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门》 第一章 希声学堂 ,最快更新凰门最新章节! 弘历213年,东方大陆纷乱终结,七国夏、蛮、陈、郑、楚、夜和、扶风统一于夏,国号大夏。天子诏令:“焚道藏,绝修仙,违者诛九族。”其后六百余年,事琴风靡,时人只知有琴,不知有道。 西南龚州,旧属楚国,地处偏远。七国统一后,历代天子弘扬教化,兴修水利道路,龚州得以兴盛。龚州有一个郡,叫做柴鹿郡,郡中有一个县,叫做句留县,县中人口数不足万,却开办一家“希声学堂”,广招弟子五百,号为“柴鹿第一私学”。 学堂开办五年,声名远播,闻达于天子。天子传召学堂创办者钟离昱至皇宫大殿献技,传说其到了皇宫,于大殿上五丈外端坐于下,扣指抚琴,一柱香间,百官叹服。天子龙颜大悦,破格擢拔其为琴师等级中“少帝”,并亲笔题字“师古远学”,命人装裱为匾,赐赠希声学堂。自此,柴鹿郡大小私办学堂避其锋芒,迁往别郡。 此后,希声学堂声名愈盛,几番扩建,规模宏大,收容弟子竟达千人。学堂布局,形似一个“圖”字。外围百余间房屋左右相连,门前回廊贯通,与包围其中的内外院仅一条露天石道相隔。石道与回廊之间,垒砌许多石阶,承接上下。学堂外院是一广阔敞间,其间支撑许多桐油刷过的木柱,地面铺隔木板,上面排列架设千余张琴,供门下弟子操练使用。外院正中央,七级阶梯之上,建造一座四角亭,亭中摆放一张长条矮几,上置一张古琴。寻常时日,几位嫡传弟子便是在这四角亭中向其他弟子代为传授琴技。学堂内院与外院间隔一道六扇雕花大门。内外院布局格调迥异,外院宽敞张放,内院精雅清幽。内院当中,一片广阔的露天湖池,澄碧浩渺,清澈见底。其间遍植荷花,放养游鱼。湖池四周一圈木质回廊,供来人凭阑阅水,遣心坐歇。从外院进来,一座漆红木桥笔直伸往湖心,继而分作四股,曲折通往湖中四座建筑,夺目鲜艳。 希声学堂弟子广众,为便管教,逐渐划分等级,作优生、平生、劣生三等,仅寥寥数十名优生能到学堂内院聆听老师亲自教导,其余人等则由七位嫡传弟子代为传授。因此,学堂每三载一次的考核评定大会竞争激烈。 这一年,乃是弘历589年,希声学堂惯例三载一次的考核评定大会又将开始,学堂内弟子无不刻苦用心,勤练技艺,以期荣升一等。有晋升即有淘汰,那些天赋平平、性情顽愚的弟子,或被退学,或被降为“扫尘”。学堂规矩,扫尘弟子不得入外院听讲,只能向其他弟子额外求教。求教者常常需要暗中给付授教者金元,这种钱便被称作“献金”。希声学堂占地广阔,自然需要人打扫,是以钟离昱虽知献金之事,然却并不令止,扫尘弟子竟也多达数十人,几与担纲教琴的县级官学“教音坊”人数相当。 扫尘弟子中,有一位胖墩墩少年,名叫许虎,因为家中稍微富足,被父母送来这里学习琴技,以图将来弘光门楣,彰荣乡里,可惜资质平庸,降做了扫尘。这一日,许虎早起,打扫完学堂外院,又被叫去打扫学堂正门。约莫半个时辰,总算打扫完毕。他将扫帚靠于墙上,仰天伸了一个懒腰。忽然余光一瞥,噫的一声,睁大眼睛去看,不由一愣。伸手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转身便朝里跑,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学堂外院中,古色苍然,淡黄烛光更增肃穆安静。中间教亭中,一位四十左右白衣男子正抹琴教弹,四周千余弟子席地坐列聆听。此人姓魏,名伍卒,乃钟离昱嫡传大弟子,据传技艺已神妙无方,又生得仪态庄重,是以常由他代师传艺。闻得外面许虎喊声,魏伍卒停手罢琴,起身去看。众弟子争先恐后,前往围观。 许虎见着魏伍卒,便即行揖礼。希声学堂众后进弟子,虽称魏伍卒“大师兄”,实为师傅,所学琴技多为其授,是以许虎低首躬身,态度十分恭谨。 魏伍卒神色庄穆,问道:“为何吵吵?” 许虎道:“街道对面新开了一家……”越往下说,话声越小,竟至不闻。 众人听他说话,心下更奇,欲走出去看。魏伍卒喝止道:“如此乱哄哄一片,成何体统?难道都忘了师傅教授的‘习琴者,抱心守一,不受纷扰于外’的训言了吗?”此话一出,无人敢再骚动,齐都默默走回学堂外院座位上去了。希声学堂规矩严苛,若是有人对师长不尊,违拗不逊,可令其退学,是以无人敢不遵从。 魏伍卒对许虎道:“日后再遇事,莫要胡乱声张,惊扰教学。” 许虎吓得连连点头,躬身应是。 希声学堂设在句留县城内东西干道西首,与对面、左右十数家店铺相邻,门前来往行人不多,教习环境相较安静。魏伍卒走至大门外,单手负立,抬头去看。就见对面一排十多间铺面当中,一间灰瓦铺子张红结彩,似新开张,门头匾额上题着四个字。便是这四个字,令魏伍卒心中也是一愣,只看了一眼,便转身返回学堂去了。 众弟子正于外院中窃窃私议,见魏伍卒进来,齐都住口,顿时安静。魏伍卒走到教亭中,对众人道:“即日起,不经我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外出。”众人齐声应是。魏伍卒话毕,端坐于古琴旁,吐气宁心,继续拂琴教授。 四日之后,一辆三驾马车驶到希声学堂门前停下,车上跳下来一名小童,搬过一只下马凳,摆放在车门旁。锦帘掀起,一位老者低头弯腰走下马车,只见他年纪六旬开外,头戴鎏金通天冠,身穿黑色蟒纹长袍,紫黑脸堂,眉间三横褶皱,神态谨肃。 老者步履稳重,推门走入希声学堂,由外院西侧边缘走道向内院中行去。众弟子一见这位老者,齐都面西伏首及地。老者领着小童一路朝里,穿过那道六扇门,来到内院,经由木桥朝其中一座两层碧瓦红木琼楼走去。到了跟前,老者抬头看了一眼匾额上“飞龙阁”三个字,伸手推门而入。 飞龙阁内,迎门处地上摆着三排蒲团,每排六个,共一十八个。平常优生弟子被传唤来受教时,便是坐于这些蒲团之上。中间一座四扇花鸟屏风,绕过去是一间琴室,里面矮几上摆放一具古琴,一只香炉,旁边花瓶中插着数枝腊梅,墙上张挂几副水墨字画,布局立意淡雅古朴。老者在古琴旁落坐,伸手轻抚古琴。 约莫半个时辰,小童将茶泡好沏上,站立门外。便在这时,大弟子魏伍卒快步走来,小童见了,进去通报。老者听了,命小童叫他进来,沉声道:“什么事?” 魏伍卒来到屏风前,躬身立定,道:“启禀师傅,街道对面新开一家学堂,叫做‘陈团学堂’。弟子愚钝,不敢妄加揣测其用意,特来禀告。”原来里面老者,便是希声学堂创办者钟离昱。 半晌,屏风后钟离昱道:“可有门下弟子前去看热闹,扰人教学?” 魏伍卒道:“弟子已约束众位学弟,不叫他们出去学堂,只等师傅回来计较。” 钟离昱道:“你做的很好。既是同道,明日你便随我一道,前往拜会。” 魏伍卒恭声应是,转身出去,心道:“师傅名声远播,却并不因此骄傲,看不起其他小学堂;更心胸广阔,主动过去拜会。我向师傅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啊!” 到了次日,魏伍卒早早在学堂大门内等候。将近辰时,钟离昱从里面出来,换了一身灰布常服,戴一顶紫金小冠。魏伍卒躬身揖礼道:“师傅!” 钟离昱略一点头,道:“咱们走吧。” 街道对面,一间布庄隔壁,敞开一扇大门,门头上题着四个字,正是“陈团学堂”。魏伍卒当先立于门前,大声道:“希声学堂弟子魏伍卒,同师傅前来拜会。” 隔了半晌,里间一阵踢嗒声响,转出来一个衣衫邋遢、样貌丑陋的少年,十五六岁年纪,挖着鼻孔道:“你们是来找我师傅的么?他不在,你们改天再来吧。” 魏伍卒见他对答随意,既不拱手揖礼,也不客套寒暄,再看他脚上,更是又脏又黑大脚丫子穿一双木屐,以为颇不礼貌。却听身后师傅拱手道:“那打扰了。容我们改日再来拜会!”转身离去。魏伍卒见师傅竟对这顽劣少年拱手为礼,回想自己方才思行,顿生惭愧,后头快步跟上。 过了几日,钟离昱当真又带了魏伍卒,前去陈团学堂拜会。这一次,少年换了稍微干净的衣服,改穿布鞋,将二人让进屋去,倒茶陪话。 钟离昱闻听人又不在,问道:“请问尊师是谁?仙乡又是哪里?” 少年一边剥着花生嚼食,一边答道:“我师傅自然叫陈团,要不然怎么叫‘陈团学堂’?至于师傅他是哪里人么,似乎是兖州,又好像是豫州,我记不大清楚了。”说着,又塞了一把剥好的花生到嘴里,嘎嘣嘎嘣嚼食。 魏伍卒站立在师傅钟离昱身旁,才知这丑陋少年原本这副不拘小节性格,倒是自己前次误会他无礼了。 钟离昱又问道:“你师傅初来此地,不知有否收到弟子?大家同为一脉,理当彼此照应,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那少年一副天真无邪模样道:“看不出来,你这老头人还不错。我们刚来这里,哪有人来报名!”钟离昱微微一笑,道:“两番打扰,还没请教你的大名?” 少年道:“我没大名,师傅给我起了个小名,叫做道屐。” 钟离昱细看这座学堂,除前面这一间简陋厅堂,大概后面还有一个院子,比起希声学堂,简直天差地别。钟离昱起身微笑道:“看来我与你师傅无缘,就此告辞。”道屐也不客气,道:“不送。”转身便急急钻入了内院。魏伍卒心道:“平常许多官吏来请师傅,师傅也是不去,为何这样一个小小学堂,师傅竟两次亲自登门造访?” 到了次日,魏伍卒依旧代师授课。正讲解,忽闻一阵琴声传入耳中,厉声道:“谁人擅自弹琴?”众弟子纷纷扭头,朝南面望去。希声学堂外院地方广阔,弟子千余,那琴声确由南面传来。就见南面一名弟子起身道:“魏师兄,此间并无人擅自弹琴。”魏伍卒心中怪道:“明明听声音便是在这外院中,如何却无人弹奏?”起身过去查看。直走到外院大门,也是不见有人抚琴,那声音却是兀自不停,铮铮铎铎传来。魏伍卒惊讶之下打开外院大门,猛地铿锵琴声宏大入耳,叫人精神为之一振。那声音,好似璞中美玉,高亮而不失淳朴,浑厚之音中夹杂些许嘈声,非但让人不觉其涩,反而更增几分古意。外院弟子纷纷走过来倾听,亦是心中赞叹不已。少刻,琴声陡然一哑,不知为何刹然而止。魏伍卒骤闻这苍古一曲,怦然心动,欲要再听,却是没了声息。 魏伍卒关上外院大门,转身对众人道:“你们仔细回思方才授课,不许胡言乱语。”说完,转身由边缘走道向内院中大步行去。 钟离昱正在飞龙阁中独自一人摆棋自娱,闻听小童来报魏伍卒求见,对屏风外道:“叫他进来。” 魏伍卒躬身立于屏风前,禀道:“方才弟子在外院中教习,有人在对面鼓琴,其声洪彻,致使弟子误以为是外院弟子擅自弹奏。” 钟离昱闻听,将手中棋子缓缓放回棋瓮,心道:“魏伍卒是我难得良才,经我多年悉心授教,对音色辨别早已不差分毫,听力之佳在几位嫡传弟子中亦属第一,如何会犯这种错误?”问道:“何人弹奏?” 魏伍卒道:“声音发自陈团学堂,何人弹奏却是未见。” 钟离昱道:“音律如何?” 魏伍卒道:“其声浑朴,雅中带涩,犹如大智若愚。” 钟离昱不禁一怔,俄顷道:“你代为师去看看,究竟是谁有此造诣?” 魏伍卒躬身道:“弟子这便前往询问。”转身出了飞龙阁。 钟离昱两根手指拈了一枚棋子,下于棋盘中央,缓缓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魏伍卒出来希声学堂,朝对面陈团学堂去,心道:“难怪师傅两次亲自登门拜访,原来果然是有高人来到句留县。” 陈团学堂门口,魏伍卒洪声道:“希声学堂弟子魏伍卒拜见!” 隔了一会,里面出来一人,邋里邋遢,穿着木屐,手里拿一把破扇子,正是那丑陋少年道屐。“怎么又是你?”道屐道。 魏伍卒道:“方才听闻这里有人奏琴,音律奥妙,不自禁前来见教高人。” 屐道双眼睁大,忽然哈哈一阵大笑道:“我哪里是甚么高人,你们定是弄错了。方才一阵乱弹,要叫我师傅听到,非要挨骂不可!” 魏伍卒猛地一惊,没想到那曲妙音竟出自道屐之手。 只听道屐道:“要进来喝杯茶吗?我正在烧水,马上就好。” 魏伍卒心道:“难怪弹到一半戛然而止,却是在扇炉子。”拱手道:“不了,多谢你的好意,改日再来拜会。” 道屐道:“好,到时候我给你泡壶好茶!”转身又踢嗒踢嗒跑向里面去了。 飞龙阁中,钟离昱问魏伍卒道:“究竟何人弹奏?” 魏伍卒屏风前禀道:“便是陈团学堂里那位邋遢少年道屐。” 话音刚落,就听琴室之中一声清脆声响,一枚白子掉落棋枰之上,震颤不已。 好一会,才听师傅钟离昱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魏伍卒转身出去,猜不透师傅此时心思。 转眼一月过去,三年一度的希声学堂考核评定大会又至。学堂外院中,七位嫡传弟子并排坐于北面,最上首的自然是魏伍卒。在他们后面,排坐着数十位优生。东、西、南三面整齐坐着千余平生和劣生,围合成一个“口”字。中间空出偌大开阔地方,中间教亭中长条矮几上依旧一张古琴,几角一盏油灯。那时常跟随钟离昱身旁的小童,此时立于众位嫡传弟子最下首,朗声道:“劣生洪安上前演奏!”话音刚落,西面一人身穿希声学堂秋色长袍,快步走到教亭中,在古琴旁坐下。只静默片刻,这名叫洪安的人便弹奏起来,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大意。弹了一段曲谱,便即止声。那七名嫡传弟子起笔评判,意见汇集于那名小童手中,由他通报结果。倘若七人争议颇大,便由这小童领着考核者至飞龙阁中试琴,由钟离昱最终裁定其琴艺优劣。 这是往年定下的章程,今年略有不同,便是在学堂外院四周走道中,初次允许外人及弟子家属旁观。许多弟子因此过于紧张,考核时竟然发挥失常,一上午下来,应考数十人,并无一人升入优生,只有两人由劣生升为平生。许多家长亲眼见了这样阵势,自度孩子天赋平平,便陆续有人领了孩子辞学回乡。原定半个月才能结束的考核评定大会,到了第九日上,已近尾声。许虎便是在这一日应考,可惜没能重归劣生序列,只能再做三载扫尘。 到得这日未时,千余弟子仅剩一人待考,却是今年才入希声学堂的一位少年,十四五岁,瘦若枯竹,一副病恹恹模样。就听小童高声叫道:“劣生卫虹上前演奏!”卫虹听报他的名字,起身走到教亭中,在古琴旁缓缓坐下。他并不立即弹奏,却是动手调试起琴弦来。四周其余弟子见了,纷纷都道他疯了,竟然狂妄到去调试老师亲自定音校准的琴弦。便在这时,围观人群中忽然有人道好,这等庄重肃静场合,竟然有人出声干扰考场,实在不礼貌。七位嫡传弟子却是静坐不动,生怕起身阻止反而乱了下面这位劣生的心绪。片刻宁定之后,这叫卫虹的便弹了起来。原本众人皆以为他这样狂妄,定有甚么高明之处,岂料闻他琴声,晦涩不开,闷而不散,仿佛水底之音,洞中虫吟。再看他指法,左手多以揉、按、抹配合,节奏十分滞缓,众弟子见了都不禁摇头,心中讥笑道:“方才看他大胆狂妄,哪知到了场上却是个脓包!”就在这时,围观人群中又有人道“妙”,听声音正是先前叫好那人。幸在这名叫卫虹的弟子一段曲子已弹毕,七位嫡传弟子着笔评判。五位写了“平生”,另外两位则写了“优生”,大师兄魏伍卒便是写“优生”其中之一。那五位写了“平生”的,见大师兄和二师兄都写了“优生”,不敢就此断定自己评判得当,便请小童引卫虹领去飞龙阁中试琴。魏伍卒不等结果出来,起身走向人群。 一会,小童引着卫虹出来。众人都好奇卫虹评判结果,就听小童大声通报道:“卫虹,优生!”众弟子登时一片哗然,不明白老师为何给出这样结果。许多家长亦是略显不满,一时场面哄闹。紧挨魏伍卒排坐的一人站起身来,面容清秀雅俊,身穿青衣,却是二师兄尹正。只见他上前数步,高声道:“各位学弟、父老乡亲,师傅之所以裁定卫虹为‘优生’,原因有二。”四周闻听此言立即肃静,看他作何解释。只听他道:“教亭中那一张古琴,确实是经由师傅亲自校音,自然毫无差错。只是希声学堂本次考核评定大会,人数千余,到前日琴音已然失准,然而学弟们皆以为琴音乃老师亲调,必然无错,是以皆不察其音色失准。唯有卫虹发现之,此其一。卫虹所奏琴曲,乃一极古曲谱,古人鼓琴,重意境轻技法,是以你们皆闻其晦涩,却不知其正合曲谱苍茫古水之意,此其二。是以师傅裁定其为‘优生’。”众人听罢,恍然大悟,其中又有悔恨发现古琴音色失准而未敢调试者,跌足兴叹。 小童提气大声道:“本次希声学堂考核评定大会到此结束。今日申时后休学三日,三日后照常复课!”其余六名嫡传弟子和数十名优生陆续起身,外院中顿时一阵喧闹,各人相继散去。人群中,魏伍卒望着一个衣着破烂、醉步蹒跚的糟老头向大门外走去。 飞龙阁中,魏伍卒同其他六位师弟一起跪于蒲团之上,聆听师傅点评。就听屏风后钟离昱道:“这许多年,我应酬渐多,赖有你们几个嫡传弟子帮着代教,才能有希声学堂今日成就。”魏伍卒立即道:“师傅言重。弟子们但有些微成绩,皆是师傅所教。代师授课,也只能还报师傅恩德于万一。”钟离昱道:“好,好,也算我没白教你们几个出来。虽说今年晋升优生的寥寥无几,与为师之懈怠有必然关系。为师如今年已老迈,打算再收一名关门弟子,待教授完毕,便从此飘摇江湖,度个安详晚年。这一间学堂,届时就留于伍卒你来打理。其余六位师弟从旁相扶,务必齐心协力,须要知道‘一根筷子掰易断,十根筷子铁杵坚’的道理。”他这话一出,外面七位嫡传弟子纷纷惊讶出声,齐声叫道:“师傅!”魏伍卒更是大声劝阻道:“师傅尚且矫健,如何生此隐退之心?弟子等都还太年轻,恐怕有负师傅所托!”以头著地,匍伏不起。 钟离昱喟叹一声,道:“好了,我意已决。伍卒,你去把那卫虹给我叫来。” 其他六位嫡传弟子一起看向大师兄魏伍卒,只见魏伍卒缓缓起身,转身走出飞龙阁。尹正喊道:“大师兄!”魏伍卒停下脚步,立定一会,大步朝学堂外院走去。 尹正看向其余五位师弟,轻轻摇头,随后出了飞龙阁。 卫虹正在宿舍中收拾行李,准备搬去北面一间优生宿舍。旁边几位劣生心中既羡慕又嫉妒,恨不得搬去优生宿舍的人便是自己。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大声道:“有人真是好命啊!才来希声学堂不到一年,便碰上考核评定大会,并且居然一次就升为了优生。我们苦心磨练三年,到现在连个平生也还不是。真不知老天爷甚么时候瞎了眼,叫野鸡上了枝头装凤凰!”此人姓梁,名燦,是东面焦原县县令梁知荣的独子,希声学堂里出了名的公子哥,面皮白净,小眼圆睛,可惜天生一对招风耳,再如何穿着样貌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梁燦一说话,旁边便有一人叫做郑屠的,扁塌鼻梁,满脸坑洼,大声附和道:“我看他只不过碰巧罢了!弹出的音色那样干涩,居然也能升为优生,要是人人都像他这样,我看希声学堂早晚关门!”旁边其余数人也纷纷出言讥笑,生怕附和晚了惹这位公子哥不快,得不到他平日散发的金元。 卫虹却是恍若未闻,只顾收拾自己行李。梁燦不由妒火更炽,上前一把推向卫虹道:“你装哑巴是吗?我叫你装!”说着又是一把猛地推去。卫虹本就身体病弱,哪里禁得住梁燦这大力一推,不由往后摔倒,坐跌在地。便在这时,魏伍卒突然出现在宿舍门口,目中隐露怒气,面色凝重。梁燦一伙见了,登时吓得面色如土,躬立一旁,低头不语。魏伍卒上前单手托起卫虹,卫虹连忙揖礼道:“多谢大师兄相扶!”魏伍卒转头看了一眼梁燦,只见他不敢对视,埋首于胸。“这是怎么回事?”魏伍卒沉声问道。梁燦两腿在裤管中瑟瑟发抖,却是不敢回话。就听卫虹抢道:“是我先天体弱,不小心摔倒,不碍事!不知大师兄为何来此?”魏伍卒博闻强记,于千余弟子个个辨得清楚,知道梁燦是东面焦原县梁知荣梁县令的儿子,百般恳求师傅才收入门下,若是硬要计较过错,只怕师傅面上为难,也就顺势揭过,说道:“师傅在飞龙阁中找你。”卫虹道:“我这就去。”当即放下手中物事,跟随魏伍卒朝飞龙阁去了。 梁燦见魏伍卒一走,立即一屁股坐跌在地,道:“总算走了!要是被大师兄开除,我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再看自己两腿,仍自微微发颤。旁边几人也是嘘了一口气。郑屠道:“乖乖,吓死我了!这卫虹狗屎运真好,大师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他摔倒时来!”伸手假意去抹额头上的汗。就有人笑道:“你爹又不会骂你,你却怕甚么?”郑屠道:“我怕的事,你们又怎么会知道?要你们多管闲事!”其余数人都知他故作害怕,巴结梁燦,也就笑笑不提。 卫虹拜入希声学堂将近一年,这是头一次入到学堂内院,初见内院气象,顿觉心境开阔,平如止水。他踏上漆红木桥,转曲间看那碧荷游鱼、古木回廊,心间雅意顿生,灵思泉涌。飞龙阁门口,小童接着卫虹,引到里面琴室中,转身出去。卫虹就见老师坐于一张矮几前,几上一张古琴,色呈紫酱,间杂斑驳青翠,显然非常稀贵。卫虹立即跪伏于地,道:“弟子卫虹,叩见老师!”钟离昱微笑点头,叫他起来,坐于身旁。卫虹却不敢与老师并坐,稍微退后跪坐。钟离昱愈加喜欢,笑着道:“你将日间考核曲谱,再弹一遍我听。”卫虹领命,伸手扣弦,略一沉思,弹奏起来。这一遍,虽与之前所弹同为一曲,却又略有不同,韵律转换间隔更长,音色略带珠圆,和和婉婉,别有新风。一曲弹罢,钟离昱喜笑颜开,道:“很好!为何这次弹奏相较上次,更见自然圆转?”卫虹面朝老师跪倒道:“回禀老师,皆因先前弟子弹曲,心中所想,皆是浩渺沧澜。方才进来内院,才知天下间竟有此等静幽柔美之水,是以弹奏稍显婉转回环。”钟离昱点了点头,额头三横褶皱略微舒展,欢喜道:“你可愿做我关门弟子,承我平生所学?”卫虹惊惶道:“弟子自幼爱琴,若蒙老师不弃,愿做老师关门弟子!”头触于地,拜伏不起。钟离昱道:“好。自今日起,你卫虹便是我钟离昱关门弟子!” 学堂外院中空空荡荡,千余弟子尽皆放学还乡。中间教亭中,一人白衣长身,两撇短须,横眉凝望,正是大弟子魏伍卒。忽然,南面大门被推开,鱼贯走入六个人,却是尹正等六位师弟。来到教亭旁,一位浓眉星眸、鼻翘坚挺、穿着黑衣的男子,跨步上前,转身躺在石阶上,以手枕头道:“好不容易跟着师傅走到今天,师傅却要隐退,明明还硬朗的很!”尹正把纸扇轻轻一合,微笑道:“四师弟只怕是舍不得师傅走吧!”原来这任性潇洒的年轻男子,便是嫡传弟子中排行第四的曲乘风。只听曲乘风半仰起身子道:“想当年,我可是被师傅打得最惨的那个,我才没有舍不得!”随即躺下,望着顶上大梁,若有所思。尹正微笑道:“那是你最调皮,师傅不打你打谁?”旁边一位年纪最轻的白面男子道:“四师兄那时经常偷偷跑进师傅房中,故意将师傅的古琴音色调乱,却赖到我头上,害得我一起受罚呢!”曲乘风道:“谁叫你最傻,你要像尹师兄那样机智多谋,我哪里还敢赖在你七师弟头上?”这七师弟名叫佟乔伟,性格柔弱,为人老实巴交,只听他道:“你是说我被师傅罚怪我自己了?”尹正一旁微笑摇头。五师弟薛聪道:“大师兄,如今怎么办?”魏伍卒看了看他,知道五师弟样貌虽粗犷,为人却最耿直中正,说道:“师傅既然心意已决,我们只有齐心协力,将师傅这点心血为继下去,发扬光大。趁着师傅还在,大家尽快学会管理学堂各样事务。”转头对尹正道:“二师弟最为精明,便由你来掌管学堂金元收支。”又转向其他师弟,接着道:“三师弟专管食堂,整饬伙食酒宴;四师弟闲散惯了,便由你负责驱逐来学堂惹事生非之人;五师弟为人认真,便掌管杂物进购;六师弟带着七师弟,管理学生规章制度、招收退学等。”六位师弟听大师兄安排,井然有序,又随各人性格喜好,无不心中敬佩。就听魏伍卒道:“诸样事情,有赖师弟们多担待了。至于朝廷上下打点应酬,学堂各事务间调停运转,便由我一人担当。”六位师弟齐声称是。 希声学堂内院湖池中,共有四座雅筑,在东北角处,有一座八角琉璃宝塔,唤作“藏经塔”,里面堆放许多古谱典籍。塔有三层,其中最下面一层设有矮几,可供弹琴。自钟离昱收了卫虹做关门弟子,便移居此处,日夜授琴,孜孜不倦。魏伍卒担忧师傅身体,劝师傅昼教夜息,钟离昱非但不听,更叫众嫡传弟子一月内不许来打扰。魏伍卒只得命小童加倍用心师傅饭饮,细致伺候。 三日后,希声学堂重又开课,魏伍卒因琐事缠身,便叫二师弟尹正代为授课。众人皆知大弟子魏伍卒琴技骇人,却从未听说二弟子尹正琴技如何,更加尹正授课时少弹多语,且说的又都是课本上耳熟能详之常理,故众弟子多不喜他授课。 这一日,尹正又拿着书本,在那教亭中烛光下来回踱步,照读一段课文。下面就有弟子捣乱,做各样小动作嘲笑尹正,甚至更有打盹瞌睡者。尹正在教亭中,居高临下,虽眼观书本,于那下面情况亦是了然于胸,只是故作视而不见,朗朗而读。 忽然,咿呀一声,学堂外院大门被推开,一人站于门口道:“卫虹在哪里?我要找他比琴,快叫他出来!” 尹正将课本放置于长条矮几上,缓步走下教亭,来到那人跟前,上下打量。只见这人头上扎一根冲天独辫,穿着寒酸,身子精瘦,光着脚丫,身后背负一张琴,麻布包裹,琴尾露外,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古怪少年。 众弟子立即精神抖擞起来,便连那打盹瞌睡的也突然清醒,因为他们从未见过有人敢来希声学堂挑战琴技,纷纷过来围观。 尹正笑问道:“你找卫虹么?很不凑巧,他现在正在随师傅闭门修习琴技,恐怕不能与你比试!” 独辫少年双手叉腰,撇头斜仰道:“什么名门大派,个个都只会高挂免战牌,生怕输了丢了脸面!” 尹正微笑道:“如果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或许我能满足你的求战之心!” 独辫少年立即放下叉腰的两手,眼望尹正道:“真的吗?” 尹正故作一本正经道:“这可是关系到我们希声学堂的名声,岂能随便说说,自然当真!” 独辫少年追问道:“甚么条件?” 尹正假作认真思考,道:“你若赢了,我们希声学堂嫡传弟子日后凡是见你,必口称‘师傅’;若是你输了……便入籍希声学堂。不行,这样似乎太便宜你了,我再想想!” 独辫少年急道:“我若输了,随便你们处置就是。快叫他出来跟我比试!” 尹正微笑摇头道:“我说过让你今日满足,可并未说过是你与他比。” 独辫少年一脸不屑道:“说了半天,原来你们只是找借口逃避,这场较技不比也罢!”转身就走。 尹正不疾不徐道:“如果我说是让你与师傅的嫡传弟子比呢?” 独辫少年猛地快步奔回,大声道:“你说钟离昱老师的嫡传弟子么?” 尹正点头笑道:“你甚么时候成了我们希声学堂的弟子?” 独辫少年撇头道:“他……他比我老,叫声老师又怎么了?再说外面大家不也都这么叫么。” 尹正道:“钟离昱老师的嫡传弟子,最年轻的也比你大了十多岁。要叫你与他比试,确实为难。我看这样吧,他单手抚琴,与你较技,你若心中有一点不服,便算我们输,如何?” 众弟子大感诧异,如此评判输赢,岂不等同将胜利拱手让人?心中皆猜不透这位二师兄怎样心思。 独辫少年道:“好!我若输了,自必干脆认输,绝不会像你们这些名门大派一样为了脸面死不认账!” 尹正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道:“你随我来!” 尹正命众弟子将外院中间依照考核评定大会模样,腾出敞阔地方,让独辫少年坐于中间,而后转身朝学堂内院走去。 内院湖池中,紧挨着飞龙阁的一座七层建筑,灰色瓦面,淳朴自然。这里叫做“七贤宝斋”,是七位嫡传弟子休息抚琴的地方。每位弟子占据一层,大师兄魏伍卒住最上层,其余师弟依次往下。寻常无事,各位师兄弟便宅于各自房间内。 尹正进了七贤宝斋,走到底层房间门前,扣响两声,道:“佟师弟!” 须臾,房门打开,七师弟佟乔伟道:“二师兄,找我有事么?” 尹正一脸坏笑道:“我来请你办一件事,若是办得好,恐怕我们希声学堂又要多一个像大师兄那样的天才!” 佟乔伟看着二师兄,一脸不信道:“当真?” 尹正大大方方朝他房间内圆桌旁一张四脚独凳上撩衫一坐,笑道:“七师弟,每次你被四师兄拖下水,都是我二师兄替你出面求情,难道你还信不过二师兄么?” 佟乔伟连忙摆手道:“没……没有!我不是信不过二师兄,只是……”伸手去摸脑袋。 尹正摇头道:“教你多少回了,要想人人敬畏,须要行止端庄。你这样挠头,是头上长了虱子么?” 佟乔伟立即揖道:“多谢二师兄教诲,我也是从小习惯了……不知二师兄要我做甚么?”心中回想从前帮助二师兄,虽然每次都是做好事,可好几次自己都出了丑。 尹正叫他过来,附耳述说。佟乔伟听完,道:“啊?叫我跟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少年较技,这……”果然被他猜中,二师兄又叫他干这样一件离谱差事。 尹正正襟道:“难道你就不想师傅高兴么?我们希声学堂多了这样一个大有前途的少年,不是很好么?我们师兄弟中,唯有七师弟最为年轻,技艺又十分了得,二师兄不来找你却要找谁?” 佟乔伟诉苦无门,只好默默领受二师兄这份厚爱,谁叫平时对他最为照顾的也是这位二师兄呢? 佟乔伟随二师兄来到学堂外院,只见四周千余弟子翘首以待,要看这难得一见的奇怪较技。场地中间,独辫少年独坐希声学堂千余弟子当中,并无一丝胆怯畏惧,埋头调试琴弦,定音校准,连佟乔伟来到他跟前也是浑然不知。尹正扭头朝佟乔伟微微一笑,仿佛在说:“你瞧,是棵好苗吧?” 尹正伸手在独辫少年肩头轻轻一拍,笑道:“同你比试的人来了!这位是我的师弟佟乔伟,钟离昱老师嫡传弟子,排行第七,绰号“燕飞还”!” 独辫少年抬头朝佟乔伟看了一眼,对尹正道:“就是他要同我比么?你的琴呢?” 佟乔伟道:“为了你不说我们希声学堂作弊投巧,此间的琴,你任挑一具,便作为我的临时用琴。” 独辫少年道:“不行,既然是公平比试,我已拿来我的琴,你也要用你擅长的琴!” 佟乔伟环目一看,指着教亭中那张古琴道:“那张琴,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我都用它来教习希声学堂弟子,可以用它么?” 独辫少年道:“好!是你先弹还是我先?” 尹正忽然道:“不!这一次为便于评定胜负优劣,你们同时弹奏同一曲谱。至于具体甚么曲谱,则由你来选。” 独辫少年撇头道:“我才不要处处占你们便宜,那样即使赢了也不痛快!我们就比最常见的‘落梨花’好了!” 佟乔伟点了点头,道:“好。”走上教亭,拿来那张古琴,与独辫少年的琴相隔一丈,并排摆放于地。 尹正忽见少年的琴尾上,刻印三个极小骷髅图案,呈“品”字堆叠,不禁面色一凛。 独辫少年道:“可以开始了么?” 尹正道:“待我走到那六扇门前转身,你们便即开始。”说完,举步朝六扇门缓步迈去。 “梨花落,落梨花,天涯游子不返家。春夜愁雨从天下,万丈落何方? 梨花落,落梨花,慈母月鬓泛霜华。滚雷声声赶家雀,千里把巢还。” 这是“落梨花”的词,应的是春雨时节,讲的是游子愁情、慈母相思。尹正才一转身,独辫少年与佟乔伟同时起奏,少年琴势稍疾,若春雨淙淙,瞬间便盖过了佟乔伟的琴声。四周众弟子闻听,分明是七师兄落了下风。 便在此时,单手弹奏的佟乔伟右手大拇指向外一托,发出一声极其清脆高亮之声,登时扰乱了独辫少年的琴声。接着数下干脆利落的琴音拨转,回回还还,怔怔冲冲,仿佛要将听者的心一把揪起。尹正听到这里,不禁心道:“想不到七师弟竟然已能单手弹出这‘燕飞还’的绝技了!” 独臂少年知遇劲敌,全力以赴,左手按弦于琴面,右手猛地向内擘了三次,发出“嘣!嘣!嘣!”三声高亢之音,随继急轮,势若奔雷滚滚,直达天际。佟乔伟琴声再变,不争高洪,单手在琴弦上轻扣猛放,奏出悠扬哀叹之伤,节奏张驰有度。末了,陡然以一个完全不合拍的清脆高音收势,刹然而止。然而这看似败笔的一声高音,却令整个曲子烙印心中久久回吟,所谓余音绕梁,大抵如此。 独辫少年起身道:“我输了!” 尹正微笑着走到跟前,问他道:“输在何处?” 独辫少年道:“我这张琴,论音色气势,从未输过人,今日却被这位佟大哥轻易以一个‘托’化解。还有我的春雨和春雷,虽有春之气息,却未能彻底表达游子离愁和慈母相思。最让我佩服的,是这位佟大哥并不拘泥于琴谱,随手创造,最后那一声高音,看似不符节拍,却将全曲完全映照进听者心中,令人感同身受。我输的口服心服!说吧,你们想要怎样?” 佟乔伟道:“小兄弟叫甚么?” 独辫少年道:“我叫刀月痕,龚州白县人。” 尹正看了一眼佟乔伟,对独辫少年道:“你跟我去见一个人。”又对佟乔伟道:“七师弟,烦你代教下面的功课了!”佟乔伟拱手应是。 尹正领着刀月痕,朝学堂内院走去。 七贤宝斋顶楼,魏伍卒盘坐于一张紫檀矮几后,左手持一本古书,正挺立腰身,逐行默读。门外二师弟尹正叩门求见,魏伍卒起身开门,一眼瞥见他身后独辫少年,心知二师弟尹正必有事情找他商量。尹正揖礼道:“见过大师兄。”魏伍卒点了点头,指着旁边一张芦席道:“坐!” 尹正与大师兄魏伍卒对面坐下,微笑道:“启禀大师兄,今日我们希声学堂破天荒地有人上门来挑战,与七师弟比试一场,虽说输了,却也十分不简单,特领他来见一见大师兄。”魏伍卒微一惊讶,希声学堂自皇上御赐匾额后,便未再有人上门斗琴,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十三四岁少年。道:“便是他么?”尹正尚未答话,刀月痕站在尹正身后,大声道:“就是我!我输了,随你们处置!”魏伍卒看了他一眼,对尹正道:“到底怎么一回事?”尹正便笑着把事情始末说了。魏伍卒听完,看向刀月痕道:“你既已输,便答应三件事好了。”刀月痕问道:“哪三件?”魏伍卒道:“第一件,入籍希声学堂。”刀月痕道:“入就入。那第二件呢?”魏伍卒道:“你虽天资出众,可惜性子太急,须知琴由心生。我要你从今往后务必心境平和,便连吃饭也要细嚼慢咽,不得急促。”刀月痕想了想道:“我照办就是。还有一件是甚么?”魏伍卒道:“最后一件我还没想好,暂且保留。”尹正微笑道:“怎样?不吃亏吧?”刀月痕撇头道:“谢了!”尹正道:“你先去外面桥头等我!” 刀月痕走后,魏伍卒道:“二师弟有甚么重要事同我说?” 尹正道:“果然甚么事都瞒不过大师兄。起先我要收这独辫少年,只为给卫虹找一个竞争对手,促进他们彼此成长。可当我看到他身上背的那张古琴时,才觉察到或许这少年命里有着非同寻常的使命。” 魏伍卒将书摆于几上,道:“哦?” 尹正道:“他身后背的那张古琴,琴尾处刻画着三个堆叠在一起的骷髅图案!” 魏伍卒神色倏变,抬头看着二师弟尹正道:“你是说……” 尹正点了点头,道:“恐怕是这样。” 魏伍卒起身背转道:“虽然皆道那是传说,但我并不以为‘异琴录’纯属杜撰虚构,烦劳师弟从头彻尾详查一遍。至于其他师弟,还是暂且不要让他们知道的好。另外,你叫刀月痕暂且禁用那张古琴,改用我们学堂的琴,便算作第三件事好了。”尹正起身拱手应是,转身出去。 刀月痕来希声学堂比试一场,才知自己琴技远远不够,如今拜入希声学堂,便要从头开始,更上层楼。他方才输给那位佟大哥,心里十分服气,想着他此刻正在方才比琴的地方教课,便不等尹正来,径自朝外院去了。 他推开六扇门,在门旁盘腿坐下。就见那位佟大哥正在教亭中端坐,手持课本仔细讲解。四周弟子恭敬静坐,无一杂声发出。方才一场比试,让众弟子终于明白,七位嫡传大弟子琴技是何等精奥,再不敢小觑其中任何一位。 佟乔伟讲解一段,放下书本,轻抹缓扣,声音清晰传来。刀月痕心道:“我以为指力越大,离弦越疾,其声越洪,原来这样轻巧细弹,也能让远处的人闻听清楚。” “怎么样?我们希声学堂也还有些真本事吧?”刀月痕背后,一人微笑道。 刀月痕双手交叉怀抱道:“有没有真本事,你们不教我我怎么知道?” 尹正将纸扇在左手心中轻轻一落,笑道:“你看见那些弟子面前摆放的琴了么?想要在希声学堂受教,须要先依规矩。熟语说‘无有规矩,不成方圆’。你想赢过那些希声学堂的入门弟子,就先要同大家一样,用最普通的琴,从最基本的学。你佟大哥从前光是跟师傅学基本功,就耗费了四年时光,最后把那张琴的琴面都磨通了!” 刀月痕起身,伸手解下背上的古琴,塞入尹正怀中,道:“普通的琴就普通的琴!佟大哥能磨破,我也能!” 尹正笑着收下,道:“我暂代你保管,等到你佟大哥认为你可以用这把琴时,我再归还与你。” 说完,领着刀月痕走到教亭中,朝佟乔伟微微一点头,转身对下面道:“自今日起,这位少年刀月痕便入籍我们希声学堂劣生行列。”说完,让佟乔伟继续授课,带着刀月痕由边缘走道出了外院,来到一间宿舍中。 尹正道:“从今天起,你就睡这张床铺。一切规章制度,起居器用,我的另一位师弟稍后来安排。”说完转身,就要抬脚离去。 刀月痕道:“那我甚么时候可以和卫虹比试?” 尹正边往外走边道:“卫虹现在可是我的师弟,正在藏经塔中接受师傅教授,你还是先想想如何缩小与他的差距吧!” 过不多会,果然来了一人,黑脸膛,肩宽身短,两手奇大,问道:“你叫刀月痕?” 刀月痕起身道:“我就是!” 这人张开大手,忽然朝他身上抓来,刀月痕退后道:“你……你要做甚么?” 他话音刚落,那人手臂陡然又前伸半尺,一把搭在他肩头,稍一使劲捏了捏,又往刀月痕腰间、腿上摸去,摇了摇头道:“太瘦了!以后每顿安排的伙食必须吃完,不许有剩!” 刀月痕揉着被这人捏疼的肩膀,一脸懵懂地看着眼前这个怪人。这人开始给他讲希声学堂的礼仪规章,又问他乡居何处、从前师承等,刀月痕这才知道他便是那位青衣大哥的师弟。临了,这人道:“一零叁七,这是你琴上的编号,明日你到外院中对号入座。”说完跨出门去。 刀月痕在床上盘腿坐下道:“这里还真是怪人不少!跑出来这里比琴,卫虹没见着,反而把自己输在这里了!”正说着,门外又进来一人,胖墩墩的,年纪看上去与自己差不多,手里抱着崭新的被褥、枕头。只见那人将东西朝刀月痕坐的空床上一放,道:“你是刀月痕么?” 刀月痕不答反问,道:“你又是谁?” 胖墩墩少年道:“我叫许虎,是这里的扫尘弟子。这些东西是六师兄叫我送来给你的!” 刀月痕方才听那个怪人说过扫尘弟子的事,好奇问道:“你干嘛不回家,要在这里做白工?” 许虎叹了一口气,在旁边坐下道:“我爹我娘整天盼着我出人头地,我又怎能轻易放弃,让他们失望呢?”忽然转头对刀月痕道:“从我第一天在这里学琴起,就没有人敢来希声学堂挑战,你居然一个人来挑战,而且还是跟老师的嫡传弟子比试,可真了不起!” 刀月痕道:“要是真的了不起,就不会在这里了!”语气中满是失望。转头问许虎道:“这里的弟子高手很多么?” 许虎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只是一个扫尘弟子,对我来说,他们都很厉害。” 刀月痕听完,心中默道:“我要用最短的时间,打败这里所有的弟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熏天大火 ,最快更新凰门最新章节! 岁月匆忽,转眼三年。 时当季夏,抵近傍晚,夕阳艳红。陈团学堂小院中大树底下,道屐正往炉中添加柴禾,忽然一拍脑门道:“啊呀!师傅叫我买七麻膏,我怎么给忘了!”急忙起身,往句留城中市集赶去。 路过孝子巷,就见巷子口侧卧着一个糟老头,眼睛微闭,身子矮小,衣衫破烂,穿一双草鞋,旁边放一张古琴。那古琴修长窄狭,形状怪异,色泽黄中带黑。 道屐刚走过去,又倒着走回来,笑问道:“你这张是甚么琴?”糟老头睁开眼,坐起身来,右手一捋遮住眼睛的银白头发,喜道:“你是要学琴么?” 道屐笑道:“我只是好奇你的这张琴,并非想学。” 糟老头立即又躺了回去,一副懒散模样道:“既然不是来学琴,就不要打扰我老人家睡觉。”闭上眼睛,又再眯睡。 道屐来到市集,在蜜饯铺中买了两斤七麻膏,拿一块丢进嘴里。才走几步,就见前面并肩走着两个人,左边那位穿着官服,头戴官帽,依稀认得是句留县县令,右边那位却是不认得,头戴四方高帽,穿着黑衣,腰间悬挂一块玉佩。身后跟随一名小童,手里抱一件黑布包裹长物。四名佩刀官差前面开路,一行人朝城西去了。 希声学堂内,七百余名弟子分坐四方,正举办新一届考核评定大会。再考核五人,本届考核评定大会便要全部结束。 北面当先一排仍为嫡传弟子,一共七人,只是此次为首的却不是大师兄魏伍卒,而是二师兄尹正。最末一位是个瘦削少年,一副病恹恹模样。在他旁边,站立一名小童,大声道:“劣生刀月痕免试,晋升为优生!” 四面走道中,百余位围观者齐声怪讶,一阵嘈杂。反观场中弟子,却是人人淡定,并不惊讶这样结果。 这三年中,那个曾经上门挑战的独辫少年刀月痕,每日只睡四五个时辰,更大胆跑去内院中偷听嫡传弟子抚琴,终于磨练出一身精湛琴技。半年前,他向希声学堂三十二位优生一一发出挑战,每战必胜,此后寻常弟子中便再无敌手。 小童待四周稍静,继续大声道:“平生董严西上前演奏!”只见南面列坐弟子中站起一人,朝中间教亭走去。 就在这时,外院大门忽然被人推开,四名官差跑进到门里,分立左右站立。紧接着,后面跨进来两人,后面跟随一名小童。尹正一看,其中一人正是句留县县令邢宽邢大人,转头吩咐三师弟封玉衡数句,便即起身相迎。 邢县令笑着拱手道:“尹老弟,十分抱歉,本来今日乃是你们希声学堂三年一次的考核评定大会,不便来此骚扰,怎奈这位石教头非要叫我带他来会一会魏伍卒魏老弟,还望莫要见怪!” 尹正微微一笑,道:“邢大人来得正巧!本次考核评定大会,还有四人便要全部结束,不如就请大人与这位朋友一起,到学堂内院喝一杯清茶如何?”转头朝邢县令身旁那人去看:只见他年近中年,头戴四方高帽,黑衣束腰,金边修饰,腰悬玉佩;样貌颇为清高,嘴角总挂一丝微笑,三分傲气七分邪气。 尹正心知此人来意不善,却是不动声色,引着三人自边缘走道向学堂内院走去,来考核评定大会围观的群众纷纷避让。 内院湖池中,另有一栋碧瓦红木建筑,只作一层,四周设有回廊,取名“盈香小筑”,乃是平日用作待客处所。尹正将三人让进屋中,邢县令与那人东面坐了,自己西面作陪。 待小童奉完茶,尹正开口问道:“不知这一位如何称呼?” 邢县令笑道:“这位乃是我们龚州官学雅风苑的掌琴教头石常宣石教头,琴师等阶中位列‘少帝’。” 尹正抱拳道:“在下不知石教头远来,有失迎迓,当真失敬!” 对面石常宣略一抱拳,并不言语。 就听邢县令道:“此次石教头到访你们希声学堂,乃是要瞻仰一下魏伍卒魏老弟的绝技。” 尹正道:“邢大人夸赞了!我们希声学堂众位嫡传弟子,也只是平凡人,并无多生一双手、多长一双脚,只是刻苦勤练,习得师傅的些微技艺罢了。这位石教头特地赶来相见,只怕要令你失望了,因为师兄近日并不在学堂中。” 邢县令道:“哦?”转头去看石常宣。 石常宣道:“我此次来,虽有兴会一会你们大师兄,却也附带考察地方琴事之公务。既然你们大师兄不在,便请尹老弟代为与我较技一场如何?” 尹正笑道:“我虽与魏师兄同出一门,琴技却是差着很远,恐怕不能令石教头满意。” 石常宣阴阳怪气道:“自从去岁先帝晏驾,幼帝登基,便常闻坊间乡里有琴师沽名钓誉,混淆教学,看来恐怕实有其事。” 邢县令猛听石教头言语带刺,不禁一怔,到嘴边的茶硬生生顿住。却见尹正笑道:“石教头职责所在,当能理解。我虽不及师兄造诣,却也不得不站出来请教石教头一二,还望石教头不吝赐教。” 石常宣道:“如此最好。” 尹正唤进来另一名小童阿生道:“去到我房中,把床边长方木箱里那一把古琴拿来。”小童点头去了。 邢县令夹处中间,颇为尴尬。一方面与希声学堂交情不浅;另一方面又不能得罪石常宣,因为他是少帝,虽不事官职,却有官阶,且与自己等同大小。 三人一阵沉默不语。少刻,那小童将琴拿来,尹正伸手接过,道:“请随我来!”起身走出。邢常二人紧随其后,那抱琴的小童亦后面跟上。 四人来到藏经塔。 尹正将两张矮几对面间隔七八尺摆放,将琴置于其中一张,转身点燃香炉,顿时芳香弥散。尹正请石常宣对面就坐,叫邢县令在旁边一张蒲团上坐了。 石常宣道:“这一场比试,曲谱任意。既然是我提出较技,便由我来先弹好了。”说着把手一伸,旁边那个小童便将黑布套中琴具取出,恭敬递与石常宣。石常宣将琴摆于矮几之上,略一调试,道:“献丑了!”说着拨动琴弦,奏了起来。 尹正听了片刻,便知他弹的是曲“歌天阙”。这开头几下,平平无奇,然而技法端正,尹正知他必然师从名家,只是除此而外,并不见其个人奇特之处。邢县令一旁听了,也是不觉有甚惊喜巧妙。 这时,石常宣技法渐变,每拨动一下琴弦,便有两重声音传入耳中,如若空谷回音,久久不绝。这曲歌天阙,本为颂赞九天宫阙之流光华美,要求意境高远,石常宣的琴音也因此高亢起来,空空铮铮,虽则缓慢,却每触碰一下,便有挑动心房之奇妙感觉,若上尘嚣万里。 尹正奏曲无数,闻听此音,竟也内心雀动起来,心道:“看来此人少帝头衔并非有名无实。” 石常宣越弹越高,越撩越远,到最后手势一提,清音绝跃。突闻房梁上咔嚓一声,一支椽木竟然凭空折断。 邢县令大声鼓掌道:“石教头琴音断椽,今日我算是开了眼界了!” 尹正亦微笑道:“石教头果然高人,那么尹某也来附和一曲。”说罢端正身姿,伸手抚琴。 尹正弹的曲谱,名叫“广湖扬舟”。一指拨出,琴音震颤,洪洪悠悠,荡怀及远,琴音之空铮放缓,将大湖浩渺写意于外。忽然叮吟两声,琴势愈缓,有如珠玉坠湖,溅起两轮涟漪,平静中让人仿佛看见轻舟摇橹,划开一尺镜面。 邢县令虽不谙琴道,却亦能听出石常宣和尹正二人曲风之差异。石常宣拨音高亢不卑,内劲蓄忍,尹正恰恰相反,放音驰骋,任意畅弹,无拘无束。两人心境差别,尽彰琴上。 突然,尹正左手空闲,以右手食指取“鹭浴盘涡”势,滚弦发声,琴音荡漾颠簸,潇洒而出。刹那间,邢县令只觉整个房间余音撞还,层层叠叠,朗朗爽爽。这一招,正是尹正的独门绝学“惊鲵飞鸿”。 片刻之后,琴势一刹,音转空灵。尹正左手一散,轻提右手长袖,单指剔、挑、摘、托,音色泾渭分明,犹如雨后洗尘。 恰在这凡心绝静之时,一只蜻蜓飞入藏经塔中,轻轻落于石常宣肩头。 尹正将弦随性一拂,一曲终了。 邢县令哈哈大笑,赞道:“尹老弟此曲神妙无方,当真有如‘君子如水,随方就圆’,潇洒至极。最后这一小段,更引得蜻蜓驻立,误把石教头当做了湖心青莲,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石常宣微微一笑,道:“尹老弟天纵奇才,是我大夏之幸。今日这场比试,是我输了。我有预感,咱们很快便能再会,届时谁输谁赢,尚未可知。”随命小童收了琴具,转身离去。 邢县令立即跟着起身,朝尹正抱拳道:“叨扰,叨扰!尹老弟改日过来我府上一坐,我亲自给你泡一壶上等好茶!” 尹正抱拳笑道:“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他日登门造访。还请邢大人慢走!”转头对旁边小童道:“送贵客!”邢县令再一拱手,随着小童去了。 尹正坐下,伸手抚摸着矮几上这一张古琴,看了看琴尾处那三个骷髅图案。 不多会,外面一阵脚步声响,一人跨进来道:“辛苦师弟!”语声沉宁庄重,竟是大师兄魏伍卒。 尹正连忙起身抱拳道:“师兄哪里的话!这也是为了保住师傅这点心血,要是哪天师傅回来时,没有了这间学堂,我们几位师兄弟,哪里还有脸面再见师傅。” 魏伍卒道:“还是师弟思虑周到。倘若由我出战,若是赢了,殊无好处;若是输了,只怕就要有关闭学堂之厄。”又道:“师弟方才与他对决,此人技艺如何?” 尹正略一思索道:“今日赢他,实属侥幸。若非这张刀月痕带进来的‘鬼见愁’,恐怕未必就能赢他。不过我度量此人技艺,当非师兄对手。” 正说话间,外面一阵步伐嘈杂声,六位师弟一起走入藏经塔中,齐声道:“大师兄,二师兄!”就听七师弟佟乔伟笑道:“刚才我们听小童阿生说了,二师兄竟然赢了龚州官学雅风苑掌琴教头、位列琴师等阶中少帝的石常宣,真是大快人心!”四师弟曲乘风在旁边蒲团上一坐,单手托腮斜着头道:“那是当然了,他就是只老狐狸,遇见我们二师兄也一样要栽跟头!”五师弟薛聪问道:“不知道师兄是怎么让那只蜻蜓停驻在那姓石的肩上的?” 尹正微笑道:“大概是我的琴声让那只蜻蜓产生幻觉的缘故吧!” 三师弟封玉衡道:“听说此人以琴音弄断了木椽?” 尹正抬头道:“你们看,便是顶上那一支。” 众人举头细看,果真有一支木椽从中断裂。 魏伍卒道:“这一年来,朝中积弊聚多,民间乱象环生,更有传闻某位大臣意图篡位。这石常宣此时来希声学堂,恐怕别有用心,各位师弟须要多加留意,勿中小人陷阱。” 众人一起应是。 魏伍卒对尹正道:“二师弟,你随我来。”尹正也不说话,跟随出了藏经塔。 曲乘风道:“你们大伙猜,大师兄和二师兄究竟有甚么事瞒着我们?” 七师弟道:“有么?” 曲乘风道:“你个呆子!小师弟,你告诉他?” 就见旁边那位身形瘦削,一副病恹恹模样的少年道:“自大夏建国至今,数百年间,扬名的琴师不少,却并无一人可以做到以琴音吹花飞叶,更别说弄断这样一支木椽,多半是有古怪。两位师兄只怕便是为此担忧,依我推测,大师兄和二师兄应当知道其中奥秘。” 曲乘风道:“听见了没,七师弟?” 佟乔伟摸着脑袋道:“怎么感觉小师弟有些二师兄的模样?” 众人一起微笑。 七贤宝斋魏伍卒房间中,尹正与大师兄对面而坐。魏伍卒小声道:“大夏国已经建立六百多年了,为了巩固基业,初代皇帝一道谕旨,曾经令宫门内外血染尸堆,为何到如今竟然还有人会那封禁之术?” 尹正道:“方才师兄说有大臣意图篡位,会不会与此事有所牵连?” 魏伍卒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过会又道:“二师弟近日便查看藏经塔及各处典籍,将有关大夏建国之前的文字古本,全部藏入那个密室中,尤其‘异琴录’和那把古琴‘鬼见愁’!” 尹正道:“我这就着手去办。” 正欲起身,魏伍卒拦道:“且慢。”说着拿出一块古旧黄绫,递到尹正手中,道:“这是师傅临行前交给我的,要我详加参加,若遇疑问,可与师弟你一道参悟。” 尹正双手接过,仔细看,是一个上古曲谱,字迹虽有些模糊,却仍能辨识。尹正道:“看这上面的文字,似乎是从前郑国的字。” 魏伍卒点了点头,道:“师弟遍读群书,通晓从前七国文字,或许能够解开。你便拿回去参研,等弄明白,再与我的看法相互印证,以求正解。” 尹正心道:“若说通晓七国文字,师兄也是无不认识,又何必交与我参详?只怕其中另有深意。”当下收了黄绫,告辞离去。 只这一方黄绫,尹正看得如痴如迷,好似爱棋之人偶见残局,喜书之日路遇书摊,一旦陷入其中,便饭寝俱忘。 这一晚,尹正彻夜解读,直到次日午时,才收起黄绫。 忽然啊呀一声,他急忙快步朝藏经塔走去。 到了藏经塔前,推门进去。四下一看,昨日同石常宣较技时使的那一张古琴“鬼见愁”不见了,便找到小童询问,小童告说没有看见。 尹正上到藏经塔第二层,去问小师弟卫虹。原来自师傅收卫虹做了关门弟子后,因为内院没有多余处所安置他,便将藏经塔第二层腾了出来,做了他的起居。 尹正见着卫虹,问道:“小师弟,昨日可曾见到我放在底层矮几上的那张古琴?”卫虹起身抱拳,恭恭敬敬叫了声“二师兄”,回道:“昨日你与大师兄出去后,刀月痕过来说要回家服侍母亲,以尽孝道,问七师兄是否可以要回古琴,七师兄便将那张琴给了他。” 尹正将纸扇一收,敲在手心里道:“坏了!”急忙转身下去。卫虹从未见过二师兄这样着急,不禁心中奇怪。 尹正来到希声学堂外院,三师弟封玉衡正在授课。尹正上前打断,问他道:“刀月痕在吗?” 封玉衡见二师兄神色着急,大为怪讶,道:“今日只他不来上课。不知二师兄找他何事?” 尹正连忙道:“师弟继续授课,我去外面找找!”说罢急急去了。 封玉衡见了,隐隐有不祥之感。 尹正把外面宿舍找了个遍,也未见着刀月痕,便往外面去寻。刚要出学堂大门,一个醉醺醺糟老头迎面走来。身子矮小,衣衫破烂,脚上穿一双草鞋;头发软踏踏垂下,遮住了脸面,辨不清面貌。 就听他自言自语道:“六月挂飞雪,晴天打霹雳。君闻快走避,择日早逃离。”说完拿起酒壶,仰首灌了一大口,摇摇晃晃朝西面去了。 尹正是何等聪敏之人,听他言语分明便是对自己说话,再一细想,这糟老头不正是三年前卫虹参加考核评定大会时,那于人群中叫好称妙之人么?尹正立即停住脚步,转身朝学堂内快步走去。 他到了内院,匆忙将师兄弟各人房间中古书典籍一并收了,抱去藏经塔中,叫卫虹暂且出去,关闭大门,不知在里面做些甚么。 六位师弟猛见二师兄如此反常举动,正觉惊讶,就听外院一阵喧嚷传来。众人赶忙奔出去看,就见学堂弟子围聚在外院大门处,被数十名身穿铠甲、头戴铁盔的士兵手持长枪堵在门口。外院大门外,更有近百名士兵持枪列阵包围,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三师兄封玉衡此时正站在人群当中,与一黑衣中年男子说话。旁边,一名银甲将军拄枪站立,身宽体胖,睁一双铜铃巨眼,络腮胡须,样貌威武。 四师弟曲乘风惊道:“石常宣!” 旁边,五师弟薛聪对小师弟卫虹悄声道:“快去叫大师兄!”卫虹立即转身,朝内院奔去。 几人来到三师兄封玉衡跟前,就听石常宣阴阳怪气道:“‘异琴录’乃是我大夏国钦点禁书,其中所载琴具件件皆是犯禁之物。你们希声学堂对外装作教学琴艺,私下收集这些怪异琴器,是要图谋造反、叛逆不道么?” 希声学堂众弟子一听,齐都惊讶。 封玉衡道:“我们并不知道甚么‘异琴录’,还请石教头不要乱扣罪名,使我希声学堂名誉有损!” 曲乘风心道:“难道大师兄、二师兄隐匿之事,便是与这‘异琴录’有关?” 猛听旁边那位将军疾声道:“有甚么狡辩之词,待我们搜查过了再说!来人,给我进去搜!” 忽然,外院北面一人道:“且慢!”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众人齐地转头去看,就见一人身穿白衣,仪态端庄,朝这边大步走来。 石常宣见此人气宇轩昂,目露精光,猜想此人必是希声学堂现任掌教魏伍卒。果然,就听对面封玉衡道:“大师兄,你来的正好。石教头构陷我们希声学堂私集官家违禁琴器,还请师兄出来澄清。” 四周希声学堂弟子亦是纷纷抗议道:“信口雌黄,指忠为奸!”“我们希声学堂一向规矩,专一琴事,怎会背上叛逆谋反之名?”“这只是你们一面之词,要是真有此事,就请拿出证据来!”…… 魏伍卒朝三师弟封玉衡点了下头,由人群中让出的道路走到石常宣和那位将领跟前,抱拳朗声道:“两位突然造访,恕魏某有失远迎。这座希声学堂如今的确是我掌教,不过仍归恩师钟离昱名下。恩师曾是先皇于皇宫大殿之上御封的‘少帝’,门外那一块匾额,亦是当时先皇亲笔题赠。二位突然到此搜查,不知是朝廷旨意,还是龚州州丞私自擅行?” 这话一出,诸位师弟及众弟子均是心中叫好,掌教师兄当真说的是气壮理直,大道方正。 石常宣邪笑道:“是要与我讲官理么?好,就请各位睁大眼睛看好了!”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块腰牌,拿在众人面前一亮,头脸昂扬道:“这是我的另一个身份,当今陛下特设的‘制御使’,行赏善诛恶,节制四方大小官吏,纠察叛逆谋反。请问,现在可以搜了么?” 魏伍卒正欲拖延时间,就见里面尹正笑着跨过六扇门道:“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石大人!各位既然坚持我们希声学堂私集违禁琴器,就请到里面仔细一搜,以正我希声学堂清白名誉。” 那武将早等得不耐烦了,把手一挥,外面百余名士兵一起涌入,奔向学堂内院去了。 魏伍卒朝二师弟尹正去看,就见他冲自己微一点头,站去其他六位师弟身旁,这才放下心来。 过有个把时辰,那些士兵一起快步出来。当先一人走到那位将领跟前,抱拳摇头。那将领转头去看石常宣。 旁边,石常宣眉头微皱,心思:“怎么会没有找到?上次明明看他与我较技时使的,便是那把‘鬼见愁’。”抬头笑道:“想不到竟然一场误会……”话到一半,忽然止住。就见学堂外面进来一人,手中抱一张古琴,赫然正是那张‘鬼见愁’! 石常宣邪笑道:“当真人算不及于天。”转身对那人道:“你亦是希声学堂弟子么?” 原来进来这人,正是刀月痕。他从七师兄佟乔伟那里拿回了古琴,思想:“我与卫虹已前后斗琴七次,三胜四败,也算达成初来学堂时的目的。不过,还有一人必须去挑战一下!” 他抱着琴,直接出了希声学堂,往对面陈团学堂走去。才到门口,就与里面一人迎面撞上,啊哟一声,一个样貌丑陋、衣着邋遢的少年,捂着额头道:“谁呀?这么冒失!”抬头一看,笑道:“原来是你!”见刀月痕手里抱一张古琴,立即摆手道:“都和你说了,我只能弹琴自娱,却不能和你较技,因为师傅交待,我技艺太过粗浅,不准拿出去丢人现眼!” 刀月痕道:“你这样怕这怕那,还算甚么大丈夫!” 道屐只是不肯,偏又被刀月痕缠着不放。就在这时,里面内院中走出来一人,轻声道:“既然师兄不便,不如就由我来代劳吧。”语音清灵,婉转动听。 道屐急道:“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否则一会师傅回来看见,我又要挨骂了!”说着就要往里推他。 刀月痕拦住道:“道屐,这位是谁?” 道屐道:“这是我师弟,萧何!” 刀月痕道:“慢着!刚才你师弟已经答应与我一战,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道屐叹息一声,道:“师兄的麻烦师兄自己会解决,却要师弟出手相助甚么。你看,现在怎么办好?” 刀月痕笑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与我一战了!” 道屐道:“那你们速战速决,我在这里望风,否则师傅回来撞见,我和师弟少不得又要挨饿罚跪!” 刀月痕大喜,拽着萧何便往后面小院里去。 过了片刻,就见刀月痕垂头丧气从里面走了出来。 道屐问道:“怎样?” 刀月痕道:“我输了!” 道屐道:“我师傅初收我师弟时,只听我师弟弹了数下,便说将来能够超过我师傅的一定是他。你输了也是正常。” 刀月痕道:“道屐,我明日就要还乡去了,但愿你不要忘了我!” 道屐正想说些甚么,刀月痕已经跨出门外去了。 …… 尹正将手中折扇左右摆动,刀月痕见了,立即明白过来。大声道:“我是来这里挑战的!你们谁敢出来与我一战!”两手叉腰,一副嚣张气焰。 众弟子不明其中原委,皆都奇怪刀月痕为何出此狂语,顿时一阵窃窃私议。 旁边那位将领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抵住刀月痕脖子道:“再问一遍,你究竟是不是希声学堂弟子?” 刀月痕心想:“看来师兄们惹上大麻烦了!”正要大声说不是,就听魏伍卒道:“他是我们希声学堂的弟子,是我叫他将琴抱了去修的,他与此事并不相干。” 三师弟封玉衡转头小声问二师兄尹正道:“师兄这是何意?”其余师弟听见,也一起转头朝二师兄尹正看来。 尹正看着大师兄魏伍卒道:“因为他就是我们敬仰的那位大师兄啊!他怎能容许自己,让一名年轻弟子替我们希声学堂背负如此重罪?更何况,依我看来,就算我们抵死不认,他们今日也是不会放过我们的!”说着,抬头朝屋顶去看。六位师弟立即会意,知道上面也埋伏了人。 刀月痕还要说些甚么,魏伍卒厉声斥道:“还不下去!”刀月痕听惯了掌教师兄的厉言疾声,不敢抗拒,走去众弟子中。 石常宣不疾不徐道:“来人,将他手中的琴扣下!” 魏伍卒不待刀月痕发声,道:“月痕,给他们吧!” 刀月痕看了掌教师兄一眼,将手松开,任由那些人将琴夺了去。 石常宣忽然提气大声道:“奉谕皇帝旨意:即日起,废除希声学堂,名产抄没;嫡传弟子全数拿下问罪,其余弟子逐散还乡,永不录用!” 刹那间,士兵人头攒动,捉人的捉人,驱赶的驱赶,抄没的抄没,乱哄哄一团。 直到傍晚,就见原本恢宏古雅的一座希声学堂,眨眼间化作一片火海。劈啪声中,飞檐坠毁,门窗烧坏,阵阵热浪扑面而来。那一行官兵已经押着八位嫡传弟子去了,焚烧的浓烟之前,刀月痕与其余数百名弟子背着包袱,看着火光中渐渐被大火吞噬的希声学堂,许多人伸手抹泪,更有人跪地痛哭。虽然平日十分厌倦枯燥乏味的教学,此刻心中也只有对希声学堂的恋恋不舍,因为这一场大火,烧去的不只是一栋建筑,更是他们的美好少年记忆。 这一晚,句留县火光冲天,久久不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纪县水牢 ,最快更新凰门最新章节! 州刀月痕背着包袱,出了句留县,向西而行。走了两日,来到一座城池之中。此处是龚州卓郡纪县,人口众多,街上人流车马哄杂,远较句留县繁荣。 时近中午,刀月痕找了家路边摊,要了碗龚州最常见的乌须面。少刻,面端上来,刀月痕呼呼吹了半天,面才稍微凉爽。刚吃数口,猛地手肘被人一撞,那碗乌须面便连同碗筷一起飞了出去,“当”的一声摔溅一地。 就见一位紫衣少年从身旁跃过,朝大街东面飞奔而去。刀月痕正要起身,旁边巷子口又冲出来一伙七八名官兵,大喊着:“站住!”“别跑!”朝那位少年追了上去。 面摊老板一看,立即过来问道:“这位小客官,你没事吧?”刀月痕在希声学堂勤学三年,脾性不似从前那样莽撞,当下道:“没事。”老板就道:“要不要再来一碗?”刀月痕想了想,道:“不必了。”摸出一枚金元,递给老板。老板找了钱,刀月痕接过,起身便朝街道西面走去。 希声学堂乍逢巨变,弟子们纷纷散去,身上带的都是平时家中寄来的钱。刀月痕却并无这些银钱,出来时两手空空,只得去一户有钱人家,靠着比试琴艺,赢了一些路费盘缠。道上省吃俭用,并不敢任意花度,这一顿午饭虽未吃饱,也只好作罢。 走到一处瓜果摊旁,就见左面巷子口处,一人伸出半个脑袋,朝东面偷看。刀月痕不见他脾气尚能抑制,见了此人面便再按耐不住,立即冲了上去,一把揪住那人衣领,大声道:“你撞翻我的面,连一声对不起都不会说么?”原来这人正是方才被那伙官兵追赶的紫衣少年。 刀月痕此时靠近了看,这人高他一截,略微壮实,剑眉星目,宽宽额头,系一条金丝带,最特别处,是这人长着一头褐红短发。 紫衣少年见他言语大声,疾伸双手,扳住刀月痕肩头一转,将刀月痕抵去巷子里面墙上,伸食指嘘声道:“不要叫喊!一会赔你多少钱都行!”松开刀月痕,又偷偷朝外看去。 刀月痕经过希声学堂被查禁焚毁一事,对官府已是心有憎恶,见这位少年敢与官府作对,反倒生出亲近之感。问道:“你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要被这些官兵追拿?” 紫衣少年转过身来,见刀月痕一路落魄逃难打扮,不禁笑道:“我们两个,若是走到大街之上,只怕被当做通缉犯的一定是你!” 刀月痕看了看彼此穿着,笑道:“你这人倒蛮有趣,样貌也很古怪。” 紫衣少年道:“你这根冲天独辫打扮,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刀月痕道:“刚才你说赔我多少钱都行,可是当真?” 紫衣少年道:“我童破天说过的话,甚么时候不算话过!说吧,你要赔多少?” 刀月痕刚想说话,忽听外面一阵官兵跑动之声,紫衣少年转身急朝巷子里面奔去,口中道:“明天午时,城外西山虎豹亭!” 刀月痕虽不知他为何被官兵追拿,但感觉不像坏人,否则又怎会答应赔自己面钱? 出来巷子,看着那伙官兵向西面搜去,刀月痕反往东走。来到一家碧瓦朱栏的大客栈前,抬脚走了进去。里面伙计转过头,自上而下扫了一眼刀月痕,并不上前招呼,站着道:“来找人么?”刀月痕道:“我住店。”那人道:“我们环碧楼是这里最好的客栈,可是不赊账的,要是没有金元,还是去投别家的好!”声音拖长,一副瞧不起人模样。 刀月痕道:“多少钱一晚?” 那伙计道:“住店金元十枚,饭馔果品二枚。若再有马匹,另增一枚。” 刀月痕心中一算,身上赢来的金元差不多刚好剩这个数,想着明日便能向那少年讨回一笔,便拿出十三枚金元,“啪”的一声拍在桌上道:“这里是十三枚,你收好了!” 那伙计吃了一惊,立即过来陪笑道:“对不起,小的眼瞎!请问您的马匹在哪?小的给您牵去马厩好生喂养!” 刀月痕撇头道:“我没有马。” 伙计愣道:“那为何多付一枚?” 刀月痕一脸邪笑道:“我没有马,却有狗!你去到外面包子店里,买一枚金元的素馅包子,逢有野狗路过,就给我丢一只!” 伙计心道:“都怪我自己眼贱嘴贱!喂狗就喂狗吧,总好过他去老板那里告我一状,丢了这份差使的好。”不住点头道是。 就在这时,外面“于”的一声,一辆三驾马车停在客栈门前。马车饰朱漆金,一名丫鬟跳下来掀起车厢门帘,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十七八岁薄衫少女,身子娇小,眼眸灵动。 就听她道:“给我两间连着的房间,其中一间必须是顶头,我怕吵。另外,赶快给我备些好吃的,我饿了!”说着跨进客栈,就要自行上楼去。 那伙计似乎认得这位少女,连忙上前去引路,把刀月痕晾在一边。 少女路过刀月痕身旁,瞥了他一眼,转头对那伙计道:“你们客栈最近很不景气么?怎么连叫花子也能住进来?” 那伙计生怕刀月痕与这位少女发生口角,立即附耳低语几句,两人才默默上楼去了。 刀月痕并不与她计较,他是堂堂男儿,怎能与女子一般见识?便就坐下来等那伙计下来。 不大功夫,那伙计下楼来,百般向刀月痕赔不是,这才领了刀月痕上楼去住。 到了下午,突闻楼下有责骂之声。刀月痕打开一道门缝,靠近朝下面去看,就见一位穿着体面的肥胖中年男子,正手戳着那名伙计厉声训斥。原来这名伙计当真买了一枚金元的素馅包子,站在门口丢喂野狗,很快便引来十数只野狗,围住门口不走。老板闻讯赶来,正撞见他在那里投喂包子,差点没气得昏死过去。 刀月痕偷偷一笑,转身上床躺睡。 一觉天晚,刀月痕下楼吃饭,问那伙计道:“西山是在何处?” 伙计下午挨了老板一阵痛骂,心头对刀月痕心存怨恨,有气无力道:“出了城西,往西北走三五里地就是。” 刀月痕道:“这纪县我虽从前路过,并未停留,不知有甚么好玩地方?” 伙计有些不耐烦道:“演武场、狮子桥,再有就是那处西山。” 说到此处,楼道上走下来两人,正是那位少女同她的丫鬟。就听少女语声清脆道:“西山么,都有哪些好看之处?” 伙计一见少女下来,连忙上前陪话道:“回姑娘的话,西山东侧临崖绝壁,雾萦云绕,十分仙境姿态。岭上更多亭台水榭,花红叶绿,色彩斑斓。” 少女道:“看不出来,你肚子里居然有些墨水。” 伙计摸着头笑道:“哪里!我这也是从别人那听来的,因为经常有客人询问,也就念得熟了!” 少女点了点头,好奇问道:“那西侧呢?又有些甚么?” 伙计道:“西山被官兵把守着,却是不许寻常百姓进去,小的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些甚么。” 少女道:“哦?”不再说话,抬脚跨出门槛,同丫鬟朝街上走去。 次日,刀月痕收拾东西,出了环碧楼,往城西去。 走了两三里,果然见前面两座山峰,东低西高,想来便是西山。 时近巳时,路上行人五五六六,都作结伴而行。他上了东侧山峰,循着曲折山道,来到一座位于山腰的六角凉亭前,只见亭眉金字题着“虎豹亭”三个字。 刀月痕卸下包袱,起身走了进去,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四周鸟语山幽,风拂叶响。不知不觉,刀月痕竟然睡了过去。 红日攀升,到了正顶。忽然,当的一声铁器铮响,惊得刀月痕立即跳坐起来。睁眼一看,眼前站着一人,剑眉星目,宽宽额头,系一条金丝带,一头褐红短发。 刀月痕道:“你是不是想吓死我,如此便不用赔偿我面钱了?” 童破天收起刀笑道:“我好心救你一命,你非但不感激,还要冷言冷语一番,早知道就让你被那畜生吃了好了!” 刀月痕愣道:“甚么畜生?谁要吃我?” 童破天道:“这里叫做‘虎豹亭’,虎豹虽不曾见过,不过豺狼总是有的。要不是我刚才来得巧,你已经成了野狼腹中的午餐!” 刀月痕心道:“怪不得路上看见游客,总是五六成行,或许他说的是真的也不一定。”起身抱拳笑道:“刀月痕谢过少侠救命之恩!”直起身来笑道:“不过此一事彼一事,你要怎么赔我钱?” 童破天笑道:“原来你叫刀月痕。我童破天说话算数,你说多少,我给你就是!” 刀月痕笑道:“我昨晚花了十三枚金元,你便赔我十三枚金元好了!” 童破天掏出一只布袋,数了十三枚金元,放到凳子上笑道:“这恐怕是我见过的最贵的一碗面了!” 刀月痕笑道:“看不出你这人还算不错,颇有大将之风。我刀月痕就勉为其难,交了你这位朋友好了!” 童破天摇头道:“我可是个麻烦的人,恐怕生来注定交不了朋友?” 刀月痕道:“我现在能站在这里说话,把看四周美景,也都是我七位师兄给予,要不然这会,或许已在监牢之中引颈待戮!只要你不怕我麻烦,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童破天哈哈一阵大笑,道:“好!这碗面钱,赔得值了!” 忽然,山道上惊慌跑下来十来个人,童破天抓住一人问道:“发生了甚么事?”那人急道:“快逃命吧!上面跑出来一只大老虎!”说着挣脱开来,朝山下逃去。 童破天对刀月痕道:“帮我一个忙!去山下拦住刚才这些人,就说老虎已被我杀了!”说着拔出长刀,朝山上奔去。 刀月痕急忙收了东西,去追刚才那些人。 童破天奔了一会,前面果真传来虎吼之声。转过一株大树,就见道路当中,站着一只黄毛黑纹猛虎,低头来回走动,嘴里发出低沉吼声。 旁边一棵大树上,两个人爬在树杈上,模样十分狼狈,却正是昨日与刀月痕同住一家客栈的少女和她的丫鬟。 丫鬟一见有人过来,立即放声呼喊道:“救命!” 少女指着老虎道:“快杀死这只老虎!”一副命令语气。 童破天听了心有不悦,却也容不得拖延,心道:“得赶紧处理了这只老虎,否则引来城中官兵,可就坏了大事!” 挺身上前,竖直刀身,左手骈伸两指,口念有词,飞快自上而下凌空写了甚么。 忽然,一道金光迸发,那把长刀夹带光芒,陡然暴长一尺多长。童破天纵身一跃,朝那只黄毛黑纹老虎身上砍去。老虎斜身一跳,避了开去,不及童破天转身,后腿一蹬,掉头朝童破天扑来。 童破天连忙仰倒在地,将刀打横,挡住这只黄毛黑纹老虎的两只前爪,腿脚向上使力一蹬,将老虎从身上向后摔了出去。 老虎倒在地上,迅速翻身爬起,就欲扑身去撕咬童破天的头。 猛听“嗖嗖”两声,两只短箭疾射向黄毛黑纹老虎头部,正中左右双眼,老虎吃痛,发出一声震天虎啸。 童破天闻听声音,翻身爬起,猛地一刀向老虎头颈刺入,登时一股鲜血溅出,高达数尺。其中几滴,正溅到那少女衫裙之上。少女啊呀一声,道:“我的裙子!” 童破天收了刀,转头朝身后树丛中一位戴着黑色眼罩的白发老者点了点头,快步朝山下走去。老者随后隐入树丛,消失不见。 少女忽然大声道:“你叫甚么名字?” 童破天只作没有听见,脚步不停。 少女愠道:“喂!你站住!你给我站住……”说着往树下爬去。 刀月痕背着包袱,一路疾奔,总算赶上逃命的那一伙人,告说老虎被人打死了。便有人问道:“真的吗?那么大一只大老虎,怎么死的?”刀月痕只得道:“被人砍死的。”他也只是想起童破天带了把刀,随口一说,哪知当真被他说中。 一伙人中,就有胆大的回去看,刀月痕也就后面跟着,心想:“不知道童破天有没有事?” 到了一座小石桥上,就见前面一人迎面走来,正是童破天。 刀月痕喜道:“你没有事,真是太好了!”童破天对那几个胆大的道:“老虎已经被我杀了,没事了!”那几个胆大的看他腰里挂一把刀,身上又溅有斑斑新血,就争先恐后朝山上跑去,欲要看那老虎死的模样。 刀月痕小声道:“当真被你杀了?” 童破天点了点头,小声道:“这里说话不便,我们换个地方。” 刚要动身,身后一人追上来大声道:“叫你站住!你是耳朵聋了么?” 刀月痕转头一看,噫的一声,心想:“怎么她在这里?”原来这位少女,便是客栈中遇到的那位少女。 就听童破天道:“你是叫我么?请问有甚么事?” 少女停下来喘息一会,直起身指着童破天道:“你这人真是怪,杀了老虎救了人,问你叫甚么名字,你却跑甚么?” 童破天道:“童破天。” 转身就要同刀月痕朝向西岔开的一条小道走去。 少女忽然举起双手,握紧作拳道:“真是气死我了!你给我站住!” 童破天转头问道:“名字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还有甚么事?” 少女两手插腰,神气十足撇着头道:“我慕紫桐可不是那种受了别人恩惠不还的人!说吧,你想要甚么?金元珠宝,田亩地契,宅居寺院,只要你开口,随便你挑!” 岂知她话才说一半,童破天已经同刀月痕朝那条小路上去了。 丫鬟旁边提醒道:“小姐,他们已经走了……”她怕小姐太过尴尬,是以说得很是小声。 慕紫桐一愣,气得跺脚道:“真是乡下人,牛蛮子!不可理喻!” 刀月痕跟随童破天,来到一处山涧边上,停了下来。 突然,旁边大石后面,转出来三个人。左面一位独眼白发老者,左手臂上绑着一个机关,上面安着两支短箭;右面一位佝偻身子、手拄拐杖的老婆婆;中间是位中年妇人,穿着花布长裙、头包蓝巾。 刀月痕吃了一惊,正要往后退,却见三人一起朝童破天躬身行礼道:“少主!” 刀月痕心中奇怪,道:“这些究竟是甚么人?看他们叫童破天‘少主’,似乎是童破天的手下。童破天他又到底是甚么人?” 就听童破天道:“都准备好了么?” 那驼背老婆婆背着右手点头道:“好了,咱们走吧!” 童破天转头对刀月痕道:“承蒙兄弟你看得起,交我这个朋友,我心里很是高兴。不过,我现在有一件大事要办,不能陪兄弟你游山玩水了。就此别过,他日定能再见!”接着又道:“兄弟快些下山,莫要在这里逗留,免受牵连!”说罢起身欲走。 刀月痕猛地抓住童破天肩膀道:“你这样将我蒙在鼓里,甚么都不跟我说,算甚么兄弟?要叫我下山,也要给我说个明白!否则,就不要叫我兄弟!” 童破天看了看身后那三人,只见那驼背老婆婆摇了摇头。刀月痕明白,是要叫童破天不可说破。 童破天看着刀月痕,道:“也罢!实不相瞒,我们今日聚在这里,是要去救我的同胞,他们被关在西侧山峰中一处水牢里。我奋力杀死老虎,也是为了不叫城中官兵赶来,坏了我们的营救计划。” 那独眼白发老者忽然道:“少主……” 只见童破天把手一摆,对刀月痕道:“兄弟快下山去,咱们他日再会。” 刀月痕双手插腰道:“你就不怕我去告官么?” 童破天却是不答,引着那三人转身就走。 刀月痕猛地冲去前面,拦住道:“反正我听了不去告发,也是同罪,不如带上我一起,看个明白究竟!” 那独眼白发老者道:“少年人,你年纪轻轻,又何必这样急着去送死?” 刀月痕笑道:“反正我今日是跟定你们了!你们要是不让我去,我就大声叫唤了!”说着,作势欲喊。 童破天笑道:“好!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刀月痕道:“甚么事?” 童破天道:“这次劫狱十分危险,你只许旁边远远偷看,不能与我们一起行动,否则到时候拖累了大家,便要无辜牺牲许多兄弟。” 刀月痕点头,斩钉截铁道:“好,一言为定!”心中想:“看来他们还有许多同伴在左近。” 过了那处山涧,几人从隐秘树丛中间,窜高伏低,绕到西侧峰上。翻过山岭,就见背面一处高崖上,垂下一道白色瀑布,水声轰隆作响,远远传来。 童破天转头对刀月痕道:“就是这里了。兄弟藏在树丛中,千万不要现身。如若傍晚我未能来见,你就自行回去城中,他日有缘再见。” 刀月痕道:“你自己多加小心了,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童破天点了下头,同三人朝对面瀑布掩去。 刀月痕仔细看这处瀑布,除了瀑布上面悬空架着的一座木楼,并无其他建筑,心道:“难道说那座木楼便是水牢么?”如何细想也觉不像。 正怀疑是童破天怕他受到牵连,故意将他带错地方,就见对面瀑布上方木楼上,放下一只吊篮,缓缓伸向瀑布底下。到得一半处,就见瀑布边缘,走出来一个人,抬脚跨进吊篮,坐着吊篮上到了木楼上。 刀月痕恍然大悟,原来方才未曾留意,瀑布中段旁边光滑岩壁上,开凿一处缺口,供里面的人进出通行。那个水牢,便隐藏在这处瀑布后面。刀月痕心想:“这处水牢如此古怪,不知都关着甚么人?纪县官府封锁西侧山峰,原来是为此。” 看了一会,忽见一阵火雨划出一道弧线,朝瀑布上方那座木楼散落去,眨眼间燃起熊熊大火。就听“当当当”连声数响,一阵洪亮钟声传出。接着,数十名士兵叫喊着,从木楼里面逃了出来,由两边栈道向岸上跑去。却被两岸一阵箭雨射回,不少士兵身中羽箭,向瀑布底下掉落。 风助火势,顷刻间木楼焦灼一片,向瀑布下方垮塌,带着那些士兵,向瀑布底下坠去。 木楼一毁,火势顿熄,就见数十名穿着白衣的男子聚在右岸悬崖上,相互传递着一块块木头,搭出一段栈道来。接着,从上面放下两捆绳梯,直坠到那瀑布中段缺口处。就见那些人中,走出来两个人,正是童破天和那位身穿花布长裙的中年妇人,一后一前,朝缺口处爬下。 刀月痕远处看着,忽然见底下缺口里面有人影晃动,偶尔照出几道寒光,定是那些人拿了兵器意图抵抗。刀月痕不由替童破天担心起来,生怕他被那些人击落瀑布底下。 此时两人已近缺口处,忽见那中年妇人猛地朝缺口里面掷出一样东西,猛然间爆出一团红色烟雾。过了片刻,中年妇人率先进去,童破天紧随其后。 刀月痕正欣喜他们成功进入水牢,忽然崖顶传出一阵冲杀之声,接着一支响箭呼啸着冲上云霄。原来是山中别处驻扎的士兵过来增援,白衣男子中有人燃放响箭报讯。 刀月痕心道:“到底关的甚么人物,这许多士兵把守?” 就在这时,童破天和那妇人,从下面水牢缺口处钻了出来,妇人背上,背负一人,骨瘦嶙峋,衣衫破烂成条,看不清样貌。 童破天一声呼哨,上面人丛中站出一名光头大汉,浑身黑黝,肌肉鼓实,抖手一扬,朝瀑布底下抛出一根长绳。童破天下面抓住,迅速将长绳缠绕在妇人身上,绑扎结实,再一声呼哨,那妇人便如腾云驾雾一般快速向上升去,童破天随后由绳梯向上攀去。 崖上左岸,忽然又出现一批士兵,将十多名白衣男子冲撞跌入瀑布底下。一名穿着银色盔甲的武将,指挥众人张弓放箭。刹那间,数百支箭矢,如蝗虫一般飞向对面,朝那些白衣男子及下方的童破天射去。童破天拔刀挥格,过一会继续向上攀爬,终于到达顶上。 一片高昂的喊杀声起,童破天带着右岸剩余的白衣男子,朝山坡下突围而去。 刀月痕心中一时疑问重重,又担心不已,不知他们能否逃的出去。 他隐在树丛中,直等到天色黑透,才摸着出了西侧山峰,回到纪县城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