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怨》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真的思念过】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蛇怨》作者:胡蜂 TXT下载 内容简介: 当阿德听到关于汝月芬的流言时,他的整个世界都塌陷了。他们说,她是一条蛇,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在小镇上四处游dàng,穿房入户。因此,她知道所有的秘密。阿德不相信这些流言,但他很迷惑。少女月芬是那么美,美得让人屏住呼吸。她真的不像凡间的寻常女子。现在,天官来了。当阿德向全世界宣战,用无力幼稚的双手去阻止流言时,少女月芬的茶里,被下了迷yào,她在昏睡中,被抬去天官的卧房…… -------------------------------------------------------------------------------- 第1节:人心是最大的怨 序言:人心是最大的怨 杨志军 这是一部关于生命的小说。原始、野xìng、粗粝、强悍的生命图景,是这部小说最有重量的底色,它因此给我们提供了触目惊心的阅读。 我读的这部小说是胡全明的《蛇怨》。 与生命有关的内容是诞生、爱、复仇、死亡,人与蛇就在这样的轨迹中开始了各自的悲壮行程。他们依照古老的生存法则,以自己的方式看待世界,面对世界,也以自己的能力摧毁世界上的生命。他们彼此隔绝,孤独暴力,又恩怨纠缠,残酷无情,生命和生命的遇合是偶然也是必然,而生命间的相互厮杀却是赤luǒ血腥。 天地间最重要的不是金钱,不是权力,而是生命,是生命在自然中的平等生存。自然与人类不可分割,人类是自然的生命之一,各种生灵与自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身也构成了自然的血ròu骨骼。因此,人与自然一体,人与动物平等。这是基本的朴素的道理,今天却成为我们必须大声疾呼的声音。没有多少人关注生命本身的意义,也没有多少人视动物的生命为生命,更没有多少人在生命遭受灭绝时有更多心灵的疼痛。物yù生活超越了一切,人的贪婪淹没了良善,人类挥舞的屠刀遮蔽了天空的光亮,血红的色彩涂抹着我们的视阈,自然成为惨绝的战场。 这就是我们今天所面临的现实,它不是一时一地的妄想,也不是自然仅有的风景,而是自然千疮百孔的躯体上缓缓流动的血河,让我们窒息得尖叫。我曾经到过号称“无人区”的可可西里,那是青藏高原一个高寒贫瘠的地方,如今已是人们关注和熟知的地方。人们关注和熟知它,不是因为它富庶或辉煌,恰恰是与之相反的原因,可可西里是人类不可居住的地方。就是这样的“无人区”,却成了自然保护区,成了动物和植物借以休养生息的避难所。可可西里生命荒凉,地域荒寒,植被稀疏,维持藏羚羊、藏原羚、藏野驴和野牦牛等野生动物的食用需要,已是岌岌可危。然而,就是这样苟延残喘的生命,这样挣扎无奈的活着,人类都不能发点慈悲。偷猎、捕杀、宰割、死亡的声音,是回dàng在可可西里的葬礼进行曲,那悲惨、恐怖、残暴的屠杀,是可可西里永不能安息的血腥噩梦。可可西里如此贫瘠,野生动物还要选择它作为栖居之地,这本来已经是无可选择的选择,退无可退的退路,而人类,这伟大文明的人类,仍然堂而皇之、理所当然、穷凶极恶地肆意掠夺动物的生命,只是为了满足文明世界人类的极端私yù。这是怎样无道的暴行,也是怎样不可饶恕的罪恶! 我想,这也是胡全明在《蛇怨》中要表达的关于人和动物生存的命题,虽然他写了一个民国时期的故事,这个文本显然有着更为现实的基础。一边是人的生命,冒辟尘一家百多号人一夜之间被人尽杀,他因为是私生子不为人知才侥幸活命,复仇成为冒辟尘唯一的生存目的,而江湖上也因此掀起滔天巨浪,与此线并行的是他苦苦追寻的仇家为官做宦导演的人类的血腥战争;一边是蛇的生命,嗜蛇成xìng的人捕蛇、杀蛇、吃蛇,甚至连蛇的孩子也不放过:把幼蛇放在不能生孩子的fù人腹中,fù人生下了“蛇人”。从此血雨腥风,江湖乱倒。已在世上绝种的千年灵蛇突现人世,突袭人类,所到之处惊天血案骇人听闻,令人肝胆俱裂,究其原因,原来它是一路追踪劫夺了它的幼蛇的冒辟尘而来。人与动物的命运环环相扣,恩怨纠缠,爱恨分明,是谁,造成了这天地间的生命杀戮? 胡全明试图找出答案,他让书中的两个主要人物蛇人汝月芬和蛇医陆子矶以各自不同的生命方式殊途同归: 蛇人汝月芬就是被人放入fù人腹中生下的小灵蛇,她夜夜在梦中游走于天地间,寻找自己的生命出处,这个聪慧、善良、忧郁、灵xìng的少女,是自然的精灵,也是人类眼中的异类。她多次目睹自己的同类乃至亲人被人类捕杀宰割,悲伤和愤怒郁积在她的心里,她的呐喊道破了自然的玄机这世上有dú的东西多了,但它们有人dú吗?这世上有人不招惹的东西吗?不管有dú还是无dú的,它们都逃不过人的手掌心!好些dú物,它们有时确实会危及人的xìng命,可一般来说,人不去惹它,它也不会惹人。你们自家要活,但也得让人家活呀! 蛇医陆子矶医道精湛,一生救人无数。他自觉与世无争,只为了天道正义,于是在发现所谓危害人类的千年灵蛇后,突然被激发起了可以扬名于世的雄心,长途追踪巨蛇,致使身负重伤的灵蛇被激流卷走。陆子矶的良知和悲悯在浩茫野xìng的山水间迸发出人xìng的光亮你之所以觉得自己有生擒或者捕杀它的资格,仅仅因为你是人类,而人类又凭什么对它cāo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仅仅因为它是蛇类!这灵蛇何罪之有,是的,这灵蛇何罪之有?倘若,你不为虚名所困,跟踪追击至此,它仍将存活这天地之间。是你杀了这条千年灵蛇! 这是人类对自然的忏悔,这是生命对生命的顾惜,同时,它指出了人心才是所有“怨”的根源。有了这样的忏悔和顾惜,人类的明天才有希望了。 胡全明的描写呈现了鲜明的现实批判指向。他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关注,对生命的尊重和了解,在《蛇怨》里是最为动人也是最为尖锐的书写,这样的文本在中国当代文学的现实书写中已经少见了,可以说,是对热衷于描写人类蝇营狗苟、拉拉扯扯、俗不可耐生活的反拨和超越。我有理由相信,胡全明的现实主义立场决定了他的书写的重量。 2007年4月14日青岛 第2节:出 世(1) 第一章 出 世 一条状如蛟龙的山河,自断谷纵身一跃,几经折叠,呼天喊地地在群山中回旋奔流,而后汇集另一条河流,直奔远处艳阳下的桐镇和八百里浩渺的大湖。 这条日夜咆哮的山河一壁如斧劈刀削,山腰上灌木和藤蔓丛生,狭窄的崖脚下杂树生花,另有几块形状怪异的长石横卧其中。激流中更是磐石无数,湍急的山水击在石上,扬珠溅玉。河的另一边,一片墨绿色的古树蓊蓊郁郁,在一团团水雾中挣扎而上,笔立向天。 这时,向远方一线绵延开去的山崖上,正有一个青年向这片绝壁走来。 这人面容黧黑、身材瘦高,年约二十,眉间隐隐含着一股yīn沉的戾气。他背着竹篓,肩挎一大捆散发着桐油味的长绳,拎yào篓,提yào锄,不疾不徐地靠近崖壁。他的背篓里盛着大半篓yào草,一株三七从篓内探出几张嫩生生的叶片,在风中微微颤动。 采yào人将麻绳拴定在一棵虬枝横生的古松上,带着绳头继续朝崖壁走去。 采yào人拽长绳,双脚蹬踏崖壁,一耸一耸地往下跃动。他抓着麻绳的那只左手的小拇指弯曲得很厉害,如同断指再接。有风化的山石在他脚下簌簌而动,三三两两地击打着崖壁和灌木滚落。 青年踏实在一个布满碎石的洞穴口,定定神,向里窥探。那是一个长着一簇簇杂草荆棘的死穴。 忽然,有一股暗香随风而来,采yào人站在洞穴口张目四顾,看到与自己平行的一处石窝里,有两三蓬形如蛇首的异花。那鹅黄色的花体衬在周边黝黑的石壁上,显得有几分诡异和几分凄楚。 采yào人用力一蹬,嗖地dàng将过去,稳稳地落在石窝中。 那些花,朵朵有一脉长颈,颈上花苞呈长三角形,苞尖两侧微微凸起两点,状如眼珠,苞口那几丝花蕊犹如须舌,在微风中颤颤悠悠地抖动着,长长短短地向前引伸开去。而那花叶又仿如一双双蟹爪,怒气冲冲地向前抓挠着。这朵朵花苞,酷似一窝蓬蓬勃勃引颈向天的幼蛇,令采yào人暗暗称奇。 他诧异这世上居然还有他不识的花草,小心翼翼连根抠出一蓬两枝两花的异花,抖落花根山泥,将花置于鼻下,一股幽幽的异香扑鼻,令他精神陡然一振。 采yào人抓出篓中大团yào草,将这株花草小心翼翼地置入yào篓中央,再将手里的yào草覆盖在异花之上,生怕一个不留心,将它颠出yào篓。 他扶正yào篓,正要离去,突然觉得心头一凛。 那异花身后大团草树纠结的凹壁处,似有一口若有若无的幽洞暗藏其间。他慢慢探手拨开杂树乱草,果不其然,这是一个不见天日的岩洞,密布苍苔的洞壁,有不少地方似乎残留着被硝烟熏染过的痕迹。采yào人心生疑惑,拖拽着绳结,想要看个究竟。 一条细如竹筷的赤色小蛇,映在一缕夕阳下,布满鳞纹的身子闪烁着红玛瑙般的晶光。它微微地蠕动着,低低地昂扬起如蛐蟮的小头,颤颤地抖着细小的信子,幽幽地斜视着自天而降的采yào人。 采yào人纳闷这异蛇是如何来到这上不接天下不连地的峭壁上的,他看看明净无尘的天空,想到了鹰。也许这岩洞是一鹰巢,此蛇为鹰所捕,归巢后侥幸活了下来。 “这奇花异蛇,两样东西都不识!”采yào人看yào篓花草又看看小红蛇嘀咕道。 采yào人盯紧红蛇,撩开衣襟,取下系在腰间的黑牛皮钱袋。这钱袋外有银丝缀成的一只翩然翻飞的凤蝶,袋口的边缘有些磨损。他解开袋子的绳结,钱袋中除了几个银元,还有一包他前些日子在省城地摊上买下的蛇yào。他将蛇yào收妥在内衫口袋,掏空钱袋,在小红蛇行将游走的瞬间,劈手拎起蛇尾。 彤红如血的小蛇奋力挣扎了一会儿,便精疲力竭地耷拉下身子。 洞内有一股异常浓烈而又不祥的腥气传出,深处隐隐然有泼剌剌鼓dàng的水声。采yào人凝目看去,又摇了摇头,将小蛇收入袋内,双脚一蹬,在一天一地白亮亮的阳光下,悠然dàng去。 激流在断谷处落下,形成了一条弯月形的巨瀑,隆隆巨响震天撼地,气势异常惊人。宽阔的银色水带,激起无数的珠泡水沫,滚成龙身,在潭中上下翻飞,dàng起一天的水雾。风过处,水雾如云,汹涌向深潭四周。 第3节:出 世(2) 采yào人黧黑的脸上布满了湿气,离开了云蒸霞蔚的水潭,向水势渐缓的下游走去。 水雾笼罩的对岸,一长溜雾团犹如活物,缓缓地爬过草坡,涉水向采yào人蠕动而来。采yào人头皮一麻,不觉一愣。他随即掏出大块汗巾打湿,扎紧头脸,掩面而去。听山民说过的,进谷者必死。他以为那应当是瘴气,因而早有防备。 采yào人加快脚步,想去前方寻一处地方过河。此时另起了一阵yīn风,对岸霎时一片清明。 采yào人突然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怔在当地。 对岸水边林中,雾散后显现出一大片累累尸骨,那些尸骨因年深月久一律呈污黑颜色。放眼望去,那些尸骨的周围另有歪七扭八的火铳长矛和大刀,还有不少锅碗瓢勺,不过都已经锈蚀破损。有些尸骸不仅完好无损,还保持着当年半坐半卧的姿势,他们似乎是在埋锅造饭之时,遭人暗算。但更远些的地方,那大片尸骸似乎又是死于捉对厮杀,骨骼支离破碎,且身首异处。 采yào人张开嘴巴,圆睁双眼,看着这一片曾经是血雨腥风的战场。听说,当年太平天国的残部在震湖县境内,发生过自逃出天京后的一次最大的激战。但他没想到战场竟在这儿。过了很久,采yào人才收起目光,向四处逡巡。 一株巨树卧伏在鼓dàng的水面,一头阻在对岸,树身几乎横到潭心。这应该是伐木者疏忽之下,巨树松脱了束缚后顺流漂来。采yào人收拾好yào锄yào篓,倒出绑腿上沙袋中的湖沙,后退一段,而后提一口气,手扶yào篓,腾空而起,足尖在几块水中石上连点几点,蹿上了如虹卧波的树身,然后腾腾腾几步便已到了对岸。 他刚一落地,忽然觉得腰身上一阵有力地蠕动,低头一看,那条吻如蛐蟮的小蛇,已经脱离松开的袋口。他正yù出手,小红蛇黑幽幽的眼睛朝他一瞥,小尾一曲一弹,犹如一支红色小箭脱弦而去,眨眼间红线入水,隐没在激流之中。 采yào人轻叹一声,检视手中的钱袋,里头有些黏湿,多了一种异常刺鼻的异味。他皱皱眉头,把几块银元重新装入袋内。但那包蛇yào,他揣进了内衫口袋。 省城有几家专售蛇yào的yào房,肯定有人识得此蛇,他们一年到头,不知要弄多少花里胡哨的蛇,泡制成蛇yào酒。虽则他没有要将这条小蛇泡制成蛇yào酒,或者有饲养它的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但眨眼功夫这蛇没了,他还是颇有几分怅然。他向耸立在远处山岩之上的黑森林走去时,还能感觉到袋里那种莫名的分量。 谷中一天一地的虫鸣蝉噪戛然而止,采yào人蓦地感到后脑勺有一种被狞视的重压。他机警地向四处看去,不明白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这不是追究的时候。他避开前面成片成堆的骇人尸骨和朽烂的驮子,发足向着浓密苍黑的森林狂奔而去。 郝妹从半坡上的地里硬硬地直起腰来,扯下沾在脑门上的一绺长发,用袖子擦擦已经变得黑红的脸蛋,目光又转向谷底那条日夜都在造势的咆哮山河。对面的山崖上,有大片大片被当年的硝烟熏染过的痕迹,还有pào弹zhà出来的一个一个像煞在嗷嗷直叫的大小山洞。 郝妹从来没有下过山冈,去过谷底。黑龙潭,郝妹打记事起就知道,那里是多年相传的禁区绝地。 听老人们讲,太平天国那会儿,从桐镇逃到小连庄的老长毛簇拥着幼天王,在一支带着洋qiāng洋pào的大军的追击下,全部逃进了谷底。老人们讲,那些长毛只要逃入黑森林,再渡河攀岩登壁而上,便如游鱼入海,进入十万大山。可长毛刚逃进谷底,接踵而来的追兵当即在冈上架起了一尊尊红衣大pào,pào击他们。pào声如zhà雷四起,震得方圆百里之内,山摇地动。那些长毛如汤浇蚁穴,顷刻之间就被zhà得人仰马翻。 幼天王和那些长毛从此下落不明,但与长毛同时下落不明的,还有那支剿杀长毛的大军。双方都没有一个人再回到庄上。从那时起,那条千百年来都没有现过形的黑龙才浮出了水面,老人们都说是大军惊动并触怒了黑龙,被黑龙降了灭顶之灾。从那以后,天一黑,什么时候都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鬼火在那儿飘来dàng去。 再没有人会去这样一个yīn森可怖的地方,因为到那儿去的人一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郝妹小时候亲眼见过两个外乡人,不听庄上人的劝阻,执意越冈而下,闯入黑森林去采木耳和香蕈,从此没了音信。他俩寄放在连大麻子家的衣物箩筐,至今还吊在连大麻子堂屋的横梁上呢。 豹子和他爹是唯一活着走出黑龙潭的人。这父子俩的到来,曾经使整个小连庄开了锅。可这父子俩自离开小连庄后,就断了音信。想起当年豹子在小连庄的事,郝妹有些恍如隔世。小豹子虽然只在她家住了半年,但郝妹知道,她会记个一生一世。 第4节:出 世(3) 田里竖起了一捆捆小山样的稻子,郝妹捡起扁担,捅入两捆稻子间,拿上那根青罡栎长棍,准备将稻子挑回庄上。 残阳如轮西去,一天一地的红霞,仿佛风火烈焰在这山河间熊熊燃烧。一群飞鸟一耸一耸地自远天而来,落入林间。 “起!”郝妹矮身摆肩,钻入两挑稻捆之间,长棍支地,直直起身。 她猛然看到,在宽阔的河滩和森林之间,有一个人影正急急地移动着。 “嗨……”明知那人听不见,郝妹仍然扯开嗓子吼了起来。但她的声音与这世上的其他任何声音,都统统被淹没在厂字形巨瀑的咆哮之中。眼见那采yào人若隐若现在林间,郝妹的心房再次一紧。看那采yào人敏捷的身手,谅必也是一个青年后生。 郝妹轻轻叹了口气,挑起稻担,掉头顺坡向庄上走去。 小连庄坐落在一个马蹄形的山洼里,庄上有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山路通往山外,这是小连庄与外面世界发生关系的唯一通道。另有湍急的小河弯弯曲曲地穿庄而过,小连庄百十户人家就零零落落撒在这条河的两岸。河上没桥,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露出些大小卵石,上气不接下气地连通着两岸的老屋。这些老屋有些从屋顶到墙面,全都呈现出一种或浓或淡的烟灰色,像一件件陈年旧衣。 这个时辰,庄子里几乎家家都在生火煮饭,满世界弥漫着一股烟火气。郝妹挑着小山样的稻担,喘着粗气,拖拖拉拉地进了庄口。一路上,她不知歇了几歇,而从前,挑着这样的稻担,她能一气儿奔到家门口的白场上,面不改色心不跳。 郝妹跟自己较着劲,憋着气,连人带担地向前闯去。她对自己说,不到连大爷家门口那棵红枫树下,她决不歇脚。 “嘿,统共不过两年!到桐镇享了两年清福,便真以为自己是少nǎinǎi了!”郝妹自嘲道。然而,离连大爷家门口那棵红枫树只有几步之遥,郝妹如被人猛击一掌似的,将稻担扔了下去,她突然透不过气来了。 一只在路边东一嘴西一口寻食的母鸡看见稻担,立马勾头撅腚,zhà着双翅冲来,在郝妹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抢出稻担里的一株稻穗,掉头而去。 “嗨,这只瘟鸡,你倒会钻空子来着!”郝妹喘喘地对那只摇着肥臀遁去的鸡,摇着手中的棍子笑骂道。 “瘟鸡?怎么说话呢,妹子!”一个闷闷的有点着恼的声音从连大爷家门口传过来。 郝妹抬头,一个精壮汉子在那幢老屋青苔密布的墙下,正摆弄一柄粪勺,身旁是一片菜地和一口大大的粪缸。这是连大爷的老四儿子,比郝妹大个几岁,倔头倔脑的,出了名的暴脾气,庄上的人几乎都不跟他搭话,小时候,郝妹见他就绕着走。 听这口气,那一准是他家的鸡。郝妹带着几分歉意笑笑,赶紧挑上稻担走了。 “再他娘的乱讲,给只卵你吃吃。”那个闷闷的声音从郝妹的身后传来。 郝妹胸口一堵,一声不出地加快脚步走过几户人家的门口。 这个连大爷是全庄唯一一个有点钱的主,他年轻那会儿一直在大湖替人开船运货,挣了些钱。十几年前,与人打架火拼,身上根根肋骨被人重新排了排,抬回庄上只剩下一口气了。后来养好伤就再也不外出干活了。郝妹记得她没有出嫁时,年年都有人到他家做客。长得慈眉善目的连大爷,被来人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一整天都会乐呵呵地合不拢嘴。 连大爷的老伴早就死了,给连大爷留下了五个儿子,其他四个儿子如他一样,个个低眉顺眼,从不惹是生非,但这个老四却有点凶神恶煞。有一日,宋老三家的那只老黄狗,不知犯了什么病,追在他身后连吠了几声,竟被他用锹拍得脑浆迸裂,宋老三的娘冲出门来没说两句,他居然掏出自己裆里的老二,也说是要给只卵让人家吃吃。因为这些,老四老大不小的,连个娘们也没讨上。没人肯跟他,这个断子绝孙的浑球! 郝妹一路上七高八低地胡乱与人招呼着,横挑着小山样的稻担往家奔去。 干了一天活的郝妹,累塌了。她摊手摊脚地躺在竹榻上,觉得自己快散架了。上床歇一会儿了,但睡不着,可能吃力过头了。一回来她就跟爹爹说,黑龙潭那儿又有人在那采yào了。爹说声:“作死!”然后便不吱声了。 农忙一开始,爹娘竟双双生病卧床,托人捎话到桐镇,让她无论如何进山回家一趟。爹娘就她一个独养女儿,她不知道有朝一日爹娘老到不能动时,要同根发说把爹娘接到桐镇的话,根发会咋样。她常这样想,但从未当根发面说过这事。 如果她是嫁在庄上,总能帮爹娘一把手的。想到这,郝妹又内疚了起来。 清风掠过窗外,窗外白场上堆放着的稻柴与周围一片片的花草木叶送来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郝妹透过没有窗棂的窗框,向外瞄了一眼,大铜盘似的金红月亮已高悬中天,时候不早了,该睡了。郝妹微闭双目,想侧身睡去,却猛然觉得眼前一黑,但待她清清醒醒睁大眼睛时,又是满眼红光。看看天上,一团墨黑的云正掠过红玉般的明月。 第5节:出 世(4) 突然一阵劲风吹来,风过后,那些一直唧唧欢叫的虫儿都噤了口,门外鸡棚里的那两只鸡,发出阵阵不安的咕哝声,渐渐地,这种不安的咕哝声演变成了一片惊叫声。 “不要是黄鼠狼来拖鸡!”郝妹赶紧起身,奔出门。 听得门吱呀一声,娘在问:“咋回事,咋回事,山妹子?” 郝妹胡乱应了娘一声,快步向用碎砖破瓦搭成的鸡棚走去,那两只鸡仍然在疾叫冲撞。 这时的月亮又显示出一片奇诡的暗红,影影绰绰的树木则依然如一片化不开的浓墨,在河岸两边逶迤而去。堵在鸡棚口的破竹帘,啪嗒嗒一声被那两只鸡死命地撞开了,那两只鸡闷着头跌跌撞撞一阵乱蹿乱飞,呼呼啦啦地上了一棵楝树,咯嗒咯嗒地乱叫个不停。 一阵白里掺红的水汽从前面的河岸上袅袅升起,而后向四下里东游西dàng开去。这红红白白的水汽突然使郝妹感到一种没有来由的恐惧,她不由得浑身轻轻一颤。 蓦地,一声令人肝胆皆裂的惨叫声猛然撞开连大爷家的老屋,在山洼里久久地回dàng着。一树一树的鸟儿惊叫着呼啦啦地飞离栖身树,扑向天空。 郝妹立即回到家里,点上松明子,跌跌撞撞地向连大爷的老屋奔去。 在一片杂乱的喧嚣声中,郝妹看见已经有几个火把在连大爷老屋里蹿出蹿进。 “杀人啦,不得了啦,快来人啊!”连大爷的兄弟,连二爷的黑脸上水漉漉的,额角上根根青筋暴起,他在屋门口蹦脚跳着喊着。 郝妹跟着人群一齐拥入门里,连大爷的大儿子、二儿子打着赤膊横死在堂屋的地下,暴突的眼球里反映着一屋子火把的光斑,这一对兄弟大佬耷拉着的血舌,此时仍在滴滴答答地淌血。门口那两块倒塌在地的门板上,满是一汪汪红红黑黑的血迹。 从未面对面地看到过死人的郝妹,嘤的一声逃到门外,一把抓着同样是魂飞魄散的关婶,两人便抖作一处。 关婶的男人沿着地下一溜血迹,一走到大门一侧布满青苔的墙下,便对着墙下菜地里的粪缸一声惊叫。郝妹和关婶碎步过去,一见粪缸边耷拉着一双被捆在一处的光脚,也失声尖叫起来。已经重新落到树上的群鸟,又呼啦啦地起飞,绕树发出震天的叫声。而有的鸟儿则如蚊蚋似地滚成团相互冲撞,高高低低地向着血红的月亮疾shè而去。 桐镇有许许多多长长短短纵横jiāo错的弄堂小巷,犹如八卦阵,以镇中大桥头为圆心,一圈一圈地向外推排开去。在这长长短短的弄堂小巷中,有一条叫作蚌壳弄的弄堂,张大口衔大桥一头,再顺势一波而下,尾连桃坞藕河。这是一条幽深而又静寂的弄堂,弄壁墙脚吸满青苔,隔一段有一两级踏脚石,起步石有的粗拉毛糙,有的肌理纹路光润清晰。踏脚石上方有绿苔封锁的窄小木门,也有锈迹斑斓的铁箔大门。 此刻,一个排行老七,名唤烂阿七的孩子,弯腰曲背地坐在蒲包老太家门口的踏脚石上,在地上摆弄着什么。他尖嘴猴腮,贼眉鼠眼,再加上一身破衣烂衫,使人不觉心生排斥。一会儿,有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孩探头探脑地围了上来。 烂阿七手里有一条状如竹筷的小蛇,小蛇通体赤色,头形如蟮,有鳞纹。它神疲力倦地蜷缩着,两粒黑豆似的小眼珠空洞地凝视着地面。这是今早他从两个拎着小竹篓的乡下男孩手里要来的,如若不允,烂阿七声称将踩扁那只竹篓。 “阿七,伊咬不咬人的呀?”一个白白胖胖,肚脐眼在外的小男孩一脸恭敬地问道。 “咬,专门咬你这种人!”烂阿七将蛇猛地送到胖孩裆前。 胖孩双手护裆,尖叫一声逃出圈子。 “烂阿七,待会儿告你娘,你吓人!”一个小女孩怒气冲冲伸出兰花指说。 “告去,告去,和你老公睡觉去!”烂阿七擦擦像土豆一样脱皮的鼻头道,“告吓人这种事,我怕咧?吓人算啥,你告我杀人也没得关系!” 烂阿七站起来,拎着小蛇尾巴舞一圈。众人嚯嚯怪叫着惊笑着散开。 斜对面石库门的那扇黑漆大门,嗷的一声开了,听见孩子的笑声,郝妹懒洋洋地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在小连庄的那些天里,她一直有些神思恍惚,加上又累又惊,对过蒲包老太说她瘦了一圈。回桐镇后,她闷头闷脑地睡了好几天,这才缓过劲来。一脸的黑气已悉数褪去,又变成了一个雪bái fěn嫩的汝家里的新娘子虽然嫁过来两年多了,但一些不大熟识她的人还是称她为汝家里的新娘子。 郝妹一见烂阿七手中的蛇,笑吟吟的眼里直冒寒气,浑身一痉一痉地朝烂阿七喊:“还不快点……哎哟喂……放掉去!” “管你屁事,你家的呵!”烂阿七脖颈犟犟地说道。 第6节:出 世(5) “同你娘说去!”郝妹绸裤生风,疾步向烂阿七家走去。 “真他娘的多事,又没在你家玩!蛇呀,是人家野地里捉来的,也管!”烂阿七冲着郝妹的背喊。 “阿七娘,阿七娘,出来看你家阿七在玩嘛东西!”郝妹对着一间敞着门的屋喊。 “唉!”烂阿七娘应声而出。 这是一个蓬头散发、满面堆笑的fù人。她以倒各家马桶为业,早晨之后,整天价在家歇着,睡得昏天黑地。她养下的那群老小如一群野狗似的,整日价在桐镇各个吃食店门口,东闻闻,西嗅嗅。 烂阿七娘见小儿子手里的细蛇,也不着恼,对郝妹龇出上下牙龈笑道:“兔崽子,要死了!” 烂阿七娘笑嘻嘻地做掏钱状,向躲得远远的儿子招招手道:“来,去买两客生煎馒头!” “真的呵!”烂阿七把小蛇收入衣兜,将信将疑地慢慢蹭到娘跟前。 烂阿七娘一眨眼,出手如电,一把捞住儿子就去掏兜捉蛇。 烂阿七死命护兜,乱蹦乱跳,嘴里乱骂一气。 郝妹心气乱蹿,鄙夷地扫一眼阿七娘,微微闭起眼睛,实在看不下去了。 阿七娘抡起巴掌地抽了阿七好几个大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子。 “打得好呀打得妙!打得好呀打得妙!”方才围着烂阿七的几个孩子兴奋得上蹿下跳,一片叫喳喳。郝妹也是一脸幸灾乐祸。 烂阿七终于抽冷子,用力一犟,一溜烟蹿到巷口。沿途他一路拳头将几个小孩砸得吱哇乱叫。 “你这卖货!”烂阿七腮帮子几个指印清晰可辨,他对娘尖着嗓子叫道,接着又对郝妹喊,“你们一家全是卖货!” 郝妹满面绯红,心生悔意。她真不知道烂阿七无良之至。 “捉住了,剥你的皮,要么你再也不踏进家门半步!”烂阿七娘作势追几步,拍着腿说。 “你以为我高兴再回这个破家?从今天起,你们休想再见到你爷了!”烂阿七边跑边骂,一会儿便出了巷口。 “这畜生,让他爹回来再收拾他。”阿七娘对郝妹摇摇头,龇出粉红的牙龈笑眯眯地说。 郝妹大眼瞪小眼地瞥一眼烂阿七他娘,急忙反身回屋。她急急跨过门槛,气恼地碰上半扇黑漆墙门。 过门厅,里面便是一方长长的天井,天井一侧有一口带盖的双眼老井,井边的粗石板地面,蒙着一层潮气,湿糟糟的,令人有几分腻味。郝妹一屁股坐在门厅的藤榻上,吐出一口气,一对藕节似的白胳臂jiāo叠着置于腹前,幽幽地看着天井墙脚的条石缝中的一蓬竹节草。她感到乏味至极,大清早沾身晦气,被烂阿七动了头皮。 郝妹眼睛突然一亮,她看见一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小蚂蚱高翘着腿关节,伏在竹节草的叶面上做沉思状。一抹浅笑滑过郝妹的嘴角,她不自觉地向前探出身,仔细地盯着那只小蚂蚱。小蚂蚱尖头瘦身、生青碧绿,形如一粒小小的燕麦。 “豹哥哥,马呀牛呵啥的,都可以吃燕麦,人为啥不好吃燕麦的呀?”小郝妹甩动朝天辫,蹲在几棵在风中摇曳的燕麦前问。 圆头长身的小豹子龇出雪白的牙齿,嘿嘿嘿地笑了。 “马呀牛呵吃草,你为啥不吃草?”宋老三将自个儿颈上项圈转一圈又转一圈。 “草不可以吃,燕麦可以吃!”郝妹怒气冲冲地说。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宋老三不甘示弱地说。 “我说可以就可以,我说可以就可以……”郝妹带着哭腔一声比一声高地叫道,她边说边挺着肚皮推着宋老三。 宋老三在一堆泥团上绊了一脚,他往后退一步,一个飞脚踢在郝妹黑胖的小腿肚上。 “豹哥……”郝妹捂腿倒地大哭。 眯着眼抬头看天的豹子,眼睛由长而圆,放出两朵毫光,两手一绞一飞,宋老三立即一头栽在地底下。郝妹止住哭声,一骨碌爬起来,缩头缩脑地立在豹子一侧。宋老三爬起来,抹抹下巴颏,悄无声息地走了。走出很远,宋老三两手拢嘴奋力一喊:“豹子、郝妹触喽,触三万一千两百次……”喊毕,拔足狂奔而去。 豹子和郝妹脸红脖粗,迅速闪开,分立两侧。他们小归小,但知道猪马牛羊发情jiāo配的事。 “硬要吃,也是可以吃的。”豹子后来正色地告诉郝妹。他捋下一串燕麦粒,拍入口中,嚼一嚼。郝妹翘出兰花指,摘一粒燕麦,又一粒,捏进嘴里。她细细辨辨味儿,没有麦香,一股草味,还糙牙糙舌。郝妹呸地吐掉渣滓,嚯嚯嚯地笑了。 豹子嘴角沾一抹青白色的黏液,嘿嘿嘿地笑了。 一只大拇指粗的老蚂蚱,驮着碧绿如燕麦粒的两只小蚂蚱,无事生非地在他们前面的草丛中蹦高跳。瓦蓝瓦蓝的天空,有两片雪白晶亮的云儿,悠悠然随风飘dàng而去。 第7节:出 世(6) 豹子在小连庄那会儿,连大爷家的老四见了她再不找茬寻事了,这是她最舒心的一件事。从前,一旦要路过老四家门口,她的心里就乱乱的了。不过,这个老四从那晚起,再也不会动辄要给人一只卵吃了,他永远不会再zhà翅耍横了。 连大爷的五个儿子、四个媳fù、三个孙子、两个孙女在那个晚上,全死了。死者个个眼球暴突,七窍出血,耷拉着血舌。大家伙说他们这是被人勒杀的,但只有老四像是被人扎扎实实掼翻在屋后河滩上的一块大夯石上,摔得肝胆皆裂。而连大爷自己则被剜眼割舌,捆成粽子,倒栽葱chā进他自家门口的那口粪缸里,活活呛杀。 连大爷一家被灭门的事,惊动了四邻八乡,连镇上也来人了。镇上警所那个叫王兴国的警长,手里握着一只黑牛皮钱袋,向连二婶问东问西。他手里的皮钱袋,显然是一只女式钱袋,袋外有银丝缀成的一只翩然翻飞的凤蝶,做工很是考究,但袋口的边缘有些磨损起毛。这袋是在连大爷的屋里发现的,袋的绳结已被生生扯断。但没人知道这钱袋到底是杀手的,还是连大爷自己的。郝妹盯住黑牛皮钱袋看了半天,她打心眼里喜欢这只钱袋,尤其是袋上用银丝缀成的那只翩然翻飞的凤蝶。她被施警长他们请出门外时,还不由自主地向它看了好几眼。 连二婶张牙舞爪地追着王警长带来的那个年轻人说,她搜遍了两楼两底的角角落落,说他大爷那只带铜锁的楠木盒不见了。连大爷积攒了一生的钱财,全在那只宝盒里。 连大爷是小连庄唯一接济过郝妹一家的人,因此爹爹虽然仍在病中,仍然撑着身子来了一趟。爹爹和人到河滩看过后,回到连大爷家的灵堂里说,那个老四,根本就不是人杀,这世上没有人有如此神力,会把一个人高马大足有一两百斤的精壮汉子给掼成ròu饼。他当时这么一说,把一屋子的人都听得心里毛扎扎的,他们谁都看得出杀胚老四确乎是被活活掼杀的。 王警长和那个叫施朝安的警员在这座宅子里,像两条狗似地东嗅西闻,但始终不发一言。施朝安长相清秀,一点也不像吃这碗饭的人。郝妹还知道他与她同岁,一日她在大桥头买小菜,听得他的家主婆对人讲,她男人属羊的。 一听有人说,郝妹见到过黑龙潭对过山岩上有人采yào,那个王警长一直死样活气的眼睛一亮,他把郝妹叫进里屋,细细地问了起来。 在桐镇的两年里,郝妹在街上见过王警长好几回,但从未说过话。每次碰见,他都那么冷冷地看郝妹一眼。王警长坐在连大爷平日坐的那把竹椅里,还是那么冷冷地看着她。郝妹知道门外所有的人都扎起耳朵来听她在说些什么。她在一片黑压压的目光中,声音颤颤地回答了王警长的每一句问话。在这期间,她知道爹感到风光极了,她对自己也非常满意。 “该不会是那黑厮变作个人形在那儿消遣吧?”有人在门外问。 王警长鄙夷地朝门外扫了一眼,向郝妹摆摆手,示意问话结束。 连二伯坐在灵堂边一个非常显眼的位置上,捋捋一捧雪白的胡须道:“来的时候,庄里的狗不叫,鸡上树,连小虫儿屁都不放一个,你说来的不是伊,是啥人?” 哦,那个高悬中天的大铜盘似的金红金红的月亮! 小连庄的人都深深地记住了那个有一片奇诡暗红的月色夜空。 郝妹在藤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午饭后,巷内半yīn半阳,有几分灼热。郝妹搬出藤榻直对着敞开的大门躺下,想歇一小会儿,再干活去。 根发在山塘街开一爿山货店,一直要做到夜深才回家。她一天忙三顿,整日烧烧洗洗涮涮,一得空,她就到后面的灶间柴房,搓草绳打草包,她的草绳草包卖相极好且结实,因而是出多少就可以卖多少。所以对过蒲包老太有时又叫她巧手郝妹,蒲包老太说她单凭卖卖这些个草绳草包就有得吃了。 “给你挣钱看家,烧饭洗衣,还陪你困觉,人又年轻又好看,你这个木头根发,真是前世修来的福!”这个蒲包老太在郝妹嫁过来不久,有一日,用手点点根发的额角,当着好些个邻舍这样说。 根发黑苍苍的脸上大放光彩,只是咧个大嘴,呵呵呵地笑个不停。 郝妹只在一二岁时被爹挑在箩筐中来过一趟桐镇,箩筐的另一头是一只脱毛的母鸡和几个老南瓜。还不大会说话的郝妹,坐在筐里,乌眼溜溜地四下看,看见镇上街路两边的馄饨店、面点店,只要是卖吃食的地儿,她都一律用小手拍拍胸口对爹说:“饿饿饿……” 然而,现在的桐镇也是她郝妹的桐镇了,她说着一口标准的桐镇方言,挺直着腰杆走在镇上的大街小巷,如果她愿意,她可以走进街路两边任何一家馄饨店、面点店。人来客去时,她会直接到桐镇最好的菜馆大贵楼去叫几道上好的小菜。郝妹非常知足。 第8节:出 世(7) 根发大她十几岁,人有几分木讷,整日少言寡语的,但却非常疼她。郝妹愿意嫁给根发图的就是这个,她能做得来他的主。根发上无父母,下无弟妹,人又肯吃苦,既不吃烟又不吃酒,除了外出进山收货,不在店里便在家中,在嘴上也同她从无高低。想想死掉的巧巧,想想庄上那些在田里从鸡叫做到鬼叫的小姐妹,郝妹心里什么时候都是美滋滋的,但美中不足的是,她未能为汝家生下一男半女。这两年没少求医访yào,可一点都不管用。 一想到这事,郝妹便愁上心头。 一个白发农夫挎个大竹篮,贴着汝家墙门yīn凉处走过,过去了又折返回来,摘下斗笠对郝妹说:“这位娘子,讨碗凉水吃吃,阿肯?” “肯的,肯的,你等等!”郝妹放下团扇,起身到碗橱取一大碗在水缸里舀碗水,小小心心走到门口递给农夫。 “哎哟,像煞三潭的水咧!”农夫喝一口就说。 “井水,我们吃井水有一些年了,河水太邋遢!这井水也不像其他井水,咸兮兮的,只能用来洗洗涮涮呵啥的,吃我家这口井水的乡邻都说是泉水咧。”郝妹坐下来,藤榻吱嘎一声。 “真个像煞三潭的水咧,甜蜜蜜的!”农夫吃力地坐到起步石上对郝妹和自己说,“歇歇,走回去还有三里路。” “吃过这井水的人都这么讲。”郝妹笑道,然后又问,“出街,都买些啥带回去呀?” “喏,两块豆腐,四两ròu,一把咸菜。”农夫愉快地露出满口残缺不全的牙齿,一仰脖咕噜咕噜喝下水去。 “今年收成可好?”郝妹用扇子拍拍落到脚踝的飞虫。 “好个屁!田里头不是老鼠就是虫,乡里头还要七收八收。一年下来,有辰光不赚铜钿,反倒要欠账的呢,真是笑煞天老爷!种一年谷,还不如捉几日蛇呵田鸡呵啥的,真是笑煞天老爷!村里头,现在不少的人,都做这营生。还种啥谷,谁还要种谷?去捉吧,蛇呵啥的。我看捉光捉尽,再捉啥!老鼠现在是多得吓煞人。人要是没得谷吃,吃啥?吃人!唉,现在这世道!人啊,啥都吃。喏,有朝一日,说吃人比吃啥都好,比吃啥都补,那就去吃人!”农夫撇撇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再来一碗,阿好?”农夫举起碗问。 “一碗水有啥!”郝妹又去舀水。 “一看娘子就是好人,多福多寿,恭喜发财!”农夫接碗,乐呵呵地说。碗内水光潋滟,清新怡人。 “多谢多谢!”郝妹也乐呵呵地笑道。 他们就那么聊着。渐渐地,郝妹听见农夫的话音模糊起来,眼皮上挂了秤砣似的,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头一歪,睡了过去。又不知多久,郝妹用力撑开眼皮,农夫不知何时离去,水碗置于榻下。她迷迷糊糊看一眼,又沉沉睡去。 郝妹的小黄猫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在女主人有青竹图案的团扇上留上几枚梅花足印,呜的一声跳上藤榻宽大的扶手上,长长地舒展开身子。不一会儿,便与咧着嘴的郝妹一起,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巷内空无一人,烂阿七在巷口抹抹油光光的嘴,他刚从大贵楼的饭堂出来。那些残羹剩饭,不知要比家里的猪食强多少。 他贼头贼脑地贴着满是青苔的墙门,高高低低一气儿奔到汝家门前。他知道这汝家新娘子日日在这时睡得昏天黑地,他要把兜里的蛇投到她家水缸里去,谁叫她多事,喊自己娘出来! 烂阿七看看弄堂两头,蹑手蹑脚走进汝家门厅,摸出蛇来。 小红蛇摇首摆尾,奋力挣扎,小黑豆似的眼珠一片赤色。 藤榻扶手上的小黄猫,支起一只耳朵转一圈,又探头一嗅,睁开眼睛,看看烂阿七,看看那条用力扭曲的细蛇,大叫一声,跳下扶手逃掉了。烂阿七一惊,迅捷地矮下身去。郝妹咕哝一句,咂巴咂巴嘴,又睡过去了。 烂阿七一看见她张开的大嘴,马上改了主意,他毫不迟疑地将拼命空游的小红蛇送入郝妹嘴中,又一个箭步跳到巷内,死命逃出巷子。 郝妹只觉喉头一哽,心口发紧,跳起身来,狂拍喉头胸口。随即,她面庞憋得青紫,大喘粗气,胃内一阵翻江倒海。接着,她不住地干呕着,一手的眼泪鼻涕和口中黏液。 渐渐地,她觉得喉头由紧到松,如一线贯通。 郝妹浑身大汗淋漓,觉得像是一次梦魇。她一屁股坐回去,模样犹如劫后余生。 山塘街是桐镇人气最旺的一条街,周围七里八乡一出街市,必定直奔山塘街。尤其是早市,全是个人。但根发这段时间却没有心思做生意,有几样货缺了好长时间,他也不去进货。早上一开店,也不像以往那样一脸恭顺地站在门口,眼睛发亮地看着每一个从店门口路过的人,迎来送往。 第9节:出 世(8) 根发懒洋洋地走到店门外,愣愣地看一会儿天,然后又盯着河道里摇来摆去的渔船,出了一会儿神,就踱进店里,坐在柜台后的高脚凳上发呆。大头大眼的小伙计用鸡毛掸掸去一盒盒搁在货架上的山蘑、木耳、干笋上的灰,然后又将几袋干果倒腾到门口,一字形摆开。 根发的目光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过货柜上的一盘盘山货,落到门外的驳岸上。 邻舍们替郝妹算过日子,这小把戏无论如何当在仨月前出世,但郝妹照旧腆个肚子晃出晃进,没有一点动静。邻舍们见到根发、郝妹便是一句:“怎么还不养呵?” 郝妹、根发不好意思地笑道:“还没。” 有人竟问根发:“阿会是死胎?” 根发闻言,那张黑脸一红,拎圆眼珠子,嘴皮子抖抖地吼道:“甭触我霉头,哪有这样问的,我汝家可是三代单传!你要咒我,我可要上你家去扒房子的哟!” “天哪,你看你,你看你!我爹与你爹一辈子乡邻,连脸都没红过,我怎么会咒你?我要咒你,我们家就天火烧,省得你去扒了?”问这话的人尴尬地咧嘴一笑,表明心迹,而后匆匆而去。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这样去问根发,但许多人确实开始那样想了。 与乡邻迎面相遇时,只要有人开口问“郝妹养了没……”,话没完,根发便接嘴:“没养,不过快了。不是死胎,王阿婆隔天看过听过,说小把戏好着!” 隔壁竹行的颜老板从门口踱过,他刚刚吃面回来,早上一碗浇头面是雷打不动的。平日常拿根发开涮的颜老板摇晃着肥肥大大的身子,剔着牙笑说道:“还不养呵,啧啧,再这样下去要在肚皮里成精了哟!” 根发五指在油光锃亮的柜台上用力弹了一下,走出店门似怒非怒地回敬道:“哼,要是成了精,一出来就先吃掉你!” 颜老板笑呵呵地走到自己的店内。 店里的小伙计,怯怯地看了自己的老板一眼,马上拎了块抹布开始擦拭他刚刚擦过的那些货架货柜。 店外的驳岸上,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青石板小道,直通镇西镇东。石板道外是一条黑森森的市河,隔河是上塘。如所有江南古镇一样,一条市河,几座拱桥连接上塘下塘,上塘下塘面街几乎是一色店铺,而后以上塘下塘为边线,大片大片高高低低的楼屋向下延伸开去。 桐镇的历史一直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但镇上最古的古迹,只有镇东头的宝塔了。说起这座塔,镇上的每一个大人小孩,都知道那塔是三国时的小乔夫人筑造的。周瑜出征未归时,小乔便登临此塔,望断天涯路。 两千多年来,不论唐宋,还是明清,也不管是皇上还是劳什子总统,巡抚还是都督什么的,桐镇人的生活一如这条微波不兴的市河,平缓而又稳定地向前流去。 根发站在驳岸上,反抄着手,看一条梭条鱼平白无故地在水面上蹿出蹿进。 下面河沿是颜老板一排长长的竹排,一年四季都这样。竹排占了三分之一的河道,因而每当两船在此jiāo会,船家双方都要在一片忙乱中骂竹行老板几声娘。每当这时,颜老板的面色都很难看,不过他从不接嘴。只有坐在门口用竹刀劈竹破篾做竹器的竹匠,常常替他们的老板受过。船头或者船帮被碰撞得咚咚响的时候,船家一边各自奋力撑开自己的船,一边咬牙切齿地怒骂那几个他们看得见的竹匠,靠这边驳岸的船家还拿竹排撒气,用铁头竹篙猛力戳捣那些浸在水中的毛竹。 王记yào局专门跑上海的那艘大货船向这边徐徐驶来,那些水手不慌不忙地左一篙子,右一篙子地撑着竹篙,一板一眼,极有章法。大船黑压压的像幢楼似的,威风凛凛地逆流而上,一艘艘农家赤膊船逃也似地迅速驶离这段狭窄的河道。 那条大船上的几道篷早已收起,斜倒在船舱顶上的主桅杆边上,站着一个瘦长面孔的高个后生,一看就是个客边人。这条货船,有时也搭载个把客边人,根发见过几回的。不过,他想客人必是花了比搭一般货船要高的价钿才行的,王记yào局的船老大很牛逼,看不上小钱的。 一对小夫妻一人一手牵着一个几岁的小男孩,欢天喜地地从驳岸上走过,小夫妻两条胳臂不时发力,将小男孩提溜起来,小男孩趋势一缩双脚,向前一dàng再落地。小夫妻双臂一甩一悠,令男孩快活无比,他格格格地欢笑着,大着舌头发嗲:“再来再来呐!” 那客边人看着小夫妻和男孩,黧黑的脸上立时透出一股yīn森的戾气,一双精光四shè的眼睛dúdú地扫过这一家三口。 根发很不喜欢这个客人的样子,yīnyīn的,还带着几分煞气。根发立即掉头回到了店里,他不要看见这个人。但刚坐回柜台后的高脚凳上,就看见住斜对门的蒲包老太摇着葵扇,踮着小脚向店里扑来。 第10节:出 世(9) 郝妹一早就见红了,但已jiāo子时,还是没把人生下来。根发几次被接生的王阿婆赶到房门外,说是生了生了,临了还是没下来。守在郝妹床边的蒲包老太怎么都熬不住了,打了十七八个呵欠后,就回去了。她下楼时,一路含含糊糊地祈祷:“好了,让她快点生下来么好了!” 根发从早到晚一直这么站来站去,双腿一阵阵地发飘。听得郝妹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他不觉心如刀割。本来他一心一意地盼着郝妹能给生个男佬小,传个香火,但这会儿,他不管了,不论男女,只要快快生下! “呃,出来了,郝妹再用把力,用把力呀!”王阿婆大力拍着郝妹血糊糊的大腿,高声大气地连连叫着。 根发这时忽闻头顶房梁处有一阵久违的声响,不禁汗毛倒竖,当下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半日后,他才抬头看梁。只见那条金黄大蛇的蛇身,迟疑地沿房梁逶迤而去,一头已入产房。 打小就对这大蛇敬如神明的根发即刻一声不出,汗毛倒竖地匍匐在地。 儿时,根发记得大蛇在逢年过节的jiāo子之时,必显身形。祖父、祖母在世时,这蛇原本也是粗如草绳,身长不过几尺,但到老父老母过世前,这家蛇已呈毛竹之身。老父老母生前总是早早预备香烛供品,在同一时辰恭候大蛇,大蛇也必如约而至。老父说这蛇与根发祖父有通好之谊,可谓世jiāo,是福佑全家的家蛇,可使汝家逢凶化吉。但自父母去世后,此蛇便了无踪影。从前,大蛇来时,根发始终未见首尾,二十多年之后,依然如此。 除了这条家蛇,老父还反复同根发讲过汝家先人曾遭遇过一条林中巨蛇的故事。 根发的先人曾经进山收货时遇到过一劫,那是一条林中大蚺,老父听他祖父说的,而老父的祖父又是听他的父亲讲的。 根发的先人在一片黑森森的林地前歇下来,远处有一条水瀑,发出震耳yù聋的轰鸣声。穿过这片林子,再翻过几座山冈,就可以到他要去的那个山庄了。许多年前,这位先人去过。那儿的山蘑、木耳质高价廉,均为上等货色。 突然一阵猛烈的山风,平地而起,朝黑森林里呼啸而来。先人闻到了一股极其浓烈的腥气,脖梗嗖地一凉,他知道大事不好,扔下背篓,向林子奔去。 风一阵紧似一阵,根发这位先人忙不迭地攀上跟前一棵高大的雪松,直至树冠,他才抖抖地向下张望。 一对绿莹莹的灯笼从林中不疾不徐地向这边移来。荧光越逼越近,腥味呛人鼻息,先人胃内如浪翻顶,不由得双眼紧闭。 大树一阵轻微地晃dàng,先人一睁开眼睛,影影绰绰见到一个笆斗大的脑袋在树下仰天而立。他不觉天旋地转,手一松,险些栽下树去。 这时一道红光突然从林中深处疾疾舞来,树下大蚺一沉身,掉头追去。 大半天后,那黑如原木的蛇身仍在树下迅捷地向前延伸。 待天大亮,晕头转向的先人瑟瑟地滑下树去,浑身酥软地向山外踉跄而去。 一脸黑气的先人几天后回到家中便病倒了,他在床上连续昏睡几日不醒,急得家人遍请镇上所有的郎中。 根发这位先人醒来说是染上风寒,而老郎中切脉后说是惊吓过度。根发先人后来吃两年的方yào,才慢慢痊愈,但自此身体大不如从前,没过几年就撒手西去。 眼前的家蛇和那条林中大蚺的故事就这么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了,根发害怕吓着了郝妹,从未对她说过这条家蛇。 虽说老父再三讲那是家蛇,不碍事的,但小时候一听说家蛇将至,根发还是会手足酥软,一旦看到它的真身,更是魂不附体。 郝妹的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全无人样。 根发闭着眼睛,双手握拳,满头大汗。 王阿婆发一声喊:“根发呵,一个女佬小!” 根发眼前,一片耀眼金光。 郝妹十三月怀胎产下一女,叫月芬,如若男佬小,他便被唤作根宝。这事他们早就这么定下了。 月芬入世,浑身赤红。口内小舌圆润如珠,吞吞吐吐,但无半点声息。一双黑豆小眼目不转睛地看定接生王阿婆,看得这老太心里发毛,她旋即就把月芬塞给了挪进门来的根发。 月芬软软地抬抬手脚,缓缓地转动着一双黑豆小眼,看看躺在床上如从水里捞起来一般的郝妹,看看面无人色的根发,牵动着嘴角,微微地笑了。 王阿婆脑后的发髻乱颤一气,她扎着两只血手,跳起身来大喊:“人精呵!” 自月芬降生,根发两口终日笑口常开。 郝妹的nǎi水特足,可这月芬似乎没有饥饱,有时死吃,但有时却怎么都不吃,郝妹如若硬喂一通,刚放回床上,只见她双手双脚一伸,小肚皮一挺,小脸通红,刚吃进去的nǎi水便如喷泉般地飙了出来,弄一身一床。有时郝妹将nǎi子塞过去,她干脆掉头东去,死活不吃。 第11节:出 世(10) “她不吃nǎinǎi,成仙了呀她?”蒲包老太听说后,大惑不解,“哪她咋活呀?啧啧!” 郝妹捧着两只胀鼓鼓的大nǎi子,整日价喊着:“涨煞,喔,痛煞!” 女儿竟常常可以不吃不喝,一睡就是几天。这让郝妹很是着急上火,她实在有点弄不懂,人怎么可以这样活着。看过郎中先生的,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后来蒲包老太说,小芬这妮子前世里一定是儿孙满堂,啥时都有人供着呢!蒲包老太还说,人逢年过节那会儿,有时候为什么老不觉得饿,那也是有人在上供呀!那叫“年饱”。 这一日,伺候完月子的根发进山了,店里有几样山货,早就卖了个精光。女儿一直那么睡着,郝妹去楼上的房里看过两回,她睡得熟熟的,美得很。 灶膛里架成井字形的桑杆柴在呼呼地燃着,铁镬子里的水已经发出吱哩吱哩的声音,水快开了。守在灶后的郝妹反投在灶墙头的影子,忽大忽小地来回舞动着,她借着灶膛里的火头,咕咕地搓着鞋底。 有两只猫在屋面上来回追逐,不住地前呼后应。 一年前家里养的那只小黄猫,月芬一出世就没了踪影。她拿着猫食碗,用一根筷子叮叮当当敲着,咪咪咪地叫着寻过一阵,可是再也没有下落。那只猫食碗洗净了,仍然放在灶房的门后。有一阵,郝妹天天盛着拌好的猫饭,等着小黄猫呢。但她发现这竟招来了那只断尾的大黑猫。 那是一只偷食的野猫,郝妹和别人家的生鱼生ròu,搁在砧板上,稍不留心,它叼着就窜,有时还就在你对面的屋顶上大嚼拖上去的半只鸡一条鱼。这只瘟猫实在偷不到东西时,竟会弄几只蛤蟆甚至是蛇躲在她家中有滋有味地饱餐一顿。有一天,郝妹竟从柴房里扫出两个被它吃剩的小猫脑袋。这让郝妹呕了几次。她恨它,但也怕它。尤其是在暗中,两只晶晶发亮异彩纷呈的眼睛,像鬼火一样朝她幽幽飘来的时候。 水开了,水汽将锅盖顶得嘭嘭响。郝妹立即放下鞋底,退出桑杆柴,揿灭火头。她拿着水舀子,把水灌进一只只竹壳热水瓶。明天一早,店里的伙计就要来拎热水瓶的。 突然,楼上房传来一声婴儿般撕心裂肺的惨叫。郝妹手里的水舀子砰然落地,她拔脚就奔出灶间,“小芬小芬”地惊叫着,风一般地刮过后天井,向楼上冲去。 郝妹一冲进房门,即刻被淋了一头一脸黏热的东西,她用手一抹,一手的血。她惨叫一声,险些乎吓傻过去。这时,一团黑糊糊水淋淋的东西从房梁上嘭地落下来。 那团黑糊糊水淋淋的东西,竟是那只断尾的大黑猫,被勒成条状七窍流血的ròu团就掉在她的脚下。在郝妹又一声嘶叫声中,后梁上传来一阵更加人的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声音消失了很久很久,郝妹依然冷汗涔涔地盯住熟睡中的女儿,立在原地,半天不动。 后来,她就一头血污,面对那只龇牙咧嘴的野猫,闭着眼睛在女儿的床边坐了一晚上。 从此,郝妹几乎寸步不离她的女儿,无论走哪都背上抱上。她的小芬就在她提心吊胆的注视下,长到了三岁。可更令郝妹心焦的是,不是她的小芬饱一顿,饥一顿的问题。三年下来,小芬一直不哭不笑,不言不语,常在天井的石阶上一坐半日,痴眼望天。 郝妹、根发为此有些丧魂落魄,这一副水秀聪灵模样的女儿该不会是个哑子,痴子?于是他们四处求神拜佛,烧香磕头。 月芬三岁生日那一天,郝妹领月芬去乾泰祥绸布庄扯布,给她做件褂子。布庄周老板拉出一匹匹花花绿绿的绸布让郝妹定夺。 “叫我说,就这吧!”周老板眼见挑花了眼的郝妹举棋不定,便做主抽出一板湖蓝底色的白花绸布。郝妹将绸布在月芬身上比来划去,然后点头称是。但在周老板举木尺cāo剪刀下手之时,月芬对娘细语道: “要红的。” 这一声轻如游丝,郝妹却如五雷轰顶。她见女儿眼望束之高阁的红绸,一脸神往之色,不由得双手合十,喜极而泣道:“我的老天爷啊,囡囡不是哑子,不是……” 从此,不论春夏秋冬,月芬总是一袭大红衣裤,轻飘飘来去。 这个一身红衫红裤的女儿整日价就在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的眼门前这么七绕八绕的,又一点一点地长大了。眼见女儿一点一点通人事,郝妹常常想起娘说的那句有苗不愁长的话来。自女儿开口说话,郝妹对她的日子是心满意足,她啥都不缺了!不过,女儿虽然开口说话了,但话极少,更多的时候,大睁着墨黑墨黑的眼睛,神情恍惚地看着自己。隔壁乡邻,尤其是住斜对门的蒲包老太动不动就关照她:“同小芬讲闲话呢,你多讲讲,伊多听听,总归好的呀!”于是,郝妹有时即便是忙得前脚踢后脚,她也要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她的小芬说话。女儿喜欢听故事,有时闲下来,她就讲故事,可时间一长,实在没得故事讲了,她就开始敷衍,讲那个老和尚同小和尚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住着个老和尚同小和尚……弄到后来,女儿一听见“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住着个老和尚同小和尚”就叫。老和尚同小和尚的故事实在讲不下去了,于是她就开始编:一个采yào人拎yào篓,提yào锄,进山采yào,他走呵……走呵走呵走……她一边做事,一边就拖腔拖调地说道:“采yào人那么走呵走呵走……”有时候,女儿会瞌睡蒙地抗议道:“娘,怎么一老走呵走呵走,咋还没走到哇!” 第12节:出 世(11) “是呵,走呵走呵走,路可远可远了呢。”于是女儿便在这“走呵走呵走”中睡了过去。 但今天无论怎样,女儿都不干了,她一把抱住郝妹大腿,采yào人今儿再走不到他采yào的地方,她就不让郝妹做事。郝妹无奈而又幸福地笑了。她一步一步地移着大腿,把依旧抱住她腿的女儿拖到天井的小竹靠板椅上,决定同她的小芬说说那个她在做小姑娘时曾经编排了又编排了的故事。 那个故事是这样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以采yào为生的父子,在山崖上采yào,爹爹失足坠崖。那个叫小豹子的孩子为了寻找他爹爹的尸骨,翻山越岭来到了与那山崖一冈之隔的庄子,同一个美丽的山妹子相识。小豹子在山妹子的帮助下,闯入龙潭虎穴,找到了竟仍然活着的爹爹。最后,那老爹在山妹子的家中养伤时,小豹子深深地喜欢上了山妹子。那老爹养好伤后,爷俩离开了山妹子的庄子,但小豹子一长大,就带着媒人和聘礼,重新回到了庄上,娶走了始终等着小豹子的山妹子。从此,小豹子和山妹子恩恩爱爱一直过着幸福的日子…… 但郝妹刚讲到小豹子和他爹背着yào篓来到黑龙潭千仞笔立的山崖上时,神情恍惚的女儿轻轻地“哦”了一声,接着,她抢先说到了那个古木森森的断谷,那条大河,河水在云山雾罩中一跃而下,还有水瀑和水瀑下临的深潭。 “快点告诉娘呐,囡囡怎么知道山崖下有条河,河上有瀑布,还有个水潭的呀?”郝妹不由得大惊失色,女儿从小到大,从没踏进小连庄半步。在桐镇,她绝口不提小连庄黑龙潭的事,爹娘第一次来桐镇,她也预先关照过,要说是李家庄人。在桐镇地界你只要说是小连庄的,人家就会用怪怪的眼光看你。 女儿仰起脸来,悠悠地看着她,小脸上掠过一缕诡秘的笑,她说:“梦!” 她的女儿做了个连她都从未去过的黑龙潭的梦!郝妹什么心思都没了,再不想讲这个黑龙潭的故事了。她三言两语打发了女儿,就去烧饭了。但整整一天,郝妹始终不住地用惊骇的目光,打量她那个坐在客堂间门槛上又开始卖呆的女儿。她怎么都闹不明白她的女儿怎么会做个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梦! 天一黑,女儿就要睡的。郝妹服侍她在隔壁自己的房里睡下了。有一夜,根发突然来劲了,直接就上来了。她转过脸去看看女儿,猛地看到女儿瞪大眼在看她,看根发。从那以后,她就同女儿分房了。 今儿晚上,郝妹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了,她不同男人讲白天发生的事。根发是个三拳头打不出个闷屁的人。那次,根发从山里回来,她同他讲过那只被勒成条状七窍流血的野猫,讲房梁后头传来那阵叫人毛骨悚然的声,但不论她怎么问,他啥反应也没有,弄得她恼了,骂声猪头,就转过身,自己睡了。这个根发也没啥,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仔细想,在女儿身上出过这种不着四六的事。有时根发进山时间长了,郝妹也会问问女儿:“你倒说说看,你爹啥时候回转来呀?”小芬会一脸严肃地想想,认真地告诉她:“大约是今天半夜。”结果是根发半夜到的家。有时一早要拆洗被褥晾晒衣物,她也会问问她的小芬:“落雨不?”女儿看看朝霞满天的天空,极其肯定地点点头。最后是不到中午,一场大雨如期而至。但这些,她都不怎么往心里去的,她还笑眯眯地用指头戳戳女儿的额头道:“你仙人呵,你!”可今儿那个黑龙潭的梦,她很在意,因为那是个凶地。不知咋了,她因此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 这时,女儿突然在隔壁一声疾叫,郝妹猛推一把根发,点起风灯,拔脚就往女儿房里奔去。她一进房,就见她的小芬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人好好的。她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看房梁,再扫一眼紧闭着的老虎天窗,才问女儿:“咋啦,咋啦?!” 女儿的眼睛满是骇然,小脸通红通红的,一头汗,连头发都是湿的。 “一只手,潭子河里伸出只手……”女儿一头扑进郝妹怀里,大着舌头说。 “做个梦!”郝妹拍拍女儿的背心,对踢踢踏踏走过来的男人说。 天大亮了,郝妹才起床,女儿昨儿夜里,哼唧了半天,才重新睡着,她等到女儿睡踏实了,才回到男人身边躺下。 男人早就到山塘街开店门去了。郝妹又去女儿的房里瞅瞅,见女儿睡得好好的,才下楼揩把脸,弄杯水漱漱口,然后去换掉拖鞋,准备出门。她最看不上那些拖着拖鞋上街的人了,那些拖着拖鞋满世界乱窜的人,一看就是才将两腿泥洗净不久的乡瓜,虽则他们的穿着长相与镇上的人没多大区别。 郝妹虚掩上大门,站在大门的踏步上,朝蒲包老太家门喊了一嗓子,让她去照看一下她家小芬。每次出门,只要把女儿单独留在家里,她都这样。郝妹在蒲包老太一连串殷勤的应诺声中,提个小菜篮,走出蚌壳弄,直奔大桥头去了。 第13节:出 世(12) 桐镇的清晨,除了设早市的舭定街大桥头,大约就算沿这街这桥的这条河忙碌了,载着瓜果、蔬菜、鱼虾的小船来往如梭,显得特别闹热,有些菜船就将缆绳系在驳岸肚裆处的铁环上,有的则直接将缆绳挽个扣,套在驳岸的拴马桩上,在河里与驳岸上的主fùjiāo易。 平日里,买小菜是郝妹最惬意的时刻,她把这个看作是一个镇上人的标志之一。但今儿,她觉得胸口有点堵,仔细想想,这与女儿那个黑龙潭的梦有关。怎么会呢,一个人怎么可以梦见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呢?! 周围有点乱哄哄的。在路上,买菜的男人女人绷紧着面孔短促地jiāo谈两句,便匆匆忙忙地向通太桥那儿走去。郝妹拦下一张熟面孔,问道:“说啥呢,出啥事了?” 那张熟面孔两片薄嘴唇皮上下翻飞道:“喏,潭子河里死个人,也不知是男是女,哪儿的人,大清老早就被下河桥口淘米的张老太发现,她一见河里伸出只手……” 郝妹直觉头皮一麻,脑袋里轰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张熟面孔走出去很远,还回头不住地向立在原地呆若木鸡的郝妹张望。 桐镇的镇北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叫蠡湖,相传吴越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在此隐居过很多很多年。蠡湖是个荒湖,湖岸上只有一间孤零零的颓败的茅草棚,只有采菱摘莲蓬头的季节,才有些人气儿。但湖滩四周不时地可以看到零零碎碎地堆着一些碎砖破瓦。 阿德凹肚挺胸,脖子上戴着那枚黑白麒麟玉佩,迈着自以为非常得体的步子,向一堆碎砖破瓦走去。那玉佩随着他的脚步,轻轻地叩击着他的胸骨,似乎告诉他,他戴着那玉佩呢。这玉佩是娘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从走门串户收玉又卖玉的王瞎子那儿买的。王瞎子不是两眼全瞎,是独眼龙,做玉生意有好多好多年了。这枚黑白麒麟玉佩买下后,一直戴在阿德脖子上,除了汰浴,几乎从不离身。因为戴的时间长了,阿德有时会忘了自己戴玉佩的事。 阿德大头瘦身,圆脸圆眼,眼中什么时候都透出一股子疑惑。他不停地扬起两条有些高低的眉毛,疑疑惑惑地看一眼隔湖那间从来没有看见有人住过的茅草棚,他心想,要是夏天,他肯在那儿过夜的。他打算呆一会儿领他的小哥们到那儿转转。 阿德弯腰开始在那堆碎砖破瓦里选削水片的瓦片时,又偷偷摸摸地向那个红衣女孩瞅了一眼。她是蚌壳弄的,但她远离着蚌壳弄的人,和另一个女孩站在一边。 红衣女孩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湖面,时断时续地将手中各色野花抛入湖中。另一个女孩,用青竹条捞着湖中的水草。那些被她捞起来的好似龙须菊的水草吸附着零零星星的白壳小螺蛳,乱乱地堆成小堆,水草草叶迅速脱水,皱缩着很难看地堆在河滩上。 阿德认识这个文静似水的红衣女孩。他和她家虽则隔开好几条街弄,可偶尔也会打个照面,不过却从未说过一句话。每次都是她走出很远,他才折身赶过去几步,细细地看那个红晃晃的背影消失。 镇上的小孩结帮大都以住地划块,有时互不相识的两帮,为点屁事火拼前,报上名头时,全是我是什么街或者什么弄的谁谁谁。这蚌壳弄的同他们藕河街的刚才相互一通报,便一声不吭地开始削水片比赛。这种较劲全是秘而不宣的,有关这一点,阿德是清清楚楚的。阿德还清楚那个长得又壮又黑的男孩,是蚌壳弄的头儿。不用搭脉,一望便知。 哈松在蚌壳弄的那拨人一片唧唧喳喳声中,奋力将一块瓦片削了出去,瓦片在水面上嗖嗖嗖地带出一圈又一圈水花。 “五个!”蚌壳弄的人齐声喊道。 阿德选出了两片特别上手的瓦片,二话没有,歪头展臂,一抖腕。只见那瓦片劈劈劈激起一连串大大小小数不过来的水花,然后前摇后晃,稍息片刻,悠悠沉入水中。 哈松在藕河街的人的欢呼声中,向阿德翻了一次白眼,又翻了一次白眼。但阿德完全无所谓,让人没劲的是削完水片,他向那个红衣女孩丢了一眼,发现她看都没有向这儿看过。 蚌壳弄的那个叫泉福的胖墩,立即挺身而出,削出一片。 “一、二、三,触!”蚌壳弄的人很是泄气。 长得尖嘴猴腮的阿钟挺起他高高的鸡胸,咬牙切齿,喷出一口大气,也削出一片。 “一、二、三、四、五、六”藕河街的人像唱票似地唱道。 “触!”哈松低声骂道。 比赛结果,藕河街遥遥领先。他们的瓦片,削得比蚌壳弄的圈多不说,还比他们远,而且还密。这自然惹得蚌壳弄的人很是不满。 削水片比赛,不欢而散。他们自动分成两拨,分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第14节:出 世(13) 阿钟远离众人,在湖滩上溜达着。他突然沙哑着嗓子叫了起来:“金山,快点来呢,一条死蛇哎!” 阿钟是藕河街有名的贼眼,没有他发现不了的物事。 那个叫金山的同样也长得瘦骨嶙峋的,他爹开了一爿米行,不像阿钟家顿顿素小菜,但用金山娘的话说,ròu呀鱼呀尽多尽少都倒得进去的,但他就是只长骨头不长ròu。 一听阿钟喊,金山撩起汗褂擦着脸上的汗,露着半扇琵琶肋骨,颠颠地奔过来了。 隔开一段距离的两拨人,蜂拥而至,又迅速汇成一股。 死蛇,如一大捆草绳,隐在一片浆板草下。乌青色的蛇身粗如锹把,散散乱乱,七扭八歪,与水草融为一色。但有蜂窝状图案的蛇腹,却是一片rǔ黄色,新新鲜鲜,煞是抢眼。 “泉……”蚌壳弄的哈松推推一边的泉福,但突然掩口噤声。 “到你屋里去困觉,你……你想害人呵!”金山忽然醒悟过来了,哭声哭腔地向发现死蛇的阿钟扑去。 “不是有意的呀,又不是有意的!”自知闯祸的阿钟双手护头,任凭金山劈头盖脸打上来。 “没完了吗?”阿德见金山又下脚踢人,上前拖开阿钟不满地说。 “今夜里,要有一点点事,就找他算账!”红衣女孩身边的小姑娘为金山抱不平。 大家都知道,看见蛇,尤其是死蛇,不能说人名,否则必有祸事上身。夜里,死蛇找上门来的事,又不是没听说过。阿钟号哭着离群而去。一个小小孩独自一人翘着屁股,在乱砖堆里翻寻什么。哭着跑过来的阿钟飞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小小孩一个狗吃屎,一脸泥爬起来,扎着两只脏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路“姆妈来呀,姆妈来呀”,跟在同样哭天抹泪的阿钟后面离开湖岸。 死蛇随着水草起伏不定。 阿德见独自站在一边的红衣女孩眼神忧郁,脸色发白,他心里很不好受。 “叫绰号行不?”有人问。 “那也不行!”哈松权威地说。 “白皮头,这蛇咋死的?”泉福不无得意地问哈松。 “矮佬佬,你说说看!”哈松也很得意地向一个矮小的男孩投去一眼,嗓门高高地说。 夕阳,铜锣似的,又大又圆,彤红彤红落在湖对岸。红衣女孩一声不出,兀自面湖而立。 晚霞打在红衣女孩的前胸后背,她全身笼罩在一片炫目的红光之中。 阿德听着他们怪腔怪调地胡乱称呼,觉得真他妈的滑稽,也很恶心。又不是你们弄杀的,怕个屁! “我叫卞德青,住藕河街四十七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阿德脑子一热就这么说了。 “你傻了哇,你傻了哇!”住阿德对门的玲玲凶悍地摇着他的臂膀。 霎时,藕河街、蚌壳弄的人,眼里满是哀怜地看着阿德。在死蛇跟前说出人名,本来就是一劫,那死蛇会在月黑风高中喊着听来的人名,四处游走,满世界找人,但若是无人应答,死蛇只是无的放矢,它不知你住哪,还不能把你咋的。这个阿德居然直接报出名字地址,那么,死路一条! 阿德眼尾扫一眼红衣女孩。她一直看着死蛇,一脸凄恻,似乎并未留意他的壮举。 说话间,走来一个粗壮的中年农夫,隔老远就喊:“哎,你们看啥,死蛇一条,对吧!” 红衣女孩突然杏目圆睁,凛然地看着中年农夫。 “干吗,这么看人,寒丝丝的!”中年农夫对红衣女孩道。 红衣女孩垂下眼睛,向边上走出几步。她的眼里是一片跃动着的火焰。 “你咋知道一条死蛇?”自知有些冒失的阿德心里有几分毛扎扎地问。 “我咋能不知道是一条死蛇!是我夜里打杀,今早出街带上想卖掉。都讲死蛇卖不掉,街上没人吃死蛇,全要活杀。就甩在这,回去顺便来看看,还在不!” “死蛇卖不掉,那打杀它做啥?”玲玲恼火地说。 “又不知卖不掉的,再说这是蛇呀!”中年农夫哈哈一笑。 “蛇咋了,总归也是一条命呵!”阿德有点火了,他愤然道。 “嘿,傻逼,明早会!”中年农夫看看蛇,拍拍阿德的脑瓜走了。 “谁同你明早会!”阿德犟犟脑袋,盯着农夫走开。 “可以剥皮,卖给yào材店,咱们!”哈松喜形于色地说道。 “卖给大桥头那家做胡琴的店,还要值钱!”金山手舞足蹈地说。 “我说,谁他妈的要剥皮,我就把他们全家人的名字都在这儿说出来!”阿德宣布道。蛇死都死了,还要剥皮,这令他很是反感。 “你倒说说看!”哈松那张长脸拉得更长了,他面目yīn沉地说。 蚌壳弄的泉福因从未与藕河街的人jiāo过手而兴奋异常,他马上摩拳擦掌。 “你倒剥剥看!”阿德扯下衬衫扔在湖滩上。 第15节:出 世(14) 红衣女孩怏怏地走上湖岸,独自向远处走去。 “别价,别价,兄弟,又不是真的噢!”金山亲热地拍拍哈松宽肩,又捡起衬衫塞到阿德手里。 哈松凶巴巴地盯着阿德,踌躇了一会儿,见红衣女孩走了,向蚌壳弄的人挥挥臂道:“走!” 阿德扭着脸亮亮地咳嗽几声,在哈松他们身后,大声拍击几下巴掌,以表明他并不示弱。他捡起那小姑娘的竹竿,将死蛇往连片的浆板草下推去。 蛇身往水下一拽,蛇首倏地探出水面,黑洞洞地看阿德一眼,又忽地沉落下去。 阿德顿时觉得身上的汗毛痱子五百一千地扎了起来,他捞一大把水草用力向死蛇掷去,湿重的水草带着一团yīn影缓缓而下。 桐镇镇南小街两旁,零零落落站几个卖蛇人,他们脚下的网袋里有一袋袋纠结成团的草蛇。卖蛇人或将手里昂首吐舌的蛇向路人一撩一撩的,或拎着蛇尾不住地抖擞着,大声叫卖。阿德仿佛听见那些蛇浑身骨节咔咔响,被抖至一处。蛇一次又一次无力地垂下蛇身,如根根草绳布带。卖蛇者脚下几乎都有一堆被斩下的蛇头蛇尾与脊骨蛇皮。 蚌壳弄哈松他们正在看杀蛇,红衣女孩独自站在另一蛇贩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条色彩斑斓的花蛇被钉上树干,花蛇死命地蜷曲着身尾。 蛇贩紧拽尾梢捋直,嘶的一声环蛇颈剥下蛇皮。 洁白如雪的蛇身慢吞吞地渗出星星点点血珠,血珠晶莹剔透,自小而大,渐渐地染红颤颤的蛇身。蛇皮剥至蛇腹,里头肠肠肚肚自行从腔内流出,黏黏糊糊顺树干滑下,树根下一堆狼藉。 阿德识得这蛇贩,他早年是一石匠,嗨唷嗨唷地抬石,叮叮当当地凿石筑路造桥修驳岸。他叫高申,终日价脏兮兮的,镇上人唤他为邋遢高申。邋遢高申嗜酒如命,手头紧时卖掉身上一些血,然后将钱掼在柜台上对卖酒的红鼻头阿三喊一声:“半斤洋河,一盘套肠,两只脚爪。”也不知什么时候,这高申贩杀起蛇来了。 高申脸上挂满笑,他从地下内脏中翻摘出蛇胆问买者:“阿要带回去泡酒?” 买者是个中年fù人,一脸湿疹。她摇摇头道:“煲汤,祛祛湿气!” 高申当即用手吊起蛇胆,仰首张嘴,将蛇胆落入口中,两眼一闭咽下。 那条被剥皮破肚的蛇,血ròu模糊的蛇身不住地蜷缩抽打着树干,被铁钉钉住的蛇头口内的三叉舌疯狂地抽动着,但那对黑玉般的眼睛却仍然湿润地看着头顶上那方影影绰绰的瓦蓝色的天空。 阿德看见红衣女孩一颗泪珠夺眶而出,无声无息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不觉一阵刺痛。 红衣女孩掉头而去。 “走吧呵,快走吧呵!”玲玲摇摇咧个大嘴看得津津有味的金山,催道。 郝妹将厨房收拾停当,开着大门,坐在天井里纳鞋底。堂屋中的一盏油灯,火头半明半暗,飘飘忽忽。根发今夜睡店里不回来,店里的伙计外出收账去了。 女儿今个一回家又是目光入定,一句话也没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吃了几口饭,她上楼睡了。女儿一睡,郝妹眉毛紧锁坐在堂屋里,又开始忙着为男人做鞋子。男人到山里收购山货,走山路,费鞋得很。她不时停下手里的活,抬起挂着几许愁容的眼睛,向楼上看看,发一会儿愣,再忙活一会儿,再瞅瞅楼上,出一会儿神。 高深的小巷静寂无声。天已慢慢凉了,在巷内乘凉的人也越来越少。斜对面的蒲包老太“嘘”的一声往外泼出一盆脏水。水顺着巷壁脚下的沟槽如长蛇游走,潺然有声地淌入yīn沟。 郝妹刚嫁过来,为蒲包老太这“嘘”的一声,问过一问的。蒲包老太说,夜里角角落落总有什么东西路过或者干脆就在那立着,你吓着人家,不要寻事的啊?郝妹深以为意,所以她特别忌讳根发,夜店打烊后,随便找一暗处,溜边掏出物件方便行事。你淋人家一身,人家能干吗? 蒲包老太拎着滴水的脚盆,在门口木然地站立片刻,yù转身关门睡觉。突然,她眼前红光一闪,似见一领红绸从汝家高高的楼窗里飘拂而下。她摇摇头,睁大眼睛再一看,又啥都没了。 “小芬她娘,小芬她娘!楼上阿有啥东西落下来呀?”蒲包老太脑后的发髻散散地动个不停。 “不会有啥东西落下来的,又不在那晒什么东西!忙一天,还不洗洗睡呵?”郝妹走出门来,看看天看看地答道。 “噢!”蒲包老太甩甩脚盆里的水,哀怜地看着眼睛一张开,就忙个不停的郝妹说,“根发今夜睡店里,你也快点睡吧,活是做不完的,只会越做越多。” “唉。”郝妹很领情地应一声,轻轻叹了口气,准备退回门里。在这当儿,她又情不自禁地朝没入暗中的原来的烂阿七家看了一眼去。那个烂阿七自那次被他娘抽了几个大嘴巴,竟不知去了哪里,没有一点音信。没过两年,烂阿七一家也从蚌壳弄里搬了出去。想起烂阿七,郝妹多少有些内疚,要不是她去叫烂阿七娘,烂阿七便不至于吃巴掌,烂阿七不吃巴掌,他也不会就此出走。 第16节:出 世(15) “小芬娘,这两年你变了!”蒲包老太忽然将盆放到一边,用一副打算开谈的口吻道。 郝妹不由得一个激灵,她吃惊地问:“没呗,该咋的还是咋的,变啥了?” “嘿,像个皱头寿星,眉头打结,还没呗!”蒲包老太又道,“我总觉着你为小芬不开心,小芬也像煞不开心,你们娘俩到底为啥呀?你倒说说看,我这个老阿太,阿能给你解脱点!” 郝妹慌忙否认道:“没有,小芬人好好的,我有啥不开心,没有!” “没有就好!人不管碰上啥,想开点!”蒲包老太扫兴地拎起脚盆,告辞了,“明朝会!” 蒲包老太咿呀一声将门关上,又扑通一声闩上木栓。她在门后嘀咕道:“哼,不开心就不开心,啥没有!我这双眼睛啥看不来,瞒得过我?” 郝妹听见蒲包老太这么说,愣了半晌,才退进大门。坐那琢磨了一会儿蒲包老太在门后的那句话,又纳了会儿鞋底,直到有了几分倦意,才叹一声,将针头线脑和鞋底收拾到小藤筐中。然后,捻亮油灯,提灯上楼。 上楼时,郝妹特意将木扶梯板踏出很大声响。自从有一日接近月芬房门口,她又听见房梁上一阵声响由近而远,夜里她一人上楼时就这样了。那日当夜,她挑灯四处察看,未见异样。但次日,爬高上低,终见屋梁有一道极明显的大蛇游走的擦痕,直唬得她魂飞魄散。 根发听她絮絮叨叨说半日,始终未置一词。最后这个连响屁都没有放过的男人就对她咕哝了一句:“家蛇呀,又不要紧的!”看来,这只老猢狲早就知道这家里有蛇来的,居然从未向她吱过一声,这令郝妹非常恼怒。 不论家蛇野蛇,一想到家中房梁上有时会盘一条大蛇,她的头发就会竖起来,即使想到梁上那大蛇纠缠游走的痕迹,她也会心有余悸并有几分恶心。 这事也成了她的一块心病,那蛇虽然确无伤害女儿之意,但她却始终恨之入骨。一个女孩家的,夜里会有大蛇与她做伴,一旦传出去,这一家人可怎么做人呵!触,先是些稀奇古怪骇人听闻的梦,梦的结果,事后竟然可以得到验证!这令郝妹毛骨悚然。女儿梦见黑龙潭的事,郝妹曾日思夜想,终究找到了好几种解释法。或许她不知人事之前,爹娘在她面前说起过,被她听去,记下了。也许,她是在街上听什么人说过,或者干脆是从什么图片画张上看到过其他的潭子,不论是黑龙潭白龙潭,世上的潭水大抵如此,这在女儿的想象力范围之内。但潭子河里伸出只手的梦,郝妹想得头昏,也想不穿。 从那以后,郝妹下了禁令,不许女儿再讲梦,她不要听这样的梦呀!讲就打!传出去要被人当作怪物的,人家要忌的呀,将来没有一个男人敢要她的。可有一天,她的小芬忘了这个禁令,大清早就对她讲她又梦见黑龙潭了。女儿一讲到那潭那河的边上全是一堆一堆的死人骨头时,郝妹咆哮着,抡起手来,上去就是正反俩耳光,然后乱拳捶下,直打得女儿魂飞魄散。女儿长这么大,郝妹从没出手打过她。 看着被突如其来一顿dú打唬得眼睛发直,嘴里鼻子里出血,哭都不会哭了的女儿,郝妹觉得自己的神智都快迷乱了,小豹子和他爹说过黑龙潭那儿尸骸遍地的哟! 从此,女儿再也不说做梦的事,一个字都不说。但女儿虽则再不言梦,可是,有时,一大早,打女儿的眼神中一看,她就知道她的女儿又做过那些叫她发疯的梦了,她真恨不得哭天!这么多年来,那些个事,她没敢同蒲包老太聊过,也没告诉过根发,只是一个人闷在心里。郝妹觉得她快闷出病来了。 而现在又冒出来一条大蛇,郝妹真正觉得自己命苦透苦透了。有时,实在熬不住了,她会不顾一切地独自回到小连庄,摸到爹娘的坟上大哭一场。 爹娘在女儿刚刚五岁时,竟在两天之内,相继过世。那会儿,根发正好又进山了,郝妹死也不肯女儿再沾那个黑龙潭的边,就将她托付给了蒲包老太,独自回去奔的丧。临走前,女儿死死地拽住她的手,哭天喊地叫着外婆,要与她同去小连庄,被她死活掰掉手,推开,锁死在门里。蒲包老太说,她走了几天,她的小芬就哭了几天,喉咙都哭哑了。 她很清楚,自那以后,她和女儿之间垂下了一道厚重的无法穿透的帷幕。向隅而坐的女儿,有时怯怯地偷偷摸摸向她看过来的那种眼神,令她心寒心碎。 郝妹狠狠地叹了口气,向楼上走去,但一踏上楼板,只见上面房梁有一道暗光,稍纵即逝。郝妹一身冷汗,立在楼梯口头晕目眩,差点栽下楼去。她扶着廊柱,告嘱自个儿一定得想个办法出来,否则这个日子是没法过了。郝妹歇息很久,才迟疑不决地走向女儿房间。 ←虹←桥书←吧←WWW.HQDOOR.COM 第17节:学 堂(1) 第二章 学 堂 天黑透后,阿德取下葫芦状的玻璃罩,燃着洋油灯。楼板四壁都是他膨胀的黑影,他喜欢自己这样,高高大大的。 爹娘又到老山泉茶馆店去吃茶听书了,他们领阿德去过几次。书一开场,他常常溜出茶座大堂,到后花园去玩。那儿有一座花木零落的山丘,山丘脚下有一池经年不绝的山泉。因而这茶馆店也被桐镇人简称作老山泉。 因为爹娘同老山泉茶馆店的老茶房振兴伯很热络的缘故,爹娘可以自带茶叶,只付个水钱。他们的目的在水而不在茶。爹说,用老山泉的水冲茶,一般绿茶也能吃出极品茶的滋味来,而茶室说书的人又非头牌名角而不请,所以这对嗜茶如命,听书成瘾的爹来说,在此吃茶听书为人生一大快事。 今儿,阿德问过了,又是《楼堂相会》,他不去。说书的人说说还行,一弹一唱他就急。在书场,一见男的取弦子,女的动琵琶,他的头就大了。 阿德从布包里拿出一支铅笔和本子,把国小的课本摊在饭桌的一边。课本是娘借来的,娘说先温温,这样秋天学堂开学,chā进去才能跟上。 桐镇第一国立小学堂,老早是一座教堂,那种带阁楼的尖顶房子,红瓦红砖,圆形的窗户,高高的石阶,阿德非常喜欢。 这座教堂的洋和尚在闹长毛那会儿,被长毛吊在大门上活活烧杀了,从那以后,教堂就废了。前几年,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座教堂被改作学堂。阿德一直想上这座洋学堂,但爹却让他上了私塾,爹说教私塾的曲老先生有一肚子的学问,调教出来的学生都很有出息。 可前不久曲老先生被女儿接到北平去安享晚年了,虽说有人接替曲老先生,但接替的那位老先生,年轻时有一次酒醉糊涂后睡到过自己家里女佣人的床上,所以私塾,爹死活不让去了。阿德不喜欢曲老先生嘴里、手上及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股子yīn气很重的老人味。阿德不喜欢他的味,但喜欢他这个人,他不知什么地方有点像外公。 曲老先生摇头晃脑地吟诵“庭下如积水空明……”一类的诗文,那种洋洋自得的样子,似乎在诵读他自己的诗作一样。上海明石斋古文书社,出过曲老先生一本厚厚的古体诗选。阿德翻过一翻,不喜欢。他喜欢上口的东西。 突然,阿德发现自己的铅笔是红的,橡皮也是。仔细瞧瞧想想,家里很多东西都是红的,或者是带点红的:饭桌是红的,手边那把折扇是红的;那把靠在后门口的竹椅成年累月被汗水浸润,差不多也是红色;摞在灶头上的几只碗是红的,chā在筷筒里的筷子是红的。他为自己这样的发现而高兴。虽然,今天同红衣女孩没说一句话,但是和她这样近的距离,这样长的时间在一起,他很愉快。 阿德取出了那本页面卷边的《白蛇传》小画书,又将国小的课本拖过来一点,万一爹娘闯进来,好立马盖上。这本《白蛇传》是曲老先生临走之前送他做个纪念的。他当场就翻过一翻的,这会儿闲得发慌,他又找出来,决定再看上一看。 凑近洋油灯慢慢地翻看,《白蛇传》的情节虽则烂熟烂熟,但这并不妨碍他照旧看得有滋有味。但看到白娘子喝下那杯雄黄酒,后面两页,他赶紧翻过去。他不愿意这么俊美的白娘子显出原形,变成一条大蛇。虽说与黑蛇、灰蛇或者是花蛇相比,白蛇,让人容易接受些,但那终归是条蛇,而且还是条大蛇。那种大蛇,总是使他有点惊骇,有点恶心。从前看《白蛇传》的时候,他想要是不让白娘子满满当当滚一床,变成条大白蛇就好了,蛇就蛇吧,就是别显原形! 不过他也有点同情老法海,老法海又不知道白娘子真心喜欢许仙的!再说,要不是老法海,白娘子就永生永世是条蛇了呀。可是水漫金山,阿德还是愿意,真个来劲! 这时,后门吱吱呀呀慢慢悠悠地开了,一点一点地开了。一股穿堂风扑进来,饭桌上的课本和本子哗啦啦乱响一气。门口空空dàngdàng,漆黑一团。油灯一闪一闪,满墙的黑影翩翩起舞。 阿德头发立了起来,他像烫着了似的,飞速扔下《白蛇传》,脑子里立时想到湖里的那条死蛇。这会儿那风在屋里乱窜开了,连灯都要被吹熄了。他一手迅速地揿着胸口那枚黑白麒麟玉佩,娘说玉会遇难呈祥。阿德硬着头皮,别着脸,颤颤地离座去关门。 爹他们晚上回来,一向走朝街大门。后门是条弄堂,只通阿德一家。从后门拐过去的那半条弄口被砌死了。那半弄比外面的弄堂要窄小,里头有几棵楝树,娘贴墙根在那儿种了一溜丝瓜。那黄黄绿绿的丝瓜叶攀满了大半面墙,将阿德房间对面那间杂物间的窗子遮得严严实实。 “门一关上,什么东西都要关在外头的。”娘说,“你以为什么东西想进就可以进来?有门槛公公守住呢,除非是你自己带进来的!” 第18节:学 堂(2) 逢个什么节,请先人时,娘总是先烧点纸,敬敬门槛公公,行个方便。想到这,阿德正脸往外览一眼。 喔……一团人的红光如绸带,在弄堂的青石板上滚来滚去,舞出的一道道光刺痛了阿德的眼睛。他魂飞九天,死命推门,闩门落栓,然后飞逃上楼,关上所有的窗。这还不行,又点亮了每个房间的灯盏和能找到的蜡烛。 家里头立时闷闷的,空气沉重迫人。阿德撩起床上帐子,让帐后墙上那幅墨画的外公头像露出来。 那墨线极为单纯,寥寥数笔便勾勒成像。老外公像个道士似的在泛黄的墙上肃然地看着阿德。那是一个游方僧人所作,是外公的老友,喝多了提起笔在好几处墙上乱涂乱画。不知怎么,就这幅头像留到现在。 阿德不到一岁的时候,外公被大湖强盗绑了票。娘卖光了外公所有的产业,才赎出外公,但外公不出三天就含恨撒手西归。爹和娘便抱着阿德雇艘船,从千佛镇搬到桐镇来了。这幢两楼两底的旧宅是外公留给娘唯一的遗产,这本来是小外婆住的地方,外公没有舍得卖掉。大小外婆都死在了外公的前头,她们只有娘这么一个女儿。 娘说,老外公有钱那会儿,千佛镇的灵山寺和三清观一旦收了无名死尸,派人来说一声,老外公总要捐一口棺材钱的。镇上的鳏寡孤独亡故,无人料理,他也捐。娘说这是积yīn德,可以福及子孙的。 看着老外公与自己同在,阿德心里好过些,但心跳脉搏仍如奔马。他缩在外公头像下,侧耳细听街上动静。老山泉茶馆店的书场一散,街上就像江潮由远至近,先是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然后是一街杂沓的脚步声和嗡嗡的说话声。大流之后,又是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地,一切又归于沉寂。 阿德迷迷糊糊听到那种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一个激灵,腾腾腾地奔下楼去。他打开前门的门缝等待爹娘归来。 黑沉沉的大队人马轰然开来,他们手提灯笼或燃油的风灯,街面上满是散散淡淡的光亮和长长短短的人影。听书的人携着一股热浪呼啸而过。阿德终于听到爹咳嗽一声问娘:“这小赤佬把灯都点着了干啥?”然后是丁零当啷的钥匙声。 阿德猛地拉开门,大叫一声就哭开了。 “阿德阿德,咋了咋了?”黑糊糊的爹娘紧跑几步奔过来。 “哭成这样做啥?”一对老夫妻用一盏玻璃罩方灯在阿德面前晃一晃,相互询问道。 “你们……怎么……才回来呀?”阿德涕泪滂沱地哭道。 “咦,不是你自己要留在家里的吗,怪谁?”爹很扫兴地说道。 “今儿个是怎么啦?”娘在暗中塞包瓜子在儿子手里。 “弄堂里……弄堂里……”阿德泣不成声。 “神经病!”娘戳戳阿德的额头,然后打开后门,对爹说道,“出去看看,弄堂里咋啦。” “喔哟!”爹举油灯一出门,就一声惊叫。他腾出脚,用灯向下照一照。门口的青石板上赫然僵卧着一条硕大无朋的蜈蚣。 那条大蜈蚣浑身呈赤黑色,头部色泽更为沉着,锃光瓦亮。身上节环与门齿大张,两根触须仍威风凛凛地在晚风中擎着。但如大闸蟹似的一对凸眼却yīnyīn地耷拉下来。 “死脱了!”娘护着身边的阿德说。 阿德心一提,急急藏在娘身后,探出头一看,确实如娘说的,那蜈蚣死了。 弄堂边上有两块暗红的石头,石下的湿泥地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孔和一蓬蓬墨绿的小草。 “出世到现在也没见过偌大的蜈蚣呵!”爹像平时对阿德光火那样拎圆眼睛惊叹道,“这条蜈蚣定是从这两块石头里爬出来的,触,啥辰光搬脱!”爹骂了一声,走过去奋力地踢了踢石头,石头来回一晃,翻倒在一侧。 爹突然又“喔哟”了一声,将灯向地下移近些。阿德壮胆向前一看,石与墙之间的草丛里居然有一窝被粉碎的蛇蛋,汤汤水水地流了一地。 阿德倒抽一口冷气,僵在那儿,他很久没有留心过那儿了。他见过自家的弄堂里有蛇,一条大赤链蛇,但那是去年的事了。 “快点弄走!”娘拖阿德回屋。 爹动了动石头,拍拍手上的泥灰,进屋取了火筷子夹起了那条如蛇样的蜈蚣,反身却向屋里走来。蜈蚣一颤一颤地蠕动着,像复活了似的,阿德见状长声惊叫起来。 “昏掉了,拎进来做啥,不赶紧甩到垃圾箱里,还拎进来!”娘怒斥道。 “人家走前门不行呵,非得走弄堂!”爹呵呵地又折回去,慢步摇出弄堂,一路上还嘀咕,“这样大的蜈蚣,这样大!怎么死这儿了?” “啥呀?喔哟哟,大蜈蚣!咳咳,咬一口,dú煞人,啧啧啧!”玲玲他爹闻声开门出来一看,突出一对凹眼,一惊一乍地喊起来。 第19节:学 堂(3) “刚死的,要不要杀杀,放在砂锅炖炖,吃酒?”爹打着哈哈,向垃圾箱方向走去。 “吃你个头!”娘一反常态,轻柔地用面巾给阿德洗脸。平时,娘总把阿德的脸擦得生疼生疼的。 娘判断有人偷偷摸摸到弄堂来捉蟋蟀,钻天打洞的。想翻开石头,结果弄碎了蛇蛋,又杀死这条被惊动的大头蜈蚣。至于阿德说的红绸带,那是扯淡! “从今往后,再不能把阿德一人放在家了。”娘睡下后低声地对爹说。 蚊帐后的外公一脸正色地看着阿德吃瓜子。阿德连壳带仁地将那包瓜子乱七八糟嚼嚼,全咽下去了。 “哼,谁要再想把我一个人留下来看门,我就……就逃走!”阿德喉咙毛哈哈地对自己说,然后清清嗓子睡了过去。 藕河街,街路边,一条清凌凌的河中布满田田的荷叶。七八月间,只要人肯下水,便能从河泥踩出一段段白白胖胖的莲藕来,所以叫藕河街;蚌壳弄两头窄,中间宽,弄堂弯弯呈蚌形;老山泉,有一潭泉,宝塔街,也没啥说的,那街的尽头临河有塔。但桐镇很多街巷的地名,有时令阿德颇费思量。同样窄小的街,一码色的石板路,曲里拐弯的小巷,但这儿竟叫什么他娘的花山头。 阿德抠下巷壁一块灰白的墙皮,砸在对过的墙脚下,然后又将弹到脚下这块墙皮用脚碾得粉碎。 “这儿为啥叫花山头,为啥?谁说得出,我输一只大饼,咸的!”阿德问金山、阿钟,他没问扯着他后襟的玲铃。他知道玲玲喜欢自己,但他越来越不喜欢这个玲玲,尤其是看到她头皮上有几只头虱爬过之后就更不喜欢她了。但这个玲玲只要一听到他家门有啥动静,连开门关门都要从对面探头一看。阿德无论去哪儿,她都会屁颠屁颠跟上来。 “我!”阿钟高高地举起手来说,“不过,我欢喜甜大饼的。” 大饼店里的咸大饼,三个铜板,而甜的,五个铜板。 “我也是!”玲玲仰起脸来笑道。 “你倒是说呀,说都没说,就‘我欢喜甜大饼的’!”金山不屑地扫阿钟一眼。 “这儿……老老早早就叫花山头,大约我爹娘都没养出来的时候,这儿有山,一座小土山,开满花呵什么的。”阿钟一本正经地说。 “放你老祖宗老老祖宗的屁,瞎讲!”金山转而对阿德说,“哈松他们那条弄堂为啥叫蚌壳弄,说得出来,葱油饼、猪油年糕各一块。” “你有个屁铜钱!葱油饼、猪油年糕归你自己吧,袋里连粒糖都摸不出来的货色,还猪油年糕、葱油饼哩!”阿钟边说边走离金山,在阿德一侧说道。 阿德知道蚌壳弄为啥叫蚌壳弄,但就像阿钟说的,金山连买粒粽子糖的铜钱都没得。他无意于吃那样一个空心汤团。不过,一听金山说到蚌壳弄,阿德心还是忍不住一跳,他一想就想到那个红衣女孩。在蠡湖边见过不久,阿德几回像急行军似地走完整条蚌壳弄。可是未能再见到她,也没闹清她在弄内什么地方住。最后一次却碰到哈松,哈松打着呼哨叫人,然后双眼如蜇,盯死他走完整条蚌壳弄。他心虚极了,敲小鼓似的。从此,他再也没有涉足这条弄堂半步。 阿德但见金山向阿钟扬起手,忙用肘关节抵住金山软肋,大声说出蚌壳弄得名的道理。 阿德特别看不上金山,阿钟哪句话一触犯他,他就直接动手,因为阿钟打不过他。欺软怕硬的东西!阿德向金山直直地伸出手,抖一抖大声说道:“葱油饼、猪油年糕各一块,来!” 金山看看阿德的眼睛,口气软软地说:“好好好,我先欠欠,过三日,如何?” 一看金山服服帖帖,阿德也就算了。而玲玲却嚯嚯霍地大笑不止,笑得金山脸色大变,但也只得怒目而视。动过一次手的,对玲玲。第二天,玲玲爹当胸一把拖着他,扳着自己的一根根手指对他比划着说,下次再这样,手节骨就这样啪啪啪地一根根扳断。金山当下魂飞魄散,从此再不敢惹玲玲了。 再过几天就开学报名,娘再三关照阿德,今儿不许出门,收收心。但他不顾一切地溜出来,约齐金山、阿钟出来转转,因为这是最后的疯狂。 阿德同金山、阿钟讲了他家弄堂里红绸翻舞的事。阿钟战战兢兢地接着说,他很早以前听人说有一个打夜工的人,半夜三更路过望夫塔,猛一抬头,看见过阿德说的这样的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阿钟确切地告诉阿德和金山,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的时辰是:夜里一点三刻。 金山鄙视地盯着阿钟骂道:“放你老祖宗老老祖宗的屁,全是瞎讲!夜里一点三刻,啥人当场看过钟的?一天到夜都是这一套,人家问问去茅山有多远,还都给人家精确到小数点以后多少位,全是放狗屁!” 第20节:学 堂(4) 阿钟眨眨眼睛,开始反击,“喏,你自己喏……” “好了好了,碰在一起就拌嘴舌,没劲!”阿德止住了阿钟。 “咱们去爬宝塔吧?”阿德提议道。他今朝死活都想去看看那座桐镇人称作望夫塔的宝塔,从前爹娘领他爬过几回,但这回味道变了,天爷呵,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 “冲呵!”阿钟自个儿一马当先地向前奔去。金山也“嗷”的一声,欢势地跟了上去。阿德、玲玲嗷嗷直叫,随后一路急追上去。 花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头当中有一块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圈低矮的大叶黄杨,圈内有几簇根须luǒ露的月季和落叶杂草鸡屎。黄杨树下有几只母鸡扎煞着羽毛,极舒坦地在自个儿刨出来的坑里打着滚,并随意地在边上东啄西啄。突然,空地尽头的拐弯角那儿传来几声大难临头的鸡鸣,树下的鸡,纷纷扬起脑袋,警觉地左右张望一番,但很快又放松下来,事不关己地继续泥浴。 阿德他们在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更比一声凄厉的鸡叫声中拐过房头。 在两幢楼之间有三大间平房,这三间平房只有中央一扇单开门,两边的窗户被一溜护窗板遮蔽。门口的台阶下有两人,一个满脸红疹子的瘦高男人坐在小马扎上,三十来岁的年纪,他那黧黑的脸上有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阿德觉得他的眼中透着一股子戾气。 瘦身男人膝头铺一方有斑驳的陈年血迹的旧帆布,双膝夹着一只半大的红公鸡,脚下摊开一个黄油布包,包的chā袋里刀剪钩勺,一应俱全。 那些银色的器械和红中带蓝的一撮撮鸡毛在晶晶发亮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公鸡满面通红,徒劳地在他膝间挣扎惊叫。站在瘦身男人一侧的则是鸡的主人,脸上隐约着几颗麻子。 瘦身男人姓冒,不知道是哪儿的人,阿德刚记事时他就住在这儿,是桐镇的一个兽医。阿德见过他给一个乡下大汉的病恹恹的老水牛灌yào,但更多的时候,他都在忙着劁掉那些猪牛鸡狗的卵蛋。除了牛,他也给其他牲口瞧病,但桐镇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叫他牛郎中。这人的门口常常牛哞猪叫,鸡飞狗跳,而且还留有一摊摊牛粪猪屎的湿渍,弄得臭气熏天。 阿德他们团团围住牛郎中和鸡主人,屏心息气地盯着牛郎中那双粗大但却极其灵巧的手,一个动作也不放过。阿德注意到牛郎中左手的那根小拇指,指关节像是断指再接,弯曲得很厉害。不过,这手依然灵巧活络,像织工绣娘的手。 有细微轻巧的脚步声靠近,阿德猛一抬头,看到那个红衣女孩独自向这儿走来,心里一阵狂喜。牛郎中也抬起眼来,冰冰地剜了他们一眼,但一见红衣女孩,他的眼睛蓦地一亮,手一抖。 红衣女孩向这儿看了一眼,她依然那样冷冰冰的。她显然知道他们在这看什么,便立在一个墙角边,踌躇不前,接着转身离去。阿德心里有几分着恼地垂下眼皮。 牛郎中仔细地看了红衣女孩的背影一眼,才低下头去,又忙乎开了。公鸡的腹背处已被拉开一个口子,口子被两片形如梭子、薄如利刃的竹片绷开。阿德的注意力又集中在牛郎中的手上。那双手小小心心地从中掏挖什么。 “这是干啥?”玲玲伸长脑袋、瞪大眼睛问阿德。 “阉鸡呢!”阿钟用衣袖擦擦拖挂下来的一丝鼻涕,饶有兴趣地说。 “为啥?”玲玲继续问道。 “阉鸡就是阉鸡,没什么为啥!”金山不耐烦了。 红公鸡双爪抖成一片,牛郎中的柳叶刀挑出了一粒嫩黄色的蛋仔似的东西,他顺手将这沾着血丝的颗粒,捻碎在膝头的帆布上。 在这一捻的瞬间,阿德的心,四处dàng了一dàng。这意味着这鸡再也长不出气冲冲的冠子,从此便灰不溜丢地混迹于一群对它爱搭不理的母鸡中,不再高视阔步,摆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就那么不男不女地活下去。 “为啥阉鸡,阿德哥哥?”平日里玲玲叫阿德,总是阿德长阿德短的,但一遇事,她就会冒出个阿德哥哥来。 阿德拨掉玲玲拉他衣袖的手,忍不住朝红衣女孩消失的街口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阉了,鸡就一门心思地长ròu了,留到过年肥肥的,自家杀来吃。”他听娘这样讲过,娘领他到这儿来阉过一只小公鸡。 “那阉了,为啥就光长ròu了呢?”玲玲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样子。 “为啥为啥,啥他娘的为啥,你只会一句为啥!”金山怒叱道,因为玲玲唠唠叨叨个没完,他错过了牛郎中取出鸡肾的最后一个环节。 “那我说‘为什么’,总行了吧!”玲玲气急败坏地叫道。 金山、玲玲怒目相对。 “去去去去,走开,少在这唣!”鸡的主人大力向他们甩甩手。因为是他的鸡,阿德他们的劲泄了,知趣地向后退一步。 第21节:学 堂(5) “阉了,就做不成坏事了,小妹妹。”牛郎中头也不抬地说道。他吱咕吱咕,像纳鞋底似地开始缝合鸡身的那个创口。 “喔哟喂!”鸡主人用力在地上跺脚,阿钟不留神踩了他一脚。他一把推开阿钟,阿钟趔趔趄趄地倒出去好几步。阿钟稳定脚跟,张嘴就唱:“麻子麻,偷枇杷,枇杷树上有条蛇,吓得麻子颠倒爬!” 金山定睛一看,鸡主果不其然脸上有几颗麻子,那几颗麻子正在由白转红。 金山呼地蹿到阿钟后面,在一个更安全的距离外,与阿钟异口同声地唱道:“麻子麻……” 鸡主扔下那只在地上垂头丧气叉开两腿的鸡,向金山、阿钟拔脚狂追。 阿德无趣地拖一把玲玲,他觉得扫兴极了,凶凶地说道:“走吧,宝塔今儿爬不成了!” 望夫塔虽与佛塔无涉,但也被几个和尚占了,他们将一个山坡上的大片古柏连带宝塔圈一墙,再筑一大雄宝殿和几间禅房,取了个“南禅寺”的寺名,便把这儿变成了所谓的佛门净地。这塔平日里不对人开放,即便他们溜进塔院,也只能望塔兴叹。早年阿钟的爹在那儿做过几天和尚,只有阿钟去死缠硬磨,才能打开塔门。塔院里还有一潭山泉,泉潭里种满了荷花,那水阿德喝过的,同老山泉茶馆店的泉水一样,有点甜。但阿钟还有金山这两个家伙,一准儿奔家去了,像所有遇到危险的小兽,直达自个儿的巢穴。 阿德回眸一看,牛郎中居然一脸凄恻地盯着刚才红衣女孩站过的那个墙角,那一双灵巧活络的手,此刻木僵僵地摊在膝间。看见阿德回头,牛郎中垂下眼睛,开始收拾家什。待那两个背影晃远了,牛郎中又抬起眼睛向那个红衣女孩站过的墙角看去,他的眼中突然透出一股冷酷决绝的神情,但他随即又凝视着脚下那只鸡,它已经踱起了方步,似乎对刚才的经历浑然不觉。 麻脸鸡主没追上那俩孩子,回转身来捉走了他的鸡。小街上,这会儿空无一人,冒辟尘手里攥着麻脸鸡主付给的几个铜子,依然坐在那发愣。 风过来,吹动了一地的鸡毛。 牛郎中冒辟尘收起摊在膝上的家什,穿过堂屋,直接进了他的西厢房。厢房内陈设异常简单,一张落了帐子的单人旧木床,加一桌一椅,两口白坯木箱,便是这屋的全部家什。 冒辟尘慢吞吞地洗过手脸,揭开罩在桌上的罩子。桌上赫然摆着一盘对半切开的牛卵子和一盘油浸豆。他取出酒壶,颓然坐在桌边,直接对着酒壶吃起酒来。吃着,吃着,一斤白干落肚,他血红的眼睛死盯着的那面墙皮剥落的墙上,渐渐地化出一个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女孩来。 那个小巧秀气的背影转过来,甜亮甜亮地喊一声:“冒大爹!” 冒大爹捧着一摞画稿,转过身来,笑眯眯地看着葱白似地立在一大堆男孩中的那个女孩,她是花妮。花妮是司空家七房十几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儿,活泼乖巧聪慧,人见人爱。她和这十几个堂兄一起在自家后院的画室中习画。 “你把我的画还我,好吗?”花妮恳求道。 “花妮是不想让爷爷看到你的画了,是吗?”冒大爹笑呵呵地问。花妮爷爷自幼学画,专攻山水花鸟,是吴门画派一耆宿。 “不是的,忘画米了,她要饿的呀!”花妮忽闪忽闪眼睛,扬起眉梢,正色地说。 “噢……好好好……”冒大爹翻出花妮的画,她画的是一只小鸡。 冒大爹将她的画纸轻轻地抽出来,一脸严肃、小心翼翼地放在画案上。 花妮迅速抓起画笔,她的画笔随着手腕上的银镯一抖一抖的,画纸上便多了一摊米粒。银镯上的那条张牙舞爪的银龙在阳光下闪烁着一涡一涡的银光。 冒大爹一脸阳光地抬着眉毛抿着嘴,挤眉弄眼地托着画稿走出门去,他听见那个小人儿轻轻地舒出一口气,甜亮甜亮地说一声:“谢谢,大爹!” 那个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女孩,从墙皮剥落的墙上,渐渐淡化了出去。 冒辟尘轻轻地放下空酒壶,如抹桌子似地将两只空盘向边上一撸,走到挂黄油布包的地方,从chā袋里的刀剪钩勺中取出一柄柳叶刀。 他朝银光闪闪的柳叶刀吹一口气,血红的眼中立时掠过一抹杀气。 冒辟尘锁上门,稳稳当当地走过小街,折进了一条驳弄。 落日最后涂在西天的那抹霞光彻底消失了,天空一片清白,渐渐地又现出一片瓦灰。王忆阳背着画夹娉娉婷婷地走出镇子,慢慢地向远处那座已经废弃的石桥走去。 自从运河改道,这儿便是荒天野地,她就喜欢上这儿来,尤其是红日西坠,天黑之前。每个假期回桐镇,只要散步,她就来这儿,作为这桐镇豪门望族王伯爵之女,她也是桐镇万众瞩目的人儿。但在这儿,再没人像看猢狲赤膊戏似地看她了。傍晚时分,她常常一人这样独自外出写生。 第22节:学 堂(6) 她今年刚从省城的国中毕业,报考省城的美院,没中,回到镇上温课,准备明年再考。 一些零零星星的小花,仿佛被一只手不经意地撒落在这荒野林中各处。微风袭来,羞羞答答地轻轻摆动着纤细的茎叶,似乎在娇声娇气地诉说什么。 王忆阳微微一笑,俯身采下一朵红百合,边走边嗅,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 远处的驳岸上有两个弯腰曲背的纤夫,他们的身后是一艘黝黑的乌篷木船。纤夫和船在苍苍的天底下,逆流游移。 一只小鸟从天而降,想落进前面的草丛里,但那鸟在草丛上空,一声惊叫,一提劲,转投远处而去。王忆阳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不知走过多少趟了,但她从未生出过这种感觉。她本能地停下脚步,向四周茫然地张望。 就在这一瞬间,王忆阳眼前一黑,一个瘦长的身影倏地出现在草丛后,几个起落便立定在她面前。来人带出的一股劲风中,挟着浓烈的酒味和男人的体味。 长长的走廊两边,教舍敞开或虚掩的门里传出一阵阵琅琅的书声。阿德的胳肢窝里夹着个红布书包,跟在直发抵肩的女施先生身后,小心地向两边教舍迅速地瞥上那么一眼,然后马上收回目光,看着女施先生的背脊。 这个女施先生身材好看,面孔也好看,用曲老先生的话来说就是窈窕淑女。阿钟就在这学堂里念书,所以阿德早就知道这个女施先生。他不仅知道这个教数学的女施先生,他还知道这学堂里教国文的男施先生和教体育的徐先生,女施先生、男施先生和徐先生三人常常结伴出行,他们讲着国语,一身洋装,在桐镇一片深蓝浅灰的长衫马褂和对襟大襟短衫中分外扎眼。阿德暗地里喜欢这个美丽的女施先生已经很久了。他问过自己:啥人喜欢难看面孔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因而分到女施先生班上,阿德高兴得不能谈。 女施先生把阿德领到教舍门口时,阿德从一片眼睛中立即认出了那一对墨玉似的大眼睛,他心里一紧,感到一种厚重的喜悦从天而降。他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与她相遇。他认定今天是个好日子! 但待那一对墨玉似的大眼睛同许许多多眼睛一齐朝他看过来时,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德方寸大乱。他慌乱地避开那对眼睛,看着自己胳肢窝里的红布包。他是特意叫娘用红布来包书。 “他叫卞德青,是你们的新同学。来,大家认识一下。”女施先生的眼睛,在圆圆的镜片后面扫视着全班同学。然后把手搭在阿德肩上,站在讲台上,指着坐在第一排第一张桌子上的哈松。 阿德顿时感到刚才那份喜悦一扫而光,他觉得败兴极了。刚才一进门,他竟没看到哈松。 “哈松!”哈松始终在搔头挠腮,他霍地起身,不服气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又嘭的一声坐回去。起立坐下,都把桌子弄出很大声响。 瞧他那样,没有湖边的事,阿德也知道,这货是个惹是生非的坯子。 阿德站在讲台上很不自在,那些个名字和人,他大都觉得很是模糊。 “汝月芬。”碎银般的声音,铮铮琮琮发散开来。阿德心头一阵糯软,极熨帖。红衣女孩在前排静静地起来,又静静地坐下,还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卞德青!”阿德在下一个人未说出名字前,绅士一般地弯腰低声道。 教舍内一片哄笑。汝月芬和阿德都闹了个大红脸。女施先生也笑了,搭在阿德后肩的手松开了,那手一直让阿德觉得实在很重,很重。 嚓啷嚓啷……老校工摇着黄铜手铃走过门口。铃声响过,男施先生随后就立定在门框中央,整出一个“囚”字。这个发现,令阿德很开心。 他坐在哈松的位置,哈松愤愤不平地挪到这组的最末一位。女施先生对阿德说:“先坐在这儿吧!” 阿德一直希望能分到红衣女孩汝月芬这一组,但没有。从这位置看过去,能看见半爿汝月芬。她比在蠡湖边上碰见那会儿更沉静忧郁,人也显得很疲倦,无精打采的。 女施先生的课,阿德听得稀里糊涂的,他的眼睛不时地朝汝月芬瞄过去。 下课了,阿德两眼闪闪发光地随人流出了教舍,他注意到汝月芬没有离开教舍。他不想动,可一个人坐在那儿傻不啦叽的。他也不想去找阿钟,只想独自咀嚼这份与汝月芬意外同班的隐秘喜悦。他走到cāo场,想到那片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青林子里转转,但他忽然想起哈松也像是没有出教舍。于是他急急忙忙地回去了。 哈松不在,汝月芬也不在,他不觉心里一凉,但待他看到桌面上的一行字,心里凉透了。 王八蛋:你敢坐在这位子,宰了你,cāo! 他猜出那应当是哈松写的。他愁容满面地盯住门外,他等汝月芬,也等哈松。 第23节:学 堂(7) 上课铃响了,学堂里像一只蜂箱,发出巨大的令人发昏的轰鸣声。 夏日里下午课前,学堂规定必须在课桌上小睡片刻。来了两年了,但阿德仍然不习惯,没有一次睡着过。他愁苦地趴在桌上,装睡觉。女施先生此刻用力地在一本数学作业本上打叉,期间笔尖有几次愤怒地划碎纸头的声音传来。他眯眼看到女施先生目光凛然地朝他瞟一眼,又一眼,便赶紧闭上眼睛。这本子大约是他的,阿德这样想。 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对生活有了一种危机感,有时候他觉着心里有一种东西在那儿又抓又挠,弄得他老想砸东西,老想把什么人揍一顿。夜里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倒头就睡,总是翻过来覆过去,折腾好半天。也许是从他拿到女施先生第一次批改的算术作业本和卷子开始的吧。起初,爹和娘,还有他都以为,这大约是不适应这种洋学堂生活,过一阵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可是一晃两年过去了,还那样,算术作业本上总是叉多勾少。完了,他知道自己完了。 “林立生,眼睛怎么还在动呵?”女施先生坐在讲桌后说。 听见声音,阿德赶忙睁开眼睛看看过道对面的林立生。 林立生用力闭紧双眼,眼睫和毛边袖口上的丝丝缕缕一起微微地颤抖着。他那用香烟壳子订成的作业本,有一半露在抽屉外头。阿德想这些本子迟早要落在地上的。 汝月芬应当是睡着了,她总是睡得着的。她的半边脸搭在双臂上,腮红似霞,鼻翼均匀地扩张着,气息如兰。一双红格子布面的方口鞋上有一副宽宽的搭配,上面有一粒乌黑锃亮的纽扣,晶晶发亮。 阿德怎么看,那粒黑纽扣怎么像她的眼睛。这种眼睛使他想起一种动物,但他想半天也记不起来,反正像一种什么动物。 他现在感到他每天似乎只是为了看见汝月芬,才活到这个世上的,虽则她统共没有同他讲过几句话,但她看他的时候,目光总是既深又重,她看他一眼,能管好几天呢,心里总是有点甜,有点甜。他也看得出,她对哈松没有一点儿兴致。这让他开心之极。 不过,除此而外,他的生活犹如噩梦。数学总在及格和不及格之间游移徘徊,怎么都逃不掉一顿暴打,及格了,因为只是仅仅及格,而不及格那就更逃不了一顿打。每当假期,他便被独自关在房里做习题。娘一出去,他就趴在窗口向蚌壳弄方向眺望,一想到汝月芬,他的心里总会泛起一丝甜蜜的忧郁。这时候,他宁肯自己是只猫,纵身跃上对过玲玲家的屋面,他估摸过,他跳得过去的。然后跨越千万道龙行蛇走的屋脊和半朵梅花形的风火墙,轻轻地踏着鳞次栉比的屋面,直达汝月芬家中。除了这个汝月芬而外,这个世界一无生趣。阿德觉得自己现在变得愈来愈孤独,愈来愈郁怒,整个儿生活也是愈来愈糟糕。 教舍里的空气是慵懒的,一种带有几分肃然的那种慵懒。在这种慵懒中,阿德的意识开始变得混沌起来。忽然,一道若隐如现的红雾如带,从汝月芬足下缓缓升起,轻巧地从众人头顶飘过,牵牵扯扯地逸出窗外。 阿德立时警醒地睁大双眼看过去,但又什么也没有。这使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在后弄里看到的情景。这应当是夜里出来的东西,怎么白天也有?白日里,人可以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东西都不经太阳光一照的,太阳光一照,什么东西都会化成一摊水的。但阿钟非说是一摊血水或者是一摊黄脓。一摊血水倒也罢了,但凭什么还是摊黄脓?这狗头,总是把什么东西都说得叫人恶心巴啦的。天一黑,这些东西就会出动,趁着夜幕掩蔽登场,要么吓人,要么害人,这他们都知道。可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东西是不会被放出来的,这是常识。 阿德目不转睛地死盯着汝月芬足下,可这红晃晃的东西再没有出来。她的一绺乌发在风中微微飘拂着,腮帮上烙着几道衣袖的折皱印迹。 周围仍是一片均匀的呼吸声和女施先生的笔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阿德又闭上双眼。他想也可能是汝月芬的红衫晃的! 不过,学堂里盛传凡是红的东西不能见,红的东西不能捡的说法是由来已久了。红橡皮红铅笔红手绢红手套红帽子,凡是红的,谁见了谁捡了谁倒霉,这都是那东西变的。阿钟有一日在放学大扫除时,拎了把扫帚溜出来四处游逛,在男施先生住的三楼阁楼的锁眼里见了地板上有红铅笔一支,他屁滚尿流地逃下楼来告诉同样在做值日的阿德,他还说那红铅笔自个儿还会动的。他们像捉贼一样招呼了一拨人,轻悄悄地上了楼,有些有心没胆的家伙,就呆在二楼拐角上等消息。结果是屁也没有,阿钟诅咒发誓讲他亲眼目睹,但这还是让阿德很失望。不过,阿钟在下楼时从三楼滚到了二楼,胳膊摔脱了臼,印证了谁见了红谁倒霉这句话。但就是这样,第二日每堂课一下,还是有成群结队的人贼头贼脑地上了三楼。当然,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虹←桥书←吧←WWW.HQDOOR.COM 第24节:学 堂(8) 阿德决定不把他刚才看到的东西说出去,不管是真看到还是假看到。他谁也不说。后来,阿德很坚定地对自己说,就是汝月芬的红衫晃的!他决定彻底忘记这件事情。 女施先生正正眼镜,理理鬓发,鹰隼似的眼睛扫视一周。然后蹑手蹑脚地下讲台,走出门去。她的脚步声由轻而重地消失在长长的廊檐尽头,阿德早就发现女施先生几乎天天如此。 没有睡着的人,都感觉到身上那份无形的重压被撤下。教舍里有一阵轻浮的的声响。 一个两个三个……小脑袋从桌上抬起来,像荒原鼠一样张目四顾。 哈松悄然离座,老一套,哈着腰沿教舍四壁狂奔一圈,坐回去。稍息,又出行狂奔一圈。这杀胚在学堂里拽得要命,他蚌壳弄的小弟兄全在这儿念书。除了动不动就哭叽叽哭叽叽的阿钟,阿德的哥们一个也没在这。不过,除了那次课桌上的留言,这哈松倒是也没把他怎么样过。 “铛……”校工伯伯的摇铃声,由远及近。校园里轰的一声,又跟zhà了窝似的。每回都这样。 教舍里那一片睡眼惺忪的眼睛,多半是女生的。阿德神气十足地看一眼汝月芬,她依然保持刚才的姿势,还睡着。他觉得她特别犯困,像睡不醒似的。 “嗨,醒醒,要吃晚饭了!”哈松到东到西,粗声大气地拍打几个还在梦中的女生。他又走到汝月芬桌前,长脸上满是笑意。阿德很担心哈松的爪子,再去拍打汝月芬。但她不待哈松触手,自己醒来了。阿德松了口气,双手撑两桌,dàng空着站起来。她一脸倦意,比没睡前更加疲乏。 哈松对汝月芬龇牙一笑,走开了,悠然自得地张望着,忽然他的眼里飘过一丝捕猎者见到猎物时的惊喜。 哈松大步走到仍然酣睡的林立生面前,猛地向前一拖课桌。轰隆一声,林立生当即一头触地,跌翻过去。那几本香烟壳子订成的作业本随之哗啦一声散在讲台四周。 “先生来咧!”有人在门外一声尖叫,男男女女便纷纷夺门而入,林立生的作业本在众多匆忙慌乱的脚下碎作一团。 林立生抚着额上一个大青块,爬起身捧着本子,发出碎碎的啜泣声。 哈松狂笑着闪到阿德跟前,yù往自己座位奔去。 阿德想都不想,双手再撑课桌,腾空而起,将哈松踹出去。哈松连滚带爬嘭的一声,撞在讲台上。 汝月芬在座位上一声惊叫。 哈松当时像条汉子似的,拍拍身上的灰,硬撑着走到他面前。他盯着阿德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俩字:“有种!” 对哈松可能作出的反应,阿德虽然心里早有防备,但哈松那种眼神,让他不由得心头一凛。 女施先生面孔微红,娇喘吁吁地走进门,一见林立生课桌斜横,一地狼藉,再看默然落泪的林立生,便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几个女生七嘴八舌地把刚才发生的事学了一遍,但谁也没提阿德。 “哈松同学,到走廊里站着去!”女施先生吩咐道。 已经回到座位上的哈松吃力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在一片哄笑中走出门外。他临出门,又dúdú地瞥了阿德一眼。阿德心头又是一凛。 哈松先前动不动鞠一躬,逼仄嗓门,拿出一副娘娘腔叫声:“卞德青!”早让阿德身上有了一股子烟火气。但入学堂前,同爹一块儿在钱庄里做事的账房先生,他的儿子与人殴斗失手戳瞎人一眼,账房先生夫妻先后投井身亡的事一出,爹有言在先,如阿德往后再与什么人动手,就将他剥皮抽筋。因而,他一直忍气吞声。虽然小冲突时有发生,但都没有动手动脚。哈松这一眼,意味着这两年他完全白忍了,他的好日子也就此结束,甚至什么时候连去蚌壳弄口头那爿酱油店买买酱油醋,也将成为凶险之旅。 阿德突然有点愁肠百结。 爹中午在钱庄用饭,从不回家。看见阿德一脸新鲜血痕,娘紧皱着眉头把饭菜端上桌来。阿德执意不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娘也不问。娘从来就这样,啥事都放在饭后处置。阿德闯祸了,娘总关照爹:“吃过饭,把这小赤佬给我拾掇拾掇。”这一套是从老外公那儿来的,饭前如何如何,吃进去都不长ròu的。 “那他妈的,这顿饭吃得怎样提心吊胆就不管了哇!”阿德曾撩开帐子问外公。 “是那个羊行老板的儿子!”娘见阿德放筷就问。她一直记不住哈松的名字,但她知道哈松是谁的儿子。阿德说过班上数哈松最痞。 阿德仰起一张被划破的脸点点头。 阿德很清楚他和哈松的事没完。从昨天下午到今儿早上,在路上时,他每一根神经都很紧张,但什么事都没出。可在刚才放学的路上,哈松就在新马路口等着他呢。 第25节:学 堂(9) 阿德待哈松迎上来,对他当胸一拳,他这才上手,两手绞紧哈松的胸襟,狠命地往墙上推去。但不料哈松竟腾出一只爪子挠破了他的脸。阿德松开哈松,一抹脸,一看一手血。 “这他妈的也太娘们了!”阿德的眼里透出火来了。没jiāo手时,他以为自己还不一定打得过哈松,哈松很快。不过,他并不怯,他觉得只要自己不被哈松压在地上,就成。但他因极端鄙视哈松这种行为而勇气大增。他挥着乱拳头,扑上去,将哈松抡得连连倒退。要不是男女施先生和徐先生去商业食堂吃中饭,远远地大喝一声,还不定谁吃亏谁赚便宜呢!他和哈松在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中,各自逃散。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你!”娘有些气急败坏。 阿德拒绝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哼,这些年,不管同什么人jiāo手,他什么时候吃过败仗?顶多也是个两败俱伤。阿德闷坐在那,任凭娘去唠叨。哪怕拳头雨点般地落下来,只要不吭气,挺着!最先败下阵来的是爹和娘。 他现在不要阿钟他们来叫他一块儿到学堂,他喜欢独享上学路上的那段时光。看看时间差不多,阿德挟起红布包,摔门而去。 “你立功了你,跟我回来!”娘追到门口。 阿德头也不回地站在当街。 “我等一会儿去学堂!”娘的口气明显软下来了。 “你去学堂,我就再也不进学堂!”阿德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回道。 娘愣住了,她蓦地感到儿子长大了。 “这只短棺材。”她低声骂道。 阿德不知娘这是骂那个羊行老板的儿子,还是骂自己。他觉得从前傻着咧,一有祸事,就怯怯地看看娘,看看爹,马上开口自辩。不吭声,一副痛不yù生的样子,再不就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们反而没戏了。这一招很管用,阿德有点得意,虽然脸上火烧火燎的。 河中的荷叶生青碧绿,圆圆润润的,它们或者舒舒坦坦摊在水面上,或者俏皮地支棱着,令人幽情顿生,而那些含苞yù放的荷花蕾和皱缩着未能张开的荷叶,在阿德看来,像寿桃粉拳,像蚬子大蚌,半开半合,令人期待。 一个蹲在石桥堍石阶上洗碗的大姑娘,露出雪bái fěn嫩的一小片脊背,一扬手将碗中的些许饭粒,向河心一撒,一群青脊白肚的梭条鱼哗的一声抢水而出,争相夺食。另有几条形如鲳鱼,鱼身点点红蓝闪烁的小鱼也蜂拥而至,有的则真奔洗碗女浸在水中石级的碗边争食。一条小石斑鱼竟游入一只碗中,轻啄碗沿上的饭粒,被那大姑娘连鱼带碗地提了出来。看着在碗中惊慌失措乱游一气的小石斑鱼,那大姑娘脸上如夏花一般地绽放着灿烂。 阿德绷紧的脸松动了,眼睛亮亮地看着大姑娘碗身一斜,连鱼带水地向河心一泼。嘿,要是他就把小石斑鱼盛在碗里带回去养在脸盆。阿德又看一个捉鱼人敲着船帮将鱼儿赶向他布在桥下的丝网,耐下xìng子等着捉鱼人起网。网一出水面,阿德看到网上只挂着几条猫鱼和一只起劲地弹跳着的白壳小虾,他心里不免一阵高兴。什么都捉不住,才好咧!他妈妈的,人家在水里那么费劲地长大,被他们随便这么一捞,就没得命了。 阿德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在一处街沿石下,找着那粒石子,那是一粒溜光圆滑的石子,跟了他好一段时间了。他一脚一脚地踢着,走了。一踢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学堂门口,他会用足尖将石子踢到一个隐蔽处,放学时再踢回家去。 路边的冬青树枝头结满籽实,沉甸甸的。他采一把冬青籽。这些籽多半生青碧绿,也有些是淡紫色的;籽的顶端赤紫,中间如褪色一般又呈淡紫,收到尾梢仍是青绿色的。他有时为此很愤慨,这么悦目的东西,竟不能吃。他把青籽撸下揣进兜里,其余的任其从指间漏出。青籽实在生硬,待会儿一见哈松就掷他脸上。 日头白花花地洒满一地,新马路上到处是三三两两往学堂去的学生。他们边走边玩边聊,似马路边上的那条小河,漫不经心,拖拖沓沓。 阿德小步踢着石子,走到三岔路口。有一条岔路直通他原来念书的私塾,他去过好几回,那儿已大不如从前。读书声稀稀落落,院内冷冷清清。几次他都没有进去,接替曲老先生的那位先生说阿德是灾星,阿德走后,陆陆续续走了很多孩子。 不论早上中午,每到岔路口,阿德就开始东张西望,一到这个地方,这个时辰,那个红晃晃的身影有时会在他前面不远处飘飘忽忽的。 他的眼睛一亮,用力一脚将石子踢得远远的,大踏步赶上去。 小风轻轻地吹拂着她头顶上一对红蝴蝶结,蝴蝶结忽东忽西,活物似地随风轻扬。她的身姿婀娜娉婷,如微微绽露花苞的红莲,鲜洁美艳。 第26节:学 堂(10) 阿德与她保持一段适中的距离,往学堂走去。 在一块儿念书也这么两年了,但他一直没能和她说点什么。她总是那么文文静静地坐在那,摇头点头,不出一声。不像那些傻逼疯丫头,成天价唧唧喳喳,老家贼似的。还啥时候都爱扎个堆,连他妈的上个茅房也联袂而行。 阿德知道自己成天惦着这个人,与人说话,总想着她能听见看见。先生提问时,他举了左手举右手。这样做也全是为了这个汝月芬,他是要说给她听的呵!如若答错了,他是肝肠寸断,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出错。谁答得出来,谁就是他的仇人。但她从不正眼瞧他,昨儿他和哈松jiāo手,她也未置一词。有时真叫人沮丧!幸而,她对所有的人都那样,这也就罢了。 前面路边有一条黑巷,里头住着个疯婆子,她家人一不留神,她就冲出弄堂,在新马路上指天骂地。他们谁都知道,没一个敢贴那边走路,别给一把搭进去,煮煮吃掉。 款款前行的汝月芬突然反身回顾。她牵动着小口樱桃,但什么也没说。犹豫片刻,汝月芬幽幽地看他一眼,走进学堂大门。 这一眼看得阿德心口一阵乱跳,他涨红着脸稍作迟疑,又大步地跟过去。 午睡睡到一半时间,汝月芬身子一颤,醒了。阿德的座位还是空着,女施先生的位置也是空的。 哈松眼睛发呆,趴在桌上发愣。 她轻悄悄地向门口走去,哈松将长脸深深埋在臂弯里。 汝月芬走完铺满方砖的yīn凉过道和长长的木地板回廊,上楼下楼,绕了大半圈,仔仔细细地辨认一间间毫无区别的屋子。 汝月芬在一间门窗玻璃都被细心糊上报纸的房门口立定,踌躇再三,轻轻地叩响房门。门内没有一点儿声响,但她仍敲个不停,笃笃笃笃笃…… 门猛地拉开一半,徐先生的短发根根直立。他一脸怒气堵住门,生气地说:“乱敲什么,敲什么!” 徐先生高大英俊而又威猛,学堂里有不少女先生和女生都很喜欢他。汝月芬原来也很喜欢徐先生,但从现在起,她再也不会喜欢这个徐先生了。 房间里满是新鲜的胶皮味道,她知道在里屋门后,有几个开线破口的足球和铺着报纸的棕垫。 汝月芬垂下眼睛怯怯地说: “找施先生,施艳林先生。” “施艳林先生怎么会在这,回教舍去!” 汝月芬幽幽地顺着原路往回走着,她感到有些若有所失。 铃还在一路响着,教舍里开始沸腾了。哈松伤心地看着汝月芬出去进来,林立生用手背擦着口涎。 汝月芬坐下不久,女施先生进门了。她的头发有点散乱,眼神有点慌张。 汝月芬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看着她。 “有事吗?”她扎着双手问汝月芬。 “卞德青在潘家巷躺着,出好多血。”汝月芬冷冷地扫一眼哈松。 教舍里掀起一阵小小波澜。大家七嘴八舌互相询问。 哈松低下头去,用大拇指甲狠刮桌面的油漆。 林立生从座位上吃力地站起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哈松。 “哈松,到走廊站着去!”女施先生向哈松喝道。 哈松躬着腰低着头到走廊,面壁而立。 女施先生在门口差点儿与男施先生撞个满怀。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男施先生气冲冲地问,女施先生说好了下午上课前要到他那儿去取一筐枇杷,那是他早上去大湖毛公岛顺便帮她买的。 “……回头再说!”女施先生领着汝月芬出门就小跑。 “回自己座位上去!”男施先生凶神恶煞地呵退也想跟出门去的林立生,疑惑地看着女施先生离去的背影。 眼前一片红光初现时,阿德就慢慢醒过来了。醒来时,阿德直觉收紧的头皮脸皮颈皮一阵刺痛,他抬抬手,脑袋里一片金属声大作,只好一动不动地依墙而卧。一地的冬青籽浸于一团干血之中,这次亏吃大了。 巷内和新马路上空无一人,静得连一丝风也没有。歇息一阵,阿德记起来方才发生了些什么。 走到巷口头,他一抬脚,肥肥大大的泉福就扑出来。他顺势狠命一推,只听见泉福嘭的一声撞墙倒下。但未来得及进退,他便被几只手死死摁住。一阵狂拳狂脚后,他就被抬起来甩到墙上。阿德眼前当即一片金碧辉煌,后脑勺有一股黏稠的液体顺颈而下。他瞪大着眼睛看着哈松对他当胸大脚踹出,然后心口一闷,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巷口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阿德用力抬头一看。一张细如凝脂艳如桃花的面庞映入眼来,阿德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卞德青,卞德青……”一声声碎银般的呼唤声,撞入阿德耳鼓。一只暖暖的小手像一抹阳光,温情脉脉地落在他的脸上。阿德一阵天旋地转。 第27节:学 堂(11) 阿德被汝月芬搀进镇北的老方宝伤科诊所时,一路上走得好好的他,脚步有些踉跄,伛腰曲背的,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但他一见跟在他和汝月芬后面的女施先生有些鄙薄地扫了他一眼,就立即又站直了。 老方宝在阿德后脑勺的伤口撒上yào粉,开始往他头上扎绷带。老方宝没说什么“幸亏送得早,再晚来一会儿就有大麻烦”,也没说“怎么弄成这样,杀人呵”,只说阿德不碍事的,阿德深感遗憾。 女施先生撮圆嘴唇,叮嘱阿德几句,她有课先走,让汝月芬送他回家。阿德精神一振,脑袋里一片清凉。 “你先出来一下。”女施先生在诊所门口对汝月芬说。一到外面,女施先生问道:“你怎么知道卞德青在潘家巷?” 汝月芬眼瞅足尖,略一沉思,低声说道:“我上学堂路过潘家巷,见哈松他们在巷口等卞德青,卞德青上课了又没来。” “噢,先生以为你出学堂看过。那你怎么想起来,要到徐先生的体育器材储藏室去找先生的?……我进教舍前碰见徐先生了。” “瞎找找。”汝月芬的脸和身上的衣衫一样的红。 “怎么会想起来到那儿去瞎找的呀!”女施先生紧追不舍。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一天鱼鳞状的云,挨挨挤挤地布满天空。 女施先生一脸困惑地看看汝月芬,心绪烦乱地走了。 “过两天,就可以去翻本!”老方宝乐呵呵地说。 很小的时候臂膀摔脱臼,老方宝用掌在他肩臂处一模一捏一撸,将手臂往上一提一推,未等他哭出声来,嘿一声就把榫头接上了。阿德非常信得过老方宝。 老方宝利利索索地摆弄着家什,量出一大包yào粉,塞给阿德。阿德非常敬畏地看着那些瓶瓶罐罐里的yào粉。镇上人都知道老方宝看伤科,外敷内服就两种yào粉。早些年,他走江湖打拳头卖膏yào时,也就这两种yào粉。 汝月芬跟着阿德出门,来时是她搀着他进门的。 满头白花花的纱布,阿德愿意,这模样有几分悲壮。一走在街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罩衫上的扣子全没了。一阵小风吹开他的衣襟,衣角临风飘舞,阿德觉得很神气。但走着走着,他觉得在那一对墨玉般的眼睛注视下不会走路了。 阿德双腿夹裆,步履歪斜,有几分醺醺然。 路上不断有人问:“咋了,头怎么摔开了?”汝月芬一律替他作答:“不当心跌的。”阿德很幸福,尤其是箍桶匠老爹对汝月芬喊道:“小妹妹,你小哥哥头摔开,不好叫风吹的呀!”汝月芬点头称是,未作任何申明。 脸上身上的大片血渍,使阿德生出一种如沙场杀敌归来的豪气。 她突然牵扯他的衣角,示意避开迎面来的一位老阿婆。 老阿婆精神健旺,迈动小脚噌噌噌地走得飞快。她和他迅速折进一条小弄堂,一路逃开去。 汝月芬对阿德说,老阿婆是接生的王阿婆。不论在啥地方,一见她就扑过来一把捉住:“啊哟喔,乖囡囡呵,快点让阿婆看看呢!” “ròu麻得很!”汝月芬说。 老阿婆仍在四处找寻那凭空消失了的小人儿。接生老娘按惯例,讨要被接生人的胞衣,白烧吃下,大补。病病歪歪的王阿婆自吃掉汝月芬胞衣,百病全无,连折磨她几十年的老风湿也好了。她嘴皮子吧嗒吧嗒逢人就讲:“真灵呵,真个灵的!” 汝月芬浅浅一笑,阿德也轻轻一笑。他像吃了人参果一样长精神,因为感到与汝月芬之间有了一种默契和亲近。 他们一出弄堂口,竟然是花山头,汝月芬远远地向牛郎中住的屋门前瞟了一眼,微微地皱着眉,指指另一条弄口,对阿德道:“你一个人走吧,我走这儿回家。” “为啥?”阿德扫兴地问,“你从这儿回,不得盘一个大圈吗?” “我不想看见那个牛郎中。”汝月芬稍许有些焦躁地扭扯自己的衣角。 阿德记起了那一次同金山、阿钟他们在那儿看阉鸡,汝月芬裹足不前最后离去的事,当时他以为她主要是不想看到那种场面。他使劲地贴墙向空dàngdàng的屋门前望一眼,想看看门开着没。一看那门关着,阿德带着一种希冀对汝月芬说:“没人,门关着呢!” “路过也不成。”汝月芬犹豫了一下,才闷闷地说道,“我想起这个人来就有点怕的呀!” “那这到底是为啥?”阿德觉得女人家真没劲。 “我也不知道是为啥。”汝月芬忧愁地看着阿德。 阿德又变得兴致勃勃起来,他拖一把汝月芬,指指那条弄口,爽气地说:“那我们走!” 汝月芬看着出这么多血,但精神劲仍很足的阿德担心地问道:“头都开了,你就不想想你回转去,会咋样?” 第28节:学 堂(12) 精神抖擞的阿德翻了汝月芬一眼,立马蔫了。 出乎阿德意料的是,爹娘听完他的陈述后竟无半点责备他的意思。爹娘默默地吃完晚饭,问清哈松住处,便双双出门而去。娘后来说他们上哈松家请问时,哈松在自己爹没照面之前,就哧溜钻进床底再没出来。 女施先生这几日一上课就罚哈松立壁角,一放学又罚他一人打扫教舍卫生。哈松很孤立,再不像从前那么嚣张。但阿德打一开始就准备自己和哈松做个了断。 出这事后,哈松见阿德就躲。 今儿下午放学后见哈松在倒垃圾,阿德连忙奔出学堂门在黑巷口立定等人。但千等万等不见人。再杀回学堂,却早已是人去楼空。几天了,阿德一直没逮住机会私下见到哈松。他头上的白绷带已有些烟灰色了,但他坚决不撤。他整日冥思苦想,满脑子都是各种复仇计划和哈松各种死法。 阿德吃完晚饭对爹娘说去趟茅房,就一口气奔蚌壳弄来了。他不想喊金山、阿钟他们,虽说他们说过好几次。 阿德慢吞吞地在弄内来回走了两趟,一个人都没有撞见。这两天一放学,阿德干脆就在蚌壳弄口等哈松,不是这头就是那头。甭说哈松,就是泉福他们也没见着。他觉得真他妈的怪事! 弄堂里静静的,沿两厢巷壁形形色色的门里传出来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幽远。阿德也希望能在这看到汝月芬。他揣测路过的每一扇门,不知哪一扇是她的家门。最好是有一扇门啪嗒一声开了,她如玉树临风,倚门一立:“咦,卞德青?” 汝月芬在学堂里话还是那么少,但看他一眼又一眼的时候却多了。阿德快活死了! “又在你爹店里吃的夜饭?”阿德先听见一阵泼水声,然后是一个老妪的声音在弄内瓮声瓮气地响起来,“现在一放学就到你爹店里报到?……这样好呵,省得在死在外头惹是生非!” 阿德听到重浊的关门声和闷闷的脚步声从前面传过来。 哈松夹着书包一耸一耸走着,一手在墙面上用指甲拖出细长灰亮的划痕来,他漆黑的面皮和袖管上沾着星星点点的墙灰,还满身的羊臊味。 猛地一见阿德,哈松一双呆若死羊羔似的眸子里,飘过一丝惊惶的神色。 阿德怒发冲冠地快步迎上去说:“走,到野地里去!” “你还要来呀,还要来!我没功夫同你到野地里去!”哈松退半步,在一扇黑漆大门口嚷道。 “那在这也行。”阿德一把揪定哈松头发。 “你是真的,是真的?”哈松也半心半意地揪着阿德头发,但手一触阿德纱布即刻脱手,转而去揪胸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两人相揪,在巷内拧持着。 阿德底下使绊子,但几次都未能绊倒哈松。阿德的手一不留神碰到哈松裆前一摊软乎温热的物事,他犹犹豫豫地顺手一捞,将黑卵松松地一把捏着。 “松脱不,再不松脱……”哈松眼里透出火来,用力扯拉阿德越捏越紧的手,使大劲摔翻阿德。阿德在翻倒的当儿两眼一闭,结结实实大盘一捏。 哈松一声尖叫,眼睛一翻率先倒下。阿德趁势压上,手里一松又一紧。哈松连呼:“痛煞,痛煞!” “你打烂我的头,我捏碎你的卵!”阿德咬牙切齿,不计后果地喊道。 一扇门又一扇门哐啷一声开了。 “叫你爷叔,总行了吧!”恐惧和疼痛使哈松眼里噙满泪水,他嘶嘶倒抽冷气地对阿德说。 阿德当下松手起身立于一侧,圆睁着血红的眼睛俯视着哈松。 阿德身后的那道黑漆大门一开又飞快地碰上了。 “干啥在这相打,有啥事要这么动手动脚?”蒲包老太高高地立在门口对阿德声色俱厉道,而后又转向哈松道,“你这哈松,前几天啥人被吊在梁上用皮带抽过?” 哈松闷声不响,吃力地爬起身来。 蒲包老太又对阿德喝道:“赶紧回去,头都摔开的人,跑这儿来相打!你爹娘叫啥?” 哈松依然一声不出,收拾起书包,头也不抬地走了。 阿德拍打身上的灰,也掉头而去。 “下次再不许这样,都吃多了。幸亏像烂阿七这样的人家搬走了,否则被他们兄弟大佬看见你欺负蚌壳弄的人,不要给他们敲杀。小赤佬!”蒲包老太的声音和关门声闷闷地被传得很远。 阿德慢慢地向前走去。他胸脯一鼓鼓的,感到全身酥软无力,但内心充满着不可名状的愉悦。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一阵碎步嗒嗒地在石板上急促地响过来。 阿德蓦然回首。 一个中年女人匆匆忙忙地从他身边掠过,带着一股风。阿德很奇怪,人走路竟会掀起一阵风来。突然,又是咿呀一声门响,一个压得很低的女声向他喊道:“卞德青!” 第29节:学 堂(13) 一道黑漆大门的门缝里,有一张洁净的脸庞抢入阿德眼帘,他不由得喜出望外。 一个微笑在他凝重的脸面上dàng漾开来。 汝月芬轻轻地向他招招手,而后隐入门内。 阿德向弄堂前后一瞅,两步并一步地钻进门缝。 阿德一进门,缩在门后的汝月芬立即咣当一声,把青灰色的弄堂关在门外。 “哈松叫你爷叔啦!他怎么会叫你爷叔的呢?”汝月芬背着手靠在门上,声音仍旧压得低低的。她的脸颊红艳yù滴,两只眼睛大放光彩,一脸压抑不住的兴奋。 阿德从未见过汝月芬这般模样,她的头发披散在肩,乌黑锃亮的头发油光溜滑,发梢还带着丝丝缕缕细碎的水珠,浑身上下有着绸缎般的光泽,散发着一种好闻的清香。 他惊喜地看一眼这长方形的天井,又看一眼天井上方那一爿瓦蓝色的天空,再看一眼窗明几净的堂屋,心里乐陶陶的。 天井角落里的一盆有一个小小花蕾的雏菊,深绿色的叶面如蓬蒿似的层层叠叠,生机勃勃。他诧异自己怎么以前就没有注意过菊花呢!几个石鼓随意地搁在墙根下,如排排坐吃果果似的,他喜欢。这座yīn重高大宅院里的一切,包括满是青苔味儿的潮湿润泽的空气,他都喜欢。 “嗨!”阿德开心极了,绝口不提在哈松底下那一手。 “这哈松坏死了,恶人,常常藏人家的东西!你没到学堂来之前,没人敢跟他动手的。”汝月芬眼睛黑沉沉地看着阿德。 这话汝月芬跟阿德说起过,前几天在出伤科诊所的路上。那时,阿德什么也没顾上说,但这次他有点愤愤然了。 “他老欺侮人咋不说,光是藏人家东西!” 汝月芬笑了,连披在肩上的散发也似乎满含笑意。 阿德忽然觉得他和汝月芬已经相识八百年了。 他们一直在门背后压低嗓子说这说那,啥都说。本来阿德还想说说住在他家斜对门的玲玲,但想想还是不说了。很早很早以前,玲玲说要做他的新娘子的。 “哎,阿要看看井里的金睛鱼?”汝月芬突然指指那两口井这样问。 娘买小菜时,卖金睛鱼的人死活贱卖了两条不死不活的金睛鱼给她。一条养了没两天就肚皮朝天,死了。另一条虽然养活了,但汝月芬小的时候,看它什么脏东西都吃,恶心得很,再说,那鱼一来劲,就横跳竖跳,有一回跳出瓦盆,差一点儿就死掉,她就用吊桶载着它,把它放井里养了。那金睛鱼后来竟长得像条大红鲤鱼,整日价顶着红高头,在井里神气活现地游来游去。 “看!”阿德兴致勃勃地奔到井边,打开井盖。 汝月芬和阿德一人一边地趴在那开始找鱼。但半天没见那金睛鱼的影子。汝月芬反身奔进屋内,不一会儿便拿着一个饭块出来,如天女散花般地撒进井里。 只见红光一闪,那条狮头红金鱼摇摆着花团般的凤尾,如雍容的贵fù,悠然而至。阿德一下子看到那金睛鱼硕大的尾翼上有一对犹如彩蝶双翼上的假眼似的黑斑。他从未见过如此亮丽夺目的金睛鱼,不由得发出几声惊叹。 阿德、汝月芬在井口一会儿移到东,一会儿移到西地追逐着那摇头摆尾、优哉游哉的红金鱼。在不知不觉中,阿德与汝月芬的头脸慢慢地快挨到了一起。汝月芬猛然一惊,迅速与阿德分开,立即起身,站到一边,面孔血红。阿德也马上不自在地退到一边。他们不看鱼了。 “你娘啥时回来?”阿德盖上井盖问。一进门,汝月芬就说她娘到店里送饭去了。 “不知道。准备好没,明天算术又要小考了?”汝月芬掸掸后背,仰面问道。 阿德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褪去。 “这次……恐怕麻烦。”阿德像牙痛似地抽口冷气。这几天,他既听不懂课,又看不进去书,后脑勺一直铮铮铮地跳着痛。 “你不是不太在乎分高分低吗?”汝月芬垂下眼睛幽幽地说。 “我是不在乎,可我爹在乎。” 小考的事说了好几天了,阿德一想起来,胸门口就堵堵的,说不成。 “活不成,真个活不成。”阿德知道明天晚饭后得脱层皮。 汝月芬敛起笑容,不吱声了。 天井里有一只金铃子在石缝中发到短促的鸣叫声,唧唧唧唧唧…… 阿德看见那盆雏菊茸茸的盆土上伏一只大甲虫,再仔细一看是一枚坚果的硬壳。他很扫兴。看看天色,他得走了。上这样长时间的茅房,回去是没法jiāo代了。闭着眼睛,阿德都能想出娘见他后的头一句话:正要拿竹竿来捞了! 刚才哈松一声爷叔,使他感到的那份快活这会儿踪影全无。前几天她送他回家那会儿,他一直渴望和她说点什么,说啥都行。但有一句没一句的,全他妈的瞎扯。他常常设想过和她长谈的场面,先说什么,后说什么,全是快活事,像刚才那样。可这会这样收场他没想到过。 第30节:学 堂(14) “我走了,回去了。”阿德神色黯然地说。 他假装大大咧咧地挥挥手,从门缝里钻出去。他回脸看见的汝月芬一如从前那样忧郁冰冷。 空空dàngdàng的校园里沉静似水,寂然无声。大cāo场边上一排房舍里,只有一间屋有烛光摇曳的光影。房内贴墙的写字台边上有一支洋蜡,捻子不时地发出轻微的bào裂声,台子中央摊开的一本黑色封面的备课夹上,有一张散发着油墨气味的算术试卷。墙上镜框里的女施先生在暗中向写字台上一尊仕女石膏像抛出一个媚眼。 宿舍房顶的气窗大开着,在夜色中如一尊森林之王雄视着黑黝黝的cāo场。 男施先生施亚平住在教学楼三楼的那个带尖顶的阁楼上,这是全桐镇最高的建筑。原来这儿是钟楼,那口大钟在闹长毛时,被长毛拆了,铸了刀qiāng,后来钟楼被改造成学堂的库房并辟出了一个房间。 房间的墙上挂了一件有“洋龙会”标致的马甲,很醒目。桐镇的“救火公会”也叫“洋龙会”,分布在全镇的各个区域,救火队员全部都是各行业自愿入会的义工,他们大都是富有公心的青壮年,施亚平也是。 阁楼中央有一扇直对着cāo场和校门的圆窗,也可眺望全镇,所以这儿是镇上最好的望有无火险的地点。 施亚平双脚架在窗沿上,坐在暗中抽着烟,看着沉浸在苍茫暮色中的桐镇。前几年镇南有一次大火,南边半片天都被映红了。镇上的王木匠和学堂东面开馄饨店的店小二就是在这次大火中,爬上屋面去救火,结果屋面塌坍时落入火中被活活烧死的。 不论白昼,施亚平只要一在窗前,就会有意无意地向镇上的角角落落望上一眼。前面的两间大办公室也在他的视线范围,那儿的窗玻璃门玻璃在暗中泛出一点一抹光亮。 施亚平向窗外长长地吐一口气,他轻轻地叩了叩自己的胸膛,听到了一记又一记的空响。学堂一放夜学,他就觉得自己被抽空了。白天一节课一节课,日子还好混些,再难熬的就是晚饭后到睡觉前这一段时间了。在省立师范学堂念书时,他非常渴望教书,恨不得立马毕业离开学堂,随便到哪,随便哪所学堂都成。 他第一次站在讲台上俯视施艳林班上那一堆挨挨挤挤的小脑袋时,觉得自己就是上帝。但几年下来,他已极端厌恶教书这门行当了。这是一所垃圾学堂,他教的大多都是垃圾学生,这使他感到绝望。他的情绪一直非常低落,常常在课堂上为了一点屁大的事,而大发雷霆,但每当下课铃响,他反身走出教舍门去,里头响起了一阵哀怨的歌声时,他又非常后悔,可过后依然如故,他知道自己常常情绪失控,但没有一点辙。他也不知道自己除了教书还能干啥。 他又jiāo叉起双脚,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cāo场贴着河边的那面围墙边上有几棵杨树和槐树,其中一棵槐树树顶上有一只搭了一半的鸟窝,鸟窝如同被树举着,在风中战栗着。一团如气似雾的红晃晃的光影忽然攀上了墙头,施亚平慢慢地撤下脚,探身定睛一看,那光影又如一领红绸从墙上飘拂而下。他连忙站直了,将头探出窗外,但那雾蒙蒙的红光倏然消失在墙下。 施亚平拎开藤椅,拔脚奔出门去。木楼梯由上而下地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 女施先生浑身轻松地从徐先生屋里出来,她习惯xìng地拢拢一头秀发,快步穿过cāo场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除了学堂大门口的老校工,整座学堂只住着徐先生、男施先生,还有她。徐先生的妻小都住在离镇上几十里开外的乡下。女施先生下意识地抬头向那阁楼的圆窗看了一眼,窗户黑洞洞的,想必这个施亚平已经睡下。她很忌讳他那一对审慎的圆圆的眼睛,她知道这个施亚平与丈夫沈学汉有信来往。 女施先生摸出钥匙开门,四周都是钥匙在锁孔里咔哒咔哒转动的声音。 门吱嘎吱嘎地开了,屋内有的声响,像有人掀动纸页。她心神不宁地向写字台探视,反手关门,但门忽然遭遇大力,沉甸甸的。女施先生听到身后有人凶猛地喘着粗气,惊回首,只见男施先生立于门外。她的脸上一阵痉挛,全身不由自主地一抖。 男施先生猛地扑进门来,女施先生紧紧地闭起了眼睛。 写字台上的石膏像猝然坠地,发出一声脆响,那台上烛火也随即熄灭,屋内一团漆黑。女施先生惊呼一声,扑进施亚平的怀中。 一道红光嗖地自写字台边急速升空,从气窗遁出。 男女施先生在暗中四目相对,呆若木鸡。 蜡烛上冒出一缕粗长的白烟,袅袅多姿,盘旋而上。 第31节:试 卷(1) 第三章 试 卷 阿德一夜乱梦,全和这次考试相关。他走进教舍,考试已近结束。女施先生网开一面,仍将试卷jiāo与阿德手中。看看试题,他两眼一抹黑。他无望地看着过道对面的林立生,林立生也同样无望地看着他阿德。汝月芬冷若冰霜,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红眉毛绿眼睛的哈松则龇牙咧嘴地盯住他的后脑勺,不住地拖出短舌舔一圈嘴唇,又舔一圈嘴唇。他知道坐在后面的哈松他们几个,全是抄的。本来,他也可以抄个及格,但他来晚了。于是,阿德的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了。 “啥人在呜哩哩呜哩哩的呀!”娘亮亮的嗓音从楼下传上来。 阿德哆嗦一下,醒了。已经大天白亮,楼下街面上不时有匆匆来去的脚步声。他摸摸枕席一点湿渍也没有,但他胸口仍在隐隐作痛。 阿德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在这所学堂上几天课后,女施先生就开始看不见他了。幸而在这两年中,他从不惹是生非,故而女施先生对他还能容忍。但是爹和娘的脾气却越来越暴躁,他们无法容忍他学业平平,何况有时还要弄个不及格出来。 现在每天一放学,爹娘就把他关在房里温课,但阿德的成绩依然如旧,没有太多的起色。阿德也看出来,爹娘很是泄气。 他知道自己当个好学生是不够格的,但他娘的学习不行,就连做这家人家的儿子,都不行了呀!前一次数学考试不及格,爹娘的毛栗子就像雨点一般落到他的头上。 “为什么不去死掉,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娘这样对他说。 他常常在晚上,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时就想,功课不好,何以活着都不配了呢? 阿德从未这么早起过,他撩开帐子,双手合十拜拜外公,祈求外公帮帮。 后门口的弄堂里,似有汝月芬的声音。阿德对自己说:睡昏了! 他胡乱拾掇一下房间,下楼洗漱。爹也起来了,用娘给他备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的水在房间里洗完脸刷完牙。咣当一声,爹将用过的水倒在窗沿下的喇叭状漏斗里,水在通向楼下天井的洋铁皮管中隆轰隆轰作响。 娘带着满身小菜场里的味道从灶间出来,她伸出湿漉漉的手向吃饭桌摆摆说:“喏,你一个叫汝什么的同学给送来的,说是先生出的复习题。到学堂jiāo给你都来不及?呃,你们今早考啊?你……你怎么吭都没吭一声?” 吃饭桌上有两页从算术作业本上撕下的纸。阿德一愣,应一声走过去。 “你怎么会没有复习题的?”娘很是恼火。 “忘抄了。”阿德嗫嚅道。 他不记得女施先生出过什么复习题,也不知汝月芬打哪弄来这些复习题。 “什么都忘,你能记住什么,除了吃!”娘用力将一张黄菜叶扔在簸箕里,“要考个一塌糊涂,再来收拾你。绷带解掉,弄得跟个败兵似的!” 不论题从哪里来的,阿德决定抓紧时间一看。他飞快地拆下绷带,浑身上下一提劲,拎着纸片飞快地奔上楼去。 “小姑娘倒蛮俊的,又文静又乖巧,谁家的小囡?”娘一脸沉思,又软声款语地在他身后问。 纸上除了几个公式,所有的列题都有答案,应用题不仅列了式子,还有一步步竖式计算,好几道习题还有涂改印迹。是汝月芬做出来的!题末还有一行小字:做一遍,再背熟!这些题目必是汝月芬从女施先生处偷抄来的,她一天不知道要进出女施先生办公室和宿舍多少回呢!汝月芬为他居然肯冒身败名裂之险,阿德直觉一股暖流涌心间。 爹路过阿德房间,推开半掩的房门,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冷笑道:“这会才知道用功了,临时抱佛脚。我看你这几天魂都不在身上!” 爹将手里的长衫从左手换到右手,用力地关上门,嘭嘭嘭地下楼了。 在老时间老地方,阿德没有寻着汝月芬的身影。一到教舍,他看见她正在预习国文。早自修这会儿,阿德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该做算术习题。他一个劲地往她那儿瞄一眼瞄一眼,但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好像他昨夜根本没去过她家,她今早也根本没来过他家似的。阿德还特意从她桌边走过,她还那样。后来,他索xìng不看她了。 没人注意他绷带已被拆下,他也不知道后脑勺的头发被老方宝乱砍滥伐,弄得跟狗啃似的。只有林立生盯着他的脑袋看半天,而后从课桌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塞到阿德鼻子底下。 “ròu馒头!”林立生说。 自阿德摔伤在潘家巷,林立生隔两天就有只馒头递过来。不过前几回都是菜的。阿德坚定地将林立生桑杆柴棍似的手臂挡回去。林立生又涨红着瘦削的面孔,退回到座位去。林立生家住镇外的小李庄,中午不回家。阿德有时特想吃时,就问自己:你吃了他的,他中午吃啥!阿德就不想吃了。 哈松今天安静极了,在后面什么声音也没出过。男施先生还夸了他几句。男施先生今天对哈松相当友善,弄得哈松有点受宠若惊。 阿德起初看哈松像只偎灶猫,但当哈松勾头抬眼向他一看。阿德知道哈松不是偎灶猫。从那一眼中,他看得出来他和哈松的事根本没完。 下课铃一响,大家不像平时那样嗷嗷直叫奔出教室。每次小考大考都这样,气氛凝重。 坐在阿德后面的老米头拍拍他的肩膀说:“走,撒尿去!” 老米头姓米,额上有几道粗重的抬头纹,大家就叫他老米头。每下一节课,他都要上厕所。阿德觉得尿也可以,不尿也行。但想想,还是去一趟吧。 第32节:试 卷(2) 茅房里的墙根下一字形排开一溜方形马桶,一个圆头圆脑的低年级小子坐在上面,又白又大的肥臀像只白胖的蘑菇。他对收拾停当后仍站在面前等着的另一个小子说:“今早上我吃了三碗雪菜ròu丝面二碗小馄饨一客生煎馒头!” “屁话三千!”另一个小子说。 “我骗人?我骗人是狗日的!”圆头圆脑的小家伙眨眨眼说。 阿德笑了,他立在尿池的踏步上面对着几个新新鲜鲜的粉笔字: 两脚摆成八字开,双手请出祖宗来,此地不是坟场地,何必到此哭起来! 老米头也笑笑,用力将祖宗抖三抖,收兵归营,但阿德尴尬地发现自己一滴尿都尿不出来。蓦地,他脑袋空了,今早拼死拼活记下的几个公式眨眼间全没了。阿德的心乱了,赶紧取出那两页纸头急急忙忙扫一眼。 “啥呀?”老米头探身一问。 “祖传秘方!”阿德立即收好。 呛啷啷,呛啷啷,铃响了。 圆头圆脑的小家伙未擦屁股,一提裤子和另一小子冲出门去。阿德打个寒噤也随老米头奔向教舍,但这时他满脑子的尿意。 午休结束,汝月芬满面愁容地向他抬眼一望。阿德感到她的眼睛湿乎乎的,似乎快哭了。在这期间,汝月芬一直不肯与他说话,他很纳闷。 教舍里照旧人声鼎沸,锣鼓喧天。 女施先生闷闷地立在门口,扫视众人。教舍里立时鸦雀无声。女施先生还像上午那样眼圈发黑,面目yīn沉。她突然声色俱厉地喊道:“卞德青,出来!” 那声音犹如一道滚雷,在阿德头顶zhà响。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目光迷离地走出教舍。 “给你一节课时间,想仔细想清楚,这次考试你都干什么了!想好了,到教导处去说明白。你不肯说明白,从明儿起再不必到学堂。听、清、楚、了、没、有?!” 众人大惑不解,但个个噤若寒蝉。汝月芬的脸深埋在双臂伏在桌上,纹丝不动。哈松情不自禁大喊一声:“好!” “哈松同学!”女施先生低喝道。 哈松两眼一黑,一副死相。林立生咬紧嘴唇轻轻地擂一记桌子。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阿德心里一抽。风和日丽的阳光世界转眼间成了一片漆黑的地狱。 上午那会儿,阿德一拿到卷子欣喜若狂,试题竟然全是他早上仔仔细细看过做过的那些习题。阿德感到笔端下从未有过的顺畅,犹如神助,很多答案如热炒毛栗,噼噼啪啪自个儿往外直蹦。时间过半,有几个女生早早jiāo卷出门而去。阿德也迅速做完了所有试题。凝神想一想,他又擦去最后两道应用题的式子和答案,那是最有难度的两道题。 汝月芬开始收拾文具,而林立生则疾首蹙额,一直在抓耳挠腮。 阿德取一张香烟壳子,抚平。他的香烟壳子是清一色的老刀牌香烟壳子。那个手执弯刀盾牌、目光悠远的强盗,是阿德心中的英豪。金山他们都说这人是个武士,但他宁肯相信这人是个强盗。香烟壳子是他向爹一张一张讨来的,凑齐一摞就送给林立生。林立生得空就满大街乱转,捡拾各种牌子的香烟壳子,而后订成作业本子。 阿德将他刚擦去的答案抄在香烟壳子上,他清楚林立生绝对列不出这最后两题的式子。阿德目光游移不定地扫一圈,把香烟壳子揉巴成团,轻轻抛在林立生脚下。 哈松躲躲闪闪的眼睛一亮,见阿德看过来便低下眼去。林立生满脸通红地看阿德一眼,又看看踱过来的女施先生,赶忙垂下头去。 汝月芬不知何时已经离去,阿德瞥了一眼林立生脚下揉巴成团的香烟壳子,再次示意一下林立生,就紧着jiāo卷出门追人,他要问问汝月芬那些题目的来历。 新马路上空空如也,只有几只家雀在路面上蹦蹦跳跳,东啄西啄。 阿德在走廊里,看看天棚看看地板墙板看看楼梯踏板,突然发现那些板上大大小小的结疤都像猪牛马羊的屁眼。 办公室里的先生一个不剩地全走了。他们刚才事不关己,说说笑笑的样子,使阿德透心凉,乃至于对这世界都充满着强烈的恶感。 他开始打量这办公室,像一个卑微的食客,趁主人离席之际,赶紧动动筷子。阿德的头转向窗外挂在屋檐下的铜钟。 铜钟生满铜锈,铜锈像一块块霉变糕点上的菌斑,绿莹莹的。连系铜铃的麻绳一头划一弧挂在窗外的木柱上,阿德伸手可及。他有一种牵动铃绳,敲响铜钟的渴望。阿德的手心潮腻腻的,很黏糊。他攥紧拳头,将视线从铜钟处移开。 一只大手罩着阿德头顶,大手发力将他的脑瓜用力一拧。阿德的颈骨咔吧一声,他的头脸又面向屋角。阿德的颈骨很痛,他挑动眼梢看见了周教导的刀条脸。 第33节:试 卷(3) “还不老实……到这儿来了,还不老实!”周教导怒目而视,咕噜一声把嘴里的什么东西嚼嚼咽下去。 周教导什么时候都在吃东西,阿钟说周教导吃的全是胃囊里翻上来的东西。 那叫“反刍”,阿钟曾洋洋得意地告诉阿德。 阿德想笑,但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又笑不出来了。 “你竟然还想笑,你老皮肛疮!”周教导勃然大怒。 阿德浑身一抖,他闹不明白这个常常咕噜一声的人能从他的后脑勺看出什么来?他知道什么叫老皮肛疮,那叫痔疮,他阿德怎么成了痔疮? “我怎么啦?”阿德挺挺脖梗转身反问。 “呵,你怎么啦怎么啦?你不知道你怎么啦!”周教导跳起身来,拉开抽屉拍出那张香烟壳子。阿德傻眼了,他想不通这烟壳怎么会落在他们手里。但转而一想,日他妈的传个条子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仅仅是传张条子,你以为你这仅仅是传张条子的问题?”周教导简直他妈的神了,他咋就啥都知道! 周教导压低嗓门说着,从抽屉里又拉出一张卷子用力拍在桌上:“过来,我看你的小聪明用的实在不是地方,你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阿德走过去一看,那是他的卷子。卷子和烟壳有什么关系,他糊涂了。 “这两道应用题,你擦掉的。” “做不出,就擦掉了!” “那这香烟壳上的题呢?”周教导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阿德感到腹中一阵绞痛。 “你平时算术成绩怎样?”周教导心平气和地燃着一支烟。 “一般都能及格。”阿德绞尽脑汁在想怎么着才能蒙混过关,他的声气很弱,耷拉着脑袋瓜。 “这张卷子,看看施艳林先生打多少分,73分!那再加这两道应用题你该得多少分?91分,91分明白吗?卞德青同学,你能解释一下吗?” “那两道,我做不出。” “说出来,你怎么弄到全部试题的?你是个聪明人,施艳林先生说你做人一直正正派派的!” “那两道应用题,我真做不出来。”阿德抬起一高一低的两条眉毛,疑疑惑惑地看着周教导。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你很不识相,见了棺材也不落泪,这样你要完蛋!”周教导用指关节敲击那烟壳,这孩子的这种眼神令他愤怒至极。但他的声音又低八度: “现在说,还来得及……” “……”阿德垂下头去。 “看起来,你什么都不准备说了?” “……” “回去,回家去。叫你家长到学堂来一趟,走吧!”周教导将他推出办公室。 阿德的脸皱缩成团,他本能地拉住门框。 “走!”周教导面孔铁青,又猛喝一声。 阿德哆哆嗦嗦地松开手,迟迟疑疑地走了。 铃声响起来,阿德身后是一片欢声笑语的大浪涌动。 阳光炽烈地普照大地,一团白云心急火燎地驶向远方。一群小鸟从阿德头顶呼呼掠过,欢快地鸣叫着直chā天空的深处。阿德满目哀伤地走在路上,他再也不愿回到这座学堂,也不愿回到家里,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阿德下意识地远远尾随一个挑着一担箩筐的人,踏着一条咯噔乱响的石板路向镇外走去。 望夫塔赫然在目,远远看去如同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农fù落寞而又憔悴。阿德每次一看见宝塔,心里总是怅然若失。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长大了,离开这个镇子,有没有人也会那样日日盼着他归来。 阿德走一段,看一眼宝塔,看一眼宝塔,走一段,直到一点儿看不见为止。 前面是一片废墟,远看过去仿如一个愈合的创口,但残垣断壁碎砖瓦砾又如累累疤痕高低起伏的创面,依然触目惊心。十几根粗大的六菱形石柱拔地而起,昂首指天,和七歪八倒相互jiāo藉的石梁石门窗框一起,透出几分凶神恶煞般的狞厉。虽然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去了,但那些条石上的石槽石榫,居然还残留着当年被烈焰炙烤灼烧的赤褐色的痕迹。 听镇上人说,这一带原来也是大街小巷,很有些人气,叫司空坊。因三十多年前一把冲天大火,这儿就此败落下来。那些全须全尾逃出来的人家,一口咬定:火是从司空家大院开始烧起来的。这个司空家,上上下下主仆百十口子,没有逃出一个人。 曲老先生当时要他们小心火烛,引出司空坊大火话题时,仰首捋须,怅然叹道:“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往往鬼哭,天yīn则闻。” 曲老先生前面那些话,阿德不甚了了,但“往往鬼哭,天yīn则闻”,他懂,于是心里头的。 司空坊也常常是他们的车轱辘话题,阿钟诅咒发誓地说过几次,有一年,他和他爹乘夜船路过这儿,真真切切听到废墟深处传来一个小女孩呜哩呜哩的哭告声:“天老爷呵,快点打雷打杀伊啦吧……” 第34节:试 卷(4) 他妈妈的,这个阿钟只要一说这档子事,就全成了他亲历亲为的了!不过,讲这事的不止阿钟一个,所以阿德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到这儿来野上一野。 阿德别过脸,看着远处一座大石拱桥。他绕过废墟,急急走开。 “哎”一个硬硬的声音猛扎扎从废墟中转来。 阿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大吃一惊,转过脸去。 一根从瓦砾堆中斜刺里翘起的石梁上,蹲着一个敞胸露怀的中年农人,一圈的草胡子。那是一个拉屎的人,像一只大鹫,威风凛凛。 “草纸有■,来一张!”草胡子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阿德干干脆脆地说道,他讨厌那种口气,跟欠他似的。 草胡子骂句娘,又像只大鸟一样地倒腾双脚,移向石梁触地的一头,拔一把狗尾巴草擦腚。 阿德感到背后似有一股隐隐的压力,慢慢转过头去。 一个瘦身男人,冷峭的脸上jiāo叠着的红疹子,透亮发光。阿德一眼认出来,这是花山头的牛郎中。牛郎中盯着提着大裤腰的草胡子,眼中透着寒气。 “这是干啥?”草胡子束着裤带,大步走出废墟,惊诧地望着牛郎中。 牛郎中默不作声,目光越过草胡子落到荒草凄凄的院落中。 “野地里拉拉野屎呀,又不是你家门口。这样看人做啥,我又没有惹你,真是吃错点啥了……”草胡子频频回首,一路上怒声怒气地嘀咕道。 阿德连看牛郎中两眼,这个跑乡的牛郎中的眼睛让他害怕,怪不得汝月芬要怕呢!于是阿德也赶紧走开了。他走出去很远,回过头看看,那牛郎中还戳在那儿,像那些笔立的石柱。 那座石桥,仿如垂暮之人,老态龙钟。桥已年久失修,桥基桥身桥面长满低矮的杂草。桥栏石十有九空,而桥阶石上翘下坠,歪歪斜斜,像似有人随心所yù扔在那儿的荒石废料,而桥下则隐隐约约冒出大团大团的水汽。 阿德看到一个中年农人坐在桥栏上歇脚,走过去重重地坐在他的对过,向前伸展两脚,L字形地靠在桥栏上。 “歇歇,小弟弟。到啥地方去啊?”这是一个风霜满鬓的乡下汉子,他脚下有一只竹篮,一块黑质白纹的粗布半遮半掩着篮口。 “dàng着玩玩。”阿德敷衍道。 “怎么不到学堂?” 阿德使劲地用下巴抵着胸脯,他感到因下巴压力,胸口的玉佩有点硌。他垂下眼睛看自个儿的鼻头,心里说:关你屁事!他决意再不开口说话,但看看那张老实面孔,他粗声大气地说道:“放假!” “噢,一看你就是好孩,又漂亮又聪明。肯定门门功课一百!”那人啧啧有声地赞道。 阿德刚想开口,见那个大汉篮口那儿露出几枚rǔ蓝色的蛋来,有鸽蛋大小。那些个颜色特别的蛋阿德从未见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蛇蛋,拾回去好久了。你没有见过吧!”汉子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见也见过,不是这等颜色,没你这大,还是碎的。”阿德想起很久以前自家后门弄堂里那一窝破碎的蛋。 “碎的?嗨,我这一年寻着的蛇蛋十有七八也都是碎的,见鬼!”大汉抹抹脸,对阿德说,“人吃下去是补得很,卖起来比蛇要贵多咧。你吃过■,蛇蛋?” 阿德摇摇头,目光掠向桥下的那片野地。在野地里见一窝蛇蛋,那种感觉虽略逊于见到一窝蛇,但一定也有些触目惊心的。 “这篮里全是蛇蛋啊?”阿德闷声问道。 “咳,山芋,要都是,就发了!蛇越来越少,哪来这么些蛋?蛇蛋少还不说,居然还是碎的,触!”汉子出口长气。 牛郎中步履沉重地向桥这边快步走来,阿德有点纳闷,这个牛郎中总不至于要跟着他阿德吧!不过,他已打定主意,设若牛郎中问起话来,他一句话都不讲了。 “我不说话,谁他娘的还能吃了我?”阿德心想。 “歇歇!”中年农夫拍拍一边的桥栏,又向牛郎中招呼道。 牛郎中默默地点点头,扎扎实实地坐在阿德旁边的桥栏上。阿德看得很真切,这牛郎中也向他阿德点点头,算作招呼。 “他妈的!”阿德印象中还没一个大人这么把他们这些小把戏当人看的,他心里不禁添了几分舒坦和感动。 一群蠓子如一团雾似地从水面上升了起来。 “嘿,昨日夜里,困觉有只虫一下钻进了我的耳朵眼里,嚯,痒杀!”牛郎中用指头使劲地抠起了耳朵道。 中年农夫马上接嘴道:“人家讲,不能抠,越抠越进,那麻烦就大了。耳朵眼门口蘸点麻油,没有麻油,就来点菜油也行,钻进去的虫闻着香味马上出来!” 阿德心想:哼,谁熬得住,蘸点油等它出来。一痒,指头马上伸进去揿杀,不就成了! 第35节:试 卷(5) “要是耳朵里长毛,就不会有这事了。不管是啥,一到耳朵眼口就知道了,即使不知道,它也钻不进去,有毛搁那挡着呢!”牛郎中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见过耳朵里长毛的人,两撮,长长地拦在门口,听说耳朵里长毛的人,都是好人?” 中年农夫摇摇头,表示没见过耳朵里长毛的人。他转而问牛郎中:“吃开口饭的,说书,对■?”中年农夫问。 “看畜生毛病。”牛郎中撩开衣襟,拍拍系在腰眼里的黄油布包说。 “王庄?”中年农夫又问。 “钱家庄,有头老牛不吃食了。” “噢,钱家庄有段路呢,快一点,刚好赶上吃夜饭!”农夫道。 “你是王庄的?”牛郎中垂着眼皮问。 “不是,肖家浜的,就十来里地,你到钱家庄,要路过的。王庄,我王庄的这会儿还出街?卖掉东西,天就黑透了,再赶几十里夜路,不要死人的啊?现如今,这世道‘背娘舅’多得唬杀人,桑林里飞出根绳子,一勒,背起来就走!呵呵,借我个胆,我也没有这个种!不过,有倒是有个亲眷在镇上,卖不掉东西,我今夜就歇在亲眷屋里,省得跑来跑去的了。” 桐镇人管劫道杀人的叫“背娘舅”,这等事,阿德一听,身上就发寒。不过,他想背娘舅不会打他这样小孩的主意,他不用怕。 阿德眼扫了一下中年农夫和牛郎中,什么都不想说,但也不希望这两人就此离去。可牛郎中动弹一下,霍然起身。 “牛郎中叔叔,你到哪儿,可不可以带我一道去?”话一出口,阿德吃一惊,没料想会从自己嘴里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他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些模糊,有点干涩。 冒辟尘默视阿德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爹娘姓啥?” “你问过一回了,好多年前就问过我娘,问过我。我爹姓卞,娘姓韩,你姓冒!”阿德觉得无趣极了。 “噢……”牛郎中的冷脸有了一丝笑意,“你小子在学堂里遇到麻烦了!被先生赶出来,请家长的,是吧,结果就晃到这儿来了!” “你……咋知道?”阿德惊恐万状。他仔细地看看这个牛郎中那张清冷的脸,如果那脸不是布满红疹,还是一张好看面孔,就是眼睛太凶,阿德不喜欢这样的眼睛。 “放假,我说又不过年又不过节的,放哪门子假呢!”中年农夫看着面孔涨红的阿德嚯嚯嚯笑了。 阿德恼了,他怒气冲冲地盯着中年农夫,希望他赶紧消失。 “没事不要找事,有事不要怕事,男人得像个男人,这样藏藏掖掖的,躲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听叔一句,赶紧回!”牛郎中闷闷地说道。 “回去吧,阿官!”中年农夫附和道。乡下管男孩都叫阿官。 “好,你们去讲闲话吧。”中年农夫抬头看看天,拖长声气道,“歇着,走喽!”向阿德和牛郎中看看,点点头,下腰提篮,然后哒哒哒地下桥走了。 虽说牛郎中的话也不管用,但阿德有一种暖意,爹从来不会这样说话。大人都一个■样,可这个牛郎中似乎有点不一样。于是,阿德心中对这个牛郎中又充满了好感,他不明白汝月芬对这个牛郎中有什么怕头。 在这期间,一直看着牛郎中的左手上那根有点残疾的小拇指,阿德真想问问这根小拇指是咋断的,想必痛杀。忽然,阿德觉得挂玉佩的地方奇痒无比,他伸手从衣领探入内衫一阵猛挠。但他抽回手时,那枚黑白麒麟玉佩一下被带了出来。 牛郎中看着阿德挂在外面兀自晃悠的玉佩,眼睛蓦地一亮,但他很快敛起眼中毫光,平平淡淡地调侃道:“喔哟,男人家的还戴块玉呵!” “喏,我娘呀,弄块破玉,非要叫我戴的呀!”阿德怨道,“还说啥逢凶化吉!” 牛郎中挪过来,用那只小拇指有点残疾的手轻轻托起了那块玉,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玉佩通体泛出一股毫不张扬的温亮水气,中央凸出一只黑白相间的玉麒麟。麒麟虽属浅浮雕,但流动圆润的线条,令整只麒麟如同腾云而来,又yù腾云而去。但一线隐约可见的年深月久的裂纹,自麒麟右胯骨贯通至yù蹬踏而去的右腿足,使整只霸气十足的玉麒麟破了相。 牛郎中看到麒麟胯骨的裂纹,那只托起了玉佩的手,微微一抖。阿德在这一刹那间分明感到牛郎中变了眼色。但待他再细看牛郎中时,那张黑脸又没有了异样。 牛郎中和颜悦色地问阿德道:“祖传的?” “不,我娘从别人手里买来的。” “……你娘从哪个人手里买来的,你可知道?”牛郎中更加和颜悦色地问道。 “是从住在我们那条街上的那个王瞎子那儿买的。”阿德对这件事清清楚楚。有个夏天看见他的玉佩,还专门说过一说,卖这块玉是蚀本生意,他要不是急等着用铜钿,决不出卖这块yīn阳玉佩。 第36节:试 卷(6) “就是一老在镇南茶馆店唱‘金灵塔,塔金灵’的那个王瞎子?” 阿德重重地点点头。王瞎子没生意时,常到茶馆店,有时直接在大桥头唱小曲,赚几个钱用用。 “……我也一直想弄块玉戴戴呢!”牛郎中轻轻地拍拍阿德的大头。 “识货的人都说,玉是好玉,雕工也好,就是摔出道缝,就残了,不值铜钱了。”阿德感到牛郎中手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热,他觉得胸口没有刚才那么堵得慌了。看到牛郎中对自己的玉佩特感兴趣,阿德索xìng取下来,jiāo给牛郎中,让他看个够。 牛郎中将玉佩在手掌中又翻了两翻,很快套回阿德的脖子里,并从兜里摸出一把白亮润滑的白果,死活揣进阿德的口袋,而后又嘱咐阿德:“快回吧,再不要在外头dàng来dàng去!” 阿德捂着口袋里的白果,立那儿目送牛郎中。牛郎中走得很快,阿德不由得想到几个词:大步流星,两脚生风,健步如飞什么的。 忽然,阿德依稀记得钱家庄在西面,而牛郎中却直奔东南去了,王庄就在东南方向。 “他不是不去王庄吗?”阿德嘀咕道。 牛郎中身子一晃,隐没在一大片桑林里。 阿德发了会儿呆,百无聊赖地从桥顶上走下来,又踩着每一块撂荒的石条,一步一步走上高高的桥顶。他一趴在桥栏上,桥栏石竟动了一动,大大地吓他一跳,再也不敢触及桥栏石。吃力地站直身,但马上又坐下来。手不经意地触到了兜里那些白果,发出细碎的摩擦声。他将手伸进兜去,握着那些白果。白果在手心里那种润糯的感觉,使阿德心里很受用。阿德摸出一枚,咬开果壳,细细地嚼碎翠玉似的果ròu。但满颊的清香和丝丝怡人的苦味,丝毫未能令阿德精神一振。 果壳纷纷落进河里,零零碎碎地或沉或浮,逐流而去。 阿德知道河里淹死的大都是会水的人,但会水的人自个儿想淹死在河里这并非易事。听大人说,上吊的人一吊上去没有一个不后悔的。难受呵,又蹬又踏,拼命挣扎。手都要举上来的,但手举一半就掉下来了。阿德想不出世上有什么不难受的死法。 桥的那一头,有一大片荒地,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荒草。远处,一棵孤零零的老槐在荒草地里垂首而立,间或飘下一两片落叶。阿德想到这儿是个路口,人来人往的,便跑得远远的,一直跑到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树下,靠在树干上,边吃白果,边瞎想。 阳光暖暖地照在阿德身上,含着一嘴果ròu的阿德胡思乱想一阵又胡思乱想一阵,而后觉得眼皮渐渐地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一片黑苍苍的竹林在风中如波光闪烁的海面鼓dàng起伏,一群飞鸟忽然从竹海中疾叫着冲天而起,犹如喷泉向四处散发开去,一会儿便飞出了王庄的地界,消失在夕阳西下的天地之间。 沈阿婆抬起颤巍巍的脑袋,透过空窗洞向紧贴着后墙的竹林里望一望,她觉得很是奇怪,这会儿的鸟都呼啦啦地往林子里来,哪有反而往外去的呢? “林子里有啥东西,吓着伊拉了!”她摇着脑袋往灶膛里塞了几根桑杆柴,对自己说,然后就回到灶头上,用铲子去搅锅里的猪食。房头猪圈里的那两头替别人养下的猪发出饿急了的尖叫声,从敞开着的后门口一声声传来,听着这叫声,沈阿婆的脑袋就晃得益发厉害了。 触杀拉娘!沈阿婆恶狠狠地骂道。人一老,手脚不听使唤也就罢了,可连这脑袋也不听使唤了。触杀拉娘! 透过几条毛竹片做窗枢的窗洞,沈阿婆眼见庄上那一对整日价吃香喝辣的双胞胎兄弟,早早吃过夜饭,就搬把竹靠椅在晒谷的白场旁那棵老香樟树下坐定。这兄弟俩一个叫王得宝,一个叫王得福,他们一个时辰前刚刚回到庄上。这会儿,正叫几个人往他们雇来的船上搬东西。 一个女人走了过来,高高的个子,她是黑脸大佬的家主婆,皮肤雪白,俊俏而又风骚。她帮兄弟俩放好搁脚凳,再摆好烟沏好茶,才回到家里,继续去招呼搬东西的人。黑脸的王得宝眯着眼睛吃茶,膝头上放着一只黑漆匣子。 多少年来,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这样优哉游哉,吃了睡,睡了再吃。他们在外头有房子,一高兴就到外头住一阵子,而且是想住多久住多久,有时沈阿婆一年半载都见不上这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人的影儿,一看见这兄弟俩的时候,他们身边总围着庄上那几个吃饱喝足的白相人,凑在一起吹吹大牛。 这兄弟俩年轻那会儿在大湖帮人开船,个把月就托人往家捎一次东西,这二三十年下来,家里是盆满钵满,然后这后半辈子是坐吃,吃得雪白滚壮!他们是王庄最神气的男人,他们的女人是王庄最神气的女人。 “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呵!”沈阿婆的铲子在锅沿上敲得山响,叹道,“噢,我这苦命的老太婆呀!” 第37节:试 卷(7) 沈阿婆微微地摇着脑袋扔下锅铲,又向窗外瞟了一眼,只见那个大佬将那只黑漆匣子递给他的白面兄弟,早早地解开裤腰带,摇摇晃晃地向香樟树后的那几垛稻柴堆走去。 沈阿婆离开锅台,颤颤巍巍地走向屋角的破竹榻,蹲下身去,很费力地从下面拖出石灰瓮,那瓮有点重,最底下是一包包扎紧的石灰包,沈阿婆稍许值点铜钿的东西,都会放到这只石灰瓮里。沈阿婆拨开一包薰豆和一小堆红枣,取出了一只黑色钱袋。这是一只用牛皮制作的袋子,袋口的边缘有些磨损。这钱袋是女儿未来的公公那一年到大连庄赶集买一包旧衣物时,别人送的一只钱袋。沈阿婆的男人死得早,所以她一直想要招个女婿。沈阿婆的女儿,人好看不说,还特别能干,地里头的活没有一样是她拿不下的。最后在几十里外的yīn山堂说了人家,两家人约好明年秋场里办事。 那日,这个倒chā门女婿带着这只打算送给女儿的钱袋,担着一篮ròu团子同年糕,翻山越岭来王庄,半道上被人勒杀在一片桑林里,糕和团子翻了一地。女婿眼球暴突,七窍出血,耷拉着血舌,而且根根肋骨折裂。大家伙儿说他这是被人勒杀的。但那钱袋却还在他腰上,且一个子都不少。全庄的人和沈阿婆怎么都没有想通那个杀胚为什么要杀人。女儿哭昏过去几次,从那过后,身子骨就大不如从前,常常晕倒。 原想着只要招个女婿,守着女儿过一辈子的沈阿婆,怎么也没想到,不出半年,她的女婿女儿全没了。 今年的清明前一日,在地里干活干得连腰都僵掉了的女儿嚷嚷着要先回家煮粥,她说她又渴又饿。沈阿婆目送着女儿急急切切地走进了那片杂树林中,那是一条回家的近路。那一刻,沈阿婆忽然心里慌得不行,但她还是想着把最后一拢地的草锄完再走。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团白中掺红的水汽从前面树林里涌出来,而后向四下里东游西dàng开去。那水汽仿佛在沈阿婆心尖上拂过,她不由得浑身轻轻一颤。她想都不想,扔下手里的家什,撒开脚丫,拼命去追赶那团红光。那团红光穿过树林游过田地,然后在一间间茅草屋后的林中雾里时隐时现地向她家飘去。 沈阿婆披头散发追赶着那团起初与她几乎平行的红光,她跌跌撞撞奔过沟沟坎坎,在庄上的人的一片惊呼中连滚带爬地攀上那个土坡。她看到自家大敞着的门中,红透半壁的灶火边的女儿,将最后一把稻柴,喂入灶膛,锅盖上立即喷shè出一团团雪白的水汽。 她声嘶力竭地朝女儿喊着,那团红光急速地向屋门靠近。女儿丝毫没有听见她的喊声,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取下腰间那只钱袋,翻看着。刚刚爬上坡来的人看到那团红光正源源不断地涌入沈阿婆的家门,沈阿婆则闷声不响地一头扎在了地下。 女儿同女婿死得一式一样,眼球暴突,七窍出血,耷拉着血舌,也是被人勒杀的。这庄上的人笃信不疑沈阿婆家是撞了鬼了。 打那以后,庄子里隔个一段时间,总有些家禽家畜莫名其妙地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着,庄上从来没有出过这等事, 大家凑了些钱,请了天门山报恩寺的吕天师来庄上作法事,吕天师说这庄上邪气逼人,尤其是沈阿婆家。但天师走了过后,这庄上还是不干净,不太平。过一阵,还是会有鸡狗或者是猪羊丢失。 但那些丢失的到底是畜生啊,而她却是活生生的两个人没了!她想想就要哭出来的,于是两行浊泪从她布满沟壑的脸上缓缓地淌了下来。 沈阿婆擦干脸上的眼泪鼻涕,站起身来,突然听到白场那几垛稻柴堆后面传来一声闷响,只见白面兄弟抱起那只黑漆匣子,朝稻柴堆后面走去。她想酒吃多了的大佬大约摔跟头了。 沈阿婆解开袋子的绳结,在钱袋里掏摸了一下,摸出一枚铜板,她下意识地将这枚铜板又放在鼻子底下嗅嗅。铜板在袋里放久了,也带着钱袋里那一股极其刺鼻的异味。沈阿婆一直说不上这是什么味,但隐隐约约觉得那味中带着一丝腥气。 女儿常常摆弄着这只钱袋,坐在一边不知在想些啥。沈阿婆想想女儿,眼泪就下来了,她边哭边将那枚铜板放回钱袋,把钱袋揣进了怀里。想着待会儿把钱jiāo给明儿一早就要去桐镇的老庄头,让他捎些油呵盐呵啥的。 她用手背撩开一绺垂挂在眼前的白发,边走边抬眼向稻柴堆望去,她的钱袋突然从手里啪嗒一声地落在地上。 白面兄弟扬起双手,拖带着一捆捆稻柴,向下倒去。他的脖颈里有一股黑红的液体如喷泉似地高高飙起,然后溅在稻柴堆上。 “大家快来看呀,快点来人啊!”沈阿婆跌跌撞撞地大喊大叫地向那棵古樟树歪歪斜斜地跑去。 第38节:试 卷(8) 那个兄弟大睁着眼睛,仰天躺在地上的血泊之中,被割开的喉管里往外冒着一股一股粉色的血沫。稻柴堆后的大佬也是仰天躺在地上的血泊之中,被割开的喉管里仍旧往外冒着一缕一缕粉色的血沫。 冒辟尘揣着那只黑漆木匣,头上身上粘着不少稻柴,在桑树地里飞奔。先前潜入王庄时,他就瞅好了,得手后他只要贴桑林绕过这兄弟俩的楼屋,绕到那座只有一个孤老太的两间破草棚背后,一钻进那儿的竹林便可脱身,但他一过来,扑进竹林,听见后面一声大喊,前面立即传来一片竹子的劈啪声响。这么大的动静,标明这竹林中人绝非只有一人两人。于是,他即刻反身一头扎进这破草棚的空窗洞里。他进屋一跃,就上了房梁。 一群又一群的人叫着喊着,从窗前门口奔过。 冒辟尘突然看见离门口不远的地上,躺着一只黑牛皮钱袋,眼睛忽地一亮。 这只黑牛皮钱袋的袋外有银丝缀成一只翩然翻飞的凤蝶,袋口的边缘部分一如十多年前那样发白起毛,袋绳依然是那袋绳,短了一大截,断头的地方被打了个死结。整只袋子,还是那么结结实实。他一眼就认出了这就是他当年丢失在小连庄的那只。这只钱袋让他心痛了很久,这是娘留给他的遗物。 这时,竹林中先后冲出五六个砍竹的后生和一个老汉,他们提着竹刀呜哩哇啦地大喊着奔出竹林,有两个人还从孤老太家破草棚的后门进,再从前门出,再与人汇在一起奔那棵古樟而去。 冒辟尘在全庄一片嚣声中,跳下房梁,想都不想,一哈腰就把钱袋抓在了手里,然后便出后门,隐入了已是暮色苍茫的竹林。 冒辟尘翻山越岭一气奔出了十几里地,这才在一条泛着昏黄浊水的山河边缓下步来。他取出那只黑漆木匣,将一方白汗巾摊开在地,拧下小锁,抓出大把大把的银元和十几块骨牌式的金砖,堆在汗巾里,四角一扎,就揣进怀里。然后捞过一块鹅卵石砸碎木匣,将锁和木匣碎片,一块一块扔进河里。 冒辟尘看看从山的那一边激流而下的水色,再看看压在那些山头上乌压压的云团,料定那儿有着一场大暴雨。 山河推着大片大片水草和连根拔起的山树黏黏糊糊地在他眼前随流而去。 冒辟尘步子一慢下来,忽然觉得手腕处一阵刺痛,他仔细一看,手腕及手背已有几分红肿,而腕部有一个扎眼的红点,想来大约是被林中不知名的dú虫蜇伤。 他甩了甩有些肿胀的手,看看天色,便又大步流星地向前赶去。他还想尽快地赶往钱家庄,那儿确实有一头病牛在等他瞧病,牛主已经托人捎过两回信了。 这时河面上一段粗大的暗红色的原木若沉若浮地向岸边冲来,原木劈开趔趔趄趄的水草,在后面的河面上形成了一条明显水道。 冒辟尘觉着腕部的疼痛越来越烈了,他停下脚步,用手挤压了一下那个已经微微隆起的红点,但这一挤挤得手腕火烧火燎。他突然想到了蛇郎中硬塞给他的那两包蛇yào。蛇郎中说那yào丸不仅可治蛇伤,也疗虫dú。于是,冒辟尘探手入兜,取出了那包用一方糙纸裹着的蛇yào,一摊黑色yào末和六粒暗绿色yào丸。他伸手去取yào丸时,一个不留心,触翻纸包,那一摊粉末有一半被弹散出去,飘落在水面上。 那些yào末,蛇郎中说,不得已露宿荒郊野地时,在周围撒上那么一点,蛇虫百脚便断断不敢近身。冒辟尘从来没有打算要在野外过夜,所以打翻了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惜,本来也是可要可不要的东西。 冒辟尘取一yào丸,在口中嚼嚼,将yào糊在虫蛰处。yào一上手,他立即觉着腕部一片清凉,那种烧灼感马上一路褪去。 冒辟尘甩开大步直奔钱家庄。 突然,在冒辟尘身后的河岸下发出一声轰隆巨响,他回眸一望,只见一个硕大的水花哗地落了下去。水波一遍遍地拍击着河岸,传来一片咣咣当当的水声,似乎河水淘空河堤,有巨石落水。 河岸下那段原木令人不易察觉地顺流向前急急淌去,冒辟尘定睛向河道中细细一看,但什么也没有看见。他虽则吃不准何物落水,可还是立时远离河岸,钻入一片荒草野林。 阿德从远处传来的一声声叫喊声中醒来。 黑黝黝的天地河流,阵阵凉风拂过桥顶。阿德感到身上布满寒意。 “阿德……阿德……”那是娘有些变音的长声呼唤。 阿德浑身一震,一骨碌爬起身来,扶着树站了起来。 在黑色的天幕下,那座桥顶上有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和两盏风灯在牵牵扯扯地东游西移。 阿德开始趔趔趄地在野地里狂奔,接着便是一跤。 “卞德青,卞德青!”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向阿德断然喝道。 第39节:试 卷(9) 天哪,汝月芬的声音! “真是阿德!你娘快痴了,杀千刀!”这是阿钟的声音,声音中充斥着谴责,看来他也急眼了,他从未开口骂过他阿德。 “阿德呵阿德……”阿德娘的声音中掺入了丝丝缕缕的哭腔。 阿德双膝双手沾满了湿泥,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一盏灯飞快地跃动着,一片黑红的身影若隐若现向他直逼而来。 “怎么是这样的人!”汝月芬怒目圆睁冲过来,在他胸前推一把。而后一手攥着他的胸襟嘤嘤而泣。 “我已经到周教导那儿承认了,大部分题是我在考试的时候,写在纸头上扔给你的。找不着你,他们先急死了,顾不上这事了。你这么可以这样,你害人啊!”汝月芬的眼泪不停地滚落下来。 看着泪眼婆娑的汝月芬,阿德的心在颤抖。 另一盏灯的灯晕忽东忽西地摆动着,阿钟搀着阿德娘踉踉跄跄走进野地。 汝月芬呼哧呼哧擦去眼泪,拉着阿德迎上去。 阿德娘过来了,阿德缩头勾肩等着娘,以为娘会请他吃耳光,但娘没有。 “……快点回家!”娘一把捉住他的手,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领他回家。 汝月芬举着灯走在他们前头,把他们领到一条依稀可辨的小路上。她走得很快,将他们拉下一截。 “当心当心。”阿钟对蹩了一下脚的阿德娘说。他给阿德和他娘照亮。 “别瞎走,行不!”阿钟对斜刺里走开去的汝月芬喊道。 “唉!”汝月芬应一声,但照直向那儿走去。 “人家女孩子家的,要方便,你喊啥喊!”阿德娘对阿钟说。 阿钟一听,再不吱声了。他和阿德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走去。走了半截,他们仨就站在那儿等汝月芬。汝月芬从一大堆蒿草后走出来,大步向他们奔来,但在半道上,她立住脚在离他们不远的茅草丛中用足尖轻轻地拨弄着什么。 “啥呀,你看见点啥呀?”阿钟连蹦带跳地走到那儿,问汝月芬。 “啥也没有啥,走吧!”汝月芬移步离开茅草丛,向阿德走来。 但阿钟并不甘心,在那堆茅草丛中东寻西找。阿德突然见他原地一蹦,叫一声:“喔哟,娘!” 阿德也连忙过去,探身向前一看。 只见风灯下,有一摊蛋壳蛋清蛋黄糊在一团杂草上。那是一窝被碾碎的蛇蛋。阿德想起桥下那位汉子的话,心头一沉。看着已经走开的汝月芬轻飘飘的背影,他一脸困惑。 “快点出来,当心蛇!”阿德娘催促阿德、阿钟,阿钟、阿德连忙回到路上。 汝月芬身后的天幕上此刻有一缕如烟似雾的灰白色云条,弯弯曲曲衬在黑天之上逶迤而下,像一条可以由此平步青云的天道。 “你踏碎蛇蛋干啥?”阿钟问汝月芬。 “……本来就是碎的呀,我只是看看!”汝月芬讷讷地说。 “只是看看?”阿钟狐疑地说。 “看看有什么不可以的!”阿德不喜欢阿钟这种样子,尤其是看出汝月芬显然不开心时,便不满地对阿钟说。 阿钟立即闭嘴,默默地随大家过桥而去。 桥顶上的风很劲,阿德打一哆嗦。 “今儿要是不找你,你是不是就不回家了?”阿德娘锐利地看着阿德这样问,她的鼻涕滴在了阿德的手上。阿德心头又是一沉,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汝月芬搀着阿德娘的胳臂,轻轻巧巧地在一边探步前行。 接近废墟时,阿德抬起眼睛,去探寻淹没在浓浓的黑暗中的那一片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墟。阿钟靠拢过来,扯紧他的袖管,大气不出地低头走在阿德身边。鬼影幢幢的废墟,张开黑洞洞的大口,吹出一声时断时续的口哨:“嘘” 阿钟仰起痉挛的嘴脸,满是眼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阿德。阿德轻轻地摆摆脑袋,以表示没有听见那个女孩呜哩呜哩的哭声“天老爷呵,快点打雷打杀伊啦吧……” “你们俩冷■?”阿德娘这样问阿德和阿钟。 阿德娘和汝月芬几乎是被阿德、阿钟大力拖拉着,迅速通过这一片深不可测的废墟的。 街外的河不时从楼屋的空当中波光一闪,那些墨黑色的荷叶不时卷起一阵稀里哗啦的风声,偶尔有个把鱼儿跃出水面,白光一闪,然后是扑通一声。 街上空无一人,阿德听着大家的脚步在这街面上敲出一片时隐时现的声响,觉得心里异常空洞,他总会不失时机地去看汝月芬,而汝月芬则时时都有回应,这使阿德心里又好受了不少。 藕河街的两厢,有不少是老式木结构小楼小屋,那些老屋门面楼面板壁,大都显出墨绿相间的污糟糟的颜色。街很窄,常常有一衣竿湿答答的衫裤各自横跨街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在风中生硬地飘摇。 第40节:试 卷(10) 这会儿,晾在横街的有些短裤短衫还在滴水,阿德有两次从娘的手里抽出手来擦去落在脸上的水滴,阿钟无限哀怜地看了阿德两回,他以为阿德哭了,想想自己的哥们落得这么个下场,他的心里也很难过。 这时,一幢石库门里传出阵阵欢歌笑语,那是同福里,白天那儿大门紧闭,清风雅静的。但一到夜里,便丝竹笙歌,热闹非凡,不时可见一些油头粉面的男女出出进进。这是一处吃花酒的地方,还兼营汤浴,是桐镇最大的声色场院。阿钟看到一乘小轿抬到同福里大门口歇下,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马上遭到阿德娘的呵斥:“多看眼睛瞎掉,快点过!” 阿德三人立即紧走几步,跟在阿德娘身后快速通过。快到家门口时,他们便遇上了周教导和女施先生。周教导脸色惨白,情绪异常低落,喉咙里咕噜两声,但什么也没冒上来,他和女施先生都没吃晚饭。 女施先生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粉汗涔涔,很落拓的样子。他们刚从阿德家打听消息出来,看见阿德他们,二人眼睛同时一亮,压抑着一脸惊喜,同声道:“找到了!” 汝月芬退后一步,让到阿德身后。 “你躲哪去了,你说呀?”林立生旋风般地从女施先生背后闪出来,粗声大气地喊道。他忘情地擂着阿德肩膀,鼻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学堂里的先生全体出动了,再找不着,我们准备掘地三尺了。好了,天大的事明儿再说,今晚好好休息!”周教导摸摸阿德头顶,全然没有下午那会儿的凶劲,矜持地笑笑。 “我们还要通知其他先生呢。”女施先生嘘出一口长气。 “你们两位同学,去镇西思范桥和镇南禅杖浜,还有镇东头禹积桥去找男施先生、吴先生他们,说人找着了!”周教导不知道林立生、阿钟叫什么,但他知道他们是学堂里的学生。林立生和阿钟接令而去。 周教导女施先生抬脚走开时,阿德头上被娘狠狠地敲一毛栗子,娘逼仄喉咙下令道:“给周教导、施先生再会!” “周教导施先生再会!”阿德嘟嘟囔囔地在他们身后喊道。 周教导、女施先生如释重负地向他们摆摆手,走了。阿德娘依然千恩万谢,一迭声地赔不是。 周教导、女施先生说话时,始终未看汝月芬一眼。汝月芬深深地垂下脸去,阿德感到心尖一阵戳痛。 阿德跟娘一到门口双膝有些打颤,步子犹犹豫豫。阿德娘一把将他拽进门去。阿德忽然横下心来想:顶多头打烂,腿打折,还能咋的! 这样一想,人也就不发颤了。汝月芬不顾阿德娘的劝阻,执意要进屋同阿德爹说句话,随后跟进门来。 “跪下!”阿德爹脸色漆黑地端坐在竹椅里低喝道。 “他爹,要不先吃……”阿德娘说。 “跪下!”阿德爹纹丝不动地坐在那,仍旧看都不看阿德。 洋油灯火头在壁龛上飘飘忽忽,屋里的家什颜色也在这飘忽不定的光影中闪闪烁烁,时明时暗。汝月芬在阿德身后扯扯他的后襟,他轻轻抹去她的手,岿然不动。 阿德爹吃力地转过脸来,目光空茫地看着阿德。阿德蓦地发现在闪闪烁烁的光影下,阿德爹的脸庞只是一堆高低不同的皮骨,深陷的眼窝中分明有一层湿重的水汽。 “还不跪下!”阿德娘轻推阿德一把。 阿德扑通一声跪倒在阿德爹的面前。汝月芬慢慢矬下身子,也跪直在阿德身边。阿德全身犹如电击,他惊愕地看着汝月芬,傻了。 “不要,不要,你不能这样!”阿德娘慌作一团去拖拽汝月芬。 “全是我的错,老伯伯,是我的错!”汝月芬挣脱阿德娘的手继续跪着说,“你就饶了卞德青吧,真的是我不好!”汝月芬面相庄重,声音沉静。 阿德爹一愣,仔细地端详着汝月芬,然后叹口气摆摆手,起身上楼。 汝月芬赶紧一把搀起阿德。稍后,她向阿德娘道别。阿德娘要留她用饭,汝月芬死活不从。 阿德娘送汝月芬回家了,阿德洗也不洗就上床躺下。他依然能感受到汝月芬跪下的刹那间给他带来的那种冲击。阿德撩开帐子咬着嘴唇对外公说:“从今以后,他愿为这个女孩做一切事,抹脖子跳楼怎么都成!” 阿德娘和阿德爹在房间里叽里咕噜说了很长时间话,才慢慢睡去。 第41节:蛇 医(1) 第四章 蛇 医 冒辟尘进门时,东屋的鼾声停了,但他一进自己的西厢房,闩死房门,那个蛇郎中又抽开了呼噜。 昨儿傍晚,一直空关着的东厢房搬进了这个游码头的蛇郎中。房东马老太说堂屋就算两个人各占半拉。此刻堂屋下的那排窗下,依次排开的那几口箱笼中有纠缠成一团的蛇,相互从中chā来穿去,并不时地吐出丫形血舌发出一阵让人心腻的咝咝声,它们那扭成几股的花花绿绿的身形同样令人心腻。 这个蛇郎中一进门,冒辟尘立刻认出了此人就是在省城卖过蛇yào的湘西蛇yào王,但他没有同一个陌生人叙旧的意思。 这个自称叫陆子矶的蛇郎中如许多江湖中人一样,极爽快,中午他临出门前,说什么也要送包蛇yào给他,说是常常跑乡,防防身。他很厌烦,但实在无法推辞,就随手将yào塞进兜内。当年他出门时随身备的那份蛇yào,一次也没用上,后来想想可能已经失效了,便扔了。 这个蛇郎中相貌堂堂,声若洪钟,一双眼睛清澈到底,可以让人看到骨头里,尤其是眉心上那颗大黑痣,使他的面容添了几分刚劲,令人不由得不生出一种信赖。下午出门后他想过,设若蛇郎中不与他同住一室,单凭此人的那副尊容,他也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但他独惯了,屋里一下多这么个人出来,他感到极其不便,故而他对蛇郎中非常冷淡。 屋外偶尔有人从空空dàngdàng的街面上走过,那路人的脚步会持续很久很久,才会在街口消失。 冒辟尘待门外一丁点动静都没有了,才从怀里取出沉甸甸的汗巾包和钱袋。他将汗巾包放在一边,而后轻轻地摩挲着这只失而复得的钱袋。一路上,他已经几次取出了这只钱袋,细细地打量着。 他不明白这钱袋怎么会出现在王庄,不过,那实在不打紧,也无所谓,要紧的是这只钱袋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 冒辟尘将钱袋放在桌上,走到对面那摆满成包成瓶兽yào的木架前,仔细地看了一眼那一长包斜放在前的草yào,才移开贴墙摆放的瓶瓶罐罐,掀开一帘墙布。一片斑驳的墙面露出来了,多处脱落墙皮的墙面,露出一块块深灰色的老砖,他取一柄柳叶小刀,chā入一块砖缝中,往外一别,那块砖悄然落入他的手中。 他将从砖墙洞内取出的一只长方形的红木匣子,放在桌上。放下匣子时发出的一声闷响,在静夜里显得特别的沉闷。 净脸净手后,冒辟尘打开了那只木匣的盖子,匣盖一开,一股异香扑鼻而来,那是封在一只笔盒中的一束一枝两花的干花散发出来的香味。匣子里还有一柄乌森森的五连发短qiāng和一本硬壳封面的本子。 翻开本子,跳出一帧颜色萎黄画面模糊的老照片,这是爹留给娘唯一的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中有爷爷兄弟十人及子孙百十几口男女老少,一律长衫马褂和及膝旗袍。他们在一片水池花木的假山旁,或坐或立,齐刷刷地看着他,而花妮则在父亲怀里,满脸笑容如夏花绽放。 冒辟尘定睛看着照片,每次看这照片,他都会感到有一股冷气直逼心尖。 照片被置于案头供起来了,香烛的缭绕轻烟在屋内飘来dàng去,冒辟尘开始了他几乎夜夜都会举行的祭奠。他冲照片双膝跪下,口中念念有词,而后三磕头。 祭奠完毕后,冒辟尘坐回椅子里,一手紧紧地攥着钱袋,一手又从内衫衣袋中取出那只用一块深蓝缎子包裹着的小银镯。 他把握着镯子,镯子很凉润,带着一种金属的固执蜷在他的掌中。握着这镯头,他闭着眼睛也能感到镯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银龙片片鳞甲。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重新将银镯内衫衣袋,又把照片夹在本子里,和钱袋一起收入匣中,连同汗巾包一齐塞回砖洞,再将砖复归原位。他随手把那柄柳叶刀搁在桌上,便开始吃酒。 冒辟尘直接对着酒壶一口一口地啜着酒,他那一双在暗中隐隐发光的眼睛,盯着那块在帘后已被复归原位的砖洞。 冒辟尘左思右想了一番,还是放弃了去藕河街找王瞎子的想法,抑制着想出屋的冲动。那男孩今儿刚说到麒麟玉佩和王瞎子,王瞎子如果出事,男孩势必会联想到他们在司空坊老桥上的那番谈话。 这时,街对面那屋人家养着的狗突然狂吠起来,他认识那一条通体墨黑、威风凛凛的狼狗,这狗平日几乎从不乱吠,一副冷眼看世界的样子。 他竖起耳朵倾听了一会儿,捻小油灯, 这狗越叫越凶,冒辟尘眼中掠过一丝不安,立即取刀在手,贴在屋内门框一侧,屏心息气地警视着堂屋大门。 忽然,那狗怒气冲冲的狂吠声变成求饶似的哀鸣。 堂屋窗下的箱笼中发出一片啪啪嗒嗒的撞击声,那里的蛇奋力在箱笼里穿梭顶撞。门外街路上的石板似乎有飓风掠过,与街沿石碰撞发出一阵连绵的叮咚声,而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阿德一走到教舍楼的那片铺着大块方砖的空地上,就看到几个低年级小男生在走廊里激动地四处乱窜,接着是一片“来了,来了”的乱喊声。 楼上楼下的窗台上立马挤满了一个个毛茸茸的脑袋,这些密密麻麻的小脑袋相互询问,窃窃私语。过道两边也有不少表情严肃的人贴壁而立,过道里那唯一的一扇窗户的玻璃上有几张压扁的小脸向阿德吐吐舌头。阿德前后一瞅,然后从容不迫地伸出右手中指举过头顶,打一片惊恐地说不出话来的小脸前通过。 第42节:蛇 医(2) 阿德走进教舍,大群人一拥而上,鸡一嘴鸭一毛地问个不休。阿德边应答边去看汝月芬。一件荷叶领的红罩衫将她那张白皙面庞衬得格外娇艳,她愁眉不展地在看书。林立生在座位上羞涩地微笑着,又去开食盒。待人散开,他颤巍巍地捧着两块光鲜的南瓜饼来到阿德面前。昨晚上今早上都没吃东西的阿德看着南瓜饼问林立生:“我吃了,你吃啥?”林立生兴奋地拍拍脑门:“忘了,今儿下午不是不上学吗?” 阿德狼吞虎咽把饼填进肚里,汝月芬忧郁地瞥了一眼阿德又继续埋头看书。 阿德爹对阿德娘说:“这几日这小子可以不吃饭,饿饿醒!”阿德也定下来,他们不喊他吃,他坚决不吃。 阿德压低嗓门问林立生烟壳上两道题的事。林立生大惊失色,他居然压根儿不知道这事,阿德向他使眼色,打手势,他还一直以为阿德在求援哩,但他开始抄题时,阿德竟然jiāo卷走人了。不过,他记得哈松jiāo卷路过,在他跟前捡过什么的。 林立生目光如炬地向哈松看过去。 哈松脸朝窗外,趴在桌上。这个狗日的不知为什么很兴奋,摇头摆尾的。 “这一切都因为这个该死的哈松!”阿德心头的火一点一点地蹿上来了。 上课了,女施先生大步流星地走到讲台上,阿德第一次感到女施先生步态中有一种逼人的气势。她一上来便宣布了学堂对阿德的一个决定:卞德青先写一份检讨书jiāo到教导处,再听候处理。阿德很清楚他们会做点什么的,但这么当众说出来,他的心还是止不住一阵狂跳。 “报告!”哈松的声音高高的,手也举得高高的。 “说!” “汝月芬也要受处分!” “为什么?”女施先生皱着眉头问。 “她先从先生那儿偷出题来,帮卞德青做,卞德青考的时候就抄!” 教舍里掀起一阵声浪,目光刷地看向汝月芬。汝月芬双臂掩面趴在桌上,她的双肩微微地抽动着。 “安静!”女施先生猛击一记讲桌,教舍里即刻静寂无声。 林立生见女施先生猛然朝他扑来,两眼一闭。待他再次睁眼,见女施先生正用力将卞德青按在座位上。 “卞德青,你今天再zhà翅,今天就开除你!”女施先生平和地对挣扎着的卞德青说。 卞德青脸憋得通红,在座位上咬牙切齿地掐大腿,林立生的眼睛也红了。 “哈松同学,你是怎么知道的。”女施先生回到讲台。 “汝月芬不是在考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候传的条子。老米头,米国强事先在厕所里就见了汝月芬做好的题目,卞德青上厕所还看来着。米国强昨天下午同我说的!”一直垂着眼皮说话的哈松嘭的一声坐回座位。 “我没说,哈松瞎讲!”老米头对女施先生说。继而又转过去对哈松咆哮道:“你不是说,不讲出来的吗……” “哈松、米国强两位同学空口无凭不行。上课!”女施先生一脸狐疑地走向黑板开始板书。 阿德和哈松四道目光同时向老米头逼视过去。 教舍里再次掀起一阵小小的声浪。 阿德被停了一节课,在先生办公室写检讨书。当他将检讨书jiāo给下课回到办公室的女施先生时,女施先生都没有正眼瞧他,只是向他甩甩手,如甩掉臭狗屎那样,让他回教舍上课。后面两节课,阿德一直趴在桌上没动窝。上课的先生也没管他,谁都知道他的事,他们一如女施先生那样,也把他看做狗屎。今天没有男施先生的课,阿德不知男施先生会怎么看他。在这所学堂里,男施先生是唯一令他敬重的先生。 几个钟头来,汝月芬也同他一样一直趴在课桌上,没有一丝声息。阿德从未感到生活是如此的压抑,他不知自己能为汝月芬做点什么。每次一下课,哈松立即蹿出教舍,他几次将目光逼向哈松。他知道终有一日他要抱着哈松从学堂的三层楼上跳下去。 上午最后一节课还是女施先生的课,快下课了,站在讲台上的女施先生将手里的一串钥匙抖一抖,对一脸雀斑的范小娴说:“范小娴,范小娴!到我宿舍把今天的作业本抱来。” 范小娴抬头挺胸,咔咔有声地走出教舍。 大家又将目光投向汝月芬,她将头垂得低而又低。平日里,这事都归汝月芬做的。 铃声一响,女施先生一宣布下课,大家轰的一声夺门而出。哈松蹿得跟兔子一样快,阿德尾随汝月芬走出学堂大门,哈松的背影在长长的新马路尽头晃一晃,就不见了。 “下午到乡下玩不?采桑果吃,我家后面是一片大桑林。”林立生追上来问阿德,那张瘦削的脸上红红的。 阿德迟疑一下,他有点想去,那儿很有些野趣,没出这事以前他还和阿钟一起去过。但他摇了摇头,今朝他什么兴致也没有。 第43节:蛇 医(3) “那就下次吧。”林立生笑笑便与阿德道别。 就在这眨眼的功夫,汝月芬不知去向。阿德沮丧极了,他想同汝月芬说话,一句也行。 新马路上只有几个行色匆匆的大人,他们也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吃饭。阿德拖着脚一路过去,他似乎已没有足够的气力抬起自己的脚来。 “嗨!”汝月芬从一条小弄走出来,她在等他。 “我说怎么一下就不见了,嗨。”阿德诧异汝月芬丝毫不像在教舍里那样丧气郁闷。 “你一直火成那样干吗?这事真的不对,哈松、施先生又没冤枉咱俩。做都那样做了,人家怎么就不能说说。”汝月芬一脸恬静地说。 阿德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这事还可以这么想,他的气一下消了许多。 “检讨书jiāo了?” 阿德点点头。 “都是我害的!”汝月芬黑洞洞的眼睛里充满着内疚。 “你这不是假客气吧,怎么不说是我害的?”阿德觉得这个汝月芬怪得要命。 “你没事了?”汝月芬停在三岔路口问。 “……没事了,你也没事了?”阿德又想问汝月芬是怎么把那些试题弄到手的,但转眼一想,还有什么问头,除了女施先生没收好,被她在先生的宿舍或者办公室偷看来的,还能从哪来呢! “那咱们下午出去玩,到乡下!”汝月芬咬咬嘴唇突然提议道。 “好的呀!”阿德一下子兴奋了起来,马上后悔刚才没答应林立生,但转眼一想,还是不去林立生家的好,他想独自与汝月芬待在一起。 阿德和汝月芬约定,立即奔回去吃中饭,一吃完就到这碰头,随便到乡下的什么地方去走走。 汝月芬急急地走了,阿德简直想唱一支歌。原来,只要同汝月芬说上一句话,一整天他都会非常愉快,现在居然都可以一道出去玩了呀! “梁兄呵……”阿德真地哼起绍兴戏梁山伯和祝英台中的唱词向家里逃去。 老远就见娘立在藕河街口,向他这儿张望。他迅速调整步子和脸上的表情,一脸严冬地向前走去,步履沉重而又拖沓。 “小死人,怎么才死回来,又野到哪去了!”娘一见他就骂开了。 阿德一进门就往竹椅上一坐,眼睛尽可能不去看饭桌,桌上摆着几样他平时最爱吃的小菜。 “还要请啊,少爷!”娘用筷子戳戳菜碟。阿德慢吞吞地落座,第一口饭菜滑入喉咙时,他的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咕咚声。娘把脸转向一边。 阿德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中饭,待娘问完学堂里的事,阿德上楼取出压在床下所有的铜钱,贴胸藏好,就想出门了。 “这么早,干啥去?”娘在灶间问。 “做值日。”学堂哪天下午不上课一类的事,阿德从来不说。 阿德如离弦箭,消失在街口。金山、阿钟在后面扯破嗓子喊他,他一句也没听见。 大桥头是桐镇的中心,桐镇人如果有个几天不到这儿来转上一转,心里就觉着空落落的。大桥建造的年代也可追溯到吴越春秋,桥是石拱桥,它的气势和规模在方圆几百里范围内,没有哪座石拱桥可以与之比肩。外乡人一说到桐镇,总是“噢,有座大石桥的那个地方”。 大石拱桥南北走向,离桥头不远的空地旁,有蛮夯山石砌成的一道大石墙,墙上一年四季贴着几张仁丹和老刀牌香烟之类的广告,有时也贴镇公所和哪家浴室杂货店开张的公告。石墙上,还有几枚大头铁钉。书场说啥书,剧场唱啥戏的牌子就挂在那。石墙下边那一大片空地一早一晚是菜场,其余时间耍猴的唱曲的卖泥娃娃的都搁这摆摊设场子。石墙对面是一字形排开的各式老店小店。 一家高悬着“乾隆始创稻香春”金字招牌的店门口,站着几个镇上出名的大闲人,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阿德走进这家专卖江南蜜饯和各种干果的店里,买一包杨梅干,又到挂着“道光年间老阊福”匾额的炒货店里买一包五香豆,便打算直奔新马路上的三岔口。 阿德站在店门口定定神,见大墙前一圈人呼的一声,连连惊叫倒退。墙下立一满脸胡髭的中年大汉,一条碗口粗的白头蟒蛇缠在他的胸口。蟒蛇忽然拎直身子向前一冲,而后来回摆动蛇首做怒状。大汉软言款语地抚慰着蟒蛇,搓一大块湿毛巾将蟒蛇从头至尾揩抹一遍,便将蟒蛇收入箱内。大汉又取一条大蛇在手,捏紧蛇颈龇出一对利齿,转圈吆喝。 阿德跳下台阶,钻入人丛。 大汉腰圆膀粗,目光如电,眉心上有一颗大黑痣,一身对襟灰大褂干干净净。他背后的石壁上挂一块“十八代湘西蛇yào王”红底黄字的布帘。在一辆独轮车边,摞着两挑箱笼。箱笼的底部嵌有一排竹栏,竹栏内有五颜六色的蛇身在穿梭蠕动。前场铺一块白粗布,布上摊开几大册绘有草yào图案的线装书和数十粒暗绿色的yào丸。线装书的封面上有“十八代湘西蛇yào王陆子矶著”字样和一枚蝌蚪文印章。线装书的旁边还有一张被玻璃纸包装的旧剪报,剪报的标题是“蛇yào王生擒蛇王”。报上登的照片上,一个精壮的小伙站在一方粗铁丝笼子,里面有一条硕大的金钱蟒蛇。下面的文字是:“十八代湘西蛇yào王陆子矶近日在滇西森林捕获一条长八米,口径为三十点二厘米,重量达两百四十五公斤的大林蟒。据了解,此蟒是国内迄今为止有关捕蛇文字记录以来,无论其长度径围及重量,都堪称为中华之最。” 第44节:蛇 医(4) 阿德一脸崇敬地看看图片上的那个神清气爽的小伙子和粗铁丝笼子里的大林蟒,又看看眼前这个腰圆膀粗的大汉,情不自禁地叹道:“喔哟哇!” 陆子矶威风凛凛地手握一条大蛇,这蛇体长两米有余,背部淡蓝带灰褐色,背脊处还有一条黑色的链状条纹,蛇体两侧布满大大小小的斑点。 “这样大的蝰蛇,剧dú!”人丛中有人喊一声,腔调中不无有几分卖谝的成分。 “好,这位阿叔识得此蛇,请各位看好!”陆子矶用力一握蛇身,蛇首一晃,在他伤痕累累的手背上即时现出一对齿印,不一会儿两滴血珠便完全覆盖了那对齿印。陆子矶不慌不忙拾起布摊上的yào丸咬下半粒,嚼成糊状涂抹在创口上。他又将上yào的手背凑近那条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蝰蛇,那蛇圆睁着眼珠立马向一边奋力挣扎。人丛中一片惊叹声。 一个人微微地喘息着,从旁边的一个伙计模样的人手里拎过竹篓挤进来,皮笑ròu不笑地说:“陆师,能赏脸试试咱这蛇吗?” 阿德认得此人是贩蛇的邋遢高申。 高申现今已是镇上的蛇大王,不再像从前那样弄一两袋蛇站在路边兜揽生意了。他收蛇也捕蛇,镇上和外埠许多蛇,不论有dú无dú的大都经他手里出去的。现在镇上谁都知道邋遢高申阔绰起来了,他造了楼,讨两房娘子,常在街上挺胸凸肚地走来走去,极为自得。 “好!”围观的人大都明白高申的用意,齐声叫好。 “好,这位爷叔帮场子帮到这分上,够朋友!”陆子矶接过竹篓,收好蝰蛇后,打开盖,将整条手臂蜷入高申的蛇篓内。 有人啧啧有声,向后退去。 陆子矶一手拎出两条大蛇,一条蝰蛇,一条短尾蝮蛇。 猛地从暗处被拎到白花花的大太阳下,两条大蛇无须陆子矶逗弄,吐出血舌张口便咬。陆子矶油黑的手臂上多了四对深刻的齿印,他谈笑风生将咬伤的手臂转圈示人。待血糊手臂时,陆子矶又拾起布摊一粒yào丸,他用yào丸先在摊内石板上划一个大圈,将两条蛇置于圈内,才把剩下的yào丸填入口内。那两条蛇沿圈yóu xing一周,便各自缩在圈中央盘作一堆,引颈作势。 人群半日无声,然后轰一声,有千百只手伸向布幔上的yào包和那摊暗绿色的yào丸。 阿德捷足先登,抢得一个yào包,里头包着六粒蛇yào。他高擎着六枚铜钱递jiāo陆子矶手中,陆子矶嘴角上沾一抹暗绿色残液,微笑着向阿德颔首称谢。 阿德看着那条疤痕jiāo错此刻已泛出黑紫光泽的手臂,肃然而退。 “大贵楼摆一桌,请陆师吃酒!”高申大声高气地吩咐伙计。 陆子矶坚辞不受,看看yào已一卖而尽,便开始收场。高申一步上前对陆子矶说:“陆师,你老在镇上这段时间做出的蛇yào,听说还有蛇什么散。哗,一撒,蛇全蔫了的那种,我高申全包,省得你老风吹雨淋地到这儿来出摊!” “承蒙爷叔抬爱,陆家祖传蛇yào从未有过被人包销先例,陆子矶也不能坏了祖宗规矩。再说,你捉蛇也不能赶尽杀绝。得罪,得罪!”陆子矶连连拱手道。 高申无论怎样软缠硬磨,陆子矶始终婉言谢绝。高申和伙计怏怏而去。 阿德无比敬仰地看着这个蛇医,一步步地退出圈外。忽然间,他想起了他干吗要上大桥头,立即撒腿就跑。 迎面急匆匆走来一女人,阿德一眼认出这是汝月芬的娘呀,不由得面红耳赤,心惊ròu跳。他明知她娘并不认识自己,但还是绕小圈避开了。 郝妹直奔那拨人而去。 汝月芬站在岔路口不知怎么才好,她不知道等人是这样的别扭。认识自己不认识自己的人,路过这儿都会看她或者问她。于是,她沿着新马路走上一程,然后又顺原路走回来。 一个细高个女人目不斜视地抱一包袱向汝月芬走来,汝月芬赶紧贴边让过。那女人孀居多年以替人洗衣为生。她有一个高大威猛的傻儿子,名儿叫星星。他动辄掏出那杆“长qiāng”,狂喊着“触呀,宝宝要触啊”。星星终日在外追逐女人,那些女人的男人父兄临了总像痛击野狗一样地将他弄得满身血糊拉拉。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镇上的人再看不见他东奔西突的身影了,谁都在说这个星星不发花痴了。 汝月芬每每见到这个细高个的妈妈,便把头脸垂得低低的,大气不出一声。她的心里充斥着无法抑制的厌弃。 又有一个圆头圆脑的老男人与汝月芬擦身而过,他是镇上唯一的金银首饰匠。当夜深人静时,他就把大白天从人家眼皮底下巧取的金芥银粒仔细收入一根铅管,再将铅管chā入后院的花圃里。想到他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四处巡视,万分警觉的模样,一抹浅笑浮上了汝月芬的嘴角。 第45节:蛇 医(5)此书下载于金沙论坛,更多好书请访问www.51TXT.CN 这时,一个五十出头,满脸斯文,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绸布长衫的瘦长男人踱着方步向这儿走来。跟在这个瘦长男人后面撑着一把黑洋伞的是他的贴身保镖,另有四个身挎德国造驳壳qiāng的保镖一字形排开走他的身后。他就是王伯爵。二十多年前他的伯父,桐镇的王家祠堂族长和镇长王大南撒手西归后,王伯爵便取而代之成了这桐镇王姓氏族的族长。他是镇上的大亨,大人小孩都认识他。他在桐镇开了几家缫丝厂、染织厂,在京津沪三地还开了几家大的绸缎庄。王伯爵自从几年前连续两次遭到qiāng击,险些乎丧命后,便深居简出,即便偶然外出,哪怕是在镇上也是这般前呼后拥的。 “这样标致的孩子,倒是少见得很,谁家的?”王伯爵露出淡淡的笑意向镇长王兴国问道。王兴国前几年还是警长,后由王伯爵举荐当上了桐镇的镇长。 “嘿,将来长大了也是个害人精!”王兴国咧嘴一笑道。 他们像谈论一件东西似地谈论汝月芬,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佛她压根儿听不见似的。汝月芬非常生气,无缘无故说她是害人精。 那俩人一站在她跟前时,汝月芬背靠一株从不开花的雄桂树立定了。 “喂,小妹妹,你是谁家的姑娘,你爹是谁呀?”王兴国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汝月芬白了王兴国一眼,拧过脸去。 “那么可以告诉我吗?”王伯爵捋一捋乌黑的山羊胡须,蔼然一笑。 汝月芬注意到这个王伯爵目光中隐现的森森寒气,令人心悸。她走开了。 王伯爵看着离去的汝月芬,立即想到了天官。 天官是全体桐镇人的骄傲,甚至是本省省籍人的骄傲,他是当朝的陆军总长,在内阁频频倒阁的这几年中,他已连续几届稳坐陆军总长的jiāo椅,国内各大主流媒体最近连篇累牍地发文,声称由天官组阁乃是众望所归。桐镇人一说起天官便一准儿翘出大拇指比比画画,犹如当年一说到老佛爷西太后和当朝皇帝似地抬手向上一抱拳。 天官与伯爵虽是堂房叔伯兄弟,但两人自幼感情甚笃,形如同胞手足。伯爵年长天官一岁,喜静不喜动,属文肠,而天官则自幼尚武,学得一手拳脚,在桐镇几乎无人可敌,因此常常惹是生非,令人生厌。所以当年王家氏族的老族长始终看好伯爵而非天官,因为伯爵天廓方圆,相貌堂堂,一派贵人之相。这老族长后来一直被同宗之人视为笑柄,他预言天官将来做到县上一个镖局的小头目便算撑破天了。 王伯爵后来因为天官在生意上发迹了,整个桐镇也因天官而生彩得福,避开了一次又一次兵燹之灾。天官未入内阁之前,曾出任过两江巡阅使兼一省督军,凡打到桐镇地界的jiāo战双方一听说桐镇是王督军的故里,便立即退避三舍,另寻一地去拼命了。 因而桐镇人对天官对伯爵敬如神明。 但汝月芬从来就不喜欢这个王伯爵,也不喜欢这个王镇长。 “这样清爽相的孩子,你打着灯笼也觅不到的!”王伯爵有几分欣欣然地对王兴国说。这世上让王伯爵欣欣然的东西已经不多了,王兴国立即走到对面的烟纸店去。 汝月芬看到那个王镇长和烟纸店主朝自己指指点点,就知道他们在说她的事,那个店主老头自小识得汝月芬。店主说出了她读书的学堂,她瞪了那店主一眼,急忙走得更远一点。 “喔哟,族长好啊!啥时候从京里回来的?”一个王姓中年男人恭敬地立在路边问候道。王伯爵平日虽然常住在镇上,但并不常在镇上抛头露面。然而,他有时从镇西放一屁,镇东也听到个响儿。他举手投足,一笑一颦,都会是镇上人酒后茶余的谈资,他们会没日没夜地聊个不休。人们非常留心他的去向,有关他的行踪,他们有时也能知道个一二。 “老早的事了。又去了趟上海,也回来几天了。”王伯爵淡淡向中年男人一笑,依然不紧不慢地带着保镖向前走去。那中年男人目送王伯爵离去,而后满脸放光地一路走去,他逢人就说,老族长王伯爵刚过去,去了趟上海,刚回来。 王兴国回头向背对着他的汝月芬看了一眼,便向一路上不断地接受路人致意的王伯爵走过去。 汝月芬眯缝眼睛朝卞德青来的路上久久地张望着,心里不免有几分不满。 桐镇的警所就在镇公所的隔壁,警所原本与镇公所是一个院落,王兴国一做镇长后警所、镇公所才被一劈两爿,分作两处。这儿原是一处私产,房主三十年前,也是镇上一个吃丝生意饭的大户,被伯爵挤垮后,用最便宜的价钱将这七大进深的老宅脱手抵债,然后携家眷去了香港。 王兴国从镇公所的边门,径直走进警所,走进施朝安的办公室。他重重地坐进施朝安的太师椅里,用力地将桌上那把宜兴茶壶墩在一边。 第46节:蛇 医(6) “王庄这起凶杀案,你必须在最短时间内给我把真凶缉拿归案,我说的是真凶!”王兴国黑着脸看都不看站在一边的施朝安说,“这也是王伯爵的话。” “是!”施朝安低声下气地应了一声,但他心里想:照例先应下再说,破破看,破不了了,再拉个确有嫌疑,但查无实据的,垫背jiāo差,实在办不了,就拖,最后拖来拖去,拖得大家没脾气了,就不了了之了。你王兴国那会儿吃这碗饭时不也这样。从黑龙潭那起灭门案开始,这么多年,那么多案子,你又破了几起?! 王兴国一瞪眼睛道:“老伯爵问过这案子了,我这会儿是认真的,你得动真格的了,好好想个法子,千万再别稀里糊涂的!否则这一起一起的,再没个完了。你当警长这几年下来,已经有多少起这样的杀人大案,没破的,全成了无头案,四起还是五起?” 施朝安点头认可。不过,他认为他对那五起杀人案的案情,应当说是清楚的。那些死胚,同他知道邻镇前一阵子被杀的一个叫孙永官的老头子一样,他们都有在大湖开过船、落过草的背景。在大湖开过船的肯定未必等同于落草为寇,但落过草的却必定是开过船,否则怎么叫大湖强盗呢!这些贼胚当年在湖上岸上打家劫舍,杀人越货,要么分赃不匀,要么是被人寻仇。这些人现今七老八十了,二十多年前便金盆洗手,吃吃白相相,在各自的村里庄上坐在墙根和老槐树下打打瞌睡,吹吹牛。这些凶案,大都像是黑吃黑。王庄这起凶杀案,也应当没有例外。 二十年前,也就是王天官刚出道那会儿,在省城做捕快的叔父受天官之托,专门到桐镇来了一趟,他一人只身去了趟大湖,从那之后,大湖强盗便在桐镇地界绝迹了,二十年来桐镇也就这么太太平平地过来了。天官官至陆军总长时,施朝安才明白天官托叔父回桐镇的用意,想想也是,一颗一路升起的将星家乡,常常是杀人放火强盗抢,小报大报头版的通栏标题老将天官的大名与他家乡的匪患联系在一起,委实有碍于他的仕途。 但自黑龙潭的小连庄那起灭门案之后,十多年来,陆续发生了七八起杀人凶案,除了二三起谋财害命和原因不明的杀人案而外,全都是这类火拼或者说是仇杀。 “镇上的人一直觉得咱们都是吃草的,一群牲口!要不是老伯爵给咱们搪着,你我做个屁镇长警长的?实在不行,到外面请人去!”王兴国一掌击下去,茶壶在桌上跳了几跳。他觉得这两年这个施朝安不大听话,他早就动了要换掉施朝安的心思,无奈施朝安从县上到省里都有人,施朝安的叔父当年做过省城最大镖局的首席镖师,这一线吃刑侦饭的大大小小的头目,有些与施朝安的叔父不是师徒关系,就是同门兄弟。但他只要见一回县警局的季局长,就抱怨一回。他想总归会起点作用的。 施朝安低声地应了一声。他知道自己不行,所以才心甘情愿地在这个镇上做个小小的警长。但他在心里又回敬道,谁不想动真格的?你也得有这个本事呀! 施朝安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年,从大江上游漂下来一具死尸,漂到桐镇地界被水草缠上再不走了时,就是王兴国派他用竹篙拖出来,再让死尸漂下去。王兴国当时对他说,别管,根本破不了的。这种案子,耽误功夫! “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出手杀人!就一点线索也没有?”王兴国身子往后一仰问道。 施朝安眼光一闪,向王兴国看一眼,轻轻地摇摇头说:“一个孤老太婆第一个看见那两个死人。能问的人都问过了,这期间没有一个外乡人到过庄上。我细细地查过一查,这起杀人案,和前面几起,包括镇长你当年和我一齐去踏勘过的那起黑龙潭的灭门案一样,死胚都有在大湖吃船上饭的背景。我在想,这是否有连环案的可能。这些个死胚不知在什么时候与凶手结下仇怨,才招致杀身灭门之祸的。还有一点,就是被杀的这些人在村坊上都是有点钱的人,包括王庄兄弟大佬,这些死胚家里值铜钱的东西都没了。我说,吃船上饭的人多了,但都不像他们那么有钱,而且都是在短时间内一下子有了吃不完用不完的钱,有的可以说是富得流油。村坊上的人也觉得那些死人的钱物有点来历不明,就是说可疑得很。所以这不排除有黑吃黑和仇杀的可能。” 王兴国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对施朝安摆摆手说:“废话,杀这样的人又是这么个杀法,现如今除了黑吃黑和仇杀,还有什么?我问的是有没有杀人凶手的什么线索!” “暂时没有!”施朝安有几分抱歉。 “那就下去查,这个人危险得很咧,不要杀来杀去,杀红眼了,乱杀一气!”王兴国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边走边扔下一句话来,“把你手里那十几个人都撒下去,王庄周边的村坊也都跑跑!” 第47节:蛇 医(7) “我看这些死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的还在村坊上欺男霸女,作威作福。要我说呵,一夜暴富,这钱物不是做贼偷来的,就是做乌龟强盗抢来的。”王兴国一出门,陶巡警,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站在一边说,“我看也没啥,他们杀起人来,连眼都不眨一眨,只准他们杀人,不准人家杀他们?杀,这叫一报还一报!” 陶巡警这几句话深得施朝安之心,自古以来,这些大湖土匪强盗让官家没有省过一天心,他们聚则为匪,抢一票,便散则为民,找他们几近大海捞针,无从剿起,有种他娘的像水泊梁山,竖杆旗,筑个寨呢!狗日的,杀起人来如刈草,手条子辣得不能再辣!有人能这样暗地里为民除害,这就对了。他上任后,有两起吃准了是黑吃黑,自相残杀,他便不再理会。杀,杀得越多越好,杀个精光,就天下太平!仇杀,施朝安也认可,有因有果,不管你的上代头,还是这辈子里自家的债,欠下的,总得还。但这世上有许多事,做得说不得,尤其是吃他们这碗饭的。 “放你娘的狗臭屁!”施朝安将挎在身上的短qiāng取下来,用力拍在桌上,眼睛朝陶巡警一瞪道,“传出去,敲碎你的饭碗头!” 郝妹刚刚挤进人堆里,一见这个耍蛇卖yào的大汉眉心上那一颗大痣,心里咯噔一下。 “哦……天哪!”她瞪圆眼睛低吟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子矶,越看越像当年的小豹子。 有人在大声吆喝着开道。四个赤脚乡亲肩扛手抬着两根粗楝树枝结着些草绳的担架,横七竖八地冲到蛇郎中跟前。担架上躺着一个粗壮的乡下小伙,气息奄奄的样子。打头的乡亲说,这小伙割稻时被一条草蛇咬伤脚趾。想着草蛇无dú,他用水冲冲就算完了。不料几分钟内便浑身抽搐,脚掌脚踝肿得跟大腿似的。抬到王记yào局就已不省人事,被yào房坐堂郎中打了回票。他们听人一说陆子矶在这,就奔摊儿来了。 施朝安低着头反剪着手大步向大桥头走来,心情沮丧。王兴国当着他的下属,这么训龟孙子似地训他,他觉得太坍台,太没有面子了。这会儿,他绞尽脑汁,在想法子。如果王庄案,再那么不了了之,王伯爵真让他见颜色,那就难jiāo账了。一见大桥头那儿乱哄哄的一圈人,施朝安就走了过去,从圈外往里张望。 正在收摊的陆子矶放下手上的活,神情专注地察看一番小伙的伤腿,立即从伤腿高位再扎一根布带,又从箱柜的小匣子里取出一柄小巧的柳叶刀和半截洋蜡。 那柳叶刀在阳光下银光闪闪,带着一股子杀气,施朝安眉头微微一皱,目不转睛地死盯住那柄柳叶小刀。 陆子矶拿出洋火燃着洋蜡,将柳叶刀来回在火头上一撩,刀身迅速变色发蓝,他吹吹刀,在小伙的脚趾连拉两刀,切开一个十字。一股饱满的乌血即刻从切口中涌了出来,淌了一地。 “dú血!”有人喊一声,圈中人马上往后一撤。 陆子矶头也不抬地顺小伙大腿吭哧吭哧用力往下挤压,地上不一会儿便积了一大摊黑血。陆子矶一头汗水,摸出两丸yào,一丸撬开小伙的嘴内服,一丸嚼碎搽于他的伤处。 陆子矶嘴角上沾一抹暗绿色残液,宛如一汪燕麦的灰白色的汁液。郝妹一时有些恍惚,她想起小连庄上的豹子哥,还有递到她手上的燕麦粒。 “有得救不,还能活过来不?”抬小伙的乡亲急急地问。 “多大事?”陆子矶cāo起学来的南京方言,有点调侃地应道,“没得事!” 郝妹的眼眶湿润了,她赶紧低下头去。那时,她只要一不开心,小豹子就是这两句。 施朝安再次看了看那把搁在箱笼盖上的带血小刀,抽身离去。 “草蛇有dú,嘿嘿,草蛇有dú!这些个乡巴佬和这个江湖骗子一搭一档,搁这唱双簧哩!”一个老头站在圈外,鄙夷不屑地对身边的人说。 送那小伙过来的乡亲一脸通红,小声骂开了。 “嗨,这位老哥哥不能这么说话!草蛇有dú,还真有这事。甭说草蛇,这儿有的赤链蛇也有dú哩,前几日,我一直在这儿乡下看病卖yào,被草蛇赤链蛇咬伤dú发的还不止一个两个。葛家庄有仨,张店有俩,宋村还有一老一少。老哥哥若不得空闲,可托人打听打听。我陆子矶这话有半句虚头,各位老少爷们给咱作个证。这儿有堆下水,老哥哥吱声,我给摘下送老哥哥家去喂狗。”陆子矶眉毛一挑,拍拍胸腹,朗声说道。 “人家被草蛇咬伤先抬王记yào局那儿去,不成了,才抬过来的!” “捉条草蛇来,咬死这个老翘辫子!” 人丛中好几个看客同声叱责这个老头,这个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老头头一勾,撤身便走。 陆子矶收拾好箱笼时,小伙竟自醒转过来,他无力地向陆子矶笑笑,然后又合上了双眼。一乡亲慌忙拎出草绳担架边上的一只鸡篓,双手递给陆子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鸡篓里有几只神态安详的雌鸡,发出几声受惊的咯咯声,纷纷昂起头来。 第48节:蛇 医(8) 陆子矶道声:“罪过!”接过鸡篓,拎出一只鸡来,然后将其他的鸡不由分说地退了回去。他与抬担架起身的几个乡亲道别,转身yù将鸡投入蟒箱。 “江湖蛇郎中!”刚才离去的山羊胡子远远喝一声,提着一只小草包噔噔噔地奔过来。有几个已经散开去的,见此情形马上又合围过来。 “这老头今儿个同这个江湖蛇郎中对上了!”一个叫王妈的熟人对郝妹说。 “哎呀!”郝妹应道,浑身令人不易察觉地在哆嗦。 山羊胡子从草包里抖出一条背部黑绿色,并有几条赤色条纹和斑点的蛇来,叉着腰,翘起胡子对陆子矶说:“喏,一条赤链蛇!” “老哥哥,我说过这儿每一条赤链蛇都有dú的话吗?” “这他娘的耍赖了不是!大家看好,这是高申蛇场这两天刚捉来的赤链蛇,货真价实的!你不能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这条有dú就有dú,那条没dú就没dú,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有人帮着老头开始起哄。抖落在地的赤链蛇悄然游向一边,陆子矶伸手捞起。 “我也不要你掏心掏肺了,你认输,手里这只鸡归我就得!”老头宽宏大度地笑了。 “那要是你输了呢?”陆子矶眯着眼睛细细打量手里这条昂首挺胸的赤链蛇,而后使劲抽动鼻子闻一闻。 “也输只鸡!”有人提议。 “卵泡!”老头说。 陆子矶不多说了,将手中的鸡往蛇那儿一凑,赤链蛇呼地照准鸡冠便是一口。那只鸡大呼小叫,猛烈地拍动翅膀,弄得尘土飞扬。但不一会儿,那鸡冠便由红而紫,叫声也由高到低。陆子矶将鸡一扔在地上,鸡扑腾几下后便开始抽搐。 老头及众人一脸惊骇。 郝妹目光灼灼,一脸幸福,仿佛这鸡是她前世冤家。 走了很远了,阿德还在赔不是,他一直在担心,汝月芬别说声不玩了,就此掉头而去。 “好了,好了,下回再这样,你就是嘴里吐出朵花来,我也再不信你了。你不知道等人有多心焦呵!”汝月芬终于放下了撅着的嘴唇。 阿德忙不迭地将那包打开的杨梅干摊在汝月芬跟前,汝月芬轻轻地摇摇头,她不吃杨梅干。阿德连忙又把那包五香豆打开,殷殷勤勤地递过去,汝月芬又轻轻地摇摇头,说她什么也不想吃。 阿德觉得有点扫兴,吃着聊着,那么走着,这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呀! “你最爱吃啥?”阿德将一粒抿得没有一点味道的杨梅干核咬开,用舌尖舔出仁来吃掉,碎核被噗的一声吐到路边的渠里。 “啥也不爱吃,有时连着几顿饭不吃都不打紧。我娘一直说我成仙哩,我讨厌吃东西。”汝月芬仰脸看天。 镇上的房子一线退去,从远处看犹如一幅淡雅的墨画,清新洗练。稻穗和稻叶发出的沙沙声,和着小渠里淙淙的流水声,更有前方林深处传来的鸟鸣。阿德和汝月芬都出口长气,觉得心里很畅快。 一个倒提一把雪亮鱼叉的捉鱼人,泄愤似地在泥地上拖着鱼篓走过来。 “天要绝人,触杀伊拉娘。整整一天,这一带河塘一条鱼都不见,要死人了!”捉鱼人看他们两眼,恨恨地说。 “怎么会呢?”汝月芬不解地说。 “难道我要骗你们,养的东西!” “嗨嘿嗨嗨……”阿德拉长声喊起来,捉鱼人充耳不闻地去了,留他涨红着脸呆在当地。汝月芬忍笑弯过头来察看他的神色,与阿德大眼小眼地对视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 “这货,捉不到鱼气昏了!”等捉鱼人走远了,阿德说。 他们蹦蹦跳跳地离开乡间大道,漫无目的地沿一条小路向远处走去。 “你今天吃过饭,身上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中午都吃啥了?”汝月芬抬起黑洞洞的双眸看着阿德说道。 “没有吃啥味冲的东西,清清爽爽的几样菜!”阿德马上与汝月芬拉开距离,很沮丧。 “别别别,不是说你,是说你身上的味!”汝月芬笑了。 “那还不是一回事!”阿德也笑了。 他和她绕着一口大水塘的边走,阿德想到塘对面的那片桑树林去采桑果。水塘边矗立着一棵棵高大遒劲的老柳,塘面yīn凉平静,一片片鲜红的菱叶在柳枝滤下的阳光中闪现出特别诱人的色泽。 临水的阿德忍不住从塘滩上抠出几粒石子,一扬手扑扑通通地掷进塘中央。 水塘东头似有一段碗口粗的墨绿色的树杈若沉若浮,一股水流裹挟着几尾逆水挣扎的小鱼和青黄的柳叶,不易察觉地向那段树杈急急淌去。 汝月芬磨磨蹭蹭从一株老柳后闪出来,肩并肩站在阿德身边。她忽然皱皱鼻头问阿德:“你今儿带啥东西了?” “就杨梅干、五香豆……噢,还有六粒蛇yào!是这味吗,你闻闻?”阿德想起来了。他取出用一方糙纸裹好的yào丸,摊开伸向汝月芬鼻下。 此书下载于金沙论坛更多好书请访问51TXT.CN 第49节:蛇 医(9) “就是这,难闻死了!快快扔掉,叫人直犯晕,吃不消!”汝月芬皱眉掩鼻从阿德身边逃开,向西奔去。 “这是蛇yào啊,灵得很!不管什么蛇一咬,马上搽,可灵啦!”阿德疑疑惑惑包好yào丸,打算揣进兜里。 “拜托,扔掉。我连家里衣柜的樟脑味都受不了的!”汝月芬站在远处有些痛苦地说。 阿德掏出yào丸准备向水塘掷去,但想想还是有些舍不得,他偷偷地向汝月芬看一眼,趁汝月芬背过身去,迅速扣出四粒yào丸揣入贴身内衫袋中,才将纸包扔进了水里,那包着两粒yào丸的纸包在水面上漂浮着追随小鱼柳叶而去。 有很久了,郝妹没在花山头这一带走动过了。她抬眼看看屋顶上立着几株塔松一般的荒草,又看看正将一挑箱笼从独轮车上卸下的陆子矶。陆子矶招呼大伙儿进屋,郝妹便也随众人走进门去。 那条来无影去无踪,从未显出真身的大蛇几次出没月芬房中,是她多年的一块心病。一听说大桥头来了个卖蛇yào的,她就赶过去,本想请个蛇郎中驱逐那条令她深感不安的大蛇,但怎么也没想到这蛇郎中竟是豹子。 在大桥头,郝妹在人丛中一直耳热心跳,心中七上八下。就此相认,害怕被人耻笑。但装着不相识,她又怨自个儿无情无义。陆子矶收摊后,她踌躇着随人一起来到花山头,发现他原来是和牛郎中住在一处。 郝妹知道租住西屋的那个牛郎中,住这已经好些年头了。嘿,这儿西住一个牛郎中,东住一个蛇郎中!郝妹心中暗乐。 进屋时,牛郎中正在外屋的桌上细细地嚼着半只水牛的睾丸下酒。他长年累月不买荤菜,不停地吃着被他阉割的牲畜家禽的卵蛋,乃至于吃出一脸明晃晃的疹子。那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一见人来,便精气四shè,盯得人家心里发怵。刚才他就那样看郝妹,郝妹很烦。这个牛郎中似乎与陆子矶并不友好,一见他进门,白了一眼就连酒带菜地搬入西屋,独自溜溜在里头咂酒。 外屋呈长条形,陈设简单,一张桌子两把靠椅三条长凳,家什都显得陈旧不堪。屋内四壁粘着一层细密的浮尘,东西两头的套间各有一块同样灰蒙蒙的竹门帘垂下。进门的外墙有一扇大窗被护窗板遮盖得严严实实,固定护窗板板条和横杠的铁搭扣锈迹斑斑,显然已很久没人动过。 陆子矶将一挑箱笼置于护窗板下,另一挑箱笼拎入东屋。 无论在大桥头,还是在屋里,陆子矶的目光在她脸上掠过几次,郝妹看出来,陆子矶已对她没有半点印象。 东屋里传出来的yào杵捣击声让郝妹心绪不宁,陆子矶让大家等着。 三条长凳上坐着满满当当的买yào人,虽然有些人从没碰到过什么蛇,但是这几年老听说有人被蛇咬伤dú发身亡的事,他们都想备点蛇yào以防不测。刚才陆子矶挑担回来的路上,镇上有不少没买上yào的人纷纷尾随而来,后来听陆子矶说他还要在此住些日子时才各自散去。镇上王记yào局的蛇yào,今儿同陆子矶的yào丸一比,便落了下风。 门口的石板路上有笃笃笃的木棍触地的声音传来,郝妹目光转向门外,要看看是谁。突然啪嗒一声一根杂木棍直接甩进门来,有人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下。 郝妹和其他几个人奔了出去。一个鼻青脸肿的老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是住在镇南斜桥河的篾匠,一辈子光棍。 “一个卖蛇yào的可在这住?”老汉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问。郝妹点点头,搀老汉进门。 三年前,老汉在乡下走夜路,小腿肚不知被什么蛇咬伤后,一直溃烂滚脓。他拄棍坐下,撩起裤管示人。一截黑紫肿胀布满蚯蚓般的筋结的小腿,一个烂如絮状的创口,令郝妹一阵恶心。 陆子矶关上了里屋的门,端着盛满yào丸的一个小竹匾走到外屋。他穿着汗褂短裤,雪白干净,没有一点污渍,郝妹见了很舒服,她不喜欢邋遢的男人。豹子小时候就很爱干净,和庄子上其他男孩不一样。但刚才一坐下,她思前想后,觉得还是不与豹子厮认为好。 月芬二三岁时,小伙计有事回乡下去一趟,根发又不想临时用人,她就把月芬托付给蒲包老太,天天到店里去帮忙根发,结果隔壁的颜老板也就天天捧个茶壶到他们的店里来报到,连自己的生意也不管了,也再看不见任何人了,只是一门心思地有一句没一句地与郝妹说话,一双眼睛黏黏糊糊地在她的脸上身上转来转去。连郝妹自己都觉得这个颜老板有些过头了。那一日,颜老板头发梳得油光,贼兮兮地笑着,双手捧着一大把香瓜子,一个劲地往郝妹怀里塞,她知道根发醋劲大,谁与她的话多了,他就给人脸子看,而这个颜老板,根发已经忍了他很久了。正当郝妹左推右挡,频频回首看根发,担心他大发作时,只见根发抓起柜上的茶杯死命地往地上一砸,脸色铁青地对颜老板大吼一声:“吃豆腐吃到我这来了,滚!” 颜老板滚是滚了,但从此就结下怨了,贴隔壁的邻舍,从此谁都不看谁一眼了。这事弄得郝妹想起来就闹心。 突然,郝妹感到有一大片yīn影堵在了门口,她抬头一看,那儿齐刷刷地立着四个彪形大汉。他们的身后有几个从镇中一路跟到这儿的闲人,他们去的地方往往意味着有一场热闹可看。门口随即也有人围将过来,如嗡嗡嘤嘤的一群绿蝇。 第50节:奇 dú(1) 第五章 奇 dú 桑林如海,浓荫匝地。一棵棵白皮桑树,枝干曲里拐弯满是节疤,那些节疤比教舍里板壁上的那些yīn影图案更加具体生动。桑树枝干上缀满了肥厚的桑叶,一张张深绿色的桑叶下触目皆是累累的黑紫桑果,玛瑙似的晶晶发亮。 阿德笨拙地爬上了一棵去采桑果。他上的这棵树,有桑果的树杈太细,似乎有点承受不了他的分量。他一动,脚下身上的树杈就颤个不停,让他感到如履薄冰。他战战兢兢地摘下一串桑果,然后就豪气万丈地扔给树下的汝月芬。 “我也上来,上那棵!”汝月芬把那串桑果填进嘴里,指指阿德旁边的那棵树,含混地说道。 汝月芬使劲地将一嘴桑果咽下去,像阿钟一样,朝手心里噗噗吐上两口唾沫,噌噌噌地就上去了。 “你咋会爬树的呢?”阿德的眼睛圆了。他原来以为像汝月芬这样的女生,根本不可能会爬树。不曾想到,汝月芬竟然会爬树,她不仅会爬树,而且上树的速度快得惊人,远远在阿钟之上。 “天生的!”吃桑果吃得手指嘴唇一片黑紫的汝月芬,这时显得有几分妖艳,她的声音也含着千般风情,与平时沉静冰冷的态度判若两人。 阿德心里充满了得意和幸福,因为他能与这样美貌活泼可爱的姑娘在一起。 桑树下落有不少已经开始腐烂的桑果,黑紫的半红半紫的。树上树下还可以看见一些灰白色的桑果,果形完好无损,但没有一丝光泽。 “这些白的是咋回事呀?”汝月芬含着一嘴桑果,坐在对面那棵桑树的树杈上,娇媚地扬起头来,指着几粒白化的桑果问阿德。 阿德柔声柔气地回道:“听说是蛇呵啥的含过一含!” “噢!”汝月芬乖顺地点着头。 采了一会儿桑果,汝月芬突然看到那边的桑树下,开着一片明丽的小黄花,又哧溜一声地下了树,一蹦一跳地颠了过去。 阿德忽然看到汝月芬的双眉微微一皱,随即紧锁起眉头,鼻子使劲地向外嗅一嗅。 “真神了!”阿德心里一动,以为汝月芬又闻到了他内衫袋中的蛇yào味儿。 一片深绿色的长草忽然向两边劈开,一道深黑色的长长的沟槽缓慢地向桑林迫近,浓浓的腥味随风飘来。 阿德在树上采下了更大更紫更亮的桑果,将衣兜裤兜揣得满满的。 “快点下来,快点呢!”汝月芬匆忙咽下桑果,仰起雏菊般的面庞,压低声音急唤阿德。 看见汝月芬皱在一处的眉毛,阿德便应了一声,向下爬去。 “那就算了吧,这蛇yào回头还可以再买的。”阿德想了想,借着桑叶遮蔽,他又掏出那四丸蛇yào,掐下两粒白桑果,连yào一齐向外用力掷去。风将他的丸yào桑果,送得很远很运,而后纷纷落进了那片长草丛中。 又是一阵风来,阿德也清清楚楚地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腥味,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被锯齿形的密密麻麻的桑叶遮掩的天空,碧蓝如洗,赏心悦目。阿德顺势看去,长草中那道朝两边劈开的沟槽向前延伸的速度,越来越慢。 阿德明白了那是什么,他赶快溜下树,瞪大眼睛看着汝月芬。汝月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向他使了个眼色,一声不响地拖了他一把,拔脚就向林子的那一头奔去。一路上,她始终示意阿德不要吭气。阿德边跑边向身后那片草丛望去。整条长长的沟槽忽然转向而去,渐渐地消失了。 草波无痕,一阵风过,万重绿浪似从天边而来。 一逃出林子,阿德这才开腔问道:“一条大蛇,是吧?” “见是没见,但刚才你没有闻到一股子腥气?”汝月芬气喘吁吁地摇摇头道,“像蛇!” 虽说阿德自己也见了长草中那道朝两边劈开的沟槽,但他仍浑身一颤。 “如果是,肯定是一条蛮大的蛇,不然不会这样腥气。”汝月芬回望那片桑林,拖一把阿德继续往前走去。 “天呀,老天爷呀!”阿德兴奋地喊一声。 显然是受了刺激的阿德,开始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而汝月芬仍然不住地回头张望,步子仍然是那么急切。她这会儿看上去有几分神思恍惚,一路上她老是不停地撩开挂在双颊边上飞来飞去的那缕长发。 一只喜鹊耸头抬尾扎翅,在一棵冠如华盖的老白果树上叫喳喳。不知为啥,阿德听见喜鹊叫,就会有一种快意,有一种安全感。他的几个兜都瘪了下去,在逃时桑果被颠落大半,但他仍旧快活无比。 第51节:奇 dú(2) 一片小折扇样的叶子,打着旋从白果树上飘dàng下来。 “触!”阿德像刚哭过那样,身子一痉,颤颤地说道。他知道这事要是讲出来,给阿钟、金山听听,那就馋煞这两个家伙了! “想必这位就是陆爷!”四条大汉中打头的那个大汉一脸青气,他用掌在门上重叩一记,门咣啷咣啷响半天。那只仍旧搭在门上揸开的大掌,五指中有三指带着宽大厚实的铜箍。郝妹有时到商会里代男人去jiāo钱时,听那儿的人管他叫大毛。这是个镇上出了名的强盗胚,即令下油锅滚钉板眼睛都不会眨一眨。爹娘老子如若招惹了他,他照捆不误。 陆子矶连忙拱手招呼。这一行四人全都踏进门来,屋里顿时窄了许多。 “你、你、你,还有你,请回吧!今儿陆爷这儿的yào我们哥几个买下了!”大毛挥挥手说。 陆子矶沉下脸来,看着人们一声不吭地鱼贯而出。老汉也抖抖索索地去摸棍,郝妹将棍子递给老汉,想跟他一齐走。 “各位好汉,有话请讲。”陆子矶一把拖着老汉和郝妹,将他们摁在长凳上,直视着大毛说道。 “这还有啥要讲的,咱买yào呵,你不就是跑江湖卖yào赚钱的!”斜靠在门上的张阿二道。 “是卖yào赚钱的,可也要看卖给谁了。南方多蛇,谁都可能一朝被蛇咬。我陆子矶不敢说什么悬壶济世,但我的yào至少得让这位老伯一样的人看得见,买得起。”陆子矶一声冷笑,指指老汉道。 “咱爷们还真没见过谁,这么不受抬举的!”门口的阮老三对门外的人说,引来一阵讨好的笑声。 “陆爷的意思是不卖yào给咱哥几个,我没听错吧?”大毛提提裤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门口有几个脑袋急不可耐地拱进来,阮老三一甩胳膊肘将门砰的一声关死。 屋里顿时黑了下来,有几缕阳光从护窗板的缝隙里shè进来,在地上划出几道棍状的光线。 郝妹撇下老汉一个箭步冲过去开门。 “这会儿谁也别想出去!”张阿二反身用背一下一下磕打着门板。 “开开门,你们做啥,做啥!”郝妹涨红着脸大叫。 “你在这叫床啊!”大毛一抖双肩走过去,扯着郝妹头发一把拖过来。郝妹头皮一阵剧痛,眼泪出来了。她使劲地将眼睛转向站在凳旁的陆子矶。 “放手!”那女人的眼睛令陆子矶浑身一震,他低喝一声。 “咋,要你心疼了!”大毛将手中一把头发往地下一甩,拍拍手还要说什么。 陆子矶撮圆嘴唇一声呼哨。 依窗排开的那几口大箱子中的一个箱盖,悠悠地顶开了。一条巨大的长着铬铁头的白头蟒徐徐从箱内升起,大蟒呈七字形微微地偏转颈子,绿莹莹地轮番注视着屋内四条大汉,不住地吐出丫形血舌。 陆子矶的哨声由高到低,大蟒勾头直立在大毛眼前。 大毛背脊直抵东屋门板,后背上的门一下被碰开了,一个冰润黏滑的物体一点一点地贴在他的后背。 王大毛一回脸只见那个蟒头闪电般地从他背后摆了出来,白头蟒那对木森森的眼睛凝视着他的脖梗子。 大毛眼睛一闭,额角冷汗涔涔。他垂下不可一世的眼睛,对陆子矶哑声叫道:“陆爷……陆爷……” 屋内悄然无声,掩面落座的郝妹竟然听见一阵咂酒声从西屋传来。张阿二等人瞠目结舌,如泥塑木雕。 施朝安带着陶巡警急匆匆地向花山头而来,他渴望在这个蛇郎中这儿有所斩获。刚才在大桥头看到那个蛇郎中cāo弄那柄柳叶刀时,他脑袋里刷的一响,有道光亮一闪而过。 杀害王庄这两个人的凶手身份当是这类江湖郎中、采yào人、跑码头的说书人和收货的贩子最适宜,这种身份使他们来去自由,进退自如。倘若,他施朝安也是杀手一个,他便铁了心选择这样一个万无一失的行当作掩护。回到警所,再把原来那些积满尘埃的案卷翻出来后,他越发深信不疑了,那些死胚十有六七也为这类利刃所杀。nǎinǎi的,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会儿,除了有几个人已被派下去到王庄附近的村坊去找线索,全所的人立即开始分头到户去摸底排查了。加上这个新来桐镇的蛇郎中,在镇上吃这口饭的有九九八十一人。 “先把镇上这批贼胚,查清再说!”施朝安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 虽然每一个跑乡的人都有这种嫌疑,但他觉得那个蛇郎中的嫌疑较大。这儿前脚发生了一桩杀人案,这个蛮夯的蛇郎中后脚就来到了桐镇。还有那个冷面牛郎中,他觉得也可以列入重点对象。牛郎中在桐镇落脚已经十来年了,看起来似乎安分守己,但施朝安总觉得此人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劲。所以他要亲自到花山头来一趟。 第52节:奇 dú(3) 王大毛他们一走,花山头街面上,那一群闲人便慢慢散去,一见施朝安带着陶巡警匆匆过来,他们马上又乱哄哄地围拢过来。 陆子矶看到那个短qiāng几乎dàng在裆间的施警长带着一个扛着长qiāng的巡警,如一双黑老鸹似地扑进门来,心里微微一惊。警匪一家,自古如此!于是,他冷笑一声,jiāo叉双臂立于屋中央,睨视着施朝安和陶巡警。 王大毛他们出门不久,冒辟尘就出屋而去,堂屋里只有惊魂未定的郝妹和那个拄杖而坐的老篾匠。施朝安示意两人都到街上去候着,郝妹和老篾匠刚一出门,陶巡警也抬脚而出,顺手把挤作一团引颈踮脚的人全关在了门外。 陆子矶深信这位警长就是为王大毛的事而来,不待警长开口,他就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jiāo代了一番。 施朝安对王大毛他们的做派极为反感。镇上的王记yào局不仅售yào,也制yào,尤其是蛇yào,在江南小有名气,上海杭城和南京都有王记yào局的分号。这王记yào局就是王兴国开的,这个王伯爵的远房侄子王大毛,在王记yào局里也有一大股。 “下流!”施警长不言不语地听完后陆子矶的话,连连摇头,低声骂了一句。 这使陆子矶感到一阵欣慰,看得出,这位施警长是真诚的。 施朝安在堂屋内转了个圈子,突然回头问陆子矶:“昨儿下午一直到吃夜饭前,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陆子矶一愣,他不明白昨儿下午到吃夜饭前和王大毛的事有什么关系。他疑疑惑惑地答道:“呃,在这,在家里收拾家什,我一直在忙!水缸没水,我也没顾上,连淘米烧夜饭的水都是到对过乡邻那儿拎的。” 施朝安锐利地看了陆子矶一眼,拉开门出去对门口的陶巡警嘀咕了几句,然后回到屋里,指指西屋问陆子矶:“这个人呢?” 陆子矶摇摇头。 王大毛一伙耍横闹事时,那个牛郎中居然连个圆场都不打,走之前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向他点点头,算作招呼。陆子矶因为这事,对这个也算江湖中的人一下子就不感兴趣了。 那巡警推门进来,对施朝安摇摇头。陆子矶听见这巡警刚才是去了对门乡邻那儿。这时门未关严,那群人还在门口静静地站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屋里,郝妹也在。施警长剜了那巡警一眼,那巡警又连忙关上大门。 施朝安似乎有点失望,他走到长凳那儿坐了下来,开始向陆子矶打听有关这个牛郎中的事,但陆子矶是一问三不知,他说与牛郎中同租一处,连头带尾也不过是一天多点。不过昨儿下午到吃夜饭前牛郎中不在,一直到夜半才回转屋来。他觉得也没有必要替这个牛郎中隐瞒什么。于是施朝安关照他,牛郎中如果回来了,就让牛郎中去警所一趟。 施朝安非常友好地拍拍陆子矶的肩,就与陶巡警出门而去。 一直守在门外的郝妹率先走进门来,她看陆子矶的眼光显得非常忧伤。老篾匠又拄杖而入,很热络地对陆子矶说:“施警长没有为难你吧,在桐镇他还算好人里头去的。唉,陆师呵,这半天,你看弄的……” 陆子矶无奈地哂笑道:“看来桐镇这码头,立脚很吃力呵!” 陆子矶看了郝妹一眼,觉得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阿德和汝月芬绕个大圈往回走。虽则那蛇自己游走了,但他们内心仍充满惊惧,急于归去。不过阿德私下里有些得意,那蛇之所以自己游走了,同他扔出去的蛇yào有关。可他不说。 汝月芬走在阿德身边,沉默不语。 “你是在想桑林那边的蛇?”阿德问。 “你睡着了,做梦吗?”汝月芬没接阿德的话,抬起黑晶晶的双眸道。 “做,一倒头就做。”阿德道。 “如果一个人有时一睡着就做各式各样的梦,在梦中她能去她愿意去的任何地方,见她想见的任何一个人,做她想做的任何一件事,你信吗?”汝月芬神情幽远地说。 阿德不以为然地笑了:“你说的这个‘如果’是不存在的,要是那样,这个人,还是人啊?” 汝月芬沉默一晌,便什么也不说了。阿德突然意识到他的回答有点问题,似乎没能完全闹明白汝月芬话里的意思,但他又琢磨了一下,还是不知道这问题在哪里。 一条小河横断了他们的去路。对岸有大片雪白的芦花,像些忧伤的纤纤女子垂首沉思,有几分怆然的样子。他们沿河走去,想找到桥和摆渡的船。阿德不明白汝月芬为什么又变得冰冷起来,他几次都想同她谈谈梦,自己做过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梦,但她都缄口不语。 “你是不是想到明天到学堂,就不快活了?”阿德涩涩地问。 “不全是。”汝月芬轻声轻气地说,“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种yào,吃了睡下,就再也不做什么梦了!” 第53节:奇 dú(4) 想到自己有时做的那些无助、伤心或者恐惧得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梦,阿德深有同感。他温热地看了汝月芬一眼。 “哎,你都做些啥梦呀,把你弄成这样的了?”他一脚踢飞一块土坷垃,土坷垃扑通一声落入河里,溅起一朵水花。 “有的梦会连着做很长很长时间,有时也是一夜乱梦,醒了啥都不记得;有的时候,以为自己一夜无梦,但过后碰见啥事就想起来自己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汝月芬淡淡一笑。 “不想说就别说!”阿德故作满不在乎地又去踢前面有半截埋在泥里的砖,但那块砖居然纹丝不动。突然,他想起前两日做过一个与哈松恶斗的梦,无论怎样发力都不能向哈松冲出拳去,弄得他咬碎钢牙。醒后,一口牙都生痛生痛的。他马上问汝月芬有没有像他那样无用武之地的情况。 “别说冲拳了!”汝月芬苦笑道,“就是撕张纸也不成。” “真是苦杀!”阿德不知在说自己,还是在说汝月芬。他放过那块砖,冲上一个小坡向前探望寻路。 小河平静舒缓地向前流淌,曲折的河岸没有桥和渡船的影儿。有一个和阿德差不多年龄的男孩,斜刺里从对岸水中一棵老柳后哗啦哗啦走出来,拿着一张赶网在捕捞小鱼小虾。不远处,有一个牧童牵着一头摇头摆尾的水牛,大踏步地走在田埂上。 阿德又向他们逃出来的那片桑林回望,桑林成了一抹墨绿色的飘带,影影绰绰的。那大蛇的事亦真亦幻,仿佛是很遥远的一片记忆。阿德让汝月芬等着,顺坡而下。 那男孩不时地捡拾网中蹦高跳的鱼虾,随手投入系在腰间凸字形的竹篓里。阿德问那个抬脸看过来的男孩,就近有没有桥和船。 男孩摇摇头,扑闪扑闪眼睛看看走上坡来的汝月芬说:“这是你的小家主婆呵,你们镇上的人也兴这个?” “去你的!”阿德心里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快快地跑向汝月芬。走过来的汝月芬脸上飞起两团红晕。 远处的农舍已经冒起烧晚饭的炊烟,日头也已慢慢西沉了。 “你说咋办?太晚了回去要骂的!”汝月芬问。 阿德一听心头一沉,今天再晚回去麻烦就大了。 “游过去!”他向那裤腿卷到大腿根的男孩看一眼对她说。 “只有游过来了,一过河,用不了多少辰光就能到镇上。绕回去,你们就走到明儿早上去吧!”男孩的声音从湿气浓重的河面传过来,显得重重的。 “那衣服裤子不要全湿掉了吗?”汝月芬急眼了。 “咳,赤膊,衣服‘踏蜡烛’托过来!”男孩朝阿德眨眨眼又添一句,“这有啥,乡下大人都这样,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孩更没事了。” 汝月芬满面通红,一屁股坐在河岸上,忧伤地望着那一岸芦花。 阿德和汝月芬僵持着。 “再会,你们慢慢商量着,回去吃晚饭!”男孩走到岸上收拾好家什,幸灾乐祸一笑,走了。 他们眼望着男孩一路上甩着渔网上的水,慢慢地消失了。 “你到后面去脱,再扔出来,我又不会看的!”阿德不容分说地指着汝月芬身后那片灌木,然后背对她先脱去布衫。 “我自己托衣服过去,你先下!”汝月芬咬咬牙站起来。 “行吗,自己托?” “没啥不行的!”她声音决断地走向灌木丛。 阿德蹲下身子,费劲地脱去裤子,将衣裤卷作一团遮盖羞处,朝灌木丛回望一眼,飞一般地跑进水里。啊哟,水真凉!他高高地托起衣服,向河中央走几步,然后使劲踩水,露出上身。他们管这叫“踏蜡烛”。并拢双手双脚,头上脚下,从高处直直地往水里跳,那叫“chā蜡烛”。阿德、金山和阿钟他们过去在暑假里几乎每个下午都在河里游来游去,踏踏蜡烛chāchā蜡烛。 他像只蟹似地侧身过河后,光着湿淋淋的身子连滚带爬地上了岸,他那沾着一块烂污泥的屁股蛋子,一晃就隐入哗哗作响的苇子里。 阿德用衣服在身上随便一抹,飞快地将衣服上身。他背对河面,蹲着喊一声:“好了,下水吧!” “转过去没?”汝月芬打着寒战问。 “我不会看的!”他坚决地说,声音有几分恼怒。 阿德听见她下水了。芦叶不时拂过他的脖颈脸颊,弄得他心痒难熬,他转脸一瞄。 她一手托衣,微微从水中探着头,轻盈自如地划水而来。那一包红艳艳的衣服如一朵水中红莲,迎风招展,顺水飘来。阿德忽然像被人在他胸前猛击了一掌,他惊恐地发现汝月芬身后拖曳着一道蜿蜒水波。水面似大片深绿色的长草向两边劈开,一道深黑色的沟槽缓缓向前延伸过来。 “人游水怎么会像蛇似的?”阿德自语道。 汝月芬快靠岸了,阿德又转过脸去,紧闭双目。 第54节:奇 dú(5) 汝月芬踩着一片密布着水草的淤泥,水草微微地拉痛了她的小腿。突然,她感到脚底那一片淤泥活了。一块滑腻厚实的物件,猛地抬身将她掀了个趔趄。 “啊……”汝月芬惊呼着踏出高高的水花,奔到岸上。 阿德霍地站起身,反身跑出芦苇dàng。一条硕大的鱼,腾空而起,又啪的一声,落入水中,激dàng起一朵巨大的浪花。 夕阳下,汝月芬雪白的胴体微微地闪烁着红晃晃的光泽。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她好似柔软无骨的胴体,顺着那绸缎般光洁的胸rǔ和修长的双腿间两瓣微微隆起的橘瓣,无声地滚落到她脚下的湿地。 汝月芬黑黝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目瞪口呆的阿德,浑身一阵哆嗦。她低低地发出一声哀怨的呻吟,用手捂着下身,可怜巴巴地蹲倒在地。 “不要怪我……不能怪我……你一乱叫,我……就跑……跑出来……”阿德结结巴巴大呼着,抱头鼠窜。 小河垂柳芦花被一抹金色的晚霞,涂上了一片金色的光斑。光斑跳动着,如同一簇簇金色的精灵。 每周的教务例会都是在学堂办公室开的,这种会,南校长和其他的校董照例是不参加的。周教导在讲一二三时,先生们大多都在批作业,作业一批完,会也就结束了。施亚平在学堂教书最厌恶的事,就是开这种断命会。他什么都不想听,也不批作业,只是看报。他是这所学堂里唯一订了一份《京报》的人。他曾想,如果这个国家连一些杂货铺老板和开船的船夫也开始阅读如《京报》、《申报》一类的新闻纸,这个国家就得救了。他认定一个阅读并思考的民族,是一个有希望的民族。 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施艳林此刻将毛裤的两条腿,夹在腋下,神情恍惚地织着。这条毛裤,男人投军一走,她就织开了的,一织就是一年多,但直到现在仍旧只有裆,没有腰。一织毛裤就意味着她想自己的男人了。她长得细皮嫩ròu的,脸庞状如桃形,特别在光照下,那一脸纤毫毕现的茸毛,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施亚平觉得施艳林是只怪鸟,在一心一意与她要嫁的人恋爱时,就已经开始同徐先生睡觉了,但对她心仪的男人却守身如玉。他很清楚,施艳林一开始看中的是他,他也觉得施艳林有让人心动的地方,但有一日,他站在小便池边尿边往外瞅时,看到施艳林慌慌张张往隔壁的女厕疾走,还未进门就解下裤腰带,而后他便听见隔壁风雨大作,一片劈啪乱响,自此,他就对这个施艳林不感兴趣了。人真他妈的是个怪物! 教美工音乐的万先生搬了把椅子坐在施艳林边上,她将作业本摊在腿上批阅,不时地与施艳林小声说上几句,每次说话她的头发都会动。她有一头傲视全镇的鬈发,瀑布似地垂泻在肩头。学堂里演文明戏的事都归她管,一演出,这头鬈发,就在台上飘来飘去,弄得所有的人都头晕。 她们谈到了施艳林班上的那两个学生,汝月芬和卞德青。 施亚平喜欢这两个孩子,人长得顺眼不说,一上他的课,眼巴巴的样子,让他心醉,有时他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这两双眼睛在讲课。 施艳林突然压低了声音:“我是随便这样一说,到你这儿为止,再不要传出去。”施亚平侧过脸去。女人通常是用这样的方式开头搬弄是非捣闲话的,他什么都不想听,但又什么都听了。 “你看,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怪怪的,今天我一直在想这事,怎么都没能明白。今天我一上课,我班上有人检举,那些题是被那个汝月芬事先做好了,才jiāo给那个卞德青的,这样一来就叫人看不来了!”施艳林用手掩着嘴说,“那张算术考卷,我是当场出,当场刻,刻完后我又是当场印的,印的时候已经是放了夜学了,接着我就连蜡纸带卷子一齐带回宿舍,就过一夜,也没有第二个人经手,第二天一早就考了,怎么可能泄题的呢?” 万先生不以为然道:“那有没有可能你出门,门没锁好什么的?” 施艳林异常坚决地摇摇头:“一开始我也这样想过,可我后来一想,临睡前我才看出卷子最后两题有一个数错了,我就把这个地方改过来了。第二天一早,我又是直接带着这些个卷子进的教舍。这个卞德青在算术方面脑积水,他如果是当场看到试题,绝对两眼一抹黑。但他写在香烟壳上的答案是对的,也就是说,那是事先准备好的。这么一想,那个汝月芬全是瞎讲!” 施艳林愤愤地扯着绒线,拆掉一层,她的针错了。 “你总不至于想说,他们配了你宿舍的钥匙?” 施艳林又是异常坚决地摇摇头。 “那就是出鬼了,卷子印好了,连蜡纸带卷子一齐带回宿舍,就过了一夜,又没有钥匙,而且你又在宿舍,第二天早上,即使有人有时间接触这张卷子,也没有做这张卷子的时间。那不是出鬼了又是什么?”万先生笑了。 第55节:奇 dú(6) 施亚平放下了报纸,他马上想到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 一团如烟似雾的红色光影攀上墙头,又如一领红绸从墙上飘拂而下,倏然消失在墙下……写字台上的石膏像猝然坠地,发出一声脆响,台上烛火也随即熄灭,屋内一团漆黑。一道红光嗖地自写字台边急速升空,从气窗遁出。蜡烛上冒出一缕粗长的白烟,袅袅多姿,盘旋而上…… 施亚平看了施艳林一眼,而她也恰好向他看来。从她的眼睛中,他看出她也在想这事。 “可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施亚平又开始说服自己,“如果我们都要这样想,那么读的这十几年的书,都他娘的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当时,他向施艳林解释,那所谓红光一道,全是烛火缭眼,眼花,写字台上的石膏像和熄了的蜡烛,全是从气窗里下来的劲风所为。他是言不由衷的,他怕吓着了施艳林。不这么说就没法向她解释这事。他和施艳林当场似乎达成了共识。看来,施艳林同他一样没有彻底地被说服。哼,自欺欺人!不过,倘若没有泄题的事,红光一道,一道红光,瞎想想也就算过去了。但施艳林现在这样一说,施亚平觉得这事越发有点蹊跷了。 “这事没这样简单,随便这么一糊弄就算过去了!”施艳林一副绝不善罢甘休的样子。 “那你明天就三堂会审,我陪审!要不,会散了,咱们家访?”万先生有点急不可耐地拍打着施艳林。 施艳林若有所思地摇头道:“你别说风就是雨,甭急,这事我得再想想。” “好,散会!”周教导一脸笑容地宣布道,但他一双圆圆的眼睛却满是怒意。 施艳林看了已经出门的徐先生一眼,然后留下来等施亚平。 郝妹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屋子,才向陆子矶说明来意。 “……陆……师,对不起了,实在对不起……”郝妹开始一个劲地向陆子矶道歉,她想让陆子矶去家里一趟,但在路上两人保持一段距离。 “这有什么,你根本不必过意不去,我跑江湖这么多年了,这点事怎么可能会往心里去呢?换作我也会这样要求你的,谁也不想让人知道自个儿家中有异物,是吧!其实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这种事陆子矶一想就通,他这种身份,只能这样,再说那女人的男人也不在家,免得有人闲话。他一点也不以为郝妹这样做是伤了他的脸面。相反,郝妹涨红了面孔说这话时,让他格外感动。 陆子矶反身进入东屋,取了东西便随着郝妹出门。 郝妹不紧不慢地走出陆子矶的屋子,豹子不见怪,使她觉着有点心酸。她慢吞吞走在前面引路。 郝妹的脑袋不时机警地一侧一摆,向四处迅速瞥一眼,身首一痉一痉的,活像一只闲庭信步的母鸡,那种羽毛洁净、漂漂亮亮的母鸡。 陆子矶若即若离地跟在这个女人后面,目不斜视地走着。在吃准了那个警长与王大毛没有干系之后,他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至于王大毛这类痞子随便在哪,都一捞一大把,他并不把这些渣滓放在心上,明儿一走了之算了。 “显然是出了什么案子,这个镇上。”陆子矶开始琢磨那个警长来访的事。 当晚,住对门的那位仁兄在门口与人闲话时果真说,他在镇南茶馆店里听说王庄出了起血案,桐镇所有跑乡的人都被施警长他们问了个遍。 郝妹站在巷口,回望一下陆子矶,待确认他看清她时,她的身影一闪,进入一条小巷。这是一个非常体贴人的女人!这个女人也很面善,他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不过,他觉得这个女人有点似曾相识。刚才在大桥头时她眼光热热地看过来时,他就有这种感觉,可陆子矶实在记不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 陆子矶看到郝妹进了那扇开了一道缝的黑漆墙门后,两边一看,见巷中无人,便迅速闪入为他开的那道门里。 这是一个家境殷实的人家!陆子矶走在天井,抬头看看面向天井的楼上的长窗。随郝妹穿过堂屋,踏上楼梯时,看到楼廊里的扎钩上挂着一排酱ròu、酱鸡,心里又添几分戚然。他不能使一个女人过上这种丰衣足食的日子。 陆子矶进入汝月芬的房间,一踏进去,他立即感到一股腥气扑鼻而来,一闻便知此地常有蛇类出没。这汝家娘子说,几年来,有大蛇曾几次在夜里出没家中,在房梁上,虽不伤人,但怪吓人的。 陆子矶架桌叠椅爬上临门未封死的墙头,探头朝房顶深处的横梁瞅去,粗大的横梁上依稀留有蛇的痕迹。陆子矶两眼放光,他与蛇打了几十年的jiāo道,一望便知那是一条大蛇。 陆子矶犹犹豫豫地从一只小皮袋中捏出一撮yào末,这袋中的yào末已所剩无几了。这yào末便是蛇魂散,是陆家秘传的专门对付剧dúdú蛇的粉剂yào。不论什么蛇,都会闻风丧胆,落荒而走。但转眼间他又将yào未捻回袋中,他那只沾着些微yào末的手不经意地在身上抹了抹,系好皮袋的绳结,开始劝说郝妹不必驱赶这条大蛇。 第56节:奇 dú(7) 这样一条温良至极的大蛇,陆子矶以为那是一种造化,如若用yào不慎,伤及这一极其温顺善良的生灵,他将终生为之不安。郝妹的反应,虽说是人之常情,但用蛇魂散来对待这条与人类通好多年,蛇龄至少在百岁以上的老蛇,陆子矶觉得非常过分。 “……陆师呵,这蛇对汝家来说,是像条家蛇,但我男人有时要进山收货,他一出去,家里只剩我和我女儿。总想着有这样一条大蛇要来,心里得慌。如果有一天,我女儿真要撞见,会活活吓杀!我一点儿也不想把它怎么样,只要陆师想个法子,叫它再不来就成。”郝妹恳求道,然后顺手闩死房间里的那扇大窗。 窗下是一个很大的废园,杂草杂树,断砖碎瓦的。保不准那蛇就是从那儿来的。她老要关这扇窗,但这个死妮子老开老开,夜里还经常不关窗。 “我陆子矶虽然卖卖蛇yào,有时也捉条把蛇,但我从不吃蛇,非万不得已,也不伤蛇,更不杀蛇。”陆子矶又笑说道,“蛇是陆家祖孙十八代的衣食父母,我不能忘恩负义啊!蛇如人,也有善恶忠jiān之分。要不这样,这袋蛇魂散索xìng给你留下,你要实在受不了的时候,自己去撒一撒。在南窗天窗呵这些大蛇必经之处撒那么一点,只要一点点就够了!”陆子矶说。 “这肯定管用吗?”郝妹取出钱来jiāo给他时问道。 “蛇这东西灵xìng着呢,有些蛇记xìng嗅觉在一般的猫狗之上。这种yào粉一撒出去,几里外它们都能闻得见的。你要那么一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你就是向它三拜九叩请它,也再不会来了。至于yàoxìng,陆子矶不打逛语,不要说它是蛇,就是龙,你要兜头撒过去也能当堂拿下。”陆子矶犹豫了一下,接过钱来。 “不,我不捉蛇,它只要不来了就行,弄伤它,它不要同你结死怨的呀!”郝妹沉沉地看陆子矶一眼,陆子矶被那样异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热。 郝妹的目光又落在陆子矶眉心那颗大黑痣上,那时她不知有多少次,用指尖摸过这粒大痣。陆子矶的胸襟和衣袖上粘着星星点点yào末,还蹭了些灰,郝妹抑制不住地想上去拍灰,她咽了口唾沫赶紧走开了。 郝妹从柜里找出两瓶陈年虎骨老酒,又取下挂在楼板的横梁扎钩上的两块酱ròu包好,恳请陆子矶一并收下。 陆子矶踌躇一下,收下谢过。 “那撒在这儿,我家小芬没事吧?”郝妹担心地问道。 “看你说的,她是人又不是蛇!人畜定然无事,当然,吃不能吃,闻闻不碍事。请嫂嫂放心,我说不碍事就不碍事。保重!”陆子矶一看郝妹心意已决,便也不再说什么了。他把牛皮袋扎紧jiāo与郝妹便告辞了。 “陆师……”郝妹一脸绯红,yù言又止。 “唔……还有么事?”陆子矶一激灵,目光炯炯地看定郝妹。 “没……什么事。多谢,陆师。……走好!”郝妹垂下眼睛。 陆子矶狐疑地看一眼吞吞吐吐的郝妹,显出几分莫名其妙的神情。 “再会!”陆子矶大踏步地走出门去。 “再会!” 陆子矶出门很久,郝妹才拎着装着yào粉的牛皮袋站到门口目送。刚才有几次,她的话都到了嘴边了,但都咽了回去,她以为那毕竟是一个山里小女孩一种朦朦胧胧的单相思。当年的小豹子对她的所谓承诺纯属是过家家式的承诺,况且那时她更多的只是对大山外的生活充满着憧憬。 根发什么都好,但一旦打翻醋坛,便会变得如同痴子,浑不讲理。细想想,她确实不能让左邻右舍知道她认识一个跑江湖的蛇郎中。 郝妹看着那个宽阔的背影渐渐远去,觉察到自己竟有几分惆怅。陆子矶说,明天一早就去雇船,他要离开这个镇子。她也看出来了,王记yào局和高申、大毛他们全都不是善茬,尤其是那个王大毛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郝妹的头皮这会儿又痛起来了,她不由得心生怒意。但她知道,什么都是白搭,十个根发也弄不过一个地痞大毛。她决意不向男人提这事,徒增烦躁而已。她重重碰上门,准备烧晚饭去了。 阿德和汝月芬一前一后地往前走着,他们脸上不时地红一阵白一阵。虽然他们一路上找出许许多多的话题,但他们谁都知道,谁都在想着小河边那件令人尴尬的事。然而,从那一刻起,他们也很清楚彼此中间已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心里都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 前面有一群人手拿肩扛铁耙方锨棍棒,闹哄哄地直奔小带坟的那片荒野。阿德很高兴有点什么事发生,不然就这么走回家去,有点憋闷。于是招呼汝月芬跟了过去。 住在小带坟瓜棚里的莫大,今儿晌午在乱石堆里碰上两条盘作一堆正在jiāo尾的灰蛇,用锄锄杀一条,在追寻另一条时闯入小带坟的乱坟岗子。见逃窜之蛇钻入一个荒坟后,便用锄头刨开,立即被吓呆了。被刨开的坟包里有满满当当一窝大蛇向他信信地吐舌,直身扑来。莫大挥锄抵挡,长声大叫,周边农人闻声而来,又杀又捕。消息传到镇上,高申便带着人迅速赶到。 第57节:奇 dú(8) 小带坟是镇上明清以来生老病死之人的葬身之地,坟连坟树连树,松柏参天,荒草凄凄。人们在青黄相连的野草丛中,还能不时地看见残缺的石人石马石碑隐匿其间。 有几条小蛇时快时慢地在乱坟岗中四处逃窜,邋遢高申和他的手下在满世界捉蛇,到处是一片喳喳呼呼的叫声。 两条乌梢蛇从莫大脚下蹿出,几个农人连发怪声,几把锄头此起彼落,将两条蛇切成几段,砸得稀烂的蛇身蛇尾在地上微微地抽搐着。 相比较之下,阿德觉得这几个乡下人比高申还要可恨,他们只为杀蛇而杀蛇。 一座古墓刚一挖开,周围即刻腥气四溢,霉味扑鼻。无数的蛇在墓坑中破碎朽烂的棺木和骸骨中如四处逃窜,触目皆是白茫茫的蛇蜕和色彩艳丽的蛇身。高申和伙计齐声欢呼。 “墓里阿会有金银财宝的呀?”高申的一个长着一张扁脸的伙计问。 “困扁你的头,想发财想痴了。看你这副倒霉德xìng,吃屎都赶不上热的,还金银财宝呢!小带坟的坟,死人一落葬,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掘一回,过个几十年还会被人掘一回,上百年里不知要被人掘几回!想掘金银财宝?哼,你爷爷还不知道赶得上赶不上!”另一个伙计回道。 高申的伙计们站在坑沿说说笑笑。 说话间,有几条蛇死命蹿出墓坑,但马上随纷纷下落的草块泥巴坠入坑内。一条蛇刚刚蹿上坑沿,立即被高申手下一片棍棒挑了下去。受惊的蛇满坑蹿动游走,坑中央绞结成堆的蛇一批一批被剥离,一条有碗口粗的金色大蛇慢悠悠地昂首而起,而蛇尾却奋力一扫,将那些惊慌失措的蛇子蛇孙揽入怀中。金色大蛇和众蛇一律呈乙字形,急急地吐着咝咝作响的分叉舌,无限哀怨地看着坑沿黑压压的人群。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俨然蛇祖模样的金色大蛇突然向高申和伙计频频上下摆首,犹如磕头作揖。那一双双乌黑的满是悲凉的眼珠,使阿德一阵心痛,他仿佛凝滞了的血呼地直冲脑门。看着那片滴溜滚圆墨滴似的眼珠,他忽然想起一粒粒大小不一的墨黑的纽扣儿。阿德不由得回身去看汝月芬。 夕阳虽早已落入地平线下,但西天仍彤云密布,汝月芬远远地站在一边,浑身上下犹如烈焰般地在燃烧,她那乌黑如墨玉的眼睛也闪动着一片血色光波。 “哈哈哈哈,cāo他姥姥,这蛇还会这套?”高申狂笑不止。他已让几个伙计回店里去再多取些装蛇的家什。 又有几条蛇从坟岗中冒出来,几个农人呼啸着将它们的脑袋砸扁捣碎。小带坟里人欢马叫,有越来越多的人嗷嗷直叫地介入了这场杀戮之中,乱坟岗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高申心满意足地俯视着脚下奋力挣扎的一网袋大蛇。这几年,镇子周围几乎已无蛇可捕了。 一座古墓边上有一个守坟的白胡子老头,一身农夫打扮。他依树而立,不停地撇嘴而后用力地朝地下啐一口,眼睛看天道:“吃蛇,吃蛇,吃你们十七廿八代祖宗!” 坟场地里四处都可以看见乌紫的血肠和红白相间的蛇段。汝月芬浑身颤抖着牵牵阿德的袖管,拔脚就走。阿德想起了汝月芬当年站在镇南看高申杀蛇时的那一幕。他因为汝月芬难过而难过,也为那些蛇而难过。 “人是什么?”汝月芬仰天低语道。 汝月芬低垂着头向前走去。 “一个一生下来就始终遭人憎恶嫌弃和虐杀的生灵,它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吗?”汝月芬沉默很久又开口说道。阿德从来没有想过这类问题,阿德无语。但有一点,他现在吃准了,汝月芬昨晚踩碎那些个蛇蛋是刻意的。 他们一直肩并肩地走着,但离镇上越近,汝月芬和他的距离越远。 一路上,汝月芬再不说一句话。她时而陷入沉思,时而双目含悲,时而又怒容满面。看着她这么不开心,阿德心情也不由得沉重起来。 他们走到一条叫混堂弄的弄口,看见有一大群人叽里呱啦地在说话。 “能不能滚远点,再瞎jī bā跟过来凑热闹,当心招家伙。”张阿二拎根哭丧棒反身赶几步,人群哗地往后退去。但张阿二折身向前走一段,人群又你推我搡地向前蹭几步。 袒胸露腹的王大毛脸色铁青地转过来对张阿二说:“拦住这些傻逼!” 张阿二往巷壁一靠,拄着哭丧棒,一脚蹬踏在对面巷壁。 “绕到北弄吧!”阿德拉拉汝月芬的手说。汝月芬似乎没听见,一直走到横断的大腿跟前。阿德只好跟过去。 “干啥?”张阿二乜着眼问。 “回家。”汝月芬平静地说。 “绕过去。”张阿二扬手向外划半圈。 “不!”汝月芬断然回绝。 “嘿,我还从没碰见过你这样的姑娘家!”张阿二咧嘴一笑,放下腿来。 第58节:奇 dú(9) 阿德一步上前挡住汝月芬。汝月芬一把扯开阿德往前走去。阿德对汝月芬一下变得那么好斗,十分恼火。 张阿二一掌向汝月芬推过去,汝月芬靠在阿德身上,两人腾腾腾地退回人丛中。 陆子矶见大毛敞着怀站在巷口,玩弄着一截三节棍。他身后高高低低地站着七八个龇牙咧嘴的汉子、一群看客和两个孩子。陆子矶撇撇嘴,苦笑一声,在石板上跺跺脚,抖去沾在鞋面上的一团絮状积尘。他将手里的酒ròu揣入怀中,不紧不慢地向大毛走去。 “借光!”陆子矶一拱手,贴近大毛。 大毛展开三节棍,低声道:“陆爷,刚才得罪了!小的们也是受人之托,传个话。陆爷开个价,有人愿出高价买你老的方子,一块儿做也行,只要你给个话。” 陆子矶衣袂发须飘然而动,他向大毛微微一笑道:“有这么谈生意的吗?你看看这阵势!一会儿买yào,一会儿买方子,几位爷叔只要捎个话,说我陆子矶不能在这码头混,我立马就走人,不必这样劳动各位大驾!” “毛哥,同他唆什么。jiāo出方子,咱们大路朝南各走一边。要不行,咱爷们在这对开。”阮老三说。 “刚才用他妈的蛇耍弄爷们,现在就在这真刀真qiāng见个高低!”张阿二说。 “哈哈,青天白日,竟如此行事,一个个像山大王似的!话这么说吧,我陆子矶祖祖辈辈,走南闯北,这等事肯定不是头一次撞见。几百年来,风风雨雨都这么过来了。不然,陆某还怎么可以自称湘西蛇yào王呢!” “说半天,我这是瞎耽误功夫。那就滚你妈!”大毛头一扬,舞动三节棍杀过来。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陆子矶一侧身,一抖肩胛。那大毛如弹丸反弹,嗖的一声撞回人堆里。但陆子矶的鼻梁被扬起来的三节棍稍带了一下,一股鲜血缓缓地从他鼻孔中奔流直下。 “这不是强盗抢嘛!”汝月芬怒目而视大毛众人。 阿德没弄明白,这汝月芬一腔怒火怎么能在这时发出来!他赶紧向后扯她的手,不解地问道:“你疯了呵,今天!你不知道他们是谁呵?” 大毛一干人转过脸来,惊愕不已。站在汝月芬阿德身后的看客忙不迭地向两边散开。 “你,一个傻逼小丫头!你在说谁啊?”大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在说你们这些人渣,你们这些在镇上偷拿扒抢的人渣。”汝月芬满面通红,一字一顿地说道。 “偷拿扒抢?还人渣?”大毛边上一个大汉笑了。 阿德简直不认识这个一向文静得连大气都不出的汝月芬了,他拖着她的胳臂往外逃去。汝月芬甩开阿德的手继续大声说道:“你们个个人面兽心,连自个儿的媳fù都要换来换去,不是人渣是什么?” 王大毛、张阿二和阮老三几个相互愕然而视。 “好,有种!上去咬!” “喔哟,娘呵!这样的姑娘家大了,连人都嫁不出去!” “换媳fù睡觉,这小姑娘家的怎么知道!” 人群中像开了锅似的,一片鼎沸。 连脖子都红了的大毛从齿间迸出一句:“今天,我要捏死你!” 大毛一个箭步,用三节棍照伸手阻击的阿德头上猛击一记。阿德脑袋轰的一声,眼前金蛇狂舞。大毛一把撸开东倒西歪的阿德,一手提起汝月芬胸领,用力向地上掼去。 汝月芬被勒得满面赤紫,两眼突出,只见她两手往大毛手臂上一吊,拼命一探脖颈,张开小嘴就往那只毛扎扎的手背喀嚓一口。 一直在那发愣的陆子矶脚底生风、欺身上前,从王大毛手里夺下汝月芬。 汝月芬一下撞进陆子矶怀里,他身上的蓬尘呼地一下悉数被她吸入。在这一刹那间汝月芬几近窒息。她胸口发紧,两眼泪花,挣扎着从陆子矶身上滑下。 一立在地上,汝月芬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两脚虚浮。云三雾四的阿德出手一捞,搀着了汝月芬。在他看来,这个汝月芬此刻完全是吃错yào了。 “原来是只狗日出来的!”大毛看看一圈紫黑的手背,直觉一股气血上涌。 “毛哥,现在跟个小孩较什么劲呀,咱爷们先把这个傻逼江湖骗子拿下再说!”另一个大汉拍拍大毛说。 “要收拾的,回头!”大毛dúdú地瞪了汝月芬一眼,又率众人向陆子矶一拥而上。 陆子矶一手接大毛被咬的握棍手掌,一手满把抓住大毛嘴脸,正待送出。大毛一口黑血从陆子矶指间喷涌而出。陆子矶一撒手,大毛双手一阵乱舞,三节棍锵啷坠地,人往后一仰,反身倒下。 众人一时全都住了手,看看大毛,看看陆子矶。 大毛手背上的黑气,推向手臂推向前胸,迅速漫向全身,口内大舌渐渐发蓝,但心口却泛出一点色如朱砂的圆晕。 第59节:奇 dú(10) “cāo他妈的,下这样的dú手啊,你!”一个跟着大毛出道的小兄弟哭喊着扑向陆子矶。陆子矶一掌拨开那人,蹲下身去察看大毛。 “……灵……蛇dú?”陆子矶不由得抽口冷气,脸色骤然大变,双手乱颤。他凝目向浑身哆嗦的汝月芬打量一眼,赶忙取出贴身衣袋中两丸同样是祖传秘制的丸yào。这由曾祖取名为百dú灵的丸yào专克dú症,能解百dú。 大毛这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开始大吐白沫,全身抽搐。 “这小姑娘咬一口,怎么会弄成这样的呀!”一个中年男人在人中间探出长长的脖子惊叫道。 “这个蛇郎中掌上有dú,刚好攻进那个小姑娘咬开的口子上!看半天,连这点都没看出来!”一个小青年鄙夷地看着中年男人说。 陆子矶嚼碎yào丸,抖手抖脚地撬开大毛牙关,将yào糊送入他的口中。 “快去弄点水来!”陆子矶厉声吩咐拎着哭丧棒的张阿二。 张阿二飞快地跑出去砸开巷内一户人家,取一瓢水,又飞奔回来。陆子矶将水一股脑地灌入大毛口中。 “抬我那儿去!”陆子矶对众人一挥手喊道。他知道如不能救活这个混混,自己的xìng命就此休矣。 众人七手八脚抬着气息奄奄的大毛仓皇退出小巷。陆子矶再次深深地看汝月芬一眼,急急撤步离去。 这一眼看得汝月芬打了个寒战,她惊惶地看着阿德,有点不知所措。阿德扯着她,绕开众人冲进弄堂。 看热闹的众人精神抖擞地各自散去。 “去看好戏噢!”有的人又拔脚向陆子矶他们追去。 一摊水渍,血渍杂乱jiāo缠,在石板地上留下一个狰狞的印迹。 “你咋了,今天这是咋了!那样骂人家,还咬人!”阿德走出去几步,就急吼吼地对汝月芬喊道。他不知道平日温柔而又文静的汝月芬竟会有这样的一面。 汝月芬茫然若失地摇摇头。 “很丑陋,是吗?”汝月芬眼睛暗淡无光,微微地垂下头问。 阿德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犹豫着又问:“你怎么知道他们连自个儿的媳fù都要换来换去的?” “我胡说哩,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张口就来了!”汝月芬不住地摇头。 阿德有些恼火地说:“怎么敢这样胡说,我娘说这些人,吃人不吐骨头的。惹毛了这些人,你爹还能在山塘街开店不?……你……你特别不舒服?” 阿德说着说着看见汝月芬脸色苍白、大汗淋漓,连头发都湿了,他就住嘴了。汝月芬无力地点点头,依在阿德身上向前走。阿德一下子乱了心脉,搀着汝月芬僵直地穿出小巷,走过街口。 “她不舒服!”阿德对一个死死盯着他看的男孩说。 “怎么一下子成这样了,是被那个杀胚勒坏了,还是桑果吃多了,或者是水里凉了一凉?”阿德看着汝月芬心慌意乱地问道。 汝月芬摇摇头气喘吁吁地说:“好多了,这会儿。回去躺躺,就会好的。” 到了那扇黑漆大门口,阿德问汝月芬:“我要不要进去?” “算了,省得东问西问的。刚才是我不对,别生我的气,行吗?”汝月芬手扶着门框,浅浅一笑。阿德绷紧的面孔松下来了,见她晃晃dàngdàng地推门进去,便举手摆摆,快步离开。 郝妹听见门响,走出厨房一探头,只见女儿步履踉跄,满脸病容。她冲过来,大惊失色地问道:“你病了,中午出门还好好的,怎么就会病了?” “不碍事,我只是有点累。先睡会儿,再下来。”汝月芬摸着栏杆上楼,声气很微弱地说道。 女儿显然病了,这叫郝妹很是心烦。这人的事怎么那么多呐!她一路唠叨着陪女儿上楼,服侍她躺下后,才下了楼去。 汝月芬一躺下去,看到南窗关了,觉得异常气闷,她挣扎着起来要开窗,但转动一下脑袋,便一阵天旋地转,低吟一声,失去了意识。 郝妹待陆子矶走后,思前想后也不想用yào了,那蛇也已好久不登门了,再说,要是根发知道了这事,肯定也不依的。又想起陆子矶那一条大蟒,如此灵xìng,她心里忽然对那从未谋面的大蛇也多了几分好感。再看一阵吧,它要是再不来了呢!自从十几年前养的那只小黄猫失踪后,家里再也没有养过猫,但家中却再不见老鼠上蹿下跳了。她很奇怪,嘀咕过两次,根发接嘴说那是因为那条家蛇的缘故,想想也对。再说吧! 她静静地靠在床上,今晚她已有好几次想起那个陆子矶了。在花山头,他从东屋出来,用毛巾擦汗掸灰,一身的栗子ròu上下跳来跳去,显得特别英武。无论他在大桥头还是面对那伙躺在地下碰着天的滚刀ròu,什么时候都不慌的。尤其是唤那条大蟒出箱的模样,真是有点神了。 男人躺在一边,鼻息均匀。他每天都很累,店里有很多事,进货出货他都要亲自cāo持。一上床,常常是倒头就睡。这几天镇上嚷着一月一次的税费改作半年一次jiāo清,男人这几天拉不开栓,到处去筹款借钱,烦着呢,他又什么事都窝在心里。 第60节:奇 dú(11) 郝妹抚摸着勃起的双rǔ,轻轻叹口气。根发不好那个,她已经不记得他有多久没动她了。心头一热,陆子矶的面容又极为清晰地在眼前晃来晃去。 陆老伯在她家养伤期间,每天教豹子读书识字,就将郝妹也一起捎上。后来爹肯出钱让她去大连庄的私塾读了两年书,现在能够识文断字,多少还能帮根发理理账,全是陆老伯之故,老伯动辄便与爹唠叨她应当知书明理的事。不过,那时她更喜欢和豹子、宋老三、巧巧他们漫山遍野四处疯跑,或者是进东家出西家妖门子乱窜。小豹子常趁他爹一个不留心时,就带上她溜出门去。 朱家五小子家后院那几棵山桃开花了,一串一串地缀满枝枝杈杈,灿灿烂烂。郝妹伸出舌尖舔着花苞上的露水,她们说这水养人,弄巧了,还会成仙呢。蹲在树下玩泥巴的五小子突然站起来,将手里的泥团掰开一半,递给嘴唇湿漉漉的郝妹,然后压低嗓门对她说:“脱掉裤子,给我看看!” “不!”郝妹朝豹哥看看。但豹子手里团着泥,眼睛看到别处。 “脱不脱?……我来剥喽!”朱家五小子把手中泥巴摔地上,用手将裤腿上揩抹一下,就过来了。 “姨娘!”郝妹护着裤腰,喊五小子的娘。 “唉,啥事?”五小子的娘在前院菜地里忙活。 朱家五小子立即罢手,掏出硬邦邦的鸡儿向那团泥巴滋出点尿,又开始和泥。郝妹也忙着蹲下身掺和进去。但不一会儿,五小子又要动手动脚。郝妹又喊:“姨娘,你来看五小子呢!”她喊的时候看着豹哥,而豹子眼睛又看着别处。 “唉!”五小子的娘便走过来问,“又有啥事呀?” 郝妹还是没说,说出来她再不能在这玩了。 “不准欺侮郝妹,好生玩呀!”五小子的娘狐疑地看看他们三个,关照一声儿子,走了。但没两分钟,这个没底货又蹭了过来。 “触你娘,你又来了!”豹子突然怒了,单腿蹲地,伸出一只脚钩倒再次起身的五小子说,“不玩就不玩,你当你家是金銮宝殿呵!” 豹子拖着郝妹气势汹汹离开朱家。 到了一片青枫林中,郝妹仰脸问豹子:“你刚才也想看,对不?” 豹子一下闹了个大红脸,他眼睛看着别处,沉默一会儿,轻轻地点点头。 “那……那我脱给你一人看……”郝妹羞羞答答,但心甘情愿地说。 “不……不……”豹子双手掩面,蹲下身来。 在那一刻,郝妹决意长大后嫁给这头豹子。 豹子和他爹在离开小连庄后的相当一段日子里,郝妹常常爬到岭上,看那一条盘山小道。她觉得当年陆子矶跟在他爹和脚夫后面,挑着盛满各种dú蛇和草yào的箱笼,跌跌撞撞走四方,也是一件有趣的事。豹子当时还对她说,他们家在江边曾经还有过一艘船。从小就欢喜船家生活的郝妹羡慕极了,她真想当时就嫁给这头小豹子。小豹子对她说,等她长大了,可以生娃了,他就进山来娶她,那种八抬大轿,呜哩哇啦,嘭啪!郝妹真心实意地等这头豹子,矫健地沿着山道一路走来。 等她知人事后,才知道那是小孩的把戏,不足数的。后来,郝妹就想着嫁给那些能够自由进出大山的货郎,以及开来开去游码头的草台戏班里的人,多老的,她也嫁。根发来采办山货见过她后,一托人来说媒,她就跟他了。 郝妹东想西想,直到鸡叫头遍才有些迷迷糊糊的。在她猛地坠入睡谷中时,格嘣格嘣,几片屋瓦破碎的声音隐隐传到她的耳里,但她挣扎了一下,终究没能醒来。 房间里的东西显出了模模糊糊的轮廓。陆子矶一夜未睡,他弓着腰坐在方凳上,双肘撑膝托着腮帮子,眼中布满一线一线枝状血丝。仅仅过了一夜,他一下子似乎老了很多。 那个王大毛居然浑身呈中灵蛇dú症状,这令他大为惊骇。 把人一抬回来,陆子矶又是三颗百dú灵碾碎灌将下去,王大毛一口气回来了,但他眼歪鼻斜地看着陆子矶,抖着双唇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陆子矶知道此人因为百dú灵,不至于很快毙命,但因为所中之dú乃天下第一dú灵蛇之dú,而且中dú之时又拼力运气,以致dú血攻心,伤及五脏六腑,百dú灵也很难彻底奏效。这个混子,恐怕时日不多了!可惜他这五粒百dú灵了。这丸yào的配方,至父亲这一辈,有数种yào草已无处可采了。 张阿二和阮老三一直在旁边嚷嚷,要将陆子矶押到镇公所看起来,待大毛彻底好转过来再放人。 “那么,这个人现在就得死!”陆子矶霍地站起身来,圆睁着通红的双眼,指着躺在长凳上的王大毛说,“你们一个个也别想再活着走出这屋门槛,我陪你们一起。这个人受伤的原因,连我自己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也听见了有人说什么我掌上有dú的话,就算是,这也是误伤。我招谁惹谁了?是你们在寻衅生事!捆我?谁有种试试看,今天我是活腻味了,就这么一百来斤,今儿个就搁这了!” 第61节:奇 dú(12) 陆子矶扎稳盘子,拉开架势,准备豁出命来。 张阿二等人被震住了,而看客们则呼的一声向后撤去。 “我看这个蛇郎中是个言而有信,一诺千金之人,他说王大毛能救,就一定能救。算了,算了!” “是呵,蛇yào王,蛇yào王,也确实不是吹出来的!他在大桥头露那一手,这儿好多人也都见了。” “这个人道地得很,不像有的跑江湖的,胡吹。不会滑脚的,人家还要在江湖上混哩!” 门口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替陆子矶打圆场,张阿二趁势下台作罢。但他们将人抬出去时,张阿二撂下话来:“大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拿命来!” 陆子矶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的背影,心乱如麻。 昨儿天黑时,一个大家在他背后叫他老甲鱼的老巡警来了。老甲鱼扛着长qiāng,穿着一身警服,先看牛郎中回来了没,而后关照他,在王大毛没有好透以前,不准离开桐镇。不一会儿,王大毛手下的两个喽就晃着双肩,走到门对面,守在那儿。 牛郎中仍是过了二更才回来,在门口还和王大毛手下的两个喽说了句什么,后来又溜溜地喝了一通酒,才睡下。 陆子矶毫无睡意,那个红衣女孩的事,他怎么都没有想通。他一遍一遍问自己: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有人告诉他这样的事,他铁定认为,对方是吃了两斤老白干之后在说话。 “灵蛇dú发,短者数步,长者亦在半炷香内立毙,不可救yào。中dú者通体如炭,口吐蓝舌,心口隐有朱砂一点。” 明朝万历年间有个名震天下的蛇医叫雷骜宇,对王大毛的这类中dú症状有过极为详尽的记载,此dú根本没有蛇伤潜伏期一说。王大毛被灵蛇所伤,而伤他的人就是那个看似娇弱靓丽的红衣女孩。这事就这么简单。 在那本《明代蛇考录》中,这个雷骜宇还有这样一段文字:“世有成年灵蛇,长约数丈,体围数尺,产于南国灵山。此类蛇种,xìng酷烈,通体赤色,有鳞纹,其吻如蟮,其齿如锯,dúxìng天下无双。此蛇怪异,冬夏皆可入眠,休眠期可长达数年乃至数十年,而孕卵繁殖期百年一遇。灵蛇产单卵,偶为双卵,破壳幼蛇,细如竹筷,与亲蛇体围重量短长有天渊之别。惜乎,靖康之前,此蛇已绝!” 思想追忆至此,陆子矶心里直冒寒气。 这位雷骜宇的文字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就是因为此蛇在明代万历年间已属数百年不遇之蛇种。雷氏更断言,灵蛇已然绝种!这是陆子矶看到的最早的有关一种中华蛇种绝灭的文字记载。 而爹爹当时与收藏此书的朋友说及灵蛇时,一脸不屑,从嘴里蹦出四字:“天方夜谭!”爹爹后来曾对他说:“所谓灵蛇者‘孕卵繁殖期百年一遇’,这个雷骜宇是怎么知道的?‘靖康之前,此蛇已绝!’他又是从何得知的?正因为‘此蛇已绝’,所以他就敢写下‘孕卵繁殖期百年一遇’!《明代蛇考录》这‘考’从何来,何‘考’之有?哼哼,民间故事而已,可这雷老先生竟荒而唐之将此传说载入《明代蛇考录》!” 当初,陆子矶不能不说爹爹言之有理,他也一直自觉灵蛇有传说之嫌疑,然而,此时此刻,这红衣女孩竟以令人无法置信的方式告诉他:这看似虚构的灵蛇之dú,并非如爹爹所言,只是一个子虚乌有的民间传说。 但世上有关诸如白蛇青蛇的蛇人故事,什么时候都只是一个美丽或者恐怖的传说。 整整一晚上,陆子矶满脑子都是这个红衣女孩,初步有了结论。且不论蛇人的传说由来已久,红衣女孩牙含奇dú,确凿无疑。然而,人牙又怎么可能dú如蛇牙?人牙有dú,此等说法,古已有之,可那是指被人牙伤及筋骨,皮ròu糜烂,伤口可能败血坏死,可能久治而不愈,而伤者xìng命立等可取之事,古往今来,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是一个死结,他怎么都解不开。最后,陆子矶再也想不下去了,他想得脑子痛,神经痛。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拿定主意今儿一早就去访一访那个红衣女孩。昨日,王大毛被抬走后,他就问过那些看热闹的人,可是,他们都不识得红衣女孩。 抬头间,天色大亮。陆子矶听见外屋的白头蟒尾巴在箱笼来回扫动着,将箱体抽得啪啪作响。他走到外屋窗下,打开箱盖,那蟒在箱中盘成一堆,微微地欠起身,昂起脑袋,木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陆子矶轻轻地拍拍它的脑袋,白头蟒又伏下身,将脑袋搁在圆心中,安静了下来。 陆子矶盖上箱子,扣上东屋门,咿呀一声打开了大门。 西屋牛郎中在床上使劲地翻一下身,轻言道:“触!” 牛郎中出口骂人,陆子矶一愣,他摇摇头,苦笑一声冲着西屋道:“都是跑江湖、闯码头混饭吃,何苦来着!噢,警所施警长让你去一趟,说有事找你。” 第62节:奇 dú(13) 过了一会儿,牛郎中才应道:“谢谢!” 陆子矶记得他搬来这两日,他们说过的话,寥寥几句,数都数得过来,这个牛郎中对他显得极不友好。不过,这会儿,陆子矶再没有心思管这个了。 陆子矶转身走出大门,问了个讯,向桐镇国立一小走去。那女孩看上去像个学生氏,他想先一所学堂一所学堂地看看再说。 王大毛的那两个喽,不远不近地尾随着陆子矶。 一只硕大的老鼠蹿过前面的屋基,笨拙地向墙角落里的一个洞口颠去,另有一只小鼠嗖地从陆子矶脚下蹿过,一头扎进了对面垃圾堆里。 一个过路的fù人见到陆子矶盯着老鼠看,好似自言自语道:“出鬼了,这两天,yīn沟里的老虫都逃出来了,在我家的柴房里跟开会似的,这一堆那一堆的。” “哦?”陆子矶应道,看着像风一样疾驰而去的那个fù人的背影。 桐镇有许多街路面上几乎全是一条条满是麻麻点点的宽石板路,石板下是一条条四通八达的下水道,间或可以听见叮叮咚咚的流水声,雨天时则水声汹涌,哗啦啦哗啦啦地响个不停。贴近石板缝可以看见青黑色的水流如游龙般地绵延而去。这个镇的下水道出口,几乎都在驳岸的肚裆处,有的下水出口高悬河道之上,出口处外有石雕兽面龙首,逢大雨便不分昼夜地向河中大股喷水,水在河面上激起一个个欢蹦乱跳的水柱,犹如活物。而潜入河中的下水口,每逢此刻就会在河面上泛起一个个巨形水涡。 那些停靠在驳岸下的船,停船时毫无例外地会避开这些水上水下的出水口,那儿即令不出水,也会臭气熏天。 阿德娘提着菜篮子走在驳岸上,向下面卖菜蔬的船里东瞅瞅,西望望。斜对面的大桥上也是人流如织,上上下下的人大多是卖菜和买菜的人。 “喔哟,快点看呢!”一个有点娘娘腔的老男人站在桥顶上翘着兰花指,指着驳岸肚裆的一个出水口。 阿德娘恰巧路过此处,探头向下看去。 一只肥肥壮壮的老鼠在石雕的龙嘴里犹豫了一下,扑通一声跃入了河中,随即又有几只老鼠也奋不顾身地一跃而下。阿德娘看到水里已经有好几只老鼠拼命将嘴脸探出河面,奋力地向下游游去。那些平日不见天日的老鼠,毛色黑中带蓝,浑身油腻,入水时,水面上便会化开一圈淡淡的油污。 再一看有好几个出水口也有成群的老鼠像下饺子似地扑通扑通地跃入河中。 岸上船上的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这些搬家老鼠水上大逃亡。 阿德娘胃里一阵翻腾,当即抽身而退。老鼠集体出逃这种事,阿德娘从小到大闻所未闻,她买了几样小菜,就匆匆回去了。 阿德娘一到家中,阿德早就不见人影了。这小子从来都要她从小菜场回来后,三遍五遍地喊了又喊,才磨磨蹭蹭地起来,东倒西歪地刷牙洗脸,冬天,有时地下楼来,竟然连眼都没有完全睁开。 “今天这是怎么了?真是日头西边出!”阿德娘嘀咕了一句,开始择菜、清扫,又把垃圾揽进竹畚箕里,端出去倒掉。 有两个与阿德年纪相仿的男孩背着书包在前面街边的墙基下赌铜板,离墙基不远的地方,斜搁着一块长砖,铜板被用力甩在斜砖上,活蹦乱跳地蹿出去,谁的铜板滚得远,就由谁优先去吃对方,站在铜板倒地处,瞄准对方的铜板掷过去,掷中即赢,铜板就归吃家,而后再重头来过。如若吃家失手,被吃的这家便可以倒过来反咬一口,如若不中,便得重新开战,再决雌雄。 那俩男孩一身野气,一望便知就是那种有人养没人教的主,阿德娘看看时辰,忍不住远远地喊一声:“啥辰光了,还不到学堂呀!” 其中一男孩抬头看了阿德娘一眼,只装没听见,往自己手里的铜板吹了口气,然后又将铜板从斜砖上掷下来。那枚铜板一蹦三跳,一下超过了那个男孩的铜板。阿德娘听见了一声欢呼,但紧接着便是一声惊叫。那枚铜板滴溜溜地滚到石板街上,一下落入石板缝里。 失手的男孩对着石板缝捶胸顿足一番,便高翘着屁股趴在石板上绝望地往下张望。 “啥东西,这底下是啥东西?”男孩不知从石板缝里窥见了什么,神情激动地招呼另一个也来看。 阿德娘倒掉垃圾过来时,两个男孩已经找来了一根破竹竿,埋头往石板下使劲地猛戳。她懒得再管这两个无心向学的孩子了,一声不出地回家去。阿德如果也这样,她要么不知道,但凡穿帮,她会打得他稀屎直流。不过,阿德虽然学得不怎么的,但倒是一直在学,迟到早退逃课之类的事,倒一次也没有过,除了前两天请家长的这一次外,还算省心。看看这两个男孩,阿德娘心里还是有几分欣慰的。有时看见先天肢体残疾或者是咧个大嘴,涎水往下直流的孩子,再看看眉清目秀的阿德,一种幸福感会从她心中油然而生。学习不好就不好吧,将来一碗饭总是有得吃的。忽然,汝月芬那张秀秀气气的面庞浮现在眼前,阿德娘咧嘴笑了。 第63节:奇 dú(14) 阿德娘走到家门口,还远远地往那两个孩子那儿回望了一眼。但当她洗了个手,上楼开始收拾房间,推开阿德房间的窗透透气,再朝那段街路看去时,除了戳在石板缝里的那根竹竿,两个孩子已不知去向了。那段街路很长,可是没有一个人影。阿德娘觉得好生奇怪,怎么顷刻之间人就没了呢!她疑疑惑惑地离开窗口时,还往那条空dàngdàng的街上看了一眼,隔开竹竿几步路的地方,有两块街路石被翻起来,撂在了一边。要死了!她骂了一句,便离开了窗口。 隔了好一会儿,有一个水夫挑担水桶,立在两块横七竖八的石板边上骂天骂地:“谁他娘的这么缺德,把这两块石板撬成这样,就不管了呀!” 水夫吭哧吭哧地将两块石板复归了原位,再把竹竿咔咔咔折成几截,扔在一边,挑起担桶走了。 阿德一进教舍,就迅速向汝月芬座位溜一眼,见是空的,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林立生一个劲地看着他,想同他打个招呼,但阿德没有看见,不见汝月芬,他觉得有些脱力。 上课了,女施先生对汝月芬的空座哼一声,很不屑地说:“这人咋回事,谁知道?” “生病了,汝月芬的娘让我代请个假。”哈松马上举手回答。 女施先生对哈松点点头,大声道:“上课!”她威严地扫视了一圈,但未说坐下,阿德就欠欠腰就坐下了。女施先生逼视着阿德不说话,大家也那么站着看他。阿德省悟后垂着眼皮又重新站直。 “哼,一个干脆不来了,一个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点点做人之道都不讲了,先生是仁至义尽了,还要怎样?”女施先生把课夹拍得山响。 汝月芬的娘让哈松代她请假,令阿德有些受伤。他一声不吭地看着女施先生,眼里冒出一股子邪气。女施先生的课夹在讲桌上发出一声更加猛烈的声响,全班人的心不由得为之而一颤。女施先生随即咆哮道:“卞德青,你今天疯了?” 也被女施先生的拍课夹声吓了一跳的阿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不对了,赶忙敛起眼睛中的锋芒,垂下头去。 女施先生在讲台上站得笔直,凛然不可侵犯地昂起脑袋,将他一顿训斥和威胁,直到他眼中飘过一丝又一丝惊惶的神情,她才慢慢收声。 这节课,女施先生不论讲什么理,他都在课桌里伸出中指抖一抖。 从昨晚开始,他一直在想蛇郎中的dú掌,日他的,如果能练成像蛇郎中这样的掌上功夫,他就先请这个女施先生吃一掌,但细想一想,还是算了,没到那种程度!那么哈松呢?一想到哈松,他的呼吸就粗重了起来。全是这家伙!他目前的处境全是这家伙造成的,而且还累及到汝月芬。一旦能练成像蛇郎中这样的掌上功夫,那就呀呀呸,定要请这家伙吃他一dú掌的,他想好了。 阿德趁施先生没留心,就向哈松投去一个yīn恶的眼神。 施艳林在讲课时,目光几次落到了汝月芬的位置上。昨天下午她同施亚平说,她一定要把这件事弄个明白,不过,她原本就不打算问这个卞德青什么,现在就更加不想问了。这个孩子刚才用那种眼光看她,使她感到寒心。从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起,她就喜欢上他了。神清俊朗且有侠义心肠,虽说算术差,但国文超群,有所短有所长,因而这并不影响她对他的好感,即便认定他算术考试作弊,她还试图说服自己别歧视他,可是,从今天开始,这个孩子在她眼里算是完了。 阿德一节课一节课等着,他总盼着有个脆脆的声音喊一声:“报告!”第三节上课铃响了,他才死心。 中午一放学,阿德第一个冲出教舍门,憋足劲向学堂大门冲去,他想赶紧回家吃完中饭,就去蚌壳弄看看汝月芬。“是我们施先生让我来看汝月芬的。”对汝月芬的娘就这么说,阿德这样告诉自己。 阿德连连超过几个人,一马当先地冲出了学堂大门。 大门一边的那棵洋槐下,站着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目光忧愁地看着阿德,阿德向他瞥了一眼,正准备加速离去,那个大汉眼睛突然一亮,大声嚷着,迈大步向他走来。大汉的身后还有两个不三不四的人,远远地跟着在一边。 阿德向这个大汉正眼瞧去,也认出了此人就是在大桥头卖蛇yào,昨天又出手援救汝月芬的蛇郎中。 阿德如被猛然勒住嚼子的小马,颠颠地立住了。 第64节:杀 蛇(1) 第六章 杀 蛇 冒辟尘很清楚施警长请他去警所,绝不是为了与他说说劁猪阉鸡的事,显然这与王庄有关。虽然他也知道目前只是例行调查,心里还是不免有几分忐忑。陆子矶一走,他一跃而起,以免被警所的人堵在屋里。 冒辟尘又撬出砖块,从砖洞掏出一只沉甸甸木匣子,揣进怀里,再匆匆抹一把脸,就急忙走出门去。 冒辟尘大步穿过两条小巷,确信施警长没有派人盯着,便又重新折回大街,沿街走去。 从前,他们哪一次不是像没头苍蝇,乱哄哄查一通,就不了了之了。有时则毙了几个不知从哪弄来的人,就结了案。不过,这十多年来,一直让他如坠云雾中的是,那年在小连庄,是谁趁势踏沉船,勒杀了连老头以外的儿孙,使此案成了轰动全省的一大案。那起灭门案,他知道无数人因此而遭了殃,尤其是周边的采yào人,仅屈打成招的就有七八人。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个鸟毛施警长这一次吃了什么灵丹妙yào,一下子就瞄上了自己,竟然直接找上了门来。 他仔仔细细地回忆他进出王庄的所有细节。一离开王庄,他就直奔了钱家庄。越想他越觉得自己无懈可击,便又放下心来。他想着回头再去警所走一趟。 冒辟尘出东门,沿着宝塔街信步而去。 东门一向有冷水东门之称,早市一落,这一带的街面上,几乎看不到人影。 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人,反剪着双手消消停停地步出一条狭巷,踏上街面。那人生着一张北方汉子的大脸,五官也还端正,但却透着一种铁锈蟹似的青红颜色,令人有几分悚然。他好似闲来无事,随意走走的样子。 冒辟尘不经意地向那中年人瞥了一眼,但那人回眼看来时,眼睛霍地一亮。冒辟尘毫不示弱地回视一眼,与那人擦肩而过。 这两日,镇上骤然多了一些陌生面孔,他们眼睛贼亮,步履沉着,举手投足与镇上的土著迥异。王府的船只这两日似乎也显得特别的忙碌,从市河里开进开出,而那些船舱都被黑芦席遮蔽得严严实实,引人好奇。 立于古驿道与河口一侧的是南禅寺。望夫塔,七级浮屠层层叠叠,从中拔地而起,一路向天。那一层层如伞坡檐,点缀着几蓬劲草杂树,与塔檐翘角铜铃一起飒飒而动。有一群吱吱叽叽狞笑着的黑蝙蝠,不论白天黑夜,从每一层塔身的四面残破的门洞里掠出掠进,绕塔翻飞。 冒辟尘每次路过这宝塔时,都会慢下步来,打量一番。但近观望夫塔,便可看出此塔因年久失修,已呈颓势,每层塔的坡檐上除了风风火火地生着的大片杂草外,还可见不少疏松碎裂的檐瓦,而塔身纸筋灰也大都剥落殆尽,露出了苍苔点点的老砖。 一圈深黄色的院墙将宝塔大殿、禅房和塔院丘林与世隔绝,冒辟尘向边上一条没有人迹的小巷看去,一条青石板路从塔院的西墙与一幢幢高墙老宅外的女墙中笔直通过。这中间有一处宅院的门是日夜为他开着的,那是这条小弄堂中唯一的一道墙门。这条小弄堂有一个不祥的名字,叫火烧弄。雍正十三年,这儿有过一场大火,从此就叫了这名儿。 冒辟尘路过火烧弄口、南禅寺的正门,转小弯,过街,擦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走过禹积桥。 此桥与塔同年筑造。临水桥墩桥石布满大片墨黑苔藓,面河桥身石缝长着好些大大小小的杂树和杂草。大拱桥横跨下塘上塘两岸,如虹卧波,气势不凡。这古塔拱桥,一上一下形影相吊,互为呼应,极为融洽,是桐镇的七景之一。 桥栏边靠着一个年轻的赤脚渔夫,他面前摆着一只半苫着湿麻布的大竹篮,竹篮里整整齐齐地摞着几条大湖白鱼。 “白鱼买■,鲜鲜白鱼!”赤脚渔夫站在桥阶石上招呼冒辟尘。 冒辟尘四面一看,回过身,盯住渔夫的眼睛问道:“咋个卖法,论斤还是论条?” “论斤还是论条,怎么都成,只要价钿公道。”渔夫盯住冒辟尘的眼睛说道。 冒辟尘点点头,上前,蹲下身,掀开苫布,在桥栏石的遮掩下,顺手将怀中的汗巾包,塞入篮中,而后盖上苫布,立起身摇摇头道:“对不住,小了点,算了!” “没得关系!”赤脚渔夫微微一笑,目送冒辟尘踱下桥石。 冒辟尘头也不回地慢步离开宝塔街,折入一条小巷,向警所而去。 阿德回脸望望那条回家的路,如书场戏馆散场那样,放学时,先是轰的一声,大队人马开过,但一会儿路上就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可这蛇郎中还是不放他走,翻来覆去地问汝月芬的事,能讲的他都讲了,要不是这个蛇郎中昨天出手救过汝月芬,他才没有这份耐心呢。 男施先生、徐先生又把女施先生夹在当中,一齐走出学堂大门,准备到新马路口的那家商业食堂去用中饭。施亚平一扭头看到了阿德,阿德是这所学堂里他最看好的学生,在他的国文课上,这学生能回答他的任何提问,县督学、周教导或者其他人来听课,这个男孩真是为他撑足了面子。他从来都不掩饰他对这个男孩的喜爱。 “卞德青,干啥还不回家吃中饭?”施亚平走上前,抚摸着阿德的头。他看看阿德又看看一脸迷茫的陆子矶问道:“这位是……你的亲眷?” 第65节:杀 蛇(2) 阿德摇摇头。 “那这是干啥?”出大门时还一脸春风的女施先生立即沉下脸来。 “……呃,伊要问问汝月芬。” “问汝月芬干啥?”女施先生回身走过来,而男施先生、徐先生则仍然留在原地,徐先生看上去有几分不耐烦。 阿德摇摇头。 女施先生走到蛇郎中跟前,警惕地看着他问道:“你是做什么的,看起来像是外乡人,你打听我的学生干什么?” “伊是卖蛇yào的,就住在花山头。他来看汝月芬好点了没!”看到陆子矶支支吾吾,一脸窘迫,阿德连忙把昨天下午,王大毛他们怎么霸着路不让过,汝月芬不依,然后王大毛卡人喉咙,蛇郎中怎么救人,后来汝月芬又是如何不舒服了等等的事,简简单单地说了说。 “这个宝货就是考试作弊,还逃掉的那一个?”徐先生满脸不屑地问男施先生。 男施先生轻轻拍拍阿德的脑袋,微笑着点点头道:“人非圣人,孰能无过,何况还是个小把戏!” 男施先生虽则在为他阿德开脱,但徐先生的话,仍像似在他的心口戳了一下,他翻起眼皮看看徐先生。 “怎么看人的?眼光又不对了!”女施先生的声调又高了起来,看着阿德把眼光变过来,她才说,“噢,你和汝月芬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回头我再来问你们。这会儿,先回去吃中饭吧!” 听了女施先生的话,阿德后悔极了,他这是不打自招呵!阿德看了依然非常尴尬的蛇郎中一眼,见他默许地点点头,便如遇大赦一般,夺路而逃。 施艳林向陆子矶点点头,看都不看在他身后远远站着的那两个人,兀自回到了徐先生和施亚平中间,就劲劲地住新马路上走去。 陆子矶忙了一上午,从这所学堂到那所学堂,但就这个结果,他觉得非常失败。能问出什么来呢,向这个男孩?他告诉自己:你应当想到这一点的!远远地看着那三个先生向远处走去,陆子矶慢吞吞地跟了上去。刚才那个男孩说到蚌壳弄时,他的心竟然咯噔了一下。这天下哪有这样的巧事! 陆子矶决定待会儿按男孩说的地址,上门去看那个红衣女孩。 桐镇警所的办公地设在半爿老宅里的前厅后厅中,后厅背面还有一方大天井,天井两边的厢房及原来宅主的一排主卧室则被改作了一间一间的羁押室。 这个前厅左右两厢被隔出了几个单间,冒辟尘被人引进堂厅一壁的一间屋里。 施朝安坐在一张书桌后,见他进来微微地皱皱眉头,随手指指旁边的一张有靠背的长条椅,让他坐下。 那个混子张阿二、阮老三刚才同他纠缠半天,要他把陆子矶捉来关下,被他弹开了。虽然街上的人谁都说王大毛是中了陆子矶的dú掌,但他以为dú掌的讲法,纯属无稽之谈。退一步讲,即便真是dú掌,也是该,谁让这条地头蛇逼人祖传yào方。再说,王大毛又没死!没出人命案,他绝不捉人。于是与混子张阿二、阮老三闹得很不开心。 “怎么才来?”施朝安抬抬眼皮,对坦然落座的冒辟尘没好气地问道。 “同屋的人,今早才说。”冒辟尘愧然一笑。 “打听一下,一直不知道你府上是哪里的?”施朝安轻咳一声问道。 对这个问题,十多年来,冒辟尘一直散漫虚应,但他知道在这个姓施的这儿不行,否则会出大纰漏的。冒辟尘一挣扎,想报出冒大爹村坊的地址。可话未出口,他心里一阵大痛。于是,他将原先同娘住在省城的街巷报了一遍。 施朝安示意坐在一侧的华书记将这地址记录在案,又问道:“听你屋里的人讲,七号中午吃过中饭你就出门了,深更半夜才转来,这段时间你到哪里去了?” “吃过中饭……我四处dàng了dàng,然后去了钱家庄给头牛瞧病,一直忙到半夜。”冒辟尘两眼直视这个施警长答道,而后在心里骂了陆子矶一声,这条该死的dú蛇! “大约几点去的钱家庄?”施朝安显得特别地漫不经心。 冒辟尘平静地答道:“没注意啥辰光,大约快吃夜饭的时候!” 施朝安的两眼突然闪过一道毫光,他坐直了身子,近乎温柔地把前面问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大约几点去的钱家庄?” 冒辟尘用坚定的语调把刚才那句话,也重复了一遍。 施朝安向站在门边的陶巡警使了个眼色,陶巡警顺手cāo起一根毛竹棒抡起来,狠狠地朝冒辟尘脊背上砸下去。 冒辟尘一下跳了起来,回望了一眼陶巡警,对施朝安吼道:“这是为什么?” “你很清楚为什么!”施朝安声音平缓地答道。他本能地感到这人像是在演戏。 当那个巡警cāo起毛竹棒抡过来时,冒辟尘意识到坏事了。卧薪尝胆这么多年,竟为王庄这点破事而功亏一篑,这使他恼恨至极,他逼视着施朝安发出了类似怨鬼式的一声叹息:“一有人犯案,你们就这么干!除了找个替死鬼向上头jiāo差,你们还会干什么?” 第66节:杀 蛇(3) 面对着这声挑衅似的叹息,尤其是“找个替死鬼向上头jiāo差”这句话令施朝安恼羞成怒,他抓起书桌上的茶壶向冒辟尘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阿德敲开门来,未等郝妹开口,就理直气壮地告诉她,是女施先生让他来望望汝月芬,看下午能不能到学堂。 郝妹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这个鼻头有点翘的男孩,就把他放进门去。她不大喜欢她家阿芬和男孩白相,一般而言,蚌壳弄里的男孩,她从不放他们进来。 汝月芬正在堂屋的饭桌上吃饭,看到阿德穿过天井走来,苍白的面庞上顿时升起两团红晕。看到汝月芬好了,阿德高兴得心都快要皱缩起来了。这个时候的汝月芬,清清净净,一尘不染。走进堂屋时,他一不小心后脚在门槛上一绊,两边的落地长窗,弄出了很大的动静。 阿德不好意思地对郝妹和汝月芬笑了笑。郝妹宽容地摆摆手,表示没啥。 “吃过中饭了?坐吧。”汝月芬推开饭碗,站起身来让座。阿德慌慌张张地坐在饭桌前,但一想不对,赶紧又换到长窗下的竹椅上。看到汝月芬掩嘴一笑,阿德紧绷着的身子也就放松了些。 郝妹一边收拾饭桌,一边问阿德家中的情况,阿德一一作答,他每次回答郝妹的问话,都要霍地起立,然后坐下,再起立。郝妹对这个男孩,充满了好感,她索xìng端着碗,拿着筷子,同阿德攀谈起来了,这样一来,弄得阿德浑身冒汗。 在一边整理书包的汝月芬转过身来,向阿德挤了挤眼睛,阿德不知何意,有点不知所措了。郝妹回脸看了一眼女儿,汝月芬马上继续一本正经地收拾书包,郝妹一回过头去,她连忙对阿德指指门外,意即速速离去。 这一会儿,阿德弄清了汝月芬的意思,他站起来对郝妹道:“阿姨,施先生让我们早点到学堂。” “好呀,走吧!”郝妹端着碗筷向后面走去,边走边问女儿,“头一点点都不昏了?” 汝月芬用力地点点头,向外走去。 “好,今天不留你了,没事来玩好了!”郝妹又对阿德说。 “唉!”阿德嗓子亮亮地应道,而后低头看着门槛,小心翼翼地跨出堂屋。 阿德憋住满心的高兴,擦着汝月芬先出了大门。 弄口走来了一个长身长颈长脑袋的大汉,他在看巷两边的门牌,汝月芬出门一见,脸色一变,对阿德说:“走那头,快点!” 走那一头就得路过哈松、泉福这拨小子家的门口,阿德有些不情愿,但一见蛇郎中,他毫不犹豫地随汝月芬快快地向前走去,边走边回望那个蛇郎中,他知道这个蛇郎中是干什么来的。他告诉了汝月芬,但汝月芬却有些不开心,她对阿德说,不知道为啥,就像不喜欢那个牛郎中一样,她也不喜欢这个蛇郎中。可阿德想了想,不管是蛇郎中、牛郎中,这两个郎中他都喜欢的。 走过哈松、泉福他们家门口时,汝月芬和阿德快速通过,一出弄堂,他们俩相视一笑。没有碰见哈松这拨人,汝月芬又有点高兴了,于是阿德也高兴了。 阿德把dú掌的事同汝月芬说了说,他要先拿哈松开练。 汝月芬略一沉思,宽容大度地说:“哈松罪不当死。” 阿德不吱声了,不想与汝月芬意见相左,惹她不快,不过他心里主意已定,谁劝也不行。他想过,哈松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世界上真有dú掌?”汝月芬的眼睛透出几分迷茫。 “当然喽,你以为蛇郎中有诈?” 汝月芬微微地摇摇头,依然显得有些迷茫。 余下的路,汝月芬一直在问学堂里的事,好像她已有好多天好多天没有到学堂了似的。阿德瞒下了他与女施先生那段不愉快,专拣令汝月芬开心的事说。 林立生一岁多一点的小妹,昨儿临睡前在床上捡了个放屁虫吃。林立生说,她下嘴很温柔,但却一脸痛楚。一看就知道她吃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小妹捡过鸡屎吃,那是一粒漂亮的鸡屎,溜光圆滑亮晶晶的,如一粒玻璃蛋,黑黄绿红白,五色相间。林立生哄了半天,让她吐出来。小妹嘴里冒出两条腿来,继而又吐出一只虽缺胳膊少腿,但还算完整的硬壳放屁虫,那只放屁虫还是活的,噗一声掉在床沿上。 汝月芬咯咯咯地大笑起来,乌黑的眼睛中噙满了泪水。 陆子矶走到那扇黑漆墙门时止步不前了,那个小子一说到蚌壳弄,他当时就有一种预感,这红衣女孩该不会是汝家娘子的女儿吧!但竟然真是这样。 面对这扇大门,他犹豫再三,突然扭头向来路走去。 对那个女人说什么?就说你家女儿是条人蛇!走一路想一路,但想来想去,陆子矶觉得还是没法开口,说什么?你怎么也开始做这样一些没屁眼的事了?搞得一点章法都没有,一个上午都整啥了!陆子矶这会儿对自己异常不满。 第67节:杀 蛇(4) “cāo,这么六神无主的!还一贯以为自己是一个主意很正的人哪。费大劲搞清了她的住处,就这么走了?照个面总是可以的,不管这个红衣女孩是否异类。”但走到弄口,陆子矶又停住了,“异类?哼,这世上何曾有过异类!” 陆子矶发现自己又回到让他想了一夜的老路上去了,立马打住。但一转眼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上去了,她自己知道她自己的事吗?就是她的牙齿与天下最dú的dú蛇牙齿一般无二这件事。他想了想,回答理当是否定的。这次是事有凑巧,有他搪了搪,如有致人死命的前科,她能活到今朝?嗨,就这样!不论怎样,还是该见一见那个可能会造出一个天下奇闻的人! 陆子矶折回身,向前紧走了几步,但步子马上又慢了下来。 你凭什么说王大毛中dú,就是那个红衣女孩干的?你的依据就是灵蛇dú发,不可救yào。中dú者通体如炭,心口隐有朱红圆斑?就是那本《明代蛇考录》?那么如爹爹所言,这狗屁《明代蛇考录》有关灵蛇,录而不考,考而无据,纯粹一派胡言,你又在这瞎jī bā忙啥?!为什么就不能说那个混子王大毛在其他地方中了什么dú,那dú伏在那儿,随着他发力,气急攻心,就在那发了出来! 陆子矶的举止,弄得王大毛的那两个手下莫名其妙,他们索xìng站在弄口,看他要干什么。 “cāo!”陆子矶恶骂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出了弄堂,他看都不看那两人一眼,直奔王大毛家去了。 一到街上,阿德便与汝月芬拉开了距离,阿德尾随着汝月芬一前一后地走过了高申店铺门口。 背靠市河的高申蛇行,幽暗潮湿,一片yīn凉。里头有一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5 章 筐的蛇搁在底脚布满茸茸青苔的石墩子上,那是从外地人那儿收来的。蛇行门口两侧摆满了一排排竹笼,里头装满了高申从小带坟捕来的大蛇小蛇。镇上的人喜食本地货,不论是瓜果蔬菜,还是鱼虾荤腥。竹笼里的蛇有的麻木地蛰伏在笼内的边边角角,有的在笼内剧烈地奔走穿梭,躁动不已。 有几个伙计身手利落地捉蛇、杀蛇,木案下有一只只盛满烧酒的小瓮。他们将蛇血哩哩啦啦地滴入钵中,然后又将剥离的蛇胆投进十六两老秤装的酒瓶里。青绿色的蛇胆忽忽悠悠地沉入瓶底,有人便来蜡封装箱。 有一只大棺材状的青篾竹箱前,围满了人,两条足有碗口粗的金色大蛇盘满了半只箱子。小带坟一役,后来高申的伙计又在相邻的一个坟包里捉住了另一条金黄大蛇,这条是雌蛇,体形比那条一开始落网的雄蛇要略小些。那条雄蛇将蛇首搭在盘中央,满目哀伤地看着躺在旁边藤榻上的高申。高申神采飞扬,满把抓住一把宜兴大茶壶,歪着嘴啜茶。 金色的雄蛇突然呼的一声,慢悠悠地昂首而起,它似乎在人丛中寻找着什么。 汝月芬停下脚步,像着了魔似的,撇下阿德,一步步地走向那围着好些人的青篾竹箱。阿德连忙也一头钻了进去。 金色大蛇的目光似乎落在汝月芬的脸上,它的身躯纹丝不动,但尾梢却在剧烈地抖颤着。 天气有些燥热,高申霍地起身,将褂子襟角在腹前打个结,拎只水桶啪哒啪哒踩着地上的积水,走到金色大蛇的笼前,人们推搡着说笑着跳到了一边。高申的水哗地泼了进去,大家又重新围了上去。他们裹挟着汝月芬,使她的位置更靠前了。阿德也往前挤了挤,一直挤到汝月芬的身旁。 大蛇布满水珠的双眼仍旧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汝月芬,目光极为专注,汝月芬前边的人群不由自主地频频回望身后。 汝月芬同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条引颈昂首的金色大蛇,她的眼睛闪烁着两团如烈焰般燃烧着的光波,面孔惨白如纸,胸脯微微地鼓dàng起伏。 阿德一下子想起了当年在蠡湖畔和昨儿在小带坟的汝月芬。 “自己根本就不能见蛇,可还要看,还要看!”见汝月芬这般模样,阿德心里不免有些抱怨。 一个系着油布围裙的伙计一哈腰从旁边竹箩里又拎一条小黄蛇出来,那小黄蛇被捏着七寸,鼓眼张嘴,仿佛呼救似地拼命将头转向两条大蛇的大竹箱,浑身打结乱挣一气。 阿德觉得身边的汝月芬浑身上下都如头顶那轮烈日,发散着令人昏沉迷乱的光焰,她的额头鼻尖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真想上前为她拭去。 这时,那条雄蛇倏地直立起半身,大力后弓死命撞向箱柱。劈啪一声巨响,箱角上那根粗大的毛竹霎时碎裂成几爿。一股鲜血直飙箱外,溅高申一头一脸,也溅在边上一些人的衣裤上。 汝月芬闭了闭眼睛,低下头发出了一声低吟。 人们看着身上的血点子,惊叫着大骂着倒退开去。汝月芬和阿德也被人流带着往后退去。 第68节:杀 蛇(5) 高申鼓动一身的肌ròu,接过伙计的毛巾,揩抹一把,赶快去看那条大蛇。 血糊糊的雄蛇慢慢地倒卧在箱内,而雌蛇则在笼内翻江倒海地用首尾狂击竹箱,将竹箱掀得高高的。高申叫伙计拿铁头竹篙来,向里猛戳一气,直戳得雌蛇鲜血淋漓缩作一堆。高申又用竹篙戳戳雄蛇,雄蛇轻微地抽抽身子,眼中的光点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趁还有口气,活杀!”高申吩咐道。 两伙计拧开箱门,一把拖出那条奄奄一息的雄蛇,雄蛇透过两眼血膜向汝月芬瞥了一眼,有气无力地摆摆蛇尾,便一头戳下。 一个伙计接高申的竹篙守在篾箱外,雌蛇一动,他就挺篙往雌蛇头没头没脑地一通狂捣。两个伙计将手中那条软耷耷的雄蛇铺满木案,死死摁住。 高申喝退众人,拎一把铁锤高高地抡起,在众人的惊叫声中照准翘起几片鳞甲的蛇头猛砸下去。阿德分明在一声闷响中听见汝月芬发出一声穿云裂帛的啸叫。 那座与塔同造的通江桥的大拱桥下,有一股自西向东的水流突然一个大回旋,又自东向西揭水前行。一道道水波拍向驳岸,发出一串壮阔的回响。 汝月芬突然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灼地看定头骨碎裂的金色大蛇抽搐着的蛇身。 青篾竹箱里的雌蛇和门口一排排竹笼里所有的蛇,在那一声穿云裂帛的啸叫中,呼的一声半立,裂目龇舌地看定高申,如风摆杨柳来回摇dàng颤抖。而店里大筐小筐中的立蛇则酷似落叶纷飞,飘飘摇摇地倒伏而下。 阿德闭上了眼睛。从小到大如果说有什么使他痛彻心扉的东西,他以为那就是眼前这些个蛇。他第一次真正感到生命的卑微和悲哀。他一心希望那些个蛇立马全部死去,不要再给人炫耀生杀予夺的权力。从这一刻起,阿德开始认定:一个没有尊严的生命,死不足惜!唯有死,才能唤回生命中残存的那一丁点可怜的体面。死,是那些个卑微的生灵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自卫。 待阿德再次睁开眼睛,汝月芬已如魂灵出壳般地沿街飘去,他便拖拉着双腿慢慢地跟了过去。 围观者的说话声瞬间蒸腾起来。 “喔哟,这条蛇气xìng真大呵!” “野东西都这样,前两天我逮住只老麻雀,就在我眼皮底下活活撞杀在笼子里的。” …… “作孽呵!”另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者在人丛中摇头叹息道。 “作个屁孽,这只老甲鱼!”一个愣头青向老者翻翻白眼说。 “杀大鱼也是这杀法,总归要先砸昏了再杀,要不刀进去,揿都揿不住,屁都不懂!”一对青年夫妻摇头晃脑地对兴致勃勃的看客嚷道。 高申扔下大锤,让伙计将那条大王蛇剥皮去骨。他坐回藤榻,扫一眼老者离去的背影大声说:“作孽?这世道就是扛子打老虎,虎吃鸡,鸡吃虫,虫再蛀杠子!日妈妈的,捉鱼吃鱼,捉虾吃虾,作个屁孽!杀猪宰羊,就不作孽?甭说吃蛇,不行的时候吃人都要吃哩!到天上去我也这么说。” “对呵,对呵!”有几个人笑眯眯地附和道。 “这样的大蛇,还真从来没吃过,买点!” “我也买点,尝尝看!” “快看,这么粗的蛇鞭,快看哪,喏,这边!” 雄蛇顷刻间便被切割成段成块,围观的人纷纷拥到案前,争先恐后地掏钱买下那些仍在战栗着的块段。 高申的一个伙计高高地拎着金色大蛇的蛇鞭,炫耀地走向专泡蛇鞭的大酒瓮。 “让我看看哪,从来没有见过蛇鞭,我出世至今!”有几个一拥而上地挤到高申身边。 金色雌蛇和依墙而立的竹笼里大大小小的蛇,一律蛇首面壁,倒伏不起。 “这条傻逼大蛇,还会哭哩!”有人盯着青篾竹箱里的雌蛇看,惊奇地喊道。 “我看看,我看看!”又有几人嚷道,拥了过来。 “自己才是傻逼一个,那是高申刚刚浇的水,再去睡睡醒吧!”有人在案前戏谑道。 阿德回头看看高申蛇行那一堆人,发一狠声:“去死吧,你们!” 汝月芬立住了,她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空洞地看着阿德。她觉得一阵阵的晕眩恶心,脑袋如漩涡般地开始急剧地旋转。 阿德暗中吃了一惊,他觉着汝月芬的脸似乎有些变形,一下子变得陌生极了。 汝月芬用同样显得空空洞洞的声音对阿德道:“我还是有些昏,下午再不到学堂了。你自己走吧!” 汝月芬说完话,看都不看阿德,自顾去了。 阿德愣住了,心里不觉一冷,看着汝月芬哀怨而又凄恻的背影渐渐离去,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下坠。 王兴国穿着一身肥大的拷绸衫裤,像只大鹅那样踌躇满志地走过高申蛇行。这两天他到县上开了个会,回到桐镇已经半夜了。今早他听讲王庄案,有了一点点眉眼,心里有点开心。两个嫌疑人已经押在警所,待进一步查明。看来施朝安这个人还是很有章法的,如能真的破掉这个案子,将此案办成铁案,他施朝安就此可以一朝扬名天下知了,这到底是一桩有十来年之久的积案,是一桩牵扯十几条人命的重特大连环杀人案。王兴国决定这会儿先去警所看个情况,再去伯爵那儿,说说会上的情况。 第69节:杀 蛇(6) “噢,王先生,忙呵!”一个左眼被一块紫红色胎记覆盖的壮汉向王兴国打哈哈。 “噢,买蛇ròu啊。煲汤还是清炖红烧?”王兴国随口一问。 这十多年,南风东渐。镇上的人嗜食蛇ròu,几乎是无蛇不成席,还炒煸蒸zhà烤,弄出几十种吃法。 “烧汤,女人马上要养儿子,吃点补补!”壮汉将一条斩头去尾的剥皮长蛇,扔在篮子里说。 “镇长,辛苦,从县上回转来了!”高申赶忙起身招呼。 “回转来了。”王兴国道,“生意兴隆呵!” “托福,托福,托你镇长的福!喔,对了,王镇长你订的活蛇酒,蛇胆蛇鞭酒,还有盘蛇干,正在装船,你老要不要过过目?” 那艘泊在河道里的大船上传来一声闷响,一坛蛇血酒在甲板上碎裂开来,血酒顺着甲板流入了河中,并很快在河中淡化开去。面孔紫酱色的船老大,冲着失手打碎蛇血酒的搬运工皱了皱眉,大声唤出一个水手:“阿四,弄干净!” “我来,我来!”一个塌鼻梁后生从船舱口走出来,拎起吊桶从河里吊了一桶水,哗的一声将甲板上的残酒碎坛冲进河中。那个面无人色的搬运工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漾入河水中的那一团团一片片红红黑黑的酒液顺流散去。 王兴国向那个对他抱拳致意的船老大摆摆手,又对高申说:“高申会跟我玩勺子?” “小的不敢!”高申一脸正色地说。 王兴国哈哈一笑,向高申等人摆摆手,朝着警所走去。 镇公所和商会在一处办公,此时正有几个镇上的店东匆忙地进出。王兴国与他们客气几句准备走入警所,只见张阿二也从镇公所门里走出来,一见王兴国,连忙奔过来,向他说了昨儿下午王大毛出的事。 王兴国就与张阿二一起走进镇长办公室,阮老三他们就拥过来了。 王兴国坐在屋里唯一一把太师椅里,他对王大毛自说自话,不同他商量,就对那个蛇郎中霸王上弓,很是气恼。他张大眼不屑地看着张阿二、阮老三说道:“dú掌,说书!” 张阿二、阮老三不吱声了。 “那就先养着,看好dú伤再说!”王兴国目光透过六角形的窗格,看着对面庭院一角几株新发的芭蕉。那几片宽大舒展的芭蕉叶生青碧绿,与耸立在侧的一高一低两根表面布满蜂窝状的青红石笋,相映成趣。 王兴国一直觉得王大毛身边这些人,包括王大毛本人,一帮粗胚!除了耍横斗勇,一无是处。王大毛这样公开胡来,这样行事,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但王大毛是王伯爵的远房侄子,他也不好说什么。不过,即使说了,也没什么用。在王大毛眼里,这桐镇恐怕除了伯爵,谁都不会入他的眼,他王兴国也是。有时,王大毛想看见他,就看见他,想看不见他,就可以看不见他。也好,强中自有强中手,这小子吃点苦头也好。 王兴国朝着窗外略一沉思,呷一口账房先生端来的茶,慢声道:“这两天,你们和那一拨小兄弟再别到外头惹是生非,别给捅娄子!省上的几个大客人这一半天就到。” 张阿二不服气地咕哝道:“就这样栽了,还能叫这个江湖郎中在咱这二亩三分地上兴风作浪不成?” “那是不是有点便宜了那小子了,我们在镇上还从来没有这样跌过份!昨儿下午丢死人了,连个小姑娘家的也敢浇我们一头粪水!我们前面刚到施警长那儿,要他捉人,但他一点账都不卖!”阮老三垂着眼睛,告了施朝安一状。 “你们的意思让施朝安立马把那个蛇郎中给捉起来?你们让那个施朝安这样捉人,他就这样捉人,这警所是你们哥几个开的?真是吃了灯草灰,放屁轻掸掸!”王兴国不耐烦地斥责道。然后伏在桌上双手抹一把脸,疲惫地说:“再说吧,过了这一阵再说!县上通告,一年的各种税费再不一月一jiāo了,半年收一次。先吹吹风,对那些商户,告诉大家,这样都省心。另外,成立商团要收的那一块,也一并收齐……这事肯定有点难度,但不能拖,一拖,弄得一点威势都没了,往后再怎么讲话!这些话我都同财税所的周所长都讲过了,所里的税警明天下乡了,这几天你们就帮着周所长他们的人一起跑跑。好了,辛苦各位了,拜托!” 张阿二、阮老三无趣地点点头。他们也知道在很多时候,王兴国当不了施朝安的家,这家伙拗着呢。施朝安是县局直接任命的,除了伯爵,一般情况下,施朝安只听他自己的。况且施朝安和陆子矶说的,王大毛有可能在其他地方中了什么dú,随后发力时伏dú发作,也不是不在理,他们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不成,现在不成。听讲,这个蛇郎中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上过报纸。要没有蛇yào方的事,还行。办这种事,居然还敲锣打鼓的,生怕外边的人不知道!谈是可以谈的,但只能智取不能强索,触,你们还硬来了。传出去,被报界什么人捅出来,哼哼,伯爵他要不扒你们的皮,你们来问我!天官的声誉,天官家乡的声誉,不容败坏!”王兴国沉吟片刻,一挥手又道,“回头再说,先找人把他看起来。病么瞧着。回头,我再找伯爵说话吧。好了,就这样!” 第70节:杀 蛇(7) “有数,娘舅!”张阿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6 章 、阮老三他们齐声应答。张阿二的娘亲和王兴国沾亲带故,所以管王兴国叫娘舅。而阮老三他们则是跟着张阿二叫。 张阿二、阮老三他们走了。 王兴国大张双臂,伸了个懒腰。账房又颠颠地进门,他扶扶眼镜在门口大叫一声:“王先生的参汤,端过来!” 王兴国向账房摆摆手,起身向外走去。他走到遍植花木的后院,拐进通向警所的一扇小门。 王兴国挨着文书坐在一张书桌边上,施朝安则坐在书桌的中间,一手把玩着他那把五连发短qiāng。 “走,快点!”门口传来一阵吆喝声。 一个瘦身的精壮汉子被带了进来。那人一张瘦长脸显得很平和,但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透着几许怨dú。王兴国眼睛一接触这人的目光,就朝其他地方看了一眼。大家整日价在街上走来走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王兴国低下头啜了一口茶汁。和刚才那个被带出去的箍桶匠比,他对这个牛郎中的印象不坏。不像那个整日价跑乡的箍桶匠一脸晦气,特想自己拿竹杠敲他。 箍桶匠离王庄不过十几里地,据他自己讲中午弄了两碗烧酒一吃,便在住处睡了个昏天黑地,但没有人证。他平时争勇斗狠,一身霸气,最最关键的是,早年,他居然也在大湖开过船,是那种快船。 王兴国怎么看这个牛郎中,怎么都觉得他不像个强盗胚。 这个专门走村串户劁猪阉鸡的兽医,原本像镇上专看跌打损伤的老方宝一样,说说清就可以回去困觉的,老方宝那一日下午也同样下乡出了诊的,但时间上碰得上榫,接得上茬,一问就可以关门落栓了。可这个牛郎中到钱家庄去给牛瞧病,中间却有好几个时辰的空当,问题在于,他一开口就有意吃掉了这几个时辰,而他离开桐镇时恰巧在司空坊的老桥上,被一个到镇上卖洋山芋乡下人撞见了,那个乡下人还与牛郎中说了几句话,他说当时桥上还有一个镇上人家的孩子在场。这些都是施朝安的人在一个叫肖家浜的村坊上摸来的情况。 “再问一遍,到钱家庄之前,去哪了?”施朝安平心静气地问道。 冒辟尘怨气冲天地答道:“该说的我都说过了!” “你不是一般的拎不清!”施朝安瞅了一眼光着膀子握着鞭子的陶巡警一眼,对冒辟尘叹道,转头向另一个赤膊大汉努努嘴,“把他的衣裳剥了!” 赤膊大汉上来三下五除二就撕下了冒辟尘的褂子和裤子,揉作一团,扔在一边。冒辟尘浑身上下没有丝毫赘ròu,身材不仅匀称,而且是一身的腱子ròu。 “嚯,好身胚!我问最后一遍,到钱家庄之前,你去哪了?”施朝安赞许地看着那个极其健美的身子,仍然平心静气地问道。 冒辟尘微微扬扬脑袋,闭上了眼睛。 施朝安一示意,陶巡警与赤膊大汉便扑过去,把冒辟尘吊在了梁上,然后左右开弓地抡起了皮鞭。顷刻间,满屋子都是皮鞭的呼啸声。 王兴国闭眼了,但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牛郎中已成了一个血ròu模糊的血人。 阿德跨进了警所的大门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怯乎,但小腿肚却抽得很疼,他从来没有迈进过这儿的门槛。 把阿德从学堂里领到这儿的老巡警让他站在过道里,一躬身便推开里头的一间屋门进去了。阿德和阿钟、金山经常在街上碰着这个老巡警,人蔫坏蔫坏,他本名毕节生,镇上人背后却都管他叫老甲鱼,是桐镇警所年纪最老的一个巡警。老甲鱼一进门,里头乱七八糟的声音就没了。 过了好一会儿,老甲鱼就探出头来叫阿德。 阿德跨进门,瞧见一个被吊在梁上的血人就哆嗦开了。 “别怕,小伙子,别怕!”施朝安走过来摸摸阿德的脑袋瓜轻声轻气地说。 陶巡警拎了两桶水进来,哗地泼在了那血人的身上。血水像一条条赤链蛇似地在地上向四处蜿蜒开去,阿德倒了两回脚,血水像认准了他似的,还是往他脚底下钻。施朝安索xìng把阿德领到书桌那儿,面对着那个浑身上下布满纵横jiāo错血口子的人。 那人突然呼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牛郎中!”阿德惊叫一声,然后立即移开眼睛去看他那根接弯了的小拇指。他根本不敢正视牛郎中,本能地害怕这个血糊拉拉的人,害怕那双能把这世上任何东西都能切割粉碎的眼睛。 “你认识他?很好,你现在把前天下午在司空坊桥上怎么碰见这个牛郎中,说了些啥,后来你又看见他到哪里去了,在这儿给大家伙讲讲。”施朝安有几分得意地看了王兴国一眼,什么样的人都能找着,如果动脑筋去找的话。他让底下人到镇上的三所学堂里去查,这三筛两筛,人就出来了。 第71节:杀 蛇(8) 一开始女施先生把阿德叫到老甲鱼跟前,他就知道没好事。这只老甲鱼特意说到了一个买蛇蛋和洋山芋的乡下人,他立刻明白那个有蛇蛋的乡下人已经讲了这个牛郎中那天下午要到乡下去的事。 牛郎中人是有点怪人兮兮,但不像是个坏人。能给一个从学堂里逃出来的小把戏一把白果,还给他说了那样一番话的人,绝不能是坏人!你们一天到夜,神气活现,除了你们自己,把谁也不当人看,我干吗要相帮你们?阿德抬起头来,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但看到一身是血的冒辟尘,心里又是一激灵。 他们把人打成这样,显然是牛郎中那天下午去的那个乡下出了什么事,可他们又吃不准牛郎中是不是去了那儿,因为那个有蛇蛋的乡下人先走,所以这会儿叫我来对证。我是独一个看到牛郎中往哪去的人,我说啥就是啥,我索xìng说他后来又回来了,你们还能把我咋的! 想到这,阿德觉得小腿肚也不疼了。他一个壳都没卡,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统统讲了一遍。说话时,他既不去看牛郎中也不去看那只老甲鱼。最后,阿德清清嗓子道:“我先看到伊进了桑树林,后来我睡着了一会儿,结果伊又回来了,说有样什么东西没拿,就下桥回镇上去了,我后来蹲在桥上,一直到老晚老晚,也没有见伊回来过。” 施朝安和王兴国面面相觑地对了一眼,就别过头去看老甲鱼毕节生。 施朝安狠狠地瞪那只老甲鱼的时候,被阿德看见了,阿德很高兴。他原来亲眼看到过这只老甲鱼打过一个挑箩筐的乡下老太婆,还踩扁了那两只箩筐。那个乡下老太婆扁担横过来时,没有看见这只老甲鱼,刮了他一下,他就打人家。 施朝安对阿德道:“你刚才那些话,不是你自己造出来的吧?” 阿德一脸真诚地看着施朝安,坚定不移地摇摇头。 “这些事儿你刚才在学堂里怎么不讲?这会儿到这了,就瞎讲!”那只老甲鱼嘟囔道。 “我才没有瞎讲呢,你自己才瞎讲!刚才在学堂里,你问我,那个卖蛇蛋的人走了,牛郎中同我说过啥,后来又到哪去了。我摸出玉佩,说到牛郎中同我说玉的事,话还没说完,你就叫我不要讲了,还有白果,你也不要我讲,你说只讲看见没看见他下桥,朝哪边方向去了就行了,其他的全是废话,然后你就把我领来了!这可以问我们先生,是你自己不要我讲睡觉的事的!”阿德开始装糊涂。 施朝安盯着老甲鱼,像是问是不是这回事,老甲鱼犹犹豫豫地点点头,表示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当时我觉得这小孩有点吞吞吐吐,东拉西扯,就以为他要扯些完全不搭界的事了,我就叫他不要讲下去了。” 王兴国微微地对施朝安摆摆脑袋,眼睛去看大梁上的那几个专门吊打人的铁吊环。施朝安有点败兴地对那只老甲鱼和阿德挥挥手,老甲鱼没好气地一把拖着阿德出去了。 阿德出门时回头看了看牛郎中,牛郎中的眼睛这会儿又闭上了,但他身上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血水,血水里还带着一些小血泡泡。阿德打了个寒噤,挤在那只老甲鱼之前,跨出门去。 施朝安没劲透了,刚听到从肖家浜摸来的情况,有人在司空坊老桥上看到要下乡的牛郎中冒辟尘,他心里就一动,一审问,这个牛郎中露出破绽去钱家庄的时间碰不上,他简直欣喜若狂,可是因为阿德的这番证词,他感到一只快要煮熟的鸭子要飞了。 施朝安用力地将他那把短qiāng砸在桌上,对睁大着眼睛的冒辟尘厉声说道:“我现在不管你上桥下桥的事,你现今只要说清楚,你在去钱家庄前,也就是吃夜饭之前,这几个钟头在哪里,只要有人证明,马上放你!” 阿德一出门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那是一个高个穿洋装的大姑娘。这姑娘,阿德在镇上从来没见过。她留着一头齐耳短发,有一张俏丽的面孔,但此刻面孔涨得血红,一脸怒容。她推开阿德,又拨拉开随后跟阿德走出来的老甲鱼,闯进门去。 “他在我那儿,我可以证明。”那个洋装大姑娘脆声应道。 王兴国从书桌边霍地立起身来,大惊失色地喊道:“忆阳,你啥辰光回转来的!” 施朝安垂下了眼睛。 门砰的一声,在阿德和老甲鱼身后关上了。阿德突然听见门里bào出一声压抑着的长长的号叫。 阿德原本以为一出门,这只老甲鱼会同他过不去,嫌他在学堂里似乎故意没把话讲清,弄得自己丢人现眼的。谁想老甲鱼瞪着眼睛,垂着两只大手,一个劲地嘟囔着这样一句:“阿是做梦呵,真个像在做梦呵!这种事怎么可能!” 他nǎinǎi的,跑吧!阿德头也不回地奔出这道石库门,像匹小马驹似地蹦高跳着,沿河驳岸逃走了。 第72节:杀 蛇(9) 河道里传来一声声极为霸气的吆喝声,一艘满载着坛坛罐罐的大货船船首船舷上站了几个手执铁头长竹篙的壮汉,他们左点一篙右支一篙地将船驶出一段较为狭窄的河道,这艘货船仿如一艘威风凛凛的官船,迎面摇来的大小船只纷纷贴岸让出河道。 面孔紫酱色的船老大扳着大舵,如海军上将般地威严,笔直地立在船尾的舱房里。而站在一边摇大橹的老卜头,阿德认识,他是绍兴阿婆的男人。绍兴阿婆在斜桥河口摆了个葱摊,娘要用葱时总打发阿德到这个绍兴阿婆那儿去买的。老卜头对一个沿着船舷撑篙一路走近的赤脚汉子说:“阿四呵,你家主婆在岸上送你呢,你看伊的眼睛呢,夜里你没喂饱人家呗!” 两岸都有看他们出船的人堆,如夹道欢送一般。 “老翘辫子!”那个叫阿四的往人堆里瞅了一眼,没找着,便笑骂一声,又拖着竹篙往船头走去。 那艘船一驶入较为开阔的河道,船上大橹都摇将起来,船速骤然快了许多。阿德一直站在那儿看船,他突然看见大船驶过后的河道里,竟有许多小鱼像着了魔似地纷纷蹿出水面,向两边逃散开去。有两只小划子上的渔夫,见此情景,便cāo起赶网,喜滋滋地划了过去,另有一艘乌篷船也急忙追过去,加入捉鱼人的行列。于是岸上的人又改看捉鱼了,他们的神情投入而又专注,眼睛一律都是直勾勾的。 阿德始终在诧异,怎么一下子会有这么多鱼蹿出来呢?他问旁边一个小伙子,不料那个小伙子竟怒气冲冲地反问他一句:“你问我,我问谁呀?”说完又津津有味地去看那些划来划去的船了。 阿德看到那些颇有斩获的捉鱼人都收船划向河湾河汊,看到人都散尽了,才怏怏离去。原本一有点什么事,他想用最快的速度告诉的人是阿钟、金山,但现在对他们,他再没有那种迫切的诉说yù望了。他只想同汝月芬说说那个牛郎中的事,分享他把老甲鱼和施警长他们耍了一耍的秘密。但汝月芬与他分手回家时的那份冷淡,令他心里很是添堵。那个该死的邋遢高申! 学堂,阿德这会儿是不肯去了的,回家时间又尚早,到汝月芬家里去看她,他又不敢。于是他便百无聊赖地四处游dàng,但一会儿,他有些口渴难耐,刚才讲得太多了。突然,他看到桥堍下的那家茶馆店的茶房,拖了一板车的竹壳暖壶当当心心地从七高八低的碎石路上推过,他立即想到了老山泉茶馆店。 “去听会儿书吧!”阿德对自己说。他做贼心虚地朝四面一看,什么熟面孔都没有,立即蹿进混堂弄,向老山泉茶馆店跑去。 桐镇有好几家茶馆店,但在镇头街尾的茶馆店,大都是乡下人有事出街或者是做做小生意的人落市后吃茶海聊歇脚的地方,这种茶馆店只供粗茶,店堂里也非常简陋。 但老山泉茶馆店在桐镇却是独出一角的茶馆,首先这茶馆开在一片古宅中,它本是明朝万历十五年间的一个探花的府第。很多年来,这是镇上有头有脸,有铜钿的吃茶人常常聚首吃茶的地方,在老山泉馆店吃茶那是一种身份的标志。在这儿吃茶,不仅有茶点,而且还可以叫外卖,店里唱戏说书的台子虽然比书场戏馆的要小,但却比那些地方更精致考究。 老山泉的地界在府前街,在镇公所的后面。阿德是这儿的常客,他一放夜学,只要可能,常常会绕到老山泉,站在大门外听立壁书,要是茶房振兴伯伯当值,看到阿德来,他便会从大门出来进去时将门留出一道缝来,让他听得更清楚些。有时干脆还会把他放进去,直到曲终人散,他才回转家中。 有时阿德因为在学堂未能饮水,再加上一路狂奔,到老山泉时,阿德已是口干舌燥,干渴难耐,书场散场后,他便逮住那一只只茶壶,将其中茶脚一一逼干吃尽。三伏天气这茶脚既解渴又降暑,但一来二往,阿德在吃茶方面被惯出一身毛病。茶非精品不饮,而且碧螺春雨前毛尖,他一饮便知。 振兴伯伯比爹大个一岁半岁的,但比爹有精神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7 章 还有孩子缘。阿德就很喜欢他。阿德带林立生到老山泉来过几趟,林立生同振兴伯伯也熟识了起来。阿德有时不去,他也去。一到茶室关门打烊,林立生就帮着扫地抹桌子,抱着一畚箕一畚箕的瓜皮果壳去很远的地方倒垃圾,因而老山泉里的香烟壳子都归他了,即使他不去,他们也会替他留着,振兴伯伯有时还会将烟壳子拆开抚平,凑成一小摞再jiāo给他呢。 阿德兴冲冲地向老山泉赶去,那个身板永远挺得笔直的振兴伯正巧迎头走来。一见阿德,他向老山泉茶馆店方向努努嘴,轻声轻气地问阿德:“阿是去我那儿?” 阿德有几分羞涩地点点头。 第73节:杀 蛇(10) 振兴伯一脸严肃地对阿德说:“赶快回转去吧,有人刚刚碰上你的娘,对她说了你老在这听书,吃茶脚的事,你娘已经火透火透了!过掉一段时间再来吧!” 阿德闻言,点点头,手脚冰凉地走开了。振兴伯伯没讲是谁向娘告发了他,但这不妨碍他将那人的祖宗十八辈骂得在棺材里翻身。这一天对阿德来说也是最倒霉的一天,汝月芬么汝月芬不理他了,听书吃茶的事么也被娘知道了,他清楚他回到家中,会有什么样的事在等着他。 “倒霉呀!”阿德怨天尤人地向家中走去。 阿德在通往藕河街弄口的一家人家门前的台阶上,一脑门子的官司。他哪儿都不想去,也不想动,一直坐到日头西落,看见三三两两的小不点背着书包,咿咿呀呀地唱着山歌回家去,他才磨磨蹭蹭顺着街路,走进大敞着的家门。 灶头上的锅盖腾腾腾地跳着,呼呼地冒着热气,灶膛里的桑杆柴也在毕毕剥剥地发出零零星星的bào裂声。阿德贼头贼脑地侧耳听了听楼上,发现娘也不在,他心中大喜,立时偷偷摸摸溜上楼去,藏进自己的房间,取一册书在手,然后装模作样地伏在桌上开始看书。娘不是去倒垃圾,就是到街口的店里去打酱油买吃粥酱菜什么的了。 他竖起耳朵,捕捉着街路和自家弄堂里的一切动静,心里慌得不行。每一次有女人的脚步声从楼下通过时,他的心都要嗵嗵地跳个不住。几次一来,阿德火了,他突然又想到了小带坟,想到了手挥铁锤砸向大蛇头骨的高申,想着被警所的人打得血糊拉拉的冒辟尘,这世上还是带着血腥气的恶人多。他将这股突如其来的怨恨,忽然迁移到了爹娘身上,打,一天到晚就是打。就这么回事了,你活一世,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怕什么,横竖横了!阿德扔下课本,腾腾腾地下楼去吃茶,他渴坏了。 阿德打开那个大茶缸盖,娘总是在大茶缸里凉好满满的一缸茶汁。盖一开,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是一缸新沏的上好龙井!爹只有去老山泉吃茶或者是来了大客人才会动用这龙井茶叶的。阿德惶恐地放下茶缸。 “吃吧,放下做啥!”娘站在后门口,手里拎个小竹篮柔声柔气地对他说。小竹篮里放着几样时鲜水果和炒货店里的三角包。 阿德知道坏事了。 他和林立生在老山泉打烊后,帮振兴伯他们收拾茶盏家什,运气好的话,有时可以在茶桌上撞见只把水果,或者零零星星的几小撮松子榛子五香豆瓜子这些炒货的。他和林立生通常会趁人不备,将这些人家吃剩没有收走的东西,占为己有,等出了茶馆再平分。这样的事情不是每次都能碰见的,只要不是吃茶听书客人的钱物,这些吃食,茶房们通常都可以闷声不响地收作自用的。第一次碰见一小摊椒盐野胡桃,振兴伯就对他俩眨眨眼睛,做个手势,示意他俩收到自己的袋袋里的。他妈妈的,连这也告诉了呵! 阿德在娘的软硬兼施下,没滋没味地吃掉了两只蟠桃、两只李子和一只香蕉还有一只苹果。然后,娘摊开一包包炒货,并端起茶缸为他斟满了茶杯。 阿德看着满满一杯琥珀色的茶汁,为难极了。 娘看着他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阿德呵,啥时候想吃这些东西,给娘说,咱们自家买,娘丢不起这个人的。” 娘温软地摸了摸阿德的头,起身走向灶屋。看着娘受伤的背影,阿德一直撑得死硬的头颈耷拉了下来,他说不出一句话来。阿德暗暗发誓,以后他绝不跨进老山泉的门半步,哪怕那儿茶壶里盛的都是仙水。 陆子矶从来没有这么早上过床,他胡乱地扒拉了几口剩饭就躺下了。那盏洋油灯就搁在床边的骨牌凳上,堂屋门缝里只要有一丝风吹进来,灯火就上蹿下跳地抖个不停,陆子矶索xìng一口吹熄了油灯。 那一张张晒草yào的竹匾整整齐齐地搁在一层层的木架上,从暗中慢慢地隐出来。里屋的两面墙也都是这样搁着竹匾的木架子,弄得屋子像间蚕房似的。 堂屋后面有一条夹道,通往后院。那扇已经关不上的院门,在小风中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那院很大,靠院墙的三面地,原来房东还用来种毛豆和洋山芋什么的,这宅子租出去后,那片地就荒了,里头杂草丛生,还有那些人憎狗嫌的孩子往里扔的破瓦碎砖。 院里还有几个深浅不一的大坑,有及膝的,还有齐腰的。那是牛郎中用来练本事的,每天都要跳进跳出几十下上百下,而且腿脚上还绑着沙袋呢!这话是房东说的,但陆子矶搬过来这两日,一次也没见这个牛郎中练过。 那个牛郎中竟然一直没回来,不过,他不想管这事。 从王大毛那儿回到家里,陆子矶又配了几帖yào,让仍然跟着他的其中一个捎回去。王大毛这会儿是锐气全无,不再是恶形恶状的样子,一天恨不得吃八回yào,看他的眼神也像条可怜巴巴的断了脊梁的癞皮狗,王大毛那些狐朋狗党一个个也不再像原先那么凶神恶煞的了。他看完王大毛,一走出屋,他们一个个盯着陆子矶的手,隔开八丈远。 第74节:杀 蛇(11) “那会不会,你这两只爪子,整天价把那些dú蛇摆弄来摆弄去,百dú入侵,弄出这么一副dú掌来呢?”其中一个大汉用商量的口气问陆子矶。 “你说不是你干的,那你的意思就是那个穿红衣的小姑娘干的?那个小姑娘是条蝰蛇,一口能把人咬成这样?”那个大块头走往陆子矶跟前凑了凑,这么问他。 “我要真练出一副dú掌来,我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我就不吃这碗饭了,我就开镖局去,就到京城去当御前侍卫了!”陆子矶若无其事地对那个大汉说,然后又对大块头道,“我不敢称自己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但我至少是个站着尿尿的男人,是我的事我就担着!赖个什么劲?我把话说白了,是祸不是福,是祸躲不过,先不说谁有理无理,如果真出了人命,大不了,一命抵一命。球子的,砍下个头,碗大的疤。可是这事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清的,我不是要赖账,确实说不清!” 陆子矶威风凛凛地环视着众人。 这时,张阿二和阮老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也过来了。 张阿二闻言,嘴角抑止不住地抖了起来,他觉得自从昨儿和这个江湖郎中一jiāo手后一直在吃瘪,而且再怎么着也扎不回面子了,今天也是。他看了看这几个兄弟心想,不想个法子弄把qiāng挂挂,日后栽的时候多着呢!人多?人多有个球用!冷静下来想一想,他不得不承认他和这拨兄弟都是吃屎的,都是酒囊饭袋! 陆子矶又添说道:“谁又能说你们这个大毛兄弟一定没在其他地方中过什么dú?那dú先定在那儿,随后就在那发了出来!” 陆子矶这话已经不是第一遍了,连施朝安也这么说过。张阿二没好气地对身边的人说:“去去去,再别瞎折腾了,陆师也算仗义之人,再不要为难陆师了,咱们先不要去管张三的dú还是李四的dú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大毛哥的dú伤看好,不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了!” 陆子矶走的时候阮老三凑到他跟前一脸讨好地说:“同陆师是不打不相识,是吧,陆师?” 阮老三说完话还回过脸去向张阿二一挤眼,陆子矶见状,心里涌出一种深深的厌恶,他甚至对自己也生出了几分鄙夷。依自己过去的脾气,他恨不得宰了那王大毛,但他现在不能不到王宅来替他瞧病,像个龟孙子似的。有时他会突然对自己这种仰人鼻息的生活状态感到厌烦。他真想对自己说:“去球子吧,老子不玩了!”而后挂帆而去,进湘江入沅水,落篷进港,大踏步地走进湘西镇守使的大宅门,掏出柳叶刀划碎他那一张肥肥大大的柿饼子脸。 那个镇守使的三姨太为不知名的dú虫所伤,爹爹外出未归,陆子矶的师兄前去救治,一帖yào下去,那个三姨太当场dú发身亡,镇守使qiāng击师兄,又派一连人将陆府团团围住,砸了陆府不算,陆家在湘西的所有陆记yào房yào店也被悉数捣毁。爹爹四处求告无门,从此沦落江湖,游方四海。 陆子矶想来想去,不知眼下这种情形有何良策。王大毛命悬一线,长则半月短则数日必死无疑。他现在是yù走不成,yù留不能,整个一个温水煮鳖。左思右想,他觉得还是那红衣女孩祸从口出,才使他落到目前的这种处境。因此他又不禁想起那个红衣女孩的事来了。想到那个红衣女孩,他又不禁想到红衣女孩的娘来。 郝妹如一泓满月的圆脸在他眼前浮出,带着几分妩媚的眉眼,低低地向他看过来。不知为什么,陆子矶总觉得这个女人看他的眼神很特别,他走南闯北几十年识得这种眼神。这许多年里,陆子矶偶尔也与一些风流娘有过一夜之欢,但他从未想到过要讨房娘子。他知道没有一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跟他过这样一种漂泊无定的生活。 陆子矶翻了个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十岁多一点的时候,他到过这镇子,这镇上的人大都一副凶相。他们到这镇上的次日夜里,隔壁的一家大客栈就遭强盗抢,有的客商连人带货都被劫走了。第二日一早,爹便带着他离开这个镇子,去了山里,一路采yào捉蛇而去。 在那个黑龙潭的崖顶上,爹一眼就看见了在崖石缝里迎风而动的那株石斛。这世上有许多珍稀yào材,还就长在崖壁崖缝这些险地。爹过去的时候,他正在往一块大石头上拴绳子,准备系绳下去。耳听得爹一声绝叫,接着便是一阵碎石的轰响声。他回过头来,爹不见了,只有一蓬干尘在万丈峡谷的上空轻扬开去。他哭叫着冲过去,但脚没敢踩到边上去,那儿的岩石大多被风化了。他知道爹爹是死定了,可他死不了这条心,仍存着一线希望,于是绕道而下,翻山越岭地去找爹。 几天后,他来到那面大潭边的崖脚下,在一堆堆尸骸中来回奔走。豹子一岁上死了娘,爹爹在四海漂泊中手拉肩扛地拉扯着他。想想爹爹悲苦一生,再想想自己,他立在一片片飘来dàng去的水雾中大哭。夜深了,当他恐惧万分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向他在山崖顶上就看见的那个山庄走去时,突然看见山溪边上竟然有一个人影在动。他抖抖索索地摸过去一看,天可怜见,竟然是爹爹! 第75节:杀 蛇(12) 爹爹后来躺在郝家妹子家的竹榻上,对大家说,刚掉下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算彻底完了。但后来就啥都没想,满耳朵只听得呼呼的风响。忽然上头有一股子劲风,呼地把他向上一拽,虽则没有拽住他,但就这一下子,便卸去了他下坠的力道。他说,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树丛里,虽然胸背双肩伤筋动骨,但没有xìng命之虞。 陆子矶以为在小连庄勾留的那半年日子里,那是他出世至今最最快活的日子,那是一种带着人间烟火的生活。他想着,回头一准去小连庄一趟。爹在临终前卧病在床的那段日子里,有好几次念叨过这郝妹子一家。 许多年过去了,一想到那个脸如满月的被叫做山妹子的女孩,穿着蓝底白花的肚兜,甩动两条朝天辫,捧着一掌山枣,向他腾腾腾地奔来,他的心里立即就暖暖的。想着这山丫头他娘每回送东西要爹收下时,总是翻来覆去那么一句:“一颗枣子一颗心……” 陆子矶觉得心里一片柔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每逢夜阑人静,桐镇总有个把发神经的老狗小狗,把一连串尖利怨dú的吠声远远近近地传开来。 金山、阿钟一左一右地窝在阿德旁边的冬青树上,那棵树在临河的一个弄堂口。他们在黑暗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听到狗叫声,金山、阿钟直起腰来,扯直喉咙一通狂吠,引得那些无所事事的老狗小狗叫得更响亮。金山、阿钟哧哧地笑开了。 “阿南呵,你在哪里了呀!”一个fù人高叫道,声音显得悠长而又凄厉。 阿钟清清嗓子,接着那fù人的叫声应道:“姆妈,我在这里!” “阿南呵,真是阿南呵!”fù人立即变了声音,惊喜jiāo加地朝这边方向喊着叫着,奔过来。 “你个狗触!”金山推了阿钟一把,赶紧让阿德下去,“伊拉寻过来哉!” 他们仨顺着树干哧溜哧溜地下了树,而后立即逃离这棵兀自晃个不停的大树。 “阿强哎,快点回来吧,爷娘急煞哉!”另一个fù人用更加凄厉的长调唱和道。 阿德听到这隔了老远的高高低低地带着颤音的叫声,心里咯噔了一下。今晚溜出来的时间长了,他想回去了。一想着吃夜饭时,娘软软地看着他的样子,他就受不了,但他对阿钟、金山一说,他们俩不依了。 “还早着呢,咱们好长时间不在一块儿玩了,再玩一会儿吧,你说呢,阿钟?”金山热乎乎地问阿钟。 阿钟乜着眼睛看着阿德,眼里全是眼白,他从鼻子里哼一声道:“现在的人呵,连一块儿多玩一会儿,都不成了。轧新朋友忘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8 章 朋友。跟人家白相才有多少久,咱们在一起白相了多少年?有句话是咋说的,叫做重色轻友!” 阿德一听脸色大变,抡起巴掌想掴阿钟一个大耳刮子,阿钟赶紧躲到一边。他也觉得今晚跟阿钟、金山在一起时,一直有点心不在焉的,都在想着汝月芬,他有点不好意思了,而且在讲牛郎中被吊在警所的事,他瞒掉了撒谎耍弄老甲鱼他们那一段,尽管他知道,他要一讲这事,准保阿钟会用无限崇拜的眼光看着他,可他还是抗着了这种诱惑,这样做对阿钟、金山有点不够意思,但这事只能讲给汝月芬听。好吧,只要这两个狗头不先说回家的话,他就再不提回家的事,他豁出去了。 他们并排出了一条弄堂,走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阿德,再讲讲那个牛郎中的事,行不!”阿钟央求道。他对牛郎中的生活方式极其神往,日日跑乡走四方,顿顿有菜有酒。他没有吃过牛卵子,想必极鲜。 “不是已经讲过一讲了嘛!”阿德有点不耐烦了。 “再讲一讲,讲一讲呢!”阿钟摇着阿德的胳膊,再次求道。 “那个冲进去的洋装大姑娘,到底是咋回事?”金山那张方脸上的笑容有点咸。 金山这厮最感兴趣的就是男女之事,狗连蛋,猪配种,甚至是公鸡踩蛋,他都会有滋有味地看半天。 “不识,不过看上去,警所里的人好像很买她的鸟账,一般人敢到那里号,不给几杠子闷出来,才怪呢!”阿德因为这个女的敢大闹警所,不禁对她很是敬佩。 阿钟肯定道:“这个女的有来头得很!” “那你干啥不等等看,一出来就跟,要我,我就跟,到底啥人,弄弄清爽。你又不是没时间,你!”金山遗憾坏了。 “你讲,牛郎中到底有啥事,他们要这样吊打?”阿钟仰脸问阿德,“偷拿扒抢,轧姘头,还是杀人放火?” 阿德摇摇头,他也觉得非常遗憾,连警所都去过一趟的人,居然啥都不知道。 “轧姘头?轧姘头,谁管,哼!桐镇轧姘头的人多了去了,那些男姘头女姘头,哪个被警所捉进去过?偷东西要捉,偷人不捉,这世界上东西比人值铜钿!啥也不懂,在这瞎讲。”金山鄙视地看了阿钟一眼,飞起一脚将一粒石子踢进河里。 第76节:杀 蛇(13) 河对过是高申蛇行大仓房的后墙。那后墙驳岸之间堆了几只污血斑斑的破竹篓。从仓房屋面和后墙的气窗里散shè出来的几缕灯光,在水面上摇来晃去。 “天火烧!”面对高申蛇行,阿德咬牙切齿地诅咒道。他一脸愤然地对阿钟、金山说了说中午在这儿都发生了些什么。 阿钟、金山立即来劲了,金山一挥手道:“走,过去看看!” 阿钟蹦蹦跳跳地带头向前面一座烂糟糟的木桥冲去。 高申蛇行的排门关得铁紧,想必看店的康伯伯又在里头咂开酒了,康伯伯从来都是天一黑就吃酒,吃得晕晕乎乎后就上床睡觉。但从排门缝里,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们绕到仓房后面的那段驳岸上。 仓房临河那两扇气窗高高在上,这气窗连个窗棂都没有,空空洞洞的。金山说他先托阿钟上去,回头阿钟再他托上去。阿德则找到了仓房墙基下几个贴地的有砖头大小的排水孔。他选择了一处能最大限度地看清里头东西的一孔洞,小心翼翼地把一边脸贴在湿腻腻的地上朝里看去。 几盏气灯咝咝作响,大放光明,将高申蛇行的仓房照得如同白昼。 一头白发的康伯伯并没有像平日那样在吃酒,他挥着竹扫帚,刷刷刷地将地上的积水扫入四壁脚下直通河沿的阳沟。一排排装满蛇的竹笼呈井字形摆列在仓房的中央,那些蛇相互纠葛,扎成一堆,不见首尾。唯有摆靠在仓房大门边上的那只大竹箱里的金色大蛇和一只只竹篓里的蛇子蛇孙,齐刷刷地偏转脑袋凝视着斜依在对面墙头长约六七米的长板。那长板上铺展着一领蛇皮,那是日里被宰杀的那条大蛇的蛇皮。蛇皮边缘密密麻麻地钉满了细小的无头洋钉。灯光投shè过来,将蛇皮上连山连水的蜂窝状网纹勾勒得一清二楚,网纹反shè出一涡一涡钻石般的幽静的光波。 康伯伯见那些蛇的模样,甚是纳罕,他用扫帚在那些半立的蛇前一舞。但大蛇小蛇依然僵直不动,好似冬日里屋檐下根根令人心生寒意的冰牙子。 “嗨!”康伯伯心头一怵,将竹扫帚假意向那些竹箱竹笼用力拍去。大小蛇矬矬身,随即又缓缓地升起来。大蛇呆滞的眼珠紧盯着康伯伯,突然它鼓起两腮,吞吐着蛇信,引身死命地朝前一扑,它血迹斑斑的头脸又渗出一行行新的血浆。 康伯伯忙收好扫帚,对大蛇说:“那条雄的去了,你也想撞杀自家?做啥呢!我都七老八十了,还活在这个世上丢人现眼。无子无孙,做做吃吃。三岁死娘,十三岁死爹,阿苦。一辈子穷得连女人都讨不起,做一世人一点点滋味都没有,你说阿亏?可我还这么赖赖皮皮地活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归要死的,有啥要急的。时辰一到,等阎罗王来领你去,你想犟着不去也不成!所以有啥可急的?”康伯伯对大蛇叨叨一通,看着愤怒yù绝的大蛇慢慢伏下身去,便又开始刷拉刷拉地扫起地来。 阿钟、金山也不你托我我托你地搭人梯从气窗里往下看了,他们也同阿德一样贴地由砖洞往里窥探。刚才那大蛇这一幕看得他们头发直立,手脚冰凉。阿德不由得想到白天高申锤击那条金色雄蛇的情形,想到汝月芬满目的悲愤和绝望,不禁黯然神伤。 “放掉它们!”一个念头掠过阿德脑际,但他马上被这个念头骇住了。这事一旦穿帮,即便不被他们活活打杀,爹娘还不给活活气杀!赔起来,这许多蛇,铜钿银子就海了去了。 这时,一盏一盏的灯被熄灭了,仓房里顿时一片漆黑。他们三个腰腿僵直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灯熄了,黑下来的仓房里的竹笼竹篓劈劈啪啪一阵脆响,一会儿那些咝咝沙沙的声音又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仿如千万只螃蟹在吹泡造沫。这时,一道炫目的红光,从木栅栏窗口急飘直下。 突然,几股积水蜿蜒曲折地从排水孔里慢悠悠地游了出来,分别向他们三人脚下钻来。 阿钟低头一看,小脸惨白地低叫一声,像一阵疾风似地狂奔而去,金山、阿德也跳起脚来,如阿钟一样地逃离河沿,拐过仓房,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疯跑。 阿德、阿钟、金山跑了一段路,又走了一段路,又觉得没劲了。但想想也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于是只得回家。他们百无聊赖地走进了藕河街街口,就听见一边有人从临河的窗里轰的一声将一桶水倒进了河里。那家户主姓白,因为癞痢头,大家叫他白癞痢。 “cāo,倒yīn沟里都不肯的,河水大家都要吃的呀!”阿德又有点愤愤然了。 “这只白癞痢,阿三!”阿钟看看街边那个凹进去的门樘,骂了一句。 金山二话不说,在街沿上寻了块老砖,蹑手蹑脚向白癞痢家门口摸去。阿德、阿钟立即踮起足尖,跳着向前走去。 第77节:杀 蛇(14) 这时胸口的那枚玉佩又一下一下地叩打着阿德的胸骨,他随即又想到了牛郎中,牛郎中说他也想弄块玉来戴戴。 前面就是王瞎子家,阿德隐在一个墙角,向王瞎子家黑糊糊的门窗望了一眼。他已经很久不见这个王瞎子了。王瞎子那只瞎眼既不是一个烂糟糟的空洞,也不是那种死白死白的樟脑丸,只是张不开,闭着的那只瞎眼还长着长长的眼睫,所以王瞎子那只瞎眼瞎得并不十分怕人。阿德吃不准王瞎子这会儿在不在家。王瞎子鳏夫一个,有个老娘住在近段叫里泽的乡下,他隔三差五要到乡下给老娘送菜送米,大热天天天替老娘汰完浴,才回到自己家来,是个孝子。他们对这个王瞎子也很有些好感。王瞎子不论在外碰见任何人,都极其亲热地上去招呼,遇见他们或者比他们更小的孩子他会挤眉弄眼地同他们寻开心,即便他们围上去动手动脚,出手重了,他也不恼,举着双手或者双拳一抱作揖讨饶,最后迈着花旦的戏步,嘴里打着鼓点,扮着怪相逃走了。 金山的老砖在白癞痢家的门板上,发出了两声惊天动地的拍击声。金山扔下砖头,反身向已经撒脚丫速奔的阿德、阿钟追来。金山的身后,传来猛烈的开门声和白癞痢日天cāo地的吼叫声,紧接着,那块老砖带着啸声在距离他们脚后跟不远的地方摔成几半爿。 一个贼头贼脑的蒙面人突然从王瞎子家门口一闪而出,抢在阿德、阿钟和金山前面,发力沿街狂奔而去。阿德他们一看那人的扮相架势,便齐声狂喊道:“捉贼啊!” 听到有人喊捉贼,街沿旁边有两户平房的门砰砰啪啪地拉开了,另有一户人家的楼梯上也传来了咚咚咚地急速下楼声。那个蒙面人奔得更快了,阿德亲见那人突然一个纵身上了阿丹伯他家的院墙,然后沿墙一阵疾走,跃上屋面,翻过屋脊,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藕河街不少乡邻涌上街头,乱糟糟地瞎问:“啥人屋里贼偷?” “王瞎子!”阿德、阿钟和金山一声喊,然后相视一看,趁乱分头直奔自己家门,以免被家人在街上逮个正着。 有人忙不迭地向王瞎子家跑去,看个究竟。阿德跑进自家弄堂,在推开虚掩的后门时,听见从王瞎子家门那儿传来一声充满着惊惧地尖叫:“快点哟,杀人啦,王瞎子叫人杀了呀!” 阿德一巴掌拍在胸口的玉佩上,他一下子想到了牛郎中,想到了牛郎中拿起他的玉麒麟时,脸色大变。 这时,一道红晃晃的光束,从他们头顶上空一闪而过。 大团大团青黑色的云团奔涌着急急驶向天际,地平线上连绵起伏的群山丛中忽闪忽闪着青白色的电光,隐隐地照亮了一峰一峰的山巅。 一艘载重大船,张开主帆、侧篷,斜身而上。那几盏汽灯早早地挂在了桅杆上,跃动着火苗的汽灯在大船前后左右的水面上,投下曲折波动的浊黄色的光影。宽大的船首吞吐着水波,发出啪啪嗒嗒的水声。四个高大的船夫前仆后仰地摇动着黄亮的大橹。又有两个大汉过来,朝掌心啐一口唾沫,双手握紧橹绳,大力推拉起来。 面孔紫酱色的船老大扳着大舵,神态不安地直立在船尾的舱房里。他对几个沿着船舷撑篙一路走近的赤脚汉子喊一声:“着力呵!上船前一个个放得空空的,沟子全他娘松松的,把力气都用在娘们身上,现在好,全部糠掉!” “啥糠掉?我看阿四回头一上岸,照样跟龙一样,对■,阿四?”一个塌鼻梁后生笑说道,“悠着点,困女人像吃荤,天天闷头吃,怎么吃得起。隔段辰光荤腥搭搭,才不得亏空!跟他娘的吃咸菜一样,有你好看的!我老婆反正回娘家了,回去有劲也没地使,就全用这了!” 塌鼻梁后生“嗨”的一声,拎起一片水流顺篙淌的粗竹篙猛chā水中,手推胸顶像推磨似地一步一步走过来。 “你这叫做无的放矢,眼热了吧。憋死你!”阿四读过两年书,常常满口之乎者也。大船中途靠岸,或者到码头装货卸货吃烟歇息,总是拢一拨人大讲《三国志》。 “那就看你了,阿够意思!够意思,就把你女人借来困困!”塌鼻梁后生一本正经地说。 “放你娘的十七廿八代祖宗的屁!”阿四提着竹篙从船尾走向船头时对撑篙过来的塌鼻梁后生说,“一竹篙戳你下去!” “阿四,来两口?”面孔漆黑的老卜头提一篮碰破瓶口的蛇鞭酒,从舱里爬出来挑逗道。 “你这只老猢狲,不去烧半夜餐做啥?勾出我的酒虫来,要你好看!”阿四笑骂道。 “不吃就算了,喂江里的鱼,也让伊拉壮壮阳!”老卜头站在船沿上,将一瓶瓶酒倒进江里。 “瞎jī bā倒啥,你疯了,叫你赔!”塌鼻梁后生心疼地大叫着从暗处奔过来。 第78节:杀 蛇(15) “你这只疯狗。赔,赔你个头。不是我抢出来,老早淌完个屁了。这瓶酒里尽是玻璃碎渣,你以为啥哩,嗨嗨。”老卜头将倒空的酒瓶一只一只地扔进江中。 “别磨牙了,要落雨哩。都准备准备!”船老大大喝一声。 一股满含雨意的大风呼呼呼地顺江吹来,船夫们的衣衫如张开的船帆。樯桅也吱吱嘎嘎地大声呻吟起来。 “好嘞!”大家齐齐儿应一声。 老卜头站在甲板上,扭头向江心看去,他突然只觉船首的江面那儿红光一闪,心头兀自一凛,马上又转回头来,但待他再定睛向船首细看过去时,水雾缭绕的江面,仍然天水一色。 几只大鸟像幽灵似地在宽阔江面上浮浮掠过,坚定不移地逐浪而去。 江风骤然猛烈起来,风声涛声合在一处,唱出一只凄怨苍凉的挽歌。 船突然剧烈地颠簸了几下,有人在舱面上叫着什么,咚咚咚地奔过。几个大浪拍在船腹,在底舱的老卜头听到几声咣咣咚咚的闷响。他仍自顾自地忙活一阵后,在咸ròu缸里翻起一大块沾满粗盐粒的咸ròu,啪的一声扔进菜筐。菜筐被打个趔趄,将大半个青皮绿ròu的冬瓜震出筐外。老卜头重新把冬瓜装回菜筐,趁势坐在一只小瓮上。 在水上漂了大半辈子,他喜欢开船,开船了有酒有ròu,敞开肚皮吃饱饭。下船后,他照例不碰老太婆烧出来的荤菜,省省吧,在船上总归有的吃的。在王记yào局的船上,比他早先开航快船快活省心。他闭着眼睛也知道水下的一礁一石,遇大风大浪大雨,船老大才把舵把jiāo给他。闲时,他只是烧菜弄饭。 大家都说王兴国心狠手辣。但他老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9 章 头不管这些,就是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草头百姓就是凭本事凭力气挣钱吃饭,养家糊口。他们很大方,一开船吃用开销全算在船上,吃饱喝足不说,还从不拖欠工钱,比航快船那个狗船东不知要强多少。 老卜头心满意足地挟着菜筐,呼哧呼哧地踩着木梯,爬出舱口。 他一出舱口,觉得大船比方才快出许多,风呼呼呼地带起他的衣襟。船面上没有他熟透的喧闹声,这使他有些纳闷。突然大船如酒醉似地摇晃了几下。老卜头心口一闷,他忽然发现船面舵舱竟然空无一人。 江面漆黑一团,风高浪急。 他手一松,菜筐顺着木梯乒乒乓乓滚回舱底。 “人哪,你们这些人哪!”老卜头大叫起来。他猛地又看见塌鼻后生面色青紫,七窍流血,横在他的眼下。他跳起来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吼声:“来人啊,大家快来啊……” 大船上只有风帆桅杆吱吱嘎嘎地在响,几把散乱在舱面上的竹篙也在船板上发出落寞的跳动声。老卜头傻眼了。 大船顺水驶入江心,团团转圈,然后又如箭矢向前蹿去。 “前面就是江心洲!”老卜头发疯似地向舵房狂奔。 江心洲上的礁石铺天盖地朝大船扑来,老卜头一把抢着来回乱摆的舵把,拼老命一扳。船首笨拙地错开一溜犬牙jiāo错的礁石,直向一块形如卧虎的巨石猛烈撞击。 轰隆一声巨响,大船碎片哗的一声裹在冲天的巨浪里雨点般地落进白浪滚滚的江面上。一个个大浪挟着一船的坛坛罐罐、破木碎片奔腾咆哮,顺江急泻而下。 第79节:怀 疑(1) 第七章 怀 疑 苍黑色的望夫塔在一墙之隔的高处俯瞰着一座被晨曦笼罩着的院落。那群吱吱叽叽狞笑着的黑蝙蝠,环绕着那一层层点缀着的几蓬劲草杂树的如伞坡檐,塔尖塔角或远或近或高或低地如燕翻飞。一盏盏塔檐的翘角铜铃此刻在微风中磕击出一声又一声细碎而又悦耳的铃声。 冒辟尘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他原以为自己整夜就那么龇牙咧嘴地靠着床头上坐着,王忆阳让他侧身躺下,他说这身上火烧火燎地痛,怎么可能睡觉呢!发现自己睡了一觉,他不由得有几分高兴。他闭着眼睛在床上暗暗地运一下力,但后脊背的那种烧灼感立即呈放shè状流布全身,弄得他一头冷汗。nǎinǎi的! 花窗下的那盏灯依然亮着,一晚上王忆阳没有熄灯,说是给他吃yào喂水方便些。 王忆阳请来的伤科郎中说,因为鞭鞭见血,待他伤愈后他就成了一匹斑马了。幸好都是皮ròu伤,没有伤及筋骨,无甚大碍,但他说这前胸后背的鞭伤,没有十天半个月恐怕很难痊愈,这让冒辟尘甚是焦躁气急。 房内渐渐地亮了起来,冒辟尘已经不记得自己从前在这房间里度过多少不眠之夜。有时这间屋子也会给他一种温馨,一种家的感觉,而花山头的屋子却实实在在地像家临时落落脚的客栈。 这幢两楼两底的屋子中间还隔着一个院子,那儿另有一幢宅子,宅子的正门在当街,前院住着一对老夫妻,是王伯爵的远房姨娘姨夫,对王忆阳是言听计从,她要想怎样就怎样。冒辟尘从未见过这两人,什么时候他都是后门进,后门出。前后院中间的院门始终铁将军把门。 这屋有一房硬木家什,其他的东西也一应俱全,像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地方。窗下的书桌上摊满了王忆阳用来温课的各类书籍,她连考两年,终于考上了省城的美院。不用说两个假期了,即令是几门课结束后的那几日空当,外出写生的日子,她都会偷偷摸摸地雇只船,溜回桐镇。有时实在熬不住了,她索xìng请几日病假,或者干脆就是旷课,奔回来,与他在此幽会,昏天黑地地zuò ài。唯有去年,她前去英lún探望她留学的兄长,一去就是十个月,她在那儿病倒了。那是自他们在以一种最为荒诞奇特的方式结识之后,分别最长久的一次。冒辟尘没有料想到,在那段时间里,他常常走神,心里空空dàngdàng的,没着没落。他终于意识到,那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心,一齐都在渴望这个小女人了。他抵抗着,挣扎着,甚至想到过,用自宫来惩戒自己。但他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他觉得他是不可抗拒地堕落了。有时他为此而恨自己,也恨这个女人。 这一次,是她父亲写信将她召回桐镇,说大约在月末,她的兄长将从lún敦启程,返乡省亲,让她务必在月末前几日,请假回家。但她提前请假回来,藏匿在此。 书桌上除了书,还有一盆红艳似火的月季,红月季满满当当地缀满枝头,每一朵花儿都在尽力竞相开放。这盆月季使屋内显得异常神气。特别叫人赏心悦目的,还有墙上王忆阳专门从省城买了带回来的几幅当代名家的画作和她自己透着几许灵气的习作。 冒辟尘不知道他和王忆阳的事传入王府,那个王伯爵会作出怎样的反应。显而易见,王国兴和那个狗狗的施警长还没有将这事捅出去。 他又转脸去看蜷缩成团躺在他身边的王忆阳,她头发蓬乱,绸衫绸裤百褶烂皱,整整一夜,她一趟一趟地不知起来了多少趟,他稍一动作,她便睁开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王忆阳闻讯赶到警所,又不顾死活地叫人把他抬到了这儿。这事,使他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动,他知道作为桐镇望族王伯爵的女儿,公开与一个跑江湖的牛郎中这种关系,这将意味着什么。 那个温热娇柔的身子往他这边小小心心地拱了拱,但在半道就刹住了。看着那张仍旧熟睡的脸,冒辟尘心里涌出一股温热。 当年他将这个女人挟到那座地老天荒的古桥下,轻轻将她放翻在桥洞的石板上时,她居然没有丝毫的怯意,躺在石板上优雅地偏转脑袋,扑闪着充满野xìng的大眼睛问道:“你知道我爹爹是谁吗?” “那得问你娘咧!”冒辟尘很奇怪自己还有这份心思。 “你真有意思。”她咯咯地笑了,笑声在暗光闪烁的河面上传得很远。 那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的荒诞,他与她的关系竟然会这样延续下来。 她迎着西天最后的那一缕霞光眯着的眼睛中有一涡金色的散光,像猫眸。冒辟尘的眼中闪过一丝酷冷决绝的神情,一声不出地扑上去上,扯下她的裤子。 “你弄痛我了!”她嗔怪道,然后服服帖帖地摊开四肢。 他一阵江湖乱捣,但一直不得其法,未能入巷,倒弄得自己下身有几分刺痛。但这时一只湿热的小手轻轻一托,将他送入玉臼。 一蓬令人销魂的惬意,如风贯顶。冒辟尘乱身一颤,体内风起云涌,紧接着直觉周身血脉贲张。他一下子跌入物我两亡的温柔之乡。 “动呀,你动呀,着力动呀!”她用小拳头叩着他的肩胛,然后拧过嘴去叼着他的耳轮,下劲一咬。他感到一阵快意流布全身,于是,他疯狂了。 “我开始喜欢你了……我真的喜欢了,噢噢……”她真诚而又快活地呻吟着。 冒辟尘时而如暴风骤雨,时而又如和风细雨。身下这个女孩不住地发出毫无顾忌的叫声,如一只饥渴至极的猫在吃食,摇头摆尾,目中无人。桥下鱼儿的唼喋之声与桥洞下如小猫舔食的啧啧有声一呼一应,合而为一。 她的一头长发俯仰生姿,既沉重又轻灵。他困惑地看着神采奕奕的那张俏脸,在他身上微微喘息着。他没弄明白她是怎么翻身上马,后来居上的。这就是一些明清小说中所谓的颠鸾倒风,冒辟尘想。 “好了,谁也不吃亏。你cāo一回,我cāo你一回!”她从他身上下来,捞过他的短裤擦净下身,开始穿戴。 “出生至今,我没这样快活过,谢过!”她穿戴整齐,吸着他的嘴唇说,“明天老时间,在这!” 她飘飘yù仙似的,拎着她的画夹,哼着一首低回幽远的曲子,一蹦三跳地走远了。 冒辟尘luǒ着下身坐在石板上,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衣袂长发飘飘的背影远去。 “千万别吃窝边草!”这是薄一冰对他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但出门时,他决意不再理睬这种忠告。他原本计划,将这个女人先jiān后杀。 第80节:怀 疑(2) 他下面的河水这时圈圈点点的波光,反shè在桥洞顶上,浮影dàng漾,煞是悦目。 然后,冒辟尘次日鬼使神差地去赴约;然后,她便每日溜出渔园与他在此幽会。 她从未问过他的身世,她似乎觉得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同她没有一丁点关系。他们没有过去和将来,他们只是一对饥肠辘辘的禽兽。 那会儿,冒辟尘曾经痛恨自己枉披人皮一张,竟堕落沉沦到如此田地与王天官的嫡亲侄女苟乱!每次王忆阳回省城学堂,与他分手,他都恨不得剁指盟誓,咬碎钢牙地告诉自己:再没有下一次了!可每回王忆阳到桐镇,一差人捎信过来,他在屋里兜了十七廿十八个圈子后,还是来了。他知道他也是一个不能自拔的瘾君子。 思想及此,冒辟尘微微地抽搐了一下,紧紧地闭上了他的眼睛。 半醒半睡的王忆阳感到了冒辟尘的抽搐,她心一抖,猛地睁开眼来,看见冒辟尘似乎又睡了过去,她轻轻地吁了口气,僵直着四肢,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 眼前这张脸,无疑是一张清秀俊朗的男人脸,很耐看。如果他的眼里没有那一股子戾气,他的谈吐与个xìng,再加上一身挺括体面的行头,与省城那些她所知道的青年才俊相比,绝不在他们之下。起初两年,她认定:xìng就是xìng,它与爱无关。她甚至向冒辟尘毫不隐讳地坦承,她在省城有一两个xìng伙计,但与他一比,那是隔靴搔痒,如同穿着洋袜汰脚,反而催生激起她更大的yù火,使她心急难耐如焚。唯有他冒辟尘一步到位,如春风透雨,饱满饱和,无懈可击。但寒来暑往,几度春秋,王忆阳不得不承认,她与冒辟尘彼此已由xìng到情,渐生爱意。他在省城的学堂生活经历,使他们拥有许多共同的话题,而且他在她非常欢喜的绘画方面,居然有着令她难以置信的与生俱来的禀赋,他在国画方面的知识视觉素养,特别是他的洞察力,叫她尤其吃惊,他可以准确无误地指出她自己早也感觉到因力不从心而出现的每一处败笔。他在许多方面的看法,也同样让她感到可怕,他总能一针见血地说出问题的症结在哪里。 他有时会眉飞色舞地说上半天,滔滔不绝地如沟渠流水,但他有时却又半天不说一句话,yīn森得让人感到人,沉默得犹如一块墓碑。他给牛瞧病劁猪阉鸡,王忆阳觉得他简直在作践自己,可他却乐此不疲,对她给出的任何重新择业的建议,他都充耳不闻。她的直觉告诉她,他的心灵深处,深深地藏着一个绝不示人的秘密。在夜深人静之际,她常常会被他发出的吓人的喘息声惊醒。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仿佛听到一个被折磨着的灵魂,在一路挣扎,一路啸叫地哭泣。这是一只怪鸟,是一只令她喜欢令她忧的怪鸟!她坚信他和那桩杀人案无关,但她也坚信,如果有必要,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人,当他举起握着那柄柳叶刀时,他的手决不颤抖。这是她从他的眼睛中读出来的。她不知道他会陪她多久,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有朝一日,他终究会在她的眼前,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到这里,一粒晶莹透亮的泪珠,缓缓地滑过她的耳鬓,跌摔在枕下。 不知过了多久,冒辟尘才听到王忆阳闷闷地睡去。他重新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人字形的屋顶,又想到了王瞎子。 在那男孩身上看到一枚黑白麒麟玉佩,已经够触目惊心的了,而等到看见麒麟胯骨至右腿足踝的裂纹,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了。那年夏收,冒大爹在地头同他清清楚楚地说起过爷爷身上的这块玉佩,说到麒麟胯骨至右腿足踝的这道裂纹。他在大爹那儿,大爹给他讲过爷爷家无数的稀奇事,但这个玉人合一的故事,给他留下了最深的印象。这类麒麟玉佩应该是到处可见的,这黑白yīn阳麒麟玉佩,也不能说是独一无二,可这麒麟胯骨至右腿足踝的裂纹,在世上无疑是绝无仅有的。 这黑白麒麟玉佩多半是王瞎子在什么地方淘来的,要紧的是他是从谁手里淘来的。如不是那个狗屁警长节外生枝,他就计划这两日去找王瞎子的。 窗外有一只野鸽子在玉兰花树上咕咕咕地叫,这种叫声,常使他觉着心底里有一股伤感而又哀愁的潮动。他很后悔因为顾及那男孩,没从王庄回来的当夜就去拜访王瞎子。 那个大头男孩在警所当堂说到他在司空坊老桥上看玉时,让他心里着实吓了一大跳。假若,男孩细细陈述他们之间有关黑白麒麟玉佩的那番谈话,那番谈话如果又外传了的话,那么不定会有什么事发生,幸好这孩子一笔带过。 “嚯,这孩子!”冒辟尘想到了阿德,嘴角微微地牵动了一下,笑了。虽则因为王忆阳,他们可以放他,但如果这孩子不那么说,他恐怕也脱不了干系,那个王国兴和施朝安并非饭桶弱智,毕竟王忆阳是他的情人,她有瞎编乱造的嫌疑。冒辟尘想到这里又不禁开始自责自己太大意了。 第81节:怀 疑(3) 在这个世界上,那些个聪明的人的可悲之处,就在于他自以为比别人聪明。切,居然可以忽视那个上街的农夫和那个大头男孩,居然可以低估那个狗屁警长的敬业精神没想到他会花笨功夫一个地一个地,一个人一个人地那么排查。大头男孩是有些机智,但有些机智的岂止是这个大头男孩,心急火燎的王忆阳如果不在外面门口听会儿壁脚,有些话碰不上榫头,只是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捞人,即使放他,他仍是王庄杀人案的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0 章 疑犯。哼,谁都不傻! 那一盏盏塔檐的翘角铜铃此刻在一阵大风中,发出更加响亮而又悦耳的铃声。 第一缕阳光透过方格子窗纸照进房间里的时候,阿德醒了。他在醒过来的瞬间,感到自己的胸口有点发紧。忽然他觉得后脖子有个东西垫在那,有点硌,他伸出一摸,是玉佩。摸着这枚温热的玉佩,阿德马上想起来他的胸口有点发紧,就是因为王瞎子的缘故。 他把玉佩正过来,仔细看着玉麒麟那粒微微凸起的黑眼珠,手稍许一侧,那粒黑眼珠便有光点闪烁,犹如活物。每次他看玉麒麟,都会看它的黑眼珠。 昨夜他躺下去时,吃准了这事应当是那个牛郎中干的。他勉强同这个牛郎中说到王瞎子卖玉,回头王瞎子就叫人杀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定是牛郎中蒙面去抢王瞎子的东西,王瞎子不依,说不定还认出了牛郎中,牛郎中就杀人灭口。 但睡一觉后,就如他昨夜躺下去时,一口吃准了这事应当是那个牛郎中干的,现在,他又一口吃准了这事不是那个牛郎中干的了。他吃准了这事不是牛郎中干的理由,同样是因为:他勉强同这个牛郎中说到王瞎子卖玉,回头王瞎子就叫人杀了!牛郎中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除非把他阿德也给杀了。再说牛郎中一身伤,血人一个,歪歪倒倒跌跌撞撞摸出来抢劫杀人!另外,这王瞎子是桐镇打出牌子的穷鬼,有时候都到了去茶馆店大桥头卖唱的地步了,还能有什么太值钱的玩意儿,值得牛郎中这样的人去偷去抢去杀人?王瞎子去抢牛郎中还差不多呐! 但谁会杀王瞎子这样的人呢,为啥要杀脱伊呢?阿德左思右想,实在有点想不通,他觉得全桐镇的人都会想不通。不过,现在王瞎子被杀,已经同牛郎中没有关系了,这让他心里好受了些,他欢喜而且也算帮过一帮的人抢劫杀人,那么他阿德可以戳瞎自己两只眼睛了。 听听动静,爹已经走了,爹第一次未用开骂的方式叫他起来,他的心里很受用。一看时间比平时晚了,阿德赶紧起床穿衣,奔下楼来。 “你今天要放点魂在身上,吃过夜饭再跑出去,这次可要脱层皮的!”娘在灶间剥毛豆,一听到他的动静便关照道。 阿德乖乖地应了一声。昨晚,他居然没有看见了家里的灯亮着,刚掏出钥匙开门,门就开了,娘听见外面乱糟糟的,让爹出去看看。爹与他撞了个正着,但爹既没有打人也没有骂人,娘还给他端来了两条糖年糕,这让他大感意外,原本他已有被暴打一顿的心理准备。他想八成是因为王瞎子,爹娘顾不上他了,所以才没把他怎么样。 “你知道昨夜里,你爹为啥没有捶你不?”娘诡秘地一笑。有时背着爹,娘私下里也会同他说点体己话的。 “是因为王瞎子的事?”阿德抬着眼睛问。 娘摇头道:“昨夜王瞎子没出事前面,你爹已经讲出不打了。” “那为啥?”阿德一脸疑惑,这也是他想知道的。 “有两个小把戏失踪了,那两家大人已经把桐镇翻了个底朝天,也还是没有寻着。年纪同你着不多。”娘长叹道,“你要乖点呵,儿子,不要一天到夜在外头野!” 阿德用力地点点头,随即记起了他们仨去高申蛇行仓房之前,听见了两个fù人大呼小叫的事。 “不会也叫人给杀了吧,要真是这样,这两家大人可怎么办!”娘又叹了一口气。 “脱脱空空,这怎么可能!”阿德对着脸盆架上那面模糊的镜子说。 “好,赶紧吃早饭!”娘向他吆喝道,然后上楼去收拾房间。 阿德应了一声,走向饭桌,就那么三口两口扒下泡饭,向楼上叫声,我走了,就逃出门去。娘咚咚咚地追到楼梯口喊:还早着呢,给我背完书再走!阿德只装听不见,一出门就撒丫子,他急于要和汝月芬说说这事。 阿德远远地向王瞎子家门那儿张望了一眼,门口一个人都没有,他觉得那儿透出一股子说不清的凄冷,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两个买菜的fù人从王瞎子家门前路过,快到门前,那两人的脚步显然快了起来。想着往后他同阿钟他们再路过王瞎子家门前,也不会同以前那样心里坦dàngdàng的。有时在外头野,要到一个地方,他和阿钟选择不同的街路,他问为什么,阿钟冒出一句:那儿死过人的呀,阿德当即扭头就走。 第82节:怀 疑(4) 阿德跟在一前一后走过来的那俩fù人身后,踢踢踏踏地走了。 施朝安走出王瞎子家,顺手带上了门,他站在门口,看看明朗朗的天,重重地叹了口长气。昨夜他没睡好,先是那两家孩子不见了的爹娘到他这儿哭闹了半天,脑子乱乱的,躺下还没睡着,门马上被敲得震天响,王瞎子莫名其妙地被人杀了!他过来看了看现场,仔仔细细地搜了一搜,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让人看着,一早又过来了,但还是白忙乎了半天。 王瞎子的邻舍白瘌痢自动赶来料理王瞎子的后事。这是桐镇的白相人,桐镇人家只要有婚丧大事,他便如苍蝇见血,嘤的一声,不请自来。一进门一声不吭,立即捋胳膊卷袖子,擦桌抹凳,见啥做啥,事后不仅蹭吃蹭喝,还能赚个零用铜钱。这一回,白瘌痢是王瞎子的邻舍,他更得来了。 王瞎子那个七老八十的娘没来,没让叫,要是来了,哭哭,一头栽下,再咋整?施朝安让那两个被警所喊来的帮手把王瞎子家稍许值点钱的东西都登记下,免得白瘌痢之类的顺手牵羊,又不是没出过这种事! 王瞎子虽则瞎一只眼,但家里还算清爽相,一个穷家却拾掇得干干净净。但一口破衣柜里的一摞破衣服,显然被人翻过,衣服上有一小包尽是小瓜果件的玉饰,有几样散落在一边。 一看见那些小瓜果件,施朝安心里微微一动,他稀依想起什么,但努力了半天,又什么都没抓住。 王瞎子横死在灶台边,一地的血,显然他是退了又退,一直退到灶台边,才被人切开喉咙的。而且杀他的人,王瞎子也应当认识。这儿隔壁左邻右舍,夜里放个屁的声响都能听见,一个陌陌生生的人或者说是蒙面人闯进来,王瞎子不要喊的呀! 王瞎子被杀,比王庄血案,更令他吃惊,王庄兄弟大佬被杀,还有解释,抢劫,黑吃黑,仇杀,甚至说情杀,怎么都成!可王瞎子这事,叫他百思不解。 触,在审冒辟尘的当儿,他认定王庄兄弟大佬一案,刚刚有点眉目,锁定了那个牛郎中,但半路上峰回路转,有俩人出来旁证,尤其是王忆阳的出现,使他的希望,一风吹。看来,这王庄案又要成为一桩悬案了。不过牛郎中即便与王庄案没有一点瓜葛,施朝安也吃准他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阉牛劁猪人。犹如那些贼骨头,即使他不出手,施朝安也能在人丛里认出他是个贼骨头。这个冒辟尘,一审之下,施朝安便已知晓此人绝非等闲之辈。王忆阳的出现,越发加深了他这种印象,一个走村串户的小兽医,有何能力驾驭堂堂伯爵之女?王忆阳竟放下狠话,谁再找冒辟尘麻烦,她就与他拼人xìng命!乖乖,在这桐镇地面上,谁会糊涂到与这个姑nǎinǎi过意不去!别说他杀了双胞胎两兄弟,他就是杀四胞胎五胞胎,干他施朝安屁事!何况,冒辟尘如今已是被洗得干干净净的了。 “他nǎinǎi个腿,一波还未平咧,又起一波,真个要人xìng命!”施朝安猛叹一声,向前走去。 忽然施朝安看到颠颠地走在他前面的阿德,立即想起来是这小子在警所提到过玉的话,于是扯开喉咙一声喊。 “喂,小孩!” 阿德听见一个声音高叫着。他转过身一看,暗暗叫苦,他妈妈的,那是警所的施警长。 这时阿钟正好出门,一见阿德,他隔着施警长大喊着,贴墙追上来了,书包里的铅笔盒一路呛啷呛啷地响个不停。竟然在街上看到阿德,阿钟兴奋得小脸通红。他走路,什么时候都依墙而行,贼头鬼脑的。但这会儿,他手舞足蹈地奔在了街中央。 施警长脸色青白,显然没有怎么睡觉。他向准备一头扎过来的阿钟一挥手,阿钟立即远远地站在那儿了。但阿钟一直在来回倒脚,像匹儿马似的。 施警长不像老甲鱼,人很友好,说话时认真地看着你,声气慢慢的,也不那么盛气凌人。但阿德心里有点怵,因为他在警所说过瞎话,明明没见牛郎中当中回桐镇,可他一口咬定不仅见着牛郎中回转来,还同他说了“有一样东西没带”的话。不要是这个施警长把牛郎中的事查清楚了,来找他麻烦的呀! 施警长快步过来,把站在当街的阿德带到一边,拍拍他的肩,问道:“小孩,那天我记得你在所里说到过玉,咋回事?” “噢,玉呵!”阿德立即放松了下来。于是他马上把他和牛郎中在桥上有关玉佩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施警长。可看着施警长一脸狐疑的样子,他不舒坦了。昨夜,陶巡警他们还当场到阿钟和金山家里,专门问了他们看到那个蒙面人的事,没来问他阿德,他心里已经有点犯嘀咕了。也就是说,他们宁肯相信阿钟和金山!他怯怯地看了一眼施朝安,支支吾吾申明道:“我才不会瞎讲呢,这些闲话,毕梅宝的爹,一开始在学堂问我,那个卖蛇蛋的人走了,牛郎中同我说过啥,后来又到哪去了,我也是这样对他讲的。你不相信可以去问毕梅宝的爹。” 第83节:怀 疑(5) 毕梅宝的爹就是老甲鱼。毕梅宝比阿德高一级,邋邋遢遢的一个女生,但因为她爹,她平日凶得不行,动辄就是:阿要叫我爹卡你到警所里去喏! “关我屁事呵,他们相信我不相信我,又不能当饭吃!”阿德看着施警长变得警觉起来的眼神,有点火了。但他的心突然又呼地提了起来,他们要找牛郎中麻烦的呀,前脚后脚,刚对牛郎中说王瞎子,王瞎子就被人杀了。你早上是排除了那个牛郎中叔叔杀王瞎子的嫌疑,但这个施警长就不一定想得同你完全一样呀!可他转念一想,他不说,施警长真要问起老甲鱼,老甲鱼也会讲的呀!这样一来,他心里又好受了些。 阿钟这时向阿德使了个眼色,磨磨蹭蹭地向前走两步,意思是:快点走吧,同他烦啥烦!于是阿德对这位陷入沉思的警长说:“我们要迟到了,我们走了!” 阿德正待拔脚就走,这位土头灰脸的警长眼睛忽地一亮,指指阿德的胸口硬硬地说:“把你的玉佩拿出来,给我看!” 这个施警长居然不容分说地借走了玉佩,这让阿德很难心。施警长说回头他会送阿德家里去的。阿德老大不情愿,但啥话也没有,同阿钟走了。 阿德实在闹不明白这个施警长这样做是啥意思。 阿钟拖着阿德说:“噢,对了,我爹同我娘讲,捉牛郎中是因为有个叫钱家庄,一家被杀个尽光。跑乡的全都被扎牢,讲得清回家,讲不清么,嗨嗨!牛郎中讲不清那个恶时辰,他在哪里,他们就可以认定他是杀人犯。” “屁的钱家庄,屁的杀人犯!”阿德有点恼了,他作为当事人之一,还亲自进了局子,在他面前摆乎啥摆乎!他干脆利索地回道,“拜托,明明王庄,怎么一到你嘴里,就成了钱家庄了?” 他阿德不是证明过了吗,那个时辰,牛郎中不是不在那个狗屁王庄吗?cāo,现在谁要再把牛郎中派作杀人犯,那就是同他过意不去!他很嫌弃地丢了一眼阿钟,快走几步,撇下这个不和他同心同德的货色。一到岔路口,阿德告诉一脸惭愧的阿钟,他要在这等人。 “又是那个汝月芬,我和你一起等!”阿钟贴着墙过去,在墙角上使劲蹭肩膀,他说他那儿痒得很,然后是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样子。 阿德不好说什么了,无奈地看着汝月芬来的方向,她说今天她要上课的。 “你现在一门心思只想蚌壳弄的那个女的。”阿钟看着他说。 “当心给我扇个嘴巴子!”阿德扬起手臂。 “别别别,”阿钟龇牙直笑,倒退一步摇手道,“嘿嘿嘿,两边都兼顾一下,兼顾一下!” 这个时辰,到学堂的人滚滚而来,急匆匆地涌向学堂大门。 一个头发蓬松的小男孩问另一个干干净净的小男孩:“大家都这样说,人非得结婚。非得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在一起,才能养出小人来。你说,是这样吗?” “你爹和你娘结婚了,困在一起,才会生出你这只笨蛋来,就这!”阿钟愤愤地接过小男孩的话头。 “那我姑,没有结婚,也没有同男人在一起,怎么就养出了我小牛弟弟?”小男孩摇摇蓬松的大头反驳道。 “那就是说,你姑在外头触野!”阿钟恶dú地大笑起来。 阿德不满地用肘子去捣阿钟,阿钟拖拉着阿德,躲闪着,阿德一头撞在一女生的怀里。那女生猛猛地推开阿德,再对狂笑不止的阿钟骂道:“神经病!” 那是一个长着一头黄毛的女生,与泉福同班,阿德知道她和林立生是一个庄的,见她常和林立生走一道回家。阿德连声道歉。 “你才有神经病!”阿钟跳脚回骂道。 “你怎么这样惹是生非!”阿德厌恶地盯着阿钟说。阿钟不吱声了。 但黄毛并不领情,她挖了一眼阿德,挑起眉毛道:“你自己班上的那个妖精,你想怎么吃豆腐就怎么吃,我管不着!但千万别在我这儿来这一套,都啥时候了,你还玩这个!” 阿德眉头紧皱着,但他从不跟女生相骂,便一声不出地往前走了。 不料那个黄毛来劲了,越骂越凶。 阿德终于熬不住了,心想这可是你先不看林立生的面子的,于是他也张嘴就骂:“混账!你也不撒尿照照你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1 章 样,长得这么困难的,谁会吃你豆腐,谁要吃你豆腐!我宁愿去碰刺猬,也没想着要碰你。一粒鸡屎!” 阿钟一看阿德也骂了,便把他从全镇听来的最最无耻泼皮肮脏的字眼都奉送给了黄毛,黄毛终于挺不住了,哭着逃走了。 阿德觉得他从此也算同这个黄毛女生结下梁子了,也感到有点对不住林立生。这时,林立生恰好一头湿气地跑过来。阿德连忙把刚才的事对他说了。 “别理她,她娘是我们庄上最泼的泼fù,她也是。”林立生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让阿德很感动。 第84节:怀 疑(6) “我先走一步,今朝我值日。”林立生说完就先跑了。 那个提到自己姑姑的小男孩可怜巴巴地眨眨眼睛,一副哭相。他姑姑平白无故被人这么糟蹋,弄得他极为痛心。小男孩看看至少比他高三四个年级的阿钟和身强力壮的阿德,轻轻叹口气,垂头丧气地快步离去,本来他以为有好戏可看的。 阿德等到上课的预备钟敲响了,汝月芬还是没有出现。他面色铁青地和阿钟一齐向学堂跑去,边跑边不舍地回头朝后望。忽然,阿德眼睛一亮。他和阿钟让过那些跌跌撞撞向大门速奔的同学,停脚立等汝月芬。 汝月芬过来了,她疲惫而又忧伤的样子,让阿德有点心痛。阿德迎了上去,阿钟也情不自禁地跟过去几步。汝月芬微微地向他俩点点头。 阿德本来还一直想同汝月芬说说在警所,他如何帮了一记牛郎中的事,同她分享他把老甲鱼和施警长他们耍了一耍的秘密。但此刻,他啥也不想说了。他碰碰汝月芬的胳臂问:“还好吧?” 汝月芬下意识地轻轻拍拍阿德的手背,低声道:“快走吧,要迟到了。” “他妈的,都到这分上了!”阿钟瞅见阿德、汝月芬碰来拍去,不由得大为震惊。 学堂主楼一侧的那间高高在上的钟楼的洋铁皮尖顶,在阳光下仍旧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金属光泽。他们三人随大流,向学堂走去。 被烟熏黑了的红砖尖顶的大门上还能依稀看出“耶稣堂”三个字,但大门里前院原先的地砖,却已面目全非,地面坑坑洼洼,显得七高八低,一片破碎。从主楼中央一直延伸开去的那一溜半圆形的门洞里,一眼可以看见后院的草坪和几棵湿漉漉的冬青树。 学堂的院墙里探出一棵百年古枫,临近校门的外墙地上,有许多张泛出星星点点胭脂红的枫叶,被千万只脚践踏得支离破碎。两个值日生奋不顾身地在一双双急速迈进的脚下,清扫着落叶和零零碎碎的杂物。 一进大门,阿钟对汝月芬说:“鞋扣开了。” 汝月芬低头看了下,蹲下身去扣鞋扣。 阿德忽然眼前一黑,猛抬头,只见女施先生站在了他的面前。女施先生的镜片上有一团白光,他看不见她的眼睛。教美工音乐的万先生站在她的边上,她那一头鬈发,仍然瀑布似地垂泻在肩头。 万先生笑吟吟地看着阿德,眨眨眼睛,向他示意赶快鞠躬行礼。阿德连忙去拖汝月芬,但已经晚了。 “如此无礼,我从前真是错看你了!”女施先生厉声对汝月芬说道,“见了先生该怎样?假装系鞋扣,好嘛!那事我已经给足你面子,当众说你一个字了?你倒好嘛,现在有事也不报告,不请假,眼里还有先生吗!” 汝月芬直起身,茫然地看着女施先生。阿钟吐吐舌头,敷衍地鞠一躬,一溜烟似地逃了。 “汝月芬确实不是故意的,她的鞋扣是真的自己脱开了。”阿德往前一步说。 “我问你了吗,卞德青同学。你这算英雄救美?我还没问你呐,你昨天下午从警所出来,到哪鬼混去了?”女施先生目光逼视着阿德。 “我看日头已经西夕了,就再没有到学堂。”阿德嗫嚅道,“汝月芬病了,确实病得很重。” “一口一个汝月芬,汝月芬是你什么人?我看你小小年纪昏了头了!” 女施先生的话直戳阿德的心尖,让他羞恨难言。有几个男生弯过来看热闹,女施先生怒目而视,他们一缩头,推推搡搡地走开了。一走远,他们便相互用指尖猛捣对方额头,大声道:“我看你小小年纪昏了头!” 阿德将目光朝向那一轮红颜尽失的白亮白亮的太阳,头顶心一撮翘立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抖颤着。汝月芬咬着嘴唇,静静地看着那个扣了一半的鞋扣,脸上雾蒙蒙的。 “走吧,走吧!”女施先生面孔通红,大力挥手。 阿德、汝月芬一前一后地垂着头,走向通往教学主楼的甬道。 “我的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人都不像个人样哩,现在搞得像小夫妻似的,出双入对,这样下去,还了得!” 女施先生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传到阿德耳朵里,他知道这一天算是毁了。汝月芬目光凄然地掠过教学主楼的尖顶,看着青翠的山峦后那一抹飘带式的白云。 “原来我很看好这个女生的,人又漂亮聪明又懂事。不知道居然道德品质成问题,偷这次考题。喏,为这个也是一脸好人面孔的男生作弊。”女施先生对万先生说。 “这考题怎么被伊弄出来的,还没来得及问,是吧?”万先生神秘地问女施先生。 女施先生大力摇头,恼怒地答道:“我咋想都想不明白,除非伊不是人是妖怪,有妖术!” 汝月芬一哆嗦,眼睛闭上了。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凄恻的微笑,飘飘摇摇地从阿德身边走过去。 第85节:怀 疑(7) 阿德第一次萌发出想永远离开这所学堂的念头。 课间cāo的铃一响,几乎每一个人都闹出一些个动静急急地奔向cāo场,徐先生一脸亢奋,站在司令台上将那枚铜哨吹得叫人心惊ròu跳。 阿德、汝月芬一前一后地跟在女施先生的身后,迎着呼啸的人流向办公室走去。看着大家嬉笑雀跃的劲道,阿德对这个女施先生是痛恨无比。 “呵呵,立壁角呀,立壁角!”有两个小同学在过道里的人堆中幸灾乐祸地欢呼道。女施先生眼光往那儿一扫,那两个小同学立即变成一双缩头乌龟,眼睛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阿德觉得太阳穴两边的筋突突突地抖动了起来,他眼睛仔细地将这两个混在黑压压的人丛里的人找了出来,揽到眼里,并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记在心中。 女施先生带着他和汝月芬贴墙穿过了一片又一片黑沉沉地眼睛,走到了教舍楼和先生办公室之间的那片空地上时,汝月芬一额头的大汗,阿德看到她的鬓发湿了,内疚极了。一路上,他不住地去看一脸潮红的汝月芬,但汗涔涔的汝月芬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悄然前移,阿德的步子一慢,她也慢下来,以保持他和她之间的那段距离。阿德很难过,从今儿早上与女施先生在学堂大门口有了那一次倒霉的遭遇后,汝月芬便有意疏远了他。如果从此往后,她一直要这样待他,那他还活个什么劲呵! 办公室没有一个先生,这多少让阿德心安了些。他一开始就以为女施先生把他和汝月芬叫到办公室是为了今早的事,但女施先生自己拖把椅子一坐定,偏着脸问的是:“你们两个把作弊的事给我彻彻底底地说说,试题究竟是怎样到手的?再别跟我扯掷条子的事!” 汝月芬抢着回答道:“先生那天让我到宿舍去抱算术作业本,我在桌上见了那张卷子,我就……” 女施先生嗵地敲了一记桌子,把阿德、汝月芬吓了一大跳。 “你说的那会,卷子还没出呢!我实话告诉你,那张算术考卷,是我当场出,当场刻,刻完后我又是当场印的,那会儿已经放了夜学了?汝月芬你现在还想说啥?张口就来呵你!” 汝月芬一张大红脸,她深深地低下了头去。 阿德大义凛然道:“所以说,这根本不干汝月芬的事。是我自己干的!” “你少充大屁眼子,你倒说说,你是怎么干的,呃?”女施先生声色俱厉地问道。 阿德憋住一股子气答道:“吃完夜饭,我到学堂里来转转,最后想到先生你这儿看看,结果敲门没人应,一推门,你不在,一看桌上有张卷子,我就抄了下来。” “编吧,你再往下编!”女施先生大叹道,“你现在是满嘴的屁谎,而且连草稿都不用打!” 阿德犟着脖颈,小胸脯一起一伏,喘着粗气,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女施先生大怒道:“你少跟我来这一套!” 阿德把脸转向了窗外。 男施先生不知什么时候进的门,他走过来和颜悦色地对阿德说:“卞德青,我们只要你一句实话。你看,这个事照说已经处理过了,我们并不是再想追究什么,施先生只是纳闷,这试题是怎么到的你们手里。你们这样糊弄先生,就是欺侮先生。所以说,问题在你们这里,而不在先生这里。你还这么气势汹汹的,唔?” 阿德的声音平静了许多,他垂下眼睛嘟嘟囔囔地说:“就是这样的,我不骗人,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还骗人干啥?” 女施先生极轻视地看了阿德一眼,而后面向汝月芬道:“这样吧,我干脆把这事摊开来给你们说,你俩得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否则我不会让你们过门的。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你汝月芬给卞德青传了纸条,正如你汝月芬自己说的那样。” 施艳林从哈松揭发开始说起,一直说到她改完卷子上的错处,上床为止。 “你总不至于说,你会变作一道光,从我宿舍屋顶的气窗上进来的吧!”施艳林说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施亚平。 经女施先生这么一说,阿德也不禁要问,是呀,那这题是怎么弄出来的?你汝月芬会飞檐走壁,穿墙而过?阿德隐隐约约记起了他已经完全淡忘了的那件事:一道若隐如现的红雾如带,从汝月芬足下缓缓升起,轻巧地从众人头顶飘过,牵牵扯扯地逸出窗外,继而这使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在自家后弄里翻卷着的那条红绸带。 阿德脸上显出警觉来,狐疑地看了汝月芬一眼。 汝月芬那张始终涨得血红的面孔突然变得一片惨白,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哦,阿德的心尖一阵战栗。 施艳林突然想起躲在体育器材储藏室里的那一日,在进体育器材储藏室之前,她绕着那一排房子走了十七廿八趟,待一次又一次确认周围连个人毛都没有时,她才推门而入的。 第86节:怀 疑(8) 想到这儿,施艳林心里咯噔了一下。 脸色灰暗的王兴国慢条斯理地走进学堂大门。这两日夜里,觉睡一半,他就醒了,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个牛郎中和王忆阳的事,警所里凡是知道这事的人他都打了招呼,绝对不能漏出去半点风声,想必大家都掂得出这事的分量。为此,他极端地鄙视这个如同一匹发情母狗的王忆阳,狗乱!既然是狗乱,什么人不行?偏偏是个牛郎中! 刚才就开祠堂的事,他去找了伯爵。在去渔园的路上,因为王忆阳,这两日他一直心怀忐忑,唯恐被伯爵招去问话。虽说王忆阳这小母狗乱搞,同他王兴国浑不搭界,但伯爵一旦知道了去,责怪他知情不报,他的好日子就算结束了。然而说出这事来,王忆阳这条小母狗发起飙来,找他麻烦,那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可一见伯爵,他便一石落地,伯爵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他不知道能蒙伯爵多久,他知道这事终有一日要穿帮的,这是迟早的事,毕竟桐镇是个小地方,纸是包不住火的。也因为王忆阳,王兴国现在一见伯爵,一股怜悯之情就会油然而生,他真的觉得伯爵有点可怜。他深深地怜悯待他不薄的伯爵。 但伯爵的心思都在天官身上,让他到学堂来一趟,与南校长商谈如何组织学生欢迎天官事宜,天官已经抵达汉口,到桐镇就是这十几天的事。 跟在他后边的张阿二,这时紧走几步,抢在王兴国前面。向迎上来的老校工走去。 王兴国已经记不起来他上次到这所学堂是啥时候,是县督学来此巡视,还是县议长到这儿视察,他不记得了,不过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他已经派人落实过,那个红衣女孩确实在此念书,他还知道这女孩的爹是在山塘街开一爿山货店的汝根发。 老校工毕恭毕敬地招呼过王兴国后,手慌脚乱地领着他们向办公室走来,他知道校长不在校长室。 “两位施先生,看见了南校长没有?王镇长找他。”老校工走进先生办公室的门,声音抖抖地问两位先生。 女施先生一见老校工身后的王兴国,立即满面堆笑地迎了出去。王兴国与女施先生说话时,一下看见了汝月芬。 “喔,老根发的千金也在咱们学堂读书!”王兴国没想到这样巧,竟然一来学堂就见了这女孩。他撩开长衫的前片,跨进办公室,向汝月芬走来。跟在王兴国屁股后面进门的张阿二一眼就认出了阿德和汝月芬。 王八蛋!张阿二在心里狠狠地骂道,一股火即刻蹿上脑门。 当时只顾王大毛,未来得及收拾这两个屁孩。这个女孩的一番话,比败于陆子矶手下,更加使他感到屈辱和痛苦。“连自个儿的媳fù都要换来换去”,这个小屁丫头是怎么知道的?张阿二一时三刻感到胸口堵得非常厉害。 “今朝可以同老伯伯讲讲话了吗?”王兴国牵嘴一笑,去摸汝月芬的头顶心。 阿德一下子对这个镇长大反感。 汝月芬立即偏转脑袋,摆脱那只大手。 “哦,傲气得很哪!”王兴国看看众人笑道。 一个烧茄子!阿德的脸松爽了一点。 “这是王镇长,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施艳林对汝月芬呵斥道。 “唉,别说她,小把戏嘛!”王兴国制止施艳林,然后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2 章 对佯装不知,开始读报的施亚林说,“施先生最近可发表了什么文章没有?拜读过先生的大作,对先生的文才可是敬仰得很哪!” “镇长过奖!”施亚平懒懒地站起身来。 肥头大耳的南校长大踏步地走进办公室,老远就向王兴国伸出手来。 王兴国握着南校长的手说:“再过十几日,这省上要来客人,咱们学堂要出台节目吧,我就为这事来的。到时候,施先生好好地给编个演出本子,也好让省上的人知道咱们桐镇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施先生义不容辞,义不容辞!”南校长大力拍打着施亚平的肩胛。 “你们俩先回去上课!然后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不然就不必再回家去吃什么中午饭了!”女施先生对阿德和汝月芬挥挥手。 阿德和汝月芬情绪极其低落地转身离去,他们走过王兴国身边时,王兴国在汝月芬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掌,以示亲近。 他nǎinǎi的!阿德快步向门口走出去,地板在他脚下发出了异常沉重的一声声回响。 到门口,阿德突然想起还有更严重的事情在等着他呢,他的眼睛绕过仍然在说话的王镇长南校长和男女施先生,偷偷摸摸地回脸向张阿二看去。其时,张阿二也正好凶巴巴地将目光投了过来。那是一种充满着兽xìng的令人神智迷乱的目光。 阿德立即头一勾侧身一避,让汝月芬先出门去。 张阿二一进来,朝汝月芬扫过来的那两道目光,那股狠劲,让阿德不寒而栗。 第87节:怀 疑(9) “这他娘的到底怎么啦,咋就这么倒霉呀!”阿德长叹一声出门去。 老山泉茶馆的石库门额上悬一块黑底金字的匾,匾上龙飞凤舞地书有“老山泉茶馆”几个大字,施朝安听老人讲,太平天国那会,这门额上还悬过“天王府”的门匾呢。那个幼天王同一群老长毛从天京一路败退,逃到桐镇时,就在老山泉落的脚。 茶馆的两扇黑漆墙门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油光铮亮,门前两级长长的石级如大湖石,包浆历历,凉润光洁。 施朝安一进石库门,过一大天井,便看见老山泉茶馆店的大堂了。 此时此刻的大堂座无虚席,吃早茶的人这会儿叫了茶点,不紧不慢地开始用早餐。老茶房振兴伯头上冒着热气,拎着把同样冒着一缕缕热气的大铜吊子穿梭在一张张桌子之间。大堂台上有一对油头粉面、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女开始铮铮琮琮丁丁东东地调弦,这是一对夫妻档说书人,也是杭州城里有名的角。大堂之上三面呈凹字形的楼上,一间间雅座包厢里听早场书的客人,眼盯着下面台上的说书人,接过一把把热气腾腾的毛巾开始揩面揩手,准备听书。 施朝安一转弯,走进了天井一侧那扇又高又窄的边门。透过屋内走廊的花窗,可以看到那边的烧水的两个老虎灶。灶间此刻被燃烧着的砻糠,映得红红火火,老虎灶发出欢快的轰隆声。施朝安走过花厅,从一条甬道上直接走进楼梯间,上了楼去。一个风风火火拎着铜吊子从隔间里冲出来的茶房,大声地向施朝安请安致意,并将他请进了一间钉着一块“春满园”木牌的包厢里。他还没坐下,就让这个茶房去找振兴伯。 刚才施朝安拿着玉佩跑了桐镇最老牌子最硬的一家当铺和玉器古玩店,但都无人知晓这玉佩的来历。他本能地认定王瞎子被杀,与他兜里的这块玉佩有关,问题就出在这块玉佩上。 毕节生是所里最老也是最油的巡警,一张嘴整日价屁屁捣捣,屁话三千,只在倒头睡下时,才会闭上他的嘴。他日日清早老山泉的鳝丝面一碗,然后张开油漉漉的嘴噼嗒嗒噼嗒嗒地说个不停。 方才施朝安已经问过一问,毕节生承认他将有关牛郎中受审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大堂唱过一唱了。当然,王忆阳同牛郎中有一腿,借他仨胆,他也不敢露出一个字。但毕节生不记得听他讲牛郎中事的那些人中有什么异样,他报出来的那些人,施朝安也想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也可能那些人同毕节生一样,四处嚼舌头,于是,牛郎中的事一传一,百传百,然后刮进了那个与这玉佩有染的杀人者耳朵。另外,那大头男孩在讲玉佩时,除了毕节生,那位女先生当时也在场不是?她就不能将这玉佩之事,传开去了?!所以讲,这事一时半会,无从查起。现在要紧的是,先弄清这块玉佩的来历,在王瞎子淘到这块玉佩之前,谁是它的主人。如此,极有可能挖出萝卜带出泥。 振兴伯在老山泉茶馆店做了大半辈子的茶房,同三教九流各式人等有过jiāo道,没准正好见过这块玉佩。施朝安在临窗的椅子上坐下了,接着,一杯热气袅然的碧螺春和几碟瓜子干果立即摆在他面前。 这些包厢客房除了供说书人或者唱戏的戏班子里的艺人落脚住宿外,大都是谈生意,下棋打牌和吃鸦片的地方。施朝安从兜里摸出玉佩,仔细地端详起来。虽说王瞎子被杀,因冒辟尘说这玉佩而起,但此事,无论从哪方面都应与冒辟尘无关。这个冒辟尘干吗要杀个瞎子,他同瞎子今日无仇,前世无冤的!抢劫,那更是笑话奇谈! 这确实也是块令人喜爱的玉佩,玉料黑白yīn阳是一奇,雕工本身也叫人称叹,应了桐镇人常说的那句话:活龙活现,活狮子出现。冒辟尘与那男孩聊聊玉佩,多聊了那么几句,不足为怪。施朝安轻轻地摩挲着手里的玉佩,看着想着。 振兴伯来了,他短发长衫,浑身透着精干,眼中满含笑意,向施朝安微微一哈腰,拱手作揖。 施朝安一欠身,反客为主,招呼振兴伯坐下,随即亮出玉佩,说明来意。 振兴伯看着玉佩,并不接过手来,他笑着告诉施朝安,这几年间他在那男孩的脖颈里不下几百次地见过这玉佩,而且他也知道这玉佩是王瞎子卖与卞家的。如若不是毕节生当众演说,提到这玉佩,他根本不会多想一想。 施朝安有点扫兴地苦笑一声道:“那振兴伯就当我没提过这事。” “那是那是!”振兴伯一副什么都清楚的样子。 施朝安又问了问毕节生当堂在茶桌上屁话三千时的情形,也没有问出个什么名堂。于是让振兴伯替他把镇上人称“夜壶嘴”的潘百晓喊来。 潘百晓本名潘升,百晓是他的绰号,“百晓”“百晓”,意思是这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潘百晓也是老山泉茶馆的老茶客。 第88节:怀 疑(10) 振兴伯一走,施朝安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生青碧绿的茶汤,俯视着下面的后花园。施朝安很久不在老山泉吃茶了,他虽不是老茶客,但也吃得出这里的碧螺春,比别处的茶味儿要醇厚得多,一杯茶下去,真个是口内生津,六脉调和。那个潘百晓,有一年,大年初一在这儿与他施朝安撞上了,一起吃茶,竟说老山泉的泉眼同望夫塔的那眼泉应当是同出一脉,这两处的泉水冲泡出来的茶,味道毫厘不差。施朝安当时确实想验证一下,到望夫塔泉眼那儿请人挑担水,弄回去试试,但后来还是忘了这茬子事。 一阵脚步急急朝这儿奔来,门一开,施朝安一抬头,就见一张瘪嘴扁脸的潘百晓闯了进来,潘百晓人到话到:“施警长你老,这段时间忙得连脚都要掮起来,今儿怎么得空到这儿来吃茶?” 那个引潘百晓过来的小茶房立即很识相地关上房门,迅速转身离去。 施朝安与潘百晓没有寒暄,便切入正题,并将摆在一边的玉佩递了过去。 潘百晓两条卧蚕眉立即皱在一起,像煞有介事地端详起手中的玉佩。他将玉佩对准日光,看了又看,然后不无卖弄道:“啧啧,玉是好玉,和阗子料,老料!” “你就说,你见过这玉佩不?”施朝安有点不耐烦了。 潘百晓立即敛起满脸得色,摇头道:“没,不过,我说个人,这玉只要是咱桐镇地面上有人戴过,就确保能告诉你是啥人家的玉。禅杖浜的方圆霖,方老爷子,玩了一辈子的玉石。” “我咋不知道禅杖浜的方老爷子,玩了一辈子玉石的事!”施朝安挑起眉毛问道,他只知这方老爷子很儒雅,家里塞满藏书,学识渊博,但不知他还玩玉石。 “方老爷子没有必要拿面锣,敲着,四处去喊的呀!”潘百晓又不失时机地卖弄道,“那警长大人,你老人家倒说说看,你知道桐镇有多少人玩这个的呀?少说也有几十个,这几十个,我指的只是正宗玩玉的精鬼,虫儿,还不包括那些个卖野人头,唬人的货色!” 门口传来一阵的声音,施朝安向潘百晓示意不要讲话,马上起身离座,几步赶到门口,一把拉开门来。 门口站着一位伛腰曲背的乡下老太和一个皱皱巴巴的小女孩,满脸哀怨的老太一见施朝安,声音嘶哑地问道:“你可是警察局的王局长?” 这老太将警所升了一格,施朝安也没多加解释,看这满头白发的老fù悲悲切切的,他已猜出她是谁了,她该是从里泽的乡下赶过来的王瞎子老娘。他点头道:“我叫施朝安。” “噫!”老fù如念戏文似的一声长呼,“王局长你得给我老太婆做主呵,我儿子……” 王瞎子的老娘一开口,马上要下跪磕头,被施朝安一把拖住,他眉头一皱,有点怨这个老振兴,不告她,她怎么知道他在这儿。但他没想到这乡下老太婆一把年纪,竟有几分灵xìng,她立即口称罪过,为老振兴开脱道:“勿怪振兴老伯伯,有人看见你王局长到老山泉,我就赶过来,振兴老伯伯好人呵,看我老太婆前世作孽,可怜,我寻得你汗答答滴,他才开口告诉我。罪过煞哉,勿怪振兴老伯伯,怪只怪我老太婆苦命人……” 施朝安向潘百晓看了一眼,这“夜壶嘴”到底是场面上跑跑的人,不等施朝安关照,他便向门口退去,对施朝安抱拳道:“施警长放心,我一出这门,你老问过的,我全部扔在河滩头,忘记得干干净净!” 潘百晓出门,没走多久,就碰见老振兴,便喊一声:“振兴伯!” “阿看出点什么名堂,那块玉佩?”振兴伯随口问道。 “看出啥名堂?出世到现在没见过啥人戴过这样的玉。”潘百晓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人称百晓,浪得虚名!”振兴伯拍拍潘百晓的肩胛调笑道。 “潘百晓,潘百晓,人家只是随便瞎叫叫,我从来没把自己当过人。也只有这施警长拿个棒槌,当作针了!”潘百晓也笑道。不过他转念一想,振兴伯是来老山泉吃茶的老茶客中,最受人尊重的茶房,他做事周到体贴,待人不卑不亢,极有人缘。潘百晓一看振兴伯似乎面有不悦之色,想着振兴伯在这种三教九流出入的茶馆做事这么多年,听到过不知有多少称得上是私密的事,可他从来没在人前人后嚼过舌。振兴伯应当是他所认识的人中间嘴最紧的一个。再说仅仅是讲讲谁可能识得这玉,毕竟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事!于是,他随口说道,“我让他再去寻寻镇上的那些玩玉石的老辈,他们应当识得这玉。施警长前面寻的镇上那些玉器古玩店和当铺的小老板,他们也配懂玉!” “常在这吃茶听书的方老爷子、郑阿伯同住钱王弄的姚先生,还在那个谁……都是玩玉石的老客拉,确实可以去问问他们。”振兴伯点头道。 第89节:怀 疑(11) 潘百晓立即又在方老爷子、郑阿伯和姚先生的名单后添了几个人,以表示“百晓”,不是浪得虚名。 振兴伯一抱拳道:“那就回见!” 潘百晓一脸满足地抱拳回道:“回见!” 潘百晓一走,施朝安即刻让王瞎子老娘落座,再抓一把干果塞给那个拖着鼻涕的小女孩。 “王局长杀我儿子的贼胚可有消息,我现在只要活一日,我就巴望一日,王局长抓住这个杀我儿子的贼胚,我老太婆拼上老命也要咬他一口。我老太婆真正是个苦命人,我儿子也是一个苦命人,观世音菩萨哎……” 见陪她来的小女孩偷偷摸摸将一粒橄榄塞进嘴里,施朝安马上转过脸去安慰起这个老泪纵横的老妪。 “隔壁邻舍朱阿爹家的孙女儿。”王瞎子娘止住眼泪,对施朝安说。她显然见在施朝安留心这个女孩。 王瞎子娘眼不花耳也不聋,人还这么拎得清,让施朝安着实有点吃惊。忽然,他想到这老太会不会正巧知道这块玉佩?于是他指着摆在桌面上的玉佩,对王瞎子娘道:“老阿太,你可认得这块玉佩?” 王瞎子娘用手背揩把眼泪,瞪眼向玉佩看半天,然后瘪瘪嘴又哭道:“咋不认得,jiāo关年数了,他说捡了个便宜货,开心呵!” “那你儿子当时可讲过,啥人卖给他的玉?”施朝安呼的一声向王瞎子娘倾过身去。 王瞎子娘点点头呜咽道:“挑担卖梨膏糖的阿耿伯伯。” 施朝安一把抓起玉佩,忙不迭地向王瞎子娘告辞,未等瞎子他娘作出反应,他已大步出门而去。 施朝安心头涌过一浪浪抑止不住的狂喜,飞快地向吉庆桥堍的阿耿伯家走去。他觉得这一段时间,他犹如神助,不时地这么灵光一闪,事儿就有了点眉目。先是柳叶刀,弄出个牛郎中,虽然牛郎中一时脱钩,但他隐隐然觉得那是条大鱼,他只要有足够的内心,把线再放得长些;再则便是这玉佩了,这玉佩不知掖着什么惊天大案呢,不然因为这小小的玉佩用得着杀人啊?如果他的直觉靠得住,那么只要牵出这玉佩那一头,找到杀王瞎子的凶手便没得问题。希望在即,找着阿耿伯,他便能顺藤摸瓜,搞清这玉佩的来历了。想到这里,施朝安不由得喜上眉梢。 吉庆桥上有些过桥人,纷纷驻足向桥下阿耿伯两间茅草棚望了又望。施朝安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3 章 冲向这儿奔过来,一看这种情形,立即心凉半截。 “我那亲亲的亲人呵,你这一走,可叫我怎么活呀!”阿耿伯的老伴,那个颈下长了长长一串葡萄瘤的老fù人一声声尖利的哭叫声,使施朝安气急攻心,他牙关咬紧,站在那发出一声怨愤的骂娘声。 课间cāo结束了,教学楼里都是人,低年级的同学你追我赶,你推我搡,弄得楼道里扶梯上发散出一股子热烘烘的人味来。 阿德和汝月芬被人流切割开来,他看着她的后脑勺,仍在琢磨她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才把那些试题弄到手的。 阿德低着头随大流走在一段高而宽的过道里,这过道很yīn凉,过道直对着小cāo场外的那一圈密密的冬青树,而向左拐再上十几级台阶,那就是他们自己的教舍。阿德觉得他的衣襟被人牵扯了一下,一看,是汝月芬!她用眼睛对他说:走,去小cāo场。他也用眼睛对她说:我绕一下。汝月芬目不斜视地打头里走了。阿德左转弯迈大步走上台阶,前后左右都是生面孔,阿德当即做了一个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在cāo场了的动作,然后才撒腿奔出靠楼梯的那道门,然后自作多情地开始在地上找东西,当他发现根本没有人在注意他时,他才恼火地将自己一箭shè出,绕楼狂奔而去。 他一口气奔到一列紧密无间的树后,就看到了汝月芬,她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他们只有五分钟。 “我是丧门星!”阿德气喘吁吁地对汝月芬说。 “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是从她宿舍抄来的,她的备课本上就有那两道应用题,是她自己在这两道题旁边打了勾的,凡是打勾的题就是考题,她一直就是这样子的。”汝月芬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对阿德说。 小cāo场那头通往教学楼过道的那几级宽大的台阶上,有几个女生抓紧一切时间,在那蹦蹦跳跳地“造房子”。 阿德气恼地说:“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对她这样说!” “我不能这么说,要不她会以为我每次算术考第一,全是这么干的!”汝月芬低下头,又看起自己的脚尖来了。 阿德高声大气地嚷道:“那就太好了!” 汝月芬诧异地看着满眼放光的阿德。 小cāo场上乃至于整个学堂都弥漫着一种可疑而又可怕的静谧,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朗朗书声。 天哪,上课了! 阿德拖一把汝月芬,面无人色地冲上通往教学楼过道的那几级宽大的台阶,而后又如下坡似的凭借着那股子冲劲,三步两步地一跃而下。 第90节:怀 疑(12) 静寂的过道里满是他俩急邃而又慌乱的脚步。 他们拼命跑到离自己教舍不远的地方,步子骤然慢了下来。阿德和汝月芬清清楚楚地听到女施先生脆生生的嗓门: “先生这回一定要给这两个人一生一世都忘不了的一个教训!” “报告!” 面对那扇有几涡木纹的门,阿德看看面孔煞白的汝月芬,泼出胆来大声喊道。 女施先生一把拉开门来,厌恶地盯着如此不要面孔的两个人。教舍里几十双眼睛就那么齐刷刷地甩过来,静静地看着。汝月芬额前两鬓的长发散开了,遮掩了她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孔。面对着女施先生和众人的眼光,阿德垂下了眼皮。 “幸亏你们赶回转来了,今朝胆敢旷了这堂课,你们就再也不用到学堂了。”女施先生沉吟了一晌,提高了嗓门道,“这会儿,我也不为难你们两个了,先进去,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阿德想说,我们根本就没打算要旷课,我们只是迟到,但张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阿德和汝月芬头一低急急地回到座位里,路过林立生跟前,林立生将手故意伸到过道里,偷偷摸摸地碰碰阿德的手,这让阿德心里好受了许多。 这节课,阿德照例是一脑袋的糨糊,他一直想着下课,好告诉女施先生,汝月芬是怎样得到那些试题的。 汝月芬那半爿脸仍然被散乱开来的鬓发所掩,那是一个受伤的侧影。看着那个侧影,阿德感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伤感,心里同时涌出了一股也同样没有体验过的柔情。突然间,他觉得体内因此有了一股力道,将所有的不安惶惑羞耻恐惧大卸八块,什么女施先生,什么爹娘老子统统不在话下了,他一下子什么也不在乎了。 一下课,阿德不顾一切地冲出教舍,追上女施先生,边上有人特意放慢脚步想旁听也不管了,他一口气把月芬是怎样得到那些试题的事,全告诉了女施先生。 看到女施先生眉头先是拧在了一处,而后又渐渐地松开了,阿德不禁微微地舒了口气,他知道女施先生认账了。 “是有这事,我打过对勾。这才不失其为一种解释!”女施先生的口气缓和了许多,“可在先生办公室,她为什么不说?” “汝月芬说她没脸和先生讲这些,她说她辜负了先生。再说,她怕先生以为她从前的考试也是这么干的。”前两句汝月芬没说,但阿德觉得该这样说。 阿德从容不迫,诚心诚意地想挽回女施先生对汝月芬的不良影响,同时,也因为他自己给女施先生添乱而诚恳地向她认错道歉。阿德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顺溜极了,拿出来就是。女施先生看他的目光也像先前那样变得柔和起来。 “先生,能不能再……再给汝月芬一次机会?”阿德开始结巴了,他看到女施先生突然变了眼色。 “从今往后你给我离汝月芬远点,太不像腔了!你再这样,我会要你好看的,你记住!这种事我恶心,我恶心你知道吗?”女施先生扔下这句话,就给了阿德一个愤怒的背影,噌噌噌地走了。 阿德就像遭人劈头一掌,闷在了那儿。 桐镇有一座名震江南的园林,这是江南硕果仅存的一处宋代私家园林,建于宋高祖年间,始终为一代代名儒重臣所属,因而浸润一派盎然苍古之意,承继一脉居尘出尘之精气并历千年而不衰。这是王父留给伯爵的一份房产,百年前此园为桐镇另一望族施氏人家所属,但此后几易其主,三十多年前落入王家之手。 渔园隔河面向镇西,背靠壁立孤山,一条湍急大河绕渔园外滩一片高低错落危檐戗角的亭台楼阁而行,再并入大运河,而后奔流入江。这条连接渔园到大运河的大河,被桐镇人叫作新开河。这河是伯爵疏通了省上县上方方面面的关系,投入巨资,历时三年,才开通的。如此一来,有朝一日,天官如回桐镇,无须再走强盗时常出没的大湖便可从长江顺流而下,入运河就能直达桐镇,直抵渔园了。 远观渔园形如半岛,依山傍水,古木参天,虽由人作,宛如天开。与渔园毗邻的是江南最负盛名的望江楼,在历史上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曾登临此楼,在此吟诗作赋,留下无数墨宝。乾隆帝七下江南竟有四次在此楼饮酒作乐,而后大醉而去。 此楼依山傍水,叠层架屋,高低彷徨错落有致,楼后有一条长廊委曲而上,通达山巅。另有一螺髻亭耸立于壁立孤山的山巅之上,在莽莽苍苍的青灰色的天空下,瘦秀灵巧又屈郁沉着。这孤山孤亭,使人心中怦然一动。 无论远观近看,望江楼楼群都与渔园各处楼宇形断而气连,体断而势连,同渔园楼群相与呼应,但却又自成一统,为渔园的园中之园。一般情况,两园园门终年相锁,互不jiāo通。楼的南侧有一山门,山门下则是一条粗石磴道,直连通往镇西的一条青石板路。望江园周围有一片遮天蔽日的树林,树林里yīn暗潮湿,积年乌黑的残枝败叶,散发着腐臭味。二十多年前,王伯爵将望江楼修葺一新。上至一省巡抚总督将军众参两院名士,下至腰缠万贯的同道中人,伯爵都在这儿迎来送往。 内务部有一拨人先天官而来,带着电报机驻扎在望江楼里。这段时间,伯爵要王兴国服侍好内务部的人。他现在是有事没事,一天也会往这跑几趟。 望江楼近了,王兴国和张阿二的步子慢了下来。 “哎,那女孩说什么了,让你恨成这样?”王兴国突然随口问道。 张阿二开始支支吾吾起来。不过王兴国并不想追问张阿二,他懒得管这事。 王兴国忍不住又赞了汝月芬一句:“多俊的闺女呵,养下这样的闺女,那是前世修来的!”他养了三个闺女,三个都是一脸的青胖气。 “哎,倒看不出来,她那个开店的爹长得那样,竟会养下这么一条赤链蛇!”咬王大毛一口并把他们都骂做人渣的汝月芬,就是在山塘街做山货生意的老根发的女儿,张阿二是刚从王兴国嘴里知道的。嘿,你这个jī bā老根发,老子一定要叫你好看!张阿二对自己说道。不过,怎么收拾那个小丫头,他还没有想好。 “你说,那个蛇郎中配的yào,真有那么灵?”王兴国问。 “桐镇的蛇,挑这个狗头发大财了!”张阿二肯定地点点头,他听说镇上买蛇yào的人在那个陆子矶门口排起了长队。 “有些人吃软不吃硬的,再等一阵吧,等一阵,我亲自再同这个人讲讲看,不行再另行打算。”王兴国向前方依山壁而筑的望江楼扬扬头说,“这些天,大毛在家养病,这儿的事你就多cāo点心!这也是伯爵的意思。” 张阿二一听这话,立时一脸狂喜,两眼放光,他压着嗓门喊一声:“得令!” 王大毛在外人看来只是商会里的一个混混,一个泼皮无赖着地滚的牛二,他不是警所所长不是商会会长不是财税所所长,他什么也不是,但他似乎又什么都是,现如今在桐镇没有他chā不了手的事,如果他想chā手的话。 听这个老娘舅讲,伯爵很快要在桐镇组织一个人人都能配qiāng的商团,王大毛就是这商团的头。王大毛未中dú之前,他张阿二从没动过要取而代之的念头,因为王大毛在伯爵的心目中是别人永远无法替代的,他王大毛曾经连着两次替伯爵挨过qiāng子,一次在千佛山的马道上,一次在去大湖的船上。 远处,大江浩浩dàngdàng,奔流东去。张阿二气顺顺地随王兴国慢慢地向望江楼山门下的那条磴石大道走去。 第91节:渔 园(1) 第八章 渔 园 斜对过几家人家的yīn沟都不通了,那些住家,昨儿就骂了一天的人了。起先脏水倒下去,还一点一点地往下渗,到后边干脆一咕噜一咕噜地往上翻。捅yīn沟的人来了,拎着撬棍扛着长长软软的竹片。阿德娘听见那竹片拖泥带水地从石板路上过去,声音委实非常难听。 捅yīn沟的人一摆开架势,有几个过路人立即驻足,开始围观。那几户人家也陆续走出人来为捅yīn沟的人指指点点,阿德娘也站在门口向那边揽一眼揽一眼的。 一块长石板又一块长石板在一片喧闹声中被撬起来了,咚的一声被翻到了一边。捅yīn沟的人将竹片往后倒倒,就将竹片捅入黑糊糊的污秽中。 “塞得实实足足,啥东西?”竹片行不通了,捅yīn沟的人将竹片搁在一边,骂骂咧咧地下去了。他两手往前一探,一声大喊:“喔哟,死狗,还是死猪?” 捅yīn沟的人两手一提,只见一张满是污秽的人脸在水面上一漾。他疾叫一声“我的娘呀!”,手一松,将那捆破布似的小尸体一扔,两手一搭,连滚带爬地蹿了上来。 阿德娘听见那儿一阵“死尸死尸”的乱嚎声,头皮一zhà。她蓦地记起了那两个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孩子,撒腿就往那儿跑去。 警所的人很快就来了,那两个从污水中捞出来的小尸体就搁在道边,脏水一缕一缕地从身子头发上往下滴着,缠绕着污秽的一张肿胀的脸全走样了。但阿德娘看了一眼,还是认出了那两个孩子。昨夜有几个fù人从这一路喊过去,她就走出来对那些个一脸鼻涕眼泪的fù人说过那事,但谁能料到他们竟会死在石板下面。她怎么都没想到要把那两个失踪的孩子和那两块被翻起来的街路石联系在一起。 外面乱了好一阵,后来那几个fù人呼天抢地地来了,哭得阿德娘的心都快碎了。 阿德娘一个人独自在吃饭间闷闷地坐了很久。想着阿德快要放学了,她才懒懒地站起身来引火烧饭。 她怎么都不明白好端端的两个孩子,就会惨死在下水道里,他们是怎么掉进去的呢?那两块原本盖得好好的石板,是谁翻起来的呢?刚才外面的人也说那两个孩子绝无翻起那两块石板的可能。镇上可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呀!顶多是石板虚浮,踏空一脚,崴了脚脖子什么的。这可是从何说起呢?阿德娘愁容满面地看着灶膛里的柴火燃尽,红红黑黑地变成一团蓬松的灰烬。 第92节:渔 园(2) “这两日,这镇上怎么就这么不太平呵!”阿德娘拍打着飘到身上的草灰,想着从今儿起,阿德回家后她再也不会放他出去了。 那两个孩子的死,比王瞎子和阿耿伯的死在桐镇掀起了更大的浪头。施朝安被王兴国骂了个狗血喷头。施朝安头大了,他有一种干不下去的感觉。那两个孩子的爷爷辈都是王家祠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不少王姓族人现在开始斥骂他施朝安是只吃饭不做事,占住茅坑不拉屎。 除了值夜班的警员,所里的人全走光了,但施朝安仍坐在警所黑糊糊的办公室里。他抱着一头乱发的脑袋,支在桌上发昏。他实在想不出来,有人干吗要勒杀那俩孩子。王兴国的说法是,这缘起于杀人犯同这俩孩子的大人有深仇大恨。施朝安对此自有看法,杀人者选择杀人的时间地点,都带有极大的随意xìng,在那个时间,那是一条随时都会有人走过的街路,在那种情形下,杀人者要冒的风险委实太大,没有一个人会选在那样一个地方杀人。事实上,那个戴玉佩的孩他娘和挑水的水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4 章 前后没隔多久便看到过那俩孩子和被翻起来的石板,一个眼花的功夫!所以,打死他,他也不信那会是报复杀人。但那俩孩子被洗干净,验尸之后,发现这与当年小连庄连家灭门案杀法一式一样,不是锁颈而是索胸索身,死者也是眼球暴突,耷拉着血舌,七窍出血,根根肋骨折裂。 施朝安这才觉得大事不好了。可这几日,他又带着手下四处奔走,他自己甚至钻进yīn沟,爬了老大一截,想找出点线索来,但一无所获。王庄案就更不能谈,那个有嫌疑的大加港箍桶匠,人都快被捶扁了,但仍旧没有口供。王瞎子被杀案,王兴国明确地要他放下。王兴国追问道:一个穷得丁当响的人,也从不招谁惹谁,杀他做啥,动机呢?这位前警长以为杀王瞎子才完全是个意外。至于那个阿耿伯,干脆是被腹蛇咬杀,他去时,那蛇还在现场,是花山头同冒辟尘同住一处的陆子矶捉的蛇,验的尸。 只有他施朝安清清楚楚这王瞎子、阿耿伯是同案。不过他什么也不说,那个男孩说出玉佩是王瞎子卖给他家的,王瞎子就死了。而这玉佩是阿耿伯卖给王瞎子的,阿耿伯也死了。当然,阿耿伯的死,是这杀人犯逼王瞎子供出了阿耿伯,而后便被杀人灭口。 施朝安拿着玉佩找过阿耿伯老伴,寄希望于她也像王瞎子娘,说出玉佩的来历。但这老太对此一无所知,她说这老翘辫子,从来都没有同她说过他有这样一块玉佩。她推断要么是那家不知人事的小把戏打家里偷出来同他换梨膏糖的,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一次一个小把戏拿家里一把银连心锁,来调糖吃,被人家大人发现再追回去了的。施朝安想了想,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的。 王兴国今上午居然当着所里的人也说起这块玉佩来了。王兴国说他拿了块玉,到处去问,丢人都不知道。叫他别瞎耽搁功夫了。他摸着兜里的玉佩,没好气地告诉王兴国,那块玉佩他还都还掉了,他已经放下这事了! 原本他以为,王瞎子一案的线索又到此为止了,他再次走进这该死的死胡同了。 施朝安点着洋灯,又掏出那张贴身放的纸头。那纸头被揉得布满折皱,但那笔铅笔字却仍然非常清楚。 “杀王瞎子的人叫炳生,是住虹桥头网船上的捉鱼人。” 字是左笔字,生硬生硬的,写字人的用意很清楚,怕你对出笔迹来。纸是一方粗纸,是那种糖食店里用来包点心糖果的包装纸,颜色微黑,有点油xìng。这纸条折得很齐整,对折,再对折,然后挽成百叶结。这张纸条应当是王瞎子被杀的当日清早,从屋门缝里塞进来的,那会儿,他已出门了。家主婆进门出门,居然没瞅见,来来回回被踏了好几脚,还被踢到了一边。最后,还是被他自己看到的。 杀王瞎子的人,也是杀阿耿伯的人,这是可以敲定的。但他施朝安肯定不能凭这张破纸头去办那个捉鱼人岳炳生,这也可以是陷害诬告,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不过,这是王瞎子一案唯一的线索,这,也是可以肯定的。连着两天,他都抽空弯到虹桥头去看过那个叫炳生的人的网船,炳生姓岳,专收专卖大湖白虾、白鱼、水银鱼和大湖大闸蟹,风里来浪里去。应当讲这岳炳生与小连庄被灭门的连家,和这十多年来遭杀的杀胚,包括王庄的兄弟大佬一样,也有大湖背景。这个岳炳生虽有一把年纪,五十多岁的人了,但是个争勇斗狠的主,会点拳脚,同其他几个大湖鱼贩子欺行霸市过,被人告到过所里,施朝安与他打过几回jiāo道,后来家主婆有一次去买大闸蟹,他死活不肯收铜钱,从那之后,施朝安不许家人再到他那儿买东西,算白吃了他一回大闸蟹。 第93节:渔 园(3) 岳炳生是有功夫,这个施朝安知道,两个小把戏说在王瞎子门前见到的凶手能“飞檐走壁”,这点倒多少能对得上。另外,有一年,岳炳生帮人逮鱼杀鱼的场面,曾给施朝安留下很深的印象。 那条大鲶鱼有个好几十斤,一身蛮力,捉鱼人打开船舱板起鱼时,这大鲶鱼竟从船舱中直接蹦到岸滩上。这鲶鱼逃出船舱后,在地又是跟斗又是虎跳,甩了站在一边看闹猛的岳炳生一身泥水。那两个渔人双双出手,但都没能揿住这生龙活虎的大鲶鱼,眼看快要从岸滩上蹦回水里。岳炳生这时一把推开那两个人,一个合仆,压住鱼身,两手深深地抠进鲶鱼的眼窝,将鱼头定死在岸滩的一块青石板上。他生生地抠出了鲶鱼的眼珠,然后抓起滩上的石卵子,活活地将鲶鱼的长须砸成泥糊浆子,再一下一下地砸出鲶鱼的脑浆。渔人杀鱼,施朝安见得多了,揿住鱼身,用刀背敲散鱼脑子,再动刀,或者干脆高高举起,将鱼摔杀,但岳炳生如大猫般地须发冲天,嘴里呜呜地大发怪声,嘴歪眼斜,双目赤红,那狠劲着实令人咋舌。当时看着岳炳生的模样,施朝安才知道什么叫做歹徒嘴脸。 不就是这鲶鱼甩了他一身泥水吗,至于吗? 虹桥头停了不少其他网船,岳炳生的网船是这些船中最新的一条船,新上的桐油精亮蜡黄。可施朝安这两回,就那么不动声色地过去了,连问都没问,现如今他先不想声张,一问,打草惊蛇。但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岳炳生捉将进来拷问,到时候,或者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或者像箍桶匠一样,来个抵死不认,自己怎么收场?牛郎中的事,他已经后悔不迭,那个王忆阳现在看见他,恨不得张嘴咬他。他施朝安再不能做这等没屁眼的事了。 潘百晓讲的禅杖浜那个玩了一辈子玉石的方圆霖,方老爷子,这几日,他也没有顾上。他在犹豫,看能不能先通过什么其他方式,去落实一下这张条子上的事。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施朝安连忙收起条子,打开门来。值夜班的警员领着一个头发雪白、神情漠然的高个老人站在门口,施朝安仔细一看,才认出这是王伯爵的老家人。 门外不住地传来“洋伞修■,阿有洋伞修■”,声气仿如闽南手艺人,醇厚清亮。那是阿钟这厮,他已在楼下来来回回过了好几趟了,逼仄着嗓门一声声地喊。原本那是他们约定外出的暗号。阿德三下两下,把饭全扒拉进嘴里,鼓着腮帮,在屋里瞎转悠开了。 “我当是真的哟,是你这个小赤佬,喊你个魂。再瞎喊,请你吃巴掌!”玲玲她爹开门出来说。 阿钟在外面嘟嘟囔囔说着什么,跑开了。那天,阿钟说了重色轻友的话,阿德很忌讳。过了一会儿,阿钟又在远处喊,声调悲悲切切的。 阿德豁出去了,这几日,吃过夜饭,爹娘看得贼紧,没捞着过一次溜出去的机会。他暗中摸一把捆绑在腰间的那把后门的钥匙,当着爹娘的面,从纸盒里取张草纸,就往门外走去。 “又上茅房,你是直肠子呵,上面进去,底下马上出来。关照过你的,现在外面不太平得很咧,你出去呀,当心鬼捉你去!”同阿德爹面对面坐在饭桌上说话的阿德娘愤愤地说。 阿德一脚在里一脚在外,扭过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娘。 “没有一个大人连小孩上茅房都不许,理由很硬邦。”阿德爹不无讥讽地冷笑道,“但你就不能再换个借口,就这样没有想象力!” 爹的脸永远是一个爹的脸,除了对娘,除了冷笑,阿德就不记得爹什么时候朝他真正笑过一笑。他装作什么也听不懂的样子,一副说上茅房就上茅房的架势,一低头走出门去。 阿德家门一响,对过的玲玲家的大门便开了一道缝。玲玲现在上另一所国小,和阿德别说在一块玩了,就是在一起说说话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她有了新的玩伴,都是她自己学堂里的同学。她再不像从前那样死乞白脸地粘着他,鼻涕虫似的。但那日中午,她端着饭碗站在自己家门口吃饭,东张西望的。一见他过来,就平平静静地告诉他那两个小孩被人勒杀塞进石板路下的事。她专门在那等他,同他说说这事。末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了那么一句:“哼,有啥,人都要死的,从一岁死到一百岁,现在没有什么事是想不穿的,有啥咧!” 但阿德觉得玲玲是有指的,说的就是他先疏远她的事。不过,确实是他不想跟她玩的。想到这,阿德慢下步来,对那道门缝有些歉疚的一笑。 玲玲忽然把门开得大些,陌生地看一眼阿德,而后砰的一声重重关上家门。阿德骇了一跳,为此,他对这个玲玲极为煽风。 阿德远远地向那段石板路望去。那两个小孩的事,着实让他心惊ròu跳过一阵,这种惊骇远远在王瞎子之上。像他们这样小的年纪就可以死掉,他感到死亡原来离得如此之近。现如今再去看那片石板路,也直觉得yīn森森的,叫人头皮发麻。幸亏不到那片石板路,就连着有两条小弄堂,他可以穿过任何一条去学堂,去其他地方。他想走哪条走哪条。 第94节:渔 园(4) “马上回来,这几天天一黑,哪家小孩还被放出去?我看你这两天是在浑水摸鱼,出个花招就溜掉,出个花招就溜掉!”阿德娘喊道,接着阿德娘又对阿德爹说,“你跟过去看看,要不一会,连qiāng都打不着了!” 阿德爹严词拒绝阿德娘的要求,阿德听见娘自个儿追到门口在门内张望。 阿钟和金山刚才站在远处一户人家的骑楼下,阿钟一见阿德出门就哒哒哒地向他奔来。阿德向准备喊一嗓子的阿钟用劲地使一眼色,做个手势。还算拎得清的阿钟又拨转“马头”,撒腿跑回金山那儿。阿钟这厮今儿理了个马桶盖似的头,要多乡气有多乡气。 阿德绝不回头去看,背后有一对直勾勾的眼睛在盯着他呢,看他是不是又在耍花qiāng。他一头扎进茅房,然后耐下xìng子,站在臭气熏天的茅房门口等着。 “干什么,鬼头鬼脑待在这,哪儿不能玩,在这吓人!”一个中年人走进茅房,看见阿德躲在那,大声责怪道。 “出来吧,你娘进去了!”阿钟在外面仍然小心翼翼地喊道。 阿德如获大赦,夺门而出。 “喊魂哪喊!”阿德看看站在远处手舞足蹈的金山骂阿钟。 “走,施家祠堂!”阿钟嬉皮笑脸地一把搂着阿德的肩,与他亲热地勾肩而去。 很多年来,那个施家祠堂,就成了阿德他们的大本营。穿过一条小街,街口有条半弄,走到尽头,就见一块方正的空地。空地边上有一圈墙皮剥落的院墙,院墙正中有一个空门框宕,里面有一个大天井,过天井便是一排廊檐。他们一年四季都在这儿玩,冬天在大天井晒太阳,夏日里躺在廊檐下那青石板上睡中觉,或者坐在廊檐下,背靠那一长排油漆剥蚀已尽的长方格子的木排门,瞎吹牛。 阿德他们从前有事没事全都会在这儿,将排门上一把把铜锈斑斑的长铜锁拨得山响,脊背咚的一声靠在排门上,使劲地拍打门板。门上全是一幅幅孝子烈女和因果报应的木刻浮雕,但现在那些木刻浮雕上尽是些污秽之物。施姓人家原本也是桐镇的望族。但经过百把十年与镇上的王姓氏族七斗八斗,施姓氏族大都落荒而走,不知迁到哪里去了,从此施姓氏族便衰落了。剩下几十户施姓散户,同镇上其他异姓人没什么区别了。 现如今施家祠堂早就成了镇公所的仓房,排门里头堆满了万千捆黄澄澄的草包。若碰上连续十天半月的大雨,江河暴涨,这儿的草包就会全部担出去,装满湖沙,运到河岸江堤上。这是一个只有发大水时,才让人想起来的地方。平时,这儿只有野猫光顾,在这jiāo配生崽。 因为年久失修,这祠堂是破败不堪,一派颓势。墙面上的砖头也七零八落,墙头上杂草丛生,连人字形的墙瓦也无一成形,歪七扭八的。阿德、阿钟和金山他们常常从墙上撬出块把面砖,权作机关,在里头放几张草纸,再合上面砖,标个记号,以备不时之需。 阿德、阿钟和金山走到街边的那条半弄口头,就拐进去了。在通过半弄边上那两间黑屋窗户的时候,虽然阿钟在这之前侦察过了,那个精瘦的小伙,这两日锁着门,不知去了哪里。但他们都情不自禁地往那窗户里瞅了一眼。这个不知道干什么吃的年轻小伙,搬进去只有几个月,但俨然成了这儿的主人,一看见阿德、阿钟他们从这儿出出进进的,就向他们吹胡子瞪眼,惹得他们很不开心。他们也商量过了,一旦这个家伙敢对他们不客气,就同他打一场。阿钟和金山抱腿,阿德做正面攻击,放倒他。他们就不相信,他们仨,还弄不过这像排骨一样的一个人!但有一日傍晚,他们一进半弄口头,就见这家伙正在半弄尽头那一块方正的空地上练拳,踢出了几个漂亮的连环腿,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了。 他们蹦蹦跳跳地奔到那方长条石板铺就的天井,就开始嗨嗨嗨地拳打脚踢,金山家里那本拳书找不到了,阿钟就把他家那本《七侠五义》拿来,摊在地上,看展昭如何出拳踢腿,而后照猫画虎地比画一通。 金山边练边将院内石板路缝中的草团踢碎,那些小草一摊一摊的,像蜘蛛伏地。直到天色微黑,书上的字都看不见了,他们才满头大汗地回到廊下歇息。 阿德靠在廊柱上,尽量与那排门保持着距离。那门上除了其他的污秽之外,还有金山搽上去的一摊摊干结的鼻涕。阿德就曾经沾一背金山的鼻涕。有一回,金山还吐了口痰在上头,被阿德胖揍过一顿,此后便比较收敛。不过,阿钟这小子也好不到哪去,在人前将擤下来的鼻涕擦在鞋底或甩在地上,但也常趁人不备,把手上鼻涕搽到那些孝子烈女的身上。 阿钟这时走到一边,朝铺满半边天井的那一大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5 章 喇叭花撒尿。他踮着脚尖,像狗一样的这边尿一点,那边洒一点。 第95节:渔 园(5) 那些喇叭花结满乌黑的籽粒,花开花落,年复一年。阿德有时看着那些娇艳yù滴、自生自灭的花儿,有些个心痛。他不允许谁践踏摧残这些喇叭花,在这尿尿拉屎不算,那算施肥。 “当心,一条蛇蹿出来咬你!”金山坐在廊下的石阶上靠着廊柱说。 阿钟连忙腾出一只手,一拍胸前的口袋。阿德知道阿钟在看他那几粒蛇yào在不在。阿耿伯被dú蛇咬杀的消息一传开来,镇上人很多人都到蛇郎中陆子矶那儿买了蛇yào。最近这几天,这小子像戴护身符似的,将那几粒蛇yào带出带进的。看阿钟失望的样子,他那几粒宝贝蛇yào显然忘带了。 阿钟赶忙将老二草草一抖,收好,跑过来和大家坐在一起。 他们三个并排坐着,齐齐儿看天。 “这几天,庙里的和尚道士又忙开来了。是吧,阿钟?”阿德想起了昨天早晨几个镇上的闲人和一个出家不过一年半载的中年道士,都穿着道袍拿着法器肿着眼泡,从王瞎子家走出来又到那俩小孩家去了。 “现在的和尚道士也算和尚道士?骗钱混饭吃,夜里啊呜啊呜嘴里,不知念一通什么东西,然后木鱼‘笃’的一记,‘半夜餐’!”金山冷笑一声。 “你看见的呀?你家又没死人!”阿钟有点火了,口气很冲。 “要么你们家死人!我没看见,就不能听见?”金山比阿钟火气更大。他们俩虽然同岁,但阿钟永远是金山的手下败将。阿钟愤愤不平地把头扭到一边,今天不想再跟这个傻逼金山说话。他对阿德讲过,同金山在一起贼没劲,不过……不在一起也没劲。 金山啪的一声在门框上拍杀一只蚊子,几扇门惊天动地地响了一阵,金山斜了阿钟一眼道:“真是白痴,还敢落在我的眼皮底下,嘿,你娘算是白养你了!” 阿德觉得无聊透了,他狠狠地斜了这两个人一眼,恨不得马上立起身来走掉。刚想接嘴回击金山的阿钟,也就不吱声了。但他们还是满怀敌意地相互看了一眼。 草包仓房笼罩在浓浓的暮色中,那边的喇叭花成了黑糊糊的一片,无形无状。墙根下那只蟋蟀又持续不断地发出了一串鸣声。他们说话声大些,它就停一停,但隔一会儿就会毫无顾忌地大叫特叫。 阿钟起身蹑手蹑脚地向那儿摸去,然后呆在墙脚下静待蟋蟀发声。阿钟一起身,蟋蟀似乎心有灵犀,就立即噤声了。 “你总不见得推倒这堵墙吧?其实你就是把这墙拆了,也没有用!”金山说。 “cāo他娘呀!”阿钟跺脚骂道。 “你骂啥人?”金山霍地站起来问。 “蟋蟀!骂蟋蟀也不成?”阿钟自以为得计地笑道。 “不成!”金山向阿钟走去。 “去他娘的,回去了!这样老子明天再不出来了!”阿德愤怒地朝院门走去。汝月芬这会儿恐怕早就睡过一觉了,爹娘可能也满世界找过他后,正在家里咬牙切齿地骂人呢! “来人啦,快点!”阿钟抬腿逃进喇叭花丛中。阿德金山像兔子似地蹿到阿钟身边蹲下来。 “哪里,哪里呵?”金山一点感觉也没有。 阿钟向院外空地的半弄口指点,他不仅眼贼,耳朵也尖。他们俩侧耳细听半晌,才听见一阵细碎轻浮脚步点过空地朝这边走来。 一条瘦长的黑影嗖地飞入院门,警觉地四下一看,急奔草包仓房。但瘦子又很快折回来,稀里哗啦走进花丛,站在那到处查看。把头埋在花叶中的阿德仨人吓得大气不出,头埋得更低了。歇了半天的蟋蟀又叫了,瘦子慢慢撤回仓房排门前。 一阵钥匙捅锁的声音之后,门像被风吹开似地发出轻悠悠地吱嘎声。他们听见里头翻动草包的声音。镇公所的人不用偷偷摸摸,但也没有一个贼会偷草包,看来这人把什么东西藏匿在此的可能xìng最大,阿德推测道。 但瘦子这时却走出门,一抬腿向外奔去。过了一会儿,阿德他们刚要起身,外面传来了沉重而又杂沓的脚步。俄顷,两条黑影弯腰弓背,背着一个大圆包袱跑进院门,直奔仓房。先前进来的那瘦子急邃地迈着双脚,走了进去,但另一个人在离台阶还有一段距离,但却离阿德他们极近的地方,战战抖抖小小心心地将肩上的包袱放在地上。从那包袱的落地声中,听得出分量不轻。 他们同时辨出近处直喘粗气的这个人,正是租住在半弄边上那两间黑屋里的年轻小伙。 阿德拎出眼睛仔细地看这个人时,先前那个瘦子从里面奔出来,与那小伙一齐将包袱抬进了仓房。但待他们出来,正准备关门落锁之际,阿钟用肘碰触阿德,嘴向院门外一呶。 两条轻悄悄的黑影,快速闪身在院门的两边,阿德觉得胸前被人猛地一把揪紧了。看着先前那两人锁上门,步履轻松地向外走去,他的心不由得上蹿下跳起来。 第96节:渔 园(6) 那两人一出院门,埋伏在院门两边的黑影倏地冲了出来,随着两声低喝和闷响,阿德一个眼花,就见那两人像两只沙袋似的被放倒在地上。随即又被迅速地拖起来,咚咚咚地带向半弄口。 阿德他们长长地出了口气,从喇叭花里跳出来,奔到院门口,也贴在院门里的框宕两边,向那儿张望。半弄口那两条黑影押着两个人,快速向外走去。阿德领着阿钟、金山冲过空地,追过去看个究竟,虽然他们不喜欢那个小伙,但也不想外头的人就这样把人弄走了。 猛然间,一个高大的汉子从半弄口闪出来喝道:“站住,别动!” 那声音字正腔圆,有一股子京韵,显得不怒而威。那高个子身边,还立着两个猛男。 阿德他们一个急刹车,齐齐地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人。一看这张面孔和高大的身架,就知道这是一条北方的大汉。他的眼睛灼灼发光,令人望而生畏。精壮汉子向一边的两个猛男一挥手,两人就快步向院门去了。 “你们在这干什么?”精壮汉子问道,然后将手中的铁家伙掖在腰间。 “玩!”阿德抖抖嗓子说,惊出一身冷汗,他看出那个铁家伙是一把地地道道的手qiāng。金山、阿钟也才看清那把真正的手qiāng,不由得大惊失色。但他们马上意识到被一把货真价实的手qiāng对准过,这一辈子都有牛皮可吹了。 “玩?你们镇上这几天乱七八糟的,小孩子家的,这么晚还瞎蹿什么!”精壮汉子压低嗓子吆喝道。 “小孩子就是这个样子,不玩干啥!”阿德嘟囔道。 “在家没劲得来,出来自家玩玩,也不行啊?”阿钟哭丧着脸说道。 精壮汉子绷着脸厉声道:“不行!” 再路过那两间黑屋的窗下时,阿德心里一片冰凉。他没有来由地对那个精瘦的小伙充满了深深的同情。 精壮汉子像押贼一样把他们三个押送出半弄,然后警告道:“回去,走得远远的,再让我在这一带撞上你们,就把你们全捉起来,关在镇公所,听见了没!” “听见了。”阿德、阿钟、金山三人同声应道。 阿钟突然大着胆子问精壮汉子:“叔叔,刚刚那两个人阿是贼?” “嘿,人不大,管得事还不少。走人,这两天再甭到这儿来玩!”精壮汉子像甩狗屎一般对他们甩甩手,看他们离去。 “哦,妈妈呀!”阿德、阿钟、金山三人同声一叹,舒出一口长气,相互搂着肩形同一人似地横过街口。 他们谁都不想回家,在一个门洞里席地而坐。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乌龟贼强盗!”金山很有把握地说,“不然,谁会抓他!” “脑子简单,被人抓的必是乌龟贼强盗?镇公所这些狗娘养的,抓过的人还少啊!那些狗触,自己才是乌龟贼强盗还差不多!”阿德驳道。 他们都在大桥头和街上看见乡下人挑点青菜或者果子出来卖卖,没有jiāo费,被踢得稀屎直流。镇上做生意的也是这样,谁敢犟一犟,被捉进镇公所肋骨敲断。这种事他们也听说过。 金山马上表示服帖,他问阿德:“那抓人的是些啥人,口音全是外码头的,是吧?他们把人要弄到哪里去,那两个人到底咋啦?” “出来了,就他一个!”阿钟低语道。他一直留心着那条半弄,看那个精壮汉子和他的手下出来不出来。精壮汉子一人独自出半弄,沿街走到一个河桥口下,钻进了泊在那儿的一条乌篷船里。那两个猛男显然是留在施家祠堂了。 阿德听到那船吱吱呀呀向前摇去,突然觉得一股劲上来了,直冲脑门。他左右一看问道:“阿有种跟过去看看,不就都弄清楚了!” “好!”金山双手一握响应道。 “我……我顶多跟到大桥头,超出大桥头,我就算!”阿钟讷讷地说。 “那现在就滚,我和阿德去。你这个孬种!”金山往地上啐了一口。 阿德猫腰闪出门洞,贴着一个个河桥口边的屋角,看船摇过,便躲躲闪闪地向前追去。金山毫不犹豫地尾随而去,阿钟迟疑一下,压低嗓子喊:“等等我呀!”而后拔脚便追。 施朝安跟着那位老家人急急地穿过一片红枫林夹道的碎石路,直奔渔园廊桥。施朝安记得伯爵很久很久未在渔园召见过他了。一路上,他始终在紧张地思索,王伯爵会问他什么。王忆阳的事,他同王兴国统一过口径,除非伯爵自己发现,他们决意装聋作哑到底。万一这事瞒不住,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有王兴国在呢!所以他并不担心这事。至于在桐镇引起公愤的那被人勒杀的俩孩子的命案,伯爵大可以问王兴国的。即使是王忆阳的事还是那俩孩子的事,都无须专门将他招到渔园来! 施朝安连步走过长长的甬道,上了廊桥。但他思来想去,还是想不出伯爵招他到渔园来的原因。 第97节:渔 园(7) 廊桥虽沐数百年风雨,却依然如故。桥廊花架满缠紫藤,浓荫翳翳,清静谐和。廊桥对面,一圈黑瓦粉墙载着一系列六角形空窗,沿河高低纡回,如游龙盘旋而去。黑森森的墙门高顶各有出相入将的砖雕分列左右,门楣中央有明代王鳌亲题的“渔园”两字。黑漆大门两侧一对高大威猛目空一切的石狮,傲视着门首那条宽阔的车马甬道。 那位老家人还未扣响门上的狮首门环,大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路上半个声都不吭的老家人又引领施朝安下迅速穿过门厅。 老家人领施朝安穿廊过厅,七折八拐,一路上,并未遇见什么人,就到了春熙堂。站在门口的渔园总管王四海看到施朝安进来,向他冷冷地点点头,便走开了。王四海是王伯爵的远亲,施朝安年纪还小的时候,就记得王四海跟着伯爵做事了。他一向与这位眼睛长在额头上的渔园总管很是生分,在桐镇大街上碰见,也就这么一点头,便各走各的道。施朝安觉得这位胖大的渔园总管通常比王伯爵还王伯爵。 堂屋内,清凉宜人,但yīn气凝重,几件高大厚重的红木家具使整个堂屋看上去有点像座地宫。 王伯爵拢一拢一丝不苟的满头黑发,放下烟qiāng,从卧榻一侧起身。卧榻另一侧坐着的中年男人则抽着纸烟,他面如重枣,但红得有些异样,红中泛青,像只铁锈蟹。可目光如鹰似隼般的犀利,透人心肺。 十几天前,王兴国陪着这位一脸yīn沉的京城客人,对施朝安说,这位李镇公李先生是京城内务部的,到桐镇来办案子,他施朝安要无条件地满足李先生的任何要求。不过,这位李镇公后来只是找过他几次,摸了摸整个镇子的情况。 桐镇是一个重要的水路码头,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也有些客边人赁屋落脚桐镇,李先生的注意力似乎都在新近出现在桐镇的陌生面孔,和在桐镇赁屋落脚年把的这一类人身上。王兴国告诉过他,对李先生的事,一律不要过问。但除了前两日,他们抓走了一个刚刚在王家祠堂路口租房子住下来的客边人,并没有通告他而外,只要是从镇上带人到望江楼去问话,李镇公总要让那个杨标来知会他一声。 那个杨标,人高马大的,长着一张长圆形的面孔,应该是李镇公最得力的手下。施朝安十几年前已经过世的叔父在省城做捕头时,杨标曾跟过他叔父一段时间,虽没有师徒名分,但却有师徒之实,而叔父当年还在省城镖局做事时,他施朝安也跟叔父学过几年拳脚,所以说起来,与杨标还有同门之谊。杨标一到桐镇就来找他了,后来,他又陪杨标在镇上转悠了几天,处得极其愉快。他俩都觉得彼此甚是投缘。 看到李镇公在,施朝安即刻想到,是不是伯爵要李镇公了解那两个被人勒杀的小孩的案情,帮他搞定此案。王兴国一说到这个案子,马上着急上火,肝火很旺,他想那是伯爵给了王兴国压力。那俩孩子爷爷在族内的身份,再加上桐镇的舆论民意,施朝安感到伯爵关心那俩孩子的命案,胜于其他任何案子是正常的。不过,如若真让李镇公chā手这个案子,那是他施朝安求之不得的事,他急于想脱下这条血布衫。 看到施朝安走进厅来,李镇公便起身告辞了。这让施朝安大感意外,同时也有些失落。伯爵离座起身,亲自将李镇公送出堂屋,说话中李先生长李先生短,显得极为尊重。 这时,一个面目清秀的女仆走进堂屋,收走了烟具。大烟,伯爵抽也可,不抽也可,一直未能成瘾,这也是他引以为豪的一件事。初出道时,他开得头一爿店,便是烟馆。朝朝暮暮,来的都是亲朋好友,有钱给钱,没钱先欠着,而且王伯爵自己也常常陪聊陪抽。故而这头一宗买卖没有维持多久,烟馆便关门大吉。后来天官投军后仗越打越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6 章 ,官越做越大,伯爵的生意也水涨船高,越做越好。施朝安出任警所的警长时,伯爵已如蛟龙出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伯爵回转身来,让他在一厢的圈椅上坐下,又吩咐下人泡上茶来。这才向他发问王庄和那两个被人勒杀的小孩的案情。谈起那俩孩子,伯爵脸色异常凝重,得知此案没有任何进展,伯爵显得非常失望。施朝安立马浑身不自在起来。 “你说那俩孩子的命案,不像是仇杀,而应当是带有偶然xìng的突发事件。”伯爵那对黑森森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施朝安。 “是的,一开始,我是这样想的。”施朝安垂下眼皮,不敢再看伯爵的眼睛,只是把向王兴国分析过的案情又讲了一遍。伯爵的脸色有所和缓,似乎认可他的分析,这让他有点高兴。但突然间,伯爵话头一转,问起了王瞎子一案。 “那么,那个什么瞎子的事情,这几天有什么新的说法没有?”伯爵低头呷了口茶,眼睛从茶碗上探出来,神情显得有几分怪异。 第98节:渔 园(8) 施朝安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没料到伯爵会问王瞎子的事。王兴国认为,杀王瞎子完全是个意外,没人会专门要杀王瞎子这样的人!他听都不要听有关王瞎子的案情,在他看来,王瞎子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虫豸。 但伯爵既然问起来了,施朝安立即如实向伯爵作了汇报。不过,身上那张纸条,他没说,对伯爵说条子的事,他觉得很可笑。他从玉佩说起,包括王瞎子老娘说的话和阿耿伯被害之间的联系,统统告诉了伯爵。伯爵听到他说王瞎子和阿耿伯之死是同案犯所为,竟愣了一愣。那惊愕的表情虽则是转瞬即逝,可还是让施朝安看见了。 王兴国当着警所那么多人嘱他施朝安放下王瞎子案,全力以赴去办俩小孩一案。王兴国的做派,一直使他认为伯爵对那俩孩子的命案,极为关注。但这会儿,他意外发现其实伯爵对王瞎子命案的关心程度,竟远远在王庄兄弟大佬和那俩孩子的案子之上,虽然伯爵在尽力掩饰这一点。这不禁令施朝安大惑不解。而他也看得出精明过人的伯爵,知道他的疑惑,可是却不作任何解释。这越发让他深感困惑了。虽然,伯爵最后还是将话头转到王庄兄弟大佬和那俩孩子的案子上,但他吃准了,王瞎子案,是伯爵招他来渔园的唯一原因。 伯爵说着说着,突然看着大堂顶上垂挂下来的那盏硕大的红木宫灯,陷入了沉思。 杨标突然大踏步地走进大堂,伯爵和施朝安起身向他招呼。一见杨标,施朝安的精神头一下来了。 杨标向伯爵道:“我们李先生叫我过来看,想请施警长过去一下,不知施警长得空不?” 伯爵笑道:“我对镇上一起案子,有些好奇,请施警长过来说说,该说的也已经说完了。请!” 于是,杨标和施朝安向伯爵告辞,一同出了大堂。走出去几步,施朝安回头向堂屋看去,只见伯爵仍然坐在榻上,神情有几分恍惚的样子。那案几上的那盏洋灯的火头,上蹿下跳,冒着一股浓浓的黑烟,发出嚯嚯嚯的声音。 阿钟看到那船过了镇公所,绕开市河,继续西行,便定心地说:“这该行了吧,他们都过了镇公所了,可以回去了吧!” 阿德和金山睬都没睬,仍然远远地跟着那艘船。 “他们要去望江楼!”阿德和金山看见他们的船进入一个河岔,同声喊道。 “这总行了吧,都到了渔园的望江楼来了,总归可以回去了吧?”阿钟央求道。但阿德和金山谁也不睬他,他垂下头来,颤颤地叹了口气。 有几点朦朦胧胧的灯火在半山坡上的楼群中一眨一眨的,风大了起来,一片竹林不时地掀起一波波墨绿色的浪涛。 他们远远地看见那船泊在那座石板桥下,长圆形面孔和他的人押着那两人横七竖八地向上走去,那两个被他们捉住的人,其中一个显然受伤很重,大约刚才在半弄那一跤,摔坏了。那人几乎是被他们拖着上去的。进入山门,门咣啷一声关死了。 “再不能上,一露头就要被人发现的。”阿钟伏在阿德身边说。 望江园的院墙虽然很高,但里外还有很多的大树。阿德一不做二不休,来都来了,他定要看个究竟。他指指石板桥对面的石蹬道两边密密匝匝一路上扬的树林,手一挥,贼头贼脑地过了桥,然后一头扎进了林子。金山一看,就忙不迭地冲上石板桥,阿钟哭丧着脸,怨怨地追了过去。 当他们千辛万苦地攀爬上去,跌跌撞撞从树林中钻出来时,脸上手上添了好几道血口子,还一身的烂泥。 阿德和金山定定神,摘下沾在身上几片黄竹叶,而后避开山庄正门,蹲下身沿山庄的花墙疾步走下去,想找个合适的地方翻过去。阿钟愤愤地拖着快脱帮的鞋跟追赶着,心里直骂这个无事生非的阿德和吃屁的金山。 “里头有狗的!”阿钟对各自扶着一棵巨杉的阿德和金山肯定地说。一阵劲风过竹林,竹叶发出吠吠吠的一片哨音,如风临窗。花墙内外的那几棵水杉在风中也抖出一片哗啦啦的闷声。他们三个打了个激灵,从前在附近转悠过,确确实实听到过狗叫声。 阿钟连忙说,跑这儿来,衣服被狗扯得粉粉碎,不值。他又小声地号着要回去了。 “光是狗,还好办!”金山道。 “狗怎么个好办法子?”阿德始终对那儿的狗心存忌惮,但这个牛逼金山却说狗好办。 金山说有些野林子里有一种长得像天门冬似的野草,乡下管它们叫“臭鱼娘”。那种草浑身缀满蒲公英种子似的絮毛,絮毛裹着小如虱卵的种子,极黏糊,一沾上拍都拍不掉,关键是这臭鱼娘臭气冲天,闻一闻连隔年饭都要吐出来的。一不小心遇见这种随风飞舞沾人一身的臭鱼娘草,只要捏着鼻子对草说:“臭鱼娘,臭鱼娘你们家天火烧,着地bào,赶快回家去。”于是趁臭鱼娘不备,迅速逃之夭夭。他说,涂在身上,任何一只狗在这种人身上闻不出一点人味来,夜里到由狗守着的果园瓜地去,灵得很,他屡试不爽。狗不但闻不出人味来,而且还要逃走哩,这种味冲得很,狗还害怕沾一身呢! 第99节:渔 园(9) 阿钟像摇手铃一样挥动双臂,一口否定金山的说法。 金山火了:“那阿要试试,如果灵,你咋样?” “我死掉!”阿钟道,“要是不灵呢?” “那我死掉!”金山毫不示弱道。 “那就走!”阿德轻轻地点点头,手一挥。 于是,他们又鬼鬼祟祟地折回林中,分头去找臭鱼娘。他们都识得此草,而且也知道,大凡有蓖麻的地方,就会有臭鱼娘。 “看哪,大家来看呀,这就是真正的臭鱼娘!”金山终于在一片蓖麻丛中找到了一棵开着油菜花似的臭鱼娘草,满怀深情地说。金山说着,便扑过去,摇动草叶。 那些虱卵便全都轰的一声沾了金山一头一身,就这,他还捋下草叶,拧出草汁,给自己和阿德涂了满手满脸。阿德立时被熏得晕三倒四,过很久,他还没习惯身上这种味道呢。阿钟也同样一身奇臭。 夜空黑中带蓝,依然有大团形状怪异的云团相互追逐着奔向天际。 他们带着一张张绿脸蛋和一身臭气,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万一,有狗,金山的臭鱼娘又没用,这再咋办?”阿钟又担心起来。 “他妈的,扔块石头进去,看有没有。”阿德极不甘心。 “那你扔!”阿钟在墙根下摸块石头递给阿德。 阿钟的手和石头一样,冰凉冰凉的。阿德看看手中的石头,忽然也有些犹豫了,这么冒冒失失翻过墙去,即使没有狗,底下会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哟嗨,看看吧,你们两个看看吧!”阿钟轻叫一声,跑到前面,压下墙脚下的一片草。一个黑黝黝的墙洞露了出来。阿钟学着金山的腔调,满怀深情地说,“狗洞,这可是个真正的狗洞!” “是呵,咱们又不能跟狗讲什么道理的,趁早开路!”金山突然又对他的臭鱼娘不那么自信了。 “笨蛋!”阿德本来要骂金山的,但看到仍在洞内掏摸的阿钟,他就一块儿骂开,“再这样摸来摸去,摸出一条蛇来,就要你好看。那就回!” 阿钟跳起身来跑回阿德身边。阿德开臂yù将石头用力掷进竹林里。 忽然,两团毛茸茸的大东西,一前一后从洞中爬出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他们前面,拦着他们的去路。 “狗!”他们仨头发直立地愣在那儿,每个人的声带好像被粘连在一处似的,含混不清地咕哝道。 显然是臭鱼娘的作用,两条高大的东洋狗连连地打了几个喷嚏,但它们一点也没有要离去的样子。这两条东洋狗拖着长舌,眼睛在暗中闪烁着黑宝石似的光彩,狺狺地看着他们。他们知道,这会儿谁要是动一动,它们就会一跃而起,扑过来龇出牙直切喉管。 冷汗如一条条毛毛虫,一曲一拱地从阿德脑门上爬下来。他的手掌不由自主地一阵用力,一下握到手里那一块石头。阿德急中生智一抖手腕,将石头抛入坡下的竹林里。哗啦一声,两条大犬跳起身来,冷冷地看他们一眼,头一扎如箭矢一样蹿下坡去。 “上树!”阿德倒退一步嗖的一声飞身上树。在这三人中,就数阿德爬树不行,但此刻他第一个攀上树顶,丝毫没有什么不便。相反,爬树最最在行的阿钟,却双脚连连打滑,半天才攀上树来。 两条大犬又风驰电掣地扑到树下,因上当受骗而发出愤怒的咆哮,蹦着高往上直蹿。他们由树及墙,在窄窄的墙头上如履平地似地向前奔走。两条东洋犬低吠着沿墙追来,毫不放松。 阿德想想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再说这么高高在上也极易被园里的人看见。 “先下再上,甩开这两个狗头。”阿德说完,通的一声跳下墙去,这种墙从前又不是没跳过。但他双膝一屈,站在地上,脚心便一麻一痛。这痛疼放电似地直达脑干。阿德眼冒金星,两眼泪花。金山、阿钟则扑到墙内的大树上往下出溜,稳稳落地。 狗奔向狗洞的声音,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院墙内东头有一片由各条廊道连接的楼群,黑黢黢沉甸甸地展现在他们面前,使他们感到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迫。几处灯光从窗前的林中漏出散散漫漫的一些光点,显得yīn森而又不祥。楼与楼之间的空地上几棵高大的棕榈和千疮百孔的大湖石,隐约可辨。另有一个周边布满假山的大花池,那一池荷花荷叶发出令人心惊的稀里哗啦声。这个园子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出好多倍。 “上!”阿德搂着一棵水杉噌噌噌地爬了上去。阿钟定定神率先从树上跳到墙头。 “还在呀,这狗日的。还有一只等着呢,再怎么弄呵……”阿钟一上墙就看见一条大犬心平气和地坐在墙下的树边,仰面定定地看着他,喉咙里又发出一阵压抑的呜呜声。阿钟快哭了。 第100节:渔 园(10) “狗日的,这是包抄呵!”金山慌张地在树上说。 他们三个都意识到另一只狗肯定自狗洞入园,正死命地向这儿跑过来呢! “再下,再下,趁它还没来!”阿德顺着树哧溜一声滑下去。 哧啦一声,金山的一条裤腿被树杈扯开了,金山站在地上骂天骂地。 “去你妈的,裤子要紧,还是命要紧,还不快逃!”阿德骂道,领着他们两个像兔子一样地飞过树林,绕开一大片水池湖石,向望江楼后面的园墙奔去。金山不一会儿就到了阿德前面,一条破裤腿旌旗似地向一边飞开去。 “咱们跑得过狗?它闻得见的,不等咱们跑到墙头,就追上来了!”阿钟跟在后面喘道。 “闭嘴,丧门星!”金山回过身来骂道。 他们晕头转向地顺墙跑了一截,找到几棵大树,又嗖嗖嗖地爬上树去。一上墙,他们才看见,不远处的园墙上有一扇月洞门紧锁着,下边是一条条通往渔园各个小园的路径。他们定定神,弄清方向后暗暗骂声娘。去渔园是不可能了! 他们只得跳下园墙,折回原路,向一道依山壁而筑的爬山廊奔去。 他们手忙脚乱地翻过鹅颈形的廊椅,跳进弯弯曲曲的爬山廊内。 一条大犬像幽灵一样地滑行过来,一纵身跃入廊内,截了他们的去路。他们一拧身,只见另外一条大犬也如一道黑色的闪电飞也似地从远处奔来,拦断他们的退路。 “妈呀!”阿德身子一软,绝望地呼道。 两条大犬圆睁着晶亮的眸子,龇着白牙,低沉地咆哮着,步步紧逼过来。 “喊人救命吧,抽一顿,总比被扯碎好!”阿钟眼里冒着泪花说。 “救……”阿德、金山用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正要呼救。 可就在这当儿,两条大犬竟猛地掉转身子,狺狺地腾空而起,飞出廊外向一棵棕榈发狂扑去,然后又向林中急追而去。林中有一团淡淡的红光一忽闪一忽闪地向前飘去。 简直他娘的出鬼了,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全部愣在那儿,看着两条没命地向前飞驰而去的大犬。 “还不逃命!”阿钟低声一呼,人已经蹿出去一截。 他们顺着爬山廊而下,发力奔向后面那道树影幢幢的园墙。 阿德、阿钟和金山像风一样地刮过了石板桥,向前面没命地奔去。这时,一条红晃晃的绸带,轻飘飘地从后面慢慢dàng过来,而后犹如戏水的蜻蜓般点水划过河面。 河水突然哗啦一声,在河面上形成一个大大的漩涡,水渐次劈开,露出了一根硕大无比的原木,半沉半浮地向河岸漂去。 阿德、阿钟和金山气喘吁吁,慢慢吞吞地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7 章 进通往藕河街那条仍旧有些温热的石板路上。阿钟时不时地浑身一痉,短促地喷出一口气来。心有余悸的金山只是看阿钟一眼,再不说什么了。 阿德一屁股坐在一幢石库门的石级台阶上,摊手摊脚地软倒在一边,显得有些脱力的样子。阿钟和金山也重重地把自己扔在台阶上,然后着地躺平,各自重重地叹了口长气。 他们仨彼此一言不发地歇了好一阵,阿德才有气无力地问躺在他脚下的阿钟和金山:“几点了?” 阿钟抬头看看漆黑一团的夜空,不是很有把握地答道:“点把钟总有了的。” 已经有点回过神来的金山,开始看他的裤子,他宁愿划拉开他的皮ròu,也不愿划拉开他的裤腿。他恨铁不成钢地捏弄着他的那只破裤腿,狠狠地骂了声娘。 阿钟满含同情地替金山悲悲切切地叹道:“明早一看出来,破成这样子,再咋办呵!” “重新换一条,这条先藏好,问起来就说不知道。时间一长,他们自己都疑惑:咦,是不是我自己弄丢了的,啥时间丢的呢?”阿德建议道。 而阿钟则建议金山这条破裤子藏都不用藏,干脆直接毁尸灭迹,以绝后患。 “放狗屁,我就两条裤子,一替一换。”金山不屑地瞥了一眼阿德和阿钟,愤然地说道。 这一句“放狗屁”,阿德虽然也被捎上了,但他和阿钟一样,也没吱声。放在平时,金山要这么说,打就打。既然从望江楼逃出来了,那么今夜最严重的事就是金山裤子的事了。他知道,这轮到谁头上都一样,毁了条裤子,那是件天塌地陷的大事儿。阿德记得一次自己拎热水瓶到老虎灶上泡完水,走在半道上,一跤跌翻了。但在倒下去的当儿,他如举着zhàyào包似地高举着热水瓶,宁肯自己被烫伤摔伤,也不能■了这热水瓶。 “嗨,啥人说臭鱼娘灵得很呀!”阿钟偷笑道。 金山这会儿顾不上阿钟话里有话了,他浑身一抽,撇撇嘴问阿德:“那狗是咋回事,那林子里有啥?” “是呵,咋回事?”阿钟困惑地坐起身来。 第101节:渔 园(11) 阿德茫然地看着黑沉沉的夜空,轻轻地摇摇头。 “它们要么是发现了更感兴趣的目标,要么是它们的主人发了个什么信号,让它们回呵!”阿钟推测道。 阿德总觉得这冥冥之中有只手助佑着他,他的目光越过阿钟和金山,带着几分战战兢兢,但又极深情极温柔地对着黑暗喃喃说道:“我们回家吧!” “你说啥?”阿钟不停地眨巴着眼睛,他不相信这声音竟是从这个阿德嘴里发出来的。阿德随即摆摆头,自嘲地一笑,他看看瞪着大眼盯着自己的阿钟、金山粗声大气地喊道:“走,回家!” 他们仨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拍打拍打身上的灰,走到河滩洗脸洗头洗脚,然后仍带着一股臭鱼娘的味道,各自向家里走去。不过,这事,他们仨讲好了,同谁都不说。夜闯渔园,不得了,了不得!渔园是啥地方,传出去,那要招家伙的。家里人骂死不说,夜里还会放他们出来? 阿钟和金山陪阿德走到他家的弄口,就哒哒哒地向远处自家的屋门跑去。阿德赶紧掏出自己的钥匙,踮脚奔向自家的后门。 咔哒一声,门开了,阿德拔出钥匙,锁上门并闩上了门闩,而后用湿毛巾在身上胡乱地揩一通,便悄然上楼。父母亲的房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阿德高兴得心都要攒在一起了,他连忙摸进自己的房间。但一进房间,他隐隐闻到了一股残留的酒气。 爹吃老酒了,睡死过去了,怪不得顾不上他了!阿德飞快地脱衣上床,没撩帐子,就朝外公拜拜,而后使劲地舒展了一下身子,躺挺,他甚至没来得及稍微想一下今夜里所发生的一切,人一翻身,头一歪,眼皮就粘在一处了。 阿德这会儿觉得脑子成了一团糨糊了,俄顷,这团糨糊被一只无形的手搅拌起来。这时帐子外有一团红光轻轻一闪,柔柔地落进了他屋里的那把椅子里。他使劲地抬抬眼皮,但他无论怎样都没能睁开眼睛。 从后门拐过去的那条半弄里的几棵楝树,剧烈地摇摆着,攀满了大半面墙的那些黄黄绿绿的丝瓜藤叶发出了阵阵稀里哗啦的声响,有不少藤叶从上面不住地往下掉。 这时有两条人影刷地出现在弄口,一个黑影直接奔过弄口,隐没在不远处的一个门框档里。另一条人影鬼鬼祟祟地闪过后门,拐进那条半弄。他身子一纵,叉开两腿撑开双臂顺着弄壁向上一耸一耸地爬了上去。忽然屋顶上有一股液体呈抛物线shè向了攀到墙半腰的那人头顶。但那液体几乎全被墙上的丝瓜藤叶挡住了,只有一星半点溅落在了那人的手背上。但那人立时像被灼伤了一样,浑身一痉,便从弄壁一路滑下去,最后咚的一声落到地上。 “啥人,这么劈里啪啦的呵?”阿德娘被墙弄里的动静吵醒了,她睡意蒙地咳嗽一声,含混地骂道,“你这个小死尸,这么晚才回转来!” “唔?”阿德的心微微一紧,赶忙咕哝一声。这时,他清清楚楚听见有人从弄堂里咚咚咚地跑过。 那团红光轻轻一浮,离开椅子,闪向天井,弯弯绕绕地从空中飘走了。 突然,几片屋瓦犹如落叶,从屋檐坠下,啪哒有声地在地上碎作一摊。 阿德娘的声音没有一点睡意了,她划着自来火,点着洋油灯,踢踢踏踏地下楼了。她打开后门,走到半弄,用灯一照,一看满地狼藉,便压着嗓子,骂起人来。然后回进来,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而后是门闩落闩的声音。 阿德娘端着洋油灯,路过阿德房门口时对里头发恨声道:“这么晚才回转来,明早我再来请问你!” 阿德抬抬身子,奋力地睁开眼来,想对娘说句什么,但他身子一软,随即又倒了下去,听凭自己的意识向深处坠落下去。 一湾宽大湍急的水流过虹桥,便沿河道直奔大湖。这河口是桐镇出入大湖的主流通道,虹桥头则是收购买卖大湖水产的主码头,每日都有捉鱼的网船汇集在此,整日都能听到鲜鱼行、咸鱼店和一些鱼贩子、捉鱼人的喧哗。也有捉鱼人想卖个好价,将鱼载到这儿,不同那些二道头贩子jiāo易,老少fù孺直接抬盆拎桶,如洋龙会的人救火似的,直奔大桥头。他们的赤脚在街路石上的拍打声,鲜跳活蹦的鱼儿在盆里桶里的泼剌剌声响,从盆里桶里晃dàng出来的水,溅在地面上的吧唧声,以及他们粗莽的大喊大叫的开道吆喝声,汇在一起,在街弄里造出很大的声势。有时在这些三人行五人行的队尾,有些个赤条条的溜光水滑的男女小把戏,他们或身背硕大的金黄葫芦或戴着硕大的银光闪亮的项圈,摇摇晃晃追着闹着,喊作一团,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施朝安从一长溜仿如墙幕似的皂角树后轻悄悄地向虹桥头走去。这一长溜皂角树上搭满了长龙似的渔网,背后透出静夜中泊在岸下,在水一方的一艘艘网船,朦朦胧胧的,似一帧烟雨莽苍苍的水墨画。他一向很喜欢虹桥头那种生动的气氛,那很生活。有些一家一户的网船,摇着划着,东一网西一网地向前走着。夏日里,常常会见船尾绳系着的个把背个大葫芦的不会水的小孩和羽毛洁净的鸭子,仿如大团水草,被船拖带向前。他尤其羡慕那些个在这两人世界的年轻健壮的小夫妻,一橹一篙在手,神情笃定地那么泛舟江湖。 第102节:渔 园(12) 施朝安临走前,伯爵才说他对王瞎子遇害充满着好奇,但这依然不能解释施朝安的困惑。堂堂的伯爵大人为何要如此关心一个卑微的瞎子呢,而且神情又显得如此怪异?! 李镇公方才叫他过去,是杨标他们刚抓了两个人,请他看看是否在桐镇地面上见过这两个人。这两人手里不仅有短qiāng,而且还在他们住处附近的一个地方,搜出了三颗德国新式水雷。这三颗威力极其强大的水雷,足以将在长江里开来开去的任何一艘兵舰zhà上天去。 从武器打扮谈吐到口音长相,这两个人绝对不像那些野天野地的大湖盗匪之类的,大湖强盗也从来不用什么水雷!虽然这俩仁兄没有一点口供,但绝对可以往乱党堆里头推。 施朝安在桐镇,从未见过这两个人,他向李镇公提供不了任何情况。但他对杨标他们怎么会抓住这两个人很感兴趣。从望江楼出来,他问了一下杨标。 杨标不仅毫不讳言地告诉他这事,而且还将与此相关的事统统告诉了他。这两个人是他们先抓的一个凸头凹脸的广东人供出来的,他的两个手下已经在他们的住处附近盯了两天。而那个租住在王家祠堂路口,到桐镇不足一年的老广仅仅是因为可疑:一个做广式小点心,小生意的人,居然隔天就吃只鸡! 杨标事先设了伏,这两个人刚刚从外头乘船回到镇上,一回到住处就落了网。 杨标说,凡是可疑之人,他们一般的做法,都是先盯梢,再犯疑,那就逮起来再说,审不出结果,便施以酷刑。他说在用刑方面,李镇公极有章法,他有“宫廷秘方”,重刑之下,必有懦夫。而且他们有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所以没有什么顾忌,只要新闻纸不捅出来,就天知地知人不知,他们什么事也没有。 伯爵对王瞎子之死的好奇,激起了施朝安的好奇。他没有尚方宝剑,不能没有任何凭据,将人先逮起来再讲。但他为什么不可以蒙面一下,等事有个结果,再同人抹桌子算账呢! 但越接近虹桥头,施朝安越犹豫。此事一旦败露,他在桐镇就没法混了。可按规矩办,这事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浮出水面?突然,施朝安想到这人要的还不只是两条人命,阿耿伯的老伴哭得死去活来,死过去几趟,现在已经困倒,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分了。而王瞎子娘如今也是不吃不喝不困,终日傻坐在儿子灵堂前,看上去,日子也不多了。再说,那贼人也委实太不把他施朝安放在眼里,竟在他的鼻子底下,连杀王瞎子和阿耿伯两人。这是欺侮桐镇无人啊,呀呀呀,呸! 施朝安啥也不想了,他前后左右一瞅,脱下褂子撕开,仔细将头脸包裹起来,将其余的布片揣进怀里。他紧了紧掖在腰上的qiāng,擎一刃在手,翻过皂角树栏,在河滩上狂奔起来。 岳炳生的家小几年前已在水家浜上岸落户,他的船除了他的伙计赤卵阿四,再无他人。赤卵阿四排行老四,一家人全在虹桥头的网船上帮工。十岁了,夏天他还光个屁股,所以被人唤作赤卵阿四。 那艘仍旧散发着桐油味的船泊在两条网船外侧,船头一侧chā着一支长竹篙,如旗杆那般招摇。那条靠岸的网船搭在河滩上的跳板,已经收了。施朝安一提气,飞身跃上那条网船的船头,但未等那船身游悠下沉,他脚尖一点,又上了第二条网船的舱顶,再一拧身,便轻轻地落在岳炳生船头的舱门前。但他侧耳一听,不觉大为败兴,舱门内竟无一点声息,再一看,舱门上挂着铜锁一把。日,他好不容易痛下这样的决心,可这厮居然不在船上! 施朝安略一踌躇,用刀别下两扇舱门的搭配锁头,一提,舱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他矮身进入船舱。 两条薄被褥卷成长条,整整齐齐地摞在舱底,舱内弥漫着浓重的桐油烟草味和鱼腥气。施朝安觉得不能这么白来一趟,搜一搜,万一搜到点什么与案子有关的东西来呢!一想到这里,他看看虹桥下的点点渔火,立即点起那盏油灯,翻箱倒柜起来。 突然,施朝安感到船身一晃,忽地向下一沉,再往上一悠,立即意识到来人了。他吹熄灯火,飞快地打开后舱门,钻到船尾。但他刚一显身,只听得船头上传来一声断喝:“好你个毛贼,竟敢偷到我们船上来了!” 施朝安看见隔壁两条船上几个捉鱼人,舞动着鱼叉棍棒,沿他们自己的船舷向他这边散开,想包抄过来,把他赶到水里。那个手执柴刀跳上岳炳生的船头的,一矬身,便进了前舱,咚咚咚地奔船尾而来。施朝安看看黑亮亮的河水,一纵身上了舱顶。水里是断断不能去的,这些货,个个都是浪里白条。他在舱顶上急走几步,避过那些人头,轻轻一跃,连过两船,一下子就到了河滩。但他刚想过树栏,一个捉鱼人猛地起出chā在船头的长竹篙,隔船呼地抡了过来。施朝安一俯身,避过竹篙,一拧腰,侧身跳过树栏,再一点地,便挺身上岸。这时泊在周边的网船的灯陆续亮了,船上有敲铜盆竹筒的,也有用脚使劲跺响船板的,接着便是齐声大呼:“捉贼呵,不要叫他跑了!” 第103节:渔 园(13) 有几个赤膊赤脚的捉鱼人抄着家伙从船头跳上河滩,向施朝安如风一般地扑过来。第一条船上的那个汉子站在船艄上激动而又自豪地对趴在另一条船舷上的人说:“你看看,我讲有贼,你还不信。我的船一动,我就觉察不对,炳生同他的伙计今夜去同福里吃酒,讲好晚点回船的,让我留个心。喊你,你还不信,你看看!” 施朝安头一低,躲过抡竹篙的朋友第二次向他拍来的竹篙,一矮身沿树栏飞奔而去。那竹篙总是慢一拍,呼呼地破空敲下,劲劲地将他身后的树枝树叶打得啪啪啪地乱飞。那人一见对施朝安鞭长莫及了,便朗声警告道:“下次再来,敲断你的脚,弄杀你!” 那几个眼看追不上施朝安的捉鱼人,纷纷停下步来,立在原地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触,差一点儿偷鸡不成蚀把米!”施朝安回望虹桥头那点点渔火,扯动嘴角,笑了。但他转念一想,马上又笑不出来了。如果岳炳生真是杀人凶手,这样一来,岂不就打草惊蛇了!施朝安即刻悔青了肠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8 章 ,大骂自己猪头。怪不得他跟叔叔学艺那会儿,有一次叔叔以为他不在,就对夸赞他施朝安的一个朋友说过,他这个侄儿,除了轻功,一无是处,他的拳脚连做个保镖都不配,更不用说捕快了。叔叔指指施朝安的脑袋瓜讲,主要这儿缺点活。 “触,啥轻功还好,连个捉鱼人都骗不过!”施朝安对自己对叔父生出几分不满,便一把扯下蒙面的半拉褂子,卷巴卷巴揣进怀里。他手摁在腰间的qiāng上,心想:拳脚现在又算个啥,你就是浑身本事,顶得了qiāng子? 施朝安的qiāng法,年年在县局shè击赛中稳坐头把jiāo椅。 nǎinǎi的,横竖横!有个捉鱼人说岳炳生同他的伙计在同福里吃酒,索xìng趁这个狗头还什么都不知道,就杀到同福里去。 施朝安决意死马当作活马医,不管怎样,也得把这个岳炳生审上一审。再这样举棋不定,一旦错失良机,到时候,他施朝安将懊悔终生。 施朝安一进藕河街街口,就见一条大汉驮着一人踉跄而来,大汉身后跟着同福里的一个小跑堂。再一细看,那大汉竟是岳炳生的伙计赤卵阿四。同福里的小跑堂一见施朝安,立刻奔过来苦兮兮地对施朝安说,岳炳生不行了。 赤卵阿四背上的岳炳生双目紧闭,鼻息微弱。他一脸黑气,口内流着涎水,微微向外耷拉的舌头一片深蓝。 “dú掌?”施朝安心里一惊。他马上想到了据说被蛇郎中dú掌所伤的王大毛,也是这副德xìng,继而他心一紧,想到了陆子矶,“他干的!” 是同福里的这个小跑堂发现的岳炳生,他路过后院,看到岳炳生瘫在同福里的后院墙下。他拖不动,立即跑进岳炳生包下的那间紧靠后院的房间,叫起睡得东倒西歪的赤卵阿四,让他抬人。小跑堂和赤卵阿四到跟前那会儿,岳炳生还能口齿不清地说话哩。他说喝得酒醉糊涂,摸出去,想蹲坑拉屎,就摸到后院找地来了。后院啥都没有,连只猫都不见,不知是啥东西在他手上脸上盯了一口,立时疼得七荤八素,看啥都看不大清了。 “赶紧送花山头!”施朝安松了口气,不知为啥,他对这个陆子矶很有些好感。现在只有他能救这个岳炳生了。看见赤卵阿四有些犹豫,他厉声喝道:“还不快点!” 赤卵阿四掉转头,便向花山头而去。本来他要把岳炳生背到王记yào局坐堂郎中家里去的。施朝安跟在赤卵阿四和同福里的小跑堂身后,边跑边为陆子矶感到庆幸,多亏这个岳炳生也被啥东西咬了一口,中dú了。这印证了他对张阿二说过的,王大毛有可能在其他地方中dú碰巧发作的话,要不然,陆子矶真还不晓得怎样才能洗清自己呢!可他立即又想到阿耿伯,被人放蛇,dú杀灭口。是不是有人也对岳炳生如法pào制呢? “我这次……不杀人……玉呀,只要……玉……”岳炳生突然在赤卵阿四背上,抬抬长着一头花白短发的方脑袋,含糊不清地嘟囔这么一句。 赤卵阿四回问小跑堂施朝安:“说啥呢?” “啥玉不玉的,听不清呐!”小跑堂拍拍赤卵阿四,要他快点。若是岳炳生死了,总归要破同福里名气的。 施朝安也没听清,他隐约听到有岳炳生的嘟囔声中,有个“玉”字。但就这个“玉”字,让他欣喜若狂。他现在认定那张有关岳炳生的条子,绝对不是空穴来风。这次岳炳生被放翻,可以证明杀王瞎子和阿耿伯的,还有一个幕后凶手。这个幕后凶手从那块yīn阳玉佩浮出水面那一刻起,就想让那块yīn阳玉佩的事重新人间蒸发。玉佩身上显然有一段见不得天日的故事,因而他不惜连杀两人。 无论如何,岳炳生的口供是打开玉佩秘密的一把钥匙,他必须活着!想到这里,他一把抓着一身酒气,步履歪斜的赤卵阿四道:“我来!” 施朝安接过已经是死重死重的岳炳生,迈开大步,向花山头急奔而去。 陆子矶刚一迷糊,又是一阵敲门声,半个时辰前才有人敲过门,是买yào的。陆子矶怨怼地一打开门,施朝安就背着岳炳生一头撞了进来。陆子矶定睛一看,这警长背上的人已经是死人一个。他和爹自打云游四方捉蛇卖yào治蛇伤以来,被人在深更半夜拍门喊醒的事,不知遇到过多少起,但从未撞见过有人背来过死人。 躺在长凳上那个死人,浑身墨黑,口吐蓝舌,心口泛出一点色如朱砂的圆晕。 大惊失色的陆子矶仿佛亲见郝妹之女那个红衣女孩,一跃而起,张开大口,下嘴咬人的模样。 “这等妖孽,留她作甚!”陆子矶重重地将洋油灯在桌上,喃喃自语道。 “炳生呵炳生,你就这样走了啊!”赤卵阿四得知岳炳生已死,不由得失声放悲,号啕大哭起来。 这时,远处荒野里有一只狗呜哩呜哩地低声叫着,声音如泣如诉,仿如孤魂冤鬼。 第104节:血 仇(1) 第九章 血 仇 一扇厚重的大门咣当一声开了,冒辟尘慢步走出门去,身上的鞭伤都已结痂了,他直觉得浑身上下紧绷绷的。他知道那楼窗后面有双眼睛在看他,但他头也不抬地带上门,顺着小巷向前走去。 这次她将他接到火烧弄,又一住那么些天,表明她已不要脸了。他出门前,她不容置疑地告诉他,他待会儿必须回来,待彻底养好伤再走。不然,她就满世界敲锣打鼓地去寻他。她显然豁出去了,有辱王府门风的她,以后将如何面对她的父亲王伯爵和全体桐镇人。这使他头一回替她担了一分心思。 冒辟尘决定再过一程离开这王忆阳,他不能将自己置于陆子矶这条dú蛇的眼皮之下。那日夜半在门口撞见王大毛的两个喽,让他惊恐了很久。相比较之下,王忆阳这儿会安全得多。在这期间,她居然根本不提他在警所那档子事,也不问他去钱家庄之前那个下午他在哪里,只是像服侍自己的男人那样服侍他。这使他对她又多了一分好感。 这个小女人他现在有点读不懂了,原先他以为她只是一头发情的小母狗,现在看来,她并非如此简单。在与她一起的这段日子里,多数时间他只是一个听众,什么时候都是她在讲话,从省城到桐镇,再从桐镇到省城,角角落落里的事她都会翻出来讲上一讲,直讲得舌头起沙。每当她滔滔不绝地在说着什么的时候,他不难感到她内心的一种荒凉。有时他为此而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因为她与他一样也是一个孤独者。 他想待他办完这几件大事后,再回花山头去。 冒辟尘照例兜开了圈子,确信无人跟踪盯梢,才又转回到宝塔街,而后拾级走上禹积桥。 一上桥顶,一阵阵蓬勃水汽直扑面门而来,冒辟尘不觉浑身肌ròu一紧,霎时如针扎般的锐痛立即扯满他的前胸后背。他不由得闭了闭眼睛,静等这阵痛疼过去。那个伤科郎中前几日来给他换yào时,带来王瞎子被杀的那个消息,让他气急攻心,人晕了很久很久。对他来说,这就意味着这世上最有价值的这样一个线索断了。同时,他又对始终隐在暗处的仇人的强势更加担心。 面对伤科郎中吧嗒吧嗒的两片薄嘴唇,“当时应该灭了那男孩”的念头,从他心里一掠而过。但他很快开始自责自己的残忍和堕落。如此,你同那些人渣的区别在哪里!多少年来,正因为你恪守绝不滥杀的底线,你还是一个人。而后他告诉自己:这笔账可以算在那个他恨不能杀千刀的警长头上。他吃不准现如今他有否引起了他的那些影子仇人的警觉,但他能吃准的是,因为这个该死的警长,他绝对受到了一些人的注意。想到这一点,他如坐针毡。他决定回头定找个机会,宰了这个狗日的警长。 桥东有一河湾,湾里的河埠头边上有一座门字形的栈桥伫立水中,一出河湾,水面在这骤然变得开阔起来,几只鸥鸟左右翩飞,追随着河面上一艘张开大小帆樯的七桅大船顺河而下。 桐镇镇中市河由西而来,出此桥,沿几十里塘岸,一路撒欢直奔水天一色的大江。 冒辟尘想到了那个好似闲来无事、随意走走的北方汉子,想到这一段时间,镇上骤然多出来的那些陌生面孔和从王府开进开出的船只,本能地感到是他苦苦等待了十多年的那个人要来了。 眼前这水这塔,那鸟那船,使冒辟尘心中平添了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式的惆怅。冒辟尘别过脸去,面向河东稳稳地坐在桥头上开始抽烟,今日是他同薄一冰约好的日子。这些年来,他跟任何人都没说过王忆阳的事,这仁兄只知道他住花山头。 如果他不考入省立畜牧兽医学堂,如果他不与这个薄一冰同窗,或者薄一冰的老家不在太平镇,那么他的一生可能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了。冒辟尘常常这样想。 第105节:血 仇(2) 薄一冰的老家就在桐镇大江下游几十里地外的太平镇,冒辟尘想这恐怕是他与薄一冰最初亲近起来的主要原因。冒大爹少小离家,一口的桐镇口音,而薄一冰的口音与此地极为接近。他一走进省立畜牧兽医学堂的宿舍时,薄一冰冲他一笑,头一句话便是:“想来你就是‘毛笔尘’。”冒大爹一天到晚就这么嗓门亮亮地将冒辟尘喊作毛笔尘的。 大爹一直喊出喊进,只要他读书读得上去,哪怕大爹卖短裤也要供他读书学本事。考取这家学堂时,大爹就瞒着他卖了仅有的几亩地,把他送到了省城。 笫二年的暑期,他架不住薄一冰三请四请,便一块儿去了太平镇。 此时他俩已经可以娴熟地劁猪阉鸡并能诊治牲口的常见病了,于是便走村串户,出门去赚钱。他们几个从乡下考进来的同学,第一个学期一结束回到乡下就开始这么干了。冒辟尘在自家的村子干这活时,大爹颠颠地跟到东跟到西,连嘴都合不拢了。 火炉浜是离薄一冰的老家太平镇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那儿有不少人家都养羊。一入冬,有很多人家杀了羊便连皮带ròu地焖一锅,再加十多种作料用文火慢慢地煨,待羊ròu稀酥塌烂后便连汁带ròu地冻在一处,再切成羊糕,挑到镇上去叫卖。火炉浜的羊羔ròu喷香扑鼻,入口即化,极受欢迎,冬日里在大江中东去西来的船工,如果吃上了这火炉浜的羊羔ròu,要对人从冬天讲到夏天再从夏天讲到冬天的。 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庄,草屋蓑衣老牛,苇dàng荷塘,水边垂柳,还有戏水的白鹅麻鸭,都给冒辟尘一种世外桃源的印象。 那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他俩撑着油布雨伞一走进浜里,有些没有下田的fù人和小孩立即拥出屋门外看新鲜。他们问讯有无病畜可看时,一个一脸精明的fù人便告诉他们,福根家里的羊最近不大吃食了,那个福根嚷嚷了几天了,他们不妨过去问问。那fù人说完话,一个赤条条戴着一只银手镯的小男孩从他娘身后钻出来,自告奋勇地要领路。那小子浓眉大眼浑身溜黑,头上扎了一条小辫,身形灵巧如泥鳅,他娘笑说道:“关你屁事。”说着便下手去抓这小男孩,但那小男孩一闪身就奔到了他身边。小家伙大大方方地将一只又脏又湿的小手jiāo到了他手里。冒辟尘连镯带腕地满把握着小家伙的手,向那fù人道声谢。 那镯子很凉润,带着一种他所熟识的金属的固执蜷在他的掌中。冒辟尘不由得松开手来低头一看,镯上是一条他烂熟于心的银龙,他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在夜深人静之际他把玩银镯的那种感觉,那是他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感觉。 冒辟尘心头一怵,脸色大变。他迅速地触触自己的内衫口袋,硬硬的,还在。 “咋了?”薄一冰困惑地看着脸色煞白的这位朋友问道。 冒辟尘变脸似的,立马一脸堆笑举起小男孩的镯头,对那fù人道:“嚯,嫂嫂,这镯头做工考究!这样的精致,从未见过,阿是在镇上的银匠店里做的?” “哪是什么银匠店里做的,也不怕你们两个笑,是三多他爹……把赌,赢得来的。”那fù人迟疑了一下,面带羞色道。忽然她指着一个正向他们走来的蛮夯大汉说:“喏,镯头就是那个现在dàng过来的老翘辫子的!” “说啥哩,一看见小白脸,认都不认得,就同他们七搭八搭,告诉三多他爹,夜里剥你的皮!”那大汉撑着油纸雨伞,吧唧吧唧踩着稀泥隔老远就扯开嗓子朝那fù人喊。 那fù人毫不示弱地回敬道:“放你娘的瘟屁,自家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我七搭八搭?烂你的舌根,嚼你的蛆!” 大汉锐利地看了冒辟尘和薄一冰一眼,对fù人笑问道:“怎么,要同他们两个攀亲眷?这样的亲热法子!” “亲热你个魂!在夸你的镯头呢,这个小伙子!”fù人对冒辟尘努努嘴。 那汉子浓眉一扬,两眼瞪做铜铃,像被踩了尾巴似地转向冒辟尘:“干啥的,跑到这儿来瞎七搭八,问个屁!” 冒辟尘浑身肌ròu一紧,眯缝起眼睛,寒寒地看着那汉子。那汉子也不甘示弱地开始收伞,横眉立目地对冒辟尘道:“我看你这根青皮甘蔗,从来没被刨过一刨,是吧!” 薄一冰立即满脸堆笑,一口一个老哥地叫着。那fù人也连骂带劝地打起了圆场,那汉子这才作罢,骂骂咧咧地又撑开伞,走了。 fù人看着大汉离去的背影,抱歉地对脸色铁青的冒辟尘道:“今天吃了qiāngyào了,这只老翘辫子!不过,吃船上饭的人都这样,畜生脾气,混得很,再别动气,好呀!” 那日,他们还是与那个戴着一只银手镯的小男孩,一起去了那个福根的家里给他家的羊瞧病,后来还阉了十来只鸡。阄鸡时都是薄一冰动的手,冒辟尘的手一直在颤抖。 第106节:血 仇(3) 他记住了那人的名字:高占玉。 冒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9 章 打小就对爷爷家那场大火疑神疑鬼,起先是因为娘和大爹一说到这事就躲躲闪闪,或者干脆缄默不语。他岁数一岁一岁大上去,有关那场大火就想得越多。 大爹一日不小心说漏了嘴,爷爷在桐镇乡下还有田产,但让那些佃户先捡了个便宜。他就此追问了几句,大爹居然大发雷霆,嫌他多嘴多舌,他为此纳闷了很久。 大爹似乎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小时候,只要庄子里一出现陌生面孔,他就急急忙忙地将他领回家中,紧闭门窗,且惶惶不可终日。去省城读书之前,大爹从来不许他独处一室,他一直睡在大爹的铺对面。他还记得他住在武馆的时候,与大爹上茅厕,大爹一个不留心,解下裤腰带时,竟然锵啷一声掉出一把柴刀。他后来还发现大爹睡下后,那把柴刀就掖在大爹枕下。冒辟尘相信其中必有隐情。 这次随薄一冰到太平,冒辟尘原本还想去桐镇看看的,但他从火炉浜回到薄一冰家里的第二天,就乘船回到省城,而后又直接去了凤台。半个月后,他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潜入了火炉浜。是夜,当他将一脸煞气的高占玉绑到远离村子的一片林中,剖开那只骚气熏天的yīn囊时,高占玉的精神便彻底垮塌了。 冒辟尘取出他自家的镯头,塞到浑身如筛糠的高占玉眼下,他问啥,高占玉答啥,恨不得把他同相好的上过几次床也一并告诉他。 高占玉是个强盗胚,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他都干过,可他赌神发咒,没在桐镇抢过一双筷子。那银镯头也不是赃物,是他在县上一家叫恒孚银楼的银器店购得,本来他要送给他邻村一个相好的小儿子。但他揣着镯头回浜里,没进家门就上了赌桌,那一次他输得蛋精光,包括那只镯头。 高占玉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说,十几年前桐镇司空坊那场大火,绝对不是一次意外。那天当夜有一只货船,载一船货色,在大湖被他几个同道的弟兄截住了。那船是从虹桥这个口子进的大湖,所以这几个弟兄料定船是从桐镇开出的货船。不料一上船,舱里一下出来十几个,手上都有家伙,一批横天横地的杀胚。一上来就打得天昏地暗,他的一个弟兄被活活劈杀,劈杀的这个跟他高占玉喝过血酒,拜过把子。这只船上那个开船的船老大虽则也被打得半死不活,但总归没出人xìng命。后来听讲,这个船老大是黑龙潭小连庄人。而这边一伤一死,亏吃大了。其他几个当时跳船,从水里逃了出来。后来他高占玉同这几个弟兄寻了二十几个人,全是好角色,开始跟他们打冤家拼命,大家都死了好几个。再后来有一个人称大湖龙头大佬的出来做中人,彻底摆平。事后,他们听说了桐镇司空坊那场大火,算算日子,联系起来看,那场大火应当同这船人搭界。 那个浑身的皮ròu已被他冒辟尘剐成一堆破烂的高占玉,当时还供出了几个曾经同他出生入死,一起杀过人放过火的兄弟,而后哀求冒辟尘饶命。但临了,冒辟尘还是用柳叶刀如杀鸡般地拉开了他的喉管。 当夜,他便揣着自己的镯子,杀奔辖桐镇太平七大古镇的震湖县城,找到恒孚银楼专打银镯的老银匠,订做一副银镯头。 高占玉没有撒谎,那个头发乌黑的老银匠拿着他的镯子告诉他,是他的东西,他大半辈子打出这种样式的银镯,已是难以计数。 于是,冒辟尘从此就绝了凭爷爷家存世的唯一的遗物寻凶的念头。然而十多年过去了,爷爷的yīn阳麒麟玉佩竟凭空冒了出来。 “慢慢来!”冒辟尘开始安慰自己,“一个复仇者有足够的耐心,老古话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的就是这事!如此,断了的线索便可以再续。从黑龙潭的小连庄,一直到王庄,包括那黑白玉麒麟,你不也是这么慢慢地一件件寻来等来的吗?” 当冒辟尘脚下积了一堆烟蒂,再次向河面搜索时,终于看到一艘小船拐出S形的河道,贴着河堤,逆流而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眼神带有一种极为明显的警觉。他手执长篙,衣袂飘飘,煞是威风。那便是他的同窗好友薄一冰。 小船如梭一般地奋力跳跃着驶入那个S形的河道,薄一冰一直面向他站在船尾,在船行将消失的当儿,冒辟尘见他双手举过头顶向这儿作揖,大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意味。冒辟尘的眼眶稍稍有点湿润了,不过那点湿润很快便被风干了。 他微微地低着头走在驳岸上的石板路上,步履有几分沉重。在桐镇生活这么多年,他突然头一次发现脚下的石板全是带有许多麻点的石板,间或有一两块是有点青润的那种石材。他知道这石板是悬空的,下面是一条条四通八达的下水道。 第107节:血 仇(4) 冒辟尘的脑袋骤然嗡嗡作响,他听见了他血管里血流如石板下的水流那样发出一片汩汩的流淌声。 薄一冰不说话时倒是不显山不露水,白面书生一个。但他一开口便判若两人,满脸通红且张牙舞爪,一望便知就是那类特别情绪化的人。他的语速极快,显得特别冲动,每每说到“日本乘我多难,以借款为名,使丧权协定已成。而天官直视西南为敌国,置日人断我国脉而不顾,yù仗虎威杀尽我西南同胞,天官民夫独贼是也”,涕泪俱下。 冒辟尘自觉体内一股豪气直冲云天,一直附着在身并不时呈放shè状辐shè开去的痛疼顿时轻了下来。 那天杀的将从汉口顺江而下,不日便将抵达桐镇。长夜漫漫,他冒辟尘苦挨苦熬终于等到了这一日。此刻他真想当河长啸一声:“呜啊啊啊啊!” 同福里的后院墙很高,虽说都是老砖,但没有任何破损,连砖与砖之间的沟缝,也齐整齐整的,墙脚的石基上布满了yīn湿的青苔,别说是洞,就是连块破砖碎瓦都没有,整个后院,别说是有啥地方可供身量大些的dú物藏匿,就是连蛇,连百脚那类dú物栖身的地方都没有。 李镇公和杨标已经走了,他们和陶巡警一齐去虹桥头了。施朝安没想到一个捉鱼人的死竟会惊动李镇公和杨标。显然,他们是受王伯爵或者是王兴国之托。但施朝安断定,这两位从京城里来的大客人是无论如何也查不出岳炳生为何而死的。在这个世界上,知道岳炳生死因的人,除了dú杀岳炳生的幕后凶手,那就是他施朝安。这夜夜歌舞不休的同福里,怎么就从来没有听说过dú物伤人的事儿,但却偏偏伤到岳炳生?他认定连杀两人的岳炳生,绝不是纯粹为dú物所杀,如同阿耿伯并非单单为dú蛇咬杀那样,也是被灭了口的。所以他并不关心同福里后院有无dú物,他只想看看,此地是否是dú杀岳炳生的第一现场。 同福里的看门人刚才看都不看满脸愁容的老板一眼,对施朝安说,岳炳生同赤卵阿四进来后再没见他们出去过。但施朝安觉得如果是灭口,选择在同福里动手,毫无道理。这个死胚大约是趁后院夜深无人之际,在此翻墙头出进,极可能是在外面被人用dú物所伤。施朝安想,这死胚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那几句话中的那个“玉”字,是他被人暗算了的一种最合理的解释。而这死胚说到的玉,无疑应当是此刻仍在他身上的yīn阳麒麟玉佩。 是的,他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对王兴国说,玉是还了的。这么说,这岳炳生会不会半夜三更跑那男孩家偷抢此玉时,被人dú伤而后致死?这玉佩是不会开口说话,但它有的时候,应当同活着的王瞎子一样危险。哼,岳炳生死了,他背后的人又能安生了!但这些个蠢货,如意算盘,算盘如意!殊不知,他施朝安现在不是也可以借此因头,公开彻查这个死胚了吗?至少可以查查清楚,这人最近这段时间,一天到晚,跟谁搞在一起! 想到这,施朝安身上热了起来。 陆子矶撇下在那冥思苦想的施朝安,独自一人走完后院和整个同福里,但一无所获。 昨夜,他一看岳炳生手背一直到胳臂上的皮ròu乌黑发紫,且已多处溃烂开来,但无齿印,不像王大毛一圈牙印清清楚楚。如果,这死胚被汝家女儿咬伤,他在没死之前,没有不说出来的理由呵!这事应当同汝家女儿无关才是!但陆子矶实在看不出来,是啥东西咬了这个岳炳生一口,送了他的老命。 陆子矶向一直追随在他们左右的同福里老板摇摇头,然后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施朝安,是不是到此为止。如今陆子矶看施朝安的眼神,显得非常热络。施朝安向陆子矶点点头,然后朝那些站在那儿看他的同福里的人默默地点头招呼,与陆子矶一起走出同福里的大门。 施朝安方才已经答应同福里老板,为了不砸他们的牌子,对外声称岳炳生是在回虹桥头船上的中途被不知名的dú物dú杀的,因而满口金牙的同福里老板站在大门口,脸上绽放出一个又一个金光灿灿的笑,千恩万谢地向他们作揖道别。 一到街上,陆子矶和施朝安便分手了,施朝安觉得事不宜迟,先去趟阿德家,然后就去找潘百晓讲的禅杖浜那个玩了一辈子玉石的方老爷子。 陆子矶飞快地抬头挺胸地走在藕河街的街上,他觉得这街上的风,清爽而又温情,吹在脸上身上,觉得非常舒坦受用。 岳炳生被dú杀的事,用施朝安的话来说,帮了他一个大忙。那两个日夜看着他的王大毛的喽已经撤走了。这样看起来,爹确有他的道理,这世上有无灵蛇大可质疑。明朝蛇医雷骜宇所谓“灵蛇dú发,不可救yào,半个时辰内立毙。中dú者通体如炭,口吐蓝舌,心口隐有一点朱砂”的灵蛇之dú,很可能是雷骜宇道听途说,有关这类人中dú症状的记载,极可能是为其他不知名的dú物所伤,雷骜宇显然张冠李戴了。 第108节:血 仇(5) 这下好了,岳炳生不仅还他陆子矶清白,同时也洗清了他强加在郝妹女儿身上的不白之冤。 “这世上哪有什么神呵怪呵的,”陆子矶开始臭骂自己,“蛇人,你,神经病一个!” 此时此刻,他真想找到郝妹,对她和她的女儿说声对不起。 陆子矶步履轻快地向花山头走去,准备待会儿到大桥头出摊去。 施朝安走出警所大门时,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了,哼,已经到了中午吃点心的辰光了! 那个阿德家后面弄堂的墙上墙下,被整得一塌糊涂,尽是被大力扯下的断藤残叶。施朝安在阿德娘的注视下,墙上墙下仔细查看了半日,基本可以确定,昨夜确实有人想在此攀爬墙头。那么这人除了死胚岳炳生,还会有谁呢?也就是说,岳炳生极有可能在这儿被什么dú物咬伤,跌下墙来。要不,这人夜半三更在此整出这么大动静,怎么解释呢? 但他从阿德家出来,一到街上,就撞上陶巡警,被叫回了所里。 负责王庄案子的人反馈回来的消息不太妙,到王庄来为那兄弟大佬吊丧的一批亲亲眷眷因为案情没有进展,群情激愤,说要到桐镇,到警所来闹事。 “触,借他们个胆子,试试!”他拍着桌子对他的手下说。但话虽这么说,事真闹开来,传出去,那就太难堪了。王兴国也定将再会拿这说事,大做文章。他知道这个镇长与他的难过,一则嫌他不听话,二则觉得他低能,所以这两年三番五次到县局给他上眼yào,把他说得一塌糊涂,一无是处。 那俩孩子被杀一案,一如王庄案,也是八字没有一撇。他的手下查出来的全是一堆鸡毛蒜皮。谁欠谁七个铜板的赌债,谁谁谁把那俩孩罩着的小兄弟胖揍一顿,结过怨。但至于杀人吗,而且还是俩!关键是那俩孩子家的大人,查下来也没有不共戴天的仇家。这委实他妈妈的有点挠头。 施朝安现在只寄希望于手里的这块玉佩了,他深信只要解开麒麟玉佩的谜团,那么就能揭示桐镇一段尘封的历史,揭开一个惊天大案的盖子。如果他做到了这一点,那就咸鱼翻身,就足以向叔叔,向世人证明他施朝安不是吃素的,同时也让王兴国睁开他的狗眼瞧瞧,他施朝安不是一个混吃等死之辈。 如今对施朝安来说,这世上没有比这更有诱惑力的事了。尽管昨夜他只睡了两个时辰,但他精神头很足。此时他只担心一件事:对于这块玉佩,那个方老爷子知道得同他一样多。那样一来,他就得彻底歇菜了。 施朝安一般不在外面吃饭,店主热情过头是一方面,说这说那,弄得他不能定下心来吃东西,另外就是会钞,店主如同相打,推来搡去的,每次都得他发火,才收下他的铜钿。他不要吃白食的,警所其他人吃不吃,他管不了,但他绝不吃白食。这时他不想回家耽误辰光,于是便转身折进街边一家挂着一块“丁鸿兴”招牌的面店。这面店他吃过几次,店不大,很清爽相,面的味道也不错。 热气腾腾的店里那几张白木胚桌边坐满了人,有的坐两人的长条凳上竟坐了三个人,肘碰肘地在吃面,到处是呼噜噜呼噜噜的吃面声。客满咧!施朝安退了出来,准备换家店。一个小伙计看见施朝安,即刻奔到账柜上去叫店主丁鸿兴,丁鸿兴一见施朝安,立即像风一样地刮出账柜,把他扯进店来。那个极有眼色的小伙计马上同一张临街的只能坐两个人的小方桌上的客人商量,能不能腾个地方。那两个好说话的客人端着面碗,不管施朝安如何阻拦,还是同其他吃客挤一张桌子去了。 “虾仁鲍鱼双jiāo一碗,紧汤!”丁鸿兴亲自向里头灶间长声吆喝道。 难为他了!施朝安向这个胖乎乎的店主看了一眼,心想。他在这儿吃面顶多不过三四次,但这个店主居然还记得他不喜欢吃汤。 丁鸿兴被施朝安赶回账柜,他开始打量店里的吃面人。这些人显然都不认识他,看上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0 章 全是桐镇周边的乡下人。一个自以为对世事无所不知的中年男人,隔桌朝旁边一个打着夹板的老者招呼道:“哦,jiāo关辰光勿见了!” 那老者举举打着夹板的胳膊回道:“这段辰光从柴堆上滚下来,跌断只手,不出街了。” “嚯,软组织挫伤!”那中年男人权威地说道。 被“软组织挫伤”这样一个术语震住了的老者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 施朝安瞥了那中年男人一眼,目光转向窗外,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但却竖起耳朵,捕捉来自店内四面八方的闲话内容。 一个吃着阳春面的中年壮汉在同另一个就着二两ròu丝面低头在吃酒的中年汉子攀谈着。 “喔哟,这段辰光桐镇实在不太平哦,王瞎子知道不,胳肢窝里夹条袱跑乡的那个,死掉啦,贼偷!屋里没有值铜钿的货色,贼骨头火了,就杀人了。我刚出街,听讲虹桥头的网船上昨夜贼偷,先往船舱里放迷香,放倒船上人,再偷,阿凶险!” 第109节:血 仇(6) “听说还死掉一个人,迷香有dú,迷倒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施朝安的嘴角上泛起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冷笑。 一个穿着草鞋的汉子,喝下最后一口面汤,把筷子啪地扔在桌上,chā进来,长叹一声道:“这样下去,怎么了得呵,这日子可再怎么过哦!” “怎么过?”一个青头小伙,把裤腿卷到膝盖上的一只赤脚踩在长凳上,笑道,“都去做乌龟贼强盗,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了。你偷我,我抢你,大家就这么搞好了!” 施朝安特想照那个青头小伙的扁脸上狠狠地来上一拳。这时他的面来了,他接过面碗,重重地在桌上,汤溅了一桌。丁鸿兴拿了块抹布,冲过来,动作幅度很大地抹起了桌子。丁鸿兴扫了那个扁脸小伙一眼,走进账柜回笑道:“这么瞎讲乱讲,当心捉你进去!” 扁脸小伙冷笑道:“哼,捉我进去?我们村坊上,那天天大鱼大ròu的主,说句难听的,他们这些铜钿银子都透着一股子血腥气。前两年还梭条鱼炒咸菜过个年,爷娘死,一张芦席裹一裹,就埋掉了的,连只薄皮棺材也买不起。可这两年,嘿,抖起来了,一桌一桌吃,两楼两底的新房子也造起来了。从前都是做一日吃一日的穷鬼,又没见他们做过啥生意,这大把大把的铜钿银子哪里来!啥人查过?不捉他们,捉我进去?” 施朝安猛地想起陶巡警说过的“一夜暴富,这钱物不是做贼偷来的,就是做乌龟强盗抢来的”的话。施朝安很遗憾,为什么不让县局调派两个其他镇上警所的人来,混到这些地方,看看能不能摸到点什么情况呢?他决定待会儿就捎信给季局长。 施朝安吃掉最后一口面,一抬头忽然看见冒辟尘大步向这儿走来。 冒辟尘远远地看见施朝安也在这儿吃面,不觉有些意外,也有些忌讳。他常在这儿吃面,王庄那一双宝货兄弟他就是月前才在这爿面店听来的。 当年小连庄那个该死的老头说到他们十几个人中间有一对双胞胎兄弟时,他觉得这俩兄弟应当比其他人更容易找到。十多年过去了,他一五一十地把其他十几个贼人死胚都送到该去的地方去了,这中间有的人原本就在环大湖的邻镇落脚,有的盆满钵满后迁出震湖县,搬到外县去了,可还是被他揪出洞来。但他却始终没有觅到这俩兄弟的踪影。 有的大湖强盗不仅抢劫杀人时蒙面,就是同生共死,彼此做过几票“生意”的,不知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的也多得是。聚在一起,他们也常以诨号相称,绝少有知根知底的。这对双胞胎兄弟的诨名就叫黑白无常,黑兄白弟。冒辟尘就知道这么多。 那日,王庄一个贩猪人,灌了瓶老白干下去,说到了那黑大佬的家主婆,雪bái fěn嫩,nǎi是nǎi,腿是腿,若能让他睡一夜,他死起来口眼就闭了。 听到这黑白兄弟大佬的消息后,冒辟尘第二天就去了王庄,但连这兄弟大佬的人影也没见着。明的暗的,冒辟尘连去几回,可回回扑空。那天,他觉得是老天爷眷顾于他冒辟尘,才让他在虹桥头撞上了这黑白无常兄弟。那大佬喝得摔来倒去,靠在闷声不响,但杀气腾腾的兄弟身上,神气活现地叫嚷着要雇船。 “谁……去王庄,船钱翻番,大爷有银子!”那大佬擎着满满当当的钱袋,将袋里的袁大头抖得哗哗响。 牙关咬得铁紧的冒辟尘站在桥上,他分明看到这俩兄弟的额角上写了个“死”字。 那日,他已不指望能从这兄弟大佬那儿得到他们劫来的任何一样东西了,但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俩死胚竟会打包恭候。活干得非常顺手称心,唯一遗憾的是,看到这双胞胎兄弟家要搬场,他便不等天黑就不顾一切地下手了。未能审上一审,也没来得及告诉这俩杀胚,他是谁。 那个一副倒霉德xìng的大佬步出白场,走到稻柴垛后掏出老二,正要行事,他一声“黑无常”,那家伙应一声,他披一身稻柴,一跃而起,一刀封喉。 不过,审不审,也就那么回事,按以往的经验,这对双胞胎兄弟应当和那些杀胚一样,不可能比黑龙潭的龙头大哥连大林知道得更多。 冒辟尘一向清楚,这类面饭店茶馆店小酒店,还有汰浴的混堂之类的地方,也是这些个各类杂七杂八信息jiāo汇的地方。他已不止一次地在这些地方掘出过有价值的线索来了。 这时施朝安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他身上,冒辟尘毫不示弱地回望过去。 四目胶着片刻,施朝安隐隐感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不觉微微地眨了眨眼。但就在这当儿,冒辟尘已转身离去,向一家馄饨店走去。 冒辟尘的那种眼神激怒了施朝安,他起身离座,轻轻地将铜钿放在桌上,但这个动作显得很刻意。店主丁鸿兴显然知道他的脾气,也就没有过来客气,只是走出账柜赔笑相送。 第110节:血 仇(7) 施朝安走在街上还在想冒辟尘向他看过来的目光,哼,怎么说,也算是个吃软饭的主!施朝安觉得也可以暗中派人盯这个牛郎中的梢,如杨标他们那样,把人先监视起来,看看这人一天到晚在做什么。这个人看起来怪怪的,身上真有那么股邪劲,三十多岁了,也不讨家主婆,孤身一人在桐镇一呆就是十几年,究竟是咋回事?盯他的梢,摸摸他的底牌,可以! 一群人呼朋引类地从施朝安身后拥过,其中还有几个回家吃过点心到学堂的学生。 “又去看啥西洋镜,这样热闹?”施朝安向一个回头对他点头致意的瘦小男子大声地问道。 瘦小男子身子一痉一痉地向前冲着,他也高声大气地对施朝安道:“看杀蛇,高申他们又杀大蛇!” “快点走呢,大蛇ròu头结实,听讲可有吃头了。去晚了,就卖个精光了!”一个蓬头散发的fù人,一边疾走,一边招呼另一个步履蹒跚的小脚老太太。 “那你等等我呐,光晓得催命一样地催!”小脚老太太怨怨地喊道。 “哼,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全是吃客!”施朝安对桐镇人三句话不离吃,鄙视至极。 前面有个身着大红衣裤的女孩逆人流而来,一脸凄恻绝望的神情,见了叫人不免有几分垂怜。施朝安想起来了,这几日,他在高申蛇行那儿见过她好几次了。他不知道她小小年纪,为何要这样伤心,为何整日价是一副要落泪的样子。 施朝安看着走过来的红衣女孩,柔声问道:“小姑娘,干吗不开心,姆妈打呵!” 红衣女孩冰冰冷地摇摇头,过去了。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施朝安又追问了一句,但那女孩既不回头,也不吱声,就那么丧魂落魄地飘走了。 施朝安无趣地看看天色,然后快步向镇西南的禅杖浜走去。 一缕月光,从仓房壁顶的一扇扇木栅栏窗口刷进来,四处的竹器家什和地面上一片银色清晖。 康伯伯扫完地,倒拖着扫帚去熄掉仓房里的几盏灯,而后走到耳房门口,笨拙地摘下皮围裙挂在房门口的大钉上,门边的两块门板上,钉着两张蜡黄的大蛇皮。康伯伯向那张新新鲜鲜的雌蛇的蛇皮看了一眼,语焉不详地长叹一声“苦煞”!便咿呀一声推开门来,僵直着身子,一脚跨进门里。 刚刚安静下来的蛇,突然在一只只竹箱中焦躁不安地游动了起来,其中一条杯口大小的黑蛇在游动中始终抬着那一双呆滞的玻璃球似的眼珠,定定地注视着对面墙上那木栅栏窗,它那润滑见光的额头上带着的那块白斑在暗中闪闪烁烁。 康伯伯又回身立在门口,眼睛在仓房里扫一圈。这时一道红光,从木栅栏窗口飘然而下。康伯伯心头咚的一声,他定定神又仔仔细细看一圈,什么也没看见。 “老眼昏花,老眼昏花啊!”康伯伯用京剧唱腔,念叨着,跨入耳房,然后关死房门,脱衣躺下。他摸出枕边的酒瓶一气连灌几口,咂咂嘴说:“一天又过去哉!”他心满意足地睡了。 远远近近的鸡鸣声啼成一片,康伯伯一个激灵坐起来,心里一片慌乱。蛇行外传来阵阵低声抱怨。晚了,晚了呀!平时这会儿,他早就敞开大门,把要出卖的蛇笼搬到门外的墙根下摞好,等那几个杀蛇卖ròu的伙计来开张。 “碰着个困鬼了!”康伯伯飞快穿好衣衫,耷拉两脚去探鞋时,一下子瞧见一条碧绿如玉的小青蛇盘卧在门槛下酣睡。 “天哪!”康伯伯看见一条竹叶青在那,眼睛便直了。 竹叶青醒了,懵懵懂懂看康伯伯一眼,从容不迫地游走了。康伯伯三步并作两步拉开门,冲入仓房。仓房内静寂无声,一摞摞一排排竹笼竹篓的门户洞开,里头空空如也。那条小青蛇在仓房中央兜个圈子,不疾不徐地钻出阳沟,一甩尾巴就消失了。 “我的娘亲呀!”康伯伯拍手拍脚地号哭起来。 晨曦将一片此起彼伏的老宅涂成暧昧的灰白,在这一片老宅中有一幢墙瓦颜色簇新的小楼,仿如一个抬头挺胸的洋装阔少睥睨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乡人。楼门前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扫地,他的长柄竹扫帚在地上有力的划拉声,在清晨的空气中传得很远。这是高申一年前刚起的三进两楼两底的新宅院。 雪白滚壮的桂娘在床上一个大翻身,将脸转向高申。她是高申新近讨进门来的新娘子,是县上春满坊的一个窑姐。用高申自己的话来说,那点新头还没过去,所以这一阶段他就天天晚上在桂娘房里睡。桂娘转身过后,yù待再次睡去,但她忽然感到男人似乎在她的耳廓边吹气,于是就闭着眼睛用手轻轻去推高申,可手指却触及一片滑腻冰润的皮肤,她当下一惊,睁开眼睛。 两条小王锦蛇从高申的嘴里向她探出半截身子,呈乙字形上下舞动着。高申浑身乌青,圆睁双目,一脸狰狞。他的七窍沾满了墨黑的血块,一包小蛇从他的绽裂的腹腔里拱进拱出。 第111节:血 仇(8) 桂娘发出一声尖锐的绝叫,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去。 天大亮了,但王兴国房间里仍燃着几盏洋灯,他光着上身,坐在雕花大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张阿二,一句话也没有。高申同他的俩伙计,竟被蛇dú杀!他有点蒙了。 “高申的两个伙计也都这么个死法!”张阿二站在敞着的房门外,对他老娘舅说。想到那一包小蛇从高申的屁眼腹腔里如蛆一样地拱进拱出,张阿二身上立即又起了身鸡皮疙瘩。 “去寻施朝安,我在高申那儿等他!”王兴国在被窝里狠踹一脚抖个不停的二姨太,吩咐张阿二。他对施朝安恼火透了,虽然他也知道,高申他们被杀,怨不得施朝安,但他总得怨个谁! 王兴国掀开被子赤脚跳到地板上,二姨太一下子春光大泄。张阿二飞快转过身去。 “把那个陆蛇医请到镇公所去。”王兴国飞快地穿好衣衫又对张阿二吩咐道,然后就冲出门去。 王庄兄弟大佬和那俩孩子被杀案,还没理出个头绪,又绕上个王瞎子。王瞎子虽说是虫豸,但这终究也是人命关天的命案。哼,马上又是什么卖梨膏糖的捉鱼的,被咬杀dú杀,已经让他够挠头的了,突然又冒出高申一干人被蛇咬杀这等事来。真真烦煞个人了,这桐镇咋啦? 张阿二用力地摇摇头。 王兴国知道问张阿二这号人问了跟没问一样。他气恼地踢开挡脚的一只破竹篓,一改往日的四平八稳,大步流星地走到街上,张阿二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 一只chā着草标的鸡婆,忽然挣开绳索飞出篮子,尖叫着满大街乱窜。卖鸡的老头嘴里cāo着鸡婆十八辈祖宗,从后面撵上来。一个浑身流油的肥fù拎个小菜篮,扯着嘶哑的嗓子,逢人就说:“再不好吃蛇了,听我讲呐,吃蛇也要吃出人xìng命来了。啥人吃出一身蛇腥气,蛇夜里就寻来弄杀伊。啧啧啧啧!”肥fù像那只鸡似的,奔到东飞到西,咯咯咯咯叫个不停。 “瞎jī bā嚷嚷啥!”跟在王兴国后头的张阿二对那个fù人大喝道。 fù人一看脸色铁青目光yīn鸷的王兴国和凶神恶煞的张阿二,就两个肩胛扛着头,不出声地走了。街上到处都是三五成堆的人,他们神情激动,议论纷纷。王兴国不听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看了一眼去寻施朝安的张阿二,再看不见任何人,也不回答任何人的招呼,满脸紧绷着自顾自地急奔高申家而去。 阿德神情yīn郁而又疲惫地从楼上走了下来,正在灶头上择菜的娘头也没抬地问道:“这几日你怎么啦,像只煨灶猫,又同人相打了?” “没有。”阿德有气无力地一摇头。 “那就是又考过试了?”娘回过头来问。 阿德极其厌烦地摇摇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1 章 娘要替他盛粥,拿着碗筷走到他跟前,嗓门高了八度,又问:“肯定吃先生的批评了!” “没有!”阿德发出了歇斯底里的一声尖叫。 娘咆哮道:“你要死了,你倒比我先跳起来,你疯了!” 娘手里的筷子雨点般地落到了阿德头上,但阿德完全无动于衷,任凭筷子啪啪落下。娘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慌乱,她把筷子哗啦一声摔在桌上,底气不足地吼道:“快点说出来,这几日到底咋了,人像死过一回似的!” 见阿德仍旧沉默着,娘显出温柔的脸色,拍拍他的背叹道:“我今早买小菜,路过那俩小孩被人勒杀的人家门口,唉,那两个小孩的大人哭杀!不过,你以后再不准对大人这么恶声恶气地说话,‘嗯’一声,快点!” 阿德应一声,娘的双手突然搂着了他的头,哽咽道:“阿德呵,有朝一日,你要是没了,娘也就不活了。” 娘盛好粥,踢踢踏踏地走开了。 看着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饭泡粥,阿德一直淤塞的胸口松了不少。娘是如此深爱着自己,这令他的眼睛也不由得一热,但也仅仅是一热。一转念,想起汝月芬,他就胸口发闷,就浑身无力。 自那节课他俩迟到,在教舍门口双双落入大家眼中那一刻起,汝月芬对他明显地疏远了,这让他有点失望,也有点伤心。汝月芬这几日再也没有同他说过话,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他。下课时,汝月芬木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别人问她,她也不说。放学时,他也不像从前那样,汝月芬前脚走出教舍,他后脚就跟出去。过去虽然在路上经常也是搭不上话,但跟在后头的阿德仍旧非常满足。汝月芬刻意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显然让女施先生很满意。 弄堂里传来了爹的脚步声,阿德赶紧走到脸盆架那儿,开始梳洗。爹讨厌吃饭泡粥,每天清早一碗素jiāo面雷打不动,为了赶头汤,他起得都很早。吃过头汤面,就直接到钱庄去了。 第112节:血 仇(9) 爹嗒嗒嗒地从后门走进来,看到阿德还在梳洗便呵斥道:“还不赶紧吃早饭,准备到学堂,你要晚了!” 爹径直走到娘跟前,一阵低语。 阿德应了一声,连忙奔向饭桌,在贴近爹娘一面坐下。 “全被蛇dú杀!”娘跳起来,手里剥好的豆掷在一堆豆壳里问,“那他们的女人小孩将来咋办啊?” 听见娘“全被蛇dú杀”这句话,阿德的头皮zhà起来了,他从碗上慢吞吞地抬起脸来问:“啥,你们说啥?” “不关你的事!怎么什么都跟你有关系?把你的功课去弄弄好,这跟你有关系!小孩子家家的,什么都要打听。”爹瞪眼看着阿德,色厉辞严地说。 阿德赶紧低下头去吃泡饭粥,但耳朵扎得更高了。 爹甩着袖子去钱庄上班了,他是在街上吃完早点专门弯回来同娘说高申那事的。爹一走,听得半不拉拉的阿德缠着娘问。娘长叹一声,将从爹那儿听来的都告诉了阿德。娘说完后还是愣愣的,站在那儿一脸的惊恐和伤感。 阿德听了娘的话,心里先是腻味恶心。小蛇穿肠过,从那些人的嘴里屁眼里一嘟噜一嘟噜冒出来。转而很是开心,觉得畅快无比。看看娘的脸色,“天报应”这句话他不敢吐口,可他就是那么想的。还有什么比杀蛇者被蛇所杀,这样一报还一报更令人解气的事? 要和汝月芬说说这事,出这事她会比镇上任何人都要高兴!阿德想。 阿钟在门口连咳几声,阿德把吃剩的饭碗一推,同娘打声招呼,就夺门而出。阿钟眼睛闪闪发光地贴过来,用唯恐天下不乱的腔调问阿德:“你知道不?” 阿德知道阿钟问什么,点了点头。 “根根肋骨,全部断掉。最dú的蛇先dú翻高申那些人,然后它们再一点一点收拾。大家说这事就是从高申蛇行里逃出来的那些蛇干的,几条人命呵!”阿钟亢奋了起来。王瞎子的死,同高申他们比,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 “康老伯伯也死了,自个儿吊死在蛇行里了!”阿钟添说道。他比阿德知道得更多些,更具体些。 那个康老伯伯死了,娘没说,阿德一愣,有点开心不起来。那个大头圆脸,一圈白胡子的康老伯伯是个好人。大夏天,他在蛇行门口摆酒摊,有个把嘴里爬出馋虫来的小把戏围着他骨牌凳上的两只小菜兜圈子,他总要夹秸毛豆,盐水果ròu,或者是一只浓油赤酱的虾塞进那张小嘴里。 “六点一刻,我娘买菜一回家,我就知道了,你呢?”阿钟问。 “六点三刻。”阿德踌躇片刻答道,他不住地向新马路的方向了望。 “小朋友,到学堂呵!”振兴伯横过马路,向阿德招呼道,从一片小身子中突然冒出个大人,让阿德吃了一惊。 振兴伯竹布长衫一件,新剃过的头,人显得特别清爽相。他笑吟吟地问阿德:“怎么不去店里听书,吃茶了?” 阿德有几分羞涩地答道:“再去,娘打。” “砍掉个头,碗大个疤,小伙子,娘打怕啥,只当掸灰。”振兴伯拍拍阿德的头,边走边笑道,“这桩事,是你的那个阿三伯在你娘面前讲起的,这个老贼骨头被我骂一顿,小把戏玩呀,夹七夹八做啥!没事了,放夜学来,和你的同学林家里一起来,这几日,香烟壳子我攒了一大堆。” 振兴伯人风趣热情爽气,不像他店里那个阿三伯见他们小孩进来,就如同见了条野狗,看不见算好的,气不顺的时候,还吊个长脸把他们往外轰。听书的老听客特意留下三四粒五香豆,一两粒小胡桃,统统都会滑进他自己的袋里。阿德平日里很喜欢看见振兴伯,但这会儿,他要等汝月芬,就有些敷衍地胡乱应答着,他希望振兴伯赶紧走。可振兴伯走出两步,又回过来问:“咦,施警长还没把玉佩还你?” “没有。”阿德回道,“你咋知道的?” “我振兴伯啥不知道?”振兴伯依然笑问道,“他霸着你的玉佩,不还了?” “他没说不还。”阿德尽量掩饰着自己的不耐烦,摇摇头。 “哦,再会!”振兴伯看出了阿德的不耐烦,用力地拍他一记头皮,扬扬手,笑哈哈地走了。 “向他讨还来!”阿钟看看阿德的脖颈,恶声恶气地向他提议。 “这怎么可能,傻逼!”阿德骂一句阿钟,一扭身就走开了。不过,胸口没了玉佩,他觉得这两天空落落的。这几年来,他不记得取下过玉佩,即便汰浴也不取,这样可以洗去沾在玉佩上的人皮屑和污皮泥。玉佩的事,娘已经问过他两回了,为啥那个姓施的警长,还不还玉佩。但现在他对这事没兴趣,边走边留心汝月芬来的方向。 汝月芬迎着朝阳,夺人眼目地走在人丛中,阿德放慢脚步,无限惆怅地回望一眼汝月芬,与阿钟并入了人流。汝月芬一过来,阿德立即撇下阿钟,左右一看,向她跟前蹭去。阿钟知趣地走开去了。 第113节:血 仇(10) 与汝月芬保持间隔的阿德,趁中间有人快步走开的空当,对汝月芬嗫嚅道:“听说没,那个杀蛇的高申,还有他的俩伙计,全被蛇dú杀!” “能不能,不说话。”汝月芬眼神悲伤地看了阿德一眼,凄楚地摇摇头。 阿德顿时觉得自己的手脚一片冰凉。 看到阿德蔫了,汝月芬凄然一笑,无奈地摆摆手,请求阿德原谅。她叹道,这几日,她夜夜乱梦连天,醒来后脑子一片空白,只依稀记得自己紧咬牙关,上天入地四处飘dàng,在yīn湿滑腻的街巷中疲于奔命。清早醒来,总是浑身脱力,手脚发软,连牙也生疼生疼的,觉得满口牙都松了。早上,一想到还要到学堂,她就害怕,心情就恶劣到了极点。她不要见任何人,不想讲话,对一切都厌倦得要命。 阿德记起了那日与汝月芬野游在小河边,她讲过的几句话,“有的梦会连着做很长很长时间,有时也是一夜乱梦,醒了啥都不记得;有的时候,以为自己一夜无梦,但过后碰见啥事就想起来自己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 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梦,阿德也做过,娘说那是在长身子呢。这本来是桩好事,可他看看与他齐头并进的汝月芬满身的疲惫,他都替她心累。再仔细看看她的脸,他发觉竟然显出了几分憔悴,他为此不由得心头一紧。有些噩梦如刀,侵扰切割着她的心,但除了那些噩梦,学堂也成了她的一个无处可逃的真正的噩梦,而这个噩梦,却是因他而起,想到这里,他不吭声了。 汝月芬微微地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向前走着。阿德感到他和她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就这样一齐走了一小段路,她低声地对他说,她没劲透了,先走一步。 汝月芬扔下阿德,独自向前走去。 阿德胸口一闷,木木地看着汝月芬的背影,愣在了那儿。 学堂教舍的地板都是担空的,地板就搭在下面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砖墩上,几面外墙的脚下有几个圆形的设有栅栏的通风口,于是空气和老鼠便如幽灵一般从各个通风口出出进进,在地板下游来dàng去。虽说通风口能使这地板保持干燥,延长了使用寿命,但因为年代久远,有的教舍地板还是变形糟烂了,尤其是靠墙脚的地板,不是彼此离间,隔出缝隙,便是烂出一个个孔洞,一些同学的铅笔头、橡皮擦和铜板滚进这些缝隙孔洞的事时有发生,如果是女生就会哭出声来。所以有的地板缝地板洞便被一些纸头塞死,但这些纸头有时会被人挑拨出来,继续威胁着那些坐在贴边位置上的人的铅笔头、橡皮擦和铜板。 哈松就常常这么干,拨出纸头,给他们创造这样的机会。有时哈松索xìng一把抢走人家小小心心看护好的东西,用手提溜着,对准一个敞开口子的地板洞,佯做要扔下去的样子,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问:“阿要掼下去?”一直要弄得对方恨不得向他磕头求拜后,他才作罢。但自从他报告阿德考试作弊之后,他再没有这样干过。阿德一直在留心这事,哈松只要再来这一套,他阿德定将打得这个短命的哈松泪水直流。为这种事再干一架,说到天上去,也是他阿德在理。 阿德避开讲台侧脸向墙趴在桌上,眯缝着眼看着贴墙的一个地板洞发呆,那洞被几张用过的废卷子结结实实地堵死了。 这会儿教舍里很静,他相信除了他自己所有的人都睡着了,连那个平时极少睡觉的哈松,枕在脸颊上的胳臂和课桌上都有一摊丝丝拉拉的涎水。 女施先生批作业的蘸笔尖直捣墨水瓶瓶底的扎扎声,令阿德骚心,他小小心心地转过脸来,趁她不注意,他猛然一睁眼睛,放出两支寒光四shè的利箭向女施先生shè去,一睁眼就是两箭,一睁眼就是两箭,女施先生如同一只刺猬,浑身上下chā满了箭镞,向四面八方倒去。 直到搞得自己精疲力竭,他又重新转向墙面,又那么百无聊赖地趴在了那儿。 他克制着自己不去看汝月芬,这几日,有时看着一下子变得形同泥塑木雕的汝月芬,阿德胳肢窝里会一片冰凉。早上她一走开,他就告诉自己,跟汝月芬要好,就是害汝月芬,因为他真的是个丧门星,给汝月芬带来一身的晦气。他决定把这事放一放,先好好考虑一下,怎么把毕业应付过去再说。但整个一上午,他觉得心里头空极了。 阿德的眼睛有点黏黏糊糊的了,一股睡意徐徐袭来,但女施先生突然一声咳嗽,阿德一哆嗦,眼前又变得清清楚楚了。 忽然,堵地板洞的那团废卷子往上耸了耸,就如他和阿钟、金山他们堵过的那些鼠洞,伏在一边看久了,那些泥巴碎石便会朝外一耸一耸地活起来。他眯缝着眼期待着,那团废卷子啪啦一声滚到一边,一个豆眼尖嘴的鼠首便会探头探脑地从洞中升出。 第114节:血 仇(11) 然而与卷子同时出洞的是一个杯口大小的墨色蛇头,那蛇一双呆滞的玻璃球似的眼珠,定定地注视着阿德,阿德瞪圆眼睛看着黑蛇润滑见光的额头上带着的那块白斑,如遭遇梦魇,他张张嘴,但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黑蛇那一条血红的分叉舌迅速地向天一伸一缩之后,便一段一段地将自己拖曳出洞,而后无声无息地向讲台蜿蜒而去。阿德头发直立,抖颤着身子面向女施先生哧哧哧地发出一通古怪的声响,异常吃力地站了起来。 施艳林从作业本上抬起眼睛,愠怒地盯着仿佛在装疯卖傻的阿德,面孔一红,正待发作,那条黑蛇悠然而起,从讲桌上方高高地探出晶晶发亮的铬铁头来。 女施先生也同样一声未出,两手朝后一扬,连人带椅轰然倒下。在这同时,那蛇嘶的一声,反身一弹,呈弧线飞向酣睡着的汝月芬。阿德的惊叫声与施艳林的倒地声一并在教舍中zhà响。紧接着,整个教舍里一片鬼哭狼嚎,大多数人一睁眼,就看见了一地的蛇在满世界乱窜,并且仍有不少蛇从各个地板洞里源源不断地游出来。坐在汝月芬一边的范小娴在尖叫声中醒来,她莫名其妙地睁开眼睛,蒙蒙地向两边一瞅,立即加入了那些尖叫着的原地跳脚者的行列,而靠门口那排座位的两个女生则打第一眼看到脚下游走的蛇时就如女施先生一样,从凳子上滑落在地当即昏死了过去。 zhà了锅的人群一路碰翻桌椅板凳,一路尖叫着向四边逃散,而清醒者如林立生他们则直接逃出门去。教舍里走廊中到处是哭爹叫娘的,继而这股喧嚣声浪在整个学堂扩散开去。每个班的学生任凭先生喊哑了嗓子,照旧从自己的教舍里蜂拥而出,向这边奔来。周教导、施亚平、万先生和徐先生他们排开众人也向这边疾奔而来。 阿德冲撞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2 章 那些夺门而逃的同学,yù待扑向汝月芬,而此时汝月芬则完全淹没在那些慌作一团的蹦跳着的人影里。有一个人跌翻了,跟着又有人绊倒在跌翻的人身边。在震天的哭声中沿墙来回乱窜的哈松突然清醒了过来,跳上课桌几个腾跃,便到了门口,他大力推开那些挡路的人,跌跌撞撞地抢出门去。这时有几条慌不择路的赤链蛇径直向门蹿去,尾随哈松正向门冲去的几个男生又惊叫着折回身,脚踩着女施先生的身子,没头苍蝇般地逃了回来,女施先生满是粉末的脸和瘫在地上的手一阵抽搐,阿德心中一动,一步上前将仍旧要从女施先生身上过的老米头挤在墙上,半拖半抱着女施先生,将她死活挪到了门口,甩给了满头大汗的男施先生。 阿德回过身来,从再次拥堵的人推中挤出去,往汝月芬的位置看去时,心中一凛,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被人七撞八碰而倒地的汝月芬,在爬起来的当儿,一脚踩上了她身边纠缠成团的一窝蛇,那团蛇一律张开大口纷纷转首,对准她的腿脚就是一口。 汝月芬闷吱吱的一声,像片纸似地再次滑落在地。那团蛇迅捷地游散开去,有的直接一头扎进地板洞中,摆摆尾梢消失了。 阿德如同发疯般地推翻挡碍他去路的一张张桌子,扑向汝月芬。 已经盘在汝月芬课桌上的那条黑蛇,这时轻巧地从桌面上蜿蜒而下,先他一步冲向汝月芬。那蛇贴着汝月芬的脸颊,迅速地围成一盘,半截蛇身乙字形地悬在她的胸口之上,昂首吐信,威猛地逼视着离它一步之遥的阿德。 这时拥堵在门口的人已经被周教导他们死拉硬拽地扯开,疏散了,那两个昏过去的女生也被施先生救了出去,而缩在教舍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几个女生,则在徐先生的引领下,如跳舞似地避开地上滚成蛋蛋的蛇,逃出门去。 这时仍有蛇嗖嗖嗖地钻入教舍墙脚下的地板洞逃之夭夭,但有十来条颜色灰暗的小蛇,不知何故,竟纷纷游向教舍门口,面向周教导和男施先生他们扬起三角蛇首,而后是蛇进一尺,人退一丈。此刻,教舍里除了阿德和汝月芬已不剩一人。 教舍的门口窗外,人声鼎沸,甚嚣尘上,到处都是黑压压的攒动着的人头。cāo场上走廊里不时地传来一阵阵遇到蛇后的惊叫声和追杀声。 阿德不顾一切地向前一扑,那蛇浮地向前一蹿,又将阿德逼回去。 汝月芬紧闭双目,一脸薄汗,脸色渐渐地由红转黑,由黑而紫,气息渐微。 汝月芬要死了!一股热流轰地直达阿德头顶四肢,阿德哭叫一声,便一跃而起,扑向黑蛇。 教舍门外一拨先生在学生中朝里头的蛇跳脚尖叫,女施先生被万先生搀着,一副随时再准备倒下去的样子。这时几大步冲过来的施亚平,一把推开站在门外提把竹扫帚在那瞎悠忽的周教导,抢过竹扫帚,向在教舍门口逡巡的那些蛇横扫过去。那些蛇遭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扭曲着身子滚到一边,而后毫不犹豫地向四处逃窜,纷纷落入地板洞中。 第115节:血 仇(12) 施亚平一下子蹿到阿德身边,双手捂着阿德紧紧掐着黑蛇蛇颈的两手,死命一箍。黑蛇蛇尾拍打阿德的频率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最后终于停止了摆动,耷拉了下来,于是缠在阿德身上的那一圈又一圈蛇身也随之松脱,像一个解了扣的大绳套一样松落在地。 阿德张开了血红的眼睛,朝那张渐渐回拢的同样是血红的大嘴和两颗暴突的眼珠看了一眼,双手无力地从施亚平的手箍中滑脱出来。万先生和徐先生绕过施亚平和阿德,抄起汝月芬就向外奔去。 “送花山头那个蛇郎中那儿去看!”周教导在他们身后喊道。 从黑蛇血红的大嘴里拖拉出来的分叉舌,像它的内脏又如章鱼的触手,软软地耷拉在阿德的手背上,阿德不由得一阵恶心,他抖抖沾满黏液和鲜血的手臂,死活从施亚平的怀里挣扎出来。 施亚平嘘出一口长气,然后挺胸收腹像扔一捆破绳般把手里的黑蛇扔到教舍的墙脚下。 阿德双膝一软,嘭的一声,坐在地板上。 那些远远地站在门口的一双双腿脚挨挨挤挤地向阿德这边漫过来了。 那盏洋油灯的灯光洒落在屋角的一摞摞yào匾里,那儿的草yào已经所剩无几了。陆子矶站在一摞摞yào匾前,想着这两天得出趟远门,进山采yào了。 这几日,他根本就无须出摊了,那个卖梨膏糖的被蛇一咬杀,镇上的人就直接上这来买yào了,而今早那个蛇行老板和杀蛇卖ròu的俩伙计被一群蛇dú杀,那家学堂里钻出成百条蛇来后,他的蛇yào就卖疯了。 他是从蜂拥而来,到他这儿买yào的人嘴里知道这些的。那个在大桥头先搅局后又要包销他全部蛇yào的高申和他的伙计,一夜之间由人变鬼,这使他极为吃惊。且不说他陆子矶了,就是爹和爷爷也从未听说过世上竟有这等奇事:从高申仓房逃脱的群蛇居然按图索骥上门寻仇! 这世界,他是越来越弄不懂了,先是自古以来连小孩都知道的无dú之蛇也会发dú,然后是王大毛和那个捉鱼人竟中了所谓千年灵蛇之dú,再就是汝家郝妹的那个女儿! 本来因为捉鱼人,灵蛇之dú已与这女孩没有干系了,但现如今这女孩又令人见疑了。 她是学堂里唯一一个中了蛇dú之人,换作他人,甭道是一群蛇,就是其中一两种蛇dú就足以要他xìng命。学堂里的先生拎来的死蛇中,不是蝮蛇,便是蝰蛇,他们说咬伤这女孩的就是这几种蛇。那条行为怪异的听起来像是有黑寡fù之称的黑蛇,脑袋几乎已被那些个孩子捣扁了,但竟兀自活过来,趁人不备,滑进地板洞中逃之夭夭。他不知道此蛇有没有伤及这个女孩,但即令排除黑蛇伤人,那些dú蛇也足以使这个女孩毙命。可是,打他从渔园赶到学堂,再从学堂赶到家中,那个被抬到他这儿等候多时的女孩居然已经不治而愈。她虽然面色苍白,浑身虚汗,还有些头晕目眩,但几处为蛇创伤之处,黑气已然褪去,蛇dú已被悉数吸收化解,已无xìng命之忧。天,这只有在dú蛇和dú蛇之间才能发生的事竟会出在人与蛇身上,这岂非咄咄怪事!为安全起见,他还是给她灌了一碗煎yào下去,同时,有关蛇人的想法再一次浮上心头。 陆子矶觉得累极了,今儿一大早被那些买yào人敲起来没多久,那个施警长就带着人来了,带着他前前后后跑了许多地方。蛇行老板和杀蛇卖ròu的俩伙计的家,从渔园再到闹蛇的学堂,他真是马不停蹄。 陆子矶上了床,松松地将自己摊直,深深地吸了口气,气一线直下,走丹田,从两腿分流,再随双足涌泉穴出,如此再三,他自觉身子骨便一阵轻松,于是摊手摊脚地平躺开去。 他清楚今儿他成了桐镇万众瞩目的中心人物,无论他走到哪里,王镇长和施警长就跟到哪里,而哪里都有人朝他指指点点。路边的人一见他,也是一口一个陆郎中,态度极为恭敬。连王大毛的人也对他客客气气的,尤其是那两个曾经盯着他到东到西的喽。 本来他以为自己对这些是无所谓的,他认为自己应当是宠辱不惊的,但他还是发现自己非常快活,有那么一会儿,骨头还有点轻。这让他对自己有几分着恼。cāo!他骂了自个儿一句。 陆子矶在床上翻了个身,他毫无睡意,瞪大双眼出神地注视着屋顶中间那道布满积尘的房梁,又开始想那个女孩的事了。 现在想想,那女孩房间常有大蛇出入光顾,也绝非偶然。 如果真要验证那女孩是否异类,他一开始想着,再给伊一次伤人的机会,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只能是想想而已,万万使不得的,伊伤人,万一结局也如王大毛和捉鱼人,那是要人xìng命之事。 那女孩如真是蛇人,牙齿含灵蛇之dú,王大毛就是被她所伤。但捉鱼人呢?施警长他们说,听捉鱼人亲口讲,他是在同福里后院被咬的,而且那院里连个鬼都没有,莫非她能隐身?王大毛是罪有应得,但捉鱼人却是无辜的。他陆子矶再三问过那个施警长,镇上从前出过这种事没,施警长头摇得跟啥似的。这么说来,除了捉鱼人,她从未伤及过无辜之人。但她怎么又咬上这个捉鱼人了呢?捉鱼人又为啥要讲,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咬的?如果捉鱼人真的是被那女孩咬的,这有什么可赖的呢?当然,也许她还是与灵蛇无关,王大毛和捉鱼人的死,确实与她浑身不搭界。她能化解蛇dú,那是她本身具有常人所没有的特异禀赋。 第116节:血 仇(13) “不过,即使她是蛇人又如何?这人世间,有多少千奇百怪之事,人形状如古猿,还有那些个猪孩狼人,今人尽知前世事的妖人!不论是人是妖,只要不做伤天害理之事,要你牵计拆骨头作甚?”辗转反侧的陆子矶忽然对自己这样说道,“不过,如果真想验证她是否是蛇人,还有一个办法,比让她伤人更可行,那就是用蛇魂散试她一试!” 但这法子,也只能是想一想,女孩若是真蛇人,蛇魂散岂不要了她的xìng命! 突然,陆子矶心里一惊,他猛地想起了他留在女孩家中的那袋用剩下的蛇魂散。一想到那袋蛇魂散,他立马心急起来。那汝家娘子如在家中用起yào来,一不留心定会祸及此女。他决定回头找个机会,把那女孩的事统统告诉她的姆妈,汝家娘子。汝家娘子从此留个心也好,否则终归有一日,会祸事上身。这时,他也决定再过几天,抽个冷子,拾掇拾掇就走人。因为捉鱼人,虽说他们排除了他对王大毛施dú的嫌疑,但如果等到王大毛两腿一蹬,那总归也是麻烦事一桩,王大毛毕竟是在同他打斗时倒下的,那些痞子无赖真要胡搅蛮缠,他也不好脱身了。在他准备睡去时,他想想,还是明日一早到汝家跑一趟吧,说是他的蛇魂散用光了,借一下,也行的。今天在渔园和学堂里用的蛇魂散,是他最后的一袋了。 陆子矶这时听到似乎有人在敲门,但细听听又像是在敲对过的门。敲门声一大,他听出来了,cāo,敲他的门哪! 不用说,是找他买yào的。于是,他在床上没挪地,只是大声地对敲门人说,他已经没有蛇yào卖人了,所有的yào都卖了个精光。但那个人还是敲个不停。陆子矶只好穿起衣服,下床去开门。门一打开,外面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那人一脸的书卷气,可是眼神却带有一种极为明显的警觉,如一匹刚刚离开巢穴的狼。这让陆子矶很排斥,他一向对心怀戒备的人有一种排斥。 “请问,有个叫毛笔尘的兽医可住在这?”那白面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问道。 陆子矶冷淡地回道:“是住这,可他有好多天没回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那人一说牛郎中不在,二话没有,便向他点点头,疾步离去。 陆子矶站在堂屋里,向西厢房看去。自那日冒辟尘被警所召去后,再没有回来住过。有人在街上见过他,他还在桐镇。不过,陆子矶懒得管这事,这个牛郎中爱住哪住哪。回头即使见了他,他也不打算再睬他。什么时候,都得他陆子矶着脸先开口同他说话,你谁呵你!但正当陆子矶转身回屋,突然一阵风过,后院的草木发出一片沙沙声,一股异味若隐若现地从敞开的后门透了进来。 陆子矶拎直了身子,使劲地抽抽鼻子,那是一种陈年隔宿的腥气,其间还夹杂着一股湿腻腻的青苔味。 堂屋里的那些箱笼中发出一片啪啪嗒嗒的撞击声,那里的蛇奋力在箱笼里来回穿梭顶撞,像是受惊了似的。 这绝非堂屋里那些蛇的体味,这味冲成样,显然不是一般的身量! 这后院的墙脚下,也有几个雨水出口。杀进学堂里的那些个蛇就是从cāo场四边围墙的出水口里游进来的。他在cāo场四边围墙的出水口那儿,点了蛇魂散,在渔园他也那么干了,凡是可能有蛇出没的地方,他都布了些yào。但他从未想到要在他的后院这么做。不管大蛇小蛇,一接近他的住处,从来都是闻风而逃,避退三舍。陆子矶没想到,居然还有蛇自个儿送货上门的! 陆子矶快步绕过堂屋走进后院。 一根系在两棵楝树上用来晾衣裳的麻绳在小风中dàng来dàng去的,那片荒地里的树丛杂草也是来来回回地动个不停。院里那几个及膝齐腰的深浅不一的大坑,张开如夜色那般黑黢黢的大口在黑暗中沉默着,而墙外隔着驳岸的河水则发出了咣咣咣的阵阵闷响。 但当陆子矶抬脚向墙下走去时,浑身猛然一颤。他依稀看到墙上有几条湿漉漉的宽大的新鲜擦痕,如龙行蛇走。 今夜没有月亮,天空一片灰白,连几颗仅有的星星也淹没在这一片灰白之中。街上静悄悄,空dàngdàng的,今日天一擦黑,镇上的人就紧闭门窗,足不出户。现在是书场不说书,戏馆不唱戏了。 蒙面的施朝安身着夜行紧身衣裤,穿街过巷,一路向宝塔街而去。万一与牛郎中面对面相遇,他不想让牛郎中认出来。牛郎中在目光中毫不掩饰对他的恨意,他能理解,把人打得血淋带滴的,人能不恨他吗?但这目光令他心寒,同时也令他着恼。不过,冒辟尘他不怯,结仇也就结仇了,自己干的就是与人结死怨的活。可与王忆阳这条骚母狗结仇,那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想想那日在街上,她看他的那种眼神,他心里就添堵。 第117节:血 仇(14) 这两日,他请县局过来的两个兄弟对冒辟尘开始盯梢,他原本只想让自己心里有个底,看看这个牛郎中值得不值得他关照。但季局长非常欣赏,很有些手段的那两个兄弟在大白天一先一后都被这个牛郎中甩了,他俩说,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3 章 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盯他的梢,他显然训练有素,习惯成自然了,三下两下就把他们给甩了。他们说,他要发觉就让他发觉,硬盯。 嘿,对冒辟尘完全没有霸王硬上弓的必要,白天是白天,但到了夜里,他能随随便便就把人甩了?!再说,大白天冒辟尘能做什么?关键是夜里,所谓月黑风高夜!哼,别说那俩兄弟被甩了,就没有收获了!冒辟尘现在做不做什么,都不打紧了。牛郎中会甩人,而且是两次,这多少可以说明点什么了。只要向杨标打个招呼,一句话,牛郎中他就可以去望江楼洗澡了。李镇公的人要捉人,你王忆阳再怪啥人! 杨标说他们在望江楼的灵屋洞里支了口大锅,“请君入瓮”是李镇公审人的绝招之一,有多少口供就是在锅里被掏出来的,对许多人而言,可以说是一帖yào。但他施朝安现在还不想搭这趟顺风船,他就是要凭自己的本事,看看这个牛郎中到底是何等样人! 哼,一对冒杀气的眼睛,能做什么! 仍旧住在王忆阳那儿的牛郎中,现在由县局的那两兄弟轮流在火烧弄暗中盯着,施朝安刚才抽空小睡了一会儿,他要替下那个兄弟。施朝安觉得自己现在是只猫,这个牛郎中冒辟尘就是一只鼠,他要玩死这个牛郎中! 今儿奔了这么一个大白天,他身累,但心更累。虽说高申他们都是为蛇所杀,用王兴国的话,是“天灾”,但这几条人命还是让施朝安他感到胸口有一块大石压在那儿。王兴国说他觉得特别晦气,在省上大客人快到桐镇的当儿出这事。王兴国刚才在镇公所拍桌子拍板凳地骂娘:“我活了这么一把岁数,还没听说过蛇会找上门去咬杀人的事呢,触杀伊拉娘!” 他施朝安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让他和王兴国想不通的还有,跟着竟然还出群蛇闹学堂这种事。幸好没咬杀人,死小孩比死大人更让人激愤,死在yīn沟里的那俩小孩,到现在都没有一点眉目,他知道许多镇上的人在他背后,戳他的背心呢。王庄那兄弟大佬的亲亲眷眷,虽说是嘴上功夫,没到镇上来闹事,但他隐隐然还是感到很大的压力。遗憾的是,今儿这一天,他一直没能得空,也再没顾上去查捉鱼人岳炳生的事了。 “唉!”施朝安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总觉得这一阶段,是天老爷在同他过意不去。 下午一到那所闹蛇的学堂,施朝安立时想到了阿德,想到了身上的玉佩。这两日,他怕一不小心摔碎或是弄丢玉佩,索xìng将玉佩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对自己说,明儿一准把那块玉佩还给这孩子,玉佩现在对他而言,已经没什么用了。再拖,这孩子同他的爷娘,不要当是他要吃没这块玉佩! 昨日吃过中饭,他见到禅杖浜的方老爷子,向他说明来意,掏出玉佩呈了上去。这位鹤发童颜、长须及胸的老人一见这玉佩,便大大地吃了一惊。他说有个陌生人前两日寻到他这儿问过这枚yīn阳玉佩的来历,莫名其妙的一个人,被他当场一口回掉了:“不知这玉。” “但你是咱们桐镇的狄仁杰,这玉又涉及人命案子,我应当说说。”方老爷子对他蔼然笑道。 方老爷子说他玩了一辈子的玉石,但能看入眼里的,也就那么三块。一块是住南潘浜的文生手里的寿山石,石中日月同辉,红白相映,云天怒海,满目怆然。另一块是他的堂房兄弟手里的翡翠,如笏如带,晶莹剔透,犹如琉璃,一派傲视天下俗物的贵族气派。这两块天然玉成,无人工斧凿的玩意儿,可令见者神迷智痴。最后一块便是这鬼斧神工的黑白麒麟玉佩,人称霸王佩。 方老爷子闭起双眼,将长须一捋到底道:“要命的是,这玉佩是个活物!” 说到这里,方老爷子猛地睁开精光四shè的眼睛,灼热地盯着施朝安递过来,他接过玉佩,细细地审视抚摩着,随后便讲了一个玉佩的故事。 这块黑白麒麟的玉佩主人自打收到这块玉佩,爱不释手,从不离身。一日玉佩主人桥上踏空跌倒,滚下桥去,跌得极重,极重。那人跌这一跤时,已经年过七旬,人老骨酥,右胯骨到右腿足踝墨腾彻黑,一动不动。当时,看到这老爷子的人,都料定,这人算是废了。但待他们将老人用船载到县上,曾经在宫里太医院当过御医的吴老先生一查,这老爷子竟然只是伤筋,没有动骨。那家人为此喜极而泣。当日,这老爷子意外发现玉麒麟有一线裂纹贯通胯骨至右腿足踝,与他受伤筋络完全重合。这个发现令吴老先生和老爷子的家人惊讶至极,他们争相传看了这枚黑白麒麟玉佩后,不得不认定是玉麒麟替老人搪了那么一搪,代人受过,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玉麒麟虽然破相,但玉佩的主人,自此更将这黑白麒麟玉佩,视如珍宝,越发爱惜有加。 第118节:血 仇(15) 方老爷子最后讲到这玉佩主人的名字复姓司空,单名一个伯字,这着实令施朝安也大大地吃了一惊。司空伯祖上在宋高宗年间,曾出任会稽太守,他的祖父还是明代震湖的第一任县令。司空伯与乃父两代均是吴门画派耆宿,但司空伯在海外的名气远在他父亲之上,在天官坐高堂之前,桐镇人也曾将司空伯视为桐镇的荣耀。桐镇司空坊,便是以司空家族姓氏命名的,但三十多年前,司空家大院那把冲天大火将司空坊悉数化为灰烬。 方老爷子的这个故事,又令施朝安的脑子一亮。他以为这枚黑白麒麟玉佩出世,就意味着三十多年前,官家有关司空家大院那把大火“纯属意外”的结论有误。坊间虽有“司空家主仆百人不仅无一人,而且也无一物幸免于难”这一说。但退一步讲,就算玉佩可以捡漏,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可忌讳的,天上落,地下拾,可现在有人对这玉佩何以存世的来龙去脉,恐惧殊甚,一而再,再而三地死活掐断这可以追根究底的线索,这不能不使人对当年官府对此案所下的“纯属意外”的结论起疑。如能推倒此案,并查他个水落石出,那么他施朝安便能青史留名。一想到此,施朝安不能不激动。 于是,他千叮咛万嘱咐方老爷子,不要将今日有关玉佩之事外传,便匆匆离开方宅。 根据案中谁是财产的受益得利者,谁便有可能是罪案疑犯的推定原则之一,施朝安这两日彻查了司空家族田产的去向。司空族人在这场大火中无一幸免,因而没有承继家当之人,所以这田产均jiāo由官家拍卖。可他发现在这千亩良田中,十有七八已转入王天官之父王大南之手,这令他惊恐万状。在桐镇,他可以查任何人,发起火来,豁出去了,他甚至还敢查王兴国。但只有一个例外,这就是王天官和他的嫡堂大佬王伯爵。 不过,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信,当年的桐镇镇长王大南会为了司空家族的这点田产,弄出这起当时在全国造成极大轰动的火灾案来。昨夜,他又私下拜访了当年就在县衙做事的老吕头。七老八十的老吕头嗓门亮亮地告诉他,三十多年前的司空坊大火,一直是桐镇的一大疑案,虽说是深更半夜,人睡得死,但火也是一点一点烧起来的,这一百多号人既没有捆,也没有绑,可竟没有一人能够逃生。这事,实在有点蹊跷,要说强盗抢,桐镇也曾发生过多起,但从未有灭门一说。一般而言,大湖强盗从前到镇上来打家劫舍,常常蒙面而来,不到万不得已,不开杀戒。他也一直觉得那把大火,另有隐情。至于有传言说,是王大南为霸占司空家田产,与强盗勾结,弄出一场司空坊灭门大案,纯属无稽之谈。王大南只是近水楼台罢了,官府当时贱卖司空家族田产,纯粹只是为了敛财而已。 司空家族灭门案与王大南霸人田产无关这番话,施朝安很买账,因为说这番话的人从不打诳语,这人说话的可信度很高,这方面的口碑很好。至于主仆百十来人无一逃生,施朝安想,也只有一个解释法:那就是,先杀人,后放火,毁尸灭迹!但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丧心病狂?这其中必有缘故! “能解开这桩三十多年前惊天血案之谜的,是这黑白麒麟玉佩!”施朝安的脚步声在街路石上发出很重的空响,他又继续想这两日一直盘桓在脑海中,且挥之不去的那个问题那么死活要掐断这可以追根究底线索的人又是谁呢?既然司空家族的人都死绝了,他又怕什么呢? 巷口那儿有人进来了,施朝安一提劲,两脚在墙上jiāo叉一点,飞身上了院墙,几个起落,便过了屋面,矮身而去。 桐镇人大都有早睡的习惯,冬日夜里八九点钟,有不少人已经睡过一觉了,而夏天一过十点再睡,一到大人嘴里那就成了天塌地陷的事了。 阿德眼睁睁地等到爹娘房里的座钟敲过十一点,就撩开帐子,轻悄悄地把自己从床里拖了出来。同阿钟和金山到渔园的望江楼那次,爹娘下了最后通牒,再有下一次,他们就叫他脱层皮。 “哼,这一回,神不知鬼不觉!”阿德不禁有些得意地拎着鞋,慢慢地赤脚走下楼梯。 满世界只有爹和娘的呼吸声,他们的呼吸有一种呼应,此起彼落,十分和谐。 汝月芬最后啥事没有,到了晚上,她娘居然还来了,这让阿德着实吃惊不小。她娘是提了一包点心来家的,对他是赞不绝口,把他夸上了天。他也看得出,爹再看他时,目光显得异常温和友好。娘则一直站他身后,与汝月芬娘说话的当儿,还不时地抚摸他的头背。阿德不记得他出世至今,享受过如此待遇。自娘到学堂里看到一群先生和同学簇拥着他时,娘的眼里一直蕴着笑意。在学堂里,在他身边的女施先生那只手一直沉甸甸地搭在他的肩上。 第119节:血 仇(16) 这时候一个女生,过来向周教导报告,说万先生和徐先生让她来说,汝月芬已经坐起来了,只是头有点昏,没啥大事了。周教导更兴奋了,他一个劲地对阿德娘说,你养了这么个儿子,真是福气。而后又对男女施先生他们说,应当重新认识和评价卞德青同学。 阿德面孔涨得通红,自觉豪气冲天。他觉得今儿是天赐良机,他一直想为汝月芬出生入死一回,他办到了。 阿德看得出娘的心里乐开了花,再看女施先生对他完全不计前嫌的那种亲热劲,他心里也同样乐开了花。这意味着,女施先生所造的那场劫难算是过去了。 “什么都会过去的!”回家后,阿德把这句话写在了自己的小本子上。 阿德上床前,偷偷摸摸地把后门的门轴涂了菜油,开门时再也不会发出令人心烦的吱呀声。而前门即使把油瓶里的油全倒进去,那开门声,在夜深人静时分,也会响得足以将一个聋子吵醒。他一带上门,穿好鞋,踮着脚尖像个贼伯伯似地一耸一耸地出了弄堂。 高申他们一出事,原来在桐镇人看来,狗屁不是的那些个蛇,而今早已被人们看作天字第一号的大敌,他们如鼠畏猫似地惧怕每一条蛇。赌咒发誓时,第一句话就是,我要是怎样怎样,出门就被蛇咬杀! 阿德始终将高申和那些个蛇贩和吃蛇的人的死,视如咎由自取。这番话同阿钟、林立生和金山讲,他们深以为然。但今夜在饭桌上说到这事时,爹勃然大怒。他说,你这算什么?因为人对生命的轻视,甚至是嫌恶、憎恨而滥杀,从而导致你无视蛇对人的憎恶和杀戮。虐杀生命,同样都应遭到诅咒。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任何一类生命对另一类生命的轻视和杀戮都是可耻的。这大约是爹与宗教无涉,但一辈子都在吃素的原因。可是,这个世界连复仇和惩戒都是可耻的,连报应也没有了,那么这个世道还有什么天理?人他妈的连报应都不怕了,那么人还怕什么?阿德根本不理爹这一套,只不过敢怒不敢言罢了。 今天下午再没上成课,有些大人一听见学堂里闹蛇,便都陆陆续续地赶来了。有的人当场急吼吼地把人领走了。 阿德在学堂里,阿钟、林立生和一群熟悉和不熟悉的男生,一直不离他的左右,后来赶过来看热闹的金山也溜进来了,在离开学堂之前,始终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而那些在他面前过来过去的女生,看他时,眼睛中满含敬畏。 阿钟、林立生和金山簇拥着阿德,去花山头看汝月芬咋样了。看到蛇郎中心事重重的样子,阿德心里咚的一下,他当是汝月芬有事。 阿钟、林立生和金山则不住地去看陆子矶那副厚实粗大的手掌,他们都听说了虹桥头一个捉鱼人中dú身亡的事,症状同那个杀胚王大毛一式一样。他们宁肯没有这档子事,宁肯陆子矶拥有街上曾经盛传过的dú掌。 不料,蛇郎中告诉阿德说,汝月芬没事了,已经被先生他们送回家去了。他心里一乐,不免有点忘乎所以,便激情满怀地对蛇郎中千恩万谢。 “又不是你家里人了,这样客气法子做啥呢!”阿钟挤眉弄眼地看一眼金山,怪腔怪调地说道。 蛇郎中咧开毛哈哈的嘴也笑了。阿德闹了个大红脸,追打着阿钟出了花山头。 一路上,金山绘声绘色地讲起蛇郎中那条神乎其神的白头蟒,他只要得空,就去看陆子矶出摊,看白头蟒表演。他喜欢死那条白头蟒了。 “赛过伊养的一只猎狗,这条蟒蛇!”林立生也是一脸神往的样子,恨不得那就是他家养的蟒蛇。 “哼,有的蛇年数一长,就要成精的!”阿钟又开始说起他那段车轱辘话了。他过上一阵就提这事,什么很早以前有一个打夜工的人,半夜三更路过望夫塔,猛一抬头,看见一条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他现在斩钉截铁地说,他爹讲了,其实那就是一条蛇,一落地就变成了人,一如那两条世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4 章 皆知的白蛇和青蛇,着地一滚就成了白娘子和小青。而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的时辰,在阿钟嘴里充满着变数,阿德记得他最早说的是夜里一点三刻,而这会儿又成了夜里十二点半。 “啥时候阿有种,一齐到宝塔底下去等喏?”阿钟这家伙最后向阿德和林立生提出来。 阿德突然又是脑子一热,翻了一眼阿钟道:“那还等什么,就定在今夜,谁不去,谁就是狗触!” “好的呀,不去,就是狗日的!”阿钟眼睛迅速一闭,定定神,硬着头皮,用国语强调道。狗触用国语说,就是狗日的意思。转而他又宣布:“林立生可以不算,他家住得远。” “不,林立生一道去!”阿德宣布道。夜闯渔园的事,没有带林立生去就算了,那日他阿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去那个鬼地方,可后来连说都没敢给林立生说,他觉得自己很不哥们,特别不够意思。 第120节:血 仇(17) 林立生脖子一犟,脸一红,也毫不领情地拒绝了阿钟,他也去。 “要是到时候,啥也见不着,就弄杀你,扔河里。”金山最后还对阿钟说。 “随便!”阿钟硬着头皮道。 他们说好了,夜里十一点,等大人睡死了,大家一齐溜出来到混堂弄口碰头再出发。施家祠堂,自那日有人被捉,他们又去过一次,结果从喇叭花里蹿出来一条北方大汉,一个飞腿,把他们全都踢翻在地。他告诉他们,再来,见一次打一次!那人压低的声音中满含着一种怕人的威势,那是真的,他们再不敢去了。 这时,一个人影从隔壁吉家的门洞口飘了出来,把阿德唬了个半死。他定睛一看,林立生!“嚯,吓杀人了!”阿德拍拍自己的胸口,对穿了一件长袖土布褂的林立生挤压着喉咙说道。 “对不住,对不住!”林立生连连道歉。夜里约过林立生几次,他从不失约,而且总是比别人早到。日里,他自告奋勇地要来等他阿德的。 他俩迅速横过街口,像两只野猫似地向混堂弄口奔去。一到弄口,他俩就靠在墙上等阿钟和金山。金山和阿钟他们相互联络,谁早就喊谁。但阿德和林立生等了很久,还是不见金山、阿钟的人影,阿德开始骂人了。 正当两只猫在半弄里发出一声声要死要活的哭叫声时,金山、阿钟来了,金山的眼皮有点肿,他是他们中间唯一睡了一觉的人。 “还说早点来叫我,自己困得像头死猪!”阿钟一上来就向阿德告金山的状。他在金山睡的屋窗下轻言悄声地喊了许久,也不见金山有什么回应,弄得阿钟又是瓦片又是石子的,往里猛扔一气,金山才醒转过来,翻窗出来。 金山看着脸色铁青的阿德动气了,便不住地打躬作揖,说了一箩筐好话,阿德这才作罢。 “那就走!”阿德目光灼灼地看了同样是目光灼灼的阿钟、金山和林立生一眼,就将手举到空中一舞,便向前猛然冲去。 一簇红光一闪,随阿德他们飘去。红光很快被风化开,融入黑暗之中。 阿德、金山、阿钟和林立生一字形排开,既紧张又兴奋地走在宝塔街上。他们微微喘息着急急地迈动双脚,一律面皮紧绷,眼睛闪闪发光。 夜色中的望夫塔比白日里看上去更冷峻,还带着几分令人望而生畏的神秘,但那犹如一柄刺破青天的利剑似的塔尖与一群无声无息地穿行在夜空中的黑蝙蝠,又使宝塔显得有些狰狞。而大拱桥则显得非常清秀而又精神。如宽幅帛带的河水泛出一片灰白色,驳岸下不时传来水波的拍打声。 阿德、金山、阿钟和林立生直接冲上桥顶,如一排鸟似地着地坐在温乎乎的桥阶上,定定地看着层层叠叠的七级宝刹。 凉风习习,阿德觉得今夜这事是他一生中最最刺激的一件事。他神情激动地看看贴着水面飞掠而过的一双蝙蝠,穿过桥洞,又从桥的那面矫健升空,嗖嗖地从他们头顶飞过,加入环绕塔尖和塔身翩然来去的蝙蝠群中。 南禅寺内一片黑暗,但寺院和塔院后山的古柏影影绰绰,清晰可辨。与拔地而起一路向天的宝塔,完全融为一体。黑暗中的寺院宝塔和古木,给人一种玄机无限的印象。 一坐下来后,起先阿德他们怀着掺杂着几分惊惧的兴奋,屏着呼吸,几乎是一眼不眨地在看宝塔,但没过多久,他们的注意力有些涣散了,人也渐渐地懈怠了起来,开始低声下气地东拉西扯开来。 “啥时候能在塔里困一夜天,就好了!”金山无限羡慕地看看塔,看看阿钟。 因为阿钟的爹在这儿做过几天和尚的缘故,阿钟在学堂里的绰号就叫小和尚,小时候,他老在寺院里进进出出,还曾经陪他爹在南禅寺睡过不止一夜。 “要是有人家在寺里做焰口,困到半夜里还有半夜餐吃呢!”阿钟咂咂嘴空咽一口唾液道。这两天因为人手不够,寺院里的僧人叫上他爹一齐外出忙着做些超度亡灵的法事。 “你爹他们夜里可看见过有东西从塔上飘下来过?”林立生恭敬地问阿钟。 “他们什么东西没见过?他们什么都看得见,但又什么都只当没看见!”阿钟挺挺小胸脯,俨然一副权威口吻,“这种事情,我想同你讲,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那我今夜困在你屋,你就同我讲讲,可好?”林立生恳求道。阿德同阿钟讲好了,林立生回头就睡他家。 在这一点上,阿德非常眼热林立生,他爹娘几乎不管他,放学回去早了晚了关系都不打紧。 阿钟矜持地摇摇头,一副天机不可泄漏的样子。 金山不屑地撇撇嘴看一眼阿钟道:“你还有啥事没讲过?你倒再讲一桩出来听听呢!” “那个啥,吃鸡蛋的故事呢?”阿钟睁大眼睛问金山。 第121节:血 仇(18) 金山哼哼道:“耳朵都起茧了!还有啥是你没讲过的?” “可我没听过,讲讲呢,他们可以不听,就同我一个人讲讲呢!”坐在阿德身边的林立生立即起身坐到阿钟一边去了。于是阿钟就对林立生讲起了阿德和金山已经听厌了的老故事。 “老早老早的时候,这寺边上住的一家人家的一个年轻fù人生了一个男孩子,娘家人送来了一篮子鸡蛋。那fù人每天到河里去洗屎布,可回来后总会发现篮里的鸡蛋少了。有一日,fù人假装又下河去了,但马上又溜回来,躲在后窗偷看。结果见到那个才出月子的毛头孩子竟下床走到盛鸡蛋的篮子那儿,抓出鸡蛋,在桌沿上一磕两手一掰,就将蛋放到头顶心。他那样连吃三个蛋,就回到床上去了。那fù人假装洗完屎布回到屋里,抱起小孩开始喂水,她往那头壳上一摸,天哪!” 阿钟讲到这儿,照例打住了。 “结果呢,快点呢!”林立生推阿钟,一个劲地催。 阿德知道阿钟这会儿便会幽幽地看听故事的人一眼,徐徐叹道:“头顶心上一张嘴,还在吧唧吧唧吃鸡蛋呢。” 在阿钟嘴里,这个故事讲到这儿,就会出现不同的版本。阿德也不由得扎起了耳朵。 “孩他娘放下孩子,汗毛林立地走出家门,逃到寺院告诉了老和尚。老和尚就带人来诵经捉妖,后来就将那小妖捉了回去,放进一口坛子,用咒语封了,葬在塔后的林子里。”阿钟一如从前那样绘声绘色,手舞之足蹈之。 林立生轻轻地吐口气,战战兢兢地问道:“阿是真的?” 金山笑道:“怎么这次捉妖的又成了寺里的老和尚了?有一次你说的是张天师,后来又是正巧路过这儿的野和尚,还有一次是……” “狗眼老太婆!”阿德宽容地笑道。 在桐镇民间,狗眼老太婆能见到常人见不到的事物,是个半人半神的东西。 “好了,好了,不讲了,不讲了!”阿钟恼羞成怒地剜了金山一眼。 于是,他们又不作声了,抬头去看那一层层如伞的坡檐宝塔。 一阵风吹过,长在宝塔瓦檐上的几蓬劲草杂树一齐乱摇了起来,一层层塔檐翘角上的铜铃,也丁零丁零地响了起来。但那些蝙蝠仍然从塔顶一层的东西南北四面残破的门洞里掠出掠进,如燕翻飞。 “阿是夜夜都要飘下来的呀?”林立生问阿钟。 “不知道!”阿钟没好气地说道。 金山的眼睛在暗中一亮道:“不知道可不行,我们半夜三更跑到这儿来,就是因为你说,夜夜一点三刻或者是十二点半,伊要出来的,我们才来等的。要不,我们到这儿来寻死呵?” “我说过是每天夜里都要出来的话了吗?”阿钟有些气短了。 “你要不是这么说的,我跳起身来就死掉!”金山冷笑一声。 “停!到哪都掐,你们是鸡同百脚呵?”阿德不高兴了,他觉得这样特别对不住林立生。百脚是蜈蚣,与鸡相遇,便有一斗。阿德不记得这两兄弟不知从啥时候开始,便成了一对冤家了,动不动就是这一套。 “下次谁再要同你一道出来,谁就不是人养的!”阿钟恼怒地翻了一眼金山,又对林立生说,“走,不看了,就是有人在这儿口吐莲花,我也不看了!” 金山霍地起身,拦住阿钟道:“走?你倒是试试看!” 阿德刚要发作,只觉浑身一寒,自感头皮一麻,毛发慢慢地竖了起来。 那群始终像蚊蚋似的,大团大团在塔上哄来哄去的蝙蝠忽然发出一片令人惊骇的尖叫声,轰的一声向四处逃散开去。夜空中霎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惊叫着的蝙蝠和同样从塔里逃出来的飞鸟。那些惊鸟跌跌撞撞地飞向灰暗的云际,但那些撒满宝塔上空的蝙蝠,仍然在夜空中疾叫起舞。 一领红得发亮的绸带携着星星点点的光斑,在塔尖上舒展开来,而后飘飘忽忽地顺塔dàng下。 阿德、阿钟、金山和林立生一声未发,如惊鹿从桥阶上一跃而起,争先恐后地蹿下拱桥,如箭矢般地沿着石路没命地逃走了。 突然他们身后传来一声重物落水的巨响,这声响在静夜中显得惊天动地,叫人肝胆皆裂。他们一声尖叫,像一阵狂风似地掠地而去。 第122节:追 蛇(1) 第十章 追 蛇 屋面上几片屋瓦嘎嘣嘎嘣的破碎声隐隐传进了房间。经年露宿荒郊野外,使根发对一切异样的声音极为敏感,但这首先让他想到的是那条家蛇,他一个翻身想朝里睡去。可再一想,不对呀,这家蛇来来回回多少次,从来都是来去轻盈,如烟似魂,人不知鬼不觉。想到这,他完全清醒了过来。这时,郝妹同样听见了屋面上的那阵异响,她一下惊醒过来,倏地坐起身来,战战兢兢地点上了洋油灯。这时,她觉察到她的心又开始在打滑了。 下午,当全桐镇的人都在议论高申他们被蛇咬杀的事时,女儿的同学,一个满脸雀斑的女孩,魂不附体地冲进门来,语不成声地告诉郝妹,她的小芬在学堂里被蛇咬伤了。从那一刻起,郝妹觉得她的心就一直跳得不对了。 郝妹一手捂住心口,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人字形的屋顶,似乎都能感受到屋面经受沉重压力时,那种令人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挣扎。这种压力来回东游西移,星星点点的细尘也由此从上面一路飘落下来。不一会儿,那种持久的压力终于由此及彼渐渐地向女儿房间游移而去。两眼发直的郝妹一骨碌翻下床,打开壁橱,一把抓出豹子留下的皮袋,直奔女儿房间。根发随即也翻下床,追出来,但他又返回去端油灯。 郝妹还未踏进女儿房间,就感到一股浓烈的腥臭扑面袭来。她飞身扑入了女儿房间。天哪!郝妹立足未稳就见模模糊糊一团活物在老虎天窗口,犹豫不决地进进退退,那活物如发面似地在膨胀,源源不断地涌入老虎天窗口,在半空中jiāo缠堆积着。 郝妹突然看到一双绿如蓝焰的双目出现在天窗口,她浑身一凉,毛发倒竖,尖叫一声,扯开口袋,大抖大甩着袋子,将蛇魂散全部向上撒去。 房内一片雾状粉末立时向四下弥漫开来。 郝妹扔掉袋子,怒目扩张,纵身一跃跳进床里,一把抱起依然熟睡着的女儿跌跌撞撞地向门外逃去。汝月芬紧皱着眉头,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突然在郝妹的怀里浑身一抽,两眼猛然一睁,但随即双眼一闭,头一歪,双手从她娘的怀里耷拉下来,颤个不停。 “郝妹……”根发擎着油灯咣咣咣地沿走廊奔过来。 根发奔进女儿房间,披头散发的郝妹紧紧勒着女儿声嘶力竭地狂吼乱叫,一见根发一把将女儿塞过去大喊:“快逃!” 突然天崩地裂,一声巨响,老虎天窗及毗连屋面轰然塌下。屋顶被生生撕开一个大口,一方黑深深的天空直luǒ在根发眼前。 根发抱着女儿奔下楼梯,冲过天井,夺门而去。 一道红光顾首不顾尾地滑下屋面,落入那座荒废的园中,园子地上的破砖碎瓦发出一片响声,响声由近及远,渐渐地消失了。 “地震了,阿是地震呵?”巷内有不少人衣衫凌乱地逃出家门在黑暗中惊叫。 根发一直抱着女儿跑到街边的骑楼下,才停下。他浑身一直在发抖,怎么都抑止不住地要抖。突然,想到郝妹没有逃出来,他才猛醒过来,又抱着女儿转身往回奔去。这时,他听见了一弄堂的人声。 汝月芬从根发怀里耷拉下来的双手仍然颤个不停,一团黑气从脖颈渐渐地推至她的脸颊。风掀起了汝月芬的内衫,露出了一背脊的红疹。 “小芬娘,小芬她娘,是你家屋里拆天拆地,做啥呀?”蒲包老太的声音从巷内格外响亮地传过来。 根发还听见郝妹的号哭声和邻居的喧哗声。 根发一路上未同陆子矶说什么,默默地走在前面。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不喜欢这个蛇郎中,也许是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5 章 面冲吧,他对自己说。那蛇逃都逃走了,再喊这个蛇郎中有屁用! 女儿一直酣睡未醒,这个人睡过去后,在她耳边打雷都听不见的。她被郝妹抱到蒲包老太那儿去睡了。 今朝夜里的事,根发起先是怕,现在是恨,他知道修屋面得一大笔钱呢。商会里摊下来的那笔钱还没jiāo,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很怨。 陆子矶乍一见根发,小吃一惊,他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个人是汝家娘子的男人。根发疲惫而又困倦的脸上满是皱纹,很老,而且一看就是那种倔头。根发低声告诉他,有一条大蛇蹿入他家,弄塌了屋面,请他过去看看。 陆子矶提着风灯跟在根发后头,一路走,一路想。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是那条家蛇所为,如果那蛇像郝妹说的那样。汝家娘子的男人一说到一条大蛇蹿入他家,陆子矶马上想到临睡前,在自家后院里的那一道如龙行蛇走的新鲜擦痕。当时他认定那擦痕大约有水化开来的缘故,看上起,便显得特别宽大。在这世上,不可能有如此庞大的蛇类。但尽管如此,他也还是清楚,在院墙上犹犹豫豫没敢进来的这条蛇,是他从未遇见也未听说过的庞然大物。这等庞大蛇类令陆子矶汗毛倒竖。那蛇粗细估摸着至少在吊桶口径之上。 根发来叫门之前,陆子矶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无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巨蛇到他这儿为哪般。 乡邻和根发走后,面对着房间内满地瓦砾,一堆狼藉,郝妹不禁又掩面啜泣起来。 一想到那庞然大物一对绿如蓝焰如鬼魅的眼睛,郝妹就又惊又惧,她不知道这是那条家蛇还是一条野蛇。但为了泄愤,等人一走光,她对根发一口咬定这蛇便是汝家上代头说的那条家蛇。但根发坚决地告诉她那是一条野蛇,那家蛇,xìng情一向温和,再说,要害人也绝不至于弄到今日才出来害人。想想根发说得也对,但她咋就这么倒霉呀,这条凶神恶煞的巨蛇,不去东家,不去西家,偏偏跑到她家! 第123节:追 蛇(2) 郝妹低低地啜泣着,一心一意地恨那条应杀千刀的蛇。蒲包老太陪在郝妹身边不住地安慰她。 看见陆子矶上楼,郝妹、根发和蒲包老太就跟了过去。陆子矶刚一上楼,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他的蛇魂散,满楼都是这种味道。突然,陆子矶猛地想起这汝家娘子既然当着女儿,将袋中的蛇魂散全撒了出去,那么她的女儿势必已大量吸入了对蛇类绝对有xìng命之忧的蛇魂散。如此,便大事不好了,蛇魂散没有解yào! “你朝蛇撒yào粉,你女儿在这房里?”陆子矶瞪大两眼问郝妹。 一个女孩家,房间里夜半闯进来条大蛇,这绝对不行!郝妹向站在蒲包老太身边张嘴要开腔的根发瞪一眼,不假思索地一口否认了:“没有,今儿她不舒服,同我们睡!” 根发回看家主婆一眼,便不吱声了。起先郝妹对邻舍包括蒲包老太始终不说一个蛇字,就说屋面老虎天窗自个儿坍落下来的。在混乱中,郝妹还不忘再三关照根发,让他对外头只字不提蛇的事,免得女儿醒来受惊和日后被别人说三道四。但后来实在包不住了,才说出有条大蛇来过的事。 陆子矶点点头,开始爬高上低地察看整个房间。待他在一堆破砖碎瓦中,细细嗅过之后,几乎可以肯定此蛇就是彼蛇,袭击汝家的和来过自家后院的是同一条蛇。那些破砖碎瓦中夹杂着一股青苔味的陈年隔宿的腥气。 陆子矶又提着风灯在房内各处验看一番。察看完汝月芬的屋子,便与根发一同来到楼下客堂。根发一下楼就去了灶屋烧水泡茶,哈欠连天的蒲包老太也回自己家里去了。 陆子矶站在这儿,郝妹感到说不出的宽慰,她内心的焦虑恐惧立时像退潮似地落了下去。她抽抽搭搭地对陆子矶道:“前世冤家呀!……你想想办法,不要叫伊再来,阿好呀?” 郝妹皱缩着双肩,如一个吃尽苦头担惊受怕的小妹子。 看着涕泪涟涟仍心有余悸的郝妹,陆子矶心里感到一阵温热,再一次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有点眼熟。他突然生出一种想保护这个女人的冲动。 陆子矶的眼睛蓦地由长而圆,放出两道光,胸中徐徐升腾起一股当年在云南丛林中生擒中华蟒王的豪情。他肯定地对郝妹点了点头。郝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陆子矶看到这个汝家娘子眼中突然飘过了一丝异样的神情,有些不解,但他马上想到,这条能撕开汝家屋面的巨蛇,倘若这会儿不死,再蓄意伤人,这桐镇地界即将经历一场劫难。陆子矶决意把所有的事都放一放,立即去追踪并设法捕获这条巨蛇。 陆子矶提着风灯大步流星地穿过空无一人的街巷赶回家中。一进屋,他取出陆家仅存的一小袋一步倒揣入怀中,他自忖对付这样的庞然dú物,非一步倒不可。一步倒yàoxìngdú烈如其名,那是祖父杀剧dú大蛇的杀手锏,百发百中。然后,又拍拍内衫口袋,确信那两粒百dú灵还在。这是他,同时也是他陆家祖孙三代最后两粒解dú的yào丸了。 想着这次出去又是捉蛇又是采yào,不知得花多长时间。于是,陆子矶找来纸笔,写下了“蛇郎中出门采yào,看病买yào者,勿等!”的告示用饭粒粘贴在门上。接着,他又从屋里找出一大捆棕绳和几样杂物装入大背篓,而后掏出箱中的白头蟒,扛在肩上,奔回汝家。 郝妹一见陆子矶身上昂首摆尾的白头蟒,就再没有跟着上楼,她现在是恨天下所有的蛇。根发则独自一人留在女儿房里,面对着一地的狼藉发呆,他皱着眉头看着陆子矶,一句话也没有。 陆子矶对根发微微点头,算作招呼,然后令白头蟒在一地的碎瓦破砖上嗅过一嗅,用唿哨示意它遁这气味而去。白头蟒微微摇摆着烙铁头,沿壁至梁,蹿上屋面,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陆子矶刚要离开房间,忽然看见床头上挂着那女孩的红衫,再看床下,是那女孩的一双搭配鞋子,心里不觉一沉。 陆子矶下楼时,郝妹就站在楼梯下等他。郝妹现在只要看着陆子矶黑亮的眼睛和膀大腰圆的身胚,就会让她觉着心里特别踏实,这头豹子过去和现在都让她有一种安全感。 陆子矶走时,那根发在灶间没出来,他一心一意地在烧水,一壶一壶地将所有的热水瓶冲满。陆子矶走到天井里,回头向跟过来送他的郝妹看了一眼,他感到这个汝家娘子对他有一种依恋。这一点,他第一次到汝家来时就感到了。看到陆子矶要走,郝妹的心里,确实又马上感到空落落的了。 陆子矶立住脚,又问郝妹,她的女儿到底是否住她房里,他说他想去看看她的女儿。 郝妹对问话时表情复杂怪异的陆子矶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警觉,她一把拖着陆子矶,定要问个究竟,到底咋啦!陆子矶沉吟一晌道:“凡中蛇魂散之dú的蛇类,立时便会一身黑气,脊骨上还会出现许多如红疹似的出血点。” 第124节:追 蛇(3) 郝妹心里马上生出一种极为不祥的感觉,她声音颤抖地问陆子矶:“陆师说的是中了蛇魂散的蛇,身上会有黑气,背脊会有红疹?可我们小芬是人呀,你不是讲过,这种yào粉……这种yào粉……对人畜没有害处的吗?” “对人畜是没有害处,可是……可是……”陆子矶结巴了,他不知怎么说才好了。但犹豫了一下,他一咬牙,将他对汝月芬的种种疑点,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郝妹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一下傻了。但如天下所有母兽那样,她马上精神一抖,目光凶恶地盯住企图伤害她幼崽的不共戴天的敌手。 郝妹盯着陆子矶,心里折腾了半天,如果他不是小豹子,她就扑上去咬他,狠命地扯下他的衣裳,划碎他的头脸。她坚硬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小芬好好的,身上没有黑气,没有红疹,啥也没有,也不可能有啥!王大毛中dú,关小芬屁事,谁知道他在哪里中的dú,他被蛇咬,没有翘掉,那是咬他的蛇,没dú!”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陆子矶狼狈极了,他尴尬万分地向大门外退去时说道,“请相信我,我绝没有糟践你家女儿的意思,我只想向你提个醒,这样对你,对你女儿都好。我的话多了,这些话本该让它烂在肚子里的,可不知怎的,脑子一热就说了!” “我要是再听见你……听见你,说第二遍这样的话,我就同你拼命!”郝妹咬牙切齿地说道,她余怒未消,仍旧有些不依不饶。 “得罪了!”陆子矶显然也有点恼了,冷冷地一拱手,转身就向他的白头蟒追去。 他是小豹子,是小豹子呀,他是帮你的呀!想到这里,郝妹慌了,那股子劲顷刻之间一泻千里。她愣一愣,便风一般地刮到陆子矶身后,颤颤地说道:“对不起……陆师,对不起!” 陆子矶回过脸来,转怒为喜地对这位满脸羞惭的汝家娘子摆摆手,继续向前走去。他猛地犹豫了一下,便转身走回来,很费劲地从内衫袋里掏出一只麂皮口袋,塞进郝妹手里道:“不用,回头你还我。如果,你女儿要出刚才说的这种症状,你就把这两粒yào丸给她碾碎服下。这也只能是试试,蛇魂散没有解yào,也从来还没有想着要给……那个啥,用解yào。” 陆子矶说完话,没有看郝妹,转身迅速离去,很快地隐没在黑暗中。 郝妹面朝陆子矶消失了的方向,伫立在晨风中,望了很久,才闷闷地转身回去。走到蒲包老太门前,她看看手里那只麂皮口袋。 将那袋yào粉撒出去,那蛇就掀塌屋面逃了。此后女儿就一直那么睡着,她根本就没有再注意过女儿身上有无异常。在小豹子跟前,她之所以硬撑,因为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接受小豹子这样嚼蛆。 郝妹抬头想了一下,紧紧地捏着那只麂皮口袋,推门而入。 汝月芬裹着一条薄花被就躺在吃饭间两条并在一起的长凳上,郝妹扑过去,掀开汝月芬身上的薄被。汝月芬的双手从长凳上耷拉下来,颤个不停,一团黑气从脖颈一直笼罩到她的脸颊。郝妹夹起她的女儿,掀起了她后背的衣衫。 郝妹看到一背脊的红疹,便一头栽到了地下。 陆子矶跟在yóu xing于屋面上的白头蟒后面,疾步如飞地向前奔去。他想趁天大亮之前,找到那条叫人心惊ròu跳的大蛇。不过,此时此刻,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女人他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时候,那种感觉又来了,在黑夜遮蔽下的自以为是的一些想法,天一亮,他便会觉得这种想法,扯他妈个大蛋!他现在觉得昨夜躺在床上东想西想,似乎能吃准这个女孩有异人类的想法,荒唐可笑至极!怪不得要被人家骂得个狗血淋头,这汝家娘子没有请你吃巴掌,已经算客气的。骂你,骂你,活该! 白头蟒突然不见了,陆子矶立即一声唿哨,唿哨声起,他的白头蟒便从前面屋顶探出烙铁似的大头,而后又奋力向南yóu xing而去。 天色微明之时,白头蟒摇首摆尾如犬前行,陆子矶一气儿急追赶至一片密林中。 不一会儿,太阳高高地升起来了,林中一片氤氲水汽。一对美丽的小鸟发出极其热烈快速的鸣叫声,它们高翘着尾翼,上下翻飞追逐。其中一只如矢坠地,另外一只即刻欺身而上,它们齐齐儿抖战着双翅尾翼,令人心颤地叫了。它们jiāo尾了,一下,二下。两只鸟又同时抖松一身羽毛,心满意足地飞落枝头,梳理着羽毛,一高一低地唱出一片和声。 陆子矶眼热地向那双小鸟看一眼,小腹处一片温和。 看到小鸟jiāo欢,陆子矶也有这么一片温婉的和声,在他的胸膛里淙淙地流淌开来。但一想到面对着瓦砾发呆的根发,心里虚极了。 “去球子!”陆子矶骂一声,又大步前行。 第125节:追 蛇(4) 前面一丛散发着极其难闻气味的蒿草的草叶上有被重物碾压过的痕迹,陆子矶赶忙停下来在周围仔细察看一番,他知道这种蒿草附近必有七星草和三叶竺。每个蛇医都清楚,带伤的大蛇小蛇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它们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长着这种能疗伤的yào草的地方。 陆子矶双目哗地放出光来,果不其然前面有一株叶面宽大肥厚而又坚韧的三叶竺,这株三叶竺的叶子大都已被撕去。他突然看到一片已是凹形的残叶上有一排尖利宽大的齿印,不由得一震,所有的柔情蜜意即刻烟消云散,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脑门。他傻傻呆呆地愣在了那儿。 《明代蛇考录》中那段文字立即一咕噜地从陆子矶脑袋中冒将出来:“其吻如蟮,满口利牙如锯齿,xìng酷烈,其dú天下无双。” 陆子矶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株三叶竺残叶上那一排尖利的齿印,不知如何是好了。看到文字是一回事,但看到被文字描摹过的事实又是一回事。他感到视线有点模糊,眼前白花花的,居然看不清那株破损得非常厉害的三叶竺了。 白头蟒游远了,陆子矶一敛神,疑疑惑惑地迈开小步去追白头蟒。他在想会不会还有其他什么动物吃食了这株三叶竺,而留下了一排齿印。 白头蟒非常兴奋,游走的速度奇快无比,陆子矶拔脚追了很久才赶上。 灵蛇?一种消失了千年之久的奇蛇,竟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出世!陆子矶觉得这跟做梦似的。他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还是因此而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小心翼翼地地拨开面前密集的草丛向前闯去。 突然,陆子矶浑身一紧,他愣愣地看着那一丛散发着臭虫味儿的蒿草,前边还有一株残破的三叶竺。 这巨蛇如那些真正的智慧的虎豹,显然在陆子矶身后悄声静气地劈开草叶坚定地yóu xing而来。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6 章 老猎人曾对他说,他从不猎杀这样的生灵,那是造物主的杰作。 陆子矶用唿哨唤回白头蟒,而后捏出那棵蒿草的液汁,涂抹在身上。他口含草团和他的白头蟒一起爬上了旁边一棵巨大的香樟树。 陆子矶的手攥了满把一步倒,神经绷得紧紧的,屏气凝神观六路听八方,可周围再未有半点动静。但他知道那条巨蛇就在附近蛰伏着,他已经感到了当年捕获有中华蛇王之称的那条大林蟒时所有的那种对峙的感觉,他甚至听见了流向心脏的血流声。 白头蟒慵懒地搭在树杈上静止不动,如藤蔓。几只小鸟突然哗啦一声疾叫着在林子上空徘徊。白头蟒引颈抬头,顺着树干往下出溜。 陆子矶忽然闻到了一股冲鼻的腥气,他止住白头蟒,举起了一步倒,等待巨蛇现身。但是,腥臭味又渐次淡出,绕着林子飞一圈又一圈的小鸟又呼啦啦地落回林中。陆子矶耐着xìng子等了又等,周围的一切仍如常照旧,并无异样。 他意识到巨蛇已经游离此地,就从树上返回地面,又唤白头蟒跟踪追击。 白头蟒游向一股溪水,沿溪水逆流而上。 陆子矶走走停停,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突然,陆子矶发现白头蟒不见了,大吃一惊地愣在那儿。 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要唤出白头蟒,以确认自己前行的方向。但这会儿任凭他千呼万唤也不见白头蟒的踪影,他折一树枝挑开每一处可能藏有白头蟒的草丛灌木。 陆子矶四处搜寻未果时,不免焦躁起来。这条他自小养大驯化的白头蟒跟了他十多年,突然间就这么没了,他的心尖如同针扎。陆子矶清楚它已遭遇不测。于是,便异常狂怒地抽打着岩石灌木草丛,打得落叶草茎纷纷扬扬飘落一地。在这之前,陆子矶觉得自己追踪此蛇,有一个捕蛇者期待的荣耀和似乎也有要向那个汝家女人作个jiāo代的意思,但此时,他对那条大蛇添了几分恨意。 失去了白头蟒,他知道这山野会变得愈加险恶可怖。 一道似有似无的巨蛇游走痕迹,离水溪越荒原穿林而过,向远方的崇山峻岭漫延而去。 陆子矶有时几乎是伏地而行,似乎在询问每一块岩石每一丛灌木草叶;有时他又疾步如飞,如走马奔袭。 学堂大门内外,站着一簇一簇的人。他们张牙舞爪地在说着什么,神情异常亢奋。 大门一边的墙头上有一纸告示,底下也围了一堆的人在小声议论着,还有三五成群的人懒懒散散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阿德在路上已经知道学堂因为昨天蛇的事,放假两天,许多家长昨儿都到学堂来闹过了,有的女生跌跌撞撞逃回家后,不吃不喝,一直哭个不停。 阿德对昨夜的事已经无话可讲了,他们逃回藕河街时,几乎已是魂不附体。他们一致认定,这世界是个什么东西都有的魑魅魍魉世界。林立生还哆嗦着说,从今以后,除了苍蝇蚊子,他啥也不杀,免得有什么东西来找他麻烦。 第126节:追 蛇(5) 通往教学楼的空地上有几个先生在值勤,教舍和走廊里空dàngdàng的,但可见一些木匠师傅动作幅度很大的身影,听得见锤子激烈的敲打声。学堂里到处是这种砰砰啪啪的声响。另有几个泥水匠提着灰刀拎着灰桶,走向学堂的院墙,去封死那些墙根下的雨水出口,昨儿的蛇几乎全是从这些口子里进来的,最后又都是从这些口子里逃掉的。 阿德明知可以掉头回家,但还是向人多的地方走去。他四处看看,没见汝月芬,也没见阿钟和林立生的影子。昨晚上床后,他惊魂不定,怎么着也不能入睡。 真困呵!此刻阿德脑袋晕晕乎乎的,直想睡去。 阿德双腿软软地四处走动着,所到之处,认识和不认识的同学都用无限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并极为热情地向他打招呼。 阿德挺了挺胸脯,很严肃认真地一一回应。 哈松边上围满了人,他眉飞色舞地在讲着什么。 “汝月芬屋里出事了!”老米头快步过来,神情紧张地对阿德说。然后把从哈松那儿听来的一五一十全对他说了。 “瞎了你的眼睛!”阿德抬头看天,觉得这个世界算是乱了套了。 他极敷衍地和老米头及围到他这儿来的同学打了个招呼,打算走了。这时哈松也跟过来,含含糊糊地朝他点头,然后不知说什么才好了。阿德没有睬他。哈松顿了顿,又把汝月芬家屋塌的事,专门又对阿德说了一遍。虽然大伙全知道这事,但哈松一说到地动山摇的坍塌声,班上还是有人发出夸张的惊叹声。 阿德这时什么心思都没了,他毫不掩饰地说他要去看看,不待大伙反应过来,他已经扭头走了。 哈松冷笑了一声,摇摇头,他看到也在人堆里向别人讲这事的泉福在向他招手,便也独自离去了。 大家目送着阿德绷得紧紧的身子远去,才各自散开。 镇上的人在议论高申和学堂闹蛇的同时,又加入了汝家屋顶坍塌的内容。 小街一边有一堆肥肥大大的婆娘也在说这事。一个头发蓬松,衣衫不整的fù人道:“昨日夜里山塘街开山货店的汝家里,房顶都被蛇弄坍塌。这汝家里有个女儿不吃蛇ròu就不吃饭,结果就这样。蛇瘟生,再碰不得了!” 阿德向那人丢了一眼,迅速地离开这些满嘴跑马,空着肚子都要嚼舌头的长舌fù。 汝月芬家楼顶上有几个泥水匠在拾掇屋面,门口起步石下尽是沙灰。一小桶盛满纸筋灰的小桶,沿巷壁磕磕碰碰地被拽上屋面。墙壁上多处被磕出一个个唇形的印迹。 “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蒲包老太站在自家屋门口,掂块抹布朝探头探脑的阿德大喝一声。这个老太婆火眼金睛,一下就认出自己是谁。阿德丧气地看着别处,说出他和汝月芬的关系。 “噢,小芬生病了,昨晚上睡了再没醒过。怎么都弄不醒,今儿一早才发觉连气都快没了,这才赶紧送到镇上的诊所看郎中。郎中都说是中dú,都说还是被学堂里那些蛇咬了的缘故,夜里就发出来了。哼,当时偏说没事,这可好,现在是针也打了,肠也灌了,都不管用,刚才又到那个蛇郎中那儿去了,我说我拾掇拾掇,一会儿再过去看看!”蒲包老太用抹布擦擦脸又擦一把门。 阿德的心被一把揪紧了,他撒腿就向花山头跑。 老山泉的潭泉,前两日突然就不出水了,这些天完全靠潭里残留的水,和原本储备在一口口大水缸里的水撑着。好在茶馆店请来的唱书先生被桐镇的蛇吓怕了,宁肯违约赔钱,也要走人。唱书先生一走,书一断档,这两日,除了一些老茶客,已经没什么人来这儿吃茶了。 冒辟尘走进了已经冷清了许多的老山泉茶馆店,在大堂找了靠园子的桌子坐下。振兴伯一手稍许提着长衫的前片,拎着壶嘴飘着热气的大铜壶,大步走来。 振兴伯给牛郎中点完茶后,并不急着离去,放下大铜壶,接过阿三伯隔空抛来的热手巾,双手呈上。一见小茶房托过来几样茶点,他立即抢上去,亲手将这些碟儿盘儿一一摆上。 这时,店里那个脸蛋挺俏,但却有着一副烟酒嗓子的娘们,拎只大铜壶,放着捷径不走,特意绕到这边,到另外的桌上冲茶。她眼睛花花地看过来,粗声大气地问候着冒辟尘。这个娘们的男人,早几年醉酒失足,摔进河里淹死了。这几年,她一直瞄着到这儿来吃茶的单身茶客,想瞅个机会把自己再嫁出去。冒辟尘每次来,她便如陀螺般地围着他转个不停。 振兴伯和这个女茶房都使冒辟尘感到不安,但他的眉头还未皱在一起,振兴伯便一声“慢用”,就招呼女茶房一齐离去,到其他桌上忙乎去了。 但振兴伯和女茶房一走,旁边几个白相人立即凑过头来,隔桌开始同冒辟尘寒暄起来了。他一通敷衍,而后拿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他们便识相地缩了回去,相互有一嘴没一嘴地扯了开去。 第127节:追 蛇(6) 冒辟尘呷着茶,吃着薰豆茶干和橘红糕,目光落在了敞开着的落地长窗外面的后花园。 那一潭老山泉就在一大片土丘那儿,清清亮亮的一潭水,坐落在一圈参差错落的旱大湖石中,这些旱大湖石落地生根似地从地里头长着,或立或卧,俯仰生姿。后花园的墙边照例是几簇修竹几株碧绿生翠的芭蕉。但那扇很少打开的后门口,却长着几棵泡桐一类的杂树。 今儿一大早,他不顾王忆阳拦阻,死活要搬回花山头住去。那天他同薄一冰约好见面的日子,就在今日,见面地点定在老山泉茶馆店,时间是在早上的六点。他在王忆阳宅院对面隔墙的那棵大枫杨树上,一眼就看到了有个人影,像只猢狲一样地躲在浓密的枝叶丛中,朝大宅门贼头贼脑地张望。 冒辟尘心里是一清二楚。显然,他在什么地方已经引起了王兴国或者是施朝安的怀疑了,在这节骨眼上,出这种事,让他很丧气。他们这样明着来,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这是一种警告。他们之所以不动他,只是采用这种方式,那是慑于王忆阳的威势。他们就是想这样明打明地告诉他:你给我规规矩矩的,别自找麻烦。当然,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是觉得他有疑点,并不知道他是谁。这是可以吃准的。 他和薄一冰从来就是单线联络,错过这次约会,在这关键时刻,不知会出什么大事。薄一冰同他说过,不到万分紧急的情况下,他不会直接去花山头找他。但现在这样,这薄哥们要是去花山头找,无疑是往火炕里跳。 他明知道他要是反盯梢,那就是不打自招我有问题!但他还是那样做了,可他七转八弯,进街出巷并未发现有什么尾巴跟着,他不知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yào。嘿,他自己跟自己玩哉! 冒辟尘一边等着薄一冰,一边看着这潭山泉和这一大片触目皆是旱大湖石的土丘。这潭山泉,见方十来尺,纵深数丈,但清澈见底,不时可见大大小小的泉眼水从高高低低覆盖在泉底的大湖石隙孔中汩汩涌出。潭面盈盈外溢的泉水再由一条明渠导流,漫不经心地淌进花园的yīn沟,汇入园外石板路下的排水通道。但一般情况下,不待泉水外溢,那清亮甘洌的泉水,已被店里的伙计大桶小桶地拎出,囤积在花园粉墙下那一溜大如磨盘的加盖的水缸里,以备不时之需。 门口传来茶房的招呼声,冒辟尘马上转过头去,但一看那是一个老者。他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便招来那个女茶房结账,然后离开老山泉茶馆,紧赶慢赶地奔回花山头。 汝月芬被一条花团锦簇的薄被包裹着,直直地躺在两条并在一起的长凳上。她面色灰暗紧闭双目,长长的睫毛粘着些微尘埃,像一个用旧了的布娃娃。 郝妹头发凌乱,双目含悲,坐在一边。好似在哄着女儿睡去,隔一会儿就轻轻拍打女儿。那两粒百dú灵用下了,女儿一身大汗,褪去了黑气,脸色由黑而灰,虽然还在昏迷,但手脚不抽搐了。女儿一抽,郝妹吓死了。可是过了一阵,女儿又开始出气不匀,接着便抽作一团。 根发低头垂手坐在小凳上,满面愁容,不住地抽动鼻子。 是那个木僵僵的牛郎中刚才开的门,他看看他们怀里那个从头裹到脚的孩子,问清来意,便指指门,让他们看门上的告示。但郝妹抱着女儿硬是挤进门来,她认定陆子矶出门,主要去捉蛇,捉到捉不到,他肯定马上就会回来的。牛郎中一句都没说,一转身就回到西屋并闩死了房门,又回转去喝酒了。 “噢,这个牛人!面孔生腥气的,世界上随便出啥事体,即便是天塌下来,他都坐得住的,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咂小酒。”一直站在门口看热闹的一个老者就对周围的人道。这个老者就住对门,家里养了条威猛的狼狗。 对门的老者又与旁边的人聊了几句,对根发和郝妹同情一番也回屋去了。不一会儿,那些看热闹的人也陆陆续续散去了。 郝妹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镇上这几家诊所他们都跑遍了,但女儿仍然昏迷不醒,且满身黑气,一背脊的红疹。此刻豹子的话如撞钟一般地在她脑子里隆隆作响。她竟然在那儿胡说八道,真是糊涂至极!郝妹恨死自己了。她现在感到这个世界上能救她家阿芬的,只有豹子。不管这豹子啥时候回来,她也得要等下去。 冒辟尘僵硬地坐在桌边,握住酒盅,两眼发直地盯着炖在小泥炉上的酒壶,意识处在涣散之中。他在王忆阳那儿,一直滴酒不沾,唯恐酒醉糊涂,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刚才,一进花山头,他又看到了一张满是络腮胡的陌生面孔胸口挂了只chā满各种香烟的布袋,蹲在不远处的一个墙根下,偷偷摸摸地朝他的门口瞥一眼,又一眼,他顿时觉得心里沉沉的。仔细地检点过自己,除了司空坊老桥那档子事,他想不出有过什么破绽。这事,让他有点烦。 第128节:追 蛇(7) 一看门上的留言,陆子矶出门了。这样好,他夜里出入就得便了。但转念一想,门上有陆子矶的留言,万一薄一冰要来,问起来就不可以谎称找这蛇郎中买yào看病了。这会儿,他希望在堂屋里坐着的那对夫fù和门口看热闹的,这时候别走人,这样薄一冰和他的人万一闯进门来,在那个卖香烟的包打听眼里,不至于太扎眼。 他看看怀表,从他出老山泉茶馆店之后,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但薄一冰却仍旧没有出现,这不免让他有些心焦。 阿德风一样地刮进门来,他一看见汝月芬的长发从凳子一头毫无生气地垂挂下来,眼泪迅速漫过眼眶,他再没有勇气去看汝月芬那张罩着一团黑气的脸庞。 郝妹一见阿德,一句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7 章 也没有,又哭了。哭了一会儿,她甩一把鼻涕对闷坐在那儿的男人说,“你就不能出去找找!” “他漫山遍野地乱窜,到哪去找他呢!”根发小声地嘟囔道。他的长脸这会儿看来显得更窄小了,两个明显地挂下来的眼袋,黑中泛青。 “说不定,捉不住那蛇,他已经回来了呢,叫你去路口看看,又不是叫你去死!”郝妹说着又哭了起来。 根发既不看郝妹,也不看阿德,垂头丧气地出门了。 黑窗下那些箱笼里动静越来越大,压在底下的一只嵌有篾条格的箱体,一条条色彩斑斓的蛇来回穿chā,躁动不安。有的箱盖还发出被蛇轻轻撞击的声响。 阿德不时地用手背擦擦涌出的眼泪,想着在小河边活蹦乱跳的汝月芬,他压抑不住地发出一声呜咽。 郝妹伸出手来摸一把阿德的头说:“等陆郎中回来就好了,被蛇咬得多重的人他都看得好的。我家小芬没事!” 一个闲人,像挺尸一般地竖在门边,一句话不说,只是眨巴着眼睛,静静地朝里看。这会儿,他也许站累了,想摸进门来找个地坐下。 “看个魂呵看!”蒲包老太一进门将那闲人拨开,顺势推到一边。而后走到汝月芬跟前,翻弄她的眼皮,对郝妹说:“还没事呢,人到现在都醒不过来。那倒是赶紧用yào呀!” “这不是没有嘛!”郝妹抬起肿肿的眼睛看她。 “那也不能在这等死呀!”蒲包老太摸摸汝月芬额头凶凶地说。 郝妹听到个“死”字,裂开嘴又哭开了。 “哭个屁呀,你这个做娘的得想个法子啊!那个蛇郎中一天不回,两天三天不回,你咋办?”蒲包老太不满地剜了郝妹一眼。 “那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法子?”郝妹跺跺脚,哭得更凶了。 阿德蓦地想起很久以前,一个老头对另一个老头说,童子尿解五dú,童子血可解百dú。阿德的眼睛亮了。 阿德在屋内四处搜寻,想找一把能割开手腕的利刃。桌上只有一只用来喝水的大青瓷碗。他站起身冲出门去横过街,敲对过人家的门。 “做啥?”门开了,那个老者问道,他的那条威猛的狼狗在他身后向阿德龇牙。 “借把小点的刀,是对门的!”阿德说。 “只有切菜刀!” “切菜刀就切菜刀!” “切啥?” “切……ròu!” 老者转身回去拿把菜刀递给阿德道:“待会儿记住还回来!” 阿德谢过,立马又奔回来。 冒辟尘一听到阿德声音,就知道来人是谁了。虽然他不清楚这个孩子在警所为什么要相帮,但这不妨碍他喜爱上了这个孩子。听到这个孩子哒哒哒地奔出去,又听到他向对门借刀,冒辟尘便起身拉开西屋的门来。 汝月芬头脸上的被褥,被掀开了,躺在两条并在一起长凳上的,冒辟尘一见之下,心尖一颤,他不知道中蛇dú的竟会是这个小姑娘。 阿德又如旋风般地奔进屋来,只见他拖过饭碗,一手捉刀对准左腕就是一刀。蒲包老太和郝妹一反应过来,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你这是做什么?”冒辟尘一身酒气地扑出门来,一把夺过刀。 一阵贯彻心肺的痛疼,使阿德的身子弯成弓形,血从他手腕上的那道长口子里缓缓地渗出来。但他看都不看冒辟尘,一手捏着血如泉涌的手腕死活凑到碗上。 “是的呀,没想到,老法子里童子血可以解dú的!”蒲包老太一把拉住郝妹说。 阿德的血呈一溜悠悠地淌入碗中,血滴在碗中化成一朵朵血花,先浓后淡地化开去,然后不紧不慢地汇成一片,融为一体。 阿德哆哆嗦嗦地去挤压手腕,好让血流得快些。一滴血落到碗沿上,犹豫一下,沿着外沿淌下来。蒲包老太伸出手指,像娘盛菜时把那些挂在碗外的汤汁刮回碗中一样,将血刮了回去。 龇牙咧嘴的阿德始终不看碗里的血,他直觉得自己的心在流血,心脏一抽一抽的。 第129节:追 蛇(8) “够了吧,罪过呵,害你弄这么多血!”郝妹垂着眼睛颤声说道。 “总归要满一碗,弄都弄了。小孩的血养几天就回来了。”蒲包老太目不转睛地看着碗中清亮的血,叽里咕噜地说。 冒辟尘握着菜刀,僵直地站在一旁。他眼神空洞地盯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小姑娘,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 忽然,小姑娘又开始抽搐了,她的嘴里还涌流出了一股又一股雪白的黏液。 冒辟尘知道,这症状表明这个小姑娘离大限不远了。他看看那个脸色惨白如纸的男孩,看看那只渐渐注满了的血碗,在那汝家娘子和老太的尖叫声中,放下菜刀,转身回到了里屋并再次闩死了房门。冒辟尘闩死房门的声音,让阿德心里咯噔了一下。 冒辟尘握着一柄柳叶小刀走到对面墙边,chā入砖缝撬开砖来,从砖墙洞迅速内掏出匣子,打开匣盖,取出牛皮钱袋中那一只密封的笔盒,他将钱袋放一边,赶紧去开笔盒。那笔盒盖一开,一股异香扑鼻而来,那是笔盒中一束一枝两花的干枝花散发出来的香味。 笔盒中的那束干枝花带着一蓬卷曲的根须,仿如一双双蟹爪的花叶,照旧怒气冲冲地向前抓挠着,而那两朵呈长三角形的花苞两侧微微凸起的两点,依然状如眼珠,苞尖那几丝花蕊仍如须舌,长长短短地向前伸着。当年那片鹅黄,此时已经褪作一片金红。 冒辟尘当年在省城遭遇一位满腹经纶的草yào师,曾描下这引颈向天,形如蛇首的异花,向他求教。老yào师一见之下,两眼顿时大放异彩,大惊道:“这乃是《神农yào典》记载的金龙草,此yào草举世罕见,千金难求!它能克天下dú虫,解世上百dú,实属稀世之宝,稀世之宝呵!” 于是,老yào师便打破沙锅,再三追问,而冒辟尘则百般搪塞。但他向老yào师道别时,老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此草还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之说,请好生收藏!” 显然,老yào师死活认定他冒辟尘zhēn rén面前说了假话。 老yào师的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之说肯定只是一说而已,但冒辟尘却愿借此吉言,将此草视如幸运草吉祥物护身符。从那以后,他一直带着这株金龙草走遍大江南北,以祈顺风顺水。 郝妹死命地抱着女儿,直到她不抽了,才松手,手忙脚乱地擦女儿流了一胸口的白沫。然后又紧紧地搂着女儿。她不知女儿下一回的抽风啥时候开始,她怕死了呀! “好,停!”蒲包老太拽出掖在大襟上的绢头,赶忙将阿德的手腕扎起来。 “你……救过小芬一次了。这次她活过来,阿姨同她一道上门去谢你……”郝妹又哭了,她腾出手,来接那只满满当当的血碗。 “还是我来,你去扶头!”蒲包老太用肘顶开郝妹。 阿德紧握包裹着绢头的手腕,一脸汗渍地看着蒲包老太像挖鱼鳃似地挖开汝月芬的嘴,将热气腾腾的血,一点一点地灌进她的嘴里。这时,他的心中充满了无比的快意。 在这期间,一股隐隐然带有些杏仁味的异香,持续不断地从西屋门里飘了出来,这香味令人神清气爽,血脉通畅。蒲包老太、郝妹和阿德不约而同地吐出一口长气。 一缕明丽的阳光像一只温情脉脉的小手,落在阿德苍白的脸上,他的脸上写满了暖暖的爱意。阿德凝视着汝月芬死灰色的脸庞祈祷着:“醒来吧,真的醒来吧……” 西屋的门开了,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异香在屋里厚厚实实地弥漫开来。冒辟尘目光平和地翘出一根弯指头,端着一只砂锅,走到眼中蓄满泪水的阿德面前。 砂锅中热气缭绕,一株花叶仿如蟹爪,花朵形如蛇首的花草,在金红色的汤汤水水中dàng来dàng去,犹如一条引颈向天的异龙。 陆子矶完全失去了那条大蛇的踪迹,他焦躁地在山间林中搜寻半日,没有一点结果。他动了放弃追踪大蛇的念头,精疲力竭地坐在一块大石上歇息。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冷静下来前思后想。 凡中蛇魂散之蛇,dú发后干渴难耐,势必奔水而去。在短时间内必须大量饮水,方能缓解腹内如烈火中烧之痛。但这条巨蛇一开始便在远离水源的山间林中从容不迫与他周旋,他不难感到那厮依然精神凶猛,力道非凡。 他开始怀疑蛇魂散的yào力,这是陆家几代人代代推陈出新的yào物,是蛇类的克星,但现在看来蛇魂散对这样的巨蛇似乎无效。他思量再三,决意返回白头蟒失踪的地方,那是在这半日间他遇见的唯一水源。那条大蛇留在陆路上的蛛丝马迹,很有可能是它的障眼法。陆子矶揣测受伤的巨蛇极有可能入水而行。 那水汹涌澎湃呈S形绕过一个山冈继续一路奔流而去。于是他从背篓中取出长绳,将一头做成活套,然后嗖的一声将绳套奋力抛上山壁一块向前凸伸的岩石上,而后使大力一拽,束紧绳套,步壁而上。当他登临岩石,脚踏实地时又将绳套奋力抛上生在山上的一棵老树,一束紧绳套,他又继续步壁而上。如此再三再四便一举而登顶。 第130节:追 蛇(9) 山风吹来,山石嶙峋的山冈上和周边的山岩罅隙中的野草前仰后合,乱成一团。一条山道蜿蜒伸向谷底,涧谷中发出呜呜的空响。山路旁的一蓬蓬骨节草有重物压碾后断裂的痕迹,陆子矶为之精神一振,但待他细细检视,乃是走兽,与巨蛇无干。 陆子矶束束腰带,又将绳头挽成活套固定在一块笋石上,而后顺长绳蹬壁而下。 山水蹦蹦跳跳地奔下谷底,从从容容地平铺直流,如一条白绫无声无息地飘向远方。 陆子矶落地后,向上一扬一抖长绳,大力向下抽动,那棕绳活结便自行解脱,如飞蛇腾空直落而下。他收好长绳,便直chā那条哗哗作响的溪流,与奔流而去的山水一路同行。 突然他看见一尊如怪兽般蹲伏在山水中央的黑色大石边,有明显的刮擦痕迹,满是青苔的大石边缘牵牵扯扯地拖挂着一溜溜青苔草皮,随波起伏。他踩着水中几块鹅卵石,跃上大石。大石后的水滩湿泥地上有一道粗大深陷的长槽。 陆子矶喜出望外地束束背篓上的背带,抖擞精神,沿河道颠颠地飞步走去。不论怎样,他心意已决。即使追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这条已经显山露水的巨蛇。 陆子矶一拐过弯去,眼前猛然出现了一个山庄。 那山庄远远地摊在一条奔流不息的山涧一侧,破破烂烂的,大多都是东倒西歪的茅屋,茅草屋顶上的陈年宿草,经年风吹日晒雨淋,如一领领烟灰色的尸衣。 陆子矶心尖一颤,轻呼道:“小连庄!” 这山下周边一块块稻田,此刻已收割一空。空dàngdàng的田野里满是齐整、崭新的稻茬,只剩下密密麻麻稻茬的田畈,偶尔可见零零落落的几小捆湿淋淋的瘪谷,摊晒在田埂上。放眼看去,周边一片死气沉沉,显出几分冷寂和凄凉。 一只苍鹰从山梁那儿一圈一圈盘旋而来。一块块稻田中似星如棋铺张开去的稻根根茬,忽如自行向四面八方犁开似的,一波一波地向前翻卷跃动。 “天哪!”陆子矶张目四顾,不由得目瞪口呆。 成百上千的田鼠,争先恐后地向田埂土坡四处逃散开去,顷刻间便消失得无踪无影。眼花缭乱的苍鹰唳叫一声,掠过山庄,飞向远方。 这十几年,陆子矶走南闯北看到不少地方闹鼠灾,但从未看到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这不禁令他感慨万端。 两个山里人一前一后地挑着两担糙谷,向陆子矶走来。 “小连庄的?”陆子矶睁大眼睛问打头的那个后生,那后生长着一双牛眸似的大眼。盛谷的大箩外写了一个大大的“连”字。 牛眼睛担着挑子停下步来,愣愣地看着陆子矶,然后摇摇头,“石庄!你呢?” “桐镇过来的。”陆子矶有点失望地让出道来。 “收山货?阿要用人挑出去?”牛眼睛精神一振,搁下了挑子问。 陆子矶摇摇头说:“你们这儿闹鼠灾哩!” “喔哟,多少年了。我们石庄里有的人现在啥营生都不做,弄把锹背只蒲包,整天价外出掘鼠洞。掏出来的麦稻,就够吃一阵的了。”后头打赤膊的也歇下担子说。 “你卖老鼠yào,阿对?嘿,这方圆几百里,你卖啥都行,就是别卖老鼠yào。卖不动的,yào不过来!”牛眼睛说。 陆子矶告诉这两人自己捉蛇,卖蛇yào,顺便也采yào。 “捉蛇?采yào,还卖蛇yào?哼,多少年了,这儿蛇是越来越少了,全捉出去卖铜钱了。”赤膊者说。 “好的,谢谢,那就再会!出去卖谷呵?”陆子矶看看那两人的箩筐里全是糙谷,便随口一问,打算走了。 “卖谷?嘿,一年收成顶多撑个大半年,剩下的吃吃菜粥也都不敢敞开肚皮呢,还卖谷!全是庄子里东家西家顺带托我们挑出去还人家的谷,我们也是还谷,旧年借下亲眷的谷。”牛眼睛不厌其烦地说道。 “你要采yào?yào草倒真是多得很哩,不过数黑龙潭那一带多,啥yào草都有。但那儿没有好路走的,全是老林,密不通风,日里夜里都弄不清楚。顶要紧的还不是这个,那个地方,不太平,xìng命jiāo关!人一进去,经常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看你也省省吧!”赤膊大汉说。 “阿要在山里随便买点啥,我给挑出去,到你们桐镇不算工夫钱,只要请我吃两碗馄饨,就成。十多年没吃过馄饨了!”牛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着陆子矶问。 陆子矶收回目光,充满歉意地摆摆手,抬脚折向通往桐镇的山路。 牛眼睛响亮地叹道:“啥辰光能吃上几碗馄饨,再来只猪蹄,就是立马死掉,口眼也都闭了!”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8 章 几碗馄饨不算,还要吃蹄!要么请你吃只卵,阿要?走走走!”赤膊大汉笑骂道,“嗨”的一声挑起担子。 第131节:追 蛇(10) 陆子矶心中一动,从怀里掏出几个铜子,跨几步默默地递给牛眼睛。 “这是干啥,干啥?我和你非亲非故,你这是干啥?”牛眼睛连脖梗都红了,他手足无措地看着陆子矶,一脸僵硬的微笑。 “算我请你!”陆子矶诚心诚意地说道。 “送货还差不多,我都七八年没去过了,今日脱脱空空专门去趟桐镇吃碗馄饨,不要笑杀外国人呀!”牛眼睛笑道。 “那就得便了,再去。”陆子矶坚决地将钱塞进牛眼睛手里。 “那……那我真的不客气啦!”牛眼睛两眼放光大叫道。 “连个谢字都没有,一天到晚叹苦经,一身的痨病,你个狗娘养的!”赤膊大汉愤愤地挑着担悠一悠,绕开牛眼睛看都不看陆子矶就走了。 陆子矶出门那会儿并未多揣钱,他歉疚地看着油光锃亮的赤膊大汉从自己面前经过。 “谢你,真的谢谢你!”牛眼睛一迭声地道谢,挑上箩筐追上去。 “真是面皮老,肚皮饱。到时候分几只我吃吃!” “分几只就分几只,今朝真是撞上了财神菩萨了!” 挑担人的话一字不漏地顺风飘来。 “所谓鱼米之乡,也尚且如此……唉,这个jī bā世道!”陆子矶叹一声,疾步走向通往小连庄的山路,满眼都是那个脸如满月穿着蓝底白花的肚兜甩动两条朝天辫的女孩。 忽然,陆子矶心头一沉,当下止步不前:黑龙潭,黑龙?哦! 他看看远方那一长溜壁立千仞的山崖,看看这条咆哮奔流的山河,不由得血脉贲张。这巨蛇的巢穴该不会就在那个黑龙潭吧? 陆子矶的双腿因极度兴奋而哆嗦了起来。 冒辟尘把汤yào给汝月芬一气灌了下去,就开始给阿德包扎腕上的伤口。阿德浑身战栗,把头拧到一边,他不敢看他自己的翻开着的血乎乎的皮ròu,也不敢去看汝月芬。 没多久,阿德就听到蒲包老太说汝月芬开始出汗了,紧接着蒲包老太发出一声大叫,她通报汝月芬脸上的黑气在一点一点地褪去。随即,阿德就听到汝月芬一声一声痛苦的低吟。 汝月芬的呻吟,叫阿德既揪心又惊喜,那呻吟令他的胸口一阵阵胀痛,但同时,他也清楚这个汝月芬算是得救了。 猛然间,一直忙着替汝月芬揩汗的郝妹一声惊叫:“小芬醒了!” 阿德扭脸一看,汝月芬热汗涔涔的脸颊红艳yù滴,两只眼睛眨一眨,立即放出一脉活气,继而大放光明,像阿德第一次在她家见过的那般模样,犹如出水娇莲。汝月芬深深地看了阿德一眼,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显得异常虚弱。 郝妹掩面垂首,喜极而泣。 冒辟尘看着眼前这个女孩苏醒过来,睁开黑幽幽的眼睛看着他的一刹那,觉得他的心尖不知被什么东西戳中了,那双满是哀怨疲倦和悲伤的眼睛,使他许多许多年来积淀在心底的沉积物悄然泛起。他甚至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的感觉。这个文静的目光忧郁的小女孩,使他想到了花妮。面对这个女孩的眼睛,他觉得金龙草用在这个女孩身上是物有所值的,她仿佛就是他印象中正在长大着的花妮。 冒辟尘这时猛然生出了一种想一生一世保护这个女孩的冲动。 “醒了,喔哟,观音菩萨唉!”蒲包老太也是一声长调惊叫。 “这就好,这就好!”冒辟尘也是一脸压抑不住的兴奋,那对一直透着些暴戾之气的眼睛居然掠过一丝羞涩。 蒲包老太拍手拍脚对牛郎中道:“赛过仙草呵,你的yào草!” 郝妹一抹眼泪,不顾冒辟尘阻拦,死活跪下,对他咚地磕了一个响头。 “这头是要磕,要磕的!”蒲包老太拉着再次去拦挡郝妹磕头的冒辟尘。 郝妹拜完冒辟尘后,又站在一边呜哩呜哩地哭起来。 一串眼泪迅速地划过汝月芬脑门滴在地下,阿德见状,眼圈立即也红了。 “咋回事,咋回事?”有几个人路过门口听见哭声,都围拢过来,其中夹着那个卖香烟的人。他们七嘴八舌地问讯,脸上写满了好奇,声音中透着兴奋。 “走,走,人家要死要活,看啥个热闹!”蒲包老太烦死了,她挥着手,像赶鸭子似的,将人赶出门去。接着,她又吞吞吐吐问这个牛郎中:“这啥个yào,像煞盗来的仙草,这样的灵法子……阿要几多铜钿的呀?” 冒辟尘马上皱紧眉头,一摇手道:“啥人再说铜钿银子的事,我就赶人了!” 蒲包老太连忙说:“我……我问问,只是问问。那么我替小芬,小芬她娘多谢了。好人,善人呵,你个牛郎中!” 此时此刻,阿德觉得这个牛郎中叔叔是世界上最最可亲可敬的人了。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同汝月芬说这个牛郎中叔叔在警所的事,也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问候一下这个牛郎中叔叔。人家遭了这样大的罪,问都不问一声,显得特别失礼。刚才忙着救汝月芬,也没顾上。于是,阿德决定问问他的伤全好了没有。 第132节:追 蛇(11) “叔叔的伤全好了啊,好得真快呀!”阿德捏着手腕,仰起刷白的脸,龇牙咧嘴地看着冒辟尘说。 但冒辟尘没有回答,只是使劲地摸了摸阿德的头。从冒辟尘的手上,阿德一下子感觉到了他要说什么了。那手仿佛对他阿德说,谢了,幸亏你了,我心里有数!阿德高兴极了。 冒辟尘转而看了看阿德的脖颈,终于问道:“你的玉佩呢?” 阿德发觉冒辟尘刚才已经几次看过他的头颈了,他忙不迭地告诉这个牛郎中叔叔:“喏,就是那个施警长借走了。” “哦……”冒辟尘若有所思地沉吟道,脸上又恢复了原先的表情,慢慢地朝西屋走去。 阿德突然觉得把玉借给施朝安,很对不住冒辟尘。那个施警长叫人把他打得血糊拉拉的,可他阿德还要借玉。他抱歉极了,追过去对冒辟尘一迭声地道说道:“对不住,牛郎中叔叔,真个对不住了!” 冒辟尘笑了,他向阿德一挥手,就推门进去了。 阿德忽然想到那牛郎中叔叔在司空坊老桥看到这块玉的样子,他冒出了一个念头:一还回来,就送给他!同他救汝月芬的命相比,送这么块破玉,算得了什么!爹爹和娘要是问起来,就说绳断了,玉丢了,顶多敲一顿,撑死了,还能咋样! 牛郎中是神医的消息在外头不胫而走,闻讯而来的人在门口越聚越多,蒲包老太赶忙出去挡驾,不让人拥进来。 眼泪始终答答滴的郝妹,再次把浑身是汗的女儿用薄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一把抱起,准备回家。蒲包老太开始推人,好让郝妹娘俩出门。但她同时,对郝妹朝西屋努努嘴,示意高兴得昏了头的郝妹再向冒辟尘谢一声。郝妹恍然地“嗯”一声,抬起衣袖擦把眼泪,抱着女儿,反身推开西屋房门,阿德很想跟了过去看看冒辟尘屋里啥样。但被蒲包老太叫住,让他去还对面人家的菜刀。阿德从桌上拖过菜刀,就奔出门去。 站在桌边的冒辟尘手握正要放入匣中的钱袋,听到门开了,才知道自己没有闩死房门。他如一匹孤狼,浑身一震,一旋身子,就过来了。他在转身的同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寒光四shè的柳叶刀。 郝妹大惊失色地看着那把令人胆寒的柳叶刀,继而看到了冒辟尘手里的那只黑牛皮钱袋。这钱袋袋外那一只由银丝缀成翩然翻飞的凤蝶,一下撞入了她的眼睛。她一眼就认出了这只当年在连大爷家血案现场出现过的钱袋,脸上依次闪过了惊异恐慌和排斥的表情。 冒辟尘手里的柳叶刀抖了抖,眼里飘过了一丝令人不难察觉的杀气,他很清楚,这汝家娘子这种表情,表明她在小连庄或者是王庄见过这只钱袋。但他随即收起钱袋和手中刀。 他咽了口唾沫,想说这只钱袋是捡的,普天之下,只有这一只钱袋不成!但他感觉到这种解释,可能会弄巧成拙,反而会使这个女人对他产生更加强烈的排斥。她现在只要哇啦啦喊一声,那么,顷刻间,他所有计划,统统都将化为泡影,什么国仇家恨都将无从谈起。他冒辟尘就他娘地为这一天活着的,绝不能让这个女人给搅了!他想弄清她是那两家杀胚的什么人,再采取什么对策。 “嫂嫂不是镇上人,老底子在哪住着呢?”冒辟尘冷冷地问道。 “黑龙潭的小连庄!”郝妹两眼发直,声音异样地答道。 “你是那家的什么人?”冒辟尘紧紧地抓住他的红木匣子,眼中充满着哀怨和绝望。 “什么人也不是,邻舍隔壁!”郝妹的眼前晃动着满脸慈祥的连大爷和他一家人的面孔,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低下头来对冒辟尘说道,“你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常言道,知恩报恩……你要把我怎样都行……我只想问一句,这是为了什么……” 转眼间,已是一脸沉静的冒辟尘沉吟道:“就是你说的,知恩报恩,有仇报仇!” 这时,最初的那阵惊慌从郝妹眼里消失了,她记起了连二婶说的连大爷那只不翼而飞的楠木盒子。她抬起眼来直视着冒辟尘带着几分鄙薄地说道:“知恩报恩,有仇报仇?可听讲……有人积攒了一生的钱财,全放在一只木盒里,那木盒随后再没找着。” “那会儿,刚收拾完这贼胚,他家里已经有人醒过来了。千钧一发,谁会顾得上这种什么盒子!”冒辟尘毫不回避地看着眼神开始变得锐利起来的郝妹,他觉得她压根儿不相信他说的,于是指着包裹着的沉沉睡去的汝月芬道,“嫂嫂,你不知道刚才你女儿喝下去的这株yào草,叫什么草,你也不知道这株yào草的价值,但我知道!” “哦……可不是吗,这可是能使人起死回春的yào草呵!”郝妹的眼神立即又变得柔和了起来。但一想到连大爷的五个儿子四个媳fù三个孙子两个孙女被勒杀后的惨状,她的呼吸又变得粗重起来了。她又仿如讨债似地问道:“上代的事,是上代的事,可同他的儿子,还有那些媳fù小把戏有什么相干!” 第133节:追 蛇(12) 冒辟尘深深地叹道:“这也是那个人在想的问题。除了那个老帮子,贼强盗,他的儿子和那些女人同小把戏的事,跟那个人一点儿不相干,就同那个足有一两百斤的精壮汉子,被人在河滩头掼成ròu饼的事,同他毫不相干一样!” “老四不是人杀的,这世上没有人有如此神力!”这在当年是有定论的,谁都把这账算在了那黑煞头上了。看来,他的话没有什么虚头。但郝妹看着眼前这个当年在山岩上如猱似猴地dàng来dàng去的人,又想起慈眉善目的连大爷被剜眼割舌,捆成粽子,倒栽葱chā进他自家门口的那口粪缸里,活活闷死的惨样。她的脸又绷紧起来了,此刻她直想问问,连大爷把你个牛郎中咋了,你要这样残忍法子。 “说啥哉,这么半日,走吧,回头再来谢,先走吧!”一直站在门口不让那些人进来的蒲包老太催道。郝妹抱着女儿朝一脸冷峻的冒辟尘瞥了一眼,耷拉着眼皮,腔调生硬地向他道声谢,转身出了西屋, 冒辟尘万般无奈地向郝妹绷紧着的背影喊道:“嫂嫂……” “你那样做事,自有你的道理,我不管,也管不了。我刚才说了,你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别说瞒掉一桩陈年隔宿的事了,我就是为你做牛做马都肯的。你大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的!”郝妹头也不回地说着,从大门走了出去。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这样的了!”阿德捏着手腕,诧异地看着转眼间都变了脸色的冒辟尘和郝妹。 神情yīn郁的冒辟尘看着阿德的手腕,一句话也没有说,还是使劲地摸了摸他的头。 阿德觉得自己的心里暖暖的,使劲地向这个牛郎中叔叔点了点头,便尾随开始驮着汝月芬的郝妹,走了。蒲包老太一边手向前伸着,像扶着什么似的,一边回头向冒辟尘千恩万谢。 阿德走在汝月芬和她娘一边,心里乐开了怀,他觉得从此在这世上,他多了两个比自己爹娘还要亲的亲人。但他不明白的是,汝月芬她娘为什么一路走,一路要抖个不停。 冒辟尘打发了那个看上去窝窝囊囊的汝家男人,便仔细地闩死大门,拉一拉,再回到西房,在闩死了西房的屋门,他也那么拉一拉,而后将笔盒、钱袋,一件一件地放回匣里,掀起一角墙帘布,把匣子送回砖洞中。 合上老砖,放下墙布,他又将原来摆放在那儿的瓶瓶罐罐复归原位。最后,他仍把那一长包草yào斜放在前,坐在桌边开始喝酒,直到屋里墨黑。 他一直深陷在自责中,不能自拔,断断不能原谅自己的疏忽。在这期间,他脑子里几次冒出要逃走的想法,但终于还是留在桐镇的念头占了上风。她不是已经给了他一个承诺吗?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汝家娘子虽则深受刺激,但她不是那种空口白话的人,山里人有一口唾沫一只钉的民风,她定会信守她和他之间的那个约定的。但万一,这女人…… 该来的挡不住,随便吧,任什么都是天意!否则有些事儿,怎么非这样,而不是那样!冒辟尘突然这样想。想到这里,他觉得哗一下子心静了。 他对着酒壶一口一口地啜着酒,从内衫袋中取出那只用一块深蓝缎子包裹着的小银镯。 镯子很凉润,带着一种金属的固执蜷在他的掌中。握着这镯头,他闭着眼睛也能感到镯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银龙片片鳞甲和龙身与镯身上那种微小至极的变化起伏。 娘说这银镯有一对,但不是那种龙凤镯,而是一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9 章 孪生龙镯,他和姐姐花妮,一人一只。 娘从来都没有怨过爹,他也不怨爹,他一懂人事,便知道自己是个私生子,但他不怨。干吗要怨爹呵,娘喜欢爹呀!当一个人真心喜欢另一个人时,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舍不得呢? 娘也是自幼习画,但从无高人指点教授。外公与爷爷相识,一日,这两个老的,在同是两人世jiāo的一老友家中相聚,外公向爷爷说及娘求师如渴,但苦于无人教习。于是老友中介,爷爷客气一番,便派爹爹隔三差五搭航船去一趟外公家,爹爹那时已经订婚,但与娘日久见情,最后便双双坠入情网。爹娶了大娘后,不得已便与娘断了。此后,爹便有了姐姐花妮,但娘却始终未嫁。几年后的一日,爹与娘在外公和爷爷的那个老友家重逢时,复发旧情,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爹与娘瞒天过海,爷爷和外公两家无一人知晓,直到娘有孕在身。于是山峦崩塌,天塌地陷,但娘打死不招,因而外公到死也不知那jiān夫是何许人,而爷爷就更不必说了。 娘身怀六甲之时,被赶出了家门,只身去了省城,养下了他。起初他和娘不时得到爹的接济,还能聊以度日,但自从爹一家全都葬身火海之后,他和娘的生活就此坠入困顿,那会儿他刚满一岁。 第134节:追 蛇(13) 娘此后一直以替人教画,以及揽些画扇面手绢丝巾的活儿赚钱养家。娘出门时,就把他拴在桌腿上,他就像一只带链的小狗,只能在一个小范围内走动。娘一直夸他是世界上最乖顺的孩子,他从不哭闹,在地上玩累了,就趴在桌下的垫子上等娘回来,他有时就这么睡过去了。但他有一次在娘的呜咽声醒来后,就再也不敢睡了,哪怕是困得要死,眼皮睁不开时他也不睡,即便一个不留心睡过去了,娘在八丈远开外向屋里走来时,他就会一骨碌爬起来,不停地朝开门进来的娘眨巴眼睛。 他从小就知道帮娘,在娘编织成形的洋娃娃脸上开相。长大些后他还会帮娘送货接货,跟人结账,娘有时候会犯糊涂,货主结钱结少了,娘翻翻眼睛算一算,就含笑点头,收下了。但他却一点也不糊涂,拦着娘,噼噼啪啪一算,告诉货主,短钱了!然后他和娘收足钱在货主尴尬的笑声中离去。 冒辟尘小的时候,除了几个舅舅姨娘,他不记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 外婆外公过世时,娘不知道。他七岁这一年,娘在省城实在呆不下去了,就领着他回到了佛手镇。舅舅姨娘们硬是没让他和娘进门,他们一个个已经娶妻的娶妻,嫁汉的嫁汉,但依然住在同一个宅院里。 娘是一路哭回落脚的客栈的。 在外公家做了一半辈子佣人的武妈那晚偷偷摸摸找到客栈里对娘说,外公外婆过世前两年,一直托人到处寻他们的女儿,临终前还给娘留下了一份田产,被这些舅舅姨娘拆开,分了。 娘一怒之下,就领他去县衙告下了她的兄弟姐妹。于是他们各人拆出了一个大大的份子,贿赂了县衙。 升堂前,他和娘一直跪在县衙前鸣冤叫屈,衙门的一个差役,从他身边走过时,一只皂靴生生地踏在他支在地上的那只小手。他的小拇指当即破裂开来,他一声惨叫,捧着小手在县衙前蹦高跳。虽经包扎,但审堂时,他跪在地上终因疼痛难忍而昏死了过去。 输了官司后,娘气急攻心,就此落下了一身的病。一日,娘对他说这个世上有一个人会收留他娘俩,那就是冒大爹。 冒大爹带着爹最后给他娘俩的那包银洋,在那场大火烧起来的前几个时辰,离开爷爷家,乘船直奔了省城。但大爹却再没有回到桐镇,他的老伴、一双儿女和同样也是几个时辰前从凤台老家到桐镇来探望他的唯一的一个兄弟也死于那场大火。大爹直接从省城回了他的凤台老家。 于是仍在病中的娘领着他风餐露宿,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凤台乡下,投奔了冒大爹。 冒大爹打小就跟着爷爷做事,他倾其所有积蓄,在老家买了几亩薄田,日子虽不富裕,但还过得去。 冒大爹不顾娘的反对阻拦,死活把他送到了县上一家武馆习武,大爹一直说,这兵荒马乱的,杀个人就像捏死个臭虫似的,将来防防身也好。 娘到了凤台,一直生病在床,连当年的年关都没能过去,他一直跪在娘的床前拜天拜地,求这天这地救救他那骨瘦如柴的娘,但娘还是在年三十那天去了。那年冒辟尘只有八岁。 冒辟尘直到吃尽坛中酒,但薄一冰还是没来。 他紧握着手中的银镯,表情冰冷地盯着那一帘墙布后已经掩上了的砖洞,不动声色地在那坐了很久。但突然,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上滚了下来,紧接着又是一滴,随即便是一串。他没有一丁点声音,没有一个动作,依然一脸严霜地坐在那儿,任凭点点滴滴的眼泪在他脸上肆意奔流。 对过玲玲家养的那只骚头雄鸡叫了,声音嘶哑而又破碎。阿德如痉挛般地抖了抖身子,仍然在熟睡之中。一阵风,呼呼地灌进了帐子,将帐子来回撩起,在他的脸上拂来拂去,仿如有一只柔软的小手,来来回回地抚摸着他的脸,痒痒的。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头上飘扬着帐片的外公脸上有一丝笑意,他也笑了。 昨天,汝月芬被驮回到蚌壳弄,就去了蒲包老太家睡。蒲包老太过来对他说中间醒来几回,只是讨水吃。她吃了很多很多的水,然后不住地上马桶,然后又不住地睡。汝月芬的娘一直守在那儿,服侍她女儿,顾不上他。 阿德坐在天井里,看那些运湖沙石灰水泥的匠人在忙。吃夜饭前,他拖着已经抹过yào,扎上绷带的手腕,回到家中,爹娘已在饭桌上坐定,等他了。不等他们发问,他连忙说,不小心划个大口子。可爹和娘居然都没有破口大骂,只是相视一看,也没往下追问。娘只是问问汝月芬和她家房子的事。阿德觉得娘前天下午从学堂里一回来,他们就开始把他当个人看了。 他连夜饭都没吃就上床了。娘以为他病了,一夜天不知道进来了多少趟,来摸他的额头。在娘看来,没有热度的病是算不得病的。 第135节:追 蛇(14) 这么闷头闷脑地睡了一夜,他觉得他又可以打得老虎了。一想着今天还是不到学堂,他不由得更加高兴起来。 阿德坐起来定定神,就下床到衣柜中翻出那件横条子衬衫。横条子穿在身上,他觉得自己会显得魁梧些。他想趁爹没有起来,下楼,赶紧梳洗,然后逃出门去。万一爹兴头上来,带他到他们钱庄去和那个吃自家鼻涕的丁家小兄弟在后院温课,那就毁了。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过。 阿德站在脸盆架前,忽然发现刚才翻箱倒柜时手腕上的纱布蹭了一些灰,心里不免有些懊丧。他连忙取下湿毛巾去擦那团灰,结果是越擦越脏,他简直有些愤怒了。 “当心弄湿手上的纱布,要滚脓的!”爹提着畚箕站在后门口,一脸平静地在他身后关照道。阿德的心向下dàng了一dàng,爹老早就下来了。 “别在人家家里吃中饭,回转来吃中饭,吃过中饭再去。”爹说。爹知道他要去哪,提出的只是别在人家家里吃中饭这样一个要求,阿德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去吧,你娘回来我跟她说。”爹给了他早点心的钱,开始给自己泡茶了,他每天早上都要空腹饮茶,而后才再吃早点心。 阿德本来就没打算等娘买完小菜回来再走,爹这么一说,弄得他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像不认识这个爹似地看了爹一眼,就迈小步出门了。但一出自家弄堂口,他就开始飞奔起来。 街上人不多,天色灰蒙蒙的,有点雾。湿润的树木在路边轻轻舞动着枝叶,有的枝梢还被抹上一片一缕一点红霞,显得特别精精神神的。但太阳一会儿功夫就蹿上了人家的屋顶,阿德看看路边人家玻璃窗上那个血红的大圆太阳,又回头看看跳出人家屋脊的那轮血红的大圆太阳和一方清丽明净的天空,觉得活着真好。 阿德突然在路边一扇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于是便贴上去左顾右盼一番。在家中照镜子,爹要骂的。他对自己的长相忽然很不满意,他对窗玻璃说:“原来怎么没看出来,这样难看!”他尤其对下巴颏上有一粒芝麻大小的痣很是气恼。 “做啥?”窗口猛然探出一张皱缩如核桃的老太太脸。 阿德被吓了一跳,立即撒着欢往大桥头跑去,他要去买大饼油条。 施亚平又沿着大河的堤岸跑了回来,然后直接沿河岸再跑回学堂,他每天都这么干,但放假这两天,他就一路跑到山塘街去吃朱阿兴的头汤面。他仍在学堂的钟楼上住,施艳林去万先生那儿过夜,而徐先生则回了乡下去了。那些匠人日里夜里都在忙,烦是烦了点,但踏实,他们通过各种声响,造出了一天世界的人气来。否则,一个人住在这,他还真有点怯。 父母亲,还有兄弟姐妹都在竹林如海的安吉,唯独他一人落脚在这异乡客地。这一切都是因为施艳林那个该死的丈夫。施艳林的男人,也是这所学堂的先生,喜欢写写画画。他们相识在一次笔会中。此后,他们便常有书信往来,甚是投缘。于是,他一毕业,这个笔友一招呼,他就来了。 这位笔友是他在桐镇唯一的谈话伙伴,但前年竟毅然去投军了。施亚平似乎觉得,这位笔友之所以投笔从戎,恐怕与施艳林失贞有关。临行前,这笔友再三相邀,他虽然对教书已经厌恶极了,但还是拒绝这种邀请。 施亚平厌恶一切战争。在他看来目前这北军南军之战仍然可以一言蔽之:春秋无义战。一如孙大pào所言:“吾国之大患,莫大于武人之争雄,南与北如一丘之貉,虽号称护法之省,亦莫肯俯首于法律及民意之下。”这个护国,那个靖国,这个唱罢,那个登场,熙熙攘攘,皆为一己一党私利而来,听其言今日共和,明日共和,而观其行则是调戏共和,假共和之命,行皇权之实,挂羊头卖狗ròu而已! 他一向认为,溥仪绝不是中国的末代皇帝,或者说他只是大清国的末代皇帝,中国过去将来都不乏“彼可取而代之”者,这是一个“真命天子”继往开来的国家。触目皆是几近奴化畏权畏势畏死的群氓,放眼一望,遍地是惟武力是从的jiān雄! 如此积贫积弱的老大帝国,怎么可能结出共和之果?指望这一个个高叫王侯将相无种的乱世英豪,为国为民谋利祈福,无异于缘木求鱼,与虎谋皮!舞qiāng弄棒者,除了一个蔡松坡,施亚平觉得几乎全是草头王,全是狗屁! 施亚平一边跑着一边这样想着,就觉得特别没劲了。一会儿人像散开来似的,松垮得不成样子,他不知道这个倒头国家的出路在哪里,他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他已经有很久不写东西了,《民生周刊》那个吴编辑来过两次信来催稿了,但他就是不想写,没有心思。 施亚平停下步来,无精打采地走起来了。 第136节:追 蛇(15) 真是莫名其妙!这两天,他连着两夜都梦见了那条黑蛇,前天仅仅是条蛇,呈乙字形吊在梁上,三角形的蛇首和半截蛇身如秋千般地在半空中dàng来dàng去,那双绿莹莹的眼睛则始终不渝地盯着他,看得他心里毛扎扎的。而昨晚,那蛇则变成了一个黑衣少年,掉了半拉脑袋,仍然死死地盯着他看,他知道那是条蛇。这黑衣少年,快天亮时才走,临走前撂下一句话来:“我是汝月芬的哥,要你管!” 汝月芬帮卞德青如何作弊的事,施艳林同他一说清楚,他就如释重负了。要不然,这女孩实在叫人感到恐怖。可是一想到由鸟巢飘然而下,后来又从施艳林房间气窗里逃逸的那道红晃晃的光,他还是感到很困惑。到底是连着两回见到的呀!这光不仅是他一个人见了,如果单是他一个人从窗口上看到的,那也就罢了!什么睡眠不足,眼花缭乱,怎么都成,可那到底是他同施艳林一齐亲眼所见的呀!他没法将那道红晃晃的光当作幻视幻觉。然而灵异的东西只能在《聊斋》里,否则不是造谣惑众就是精神错乱。但施亚平马上又问自己,可是这生命存在,非得是你们人类所认识的那种合成方式?要知道,那完全是建立在你们人类,对人本身的认识基础之上的! 得,得,又来了!施亚平笑了,他赶忙刹住,而后使大力扩胸踢腿,走入人影幢幢的大街。 “呃,卞德青!”施亚平看到阿德手里拿了大饼油条匆匆从他面前跑过,就喊住了他。 一爿烟纸店的排门板被卸下来了,烟纸店的老板是一个皱巴巴的小老头,他从门里挤出来,贼头贼脑地向街的两边一瞅,对仍在卸排门板的小伙计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准备掉头而去。突然,他一见对面一家杂货店里跳出两个人来,拔脚就往人丛里逃。人丛里又冒出两个人来,当胸一把将张皇失措的烟纸店老板拖住。 “哈哈,你这老贼骨头!”张阿二用指尖戳戳满头油汗的小老头的额头。 “老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天你是jiāo也得jiāo,不jiāo也得jiāo!”阮老三一下一下用力地拍打那老头的肩胛说道。他每拍一下,那老头就龇牙咧嘴地往下一矬。 施亚平和阿德正说着话,见几个过路人围过去了,也一块儿走了过去。 “我正在筹,正在筹,一筹齐,不劳动各位大驾了,我自己一准儿jiāo到商会里去。再宽限给两天,两天成不?”老头转来转去向张阿二、阮老三苦苦哀求道。 “都是你说了算,这桐镇的生意人都像你这个■样,再咋弄?你还一直玩大爷,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0 章 ,东躲西藏的,今朝不亮银子,绑你到商会里,再同你算账。”张阿二两个指头钳着老头的鼻头拧了拧,那老头尖叫着,眼泪鼻涕就全出来了。他钳着老头的鼻头时,还dúdú地盯着阿德。 这使阿德想起了张阿二在先生办公室朝汝月芬扫过来的那两道目光,他捏紧了手里的大饼油条。他看看男施先生,见先生的鼻子都快气歪了。阿德心想,这种事先生见得不多,所以才这样。 “cāo他妈的!”张阿二将沾在手上的眼泪鼻涕,在老头的胸口擦了又擦。 施亚平胸中的火轰地点着了,他离开阿德走上前去,拍拍张阿二道:“哎,他欠了什么钱,你们要这样!” 张阿二斜眼看了施亚平一眼,认出了他是王兴国再三夸赞过的那位国小的先生,不禁收敛了几分。 “你以为我们是收赌债?”张阿二自以为幽了一默,先笑了,有几个路人也不分青红皂白地笑了。 老头打量了一下男施先生,鼓足勇气分辩道:“这个税,那个费,已经弄得人喘不过气来了,可这镇上成立商团买qiāng的铜钿,也要我们出,我们小本生意,一下子哪来那么些铜钿银子,就是开钱庄……” 阮老三抡起手掌便掴了那老头一记耳光。老头捂着脸恨恨地蹲下身去,呜哩呜哩地抽泣起来。 阿德不太明白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一个把人当作畜生的政府,就是一个畜生的政府!他也不知道镇公所和政府这样一个沉甸甸的词儿有什么关系,但他知道在镇公所里做事的人,特别是王大毛、张阿二和阮老三他们个个都是畜生。 阮老三提起脚来,佯装向老头跺去,老头见状,往后一躲,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狼狈引起了一阵哄笑。 “装你娘!”阮老三真的朝老头飞起一了脚。 老头一下着地倒下,放声大哭起来。 施亚平拖住阮老三的胳臂愤然地喊道:“这朗朗乾坤,就没有王法了!” 阮老三甩掉施亚平的手,皮笑ròu不笑地笑道:“王法?你这是找事!一会儿我找几个人玩死你,你信不?玩得你稀屎直流,你信不?” 施亚平浑身乱颤,一时失语,他怎么也不相信这世道已经堕落到了这个地步! 阿德一时完全忘乎所以了,他往前跨一步对阮老三尖声叫道:“这是我们学堂的先生,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们先生说话!” 阮老三摆脱张阿二来拖他的手,凑到阿德跟前,一掌拍掉他的大饼油条,咬牙切齿地对他说:“先生是个球!” 张阿二一把拽起老头,骂了声娘,推走了阮老三。张阿二走出几步,回头对那老头厉声道:“我再宽限一天,明天不jiāo,我们来帮你关门!” 张阿二和阮老三他们摇摇晃晃地走了。 人一走,周围的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帮施亚平的腔了。 “真不是个东西,收税收费,啥时候都赛过强盗抢!” “这个先生,不要动气,东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都一样的,我们那儿也一样!”一个外乡人说。 施亚平面色惨白,拖了一下阿德,目不斜视地走出人丛。阿德捡起地上的大饼油条,吹着灰,随男施先生而去。 阿德狠狠地咬了一口大饼油条,告诉自己,一个人想活在这个世上不胀气,就得像鲁智生,至少像蛇郎中那样有一身的本事才行,光读书有屁用。男施先生写得一手好文章,有一肚子的学问,但一碰见张阿二和阮老三这种人就白搭,这就叫秀才遇到兵! 蛇有忠良善jiān,人也是。但那些恶蛇会有陆子矶这样的人拾掇,可恶人呢?阿德问道。这时他暗暗下定决心,从今夜开始起,他又要叫金山拿出他的那册拳书,约金山和阿钟他们出来学拳脚,练本事!忽然,他又想起了在街上曾经传过的陆子矶的dú掌。 “老天爷呵,让我有一副dú掌呢!”他祈祷着。 “天生吃人的野兽,天生被野兽吃的人!”施亚平搀着阿德的手,仰天长叹道。 第137节:现 身(1) 第十一章 现 身 一到汝月芬家,老早就过来帮忙的蒲包老太,奔进奔出都在夸阿德。她对阿德说:“赶快长大,出息点,就来讨小芬做新娘子!”然后她又转头问郝妹,“阿肯呀?” 郝妹忧愁地看了一眼女儿,看了一下阿德,浅浅地一笑,继续做着事,而彻底醒过来的汝月芬则面红耳赤,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低头不语。 阿德心里甜蜜蜜的,刚才同男施先生在街上遭遇的不快,立即被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屋面被连夜修复了,天窗则干脆被封死了。屋顶上湿漉漉的,新砖老砖截然分明。屋内带有几分湿意的家什,都透着一抹抹盈盈溢溢清新悦目的光泽,很爽气。从汝月芬床边的后窗探出头去,还可以看见斜对面一户大宅人家一个败落的后花园。园里杂草疯生,亭塌石倒,形如废墟,但阿德却喜欢这样野气四溢的园子。不过,一想可能会有蛇蛰伏在这荒园中,夜黑风高缘墙而上,自窗潜入汝月芬房中,阿德又不喜欢这个园子了。他觉得汝月芬他爹也该砌死这扇后窗。 平日寡言少语的汝月芬他爹,一直在楼下高声大气地说话,并不住地发出像是使劲憋出来的笑声,如同醉酒一般。蒲包老太说,昨天看到女儿活转过来,汝月芬他爹笑得泪花流。 听到泥水匠吵哄哄地嚷着结账的事,蒲包老太和郝妹就出了房门。 阿德有规有矩地跟到房门口送人,像在自己家里似的。看着汝月芬娘下楼的背影,他心里觉得怪怪的,女儿得救,多开心的一桩事呵!可他看出来了,汝月芬娘昨天放下女儿,从蒲包老太那儿一出来,就眉头紧锁,满脸愁容。回到自家屋里,她一直垂着手,低头独自坐在灶屋的椅子里,闷闷地半天没有发一声。不知为啥,阿德总觉得汝月芬娘不开心同汝月芬有关系,同那个牛郎中叔叔也有点关系。但他想不明白,到底为啥。 那些泥水匠随汝月芬爹到店里结账去了。汝月芬家并不像阿德原来想象的那么有钱,泥水匠的工钱,她爹说要分两次结清。没有钱,好呵!他阿德娶不起有钱人家的女儿。世上有那么多爱情悲剧,有不少就是因为男的或者女的穷了点。梁山伯要是有点钱,他和祝英台就不大会是那么个结果了。阿德看完这出戏,就那么想过。 汝月芬的房间比他的大,除了床,还有一张书桌茶几,两把高背椅子。桌面和椅子上的有些漆已经磨损变淡,像汪着一摊水渍。这让阿德感到亲切而又温馨,他家许多桌椅板凳也都这样。地板,已被擦得一干二净,丝毫看不出这儿有过一场生死劫难。 “你娘做啥有点不高兴呀!”阿德重新回到房里坐在一边,小声地问汝月芬。 汝月芬脸上的那点笑意立即褪了下去,她垂着眼睛轻声说道:“也许嫌我多事吧,她总嫌我比其他人家的女儿事多。前天在学堂里被蛇咬了,回转来,她就那么说:‘你能不能太平点呢!’像是我……” 第138节:现 身(2) 阿德的心酸极了,他没想到汝月芬同她娘的关系,是这样的!怪不得汝月芬总是用男施先生的话来说是“落落寡合”。 “没准,这屋面塌掉的事,她也要算在我头上的。”汝月芬苦着脸说道。 “这怎么能怪你!”阿德抱不平了。 “你不知道她的!那株yào草她夜里找大桥头那个老先生问过了,说她听讲过一种yào草,给那个老先生一说啥样,人家就查书,查出来叫个金龙草,说是一种千金难买的yào草。她回来一夜没睡,一直在同我爹讲,承冒叔叔那么一个天大的情,她一辈做牛做马也还不了这个债。你看好了,到时候,怪来怪去还要怪在我的头上的。”汝月芬凄然一笑,这会儿,她啥都想同阿德说说。 听到金龙草千金难求,阿德发誓,汝月芬的救命恩人,也是他卞德青的救命恩人,从今往后,只要可能,他就像待爹一样地待这个牛郎中叔叔。 汝月芬甚至说到了小时候,娘撇下她回小连庄奔丧的事。她说那是她第一次同娘分离,临走前,娘死活掰开她那只手的那种劲道,让她觉得她好像不是娘的亲生闺女。 汝月芬叨咕她与娘的隔心话,却使阿德心里很是熨帖,有时在他眼里,汝月芬确乎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他须得仰视才行。而此刻,这仙女走到凡间,与他扯起了俗世男女最最家常的话题。 但他不许他的汝月芬心里伤痛,他开始说她娘的好,说到动情处,连他自己都眼眶湿润了。说到在她命悬一线,脚踏yīn阳两界,她娘披头散发泪如雨下都快活不成了的时候,他的泪夺眶而出,说到她娘向牛郎中叔叔当堂跪下,叩头的场面,他声音又几次哽咽,再说不下去了。 “娘……好起来的时候,也像是……像是……天下最好的娘。可有时似乎觉得娘好像……好像不想……要我了……”早已是涕泪滂沱的汝月芬,捂住嘴哭得一塌糊涂。 在这一刹那,阿德觉得他已经走进汝月芬的心里了。 “谢谢你,谢谢!”汝月芬最后呜呜咽咽地对他说道。 蒲包老太走了,郝妹盯着火头明明灭灭的灶膛发呆。灶头上摆满了她洗好切好的小菜,她要烧一桌小菜,留这个男孩吃中饭。火头闪一闪,闪一闪,化作几缕青烟,就灭了。过了半日,郝妹才发现火灭了,连忙塞进去两把稻柴结。可稻柴结只冒死烟,她拖过吹花筒,用足气力,向灶膛一吹。火着了,轰的一声,一蓬毛灰喷了她一头一脸一身。 饭镬子滚了,吱吱地叫着,将锅盖顶得啪啪响。郝妹拍打着身上的毛灰,然后舀水洗头洗脸。 那个小小的女孩这几日像疯了似地挠着头,不停地对娘嚷嚷:“痒呵,痒杀呵,娘!” 那日,娘终于得空了,她一头将小女儿的头,摁在面盆里,抓起两把皂角粉,在小女儿的头上使劲地抓呀挠呀的。那娘觉得手指甲里嵌满了头发油泥,但她仍旧还是在嚷着“痒呵,痒杀呵,娘!”的小女儿头上使劲地抓呀挠呀。 娘舀起一勺清水对准满头是皂角泡沫的小女儿的头上浇了下去。黄黄黑黑的水过后,一头乌黑锃亮的眼睛如星斗一样地对娘眨呀眨。 娘双眼闭紧,使出浑身的力气将小女儿的头脸死死地摁进了满满当当的水盆里…… 小时候,娘有一次也给嚷嚷着头痒的她洗头,对她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娘当时还说,一个妖怪,不弄杀伊做啥,让伊大起来害人呵!从此,郝妹即使头痒难熬,她也不再叫唤,娘一说,来,给咱妮子洗个头吧!她的心尖就会战栗起来。 郝妹弯腰对着面盆,沾着一头两手的洋胰子泡沫,愣在了那儿。她忽然听到楼上传来了女儿一阵压抑的哭声,眼泪就扑扑簌簌地滚落进了面盆的水中。 汝月芬慢慢地止住了眼泪,不哭了。过了一会儿,她向阿德招招手,要他坐到她的床跟前来。阿德僵着身子走过去,挨着床沿坐下。 汝月芬对阿德耳语道:“前日夜里,一条大得不能再大的蛇。” “比那日在桑林外头还大?”阿德头发根子又竖起来了。 汝月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可这是为啥?究竟是为了啥?”阿德连连问道。 汝月芬茫然地摇了摇头。 于是阿德就使劲地问自己:那条大蛇为什么要取她xìng命?这条大蛇为什么不像那些蛇行里的蛇那样,满世界地去找像高申这样的人,而要找她汝月芬? “其实那条大蛇没有恶意。”汝月芬眼睛亮亮地看着阿德说。 “那它是想到你家来做客人?”阿德调侃道,“认你做亲眷!” “我只是说那条大蛇没有恶意!”汝月芬认真地点头道,“到学堂里来的那些蛇,也是。” 这人这样招蛇,这可如何是好啊!阿德疑惑地看着汝月芬心想。同时,他对那些大蛇小蛇,有点怨。但汝月芬不许他那样。 第139节:现 身(3) “它们一开始没有咬人,人乱套了,蛇才乱套了。”汝月芬沉思道,“这世上有dú的东西多了,但它们有人dú吗?这世上有人不招惹的东西吗?不管有dú还是无dú的,它们都逃不过人的手掌心!好些dú物,它们有时确实会危及人的xìng命,可一般来说,人不去惹它,它也不会惹人。你们自家要活,但也得让人家活呀!” 阿德的眼睛开始蒙起来,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个汝月芬总是能想出一些他从未想过的问题来。阿德记起他还是个小小孩时就曾对娘说过,猎人都该下地狱,他们打杀那么多可爱美丽的小动物。具体到对蛇赶尽杀绝的人来说,他觉得高申这样的人该死,但那些吃蛇人也该死,没有那些整日价张开嘴吧嗒吧嗒吃蛇的人,不是这些货色嗜蛇如命,哪有这些捉蛇的贩子和杀蛇的杀家? 汝月芬是对的,她总是对的。阿德一下对那条黑蛇,有了几分愧疚。 “我觉得我也该像我爹那样吃素了。”阿德说。 “哦,为什么?”汝月芬眼睛亮亮地盯着阿德问。 阿德向汝月芬讲起了她出事当日夜里,他们几个亲眼目睹一领红得发亮的绸带携着星星点点的光斑,在塔尖上舒展开来,而后飘飘忽忽地顺塔dàng下。 阿德突然看到汝月芬的脸上掠过一抹极为诡异的微笑,这令他生出几分不适,这微笑与这张漂亮文静同时也很虚弱的面孔很不相配。他本来还想说说,既然这是一个有灵世界,那么这也就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世界。不做坏事,只行善事的人才能有好报。但这会儿他琢磨起汝月芬刚才的笑来了。 汝月芬忽然正色地问阿德:“哎,如果你能变成这世上任何一种动物,你变啥?” 阿德不假思索地说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1 章 马,那种野马!你呢?” “鸟!”汝月芬仰天想了想,淡淡地笑道,接着她又眨眨眼睛问道,“你不喜欢蛇,是吧?” 阿德仔细地想了一下,认真地点点头。因为蛇,他还不喜欢与蛇类似的鳝鱼,还有黑鱼,他端详过黑鱼头,觉得也像蛇,那种蟒蛇,由此还可推及到甲鱼和龟。 “这世上没什么人会喜欢蛇的。”汝月芬皱着眉头轻叹一声。 阿德脱口道:“也不见得!” “为什么?”汝月芬前倾着身子,急急追问道。 “男人喜欢美女蛇!”阿德笑道。 汝月芬嗔怪地打掉了阿德撑在床沿上的手,随即又变得有几分忧郁了。 汝月芬因为怜蛇而惜蛇,阿德理解,但再怎么样也没有一个人愿意自己变成一条蛇的,而人想变作飞鸟或者野马的想法是可以叫人接受的,他以为。 阿德凝视着面前这张安静而又带着几分孤寂的脸,不想说蛇的事了,桐镇这些天发生了那么多与蛇有关的事。 阿德抬头又看了看屋顶,想着那儿竟盘着过一条能掀开屋面的蛇,心里不觉有些凉飕飕的。但想着那个蛇郎中跋山涉水去捉拿这条蛇,他又备受刺激。他很兴奋地同汝月芬说起了陆子矶,说起了他第一次在大桥头见到陆子矶的情形。 牛郎中叔叔关照过,说为了出dú,汝月芬要不停地喝水。因而汝月芬不停地在喝水。于是,他一会儿一趟,一会儿一趟地到楼上拎热水瓶上来。汝月芬她娘让他也喝,那种糖汤水。汝月芬她娘看他的眼神现在很像阿德自家的娘了。 “这个冒……叔叔,人怪怪的,想不到也是好人,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他才好呢!我原本还不喜欢这个冒叔叔,总觉得他yīnyīn的,不像是善人。”汝月芬目光悠远地看着窗外,无限感激地叹道,“娘说没有那个蛇郎中伯伯给娘的两粒解dú丸,恐怕也撑不了那么久。那yào丸是娘买蛇yào的时候,蛇郎中伯伯白送给娘的。娘听外头讲那个中dú的王大毛就是靠蛇郎中伯伯那几粒yào丸,一直活到现在。” 阿德使劲地点着头,那个蛇郎中伯伯的情,他也领。 一碗碗水下去,汝月芬披散在肩的头发不一会儿就被冒出来的汗浸湿了,因而她那乌黑锃亮的头发益发显得油光溜滑,而额前的头发连根带梢都带着丝丝缕缕细碎的汗珠。 阿德取下搭在床头上的汗巾,迟疑一下递给汝月芬。本来他想去拭擦那个高隆着的白净的额头。 汝月芬接过汗巾时也接住了阿德的手。阿德的心往上一拎,然后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她忧郁地看着阿德,默默地抚摸着他露在绷带外的手腕四周。弄得阿德后来连续几天,手腕四周,还有汝月芬温润如玉的指尖触及时所生出的那种叫人心颤的感觉。 一如二十多年前那样,进入黑龙潭地界的陆子矶,丝毫没有感到任何威胁他生命的征兆。看着四周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山川草木,他有的只是万千感慨。 与牛眼睛和赤膊大汉分路后,陆子矶再次找到巨蛇入水的大片新鲜擦痕。一路上,每当看到巨蛇出入水路的痕迹,陆子矶心里总会有几分欣喜,从此可以印证他并未偏离此蛇前行的路径。这厮吸入大量的蛇魂散,竟然还能游走至百里开外而未显身,足见这厮力道非凡。但他也看出自己与这条巨蛇的距离在缩短,他越来越感到它显然有些体力不支,少了那份嚣张。它频频游离水路,转向陆道,而且出水时必在浅滩盘团歇息过后,才能继续游走。在水势并不十分湍急的时候,它也如此,它已不能在水中驾驭自如了。这一路,那种行将到来的几乎是唾手可得的巨大荣耀,使陆子矶完全沉浸在一种无可比拟的狂喜之中,生擒这传说中的消失了千年的巨无霸,将这种传说变成铁的事实,将令他名垂青史。 第140节:现 身(4) 陆子矶因为急于擒获这条已呈败像的巨蛇,便与小连庄擦身而过,直接追到了黑龙潭。他想等到事成之后再折回庄里,访一访故人,曾几何时,那个小妹子还让他着实地牵肠挂肚过一番。想必她也已经老大嫁作他人fù了。 爹爹在此死里逃生,一直使他对这个确实非常神奇的地方充满了深深的好感。曾几何时,这儿是他魂牵梦绕的一个地方。爹爹也说过,攒些钱,等到爬不动了,在这儿置几亩薄田,在此养老送终。至于这儿的人的种种传说人常常进得来,出不去,他也觉得与许多人猜测的那样,想必应与瘴气大有关联。他四处踏勘之后,觉得这儿具备了生成瘴气的一切条件。当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排除是他所追踪的这条巨蛇所为。 当年因爹爹生死不明,心急火燎,他并未对周围的一切细细察看。如今放眼看去,这到处可见的尸骨,尤其是靠近潭边那些成群结队,还保持着当年半坐半卧的姿势的尸骸,令他不由得有些胆寒。 山谷中巨树遮天蔽日,水如雨下。石壁树木上一小股一小股细流,如蛇般地曲折下流。 陆子矶追赶而来的山水,与其他几条溪流一起注入这个暴跳如雷的巨潭。巨潭中心完全为力重千钧的大瀑布所覆盖,世上没有什么活物可以在这样犹如鼎沸的潭中和狂泻千里的激流中安身,不论是怎样的庞然大物,也无法抵御这几乎是致命的冲击。但除了出口,广大边缘的潭水却微波dàng漾,其间还有几片被水洇黄的陈年树叶随波起伏。 山河水潭的对岸则是一道绵延不绝的峭壁和窄长的河岸,河岸大半在水一方,除了几簇同样半淹水中的长草,空无一物。迎对岸笔立刀削的峭壁或断谷的万仞绝壁而上,这对所有的蛇类而言都难如登天。 陆子矶衣衫破碎地立在一片水淋淋的骨节如瘤的榉树下,仰望着这条厂字形的巨瀑从天而降,又看看那条自潭咆哮而去的河,感到无助而又无望。他已在此搜寻奔走多时,林中有天然洞穴若干,他撞见了无数的大小dú蛇和珍稀草yào,但都没有巨蛇的任何印迹。 他的头发、眉毛、胡子和衣裤沾满了雾蒙蒙的细密水珠,呆滞地看着巨潭上空那片目力无法穿透的水汽,一脸沮丧。这儿应当是那巨蛇理想之至的栖息地,人迹罕至,山川草木地貌,宛如史前空壕。他陆子矶是条蛇,也会选择此处作为自己的巢穴安身。 他又折回去看巨蛇在水滩上留下的那道游痕,重压之下的断枝草节上丝丝缕缕的痕迹清晰可辨,那蛇在此入水应属确凿无疑,但它似乎就地蒸发了。 陆子矶极为懊丧地长吁短叹了一番,看来他是白忙活了。他懒懒散散地从篓里翻出一包米糕,漫不经心地填进嘴里。沾在胡子拉碴的脸上的糕屑,在轻风中微微颤动着。吃完糕,他将掌心中的碎屑掴入口中,一抹嘴,拍拍手,准备折身而返。 一只黑白双色的水鸟飞来了,哗啦啦地落在水潭边上,尾巴一翘一翘地在岩石上跳来跳去,然后低头喝口水,仰一仰小脑袋,让水咽下。陆子矶觉得嘴里的米糕越嚼越黏,都拌不大动了,便走到潭边,洗洗手,那鸟并不怕人,拍拍翅膀,抖抖全身的羽毛,又低下头去喝口水。陆子矶两手并拢,掬起水,正要往嘴里送去。但见那鸟脖子一拧,在水边扑腾两下,双足一蹬,死了。 “天哪,水有dú!”陆子矶猛地站了起来。 陆子矶又深深地回望了一眼大瀑巨潭,便游移在临河的黑森林边缘。这时,他明白了那些散落在锅镬四周的大片马尸人尸,不是瘴气所杀,更不是什么神怪所为,他们当是饮用了这有dú的潭水才丧命在此,这便是前来剿杀幼天王太平军残余的绝大部分清军死亡的真正原因。但这潭水因何有dú,他却百思不解。 陆子矶的心思很快又回到了那条踪迹全无的巨蛇身上。它这样跋山涉水曲线yóu xing,不是在逃避什么,而是要投奔老巢。一路上,他看到多处极为适宜大蛇避世安居的藏身之处,但它仍旧百折不挠地奋力yóu xing。如果此处不是巨蛇老巢,它干吗要这么拼死拼活地奔到这?可如果此处是巨蛇老巢,那么它现在又去了哪里? “或许它体力不支,被激流席卷了去了!”陆子矶眼望着这条奔腾不息的山河想道。 一群飞鸟如风似雾地从远处飘dàng而来,然后在对面赭红色的崖壁前回旋。突然,这如蚊蚋似的大团飞鸟颠三倒四地惊叫挣扎,呼啦啦地被顺入山壁中段一处长草杂树丛中。飞鸟顷刻间,消失得无踪无影。 “那儿隐隐然好似有个岩洞!”陆子矶看着山壁中段那一处长草杂树,大惊道。 当年,他常坐在山冈上远远地对那山崖石壁发愣,他一直想弄明白在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爹才会从万丈悬崖上坠下而大难不死。此刻他的直觉告诉他,爹得救,应当和这岩洞有关。那时,他下坡隔林燃香点烛,摆上供品,面对山崖三跪九叩时就告诉自己,有朝一日,他定要到那儿去弄个水落石出。他深信那一带必有异物。如今看来救爹爹一命和吸入那群飞鸟的是来自于同一股力道,而这异物又非巨蛇莫属。可是这蛇又有何法力进入这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岩洞的?左思右想,他推测这附近必定有一通道可直达这半壁岩洞,而这通道必在水潭周边,否则无法解释这巨蛇来有踪却去无影的原因。 第141节:现 身(5) 崖壁上可能有一岩洞的这个发现和周边可能有一条直达岩洞通道的推测,使陆子矶异常兴奋,他这次是既来之则探之。于是他抖擞精神,急忙折回身去。 陆子矶赶到河岸一侧,搜寻这山崖石壁脚下那一丛长草杂树,竭力想找出隐藏其间的岩洞来。但这会儿别说是山崖石壁脚下了,就是他刚才亲眼目睹的山崖腰间的那个隐隐然的岩洞也没了踪影。那山壁中段一处长草杂树丛,此刻风吹草动,天衣无缝。如果此时没有那些状如雪花的羽绒悠悠扬扬地从天而降,他大可怀疑方才所见是虚。 突然一株花草从上而下,穿过片片鸟羽,飘飘摇摇地越河而过,挂在一棵在水一侧的大树树杈上,那树杈如臂,探入汹涌大浪之上。拖曳着那株花草的树梢在风中左晃右摇地摆动着,花草危若累卵,摇摇yù坠。 那竟是一蓬金色的草花,在一张张墨绿色的仿如一双双挥舞着的蟹爪的花叶衬托之下,显得分外亮丽夺目。那花有三朵花苞,朵朵花苞有一脉长颈,花苞呈长三角形,苞尖两侧微微凸起两点,状如眼珠,苞口那几丝花蕊犹如须舌,长长短短地向前引伸开去,形同一窝蓬蓬勃勃引颈向天的金蛇。此草被连根生生拽起,扯断的根上分泌出点点滴滴的汁液,汁液均为碧绿色,芳香袭人。 “金龙草!”陆子矶惊呼道,“我的老天爷啊!” 爹说对一个濒临死地的中dú之人,无论所中何dú,这金龙草便是起死回生一仙草。但这金龙草只有在含苞yù放时分才是金不换的yào草,花开花落时节的身价则一落千丈。除此以外,花色也有讲究,金为贵,黄次之,不过,无论金黄,一株全须全尾的金龙草自古以来都是千金难求的极品。可他陆子矶在这一刻之内,竟一下子见到了三株同根连须的金龙草。一股幽幽的异香随风扑面而来,陆子矶心醉神迷地闭上了眼睛。 陆子矶一眼不眨地死盯着这株打小就知其名闻其形,却从未一睹真容的稀世珍宝,他的手微微地颤抖了起来。此时,闪过他脑际的一个念头就是那个痞子王大毛得救了,他也得救了,即令再不卖yào捉蛇,有了这株金龙草,他后半辈子便可衣食无忧。 细看之下,这蓬草已有两茎被斜切而去,切口新新鲜鲜,还沾着黏糊糊的浆汁,也就是说这蓬草原本是五朵金花。陆子矶抬头又向这山崖石壁间那一丛长草杂树望去。 倘若这洞中异物就是那条庞然大蛇,那么这大蛇如食此金龙草yào,体内所中蛇魂散dú,不出半个时辰将如数排出。到那时,再想生擒此蛇便难上加难了。莫道是,这巨蛇百折不挠拼死拼活奔回黑龙潭就是为了这蓬金龙草而来。 然而陆子矶觉得这老天似乎是有意为难他,这金龙草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那胳臂粗的枝杈,别说要承载他一二百斤的体重,就是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它也会脱离树杈坠水而去。陆子矶这才知道什么叫咫尺天涯。 陆子矶略一沉思,仿佛害怕惊动这株金龙草似的,轻手轻脚地解下了背篓,扯下衣衫一大角,砍下另一棵大树上的一根长枝,迅速动手做了一个布兜。 陆子矶提着长长的布兜,稳着身形,小心翼翼地拨开大团枝叶,慢悠悠地将布兜往前送去。他知道他的任何一个不当动作都会使他失去这株仙草。 可是陆子矶的布兜软软地从树干间移向如同手臂的树杈时,突然有一只知了一声长嘶,弹shè而起,如投石般地从金龙草上空一掠而过。金龙草被这小小的气流一带而起,打着旋,向浪花四溅的水面上坠去。陆子矶的布兜如之字闪电忽东忽西,向飘飘忽忽的金龙草张去。但那草竟如活物,两次避开布兜,斜落在波涛滚滚的水面上,一眨眼功夫便没了踪迹。 陆子矶无望地追了两步,然后长叹一声,扔下布兜,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这世界上的东西,是你的怎么都是你的,而不是你的怎么都不是你的!”陆子矶重重地叹道,“现如今,只有这条巨蛇,真正的蛇中之王,才是实实在在的!” 想到这里,陆子矶重新背起背篓,又向下游走去。 前方有一株几乎是卧伏在巨浪翻滚的水面之上的巨树,陆子矶稳着身形,蹿上了如虹卧波在水一侧的树身上,而后一跃而起,足尖在高耸出水面的几块大石上连点几点,便已到了对岸。 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2 章 找这直达这半壁岩洞的通道,陆子矶又仔仔细细地搜索了这崖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但仍然一无所获。于是他又重新回到对岸。 陆子矶呆呆地仰视那高耸在天的崖顶,有点一筹莫展的样子。他知道要登临崖顶,再悬索而下,须得花费数天时间绕道而行。于是他把目光转向劈开山门咆哮而去的山河。那儿同样也是高不可攀的山体,不过他看出山门出口临水一带的山岩凹凸不平,可伏壁而去。只要出了这山门,再奔下游数十里,那儿一脉山壁由下而上零零落落地点缀着不少凌空作舞的老松,那些张牙舞爪的松树的间距似乎都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而有些松树上下左右竟有无数可供攀援的山石。这确实值得一试,即令失败了,大不了,他再重新折回来翻山越岭绕道而去。 第142节:现 身(6) 陆子矶大踏步地向下游走去了。 突然,一抹红光在犹如鼎沸的潭中与滚成龙形的水珠水沫扭成一团,这一红一白如龙蛇翻飞,似彩练狂舞。那抹红光几经横冲直撞,终于稳住身形突破深潭中心,奋力挣扎着横穿而来,但几次都险些被激流裹挟而去。那抹红光忽然自沉,缓缓地落入潭底。 平静的潭底,静卧着一具犹如长龙般的骨骼躯干,大半已经被泥沙掩盖。那副巨型骨骼的尽头,连带着一个显然被巨力zhà裂,但仍龇出两排锯齿獠牙的硕大骷髅头骨,而另有一小截骨节则缠绕在一个水波粼粼的洞穴边的岩石中。 突然,那抹红光愤然而起,狂乱地挣扎着从犹如鼎沸的潭心横冲而过。 潭边的大水訇然一声向四下里劈开,一个形如蟮首的巨大蛇头从中徐徐升起,流水落尽,血色蛇首上纵横jiāo错如龟甲的网纹凹凸分明。分列蛇首两侧的高高突起的一双巨眸,精光四shè。它伸缩着粗大的血舌谛听着,而后狂躁地将红光四shè的硕大蛇身一点一点地从水中拖曳而出。 一条硕大无朋的红蛇纵身蹿上滩头。红蛇凝神片刻,悄无声息地过滩上岸。 从蛇身哗哗向下分流的潭水,将浅滩上那道宽大的擦痕和灌木青草打得稀烂。 脂红如血的红蛇披一身玛瑙红似的晶光,一扬头,狂怒地向着下游飞驰而去。 山水奔流至一个两岸对峙、怪石林立的石峡中,益发暴烈肆虐,掀起一个个滔天巨浪,拍击着峡壁,闹得地动山摇的。横行无忌的激流在水中央的大小磐石上咆哮如雷,不住地将大浪哗地泼洒在两岸的石壁上。 陆子矶像蜘蛛人似地伏在石壁凹凸不平的边缘,双手死死地抠住石缝磨磨蹭蹭地错动着身子,而脚下则是暴跳如雷的大浪涛涛。 突然一个大浪翻涌而起,一条血色巨蛇抬起蟮首似的蛇头,锉动着血盆大口中满嘴的尖牙利齿,从一个蘑菇浪中央奔蹿而出。 猛然间,见铺天盖地奔涌而来的那条红蛇蛇首,陆子矶魂魄俱动,呼一声“灵蛇”。 他知今日此命休矣。在此潜伏取他xìng命的蛇类,世上非灵蛇而不能,如此智慧生物,天地之间绝无仅有。死于这等蛇类之手,并不辱没蛇王名头。 陆子矶圆睁双目,长啸一声:“好!” 一个怪浪兀然突起,横空直击腾浪而来的灵蛇,将它生生拍翻席卷而去。一片山水哗哗如雨,兜头浇来,陆子矶不由自主地紧闭起双目。 大浪过后,陆子矶湿淋淋地从水里冒出身来。但那灵蛇已随浪而退,头尾没入水中,luǒ露出水的蛇身,在大小磐石后激烈地依浪起伏。突然,又一个更大的怪浪从激流中突涌而起,破空而来。灵蛇硕大无朋的蛇身,再次被高高地托起。当蛇身呈曲线下坠时,又个一大浪扑来。灵蛇像一道红色闪电,呼啸着飞过大小磐石,轰隆一声落入浪花四溅的激流中。眨眼间,灵蛇的蛇身已随波翻卷而去。 陆子矶一头冷汗,看着如水牯似的大堆蛇身翻浪而去。他感到刚才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双膝酥软,方寸大乱。自涉江湖以来,他向不惧生死,一直以为自个儿可以视死如归,但在那一刹那间,他自知已露怯意,这使陆子矶感到心痛。 陆子矶脱离险境绝地后,站在水边一块拔地而起的岩石上,久久地望着那条随浪奔腾而下的灵蛇,胸中涌动起一阵苦痛。重伤之下的灵蛇,在如此凶险的激流之中,生还的希望渺茫。他为这千年不遇的蛇种,在短短的几天中复出却又殒命而惋惜。 一根连枝带杈的巨杉如一羽鸿毛在浪中来回鼓dàng,飞速通过大小磐石,随山水奔涌而去。一个比前浪头更大的怪浪兀然而起,将他刚才伏壁横行而过的石峡打得地动山摇。 陆子矶的心在颤抖,不禁抬头仰望苍穹。他知道他刚才只要少挪那么几步,那个不知在何时何地横空出水的怪浪,能拍翻并卷走这灵蛇,同样,这翻涌而来的滔天怪浪,也能取他xìng命。 这蛇如此富有灵xìng,且多少年来栖息此地,不能不知水xìng,但它却选择在此伏击,可见它对苦苦追杀于它的自己的仇怨是到了何等的程度! 这么走着,想着,陆子矶突然自问道:“这灵蛇何罪之有?” 虽说此蛇dú辣举世无双,但历朝历代的捕蛇者并未有灵蛇肆虐人间的文字记载。这蛇长途奔袭桐镇,闯入汝家,其中定有原委,而黑龙潭传说以及他在小连庄风闻这所谓黑龙伤及无辜之事,也大抵是因为人先行闯入了它视为其领地的禁区,那是一条野狗都会这样做的。 可你之所以觉得自己有生擒或者捕杀它的资格,仅仅因为你是人类,而人类又凭什么对它cāo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仅仅因为它是蛇类!上苍眷顾蛇类,虽则在造物时赋予它为繁衍生息而有的血舌dú牙,但是你不犯蛇,蛇必不犯你。这灵蛇何罪之有,是的,这灵蛇何罪之有?倘若,你不为虚名所困,跟踪追击至此,它仍将存活这天地之间。是你杀了这条千年灵蛇!想到这里,陆子矶沉浸在无比的悲哀之中。 第143节:现 身(7) 晴日高照,山河浮光跃金。一个双肩低垂的大汉,嗒然若丧地在山道上蹒跚而行。 陆子矶脚不停步地逢山翻山,见水涉水。他仍然依傍着发出雷鸣般的轰响的山河蜿蜒而去。 这几天下午,阿德一放学就在学堂的小礼堂里排戏。万先生说,那天他和汝月芬一出先生办公室,王镇长就讲了,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要他和汝月芬出台戏。 学堂里年年要在镇上的戏馆里演出几场文明戏,文明戏在镇上很吃得开。不过,上台出足风头的,从来都是一拨马屁精的事。听阿钟讲,这些货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不管春夏秋冬,刮风下雨,中午一吃过饭,多远的路也要绕到万先生家里去,等她一块儿到学堂,下午也是,一路嘻嘻哈哈的,有时她们甚至还勾肩搭背,热热闹闹地送万先生回家。所以,登台演出一类的事,同他和汝月芬从来就没有什么关系。过去省府县府督学到学堂视察,也一律都是由万先生最得意的门生登台演出的。 阿德很看不上那几个人。其中那个女的曾弯着嗓子cāo着国语对省上来的、正在找水龙头洗手的客人说:“你要‘打打手’吗?”恰巧被阿德听去,他在心里怒骂,打你妈个头,丢人!而那些个男的更是让阿德着恼,娘娘腔十足,走路夹个胡桃,扭摆胯骨不算,动不动还他娘地翘起个兰花指。然而,虽然如此,阿德还是很羡慕有时甚至是嫉妒他们在万众瞩目之下的那分淡然,他觉得这样似乎有点贵族气派。当然,他也从没有动过想取而代之的念头,他知道自己不配。但这次这样一来,他很兴奋,尤其可以和汝月芬名正言顺地台上台下,出出进进,叫他非常开心。他很卖力,很投入。阿德能当着镇上那么多人演节目,娘已经给好几个邻舍说过这事,她还替阿德打听过那是个什么省上大客人,虽然没有结果,娘还是挺自豪的。 这次排戏,学堂还在镇上最好的裁缝店里订做了服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演出的一切开销,王兴国说全是镇上来。南校长、周教导和许多先生几乎天天下午来看他们排练节目,女施先生也常在前排就座,虽然她没有恢复汝月芬可以去她宿舍和办公室抱作业簿的资格,但也再没有对汝月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而对阿德则完全恢复如初,一如从前,不论在哪看到他,她都会老早抬着手,然后在他的头上背上轻轻地拍这么一两下。她对他和汝月芬出演节目一事,说的一句话是:“不要为此尾巴翘到天上去。” 他和汝月芬有一出联手戏,演一个独幕剧,是《猫和狼》。阿德扮狼,汝月芬是猫。戏讲的是一只狼被猎人紧紧追杀,命在旦夕。狼在逃命时撞入一个村庄,遇见蹲在房头的猫,苦苦相求,搭救它的xìng命。 “我是一匹好狼,我赶走过欺侮残杀过这个村子里所有动物的其他恶狼,为你们守护畜群和财产!”阿德摇摆着脑袋,心神dàng漾地对汝月芬说。 “那你快去小羊家吧,小羊或许能救你一命!”汝月芬在硬纸板面具后,笑逐颜开地对阿德说。 “哦,不行呵,去年秋天我咬伤过小羊的妈妈。”阿德沉吟一晌,甜甜地说。 “那实在不行,你就去鸡大婶那儿,问她能不能帮你!”汝月芬翘起兰花指朝台后指指。 “啊哟哟,可不敢,可不敢。今年春天,狐狸兄弟把她的鸡娃儿连锅端的时候,我只装没有看见,她恨着我呢!”阿德可怜兮兮地低下头来。 “要不,你再去老牛伯伯家看看?”静场片刻,汝月芬不耐烦地说。 “天哪,也不行,去年冬天,我吃掉了老牛伯伯最小的儿子,它正愁着没有机会找我报仇哩!”阿德惊慌失措地在台上跳起来说。 “那就再没有人可以帮你了,你这头十恶不赦的恶狼!当你赶走其他狼的时候,你说你会给我们带来福音,你会守护我们的生命财产。但是,待你坐到他们的位置上后,你同他们毫无区别,甚至更坏!当危险来临时,你再也不要指望我们会帮你!我们只会诅咒你:快点,快点去死吧!”汝月芬声色俱厉地谴责道,然后扭扭腰,快步走到幕后。 这是他们五年级国文课本上的一篇寓言,男施先生改编的。学堂要出的这台节目,南校长就jiāo给了男施先生和万先生。他们一排练,男施先生就在台下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们。 阿德觉得男施先生自打在街上与那个张阿二和阮老三发生冲突过后,变得很易怒,讲课时与课文内容搭界不搭界,他都会扯到时局上来。男施先生说,当下中国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什么诸侯政治,藩镇割据,政府官员上行下效,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无官不贪。国家,国家是如此,唯实力是论,民间,民间亦如此,唯实力是论,好勇斗狠者,恃强凌弱,或欺行霸市或横行乡里;盗匪四起,民怨但却又无所作为,明哲保身,得过且过。还有什么精神沦丧道德垮坝,诸如此类的,弄得阿德他们常常云里雾里的。 第144节:现 身(8) 但有的时候,坐在台下的男施先生也不发火,只是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阿德一见他这样就害怕,这就意味着他在琢磨着要改台词。台词老变,搞得阿德很辛苦。 昨天下午,万先生在台上对在台下的男施先生突然提出来,汝月芬最后结尾的那段台词有点冲,不要让人家说是指桑骂槐。阿德看到男施先生一下子又激动了,他唾沫星子四飞地对万先生说,当基督教未成为西方国教前,许多基督信徒被投入斗兽场喂狮子老虎,或者被活生生地钉上十字架……成千上万的信徒惨遭杀害。但是基督教形成燎原之势,他们立即成立宗教裁判所,迫害绞杀成千上万的异教徒,有的还被扔进火里活活烧死。男施先生还说,许多国家的统治者也是如此,当他们取得国家权力前也被追捕加害,或投入牢狱,或砍头qiāng杀……但他们一旦摇身一变,君临天下时,也党同伐异,滥捕滥杀,如出一辙。这就是历史,一部血迹斑斑的人类苦难史。他对万先生说他一定要以自己的方式说话,他定下的一个字也不能动,要不他就撂挑子不干了,至于谁要自作多情就让他自作多情好了。 阿德听了男施先生这话,一直有点提心吊胆的,生怕男施先生真的不干了,这台节目中他只有这么一个角色。 不知道男施先生后来又同万先生说了点什么,说得万先生心里像是热乎乎的。于是,阿德他们排练的时间也就更长了,常常弄到天快黑时才回家。可怜的是哈松,他一直干坐在一边。他在《猫和狼》中没有一句台词,他演猎人。待到全剧终了前,汝月芬走人,阿德焦躁地原地徘徊,他拎把木头长qiāng,跑到台上准准地瞄着阿德。一个男生在后台像拍惊堂木似地用木块在地板上猛拍一记,算作qiāng响。阿德倒下,哈松捉住他的衣领,豪气冲天,举qiāng亮相,阿德作死狗状,然后大幕落下。 起先,阿德老大不愿意哈松演这么个角色,死在谁那儿都行,就是不能死在哈松手里。他告诉万先生他和哈松有仇。万先生说,哈松五大三粗,学堂里没有一个比哈松更像一个猎人了。他阿德是这出戏的主角,连汝月芬都是配角,而哈松则干脆就是个跑龙套的,连一句台词都没捞着。万先生劝阿德算了,哈松演得也很认真,傻乎乎地拎把木头长qiāng,一趟趟跑到台上。不过,哈松这阵子一点也不嚣张,时不时讨好兮兮地看一眼阿德。特别是阿德看到哈松在幕后用木头长qiāng瞄准台下的女施先生、周教导和镇上的王兴国,他们相视一笑,阿德心中的怨结松动了不少。想想也是,阿德几年前在湖边的时候就看出哈松很喜欢汝月芬,他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3 章 当时又算邻舍又是同学。阿德决意宽恕这个几次yù与之殊死一斗的哈松,换作他是哈松又会怎样呢?宽恕他人与被他人宽恕,都是一件令人生出躲过一劫的感觉的快事,因而阿德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舒坦。 一大早,一个挑水的后生站在像糖葫芦似地几乎串在一起的三潭边上,看见波光粼粼水潭深处,似有一团若隐若现的红晕,随水沙向黑黝黝的潭石后边dàng去。但一会儿,潭水便又显出水天一色的清冷。他正心生惊异时,只见几条巴掌大的死鱼从水面飘飘而来,不由得一阵狂喜。 他赶忙用扁担将几条死鱼捞过来,折草一串。鱼新新鲜鲜的,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心花怒放地笑了。一小点细皮碎ròu飘浮过来,他用水舀子赶开,然后才将潭水舀进水桶里。水里哪怕有一点点异物,挑回去,没人会付钱给你。被骂个狗血淋头事小,这样传开去,没人再要你送水了。 那后生将鱼挂在桶边,喜滋滋地上路了,他也记不得自己已有多久没吃鱼了。 他挑着水担边走边用坎肩扇扇热气腾腾的胸腹,草鞋在脚底下的沙砾地上发出欢快的呱唧呱唧的声响。桶中水漾出一圈固定的水纹,一波一波向桶中央轻聚轻散,没有一点水花溅出桶外。挑完这担水,他就歇下,回茅屋烧早饭。他们几个挑水的都来自皖南,租住一处,轮流买菜烧饭。 “喔哟,还弄了几条鱼呵,福气,真福气!”有两个伙伴大声地向他打个招呼,挑着空桶吱嘎吱嘎经他面前向三潭走去。镇上很多没有壮劳力人家的吃水几乎都由他们几个包了,不论河水还是潭水。 那后生这两日,一天到晚都喜气洋洋的。他已攒足了盘缠,打算明天动身。两年没见到老母妻子和儿子了。出来时,只要说声“虫虫虫,飞飞飞!”,他的小石头双手食指拇指就会一触即分,然后龇出满嘴的牙花子咯咯地笑个不停。 他有些口渴了,于是慢慢地歇下担桶,取下系在水桶柄上的水舀子,舀一勺水咕咚咕咚地灌进喉咙。清冽的潭水使他浑身一爽,他解下扁担上的毛巾擦一把,嘿的一声又挑起水桶,健步如飞地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第145节:现 身(9) 一只小鸟神神秘秘地在一丛丛灌木上空飞来飞去,趁人不备立即落入巢窠。 那后生劲劲地走着,可他觉得怎么这担桶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他好不奇怪。每天从日出到日落,他连歇歇脚都是少有的事。忽然,他的腹中一阵绞痛,便步履踉跄地停下来。一股寒流活物似地在腹中四处游走,他弯下腰,想待这股寒流自行散去。寒流在他的小腹前鼓起一个大包,又下行直奔肛口。他即刻放松肛肌,想排出这股令他极为痛苦的寒气。一股黑色黏液,汤汤水水地顺着他半luǒ的大腿淌了下来。 叉开两腿站在那儿的后生,身子如弓,一口黑水便呈锥形喷涌而出。随即,他砰的一声,连人带桶地滚翻在地。 两个刚过去的水夫,嗨哟嗨哟地挑着担桶大步走来。 “哎……”他们咣啷一声扔下水桶奔过来,推一身泥水的后生。 “啊,死人啦!”一个水夫原地弹起来惊叫。 两个水夫在高低不平的河谷上着魔似地狂奔。 在人来人往的一条石板街上,一个左眼被一块紫红色胎记覆盖的壮汉,在人丛中横冲直撞,招来了许多的白眼和抱怨,但那壮汉毫不理会,只管向前闯去。他奔到一扇包着黑铁皮的窄小的屋门前,一推,不开,便抡起如钵大的拳头,猛擂起来,将门板敲出一片破碎声。 “来了,来了,火烧呵,恁急!”王阿婆放下碗筷,颤颤巍巍地颠着小脚奔过来开门。 “快点,快,要养了。前一阵吃了炖蛇汤一直有点作痛,现在痛煞,吃不消了!”那壮汉冲王阿婆大喊。 “瞎讲,你媳fù少说还得有两三个月才养儿子哩!大清老早把门敲成这样,做啥呢!”王阿婆一看来人,呵斥道。转而又问:“啥吃蛇汤!你夜里又弄过她了不是?弄出个小产来吗,要命了!” “啥也别说,快点跟我去!”壮汉拖过王阿婆就走。 “来了,接生老娘来了!”壮汉一路嚷着推开房门。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眼中空洞无物地盯着冲进来的男人和王阿婆。她大张着两腿坐在床上,赤luǒ的下身糊满红白相间的黏液。在她的两腿间挂着一包裹着厚实黏膜的ròu团,那团没有头脸的ròu团像大蛹似地在银亮的黏液中蠕动。 “我的姥姥啊!”王阿婆的脸皱缩成团,她拍打着立柱一样的壮汉,发出哭灵般的长声尖叫。 施朝安跟着那个一声不出的老家人,穿行在甬道回廊里,向王伯爵的兰芝堂走去。伯爵又从春熙堂换到兰芝堂去了。他听说伯爵在渔园常常这么居无定所,一老这么换来换去的。嘿,人越有铜钿,就越怕死! 这个森森庭院,左右处处石峰林立,高低大小,随地附形,一弯清流在怪峦奇峰间,曲折下流出晦谷幽涧,入王莲盈盈的大池。他到渔园来过几次,但从未到过这个地方。 昨儿前半夜,他一直在牛郎中房子对面那楼屋的防火墙后。从那防火墙后向下看,牛郎中的屋子前前后后尽收眼底。下半夜,那个县局来的兄弟替下了他。他从屋面上一下来,找了个没人找得上他的地儿,美美地睡了觉,竟一觉睡到了大中午。人醒后,刚到警所门口,便被始终在门口恭候他的这个老家人领到这儿来了。这一次伯爵召他到渔园的原因,他仍然不知道。但一路上,他还是在想那个牛郎中的事。 他施朝安现在不管这个牛郎中是干什么吃的,只要抓着他的贼手,就捉人。如果人赃俱获,那他施朝安也就大可不必顾忌王忆阳会不会给他在伯爵那儿点眼yào了。但这两日王伯爵和李镇公的安排,已经惊动了牛郎中。这让他着恼,可一点辙也没有。 王忆阳已经回过渔园了,但她对伯爵说,她嫌渔园人来客去的,烦!所以要住在火烧弄里。这个当爹爹的居然应了下来,只是让王兴国悄悄地在火烧弄里安chā人,负责他这掌上明珠的安全。王伯爵说,桐镇这一阵子实在有点不太平。哼,可这王兴国就整了俩呆子,像靶子似地戳在那门对过隔墙里的树,就那么日夜替王忆阳看场护院。 让施朝安根本没想通的是,李镇公居然下令抓捕蛇郎中陆子矶,派人在花山头蹲坑守候。他问杨标,杨标说李镇公没有任何解释。这样一来,弄得这个牛郎中这两天像只乌龟似地缩在花山头的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妈妈的! 王兴国昨天终于告诉他,天官要回来了,就这几日。其实李镇公一来桐镇,他施朝安就隐隐然意识到这似乎与天官有关。看桐镇最近这阵势,尤其是王家祠堂的忙活劲,他就猜出了天官将要回乡祭祖省亲。这个阔别桐镇三十载的天官说来就来了!但王兴国他们不说,他也就装糊涂。 杨标前几日,又在鸿福客栈抓了一个从省城来的cāo着太平镇口音的人。这人一进那客边人租住在王家祠堂路口的那两间老屋,就被抓起来了。杨标他们把那个什么都招了的隔日吃只鸡的客边人,放回去做诱饵。客边人同这个省城客人,还有在施家祠堂被捕获的那两人,毫无疑问,都他娘的是乱党。他们用重金购买了德国最新式同时威力最大的三颗水雷,要阻击天官的大船,行刺天官。在鸿福客栈,杨标还将两个确定是上海申报和省城一家报馆的记者软禁在镇公所了。 第146节:现 身(10) “有些人几点几分上床触,别人不知道,你地方土地就不能不知道!”王兴国是这样对他说的。仔细想想,虽说王兴国这话说得有点过,但却是这么个理,他应当比桐镇任何一个人都知道得多才是。可是在天官回乡的当儿,冒出来一组杀手,他却浑然不知。且不说杀手了,那个牛郎中冒辟尘与王忆阳有这一腿也肯定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也居然闻所未闻,还拿下牛郎中,结怨于王忆阳。羊ròu未吃,还惹一身臊! 这时,一只大如牛犊的东洋犬从一片太湖石中蹿出来,呼哧呼哧地站在一个身穿立领军便服的年轻人身边。今天渔园内外尽是这样一些面孔陌生的军便服,他影影绰绰地看到,连孤山一线都有这样的人和犬布防。 施朝安一路上还遇见好些个略施粉黛的俏丽佳人,他听王兴国说,她们是昨儿乘船直抵渔园的,都是王伯爵前一阵子亲自在上海各大舞厅遴选的头牌舞女。这些人的体长绝不超出一米六,因为天官身高只有一米六七的样子。王伯爵说,高出半头一头的女人在天官面前晃来晃去,这怎么成呢! 昨天王兴国说天官要回来了,让他放下手头的任何事,他很排斥,他觉得那是李镇公和杨标他们的事。但这会儿,渔园的这种阵势,让他蓦然醒悟了过来。是的,王庄、王瞎子还有两个小孩的这种案子就是再出上个十七八个,他也不会掉脑袋,可天官有事,那才叫作真的活不成了。这会儿,他细想一下,王兴国说得很对,天官的事确实关乎他的身家xìng命,虽说他只是桐镇一个小小的警长,但回头,王伯爵完全有理由拿他开刀的。 “你这个脑袋只是用来吃饭的!”快到兰芝堂门口,施朝安对自己说道。他告诉自己放掉牛郎中,再把那块始终没有还回去的玉佩,也先还掉,一心一意地做好迎送天官的事儿。但突然,他脑袋里冒出了一个想法:但如果牛郎中也是刺杀天官的乱党刺客呢?! “施警长好哇!”在王记yào局开船的老卜头一瘸一拐地走出兰芝堂门,站在一侧,毕恭毕敬地叫了施朝安一声。 这人满头满脸裹着绷带,吊着一只打着石膏的胳膊。 “你这是咋了?”施朝安惊异地问道。 老卜头张了张嘴,两行浊泪刷地下来了。他哆哆嗦嗦地将这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施朝安。领老卜头出来的王府一家人,扯了一把老卜头,老卜头擦把眼泪,随那下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王记yào局的货船除去老卜头,人还全被勒杀了,然后触礁了!大船触礁后,老卜头抓了块船板,在江中浮浮沉沉了一天一夜,终于被别的货船救起。而后死里逃生的老卜头,一直处于昏迷之中。 王兴国的船出这样的事,着实把施朝安吓了一跳。他出世到现在,从来没有听说过,谁敢动王兴国的脑筋,谁会向这个王镇长王管事叫阵?他无法想象,出这样的事,这王兴国现在不知会跳成什么样呢! 但施朝安一脚踏进兰芝堂,见王兴国不出一声地垂手侍立在堂内一侧,精神萎靡,如霜打一般。施朝安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颓败,不禁浑身一紧。再看伯爵两手撑在膝头,微微张开两腿坐在卧榻上,两眼发直地看着踏脚板。他连忙不做一声,垂下眼皮,依头顺脑地立于门槛一侧。 兰芝堂里的摆设,是清一色的明代风格,家具式样简洁而又雅致。但堂屋的气氛凝重而又压抑,令人透不过气来。 王伯爵要亲耳听听老卜头都说了些什么,故而召王兴国和老卜头来渔园。 这时,老家人低咳一声,想提醒伯爵,施朝安来了。但伯爵依然如故,一副充耳不闻,油盐不进的样子。 王兴国早上一见到这个的老卜头,就觉得身子虚极了,额上开始不断地渗出点点汗珠。王记yào局从未遭到过如此惨重的损失。这会儿,他看看似乎比他还焦头烂额的伯爵,颇有些费解。他是痛他的铜钿,损失这样一条几十吨的船和货,死掉好几个船工,对他和王记yào局而言,实在大伤元气。可伯爵怎么了,他似乎对他王兴国的损失,并不在意,当然他也没有道理在意,那是他王兴国的事。是对死掉的那几个船工的哀怜?想想,不大像!但他为何如此魂不守舍?是天官到来之前,出这么多乱子,因倍感晦气而受了刺激? 王兴国偷眼看着伯爵,心里一直在犯嘀咕。 不过,王兴国仔细想来,伯爵的反常失态,好像是从王庄案开始的。当他告诉他那两个遭人勒杀并塞进街路石下的孩子验尸之后,发现与当年小连庄连家几人的杀法完全一样时,伯爵就更加不行了。刚才,老卜头说到一船死人也是眼球暴突耷拉着血舌七窍出血,他的眼神大变,脸色惨白。 就这样过了半晌,伯爵终于吁出一口长气,冲老卜头离去的方向点点头,开腔了:“你说你出事的这条船,船在江心,那些人怎么就会被人勒杀呢?” 第147节:现 身(11) “那就是说,有人在江心,追上了我们的船,或者是同我们会船,然后上的船。”王兴国声音嘶哑地说道。但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会儿很糊涂。 王伯爵抬起两眼,短短地瞥了王兴国一眼,极度不满地拧过脸去,开始在地下来回踱步。最后站在施朝安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我想,会不会是老卜头同强盗穿连裆裤,编出……”施朝安嗫嚅道。但他也马上意识到,他在说胡话呢! “你一上午跑哪去了?”王伯爵根本不理会施朝安在说什么,突然从一个话题又跳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了。 “我……我……在办案。”施朝安猝不及防,结巴开了。他在心里说,自己确实也算在办案,这算不得撒谎。王伯爵要追问下去,他决定原原本本地把牛郎中的事全端出来。牛郎中反盯梢,确实叫人起疑心。 但王伯爵并不往下追究,又踱了开去。他边踱步边自言自语道:“丧心病狂,这可怜的人完全疯了!” 王兴国和施朝安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同时在想,伯爵说的这个可怜的人,大约指的就是勒杀那俩孩子和王记yào局船上人的那个杀手。 “刚才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4 章 来的死胚,全是中dú?”王伯爵猛地回过身来,生气地问王兴国。 “死了十三个,估计不止这数,有的可能还没报上来。都死得一式一样,吐黑水拉黑水,浑身发黑。那些个死人,镇上的几个诊所,还有我们yào局的郎中全去看过了,都说是中dú。还……有……还有两个大肚皮女人早产,生出个怪胎来,也都死了。听她们家人讲,那日吃了高申店里的蛇ròu后,底下就开始见红了。”王兴国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微微地抬起头,吞吞吐吐地说道。平日里,他有时还与伯爵谈笑风生,但伯爵一生气,王兴国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低声下气,不敢多说半句话。 施朝安再次被骇住了,作为桐镇警所的警长,他居然对今天桐镇出了这样大的事,一无所知。看来,确实应当放下牛郎中的事了!不过,他硬撑着,装出一副对这些事了如指掌的样子。 “立时派人到省上去请人,查!李镇公他们顾不上这些个事。到省上去请人来查!这龟孙子竟然会这样下三滥,投dú!严禁吃用三潭水,再什么蛇也别他娘的吃了,人xìng命都没了!”王伯爵挥着手说。 李镇公和杨标过问了一下捉鱼人岳炳生的案子,不是也没下文了吗?王兴国和施朝安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事,他俩又相视一看。 王兴国连忙接嘴道:“吃蛇ròu的事,我已经让人去做了,公告就贴在大桥头,不过自从高申他们一死,现如今也不太有人再吃蛇ròu了,再加上今朝的事,不用去禁,估计都会忌口的。三潭那儿也派人去了立了块牌子。” 但说到这儿,王兴国yù言又止。 “继续说!”王伯爵大吼一声。 “昨天半夜,当年和老太爷通好的陈老太爷,领着长子长孙一家七口,回水家浜乡下祭祖,也让人给杀了。被人用藤条勒杀在水塘里。陶巡警一大早带人去现场看过,不像是那个人干的。”王兴国一口气把话讲完了。 “天官的船这两天一准到,尽出这种事,败兴!”刚坐下的王伯爵呼地站起来,在方砖地上踱两步,再次走到施朝安面前,冷森森地看着他问道,“陈老太爷的事,有线索吗?‘没有。’我替你回答了吧!” 施朝安的双膝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他深深地埋下头去。高老太爷的事,同上面的老卜头和三潭投dú案一样,他也是刚刚听讲。 伯爵又斜睨着王兴国,拂袖回到太师椅前。王兴国一见伯爵这样看人,心里就毛了,王伯爵那样看谁,谁就有大麻烦了。他从来没有错看过一回。虽然他知道伯爵不至于要对他咋样,但他还是有点慌了神。 “你们这也是防不胜防,一下子都凑一块儿去了。我怨这事来得不是时候!都乱掉套了!”王伯爵背对着的王兴国施朝安说道,口气也显然缓和了下来,但他又慢慢地转过身来,向他俩坚定地点头道,“从今天起,你们俩各司其责,就是睡着了,也给我把眼睛张开,天官来之后,走之前,在你们的责职范围内,有半点什么闪失,你们就从我的眼前,立即消失!” 王兴国和施朝安两人同时打了个寒噤。 “杀高申他们的那些蛇呢,还有把一家人家屋面掀掉的大蛇,有下文吗?”伯爵问道。 “不知去向……”王兴国战战兢兢地回道。 伯爵怒道:“那个蛇郎中,人呢?” 王兴国急急忙忙地答道:“出门捉蛇采yào去了,他的yào草也已经没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他的蛇yào,这些天是桐镇最好销的yào。” 施朝安这才知道,王兴国不清楚李镇公他们通缉陆子矶的事,他王兴国还只是把陆子矶当成一个在帮他关掉王记yào局的人。 王伯爵坐回卧榻,垂下头,心烦意乱地挥挥手道:“你们走吧!” 王兴国和施朝安应一声,掉头便去。 “王庄那个案子,勒杀那两个小把戏的事,有点眉目了吗?还有那个王瞎子,那个卖梨膏糖的?”伯爵在后面追问道。 王兴国和施朝安同时转过身来,王兴国看了施朝安一眼,面有赧色地回道:“王庄的线索彻底断了,那两个小把戏的案子也查不下去……” “明天给我立即到省上请人去,王兴国你是个饭桶白痴,你施朝安也是!”伯爵依然头都不抬地向王兴国和施朝安他俩甩甩手。 伯爵这样破口,令王兴国大吃一惊。跟了他这么多年,王兴国还从来没有见伯爵对他这样粗暴过。他意识到得立即对那个牛郎中采取断然措施,尽管得罪那个死不要脸皮的yínfù瘟货,他没有好果子吃,但伯爵一旦得知此事,怪罪于他,他便完蛋了! 王兴国和施朝安双双走出笼罩着沉沉暮气的渔园,发觉彼此衣衫的前胸后背都湿了。面色死白如灰的王兴国拍拍施朝安肩胛,一同走下廊桥。 施朝安觉得自打他认识王兴国以来,这人还从未那样贴心地拍过他呢。 一阵风吹过,施朝安感到身上竟有了阵寒意,而王兴国则大大地打了个寒战。 第148节:誓 约(1) 第十二章 誓 约 这个镇子这几天几乎天天都有人家发丧,呜哩哇啦的唢呐声,呜呜咽咽的号哭声,使听见的人心惊ròu跳。但这些事跟这儿很多人都没什么关系。这几日,有不少老茶客却天天忙着去看老山泉有没有重新出水。看着老山泉潭壁潭底许多青苔,一点一点干枯皱缩,如一块块挂一片拖一爿的抹布,丝毫没有重新出水的迹象,他们无望极了。对他们来说,这事比什么事都要紧。 昨日,老山泉用来储水的一口口大水缸,全都底朝天了。于是店里今儿便在大桥头贴出了老山泉茶馆店暂时关门歇业的公告。老山泉茶馆店关门的消息,在整个桐镇一传开,更让许多桐镇人惶惶不可终日,他们越发生出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这潭山泉的存在,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无论怎样的大旱之年,那儿从来都是清泉石上流。 老山泉茶馆店关门的事,阿德是早上到了学堂后才听阿钟说的,他专门到教舍来找阿德和林立生的。中午放学的时候,他们仨一路上始终在说这事。林立生今天第三课一下,就狼吞虎咽地当着全班人的面,吃掉他自带的中饭,然后就同阿德一道放学回家,准备在他家弄堂口等他吃完饭,再一块儿到学堂。 一到家门口,阿钟一路飞奔着回自己家了。阿德让林立生再到家里吃一点儿,他看林立生第三课课间,吃掉他自带的中饭饭后,一副不尽意的样子,就知道他没饱,况且又过了一堂课。娘不像爹,特别愿意请这种吃饭的时候撞进来的客人,一般都无须添菜,只是加双筷子。碰上这种事,娘就像是捡了个便宜似的。但林立生死活不从,他一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沉着脸,像让他去做一件坏事似的。 “我娘同我说,不能吃别人家的东西的!再说,我带了吃食的,两只菜馒头。”林立生吞吞吐吐地说。 “不能吃别人家的东西,别人家?”阿德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愤愤道,“我是别人家,我不也吃过你的ròu馒头吗?” 林立生有点慌神了,他红着脸说:“别人家,这是我娘说的。我总归一直把你当朋友看的,吃只馒头,不算啥,可是吃饭是大事情,不好白吃的,吃过要回敬的,我家住在乡下,远,又没有啥拿得出手的……” 阿德明白了,拍拍林立生的肩说:“好吧,好吧,算了。那你就在这儿等等吧,我马上就出来。” 果不其然,娘对老山泉茶馆店关门的事,有些不开心,虽则她和爹也好久不去吃茶听书了。她说茶馆店要是关门时间长,振兴伯伯咋办,在那做了一辈子,吃住也在那,连个去处都没有。阿德想想,也是。但他马上又对娘说,水枯了,说不准啥时候又出水了呢。再说,振兴伯伯终归能找得上饭碗的,镇上其他茶馆店的老板都看中振兴伯这人噢!娘说,振兴伯人精明勤快,有眼色,关键是像老山泉茶馆店那样大的场子,他从来都能够应付自如。 “是呵,即使老山泉真不行了,你振兴老伯伯会找到事做的。”娘欣慰地拍拍阿德道,“你现在行呵,还能看出点事来了!” “今儿吃过夜饭,我能出去白相一会儿吗?”阿德趁机提出来,他已有好几夜没出门了。一吃过夜饭,爹就关门落栓,把他赶到楼上温书。在这期间,爹娘两个人还轮流轻手轻脚地上楼,假装路过他的房门口。 “不行,外头这样乱法子!”娘断然拒绝,然后给他夹一大筷蓬蒿菜,关照他,“慢点吃,像是吃了要去发配充军一样!” 第149节:誓 约(2) 蔬菜中阿德很喜欢蓬蒿菜,娘常买这菜。这季节,娘早上买小菜回来,身上常带着这味,所以有时候,一闻到蓬蒿菜的那股子清香,他就会想到娘。 阿德牛吃草似地把一大坨蓬蒿菜吃进嘴里,鼓着两腮,就要出门,娘坚决地把他拦了下来。阿德重重地坐进竹靠椅里,脸完全黑下来了。 听到后门口有人敲门,娘叫阿德去应。阿德只觉得浑身没一点儿力气,半晌才起身,懒洋洋地去了。门是敞着的,刚出屋门便看到陶巡警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原来是受施朝安的委托,来还玉佩。 家里一来人,娘就会变,变得柔和而又温情,连说话的声,都同平时不一样了,轻声细气的,再不会有半点凶神恶煞的样子。这个时候,阿德如果提出要求,一般都能满足。他趁机对娘说,夜里他要到一个同学屋里去温课。这个同学是住隔壁一条街的同级同学,门门功课第一。娘同那人的娘也很熟,前几日自己还说过,要阿德有空,跟人家多学学呢。 娘沉吟了一下,把那枚麒麟玉佩戴进阿德的脖子里,点点头应允了。 玉佩带着冰润贴在了胸口,阿德立刻想到,这两日,就把这玉,给牛郎中叔叔送去。继而阿德向娘伸出手来,得寸进尺地提出了第二个要求:“那再给我买铅笔本子的铜钿!” “怎么又要买铅笔本子了?”娘看看陶巡警,客客气气地问道,“我记得不久前,咱们刚买过铅笔本子呵!” 那铅笔本子,还新新的,在床下的鞋盒里。阿德这两日想吃梅花糕,还有鸭血粉丝汤了,想得不行。 “作业多,本子只剩几张了。”阿德的眼睛朝天一翻说道。 “好的。”娘从袋里拿出铜板,放在阿德手里。娘脸上笑眯眯的,但狠狠地刮了他一眼。趁陶巡警还在为施警长迟迟不还玉佩而向娘致歉,阿德就打个招呼,看都不看娘一眼,攥紧手里的铜板,堂而皇之地出门了。林立生和阿钟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金山学堂下午没课,看见他们,也远远地奔过来。 他们在路上,又说起了老山泉茶馆店关门的事。阿钟突然问:“哎,老山泉通东海的,你们听说过?”阿德、金山、林立生一齐点点头。 “底朝天,泉潭成了个大坑,全是大湖石和青泥苔,你们说潭下边阿会有洞哎!”阿钟的目光一闪,压低声问道,“夜里去探探,咋样?” 由胆小如鼠的阿钟提出这样的建议,令阿德和金山小吃一惊。 “吃错yào了,黑天黑地的,探洞,摔杀!白天不能去呵?”金山斥责道,“全世界的人,都不生眼睛的呀,有洞没洞,平日里看不出来的呵,这水这样清!” “哼,那你白天去试试,你去试呐!白天不要说去后院,就前门你也休想跨进一步,人家关门歇业,你进什么进!”阿钟冷笑道,“有洞没洞,猜猜呀,不可以呵?洞作兴被那些大湖石和青泥苔盖满了呢?” “洞不洞的,咱先不管,就是捡捡沉到潭底的铜钿,也不得了哇!”林立生兴奋地喊道,“这些铜钿数也数不过来呢,除掉铜板,还有过银洋钱的,结果被阿三伯用网兜绑在竹竿上捞出来了,我同阿德都见过的,阿德,是■!” 阿德的眼睛蓦地亮了,他碰碰口袋里那几个孤零零的铜板,使劲地点点头。有些好事的吃茶客人,特别是外地的吃茶客人,好似屋里的铜钿银子多得溢出来了。吃饱了饭,没事做,往泉潭里扔铜钿,看着沉下去,这些骚包! “豁出去了,咋样?”阿钟问阿德。 阿德和林立生都肯的,金山也就没啥了。 不管镇上发生了什么,学堂里排练节目的事照常进行。学堂的礼堂中坐满了先生和学生。幕布没拉开之前,学生依然在嬉笑打闹,先生们也仍旧嗑瓜子的嗑瓜子,结绒线的结绒线。 这个镇子上的人只要自家没有死人,隔壁邻舍家即便都他娘的死绝,他们的生活也不会由此受多大影响。他们先是庆幸在这次大难中死去的不是自己和自己屋里人,然后满含着同情,极真心地长吁短叹一番。此后,他们又一天一天,不厌其烦地与人说或听人说那些事情的全过程。在这期间,因为多少有些大难临头的恐慌,使他们比平日更多了一分及时行乐的迫切。他们照样有滋有味地吃酒,除了蛇ròu,他们仍然会很精到地烧出一道道小菜,并且照样关起门来搓通宵麻将,照样家长里短,该说就说该笑就笑。甚至连谁家棺木厚了薄了,带上路的衣物多了少了,谁家出殡时钵头第一次落地不碎等的事,也能嚼上半天舌头。 高申那个住新桥弄的伙计,不仅自己死掉,连媳fù也死了。媳fù的乡下娘家,几十口人蜂拥而来,一日三餐捞面条,一拨一拨围在灶间一气儿可以连吃六七海碗汤面,几天来硬生生地吃掉了一楼一底的老屋。斜对门玲玲她爹一说起这事,就笑得浑身打颤。 第150节:誓 约(3) 丧家的门前,也永远不会缺少那些一心一意前来看热闹的看客,而那些死者生前也是这样乐此不疲的看客。有的相邻几十年的邻舍,面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5 章 呼天抢地的老街坊,在自家门前理直气壮地挂扫帚贴符咒,唯恐沾些个晦气邪气。但如果事情倒过来,那个老街坊也会如法pào制而毫无愧疚。 碰到一些非常事,看到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阿德想想自己呵,爹娘呀也差不多是这样一类人。这几日,空下来,他总想起汝月芬问过的:“人是什么东西?” 阿德戴着耷拉着长舌的狼首面具坐在台侧,目光懵懵懂懂地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 今天下午,所有的节目都进行了彩排。第一个节目,是汝月芬的独舞《采茶舞》。王兴国、南校长、周教导和先生们在台下正襟危坐,劈劈啪啪地拍着巴掌。尤其是周教导一直咧开一张“夜得海”,喜笑颜开地与王兴国耳语着什么。 在一阵阵轻柔温存,又带有几分喜庆的丝竹管弦乐中,汝月芬仍然一袭红衣,翩然而至。她扮相清纯端庄,但手足腰肢如灵蛇上下波动,神气四溢。 看着汝月芬绵软的腰肢,阿德觉得贴在胸口的那块玉佩一片冰凉。 阿德一直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常常将汝月芬和蛇联系在一起,尤其是汝月芬下水过河之后。但阿德一要这样想时,他就会对自个儿说:滚你妈了!他不许自己这样想。这个世界尽管出过许多千奇百怪的事,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白娘子是神话,是民间故事,神话和民间故事是人造出来的,这世界上没有哪条蛇会变作人的,谁这样想,谁就是神经病!他不神经,所以他不能这么想汝月芬。如果有人要这样想汝月芬,那么这个人就不是人养的,他们一家都是神经病! 汝月芬在台上忘情地翩翩起舞,她一起一落,似鸟飞天,又如红叶坠地。她的舞姿秀逸轻扬,宛自仙境落红尘。 台下,掌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林立生在座位上蹦跳着叫好鼓掌,被一个先生敲了记毛栗,摁在座位上。南校长、周教导和各位先生个个神采飞扬,眉开眼笑。王兴国yīn沉的面孔,此刻也显出几分晴好的样子,他冲着转过脸来看他的南校长频频点头。 心醉神迷的万先生,不住地甩着满头波浪似的鬈发,一把揿着谢幕后逃进后台的汝月芬双肩,轻轻地摇呵摇,直摇得阿德眼晕。 汝月芬美目生辉地在寻找着阿德,若有所失的阿德霍地站起来,手掌在头顶上猛击两掌。她对他启齿嫣然一笑,娇喘吁吁地跟着万先生卸妆去了。 掌声仍然很有节奏地在响着,阿德内心平生头一回生出醋意汝月芬并不单独属于他自己。同时,他也知道汝月芬在学堂里的苦日子将就此告终。女施先生此后确实逢人就说,汝月芬是她班上一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女生。 徐先生现在常跟小文女先生在一起嘀嘀咕咕的,男施先生则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演出的几个节目脚本上。阿德这几日,老见女施先生落落寡合地一人飘来飘去,连他也不大管了,班上的事也是。 阿德孤零零地立在一根台柱后,听着一个男生用童琴拉起了江南小调《好一朵茉莉花》。他希望那个什么大人物永远在路上,这儿的大幕永远别落下,没有女施先生的责难,没有算术,没有声色俱厉的爹……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一个黑洞洞的qiāng口在木台一侧的帷幕后徐徐抬起,瞄准了阿德的后脑勺,那是哈松的木头长qiāng。 从学堂回家的路上阿德和汝月芬专寻没人走的街巷,手搀着手,边说边走。 彩排一结束,阿德避开人的眼睛,在他们说好的那条弄堂口等着。当汝月芬一路小跑向阿德奔过来搀着他的手,说说笑笑绕道往家走,阿德在彩排时生出的任何不快便被风吹散。 前面就是城隍庙,从城隍庙chā过去,就是蚌壳弄了。 “我们走大成坊吧!”汝月芬垂着眼睛,提议道。 走大成坊,绕到她家,不知要多走多少路呢!阿德发现每当快接近汝月芬家的时候,她脸上,立即愁云密布。阿德非常乐意,这么一直走下去。但在走向大成坊的路上,他还是忍不住问一句:“咋啦,咋不开心了?” 汝月芬想了一想说道,这几天她娘为了那个蛇郎中睡不着,吃不好,不停地唠叨这事,弄得她爹都发火了。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她爹发这么大火呢。但她知道,她娘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照样在想这事哩。她在为这事伤脑筋。 “啧,要是能知道这个蛇郎中在哪就好了,我娘就不急了!”汝月芬叹道。 “你娘该不是喜欢上这个蛇先生了吧!”阿德笑眯眯地这样问道。 “你真棘手,连这样的问题都会问出来。”汝月芬面孔一红,低下头说。 第151节:誓 约(4) 阿德想起了住在池塘桥边上的王铁嘴,听讲卜卦测字算命准得很,忙说:“蛇郎中到底咋样,要么寻王铁嘴问一卦看!” “哼,问王铁嘴,还不如问我呢!”汝月芬飞快地瞥了阿德一眼,诡秘地笑了笑。 阿德疑惑地问道:“啥意思,你难道也会卜卦测字?” “不!”汝月芬举起她的小手,舞动着那些手指道,“我会掐掐算算。” 阿德不以为然地笑道:“你,掐掐算算,灵的?” “你不买账,是吧?”汝月芬笑了,“今儿我就较个劲,你说吧,你想问什么?” 阿德抓耳挠腮,想起了在渔园被两只大狗追得屁滚尿流的事,前两日他和阿钟、金山说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还心有余悸呢!嘿,就问这事吧! “你算算看,近一阶段,我出过啥凶险的事吧?”阿德舔着嘴唇,脸上挂着一抹讪笑道。汝月芬立即像王铁嘴那样,皱眉蹙额,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的手,五个指头动个不停,时而又仰面朝天,口中还念念有词。 阿德扑哧一声笑了。 汝月芬剜他一眼,抬起头,煞有介事地对他说:“主凶,有一劫,非狼即犬,但桐镇无狼,那便是狗。你可能会遭恶犬伤害,不过,现在已经时过境迁,没有大碍了。” 天哪,渔园的两只东洋大狼狗,都被她算出来了!阿德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一脸肃然地看着汝月芬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本事的呢? “天生的。”汝月芬得意地笑了,“这一下,信了吧!” “那……你再看看我,还会有啥……倒霉事?”阿德问道。 汝月芬锐利地扫了阿德的脸后,依然笑道:“你这一阵,年上、寿上蒙,口唇黑,耳黑蒙,白天还行,但夜里……起夜……就是郎中先生讲的夜里尿急,尿频……” 阿德不知说什么才好了,这几日夜里,他不知道要上几次马桶,就这样,睡下了,在梦里蹿上蹿下地在找可以洒水的地方。连这也可以算出来,这……还是人呵!他敬畏地看着汝月芬道:“你还有这一手,那啥叫年上、寿上?” 这年上、寿上,还有天中、天庭、司空、中正之类的,汝月芬是从一个地摊上的一本小书上看来的。但她脸上红红的,笑而不答。 “那你怎么没有算算那条大蛇要到你屋里来的事?”阿德追问道。 “你听说过有测字先生为自己测字的吗?”看着阿德大眼瞪小眼的样子,汝月芬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她点着他的鼻梁一路指下来道,“喏,这叫山根、年上、寿上。我这都是老早从大桥头一个地摊上的一本书上面看来的。” 不搭脉,看本书就能看出他夜尿多?就算这样,但“非狼即犬”呢?阿德觉得汝月芬神人一个!他心服口服地答道:“那你确实可以算得出蛇郎中到底咋样了!” 阿德骤然对她敬若神明,汝月芬一时忘记了所有的不快,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来。她声音娇媚地说道:“你以后可千万别对我说谎哦,我可是啥都算得出来的哟!” “不敢,小的不敢!”阿德笑了,他真觉得自己的心儿醉了。 这时一阵风刮起,朝汝月芬和阿德扑面而来。她掏出一方洁白的手绢拭擦着额头。但忽然一阵劲风呼的一声将她手里的手绢一拽,手绢便脱手而去。 “哎哟!”汝月芬惊呼道,像扑蝶似地去逮那方飘飘摇摇的手绢。 阿德也立即追了过去。 手绢如一只白鸽,飘飘dàngdàng地落到一个墙角的垃圾堆上,然后软软地像受伤一般地倒了下去,沾到一片秽物。 阿德赶忙跑过去捡手绢,汝月芬一把拉住他,微微地皱着眉头说:“脏了!” “脏了,就不要了?”阿德扑棱着眼睛问。 “落在这样的地方,一脏就洗不干净的。就算洗干净了,心里也腻得慌,走吧!”汝月芬拖着阿德走了。 走出好远了,阿德还是频频回头去看手绢。那一方手绢凄恻地伏在垃圾堆上的样子,使他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们避开路人,穿行在曲巷狭弄中。从前,只要和汝月芬一路同行,阿德总是非常开心快活,但这会儿,他感到自己幸福极了。再走过一条小街,就快到蚌壳弄了。阿德和汝月芬的步子,越走越慢,似乎在刻意地延长他们在一起的时间。 忽然,阿德想起刚才彩排结束,南校长说要汝月芬去学舞蹈的事,他便愁绪万千地问道:“南校长说,你的舞跳得那样好,不考县国中,直接保荐你去省城的舞校学舞蹈,你听得进去吗?”阿德刚才听到南校长这么说,都快闷死过去了。 汝月芬像是陷入了沉思,没有听到阿德的话。看着快到家了,她脸上又现出平日里那种凄冷的神情。 第152节:誓 约(5) 这些日子,娘有时看她的那种眼神,让她觉得她不仅不是娘的亲生闺女,而且连人都不是了!想到娘目光如刀的样子,她不寒而栗。现在每天,她都会尽量拖延到家的时间,不想那么早回去。 “你我就考县国中,一道乘船去,一道乘船回。”汝月芬突然扬起头来,看着阿德,声调一路低了下去,“我哪都不去,我就同你在一起。” 同汝月芬讨论这样的问题,阿德的两腿打战了。但他垂下眼睛,尽力地控制自己颤抖的嗓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这事我做得了的主呀?我的算术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说行,就准保行!”汝月芬的头又垂下了。 “当真!”阿德头一闷,停下步来,轻轻地惊呼道,“大人都说小孩子小时候说出来的,都不能作数的呀!” 汝月芬脸上突然红云密布,她低下头,声若蚊蚁:“你看着吧,这一生一世,我就跟着你。” 阿德脸色刷白,一个天大的狂喜在他心里zhà开来,使他傻在那儿,不知如何应答汝月芬了。 话一落地,汝月芬看也不看阿德一眼,轻轻巧巧地逃走了。 阿德目送着那个红衫飘飘的身影远去,而后跳起声来一声怪叫,将那些房顶上长着杂七杂八的衰草,高矮不一的破败颓屋,一路烟尘地抛在脑后。 屋门敞着,冒辟尘就坐在门前,他的前面搁了一只方凳,凳上只有一碟切成薄片的水牛睾丸,他就面对着街路坐在的小板凳上喝酒。那个卖香烟的,这会儿,又换成了一个摆卖水果的小贩。刚才有人一路过,就抱怨开了,在这儿摆个啥摊头,卖给啥人呵,搞得路口走都不好走! 冒辟尘端着酒碗,一直盯着那个摊主,直盯得他转过脸去。冒辟尘知道,他得等天黑透,这街坊邻舍都上床,他才撤。然后,对过那家养狗人家的窗帘后面,就会藏下一对贼骨碌碌的眼睛。不知这贼胚人家得了多少铜钿银子,触! “噢,吃老酒哇!”有人向冒辟尘招呼道,“老山泉茶馆店彻底关门了,知道不?” 冒辟尘点点头,他一早就知道了这事。他端起酒邀请道:“来吃点!” “哦,不不不,勿客气,你慢慢用!”那人紧走几步,回应道。 镇上天天要码一杯酒的那些酒鬼都这样,面前有一碟盐水毛豆,或者是劈成两爿的鸡头鸭首,带着几分炫耀地乐陶陶地咂着小酒,同每一个过路的熟人搭讪。冒辟尘一直对这种摆摊吃酒非常排斥。 这时又有个人过来了,来人是镇上一家染坊的老伙计,姓贺,叫贺大,虽然他身量与常人无异,但南音“贺”“武”不分,犹如“王”“黄”不分一样,所以镇上人将他唤作武大郎。武大郎也是光棍一条,家就安在染坊。但他有个老姘头住前面的一条夹弄里,所以他两边都住住。冒辟尘常见他,也算老熟人了。 “喔,吃老酒!”武大郎向冒辟尘招呼道,又指指东屋问,“陆师还未回转来呀?” 武大郎这两日路过门口,每次都问陆子矶,他说是下乡去收布,要买几粒蛇yào。冒辟尘摇摇头,这会儿他巴望武大郎马上走人,但武大郎直勾勾地看了一眼摆在门槛边上的酒坛,在门口磨磨蹭蹭地不肯离去。 这武大郎也是镇上出了名的酒虫。兜里实在没子,他会剥下身上的褂子,卷巴卷巴递过去,换酒喝。不过这厮倒从来没在冒辟尘这儿蹭过酒吃,这镇上有些人见冒辟尘一吃酒,就凑上来毫不掩饰地看着他的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只有抿上两口,才满脸放光地兴冲冲离去。他如不让一让,那人就坚持不渝地看着他喝尽最后一滴酒,方才怏怏而去。而武大郎却从未如此下作,每次见冒辟尘在里头喝酒,打个招呼便匆匆而过。 同是酒道中人,一向自大的武大郎今儿定有难言之隐,想必是手头吃紧异常,而酒虫又在喉咙口抓挠,才会如此这般地不顾脸面了。看看天色尚早,于是冒辟尘用筷子指指方凳上的酒菜,极其真诚地向武大郎邀请道:“一道吃一碗!” 冒辟尘抓起酒坛满满地给武大郎斟了一碗酒,并伸出手道声“请!”。 武大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愣一愣,连忙蹲下身,一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6 章 声地道谢,而后哧溜一声,那碗酒便下去了一小半。 冒辟尘指指小菜道:“用菜。” 武大郎面红耳赤地夹起一箸菜,大口送入,边嚼边极诚恳极认真地对冒辟尘道:“你这样大气的人,镇上寻不出一个!” 冒辟尘不置可否地笑笑,继续劝酒。 “我老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我看人很准的,你一被警所捉进去,我就同人讲,王庄杀人案要是你干的,我就把头割下来!”武大郎一仰脖又喝完了第二碗酒,一脸讨好地说,“有人说你点yīn,像个杀胚,我就同他吵,人不能貌相的呀,在这个镇上那些个相貌堂堂的,看上去善人一个的还少吗?其实有多少乌龟贼强盗,你知道吗?哼,害得你吃了一通冤枉苦头,听人讲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好ròu,啧啧!伤算好了?” 第153节:誓 约(6) “谢谢!”冒辟尘点点头。 看到郝妹提着那只两层的长方形篾盒过来了,冒辟尘站起身来。 这几天,郝妹派她的男人连续来了几回,拎着那只带盖的篾盒,篾盒里头盛着几样荤菜。她自己也到他这儿来过两次,但每次都是一脸的不自然,一进屋就把小菜,一样一样地摆他桌上。说不上两句话,站一站就走了。冒辟尘看她,她不看他,冒辟尘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钱袋的事之后,她第一次上门,就再也没有对那事提过半个字。但从她的眼里还是看得出,她想让他给她一个解释:他有何仇有何冤,要对那个老头下这样的dú手。但他一字不提,看着她在失望中怏怏离去。 在令他备受煎熬的这几日里,虽则他一再告诉自己,这个女人会守信的,可他还是一再动了出逃的念头。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现在是再不担心这女人会做出什么不利于他的事来了! 冒辟尘示意武大郎继续吃酒,但武大郎连连摇手,知趣地立起身来,千恩万谢地迅速离去了。冒辟尘离开他门口的酒摊,招呼这个看起来愁肠百结的汝家娘子进门。看到她一进来,眼光溜向东屋时,不等她开口,冒辟尘就对她说道:“不用担这分心思的,他能有么事?他就是干这个的,祖祖辈辈都在荒山野林里同蛇打jiāo道,没事!” 郝妹的脸腾地红了。这几天,一想到小豹子,她就坐不住了。到了牛郎中这儿,她就老想着看看他回来了没。 “不管咋说,是我们家的原因……走这么多天……没有一点消息!”郝妹支支吾吾地开始解释。但她还是一口咬定,她之所以上这儿来,主要还是他冒辟尘的缘故。她男人和她实在无以回报他冒辟尘对他们女儿的救命之恩,他们想日日给冒辟尘送几样下酒的小菜。 不过她私下里承认,当今世上,她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牛郎中。可是,她两天不来,蒲包老太和邻舍就会催她:“好去看看了呢,这样的好人,大恩人!房间嘛帮他拾掇拾掇,扫扫弄弄,再看看衣裳要不要汰汰,还有被头帐子呵啥的。啧啧啧,单身男人呀,你怎么过意得去!” 哼,似乎现在她郝妹不过来帮衬一把这个牛郎中,他身上屋里就会爬出蛆来!似乎现在她郝妹不亲自过来,送送吃食,看看牛郎中日子过得咋样,她就是忘恩负义,就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蒲包老太甚至还嚷着,要亲自来照管牛郎中的生活,最后被她生生拦下了。根发旁边一爿烟纸店的老板娘,前一日在山塘街撞上她,直接要她将小芬认牛郎中做干爹。触,不管什么原因,认一个残忍到可以把人剜眼割舌的人,给猪牛羊这些畜生开膛破肚,挖ròu割卵的人做干爹,她宁肯跳起身来就死掉! 想想都是因为那个人,让她处在这两难之中,她就开始怨了。虽则那个人那个说起来是她女儿的怪物,是从她肚子里落地的,但直面这个她想见,又不能不见的牛郎中,想想她回头必须面见的小豹子,她说什么,怎么说?小豹子会怎么想,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她?想到这里,她觉得她是没法活了。她对那个人,那个人不人妖不妖的人,怨恨到极点。 冒辟尘不明白这个汝家娘子为啥突然间又是一脸的怒气,但看着她又从篾盒里端出一样一样小菜,他感到很尴尬。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他不喜欢这样,可很无奈。现在,他一看到这个汝家娘子和她的男人就觉得很累。 郝妹还是没有多的话,带回了昨天的几只菜碟子,仍旧满怀着对这个杀手复杂的感情,走了。冒辟尘又坐回去,当街继续吃酒,并有意无意地瞅瞅每一个打他门前走过的陌生人。薄一冰那日说,万一他来不了,他们一定会另派人同他再联络的。 一个颤颤巍巍的老汉一步一步挪过来,要买蛇yào。问一声陆子矶,又一步一步地挪回去了。这两天陆陆续续一直有来找陆子矶的人,大都是买yào的人。自蛇行高申他们出事之后,这个镇上人人谈蛇色变,一脸云愁雾惨,犹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这个镇子完全笼罩在一种极度的恐怖之中。 嘿,一下子就把这吃蛇之风给收了!唯有死亡,才能改变这个冥顽不化的堕落而又丑陋的世界!冒辟尘心想。 这时一个带着闽南口音的声音从街的那一头传来:“洋伞修■,阿有洋伞修■!”那人音质醇厚清亮,且中气十足。那人身着一条深色的对襟小褂,慢吞吞地从门口走过。 冒辟尘抬起头来时,那男子精光四shè的眼睛正向他看来,四目相对片刻,那男子就问他道:“洋伞修■,阿有洋伞修■!” 冒辟尘举着酒杯,轻轻地摇摇头。 那男子抬头看看天色随口向冒辟尘问道:“这天,夜半会落雨吗!” 第154节:誓 约(7) 冒辟尘的酒杯微微一颤,酒便从杯中溢出来少许。这几日,他没有逃离桐镇,没有离开这屋子半步,等的就是这个人。 “天有不测风云,难说!”冒辟尘微微向那男子点点头道,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落雨好,落雨好,不落雨,生意难做呐!”那男子眼睛随意两街两头一扫,一截伞尖便落进了冒辟尘怀里,就晃晃悠悠地走过去了。冒辟尘将那截伞尖迅速收入袖管,又斟满酒杯,一饮而尽。他听得修伞人向隔壁敞着的门户低声问道,“洋伞修■,阿有洋伞修■?” 冒辟尘没有料到会是个修洋伞朋友,他在想,不知道在这桐镇还有多少这样的修洋伞朋友。此时,他一脸的红疹与眼睛一并闪闪发亮。 阿德一回到家中,便开始翻箱倒柜,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忙个不停。 “你今天吃了人参了,你要干啥?”阿德娘见儿子两眼放光,便肝火很旺地问道。爹娘对他的那份温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基本上又恢复了从前的旧样。 阿德早知道“什么都会过去的”,所以也没有太多的失落感,他随口答道:“找算术课本,这几年的。” “来,我摸摸。”娘唤过阿德摸摸他的额头笑说道,“是有点热度。” “哼!”阿德一犟脖梗,又去翻箱倒柜。 娘看看爹回家的时间快到了,她怪异地看着浑身像是有使不完劲的儿子道:“好了,吃过夜饭我给你找出来,但愿不是五分钟热度。端菜!” 阿德先燃着了壁龛里的油灯,吃饭间里一片红光。他亮亮地应一声就去端菜。 “不用点灯,天还没黑呢,再说,即使黑了,也不会吃到鼻子里去的。让你端菜!”娘又说,“小人快活,灾难到……” 娘话音未落,阿德啪嚓一声,连人带菜地掼翻在地。 阿德头上被娘用炒菜的铜铲结结实实地闷了一记,头顶心胀痛胀痛的。但他也没啥。“这一生一世,我就跟着你。”一想着这句话,他就周身舒坦了。 爹一回来,他们就吃饭,然后阿德就上楼了。他今夜不打算再出门了,他要看算术书,做算术题!上楼时,他见娘喜滋滋地向爹飞了一眼。现在看他不出去了,她就像白捡了个便宜。 阿德坐在临窗的桌前,将窗户开得大大的,让风吹进来,直接吹在他热烘烘的脸上。床上的帐子被风鼓dàng着,使人如置船中。阿德非常喜欢帐子,喜欢那种身陷囹圄的感觉。放下帐子,独自躺在里头,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没有千万双眼睛看着你,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是自由的。他一发愣,不论爹和娘哪个见了都会说,怎么又坐在那发呆了呀,看算术书去!算术不好,连他妈的发发呆都不行! 他撩开帐子,看看外公,外公也看着他。外公这会儿显得有点满面愁容,额上还渗出几滴水珠。阿德知道天快下雨了,每回都这样,灵得很。 突然,他听见阿钟这厮来了,在外面“洋伞修■”地叫个不停,这个外出的暗号,老早被爹娘识破了。他也同这厮讲过了,换个暗号,譬如是“两个浪头”,他也不知为啥莫名其妙地冒出“两个浪头”这样一句。可阿钟这货色,还这么叫。今夜,他本来确实不想外出了。但阿钟这么叫来叫去,他的心就乱了。可他不敢下楼出门,娘刚才把算术书都找出来jiāo给了他,临了,轻轻地拍拍他的肩,以示赞许并告诉他,不要理阿钟和金山他们,这两个一天到晚只晓得白相的货。 娘一下楼,阿德开始在房间里兜圈子,阿钟的叫声实在骚心得不行,他有点如坐针毡。 “赶快回转去,今朝我们阿德不出来,再别喊了!”爹开门出去对阿钟说。 阿德听见阿钟在解释,说他一点儿都没有喊阿德出来的意思,他只是瞎叫叫罢了。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门关得很重,震得他脚下的地板一颤一颤的。 这次不出去,也行的。大人死活不让,有什么办法!但他忽然记起今夜林立生也要来的,同他讲好了的,大家讲好要去老山泉茶馆店的。林立生现在对同他们一道白相的事,简直上瘾得不行。放阿钟和金山白鸽,他阿德没有心里负担,但林立生不行,这个林立生一直把他顶在头上的样子,使他感动得一塌糊涂。 这一想,阿德不安了,又等了一会儿,他合上书,又寻思了一会儿,再拿两本,一齐夹在腋下,当当当地下楼了。 “你这次总不至于又说是上茅房吧?说你五分钟热度,就是五分钟热度。”娘满含讥讽地说道。 “不,中午我同你讲过的,寻人问两道题,实在看不懂!”阿德平静地看着娘。 “哼,问题,当然好喽,这个理由比什么都硬邦。”爹冷笑道,“你准备啥时间回来?” 第155节:誓 约(8) 阿德翻翻眼睛,想了一下道:“半个钟头!” “好,半个钟头,你这次再出花qiāng,我叫你脱层皮!”爹拨开娘扯他衣襟的手,声色俱厉地说道,“后门钥匙放下!” “如果真是上你同学家问问题,辰光稍微长一点,关系不大。”娘看见阿德怔住了,便添说一句。有娘这样一句话,阿德应一声,把捆绑在腰间的那把后门钥匙解开放下,稳步走出门去。 “我明早要问你同学屋里大人的。”娘在他身后喊道。 阿德一进弄堂,就把课本往那块大石头后面一掖,就哒哒哒地奔出弄口。一到街口那个拐角处,就看见向他这儿探头探脑的金山和阿钟。一见阿德来了,阿钟就手舞足蹈以示庆祝。 “林立生呢,不是讲,他也要来吗?”阿德问阿钟。 阿钟遗憾地答道:“来过一来,讲一声,又逃回去了。他家的羊妈妈要养小羊,他娘让他照看。” 要知道这样,我也不出来了!阿德有点遗憾地想道。但既然已经出来了,那就玩吧!他如统帅般地向前一挥手道:“那就先瞎转转,再讲!”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但街上巷里已经基本上没什么人了。这段时间,镇上出了这么些个事以后,大人们一天到晚满目焦虑,魂不守舍。可镇上的孩子们不论在哪,一得空,大家就扎堆兴奋地jiāo流从各种渠道听来的消息。 他们仨慢悠悠地四处乱转,等天彻底黑下来,人都睡了,再去老山泉茶馆店。 “要是再发场大水就好了,镇上的房子全没掉。人吃在船上,住在船上,那就不得了了!”金山边走边搂着阿德的肩胛,心神dàng漾地说道。他两眼灼灼发光,无限向往地看着黑洞洞的天。自小,金山渴望生在一个水上人家,今儿个到东,明儿个到西。他是阿德这几天见到的最最唯恐天下不大乱的人,他还希望各种吃食店里的人也统统死绝,东西随便吃,想吃啥拿啥。从宝塔街逃出来那夜,只有金山认为,人活着该吃啥就吃啥,好好地白相白相,万一什么东西要与你过意不去,说翘辫子就翘辫子,那不白活了吗! “哦,住在屋面或者树上也行呵。喔哟,老天爷啊,真的发场大水吧!”阿钟浑身一摇,双臂伸展向天,喃喃地说道。 “都像真的一样,触!真要发大水,蛇全从洞里游出来同你们住在一道!”阿德白了那两人一眼。 金山和阿钟不吭气了。 黑沉沉的夜空中,怒云翻滚,不见半点星光。夜空有时候看上去温和又美丽,但有时候却显得无比狰狞可怖。 府前街两边也是一式的粉墙黛瓦,屋外楼前隔几步便是一棵棵依依垂柳,这是一条令人清静心静的小街。 离老山泉茶馆店的后门还有一大段路,阿德他们就开始躲闪开了,一个个贼头贼脑的样子。 阿德没见过海,想想老山泉真他妈的像讲的那样通海,啧啧啧,老天爷呀,我靠!这时他又不由得生出一丝遗憾,今儿林立生没来,继而他又想到如果汝月芬也能同他们在一起有这样一次历险,天啊! 前面就是一到老山泉茶馆店的后门,他们仨的眼睛哗地放出光来了,彼此目光相接,一愣,而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7 章 话没有,精神一振,踮起脚尖,撒腿就向那道门跑去。 一道似有似无的红光,尾随着这三个黑黢黢的身影,轻飘飘地dàng了过去。 老山泉茶馆店的后门少有人迹,地下铺盖着去年从墙里那棵泡桐和苦楝树上飘下的落叶,门墙仿如老者面庞神色黯然,布满斑点。从墙头探出大半截身子的那棵泡桐和苦楝,此时在风中窃窃私语,动摇不定。 老山泉茶馆店铁定无犬,于是阿钟主动请缨先进去,再开门。他脚踩金山双肩,双手扶墙,随金山起立,徐徐升起。 一看阿钟双脚一蹬,上了墙头,阿德才想起,这扇长年紧闭的门,拨闩开门,必定闹出很大动静。但他来不及说什么,阿钟轻轻一跃,已经抱着了那棵泡桐的树干,哧溜一声,落了地。 阿德低声对着门缝连连叮嘱阿钟千万别弄出声音来,振兴伯和阿三伯从来就睡在店里头的。特别是阿三伯,才是一盏不省油的灯呢!他年轻那会儿曾经在大桥头与人相打,一对三,还把其中两人打落河中。要是正巧振兴伯又不在,单单落到阿三伯手里,连个打圆场的人都没有。被他捉住,那就人家玩结了。但阿钟开门时,还是弄得地动山摇的。 他们侧耳听了许久,才缩头缩脑,蹑手蹑脚地挤进门去。 店内正厅的那排落地长窗全开着呢,摆在厅里的那些影影绰绰的八仙桌、骨牌凳和说书的台上虽则空无一人,但仍旧使他们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出山泉的土丘上像望夫塔院的泉边一样,地里头也长着一片高低错落的旱大湖石。这些白日里看来并无扎眼之处的大湖石,此刻,在夜色中森森然,犹如猛兽奇鬼,令人心惧。但他们三人仍目无旁骛地直奔泉潭。 第156节:誓 约(9) 老山泉的泉潭四周仍有点滴山泉渗出,黑糊糊的潭壁在暗中泛出或深或浅的一片片一团团亮色来,不时有水珠坠下落草溅石的滴答之声隐隐传来。一近泉潭,阿德直觉一股沁人心脾,极为惬意的凉气拍面而来。他们分散开来,趴在潭边。 泉潭如井,张开黑黢黢的潭口,显得非常深,金山伏地探身向下探视半日,对阿钟压低嗓门大大不满地嘟囔道:“看个屁呀,啥也看不见!” “我去拿盏灯来。”阿德掉头向厅堂走去,他知道振兴老伯伯每日都把那些吊在梁上挂在廊柱上的风灯,擦得干干净净收到那个壁柜里,他还知道那只壁柜的抽屉里有好几包被桐镇人叫作自来火的洋火呢。 阿德一摸进厅堂,猛地看到两朵蓝莹莹的鬼火向他飘来,当下惊出一身冷汗,但他随即认定那是振兴老伯伯养下的名叫阿咪的大母猫,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猫识得阿德,过来后便在他小腿上蹭来蹭去,发出阵阵热络的呼噜声,而后又慢吞吞地踱了开去。阿德马上从壁柜里贼头贼脑地拎出一盏风灯,再从抽屉中取出一盒自来火,便急急忙忙地逃出厅堂。但他的后脚一下磕在门槛上,那些落地长窗的玻璃即刻造出了一片惊天动地的轰响。 随即只听得楼上有人一声大吼,天哪,那是阿三伯的声音。紧接着一阵杀气腾腾声的脚步从阿德头顶的地板这一头传到楼梯口的那一头。 金山和阿钟半蹲半立地朝阿德望过来,面孔死白如灰。 几颗豆大的汗珠从阿德的额角上呈一线滚落下来,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拎着两盏风灯,一脚在外,一脚在里地愣在那儿。 正当他们准备跳起身来,向那扇开了一道门缝的后门死命逃去时,一道红光在那只刚刚侧身躺在廊柱下方砖地上的母猫身上掠过,只听得“阿咪”犹如被人踩到尾巴似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然后嗒嗒嗒地如奔马般地从阿德身边一掠而过,一个虎跃上树,再纵身一跳上了院墙,奔上屋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只瘟猫,触杀伊拉娘!”阿三伯的脚步在楼梯口停住了,他怒气冲天地发一声骂,砰地推开一扇门,朝里喊道,“老振兴,老振兴!” “又野到同福里了!”阿三伯对着黑洞洞的屋子嘀咕道。这段时间,有人看见老振兴去过同福里好几次。老振兴从不好这个,这是咋啦! 俄顷,那阵脚步又从楼梯口的那一头传到阿德头顶的这一头,脚步虽则依旧闷重,但已然少了那份杀气。 风灯的光太亮了,将整个后花园照得如同白昼。阿德赶紧脱下短衫,将燃着的风灯裹起来,把灯靠在潭壁上。可这样,风灯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了。于是,他打着赤膊,嘴叼着风灯,先下去。但他刚一下脚,脚就一滑,人差一点儿跌到潭底。 阿德不禁惊出一身汗来,那块麒麟玉佩这时不住地在他胸口急剧地摇过来摆过去。他稳住自己,再不去想那只母猫为什么早不叫,晚不叫,偏偏在那一刻发出声惨叫的事了。他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试探着,等踏实了,再一点一点地往下挪。尾随着的阿钟和金山,也像他一样,喘着粗气步步为营,到处是滑腻腻的青苔的潭壁上,仍然有点点滴滴的水,丁丁东东地落到还有一汪积水的潭底。 一落潭底,阿德身边的阿钟,一双眼睛立即像阿咪一样闪闪发光。 天哪,铜钱!潭底的铜钱比他们平日看到的要多多了。 阿钟一声不出地抢先下手了,阿德一看,也赶紧将风灯搁在一块凸出的壁石上,闷头抓钱。金山慌忙下来时,差点一滑到底,一屁股坐水里。 阿钟这时同阿德简直就是在比时间抢速度,他一把一把地连泥带水地将铜钱抓进自己的袋里,潭底响起了他一声声短促而又凶猛的喘气声。 阿德和阿钟都占据着十分有利的位置,面前的铜钱又多,金山的心有些痛了,他看准一枚铜钱,向前猛抓一把,但阿钟还是比他先出手,牢牢地将钱抓在了自己的手里。看看阿德和阿钟两只口袋都沉甸甸地垂下去了,可他一只袋还瘪dàngdàng的,他的眼里顿时溢满了愤怒的泪水。他一把抓住了阿钟刚要缩回去的手,恶声恶气地叫道:“我的,我先看见的!” 阿钟的手毫不示弱地向后一犟,怒道:“你的?你叫它呢!” 阿德一看,便用手抓着了那两只开始争抢的手,他看看金山扭曲的脸,确实觉得这对金山不公平,他是最后一个下来的。他眼珠一转道:“不要争了,不管袋里有几多,上去平分。” 阿钟一愣,他犟起脖子刚想说什么,眼睛骨碌碌一转,便不吱声了。他愤愤地蹲下身去,又开始捡铜钱了,但速度却明显地慢了下来。金山充满着感激地看了阿德一眼,起劲地蹲了下去。 第157节:誓 约(10) 不一会儿,潭底也已没铜钱可捡了。赤膊阿德撤掉了裹在灯上的汗褂,将汗褂迅速穿在身上。一下到潭底,他就觉得身上寒丝丝的。 风灯的光芒立刻照亮了整个泉潭,并在四壁形成一道光柱冲天而出。 这时,一个从屋脊后飞步而来的蒙面人,一眼瞥见了这潭中的光柱,他从屋面上飘下来,迅捷地隐入前面一片旱大湖石后。 阿钟赶忙扑过来,用身子遮住了风灯,捻小灯芯。他压着嗓子向阿德叫道:“要死了,被人看见,大家完结!” “我来,用我的!”金山格外爽气地喊一声,开始脱褂子。 这时,改变投向的光柱,一下子照亮了他们头顶一侧的潭壁。上方一个凹凸处有个扁圆形的洞口yīn鸷地伏在一大堆竹节草下,斜视着这三个目瞪口呆的小人。 “天哪!”阿钟颤抖着声音向上呼道。 阿德、阿钟和金山立即抠着潭壁的石缝,蹬踏着突起的壁石,一个个向yīn气重重的洞口爬去。 三潭上下层层叠叠的山石在夜色中犹如鬼魅张牙舞爪,一副森然yù博人的模样儿。这时从三潭背面的山道上走来了两个捉蛇人。这是两个远道而来的捉蛇人,他们风尘仆仆,各自提着装着半篓蛇的竹篓子,还背着一个背篓,那背篓上还捆扎着一领草席。 “喔,一潭水,嚯,一潭二潭三潭!”一个年少的捉蛇人在哗哗的瀑水中大声地对另一个年长的捉蛇人叫道,“这儿还chā着块写字的木牌呢!呵呵,一字不识呵!” “啥?”那个脸上被太阳晒得起沙的长者大声地问道。 “一字不识呵!”少年凑到长者跟前,指着木牌喊道。 那木牌上有几个用毛笔写的大字:潭水有dú,禁止饮用! “不识字,睁眼瞎,家里几辈人,个个都是睁眼瞎,有啥法子,连球个肚子都顾不上!揩个浴,今夜就歇在这儿吧,明儿一早再到镇上去。”长者检视着竹篓中一堆同样是灰不溜丢的蛇说,“镇上有个专门收蛇的蛇行,笃定可以卖个大价钱的。” 这两个在大山深林中奔走了多日的外乡捉蛇人双双剥掉破破烂烂的衣衫短裤,先掬一捧水漱漱了口,噗的一声喷出去,而后趴下如牛马般地直接将嘴贴在黑沉沉的水面上喝了一通。 喝完水,他们弄把毛巾蹲在潭边洗脸净手,而后美滋滋地开始揩身。 那毛巾啪嗒啪嗒拍到胸前甩到背后的声音和嘴里发出的咝咝哈哈声,在夜色笼罩的三潭上空变成了一片瓮声瓮气声。有一只鸟在远处的灌木丛中突然叽里咕噜地叫了一通,然后扑棱棱地摸黑飞走了。 “这儿怎么有点yīn森森的呵?俺们还是别在这歇吧,到镇上随便找个犄角旮旯缩一缩吧。”长者忽然打了个激灵。 “把蛇篓放水里浸浸,全是个灰!” “喔呀!” 那两个蛇篓一进水,篓中蛇便发了疯似地在篓中四下乱蹿,把篓子撞得趔趔趄趄的,险些乎翻落潭中。少年“嗨哟”一声,赶紧哗地将篓子拎出水面,搁在一边,一股股污泥浊水从篓中由快而慢地淌进了潭中。 这两个捉蛇人将水朝外划拉划拉,就坐在潭边洗净布满厚茧的脚掌和草鞋,又开始搓洗那身经纬毕露的衣裤。 一阵微风携着水气轻轻吹来,长者用手撸了一把短发,不安地立起身来,他从风中嗅到一股浓烈的腥臭。 潭中缓缓地升起了一个巨大的血色蛇头,那高高地突起的一双巨眸,冷冷地凝视着这两个捉蛇人。 长者猛然回首,立时汗毛倒竖,惊叫一声,便动弹不了了。 少年回头一看,顿时面无人色,他一声不出,撒开腿就向潭上那条小道逃去。 一截粗如吊桶的蛇尾自他们身后的潭中划了个圆弧,将已经逃离开去和在一边发痴的两个捉蛇人拦腰一揽一收,捉蛇人发出一声闷哼,头就耷拉了下来。 这两人被高高地举起,在空中顿一顿,便被掼翻在潭边的岩石上。 那巨蛇从潭中蜿蜒而出,它那布满纵横jiāo错如龟甲似的网纹头骨和晶晶发亮的身躯,到处可见大面积的创伤。 灵蛇凝神片刻,昂首贴地,不疾不徐地顺谷而下,再次入水,而后氽在水面上,顺水飘去。在这股山水行将入河的宽阔处,灵蛇募地沉入水中,犹如识途老马,一头扎进浸没在水中的暗洞里,向洞中游移而去。 躲在那片旱大湖石后面的冒辟尘,听到潭底传出来的是几个孩子的声音,便轻悄悄地跃下土丘,飞快地走到潭边,向下张眼一探。看到底下三个孩子,抖手抖脚地向上爬来,他的眼里溢出笑意。他低低地叹口气,绕过枯潭,向那后门走去。 阿德、阿钟和金山没爬几步,就钻进洞中,他们伛着腰,没走一会儿,就能直起腰来了。紧接着,他们将风灯的灯芯捻得大大的,扶着湿漉漉的洞壁,战战兢兢地向前慢慢摸去。 第158节:誓 约(11) 洞中充斥着三双吧唧吧唧的湿鞋发出的声音和拉风箱式的喘息声,还有阵阵幽深怨愤的风。 突然,冒辟尘猛地听到靠墙那溜水缸边上,发出了一丝声响,当即一个旱地拔葱,腾空而起,一粒弹丸破空而来,与他擦身而过,噗地shè在了他身后的一块大湖石上,弹丸在石上迸出了一串火星。 冒辟尘转眼一瞅,只见墙边站着一个同样蒙面的黑衣人,立即飞身过去。那黑衣人也随即向他扑来。 两人二话没有,立即你一拳,他一掌地jiāo起手来。 这两人拳掌呼呼生风,招招都透着杀机。但几个回合之后,黑衣人便渐渐地落了下风,一步步地被逼到了墙根。冒辟尘亮出了柳叶刀,指着黑衣人蒙面的汗巾低声道:“摘下,我从来不跟我不认识的人打jiāo道!” “你谁呵,你真以为自己是爷叔!你从来不跟不认识的人打jiāo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想不想认识你!”黑衣人恼怒地回道。 冒辟尘虚晃一下手中的柳叶刀,正准备撕下黑衣人蒙面的汗巾。这时,楼窗砰的一声,推开了,阿三伯头发直竖,涨红着个脸,开始破口大骂:“触杀那娘,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在这打个屁呀,要打,回到你们自己屋里去打!”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令冒辟尘微微一愣。黑衣人趁他一分心,便一记猛掌送来,他一闪身,衣襟当即嘶啦一声,被拖下一片。这一下,冒辟尘被激怒了,他将柳叶刀舞得呼呼生风,一个饿虎捕食,扑将过去。 那黑衣人自知不是这人对手,于是一个腾挪,躲过对方,随即虚晃一招,纵身跳上墙头。 冒辟尘左手一抖,一道白光,刷地飞向墙上的黑衣人。 正在这时,阿三伯大喝一声,抡起一个烧酒瓶就向这儿掷来。那柄柳叶刀随即被酒瓶气流带离方向,但却仍然直奔黑衣人而去,在他翻落墙头的一刹那,深深地chā进了他的肩胸。黑衣人发一闷声,翻落墙外。 冒辟尘冲向墙头,跳起身来,提脚在墙上连蹬两脚,一个翻身上了院墙,随即飞身跃下。 那人一落地,立即一提身,又上了对面的房顶,在屋脊的遮掩下,如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8 章 猫似地跳跃而去。 冒辟尘也飞身上房,提气发力追去。 上面劈劈啪啪的打斗声,一传到洞中,阿德他们马上熄灯,慌忙退到洞口,随时准备爬上来逃走,免得被人瓮中捉鳖。他们推测,上面打斗的人,是贼碰贼。如果是捉贼人碰着贼人,捉贼人干啥不叫唤呢,光这么闷声恶斗?喊一声阿三伯和振兴伯,他们会追下来,帮一把的呀! 阿三伯骂天骂地之后,又砰地关上窗,在屋里骂骂咧咧半天,才又再次睡下。 一俟园里清风雅静,除了阿三伯若有若无的鼾声,再没有半点人声的时候,他们立即手忙脚乱地回到地面上。阿德把风灯送回原处,回转身来,还没跨出厅堂门槛,就见阿钟和金山捂住袋口蹿出了后门。可刚才他们说好了,要等他放灯出来后一块儿逃的。 阿德这时哭都哭得出来的,他顿时感到大难临头了。他恶声恶气地骂了句,心急火燎地夺门而出。可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前脚出门,后脚面却再次磕在门槛上。他在那些落地长窗玻璃造出来的一片惊天动地的轰响中,一个马趴扑倒在外头的地砖上。 那大半口袋的铜板,带着清亮的金属声,向四面八方滚将开去。 阿德觉得自己的心在这一瞬间不跳了,但他在阿三伯那一句“触杀伊拉娘!”响起之前,跳起身来,如箭矢般地弹shè出门。 冒辟尘确信再也追不上那人时,才从一院墙上飞身而下,直接奔回了花山头。他四处察看了一番,便绕到后面的驳岸,翻入后院。 一进屋,他揭下蒙面的汗巾,解下捆绑在腰带间的三颗手雷,这是他原先从薄一冰手里接过来,就埋在了爷爷家废墟里的手雷。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拖过荼壶,灌下一通水去,而后吐出一口长气,坐在那,轮流用手轻轻地握一握这三颗手雷,这是最新型的德式手雷,状如菠萝,掌握起来很合心,很得劲。 冒辟尘又开始继续想那个想了一路的问题:那个人是谁,他在那儿要干什么? 想杀他?那又何必定要选在老山泉?盯他的梢?也不是,那人似乎比他更早到了那儿!是凑巧?但细想想,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巧事,那就是,跟踪阿德他们三个孩子!可是理由呢? 冒辟尘怎么想都闹不明白,那人是谁,要干什么。不过,他提醒自己,往后还是少一点好奇心,差点儿坏了大事!如果黑衣人的功夫在他之上,如果黑衣人有一qiāng在手,如果那你就死去吧,你! 修洋伞人的纸条里写的是:“阳历十七日凌晨,到货。如你建议,赴新jiāo货地点接货。” 第159节:誓 约(12) 这新jiāo货地点,便是距离桐镇二十多里外的桑树坪。冒辟尘上次对伏杀天官的地点放在接近桐镇的番芋岛上,向薄一冰提出了异议:番芋岛太扎眼了,就戳在新开河的河心,距离主航道太近,难免会使人产生联想,而被严加防范。而且,将番芋岛作为伏杀天官的地点,无论得手与否,都很难脱身。他的建议是改在桑树坪。 冒辟尘再次看了看皇历上那个醒目的“十五”,拖过酒壶告诉自己:“十七日,也就是大后天!” 冒辟尘很遗憾,他无法问一问修伞人,这薄一冰到底去了哪里。薄一冰就那么凭空蒸发,让他心里很不踏实。也许薄一冰出事了,也许另有安排,但上头不允许任何接头人彼此打听任何人事,这是规矩。他呷了口酒,喷出一口气,而后习惯xìng地将手伸向内衫口袋。但他从胸襟撕裂的外衣里一摸内衫口袋,霎时,那一脸红疹子全白了。 两只内衫袋里的金创yào,陆子矶给他的那包蛇yào,还有缝在内衫里的那只放金龙草的笔盒,都在,可他的银镯头没了! 他知道银镯头掉哪了,于是取过蒙面的汗巾,立起身来就向后院走去。 突然,他听到外屋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 冒辟尘蹑手蹑脚,反身走进堂屋。门槛下跳出一方白纸,这白纸在暗中显得特别的鲜亮夺目。他首先想到的是薄一冰,便疾步上前,捡起纸头。 冒辟尘钻入被窝,划根自来火,迅速将字条扫了一遍。字条上杀气腾腾地写着一行字:“两日之内,不滚出桐镇,立死!” 这竟是一份没有署名的最后通牒,哼!冒辟尘撂开被褥,冷笑一声,就手将纸燃着。那个“死”字,在他脚下扭曲挣扎,蜷作一团。 这应当是王兴国和那个狗屁警长干的。 冒辟尘转身摸到木架前,移开那些瓶瓶罐罐和那包yào草,撩起墙布,撬掉砖块,拖出匣子,从中抓出一柄乌森森的五连发短qiāng,别在腰间,然后将三颗手雷放入砖洞。 面对匣子,他忽然想到把身上的笔盒放回匣里。自那日用金龙草救下那女孩后,他这里来过好几个人来打听过这株仙草。那几日,屋里当时熬煮金龙草时所发的香味,早已散尽了。但王记yào局的那个老yào工坚持说他的西厢房里隐隐然有股杏仁味。娘的,他突然想起陆子矶有一日竟也这么说过。那老yào工一走,他即刻就将那笔盒缝在内衫里。 但他迟疑了一下,便将匣子送回砖洞。砖块瓶罐和那包yào草一归还原位,他又向那一长包斜放在瓶瓶罐罐前面的草yào看了一眼,便飞快地奔向了后院。 阿德直到逃出园门,既没有听到阿三伯预想中的那一句“触杀伊拉娘!”也没有听到地板楼梯的震动声,于是身上一松,心想要么再回去把撒一地的铜子再拾起来,但他一回头,门脚边一个亮晶晶东西,闪入了的他眼圈。那东西的亮法,令他怦然心动。阿德退回去几步,一把将那东西抓在手里那是裹在一块缎子里的银镯。 “天哪,发财了,我发财了!”阿德立即将银镯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地朝混堂弄方向狂奔而去。 阿德一到混堂弄口,背贴在弄口墙上的阿钟和金山,跳起脚来,迎了上来。他还没顾上责骂这两人,他俩已经如同斗鸡,面红耳赤地干上了。他俩都一口咬定,是对方先逃,自己才跟着逃的。 这会儿,阿德再也不要听这些屁话了。看着这两张脏兮兮的脸,他决定永远不愿谅这两个无情无义之徒,跪下朝他拜也不行。 虽然他的铜子摔丢了大半,但他毫无愧色地拿走了金山分作三堆的其中一堆,还多两枚,明日买糖,再分。说好的事,有啥客气的。银镯的事,他是绝口不提的。你们逃,叫你们逃! 阿德铁青着脸,远远地走在前面。阿钟和金山高一声低一声叫了几声,就垂头丧气地跟在他后头,再不吭气了。一到藕河街,他们仨彼此没有吱一声,就各回各的家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但阿德一走进自家的弄堂,人立马怯生生起来。也只有在行将到来的那份压迫快要落到头顶心的时候,他心里才开始发怵。他从大石后掏出书来,一步一步地向前拖拉过去。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爹那张黑苍苍的老脸。也只在这个时候,他才想得起来,他连钥匙也没有。此时此刻,他愿意用袋里所有的铜子,用他的一切,来换他的门钥匙。 阿德开始觉得头有点晕,他软软地摸到门口,鼓足勇气,准备举手拍门,但他的手一挨到门上,门便空空地向后退去。 天哪,门是开的! 这一刻,阿德感到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后园门仍开着,冒辟尘直接从门里走了进去。 一进门,他的心猛地一紧,只见黑衣人横倒在地,血在他的周围汪成一片血泊。冒辟尘上去,一把扯下了黑衣人蒙面的汗巾。 第160节:誓 约(13) “老振兴!”冒辟尘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这个留着寸把长的头发,一脸精明的老振兴,此刻,紧闭双目脸色刷白,鼻息微弱。 “怎么会是这个老振兴,他这般扮相,要做什么!”冒辟尘眉头皱起,一时摸不着边际,便收回心神,赶紧向四周察看。 刚才衣襟破了一块儿,镯子应该是当时掉下去的,因为裹着红绸,所以落地时自己竟然没有听到动静。冒辟尘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绕着园子仔细搜索了一圈儿,担心自己记忆出错,连假山上伏过身的地方也去找了,但一无所获。 当他确定银镯已经不在此处时,不由得一声长叹,挟起昏迷不醒的老振兴,奔后门出去了。 在他的身后,一个硕大无朋的蟮形巨首,从干枯的泉潭中缓缓地升起,它闪烁着电光般的眸子,冷冷地凝视着这光影粼粼的落地排门和一地的铜板,随后它又伸出巨大的三叉舌,向空中急剧地伸伸缩缩,蓝莹莹的眸子,转向了依然敞着的后门。 冒辟尘一到荒郊那个废了的石灰窑上,就用河水夹头夹脑地浇在了老振兴的头上脸上。不一会儿,老振兴慢慢有了知觉。当他睁开眼来,看到坐在对面一只破坛子上的蒙面的冒辟尘时,脸上的肌ròu便抽搐起来了。 冒辟尘看到老振兴已经恢复了意识,便玩着手里的柳叶刀,低声问道:“你在为谁做事?” 老振兴喘了两口粗气,虚弱地说道:“查阿镰!” 冒辟尘没想到,老振兴会如此的合作。想想也是,一个在茶馆店里当了二三十年茶房的人,应当也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他冒辟尘再不必动手,划开这人的软肋,取出他的腰子了。 这个查阿镰,是一家染坊老板,武大郎的师傅。这染坊在离渔园不远的禅杖浜里。冒辟尘虽从没有同这个查阿镰打过jiāo道,也没进过这家染坊,但这染坊的大门白天始终敞着,这十多年来,他不知从门口路过了多少回,也不知在这家染坊店门口,在街上见过这个查阿镰有多少回了。 查阿镰说话声若洪钟,长得像座铁塔。据传,为人极为仗义。 老振兴说他想活,他的妻儿老小,都在乡下,都要靠他养的。冒辟尘问什么,他就说什么。老振兴小伙子的时候,就同查阿镰jiāo好,都是习武之人,挺对脾气的。前几年,他在乡下买的那几亩田,遇到点麻烦,查阿镰替他出过场。另外,还有人欠过他一大笔赌账,千年不赖,万年不还,也是查阿镰帮他摆平的。因而,王庄黑白兄弟被杀后,查阿镰来寻他,说警所的人全是吃干饭的,屁事办不了。他查阿镰跟这兄弟俩的爹有jiāo情,想帮他俩讨这血债。托他在店里,留心一下有关这方面的任何消息,他满口答应了下来。前几天,查阿镰又让他盯住阿德这孩子,特别是夜里,说他老振兴跟这孩子和家里大人都熟,好打jiāo道。这孩子后面有人,而那人应当同王庄血案沾边。如能发现或者找到这孩子后面的那个人,查阿镰说,他老振兴下一辈子都不用愁了,困在床上也有得吃了。 哼,鸟的王庄血案!冒辟尘在心里冷笑一声。他本能地感到,查阿镰只能与阿德身上的那块玉佩有关,同杀死王瞎子这件事有关。 冒辟尘不想杀老振兴,他毕竟只是盯盯人而已,罪不该死。但他也不能放人。老振兴说,如果阿德没事,他不必面见查阿镰的。老山泉那一刀,差不多已经取了他半条命去。冒辟尘取出金创yào,替老振兴包扎好伤口,然后塞住他的嘴,再将他捆扎成ròu粽,扔进石灰窑那间临河的小屋。他能不能撑过两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冒辟尘前不久,刚注意到从乡下到镇上来的一班快船每隔二天,就会靠在这儿,而摇船的那个嘴里镶着一颗银牙的船老大就在这小屋歇脚吃茶。那船在镇上没有泊处,客人在镇中一上岸,便摇到这儿,时辰一到,他又摇回镇上去载客。 冒辟尘在一路往回奔走时,忽然,觉得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跟了过来,他的心不由得一抖,但回首一望,那黑黢黢的河面上,空无一物。他又向这到处是长草及膝,野藤爬满残垣断壁的野地,细细地扫视一遍,重又发力狂奔而去。 花山头路口的石板街上有一条宽宽长长的湿渍,在暗中泛着点点的光斑,一路向前延伸开去。 一只肥胖的小狗从梦中醒来,迷迷瞪瞪地从屋里一个猫洞中探出半拉身子。它忽然不安地仰起湿润的小鼻头向空中嗅了又嗅,呜哩一声甩甩耳朵想掉头回到屋中,但慌乱中身子与脑袋挤呈U形,一下子把自己卡在洞口。当它笨拙地退出脑袋时,那股令它感到窒息的腥气呼的一下把它连头带脚地罩了起来,它昏头昏脑地看着那个庞然大物从它眼前缓缓yóu xing而过,而后又突然回首狞视了它一下,电目血舌,小狗紧紧地闭起了自己的眼睛。待那该死的气味消失了很久,它才恍然醒来,然后唔的一声钻入洞中,回到屋里蹦跳着大吼大叫了起来。 于是,街口老赵家的狗也叫了,接着隔壁张木匠家的狗也叫了,接着桐镇的狗全叫了。 冒辟尘贴在门口,竖起耳朵听了半晌,待一切重归平静时,他才转身回到西屋。 第161节:复 仇(1) 第十三章 复 仇 天慢慢地黑了,冒辟尘点着了桌上的洋油灯。然后又坐回到堂屋的桌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酒。但武大郎这两天肚里缺酒,他速速求醉,急于体验酒醉后所带来的快感。一碗酒他分两次就干了。 今儿太阳一落山,冒辟尘就在门口支上酒摊,一心一意地等着这个武大郎了。 陆子矶的大小dú蛇,身腹像抖空的口袋,松皮拉扯,一动不动地伏在箱笼里。 武大郎眼泪汪汪地看着冒辟尘,眼仁发赤,舌头也大了,嘴角下巴上都是拖泥带水的菜汁,油漉漉的。冒辟尘想了想,起身走到里屋捧出一坛封缸酒,咚的一声摆在武大郎面前。 武大郎如被烫了一下似地跳了起来,颤颤地连连摇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这样看得起我,请我吃酒……我厚着脸皮吃你这顿酒,心满意足了,再不拿!无功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9 章 受禄,这样子我……我不要难为情死了!” 一番推辞后,武大郎便顺水推舟,收下了酒坛。但他一接过酒坛,竟将酒坛稳稳地搁在脚下,然后屁股很沉地又坐了回来。 冒辟尘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能从武大郎身上掏出来的东西并不多。武大郎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他冒辟尘好人一个,一个好人。但武大郎一手端碗,一手举箸,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继续吃喝。 “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吧!”冒辟尘耐下xìng子对自己说。 武大郎突然停止了咀嚼,他居然跌跌撞撞地离开桌子,把大门给关上了。 屋里顿时黑极了。冒辟尘一脸的不悦,他觉得可以让武大郎走人了。他站起身来,清清嗓子道:“你看……” “嘘,别吱声!”武大郎用手掩着满嘴是菜的大嘴,一脸凝重而又神秘地凑到冒辟尘面前道,“今朝我也不拿你当外人,跟你这么说吧,他们弄你,是想找个替死鬼。王庄的杀人案,实则上是杀人灭口!王庄这两个人是强盗胚。” “呃?”冒辟尘的眉毛往上一扬,又坐了回去。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嘿,以为就他们姓王的人是人精,其他人全是傻……逼啊?”武大郎朝门口看了一眼道,“这个镇上原来那个王家祠堂的族长,你知道不?” 冒辟尘坚决地摇摇头。 “叫王大南,大清的时候给自己捐过一个候补道台,是现在王伯爵他大伯。这……这个镇上原来还有一家姓司空的大人家,你听讲过?” 冒辟尘的身子绷紧了,他更加坚决地摇摇头。 于是武大郎将司空家如何遭遇强盗抢,最后一把大火的事前前后后地说了一遍。最后,他压低声音告诉冒辟尘:“就是这个王大南勾结大湖的强盗干出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为什么?”冒辟尘不动声色地呷了一大口酒问道。 武大郎不满地剜了冒辟尘一眼:“咦,好霸占司空家门里的田产呵,后来这司空家的几百亩良田,因为这家门里没有留下一个小辈,人呵房子呀全烧了个精光,那些地后来都归了官府,王大南就用买羊的钱买了头牛,用便宜到不能再便宜的价买下了那些地。” “那个什么王大南也早就死了,事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为什么要到现在才想起来杀人灭口?”冒辟尘的身子微微地松弛了下来。 武大郎显然是关不住闸了,他将已经是血红的脖子一拧道:“你以为那些强盗杀胚他们是梁山好汉呵,有山寨水寨?杀司空家的那些个贼胚,杀完烧光,抢了一票,就哄地一下散了。那些个人狡兔三窟,今儿住这儿,明儿又住那儿,有的索xìng连只窠也没有,四海为家,一时半会儿,你到哪去找?你以为罱河泥罱水草呵,他们一堆一堆在那儿等着,一罱一兜?再说了,这些个人都是横天横地的死胚,就是逮住个把,你要想撬开他们的嘴,一个一个吐出来,再一个一个寻起来,也是难上加难!” 冒辟尘嘴角上漾起一丝冷笑,点点头。 “再说了,这些人是何等样厉害角色,他们会被人白相?他们都要被人白相,那他们白相谁?在这江湖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白混了!对有些人是不能那么干的……”武大郎竭力地撑开耷拉下来的眼皮,得意地一笑,而后出气不匀地横掌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道,“王伯爵要是连这一点规矩都不懂,他还是王伯爵?” “规矩?那怎么就对王庄这两个人就不讲规矩了?”冒辟尘冷笑了一声。 “你看你就不知道了吧!王庄的人可都是看在眼睛骨里的,前些日子到我们店里来染布的奚阿二讲,这兄弟大佬俩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强盗胚,横天横地的。三十多年前,发了横财,从此就困在床上吃了。这些财的来路,其实王庄的人都是盲子吃酒,肚里有数。嘿嘿,其他的人我不肯定,可王庄这两个死胚,应当是先坏了规矩。我师父原本和他们的爹有过jiāo情,认识这弟兄俩,可有多少年没了来往,彼此失了音讯。 第162节:复 仇(2) “一年前,他们在大桥头撞上了我师父,才又续上了这段关系。后来他们只要到桐镇来,就找我师父吃酒。当然喽,我师父年轻那会儿也是江湖上跑跑的,义气得很。从前桐镇地面上有个七高八低的啥事,也有人会请我师父摆摆平。不过,老早就再不这水了。他和那兄弟俩只是认识,可能,我只是说可能噢!那兄弟俩想请我师父出面去同王伯爵讲讲价钿的。哎,你可千万不要想我师父是同这两个死胚是一路的!我师父常替人做中人的,不能说认识,就非是一路里的了?他们认识的人多了,王庄的人全都认识这兄弟俩,你说王庄的人全是乌龟贼强盗?” 冒辟尘牙关咬得铁紧地摇摇头,表示不会这样去想。 “我是亲耳听见,亲耳听见!我端酒菜进去,这兄弟俩说,因为司空坊,他们一道的弟兄全没了,这事得有人管一管了。就是这兄弟大佬临被杀那日中午。这可都是我亲眼目睹的呀!这些事都是不能打回风阵的,当时就抹桌子算过账,一了百了。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规矩不是?想来是要铜钿,而且是狮子大开口。结果怎么样?这两个人一回王庄,就被人割了喉咙。嘿,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吃不光用不完了!你倒说说看呢,不是杀人……灭口,是啥?” “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这种事情关我们啥事,当心祸从口出!”冒辟尘抬头看着屋顶劝道。 武大郎含含糊糊地说:“那是,那是,我也是对你,才掏了个心窝子,说过撸过。” 屋梁上有一只纽扣儿大小的黑白双色蜘蛛在一张八卦网上,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沿着网的边缘在转圈,冒辟尘捏起桌上一粒骨屑,叭地弹shè上去,那蜘蛛应声而落,尾部拖着长长的蛛丝,从梁上垂到武大郎的眼前,武大郎两眼相对地盯着那毛茸茸的蜘蛛看半天,才知那是一只死蜘蛛,他用筷头一拨,将死蜘蛛甩到一边。 “cāo,要是困觉钻了只蜘蛛进去,不要死人的呀!”武大郎用指头使劲地抠起了耳朵。 “要是耳朵里长毛,就不会有这事了。不管是啥,一到耳朵眼口就知道了,即使不知道,它也钻不进去,密密密麻麻的毛搁那挡着呢!”冒辟尘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见过耳朵里长毛的人,两撮,长长地拦在门口,听说耳朵里长毛的人,都是好人?” “那是,那是!”武大郎不住地眨动着他那一双黏黏糊糊的眼睛,他觉得困极了。 “那你见过耳朵里长毛的人吗?”冒辟尘又替武大郎倒酒。 武大郎重重地点点头。 “在桐镇?”冒辟尘的声调温柔极了。 “那就是……我师傅……桐镇独一个,反正我再没见过其他人也有……”武大郎又歪歪斜斜端起酒碗,咂了一口酒,而后将扁平的额头抵在了桌沿上。 冒辟尘很清楚查阿镰是谁了,但他的心尖还是一颤。继而他的心开始一阵阵地抽疼,他死掐着自己的大腿,在心里吼叫:“cāo他大爹的,你同多少不相干的人吃过老酒,聊过大天,可这个人,从你门口过来过去十多年,你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同他吃场酒,聊上那么一聊!” 武大郎硬撑着摇来晃去的身子与冒辟尘扯起了他师父。他说,桐镇人叫他师父阿镰公公,二三十岁,一身的本事。年轻那会儿也是桐镇一只鼎,比那个王大毛不知横到哪去了!但自从娶了他的师母娘,养下两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后,他师父才收了心,开了这爿染坊。 “这样同你讲吧,算起来,我师父是王天官半个师父,王大南同我师父的jiāo情深呵!我师父当年闯江湖,惹了一屁股两大腿的祸,是王大南,王镇长替我师父擦的屁股。请想想,我师父没有两下子,那个王大南,王镇长认得他是谁呀!王天官大一点了,我师父觉着教不了他了,就动用道上的朋友,为他千里寻师,拜请武当一代宗师铁道长,教他王天官学武。如果我师父不替他牵线搭桥,拜师学艺,他王家门里就是提着猪头也不一定找得到庙门。再请想想,要不是他当年学了一身本事,他王天官能有今天?”说到这里,武大郎一双混浊的眼睛,立时大放光明。 看着武大郎兴奋难抑,托大自得的样子,冒辟尘突然间竟起了杀心,但他随即朝自己苦笑了一声。 “话可以这样说,我师父是查阿镰,是王家门里的贵人,我是我师父的大徒弟,我也是王家门里的贵人。在桐镇还有我说得上话的地方,以后你就算是在桐镇地面上杀人放火,只要我武大郎一句话,保你没事。”武大郎这会儿开始天一句地一句地乱说话了。 冒辟尘沉吟一晌,拍拍武大郎的肩,将酒坛塞进他的怀里。武大郎一接到酒坛,居然立即明白了他冒辟尘的意思,便稳着脚跟站起了身来,向冒辟尘告辞。看来,武大郎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酒醉糊涂。 第163节:复 仇(3) “这他妈的不会是个套吧!”冒辟尘突然警觉地看着眼睛半睁的武大郎,这样想,但他随即对自己说道,“神经过敏,如果武大郎这样的人都能唱戏,那么这世界人人都可做戏子了。” “今朝吃酒吃畅了,jiāo关辰光毋宁这样吃畅过了。我该回了,啥辰光,请到我那儿吃酒。今朝叨光,叨光,谢过!”武大郎的眼睛完全闭上了,他紧紧搂着酒坛,头抵着冒辟尘的肩道。忽然他又睁开了一双蒙蒙的醉眼对冒辟尘说:“王天官像是要回来了!” 冒辟尘微微一怔,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桐镇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你看看这几日镇上的架势,弄得跟过年一样,造势做足。”武大郎叨叨着,像只软脚蟹似地横行出门去了。他站在当街,不知东西南北地转了几个圈,才稳住身子,踉踉跄跄地走了。 冒辟尘的目光越过武大郎晃晃dàngdàng的背影,向禅杖浜方向,向那个始终一脸蔼然的查阿镰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啸叫道:“这是天穿,也是天助,你们这一只只背运的狗!” 冒辟尘闩死大门,满脸通红地坐在椅子里,眯缝着眼睛盯着地面,坠入了沉思。 如果真如武大郎说的这样,查阿镰与王府有如此之深的jiāo情,查阿镰与大湖强盗又是这样的关系,那么冒大爹是对的。他从来就对王府与大湖强盗勾结这一点,笃信不疑。冒大爹说,娘生前也是这样想的。但十多年来,他冒辟尘钻天打洞地在寻找这种直接证据,却始终没有找到过这样的旁证。就是现在,他还是不能就此断定王伯爵绝对参与了此事,也许是王大南呢,也应当是王大南! 那个连老头在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之时,连生死与共的同窝兄弟都一一供了出来他也毫无例外地拷问过那些同样自知死到临头的杀千刀,但却始终一口咬死不知王府借刀杀人之事,只道是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来大湖找的他们,那汉子桐镇口音,唯一的特征是双耳各有一簇长长的耳毛。但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桐镇及周边的茫茫人海中寻找这个长着耳毛的人,却没有一点结果。他深信这些杀胚所言不虚,他们委实没有为那个耳中长毛的人隐瞒点什么的必要。王庄这两兄弟是他唯一一次不发一言便直接击杀的人。cāo,啥叫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就是!如若不是冥冥之中那只手,令他失落他的镯头,那么他便将与这一切擦肩而过!天意,这是天意啊! 冒辟尘起身走向那墙,移开东西,撬起墙砖,又从墙洞中捧出那只木匣,然后净脸净手,在笔盒旁边取出本子,翻出那张满是金龙草异香的照片。 照片那百十口男女老少,一律长衫马褂和及膝旗袍。他们在一片繁复山景的水池花木边上,或坐或立,仍旧齐刷刷地看着他,而花妮则在父亲怀里,满脸笑容如夏花绽放。 冒辟尘将照片搁在案头,便双膝落地,伏身而拜。 这是他每次出手杀人和杀人后,必做的仪式。 他将照片夹回本子,放入匣内,他看看静卧在笔盒里的金龙草和钱袋,心里一动,想带走这本子照片和笔盒钱袋。这样,万一不能再回到这里,他也没啥可扯心的了。他预感到染坊之行,将是他的一个坎。但他马上想到了银镯头,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匣子仍被送回砖洞,墙砖又复归了原处。冒辟尘放下墙帘,把架子上那些瓶瓶罐罐重新归回原位,又将那长包yào草斜摆在瓶瓶罐罐的前面,然后开始擦qiāng。他一遍又一遍将那把乌黑锃亮的五连发短qiāng擦了又擦,才别在腰间,步入客堂间。他用手碰碰内衫袋中那包蛇yào,确认还在,便从屋角寻出一只小竹篓。 他拎着竹篓,打开窗板下装着大小dú蛇的箱笼盖帘,飞手捉出几条金环蛇银环蛇塞入篓中并将竹篓捆扎在腰间。 冒辟尘关上箱笼盖帘,反身折回院里,纵身上墙,落到驳岸上,便发力狂奔。 驳岸下的河道里,突然泛起了一个硕大无比的水花,河面上劈开了一道深黑的水槽,一路向前。 查阿镰的染坊作坊工场后面有一条河浜,河浜连通市河,原先隔几日便有一大股红红黑黑的大水经河浜涌入市河。染坊一排污水,吃用这河水的两岸住户,便要日天触地地在那骂人,因而现在染坊多半改作夜里排水。 冒辟尘看着河水慢慢由混至清,便用一块黑绸蒙面向染坊摸去。 染坊四面高墙,从外面看与普通院落无甚区别,只是一匹匹染成赭色红色和黑色的巨幅布帐如经幡一般从高高低低的架子上升起时,你才知道这是一所染坊。那个大院里无论有无布帐,就是看看那些七高八低的架子栏杆,也会觉着一种压迫,一种怪异之感扑面而来。 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0 章 辟尘从一个屋顶过渡到院墙,向院里投下一枚石子,但对面那一排黑洞洞的屋子和右面一幢两楼两底的楼屋里都毫无动静,只有他自己竹篓内的蛇发出阵阵愤怒的咝咝声。于是他便从墙上飞身一跃,攀上门字形的架子,沿立柱而下。 第164节:复 仇(4) 冒辟尘凝神谛听片刻,便揭开竹篓盖,将蛇抖出篓子,那几条蛇出篓便奋力地在院内大小染缸边周游着,而有的则直奔一侧的坊间和对面那排屋子而去。设若有人潜伏,那些个颜色鲜亮的dú蛇通过院内白场必有人察觉,但屋里屋外,寂然依旧。预知查阿镰亦是习武之人,加之他另有一双身形如熊的儿子和众多伙计,冒辟尘放下竹篓,拔qiāng在手,躲躲闪闪地向那排住人的屋子摸去。 那排屋子中有一间大屋的窗是半开半关着的。武大郎说查阿镰就住一间大屋。冒辟尘弓身疾行,走到窗下。 屋中床帐里有一人形仰天而卧,发出轻微的鼾声,左右两侧的屋窗里也传出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鼾声。突然,冒辟尘惊喜地发现床帐边有一扇关着的后门,出门便是院墙之外。方才他围着染坊绕圈子时,就见了这门,但却不知这门竟在查阿镰的屋内。 冒辟尘再次察看四周后,才如魂一般地从半开的窗子里,飘入查阿镰的大屋。 一进屋,冒辟尘直觉一股杀气隐隐袭来,他本能地向后快步几退,暗叫一声不好,武大郎这是引蛇出洞啊! “你来了。”帐中人依然平卧在床,但一双眼睛却在暗中闪闪发光,他朗声对已退到窗口的冒辟尘说道。 冒辟尘浑身一抖,忽然他又感到身后一凛,斜眼一挑,门外已敦敦实实地横着几条执qiāng大汉。床帐边的那扇门也悄然而开,四个刀qiāng在手的壮汉从门里鱼贯而入。 搁在床边的一盏洋灯被人点亮了,前前后后的人影塞满了大屋,但中间没有武大郎,这让冒辟尘心里稍许好受些。灯光下那个白发白须的查阿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端坐在撩开帐子的床中央,他的两个人高马大的儿子立时左右护在大床两侧。 冒辟尘根本看不见这个染坊老板是否长有耳毛,不过也无须再验了。查阿镰这做派,本待活捉他之后的那番拷问也可以省了。 “收好你的qiāng,万一走了火,打碎这洋灯罩,配都没处配!”脸上布满yīn影的查阿镰平和地对冒辟尘说,“坐吧,坐下说话。老话说‘站客难打发’,你说呢?” 冒辟尘没想到一个镇上的染坊老板,竟会是一个龙头大哥,还有这样的修养。但查阿镰这种镇定自若的做派和平静如水的口吻,却也深深地激怒了他。不过,他也很清楚此时此刻,他完全处在下风了。 冒辟尘调整了一下呼吸,平声道:“为了不打碎你这洋灯罩,大家一齐收起家伙才对。那三个在我身后的兄弟也进屋歇歇,有人站在我背后,我怎么坐得住呢?” 查阿镰点点头,一摆手,门外三个壮汉也走进门来,一字形排开,站在墙边。 看着他们纷纷收起了刀qiāng,冒辟尘也将短qiāng掖在腰间,退两步,将人送上来的椅子拖开,空出身后的窗户,而后坐下。 查阿镰看见冒辟尘让过窗户,浅浅一笑。这一笑,令冒辟尘有点儿动气。他绷紧着身子,不放过这个身形高大的染坊主人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与那些被他宰杀的獐头鼠目之辈相比,这人也算仪表堂堂。 这个查阿镰出气均匀,稳重如山,没有一点儿要向他动手的迹象,冒辟尘不知这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yào。 查阿镰向冒辟尘一拱手,似笑非笑地朗声道:“王得福、王得宝两兄弟一死,我就在等你上门,没想到你今朝才来!当然,这又是你的过人之处,在下深感佩服,自打你在小连庄出手后这十多年来,对你,我一直深感钦佩,活了这一把年纪,我还没有听说过有像你这样的人,真是后生可畏。从你的声气听来,你不过三四十岁。那我就称你一声老弟吧!” 查阿镰倚老卖老的架势,同样令冒辟尘不舒坦,但他决意不发一言,他倒要看看这只老甲鱼到底要干啥。 查阿镰继续似笑非笑地说道:“说实话,我不知你是何人,就是现在你坐在我对面了,我也还不知你是谁。照理来说,司空家没有留下后人的可能,一百一十四人,男归男女归女,老的老小的小,都盘点得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查阿镰特意打住话头,似乎在等着他冒辟尘接茬。冒辟尘在心里一声冷笑,他丝毫没有接这老甲鱼话头的兴趣。冒大爹说过,他二弟是替他死的,这些狗娘养的杀千刀,直接将那尸首认作他冒大爹的了。 查阿镰干咳一声,又慢悠悠地说道:“不过,从这十多年你所做下的一桩桩事看,想必你和司空坊司空家关系非同一般,对司空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我也无须瞒你,十多岁时,我就开始吃江湖饭了,三十多年前,王伯爵背着他大伯王大南来找我时,我只想着还王大南一个情,他救过我,一报还一报,我那会儿觉得我义不容辞,但没想到最后就弄了这样一件血布衫出来。你现在也是一报还一报,这也没错!嚯,为报血仇,你十多年来卧薪尝胆,真是应了那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令人肃然起敬呵。” 第165节:复 仇(5) 虽然许多年来,冒辟尘有时也想着王伯爵应当同此事有关,冒大爹说这人一肚子的诡计,但他总以为王大南才是真正的元凶。亲耳从查阿镰嘴里听到王伯爵三个字,他还是觉得心口一闷,他错失了多少次对王伯爵下手的机会!他恨王伯爵只是因为他王伯爵是王大南的亲侄,是王天官的堂兄,但他从未动过杀机。他历来推崇一人做事一人当,王大南是王大南,王天官是王天官,他王伯爵是王伯爵。不过,从“王得福、王得宝两兄弟一死,我就在等你上门”这句话看来,这个查阿镰以为他冒辟尘早就从那兄弟俩嘴里得到口供了。冒辟尘又暗暗地咬了咬牙。 “嘿,接着便是那鸳鸯玉佩!我想万一你没有从王得福两兄弟嘴里掏出什么话来,那这玉佩就是个祸根。这样一来,又搭上了几条人xìng命。你可能还不知道吧,这是我小孙子偷出玉佩,去换糖吃,弄出来的事情。直到镇上传出来那个王瞎子买这块玉,我才知道这块玉佩早就姓‘送’了。你看,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坦诚相见。” 这条老狗“又搭上了几条人xìng命”这句话,冒辟尘有点闹不明白,不就死了个王瞎子吗? 查阿镰眼睛雪亮,他一眼就看出了冒辟尘眼里的疑惑。如同在茶馆店里吃茶闲谈那般,他不紧不慢地添说道:“老弟有所不知,卖梨膏糖的阿耿,捉鱼船上的炳生,都死在这块玉上。我小孙子偷出玉佩,去换的就是梨膏糖。阿耿这人贪财,又卖给了王瞎子,结果连老命也搭上了。捉鱼人岳炳生又想出来帮我一记,生怕这玉在外头,再会惹出祸事,要去卞家替我收玉。我的人见他进了这人家,又亲眼见他出了这人家。炳生当时出这人家,就讲手上像似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疼得钻心烧心,但他以为没啥大事,结果一个人回到同福里的院里,就dú发身亡了。 “这一点,我就看不懂了,想向你老弟讨教了,据讲,王大毛是被蛇郎中dú掌击伤中的dú,可炳生在这人家居然中的是同王大毛一样的dú。那个女孩咬王大毛的时候,这男孩在场,而岳炳生后面中dú却干脆是在他的家里。这又是为啥?本来,我们没有想过这之间有什么联系,但后来越想越觉得蹊跷,没法解释呵,天下哪有这样凑巧的事!顺便讲一下,施朝安说,他驮人上蛇郎中门上急救时,这个蛇郎中在自家困觉。仔细推,施朝安的说法也有立住不着脚的地方,什么王大毛、岳炳生不知在什么地方中的dú,然后dú发。蛇郎中是无辜的。哼,就不兴这个蛇郎中把事办了,再逃回去假装睡觉?嚯,我现在不知道,这笔账该算在那两个男孩女孩身上呢,还是应当算在你陆子矶身上!哼,你又假托出门捉蛇采yào,自以为得计?” 查阿镰看出这个“陆子矶”没有做出应当做出的反应,知道自己没有蒙上。他向前探探身子,自嘲道,“好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想着即使要死,也得死个明白!” 冒辟尘这才明白这条老狗为啥要派人跟踪阿德了,而且他也由此可以断定,这个阿德和汝家女儿要有大麻烦了,既然已经被他们这样盯上了。至于这个老棍子以为他是陆子矶,就让他以为他是陆子矶好了,他压根儿不想接这个老棍子的话茬。 冒辟尘缄默不语地看着向他微微倾斜着身子的查阿镰,心想,这个也应当知道自己现在同样是死到临头的老棍子,居然还能这么神情自若,不温不火地侃侃而谈。不愧为是个老江湖!但此时,他清楚自己也已经是没有一点点退路,今儿必定是鱼死网破了! “好了,我也不管你是谁了!事隔三十多年了,人死也已不能复生,还是说说活人吧!……咱们现在什么事都可以谈,谈什么都可以。”查阿镰随着忽明忽暗的灯火跳动着的眼睛,探询地向他看过来,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个老棍子对三十年前那场惊天血案,对他冒辟尘铭心刻骨,一刻也不敢忘记的血海深仇,如此轻描淡写,再加上查阿镰如此托大,他直觉眼中一阵喷血。他拍着腰间的短qiāng怒道:“我只用这家伙说话!” 在空空dàngdàng的大街上,一条巨蛇浩浩dàngdàng如游龙般地在蜿蜒前行。它目光如炬,伸缩着粗大的血舌谛听着两边屋中的动静。这桐镇,现在到处都可以捕捉到一股若隐若现地带着敌意的气味。这气味令它一次又一次张开血盆大口,狂躁地锉动着满嘴的尖牙利齿。 街弄口有家孤零零的屋子里的一盏灯,突然亮了。 那屋子犹如从暗中猛地跳出来的一头巨兽,把持着路口,横断jiāo通。灵蛇微微一惊,立即吞吐血舌,怒目直视。 灯光从千疮百孔的屋面上漏出来,一缕一缕地直刺夜空,那蛰伏在暗中的屋子这时看来又如一只庞大的刺猬,而那两扇门户也仿如一只巨眼,黄洞洞的“目光”狞厉而又恶dú,充满着挑衅。 第166节:复 仇(6) 灵蛇张开血盆大口,呼的一声朝着那双“巨眼”铺天盖地扑去,但这时那灯光一阵飘忽闪烁,接着便熄了,巨蛇大大地一惊,猛然而立。但犹豫了一会儿,它又伏下身子向前继续yóu xing开去。 屋里静极了,彼此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查阿镰带着一脸真诚地向冒辟尘赞道:“嚯,事到如今,你还这么硬气!这样吧,今朝我只向你讨一句话,你要怎样才肯了结这段三十年前的恩怨?” “你,还有王天官、王伯爵,死。”冒辟尘高高地扬起头来,平静地对查阿镰这样说道。 冒辟尘微微地紧了紧左臂,此时此刻,他抬臂一抖,袖内柳叶刀将直chā那张红润大脸的脑门,但下面的事呢?他飞快地转动着脑筋,想找出一个良策。 “王伯爵肯出黄金万两,了结此事!”查阿镰眼里翻过一丝失望,他拖长声调叹道,“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啊!不过,我老汉也是从你这个年龄过来的,我能想通。你的身手,置我于死地,这会儿对你而言,易如反掌,但你也知道,这是以命易命,同归于尽。你现在比任何时候都不想这么做,是吧!所以说,你这是意气用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话说得有些年头了。江湖中人,一般来说,从吃这碗饭开始,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不管你肯与不肯。咋地,只许你杀人而不许人杀你?具体到我来讲,活就活,死了呢就死了,都这把年纪的人了,还能作甚?这世上谁人能蜕皮蜕壳长生不死?这些我能想通。你我现在也可以当场了断的,但人都不是脱空一人活在这世上。你在小连庄已经殃及无辜,连老汉的儿子、媳fù、孙子、孙女你都一勺烩了。而且,你竟然连与你仇人边也不沾的那俩小把戏也不放过,仅仅因为这俩孩也是王姓?伯爵将高申他们,还有三潭投dú案中死的这些人xìng命都要算在你账上,他说你现在已经疯了。 “也许你仅仅是要折磨人,让恐惧笼罩整个镇子。什么吃蛇,人杀蛇,蛇杀人,在我看来也都是痴人野话。当然,有些事也许是你的朋友所为。无人援手,你很难成事。其实,你刚才放蛇时,就可以叫你死于乱qiāng,可我们没这样做。我本可以不说这些的,我说这些,确实想表明我和王伯爵是有诚意的。” 查阿镰咽了口唾沫,巴巴地看着冒辟尘。 这一屋的人都能听到那盏洋灯的火头扑扑地跳动声。 查阿镰看看冒辟尘完全不为所动,他低咳一声,又道:“其他要求你也可以提,什么样的要求,你都可以提。你能再回答我一次,你要怎样才能了结这段三十年前的恩怨?” “你,王天官,王伯爵,死!”冒辟尘依然低声回道。 屋内空气顿时凝重了起来,远远近近又传来了阵阵狗的狂吠声。 渐渐的,狗叫声由高而低,慢慢地流于敷衍,只有一条肥胖的小京巴仍在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叫,但随着主人掷过去一只木拖板和几声极其严厉的喝骂,那小京巴也就噤口了。于是所有的狗叫声就像突然bào发时那样,又突然地消失了。 查阿镰两条大刀眉向下一沉,向依然一脸寒光地死盯着他的冒辟尘劝道:“三十年多过去了,同样一个人,在这三十年中会有许多变化的。你不该一成不变地来看待这些个当事人。可以这样说,许多不相干的人因为你的复仇而死,这就是我刚才讲的殃及无辜。你现在总不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1 章 要拉上整个桐镇来为司空家人垫背吧?打住吧,年轻人!这世上始终是血债血还,那么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呵?” 冒辟尘本不想多说,也不想回答小连庄灭门和那两个孩子的事,至于,用蛇杀人和投dú杀人的事,他更觉得荒唐至极,越发不需回答了。他只知道他现在是无法脱身了,但他们在乎他的“朋友”并对此心怀忌惮,他觉得这对他非常有利,否则他们确实可以乱qiāng齐shè的。可他的深仇大恨,经这个花言巧语的老江湖这么一讲,似乎理全在他这一边了,心里的火头便向上一蹿。 他冷笑一声道:“‘殃及无辜’?还血债血还,冤冤相报何时了?当初怎么就没人这样想过?这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一百多条人命呵,从七八十岁的老人,到七八岁的孩子,你们一个都不放过,统统惨死在你们刀下,而后还被焚尸灭迹。可听你的口气,你似乎只是介绍了一桩生意。一百多条鲜活的人命,因为你的介入,顷刻之间灰飞烟灭,你有一点点负罪感吗?事后,有人寻仇而来,你们就来个‘冤冤相报何时了’,来人若不吃这套,他就是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借用你刚才那句话,只许你杀人而不许人杀你!天下焉有此理?” 查阿镰悲天悯人地摇摇头叹道:“如此说来,我们还得陪你玩下去了。” 第167节:复 仇(7) 冒辟尘头一点,正yù挥刀发向查阿镰,他的两个儿子同时横步护住老子,其他人也即刻擎qiāng在手。冒辟尘也随即拔出短qiāng,与查阿镰的两个儿子对峙着。空气骤然在屋中开始变形膨胀,上下翻腾,仿佛一点就着似的。 院外大街上一个打更人,梆梆梆地打击着挂在胸前的梆子,慢慢地走远了。 此刻不论冒辟尘,还是查阿镰他们,人人都想动手,但人人都不敢动手。 冒辟尘心里一阵乱绞,一更天了,这样僵持下去,将如何是好呵! “这样吧,年轻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干脆我先还你命来。”查阿镰突然起身,推开一双儿子,对冒辟尘朗声道,转而他又对儿子及众人喝道,“退下,都给我退下,这事与你们无干!你们一个个还来日方长,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都再甭搀和了!” 冒辟尘不知这老江湖,是真是假,但不论真假与否,他都不能脱身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杀了查阿镰,再全身而退。 一阵令人不安的腥味,忽然从那道没有关严的门里飘了进来,冒辟尘闻到了,屋里所有的人都闻到了。那一股令人感到有几分眩晕的腥气越发浓烈了,查阿镰愣住了,他微微偏转脑袋向那道没有关严的门看去。查阿镰的喉管完全暴露在冒辟尘的眼前。 巨蛇贴着染坊高墙脚下而来,它又找到了那一股令它杀xìng大发的气味,如丝如缕地从旁边那扇门里飘出来,但这一缕因面临危险和极度恐惧而留下的气味中,又隐隐掺杂着一味令它敬畏的异香,这两股使它矛盾彷徨的异味混淆在一处,令它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不知如何是好。它就地颤颤巍巍地盘作了一堆,犹犹豫豫地用吻轻触墙门,那门居然吱呀一声开了。 查阿镰的大儿子迅速拔出qiāng来,转过身去。就在此刻,一声qiāng响,那葫芦状的洋灯罩立时发出一声脆响。 几乎在这同时,冒辟尘左臂一抖,那柄柳叶刀似银蛇一般直shè查阿镰的脖颈而去。他在这飞刀的一瞬间,一个鱼跃翻出窗口,并在空中回手,向查阿镰一双儿子砰砰两qiāng。 查阿镰的颈动脉和喉管如喷泉般飙出了一股高高的血柱,他在一片惊呼声中,迟缓地转过头去。 一个巨大的血色蛇首随着qiāng声,嗖的一声撞进门来。 查阿镰舞动着沾着血点子的双手,看着那一双闪动着青色光芒的巨眸,眼睛中闪动着惊骇和疑惧。 在这同时,查阿镰向回脸开qiāng的冒辟尘投去最后一瞥,然后缓缓地倒在源源不断地拥了进来的蛇身边上。 在这一刹那,这一屋子的人,浑身的血都不流了,他们断断不能相信这世间居然还会有如此庞大的蛇类存在。正当在场的人都呆若木鸡时,查阿镰同他被掀掉天灵盖的小儿子相继倒下,发出了闷闷的倒地声。查阿镰的大儿子一手捂着被子弹从后背穿心而过的胸口,浑身一震。他在倒下之前,扣动了短qiāng的扳机。 一颗子弹呼啸着擦过灵蛇的头骨,滑出墙门,破空而去。 灵蛇锉动着血盆大口中满嘴的尖牙利齿,抡圆长尾向一屋子呆若木鸡的人横扫过去。这一屋子人随着查阿镰的大儿子一齐腾空而起,哗的一声破屋而出,而有的则直接破墙而过,再死命地砸在院里的那一口口大缸和大柱上。 这时,那幢楼屋和楼下其他屋里的人拖儿带女全都尖叫着奔到院中,向已经轰然塌下半拉的大屋奔来,造出了惊天动地的动静。 身后没有qiāng声大作,这叫冒辟尘惊诧万分,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庆幸极了,只差一点儿,他就把命留在这儿了。这会儿,他急切地想追上那个出手相帮他的人。当他跃墙而下时,随着一声qiāng响,墙里传来的却像是墙倒屋塌的一声巨响。冒辟尘一稳住身子,看到一个人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一闪,便疾步追了过去,他急着想看看那出手相帮的人是谁。但那人影连晃几晃,就完全不见了踪影。冒辟尘远远地向已经是悄无声息的染坊回望了一眼,再次飞身上房,隐入高高的屋脊。 灵蛇在暗中向半空伸舌探询,然后呼的一声掀起一阵劲风,向前蹿去。粘在它身上的几片树叶被剥了下来,轻飘飘地在一地的尸骸上空翩然起舞。 灵屋楼里的李镇公从铺着绿呢的桌后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向qiāng响处眺望。望江楼下的山门这时已轰轰隆隆地开了,杨标率领他的人,牵着两条大狗,顺着长长的山道往下疾行而去。 冒辟尘高高地站在一道屋脊上,向亮着星星灯火的渔园方向望去,目光悲凉而又痛苦。他恨恨地一甩袖管,然后连翻几个屋面,钻入了一个通往四面八方的巷口。 刚进潭洞,阿三伯的鼾声还听得清清楚楚,但这会儿,只有洞壁的水滴落在地下和小水坑里一声声夸张的撞击声。 第168节:复 仇(8) 阿钟拎着一盏风灯,走在头里。他一对眼睛始终贼骨碌碌地在四处搜寻。突然,他脚下打了个滑,趔趄了一下,手里的灯,便吱呀吱呀地dàng个不停。当他看到被灯光投放扩大在洞壁上三个毛扎扎的大头也摇来dàng去时,心里有点发毛了。 “嘿,要是潭洞真通海,路上发现只把大蚌,里头有一粒夜明珠,或者碰上其他什么稀罕玩意儿,卖卖掉,那就一生一世,一辈子吃不完,用不完了!”阿钟转过头来像似在安慰自己,安慰金山和阿德道。 跟在阿钟身后的金山,除了刚才连滑两跤,骂几声娘,本来一直不敢吭声,只是小小心心地借光走路。但这会儿洞宽路平,他又恢复平常那赖劲,笑呵呵地说道:“夜明珠,还有其他什么稀罕玩意儿?啥稀罕玩意儿呀,要么一只卵,要不?” “拿出来呢,你的卵,要的呀。”阿钟发出两声战栗着的笑,回道,“触,剪剪碎喂猫!” 洞里回dàng着他俩瓮声瓮气的说笑声。 阿德发现他俩这会儿纯粹在没话找话,他偷偷摸摸地碰触一下用别针别在内衫口袋里的银镯,心里甜滋滋的。 阿德他们七碰八撞地向里走了一阵后,看着这黑黝黝的洞窟如长龙般地向前向后延伸开去,阿德心里有点打鼓了。他又忍不住抖抖索索地回头向一截一截浸入黑暗的洞窟看去。他老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每往回看一回,他都要再看看自个儿手里拎着的那盏风灯的灯油。尽管去厅堂拿灯时,他挑了两盏灯油最足的灯。 “稍微快点呢!”看到阿钟和金山的步子有些慢了下来,阿德赶忙催道。今夜,他想着要早点回去的。 昨夜,娘为他留了门,娘说服了爹,他儿子确实像是去温书了的。爹早上看到他时,就拍拍他的肩说,相信他一回!阿德生平头一回,羞愧难言。因而今夜出来,他死活再不想骗爹骗娘了。还像那次去看宝塔那样,夜半十一点,等他们都睡死了,再出门。虽则,一大早他就从娘那儿要回了门钥匙,但他实在有些担心,万一时间一长,爹同娘在这中间醒过来,听不见他在房里的动静,过去一看,那不就全他娘的穿帮了吗! 阿钟和金山听到阿德的催促,连忙极乖顺地应一声,加快了脚步。眼见这两人比平时更加听话,阿德的气,也就更顺了。 今儿早上,第一节课一下,他跟汝月芬走到小cāo场,告诉她阿钟和金山的背叛行为,她说,大难临头的人,多半都会先顾自家的。阿德仔细想了想,汝月芬说得也对。曲老先生讲冯梦龙的《警世通言》,讲到庄子梦蝶时,就说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样两句。夫妻都这样,何况是小朋友呢!同汝月芬说到昨夜发生在这后花园那场恶斗,她笑眯眯地说回头帮他算算看,那打得不可开jiāo的两个人,到底是不是贼人。但一说到回头他们终归还要去探洞时,她立即神五神六地掐指算开了,然后告诉他,那个地方去不得,凶多吉少呵! 也是的,镇上人传说过,渔园那儿有个灵屋洞,很久很久以前,王家门里有几个人,进去追一个贼伯伯。那贼伯伯偷了王伯爵书房几样最值钱的东西,出逃的时候,被人发觉,走投无路就逃进了灵屋洞。结果是逃的人和追的人,再也没见出来。后来大家进洞再去找那些人,可连一具尸体都没有找着。那洞中湖石层层叠叠,七拐八弯,像个迷魂阵似的。最后,那洞口就被铁栅栏封死了。 不去就不去!当时阿德想着,这样一个险地,他一个人,再借他十个胆,他也没种去的。同阿钟金山这两个靠不住的货一齐去,只是图个高兴,现如今,倒贴他多少铜钿,他也不干。 他把特意带在身上的银镯,塞给汝月芬时,汝月芬面孔红红地说,她不能要的,万一被她娘看见,打杀! 看他把银镯放在内衫口袋里,她就给了他一枚别针别在袋口,免得给跳丢了。 林立生一放学就忙不迭地逃回家去刈羊草了,他家的羊妈妈养了三只羊羔,刈羊草的事,就全归他了。汝月芬被万先生留在学堂里,排练迎接省上客人的活动去了。到时候,汝月芬她们这些女生还要进渔园为省上客人服务的。这件事,现在成了学堂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阿德一出学堂大门,就见阿钟和金山在学堂大门口候着他。他走到哪里,他们就同两只狗一样地默默地跟他到哪里。其实,一看到他们在学堂大门口畏畏缩缩,讨好的样子,他的气已经消了。跟来跟去,阿钟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扑过来拽住他的胳膊,他象征xìng地犟了两下,也就算了。于是阿钟和金山一边一个架着他的胳膊,就用那两枚多出来的铜板去大桥头买糖吃了。 在路上,阿钟迅速地瞥了金山一眼,对他说,他和金山讲好了,今夜他们再去老山泉。老山泉一枯掉,那个洞,迟早总会被人发觉的,到时候,啥好处都同他们没有关系了。阿钟深信不疑,这个洞就是直达东海的洞。如果他们探到一个真正直达东海的洞,他们一走到桐镇的大街上,桐镇人都会拥出门来! 第169节:复 仇(9) 阿德的心跳,突然停止了。 “嗨,阿钟!”阿德闹不明白这个平日里一概小小心心的贼■,怎么如此意气风发。他不大相信这人会同他一样,纯粹是渴望获得着那种“王者归来”的荣耀。他问道:“你为啥突然之间这么上劲呵?” “夜明珠啊,刚才不是已经讲过了吗,这个老财迷!”金山正要去推骤然站在那儿,喘着粗气的阿钟一把。 阿德忽然间听见阿钟一声惊叫:“看哪,你们快看!” “天哪!”阿德金山猛一抬头,突然间发现前面竟是一个真正的洞天地府。他们几乎同时大呼道:“水帘洞!” 洞中晶光点点的石笋林立,他们原先只从图片上见过的叫人稀罕死了的钟rǔ石居然触目皆是。那些千疮百孔且又千奇百怪的石兽、石蘑、石果,和石桌、石椅、石床也遍布洞中四处。这他妈的不是水帘洞,又是什么?! 大湖石他们司空见惯,甚至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桐镇有点钱的人家庭院里的角角落落哪里没有几座几块像点样子的大湖石。曲老先生说司空坊火烧之后,留在废墟中的一座假山,叫什么秀云峰的,便是宋朝生辰纲的遗物。但谁要,都嫌它晦气!如今早被邪草恶藤所湮没。 可是眼前这远近高低各不同,大都集优美、端庄、玲珑、剔透和润玉般质地于一身的奇异湖石,令阿德感到一阵震撼。有的盘拗秀出,有的端严挺立,有的线条柔曲,可都具有瘦、漏、透、皱之美,这天然造化形态各异的大湖石,真个如曲老先生所说,是将三山五岳,百洞千谷尽缩在一块石头之上的景观。 曲老先生还说大湖石之石色有黄、白、红、黑、灰之分,黄石较多,黑石少见。纯白者为最佳,但阿德眼前的湖石是清一色的淡灰颜色。 这两盏风灯大放光明,将一方洞窟照得雪亮,阿钟和金山如孙行者的徒子徒孙,早已分别扑在石桌石床翻滚打闹起来,弄得满窟都是瓮声瓮气哭笑不分的回声。 阿德坐在一方冰润彻骨的几石上,享受着这份从未享受过的凉润。突然,他听到远处有一般淙淙水声,再看看脚下那一溜向洞口蜿蜒而去但已经断流的水渍,便提灯向前走去。 阿钟和金山停止打闹,随阿德沿着细长的水印渍,走到一处横断去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2 章 的大蘑菇石。 那蘑菇石被水“雕琢”出来的一个个天然的洞穴,洞洞相通,显得异常玲珑秀美。一股股涓涓细流为大石碎石所阻,生硬地转个小弯,轻弹着流下远处的黑暗之中。 “老山泉枯掉,就是这块石头!”金山将掉下来的裤腿又卷回大腿根。 阿钟看到蘑菇石下方竟有一大块新新鲜鲜的切口,再提灯来回一照,不由得惊叫一声:“看,这块石头本来生在这个洞上边的!” 阿德和金山看到了洞壁上方又有一个黑森森的洞穴,几缕脉脉流水如细蛇似地yóu xing而下,紧挨着洞穴边上有一方参差不齐的石柱断面,那方石柱的断面切口极为新鲜。无须多说,这块蘑菇石原本确实是挤压在这个洞边上的。 阿德心想,把这块蘑菇石和碎石移走铲开,老山泉茶馆店就不用关门了,振兴伯伯也不用到其他茶馆店去做事了,爹娘又可以上这儿来吃茶听书了。回过头来,带把锹,带两根撬杠,再喊上林立生,他们就可以让老山泉茶馆店重新开张。这事就这么简单,他nǎinǎi的! 阿钟跃上那方石柱的断面,踮脚提灯向里照了照,他们都上去看了看,那竟是一个一人多高的大洞,洞若游龙,浩浩dàngdàng地向前延展开去。毫无疑问,这洞穴便是老山泉给水的上游。既然是上游,他们认为绝无通海的道理,不探也罢! 蘑菇石到底是自己断裂掉下来的,还是被劈下来的,他们争了半日,最后他们认定蘑菇石是自己断裂掉下来的。劈下来?什么东西会有这样的神力! 于是他们开始仔细周游洞窟,看看有无传说中的通海口,不过即使没有,他们也已经心满意足,能探得这水帘洞的洞窟,阿德用曲老先生的话来说:“夫复何求?” 阿德、金山和阿钟分别发了个dú誓,除了阿德的人汝月芬和林立生,绝不泄露有关这洞窟的半点秘密,爹娘老子也不说,谁他娘的说出去,烂手烂脚烂嘴烂屁眼。三人还约定,只要可能,他们打算一放暑假,天天晚上到这来,过过这神仙瘾。 他们转到那个大石柱的断面,猛地又看到洞壁上另有一个洞口,弯着腰便可以进去。举灯照去,光芒难以及远,只觉幽深至极。与外洞相比,这洞里更是静得可怕,沿壁坠下的水珠声仿如一只小兽犹犹豫豫的踏步声,渐行渐远,时有时无的风,犹似一支风笛唱着呜呜咽咽的悲声,若隐若现不绝如缕。 “看呵,这大约就是传说中通海的洞吧!”阿钟声音战栗地大叫道。 第170节:复 仇(10) 金山突然颤抖了一下开口问:“阿德,这地方阿会来蛇的呀?” “丧门星,好好的,好好的,提蛇作甚!”阿德赶忙捻大灯芯,对金山道。 “哼,有句话咋说的,怕啥,来啥!”阿钟朝阿德嬉笑道。 金山瞪了阿钟一眼,没好气地说:“有啥哩,我瞎问问的呀,啥怕啥,来啥!!” “我娘有一天,没有铜钿买荤小菜,伊说,千万别来客人,结果你们猜!”阿钟继续笑道。但他忽然闭嘴了,面无人色地死盯着不远处一块蜂窝状的大石,状如木鸡。 “来一大群客人!”金山咧嘴笑道。 阿德看看阿钟的面色,再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心一坠,头皮就zhà了。 一条条大小不一颜色晦暗的蛇,突然从大石那密密麻麻状如蜂窝的石眼中探出半拉身子,吐着信子,如海葵触手,悠悠地在灯光下左摆右摇。一条粗壮如井绳的黑蛇刚出头,显然因为受到灯光刺激,忽然引颈向前一蹿,脱离一眼石穴,朝阿钟一扑。 他们三人一声惊叫,提灯拔脚就往洞窟出口奔去。还未逃到洞窟出口,只见一股微微发亮的暗流横在眼前,仔细一瞧,妈呀,又是一条黑蛇!此刻那窝在形似蜂巢的大石中涌动的蛇,也撒开来,纷纷向他们抽身而来。 阿德立即想到汝月芬早上说的,那个地方去不得,凶多吉少这句话。他头皮一紧,脚下一乱,脚腕子便歪倒在地。他立即感到脚腕子一阵钻心的疼,吧嗒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阿钟、金山,我脚崴了!”阿德惊恐地向阿钟和金山喊了一声。 但阿钟和金山只装作没有听见,飞速绕过那块大蘑菇石,一个箭步跃上那方石柱的断面,蹿入刚才他们见到的那个洞穴。 阿德单手一抓一撑,刚想起身来,突然觉得手掌心触到了一块凉硬圆润的东西。他抓起来一看,天哪,一只形如砚台的小玉盒!当时不及细想,抓起小玉盒,一瘸一拐地跑着。跑了一段,回头再看全无蛇的踪影,他急忙提灯藏进一块大湖石后面,掰开了玉盒。 两颗珍珠在玉盒中反映着风灯的火头,竟像两颗红光四shè的血珠。这两颗一大一中的珍珠,个大厚重不说,竟然还珠体相连,活脱脱地像葫芦。 “一只珍珠葫芦,一只珍珠葫芦!”阿德迅速地将这只小玉盒揣进兜里,又拖着一只脚,跑开了。昨晚银镯,今夜珍珠葫芦,这老天爷为啥会这样待我呀!阿德边跑边在心里高声大气地叫道:“老天爷,老天爷呵!” 大湖盛产天然珍珠,镇上有好几家专门卖大湖珍珠的店,阿德在那儿从没见过这样大的珠子,而且还是两颗!就是那颗状如毛栗的中珠个头,也比大桥头那家店里被称为镇店之宝的那一颗要大得多,而下面那颗则比得上大核桃了。那被称为镇店之宝的珠子,阿德就听两位上海专收大湖珍珠的客人说,那是天价。关键,这两颗珍珠,还不仅仅只是两颗珍珠,它们是只珍珠葫芦! “阿德,蛇又追过来了,快点来呀,快点到上头的洞里来呀!”阿钟和金山在那个洞穴口拼命地朝他叫喊。 一条小胳臂粗细的青蛇,正向阿德这儿快速游来。阿德扭头一看,心里一痉,又来了呵!他连滚带爬地上了那方石柱的断面,这时紧随他而来的那条小胳臂粗细的青蛇,也立即蹿上了石柱。 阿德带着哭腔,怒骂着,用脚连踹带踢地将那蛇挑了下去,随后一手紧紧地抓住了阿钟和金山同时伸过来的两只手,连滚带爬地进了洞穴。 底下的蛇愤怒地吐着信子,一条紧接着一条贴着凹凸不平的石柱侧面,向上奋力游来。他们仨向下探头一看,只见两条已经同时游上石柱的黑蛇,双双一弹,刚想扑进洞来,但突然仿如飘带落地,然后与那些涌动而来的小蛇一起,昂首吐舌,不慌不忙地yóu xing而去。 阿德、阿钟和金山吃惊地相互看来看去,但他们还是不敢下去,万一它们再回来,咋整! 阿德这会儿心里又好受了些,因为刚才他俩向他伸手,拖他上来了。可他转念一想,如果他们连这点都没了,那么他们还算个人吗?想想刚才他们撇下他的那一幕,他不但不领情,反而告诉自己,再同他们一道白相,他就是猪头,就是狗触!至于那珍珠葫芦,他吭都不吭一声,只当没有这么回事。 看着脸上眼里又带着些微惭色的阿钟和金山,阿德触摸着外衣兜里那只玉盒,在心里对他们说:“关你俩屁事,嗨嗨,叫你们先逃,叫你们先逃呢!” 那些蛇彻底消失在黑暗后面了。方才那窝在石眼中,抽出抽进的蛇,使阿德想到了那个死胚高申,这让他有点恶心,而那些在石巢中抽身而出的蛇,纷纷向他们涌来的情景,又叫他回到了学堂里那个令他战栗的恐怖时分。 第171节:复 仇(11) 阿钟因为今天又忘了带上他的蛇yào,将自己的鸡胸捶得嘭嘭响。他们长吁短叹了半晌,一商量,决定索xìng摸过去看看,这个洞究竟通向哪里。如果这个洞窟,不分二岔三岔,一洞到底的话,他们就一直走下去,不是,他们就退出来。这样就不存在什么有去无回的事!于是,他们仨踩着滑腻腻的高高低低的大小石块,跌跌撞撞向前走去了。越往前走,他们越觉得这洞体在向下延伸。一股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水,也一路向下潺潺流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阿钟的脚也崴了一下,他们才软软地坐在湿淋淋的石头上,喘粗气。 阿钟这只软脚蟹,在平地上走路,常常是走着走着,“喔哟”一声,就把脚崴了,不过,这■只要提起脚来,抖抖他的脚腕,便没事了。金山将阿钟常常崴脚的原因,归结为没有东西吃。每当这时,像是受到了极大污辱的阿钟就会嘴唇发颤,眼中含泪,跳起身来回击:“你算有得吃了,穷呀,关你屁事!”但这会儿,金山啥都没说。 阿德看着阿钟提起脚来开始抖,非常羡慕,想啥时崴就啥时崴,想啥时好就啥时好。不像他一崴脚,脚脖子就跟发面馒头似的。这时,他觉得自己的脚腕开始胀痛起来了。 这洞里怎么会有只珍珠葫芦的呢?谁会把这样稀罕的玩意儿,丢在这里的呢?阿德又开始想这事了。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看来,这洞先前有人来过的! 洞壁上一线一线挂上的水流,同地上若隐若现波动着的水流,汇在一起,一齐从他们脚下的石罅石隙中穿行而过。这会儿歇下来,他们仨才发现,腿上胳膊上乃至于头上一阵阵抽疼。仔细地检视之后,谁的身上都有被蹭破刮伤的地方,头上也七碰八撞地起了些青块。 这儿的风格外的大,迅速吹干了他们一头的汗,但湿淋淋的衫裤粘在身上,令他们很不受用,阿德甚至觉得有点冷。此时此刻,他们除了想快快回家,什么都不想,对老山泉通不通海,前面这路通到什么地方之类的问题,他们已经没有一点兴趣。 他们商量好,折回去,那些蛇游掉了,就拉倒,要是还窝在那儿,也就不客气了,倒出灯油放火烧,他就不信,烧不退那些蛇! 阿德飞快地向前面深不可测的洞道看了一眼,再看看半满的灯油,对焦头烂额的阿钟和金山道:“那就走!” 他们仨正要站起身来,突然听到洞壁右侧下方传来一阵叽里咕噜的说话声。阿德当下大惊,赶紧捻灭风灯灯芯并示意阿钟熄灯。灯一熄,他们仨同时看到右侧洞壁漏进了几块不规则的光斑。阿德、阿钟和金山立即齐齐儿贴着洞壁右侧的几处孔洞往外看去。 望夫塔硕大的塔身带着那股逼人的气势,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令阿德他们有些猝不及防,他们着实被这独霸一方、威风凛凛的宝刹吓了一跳。那塔尖仿佛携着一股杀气,直指苍穹,那些仿如着魔般地环绕塔尖塔角或远或近或高或低地如燕翻飞的蝙蝠,更加给人一种yīn森而又凶险的感觉。 天,竟然到了望夫塔,这洞穴,这洞穴居然直通望夫塔! 阿德的心一阵大抖。他看到了外边一片黑漆漆的参天大树和长在坡上坡下的大湖旱石,便知他们在塔院的后山。看来这洞在此有另一个出口,只是被堵了起来。听刚才那阵说话的声音,洞口离平地相距不远。 一盏灯笼晃过来,跟着两位衣衫不整的僧人。举灯笼的那位胖头僧人走近洞口,用灯笼在一峰拔地而起的大湖石上照了又照。突然灯笼又向他们洞壁外的湖石移来,灯光几乎是从他们的眼前划过,他们仨齐齐紧闭双目,大气不出。 走到阿德眼皮下站着的那位胖头僧人,对另一位黑脸僧人道:“刚才这儿还有灯光,看得清清楚楚,怎么转眼间竟消失得干干净净?” 黑脸僧人也道:“是呵,你喊我出来时,我也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原来胖头僧人起身如厕,无意间看见这儿有灯光闪烁,便将黑脸僧人唤醒,一齐过来看个究竟。两个僧人嘀咕着,用灯笼东照西照半日,便疑疑惑惑地从半坡上择路而下,身子沉沉地走过甬道,又回禅房歇息去了。他们在进门的当儿,站在一棵古柏的yīn影中,又疑虑重重地向他们这儿看了又看。 阿钟向阿德和金山报出了这两位僧人的法名,他不无卖弄地说道:“其他的全去人家屋里做法事去了,就剩他俩了。” 阿德这时决定掘开构成洞壁中那块独立于其他大石,同时又没有落地生根的小湖石。植入土中的这块湖石,在他们连刨带扒带推之下,居然没有特别费力,便被扒拉到了一边。他们一出洞,将两盏风灯置于洞中,再奋力把这湖石推回去,用脚将泥土来回草草一扫,乱脚踏实。 第172节:复 仇(12) “我的天爷呵!”阿德呻吟道,跟着一蹦三跳的阿钟和金山,向坡下飞跃而下。 他们仨抬下塔院洞门的门闩,拉开洞门,蹦出去时,体味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自由,一种笑声飞出心窝窝的欢畅。他们就让门那么敞着,三个人像三匹憋足了劲的马,沿着石板道,马不停蹄地飞回藕河街。 阿德站在自家的弄堂口,见阿钟和金山一进家门,便迫不及待地摸出那只小玉盒,借着对面人家窗口的灯光,取出珍珠葫芦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突然,他又看出这两颗连成一体的珠子,不是只珍珠葫芦,是个笑弥陀菩萨! 中珠开的是笑弥陀菩萨的笑相,大珠是笑弥陀菩萨的肚皮。这两颗珠子的珠体相连,并非天生,中间是由珠子本身车出的螺纹旋钮连接在一起的。 他轻轻转动笑弥陀菩萨的头脸,拧了开来。珠子一拧开,一股呛人的鼻烟扑面而来。触,这是只珍珠鼻烟壶啊! 阿德站在自家的门口,激动得浑身打颤,他清清楚楚,这珍珠鼻烟壶是件值钱的玩意儿。突然,他决定马上去花山头,连夜就把yīn阳麒麟玉佩同这只珍珠鼻烟壶一起送给牛郎中叔叔,对了,还有这银镯。这只银镯和珍珠鼻烟壶放在身上,放在屋里,万一被爹娘发觉,毫无疑问,又是一场祸! yīn阳麒麟玉佩,虽说牛郎中叔叔喜欢,但到底有些破相,这份礼,单薄了些,可加上这只珍珠鼻烟壶和银镯,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3 章 绝对拿得出手了的。他确保这只珍珠鼻烟壶,牛郎中叔叔也铁定欢喜。 阿德撒开大步,又向花山头跑去。 冒辟尘用最快的速度奔回了花山头。一路上,他始终沉浸在一种极度哀伤和极度兴奋之中。同时,他也极其庆幸,在他走投无路之时,竟会有人援手一助。昨天从老山泉挟着老振兴出来,隐约有个蒙面的人在后面跟了一段儿。他在想,这个今晚援手的朋友,会不会与昨夜那个蒙面人是同一个人。转而,他又想到了那股令人反胃,令人不安的腥味,还有墙塌屋倒时的巨响和人的惨叫。那间大屋早不倒晚不倒,偏偏在那千钧一发之时倒掉,令他百思不解。但他想来想去,也闹不明白这墙塌屋倒,这腥味是咋回事。他也不明白,在他转身开qiāng时,查阿镰向他投来的最后一瞥中的神情。他相信他这一辈都很难能够忘记了。从那门里,进来了什么,会让屋里的人这样魂不附体!他们撞了鬼啦! 冒辟尘一直想不清楚,就决定再不想这事了。他现在要做的是,赶紧离开桐镇。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在桐镇多呆一时,就多一时的危险。他决定趁还未暴露之前,今儿连夜赶去太平镇,在薄一冰老爹老娘家做一个白天的客人,养精蓄锐,而后再夜奔桑树坪。待到明日,打杀那个千刀万剐的畜生天官,再回过头来收拾这个同样该杀千刀的王伯爵。同警卫森严,贵为陆军总长天官相比,结果这土鳖王伯爵狗命的几率要高得多。 冒辟尘翻过院墙,在向屋里走去时,又不觉有些后悔,刚才去染坊之前,没有将匣子里的东西全部带走。这样,他就不必再回这里了。 他摘去蒙面的汗巾,脱去已完全被汗浸湿的布衫,光着膀子从后院走进了屋门。但他一跨过门槛,隐约觉得有一股腥臭的异味扑来,便不觉后脊背一麻。他立即意识到这屋里有什么东西来过了。他首先想着的是砖洞里的木匣子,但他还未来得及朝那个方向看一眼。堂屋箱笼里的那些蛇,突然发出了一阵激烈的躁动声。 冒辟尘浑身一震,拔出短qiāng,摸过去,贴在门上听了半晌,待那些蛇慢慢安静下来,他无声无息地拨开门闩,跨入堂屋。看看仍旧落锁的东厢房,目光扫视着堂屋里的陈设。这时,堂屋的门外,传来一阵快捷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几声轻轻的敲门声。 冒辟尘立即又贴近门缝,向外探视,一见是个孩子,内心很是气恼。这时,他看到对面窗户的帘子一动,便迅速回到西厢房,坐到床上,哑着嗓子问道:“啥人?” “我,牛郎中叔叔开开门,我是阿德!”门外的阿德压住嗓门轻声轻气地答道。 “啥事,我困了,有事明早来,行吗!”冒辟尘的声音显得极不耐烦极不愉快,也极不友好。听到冒辟尘这样的声气,阿德觉得有些沮丧。但他硬着头皮,怯生生地说道:“不行!” “那,你等等!”冒辟尘听见阿德尴尬而又伤心的声音,又有些于心不忍了。他立即点上了灯,穿上扔在床里的干布衫,拖拉过木屐板,去开堂屋的大门。 门一开,冒辟尘就见挤进来的阿德立即从兜里掏出了yīn阳麒麟玉佩和玉盒。一看到yīn阳麒麟玉佩,他的眼睛便透出光来了。他知道阿德干什么来了,好呵,丢了银镯,却得到了爷爷生前最心爱的遗物。冒辟尘又瞥了一眼对过的窗户,关上门,把灯盏放在桌上。 第173节:复 仇(13) 阿德把yīn阳麒麟玉佩放在桌上,忙不迭地打开玉盒,让冒辟尘看这只珍珠鼻烟壶。冒辟尘正在纳闷,这样两颗大珠子怎么会连在一起了的。阿德又把银镯放在了桌上。 冒辟尘放过珠子,满把抓住银镯,不由得叫出了声来:“银镯!” 他攥着银镯,仔细端详这失而复得的银镯,然后闭着眼睛握着这镯头,他立即感到镯上那熟悉的手感。是的,这确实是他的银镯。他惊喜得合不拢嘴了。是呀,怎么就没有想过,他们会捡到银镯呢! 阿德很奇怪,怎么这玉佩和玉盒里的珍珠鼻烟壶,倒不如这银镯了!但他也不管这些了,看到这个牛郎中叔叔,开心成这样,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你这银镯,送给我?”冒辟尘问。 阿德抿着嘴,用力地点点头。 冒辟尘立即将这银镯揣进兜里。阿德这个情,他领。他压着嗓门向阿德大声道:“谢谢!” 阿德满脸通红地又捧起了yīn阳麒麟玉佩,对神采飞扬的冒辟尘说:“我娘昨天就说,让我把这块玉送给你。” “你娘说的?你娘认识我吗?”冒辟尘张开笑口问道,但他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质疑。阿德虽则在编谎,但冒辟尘这样待他,他还是不高兴了。他把玉佩往桌上一放,口气生硬地说:“我娘是不认识你,但我对她说起了你,说你救了汝月芬的命,你是一个大好人。我说你欢喜这块玉,我娘就让我把这块玉送给你。这有啥呢!” 阿德的话很在理,看着他生气的样子,冒辟尘笑了。他本来确实想过,找个合适的时间,向阿德和他爹娘出个大价钱买下这块玉佩。但他担心这会节外生枝,也就作罢了。不料在他行将离开桐镇时,阿德竟把玉佩给他送来了。他想了想,觉得阿德送银镯送玉佩给他,是他这么多年来最高兴的一件事。他越发欢喜这个非常灵xìng的孩子了。 冒辟尘满含歉意、爱意和感激地摸着阿德的头,把那头湿糟糟乱蓬蓬的头发弄得更乱了,然后接过玉佩。阿德又高兴了起来。这个牛郎中叔叔虽则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使劲地摸了摸他的头,但阿德还是觉得心里一亮。 冒辟尘抓起玉佩看了看,唯恐来不及似地直接将它戴在脖子上了。突然。他觉得一股凉润顿时直透心底,同时又感到一股酸痛充斥着鼻腔。继而,他的眼圈红了。 “触,你现在还脆弱得不行了!”冒辟尘自嘲道,吸了吸鼻子。 阿德的眼睛拎圆了,他纳闷:牛郎中叔叔竟会把这块玉佩也喜欢到了这种程度。同时,他也更开心了。 冒辟尘掩饰着自己的失态,拿起了桌上那只玉盒看了看。这是一只用纯白的蓝田玉加工而成的玉盒,像一方小小的砚台。它显然是为这两颗珠子量身订做的,玉盒本身价值不菲。他马上想到了“买椟还珠”这个词来了。但一拿起这只荧光闪烁的葫芦珍珠,仔细一看,他就再也不那么想了。 这葫芦珍珠竟是一尊笑弥陀菩萨。冒辟尘还发现,从笑弥陀菩萨垂肩的那双大耳上看,上面这颗中珠原本同大珠一般无二,那艺人为了笑弥陀菩萨这对大耳,竟将一颗大珠,生生地剥琢成了一颗中珠。 “这是只珍珠鼻烟壶啊!”阿德显摆地说着,从冒辟尘手里拿过来,轻轻转动笑弥陀菩萨的头脸,一圈一圈拧了开来。珠子一拧开,他就把大珠凑到冒辟尘的鼻子底下让他闻。 确实是只盛鼻烟的鼻烟壶。看看这样大的两粒珠子,再加上这巧夺天工的笑弥陀雕工,冒辟尘知道这是件珍奇宝贝。但他觉得阿德爹娘送他这样的东西,太没有道理了。于是他诧异地问道:“这个珍珠笑弥陀,也是你娘叫你送的?” “不是我娘叫送的,是我想送给叔叔你的,我替汝月芬谢叔叔。”阿德吞吞吐吐地说道。 “叔叔谢你了,但叔叔不会收的。阿德听叔叔一句话,赶紧回去,东西从什么地方拿的,就马上放回到什么地方!”冒辟尘感动得声音都有点变了,他语重心长地拉起阿德的手说,“虽则说,这是自家的东西,但你不经爹娘允许,就算偷。女为娼,男为盗,这是做人最差劲的事情了,人一旦走出这一步,就没yào可救了。” 阿德犹豫了,他想到了那个dú誓:谁他娘的说出这洞窟的半点秘密,谁就烂手烂脚烂嘴烂屁眼。 “好吧,阿德,很晚了。万一你爹娘这会儿突然发现你不在家,会急出人命的。一回去你就把这宝贝放回去,告诉你娘,下次再不敢了!银镯玉佩我收下了,谢谢你娘,也谢谢你!”冒辟尘认准这东西,是阿德从自家屋里偷出来的。他扶着阿德的肩,要送他出门。 阿德啥也不管了,挣脱道:“这个珍珠笑弥陀是我捡来的,从老山泉那个洞里捡的!” 第174节:复 仇(14) 冒辟尘的心扑通一下,坠了下去,他瞪大眼睛问阿德:“老山泉那儿有个洞!” “是!”阿德毫不犹豫地将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告诉给了冒辟尘。 听完阿德的话,冒辟尘的脸立时变得血红血红的。老山泉里的洞中洞,直达望夫塔,这令他非常兴奋。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的声音,冒辟尘将珍珠笑弥陀往阿德手里一塞,指了指西厢房的屋门。阿德心领神会地踮着脚尖,轻悄悄地走进了西厢房,并关上了屋门。 冒辟尘一闪身,便贴到大门一边,猛地一拉门,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大脸惊慌失措地从暗中跳了出来。这人便是住对门那个胸口挂了只chā满各种香烟的布袋,终日游走在这一带的卖烟人。卖烟人一惊,忙转身撒腿就向街上跑去。 “去你妈的吧!”冒辟尘这几日烦死这人了。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顾忌了。冒辟尘欺身而上,两手抓住他的脑袋,用力一扳,那人便软作一团,倒在他的怀里了。 冒辟尘朝着对面的门窗瞥了一眼,夹起络腮胡闪进自家堂屋,迅速绕到后院。 阿德手里拿着玉盒和珍珠笑弥陀,贴在门边,伸长耳朵仔细地听着街上的动静,但什么声音也没有。于是他开始暗中打量这屋子。他想,大约是牛郎中叔叔同那人走开说事去了。 想不到这牛郎中叔叔的屋子一副清爽相,到处都很整洁,连yào架上的瓶瓶罐罐也排列得整整齐齐。他喜欢这样的屋子。想着如果自己长大后,独自生活在外,要是能有这样一间屋子,他就心满意足了。 外屋的灯突然熄了,阿德猛地转过头去,一见冒辟尘已立在他的身后,心里不觉一悚。阿德心想,这牛郎中叔叔进来出去,像只猫,铁定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他看着眼睛在暗中闪闪发光的冒辟尘问道:“偷听,是吧?谁呵?” “不是偷听,是一个过路的朋友,见屋里亮着灯,想看看我在做什么,走了。”冒辟尘平静地说,转而又问道,“这样晚的时候,汝月芬或者还有其他什么人,到过你家吗?” “没有哇,天一黑,我家从来都不来人。汝月芬别说夜里,白天也没来过。咋啦,叔叔?”阿德有点紧张地问道。 “没啥,叔叔想到刚才那个过路的朋友了,随便问问。”冒辟尘知道阿德会这么说,但还是这样问了一句。他觉得可以不说这事了,说了也没用。现在他也无暇顾及这事,再说,他即使想管也管不了。这阿德同那个汝月芬肯定什么事都不知道。即便陆子矶要做什么,也用不着非得利用这俩孩子才能成事。即便陆子矶真做了什么,那也完全是一种巧合。不过,他想王伯爵他们再丧心病狂,还能对这俩孩子咋的! 冒辟尘指指阿德手里那尊珍珠笑弥陀菩萨,再次确认道:“你说,这是在老山泉潭边上的大洞里捡到的?” 阿德点点头,又把珍珠笑弥陀菩萨递到冒辟尘面前。 “叔叔用不着。”冒辟尘挡开阿德的手,突然变得有点伤感地说,“既然是捡的,那就是你的。那儿的东西,它不属于任何人,谁捡的就归谁。你应当先去孝敬你爹你娘。有朝一日,当你再想尽孝,但他们都不在了,你心会痛的。记住叔叔一句话,人生在世,第一要紧的是,待好自家的爹娘。这世界最疼你的人,就是你的爹娘,不掺一点假。即使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不要你了,但他们要的。” “那……他们会打我不?”阿德仰起懵懵懂懂的一张脸问道,“他们会以为是我偷的呀!” 冒辟尘摇摇头,沉吟了一晌道:“这会儿,叔叔有要紧事去办,事办好了,叔叔再来找你,你现在就回家去,一回家就把这笑弥陀菩萨jiāo给你爹娘,千万别再带在身上!”冒辟尘觉得必须赶紧送阿德走。这时他并不太担心染坊案发,他要是不跳出来,王伯爵他们这一世都未必能搞得清楚他是谁。但他却担心躺在后院大坑里的那个死胚。再不能嗦了,他得马上离开桐镇。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都应当赶紧离开这个镇子。王兴国、施朝安他们的最后通牒,他也必须认真对待,他们真要纠缠起来,对他极为不利。他们以为他■,就算■吧! 冒辟尘轻轻地把阿德推出西厢房,送到街上。他瞅了一眼阿德,用双手紧紧地捏了捏阿德的双肩,便转身进屋,关门落闩。 阿德走出去很远,还在回味这个牛郎中叔叔捏他的肩胛的感觉。他有点搞不懂,怎么这个牛郎中叔叔就那么随便一摸一捏,他便觉得自己的心房,忽然被什么东西照亮了。爹常常冷不丁地刺他,而娘则终日唠唠叨叨,都不及这个牛郎中叔叔顶用,他那样一来,他阿德就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阿德一想到那个牛郎中叔叔说的,这袋里的笑弥陀菩萨是件宝贝,有这样一件宝贝,爹娘同他这一辈子都吃不尽、用不完了,他的心和脉搏就咚咚咚地跳成了一片。等老山泉茶馆店重新开张,爹娘再也不用自带茶叶,想吃啥茶就吃啥茶,想听多少场书,就可以听多少场书。将来他大起来,娶汝月芬的时候,她想要啥就可以有啥。 第175节:复 仇(15) 想到这里,阿德用手捏了捏笑弥陀菩萨,一蹦三跳地向家里狂奔起来。 阿德欣喜若狂地一气奔回家里,拐进弄堂,掏出钥匙就去开门。但锁舌被拧得啪嗒啪嗒响,门还是推不开。里头闩死了!阿德慌了,他在黑暗中立了一会儿,便开始叫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4 章 但楼上楼下没有一丝儿动静。他又跑到前门,轻轻地拍门,轻轻地叫爹喊娘。然后停一会儿,听一阵子,可那楼梯上咚咚咚的脚步声,始终没有响起。他又奔回后门,接着又是前门。后来,他索xìng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拿着笑弥陀菩萨,一遍一遍地拖着长腔,声声唤道:“开门呀……爹呵,娘呀,开开门吧!”但楼上楼下依然一片沉静。 阿德的声音在静夜里,孤独而又凄凉。在他快要睡着时,他仍不忘含含糊糊地喊一声:“娘呀爹呵,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呀,开开门吧……” 他昏头昏脑睡了一觉,醒来后仍发现自己坐在台阶上。于是,他继续睡意蒙地扯着嗓子喊门。 “这家大人死绝了吗?”与阿德家隔两个门的沈家,终于轰隆一声推开窗来骂道。周围其他邻居也发出了一阵愤恨的抱怨声。 “你们都是狗屎!”阿德斜卧在台阶上开始反击了。 突然间,桐镇的狗又叫了,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地叫成一片。 刚才抱怨阿德的邻居,又开始对那些狂吠的狗发出更为愤恨的怒骂。 这当儿,大门猛地被拉开了,阿德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拖进门厅。爹和娘一声不出地轮流用藤拍夹头夹脑地抡上来,他们对邻居的火和对他的恨全部通过藤拍宣泄了出来。阿德懵了,爹娘从来没有对他这样痛打过。阿德甚至忘记了哭叫。 桐镇警所的大办公室里,这时灯火通明,座无虚席,但这里的气氛却冰冷得快要凝固了,显得沉重而又颓败。 施朝安神情恍惚地看着一群绕着风灯狂舞乱飞的蠓虫儿。除了陶巡警和杨标他们几个,所有该来的人全到场了,连王四海也来了。王四海平日那张毫无表情的大脸,此刻更加没有一点表情了。王兴国让这位渔园总管上座,他没有谦让,便落座了。王兴国像刚死过那样,没有一点活气。其实在施朝安看来,这会儿所有在场的人的脸色,个个都像刚从棺材里倒出来那样,死白如灰。 施朝安发现坐他对面的李镇公几次都将目光投到他身上,就那么毫无顾忌地看着他。施朝安心里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安。 方才,他躺下不久,陶巡警就来敲门了,他换上警服就同陶巡警一起去了染坊。陶巡警已经到过染坊了,今夜是他当班。 忽然,施朝安想起杨标来了,这人怎么不在这儿,去哪了? 杨标是继陶巡警之后到的染坊。施朝安刚进禅杖浜,两条迎面过来的东洋大狗,就轮番向他猛扑过来。这两条东洋大狗被杨标和他的手下牵制住了,还愤怒yù绝地围着他,向他拼命扑腾咆哮。 杨标拖着死活不肯离去的东洋大狗,怪异地向施朝安翻了一眼问道:“你刚才到过染坊?” “没有哇!”施朝安大吃一惊地问道,“怎么这样问?” “你瞧瞧,这俩兄弟!”杨标指了指两头仍然不依不饶地紧盯着施朝安,并照旧向他龇牙咧嘴狂吠的东洋大狗说。 “这畜生完全疯了!”施朝安说完,就撇下杨标和他的狗,向染坊走去。 一到染坊现场,施朝安也被吓住了。他到过无数杀人现场,却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恐怖的杀人现场!十几年前小连庄灭门惨案,根本没法同他眼前的场面相比。那个坍塌的大屋和院里,四处可见被拍扁的尸骸。他们脑袋壳碎裂,脑浆迸shè,仿佛被一柄巨铲活活拍杀。有些人的死法,与老卜头所说的杀人场面完全一样,也如同那两个小孩和小连庄惨案的连家人,被活活勒杀,口吐血舌,胸骨肋骨根根断裂。 整个染坊就是一个令人目不忍睹的屠场,天啊! 陶巡警他们盘点过了,查阿镰和他的老伴,两个儿子儿媳、三个儿孙,五个徒弟,除了武大郎孤身一人,另加四个徒弟媳fù和四双儿女,总共二十八口! 王兴国一到现场便汗如雨下,他说,这绝非人力所能! 刚才在染坊现场,到处可见蛇走龙行的痕迹。大家的结论是,除了有若干杀手,他们还有一条巨无霸式的大蛇。于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假装出门捉蛇采yào的陆子矶身上了。因为,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可能cāo控这样的庞然大物。那两条东洋大狗沿着气味,一追到河滩边,就没辙了,只是来来回回地在河滩上奔走,向这条河扯着喉咙声嘶力竭地疯叫着。至于染坊杀手,用王兴国的话来说,个个都会飞檐走壁,更是无从觅起。 脸色越发青红的李镇公,目光yīn沉,眉头完全拧在了一处。他声音嘶哑地告诉大家,进驻桐镇的那个加强营,现在已经全部出动,把守着桐镇的各个要道路口。这个会一结束,他施朝安的人和内务部的人立刻分头,一个人家,一个人家地搜。每一户,每一个地块都得用篦子梳一遍。不管是什么人,但凡有一点可疑之处,就先抓起来。 第176节:复 仇(16) 李镇公那双叫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又向他施朝安这边看来了。施朝安也冷冷地带有几分恼怒地回了这只“铁锈蟹”一眼。李镇公急眼了,不过他也没法不急眼,再过几个时辰,天就亮了,天官就将率领他的文武百官抵达桐镇了。这消息,施朝安刚刚才从王兴国嘴里知道的。单凭这起染坊大惨案,他李镇公,当然,还有他施朝安就没法混了。 杨标突然带着他的手下,提着一只布包,匆匆地走进门来。施朝安的眼睛始终追随着他,但他视而不见,径直走到李镇公跟前咬起了耳朵。杨标直起身时,目光从施朝安身上一掠而过,并且再没有看他。 施朝安觉得胳肢窝里一片冰冷,接着几滴冷汗接二连三地从他的胳肢窝里淌了下来,一直淌进他的裤腰。 李镇公瞧了瞧杨标放在脚下的布包,那对鹰隼似的眼睛猛地落在施朝安没了血色的脸上。他突然向贴墙站成一排的手下,一摆手。两条大汉即刻一个箭步扑向施朝安,眨眼功夫,他就被反剪胳臂,摘走了短qiāng。 王兴国张大嘴巴,同一屋子的人一起大惊失色地看看李镇公,看看施朝安。而王四海则岿然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似乎对施朝安被抓这事无动于衷。 施朝安没有理会下他qiāng后贴身站在他两侧的人。事已至此,他反而没有惧怕了。他目光如炬地扫过略有些不安的杨标,而后落到李镇公脸上,带着几分鄙薄地说道:“看来,你确实急眼了!” 李镇公并不理睬施朝安,只是向杨标低声吩咐道:“抓冒辟尘!” 冒辟尘满把攥着挂在胸前的玉佩,摸黑站在西屋中央。阿德的突然到来,让他猛地觉得这世界还有许多叫人留恋的东西。如果这世界上没有天官,没有王伯爵,他早就离开这个国家,漂洋过海,觅一处世外桃源,去过澄静安然的日子了。 冒辟尘长叹一声,点上油灯,走过去将那些瓶瓶罐罐撸到一边,掀起一帘墙布,撬开老砖,伸手抓出匣子。他从匣内的本子里取出爹爹家的全家福,再次供在案头,焚香燃烛,而后跪拜,而后三叩首。 在父亲怀里的花妮依然满脸笑容如夏花绽放,而爷爷连同爷爷的兄弟及子孙百十几口男女老少,却一律异常醒目地向他启齿微哂。这些已成故人的长辈平辈,个个踌躇满志,以为这犹如七彩织锦似的生活,始终如一,链接着昨天、今天和明天。它将绵延不绝,直至永远。 这时,照例有一股股yīn冷心气,渐次升起,如香烛缭绕的轻烟,在他胸中飘来dàng去。冒辟尘取过照片,颤颤地递到烛尖,让烛火啦啦地一点一点地蚕食着这帧照片。 冒辟尘跪地,久久地凝视着残留在照片上的那团青黄色的火焰,在地上扭曲挣扎,直至化为一缕袅袅青烟。在烛火行将燃尽之际,他又将天官登在报上的那张一身戎装照片和一艘铁甲游轮的图纸,撕碎,投进火里。 火焰卷着火舌舔过来吞噬了天官,天官在突然蹿起来的火焰中抖颤着,扭曲挣扎蜷缩着同那张图纸一起如幽魂似地浮升到空中。 冒辟尘将盛着那本空白的硬壳封面本子的匣子,重新送回砖洞,取出手雷,然后降下墙帘。接着,他将缝在内衫里的金龙草笔盒撕下来,又摘下胸前的玉佩,连同银镯一起塞进那只黑牛皮钱袋中,再仔细地将钱袋和手雷捆绑在腰间。而后,再次看了看墙上日历上的那个醒目的“十六”,对自己重复道:“距离十七日,还有一日。” 冒辟尘最后审视了一遍屋子,便熄了灯,大步走出屋子,紧紧地关上房门。在路过陆子矶摞在窗板下装着大小dú蛇的箱笼时,他愣了一愣,过去将那些箱笼盖帘全部打开,而后飞步绕过堂屋,走到后院。他看看络腮胡头朝下脚向上的尸体,又回望了一眼这整个屋子,一个打挺,便上了院墙,而后跳入黑暗中。 第177节:伏 击(1) 第十四章 伏 击 面对着王兴国和警所那些人一道道质疑的目光,李镇公仍坐在他的位置上,向重新落座的施朝安厉声发问:“请你解释一下,染坊案发前或者说染坊案发的时候,你去染坊做什么?” “你这样问我,可有什么根据?”施朝安的口气缓和了下来,他刚才想了一下,觉得不能同这个魔头较劲。李镇公这样问,他马上想到那两条东洋狗的事了。 李镇公果然说,人不能一下子判定曾出现在杀人现场的嫌疑人,但警犬可以。 “这畜生疯了,可人不能疯!”施朝安话一脱口,马上意识到这话重了。 “怎么说话的,你!”王兴国向施朝安呵斥道。他认定施朝安绝对无辜,无论怎样,他施朝安也不会是染坊杀手。这怎么可能呢?打死他,他也不信! 李镇公眉头一紧,冷笑一声道:“你施警长吃这碗饭,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没有一点证据,我能下你的qiāng?你毕竟是主管这地方的治安长官。再说,我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你是王伯爵,还有王镇长的下属,我不能乱了规矩,是吧?你现在只要说清楚,今夜,你去染坊干什么了?” “你如果还把我当作所谓的主管这地方的治安长官,请用证据说话!”施朝安就不相信,除了那两条疯狗,他李镇公还能有什么证据。 李镇公顺手一拖,将脚下的布包,扔在桌上。他对手下喝道:“打开!” 一条壮汉戴着手套,将里面的夜行衣、鞋袜,还有蒙面汗巾,都摆在了桌上。李镇公对王四海道:“还是狗从他的床下搜出来的。” 屋里的人立即小声地议论开了。王兴国一看也傻了眼了,他心想,一个警长,夜里把自己整成一个采花贼样,这确实可以说明问题。于是,他再看施朝安时,眼神就全变了。他向施朝安翻了一眼,怒道:“施朝安,你有什么话,就快说?” 李镇公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牛皮纸信壳,扔在了桌上。 施朝安一看那封信,才知道,他们连他的办公桌抽屉都撬了。 那是昨天下午省厅老于捎来的信。冒辟尘连着两次甩掉了他施朝安从县局请来的兄弟后,他就捎信托老于去查查冒辟尘自己在警所报出的那个省城住址,看看这个冒辟尘到底是什么来路。老于在信中说,他访了不少这个住址周围的老人,他们说二三十年前,这儿曾租住过一对母子。从那之后,便是一对嫡亲老姐妹住在这儿,一直到现在。从年龄上判断,施朝安要查的这个人,应当是那个孩子。那孩子就在这儿生的,但六七岁时跟他的母亲离开了这儿,从此不知去向。 老于在信里还说,那是个年轻漂亮的母亲,话音中夹着吴兴或者是震湖一带的口音。而有个在那一带做过生意的老邻舍说,那像是震湖县佛手镇的方言。她像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与周围邻舍没有什么来往,也很少与人说话,以教人画画和编结绒线活为生,日子过得很清苦。那孩子的rǔ名叫“宁馨儿”,他母亲外出,便将他锁在屋里。有不少老邻舍还都记得那孩子常常抓着窗上的木栅栏往外看的情景。另据坊间风传,这孩子应当是个私生子。 岳炳生的案子,现如今已经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施朝安明察暗访,没有发现能掘出那个幕后者的一丁点线索。冒辟尘,他也已经打算就此放过,但昨儿下午一接到老于的信,他才又决定继续跟踪这个“宁馨儿”。他还想着回头再找个时间去趟佛手镇,摸摸那个孩子母亲的底牌。 施朝安知道这信,这桌上的衣物,对他而言问题都不大,他那样扮相出行,盯冒辟尘的稍,是在查案子。而打碎那洋灯罩让冒辟尘脱身也没问题,这事只有冒辟尘心知肚明。这个牛郎中不说,鬼才知道!况且冒辟尘根本不知道是谁开了这一qiāng。他施朝安刚才脑子一热,只想着让这个司空家族唯一的后人脱身,谁会料想到冒辟尘竟然又造出了这样一个惊天大案!这二十八条人命案,是个大麻烦。你施朝安千辛万苦,跟人跟到这杀人现场,然后你就拍拍屁股回去困觉了! 看到施朝安沉默了,李镇公慢慢地立起身来,冷笑道:“在这儿说话,说明我们还有余地。只是有些问题,不明白,想听听你的解释。你要不吭气,那咱们就换个地方说话。” 施朝安清楚李镇公“换个地方说话”是个什么意思。染坊中,查阿镰对冒辟尘的一番话中,施朝安已认准李镇公下令逮捕陆子矶,表明他早就知道岳炳生中dú身亡的来龙去脉。他不知道李镇公对王伯爵当年cāo纵司空坊杀人灭门的事知道多少,但李镇公至少在这一点上是同查阿镰与王伯爵沆瀣一气了的。 施朝安深深地吸了口气,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李镇公脸上,声调放缓地说道:“我想我现在可能说什么都会叫人生疑,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王四海抬抬厚重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5 章 满皱折的眼皮,终于发话了:“说实话。” 毫无疑问,王四海对司空坊杀人灭门的前因后果,心里有一本账。原本施朝安对王伯爵,对这位渔园不可或缺的总管多少心存畏惧之心,可这会儿,他对这一干怀着不可告人目的、干下如此惨绝人寰勾当的蝇营狗苟之辈充满了不可遏制的厌恶。但他依旧冷静地笑对王四海和李镇公,不卑不亢地说道:“是的,说实话。” 于是,施朝安从他对冒辟尘的直觉开始说起,从县局秘密请来的同事接二连三被甩,引起他的怀疑,直至收到老于捎来的信为止。他深信在冒辟尘身上可能会揭开一个大案的盖子。如果他做到了这一点,就足以向世人证明他施朝安不是吃素的,他施朝安绝不是一个混吃等死之辈。他之所以一开始死活不承认他到过查阿镰的染坊,只因他实在担不起这样一个天大的责任。因为,原本他完全可以捉住冒辟尘,从而避免这样一个惊天血案的发生。 施朝安边说边飞快地想着如何把最后这事圆回去。就他娘的说,后来跟冒辟尘到了染坊,你转了个圈子又回去了,然后你真就拍拍屁股回去困觉了,又能咋的!就这样说,现如今,你也只能这样说!冒辟尘这会儿不是还没被捉住吗?即使被逮住,他不说,鬼才知道他是不是回过花山头! 第178节:伏 击(2) 李镇公咳嗽了一声,打断了施朝安的话。但他重新落座后,口气骤然变得和缓了起来,他说:“你对冒辟尘的事秘而不宣,想一鸣惊人,我们可以理解。也就是说,我们不怀疑你想破大案的这种动机。但你现在只要把你跟到查阿镰的染坊之后,怎样了,说清楚就得!” 于是,施朝安便硬着头皮回道:“冒辟尘到染坊,四处兜了一圈,就又回花山头了。现在看来,他大约嗅出味道不对,就回去搬人了。当时我想快一更天了,今夜他可能不会再出来了。我也就四处转了转,回家洗洗睡了。” 施朝安的话一说完,全场鸦雀无声。他意识到,所有人,包括李镇公都不得不接受他的这一番解释。 “听起来,施警长的这种说法,滴水不漏。至少现在,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李镇公转脸看着王四海,这样说道。 这会儿,他突然有点欣赏起这个小地方的小警长了。若换作其他人,即使是清白无辜的,一见这种阵势,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但这人临危不惧,而且不卑不亢,软中带刚,还算一条汉子。李镇公看到王四海点头,再扫视着众人,然后才对施朝安说:“但只有等抓住冒辟尘,口供与你没有什么出入,才能彻底还施警长一个清白。这会儿,还得委屈一下施警长,先请你暂时移驾,到望江楼休息休息。” 施朝安胳肢窝里冷汗涔涔,他跟着李镇公站起身来,暗中舒出一口长气,然后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向李镇公点了点头。 冒辟尘在走进一条一式处女墙的夹弄前,习惯xìng地回眸一扫。突然,只见三条黑影迅速从街口一户亮着灯的窗前通过。他一眼就认出了走在两人中间的就是那个该死的警长。在这之前,他完全忘记这个人的存在。触,竟然这会儿会撞见这个瘟生! “一不做,二不休!”冒辟尘的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他拔出短qiāng,反身追了过去。 冒辟尘起身跃上一道院墙,然后沿窄墙紧走几步,跳上屋脊,一路飞奔,闪入一道高高的镬耳墙后。施朝安他们后面的一条弄堂里,夸夸有声地走出来一队列兵,他们横过街路,向对面的那条小巷走去。 走在列兵前面的毕节生,猛地看见了被李镇公手下押着的施朝安,这只老甲鱼的眼圈不觉一红。虽说施朝安年纪小他一大截,但他一向非常敬重这个年轻的上司。于是,他大咳了一声。 这听了十多年的耳朵里都起茧了的咳嗽声,令施朝安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毕节生一见施朝安回头向他看来,便刷地转身出列,啪地一个立正,向施朝安缓缓举起手来,歪歪斜斜地行了一个英式军礼,然后又转身,随队走进了对面的巷子。 施朝安笑了,他没想到这只老甲鱼还会来这一套,但心里却多了一份感动。施朝安向站在一边的那个汉子伸手要了一支烟。从不抽烟的施朝安,今夜不知抽了多少烟。他边走边抽,想着肯定在家暗暗垂泪的家主婆,他的心里头便不觉有几分沉重。 桐镇这段时间出了那么多大事,闹得他心力jiāo瘁,再加上天官居然回乡省亲,他觉得简直他娘地叫人活不成!家主婆听他一叹苦经,就要他辞职,再别当这差了。他一听就火:真是fù人之见。不干这个,他能干啥!但这会儿,他一直想着,等把眼下天官来桐镇这事应付过去,他索xìng辞了这差事。 王兴国昨天还对他说,天官和天官的人到了桐镇地面上万一有点啥事,这镇上要挨qiāng子的人就是他和施朝安。他知道王兴国这么说,不是闹着玩的。是的,万一有点啥事,他和王兴国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哼,这个染坊屠杀案,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么多案子都可以结案了! 除了岳炳生不知被何人所害,王瞎子、阿耿伯的案子由查阿镰背上外,曾经让他焦头烂额的王庄案和小连庄以及其他十来起杀人案,都算在冒辟尘账上了。从染坊屠杀案现场看,连王记yào局的船案和两个小孩的命案,也都跟那条与冒辟尘同进共退的大蛇有关。想着是牛郎中冒辟尘而不是蛇郎中陆子矶有这样一条骇人听闻的大蛇,施朝安就不由得啧啧称奇。至于什么高申案、三潭投dú案,他觉得都应当同这两个牛郎中蛇郎中无关。 施朝安现在一想到这个冒辟尘,就忍不住要激动。他为没有留在染坊亲眼看看这个冒辟尘如何以一当十而深感遗憾,尤其是那蛇发威助攻的场面。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幕呵! 嘿,以冒辟尘这样的身手,还养下这样一条“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巨蛇,这十多年了,真要灭天官族人,杀掉伯爵,并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但他却始终不动声色,居然还搭上了不共戴天的大仇人的女儿。他是不想打草惊蛇,想着一网打尽啊!这小子,他这是一直在等着天官呵!如果冒辟尘不被杨标他们活捉,那么,这个国家的历史,完全可能要被冒辟尘改写。 第179节:伏 击(3) 虽则他不知道王天官、王伯爵三十多年前,为了什么竟然一口气灭了司空家一百几十条人命,但仅就这一项,这两人就罪不容赦,该杀!查阿镰助纣为虐,惨遭灭门,这是因果报应。换作他,他也会这么干杀! 施朝安现在初步认定这个冒辟尘,就是“宁馨儿”,冒辟尘是司空家族硕果仅存的后代。他想,只要顺风顺水地把眼前这事搪过去,他回头一定要查的。王天官、王伯爵三十多年前为何犯下这样的恶行,回头他也一定要查的。他知道他要是就把这事那么搁下,那他的后半辈子就算毁了。接到老于的信,想想儿时的冒辟尘,母亲外出,他抓着窗上的木栅栏往外看的情景,施朝安心里便涌起一阵酸楚。 忽然,他想到了前天因为一点屁大的破事,被他一脚踹出门外的小儿子。这一刻,他对常常被他dú打的小儿子和自己的女人,突然充满了很深的歉疚。施朝安想,这次如果没事,能全身而退,一定要待好这个儿子,心疼自己的女人。他要带着他们离开这个血腥的、完全属于他王伯爵的桐镇,去县上,或者干脆走得远远的,到省城开爿南货店,同儿子女人,好好过日子。是的,好好过! 砰的一声qiāng响在施朝安耳边zhà开的时候,他不以为这闷闷的qiāng声,会跟他有什么关系。直到看见身边那个汉子的胸口深深地chā着一柄柳叶刀倒下时,他才感到自己的心脏被嘭的一声撞开了。他感到整个人向四面八方散开的那一瞬间,那个瘦小男孩的形象,从他眼前一掠而过。 施朝安梗着血脖子,圆睁双目,仰天大叫:“宁馨儿……” 这从来就只属于母亲的呼唤,令冒辟尘感到了从里到外的一阵震颤。他站在镬耳墙后,惊恐地看见那个身形高大的人影挥着双手,直直地仰面倒下。 子弹一颗接一颗地击中了冒辟尘前面的砖墙。施朝安身边的那个人躲进一个门洞,向冒辟尘连连shè击。前后几处街巷里,持续不断地传来阵阵吆喝和杂沓的脚步声。 冒辟尘心里如针扎般地刺痛,他无力地垂下那只擎qiāng的手,向倒在石板街中央的施朝安看了最后一眼,拧身跳过屋脊,隐没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这时的桐镇,忽然犹如鼎沸,喧声四起,到处都能听得见砸门声和吆喝声。 冒辟尘从屋脊上那堵高高的镬耳墙后闪出来,猛一抬头,望夫塔似乎就矗立在面前,令他又是一惊。每回都他娘的是这样。一到夜里黑糊糊的塔身,总是显得有点触目惊心。 一只蝙蝠从塔上扑下来,又迅捷地掠过院子远去。楼上的那间屋子里一盏灯的灯光透过窗纸,照亮了窗下一丛丛木樨草。院内广植花木果树,树冠在屋面和院中投下大片yīn影。其中还有几棵粗大的玉兰花树,枝叶婆娑,碗口大的白花如累累硕果开满枝头。院墙边上还有几株繁英累累的月季,暗香袭人。 冒辟尘避开仍旧窝在树冠上的那一双贼眼,跃下屋面,足尖一个点地,再上院墙。他一下院墙,便将腰间的短qiāng弹匣和手雷掖进草丛,然后轻步穿行在院子的石板路上。 冒辟尘刚一上楼,一个赤luǒ的温热娇柔的身子便从楼梯口扑进他的怀中。她怨怨地低语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这两天镇上鬼哭狼嚎的,哪还有什么心思!”冒辟尘敷衍地搂一搂王忆阳,一块儿进了房间。施朝安那声扯碎耳鼓的“宁馨儿”,在这一会儿功夫中,无数次在他耳边回响,将他的脑子完全搅乱了。 王忆阳一把掀开床上的薄被,跳上去,赤身luǒ体地躺在那儿,大张双臂,撒娇似地蹬踏双足:“我才不要管呢,快触我呀!今夜你哪儿都不可去,我要用你一夜天!” “不行,我一会儿就得走!小李庄刚刚来人说好的,有一头牛病得很重。”冒辟尘坚决地摇头。 王忆阳起身从枕边摸出几枚铜钱,递到他眼前撒娇道:“就今天一回,我买下。就一回,行啵?” 王忆阳见冒辟尘一解下腰带,挂在裤腰上的那个钱袋便来回地抖个不停。那钱袋沉甸甸的,塞足了东西。她从没见过这钱袋,那是只女式钱袋。 王忆阳便将手偷偷地朝这钱袋探了过去。 “别碰!”冒辟尘双目圆睁,拨开王忆阳的手,厉声喝道。 王忆阳浑身一抖,像被蛰了似地缩回手去,她没料到冒辟尘会如此粗暴。“什么宝贝东西啊,吓杀人了!” 看到王忆阳受惊的样子,冒辟尘脸上的表情迅速缓和了下来,安抚地拍拍她的脸颊,然后脱下衣裤,扑进床里。王忆阳一声欢叫,伸胳膊箍紧了男人。 过了一会儿,冒辟尘无力地从忆阳身上下来了。今天,他不行了。 冒辟尘穿上衣裤,垂着头,一脸痛楚地坐在床沿上。 第180节:伏 击(4) 施朝安知道他的rǔ名,了解了他的一些情况,但施朝安并未下令逮捕他,显然施朝安在帮他冒辟尘,可是他却亲手杀了这位警长。这么多年来,他冒辟尘杀人不眨眼,也从未需要追悔。但错杀了施朝安,使他五脏俱焚。 王忆阳一眼不眨地看着冒辟尘,心里泛起一阵酸疼,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落魄过。他这会儿,看上去是那样无助,那样的绝望和可怜。王忆阳想,面前这个男人一定遭遇过世界上最最不堪的事,他才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的。她看着冒辟尘起身,用腰带重新束紧挂在腰间的钱袋,感到心尖一阵抽痛,便低下了头去。但她马上又抬起头来,靠在床首,忧郁地看着冒辟尘正色地问道:“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冒辟尘不动声色地问道。 “他们赶你走的,是吧?”王忆阳向书桌上那本《牛津英汉双解词典》迅速地瞥了一眼。 冒辟尘犹豫了一下,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如果想要我,你知道到哪可以找到我的,是吧?”王忆阳的眼泪落下来了。 冒辟尘再次犹豫了一下,微微地点了点头。 王忆阳转身从枕下拖出一只精巧的木匣子,打开了匣盖。这时,一串又一串的眼泪,无声无息地从她脸上滚落了下来。她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呜咽地说道:“你……从不肯接受我一个铜子,这次看在我们认识一场的分上,请无论如何收下,你总用得着的。收下……好吗!” 她微微地颤动着手臂,双手将匣子捧给冒辟尘。 匣子里盛满了一块块骨牌似的金砖。 冒辟尘心里咯噔一下,定睛看着这个令他灵魂出窍的小女人,这个妩媚风骚、xìngyù旺盛的小女人,这个活泼可爱、温柔体贴的小女人! 他记得每次他周身血管大扩张,一泻而下时,她都会拖过浴巾或薄被掩上他luǒ露在外的肩背。她第一次这么做时,令他布满皱折的心房感到一阵盈热。她有许多动人之处,但她是王伯爵之女,是王天官亲亲的侄女,这使他极为恼怒。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啸叫:她为什么不是张伯爵李伯爵的女儿! “你知道,我从不接受任何人的财物!”冒辟尘接过匣子,转手放在书桌上。突然,他看到了并排放在书桌下的两口皮箱,还有一个包袱,便问道:“咋了,要搬回渔园去呀?” “是的,今儿吃夜饭的时候,我爹来过了。明儿一早,我必须搬回去了!”王忆阳撒着娇,强作欢颜地扑过来说,“我叔……王天官,大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6 章 天一亮,就到桐镇了。” “你叔,天一亮,就回来了?!”冒辟尘像吃了一qiāng似地怔在了那儿。这么说,他这会儿要是不来看这个小女人,那么,他今晚就傻逼一个,奔到太平镇,在薄一冰老爹老娘家做一个白天的客人,然后明儿夜里就到桑树坪去看扳鱼。 王忆阳看着冒辟尘眼中的神情,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怯生生地坐起来,幽幽地盯着她的男人问道:“你该不会……在等我……等我叔吧!” 她有一个聪慧过人的小脑袋瓜,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但她为什么要说出来,这个蠢货!冒辟尘感到有一股冷气直逼心尖,眼中掠过一线杀气。 王忆阳看到冒辟尘眼中的寒光闪烁,一下子花容失色。但她仍执拗地慢慢说道:“你再不会来了,你刚才进门,我就知道。我也知道,这一日,迟点早点总要来的。你想杀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知道你恨这桐镇!有的时候,你触我……触我,就像触王家十七廿八代祖宗,你恨我们王府的人……” 冒辟尘绝望地闭起了眼睛。 两行清泪从王忆阳脸上,潸然而下。她啜泣道:“你走吧……亲亲我,再亲亲我……” 冒辟尘体内那股冷冰冰的寒流回旋往复,迟迟不肯离去。他突然打了个寒噤,一言不发地俯身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他迟疑了一下,又吻了吻那双颤抖不已的眼睛,最后吻向她的嘴唇。 这些年来,这个怪异神秘的男人从未吻过她的嘴唇。王忆阳心口一热,闭上眼睛,将那双嘴唇吮入口内,狠狠地用利齿一嚼。 冒辟尘的双唇立时渗出点点血珠。 她久久地吻着,然后将一嘴血水,咕噜咽下。 冒辟尘抬起手捞过薄被,紧紧地裹着那个赤luǒ的浑身战栗着的身子,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出。 王忆阳睁开泪眼,凄迷地看着在书桌上扑扑跳动着的灯焰。突然,她猛地跳下床,从那本《牛津英汉双解词典》里翻出一张照片,高高地举起,向门口扑去。但她又倏然止步,那张照片忽忽悠悠地飘落在地板上了。 王忆阳跪倒在照片前,掩面而泣。 在那张飘落在地的照片上,王忆阳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背对着白金汉宫,向着一片yīn霾的天空启齿微笑。 第181节:伏 击(5) 冒辟尘下楼时,听见楼上一声压抑着的如一匹母兽似的长长的号叫。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才走进院子。他从草丛中摸出短qiāng弹匣和手雷扎在腰间,便无声无息地跃上墙头,飘向前面那如浪起伏绵延不尽的屋顶。 当冒辟尘习惯xìng地朝两面的弄堂街口扫过一眼时,他的心呼地向下一沉。 一溜身影贴着巷壁,飞也似地向这儿疾奔而来,而不远处的屋面上也突然冒出了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形成扇面朝这儿包抄过来。 冒辟尘冷笑一声,意识到这些人绝对是冲他来的。逃入宝塔塔院,是他现在唯一的一条路了。于是,他当即拔出qiāng,反身几步,翻向墙头,重又落入院中,奔到面朝塔院的墙下,纵身上树,再由树及墙,纵身跃下。他人刚一落地,便听见一个cāo着京腔的人在敲那小院的大门。 冒辟尘脚不沾地似地横过半弄,一气翻上塔院的墙头。他在墙头回望了一眼那楼的一排灯火昏暗的花窗,便跳进院里,一哈腰闪进了树丛。 这时,塔院的门突然轰轰隆隆地开了,那个一直住在禅房,人称“野和尚”的老香客,刚想问点什么,几条人影已经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冲进门来,一阵狂跑,然后绕过黑黢黢的塔基,紧奔几步,一个个翻上了塔院的墙头,随即又啪哒啪哒地跳了下去。 冒辟尘矮着身子,在墙下的树丛后边,一阵急走,便转向甬道。他贴着甬道的大树,斜刺里朝着塔院的后山狂奔而去。 那一眼黑亮黑亮的泉潭,忽然轰隆一声,溅起一团高高的水花。巨大的水声惊得那群绕塔绕桥环飞往复的黑蝙蝠,哗的一声四散开去,疾叫着飞入云天。 冒辟尘刚听到他身后的泉潭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便又听见从塔院墙门那儿传来了一阵虚张声势的叫喊声。 一队高大威猛的列兵,小跑着通过塔院大门,向镇头的古驿道开去。 冒辟尘头也不回地几个腾跃,就从几块大湖石上,一下蹦上了紧挨着古驿道的院墙,而后,飘然而下,飞入古驿道边上那片如浪起伏的桑林,完全隐没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一轮红晃晃的圆月亮高悬中天,江边的林子笼罩在一片轻纱般的薄雾中。陆子矶在一棵树冠如盖的红枫下,解下背篓,取出长绳,三下两下,就将长绳结成了一张绳网。他取出怀内的蛇魂散,蜻蜓点水似地撒在四周。 虽说终年漂泊江湖,露宿山野,但他从未受到过任何dú物的侵袭,经年浸yínyào草,使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拒dú物于千里之外的气味。可现在他决定这么做。 昨日下午,陆子矶沿山河出谷时,桐镇已是遥遥在望了。但是山河出谷后,就一分为二,他舍下那条似乎是奔流入江,但其实却是朝着桐镇方向而去的大河,沿另一条大河前行,待他发现离桐镇越来越远时,已经太晚了。如果要折回去,那得花上一天的功夫,他只得远足顺流直至江边。 问得一讯,十几里外有一个叫江心洲的地方,附近有一渡口,但等陆子矶马不停蹄赶至渡口,渡口已被一排年轻英武的士兵封锁,江中来往船只都被一艘小火轮带进渡口强行检查。在渡口摆渡的老艄公坐在那儿闷闷地抽着旱烟,他的渡船船头已被拖到江堤下的浅滩上,船头的湿渍此时也已经被风吹干了。老艄公对他说,先找个地方困一觉再来,走么别走远,封航的禁令一解除,他就让他的孙子来叫他陆子矶。但他说,弄不巧要到明早,才能开船摆渡。陆子矶疲倦极了,于是决定在此睡一觉再说。 陆子矶像茧一样地裹在绳网中,躺在树上,他的身子和同样高挂在树上的背篓,洒满了斑斑点点的月光。林外江水的轰鸣声和渡口那儿的吵闹声依然不绝于耳。他两手垫着后脑勺,仰天而卧,凝视着摇曳多姿的枝影,陷入了沉思。 这世上还真有野史传说中的灵蛇,然而这绝灭千年的灵蛇竟如昙花一现,顷刻之间便灰飞烟灭,令他心口郁结。让他郁结的还有:他也是一介懦夫。 几十年来,他对自己固有的一份自信与自豪已被灵蛇化作齑粉。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而现在看来,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思想至此,陆子矶沮丧极了。 渐渐地,陆子矶觉得自己有些迷糊。他浑身一松,决定就此睡去,但忽然间,树冠边有一道红光一闪而过,他立即睡意全消,撑起身来,瞪大眼睛仔细检视着树上树下,而后又看了看周围。他觉得自己有点眼晕了。不过,他总感到这两日似乎有什么东西睁大着眼睛,在暗中窥视着他。 陆子矶又重新躺回吊床,无比懊丧地想起了那灵蛇,想起了他的白头蟒。他祈望着白头蟒没有遭到不测,自己回转花山头去了,同时他还祈望那个气息奄奄的杀胚王大毛可千万不要趁他不在,去了yīn曹地府。那厮的小命全靠他开出的yào方那么吊着。跟随大毛的那些牛头马面,虽说也有点认可他不是施dú之人,但因为指望他能妙手回春,后来才与他相安无事。他反复想过,一旦那混子真走了,他还是会有大麻烦的。 第182节:伏 击(6) 这时,汝家娘子的女儿,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哼,不论她是人类,还是异物,各人头上一片天,随她去吧! 远处,有一艘轮船拉响了汽笛,呜呜呜,一长两短,好一阵余音不绝。陆子矶从树上纵眼望去,远远地看见下面的江面上行驶着一列呈“二一二”阵形的船队,在前引航的是两艘汽艇,居中的是一艘铁甲游轮,殿后护卫的则是两艘pào艇。 铁甲游轮黑白双色,三层船舱内灯火通明,船首劈波斩浪,在后面掀起两道滚滚长龙。游轮如同一幢漂流的宫殿,在四艇的护卫下,流光溢彩然而又八面威风地顺江而来。一会儿,陆子矶只见那两条汽艇慢慢地拐入对面的河道,那艘铁甲游轮也减速转弯跟进,慢吞吞地随汽艇而去,而殿后护卫的那两艘pào艇,则掉头西去。 想必这艘铁甲游轮也是要去桐镇的,今天封航也应当与这铁甲游轮有关。如果是这样,那艄公便可以开船摆渡了。陆子矶立即向渡口望去,果真如此,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儿,开始忙乱了起来。他马上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这时江风开始呜呜发威,堤上堤下一片片苇子茅草瑟瑟摇摆,伏地不起。陆子矶满耳都是一江拍岸的涛声和远山传来的隐隐雷声,他眯起眼睛向一片片白光闪个不停的层层叠叠的峰峦望去。看样子那儿已经是大雨滂沱了。 两条汽艇呈平行线犁开河面,匀速向前逆流而上。那艘大游轮,拖着一道长长的烟柱,如一匹巨牛似地咣哧咣哧随后驶来。游轮轮首和轮尾各有一只如同独眼巨人的大灯,shè出一道炫目的光柱,穿透河面上飘飘摇摇的水雾,将河面照耀得如同白昼。光柱忽左忽右地搜寻着河岸上每一处可疑的yīn影,偶尔撞开夜空,似一柄青白利刃直chā云霄。 cāo纵首尾大灯的两个壮汉左右分别站立着四个荷qiāng实弹神情威猛的大汉,他们的目光随灯而移,警惕地注视着灯光下突显而出的一草一木。 大游轮拖曳而起的两道异常暴力的燕尾形水波,呼啸着扑向河岸,激起串联成片的浊浪,将大团泥石翻卷入河。有的河浪黑糊糊地盖过河堤,直奔堤后的大田,连根拔起成片成片的萝卜白菜。 “船长先生,天官要你减速慢行。这样会冲决河堤,毁坏庄稼的!”一个束着武装带的年轻军官,手搭在qiāng套上走进驾驶舱对两腮剃得铁青的中年船长说。 船长点点头,拉响减速铃。一阵急促的铃声在机舱里响起,火轮即刻慢了下来。游轮如牛哞似地低吼两声,汽笛声在夜空中久久地回dàng着,传得很远、很远。前面的两艘汽艇鸣笛回应,马上也减速行驶。远处的村庄有几只狗的叫声隐隐传来,显得尖利而又急迫。 一会儿,汽艇又连连鸣笛,提醒游轮进入弯道。游轮吭吭拉笛作答,轰隆轰隆地驶过弯道。两道白色长龙随着呐喊着的波浪滚滚向前,然后又气势汹汹地回流。一会儿,浪头渐渐地衰弱下去,一次又一次无力地轻拍河岸。 高梦轩一身戎装,伏在船栏上,领章上两颗将星在暗中熠熠生辉。他静静地看着波浪激扬的河面,坚毅的脸上泛出一丝温情。这儿的山水草木与他魂牵梦绕的故乡一般无二,甚至连这温润的空气也如出一辙。 一双乌黑的眸子透过上层甲板的舷窗,长久地注视着伏在船栏上的那个英姿勃勃的身影。她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这个声名远播的少将军的履历。 高梦轩十四岁离乡,北上求学。二十四岁考入德意志帝国军事学院。六年后,他以总分第一的成绩毕业于那所在欧洲享有盛誉的古老的军事学院。在毕业典礼上,高梦轩受到德意志帝国陆军最高统帅部的特别嘉奖。当时名噪天下的德国陆军元帅威廉?克劳斯亲自为他授勋时说:“如果这场行将结束的欧洲大战,德意志帝国的军队能由他威廉?克劳斯和他的学生亲自指挥,那么整部世界史将得以重写!”此言一出,世界舆论一片哗然,欧美各大媒体当日纷纷在头版撰文对威廉?克劳斯的言论予以激烈的抨击。欧洲《每日电讯报》题为《战争的叫嚣德国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战争的策源地!》的通栏标题下配发了威廉?克劳斯向高梦轩授勋的巨幅照片。高梦轩也因此一夜成名,但同时他想在德国从军,继续研习独步天下的德国陆军军事理论的梦想也由此破灭。 高梦轩当年回国,随即被天官招至麾下,投入到决定天官此后命运的中南大战之中。他毕其功于一役,七天七夜目不jiāo睫,亲临前线坐镇指挥,终于使已经节节败退的王系大军反败为胜,取得中南大捷,活捉各派系联军大小将校二十九人。天官当即将他直接从中校擢升为少将,并晋授勋三位和二等大绶宝光嘉禾章,犒赏他所率师团三十万大洋。 第183节:伏 击(7) 高梦轩时年三十,人称“少将军”。当时,天官手下一直对高梦轩冷眼相看,并将他讥为“纸上谈兵”的众多将官,从此对高梦轩刮目相看,敬慕有加。此后,他又攻城克地,连连告捷,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终使王系北军扫dàng中南,为天官打下大半壁江山。 高梦轩事业如日中天,原本天官总理组阁,那把陆军总长的jiāo椅,就是他高梦轩的了。但两年前,因为他对天官视兵视民如草芥而口出怨言,当众顶撞,天官一怒,便削去了他的兵权,将他擢升为中将,委以陆军巡阅使的虚职,留在身边至今。 替天官作传,不能不写这位她心仪已久的高梦轩。这次天官回乡,高梦轩随行,她原本以为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但她从汉口上船后,高梦轩极不合作,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干脆缄默不语,使得她轻易不敢再找他说话。 鲁美lún走出舱门做了一个深呼吸,也伏在船栏上,眺望这温和而又湿润的夜空。 侍卫去驾驶舱传天官的口谕时,高梦轩不由得冷笑一声。 去年天官的兵舰南巡至荆州,时值夜半,且风雨jiāo加,加之驶行过速,与上行的招商局客轮互撞。客轮当即下沉,溺死乘客七百余人,而兵舰也负伤停驶。落在江中劫后余生的旅客yù登舰求生,都被天官的卫戍兵士用刺刀逐退。这个长江航线空前的天大惨案发生后,他天官迅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7 章 乘护送舰,鼓轮疾驶而去。 每逢大战前夕,天官在内定几个旅几个团作为供奉在大捷祭坛上的牺牲时,眼都不眨。这会儿,老百姓的葱姜蒜不知触及了他的哪根神经! “矫情!”高梦轩极端厌恶天官的这一表演,他知道天官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上舱的那个美国女人。 高梦轩不是要认“一将功名万骨枯”这个死理,但天官将一个个鲜跳活蹦的血ròu之躯,仅仅视作棋盘格上的木兵木卒,完全无视这些生命的存在,这使他深深厌恶。恶战来临之际,天官总是这么几句:“豁出去,先拉两个团上去,不行,再摆一个旅!就是死再多的人也要给我拿下!”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高梦轩越来越厌恶天官,但一俟他对付出极其惨重伤亡代价取胜的战役稍有异议,便会遭到天官的叱责:“哼,君子远庖厨,造作!怕死人,领什么兵打什么仗?玩什么勺子?打仗就是拼人xìng命,书生意气!” 高梦轩最为无法忍受的是,天官在攻城略地中对待无辜平民的那种屠夫式的暴行。每每高梦轩因顾及平民百姓而对守城之敌围而不打时,天官总是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给我砸,砸它一个稀巴烂!畏首畏尾,怎么跟个小脚女人一样?顾虑这顾虑那,就是不顾虑江山社稷得失?!什么百年老城、千年古镇!投鼠忌器是兵家大忌,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那些大帅怎么就不可以为了体恤那些个平头百姓,顾忌这些所谓的历史文化名城,开门缴械?怎么偏偏是我,得有这个义务?” 天官前脚刚离开前线指挥部,高梦轩后脚便对天官的随行将校这样说:“这种为了山头为了地,为了那些箱箱柜柜、坛坛罐罐的婆娘,也配说江山社稷!何为社稷?古代帝王祭土神祭谷神,为社稷。之所以有此一祭,因为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说一千道一万,仍是为求人道。社稷,就是为天下求福报功。‘王者不忘社稷,君之道也’,此君之道,即指人道。不以人道为本的君之道,不以人道为本的江山社稷,天下人要它又有何用!” “说这话的不是你高梦轩,这个人得死三回!”洪士牧后来这样告诉过高梦轩。 高梦轩早就意识到他与天官的分歧根本不是用兵之道。日积月累,他和天官的积怨,非人力所能化解。两年前的渡口之战,围城三月,全歼徐大帅五万守城官兵,但却有二十三万平民就此殉葬。满大街的残垣断壁间,老人fù孺的尸骨堆积如山,血流成河。高梦轩在巡视依然硝烟弥漫的战场时,终于忍无可忍,冲天一怒。他对随从说:“大多数战争,都是一种不义的战争。cāo纵这架战争机器的人,无不出自于‘江山轮流坐’这样的一己私利,不论他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从那天起,高梦轩便被褫夺了兵权,永远告别了他胯下的赤色坐骑。 赋闲之后,他愈来愈强烈地感到,他深深地眷恋着那片他少小离家的故土。但是他也极为清楚,他将会在天官身边就这样以老终生,绝对没有解甲归田的这一天。 甲板上的人多了起来,有好几个张扬着嗓门说话的人向他这边走来,慷慨激昂,指点河山。高梦轩厌恶地扭过身,慢慢走到一边去。在这一船赳赳武夫、文人墨客和天官的幕僚中,他没有一个jiāo心之人。唯有洪士牧,他觉得还有些缘分,什么都可以聊聊。 第184节:伏 击(8) “高兄,还不歇息呵!”洪士牧穿着一袭青绸长衫,从舷梯上走下来,老远就和高梦轩打招呼。 从他的声音中一听便知,这人是个长期伏案之人,声气轻弱喑哑。洪士牧目前是天官的文字秘书,曾是《京都日报》的总编,京城一大才子。刚才,高梦轩上去看过他,他正在奋笔疾书。船离汉口,洪士牧一直在为天官起草去桐镇王家祠堂祭祖的一篇祭文。 “呵,终于弄完了?”高梦轩问道。 “将就吧,正看哪!”洪士牧道。 高梦轩知道为天官起草文稿,是一件极其烦难的事情,不雅不行,但雅了更不行。 “给你猜个谜语。”洪士牧见依然一身长衫马褂的刘阁佬走过来就这样说,“jì nǚ罢工,打一名词。” “哦,这个好猜!”肥头大耳的刘阁佬凑过来说。 “那你说说看,说呀!”高梦轩一脸严肃地看着油汗满面如灌肠的刘阁佬。他十分鄙视这个无知无畏的刘阁佬,料定这个只有一肚子油水,很快便会被天官任命为外jiāo次长的肥人猜不出来。 刘阁佬果然一脸尴尬,吭哧半天也未说得上来。 “抗日,猜出来了吗?”高梦轩不留情面地追问道,“你不是说,好猜得很吗?” “咳……噢,抗日!”刘阁佬一听谜底,脖子一缩说,“嘿……你们聊,你们聊!”便赶快走开了。 “我怎么都弄不明白,天官该说很有点识人用人的天分,譬如说你。可老爷子怎么会在自己身边放了这么个人?”高梦轩问。 “甭说我,你老这么抬举我。洪士牧凡夫俗子一个,一万大洋,他说不!三万大洋,他还说不!但十万大洋,就可以将他一次xìng买断。就如现今,贿赂官员,几千大洋就能拿下,但行贿者一出手就是几万十几万,杀鸡也用宰牛刀。结果是,刀山火海我也上,你犯了点什么事,我也给顶着,因为大家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了!而我和老爷子的关系,也是各取所需。你看我,老婆孩子一大堆,老父老母兄弟姐妹,上上下下有这么几十口子。我又食不厌精,没有可口的东西还吃不下饭,而且还爱喝两口,我不能不上这船。”洪士牧自嘲道。 “彼此彼此!”高梦轩立即想到自己当年为虚名所害,对天官所谓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故而为虎作伥。 “至于刘阁佬,你是有所不知。他有个兄弟,倒不是等闲之辈。早年留学东洋,与当今日本国几位内阁大臣关系非同一般。如今咱们是东方西方一勺烩,nǎi子大了就是娘。英国人,日本人,还有你的德国……” “怎么成了我的德国?”高梦轩道。 “看到你就想到德国,看到德国就想到你。”洪士牧笑了。 夜幕下的河面河岸,显得不可捉摸,神神秘秘的。几架探照灯强烈的光柱中,有时会有几只惊惶失措的飞蛾上上下下,飞来舞去,然后又闪出光柱,不知所终。 铁甲游轮的第三层舱房内有几台收发报机,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 “不管你是东亚、西欧,还是北美,凡能使咱们得益,咱们就一概示好。已经草签的与列位友邦的那几个条约,各方面的利益都关照到了。”洪士牧说道。 高梦轩笑道:“哼,反正有的是顺水人情,有的地盘本来就不在咱们手里,什么路权、采矿权、租借权,白送他们几个又何妨?让那些张大帅李大帅跳脚去吧!” 洪士牧继续说道:“当然,咱们也得出血割ròu,但那是舍车保帅。一个省,两个省与天下相比,孰重孰轻那是不言而喻的。前清与洋人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世人慷慨陈词、怒发冲冠。什么丧权辱国,国耻呀什么的,但与整个大清江山相比,那个老佛爷不能不两害相权取其轻。你说她不气恼,不心痛那是假的。但对紫禁城来说,统治权高于一切,虽然这种统治权有些缩水,可毕竟仍能号令天下。委曲方能保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目前,天官也只有靠洋大人的援手一助,才能四海一统、天下归一。” 甲板上有一行人路过高梦轩身边时纷纷与高梦轩和洪士牧寒暄了几句,便都陆陆续续回舱房歇息去了。他们都是通电全国,逼迫国会通过任命天官为国务总理的一些督军团成员,另有几省的督军,今明两日也将赶到桐镇。天官虽暂无总理之名,但已经在行使总理之职了,他将在桐镇召开一个对西南用兵的秘密军事会议。 突然,那位来自皖南的段督军慢慢地踱过来,他早年同样留学德国,但出身pào科。在这众多的王系督军中,段某不仅拥有杰出的军事才能,而且还有令人仰之弥高的人品。他是心高气傲的高梦轩唯一尊重有加的督军,他们可以说是惺惺相惜。段督军对高梦轩也是十分的敬重,但他与洪士牧一路,也是天官武力统一的极端拥护者。 第185节:伏 击(9) 段督军走到高梦轩和洪士牧面前。半开玩笑似地对高梦轩啪的一个立正,然后行了一个德式军礼。高梦轩慌忙回礼并一把握住对方的手。 这位段督军是一个标准的武夫,他毫不隐晦地对高梦轩和洪士牧道:“不瞒两位,我刚才听到了两位的片言只语。我想在这儿对郝兄进一言,而且是说完就走,我得把最后的发言权留给我自己。” 高梦轩和洪士牧笑了。 段督军面向高梦轩道:“我知高兄反对向西南用兵,但中国历朝历代始终深受藩镇割据之害,如今这南北对峙,加之国内诸多省区督军与中央政府貌合神离,各行其是,现如今这类省区截留上jiāo国家财政路款税款都成了家常便饭,各路英雄豪杰拥兵自重,天官敢怒不敢言。不结束这四分五裂的状态,中央政府就有其名无其实,极难号令天下,与友邦国际jiāo道亦名不正言不顺,连四国财团也因此拒绝我借款之请求,不用兵焉能成事?” 段督军话一说完,又是一个军礼,然后转身离去。高梦轩不以为段某真的会说完就走,所以被弄得有点目瞪口呆,他原本与段督军并无深jiāo,但他竟这样坦诚相见,这使他深感惊诧。 洪士牧压抑着笑,目送段督军与他的随从回舱房后对高梦轩说道:“正合吾意,正合吾意呵!” “武力统一实乃亡国之策。天官坚持武力,得陇望蜀,直视西南为敌国,以借款杀同胞,何异于饮鸩止渴!”高梦轩看看段督军走进去的舱门,又看着洪士牧冷笑道。 他知道他什么话都可以对这个洪士牧说的。 “车轱辘话,我知道你回头又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一套!你怎么就不站中国千年大历史的角度替这个国家想想?‘朕即国家’的观念是如此的深入人心,你那一套是无本之木,中国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产出一个华盛顿,这是中国全部历史所注定的!退一步说,假设华盛顿在中国,在这块帝制集权横行千年的中国土地,也绝不能开出美利坚合众国之花。中国就是中国,谁来执政,她都是中国,再怎么变也不会变成美国。中国共和终究会沦为世界笑柄!和谈?和谈都是遮羞布,是烟幕,不论哪一方,待到翼羽丰满时,你不统他,他就会来统你。天官武统,何错之有!长痛不如短痛,一个字:打!” “洪先生!”天官的那个侍卫在上面的甲板上向下叫了一声。 “噢,来了!”洪士牧对天官的侍卫道。然后如占了便宜似的,笑嘻嘻地也向高梦轩玩笑式地行了个军礼,便迈步顺舷梯而上。 又一个把最后的发言权留给自己的人!高梦轩愤愤地咽下一口唾液。不过与洪士牧争论,大都是没有结果的。他高梦轩没有什么主义,他以为解民于倒悬,才是一个职业军人的天职。他只是企求他的国家能还政于民,能使天下人安居乐业,寿终正寝。退一万步,你屠城,你“扬州十日”,你“嘉定十日”,你杀尽天下“逆贼”,那你给天下一个贞观之治也成呐,但你天官行吗? 高梦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伏在船栏上沉思了起来。 铁甲游轮依然扬首劈开水面,奋力前行,波浪恶狠狠地拍击两岸,咣当咣当地发出了凶猛的声响。 一艘帆船顺水而来,陶巡警与李镇公手下的一个小头目一起站在船头上,不时地将目光投向河岸两边。这个小头目的籍贯也是天津卫的,陶巡警发现老家在河北沧州的李镇公,用了不少天津卫和保定人。前一阵子,他同这个小头目打过几天jiāo道,背后他管这个小头目叫“天津侉子”。 帆船的桅杆和舵房顶上那盏汽灯的灯光浸入弥漫在河道里的水汽中,蒙蒙的,显得有几分诡秘。船的船沿船舱和舵房顶上站了十几个端着长qiāng的人,其中有桐镇警所的人,也有李镇公手下的人。 陶巡警知道他后面另有一艘船也载了十几个人上了番芋岛,杨标则在望夫塔坐镇,原本施朝安也会在那儿的。 施朝安的事,让他很是吃惊,不过,他认定施朝安什么事都没有。他能有什么事?这李镇公疑神疑鬼,神经病一个!但更让他吃惊的是,王兴国对他说,天官的船最迟不超过两个时辰就要抵达桐镇了,他们现在顾不上查阿镰他们了。王兴国让他立即和这位小头目带人到桑树坪的这段河道上巡逻。桑树坪的三道湾是整个河道最狭窄的三个地段,如果要伏击河道里的船,恐怕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地段了,原先大湖强盗就在这一段水路上劫过几次货船。 再过两里地,便是这河的第一段弯道。极目望去,前方两岸在暗中一收,突然变得狭窄起来。 陶巡警虽然觉得什么事也没有,但他还是清了清嗓子对那个两眼警觉的天津侉子说:“这一带有三个弯道,过去出过事,一到了前面咱们就得派弟兄上岸,沿这段河道撒开去了。” 第186节:伏 击(10) 天津侉子一听马上点头称是,他cāo着极浓重的天津口音客气道:“你们熟悉地形,一切都由你们安排。” 河面上有几只吱吱吱乱叫的蝙蝠,在穿梭疾飞,河堤内的田里则是蛙声一片。听着击打在船头船舷的一片单调的水声,陶巡警都觉得自己有点困了。他cāo起船舱板上的一只吊水的小木桶,打算到河里吊桶水上来,擦把脸,让人醒一醒。 甲板上已是空无一人,一时间,除了轰轰隆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8 章 的轮机声,四周一片沉寂。高梦轩的马弁来催了两次,都被他打发走了,他毫无睡意。 几只红蜻蜓刷拉刷拉地飞了过来,在甲板上飞来飞去,突然有一只红蜻蜓从暗中直直地飞过船栏,然后一个俯冲啪嗒一声摔死在了甲板上。高梦轩心里一凛,他蹲下身来仔细地察看这只死蜻蜓。蜻蜓两对深红色的复翼毫无缺损,蜓身也同样完好无缺,它似乎是专门为了死在这儿才飞到这里来的。就在这时,又有几只蜻蜓一头扎下,直挺挺地死在他的面前。 这一地的死蜻蜓,回头就会被一双双穿着军靴的大脚碾作尘泥。高梦轩好像生怕弄痛了它们似的,小心翼翼地把他们捉将起来,一只一只扔进水中。这些死蜻蜓在浪中上下鼓dàng了几下,便被一一吞噬了。 鲁美lún款款步下舷梯向高梦轩走来。她黑发黑眼,粗粗一看与华人并无太大区别。这位供职于美国人主办的《华北明星报》的记者,同时也是美国国内一家大报的专栏作家。她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已经在美国小有名气。她到中国之前,就已经写了好些在国际上颇有影响的华人专访。不久前,鲁美lún通过与天官jiāo好的美国公使结识了天官并有了第一次采访,此后她径直向天官提出了要为他撰写传记的要求。 能通过鲁美lún将自己介绍到西方去,天官有些喜出望外,因而鲁美lún与天官一拍即合。事实上,在此之前,天官已授权让洪士牧组织一个写作班子,为自己作传。鲁美lún很快与天官签约,并软泡硬磨跟随天官还乡。 高梦轩抬头向天,只见一道红光从游轮上空飘然而过。 “哦……”那道消失了的红光着实令高梦轩感到无比的诧异。 “嗨,高先生!”鲁美lún长发飘飘地过来与高梦轩打着招呼,她的华语虽然很流利,但外国口音很重。 “嗨,鲁小姐!”高梦轩扭头看一下,回应道。 “我没猜错的话,高先生在想伲(你)的家乡了!”鲁美lún裙裾飞扬,美目顾盼生辉。 “何以见得?”高梦轩一直觉得与这位美人说话很吃力,不过他能听懂她的意思。 “昨天,伲(你)看小草的样子,泄漏了你的内心感秀(受)。”她说话的尾音一律上扬,然后又颤声回落。 天官此次回乡,秘而不宣,一路上并无地方大员迎来送往。昨日,游轮停靠在江边一个码头时,高梦轩绕过岸上森然而立的警卫人员,信步走下江堤。 江堤下有一大片茸茸的草地,格外令人赏心悦目。一棵棵高高耸立的草,长长的凤尾竹竹叶似的草叶上挂满了一串串大大小小的露珠,露珠有圆的也有长圆的,随着草叶微微摇曳着,显得明丽空灵,使这些本来不怎么起眼的野草,霎时变得好看起来。 高梦轩无意间伏下身去,闻闻那些棵小草。突然在草丛中,他闻到了他童年时在浙东一个小山村里常常闻到过的那种草的气息。突然,他竟像个孩子一样地泪流满面。高梦轩后来左右四顾,见并无人注意,才放下心来,但又因自己的失态而摇首叹息。她当时并不在附近呵,怎么能说得出他“看小草的样子”? “喏,我有这个!”鲁美lún将双手拢在眼前,作望远镜状。 高梦轩脸色一变,有几分愠怒,但马上又因为这个女人的坦诚而释然。 “对不起!”鲁美lún深深地向他垂首致歉。 高梦轩微微一笑,以此表示他不在乎。他对这个满身异国情调的女人有了一点好感。原本,他不想同这个女人嗦,天官也特别关照过他要谨行慎言。无论他对这个女人说什么,都可能会被记录在案。 “高先生笑和不笑都很好看!”鲁美lún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鲁小姐笑和不笑也都很好看!”高梦轩真心实意地笑了。 “谢谢伲(你)!”她深深地看了高梦轩一眼说道。 前行汽艇那两盏探照灯不时地将两道光柱刷向河道两岸,河岸上被照得雪亮的桑树林抖抖颤颤地向后退去。两道燕尾形的水波冲刷着河堤,一路dàng涤而去。 远处的田畈里有几点隐隐约约的灯光在移动,灯光时走时停,游走不定。冒辟尘知道那是捉鳝鱼或者泥鳅的人。月亮钻入了一片厚实的云层中,再也没有露脸,而半天的星斗此刻也变得黯然失色。天气很闷,令人烦躁,而四周不绝于耳的蛙声蝉声益发使人感到气闷心躁。一只牛背鹭无声无息地穿行在这黑沉沉的夜空里。 第187节:伏 击(11) 冒辟尘不抱任何希望地又向对岸发出三声鸽叫,但对岸仍然是蛙声一片。这情报怎么能出现这样大的误差呢! 在河堤下的桑林里向这儿奔来时,他已经预感到这几经反复筹划并演练过的计划可能要流产了。原本的计划是,在天官的船到来之际,先在河里布下几颗磁xìng水雷,再由薄一冰或者其他的兄弟埋伏在对岸,与他同时出手掷弹合击,如此,方有几分胜算。而如今他冒辟尘成了孤家寡人一个,这次伏击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一开始,在策划这次行动时,有些兄弟就明确地表示了拒绝。这使他感到非常的失望。他们在平日里始终慷慨悲歌、壮怀激烈,一副随时都将从容赴死的样子,曾经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 哼,中国有些自诩为“革命先行者”的人,与那些躲藏在战壕工事中指挥着士兵赴汤蹈火的长官毫无二致,送死的是别人,而最后享有战果的是自己。虽说薄一冰他们不是这等人,薄一冰与他没有联系,肯定另有原因。不过,这会儿,是与不是就那么回事了,结果都一样。他也并不在乎,如娘所言,人抬轿子轿抬人,他只是失望和遗憾而已。对他而言,不论是否有人组织,不论是两个人抑或是二十个人来做这事,这事成功与否,他都会去做。他就是为这个活着的。 他一奔到河道的第二湾这儿,立即解下腰间的手雷,摆在一边,伏在河堤内的一个浅坑中,开始恭候天官大船的到来。不过,他还是希望这是王忆阳出错了。但愿是她出错了! 极目望去,河面上没有一艘夜航船,也听不到丝毫的轮机声。冒辟尘伏在堤后望着灰灰白白的河水。 但河道两岸一直热热闹闹的蛙鸣忽然戛然而止,冒辟尘心里咯噔一下。 灵蛇静静地伏在水中,它感觉到长久以来追踪的那个人就在堤后,除了那两味混淆在一处使它矛盾彷徨的异味,他身上的体味也非常浓烈。它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它不止一次遭遇到过这种体味。 多年来,它一直苦苦追索着那一缕残存的幼蛇的气息,可在这个带着这气息的人身上,一直有一种令它望而生畏的异味和使它心神俱安的异香。它踌躇再三,探首引颈向河堤,慢慢地蠕身而上。 一群青蛙忽然如疯了一般地啪嗒啪嗒地跳上河堤,有几只直接蹦到了冒辟尘的身上,然后没命地来回乱跳。 冒辟尘微微地从堤后露出头来,从上往下看去。 一个巨大的血色蛇首从堤下徐徐抬起,形如蟮首的蛇头上,纵横jiāo错如龟甲的网纹凹凸分明,那分列蛇首两侧的高高突起的一双巨眸,闪动着电青色的光芒。 一看到这样的巨无霸,冒辟尘顿时有一种撞鬼的感觉,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往外直冒凉气!他的心猛地往下一dàng,他知道是谁杀死了小连庄连老头的其余家人了!他也忽然明白了,他在转身开qiāng时,查阿镰向他投来的眼神,以及墙倒屋塌的原因。这么说,这大家伙,是从染坊一直跟他到这儿?这是为了什么? 冒辟尘抖抖索索地摸起了坑边上的一颗手雷,汗毛倒竖地立起身来。 巨蛇锉动着血盆大口中的尖牙利齿,然后,将水光闪烁的硕大蛇身一点一点地从水里拖曳而出。 蓦地,一领红绸从河道的半空中朝着上游翻卷而去,巨蛇伸缩着粗大的血舌,呈Z形挺起身来,仰望着星辰闪烁的夜空,捕捉这时隐时现的一带红绸。红绸过处,凌空飘洒下来一股它异常熟识的气息。突然它轰的一声,返回水中,贴着水面,风驰电掣般地向前追去。 冒辟尘瞠目结舌地看着一领分开的大水汹涌而去,河面上被激起的一个又一个的大浪凶猛地向河堤扑来。他赶紧抓起另外两颗手雷,向后连连倒退,但还是被兜头的大浪,浇了个透。 水从冒辟尘头上身上不住地往下滴着,但他丝毫不以为意,他甚至忘记了他干吗站在这儿。过了很久,他才呼地吐出了口粗气,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发软。 冒辟尘慢慢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看到过的那条细如竹筷的赤色小蛇。 一缕夕阳的彻照下,它布满鳞纹的身子闪烁着红玛瑙般的晶光。它微微地蠕动着,低低地昂扬起吻如蛐蟮的小头,颤颤地吐着细小的信子,斜瞪着黑幽幽的眼睛。 巨蛇和小蛇jiāo替出现在他的半拉脑袋中,而另一半拉脑袋却完全木掉了。 自那次在黑龙潭崖洞中遇到那条似蛇非蛇的怪异小蛇后,他曾问过几个江湖蛇医,但没有一人识得此蛇。后来,他慢慢地忘记了这事。但这会儿他想起来这赤色巨蛇与那小蛇同属于一种蛇类,尽管彼此体形身量相距十万八千里。 突然,冒辟尘头皮一麻。这么说因他当年捕捉那条小蛇,十多年来这巨蛇一直在寻找他冒辟尘并在伺机干掉他? 第188节:伏 击(12) 这世上有许多动物会凭气味识别它们的亲朋,它们同样也会凭气味识别它们的仇家。有些蛇类的此等记xìng远在一般动物和人类之上,数十年后蛇类寻仇而来的例子,他都听得耳中起茧了。 哦,终有一日它将乘隙给他致命的一击。想想自己的余生如果一会儿还能死里逃生,还有余生的话要与这样一条庞然大蛇死命周旋,他不由得苦笑了。 “请稍候片刻!”冒辟尘只是希望那条蛇在待他了结他和王天官、王伯爵这三十年的仇怨之后,再来找他。他朝着巨蛇离去的方向道,“到时候,想拿走,就尽管拿走吧,这一副皮囊!” 可它又为什么要那样仓皇离去呢?它似乎在追逐什么东西,但那又是什么东西呢?这又让冒辟尘感到十分困惑。 陶巡警在船头突然看到前面的水面上有一道特立独行的水波,那水波一浪接着一浪地向船头涌来。那天津侉子显然也看见了那条怪异的水波,便捂住腰间的手qiāng,问陶巡警:“吗东西?” 陶巡警道:“也有可能是风,那种怪怪的风有时候会在水里激起这种浪来。” 但那水波倏然消失在水面下,水面上立即形成了一团硕大的滚边漩涡。 陶巡警喊叫着命船工让道。帆船偏离河道,溜边向左河堤靠去。 忽然,那道水波又出现在船的左舷,呈一线笔直地向前冲去,而正向左岸靠去的帆船恰好与那道直冲而来的白花花的水波斜身遭遇。船咚的一声,从水面上高高地抬起头来,差点儿将陶巡警和天津侉子震落水中。 天津侉子一站稳脚跟便惊呼道:“这可是大鱼呀!” 打心眼里有点瞧不起北方佬的陶巡警在心里骂道:“鱼你娘个头!” 水面上忽然缓缓地升起了一个形如蟮首的巨大的血色蛇头,面孔煞白的天津侉子浑身哆嗦着拔出手qiāng对准那晶光闪耀的蛇首砰的就是一qiāng。 郝妹根发听到女儿一声惊叫,双双从床上一跃而起,但郝妹一沾地板,便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根发连忙一把扶起郝妹,郝妹大叫着甩脱根发,让他赶紧去看看咋了。根发旋风般地刮进女儿的房间。郝妹很快也跟了过去,立在门外,向里看。 汝月芬眼睛呆呆,身子僵直地在房间里面摸来摸去。郝妹一看,她又在梦游了,她一做噩梦,就梦游。根发默默地走过去,搀着女儿的手,将她牵回床上,服侍她躺下后,极为沮丧地走出女儿的房间。 郝妹快哭了,刚才她还以为是那条巨蛇又来了,但现在是看到的是女儿这副叫人疯癫的样子。郝妹双手擂着根发,压着声音朝男人叫道:“哦,祖宗呀,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有个完!” 那颗子弹带着一种烧灼感旋转着钻进灵蛇的头骨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疼痛在它体内掀起了一场暴风骤雨,它觉得由头至尾开始急剧膨胀,它的眼前被一大片红雾所笼罩。在这一刹那间,它几乎丧失了视觉,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当第二颗子弹呼啸着擦过它的头皮时,它浑身的力气犹如火山bào发,轰的一声冲天而起,在一个泛天大浪中风驰电掣地扑向大船。 已经跳进船舱的陶巡警看到黑压压的蛇身和白花花的巨浪向他铺盖过来时,只觉得大船已经在河上掉了个头,而那天津侉子只在顷刻之间,便被碾作一团红红白白的ròu饼,与塌陷的船头舱板一起訇然落入水中。 陶巡警在这人世间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他身上每一个骨节和船体龙骨一起发出的碎裂声。 上游传来的两声qiāng响和惊天动地的嘈杂声,令冒辟尘大惊而气结。他霍然起身,心里七上八下地向上游引颈一望:“薄一冰!” 冒辟尘向毫无动静的下游一瞅,即刻矮身向上游奔去。 狂奔一程的冒辟尘,突然看到水汽缭绕的河面上有一大堆黑糊糊的东西顺水漂流而来。他定睛一看,天啊,那是一条散了架的但却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帆船! 这会儿,他想到了,这是那条巨蛇干的! 就在这时,下游的河道里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轮机声,紧接着是两声nǎi声nǎi气的汽笛声和一声恍如巨牛的长哞声。冒辟尘浑身一凉,懊恼之极。想不到那天官的大船竟在这节骨眼上到了,显然天官的大船已经过了第一个弯道,向第二个弯道驶来。这铁甲游轮一旦通过这第二个弯道,即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9 章 便要驶离这几乎是与这第二个弯道相连的第三个弯道,一过这最后一道弯,河面骤然开阔如大江,他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将手雷掷到船上去了!那艘他烂熟于心的铁甲游轮如巨牛般地骑河而来,借着各间舱房的通明灯火,他准确无误地看到了那一大间看似沉甸甸黑沉沉的弹yào舱。 冒辟尘浑身肌ròu一紧,跃上河堤反身拔脚,向那河湾狂奔而去。 第189节:伏 击(13) 灵蛇庞大的身躯搭在四处进水的船舱里,它圆睁着黯然失色的巨眸,似看非看地盯着飘dàng在眼前的一具残尸。突然,在那一声恍如巨牛的长哞声中,它徐徐醒来,渐渐地恢复了知觉。它缓缓地抬起头来,轻轻地摇了摇脑袋,那阵剧痛立即由头骨贯彻心肺。它对一阵阵从水波中传递而来的震颤,感到极其的烦躁和厌恶。 灵蛇暴怒地张开血舌大口,锉动着满口的尖牙利齿,抽身入水,向下游而去。 被大力震dàng的船舱中,一具具残尸从水中泛起,外溢入河,晃晃悠悠地向前漂去。 护驾领航的那两艘汽艇,鸣着笛斜转身进入了河道上最后一段狭窄的弯道。艇尾四道拖带水波,也当即一个大回环,而后向堤岸斜涌而去。 突然一道高高的白浪从一艘汽艇的左侧汹涌而来,那两艘汽艇立时像两片树叶似地上下跳弹起伏,艇首的探照灯光柱也高高低低地在天空中划来划去。 “高先生平抢(常)不爱说话?”鲁美lún看到高梦轩突然一脸严肃地直视着前方的河面,很是纳闷,“怎么回事,伲(你)在看什么?” 高梦轩向鲁美lún摆摆手,看看水面又看看河岸,他感到奇怪极了。“这水下的东西必是庞大的水兽异物!”高梦轩断然判定道。 靠左行驶的那艘汽艇的侍卫立即将探照灯拧过来,对准那道水浪直shè过去。一阵异常清脆的机关qiāng声在河道上空猛然响起,一连串子弹拖曳着红光,shè向了那道白花花的水浪。 一大群鸟疾叫着,在空中疾飞乱撞,四下逃散开去。 高梦轩只见那艘艇如梦幻般地被一个巨大的水浪高高地托起,而后翻了个滚,又重重地扣在另一艘同样也在转弯的汽艇左舷。被砸中左舷的汽艇顷刻之间便侧身一立,反扣在水中。河道里随即响起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游轮驾驶舱和轮机舱内顿时铃声大作,游轮骤然减速,螺旋桨漾起的水波纷纷回流,在河面上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漩涡。 这时那白花花的水浪拧出一道S形的水痕,刷地向河道上游翻腾而去。 舱房中的人立即惊慌失措地冲出舱门,大嚷着扑向甲板。 正在此刻,前方左岸河堤后突然有个狂奔着的人影一晃,在混乱中提身向河湾飞驰而来。舱顶上的侍卫显然也看见了堤后那个在急速移动的人影,立即将探照灯拧过来,刷地照向前方左岸。高梦轩见堤后红光一闪,一把压下鲁美lún。 舱顶那盏探照灯发出了一声极沉闷的破碎声,玻璃碎片哗地飞散开来,溅落在甲板上,涌上甲板的人又哄地拥入舱门。 舱顶那两挺机关qiāng这时也嘎嘎地大叫起来,两串子弹拖曳着红光,shè向那个仍然弓腰急行的人,子弹打在土堤上bào起大团泥屑。堤后又是红光闪动,舱顶上两个机关qiāng手闷叫一声,先后砰然摔落在甲板上。 早已拔qiāng在手的高梦轩向那个仍在堤后飞奔的黑影连开两qiāng,河堤后的人当即中弹,他双手一扬,一个物件脱手坠落在地。但那人迅速俯身捡起失物,跃上河堤长身挺立,手一挥,一qiāng击碎了高梦轩旁边的舷窗玻璃,而后扬臂准备投掷。 “这个不要命的疯子!”高梦轩一把挟着晕头转向的鲁美lún闪身避入舱门。 这时舱顶上又一挺机关qiāng嘎嘎地大叫起来,一连串火光,shè向扬手投掷的黑影,那黑影立即被压入堤内的桑林。 轮腰轮尾的探照灯同时发出几道强光,刷向河堤,河堤被照得如同白昼,但是那条黑影突然迎着弹雨,再一次哈腰跃上硝烟弥漫的河堤。那是一个浑身是血,五官拧作一团的青年后生,他手中攥着一颗状如菠萝的大手雷。 高梦轩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悸,仿佛经历着一场梦魇,他一咬牙再次扣动了扳机。 那后生再一次被高梦轩和狂扫着的机关qiāng撂翻在河堤上,他手中的手雷脱手落地,拖着白烟骨碌骨碌地滚下河堤。但高梦轩以为已经毙命的后生居然又翻了一个滚,奋力掷出一颗手雷,而后笔直地跌回了堤内的桑林中。 qiāng声一时在河岸上空响成一片,原本漆黑一团的河堤桑林,被几道光柱照得一片雪亮。那颗菠萝状的大手雷扑通一声沿堤落入水中,与第二颗砸在船舷上的手雷几乎同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铁甲游轮在这瞬间,浑身一震,随后变成墨团漆黑。 一片火光,一道冲天的水柱。泥石水点密密麻麻地覆盖过来,同一些手雷的碎片一起砸落在船舱、甲板上。 高梦轩知道如果有人从右岸再向船上掷这样一颗手雷,后果不堪设想。他奔出舱门向上舱的侍卫大声喊道:“向右扫shè!” 舱顶船尾的轻重火器,立时向右岸狂乱扫shè过去,另有一道道火舌又如泼似泻地继续向左岸狂扫开去。与此同时,前甲板上被支起的两门小钢pào终于吼开了,几发pào弹带着刺耳的啸声,接二连三地落在左岸的桑树林里。一阵连绵的巨响后,断枝残叶和泥土如天女散花般在林中飞散开去。 第190节:伏 击(14) 这时,汽艇上落入水中的一些警卫已扑向岸边,而涌到游轮前甲板上的那七八个彪形大汉,也飞身跃入水中,边shè击边向左河岸奋力游去。 高梦轩的马弁一拥而上将他拥入了舱房中。 漆黑一团的游轮此刻如斗牛般奋力一冲,撞开那两艘浮在水面上逐浪起伏的汽艇和挣扎着的落水人,拐过河湾,鼓浪而去。 远处传来的一阵阵炒豆似的qiāng声和如雷轰鸣般的zhà弹bàozhà的巨响,撕碎了这方圆几十里地的宁静。 陆子矶摆渡过来后,绕开河道,抄近路直奔桐镇。走旱路差不多要比走水路省一大半的时间。听到激烈的qiāng声,陆子矶爬上一个高坡,向qiāng响的地方久久地眺望着,直到那儿完全归于沉寂。陆子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远远地绕开河道,chā进了一条通往一片桑林的小路。 “这个世道是越来越不太平了!”陆子矶断定袭击游轮的是那些神出鬼没的大湖强盗。行驶在江湖的货船常常遭到这些强盗的抢掠,他们个个蒙面,杀人如麻。环湖各省各县曾开出大队船只进入大湖剿杀过几回,但大都无功而返。 连日奔波,使陆子矶有些乏力,但他仍发力向前疾走。夜风掀动着他一身破衣烂衫,背上一大块被树枝勾开的破布,像只大鸟轻拍着他的脊背。他打算一回到桐镇,先把自己浸在混堂子里洗一洗。 蓦地,前面草丛里有一丝轻微的响动,他立即停步细看。 有一团黑糊糊的人影蜷缩在草丛中,一只手吃力地在怀中摸索着什么。陆子矶一提劲便扑了过去。 当陆子矶从那人手里夺过一把短qiāng时,那人先是破口大骂,但又突然噤声。 “陆子矶……”那人呻吟道。 “你,”陆子矶定睛一看,惊呼道,“冒……咋了?” 这人竟是与他同租一屋的冒辟尘,他右肩胛上的几处qiāng眼中仍有鲜血不住地往外直冒。那张长满疹子,终日红光满面的脸,此刻一片死白,一双黑亮的眼睛也已变得黯然无光,一条深色的对襟小褂被子弹打成了蜂窝状,胸前完全被黏稠的血浆覆盖。 冒辟尘的右胳臂几乎已被子弹撕裂,胸脯多处中弹,而且是处处贯通前胸后背。陆子矶撕开他的血布衫一看,便知冒辟尘已死到临头了。但陆子矶还是从冒辟尘身上翻出那包已被血泅湿了的金创yào,忙着从背篓里翻出一件褂子,扯成条子,为他包扎伤口。 “同处一室,多有得罪,请包涵。不必了,谢谢你!”冒辟尘断断续续地对替他包扎伤口的陆子矶说道。 “还扯那个蛋!”陆子矶将冒辟尘捆扎停当,就抱起他,闪进一片密林中。 这时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qiāng声和吆喝声。陆子矶这才将冒辟尘和河道上那场qiāng战联系在了一起,便气冲冲地问道:“你以劁牲口为名,一直在干杀人越货的勾当!” “船上是谁,你知道?是那个……该死的天官!”冒辟尘出着长气道。 “天官?你这是弑君呵,这罪可是大了去了!”陆子矶大惊。他在来桐镇之前,就在一个地方的报栏里,看到过有关天官行将出任内阁执政的消息。 “哼,弑君?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冒辟尘挣扎着坐起来,声音沉重似铁,掷地有声。陆子矶知道这是孟子的话,但不想从牛郎中的嘴里说出来。 冒辟尘气息渐弱,仍然奋力说道:“有nǎi便是娘。他与日本签下亡国之约,他天官只要借得来钱,只要买得来qiāngpào,只要除掉温大帅李大帅们……独霸天下,其他,怎么都成……” “你怎么管得了这些事情,你又干吗要管这些事情?”陆子矶对这个劁猪郎不由得肃然起敬了。 “其他事我可以……不管,管不了……但天官还欠我司空家血债,必须偿还!”这些话,似乎耗去了冒辟尘所剩下的精力,他喘着粗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他说,他要歇一歇。 第191节:心 事(1) 第十五章 心 事 一个女孩一阵阵嘤嘤的哭声,从一条阒无人迹的深巷里飘飘忽忽地传来。 两个一老一少的外乡人,分别提着花花绿绿的两个包袱,疑疑惑惑地走进这条满是青苔味的长巷。这爷俩走进到处是小巷的桐镇,宛如走进了一个迷魂阵,他们已经在这些七扭八歪的小巷中转悠很久了。 “什么声音?”身板笔直的少年问他的爹。 他爹仔细地倾听了一会儿,摇摇头。这长巷两边全是清一色的深宅大院的后墙,墙里墙外爬满了yīn气逼人的藤蔓,还有一些树冠如伞的常绿乔木从高墙里探出头来。 前面有一个已经弃而不用的楼门,声音便是从那儿发出来的。少年向里探视过去,只见有一团白亮的物事在暗中高高翘起,急剧起伏。少年走近探视,方看清那物事是一扇屁股蛋子。 “嗨嗨嗨,这是干啥?”少年大喝一声,照准了那高翘的沟子大踹一脚。 “活得不耐烦了,敢踢爷的屁股!”一张精瘦的马脸别转过来,眼睛锃亮。这人十六七岁,他喷出一口酒气,大吼一声:“滚!” 长脸恶少吼毕,照旧自行其是,他的身下是一个被剥光了衣裤的女孩。女孩披头散发,啜泣不止。 “畜生啊!”少年一把拎起长脸恶少,攥拳准备将他闷翻在地。不料那恶少反肘一撞,将少年撞出去老远。待少年舞拳卷土而来时,已提起裤子的恶少,一个旋风腿把少年扫翻在地。 老者搀起女孩,迅速替她穿好衣服,一看自己儿子根本不是这恶少的对手,便矮身猛进,一组连环重拳,将恶少的眼窝分别填平,而后又将他提溜起来,扔捆破布似地扔了出去。 那恶少自知根本不是老者对手,便慢吞吞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朝那爷俩喊一声:“关你们屁事!你nǎinǎi个腿,有种在这等你爷回来!” 恶少晃dàng着双肩,若无其事地向深巷另一头走去。 那女孩不足十岁,眉清目秀。她双手护裆,叉着双腿一个劲地哀哀低哭。她的手腕上有一只精致的小银镯,正与她战栗的身子抖作一处。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这个狼日的!”少年拔脚追上恶少,一声大喊,“我废了你!”一个飞腿踹翻长脸恶少,并趁势一脚直捣长脸恶少的下档。那恶少惨叫一声,倒地不起,在地上来回打滚。 “起来,装你nǎinǎi个熊!”老者又一手将号叫声不绝的恶少,提将起来。 一缕缕鲜血从那女孩叉开的两腿裤管中滴了出来。少年痛彻心扉地将目光从那女孩身上移开,而后向恶少扑过去,抽出腰带将他扎成ròu粽。 少年一脸哀怜凄楚地搀起女孩,牵着她戴着银镯的小手,同老者一起押着恶少向巷外走去。 一老一少尚未叩门,朱红色的墙门大开,七八个人从门中涌出。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一看情形,一把搂着女孩失声痛哭起来:“花妮呵,花妮噢……” 木僵僵的女孩不言不语,只是流泪不止。 老者将长脸恶少掼在女孩家中的堂屋,一五一十地说出巷内之事。一个年轻fù人呼天抢地奔进堂屋,扑到赖地不起的长脸恶少身上,如母兽似地用双手撕扯着长脸恶少。一个精壮后生旋风般地冲出堂屋又旋风般地拎起一把菜刀刮进堂屋,提刀对准长脸恶少的头顶就一刀砍下。众人一把搂定后生,夺下刀来,但刀已砍开长脸恶少的头皮,血溅一地。长脸恶少拧过脸来怨dú地扫了后生和老者少年一眼,脸上毫无惧色,引颈待刀。 一个年长fù人领走了默然落泪的女孩。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长脸恶少五花大绑,准备押这个人去见官。堂屋口有一个人在那儿逡巡再三,飞奔后院,搀出一位白发老人来。白发老人拄着龙头拐,颤巍巍地走进堂屋,碎声说道:“正是此人!” “他是王大南的公子,经年在外习武,你们……”白发老人将众人招到门屏后颤声说道。众人一听,不由得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他们都不作声了。 “给我他妈地松开,怎么绑的,怎么给老子松开!”长脸恶少感觉到堂屋内气氛突变,便神气活现地大叫起来。 老者再一次高高举起如钵拳头向长脸恶少擂去。 “不可,不可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0 章 那中年男人一脸泪痕,惊慌地冲过来阻止老者。 刚才愤怒yù绝的一干人,惶惶然地替长脸恶少松绑。那恶少一拐一瘸地抬脚向外走去。又一个高个后生闻讯冲进堂屋,向长脸恶少追去。 “这会儿让他走!”白发老人用拐在地上用力一顿,大声对高个后生喊道,“明日一早你报官去!” 白发老人的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白发老人长声悲呼着,被人搀出堂屋。 那一老一少满面惊愕地看着这一屋人,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老子cāo你们十七廿八代祖宗!”长脸恶少再次扫向众人,向那爷俩狠狠地瞪了一眼,扶着门框,抹一把血脸,摇摇晃晃地走出墙门。 众人慢慢地垂下头去。 “这群窝囊废,走!”老者拖过少年,大踏步走出堂屋。 “你们爷俩,真不该管这事呀!这不闹出大乱子来了,那个杀千刀的,是这个镇的镇长的独子啊……把人打成那样,这可怎么办噢!”一个中年男人对那出门的一老一少哭道。 “世上怎么有这样窝囊的人!”少年在门口对老者愤愤地说道。 “唉!”老者仰天一叹,无语,拖起少年,走出巷道,直奔镇外。 “那一老一少横尸野外的消息,一传到司空府上,全府上下都预感到有一场没顶之灾将从天而降。那一夜,恐怕除了小孩,都在黑暗的恐惧中煎熬……”冒辟尘喘着粗气,想撑起逐渐下坠的身子。 第192节:心 事(2) 陆子矶挟着他的胳肢窝往上一拖,让他靠着自己。 冒辟尘用微弱的声音继续说道:“当夜,大湖强盗血洗了这座司空家大院,上上下下,一百一十四口人,连同那个受辱的女孩一并被杀害了,所有财物被强盗劫掠一空。唯有仆人冒大爹在事发的几个时辰前,偷偷地离开桐镇而幸免于难。司空家七公子养有外室,外室刚刚生下一个男婴,尚在襁褓之中。这个冒大爹常常去送钱送物。七公子是那个女孩的生父,也是我的生父,那个男婴就是我……”冒辟尘说到这儿张大血红的眼睛,开始没完没了地咳嗽,然后大口大口地吐血。 “再别说下去了!”陆子矶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一次又一次地擦去冒辟尘吐出来的鲜血。 冒辟尘拍着抽紧的胸脯,吞吞吐吐地说道:“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不能说了。我憋了多少年哪,不谈国仇,但家恨,我死不瞑目……” 冒辟尘歇了歇,然后将有关他的一切,从头到尾一点一滴地告诉了陆子矶。 冒辟尘一说到小连庄,陆子矶惊问道:“你……去过黑龙潭?” 冒辟尘无力地点点头。 “那么……当年……小连庄的灭门案,就是你干的?”陆子矶用袖管擦去了冒辟尘的一头冷汗。 冒辟尘依然无力地点点头,声气微弱地说道:“可我……只杀了那个强盗头子……他家里其他人不是……我曾想过……要这么干的,可没……有。看来那是……这条大蛇所为,我现在这么想。” 体味,人的体味犹如人的指纹!看来这诡秘莫测、暴烈而又聪灵的灵蛇,这么多年来,因为冒辟尘闯入黑龙潭,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追杀他。陆子矶这才明白了灵蛇为什么会闯到花山头后院。 冒辟尘将有关他的一切,统统都告诉了陆子矶。他不肯将这一切带到另一个世界。他讲完了他的故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声气愈来愈弱,愈来愈弱。 陆子矶抬头看看那一方破碎得没有一丝光亮的天空,黑沉沉如磐石。 一股股劲风呜呜咽咽,像一个个酷冷绝望的幽灵在林间旷野奔走呼号,令人肝胆皆裂。 陆子矶埋了冒辟尘的短qiāng和背篓中的杂物,再将装着“一步倒”的yào袋揣在怀里,然后用长绳绑成背兜兜起冒辟尘,再将他捆扎在自己的身后,一脚踢开空背篓,抖擞精神,大步离去。 这时从下游传来了一阵阵吭哧吭哧轮机声,几艘小货轮冒着几缕黑烟,或前或后地向上驶去,船上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如蝗虫一样的士兵。其中一艘小货轮突然靠岸了,船上的士兵立即扑入堤内,开始四处搜寻。陆子矶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冒辟尘在背上发出一阵低吟,微微地挣扎了一下,陆子矶连忙用双手托护着他渐渐下坠的身子,疾步下坡,向更远的桑林飞奔而去。 在这个世上,陆子矶第一次对一个人,生出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冒辟尘的这种血xìng,这种惨烈悲壮,令他自觉弗如远甚。他忽然对自己这种苟且偷生的生活方式充满了鄙视。他一直认为陆家先人和他自己捉蛇不仅是为了谋生,其间自有一份惩恶扬善、为人除害的使命在,然而此刻,他觉得自己很虚伪。面对那些与dú蛇一般无二的恶人,他从来就是装疯卖傻,佯作不知,与王大毛之类的市井泼皮恶斗,常常也是被逼无奈,或者仅仅是一时的意气用事,不肯将脸揣进裤裆,辱没陆家先人而已。自己的所为所求,归根结底只不过是为了争得一席生存之地,苟延残喘! 陆子矶这时才觉得,正因为自己有远走他乡、漂泊江湖的怯懦,才有湘西镇守使的一份嚣张。被人视如刍狗,那就足以证明你便是刍狗。正因为这天地之间有以血还血、冤冤相报之铁律,才能使人多一分忌惮和收敛。恶狼撞见家猪添一分霸气而遭遇野猪便减一分戾气的道理就在于此。当年的司空家忍气吞声俯首低眉并没有因此免遭灭门之灾,却留给了仰天冷笑出门去的天官一个涂炭生灵、浸天下于血泊之中的机会。 想到那个天官,想到那个伯爵,想到背上奄奄一息的冒辟尘,陆子矶胸中燃起了一股冲天的怒火:这样一个祸国殃民的渣滓也配自作民君,临天下而至尊? “北军入湘,沿途到处乱烧乱抢,将攸县醴陵一直到株洲易家湾一带统统变成一片片火海。”不久前,陆子矶曾经遇到过几个从长沙逃出来的商人在说,“北军常常借口搜查乱党,擅入民家,敲诈勒索,劫走财物,并在大街小巷公然侮辱强暴民fù,有些fù女为避逼jiān而投水自尽。北军出湘时,从长沙到岳州、从新化到宁乡两条退兵路线,被qiāng杀平民的尸骨堆积如山。兵灾之后继以大水,灾民风餐露宿,水中浮尸漂流。北军第七师补充第三旅由新化退至蓝田时,竟在蓝田四面高地架设大pào,派兵扼守jiāo通路线,而后抢劫了蓝田一千八百多家的商店和两千多家民宅。他们不仅抢劫财物,而且轮jiānfù女,被jiānfù女还被剖腹斩首,曝尸街头。他们见啥抢啥,见人杀人。撤出蓝田时,又是一把大火,将全城化作一片焦土。” 第193节:心 事(3) 这样的国军,形如兽军;这样的国君,实属暴君。陆子矶忽然如梦初醒,这个冒辟尘是对的,这样的民夫独贼,人人可得而诛之。正因为有天官这样的所谓“人君”,才会有湘西镇守使这样的所谓“父母官”。他一直渴望面对着那个湘西镇守使,亮出柳叶刀,划碎他那一张肥肥大大的柿饼子脸。然而他现在明白了,斩蛇要斩首,犹如砍翻一棵大树,所有攀援寄生在这棵大树上的藤蔓便无所依托了。 陆子矶忽然感到冒辟尘的身子越来越沉,他知道冒辟尘已无yào可救,但他不能让这人就那样躺在荒野中孤零零地死去。 前面是一片白亮亮的水塘,陆子矶心急火燎地几步赶了过去,放下冒辟尘。冒辟尘身如火炭,嘴皮翘裂,几近脱水。陆子矶急急掬水,一捧一捧地灌入冒辟尘口中。 喝足水后的冒辟尘忽然长长嘘出一口气来,死白如灰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 他方才大血不止,而后又大汗淋漓,应该是脚踏yīn阳两间。陆子矶心想。 他洗去满手满身的血污,也喝了一通水,然后又用破布沾水拭去冒辟尘脸上的泥垢污血。如果不是一脸的疹子,那其实是一张非常清秀的面孔,此刻这张面孔已全无那种yīn暗的戾气,显得安详而又平和。 陆子矶向冒辟尘胸前看了一眼,血又浸透了他胸口的布带。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些qiāng眼中就无血可流了。他长叹一声,仍旧用绳兜背着冒辟尘,避开那些个已经是鸡飞狗跳的村庄,直奔桐镇。 不久,那些高低错落影影绰绰的房子,渐渐地展现在陆子矶的眼前。他一眼就瞅见了那座鹤立鸡群似的望夫塔。相比较之下,现在唯有桐镇是安全的。刚才在路上,陆子矶每隔一程就远远地看到了大群持qiāng举着火把的士兵在搜查疑犯,有的则忙着将一串一串的人押上了那些泊在岸边的小火轮和驳船子。 陆子矶想着一定要赶在天亮前进镇,虽说目前恐怕无人能判定冒辟尘就是刺客,但他也不能贸然带着一身qiāng伤的冒辟尘回到花山头。他想待他到镇上探出虚实后,再做定夺。但在这之前,如何藏匿冒辟尘确实是个问题。末了,思来想去,他觉得可以把冒辟尘先藏在司空坊的那片废墟中,他到那儿转悠过,那是个藏人的绝好地方。 阿德挣扎着醒了过来,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轻轻地叩击弄堂的后门,醒来的瞬间,他浑身一痉,连续地抽噎了几下。窗外一片墨腾漆黑,除了爹娘轻微的鼾声和天井里的虫鸣声,他再也没有听到其他的声音。 这时阿德感到浑身一阵阵酸痛,扔在地板上的那一身又湿又脏的衫裤散发着一股恶臭,那是苔藓、杂草、泥土、馊汗和yīn重的霉味。他傻呆呆地转脸去看满脸湿渍的外公。 外公忧伤地看过来,喃喃地对他说,熬吧,等到媳fù熬成了婆,就有出头的日子了。 阿德睡不着了,他吃力地移下床来,先看了看掖在床角的珍珠笑弥陀,把它藏进床下的鞋盒里,这才挪到窗前。爹娘恶打他时,他始终用双手紧紧地护着兜里的玉盒。 对面玲玲家院内那一棵枝叶稀疏的白皮松,树尖上照旧立着一只大鸟,像风向标似的。大鸟在暗中叽里咕噜地对他叫一通,然后噤声,化石般地凝立枝头,凶巴巴地看着他。 嘣嘣嘣,确实有人在敲弄堂的后门,声音比刚才又重了些。阿德的眼睛睁大了,这种怯生生的敲门法,不是找他的,才出鬼了呢!他轻手轻脚地从橱柜里捞出一套干净的衣裤穿上,侧耳听了听爹娘房间的动静,然后不顾一切地踮起脚尖,俯仰着身子,一颠一颠地下楼了。会是谁呢? 阿德轻轻地拨动门闩,尽力地不发出一点声音,门开了。 汝月芬一身红绸衫裤从暗中跳了出来。 哦呀!阿德的眼睛完全拎圆了。 汝月芬满含哀怜地看了一眼阿德,往后一退,阿德忙不迭地跳进弄堂。 汝月芬看上去又是一身的疲惫,美丽沉静的面庞此刻显得格外憔悴。她声音喑哑地告诉阿德,有人在司空坊那片废墟里看到了冒叔叔,血糊拉拉地躺在那儿,快死了!她要阿德去救那个冒叔叔。 阿德心头一紧,然后迅速地看了一下身后带上的门。 “有问题吗?”汝月芬睁大了眼睛,在这之前她一直垂着眼皮,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能有什么问题!”阿德不满地翻了一眼汝月芬,他知道她的意思。哼,救冒叔叔,他阿德怎么可能会有二话!甭说冒叔叔救过汝月芬,即使没救过汝月芬,他阿德能救也救。但要把一个大人从司空坊那儿弄出来,阿德知道自个不行。阿钟比金山要靠得住,嘴也紧,平时汝月芬也喜欢阿钟一些,不大喜欢金山。他说:“喊上阿钟。” 第194节:心 事(4) 汝月芬想了想,快快地点了点头:“好的呀,那就赶紧!” 阿德又瞥了一下身后带上的门,一咬牙一挥手,领着汝月芬急煎煎地直奔阿钟屋头。 “把人藏哪?”汝月芬现在觉得唯一要发愁的事,是把这个冒叔叔藏在哪里。 阿德眼珠一抡,蹦出一句:“老山泉!” “老山泉?”汝月芬摇摇头道,“行吗?” “没什么不行的!”阿德不容置疑地回道。他对汝月芬说了说几个时辰前他和阿钟金山他们探洞的事。看到汝月芬还摇头,阿德便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事就这么办!” 汝月芬觉得今天阿德有点刚愎,像是在同谁赌气。但她这会儿不想说什么了。 两面灰黑色的高墙架着窄窄的一线天,这是一条又黑又小的夹弄,阿钟困觉的那屋就贴着这夹弄,那屋的窗沿只齐到阿德的肚脐眼。整个夏天,那屋的窗,不论白天晚上都是开着的。 阿德两手支在窗沿上,确认那张连席都没铺的竹榻上只有阿钟,就翻进去把这小子直接拍醒。 阿钟一骨碌从竹榻上爬起来,半睁着眼看着阿德,但当他一看到窗外的汝月芬,眼睛就全睁开了。一听说同阿德和汝月芬一道去救人,他就来劲得不行了。 “我去叫金山?”阿钟翻出一件如同从牛屁股里拉出来的皱得不成样子的汗衫,边穿边问。 阿德和汝月芬同时摇头道:“就你就行。” 他们不喊金山,独独叫上他,仅仅这一点就已经令阿钟激动万分了。 “带上你的蛇yào。”阿德提醒道,一想到洞窟里那些蛇,他还是很腻味。 “做啥?”阿钟问。 这小子话太多了!阿德一声不吭地重新翻出窗户。阿钟揣好他的宝贝蛇yào,立即跟了出来。 一出夹弄,他们就跑开了。阿钟同样向阿德提出把人藏哪的问题。阿德的话还没说完,阿钟就否决了把人藏进老山泉洞窟的计划,他说洞窟暗无天日,又yīn又湿,不利于养伤,再说从老山泉进出也极其不便,弄不好就被发现了去。这让阿德有些不快,感到很没有面子,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阿钟居然质疑他的计划。 “还是把冒叔叔藏进望夫塔里吧!”汝月芬沉吟了一晌,提议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1 章 阿德想想阿钟和汝月芬说的都是对的。是的,那儿除了重阳中秋等几个大节,平日无人登塔,找遍全桐镇再没有第二处比这更清静更安全的地方了。因为阿钟爹的缘故,阿钟他进出禅寺的理由比出入老山泉茶馆的理由更充足。这又让阿德很懊丧,因为这个主意不是他想出来的。阿德总觉得自己在汝月芬面前有点弱智。 始终处在亢奋状态中的阿钟,奔出一段路,冷静下来了,他开始连珠pào似地向汝月芬发问:牛郎中叔叔干吗被人qiāng打,又是误会?那个捎信的人是谁,深更半夜地到司空坊做什么?如果牛郎中叔叔要捎信叫人去救他,首选的对象应当是那个怒闯警所的大姑娘才是。他认为也只有那个女的才能救这个牛郎中叔叔一命。 一听阿钟的这番话,阿德不由得回头看汝月芬,他刚才根本顾不上去想这些。阿钟这小子今儿思路真他妈的清晰。 “再别看来看去,问来问去的了,救人要紧,快点哪!”汝月芬焦躁地推了阿德、阿钟一把。她不想做任何解释,她也没法解释。 看到汝月芬有点急眼了,阿德对阿钟摆摆手,示意他什么都甭问了。他见识过汝月芬算命的本事,虽然他想不通,但还是信服她。有时候想起汝月芬的种种事情,他总是感到她有点神。 “最后再问一句,只问一句。”阿钟抱歉地看了汝月芬一眼道,“光把人藏起来有什么用,那些伤呢?” 汝月芬脸上出现了一点儿笑意,她似乎是为了自己的蛮横而不好意思,同时拍拍她的衣兜。 汝月芬在找阿德之前,先叩开了她领阿德去包过头的那家看伤科的诊所。 “老方宝的伤yào,灵得很!”阿钟跳起身来打了个响指。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只有他们仨才知道的大秘密。多少年来,阿钟一直渴望拥有一个大秘密。 他们七穿八穿跑过几条弄堂,就上了通往司空坊的那条石板街。 凌晨的空气,不论是在什么季节里,总是带着几分清新和冷冽,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仍在沉睡中的桐镇此刻看上去是不祥的,一片死寂。这破败的小街黑中带灰,惨惨淡淡的,看上去笼罩着一种不祥的氛围。 这是一条一路上扬的小街,一出街口,就算出桐镇了,再过一段两边是荒野的路,就是司空坊的那片废墟了。 他们一到街口,凭空冒出来一股风,顶了他们一下,很劲的风。 街口边上有间大屋,这屋四面无墙只剩下颓败的屋面和歪斜的屋架。忽然从里头猛不丁地传出一声断喝,将阿德、汝月芬和阿钟吓了一大跳。 第195节:心 事(5) 两个黑影端着qiāng横在街口,他们看清这三人都是小人,又懒懒散散地把qiāng挎在肩上。阿德认出了其中一个是镇公所的人。这人因为终日价连个屁都不放,被人叫作闷葫芦。而另一个则是外乡人,一双不大的眼睛透出几分精明。 阿德远远看见那间大屋里隐隐约约竖着一排木桩似的东西,这会儿走近了再仔细看,原来是一排兵。触! 闷葫芦两只大眼定定地看了阿德他们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发问道:“你们仨干啥去?” 他们仨事先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在这把守,会有人冷不防向他们这么发问,不禁面面相觑。 “问你们呢!”外乡人的声音要比闷葫芦平和得多。 汝月芬知道从半夜里起,街上一直有扛qiāng的人由镇公所的人陪着在挨门逐户地敲门查人。她不知道他们现在这是干什么,也不知道这与冒叔叔有没有关系。她眼睛一翻,手指阿钟,声音清亮地答道:“喏,他爹到乡下死人家里去作法事,说好吃夜饭转来,到现在也未回转,去看看。” 阿钟爹确实昨夜与一僧人下乡,为人超度亡灵去了。于是阿钟朝闷葫芦连连点头,脸上也立刻显出一副苦相,像煞焦急着呢。 阿德马上对汝月芬和阿钟佩服得紧,一个会说书,一个会做戏。 接着阿钟回答了他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这样的问题。闷葫芦对外乡人点一点头,于是,外乡人对他们向镇上方向摆摆手道:“回去吧,上峰有令,今天是不放人进,也不放人出,每个镇口都这样,回去吧!” “叔叔,帮帮忙吧,家里人急杀,才让我们来找的呀!”汝月芬软声款语地撒开娇了。 “是的呀,我娘夜饭也没吃,一直立在门口,眼睛望穿。你们就让我们过去,求求两位爷叔,阿好啦!” 汝月芬居然会发嗲,阿钟也会花功,这让阿德很是吃惊。这两人企图靠软缠硬磨过关,但外乡人和闷葫芦油盐不进,完全看不见他们。外乡人对闷葫芦夸赞汝月芬:“嚯,你们这还有这样漂亮的小姑娘!” 俏眉眼做给瞎子看!阿德一股心火直蹿脑门,他不知该恼谁,便朝着别处大吼一声:“走人!” 看到阿德扭头而去,汝月芬和阿钟才不情不愿地跟了过来。走出去一截,汝月芬开始怨阿德了,嫌他只会硬碰硬,不懂得周旋。这是她从跟阿德要好以来,第一次抱怨阿德。 阿德愤然说道:“完全没有纠缠的必要,不要说磨破嘴皮,到头来还是不让过,就是让过,又能咋的,回头你能背着一个大血人打他们跟前过?” 阿德把这番话一摆,怨他意气用事的汝月芬就不吱声了,但她因为阿德对她这样粗声大气地说话而动气了。 人一上这条年久失修高高低低的石板街,脚下的石板便被踩得咯噔咯噔乱响,刚才来的时候似乎没有觉着,可这会儿阿德满耳朵满脑子都是这咯噔咯噔的石板声。阿德嫌烦,一屁股坐到地上,汝月芬则选择他身后的那堵竹篱笆墙靠着。竹篱笆墙里是一个酱菜场,一只只空瓮被摞成金字塔状,高高地耸出墙头。 阿钟无精打采地走过来,紧挨着阿德坐下,看看汝月芬,又看看阿德。他问:“再没有一点点法子了?” 汝月芬靠在那堵篱笆墙上沮丧地摇摇头。 阿德怅然地向影影绰绰在水一方的望夫塔看去,心里充满着自责。他因为自己无法可施,觉得很对不住那个冒叔叔、对不住汝月芬,同时也感到很是丢脸。突然,他记起那一日离校,走到这儿看到宝塔时想到的: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长大了,离开这个镇子,有没有人也会那样日日盼着他归来。 阿德深深地向面孔紧绷的汝月芬看去,内心顿时充溢着厚重得无法化解的伤感。 汝月芬今儿显然对他有点儿生气了。阿德举手在脑袋上重重拍了拍,想将狂躁的心情收拾一下:这样下去,什么事也做不了。他意识到,自己从家里出来后就一直在烦躁着,除了眼下救人这事儿不顺,更多的是对爹娘再找后账的惊恐。是的,这一次再被爹娘掳住,他的小命将会玩完,爹是绝对不允许这样挑战他的权威的。 你还算个男人吗?自己害怕被爹娘打,却对别人发脾气。 阿德讪讪地站起来,走到汝月芬面前,讷讷地说一声:“对不起!” 汝月芬看着阿德充满着惊惧和悲伤的眼睛,她立即想到几个时辰前,他蜷在他家门口的石阶上快要睡去时,呓语般的一声弱似一声地喊:“娘呀爹呵,下次我再不敢了呀,开开门吧,开开门呀……”她对他的不满,立即烟消云散了,便轻轻地回一句:“没关系。” 两双手探索着在暗中搀在了一起,阿钟默默地转过了头去。但接着他们又很快地因为救人的事儿没有着落,陷入一片极其无助无望的沉默之中。 第196节:心 事(6)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面那块石板突然地碰出一声浊响,阿德的心跳立即加快了,他立马想到了那两个死在石板路下水道里的逃课者。 阿德拉一把汝月芬和阿钟,三人贴地伏在篱笆墙的yīn影里,大气不敢出一声。 那块石板被徐徐托起,而后慢慢地移开了。一个毛扎扎的大头从中探出,逡巡一遍,又缩了回去,接着一个被绳索网络着的软绵绵的像煞死人的人儿,被搁在石板一边。那网络中人的一臂,突然夸嗒一声落下来,一只手掌瘫在石板之上,那手的小拇指弯曲异样,如同断指再接。 屏着呼吸的阿德一下吐出一口气,轻呼一声:“冒叔叔!” 陆子矶背着冒辟尘随阿钟向前狂奔,郝妹的女儿和那个叫阿德的男孩始终贴边抓着冒辟尘的手,居然半步不拉。 陆子矶觉得没有比把冒辟尘藏在望夫塔里更好的主意了。这个时候,他恨不能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地去抚摸这三个毛茸茸的脑袋。 当郝妹的女儿再把一大包金创yàojiāo到他手里的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冒辟尘就要得救了。汝月芬此刻在他眼里不再是那个有异类嫌疑的红衣女孩了,她只是郝妹的女儿,看上去亲亲的。 陆子矶将冒辟尘藏在司空家大院的那片废墟中,便独自向镇口奔来,想探探路再做定夺。当他发现镇口的路已被完全封死时,不禁方寸大乱。他四处探寻奔走,想绕过这镇口,可始终没能找到这样一条路。于是他重新退回废墟,背起冒辟尘。当走到那座年久失修的老石拱桥上,打算另投他处时,陆子矶脑袋一闷,暗暗叫苦。 陆子矶瞅见有一队士兵举着火把,叮叮咣咣地从远处的塘路上走来。 陆子矶第一次领教了什么叫做走投无路,那一刻他已经彻底绝望了。那队士兵过来后,这废墟少不了是要搜上一搜的。但待他冲下老石拱桥,看到上翘下坠,歪歪斜斜的桥阶石,忽然想到桐镇的石板路下,毫无例外是直通各个河岸的下水通道。所有的下水通道千百年来始终保持着畅通无阻,为人所用。于是他当即逃回司空家大院衔接司空坊的那条石板路,撬起石板,进了下水通道。 陆子矶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三个孩子怎么知道冒辟尘藏在司空家大院的呢?陆子矶问跟前的阿德,阿德看看上气不接下气的阿钟,随即他俩将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汝月芬。 一下就静场了,只有喘息声和刷刷刷的脚步声。他们进入了一条弄堂,弄堂中有些人家的门窗都是开着的,大家也就不吭气了。 汝月芬的脸红了。可以糊弄阿德,也可以敷衍阿钟,但陆子矶不行。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一出弄堂,她抹了一把汗,撩开湿漉漉的鬓发,硬着头皮说道:“我……我也不知道……” “说书呵!”阿钟回脸对汝月芬不满地嘀咕道,“你刚才不是说有人在司空坊的那片废墟里看到了冒叔叔,一身qiāng伤,血糊拉拉地躺在那儿,快死了。现在怎么又说不知道了呢!” 陆子矶锐利地向显得有些惊慌的汝月芬看了一眼,但这一眼使阿德顿生不快,他也迅速地转脸剜了陆子矶一眼。 “咋,不可以呵?刚才这样说,现在又不想说了,你还想咋啦?用得着你这种样子!汝月芬像王铁嘴一样,还能掐会算呢,说出来吓不死你!”阿德向阿钟瞪眼道。他这既是回应阿钟,也是回击陆子矶。不论发生什么事,他总是站在汝月芬这一边,死帮汝月芬。 但在这期间,阿德自始至终,没敢去看汝月芬的面孔。他告诉自己:汝月芬不说,他就永远不问。 陆子矶刚才那一眼,令汝月芬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特别不喜欢陆子矶这种目光。前些日子,在王大毛出事和她在学堂里被蛇咬伤后,在花山头就见过陆子矶这种眼光,使她畏惧而又恼怒。这会儿的陆子矶在她眼里,又不太像是那个令娘牵肠挂肚,叫她也渐生好感的蛇郎中伯伯了。 一种带有些微敌意的尴尬顷刻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陆子矶也马上意识到自己过了,也许汝月芬真的像阿德说的那样呢,她有能掐会算这种超自然的能力呢!在民间,有这种本事的人,他倒也偶有所闻。退一万步说,这个郝妹的女儿即使真的有异于人类,那又怎么样!她又没有害人,她不仅不害人,这不,还救人了呢! “不想说,就不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陆子矶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拍拍汝月芬的后脑勺,极其真诚而又友善地说道,“你们这个冒叔叔,真是吉人天相,人助天助!” 汝月芬心里不禁一热,她很快变得坦然起来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她瞥了阿德一眼,在心里对他说了声对不起,但想到自己会一辈子跟着这个人,又顿觉释然。这世上有些事儿,说不得也,哥哥。 第197节:心 事(7) 阿德也立即转怒为喜,那份异样感因着陆子矶的真诚友善而即刻化解了。 “能掐会算?你大起来,不要变成那个曹婆婆了噢,想吃啥有啥!”阿钟贴过来对汝月芬悄声细语道。曹婆婆是能代言亡灵的师娘,在桐镇中小有名气。阿钟对曹婆婆极其羡慕,有些请她作法的主,事毕之后并不带走供祭亡人的猪头鸡鸭,那些油漉漉的东西最后就归她所有了。 “你只知道吃!”阿德扛了阿钟一膀子,看看在陆子矶背上软作一摊的冒辟尘,想起他在塘路上健步如飞的样子,心里一阵难过。他问陆子矶:“蛇郎中伯伯,冒叔叔的伤阿会好起来的呀?” 陆子矶踌躇了一下,摇头叹道:“很难讲,这就看他的造化了。” 这时,汝月芬忽然觉得周围气氛有些异样,慌忙示意大家停下步来,贴墙而立。但陆子矶侧耳细听之后,觉得并无问题,便对汝月芬一摇头,正待起步,一条黑影提着qiāng从弄口悄然而过。陆子矶身上顿时出了些微汗。这时又有几条黑影轻悄悄地走过了弄口。 陆子矶和阿德阿钟一齐向汝月芬看来,目光中蓄着敬佩,弄得汝月芬害羞地垂下头来。阿德正准备让阿钟先出弄口,到前头探路时,冒辟尘在陆子矶背上忽然挣扎了一下,发出一声低吟。 陆子矶胸口一紧,立即将冒辟尘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2 章 来,他以为冒辟尘要醒过来了。 冒辟尘一脸红疹此时完全褪去,这张五官端正而又清秀的面孔,那股一直罩在他脸上的yīn暗戾气,也已烟消云散,显得平平静静,犹如微波不兴的印月潭水。但他并没有醒来,仍然昏迷不醒。 “除非出现奇迹,否则他这条命……”陆子矶话没有说完,向冒辟尘胸前看去,那些包扎在胸口的布带,此时已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 汝月芬紧紧地握着这个本来要成为她干爹的手,摇着。她多么希望她的救命恩人能张开眼来。只要一张开眼,人就活了。阿德则垂着脑袋蹲在那儿,鼻翼微张。那股令人头晕目眩的异香又弥漫在天地之间,似乎冒辟尘目光平和地翘出一根弯指头端着一只yào罐,小小心心地向他走来。 “蛇郎中伯伯,冒叔叔到底咋了,他们要用qiāng把他打成这样子呀?”阿钟终于逮住这个当口问陆子矶。 陆子矶眯缝着眼看了看这三个孩子心想,他们无意中已经卷进这场生死劫里来了,他们有权了解他们想救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不用说,谁知道司空家大院三十年前那段尘封土埋的秘密,就意味着谁有可能会踏上一条不归路。可无论怎样,他不想让冒辟尘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他也想让这些孩子为救了这样的人而自豪。 陆子矶将他听来的江湖上流传的强盗的种种暴行,告诉了这仨孩子。他咬着牙说道,冒辟尘就是个替天行道的侠客,他专杀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今儿冒辟尘遭到了那些联起手来的畜生的伏击,就伤成这样了。冒辟尘是在负伤逃走的路上,撞上了他陆子矶的。 阿德想到了被大湖强盗绑票的外公,想到了当时家破人亡了的娘。他决心也要像冒叔叔一样,练一身本事,也专杀那些烂骨头强盗!他当即又想到了王庄的那起杀人案,那兄弟大佬也一定是杀人放火的魔头,这俩魔头也一定是他冒叔叔杀的。想不到,他还助了冒叔叔这么一臂之力。 想到这里,阿德立时兴奋起来了。他一脸敬畏地看着这个在陆子矶背上一耸一耸的软绵绵的冒辟尘,恨不得把身上的ròu剜下来,烧给这个替天行道、飞檐走壁的冒叔叔吃,只要能救他,怎么样他都肯的。他问阿钟,阿钟也肯的。 最后,陆子矶说出了冒辟尘惨遭灭门的身世,只不过地点搬到了皖南,人数也大大地被缩了水。说到冒辟尘儿时,同母亲跪在公堂喊冤,被大大的重重的皂靴踩劈手指时,阿德都快疯了,他重重地捶击着同样抓狂的阿钟。而汝月芬则深深地垂下头去,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那始终乌云翻滚的天空此时张开了一个深陷其中的铁色巨洞,一些碎如破絮的云,清清白白地穿梭在这龇牙咧嘴的巨洞中。而笼罩着远方的那些高低错落起伏不定的山峦深处,黑沉沉密匝匝雨云中则闪耀着一道道连天接地的枝状闪电。 那些始终围绕塔顶翻飞的蝙蝠,这会儿完全不知去向。不过,陆子矶此刻根本无暇想到这个问题。他们一行人从老山泉的洞中摸到宝塔寺,陆子矶没让阿德、汝月芬和阿钟出洞,而是叫他们顺原路返回。出洞后,陆子矶背着冒辟尘掩好洞口,迅速闪入一旁的那片古柏林里,目光向宝塔周边一扫,闪身横过甬道,扑入禅房后墙的几棵古樟的yīn影中。 有两个僧人步出烛火摇曳的大雄宝殿,走入炉火熊熊的斋堂。 第198节:心 事(8) 陆子矶伏在墙下的草中一定神,便飞步绕道塔后。宝塔的北门紧锁,后门两侧分别有两扇梅花形的空窗,塔身四面都是这种梅花形的空窗。他扒着窗框略一探听,一手反托着背上的冒辟尘纵身一跃,翻入塔内。 塔里的光线非常幽暗,yīn湿而又沉闷,空气中带着一种久无人气的寂寥和霉味。除了那几扇空窗透着些亮光,其他的地方都隐没在一片浓黑之中。 塔壁四周绘有佛像并有一圈佛龛,佛龛中布满了蛛网而地板上则到处是积尘。陆子矶环墙而行,见塔中有一空门,门内有一架一级级螺旋而上的狭窄木梯,他便遁入空门,背着冒辟尘一步步地拾级而上。冒辟尘原来耷拉在他肩上的脑袋,此刻向后仰去,歪在了一边。 那个阿钟说,七层的内顶极低,实则只有半层,人得缩头弯腰,因而气喘如牛的陆子矶爬上六层,便解开绳索将冒辟尘放下。 宝塔的四个门洞劲风出入,塔廊那儿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吹得呼呼作响,有如树叶或破布烂衫在风中疾舞。从塔身四门中蹿出蹿进的风,竟使陆子矶感到有几分凉意。他吃力地将冒辟尘靠中间一移,避开风头,就背靠着塔心的巨柱坐了下来,那是根有两人合抱的粗大的立柱,直上顶层。陆子矶一坐下来,心气一泄,人一软,就慢慢地滑倒在地板上。 他再看看那一片殷红血迹的胸脯,软软地伸过手去搭他的脉。冒辟尘此刻脉息微弱,似有似无,如一丝游风。 方才在老山泉的洞窟内,陆子矶在风灯下,剔出嵌入冒辟尘胸膛的两颗弹头,上了金创yào,重新将冒辟尘包扎过了。这时冒辟尘的几处qiāng伤虽出血不多,但打那之后,他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昏迷,完全失去了知觉。 陆子矶的目光移向了洞门之外,跳过了苍黑色的塔檐和一枝枝衰草,投向在一片晨曦中渐次展开的一片连着一片的屋面。他的眼中充满着无限倦意和悲凉,他不知道现在能再为冒辟尘做点什么。 一盏盏塔檐的翘角铜铃此刻在风中磕击出一声又一声细碎而又悦耳的铃声。 蛇郎中伯伯背着冒叔叔早就消失在那片古柏林里了,但阿德仍从重新堵上的那块大石的罅隙中向外看了很久。他没有想到那个冒叔叔会有这样悲惨的身世,也没有想到这个世间竟然会有如此多的血腥暴虐。 可这个蛇郎中伯伯临分手时,竟不许他们再来望夫塔,救冒叔叔的事就到这儿结束了。他说,那些人都是和官府勾结的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土匪,一旦被人发现他们仨也掺和这件事,那就必死无疑,而且恐怕还会害了他们全家。 阿德说他就不信,他们就这么神,啥事都能弄得那么清清楚楚?蛇郎中伯伯一听就急眼了,他说如果他们再掺和进来,他立马带着冒叔叔离开这儿。于是阿德只好什么也不说了。 在返回老山泉茶馆的途中,阿钟讲,他是再也不想干了,被他爹娘知道,他不死也得脱层皮。但阿钟可以不够意思,他阿德不能不够意思。阿钟不来就不来,他和汝月芬一定会来。汝月芬虽然没吭声,但他知道她会管到底的,他很定心。 他们仨一出洞,那后门竟被风吹得更开了。阿德去客堂放风灯,看到那一排在暗中光灿灿的冲茶的铜吊子都在,心里一阵大喜。门开成这样,居然没有贼偷,他庆幸极了。 这会儿阿德又开始想那个一直令他不解的问题:他撞在厅堂的门槛上,阿咪怎么偏偏在那个时候,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有望江楼里那两匹莫名其妙的大犬,这都是咋了?洞窟中的那些蛇,刚才他们还专门去看了一下,也踪迹全无。虽则蛇和猫呵狗呵的比,事儿没有那么凶险,但不论怎样,一到节骨眼上,他阿德怎么就有如神助,都能化险为夷?想到这里,他一手提着在这之前搁在南禅寺洞口的两盏风灯,一手提着这一回取的两盏风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厅堂。 值夜看店的阿三伯在楼上鼾声如雷。哼,这会儿,就是把他卖掉,他也不知道! 当阿德把风灯和自来火都放回原处时,他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忽然,他看到橱柜抽屉里头有几支纸烟,心里竟涌出一股子想抽支烟的渴望。 “疯了!”阿德用力地关上了橱柜抽屉。 汝月芬在后门口轻轻地将半扇销死,向阿德猛猛地招招手,让他快点。 站在门边的阿钟说:“管他了,门不关就不关,从墙上爬出爬进累杀人,就让他们当自己忘关了好了!” 汝月芬觉得也行,那半扇不关就不关,碰上就行。 看着笃笃定定走在院里的阿德,阿钟脸上掠过一丝坏笑。 阿德边走边摸着兜里的两支烟,思谋着呆会儿要不要给阿钟也来一支。这时,一个音质醇厚清亮,带着闽南口音的声音猛地从门口那一头传来:“洋伞修伐,阿有洋伞修伐!” 第199节:心 事(9) 阿德一愣,而后跳起身来屁滚尿流地向门口飞奔而去。就是打死他,他也没有料到阿钟会来这一手。阿三伯的鼾声戛然而止,然后是几下声如响雷的咳嗽声。阿德和汝月芬一起魂飞魄散地逃离老山泉茶馆,很快便追上了笑得浑身乱颤的阿钟。 阿德一把揪住阿钟,抡拳就打,被汝月芬两手抱住,拖到一边。 “你……这坏■,你这不是要人xìng命吗!”阿德喘着大气,余怒未消地大骂阿钟。 仍然笑得嘎嘎的阿钟语不成声地说道:“我就……看不得你那■样……笃定泰山,我气不打一处来,就……就……” 汝月芬一想到假装镇定自若的阿德,突然形如脱兔的狼狈样,不由得隐声大笑起来。阿德想一想,也不好意思地笑开了。 汝月芬笑得刹不住闸了,她微俯轻仰,处处流露出清幽温润的身姿,如晓风柳行,透出一种惊世的清丽,而满脸的笑靥既委婉俏美,又含蓄内敛。 阿德的心儿乱了。 阿钟先走了,阿德因为阿钟如此善解人意而心怀感激,此刻他就想单独同汝月芬呆在一起。 “走吧,咱们。”汝月芬柔顺地对阿德说道。 “咱们先去关门,成不!”阿德向汝月芬征询道。他突然记起来,方才逃出来时,那扇门没关。 “我就喜欢你这样,不怕麻烦,做什么都想弄得圆圆满满的。”汝月芬想到自己刚才听了阿钟的,也想偷懒,觉得很不好意思。她直直地向阿德伸出手来。 阿德有点不自然地握着汝月芬的手,一有人夸他,虽则心里高兴,但他浑身不自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敷衍道:“也不完全是这样的!” 他们手牵手,很快地又回到老山泉茶馆的后门。 阿德一推门,门已落栓,他知大事不好,一拉汝月芬,转身就逃。 “谁家的小兔崽子,三番五次地跑来折腾人!你们要做什么,你们?门没关,知道你们这些短棺材要回转来,触杀你娘!”阿三伯站在梯子上,探出墙头边骂边将搁在墙上的一排砖头瓦块,落雨似地掷过来。 阿德护着汝月芬,背脊上扎扎实实地挨了几下,紧接着,半块板砖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他哎呀一声,眼冒金星地扑在了汝月芬的身上。 汝月芬猛地一回脸,嘴唇一下贴在了阿德的脸上。阿德和汝月芬似乎同时遭到了雷击,张口结舌地愣在了那儿,完全傻了。 不知阿三伯是手头的砖头瓦块用完了,还是打中了人,唯恐弄出点事来,他收手了。他显然没有认出阿德,仍旧吹胡子瞪眼地从墙上探着头,又骂开了:“哪儿不能香面孔、摸nǎi子,跑这儿来发骚,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 阿德和汝月芬又同时闹了大红脸,立即两下分开,一个捂头,一个捂嘴,撒腿就逃,一口气逃到了蚌壳弄口。但阿德感到这次没有像在河边那次那样难堪尴尬,只是羞得浑身都充了血。 阿德一直觉得手里黏黏糊糊的,他知道肯定是血,但他不想让汝月芬担心思,始终不撤下手来。汝月芬见状死活掰开阿德的手,一看手心里一摊黑亮的血,就气急败坏地骂开了:“这只老猢狲,把人头砸开,明早找他去算账!” 阿德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戳戳汝月芬的额头道:“昏话,明早找他去算账!” “哼,气杀我了!”汝月芬也扑哧一声笑了。 阿德摸摸头,一看已经不出血了,轻松地笑道:“没事,比哈松他们那次轻多了。上次老方宝开的yào,还剩好些呢,回去上点,就没事了。不过,下回得同这个阿三伯伯讲好,别砸头,人家本来算术就差。” 阿德和汝月芬一走进了弄堂,彼此寻着对方的手,然后握得更紧了。 越往里进,阿德感到汝月芬的步子越慢了,临到她家大门口,他觉得是在拖着她走。那些钻在石级砖缝和隔墙的金蛉子都在长长短短唧唧叽叽地叫,阿德见过这些金蛉子,黄黄黑黑的,比米粒大不了多少,但他闹不明白它们何以发出如此嘹亮的且带有钢xìng的声音来。 汝月芬突然看着阿德,轻声地问道:“这几天,你温过算术吗?” 阿德愣一愣,抱歉地摇摇头。 “不是说好了的吗,你全玩掉了啊,打咧!”汝月芬攥紧小拳头,高高地扬了起来。 阿德装作害怕的样子又是闭眼睛,又是缩脖子。 汝月芬指指那扇黑漆墙门声色俱厉道:“这样吧,从明天起,吃过夜饭,在家做题,两钟头,我看着!” 阿德注意到汝月芬说的是“在家”而不是“在我家”,不禁一阵甜蜜涌上心头。但他突然想到了冒叔叔,忙问道:“那冒叔叔呢,冒叔叔就不管了吗?我们再不去看他了吗?” 汝月芬一手贴在门上,沉默了半晌,眼睛亮亮地看着阿德,慢慢地说道:“你不会忘了,我同你有过一个约定,这一生一世,我就跟着你。” 第200节:心 事(10) “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害我!”汝月芬止住阿德道,“听我把话说完,陆伯伯是对的,我们都还只是孩子,还有长长的一段路要走,不能陷进去,真的不能!我们这个年龄不足以应付这种刀口舔血的凶险,一旦有个什么,小小年纪,路就要走到尽头了。我刚才也想过了,如果一个人学会了恨,对具体的人,对这个世间,只有满腔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3 章 骨铭心的恨,不管这种恨的理由是多么充足,那他也就死了,他这一生便注定不得善终!” “不是你自己想出来要去救冒叔叔的吗?”阿德的声音骤然高起来了,但马上又一路低了下去。他不能相信眼前这个说话一套一套的人就是来敲他门、让他跟她去司空坊的那个人,就是那个被蛇郎中伯伯问得满头大汗的人。阿德怒道:“这会儿半道上要撒手的也是你?!” “我原本想着救人的时候,并不知道蛇郎中伯伯同冒叔叔在一起。那会去救冒叔叔,没错。冒叔叔现在有陆伯伯托着呢,我们小孩子家现在先把这事放一放,也没错!再讲,去看或者不去看冒叔叔,能解决什么问题?你要帮冒叔叔,具体又是怎么个帮法?” 汝月芬这最后一句,把阿德给问住了,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对答。 “好了,就到这里,就到这里吧,我们回头再聊这事吧!”汝月芬又是满脸通红地垂下头去,她似乎是用足气力地说道,“总之,一句话,你卞德青如果要有个什么,我也就不要活了!” 阿德一阵战栗,他突然想起,娘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这会儿,他虽然觉得在冒叔叔这件事上就此打住,让他感觉极其别扭极其异样,但汝月芬如此把他当人,当做这世上最亲的亲人,又令他欣喜若狂。 汝月芬说完话,垂着眼皮向他一摆手,迅速隐入也是虚掩的墙门里。在她关上门的一刹那,她给了他一个深深浅浅的笑,那尽显文静优雅的笑,有如在黑夜里静静绽放的海棠花。 阿德一人仰天独自走在街上时,蓦地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在这个世界上你拥有一个属于你的人,你便拥有了这个世界。但阿德从冒叔叔的眼睛里看出,在这个世界上,冒叔叔没有那样一个人,那个他在警所见过的洋装姑娘也不是。 看着这条通向黑暗的石板路,阿德忽然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有着血海深仇而又身怀绝技的侠客,藏身于仇人必经之路的石板下。仇人的车马轰轰隆隆地碾地而来时,一块块石板突然如天女散花般地向四处飞散开去,他腾空而起,手举狼牙棒铺天盖地击向仇人的门面。 血哗地涌过了他的前胸后背,直达头顶,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但一溜进弄堂,阿德一见自家屋里这扇后门如同老山泉茶馆的后门一样,竟然也开得直挺挺的,他的一腔豪气顿时化为乌有,直到他在屋里既不见爹娘,也未见贼伯伯,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爹娘睡着呢,鼻息声声,而屋里的一切家什在暗中显得是那样的柔和而又温馨。当阿德溜到楼上,用毛巾胡乱地擦了擦头脸,一不留心触动了后脑勺上的伤,才想起来,他的脑袋又被人开了瓢。 他迅速地从五斗橱的抽屉里找出那包伤yào,给自己上yào,而后用毛巾围上,两边一扎紧,赶忙躺下。 阿德一躺定,便看到了两幅静止然而却又相互jiāo替的画,一幅是汝月芬,一幅是冒辟尘。他觉得满脑子都是汝月芬,满脑子都是冒辟尘。最后,阿德撩开帐子,看着老外公那张湿糟糟的脸,就那么干躺着,他知道自己是再怎么都睡不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娘起床下楼,要去买小菜了。接着是爹,他弄出很大的响声,洗漱一通,便与娘一起出门去吃早点了。弄堂里的后门吱呀一声响,娘和爹的脚步一轻一重地拖过弄堂的碎石地,又一路响过前门的石板街,渐渐远去。 家里只剩他一人了,阿德解下毛巾,摸摸后脑勺上那一块干结的头发,顺发捋下几片干血碎屑,再小小心心地触触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的伤口,便满心欢喜地松开绷紧的四肢,把自己瘫在床上,任凭时间静静地在他身边流逝。 弄堂里的后门又是吱呀一声响,娘和爹居然一同回转来了。 听到爹将一只空盘重重地墩在饭桌上,阿德赶紧坐了起来,爹有时不说话,就用这种方式喊他起床。阿德尽可能地缩小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下楼。爹和娘面对面地坐在饭桌边,看都不朝他看一眼,像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似的。阿德看到了桌上有一盘他最爱吃的油条裹猪油年糕,心里不觉有些欣慰。每回都这样,娘打过他后总会通过其他方式来补偿一下。他原以为今儿个早上,他们仍会跟他没完,但他们好像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脸色凝重地在说着什么,像是外面出什么大事了。 第201节:心 事(11)此书下载于金沙论坛,更多好书请访问51TXT.CN 阿德一直留心着不让爹娘看到他的后脑勺,因此动作身姿显得多少有些生硬。他轻悄悄地取出牙刷牙缸,准备到天井里去洗涮,突然他看见爹娘的目光中有几分担心,他来劲了,心里顿时有些发酸:一天到晚,打打打打,往死里打!但爹娘迅速将目光转到别处,再没有看他。于是,他又觉得没劲了。 牙刷已经上了牙粉,他草草地刷完牙,洗完脸,尽量不去看桌上那盘油条裹猪油年糕。娘将盘子顺着桌子向他一推,阿德飞快地将盘子端上,到一边吃去了。 阿德大嚼的间隙,偷偷地向娘看了一眼。他惊异地发现,这一眼,看得是如此的仔细,他头一次觉得娘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娘是一张瓜子脸,明眸皓齿的,很耐看。正因为如此,爹就不让娘出去做事。他再看爹,黑苍苍的脸,眼圈周围永远有两道黑影,鬓角有些灰白,和娘并不般配。这又令他十分惊异。 阿德不明白何以今日要这样仔细地打量爹和娘。他只知道自己是热切地爱着眼前的一切,想要好好地活着与属于自己的那个女孩一起。 他突然从爹嘴里听到一个他熟透了的人名:天官。 阿德这才意识到他们排练节目时,说的那个所谓的省上大客人,原来就是天官。他们排练的节目就是为了天官,天官来了,那么他的演出就要开始了,天老爷呵! 天大亮了,郝妹困极了,她比平时晚起了一个多时辰,这让她有些沮丧。昨夜被女儿夜半梦游惊醒过后,她折腾了很久才重新睡着。 女儿小的时候,郝妹夜半醒来,就会摸到女儿的房里,看看她睡得咋样。一见她的小芬眉头紧皱,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不住地动手动脚,就知道她在噩梦之中。郝妹这时就去推人,她不想让女儿受这梦魇折磨。直到女儿的面色又恢复了常态,呼吸也平稳了下来,她才离开女儿的房间。 她的小芬曾对她说,有些梦,她会连着做,中间醒来,撒个尿,躺下去一睡着,就又接着往下做了;而有的梦,断了很久很久,在某一天夜里就又来了。但自从因为那个该死的潭子河里伸出只手的梦,遭到dú打,她的小芬就再也不讲她的梦了。当她从小豹子陆子矶那儿听来那些叫人发神经的话,再看到她的小芬背脊上那些黑气和疹子,她便再不想走进女儿的房间了。她现在甚至害怕见到女儿,快到女儿放学的时间,她把烧好的菜端出来,摆在桌上,就去了男人的店里。待女儿睡下了,她才回家。从前,她恨不能每时每刻都待在家里,东摸西摸,这儿走走,那儿看看。但现在,她害怕回家。 根发已经到店里去了,郝妹准备起来煮早粥了。她路过女儿的房里,知道她的小芬醒了,但她佯作不知,径直下楼去了灶间。这时大门咣当当一声开了,听声音是根发。怎么又回来了呢?郝妹连忙从灶间出来,迎了出去。 汝月芬听见娘下楼了,才把自己拖起来,靠在床头上,又闭上了眼睛,她觉得眼皮涩涩的。 不知为什么,从她溜进家门躺下后,她一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这会儿,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与阿德在一起。很久以来,她不记得在她的日子里,哪个日子是没有阿德的日子。 那个常常向外公热烈地祈祷着的阿德,那个常常流着泪睡去的阿德,时常令她心疼不已,而几个时辰前遭到他爹娘dú打的阿德,则使她心碎。阿德被他爹娘拖进门去,看着他抽噎着睡去,她便黯然离开。 对她来说,很多很多的梦与生活没有太多的差别,梦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幼时,她以为人人都如她一样,梦里梦外有时是没有什么界限的,它们的结合是如此的紧密,以至于她无法将它们严格地区别开来。 然而有一天,娘领着她乘一条乌篷船到外镇去看娘的一个远亲,她立在船头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蜷缩在娘的怀里沉沉睡去,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于人类的偷窥者,一个灵魂出壳的异人,是一个可以在天地之间自由行走的漫游者。有时她因为自己能有异于人类的这种灵通而欣喜,但更多的时候,她为此感到沮丧而又痛苦。她曾渴望能过普通女孩一样的生活,有时一夜无梦,她是多么兴奋而又快活,仿如一个弥留人间、脚踏yīn阳两界的人重获生命。 她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帮得上她的忙,她命中注定要过这种分裂的双重生活。她也不明白,她的生活中何以会有如此之多的大大小小的蛇,她常常不得不同蛇为伴与蛇共舞,那些蛇完全充斥着她的生活,如梦相随。 前些日子,那条令人望而却步的赤红巨蛇代替了从前常常入梦而来的金色大蛇,那条金色大蛇从她的梦中完全退了出去。高申和他的伙计在现实的生活中杀死了它!那条金色大蛇占据了她生命中很多的时光,守候着、看护着她一点一点地长大。然而,它死了。这段时间她不知有多少回,为此在梦中哭醒过来。 第202节:心 事(12) 有时梦醒时分,也就意味着那扇门吱呀一响,再砰的一声给锁死了;但有时那门却是虚掩着的,一触即开,而通向金色大蛇的那扇记忆之门就是这样的。 如果说金色大蛇是一条温静的和善的大蛇,那么这条赤红巨蛇则是暴烈而又蛮横的。虽然,她也知道它对她没有恶意,可它那庞大的身躯和可憎的面目,有时使她深感恐惧,使她缺少一种安全感,总觉得它在处心积虑地把她从现在的生活中赶走。然而,它又是那样的强大,她以为它是所向无敌的,这世上没有一种力量能轻易地摧毁它,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一类蛇种可以与它一比高低,它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天敌,连那个自称为蛇yào王的陆子矶也奈何不了它。因而她特别为此而感到忧心忡忡,她爱娘也爱爹,还有阿德。 但昨夜她寻到了令娘茶饭无思的陆伯伯之后,竟看到了有人向它的头骨开qiāng,这时她才知道自己错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霸主,就是利器在握的人类,也只能是人类。与人类为善或与人类为敌的一切东西,在人类面前,都将在劫难逃。 然而当她再次睡去后,已经旧梦难续。她东游西逛,寻寻觅觅,但再也没能找到它那盖世无双的庞大身躯和鬼怪精灵般的眼睛。最后,她又去了花山头,想瞅瞅助她逃过生死劫的冒叔叔。 可这冒叔叔竟不知去向,而且踪影难觅。突然,一阵又一阵的不安向她袭来。于是她便一路去了司空坊。从前,她几次看到那会儿看来极其古怪的冒叔叔,在夜深人静之时,垂首伫立在那片废墟前。 她看到他满身是血,独自横卧在这荒天野地的废墟里。 她豁出去了,但她拒绝回答阿钟的问题,同时也是阿德想知道的问题。除了拒绝,她别无他法。想着陆伯伯、阿德、阿钟会由此对她另眼相待,她心里就乱极了。他们虽则当场接受了她的不说之说,但她清楚,有朝一日,这陆伯伯、阿钟一旦知道她有这份怪力乱神式的异样,会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她汝月芬的。阿德当时不以此为怪,挥乱拳头,但如果王瞎子被杀的第二日,她对他说她把杀人凶手的名字写在纸条上,塞进了施警长的家门,阿德会咋样呢?如果她对他说,她汝月芬曾经夜夜去小带坟看那条金色大蛇在墓穴中含饴弄孙,闻鸡起舞……如果有朝一日,她汝月芬把她自己不曾忘记的形形色色的梦都告诉他阿德,阿德的眼色不会为之而一变吗? 汝月芬知道,当阿德也用那种眼光来看她的时候,那天地将为之而失色。她的嘴角上下牵扯了一下,她想哭了。她清清楚楚,娘早就看出了她的异样,她差不多已经失去她的娘了。一想到陆伯伯这两日见到娘,不知会说到她什么,她不禁心乱如麻。 爹似乎同娘吵了两句,便一前一后出门了。听见娘走了,汝月芬立即穿戴起来,想着赶紧下楼梳洗吃饭,然后抢在娘回来之前出门。 汝月芬走出房间,刚走到楼梯口,娘房间里的窗户被风摇出了一片吱呀声。她静静地立在那儿,默默地凝视着那扇门,一阵无由诉说的伤痛又爬上了她的心头。曾几何时,那扇门什么时候都向她敞开着的,而今,那扇门却关上了。 汝月芬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一颗泪珠夺眶而出,悄然地滑过了她的脸颊。 一座飞檐翼角的古朴小楼,在一片开阔的石板地上投下沉重的yīn影。小楼檐下是清一色的花窗和一盏盏依然点燃着的宫灯。楼门上高悬着一块乌木门匾,门匾上有“移春楼”三个大字,落款是宋元佑四年东坡居士。 那小楼的楼后及两侧另有几处馆舍与小楼呈宾主相应之态。楼前的石板地的边缘是一道石栏,石栏下有一方水池,池中昂然耸立着一座瘦秀空灵的大湖石峰。石峰皴斫自生,青苔点点,尽显苍古之美。 周围古木参天,郁郁葱葱。古林中不时可见一些游移人影,如魂飘浮。 王伯爵独坐在兰芝堂的厅堂内,平日一丝不苟的黑发已经大乱,他端起一只茶盅,但立即又放了回去。王伯爵抬脸向斜对面的移春楼看了一眼,起身在大方块的青砖地上来回踱步。 那枚威力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4 章 大的德国手雷毁掉了天官游轮的照明系统,但天官拒绝离开黑灯瞎火的游轮,拒绝登上从江防营赶来救援的pào艇。随后天官游轮的轮机又出了故障,天官便勃然大怒了。据天官的侍卫长说,游轮遭到袭击后,天官在甲板露了一会脸,然后再也没有走出自己的舱房。在这期间,天官居然对任何人事都未置一言。一到渔园,他又把自己关在这移春楼的楼上,大门不迈,二门不出。 但天官头顶及额的那道蜈蚣疤,始终红得发亮发紫。伯爵知道,每当天官勃然大怒时,那道疤痕总是这样。有时那道蜈蚣疤竟会蠕然而动,犹如活物。 第203节:心 事(13) 王伯爵踱到小茶几边,呷一口茶,用茶水漱漱喉咙,吐在盂内。他又捏着茶盅缓缓地走开了,尽管突然有种将手里的茶盅摔个粉碎的冲动,但他又将手盅轻轻地放回茶几上。 自从那个采yào人在黑龙潭现身,小连庄出了那桩灭门案,查阿镰来报后,王伯爵便一直有些坐立不安了,他一直希望那是事出偶然,不肯将二者联系在一起。但这十多年来几乎隔个一年半载便会发生这样一起命案,尤其是不久前的王庄命案,使他如坐针毡。他一直不知道这些同样来无影去无踪的大湖强盗身在何处,他也不想知道。 那兄弟俩同查阿镰讲价钱,当时他曾有心杀人,这是送货上门呵,但这样灭口,一旦泄漏出去,他将得罪整个江湖。当年他两次遭袭,查阿镰替他查过了,竟是大湖强盗所为。他们有人以为被杀手所害的那一干人,都出自于他王伯爵之手,最后这事都被查阿镰一一澄清而后摆平,但查阿镰这次也是无法招架了。而这兄弟俩的点子也背,他们原本拿了他的钱,马上就可以远走高飞的,但不料当日便被宰杀。紧接着这个形如恶煞的凶手竟在桐镇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他知道那杀手一找到王庄这兄弟俩,那么来找查阿镰和他王伯爵是迟早的事情。是的,他知道。因而他深深渴望能与这个犹如神龙不见首尾的杀手讲和,他把查阿镰请到渔园时,说的是不惜任何代价,然而查阿镰和他的人却也如此不堪一击!好了,这就意味着与司空坊杀人纵火焚尸有干系的人,除了他和天官,都被一网捞尽了!这段时间,将整个桐镇搅得翻天覆地鸡犬不宁的那个人,不但没有被抓住,他竟又直奔桑树坪,袭击天官的游轮。 其实活捉了,又怎样?他早就不是一人单挑了。他有一拨与他生死与共的兄弟,他们可以千年等一回。对他王伯爵而言,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他王伯爵如今是终生不得安宁! 昨夜查阿镰的染坊一出事后,他就让王四海开始打点细软。他想走了,要想一劳永逸地了断这事,他就得离开桐镇。 李镇公和他的手下勘查染坊现场后说,那人竟豢养着一条嗜血成xìng的巨蛇。这该是何等不可思议、何等荒唐的事呵!然而这种不可思议的荒唐事,竟然是发生了的。查阿镰被切开了喉管,顷刻间便气绝身亡,而他的两个儿子也被当场击毙,是那蛇将他们的尸骸拍扁绞碎。 陶巡警一船人生生被扑杀不算,那船竟也会被大卸八块,而后遭殃的是天官的两艘汽艇。天官的卫士长说,天官南征北战,侍卫队从未遭到过如此惨重的损失,那些卫士个个百里挑一,有以一当十的神勇。 方才大家在兰芝堂议事时,卫士长说,他从死里逃生的侍卫那儿得知,这河中必有一水怪,护卫艇是遭遇大力才被掀入水中的。 一时间有关神怪妖魔这个话题,引出纷纷议论,闹得大家毛骨悚然的。但参陆办公处的一位副处长说,也可能是风,那种怪怪的风有时候会凭空在水中激起这种怪浪来。钱塘江入海口的盐官江中常有这类怪异长浪。这人是浙江盐官籍人氏,他说他自小在江边长大,此等怪浪司空见惯,尤其是月圆之际,浪起时,喇喇作响,白花花的一片,宛如蛟龙出水。 于是大家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了。 起初水怪的说法,被督军们叱责为神经错乱痴人说梦,纯粹是为了推卸自己护卫不力的罪责,但最后高梦轩也这样说,他亲见河中有一道极为怪异的水波时,督军们才将信将疑。 但李镇公一赶到,便一锤定音了,他有资格一锤定音。他说,掀翻护卫艇的不是单纯的水怪,那是一头庞大的水陆两栖怪兽。他们在染坊案中曾推测那是一条大蛇,不过,他现在看,它可能不是什么大蛇。据他说,陶巡警的船和护卫艇上的碎尸残尸,河里的有些浮尸,都有被撕扯咬啮的痕迹,或者干脆是被两排利齿切割下来的,上面的齿印尖利而又密集,如豺狼虎豹。大蛇或觅食或受惊,袭击人畜总是jiāo缠生吞或咬啮dú杀,绝无撕扯先例。 王四海刚才过来一讲,他王伯爵完全倾向于李镇公的怪物说。那怪物先拿yào局的货船一试牛刀,继而是查阿镰的染坊。从杀人现场查阿镰一干人那一脸魂飞魄散,极度惊恐的死相中,不难推测出他们临断气之前看到了什么。想到这儿,他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能想象那个寻仇而来的杀手将他放翻之后,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将一股股鼻息喷在脸上的情形。一如李镇公所言,那嗜血成xìng的怪物绝对为凶手所豢养,如同杨戬与哮天犬一般。不然,一头怪物怎么可能与那个杀手同时出现在同一的杀人现场? 同理可证,那杀手与刺客也同属一人,但王伯爵自忖,这伏击天官的刺客应与李镇公所说的兄弟会乱党无涉,他理应是司空坊司空家后人是也。可是查阿镰联络的这些杀胚动手之前盘查过司空家的那些个男女老少,一个都不少。即使司空坊所有的尸体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他也还暗暗地清点过人数,应当是万无一失的。但这杀人魔头若不是司空家后人,便无法解释这人在桐镇潜伏十多年杀尽血洗司宅的这一干人这件事了,而且他等得就是天官回乡这一日!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在最后一日向查阿镰开刀,他才一直没有对他王伯爵下手,他这是唯恐打草惊蛇啊! 但这个杀手有这样所向无敌神出鬼没的怪兽佑助,那么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挡得住他到这儿来寻仇雪恨呢!想到这儿,王伯爵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直冒寒气。 三十年以前,司空坊大火,大伯王大南深感蹊跷,追根究底,才知他王伯爵闯了这么个大祸。他和天官被吊起来,打得皮开ròu绽,然后又被关押在灵屋洞里。后来,天官便被送到驻守天津卫的一名统制手下当一名小兵,那统制是王大南在天津卫结识多年的老友。在那位统治的严加管束下,天官竟然考入了北方武备学堂步兵科。没有多少年后,天官便成了那统制手下的协统,最后由协统至统制,再由统制至军统。从此,天官便走上了一条光耀四海的阳光大道。 从天官粗识男女之事起,他就好那一口。当年在桐镇,就有好几个人事不知的小女孩被他开了苞,只不过都未像司空家的女孩那样闹出乱子来。那些女孩的家人都非常忌讳将此事张扬出去,要么收了王大南的银子装聋作哑,要么干脆迁出桐镇,远走高飞。但到底还是撞上了个要将天捅个窟窿的人来!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王伯爵抬头向来人看看,双手将头发拢拢,坐回太师椅中。 “睡了?”李镇公向斜对面的小楼,努努嘴低声问伯爵,他问的是天官。 “睡了。”伯爵声音喑哑地说道,而后向站在廊柱边的王兴国看了一眼,他立即想起了上次王兴国是同施朝安一起来的。他对施朝安一直心存好感,虽然这位自以为是的年轻警长,曾揪着那枚玉佩不放,让他觉得这人多事。哼,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不过,这也是他多事的报应。 王兴国局促不安地轻轻叫了声:“伯爵。” 王伯爵抬头时,见王兴国用央求的目光向李镇公看了一眼。便对王兴国喝道:“说!” 李镇公面无表情地接过话来,对王伯爵道:“这事,还事关令爱。……令爱与这人关系颇深,我与兴国昨夜还见过令爱,她说有些年头了。” 王伯爵忽然将茶几上的茶具一股脑地撸在地上,而后起身面壁而立。 一只宋代细瓷茶盏盘在王兴国脚下四分五裂,他大气不出地盯着一地的碎瓷,一动不动。 王伯爵宽大的额头上滋出来密密麻麻的冷汗。 第204节:宝 塔(1) 第十六章 宝 塔 根发垂头丧气地坐在柜台后,脸上布满黑气,两个眼袋也出来了,他揉揉肿胀酸痛的眼睛,而后伏在了柜台上。昨夜镇南那儿砰砰嘭嘭响了好一阵qiāng声,后来前街后街到处有逃来逃去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再后来女儿小芬又闹了一闹,他再也没有睡着。 根发确实有点犯愁,从早上开始,他一直在问自己:到哪里去借这一百块大洋呀?这两年,镇上搞山货生意的一下子冒出来好几家,这买卖是越来越难做了。除了吃用开销,每个月份,剩不了几个子。天还没亮,他就找盐公堂的佘老板去借铜钿,但他一开口,佘老板就苦笑了。他说,不是跟你开玩笑,我这儿还差一十五块呢,我正琢磨着到你和王公那儿去开一次口呢,得罪,得罪!佘老板连连拱手致歉,他红着面孔退了出来。他知道再没有办法了,就只好回家去找郝妹。郝妹有一对金镯,那是他娶她的时候给她的聘礼,她一直把这点东西藏在一个他都不知道的地方。但到家向郝妹一讲,郝妹就光火了,她说这是给小芬留着的,当一只镯也不行,让他千万别打这对金镯的主意。 郝妹要他到那两家馆子店里去结账,她说他们赊下的香蕈木耳那笔账讨回来也差不了多少。她那是毛估估,根发细算过,即使讨得回来,也还差好几块大洋呢!这些都是老生意了,一年要到店里来拿不少货呢,但都得等到年关才会结账的。又不是死当,到时候可以赎回来的呀!但郝妹根本就不肯商量。 根发憋了一肚皮气,回到了店里,忐忑不安地等着。他们前两天就说好了,今儿上午来收。 今天镇上似乎煮沸了,一拨人接一拨人,跟着脚板从上塘下塘涌过,到宝塔街去看大轮船,谁都想看个稀奇。听说除了大轮船,还有兵舰呢。上塘的人被拦在东门,下塘的人被拦在通江桥桥堍,两边的驳岸立着密密麻麻的人。根发出世到现在,也没有见过这街上有如此多的人。这个最近被死人弄得愁云惨雾、灰头土脸的桐镇,因为来了这大轮船和兵舰,便像个吃了鸦片的鸦片鬼,顿时有了几分力气,长了几分精神。 哼,接二连三死人,居然死得连棺材铺里的棺材都会脱销!刚才他还看到外埠头运棺材的船,从门前河里开过呢。 昨天,听小芬说,学堂里要派一批学生到渔园去,为那些大客人服务。学堂里连课都停掉了,但店不许关门打烊,镇公所派人挨门挨户地关照过了。 但根发没有一点心思去看听说像宫殿一样的大轮船。他对坐立不安的小伙计叱责道,不去看,又不会死掉的!于是那小伙计一直立在柜台里,一副便秘的样子。 “兴许今儿他们就不来了!”他提心吊胆地探头向店门外看去,他的头一伸出去,立即就缩回来了,“真晦气,不看不来,一看就来了!” 敞胸露怀的张阿二、阮老三和几个一看就是客边人的壮汉子,走过来了。 张阿二反手抹一把根根直立的头发,狠抽两口烟,一手将烟头弹到河里。看到两股浓烟从自家的鼻孔里徐徐喷出,张阿二觉得自个儿像一张画片上的龙。 他是到了街上,才知道天官已经到了桐镇,嗨,这老娘舅!张阿二开始怨王兴国,这么大的事他居然是从外头听来的。天官回桐镇这事,让他兴奋极了。这天下是天官的,而天官是伯爵的兄弟,因而这天下也是伯爵的,他是伯爵的人,所以他感到这天下似乎也是他自个儿的。张阿二这会儿比任何时候都要春风得意。 张阿二、阮老三领着李镇公的人刚才去了几家诊所,盘问下来,一切正常。这会儿要去看伤科的老方宝那儿走走,瞅瞅可有什么情况没有。一见缩头缩脑的根发,阮老三扯开喉咙喊了一嗓子:“汝老板,铜钿备齐了没?今天你再不jiāo,那就是为难兄弟了!” 经阮老三这么一吆喝,张阿二记起了前两天他们协助镇上财税所收费的事。本来,今天根本顾不上这事的,但与这个老根发约下了,今儿不jiāo费,他们就来帮他关门。他不能说了不算,要不往后,还有谁会忌他? 张阿二一到这家汝记山货店门口,脸就不由自主地yīn了下来。他停下脚,站在店外,冷冷地扫视着这家看起来还算殷实的山货店,但他瞥了一眼根发,就把眼睛移开了,他不要看见这个人。自从知道那个小丫头就是这家山货店老板的女儿,一看到这个系着竹布筒裙的汝根发,他立马想到那天拦着陆子矶,被他的女儿羞辱的情形。他这口恶气一直没有机会出呢! “走开,走开,这又有什么可看的?怎么啥事一到你们这儿,就跟苍蝇见了血似的!”张阿二如同赶苍蝇一样,向慢慢地围到门口的人,甩着手喝道。 人们向两边退了退,仿佛有几分抱歉地朝张阿二笑笑,但就是不肯这样扑空离去。 根发从来没有欠过什么人的账,他缩在一边,无地自容地对张阿二、阮老三他们一拱手,一脸堆笑道:“不凑巧得很,这两日我一直在外头想办法,大家手头上都有些紧,我也有点周转不开,都是乡里乡亲的,看能不能再宽限两日?回头我再出去想想办法,不好意思,各位帮帮忙,帮帮忙!” 在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5 章 他店里收钱的财税所老沈突然从人丛中冒出来,对根发撇撇嘴道:“乡里乡亲?这儿跟谁不是乡里乡亲的?都像你这样,今朝推明朝,明朝推后日,这笔铜钿恐怕到明年也不定能收上来呢!一收税费你们就嚎,镇上都是好说好商量,已经作过让步,有些费能降的都已经降过一降的。都是讲好的事情,今朝再不jiāo不成呐,太阳落山前头!” “那如果实在拉不开栓,jiāo不出,再咋办?”根发脸一红,硬撑道,“你们说一月清就一月清,一年一jiāo就得一年jiāo?全由你们说了算,还让不让人活了!” 正准备转身走开的张阿二慢吞吞地拧过脸来对根发吼道:“那就是我们说了算,你他娘地爱活不活,关你爷屁事!今天不jiāo钱,搬货!” 根发一愣,他争红了脸闷头闷脑地立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jiāo还是不jiāo,放个话!”张阿二的指尖戳住根发的鼻尖。 “装熊啊,那就这么办,搬!”阮老三看着一言不发的根发,向老沈手一挥,搬起半袋胡桃就要往外走。老沈抓起一箩筐黄花菜,一上肩就走。 一直缩在一边的小伙计,叫一声扑过去,抓住那袋胡桃,不让阮老三走。张阿二一伸手从后头抓住小伙计的脖颈,往边一悠,就将人扔到货架下。小伙计一头撞在货架上,架上的两个装着干果的方瓶齐齐地应声落地。一地的干果,一地的玻璃碎片。 根发眼前一片模糊,突然他觉得一股气儿直蹿脑门。根发冲进柜台奔到里屋,抓住一把菜刀,旋风般地刮到店门口,将雪亮的菜刀抖抖索索地横在脖子上。 根发除了闻到的那股铁腥气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颤抖着声音说:“你们搬搬看,今天真不活了!” 被撞得晕头转向的小伙计扑过来拦腰抱着根发哭喊道:“师父呀,不要呀,不要呀!” 门外的人群一阵骚动,哗的一声散了开去。老沈看着根发痉挛的脸上那一双赤红的眼睛,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手里的箩筐麻袋,三步两步地退到街路上,看看站在一边看着根发的几个外乡客人,再看看一脸雾气的根发,对众人尖叫道:“这也算暴力抗税!” 第205节:宝 塔(2) 张阿二浑身一抖,怒发冲天指着根发的鼻尖大骂道:“触,我就不相信!你他娘的吓唬谁呵,你今朝的刀要是不切进去,你就是婊子养的,搬!” 阮老三夺过那袋胡桃,直接扔到门外,又提溜起一袋黑木耳,往门口走去。 小伙计放开根发,再次奔上前,两手拖着袋底,向后拽去并大声哭喊。 根发一口牙齿嘎嘎作响,他眼一闭,在店里店外的人的一片惊叫声中,使大劲将刀往脖子一拉。 根发的血呼地从刀口中狂喷而出,飙了张阿二一脸一身。张阿二大惊失色地一把推开向他倒来的根发,跳到门外对众人道:“是这老翘辫子自己干的,你们可是都亲眼看见的!” 根发身子一晃,随着菜刀呛啷坠地,直直地倒在冲进门来的人的怀里。 根发舞动着双手,身子开始一挺一挺死命挣扎,他嘎嘎地吐出几个字来:“郝妹……小芬!”而后再次血喷。接着,他直直的目光骤然一变,脸上泛出一片金黄。 虽然遭遇刺客,天官一行都被折腾得没睡好,但在渔园里安顿好之后,大多数人都睡了一觉,起来后就悄没声息地开始四下走动。几乎所有的人都渐渐地为渔园这水木清华、风物幽美的景致所染,变得心平气和。昨晚因游轮遭遇刺客所受的惊吓,特别是在一顿美餐之后,已在不知不觉中褪色了,四下里弥漫着因yīn霾渐尽而生出的一份惊奇喜悦。 亭台楼阁上不时可以看见和听见,一些或伫立或踱步的人影和一阵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及低笑声。以中国山水画的审美意趣构思而筑的中国山水园林,又因为有了那些身着长衫星星点点浮动着的人影而生气贯注,通体皆灵。 鲁美lún倚窗凭栏看渔园,看桐镇,看远处水气缭绕的大江大湖。生于美利坚长于美利坚的鲁美lún,为眼前这一方远离繁华喧闹的乐土而陶醉。她有些恍如梦中的感觉,惊叹人间竟有这样的红尘仙境。游轮驶入桐镇,一幢幢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江南民居渐渐地展示在她的眼前。粉墙黛瓦然而又显苍古质朴的小镇,在她的潜意识中搅起了团团水花涟漪。看着大河上劈水而来的一艘艘挂满船帆的驳船、优哉游哉的小船和河面上的氤氲水汽,她觉得她的前生就是这水乡中人。当她在轿子里撩开帘子往外看时,周围的那一切令她感到那样的亲切怡人。如果可能,她真想留在这儿不走了。 她慢慢地收回目光,握笔托腮,又凝神看定茶几上的盆景发起呆来。 书桌斜对面的大茶几上有一盆山水盆景,那是一盆长方形的紫砂浅边盆景,在盆中一汪清水中,昂然卓立着几块苍苔点壁的山石,像是几座如人直立的奇峰。山石表面布满了乱柴般的坚硬裂纹,座座长短粗细各有不同,峰峰奇拔豪达,阳刚之气四溢。但山石缝隙中又点缀着几株萍叶如伞的小草,小草株株秀气挺拔,楚楚动人,紧依在灰中带绿的石表之上,又极显一种yīn柔之美。 面对如此赏心悦目的盆景,鲁美lún心中充溢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感动和幸福,她深深地为中国的能工巧匠而折服。相比较之下,在这一方面,她觉得欧美人的审美意趣不免有些粗浅。她以为总有一日,中国的园林和美食会有如成吉思汗的铁骑那样,横扫整个欧亚大陆。 她想着回头见到高梦轩,她一定要把她的这种想法告诉他。这个曾经名震天下的高梦轩,她觉得她已经突破了他的外围,为此而生出了一种成就感。 当昨晚被高梦轩从甲板上拉起来,看着一身水一身泥的高梦轩,她真有一种想扑过去亲吻他的冲动。 中国商人官吏,家有三妻四妾乃是最为平常不过之事,但正值壮年的高梦轩自五年前夫人病殁,却再也没有续弦,这赢得了鲁美lún极大的敬重。如果能重新选择的话,她第一个想为之写传记的人是高梦轩,而不再是这个喜怒无常的天官。说到天官,她决定将原来的开头推倒重来。天官震怒时那一道贯彻头顶的疤痕就会红得发亮,像一条殷红的大蜈蚣。鲁美lún来华在京见到天官不久,便冒昧地问这疤痕的来历。天官说,这是少年时与人殴斗留下的一份纪念。但这个话题当时未能继续下去。如今回到自己的家乡,鲁美lún觉得可以重拾这个话题,其中必定有非常生动有趣的一些细节。她觉得可以从此切入,从这个非常出彩的细节开始,来展开天官的戎马生涯。 但这会儿,鲁美lún再不想写东西了。她也得出去走走,她想到镇上去看看,看看这个苍古精致而又非常生活的镇子!那些笼罩在晨曦和暮色中的中国江南古镇的图片,曾使她想起中国最最令人钦羡的朝代大宋。她扔下笔,揣起相机就往高梦轩的房间走去。 大家用餐的时候,天官仍然没有露面。洪士牧听天官的侍卫官说,天官刚刚睡下。天官睡前,让人传话,取消一切活动。 第206节:宝 塔(3) 洪士牧他们被一群花花绿绿的妙龄女郎相拥着,前往膳堂用餐,一路上一片yín声浪语。高梦轩执意不去,独自在房内用罢餐后,他身着一袭淡蓝色长衫走下楼来。 高梦轩向天官的移春楼看了一眼。天官三十年重返故园时,又是水怪又是刺客,他的故乡竟会用这种方式欢迎他,高梦轩理解天官此时此刻的心情。 游轮驶入宽大的水面,桐镇已经扑面而来时,他见天官推开两个挡住他去路的贴身侍卫,大步走向栏杆。他手扶船栏,高大壮硕的身子微微前倾着,出神地凝视着影影绰绰的桐镇。天官就那样一直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甲板上。 不过,对在此召开这个对西南用兵和对日借款的桐镇会议前,出现这种凶兆,高梦轩感到一丝莫名的兴奋。但洪士牧,这只祖籍湖北的九头鸟,早餐前与他在这条甬道上拍面相遇时,对他说:你虽有德意,而无救倒悬!此次会议必能立定国是,计日程功。 高梦轩冷笑一声,抬头向东而去。 当游轮直抵桐镇那条大河边的青石拱桥时,他便见塔、见山、见亭,胸中豁然开朗。尤其是那座塔尖犹如一柄青黑色的利剑似的望夫塔,令高梦轩怦然心动。鲁美lún则为流传千古的望夫塔故事而深深感动,弄得涕泪涟涟的。 苍黑色的宝塔衬在一片灰墙黑瓦楼房之间,独立但不霸道,它与周边鳞次栉比的老屋完全融作了一团。这古建的一塔一桥,是别有一番滋味的丹青水墨。天官原来对他说这是桐镇标志,是桐镇的名帖。 高梦轩以为不论大城还是小镇,屹立其中的宝塔总能使这座城池增添几分灵气,犹如一簇鲜花可使茅屋蓬荜生辉。 既然无事,他决定去看看桐镇市面,可能的话,顺便也去瞧瞧这座遐迩闻名的望夫塔。 东方既白,但那竟是一瞬间的事,此后天色一直昏暗如晦,天空中布满了一天的雨云。一带清流呈新月形绕园而去,水包园水包山,已然取巧。而真山真水,乃天造地设一园林,而渔园又被包孕其中,似成园中之园、景中之景,这更是出奇!对千年园主的匠心独具,高梦轩不由得深为折服。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危檐高耸的楼群,翼角如飞,稳重中又显得轻快松弛自在。园中古木含蓄掩映、高低俯仰生姿。一道道花墙带游廊,天然委曲,分叉蜿蜒开去,既使有些楼群各各独立成园,又使这些独立成园的楼群相互沟通串联。高梦轩吃惊地发现,桐镇的渔园既有皇家园林的端方整肃之美,又有私家园林的自由活泼之姿;既有北方风格的雄健,又有江南风韵的透雅。他怎么也没想到江南桐镇竟会有这样锁在深闺人未识的园林经典! “呵呵,水光山色常在左右,清流奇石时刻相伴,‘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高梦轩在用餐前,一直独自一人在楼下庭院里漫步吟哦。洪士牧刚才很兴奋地对他说:“曲径方能通幽,这些楼堂都是需要通过曲折小径小门才能走近,其间还有天井游廊穿chā,这经历曲折后的开朗,才能提升包揽这无穷秀色呵!绝,真绝!咱们京城的那些王公贵族的府笫,搁这一比,就他妈的跟土财主的老宅子似的!何谓雅俗,不言而喻,不言而喻呵!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妙,妙嗬!” 而鲁美lún一到渔园,便上下左右环顾仰视,连连大呼小叫:“Beautiful!Beautiful!” 昨晚虽则有惊无险,但这个女人再次与他在甲板上相遇时,看他的目光显得有几分异样。尽管高梦轩始终过着像清教徒似的军旅生活,但还是读得懂这个女人的眼神。一个眼睛中充满爱意的女人,往往也是一个男人值得信赖的人。他们之间的谈话开始变得流畅无碍,高梦轩决定给自己松套。说说话,怕什么?他高梦轩怕过什么? “嗨,高先生!”鲁美lún飞奔下楼追了过来。 高梦轩与鲁美lún并排漫步在一条小径上,远处有一座巍峨堂皇的小楼掩映在一棵棵梧竹枫杨之中。 前面有一道黑灰两色的粉墙,中间开一扇月洞门,忽然从这月洞门中飘出了一群手持鲜花,仿如彩蝶般的女孩,女孩们的后头跟着两个长发飘飘的女先生。见高梦轩与鲁美lún过来,她们立即立在路边,笑吟吟地向高梦轩鲁美lún行注目礼。高梦轩与鲁美lún目光同时落在其中的一个红衣女孩身上,她衣衫长发飘拂,如天使般地侍立的人群中,确实有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感觉。鲁美lún在他身边喜不自禁地连连惊叹:“Pretty,安琪儿!” 那个女孩俏丽的脸庞显出一种沉着忧郁的神情,眉眼间挂着一抹淡淡的倦意,确实令人垂爱。高梦轩心想,世上如果有一种既温润柔和,但又最具有震撼冲击力的东西,那它就是这个女孩的眼睛。那一双墨玉般的眸子jiāo织着一种人类所无法参透的大悲悯。高梦轩不明白,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怎么可以有这样一双眼睛? 第207节:宝 塔(4) 一位女先生轻轻地触动一下红衣女孩,那女孩立即迎着他们走过来,将手中的鲜花献给了鲁美lún。 “哦,我亲爱的,谢谢,谢谢!”一阵惊喜如浪花般地漾开在鲁美lún的脸上,她接过花,搂着女孩连亲了几口。 她们恐怕不知道她是个洋女人,不然她们会换一种眼神看她的。高梦轩心想。他接过另外一个女孩献给他的花,谢过之后,便递给紧跨几步伸出手来接花的马弁。 “可以跟你一起合个影吗?”鲁美lún与女孩聊了两句,便征求她的意见。 红衣女孩一直没有说话,鲁美lún问的问题都是她的同学替她回答了。这时她又扭头去看她的先生,两位女先生颔首一笑。鲁美lún从挂包中取出相机jiāo给高梦轩,立即将女孩搂在怀里,摆开了姿势。镁光灯卟地一闪时,那些女孩发出了一声轻叫,但她们脸上都挂着一抹讪讪的笑容。 鲁美lún夸张地连连挥手,向那些女孩和她们的先生作别。高梦轩走出去很远了,还想着那女孩,他承认这个红衣女孩有一种秋日枫叶般的冷艳,有一种惊世骇俗的空灵之美。 他们走过游廊,穿过一条小径,又见了一孔葫芦状的小门,那门上方的砖雕匾额上镌刻着“望江园”三个大字。高梦轩方知那幢高楼便是所谓的望江楼。园墙角落一如渔园各处,挺立着几株遍布无数斑痕的长短石笋,显得雅趣盎然。他突然看到从园门边一块顽夯大石后走出两个彪形大汉,双双向他立正行礼。一望便知,那是李镇公内务部的人。见他们似有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6 章 之意,鲁美lún扫兴地笑笑,首次挽起高梦轩的胳臂,yù向后转。 “借光!”高梦轩夹着鲁美lún的手臂,对两个大汉说。 “是,将军!”那两个人愣一愣,对视一眼,然后再次立正敬礼,请高梦轩鲁美lún通过。 望江楼坐落在一湾与外河相通的清溪之侧,清溪穿墙而过委婉曲折注入一泓池水之中。池岸四周布满层层叠叠玲珑空透的假山,另有一石舫藏于银杏桧柏之中。 “高先生,威风凛凛呵!能说说高先生的用兵之道吗?”鲁美lún调侃道。 高梦轩仰视着古意盎然的望江楼,缓缓地说道:“套用一位中国古代圣贤的一句话,兵为贵,帅为轻,是故得兵卒者得天下。” “呀呀呀,‘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高先生用的是中国古代孟夫子的话,可对?”鲁美lún格格格地笑了。 这个洋女人把这段话说得疙里疙瘩,但却一字不漏。高梦轩心头一喜,他未料到她竟会知道孟子,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孟子,是高梦轩推崇的中国古今第一人。 “贵国孟夫子还有一句话:‘君之视民如犬马,则民视君如国人;君子视民如土芥,则民视君如寇仇!’”鲁美lún的面庞闪显出一种象牙白的光泽,她双目炯炯地盯着高梦轩的眼睛问,“高先生能告诉我,你对这段话,是怎么想的吗?” 高梦轩警觉地看了鲁美lún一眼,这个洋女人居然顺水推舟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分明对自己那点破事一清二楚。正因为她了解他和天官之间的分歧,故而才这么三番五次地找机会与他接近。高梦轩心里不觉有几分不快,他似乎无意地抽出手臂说: “鲁小姐,在美国无论什么人什么事,你都可以随心所yù地进行提问。对方如果实在不想或者不便回答,只要一句‘无可奉告’即可,其实这句话本身就是一种不是答案的答案。但在中国,最敏感的问题,也是最忌讳的问题。一般而言,中国人不做犯忌之事,否则就有人会怀疑你的智商。” 他们的脚步在铺着碎点的小路上,一下变得滞重起来。 “是吗?”鲁美lún失望地垂下眼睛,向前悠一悠双臂,故作轻松地一笑。 高梦轩意识到自己不够绅士,有点难为情。突然,鲁美lún一步跨到他面前,真诚地仰脸一问:“高先生,能和我做个朋友吗?” 高梦轩认认真真地看着那一双黑中带蓝的眼睛。只有从她的眼睛里,还多少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洋女人。鲁美lún清澈无比的眼睛里写满了激情、热忱、诚挚和恳切。 静场片刻,高梦轩微微地点点头。 “一言为定!”鲁美lún大叫一声,重新挽起他的胳臂,向前走去。 楼前隔池对岸一处蘑菇状的湖石边,笔立着一个英气逼人的俊小伙,他远远地向高梦轩敬礼致意。 “中国有句成语焚琴煮鹤,中国人用这句成语来比喻大煞风景之事!”高梦轩向一身制服的小伙回礼时对鲁美lún道。 处处透出险怪诡幻之美的望江楼,竟被派了这等用场!他一直没有见识过李镇公拥有的自中国古代相传下来的一百零八种刑具,这儿的刑具虽然不可能一应俱全,但刑具肯定是有的。一想到那些刑具,高梦轩就对这个李镇公更添一份厌恶。 第208节:宝 塔(5) 他们一到桐镇,全都坐了轿子,而李镇公则陪着天官乘一条乌篷船绕市河到的渔园。在李镇公眼里,这世界上除了天官和他自己,其余人全都可能是杀手。这个李镇公活得可真他妈的累! “高先生,我能问一问兄弟会的事吗?”鲁美lún问道。 “当然。不过得待一会儿。”高梦轩看到李镇公从主楼后的一条回廊的瓶形砖门里出来,匆匆向他们走来。 李镇公一夜未合眼,他铁青着脸与高梦轩和鲁美lún握手寒暄。鲁美lún握着那只青筋毕露的大手,又被那只大手的主人冷眼一扫,心里一凛。 高梦轩则看着这个通哓古今行刑逼供的酷吏想道:如果此人与受刑者的位置颠倒,也请君入瓮一回,不知他能苦撑多久?天官有多少秘密都被他锁在这张抿得铁紧的阔嘴里! “高兄,我想你与鲁女士这会儿要去镇上恐怕有些个不便吧!”李镇公抱歉地说。 “我知道。只不过在这一带随便转转看看。你自便吧!”高梦轩道。 李镇公再三关照高梦轩,这小镇最近是如此的不太平,为安全计,他们不可能独自外出。高梦轩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李镇公便与两人握手道:“高兄与鲁女士登楼一望,可将桐镇尽收眼底。好,在下公务在身,恕不奉陪了!” 李镇公告辞后又走进了回廊的那道瓶形砖门。 “兄弟会是一个全国xìng组织,总部就在贵国的檀香山。前清末代在国内已有些个名气,以图在国内建立一个民选政府,成员大都是留学美法俄日的留学生和侨居这几个国家的侨民。他们彼此问候的方式也与那些个国家早年的欧式兄弟会一样:‘兄弟,你受苦了!’”高梦轩边走边说。 “那么暗杀一个天官,就可以建立一个民选政府吗?” “不能,但他们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在野党。”高梦轩神情严肃地摇摇头。 “咱们中国一直有这样的传统,从来不乏这种慷慨悲歌的壮士,从荆轲刺秦王开始。中国古代管这叫做‘弑君’,是吧?” “咱们中国!”高梦轩淡淡一笑,为鲁美lún的那一句咱们中国,而后扬起两道剑眉低沉地说道,“是的,弑君。但是他们从来未将被暗杀对像视作过仁君!” 远处的大江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气势磅礴地展现在他们眼前。高梦轩独自踏上蹬石,扬首直视天际一片孤帆远影。 鲁美lún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个长发衣袂飘浮起落的人,是一个统率千军万马的职业军人,他博学睿智,富有激情且多愁善感。她为自己赢得了这位她仰慕已久的中国将军的友谊而兴奋,她的内心涌动着一种巨大的幸福。 她轻轻跃上那块巨大的石蹬,挽起他的胳臂,缓缓向望江楼走去。 冒辟尘已在桐镇潜伏多年,而且竟和王忆阳发生关联,实在使王伯爵深感震动。一个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要取他xìng命的恐怖杀手,居然与他的距离和关系是那样的近,近到让人感到荒诞的地步。他居然会与王忆阳同床共眠! 他有二子一女均远在欧洲,唯有这王忆阳一直留在身边。她生xìng放dàng,行事荒唐,对此他早有耳闻,但她竟会和一个李镇公说的走村串乡的劁猪乱党、一个杀人如麻残忍而又冷酷的杀手搞在一起,那便是在作死。天官回乡的消息,是不是她泄露出去了的,李镇公没有对他说。但李镇公不追究,并不等于没人追究了。如果天官知道这刺客和自己侄女的这种关系,认真起来,他伯爵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即令天官在这件事上不怪罪他,可这样一个天大的丑闻,肯定叫他震怒。伯爵想想这事,头就如同要zhà开来一般的痛。李镇公刚才居然还让王四海去请她搬回渔园。但他一怒之下,下令把她就地关在那儿,关死这只把人脸丢尽了! 刚才有人来报,说是这个傻逼丫头一听说她的劁猪郎伏击了天官,且生死不明,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天官是谁,而这下作的劁猪郎又是谁!这只贱货啊! 但他才知道,把王忆阳关在火烧弄,这正合李镇公之意。李镇公趁机让人守在那儿,想守株待兔。把他王府的贵阁千金当诱饵,这让他很伤自尊。可关人的话,是他自家放出去的,一时半会儿不好再改口了。但他也委实放心不下,倘使那劁猪郎猪脑子真的上钩,然后砰砰啪啪打起来,qiāng子又不长眼睛的!这让他很伤脑筋。再说王忆阳是个能把一件事儿往死里做的主。他知道这事根本没完,再往下,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 这个人是王伯爵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摆不平的人,她十二三岁无心向学时,被他了一大嘴巴,她竟夹一小布包不吃不喝连续哭闹七天七夜,要死要活地离开了渔园。那次就把他王伯爵的干风收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动过她半个指头,就连她和他从沧州请来的保镖睡觉,他也没有咋样,只是私下宰了那个为了俭省,数九严寒也非要脱得一丝不挂睡觉的土鳖。但这回这个傻逼疯丫头太不像话了,天官如是怪罪下来这将如何了得呵! 第209节:宝 塔(6) 李镇公一到桐镇,就对所有的外来人口和可疑之人都进行了摸底排查,还将有乱党嫌疑的直接拘禁在望江楼的灵屋洞里。同时,对一时很难料定的人员也列入监控范围,包括两个贼头鬼脑的记者。这个曾是京城第一名捕的李镇公对冒辟尘与王忆阳的苟合之事,了若指掌,但他娘的就是不同他王伯爵言语一声。他相信李镇公的解释,为了顾及他的脸面而闭口不谈。李镇公在这之前,非常自信冒辟尘只是有一点可疑而已,没有想到这人会差一点在天上给捅个窟窿。可伯爵仍然有些怨恨这个李镇公,为啥不早早地向他伯爵通气呢! “现在才是真正颜面尽失!”王伯爵叹道。 “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还是把忆阳小姐带回渔园吧,关……住在渔园,也叫人放心一点。”王兴国端着一个茶盅站在一边小声地说。 前面,他拖着李镇公一起来向伯爵说王忆阳和冒辟尘的事,就想让他伯爵知道,这一回桐镇天下大乱,他伯爵和他的宝贝女儿也有份,不能光把他王兴国一个人推出午门斩首。不过,他清楚,这次,这个镇长他是当不成了。这天下能出的事,什么蛇杀人,大蛇替主人复仇……啥稀奇百怪的事在桐镇都出了。 王伯爵向王兴国摆摆手,示意他免开尊口。伯爵继续面目yīn沉地在厅中央慢慢走动。 “老山泉茶馆店里那个茶房,大家叫他老振兴的,被个捡垃圾的人发现死在石灰窑了。还有两个捉蛇人也被勒杀在三潭,也是今早刚刚发现的。”王兴国小声地嘀咕道。他想把他知道的事,都说说,免得到时候,伯爵怨他知情不报,或者是该知道的都不知道,而迁怒于他。他还想说说老根发被张阿二逼得抹脖子的事,看伯爵根本不在听,就打住了。 王伯爵决定去火烧弄走一趟,他想彻底落实一下,王忆阳是否同那个牛郎中说过天官到达桐镇的具体时间,如果需要,她得洗清自己,免得留下什么后患。王四海又像魂一样从边上的厢房里dàng出来,他毫无表情地对伯爵低声道:“兴国已经让学堂里的先生把孩子都带进来了。” 王四海的这句话王伯爵倒是听清了,他哦了一声,目光扫过王兴国,落在王四海厚重的脸上,向这位大管家点点头,挥挥手道:“你去安排吧!” 王四海不动声色地走了。王兴国觉得有些诧异,学堂的先生学生这么个小事,伯爵还要请王四海这样的人去安排。 王伯爵发现脑子一乱,竟把这事给忘了。他的目光转向厅外的移春楼,看都不看王兴国一眼,对他说:“你在这候着,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有什么事就问四海。” 王兴国立即将手中的茶盅放在茶几上,如释重负地看着王伯爵慢步离开客堂。他意外地发现伯爵走起路来,竟显出了几分老态。 天蒙蒙亮,阿钟就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的额头脸颊上布满了篾席上横竖jiāo错的竹条印,看起来像只王老虎。他眨巴眨巴眼,在那发起愣来了。一想起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他就激动得直打哆嗦。 同汝月芬、阿德分手,回到自家,一躺下,他竟然毫无睡意,就在那儿翻来覆地想那个牛郎中叔叔。继而,他又开始想洞窟里的那条传说中的入海通道。昨夜,当他跟在阿德、汝月芬身后,陪那个驮着牛郎中叔叔的陆伯伯再次踏进水帘洞时,他就想过,即使没有夜明珠之类的宝物,但能找出那条入海通道,那也太值了。他们就能成为桐镇人永远的话题,风头出足。 阿钟想待会儿叫阿德一起到学堂时,就同他说说这事,看这两天夜里,能不能再去一趟老山泉的后园。 “阿钟,阿钟呵,这两天学堂放假了,啥时候到学堂再通知。”隔壁一个比他低两级的小男生对着他的窗大声高气地喊道。这个小男生从来以全班第一个到学堂为最大的荣耀,显然是刚去过学堂了。 “真的,骗人不?”阿钟兴奋地问道,一骨碌便翻身下床。 “骗你?高兴点了,我吃饱了我!”那小男生嘟嘟囔囔地走开了。 爹还没从乡下回来,娘到大桥头买小菜去了。阿钟立即蹿到灶间抓了两块糕,脸都没洗,就逃出了家门。阿钟边吃糕,边向阿德家走去。但他一走到阿德家的前门口,刚想喊一嗓子,就只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呵斥。 “做啥,又想做啥?”阿德娘提着满满当当的小菜篮,压低噪音喊道,“又来勾魂来了,是吧?半夜里已经害得他被夹头夹脑地敲了一顿,又想来害他!” 阿钟支支吾吾地申辩着,头一勾,立即灰溜溜地逃走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啥一见阿德爹娘,心里就发虚。往回走时,金山挺胸凹肚地过来了。金山他们学堂也放假了。 阿钟连咽了几口唾沫,才没把昨夜的历险告诉金山。但他一对金山说,再去一趟老山泉的后园,再进洞去摸摸另外一条洞道的情况时,立即遭到了金山驳斥:“茶馆店里的人全是吃素的,大天白亮的,除非你带包石灰去!” 第210节:宝 塔(7) “进不去,大不了就在外面转转,又不蚀掉点啥的。一包五香豆,咋样!”阿钟发狠地拍拍胸脯。 金山有点心动了。但他还是提议叫上阿德,就他们俩,没劲。 于是阿钟、金山来到阿德家门口,靠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7 章 玲玲家的屋墙上,商量谁喊阿德。 “你叫!”阿钟推推金山。 “还是你喊,阿德他娘对你的声音不熟!”金山推推阿钟。 他们推让半天,还是由金山来喊。 “阿有旧的皮鞋修呵!”金山硬着头皮喊起来了。但未待他喊出第二声,他们身后的门咣当一声便开了。 玲玲的后脑勺翘着一支直愣愣的辫子,像前朝官老爷的顶戴花翎一样。她仿如从来不认识他俩似的,没有好气地嚷道:“喊魂呵喊!对你们说一声,我爹还在困觉,把他吵醒了么,嗨嗨!” “嗨嗨!”阿钟回头向玲玲嘀咕道,“神经病,挑水去吧!” 玲玲她爹曾经梦游过,半夜三更起来,咯吱咯吱到河里去挑水,水缸满了,放下担桶又去困觉,第二天,他发觉水缸满了,大吃一惊,说是家里出田螺姑娘了。当夜,他又起来,刚挑起担桶,就被玲玲她娘逮了个正着。这事整条街的人都知道。 玲玲的脸绿了,她声色俱厉地喊道:“啥?” 金山拖一把阿钟,撒脚逃出去的当儿,他呸一声:“你只瘟货,你们一家都是神经病,快点跟你爹半夜里挑水去吧!” “你阿钟从今朝日辰起,有种再从这门口过一过,试试看,小猢狲!”玲玲对着已经像兔子一样蹿出去的阿钟和金山咬牙切齿紧地喊。 阿钟、金山逃出藕河街,才慢悠悠地走开了。他们三转两转,还是转到了老山泉。阿三伯正开了门出来,晃晃悠悠挑着空桶,拐过街口,去担河水了。阿钟心头一阵跳,狂拍了几下金山。 他俩相视一看,二话没有,便猛扑老山泉的后园去了。 阿德走在去学堂的路上,觉得自己的脚下有些发飘,脑袋也木木的。他感到从来没像这会儿这么想睡觉。看到一拨一拨的人向镇东涌去,好生羡慕。可他们排节目的人,还得到学堂报到,心里很怨。临出门前,娘关照:今朝从学堂要回转来,再出去白相,脚敲断! 现在连娘也弄清楚了,学堂里排节目原本为的是天官。演出在即,这又让阿德兴奋了起来。但等他快马加鞭地赶到学堂,一听说万先生、文先生她们已带着汝月芬和其他一些女生去渔园服务时,心里怨得要命。万先生原来说过,出演节目的人可能都会去渔园服务的呢! 能出入渔园的桐镇人,恐怕扳着指头,数都数得过来的,绝大部分的桐镇人顶多是远远地揽上那么一眼。阿德敢担保学堂里的人除了他和阿钟那一夜算是去过那么一去,谁也没有到过那儿。大摇大摆地进出渔园,那是谈都不要谈的事了。那儿不仅好玩之极,而且还有东西吃呢,吃的尽是些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东西。关键是,还能与汝月芬一整天都在一起。大家还能在一起吃中饭。一想到她们会在一张大桌上吃饭、谈笑,阿德就心如刀绞。他平生一大愿望,就是能和几个最要好的男生在一起吃餐饭,再在他们家过一夜,如果是打地铺,大家睡一起,那就更是乐死人! 他妈妈的!一桩本来跟他有关系的事,转眼间同他一点关系都没了,阿德有一种被人抛弃了的感觉。 汝月芬是从家里被叫走的,万先生和文先生一家一家去叫的,然后就带她们直接走了。说是不要男生,男生毛手毛脚的,带倒香炉碰倒佛。晚上的演出听说也暂时中止了,啥时候演出要另行通知。总之,阿德觉得这是特倒霉的一天。唯一能让人心里舒服一点的是,今朝不用上课了。学堂里的先生都去了镇上的礼堂,等着参加一个什么仪式。 南禅寺河湾里的pào艇和游轮撩拨着学堂里所有学生们的心,阿德和林立生在学堂里满世界地寻阿钟,但阿钟的同学说他请假没来。阿德就约了林立生一道去看pào艇游轮,直奔南禅寺而来。 走了下塘又去上塘,而后又绕到镇东头的驿道,都被士兵拦了回去。忙乎了半天,都未能到近处去看一下只能在图片上看到的舰艇和游轮,阿德和林立生只好又回到了东门。原本阿德是要同林立生说说老山泉那个叫人神魂颠倒的洞窟的,但因为冒叔叔之故,他不想说了。 停泊在河湾河埠边的pào艇和游轮的甲板上,有人在不间歇地移来移去。大河两岸也有十来个人四处游动。如高楼华殿般的游轮和八面威风的舰艇,是桐镇人做梦都无法想象的稀罕物,因而警戒线外,从早起就是万头攒动、人山人海的。天官的到来,将这一阵子笼罩在桐镇头上的那片重如千钧的yīn霾,一扫而光。 第211节:宝 塔(8) 阿德、林立生只有从人缝中远远地向那幢如大洋楼似的游轮揽上一眼,而那艘兵舰则干脆连影儿都看不到。一会儿,在人丛里钻来钻去的林立生也不知去了哪里。 但当阿德远望着宝塔时,心里不由得担心起陆伯伯和冒叔叔,也不知上过yào的冒叔叔现今是否已经脱离危险,要命的还有这本来清清静静的冷水东门,现如今成了桐镇最闹热的地方了。万一天官和他的人再要登塔咋办?阿德急死了。 哈松和学堂里的好些人,也都在这。学堂里的人都来看热闹来了。快吃中饭了,但谁都不想就这样离开。陆伯伯说冒叔叔如能扛过今天,可能还有救的。阿德想着今晚夜半,他一定要瞒着汝月芬,登塔看看这个冒叔叔。 阿德几次在人丛中搜索,寻找阿钟和金山,但始终未能找着。全桐镇的小把戏几乎都集合在这儿了,可这两个狗头却连个人影都没有。他打算吃过中饭再去找阿钟。 阿德的目光落到肥肥大大的泉福身上,泉福仿佛一只蟾蜍向哈松移去,他朝阿德瞥一眼,又瞥一眼。他们凑在一起后,四目齐齐儿shè向阿德,阿德当即从他们的目光中品出他们的不怀好意。这个狗头泉福,阿德一直没有雪耻机会,虽说摆平哈松便意味着摆平了这个蠢货泉福,但桥归桥,路归路。 “看牢他,要是他一会儿走到驳岸边上,咱们就挤他后头的人,让他落进河里,溺杀这东西!”哈松眼看着阿德对泉福附耳低语。 林立生突然从这俩人背后冒了出来,而后又死命轧过来对阿德说:“哈松要下dú手!” “啊?”阿德双眼迸出火来了。他虽然料定这狗日的哈松也只是这么一说,但他光火极了!他老早就算了,但哈松居然还“韬光养晦”,在捕捉时机,要与他结总账。他冷冷地向哈松、泉福看过去。 “走,吃中饭,回去!”哈松看到阿德虎视眈眈的样子,脸色一变,愣一愣,而后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拖腔拖调地大声说道。他拖着泉福,夹紧尾巴走出人丛。 服帖就行,他今儿没有时间理会这个。阿德又抬头去看那道拦在东门外的警戒线。毕节生佩着王兴国给他的一把短qiāng,脚穿一双布满尘土的方口布鞋,拖拖拉拉向这儿走来。他一脸的沉痛和疲惫,人完全萎掉了。他知道现在加上从番芋岛上撤下来的三个人,整个警所只剩下他们四个活口。陶巡警他们好几个到现在连尸首都还没捞上来呢,估计已经都被冲到江里去了。毕节生知道这种所谓的失踪,那就是死定了。其他的人都已被捞到船上运到镇上,停在南禅寺里,能寻到的死尸全在寺里的大雄宝殿和几间禅房里停着。那些人的家里人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已经连命都没了,要不还不得哭翻天! 他不知道这一段时间,这桐镇是怎么啦,这死人的事是一茬接着一茬!他头一次想到“天怒”这两个字来。染坊的杀人现场,让他呕了一场,直到现在仍然喝口水进去也得吐上半天。 哈松一看见毕节生,两眼一亮,他捅了捅泉福,几步奔过去,对毕节生大叫一声:姑夫!哈松有一个远房表姑嫁给毕节生做了老婆,两家都有来去。哈松一知道这个姑夫就去南禅寺,便恨不得跟毕节生磕头,央求他把他们带过去看船看艇。 “阿好了,姑夫,谢谢你了呀,带我们进去阿好啦!”哈松拖着毕节生的皮带,连跑带颠地追随着他一遍遍地请求道。泉福则两眼发直地紧盯着毕节生的嘴,仿佛他吐出来的话,事关生死。 毕节生什么也没说,无力地向这个死缠烂打的小外甥朝前摆摆头。 “好也!”哈松和泉福一声欢呼,就随着排开众人的毕节生走到东门。 毕节生向李镇公的人说了几句,满头是汗的哈松、泉福便屁颠屁颠地和毕节生一起通过了警戒线。哈松回过头来向仍旧在那盘桓不去的阿德看了一眼,满脸的骄傲和自豪。 阿德和林立生又嫉妒又羡慕地看着哈松、泉福走到门里时,巴不得此刻有人在这儿放一把大火,谁都他娘的别看!他不想看到哈松那个得意劲,好像这个桐镇就是他家的。 “■样!”阿德对哈松的背影骂道。 “跟屁虫,吃蛔虫!”林立生朝着泉福的背影骂道。 “走,都被他们看去了,还看个屁!”阿德拖着林立生愤愤地钻出人丛。 到了家门口,阿德再没叫林立生一块儿进去吃饭,林立生如释重负地舒口气,忽然他发现阿德那个被头发遮住了的伤。他惊问道:“咋了,阿德?” “哦,碰在墙角角上了。”阿德不以为然地看一眼林立生,向弄堂里走去。 阿德一进门,一看爹居然回来了,爹中午很少回来的。他很失望也很担心,不要一吃过中饭,爹又不让他出去了。但爹和娘居然看都不看他一眼,阿德就噔噔噔地上楼了,他想用床下鞋盒里的铜钱,夜半去塔里时好给陆伯伯、冒叔叔带点吃食。 第212节:宝 塔(9) 阿德钻进床下,拖出那只鞋盒,一开盖,首先看到了那只玉盒。 冒叔叔说过,“你应当先去孝敬你爹你娘。这生你养你的爹娘,你应当先去孝敬他们。有朝一日,当你再想尽孝,但他们都不在了,心会痛的。人生在世,第一要紧的是,待好自家的爹娘。这世界上最疼你的人,就是你的爹娘,不掺一点假。即使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不要你了,但他们要的。” “让你们难为情死吧,整天价这么打我!”阿德想到这里,眼圈一红,立即拖过一本本子,撕下一页,抓起铅笔,把怎么得到这玉盒的事一写。然后将玉盒压在把纸上,再三五三十一地从鞋盒里点出铜钱,包紧包好,塞进内衫袋里,便嗵嗵嗵地下楼了。 但爹看都不看他,黑着脸对娘叹道:“唉,这人是个老实头,一向没有多余的话,但泥人还有个土xìng子呢!后来,话赶话,愈说愈僵。他就举起刀来,抹了脖子。听讲,他倒下去,不一会儿就断气了!” 阿德并不知道爹说的是谁,拿着空饭碗在一边发愣。 “啊呀呀,这个人也真是dú头伯伯,干吗要这样啊!那个张家阿二将来也不得好死,这样把人往死里头逼!”娘擂着桌子说,“有这么俊的一个女儿,那么聪明伶俐,功课又好,老婆也年纪轻轻的,真是犯不着呵!” “你们说谁呢?”阿德一阵犯晕,大声问道。 “喏,就是汝月芬的爹呀,自杀了!”娘伤心地转过脸来对阿德说。 阿德瞪大眼睛,张张嘴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草头百姓,从生到死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向这个国家不停地jiāo钱!”爹大叹一声,立起身来。 阿德的脸早涨得通红,放下饭碗,拔脚冲进弄堂。 “干什么去?”爹喝一声,追出门来。 “让他去吧,那个小姑娘待我们阿德真个好!”娘端着一盘点心追出门来喊,“带在路上吃,阿德呵!” 听到这声喊,阿德心里突然异样。 他回首一瞥,今天早上对爹娘的印象再次掠过脑际。娘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头上高高的挽了髻,两眼如墨,瘦长纤弱,像橱柜里那只狮子缸图案上的古代仕女,手执净瓶,肃然静立。再看也走到门口与娘并肩而立的爹,忽然觉得这面孔常常铁板一块的爹爹,一袭玄衣,与黑苍苍的脸色非常般配,眼圈周围的yīn影,使他的眼睛变得深不可测,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凛然。阿德对这会儿的爹平添了几分敬意,因汝月芬自绝的爹,他的心里突然对自己的爹涌起一股热流。他平生头一次,高高地举起手臂,向着爹向着娘短短一挥,便出了弄堂。 阿德拖着林立生,放开步子,直奔蚌壳弄。 “阿芬一早就被先生叫去了,还不知道这事呢!”阿德在弄口碰见蒲包老太,她衣衫不整,眼圈发红地向他说道,“阿芬她娘也是刚刚被人叫走。好人一个呵,会走这条路,真是作孽呀!” 阿德又转身就跑,在这个时候他要和汝月芬在一起。他决定和林立生先去学堂,看万先生和汝月芬她们会不会已经回到了学堂。 “快点去同阿芬讲一声,家里出大事了,还上什么断命的学堂!”蒲包老太扣着大襟上的搭扣,对阿德的身影喊道,然后颠颠地向山塘街跑去。 哈松、泉福突然看到那扇常常是铁将军把门的宝塔门是开着的,心里一乐,天呀,他们可以爬到宝塔上去看大轮船了! 他们假装出溜溜达达的样子,向宝塔走过去。 刚才他们想走近河湾时又被拦住了,那些士兵不许人贴近游轮和pào艇。于是他们又走回来,折进南禅寺的大门,门口的哨兵刚才见他们是和毕节生一块儿过来的,看了他们一眼就放他们进门了。 毕节生满眼的悲伤,从一间禅房出来,看到他俩,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另一间禅房。哈松一看没人注意他俩,拽一把泉福的袖子,俩人嗖地溜进了半开的塔门。 陆子矶清清楚楚地听见人声,听到有人登塔,他想挣扎着醒来,但怎么也醒不过来,他知道自己是魇住了。突然有一只手死命地拽住了他的衣袖,他一个激灵猛地醒了过来。 冒辟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8 章 大睁着一对赤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醒了,好呵好呵!”陆子矶赶紧坐起身来,一看冒辟尘嘴皮全裂开了,布满了血口子。他想着得设法去弄点水来,但他一动,冒辟尘就一把摁住了他的手。 冒辟尘抖抖索索地在解他横别在腰带上的牛皮钱袋,他抖着嘴皮,一字一句地对陆子矶说道:“钱袋中的……银镯和玉佩……劳你大驾,替我送给阿德。司空坊废墟的那根朝东的门柱,烟火燎焦的那面,底下埋着一铁盒大洋。有朝一日……你方便时拜……托送给我养父……说我不能尽孝,他白疼我……一场,对……不住……他,不能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了……” 第213节:宝 塔(10) 风从塔门里呜咽着掠过地板,吹起一地的尘土。 冒辟尘将解下的钱袋颤颤地塞进陆子矶的手中,断断续续地报了个地址。 陆子矶的两指搭在着冒辟尘的手腕上,感到他的脉息已乱,知道他的大限已到,便一一点头答应了下来。 “里头还有一株yào草,原本一枝双花,在那个汝家娘子的女儿身上用掉一朵,那女孩中dú甚深,xìng命jiāo关,不知陆兄知道金龙草不,送……陆兄……” “金龙草?你有金龙草!你用金龙草给那女孩解dú?”陆子矶捧着那钱袋大惊道,转而他又急忙问冒辟尘,“那女孩一身黑气,一背脊的疹子!” 冒辟尘微微点了点头。 陆子矶浑身一震,满脸迷茫地去看塔门外的天。他将那钱袋揣进怀中,过了半晌他才喃喃道:“这个女孩还真是蛇人!” 冒辟尘一惊,缓缓地仰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陆子矶。他仔细看着陆子矶的眼睛面孔,确信这个蛇郎中是认真的。那个本来有可能成为他干女儿的女孩,居然是个蛇人!他颤声问道:“蛇人?” 陆子矶目光入定,仍然喃喃自言:“而且是个灵蛇人。” 陆子矶将这个汝家女儿如何咬伤王大毛以及她在学堂如何被dú蛇所伤,包括那灵蛇弄塌了汝家屋面,被他跟踪追击,而后浪击灵蛇,包括汝家女儿不知从何得知他受伤,躺在他爷爷家那片废墟中和如何伙同她的同学阿德、阿钟对他施救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了冒辟尘。 “嚯,真是难为她了!”冒辟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那个沉静忧郁的汝月芬和那个倔强稳重的圆脸阿德的两张鲜活的面孔,在他的眼前慢慢地jiāo替而出。突然他仿如被雷电击中了似地一阵大抖。 陆子矶一把将冒辟尘紧紧地抱在怀里。 “冷……真冷……”冒辟尘哆嗦道,“喔……如果……我也是灵蛇人……就好了。” 冒辟尘拼命地抑制着如寒热般地抖颤,又断断续续地讲了在桑树坪与灵蛇的遭遇。 “你的金龙草,在黑龙潭那儿采的?”陆子矶看着钱袋中的笔盒问道。 冒辟尘慢慢地止住了颤抖,无力地点点头道:“那个崖壁上有一个……岩洞,那便是你所说的灵蛇的老巢。呵!我当……当年去小连庄……就从那儿下……下来的。”冒辟尘口中喘着大气道,“我在那儿还逮住过你说的……小的灵蛇,头像蛐蟮……当时就觉得特怪,结果半道上给逃了……逃了。” 陆子矶恍然大悟,这灵蛇追杀冒辟尘,不是因为他闯入黑龙潭,而是因为他逮过小灵蛇。冒辟尘说崖壁上有岩洞在他预料之中,但他居然逮住过小的灵蛇,这实在让陆子矶太吃惊了。 “我们这是……这是……在哪儿?”冒辟尘看着显得越来越模糊的四周,衰弱地问道。 “嘘,别出声!”陆子矶忽然听到了多次出现在他睡梦中的那一阵阵浮浮声,他向被巨柱挡住了半边的那道塔门看去。那孔门外的塔廊里露出了半只军用皮靴的靴帮。陆子矶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他轻轻地放下冒辟尘,双膝着地慢慢地向那只军靴爬了过去。先是一只高帮军靴,而后他又看到一只打着绑带的脚杆和一支沉甸甸的步qiāng。他脸贴着墙再看过去,则看到了半个身子,属于那个身子的衣角在劲风中呼呼呼地飘舞着。 陆子矶匍匐至门洞口,那儿居然是两个士兵的尸体,他们一坐一卧,但身体僵硬,已死多时。这两名士兵显然是塔上的望哨,头戴德式钢盔,一身簇新的军服,腰中的武装带上别着三颗德式手雷。 陆子矶一把拖着最先见到的那只脚,小心翼翼地把人拽进塔内,而后又将另一具丢了一条腿的尸体也拽了进来。第两具尸体的脸部皮肤悉数溃烂,面如重炭,显然是被dú液喷入眼面,立时毙命的。但那具断腿尸体的一条腿竟是被两排利齿切割下来的,断腿的切面也已悉数糜烂,漆黑如墨。 陆子矶浑身燥热,双手打颤,他掰开断腿士兵紧闭的嘴,便见到了蓝舌,再慢慢地掀起尸身军服,又见那尸身胸口果真有一点朱砂。 陆子矶脑袋轰地一zhà,慢慢地扶柱而立,抬头环视塔内。 塔板上有一条宽大的拖拖拉拉的新鲜擦痕,那是他极其熟识的擦痕宛如龙行。那一条新鲜擦痕,遁着登顶木梯延伸而上。 毫无疑问,灵蛇先他入塔,而且此刻可能就在他和冒辟尘的头顶上! 头顶上的那层地板因年深月久而布满了裂缝,一绺绺早年嵌在地板缝中的陈腐黄麻拖挂在板缝中,随风dàng漾。陆子矶突然想起了那些无论昼夜都始终绕塔环飞的蝙蝠,似乎在他登塔时便不见了踪影。他同时想到了在黑龙潭所看到的那一幕:那群在赭红色的山崖前大回旋的飞鸟,那群如蚊蚋似的大团飞鸟颠三倒四地惊叫挣扎,呼啦啦消失在山壁中段那处长草杂树丛中。 第214节:宝 塔(11) 这是灵蛇,现在可以确信无疑了。但陆子矶一时还无法确定可能盘踞在这顶层的蛇,到底是被山河卷走、他以为已经一命呜呼的那条灵蛇呢,还是他所不知的与他毫不相干另一条灵蛇?总不至于,在这短短数日内,这世界上会有两条曾被宣布已绝灭千年的灵蛇横空出世吧? 在山硖灵蛇来袭时,因大浪水雾,再加之灵蛇一纵即逝,陆子矶并未完全一睹灵蛇真身。推断掀翻汝家屋面后逃遁的巨蛇为灵蛇,仅仅是根据它在三叶竺上所留下的齿印,而现在灵蛇用它独门的杀人方式,宣告了自己举世无双的身份。 与蛇同塔而眠,而此时此刻它仍然可能在他的头顶上酣睡,这不仅不让陆子矶恐惧反而使他极度兴奋。好了,不管咋说,这世界上有条灵蛇活着!但他竭力地抑止自己登顶的冲动。这会儿,命悬一线的冒辟尘压倒了一切。 陆子矶脑子热烘烘地想对冒辟尘说,那灵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但他看到冒辟尘的眼睛又抖抖颤颤地合上了。 冒辟尘的手脚突然又抽搐了几下,仿如一只被割断喉管的鸡。他闭着眼睛,耳语般地喃喃说道:“对不住司空家列祖列宗和那些死去的魂灵……王天官……王伯爵……我……” 一阵劲风将冒辟尘的声音吹散了,带上乌秧秧的天空。 陆子矶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充满着令人不可思议的奇迹,可是这种奇迹为什么就不会落到冒辟尘头上呢?他觉得无论如何得想想办法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冒辟尘死在这儿。如能找到好郎中,也许真的会出现奇迹呢!然而此处绝非久留之地,且不论灵蛇,这两个被它dú杀的士兵在此,就意味着随时都会有人上来,必须先得马上另择一处安身之地才是。 陆子矶始终留意着顶层的动静,一手揣在胸口的一步倒上,贴边伏在四面塔门后,一面一面地向下窥探。他看见了他睡得昏天黑地时,泊在东北河湾河埠边的pào艇和游轮,cāo! 塔北的码头和大石拱桥,还有大河两岸,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禅院的大门也有站哨的兵士。塔西另有人头攒动的桐镇人在警戒线外或驻足或四处游动。而他最关心的塔东那段从塔至后山柏林的甬道上,也不时地出现挎qiāng军人的身影。只有塔南与一墙之隔的那幢老宅很是僻静,老宅内另有一庭院,花盛树茂,一片清雅。由那老宅铺排开去的楼群,也未闻人声,不见人影。从塔过渡到墙之间,也不过只有区区数米。陆子矶恍惚了起来,他甚至无法确定他在这边看到的一切是真实的,可信的。这似乎是一只看不见的手专门为他辟出的一条逃生的通道。他决定天一黑,便背上冒辟尘,翻过这面墙去。 上面那俩人的身份,哈松完全确定了。哼,一个牛郎中!蒲包老太把他如何用那棵仙草救活汝月芬的事,传遍了整条蚌壳弄。而那个蛇郎中如今全桐镇的人几乎都认识他,风头十足。 风呜呜的,再加这俩郎中说话跟要断气似的,轻得不能再轻,除了汝月芬咬伤王大毛,牙齿有dú,同一条大蛇一个屋睡觉,是个蛇变人,其他的他都听得云里雾里,什么黑龙潭、金龙草,还有什么养老送终、王天官、王伯爵的。每次听不清,哈松他都想再上一级扶梯,尤其是蛇郎中说到阿德那一段,但都被一直伏在他下面大气不出的泉福死死拽住。他突然听见上面有人移来移去的,他决定再上一层,到扶梯口去看个究竟。但他刚上一级,泉福又来拖。 滚球子滚!哈松身子一犟,大力挣脱泉福,但他用力过猛,一下就将泉福甩了下去,泉福下去时,一手捎带着哈松轰轰烈烈地滚下扶梯。 那轰响声在塔内引起一阵巨大而空洞的回音。 陆子矶浑身一颤,他向通往顶层的木梯和冒辟尘瞥了一眼,反身扑过去,顺梯飞身而下。 滚下扶梯的哈松、泉福一听见上面咚咚的地板声,知道有人追下来了。他两人不顾浑身火烧火燎的痛疼,从地板上跳起身来,没命地冲下一层又一层塔梯。落在后面的泉福带着哭声,死命地喊叫着哈松,而哈松连蹦带跳地跃下扶梯的最后几级,狂呼乱叫地奔向塔门。 陆子矶看着离他有几步之遥的那个粗壮的孩子以惊人的速度蹿出那道半敞的塔门,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塔外一阵唣,陆子矶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中夹带着一片金属碰撞的声响,冲入了塔门。他看看扶梯空门,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飞身扑向塔南的那扇空窗,一跃而出,而后滚过甬道,钻入了墙下密匝匝的树丛。 冒辟尘被下面塔梯上传来的一阵阵沉重而又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张目四顾,寻找着陆子矶。 下面那阵踏破塔梯的脚步,嗵嗵嗵地越来越响,那绝对不会是陆子矶的脚步。冒辟尘立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第215节:宝 塔(12) 一阵风呼呼地吹进塔内,冒辟尘突然感到脑子一片清亮。他的手下意识地向腰间移去,但马上又停下了。冒辟尘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再次环视塔内,仿佛在寻求救援,他的眼睛突然呼地一亮。 地板上几乎并排地躺着两具尸体,那两具尸体腰间的武装带的弹袋中分别chā着的三颗德式手雷。 冒辟尘扶住立柱,死力地撑起身子,抖动着臂膊,向第一具尸体一点一点挪去。最后,他一把抓着武装带,大喘气后攒足了力气,解下了武装带将其系在自己的腰间。他歇了一歇,又将另外一具尸体上别着手雷的武装带jiāo叉地套在了身上。 冒辟尘微微地闭起了双眼,又坐靠在立柱下面哮喘,这时胸前有两眼已经不流血的弹孔,又淌出一小股一小股的鲜血。 扶梯上那阵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猛然睁开双目,拧开了手雷的铁盖,勾出了拉环。 忽然,他的目光透过塔门,穿过塔栏看见了那顶如卧波飞虹的大桥,又看见了河湾里泊着的那艘不可一世的游轮和pào艇。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在哪里! 一般鲜血猛然从冒辟尘嘴里呈放shè状喷将出来,他捂胸弓腰,死命地撑起身子,微微地偏转脑袋,向南而望。 一个他熟悉的院落几进方正的旧宅和一棵棵玉兰树,还有那一丛丛木樨草,几株繁英累累的月季,跃入了他的眼帘。冒辟尘的心猛烈地开始上蹿下跳起来,蓦地,那些个令人销魂的日日夜夜立即清清楚楚地展示在了他的眼前。 一个粗蛮的壮汉从屋檐下冒出来,通过院中林荫道,打开了那扇曾经为他日夜敞开的大门。门一开,从门外走进了一个举止斯文,穿着绸布长衫的体形瘦长的老男人,跟在这个老男人后面进门的是他的四个保镖。那个粗蛮的壮汉又闩死了大门,站在院中开始向那瘦长男人比比画画地在说着什么。 “王伯爵!”冒辟尘微微地翕动着嘴唇,但他的眼睛却大放光明。他扶着塔柱,又跌向塔墙,然后扶壁摇摇摆摆地走出塔门。 一出塔门,一股股突如其来的劲风狂乱地掀起了他的头发和衣裤,他一身膨胀的血衣血裤,如枯叶般地被拽向了木栏。 被一队队士兵阻拦在上塘和下塘两岸的人群,突然都看见了一个长发飘飘的年轻人脚步踉跄地移向塔栏,便发出一阵惊呼。那些莫名其妙的士兵也抬脸去看这个塔中人。 一口气奔上五层塔楼的毕节生,挥动着短qiāng朝上面的扶梯口嘎着嗓子喊话,另一个士官模样的人与几个兵士则七嘴八舌地喊着那两个哨兵的名字。 冒辟尘两耳风声,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感到胸腔中的五脏六腑正在液化,化作一缕寒气,沿着他紧握着的栏杆一点一滴地在走失。他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似乎因为上苍在他生命正在流失殆尽之际,给了他最后的这样一个机会而心怀感激。 “哦,王忆阳,对不……住了!”冒辟尘慢慢地向栏杆抬起了那条重如千钧的大腿。 塔下那些士兵,那些一直在警戒线外啧啧称奇叫喊的桐镇人,看见塔上那人颤颤巍巍地跨过栏杆,从塔檐上一跃而起,立即bào发出一阵zhà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9 章 般的尖叫声。 那人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拖带着一阵蓝烟,向下面那幢老宅飞去。 王伯爵被四周猛然响起的一阵zhà雷般的尖叫声惊得跳了起来,他站在当院惊慌失措地看了一眼那些拔qiāng在手的保镖后,迅速地抬头向天。 一个巨大的黑影浑身喷发着淡蓝色的烟雾,发出高亢的长声啸叫,犹如张开双翅的大鹰,从天而降。那些保镖在朝天开qiāng的同时,纷纷抱头鼠窜,向四下里逃散开去。 毕节生在一声声巨大的bàozhà声中,几步跃上了第六层塔梯。他身后的人也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毕节生从塔门中看到塔下院墙外有一个院落一片浓烟滚滚向天,到处都是断枝败叶和残砖瓦砾,那地下还有一大片的碎胳膊断腿。 塔上,灵蛇的双眸在那声惊天动地的bàozhà声中蓦然一亮,它略一迟疑,便呼的一声,顺梯而下。 毕节生和军士们听到动静,猛抬头,一个个便都噤声而立,呆若木鸡。 陆子矶目击四处喷烟的冒辟尘,从塔上飞身而下,紧接着墙外的老宅里传来几声巨大的bàozhà声。他的心在这一刹那也被zhà得粉碎,泪水夺眶而出。 南禅寺里的那些军士如流水般地涌出了寺院。 陆子矶拭去眼泪,走出树丛,大步退后,再飞身一跃,一脚蹬上南墙,两手一抓,便上了塔院墙头。他在墙头发足狂奔,避过那幢已经起火的老宅,正要纵身跳下,猛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断喝,在他头也不回纵身向下跳去时,突然两声qiāng声响起。 陆子矶只觉肩头一麻,一个失手,坠落在地。他迅速从地上爬起,向两墙形成的夹弄尽头狂奔。 灵蛇镇定自若地游出扶梯空门,从口中吐出一对相连的大腿,那包裹着白亮亮的黏液的腿脚上穿着一只方口布鞋。 灵蛇仍然将粗大的分叉舌伸向空中探询着,而后抬身钻出南面塔墙的空窗,浩浩dàngdàng地游过甬道,再直立上墙,弓身滑行而下。 楼下那几扇花窗上有几小股上蹿下跳的火舌,但不一会儿,那些火舌便蜕变成长身吞吐的火蛇,火蛇随着一股股烟雾从楼下的屋子里呼呼地冒了出来。 王伯爵歪斜着被削去半拉头皮的脑袋靠着墙,半坐在如一汪积水似的血泊中。他吃力地撑开被血粘连的眼皮,看了看自己已完全撕开的胸腹和牵扯在外的肠肠肚肚。他不以为他的内脏是被zhà开来的,而是被弹到墙上控出来的。他觉得自己的脊背真痛呵,似乎每一节脊骨每一根神经都统统断裂了。他知道他要死了。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死亡是离他非常遥远的一件事,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不会死,死从来都是别人的事。 这会儿,他觉得自己很傻,干吗呢,大半辈子都在杀来杀去的,提心吊胆,心惊ròu跳地过了这大半辈子。他瞅了瞅那几个身首异处的保镖,觉得他们也傻透了,他们为了一个三百大洋,就把命留在这儿了。哦,这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自己的,那就是他的生命,这世上最重要的一样东西,那就是活着。 王忆阳披头散发地在那一排破损的楼窗后,来回奔跑。她看着从锁死的房门和楼窗下漫延过来的火舌,号哭着叫道:“爹爹……爹爹呀,救救我……” 他抬着沉重的眼皮又去看那一棵玉兰树上挂着的一颗目眦尽裂的头颅。他一眼就看出了他是谁,虽然他从未见过这张嘴脸,但知道他是谁。他仿佛听见那头颅嘴里的牙齿被咬得格格作响。他从来没见过什么叫做面目狰狞,而这张面孔就是。他不明白他的女儿怎么会和这样一个恶煞通好。 他看看如皮影一般在火中跳动的女儿,忽然觉得luǒ露在外的心脏一阵大痛。 大门被一阵qiāng托砸得山响,砸门声中伴随着许多人的叫喊声。看着纹丝不动的大门,王伯爵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莫名其妙的微笑,但那一抹笑容渐渐地变得僵硬起来并很快地凝固了。 一条皮开ròu绽但双眸却是精光四shè的赤色巨蛇,弓身从墙头上滑行而下。它龇出一排带着寒气的利齿,向他直直蜿蜒而来。当那个带着盔甲质感的龟纹密布的蟮首,吐出Y字形的血舌,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并将一阵阵带着浓腥的口气丝丝拉拉地喷在他脸上时,他拧过脸去,嘶哑地叫一声:姆妈……而后便一头垂下。 那两楼两底的屋子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大团大团的浓烟裹挟着深红色的火馅高高地蹿出了屋面,犹如一条条金红的龙蛇向其他屋面yóu xing而去。 第216节:流 言(1) 第十七章 流 言 施亚平和施艳林在商会办的食堂里用过中饭后,如同一对情侣似地并肩向宝塔街走来。自徐先生开始跟小文女先生勾勾搭搭后,施艳林就坚决不肯同徐先生一起用餐了,徐先生为了避免这一份尴尬,就换了另外一家食堂去搭伙了。现如今,施艳林有事没事就往施亚平那儿跑。不过,施亚平始终牢牢地守住自己的底线,不越雷池一步。打小,他就发现自己有所谓的处女情结,如若哪个女生同哪个男生要好过,后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分手了,那种女生要找他,他是断断不肯接受的。当初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吃亏,被人用过的东西,终究会带着用过的那个人的痕迹,有些烙印。所以施亚平知道自己不会有事,因而他也不怕同施艳林来往,至于有人要嚼舌头,他是完全无所谓的。 他们也想过去看看那艘被桐镇人传红了的游轮。施亚平一听说桐镇开来了这样一艘豪华游轮和护卫的pào艇,就对施艳林说,这样大的排场,来人非天官莫属。什么省上的客人! 施艳林点点头,对施亚平说:“哎,要我说,如果还要演出,你排的那个什么《狼和猫》的节目,我看就算了,不要寻事。” 施艳林又说起,前两年湖南邵阳中学一个叫李洞天的国文先生,出了一个提倡民权的作文题,就被指为乱党而遭qiāng击;南京有个fù人在菜市场说了一句“早晚时价不同”的话,就遭逮捕。施亚平有时写了些在她看来有点出格的文字,她就拣这些来劝他。 施亚平坚决地摇摇头。 走在路上,就听见南禅寺方向传来一声声犹如闷雷的巨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群突然像涨潮一样地从他们身后往那儿涌去,而从南禅寺方向冒出来的人群则像落潮一样,一波一波地朝这儿涌来。 施亚平和施艳林就紧贴在人家的屋檐下让人通过。不断地有关于宝塔那儿发生bàozhà的各种原因传来,但施亚平还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217节:流 言(2) “这个桐镇,这一段时间肯定是出怪了!”施亚平对施艳林说。 哈松、泉福从塔梯上摔下来,摔得七荤八素,再被涌来涌去的人流连踩带撞,已经完全晕头转向了。他俩一脸痴痴傻傻的神情,有气无力地逆着人流,东倒西歪地挤了过来。 施艳林“咦”了一声,放开喉咙喊一声:“哈松!” 哈松和泉福转过脸一看见女施先生和男施先生站在路边,两侧鼻翼迅速地扩张开来。施亚平尽管平时特别讨厌这两个学生,但一见他们咧个大嘴快要哭出的样子,不由得心头一热。他和施艳林挡开七碰八碰的人,伸着手向哈松、泉福走去。 一阵阵凄厉的带着簧音的哨笛一路响将开来,人流纷纷闪开,让出路来。两部载着被桐镇人叫作“洋龙”的抽水机的推车一前一后,横冲直撞地沿街推来。 张屠户的皮围裙外,毛毛糙糙地罩了件印有“洋龙会”标志的马甲,他驾着后边的“洋龙车”双把,一膀子撞开一个挡道的人,张口就骂。他突然看到施亚平了,便扭头大喊一声:“施先生,上!” 施亚平虽然不是张屠户一组,但也在一起cāo练过多次,听他一叫,便放开哈松,向施艳林一点头,就挽着袖子赶上去推车。施艳林扶着哈松肩胛,怅然若失地看着施亚平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 施艳林还没开口,哈松就站在当街结结巴巴地将汝月芬是人蛇的话,从头至尾地对她说了一遍。 “汝月芬不是个人!”施艳林的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了,她难以置信地又问一遍,“你是说汝月芬是条蛇?” 哈松、泉福肯定地点了点头,哈松说虽则蛇郎中他们说话声音又低,塔里的风又大,好些话都没听清,但汝月芬的事,他们可是听得真真切切。 施艳林的目光越过那些争先恐后蜂拥而去的人流,朝天看去,她觉得要么是这两个土头灰脸的孩子,要么是那个她在学堂门口见过的蛇郎中,要么是她自己,或者干脆是这个世界疯了。 “他们藏在宝塔里干什么,你们说的那两个什么郎中?”施艳林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大好使了,她本来想再问点有关汝月芬的事。哈松和泉福大力摇头,他们始终没有搞明白那个蛇郎中为什么要在塔里,他们只听见汝月芬是人蛇这个话,就这个。 哈松和泉福还未完全从汝月芬是人蛇的惊骇和那巨大的bàozhà声的惊吓中醒来,他们后面追加的有关那两个郎中的谈话,便显得支离破碎,混乱不堪。施艳林一听,就知道这俩头本来就缺点活的蠢驴,脑子完全乱了。 “哈松同学,还有颜泉福同学,你们两个听好了!”施艳林严肃地把两手分别搭在哈松泉福肩上,推一推他们,盯着他们的眼睛说,“汝月芬是人是蛇的事,绝不能再这么对人瞎讲了,那是要弄出人xìng命来的!汝月芬回头一有点啥事,我就送你俩去吃官司坐监牢,你们可听见!” 哈松泉福脖梗一缩,不住地点头,一脸的诚惶诚恐。 “那就赶紧回家吧,再不要到处乱跑了!”施艳林轻轻地推了哈松泉福一把。 哈松泉福战战兢兢地走了。 施艳林立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她记起卞德青同她说过这事,王大毛他们怎么霸着路不让过,汝月芬不依,然后王大毛卡人喉咙,蛇郎中怎么救人。但汝月芬咬伤王大毛,那些杀胚怎么可能会没有一点点反应呢?这王大毛是何许人,桐镇人都知道。至于汝月芬在学堂被dú蛇所伤,包括那什么灵蛇弄塌了汝家屋面,汝月芬用yào,又如何反应,她想不能说明什么人呵蛇呵的。施艳林这就想到王大毛家去一趟,看是不是汝月芬咬了人,被咬的人就会中dú。她回头向南禅寺方向看了一眼,那儿有一股股狰狞的浓烟扶摇直上云天。要是施亚平在就好了,她想。 施艳林找了个人问了问王大毛家的住址,一路寻过去。 王大毛的家是一幢石库门房子,门前有一条碎石路,墙门两边晒满了各种布片。施艳林走近屋门口,听见一个老头在喊:“死了也好,活着也只是作孽,被街坊戳脊梁骨……” 施艳林一惊,寻思要不要进去看个究竟,屋里又传出一个老fù凄厉的哭声,边哭边骂:“做人也得摸摸良心,不是你儿子,你也配天天鱼翅海参的往里胀?现在看他死了,连句好话也没有……大毛啊,你走了,娘就快来陪你了……” 后屋传出几个人慌乱的脚步声。施艳林趁乱走出大门,头昏脑涨地向渔园走去。 她起初对蛇郎中的说法嗤之以鼻,觉得荒唐之极,但王大毛竟然真的死了,照哈松说的,仅仅是被汝月芬咬过一口……施艳林感到心里不仅乱成一团,而且很是有些惊恐。 在去渔园的路上,她一直在关照自己不要慌,即令汝月芬真像那个不吃饭的神经病蛇郎中所说的那样是条dú蛇,或者是个像白素贞那样的蛇精,最后要了王大毛的命,但只要汝月芬不下嘴咬人,那就不会酿成祸端。要紧的是,得马上先把汝月芬叫出渔园,天官和他那么些要员在那儿,不要没事弄出点事出来。 第218节:流 言(3) 施艳林这会儿开始细细地咂摸那个蛇郎中说的每一句话,越咂摸就越觉得有点像那么回事。蛇郎中绝无诬人清白的动机,他吃这碗饭,一吃几十年,与蛇打jiāo道,比和人打jiāo道的时间还长,应该说绝少有看走眼的时候。 家有大蛇做伴,此其一;其二,咬伤王大毛,要了人xìng命;其三,学堂里的那些蛇,不用说都是奔她来的,她自己被dú蛇咬伤,竟能不治而愈,就是蛇郎中那话:以dú攻dú;其四,一个人如何能为蛇yào所伤,且全身呈现出蛇的中dú症状? 原先那些因算术卷子而牵扯出来的疑惑,因为汝月芬的合理解释,就一笔带过了,她也再没有细究,可这会儿她又不禁再生疑窦。汝月芬有时似乎有一种未卜先知的神通,她的那一对眼睛仿佛什么都知道,有时她看见那对眼睛心里就发虚。尤其是那次下午课前睡中觉,汝月芬竟会直奔徐先生那儿,这太让她生疑了。 且不说汝月芬的所谓神通,就那个蛇郎中说的这些个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能显出她的可疑之处。但施艳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如何才能当堂验证那个蛇郎中的说法,让汝月芬显出原形。 一阵阵越来越劲的风,把一股股刺鼻的焦味撒向四方。街上的人也个个行色匆匆,且惊又惧,满眼焦虑。施艳林心里有几分着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陆子矶又攀上一道院墙,他向远处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桑林回望了一眼。他非常后悔把冒辟尘背回桐镇,要不然冒辟尘一死,他便能就地将他平葬在那儿,那儿有许多刚刚被地主翻过的桑林地。但如今他却是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陆子矶充满愧疚地又朝望夫塔方向看去,只见一条条巨龙般的浓烟从塔下冉冉升起。他默默地向冒辟尘道声“得罪”,不论如何,他舍冒辟尘而去,是不争的事实。 “nǎinǎi的!”陆子矶跳下墙头,落地时肩头一阵震痛,他抚着被子弹擦伤的肩胛,龇牙骂道。 这时由四个士兵组成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0 章 队列,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拐进小巷,向这儿踏步而来。 陆子矶一哈腰迅速钻入了另一条小巷。 陆子矶觉得自己完全被这几日内所发生的一切搞得有点神智迷乱了。汝家娘子的女儿,如今可以确定是一个亘古未有的灵蛇人了。他又将这女孩之事前前后后地过了一下筛,再告诉自己:还是那句话,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再说,那女孩又非丧心病狂之人,逮谁咬谁! 陆子矶甩甩手,从一条条小巷中钻进钻出,一下来到了南潘浜。再过一条半弄,那便是花山头了。 陆子矶此刻再不想管王大毛那笔账了,杀胚王大毛咎由自取,死有余辜。他现在只是想着他的那条白头蟒,万一它要自己回了花山头了呢?但不论白头蟒在否,他仍决定马上收拾收拾家什,立即离开桐镇。 陆子矶一咬牙,大踏步向花山头疾奔而去。 大街上许多店铺已纷纷打烊关门,有的店家则坐在燃着灯盏的黑柜后,一脸愁惨地隔着半遮半掩的店门看天。对有些人而言,别说天官到桐镇,就是神仙下凡,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该怎么生活,还得怎么生活。 一团团乌云缓慢而又坚决地从四面八方向桐镇涌来,有几团四周镶着一道青亮银边的云团,如同张开一张张大口,充满煞气地堆积在桐镇的上空。 “天要吃人喽!”有一个小孩惊惶地看着这狞厉的天色,哒哒哒地穿过空dàngdàng的马路跑回家去。马路边的几棵大柳树上,有千万只鸟在齐声惊叫,叫声喧天。 那些丧家的屋里,仍传来一阵阵哀哀嘤嘤的哭声。他们始终感受着这黑色的死亡张开一双硕大的翅膀在镇子的上空,鼓dàng来去。 阿德和林立生穿过那些凄凄惨惨的街巷,风风火火地赶到学堂,想找万先生她们,但学堂里除了校工伯伯,空无一人。林立生说,会不会汝月芬她们已从渔园出来了,各自回了各自的家?于是他俩心急火缭地再奔蚌壳弄,可是汝月芬家依然门户紧闭,而且连蒲包老太也不知了去向。他们接着又去了山塘街的山货店,然而店门也同样是铁将军把门。阿德心急如焚地拉着林立生又马不停蹄地直奔渔园。 处处闪烁着星星点点灯光的渔园在望,阿德一路上为能不能放他们进去而心急如焚。林立生只说了一句:“唉,汝月芬这个人咋这么倒霉呀?”但见阿德没有回音,就再也没有开腔。 渔园的廊桥桥头这会还有人三五成群地聚在那,不时地向对岸的渔园墙门探头探脑,间或再聊上那么几句。廊桥桥头和渔园的墙门以及那一圈外墙,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那些岗哨一律满脸霜雪,目露凶光。 “卞德青、林立生!” 阿德和林立生正拿不定主意,听到身后一声喊,回头看竟是女施先生,便双双立定,等着她急火火地走过来。 第219节:流 言(4) 万先生刚和衣躺在汝月芬身边,又挣扎着起身脱下对襟外套和旗袍,她让汝月芬也脱下她的红衣裙,说那样会弄得烂皱。汝月芬感觉头闷闷的,异常沉重。她胡乱脱下裙子,穿着短衫短裤,面壁而卧,眼皮不住地打架。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困倦,万先生也是,再没有一句话,歪倒在床边,一挨枕头似乎就睡了过去。文先生带着范小娴和另外两个女生就睡在隔壁,其他的女生则被佣人带着,睡在隔壁的房间。 她们十几个人刚才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坐在大厅的一排太师椅上时,范小娴一直以手掩口,呵欠连连。万先生也是,只不过万先生有点虚张声势的矜持,强打精神罢了。 两个渔园的老佣人给她们端水沏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楼门。 饭后,那个垂着眼皮的老人给汝月芬也端上一盅香片时,她觉得滑稽极了。万先生和文先生一直脸色彤红,一副醺醺然的样子。当万先生和文先生走入这幢楼,踩着一水儿的猩红地毯时,汝月芬见她们相视一看,脸上一副震惊却又故作平常的神情。 “赛过皇宫哎!”刚才一个秀秀气气的长得活脱脱像个女生的男生,对坐在身边的范小娴声气压得低低地说。他是今朝到渔园来服务的人中唯一的一位男生。他是万先生在学堂里最最宠爱的人,说是不带男生,但万先生还是把他给叫上了。 范小娴脸上的雀斑完全被一脸红晕遮掩了,显得比原来好看些。自走进渔园,范小娴再未放开嗓音说过话。尽管四周没有旁人,万先生还是甩甩头发,用食指压住嘴唇,嘘了一声。 要是那个男生换作阿德,该有多好呵!汝月芬看看那个脸绷得紧紧的,大气不敢出的男生这样想。他比她们低一级,刚刚迈进五年级的门槛。汝月芬断定阿德同样会正襟危坐,一脸严肃,但他绝对会抽个冷子向她挤眉弄眼扮鬼脸,做手势的。阿德也在,就好了,那样她就不会感到这么压抑了。 女施先生如今又像从前那样和她很要好,不时地搂着她的肩膀,弄得范小娴酸酸的,一个劲地往女施先生跟前蹭。不过汝月芬觉着与女施先生之间总是隔着点什么,如果没有发生那事,此刻要是与女施先生而不是万先生这样同榻共眠,她会很幸福的。 这些京城里来的人,都很喜欢她,她看得出来的。听说回头还要在镇上的礼堂演出,这些客人都要到场的,她为这行将获得的预期成功,感到些快意。不过,自走进渔园,自始至终,一种极为yīn冷的感觉就如潜流似地隐约冲动她的心房。她们早晨到那个大人物天官的房间里去献花,一身睡衣的天官和在门外等着的王伯爵,包括那个殷勤备至的王兴国,还有几个佩着qiāng在楼外踱步的大汉看着她的眼神,都让她有几分不安,似乎总有什么不对头,她好像从他们的身上闻到了一种使人心悸的味儿。 古色古香的房间里,处处可见各姿各式精巧而又典雅的古玩、摆设。那些古玩、摆设,向左移一移,又向右移一移,然后激烈地旋转起来,然后咣啷一声,化作一片白光。 风带着哨声在廊桥前的林中游dàng着,甬道边的一棵大槐树上不时有些落叶旋转飘下,有一只硕大的空鸟窠,如风中草帽随着树冠一起一伏。 施艳林站在树下,头发被风吹得乱乱的。她一个劲地抬头向对岸的渔园大门张望,那个替她带条子给万先生的老听差已进去半天了。她要让汝月芬回家,家里有急事。阿德靠树而立,眼巴巴地看着大门,拳头一下一下地轻擂树干,林立生则贴着阿德站在一边。 一道影影绰绰的红绸带轻飘飘地掠过廊桥上空,突然那绸带犹疑了一下,慢慢地落在那棵大槐树的一只鸟窠里,盘作一团。 施艳林明知问不出来个啥,但她还是扭过头来问阿德:“卞德青,你同汝月芬最要好了,这么多年来,你就不觉得她有那么一点点和常人不同的地方吗?能给先生说说吗?” 这他娘的已经是第二遍了,类似这样的问话!刚才她追过来后,在路上已经问过一次了。阿德不觉一阵逆反,他拧着脖子问道:“施先生,汝月芬到底咋了,你今朝一老要这样问?” “啥也没啥,随便问问。”施艳林一愣,她有些不自在地一笑,摇摇头,又转过身去看大门了。 甬道那儿过来一大群孩子,阿德、林立生一见之下,大吃一惊。那些人都是学堂里的,而且多半都是他们班的。老米头他们一拨,看到女施先生马上散开,隐没在一个个大人的身后,或者躲到了树边。 一个黄毛女生向林立生招招手,林立生一到跟前,她就悄悄地向她的这位乡亲问道:“阿知道你们班上有一个人,不是个人,是条蛇,而且是条大dú蛇!” 第220节:流 言(5) 这几句话,清清楚楚地钻入阿德耳中,他倒抽一口冷气,他一下子就知道“她”指的是谁。看到林立生摇头,黄毛笑了,她说:“你猜呢,猜猜看!女的!学堂里最漂亮,平日里最做作的那一个。” 阿德反身向黄毛一步一步走去。 黄毛见林立生摇头,就大声喊道:“汝月芬呀,现在全学堂的人都知道了呀,我们就是专门等她出来,在这看好戏的,你还……” 林立生满脸涨红,一把推开黄毛,转身离去。他不能由着这个乡亲这样肆意侮辱他朋友的朋友。 阿德与林立生擦身而过,林立生一看阿德双目喷火,立即去拦阿德。 阿德推开林立生,一展臂,一手当胸一把揪住黄毛,在黄毛双脚离地的同时,阿德奋力给了她两个大耳刮子。 黄毛拼命地拧持尖叫:“又不是我瞎讲,是颜泉福讲的,关我啥事?放开我!” 黄毛一嚎,周边的大人小孩都围上来了。施艳林几步赶过来,拖开阿德。阿德又伸脚踢在黄毛的腿骨上,踢得黄毛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惨叫。 黄毛班上几个身高马大的男生闪过施艳林,一把一把地推搡着阿德,嘴里不干不净地乱骂。林立生拖了这个拽那个,忙得不可开jiāo。 阿德面孔煞白地对这几个男生道:“你们几个一起上,算什么本事!有种就一个一个来!” 一个唇红齿白有点nǎi油的男生甩甩头发,朝两边的同学一看,便挺身而出。 憋了一肚子气的阿德,不待对方出手,头一甩便砸在对方的门面上。nǎi油男生惨叫一声,双手掩面,立在原地就不动了。当他摊开手来一看,两手咸咸淡淡的都是鼻血。另外几个男生便呼啸一声,一齐扑向阿德,阿德一个仰八叉,被扑翻在地。于是,那几个男生便齐齐儿压在阿德身上。 手足无措的施艳林面对这失控的场面,头一回感到她是如此的无用,她根本镇不住这些学生。于是她对自己班上的学生大喊道:“还看!给我拖开!” 林立生和班上的男女生一拥而上,拎胳膊扯腿地把人给拽开了。 已经是满脸开花的阿德以最快的速度爬起身来,一抬腿,一招膝顶裆,把那个用肘击打他鼻脸的高个男生放翻。 黄毛突然笔直地向阿德冲过来,她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阿德狂嚎。她把泉福同她们讲的话,原原本本地在这儿抖了袋底,未了,还添上一句:“她同一条大蛇困觉的事,我还没说呢,羞死你先人,你还这么帮她!” 阿德犹如五雷轰顶,他满面血污,抬头看天。 更多的落叶从阿德头上飘过,落叶飞扬旋转而后心不甘愿地挣扎坠地,那只空鸟窠摇摆得愈加激烈了,几根干枝突然从鸟窠里掉出来,像箭矢一般地随着树叶下坠落地。 “颜泉福还有你们班上的哈松,都这么说的,他说他们是在宝塔里听来的。说她是蛇,你叫我编,我还编不出来呢!”黄毛的同班女生对拉扯着黄毛的施艳林说。 阿德浑身哆嗦地看着地上的干柴禾枝,对拼命摇他的林立生哑哑地说道:“全是屁话,她们全是屁话!” “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打我!我吃你家的,还是喝你家的了,要你打我?”头发上沾着几片枯叶的黄毛仍然跳脚哭叫道,“你用手打,烂手;用脚踢,烂脚。” 林立生大步跑向黄毛,对她央求道:“就算我求求你了,再别骂了,求求你了,帮帮忙吧!” 阿德在地上捞了块卵石,向被拖开的黄毛走去。一路上,他嘴里翻来覆去就这两句:“全是屁话,你们说的全是屁话!” “就算我求求你了,再别打了,你现在这会儿,就算把她的脸拍平,又能咋样呀!”林立生回过脸来,再对阿德央求道,“求求你了!咱们还是找汝月芬要紧!” 施艳林命两个女生两个男生,把黄毛送走。见阿德捏块卵石过来,已露怯意的黄毛便半推半就地顺坡下驴,但她被人拽走时,仍威武不屈,骂声不绝。 “寻不着人,你们说的女先生和女学生,我一个也没寻着。”老听差走过来拍拍阿德道,然后又对向阿德跑过来的施艳林说,“回去吧,人总归要回转去的。” 那块卵石从阿德手里落到地上,他转身直直地向廊桥走去。 “站住!”立在桥头的一名士官向阿德一声断喝,他的两边各有六个掮长qiāng的士兵。阿德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似地照直向前走去,林立生又大叫着向阿德追去,老米头他们也随后向阿德奔去。 阿德的肩上遭到qiāng托狠狠的一击,他一个踉跄跌翻在地。 一个毫无表情的士兵,仍举着qiāng托,不动声色地对着阿德。 阿德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向桥头走去。那士兵又是一qiāng托,阿德再一次跌翻过去。未等林立生老米头跑到跟前,阿德爬起身来,只见他头发一抖,耸起双肩,拼足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对着渔园长叫:“汝月芬,快回家” 第221节:流 言(6) 施艳林觉得一股热流遍布四肢,她知道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什么东西感动过了。她快步走到前胸后背都是灰土的阿德跟前,向他伸出双手,但阿德戒备地往后一退,怒视着施艳林。 黄毛她们一开口,他才明白这个女施先生在这之前,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他汝月芬有没有跟平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施先生,你们说汝月芬是条蛇,是条dú蛇,可以验的!”阿德指着自己伸出的手臂,咬牙切齿道,“她一出来就叫她咬给你们看,使劲咬!这总该够了吧!我可以用xìng命担保,汝月芬和你和我,和大家一样是个人,不是蛇。哈松这种东西,才不算个人,可是你们却把他当球个人,他说啥你们就听啥!” “愚昧!”那士官伸长耳朵一听,竟极鄙夷地向施艳林丢了一眼,转身向廊桥的那一头夸夸走去。 施艳林忽然觉得这一切像是一部荒诞剧,一场闹剧。她满脸惭愧地对阿德说:“这回不怪哈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1 章 那个在学堂门口找你讲过话的蛇郎中说的。不过,你说的那种验法,可以让这种谣言不攻自破!” “蛇郎中,陆伯伯?”阿德吼叫一声。编排汝月芬是蛇的人是谁都行,唯独是这个蛇郎中陆伯伯,打死他,他也不信。他低低地咆哮道,“哈松瞎编乱说!” 阿德满怀敌意地盯着施艳林看一眼,然后愤愤地往回走,到大槐树下突然又回过头来,抹了一把血脸,对施艳林和所有在场的人宣布道:“我喜欢汝月芬,不管她是人是蛇,是人是鬼,我都喜欢,一生一世!” 阿德说完,大踏步地向林中走去。林立生犹疑了一下,拔脚向阿德追去。 树冠上的那个鸟窠,忽然哗的一声向四处散开,那些干枯的树枝如蛇作舞,凌空坠下。惊得众人尖叫着向四面八方逃窜开去。 那个走在廊桥上的老听差大惊失色地对那个士官讲:“鸟窠自拆,不吉利的呀!” 施艳林高高地扬起眉毛,睁大眼睛看着那个满身是灰的小小背影消失在林中,她觉得自己是白活了。 老米头突然发了憨劲,跳出来对着黄毛离去的方向拖长声大叫道:“你的家里该遭天火烧,人家刚刚死掉爹,还想要在这儿来惹事!你的一家人才是蛇,你爹是眼镜蛇,你娘是竹叶青,你自家是火赤链,你阿姐是金环蛇,你妹子是银环蛇!” 士兵们骂骂咧咧地走下桥来,开始驱赶聚集在甬道及两边林子里的人,施艳林这时才一心一意地想着要去找施亚平。她紧紧地抓住老米头的手,领着她的学生踩着干枯的树枝,离开那棵大槐树向远处走去。 那领红绸与一方破纸,忽东忽西地在空中打着旋。红绸突然向下坠去,而后歪歪斜斜地向着镇子抖抖索索地飘dàng而去。 一身泥水的阿钟和金山精疲力竭地走过藕河街的街口,他俩商量了一下,等路过阿德家门口时,喊喊看,看看人在不在。他俩这会儿特别渴望想同阿德说说这次洞中探路的事。 他俩一上午在老山泉的洞中七转八弯,竟然找着了一条通到望江园的通道。像南禅寺一样,洞口被大湖石堵着,但从罅隙里能看到那座雍容华贵的望江楼。这一回,他们已经没有第一次从洞中看到望夫塔那么兴奋刺激了。再说,他们都喜欢爬塔。望江园,谁他娘的稀罕来!想想那夜,那两匹大犬龇牙咧嘴要撕人的样子,他们就牙齿发凉。即使是有人贴给他们多少铜钿叫他们,他们也不会再来的了。今天是碰见了个大头鬼,撞到这么个倒霉的地方来。 于是,他们立即掉头而去。不过,当他们估摸着自个儿是走在绕行渔园的河底下的时候,阿钟和金山还是快活得不行。 刚才出老山泉洞时,他们听到了阿三伯响亮的呼噜声,他还正在睡中觉。 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来,既无惊也无险,连阿钟带的蛇yào也未能派上用场,一点儿也不刺激、不好玩,肚子到是饿得叽里咕噜地乱叫一气。 但不论咋样,桐镇地底下有这么两条暗道,还是挺攒劲的一件事情,没准,这桐镇地底下还有其他的什么暗洞秘道也说不定。想到这里,他们又不觉长了些精神,走路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阿德娘坐在堂屋等阿德。她想那个小姑娘汝月芬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恐怕不大可能再参加什么演出了,这样一来,阿德的戏也得泡汤了。但让她特别揪心的还是汝月芬母女的将来。 阿德娘一会儿想想汝月芬,一会儿又想想她的阿德。但等不来儿子,她有点心焦了。她每坐一阵,便会走到门口去张望一阵,走回来再坐一阵,再出门张望一阵。几回一来,她有点来气了。哼,一出去又连魂都没了! 这时大门口又传来了阿钟和金山叫阿德的声音。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阿德娘再也无法忍受,正想冲出去骂人时,只听见对过的大门,嘭的一声开了。于是,街路上便传来一阵慌不择路的脚步声。阿德娘开开大门一看,玲玲叉着腰,神气活现地对着一身泥水,满头满脸青苔,已经逃开去的阿钟和金山牙齿切紧地喊道:“有种就别逃啊!” 第222节:流 言(7) 玲玲的爹则从女儿身后探出头,朝那两个已经逃得无踪无影的人说:“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还敢上门骂人,下次不要给我看见,头拧下来!” 阿德娘这时突然后悔了,应该早点出去,让他们帮她找找阿德的。于是,她又坐了回去,但她一坐下,又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阿德娘不明白自己这会儿,怎么那样闹心。 杨标带着他的手下,从一家伤科诊所一出来,就听见从镇东头传来的一阵bàozhà声,他们便紧赶慢赶地向花山头这边走来。现在他对桐镇的犹如迷魂阵似的街巷一清二楚,这是奔东门最短的路径。 那个在伤科郎中老方宝那儿买过伤yào的女孩,他也派人四下去打探了一下,但到现在也没有结果。不过,他觉得即便能从茫茫人海中捞到这个女孩子,那又怎么样呢!也许她的家里,确实有人跌打损伤,要用伤yào呢?所以,他并不认为这是一条特别有价值的线索。 前面就是那两个该死的郎中的屋子。昨夜他和他的手下已经搜查过这东西两间屋子和后院了。冒辟尘临走前,还顺手牵羊,干掉了他的络腮胡,这让他有些气急。 昨晚走的时候,那屋子里桌翻椅倒的,一片混乱,因为有两个人被dú蛇咬伤了,所以他们见蛇就开qiāngshè杀。一大堆头被子弹打得稀烂的蛇,乱绳似地堆在门口。那些烂脏死蛇,让他极为厌恶。 到那个伤科诊所去之前,他去了施朝安的灵堂,烧香化纸,叩头,那孤儿寡母一声不吭地跪在那儿,始终没有一句话。这让他的心有些隐隐作痛。 施朝安的死,使杨标多了一块心病。施朝安死前,毫无疑问,对他多少也会有些厌恶和愤慨。殊不知,他不这么干,有人也会这么干,到头来,他还落了个徇私枉法。他必须得公事公办。但现在施朝安死了,杨标连向他这么解释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了。 突然,前面有一个壮汉迎面而来,杨标觉得此人有些似曾相识,但他吃不准在哪儿见过这人。那汉子头发蓬乱,满目悲怆,旁若无人地与他擦身而过。人一过去,杨标的眼睛蓦地一亮。他拔出qiāng来,大喊一声“陆子矶”,便反身扑了上去。 陆子矶一听到喊他,还没回过身,就感到后面一阵风来,连忙侧身让过。但他一回脸,杨标的qiāng已经顶在了他的腰间。 杨标的手下,也立即上来抄陆子矶的身。 听到喊声,张阿二从那间对面的屋门里探出头一看,向身后一挥手,独自先向这儿走来。 汝根发出事后,张阿二连忙叫人将他掮进最近的那家诊所去了,那郎中说这个人已经死挺了。他这才打发阮老三奔渔园去向王兴国报信,再让人将汝根发的尸体直接运回了镇公所。他料到老根发的女人会来寻事,就藏到了隔壁警所,但不一会儿,杨标的人就找来了,让他随他们一同到花山头。 张阿二领着两个黑衣人,大摇大摆地走到陆子矶面前,毫不掩饰他的惊奇。刚才他们在说陆子矶是乱党,他特别不以为然:陆子矶也配!但不管陆子矶是不是乱党,抓他,他张阿二总归高兴的,那口腌之气一直没地儿出呢! 陆子矶不做任何反抗便束手就擒了,他认定大约这是因为王大毛已经死了的缘故。 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活捉了陆子矶,杨标不由得喜出望外,本来他对这事根本不抱一点希望。现在桐镇所有知情者都清楚,最危险的人莫过于牛郎中冒辟尘了,李镇公也已派出大批的人四处去捉拿这个冷血杀手。但李镇公方才突然再次宣布陆子矶是一号通缉的嫌疑犯,并再次命人守候在花山头,这让他很是吃惊。陆子矶如果真是乱党,又不缺心眼,干吗还要回桐镇!这样抓陆子矶,在他看来,纯粹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但这下好了,陆子矶居然自投罗网! 张阿二忽然一声不响地拉开戴着指环的大拳,对准被绑定的陆子矶脸颊击来。 陆子矶的脸上立即翻出一串血ròu,他朝张阿二一声闷吼,向前一扑,但马上被两个黑衣人制服。张阿二也被那两黑衣人一人一膀子,扛到一边。 杨标的脸色青了,厉声警告张阿二道:“你识相点!” 李镇公的人普遍对王伯爵手下的这批打手极其厌恶,但李镇公在京时约法三章,不准与桐镇地方发生任何摩擦,所以一般情况下,他们对张阿二之流的还算客气。但他如此嚣张,没有顾忌,他们很有几分不快。 张阿二脸色也很难看,空抡几下拳头后,退到一边。 杨标的那个手下,单独奔东门去了。 杨标开始一件一件检视从陆子矶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得知那两只皮袋里是杀蛇yào,他便将那两只yào袋揣入自己的怀里。陆子矶玩了一辈子的蛇,这yào应当是他的杀手锏才是。想想染坊,他的心里就发怵。 杨标仔细地翻看着那只黑牛皮钱袋。这显然是一只女式钱袋,袋外有银丝缀成一只翩然翻飞的凤蝶,做工很是考究。杨标问陆子矶:“你的?” “不,一个朋友的。”陆子矶摇摇头。 杨标打开袋子,掏出一只精致的银镯和一枚yīn阳玉佩,仔细端详了一会,又从袋中取出一只笔盒。一打开盖,他的手下便轻呼一声:“蛇草!” 一股异香直直地钻入了杨标的脑脊,弄得他有点晕晕乎乎的。他没见过所谓的“龙涎香”,但他以为龙涎香大约就是这种味道。 杨标合上笔盒,问陆子矶:“吗东西?” 陆子矶脸颊上的血都流到了嘴上,他用手一抹,然后对杨标道:“yào草。” “嚯,你还受伤了!”杨标将银镯笔盒装进钱袋,一起揣入怀里。他又指指陆子矶被子弹蹭破了皮的肩胛,轻轻地推了他一把说道,“走吧!” 杨标觉得李镇公确实有两下,陆子矶的肩伤,还是可以说明很多问题的。 陆子矶微微一惊,cāo,啥事都能说清楚,唯有这肩胛qiāng伤有点说不清楚。 “快走!”张阿二也一步上前,趁机朝陆子矶的后背心猛推一掌道,“哼,有你好看!” “玩不大!”陆子矶轻蔑地瞥了一眼张阿二,一声冷笑。 “待会儿,我把你的卵子给挤了,你信不!”张阿二狞笑道。 杨标的手下排开张阿二,押着陆子矶,朝望江楼而去。 走在后面的杨标忽然看到他那个在司空坊蹲坑值守的手下和镇公所的人向他走来。 郝妹跣足散发地在镇上到处奔走,仍然未见到男人的尸首。有人说,她男人好像一开始被掮到朱医师开的诊所那儿去的,她一听立即冲到了那家诊所。但朱医师对她说,人抬到这儿已死去多时,当场就被镇公所的人抬走了。她又立即奔到镇公所,可镇公所的人却又一推三不知。于是,郝妹逢人就打问张阿二的下落,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张阿二的去向。看到郝妹哭得昏天黑地,有人让郝妹去渔园的望江园看看,他们经常看到他在这一带来来往往。 郝妹便哭天抹泪地向望江园而来。 她跌跌撞撞地爬上一个小坡,看见陆子矶反剪着双臂被人押着,一步步登上上山的石阶。 “豹子,豹……哥……”心神昏乱的郝妹脱口大喊一声,她的眼泪哗地下来了。 陆子矶闻声心头一震,自爹爹死后,这世上再也无人唤过他的rǔ名。他猛然回头,只见郝妹披头散发地向这边奔来。 “站住!”山道边的竹林里飞出一人拦腰抱住郝妹。 “我就是那个小连庄的山妹子……”郝妹在那人的怀里挣扎着哭喊道。 陆子矶困惑的脸上掠过一丝追忆往事的神情,一个羞涩的微笑在那张生满杂草般的脸上dàng漾开来。 “呸,还山妹妹呢!”张阿二觉得滑稽极了,这个蛇郎中死到临头,天上还掉下来个林妹妹。 “这个畜生杀了我的男人!”郝妹伸手指着张阿二,对陆子矶大喊。 陆子矶环眼一睁,死死地盯着跟没事儿似的张阿二。突然,他大吼一声撞开身边的黑衣人,飞出一脚将张阿二踢下坡去。 杨标飞身扑过去,制服了陆子矶。 “放开我,放开我!”郝妹在那人钢箍般的臂弯里挣扎狂喊。 山脚下的树林里走出两个拖着一条狼犬的大汉,他们冷冷地看着满脸开花的张阿二从地上爬起来。 张阿二二话不说,拔脚跃上石阶,向已经被杨标他们提起来的陆子矶冲来。 杨标高高在上,将qiāng口对准张阿二正色警告道:“你再乱来,就崩了你!人还没审,你这样,我们怎么向上峰jiāo代?” 张阿二这才抹一把脸,装模作样地看着自己手上的一摊血。 这时山门大开,从中走出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和一个长身玉立的女人,他们远望着那一蓬蓬曲折向天yù与宝塔试比高的的浓烟,步下石阶。 “怎么回事?”中年男子站在上面的一级石阶上威喝道。 杨标和他的同伴立即啪地一个立正敬礼。 没见过这阵势的张阿二大张着嘴喘粗气,连忙闪到一边。 “报告将军!”杨标大声地将眼下的事,向中年男子简短地报告了一遍。 张阿二一听那人是个将军,立马屏住了呼吸,这辈子,他头一次见到一个将军。郝妹趁抱着她的人一愣神的功夫,便挣脱出来,奔上坡来。她双目喷火地看着张阿二,跳起身来,喊一声“还我男人”,便扑了过去。 张阿二闪身让过,一把拎着郝妹的头发,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放肆,给我绑了!”高梦轩指着张阿二,向身后的马弁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2 章 令道。 那俩马弁抽出腰间的武装带走下石阶。 陆子矶奋力一挣,准备再次扑向张阿二。 杨标抡起qiāng柄向陆子矶的后脑勺猛砸下去。陆子矶应声仆地,一头淋淋鲜血,当即人事不省。 “带走!”高梦轩指指张阿二,向他的马弁吩咐道。 杨标他们抬着陆子矶,高梦轩的马弁押着两眼发直的张阿二,一起朝上走去。 鲁美lún急步下来扶起郝妹,用手绢轻轻拭擦她脸上的污泥血迹。 “噢!……”郝妹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在半山坡上传得很远。 王兴国急匆匆地离开兰芝堂向望江园赶来。刚才有人来报说王大毛死了,接着又听说张阿二被高梦轩绑了。王大毛翘辫子,王兴国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但张阿二的事让他有点心烦。这人怎么老他妈的有事! 望江园的楼群之间有一个大花池,楼群大都临池而起,这些建筑之间都有贴墙廊道相连。坐落在望江楼和灵屋楼中间有一大间三面开门、四面全是彩色玻璃的水榭,入暑时分,六月荷花别样红,伯爵便在此地邀客吃酒赏花,因而这水榭也被唤作花厅。 伯爵已将望江楼和灵屋楼、灵屋洞都jiāo给了李先生。 王兴国走进花厅的厅房,见杨标坐在桌后,想问问张阿二的事。但待他看见杨标桌上那只黑牛皮钱袋,袋上有银丝缀成一只翩然翻飞的凤蝶,心里不觉一动,他觉得自己应当在哪儿见过这只钱袋。 王兴国向杨标要过那只钱袋,下意识地将袋子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那袋子仍然有一股他感到有几分刺鼻的异味。这股独一无二的味道,突然唤起了王兴国的一段记忆,他一下认出他曾在小连庄连大爷的屋里看到过这钱袋,不过当年的袋绳被生生扯断了。 “是蛇郎中的?”王兴国不禁有些面容失色。 “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咋啦?”杨标仰起脸来问道。 王兴国将这只钱袋的来历,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cāo他大爹的!”杨标觉得自己的头都要昏了。钱袋这个线索很重要,如果这只钱袋的主人是陆子矶,那就是说,这十多年来在桐镇一带杀人无数的复仇者不是劁猪郎冒辟尘啦!是这个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陆子矶! 陆子矶一离开桐镇,李镇公让他逮这个蛇郎中时,也没做什么解释。但凭着杨标对陆子矶掌握的情况看,他觉得李镇公也太小儿科了。现在看来,这个李镇公确实是个高人。 杨标清楚这王兴国是为了张阿二来的,便告诉他,张阿二被高将军的马弁押着,与那个什么老根发的女人一起去了镇公所。 于是,王兴国别过杨标,又重新回了兰芝堂,去等伯爵。 正当王兴国有些心焦地在厅堂里踱步时,张阿二畏缩不前地被人带进了厅堂。 王兴国一脸怒气地坐倒在太师椅里,狠狠地瞪了那个站在对面的远房外甥一眼。 满脸挂花的张阿二像个灰孙子一样地缩在边上,吞吞吐吐地说,他跟人一起将老根发尸体送到蚌壳弄,又被押回望江园,向将军复命后,这才被放掉。 这时,大门口的老听差走进兰芝堂,递给了王兴国一张便笺。老听差告诉王兴国,这是学堂里一个叫施艳林的女先生带来的信。 王兴国接过便笺,匆匆一览,对老听差挥挥手,那听差便退下了。 便笺是写给万先生的,让她告诉汝月芬,她家有急事,令其速速回家。 王兴国把便笺揉作一团,扔进痰盂。 “我……当时也不想……太那个,那个老根发太倔,逼我搬他的货色……我就那个啥……谁知这个王八蛋居然抹了……脖子!”张阿二嗫嚅道。 王兴国恼怒地说道:“你也来添乱,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只会逞一时蛮勇,要你这种人作甚?哼,还正好让高将军和那个洋女人撞上。你真行!伯爵来了,要你好看。” 张阿二一想到王伯爵发怒时的神色,脸色即刻变成一片死灰。 “王大毛死了。”王兴国叹道。 但张阿二却只是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王大毛死,他本应该有点高兴,因为他可以顺理成章坐上大毛的位置了,可他高兴不起来。当他知道那个女人不仅是洋人,而且还是个记者时,他害怕了。王伯爵会为了今朝的事跟他没完的。 “天官他们一走,就收她的骨头!都他娘的什么事!”王兴国低着头对张阿二说。他对老根发的女人也是恨之入骨,你男人自己抹了自己的脖子,这能怪谁! “就是!那个洋女人是个麻烦,啥都问,那个死胚的女人也啥都说,桐镇死人、杀人,啥都说!”张阿二心有余悸地说,“伯爵要是知道了,我咋办,娘舅?” “唉,不争气的东西!伯爵那儿到时候再说。再三关照,再三关照,但你还是闯祸了。闯祸了,知道吗?得,以后凡事要多长个心眼,成天光知道冲呀杀啊的,能成什么大事?”王兴国骂道。 王兴国这两日也同他张阿二一样,也是满口粗话的。人心境不顺时,大约就会变成这等模样。张阿二心想。 王兴国看看门外的天又道:“等这儿的事完了,得请通观寺的一清法师到渔园来做做,也该做做了。翻开《桐镇志》去看呢,啥时候翘掉过这许多人!这儿是越来越不太平喽,你看看这天,几时见过这种天!再不能死人啦,再死人,要发神经了!” 王兴国走到门口,看看乌云遮蔽的天空,嘴里唠唠叨叨个没完。这几天他是忙得焦头烂额,昨夜又是一夜未睡,因而走路有点发飘。他在张阿二的搀扶下又踱回客堂内。 天色越来越暗了,王四海领着一个老家人走入了堂屋。 王兴国立即起身一拱手,与这位渔园总管寒暄了起来。王四海哼哼哈哈地在堂屋里转了一圈,半抬着眼皮问道:“伯爵到火烧弄去看小姐,还没回来呵?” “正是。”王兴国向前赶一步,对准备跨出门去的王四海道。 “回见!”王四海向王兴国一摆手,领着那个老家人快步离去。 “你赶紧带人过去看看,那儿又是bàozhà,又是火烧的!”王兴国对张阿二吩咐道。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也有种债多了不愁的镇定。该来的都来吧! 张阿二应一声,连忙蹿出堂屋。 一个老仆人悄声地点燃了堂屋内的宫灯,便退下了。 堂屋里到处是一片片跃动着的红光。 通往望江园的石板桥和那条磴石大道上,清清楚楚地可以看见有人有犬在游动,人数虽则没有渔园多,但阿德知道这儿也一样是进不去的。他之所以要到这儿来,完全是因为那夜他和阿钟金山在这儿没费什么大劲就能到达园墙。 阿德和林立生走到东转到西,黑灯瞎火地在林子里悄然而行。但他们沿上游走了很久,还是能看到对岸林中有影影绰绰的人影,期间居然还有一条东洋大狗拖拉着主人冲出林子,朝他俩一阵狂嗥。 他俩又重新回到了石板桥下的林中。 阿德慢慢地坐在了地上,手里有一把没一把地抓着地上的泥石草皮扔进水中。 林立生挨着阿德坐下身来,他隔水向石蹬道两边密密匝匝一路上扬的树林看去,阿德告诉他,他们那一夜就是从那儿上去的。 天空这时如同扣了口锅似的,漆黑一团。但一群群一队队的红蜻蜓却在街路河面树林中飞行自如,以令人眼晕的速度在人们眼前穿chā飞旋。 “怎么这天会和夜里一样?”林立生问。在他的记忆中,这种事情,只在一年的落雪天发生过。 阿德没有吱声,他的脸色一如天空,黑里透紫。他又转向灯火通明的渔园,那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中充满着悲伤。林立生突然看到阿德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晶亮起来。 一颗眼泪缓缓地溢出了阿德的眼眶,然后又有几颗眼泪迅速地夺眶而出。阿德抖动着双肩,默默地哭了起来。从来没有见到阿德哭过的林立生,面孔通红,手足无措地看着泪如雨下的阿德。 像有一只躁动的巨型怪兽在天际处发出阵阵低沉的闷吼。蓦地,一声zhà雷如疾风般地掠过大地,桐镇的四面八方即刻响起了经久不息的隆隆回声。 阿德和林立生加快了脚步,向石板桥走来。 林立生说,这会儿汝月芬的家里,恐怕更需要有人去相帮。另外,说不定万先生已经接到施先生给她的条子,让汝月芬回家了也没准,他们还不如直接去汝月芬家的好。阿德想想也是,便用袖管来回擦了擦眼睛,同林立生走出了林子。 阿德与林立生一上桥,恰好与那两人拍面相遇。阿德看到对方一愣,也不由得一愣,闷葫芦!他一看闷葫芦脸上的神情,立刻知道坏菜了。 阿德拉起林立生撒腿就跑。 闷葫芦大喊一声,拔脚追来。桥对过的山道上立即人叫狗吠,山道另一侧的林子里即刻冒出几条黑影带着两头大犬横过山道,应声向桥头扑来。那两头大犬从闷葫芦身后蹿出来时,已是项上无圈。 一听到身后犬吠,阿德和林立生跑得身子已几乎腾空起来了,但当阿德刚巧扭头往回一看时,只见两条黑影一跃而起,向他和林立生扑了上来。林立生还没有明白咋回事,后背就被重重一击,一个合仆倒地。阿德也几乎在这同时,应声倒下。 山门轰轰隆隆地打开了,有人举着风灯走出来,把押着阿德和林立生的闷葫芦他们让进门去。 李镇公精神萎靡地走在一条笔直的长巷中,他身边的人也嗒然若丧地跟在后头,脚步杂乱而又拖沓,全无平日的精神气了。 王伯爵被冒辟尘zhà死在火烧弄,女儿王忆阳被活活烧死在屋里,这使李镇公深感绝望。他对自己说:你完了,你李镇公算栽了! 在这样一个地方翻船,李镇公是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去,但他知道,他是大势已去,再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他摸出怀表看了看,天官这会还没睡,下午三点,一直到五点,是天官午睡的时间。天官一起床,第一个要召见的可能就是他了。也就是说,他李镇公只能在这段时间里,让这些事有个眉目。如果说,当他面见天官时,这些事仍像这会儿一样,八字没有一撇,那么他就玩蛋了。 老巡警毕节生被腰斩了,其他人的死法,也与桑树坪水里的残尸一式一样,浑身墨黑。看来,染坊案中的那条大蛇,同桑树坪水域里的那一头水陆两栖怪兽,是一回事了。冒辟尘是染坊凶杀案的主犯,也是袭击天官游轮的那个刺客,而那条大蛇,或者说那一头水陆两栖怪兽,如影相随,都同他在一起。但他死了,所有的线索可以说到这儿就断了。 不过,想象一下冒辟尘从天而降的那种撼人心魄的气势,李镇公心头还是不由自主地为之而一凛。 冒辟尘完全被zhà碎了,尸骸散落在院中各处,他的头颅挂在院里唯一一株没有过火的白玉兰树上,夹在一片七零八落的或萎黄或焦黑的白玉兰花中,仍像活着那样在狞笑。而王伯爵和他保镖的尸身已经完全模糊不清了。伯爵的女儿,那个王忆阳更是无从辨认,已化成了一堆纯粹的炭骨。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施朝安还是火眼金睛呵! 他李镇公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冷面杀手的事,可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种想法。 这冒辟尘同王忆阳这么几年下来,看上去,也并不纯粹是那种男欢女爱,一点点情意还是有的,但这人却如此绝情绝意!看着那一棵棵粗大的挣扎向上的枯树和满地焦黑的残骸,自称杀人不眨眼的李镇公也不免心怀惊惧。 但可怕的还有那头与冒辟尘始终同行的、嗜杀成xìng的怪兽,如今又去了哪里?想到这头应该是身量庞大的水陆两栖的怪兽,李镇公便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为此,卫戍渔园的部队和他的人都新配备了机qiāng和威力强大的手雷,以对付可能也会闯入渔园的这头非蛇似蛇的怪兽。 李镇公一路走去,一路都在质疑冒辟尘的乱党身份,他很难把那个杀人无数的冷血杀手和有组织的“乱党”联系起来。冒辟尘显然与这个地方有仇,而且是血海深仇。王伯爵的死也多少可以证明,冒辟尘行刺天官不完全是出自于一种政治和信仰的需要。 施朝安说杀手是十几年如一日地在寻仇,死者清一色的都有亦匪亦盗的背景,查阿镰曾经就是桐镇大湖一带有名的爷叔。 当时,他与王伯爵谈及此事,王伯爵闪烁不定的目光顿时让他起了疑心。其实,那个捉鱼人中dú身亡,王伯爵一怒之下请他出山,可当他一查出,捉鱼人岳炳生在那段时间同查阿镰过从甚密时,王伯爵就不让他再查下去了,而且不做任何解释。虽则他不清楚,那个捉鱼人为什么被杀,但从王伯爵一会儿让他介入,一会儿又不让他chā手这事来看,王伯爵或者说桐镇王府与这杀手之间应当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冒辟尘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而他的同党也是唯求一死,所有的线索都到此为止了。王伯爵没死之前,他把陆子矶看作是他最后的一张牌了。但王伯爵死了,如果这个已经就地蒸发了的蛇郎中,今天不能归案,那么这个蛇郎中,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先生,李先生!”张阿二与阮老三带着几个人从后面哒哒哒地追了上来。 “我说你们要回望江园肯定走的是阔巷,先生对桐镇七十八条弄堂熟透熟透,怎么会走其他地方呢?这不,我说你走阔巷,你就走了阔巷了,这样省多少路呵!”张阿二谄媚地对李镇公说道,“我们带陆子矶回望江园走的就是这路。” 李镇公怔着了,一阵狂喜直顶脑门。他拉下脸来,一如平日那样冷冷地问他的手下:“抓住陆子矶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3 章 ?” 他的那几个贴身跟班也忙着藏起内心的惊喜,不紧不慢地回道:“刚才恐怕人太多、太乱,烧了那么一大片地方,又是救火又是抢搬东西的,恐怕杨标派来的人,没找到咱们就是。” 张阿二追在李镇公屁股后面絮絮叨叨地说了抓捕陆子矶,以及半道上杀出来个郝妹和他自己被绑的全过程。 “你敢在高将军跟前撒野,那你就是活腻味了!”李镇公的贴身跟班一本正经地对张阿二说。 “是的,你算是烧了高香了,他仅仅是下令绑了你。”又一人接嘴道。 他们和张阿二这群人都很熟,有时也免不了要调侃这些乡巴佬。 张阿二连声应道,语调中不免有几分庆幸,他看看李镇公始终未回应他的话,便无趣地落下一步,问李镇公的这些手下:“哎,你们见了我们的老伯爵了吗?我们镇长说,他也在火烧弄。” 李镇公的这几个手下都连连摇头。 李镇公已严令封锁伯爵丧命的消息,他绝不允许通过别人的口,将王伯爵的死讯捅给天官。 李镇公突然回过头来问张阿二:“你说那个女的,是陆子矶的老相好?” “我看是,哥呵妹呀的,像是有些年头不见了。”张阿二回道。 “那你现在把你的人带上,把她弄到灵屋洞!”李镇公吩咐道。 “那个……你们那个高将军万一?”张阿二被人一绑,有点吓屁了。在桐镇从来都是他绑人,他没被人绑过。 “不管什么人追究这事,一律由我担待。去吧!”李镇公对张阿二一挥手,一切都不在话下的样子。 张阿二一听这话,立即精精神神应了一声,带着阮老三几个折入另一条巷道。 张阿二一看不见李镇公他们,狠狠地拍了一下阮老三,他这一口气一直窝在心口出不来。这下好了,这样一来,前面的狗屁事,对伯爵也好jiāo代了! 张阿二决定分两路,他带两个人去蚌壳弄抓人,阮老三带一个人去火烧弄接伯爵。但他转念一想,还是阮老三去蚌壳弄比较稳妥,万一再弄出点事来呢!于是他向阮老三如此这般一说,自己带着人急匆匆地直奔东门的火烧弄去了。 客堂间饭桌被撤到了一边,成了一张供桌,上面摆着香炉蜡烛和几盘供品,墙上的壁龛里点了一盏油灯,油灯的火头和供桌上以及根发躺着的门板下的蜡烛火头,齐齐地飘向一侧。 郝妹坐在门板边上,双眼红肿地看着死得铁石绷硬的男人发呆,男人着青衣戴小帽一点都不像他活着时的样子了。这还是蒲包老太替男人揩的身更的衣呢,郝妹看到男人后,已经昏死了两回。因为没有给男人那对镯头,她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男人的脚下。几个邻舍刚刚回去,家里一片死寂。这个小芬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而店里的伙计又开船去邻镇买棺材去了,桐镇早就已经没有棺材可卖了。 要不是那个什么将军,她想她这会儿肯定要发痴了。那个洋女人真是个好人,虽然是个洋人,她居然说这两日还会来找她的。今天碰见这两个人,是她唯一感到欣慰的事。人死了不能进家门,就是孤魂野鬼呵。 “这只瘟货!”郝妹开始边哭边骂自己的女儿了,“为啥还不回转来呀,家里出这样大的事,你就一点也没感觉呀!你亲亲的爹一直都喜欢死你了,你还不回转来,看看他呀!” 这时,一直敞着的大门被猛然扑进来的一阵风拉得来回动摇了半日,那两盏灯烛也随即摇曳不定。蒲包老太一脸紧张地走进来了。 “他回转来了!”蒲包老太在天井里说。 “啥人?” “喏,他呀!”蒲包老太指指脸上蒙着一帕方巾的根发说,“我刚刚看见一道红光扎进门来,你咋没看见?” 郝妹无力地摇摇头。 “噢,眼花了。”蒲包老太走到脸上蒙着一帕方巾的根发放声一喊,“你呀你,你这个dú头,你头颈一抹,两脚一蹬自家就去了,你叫郝妹小芬这孤儿寡母的咋个弄法?你倒是睁开眼睛自家看看,你亏心不亏心啊?” 蒲包老太数落完根发,挨着郝妹坐下,又开始诅咒那个张阿二:“张阿二呵张阿二,逼死的人就是冤魂,冤魂就会yīn魂不散,就会找上门来。即使现世不报,也会隔代报,你终归逃不掉的。你做啥要这样邪,弄得别人家破人亡呀!” 根发脸上的方巾极其费劲地在一点一点地向下滑落,渐渐地,方巾的边缘,露出了一双鱼肚白的眼睛。郝妹又埋头发出了低低的啜泣声,她一头杂乱头发的光影在墙上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门口有几个黑影从大门口迅速地一闪而过。 根发脸上的方巾又被一点一点地拖了回去,但他的手又一点一点地异常吃力地抬了起来,空空地悬浮在门板之上。 蒲包老太取下掖在腋下的手巾,拭去郝妹的眼泪,然后抓起郝妹的一只手握在掌中,喉咙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嗽响。 “郝妹呀,我想问一声,你千万千万不要动气,弄堂里的人都在这样讲……讲我们小芬是……是条……蛇!” 根发的手一下跌落下来,dàng在门板沿颤个不停。 “你说啥?”郝妹睁大眼睛看着蒲包老太。 “喏,都是弄堂里的人瞎讲的呀!说小芬是条蛇,咬一口dú杀人,屋里还养着条大蛇,就是掀掉你家屋面的那条蛇。我同你家做邻舍,这么多年,咋就不知道你家还养了条大蛇啊!” 郝妹倏然直起乱颤的身子,咬紧牙关,怒视着蒲包老太道:“啥人讲的,啥人讲的?我要同他拼命,拼命啊!” “你看看,看看,叫你不……不要动气,不要动气,你还是动气了。”蒲包老太连忙劝慰郝妹,“你只当他们在放屁好了,快别这样,别这样!” 郝妹突然从胸腔中迸出一声哭叫:“是啥人说出这样绝子孙的闲话来呵,我刚刚死掉男人,又来这样的戳我的心,造遥我的小芬呀!” “这可不是我老太婆想出来的,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邻舍,面孔都没有红过一红。喏,就是住在咱们弄口的那个羊行老板的儿子讲的,他也是听人讲的。”看到郝妹忽然以头戗地,蒲包老太拖拉不动,就急得小脚乱跳,她用手一下一下地掴自己的嘴巴,“叫你搬嘴舌,叫你搬嘴舌!” 蒲包老太一急眼,郝妹这才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一额头的青伤。她痴痴傻傻地看着门板上的男人喃喃自言道:“我也不想活了!” “我到今朝才知道,我老太婆活到七十几,一把年纪活在狗身上了。”蒲包老太团团乱转,“你郝妹再不敢讲这种活不活,死不死的话了,你要再这样,我马上跳起身来死给你看!” “根发活过来了!”郝妹惨叫一声,突然跳起身来扑向门板。 蒲包老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zhà开来了,她前后一晃,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下。可她看到的根发眼睛依然是一双死人眼睛。 郝妹对蒲包老太嚷道:“他脸上的方巾刚才遮得严严实实的,手也明明搭在身上,怎么就自己dàng下来了呢?” “呃,你这个郝妹,就不作兴他自己滑下来啊?我年纪大了,不经吓的呀!”蒲包老太急忙又将方巾盖回根发脸上,她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声音战栗地说道,“哦,吓杀我啦,吓杀我啦!我去弄口茶吃吃,顺带再给你绞把毛巾揩揩面,你的额骨头上血也出来了。真是前世作孽呀!” 蒲包老太说着就颠颠地往后面的灶屋跑去。 郝妹坐回小竹椅上,又痴痴傻傻地看着门板上的男人。 蒲包老太掂掂几只竹壳暖瓶,里头没有半点开水。于是她唠叨叨地将水缸里的水舀进灶头的大铁锅中,轰轰地燃起柴火开始烧水。 蒲包老太一手端茶,一手拿了把毛巾,走回客堂间。但客堂间里除了死人根发,空无一人。蒲包老太扯开嗓子凄厉地叫了起来:“郝妹啊……” 蒲包老太赶紧奔出大门去自己家里叫人,她隐隐约约看见几条黑影扛着件东西,消失在弄堂的北出口,便扑进门去大喊:“快点呀,郝妹不见了呀!” 这时从楼上的扶梯口慢悠悠地露出了半个硕大的血红蛇头,俄顷,那蛇头龇出带着些笑意的满口利齿,悠然垂下。 此刻只见大门口红光一闪,那条巨蛇便飞身而下,夺门向南而去。 那红绸穿街过巷,飘飘忽忽地落进了老山泉茶馆后园的潭中。 悬在花厅房梁上的几盏灯的光,打在房顶上,若明若暗地泻在隔壁的耳房墙上。花厅与耳房的房梁是贯通的,两者的隔墙砌到梁下为止。 耳房里有一桌一椅和一床,以供人临时小憩。 杨标目光朝天,躺在床上看着房梁屋顶上那一片散散淡淡的灯光,这灯光又是从隔壁的花厅那儿递过来的。 杨标的手下敲门而入,向他报告镇公所的那个人要见他。 杨标点点头,一挺身跳下床来。 当他刚才在押陆子矶回望江园的路上见他的手下和这个镇公所的人,随便问问他们值守的情况时,竟意外得知:夜半三更,想从司空坊过关的三个孩子中有一个女孩,长相穿着竟与到伤科郎中那儿配伤yào的女孩特征完全相符。他的心立刻一动,命他们去查那个声称他爹爹去乡下作法事的孩子,只要找到这个人的儿子,就能找着那个配过伤yào的红衣女孩。 闷葫芦一步一个坑地走进耳房,这人长着一张木讷的大脸和一对同样木讷的大眼,一副闷头闷脑看人的样子,令人无形中会多了一分戒心。 杨标坐在床上听他把事儿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发现这人说话音调有些拖泥带水,但涉及的内容倒是讲得清楚明白,几乎没有多余的话,这让他对这位闷兄有了一点好感。 “这小子他娘的说,他爹去了北面的大港村,可这小子却到南面寻人,关键问题在这儿。”闷葫芦慢吞吞地对杨标说道。 “哦!”杨标立即来了兴致。 那个叫阿钟的小孩虽然不知去了哪里,但他们却拿下了另一个,一样的。 杨标让闷葫芦去带人,他要亲自问一问。 “那个孩子,放掉不?”闷葫芦转过脸来问杨标,他指的是林立生。 杨标沉吟一下,点点头。 阿德看到林立生被放掉,心里就慌开了,而看到闷葫芦也走了,他被jiāo到一个眼神冰冷的壮汉手中,并被单独带进花厅的耳房时,他的心里就更慌了。 杨标端坐在窗下的一张琴桌后,窗开着,窗下那一池在暗中明明灭灭地散出一抹抹水光的皱水中,有几篷红莲正在悄然盛开。 杨标的目光冷森森地向阿德看来,阿德则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人身后池中的那一架婀娜有形的大湖奇石。 杨标一看到阿德,马上就认出来,这是他在施家祠堂碰见过的那个孩子,那个常在天黑溜出家门满世界玩的野小孩子。他不觉一阵失望。 杨标轻轻地叹了口气,问道:“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儿来,你知道吗?” 阿德哆嗦了一下点点头。他很清楚,这儿和镇上的警所是大大的不同。 “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和你另一个朋友,现在在哪里?” 阿德觉得他的腿开始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他拼命地用指甲掐自己,抑制着那阵大抖。他觉得只要不说出汝月芬现在在哪儿,汝月芬就没事。他低声道:“汝月芬一早被我们先生叫走了,好像在一起,排练节目吧,夜里讲好要在礼堂演出的。阿钟么,我不知道,今儿一早我也在找他呢。” 说到阿钟,阿德一阵心悸。闷葫芦刚才一直在问阿钟,要是这会儿,他们捉住了他,那可咋办呀!他抬起一高一低的眉毛,疑疑惑惑地看着杨标。 杨标看着这张诚实而又有几分滑稽的小脸,声音不觉带着几分温和地问道:“你害怕什么呀?” “打!”阿德老老实实地承认道。 “干吗要打你呢?”杨标饶有兴趣地问道。 阿德看看杨标的眼睛,人不抖了,他清清嗓子道:“我们小孩又不知道你们大人的喽,要是你们以为哪一句话说得不对,你们说动手就动手的。” “你只要照实说,没人打你。照实说,明白吗?”杨标身子向后一靠,替自己点了一支烟。阿德拿出一副很乖顺的样子用力地点点头。 “这个事,如果你说得清楚,马上可以回去。”杨标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这样问了,“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半夜三更去一个伤科郎中那儿配伤yào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阿德一紧张,几滴尿热热地顺大腿滚了下来。连汝月芬配yào这事,他们都知道了!他又觉得一层汗从头皮里滋了出来。突然,他脑子豁地一亮,忘乎所以地大叫一声:“知道,咋不知道,那是为我呀!喏,你看看,看看!” 阿德连忙使劲地揪开后脑勺上的头发,低头向杨标亮出他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的伤口。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向那个阿三伯伯跪下,拜三拜。 “神经过敏!”杨标感到自己非常无趣,忽然他又沉下脸来问阿德,“你兴奋什么?” 阿德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陪着小心道:“高兴呵,叔叔不是说,这个事说得清楚,就可以回去了吗?” “再问一句,你们三个三更半夜不睡觉,到司空坊那儿干什么去?”杨标将烟掐在烟碟里。 阿德马上想起汝月芬眼睛一翻,手指阿钟,声音清亮地答道:“喏,伊拉爷到乡下死人家里去作法事,说好吃夜饭转来,到现在也未回转,去看看。” 阿德赶忙向似乎准备走人的杨标,开始如此这般地作解释。 杨标用指关节敲敲桌面,一脸冰冷地说:“哼,你就编吧,小孩。我刚才咋说来着,你只要照实说,就没有人为难你,是吧!” 阿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4 章 自以为万无一失,他一脸天真地说:“是照实说的呀,我要是耍弄叔叔,咋的都行。” 这时杨标一个手下敲门进来,向他示意。 杨标走到阿德面前近乎耳语般地对他说道:“我实话对你说,我们查过一查,你说的那个叫阿钟的小子,他娘说他爹去了桐镇北面的大港村,你的那个阿钟也知道他爹去了桐镇北面的大港村,可你们却到司空坊那面去找人。司空坊在桐镇的南面,我想你不会不知道,是吧!” 阿德浑身一震,他恨不能杀了自己。真他妈的该死,他们连汝月芬配伤yào的事都知道,真要去查,阿钟他爹去了哪里,他们还有不知道的吗!” 杨标将可怜巴巴盯着他的阿德拨拉到一边,大步向门口走去。不过,他一开始就初步断定这个小孩身上没有什么油水。他只对红衣女孩配伤yào的事,有兴趣。这个小孩已经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就够了。至于男孩没有如实告诉他,他们到司空坊去的真实原因,这会儿他并不十分急于想知道。也许他撒谎的理由,不仅可笑,而且是荒唐的。 杨标走到门口,面对着门朝阿德道:“你一会儿,得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请记住,孩子,你只有这个机会,叔叔绝不允许任何人糊弄我第二次!” 门轻轻地被带上了。 阿德看着前面一块大方砖,心里直冒寒气。 桐镇渔园的灵屋洞与桂林的七星岩有一比,它不单是一个巨大进深的洞窟,那洞窟还分前洞和后洞,前洞宽敞如坪,可容数百人在此一聚,而后洞深不可及,处处怪石林立,显得极为yīn森而又可怖。曾有王家老辈人探洞,但入洞后,人便如泥牛入海无消息,王大南多次派人打着松明子去寻,没有任何结果。从那会起,这后洞就被用大石封堵,再不让人进了。 到王伯爵这儿,渔园遭贼偷,贼人逃进后洞,结果是追的人和被追的人,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伯爵就命人用铁栅栏,将后洞口彻底封死了。 灵屋洞前洞的洞口就在紧贴山壁而筑的灵屋楼内庭院里,从前,进入灵屋楼的楼门几乎终年紧锁。但这段时间,这门却始终敞着,那个前洞成了李镇公的地牢。里头用粗大的桩木隔出一间间的隔断,用来关人。 隔壁那扇木栅栏牢门砰的一声被关死了,在一阵铁链锁门声中,陆子矶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小连庄的山妹子?这个汝家娘子竟是小连庄的山妹子?”陆子矶闭着眼睛首先想到那个汝家娘子,“怪不得这个女人如此眼熟,也怪不得她会用那样的眼神来看他!cāo,她居然一直不肯认他!”但仔细想想,陆子矶问自己,“她干吗要认你?你自己一走十年二十年,又何曾想到过要回到那儿去看她一看?她有男人有女儿,日子过得也很滋润,她干吗要认识一个跑江湖卖蛇yào的捉蛇人?切,这个山妹子又怎么会养下一个蛇女的呢?” 陆子矶想到汝月芬,继而又想到了冒辟尘。真是阿巧的姆妈养阿巧,都巧在一起了。他和冒辟尘同这汝家母女竟会有这样的一段缘分。 陆子矶躺在冰凉的地上又想到了冒辟尘的身世,一想到冒辟尘就这样一命归天,他便又不由得悲从中来。陆子矶决定坐起来,他摇了摇脑袋,以为会有一阵刺痛,但没有,只是觉得有点发闷。看来刚才杨标的一击,无甚大碍。于是他慢慢爬起身来,坐在地上。 这是一个天然洞穴,高大宽敞,但洞中却盘有一口大灶,灶中架着井字形的桑杆木,咝咝地冒着白沫,呼呼地跃动着蓝色的火焰,而那口可供几十人上百人吃饭的大铁锅里,则沸水四溅,热气蒸腾。洞壁四处的铁钎上挂着一盏盏汽灯,将洞穴照得雪亮。 这关押着他和另外五个人的地方,原本是洞壁的一道长凹口,被一圈簇新的木栅栏隔离,就变成了一间间临时牢笼。 陆子矶愣乎乎地打量着这个有些寒湿的大洞穴,看着那几个和他一样被关在栅栏后的人。洞中还有几个光着上身的赤膊大汉在忙乎,这几个人一律眼中带煞,令人汗毛林立。 远处一张桌后坐着一个着便装的瘦长汉子,看上去,这人一副斯文相,脸上也是白白净净的。他在审人,嘴里一口一个“乱党”。 被审的人赤身luǒ体,满身血污,完全没有了人样,半坐半卧地堆在桌前。 “乱党?我也是乱党,笑话奇谈!”陆子矶看着凹凸不平的石灰岩地面冷笑道。他想起他们竟把他也当作乱党的事来。他是刚才被击昏前,从杨标向那个什么将军的报告中才知道,把他绑到这儿和王大毛无关,他们把他称作乱党。既然是这样,他心里就踏实了。 忽然陆子矶觉得地上那人,有点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但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身着便装的瘦长汉子,突然重重地击了一记桌子。 那两个赤膊大汉便应声过来,将地上的那个人架了起来。 “实话对你说,姓薄的,我们对你已经没有一点耐心了,再没有时间陪你玩了,问最后一遍:zhà船之后,你和冒辟尘本来约好,再在哪里碰头?除了你,还有谁参与了这事,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瘦长汉子对那张有几分书卷气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否则你就去死!” “冒辟尘”三个字,令陆子矶心尖一跳。他猛地想起这个奄奄一息的人就是曾经来花山头找过冒辟尘的那个年轻人。 薄一冰有气无力地垂下眼睛。 瘦长汉子转过脸去,对赤膊大汉甩甩手。两个赤膊大汉拖着薄一冰走向大灶,他们将人放在一张大渔网中裹巴裹巴,就各执一头网绳,拎着薄一冰踏上热气腾腾的锅台。 陆子矶旁边几个人全冲到栅栏前,其中一个人惊呼一声:“我的娘呵!”两手顺着栅栏柱子缓缓下滑,瘫在了地上。 陆子矶闭上了眼睛。 一声紧接一声的惨叫声,响彻洞穴,并在洞穴的每一个角落里回dàng。 瘦长汉子慢慢地踱着方步,走到已被拎到锅台下的裹在渔网里的薄一冰跟前。 薄一冰已经没有了知觉,但他身上的每一处皮ròu都在微微地颤动着,如一条煎锅中的鱼。陆子矶看到大片大片的皮,仿佛纸张似地从他身上拖挂下来。 瘦长汉子向另外一个大汉招了招手,那大汉从一口大缸中拎一桶冷水,向这儿走来。那桶冷水没头头脑地带着一片脆响泼下去时,两个仍然高高地站在锅台上的赤膊大汉松松地垂下网绳,薄一冰便像一条鱼似的在原地一跃而起,而后又重重摔下。 那大汉对网中的薄一冰大声道:“再不说,今儿就把你煮了!” 薄一冰大头一抖,一张完整的脸皮便从他的脸上剥落了下来。他双目迸裂,放声大叫:“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哪!” 瘦长汉子向那两个赤膊大汉一摆手,转身离去,他顺着高高的石阶向上面那扇大铁栅栏门走去。赤膊大汉网绳一收,将奋力挣扎的薄一冰高高提起,又扔进了沸水四溢的大锅,然后又提溜出来。 那一声声惨绝人寰的长叫声再次响起时,陆子矶再次闭起了眼睛。他这才彻底明白冒辟尘他们为啥要杀了那个什么天官。只有在一代暴君的治下才会有如此兽行! 陆子矶双目含dú地看着瘦长汉子离去的背影,平生头一次动了杀机。如果他能活着离开这儿,他发誓头一个要杀的人就是这个瘦长汉子。 隔壁那间笼门被打开了,刚才赖在了地上的年轻人连滚带爬地退到笼底。那赤膊大汉抡着锁链向他走去。 那年轻人双膝着地,把头磕得咚咚直响。他边磕头边向赤膊大汉哭叫着:“不用审了,你们不要再审了。我把你们说的那个冒辟尘藏在了我家后院的地洞里了,你们不要再审了,不要再审了!” 陆子矶深深地垂下了脑袋。 鲁美lún和高梦轩一直在望江楼上喝茶,她始终在为那个死了男人的fù人而难过,那个fù人刚才朝她跪下时,她悲伤到了极点。这个fù人仅仅是为了要回被人逼死的自己的丈夫的尸体!她顿时对这块她刚才还感到异常亲近的土地感到一种厌恶。 高梦轩说,在中国,有时地方越小也就越黑。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和有皇亲国戚的地方,常常也是暗无天日的地方。 渔园的一盏盏宫灯都被点燃了,在昏天黑地中显得格外的扎眼。镇东宝塔那儿的浓烟也已完全散去,但天空中却聚集着更多的黑色云团,那些云团的模样大都有些恶形恶状。这个黑灰双色的古朴小镇,这时显得有些云愁雾惨的。 鲁美lún和高梦轩都不想回去,那儿人多,有点闹。 鲁美lún突然向高梦轩请求道:“将军能否帮我一个忙?” “能为鲁小姐效力,是我的荣幸。”高梦轩微微地皱皱眉,很认真地偏转脑袋看着鲁美lún。 “我……想采访那个刺客。”鲁美lún道。她说遭遇一个行刺国家政府执政的刺客,一个中国乱党,这对一个吃新闻饭的人来说,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她不想放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故而请求高梦轩无论如何能够成全她。 高梦轩对鲁美lún这种异想天开的要求,感到非常诧异,他坚决地摇摇头。 “将军,求你了!”她开始软缠硬磨,发起攻势,“你看,将军,我在替天官作传,能够了解与天官不共戴天的秘密组织的那些人的政见,这对我是多么大的帮助呵!这对任何一个传记作者而言,都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好材料。再说,那些加入民间秘密会社的人的经历,对我也太有诱惑力了,我太好奇了!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求你了,将军!” 不想则已,一想到她将与一段历史擦肩而过,鲁美lún心里就开始跟猫抓似的。 看到鲁美lún急了眼的模样,高梦轩笑道:“你是无论如何过不了李镇公这一关的。” 鲁美lún向高梦轩眨眨眼睛诡诈一笑:“他不是正巧不在吗?” 高梦轩有点心动了,他对在野党的兴趣并不亚于鲁美lún,但这实在是一件叫人作辣的事。于是,他还是有点为难地摇摇头。 鲁美lún一看高梦轩态度较前有些松动,便发起了更猛烈的攻势,她竟从荆轲、聂政、专诸、要离说开去,告诉高梦轩,没有荆轲刺秦王,那么这世上就不再有一部完整的秦史了。他高梦轩不助她一臂之力,似乎就是对民国史极大的不负责任。中国历史便是由这样一部一部的断代史串联成环的,一部残缺的断代史,就意味着一部残缺的中国史。 高梦轩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回头向他的马弁招招手。那个远远地站在一边的马弁一过来,高梦轩就让他去找那个留守在此的潘处长。 那马弁一走,高梦轩对鲁美lún笑道:“那咱们就去试试,为了你的中国历史!” 鲁美lún抿嘴一笑,赶紧搀着高梦轩向楼下的廊道走去。 鲁美lún和高梦轩一迈出望江楼那道高高的门槛,一个身着便装的瘦长汉子就随高梦轩的马弁从廊道上走来。这个瘦长汉子,叫潘文彬,前任内务总长的一个远亲,原先与李镇公一直平起平坐,但一夜之间,却成了李镇公的下属。为此,他始终没有回过味来。 潘文彬与高梦轩、鲁美lún在京城就有过几面之缘,也算老相识了。他一向对高梦轩仰慕得紧。谁都知道高梦轩迟早会成为这届内阁的陆军总长如果高梦轩能与天官重修旧好的话。 高梦轩一说到鲁美lún是从为天官作传的角度来考虑,所以才提出要采访那个刚刚抓获的人犯时,潘文彬毫不犹豫地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不过,他只是作了一个小小的变通,改采访为提审,鲁美lún当堂可以问任何想问的问题。 他们这段时间抓来的人,除了叫薄一冰的和偷运水雷的三个人可以定xìng外,被关在镇上和这儿的其他十几个人都没能找到什么有力证据。有几个据说明早保人一来,就可以走人。这个捉蛇人与冒辟尘是一种什么关系,谁也不大吃得准。但按常理来论,如果他们同属乱党,一般不会做出同居一室这种选择的。 潘文彬觉得从他对陆子矶了解掌握的情况和刚才的现场观察来看,感到这人无论怎样都不像是个什么乱党刺客,因而他很乐意卖高梦轩这样一个人情。 喜出望外的鲁美lún,又向潘文彬提出拍照时,他又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然后就让人去洞中提人。 花厅与望江楼、灵屋楼之间有廊道相连,而厅楼北侧临池,池的三面广植花木,并有假山环绕,对面池岸另有一片参天古树,古树巨大的树冠将池岸遮蔽得滴水不漏。 阿德听见杨标和他的手下一通耳语后,杨标便急急忙忙地走开了。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窗下那一方黑亮黑亮的池水,犹豫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最后还是一个箭步冲到窗前,翻过去,把自己一点一点地浸入水中。他游到池对面,逃进那堆假山,绕过那片林子,来到那晚他们光顾过的那条廊道。翻过廊道,不远处就是那圈山墙,只要爬过墙头,藏进丘林,那么他以为自己就算得救了。 当他向池心悄然游去时,只听得耳房隔壁的花厅里一阵唣,只见一行人走了进来,其中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 他们纷纷择座而坐。阿德正准备潜入水中离去,花厅临池的半幅长窗帘被哗地拉上了,忽然,满脸憔悴的陆子矶出现在那半幅长窗里,他被人押着走进门来。 “陆伯伯?”阿德大惊失色地看到被押进来的人正是陆子矶,本来他想找到汝月芬,回头再去找这个陆子矶,让他出来作证,他从来没有讲过汝月芬是dú蛇的话,是哈松嘴里喷粪。但阿德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陆子矶。 “那么冒叔叔也肯定完了!”阿德想到这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5 章 心口如遭重撞,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沉,接着,他手脚不禁一乱,于是掀起两个大水花,然后便连喝了两口水。剩下的半幅帘子也被拉上了,阿德调整了一下手脚,一个猛子,向花厅那面临水长窗潜去。 对岸一座巨菇形的假山孔中,有一双眼睛猛地向掀起水花的池面看来,直到池面恢复平静,那双眼睛才转向别处。 阿德顶着一张硕大的荷叶,脚踩花厅水桩,双手攀定窗沿,透过窗隙向里张望。这时,山门吭吭吭地开了,几个人影从池东绕行过来,走入花厅这边的廊道。 阿德赶紧沉入水中,双手抱定水桩,顶着荷叶,贴在窗下。 第十八章 蛇 怨 花厅临池的一面长窗的布帘全拉上了,屋里光线显得越发幽暗了。 一张铺着绿呢的大长桌上点着一盏风灯,风灯边上赫然摆着冒辟尘的钱袋。桌后模模糊糊地坐了几个人。 潘文彬的便装已换作了衬衫,陆子矶从未见过有如此雪白的衬衫。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会相信穿着这样一件衬衫的人是一个屠夫。那个屠夫桌边还坐着那个将军和女人,那女人正在专心地看她面前的一个纸夹子,而其他几个壮汉则双手反背地站在暗处。带他进来的人把他安置在堂屋中央的椅子了,也站在了一边。 忽然,那个将军对屠夫耳语了一番,屠夫就朝那几个壮汉挥挥手,几个壮汉便鱼贯走出屋门。这时,那个押他进来的秃头人,居然还为他倒了一杯水。 陆子矶感激地点点头,一仰脖全倒进了喉咙里。 秃头人又筛了一杯水,递给他,然后就站在了一边。 一个瘦弱的书记员提着一盏灯默默地走进来,坐到屋角的一张小桌上,摊开纸笔准备记录。陆子矶注意到他的身后有一个大书架,书架上竟然横架着一挺崭新的机qiāng,旁边胡乱扔着的几盘子弹带盒,另有几枚菠萝状大手雷。 那个洋腔怪调的高个女人忽然站起身来,她举着相机,那张好看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个含有歉意的微笑。陆子矶虽有准备,但那镁光灯一闪一响,还是把他吓了一跳。这个女人的举止神情,或者说这个女人的存在,让他找不到审讯的感觉。 因为望江园山门外的事,他对这个将军多少有着一种信任和好感,而此刻,这个屠夫也显得有几分平和。但他无法从脑海抹去刚才在洞穴中的一幕,他怀疑这其中会不会藏着什么诡计,但马上便打消了这种想法。刚才在洞穴中发生的一幕告诉他,他们如果要做什么,无须这样费劲的。 屋里的空气有几分闷热,但陆子矶觉得在洞中染得的一身寒气并未褪去,他内心充满着一股无法排遣的寒意。除了山妹子的女儿和那条灵蛇,他决定据实告诉他们自从他来到桐镇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以为无须再为冒辟尘隐瞒什么了,这对冒辟尘再也不会构成什么伤害了,他也不想把这样的事带进棺材。 本来他心里有底,他自以为他一旦把事说清楚了,他就可以离开这儿了。但洞窟中那个双膝着地,把头磕得咚咚直响的年轻人那个边磕头边向赤膊大汉哭叫着说,他把冒辟尘藏在了他家后院地洞里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个曾经来花山头找过冒辟尘的,被他们扔进锅里活活烫熟了的年轻人,使他不敢再这样想了。 他想让在座的这位小姐和这位将军知道在这儿曾经发生过什么,知道这是个怎样的一个世道人间。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看人的本事还有,陆子矶认定这位小姐和这位将军都是局外人,是好人。 潘文彬取出那只牛皮钱袋,放在桌上,清清嗓子让陆子矶报上他的姓名、籍贯、年龄、职业来。 陆子矶话声一落,潘文彬指指桌上的牛皮钱袋问道:“你认识这只袋子吗?” “这是冒辟尘的袋子,或者说应该是冒辟尘的遗物。”陆子矶点点头道,“我还受冒辟尘临终嘱托,把钱袋里的那只银镯和玉佩转jiāo给一个叫阿德的孩子。” 窗外的阿德头嗡的一声,冒叔叔果真死了! 陆子矶一开口就说到冒辟尘,潘文彬感到一阵压抑不住的狂喜,他没想到陆子矶这样痛快,这样的合作。而那个薄一冰同他的那两个兄弟都被烫熟了,也没能撬开他们的嘴来。也许是水煮薄一冰把这老小子给吓屁了。他对自己也很满意。 潘文彬坐直了身子,冷冷地说道:“你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见到冒辟尘的?他现如今又在哪里?” “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能提个要求吗?”陆子矶问道。 潘文彬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陆子矶一脸恳求地看着高梦轩和鲁美lún,转而提出将笔盒中的金龙草转jiāo给冒大爹的请求。他不能收冒辟尘这样举世罕有的礼物,再说,他能否活着走出这儿,还是个问题。司空坊门柱下埋的那箱现大洋,实在是件拿不上桌面的事。陆子矶指着金龙草,说道:“这金龙草是世上极珍奇的yào草,能解人间百dú,冒辟尘的义父冒大爹可以把金龙草卖到省上yào材店。还有的就是银镯和玉佩了……” 高梦轩心中一动,他与鲁美lún相视一看,又一齐征询地看着潘文彬。潘文彬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于是高梦轩与鲁美lún也就一口应允了下来。 陆子矶立即报出了冒大爹和阿德的姓名和地址。他觉得有这位将军和小姐保驾,王府的人绝对不会把这个冒大爹和阿德怎么着的,所以说了也就说了。看到鲁美lún很认真地记下后,陆子矶又道:“求人求到底了,陆子矶还有一事有求于将军和小姐。” 潘文彬微微地皱皱眉头,身子向后一仰道:“说吧。” “陆子矶有一个祖传蛇yào方,都传了十八代了,还管用。陆子矶不孝,没有子嗣,想登报公开这个秘方。我屋里有一本中国古籍出版社的《中国yào典》第三章和第三十八章中,前二十、后十八个yào名,就是这个祖传蛇yào方的配方。不过,应在原剂量的基础上翻一番。”陆子矶指指潘文彬装牛皮钱袋的那只抽屉,对高梦轩和鲁美lún道,“另外,还有两袋蛇yào,黑颜色那只袋里的yào,已无yào草可配,如将军和小姐不嫌弃,送与将军和小姐做个纪念。” 看到高梦轩与鲁美lún向他点头致谢,陆子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嘴角上竟漾起了一抹微笑。 潘文彬拉开抽屉,取出了那两袋蛇yào,扔在了桌上。 鲁美lún拉过潘文彬刚刚jiāo给她的那个纸夹子,不待潘文彬应允,又将陆子矶说的内容刷刷刷地记下了。那纸夹子里夹着被内务部搜上来的这个捉蛇人的几份剪报和照片,还有潘文彬他们记录的有关捉蛇人的一些文字。曾有蛇王名头的陆子矶已经大大地吊起了她的胃口,但他这样的举动,更使她倍感兴奋。她未料到这个胡子拉碴肮脏不堪的粗鲁大汉,竟会有如此德行。 陆子矶想想在这个世上,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cāo心的了,谢过面前的这位小姐和将军,他便异常平静地对潘文彬说:“我现在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们!不过,我要声明一点,一个长年累月同世上最dú的dú蛇打jiāo道的人,应当可以很牛逼地说一句:向为生死而不惧。这就是说,我不是因为害怕你们宰了我,才告诉你们这一切的。” 高梦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被称为乱党的蛇郎中,他在安排他的后事!高梦轩感到这条湘西汉子身上有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他的目光又落在陆子矶眉心上的那颗大黑痣上,生在此处的痣,民间有非常讨彩的一种说法:双龙戏珠。 “我不是什么乱党,我这几日所有的活动都有证人证言,我在捉一条蛇。这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乱党在这样一个重大时刻,还会去捕蛇!”陆子矶朗声说道。 陆子矶一说到蛇,潘文彬立即直起了身子,同鲁美lún连珠pào似地向这个蛇祖宗发问。这是渔园里每一个人都想知道的故事,但陆子矶对他和鲁美lún有关怪兽的提问,显得有些不耐烦。他说,那条掀翻人家屋面的大蛇,也许就是大家传说中那头怪兽,但他在追踪这条大蛇时,始终没能看到这条大蛇。他也不知道在查阿镰染坊和桑树坪兴风作浪杀人如麻的怪兽,到底是咋一回事。这让潘文彬很有些失望。 陆子矶尽量不去看潘文彬的脸,每次看鲁美lún和高梦轩时,他都会跳过这张面冷气傲的脸,但这会儿他又看定这张他渴望着用一千个拳头去捣扁的脸说:“我不是什么乱党,不过,冒辟尘是。没错,是他在桑树坪袭击了你们的船。” 潘文彬紧锁眉头地从抽屉里取出烟来,边抽边咳地看着陆子矶。他做梦都没想到,他竟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这样的第一手情报!陆子矶将如何与冒辟尘相遇,如何在宝塔上分手,冒辟尘又如何引bào手雷投塔自绝的前前后后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末了,有关高梦轩、鲁美lún、潘文彬都感兴趣的怪兽,陆子矶又添说了一句:“冒辟尘人也杀了,船也zhà了,如果真养了头怪兽,也没什么不敢说的。那怪兽显身,出现在那些地方,纯属一种巧合。” 陆子矶这样说,心里没有一点障碍,这不是谎言,他同冒辟尘确实没有驯养过灵蛇。 这是令人信服的说辞,高梦轩、鲁美lún、潘文彬因此彻底放下了这传说中的怪兽。 陆子矶端起水杯,将水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对高梦轩道:“但是严格说来,冒辟尘不是一个纯粹的乱党,他只是一个复仇者。” 于是,陆子矶隐去了王天官和王伯爵的名字,从三十年前有一对外乡父子路过桐镇讲起,然后是司空坊大火,冒辟尘身世,小连庄灭门案一直到染坊命案,他都一一道来。 陆子矶几次看见那个像刚刚睡醒的高个女人,满脸涨红,星眸含悲,不住地微微点头,神情专注之至。他自始至终都能感到他与她之间的一种呼应,他觉得她是世界上最令人鼓舞的一个倾听者。 屋外起风了,风在空旷的园中呜呜地掠过,那一簇簇修竹和高大的芭蕉不住地发出稀里哗啦的巨大声响。陆子矶举起了那只空杯子,长长地舒出口气,如释重负地结束了冒辟尘的故事。 在这一刹那,高梦轩满耳都是那书记员的蘸水笔尖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看看鲁美lún、潘文彬、秃头人和仍在奋笔疾书的书记员的面孔,他知道他们和他一样心知肚明。他们清清楚楚冒辟尘不共戴天的仇人,就是王天官和他的堂兄王伯爵。 潘文彬向高梦轩和鲁美lún微微一点头,然后冲秃头人一摆手,命他带走陆子矶。 陆子矶面无惧色地站起身来,对高梦轩与鲁美lún一拱手,微微一笑,掉头向屋外走去。 屋内一片静寂,唯有书记员翻动纸页的声音。 高梦轩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河堤上的一幕。那个浑身是血,五官拧作一团的青年后生,在弹雨中冲上河堤,只是为了将手中的手雷掷出去,毫不畏死。 高梦轩的眼睛渐渐地有些湿润了。 鲁美lún双目含悲地看着离去的陆子矶,仿佛他就是故事中人。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将军!” 高梦轩猛地睁大了眼睛,长叹一声。 鲁美lún又轻轻地喊了他一声:“将军!” 高梦轩看了看鲁美lún,他清楚她是什么意思。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过脸去。 鲁美lún看见高梦轩的双手似乎在微微地颤抖。 突然,高梦轩霍然起立,大步走到书记员面前,取下灯罩,一把抓过记录簿,对张皇失措的书记员压低声音说道:“这儿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没有审讯,也没有故事会。” 高梦轩当众引燃了那本记录簿,并将已成火团的记录簿扔进了一口高脚痰盂。火在痰盂中哔哔剥剥地一阵闷响,而后化作一缕黑烟。 秃头人摸摸自己的脑门,推门而入,目瞪口呆地看着拍着手上灰烬的高梦轩。 高梦轩双眉紧锁地看了一眼秃头人,示意他坐下。 潘文彬颓然地向椅后仰去,长叹一声道:“这个人本来可以不死的,但他现在必须去死!” “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就必死!嘿,陆子矶老江湖,闯dàng江湖大半辈子了,岂有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当年有人为此不惜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一百多号人,顷刻之间都成了刀下冤鬼。”高梦轩又环视众人叹道,“陆子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么在座的各位呢?” 经高梦轩这么一提醒,他们旋即意识到冒辟尘的复仇故事,对每一个在座的人都意味着什么。潘文彬秃头人和书记员显然也感到事态严重,一个个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鲁美lún非常内疚地看着高梦轩、潘文彬他们,不知说什么好了。 高梦轩收起笔盒钱袋和那两袋蛇yào,正色地对潘文彬说:“先不论由你们制定的这套游戏规则合理与否,但他陆子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触犯到你们的规则,他只不过是救了一个他认为应该救的人,无意中知道了一段历史真相。如果说这也该死,那么据我所知,这世上头一个该死的是你们的李镇公。好了,我要不知这件事,也就罢了。但我现在不能不管!你们可以继续行使你们的职责,对陆子矶进行审查,对他作出一个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结论。如果他陆子矶确实所言不虚,那么我现在非常正式地请求潘处长,转告李镇公先生:我做陆子矶的保人。你们的审查一结束,我就过来办理这个具保手续。至于在座的三位,只要记住,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能够守口如瓶,只当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这事,就万事大吉了。” 潘文彬站起身来,连连点头称是。 “谢谢潘处长今日给了我高某人一个面子,了却了鲁小姐一个心愿。”高梦轩真诚地握了握潘文彬的手,而后道,“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6 章 ,我高某人先告辞了,回头见!” 鲁美lún向屋内三人点头致意,突然变得非常害羞似地向他们摆摆手,跟着高梦轩走出。 高梦轩一跨进廊道,突然看见一领似有似无的红飘带从屋梁上游移而去,消失在廊道的尽头。他立即想到他在游轮上空曾看到的相似情景,不由得暗暗称奇。 高梦轩边走边沉思着对鲁美lún道:“鬼呵神呵,说都是这么说,谁见过?从前我可不信这个邪,不过,现在我真心诚意地希望生活在一个鬼神世界中。且不说这铁肩担道义的神,中国民间有‘白天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这样一句俗语,这就是说,有的鬼也有匡扶正义,惩恶扬善的时候。那么,这世上如果有鬼有神,这世界便是一个清明的极乐世界!” 鲁美lún莫名其妙地看着高梦轩,挽着高梦轩的手臂,款款走出这乌烟瘴气的廊道。 潘文彬、秃头人和书记员则坐在原位上,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仨在那儿坐了半天,商量了半天,但没有任何结果,他们找不到一个化险为夷的良策。潘文彬知道这次自己是“大意失荆州”!他觉得自己是yīn沟里翻船,竟然被一个狗屁不是的蛇医给绕了进去。攻守同盟是对的,可一旦东窗事发,他高梦轩功高盖世,那洋小姐有洋人身份这样一张铁券,这两个人最终都会太平无事的,只有他和他的秃驴,还有那个一脸倒霉德xìng的书记员,是在劫难逃了。 潘文彬心慌气短地走出大厅,他突然一下子看到耳房门口站着李镇公的一个形影不离的贴身亲信,不禁脸色大变。他一脸怒容地看着那个站在楼道口的部下,恨不得撕了对方,他再三关照李镇公一回来,就向他通报。那人一脸无辜地走过来,对他低声道:“李先生一听说潘先生在提审犯人,就说不要惊动你们。” 潘文彬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阿德满脸是泪地将自己热烘烘的脑袋没入水中,恍恍惚惚地向花池对面潜去。他无法走出陆子矶讲的这个新版的冒辟尘的故事。从陆子矶一开口,始终处在极度震惊之中的他,这时已心智大乱。 阿德如蛙似地伏在池岸上,一边慢慢地爬行,一边向那堆黑糊糊的假山探视。忽然一队巡逻士兵走下廊道,绕道向这儿走来,他又慌忙折回水里,藏进荷叶丛中。 一个黑糊糊的人影从假山后晃出来,看看水面,看看那队巡逻士兵,便又退了回去。杨标这时突然从耳房的窗里探出头来,静静地扫视着水面。 阿德捂住扑通扑通乱跳一气的心口,将自己缩得更小了。方才他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在那一船人中,将与冒叔叔有血海深仇的那位大亨找出来,用牛拖着打场的石碾子碾碎这个人的每一个骨节。但此刻,他只是想着如何从这儿逃出去。而从这儿上岸回到那次他和阿钟金山光顾过的那条廊道是不可能的了。他从荷叶下慢慢向连接望江楼花厅和灵屋楼的那条长廊看去,长廊从楼群后一折一跳向一道依山壁而筑的爬山廊奔去。 现在只有翻过望江楼后面的墙,去渔园,再瞅空子,翻过渔园河沿的墙,然后下河,顺水游到明月湾,即可脱身。 一见杨标的脑袋缩回去,阿德立即悄然向斜对面巡逻士兵来的方向游去。 李镇公jiāo叉着双臂站在灵屋楼的办公室窗前,神色冷峻地看着下面毗邻花厅的花池,看着那一池被风吹得前仰后合的荷叶荷花。 桌上放着一封他亲自写下的王伯爵被zhà身亡的报告,旁边还摊着几张公文纸,抬头是:“关于高梦轩私通乱党的报告”。 李镇公沉思片刻,走到办公桌前坐了下来。他燃着半支雪茄,但连抽几口之后又掐了。 他必须这么做,唯有这样一个惊天大案,才能一劳永逸地摆脱他在桐镇的失败和随之而来的屈辱。王伯爵的死,将使天官一股大火直冲南天门,他李镇公绝对会因此成了天官桐镇之行的笫一个牺牲品。 昨夜,他已宰了那两个将水雷偷运到施家祠堂的年轻人,但冒辟尘的那个同党薄一冰更是铜浇铁铸,索xìng没有一个字口供,他把所有人都蔑视完了。在这样的乱党面前,他李镇公威风扫地,他这才知道什么叫做“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凡大刑伺候过的人,当堂不招,一般而言,底下也就没什么戏唱了。温火煮鳖,虽说有时也能摧毁对方的意志,令其精神垮坝,但如今是十万火急,火烧眉毛,他李镇公没有时间。这薄一冰不招,他清楚这就算没辙了,就是阎罗王来审也没辙。可以说,在他去宝塔街之前,他觉得他已无计可施了,因而他让老潘把这贼■做了。 原本他对立时三刻就能抓捕陆子矶,不存一点希望,可是喜从天降,这个陆子矶居然鬼使神差,送上门来。但现如今,这个陆子矶却成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不但没有改变他李镇公的处境,反而将一个三十多年前的惊天大案之谜,捅到天上。他再如何自救脱身? 他李镇公的前任,因办事不力,仅仅是办事不力,便被一怒之下的天官当场shè杀在他的榻下。事后天官虽有悔意,拨重金作为抚恤,但人都死了,要银子有屁用!而出在他身上的这些个事,岂是一句“办事不力”就能概括得了的?他要不在桐镇,就是死一千个一万个王伯爵也跟他没有关系,但他却是提前出京,在这已经勾留了这样长的时日。哼,这个该死的伯爵! “得罪了!”李镇公对高梦轩的名字长长地吹了一口气。 他对高梦轩这位常胜将军既无好感,也无恶感。在他看来,除了他自己,除了天官和内务总长和那些事关他荣辱生死的人,其他的人都不是人,包括他的妻子同事,都只是一个符号,而他一出道便轻视这世上的任何符号。他只为自己活着,他的父母妻子儿女、兄弟姐妹、亲亲戚戚都只是因为他的存在而存在。而这个高梦轩虽说绝非因他的存在而存在,但也绝对是一个符号。 高梦轩被褫夺了兵权,委以虚职,将相失和,为天下人所知。因而他高梦轩勾结乱党,企图东山再起,于情于理都能说通,因而他李镇公虽无铁证,但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世人常常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这一点古今中外毫无例外。对天官而言,他李镇公只要暗示,高梦轩携鲁美lún私会乱党并对三十年前司空坊的那场大火和刺客冒辟尘了解的程度,就足矣! 天官好娈女童,在他李镇公看来,这只是不登大雅之堂而已,绝对不到十恶不赦的程度。《隋唐演义》中的那位麻叔谋还蒸食幼婴呢!这世上哪一个大人物没有一点有异于常人的癖好!不过,在这一点上,高梦轩绝不会像他李镇公那样去想,尤其是司空坊灭门案。据他对高梦轩的了解,高梦轩必将从此与天官彻底决裂,并且极有可能会振臂一呼,挑动黄河天下反。但在这件事上,比高梦轩更加危险的却是那位美国小姐,她将会使天官及他的政府乃至于整个国家在全世界面前丢人出丑,因而他必须在报告中特别加以强调才是。李镇公想来想去,觉得于公于私,他李镇公都应当除掉这个高梦轩。 “开始吧!”他掏出怀表一看,拖过公文纸,对自己说道。 李镇公封好两份报告,大步走出办公室,对门口的杨标道:“急件,立即呈报天官!然后再请王镇长到我这儿来一下。” 杨标应一声,转身就走。 阿德一上岸,沿着廊道内侧的墙基,向望江楼那边哈腰逃去。但他顺墙跑一截后,便见廊道与园墙之间有一片他无法通过的开阔地。那儿有一对掮长qiāng的士兵,相互面对,来回游动。远处园墙的那一扇月洞门大敞着,门边竟也站着一名哨兵。阿德连忙退了回来,犹豫片刻,他向天爷祈祷着,便向那道依山壁而筑的爬山廊奔去。 忽然,远处一孔门楼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那儿有喑哨!这时,阿德又绝望地发现爬山廊的高头,也有一对身姿笔立的岗哨。 阿德的冷汗出来了。 正当他满身大汗六神无主之时,只见一个人影穿过一孔门楼,走出廊道,向他踱来。阿德转脸回身一看,只见身后有一棵独立于廊下一盏灯笼光照之外的枫杨树。他立即蹿过去,如壁虎般地手脚并用奋力向上攀去。 几片树叶轻盈地旋转着向四处飘dàng开去。随着落叶下去的还有从阿德衣裤上滴下去的水滴。 那人的身影在青砖地上一耸一耸,或长或短地移过来时,阿德隐入树冠,透过繁盛的枝叶,一下认出那个走过来的人:王镇长! 王兴国离开灵屋楼,一走在通往兰芝堂的道上,便突然感到一阵心惊ròu跳,这是他过去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感觉。 李镇公刚才问他,是否知道桐镇原来有个叫冒淮的人时,他不觉心头一闷,此后便断断续续地有了一阵又一阵的心悸。 冒淮,是当年司空坊司宅一个家人的名字,他曾与这个名叫冒淮的家人有过多次jiāo道,这是一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仆人。李镇公不会脱脱空空地向他打问一个死掉了的仆人的,看来这个冒淮很可能仍旧活在人世。 李镇公刚才感叹,司空坊灭门案的策划者确实也算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这一点,他李镇公倒是没能看出来。但至于司空坊灭门案的原因,李镇公没说,他也没问。但更令他吃惊的是,李镇公说,那个牛郎中冒辟尘竟是司空家后人,刺杀天官竟与复仇有关!于是他一下子联想到了王伯爵最近的反常。 染坊案发后,伯爵惊恐万状,极为失态,而在此前,他在渔园两次撞见过了查阿镰。昨夜他接报染坊血案时,已隐隐感到查阿镰之死,应与伯爵有些瓜葛。但如此看来,王伯爵或者说王府,与司空坊灭门案确如民间传言有着某些不为世人所知的关联。看来陆子矶不是那只钱袋的主人,这也可以确定了。不过,李镇公说,陆子矶是冒辟尘的同党,而且还驯化了一条大蛇相助,他觉得这事说得也有点玄了!但王兴国现在对陆子矶已经完全没有了兴趣,他只关心天官王伯爵和三十多年前的那把大火。他觉得这世界是完全乱了套了。 黑沉沉的天空中不时传出的一声声闷雷,不时地将半拉天空都泛白的闪电,使王兴国生出一种强烈的恐慌。 “娘舅!”张阿二一下从暗中冒了出来。他和他的手下居然没能通过东门,李镇公的人六亲不认,说没有李镇公的手令,谁也不能进出东门。张阿二气急败坏地赶了回来,告诉老娘舅,应当要同李镇公jiāo涉一下了,无论如何这桐镇总是王伯爵的地盘吧!他赶到兰芝堂,一听说王兴国到望江园来了,便又马不停蹄地奔望江园来了。 王兴国突然看见一领似有似无的红飘带从前面的桂花林中轻飘飘地一掠而过,然后又倏然而逝。他打了个寒战,止住刚要张口说话的张阿二问道:“听说过渔园有不干净的东西没,狐呵什么的?” 张阿二摆摆头,托一把步履有点踉跄的王兴国。突然,他觉得头发微微一紧,随即心一抽,背一凉。他本能地回头一看,可后面什么人也没有。但他却觉得未能卸下头上的压力,于是,他头一挣,摆脱了这股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压力,可他身上的汗毛全直直地扎了起来。 “回头真的要请灵山寺的人要来作一作了,真的要作一作了!”王兴国长叹一声。 李镇公送走王兴国,便反身下楼,走过树木扶疏的内庭院甬道,步入灵屋洞。 王兴国对当年司空坊大火及王府是否介入这事,知之甚少,或者干脆是一无所知。也许他不愿涉及,但王兴国说到冒辟尘的连环杀人案,还是能解释和印证他对冒辟尘所存的疑点和想法,同时也足以证明陆子矶刚才面对高梦轩、鲁美lún和潘文彬他们所说的司空坊大火和冒辟尘身世的真实xìng。其实,对此他一开始就不怀疑。但是,陆子矶说他在桑树坪偶然撞上冒辟尘,那纯粹是扯他娘的大蛋,哄娃哩! 洞壁那儿的栅栏里只剩下陆子矶了。李镇公步下石级,朝他看去时,发现陆子矶竟然睡着了。不用说,这是一个非常难剃的头。王兴国请这个蛇医来渔园时,他远远地看过两眼,施朝安也说,他还算一个良民。因而他对陆子矶并未十分在意。 突然,李镇公心尖一动,这贼人该不会以蛇开道,而后趁机到渔园踩踩点?他没到桐镇之前,怎么就没有如此之多的dú蛇祸害人的事发生呢?难道这仅仅是个巧合? 李镇公皱皱眉头,直接走向那一方栅栏。 这个壮实而又有几分英武的汉子,此刻看起来又脏又累,但仍然蓄有一身的威势。一望便知,对这样一个人用刑,是很难奏效的。不过,他现在前可进,后可退。有高梦轩在前搪着,他犹如服下了一枚定心丸。他太了解天官了,天官的反应,尽在他掌握之中。陆子矶有口供,那是烧了高香了,如若没有,也无甚要紧。 他刚才已将陆子矶的名字连同姓薄的一齐从名单上划去了。 高梦轩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要出手援救,嘿!他李镇公此刻准备同一个死人对话,就是说,他在审讯一个已被注销了的活死人。可能的话,他现在只是想印证一下他的推理能力。 当李镇公在桑树坪看到有些人与王大毛是一样的死法时,他更加确认自己对陆子矶的怀疑是对的。刚才在回来的路上,他觉得所谓的怪兽,同冒辟尘没有关系,它就是被陆子矶cāo练得跟条猎狗似的一条大蛇,他能驯化一条助他出摊的蟒蛇,为什么就不能再驯化一条在他作案时为他助攻的大蛇呢?冒辟尘在哪里,那怪胎大蛇就出现在哪里,那么他陆子矶呢,为何也出现在附近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7 章 ?冒辟尘和陆子矶就是一对联裆兄弟! 他现在甚至怀疑桐镇如此众多的人饮用三潭水中dú而亡,也是陆子矶投的dú。此刻他认为,这个与蛇dú打了几十年jiāo道的陆子矶是个投dú老手。想必作案前,这个蛇医常常引蛇出洞,通过dú蛇或者他自己用dú,先放翻对方,而后再与冒辟尘联袂出手。 李镇公此时除了亟待搞到陆子矶的兄弟会同党名单和下一步计划外,还十分渴望能够从陆子矶嘴里听到那条怪胎大蛇的下落。杨标竟还对怪胎的说法,不买账。怎么不怪胎?一条蛇,咬起人来像头狮子,像头熊,还不怪胎! 李镇公走到栅栏前的一张桌后坐下,默默地逼视着已经睁开眼睛的陆子矶。 陆子矶被带到了他的面前。李镇公仍用那种目光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冷冷地喝问道:“不准备说点什么?譬如你们在桐镇还有谁,准备再干点什么?” 于是陆子矶便一五一十地又向李镇公如实地作了jiāo代。可是他说着说着,发现在李镇公鹰隼似的目光下,自己在面对着高梦轩、鲁美lún和潘文彬时的那种自信,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明明说的是真事,但口气却显得假模假样的。不过,他觉得他还能证明自己只是一个蛇医,不论眼前这个人想把他陆子矶怎么样,不是他的事就不是!他不想扯上同自己无关的那些事情,干吗要讨顶乱党的帽子戴戴!他以为最最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是:这些日子我在做什么?有十七廿八个人可为人证,他甚至提到了摆渡过江的老船工。再说,既然自己是冒辟尘一党,干吗还要再回到花山头束手就擒? 但陆子矶发现在李镇公这儿怎么说都不通,他居然无法在这个人面前证明自己是谁。 “你这几天在做什么,只能证明你这几天在做什么,却不能证明你从前和下面要干什么。你之所以还回桐镇,因为你心存侥幸,你自以为你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因为你知道事情的结果,所以你又潜回桐镇,以准备下一次行动。”李镇公毫无表情地说。 “疯子,完全是个疯子!”陆子矶冷笑道。他对说明自己已经不再指望了。 “原先,我很自负,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瞒得了我。哼,一个蛇医,半个兽医,绝配!说实在的,冒辟尘多少还露出了些马脚。一个卑微的劁猪郎,决无驾驭一个财色双绝、出身显赫的世家女子的本领,这是他唯一的一点可疑之处。当然,仅凭这一点,我还无法确认。所以,他才能得以脱身。至于你,我眼拙。在你假托捉蛇采yào离开桐镇之前,我还真把你当作一个不折不扣的蛇医。” “我陆子矶是不是蛇医,你说了不算!”陆子矶扬起头来,他豁出去了。这会儿,他感到他的气粗了,腰也直了。 李镇公的手下这会儿感到,他们的头不像是在进行一场审讯,而像是两个人在斗气了。 “蛇医?蛇医,蛇医也是医,是个医,便应有悬壶济世的一点德行。怎么做得出纵蛇杀人、在三潭投dú这种卑鄙无耻的勾当!王府固然要喝水,喝三潭的水,但桐镇有多少人在喝三潭的水?一下子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还‘四海之内皆兄弟’呢,真正涂炭生灵!那些死去的无辜者,还有被你们养下的蛇,在桑树坪水中扑杀的那些人,中dú症状和那个王大毛完全一样。这世上没有什么dú掌,王大毛中的是你手掌中所携之dú。这是不是也能证明点什么?”李镇公不动声色地说道。 李镇公手chā裤兜,身子探询似地微微前倾着,不看他那一对令人感到森森然的眼睛,这会儿看起来他倒像个中规中矩的闲人。 “那么捉鱼人岳炳生中dú身亡,又该如何解释!”陆子矶突然想起施朝安说到这个捉鱼人的死,还了他一个清白的话来。他觉得他似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了。 李镇公冷笑一声道:“这个倒霉的捉鱼人,只是你想洗清自己,最后脱身的一个牺牲品而已!” 陆子矶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你应当说清楚王大毛中dú的事,这是个结,这个结解开了,那么我当重新对你作出评判。你说吧!”李镇公仍然不动声色地说道。 有关王大毛,陆子矶已经不打算再作什么解释了。那个女孩的事,他在回桐镇的路上,在他下塔之前早已铁心秘而不宣。他不知道他和冒辟尘有关这个女孩的一番话是否被那两个登塔的孩子听了去,但要他主动出卖这个女孩,那是万万不能。她的牙虽有dú而心却无dú。这会儿,他为了苟活,不分青红皂白jiāo出这个女孩,那他陆子矶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如果因为王大毛,他们想把他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但三潭投dú之类的说法,纯粹是放他娘的狗臭屁! 第239节:蛇 怨(7) 陆子矶清清嗓子,异常肯定地告诉李镇公,桐镇人用三潭水而中dú之时,他正在追踪一条大蛇。 “你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此。我想在许多事上,你都会有不在现场的证据,这正是你还敢回花山头的原因。我也没说是你亲手在三潭投dú,但是都一样。顺便问一句,你的那条被你驯化、为你所用、助你行凶作恶的大蛇,如今在哪里?” 陆子矶明白李镇公所指的那条大蛇是怎么回事。他们居然把灵蛇视作他的另一条白头蟒了。他之所以在高梦轩他们面前不肯说及灵蛇之事,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可以去死,但灵蛇不可以,因为它是这世界上唯一硕果仅存的蛇种,关键还是,人类先招它、惹它了。在这之前,在桐镇和黑龙潭,它没有滥杀的记录。 那么,有关山妹子的女儿之事,他们是否会从那两个登塔的孩子口中知道了些什么?如果这样,山妹子的女儿恐怕已为世人所知。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陆子矶一生一世最对不住的人,恐怕算是这刚刚死了男人和父亲的山妹子母女二人了。 想到这儿,陆子矶不禁心痛了起来。 陆子矶怒道:他再也不想解释李镇公因大蛇而对他的指控了。还是那句话,说也没用。这阳世有李镇公这样自以为是的人,是yīn间有诸多的冤魂的重要原因之一。 陆子矶的这话,招来了李镇公一阵怪枭似的低笑。 突然,李镇公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声色俱厉地问道:“谈正事吧,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回桐镇的目的何在?你的同党又在哪里?” 李镇公的笑声和说话腔调,使陆子矶额头青筋暴起,大为恼怒。他知道再说什么,屁也不顶。他双眉倒竖,豹眼环睁地怒声道:“我已经两次告诉你了,我只是将冒辟尘带回了桐镇,我就干了这个!这和乱党没有一点干系。好了,从这会儿起,我不会再回你一个字。你有什么招,全使出来,我搁这候着!” 这话一完,陆子矶决定从此缄口不言。 李镇公沉默了,他直视着陆子矶寻衅的目光,缓缓地离开桌子,向一边走去,但他又猛地转过身来对陆子矶说:“请你记住,我李镇公办案不是一日两日,什么样的鸟我都见过!今天,你就是座石像,我也要你开口!” 李镇公一摆手,两个大汉就拧着陆子矶,将他带到吊架下。 “羞死你先人!吃这碗饭的全是你他娘的这么满嘴胡搅?”陆子矶对李镇公满含讥笑地唾骂道。 李镇公一愣,他从未遭遇过这样非常民间的喝骂。 那两个大汉还没等他下令,就已经对陆子矶上手了。 一盏盏喷着“王府”两个殷红大字的灯笼,顺着这廊道如火龙般一路翻滚,直奔渔园,而渔园里高低楼阁也同样大红灯笼高挂,星星点点,闪烁不定,宛如天女散花。 张阿二兴冲冲地出花厅门,顺着廊道向灵屋洞走来。王兴国让他依旧回望江园,听从李镇公的人调遣。一听说李镇公在灵屋洞对陆子矶用刑,他就不顾一切地赶过来,准备到洞里看看热闹。 突然,只见前面大树树身一颤,树叶纷纷扬扬如雨,从天而落。 “咦!”张阿二跨出廊道,站在树下,抬头望望,再往下看看,看着这一地的落叶,一地的水,他的脸上眼中透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他再次抬脸向上望去,但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便头也不回地向通往灵屋洞的那孔门楼急急走去。 汝月芬一脸泪水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发了半天的愣,看看鼻息均匀的万先生,拖过自己的红衣裙,动作僵直地将衣裙穿在了身上,而后下床,在房间摸来摸去。她一摸到门把手,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汝月芬悄然地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穿行,然后下楼出门。一阵阵烈风,扬起了她满头的乌发和红裙。她一边无声无息地哭着,一边磕磕碰碰地走在通向望江园的小路上。 从她躺下去之后,她的眼泪就没有停过。她头上的那片天塌了。 她在渔园廊桥所经历的那一切,是她所有噩梦中最恐怖的的噩梦。她竭力挣扎着从这个噩梦中逃出来,但又拼命地挣扎着不让自己醒来。然而,爹已经没了,她再不能失去娘了。她知道娘在哪里,她要救娘。 一路上不时有人向这个泪如雨下的女孩询问,但她却一声不出地向前径直走去。 “人来了吗?”李镇公见到张阿二下到洞里,瞥了他一眼,问道。 “马上,就在后头!”张阿二脸上堆满了笑。 这儿他来过好几次了,但从未见过李镇公他们对人用刑的场面。这一回,他铁了心地想领教领教,见识见识。一瞅李镇公没有说什么,张阿二便赶紧定定地站在李镇公的身后,大气不出地看起来了。 灶边的那几具被煮熟的支离破碎的尸体,让张阿二半日没喘过气来。与李镇公他们比,他和王大毛阮老三捆个人,吊个人,再用竹杠敲个人,简直是个屁!平日把人踢几脚,掴几记耳光,连小打小闹也算不上。他娘的,到底是京城内务府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这儿的人,张阿二多半都很熟。看到他们收拾陆子矶,他来劲极了。有人一看他手痒难熬的样子,就喊他上去搭把手。张阿二看看李镇公,李镇公什么也没说地向他别别脑袋。 “好嘞!”张阿二兴奋地大叫一声,便跑过去了。 李镇公意识到这个陆子矶与薄一冰一样,再怎么弄都没有用了,便任凭手下人和张阿二瞎造了。他站得笔直地看着那个面目全非的陆子矶,默默地抽着烟卷。 不一会儿,满眼放光的张阿二就放开胆子,同李镇公的手下一起干起来了。 一个大汉用马尾捅进了陆子矶的尿道,刺穿了他的膀胱。 张阿二直着嗓子尖叫着,挥舞着那根烧得白亮的铁钎在陆子矶的脸上划来划去。当他的铁钎停留在陆子矶的眼睑下时,他看了一眼李镇公,李镇公微微一笑,张阿二脸上的肌ròu跳便成一片,他怪叫一声,将铁钎直通通地戳进了陆子矶的眼睛。 陆子矶发出了一声犹如霹雳般的吼叫,而后当即昏死了过去。 一个精壮的汉子从大缸中拎一桶冷水,向垂吊在一根十字木桩上的陆子矶走去,木桩后面是污血斑斑的洞壁。 刚才看到张阿二过来,阿德的心一慌,脚一滑,震落了许多的树叶。看到张阿二,阿德突然清醒了不少,这世界是他们的世界,他们捻杀个人,如同捻杀只蚂蚁。 但他阿德一直要活的呀。有一夜,他阿德被爹一顿dú打后,他怨杀!在床上捂住被子哭到半夜,最后偷偷地溜出家门,准备投河,想用一死来惩罚这个凶神恶煞的爹,叫你们打,你们打呀!他在镇西思范桥上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看见了桥石下一大队蚂蚁在月光下,来去匆匆地搬运着一坨被碾作污泥的梨核和梨皮,那时已过二更。那一刻,他决定要活。于是,他又偷偷地溜了回去。 是的,他要活的。但是,这会儿他咬牙切齿地在想,他若是冒叔叔,也一样,先杀这些狗日的,杀,无论怎样都要杀!杀不成,那就跳起身来去死,死给他们看!我不要活在你们这个一面孔的鬼世间,我不要! 忽然廊道的地板上响起了两个明显负重的人的脚步声,不一会,只见镇商会里的两个同王大毛一样的狗日的,像抬猪抬羊似的用竹篼抬了个人嗵嗵嗵地走过来。 竹篼里的人忽然发出了一声声呻吟,那是令阿德铭心刻骨、终生不忘的呻吟,汝月芬命悬一线,躺在陆伯伯冒叔叔屋里长凳上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呻吟。 阿德探身一看,天,汝……汝月芬的娘! 商会里的那两个狗日的,走出廊道,走进那孔门楼。 阿德茫然地张目四顾,他不明白他们把汝月芬的娘弄到这儿干什么,他们想干什么呀?突然,他隔墙看见那边一片竹林的小路上,有一条红衣裙在飘呀飘。他心里当即一凛,这该不会是汝月芬吧!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条红衣裙越飘越近,他不能看清那女孩的面孔,但却看见了她头上犹如红蝶翻飞的蝴蝶结儿。 阿德慌忙跳下树去,一路飞奔过去,上树,翻墙,再由墙及树,顺杆而下。 当阿德站在他的汝月芬面前时,他一时竟不敢上前相认。 汝月芬涕泪jiāo流,面色死灰,那一对黑幽幽的眼睛没有丝毫神采。她不但目光呆滞,而且身姿僵硬。 汝月芬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过去了,直直地走了过去。 阿德绝望地闭起了眼睛。但他突然一抖,猛地意识到:这是梦游,汝月芬这是梦游!这就是传说中的梦游! 阿德骇住了,他想到了玲玲的爹。听大人讲,正在梦游的人,不能惊动的,要吓掉魂的。 风吹乱了汝月芬的头发,撩起了她的红裙。忽然,汝月芬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她哦哦地哭着,踉踉跄跄地走着。 阿德的心碎了,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8 章 这个被污浊的脏水浇了一身的人儿,就是他的汝月芬!即令全世界的脏水都浇在她的身上,她还是他的汝月芬! 阿德突然像野狼嚎似地低吼了一声,冲上去,一把将汝月芬搂在怀里,而后眼泪刷地下来了。 汝月芬浑身一震,眨眨眼,醒了。当她发现眼前的人竟是阿德时,她呻吟了一声,反手将阿德紧紧地抱住,热泪滚滚而下。 在云层中一片片忽闪着的闪电和震耳yù聋的滚地雷中,高梦轩扶着窗栏望着对面这幢宋代木楼,天官就住在这楼里。 自离开望江园的花厅,高梦轩一直悲愤难抑,他居然会与这样一个魔头相伴这么多年,而中国政府竟然由这样一个变态的嗜血的暴君执政,这是他和他的国家的耻辱。刚才天官的侍卫传话过来,说天官将要召见他和洪士牧,让他们坐等正式通知,但等了这半日,却也未见来人传唤。 第241节:蛇 怨(9) 高梦轩知道自己是无用之人,只要天官不正式对他撕下脸来,他永远不会与这个让他深感鄙夷和屈辱的无耻之徒摊牌的。不过,他清楚这个社会将每年、每月、每时地制造出像冒辟尘这样的复仇者,他们终有一日,会使天官们脚下的大地发出阵阵剧烈的颤抖。 刚才天官以渔园安全为由,让他的侍卫来警卫高梦轩下榻的这幢小楼,连端茶送水的人也被替换了。这使他感到他与天官的关系已到了无法弥补的程度,他虽一时不能明确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的缘由,但也隐隐感到这与望江园花厅那场所谓的提审有异常紧密的关联。 高梦轩冷笑一声,踱回屋内,一把抓起桌上的笔盒,细细地端详起来。 鲁美lún觉得自从遭遇那个新寡的中国小镇fù人,她的生活就突然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了。她知道她已被监视了,门外那两个声称前来护卫她的女军人,使她恍如置身于骇人的梦魇之中。 鲁美lún口干舌燥,饮下刚刚由一个女佣沏好的龙井茶。然后趿拉着一双软底布拖鞋,不徐不疾地在房内来回踱步。 那布拖鞋鞋面上锈有两朵七色梅,小巧精致。她早上一见就喜欢上这样一双拖鞋。房间里的一切,在这之前,她也都喜欢,大到木雕花床,小到桌上的笔架。 鲁美lún突然隐隐感到腹中有一阵轻微的疼痛,她便捂着小腹走回书桌坐下。 那一阵疼痛很快就过去了,她从书桌的抽屉中取出拍纸簿来,将她昨晚通宵秉蚀写下的那几页纸撕下,揉作一团,扔进纸篓。 鲁美lún凝神片刻,便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这样一行字: 一个女孩一阵阵嘤嘤的哭声从一条阒无人迹的深巷里飘飘忽忽地传来。 两个一老一少的外乡人,分别提着花花绿绿的两个包袱,疑疑惑惑地走进满是青苔味的这条长巷。走进这到处是纵横jiāo错的小巷的桐镇,宛如走进一个迷魂阵,他们已经在这些七扭八歪的小巷中转悠很久了。 门外的走廊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人高喊道:“快,快请医生!” 鲁美lún搁下笔,想出门看看,可她还未起立,便感到那一阵疼痛又来了,但这会儿的疼痛却带着一种尖利,犹如有一钩剪,突然攮入体内后,又向外一拖。 鲁美lún低吟一声,连人带椅地倒了下去。 四条大汉抬着两具尸体从高梦轩面前快步通过。高梦轩一个箭步冲进这幢楼里临时被改作抢救室的堂屋。 鲁美lún赤luǒ的胸脯腾起一片黑雾,黑雾漫过她的脖子渐渐地向脸部推去。突然她的面孔扭曲成一团,全身如遭到电击般地开始剧烈地抽搐。 看到那个戴着夹鼻眼镜的汉斯医生湖蓝色的眼睛中掠过一丝无奈和惋惜,高梦轩知道鲁美lún也完了。 汉斯医生指指那两具覆盖着被单,躺在担架上等着被抬走的尸体,用德语告诉高梦轩说,他们都是中dú身亡! “中dú?”高梦轩全身一抖,双目喷火地扫视着堂屋外面的那些天官的侍卫和渔园的家人。忽然,他反身冲出抢救室,奔进自己的房间,从抽屉中一把抓出冒辟尘的笔盒,又奔回抢救室。 那几丝形同须舌从蛇首花苞里向前引伸的花蕊,在高梦轩手中抖抖颤颤,犹如活物。 “这是什么?”汉斯医生指着金龙草用德语问高梦轩。 高梦轩一言未发地看着停止了抽搐,已经满面漆黑、气若游丝的鲁美lún,立即将金龙草填入口中细细嚼碎。金龙草入口,高梦轩觉得满口生香,如沐三春,那异香令他一阵晕眩。蓦地,一股清气迅速贯彻他的五脏六腑。 高梦轩浑身精神不觉为之一振,连忙将金龙草连汁带渣地喂入鲁美lún口中。 “这是什么?”汉斯医生看着刚刚闯进门来站在他身边的王四海,用夹生的汉语问道。 这位渔园总管眼中飘过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yīn影,他看着脸上霎时渗出一层薄汗的鲁美lún,烦躁地摆了摆他那肥大的脑袋。 “还有两位中午同鲁美lún小姐一桌进餐的人也在抢救。”从省上请来的谢医生向王四海通报道,他是因三潭水dú案而来到桐镇的,他说,“这些人的中dú症状与那些饮用三潭水中dú身亡的人不差毫厘。” “真该死,这是怎么搞的!”王四海向脸色青白神情冷峻的高梦轩迅速地瞥了一眼,咕哝道。 一直在半边天忽闪着的闪电,突然又刷的一声撕裂了整个天空。 “阿……德……”汝月芬仰起脸来,泣不成声地说道,“我爹……死了,我娘被他们捉……捉……到这儿……我……她们说……我……” 阿德捂住了汝月芬的嘴,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她无须为她自己作任何申辩解释。刚才他还想从陆老伯嘴里讨句话汝月芬是人,还是蛇,但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如今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一种东西能将他从她身边带走了。眼前这个被污浊的脏水浇了一身的人儿,就是他的汝月芬!即令全世界的脏水都浇在她的身上,她还是他的汝月芬! 第242节:蛇 怨(10) 阿德咬牙切齿地告诉汝月芬,他泼出命,也要救下她的娘来。 “走!”阿德拖着浑身颤抖的汝月芬,重返那棵枫杨树下。 阿德汝月芬一前一后地爬上了半倚在廊屋沿上的那枝树梢。阿德颤颤巍巍地一脚搭在廊沿上,而后使劲向前一扑,攀上了廊道的屋脊。他回身来接汝月芬,但汝月芬拨开了他的手。她止住抽噎,吸了口气,轻轻一跃,便直接上了廊道的屋脊。 两人摇摇摆摆地走到灵屋楼的外墙脊,绕大圈避开门楼后的喑哨,便双双进入内庭院的院墙。一看院内空无人影,他俩即刻由墙及树,顺树而下。忽然阿德看到了那个宛如狮子大开口的洞穴。 一大片光亮从那洞穴里,散散淡淡地漫入院内,洞中还隐隐传来瓮声瓮气的阵阵人声。 阿德又紧紧地搀着汝月芬的手,不顾一切地向洞口摸去。 高梦轩伏在鲁美lún房间外的栏杆上,看着移春楼一律被轻薄重色的大红绸帘遮掩着的花格楼窗,又看了看在移春楼一侧的观月楼。他现在明白那十来个女孩和她们的先生,为什么要被安置在与移春楼比邻的这幢小楼上了。他不期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双目含悲、一脸冷艳的红衣女孩。 高梦轩觉得在这几个时辰里,他一下子变得通透了。对这个国家,这个世界,他已了无牵挂。在这之前,他一直为荣誉、荣耀和这个国家活着,殊不知,什么都是身外之物。你不属于任何人,唯有你自己才是属于你自己的。高梦轩发现,人永远不会真正成熟,今天你会觉得自己比昨天成熟,而明天你又会觉得比今天比昨天更加成熟。从此时去看彼时,有多少事、多少话、多少想法,都会显出它可笑荒唐的一面! 哼,老夫子在千年之前就对他的门生说,“乱邦勿入,危邦不居”呵! 我走,我走还不行吗?我再不陪你玩了,还不行吗!从现在开始,高梦轩他开始要为自己活了。 鲁美lún还在沉睡,高梦轩命唯一还留在他身边的贴身侍卫,守候在鲁美lún左右,便独自走出了鲁美lún的房间,汉斯医生说她已无xìng命之忧了。 他决定下楼去找洪士牧,一齐面见天官。他想让天官准他出洋考察,他想随鲁美lún一起去美国,他要找个清清静静的地方去读《孟子》。 高梦轩一走,鲁美lún醒了。不用别人告诉她,她也知道自己刚才是躲过了一劫。她虚弱地微笑着,带着一种死里逃生后的喜悦向替她擦汗的德国女护士道谢。 汉斯医生向她讲述了她获救的全过程,并对她说她是这七个中dú者中唯一的幸存者。鲁美lún闻言,不禁喜极而泣。她双手合十,大段大段的祈祷词从她心中喷涌而出,她为那个古老的复仇故事中的主角冒辟尘祈祷,为那个视死如归的有着侠士风骨的陆子矶祈祷。 洞口的铁栅栏门被砰的一声踢开了,张阿二的人抬着竹篼从湿漉漉的石级上走下来。 “那女人来了!”眼球血红的张阿二兴奋地对李镇公道,然后又问他的人,“阮老三呢?” “半道上被四海爷的人叫上,去火烧弄了。”那喽埋头说道。 “哼,这堂堂渔园总管四海爷的人要去火烧弄,恐怕谁也拦不住吧!”张阿二看了李镇公一眼,心想。他对李镇公连他们的人在桐镇各处通行都被禁止,大为不满,但他见到这位京城名捕时,屁都不敢放一个。 李镇公已经发现这个王兴国的外甥是一头天生的嗜血的野兽,他向这个张阿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那俩喽放下竹杠子,手忙脚乱地拎着竹篼将郝妹从中抖了出来。他们头也不抬地开始解开捆扎郝妹手脚的绳子,但捣鼓了半天也未能解开。 李镇公向他的手下一努嘴,一个胖头大汉拎着把快刀走过来,打发了张阿二的俩喽。那两人看到胖头大汉割开郝妹绳子的同时还切开了她手脚的皮ròu,他们即刻迈开大步,走出洞去。 躲在洞口铁栅门柱子后的阿德和汝月芬一听见有人走上来,便双双飞快地退了出去,闪进了山岩下几根粗大的笋石和一蓬高大如树的芭蕉后面。待他们走远后,才又回到了半开半合的铁栅门后,引颈向下张望。 一具裹在渔网中的残破的男尸,横卧在热气腾腾沸水四溢的锅台下边,他已经被煮熟了,皮ròu显露出令人心悸的惨白。另外有两具死尸浑身上下一片死白,pào烙过的胸脯翻起的焦疤里还在渗出淡淡的血水。而那个铁锈蟹和他的人这时个个凶神恶煞,俨然厉鬼模样。 阿德的手探过去,一把抓住了汝月芬的手。只要一有可能,他就会来抓她的手。汝月芬也反手紧住阿德的手,她觉得她从来没有这样需要过这只手。 陆子矶耷拉着脑袋,悬在半空,看似xìng命jiāo关。紧接着,阿德又看见了汝月芬的娘,扭作一堆地趴在血水横流的地上。阿德顿时头晕目眩了起来。但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从门楼那儿传来,同时还听到了那个暗哨的低语声和一只老猫歇斯底里的嘶叫声,他拉着汝月芬连忙又退回到芭蕉丛中。 第243节:蛇 怨(11) 郝妹忽然觉得手腕和脚脖上的那种针扎般的又麻又痛的感觉,被一阵无比锐利的刺痛代替了。她猛地醒了过来,但仍然眼睛紧闭,只觉得浑身骨断筋销,头痛yù裂。 过了一会儿,郝妹才慢慢地嘘开了眼睛,但当她渐渐厘清她所看到的一切时,她困惑极了,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人,还是算鬼! 她钝钝地转动着脑筋在想,这到底咋回事呵! 慢慢地,她终于想起来了,根发死了……死了。 想到根发的死,她的胸口一阵闷痛。她守灵来着,蒲包老太去厨房间了。有人来了,不止一个,但还没看清楚进来的人都是谁,便被一闷棍敲昏了过去。 郝妹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算不得一个人,他们要打、要杀、要捆,全由着这些人了! 郝妹恨之切骨地睁开眼睛,但她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又一桶冷水哗地泼在陆子矶赤luǒ的身子上,血水相混着从他身上一齐淌了下来。他微微地睁开一只独眼,模模糊糊地看见郝妹在一次一次地干呕。他吃力地思索着自己和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被弄到这里。 看着陆子矶慢慢苏醒过来,那个用桶泼水的精壮汉子用手一指灶边的尸体,对他说:“稀里哗啦全往外抖落吧,要不我们马上给你煮喽!” 郝妹突然抬头看见了吊在十字木桩上的那个血人,终于慢慢地认出了那是陆子矶。看着已经没有一点人样的陆子矶,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猛地bào发出一阵哭叫:“豹子哥……” “看看这个女人吧,她是因你才来这儿的!”李镇公反抄着手,示意手下截住向陆子矶扑去的郝妹,缓步过来对陆子矶说。 “豹子……哥……”郝妹看着陆子矶拼命地哭叫挣扎。 李镇公的手下开始剥郝妹的衣衫。 “我……是……兄……弟……会的……”陆子矶对仰起脸来看他的李镇公嘶哑地低语道。 赤luǒ着上身的郝妹发出一声声哭叫,满洞乱跑,她后边有个壮汉拖着皮鞭不慌不忙地追着,并一鞭一鞭甩在郝妹的前胸后背。突然,李镇公一摆手,站在一旁的两条大汉一下将郝妹扑倒在地。他们摁住挣扎喊叫的郝妹,将她的双手反绑在后,又用布带扎死她的裤脚管。 一声猫叫从洞口传来,一个人抱着一只大黑猫颠颠地奔下石阶,径直走到郝妹跟前,而后将那只乱叫乱犟的黑猫塞进了郝妹的裤腰。 同样也打着赤膊的张阿二直到看见他们扎死了郝妹的裤腰时,还是没有明白过来这是要干啥。 那个手执皮鞭的壮汉看到张阿二一脸疑惑,便又取了一根鞭子jiāo到他手里,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9 章 嘻嘻地对他说,这叫“猫蹬裆”,我们老祖宗发明的,专门用来惩处yínfù的一种刑法,来,你试试,抽下身! 他们放开已被捆扎停当,发出一声声人的尖叫的郝妹。张阿二比划了一下鞭子,而后扬起鞭梢,一鞭接着一鞭地抽了下去。汝月芬一家给他带来的所有的难堪、愤怒和麻烦,都随着嗖嗖嗖的鞭声挥发了出来。 阿德听见从洞穴中响起大猫和郝妹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他拉着汝月芬从芭蕉丛中冲出来,再次奔到铁栅栏门前。汝月芬见亲娘光着上身在下面疯跑狂叫,她额上暴出根根青筋,浑身立时抖在了一处。她的手脚稣软,如遭遇梦魇,不能发力。 阿德压下嗓子眼里的哭叫,原地团团乱转地寻找着木棒铁棍之类的东西。见洞口有一堆石卵子,他扑过去捞了两块,撇下傻呆的汝月芬,转身飞入栅栏门内。 “妈啊!”阿德面无血色地从石阶上贴壁飞下,未等李镇公和他手下反应过来,便举着手中的石卵子拍在刚刚转过身来的张阿二门面上,紧接着又是一下。张阿二扔下鞭子,只觉脸面轰的一声,一股暴烈的刺痛霎时向脑际放shè开去,他眼前一黑,嘴巴鼻子中顿时充斥着满满当当的一腔苦辣咸酸。 “你们这些个畜生王八蛋……”阿德高举着石卵子又奔向目瞪口呆的李镇公。 那个胖头汉子一步上前,一手捞过阿德,掐着他的脖子给拎了起来,然后像杀兔子似地将眼珠暴突的阿德狠狠地掼在地上。张阿二抹抹血脸,嘴角上挂着几缕血浆,抄起扔在一边的竹杠,死命地向双腿阵阵抽搐的阿德头上砸去。 “啊!你们这些杀千刀呵,杀千刀……”眼神散乱的郝妹如旋风般地刮过来,一下扑倒在阿德身上。 张阿二突然觉得大腿被人双手一紧,腿腱上被人狠命地咬了一口。他一看又是这个小兔崽子,老根发的女儿,便抬腿拼命一抖,然后大脚将被他抖落下来的汝月芬踹翻在地。 那根竹杠再次高高举起,又呼呼砸下。 陆子矶紧紧地闭起了那一只独眼,整张脸拧作了一团。 那竹杠在郝妹头上zhà开来,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响,一股又一股的鲜血从她头上如泉涌,向四下里拖拖拉拉地流淌开去。 第244节:蛇 怨(12) “娘”汝月芬从地上跳起来,扑倒在娘身上死命地嚎叫。 郝妹睁眼看看女儿,牵牵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惨笑,对汝月芬喃喃道:“到……底是从……娘……肚子里出来……的,还知道痛……痛娘……” 郝妹抽搐着的四肢突然一犟,便向四面散dàng开去。 那个胖头汉子走到郝妹身边蹲下,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站起来对李镇公说:“死了!” “娘呵!娘呵!不要死……不要剩下我一个人……”汝月芬呼天抢地摇着娘软绵绵的尸体,惨叫道,“不要死呀!娘呵!娘呵!” 突然,汝月芬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一口气没上来,便大睁着双眼直直地仆倒在娘的尸身上,昏死了过去。 “杀……”陆子矶拼命地挣扎着,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一缕缕血水从陆子矶的眼耳鼻口中慢慢地爬了出来。 望江园中那座巨菇形的假山孔中,有一双眼睛大睁着,万分诧异地看着池内的水变得越来越混浊。泥水先是一丝一缕地向外飘散开去,而后是如雾似絮地扯成一片,一波一波泥水叠叠相因。他绕出假山,立于小径,向池内探头一望,池岸上有一块一块的大湖石连结着泥团卟落卟落地滚入池内,又慢慢地化而开去。他拔出qiāng来悄然无声地往前跨出了两步。 一个满挂泥浆的巨大的蟮首,徐徐升起,蟮首上大张着的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定洋洋地看了一眼一塌糊涂的池面,然后目光转向那个暗哨。暗哨与那一双巨眸一对视,便傻了。 一条粗大如原木的长带呼啸着一跃而起,裹着那个始终张口结舌的暗哨兜入池底。水池内泛起一个巨大的涟漪,一圈圈地向四处扩散。潺潺的水溪川流而过,带走了混浊的泥水,水面上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两个巡逻人似乎感到池内的异样,一前一后地向这儿快步走来。 水面上一簇簇荷叶相触相拱,在水中悠闲地上下轻漾着。他们在池岸上驻足良久,才转身离去。 一条结满暗血痂盖的长尾从池中静静地漫上池岸向那两人滑去,池中央的王莲叶边竖起一个龟纹密布鳞甲起翘的蟮首,目不转睛地看着齐刷刷向前迈动的腿脚。巨尾突然朝那两人一抬一扫一收,那两人闷哼一声在空中舞动一番手脚,便耷拉着脑袋,不动了。 血色蟮首看着巨尾缠着两个软绵绵的人儿缓缓地沉入池内,便也徐徐地下潜而去。 微风拂来,吹皱满池清水。池水在暗中闪现出鲜活的粼粼波光一片。 山门内的那片大林子里,有两人和一犬在穿行巡查,其中一边走一边用手中的竹竿,抽打着草丛树身。那犬忽然一阵狂吠,向前猛烈地扑腾着。 在离他们不远处的竹林中,横卧着一条嘴里仍在滴血的犬尸和两具遍体黑紫的人尸。 “真是活见鬼,还防蛇!”一位士兵拍拍狗头,向更远的草丛走去。他觉得这事简直可笑之极。 “更他娘的滑稽的是,里头有两组巡逻队还为这配备了机关qiāng呢!”另一位士兵向他的伙伴追说道。他支起竹竿,吐了口气,一手扶在并排两棵大树中的一棵树干上。他一触手,觉得手上滑腻腻的,私下一惊,立即抽手。但还未等这俩人再次作出反应,他们已猛地被一股根本无法招架反抗的大力拦腰抱起。那俩士兵只觉得五脏六腑往上一涌,胸口一闷,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林中发出了一阵又一阵轻微的嘈杂声,那狂吠着的大犬,忽然夹着尾巴趴在地上发出阵阵呜呜咽咽的哀嚎声,但不一会,一切声响都慢慢地消失殆尽。 一股又一股暗血,从不同的地方,如涓涓细流顺坡而下,注入湍急的水流,红红黄黄地飘dàng开去。 李镇公看看浸于血泊中的郝妹和那个闯进来送死的男孩,瞅一眼已经昏死过去的女孩,仰面对陆子矶冷冷一笑道:“杀?是你杀了这女人和孩子呵!” 陆子矶这时觉得浑身的血管大力扩张开来,他奋力一咬,咬下了自己的大舌,嚼一嚼,卟地喷在李镇公的脸上。 这时,一直呆呆地站在一边的张阿二,突然一口黑血,而后瞠目结舌地连人带杠劈啪倒地。倒地的张阿二赤luǒ的上身立即布满黑气,吐出了一根蓝舌,胸口也随即出现一点朱砂红。 满面血ròu的李镇公,木僵僵地看着顷刻之间中dú身亡的张阿二,看看那个昏死在地的女孩,再看看那只慢慢暗淡下去的独眼。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了起来。 “赶紧把这女孩绑起来,塞上嘴,给我送到渔园的那个德国佬那儿!”李镇公狞笑着,吩咐胖头汉子,他一看胖头汉子不明白,立即追加一句:“就是那个叫汉斯的德国医生,我随后就到!” 胖头汉子飞快地取来一根细麻绳,将汝月芬捆扎起来,嘴里塞足棉布,夹起汝月芬,一路小跑地奔出洞口。他一出灵屋楼的楼门,就撞上了王四海和两个老家人。 第245节:蛇 怨(13) “这女孩怎么在你手里,我们找了她半天了。”这位渔园总管从来不笑的脸上,添了一丝笑意。 “阿是没错,我说她的方向好像是朝这儿来的嘛!”那个两腮无ròu的老家人,对王四海道。 “行了,把人jiāo给我们。”王四海吩咐胖头汉子道。 “我们李先生说的,要把她jiāo给汉斯医生,他马上也过去。”胖头汉子争犟道。 王四海眯缝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 胖头汉子立即将汝月芬塞到了那个两腮无ròu的老家人手里。 “你就甭管了,我们替你jiāo给汉斯医生。”那个两腮无ròu的老家人对胖头汉子说道。 王四海一扭头就向通往渔园的月洞门走去。那两个老家人马上跟了过去。 胖头汉子怏怏地穿过灵屋楼的楼门,向灵屋洞走去。 那两个老家人,一个抱着汝月芬,一个立即替汝月芬松绑,拉出塞在她口中的棉布。王四海转过身来,从袋里掏出一块散发着刺鼻异味的手帕盖在汝月芬的脸上。他们三人迅速地通过月洞门。 天空再次被一道贯通天地的枝状闪电撕开,一串仿佛带着恶意的响雷随即滚过大地,然后是不绝于耳的一声声闷闷的回声。 胖头汉子一下到洞里,李镇公便诧异地拧过脸来。 “女孩被渔园的那位总管,四海爷接走了。”胖头汉子说道。 李镇公轻蔑地瞥了一眼胖头汉子,指指已经死得绷硬如炭的张阿二道,“瞎了,你的眼!” 胖头汉子一缩脖子道:“他们说替我们把人jiāo给汉斯医生!” “蠢货!”李镇公掏出一块手绢拭去脸上的血舌碎屑,将手绢掷在胖头汉子的脸上。 这时,一道炫目的红光从铁栅栏门口一闪,夺门而入,顺阶飘下。 李镇公朝陆子矶投去了敬畏的一眼,抬腿准备向洞口走去。但他突然看到那只俯视着他的独眼又蓦地一亮,而那张狰狞的脸上竟然漾起了一抹抢眼的微笑。 李镇公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忽然,他听到自己身后猛扎扎地传来一阵惊恐之极的狂呼声,他大惑不解地转过脸去。 一个硕大无朋的赤色蛇头从石阶顶上的铁栅栏门中伸了进来,接着,它那红光四shè的硕大蛇身在台阶上渐渐地堆叠成山。 它闪动着的一汪磷光的巨眼傲然俯视着洞中惊骇万状的人群,而后伸缩着粗大的血舌,顺阶轰然而下。这时,那个怪模怪样的蛇嘴突然张开了,露出了满嘴的尖牙利齿。 洞穴内猛然间狼奔豕突,乱成一锅沸水。有人对准巨蛇连发数qiāng,但那巨蛇丝毫不以为意,抡起巨尾扫来。那两个没头苍蝇似地来回乱蹿的大汉腾空而起,一头扎向洞壁。顷刻间,脑瓜迸裂,血浆四shè。 那胖头汉子扎着双手从郝妹的尸身跟前一步步退开去。他虽然抖成了一团,手脚也不听使唤了,但还是紧贴洞壁,一步一步地向关押陆子矶的栅栏退去。 巨蛇一跃而起朝胖头汉子铺天盖地地扑来,张开巨口如切瓜一般将他一咬两截。它在跃起时,尾巴一甩一卷,将另一个壮汉的腰一收,那壮汉子喉头猛然一紧,胸脯急剧向外扩张开去,他一双手无力抓挠着冰凉滑腻的蛇身,但随即一腔大血呈放shè状向前喷shè而出,紧接着脖子一歪,便气绝身亡。 一个精壮汉子掏出手qiāng,天上地下地打完了所有的子弹,抖手抖脚地捏着空qiāng,木呆呆地看着巨蛇,一动也不动了。 红蛇抽身一退,举着那壮汉向提着空qiāng的精壮汉子拍下,精壮汉子连同那人一起,眨眼功夫便成了红白相间的一堆ròu块。另外一条持qiāng在手的大汉,下意识地扔下手中的qiāng,在一边哆嗦。红蛇举尾一挥,让过这筛糠大汉,其他一人见状,连忙也抛下刚刚抄在手里的qiāng。红蛇一摆首,放过那些人,昂首转向脸如猪肺满头冷汗的李镇公。 李镇公看着胖头汉子的尸体碎块,转瞬之间便黑如炭段,便向满嘴鲜血泉涌的陆子矶扫一眼,立即转眼再去看大蛇。不是亲眼所见,他李镇公断断不能相信人间会有如此狞恶的巨蛇,也断断不能相信人间会有陆子矶这样的驯蛇人。 红蛇向石人般的李镇公狞视了一眼,便源源不断地向郝妹涌去。 那个扔下手中qiāng的汉子趁巨蛇游向郝妹,就扶着石壁一步一步蹭向台阶,一上石级,他们就飞步向外狂奔而去。 巨蛇回首一愣,抡起尾巴猛扫过去,那汉子便直接在洞壁被拍成了ròu饼子。 突然,它再回首,张开血盆大口衔起了郝妹。 被郝妹的血浸湿头脸的阿德,这时浑身一颤,一直紧攥在手掌心的石卵子啪嗒有声地滑到了地下。红蛇扬起巨首,如鹈鹕般地抖动着长颈,郝妹顷刻间便淹没在那张巨口之中。 李镇公张目四顾,除了奄奄一息的陆子矶,他现在是这洞中唯一的活人了。他即刻缩腰收身,向台阶移步而去。但巨蛇即时展开身子,封住了他的去路。 第246节:蛇 怨(14) 李镇公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皮,一额头的汗珠开始滚滚而下。 红蛇摇首摆尾地向垂吊在半空中的陆子矶游了过去。 陆子矶挂在眼腔外那粒焦黑的眼珠,像一粒脱线的纽扣,来来回回地游dàng着。他独眼大睁,满含笑意地看着渐渐向他逼近的红灵蛇。 巨蛇睁着绿莹莹的巨眸,昂首凝视着耷拉着脑袋的陆子矶,似乎陷入沉思。忽然,巨蛇吞吐着三叉舌,曲身而起,仿佛满怀敬畏地用吻部,轻轻触叩陆子矶的双脚。 李镇公只觉得一股热流地涌上心头,双眼霎时泛起一丝亮光。看着一条力拔山兮天下无双的巨蛇匍匐在陆子矶的脚下,他不由得对这个粗粝的满头满身血污的乡巴佬生出一种敬畏之心。 李镇公又看看在他眼前轻轻拍击地面的蛇尾,知道这条嗜杀成xìng的巨蛇,不会放过他了,他将如同洞中其他人一样,在劫难逃。 俄顷,巨蛇大头一沉,离开陆子矶,掉头向洞口看去。 那条闪耀着如同红玛瑙光泽的巨尾沉重而又轻灵地爬上了李镇公的胸前。巨蛇停下来,双目如炬地向面无人色的李镇公瞥了一眼,而后蛇尾一展一收。李镇公剧烈地狂舞着双手,拔地而起,而后被高高地抛起,如箭矢似的轰隆一声,飞入水气蒸腾、翻滚着无数大小泡沫的铁锅内。他撕开声带一声惨叫,从锅内直蹿空中。 巨蛇摆尾,如掸尘似地将他撸入水花四溅的大铁锅中。 李镇公千万根头发如万千条线形蠕虫在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0 章 水中飘飞翻滚。 陆子矶的那只独眼微微一亮,慢慢地合上了。随即,他重重垂下了他那一直尽力向上高扬着的头颅。 那条红色的绸带,绕着这耷拉下来的脑袋,急剧地兜着圈子,然后急速地沉降在阿德血乎乎的脸上,抖个不停。 阿德的鼻腔徐徐地喷出了两股温热的气息。 巨蛇伸缩着长身,缓缓地向阿德这边游来。 那条红色的绸带拔地而起,沿阶而上,从铁栅栏的洞口倏地dàng了出去。 红蛇反身扬首摆尾,向洞口奋力一冲。 血ròu横飞、尸体jiāo藉的洞穴内,霎时清风雅静。 自从李镇公一言不发离开花厅耳房后,潘文彬一直像只疯狂的大猩猩,大踏步地在花厅中来回疾走,他觉得气闷极了,一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 站在门边始终低头不语的秃头人突然听见潘文彬一声怪叫,立即飞步上前。 窗前那一池黑亮亮的水面上半沉半浮着几具军服鼓胀的尸体。 这时从灵屋楼到花厅的廊道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一个声音人地长号道:“蛇怪呵……蛇精呀……” 潘文彬反身扑到书架前拽下那挺机qiāng,奔出花厅。 从望江楼奔过来的杨标,一把夺过潘文彬手里的机qiāng,迎着嚎叫声,沿廊道跑去。 巨蛇伸伸缩缩地吐着血色的三叉舌,浩浩dàngdàng地向石阶慢慢游去。 铁栅栏门突然砰的一声关死了,沿石级而上的巨蛇微微一愣,一挺机qiāng黑洞洞的qiāng管啪地架在洞穴门口,随即激烈的qiāng声在洞穴中发出炒豆般的嗒嗒声,一串又一串火舌如泼似泻地喷向巨蛇。 巨蛇的头脸和长身一瞬间卟卟卟地翻出密密麻麻的絮ròu,突然又有一串子弹依次穿透了它的腹部,留下了一排空洞。巨蛇长身一绞,滚下石阶,在洞中砸出一片飞尘。 qiāng声戛然而止。杨标把打完子弹的机qiāng,扔给满面惊骇的潘文彬。 杨标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向下探视。 巨蛇突然锉动利牙,弓身一弹,一展身如狂浪怒涛铺天盖地地扑向铁栅栏门,铁栅栏门轰地应声倒下,压翻了未能及时抽身的潘文彬。红蛇长身如列车轰轰隆隆从他的身上碾压而过,潘文彬的前胸后背骨节骨脑顷刻之间,便被碾成片状,化成一堆红红白白的ròu泥。 杨标则一个后滚翻,向外逃去。 在天际深处络绎不绝地传来的一阵阵闷吼声,突然又化作环天霹雳,bào出一声又一声震耳yù聋的巨响。 那口大灶的火膛中架着的桑杆木轰地塌坍下来,有几根柴火带着一串串的火星从灶膛中滚落在地,有的柴火在一汪汪血水中咝咝地冒着白烟,而有的仍呼呼地跃动着蓝色的火焰。而那口可供上百人吃饭的大铁锅里,则依然沸水四溅,热气蒸腾。 阿德的眼睫一抖,眼睛慢慢地张开了。他一睁眼便摸着隆隆作响的脑袋,一骨碌坐了起来。 巨蛇游出洞穴,浑身上下已挂满了血浆。它懵懵懂懂地看看前面隔一方庭院的灵屋楼,又看看出入院子的门楼,一时拿不准应当何去何从。 杨标逃过庭院蹿出楼门,回身向巨蛇头脸连开两qiāng,然后继续沿廊道撒腿奔逃。 一发子弹嘤地钻进了巨蛇的左眸,巨蛇被这突如其来的痛击打懵了,它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大口,扫翻一路大树假山,再从被它击坍的门楼上翻滚而来。随着门楼和廊道的坍塌而坠落的一排灯笼立即在风中呼呼地燃烧了起来,几扇碎裂的花窗,也随即冒出了一缕缕的淡烟。 第247节:蛇 怨(15) 巨蛇从廊道中一路杀来,红光过处,一片惨叫声不绝。在这同时,不论廊道,还是廊道两侧的楼堂内外,一盏盏灯笼纷纷坠地有声,升起了一个又一个火团。 杨标冲进花厅,从架上取下两枚手雷又转身出屋,他拽下了手雷的拉环,向逃遁的巨蛇奋力掷去。但那颗冒着浓烟的手雷从巨蛇身上高高地弹起,而后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回花厅。 轰隆一声,花厅内碎屑溅开,杨标粉身碎骨。花厅耳房临水的窗墙也就此轰然塌下。 红绸带歪歪斜斜地飘离了望江园,掠过墨黑色的天空,在四周一声接一声的zhà雷中,一头扎进渔园。 灵蛇扬首前行,用那只依然是绿光莹莹的独眸凝视着天上若隐若现而去的红绸带,跌打滚爬地尾随追去,一路上在地下划出了一道殷血淋淋的宽带。 两个眉清目秀的侍卫绕过移春楼的山墙,向楼后踱去。其中一个侍卫忽然看见一溜时隐时现的暗光在前方林中一闪。他悄声招呼他的伙伴,向林中摸去。一道闪电突然照亮了他们脚下的路,他们同时看到了一道宽大的血迹一路隐入了旁边那一片幽暗的林中。这两个侍卫同时吹响了警笛。霎时间,有十几个侍卫从不同的方向冒出来,奔跑过来。 灵蛇在这一片奇异的声响中愣住了,它抖颤着剧痛无比的脑袋,缓缓地爬上了一棵参天大树,然后纠缠在树冠下,向下探出血糊拉拉的脑袋。它的大嘴和长身上处处翻翘着的伤口仍有一股股鲜血顺着粗粝的树干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 众侍卫呈散兵线慢慢地在林中搜索前进,最后从四面向这株大树靠拢过来。 一个身形颀长的侍卫率先摸到树下,他看到隆起在地表的粗大树根边,有一小摊水汪汪的yīn影。 突然,啪嗒一声,一滴黏稠的液体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一边擦拭着脸,一边抬头向上望去,只见有一线鲜血如蛇似的顺着粗粝的树干犹豫不决地往下淌着。他摊开拭擦着脸的那只手一看,天啊,血! “在树上!”那侍卫大叫一声,便往后一跃,yù待退走。 在周围游走的侍卫闻声,向这儿迅速奔来。 灵蛇瞪大着那只绿莹莹的眸子,身形动作显得极其迟缓地从树上半垂下来,它突然嗖的一声引身向前,悬在空中拦住了侍卫的去路。 那侍卫猛然感觉两耳生风,一抬头看到面前,竖起一个龟纹密布鳞甲起翘的大蟮首,瞪着绿莹茔莹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发出了一声尖叫。 他忽然看见自己的衣袂轻轻起舞,呈一线向前飘去,猛然明白这条巨蛇要干什么了。一股强大的气流突然呼的一声将他向上拖曳而去,任凭他怎么挣扎,都无力摆脱这股千钧之力。 “救、救、救、救人……”那侍卫手舞足蹈声嘶力竭地向同伴狂吼乱叫。 十几个已经合围过来的侍卫同时举qiāng向灵蛇一阵齐shè。 灵蛇见状,放过那侍卫,巨身轰地向后一撤。那侍卫一个前栽狠狠地撞向大树。灵蛇迅捷地滑下树干,它的尾梢顺势大张着向前一探,而后死命地向内一抡,一排碗口粗的大树即刻便被拦腰击折,有几个侍卫连人带qiāng应声倒下。 剩下的侍卫魂飞魄散地踩着这一天一地的断枝败叶一边回头开qiāng,一边狂嚎着向林中四处逃散开去。 在一片炒豆似的qiāng声中,灵蛇紧随其后似离弦箭般地向前飞驰而去,它所途经的林中,不时地传出一声声人的惨叫声。 天官的侍卫长提qiāng带着几个侍卫冲进林中,立即闷在了那儿。 林中到处可见大片血ròu,像屠场似的,而有片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漆黑如鬼魅的残尸,不远处还躺着几具被勒成条状的尸体。一股小风轻快地在林中滑行着,枝叶一片沙沙响。小风拂过,他们脚下一簇压折的草茎战栗着纷纷直起腰来。 突然有一盏幽绿色的灯笼从林中不徐不疾地向他们这边移来。荧光越逼越近,侍卫长定了定神,向那一盏绿莹莹的灯笼看了一眼,便向那儿连连开qiāng,可那黑糊糊的庞然大物不但没有轰然倒下,反而以更快的速度向他们冲来。 “大蛇呵!”侍卫长惨叫一声,掉头向移春楼的大门死命地奔去。 这时,侍卫长看到移春楼后窗洞开,窗内如有一块巨炭红红火火,冒出丝丝缕缕烟雾。 高梦轩坐在自己房间里发闷,刚才他找了一大圈也没有找着洪士牧。他不知道,这个洪士牧会不会在躲他。有时,人心就是这样难测。他想将陆子矶所托之事拜托给洪士牧,因为金龙草,还有鲁美lún的一笔赠款,托他转jiāo给冒辟尘的义父。 猛地,楼下传来一片充满着恐惧的尖叫声。高梦轩飞身推开落地长窗,扑到栏杆前。 楼下突然qiāng声大作,园门口的侍卫和其他的哨兵从各处向这儿飞奔,一见沿着甬道滚滚而来的巨蛇,便齐齐地向它开qiāngshè击。但直到打完qiāng里的子弹,那浑身是血的独眼巨蛇仍然昂扬着血色蛇首,像山一样地向他们压来。 第248节:蛇 怨(16) 侍卫哨兵们霎时个个脸上血色全无,随即上上下下抖作一团。他们这才意识到这是蚍蜉撼树,立即掉头而逃。 看着那条面目可怖的巨蛇如浪似地涌向这儿来,高梦轩突然记起了书桌抽屉里,陆子矶留下的两袋蛇yào。他拔脚冲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抓出那两袋蛇yào,反身向窗栏奔去。他在半道上,扯开yào袋的袋口,一到栏杆前他兜着袋底,用力一抖,将两袋yào粉向下抛撒开去。 yào粉如尘,纷纷扬扬地向四处弥漫开来。 灵蛇猛然间感到一阵窒息的气息,呼地顺着甬道飘散过来,它立时觉得体内一阵翻江倒海,五脏六腑齐齐向上顶撞。这时,一阵比眼睛比腹腔更加尖锐的疼痛如闪电似地向外辐shè开去。它狞视着楼栏上那个将两只袋子扔下来的人影,即刻蜷缩成团,着地翻滚起来。 园内霎时山崩地裂,假山老树和园墙依次轰轰隆隆倒下一片,树叶砖头泥块在庭园上空飞舞。鸡飞狗跳的庭园里bào出一片更加乱混的喧嚣声。突然,那巨蛇纵身直上,冲破园墙,向外飞奔而去。 高梦轩手掌和腿肚子突然抽筋了,痛得他凉飕飕地直冒冷汗,他扶着栏杆,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体。 在一声连着一声的响雷中,穿着睡衣趴在外屋桌上的王天官被自己一阵激烈的呛咳震醒。李镇公关于王伯爵被zhà身亡和高梦轩私通乱党的两份报告已经被扯碎了,地毯上全是这两份报告的纸屑。 王天官睁开醉眼,抖抖颤颤地将桌上的空酒瓶和酒杯全部撸到地板上,那条贯通头顶的跳动着的大疤,此刻一片血红。他感到两边的太阳穴又是一阵阵的大痛。他抱着脑袋,使劲地将头一下一下地磕击桌面。 一缕缕烟雾如细小游蛇从房间的板壁和墙头上,轻飘飘地在他权作客厅的外屋游dàng。王天官突然觉得口渴难当,于是便闭住眼睛,连连唤着他贴身侍卫的名字。忽然,他记起他已将侍卫及机要秘书全部赶到了楼下,他方才不要看见任何人,不论他是谁。 王天官又发出了一阵更加猛烈的咳嗽,他猛地睁眼一看,发现里屋房间板墙的墙头上有一片烟火缭绕。他浑身一震,终于完全清醒了。 王天官脚膝酸软地向里屋走去,当他推开门来一看,那个始终在沉睡的、脸上挂着一脸莫名其妙眼泪的女孩,已经看不清了,那张床已完全被烟火所笼罩。火是从打翻的灯笼开始引燃起的。 突然一团烈焰呼啸着夺门而出。王天官尖叫一声,迅速退回外屋。他飞步向通向走廊的房门跑去。 忽然一条独眼巨蛇从敞开的窗口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由窗及梁,它的身形动作显得极其迟缓而又笨拙。屋顶大梁这时发出嘎吱嘎吱一片吓人声响。那巨蛇从房梁上悠悠垂下满身qiāng伤满身血污的蛇身,张开半拉血口,咝咝地倒抽着冷气,亮出半圈月牙状的透着寒光和杀气的利齿,一只独眼目光如电地凝视着王天官。 王天官一看那巨蛇切断了他的去路,便声嘶力竭地大呼着,无助地在外屋来回乱蹿。渐渐地,王天官已不辨东西,他只顾躲闪着从各处上蹿下跳向他撩拨的火舌,赤足乱蹿狂叫。 一直待在移春堂东厢房的王四海,焦急地等待着天官召见他,好抱走老根发的女儿。而王兴国则一直坐在西厢房后屋发呆。 杨标走后,王兴国对这件稀奇古怪的事想了很久。要不是蛇人一说出自于杨标之口,他以为这是天下最荒唐的一件事了。而杨标的人已经上门到老根发女儿的同学那儿细细地问过一问,这说法是那个羊行哈老板的儿子亲耳听见陆子矶在望夫塔讲的。杨标说,如果没有望夫塔这样确切的地点,他极有可能将此派作世上最没谱的一句话了。杨标不管真假,要他赶紧把那个传说中是人蛇的女孩弄起来,免得节外生枝。想了半天,王兴国觉得也应当是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小心为好,一旦真的铸成大错,他王兴国将死无葬身之地!他现在决定马上与王四海通个气,赶紧把老根发的女儿从天官那儿抱出来。 王兴国一出西厢房,突然,被楼后的警笛声,继而是qiāng声惊得跳了起来。 王四海突然也发现东厢房上面的楼板上团着一层如梦似幻的烟雾,便一气冲出大门,死命大叫:“来人呵来人……” 阮老三和一个王府家人先一头扎进门来,一见王兴国,阮老三便咧嘴大哭道:“娘舅,伯爵他……被人zhà死在火烧弄了……” 王兴国身体一晃,靠在屋檐下的柱上。他从来没有想过没有伯爵的桐镇会是什么样子的,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体内一下子被抽空了。 王兴国一把拖着阮老三,心乱如麻地问道:“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呵!” “着火了,天官楼上着火了!”侍卫长夺门而入,同王四海和堂屋大门内外的其他几个侍卫一齐奔向门屏后的楼梯,王兴国和阮老三也随即一起朝那儿奔去。 第249节:蛇 怨(17) 王兴国随着众人一齐冲上已满是烟火的楼廊里,扑向天官房间。突然他们全体都如定身似地呆立不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1 章 在一声zhà雷,一道横贯天地的枝状闪电中,满面青紫的天官眼舌暴突,胸腰间纠缠着大团血ròu,两手下垂双脚悬空地从一道道火墙里直直地向他们奔来。他的身后是一条山丘状的狰狞的独眼巨蛇! 那巨蛇张开残破的大口,圆睁着一只绿光莹莹的鬼眼,举着天官,如机车般展身向他们轰轰隆隆地驶来。 “啊啊……”王兴国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与同样魂灵出壳的阮老三、王四海及侍卫长反身飞过走廊,向已经形成一条火龙的楼梯口奔去…… 那独眼巨蛇忽然间浑身一震,天官如同一截木棍似地被甩了出去。 一股大血从巨蛇嘴里汹涌而出,一个血糊糊的女孩子这时随着这股如管涌的血流喷出,落在地板上。那巨蛇扭作一团,在地板上翻江倒海地滚动起来。 随后楼上又传来一阵天动地摇的巨响。 上面楼梯口此时已是一片火海,楼梯也如火龙疯狂翻腾着龙身。这时又有几个侍卫冲进烟火弥漫的堂屋,卷起衣衫裹着脑袋拼死向楼梯上冲去。但随着一声轰隆巨响,那几个侍卫与木扶梯一齐呼啸着訇然塌下。 有人在楼下惊呼:“着火了!着火了!” 凭栏呆立的高梦轩,听到更为杂沓的人声呼喊着奔来奔去,同时空气中有一股密密匝匝的热浪涌来。他振作一下精神,向四处望去。只见移春楼中间窗扇中有几股火舌翻卷而出,上空也已是烟雾弥漫。火舌很快蹿向了与移春楼毗邻的兰芝堂。 人们纷纷涌出园门,跑向甬道,高梦轩看见洪士牧也从这个园门里出来,与人一起朝移春楼跑去。 鲁美lún在高梦轩的贴身侍卫和那个德国护士搀扶下走到了窗前,高梦轩连忙上前搀住。这两幢楼里的大火瞬间便从四面坡顶的屋面上奔腾而上,蔓延开来。再一看,渔园的多处楼屋也已燃起熊熊的大火。冲天大火霎时将渔园上空照得一片通红。 “哦,上帝!”鲁美lún呻吟道。此书下载于金沙论坛更多好书请访问51TXT.CN “着火了,快点救火呵,救火呵!”一时间渔园混乱如汤浇的蚁穴,四处人喊马叫,锣声喧天。到处是端盆拎桶的乱蹿之人,到处是令人心悸的喊叫声。 “快看,望江楼也着火了!”有一人在人群中大叫道。 高梦轩搂着鲁美lún回眸一望,望江楼楼顶早已是烟云缭绕,明火隐约可见。 突然,一条巨蛇如火龙似的翻滚着从移春楼中裹挟着木石碎砖破墙而出,惊得几个侍卫扔下已成炭状的天官尸骸,夺路而逃。而楼外那些救火的侍卫及众人也撇下家什四处逃散。 巨蛇以它生命的最后一搏,飞身跃过园墙,重重地砸向林中,有几棵大树悠悠地向下倒去,山林中一片劈啪巨响,几缕青烟拖曳而起,几个火头蓬勃向上,而后轰的一声,火像zhà了窝的群马,向四处奔腾而去。 风助火势,如万马奔驰的大火,咆哮如雷地沿墙内墙外的密林一路轰轰烈烈地燃烧开去。 一些喷发着大火的巨树纷纷倒下,砸向了观月楼和另外两幢楼屋。几个从观月楼里逃出来的人在空地上蹦脚尖叫,他们向一些军士指点着已经燃起熊熊大火的楼屋,嚷嚷着救人。 “那儿全是学生,全是孩子!”一个侍卫指着观月楼狂叫着。他一身撩焦衣衫,趔趔趄趄地扑进了观月楼里。高梦轩闻言一惊,深悔自己这半日竟未想到这个。他飞身下楼,一边高呼救火,一边向观月楼跑去。跑到园门,两个天官的侍卫挡住了去路。 高梦轩脸色大变,怒斥一声,奋臂将两个侍卫推开,仍旧向前跑去。 这时,那个冲进观月楼的侍卫背着万先生,在透着火光的烟雾中扑出门外。随后,一条大汉两肋分别夹着一个黑糊糊的女孩,踉踉跄跄奔出门外,一头栽在地下。 “段督军!”门外的军士一见倒地大汉,齐声惊叫。 “快救人,救火!”被烟火撩焦的段督军大呼着,率领军士又冲进了楼里。 王兴国失魂落魄地在阮老三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朝这儿拖着腿,走过来。 一头乌发已被燎尽的万先生在清点着她的学生,那群围着她的学生个个焦头烂额,放声大哭。文先生则抱着焦煳糊的范小娴哭个不停。 “还有一个,我的学生,还有一个,汝月芬呵,求求你们去救一救呀!”万先生手舞足蹈地指着烈焰冲天的观月楼发疯般地嘶叫道。 “她在那儿,已经没得救了!”王兴国指指完全被大火吞没了移春楼,痴痴傻傻地对万先生说。一想到那条妖魔鬼怪般的巨蛇,想到凭空飘来的天官,王兴国就忍不住浑身乱颤。 高梦轩跑近楼前,正要冲进火海,只听见背后一声qiāng响,他身子一颤,慢慢地转过身来。他难以置信地向那个天官的侍卫看了一眼,再向正望向自己的鲁美lún看了一眼。又是一声qiāng响,高梦轩的胸口再次绽开了一朵血花。 第250节:蛇 怨(18) 高梦轩圆睁着大眼,直身仆地。 鲁美lún直觉心如刀绞,她低吟一声,便缓缓地瘫倒在地。 “天官手谕!”天官的侍卫提着qiāng,高举着一张纸,对周围拥过来的人喊叫道。 高梦轩的几个马弁突然出现在楼道里,他们手里的qiāng同时响了,天官的侍卫应声倒下。 一直蓄势待发的风暴,终于在此刻骤然而来!大江犹如万条蛟龙,发出了声震天宇的咆哮声。惊天动地的狂风,飙地而起,驱赶着漫天的黑云直扑桐镇而来。黑压压的乌云相互追逐,如惊涛骇浪般地掠过桐镇上空。 “天啊!”林立生站在山门外睁圆眼睛惊呼道。望江楼此时已是火光冲天。 一想到新的灾难可能会落到汝月芬和阿德头上,林立生五脏俱焚,他想都未想,一个箭步蹿进半敞着的山门。 墙外的树林里,一片大树被崩塌的望江楼如飞矢似抛shè过来的火团点着了,大树的枝枝杈杈即刻劈啪作响地燃烧起来,在黑暗中如金蛇狂舞。周边青翠的树枝树叶被热气流冲得东倒西歪,不一会,也纷纷冒出滚滚浓烟。 那些烧得白亮白亮的大树如巨人似的倒向对过的河岸,顷刻之间,大火又从渔园对岸一路燃起,铺天盖地直逼桐镇而来。 渔园火烧时,成千上万的桐镇人倾巢出动,站在桥心爬上墙头,甚至攀上大树登高一望,遥看一片火海的渔园。待大风呼啦啦从天而降,他们立时叫爹喊娘,四处逃散开去。 有人嚷着“着火了,着火了”,从门口哒哒哒哒地跑过。 阿德娘从凳子上跳起来,将她手里紧握着那只玉盒,放在桌上,急忙追出去想问一问什么地方着火了。忽然间,她听得远处一阵令人心颤的怪啸。风来了! 阿德娘关上大门,想奔楼上去关窗。一股大风呼的一声拍开底下的后门,紧接着,大片的屋瓦像纸片一样飘下来,砸碎在天井里。继而,楼窗发出一片碎响,几扇窗轰隆一声坠下楼去。 阿德房间里的窗扇已经全被狂风撕下刮走了,头发四飞的阿德娘看看被风扯下的帐子夺窗而去,看看墙上泪如雨下的外公,浑身战栗了一下,突然,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 她首先想到了阿德,便高叫一声:“阿德呵!” 去蚌壳弄的念头从阿德娘脑际一掠而过。于是,她飞身下楼,扑向门外。 由西而东的大火很快在镇上形成燎原之势,席卷了桐镇的上塘下塘,两条隔河火龙时而相jiāo齐头并进,时而又分道扬镳向四下里扩散开去。河道里一艘艘大小船只纷纷夺路而逃,但在颜老板一排长长的竹排前挤成肚子,于是船家各自立马用竹篙战作一团。一时间,河道上血ròu横飞,有不少船夫被戳入水中。 但待火从两岸气势汹汹扑来时,这些激战犹酣的船家又立即罢战弃船而逃。但竹行下游未受梗阻之苦的船只,却也未能逃脱乘风追来的漫天大火,有些船只火头未及,半张帆篷已经起烟着火。于是船上人纷纷落水,与水面上密密麻麻击浪而去的鼠群一齐顺河逃生而去。 在肆虐的风中,阿德娘只得扶墙而行。她的脚下一直有尾巴咬着尾巴连成一串串的老鼠通过,放眼望去,满大街的老鼠和人流在滚滚的烟雾中向着镇东而去。她看见一股股烟火,起初从那些被风推拉着的破屋烂墙下钻出来时,还如火蛇吞吐,但一眨眼功夫那火就如蛟龙一跳八丈高地扑向四邻的院墙。 阿德娘知道阿德完了,男人完了,她的家完了,桐镇完了! 阿德娘呼一声“苍天”,在逃生的人流中号啕大哭起来,但她的哭声立即被风卷得无踪无影。 “阿德姆妈……”阿钟和林立生狂叫着冲出浓烟,向软倒在地的阿德娘飞奔而来,他的身后是面孔青紫的阿德爹。 阿德爹大叫着,排开众人,架起阿德娘便往回奔去。阿钟跑在阿德爹娘边上,脸上充盈着从未有过的庄严。阿德不在,他这样做,就越发显出他对朋友赤胆忠心。但林立生却惊慌失措地看着阿德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我家阿德呢,阿德咋办呀!”阿德娘向阿钟追问。她并不熟识林立生。 “估计同汝月芬在一起。”阿钟看看林立生,摇着头说。 刚才他一进家,娘就慌里慌张对他说,镇公所来人找过他,还问过他爹去了哪里。阿钟一想就知道他有麻烦,他有麻烦,阿德和汝月芬也肯定要有麻烦。阿德一直到现在也没回家,不知道会不会已经出事了。但林立生一来,将阿德被抓的事一说,他就知道大事不好了。不过,他相信阿德总能逃得过去的。于是,他拿出一副不以为然的口吻大声地对自己、对阿德爹娘嚷道:“喔哟,阿德啥人?他总归有办法救出汝月芬同他自家的。” 第251节:蛇 怨(19) 阿钟催着阿德爹娘,一马当先地在风烟滚滚的街巷中引路。 阿德娘听阿钟这样说,心里好受了些。男人说这阿钟知道有一条逃生的路,老山泉有个洞直通镇外。 大火烧起来后,男人奔回家时正好撞上阿钟,然后就一起出街,满世界地找她。 “你儿子不会有事的,我说不会就不会!阿钟说你儿子也知道老山泉的这个洞窟,说不定早去了那儿哩!”阿德爹架着阿德娘气喘如牛地说道。 一群熟悉的面孔突然从人流中冒出来,向这儿奔来。金山肃然而又神气地跑在前面,放开喉咙大声地招呼着阿钟爹娘和自己的爹娘,他的身后还有藕河街的一大群街坊。 “阿德姆妈,快跟我们来,快呀!”在人流中的玲玲和她爹娘一齐向他们又是招手又是大叫。 “卞德青的妈妈爸爸,卞德青呢?”女施先生大喊着,离开人群,朝阿德爹娘奔过来。 施艳林原先以为施亚平可能已经回到学堂,但未曾见到施亚平,她就在老校工的门房里坐等,但左等右等都不见人,于是决定先去趟蚌壳弄,看看汝月芬的娘,可能的话再聊聊汝月芬的事,看能不能从汝月芬她娘的嘴里再掏点什么出来。但待她走到藕河街,一场漫天大火竟然从天而降,她便卷入了这扶老携幼的滚滚人流。 阿德娘刚才听了阿钟和阿德他爹的几句话,心里稍微踏实了些,但一见阿德的先生,她的心里又乱套了。她鼻子一酸,眼泪鼻涕都下来了:“我也在找呀,施先生,这可咋办呀,施先生?” 施艳林一把拉着阿德娘的手,边跑边安慰着。她向渔园方向看了一眼,心想这个卞德青如果还在那儿的话,肯定没得命了。现在谁都知道这场席卷桐镇的大火最初就是从那开始烧起来的。 “你不会说,我家阿德在渔园吧!”阿德娘看见施艳林的眼神,慌了。她盯着如同漫天飞鸟黑压压地在浓烟滚滚的红黑色天空中疯狂旋转飞舞的屋瓦,长嚎道:“阿德……” 施亚平和张屠夫他们从熄灭的火场上撤下来时,个个衣衫褴褛,精疲力竭。他们吃了寺里的僧人送来的素面后,又开始在河埠口清洗肮脏不堪的洋龙。当狂风大作之时,已经有人来报,渔园失火,要他们立即开赴渔园。 那艘pào艇闻讯,则立即升火启动,逆水而上,向渔园方向驶去。pào艇可以一直开到渔园前面的河埠头。但那pào艇很快打着倒车,pào击着那些磕磕碰碰向它撞来的火船,飞快地朝镇中的通江桥退来。然而如赤壁火烧连营,那些燃起一篷冲天火的大小船只,在威力无比的热气浪的推波助澜之下,如离弦箭似地接二连三地向着通江桥,向着pào艇飞来。 大风卷起漫天飞沙和烟雾呐喊着,如在天空中杀出一路的千军万马,向东奔袭而来。到处是乱蹿的老鼠和哭叫奔走的人,还有一股股灼热的气浪。施亚平他们突然听到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从河道中传来,一个夹杂着许多残肢的水柱冲天而起pào艇bàozhà了。 施亚平他们扔下已经寸步难行的洋龙,在疯狂的人流的裹挟下向东门南禅寺逃来。他们的身后是接二连三的bàozhà声和房屋的倒塌声,随着一声更大的bàozhà声响起,两岸顷刻间便变成了一片火海。但东门这边已经烧过一烧,没有任何可以过火的东西,至少现在,这边是整个桐镇最安全的地方了,可是打那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之后,施亚平再也未见一人逃出东门,除了几条畏首畏尾的长蛇,只有滚滚洪流的老鼠汹涌而来。 一声如牛哞似的汽笛声破空而来,游轮甲板上舱顶上游轮的每个角落都是黄蜡蜡的士兵,登船者用qiāng托用脚将那些死命想挤上船去的士兵和桐镇人赶上岸去。跳板已被强行撤去,有些从船舷上从跳板上落水的人,立即被游轮泛起的大浪冲向两边和河滩,而有的落水者则直接被吸入船底,待再次浮出水面时,已成一堆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2 章 烂。 一时间河埠口骂声不绝,继而是零星的qiāng声和一片鬼哭狼嚎。但紧接着便是一阵异常激烈的qiāng声,被抛在岸上的士兵与已经登船的士兵开始相互对shè,而那艘游轮吭哧吭哧地慢慢离岸而去。忽然,一个被击伤的士兵向游轮奋力掷去了一枚手雷,随着笫一枚手雷投出,又有几枚手雷击中了驾驶舱和轮机舱,轮机如牛大喘,而后慢慢地熄了。在手雷的bàozhà声中,立即起火了的游轮,失去动力一头撞向了对面的驳岸上,而后又弹了回来。游轮上的人犹如下饺子似的,又扑通扑通地投向河中。 那艘空无一人的游轮冒着滚滚浓烟,七扭八歪地顺流而下。 施亚平他们与留守寺中的士兵一起登上塔顶,远望渔园,但一见之下,个个魂不附体。桐镇上空已完全被厚厚实实的烟雾笼罩,一场连天大火席卷了桐镇的四面八方,处处可见冲天火浪,如怒潮翻滚。 第252节:蛇 怨(20) 几条大蛇小蛇忽然批开池中的浮萍水莲,上了池岸。只见一条被捶扁了脑袋的黑蛇,风驰电掣地飞过甬道,钻入塔门,然后一层一层地攀上了塔梯,舞动着如章鱼触手似的分叉舌,向一脸痛楚的施亚平摇头摆尾地游去。 黑压压的老鼠覆盖了河面,覆盖了大街小巷,如前仆后继的军团穿越火海,穿越堆积如山的尸骸和残壁断垣,一浪一浪地通过寺门寺墙,浩浩dàngdàng,翻卷呼啸而去。 望江园园墙外的山门口此时也是火光冲天,山门口一股股大火如蟠龙,团团盘绕在门洞中,张牙舞爪地吞吐火舌,园内沿墙的树木这时也各自摇摇摆摆地发火喷焰,形如通天火柱。 满头、满脸、满身是血的阿德冲出灵屋洞,没头没脑地四处乱蹿,他在找汝月芬。他在洞里醒来,汝月芬和她的娘都不见了,洞里只有尸体,陆伯伯也死了。 突然他看到一瘸一拐的王兴国和阮老三引领着满脸污黑的大队人马呼地涌出月洞门。 长蛇阵的人流一路叫喳喳地向着这边奔来,阿德仰面看看这一道由此弯曲向上,伏壁直达山巅的爬山廊,王兴国和他的大队人马想从这儿的廊道逃生。耸于山巅的螺髻亭四下的草木四周也飘摇着一蓬蓬狼烟,那儿好像是整个渔园唯一没有起火的地方。 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老家人突然奔过来,气喘吁吁地拦住王兴国,大叫道:“李先生和他的人,还有张阿二全死了!” 王兴国一时气结,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廊道内突然砰的一声,刚才没有发出来的火,全都变成蓬蓬勃勃的火头。这些火头不一会,便化作一条大火龙迅猛地沿着那一道弯弯曲曲伏壁直达山巅的爬山廊奔去。 耸于山巅的螺髻亭上空,也立即与渔园望江园一样完全笼罩在一片薄薄的淡红色的冲天烟雾之中。 看着孤山也化为一片火海,王兴国一声惨叫,掩面大哭起来。跟在他后面的大队人马,一见之下,也立即哭叫起来。整个望江园霎时哭声震天。 阿德这才意识到汝月芬她们要完了,他拼命地逆人流而动,向着渔园跑去,边跑边向人打听万先生和她的学生,但无人回答他的问题,他们统统自顾自地逃命而去。 阿德忽然听到一群女孩的哭叫声,他便迎着声音向前飞奔。 万先生文先生领着那群始终哭天喊地的女生,一路逃来。 一个军服被烧得千疮百孔的侍卫走在她们的前头,差点儿与阿德撞了个满怀。那侍卫背着一个黑糊糊的小孩,阿德定神一看,那黑孩子竟然是范小娴。 “范小娴,天哪!”阿德惊呼道。 范小娴伏在那人背上痛哭不止,她浑身上下的衣服和头皮眉毛已全都被火燎去。 “汝月芬呢,汝月芬呢?”阿德摇摆范小娴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范小娴张开没有睫毛的眼睛看看阿德,泪如泉涌道:“万先生听他们说,汝月芬烧死在移春楼了!” “快逃,根本就没救了……快逃吧,火就烧过来了……”那侍卫指指熊熊燃烧的移春楼向阿德喊道。 “不……”阿德嚎叫着,撇下侍卫范小娴,从万先生她们身边奔过。 “卞德青!”万先生文先生和那群女生齐声高喊。 阿德向着火浪滚滚涌来的移春楼飞奔而去。他不信就是不信,那个对他说过“你看着吧,这一生一世,我就跟着你”的汝月芬会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高梦轩的马弁分别驮着鲁美lún和胸口打着十字绷带的高梦轩,像急行军似地向阿德奔来,身后跟着汉斯医生和护士。而紧随其后的两个卫士背着洪士牧和段督军,也迎着阿德疾步走来。 “干什么去,你……你个孩子,不要命啦!”高梦轩看见一个泪流满面,从头到脚浑身是血的孩子奔过来,睁大眼睛,低声喝道。 鲁美lún在马弁背上伸出手,扯着那个五官扭曲、双目痴呆的血孩不放。 “汝月芬……”阿德喃喃地自语着,泪眼直视前方,死命一犟,挣开那女人的手,抽抽搭搭地向完全被大火吞没的移春楼狂奔而去。 一棵棵参天古树,如一条条巨大的火龙扭曲着,向天地抛洒着一束束火团,发出一声声尖锐的嘶叫。 “阿德阿德……不要啊……”浑身是水的林立生双脚时时腾空,死命地从远处高高低低地飞奔过来。他的身后同样是浑身上下水淋淋的阿钟、金山、施艳林和阿德的爹娘。 万先生文先生和所有的女生,高梦轩同鲁美lún、洪士牧、段督军一齐转过身去看那个绝尘而去的血孩子。 那个如飞蛾又像落叶的血孩子,向火海缓缓飘去。他张开双臂,跃动着双脚,仿佛跳着绵延千年的古舞,舞呵舞呵,隐没在海蓝色的光焰里。 高梦轩、鲁美lún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阿德儿呀……”阿德娘一头栽在地上。阿德爹双膝一软,跪直在地。 一条状似红绸的飘带,缓缓地从烈焰中升腾而起,然后向化成一片火海的移春楼盘旋俯冲,一次又一次地挣扎,然后再盘旋再俯冲…… 红绸带在移春楼火浪翻滚的上空久久地盘旋着,一圈、两圈、三圈…… 良久良久,那红艳如血的绸带,扬首一领,剧烈地抖颤着,擘天而去…… 全书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访问小说分享者(真的思念过)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35569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