰无须祭奠。岳峦自此心灰决定退出dú门,再也没了为太子一党做事的心思。 碧云近日来常常忧心忡忡,与陆知恩姐弟情深,不是亲人胜似亲人。陆知恩原来身体好些的时候,偶尔会秘密来五音坊花厅坐坐,而今已经近一年未曾出现。碧云心中忐忑不安,必是师弟那里出了什么不方便言说的情况,姜羽目前正在山庄无法打听消息,却也只能干着急。 “云儿快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钱成爵自楼下见到窗边神色焦急的姑娘家,还以为是等他等得心焦,便向绣楼之上挥手,接着欢呼雀跃奔上楼来。碧云转了神色欣喜地望着他手中食盒,金陵广源斋不久前在长安开了店,他家糖渍乌梅入口醇香甘甜而不嗓子,最是适合她这种热爱果脯蜜饯又以唱歌维生的女孩子。天气寒冷干燥,钱成爵额头上却布满汗水,看来这单纯的孩子又是排了一上午的队才买上这些个好吃的,确实也是辛苦。 秦碧云祖籍金陵,梅子一向由南方出产,陆知恩病痛不断常年服那些苦yào,碧云原本在山庄时便时常为师弟准备他家糖渍梅子缓解苦口。久而久之,陆知恩也便离不了这人间美味。 “小女子谢谢我家大少啦。”女儿家捻起一枚放入口中,神色幸福而满足。 “云儿说什么谢不谢的,只要云儿喜爱我便怎样辛苦也是值得,”钱成爵羞涩一笑,随之转了话锋,“我二人说来也好了四五年的光景,父母皆知却不愿管束于我,若是云儿不嫌,今日成爵想带你回府上看看。” 正尝着梅子的女儿家听此一言一时心惊,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钱成爵见状连忙拍背缓解,缓了一会,碧云才答话:“我这身份毕竟沦落风尘...不好的...” “有何不好,今日父亲携母亲去东宫赴宴并不在府上,母亲早年陪嫁有一把琵琶,据传已有百年之久,只是多年生养我兄弟三人,那琴也再未动过,成爵本就是想带云儿见见的。” 碧云听到此处倒是动了心思,江湖传言京城钱夫人珍藏琵琶音色天下无双,可与南唐大周后的烧槽琵琶媲美。姑娘家一直心动想要亲眼一见,只是本身就是带着任务接近这孩子,至于其他事情还是难以启齿。 “那...成爵等云儿换件衣裳便来。” 钱大少见那姑娘羞涩跑开痴痴地笑着,着实有想要随她浪迹天涯的冲动。父亲早先便知自己不是承继家业之才,便放纵了他去浪dàng,只着重培养两个弟弟。大少私心想着,若是能与碧云结百年之好,便是辞了那吏部的闲职也无不可吧。 姑娘家换好衣裳吩咐套车,主动牵着他手下了绣楼,又是激起外面看客一阵欢呼。门前等待的灰布马车却是低调,钱成爵扶碧云上车后随之轻巧跳上去,低头吻上姑娘家雪白的额头。车厢内的碧云却显得落落大方,回吻上他双唇以示回应。碧云自认这些年来伪装得并未有破绽可寻,钱成爵也对她保持着最起码的尊重,二人日日耳鬓厮磨却未行云雨之事。钱大少虽放dàng公子,但自小家教甚严也是君子气质,深知己所不yù勿施于人的道理,将风度保持得极好。 马车低调不扎眼,二人便由此安静入了钱府门前的巷子。中书丞相府宅大门甚高,规格仅次于亲王府,进得府内碧云却是不好意思起来只望着满眼的锦绣富贵不敢言语,来往府宅下人见之会意,碍于身份不明又不好称呼,只好颔首为礼。 碧云自小由南安山庄庄主抚养长大,山庄毕竟江湖地界规矩少些,她又是唯一女徒颇受宠爱,便如同山间百灵鸟般自由快活,此事见为官人家这些个规矩也开始束手束脚起来。钱成爵却是轻柔地覆上她双手,以眼神示意她莫要紧张,姑娘望见他神色也有那么一瞬间的安心。 进得内堂用过茶点,大少径直引碧云入书房去。钱府书房藏书万卷,架子层层叠叠令人称羡。大少启动机关,只见一排与其他架子无异的半旧书架向后退去,相国府最隐秘的房间就这样出现在碧云眼前。 “成爵,这样不好吧...” “许你的东西便都在这里了,怎的碧云惧怕做我钱府大嫂了么?” 未出嫁的姑娘毕竟还是少女一般的脾xìng,秦碧云见对面墙上悬着的琵琶一瞬间万分激动一路小跑上前,凑近以后却是望而却步。琵琶本就是胡琴,进入中原千年后早就有所改良,多了些汉家阳春白雪的姿态,而这把琴虽然琴弦已经旧得看不出原本灵动之态,却依旧保持着胡琴本来的粗犷美丽。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此琴让人见之仿佛关山月下高鼻深目的蛮族少女随声而舞,少女多情,顾盼生姿。 “云儿喜欢这把琴吗?” “嗯,云儿喜欢...” 只是漩涡中人日日在刀尖上行走,他也并不能置身事外。想到眼前男子日后可能的结局,碧云满满的一番情意险些战胜了理智。她秦碧云,终究将这个心xìng良善的男儿郎做了棋子。 钱大少微笑看着怀里芳华正盛的女孩,随手将手中家传玛瑙镯子套在她纤细手腕上,一时□□深深吻下去,却未见姑娘眼底,早已噙满泪花。 ☆、苍梧谣 知恩公子自玉铃去后第一次病得如此严重,病势缠绵大半年未好,淳王自那日笄礼后便一直限制女儿去修竹园,也是为了他身体着想,怕这两个情深缘浅的孩子在一起久了对彼此都不好。如缨不几日便要启程离开长安,世间美好的相遇皆注定一场离别,他心想也该是告别的时候了,经过这几个月休养,心里的执念也减轻了许多。 碧云在外不方便见面,听说师弟身子不爽只想办法以山庄名义托人送了好多上好的血燕来,心上却是放不下总爱暗地里从姜羽那边套些消息,将那憨厚可爱的青年支使得团团转。姜羽好几边跑着,本是微胖的身材,几个月内双颊迅速消瘦下去,身材却是比之前更匀称好看了,比起陆知恩的骨瘦如柴不知道要好多少。 “师兄辛苦了这些时日,身形却是好看了许多,碧云师姐前日让转jiāo你的这件衣裳还真是可体。我竟不知二位何时暗生情愫的啊,瞒着全山庄的人不让知道,今日这当事人在场可算是便宜了我,你就jiāo代吧,若是不够坦诚可小心我告到碧云师姐那儿去。” 姜羽自内室换了碧云亲手缝制的骑马劲装来到院子里给师弟看,针脚细腻温柔皆是女儿家一点一滴的百转柔肠。秦碧云碍于现下名义上是钱成爵的情人,万事皆不方便,又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还有些娇羞,即使给情郎做了件衣裳也只能私底下托了阿蛮带过来。 开春了陆知恩有时在屋外待久了仍有些微微的咳喘,心疾却是已经很久没再犯过,还多指望着阿蛮细细的调养才能恢复成现下这样子。他略走了几圈,累了便半躺在屋外躺椅上,阿蛮怕公子受凉,把毯子从他胸口往下裹了个严实,陆知恩穿得极厚实,双手揣在厚绒的护手中却还是异常冰冷。陆知恩躺在那里平稳了下气息,也有力气开起了他人玩笑。 “你这孩子身子一好又开始了是不是?碧云说你人前翩翩公子人后就是个小孩儿,我起初还不信,看来真是没错。” 姜羽说着坐在陆知恩身边往上拽了拽毯子覆住胸口,满眼流露着对那女儿的万千情意。陆知恩已经足够看的开,见此也不再往自己身上想去,微笑答话:“师兄素知知恩并不是什么翩翩佳公子,所谓公子之名不过江湖抬爱。我作为您二位的小师弟,二位不宠着我还想如何?” “仙人才不思饮食,那照此说来知恩可不要做什么谪仙之态了,你还是要多进些能长ròu的饭菜,这些日子都快瘦的不成形。” 陆知恩伸出一只手去,初春时节的阳光透过他白净细的指尖丝丝而下,耀得眼睛一时睁不开。他清了清嗓子道:“知恩一直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但师兄现在并非一个人,我们作为男儿,责任总是更多。” 姜羽一向大大咧咧惯了,听此竟也开始心疼这个身子羸弱的孩子。回首却见如缨小姑娘自园子那边款款而至,小姑娘已经长大chéng rén,原本披散于双肩的乌黑油亮秀发挽成好看的飞仙髻,身穿着水红色□□丝桃花裙,浑身上下未着金银珠翠,只松松别着用以固定发髻的珠花却也是美丽动人。 如缨知道她的先生一直有气喘顽疾,来修竹园之前未敢用极香的脂粉。见陆知恩坐起身子,姜羽忙上前将他方才躺靠的软枕调整至腰后。陆知恩坐起来向一侧挪了挪,为他的小姑娘让出身侧一个可坐的位子,毯子也随之滑向腰下只盖住双腿位置。毕竟病得太久身子亏空,只这突然一动竟出了一头虚汗。 “先生病中不要擅动,”如缨远远望见此情此景更是加快了脚步扶住他身体,又向一旁姜羽福了一福笑着道,“缨儿不知姜大哥也在这边,二位一定有要事相商,我这来的竟不是时候。” “公主最是会搭配衣服,却给师兄看看这件衣裳好看与否?”陆知恩许久不见他的小姑娘,心情也是舒畅,便带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小女儿一起说笑于他家师兄,姜羽却是不好意思地挠头。 “碧云姐姐用的料子,细细看去与禁宫尚衣局的锦绣相差无两定是好的,这衣裳华贵而不高调,也是姐姐一份真心,姜大哥可莫要辜负了姐姐。” 陆知恩听此轻轻咳嗽起来,小姑娘忙坐在他身边拍背顺气,又轻轻拭去他额上冷汗。姜羽见二人有贴心话要说,拱手一拜便知趣离开。几月不见,她的先生已是病骨支离,面色也更加苍白了几分,小姑娘顿时面露悲戚之色,眼圈也开始泛红,却回头拂去了噙着的泪花。 “公主何必如此?妆都要哭花了你的先生会心疼的呀。”陆知恩咳喘渐住,掏了身上帕子递给他的小姑娘,帕子带着他身上长年累月的yào香,令如缨爱不释手。 “父王不让我过来园子里,缨儿竟不知道先生病了这样久,实在是该打。” “公主说什么话呢,知恩这时气顽疾由来已久不是一朝一夕了。倒是公主明日便要启程,哭肿了眼睛就不漂亮了。” 放下帕子,如缨将绒毯用力拉至他胸口上,正是乍暖还寒时分,陆知恩胸口有伤又极是畏寒,就算再覆得厚实些也是不为过的。小姑娘绕到躺椅背面去搓热双手按揉他肩膀,让他僵硬的双肩得到些许放松。陆知恩在这柔和的按摩下舒适得快要睡过去,但听得背后小姑娘放低声音说道:“父王想要给先生道歉,不希冀能求得原谅,还望先生不要因此事为难了自己。” 话音刚落,陆知恩却一瞬心疼他的小姑娘心疼得无以复加,和亲大多是政治联姻并没什么真情在,只恐怕那蒙古汗王不能对她百般的好。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可为难的呢,知恩不是福寿之相本就不能一生相伴,且圣旨不可违拗殿下也是不得已。知恩只是怕那蒙古远在千里之外,饮食风俗皆是与中原不同,公主以后嫁去了那边可是要受太多苦楚。” “缨儿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没那么多娇气。只是这些日子不见,先生同我讲话却是生分了许多,缨儿不喜欢公主这个称号,先生且唤我名字好吗?” “我只希望汗王可一定要好好待我的小缨儿,若是缨儿受了苦,知恩在长安也不会心安的。”如缨揉罢肩膀坐回他身边,陆知恩说话间坐直身子搂住她纤细腰肢,正月的淡黄色迎春花已经开始含苞待放,二人在花间躺椅上你侬我侬,神色间百般情意喷薄而出。相爱的男男女女,注视对方的眼神都是与常人不同。 “世人皆知,襄阳公主一直就不是那样好欺负的女子,”小姑娘话锋掷地有声,“话虽如此说,也请先生不要再自苦了,阿蛮姐姐对先生有情已久,还望先生能体谅姐姐一番情意才是。” “阿蛮深情我亦知晓,只是无以为报还待来日。缨儿长路漫漫注意身体,不必挂怀。” “既然先生如此说来,缨儿就放心了,希望先生能以对缨儿之心对姐姐,也就算全了我此生再不能成的心愿。”如缨说着站起身向她的先生行跪拜大礼,陆知恩知道她这就要走了,只觉得身心俱疲不敢直视,也许这一别便是死生不复相见。 “公主且留步...” 陆知恩自袖中掏出那个一直贴身带着的锦盒,当初为求娶如缨的桂花簪还端端正正躺于其中,簪头雕花依旧华美异常摄人心魄。小姑娘见之眼睛一亮甚是喜欢,听她的先生唤她蹲下身子去便照做,陆知恩随手将那玉簪chā在她发髻上,满意微笑。桂花簪原本就是为这小女儿量身定制,便是送了他人,又怎能说的上心诚。 “我这病得实在不是时候,只能送上区区小礼表达祝福了,若是身子好些,作为缨儿兄长,我本该千里送嫁。” “先生说什么千里送嫁,缨儿受不起的,只此一物便是不能再好。” “缨儿喜欢就好,今后若是没有机会戴,做一玩物也是好的,权当个念想罢了。” 小姑娘唇边咧出一个开心的笑容,低头只见先生手中锦盒内还有文字,绣娘心思细致而巧妙,字迹与先生笔下并无二致却以红色蚕丝一针一线绣成,更显巧夺天工。那一首题写桂花的小诗: 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 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 “缨儿这便走了,我会带着先生给我的希望好好做我该做的事情。也请先生一定好好活着,好好地活一辈子。” 陆知恩笑着望向小姑娘,神情笃定而坚忍。此生难有再会之期,你回来看我的那天,也许修竹园已是丛生荒草,我会在我的坟茔上遍植鲜花,只等我的小姑娘前来浇灌甘霖。 知恩没有别的期望,唯望我的小缨儿去那边做了蒙古王妃,当母仪天下福泽万民,为大陈蒙古双方谋求千秋万代的福祉,我期待着你终有一日,吹得满山开。 ☆、小重山 第二日清晨,东方还未泛出鱼肚白,如缨便早早起来梳妆打扮。漱芳阁内琳琅满目华美异常,地上堆满了公主出嫁的全套金银细软。妆台犹带着少女时代襄阳郡主的气息,如缨手执那枚簪子却又放在锦盒中不舍佩戴,羊脂一样的白玉在早晨清寒中隐隐泛着水光,也是清亮好看。小姑娘默默收在怀里贴近心口放着,以体温温暖着冰凉的白玉,用尽款款深情。 小姑娘饮下送别酒,拜别父母亲人而去,长安城楼高耸入云,北方的猎猎寒风拂面而来。奴去也,莫牵连,此后蒙古那边,将是她的另一个家,如缨不知多年以后,这里与她熟知的锦绣长安相比,换了一朝日月,亦换了一番天地。 “咳咳咳咳咳咳...” 陆知恩本来咳疾未愈又受了些凉,夜间便持续低热咳喘整夜,听得阿蛮心惊胆战不敢入眠,只好去厨房煲骨汤缓解一阵困意。天亮时分陆知恩才好不容易能沉沉睡两个时辰,却是被眼前小人一碗熬出骨胶的高汤香醒的。春晖小心端着汤挤上知恩叔叔床榻,将细瓷小碗凑近他鼻尖,自己却是口水都快要流出来。 “叔叔你醒了呀,”小家伙见他几日来精神不好没有胃口,这时被他一惊缓缓睁开眼睛开心得不得了,“娘亲做的汤好香好香,说一定要等叔叔醒过来才能去喝,春晖都要等不及了呢。” 怕他起床过猛头晕,阿蛮听见声音进里间来缓缓撑起他身子。陆知恩低热躺了几日又粒米未进,这刚褪下热度去肚子便开始咕咕直叫。阿蛮听见声音暗暗笑了一下帮着公子洗漱更衣,陆知恩一时不好意思起来。春晖却是特别地高兴,才三岁的小娃,坐在床脚处上下踢打双脚,鞋尖摇曳的虎头更是一番栩栩如生。 “公子又瘦了,这衣裳去年还合体,今年却是肥出来这些个。” “所以说,知恩这里这有一事相求,阿蛮可要将我喂得像去年一样才好。”陆知恩扶着她肩膀站起来,躺得久了双腿没大有力气身体也开始摇晃。姑娘慌张挽住他臂膀,正巧对上他苍白而阳光的微笑,下意识收回了目光不敢直视。 陆知恩微喘着挺直身板,这些天仿佛一日三秋,估摸着他的小姑娘已经到了赤云城下。春雨贵如油,这日按说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分,天气却略有些闷似要有雨,阿蛮不多言语只将毛绒披肩搭在他身上,陆知恩回首笑着表示感谢,他默默揉了揉因时气与思念而胀痛的胸口,轻轻抱起小家伙便走向外间去道:“既然娘亲做的汤那样好喝,那春晖我们去喝汤了哦,叔叔躺了好久没吃东西,也很饿了呀。” “嗯,叔叔要吃的胖胖的,才有力气跟去做想做的事情啊。”小家伙胖乎乎甚是有重量,昨日娘亲刚刚说叔叔病着没有劲儿抱不动他的,于是他挣扎着从他怀中下来,只牵着陆知恩袍角,眼神清亮透明。 公主出嫁的华贵车盖抵达赤云城下已是正午,北境春寒尤其严重,钟灵先一步跳下车驾来却是冻得一激灵,这北方的风土与京城已经是大为不同,如缨掀开棉帘向外望去,yīn山绵绵横贯东西,南坡皆是悬崖峭壁可谓险境,峭壁之下便是巍峨的赤云城。如缨久不见她的坪哥哥,远远看见刘坪迎出来便跳下车驾一路狂奔过去,刘坪展开墨色披风将小姑娘紧紧揽进怀中。小缨儿长大了长高了,当年毓阳宫中漫天花影下,刘坪练剑时最讨厌他人打扰,但小缨儿一个撒娇便能让他乖乖去给她推秋千,实是一物降一物,而今却已经是沧海桑田。 “缨儿不哭了啊,琢儿好生想念姑母,今天一早便不安生。你嫂嫂定是在家备好酒菜等你呢,快些去府上吧。” “嗯嗯缨儿也想嫂嫂琢儿了。还想知道琢儿抓周抓了些什么。” 汉人自魏晋便有周岁小儿抓周的习俗,置些日常易见之物于周岁孩童身子周圈或面前,任其抓取,以预测孩子前途未来,也是父母对子女舐犊情深。琢儿男孩子又生长于军中,靖边将军夫fù便选了些纸笔弓矢等物件置于孩子面前,小小的琢儿看了半晌却是拿起了远处羊皮小鞭子,北府军士见之对这孩子便是更添了千百分的喜爱。 “琢儿捉了那羊皮小鞭便舍不得放手,以后八成与他父亲一样,也是个劳碌命。”俞婉抱着粉粉嫩嫩的小家伙开口道,小家伙手中握着小鞭子给姑姑看,如缨见之却是喜欢得不得了。 “这样才好呢,刘家先祖都是沙场上起事,琢儿可要好好随爹爹习武,日后我们也要做大将军。” 小姑娘轻摇拨浪鼓哄着孩子,小家伙已经会走路,觉得姑母身上脂粉香气好闻更加愿意凑近些。俞婉执起妹妹双手亲切道来:“妹妹此番远离故土而去,大嫂也没有什么好送给妹妹做个念想的东西,只能备足了酒菜为妹妹践行。还望日后妹妹来归南朝,嫂嫂我仍有机会为襄阳公主接风洗尘。” “嫂嫂莫要再作此番言论了,缨儿走前曾受先生寄望,将不顾一切为我大陈与蒙古开创百岁太平,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只是北府军中暗流涌动,父王形势不利,缨儿也已经不能想法拜托父王从朝中斡旋,今岁和亲去后只怕朝中很快会有旨意过军中来,坪哥哥心xìng单纯良善,嫂嫂你又是通透的人,还望不时提点哥哥,即使事情不能如愿也莫要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妹妹但可放心,我必是一力维护你坪哥哥周全的。蒙古茫茫草原不比南朝这边物产丰饶,先不论平日生活多少苦处,我听说必勒格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妹妹去那边虽贵为王妃之尊,也是要多长几个心眼,不能再如原来刁钻任xìng了。”俞婉仍是一万个不放心,叮嘱着小姑嫁人之后各种注意,生怕她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语重心长起来。 “现下有了孩子,嫂嫂真是越发絮叨了。缨儿必不是那受人欺侮的女子,又有钟灵伴我过去,万事放心便是。” 提起钟灵,却揭开俞婉心底不愿触及的伤口。钟灵已经二十多的年纪,单身的英年才俊也是见了不老少,却封闭了心思不愿再嫁人,时间一久那些人也便觉得无趣。此番如缨远去和亲,钟灵在妹妹妹夫坟前祭奠一番后,也是执意跟上她贴身伺候着。俞婉心知,当年求娶俞家大小姐者门庭若市,若不是她执意嫁与平州郡王,也不会生生拆散了这一对苦命鸳鸯。夫君嘴上不愿伤及她一片痴心,而女人总是敏感多思又怎能不知他所爱隔山海。 “钟灵妹妹,我终是对不起她...” 世间女儿往往容易被情所困,再没有谁能将一往情深这个词语诠释得如她嫂嫂这样好了。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即使明知求不得依旧有破釜沉舟的豁然开朗,该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小姑娘暗暗想着,若是她也能拿出这样的勇气,究竟事情会不会完全不一样,奈何生命如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吾生不过片刻须臾,便何须羡长江之无穷无尽。 眼见天空要落下雨来,钟灵正yù折返回去屋内,只见远方束着皮冠的俊朗青年立于桃花树下注目于她这边。钟灵迎上前去弓身一福想要就此离去,却是如何都不能忍下心来迈开步子。刘坪日日cāo练又壮实了好些,钟灵一时不注意,细的手腕突然扣在青年人手中,青年人借力一个旋身,二人便靠得更加近些,却保持着正正好好的亲近与疏离。 “郡王...不,军中应当称将军才是。”钟灵站在他身前,微微躬身表示恭敬,双手不自然地绞着帕子,面上波澜不惊。 “钟灵莫要如此见外,便留在赤云城好吗?你不知我在这苦寒之地有多想你。” 刘坪说着便想要把对面年轻姑娘拥在怀中,钟灵却不急不缓地推开他送来的怀抱道:“钟灵并非不想,然而我与公主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则姐妹,放她一人去那举目无亲的地方也是不舍。况且王妃贤德众所周知,郡王夫fù二人此时若有嫌隙,只怕别有用心之人又要拿此做文章。。” “你只为别人想却从不为自己筹谋,可知这一路山高水长不是女子能经受的,我看健壮如缨儿今日也是精神头不太好,钟灵若是有什么差池,便是我刘坪的罪过。” “郡王...钟灵已经尝过失去至亲之痛,所以想要尽力护住可以护住的人事,这点我想郡王感同身受。你我便缘尽于此,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多年以后再见,既然物是人非,何必再多做眷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次日一早,如缨一行浩浩dàngdàng出城奔北方而去,刘坪作为兄长随和亲车驾千里相送。赤云城下,襄阳公主带领和亲队伍众人面南行跪拜大礼,城头军士眼见此景皆不忍直视掩面涕泣。 愿君岁岁平安,即使生生不见。 ☆、谒金门 “段樵快快随我去,他们应当快到了。” 必勒格一醒来便光着脚跑到大帐外面去,仿佛不见自己身上仅着一件单衣,一腔热血下却也是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才觉得冷。段樵寅时刚过便起身往军中去瞧,此时巡视回来天空也就是刚刚亮,正见他家汗王像是还未从梦中醒转过来的滑稽样子,遂笑个不停,大步流星步入帐中拎了他的衣袍出来披上答话:“这天刚蒙蒙亮他们怎可能这样快动身,昨日传过消息来队伍已不到十里,巴根他们也已经迎上他们,想必今日便要到了。大汗还未梳洗,何必如此心急。” “她从未出过这等远门,还不知这一路吃了多少苦,我是该亲迎的。” 豫北汗王迎娶襄阳公主,本是为直接中伤陆知恩,间接牵制淳王的权宜之计,如今看来却是对自我的莫大满足。彼时如缨乌黑长发就那样松松地挽在脑后,鬓边不过几朵鲜花点缀的娇憨模样如画卷般清晰地铺开在眼前。小姑娘巧舌如簧言辞犀利又不带脏字,精明如他也是被她骂得哑口无言,一年余未得见面,也不知这小丫头长成了何等的俊俏模样。 “我见这些天大汗心神不定,莫不是真的对那襄阳公主动了心?大汗说我等汉人说话不爽利,您这里却也是藏着掖着不说出来,便是不把这些人当兄弟了不是。” “若不是那年你有事不在,我当带你一同去南朝的。你是未见过襄阳公主,那丫头聪明伶俐得很,任谁见了都印象深刻。”年轻汗王说话间满眼的期待与宠溺,爱情的种子早已静悄悄生了根,只待破土。 如缨早早起床梳洗,被几个蒙古侍女服侍着换上一身新娘礼服,艳红礼服上绣以五彩祥云,虽宽大笨重些却是合体,如缨在长安时便喜欢穿得像个男孩子一般,见这边衣裳窄袖异于中原也并不表示抗拒。小姑娘缓缓坐在妆台铜镜前,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曳地。梳头侍女地位较高汉语说得极溜,也是啧啧称羡:“王妃这样好的模样,头发又这样好看,难怪大汗如此倾心非王妃不娶,若我是男儿也要动心了。” “琪琪格太高看于我了,如缨实在是受不起这样的夸奖。”如缨开口却是流利的蒙语,将两侧侍女听得一惊。小姑娘自绕过yīn山来便收敛其锋芒,这时一番谦逊有礼的姿态便更像是南朝公主。 侍女耐心将她一头长发细细编成许多股垂在脑后,如缨细细看着铜镜中人,竟然有些异样的不真实。日前刘坪将妹妹送至王庭外便自行离去,临走前二人依依惜别,年轻郡王又向妹妹苦口婆心叮嘱许多事情才放心远行。小姑娘眼眸深邃望向窗外茫茫春草,天地间广阔无垠,将半开着的心扉一点一点轻轻参透。京城憋闷已久不曾出行,此情此景确是她所爱的一番辽远天地,或者这样的景色这样的人事,才是她刘如缨该扎根的土地罢。 车马渐渐接近王庭,她未来的夫君豫北汗王正骑在宝马上相待。汗王也同样身穿一身镶嵌着无价珠宝的吉庆喜服,下马执起自车帘内伸出的一双素手引她下车。小姑娘个子不矮,换上蒙古衣装全然一副草原女儿情态令在场男儿皆心醉不已,年轻汉王也见之更生出三分爱慕之心,欢呼声中如缨方落下一只玉足,便被必勒格打横抱起,蒙古人民xìng格直爽遂口哨声四起,如缨吓了一跳挣扎着想要下来,施了脂粉的粉白脸颊火辣辣地发烧,头上长长串珠也相互碰撞着叮咚作响,必勒格却笑得肆意潇洒,浑身上下散发着雄狮一般的侵略气息。 “大汗快些放我下来,这样不好。”如缨着实吓得不轻,眼见众人大笑不止也是羞赧地红了脸颊向年轻汗王央求道。 “草原没你们汉家那些个繁文缛节,我自己娶的王妃想怎样就怎样,还要跟谁报备。” “必勒格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襄阳公主刘如缨好大的脾气,我堂堂豫北汗王还怕降伏不了你,我爱何时放你下来就何时放你下来,用不到你说。” 周围人群越聚越多,口哨声欢呼声也更加的响亮。必勒格径直将如缨抱到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才放下她,其间几十级台阶不在话下,步子却是愈发铿锵有力。如缨站在高台上望见台下一众蒙古男男女女,顿觉高处不胜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并不真实,让她想要逃离。她转念一想那长安深居简出的病弱先生,莫说走上高台,便是多走几步路都满头虚汗的样子,依旧能够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因此还有什么过不去的高山。 小姑娘转头望向身侧比她高出好多的英俊汗王,蒙古当年yīn鸷狠辣的三殿下必勒格平日里令人望而却步,却也深情望着他可爱的小丫头,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她让她安心。必勒格向下方高声立誓道:“大陈襄阳公主刘如缨,即日起成为我必勒格这辈子唯一的王妃,本汗在此向长生天起誓,今生必不负此心,如有违背人神共诛。” 上邪!我yù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长生天赐福,愿我大汗王妃千岁...” “大汗王妃千岁...” 随着段樵一声呼喊,阶下万民尽皆举起双手跪地叩拜天神,也是向汗王王妃行下大礼。小姑娘双目不由得流下泪来,身边男子以为她想念长安了,见状像个孩子一般慌张用手拭去她眼角点点泪光,小姑娘顿时破涕为笑。往事已经不堪回首,今天以及以后的千百个日月轮回中,她将与她身边的男人一起为面前万千民众,付出一生。 “小心...”婚礼既成,二人小心翼翼走下礼台,小姑娘下到最后一阶时险些摔倒在地,身边人忙不迭擎住她纤细的腰肢,一个用力便将这着慌的小女儿揽入怀中。小夫妻注目瞬间皆低下头去,却听得远处一声口哨响起,漫天飞花将二人笼罩起来,万民祝福恭贺之声回dàng在周围。 小姑娘从未见过这样大阵仗,却也笑着以蒙语一一回应,必勒格只看着自己的小娇妻以极快速度与民众打成一气笑而不语,襄阳公主果非凡品,也只有她配得上做我蒙古王妃。 年轻的王妃笑声如山泉,若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先生你看到了吗,他对我很好啊,蒙古这边的百姓也都是耿直善良的好人呢,缨儿一定会和我的夫君一起维护大陈蒙古百年太平盛世,终我一生造福后世子孙。 所以啊,先生一定要很努力很努力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人事,千万要比我幸福百倍千倍,才对得起缨儿一片赤诚之心。 深夜时分阿蛮刚刚将公子安顿下来正yù回房休息,只见有人掩盖行迹自外面匆匆而来。孟夏时节夜晚仍旧有些微凉,那人却因为掩饰身形而穿得极厚。姜羽摘了面罩顺手夺过阿蛮托盘中清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只见他已经是满头大汗。 “姜大哥辛苦暗中护送公主去北境,公子近日身子刚刚恢复不能劳累,此刻已经歇下,大哥这一趟倒是白跑了。” 虽然阿蛮故意放低声调,然而陆知恩耳力极好已经听见外面声音连绵不断,天气潮湿双膝略微有些疼痛,他缓慢坐起身子拥被而坐,轻声道:“既然师兄回来了便进来回话,外面风凉。” 姜羽热得浑身冒火,进得房内在阿蛮帮助下褪去多层外衣,盥洗过手脸将一身汗味晾得差不多才靠近床边。陆知恩半夜咳嗽起来口渴难忍,阿蛮极是贴心,不知自何处寻得一套精巧磁铁茶具置于床侧炕桌上,夜夜茶水供应不绝,杯子也是难以倾倒。陆知恩微笑递上一杯茶水他也不推辞,饮尽才开口:“公主已经安全到达蒙古,这一路还好有岳峦帮助,否则以我这脑子,我等山庄众徒混迹军中甚是扎眼,必然是要暴露无遗了。” “师兄能收服岳峦也是一大功劳,这回来总算可以歇几日,也顺便去五音坊看看师姐,师姐还一直担着心。” “岳峦此番与太子算是结下梁子,也终究看清形势与山庄合作。公主这小姑娘一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倒是怪可怜见的,一行人可是受了好些苦。” “缨儿她自小养尊处优,但也是坚定的姑娘,没什么事情能为难到她的,”陆知恩听此神色一动心内也软下来,“汗王若是能真心对她好,也算是能安慰她一路风尘,若是真受了气,以她的气xìng万万是不会说的。” “知恩放心便是,豫北汗王人中龙凤,那日婚礼上对公主百般关爱眼明之人皆能看出。依我见来,汗王绝不可能慢待了公主。知恩身体要紧,往事既已如烟云不可追,便放宽心胸以图后事。” 屋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陆知恩收起眼底遗憾,默默揉了揉闷痛的心口。 莫问良人长与短,自此山水不相逢。 ☆、玉京秋 房门吱呀一声,房内侍弄花草的青年青年耳朵一动浅淡微笑,继续拎着喷壶花铲仔细端详那些温室中依旧茂盛的花花草草,淳王府住了这些年岁,府内园丁个个都是伺候绿植花木的高手,陆知恩身体好些时也便偷学了许多功夫。 秦碧云向开门的小厮点头致谢,款款上得楼去进入花厅,手中还端着温热汤yào。花厅依旧如夏日一般的草木葱茏,陆知恩瘦长的身影就在这样一片葳蕤中显现出来。 陆知恩久病初愈还有些懒懒的样子,迫于事情紧急不得已打起精神来五音坊。阿蛮生怕再生变数,在他水绿色棉衣外裹了厚厚狐裘。外面冰天雪地,来到这方温室天地中常人早已经闷出一身汗来,陆知恩也觉得热却只解开外套,手中暖炉依旧抱得极紧。 “这许久未来这边,自南安山移植过来的花木还是这样长势喜人,我看却是比原来更加好些,师姐可是费了许多工夫侍弄他们。” “你个小没良心的久不来这边,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四处打听消息无果,原来是仗着生病自己躲起懒来。我还巴巴送补品过去,真是喂给了小白眼狼。” 碧云身姿曼妙行至他身边无声无息,将盘中汤yào递到他手中,陆知恩双手接过扬起脖子一股脑灌下去,却是饮得过急呛咳起来,碧云笑着拍他后背,却摸到师弟后背蝴蝶骨比上次来时更加清晰可见。 “良yào苦口利于病,接你过来之前阿蛮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提醒你按时服下,这丫头自从跟了你真是越来越唠叨了,”碧云收回陶碗放在红漆描金的托盘上,眉眼弯弯温柔看向师弟,细细擦去他嘴边yào汁道,“知恩如今身子好了许多,此事还多亏阿蛮妹妹照顾得细心妥帖。” “阿蛮医术高超,我这身子把个自由的孩子拴在长安城真是对她不住。”陆知恩拣起身侧乌梅放入口中,熟悉的味道满溢舌尖,不由得令他惊喜万分。 “知恩也不要这样讲话,我看她虽日日不得闲却是甘之如饴。你也知女人总是敏感胜过男儿,阿蛮一番诚心望你知晓,可不要负了人家才是。” “我懂得,只是她一片赤诚我却不能全心全意相待,总是对她不公平的。” “世间情意哪有什么公平可言,不过人习惯群居有他人相伴而已。知恩老大不小也该成家立业,这点千万不要学了我们。” 陆知恩沉思良久不语,后门那边却有一灰白胡须的老者如仙人一般驾着灰色小毛驴悄然而至。老人家花甲年岁依旧是鹤发童颜,嘴里叼着长长的烟袋锅一副玩世不恭之态。冬日午后阳光难得温暖令人犯困,乐坊看门人本靠在门边打盹,却哎呦一声被来人烟袋戳中三处穴位不得已惊醒,他一瞬间揉揉眼睛带看清来人,已经被那老者一串妙语连珠骂了个狗血喷头: “五音坊没教给你待客之道啊?就算你老先生我年过六十也大小是个文人怎的眼盲看不出不是?况且还是你家主人请我过来就你这样的佣工我看这份工你便不要做了早早卷铺盖回家了事。” “哎哟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小人竟困着了,先生莫怪这就引您上去,还望先生多多美言几句,小人上有八旬老母下有垂髫小儿,可还要指着这份活计养家活口...”看门青年多年混迹江湖也是见多识广,听此一言回话时嘴上也是抹了蜜一般的甜。 “罢了罢了你这套说辞该有几百年历史老先生我听得多了,我心胸宽广不与你计较,快些说正事。”老人家说着收了烟袋,柱子上挂出禁止烟火的牌子,既来之则安之,规矩还是不能随便破的。 碧云见老者进门来忙行过礼闪身出花厅去,陆知恩却是回过身来恭敬上前躬身相拜于来人,走得急了心头发慌,老人家见其闭目略有不适赶忙上前去找到他腕纹下二指内关穴处轻揉按摩着,不紧不慢说道:“山庄早先便向我说过,知恩身体不好何苦亲自跑一趟,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宇文伯伯多年不下山,知恩如今却扰了您清修,害得您为俗世所累。” 宇文翊祖上鲜卑族宇文氏,几代簪缨世家,曾位列前朝太子太傅,不料朝代更迭世事变幻,由此家道中落,其人看淡官场无常情随事迁,新朝多次征辟而不仕,刘楷惜才之心也便不愿难为前朝老臣。 半晌知恩公子才缓缓睁开眼睛,从方才一阵心慌中恢复过来。宇文翊自陆知恩幼年便一手教授他读书习字,曾见过他多次病发便习得许多急救之术,其后陆知恩后身体渐好,宇文翊见爱徒学成隐居山林,以专心治学为主练功清修为辅,已是多年不曾现于尘世。陆知恩自景运六年伤后心疾越发严重,由此身边人都多少懂得穴位按摩,但除了孙有泰和阿蛮这样的医者,其余人等还极少有他宇文伯伯这样好的手法。 “天下大势如此,如世道生变我等皆不能幸免。趁我还有精力做些事情,也该为你们年轻人铺开一条路来。” 年青人本是心悸,这时候被他的宇文伯伯揉捏得很是舒服,遂自衣襟中取出一崭新折页打开来看,每一页都誊写着人名与所在官职属地等信息。宇文翊接过来细细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详,自景运三年以来的十年间,新科前三甲三十人中,九人名字赫然出现其上,个个皆是青年才俊。 “这九位大臣皆为朝廷中间派,目前朝中任职者有之,地方封疆大吏亦有之。知恩病中久不习字笔力生疏,但我想他们的名字,在伯伯眼中必不陌生。” “知恩说得不错,此九子皆我门下高徒,你师父深谋远虑,多年前便要我凭借一身才学为天下奉上王佐之才,顺便相助于你,也是用心良苦。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知恩莫不是要我去劝动这些人投在淳王麾下?可知这些人他们品xìng自是过的去,但也并不全听我的。” “知我者伯父也,与宇文伯伯jiāo谈,果然胜过万语千言,”陆知恩虚扶着宇文翊坐在茶桌一侧,自己也回身轻拂广袖坐于另一边缓缓道来,“宇文一门从不流于世俗,江湖庙堂知之也是甚少。宇文伯伯您只尽人事其余的jiāo给知恩,若是伯伯如凡夫俗子那般高调治学,知恩也便不会拜托您这等事情了。” “我看多年不见你这头上已有白发,定是你师父那老东西又不少让你费心,知恩又是心思重在这庙堂内外不得脱身。我也就不多言,能做的事情我一定尽力而为,知恩年纪尚轻可不能因为外物为难了自个儿。” 陆知恩不多说话,只淡笑着取出精巧茶具。他仔细筛净正山小种中干瘪茶梗与浮尘,又将第一遍冲泡的茶水滤净,倾倒完第二次热水才放下心来盖上紫砂壶盖,期间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看便是品茶高手,还依旧不忘与他的宇文伯伯jiāo谈。陆知恩时不时抬起头来微笑对上宇文翊有些苍老的眸子,二人相谈甚欢。 “知恩这泡茶的工夫真是日日精进不少,我今日来对了竟能饮得这样好的红茶,也是不虚此行了。” 说话间陆知恩将冲泡好的茶水递给他,宇文翊天xìng耿直少些惺惺作态,遂一饮入喉也觉得喉头温暖些个。对面青衫年轻人却陷入深思,想起那成日在园子里忙忙碌碌一刻不得闲的年轻姑娘,嘴角不由得泛上笑容徐徐说道:“阿蛮那姑娘早间才刚刚断了我的庐山茶,以后也再不许我饮任何绿茶说伤胃什么的,再不遵医嘱她可是要回山上去永不管我,我可不得求饶还能怎样。” “这点人家姑娘说的也是,那东西虽好却并不适合你,偏生你又爱它爱到不行总是戒不了。孙有泰成天说你家阿蛮酿酒手艺堪比南城酒坊,说得都快馋死我了,哪天有机会我可要亲口尝尝,只无奈那孙某人说过你这身子不能饮酒,否则睽违多年,我可是要和我家知恩侄儿一醉方休。” “人家姑娘何时变作我家的了?知恩无有兄弟姊妹,一直以阿蛮为我妹子相待,日后姑娘还要嫁人,莫伤了姑娘家清誉。” “此话还是出自他口莫要怨我,老山羊那厮成天里跟我夸阿蛮将你照顾得多好多好,当师父的一点都不为人师表,夸起他家徒弟来真是嘴都合不拢。”宇文翊捋捋已经泛白的胡须眼底深意渐露,细想着要不然给这两个年纪相貌皆是相仿的孩子保个媒,却也算得一番功德圆满。 陆知恩见状却自觉满足,孙有泰宇文翊二人jiāo情深厚不减当年,互相吵了几十年嘴仗,吵着吵着便成了两界泰斗。辗转几十载二人皆鬓发花白子孙绕膝,也得以悠哉游哉颐养天年,可谓人生一大乐事。 他转念深深叹一口气,那聪敏的小姑娘嫁去多时早稳住脚跟,边境一时安定只怕北府军再无存在之必要。若不出所料,军中只怕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骤雨。 ☆、望海潮 为显示天家威望,赤云城北门比南门修得更为雄伟些,而与此相比南门则显得略微寒酸。岁暮天寒,日日进出城门人烟也渐稀少,边境集市此时此刻早已经是淡季,商家往往开张一日没什么生意也便索然无味起来。守城将军得了靖边将军允许,自进入冬月后每日早一个时辰关南城门。这日北境雪后初晴已是傍晚天空擦黑时分,城门将将阖上,却见远处一壮硕青年人驾高大雪白骏马踏雪而来,似乎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一路风驰电掣。骏马见前方已不可通行遂前蹄高高抬起住了脚步,接着原地打圈声声嘶鸣,来人淡定牵住缰绳将马匹安抚下来,可见其骑术高超。 “城下何人,私闯城门滔天大罪,我看你这厮还是明日再来,莫给我等添麻烦。” 近年下边境蒙古匪盗猖獗,日前有一队匪盗化妆成富商大摇大摆进得城中,竟顺利逃过驻城军士严密盘查,当晚便有城内富贵人家遭受劫掠。一纸文书递往靖边将军府,刘坪身为一方防卫将领自当为百姓做主,登时便将南门当值军士每人施以二十军棍以平民愤。经此一事,城上众人更加不敢懈怠,见马上之人身形健壮不似中原人便开口阻拦,以防万一。 “我乃靖边将军亲随冯嘉,京城有紧急军务,此刻文书正在我手中急需告知府上,耽误了正事拿你们是问。”来人向上方兵士高声叫嚷着,坐骑口鼻依旧咝咝冒着热气,雪白皮毛与漫天雪野融为一体。 “原来是冯将军,小人眼拙未能识得将军面貌,这就打开城门,将军莫怪。” 话音刚落,城门便缓缓闪出一条缝隙,冯嘉风尘仆仆驭马挟风而去,雪色中留下一串清晰可见的马蹄印记。 岳山身后事一切从简,南安山庄众人做事手脚干净将其处理得井井有条,顺便买通了东宫早安chā在其身边的小厮,封锁岳山病故消息以致滴水不漏,故而东宫仍日日送去饮食汤yào,并不知实际情况何如。岳峦自兄长故去后心灰意冷更加虔诚礼佛,原本军中有无酒ròu不欢的习气,在他这里却一改从前嗜酒如命的坏习惯,日常饮食也少了许多荤腥。这日岳峦刘坪兄弟二人用过晚膳正闲话军中新鲜事物,但见南边冯嘉夹带一路冰寒之气向这边来,刘坪招手示意于他,冯嘉遂大步进入正厅跪地将京中文书送上道:“淳亲王府密报,但请将军摒退左右。” “这里并无旁人,冯嘉不必忧虑。”刘坪说话间接过冯嘉手中文书细细展开来看,却不由皱起眉头。岳峦此时与他一派,也安下心来凑上去观瞧,还未读完心下已是一凛。 “朝廷终于还是要裁撤北府军了。”岳峦拳头重重捶在柱子上,不甘之心溢于言表。 “我早做好这般准备,只是不想来得这样快,”刘坪轻轻拍上兄长宽厚肩膀,却是在安慰于他,“刘坪一身尚不足惜,只是可怜军中兄弟却是要随我遭殃。驻守赤云城多年已经习惯,乍一离开,却是如何生计。” “殿下信中如何讲起,还有没有可挽回余地?莫不是木已成舟?” “王叔虽有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名也仅仅空有而已,朝中势单力薄,陆大哥方培养起的王府势力又说话并无份量可言。可想朝中形势必是倒向一边,确实于我们不利啊。” “太子殿下背后有开国世族大家撑腰,淳王不然又不得陛下宠信。只怕我等日后都要为将来忧心了。” 刘坪将视线投向远方,明明心中慌乱已极,依旧淡定答话:“峦兄不必过于烦忧,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想还未至末路穷途,总有应变之策。冯嘉老弟这去长安一路风霜,快些下去休息吧,明日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冯嘉得主帅应允,拱手拜别二位将军告辞而去。岳峦顺着他远去的身影望向北方天际,只见得天边飞过一只落了单的孤雁哀鸣不绝,岳峦在刺骨冷风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定睛直视身边的年轻将军,似是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然而他一人饱腹全家皆无冻馁,可刘坪不同,若是他有什么好歹,可让家中发妻幼子如何存活于世。就如同这落单孤雁,殊不知高处不胜寒自己也已经是难以保全,而刘坪此时依旧忧心军中兵士,将军百战到底声名俱裂。 景运十二年冬月初九,皇帝下旨北府军自将军以下兵士择优保留,三十万北府军拉拉杂杂裁撤之数多于八成。旨意自下达到传至北境速度之快,令人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功。陆知恩刚刚布下一个局便猝不及防得知消息,也未曾想这般迅速,又加之自五音坊回来后阿蛮便不准他cāo心太盛,便遇事也是措手不及。刘坪托人自千里之外带过信来,说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不知此番圣旨意图何如,还不好妄加揣测,言下之意还是要他莫要因此忧心忡忡,还是保重身体为上。 自从那天离开五音坊,许是天寒地冻又来回乘车胃里不适,陆知恩只一阵阵的犯头晕恶心,因为饭食进得不多也呕不出什么来,阿蛮不敢懈怠便将其他杂事jiāo给侍女们去做,只天天守着他,生怕他哪里不舒服时身边再没人伺候着。于是这日午睡的陆知恩一睁眼,便见他家姑娘正趴在炕边口水都要流出来。 陆知恩一向浅眠,听得外面往来人等的脚步声已是清醒,他淡淡一笑将身上毯子覆于阿蛮双肩,小心翼翼下床去更衣着履,见姑娘睡得正熟便不愿打搅于她。却不想人刚刚挪到卧室门口,便被那人披上了厚厚的皮草衣裳。姑娘也未睡沉早就听见他下床来,见她的公子穿得单薄忙起身拿了衣裳追上去。 “谢谢我家阿蛮咯。”陆知恩便说便将衣裳紧了紧,接过她递过来的暖炉烤手,冰凉的手掌才好不容易暖和许多。 陆知恩默默嘲笑自己,原来话说出口就在无意间,我家阿蛮我家阿蛮一不小心还是脱口而出了。几年的朝夕相处若说没有感情绝无可能,比兄妹之情多些,又不及男女之情浓烈,但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亲近感,在一起久了便也是互相难以远离。如有一日阿蛮嫁去别家,他一定是舍不得的。 “公子何须客气,您又不会照顾自己只会一味折腾,今后便不要逞强了吧,还有我在这里呢。” 淳王刘焕从同知堂那边过来方进园子便看见阿蛮羞红了的脸颊如园子里的红梅,衬着白雪尤其好看。淳王远远望见两个年轻人含羞以对只淡淡微笑,姑娘行过礼翩然离去,粉红色棉鞋底踏着初冬时节的薄薄一层细雪。陆知恩立在门边正yù前行却被淳王搀扶着重返内室去坐在椅子上,他轻轻咳嗽两声随手斟上半杯陈茶递给对面的英武亲王说道:“殿下要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知恩近日身体不适不曾煮新茶,也只有这个可以招待殿下,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本王最近事物繁忙不曾得空来看你,况且茶又有什么要紧,日后该当如何还要多多仰仗于你,知恩一定好生休养才是。” “我君臣二人间便无须客套了,殿下有事直说便可,知恩心中有数。” “知恩还是一如既往的说话敞亮,我想北府军事你已知晓,今日听父皇言下之意,北府军终究保不住不说,也许形势要比这还严重更多。” 淳王今日上朝时听得太子一党趁朝廷下旨之机于人伤口上撒盐,信口雌黄曰北府军军容懈怠风气不正,矛头直指靖边将军刘坪,他实在不耻于此行径便在御前顶撞几句。然而出口的话便如东流水不可复回,他叔侄二人关系满朝文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被顶撞之人正巧找不到淳亲王的错处,便顺着他话茬呛声于他,淳王听之后悔却再无分辨之机。御座上的皇帝刘深起初虽不发一言只听他们辩论,却也将手中珐琅彩的杯盏掷下玉阶,发出一声冷哼转身离去。因此在场之人皆明白,谁输谁赢一眼可见。 “殿下不必争一时输赢,郡王在北境多年历练早就不是军中初来乍到的毛头小伙,具体事务一定能妥善处理。” “北府军一旦裁撤必然改弦更张,太子那边只怕会以此事为契机一步步瓦解我朝野势力,趁机塞人进军中去代替坪儿如今位置。我已经失去了宝璋大哥,缨儿现在又远去蒙古,万万不能让亲人因我再受苦难。本王只拜托知恩,若是我叔侄二人有何不测,还求山庄保全采蘩和婉儿母子二人,善待fù孺。” “殿下先不要这般失望,形势还未至那般不堪,有知恩在一日,便会尽力。” 陆知恩点点头安慰他,一番大战在即,不知他的主君,还能不能安稳度过。 ☆、踏莎行 “丫头赶紧起床了,娶你之前真该查查清楚再决定的,谁知道娶了个王妃天天懒成这样子,再不起床太阳都要晒屁股啦。” 如缨甜梦正酣不料被人吵醒自是老大不情愿,抄起身边不知何物便朝来人掷过去,来人也并无怒气只好身手地接住,竟并未听见物件落地之声。见自己王妃翻了个身便要继续睡过去的样子,必勒格上前掀开她身上厚厚毛毯,蒙古的寒冬比长安城不知道要长多少,这南方草长莺飞的季节里草原上依旧是天寒地冻,凛冽寒风硬生生将她冻得不得不醒过来。数月过去,如缨梦中还觉得自己仿佛还在王府,醒来才恍然大悟早换了天地,北境的气候,与长安城终究是大不相同,刚起床身上衣裳单薄,她揉了揉鼻子还是没忍住打出一个喷嚏来。 “必勒格你给我出去,都是你将巴根派到那样远的地方去劳军,留他家塔娜一个怀胎五月的孕fù在家怎么能行。昨日风雪本王妃亲自去塔娜家中赶牛羊累的脚不沾地,怎样你汗王牛气了不是,还不能让我多睡会。” “对不住了我亲爱的王妃殿下,真不能,”年轻汗王方自外面骑马回来,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凑近如缨后浑身上下散发着野兽一般的气息,“你们大陈应该怎么称呼?娘子?我家娘子这是做了何等好梦,可否同你夫君分享一下啊?” 如缨羞得脸颊一红,却不愿说出来。梦到了什么?我梦到了先生呢,先生病成那个样子仍然微笑望向缨儿,笑容有如长安城阳春三月的和风,缨儿想要去抚摸你苍白的脸颊可是你却渐行渐远,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慢地再也望不见影踪,我用力追着你追了一夜,可是先生你到底在哪里啊,你怎么舍得扔下缨儿一个人。 “丫头梦里所见的那个人,该是陆知恩吧。”必勒格说话间将手中银杯置于一旁,靠近另一侧火盆蹲下烤热双手,汗水一点点靠下去人也开始发冷,便随手加了棉衣取暖,又取下架子上女式棉袍披在小娇妻身上便不再言语。袖口的柔软羊绒穿行在如缨指间,转眼来到草原已经是半年有余,而她早已经成为了如草原女儿一般带着羊皮腥膻味道的女子。 小姑娘一直担心她如缇姐姐的状况寝食难安,日前面前的汗王为哄王妃开心,费了老大劲才放下架子,亲自派人走了一趟西北打听流放地的消息,喜讯传来,熙平如缇夫fù虽受尽苦楚但已经育有一子,也算是开花结果。豫北汗王为自家王妃做的这些个事情整个王庭无人不知,夫fù恩爱可见一斑。 而小夫妻虽在人前恩爱有加,人后却总有龃龉,陆知恩的名字始终是心中隐痛,像颗钉子一般提起便戳痛着小夫妻两个年轻人灼热的内心。如缨知道必勒格一番倾慕之心恨不得将天上繁星摘下来镶在她冠上,这大半年来却仍然不能坦诚相待,二人脾气xìng格太像皆是执拗起来便互不相让之人,他人不知,而自己明白心中所想,也是至今仍未曾同过床。 “公主不否认便是默认了,既然陆知恩在襄阳公主心中分量如此重,必勒格便也不强求。但如今你早已是我蒙古王妃,必勒格对自己有信心,终有一日会让你甘心情愿。” 年轻汗王说完这番话穿好外衣便yù向外走去,眼角飘过一丝隐隐约约的失落,却依旧不后悔当时面对长生天立下的誓言。他的小丫头却急忙自身后不过几尺距离奔过来,将双臂环在他腰身处。如缨细小脸贴在他宽广如山海般的后背上撒娇,可怜情状令人一心软竟想要回身抱住她。 “缨儿知道是自己不好,怎么大汗便置气不唤我丫头了么?其实,缨儿已经习惯大汗这样叫我了呢。” “没有啊,丫头还是我的丫头。” 毕竟在长安城生活了十几年,初来乍到需要一个适应过程,如缨小姑娘这几月来饮食水土皆是不服也瘦下去许多,抱紧必勒格的手臂竟有些硌得慌。才十几岁的小姑娘更加搂紧了必勒格话音徐徐而落:“那以后大汗便不要再自己一个人就寝更衣了,缨儿会努力做夫君的好妻子,草原的好王妃。” “嗯,我不求能将陆知恩在丫头心中抹去,但希望丫头对我有信心,我一定会尽力走进你心里,”必勒格收起眼底情绪只回过头来轻吻着她白嫩的额头,“我的小丫头都瘦了这么多,我还是喜欢长安城里那个胖胖的你啊,那时候最好看了。” “那我就可劲吃不给大汗剩饭。” “还有,以后私下里没人的时候丫头也叫我名字吧,自从父王去后已经很久没人叫我必勒格了,我想让你叫。” “必勒格...”如缨故意努起小嘴做愤怒状,就像她平时只要一想骂必勒格便要做出的神情,却是把自己也逗笑了。 “天冷丫头快穿好衣裳,等我去处理完事情再来找你。你看你姐姐姐夫他们都有后代了,我们,也要个孩子吧。” “嗯好...” 锦袍汗王双手轻拍她肩膀让她安下心来,遂心情大好吹着口哨走出大帐去。他的小丫头只是微笑着唤来钟灵她们洗漱完毕,瓜熟蒂落,我刘如缨以后的孩儿该是什么样子呢,可不要学了他父王,太粗鲁。 时近六月,修竹园的翠竹已经是郁郁葱葱,陆知恩身着一件天青色的长衫坐在竹林中间的架下读书,与竹林色彩几乎融为一体,天气渐渐热起来整个园子最凉爽的所在便是这里了,阿蛮为此找人支了竹榻让她的公子休息。午后一会都老实不下来的春晖正是午睡的时分,陆知恩身体一天天见好,夜里睡得好些并不算困便半坐半卧在此处翻书来看,倒也是清静。 南宋绍兴十一年,高宗赵构在秦桧等人唆使下,一日十二道令牌将正在北方与金军jiāo战的岳武穆召回临安。岳飞本在战场上步步紧逼,金人眼看便要支撑不住,万不得已回朝复命,却被诬陷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父子二人皆被绞死于风波亭上。陆知恩读着读着不由得叹一口气,想想便唏嘘不已。 日前靖边将军刘坪将最终存留赤云城的两万余北府军整顿完毕奉旨回朝,不料甫一进长安城北门便被卸了甲软禁在京城平州郡王府,如当年靖远将军尤宝璋几乎一样的处置方式,不做其他任命却也并未削去职爵。刘坪被软禁前并无他言只求皇家还他妻儿平安,皇帝同意,因此现下俞婉刘琢母子二人已是在淳亲王府住了半月之久。 此情此景,却是与岳武穆有何区别。 陆知恩虽然身子不好少言寡语,许是说话温柔些,也极受孩子们的喜爱。琢儿有事没事就喜欢往修竹园这边跑,就是听他念书也是好的,上次来时正坐在陆知恩膝上打盹却被春晖一把扯下来,春晖竟像是觉得自己失了宠一样撅着小嘴半天不愿理会陆知恩,神情简直可爱得无以复加。 “琢儿小心。” 见小小的琢儿跌跌撞撞跑过来就要摔倒,陆知恩赶忙伸出手臂去一把揽过他。孩子被他扶住,他头猛的一晕却是险些自竹榻上摔下来,吓得后面追过来的俞婉快走两步上前扶住他身体,陆知恩低低咳嗽着双唇发白,已经一句话说不出只冲那小fù人摆摆手表示自己无事,俞婉见状心中不安,汲汲皇皇上前帮他向下顺气。 “琢儿快跟伯伯道歉,”俞婉将他扶回榻上对一侧慌乱的小家伙正色道,“母妃有没有告诉过你应该怎么办?” 小家伙本来见到陆知恩发病想要掉泪,被他母亲一声呵斥只走到近处缓缓跪下去道:“琢儿错了,还请伯伯责罚。” “王妃何必为难小孩子,”陆知恩坐在那里有气无力道,“琢儿昨日见我服的yào苦口,也是担心的紧,孩子一番好心只是还不懂事,便无需如此了吧。” “大哥不要这样娇惯他,男儿当心存鸿鹄之志,遇事一味藏在他人羽翼下算得什么英雄好汉。琢儿继续跪着,我和伯伯盯着你呢,靖边将军本就无甚罪过,他的孩儿更加不能是孬种。” 陆知恩听到此处也不再言语,近日来俞婉除回了一次娘家便一直为丈夫安危四处奔走,几乎踏遍了所有京城高门大户的门槛,甚至凭借身有诰命自由出入宫禁的权力,也去求了东宫太子。前日陆知恩见她衣衫不整额前血迹斑斑,便知这小fù人一定是在东宫阶前跪了至少两个时辰。 烈日炎炎,这弱质女子内心究竟有多么强大的力量,才受得这样的折辱与不堪。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陆知恩默默揉揉眉间,也不知道他的小姑娘现在怎样了。我陆知恩很努力地去望尽远山,很用心地去追寻浮云,不过是因为正在渐渐适应没有你的日子,将想念化成浊酒一杯,归途万里。 ☆、长相思 月前淳王刘焕生辰摆开宴席款待贵宾,为表示王府诚意,特别自望月楼要了几道拿手好菜。其中有道葱油鱼甚是可口,鲜鱼剖完刮鳞洗净放在盘内再置于笼屉上水汽蒸之,蒸熟后趁热浇上秘制酱汁以渗进ròu内,佐以葱段姜丝,口感肥而不腻清香爽口。阿蛮见公子难得喜欢这样油腻的吃食便暗暗记下,得了空便出府去偷学手艺,望月楼大厨不肯教又找到背井小巷一白胡子老头处。老头曾得望月楼第一代大厨真传,这样世外高人般的老者大多嗜酒,阿蛮酿酒又是一等一的好手艺,于是老头经不起姑娘一番软磨硬泡还是教给了她。 姑娘聪明伶俐,厨艺这种事情更是拿手好戏一学就会。昨日勉强满意些上桌呈给自家公子,陆知恩尝着还不错,也并不在乎正宗与否只弯起嘴角夸她心灵手巧。 可姑娘却浅浅尝了尝自己琢磨了很久的菜品,嗯,味道还是不太对。 “蛮姑娘算是跟这鱼较上劲了,这几日渭河的鲤鱼都快要被你给包下啦。”一旁几个小厮方干完活回来厨房这边浣手预备吃饭,一个府里混得熟了便开起了姑娘家的玩笑。 “你们都起开,本姑娘正尝味儿呢莫要打扰我,该干嘛都干嘛去。” “哟哟哟蛮姑娘不愿意了,其实最有口福的该是先生,要是我等想要吃什么蛮姑娘可不能这般上心。我前日听说王妃那边要为先生和姑娘说亲,姑娘日后可是要做我们王府师母了哦。”几个年纪尚幼的小厮正说着话语间便开始捉弄这姑娘,弄的阿蛮羞红了双颊给他们扔过几个馍馍过去,几个小孩子身手皆是不错,接过来的准头极好。 “你几个这几日鱼吃得不够是不是,要不要再来啊,我做鱼成功以前所有的败笔,以后都是你们的了。”阿蛮目光闪烁着端起托盘便凑上前去,虽然香气扑鼻,几个人也是慌忙有多远躲多远。虽说下人们饮食中少有ròu腥,但日日他们家蛮姑娘做砸了便让他们解决掉,搁谁也都吃够了。 男孩觉得陆知恩该是阿蛮胸中软肋,遂灵机一动道:“我的好姑娘快饶了我们吧,再美味也不带这样折磨我等下人的,再吃我可是要告到先生那边去了。” “告啊告啊,你们几个男人惯会欺负一弱女子,到时还要看我家公子维护哪个。”姑娘端着鱼盘一路追将出去,吓得这一个个赶忙跑开老远不再答话。葱油鱼的香气飘得满园子都是,王府大厨眼见这些孩子们闹得欢快,只摇摇头不做评价。 这汤汁到底该如何调配味道才好啊,阿蛮抿抿筷子陷入深思,反身回了厨房去,老师傅他们还没尝过呢,让他们尝尝,说不定便会有意外收获。 陆知恩自那日从园子里回来后脸色便很差,阿蛮见他靠着床边捶胸喘息,遂着急看过他脉象,还好还好心疾未犯,只有些咳喘倒也不算大的病症,好生歇着莫要劳累便可。几日以来因他需要休息,阿蛮三令五申不能过早起身,于是修竹园下人们自晨起后都蹑手蹑脚,直至正午时分才敢大声言语。采蘩来到这边因此也是放慢了脚步,待他用过饭后才缓缓步入屋内。 淳王妃尤采蘩今岁三十有五,这两年因思念女儿眼角爬上些皱纹,却依旧不减当年风姿。先帝在位时的某次中秋家宴,彼时尤父方任职朝中几年余风头正盛,遂被天家邀请携家人一同参加宴会。席间父亲吟诗作赋以助兴,却险些因酒醉口无遮拦说出大不敬之语,四岁的采蘩小女反应过来挺身而出作清平调三首缓解了席间尴尬局面,被先帝夸赞有谢道韫般的咏絮之才。自此尤采蘩才貌双全被坊间传得神乎其神,那次酒宴也便奠定了与淳王的一段美好姻缘。 见这年岁渐长却丝毫不显老态的fù人款款而至近前,陆知恩yù起身相拜,却被她扶住坐在案前。采蘩东张西望见阿蛮不在才微笑开口:“我见知恩面色比之前好了许多,看来这身子应当暂时没什么大碍了。” “阿蛮方才还念叨王妃那里又有了些新的绣花样子得了空想要去学,不想王妃这样不经念叨便过来了,阿蛮她片刻就会回来,王妃稍作等待便可。” “我今日还真不是来找阿蛮说话的,倒是有些事情想同知恩商议。”采蘩放低了声响以免他人听见,毕竟这种事情还是比较隐秘,在当事人面前不便对他人讲起。 采蘩随行侍女自外间取了食盒中糕饼盛在盘中端上来,王府四季皆有盛放花草,采蘩一番蕙质兰心常常取应季花瓣碾碎拌在馅料中制成各色糕点供往来宾客品尝,四季花朵皆有不同糕饼味道也是不一样,也是别出心裁。陆知恩随手拿起一块略软糯些的糕饼放入口中,花香入喉唇齿回甘,遂道:“王妃难得有事找我,尽管讲来,这样客气做甚。” “既然知恩这样说,我便也不绕弯子了,今日来此我是给阿蛮说亲的,”采蘩唇边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慢道,“缨儿远嫁他乡之后阿蛮就像是我的女儿一样,这姑娘朴实可爱我实在是越看越喜欢,因此还希望能满足她这点小心思。” 陆知恩也丝毫不吃惊,若说几年朝夕相处没有感情是绝不可能的,同龄人纷纷结婚生子的年纪,阿蛮医者仁心救死扶伤,前半个青春赋予了医馆,后半个却给了身体不争气的他。阿蛮几次三番在生死攸关之时救回他生命,此番恩情陆知恩没齿难忘,不觉间二人感情早已超越了普通兄妹,反而人前更似情侣,他缓缓站起身来定定神道:“阿蛮不觉得委屈吗?其实她原本可以找到比我更加健康些的夫君。” “姑娘家早就对你一番心意只是害羞不愿说出来,便托了我来说合此事。阿蛮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我和王爷也希望能够促成此事,知恩也能有个可心的伴侣。” “知恩并非心硬之人,阿蛮在我身边这些年很是辛苦,我这身体不能享寿天lún,若为一己之私耽误了姑娘家的一生,这样不仅对不住她也对不住我自己的心。” “其实这也是缨儿的意思,缨儿前段时间在边境上教授蒙古边民播种育苗,也便通过赤云城传过信来,并嘱咐过我愿见她的先生与阿蛮结百年之好。而且,缨儿已经有一月余身孕了,希望先生能祝福她。” 听到他的小姑娘芳名,陆知恩站在风口处胸口一滞扶着桌案急促喘起来,姑娘忙完手中紧急的事情进园子里便听见他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采蘩不懂医道只能扶他回位子上坐下急得满头大汗,见姑娘进门来似遇见了救命稻草般上前求救。阿蛮见状便明白他呼吸不畅缘由,并不慌乱仅递上痰盂去让他咳出来,陆知恩咳得双颊泛出异样的紫红色,终于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粘痰。 “公子方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所说着实是看轻了阿蛮,”阿蛮擦去他额头上汗水转而面向采蘩躬身一福道,“公子突然发病对不住王妃了,上次阿蛮拜托您的事情还是改日再说吧。” “是我的错...知恩既然病着就该好好将养身体,改日我再同王爷一同过来看你。”采蘩说着将手覆在陆知恩手上让他安心养病,转身便携侍女yù出房间去。 “王妃且慢...阿蛮辛苦扶我一把...” 陆知恩咳喘着颤颤巍巍自座位上站起身子来,一半的力量都靠在姑娘身上。他用力挣脱姑娘家手臂力量,掀开长衫前摆跪下去从容不迫:“方才...您刚刚说过的事情...全凭王妃做主...” 采蘩一愣心中欢喜蹲下去看着两个孩子道:“知恩想开了便好,阿蛮明日先来我这边裁几身衣服,过几天便随我去挑些可心的首饰,我王府嫁女儿一定要风风光光才可以。明天...不今天我便让王爷给山庄送过信去,六礼一样可都不能落下,知恩的聘礼可不要太寒酸不然我家阿蛮可是不嫁的哟。” “那样的话...咳咳...知恩先谢过...谢过王妃。” “知恩不要跪着了,好好养着准备婚礼便好,王府里也没有那样多的规矩。阿蛮可是要当新娘子的人,想要什么都告诉我我一定想办法也要给我家阿蛮置办好呢。” “王妃这话是怎么说,阿蛮一个山中的野丫头,万万受不起王府这等大恩。”姑娘跪在地上深深一拜,眼底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感恩,采蘩忙将这二人扶起来,陆知恩还是站不太稳喘着粗气,阿蛮一旁轻轻抚摸他后背安抚这个虚弱的年轻人。采蘩看去,越看越觉得二人相配,甚至超过她家缨儿。 “阿蛮便该改口了吧,还叫公子呢?” “嗯...习惯了,我慢慢改。” 陆亦恩只微笑看着他身侧的姑娘,从今以后二十余年江湖漂泊的不系舟,也有了一个停泊的港湾。 你我天涯两端,终究各自相安。 ☆、满庭芳 看到身边小女儿睡得正熟,陆知恩蹑手蹑脚地披衣起床来立于窗边。新婚宴席或许是闹得有些厉害了,陆知恩回园子时头痛yù裂,阿蛮给他揉了许久也未见效,陆知恩见她困倦也便让她先行睡下。 南安山给王府送来的聘礼不可谓不丰厚,王府陪嫁却是更胜一筹。陆知恩身体好些时常常教授众人读书识字,其才分品行因此皆博得王府上下敬重,如缨出嫁后淳王府已经很久未曾这样热闹过,众人见能为先生尽一份力准备婚礼时也是欣喜。不久前阿蛮生辰那日,淳王夫fù更是专门来修竹园认下了阿蛮为义女。 景运十三年八月二十,淳王府张灯结彩以出嫁女儿之礼将二人婚礼办得风光无限。因陆知恩身体不好,便免了迎亲纳礼等一应繁文缛节,只有王府上下和山庄来客热闹了几桌宴席而已。山庄公子陆知恩娶亲消息却是不胫而走,朝野内外纷纷送贺礼来想要讨一杯喜酒喝均被拒绝,然而平日里惜字如金的山庄公子为回馈江湖好意,却自各种渠道流了好些书法作品出去,士林见之如获至宝,江湖上也便少了许多对南安山庄的抱怨。陆知恩一切皆满意,奈何师父他老人家近日身上不爽未能到场见见阿蛮,姜羽安慰他师父只是受了些风寒,加之年纪大了自然好得慢些。 陆知恩换了睡衣躺下,好容易一阵难挨的头痛过去,却是长久难以入眠,他在黑暗中寻了阿蛮日常置于床侧的烛火悄悄点燃,便绕到外间去写字静心。中秋过后更深露重,他想到七年前大约就是这个时日初到王府,然后见到许多人,经历许多事,彼时从未想到今日会是如此。然而此时已是有了家的人,纵有多少无奈也都化作一腔满足。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酒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几个大字不由得落在笔尖,许久不习字,手还是生疏许多。 “三更天了公子还不睡,明日还要早起向父王母妃他们请安,身体怎么受得了。”阿蛮听见他强压着的咳嗽已经清醒过来,朦胧中摸到身侧无人便扯了大氅迎出,只见昏暗烛火下她的丈夫正挥毫泼墨,遂将衣裳披在他身上关切道来。 “咳咳...话说阿蛮还唤我公子呢?”陆知恩微笑着执起她双手,不由得咳了出来。 “改不过来了暂且如此吧,公子可是又有哪里不舒服了?我早跟那几个小子说过不要这样闹他们就是不听,也不顾及别人能不能受得了这番闹腾。” “阿蛮莫要怪他们,都是些小孩子爱热闹最寻常不过,我只未有睡意起来写写字。” “练字不急在这一时,快些回去睡吧,阿蛮帮你揉一揉便好。” “先生再不舒服时唤我,我给先生揉胸口。” 方才阿蛮说话时的语气神情,与当年他的小姑娘如出一辙,陆知恩一时陷在回忆中不能自拔。抬眼却见他家阿蛮正注视于他笑得如同天真孩童,心念一转便紧紧抱住她腰间。姑娘腰间贴身挂着一苗家银环,环上坠着的银铃叮当作响。 阿蛮见他想事情便不打扰,只将手指探上他脉门去细细诊治,不大会子哼的一声扔下他胳臂耍小脾气道:“公子脉象好着呢诓我不是?快点回去睡了,明日要是身子休息不过来我可不负责了。” “其实我是紧张啊...父王母妃那样年轻,我突然觉得换了称呼开不了口。” “这个是一定得改的,阿蛮从小就是孤儿突然有了父母亲,感觉好幸福呢。公子以后也是有父母的人了,多值得开心的事情啊,口一定要改过来。” 陆知恩直起身子牵着小娇妻的手回内间去,阿蛮见他面色红润很是开心一时间紧跟上去两步。她的公子躺下后不久便沉沉睡过去,呼吸虽然还是粗重些却好于往常。 姑娘翻身望着她的丈夫也凑得更近一些,听着他缓慢呼吸却很久都未有睡意,总觉得今天一切改变都那样不真实。细想未来,两人能这样子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就是极好的,若是得上天眷顾,能有个孩子便更好了。 “母妃母妃,琢儿想念父王了,什么时候能见到父王啊?”小小的琢儿一手扯着母亲裙角眼神中饱满着渴求,另一只手握母亲也握得更紧一些。 “琢儿不急,稍等一会子伯伯伯母会送我们回去,就见到父王了啊,”俞婉蹲下身子来轻揉小家伙额头道,“一会儿见到父王琢儿再想念也不许哭,你是靖边将军的孩儿出生在赤云城,是不能哭的知道吗?” “嗯嗯琢儿不哭,知恩伯伯身子不好,我和母妃再等等便是了。” “好琢儿乖,我们再等等。” 正说着陆知恩便牵着阿蛮自王府大门内走出来,旁边还跟着另一个小家伙。两个小男孩日常打得不可开jiāo,真的分开了却也舍不得起来。爹爹娘亲说过春晖是哥哥应该让着弟弟才对,春晖小家伙细想也有道理,便翻箱倒柜找出头半年多福禄给他打造的木头小鸟jiāo到琢儿手中,两个人一边说着许多大人听不懂的话。 “兄长正是新婚燕尔,却执意要送我母子回府,婉儿诚惶诚恐。”俞婉说话间向知恩夫fù一福,面上也有了些愉悦神色。日前有旨意下来解除刘坪几月禁足令,调往御林军中做了一个无甚实权的副统领,刘坪也便放心接婉儿母子回府。只不过几月来郡王府上疏于照顾,刘坪近日军中旧伤复发卧床不起,好容易退了烧身子也不好,便不方便来接她们回去。陆知恩心知坪弟心急,就主动揽下了这项活计。 “王妃莫作如此礼数,坪弟身子不好兄长便该尽到照顾之责,今日我有些头晕耽误了时辰,且是我的不是。”陆知恩拱手一拜作为回礼,阿蛮也是躬身一福。正在一侧说话的两个孩子学着陆知恩的样子也互相一拜,行为举止像两个小大人,逗得一旁的大人皆哈哈大笑。 眼看着时气就要入冬,落叶铺开满地金黄,马蹄踏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气温一日冷似一日,陆知恩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就要来临,马车上自然也备下厚厚的毯子炭火以备不时之需。阿蛮将厚厚的绒毯搭在陆知恩膝头上,又为他换好手炉中无烟炭火,百般恩爱溢于言表。 刘坪此时也是让管家扶着走出府门迎接他们一行,见到车马便先一步迎上去向俞婉她们递上胳臂,俞婉便伸出纤纤玉手扶着他胳臂下了车,三岁的琢儿跑上前抱住他大腿便不撒手。刘坪摸着小家伙剃的干净的小光头,民间皆道孩子毛发越剃越密,俞婉也便听了这番说辞,数月不见小家伙又长高了很多,该是做新衣裳的时候了。 “阿蛮嫂嫂多标致的南方美人,王爷想必还未见过,这位便是了。”俞婉浅浅一笑向夫君介绍阿蛮,阿蛮刚下车驾来便冷不丁受了尊贵王子一拜,忙也是福下身子去。 “刘坪见过大嫂,听说大嫂医术高明,我知恩大哥是有福气的人,二位能走在一起除了人力促成,也是天意为之。” “你可不要夸她了,自从成婚那日王府上下但凡认识我两个的,全都在夸奖她挤兑我。现下坪弟若再不与我一个阵营,阿蛮可是要骄傲到天上去了。”陆知恩嘴上不饶人却偏过头深情望着身侧娇妻,阿蛮迎上他目光一副趾高气昂。 “大哥可知吃亏是福,我也常在婉儿那里吃憋又不能还口。这点我倒是比大哥经验更足一些,要知道女人皆是要宠的。” “夫君在郡王面前给我些颜面成不成?我看呐,有些个好吃的都不知道吃到谁肚子里去了,早知道这样便躲懒不给你做。” 阿蛮娇挽起夫君臂膀娇嗔道,刘坪毕竟大病初愈身子发虚,站的久了便轻轻咳起来,一面咳着还一面道:“刘坪今日身子实在不济,怠慢了兄嫂二位却是我的不好了,婉儿快迎二位入府去用些茶点,我去换件衣服就来。” “坪弟身子不好躺着便是,阿蛮今日带了些yào品过来,一会儿我们便都去你那边坐着说话,顺便让你大嫂为你看看脉象,病急不能乱投医。” “既然大哥如此说我便不见外了,只是大嫂第一次上门便见我病病歪歪的样子实在不是待客之道,嫂嫂莫怪。” “郡王这话从何说来,你大哥病着的时候我忙里忙外也从来就没见他客气过。倒是婉儿弟妹最近一直为你的事情四处奔走极是辛苦,郡王可不要慢待了自家媳fù。” 俞婉望向自家夫君眉目如远山含翠,刘坪抚上她消瘦下去的脸颊,一时心痛得无以复加咳得腰身都弯了下去。 阿蛮急忙上前探上他脉门良久才道:“郡王若觉得可以,能否让我看下伤口?” 陆知恩扶刘坪坐下撩起衣衫,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自右肋处斜斜而下,伤口已是经年却时常崩开,此刻一经感染红肿异常。 阿蛮摇头看着俞婉一脸无奈,这些男人啊,一个个都这样不会照顾自己,真是愁煞个人。 ☆、杏花天 “太疼了太疼了...钟灵救救我啊...我不生了行不行...” 如缨小姑娘第一次生产,王庭上下皆是万分紧张生怕出状况,早早便做好一应准备。小姑娘却是泼辣,气候刚刚和暖些又挺着大肚子千百里跑了一趟yīn山北,只为看看她种下的那些苗木情况何如,却险些将孩子生在路上。不料前脚刚踏进王妃大帐,后脚便开始阵痛,蒙医看过后道一路颠簸时日略早了几天,不过产fù身体强壮自然生产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如缨却是疼得快要受不了,要不是钟灵早垫了枕头,她家公主简直要把她胳臂掐出血来。 “王妃说什么呢,再加把劲,就要出来了,哎呀你们快些再烧点热水过来,”产婆经手的婴儿千千万,此刻比在场所有人都镇定自若。她一边忙着接生一边开口安慰于这第一次生孩子的姑娘,一口汉话说得虽不流利却是很是及时,“钟灵快给你家公主擦擦汗,我这话说的不顺溜一切还要靠你。” “啊疼死了啊...必勒格...滚进来...” 年轻的锦衣汗王听到此处再也坐不住忙不迭迈开步子要冲进去,却被一众侍女阻拦在帐外。平日里叱咤风云任谁都不能降伏的天之骄子豫北汗王必勒格,一见他家小娇妻便瞬间似田鼠一般怂到地缝里去,此番情状也只有段樵能看得到。段樵也不多说话,只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丫头你用力,我就在这儿呢...”必勒格已经急得汗流浃背,门口一排侍女却将帐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任他是什么汗王,就算天王老子也不得入内。必勒格暗暗想着,等他家丫头生完孩子,这些人换了换了全换了一个都不留。 “必勒格...我要是死了,你赶紧娶一个,别祸害我汉家姑娘了...” “你给我好好的,什么死不死的。” “公主已经好了,孩子出来了。”钟灵见产婆将孩子抱出来总算松了一口气,女人生孩子真是件痛苦的事情啊。一想到春晖当年出生时的惨状依然心有余悸,她的同胞妹妹就是这样撒手人寰,一转眼四年余,春晖也不知道长得多大了还能否记得她这个姨母。 听得婴儿啼哭必勒格接着就要冲进来,却被产婆一声呵斥又是硬生生挡在帐外不得进入:“大汗稍等,王妃这是双生胎,王妃再努把力,小王子后面还有个女孩呢。” 小姑娘终于努力将这两个可爱的娃娃生了出来,随即疼得晕了过去。梦里她的先生微笑向她展开一个巨大的怀抱,醒来却躺在必勒格温暖的臂弯中。浑身上下的血腥味已经早清理干净,衣裳也在不知不觉中焕然一新只泛着草原上特有的青草香气,她的夫君坐在身边搂着她轻轻拍打,如缨心中不由溢出满满的幸福感,便更加向他身边挤了挤,他身上的味道真的越来越好闻了呢。 “丫头为我生下这两个宝贝辛苦了呀,可要多吃点好东西补补身子才是。” “缨儿才不要,到时候胖了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汗便不喜欢我了,缨儿要永远做大汗的小丫头。” “那我家丫头听我的,好好休养身子,你那些固土培根的苗木我已经找人专门盯着了,不要再费心了好不好?” “好...” 其实此番远去yīn山下,不过是为了离你更加近一些,让你看见今日的我还是幸福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春水初生春林初盛的时节归雁入胡天,想必此时先生已经早与阿蛮姐姐喜结连理了吧,缨儿也已经与我家汗王有了爱的结晶。我们各自过着彼此的生活而互相挂念,如此这般就够了。 阳春三月同知堂那边又是满园的桃花遮蔽天地,阿蛮从采蘩那边偷学了手艺,便取了许多花瓣过来晒干预备做点心。 上午淳王曾来园子里看他夫妻两个,也顺便说些事情。陆知恩自他离开后精神便不太好,此时午睡正沉。这一冬以来他身子比原来好些,人也渐渐珠圆玉润,只是发间隐隐几缕灰白却是怎样都无法再恢复原来颜色。她的公子从来都是睡不踏实的,眉间总是不时皱一下,右手也习惯xìng地抚在胸口处,他睡梦中翻了个身,可能是压到心口瞬间醒转过来咳嗽不止,嘴唇也是从原来的红润变成了粉白色。 陆知恩醒过来浑身发冷便将被子裹得更紧些,阿蛮将手覆在他额头上,嗯是有一些烧,八成是上午二人立在窗边时分,突然下雨受了凉。 “公子中午便没用什么饭食,想吃些什么我这就去做。”阿蛮自案上茶壶倾倒出一杯热茶让他先润润嗓子,转身想要离去,却被床上的人扯住了衣襟难以离开。 “阿蛮莫忙,陪我躺一会。” 见陆知恩面色不好,阿蛮便扶他坐起身子,自己也是顺势靠在他肩膀上抚着他因呼吸急促而起伏不定的胸口。夫君咳得难受,阿蛮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揪着疼。 “阿蛮有事想对公子说,奈何公子一直不得空闲,你先答应不要激动,我便告诉你。” “我答应便是,阿蛮且说吧。” 小fù人将他细的手指放在自己还未凸显的小腹上,医家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有数的,两月未来月事,阿蛮心中早已经满溢着即将为人母的幸福感。日前北境传过消息来,公主诞下一对龙凤呈祥,而她也终于是要做母亲的人了。 “所以,阿蛮是有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要做爹爹了?”陆知恩心下一暖坐起身子精神头好的不得了,如此一来十分病势也去了九分半,却不料身子起的猛了胸口一阵闷痛,便无力地倒在靠背上喘息。 “我说你不要激动你偏不听劝,下次有事便不告诉你了,”阿蛮见状万分紧张地揉着他胸口道,“你这孩子爹爹心中都没数,还要我提醒你是怎样?” 陆知恩见女儿家嘟嘴不悦,伸手搂住她肩膀连声道歉:“娘子我错了还不成,数着日子的话...阿蛮该有一月余了呢。我陆知恩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呢,我是要当爹爹的人了哈哈哈...阿蛮你掐我一下要不然我觉得自己简直在梦中。” “夫君是想要男孩还是想要女孩?” “女孩最好跟爹爹娘亲贴心,你也见春晖跟琢儿打的那个样子了,要是两个男孩子日后修竹园哪有太平日子过。我喜欢女孩,然后我教她读书识字,你教她烹饪女红,我家女儿一定是天底下最出色的女孩儿,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全都比不上。” “阿蛮才不要,女孩到了年纪就出嫁去婆家了,我要儿子既能给公子开枝散叶,又能保护父母,儿子又好养何乐而不为?”阿蛮说笑着掐上他胳臂,这看似柔柔弱弱的小fù人手劲却是不小,陆知恩一刹那疼得只剩下了龇牙咧嘴的份儿。 年轻人胸口不适渐好些,遂道:“年下唯一包着铜钱的饺子被阿蛮吃到了,今岁果然是有好事。那...阿蛮便像公主那样也生一对龙凤双胎吧。” “公子说什么呢,以为双生胎那样的福分是谁想有便能有的?平日里绝顶聪明的一个人也不知从哪里学的这样油腔滑调。” “阿蛮日后便不要这样辛苦了,好好养着其他事情都jiāo给别人去做好吗?我这身子二十余年都是这个老样子,但我想让你和孩子都身康体健无病无灾,”陆知恩说话间将自家小妻子搂在怀中双唇吻上她额头道,“若阿蛮生下的是个男孩儿也好,等他长大一点便和春晖一起送去山庄学武,再也不要让他们受朝堂的污浊之气。师父年纪渐长最是喜爱小孩子承欢膝下,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是天下最有福气的孩子。” 碧云刚自五音坊送过口信来,说大事基本可成,她的公子便因此费了些心思夜里也咳嗽得更加严重。阿蛮沉思良久,以一个小女孩般仰视的角度看她的夫君,只心疼地将脸贴在他肩膀上慢慢道来:“阿蛮知道公子是心怀天下不拘于儿女私情之人,但是请公子为了孩儿珍重身体。都是要当爹爹的人了,以后再大的事情都有我和孩儿帮你,公子便不要再一个人单打独斗。” 春晖小家伙听见二人说话便悄悄进来,四五岁的小男孩一天一个样子,不觉间又长高了很多。小家伙悄无声息地站在床边看他的爹爹娘亲挤在一起的亲热样子默不作声,陆知恩轻轻咳嗽一声向妻子示意,小家伙才默默自帘子后面探出头来。 “娘亲可以让我摸摸小妹妹吗?” 阿蛮揉揉他头上丝绒一般的细发,走下床榻去牵着小家伙坐在椅子上道:“可以啊,春晖怎么便知道是小妹妹呢?” “嗯,我就是知道。” “你爹爹也喜欢小妹妹,那我们打个赌好不好,如果爹爹和春晖赢了就给你奖励。” “那春晖要一直陪着妹妹,谁也不能欺负我妹妹。” 陆知恩不由得笑出来,心情也是大好。虽然外物往往不如人意,而今娇妻小儿如熹微晨光,已是将未来映出了点滴的希望。 ☆、浣溪沙 陆知恩这日一早便醒来,虽起身早却是格外神清气爽,修竹园众人见先生身体见好也是欢喜许多。阿蛮近日里孕吐正严重,总要他哄着才能勉强吃下些东西,用不了几口便默默推开不再进食,王妃心疼女儿怀了孕却清减了些特送过来许多爽口的果脯蜜饯,阿蛮依旧很少吃,大多时候倒是填补了春晖的小嘴巴。 “再这样吃下去,牙齿可要坏掉了。”见小家伙未用早饭便先拈了一颗话梅入口,陆知恩忙打掉他小手正色道。 “春晖要吃多多才能长ròuròu,长ròuròu才能保护妹妹啊。” 阿蛮听着父子二人打闹微笑着披衣走过来,因几天来的孕吐整个人都没多大精神。初夏时节蝉鸣一天天震耳yù聋起来,已经有五岁的春晖立在母亲身边摸着她已经隆起的孕肚一脸惊奇,又凑近小脸去听里面的动静,逗得一侧盛粥的陆知恩连连摇头苦笑。 “娘亲,这里面真的有个小妹妹吗?那么说,当年我也是在我娘亲肚子里出来的了,我娘亲好辛苦的。”春晖自小聪明便知自己不是阿蛮所生,但因一直跟在她身边长大,也就胜似亲生子般的亲近。 “是呀,所以以后春晖同爹爹一起疼娘亲好不好?” “好啊好啊!” “那春晖快坐过来吃饭了,听你爹爹的话哦。”阿蛮招呼小家伙坐在二人中间,只浅浅尝几口温热的红豆粥便开始犯恶心。在山上时便有大夫看过她身体,说她天生便是不适宜怀孕的体质,这些事情她从未对陆知恩提起过。然而如今看来确实如此,因自己是医家懂得个中缘由,却也没有甚么好办法,只能细心养着,希望孩子健康便好。 “公子身子刚刚好也莫要累着,今日不还要去父王那边么?便搁下碗筷我来便可。” “你我夫妻何须如此客套,日常皆是你伺候我,如今你怀了娃娃最是金贵,也倒过来让你享几天福。”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知恩公子,也开始为自家妻儿洗手做羹汤了,王府膳房众位大厨见到拿着菜刀一脸纠结的陆知恩惊愕得下巴都要掉下来。陆知恩只傻站着对着一只土豆不知所措,白胡子大厨见之无奈摇头,夺过刀具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只土豆洗净切块,清水微微一焯下了锅。 “先生这汤不大会子便能煮的差不多,那边我已经切好小葱,往里一放便能起锅了。小六子不要贪嘴了,一会儿帮先生端进房里去,莫要让先生占手。” “朱师傅何必这样称呼,要论做羹汤,朱师傅该是我先生才对。” 被唤朱师傅的老者一瞬间感慨万千,陆知恩与公主当年感情之浓烈,阖府上下有目共睹,万万没想到天意弄人,一对璧人天各一方,只得唏嘘有情人未能终成眷属,而今时今日尘埃落定,却依旧不知未来天意能否眷顾面前的青衫青年人。他心疼地拍了拍年轻人瘦弱肩膀道:“蛮姑娘对你的真心我们几个老家伙全都看在眼里,孩子你cāo心着天下大势本就无暇他顾,她这几日身子又不好,这汤开胃健脾,我尽份心也是应该的。” “阿蛮跟了我着实是受了许多苦,是我总忙这忙那,总是少了许多时间相伴于她,与她相较,便是此刻做得再多也是不足以相报的,然而仍旧希望自己可以尽力。” “我活了这几十年,却从未见过蛮姑娘这般乖巧懂事的姑娘家,孩子你有这片心便是极好了。女孩子家家孕中更容易敏感脆弱,你但凡有空多陪她说说话,便是给她宽宽心,也不枉费我这把老骨头疼她一场。” 陆知恩微笑应下老师傅话头便撸起袖子搅动着锅内热汤,不多大会子撒一把小葱进去,黄澄澄黏糊糊的汤汁经这一抹绿色调剂一时间大放异彩。陆知恩像模像样地盛起一勺品尝过味道不错,小六子见状也连忙取了汤碗过来盛上,浓汤香气扑鼻,不由得让人食指大动。 年轻人立在热汤朦胧的蒸汽中陷入沉思,以碧云师姐的聪颖细腻,想必此时已经得了那剩下的半张名单,之后再想办法送到庙堂之上,余下的便只等水到渠成。 这闷热的夏日天气也是犹如三岁孩童般顽皮爱闹,说风即雨的日子更是不知几多。碧云自街上撑开一把油纸伞,细密的雨点顺着伞边滚落形成一道雨帘,映得姑娘家伞下的俏丽容颜更添了几分灵动。空气潮湿屋内待得胸闷气短,她便一人出来透口气,却不料天上下起雨来。姑娘月白色的裙摆扫过一地雨水,绣鞋已经濡湿,如此行走起来却似洛水女神凌波微步一般的翩若惊鸿。 “许久不曾听到姐姐的琵琶声了,姐姐为我奏一曲可好?”十岁的陆知恩半躺在靠枕上眉眼弯弯地看着她,昨日心疾刚刚发作此时身体虚弱无力,这总角小儿却挣扎着坐起身子来见她,体位一变化唇下紫绀更加严重,他仍旧努力说出话来让她安心。 “知恩这是做什么?姐姐看了会心疼。” “我本是不定何日会先走一步的人,姐姐如若离开山庄心意已决不可挽回,以后八成已是难能再见,我想听听姐姐的琵琶声,日后若是去了那边也是个念想。” “那就春江花月夜吧,这曲子听了心情会好些的。”碧云说着款款坐下抚琴,一行热泪自眼角滚落下来,小知恩轻轻咳着,手掌颤抖着取了yào丸用力吞下去,心口的疼痛却丝毫未能减轻,这样缠绵病榻的日子,似乎永远没有终结。 光yīn似箭,还好她的小师弟如今依然好好地活在世上,而她也浪迹天涯无家可归十余年。而与那人的一段孽缘,七年也该画一个圆满的句号,就这样便罢。 “云姐姐站在这里做什么?快些进来避雨才是,鞋子都湿透了可是怎样才好,”侍女皎月说着一把将她家姑娘拉到屋檐之下,见她裙底已经满是水渍慌乱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琴弦几番折腾已经调好了,师傅方才想要姐姐去试琴的却总找不到人,谁曾想姐姐倒是出来风凉。再有这衣裳已经湿成这样子回去可要赶紧换下来才好,不然在这天气里可是太容易着凉了。” “月儿无妨的,闷了这样久好不容易有场雨下来是好事,我小时常常随父兄趟水摸鱼,想想便是美事。” 山上泉池中游鱼众多,凡雨水充足时他们几个孩子便玩心大盛便央求师父带他们去摸鱼,师父顽童心xìng也是下水随他们一起玩闹。姜羽每次最厉害摸鱼最多却不争先,只将自己的战利品默默jiāo给她空手回去。陆知恩身子不好不能下水便立在岸上看着他们不语,望她眼神间却是有深意。 所以姜大师兄啊你糊弄谁也是糊弄不了陆知恩那个熊孩子的,他这样的聪明睿智,可不是一般人可比。 雨势渐住一队军士自朱雀大街那头的禁宫奔驰而出,打头的官兵叫嚷着开道,方向直奔已有三十余年屹立不倒的钱氏相国府而去。早间钱成爵派人送过口信来说不能陪她一起到街上取琴,彼时心中便是已经有数,自己本就是始作俑者何必再多说什么,碧云收起伞来轻拂身上雨珠面色平静无波,携着皎月素手直奔五音坊去。 成爵,大少,忘了我吧。 今后无他事,唯独愿君安。 “坪儿今日过府中来,身上的伤可是好全了?你婶母今天一早听说你要过来,便去厨房安排午膳去现在还没回来,可是想你想得紧了。前段时间听知恩说你旧伤缠绵一直不好,我和你婶母可是担心得很。”淳王下朝回来巧遇大雨滂沱,他方换好衣服出去,正好遇见过府中来的刘坪和琢儿,琢儿不大的小孩子,却是极有礼貌地行了个礼才放心出去玩耍。淳王给侄儿斟茶,随即开口。 “王叔且看,这身上一点小伤早就好了,只是婉儿不放心非要我调养了这些时日恢复,说来还要感谢大嫂隔三差五送yào过去,婉儿日日为大嫂祝祷,大嫂神医圣手一定会生个健康可爱的娃娃。” 陆知恩坐在屋外看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两个好久不见的男孩子为了一把小弹弓又开始打,春晖硬是要拉爹爹过来给自己撑腰,看了许久实在受不了那样的吵闹便进内间来同他叔侄两个坐在一起。侍女自觉端过托盘上湿帕子和清水,让他好擦脸浣手,陆知恩点头谢过转身望向刘坪道:“坪弟身体底子好自是好的快的,你大嫂不过尽些绵薄之力何足挂齿,倒是弟妹好意我先代她收下了。” “大哥如今身体也是好多了,可不是嫂嫂之功如何?这可不算是绵薄之力了。” 三人说笑正欢,阿蛮自那边花丛中摇摇晃晃过来,月份渐大身子越来越不方便,因此行得慢些。陆知恩迎出去扶她过来坐下,妻子只紧紧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 陆知恩嘴角浮现隐约一笑,师姐七年迹晦韬光总算是有了成果。随即甩开袍角跪下抱拳相贺: “恭贺父王,大事已成。” ☆、撼庭秋 中书相国钱声亭之前从未想过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结局,不想一时贪念竟然将钱氏几十年世代忠良之名葬送了个干干净净。自吕熙平等二十余臣子贪腐窝案后多年,此案再次出现重要线索,东窗事发,皇帝想要保住太子却无法同时保下钱氏一门。景运十四年六月,风光了三十多年祖孙四代的相国府朝夕之间被抄捡家产,甲兵自相府地窖翻查出的金银细软相当于国库五至七年之收入。钱声亭及几子只跪地不言,阖府上下fù孺却已经是哭成一片。 皇帝旨意传来,钱氏府上所有亲眷皆下狱候审,主人家失势,也将下人皆遣散回家另谋出路。钱成爵被押上囚车巡街时路过五音坊绣楼处,正撞上碧云立在楼上注视于他的眼睛,他远远一笑便明白了一切,这些年恩爱原来皆是一个巨大的局。碧云见之心头发紧一口腥甜涌上来,陆知恩慌忙扶起她身体,但见姑娘嘴角一道显眼血痕。 碧云挤在陆知恩怀里哭得像个孩子,压抑心中几年的旧伤一朝破裂,竟是疼得肝胆俱碎。陆知恩抚着姑娘家如云鬓发缓声安慰于她,他的师姐已是接近不惑之年,虽一直细心保养得如同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孩,经此一事头发也是白了一多半。 “知恩知道姐姐受委屈了。”压得紧了胸口有些闷闷的疼,陆知恩轻轻推开怀里的姑娘轻轻揉着胸口才好些。 碧云见他唇色发白吓得将眼泪收了回去,随即将手覆上他心口画着圈轻揉道:“姐姐不好竟忘了你身子,压这么久一定疼了不是,是姐姐的错。” “事已至此,姐姐想要再见钱成爵一面吗?我想我可以安排的。” “我想不必了吧,”碧云抬起头来,自衣襟内掏出一玛瑙手镯缓缓开口,“知恩若去探望钱相国,便将此镯带去jiāo与他便可。” 陆知恩接过丝帕包着的玛瑙镯子,南安山产玉因此山庄师徒皆懂玉,一般赝品入不了这些人法眼。这镯子通体彤红高贵而不俗艳,表面已经有许多淡淡划痕绝非做旧的古物,看这般成色该是价值连城才是。虽说相国府上从不缺少金银珠宝,但钱成爵当时拿出这般宝贝,已见得个中诚意。 自钱声亭被收押后的一个月时间里,已经被提审至御前多次,身上虽没有多大的伤,平日里叱咤风云的相国大人也已经是须发皆白。炎炎夏日天牢里依旧是yīn冷难捱,淳王带陆知恩刚行至天牢口处便冻得打了一个寒颤,淳王见那年轻人面色惨白得没有人色遂解下身上外衣披于他肩膀上道:“这牢里yīn冷,知恩还是披上件衣服的好。” “谢过父王,如此知恩便却之不恭了。” “你我早就是一家人,何须这般客气?里面我便不进去了,方便知恩便宜行事,牢里yīn寒伤身,你这身子骨不能逗留太久,否则回去阿蛮便要骂我了。”淳王说着将他身上外衣更紧了紧,面露一副关爱神色。 陆知恩在狱吏搀扶下走进牢里去,双膝灌了铅一样沉重而疼痛,也许是这几日身体状态不佳,来之前刚服下的yào物似乎也并没有让他身上暖和一些。狱吏恭敬打开钱声亭所在的监室牢门,道:“这等欺君罔上的重犯,按说是不允许他人探望的,还望先生不要为难小人,动作快些便是。” 年轻人点头致谢便行至牢中,潮湿而血腥的空气呛得人喉头难受,他用力站直身子仍旧免不了一阵剧烈呛咳。 “我道是手段高明的陆公子何等神仙人物,原来不过如此。陆公子这样羸弱的身体却硬撑着来这不是人待的地方,难道只为了看看老朽今日是如何惨状?”平日里叱咤风云的中书省相国钱声亭只背对着青年人,听到他咳嗽心头一揪。 “咳咳...手段高明...相国大人便是这样看我的?知恩实在是诚惶诚恐啊。” “想要落井下石者多了去了,应当不止陆公子一个人,”钱声亭说话间转过身子来面对席地而坐的年轻公子正色道,“钱某人自己做的事情心中有数,公子想问什么还请开口,这地方不是久留之地,莫伤了公子贵体。” 若不是心口蚂蚁爬一般绵密的刺痛感,陆知恩万万不敢坐在牢房冰冷的地面上,此时只觉得浑身快要冷透,胸口却是烧得发烫,面色想必也如鬼魅般苍白。陆知恩清清嗓子开口说话:“钱氏先祖倾尽权力辅佐先帝即大位,平海疆,灭三苗,收蒙古,终其一生不改其初心只为天下太平海内一统,却不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若先祖钱梁在世见后世子孙为一己之私中饱私囊为害乡里,又能作何想法。” “我钱氏先祖之名岂能是你这般宵小之辈所能随意提及?想必我祖父辈征战南北之时,陆公子还不在这人世,又有何资格评价我钱氏一门得失功过?” “往事已矣知恩有自知之明不敢置喙,相国大人如此行事又岂是子孙应为?历朝历代帝王家且知民贵君轻,故无论朝堂如何争斗皆不搜刮民脂民膏,钱相国府上查抄出的这些东西皆记载在册,又良心何安?” “我聚集这些钱财难道是为了一己之私,陆公子作如此言语还真是真是看得起在下。你我侍奉本非一主,道不同不相与谋,本就殊途却这样说话,也不过鸡同鸭讲。” 陆知恩心口疼痛剧烈面色又是一白,心疾许久不曾复发,此时只怕又要发作,然不由轻嗤:“钱相国一生光明磊落到底还是折在这件事情上,世族大家与民争利之事由来已久,早已是不得不改变。若太子荣登大宝,此事不仅不得妥善处置更会变本加厉,我知相国本心并非如此,只是上了一条船只能同舟共济。” “公子这点倒是说得不错,”钱声亭方才一腔怒气被这年轻人巧妙化解开来,“事情发展到今时今日原是我一念之差,然而公子要知我们这些人皆能动得,但有陛下在世一日太子便动不得,日后公子若一意孤行只怕会伤及淳亲王全府上下,包括你自己。” “知恩不惧损兵折将之伤,残喘至今也不过为了这孤注一掷,是否伤及无辜便非人力所能为了,”陆知恩自袖口内掏出碧云所给的玛瑙镯子缓缓道,“日前成爵大少曾送我碧云师姐的物件,如今大事已成物归原主。” “说到这个,我是将死之人还有何用处,本就是给我未来大儿媳的传家之宝,碧云姑娘便留下吧,”钱声亭说着话锋又转,“抄家那日我拜托过淳王殿下,其余一切皆可抄走,只希望留下我妻当年陪嫁古琵琶一把,如今我夫fù已是没有用处便应当jiāo给可用之人,现下应当在王府上,也一并送与碧云姑娘,这也便是拙荆一番好意。” 知恩公子抬眼凝视老者,老人家眼底尽是将死之人临行前看破一切的坦然,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秋凉,此时莫说外物,即便生命,也便是脱离了躯壳的存在。老人紧紧他身上外衣又言:“公子拖着病体到这种地方来,心意老朽已经知晓,便莫要多作逗留,生死皆是我命外物所不能移,其余便不必多说了罢。” 陆知恩起身拱手相拜拂袖离去,淳王远远见到狱卒扶他出来已是迎过去。陆知恩已经冻得面无人色只是支撑着不倒下去而已,进入车厢便用力捶着胸口咳得昏天暗地。回府后阿蛮把过脉面露悲戚之色,这细心调养好不容易压下的旧疾,还是经不住一番折腾病发了,却是让人心里是如何滋味。 “阿蛮莫急,我这病只是来得急了些,躺几天便会好,你怀着孩子自己身子才最是要紧,不必顾及我。” “公子胸口难受便少说些话吧,以后再有这种事情莫要亲力亲为了,为我们孩子今后着想保重身体才是正理。” 阿蛮托着隆起的肚子上榻去同他挤在一起,炎夏时分他的身子却不出汗冷得像冰窟窿一般,只额头上有些不正常的发热,里衣松松地挂在他身上,胸口处隐约透出肿胀发红的伤口。阿蛮默默抚上他伤口处衣襟却引得他眉间一蹙,回回心疾发作时伤口皆是触目惊心,他是该有多疼啊。 清晨的草尖上犹带着昨夜雨水,碧云松松挽起鬓发款款而至渭河边。渭水汤汤,渐车帷裳,她叠了纸船,自袖中取出玛瑙红镯置于船上,粼粼波光携带着未消散尽的月色将船儿送向远处去。碧云自觉自己已是前所未有的笃定,所谓一腔爱意,不过是富贵浮云,既然早就是不可得之物,便不必执着于一时,放眼将来才是。 王府前日已将那把古琵琶送去山庄,姑娘家半生孤苦,但还好有琵琶为伴。金陵琴师秦碧云人琴合一,自此成为江湖坊间一个美好的传说。 漂泊这么多年,落叶归根,倦鸟归巢,师父啊云儿已经很累了想要回去了,希望山庄依然能张开双臂迎接我这个不孝的游子,从此再也不离开。 ☆、沁园春 三日后,钱声亭换好一身素服,吩咐狱卒为其剃须发正衣冠,大笑着哀叹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随即趁狱卒不意以剃刀自割喉咙,刹那间血流满地,次日子时便气绝身死。相国夫人穆氏听说丈夫已逝,遂再无生还之思触柱而亡。 钱氏长女次女已嫁多年未受波及,其余自钱成爵以下三子尽皆流放兴安岭茫茫雪原,终生不得回归长安。钱氏一门终此一朝被剥夺了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之权,世代仅可为乡野庶民。钱成爵出京的那日,碧云早已在回山庄的路上,至此死生不复相见。 消息传至淳王府,陆知恩听后不由得重重喘起来,一只手紧紧抠住桌案一角,钱成爵一个丰神俊朗人畜无害的好儿郎,终究还是被他一手推向了未知的命运。 孩子们闹腾了大半天皆已经睡得很熟,如缨紧紧身上羊皮小袄,心中没来由的慌张便走到王妃大帐外透口气。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转瞬间来到草原已是两年多的时间,初雪已经早一步落在这草原上。时值中秋更容易想家,想来也是可笑,幼年中秋时节长安月下的衣香鬓影,早就恍如一梦。如今这一双小儿女常常日夜哭闹让她无法入眠,虽劳累也是心甘情愿,小姑娘细细想着很是知足。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估计先生的这个局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布好,只等来日破茧成蝶,而千里之外的朝堂是什么样子,父王母妃他们是否还安好,也不是我一个蒙古王妃所能悬心置喙的事情了。小姑娘搓热双手,自怀里取出了那枚悬着流苏的桂花簪子,旧日的种种记忆一时打开了窗难以阖上,家园万里路途遥,也只有清风朗月寄相思。 如缨浅浅一笑,此番多愁善感并不似她刘如缨平日里的情状,中秋这样普天同庆的佳节之际,何必伤春悲秋。 “丫头想家了是不是?” 近年来蒙古大地与中原民族融合,学习中原文化礼乐的习气蔚然成风,因此蒙古民众也喜欢中秋的团圆喜庆。必勒格中秋之夜依旧是公务繁忙不得脱身,好容易议事完毕出来透口气,便见他家丫头似在双手合十面南祈祷。他的小缨儿自生产过后落下了腰背痛的毛病,此时立在寒风中衣裳单薄冻得小脸通红,必勒格解下身上羊毛披风围在她身上,揉捏妻子僵硬肩膀的手劲也是极好。 “大汗懂缨儿,这佳节怎能不想家?” “岳父母的消息我作为女婿也该多cāo心些才是,王府上下一切都好,缨儿且放心。” 小姑娘转向他,双臂不由得环在他腰身上,有些话早就说开,二人之间也便不藏着掖着:“缨儿又想念先生了,先生一直生病每逢天气寒冷便会更加严重些,最是让人悬心。对不住大汗,缨儿不该这样的。” “丫头何曾对不住我,两个小家伙被你养的白白胖胖身强体壮,就是你最大的功劳了。至于陆知恩或者谁都是过去的事情何必深究,必勒格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必勒格也伸手搂住她道,“陆知恩前段时间忙了件大事,确是让我折损不轻,只怕今后的事情会越来越棘手了。” 如缨听到此处心中一痛,本以为自己足以一力挽回的局势终究还是覆水难收。她的丈夫乃天之骄子,两年一路看来也足以成为她心中的大英雄,这曾经克服千难万险排除异己的豫北汗王,从来不是容易动摇受人摆布的领导者。小姑娘眼底诚恳地望着对面人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大汗行事自有章法,妾身只希望大汗爱民如子,莫要伤及无辜才好。”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的小缨儿也是心怀天下的人,方才这番话引经据典醍醐灌顶,竟将我说的豁然开朗。丫头一番苦心我已懂得,你且放心就是,我必勒格做事自有其中缘由,绝不会伤及万民福祉。” “其实缨儿也有私心,只是希冀着我能保护好身边所有人,希望大汗也能做到如此。” 如缨生生收住了眼中就要涌出的滚烫泪水,海上生明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天涯共此时,形势又会向何方发展任是谁也无法须知,眼下无有更好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会尽力,还望丫头与我戮力同心,我们一起努力便好,”年轻的汗王抚着她发辫间的彩色丝带轻声道来,“丫头风口里站了这样久又要腰疼了,还是回帐中烤烤火吧,一会子为夫的给你揉一揉,孩子们还需要一个健康的母亲啊。” 小姑娘一瞬间破涕为笑,她的丈夫总有办法逗她开心,也许这便是豫北汗王的魅力之处,甜言蜜语是个女子都会接招。 婴儿啼哭之声自产房内传来,王府上下悬着的心也总算落地。产婆浣洗过婴儿身体安顿好产fù,以厚厚的缎面棉被裹着微笑走出来伸手便递给陆知恩。小家伙方才哭了好久累得不行却不愿睡着,见到父亲第一面只是忽闪着大眼睛甜甜地笑,笑容比同知堂的桃花都要好看,眉目间真是像足了母亲阿蛮。陆知恩抱着这小小的孩子,只是爱得一会儿都舍不得放下。 “先生一直盼着是个女孩现下终于梦想成真。小姐身体很健康,蛮姑娘也平安,只是有些累已经先睡下了。” “知恩快些进去看看阿蛮吧,这里有我和你父王在,阿蛮才最是辛苦。” 陆知恩行至房内看着熟睡中的虚弱妻子只是心疼,比起现在她的憔悴面色,只怕自己面色还更加好一些。阿蛮自梦中悠悠清醒过来想要坐起身子,他赶忙将靠枕垫在她腰背处扶她起来坐得舒服一些,又拨了拨盆中炭火让其烧得更旺,空气温暖,将昨日新采的梅花香气放大了许多倍。 “公子笑的这样好看,想什么呢?” 听到小妻子开口说话嗓子却是哑着,陆知恩递上杯热水放在她有些凉的手心里,坐上床榻去搂着她肩膀。陆知恩揉揉嘴角,果然自方才看到小女儿便一直笑得合不拢嘴,现在嘴角都有些僵硬。 “我在想我们的女儿怎的就长得那样好看啊,天生就好看成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办,要招多少男孩子喜欢。” “都当爹的人了一点也不知道谦虚,女儿随父亲,要不是你长相还算说得过去,我也不会嫁给你不是。说到姑娘长大可还早呢,到时候就是有那些个男孩子家上门提亲,当爹爹的也便舍不得了。” “说到这个,学堂老夫子说的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那都是些什么鬼话我才不信,我是一定要让咱们女儿读书识字的,我家女儿一定是天下最棒的姑娘家,一般人家的男孩子个个都配不上。” “公子这样教养女儿家,是要姑娘去宫里做娘娘还是怎样?那样的话可就太苦了,到时候你不心疼,阿蛮可要心疼死了呀。” “也是也是...唉这样想来养女儿比养儿子可难多了,真是愁煞个人了。” 小fù人略饮了些热水身子已经暖和过来,随即将双手包裹着夫君的手掌一脸心疼。陆知恩虽说身子好了许多只是有些呼吸不稳,可这身体进入冬日后依旧是冰块一般的寒冷,手掌更是一时半刻都离不了手炉。隆冬时节百姓皆在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上天似乎听到万民的呼声一般密密麻麻落下雪花。又是一年的福气将至,阿蛮心中却由衷升腾起莫名的悲哀,命运的飘忽不定之感一点点袭上心头,压的人喘不过气。 “现在说什么都是早的,公子还是想想给小女儿起个名字才是。” 陆知恩一时愣住,给别人家孩子取了无数名字,然而到了自己身上却是一万个不知如何是好,阿蛮见他面上窘色已经是心中有数,捂着嘴轻笑起来。陆知恩文人心xìng却并不愿承认自己取不出来名字的事实,只一句话便yù将这包袱推给妻子道:“今天阿蛮最是辛苦,还是阿蛮给咱家姑娘起名字最好,我便不越俎代庖了。” “清兮,这名字好听吗?其实咱家姑娘的名字我早就想好了呀。” “哪个清兮?” “清风徐来的清,大风起兮的兮,女孩家叫这名字好听吗?你个大文豪也有句话。” “好听好听,就叫清兮。”陆知恩心下一惊泫然yù泣,只拼命点头。 阿蛮果然是累了,话说了没多大会便眼皮一垂想要睡过去。陆知恩将他的妻子安顿好悄声掩了门扉退出房间来,正巧遇上春晖看着摇篮里一样熟睡的小清兮一脸的好奇。春晖眼见爹爹坐在椅子上浑身像是脱了力,手掌也抚上心口疼痛难忍却并不喊出来,只余下满目泪水。 “春晖要记得,一定要百倍千倍的对娘亲好,知道吗?” “爹爹嘱咐,春晖记住了。”春晖一时不知发生何等事情让爹爹激动成这样子,只站在他身边拼命点头答应下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我亲爱的阿蛮啊,你如此用心良苦,又是何必呢? ☆、章台柳 西北大漠的早晨比长安城来的晚了许多,如缇几年来却始终保持着在京城时分的作息,早早便起身来为丈夫儿子准备早餐。吕熙平自来到西北一直少不了作苦力养活家人,早不是当年只识得吟诗作赋的殿试榜眼,身体也是健壮许多。两月前婆母王氏在这远离故土的地方寿终正寝,王氏一生享尽荣华亦受尽苦难,万事万物都看得开,也无病无灾终老一生。母亲新丧,吕熙平得帝王家旨意扶灵回京将父母合葬,昨日才刚刚回来,一路风尘无比劳累,此刻天光未现睡得正熟,两岁的儿子挤在父亲身边也睡得口水直流,憨态可掬。 如缇轻轻吻上家中一大一小两个男儿的额头,系紧袍带走下床去,边境的冷风将这这蕙质兰心的天家女儿吹得面色不再白皙柔嫩,她也早就习惯了这种时时在他人监视之下不得自由的日子。流放在这偏远苦寒的地方,即便当年地位悬殊又有何分别,皆是罪臣家属而已,而日子总是要活下去的,怨天尤人才最是无用。大漠上的异族儿女皆是能歌善舞热情好客,倒也将他们这些人的一腔愤懑之情化解许多。 “缇儿这样早就起床,可是辛苦了。” 吕熙平自如缇身后环住她腰身,方起床来还带着浓重睡意,便不自觉把脑袋埋进她锁骨上闭着眼睛。如缇正忙着和面给他两个做馕饼,自是空不出手来,只在口头上责怪于他,心下却是百般甜蜜:“去去去,这会子没工夫管你们爷俩,都多大人了也不怕别人看笑话。” “这才几时大家都未起身呢谁会看到,也就是我家缇儿最好,一个贤良淑德形容你再合适不过了。” 小fù人回过头来捏了他一鼻尖白面,娇嗔道:“惯会油嘴滑舌,说正事呢,这次回京,宇文先生让你办的事情你可去办了?” “这些事情怎么能忘,几个师兄弟我均已联系上。你夫君可是宇文先生得意门生,先生悉心教导我们几个又从不收取报酬,如今该是我们出力的时候又怎能逃避?”吕熙平几月不见妻子想得发疯,遂抵着她的额头说话,双臂抱得更加紧。 “坪哥哥可见了?他还好么?” “见了见了,我悄悄去他府上的时候扮作送菜小厮,郡王愣是没有认出我来,半晌才发现是我,还一直扯着我问你的情况。郡王虽然回了京但一切都好,在御林军中也有一定威望,你们虽不是亲兄妹感情好的倒似一母同胞一般,可是羡煞旁人了。” “那是自然,坪哥哥我还有缨儿自小都在太爷爷身边长大,感情自是不同旁的兄弟姊妹。只是如今天各一方,缨儿又远嫁了蒙古王庭,便只能想念了吧。”如缇说着说着竟有些想家,眼眸中也不由滚下泪珠来,吓得吕熙平忙用袖子拭去。 “我只是觉得对不住缇儿,毕竟针对的是你的父王。太子殿下纵使千万般不好依旧是你的骨ròu至亲,我作为女婿这般行事实在是有违孝道。” “熙平哥哥不必考虑太多,女儿最是了解自己父亲,太爷爷说过若我父继承大统,只怕难能维持今日大陈之安定团结,缇儿并不想为了一个公主之名置百姓于水火,因此夫君做的事情,缇儿是不会反对的。” “如此便好,趁天色尚早儿子没醒我们且出去走走吧,天亮了还要去上工,话说咱两个还没来得及说说话呢。” 吕仪宾说完便执起如缇双手,如缇想着馕饼还要等会子才能做好便顺从了丈夫心意随他走到外面去。暮春清晨大漠上的空气清新怡人令人心情舒畅,阔别南阳郡主的称号已经好久了,原来那种生活已经如过眼烟云,再也不愿回还。 钟灵才端着温热nǎi茶yù进大帐去,却被如缨小姑娘一句呵斥给顶了出来,不由得坐在外面揉揉额角一脸无奈。必勒格如缨两个人在帐内拌嘴拌得天昏地暗鸡飞狗跳,伴着两个孩子的哭声简直是热闹至极。这小夫妻两个皆是不肯服软的火bào脾气,小孩子一般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完了不久又好得像一个人一样,从来没有隔夜的仇。钟灵起初还开口劝一劝,渐渐发现二人吵起来皆是一致对外,天长日久习惯了这夫妻两个的相处方式只是哭笑不得,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且在外面等着吧,一会子就会好。 “刘如缨你便一定要给吉达吉雅找个汉家的先生才可以吗?看不起我蒙古人便早说何必绕那么多弯子。” “我何时看不起蒙古人了?都是大汗手下子民我若说看不起岂不是大不敬,这边民众万事万物皆是好的,骑shè工夫我由衷佩服不敢chā嘴,可文字上还是汉人最为精通,我想给我家孩儿请最好的教养先生,你是爹爹岂有什么不同意之理?” “吉达吉雅两个孩子草原儿女便该有草原儿女的心胸气度,万不能被那些纸上谈兵的汉人教得固步自封,蒙古这些年学习中原文化也有精通文字古籍之人,丫头还是一定要舍近求远吗?” “呵呵必勒格你的王妃我便是汉人教导出的徒弟,你可见我固步自封?” “总算说到点子上了,丫头还是想跟陆知恩那边有所联系是不是?你是我的王妃,与其他男子藕断丝连又是何意?” “你...不可理喻...” 姑娘听此摇摇头一笑置之,必勒格草原上最英武的男儿郎,日常即使再泼辣的姑娘家见到他也是毕恭毕敬不敢高声言语的,只有如缨小姑娘牵制得住这匹草原野马,不免也是带了些恃宠而骄的意思。段樵自北边行来远远听到帐内争吵之声,连忙嘘开那些趴在窗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孩子们,绕过帐子便见钟灵坐在那里向往来人群颔首问好。日常不苟言笑的段护卫,竟然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上前打了招呼,钟灵站起身子就是一福,微笑看向来人,正是恰到好处的礼貌。 “大汗王妃又吵起来了,可是辛苦了灵姑娘在这里等着。” “段护卫不也是一样么?”钟灵敛了神色一瞬间让人看不清情绪道,“我家公主和大汗都是xìng子都是急躁的人,可不是动不动就会争吵?只可惜这nǎi茶热了两次都没能端进去,再去热便没了该有的味道,只能是留之不用弃之可惜了。” 段樵正巧找不到同这姑娘搭讪的机会,见她这样说来心念一转计上心来,遂开口道:“姑娘若不嫌弃段樵粗人一个糟蹋了这好东西,可否给在下尝尝?正巧刚刚回来口干舌燥,也是口渴难耐了。” 姑娘听罢回身倾倒了一杯递到年轻人手中,nǎi茶丝滑醇厚令人唇齿留香。年轻人恭敬接过尝到美味眼前一亮,红了脸颊道:“段樵其实是想问,那日问及灵姑娘的事情,姑娘究竟意下如何?” 细细算来段樵自武功学成离开dú门,算上头尾已经是十几年的时间,十余年不长不短正好是一个青春,段樵随自家主子有样学样,也沾上了蒙古男儿直爽的脾气,说话从没那样扭捏,遇见喜欢的女子也敢于迎难而上软磨硬泡。自如缨嫁过来后,段樵便对钟灵这姑娘一见钟情,听说过她的故事更加心疼这柔弱却坚强的女子,遂勇敢地向姑娘表达爱意。话已经出口数日,还不知姑娘家作何想法,心内也是忐忑不安。 “段护卫好意钟灵心领,只是钟灵命苦连带身边人皆不得好运,恐怕无福消受。” “灵姑娘这话从何说起?姑娘福泽深厚怎可自甘困苦,原是段樵说话唐突惊到了姑娘,我且该在这里赔个不是才对。但是姑娘可要切记,段樵一颗心都是姑娘的,我期待着水到渠成的那一日。”段樵话音未落便是拱手一拜,南边认识的几个士兵见到他纷纷远远嗤笑,这年轻人窘迫得不行,遂跑上前去踢开那几个偷看的小子,钟灵见之也是笑的前仰后合,心内道平日里面无喜愠之色的段护卫原来也是孩子一般的脾气,转念却想到了她已经远在京城的坪哥哥,努力地忍住了眼中泪水良久无言。 吵了许久也是累了,必勒格拗不过他的小妻子还是主动服起软来:“缨儿我错了不该提陆知恩的,你想要怎样便怎样吧,我这里绝没有二话。” “大汗缨儿方才话赶话到了气头上,有些话脱口而出了也是我的不是,”如缨也自觉不对遂挤在丈夫怀中绞着他袖口绒毛道歉,“你刚刚说的也对,舍近求远是我做的不好,吉达吉雅是我们两个的儿女,怎么可以只听我一家之言。” “就知道我家丫头最是明白事理的,没有异议的话我便去寻了,可不准变卦了哦。” “好呀好呀...唉呀不好钟灵姐姐方才送过两次nǎi茶来都被我赶出去了,真是的都是我的不好。” 外面两人也开始扒着墙根仔细听帐内动静,见如缨走出来连忙敛起神色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钟灵细想着微微一笑,这小夫妻两个啊,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思越人 可以称为太子一党的主心骨之人,暗中为母家吴氏一门,明里也便是钱声亭一家上下。比之户部尚书吴念祖的韬光养晦,钱声亭几十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权臣着实锋芒过盛。往往人站得愈高也就摔得愈狠,钱氏骤然的失势不过是吴念祖为太子所提之弃卒保帅之策,却不免令其麾下众臣皆人心惶惶,生怕以那山庄公子之翻云覆雨手再寻得个由头祸己及人。东宫几次三番想要动这陆公子,最终也只能铩羽而归,时间一久也便一时暂无良策。 事情渐渐平息,然明眼人皆能看出陛下如此重判钱氏也有那么些一石二鸟的意思,□□羽中世族大家居多,世族做大危及皇家政权之事古而有之,因而朝廷早在□□刘楷一朝就有心整治世族,奈何政权不稳也只能有心无力。如今刘深一朝四海升平,整治世族也成为理所当然,万事但凡开始总要有个良好的开端,钱氏也就不免成为了最好的因由。皇帝因此事一力斥责了太子,朝野猜测当年因一桩小事便将太子禁足此事东宫必不得免,然而禁宫那边此后也再没有大的行动,不禁令人感叹皇帝终究还是老之将至。 如今皇帝陛下心中究竟如何想法,旁人自是猜不透,睿智如淳王这样的天家子女,还是在其中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历代帝王皆重视权力相互制衡,刘深也不外乎如此,为王朝千秋万代考量,一家独大从来就不是皇帝陛下愿见的形势。 “你平日里总嫌我不吃东西,如今却落到自己身上可又是叫我如何说?” 陆知恩将膳房好容易热了三次的南瓜粥递上床榻去,他的小妻子却浅尝了几口便闭上眼睛休息。 阿蛮自生产后身子一直虚弱无力,出了月子也是如此,天气和暖之后,采蘩心疼女儿找了宫中太医来看,太医也不过要她时常吃着些补充体力的方子而已,也坦诚说出今后许是再不能怀孕之类的话。阿蛮自己知道自己身子却还是难受不已,春晖非是亲生子,又只有清兮一个小女,没能为陆家开枝散叶且不说,小女儿没有亲生兄弟姊妹,一个人也是孤单。 “公子且拿开吧,过会子起来再用。”阿蛮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还是没多大用,这每日晨起的头晕症状吃了多少yào效果都不明显,总要闭目休息一个时辰才能起身,几个月来已渐渐成了顽疾。 “再热都没有滋味了,你这又是何苦呢?最后伤的是自己的身体得不偿失。” “阿蛮自己身子心中有数,公子不必时时守在我这里。” “你是我妻子啊我不在这里还能怎样,我家阿蛮要多吃些东西才有力气。且那太医也说过了你若是能安心养着,我们日后还是有机会再要个孩子的。阿蛮不是说过吗以后还要给我生许许多多给清兮做伴,你许过的承诺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嗯...公子扶我起来吧,这会子已经不晕了,”阿蛮心中一暖病也似乎好了大半缓缓坐起来道,“我看这几日父王也是心神不宁,你不是一会儿还要去同知堂,便帮我给父王带些yào过去,就在我那箱子第一层,昨日我方配好的yào物,别拿错了就好。” “你也少cāo些心,父王身体康健自有王府大夫看护着,一会用完早饭,便接着回来躺一躺吧,这一会儿都闲不住的样子没有精力可怎么成。”陆知恩微笑着为妻子更衣,见她脸色不好也是心疼得紧,遂开口相劝。 女儿家回报以一个疲倦的笑容,温柔抚着丈夫轮廓英俊的如画眉目道:“方才头晕公子偏要我起来,现下我好歹起来了又叫我躺着,真真何时都是你的道理。公子不是要阿蛮为你生许多孩子吗,小心我哪日任xìng不生了看你怎么办。” 陆知恩一个心痛将妻子抱得更加紧,眼看着她用了大半碗粥汤才携了她的yào箱去同知堂。阿蛮看他身影渐行渐远终至离开视线,慌忙拿过一侧的痰盂,腹中一阵翻江倒海便将方才吃下的东西都吐得干净,侍女听见声音忙自园子里走进来扶着她身子,硬是揉了很久胃腹才缓解下来。 “蛮姑娘这样又是做什么?这样呕吐已经不是一日半日了说出来才好对症下yào,先生体贴姑娘自会理解。” “宫中最近可能要有大事发生在父王身上,他这旧疾复发才痊愈,不能再让我耽误了他的时间。”阿蛮缓解过一阵胃腹痉挛虚弱地靠在那侍女身上,憋着的泪水也渐渐止不住潸然而下。 湖绿色衣衫的公子一路行至同知堂,穿行在那片桃花林中又是一番令人称道的景致。先生难得出门,来来往往的侍女行过去均是一番窃窃私语却怕他听见,陆知恩心下暗笑也默默掂量起自己容貌来,呵呵,算不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人总是有些不经夸,不多大会子这谦逊的公子也便飘飘然起来。 “这孩子费心为我调了这些补yào,知恩可要替我问候道谢才是。”淳王见yào箱内东西一应俱全,便知那姑娘定是费了不少心思。 “阿蛮这几日身上不爽否则一定要亲自送来的,几日不见父王母妃可是想得难受。” 淳王抬起头来面上波澜不惊,见那年轻人提起娇妻时神色脉脉含情,却是心中不忍。因为心疼这两个孩子,作为长辈的不希望自己出事祸及后辈,有些话真的是到了不得不说的当口。 “知恩如此心疼阿蛮实在让人羡慕,有些事情我便也不再拐弯抹角,或者知恩早已经猜到我今日叫你来的用意。”淳王故意摒退左右,放低了声音说话。 “父王心意我自懂得,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知恩早先便说好与您同生死共进退,况且我们还未至山穷水尽,万事但可从头计议,父王何须着急将知恩置于事外?” “孩子今时已经不同往日,阿蛮身子不好,清兮和春晖两个孩子又都需要你照顾。我动了父皇身边最得力的助手,或贬黜或入狱不过这几日的事情,”淳王说话间已经是面露悲伤,“你我有了这层关系我便不能做事太绝,此时保全自己才是正道。” 陆知恩早就领会到淳王用意只是不能将喜怒形于色,此时听得他的主君这样说来也是含泪道:“父王一定要送我和阿蛮出府去吗?您大业未成可就此甘心?知恩早就受王府大恩正是回报之时,其实您大可不必如此这般眷顾于我。” “本王以为自己可以凭嫡子身份与东宫那边争一口气,以为可以凭权力保全身边人,至今才发现真是大错特错。知恩自从住在府上几次三番有生命之危我且无能为力,如今形势下更是难为,孩子你且走吧不必挂念于我,我二人今生缘分到此为止即可,”淳王说着话锋一转,“只是隔墙有耳,我这府上难说没有太子耳目,知恩走之前还希望帮我把戏做足全套。” 陆公子以凌厉手段动了世族,便是相当于动了国家根本。于是众人皆能听见淳王和陆知恩翁婿两个因为中书相国落马之事吵得不可开jiāo,淳王坐在上座气得浑身发抖,陆知恩也是在其左侧位子上抚着胸口连连咳喘,争吵接近一个时辰互不相让,以致淳王居然开口要赶山庄公子出府回山庄去,消息不胫而走,东宫听了甚是满意,也总算拔除了这一眼中钉ròu中刺。 “本王会先给你夫妻两个找个落脚之处,待阿蛮身体恢复些,知恩还是回山庄去吧,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出了淳王府便不是我能cāo控,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了。” “知恩拜别父王,若今后再有用的到知恩之处,父王且差人随时唤我,知恩必将万死不辞...只希望父王母妃珍重身体,一切都没有生命来得重要...” 年轻人眼含热泪三拜于淳王面前,淳王只背对着他心痛难忍却并不相扶。虽是做戏,陆知恩出同知堂时身体也是极其不舒服,一阵阵心悸袭来令人难以支撑,福禄连忙扶上去却被他轻轻推开,他咳喘着依旧挺直了身体大步离去。 陆知恩二人出府时仅带了两个孩子和三四名侍从随行,福禄近古稀年岁看淡世事变迁,与这陆公子认识多年也算是相知相惜,此时见这恩爱的小夫妻两个被迫出府来万般心疼却无力改变现状,也只能说些安慰的话:“小先生在此暂做安顿,有什么缺少的差人通知我即可。孩子你也莫要心重,有些事情天命所归不是一时一刻便能改变之。王爷的意思,如若日后能有机会见面畅聊也便是人生一大幸事,若再无机会相见,只希望你夫妻两个远离争斗再也不要回京。” “知恩谢过管家,今后便不会再麻烦王府,唯望府上一切顺利。” 陆知恩携阿蛮跪地相拜于这王府大管家,惊愕得福禄也是泪流满面无法抑制。福禄连忙上前扶起他夫fù二人,陆知恩一时心口绞痛脸色白得吓人。 惊蛰已过,又是一年春风十里。 ☆、瑶阶草 “母妃实是老谋深算,父皇年老体衰耳朵根子也软。那老四以为除掉一个钱声亭便能斩断我其一左膀右臂,殊不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到底还是输在了父皇卧榻之侧。” 太子自母妃宫中尝了一口这肥美异常的红焖羊ròu,满眼皆是惊喜。事情已过半年余皇帝陛下的怒火也被浇灭下去,陆知恩这一心腹大患又被淳王赶走,东宫便更加敢于行事。天气冷下来之前,北境又是进贡上千马匹牛羊来朝,草原土地肥沃芳草萋萋,牛羊也是肥美健壮,辅以宫中膳房人等的上好手艺,各宫内这年冬季便又添了一道美食珍馐。其中又以吴贵妃长生殿中烹饪羊ròu的手艺最佳,由此太子更是有口福。 却说这吴贵妃也已是快到花甲年岁,却一直浸在深宫之内保养得宜,虽青春不再也风韵犹存,鬓边白发要比同龄的几个妃子少了很多,大多也是得益于这些年圣宠不衰。后宫佳丽三千人,吴贵妃可谓三千宠爱在一身,众姐妹纵使再年轻貌美却也没有她这般稳住圣上的好手腕,因此吴贵妃不免招了无数羡慕嫉妒。钱氏案件过去许久,本已经是板上钉钉,朝堂却因吴贵妃枕榻之侧一句旁敲侧击再起波澜,皇帝虽斥责贵妃后宫fù人不得干政,心中却也是落下一个疙瘩一般对此事有了更多的考量。 “我不过尽力而为而已,也是我儿好福气,”吴贵妃随着话音为儿子斟上杯中酒,烈酒配羊ròu在这寒冷时气中别有一番风味,"炯儿万不可忽视你舅舅的运筹帷幄,当年睿智如王那样的非凡人物尚折在你舅舅手下,淳王心中少有城府不过一个刺头而已更好对付。他这人做事你放心便是,从来没有不划算的买卖,早晚都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舅舅也做了这么多年户部尚书,经手这样多府库钱粮,心中自是有一杆秤。母妃如此手段,看来做了这些年贵妃,再提升些也不过指日可待,儿子在这里倒是要先恭贺母妃荣登后位。” “后位我已是不图,日后炯儿若成了大事还望眷顾一下你母亲娘家便好,”对面贵fù以衣裳广袖掩住口鼻轻呷一口热茶转了话题道,“这羊ròu味道正是最好,我儿难得来我这里一次少谈些正事罢,都散朝了一定腹中饥饿,先进些饭食才是最为着急。” “这会子我在母妃这里进午膳,老四却被父皇单独留在养心斋,明着说是与其商议南方赈灾之事,看朝堂形势十有八九是在斥责于他。我这四弟,今日又是有这一番好受,真是可悲可叹。” 贵妃观望着儿子面目表情,心下一沉便挑起凤目开口:“炯儿这话却说的不是时候,万事未有定局之前变数随时可生。皇室子女面无喜愠之色,我的炯儿即便再欢喜也不要因一时情绪被有心之人捉住了什么把柄。” “母妃谆谆教诲儿子记住了,日后这般帝王心术,儿子还有许多细节要向母亲和舅舅讨教才是。” 太子也将那架在炉火上的铁锅炖羊ròu夹起一片放置于母亲盘中,见母亲微笑遂回报以笑容。以吴氏之精明强干,大多当我傀儡而已,日后真的成了大事也必当是朝中一患,必yù除之而后快。 养心斋后殿龙涎香气四处弥漫,皇帝刘深怒目圆睁,严令包括内侍李宝善在内的所有人退到殿外去,仅留下淳王一人。这位年逾花甲的皇帝陛下近日以来精神日益不好难以理政,年轻时随父兄南征北战落下的腰伤犯起来甚至都难能上朝。帝王家亲情最是淡薄,皇帝背对着儿子努力撑着桌角,疼得出了一身冷汗却咬紧了牙关决不能让这些小辈看出一丝端倪。 “父皇想要问我的话但可讲来,若是憋着伤了龙体,便是儿子的不是。” 淳王此时独自跪在下首,早就预料到的结局终于还是来了,因此心下也是坦然,只不卑不亢地抬起头来面对自己父皇的讯问。 “钱氏世代官宦之家,也已经折在你手下永世不得为官,怎么我儿还不满足么?”皇帝缓过腰痛慢慢回过身来,一双与淳王轮廓相似的鹰目投shè出凌厉的光芒。 “我朝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可有这些社稷蛀虫毁谤父皇励精图治一世清明?父皇应知钱氏贪赃枉法是罪有应得,却说是儿臣之过,未免冤枉了儿臣。”淳王刘焕俯身下拜叩首于地,唇边却泛过一个不经意的笑容,暴风骤雨来临之前的平静,果然是持续不了多久的。 皇帝坐在御座上也是振袖冷笑道:“知子莫若父,陆知恩帮你这么多绝不是一般诗书jiāo游所能为,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当我眼盲不知?你兄弟二人多年矛盾,朕皆不管紧着你们争斗,如今却发展到要动摇国本的程度,若再不chā手,朕的一个个好儿子岂不是要颠倒了这乾坤!” “既然父皇这样说来,儿子也不再相瞒。父皇一向有志于整治世族大家之势力,就事论事而言儿子如此行事不过是帮了父皇一个大忙,怎么父皇还要做追究?” “朕的好焕儿真是能言善辩,朕本以为你兄弟二人终究可以顾及骨ròu亲情冰释前嫌,看来真是老糊涂了。天家子女为了一个御座竟然可以争斗到此种程度,太子乃一国储君,若是变动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5 章 ,我朝面上一派祥和太平实则内忧外患,朕怎能说变则变?王是你兄长,太子也是你兄长,你又是情何以堪?” 淳王直起身子直视于他的父皇,神色已是一潭死水:“骨ròu亲情?说到骨ròu亲情,父皇当年所为岂不是比我更加变本加厉?大伯乃父皇一母长兄,远谪岭南近二十年之久,一生孤苦无后死前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便是父皇顾及骨ròu亲情所造成的局面吗?” 刘深被提及当年往事刹那间怒火中烧,这些年尽人皆知此时乃皇帝心中忌讳不敢提及,血淋淋的画面一瞬间闪现在脑海中令他不忍直视。长兄刘潜温厚仁孝,庆熙十五年时父皇以坐天下需要仁义之君为名将嫡长子立为太子,却只给了他一个颖亲王的名分。刘深军中威望甚盛又有钱氏吴氏两大世族扶持,因此上下皆是不甘,经过百般筹谋终于庆熙二十年发动禁宫北门变乱,以太子谋反之名将刘潜及其家眷从属三四十人押在城下。刘楷当年也是见形势已成定局无可转寰,遂废太子为寿王贬谪至岭南潮湿多疫病的地方种田维生,却并不再立太子之位。三年后刘楷终让位于次子做了太上皇,迁居毓阳宫再不问政事,只陪同老妻一心抚养几个曾孙辈的孩子。 父子自此以后产生了越来越深的隔阂,日常jiāo流也不过每日请安而已。废太子刘潜长子早殇仅留一年幼次子,小儿也夭折在向南方的千里遥途之上,自此之后再无子女。去岁暮春,六十八岁的刘潜病逝于岭南,死前看管他的官吏问其有何遗言,刘潜只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遂溘然而逝。 “前朝宦官乱政已久,曾祖父刘锡作为平州节度使一生为萧氏皇族鞠躬尽瘁,尽除乱臣贼子才挣得一个陈王之位。祖父去世之前不也曾嘱托父皇提防世族不臣之心?父皇可还记得?” “谁给你的胆子提及先祖名讳?何况当年之事发生时你还未加冠,其中真相你又从何知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却说父皇当年如此爱重王,兄长却一朝被害,父皇难道从未对彼时之事存疑?儿子如不顾及二哥与我乃同根生,此事原本可以成为我扳倒太子之最好把柄,一旦真相大白,即便父皇也保不了太子和吴氏一门。” 父子两个争吵了近一个时辰已经是午后阳光最dú的时分,室外一众内侍手中端着两份午膳却不敢进入。冬日温暖的阳光透过窗间缝隙斜斜透进殿内温暖着一室寒凉。历代皇帝的玉玺端正卧于御座前的几案之上,多少人为了这一枚印章,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们的主君也就成为了孤家寡人。 “朕已是风烛残年早就没了这个心力,焕儿你且远远离开京城吧,这个位子注定不会是你的,莫要多想了。” 见父皇努力忍受病痛的老态,刘焕心内一痛面上依旧平静无波,敛身又是一拜道:“儿臣早就预料到会是如此,只是一天事情不能尘埃落定,儿子便不会放弃。只希望父皇保重龙体,儿臣无论身在何方必日日为父皇祝祷,也祝我大陈繁荣昌盛。” 皇帝见儿子离去如抽干了力气一般瘫倒在御座之上,虽说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到了暮年面对亲人的咄咄逼人,终究还是出于无奈失了心。 景运十五年十一月十六,皇帝颁下旨意,以欺君之罪褫夺淳王亲王封号贬为庶民,远远流放至西北大漠。淳王府一日之间被查封,这位近不惑之年的王爷遣散了所有下人仅携几个家人孤独地离开京城,将过往所有往事抛在这是非之地。 ☆、声声慢 炎炎夏日太阳dú得要命,阿蛮躺在园子yīn凉处躺椅上浅浅睡着,身上却还加了薄被。也许是身体难受,她在梦中依旧是睡得极不安稳,唇上也并无一丝血色。 自从前岁生下清兮后这小fù人身体便一直不好,起初还能做点力所能及的活动,时间一久甚至连走路都难以做到,成日里只能懒懒地坐着或者躺着,身体状况也是每况愈下。母亲身体不好,自然也就没有多大精力抚养小女,采蘩虽心疼这母女两个却只能远远看着无能为力,私下里无人知道的时候才敢请了rǔ母去他那边帮忙。孙有泰过了年听说王府这边的事情又是一日千里地赶到这里,见到这小夫妻两个时也心痛不已。 阿蛮医者最是懂得自己身体,自知即将不久于人世,遂再不用yào只等着那一日到来,如今拖了一年的时间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即便陆知恩也能轻松抱起。这日下了几日大雨,雨后空气清新风和日丽,陆知恩便抱了妻子出来透透气,也希望能减轻些病势。 “公子帮我倒杯水吧,阿蛮渴了。”阿蛮只闻了一下陆知恩递过来的yào汁便推开不用,觉得口干舌燥便呼唤着她的夫君倒杯水来饮,身上却是一丁点力气也没有。 陆知恩自桌上倒了杯水坐在她身边搂着她双肩,将她身上薄被拉高些覆住上身。阿蛮饮下水略闭眼喘息着,咳嗽起来便止不住,手中白色丝帕被鲜红血液浸湿了一块又一块,好不容易咳嗽停下来,女儿家脱了力一般倒在丈夫臂弯中半眯着眼睛,这样的身体终究是不中用了。 “良yào苦口,孙先生连夜熬的yào汁黑眼圈都出来了,阿蛮为何不喝呢?” 陆知恩将小女儿身子放在软枕中,随着轻轻拭去妻子嘴角血痕,泪水也已经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却见他的小妻子用尽力气颤抖着握住他手不愿放开。阿蛮心知本就是fù科的不治之症,拖到此时身体各处都开始衰竭,昨日也才刚刚止不住地吐了半盆血。这几日常常昏睡不醒,但凡醒过来时浑身上下皆如小虫啃噬一般地疼痛,所以清醒的时刻也是越来越少。 “我想多看看公子...咳咳...用过yào便总想要睡着,便看不到公子春晖和清兮了。若是阿蛮真的睡过去了再看不到你,阿蛮心中不甘啊。” “你这是说什么混话呢?阿蛮想要看我便要看一辈子,因此乖乖喝yào才是。平日里都是我躺在这里阿蛮放心不下,现在反过来让我多伺候你些日子也是好的。” “阿蛮只怕大限就在这几日...咳咳咳...公子和师父又何必再为我费心思?”阿蛮胸口一痛双眉间瞬间皱起,便又咳了几声带出一溜血丝。原来她的公子几年来一直缠绵的旧疾,竟是这样子折磨人。 陆知恩不忍再听下去遂紧紧握着她手掌覆在自己胸口,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吃着妻子吩咐下的yào膳身体没有大的病痛,因此心跳虽不规则但稳健有力。他双目含泪道:“如若我的阿蛮离我而去,我独活于世还有什么意思呢?我的妻子贤良德惠将我照顾得这样好,我活那么久又是何必,还不如随你去了。” “不能的,”女儿家最后以手抚着他胸口上毕现的伤口轻轻揉着,“公子还有那样多的大事不曾完成,父王还未能荣登大位,你又怎能这时便撒手不管?再者说,春晖这孩子命苦已经没了亲生父母,我不能让我们的小清兮再成为孤儿...” “父王自知形势不妙才将你我送出王府来,然清兮健健康康能吃能睡的一切都好,好阿蛮有什么话便告诉我吧,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七年余朝夕共处,三年举案齐眉,山上几个从小长到大的小姐妹姐姐姐姐的叫的欢快,要她好好保重早点回去的嘱托犹在耳边。学堂先生说自己是从河流上游漂到他们寨子里的娃娃,她是吃着百家饭长到大的姑娘,先生一生治学却异常清贫,也只能提供给她一个容身之所。寨子里所有人对她都很好,先生又教她读书识字采yào行医,让她去医馆里帮忙好有份饭吃。然后遇见师父教授医道,来到长安见到公子,王府上下对她也是从无苛待,又有幸成为公子结发妻子生下清兮。前生是在佛前积攒下多大的功德,今生才能遇见这样多好人,想来这一生也是功德圆满,又有什么可不知足的。阿蛮从来没有什么求不得放不下,只是这将要离去的时候,还是想家了啊。 “阿蛮毕生所愿只有一点,惟求身后公子能将我送回大巴山去,我生在山上,也将魂归故里...” “再有...公子一定要找到缨儿妹妹,告诉她...即便不能在一起也要告诉她...我将她的先生养得好好的,让她放心...”阿蛮说着话已经喘的厉害,胸口一起一伏几近喘不上气来,天色渐晚空气间的寒冷也笼罩下来,陆知恩抱起妻子瘦弱的身子回到房内去让她平躺下,他的小妻子已经是气若游丝。雨前冷风骤起草木皆倾,春晖抱着刚会说话的妹妹进到里间来接近娘亲床前,拉着她素手抚在小清兮脸颊上,阿蛮对视着女儿面上甜甜的笑容指了指腰间银环,春晖会意取下戴在妹妹手腕处。母女连心,粉嘟嘟的小清兮意识到母亲即将离去,虽说不懂事,面上也收敛了笑容流下几滴泪珠。 自此后的一周时间里阿蛮一直昏迷不醒,陆知恩也只日夜守着妻子茶饭不思,几天内竟是清减了许多,孙有泰看过脉象,便知他身体状况也并不是很好。陆知恩怕惊到妻子好梦只努力压制着咳嗽,实在难忍便行至园子里压着胸口用尽全力咳出来,眼看着心疾便要发作,他却摆摆手拒绝了所有人要他卧床休息的好意,只坐在床边握着阿蛮的手不肯离开,至少一觉醒来这手还是温暖的,便知道她还活着。 景运十六年六月初十深夜,阿蛮自梦中醒转过来浑身抽搐着喘不上气,陆知恩紧紧抱着妻子,努力拭去她嘴角因抽搐而溢出的血沫和口水。随着甜甜睡着的清兮一声突如其来的啼哭,她的娘亲微笑着在了一生挚爱的丈夫怀中没了呼吸,双目阖着嘴角犹带笑意。老山羊听说这边情况汲汲皇皇赶过来的时候,阿蛮早已经断气多时。今年夏天的雨水格外多,屋外一时雷声大作,天地为之悲泣,万物为之哀鸣。 “逝者已矣,知恩节哀顺变。”孙有泰扶起陆知恩瘫倒在地的身子探上他脉门,即将昏倒的陆知恩脉象虚浮得几乎摸不到。 “阿蛮啊...我的阿蛮啊...” 春晖抱着止不住哭泣的小清兮坐在娘亲身边,清兮见阿蛮面色犹带红晕犹如正在熟睡中,也是悲痛得娘亲娘亲地不停呼喊。陆知恩强压了几天的泪水如滔滔江水奔流而出,一手紧紧抓着胸口衣襟,心头涌起的痛感仿佛那年的一箭穿心,他撕心裂肺地向天地哭喊,却再也唤不回那个灵魂。 那个始终唤着他公子至死不曾改口的好姑娘,总在耳边叽叽喳喳说着公子这样不可以那样不能够的絮叨女孩,去世前几个月病得昏昏沉沉还去厨房给他煲养生汤,明明烧得没有胃口吃不下一点东西,还是掏出帕子来擦净他嘴角上汤汁油光,只看他比平时吃的多些就能开心得像个孩子。我的好阿蛮你怎么能放心这人世呢,你不是几次三番地说过要给我陆知恩生好多好多孩子,等我们老了让我给几十上百的子孙讲那些曾讲给你的故事的吗?你怎么舍得啊? 玉铃走了,阿蛮也走了,难道在我身边的人都注定不能长久吗?所以我亲爱的小姑娘啊愿你离我千里万里再不要见面,我本就是不祥之人,再也不想让身边任何一个爱的人再沾上厄运。 “啊......” 如缨自梦中猛地惊醒,梦中她的先生和阿蛮两个浑身上下都是斑斑血迹,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她面前。她一只手握成拳头死命抵在疼得难受的胸口上久久不放开,必勒格也被小妻子惊醒忙点燃烛火,只看到他的丫头额头上布满细密汗珠,牙关也是紧咬,面色苍白得可怕。他披衣起来搂住她被冷汗浸透衣衫的身体安慰道:“丫头这是怎么了?要不要我叫大夫来看看?” “无事,就是做了个噩梦,不必惊动他人一会儿就会好的。”如缨闭着眼睛摆摆手,突然的心悸也渐渐平复下来。 最近草原狼群繁殖期,年年此时牧民家牛羊财产都不少受损,白天里小姑娘便帮丈夫跑了一趟慰问乡民,实在是累的不行。必勒格抚着她额头轻轻揉着:“衣裳都湿透了,我帮你换一件吧。今天可能也是忙得累了些,明天多睡一会我便不打扰你了。” “嗯,大汗也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 小姑娘揉揉心口,这些日子总是没来由地头晕难受,只希望远方的亲人们都平平安安才好。 ☆、鬓边华 长安城的九月秋高气爽十分舒适,城门打开的时刻天空才蒙蒙亮,街道两侧少有人行,商铺间仅亮着零落烛光。锦绣长安仍在她长醉不醒的好梦中酣眠,但见城门那边掠过两黑一红的三个马上身影,定睛看去来人宛如祖孙三代,那年纪最大的老人银发长髯却精神矍铄,后面跟随着红色披风的亮丽女子与一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昨日宫中内侍方清扫街道以迎外邦宾客来朝,因此三人虽策马疾驰而过,马蹄间却少有灰尘。早间卖馒头的摊位老板正抬眼欣赏那宛若仙人的三代人,不料一个恍惚马匹便消失在视线中,便低头继续忙着自家早间生意。 陆知恩自往巴山扶灵归来便连续病了这几个月,清晨自浅眠中醒过来之后只是拼了命地咳嗽着,痰液中也更添些血丝。几月前带妻子回乡,山上小姐妹见当年离开时好好的一个人,再回归已然是一缕芳魂归黄土,不禁怆然而涕下。既已送灵回故土,陆知恩再无理由逗留下去,便谢绝了医馆要他留下休养身体的好意执意回长安城来,不想这一路病势反复又长途跋涉,若非用yào及时,他这身子且是熬不过漫漫长路。 “知恩又小孩子脾气了不是?这yào还是要进的,不服yào病怎么会好?” 姜羽自外间端着他日常汤yào进屋子来扶他起身坐好,陆知恩方坐起心脏处剧烈绞痛着,更是没有用yào的精力,只眉间紧皱用力抓着胸口衣襟。他另一只手无力抬起缓缓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6 章 开yào碗,指尖泛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青紫色。陆知恩惯xìng般摸向床头锦盒,yào丸已是不多,姜羽连忙将他手指收回来含泪道:“你小子不要命了?这yào虽能激发体力但dúxìng极强,你都这样了还嫌命长?” “羽儿莫急,把yào给我便好。” 一个浑厚而有些苍老的熟悉嗓音自门口处响起,姜羽慌忙离开床榻下拜于来人。陆知恩也是勉力撑起身子想要下床去,却不料失力摔在靠枕上重重咳嗽起来。 “师父...徒儿拜见师父...” 老者已经十年不曾见到心爱的小徒知恩,未曾想到见面时却看到爱徒病骨支离更甚当年,原来十年前一朝的创伤竟将他本就多病之身伤成这样子。老人家不忍再打量他,只是令所有人都退出屋子,遂抱着陆知恩单薄身体一边拍打一边啜泣。陆知恩多年的心里防线,在见到自己师父的一瞬间便全部崩溃。 “现在就我们爷俩在这屋子里,知恩还是要叫师父吗?” “舅舅...知恩这些年虽身在长安,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舅舅可知知恩想念您想到快要发疯?” “舅舅什么都知道,只是舅舅身份一旦外露将会给山庄带来灭顶之灾,故不能与你有更多联系。十年呕心沥血,我家孩子可是受尽了苦楚,所以舅舅来了啊。” “孩儿不苦,舅舅年事已高却要千里万里来这是非之地看我,才是知恩的罪过。” 老人家拥着这病弱的年轻人满目皆是舐犊情深,见他强打着精神同自己讲话更是心疼。陆知恩说着话呼吸急促起来,他抚着陆知恩胸口处帮他顺下一口气,不料这怀中人疼得面色更加苍白憔悴几分。老人托着他绵软的身子细细按摩着身上每个关节和穴位,希望他能在病痛中有少许舒适。 年轻人闭目缓了好大会子才有力气开口讲话:“知恩想要知道当年之事,奈何舅舅从不提起,今日相见可否告知一二,也便是绝了我这将死之人的念想。” “孩子你这是从何说起,什么将死不将死。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便告诉你就是,剩下的事情全由你自己做出抉择。舅舅已经年老,利用了你这样多年已经是不忍,今后只希望你再苦都要好好活着。” 萧锦权,前朝灵帝嫡长子,平帝萧锦华嫡长兄。灵帝一生未立太子又是突发疾病猝逝,当时的刘楷位列陈王扶持萧锦华登上大位,长兄锦权在夺嫡之争中一败涂地遂隐居于南安山化名徐西辞,一生经营玉石生意行走江湖,南安山庄庄主徐西辞诚信经营义薄云天,一时也是江湖名气大躁。 皇族萧氏虽困于军阀混战中渐渐失势,然兄弟二人均是胸怀天下心系百姓之人,庆熙三年大陈永州王萧锦华自知吴氏将加害自己,不得已将消息传至南安山兄长处,遂服dú自尽于长安北郊明德宫中。永州王身后家眷迁居宫外,却一直受花蟒dú门追杀四散奔逃,萧锦权万般努力,才终于救下当年最宠爱的小妹荣宁长公主萧卿卿,四十年来南安山在暗地里四处寻找前朝皇室家眷及其后人,终究还是不知所踪。南安山众师徒从那以后立誓一生维护大陈刘氏政权,与dú门势不两立。 “你父亲陆中庸随我建立山庄,不想一次外出押货时丢了xìng命,卿卿怀孕时已经三十几岁不再年轻的姑娘,又怀胎八月身子本就不好,听到消息惊惧早产,因而落下了你这先天的疾患,当晚她也便去了,”萧锦权白眉间一蹙老泪纵横道,“余下的事情,知恩便都已知晓,这些事情舅舅自认再也没有瞒你的必要,知恩病中可万万不要激动。” 老庄主萧锦权背对着他病中的小外甥诉说往事,话音轻描淡写,似在诉说邻居家长里短。苍白的青年软软靠在床头,时气渐渐寒冷屋内虽点着火盆也并不和暖,一手还是习惯xìng抓着被面汗如雨下。真相一点点揭开,陆知恩心下也是越来越吃惊,萧锦权一生维护大陈刘氏政权江山永固,旁人道山庄目光长远,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背后却是这四十年来的隐忍负重,陆知恩定睛远望着舅舅星眉朗目,若是他们生逢其时,又该是怎样的一个天下。 “以前不曾向你提起过这些事情,如今知恩可否明白舅舅维护大陈的用意?我萧家无能为力之事,只要有人做的到,姓甚名又有什么重要。那个宝座我曾经那般急于得到,后来想想实在是没任何意义。” “舅舅虽不在其位,一腔爱民之心依然天地可鉴,我若是您自知万万不能做到这个程度,知恩佩服。” 萧锦权回身重又坐到他身边去,拨开他被汗水贴在面上的头发道:“只可怜了我家知恩孩儿,你母亲给你取的这个名字仅求你知恩但不图报,而天不遂人愿,舅舅还是将你做了这局中棋子。那个孩子名唤何时了,小孩子父母双亡甚是可怜,他族人便叫他投了山庄来,我见他机灵能干更甚玉铃便带来你身边,阿蛮刚走你身边不能离了人。知恩等养好身子,走一趟大漠去找淳王吧,水中蛟龙不应该埋没于西北漫天黄沙。” 陆知恩无力地睁开眼睛,眼神却是坚定。他的主君去西北的时间已经那样久,却从没有一点消息传来,刘坪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告诉他那边一切平安顺遂,岂不知他为了让自己病中安心而伪装出来的神色早已经暴露无遗。父王慈悲出事前将他几个晚辈撇的干净,只带了家人去流放地,这一番拳拳之心,却是叫人如何能弃之不顾。 “舅舅且放心,知恩下山来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半途而废的想法。这孩子我看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跟在我身边可是要受苦了。” 二人口中的男孩子正在院中逗弄春晖,春晖这个年纪最喜欢和年纪稍长的大哥哥玩耍,追着何时了要他腰间当腰带用的随身软剑。何时了身上有些三脚猫功夫,几个闪身将这奔跑的小男孩哄的四摇八晃。春晖踉跄着朝西边一树桂花跑去,可巧正好撞进碧云怀里,陆知恩扶着门窗自房内出来,小孩子嘴馋,一颗果ròu饱满的梅子便将他唤回爹爹身边去。 甥舅二人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姜羽便傻站在风口挠了一个时辰的头,这江湖传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姜大侠,话到嘴边却还是个榆木疙瘩。萧锦权此番带碧云下山来便是要促成二人好事,老人家实在看不下去,遂靠近他身边一脚将他家大徒弟踹到碧云身边去。碧云正蹲在树下捡拾可以做糕点的花瓣,一树粉白桂花映着姑娘家月白及地的衣裙,姑娘虽眼角爬上皱纹发丝也不再如瀑布般乌黑亮丽,却依旧动人心魄仿佛画中仙子。听见动静,十几年见惯世面宠辱不惊的碧云还是露出了小女儿情态。 “姜羽你是要急死你师父是不是?知恩我告诉你啊我简直要被他气得少活十年。” “云姑姑,姜伯伯喜欢你呀,你就嫁了好不好,春晖等不及要吃糖啦。” “师父和春晖都这么说了,云儿便跟了我吧。”姜羽向树下的女儿家伸出手去,神色羞涩而诚恳。 “腿麻了,要扶。” 碧云红着脸颊扶他胳臂站起身来,姜羽趁其不意一个深深的吻覆上去。老人忙唤着大大小小几人快步跑走,春晖手中小风车在秋风吹动下,只听得噼啪作响。 云姐姐,知恩此去也许真的不能再见,但愿你一生幸福安康。 ☆、梧桐影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如缨低垂着头纤纤玉指扫过书页,驼铃一般清澈明亮的嗓音自帐内传出来,往来侍女皆驻足静听。南朝襄阳公主美若天仙,又少了很多汉族亲贵女儿的矫情,这样的女儿家做他们的王妃,是人皆会喜欢得不得了。 小缨儿抖抖衣裙上的灰尘,抬头却见对面两个不足三岁的孩子简直可爱到令人喷饭。吉雅早慧已经识得许多汉字,自婴儿时便喜欢母亲给她念南朝的诗文,母亲只要念一段书即便前一刻哭得天昏地暗也能马上安静下来;反观哥哥吉达却截然相反,他的父汗一有时间便必须要带着这孩子骑马出去兜风,实在找不到父汗便缠着段樵,否则能哭闹一晚,对书籍文字却兴趣缺缺。两个孩子xìng格南辕北辙,缨儿有时也是很纳闷,都说一胎子女心xìng应该相似才对,这兄妹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吉雅听母亲念书只坐在那里当乖宝宝,吉达却是困得口中流涎,恨不得一头就要睡过去。如缨苦笑着轻敲儿子小脑瓜说话:“方才母妃念的,吉达吉雅可记住了?” “记住啦记住啦!”小姑娘吉雅高高举起手来,小脸上泛着得意的笑容。 必勒格散了宴席回来时远远便听到母子母女三人其乐融融一团和气,帐外驻足听了一会子已是莞尔一笑。给太子刘炯那边除去一个重要的绊脚石,太子自是欣喜便送了许多的稀缺物件过王庭来。必勒格从不稀罕这些东西便尽皆分给了手下弟兄把玩,几个兄弟得了恩惠非要请他们汗王吃酒祝贺,汗王轻笑,酒ròu歌舞皆是王庭所出,还需要他们请客,真不知这些人怎么想的。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几日以来面对他家丫头的款款深情和两个孩子的娇憨情态,他却不知应当如何面对,心中实在不是滋味便只好借酒浇愁。 侍女见他过来忙上前行礼,年轻汗王却挥手让钟灵带她们退下去。必勒格掀帘进帐,两个孩子见到父汗亲热地扑过来,孩子父亲一手一个地抱着他们向妻子撒娇道:“女先生,今日这课便停了好不好?玩了一天,孩子们都困了啊。” 吉达顺着父亲话茬拼命点头,女儿吉雅虽然也想去玩耍却碍于母亲情面不敢多说话,蹭着父亲胡茬满脸乖巧懂事的样子,只剩下如缨一个坐在羊皮软垫之上撅起嘴来,露出满目的不悦神情。 “不可以,这篇文章才刚刚开始读,你一进来他们当然会困,”如缨强压着心头的不安开口,“吉达是个大孩子了知道吗?妹妹都没有要睡你怎么可以先睡呢?” 夜灯清凉,小姑娘吉雅打了个喷嚏,为了取暖往父汗身上蹭得更紧一些,红红的小脸埋在父亲锁骨上憨态十足,而小男孩却是被母亲一句话激起了斗志,于是挣扎着自必勒格怀中下来一小步一小步挪到母亲身边去甜甜说道:“妹妹不睡吉达也不睡,但是母妃也很累了,我保证就这一次,以后一定好好听母妃念书。” “嗯就这一次,以后父汗陪你骑马shè箭母妃陪你读书习字,吉达吉雅皆是草原汗王的孩子,无论今后在何处都是不能落人话柄的,都明白了?” “吉达吉雅听到母妃说的了?只此一次绝无第二次机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能做到守信用?” “孩儿明白,一定做到。” 如缨阖上书本慈爱地吻上两个孩子额头,放心让rǔ母带他们去睡觉,长安城的消息已经有大半年不曾过来,原来都是必勒格帮她打听,这半年以来她的夫君总是忙得天昏地暗却让她早些休息,她常常半夜醒来时身边床榻仍是空的。虽知他有求必应,如缨体谅夫君辛苦便不再央求他为自己做些什么,心中却日日打了小鼓一样不能平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中挂念着长安城却不再那样想念她的先生,时间总是一剂良yào,将心间所有旧日伤口形成的疤痕,抹的渐渐淡退了痕迹。 缨儿yù为他斟上温热nǎi茶缓解一天的疲惫,必勒格却将头靠在她肩膀上闭着眼睛休息,令小妻子不能行动。她默默抚着他因疲劳而有些暗黄的脸颊心疼不已,声音轻柔地开口说话: “大汗起来泡泡脚再睡好吗?缨儿知道你累了一天,洗一洗就好了。” “过一会儿吧,我想先靠在丫头身上闭闭眼睛。”父子一派,必勒格闭着眼睛时神态与吉达简直别无二致。 冬日的寒风将帐帘掀起一角冷风灌进来,钟灵正巧看到二人甜蜜情态便知趣地走远一些。她的小公主早已经适应了新的生活,这如黄河之水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悠悠岁月啊,如草原上的长歌短调,还是留下了快乐带走了伤悲。 春晖背着何时了前日给他做的一把木头宝剑轻轻揉着爹爹钝痛的心口,娘亲去后爹爹的身子便一直不是很好,病发起来更是骇人。陆知恩缓解过一阵心口绞痛饮下苦yào,靠着太师椅扶手默默揉着小儿郎稀疏的头发思绪万千,当年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初识得玉铃,他便是这样稀疏蓬松的头发,发质并不好还有些微黄,春晖这点真是与自己父亲像了十足十。入冬以后一直干旱无雪水,田间地头收成不太好以致京城百姓缺衣少食,连他的yào品都有些供给不及,可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是应当多补一补才好。春晖已经长大,他今后走向何方一切未有定数,连自身尚且无暇顾及,便将这孩子送去山庄历练历练,也是对彼此都好。至于清兮年纪尚小,他却是舍不得放开的。 “春晖舍不得离开爹爹和清兮,爹爹身子弱不能受累,春晖还要保护您的。” “清兮有爹爹,爹爹有时了哥哥在身边,春晖放心就好。再说春晖也不是一个人去,琢儿也会陪你一起的。” 萧锦权和春晖一老一小玩的开心,看着这小家伙总是缠着何时了似是有意学武,陆知恩便动了送春晖去山庄的心思。八十多岁的舅舅本来要送他去西北,陆知恩考虑到至亲年纪大了便婉言谢绝,只将这小娃托付给他。可巧平州郡王携妻子小儿到他这园子里来正巧相遇,刘坪也是想要琢儿一同上山受教,三人一拍即合便定下了这件事情。 “他也去吗?哈哈好呀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7 章 此春晖便有伙伴了,只是若我想念爹爹和清兮了可如何是好?我去哪里寻爹爹呢?” “春晖莫要寻我,”陆知恩歪在椅子上被凉风一激轻轻咳嗽起来,腿上的毯子随之掉落,瘦弱残破的身体如水中浮萍一般似随时都要离去,“咳咳...爹爹要去做的事情成败一切未定,如若成功当衣锦荣归长安城,若是败了也许便再没有生还的可能。如果能回来,爹爹一定去找我家春晖。春晖已经长大了,只要记得保护好自己,就是对爹爹最大的抚慰,知道吗?” 六七岁的小孩子听到此处心中难受,已是不忍再听下去,于是自地上捡回毯子重新盖在爹爹双腿上细声言语:“爹爹要做的事情,春晖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看着。但凡以后能用的到我的,爹爹送个信过来,春晖一定二话不说。” 陆知恩见小儿懂事可爱咳喘更甚,吓得春晖连忙一下一下捋着他胸口却不见他有好转的迹象,陆知恩摇着手已经是喘得变了脸色。琢儿自外面蹦蹦跳跳过来找春晖玩耍,顺便在父亲要求下携了孙神医过来将他扶上床榻去坐着把脉。两个男孩子正是最天真可爱的年纪,何曾想到他们的命运,从此便拴在一起,跟着世事风云变幻而随波逐流。 玉铃毓秀夫fù的坟在长安郊外的小山之上,每年清明和二人祭日,春晖都被爹爹带着去祭拜,临行前更不会例外。春晖扶着爹爹刚退了烧的虚弱身体一步步走上山去,跪在父母亲墓前想到以后有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眼泪已经洒满衣襟。 陆知恩自玉铃去后早已经掩了悲伤,其实这几日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还是难受得抚着小孩子碎发蹲下了身子。玉铃用尽一生陪在他身边,亦兄亦友形影不离,相信一定会保佑这个孩子一生平安无灾无难。 眼看着就要开春,等河水一解冻便要北上,流年不利,朝堂之上却是有条不紊。风雨来临之前总是异样的平静,似乎有大事即将发生,陆知恩心中不安,人到中年年华未老双鬓先斑,而前方万事时不待我,想要未雨绸缪已经是来不及的事情。 玉铃一生从不曾为自己活过一天,而他的后代,那样热爱自由的春晖小娃,终于还是让他带上了一种同样身不由己的命运。 ☆、鹧鸪天 雪后的大地难得一派安宁祥和之气,景运十七年的冬春季格外反常,京城已经是连着三季大旱而西北雨水充沛,两地的气候仿佛倒了一个个。月黑风高,吕仪宾凭着身上不错的拳脚三下五除二放倒了几个跟踪他的兵士,行至淳王这边倒也十分顺利,他使劲搓搓双手和脸颊,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春季伊始的西北还是冻得人连连跳脚。 “培儿快些睡吧,读书不是一蹴而就的,否则明日哪里有体力做事?”采蘩慈爱地看着已经长大的儿子越看越是喜欢,若说女儿的活泼好动类似父亲,儿子书生意气喜好舞文弄墨,则更像她一些。这个当年经常喜欢和陆知恩挤在床上促膝抵足讨论朱子家训的小男孩,已经长成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的男子汉。采蘩自来到西北水土不服身体不太好,这一年余以来,刘培作为长子长兄,也极懂事地承担起照顾母亲姨娘和几个年幼弟妹的重任。 “母亲身子不好先行歇下便是,我这册书还有几页便读完了,”刘培闻言站起身子将母亲身上的衣裳裹得更加紧道,“培儿年轻体力充沛,母亲不必为我担心忧虑。” “再铁打的身子也不是这样熬的,你父亲年轻时也是不注意身体,结果现在也是一身的病痛,年岁总归不饶人。” 淳王府上下皆是养尊处优极少离开中原,因此远道而来自然是一路的伤病困苦,又身处流放地缺衣少食。刘培年轻身强力壮,有些病痛咬咬牙也便能挺过去,可父亲年龄渐大身体也在走下坡路,却因此瘦下去一大圈,刘培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刘培在昏暗烛火之下笑得云淡风轻,素色棉衣的袍带飞在早春的凛冽寒风中,全然一派儒将之风:“父亲早年曾上过战场,培儿这十几年岁锦衣玉食功夫也只学了些皮毛而已,仅此一事便距离父王远远不及,又怎会落下那些伤痛?孩儿自去睡下就是,母亲珍重自己身体不必为我挂怀,日后还有含饴弄孙的齐天鸿福呢。” “又会哄我了不是?你自小这小嘴便比你姐姐还要甜,这样说书本可要放下了,否则我可是不依的。” “是是是...母亲说什么都是对的...” 母子二人说完话,采蘩困倦不已便躺下睡得很沉,刘培等母亲已经呼吸平稳后放心掩上门扉离去。西北这边万事不及京城,可是让他们一家受了许多苦,可哪有那样多事情尽如人意,人总是一个习惯就好。 吕熙平听到母子二人讲话便驻足于屋外,正见这当年的齐州郡王大步而来,暗想着若是可成大事,若是这个小舅可以顺利承继大位,以他的风姿必能以仁孝治天下,大陈中兴则指日可待。 “喂...姐夫愣什么神呢?这样晚还要过来,莫不是找父王有急事?” “无事只是许久不曾见面,过来看看你们,顺便有些消息告诉淳王叔。婶母说的不错,郡王可一定要保重自己才好。” “姐夫这是怎么称呼?我阖府上下皆被削职为民哪里还有亲王郡王之说?这时气yīn冷父亲身体欠安已经先行歇下,姐夫有什么话同我说是一样的,我去转达即可。” 吕熙平眼神一转放下心来,原来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父亲身边的左膀右臂,陆知恩眼光果然dú辣,龙生龙凤生凤,淳王府上下皆非凡品。于是吕熙平开口道:“京城暗中传过消息来,多地连续三季干旱少雨土地颗粒无收,长安城有心善的大户人家设棚施粥还是杯水车薪,想来恐怕不是什么吉兆。” “我朝已经风调雨顺多年,到如今百姓要受这食不果腹之苦,确不是我等愿见之事,父亲远在这边陲地区,只是鞭长莫及了。”刘培话音中饱含深深的愧疚,这十几岁的少年心思,却是如同千斤之重。 “郡王与王叔心系万民,熙平敬佩。只是单qiāng匹马必不是长久之计,知恩公子已经在来这边的路上,还望培儿告知王叔。” “先生病体怎能受这风霜之苦,终是我等局内人让先生受苦了。” 想到陆知恩那样孱弱的身子还是要自长安城远道而来,刘培心下说不上是期盼还是不忍。父亲多年筹谋最缺不了的便是陆知恩的助力,世人皆知锦上添花,而陆知恩能做到雪中送炭,该是多么坚定的一番心思。 凉风扬起狮首车驾的侧帘一角,露出车内男子因高烧而异常潮红的容颜,男子醒过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令人见之心痛。陆知恩出门时仅携清兮时了,两名侍女也自愿跟了来。车内温度很高如同三春,而那人依旧穿着极厚的狐裘,腿上还搭着锦被。 “公子昨日刚好的身子,今日怎的又烧起来了?这在路上饮食yào品皆是短缺,公子这该要受多大罪?”待陆知恩一阵猛烈的咳嗽结束,何时了命车夫停下车子休息,遂将手探上他额头,却发现他额上温度高得吓人。方才这少年一只细小手抚上来的感觉,陆知恩竟一时想到了他远在北境的缨儿。缨儿那边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而最近也已是极少能入梦来,时间总会冲淡很多事,似乎对阿蛮的想念也不再有那样深刻。 清兮窝在爹爹身边心疼地望着爹爹脸上病容,将小手放在他大手中给他力量。小女娇憨可爱,不时一句童言无忌,陆知恩自枕上转头,虚弱目光对上女儿清亮的大眼睛,虽病着心头也温暖。 “其实我这身子还是辛苦时了了,”陆知恩缓缓开口声音仍然是沙哑,高烧之下浑身上下时冷时热,病势却如这缠人的春风一般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一路风尘我若是撑不到目的地,时了将我埋在那里便可,只是还要麻烦你将清兮带回山庄去,孩子已是无辜受苦,但还要好好长大。” “公子这是说什么丧气的话?走之前孙神医已是配好了yào品,这一路还有沉鱼落雁两位姑娘帮着我,定会平安见到王爷。” 何时了说着听得外面一阵骚动而掀帘望去,各地流民正成群结队往京城方向涌去。听说中原干旱已不是一时一地,山西河南等地方灾害更甚,已经出现换子相食的惨状。 “车上贵人大慈大悲,我等一路乞讨至此,还望贵人赏我们一口饭吃。” 衣衫褴褛的流民见这边华贵车驾纷纷携家带口一拥过来,领头的老者悲切开口,使人不忍直视。何时了与沉鱼落雁两个侍女身上都是带功夫的,便先行下车去拦住这些人,不能让其伤及公子小姐。 “爹爹,外面那些人好可怜,我们下去看看吧。”清兮眨巴着眼睛看着榻上躺着的爹爹,眼神诚恳而急切。 “好,清兮扶爹爹坐起来吧,出去告诉时了哥哥,爹爹没有力气还要他扶我一把。” 何时了搀着还未褪去高热的陆知恩走下车来,陆知恩凭借他手臂快走几步,握着刚才说话的老者的手也是落下泪来。老者见这青年病骨支离却是不忍再问,想要带着一众流民离去,却被他极力挽留下来。 “老伯不必离开,时了沉鱼落雁,快去看看我们车上还有多少干粮,留够这几日的,余下都给这些老人孩子分而食之吧。” “公子身子不好怎能饿着?何况还有清兮小姐呢...” “我的话都不听了吗?”陆知恩身子颤抖着疾言厉色起来,“快去将车子上的吃食拿出来,什么最为重要师父不曾教导你吗?” “这位公子好意老朽已经知道,看你也是病得不轻,又像是出门在外的。若是因为我们伤了自己身子,便不好了。” “老伯不必如此,这流年不利大家皆是可怜人,在路上应当互相帮忙才是。” 清兮下来车子如鸟雀般欢快,蹦跳着在人群中分干粮,众人见来到面前的是个两岁的女娃也不再争抢只默默等着。陆知恩同那老者说了会子话渐渐觉得体力不支便求落雁扶他回车上躺着,叮嘱沉鱼看好活泼的清兮不要走远。他远远看着小女儿可爱之状手扶车架微笑,却不想变故就在一瞬间。 那些人得到干粮满意离去,陆知恩一行也即将离开,何时了这小少年替公子调整好枕头高度便掀帘出来高声呼唤清兮沉鱼两个,许久无人应声,何时了自知不妙,于是一路追出去很远,依旧是不见人影。一回头却见陆知恩一个人踉跄着走过来询问情况,遂泪眼婆娑地跪于地上。 “时了没能保护好小姐,向公子请罪,看刚才那伙流民的行为举止一定不是普通百姓,还是我大意了。” “孩子不怪你,是我的不好...我对不起清兮已逝的娘亲啊...” 陆知恩再也支撑不住弯下腰去咳得连连干呕,何时了用力扶着他即将倒下的身子,只见那人捂着嘴唇的指间已经渗出血迹。这么多年的旧疾缠绵,终于还是免不了呕出了血来。 陆知恩心中明镜一样,壮年吐血,恐怕驻留在这人间,已是时日无多。 ☆、昭君怨 刘焕日日守着奄奄一息的妻子,与他一生相伴的妻子自来到西北以后身体一日比一日更差,近日卧床不起时时沉睡,已经是水米难进。吕熙平与花蟒dú门打过jiāo道,昨日无意发现了采蘩所用yào物中有dú物迹象便告知王叔,淳王一时大怒却恨自己无用不能早日发现其中蹊跷,dú门势力之深,原来已经深入至西北流放地。 大漠之上一切皆是短缺,采蘩所中之dú为dú门第九层,已经是较高的dúxìng极难得解。景运十七年三月初五,这近四十岁的fù人早早逝世于他乡,临终之前叮嘱丈夫儿子就地掩埋不必送灵回去。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当年尤氏好女采蘩出嫁先帝嫡孙刘焕时十里红妆车水马龙,其音容笑貌还在眼前挥之不去,淳王立在妻子新坟前面,忆起往昔多年恩爱,已经是恍如隔世。 “采蘩我此次随军出征西南苗疆,你知道那地方山水相连易守难攻,从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定不要等我,京城青年才俊多得如同天上繁星,能给你幸福的不止我一个。”刘焕握着采蘩双手一脸不舍之情,身上铠甲金光闪闪,披风也是猎猎作响,当年十几岁的英姿飒爽的年轻郡王,与如今的儿子刘培十分相似。 当年未加冠的淳郡王临行前专门走了一趟学士府,二人亲事已定,然而新朝初立局势不稳,三苗首领趁新朝百废待兴在西南揭竿而起,当时的帝王刘楷倾举国之力飞蛾扑火般带领自家子孙南征苗疆,因而二人亲事也是一拖再拖。采蘩随父亲最是知书达礼善解人意,于是抽出手来拆开一缕发辫,用力拽下几缕乌黑发丝缠成结jiāo到对面王爷手中,懂事回答:“焕哥哥一定要早点回来,采蘩既然早就同你订了亲,便一辈子都是你的妻子,随了他人我也是一生不再会幸福。” “嗯我听采蘩的争取完完整整地回来,然后娶你做我的新娘,父王母妃身处乱世曾经恩爱了那么多年,现在万事俱备,我们一定会过得比他们还幸福。” “不是争取,是一定要完完整整地回来娶我,以后路还长着呢。” 捷报传至京城已是数月之后,皇爷爷和父皇当年成功平定三苗反叛势力,而他身在巴蜀身负重伤几个月不能下床走动,采蘩心急如焚千里奔驰至大营,废寝忘食地日夜侍候在未婚夫身边,二人患难见真情,令上下兵士为之动容。回京之后刘楷将手头一切事务放下,先是cāo办了二人婚礼。 采蘩手中团扇就这样被他轻轻拨开,几个兄弟姐妹将新婚夫fù拥在一起调笑取闹,要他亲吻新娘。刘焕起初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8 章 拘谨被几个兄弟推搡着也渐渐放开了拘束,于是在众人口哨欢呼声中,浓情注目于他娇羞的小娘子,深深吻了下去。 其时皇爷爷春秋正盛,父皇还是颖亲王,大哥王依旧活着,刘炳刘炯刘炀刘焕四王虽然并不是一母同胞,然而能做到兄弟情深生死与共,一时传为佳话。不过半年的工夫,大伯刘潜以图谋不轨之莫须有罪名远谪岭南,大哥去世,三哥心灰远离朝堂诗酒为伴,而二哥也再不与他兄弟几人读书习武。近二十年不过一瞬,刘焕念及当年,不由得在采蘩坟前泪洒黄土。 “父亲莫要如此哀伤了,母亲在天上见到也会责怪您不顾及自己身体。”刘培在大漠寒风中将手放在父亲宽厚肩膀之上聊作安慰,这位当年淳亲王也将手搭在儿子手上。刘焕毕竟已经年逾不惑,自离开京城身体疏于保养调节,来到这荒芜之地日子长了也是渐显老态,其须发散乱而斑白。想到一母长兄与挚爱发妻皆是受dú门残害而亡,一时间恨得咬牙切齿几不可控。 “培儿记得,大伯与母亲皆是死于花蟒dú门之辣手。他不仁休怪我不义,今后无论我们能不能成事,皆与dú门势不两立。” “父亲教诲,孩儿一定谨记于心。” “并非是父亲狠心,培儿只记得这些万万不够,我要你对你母亲起誓绝不与dú门有任何往来,如有违背,神形俱灭。” 三月的大漠依旧不减冬日凛冽之气,说时迟那时快,刘培振袖扬起棉袍一角诚恳跪于母亲墓前,额头落地三拜道:“培儿对母亲对已逝先祖对天地神祗立誓,终此一生与花蟒dú门师徒绝不再有任何瓜葛,此誓天地可鉴,若有食言,天地不容人神共诛。” 刘焕满意看着他已经长大的儿子,欣慰不已,这个孩子已经一日日成为他身边得力助手,他已经没有体力精力去做的事情,希望他能够做到就好。 景运十七年春季又是连旱不止,农耕社会里春季正是播种的季节,而如今自给自足的农人皆外出讨食避难,留下勉强过冬的民众见土地干裂也是无法正常播种。一年到头全靠农业生产,而农人种地靠天为生,因此春旱影响的是一年的收成。于是皇家以皇帝刘深为首,礼部承办,由皇帝带领众天家子孙在太庙行了隆重庄严的祈雨祭,以求得新岁风调雨顺仓廪充实。 刘深已经是六十多岁的风烛残年,近半年来腰痛剧烈脑子也越发混沌。祭祀之前参加祭礼众人入斋宫,只是提前一天沐浴斋戒,禁食酒ròu,已经将这花甲老人折腾得体力不支。皇帝虽无力起身理政,对外也只说感染日常风寒之症,以防任何存了不臣之心的人拿此做文章。然宫墙深深却并不是密不透风,早几个月东宫便已经做好准备,蒙古必勒格那边本就与dú门联系紧密,得归还三边塞重镇之许诺,也摩拳擦掌整装待发,以应对不时之意外。 祭祀当天黎明时分,老皇帝着祭服,在吴贵妃搀扶下登上帝辇至祭坛。登车之前,皇帝步履蹒跚老态龙钟之相暴露在众人面前,但刘深自年轻以来养成的皇室气度已经成为习惯,依旧挺直了身板引导仪仗,后面一众官吏均身着祭服,谨慎跟随。 皇帝先是上三柱香于祭坛第一层上帝尊位之前,然后依次行至天地神灵凡间列圣面前进香祝祷,随后跪坐在第二层向下躬身行礼三跪九拜,众官也随之跪于地上叩首。其后皇帝奉上玉帛与胙ròu,以示诚心祈雨。 之后是最后一项,皇帝再次升坛至第一层上帝位前,再跪献酒爵于祭坛正中。君臣尽皆在神灵面前跪下,礼部尚书作为司祝官站在坛中心诵读给上帝所写祝文,皇帝再率群臣行三拜大礼。 一套礼仪下来,已经是烈日当空的中午时分,京城皇家官家子弟皆是锦衣玉食哪里受得起这个苦楚,便有人早已经是腹诽不止饥饿连连。太子与几个地位尊崇的王子皇孙在这之后,还要留在太庙斋宫至少三日不能脱身回府去,刘炯斜了一眼周围按捺不住的众人,与母亲如出一辙的丹凤眼目飘出一道不可捉摸的狡黠目光,心里所想却是已经不知去向何方。 “祭礼已成...” 刘深额头上已经全是虚汗,随着司祝官一声呐喊,宽大祭服包裹下的躯体一晃便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吓得吴贵妃也不再注意祭祀礼仪,忙自远处莲步轻移过来扶住他身体。医官将手探上皇帝脉搏,脉象乱得要命一时竟也看不出任何病症,遂连忙扶皇帝登上轿辇回禁宫养心斋去。 “已经到了,淳王他们就在外面,公子醒一醒,缓缓心神我便扶您下车。” 何时了小心翼翼地叫醒沉睡中的陆知恩,他自清兮失踪后咯血次数越来越多,因为头晕也没有体力便常常睡着来减轻病痛。陆知恩自一场乱梦中逐渐清醒,心头绞痛着咳嗽起来,何时了几日不眠不休也是缺乏体力,便运起轻功同落雁一边一个架着陆知恩走下车驾,陆知恩双足甫一着地突觉不适,险些晕厥过去。却还是虚弱开口: “殿下...” “知恩为何不唤我父王了?阿蛮她们母女呢,都可还好?” “是我无能,阿蛮早先已经撒手而去,这一路我又丢了小清兮。阿蛮是您的女儿,知恩受王府如此大恩尚且不能庇护于她,实在没有脸面再叫您父王...” 一番简短言语触动刘焕心神,他又何尝不是没能做到护佑家人,才使得心爱的采蘩竟死于江湖漂泊之中。刘焕携他坐下,拥着病弱的陆知恩轻声啜泣,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你母妃月前也已经抛下我父子二人而去,她一生跟随我受苦受难还是落了这般结局。知恩一日是我的孩子一生都是我的孩子,便不要改口了,还是叫我父王就好。” “好...” “天不假年,阿蛮采蘩都已经逝去,以后知恩与我,万事需靠自己。知恩不必有所顾忌,培儿已经长大,若是有用的到的地方,这孩子任你差遣。” 陆知恩注目于那个当年好学上进的孩子,许久不见更加英俊挺拔。刘培也懂事知礼地单膝下拜道: “先生有命,培儿一定鼎力相助。” ☆、西江月 “大汗远见,当年为求娶王妃割让的三个重镇终于要收回来了,我等在此提前恭贺,只是大汗日后若是成事,不要忘了给兄弟们分一杯羹便好。” 汗王大帐,必勒格在几个臣子兄弟一再相敬之下,举起酒爵便一饮而尽。边塞的酒如草原上的寒风刚烈狠辣,入喉却是回味无穷,必勒格不由感叹一句好酒。 蒙古与东宫一直联系紧密,不久前东宫飞鸽鸿雁传书至北境,信中说到大陈皇帝刘深昏倒在祭坛前二三事,时机已至,望蒙古王庭给予助力,太子若顺利继位当尽快归还当年三座北方重镇,另赐金银美女以示感谢。必勒格当年登上汗位若不是受东宫协助万万不能成事,虽不尽情愿却只能如此,刘炯并不是下任皇帝的最好人选,然对于自己与众蒙古勇士的野心而言,这样的平庸君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大陈皇帝已经是油尽灯枯之状,不日南朝必会有消息到这边来,兄弟们这些日子可要比平日更加辛苦,必勒格在此先奉上好酒谢过各位了。,”必勒格说着自王座之上站起身来,命侍女为在座各位斟上这辛辣清冽的好酒,高举酒杯饮尽一杯佳酿道,“各位但讲是好酒不是?” “王庭的酒水从来都是好的,想来那南朝太子在禁宫之内勾心斗角,哪比得上我蒙古这天高任鸟飞的广阔天地来得自在?在那般憋闷死个人的环境里,便是有几十年的佳酿也如清水般寡淡无味罢了。” “兄弟们用得开心便好,以前皆是我蒙古向南朝进贡牛羊毛皮一类,不想风水轮流转,也到了南朝回报于我等之时,众位这些年与我患难与共连人生大事都耽误下来,必勒格也该为你们在那些个南朝美女中物色物色才好啊...” “南朝不过是将该是我们的土地人口物归原主而已,却要我蒙古倾尽全力相助,买卖做得真是实惠。” “长安城已经是连续大旱,国力并不会充足,这些已经是他们尽力而为。刘楷刘深均是英明君主,压得父汗与我皆是不敢轻易有所行动,若是本汗扶持刘炯上位也是好事。我若是有生之年能成中原之主,届时世间财富唾手可得,还会在乎一时得失?” “还是大汗英明,我等只看到眼前小利,未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巴根如今有所长进啊,看样子王妃逼着你读的那些书管用了,想不到啊想不到...” “一个个只会取笑我,明日也让王妃将那些书给你们这些粗人看看,这好酒好菜堵不住你们的嘴。” “可别...书还是你自己读吧,我是自小骑马shè箭长起来的,从来可是最怕那些个密密麻麻的酸腐东西,让我读书还不如让我去多猎几头麋鹿下酒来的实在...” 如缨带着两个孩子做完今日日课,便携钟灵一人领着一个宝贝走出大帐来透口气。吉雅极乖巧地跟在钟灵身旁,小脚踢打着原上芳草;吉达却一刻都老实不下来,总是闹着要去找父汗骑马。小缨儿蹲下身去慈爱地捏住儿子鼻尖,小家伙面对母亲咯咯地笑出声来。这三四年的时光稍纵即逝,女体本弱为母则刚,吉达吉雅两个孩子胃口好因此长的有些分量,长安城的刘如缨曾经是个不愁吃穿的小姐身子,而如今的小缨儿自从做了母亲后经常抱他们,又生xìng喜欢舞qiāng弄棒从没有一日缺少锻炼,因此也是练就出了一身力气。 蒙古大地并没有主人家眷不能轻易见外男的规矩,如缨又是平易近人从来没有王妃架子的女子,因此必勒格也放心让她协助自己处理事务。久而久之这小fù人和丈夫身边的几个勇士混得很熟,还经常找他们切磋武艺,连日常家宴也是众人席间的开心果从不有所避讳。这边如缨正带着两个孩子取了侍女想要呈进去的崭新杯盘,听得帐内jiāo谈便驻足留了下神,几人话语中透露出大陈皇室的消息,让她心下一惊。 “钟灵姐姐快些把吉达吉雅带走,这里不可久留。”缨儿故意放低声音嘱咐钟灵将两个孩子远远带走,遂整理衣袍继续听了一会儿。待几人散席出来时,一瞬间敛起神色装作何事都未曾发生,还真是将那几个粗枝大叶的蒙古人糊弄得不错。必勒格与他的王妃朝夕相处,因此小缨儿眼眸间不经意的闪动,还是让他登时便轻易捕捉。 “丫头又偷听了,有什么事情我不会瞒你的,为何不进去听?”待其他人三三两两离开,必勒格一把将他的丫头搂进怀里,也不顾周围往来侍从观瞧他们时暧昧的目光。她的丈夫擅长饮酒却张弛有度,因此虽在宴席间推杯换盏却也只是微醺而已。他的怀里温暖而带着些酸辣的酒气,伴着草原的草木香气令人觉得心旷神怡,倒也让缨儿方才升腾起来差点压不住的怒火消退几分。 “缨儿知道大汗所做的事情必有缘由,可是那边毕竟是我的至亲,可是皇爷爷身子不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了又有何用?你已经嫁到这边来这样久了,大陈那边已经如前生记忆,缨儿只记得做好草原王妃,教育好两个孩子,就是最大的功德。” “虽然我只能眼看着事情发生而无能为力,可是你至少让我知道。日后不管形势如何发展,缨儿必是能同大汗同甘共苦的,这些事情你不必瞒我就是了。” “好,以后都听你的就是...” 丫头心重,必勒格一早就知道,因此故意隐藏下许多关乎那边的计划行动。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淳王出事后相关消息着实已经瞒了她两年,如若一定要扶助东宫上位,也许远远将他的岳父贬谪至西北也是不错的选择,至少能保全他们一家。 景运十七年六月终于天降甘霖,干渴了许久的土地经连续十几天的暴雨如注终于开始焕发生机。农人见雨水均跪地感谢天神降福于世眷顾生灵,而此时禁宫之内,刘深已经渐渐到了弥留之际。 刘深自春季祈雨祭晕倒之后便一病不起,腰伤渐渐严重早瘫在床上二便不知。吴贵妃携一众妃嫔日夜蹲守在养心斋内轮流伺候着,平时注重保养的身体和肌肤也日渐衰退。相濡以沫四五十个年头,虽然一生都在为自己和儿子的荣华富贵筹谋,若说同夫君没有感情却是假的。不知不觉之间,这老妪本来灰白的发丝已经全部见白,如同那榻上君王的须发一般。刘深一生身边女人无数,但到这个年龄也已经凋零得差不多,曾与他自年轻力壮时期一同受苦受难过的妻妾竟只剩下吴氏一个,这当年的一对璧人,已经苍老得宛如一般人家的老夫fù。 “这么看来,朕与萱儿也可以算是白头到老了。”吴氏自榻上支起刘深因为长期卧床而日益瘫软无力的身子拥在怀中,这年老的皇帝,年轻时再龙虎姿态气吞山河,行将就木之时也不过如常人一样的老态龙钟。 “都多大年纪的人了,陛下还有心情开萱儿的玩笑,”皇帝用力坐起,身子一摊烂泥一般几无知觉,可吴氏还是擎着他身体一下一下地按摩着说话,“话说陛下已经有几年不曾称呼我闺名,这且是仗着病中越发小孩子脾气了不是?” “才不是,朕一生风光无限众叛亲离,到老却也只有你一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也是朕的福气了。” “那陛下就该养好身子多陪萱儿几年,才是最有福气的,至于政务什么的没有心力便jiāo给孩子们就好了,我们也像父皇母后那样过和乐安宁的日子去。” “朕实在是有心无力了,这一年来万民生计艰难,还不知这一场雨能否有所缓解。想来我大陈再恢复强盛的那一日,我是再无福见到,只等孩子们再行努力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9 章 陛下说什么丧气话呢,累了就睡一会儿吧,萱儿在这儿陪着你。”吴氏坐在夫君华贵龙榻之上,将他瘦得脱了形的身子缓缓放平,刘深第一次面容这样安详,有如日常富贵人家颐养天年的老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二人几十年相互猜忌在此时也早就抹杀了个干净,风风雨雨积攒下来的绵绵情意一时抵消了所有矛盾和龃龉。 周围环境一时安静得针砭落地之声清晰可闻,刘深觉得身上病痛消失了大半。恍惚中已经去了四十年的发妻戴氏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一口一个深哥哥地围着他打转转,少年时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如同窗外的瓢泼大雨,润湿了干渴多年的赤子之心。戴家小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那个天真烂漫的姑娘曾经倾注了他青年时候所有的悲欢喜乐,自那小女儿身后,刘深的心再无波澜。 “萱儿帮我办件事好吗?让焕儿回来一趟吧,我想见见孩子们。”这老人即将入梦之前开口向吴氏说话,语气近乎恳求。 “陛下睡吧,我尽力就是。” 吴氏掩上门扉告辞而去,向门外侍从点头示意。好戏,就要开始。 ☆、月华清 老皇帝刘深自那日晚间同吴氏说过那些话之后,便再也不曾开口言语,只硬撑着精神等待四子刘焕归来。自长子王以下四子,都是自战乱年间历经苦难的孝子贤孙,却被自己的父亲一手造成今日结局。刘深一生用尽帝王心术,临终时分却也折在了对几个子女的想念上。 然而濒死的帝王此时却是万事不得控制,只能成为他人的提线木偶。不出所料,相关消息并未传至西北,东宫却早已整兵待发。御林军中上下大多出身原北府军,刘坪作为先帝嫡孙虽无经天纬地之大才,却人品高凡卓异足以令万众钦佩。先帝前有嘱托后有诏书,刘坪岳峦因此也是整顿军队等待时机反戈一击,更是私下里派了最擅隐形的冯嘉前往西北送信,希望能将淳亲王迎归京城继承大业。 天不遂人愿,随着冯嘉的千里奔驰,未料到京城已经是变了天色。景运十七年七月初五,在床榻前妻妾子女的一片哀戚声中,病危的皇帝刘深对外宣称未曾来得及立下遗诏,便含恨而终于养心斋寝殿内。大行皇帝升遐,停灵七日接受皇亲国戚及列位臣工吊唁,天地有灵降下征兆,一月余连绵yīn雨后,也是连续几天异常yīn冷。 “大行皇帝已崩逝多日,我等众臣当迎太子殿下承继大位,还望殿下摈弃悲痛,早日迎接玺绶,送先帝之灵入土为安。” 太子一党众臣自是愿见今日局面,于是趁事情未有变数抓紧催促主君上位。当时便有人轻嗤一声,虽然刘炯已经多年稳坐东宫之位,然而先帝在世时东宫德行有亏倒行逆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皇帝口头上不说,明里暗里却是提防着这个儿子及其身后势力雄厚的母家吴氏,斥责东宫也已经并非一次两次。况吴氏早已做大威胁皇权,若是这样一个皇帝即位必成傀儡,下到各家富贵荣华上到大陈未来国运,皆是不可预知。 “先帝崩逝之前未曾留下遗诏,一切事情未定,于大人这话却是说得太早了。” “卫大人这话从何说来?大人与我等同朝为官却做如此言论,先帝面前未免有大不敬之嫌了。” “自周天子以来嫡庶便决定天家子女地位尊卑,先帝尚有嫡子在世,太子殿下非嫡非长,平心而论可并非新君可靠人选。” “□□皇帝立先帝为君时,嫡长子居心叵测,先帝一腔治国之才终于得□□皇帝赏识。因此我朝早有先例,立君当立贤。淳王倒是嫡子,然无德早已被贬谪至西北,太子殿下德才兼备,二位相较明眼人皆知何去何从。列位同僚你们且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一番唇qiāng舌战过后,在场众臣大多点头以示同意,也有人将目光斜斜望向刘坪。刘坪自觉身份已是尴尬,许多话一旦出口容易引火烧身,反而因小失大。太子刘炯也将话锋转向这个英武潇洒的侄子道:“坪儿xìng子耿直但讲无妨,在场之人除了你,便没有其他人更有权利说话了。” 刘坪虽与这个二叔并无感情可言,却出于礼貌尊卑躬身一拜道:“王叔素知刘坪xìng格直爽有话直说,我下面要说的话,得罪王叔之处还望见谅。”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得罪不得罪?” “我大陈自立国以来两代君王皆以民为根本,才开创庆熙景运两代盛世不衰。王叔应当看到了,万民得天地眷顾,以土地粮食自给自足,因此国家才能更加繁荣昌盛。” “坪儿说的不错,是这个道理不假,后世之君当继承先贤遗志,不辜负万民期望。” “王叔此言非虚,而王叔前有纵容手下贪赃枉法,后有为害忠臣贤士之举,侄儿这样说完全是心里话,不敬长辈是我的错处,但问王叔一句良心可安?” 太子刘炯闻言再沉不住气,拔剑便抵上刘坪脖颈,刘坪说完一腔肺腑之言,只闭目等待死亡而毫无惧色。皇族子弟之间剑拔弩张,满场被吓得噤声不语,只听到刘炯愤而怒声相斥:“坪儿如今说话越发没了轻重,孤念你年少失怙不愿与你计较,便是纵容了你这骄奢之气是么?” “谁身上有骄奢之气,自己心中清楚。小侄早已视死如归,王叔为何不落下剑势?莫不是怕我这愤慨的血脏了您这华贵宝剑?” “刘坪,你私下里在做什么不要以为我不知,私自整顿御林军意图谋反,抗旨迎接罪人刘焕回京,任何一条大罪皆足以让你五马分尸。”太子对视着刘坪目光低声说话,东宫之位自年轻做到鬓角白发早就等不及。 “彼此彼此,殿下又何尝不是私自调兵以图后事?各自为政,何必分个高下?” 太子刘炯气愤之状已至极点,回头转了剑势劈向一侧旗杆,剑气逼人势如破竹,木制旗杆应声而断:“我乃大行皇帝亲封储君,先帝已逝储君当立,列位臣工谁再有异议,结局有如此杆。” “恭贺新皇登基,陛下万岁...” 在场众臣见形势已经无可转寰遂跪地叩拜新君,唯有刘坪坚持不跪。吴氏姐弟见大事已成,远远相望会心一笑默不作声。吴念祖暗暗想着原来刘氏皇族平日团结一心,此时也是轻易便能瓦解,刘家的子孙,无论是哪一个,锦衣玉食习惯了,终究还是太过单纯了些。 “至于坪儿,先帝在时曾让你闭门思过,孤不日便要登基,念及骨ròu亲情不愿做太绝的事情,你便继续闭门思过去吧,至于御林军,自有人掌管。” 冯嘉到达西北时已是七日之后,一路风尘颠簸又躲避追杀,他将消息递到淳王刘焕处时已经是伤痕累累衣衫褴褛。刘培外出远远相迎,见之这番形状想要接其回去安顿下来,冯嘉婉言谢绝只泪眼汪汪地看着这孤独落寞的父子两个,然后自衣襟中默默掏出了先帝遗诏。刘焕未曾料到当初离京时还是龙马精神的父皇,如今却也抛下他兄弟几人撒手而去。刘焕双手颤抖着接过遗诏,念及父皇舐犊情深不觉潸然泪下,但见那诏书上工整字体赫然可见: 朕以菲德,取尧舜之训,承继皇考之基业,凡十七年余兢兢业业,朝乾夕惕,锐意治平,与民休息。然年岁已高,身体抱恙,今乃复触夙伤,衄血陡发,凭几弥留,殆不能起,有负先考顾托之命。 若夫死生尝理,人所不免,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惟在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全归顺受,朕何憾焉。皇长子刘炳胸襟坦dàng,高山景行,然英年早逝,不胜涕泣;皇四子刘焕,聪明夙着,仁孝xìng成,爰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丕绍lún序,应即皇帝位。勉修令德,亲贤纳规,讲学勤政,宽恤民生,严修边备,勿过毁伤,内外大小文武诸臣,皆应协心辅佐,恪遵典则,保固皇图。 丧礼依旧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毋禁民间音乐嫁娶,宗室亲郡王藩屏为重,不得离开封域。各处总督镇巡三司官地方攸系,不许擅离职守,各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进香差官代行。卫所府州县官土官,俱免进香。兄弟大lún,幸社稷只有主;君臣至义,期夹辅以为忠。尚体至怀,用承末命。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刘焕接过遗诏一时不知所措,当年王德行高尚本是内定太子人选,其猝然去世始终是父皇心中隐痛,父皇面上对自己疾言厉色,实则是保护自己远离了朝堂是非。 父皇苦心有如山海,可昭日月。 “殿下一定留好这份遗诏,朝堂匾额之后还有一份同样的以确定真实xìng,若事情如我们所愿,还望殿下速速回京继承大统。” “冯将军不知,京城早就不是你我所能掌控,”刘焕离开京城已久,锐气也便减损了许多慢言道,“太子已在吴氏一门及蒙古汗王那边的助力之下顺利即位,虽说并非名正言顺,若是他能如父皇那般维护大陈百年太平基业,我再折腾这一通又是情何以堪?到时即便获得这个位子,又有多大意义?” “殿下此言差矣,”只听得内室中缓缓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陆知恩早听到外面动静,便挣扎着下床走出来,冯嘉从未见过陆知恩却依旧被这人气度折服,遂揖手为礼,“太子行事做派殿下看得清清楚楚,恐怕并非明君所该为。望殿下顺应天意,早日回京继位才是。” “事情尘埃落定,却是让我如何扭转乾坤?我刘焕必不会做劳民伤财之事。” “京中有郡王坐镇不会出乱子,至于蒙古那边...知恩跑一趟好了,殿下一切安心,知恩不会让您有后顾之忧,殿下只一切向前,莫瞻前顾后。” 陆知恩轻轻咳着开口,声音还有些嘶哑却心比金坚。他浅浅一笑,这一生与他的小姑娘藕断丝连,终究还是分不开了。 景运十七年秋,刘炯即位为大陈第三代帝君,改元咸宁,同日大行皇帝出殡,庙号太宗,合葬已逝四十余年的孝贤皇后戴氏。 然而争斗,永远都不会结束。 ☆、东坡引 此番陆知恩离开西北,刘培也一起跟了来,这个与何时了年纪相仿的孩子一直都是那样勤奋刻苦,即便在路上还是书本不离手。何时了自车内默默揉捏着公子腰背上僵硬的关节和肌ròu,见陆知恩坐久了额头冒虚汗便停下来将他身体放在靠枕上。公子自离开长安城又丢了清兮小姐之后,身体一直没有多大起色,即便在淳王那里养的咳喘心痛少些,也不能久站久坐,走路更是费力。 不久前大巴山上传过消息来,孙神医自他们离开京城后自知大限将至,便一直驻留在山上,一个无风的平静夜晚,睡梦中的老人安详离世,一生一无所有而无yù无求。陆知恩听到消息只一言不发地躺了很久,老人家虽一生漂泊但活到这般高寿,无病无灾,了无牵挂,该是喜丧。 而他的公子总是云淡风轻地面对一切,有时候也是无形中坚定了他的内心。 “公子与我讲讲您和公主的故事吧,时了在山庄是总是听师父和师兄他们说得一段一段接不起来,还想听当事人是如何讲来,去蒙古路程遥远,也权当这路上解个闷。” 陆知恩虽然半靠在车壁上,精神倒也不差,微笑着徐徐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可讲的,都是烟云往事了,到时候说不定我这里没说困,时了倒是要先听困了。” “时了才不会困,公子的故事在山庄里就是传奇,我这叫近水楼台,到时候跟他们也有的吹牛,省的一个个都欺负我。” 刘培在一旁听着只是笑,笑得何时了竟然窘迫起来,于是安慰道:“那会子我年纪尚小,其实我都是一知半解的,要是知道得多何必麻烦先生,我同你讲来便是。时了兄这一身武艺高强,还能被人随意欺负了啊?” “以后谁敢欺负我家时了就告诉我,我让师父收拾他们。”陆知恩笑着呛咳起来,却只是微笑着不多说话,弄的何时了在一旁手忙脚乱地递yào过去。还是个孩子,这呆呆傻傻的样子,有时真是滑稽可爱。 “公子这时候身子才刚刚有起色,应当好好将养才是,时了不该打扰公子。”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上千的日夜过去,原本的执念却还是放不下。陆知恩咳喘渐渐压下来,接过茶水轻抿一口,心脏处的抽痛着实让他很难开口讲出话来,且道:“不几日时了便能见到公主了,我的故事怎样,到时候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也是,公子脸色很差,还是躺平身体睡一会儿吧。”何时了扶着他身子缓缓躺下,如母亲拍打婴儿一般轻拍着他的公子身体,使他睡意渐渐浓郁起来。 “先生...” “先生的字迹真好看,缨儿若是能写这样一手好字便知足了。” “先生身子不爽我便改日再来,且躺着休息不要起身,一定记得好生服yào,饮食也是要多加注意,否则缨儿可是不依的。” “先生穿这衣服真好看,嗯不对,我的先生穿什么都好看,缨儿都喜欢。” “嗯...先生若是向父王母妃求得,缨儿便嫁得。” “缨儿这就走了,先生保重。” 刘培见陆知恩睡意越来越浓,将锦被拉上去些盖住他整个身子。气候已经冷下来了,草原之上牧草一岁一枯荣,偶有树木也是一片扑扑簌簌落下的叶子将天地间染成金黄。他常年的体质就是这样yīn冷,生着病愈发畏寒,出门在外病势更是雪上加霜。 少女甜甜腻腻的香气一时萦绕在陆知恩梦中久久不去,这季节淳王府的桂花又快开了吧。我的小姑娘啊,我来找你了,先生就是想要来看看我的小姑娘长大之后的样子,看着你现在过的幸福,汗王能对你百般的好就知足,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已经不做任何的要求,顺其自然便罢。 此去经年,睽违许久,别来无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0 章 陆知恩执意未让何时了跟过来,刘培见他身体还未复原便yù一路扶着他。脚步缓缓接近汗王大帐,陆知恩突然甩开他手臂用力直立起身子,昂首挺胸进去。这并不是能让他展现脆弱的时候,汗王的欢迎宴会,谁知会不会是一场鸿门宴,而他这样秘密来到这边累累若丧家之犬,又同王妃有那样一层关系,更是万万不能露出什么马脚。 “先生还好吗?身体不舒服便不要硬撑,我自己可以应付得来。” 刘培眼中饱含关怀神色,陆知恩回望过去以示自己还好。第一面便推脱自己身体不适并不是该有的礼数,且还要见见他的小姑娘的。走之前何时了叮嘱服过yào,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应当可以撑得下来。 如缨也在丈夫相携之下缓缓走进帐去,时节快至十月草原寒意更重,因此她及地的华丽衣裙之上竟沾染了水珠,回首见钟灵自后方也带了两个打扮得同样雍容华贵的孩子进来。吉达吉雅见帐内有生人有些害羞,如缨顺着两个孩子目光望过去,便见到了一袭郡王服制的弟弟刘培。 刘培携陆知恩单手放在胸口处,鞠躬以示行礼。陆知恩不经意间露出的几秒钟病态就这样映在他的小姑娘眼眸中,接着恢复了正常,仿佛面前站着的是个再健康不过的人。小缨儿当时便想要上前去抱抱他,而在如此场合下却是再也不能够,只惊喜地喊了弟弟一声:“培儿!!!” “姐姐这些年在这边过的好吗?父王母妃,还有培儿都很是想念你。” 必勒格见她二人姐弟情深,又见一侧陆知恩虽病体孱弱却硬撑着精神,一时心中说不上是何滋味,遂转了话题:“你姐弟两个有的是时候叙旧,丫头你的先生也来了,不见过先生吗?” “知恩见过公主殿下,一别数年不曾相见,公主可还安康?” 原来再见面,纵有千言万语,也只剩下了几个字的问候而已。他的小缨儿早已为人母,身材比离开他身边时更加结实了些,看来这几年过得还是幸福的。陆知恩定了定神抬起头来望向他的小姑娘,努力控制着即将溢出的泪水,心中实则已经是波澜万丈。 “我家丫头见到故人竟是连话都不会说了,”年轻的汗王笑着抚上如缨云翳一般的发髻道,“各位一定都饿了,今日不谈正事也不拘礼节,权当自家人宴饮,都入席吧。” “我蒙古不比南朝,酒水饮食都更加粗犷些,还望郡王与陆公子不要嫌弃才好。”必勒格说话间切下半条羊腿,并不看向坐在下首的刘培,虽然并无轻视的字眼,语气话音中的傲慢却是喷薄yù出。 “汗王如此说便是轻视了我等,虽说南朝物产丰富,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汗王这话却是严重了。”刘培也是不露声色地向那首座上的主人说话,凌厉而不失尊敬。 “郡王该称呼我一句姐夫才对,本是一家至亲,如此看来却是我王庭照顾不周。郡王公子远道而来却还未饮下一杯酒,是我的疏忽,本汗该敬二位一杯才对。” 必勒格离开座位绕到二人面前来,侍女见汗王神色会意地为客人斟上酒水。如缨见状刚想起身,却看到弟弟忙起身来按住先生即将擎住酒爵的右手,转而向汗王开口:“先生身体有恙不宜饮酒,若是汗王有兴致,刘培愿陪您一醉方休,先生的这杯,还是我代饮就好。” “郡王如此说来,倒是显得陆公子看不起我了不是?本汗不能落得郡王一句姐夫,陆公子再不给我这个薄面,我王庭众位兄弟都在场,今后本汗还有何颜面号令他们。郡王聪慧,可说是也不是?” 草原之上男子大多好武,最看不起的便是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公子哥,当年昆越汗王四殿下虽地位尊崇,而因身体原因不能习武,即使文学韬略样样不输别人,还是受尽白眼愤愤而亡。此番情状之下,众人皆yù看陆知恩的笑话,若是不能饮下这杯酒,之后一切事情便都再无可能。 “培儿莫要如此,”陆知恩手执酒爵用力站起身来面色一白,他控制着突然的头晕缓缓答话,“汗王今日兴致高涨,入乡随俗客随主便,这杯酒我是该喝的。” 陆知恩端起来一仰脖颈饮尽杯中酒水,多年不曾饮酒,烈酒入喉激起喉咙中一阵甜腥,本来就是抱病而来,他感到自己身体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知恩不胜酒力,还望汗王与诸位将军不要笑我才是。” “陆公子好胆量,这酒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莫说是您这样的文弱公子,就是擅长饮酒的人第一次饮也是要缓好久才行,可见您也能与我草原勇士相匹敌了。” 经此一事,山庄公子算是在草原立威,陆知恩坐下后脸色已经是难看到极点,默默抽出锦帕,抬袖遮住面颊便吐出一口黑血。刘培坐在一旁,看得异常心惊胆战。如缨一腔愤恨难以表达,坐于上位眼中布满血丝,看向丈夫的目光已经快冒出火来。 陆知恩回到自己住处去连续几个时辰咯血不止,自知睡过去便很难再醒过来,用力清醒着,已是百感jiāo集。 ☆、阳台路 “母妃这样梳头真好看,吉雅可从来没见过,以后我也要梳这样的头发。” 钟灵巧手,将如缨平日一股股编起的辫子解开,挽成汉族女儿家的发髻。精致的桂花白玉簪固定在如缨堕马髻之上,与一旁垂下的粉白珠花相得益彰,配以自然的妆容更显得这小fù人面若桃花。侍女自帐外持了rǔ白色绣花的汉家衣裙进来为王妃更衣,小女孩总是喜欢美丽的事物,母亲换好衣裙一个回眸,将一侧乖乖坐着的吉雅看得惊在原地。半晌之后,这小女孩才拍拍脑袋想起了答话,甜甜地夸奖起来。 如缨虽面上不显山露水,却也是慈爱地抚着女儿额头,轻声开口:“等吉雅长大一点有了很多头发,也让钟灵姨姨给你盘好看的发髻好不好?” “好啊好啊,那吉雅一定好好吃饭,才不学哥哥吃到一半就往外跑。” “对哦我们吉雅是乖孩子...” 必勒格抱着吉达方骑马归来,进得帐子见小妻子打扮成这个样子也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自从多年前离开大陈归来,这样的丫头他再也不曾见到过,仿佛当年那个在南朝宴席之上巧舌如簧的小郡主又回到了眼前。而转念一想却是难受到无以复加,几日前为刘培陆知恩举办的宴会之后,他的丫头便怄气再不曾与他说过一句话,听说陆知恩因为那一杯酒当晚便是咯血不止。丫头这样装扮并不是给自己看的,果然他在丫头心中的分量,还是比不上她的先生。 钟灵唤过吉达吉雅两个,带着他们离开王妃大帐,仅仅留这小夫妻两个。公主待她一直如亲生姐姐,宴会后她也便劝了她的小公主很久然而无济于事,这小夫妻之间的矛盾,还是留他们自己解决为好。 而必勒格早就心中有数,以他的丫头之聪明睿智,南朝的事情,她父王的事情,该是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 “丫头这样子,是要甩脸子给我看吗?” “必勒格,我想我已经早给足你颜面,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们?你明明知道先生的身体状况并不能饮酒,还拿出那样烈xìng的酒水。那酒的xìng子能放倒一头牛,你都受不了的何况先生,你是不信我吗?” “我想你是误会我了,我并无此意。只是我若不那样做,如何在人前立威?”必勒格用力扯住妻子袍袖,目光放向远处开口。 “那便一定要难为我的先生?他几日以来心口疼得翻来覆去不能入眠,你的目的可是达到了?再有一次,我刘如缨必挡在先生面前,到时候还望大汗不必心疼我。” “说到底,丫头还是关心爱护陆知恩更甚于我吧。可是你不要忘了,你是草原的王妃,该做什么你自己该非常清楚明白。至于陆知恩只是昨日的事情,昨日事已毕何必多做眷恋。” “大汗说的是,”如缨眼中布满血丝悲声道,“没错,这几年蒙古王妃的责任,刘如缨自认不曾有一丁点疏漏,然而陆公子是我来草原之前的爱人,一时是便一生都是,我这一辈子,永远都不会放开先生。” 小缨儿说完轻拂广袖而去,留给丈夫一个背影了事。年轻汗王内心从来都是坚定如高山上终年不化的冰川,却在这女儿家的笃定话语面前,碎成一地冰碴。这草原雄鹰不禁瘫坐在地泪如雨下,自己半生劳碌名声鼎盛远播四海,却yīn差阳错地晚了一步认识他的丫头,便永远比不上那病弱公子一个抬眼之间的四溢浓情。原来经历这些年风雨,自己已经这样爱她而茫然不知。 豫北汗王必勒格本就有心将陆知恩留在身边为己所用,因此这几日皆选取了上好的yào材为其疗病,陆公子那边却一直不为所动。从来骄傲惯了的人遇到这种事情总是容易极端,必勒格眉间一皱,心间不由产生的想法,竟是让自己都吃了一惊。 陆知恩是被胸口的闷痛生生疼醒的,昨天折腾了一晚才睡过去,这时候已经是午后时分。草原的蒙古包四面透风,保暖远远不及京城,即使王庭衣食供应并不短缺,他这样的身子依旧是难熬的很。昨日才下过一场薄薄的小雪,陆知恩呼吸不畅喘不过气,于是缓缓坐起来,浑身只是不住地发冷,他刚刚想要拉高被子裹住上身,却一不小心惊醒了旁边趴着的小缨儿,男子心中激动咳嗽不止,一口血痰堵在喉咙中咳不出来,脸色一时憋得发青。 “先生怎么病成这样子了?我记得我走的时候您身子还好的多...” 如缨拿过一旁的盆盂拍打着那男子的脊背,让他将一口痰咳出来。盂中的痰液带着血红色,被这姑娘不经意瞟到。若是多年前在南朝时,如缨小姑娘一定是会惊讶得叫出来的,但今时不同往日,草原曾经发生瘟疫,小姑娘曾不眠不休地照顾过牧民,好学上进的她随汉医蒙医均是学了些医理,见多识广了也便见怪不怪。她默默将手指放上先生脉搏,陆知恩脉搏散乱不堪,其实自咯血之后早就是病入膏肓之状,除了用yào吊着也没有别的良策。 “公主怎么出现在我这里...咳咳...” “以前每次先生身子不好,我都是在的。阿蛮姐姐她们还好吗?” “阿蛮她早就不在人世,你母妃也已经去了很久了,”陆知恩喘得难受还是温柔说话,“我不是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阿蛮病重的时候正好是千钧一发之际,清兮也丢在了去西北的路上,是我不好,我没能照顾好她们母女两个。” “先生别这么说,阿蛮姐姐一定不愿让先生如此自苦,孩子也一定会找到的。”如缨小姑娘含泪坐在他身边,将手掌探进被子里温暖着他冰凉的手指。陆知恩坐在羊毛毯子上捂上好几层被子绒毯,四肢百骸还是冷得发抖,他目光如水地凝视他的小姑娘,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即使再相见,也仅仅剩下了无语凝噎。 床边点着炭火,陆知恩手中也抱着温暖的铜炉,而他的面色依旧鬼一样苍白。他的小姑娘抽出一只手来想要揉揉他胸口处,却被那人委婉地拒绝。 “山庄一直在努力寻找,一定能找到的。我这会子已经感觉好多了,这么久没有你的消息,公主别哭了,跟我说一说你在草原的生活吧好不好?你再这么哭下去,先生可是要心疼死的呀。” “说什么死不死的多忌讳,早说过先生唤我名字就好,这么客套做什么呢?” 天寒地冻需要活动着身体好有热量,如缨说着站起身来,将这些年的生活一五一十地说给他的先生,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满脸上洋溢着的都是万般的幸福。陆知恩看着他的小姑娘平日里人前故作老成,而在自己面前还是与当年无二的小女儿情态,虽然一直在轻咳,嘴边却是一直挂着不曾消退的笑容。汗王对她,一定是比自己对她更加好一些,因此他的小姑娘如草原上的百灵鸟一般翱翔得快然自足,远远望着她家庭美满和乐安宁,如此便是最好的。 见先生有些困意,如缨住了话头蹲下来仰望着他雪白的容颜发呆,陆知恩靠在床头慢慢睁开眼睛,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抽出棉被来抚上她的脸颊道:“缨儿说这么多话也累了吧?能看到你的幸福先生就知足了,你现下也是有丈夫儿女的人,不要再耗在我这里了,两个孩子还等着他们的母妃呢是不是?” “我刚跟必勒格吵了挺凶的一架,现在还不想回去,先生可不可以多收留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不可以哦,缨儿自小最听先生的话了不是吗?遑论你是蒙古王妃,汗王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既然平时都能全心相待于你,此时无论说什么都一定是为了缨儿好的。” 因为事情早已经成为定局,因为比原来更加爱你,所以只好将你推得更远来远离这些是非曲直,你我早就已经是云泥之别,即便时过境迁也便回不到当初了。 “那先生好生休息,等晚一点,我带着吉达吉雅一起来看你好不好?” “好,我也想见见缨儿的孩子,只可惜舅舅没有礼物给他们,他们一定要嫌弃我了。” 舅舅吗?小姑娘莞尔一笑,当年上元节自己同卖花姑娘一句无心的“我家兄长”,竟然在多年后一语成谶。 “才不会,吉达吉雅还说呢,总听母妃说到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他俩新鲜得不得了,一定是要见一见的。” 如缨听说陆知恩这几日睡得并不安稳便待客之道安眠的滋补yào材过来,掺在他日常的yào物中。陆知恩服过yào很快进入梦乡,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如缨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掀帘离去,全然不知后面一场暴风骤雨将至。陆知恩心思通透,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该来的事情请放马过来就好。 蒙古汗王从不是他人的提线木偶,而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1 章 己十几年前便该离开这人世,上天垂怜让他遇见那样多的好人,纵有千磨万击,不过全都是命运。 ☆、江城子 岁暮天寒,尚书府上正是张灯结彩,早有下人守在府门前迎接那年轻人下朝归家。管家伸出胳臂去恭敬相迎,年轻人顺势擎着他胳臂大步迈入府门,往来侍从皆为其气度所折服。这人对来来往往的人群皆作了无视状,只整理衣袍迈着四方步向前走去。 “大公子方回来不去老爷那边请安?”管家一路小步追着,已是快要赶不上这年轻人的步子。 贵公子回首注目于说话之人轻哼一声,自小他的父亲便是一个威严的存在,新君登基后,一直韬光养晦的父亲辞了朝中大多差事,旁人看来是急流勇退的意思,暗地里却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柄,连陛下也不过是其手中棋子。吴氏从来便不愿屈居人下,父亲年事已高,这一生的雄心壮志都寄托在了自己身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儿子天资聪颖深谋远虑,该是远远胜过那宝座上名不正言不顺的九五至尊。 “儿子见过父亲,父亲这会儿唤我过来可是有要紧的事情?” “一别数年,思钰难道不认得义父了?” 鹤发童颜的老者皮靴窄袖,身披紫红色狐皮大氅,白发并未束起只自金色丝线绑起一绺编成发辫披在脑后,浑身上下全然不是中原人的装束。光yīn荏苒不曾磨灭这人身上一丝戾气,老者依旧是席卷而来一身领袖的贵气,星眉朗目,辞色慷慨,众皆慨叹。吴氏思钰公子纵名满长安,奈何尊者在前,见状也是慌忙拱手一拜,遂道:“孩儿怎能忘记义父,义父教导之恩有如江河万丈,孩儿应是终生不忘。” 那老人回过神来注目于面前英姿勃发的青年,不紧不慢地说道:“孩子不必多礼,我今日到府上来,言下之意想必你父亲已经同你讲的明了。” “门主所说不错,我吴氏门楣兴旺发达,还望dú门助我儿一臂之力,若我吴氏得以成事,必尊dú门为江湖第一大门派。届时强强联手,便可保这天下江山永固。” 吴念祖一番慷慨陈词,目光之坚定映在那dú门门主眼中,也是将这饱经风霜的老人震动到心坎上。花蟒dú门自成立,往来岁月已有四十余载,而南安山庄在明花蟒dú门在暗,相比于南安山庄的抛头露面,门主柴无意则更加低调为人。众所周知dú门心狠手辣,庄主手中十几层dú物无所不用其极,因此其门内弟子即便是再优秀也是登不上台面之人,故而分布于庙堂内外多层势力,因攀上皇家之故更是离江湖地位更进一步。天寒地冻,老者抿一口热茶水,神色间确看不出有任何情绪:“这话不错,我一门同尚书府虽是目的不同,但殊途同归。” “思钰自知能力有限,然早先便是门内小徒,该是一心为我一门着想。” “孩子你要知道,并非义父有意难为于你,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江湖虽天高皇帝远但与庙堂是同样的道理,里外里都是难以分开唇亡齿寒,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孩儿懂得,自当尽力而为。” “dú门扶持东宫登上大位,便是已经成功一半,然而新君刘炯也不过已经是土埋了半截的人,如同秋日蝉鸣没有几天好折腾了。他同你一样十几岁投在我门下,拉拉杂杂已经快要三十年,这人天xìng如何我太了解,并非新君合适人选,如今朝堂内忧外患,刘焕得到遗诏yù回朝,路上便已经被我dú门牵制住,后期只怕一场血雨腥风已经是难以避免。我儿尚年轻,该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剩下的大部分事情,还是要靠你了。” 景运十七年腊月初二,因夏季大涝漫堤致使农民颗粒无收,江南bào发农民起义,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吴氏权倾朝野,反应灵敏迅速采取措施,自此以后,朝野上下皆不敢轻视于吴思钰这年轻公子。世族在同寒门的争斗中又一次取胜,吴氏权杖在手,便更加有资本同皇家对抗。 彻骨的冷啊,从膝盖骨处钻心的寒冷席卷了陆知恩整个身体,这身子如同秋风落叶般漂浮在空中不得落地。陆知恩虚弱地睁开眼睛,身上覆着厚实却潮湿的棉被,冬日细细的阳光通过一侧仅有的小窗投在他身上,还是暖不热这冰块一样的公子。 自从缨儿离开之后,自己便一直是这样混混沌沌高烧不退的状态,因此曾经发生过什么几乎已经是全然不知,只记得有人泼过冷水,身上腿上旧病新伤一起捣乱,然后被生生拖着来到这里,暗无天日。 “陆公子已经是煮熟的鸭子,嘴还是这么硬,莫不是嫌自己命长,非要将我蒙古的刑具一一受遍了才甘心情愿?”恍惚中已经不知是几天之前的时光,浑身是伤的陆知恩独自一人坐在牢房冰冷的地面之上,本来的病痛便极其沉重,面对面前高山一样的蒙古汗王,早就没有了答话的力气。 “汗王鸿鹄之志早先就有志南征,但您素来知道我是哪边的人,”陆知恩平复下沉重的咳喘才终于有了说话的精神,“知恩为大陈淳王殿下效命多年,心志从不曾转移,汗王为何却一定要做这般无用功?” 听到此处必勒格心中本来已经压下的火气重又熊熊燃烧起来,抓着他被汗水和血水浸湿的衣襟便道:“你怎知道这是无用功?山庄公子陆知恩经世之才,凡有志于天下者无一不想延揽,如今你在这北境的地牢中不能脱身,以为自己还有讨价还价的能力?” “知恩自知不能,此番来蒙古早已经做好了身埋此处的准备。许多年前我便是应当去了的人,多有这些年的生命已经是三生有幸,汗王要知恩的命自取就可以了。念行藏在道,仕宦岂为谋身,只是我这颗心将永远不会为汗王所用,您还是不要落了公报私仇的名声便罢。” “公报私仇?你还真的是看得起自己啊,缨儿是蒙古王妃属于所有草原子民,就算是我尚且不能说能完全占有她的心,陆公子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能力?” “不错,公主属于黎民苍生,我陆知恩早就是翻过的一页书不值得公主再作眷恋。知恩若是投了汗王麾下,首先便是对不起您二位,公主今后行事均会有所顾忌畏首畏尾。所以我一条贱命没有什么可作保留的,汗王若要,随时可取。” “我若取你xìng命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陆公子还是在这牢里细细斟酌几日再说吧,莫辜负了本汗一片苦心。” 地上坐着的病弱公子唇边浮现淡淡微笑,身患重病加之一身伤痛,唯恐不能撑过这漫漫长夜,只道:“汗王之心知恩明白,只是我这里的事情还是不要让公主知道为好,我不想让她担心。” “这话不用你说,我自有办法不让缨儿知道,陆公子不必费心于我必勒格的家事。” 豫北汗王鹰目一转大步流星地离开他身边,满眼皆是遗憾的神色。他永远都无法取代陆知恩在他家丫头心目中的位置,总归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而陆知恩一个人,却不知过了几个浑浑噩噩的日夜,早就抱定了必死之心。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阿蛮你一个人在那边茕茕孑立孤苦无依,你的公子来陪你好吗? 门口吱嘎一声,有人穿着厚厚的棉袍夹带雪花进牢里来。他们的汗王只说食品yào物不能短缺了他的一丝一毫,而这人总是拒而不受,只在病得意识模糊的时候才能硬灌下去一些。可是就这些流食,对他这样本来就需要精心养着的身子来说,如何管用。 看管的老人家默默叹了口气将原本便是一丝未动的凉饭换走,身后健硕的少年郎灵巧地闪身过来,手中拎着东西向老者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小哥动作快一点,不大会子他们便会回来,我便不能留你了。” “老人家放心便好,我长话短说。” 年纪尚轻的小少年用棉衣紧紧裹住他家公子身子靠在自己肩上,那人瘦得手腕不盈一握,因心疾复发双唇青紫,突然一动更是疼得一声□□。何时了轻轻揉着他滚烫的心口道:”公子还有未竟之事,我今日带了yào过来,一定撑住才是。” “我没事...且死不了...” “被打得遍体鳞伤还说没事,公子身上这么多伤,时了看着都快要疼死,要是公主见到还指不定会有多难受。” “别...别告诉缨儿...” “蒙医医术不精,公主不远千里去为公子寻医问yào去了,这几日并不在王庭。这些事情,自是不会知道的。公子放心,虽说汗王那边不让我们见你,我和郡王也一定想办法,豁上xìng命也要救你出去。” 陆知恩半睁开眼睛看着这孩子满脸忧心双颊消瘦,随即因为晕眩而闭上双目。他的一意孤行,还是让这个本来应该在山上自由自在的孩子,早就没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朴实可爱。 吉光片羽皆成过往,如母亲当年所取的名字,这些欠下的恩情,已是一辈子难以报还。 ☆、九张机 草原的冬天与大漠相比,连寒冷也是有所不同。一身华贵蓝衣的刘培站在汗王大帐之外意yù求见汗王,却被帐内人推脱说公务在身要他耐心相待。刘培仔细搓热双手覆在耳上,听得帐内高声宴饮只是苦笑,连经过的侍女也是敢于嗤笑于他,却依旧能得到他一个如王妃一样彬彬有礼的颔首。这姐弟本是一母同胞,南朝皇室子女的风姿,果然不是轻易吹嘘出来的,即便失去权势沦为阶下囚,依旧让人不敢轻视。 韩信当年受得□□之辱,助汉高祖推翻暴秦开创汉室百年基业,刘培不敢自比韩信的心志,然如此明显的嘲讽若不忍得又能如何,母亲总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此视之目前的万事万物,皆是一场必经的劫难。先生拖着病体自西北过来这边,尚能做到如此程度的牺牲,我刘培若这点委屈都受不得,便是忝为天家郡王。 “我这里有贵客在场,让郡王苦等是我的不是了,快些进来烤烤手吧。”必勒格面容上浮现一个略有深意的笑容,伸手撩开帘子迎妻弟进帐去,刘培此时已经是快要冻僵的节奏,而帐子内温暖得如同三春。 必勒格烤过双手便高坐在王座的软垫之上,言行举止间无时无刻不在透出一种睥睨众生的王者气概。怕刘培这南朝人不习惯蒙古的席地而坐,必勒格便吩咐侍从搬了把椅子进来看座,手指习惯xìng地蜷起又松开,却并不说话,想来是要宣战的节奏。 “素闻郡王喜爱南朝的碧螺春新茶,我这里可是没有的,郡王莫要嫌弃。” “我怎敢嫌弃您这里的茶酒粗鄙?如今家姐已经归来,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姐姐心思细腻目光雪亮,恐怕想瞒是瞒不住的,”说话的少年郎娓娓道来,虽是争辩,然而字里行间更加宠辱不惊,“如此说来,汗王应知,我今日来此处,并不是饮茶闲叙家常这样简单的目的。” “郡王这话说的敞亮,恐怕也不只是这一个目的吧。一家人不必有所顾忌,话敞开了说就可以了。”必勒格不经意地摸摸鼻尖,饮了一口解酒茶水清清嗓子。 “方才在帐子里的该是dú门之人吧,据我所知汗王身边与您身段七分相似的段护卫也出身花蟒dú门。汗王与这江湖恶势力勾结已久,便不怕终有一日引来杀身之祸么?” 年轻的汗王轻笑:“我道是齐州郡王仍是个不经世事只会盲目出头给人挡酒的小孩子,看来本汗还是低估你了。如今这样的形势,南朝新帝登基,旱涝灾害已经将您的故土之上折腾得国力衰微,于我而言不正好是一个好的机会?东宫太子也是dú门门主之徒,治国平平甚至心狠手辣正合我意,我为什么要放任自己的对手做大威胁到我,难不成我非要挖个坑埋了自己才甘心?郡王将我身边事都了解得如此清晰透彻,便以为能轻易动摇我心为淳王做事,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吧。” 话说到这里,刘培沉默不语良久。豫北汗王所说形势确实无错,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不会坐视自己的对手一天天强大而无动于衷,而以父亲的能力绝不可能是平凡的君王。父王从来都有翻云覆雨的能力,加之先生从旁辅助,待大陈恢复元气,时日并不会很长。刘培略一思忖,计上心来: “怎能说是异想天开,汗王这样说话还是看轻了我。您与东宫太子合作也不过就是要回了原本为迎娶姐姐割让的三座城池而已,若是有更加丰厚的报酬,令蒙古百姓更加丰衣足食,汗王敢说不会心动?”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像他们这样地位的人从没有什么真情实感,为了利益互为棋子已经是家常便饭,因此也并不存在什么绝对的忠诚。刘培见对面王座上的人神色一动便知道是成功了一半,便道:“据我所知蒙古虽地大但是一到冬日百姓日子便是难过,往年蒙古与我大陈皆通过赤云城的贸易互通有无。然而蒙古向年年我朝称臣纳贡,百姓因此承受着极重的税负,若我向汗王承诺免除五年jiāo贡,且我大陈以低价为您提供物资供应,汗王可愿意祝我父王一臂之力?” 必勒格听到此处觉得也是一桩不错的买卖,年年北境赤云城的外贸收入所占当年大陈库收比重极大,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天灾加之人祸已经使南朝连年灾荒,这样拖下去必会使其国力更加空虚,对他们而言并非无利。于是这年轻汗王动了心思,开口道:“郡王这样的承诺可能算数?您已经有几年不在长安城,当今的形势并说不上足够了解。况且南朝如今经济凋敝民不聊生,若是这样不计后果孤注一掷,郡王可想好了可能招致的不良后果?” “父王是皇祖父遗诏中所立新君,来蒙古之前父王曾与刘培讲过,汗王见我如见新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的话自是算数绝无生变的可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2 章 刘培本来便是身强体壮身材挺拔的男儿郎,此时站立起来身姿如松,又言:“我想前段时间江南的变乱汗王已经有所耳闻,东宫夺位以为密不透风,实则篡位之实早已经满城风雨。久之刘培不敢想南朝还会有多少不可预知的起义和变数,到时候虽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蒙古能力所限至今仍然未能有从中得利的本事。万一事情发展到此种地步,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且不说百姓迫于战乱流离失所,汗王yù成大事更加阻碍重重。汗王且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错是这个道理,东宫名不正言不顺,我这样做却是不计后果为害乡邻的行径,连我自己也是不耻的。虽说我与郡王是亲人不错,但天下大势口说无凭,还望郡王能给我一个凭据,日后万一事情生变,本汗这里也有一个兑换承诺的佐证。” “刘培早有血书为证汗王留好便可,愿与汗王向长生天起誓,如有违背,天地不容。” 刘培说话间躬身一福递上亲手血书,面无一丝喜愠之色。必勒格接过心中满意,然而下一秒便将血书扔在火盆中,火苗高高窜起将那布帛烧得一点不剩:“方才是我言重了,君子之jiāo,言而有信,你我之间用不到这些东西。况且你姐姐是蒙古王妃,我协助自己岳父成就大业,也是全了我这女婿的一片心,说白了是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情。” 必勒格这一番话也是肺腑之言,丫头永远都是他的软肋,为了留住他的缨儿,即使让他放弃一切也不会有所顾惜。刘培一个微笑望着他的姐夫,这高山一样的蒙古汗王,是能配上他姐姐的英雄人物。 “马上就要过年了,培儿想求姐夫一件事情,把先生放出来好吗?” “培儿终于肯唤我姐夫了,”好容易有一句亲人之间的问候,必勒格心下一软也没了继续杠下去的脾气,“两国jiāo兵尚且不斩来使,培儿如果一定要去大牢,希望我能同行。其实这些天也有人这样劝我,这人一杯酒折服了我身边众兄弟,可见他真的不是凡人。姐夫做得不好不该强人所难,培儿帮我劝劝你姐姐吧,你的话她是会听的。” 陆知恩执意不让刘培如缨等一行人进入那yīn冷的牢狱中,唯有几个蒙古人找了担架,将已经不能起身的他自牢里抬回到住处去。一身的伤与衣服粘在一起,双腿也被打断只无力地垂下使不上一丝力气,几个抬着他的人心里都是难受得紧,这人看上去已经是濒死之状。 如缨一片片剪开他身上沾满血迹的里衣小心剥离下来,还是不小心扯破了多处伤口,引得她的先生疼得轻哼起来。小姑娘在战场上经常侍候伤兵,早已经是司空见惯,只是默默用干净帕子将他伤处擦净上yào,又吩咐着刘培何时了二人在一侧打下手。公主这样沉得住气,何时了受她蹲在一旁侍候,也抹干净了泪水。 山庄公子已经被伤病折磨没了半条命,却还是面带微笑看着他的小姑娘,意思是让这女儿家放下心来。如缨仔细握着他冰凉的手指,他唇瓣微张着,声音喑哑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小姑娘于是凑上耳朵去听: “缨儿...不要...不要跟汗王吵...” “我答应你,先生且忍一忍,你的腿骨长歪了我要重新接一下,可能会很疼。” 于是如缨小姑娘开始接骨,陆知恩额上一阵阵冒着冷汗,还是咬紧了牙关不叫出来。三十多年的病痛都这么忍了过来,他忍受痛苦的能力早就比常人大了许多倍不止。即使这样,陆知恩还是疼得晕了过去。 舅舅说过他出生时不会哭,几乎没有心跳呼吸,令大夫都束手无策,是母亲荣宁长公主一直抱在怀里不肯撒手才救活自己了一条命。孩子呼吸渐渐平稳,母亲身体却一点点冷却下来,终究在那个夜里溘然而逝。 缨儿用力抱着昏迷中的先生,恍惚还是那个熟悉的女子怀抱,婴儿时期的感觉,陆知恩终生不忘。 ☆、唐多令 床榻上重病中的公子嘴唇微翕,如缨小姑娘便眼尖地看到,遂惊喜又小心地小声呼唤着他,正趴在一旁打盹中的小少年何时了也同时被惊醒。陆知恩自从接骨后一直沉睡不醒,一个不意便睡过了景运十八年的新年伊始。期间如缨小姑娘不眠不休一直侍奉在侧,包括必勒格在内的许多人都过来看过他的情况。陆知恩只恍恍惚惚记着即便有人想要多逗留一会儿,都被这女儿家无情挡了出去,无奈眼皮太重实在无力苏醒,便只能又进入梦乡。 山庄公子躺了这些天水米未进更加瘦弱,几日不曾梳洗脸上早就已经布满了胡茬,还是掩盖不住那人天生便足以让人为之倾倒的丰神俊朗。 “先生你可醒了,再不醒缨儿可要拎着那大夫严刑拷打。饿不饿渴不渴?我这就吩咐下面人预备饭食。” “水...” 陆知恩胸腔内难受得要命,胸口上下起伏着呼吸急促。如缨小姑娘赶忙垫了背后靠枕,再扶他缓缓坐起,免得牵动了刚刚结痂的一身伤痛。何时了递上碗热水来便识相地离去不作打扰,帐内除了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响再无其他声息。小缨儿怕他呛到,只得取了汤匙舀起一勺,轻轻吹凉送到他嘴边,陆知恩早就渴到极限,这边饮过水,干裂苍白的嘴唇终于有了一点颜色。 “我早就说过先生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醒过来的,”小姑娘用淡盐水润湿了干净帕子,认真地擦拭着他脸上颈上已经结痂快要脱落的伤痕,“就是这腿一定要好好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些日子先生有什么需要吩咐一声就好,千万不要逞能下床,不听话的话腿骨容易长不好,以后是要影响行动的。” 榻上的人浑身是伤疼痛难忍气力难支,于是将头歪在他的小姑娘肩膀上,原本长安城中那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现在也已经是身体壮实的母亲。那人缓缓道:“缨儿懂我的,还有好多事情要我去做,我不醒怎么可以,再说先生又怎么舍得离开你。” “我的先生能醒过来就好,”看他胸口一痛又皱起眉头来,如缨一只手轻轻揉着他左胸伤处,胸口处旧伤依旧滚烫,与他冰冷的体温可算冰火两重天,“我刚才找大夫把过脉,最近一直在下雪所以先生身子总是时好时坏的。今后一段时间不能再折腾了,必定好生养着才好。” “缨儿该知我是不曾得闲的人,后面还有好多事情要我去做,培儿还年轻,一个人招架不过来的。” “先生总是爱cāo这么多心,培儿今年都十七岁早就不是小孩子,先生却总拿他当王府里的小娃娃对待。这次培儿自己主动请缨去劝必勒格,若不是多亏了他,先生也许还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呢。” 他的小姑娘说着说着眼泪便扑扑簌簌流下来,陆知恩想要帮她拭泪,奈何没有抬起手臂的力气只好作罢。如缨揉揉眼睛,眼底满含着对她丈夫的恨意,陆知恩见之心痛,唯独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一时急得心头火烧一样地疼痛。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多年的心疾这时候更加肆无忌惮地折磨着他已经不堪重负的身体,陆知恩拼命强忍住病痛,眉间拧成一团。 以陆知恩的聪明绝顶,不会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他们的王妃天天与一个南朝来的病重公子同处一室,早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若是在中原这样的风言风语早就会将他二人置于一种不可饶恕的境地。而即便是在草原之上,旁人的唾沫星子吐的多了,也是足以淹死人的。他的小姑娘从不畏惧别人嚼舌头,可他却不愿看到事情发展到更加严重的地步,既然事情已经发生,而他作为始作俑者,还是要快刀斩乱麻。 “知恩何德何能让我的缨儿对我这样好?若是没有重要的事情,这一趟我本是不应该跑的...咳咳缨儿不要再生气了,你夫妻二人是百年修来的福气,要是因为我影响了你们之间的情分...咳咳...先生纵然万死...咳咳咳咳...” 那公子正在病中心情激动喘的也厉害,因此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不成整句。陆知恩一口气差点喘不上,只得连续不断地咳着,捂着口鼻的帕子上渗出斑斑血迹。之前灌下的汤yào有些止疼麻痹的成分,此时yào力刚刚过去,陆知恩伤口还未长好,刚刚咳完浑身上下便开始钻心的疼痛,木板固定着的双腿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如缨用尽浑身气力摁住他疼得难受的身体,半晌折腾得累了,那人才一点点安静下来,一身冷汗后整个人缺水虚脱,更加精神倦怠。 “你父王...” “嗯我都知道,这些事情培儿都跟必勒格商议过,他已经劝动必勒格答应出兵助父王回京即位。先生才醒过来身子虚空,还是要少说些话保存体力。你心中挂念的事情,缨儿这里都有数,我且一件一件地跟你讲,先生躺着听就好。” 见那人身子靠着软枕,偏向自己这一侧无力地点点头,如缨小姑娘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弟弟长大了足够独当一面,不再需要长辈姐姐和先生羽翼下的庇护。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在先生被囚禁被打伤的这段时间,培儿多次求见汗王申诉实情,使陆知恩不必再拖着病体同蒙古这边多费口舌,这个年轻气盛的男儿郎似乎一瞬间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一肩挑起千斤重担,仿佛已经是位成功的外jiāo家。 “该做的事情培儿都已经做好,先生不必有所挂怀。必勒格刚过了年就已经派人出手营救父王回来,他手下的人我都认识,对蒙古王庭绝对忠心不贰,是可以放一万个心的,应该不日就会有消息传过来。也就是说,父王同我们相聚的日子,不远了。” “还有,先生一直不放心我这火bào脾气,你说的话我是听了的,并没有同必勒格吵起来。以前在长安城的时候,我曾经以为即便是要天上的星星也唾手可得,可是天不遂人愿的时候太多,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先生,更要把握现在的幸福,守住现在的这个家和我的丈夫孩子们。” “缨儿自知能力有限,已经逝去的事情已经再不能回还,因此绝不会再做让我自己后悔的事情了。外面的那些传言让他们说去就好,我不在乎,先生也不必心思太重过于顾及我的感受,先生放心,做了这么多年的蒙古王妃,我懂得自己的责任所在。” “阿蛮姐姐与先生情深意重,必勒格对我的心也是相差无两。一日夫妻百日恩,先生比我更加明白,很多事情我已经深陷其中难以割舍。” “我依旧如多年前一样喜欢先生,只是已经没有那么爱你,仅此而已。” 这一通话说下来,如缨小姑娘也是有些口干舌燥,端了一侧的茶水便饮下几口润润生疼的嗓子。陆知恩生着病容颜惨淡,飘着银丝的长发懒懒地披在肩膀上,更显得这人形容憔悴沉疴难愈。他缓过精神来一时□□握住小姑娘即将抽回去的双手,语气始终云淡风轻:“先生不想说大话,看着你幸福美满,就已经很好了。我的徒儿比她的先生更上一层楼,又有哪个老师不会高兴呢?” 小缨儿不知如何应对,只将小脸贴在他冰凉的手心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陆知恩一时心中升腾起久违的温暖,自阿蛮去后再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温存,曾几何时,以为自己的心可以坚硬地如同大石一样不可动摇,而有些东西既然得而复失便更加贪恋。他陆知恩也是如同芸芸众生一样的ròu骨凡胎,因此终究是逃不过一个情之所钟。 当年的小郡主曾经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疯丫头,仗着她太爷爷的宠爱作威作福无所畏惧,公然捉弄曾经如日中天的相国家公子,又女扮男装深入赌场赢了个片甲不留,即使后来被父母捉回去处罚,也是记吃不记打死不悔改。在所有大家女儿知书达礼笑不露齿的风气之下,小缨儿简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存在,她从不用世俗闺秀的标准去要求自己,无论哭笑都是恣意妄为不理会他人眼光的。这样自由随心的灵魂,陆知恩与之相爱相惜,已经是上辈子修得的福分。 时过境迁,她变了很多,然而江山易改本xìng难移,她依旧是他的小姑娘啊。 “先生我很幸福,”小姑娘抬起头来替她的先生仔细掖好被角,“先生这么好的人,也应该幸福的。” 因为略施脂粉,小缨儿脸颊泛着女子香香甜甜的温度,陆知恩双手也被她暖的有了热乎气,道:“嗯,那就借缨儿吉言,我一定拼尽全力。” “那就说好了,先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能食言哦。” “好,不食言。” 君子安贫,达人知命。枕上苍白的公子抚着胸口,将目光放向很远的地方。 我们以为洞悉了世事的冷暖,到底始终参不透命运的因果。 ☆、饮马歌 中原万物复苏的时节里,西北还是荒无人烟的萧瑟景象,如同古诗中写的那样,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时隔多年,姜羽再见到淳王时,面前人风度中依然带着不可言说的君临天下之姿。这位王爷虽然瘦了很多,却还是原来剑眉鹰目棱角分明的模样。 被dú门软禁了几个月不曾出门,刘焕被解救出来时不由得挡了一下刺眼的阳光,这样温暖的感觉已经很是陌生。姜羽自南边光影处面北而立,见新君被人搀扶出来远远跪下叩拜,如臣子朝觐君王的礼节并无二致。刘焕凑近后摆脱了山庄侍从的搀扶将姜羽搀起来,二人四目jiāo汇的一瞬间,姜羽竟然感到了久违的震慑力。 “陛下...” “姜大侠何必如此称呼,我如今依然是一介白衣,万事难料还受不起大侠一声陛下。原是该感谢姜大侠辛苦救我出来,山庄这样的大恩刘焕纵然百死不能报答万一。” 高处不胜寒,师父壮志难酬不能抛头露面,只能不得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3 章 派手下弟子出面解决,然而倾其一生为大陈皇室拼尽全力不求回报,姜羽看着这即将回京即位的新君,不知为何,心中浮现出一股没来由的不安。连他也能感受得到,不知他冰雪聪明的师弟与其几乎是朝夕相处,又是作何感想。 “陛下即便是白衣也是天人之姿蛟龙腾空,都是在下该做的事情,有什么谢不谢的,”健壮的中年人说话间收住神色又是拱手一拜道,“小郡王在蒙古已经成功劝动豫北汗王,平州郡王那边也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今时今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陛下龙体略作休整,蒙古汗王惟待迎送陛下銮驾回朝。” “若是姜大侠不知如何称呼我,称呼殿下便好,不回长安城之前,你我不必生分到这个样子,”刘焕眼中也浮起一丝失落,拍着对面人肩膀便接着说下去,“这一年发生好多事情,姜大侠才成家不久却抛下孕中妻子来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也是苦了你。” 想来出门时碧云刚刚查出有两月身孕,淳王一句话使方才二人间客气得过头的谈话也温和绵软下来,姜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碧云这个年纪才初次怀孕本身就是凶险的事情,按说他作为丈夫应该时时陪伴在侧,却来到西北这千里之外的地方,留她一个人在山庄待产。虽然师父觉得对不住他拍了胸脯保证照顾好碧云,姜羽还是时时眷恋着那女儿家,十二万分的想念一时涌上心头,让他脸颊泛出情不自禁的红霞。 “碧云最是懂事,行前不让我替她cāo一点心,殿下突然之间一提起她,我倒是真的怪想念的。” “秦姑娘曾经为我王府付出青春吃了许多苦,她是有后福的人,一定能为你生个健康可爱的娃娃。我不为难姜大侠,若是事情不能如愿,大侠一定带着知恩安全回山庄去,我不过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但我身边的人不能再出事,知恩那孩子自来西北之后一直咯血,去了蒙古还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千万不能再折腾了。” “这点殿下放心,我必保护好他们,殿下只放心回京便好,余下的事情自会有人处理妥当。花蟒dú门与南安山庄明里暗里争斗几十年,庄主早有心寻个机会铲除他们只是一直有心无力,眼看事情即将马到成功,正是整顿江湖秩序的绝佳机会。” 碧云当年早已婚配,而他的未婚夫下山却因为dú门加害连全尸都不曾留下,同样是命运的关键时刻,如今已经不惑之年的她再也经受不住同样的痛楚。姜羽从前孑然一身无所顾忌,现如今妻儿相伴,也更加珍惜身边每个人的生命,包括自己在内。 还有那个一直开解他的小师弟,虽然不是亲人,却也胜似亲人。 姜羽说着这番话,神色无比笃定。该保护的人,他拼死也会保护。 “舅舅脸上长了什么好看的东西吗,吉雅为何总是这么看着我?快去找你哥哥玩吧,今天该学的东西都学完了,怎么我们吉雅还要当个女先生不成?” 陆知恩低头望着这个同他的小姑娘□□分相似的蒙古小女孩浅浅笑着,伸手爱抚着她还长着绒毛的额头。吉雅不说话,只是乖乖坐在他脚下的石头上,小大人一样托着腮帮看他,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饱含着对知识的渴求,还有对这个舅舅滔滔不绝的崇拜。 渐渐进入夏季后,陆知恩身上的病也一天天有了起色。他身体虚弱本来便比常人恢复得慢一些,这时候身上的伤势都已经差不多全好,唯有双腿伤筋动骨刚刚痊愈还无力行走,只能暂时依靠木轮椅助行。见先生身体向好,如缨便常常把这两个孩子送过来同他学书习字,必勒格觉得两个孩子应当受到更好的教育因此也并未表示异议。趁公子身体好些,何时了也不愿总让他在帐内憋着,便推他出来晒晒太阳,顺便带着两个孩子边玩耍边读书。和孩子在一起久了,陆知恩心情舒畅,病势便是去的更加快些。 “母妃说舅舅的字可好看了,我也想学写好看的字,只是舅舅身子不好,吉雅这么做可是要累到舅舅了呢。”小吉雅缓缓站起来,小手比了比还是没有坐着的舅舅高,这小丫头缩回双手去不好意思地绞着袖口绒毛,紧张时连动作都像极了她的母妃。她勇敢地开口讲出自己心里话,面色绯红,羞羞答答。 “舅舅不怕累,只要吉雅想学,我随时都可以教啊。” “可是...父汗也说了舅舅以后要去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到时候吉雅想你可怎么办?” 轮椅上的公子即使再天资聪颖,也对这些孩子的童言无忌毫无招架之力:“吉雅如果想我了就去找我,舅舅家有小哥哥小妹妹,到时候你们一起玩,就不会孤独了呀。” “那我要带着哥哥一起,我俩是永远分不开的。他昨天还跟我说喜欢舅舅想和舅舅学字,他可是从来没对骑马shè箭以外的东西这么上心。” 陆知恩观望着这个憨态可掬的孩子一脸宠爱的神色,也许是在她身上看到了清兮的影子,又或者是仿佛当年淳王府桂花花海中一步一回头的缨儿,让他心中的父爱一时全部升腾起来,含在口中怕化捧在手心怕摔,恨不得用自己的整颗心去爱她才好。 吉雅见他脸色不好以为他又要犯病,便挤在那人身边伸出小手yù抚上他心口去,那人只摇摇头拒绝了小女孩的好意。 何时了从远处踱步而来,小孩子总是没有长xìng,吉达自从认识这个大哥哥后便喜欢缠着他玩闹,甚至将自己父汗晾在了一边。何时了将那八爪章鱼一样贴在身边的小男孩哄了良久,小男孩才不情愿地领着妹妹一同离开,两个孩子被侍女带走时还依依不舍不愿离去。陆知恩向他们挥手,见两个孩子走远才敛了微笑道:“怎样了?” 那小少年解下信鸽足上竹筒递给他家公子,白鸽乖巧地咕咕几声远远飞走,陆知恩细细端详着纸上文字轻叹一口气,抬起头来面上却是毫无波澜。 “看公子神情,应该是有好消息了。” “坪儿做事我是放心的,布了多年的局,总算可以收网了。” “那样的话时了可要提前恭喜公子了,姜师兄也已经传过信来,淳王殿下已经成功营救出来,山庄正护送他往这边赶。想必就这几天工夫,您二位就可以相见。” 轮椅上的中年人身体才复原些,但依旧在病中因此神思倦怠,本来挺直的腰身也渐渐向后靠过去,何时了顺势蹲下身体按摩着他才长好还不能下地的双腿。陆知恩抓着刚才看到的纸条抚上胸口略一闭目,精神才稍微好些道:“事情未完成以前说何话皆是过早,时了先不着急恭喜我,即便板上钉钉也要未雨绸缪,两手准备都该做好,且看未来形势如何吧。” “曲突徙薪积谷防饥,目光长远才能有备无患,公子远见时了佩服得五体投地。公子心怀天下鞠躬尽瘁,然而时了不懂得这些国家兴亡大事,唯望公子珍重身体,才能有更多的筹谋才是啊。” “好了好了时了又在拐弯抹角地怪我不是?”陆知恩见那小少年面露不悦神色,也是被他一片苦心所感,“麻烦时了推我回去,预备午饭吧我也自觉腹中□□了呢,用过午饭我想略躺一躺,说不累是假的。” 汉家旌帜满yīn山,不遣胡儿匹马还。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宇文先生读这首诗时语气间的慷慨激昂仍然历历在目,先生生在乱世一腔报国之心难以抒怀,小知恩天资聪颖心思敏感,听出先生话语之间的万般无奈,只得叹了口气再不言语。 陆知恩自知以自己的破败身体,男儿平生马革裹尸的志向已是难以实现,便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然阎王不愿轻易取了他这条命,更要为了不可预知的未来,全力以赴。 ☆、芳草渡 刘炯即位后一年内,基本将先帝景运年间非世族大家的寒门重臣清理得干净,仅留下在夺嫡过程中有汗马功劳之人作为心腹。刚正不阿之人被贬斥或处死,而蝇营狗苟之辈反高官厚禄春风得意,官场风气不正自然引起广大士子不忿,科考考场上多次bào发学子抗议事件,流血也常有发生。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寒门竖族被逼无奈,只好揭竿而起。 咸宁二年夏秋之jiāo,以江南科考上百人同时弃考反叛朝廷为□□,去岁的农民起义军消停了不过半年便死灰复燃,东南被镇压几十年不曾有所行动的贼匪也是蠢蠢yù动。二者联合势不可挡,天下太平数十年加之江南生活富庶,当地地方官吏同边境驻防士兵早就异常懒怠,一个招架不住,竟令其势力一发不可收拾。起义军一路向西北挺近,不到半年时间已是接近河北境内。祸不单行,不知何方传出新君非遗诏所托,先帝皇四子刘焕才宜承继大统,传言一时甚嚣尘上。 刘炯才能平平甚至有些荒yín无道,继位后也不过是吴氏手中傀儡皇帝随时可cāo控,面对强大的外戚力量早就是无力回天。事发突然,吴氏已知必勒格那边早就指望不上,又碍于豫北汗王地位尊崇不能有所行动,于是在篡位□□的迫切心理鼓动之下也有些饥不择食,竟私下里委派dú门同东南盗匪相互勾结起来。 蒙古不会轻易出手,多方势力步步紧逼,刘炯竟然一时慌乱了手脚求到母亲这里来,太后吴氏见儿子跪在阶下可怜兮兮的样子,半是心疼半是恨铁不成钢,便下了懿旨唤母家兄弟进宫来,看向下面跪着的一母兄弟眼里布满涨红的血丝。 “弟弟现在胆量越来越大了?竟然连我的面子都不顾及了吗?”吴氏高坐在慈宁宫主位之上母仪天下,这古稀之年的fù人自丈夫去世后早生华发,却因养尊处优依旧身康体健,她自觉让周围内侍宫女退出正殿去,凤目流转间将弟弟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个遍。 “太后娘娘这话从何说来,弟弟从小不敢有分毫忤逆长姐,姐姐可是言过其实了。” “呵呵...”宝座之上姿态雍容衣裳华贵的太后苦笑几声,“言过其实?弟弟还真是谬赞于我了,看来入宫多年对母家上下都不够了解了,我竟不知我一母同胞的幼弟竟是这般心xìng,做出这等无耻龌龊之举。” “姐姐如此说话还真是错怪了念祖,”吴念祖跪在下首早看出姐姐说话仅是色厉内荏,于是微笑着并无怒色,“钱氏已经折在那山庄公子手中,目前成气候的世家大族仅余下我们吴氏一门,我作为吴氏在朝中的支柱又是我清河吴氏族长,自该为我一家之兴旺筹谋。” “于是你便勾结乱党意图谋取刘氏政权?刘氏坐稳江山已有数十年,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且炯儿心xìng单纯并不是你的对手,我又是出身吴氏一门的太后,你竟能忍心做出这等yīn险狡诈不仁不义的勾当?” 吴念祖略一思忖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正色道:“姐姐既然知道自己出身于此,应知与我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应当维护母家利益才是。刘氏自庆熙年间便有意清除世族,奈何只是杯酒释兵权削去了父亲的爵位而已,并不再有其他大的动作。如今情况有所变化,陛下虽依靠我吴氏夺得大位,然而并不保证不会继续庆熙景运之历来国策。到时候事情发展到玉石俱焚,再意图扭转乾坤,岂不是悔之晚矣。” “思钰这孩子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并不是这样的xìng子,却一步步被你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吴念祖起先我真的是小瞧了你,你这手段还真是一流,”吴氏咬紧了牙关,将双手握成拳头,将声音放得更低不让外面听见,“我是刘氏太后,早不是吴家的人,因此弟弟放一百个心就好,我绝不会受你摆布。” “这些事情姐姐自是不必费心,只是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不要做我和思钰的绊脚石就好。”吴念祖始终跪在地上不曾起身,这时又叩首三拜,突然一站起来眼前金星直冒。 年岁终究不饶人,吴念祖站在原地微微喘息起来,不一会儿眩晕过去遂拂袖而去。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应当加快速度去做,以免延误时机追悔莫及。 御林军中虽被皇帝刘炯安chā进了不少自己的人手,奈何刘坪岳峦二位将军威望甚盛根深蒂固,因此众人听得平州郡王意yù谋取的大事也愿意鼎力相助。众军士命运难测,加之王妃俞婉不久前失了一个已经成形的女胎内心煎熬,岳峦作为佛门俗家弟子,这几日便在佛前更加虔诚地祝祷,保佑身边人不再受苦受难。 刘坪带着食盒进入岳峦杂草丛生的院落时也是一惊,军中职位仅次于他的岳将军,居所简陋得贴身侍从仅有二人。岳峦却是看得极淡,一个人独居没有亲人朋友,即便天作穹庐地为草席,内心甘甜即是满足。 下人疾步进佛堂通报,佛前诚心祈祷的青年将军收起珠串敛身站起晃了一晃,却被一旁侍从伸手扶住。岳峦摆脱搀扶迎出来,神情中的平和淡定令刘坪也觉得心安。 “兄长为何要过成这样子?早说过缺少什么同我或者婉儿讲来便好,何必一定要如苦行僧一般?”刘坪看到他这个样子也是不忍,叹了一口气自食盒中端出俞婉专门为岳峦做的几样清淡小菜,素斋菜色虽说不上新鲜,却也是色香味俱全。 “坪弟不必这样,我这里并不觉得有什么苦处,”岳峦夹起一片菜叶放入口中,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头几年农人接连遭遇旱涝灾害饿殍遍野,我看了都是心痛的,又怎能够一人独享这饮食之乐?” “唉兄长就是心思太细太能体恤众生,自己的身体都保证不了,何谈其他呢。日前你去我府上,连婉儿都发现你瘦了好些一定是没好好进食。今日我来这边,便是得了你弟妹之命一定要看着你将这些东西吃光才好。” 脸型宽广,双唇宽厚,岳峦是天生的佛相。自兄长岳山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4 章 唯一的亲人离去,北府军解散回朝,他便一直是这个样子,纵是七情六yù也再激不起内心一丝波澜。而刘坪不同,他身上担着更加重要的责任,一口气都不能松懈,岳峦见兄弟日日cāo心不得休息,也是极力从旁辅助,却再也没了之前那样争权夺利的雄心壮志。 “今日坪弟过来,为兄也有一事想同你商议,还望你能同意。” “你我兄弟有什么可商议的,兄长有话但讲无妨,刘坪洗耳恭听。” 岳峦闻言放下心来,游走尘世多年尝尽世态炎凉早就疲倦不已,有些话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当口:“等到这次的事情结束,我便没有了继续留在军中的必要,坪弟放为兄回九华山吧,我想过了,其余皆是虚妄,出家为僧才是我岳峦应该的归宿。” 刘坪听此一言惊惧在当场,未想过兄长竟然这样言语,遂道:“为何?兄长与我同在军中这么多年应知我并不是心思细腻的人,许多事情若不是兄长从中斡旋以我能力绝不能笼络住这些兄弟。况且有我们从旁协助,今后王叔一旦成事必然会重用我等,未曾建功立业,兄长怎能忍心一走了之?” “坪弟深知伴君如伴虎,君王心思一向深不可测,其余的话我即使多说也是无益,你应当懂的。” 对面的华服郡王细想起来心下凛然,曾祖祖父在世时处理功臣的手段,他不是不曾见过。岳峦话语间一笑置之,然而不觉中惊醒梦中人。 历代帝王未成事之前,身边皆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然而有难同当易有福同享难,尤其是对于掌握了军权的重臣良将而言,轻则罢官远谪,重则杀身之祸。没有任何一个帝君愿意见到自己身边人权势高过自己,即便是亲眷外戚处理起来也是丝毫不会眨一下眼睛。 “兄长所言句句在理,然而刘坪始终相信,王叔不是那样的君王。方才兄长所说还万望三思,军中不能没有你从旁协助。” 岳峦目光投向天际落单孤雁微笑开口终于道出实情:“若我说我是dú门派来,潜伏在你身边近二十年的卧底,坪弟以为,未来的陛下还能饶我?” “可是大哥你从未加害过任何人...”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必再说了,我心意已决绝无反悔之可能。为兄再没有任何眷恋,唯有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话说到这里,坪弟日后必是高官厚禄,但是万万不要再这样心xìng单纯下去,莫再被我这样的人蒙了心智。我兄弟二人日后若再无机会相见,坪弟但记得九华山上,日日有人为我朝祝祷平安喜乐便可以了。” 一番言语过后,刘坪无言以对,滚烫泪水却不由得流了满面。岳峦心中十几年不曾言说的苦楚,他原是今天才终于懂得。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说来不过全是帝王心术。 ☆、一斛珠 一冬过去冰雪已经开始消融,陆知恩久病的身体也逐步见好。山庄一心扶保淳王刘焕,却不愿见大陈局势动dàng不安,然而即便出手也不敢明目张胆只得私下行动,江湖势力也毕竟是能力有限杯水车薪。去岁秋季新添了儿子之后,姜羽便留在山庄侍候碧云母子两个不曾下山,陆知恩一边将养着身体,一边时时关注着山庄的消息。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山庄里每个人的安危皆是牵动着他的心,自小跟着碧云姐姐长大,那姑娘的情况陆知恩更是关注,听得碧云时常捎信过来报平安,他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天气转暖,淳王来蒙古也已经半年有余,只等他身体状况略微好些,便启程回长安去。陆公子不劳累的情况下已经可以做简单的活动,虽然蒙古王庭并未驱赶他们,可再拖延时间已经是说不过去的事情,何时了便也开始打包行李随时准备启程。 “我只是想让师父那边帮我将真实情况散播开来而已,却不曾想到今天的棘手形势,已经远远超过我心中所料,原是我太过于心急了。” 何时了轻揉着他酸痛僵硬的腰背部,蒙古大地之上半年天寒地冻,陆知恩自从离开长安城以后便一身病痛连绵不断,加之一年前受伤,天气只要是一有变化便是全身都疼,腰腿关节处更是如此。这日觉得身体情况还好的陆知恩晚间用过饭后走去淳王的住处商量事情,回来后,腰和双腿都疼得有些受不了,于是何时了放平他有些肿胀的腿,边揉着边开口安慰他的公子:“公子不必责怪自己,世事难料总有人所想不到,公子只要抱定心念不去动摇,便是好的了。” 草原之上空气清新天高云淡,晚间月明星稀凉意甚浓,明月似懂得人心将光芒投shè进帐子里来,与昏暗烛光共同勾勒出依靠在躺椅上那人轮廓分明的侧脸。陆知恩想来原是自己过于心重跟自己过不去,便不由得抚着微微刺痛的心口,叹息道:“还是时了会宽慰我,我总是想得太多,到底是作茧自缚自讨苦吃了呢。” “原来公子也有自知之明啊,我还以为你过于执念不会开解自己呢。姜师兄离开这长时间,说来时了还怪想念他的。” “云姐姐这次生产很是凶险,若不是有名医接生孩子险些就保不住。姜师兄也说了姐姐这么辛苦,以后再也不让她再冒如此大的风险。他那样古板执拗的人,能对云姐姐好成这样,也实在是不容易。” “姜师兄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对谁都是好的。全山庄的人都欺负我,就师兄回回护着我,这样的人怎么忍心让师姐受委屈呢?” “哈哈改天可得听时了同我讲讲他们是怎么欺负你的,欺负师父他老人家年纪大管不了他们了是不,也太无法无天...” 如缨小姑娘掀开帘子便看到他主仆二人相谈甚欢,她微笑着款款走近,向陆知恩比了个嘘声的动作,却是把何时了吓了一跳。小少年深呼一口气安抚下情绪,拱手一拜便识相地离去,只留这二人依依惜别。 “先生别动...” 陆知恩想要站起身来,无奈双腿疼劲刚过气力不足便又跌坐在原处,缨儿眼疾手快赶忙扶住他缓缓坐下,才没有造成陆知恩体位一变化引起的眩晕。 “缨儿今天来,莫不是来同我告别的?” 山庄公子语气平静无波,吐字云淡风轻却掷地有声字字珠玑,每个字眼敲打在缨儿心上都是难以愈合的伤疤。原本想同那多年的爱人人说的话,到了嘴边也便成了一句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而已。 “你们一行人即将远行,缨儿自然不会无动于衷。这一路山高水长困难重重,一定留个心眼保护好自己才是。” “缨儿放一万个心就好,王庭势力在明山庄力量在暗,况且你父王自己也是心中有数的人,路上一定不会出什么事,我相信我们能顺利回去。” “父王那边我不cāo心...我说的是你呀...” 如缨如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般低下头,把小手覆在他膝盖上轻轻按摩着,白天鹅一样纤细而白皙的脖颈出现在陆知恩眼前。他的小姑娘像草原长大的女儿家一样有乌黑而厚实的头发,头上盘着一股股发辫,其间以各色宝石和鲜花做着点缀,头顶还戴着蓝白相间的羊皮小冠,与她身上同样白底蓝纹的袍子搭配得相得益彰。小姑娘已经早就沾染上了草原上的青草气息,她自己不曾意识到,却无时不沁人心脾。她侧面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刹那间让陆知恩的整个世界都晃了一晃,然而仅仅是一瞬的恍惚,理智还是战胜了情爱。 “我吗?”陆知恩紧紧身上衣衫,也微微一笑低下头去,“我这里缨儿更加不必担心,在你这里养了一年多,不管yào物饮食,汗王和你给我的都是最好的,还有什么好不起来的道理。” “必勒格做错了事情,还不都是应该的,我恨不得把最好的用在先生身上才好呢。先生这一年虽说是在我蒙古养病,却也不少cāo心,因此这病也是一直养到现在才有了起色。路上到处都是磕磕绊绊,dú门那边一定不可能坐视不管,要不是他们先生的身体怎么可能成今天这样子,可一定要当心,千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 “好好好,我的缨儿前前后后说了快一年,先生我都记住了,缨儿再唠叨下去,可要成老太婆了啊。” 陆知恩握着小姑娘暖暖的手指尖舍不得放开,小姑娘细葱一样的手指还是原来那样的纤细柔软。阿蛮生前便极是喜欢他这样握着自己的手指,与她截然不同,阿蛮的指尖带着因长年做粗活留下的厚厚老茧。看着他的小姑娘满足的表情,陆知恩默默思虑,不清楚女儿家是否都喜欢这样的温存。 “以后再跟先生唠叨,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情,缨儿若是想念先生去长安城找你了,不知道先生还会不会欢迎我呀。” “我怎会不欢迎?到时缨儿带着丈夫孩子一起去找我,我一个做舅舅的,还有好多礼物要送给吉达吉雅。” 只要到时候的陆知恩,还能活着,便是要出城十里相迎我的小姑娘,不论时移世易沧海桑田。 “那就这么说好了,过几天你启程我便不送你了,我怕自己会哭。” 小缨儿说完站起来凑近她的先生身边,陆知恩虚虚搂住她腰肢做一个无声的告别,随后便控制着自己的yù望松开手。即便你不说这些,我也是舍不得让你送我的啊,怕一个不小心回首望见我的小姑娘,就再也没有了向前奔走的决心。 我的小姑娘,先生终究对不起你。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因为对往事不再耿耿于怀,也就没有了患得患失。 三日后一行人即将离去,只有必勒格牵着两个孩子前来送行,如缨推脱身体不适并未前来相送。春寒料峭,两个小孩子眼泪汪汪地挤在外公和舅舅身边不愿放他们走,一年多的相处,虽然身份着实尴尬得不好判定,孩子们却将陆知恩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舅舅,当做了自己的家人。 两个孩子被刘焕一边一个抱在臂上哄了半晌才收住眼泪,于是又跑到舅舅这边来同他说话,意思是还想让他们多待一段时间才好。双腿还不曾完全复原,陆知恩站久了只能依靠着何时了的手臂力量勉力为之。时间长了腰酸疼得冒出冷汗来,无奈小孩子粘在身边不愿离开,怕身边的小家伙们摔跤,他也是紧紧抓着他们兄妹不放。 “好了好了,外公和舅舅要走了,以后又不是没有机会再见了,”必勒格轻柔地将两个孩子搂过来同他们说话,“你们可是大孩子了呀不能哭知道吗?母妃那边做了你们爱吃的糕点,可是叮嘱过你们,谁的眼圈红了就不给谁吃了。” “以后的事情,还望汗王相助于淳王殿下了,承诺过的事情,我们必然不会反悔。” “陆公子在这里一年余,我也没能好好招待您,日后如有机会希望公子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以后吗?天道无常,以后说不定那一天,曾经再好的朋友依旧兵戈相见,何况萍水相逢。陆知恩收起纷乱的思绪缓缓言说:“汗王以后若是去长安,我陆知恩一定诚心相邀,愿同汗王把酒言欢。” 山庄公子登车时脚步略微有些虚浮,回首望了望草原的广阔天际,而他,目测是不再有机会回来这里了。 “昨天公子身子不爽利先睡下了,公主来我这里一次硬是塞给我一张舒经活络的方子,要我天天盯着公子泡脚。我看过上面的yào,这样用下去估计不出半年,公子这腿上的伤势,就应该能恢复如常了。” “公主的意思,是想要公子想些别的事情分散下精力,把身子养好,来日方长。” 陆知恩掀开车帘,病中容颜露出一角,虽然英俊却显得有些憔悴,以后的事情,谁又说的清呢? ☆、夜行船 “哟,这是着急找你家小媳fù儿去啊。” 山间凉风习习,白鸽扑闪着翅膀落在这强壮的中年人指尖之上,他微笑着抚摸上它雪白的羽毛,小鸽子通人xìng地咕咕叫起来似是在说话一般絮絮叨叨。 “哈哈你这点小心思能瞒住我?想媳fù了就快走,你的任务完成得不错。”中年人说笑之间解下这小灵物足上送信竹筒,遂递上鸽食,白鸽吃饱喝足又是咕咕不停,随着那人手指轻抬远走高飞。 山庄上下皆知陆知恩身份同他们相比有所不同,只因师父不愿吐口告知也便作罢。因此除了碧云成天直呼其名之外,山庄众徒在这老者面前绝不敢对陆知恩有任何造次,连称呼都是尊敬有加。姜羽于是开口道:“今早喜鹊登门,师父也是满面红光,我这里猜想公子传过来的消息不会是坏事。” “他们一行人已经离开王庭往南边来,我们做好准备便可,知恩信中说让我放心,他这孩子懂事得可怕,我又如何能放下心。” “师父对公子的心意日月可证,可今日乃是您九十寿诞,再大的事情也要过了今天再作打算不迟。” “好啊都听你们的,话说知恩不是早就不让你们用尊称了么?怎的在我这里还是公子公子的叫着?” “这话说的,师父不是您三令五申让我们这样称呼?年纪大了越发像个小孩子,竟然责怪起我来了,徒儿可是不愿意了啊。” 姜羽说不上嘴甜但好在实诚憨厚,因此这一番话他家师父还是听的。萧锦权轻柔地拍拍爱徒双肩随他反身回山庄去,面带微笑慈祥如普通人家的老者。 一大早上上下下便是一番热闹景象,山庄从来都是热情迎送四方宾朋,化名徐西辞的庄主萧锦权自是有着极好的人缘。这老人家被几个徒弟换上寿星公的喜庆吉服,接受上下人等往来宾客行礼贺寿。鉴于寿星年事已高,席间也不劝酒随意自便,不论是否擅长饮酒各自尽兴便是。人上了年纪总是爱热闹萧锦权同样不例外,到他这个年纪,年轻时候的兄弟姊妹伙伴挚友已经凋零得差不多,山庄内外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5 章 睁送走了那样多的友人,不料自己竟然熬到了鲐背之年,也算是得享天lún。 “徐老庄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却见那边一比他年轻不了许多的花发老者缓缓行至近处躬身为礼,窄袖皮靴,花蟒dú门门主柴无意是也,他不等他人反应过来,道,“庄主如此德高望重得江湖人士众星捧月,九十寿诞这般重要的盛事却不通知我dú门,未免也太不给我等面子了吧。” dú门当年一箭加重小甥知恩一身病痛,如今又助纣为虐替世族残害朝野忠良,意图堵塞圣听,早已经臭名昭着,江湖人士唯恐避之不及,这时候现场已有嘘声。柴无意见众人皆不理不睬,便自斟自饮起来,余光向上位瞟去想要看看山庄如何出丑,却见那尊位之上正襟危坐的老人手指轻叩面前几案轻描淡写地开口笑道:“柴门主可是错怪于徐某人了,您莅临此地可谓蓬荜生辉,以您的江湖地位我日常可是难得请动啊。” 老人家一番说辞化解满场尴尬的同时,夹带着谦卑恭敬而不失讽刺嘲弄之意,在场人等凡是能听出端倪来的人均是莞尔一笑。柴无意也是心中默默冷笑一声,徐西辞果然是活到这个岁数见多识广老jiān巨猾,言辞之间便将包袱全部扔给自己,仿佛自己品出话中深意却是曲解了那人。 “庄主这样说话实在是高看柴某,若论年高德劭,徐老庄主要是算得第二,江湖便无人可妄称第一了,”柴无意执起酒爵一饮而尽从容答对,“南安山上酒水膳食皆是极好的,我dú门四散江湖居无定所可没有这些,上次尝到如此好酒距今已有至少十年之久了,只望庄主勿要怪我不请自来便好。” “来的便是客何况门主还是带着贺礼过来,我山庄自有江湖公认的待客之道,”萧锦权礼貌xìng地起身立在中庭,半束着的白发随风飘dàng更显得这人身形仙风道骨一般,他一手伸出延揽远方来客,“姜羽吩咐下去给柴门主及侍从备好碗筷,门主还请上座。” “如此便谢过庄主了。” “本是应当不必道谢,徐某不才愿同门主一同维护江湖秩序井然,莫要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事情就好。” “自是不会,彼此彼此。” 许多该说的话,不必宣之于口。众人自是明了,争斗即将开始。 四目相对之间,天下大势将定。 “吉达是男子汉,不可以哭鼻子,否则妹妹要笑你了哦。” 两个孩子不知怎样一言不合就打得不可开jiāo,吉达不久便败下阵来委屈得眼泪汪汪。母亲常说他是哥哥应该谦让妹妹,因此平日里八面威风的愣头青吉达便极有风度地不去动手,自然不占优势。 这般光景之下却是苦了哄他们睡觉的钟灵,姑娘家披着衣衫连哄带骗地说了好久话才让两个孩子睡下,自己也已经口干舌燥,便走出来yù回自己帐子里去歇着。这些年的草原生活已经将她浸润成浑身带着羊nǎi腥膻味道的女子,为了公主的两个小孩子忙得昏天暗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想什么人。 而段樵那个身体中流淌着一半蒙古血脉的男儿,多年来却是始终钟情于自己不曾转移心志,这般痴情王庭上下赫赫有名。钟灵并非心xìng愚钝无所知晓,仅仅是因为自己早年的执念,便拒绝了那人几次三番的好意。姑娘出得大帐来微微叹气,今晚万籁俱寂的时刻触景生情,便不由得激起了钟灵对远方那人绵绵不绝的思念。 “灵姑娘,最近可还安好?” 段樵自北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微笑着叫住她,这人虽然有着同汗王七分相似的身形,xìng格脾气却是天差地别,自己的许多小情绪他只要见到都能轻易体会。相处时间渐久之后,钟灵同段樵已经成为比普通朋友更进一步的知己。可巧距离自己的帐子还有十步之遥时,她远远看见那人,遂屈膝yù福下身子为礼,青年人不好意思地地上前扶住了她。 “劳烦段护卫挂念,钟灵一切都好。”那女儿家同他一个身体接触,更是红了脸颊,只因在夜晚光线昏暗不曾露出窘迫神态而已。段樵纵是再草原儿女豪爽习气,听得她一个作为提醒的清咳,也收回手来,却一时并不知如何安放双手而怔在原地。 “我今日刚刚回来便听得王妃一直将自己关起来不见外人,小王子小郡主无人看管,可是辛苦了灵姑娘cāo心费力。” “公主待下宽严相济,只要尽心竭力便从不为难我们,甚至待我们这些下人如同姐妹一样亲密。为公主排忧解难本是钟灵本分,何谈辛苦不辛苦的,段护卫说笑了。” 那日陆知恩离开蒙古时,小缨儿虽然嘴硬不愿相送,还是禁不住迫切的愿望追出去很远不愿回来。草原的春季天干物燥,牧草去年留下的根苗还未曾冒出新芽,少了草木根须加固土壤,风起时便是席卷漫天黄沙遮蔽了视线。如缨带着一心的思念回到王庭,人都瘦了好些,钟灵日日守在她身边,眼下也是渐渐浮上青紫。 青年坐在距离那姑娘身侧三尺开外不远不近的地方满眼心疼,正侧首望着她出神时,转念一想却是心怀感伤。日前门主召集所有散落江湖各处的dú门子弟,所为不过是南朝吴氏篡位争权的大业。花蟒dú门势力遍及各行各业朝野上下,皆是受门内重恩才甘心情愿追随。他们彼此之间几乎说不上熟识,如今却要一起共图大业,且前方一路艰难险阻不可估量,能否有命活着回来都是未有定数的事情。 段樵看着那个散着一头瀑布般秀发的汉家姑娘,皓月映在这姑娘的眼中,使得她温柔如水的眸子亮晶晶如同宝石一般透亮。近半年来同汗王早就貌合神离分道扬镳,必勒格也是碍于情面不愿赶他离开身边。钟灵聪明隐忍,其实并非不曾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却看破不说破,而今自己却要离开她去到那遥远的地方,心中确是有一千万个舍不得。 “在下可能要离开草原一段时日不能得见,灵姑娘可一定要珍重自己。” “段护卫回回出门都像个女子一样絮絮叨叨的嘱咐于我,钟灵可是记得真真的,您也保重身体不要太累。” “嗯,灵姑娘不问问我去做些什么吗?” 那姑娘低下头去,颔首低眉之间透出一丝笑容:“段护卫若是想要同钟灵说起因由自会告知,若是不愿同我讲起,钟灵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我走之前,想求姑娘一件事,还望姑娘不要责怪在下过于唐突。” “钟灵能做到的事情,必不会推辞。” “可否让我抱抱你?” “嗯好。” 钟灵主动钻进他的怀抱去依上他宽厚胸膛,段樵顺势搂住怀里的姑娘,这女儿家的温存让他久久不愿放开。 我段樵此去视死如归,只希望我的灵姑娘,这一生平安喜乐。 ☆、破阵子 时至咸宁三年四月孟夏,江南起义军协同东南海疆匪盗,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雷不及掩耳地包围长安城,以待以吴氏为首的世族大家同他们里应外合共谋大业。然而这群人未曾料到世族之yīn险狡诈,吴念祖率世族力量以离间之计反戈一击,致使城外本就松散的联合体发生内乱自相残杀,不久便土崩瓦解一击而溃。 吴念祖携子思钰自此以后控制朝廷上下局势,宇文翊一门上下虽然立场中立,明哲保身为上,也是有所折损,一时庙堂内外噤声不语,生怕触及吴氏外戚之逆鳞而大祸临头。皇帝刘炯ròu体和精神全部由dú门控制起来,太后也因凤体欠安之名被一母兄弟软禁在慈宁宫中不得走动,众人猜测,如西汉末年王莽掌权篡夺汉室基业一般,吴氏一门□□,不过在朝夕之间。 何时了见陆知恩睡梦中呼吸急促双唇青紫,便放一只手在他胸口用力揉着,他的公子才觉得舒服一些沉睡过去。此时的赤云城虽然还有刘坪所率北府军的势力,但绝大部分已经由吴氏和dú门势力温水煮青蛙地渗透进来,刘焕等人的车驾坐骑自然不能再通过赤云城入境,实在无法,只得凭借几个熟悉北境地形的军士之力绕道而行。 车队绕过yīn山后空气更加潮湿,似在酝酿一场大雨,刘焕出来车驾略伸了伸懒腰,遂登上了陆知恩的车子命令继续前行。重逢之后又是久别,陆知恩自离开草原之前几天,心脏绞痛便是不时发作得厉害,于是一直昏昏沉沉时常睡着减轻病痛,梦中他的缨儿最后一幕穿着白色锦袍的形象久久盘桓着挥之不去,一而再再而三地煎熬着他脆弱不堪的心脉。朦胧中这人听见车内之声不绝于耳,遂缓缓睁开眼睛望向来人。 “父王...” “知恩不要起身,这几天天气不好眼看就要下雨,知恩这身体可又要吃不消了。” “习惯了,”榻上的青年以指腹揉着两侧太阳穴缓解刚刚醒来的头痛道,“知恩原本就是一年到头能病个半年的身体,该服用的汤yào从来都没断过,父王不必忧心。” 淳王鬓发间也已经有了许多银丝,不惑之年的王爷虽说依然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也早就不是当年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比之十余年前刚同陆知恩结识时分也是显露出些个老态。多年前妻女在侧和乐满足,如今阿蛮采蘩皆已故去,小女如缨也远在北境再不能陪在身边,余下的也唯有陆知恩和培儿两个孩子可以作为助力。左膀右臂必是心腹之人,他也因此再没有资本可以损失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陆知恩把手指自太阳穴上拿下来,习惯xìng地按在左胸受过伤的心脉处。一行人为掩人耳目依旧只是身着粗布麻衣,乘坐的马车也已经不能再简朴。方才他眼目余光扫到那着麻衣依旧掩饰不住伟岸的王爷,已是感受到一种天下的王者之风,心头蓦然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受,细细想来却是怪哉。车马上下颠簸容易晕眩,那人心思又太过缜密,想得多了便心口绞痛双唇青紫,喘了几口粗气后面色也难看得紧,刘焕见状忙高声吩咐车夫勒住马匹略作休整,拿开他覆在伤口处的手,自己替他抚上胸口上下顺气,许久才见他面上血色。 “怎样?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不妨事的,快些赶路才是要紧...”陆知恩挪开手冲淳王挥舞表示无事,可人还是持续不断地咳嗽,“若是因为...因为我一人...耽误了回京的时日...咳咳...便不好了。” 然而就是这一停留,便听得外面刀剑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刘焕想要探身张望被陆知恩用尽全身力气摁在原地不得动弹。陆知恩摇了摇头,眼神却是非同寻常地凌厉起来道:“父王一定稳住,这些人手段卑劣自是冲您而来,莫要中了他们的计。” “护送贵人离开此地...” 只听得一声号令,车夫用力抽打马匹向前驱赶,马儿因为疼痛惊得更加向远方狂奔。陆知恩身子发虚,在这强烈颠簸之下东倒西歪,刘焕只能靠在车壁之上用力抱着他冰凉的身体。不知过去多久,马车渐渐停下来,陆知恩只是不大会子便快受不住,面色如鬼魅一般惨白,额头上也便冷汗直流。刘焕含泪看着他病中仪容,这个心中郁结又生着重病的孩子,不知不觉又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救下他一命。 “知恩谢谢你,我们已然安全。” “父王不必,只是您的车驾估计已经破坏,却是要同我挤一车了。” “果不其然,dú门还是下手了,只是不想竟这样快,”刘焕说话间注视着那人神色恳切,拱手为礼道,“知恩未雨绸缪,救命之恩刘焕没齿难忘。” “父王不必如此,知恩也是为了百姓着想,这边这样千难万险,却不知长安城是何光景。” 陆知恩默默抚着心口刺痛的伤疤,十多年不曾有一日安眠,总是心中存了太多挂牵。最怕是一个习惯,久而久之已经萦绕在心头成了不可抛却的情感。 关键时刻御林军长期驻扎在城内外各处观测形势,生怕叛贼流寇卷土重来。而刘坪虽然解除了禁足令,却被帝王家削去大部分职权只能在军中挂一副统领虚职,上下只得剩下了统领窦华章一人cāo心着大事小情,从不敢有丝毫懈怠。窦华章卸下一天风尘回到府上之时,妻子小儿早已立在府门前远远迎接。他下马抚着儿子头上绒毛,腹中饥馁难耐,于是他便一手牵着一个进门直接往正房用膳去。这般情景让旁人看来,的确是夫妻和睦恩爱有加。 窦华章饿得厉害,一股脑将汤碗中羹汤喝得一滴不剩,却不想里面竟然是放入了十足十的迷yào。再醒来时头痛yù裂,这人刚恢复神志起身yù逃走,身侧人一把剑却横在喉咙令他不能有所行动,剑势如虹刀光凛然,似可一剑封喉。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若是一路之人,说不定你我还可以jiāo个朋友。” “窦统领好兴致,”来人墨蓝色披风卷挟着风尘回过身来,因戴着面具而看不真切面目,身形姿态一眼望去便知是军中浸润多年的兵士无疑,那人见对面青年人yào劲未过反抗徒劳无功,便抽回宝剑换了声音道,“若是如此这般提防之心都不曾有,莫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吴念祖虽老谋深算,早年威望也算是求得一世英名,要真的毁在一个毛头小子手上,还真是可惜了了。” “阁下不愿露出真实面目,可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窦某虽做的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但至少在这点上想来比阁下更加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日前岳峦偶感风寒几日高热不退,刘坪往府上探病时,二人之间提起劝服窦华章之事。这事情本来是刘坪要过来做的,因刘坪同窦华章一起共事过于熟稔又不擅做隐音遁形之术,他的身形样貌窦氏闭着眼睛也知道,岳峦便是一手阻挡下来自告奋勇。岳峦风寒之症刚刚有些好转,鼻音依旧很重倒是容易伪装得极好,只是身体还是有些虚弱,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6 章 而事出紧急迫在眉睫,便是强打着精神来到此处,硬逼着灶台前的窦氏发妻在饭食中下了yào以图后事。 岳峦本是佛门弟子心xìng良善,听此一言自觉事情有违本心,也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窦统领与我各为其主,可也要想想家中妻儿安危。吴氏一旦将权力握于指掌,后面的事情即使我不多说,您也是该知晓后果有多么不堪设想。您乃将门虎子,本是一心报效国家的英雄好汉,征战沙场直至今日才坐到御林军统领的位子,若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缘故做了违背本心的事情,又心有何甘。” “因此淳王便派你过来这边说服于我?莫非也要以我妻儿命运作为要挟?阁下真真是自视甚高。” “孰轻孰重,我想窦统领一定内心自有考量,我这里多说无益。”岳峦毕竟仍在病中,头猛的一晕被那人虚扶一把,本yù隐瞒身份不想还是露了马脚。 “岳将军病着还要辛苦跑这一趟,家父被dú门所伤行将就木,依然不愿我受他们要挟,而我身为人子怎么忍心见父亲日日生不如死,只好听从了他们的差使。若您与淳王背后力量能保我家人免受苦楚,窦某自会站在正义一方。” “既然窦统领如此说来,我也不便多做逗留。淳王一行想必已经快到京城,岳某不要求统领有何行动,唯望来日勿要助纣为虐便可以了。” 岳峦话音刚落遂拱手一拜离去,窦华章远远望着那一直在府上念佛祈福的青年将军背影,这些年过往种种皆如画面一般浮现在眼前,父亲一生征战四方,年老体衰之后,却是怎样的一个凄惨结局。 于是握紧拳头咬紧牙关,风雨如晦,更该相信水滴石穿。 ☆、定风波 咸宁三年秋冬之际,在江湖忠义之士及蒙古大军的鼎力相助之下,先帝四子刘焕带兵一路向南攻城略地势如破竹。陆知恩扶病深入被世族大家打散后四散各处的主要几支农民起义军中,一番唇qiāng舌战之后,顺利将这几股势力收服到刘焕麾下。农民起义军本就是因头些年旱涝灾害而颗粒无收家破人亡,遂举起反旗揭竿而起,如今得承诺奖励耕战,各首领均表示愿为新君效犬马之劳。苛政猛于虎,苍生苦于局势已久自是愿意诚心归附,各地世族大军虽负隅顽抗小有取胜,终究抵挡不住正义之师。不久刘焕大军一行近十万人,已经兵临长安城下。吴氏同刘炯等人已经是瓮中之鳖,围城之下只余下苦苦挣扎。 大军四面围困多日,这偌大的长安城日常同外界互通有无已成常态,突然经此一番围城,纵使宫中众宫娥皇嗣也已经是惶惶不可终日,若论黎民百姓,便更加民不聊生。眼看粮草将绝无有解决之策,吴氏父子思虑再三决定孤注一掷打开城门,近花甲之年的吴念祖同他风华正茂的儿子吴思钰一起,披金甲出门迎战。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吴念祖多年朝堂浸润处一身的yīn险dú辣之气,甫一跨上马背似乎找到了当年征战四方的英雄气概。他偏过头去望着已经长成大人的长子思钰,他年纪轻轻却被自己一手奉上神坛再难回头。 吴念祖叹口气坚定了心神,对儿子缓缓道来:“我儿可做好了准备?走到今日这一步,是否后悔?” “子承父志本是人lún常理,儿子做事情从未退缩过,又何谈后悔?” “如此,便死也值得?” “当然值得。” 望见儿子眼中笃定神色,吴念祖吩咐开城门,二人遂驾驭着坐骑,带领一众御林军出门迎战于城外已经列队而行来的军士。长安城今岁入冬格外早,父子二人的华贵披风被凛冽朔风鼓得猎猎作响,似在唱着凄清孤寂到心里去的挽歌。 “念祖这厢有礼了,多年不见淳王殿下,今日骤然相见却是在战场之上,不能酒醉一场,真真是可悲可叹。” 陆知恩手无缚鸡之力又常年生病内力全无,战场是根本来不了的,因此坐镇营中运筹帷幄。淳王流落西北和蒙古多年,早就同当年京城中的纨绔王爷有着天壤之别,只见得他唇边一笑而已,虽不情愿也拱手一拜道:“吴尚书多年不见还是改不了这爱酒如命的嗜好,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陛下同他们讲这么多做什么,您乃是掌握先帝遗诏的新君人选,怎的有人存了不臣之心,还想抵赖不成?”军中有人沉不住气先行向吴氏父子怒喝一声,刘焕连忙使眼色截住了他的话锋。 “阁下此言差矣,既然是我大陈的军士,便是应该有最起码的尊卑之心,尊者在此说话,有你们这些贱民chā嘴的份儿吗?”吴念祖巧舌如簧,几句便将说话之人怼得无言以对,“遗诏的事情谁也不曾说得清清楚楚,我似乎还忘了殿下早就不是我大陈亲王,先帝在上当年可是亲下旨意将您贬为庶民永生不得回朝,因此您这样的人,身边聚集这样一些乌合之众,也便不足为奇。” “吴尚书说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真刀真qiāng地来便好,我这里是否纠结一帮乌合之众,沙场自有公论,你我无需逞一时口舌之快。” 刘焕大军说着便要拔剑相向,吴思钰一身武功高强,也几乎使出浑身解数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场硬仗。剑拔弩张之际,却见城门处远远走出相互搀扶着的母子二人,男子手中紧紧抱着一个明显许久没有保养的漆盒踉跄着脚步过来,白衣缟素,银丝已经是铺满双肩。刘焕定睛望去,正是同他争斗了半生的吴氏和刘炯母子二人。 “住手...”刘炯褪去衣裳露出瘦得脱了形的脊背跪地负荆请罪,吴氏也在一旁颤颤巍巍地跪下。 “二哥这是做什么?折煞臣弟吗?”刘焕见到多年未见的兄长,骨ròu情感险些战胜了此时应当有的坚定信念。 刘炯将手中锦盒高高举过头顶向对面的四弟伸过去,贴身兵士下马接过锦盒递给马上首领。刘焕含泪接过去仔细打开来看,一方明黄色圣旨一般的卷轴赫然在内,父皇遗诏他一直随身携带,二者一经对比,笔迹措辞竟然是一模一样。 马上的华贵王爷连忙下马来,扶起面前心力jiāo瘁的兄长。二哥虽然yīn狠,但毕竟自小养在深宫皇子的修养还在,人xìng本善,经历这些事也早就看淡了万事万物。他噙着泪水激动道:“二哥,谢谢你。” “陛下为何要这样?遗诏真假尚不知,如何能说他便是钦定新君?” “事已至此舅舅不必做无谓挣扎了,在场的所有人皆是我大陈子民,应该是在家种田赡养父母妻儿的,四弟和舅舅一定要让这么多好儿郎的生命折在这里么?” 落叶扫还积,断鸿飞更鸣,初冬时节还未有雪片降落,城郊渭水两岸寒梅已是含苞待放,而此刻无人有此赏景之心。刘炯跪于冰凉的地面上,毕竟是不再年轻,年轻时候战场落下的伤痕暴露在风中,他的身体在大庭广众之下已经是摇摇yù坠。刘焕心疼兄长身子忙蹲下去解开他身上藤条,见他衣裳单薄,又解下自己披风披在兄长肩膀上。 吴氏爱子心切更是紧紧搂着儿子,眼中的苍老衰败已经是暴露无遗,而贵妃气度仍在,遂昂首目光直视刘焕道:“炯儿被dú门控制已是不能自主,千错万错都是我吴氏一门亲手造成,望陛下念手足亲情留我儿一条xìng命,全部罪责老身自当一力承担。” “母亲不必为我思虑,儿子早该自尝恶果,”刘炯挣脱开母亲怀抱,婉言拒绝母亲的苦苦哀求,“陛下宜顺应天意早日登基,方不负父皇一片赤诚之心。”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焕一方万千军士皆下马跪地向这位先帝时的淳王山呼万岁,御林军众人见统领窦华章也福下身子行礼一时惊慌失措,也便排山倒海向那人叩拜。一时间在场站立和骑马的人,只余下吴氏父子及dú门子弟众人,刘焕浅笑,正好,如此便不会在争斗中误伤了自己人。 段樵多年待在草原箭无虚发,早先便隐藏了行迹埋伏在城墙隐秘处等候吴氏父子随时召唤。正巧此时下面人跪倒一片,更能捕捉住刘焕这一唯一的目标人物,随着吴念祖一个回眸,段樵弓上利箭早已发出,锋利的箭矢直冲那新君而去。生死存亡的时刻,方才说话的军中将领眼疾手快地挡在刘焕身前,一箭穿心。 刘焕刚刚望见城墙上人影便见箭矢shè下来,却已经来不及制止,只能见共生死多年的军中兄弟惨死阵前。兄嫂猝然遇害,采蘩死于剧dú,无数与花蟒dú门相关的凄惨画面依旧历历在目,银甲的中年皇帝抱着兄弟渐渐失去温度的遗体,眼神yīn狠目眦yù裂开口:“冯嘉带人好生护二殿下与贵妃安全,余下众将士同朕一起,剿灭dú门反贼,一个不留!!!” 城墙之上的年轻人见形势不妙忙折返回去与对面来人不小心撞了个满怀,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的瞬间,身体已经被匕首贯穿。城下喊杀之声不绝于耳,鲜血自按着胸腹之间匕首的双手之间汩汩就出,段樵嘴边泛起微笑,与幻境中款款而来的钟灵深情对望一眼,眼神却已经失去了焦距。 生死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这人心底里一声声喊着他的灵儿,终究躺倒在地上,挣扎几下便没有了呼吸。 “吴氏携dú门图谋不轨,将士们看清了,凡吴氏党羽dú门子弟,杀无赦!!!”说话的是岳峦,御林军中振臂一呼,便有几万人马调转过来倒戈相向。 先帝贵妃吴氏当时便瘫倒在地手足无措,刘炯于是凭借一身功夫顺利解决掉身边想要扑上来的dú门众人,只是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不曾松开。吴氏彼时惊慌得无暇顾及他事,因此未曾得见,弟弟透过阻挡在身前的几名士兵,露出对一母长姐的同情神色。 刘焕迅速跨上马背去指挥着十余万大军攻向dú门近万子弟的队伍,擒贼先擒王,经过几个回合争斗,也将吴思钰斩于马下。 一将功成万骨枯,长安城郊一时间哀鸿遍野血流成河。花蟒dú门自知寡不敌众,连连损失几名重要将领之后,终向城外远远撤退出去。经此一役,花蟒dú门上下几乎全军覆没,往日风光无限皆成过眼云烟,同南安山庄竞争的资本全失,甚至失去了立足江湖的可能。 “公子,成了。” 前方传过信儿来,陆知恩正坐在案前等候消息,见何时了大步流星进来满目充盈着喜色,急忙撑着桌案起身,双腿气力不支还是坐回原处。 何时了见状忙上前替他顺气,陆知恩随着低低的喘息放声大笑,这拖着残躯苟延残喘的一生,从未有今日这般的畅快。 ☆、一落索 吴氏yù以吴思钰取代刘氏改朝换代的狼子野心早就是昭然若揭,而刘焕已经亲手将那反贼斩首示众,可谓大快人心。因此长安城几百年的老旧城门缓缓打开的时候,百姓摩肩接踵夹道相迎,如见到救世主一般地欢呼雀跃着迎接新君入城。一时间回dàng在耳中的,皆是跪在朱雀大街两侧子民排山倒海的万岁之声。随着刘焕进驻京城,千年古城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盛景,商铺重新开张迎客,城内秩序一如往常。 周围皆是武功高强的军士随行保护,刘焕乘着高头大马行在前方向两侧民众挥手致意,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等待多年终于登上高位,刘焕第一次有了一种恍如一梦般的君临天下之感,虽然前方依旧是遍布荆棘。 刘炯及其母吴氏趁乱被人劫走,吴念祖以及dú门仅存的几十人也不知所踪。吴念祖老谋深算做事环环相扣,陆知恩怕刘焕冲动之下进入他设下的圈套,命何时了带过口信去阻挡住刘焕想要一举歼灭dú门的举动。然而追寻刘炯母子踪迹的行动,私下里却从未停止。 咸宁三年十月十二,刘焕正式继位为帝,以希冀天佑皇朝国泰民安之意改元承平。承平元年十月十五,新帝连续颁下数道旨意,减免赋税大赦天下。已故发妻采蘩追赠谥号敦懿皇后,自西北迁坟回长安刘氏皇陵。十八岁的刘培被立为太子入主东宫,刘坪重新掌握军中大权,爵位升至平州亲王,掌管京城内外防务。几日后,原御林军统领窦华章辞去官职解甲归田,大将岳峦在九华山上出家为僧,御赐法号弘明禅师。陆知恩自知身体抱恙意yù归隐山中,屡次辞官不受,终究还是未能违拗旨意,加封世袭爵位定国公,职级位列三公之首的丞相大位。自此以后,所有的事情基本落下帷幕。 而皇帝为新任丞相大人选择地点建立府宅时却犯了难,陆知恩鞠躬尽瘁十几年劳苦功高,刘焕自是不能亏待了这个孩子,而自景运末年以来民生凋敝,如此百废待兴的时刻国库空虚,根本没有大兴土木的可能。 陆知恩头些年逃难至西北时见惯了饿殍遍地,更觉得自己锦衣玉食得来不易,身处高位之人最应多加珍惜勤俭朴素。于是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道:“陛下才站稳脚跟还未熟悉具体事务,如今事无巨细都需要陛下亲力亲为,便不必为我的事情费神了。微臣不过同何时了主仆二人,有住处足够遮风挡雨便好。” 自从那日斩杀吴思钰后,眼前的这个孩子便不再像称呼父亲一样称呼自己,说话字里行间透出的疏离感更是越来越重。刘焕离开上座绕下来握着他双手时,那人眼波流转之间也是恭敬有余诚恳不足。前日朝会陆知恩躬身站在众朝臣首位,散朝时众人皆离去,而他若不是两个内侍扶着根本走不了路,从那以后也便不再参加早朝议事。皇帝看着他枯叶一般单薄得风吹即倒的身子,只是心下不落忍,想说的话却堵在喉咙中难以启齿。 “知恩最是懂朕心中想法,然而你高居国公之位而身处茅庐之中,再节俭也不是那么回事。” “微臣忝列国公爵位,却由于身体原因不能参与朝会,这般尸位素餐,更不敢奢求高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7 章 厦,”陆知恩边说着便要下拜,被那龙袍加身的帝王一把扶住,不自然地咳了几声便道,“方才陛下所说的话是这个道理不假,然而还望陛下再作斟酌,收回成命。” “孩子你不必同朕这样生分,这些年来你本应该在山庄修身养xìng,却因为我的事情成天忙上忙下呕心沥血,若是你都觉得不值得便没有人更值得。” “微臣只是觉得此时不该过于骄奢yín逸,我这样的人更应当以身作则,知恩自知我这身子已经病了太久难能恢复如常,大陈未来丰饶富庶的日子可能真的见不到了,好的东西便留给后来人吧。” “知恩莫要这样一味自弃,身体不好才应好好养着,”皇帝轻拍着他肩膀道,“朕有信心不出几年便能重振河山,大业仍需仰仗知恩和熙平你们几个孩子为我出谋划策,营建府邸是必须的事情。” 月白衫子的青年捂住口鼻咳嗽着,这些日子以来身体虽然还是虚弱,但总归用着yào又没有太多心事,咯血的症状已经减轻很多,身体渐渐呈向好态势,只奈何久站之后腰背部疼痛难忍需要按摩很久。他略微闭目回神,遂道:“陛下若是一定要为知恩寻一处居所的话,京城闲置的地方到处都是,我有一处方寸之地落脚就是极好。” “既然你这么说了,朕便将过去淳王府那所宅院赐予你吧,国公位同亲王,这府邸一来符合知恩的身份,二来也住得习惯。只是有些物事已然陈旧破败,翻修仍是必然,知恩还需先委屈些时日。” “如此,微臣便谢过陛下了。” 陆知恩费力地跪下去向他服侍的帝王深深一拜,白衣下摆铺展在地面之上,宛若月光一般于无声处参透了人间百态。 不安的情绪充盈着刘焕内心深处,这人淡泊宁静宛如画中仙,似乎注定不能久存于人世。 “母妃,父王今天狩猎时生擒一头十分好看的梅花鹿,如今圈养在外面他们都去看了...母妃咱们也去吧...” 吉达急赤白脸地跑进王妃大帐来,好容易望见对镜梳妆的母妃,遂叽叽喳喳如小鸟一样地欢快起来。六七岁的小男孩淘气异常,在骑shè之术上也是天赋异禀,很快便能同他的父汗一同参加围猎,xìng子同他那酷爱读书温柔娴静的妹妹简直不像双生兄妹。如缨疼爱孩子,遂取了帕子将他额头上的薄薄一层汗擦拭干净,左右一边执起一个孩子的手,也去帐子外面凑凑热闹去。 “大汗威武,猎得这样年轻漂亮的一只梅花鹿,可昭示我蒙古福禄万年了。” 这些年蒙古与汉家广泛融合,汉族先进的思想文化已经深入人心。而梅花鹿在汉家有着极好的寓意,象征着福禄盈门贵不可言,这种以物喻心的做法,也早就为草原男女老幼所接受。众人挨挨挤挤,皆是争相一睹那神灵一般的动物。 “托兄弟们吉言了,今后鹿死谁手还不知道,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说的太早。” “长生天作证,逐鹿中原还不是好的兆头?大陈那边局势已定,今后便只有好好种地恢复元气;而我草原正一天天强大起来,天降吉兆大汗便能够有大事可图了。” “既然大家都这样说了,未来的事情,纵是百死也是值得的。”必勒格在那边拧开水袋咕咚咕咚一通灌下许多水,神色之间似乎真的有了逐鹿中原挥师南下的决心。 小鹿头上没有犄角明显还未成年,却保持着雄xìng动物敏锐的攻击力。小鹿自野外自由惯了突然被擒一定是不快的,于是连槽里的上好草料也不吃,屡次想要逃之夭夭,无奈身上带着枷锁身边又围满了强壮的人嘞无法挣脱。见逃脱已然没有可能,小家伙细细的小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后背上的梅花随着抽动上下挪移,黑珍珠一般亮闪闪的大眼睛里也流出泪水来,神色悲戚令人不由泪目。小缨儿本来听必勒格一言不安至极,却也被那漂亮的小家伙的神情所感。 吉雅从来都是善良心软的孩子,见状上前接近那可爱的小精灵。小小的孩子独自一人过去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在场的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如缨小姑娘向小儿使了个眼色,吉达于是连忙跟在后面,只是仔细盯着小鹿却不阻拦妹妹前行。两个一胎的孩子,在此事上保持了高度一致xìng。 “小宝贝快点吃东西,这么好的草料,吃饱了才有力气到处跑呀。” 小吉雅抱着食槽凑近小鹿身边,那小家伙抬起头来,就像个可怜巴巴的孩子。 “我承诺你哦,你只要好好吃饭,我就去求父汗放你自由。” 吉达也不由得抚上小鹿后背,小家伙见他兄妹二人并没有恶意,也并不拒绝两个孩子。小鹿是有灵xìng的,遂友好地舔了舔吉雅的手指站起来吃东西,两个孩子相视一笑,咯咯的清脆笑声就这么流进人心,安抚了父亲的骄纵和母亲的忐忑。 “父汗在上,吉雅有个请求,一会儿就放这小鹿回归山林吧。”小吉雅彬彬有礼地福下身子去,姿态雍容与她的母妃如出一辙。 “嗯父汗妹妹说得对,它这么聪明可爱儿臣实在不忍,请父汗还它自由吧。” 两个孩子虽然年纪不大,这番见地却是令在场所有人感动。如缨远远看着他们欣慰不已,又转念一想轻叹起来,他们这般地位尊崇的孩子总是因为更多担当而早熟,连童年也少了很多快乐。 “好,我一会儿就放了它。” 必勒格也是被两个孩子劝动,吉雅心xìng善良他并不在意,可是吉达是注定要继承汗位的男孩子,此番行为却令他内心复杂。 如此,便fù人之仁了。 ☆、好事近 刘炯身上被五花大绑押在悬崖边上的时候,追过来的御林军不由停住了脚步不再前行。陛下旨意要求将皇兄完整带回长安城,事出紧急,若是当事人出了什么差池,无人可以承担起这般失职之责。 dú门自京城事变之后已经是离散殆尽,然而门主柴无意依旧不甘心就此溃败,于是同吴念祖一起趁乱劫走了刘炯母子二人作为对新朝皇帝的要挟,以待来日东山再起。吴氏贵妃一生争权夺利费尽心机,却因年老体衰死在逃亡路上,落得一个就地掩埋连墓碑都不曾树立的结局。 山庄寻觅几人踪迹并不是什么难事,不久便有了消息,陆知恩本来想要经过谈判解决此事,无奈dú门众人负隅顽抗只得实行第二套方案,将这群亡命之徒逼在此处难以逃脱。刘炯被吴氏父子二人软禁许久,在dú门第九层dú物和□□物的双重作用下,早就是重病缠身武功全失之惨状,心灰意冷之下更加失去了求生意志只求速死。 “父王...” 刘炯万念俱灰之时望向来人,那人虽穿着盔甲但一眼便能看出是女子身形,她身上的盔甲锃光瓦亮却并不合身。如缇摘下头盔露出一头浓密的女儿秀发,满目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自从当年公爹出事被贬谪至西北后,如缇便同父亲结下不解之仇,再次见到睽违多年的父亲,未料到却是今日生死边缘的场景。 在军士的重重保护之下,dú门却是也不敢对南阳郡主有丝毫唐突,也是让开一条道路通行。女儿出嫁时分自己的百般不舍依旧历历在目,而今突然见到她,刘炯的心里防线刹那之间便一击而溃。 “缇儿你怎么来了?刘焕承诺过我,要好好保护你的安全,他怎么可以派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父王不必担心女儿的安全,皇叔他们都对我很好,”如缇泪水涟涟地望向满头白发的苍老父亲道,“是我主动要来的,太久不曾得见父王了,缇儿很是想念您。” 刘炯闻言大恸,无奈双手被绑不能动弹,只能以眼神表达着自己的舐犊情深。自从那年吕永德的事情之后,父女便不曾有过任何联系,自己甚至还未曾见过如今已经长高很多的小外孙。曾经的日子里即使再无情无义,他毕竟还是一个父亲,当年一到毓阳宫中去便扑在自己怀里甜甜呼唤着父王的小姑娘,永远值得他用一生去宠爱。 “缇儿,父王也想你呀,但是你作为女孩儿,今天不应该来这里的。” “女儿没有什么该来与不该来,这些年在西北我早就不是那个娇滴滴的南阳郡主了,这次来也是想劝劝父王,好好活着回长安好不好?就算是多陪缇儿几年。” 冬季山风萧索,吹拂着刘炯本来就散乱的白发,这前任皇帝不敢直视于女儿恳切的眼睛,遂道:“我自己造下的罪孽已经害苦了我的缇儿,像我这样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还有什么颜面在苟活于世?” “可是...” “你不必再多说,我意已决,”刘炯目光犀利地回首望着后面已经被逼至绝境的dú门众师徒,冲着那白发老者道,“师父用我一个人是要挟不了整个大陈朝廷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的徒儿一向是惜命如金的,刘焕那人一向fù人之仁,徒儿你还是不够了解你这个弟弟啊。” “师傅可是错了,我刘氏男儿铮铮铁骨不屈不挠,怎是你一江湖势力便可轻易cāo控于股掌之间?”刘炯说出这些话时望着天际乌云密布,已是存了必死之心。 “我的缇儿回去的时候,别忘了帮我带句话,”那人挣扎着站起来,脚步越来越接近悬崖边缘,“陛下好自为之,莫要学我被江湖势力cāo控。” 一山不容二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古往今来没有一个帝王可以免俗。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刘炯已经纵身向悬崖之下的万丈深渊跃去,空留女儿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后面的众军士见刘炯自尽便再也无所忌惮,将已经无路可走的吴念祖柴无意以及dú门众人剿灭干净片甲不留。 刘炯尸体无存只留衣冠冢,刘焕在长安城以皇帝大礼为其厚葬,赐庙号世宗,活着的家眷子女均接至宫中以礼相待。 自此以后,帝位的最后一丝威胁,也便不复存在。刘焕便更加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地开始了自己的帝王霸业。 “公子,小心。” 何时了先行一步跳下车子来垫好脚凳,扶着他的公子缓缓走下来。陆知恩昂首望了望前方焕然一新的陆府牌匾,虚浮的脚步一时竟然迈不开,似乎有些近乡情怯。 “怎么了公子?是不是不舒服?” “有点累,不妨事的。” 陆知恩走进府门时分,大半个身体的力量都靠在何时了身上。两侧迎接的男女侍从皆微笑着向他行礼问安,这位新朝相国虽然疲乏不堪,还是礼貌xìng地还以微笑。 这个院子虽然修葺一新,于他而言却再也熟悉不过。陆知恩定睛一瞧,已经花白头发却精神极好的大管家福禄也在场,还带着几个熟悉的面孔一同回来,几个人一同福下身子唤他先生的时候,陆知恩惊喜得几乎要叫出来,沉重的病势也缓解了很多 。陛下在饮食起居上都处处显露爱重自己的心思,他又怎么舍得轻易离开京城回山上去。 何时了是他离开王府之后才做了陆知恩身侧随从,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了一跳,却见那几个年纪轻些的侍女小厮是不怎么见外的,拉着他便问东问西起来。见这年纪不大的孩子不放心他家公子,才放了他回陆知恩身边去。 “小先生身体还好吗?要不要老奴陪你转转这院子?” “如此,便有劳大管家了。” 因为要照顾陆知恩身体,一行老少三人在石子路上缓缓行进,走一会儿便坐下来休息片刻再继续前行。同知堂,漱芳阁,修竹园,一切都是当年的样子没有太多的变化,连名字都未经改动。隆冬时节寒梅盛放于宅院中,当年淳王府四季的花朵依旧不改其容颜,小清兮降生前他故意折了些阿蛮喜爱的梅花chā在瓶中,缕缕寒香伴着小生命呱呱坠地,仿佛还存留着阿蛮依偎在他肩膀上的温柔。想来清兮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娃,如今若是尚在人世,也是该读书习字的年纪了。 回京这些日子里没有太多心事,陆知恩因一直用着缨儿给他带过来的方子濯足,虽然天寒地冻,身上的旧伤也便没有之前那么疼,离开他人的搀扶已经能独立行走很长一段路。陆知恩停在漱芳阁的大槐树之下略坐了一会儿,便有小厮殷勤地送了茶水过来,原本在王府的时候陆先生便是没有架子的,于是说话也便没有那样多禁忌。 “先生身体可还好?当年您给我们几个开的识字班可是断课好久了,什么时候再重新开始啊?我们可是想先生想的紧了。” 现下这府上主人陆知恩一国丞相,身份已经大大不同于从前。尊卑有别,福禄见他因身体疲乏而闭着眼睛休息,忙赶了那几个孩子走开,轻声道:“对先生说话怎么没大没小的?三天不打皮紧了?做了多年差事一点长进都没有。” “管家要责怪便责怪我就好,为难这些孩子做什么?”陆知恩睁开眼睛接过福禄伸手递过来的茶水,笑意盈盈,“他们只要愿意学,我便愿意教,哪里有什么没大没小?” “可是先生你现在可不一样了,陛下指望着你重振河山呢,怎么能在他们身上耗费那么多心思。” 拜别皇帝离宫之前,皇帝拗不过自己,终许诺若是他身体实在不济,入仕或辞官一切随他,只是要留在长安不能走太远。陆知恩明白皇帝话中深意,握紧了手中紫砂茶杯缓缓说话:“这个位子无论谁坐,都比我更加合适,我本是江湖人士闲云野鹤惯了,还是比较适合做大家的习字先生吧。时了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何时了本靠着树干打盹儿,被他的公子突然呼唤一声遂抿走口水站直身子,什么都未听到还是小鸡啄米一样频频点头,引得一旁侍从不停发笑。 “同知堂那边已经为小先生收拾好了,您要是累了便去歇着吧,一切有福禄在。” “不必,修竹园我住的惯了换地方反而不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8 章 易安眠,今后其他的园子便jiāo给大家打理了,既然府上衣食皆是富足,我们便办个不收费用的学堂,让所有穷苦人家想读书的孩子,都过来。” 承平元年腊月,陆知恩上表辞去丞相大位,由当年整治贪腐窝案的两朝元老卫玺山接替。大隐隐于朝,山庄公子陆知恩保留国公爵位,只是仍居住陆府修竹园,从此深居简出,一心授课治学不问政事。 宇文先生半生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的缨儿呀,从我陆知恩成为你的先生那天开始,也立下了这样的志向。 即使这一生再也见不到我的小姑娘,也要为了彼此,成为比之前更加好的人。 ☆、点绛唇 “琢儿莫要着急,我们稍事休息换匹马,天黑之前一定可以到长安城的。” 已经长成半个大人的春晖将水囊递给一旁的刘琢让他解渴,且出言轻声安慰。马匹一路从南安山奔走至此已经是乏累的不行,口鼻处喷着热气已经是再难坚持,小少年刘琢却握紧了拳头,似乎已经不愿再作歇息。 萧锦权近几年精神愈发不好将山庄绝大多数事务都jiāo给了姜羽等几个得力高徒管理,自己隐退江湖颐养天年。不久之前北境快马急报传至京城,蒙古兵士多次骚扰边境以致边境民生凋敝,恐怕有一触即发之势。加之平州王妃俞婉病重垂危,萧锦权细细想着,头些年局势不稳孩子们年纪尚小需要保护,如今既然两个孩子已经学成,便应该将他们放归亲人身边了。 “大哥不必为我担心,琢儿心中有数。” “婶母一定能转危为安的,过会儿进了城我二人分开即是,平州王府上一定忙得不可开jiāo,我不便去打扰了。” “听爷爷说,伯父这段时间身子也不太爽利,大哥也替我先行向伯父问好,等母妃病势好些,我一定登门拜访。” 承平六年夏季长安城的雨水格外多,天气湿热得任是平常人都受不了,何况陆知恩这般病体。这几年学堂已经初具规模,许多事情也便不再需要他亲力亲为,陆知恩也便趁身子不舒服躲了几日懒。主人旧伤复发身子虚弱,宫里太医也嘱咐了安心静养不能见客,上下人等皆是神色紧张,连门口值守的小厮也比平日里更加上心些。 春晖一路风尘衣衫不整鬓发也散乱,于是这年轻人赶到府上时候,府门处新到不久的下人自是不太认识他,便当作寻常人意yù赶出去。春晖哭笑不得却也不同他们一般见识,原地站着等了许久,直到福禄从内堂走出来,才走上前去拱手一拜。福禄虽然耄耋之年,然而前半生在战场上拼杀,后半辈子为主人家当牛做马,几乎从未受过这般礼遇,未看清楚来人,当时便吓了一跳。 “禄爷爷可是不认识我了?” “小公子你是...”来人衣裳上虽然沾了泥水却依旧是锦绣华服,不改少年郎风华正茂的样子,老人家仔细端详了他很久没想起来是谁,想想方才的称呼和语气话音突然恍然大悟,一拍脑袋便道,“哎呀春晖公子不是?长这么大了也不给府上消息,混小子一点都不知道禄爷爷想你。” “爷爷春晖也可想你,都想你想到想不起来了。父亲在府上吗?他身体可还好?” “这几天天气不好先生可是吃了不少苦,他还住修竹园,快些去吧他要是见到你病肯定好得快很多。” 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头些年又经历了母亲去世妹妹失踪等一系列事情,因而常年生病很少能出门去。虽然不是亲生父亲,养育之恩春晖却永世不忘。从小父亲便是教育自己仪容整洁,因此春晖即使再思念亲人,也是先行沐浴更衣之后才往修竹园去。陆府同知堂小孩子琅琅读书声清脆悦耳,春晖这年轻的男孩子一路昂首阔步走向那处僻静院落时,眉宇间掩饰不住的英气令过路的年轻侍女心下一声惊呼,当年那个一会儿都闲不住的淘气小男孩,已经渐渐长成了懂事知礼的翩翩佳公子。 陆知恩起床后意外觉得精神头十足,便坐着写写字打发时间。回京后的几年来事情少些练字的时候便更加充足,不多大会子几个行云流水的大字跃然纸上,只是有些腕力不足。 承平六年经历多年休养生息,大陈重回景运年间繁华盛景,而现任皇帝刘焕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当年即大位之时陆知恩功不可没受封国公爵,可谓民心所向。陆国公六年来虽然一直在家休养身体,然教书育人从未懈怠过分毫,凡陆国公的弟子,人人皆是一把好字,同时也带动了整个长安城的风气。 “父亲这字愈发遒劲有力了...” “春晖回来了...”陆知恩搁下笔,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无奈头有些晕,便只好被春晖扶着复又坐下去。 “父亲在上,请受儿子一拜。”春晖扶他坐好,跪地对着父亲磕了几个响头,陆知恩无力起身也便没有扶他。 “我的春晖都长这么大了,你娘亲阿蛮若是泉下有灵,也该欣慰的。” 国公大人虽然已经是高爵显位,却一直甘于清贫,于是修竹园比起外面的富丽堂皇,便是一处极其简陋的书斋模样。陆知恩多年来心如止水诚心修身,一时间提起妻子名字已是久违,他突然心口有些疼,于是用力揉着胸口调节气息。夏日里暑热正重,而他因为生病畏寒穿着春秋季半厚的棉布衫子,却也无汗。 “几月之前我随姜伯伯扮作南方客商往蒙古那边去过一次,蒙古王庭二十年韬光养晦,如今局势安稳正是南下的好时机,看他们的行径,只怕行动就在最近,”少年寻了个凳子坐在父亲对面道,“此番爷爷派我和琢儿一起回到长安城,一是为了婶母病重,二者也是希望能助父亲一臂之力。父亲身体好好养着尚且不够,千万不能因为这些事情再有任何伤害。” “昨日陛下也以探病的名义来过我这里,便是要谈这件事情的,我想我闲着的日子,应该没有几天了吧,”陆知恩精神渐渐好一些遂同这孩子jiāo流起来,“孩子谢谢你能回来,看样子我即使想要好好休息也是不能了。” 何时了自外间进来,望着这边笑容满面的父子二人一时出神。他的公子,怎样都是注定劳碌一生的命。 一年前宫里为皇太子刘培选妃,皇帝忌惮没落世族东山再起,因此世族大家自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千挑万选之后,硬是相中了俞家俞婉的一个堂妹,因此俞婉不免多cāo了些心。俞婉自从多年前小产一次之后身体便病痛不断,谁料这一忙活起来忘了及时服yào,病势便变本加厉而来,几月便将人折磨得危在旦夕。 太医院已经用尽浑身解数还是无救,俞婉只撑着一口气想要见到独子刘琢,如今见到之后便放下心来,用yào倒是一次都不曾落下。雨后微凉的清晨,俞婉精神好很多,便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梳妆打扮,情状有如当年未嫁时。 “王爷说我这样打扮自己,是不是可以同当年相提并论了?”眼角已有皱纹的王妃坐在庭院中间,靠着丈夫肩膀娇嗔。 “我记得当年我娶你的时候还不怎么情愿,新婚之夜就喝得酩酊大醉,若不是皇婶婶劝我很久,我可能真的要让我的婉儿独守空房了。” “婉儿早就知道你心里的想法,所以我一直等啊等,即便你不来,我也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 “那婉儿同我讲讲好不好?你对谁都是最好最心诚不过了,唯独对我总是撒谎,今天可不许了哦。” 刘坪调皮地捏了捏妻子的鼻尖,今天早朝告假因此未去,十几年的相濡以沫早早就形成夫妻之间的默契,举止情态都越来越相似,即所谓夫妻相。俞婉抱着他的胳臂,半个身子倚在丈夫身上,他时而凶猛时而可爱的雄xìng气息,让她为之着迷。 “婉儿想过,如果王爷不来我房里,我便学河东狮吼,拖也要把你拖过来。” “王府上下时时处处有人盯着,那样的话我岂不是要丢尽颜面了?婉儿又不同我说实话,一会儿便用苦yào惩罚你。” “不要服yào了好不好,”俞婉躺了太久身体虚弱无力,清晨旭日东升投在面上双目一时睁不开,于是闭着眼睛同夫君说话,“现在嘴里都是苦的,王爷想听的那些甜甜的话,可都说不出来了呢。” 盛年的将军看到妻子面色发白,便更加裹紧了她身上的衣裳道:“皇叔近几天会有旨意下来,我可能,要再去北境一次了,婉儿答应我好好等我回来好吗?” “王爷要是去北境的话,帮我,给缨儿钟灵两位妹妹带好。” “好...我记得了...” 心心念念的丈夫儿子都在身边,俞婉满足地挨着丈夫睡过去,身体已经渐渐凉下来。刘坪抱着小妻子回房中安置在榻上,关上房门好几个时辰不曾出来。再开门时只见刘琢春晖一干人等都候在门外,陆知恩身体原因不能久站便坐在园子中间休息。半生沙场点兵的将军,一瞬间似乎老了很多岁。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见父亲悲痛之下形销骨立不成形状,刘琢整理衣袍收敛悲伤,一力担起整个王府,为母亲处理身后之事。 承平六年六月初二,平州王妃俞婉病逝于长安城王府之内,享年三十七岁。平州王妃生前乐善好施身后极尽哀荣,发丧之日暴雨如注,刘琢走在前面抱着母亲的牌位,刘坪挺直身体在后方扶灵跟随,从头到脚湿了个透,面上早就分不清楚是泪水还是雨水。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兮。 兮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落梅风 午饭时分陆知恩不太舒服胃口不佳,所以早早便回房躺着休息,却只是闭着眼睛没有睡意。宫里隔三差五派人来请平安脉,太医回回来都只是嘱咐着用原来的方子好生休养便好,其他话也不多说,众人心里明镜一样只是不说破,陆府上下因此相安无事。 春晖在自己住处练了会子剑,琢磨着父亲应该差不多醒了,便吩咐府上膳房准备好粥饭送过去。又觉得别人送去不放心,便自己快走几步去膳房那边盯着。这一路往园子里去遇见好些熟人,他的彬彬有礼与当年陆知恩的待人接物并无二致,瞬间刷新了许多上下人等对这公子爷的好感。陆知恩起身后由何时了慢慢扶着走到院子里晒太阳,很久他苍白的面色才稍微红润一些。 “父亲怎么起来了?今日同知堂那边功课繁多极是劳累,父亲病体才有起色,晌午暑热本该多躺一会儿才是。” “春晖这会子不也该练剑来着...哎哎哎你慢点...”陆知恩微笑着看儿子端着托盘过来,男孩子被石子一绊差点跌倒,还好身手不错及时稳住了身体,才没把托盘扔出去。 “我没事,父亲稍等,我再去盛碗粥...” “不用了,麻烦时了去一下吧,今天天气不错春晖陪我稍坐一会儿。” 待何时了远远出了园子,陆知恩紧紧身上衣裳,慈爱地看着眼前的孩子道:“真是看出来师父他老人家有多宠你们这俩孩子了,这么大还毛毛躁躁的。看你这着急的样子,该是北境有消息了。” “父亲所说没错,蒙古大军春夏以来已经攻破北境多处关隘,掳走粮食fù孺不计其数,自从景运年间裁撤北府军后,现下军中人数军力所限,即便用尽全力也已是难以抵挡汹涌磅礴的敌方攻势。爷爷那里的消息快一些,想必赤云城急报传至京中,不过也就是今明两天的事情。” “赤云城的事情我已有所耳闻,果然自从当年靖边将军离开之后,已经同从前大有不同了。近几年京中形势千头万绪,陛下那边无暇顾及,然而也是存了权力制衡的心思。如今这形势,也是早晚要发生的。” “那父亲的意思,是说与蒙古的这场仗,是无论如何也要打的了?没有其他应对之策?要知道两国jiāo兵,到头来受苦的还是平头百姓。” “小晖果然是长大了,想法也比原来更加周全一些,”说话人语气平淡如水,眼神却是带了更多无可奈何,“头些年陛下并非不曾派人过去作jiāo涉,而每次皆是无功而返,反倒落了一鼻子灰。陛下手头可用之人不多,太子虽说是天才的外jiāo使节却不能出京,而我这身体又不争气不能为天家分忧,想来这一场浩劫,也有我的缘故。” 春晖见父亲眼神中流露出悲伤与自责,忙开口安慰:“父亲不必责怪自己,本来便注定的事情,又怎是父亲一人之力可以挽回?还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春晖今日过来也有一事想要告知父亲,我同琢儿已经商议过,现在军中正缺兵员,我们作为男孩子总该去效犬马之劳。” 两个孩子近几年在山庄学得一身好功夫,文韬武略样样不输京中贵族少年。自从平州王妃俞婉过世之后,刘坪为了分散心中悲伤也是一心扑在眼前局势之上,世子刘琢更加从旁辅助不曾休息。男儿到了十四五岁岁的年纪,也是应该早去军中历练筋骨吃苦耐劳,陆知恩听他这样主动要求心下满意,却也替已经过世的玉铃毓秀夫妻二人心疼,感动于这个孩子的成熟稳重:“你们可同刘坪王叔商量过了?按说过几年再参军,也是不迟的。但凡他能同意,我这里自是没有意见。” “王叔十岁从军,十四岁便有军功在身,我和琢儿已经这个年纪早就该为国效力,怎能在此生死存亡之时做缩头乌龟?王叔那边早就已经应允琢儿参军,现下我这里只问父亲意下如何。” “我的春晖长大懂事了,父亲很是高兴。只是军中没有身份高低之别,一切都要重头开始。希望你们兄弟两个,能在军中相互帮衬,万事小心提防。” “此事父亲放心,”春晖明白父亲言下之意,因为自己是父母当年嘱托的孩子,父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9 章 总是着意保护着自己的安全,于是出言让他安心,“孩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受教于父亲和山庄多年行事自有章法,若是我亲生父母在世,也是愿意看到孩儿今日从军的。” 何时了重新自膳房端了温热的粥汤过来递到陆知恩手中,陆知恩心情大好身体也舒适,觉得腹中饥饿便比平时多用了一些,遂接过一旁备好的干净帕子拭净手脸。不错,孩子们已经长大不再需要父亲的羽翼,玉铃那样耿直坚定的男儿,若是活着见到今日的儿子,也必是欣慰多于疼惜。 “正事总有时间讲,我见这几日府上的女孩子皆在议论春晖身形气度。我家春晖这么优秀的男儿,可有心仪的姑娘?” “父亲这话从何说来,春晖才多大,说这种事情还早着呢。” 山庄这些年来一直在寻觅清兮那个小女孩的身影,却屡次三番查无所获,若是她仍然活在人世想必也快要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吧。粉嫩粉嫩的女孩儿,从出生的那天起便在春晖心中种下一颗种子,多年来已经茁壮成长,绚丽缤纷。因此春晖始终相信,她一定还好好地活着。 年轻的男孩子默默低下头去,若是说心仪的女孩,也唯有她呀。 事情总是在以不可预知的速度发展着,承平六年六月二十,俞婉方去世半月余,北境便快马急报传至宫城内,信中言说蒙古大军一路向南势不可挡。早朝后皇帝难得传唤陆国公入宫觐见,君臣二人一谈起来似乎忘了时间,几个时辰过去,见陆知恩稳稳靠在软垫上的身体已经开始虚晃,皇帝刘焕才惊觉天色渐暗,已经是用晚膳的时辰。 “微臣体力不支失态于御前了,还望陛下莫怪。”陆知恩用力揉着闷痛的胸口处,唇色已经开始泛出虚弱的白。 “是朕的不是,辛苦知恩陪朕谈了这许久,在宫里用过晚膳再回不迟。”皇帝说着吩咐呈上御膳,与上面那位的不同,陆知恩面前的吃食只是几样少油的小菜和浮着豆花的清口米粥,饮食清淡却开胃解暑,甚至常人看来已经有些寡淡无味。然而就是这样的饮食,陆知恩觉得油腻也是难以下咽,却出于礼节浅浅抿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 多年不曾坐在养心斋后殿的御座之下,唯有年节家宴时才偶尔入宫几次,陆知恩竟然有种久违的陌生感。具体细节二人已经讨论一下午基本板上钉钉,他胸口疼得难受还是依然保持着日常的姿态道:“臣已受陛下隆恩多年,如今若再不有所回报,岂不是辜负了陛下对臣一片苦心?” “孩子你言重了,可这次远征北境事关重大,朕的意思是御驾亲征...” “万万不可如此...”陆知恩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撑着身子,也顾不得君臣之礼打断刘焕即将出口的言语道,“历代皇帝实在万不得已之时才会选择御驾亲征,今日形势未至那般程度,且陛下龙体为上怎能以身犯险?” “朕乃一朝天子,本来就该身先士卒,知恩方才说还不至万不得已的程度,然而在朕这里意义全然不同...” “即便如此也是不可...” “知恩不必劝朕了,其实这种事情夹在中间最进退两难的该是缨儿,很多话,做父亲的应当当面对她说清楚一些。” “陛下曾经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如此用心良苦,公主必能理解。” “时也命也,缨儿还是要陷在里面出不来了,她的父亲实是亲手葬送了她一生的幸福,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陆知恩意味深长地望着这个一瞬间有些苍老的皇帝,说白了,他同平常人家年老体衰的老父并无差别。常人家的父亲困于家务琐事而无法脱身,而一国之君却要因为困于天下大势,做出许多牺牲而无能为力,甚至牺牲子女也抹干了眼泪装作在所不惜。 可自己,又何尝不是陷在命运和感情的怪圈中,任凭惊涛骇浪将自己淹没,却将多年攒下的泪水,生生咽进了喉咙。 不久之后,大军浩浩dàngdàng自长安城开拔,方从军半月不到的春晖琢儿两个男孩子,作为普通军士前往北境,陆知恩的车驾也跟随在皇帝身边。 军队经过长安北门时苍凉得令人心惊,陆知恩掀开车帘望着头上高耸入云的城楼良久不语。这扇门已经进进出出三次,第一次往西北寻找他的主君,第二次志得意满归来,却没有一次是这样的情景,虽然时值盛夏却满目凄凉。 当年襄阳公主便是率领万人和亲队伍,眼含热泪面北而行,从此再未曾回头向南。十几年时光如同翻过的书页,虽然已经泛黄,却一样记录着世人来来往往的悲欢离合。 ☆、舞马词 六月的草原上水草丰茂牲畜壮实,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正是适时举行。草原上从来不缺少马术精湛的优秀男儿,前有必勒格巴根等人马上功夫了得,又有吉达吉雅一辈稍年长些的男孩子作为后起之秀,使得近年来仅赛马一项就变得越来越好看。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聚集在赛场上挥舞着帽子和手帕,也为自己寻找合适的情郎。草原人xìng格豪爽没什么男女大防之说,巾帼不让须眉,比赛若是不好看时,甚至有姑娘家也摩拳擦掌准备上马背去,同那些男儿郎来一场公平较量。 吉达看了眼馋到不行也跃跃yù试,如缨前几天见实在捆不住这个孩子,也便放了他过去参赛。父母皆是令人啧啧称羡的标准身材,两个孩子这几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个头自然也不会太矮。吉达敏捷地跨上马背去坐好,只等待他人发号施令,活脱脱一个英俊的小少年形象。 号角声响,骏马疾驰而过如离弦之箭,扬起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旁边的姑娘们更是载歌载舞为她们支持的勇士欢呼雀跃。吉达虽然才不过十一二岁,却冲在前面摆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因此得了许多草原女孩儿的飞吻。男孩子样貌更像母亲家人,如缨瞬间感到马背上的似乎是弟弟刘培,思乡之情便一时萦绕在心头久久不去,思绪也随之飘飞到千里之外。 必勒格本来就是绝佳的将帅之才,兵法战术更是熟记于心,蒙古军队休整多年之后刚刚经过重新整顿,已经攻陷边境几个重要关隘,可谓一路向前势不可挡。她的丈夫豫北汗王,这次是真的下了决心要同大陈决一死战,只怕今年那达慕之后,草原上短时间内不会再有风平浪静。而她因此刚刚同必勒格吵过一架,本以为可以做些事情挽回局势,却是深深的无力感。 “母妃想家了是不是?”母女连心,吉雅看出母亲心事,将身体贴在她的背上摆出一个亲昵的动作,希望能够对母亲愁苦的心神有一丝安慰。少女眉目清秀身材曼妙,如缨心疼吉雅的善解人意,于是赶忙扭转过身子来抱紧了女儿。 “我本是生长在中原的女儿,那里有我的亲人,怎么可能不想家?” “父汗母妃都是脾xìng刚烈的人,昨天你们吵架的时候我和哥哥都听到了,”吉雅抬头望着母亲神情,绽出桃花一样粉嫩娇羞的微笑说话,“不管你们如何争吵,母妃只要记得父汗永远都是为了我们好就够了。” “吉雅你还小,等你再长大几岁结婚生子就会懂为娘的心思了。” “可是我看母妃最近一段时日那么多烦恼,若是嫁了人便要有如此这般忧心忡忡的话,吉雅宁愿一辈子做母妃的乖女儿,永远不要嫁人才好。” “你呀你,跟你哥哥一样成日里就知道犯浑,”如缨宠溺地看着女儿繁星一般亮闪闪的眸子,责怪的话音中也多了些平静,“女孩家早晚都要嫁去别人家里,只是遇到有缘人已经难得,是要好好珍惜的。” 吉雅挤挤眼睛,女儿家模样更加娇憨可爱:“母妃自己都说有缘人应当珍惜,怎么还跟父汗闹别扭啊?你们俩成日里恩恩爱爱的,可是草原上公认的一对有缘人呢。” 小女儿一席话,使得这小fù人同夫君之间的心结也打开了很多,便戳着她额头责怪起来:“人说女儿跟父亲贴心,肯定又是你父汗托你来劝我的吧?快跟母妃坦白,你父汗一定许你什么好处了,再不告诉我,小心我有一天审出来。” 如意算盘被戳破,这乖巧的小丫头只好低下头去同母亲和盘托出。前几日见父汗几个兄弟家的姐姐戴着极好看的绿松石链子眼馋得要命,正好父母吵了一架,父亲抹不下面子道歉来拜托她从中斡旋,便以此作为jiāo换条件。十几岁的小姑娘都是爱美的,如缨听了也不过多责备她,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边已经不自觉地泛起笑容。 远处欢呼声此起彼伏,吉达第一次参加赛马便夺得第二名的好成绩,骏马奔驰途中的表演也很是好看。许多年纪不大的姑娘都凑上前去给优胜的勇士敬献哈达,不多大会子吉达脖子上便围满了那白蓝色象征吉祥如意的织物。 一身劲装与民同乐的必勒格将手搭在儿子肩膀上一同走过来,吉雅便牵着母亲一路小跑迎上前去。不过一日的工夫,一家人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其乐融融。 必勒格几天前在汗王大帐说到往大陈那边军营内的人选,却很久决定不下来。如缨觉得,这一趟她去走,似乎也是再正确不过。 一大早陆知恩便在帐篷里醒过来,却全身僵硬起不来床,硬撑了一下还是重重摔在床榻上。何时了好容易扶着他身体坐起来,垫了软枕在他悬空着的腰后。陆知恩洗漱用饭用yào完毕懒懒的不愿起身,便依旧倚着靠枕手执一卷缥缃,却听到了外面不绝于耳的嘈杂,说话声音听不太真切,只觉得是个女孩子的呼喊。 “我乃太宗钦赐襄阳公主刘如缨,谁敢对我造次我必饶不了他。” 皇帝亲征,刘坪作为主帅携十万军士浩浩dàngdàng至赤云城下安营扎寨,陆知恩也作为军师随行。营门前年轻士兵并不识得襄阳公主,远远望见陌生女子独自接近这边如惊弓之鸟。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女子身下的白马明显比中原马匹健壮许多,她一身红色劲装热情似火,情态恍若少女时期。这小fù人刚刚下得马来,便被一众兵士拦在外面。 陆知恩凭着何时了手臂力量往帐外走去时,多年不见,他的小姑娘更添了草原女儿的刚烈勇敢。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而如今她脸上洋溢着的幸福快乐,将现实摆在自己面前,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小姑娘了。 “咳咳...时了帮我迎公主进来吧。” 何时了点点头快步跑到营门口去,众人便闪出一条过道让他通过。小姑娘款款行至她的先生面前福下身子作了一个揖,陆知恩闭上眼睛控制着泪水,霎时间疲态尽现。这几年虽说一直在休养身体,然而早年的亏损已经对他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伤,唯独悬着一口气想要见到大陈国富民强的那一天,所以还是放不下心驾鹤西去。 “这时候敌我分明,缨儿你应该好好陪着汗王的,到我这里来做什么?”陆知恩反身回营帐中去,身体乏的厉害却还是在外帐案前正襟危坐,随口吩咐下面人也将另一小案置于如缨身前,声音轻柔地要他们为自己和公主呈上茶水。 “缨儿再怎样依旧是大陈公主身份,想来礼让三分这件事情,先生和坪哥哥手下人还是应该做的到。” 陆知恩斟上一杯热茶轻笑一声,与他的小姑娘对面而坐说着不能再官方的话:“公主所说的事情自然不错,如此说来,缨儿这次来这里是以使节身份过来的。你我相熟到如此程度不必遮遮掩掩故作姿态,有什么话便敞开了说吧。” “先生,这场仗真的不能不打吗?” “不能...缨儿的夫君孩子都在草原,为他们着想本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初秋季节北境气温已经降下来,陆知恩又是大病初愈,久坐之后腰痛得像针扎一样,他轻轻按着腰部,又言,“可这件事情已经酝酿了多年,缨儿早晚都是要面对的。” “如果可以凭我一己之力改变这种现状的话,刘如缨愿意倾尽全力付出所有,只希望天下太平少些劫难。先生难道不能帮我劝劝父皇收手?” “我只是一介没有实权的臣子而已,而豫北汗王继位十几年厉兵秣马整兵备战,就是为了入主中原天下一统。汗王心志,缨儿可劝得动?” 如缨细想着实如此,自从当年从长安城千里远嫁便知这一日已经无法避免,多年来他乡作故乡,流水一样的安逸日子竟然让人沉醉其中忘乎所以。而她的先生从不曾有一日放松心神踏实休养,始终保持着最难得的冷静克制。望着陆知恩苍白面容上浮现出来的坚定果敢,小姑娘心中一瞬间百味杂陈无法言喻。 “缨儿无需做任何事情,只坐看形势如何变幻就好,”陆知恩握紧拳头抵住即将袭来的一阵咳嗽勉力开口,“我们这些人位高权重却提心吊胆,甚至连命运都是不能由着自己的,左右他人决定的这种事情,又从何说起?” “那先生帮我给父皇带句话吧,刘如缨将不会站在任何一方的立场之上。但无论事态战况如何发展,如缨必然同必勒格生死相随,希望先生和父皇不要顾惜于我分毫。” “好,那缨儿便回草原去吧。”如缨所说句句肺腑之言,投向对面的目光悲切。 如缨小姑娘起身渐渐走远,陆知恩支撑不住伏在桌案上咳喘不止。何时了冲进来抚着他后背,他说不出话只是挥挥手。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敢爱敢恨的姑娘,请你终此一生,都不要原谅我。 ☆、子夜歌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太白的一首《关山月》在军中响起之时,刘坪坐在赤云城头大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0 章 之上,注视着北境繁星点点的广阔天际饮下一口烈酒,泪水也因为仰望而重新流进眼廓中来。以前驻守赤云城同众兄弟的酒醉疏狂似乎还是昨日的事情,如今岁月变迁,各位兄弟无论生死大多离散各处,便满目皆是物是人非。 日前皇帝刘焕虽带兵前来随时准备应战,却也大多是想要以□□威武之师作为震慑,随后另派遣一路人马前往蒙古王庭作出jiāo涉,否则便是刀兵相向。不料使节被扣,以此为□□,本已向好的形势骤变,大战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俞婉去后,平日精神焕发的平州亲王靖边将军刘坪,墨发间已经多添花白。靖边将军府也曾门庭若市觥筹jiāo错,也曾因失却打理衰草连天,而皇叔即位后经过重新修葺推倒了一些建筑,现在已经成为新北府军的cāo练场所在。那座盛极一时的府邸,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它的主母归来,便成为了历史。 中年将军摇头不语,年轻时多年南征北战,不觉间成了资历极深的军中老人,然老夫聊发少年狂,日日枕戈待旦志枭逆虏,便是自认还有千骑卷平冈的勇气。 “施主望着这天边明月,可是有心事需要贫僧开解?”说话之人手捻檀木珠串长身玉立于风中,双手合十深鞠一躬,因时间紧迫千里奔袭,他身上僧袍已经破旧不堪,眼底却流露出悲天悯人的神色。 “岳峦大哥...”刘坪听得话音猛的一惊,惊喜望向来人。即使年纪渐大,然而天xìng使然,刘坪还是军中兵将沉不住气的xìng格。 “我早就是远离尘世之人,俗家姓名早已不在,殿下还是唤我弘明便罢。” “是刘坪唐突了,弘明师父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这些年一切可好?”刘坪目中失望神色一闪而过,细想之后才恍然大悟实在是自己的不是。然而同方才心境相呼应,只得默默一声叹息罢了。 多年不见军中兄弟,岳峦纵有一腔思念也化作烟云往事,说出的话也是更加清心寡yù:“托陛下齐天鸿福,九华山上衣食供应一切无缺,僧众皆是好的,殿下无需为我等生计忧心。” “那样便好,九华山本是佛门禅宗清净地,然而今时今日局势动dàng不安,终究扰了师父清修。” 佛门慈悲为怀,弘明眼见当年把酒言欢的军中兄弟如今却形同陌路,也不禁轻叹一句世事一场大梦。心伤难愈,刘坪额发之间故意遮掩却不经意飘出的斑白映入眼帘。他在京中的丧妻之痛还未平息,却不得不收敛悲伤来这荒凉的故地,千百般苦处在家国大义面前,只能往肚子里咽。 弘明自从出家为僧之后,虽不问世事潜心修佛,然而毕竟曾是北府军中一员,总归不能真正静心清修,总是挂念京中情况及北境局势,虽足不出户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得朝廷几乎是倾巢而动,更是在寺院大殿中磕破了前额,才求得住持让他带五百武僧下山协助,于是淡然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佛家弟子抗击侵略之义举古而有之,国家有难民族面临分裂,我等自当拼尽全力,协助朝廷保境安民同样也是清修。” “如此,弘明师父不怕破戒?若是破坏佛门一定之规,便实在不是我等愿见。” “六祖慧能曾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济公和尚从未受清规戒律约束酒ròu穿肠过,尚且行善积德除暴安良成为一代得道高僧。世间从来儒道释三者不分家,但凡佛法在心,处处可以普渡众生。” 多年默契已成习惯,刘坪与弘明相视一笑已了然于心,时局动dàng,银甲□□,仿佛依旧是十四岁少年临危受命傲视群雄的当年勇,于猎猎寒风中,甲光向日金鳞开。 初秋季节牛马肥壮,必勒格一心南下,纵使王庭内部主和派屡次相劝依旧是徒劳无功。承平六年七八月之jiāo,蒙古王庭南下集结军队整装待发,正式向南朝递jiāo战书。皇帝坐镇赤云城后方供应军需,西路靖边将军刘坪乃正面作战的骁勇战将,亲率十余万大军绕过yīn山南坡,已是早先到达草原扎下营寨。御林军原统领窦华章擅用兵法隐藏行军轨迹,多年后重回军中依旧不减当年,于是带一路军士自东路悄悄挺进草原腹地,关键时刻以备不时之需,同时亦是皇帝忌惮刘坪一方声势浩大打草惊蛇的防备之策。 时节入秋气候渐冷,山庄之前受朝廷委派曾走过一趟草原,名义上是通商往来实则勘察情况,萧锦权便派姜羽夫fù下山协助陆知恩成事。碧云母子留守陆府看家,姜羽随陆知恩北上这边蛮荒之地。事出紧急并不能给人太多喘息之机,二人便加入了刘坪一起行军的队伍中。 蒙古军士擅长利用自己对地形的熟悉作狡兔三窟的迂回战术,三人此刻在军师帐内正指着行军地图商讨作战方案,力求一击即中。兵营位于两山之间易守难攻,陆知恩本来就水土不服偶感风寒,说话时语速急切亦是夹带着时不时的咳嗽,却对山川地形了如指掌,因此分析句句切中要害,同之前往蒙古去过一次的姜羽共同剖析形势,竟将本来不利于南朝军士的地形劣势转了个弯。 “我军如今算是先发制人,虽远道而来却提前占据下天时地利,下一步便可主动出击,杀杀他们的锐气。”刘坪听得兄长一言信心满满拍案而起,全然一副跃跃yù试的急切姿态。 “坪弟还是心急了,此时我方兵强马壮不错,但敌方同样也是如此。越是这个时候越不可不可急功冒进,殊不知兵不厌诈。” “方才两位大哥一番山川地理分析很是有道理,这话却是如何说?” “壁立千仞无yù则刚,我想知恩言下之意,应该是说以逸待劳。”姜羽说话时并不抬起头注视二人,却是胸有成竹自成丘壑。 “姜大哥说的没错,蒙古既然能主动向我朝下战书,想必此时正势如破竹,见我等兵疲意阻远道而来乏累不堪,他们便会更加轻敌,”陆知恩不紧不慢地为二位斟茶,“我方待敌而敌方趋战,何不等待时机成熟再有所行动?” 刘坪直爽xìng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大哥应知现下军队驻扎在山谷之间,蒙古军队正好是居高临下,我方若不主动出击,难不成甘心做他人俎上鱼ròu?” “这话便是错了,我在蒙古那一年虽然一直在养病,但必勒格这人我看的透彻,虽是草原英雄也是一意孤行惯了的人。大军今时驻扎在此地,为来日化被动为主动做好万全准备,也是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陆知恩虽无需上阵杀敌,在军中也一改平日装束,换上一身窄袖劲装。他勉力直起身子高谈阔论,因身材高挑也顿显英姿飒爽。这人一番言论仿佛跃马扬鞭的将军一般,令多年征战沙场的刘坪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刘坪望着他眼中深意尽现,他近年来身体愈发不好,自皇叔登基之后,大哥终于卸下重担,接踵而至的一场场病痛几乎摧毁了他的身体,然而年岁给予他的依旧是一颗赤子初心。加之对早年淳王府中眼见缨儿同他情深意重却天各一方,凝望久了,一向感xìng的刘坪心中升腾起来的,不知是敬佩还是疼惜。 “大哥虽不曾参与作战,却能有如此见地实在难得。之前朝堂上有人说陆国公身体弱不宜随军北上,皇叔执意之举还真是对了。” 人世间凡天地男儿无不有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坚定心志,只是受困于羸弱的身体而壮志难酬。陆知恩看得淡了也便莞尔一笑:“我也只是纸上谈兵,幸得陛下青眼相加,说这么多还是免不了班门弄斧之嫌。” 陆知恩说话间坐下来,因为膝上痛楚难忍便靠着软垫闭目小憩,睫毛垂下在脸上形成一道yīn影,显得他蜡黄的脸色更是惨白。姜羽见状一眼会意也不便久留,便yù携靖边将军告辞而去: “这边空气干燥寒冷不比赤云城,知恩后面还要多作筹划,还是躺一躺养精蓄锐才是,我和将军便不多打扰了。” 听得师兄一番恳切言辞,陆知恩身体实在不能支撑,也不便留二人在帐内多作逗留,于是便微笑着看他们离去,一时敏感的心思又浮了上来。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山庄公子离乡背井十余年,如今年纪临近不惑,身体的颓败已呈不可挽回之势。这场仗他有十足十的把握取胜,我陆知恩的生命已是屈指可数,而你们,都要好好活着。 ☆、菩萨蛮 大军驻扎之地已经深入蒙古境内纵深地带,凡有些察觉的军士皆知,蒙古王庭不可能不派人尾随观望形势,一场鏖战早就是不可避免。时至中秋每逢佳节倍思亲,加之草原冬季苦寒不利于行军打仗,此一役必须速战速决。军中早就有些人心浮动,而那位白衣军师却是举棋若定,每日依旧不慌不忙。汗王派他们过来,主要便是要盯紧陆知恩不要入了他的圈套,因此尾随而来的蒙古军士一时间也束手无策。 身体舒服一些难得好眠,陆知恩午间醒来用过汤yào,也觉得精神不错,于是细细观望着作战地图思忖前方形势。陆知恩身子虚弱一到秋季便离不了火盆取暖,行军大帐内的空气因此有些混浊,他刚刚站起身子想去帐外透口气,却见刘坪从外面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眼神中已经是胸有成竹。 “看坪弟这满面春风的样子,前方可是有好消息传过来了?” “大哥真是通透人,与大哥说话从不用费多大力气便如沐春风,”刘坪快走几步上前,看他神色还算不错便放心从容开口,“我此番乔装打扮出去行走,发现附近果然是有一村落古镇,也算不虚此行。” “然后呢?” “边境虽然货物流通频繁,路上却一般皆是会打扫干净的。这边村镇却是很奇怪,道路两侧均存留着许多废弃的灶坑,我问过当地的一些老人,说是废弃,关键时刻却是也有用处,只是我去的时刻并非正当时候而已,”刘坪眼神中闪烁着得意的光芒,却调皮地卖起了关子,“具体用途如何,大哥完全可以猜上一猜。” “既然村落中有灶坑,明显往来人群必然不少,在边境之地来来往往的,除了边民便是商旅。边民皆有稳定居所,做饭也是在自家院落之内,必不可能在路旁另起炉灶。据我推算,从商之人出手阔绰不拘小节,该是当地乡民为迎送商旅做了些饮食上的小生意,因此就地取材生起炉灶,不仅为自己增加一部分收入,也是慰劳路途之人舟车劳顿,不可谓一举两得。” “不错是这个道理,灶坑多少亦是昭示人口多少。如今中秋将至蒙古必然觉得我军军心涣散归心似箭,况蒙古那边好大喜功也是急于求战,我们何不利用同样方法,以不变应万变?” 平州亲王王妃夫妻伉俪情深举案齐眉,却情深不寿天人两隔,凡识得他们的人皆是唏嘘不已。俞婉去后刘坪一直郁郁寡欢,到达北境之后更显苍凉衰老之态,而他说刚才那些话时神情之间露出难得张扬恣意,恍惚依旧是当年北府军中那个十几二十岁挥斥方遒的靖边将军。陆知恩看着兄弟谈起兵法战阵之时整个人精神焕发的样子,心中无比欣慰,便接着他的话往下继续讲来:“坪弟马上征战多年,当比我更加熟悉战场,一定是有更好的计策了,不妨说来听听。” “我军驻扎在此地已有一些时日,蒙古通过炊烟便能观望我方军中情况。既是早暴露在他们眼皮底下,减灶诱敌,我想不失为一个极好的主意。既保存实力,又诱敌深入,一石二鸟之计何乐而不为?” “好计策,之后蒙古大军必然会乘胜追击,前方道路险阻异常,正好可以利用地形伏击他们。蒙古军队虽然骁勇善战,然而附近地形也是说不上非常熟悉,我方正好反客为主将他们一军。” “同大哥说话就是爽快,此计若可行,我等便如此行事,必能重创于那豫北汗王。” “如此我便先提前恭贺将军马到成功...” 刘坪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计策便很快实行下来。初一接触,军队便佯装后撤,以诱使蒙古骄兵拉长战线。根据军士数量,第一日仍是架起十万人煮饭的炉灶,第二日便减少至八万人,此后逐日递减给那边造成军中溃败的假象。中秋时节将士归心似箭,战线又拉得这样长大多水土不服义愤难平,对方还真未看出任何端倪,倒是正正好好落入了早就设定好的圈套。 草原勇士英勇善战却大多有勇无谋,巴根等人虽然多年沙场战将却习惯了草原正面战争,但他们一行见对方军队日日减灶也不免得意忘形,武断地认定军中必然人心溃散士气低落,于是轻兵简从昼夜追赶大陈军队。陆知恩料想以蒙古军队的行进速度,必会经过一片草木茂盛道路狭窄的山林,于是提前设置百发百中的弓箭手埋伏在道路两侧,随时预备打伏击战。 巴根一行果不其然进入山林之中,想要逃走却已经为时已晚。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一万名善shè弓箭手万箭齐发,但见众骁勇骑兵连人带马被shè落于山谷之内,军中登时大乱四处奔逃。主将数人在兵士重重掩护之下慌忙逃走,几万人的军队刹那之间损伤大半。 “穷寇莫追...” 山庄公子远观战场形势,伸手阻挡住兄弟想要继续追赶的脚步。他坐在马背上努力地挺直身体不以病态示人,平日懒散披着的头发束在头顶的皮冠中显得整个人更加精神矍铄,然而发丝之间的虚汗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陆知恩本是微笑着同兄弟说话,却扛不住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喘,于是更加握紧拳头抵在唇边。 中年将军领会兄长意思带兵调转马头回大营去,大战第一回合小胜对方,他作为统帅,见手下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1 章 等士气高涨,心中也是满意。 “咣当...” 昏昏沉沉不知躺了多久,钟灵不放心让其他人预备公主和两个孩子的伙食,想着用晚膳的时辰将至,便慌忙起身更衣准备往大帐外面走去。却不料睁开眼睛眼前一片迷茫看不清楚事物,用力摇头依旧不能恢复清明,一个不小心,床榻之侧的小案被她无意推倒,银制杯盘也是应声而落。 多年以前段樵客死异乡尸骨无存之后,一向懂事隐忍的钟灵将自己关起来默默垂泪,任是两个孩子如何劝解也是无济于事。从那以后,钟灵常常头痛昏倒,猫眼石一样明亮的眸子也一天天黯淡下来。即使必勒格如缨夫fù二人用尽浑身解数寻医问yào,还是不能挽回好姐妹终将失明的结果。 “钟灵姐姐怎么起来了?”如缨听见动静慌忙进帐中来,见到那姑娘眼神迷离四处摸索的样子,心底里一处疼惜着难以言喻,“姐姐且阖上眼睛躺一会好吗?我这就叫大夫。” “没用的,”钟灵轻叹一口气柔声安慰这她的小公主,“又是针灸又是吃yào的总也不好,我这眼睛总归是不中用了。” “姐姐说什么混话?你我患难姐妹这么多年,走过多少沟沟坎坎才熬到今天的日子,若是你的眼睛就此不见了光明,必然是我没能照顾好你所致,日后如果见到坪哥哥,却是让妹妹我情何以堪?” 年轻时的平州郡王刘坪,与段樵皆是亦师亦友教会她许多东西,譬如深情,譬如奉献。钟灵本来以为来到草原之后自己早就阖上了心扉,虽然依旧眷恋故人从不肯接受他的真心实意,他当年突然的横死还是将整颗心弄得伤痕累累。钟灵听到那个久违的名字良久不发一言,如缨无意触及她心中隐痛,却见钟灵用手指揩走眼角泪水,无神的目光还是投向远方淡然应答:“大汗公主这些年将我照顾得这样好,弄得我在王庭如同半个主子一般,何谈照顾不周之说?” “姐姐这样说便是折煞我了,若不是姐姐这些年一直从旁劝导,我和必勒格不会是今天的情形。” “那钟灵敢问公主一句,这些年来大汗对公主这样好,公主可知足?” 面对她虽已不再灵动却如孩童般清澈见底的目光,小姑娘一时害羞起来,如未出嫁的小女儿一般的窘态外露:“缨儿当年嫁到草原来,本以为这一生便是如此了,却得到了大汗实实在在的垂爱,自是知足。” “公主自己都如此说话,又何必重提旧事呢?钟灵现下只是眼睛看不见,但身边有你和吉达吉雅在,又有什么可贪图的?” 姑娘说话时面目表情如山水图卷般温柔不失大气,似是已经抛却尘世诸多烦恼而进入无我之境。如缨闻言有些心酸,遂抚着那笑容温暖的姑娘,顺着她的话茬道:“我今日来姐姐这里也是想同你说件事情,必勒格总是想要让我置身事外可我不能将错就错下去,我想要去前方走一趟,尽我绵薄之力也是好的。” “大汗已是深恩,公主但去就是,王庭这边一切安定无需挂怀。” “吉达吉雅已经长大,我只是挂念姐姐。姐姐且答应我照顾好自己,好不好?” “好...” 小时候钟灵年长几岁总是想方设法逗弄她的小郡主玩耍,如缨将她手指捉在自己手中时,恍如又见当年月下,小姑娘总是猜不对纸团藏在哪个被子下面,便捉住她的手怨她欺负自己的娇憨模样。 我衣食无忧的小公主,前方荆棘密布,你才是要照顾好自己的那个啊。 ☆、且坐令 “殿下回来了...” 父母皆去往千里之外的前方战场,只留下他兄妹俩驻守王庭,虽有几个早就无力争夺汗位的远房叔伯从旁协助,吉达还是有些微的力不从心。吉达满头大汗地自马场之上归来,方一凑近帐篷,年轻美丽的侍女便殷勤上前去帮他解下腰间箭矢和配件等物,他们的小殿下虽然年轻,却已经显露出同他父亲一般的气贯长虹,知道他爱吃汉家的甜食糕点,身边侍女便绞尽脑汁学了些呈到桌上去,倒也是有模有样。 妹妹闲极无聊总是习惯在这时辰过来自己帐子里说话,因此少年郎礼貌地向身侧女孩子们道过谢,便抬腿大步往自己帐中去。兄妹二人从小一处打闹到大,常常是这小少年被欺负得鼻青脸肿还要让着妹妹,他两个却始终抱成一团任是谁都不能分开彼此。此时吉雅正在发育期的曼妙身形不出所料地映入眼帘,少年不禁得苦笑一声,这个女孩儿又不是知道有什么鬼点子了。 “吉雅又想哥哥了呀?” “哥哥你真是没良心,有人给你做这么好吃的点心也不告诉我,若不是今天我过来,你又要吃独食了。” “你想吃就通通带走好啦,”吉达对面而坐,一改在外的凌厉姿态,温柔地抚着妹妹脸颊舍不得放手,只爱得如同心中至宝,“母妃都说了,我家吉雅是个小饭桶。” “哥哥你又欺负我不是?一会儿有个老朋友要过来,便不带你去见了。”草原女孩从不拘谨扭捏,小姑娘说话间随手将一小块nǎi香十足的糕饼扔进口中,两边腮帮被塞得鼓鼓囊囊,目光也是任xìng可爱得要命。 吉达终究仍是十几岁的贪玩小男孩,闻言越发好奇心盛,便一再要求对面的妹妹带他出去。女孩却是不慌不忙地给他卖起了关子,顺手解决完了面前的一盘糕点,拂去嘴边剩余残渣,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小女孩牵着哥哥的手往外走,游牧民族的孩子生来一副马上的好骨骼,兄妹两个穿梭在王庭鳞次栉比的帐篷中间,虽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筋骨还瘦弱一些,与他人相比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二人一路小跑行至山下无人的地方,当事人吉达却仍然一脸不知所以然。小女孩一声明亮的口哨之后,但见远方一处有活物自林子深处缓缓走过来,小灵物踏莎而来,脚步声盘桓在人心上久久不去。 已经长大成为鹿群之王的小鹿凑近兄妹两个,水汪汪的眼睛更加晶晶亮譬如星辰。小家伙将脖颈依在女孩肩膀上,头上早已经长出壮实的犄角,一侧的少年也是默默抚着它成年之后越发水滑油亮的皮毛微微一笑。真是冰雪聪明的宝贝呢,多年不见它竟然还记得他们。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女孩儿从小喜欢读书习字这些事情,因而比她的兄长更加心思细腻通透些个,此时正沉吟着古诗仿佛已经深陷在其中,“这小鹿既然能够记得我们当年放它回归山林的情分,必能给草原带来祥瑞,哥哥,我们为父汗母妃祈祷好不好?” 战场上刀剑无眼,父汗母妃此次前往南边九死一生,自己作为小辈没有太多的感觉,然而母妃夹在两方中间左右为难,孤注一掷地去找父汗已是定下了同外公那边誓死决裂的心思。吉达点点头,略一沉思之后答话:“好,我和你一起。” 两个孩子跪地向天神祈祷父母亲平安,吉达口中同时振振有词: “慈悲的长生天,请保佑我们父汗母妃平安健康长命百岁,护佑草原百年太平。” 当年的小鹿依旧是通人xìng的,只将杏核一样的双目眯起,低头舔着吉雅的手背,眼眸不经意间已经泛起点点泪珠。 不管前方怎样崎岖难行,请让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长途作战粮草短缺,兵力不足已是常事,因此必勒格先行放弃与西路刘坪所率军队的正面jiāo锋,反而亲率军队迎战兵力相对薄弱的窦华章一行东路大军。军队向南六十余里扎下营寨,并设三路人马,每路五十余人日夜巡逻,进行哨探。盛年的汗王另外令之前扣押在王庭的汉家时节徒步遣返,焚烧草原引起大火,以达到延缓南朝行进速度,为自己争取足够时间整装备战之目的。 气候突变遭遇风雪,自然条件比往年要恶劣许多,因此东路大军并没有西路那么幸运,途中亦是遭遇许多不可想象的困难。蒙古军将见自家汗王亲自上阵,众将士自上而下自然士气高涨磨刀霍霍。于是草原骑兵集中于山下,后有树林掩护,前有河流阻挡,利用捆缚住四脚的骆驼卧在地上,驼背之上放置着裹有湿毡毯的箱子,形成长长的驼城。军士便在这驼城中间无形放箭,来阻挡住南朝进军之路,更是再下一程。 烛光昏暗,将那人清瘦的脸庞投在帐篷侧面,更加显得孤独落寞。东路军队消息传过来,窦华章一行急于求成不曾未雨绸缪便遭遇蒙古驼队,军队中损失兵将超过四分之一。白天陆知恩随兄弟往军中慰劳军士,一番慷慨陈词将本来低落的时气重新鼓舞起来,人也是累到快要虚脱。 如今自己身体颓败如深秋枯叶,早就是病骨支离。心脏悸动得很快而胸口依旧一阵阵发凉,陆知恩便自然而然地抚着伤处低低咳嗽,听得帐外人有些微的心惊胆战。 “可是汗王过来了?”鬓发花白的山庄公子收住咳嗽缓缓自榻上坐起来,手中的书本也顺势放平在枕边,生着病声音更加温润低沉。国公位同王爵,此时自然无需对那英勇的草原雄鹰行大礼,然而陆公子出于礼节,还是将右手搭在心口处鞠了个躬。 必勒格隐藏身形夜间过来,虽然是敌非友却依旧礼贤下士,见状却也扶住了他摇摇yù坠的病体说话:“陆国公何必行此大礼?当年您还是一介白衣,如今却位同三公九卿一般,我可是万万受不起了。” “汗王不怪就好,”陆知恩坐回去又有些咳嗽,“背井离乡衣食皆缺,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汗王见谅。” “我草原上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我的,如何说招待不周?倒显得我小气了不是?” 豫北汗王多年历练,xìng子也似乎比原来更加圆滑一些。二人一时互相寒暄,说着客套话不愿进入正题,睽违多年彼此也是可敬可爱的对手,因此倒是多了许多共同语言。外面有人进帐中来附耳告知陆知恩休息的时间该到,陆知恩也心知自己身子虚弱得紧不能支撑太久,便自然将来人的话锋引到正事上去:“说了这么多,汗王总不是来找在下聊天的吧?” 客人由此轻叹一声,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整个蒙古推行汉化政策,触及许多旧贵族的实际利益,早就将自己置于刀尖上。蒙古军队此番南征,看似团结一心实则暗流汹涌,军中势力盘根错节,而此次战争时间已经拉得够长,该是决战之时。南朝大军一直以来败少胜多,将他们的势力往北推动了近百里之遥,自己人的失败早就是在所难免。 “必勒格想求陆公子一件事情,不知公子可能答应于我?” “汗王所请必有因由,但讲无妨。” 这中年的汗王挺直身体如同玉树临风,言辞恳切而忧伤:“日后本汗若是有何不测,必勒格想求公子替我看护缨儿。” “怎会出现不测?公主乃蒙古王妃,您才最该爱护她才是。” “陆公子说笑了,战场形势您最为清楚,我们虽然暂时小胜,然而已经是强弩之末。” “汗王如今依旧可以诚心归顺,毕竟陛下仍是您的亲人,我想为了公主殿下,汗王也一定会得到厚待。” “不必安慰我了,”必勒格收敛目光一瞬间显现难以言说的哀伤,"陆公子聪慧不可能不有所察觉,蒙古王庭为了这场争斗酝酿几十年,大陈皇帝绝不可能饶我分毫。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我若不这样处事,难道要屈辱地死去么?” “即便是如此情形,汗王为何要将公主托付与我?我近一年来身体已经是油尽灯枯,不定何时便会撒手人寰...” “如果jiāo给别人,我只怕我的丫头会受委屈,而jiāo到公子手上,则永远不会。必勒格这些话全部发自肺腑,请公子应允。” 必勒格的每句话皆是掷地有声,陆知恩心中却不知如何答话,只是饮着茶水点点头,胸中泪水已经喷薄而出。 “我答应,但是希望那一天不会到来。” “战场瞬息万变,谁又能说的清楚明白?公子挺过多次劫难必有后福,日后,我们便战场上见了。” 得到对方应允,必勒格继续来时的装扮告辞离去,英雄末路,天地尽皆苍凉。 爱至极深处,便是即使放开对方的手,却依旧云淡风轻笑容满面。原来对他的小姑娘,这个中原人口中野蛮粗暴的草原汗王,已经比世上任何人,都用尽了款款深情。 ☆、清商怨 初雪之后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北境的天气冻得人频频跳脚,预示又是一个漫长的凛冬将至。丈夫在大营里同各位将军商讨下一步作战方略,如缨不晓得军中事务,只是一身火红地立在雪中,宛如当年修竹园里冬日腊梅。寒冬将至,她用力搓了搓手掌,呼出的水汽在半空中结成水雾缓缓而落。 长安城冬季下起雪来已经是冷得难以忍受何况北境,先生的身子又是一季难熬。先生自年轻身体就弱于常人许多,年年冬季心疾都要发作,但即使病得起不了身同她说话的语气依旧是低沉温柔的,每每念及此处,连绵不断的心酸都压得她喘不上气。 “我的丫头又在想念故人了?”必勒格自身后缓缓行至她身侧,他的小丫头本是思绪万千,也便收回目光来注视着身边自己的丈夫,笑意融融可化冰雪。 “诚如大汗所说,缨儿不想扯谎。” 这个给了她十几年幸福生活的丈夫,明明知道她心里的念想却彼此心照不宣。这些年陪同他一力推行汉化政策,眼见他从容应对四方反对声浪,xìng子也变得越来越稳重。如缨小姑娘心领神会他对自己百般的好,只是抚着他眼角越来越深的皱纹一脸心疼,却被那人将手掌一把捉住放在手心里暖着。 “我同你父皇早就是有此一战,到底还是苦了我的丫头,”必勒格一席话说得蜻蜓点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2 章 掷地有声,“如果丫头真的想念南朝的亲人朋友,就回去吧,他们也都想你了。” “你呀你真真是吃的无名醋,父皇年纪渐大先生一直病着,缨儿只要知道他们身体康泰和乐安宁,便是极好的。大汗公务缠身繁忙的紧,可缨儿都自王庭过来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丫头对我总是最好不过,”必勒格用力呵出热气温暖着她冰冰凉凉的手指,小童一般的着急忙慌有如当年,又边伸出手探上她额头边开口唠叨个不停,“丫头这手怎么还没暖和过来?这时节气候如同孩子的脸一样说变就变,可是身子不爽快了?我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婚配多年年龄渐长之后,寻常人家夫妻之间激情早就褪去,从而转换为亲人之间的帮衬爱护,而她的丈夫总觉得亏欠了自己许多一般,仍然不改初心一往情深,连后来新纳在王庭中的几个姬妾都很少碰。小缨儿将身侧人缓缓拽回来道:“怎的大汗也开始学我一般唠叨起来?” “丫头前几次腰上痛得都快直不起来了还是忍着不说,让我简直心疼得要死要活,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以后?大汗都这么心疼我了还要赶我走,若是缨儿来日真的离开你身边,又何谈什么以后呢?大汗一根死脑筋不会转弯,可又要让我耻笑一番了。”如缨冰凉手指戳着他的额头嗔怪不止,身子更加不由得钻进他广阔的胸膛里去,自己明明也并不是瘦弱娇小的身量,而在他巍峨高山一样的身躯之内,还是多了一些小鸟依人的况味。只奈何当年生育吉达吉雅时受凉落下了些身体的亏欠,这些年来虽然一直用着补yào,二人却再也不曾有孩子呱呱坠地的欢乐。 “不赶不赶,丫头可不要再笑话我了。说到以后,丫头可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必勒格发间飘出的几缕花白头发随风起舞,想到几天前在陆知恩帐中说过的话千头万绪一齐涌上来,遂注目远处冰寒世界开口。 “缨儿早就想好了,此心安处即吾乡,大汗在何处,缨儿的家就在何处。” “那为了我们的以后,丫头随我进帐中去不要冻着,调养好身体给我生好多好多的孩子,等我们老了走不动路了,就看着他们建功立业泽被万民,像你当年嫁过来时抱定的思虑一样好不好?” “我答应你。” 滴水成冰,必勒格张开羊绒披风的大摆将他的小妻子包裹在里面隔断风雪,又取了自己一缕头发jiāo到她手中道:“汉人称男女合卺结发才是真正的夫妻,我也入乡随俗一下,给丫头补上当年未做的事情可好?” 如缨心下万分感动,于是伸手接过他的头发,也拆开自己的发辫揪下一绺缠绕在一起,用红绳缚着放置在手心中,如同珍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北境战事胶着,寒冬难挨,陆知恩心疾发作以后几天昏睡着起不了身,头些年呼吸困难时只要有人从旁协助他顺气很快便能缓过来,而这次何时了硬生生揉了近半个时辰胸口,他才终于有了进的气息。几天不到的工夫,这身子瘦得皮包骨头一般,即使轻易移动一下身子,关节都是蚀骨之痛。 山庄庄主萧锦权近日以来摔到了腰,近百岁的老人即使再衣食无缺,摔一下也是致命的,因此最近亦是卧床不起。怕陆知恩听到消息病势再有所加重,姜羽只得报喜不报忧,可是师父过来这边的信件之中满纸皆是人生无常的慨叹,不由得使人心惊胆战。 正是百爪挠心的时候,姜羽忽见大营一侧有一白发老人骑着老马不慌不忙地过来,如同见到救星一般地迎上去。老人自年轻便是顽童姿态,凑近姜羽身边一脸慈祥的微笑,老瘦的马匹鼻孔中也是粗粗吐着热气。 “宇文先生来得真是及时,山庄消息刚到,知恩身子才刚有起色,我还不知怎么跟他说师父那边的事情。” “羽儿你可要稳住心神,勿让知恩见了再着急,”宇文翊握住说话人双手让他踏实下来,“知恩是聪明的孩子,山庄的事情你即使不言他也该猜了个大差不差,你只管帮靖边将军管理军中事务,便是好的。” 宇文翊不远千里带萧锦权的口信过来,掀开帐子进去时便见陆知恩侧身斜倚在榻上,虽然面无人色精神头却是好了许多,陆知恩旧疾发作后不能平躺,仰卧太久背部僵硬疼痛也只能保持这样别扭的姿势,多层锦被包裹下的整个人更加瘦骨嶙峋。他自知自己没有力气起身行礼,也只是费力向来人咧出一个微笑,声音都是嘶哑的: “宇文伯伯这么远过来...实在辛苦...咳咳...时了快看茶...” 整个南安山庄除了萧锦权和宇文翊,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陆知恩的真实身份。老人几乎见证了陆知恩从小到大走过的坎坷人生,早年略学过一点三脚猫功夫的医道,见到此情此景只上前去握住他脉门。脉象弱得几乎摸不出来,这个孩子多年来已经心力jiāo瘁,本来已经可以好生调养又突然cāo心费力,这情形即便常人也是受不了的,更何况是他,因此这飘摇的身体早就已经是不可挽回的颓势,除了用着yào多捱几天,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何时了知道他二人定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体己话要说,便是斟上茶水告辞而去,顺便带走了帐子周围一应侍从甲兵。 “孩子你本来这几年身子就没有好的时候,何苦大老远跑这一趟过来,这边缺衣少食的光景,可是要让人担着多大心。” “伯伯不要生气,再气可是要多几条皱纹了,”那人心口绞痛,说话费力几分,却还是一番调笑的语气,“舅舅摔得厉害吗?我作为小辈本该跟在舅舅身边尽孝的,只是远在这边想过去却是不能如愿以偿。” “原来你都知道了,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这家伙,你舅舅毕竟年纪大了好得慢一些,倒也没有什么大事。过慧易伤,知恩你就不能装装糊涂?也给我点面子好吧。” “知恩何时不给伯伯面子了?我可是您教导出来的好徒儿呢。却说伯伯这三日不能离口的烟袋怎么不随身带着,可是戒了?” 老人家听他所说这一席话,想起几十年风风雨雨患难与共的老妻,不由笑道:“戒了戒了,再不戒掉你伯母可快要叨叨死我了。她还说着十几年不见要随我一同来看你呢,家里那么多孩子,她也不过嘴上说说,哪里放得下那些大的小的。” “戒了最好,伯母也算是放心了许多,要知道烟这东西百害无一利,时间长了伤的是自己身体,得不偿失。” “你也是一样的,我看等仗打完了,知恩且回山庄好好歇着去。山上温泉对你的身子最是有益,到时候寻个好姑娘在你身边,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便放心了。” “好,我便听伯伯的,等我这边手头的事情忙完就回山庄去。我这个朝不保夕的样子,又怎会有什么姑娘肯跟我呢?” “可能伯伯不会安慰人,但知恩不要这样想,山庄的姑娘们,个个都在等你回去呢。” 是么?陆知恩侧身时间太长腰上不舒服痛哼一声,宇文翊见状忙扶着他翻过身去躺着,他按着胸口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十几年沧海桑田人事变迁,恋恋不舍有过,相濡以沫亦有过,那两个xìng格迥异的女孩子,不觉间已经耗尽了自己一生的爱恋。 世间的女儿啊都是水做的灵魂,皆是需要人珍惜的,而这个人,不会是他。 ☆、寻芳草 承平六年十月十四,经过大大小小几十场战斗,双方相持局面以大陈一方的一次胜利被成功打破,必勒格战略失误致使草原精兵强将损失过半慌忙逃窜,累累若丧家之犬。三日后即十月十七,大陈军队一鼓作气将蒙古大营团团包围起来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此时必勒格一方如同瓮中之鳖,或拼死一战或束手就擒,只在一念之间。 十日后,草原兵士几乎弹尽粮绝,必勒格抱着必死之心传信过去殊死一战,刘坪早就整兵以备随时上阵杀敌,因此应战决心下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既然已然应战便不能消极怠战,一早军中点过卯,刘坪便亲自走进军中鼓舞士气。陆知恩大病初愈正是身体虚弱,却也在他人搀扶之下随军往战场上去督战,此时只是费力地挺直身体不显病态。陆国公近些日子以来一改其在士兵心目中的病弱公子形象,热血男儿见他病体羸弱不堪仍然有勇气上阵杀敌,也更加士气高涨胸有成竹,此一战是志在必得。 “大哥身体还好吗?大夫怎么说?”大军开拔之前,刘坪凑近陆知恩说几句话表示关切问候,见他咳嗽几声,本来放下的一颗心重新揪起来。 陆知恩揉揉闷痛的胸口压制住一阵急促的咳喘笑道:“不碍事的,你且放心就好。” “今日这天气虽然放晴,却也是透心寒冷,这一路颠簸最是疲乏,大哥本来可以歇着不用亲自过来的。” “坪弟又在说笑,往日我总是仗着自己生病躲懒,今日确是不同过往,我若再不来岂不是要被壮士们耻笑了?” “谁敢耻笑?大哥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才分,他们若是敢于耻笑便是目无军纪,该当处分。” 看到兄弟较真的模样,陆知恩苍白的容颜上绽出一丝微笑,多年来随着身体渐渐走下坡路,整个人都看淡了许多:“坪弟说什么处分不处分的?都是自家兄弟便不要说这些话了吧。我今日不能骑马,前方且是去不了,你一定稳住心神莫要被他人捉住把柄。” “大哥所说极是,你心思细些不似我粗人一个,万事还望大哥提点。” 刘坪拱手一拜告辞而去,陆知恩也回身登车,腿上气力不支速度也慢了很多。陆知恩自嘲,原本登车这样简单的动作却将人累得够呛,这身体终究是不中用了。 大军开始向西南方向挺进,陆知恩接过何时了手中激发体力的丸yào,就水吞服下去。雪后初晴天气和暖,他膝盖脚踝因病水肿,因而盖着毯子仍然冰凉。陆公子掀开车帘观望外面苍凉到惊心的北境雪景,一时思绪混乱起来,清兮那个可爱的小女孩还是两岁的样子,咯咯笑着nǎi声nǎi气地叫他爹爹,一声声直直打在人心上挥之不去。那是发妻阿蛮留给他唯一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可他怎么就把这宝贝弄丢了呢? 胸口闷痛得难受,陆知恩脱了力一般地倚在车壁上粗喘几口气,湿漉漉的眸子还含着水光,也同时阖上。 “公子还好吗?我去叫大夫。” “时了莫忙,我无事的。” 他这半生忙忙碌碌却碌碌无为,终是辜负了太多人的情分。 雪后几日阳光极好,草木之间的雪珠已经有融化的迹象。如缨小姑娘寻了一块还算干爽的草地坐下,抬起素手遮挡眼前的和暖日光,眼睛眯成一条迷离的缝儿。她低下头去仔细擦拭着古朴华贵的九霄环佩,太nǎinǎi当年手把手教授自己琴艺,又忍痛割爱将一生挚爱的古琴jiāo到她手中,如缨也一直奉为珍宝带在身边。小fù人轻拢慢捻,那多年不曾发声的古物,依旧有十几年前淳王府大殿上的绰约风姿。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小缨儿的琴声逐渐急促起来,一首古朴的《楚汉》在她纤细白皙的指间流淌而出,秦朝末年楚汉相争金戈铁马,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大陈军队兵分两路包抄蒙古大军,前方还未开始迎战,后方军士便已经陆续倒下势如排山倒海。必勒格见汉军人多势众己方败势已是不可挽回,便带一队人马向西北方向突围,此时正到这边山头之下。众将士昂首听得琴声纷纷泣涕不止,弹琴女子容颜憔悴,坐在山谷之间倘若天人。 “丫头你快回来...”必勒格不曾想到妻子真的会出现在两军阵前,忙高声呼唤着他的小丫头回身边去,心里却是没来由地忐忑不安起来。于是想要下马去迎她回来,却被一旁的战友勒住缰绳。马儿在原地打着转转不肯停下,自然不能给这汗王丝毫下马的机会。 “缨儿你回去,这里没有你的事情,”刘坪在战场另一侧同时开口,“必勒格你我之间较量,拉上fù孺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是否英雄好汉自有公论,靖边将军不必管我必勒格的家事。” 两侧亲人们无不在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她的丈夫在很努力地叫自己回去,而她的坪哥哥,那个已经许多年不曾相见的骨ròu至亲,也用他最诚挚的神色望着这边。争吵之声不绝于耳,不再年轻的蒙古王妃唇边绽开一个浅淡的微笑不作应答,眉目间观望四周脉脉含情。 不甘和委屈一齐涌上来,不觉间手下琴弦嘈嘈切切愈发急促,已是泪水涟涟不可抑制,生辰已过,徐娘半老,泪光沾污了早间仔细描画过的精致妆容,一时显露再不能遮盖的老态纵横。 山路纵横车马行走缓慢终于到达目的地,陆知恩由人搀扶着走下车驾来,见到这边情景身体晃了一下随即稳稳立在原处。他的小姑娘就这样席地而坐于天地之间,柔弱的身躯宛若高山。 “国公爷,可以了。” “放箭...” 随着陆知恩一声令下,千百支箭矢齐齐自山坡上shè下,必勒格周围被shè中的蒙古军士纷纷倒地不起。这几百人皆是陆知恩自长安城便着意挑选出的弓箭手,从来箭无虚发,一旦出手必然百发百中。必勒格再怎样都是天家贵婿,皇帝刘焕本来的计划即是生擒豫北汗王逼其就范,这样也算是对得起如缨的一片心。 陆知恩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着,然而心下已是有数,当日必勒格的一番话已经透露出他必死的心志。他一生骄傲从不愿意受任何屈辱,许多事情很久以前就已经注定,陆知恩即使通天手段,也是无法挽回。 孤军无援,刘坪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3 章 手让后面军士保留实力不再前行,自己只带领一支军队渐渐接近必勒格身边。这蒙古汗王已经是寡不敌众,他一瞬间仰天大笑不止,鹰目朝陆知恩这边投过来,随即于万人目光之下拔剑刺透了自己的胸膛,纵使刘坪一力保护却再也无济于事。他的身子在马上晃了三下,一头栽倒在地再也不动弹。 恍惚中他的丫头哭喊着奔过来,身上脸上皆被他的鲜血浸染得没了原来颜色。必勒格伸出手去抚着她脸庞,说话语气前所未有地温柔:“丫头别哭...哭花了妆不好看了...” 如缨一直都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任xìng恣意,听到他这样说哭得更加厉害。必勒格,蒙语的意思乃是智者,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他曾经说过,熟读汉家典籍的母亲当时给他起这名字,乃是此意。她一遍遍呼唤着丈夫的名字想要唤他回来,二人之间这般情深意重,在场士兵远离故土,无不触景生情掩面涕泣。 “必勒格别丢下我一个好不好?” “丫头...我也不想...” “不想就给我好好地活着,你再坚持一会儿,我去找随军大夫,他们在战场上见过那么多刀伤,一定有办法的。” “没用了...” 血液逐渐冷下来,这草原雄鹰的身体不听使唤地抽搐着,如缨用自己温暖的披风紧紧裹住他也不能增加一丝温暖。他心中满是纠结复杂的悔不当初,后悔自己为何一定要将他一生所爱的姑娘卷进这漩涡中来。中年汗王最后抬起胳臂来想要擦去丫头面上血迹,她的身影却是越来越模糊,还不曾够到她的脸颊,手终是垂了下去。 草原上老人家曾经说过一句话,酒需六分醉,饭要七分饱,爱一个人最多用到八分力气足矣。对于必勒格她自认自己做得不够好,而直到今日追悔莫及时才知,那人对她已经用尽了十分的情意。 “必勒格你回来呀,你回来...”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刘坪上前去拉开已经哭到失声的妹妹,她拔出长兄腰间佩剑便要向自己脖颈之上挥去,一旁军士眼尖一个石子弹过去,她手中刀剑应声而落,空留她一个人站在风中泪流成河。 佛号响起,弘明携九华山众僧下马来原地打坐,双手合十为死者诚心祈祷超度,愿其ròu身早日往生极乐。 承平六年十一月初五,豫北汗王必勒格薨逝,一代枭雄就此退出历史舞台。 同日,汉蒙双方宣布停战,至此,连续几月的大战,终于落下帷幕。 ☆、渔父引 几日落雪纷纷,如缨时时守在丈夫身边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她夫妻二人一步。带丈夫归来后一直不曾进食,往日那个灵气逼人的蒙古王妃,不几天便面黄肌瘦形如槁木,令人见之无不心痛。 “我来吧...” 吉雅接过侍女手中托盘,将周围一应侍从遣散干净向帐子里走过去。盘中是她母妃平日最爱吃的汤饼和nǎi茶,甜甜香香还冒着热气。女孩儿将食物搁在一边,凑上去搂住母妃的脖子悄然落泪,十五的圆月映照着茫茫雪野,一家人终于又能够团圆在一起,只是天人两隔。 必勒格倾巢出动却铩羽而归,连自己的xìng命也没能保住。豫北汗王身后,王庭各派之间已经是蠢蠢yù动,夺嫡血战一触即发。各派势力兵强马壮,以为王子年幼无知软弱可欺,便有人先举起反旗,然而吉达显示出了非凡的领导才能,斩杀反贼于王庭大帐之中毫无惧色,先是震慑住一批存有不臣之心的人。后面形势依然棘手,亟待如缨回王庭处理事务,吉达又是走不开,妹妹便自告奋勇过来,希望能够劝动母亲。 “母妃吃点东西好吗?就吃一点好不好?吉雅看你这样怪难受的。” “孩子我吃不下,”如缨失了神的眼波流动了一下,拍拍女儿手掌道,“别替我费心了,我就这么看着你父汗,挺好的。” “嗯我知道,可是父汗已经不在了,母妃这样熬下去是会熬坏身子的,到时候可让我和哥哥怎么办呢?” 如缨水汪汪的眸子轻轻抬起注目于自己乖巧的女儿,目光已经失去了神采。细想女儿所说句句在理,两个孩子都还小,这个时候她的丈夫已经不在人世,千头万绪都需要她去处理,值此关键时刻若是她再不振作起来,却是叫两个孩子如何面对? 乌鸦反哺,羊羔跪rǔ,见母亲几乎没有多大力气,吉雅端了饭食过来一口一口喂给她,如同小时候母亲喂养自己时一样。小fù人本来是抗拒的,这时候也不再拒绝女儿的一番情意,几天水米不进肠胃虚弱,便用了几口便推开不再进食。 各种情绪陆续涌上来,百般痛楚撕扯着心肝,吉雅吩咐侍女撤下去再回头来看时,只见母亲闭着眼睛默默垂泪,于是情不自禁地握上她双手。年少失怙悲痛已极,女孩儿却早在到来之前便抹干眼泪,她一五一十地向母亲诉说王庭那边发生的事情,迫切期待着能重新燃起她的希望。 “哥哥这些时日焦头烂额,一个人撑得很辛苦,我想父汗必不愿见王庭骨ròu残杀众叛亲离,该是母妃回去主持大局的时候了。” “吉雅放心,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如缨近乎流干了眼泪,仅是虚弱地靠在女儿怀里,“只是我恨...” “我知道母妃一定心有不甘,可是事情已经成为定局,父汗再也不可能回到你我身边。若是说恨,吉雅和哥哥一直都恨到牙根痒痒,可是就像您曾经教导我们的话中所说,冤冤相报何时了,现在再执念于这些恨意又有多大意义呢?” “前些年舅舅在草原的时候,我亲眼见过他究竟有多不容易,也一直知道母妃同舅舅情深意重难以割舍。舅舅身体一直抱恙,母妃不也一直悬心挂念?爱之深责之切,母妃可真能够恨得起来?” 如缨闻言抬起头来望着她的小女儿,虽然自小都是父母羽翼之下成长起来的孩子,吉雅从小到大却比她的兄长更加成熟懂事,颇有些少年老成的意味。小小少女冰雪聪明,仿佛草原上的解语花,总是能在不经意间一针见血地道出自己的心事,同时让她心上充盈着暖意融融。 “这次实在是有不得已的事情才来求母妃的,等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母妃若是想念大陈的亲人,便不必顾及我们回去就是。这些话父汗生前对我说过,希望母妃不要违逆了他的心愿才好。” “哥哥本来是不让我说这么多话,怕母妃听了不高兴,我一时没忍住便脱口而出了,吉雅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母妃能振作一些,毕竟您还有我和哥哥在,外公虽然不在这边,一定也是希望母妃能快乐。” 说完这些,小女孩给她的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少女气息宛如早晨初生的太阳,一个微笑足以融化千年寒冰。 如缨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听女儿一番话,她终于能够缓过心神来从容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襄阳公主不几日便恢复了之前神采奕奕的样子,将丈夫身后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必勒格一战几乎全军覆没,因此现在军中存留下的人已是不多,心腹重臣便更加少。既然已经停战便不再为敌,刘坪心疼妹妹痛失所爱,便派了一支心腹部队前去协助,对小缨儿更加是如虎添翼。 如缨再出现在汉家营帐中时,已是不得不告别的时光。这一别又是不知何时能够相见,刘坪专为妹妹设宴款待,陆知恩却因为突然头晕不能参加。小缨儿简单用过饭便往他那边去,本来急切地想要见到她的先生,然而越是接近脚步却越慢。 陆知恩一向节俭,帐内也不过一床一案一摞书而已。重重的咳嗽声传来,如缨收敛好情绪进陆知恩帐中去,案子上摆着温热茶水,他坐在案边的身体高大且笔直,而斑白的发丝并未挽起,而是简单束着一绺直直垂下来,满目病容一览无遗。陆知恩唤他的小姑娘凑近自己身边,斟上一杯热茶递在她手中。因为生病,他持着茶杯的手有些抖,小姑娘见状赶紧接过,茶水还是洒了些出来。 “我不能饮酒,本想要以茶代酒送我家缨儿的,”陆知恩病中声音更加低沉温润,他略沉了一口气继续方才的话茬,“只是这身子...着实是不行了,连杯茶都持不稳,让缨儿看了笑话,且是我的不好。” 方才席间听坪哥哥说起他如今每况愈下的身体,如缨见之更加心痛,于是以自己双手覆上他瘦弱细长的手指道:“先生莫要这样子说自己,缨儿何曾笑话过您?只是缨儿现在心境较之以往已经是大大不同,一时还走不出来,却也不能说什么话来安慰先生。” 帐篷里一直燃着火盆空气温暖,陆知恩双手揣着暖炉也是有些温度的。他莞尔一笑恍若仍是当年修竹园中她的习字先生,翻覆手掌将她小手握在手心里暖着,拼尽全力控制着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不论郡主公主王妃多少封号加诸于上,她永远都会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疼惜的小姑娘啊。 “我知道的,缨儿放心。午间我不太舒服没能在席间陪缨儿,现在我便敬你一杯,权当为你践行。” “先生总是礼数周全,而你我之间大可不必,”如缨小姑娘眨眨眼睛注视着他,诚恳非常,“若是先生执意要敬茶,我这里倒是有个由头,不知能否上得台面。” “哦?怎么说?” 小姑娘话锋未落眼神已经开始眺望远方,肃杀的烈风也浇不灭她突然的满腔热情。襄阳公主远嫁草原十几年,早已经将汉家优秀的文化传到草原之上,职责所在,她早就是逃无可逃。必勒格生前一力推行学习汉文化,甚至连官制也是仿效,只是壮志未酬身先死,而丈夫没能完成的愿望,如缨当一肩扛起,哪怕天诛地灭。 “这杯茶,该敬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我等庸庸碌碌几番沉浮,皆是他们以命相搏。”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蒙古一方几乎是全军覆没,而大陈军队虽尽力减少死伤,也是无形中损失上万兵将,何人没有父母亲人,背后该是多少人家心酸的泪水。自古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一场战争打下来,不论胜败如何,皆是身心俱疲两败俱伤。 二人相视而笑泯灭一切恩仇,陆知恩随即以茶酹地,恭敬有加。这天下已然太平,而战争与牺牲皆是不人道的行径,以后很长一段日子,天下便再不会有骨ròu离散之苦。 “十几年缨儿都唤我先生,以后若是再也不见,可否也叫我名字一次?” “好,知恩...” “哎...” 陆知恩偏过头去望着她无比满足,他的小姑娘面露潮红如同十几岁的小女娃,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修竹园里的陆知恩已经病入膏肓,他远远望着那些读书的孩子蹦蹦跳跳,却总是产生一种恍若今日的幻觉。不想这画面一定格,就是一生。 “我这就走了,就像当年你在蒙古的时候我不送你一样,你也莫要送我。” “我看着你走,一定不送。” 三日之后,蒙古王妃刘如缨母女二人身着重孝登车而去,后面跟着豫北汗王的灵柩一路向北。她登上车子面南而立,右手硬是挥舞很久不舍得放下,几次三番分分合合,终于,还是要离别,只是因为多年沧海桑田之后,这颗支离破碎的心,已经不再只有一个你。 必勒格,我们回家了。 知恩,再见,再也不见。 ☆、八音谐 “公子不急,慢慢起身就好。” 几年来每逢秋冬,陆知恩身上旧伤总会疼痛难忍,何时了细心地按摩着他腿脚处的每一个关节,让他一早能够好受一些。陆知恩双手按着床沿一点点将身子撑起来坐着,虽然一直生着病心情却是舒畅。 大军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荣归赤云城的那天,驻守城内的皇帝为出征壮士设下庆功宴,宴席连续一周不绝,赤云城大小商家也趁此机会分一杯羹赚些银两。陆知恩长年累月饮食清淡,但在席间看着热血男儿郎的灿烂笑容也是心情大好。边境终于恢复太平,多年以来的流寇不再侵扰,大陈与蒙古之间的通商自然更加蒸蒸日上,庆熙景运年间的民康物阜欣欣向荣,终于重现于世。 离开赤云城已经有一段时日,约摸着时间,今日应当能到。南安山周围空气湿润气候宜人,一行人头天停留歇息的客栈正是山庄产业,距离山庄不足百里。陆知恩有意换上一件藕色的袍子,发丝高高束在头顶玉冠中很是精神,他的皮肤本就如同白瓷,整个人在衣裳映衬之下显得气色尚佳。 碧云持着早点托盘进来时可巧看见师弟换好衣裳扶着墙壁走动,便上前扶住他道:“知恩极少穿这样颜色的衣裳,人靠衣裳马靠鞍,整个人都精神许多。” 前几日姜羽穿了件青灰色窄袖便装,被妻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唠叨了许久。女孩子在穿衣打扮上总是有更多心得,陆知恩闻言难得笑得灿烂:“姐姐最会穿衣,不嫌我穿的难看,可是极高的褒奖了啊。” “好看是好看,只是你身子才有点见好还要再加件衣服,你这样的身体状况,可是经不起一场风寒。” “知恩记得了,我都多大的人了,云姐姐还拿我当小孩子一样絮叨。” 姜文渊小朋友正是坐不住的年纪,碧云舐犊情深舍不得打骂,为了让儿子读书习字可是费了老大心思,人都瘦了许多。毕竟年长陆知恩十几岁,陆知恩又一直身子弱,碧云待她的小师弟仍是像对孩子一样,遇事总是千叮咛万嘱咐,陆知恩心思缜密,看到她近年眼角渐渐爬上越来越深的皱纹,只觉得自己对不住她,便按着胸口轻咳。 “还说呢,才一会儿关心不到,你又逞什么强?”碧云抬起一副如水的眸子,缓缓拍着他瘦弱的后背,“一会儿去看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4 章 母的时候,可万万不要再激动了。” “好,便听姐姐的。” 他方才咳得直不起腰来,碧云便轻轻揉着他的腰间帮他站直身体,仅是这一点动作,便见他额头上有了细汗。卸下一身重担之后,他始终悬着的一口气终于能放下,即使天天汤yào供应从未断过,病痛仍然将他折磨得面目惨白几无人色。 陆氏夫妻的坟位于南安山山下,几人的车马走了大半日终于到达。墓中埋着的乃是前朝末代公主和她的丈夫,她年轻时最爱藕色这样浅淡柔和的颜色,她的儿子穿着这样的衫子也自然最是好看的。几十年来不断有人修葺坟茔除去杂草,最近也更换墓碑终于镌刻上了她的全名。荣宁长公主萧卿卿六十年前未央宫中倾世一舞动乾坤的传说,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然而世间言传这样传奇的女子竟然没有了后人,言语之间都是慨叹唏嘘。 陆知恩扶着何时了的手缓缓下车来,由他搀着细细摘走坟上杂草。山庄公子自出生便是没了父母的孤儿,舅舅为了保护自己将这秘密瞒了几十年,纵是山庄上下传言纷纷也是不吐口,近一段时间才终于公之于众,顺便正式为父母亲立了墓碑。坟茔之中的这二人从未见过,父母的音容笑貌也是道听途说而已,可近二十年没有回来,游子思念故土之情已是迫切。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当年离去之时还是弱冠少年,归来已经风霜满面。陆公子半生凄苦,经历太多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心xìng敏感,有些情绪和泪水却隐忍在心里再难能流出来。 山上又见炊烟袅袅升腾,他想给舅舅一个惊喜,直至山下才给山庄递过消息去,看这夕阳渐渐隐到山头那边去,想来山庄一定在设宴为自己接风洗尘吧。那人一言不发,只是费力地跪在地面上,焚上三炷香向先人磕了几个头。膝盖处阵阵疼痛传来,陆知恩舒展的眉头重新拧成了一团,心头一瞬间腾起不祥的预感。 “时了,去看看。” “公子怎么了?” “不要管我...去...去山上...看看...” 何时了得令拔腿就想离开,又停住了脚步望着他家公子一脸担心。按说山庄上下不应这样安静才对,他摆摆手示意何时了不必管他,心中的不安却是越发强烈,话语之间也带着些许颤音。 山庄上下意外的安静,山上滚滚不绝的烟尘遮天蔽日呛得人呼吸不畅,已经明显并非炊烟。陆知恩按着膝盖撑起身子站直,他身体欠佳耳力却极好,甚至能够听到林间树木烧焦的噼啪之声。种种迹象表明,山上一定是出了事情才会是这样,舅舅才摔伤不久,正卧病在床不能动弹,若是有什么差池,可教他如何是好? 因为生着病很少活动,陆知恩起身时并不算稳当,劳累的身体凭着师兄手臂才能勉强站直。何时了上山路上遇到下山来的一批男女侍从,有几个年长的早就是熟识,听说公子一行回来这边,便随他往山下齐齐走过去告知情况,远见那边长身玉立的公子齐刷刷迎上去跪地不起。 陆知恩见这阵势也被吓了一跳,忙挣脱姜羽的臂膀扶起来人,那人面上眼泪已经风干了许多,只是眼角犹带泪痕。 “公子,庄主已然殡天了...” 果然,陆知恩瞬间心肝皆碎,身子也不由得晃了一下连忙被那人扶住,他撑着一口气力不让心疾复发,嘴角渐渐溢出鲜血。 “公子,如何?” “往下说就是...” 不久之前萧锦权自伤了腰背之后,便将山庄分散在各地的产业无偿转让,并遣散了山上所有徒弟,而自己什么也未留下。山庄上下想着庄主没有子女,可能自知大限将至,便伺候得更加尽心竭力。却不想今天一早他们慈祥和蔼的庄主竟然执意要他们几个下山,而他们前脚刚刚离开山庄,大火后脚便已经燃起如同燎原之势。山庄建筑大多木制,很快火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这个近百岁的老人家,最终选择的死亡方式,令谁也不曾想到。 今天的大陈皇帝刘焕虽然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仍旧保持着年轻时的状态,几年之内除世族平北境,将咸宁年间大厦将倾的局势生生掉了个个。南安山庄几十年如一日,扶持大陈皇室开疆拓土治国安民,如今国泰民安,江湖势力已经是他的最后一道心腹大患。以这位皇帝的xìng子,山庄影响早晚都是要除去的,因此趁着朝廷未来得及采取行动,不如自己一把火烧得干净。 突然之间,陆知恩明了了舅舅一生不曾婚配,后代也不曾留下的原因。大陈帝位虽已经传了三代四帝,前朝拥护者依旧很多,而斩草须除根,舅舅作为前朝灵帝嫡长子身份敏感,他不愿刀兵相见,只好自己做了了断。既然天下已然太平,南安山庄存在的价值也已耗尽,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也已到来。曾经他只觉得舅舅生不逢时,却不知他为此受了一辈子的煎熬。 原来在外漂泊半生,以为终于能够有枝可依,到头来都是一场无谓的虚妄而已,从头到尾,皆是一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闹剧。念及此处,陆知恩胸口刺痛呕出一口脓血,同时立在风中的身体笔直地倒了下去。 京城陆府,国公爷回去时是被抬回修竹园的,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一个人,如今已经奄奄一息,面色如同槁木死灰。连续很多天,陆国公一直是旧疾复发高热不退,半醒半睡地呼唤阿蛮和清兮的名字。修竹园内外侍从医者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整个园子上下人等忙得不可开jiāo。春晖在陆知恩卧室之外日夜守护着,父亲病势从未如此沉重,生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皇帝期间陆陆续续来过几次府上,一开始还训斥几个御医无能,后来也便安静下来不再责罚。他手指不自觉抠住椅子扶手看里面情况,那个安安静静躺在屋里的孩子一直透支着自己本来就不够健康的身体,嘴上却从来不说苦,然而其实在很久以前,他的身体已经病入膏肓。 世道太平,普天同庆,虽然不是上元佳节,男男女女依旧走上街头点上花灯,迎接扑面而来的喜庆,长安城千年古都,总是延续着它一如既往的繁华喧闹。这样的盛世他应该在场,却躺在这边冰冷的枕席之上,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 兜兜转转,原来他才是罪魁祸首。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亲手掐断了那个孩子一生的希望所在,终于让他彻底地无家可归。 ☆、君不悟 宴席之上觥筹jiāo错,如缨饮下几杯酒之后头晕脑胀胸口也憋得难受,趁其他人酒醉正酣出来透口气。母亲当年生育他兄妹二人时落下了病根,每逢气候变化腰背都会痛,吉达见她离席时衣裳单薄,于是持了大氅一路追出来。谁料刚走几步路,便见到他坚定勇敢的母亲正伫立在寒风中,遂一笑大步上前去把衣服披在她肩上。 “这外面天寒,母妃不在帐子里待着,却是出来做什么?”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时光,草原上年复一年的冰寒,同以往并没多大不同。蒙古王太妃刘如缨这一年来陪着她的儿子收服各方势力,亲眼见证他成长为新一代草原汗王。吉达这个孩子因有一半的汉人血统,比他的父亲更加仁爱中庸,而他的勇敢坚毅,却从不输当年的必勒格半分。 “我只是出来透口气,吉达快回去吧不必陪着我,”站的久了确实有些冷,如缨紧紧儿子递过来的大氅,笑道,“你该是好生陪着那几位叔伯兄弟畅饮一番的,我略歇一歇,就回去了。” 母子连心,吉达无意中捕捉到母亲深邃而略带泪光的眼眸,一眼便明了她的心事。外公特派使节来草原颁旨册封,消息传来,母亲的心也早就跟着到了那边去。那个一直被他兄妹二人唤做舅舅的人,已经很久没有消息过来这边,母亲日日翘首以盼,心急如焚。 “母妃不必在孩儿面前假装什么,很多事情我和吉雅早就知晓,母亲心里的苦处,我们都明白的。” 一句话说得如缨神色一动,道:“吉达吉雅都是聪明的孩子,这么说来,倒是母妃的不是。” “儿子并无此意,只是不愿见到母亲这般伤怀,说到底一切都没有身体来得重要。” 这一年来吉达长高许多,身材气质也更加像极必勒格的高大威猛,如缨站在他身边也比他矮了半个脑袋不止。她刹那间有些恍惚,儿子举手投足之间的风姿,与必勒格迎亲那年的形象如出一辙。那个给了她十几年举案齐眉之乐的男子,不知不觉地,原来已经离开那么久了。 “吉达果然还是长大了,母妃真的何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她被儿子戳破心事,遂低下头去面露红云,“这么久不曾见面,我确实很是想念他,但又觉得对不住你父汗。” “舅舅虽然身体不好,但是一定吉人自有天相,父汗在世时就是那样通透的人,若是在天有灵,又怎么会责怪母妃呢?” 女子体寒怕冷,吉达把母亲细葱一般的手指放在自己手心里揉搓着,半天终于有了些热气。她的夫君曾经是那样骄傲的草原雄鹰,唯有在自己面前时才表现得像个长不大的男孩儿,与长安城里那人的隐忍负重迥然不同。浓烈的思念如同大石压在这依然年轻貌美的fù人身上,千钧之重。 今日王庭内部安定团结,至少面上已经是一团和气。母亲心有未了之缘,却在这异地他乡盘桓了十几年,回去的时机已然成熟,吉达心中明镜一样,虽然怎样都是不舍的,他却再不能拴住她的脚步。 “母妃回去吧,去找舅舅外公他们,做您想做的事情...” 未想到儿子会这样想法,如缨心中感动之余,对眼前的孩子只剩下了心疼。他继位的年纪比必勒格还要小许多,做事风格却比他的父汗更加成熟稳重,这一年来,比起草原上的其他同龄孩童,他总是表现出超乎年龄的成熟。 “孩子我舍不得你和吉雅啊,你们身边连个知心的亲人都没有,我怎么能够放下心来回南朝去?” “母妃刚才不是还说吗,我和吉雅都长大了啊,妹妹比我更加细心,有什么事情她会提点我的,”吉达微微一笑道,“钟灵姨母想要守着段护卫的衣冠冢,可能不会随您回长安去了,母妃放心,姨母眼睛看不见,但是我和妹妹一定会照顾好她。” “那你这边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让我知道,母亲知道你忙,就让吉雅经常给我写信。” “好,知道了。” 五日后,南朝使节到达蒙古王庭,为褒奖吉达定邦平乱之功,特代皇帝宣旨赐封号顺毅汗王,席间酒过三巡,如缨特演奏当年的胡笳十八拍作为助兴,声声摧人心肝。又半月余,公主鸾与随使团离开草原向南行进,大陈襄阳公主刘如缨的万千前尘往事,皆成过眼烟云。 天色暗下来之后,沉重的朱红宫门缓缓阖上,将内外两个世界隔绝开来。承平八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更加晚,时节出了正月依旧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皇帝刘焕又是一天的政务繁忙,他在后宫王贵妃处用过晚膳,便紧了紧衣服自回养心斋去歇着。 自从采蘩去后新人不断,却再也不能让这皇帝的内心再起任何波澜。小侄刘坪近年来辞去军中大半事务在外游历,亲人都已远离,他对妻子和女儿的思念便更加浓重。 “陛下不好了...” “慌张什么?”刘焕自一堆奏折中间抬起头,揉揉两侧太阳穴缓过神来开口怒斥,方才那内侍尖细的嗓音传进脑中,莫名刺痛。 “陆国公,不太好了...” 刘焕闻言自披上衣袍便往外走,内侍随从来不及准备,只零星跟了几个身手好些的侍卫过去。宫门敞开一条缝隙,几匹良驹一跃而去卷起漫漫烟尘。刘焕衣着并不华贵,一时路上来往人群也并未识得皇帝真容。 一年多的时间,陆知恩因早先心力jiāo瘁,几乎始终卧病在床难能起身,只因用着汤yào没有撒手人寰。这几日身体本来已经逐步见好,不想前日天气不错出屋透口气的工夫,病情便突然加重,连续两天灌下去的粥汤yào剂全部吐了出来,已几乎不能进食。 怕惊了他休息,皇帝缓步进入修竹园陆知恩卧室内。他靠坐在一堆靠枕中间身形消瘦唇色乌青,一手握着帕子压在胸口上,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锦被极力忍受痛苦。刚刚才将晚间的米粥吐出来且咳了几口血,嘴角仍然带着未干的血痕。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不能平躺在榻上,皇帝悄声坐到他身边去擦干他嘴边的血,心疼得掉了泪。 “陛下...” “知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咳咳...” 陆知恩说话间又急促地咳起来,身体朝一侧歪倒下去,坐着的力气都快要耗尽,捂住口鼻的帕子上也洇出鲜血来。皇帝毕竟年长,好不容易才将他身体扶正,他身体消瘦得可怕,自己却还是累出一头细汗。 “辛苦陛下相扶,我这破败身子,到底还是不中用了。” 方才在外面问过御医,皆是yù言又止,刘焕便早已心下笃定。多年把他拴在长安城形同软禁,而陆知恩多年劳苦功高威望甚盛,虽然不曾正面参与朝政,大政方针却皆有他的功劳,满朝文武感佩至极,宇文一门弟子更是以其马首是瞻。当时让他随军出征蒙古时便想过让他葬身北境的事情,本来想告诉他的,见他时日不多的样子,刘焕一时悔不当初。想到当年他还唤过自己父王,盛年的皇帝羞愧难当,生生把即将出口的真相压在了心里。 “知恩有何心愿未了,都说出来吧,朕能做到的一定助你完成。” 病榻上的山庄公子听他的主君这么说,只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很多话还是应该带进坟墓中不足为外人道。若说心愿,很多很多,话到嘴边yù言又止。 “天下太平,就是知恩的心愿,如今既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5 章 已经完成,知恩想择一处山林了此残生,陛下便放我走吧。” “知恩这是要放弃我了?你还年轻,建功立业的时候仍在后面。” “放眼朝中,文有熙平咸平兄弟,武有窦华章和平州王,陛下身边群贤毕至人才济济,不缺我一个。” 刘焕听他一言长吁一口气,哀伤的情绪难以抑制,他默默站起将目光投向外面,二月的迎春花已经次第盛放,便道: “既然这样,我便不再留你了。日后山高水远,你我各自珍重吧。” 陆知恩凭着一口气走下床榻,跪地向皇帝三叩首。刘坪早先也道出隐退之意,一瞬间,他发现了那皇帝的苍老,到头来,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一辆灰布马车,少到可怜的行李,陆国公主动要求削去国公爵位,将本来就不多的家财散尽,毅然离去。 “公子,我们往哪走?” “咳咳...去巴山...” 长安城南门外,车内公子重病缠身,声音低弱得几乎听不出来。何时了得令缓缓驾车离去,空留下一串马蹄印记。 陆知恩唇边微笑一如春风,我亲爱的阿蛮啊,我来找你了。你我夫妻,生当同衾,死亦同穴,这么看来,死去又有何苦? 次日,襄阳公主一行终于到达城下,随着城门缓缓打开,长安城百姓夹道相迎,对他们的小公主绽放出最诚挚感恩的笑容。如缨望着黎民苍生的百千笑颜,感叹这半生在外漂泊,看来全都值得。 而我直到今日才懂得,不论世事如何变迁,我依然,如此爱你。 ☆、楚云深【BE结局】 “缨儿如今酒量甚好,这几杯下去你还无甚大事,父皇却是要醉了。” 阶下坐着的女孩子披着绛红色的华丽衣裙,如云秀发高高盘起,身形样貌还是一如当年的楚楚动人。她回来这些日子总是闷闷不乐,可巧正好赶上东宫皇太孙满月,刘培便是经常携妻儿过来她宫中,小男孩粉嘟嘟的样子,遂逗得如缨合不拢嘴。 襄阳公主xìng子柔顺容易相处,阖宫上下皆是有口皆碑。刘焕轻叹,经历了风霜雪雨丧夫之痛,当年那个捉弄权臣气走先生的小丫头,终究还是成熟稳重得自家父亲都不识得了。 他伸手招呼小女儿走上御座来靠近自己,小缨儿微笑着提起裙摆款款走上玉阶,很是自然地将头靠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小女儿姿态瞬间尽显。小公主如缨伴着满天云霞出生,从那天起,她的身上就有甜甜香香的nǎi气,即使用花香四溢的脂粉厚厚遮盖着,身上好闻的体香还是入了心。 “父皇说笑了,缨儿在草原上这些年,再没有酒量怎么说得过去呢?倒是父皇现在这个年纪,该是保重身体的时候,酒醉伤身,以后便不要多饮了好不好?” “我的宝贝现在讲话同你母亲真是一样,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小心再多说几句,皱纹就要满面皆是了呢。” 已经多久不曾听到父亲这样温柔地对自己讲话了呢?小缨儿心里一热,道:“要是缨儿一走,还有谁能对父皇说这样的话啊,女儿这么说可不带一点虚情假意。” “对对对我们缨儿说什么都是对的,父皇听着呢,”刘焕伸手抚着她的发髻一脸慈爱,“守门的将士无意之间听到知恩主仆二人的谈话,他应是往大巴山那边去了,缨儿便往那个方向去吧,知恩他等着你呢。” “那父皇可舍得我了?不是昨天还不想让缨儿走的么?” “你是匹小野马,父皇怎么拴得住你呢?朕的女儿自己最清楚,从小认定的东西便不愿放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走吧,去做你喜欢的事情。” “那父皇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呀,除了酒要少饮,也一定注意休息,朝政再忙也没有身体重要。再说了,现在父皇可是做了爷爷的人,小皇孙多可爱,我看前几日,父皇可是爱都爱不过来了。” “好的父皇记住了,等你安定下来给长安写封信报平安就好,”皇帝捉住女儿的手掌轻轻挠着道,“待你找到了知恩,替朕问候于他,好好照顾他。” “缨儿明白,我明日就走了,父皇也要好好的,等我的消息。” 如缨敛身走下玉阶去,向父皇行跪拜大礼,却不见,她的父皇已经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硬生生憋进了心底里。 刘坪日前也已经辞去官职卸下王爵,正和春晖准备去蒙古寻钟灵的踪迹。行前,如缨同她的如缇姐姐坪哥哥一行三人往皇陵那边祭奠先人。太爷爷太nǎinǎi,皇祖父,母亲,还有当年的二皇伯,那些亲人都已是故人,亲人如同手中留不住的沙,终归免不了随风而逝。 如缇丈夫熙平仍然身居要职,因此依旧要留在京城相夫教子,她握着哥哥妹妹的手依依惜别。那两人皆跨上马背,一南一北,各自远去,再不回头。 当年毓阳宫中一起长大的三个孩子,终于还是离散天涯各奔东西。而各自心里盛满着的,亦是从未有过的笃定坚忍。 到达大巴山后的日子里,陆知恩的身体状况意外地没有再恶化下去,也能够进一些饮食。医馆里从不缺少名医,每日都有人过来这边看病问脉,看他有些精神便放下些心。他身体因伤病复发难愈而枯瘦瘫软,已经不怎么能下榻来,可就是这样日日躺着或坐在外面晒太阳,再对比在长安城时他的面如槁木,何时了已经是心满意足。 “公子累不累疼不疼?走了这一会子还是歇歇吧。”这天陆知恩难得起身,何时了便让他把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走一走,不多一会儿,他的脸色已经越发惨白。 “嗯好...” 何时了想要扶他回床上躺着,那人却执拗起来,嗓子嘶哑咕哝不出几个字,还是非要坐着轮椅出去看看景色。拗不过自家公子,何时了咧开微笑将轮椅推过来扶他坐上去,虽然已经是和暖的春天,因他身体冰冷,还是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暖风拂面而来,他衰弱的身体受不得一丝风,右手便按在左胸伤处轻轻咳嗽,起伏的心口已经衰弱得快没了日常颤动。那只日常笔扫千军的手,手指细只能看到突出的指腹和关节,另一只亦然,却依然握紧拳头搁在轮椅扶手之上。何时了一根一根地将他的手指打开平放在原处,他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微微一笑表示感谢。 “外面风大屋里暖和一些,公子我们略坐一会儿,就回去躺着了好不好?” “好...” 早上有大夫过来把脉,只是摇摇头不多言语,另外嘱咐何时了好生照顾他。他现在困顿在轮椅床榻这方寸之地,只能喑哑地说出这样简单的字眼,再也不是长安城里那个叱咤风云的陆先生。当年这个人同淳王高谈阔论明辨古今,在桌案之前正襟危坐经纶世务,立在风中笔走龙蛇,如今细细想来,往事都已经成了泛黄的书页,沉淀在岁月中了无踪迹。 “公子累了就闭一闭眼睛,但是莫要睡着,会着凉的。时了这会子要去煎yào,一会儿就过来陪着您,公子莫急。” 见他眨眨眼睛表示同意,那人仔细掖了掖他身上的衣裳和毯子,看他全身都暖和了才放心离去。陆知恩无力地窝在宽大的轮椅中间如同孩童一样脆弱不堪,人之将死,皆是回归到了最为原始的状态,最终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他勉力地扯扯嘴角望着何时了背影离去,双目已经没有刚才那样清明。他的母亲,他的小姑娘还有他的阿蛮清兮,陆续陪伴他走过几十年风雨的女儿家皆出现在眼前,一声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声声凄切入耳,连绵不绝。 这一生曾经辉煌得令人惊叹不已,而没有人会懂得,他欠下那些女儿家的似水柔情,已经再怎样,都弥补不回来。 知恩早晚都是要来寻你们的,等我。 他就这样歪在轮椅上闭着眼睛,双手无力地搭在扶手上沉沉睡着,面带微笑。午间山上鲜少有树木遮蔽,日头正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yào已经煎好需要放凉一点才好入口,何时了见他眉目如画的睡颜不愿惊醒他,便缓缓推着轮椅往屋子里去,无声缓慢地阖上了门扉。 承平八年三月二十九,山庄公子陆知恩病逝于大巴山。皇帝还是将他的国公封号还给了他,重新修葺了他夫妻二人的合葬坟茔供后人凭吊。京城国公府依旧书声琅琅,接纳四方贫苦孩子前来读书识字。陆知恩和阿蛮夫妻,终于长眠在巴山之上。 后一月余,钟灵突发急病于梦中过世,走时神情很是安详。蒙古王庭以公主礼遇,为其举办隆重的葬礼。刘坪自当年送俞婉入土为安之后,又亲手送走了自己少年时的一生挚爱之人,从此看遍山河,四海为家。 从那以后,巴山医馆众人无人不曾见到,有那么一个腰间挂着苗家银环的少女,每年三月末都会来此祭奠故人。旁边那个高大的男孩子,总会搂住她瘦瘦小小的身体轻言安慰,仿佛对待至亲之人。听说他们后来有二子一女,其中的两个男孩子,一个姓甄,一个姓陆。 七年之后,皇帝刘焕驾崩,太子刘培在宇文一门功臣良将的辅佐之下,顺利继位。而他的姐姐如缨早就回到草原之上,在佛前诚心祈祷了多年,世人皆不知,她已经在七年前的仲春三月末,一夜白头。 南方海疆正是伏季休渔结束,海上百舸争流,众渔家祭祀过妈祖海神以后,皆争先恐后出海撒下渔网,等待新一季的第一波收获。渔季收获颇丰,岸上酒家中便是有更多新鲜酒菜上桌,含岳楼作为当地招牌,自是热情欢迎四方宾客,然而酒楼每日限量供应的酒酿鲜蟹,每日午后却依旧是千金难求。 刘琢春晖被新君派往南疆海边驻守已有半年时光,为了品尝这难得的美味,特赶早过来这边。店家老板早就知晓二人身份,忙殷勤地引上二楼雅座,另吩咐小二为贵客斟上茶水。生意人最是会说话,只听那人开口说话,谈笑之间都是眉飞色舞: “今日早间喜鹊登门,小可便知有贵客莅临。二位将军可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今日金陵琴师将在我含岳楼以琴会友,这仅有的唯一一场,可是难得一见的盛景了。” 听到金陵琴师几个字,春晖大喜过望,一时激动得快要从座位上跳起来,却被刘琢一个眼神示意他莫要失态。刘琢只浅浅啄了一口茶水,面上神色波澜不惊:“店家所说,可是金陵琴师秦碧云?” “不错不错,那碧云琴师已经隐退近二十年不曾露面。将军如此年轻却见多识广,我等可是佩服之至。” “店家这样说话实在不敢当,我和兄长今日过来,可是有耳福了。” “目测不多大会子,碧云琴师便会过来,如此二位先饮着这粗鄙茶水,好酒好菜很快便会上来,烦请稍等片刻。” 酒酿鲜蟹被呈上来时鲜味十足,飘散一室清香,令其他食客也不由得用力嗅着滋味,一脸陶醉。春晖仔细拨开蟹壳,ròu质蟹黄皆是上乘,肥美多汁入口即化,令人回味无穷。之前只是品尝过湖蟹,原来海蟹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含岳楼的宾客越来越多,众人争相目睹金陵琴师秦碧云当年如何便能低眉信手倾倒世间万物。两位年轻将军已经近乎酒足饭饱,于是也凑到舞台前方的人群后面去寻了个视野不错的位置。却听得两声竹板噼啪,众人领会欢呼雀跃不断,那年过半百的金陵琴师怀抱琵琶款款而来,她的发间已经白了大半,却依然不减当年华彩。 萧锦权当年解散山庄之后,几十名徒弟皆对天起誓一生远离政治与世无争,姜氏夫fù亦是如此,一家人隐居金陵城郊不问世事。陆知恩身后,碧云有段时间情绪不佳,唯有多年琵琶能安慰她的悲伤,琴艺也日渐精进起来。儿子一直留在国公府读书,姜羽不愿总将妻子拴在身边,便还是尊重了她的选择。 碧云眼眸含情有如当年五音坊中情状,她微笑着向台下宾客弓身一福,秀美细长的睫毛投在面上,风姿绰约。琴师微笑着低下头去,纤手拂过琴弦,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几曲终了,满堂喝彩,秦碧云演奏行云流水一如当年,然而无论弹奏抑或吟唱,皆是旧曲也不足为奇。座中便有人高声言语:“碧云琴师多年隐退江湖,琴艺依然高超令我等由衷惊叹。然今日我等带着诚意前来此处只为一听,琴师也该演奏新曲供大家欣赏,在座诸位,可说是也不是?” 秦碧云一向随机应变,在坐皆是知音也并不觉得那人说话有什么难为。年轻时的一幕幕如同潮水涌上来,仍记得那年知恩刚刚过世不久去蒙古探望如缨时,那个女孩子,用和他一模一样的字迹,反复誊抄着一首诗,字字打在心间椎心泣血。虽然歌词沉重,碧云还是收起泪水带着笑容,拨动琴弦即兴而歌: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醉花yīn【HE结局】 或许是自幼而孤的孩子安全感不足,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钟灵便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后来入宫后更是如此,久而久之,习惯既然已经养成,便很难改变。双目失明以后,王庭上下待她如同半个主子一样精心伺候着,用的汤yào都是不能再好的,却依然不能挽回她已经失去光芒的的眼睛。两个孩子视她如母,来这边帐子里的时候也很频繁,弄得钟灵十二万分的不好意思。 钟灵这日黎明即起,同平时并无不同。她自己帐子内的所有陈设都摆在她熟悉的位置,连梳子都是伸手可得的。眼睛已然失去光明,耳力同之前相比便是放大了许多,因此根据来人的脚步声,钟灵便很快判断得出来者何人。 “吉达如今什么时辰了?可用过饭了?你最近忙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6 章 脚不沾地,我听说有时都来不及饮食,可是瘦了许多呢。” 为了让她摸到自己,吉达故意靠她近一些。钟灵细细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从额头到下巴,帅气逼人的五官轮廓都很仔细地爱抚着。这个在爱与被爱中牵绊了几十年的女子从小看着他兄妹长大,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他和吉雅的第二个母亲。吉达对后面跟进来的中年男子比划一个嘘声的姿势,随即狡黠地笑起来。 “傻孩子笑什么呢?跟姨母说说。” “姨母不妨猜猜,我今日可是带谁来看你了?” “谁啊这样神秘,姨母可是猜不到了。” 吉达笑而不语,只用眼神向那边的中年人示意,虽然蒙古汗王身份尊贵,但因那人乃是长辈,吉达对来人的礼数依旧得体。另一边的中年人因一直在外游历,脸庞瘦削了许多,皮肤是黝黑的麦色,身形却是越发结实,并不像这个年纪的人。草原上的春天比中原晚上许多,此刻正是春寒料峭,那人解开披风搭在一侧,掀开棉袍一角无声地在她身边落座,吉达顺势牵住姨母的手放在他面上,随即识相地离开了帐子。 “吉达小孩子气了,还要在我这里腻着么?一会儿吉雅便过来陪我说话了,你还有好多事情要忙,别在这里耗着了。” 话音刚落,钟灵突觉手下那人的轮廓同那个孩子截然不同。吉达正是十几岁长身体的时候,面上遍布颗粒状的痘痕,而来人已经有很深的皱纹,他的面部虽然依旧皮肤紧实却明显地苍老。钟灵抚过他唇角那颗似有若无的黑痣一瞬间了然于胸,不知不觉早已经泪如泉涌。多少次午夜梦回时,总会被远方那人的笑颜惊醒,心里几次三番呼唤着她的心上人,从未想过这千里之遥,还有机会久别重逢。 “王爷...” “灵儿我来了...我已经弃了王爵,你唤我名字就好,像缨儿她们一样,唤我名字。” 钟灵内心感怀,许久未见的女儿娇羞铺满了面目,低声道:“坪哥哥...” “好听,灵儿再叫一声,大声一点。” “坪哥哥...” 刘坪听到此处放声大笑起来,想当初毓阳宫中初相识便认定彼此,奈何碍于门第家世等等一切外物而不能长相厮守,只好十几年苦等悬心牵念。红颜薄命,婉儿命苦早早离开了这人世,她永远那般善良而坚强,这一生都在无私地冀望着自己和钟灵的团聚时刻。他已经辜负了这样蕙质兰心的女儿家,因此能够把握在手中的情意万万不可再放开,无论咫尺天涯。 “春晖本来想同我一起过来的,谁知最近有了清兮的消息,他与清兮兄妹情深一直在打听情况,便沉不住气去寻了。灵儿这么瘦弱,一定要好好吃饭攒足体力,我才能带你去见他啊。” 刚才吉达出去时,早就吩咐下钟灵的早餐要准备双份,年轻侍女鱼贯而入,将案子上的两份吃食各自摆在二人面前。刘坪心思一转,故意地跟她凑得更加紧密一些,怕她眼睛看不见碰伤了自己,便一勺一勺地将冒着热气的nǎi汤递到她嘴边去,有如对待几岁的孩童一般细心。 “你这样做什么?快些拿开,也不怕别人看笑话。”钟灵虽然嘴上嗔怪着那人,幸福甜蜜却早已经溢满了心扉。 “我的灵儿,谁敢笑话,”刘坪不只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语气反而更加变本加厉起来,“等过段时日,灵儿便随我游山玩水好不好?你眼睛看不见我便一辈子牵着你,我们要去很多很多地方,等到哪天累了不想再走,就寻一处僻静地方住下来,再也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好,不管坪哥哥怎样说,钟灵这辈子哪也不去,就赖上你了。” 女儿家将头靠在他宽厚肩膀上,闻着他身上雄xìng气息无比安心。你半生戎马倥偬,而我多年思念成灾。我们彼此之间,再苦再难的日子都过来了,所以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即使赴汤蹈火,皆是心甘情愿。 海底月是天边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精致小巧的马车顶着华贵车盖缓缓行进在山间小路上,看那车子样式便知里面坐的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小女孩掀开窗帘望着外面的崇山峻岭心胸也开阔,却不小心同车外马上的少年郎四目相对。女孩并不害羞,一时开心得咯咯笑起来,银铃一般的笑声如同涓涓细流,直直流进马上少年的心坎里去,倒是让他羞红了脸颊,若不是在行进途中,这满面的羞赧可要暴露无遗。 车子一早便开始往这边行进,此刻正是人困马乏。男孩子四处寻觅终于找到一块适合休息的空地,于是牵着女孩儿素手款款走下车子来。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腰间悬着自小便跟在身边从未离开过的银环,看上去并不像中原人家的物品。 女孩儿头上盘着好看的垂挂髻,发髻中间仅点缀着零星一两朵应季鲜花作为装饰,她皮肤白皙柔软,一身水绿色的衣裙鞋子,夏秋之jiāo的凉风拂过,裙摆飞扬,环佩叮当,更衬得那女孩恍若出尘的天女。都道女孩子家家双足是不应随意露出来的,于是她下意识地往裙底收了一下绣鞋。然而那女孩流落在外多年,却明显不太习惯这样的穿着打扮,她看向少年的眼神水汪汪近乎于哀求,却始终不能得到他一丝应允。 “清兮累了吧,我们略歇一歇再赶路,天黑之前想必一定能见到父亲的。” 近乡情怯,清兮一听哥哥这样说竟然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当年走失之前还不太记事,却依然记得爹爹身体一直不太好,如今时隔多年也不知道他该如何了。 “怎么?清兮不是一直想爹爹的吗?这会子快要见到却紧张起来了呢?”春晖见到妹妹羞羞答答的小女儿情态,只是微笑着将他小手握在手心中爱抚,也是给她力量。 “爹爹他,身体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吧,一到季节变化便会感染些风寒,但倒是比头几年好上许多。” 毕竟仍然是骨ròu血亲,清兮小姑娘收敛起方才的骄纵,心里一时担心得揪起来。爹爹当年对自己笑得宠溺的模样浮现上来,让她有些怔忡。二人坐在山间大石上,春晖捕捉到她眼底泪光中盈满的不安,遂靠上肩膀去让她倚着,女孩儿这个年龄正在长个子,但是比起自己仍然娇小得多,他下意识伸出手去轻轻拍打着她如同照顾摇篮里的妹妹,似乎用十二万分的柔情去疼惜她仍觉不够。 “没事的没事的,爹爹那样想清兮,见到你就什么都好了不是?” 年少的女孩子听此破涕为笑,更是捶打着他发泄怨气。春晖身手好本是能躲开却故意让她捶打,满眼皆是宠爱。 “哥哥你真是的,让我担心得不行。” “好了好了,清兮莫闹,我们还要赶路呢,”男孩子温柔地抚摸着她额前刘海道,“这时节外面有些凉,快些回车上去,穿这么少可要着凉了哦。” “不要,清兮才不要回去,”女孩并不在乎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顺势搂住他的腰间,一旁车夫见这二人亲密也便扭过头去装作未看见,女孩见状说话语气更加类似娇嗔,“清兮从未骑过马,哥哥带我骑马可好?” “那你稍等我一下,我去车上拿你的衣裳,骑马会冷的。” 少年细心地将她粉蓝色的披风披在肩上,女孩擎着他手臂轻巧地跨上马背去,视野瞬间开阔许多,原来马背上是这样自由的一片天地。她就这样被她的哥哥揽在怀中,感受着他因为紧张而有些急促的心跳,在dú门的那些日子里,dú门溃散后流落街头的无数年月里,小小的清兮举目无亲,那个男孩抱着自己不肯撒手的画面,却总是魂牵梦萦。因此在雉水街头相遇的那一刻,我穿着青布的衫子几乎认不出,而你只是隔岸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足够让彼此心照不宣。你对我每分每秒的情意,我都知道啊。 哥哥,请等我长大。 “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今天的日课就到这里吧,这一段,明日我抽查背诵,好好温习。” 几个孩子一番摇头晃脑之后,当天的日课就算结束。中年人神色倦怠不堪,见几个孩子拱手一礼远远离开视线,便阖上书本闭了会子眼睛,坐直的身体也顺势靠在轮椅后背上。自他来后,大巴山上也开办了学堂,山上的冬季虽然比长安温暖湿润很多,他这样病弱的身子还是有些承受不住。于是平日里学堂里一些个年纪小的孩子,便来他家中读书,让这些孩子来回折腾,陆知恩心里总归过意不去。 小孩子贪玩嘴馋,见师母远远迎过来便知道又有美味糕饼供他们享用了,忙凑到她面前去。如缨摸摸几个孩子的小脑袋,招呼清兮将他们带到厨房去,便引着大夫往这边走。巴山医馆从不缺名医,隔三差五便有人过来看诊问脉,陆知恩身体抱恙的这几日,便是来得更加殷勤。 他的膝盖一到冬季就疼得难能行走,腿上便是搭着好几层毯子厚厚包裹起来,整个人穿得极是暖和。如缨恭敬地递上茶水去,老人家便开始了例行的诊脉,看他神色没有太大变化,已知个中原委。 “缨儿,帮我送送大夫。” 虽然有些忧心忡忡,小fù人还是引着那老者出门去,老人家见她不安,忙出言安慰:“夫人不必忧心,公子身子不比常人恢复得快,只不过时气旧疾罢了。他一直在恢复中,便已经是极好。” “如此,还是要感谢大夫才是。” 如缨恭敬地一福道谢,老人家知她身份慌忙相扶直言不敢。望见那边老人远远离开,她不好意思地揉揉自己羞红的半边脸颊,夫人,比起公主和王妃,这样的称呼简直让她由衷喜欢。多年分别后终于能无所顾忌地生活在一起,即使并非结发,却依旧是夫妻。 自从清兮回来之后,他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已经很少卧病在床。如缨紧紧衣服反身回去,但见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手中执着笔挥毫泼墨。离开长安城以后,他紧锁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人也更加精神帅气,小缨儿望着她的夫君,一瞬间有奔上前去吻他的冲动,只是,现在特殊时期,总要稳重踏实一些才好。 “讲了一天书,不累么?” “刚才还累,这会子已经好多了,”陆知恩伸出手臂去搂住她腰间,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你带着这个小家伙都从不说疲累,我怎么敢啊?” 提到孩子,如缨突然被他的一番话甜到心里去,大半年之前初到山上时,那人已经病得不省人事,他已经几乎失去了活下来的希望,仿佛随时便要驾鹤西去。自己将昏迷中的他紧紧搂在怀里,几日几夜他才慢慢活了过来。当时从未想过今天,还能有子孙绕膝的天lún之乐,想来要谢谢老天眷顾。 “你同我是不一样的,当年我生吉达吉雅时还骑着马出去跑呢,都差点把这俩孩子生在路上,可把必勒格吓得不轻。” “现在不是那时候了,你才更该好好照顾自己。” 提到那个长眠在草原上的男子,陆知恩无意间抬起头望着她神情,多年以后,如缨细想着,自己已经可以收起眼泪处之泰然。 “如果我说,大夫看过了,我这个孩子是个男胎呢?知恩高兴不高兴?” 陆知恩猛然一愣泫然yù泣,前几十年的人生太苦,以自己破败的身体状况,能有小女儿清兮便已经是上天对他不薄。他曾想过,虽说春晖清兮两个孩子有情,如果清兮哪一天嫁了他一定是舍不得的,却不想自己还有机会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他的小姑娘扯过座位来凑近他身体,二人状态亲昵之间,陆知恩不自觉地动情吻着她雪白的额头,顺着脸颊脖颈一路吻下去,这样的温情,他终其一生已经贪恋了许久,此刻才终于得到,所以在离开这人世之前,能把握在手中的幸福,他再也不想放开。春晖清兮两个孩子在外面扒门缝往里面观瞧,二人也并未发现端倪。 “缨儿,我真的儿女双全了么?你掐我一下,否则我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 “我怎么舍得掐你呀?真的真的,”他的小姑娘依在丈夫身边慢道,“吉雅前几天给我写信了,明年夏天吉达会带队往南朝来,父皇的意思是等开春你身体好些,让我们回长安一趟,这个孩子,父皇是一定要见到他出生的。到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好...” “刚才你写什么呢?可否给我看看?” “才不要...” 他身上有淡淡的yào香,从年少时如缨便偏爱的味道。说了好一会子话,陆知恩毕竟仍在病中精神欠佳,如缨便推着他回房间去躺着。 我们彼此已经经历了那样多酸甜苦辣,然而百转千回,绕了那样大的一个圈子回到原地,最终爱的,只有那个原原本本的你啊。 小姑娘笑着掀开丈夫方才用镇尺故意遮挡住的几个字,他遒劲的字体就这样映入眼帘,款款深情同样流进了人心: 我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你应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小伙伴的一路追文,本文全篇至此全部完结,鞠躬,爱你们 ------------------------------------------------------- 访问小说分享者(柠夏初开)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35697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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