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针绣》 正文 1.大轰炸 1轰炸 重庆是雾都,常年大雾弥漫,人与人对面相撞,额头都要碰到额头了,方才察觉得到。浓雾往往是重庆人民抵挡轰炸的天然屏障。ri běn飞机轰炸重庆时,雾太大了,飞行员看不清楚目标,却可以借助厚厚的云层隐蔽,来一个突然袭击。 日军零式飞机来袭,快接近目标时候,才钻出云层,发出令人恐惧的凄厉啸响。仿佛锅铲正刮着锅底。声音憋闷得很,越来越响,重庆人晓得它要唬地俯冲,投下炸弹或者用机关枪扫射,让驻军抵挡不了,或者无法抵挡。零式飞机几乎可以在空中称王称霸。倘若遇到地面火力的阻击,它们又嗤溜一下,钻入高高厚厚的云层里云了。 飞机主要是霍克3,无论是灵活性或飞行高度,比不过零式飞机,而且缺修理厂,打坏一架c损失一架,不得不望风而遁。所以,重庆城大街小巷,流传着一条谚语:零式飞机一到,飞机躲警报。听到这些话,百姓心头暗暗发飙,简直就是讽刺嘛!当然,挖苦一下还是小事儿,零式飞机来得勤了c炸得凶了,还叫重庆老百姓活不活,或者怎么活下去? ri běn飞机轰炸,反正都遇不到有力还击,就逐渐扩大范围,炸了重庆城,还要轰炸巴县c炸江北c炸南岸,随便炸一炸璧山,也是毫不费力的事儿。 正则艺术专科学校刺绣科主任杨守玉不幸就遇上了一次规模不小的轰炸。 江苏正则艺专请准国民政府,内迁陪都重庆,绘绣科主任杨守玉上完课,带领最后一批学生,封闭了校舍,从丹阳县出发,途经湖南c湖北,绕道贵州,三千里路跋山涉水c餐风露宿,好不容易,才到达川东璧山县。 这是一块形似柳叶的浅丘,处长江与嘉陵江之间,东部被缙云山屏蔽c西部有云雾山耸立,因其物产丰饶,民众衣食无虑c温饱自得,古来即称乐温城。 杨守玉率领学生,刚刚到达县城凤凰镇的东门桥,几个女生十分兴奋,你摸我一下c我拧你一下,喳闹起来了。不谨防,一种奇怪的呜嗡声音,由小渐大的响起。这是ri běn鬼子的轰炸机!女学生们一路饱受日机袭挠,闻声逃跑,对此极端恐惧,忍不住大叫大嚷。 “老师老师,ri běn飞机追过来了!”金梅最先听见。 “老师,ri běn飞机追到璧山,几千里哟。好么厉害呀!”李月花估计:飞机跟即要丢炸弹! 杨守玉先招呼学生躲到树下,再抬头朝天上观察,见那轰炸机掠过城中的小山,翅膀摇了又摇,机腹下果然掉出几颗重磅炸弹,扔到城墙里头去了。城里跟即冒出大股大股的浓烟。杨守玉晓得糟糕了,狂叫一声“不好”:县城人口密集,挨了轰炸,肯定会有民众受伤!便一跃而起,喊着“同学们快跟我进城去救人”,神态陡变急迫,作势就要奔入城里。 张筱菊有些害怕,说:“飞机炸弹可厉害了,我们躲一躲吧?老师老师,你做个啥,顾不得危险,硬要冲进城里去哩?” 杨守玉菩萨心肠,只图去救人,鼓动她们说:“ri běn飞机轰炸璧山县城,我们既然遇到了,理当义不容辞,冲进城中救人,你们说好不好呀?” “好!”几个学生齐声赞同,丢下铺盖卷,跟着杨守玉,飞快跑进了城门。 凤凰镇里浓烟滚滚。 几人刚进东门,遇到一个小女孩,瞅她模样只有五六岁,蠕爬在寺庙旁一棵大黄葛树下,哭喊得声嘶力竭的了。那寺庙的形制仿佛一座文庙。杨守玉看见,黄葛树枝桠挂着衣物碎片,地上还摊放着一些断脚断手,不禁暗自心惊,上前抱起小女孩,拍拍她屁股,轻声地问:“小èi èi小èi èi,你家里的大人呢?” 女孩死死盯着她呆看,眼里露出极度恐惧,嘴巴呲咧了几下,却没有回答。 杨守玉又问:“家里人在哪沓?” 那女孩眼神凝固,回答了:“他们在防空洞。” 防空洞里应该很安全,杨守玉心想,再看那几个炸弹坑,虽然在文庙附近爆炸,庙前广场空阔,破坏性不太大,也就没有进去查看,顾自抱起了小女孩,既怕她受空袭刺激过度会癫狂,又怕放下了她会独自走失。 这时候,金梅几个,钻入街旁民居,找出铁锹c扫帚,把四分五裂的死人肢体收拢,便于家人认领。 一会儿,ri běn飞机轰鸣着飞开。防空警报解除了。凤凰山防空洞钻出几个人。小女孩大叫“爸爸!妈妈!姐姐!”杨守玉就要把女孩儿给他们送过去。防空警报又呜呜地急促响起。几个学生狂呼:“杨老师杨老师,赶快爬下!快原地卧倒!” 杨守玉迅速倒下,就地一滚,将小女孩压在地上,用身体牢牢地遮挡住。 敌机突然飞回,将最后一颗重磅炸弹,丢在防空洞前。轰隆一声巨响,周围屋舍全被炸塌。刚从防空洞走出那群人,均不及躲避,随着那声爆炸,全部被烟尘覆盖。 现场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傻傻地站着,看烟尘里的变化。 俄顷,爆炸产生的浓烟缓缓升起。先是硝烟里混杂碎泥块,飞溅到很远,只剩下一片浓烟。随着硝烟慢慢散开,露出被炸得歪塌的防空洞口,砖头石块撒落满地,还间杂着一些不明物体,有些像石块,又像树枝,也许是人的残肢断体。 无数居民对空大骂:“狗日的小ri běn!”气得急很了,原地顿脚不止,恨不得伸手把那飞机拽下来。 一个穿长裤的人骂得文雅:“龟儿子太不讲究章法!”然后当众宣传,说ri běn人忒无耻,连平民百姓都炸。 另一个裹头帕的人气极乱骂:“我日你东洋鬼子的老妈!” 骂声渐渐纷起,有日他妈日他娘的,有咒骂他祖宗先人板板的,还有自称老子的,总之,啥话难听就骂啥子,骂了才解恨,才得到些许的舒心。 凤凰镇里,从此骂不停歇。 警报再次解除之后,杨守玉和几个学生翻爬起身,躲避在大黄葛树下。防空洞被炸塌,她拔腿就要奔过去救人,却挪不动脚,一看大腿被人抱住。还是那个小女孩儿。小姑娘说孃孃,我也要过去,看姐姐看妈妈。 杨守玉怕那边情景惨不忍睹,不愿意带她过去,吩咐金梅:“你留下来,照顾这个小èi èi,我和月花c筱菊几个,先到那边,看看情况再说,你自己要注意安全哟。” 金梅就拉紧小女孩儿不放。 杨守玉和两个学生奔到防空洞跟前,看见洞门全塌了,露着黑黝黝一个洞口,听到有个微弱的声音呼唤“救我”。她们再不犹豫,找到木板和树枝,立即开始刨土。几人把碎石刨开,发现了一块大石板,声音似乎从石板底下传出的。这时候,赶过来几个jg chá,一起使力,掀开石板,拖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她就是小女孩的姐姐。这个女孩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衣服撕得挂一条c吊一条的,脸庞被鲜血糊得看不清楚面目了。 附近居民纷纷赶过来,看到四处地面落下的衣物碎片,以及炸碎的尸体,顿时嚎啕大哭,叫着亲人的名字,说我的幺儿c幺妹,你在不在了噻? 碎石下头,还在断断续续的传出声音,低微至几不可闻:“救,我婆,婆,和婆娘” 旁边一个孩子听到了,扯开了嗓子大声狂喊:“快点儿,救!救我的爸爸妈妈!” 几人顾不得再问,抓到树枝c木块,就一阵浑刨乱戳,刨得那些简陋工具折断之后,干脆用双手继续刨。不大会儿,刨出了一截人腿。他们惊叫着继续疯刨。又过一会儿,将人腿刨至腹部。看得出是个怀孕女子了。然而,地面还在用力地刨人,地下呼救的那些声音,却渐渐地消失。人们七手八脚的,从乱土堆里,拽出那个怀孕女子,分别拉住她的手和脚,嘿咗嘿咗地吼着,抬去搁在树荫底下。 怀孕女子的脸色很快变了,越来越苍白,喉咙里塞满烟尘,憋着了气,不能开口,双手乱抓乱刨自己胸脯,抓出了一条条血槽,身体不停地剧烈抽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不怕 太阳悬挂在天空中,阳光暴烈,气温迅速地升高。 庚即,附近居民拖来晾衣竿,支起三角形竹棚,在棚顶搭了几张破篾席,为两个女子遮挡太阳。 几人继续往外刨,从粪坑里,相继刨出小女孩的外婆c舅爷,以及表弟,又刨出了一个民工。大女孩喘过气,断断续续地,才告诉现场的人,说ri běn飞机飞来的时候,舅爷一直抱着表弟,炸弹爆炸了,舅爷被炸断手臂,流了好多血,只好把表弟护在腋下。他们遭塕在土里后,使劲朝外头拱,没想到掉入粪坑,父子俩一齐被大粪呛死。外婆和那个民工,被弹片击中了要害,死得硬翘翘的。 接着,他们又刨出一条手臂。小女孩哭着喊妈妈,说手腕上套的玉镯正是她妈妈的。手镯被鲜血和泥巴糊得暗红。jg chá取下玉镯,套在小女孩手腕,要她自己戴好。杨守玉过去,协助那个jg chá,迅速刨出一个坑,将手臂掩埋了。 人们冒着酷暑,处理善后,清理刚刚刨开的防空洞口,以备日机再轰炸时使用。 现场众人一齐摇头感叹,咒骂ri běn鬼子凶残:死难者都是平民百姓呀,惹不到你天皇c惹不到你ri běn官僚,甚至连抵抗力都没有,你凭啥把他们炸死! 过了一会儿,救护所的医生赶过来了,指挥几个护士,把伤者搁到担架上头,做了紧急的救护处理,再喊来民工,抬回所里去做进一步治疗。 jg chá就劝说大家迅速疏散到城外去。 好些人都不走,说要继续刨人,万一还有个活的,没有刨开,不是就闷死个了! 防空警报却又拉响了,jg chá把所有的人都赶入防空洞去躲起,等敌机第三次轰炸结束,才跑回来救人。这时候,怀孕女子死去,尸体被太阳晒得急剧膨胀,像一个身大头小的木隅娃娃。过后刨出那些人,全部死亡,一个个的模样惨不忍睹。小女孩的侄儿被刨出时,身上只挂着几条布缕,从背后看他一丁点伤痕都没有,肚皮上却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大堆肠子从肚子流出。她舅娘也怀有身孕,掏出来时,脖子齐崭崭地炸断,人脑壳不见了。两个佣人被炸得四分五裂,不晓得手脚炸飞到何处,只能凭衣物拼凑起尸体。 杨守玉收摄心神,拉着那女孩,细声细气地,问:“孩子,你家里面,都有些什么人?” “姐姐,弟弟,和,和爸爸他们,几个。”小女孩吓坏了,极度恐惧,看着才死去的姐姐和弟弟,吞吞吐吐地回答。又补充:“还有妈妈和婆。”这意思是最少有七人!除了小女孩,都死了?杨守玉不敢催促她。迟疑一会儿,小女孩接着数说:“还有舅舅c舅娘咯,大呃大,大姐c哥哥,也是我屋c我屋的” 杨守玉十分不忍心,还是问出:“还有谁呢?” 小女孩睁大眼睛,加快了语速回答:“店子里头,还有c有个吴妈妈,有张婆婆c李叔爷c王叔爷,都是我屋里,在屋里头帮工的,张哥哥。” 十六个活生生的璧山人,都在刚才那一瞬间,惨遭ri běn鬼子的飞机炸死。 这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由谁来照顾? 杨守玉没法,只好吩咐学生:“月花,你把小èi èi送到政府民政部门,就说是我们捡到的,正则艺专的,看哪里能够收留。” 李月花忙说:“好的。” “交给我管吧!”旁边一人答应,伸手夺过小女孩。杨守玉被他推了一个踉跄,不得不侧身体让开。那人又补充说:“我送她到民政部门去。”杨守玉丢了小女孩,很有些恼火,扭过头去,见对方是个中年男子,便瞪他一眼,追问:“你是谁?” 那人抖抖小女孩,抱得牢实,才回答:“我叫张敏毅,本县的教育科长,你放心,不会弄到了孩子卖掉。” “你就是县教育科长?”杨守玉喜出望外,问出一个自己最迫切需要晓得的问题:“你知不知道,从丹阳搬过来的正则艺专,安排在璧山县城哪里?” “你是?” “我叫杨守玉,是正则校的绘绣科主任。” “哦,你是杨主任呀,吕校长盼了你好久,总算赶拢了,想不到你一来,就舍身救人!” “非也非也!”杨守玉谦虚地说:“路见不幸c理应援手,何况还为人师表的呢。” 张敏毅钦敬不已,换了手抱孩子,连说“佩服c佩服”。 杨守玉见县城都挨了轰炸,不晓得其它地方如何,莫名其妙地担心重庆城,开口便问:“请问张科长,陪都的情况怎样了?” 张敏毅明白,对方问的,是重庆城遭日机轰炸的情况。难免心头奇怪。据市政府行文通报,今年一月开始,ri běn军部企图摧毁陪都重庆军民的抗战意志,分别从湖北武汉和山西太原的军用机场,出动三千架次飞机,连续进行疲劳性狂轰滥炸,造成城乡民众极重大的伤亡,以及财产的巨大损失。这是暂时没有公开的初步统计。他不得不强压悲痛,回答杨守玉:“听说,ri běn飞机偷袭重庆城,见到空子就钻,见房屋就丢炸弹,军民死伤十分惨重。” 杨守玉怒不可遏地说:“这ri běn鬼子简直没得天理!” 张敏毅颇有同感,对日军轰炸重庆极为愤慨,立即呼应:“中华民族是炸不垮的!我们重庆人不怕他龟儿子。杨教授呀,我领你们到学校吧,先避一避,行李放在哪儿了?” “在城门外头”,杨守玉回答。 “我带你们去取。”张敏毅显是热心人。 几人正要离开文庙,取了行李回校,从北门方向传来哐扯哐扯的打锣声,张敏毅忙说“请等等”,杨守玉几人就站着不动。旋即,一副八抬大轿缓缓行来。到了二人跟前,轿夫抬扛下肩,前头四人把轿杠搁在地上,后头四人将轿扛斜斜地上举。旁边跟班模样那人,上前打起了帘子,躬身让出个头戴礼帽c身穿中山装的人。 张敏毅告诉杨守玉:“县太爷来了,姓罗,叫罗登云!” 罗县长拱出轿子,朝张敏毅微一拱手,说句“张科也在”,不待他回礼,接着问:“尔身旁这位妇人,恍惚未见过,可是重庆来的政府官员?” 杨守玉上前一步,扣手于腰间,矮身向他拂一拂,回答说:“县大老爷,小女子初至贵地,乃正则校教师也。” “久仰,久仰。”罗登云对教师不感兴趣,使个眼色,示意张敏毅跟随。 张敏毅忙说:“罗县长您忙,我送杨教授去正则校,返回再听候吩咐,绝不会误您的事。” 罗登云不满地哼了一声。 张敏毅顾不得,径自跟着杨守玉,到东门外龙溪边,找回了几人的行李,分别认领取了,再领着她们,朝设在南门外的正则艺专,扬长而去。 一路走过,听到老百姓在顿脚板c扭屁股,高唱民歌骂人,巴音强悍,那歌词却是: 任你龟儿子凶,任你龟儿子炸, 格老子我就是不得怕! 任你龟儿子炸,任你龟儿子恶, 格老子豁上把命除脱! 张敏毅翻译给杨守玉听,说“龟儿子”是骂人的话,巴蜀人视戴绿帽子为乌龟,相当于北方人骂“王八蛋”;“格老子”是自诩,为人老子,占够对方的便宜了哟;“除脱”意为丢掉,性命轻掷,乃英雄豪杰之本色。而人人拼了命,也要抗日,显为豪情万丈。 杨守玉听得感慨不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正则 正则艺术专科学校也挨了日军飞机扔的炸弹。 ri běn飞行员怀疑这片屋舍重重之地,是中国的兵工厂,特别准备了两颗重型炸弹,一按投弹开关丢下。 不过,两颗炸弹都扔偏了,一颗落在大操场的中间,一颗落在龙溪岸边,没有伤着人。吕凤子校长踅出去看了看。回来对学生说:“炸弹就那么回事,没啥稀奇的,请同学们保持镇定,回到教室里,去继续上课吧。” 校工举起丁字形木锤,敲响大铜钟,一阵钟声响起,学生们纷纷回到教室,取出课本摆好,个个坐得笔直,美术课老师走进去,讲授油画素描稿的三步画法。 杨守玉几人跟随张敏毅,离开大东门,沿着龙溪下行,走到了文峰桥头,就见到吕凤子信中所说新校舍。所谓正则艺专,只是几间茅草棚儿,丝毫不见出奇。她口里说着好好好嘛,心中却苦涩难当:不说好又能怎么呢,好歹有个落脚的地儿了。 下课了,教室门大开,学生鱼贯而出。钟声还在铛铛铛响着。杨守玉不禁一震止步:这铜钟声声,可是久违了,多么亲切悦耳呀。顷刻之间,禁不住泪流满面。 这是青铜质的编钟响声! 听到钟声,金梅c李月花c张筱菊几人,丢了行李包裹,原地蹦着跳着,大声欢呼。 从教室出来那些师生,见到了杨守玉,一齐飞奔到校门口,列成两队鼓掌欢迎。杨守玉连连向他们鞠躬。跑在前头几个学生,上前取了她们的行李,等着送往寝室去。 五月的阳光辉耀着,大操场上空明晃晃的,校园里饱含清新可人的气息。虽然又被ri běn飞机轰炸过,这所创痕累累的学校,兀自傲然地挺立,似遍地生长的大叶黄葛,断了根要长,折了枝要长,甚至树干被炸弹从中削成两截,依然会蓬勃地生长。走出教室的学生和老师,蜂涌而至,宛若一潮潮不竭的龙溪水,波翻浪卷的,惹得杨守玉几人把眼睛都睁大了。 杨守玉跟即看见吕凤子走出来了。 “凤先生!”杨守玉欢叫着,奔过去,握住他的双手。吕凤子连声迭声慰问,先说:“辛苦了!守玉,你们辛苦了!”再仔细一看,杨守玉脸上花一块白一块的,仿佛遭了烟薰火燎,不知因何所致,便问:“杨老师,你的脸怎么了?” 后头走的张敏毅抢先介绍:“向吕校长通报,她跟我们去救人,被炮弹硝烟燻脏了!” “张科长?”吕凤子打了一个招呼,大为感动,喃喃地说:“万想不到呀,万想不到!”又奇怪他们怎么碰上了,追着问:“张科长当时也在现场么?” 张敏毅正色回答“是的”,接着补充说:“吕校长,您的教师和学生,敢冒着炸弹爆炸救人,无所畏惧,堪称巾帼英雄的哟,令本人佩服不止c万分地佩服。” “岂敢!”杨守玉谦虚说。 教育科长评价甚高,吕凤子十分高兴,先吩咐几个同学,把杨老师她们的行李,通通送到办公室来,请总务老师安排住宿,又邀请张敏毅说:“张科长,如若有暇,请到办公室里坐坐,本人,正有要事想请教于你。” 张敏毅忙说:“我也有事要请教吕校长。” 吕凤子朝茅草屋一指,口称“您就请来吧”,顾自昂首挺胸地居前带路,引着他进去。 正则艺专的教室不够使用,所谓校长办公室,只是茅屋一角,约有个平方,吕凤子在屋当中摆起一张桌子,勉强办公。四周堆满图纸和油彩盒。人走进来,根本无法下脚,更莫说对坐品茗。张敏毅同他面对面的站立,打量吕凤子:他中等个头儿,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灰色长衫儿;椭圆形脸庞,三角眼,也还鼻直口方,显得性格坚毅;只是两条眉毛皲着,像两支用废的油画笔头,里窄外宽,紧挨了眼睛相贴。凤先生遇到难事了?张敏毅见惯他快乐地笑,对一切困难均不形于色,少见如此愁眉苦眼的。 几个学生放下行李,好奇地翻看吕凤子的素描画,那是几张形态各异的阿罗汉。 吕凤子转身,打开当面的窗户,方便了解外头师生的情况。大幅大幅的太阳光芒蓦地涌入。办公室里头,如同涂上一层亮色,霎时产生了勃勃生机。 张敏毅说:“吕校长,教育部下了公文,要求璧山县政府,协助正则艺专扩建校舍,具体事务由教育科承办,鄙人从今往后,要向吕校长多多请教了。” “岂敢岂敢”,吕凤子客气着,心想不能说受就受下了,故意调侃着说:“这几间茅屋,ri běn飞机怎么看上了,一炸再炸,把我们正则学校,当成了陪都国民政府?” 逗得屋里屋外的师生哄堂大笑。 张敏毅轻篾地说:“ri běn飞机再啷个轰炸,甚至连普通老百姓都不放过,惶论学校和政府哉,现在我看,只不过是展示肌肉,鸡公屙屎头节硬。” 然后,紧捏一下拳头,示意不屈。 他说得硬性,杨守玉恰恰跟入,闻言探头去看,见张敏毅怒气冲冲的,生生把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庞扭曲了,浑身上下透露出了一种刚毅的个性。这就是巴人么?她心怀疑问,所闻不如所见,张敏毅此时的种种表露,男子汉霸气十足,似随处可见的黄葛树,浑不似江浙相传川耗子形象矮小萎琐。 张敏毅又提劲说:“任他狂轰滥炸,格老子,璧山人,无所畏惧的格,照样走路c照样吃饭c照样大声唱川剧,怕他ri běn鬼子个!”说着,挥动着拳头,一下一下往空中狠砸。 吕凤子拍手叫好:“有张科这种干劲,我看艺专重建,那是一点问题都没得。” 正则艺专已三迁其址。入蜀以来,先在蒲元场罗家院子,再迁凤凰镇天上宫,皆因地方狭窄或者处于闹市,终非长期办学的上佳地点。后在当地士绅张萌初帮助下,无偿捐出城南张家大院及附近的农场,修建了几栋茅草屋,恢复教育c蚕桑c纺织诸学科,单等杨守玉赶拢主持绘绣科。 这是正则艺专c教育部c璧山县政府策划已久的事。 可是说到恢复建校,涉及到钱,张敏毅还得问个确切:“吕校长您看,修复是一回事,成规模建校又是一回事,倘若都操作起来,需要预算多少经费?” 吕凤子沉思片刻,回答他说:“正当国难时期,地皮已有了,我看还是采取干打垒形式吧,先将教室和师生食堂修建起来,再搞几间师生宿舍,正式招生之后,集中人力物力财力,多建几间教室,你看可行不可行?” “要得”,张敏毅大感兴趣。这是自己惟一能够帮到的,慨然应允了,跟他告辞说:“我还得先去看看城里的学校,有没得挨炸的,然后按照前期规划,上报重建正则之方案。” 吕凤子赞同,也说:“要得。” 商量好恢复建校诸事宜,张敏毅双手抱拳相揖,与吕凤子和杨守玉告别,回到城中。 他还要大忙一段时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刺绣 杨守玉由学生领着,找到女教师宿舍,虽是一间集体宿舍,比途中绻缩山洞好多了,便收拾行李住下。 学校挨了轰炸,对师生住宿,重新进行了安排。吕凤子校长居住在办公室里。女生住了三间,男生住了一间,另一间茅屋则安排全体女教师暂住,男教师只能挤在教室里住宿。这些教室,都半边临河,半边靠山。暮春里蚊虫还不太多。杨守玉跟六七个同事挤在一起,住在靠后山那间屋子里。进屋之后,她才发现,房里有些潮湿,基本上没有hu一 d一ng余地,好在人人配置了一张课桌,勉强能够坐着在灯下备课。 不多时候,听到连续的的响声,校工又敲响铜钟,通知师生们,晚餐准备好了,可以用餐。 正则艺专现有一百多名师生,大家一齐进入食堂,排队的排队,吃饭的吃饭,显得熙熙攘攘。不似平时那般循规蹈矩。而杨守玉几人的到来,更使他们倍感兴奋,渐渐产生躁动,围拢她们来问东问西,甚至询问路途见闻。杨守玉疲惫至极,加之性格内蕴,通通还以一个抿笑,只是看看学生们活泼可爱的模样儿,心里即使有一天乌云,顷刻间也都散尽了。 “对了,还有个极重要的事情,得去找凤先生谈谈。”杨守玉想起来了,几口刨完饭,匆匆地返回宿舍。 入夜之后,文峰桥头云薄风轻。 杨守玉浣洗之后,换上浅蓝色的旗袍,披一件桔huáng sè毛衣,显得袅袅婷婷的,走到吕凤子办公室前,轻轻敲了敲门。 吕凤子仿佛早知道,隔门说:“守玉,我晓得,你还有事要说,请进!” 杨守玉闪身进去,让门敞开。桌上点着一盏粗糙的瓦质油灯,圆盘上剩了浅浅的油,一点小小灯焰儿正跳跃着。办公桌是一张农家使用的饭桌,面板宽大,恰好用来勾勒作画。她为自己还具有如此幽默感,颇有些感到很好笑。吕凤子穿一件被油彩弄得花哩古稀的衬衣,宽大的蓝布长裤,手中还握着一支画笔,和蔼亲切的表情一直不变,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杨守玉,似乎已明白了她的来意,却对她说:“守玉,你一路劳顿,沐风栉雨,忙不在于一时的嘛,咋就不休息一宵,恢复疲劳,明日你我再细细分说?” 说着,拎起茶瓶,要给她泡茶。杨守玉说先生且慢。吕凤子一端杯子,见杯中水已满满的,晓得她谦恭,一笑住手。 杨守玉着急问:“凤先生,我到正则新校,听您安排,是上课哩还是教剌绣?” 这上课指的是教授油画,刺绣则是实作,两人默契已久,杨守玉便问得简单。 “正则绣不能丢!”吕凤子嘱咐,叮嘱说:“办学宗旨不变,首先是要培养人才,请守玉先生继续担任绘绣科主任,博取众长,使得正则绣技法,进一步得以完善,真正形成中国第五大名绣。” 其余四大名绣即苏湘粤蜀。 杨守玉颇有些为难:“只是,按惯例,先排了靳老师的苏绣,正则绣课程横插进去,恐怕不大好处吧?” 吕凤子将衬衫袖子挽上两折,露着手臂,说:“好办,你先去找教务科,看看绘绣课怎么排的,再跟靳老师沟通,拿出一半时间来,安排你教正则绣。” “这个事”杨守玉沉吟好一会儿,摊牌掂量,终觉不妥,左手轻拍右手背,迟疑半晌,才说出了:“教学反倒没有问题,只是做成熟一种技法,能够与千锤百炼的苏绣c蜀绣并列,理论上头,还得先生出手相助呀。” 吕凤子立刻答应:“事情总是人做的,你杨守玉之前,何曾有人听说过正则绣,如今不是有了?” 说罢,习惯地伸手去拍对方肩头。 杨守玉有些不适,略一错身,让那只手拍了个空。吕凤子醒豁,连连批评自己“失态c失态了”。杨守玉觉得自己颇有些过虑,在凤先生的慧眼里,男即是男c女亦是男,罗汉菩萨不分性别,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怎么自己反应过度,难道他平时对待同事c学生,不都如此不拘小节的么。 “杨老师!”吕凤子唤一声,又挪转移开了思路,想到建校与教学相矛盾问题:“你看正则师生已经到齐,这个,恢复建设校园,是不是要多跟政府去沟通的呀?” “当然。”杨守玉同意,又说:“我可只是个教书匠,一切建设工程,我看仰仗那个张敏毅科长吧,毕竟他人熟地熟。” 吕凤子也承认,何况那个干打垒,究竟怎么个垒室筑法,须得他来指导,就说:“依我看的呀,守玉,他跟你倒还蛮有点缘分哩,你们怎么认识的,说来听听罢。” 杨守玉也觉得挺好笑,来的时候不都说过,张敏毅亲口讲述的,就没有回答他。吕凤子陡地忆起他们共同在凤凰镇抢救灾民。战争就是一场灾难!本世纪以来,扳起指拇算一算,哪年不在打仗,中国的老百姓真是灾难频多呀!心头一阵剧痛,便说:“对哩c对哩,凤凰镇又遭飞火。” 杨守玉担心学校:“正则校损失不大吧?” “不太大。”吕凤子回答,却担心了,跟即问:“杨老师,丹阳来的那几个学生娃子,有受伤的没得?” “没得!”杨守玉斩钉截铁地回答。 “阿弥佗佛!”吕凤子双手合什,挺高兴地说:“没受伤的那就很好,没伤就好,可再不能让娃子们伤着,否则,对不起他们还陷身沦陷区的父母呀。” “可不就是嘛。”杨守玉又说。 两人说得时候一久,不知不觉的,光线渐渐越益晦暗,屋里诸物及人宛若为雾笼罩。 杨守玉察觉了,赶忙提醒:“凤先生,灯里油枯了,灯油放在哪圪垃,我添一添。” “没油了?”吕凤子问,也觉得光线不亮,杨守玉一提醒,才恍然大悟,对她解释,说这里点的是菜油灯,要添灯油,须得到学校的厨房去领。 “菜油灯么?”杨守玉觉得好奇怪,绕过吕凤子,走到办公桌前去观看,见这灯宛若一只小儿手臂,灯台圆圆厚厚的,上头托举着一个团团的灯盘,点火工具只是一根双绞的粗白绵线。果然使用着黄澄澄的菜油。线头儿浅浅地浸在油里,火焰头儿连续在灯顶上跳跃,一跳,焰头就伸展一下,屋里霎时亮开,又迅速收缩了,恢复成半明半暗状态。只是闻到一股臭味,显然是加了桐油,避免老鼠偷吃。 吕凤子有些尴尬地解释:“守玉,战争时期物资匮乏,灯油限量g一ng yg,我的用油指标大大超过标准,今晚就不能够随意添油了。” 说着,眉毛鼻子都皱成了一团儿。 “没关系呃”,杨守玉说着,边从衣襟口拔下一颗针,反手在头发上褙了两三下,戳在绵线灯芯儿中间,往上略拖拽一挑,棉线灯芯儿更多地露出油里一截儿,火焰顿时增大了一倍。她边拨弄灯芯儿,边漫撒着解释,路上遭到土匪,被他们把教材抢去烤火,都焚烧掉了,给学生授课,还得重起炉灶现编书呃。 吕凤子目不转睛地看她操作,听到说正则绣课,才醒了神,把自己盘算好久的主意说出来:“课本不用现编,教务科还保留过去讲课的资料,依得我的意思,守玉老师,你应该对过去的绣技,进行一次系统的总结了。现代科技之所以日新月异,就是在前人经验的基础上,经过不断实践,迅速地进行总结,从而提出自己的新锐观点,形成更加优秀精当有效的成果。正则绣何尝不是如此?倘若只有苏绣,而没有引进西洋油画,是不可能产生的;倘若只有西洋油画,而没有苏绣,也是不可能产生的。放眼衮衮域外,再出多少聪明智慧人物,并没有谁创造出正则绣,就是确证。” 杨守玉抿嘴偷笑,对吕凤子的豪情万丈颇感有趣,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转而随声附合:“凤先生说得有理,不仅正则绣,但凡苏绣c湘绣c粤绣c蜀绣,都是中国人的传统绣技,惟有正则绣,仿佛无一定规律可寻,却乱而不杂c密而不堆,若单论技法,已经是亘古未有之尝试了。” “确是,确实是的。”吕凤子赞叹不已。 谈起正则绣,两人越说越投机,不觉度过了几个小时。依吕凤子意思,还要与杨守玉作竟夜谈,既然到了巴蜀之地,这蜀绣技法,对正则绣技法会产生什么启示,还打算同她细细地斟酌呢。 杨守玉没有研究过蜀绣,时间也嫌太晚,便推说:“夜已深了,凤先生,我该告辞回寝室。” 吕凤子敲敲桌面,说:“对呀对呀,你们走了几个月的路,好不容易赶拢璧山,又扑到轰炸现场,救火救人,早该休息了,早该休息,我送你出去。” 便殷情着,把杨守玉送到女舍,不能再进去,两人就在门前殷殷道别。 借着门口昏黄的路灯光,杨守玉突然发现,吕凤子的两鬓都出现白发了,几个月不见,凤先生居然大见苍老,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阵怜悯,眼眶里已是了。 杨守玉闭了门,倒头大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张科 然而,自己终不能摆脱传统束缚,伸出双手挡着胸脯,阻止海粟表哥抚爱,更不允许他占有自己,只把薄薄的c软软的嘴唇凑上,让他尽情地亲吻! 男女间这吻,相当于情感引爆器,按下把柄,立刻会把双方炸得粉碎。 既被海粟表哥吻过,自己就是他的人了,此生不变。可是,好像在十五岁那年,对的,是十五岁,舅母不幸病故。爹爹和娘c舅舅虽欲玉成自己与表哥的婚事,找了许多算命先生,个个都说他们的年庚八字不相配,两人并非良缘。由算命先生便决定了自己终生的不幸。海粟表哥十六岁时,被舅舅强迫着,娶了丹阳富商林家的千金xiǎ一 jiě。他却不肯洞房花烛,礼成后,离家出走,造成了另外一场悲剧。自己因此改名为守玉,守身如玉,结果至今未嫁,那就是要为表哥守节,坚定地守上一辈子的! 忆起了两句诗,“一室向明贮文史,锦绣山河伴我身”,说得真好呀!这辈子守身如玉了,只能是刘海粟的人,长夜孤灯中,靠艺术和文学打发终生。然而有无创造呢?拜凤先生为师,创正则绣技法,当是人生之创举吧!有创造的人才活得洒脱。然而,表兄妹终究出走,无论天涯海角,总会有再次相见之日,谁还能限制? 可是,表哥蓦然消失,那天在沙滩上,他被自己毅然推开后,先遭遇一阵大风,紧接着人影儿模糊,宛如随风而逝,消逝了,剪纸人儿似的,整个往上一退一倒,无影无踪了。 受了重重压抑,自己怎么用力都冲不上去,就在原地如螺陀般打转转儿,三下五下里一旋,顿时分不清楚东南西北,迷途羔羊般,恐惧得仰天呼叫。 “表哥!表哥!表哥!”杨守玉大叫三声,把同屋的女教师尽都闹醒了。 同宿舍几人翻身坐起,互相望了望,虽然不晓得她表哥是谁,却晓得她在说梦话。人在梦境之中,最好不要去惊动,何况这位杨老师梦见了自己的“表哥”。 年轻女人都晓得“表哥”的含义。 几个女教师一齐呼喊:“杨韫,杨老师呀,醒醒!” “哦。”杨守玉听见了呼叫,爬不起身,浅浅地答应一声,仍旧煨在床上不动。 能说话就没事!几个女教师心想,白天实在累得太疲倦,也都放心地睡下了。 杨守玉再睡不着,翻身起床,披上一件夹衫儿,坐到自己那张书桌跟前。看闹钟只不过凌晨四点左右。杨守玉端起水竹编的针线篓,寻到一根长针,将菜油灯芯一点点的往外挑出。床前蓦地大亮。她又寻找出一张白布,套在竹绷子上,拿起画衣料的石片,掂量了一阵,手腕陡地扭动,在布面画出一个身形嬴瘦的女人。这就是自己!杨守玉不由自主地画着,想要画出个幸福女子,人瘦一点,却精神癯烁。可是她在画肩时内缩c画眼睛时微闭,充满忧伤,仿佛被风一吹就倒,显得羸弱而且凄惶。 人瘦成一竿枯竹,应属饱受感情之摧残,整日煎熬在相思里,而无法解脱自己。 这就是此时心境的真实体现! 杨守玉决定,将画像绣成一幅作品,战乱时期嘛,中国大多数的女人,不都遭遇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因而瘦骨嶙峋的么?杨守玉完全清醒了。她想起:对的,就用乱针刺绣的正则绣技法。 哦呀,杨守玉还回忆起了,刘海粟逃婚前,自己在青云坊呆实在不下去,不得不外出求学,也许是个缘份,到了丹阳女子师范学校,成为吕凤子先生的学生,并且以极出色的成绩毕业。凤先生创立正则女校之后,自己应邀任职,担任了绘画课兼缝绣课的教学。几年下来,总觉得传统刺绣方法过于细密,因而呆板,缺乏人物和动物的立体感。于是请教了凤先生,便在苏绣针法的基础上,别出心裁,取西洋油画素描技法为基本针法,采用三层线绣方法,创造出了正则刺绣。由于绣品具“乱得有理”和“乱得好看”之特色,有“形乱神守”之韵味,随着《ěi nu与鹅》c《ěi nu与骷髅》c《孩》c《酒徒》c《难民》c《凤先生造像》c《秋树》c《猫》,以及《肖像》等,一帧帧作品问世,刺绣品震撼中国艺术界,成为刺绣艺术史上一次重大的创新和突破。理论家们干脆称为“中国第五大名绣”。学校提议命名为杨绣,被自己坚辞,遂命名为正则绣。 省督学夏佩白视察正则女校,做视察报告,当面褒扬,说:“杨守玉fu u正则校二十年以上,创立了正则绣与机针绣法,驰誉一时,应传令嘉奖。” 还评价说,“绣法之完美恐无善于此者”。 一九三七年,在首都南京举行的第二届全国美展上,正则绣作品《少女》荣获了一等奖赏。当然,作为一种艺术类型,正则绣确是在不断完善c不断更新c不断进步的,出现崭新的技法,容不得稍许懈怠,方能光芒四射。 美好的事物会使人变得美好。 可这一切美好,都被ri běn鬼子侵略中国打乱了,吕凤子不得不将正则艺专迁往内地,幸得璧山乡绅帮助,几番番的迁移,最终落址于文峰桥畔,开始惨淡经营其蜀校。 油灯忽闪忽闪的,无风而动,如人之心思,更像这个乱纷纷的世道间。 “哦哦,正则绣哦c排针c乱针,什么针都螫人,螫得人钻心般疼痛哟。”杨守玉亦不能幸免。画面虽由乱针刺出,却满满地包含苏绣的细腻,再完善下去,还可以取蜀绣的灵活。 对于杨守玉而言,这些乱与守,就是毕生的追求了。 ,,!校工敲响挂在黄葛树上的铜钟,闻者纷纷起床。校园生活十分枯燥,起床c洗漱c早自习c吃饭c上课以及下课,吃饭c午休c上课以及下课,晚饭c自习c再洗漱c熄灯睡觉。程序周而复始。杨守玉习惯了,听到钟声,拿出茶缸牙刷,到井矸舀了校工烧的热水,洗漱过后,回屋收拾了一下,换上月白色斜襟衫c蓝色绸长裙,就去督导学生做早自习。 龙溪的早晨雾薄风轻。 杨守玉走拢教室,没见到学生,却碰到了张敏毅科长。这人兴冲冲的,头发梳得溜光,穿一身毫无折皱的中山装,皮鞋擦得雪亮,手里还拎着一根文明棍。这类棍子是公务人员的标志。杨守玉想起街里看到的情景,县太爷坐着八抬大轿四处拜客,与张科长手提文明棍,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敏毅才细看杨守玉,见她五官十分精致,鹅颈凤肩瓜子脸儿,脸颊瘦削,眉若新升弯月,后脑啄紧贴着黝黑的毛卷儿,自己赶忙提棍抱拳,打个招呼,问候说:“杨教授好!”立即上前依拢,似要来摆摆龙门阵。 杨守玉对他颇有好感,顺手把两绺散飘耳后的头发笼络还原,热情地回应:“张科长起得好早,你到学校来,有事?” “小事,小事一桩。”张敏毅回答,不知为何,见到清秀端庄的杨守玉,心头陡起一阵慌里慌张。 “哦?”杨守玉猜,他此刻是来找凤先生的,倒不妨指点指点,就说:“找凤先生么,一大早就去伙食团帮厨了,张科长,你要有事自己办哟,我督促学生上自习去了。” “请便,请便。”张敏毅又打一拱。他确真有急事,要找吕凤子商量,不宜长时间跟杨守玉套近乎。 杨守玉顾自离开,走一截,转身向张敏毅挥一挥手。 张敏毅亦挥手,看着她转过身体,一个羸弱的背影如风竹,似乎摇晃着,又似乎需要依靠。 杨守玉没有回头,剪纸般向前飘,只有风过时,才撩起那裙裾,给人一个想象。 告别了杨守玉,张敏毅独自朝伙食团找去,不见人踪,折至校长办公室。见吕凤子挽起衣袖正创作一幅自画像。张敏毅进屋,蹑手蹑脚地凑拢过去,偏了头一看,见画中一个瘦小老头,脑壳像个橄榄核,小鼻子小眼睛,下巴颌翘起一撮胡子。其人耸肩抽背,似乎不禁风寒;惟有两只不大的眼睛,黑得亮晃晃的,仿佛能放出光芒。只好在旁边站得像根桩桩,一声不吭,等待他补笔画完。 吕凤子画完,提起纸张,吹吹画上的墨痕,左看右看,不错!方才满意地放下。 张敏毅眼睛陡地睁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部令 这可是一幅上乘佳构。 见画像精湛,张敏毅起心索取,急忙打过招呼,不住口夸奖:“好个老汉!吕校长画的哪个?啷个倒有些像我屋里的老父亲,瘦是瘦c精神够了噻,敬谢了,恭请先生补笔题款。”边说,边伸手去取,竟欲强索。 吕凤子腾不出手,无法阻挡,连忙俯下身体,屁股一翘,将他拦挡在一旁,拒绝了:“非也非也,张贤弟呀,你难道没看出来么,此画中人物,乃本人,吕凤子也。” “我不信!”张敏毅否认,还故意出言激将,说:“以凤先生之聪明睿智,么的如此寒酸噻,我不相信,打死我都不肯相信!非真实写照的嘛。”说完,两眼呆痴痴的,紧盯着那幅肖像画,随时准备伸手,一把抢夺过来。 凤先生忙在画像上盖了一张草纸,匆匆忙忙的,将墨画卷起,口里还喋喋不休地念叨,支吾说:“张科长您请坐c请喝茶c请随便坐一坐吧。”然后,把画卷锁进抽屉。 看这架式,张敏毅想要索画,是不可能的了,须待下次机会,找个理由,须让他慷慨答应,再求得一画。他故意假装大失所望,伸了个懒腰,一屁股就坐到藤椅上,无聊地翻看那些画论c教材,跟吕凤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开聊:“吕大校长呀,我回到县政府之后,将正则校挨炸之事,对县长大人做了一次详细的汇报,罗县长十分关心,特别担心学校受到损失,卑人奉命来与校长沟通,可惜吕校长实在太忙了,可否愿意抽点时间来打商量?” “愿意!非常之愿意!”吕凤子喜之不尽,回答:“张科长请不吝赐教,多多地指教。” “这个”张敏毅故作迟疑,斟酌着如何开口。 “没有任何不愿意!”吕凤子斩钉截铁地回答,还补充说:“抗战需要专门的技术人才,正则艺专惟有迅速地恢复校舍,增建教室和学生宿舍,多招收一些学生,为坚持长期抗战输送更多的人才。”然后仿佛想起,又追问一句:“贵县难道不是这样想的?” “非也。”张敏毅掉了句文,怕生误会,才通报消息:“依得登云县长意思,让政府官员c驻军c民众,贵校之学生,一齐参加重建正则校工作,迅速地将校舍修好。” 吕凤子果然高兴,又有些担心,小心冀冀地问:“只是,这个敌机轰炸,我们建设好了房屋,他狗日的,又来把学校炸了,难道无休止地重建么?” 张敏毅晓得,对方只是担忧,自己不好太随意,脸色半沉,一本正经地帮着分析:“吕校长呀,这个,依得县政府的分析,璧山县城挨炸嘛,主因乃是离陪都重庆太近,ri běn鬼子的飞行员偷懒,把没有丢完的炸弹,随手丢到璧山,略微偏一偏,你们正则校挨了冤枉。” “冤枉?”吕凤子不大懂得这个俗语:“这怎么会是冤枉呢?明明是ri běn飞机狂轰滥炸,罪恶目的呢,就是摧毁中国战时首都军民抵抗的坚强意志,怎么被冤枉了?” 于是问罢,狂眉狂眼地看着张敏毅。 张敏毅听他发问,也是不解:莫非这话说错?换了一个说法:“吕校长,我的意思,就是挨了两颗流弹,ri běn飞机不是炸璧山,只是炸过了重庆,还剩下几颗炸弹,不可能携带炸弹飞回机场去,顺手丢在璧山城了。” 原来如此!吕凤子着急修复炸毁的校舍,没空研究ri běn飞行员的心理,截住话头就问:“张科长,这个校舍之修复,贵县,何时能够安排人工呀?” 张敏毅眼睛往画案上一扫,见那幅人物画已收起了,晓得定是帧上乘佳作,故意迟疑,吞吞吐吐地说:“这个嘛,恐怕要协调各方参与的噻,还得请县长亲自出马,与邹旅长c民政王科长几人,扎实商量个方案,然后分别确定应出之人数,再行动手。” “好的。”吕凤子同意。他再性急,这求人之事,自己再急也没得用;又见张敏毅眼睛滴溜溜乱转,明白他今日来到正则校,就是索画来的,便拍拍胸膛,慷慨地说:“张科长,我即许你一幅画,定会仔细地画得好了,赠给您的,校舍修复还请多多帮忙。”说罢,也拿眼睛瞪着对方。 张敏毅突然觉得不大好意思,再渴望凤先生的画,心急吃不得热汤圆,怎么见猎心喜,不顾大事当前了噻?立即承诺,答应了:“理所应当c理所应当,吕校长,我来就是通知您老,午后三时,在文庙茶馆偏屋里头,罗县长召开各方协调会,商量修复正则校舍之事,请您准时到会。” “莫得问题!”吕凤子大喜,说了一句重庆话,自以为调侃,就表达了尊重对方的意思,张敏毅应该懂得起,再不开腔了,摆出一副要送客的模样,请对方自己去体会。 文化人到什么地方,为人处事,他都只是个文化样儿,人情事故一类,顺其自然,是不大去盯别人眼色的。 吕凤子甚至考虑还要不要送对方一幅画。 张敏毅话还没有说完,斟酌片刻,对吕凤子说:“吕校长,愚意以为,修复正则校舍,关键是须得到县政府领导的大力支持,而要得到政府的支持,应该为政府做一些事情,县政府领导目前喜欢什么呢?依得愚见,当然就是感谢美国政府为中国撑腰。假如为美国做一样事,政府就会高兴,觞令璧山县政府,全力给予配合,岂不妙哉?” “可是穷教员c教员穷,我们能为美国政府做啥事?” “有的,只是吕校长没有想到而已。” “秀才人情纸一张,要不,我给美国总统画一幅肖像?” “纸虽是纸,却不画,要用锦线剌绣。” “正则绣?” “这就对了噻!贵校之正则绣闻名于世,如果绣一幅美国总统的肖像画,感谢美国支持中国抗战,美中两国政府都会领情的。”张敏毅言之凿凿。 看起来,当下民众视美国人为救世主的心态,也深深地感染了县长罗登云,派张敏毅前来关说。中国人感恩之心深重。但凡谁表示一个口头支持,都会视为铁杆哥们,何况罗斯福总统还正式遣责了日德意轴心国,与英俄等国同盟反对法西斯侵略。 张敏毅这主意有依据,美国第三十二任总统罗斯福获得连任,中国政府正安排送礼祝贺呢。 吕凤子就问:“政府的正式意思是啥哩?” 张敏毅坦陈:“教育部有令,请正则校创作一幅罗斯幅肖像,就用正则绣。” 吕凤子也觉得是个好办法,要校工把杨守玉叫过来,一齐商量如何送礼。张敏毅说:“这是要报告国民政府外交部,由他们选择的,丝毫懈怠不得。”杨守玉自告奋勇,说:“我可以亲自持针,绣制罗斯福总统肖像,可是画像这事儿,假如本人不认可,岂不是多此一举。”吕凤子商量着说明:“西方人确有请大师画像的习惯。”杨守玉问:“绣像也行?”吕凤子说:“当然,绣像是古老的东方艺术,他们外国人拿到了,爱不释手。”三人统一了意见。 下午两点半,杨守玉调了堂课,跟随吕凤子到文庙,恭候军政长官们,商量调用人力修复正则校舍一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决定 璧山这座文庙,已经形成一座文化场所,大门前摆满书摊,戏台上正在演唱川剧,两旁侧屋辟成了茶馆,后院满是说书的,绕围墙一大圈开着各种小吃店。有卖小面的,卖豆花的,卖汤圆的。天空中这时候飘起了毛毛雨。大街里行人熙熙攘攘的,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就连那些兵,也同样一身打扮,显得稀奇古怪。 张敏毅吩咐茶馆的吆师,摆五个茶碗,要最好的金青毛尖,水须煮到翻鱼眼泡儿。 正说着,传来咣咣的鸣锣开道响声,两人不问可知:罗县长大老爷拢了。 罗登云稳坐在八抬大官桥里,斯斯文文的,到了文庙跟前。官轿停住,听差的打开轿帘子。罗登云钻出官轿。轿夫压下前杠,罗登云一撩长衫子,跨出了轿杠,拱手朝四下不断作揖,打着招呼。一些茶客和前门的吆师急忙上前听候差遣。罗登云张口就问:“吕凤子校长可曾到达?”吆师连忙回答:“到达了,早到达了,在偏屋苦候,专门等侍你老人家,进屋好生吃茶。” 这几句半文半白的重庆官话,惹得罗登云一笑,不加理睬,顾自大步走进偏屋,打算见了吕凤子和杨守玉,立即就将自己身后那人介绍给他们。 那人同样穿灰色长衫子,亦步亦趋地跟随,却精神抖擞,像个标准的军人。 见罗登云进屋,吕凤子和杨守玉一齐站起,口呼“县长”。 罗登云拱手还礼,再拉过那人,向他们介绍:“吕校长,这位是南洋的商人,左贤二左老板,专做名人字画和各种文物生意,你们买任何翘货,找他都有办法,大可相识。” 两人便向左老板互道一声“久仰”。 吕凤子看左贤二:个头跟自己相差无几,五官还算端正,只是眼睛圆鼓,鼻孔下留有一撮儿胡髭,反倒有些像ri běn人,说一口流利的重庆话。 左贤二看穿吕凤子疑惑,说穿越日占区,留一撮儿短胡髭,比较方便。 吕凤子懂了,只是还不明白,罗登云把左贤二喊来做啥,一时间哽住了,只顾端起茶喝,跟他没得啥话说。杨守玉则意会到些关窍,难道绘绣需用的材料,左贤二有办法搞到?只是心头衡量着,等吕凤子发过话,再跟他论长短。 吆师旋风般在大堂里跑着添茶。 张敏毅上前请示,问修缮正则艺专,县教育科到底是否需要追加预算,列不列入财政经费?罗登云乜他一眼,晓得他又操了大方,须知抗战期间,政府机关是操不起大方的,却不得不应付吕凤子,就说:“吕校长,这个经费嘛”便打一个蓦儿,想到内迁学校和工厂都是全国著名的,换了一副脸色,毅然决然地说:“反正不要你们出钱,至于如何弄得到手,拨付给你们任意使用,你就莫管了,届时有钱付账就得行。” 吕凤子才不管钱从何来,只要是政府拨付,一律不问出处,闻言忙道谢:“罗县长,大恩不言谢,一切拜托,如何感谢您呢?我向你行个礼吧。”然后站起来,弯腰鞠躬,倒把罗登云弄得手忙脚乱的,伸手就去拉扯,似乎受吕凤子这礼,浑非自己本意。 张敏毅怕他误解,补充:“反正一句话,有了正则校的席坐c定有正则校的饭吃,吕校长,我们好生地核计一下,看看究竟需要多少钱的额度,才搞得定事情。”庚即话风一转:“来者就是客,政府是要面子的,即使看客杀鸡,也不能把客人得罪走了。” 左贤二听出了名堂,从旁插话说:“实在缺钱,可以找美国人支持的呀。” 罗登云赞同二人的想法:“政府的确要面子,也同意把美国人哄好了,得到重视,从救济物资中随便掐一砣,就够正则艺专使用。至于工程人手啥子,本县出个告示,派几十个工人过去,帮你打整得伸伸抖抖的,没得任何问题。” 吕凤子疑问:“罗大县长,你我只不过是拿不动枪c上不了阵的秀才,怎么才能取得美国人的重视?” 罗登云只是高谈阔论,说到要引起美国重视,倒是好像有个叫伊莎白的美国妇女,要到璧山县搞社会调查,她来调查些啥子,自己一概不知。习惯驱使下,便行吹嘘:“好像有个美国妇人,要下来调查平民那些事。” 左贤二纠正说:“其实这是以讹传讹。选择璧山县,作为平民教育的实验县,是晏阳初搞起的。美国人的耳朵长,听到这个消息,硬要来参与,分一杯羹。” 张敏毅立即敲边鼓,力劝说服:“吕校长,美国人嘛,最喜欢民族文化的家什儿,贵校正则绣,可是大大的有名哟,何不绣上一幅,赠送美国,以收投桃报李之效。” 吕凤子故作为难:“送刺绣画不难,难在绣个啥子,罗汉c观世音菩萨?还是绣它一幅山水,风景画儿?” 张敏毅出了主意,把决定让给罗登云作,闷不作声,朝杨守玉看了又看。杨守玉一时无言。罗登云受到启示,有了想法,伸手往桌面上一拍,说:“何不绣一幅美国罗总统的相片,就是鄙人的家门总统,让他老人家看到,时不时想到正则学校,想到我们璧山。” “对头!”张敏毅仿佛大受启发,断然出声赞同,然后,纠正他的说法:“罗县长,罗斯福并不姓罗,姓罗斯福,全名为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罗登云很失望,口称“把家门搞脱了”,满脸忧伤的,扭头来问左贤二:“左兄,这罗斯福竟是真的?” 左贤二忍住狂笑,回答他:“是的,美国是个移民国家,啥子英国人c法国人cri běn国人,都有不少。” 罗登云觉得不对,扭头问吕凤子:“请教吕校长,天下姓,还有三个字的唢?” “有的。”吕凤子回答他了,又补充说:“满清皇帝,就姓爱新觉罗。” 罗登云这才没有再追究。 几人看法一致了,越说越近乎,逐渐商量得趋于具体。大致说绣一幅画没得问题,可罗总统长什么样儿,尽都没有见过,是不是请求外交部,买张船票,到美国去给他老人家画个像,拿回来比倒绣,可陪都政府会同意么? 杨守玉便问:“画肖像起码要有一张zhà一 piàn,到哪里去找罗斯福总统的zhà一 piàn呢。” 张敏毅说:“我跟著名画家刘海粟在ri běn相识,他在国外巡回举办画展,应该有罗斯福总统肖像,起码找得到zhà一 piàn,听说海粟兄最近回国了,跟即,我们就到重庆去寻找,杨教授可否相偕一行?” 杨守玉意外听到表哥消息,一时心绪大乱,冲口说出:“修复了校舍,我立即进城去找他。” 可表哥还是那个人的么? 张敏毅告诉她,刘海粟与夏伊乔入川之后,借寓在湖广会馆,距离临江门不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老虎 事情还没有商量出个结果,庙外却乱糟糟地起哄。张敏毅初初以为进香者拥挤,起身就要喊吆师去招呼,却见香客们左闪右让,拼命在躲避什么。 怪了,莫非老虎上了街?张敏毅心想,再仔细看看,一人策马飞奔而来,沿途撞翻不少菜摊子,奔到文庙跟跟前,才一跃而下,将缰绳丢给后随的勤务兵,自己大步进了茶馆,眼睛东张西望的,像要寻找哪个熟人。 这人个头敦实,浓眉大眼,着灰蓝色的服装,拦腰束一条宽皮带,头戴大沿盘盘帽,显得孔武有力,正是驻扎北门外营盘的川军旅长邹成虎。 张敏毅喜之不禁,迎上前去,扯起喉咙就喊:“邹旅长,我们在这里!右边,你看右边厢房,朝里头看噻。” 原来,竟预先有约。 邹成虎闻言,脑壳扭转,看到了张敏毅,不顾来往茶客挡道,对对直直地走过去。坐着站着的茶客被他撞歪倒了不少。茶客们立即萎缩在桌面下头,当着他不敢出言不逊,背地里都在嘟咙,说格老子,也没得恁占强的噻,不就是个丘八嘛,横行霸道的,毫无谦让,莫非是他妈的个螃蟹。 多少人话音未落,脑壳朝上冒出桌沿,遭勤务兵举起马鞭,辟头盖脑乱敲。打得他们哎哟哎哟的乱吼,双手抱紧脑壳,再不敢扠起嘴巴打胡乱说。 吆师遭吓得脸嘴儿簇青。 张敏毅一喊,屋里几人目光转向,直朝厢房外看:邹旅长何许人物会进小茶馆? 邹成虎大步踏入,昂首挺胸的站在下方,朝几人抱拳一揖,咕哝了句“格老子的哟”,跟即大声地质问罗登云县长:“请客不请我c心头怪冒火,老罗,不是说商量事情的噻,么个搞到茶馆里头,莫不是要捧戏子c过后耍清倌人唢?” 后头跟随那勤务兵递过热毛巾,邹成虎接过,朝大脸庞胡乱抹了一把,顺手丢进勤务兵的衣兜里。 勤务兵慌不迭地抱住。 “非也,非也。”罗登云立即否认。当着杨守玉,容不得他疯言疯语的,申明邀约聚会的目的,说:“邹大旅长,女士在场,请注意言语稳重。”邹成虎诧异地盯了杨守玉一眼,见她娇小玲珑的,又起了好奇心。罗登云不让他询问,话撵着话,又说:“是吕校长有事相商,邹旅长大驾光临,我等倍感荣幸之至。” “你娃还装童子鸡唢!”邹成虎嘲笑着他,摘下大盖帽,朝跟前四方桌子一丢,说:“有话就说c有屁就放,县大老爷扭昵起来,像个娘们,格老子耿直点噻。” “事情由来是这样的”罗登云晓得,众人不言,只有自己来说了,对面这武夫才肯稍微讲个事理,接着又陈述:“前几天,ri běn飞机轰炸凤凰镇,波及正则艺术专科学校,炸烂好些教室跟宿舍,师生无课堂上c学无宿舍居住,现在而今眼目下嘛,吕校长向本县求援,请求派民工修复校舍,璧山县身强力壮的县民都当兵了,所以嘛,本县就向邹旅长,求援则个。” 一口气说下来,虽然急促了些,邹成虎还是听明白了,却不晓得他到底要求个啥子的援助,心头毛焦火辣地着急,好不容易听完,立即发问:“你娃究竟要老子做啥子?” “派兵!”张敏毅听得很焦急,一问即答。 派兵?邹成虎更明白了,他们要无偿使用劳动力,却揣着明白装糊涂,说:“这个,派步兵去打飞机呀?我说罗太爷,么个,军队调动的事情个嘛,须得军事委员会派下一个命令,再请刘jun1 zhǎng批示,师长也要画个猫猫,即使是本旅长,这个,位高权重,根本无权跨越防区,把兵卒东调西调的噻。”说完,眉梢儿陡地下垮,神情忒落寞,摆出一副很无奈的模样。 杨守玉急了,不顾一切,插话说:“不是要部队调动,是请邹旅长派几十个后勤官兵,帮助我们修筑教室和宿舍。” “你们还要我派官?”邹成虎又盯了杨守玉一眼,发现这女子肌肤细嫩,宛若少女,顿时来了兴趣,只因在座者都是地方名流,料得她也不简单,故不敢轻易出语冒犯,盯着杨守玉发呆。 杨守玉觉得他无礼!只是军人作派,一是一c二是二的,讲究不得之乎者也的,微微拧过脸儿去,不与他招惹。 邹成虎就要向她丢几句言子。 罗登云也想得明白了,说:“邹大旅长,无非出几十个人工,何必东拉西扯的,王顾左右而言他噻。” 事情就这么简单。 不过,再简单不过的事,毕竟是个事儿,要人家帮办,须得说清楚了。 吕凤子灵机一动,反话正说:“邹旅长决不会王顾左右而言他,贵部倘不能调兵,就借给本校几十个官兵,一旦校舍修复,收尾工程不用做,立即归建,保证结结实实地全部奉还。” “对!”张敏毅补充:“个都不少。” 邹成虎喜欢那个“王”字,心头想得痒痒的,只是不敢表露,当真顾左右而言:“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嘛。硬还是好事哈?格老子,吕校长啊,我们双方拍个手板,跟这位女士,一言为定。” 然后,朝着杨守玉,伸出了右手。吕凤子见他那只手恰如熊掌般张开。杨守玉很喜欢“再借”二字,迅速地伸出自己的右手,递到邹成虎跟前。她这只手,瘦若鹰爪,五根指拇支支见骨,坚硬纤细,正是重庆人俗称的捞钱筢子。 两只手啪地拍得合拢,两人互相瞪视,揣测对方的心态,突然一齐哈哈大笑。 吕凤子从旁补充:“邹旅长,正则校恢复建校,明天就动工了,你的部下何时可以到位呢?”边说边向他递过一只盖碗茶。 邹成虎接过茶碗,揭开了盖儿,浅浅地抿入一口儿,大大咧咧地答复:“明早八时正,我派出一百士兵,听随你们任意安排。”又装出斯文模样,问杨守玉:“对了,对了噻,格老子,这位女士,尊姓大名的噻?” 杨守玉觉察出他的歹心,断然地回答:“无名。” 邹成虎听出来了,女士生气了,立即表示自己的不满,说:“无名是个啥子名字噻?难道老子出了大力,连帮哪个出的力,都不该晓得的唢?” “杨主任。”吕凤子先介绍官称,立即说明:“杨守玉主任是本校专家,正则绣发明者,亦是绘绣科主任,国宝级人物,还请邹旅长多多关照。” “不敢!”杨守玉和邹成虎同时谦让。两人说出口了,才晓得各说各的,撞在一堆儿。 邹成虎十分惊讶,对方竟是大师级人物,心头油然而起敬仰,端起盖碗,盯着她,客气起来:“杨主任,久仰久仰。家母也喜欢绣花绣朵的,这个c这个嘛,叫做四川的刺绣。” 杨守玉笑着纠正:“蜀绣。” “对头!四川的蜀绣。”邹成虎说,然后殷殷相邀,说:“啥子时候得空了,请杨主任光临寒舍,教导我那两个女娃子,也学习学习你发明的正绣c反绣,这个刺绣的噻。” 杨守玉正为内地不开放,社会风气保守,女学生偏少,发愁如何开设绘绣课程,听他一说,倒像欲送女孩子到正则校读书,喜滋滋地表示同意:“邹旅长的女儿要学刺绣,我们正则艺术学校理当效力,您随时可以把孩子送过来,插班进去学习。”巧妙地避开了对方入宅授技的邀请。 罗登云见风使舵,从旁撮合,边拉邹成虎上坐,边劝着说:“对了嘛,对了的噻,这就对了噻,有邹旅座大力支持,莫说修建个把正则学校,就是把重庆大学建到璧山,也没得任何问题咯!” 邹成虎挨着杨守玉坐下,有一搭c没一搭的,跟她寒喧,挑些女儿读书的话说。杨守玉也敷衍他,只要肯把女儿送来,自己负责教导,把她们培养成艺术家。邹成虎高兴得直打哈哈儿,连连灌茶水,直喝得满头大汗。 左贤二始终冷眼旁观,见他们勾心斗角的,各怀鬼胎,偏偏又把话说得很漂亮,从始至终,没有插一句话,只是琢磨,如何在自己做生意过程中,照样能够说服对方,又达到了目的。 张敏毅打个圆场:“言之有理,言之有理。”然后敲死:“邹旅长明日开始派兵?” 邹成虎一拍桌子,说:“一言为定!” 众人方才散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老板 左贤二是个ri běn人,原名左贤二郎。侵华战争开始,他就接受ri běn军部指令,以货栈老板身份,潜入陪都重庆附近,借买卖货物掩护,到处收集军事情报。甚至在关键的时刻,亲自出手,偷为空军飞行员发x hà一,轰炸军事目标。璧山遭受的几次轰炸,就是他指示ri běn飞机,轰炸迁于城东c城北的几处兵工厂,虽然没有成功,却让城乡居民,受到重大损失。 ri běn飞机远程奔袭,不把炸弹丢在陪都重庆,反而来炸县城,引得大后方各界猜测。 它们要炸毁什么? 但是,ri běn飞机一炸再炸,还是引起特工部门警惕,安排了川军一旅兵力,保卫璧山城郊,限制了左贤二的hu一 d一ng。 左贤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整天坐也不是c站也不是的,又不能呆在货栈里,找民些事来做,诸如上街买菜c到井台挑水c偶尔到广场下下棋,都成了消解烦躁的方法。 侵华日军总部发来指令,痛斥其指示目标不准确,暴露了飞机轰炸目的,使中队加强对兵工厂的戒备,无抵抗轰炸已很困难,要求左贤二郎改变方式,收集中国内地的文化产品,秘密送到特务机关,换取资金和物资,达到“以战养战”目的。 这天,左贤二参加了茶馆聚会,回到货栈,苦思军部指令,突然想到:既然教育部都要用正则绣向美国送礼,想必是大大的艺术精品,如果弄到正则绣技法,甚至把杨守玉骗到日占区,岂不是一件大功! 当然,学习正则绣技法很容易,找个女性混入,在正则校上两年绘绣课就学会了。 可是,这样做时间拖得太长,军部肯定不满意;那就明码实价地购买,正则绣既称五大名绣,如苏绣蜀绣粤绣湘绣一般,技术资料是绝对保密的,确实能够购买得到? 左贤二自己都很怀疑,为了战争胜利,个人能够出多少力,要看本人决心,也要看客观条件允许。正则学校愿意ti g一ng条件么?左贤二暗中摇了摇头,若是学习学习,吕凤子他们定当愿意传播,还得保住自己ri běn人身份的秘密;若是个人要独占技艺,恐怕得不到支持,还会碰一鼻子灰! 一夜辗转反侧,左贤二想不明白,究竟怎么能够搞到正则绣,临到天明时分,他突然想通了:管他三七二十一,找吕凤子谈谈,先看看他愿意不愿意。 于是,他先去找吕凤子商量。 吕凤子正左等邹部兵不来,右等邹部兵不来,心头十分冒火,等来了一个商人。左贤二能够做什么事情?吕凤子颇有些鄙夷这人,四体不勤c五谷不分,成天在街巷晃荡,那些是个商人,根本就是一个赚黑心钱的杂皮。 杂皮就是liu áng,吕凤子到璧山城学的,觉得这个词,形容liu áng特别出神。 左贤二拎着一包茶叶,向吕凤子一揖,说:“先生请上坐,受兄弟一拜。” 吕凤子弄得丈二和尚c摸不着头脑,此人无端献殷勤,不是心头有鬼c就是有求于人,他要借钱?吕凤子想到这事,大摇脑壳,说:“左老板有何事,请爽快说出,我等待邹旅长士兵,还要建校舍。” “请吕先生尝尝今年璧山的新茶。”左贤讨好说:“鄙人,有一件你我二人相益的事,跟即说予先生请教。” 吕凤子想不到他真要来求自己,就不好意思推拒了,说:“左老板有话,请讲。” 左贤二放下茶叶,挽了挽衣袖,挪到椅子上坐起,才说:“凤子先生,我是个商人,昨日听得罗校长讲,贵校独创正则绣,乃天上少有而人间俱无之技艺,商业前景看好,不知可否转让?” 吕凤子万想不到,他会来说这事!且莫说创始人杨守玉同意还是不同意,单单一项新发明,哪有转让于他人的,便委婉谢绝:“左老板要正则绣产品,不管是绣绢帕c绣衣衫c绣风景人物,要订做多少,本校一概不拒绝。” “不!”左贤二否定了,说:“我的意思,是全部购买正则绣的专利权。” “意思就是?”吕凤子看出了,这人狼子野心,想法直让人匪益所思,出于礼貌,还是多问了一句。” “是的。”左贤二说:“我可以出大价钱,甚至新建一所正则校的钱,来购买你们的专利,还算合理吧。” “不合理。”吕凤子断然拒绝,起身拎起那包茶叶,递还给了左贤二,说:“左先生,请拿着你的茶叶离开吧。第一,我们不卖技术;第二,邹旅长的士兵快到了,我要去接待他们,没有时间,同左先生瞎扯胡琴。” 这是吕凤子能够骂出的最严厉语言了。 左贤二听了,觉得还有得商量,拉着吕凤子,说:“吕先生,且慢一点,邹旅那些士兵前来,是为了修建学校吧,他们有人,可是缺乏经费,难道能够白手建校?绝不能够的。所以,用一种技艺换了钱,条件还可以谈谈嘛。” 吕凤子怒极反笑,说:“没有条件。” 左贤二大喜过望,说:“那就太好了。” 吕凤子说:“没有条件,就是一切条件都不行,左老板,你是个生意人,难道都听不懂?” 左贤二这才晓得了,中国话返来覆去的,意思完全为一样,沮丧地说:“我听懂了,可是为什么呢?” 吕凤子晓得,凭他这般扭扯劲儿,不说明白,他还是闷在心里,只好细说:“我跟你说吧,左老板,杨守玉老师发明正则绣,为的是造福劳苦大众,让下层人民,学会一种高级技艺,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不是为了珍藏于秘室,供达官贵人赏玩,你明白了吧?” 左贤二坚持说:“我还是不明白,吕先生,你不是她的校长么,为了修建学校,可以命令杨,叫她做贡献技艺,换得大笔金钱,把正则学校那得好好的。” 吕凤子就明白他说不通了,只好另辟蹊径,换个说法:“我告诉你吧,左老板,正则绣作为一种艺术,还需相当的改进,一些作品虽为绣界认可,但是,没有形成风格,针法也要固定,如此种种,怎么能够如苏蜀湘粤诸绣,有风格独具的代表作品,有多位人物,可以传之于世而无愧悔呢?” 左贤二听不懂了,就问:“吕先生的意思,是正则绣还没有最后成型,尚有改进处?” 吕凤子说:“是的,我们正在改进,一步步臻于极美。” “那么,你们达到中国五大刺绣水平,可不可以卖给我呢?”左贤二表现出贪婪本色。 “不卖!”一个声音代替吕凤子作了回答,杨守玉进来了,恰好为他解了围:“中国的任何刺绣法,都是民间艺术,为广大人民群众所创造c所传承c所发展。左老板,你买了去,把它们封闭起来,目的是什么呢?” 左贤二无言以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修筑 原来,邹旅所派几十个搞过建筑的兵,已经到了学校。副官跟过来说,邹旅长的姑娘叫邹鱼儿,在重庆城读书,周末才能回来学习,务必请杨主任亲自教导。杨守玉答复他,说随时可以插班,倘若哪节课教过了,单独给邹鱼儿补课。然后过来请吕凤子讲话,给士兵们鼓鼓劲,立即动手修复校舍。 张敏毅亲自主持校舍修复工程,画好校舍图纸,达到中等艺术学校规模。士兵一到达,便带着一群老师和学生,热火朝天地开了工。炸坏的校舍须更换各类门窗支架。好在凤凰镇附近的金剑山麓出大木料,直接派兵前上山去,砍下树木,立马拉回学校,解成各种长短厚薄的柱子和木板。修墙的材料容易搞到,附近农村里,建有许多小砖瓦窑,不缺青砖青瓦,只是要用钱买。正则艺专于战乱中西迁,学校初具规模,就遭到ri běn飞机轰炸,拿不出钱来。政府拨款也不能迅速到账。好在璧山县民风淳朴,崇尚教育,民众尽都听县政府的招呼。张敏毅到任何砖瓦厂去,说正则艺专修复校舍,需要赊借一万匹砖c五千块瓦啥的,等政府拨款到账,就立即归还。几家老板都答应,不用打欠条,让他们把砖瓦拉走。 在正则艺术专科学校里头,士兵和教师c学生分得东一群c西一堆的,解木料的分两人一组猛拉大锯,补墙窟窿的提着拌灰桶和砖刀,争先恐后地动手。张敏毅要求质量第一。说修建艺术学校是百年大计,丁点儿的马虎都要不得,木材砖头要选好的,做工要精细,像盖各人的私房子一样。 曹连长提起一把大锯,打趣他说:“格老子的,张科长,又不是你盖房子接媳妇,搞得恁个认真的做啥子嘛?” 惹得周围士兵起哄。 张敏毅叫真儿,马起脸回答:“曹连长,这盖教室呀,比起你我娶亲接新媳妇,盖的那座房子,还稀罕珍奇得多哟。” “那是为么子?” “我跟你说嘛,这个,教室是学生用的,学生读出来了,就可能当大官,把我们中国搞得富强,比起你接新媳妇,有出息多了噻?这是第一层。第二层嘛,当了官接个好媳妇,有文化的,比当学生接的媳妇更好的噻?” “莫非还有第三层?”曹连长被引起了好奇心。 “当然!”张敏毅回答,还说:“媳妇c婆娘生下一串串娃儿,又当兵去,跟ri běn人拼本事,老子就不相信干不赢东洋鬼子,如此,往下头数去,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曹连长你说说嘛,还数多少层?” 曹连长将大锯斜支起,尴尬地搔刨脑壳,犟起说:“你这只是个美好理想。” “噫!”张敏毅反倒想不到,大兵也懂得谈论理想,这话题要扯开了,摆几天几夜龙门阵,怕也谈不完,立即扭转话题,规劝说:“理想嘛,等上节操课,再来慢慢的摆哈,曹连长,你看我们是不是抓紧时间施工,免得延误邹旅长规定的工期。” 说到起旅长,曹连长就不敢甩摆了。确实存在按时完成任务的旅部命令。曹连长大吼“格老子手脚都麻利点儿哈”,自己丢了大锯,去木材堆选出一根疙疤少的木料,拖回解木场,架在三角支架上。勤务兵上来要帮他拉锯子。曹连长一把推开他,说“一排长你过来,我两个拉拉扯扯”,然后三两把脱掉军装,拿起大锯的木把等待。一个彪形大汉立正,说“是”,碎步小跑过来,拿起另一头木把。两人抬平大锯,估计出厚薄,将锯齿朝向那块木料试试,嗞嗞几声吃了进去,然后你拉我扯的,快速拉动,开始剖解这根木料。 这下,张敏毅心下佩服:这伙子兵,个个都是行家里手,看来修复校舍用不了多久时间,自己还得策划另一件事,办得妥妥贴贴的,成为本县文化教育的丰硕成果。 再看老师和学生们,个个干得十分起劲,被那些士兵指挥着团团打转。杨守玉前后收拾锯下的边角余料。吕凤子拿了一支大笔,看到歪的斜的裂缝的墙体,过去画上一个圆圈,表示此处必须进行修理,连震掉石灰层的地方都不放过。 张敏毅抓起一张干毛巾,扬了又扬,示意杨守玉擦擦脸。她摆摆手谢绝了。张敏毅又递过去叫吕凤子擦擦汗。吕凤子接过毛巾去,掀起了衣摆,伸到自己肚皮和后背c腰部各处,猛擦一阵,再抹一把脸庞,然后反复地揩擦颈项,斟酌说:“张科长,我看有个十天半月,正则校被炸毁的屋舍,应该可以修复了。” 张敏毅也如此估计,便回答:“没得问题。新扩建那些校舍,恐怕要平整地面,再支梁斗榫,争取开学前,修它十来间,多招三百五百的学生。” “对头!”吕凤子同意了。 张敏毅提醒说:“给罗斯福总统绣肖像,尚请吕校长抓紧了,不耽误教育部的大事。登云县长到市政府开会,偶尔说起这个事,杨森市长大感兴趣,连作者请的哪个刺绣专家,都问到了,听说是请杨主任,立即表示赞成。” 吕凤子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事恁快就捅到了市政府,对他们急功近利有些不满,只是为人谦和,心头恼火,不好意思当面跟他急眼儿,就没有开腔。 张敏毅见他不言,有些奇怪,觉得应该解释几句,又说:“登云县长是好意噻,有了绣像先作个铺垫,请准杨市长支持过后,就好提要求了噻。” 吕凤子感觉反应有些过,张科长毕竟是支持自己的,怎么对他积极做事不以为然,委婉地说:“这个zhà一 piàn,好像还没有找到,张科长在陪都交游广泛,是不是问问美国大使馆。” 张敏毅回答:“我已经问过了,确定由大使馆负责ti g一ng,一时没有找到人捎带,恐怕得自己去取。” 说到最后犹豫了,从凤凰镇步行到重庆两路口,起码要花上半天时间,还得沿途不遇到土匪,杨守玉一个瘦怯怯的身子,怎么能够走恁远的路程?并没有考虑好:事情触拢了眉毛,说不说出这个警告呢。 吕凤子理解错了,以为他担心中途遇到危险,极爽快地说:“张科长大可放心,杨老师乃当代女性,几千里路都走过来了,区区几十里山道,不在话下,丝毫不在话下哩!” 杨守玉见状,就走过去,听他们说到自己,毫无惧意地说:“你放心吧,取一张zhà一 piàn,不是啥难事的嘛,我快去快回,沿途不多停留就是了。” 并不认为陪都附近会遇到危险。 张敏毅迟疑,此时不说,出事再说就晚了,便直说了:“倒不是不信任杨主任,只是在金剑山这片山中,还有一股飘浮不定的土匪,杨教授要是碰上她们,麻烦不少。” 吕凤子就犹豫了:“沿途虽是离陪都很近,土匪不定会抢劫我们穷教员,可杨老师是个女的呀?” 张敏毅不得不说出:“是女土匪。” 吕凤子哈哈大笑起来:“张科长呀张科长,遇到女土匪,似你一般英俊潇洒,或许倒还会害怕,杨主任是女人,怎么怕起女土匪了,岂非南辕北辙?” 张敏毅想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女土匪要抢人也只抢男人,啷个会抢妇女,抢回去多张嘴c多个人吃饭,岂不是过河船c划不来了,就不再啰嗦了。 杨守玉颇不以为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遇匪 杨守玉考虑再三,虽然不必害怕那些女土匪,但是,也不能送shàng én去,让她们把自己捉了,耽搁了取zhà一 piàn的时间。况且,重庆城道路确实不熟悉。陌生的路,陌生的城市,还会遇到一些陌生人,杨守玉心头也觉得为难了。 吕凤子看出她心思,吩咐说:“张科长,如其不然,县jg chá局派两个兵,把杨教授护送到重庆城里去?” 杨守玉却说:“问题没有恁个严重。” 吕凤子更奇怪了,问:“那么,张科长说道有匪,是为什么呢,吓唬杨教授?” 张敏毅笑笑,说了:“那倒不是的,跟杨教授说得清楚了,提高警惕,即使遇上她们,只要好生去应付,一切以自己人身安全为准,莫跟土匪犟起,我们才能放心。” 这话大可咀嚼,只是杨守玉初来乍到,不肯冒昧揣测,不得不一笑了之。 吕凤子性急:“一言为定?” 张敏毅见杨守玉漠然,似乎置生死于不顾,可是不顾不行,只好无语,等待她表态。 杨守玉说:“zhà一 piàn比财物重要,只要不动我的zhà一 piàn,我一定听之任之,不跟他们反抗。”伸手拢拢鬓边乱发,又说:“我不肯信他们会把我卖了!” “对了。”张敏毅担心的正是这个事儿,要说定:“原则就是不反抗。” 杨守玉继续说:“也没有买。” 吕凤子却担心了:“倘若土匪晓得了你的身份,绑架lè su一,杨主任你是要吃苦头的。” 张敏毅出个主意:“你叫她们来找璧山县政府教育科。” 杨守玉还有个问题,大声问出:“张科长,我到了重庆城,肯定是两眼一抹黑,恐怕东南西北都搞不清爽,你事先联系,谁带领我去领事馆呢?” 对呀,这是个问题嘞,吕凤子不同意她单独前往。 “刘海粟!”张敏毅不敢保证土匪不劫人,问到联系人,倒是一问即答。 什么?杨守玉万想不到,表哥刘海粟的地址他也晓得!不禁着急地追问:“刘海粟什么时候到重庆的?” 或许,心灵感应,或许梦中那些事,会再现了,或许梦不只是一个梦那么简单。 有梦,相比傻痴痴地活着,还是要幸福得多。 张敏毅告诉杨守玉:“这些年头里,刘海栗在国内外频繁地举办画展,募捐支援抗战,名声大震,而且再次结婚,妻子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姑娘。” 杨守玉顿时缄默了。 天麻麻亮,杨守玉挑出几幅刺绣作品,装进篾竹背篼里头,本想喊个学生跟随,可校舍修复工程正值关键时刻,犹豫几番之后,还是自己背起背篓就走了。走过状元桥,沿着龙溪上行,至穿心沟,方开始攀登凉亭关。这道关隘在金剑山桠口十分陡峭。杨守玉先走一段缓坡,不肯耽搁时间歇气,沿着陡壁中凿出的石板路缓缓地攀爬。正所谓莫道君行早c还有早来人。到达坡顶糍粑店时,前路已经有人,踡在大黄葛树下歇气。树桠中间坐了一个学生。左桠枝下,是两个赶场的农民;右桠枝下,斜靠一个戴草帽的姑娘。 天色缓缓放出曙光,黄葛树叶子变得透亮,闪闪烁烁的,枝杈间洒下一道道光芒。 那姑娘摘下脑壳上戴的草帽。 杨守玉发现,姑娘只有十三四岁,身穿对襟衫和撒脚裤,头梳一对牛角似莽粗的弯辫,奇怪地束着一根皮带,把腰肢儿勒得柳细,好像城里头耍把戏卖艺的妹儿。 可这时候,不做农活的姑娘,都躲在自家屋里扎花绣朵,精心制作嫁妆,怎会是个练家子呢? 杨守玉放下背篼,过去挨着她坐下,打量了几眼,见这姑娘相貌秀丽,便搭讪说:“姑娘,你到哪里去的咯?” “赶场。”姑娘不冷不热地回答。 杨守玉没话找话:“那么请问一下,到重庆两路口,是不是从这里走。” 两路口四通八达,凡是进出重庆城的,两江分三岔,都下两路口过渡。 “就是。”不等姑娘回答,对面那个学生见有人同路,立即接嘴答复:“上了凉亭关,一边经水天池,到青木关,走过永兴场,最后上山洞。另一条路下三百梯,到虎溪河,哪旮旯里头,陈二嫂的汤圆好吃得很哟,要是走玉平场,同样到达永兴场,再走歌乐山c沙磁区。又分成两条路。一条走石桥铺c过大坪,到两路口;另一条走化龙桥c过上清寺,也走到两路口。远近差不多少的,根据你的喜好,各人可以自由选择。”说得眉飞色舞的。 不知为啥,数到“水天池”地名时,他哽了一下,颈子往后缩了几缩。 这姿势像遭挞撬戳了背壳的团鱼。 杨守玉回应:“国立艺专就设在青木关,我想去看看,就走水天池那条路吧。” 两人边说边起身,顺着三尺宽窄的一条石板路,往坡上走。中途靠岩处有个石洞。那学生介绍,说这洞就是叫化岩,莫看缝隙不大,年年寒冬腊月,要救不少叫化子的命。杨守玉感叹,说凡天生万物,必有一用,况且宽敞背风的岩洞。那个学生跟她说得投机,还想告诉她更多信息,回头望一望,见那戴草帽姑娘亦步亦趋跟着,也不打招呼,就闭口不言了。 沿途,地边包谷生得茂盛,一竿竿耸立,如插着一支支红缨枪,绿浸浸的十分喜人。 看来今年有个好收成。 坡地斜斜跃下山脚,包谷林为一条条小路纵横分割,便似一堵墙绿墙。 到了正桠口处,杨守玉问清楚往左走水天池,跟那学生道了别,自己毫不犹豫地走向左边。那学生和两个赶场农民走了右边。弯角辫姑娘跟着,先往右边走出一截,又倒转回来,也往水天池方向走,悄悄跟在杨守玉后头。 反倒像杨守玉的贴身保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天池 荒郊野岭中,人跟人,应该产生警觉的。 杨守玉浑然不觉,沿途碧绿的巴茅c火红的枫叶,吸引得她挪不开脚步了,恨不得钻进花林茅丛,反复看个仔细,甚至折了六七支巴茅秆儿,拿在手里慢慢地玩赏。 那姑娘也喜欢花草,跟着杨守玉玩耍,走走停停的,在山路两旁草丛间钻进钻出。 并不扯草折花。 杨守玉堪堪把巴茅秆捆成大束,折回了石板路,一头就撞上那个姑娘。前头还有四五个跟她同样打扮的青年女子。杨守玉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没话找话地去问她:“小姑娘,你也喜欢花草呀,怎么不扯几枝巴茅秆秆哩?” 对面那些姑娘顿时嗤笑,跟踪人的那个姑娘,恶狠狠地恨了她们几眼,坦荡荡地说:“大姐你猜错了,我们并不是游山玩水的,是做没本钱的买卖,你听明白了噻?” 果真遇上土匪了!杨守玉心头打一个噤儿,强自镇定了下来,冷静地说:“无本万利的么?小姑娘,可我只是穷手艺人,你浪费时间跟踪我,岂不是劳而无功的么!” 说过,提起竹背篼,甩上肩头,眼睛朝四下里寻路,打算再对她们说个“再见”。 “你这是空话嘛。”弯角辫姑娘取下草帽,当成扇子使用,一上一下的扇起凉风。杨守玉感觉不对头了。过了一阵子,那姑娘问前头几个女土匪:“姐姐们,她说各人,是个穷匠作呃,腰无分文,你们信不信咯?” “不信!”几个女土匪迎合说。见那姑娘贪凉,山风吹不爽快,便有土匪摘下自己的草帽,双手平平端着,过去为她呼呼呼地扇风。直煽得她前胸后背的衣裳,一忽儿瘪贴忽儿鼓胀,弄得身体曲线暴露无遗,现出了一个无比美好的苗条身子。 “我信!”惟独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姐,使劲瞪大了眼睛,偏偏不信玄:“丁丁猫儿,你看她衣服,穿得好么一般哟,肩头还补了疤疤,最多是个赶场凭针线手艺找饭吃的。”说着,脑壳左右拗动,把一条粗黑的辫儿,左右乱扭动,甩得一弹一弹的。 “缝穷。”杨守玉想起家乡的有关名词儿。 “笨蛋!”丁丁猫责骂,然后说:“不看你是老大的亲生姐姐,翠儿,本姑娘罚你去吃牛屎。” 说得几个土匪哄地大笑。 翠儿并不服气,一甩大辫子,问她:“哪个,幺妹你说么,她哪里像有钱人嘛?” 对呀,几个女土匪起了怀疑,劫个穷裁缝,算得再精,都是打错了算盘。 丁丁猫反手一探,从后腰扯出一支驳壳枪,拉开撞针头,食指斜斜套进板机,用力地旋了两圈,冷冷地说话,只逼问杨守玉一件事:“大姐,你要到哪里去耍噻?” 杨守玉如实回答:“我到重庆两路口。” “如何,要去两路口!”丁丁猫得意地重复着,活像川剧对白,然后教训姊妹几个:“一个穷裁缝,老远老远的,到重庆城卖货,赚的钱连栈钱c路费都不够用,难道她会腰无分文?” 这下,翠儿开不起腔了。 杨守玉也不晓得,在如此动乱的年代里,自己究竟属于有钱人还是穷人,便尽力辩白,说:“姑娘,我没得好多钱,真的哩,只有几元路费,还要进重庆城办事。” 丁丁猫把脸一沉,说:“不必跟她在大路口扯拐,这些下江人极狡诈,穷不到哪里去,姐妹们呀,跟我把肥猪撵上山!” 众土匪齐声吆喝,吼着说“猪儿啰啰,猪儿啰啰”!上前就推着揉着,要捉了杨守玉上山。杨守玉听她们把自己当成了肥猪,气得说不出话,眼睛怒瞪那个丁丁猫儿,执拗地不挪动身体。丁丁猫背过身,用衣袖揩擦着sh一u qiāng,瞟都不看杨守玉一眼,就下了吩咐:“胖姑喊她老实点。”长相粗壮那个女土匪举起竹鞭,唰地抽在杨守玉小腿上,痛得她猛地一跳,不得不跟随着,朝水天池走去。 水天池是金剑山顶的一个天然湖泊,面积有好几百亩,最深处近三十米。湖泊周围环山聚溪。主峰牛心山坡度圆缓,峰脚正中流出一股清泉,形似心脏泵出一条血管。其山极具隐蔽性,山名不显,水天池反倒闻名远近。匪巢天池寨设在牛心山顶端。杨守玉在溪流尽头就被蒙上眼睛,拉进一个天然洞穴,跌跌撞撞的往上速走,感觉周围极为阴森,走了五六十分钟,才觉得气温逐渐转暖,似乎走出了洞穴。再走七八分钟之后,渐渐听到人声,有人跟丁丁猫打招呼,称呼她为幺妹,估计已入土匪窝。 杨守玉被喝令站好,止步不前,听到丁丁猫秉报:“二姐,几姊妹捉了条肥猪,怪了,这婆娘背一背篼绢丝帕子,大张小张的,怕是个赶场卖手艺的,身上只有两块银圆。” 一个略显粗莽的声音欢喜地说:“两块银元也不少了噻,足够我们割几十斤肉,打一顿牙祭了。” 一个极清脆的声音不以为然:“幺妹,不会是读书人吧,我听说青木关搬来不少学校,专门教学生娃儿当画匠,她不是到璧山城揽生意的噻?” “不是的。”丁丁猫平静地回答,又秉报:“她走重庆城,肯定不是教娃儿画画的,我想,可能是,大户人家养的绣娘,各人偷偷绣了几件货,拿到城里头做买卖。” “当真?”那位二姐似乎不信,下了命令:“丁丁猫儿,你把绣件拿跟我看看,啥子值钱货色,几十里路赶场,就敢拿到重庆大码头去张扬。” 屋里陡地一片寂静。 然后,有人跑来跑去,搬了背篼,不晓得是那个翠儿,还是丁丁猫儿,将竹背篼翻得噗噗作响,间歇时即毫无声响,好像在欣赏那几幅刺绣品。 突然有人放声大笑。 好阵子,那二姐笑得喘不过气来,歇得一歇,才急喘着说:“幺妹儿,你把肥猪,猪儿,那头套,给姐姐,取了,我来,问她,问个事情的嘛。” 跟即,杨守玉戴的头套被取下了。她发现这厅堂很敞亮,阳光透过五个梅花形顶窗透入,照在正中间矮台和周围几把椅子上,显得光怪陆离。那些太师椅全是用水竹制成的,郁青中略显淡黄,上头坐着九位穿花对襟衫的女子。 笑声由正中那位俊秀的女子发出。 俊秀女子脸露不屑,指着座位前摆的几张正则绣件,怒气冲冲地质问:“大姐哟,你这几件鬼画桃符,见得人嗦,还值得翻山越岭的,背起下重庆,去赶场做买卖?” 杨守玉很冷静,心想土匪都称她为二姐,坐在正中,就是个女老大哟,反转问她:“你就是大当家的么,难道你说值不得价,它就不值钱了么?” 惹得众女匪一齐怒目而视。 丁丁猫多嘴,介绍说:“这个,是我们大当家,叫风二姐的,大姐你谨记倒。” 风二姐却不予计较,拿起一幅正则绣件,理直气壮的,指指戳戳地说:“你各人好生来看嘛,长一针c短一针的,绣的个么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什,要说像个菩萨嘛,又尽都花哩古稀的。”正是一幅头戴鲜花的菩萨绣像。 “花哩古稀?”杨守玉创制正则绣法多年,绣像精益求精,遇到的各类评价都有,刺绣界最终还是给予肯定,倒没听到过这般指责,一时憋得气不是c怄也不是的,只好分辩,强说:“大当家的,这个叫正则绣,你隔远一点仔细看,形象很逼真。” 风二姐拿起一幅绣件,上下颠倒打量,看了半天,口说喃喃地说“乖乖,乖乖的个咚”,突然大叫一声“妖怪”,然后批评:“啥子形象的嘛,眉毛画得柳细c嘴巴涂得飞红还不说,你看这个头发,咦咦咦,黄得像烧焦了的;还有一双眼睛,蓝光闪闪的,活像夜黑里头捉耗子的猫儿,那里还是个人,分明就是妖怪嘛!” 杨守玉明白,她说的是外国圣母像,相当于中国的女神,只是国外艺术崇尚“拟真实”,用现实人物当模特儿,彩画难免缺乏想像,与三头六臂的中国神仙根本不同,便苦笑了笑,神态很无奈,说:“大当家的,这是外国圣母像,相当于王母娘娘,外国人喜欢漂亮姑娘,像大当家的模样,所以画得年轻美貌,不像中国随便画个老太婆,就说她是什么神仙什么菩萨。” 她记着张敏毅的指点,凡跟土匪交谈,都要顺着说,不能忤逆她们的话意。 “呃,慢点!”风二姐听出问题了:王母娘娘就是一个老太婆,相当于外国的圣母神像,我跟圣母一样,就等于是老太婆了?顿时气愤起来,质问说:“你啥子意思嘛,我跟王母娘娘一样,也是个泡得发了水的老婆婆?” 女人决不允许别人说她不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品画 “误会,误会了。”杨守玉也觉得比喻不当,立即收回:“我是说大当家的到了她那个时候,也像王母娘娘,会受众人尊崇敬仰的,哪里就臃肿了。” 又睃了她一眼,生怕她听不懂“臃肿”,会理解成其它什么刺激词儿,惹得冒火,将自己推出去斩了。 风二姐偏不信,又指责起另一幅绣像,喋喋不休地说:“你还说不肥,看看这个女人噻,胸口开得好低,把女人那个家什都露出大半截了噻,好不羞人答答的哟,有伤风化。” 她批判得有趣,几个女土匪纷纷离开竹椅,挤到竹案跟前,探头去观看。这幅叫《少女》的绣像,是一个穿睡袍的金发ěi nu,胸前开叉很大,露出深深的和一对雪白硕大的。几个女土匪暗暗拿自己胸部去比较。虽然角度不同,看上去,的色泽显得不一致,自己整日被衣衫遮蔽,皮肤倒还雪白细嫩,不似画中饱满,总之,金发女人尽显青春焕发。 风二姐发现手下姐妹饶有兴趣,心头暗道不妙,不能再让她们随便观看!于是,将绣像翻转,抽出另外一张男人的头部画像,再次进行武断批评,说:“还有这个老头儿,三角脸,鼻子尖得像耗子,简直就是鼠目寸光的噻,还戴一副老光眼镜,证明没得眼水嘛!我再问你,这是不是涂鸦之作?” “涂鸦?”杨守玉确实惊讶,想不到这女头目,说得出恁格文雅的词儿,兴许还读过两年书的呃。只要遇到读书人就好办了。杨守玉换了个方法,跟风二姐打商量,委婉地说:“大当家的,我是凤凰镇丹凤裁缝铺的绣娘,奉老板命令,重庆城xiā一 sh一u几件绣品,两块银元用于住店和进城赶车用的,大当家的要是取了,我就去不了重庆卖货,完不成老板交待,只好返回凤凰镇哩。” “说不定还要遭开除。”翠儿帮了她一句。 “不过比猫画虎。”风二姐自语一句,背起双手,慢慢踱到杨守玉跟前,围着她缓缓地转起了圈。 杨守玉看出她心头犹豫不决。 其余几个头目都不敢吭声,翠儿颇有怜悯心,听说是老师,又激动起来,说:“妹儿,这个大姐好遭孽哟,荷包只有两块钱,还要走恁远的路咯,我们莫抢她,妹儿呀,你说要不要得?”边说,边扯了几下风二姐的衣袖。 杨守玉立即申明:“我确实,初次到重庆城做生意,就连你们释放我,还得帮我找个带路的。” 土匪老五不满地说:“看嘛,都得寸进尺了。” 丁丁猫的耍性大,看出风二娘挺犹豫,有放人意思,就说:“要得噻,我帮你带路,负责不会走弯路,一直送拢歌乐山坡脚。” 杨守玉立即喜欢上这妹儿了。 土匪老五问:“假如你搞到钱,分跟我们一些,这事儿,二姐跟我们,倒还可以考虑。” 杨守玉立即下保证:“可以,我顺利到了重庆城,找到援助,负责分你二十块大洋!” 一幅精致的正则绣作品,再穷地方,拿出去卖掉,不止卖二十块大洋。 风二姐并不缺少几十块钱,心头另有打算,多思考一阵,也就拿定了主意:“姑奶奶不缺这二十块纸币,恁个,你留下来,在我们寨子教刺绣,认几个徒弟?” 这些年辰,哪怕是土匪,也遭迭连的打击弄穷了,遇到吃了上顿无下顿时候,就得考虑出路。 女土匪有什么出路的噻? 官军一围剿,漂亮的被捉去当姨太太,丑陋的被士兵奸污,卖到富人家当老妈子,风二姐有心改变这状况。 杨守玉略一迟疑,风二姐就变脸,斥喝:“丁丁猫你几个,既是肥猪,还不跟我撵进圈里去!” 丁丁猫窜地冲出,眼睛恨倒杨守玉,旁边几个壮婆子跟拢了,不等她出声抗议,连拖带扯的,拉到旁侧石头屋去关起。 风二姐其实没有拿定主意。 吃过夜饭后,她把九姊妹招拢来,齐聚天池边的议事厅,商量如何处理杨守玉。 风二姐斜靠豹皮椅坐着,手执偃月弯刀,不时挥劈几下,刀芒伸缩不定,像铜盆里燃烧的大块桴炭火焰。本姑娘心头啷个如此忐忑不安呢?圈了那个绣花娘,倒在本姑娘心头捅开了一扇窗子,看到了另外的光景,脑壳遭搅乱了!格老子的。莫非她们那些人,硬有啥子本事,走南闯北的噻,见得大世面c识得大道理?风二姐明白得很,不仅仅是如此。长时间占山为王,绑票拉肥猪,皆因一个穷和困。几十年里,巴蜀间军阀混战,穷人被逼为匪,匪被逼迫为兵,兵给军阀去卖命,最后尽都一死了之。 九姊妹扯旗进山,依靠地势险要,跟邹成虎他们川军周旋。重庆军阀连年抢地盘。他们顾不得剿匪,何况水天池小小的一个穷山寨,等到哪天腾得出手来,轻易也就招安了。 ri běn人打进中原后,像本姑娘还能抢到几个钱的土匪,已是凤毛麟角了,勉强维持着姐妹们的生活,终不是个办法。听说溃兵到处为非作歹,反转成了土匪;土匪穷得狠了,是不是也下山去,成为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平民呢? 风二姐为自己陡起的奇想而好笑,抬手猛一掷,弯刀带着尖利的啸响声,直插进对面土墙半尺深,刀柄兀自呜呜地颤动不已,然后大声吩咐:“丁丁猫儿,你跟我好生说说,卖绣件儿这个婆娘,她奶奶的,说话叮哩啷,不大听得懂,是不是讨饶,或者走饿了,本姑娘没得饭给她吃,对了,你啷个跟倒起她的?” 说罢,转过身体,把一张青春俏丽的脸庞,朝向下方坐的几个姊妹伙。 丁丁猫人小鬼大,走上前去,朝风二姐拱手一揖,解释说:“大当家的,这婆娘好么的弯酸,摆起大路她不去走,偏要拐弯朝水天池闯进来,开初我还以为是个探子,直到听她说的官话,才晓得是她妈个下江佬儿。” 翠儿坐右首的头把交椅,在一旁打岔:“幺妹噻,下江佬拖儿带女的,你还拉他们肥猪。” “姐姐莫忙。”坐左首头把交椅的二当家的,打个帮腔:“四川遭二刘刮得干干净净的,百姓穷得砸锅卖铁,下江人才有钱,莫看他们逃难,钱是早早准备起了的。” 翠儿还要反驳,风二姐却说:“幺妹你继续讲。” 丁丁猫“哦”一声,说:“我就不肯信,随了好一阵,听她跟个学生摆龙门阵,说要赶去两路口耍。重庆城不是穷人有路费去的。我才捉住了她,遍身搜索,没找到几块钱。” 二当家的问:“哪,你捉她做么子?” 丁丁猫得意地说:“二当家的,这个人值钱!” “值钱?”满屋土匪睁大了眼睛,看杨守玉衣衫普通,估计还不如那几幅刺绣品管钱。 “二姐。”丁丁猎双手一拱,说:“我听她冒皮皮,说要到美国大使馆接货,帮外国总统绣像。显然是个高手。假如把她捉了,不怕璧山商会的大老爷,不出银子来赎!”说了,左顾右盼的,看姐妹们如何反应。 “匪不跟官斗。”二当家的很有些担心:“璧山县城里头,驻扎了整整一个旅,搞毬不赢他们的咯。” “就是噻。”翠儿更不愿意跟军人打仗。 “呃,姐妹们莫当软包子!”五当家的不惧怕。 “软包子?软包子才好吃嘞,五妹,解开你i i,喊丁丁猫儿吮一口噻。”三当家的搞笑。 “三姐才吃奶格。”丁丁猫还了她一句。 “你个小鬼女,晓得么子个奶,都还没有硬得翘起!”三当家的似骂非骂。 “算了嘛!”翠儿说:“我看搞不赢那些兵。” “搞不搞得赢都要试一下,老二。”风二姐下了命令,说:“值钱就有值钱的做法,姐姐你立马写个拜贴儿,丁丁猫,到杨大姐裁缝铺去飞刀寄柬,要他们拿钱来赎人。” 翠儿歪歪扭扭的写下几行字,说“幺妹你拿好啦”,立即交给丁丁猫收藏。 “得令!”丁丁猫答应,接过了拜贴,转身回到屋里,化装成村姑模样,又下山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寄柬 凤凰镇里还在筹备端午划龙船。 辗转接到水天池土匪赎人的柬贴,应吕凤子请求,县政府紧急召开了会议,商量如何解救人质。吕凤子和罗登云c张敏毅之外,还有县商会张萌初会长,邹成虎旅长c左贤二老板,等等。由罗登云介绍了事发的经过,张敏毅补充,吕凤子提要求。 邹成虎不惧,首先发言,吼得很展劲儿:“我说,不是ri běn打进中国,蒋委员长喊练兵,娘希匹,老子早派一营精兵上去,把她们通通捉了。老子不吃独食儿。罗县长,听说几个大头目,长得不错,你我在座的官员,人人分她一个,拉回屋做二房三房,算成收编!” 众人摸耳挠腮的,个个假装正经,不回答他提问,甚至装着鼎湖山有听清楚。 说得罗登云十分尴尬,眼见吕凤子要冒火,立即谢绝了,还出言劝说:“莫开玩笑,莫开玩笑,邹旅长,杨教授之性命攸关之际,如何才能做到毫发无损,把她营救回来?” 吕凤子急得搓手顿脚的:“就是就是,还要不伤到人哩,青天大老爷,你治下如此混乱,几个土匪都整治不了?” “那就出钱?”张萌初建议。 “要出多少钱嘛?”吕凤子问。 “快念柬贴,快念柬贴。”罗登云催促。 张敏毅取出那柬贴,当众开念:“杨氏裁缝铺诸人如见:杨守玉现在我等手中,欲得其生还,限两日之内,送上大洋三十元。否则,尔等只能眼见杨师傅之头颅,或残手断脚者也。水天池山寨首领风二姐顿首敬上。” 念完,说“这是漫天要价”,随手就把柬贴还给吕凤子,听几位官员发话。 “什么?头颅或手脚!罗县长c邹旅长,你们万不可冲动哟,须认真地研究,救回杨教授方可完事,否则教育部上司也不得依。”吕凤子一听就急了,夺过柬贴观看,因气急败坏,眼镜前头一片模糊,左右找不到“手脚”c“头颅”几字,口不择言,下出最后通牒。 邹成虎就说:“我愿意派兵。” 张敏毅却说:“派兵无用。” 邹成虎就问:“那総一u rén撬浩保俊?br /> 张敏毅却说:“绝不可能。” 罗登云斟酌着出主意:“去救,要谨防土匪撕票;不救,土匪也要撕票。这个惟一之办法的主意嘛,我看还是要去救,只是现目下怎么救人,既不能让土匪撕票,又不能救不出人。” 罗登云叮嘱:“还有,千万不能说出杨教授身份,否则会加钱,值此抗战时期,钱可不好找的呀。” 众人俱说“遵命!” 张萌初没有听出他半点主意,立即指责说:“罗大老爷,你说个铲铲哟,又救又不救,到底是啥意思噻?” “是救。”张敏毅说。 “是不救。”邹成虎却说。 “人,肯定要救。”罗登云说:“我们派人,跟她们去谈判,少收一点儿赎金。” “哪个去谈判?”张萌初问。 “这个这个,张会长不能去的,否则,当真遭拉了肥猪。”罗登云立即听出他的心思,调侃了一句,惹得众人一齐哄笑,因此罗登云也不能去,补充说:“邹旅长也不能去,万一两人搞个鬼打架,救不了人还会送命,非本县之所愿也。”众人思考“鬼打架”如何进行,莫非邹成虎与风二姐,上床榻去办事?一时间不得结论。罗登云又说了:“身份低了也不能去,风二姐若说看不起她,恐怕连谈判人一下撕了,哪就拜托” 邹成虎着急:“你娃说一半吞一半的,喊哪个去嘛,娘希匹,大蒜拌萝卜!” 张萌初耿直,也急了,催说:“总得有人去噻!” 吕凤子批评说:“你说了等于没说。” 罗登云说:“跟土匪谈判,弄得不好,要牺牲性命的,本县不能指派。” 他要喊谁去?几人都在猜测。 张萌初先猜到,立即说:“不可!” 邹成虎懵里懵懂地问:“哪个肯去的噻?” 吕凤子也明白了,不便勉强,说:“张科长能去最好,确实出现危险,哪就由我去谈。” 罗登云说:“愿者上钩。” “我去。”张敏毅说:“本人不算太肥,身份够,主张谈判解决问题,三条都符合了,量实风二姐那婆娘吃不下我!”还有一条,没有说出来:如果喊我父亲出钱,出多出少,我都可以拿主意。 这意思,人人听出了的,尽都同意。 “那么正则校出钱,谁都不能争!”吕凤子不太同意,决定拿出才收到的办画展的钱,去赎回杨守玉,不要地方政府负担过重,几人也原则同意了。 张敏毅自告奋勇,收拾妥当,上山去解救杨守玉,跟土匪们较量较量。他才走拢山寨大门口。哨兵报告,说坡脚来人拜山。风二姐晓得他们舍不得杨守玉,不多于惊喜,吩咐大开寨门,带领来人,进议事堂相见。 几个粗壮婆子打扫过议事堂,往吊灯里灌满了灯油,再点燃八支儿臂粗的火把。 丁丁猫叫醒杨守玉,帮她洗了脸,吃了两砣蜜甜的红苕,然后带到堂上见客。以示头领们所言不虚。杨守玉才坐下,就看到张敏毅大踏步走入,万想不到他一介书生,倒有如此包天大胆,激动得要站起,却被人按住了双肩! 风二姐九姊妹都坐拢了。 议事堂里阴森森的,偶然有风刮起,吹得火把左右摇晃,噗嗽嗽的要倒不倒。 来人站定,风二姐就发问:“来者何人?” 张敏毅不卑不亢地回答:“璧山县商会联络科长张敏毅。” 风二姐大喝:“赏酒!” 丁丁猫端起一大土碗白酒,讨好地说“大哥哥你喝酒”,屁颠屁颠的,极殷勤地递了过去。 张敏毅接过酒碗,咕噜噜的全吞了。 “好酒量!”风二姐赞了一句,丁丁猫也夸说“大哥哥好把子酒量的格”,女匪都翘起拇指,说“客人好酒量”,跟即就交头接耳的,对他的英俊相貌都很感兴趣。 堂内响起一片嘈杂议论声。 风二姐不加阻止,侧过身体,轻声去问他:“客人能不能再喝一碗?” 张敏毅说:“没得问题。” 风二姐大喜过望,挪下虎皮交椅,从丁丁猫手中接过酒瓮,半抱到张敏毅跟前,作势要亲自倒酒。 张敏毅手臂半张,把酒碗前伸,如风摆楠竹桠枝儿,等待风二姐缓缓倒满。 风二姐提着瓮,拿俏眼死死地盯着对方,心头涌起个想法,一时间却说不出口。便双手一侧,瓮里的酒浆哗哗地倒入。大碗顷刻间斟得满满。张敏毅眼睛眨都不眨,与风二姐对视,像看天上月亮,一忽儿进入了云际,一忽儿钻出了白云。 张敏毅终究熬她不过,端着满满一碗酒,吼着“狗日的这酒烈得很的哟”,仰头又喝得个干干净净。风二姐暗笑:酿坊烤出的头节高粱白酒,你娃再能喝,又吞得下几碗?重新给他满满斟起。斟满了酒后,再把酒瓮递给丁丁猫,站着等待。张敏毅还要喝下,猛一抬头,身体摇晃几下,有些稳不起,才晓得这酒真的很酽烈!只是按照规矩,须再喝一碗,方能解救杨守玉,脚下便不丁不八的站稳,腹中气往下沉,长鲸吸水般,又喝下一碗。 杨守玉见他肯为自己拼酒量,感动不已,陡地窜起身体,被二当家的一把按下。 风二姐觉得,这男人简直就是一根火把,拿在手头照亮c塞进灶膛里头会引燃,不再强迫他了,陡甩披风,旋身回到头把虎皮交椅,一骈腿坐下,虎视眈眈地瞪着张敏毅。 张敏毅晓得,她索要赎人的大洋,右手朝衣兜一掏,摸出了一只布包,说:“赎金在此!”然后提起布包的底缝,兜底猛抖,白花花的大洋洒了一桌子。 张敏毅指着大洋说:“大当家的,这家什可是硬通货,政府禁止资助各位老大。” 风二姐不屑于,只说:“好!一手交钱手交货,大哥梗直,姐妹们不用数了,张科长不会骗我们的,把钱收起,杨师傅你就可以对直离开了。” 杨守玉立即站到张敏毅旁边去。 张敏毅正要喊好,跑入一个执枪土匪,立正报告“山下来了一两百个兵”。翠儿问“有多少杆硬火儿”?执枪土匪说“好多杆”。翠儿又问“像来做啥子的”?执枪土匪回答:“到了岔路口,就架起两挺机关枪,像在大树底下打埋伏,手榴弹一律都揭开了盖儿,看样子,是来攻打山寨的。” 二当家的一听大怒,说:“大当家,这家伙还留了后手,你前脚放人,他们后脚就攻打山寨。” “这不可能!”张敏毅和杨守玉异口同声地否认。 “哪,兵来做啥子?”二当家的反问。 “接人!”张敏毅和杨守玉再次异口同声地回答。 “姑娘不信!”丁丁猫拔出sh一u qiāng,对二人比划,再敢否认,就要开枪了。 “慢点。”风二姐阻止说:“公说公有理c婆说婆有理,本寨主就充当一回裁判,杨师傅可以先行离开,张科长须得留下,等到山寨安全了,再下山回屋不迟。” 杨守玉说:“不行!” 张敏毅说:“要得。” 事情也就谈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留宿 杨守玉盯着张敏毅,朝他使出个眼色,暗示自己下了山寨,立即就喊兵来救他。 张敏毅晓得,不找个充分理由,杨守玉绝不会离开的,便说出一番道理,劝她及早赶去重庆城:“杨师傅,我是国民政府的官员,大当家的留人,只不过为了保证她们安全,不会把我做啷个;你还有差事,到美国大使馆取总统的zhà一 piàn,假如耽误了大事,丢中国人的脸,何苦的噻。” 杨守玉傻乎乎地问:“你确实没有生命危险?” “确实!”张敏毅回答:“人逢知己千杯少嘛,大当家的,还要跟我拼酒噻,断断舍不得杀了我的,恁个,谁陪她喝酒的嘛,对不对的咯,风大寨主你来说。” 土匪们哄堂大笑。 风二姐强忍了,说:“张科长,说你是个斯文人,我看你娃油嘴滑舌的,比较川剧里的观花婆,丝毫不逊半分。”因此想起个事,要安她的心,便说了:“杨师傅,你稍等片刻,山寨里麻烦多,本姑娘还有一事相托。” “请讲。”杨守玉看出,气氛缓和,她才肯交待事情,那就没有什么敌意了。 “山寨送几个姐妹,到你们铺子当徒弟,食宿费全免,不是估吃霸馀噻,实在付不起学徒钱,请大姐帮我们瞒住身份,你看,这个要不要得?” “她们来学什么?” “凭你安排。” “还是要看你们的需要,当然,骑马打枪那些技能,丹凤裁缝铺可是教不了。” “裁缝手艺呢?” “没得问题。”杨守玉回应:“可是要守纪律,晚睡早起,不得搅乱了铺子的正常生意。” 这个提议很有趣,只不过如何进行实际操作,瞒住城里军民,还得好好斟酌一番。 风二姐倒不敢相信了:“杨师傅不嫌我们是土匪?” 有教无类,本是泱泱文明古国风范,为正则艺专遵循,岂有拒绝之道理!只是不敢代吕凤子答应,那样有惜命之嫌,又造成了越权,不是杨守玉的性格,当然从“不忤逆”出发,又有张敏毅在旁作证,说的是到裁缝铺做式,不妨答应下来再说。杨守玉如此一想,便答应她:“一言为定?” 风二姐转到杨守玉对面,两人看仔细了,暗赞对方秀丽,伸出双手互拍,击掌为誓。 跟即释放了杨守玉。 张敏毅拿出一把x hà一枪,朝天上连发三枪,绽放了数朵礼花,要山下军队立即撤退。那些官兵撤了,气不过,沿途骚挠一番,回去还硬要张萌初出钱,到五福居大嚼一顿,个个喝得烂醉如泥,才肯回到营房休息。这时,张敏毅自己也喝得酩酊大醉的了。原来,风二姐又请他喝了夜场酒,七姊妹c十金刚,以及无数不同年龄的会酒妇女,个个上前来敬酒。 二当家的说包谷酒度数低,倒满一大碗,端到跟前,非要跟张敏毅对碰。 张敏毅交涉成功,心头很高兴,顺手端起土碗,在她酒碗边沿轻轻一碰,说“二当家的客气”,见她双手端酒不动,陡然明白,将酒碗凑拢嘴唇,抬手一倒,咕噜噜的喝个净尽。 二当家的朝风二姐眨眨眼睛,戏谑说“狗日的好有劲头的哟”,伸长了颈子,嘴巴触到碗沿儿,鹭鸶饮水一般,不停歇地饮,霎时吸得干干净净。 风二姐被她那眼神逼得害起羞来。 三当家的也抱来一缸酒,赌说:“秀才,你才喝了二姐的,我这碗酒,不多,该不该再喝?” “该的!”周围砉地发一声响,竟是娇呼。 张敏毅不能不喝,于是,把碗伸出去,满满接了一土碗,倒也没有推脱,仰起颈子就喝干了。 “英雄!”娇呼声如群莺啼鸣。 “好酒量呀,好酒量!”四当家的不等他喝完,端起一碗酒,又站到张敏毅跟前,还推崇地说:“早就听人说,张科长翩翩英俊男子,家财万贯,不料想如此这般地豪爽,我姐妹几个,怕是个个贪图表现,要与尔同消万古之愁,咿吔”还挽了个兰花手,直指张敏毅,偌大酒碗,稳稳地托在另只手上。 张敏毅看出来了,四当家是唱川戏的,凭自己酒量,可以喝下了这碗酒,难免微醺,再多喝,要是搞得烂醉了,在女土匪窝里,哪个晓得会发生么事? 见他迟疑,风二姐打帮腔:“张科长,四妹可是名角儿,喝下她的酒,包你耳福不浅啰!” “喝呀,喝呀!”周围一片催促声。 “喝了!”张敏毅酒意上涌,要逞能,似乎不必顾忌,世上哪有男人怕女人的噻。丁丁猫又来给他把酒碗倒满。张敏毅想,怪不得不见这妹儿闹,原来在斟酒!他把碗端平,见到酒中有一张胡子八叉的脸,为救杨守玉,临行时忘了刮净,脸庞上剑眉双飞c高鼻方口,十分英俊不凡,只好尴尬一笑,嘴巴凑到酒碗边,舔了几舔,抿了一小口儿。觉得这酒有点回甜。便不肯松口,猛呼入一大口,然后仰起脖子,咕噜噜的喝尽。 四当家的见张敏毅喝得犹豫,明白他快要到量了,嫣然一笑,拿袖口掩住了眉眼,呼地一吸,旋转了身体,纤手轻轻一翻,将空碗亮给姐妹们观看。 “爽得很嘞!”姐妹们一齐欢呼。 “三碗不过岗!”张敏毅趁心头清楚,赶忙声明,说:“论年岁的话,本人要算哥哥了噻,èi èi们你一碗c我一碗,上来就干了,不把哥哥喝死?” “哥哥海量!”有人不依不饶。 风二姐却怕他喝伤了身体,连忙阻止她们,说:“老五c老七就免了,我请翠儿姐姐,代表本姑娘,跟张兄最后再喝一碗。” 张敏毅不等土匪们表态,立即敲定,说:“恭敬不如从命,翠儿èi èi,你且端碗过来。” 翠儿虽是风二姐的大姐,排行却是老六,在丁丁猫前头。她有些腼腆。张敏毅一邀,翠儿扭扭昵昵走到面前,比之于风二姐,更有一种成熟的美态。 张敏毅轻蔑心起,盯着她那张宜喜宜嗔的俏脸,竟催促起来:“翠儿,能饮乎?” 翠儿一挥手,丁丁猫端过来两只八寸大土碗,就往里头灌酒。吓了张敏毅一跳。只见她目不斜视,袅袅婷婷地,走着碎步儿过来。不过瞬间光景,张敏毅觉得像走了几里路,恨不能转身逃逸。只是被翠儿那张酷似风二姐的脸勾扯住了。然后有人朝两只碗里倒酒,翠儿伸手先取一碗,在丁丁猫手里那碗一碰,说“先干为敬”,就咕噜噜c咕噜噜,不住口地喝了下去。 张敏毅酒醉心明白,自己酒量有限,那里还喝得下这斤多重的一碗酒! 见他不伸手,风二姐朝着二当家的,做出一个娇笑。二当家的顺手拉了三当家的,冲近张敏毅,一人执了他一只膀子,使出股阴力逼其张口。丁丁猫移到跟前,将海碗一侧,灌入张敏毅的嘴巴里。他咕儿c咕儿的,把酒吞掉,之后的事情,就此尽都想不起了。 张敏毅被灌得酩酊大醉,次日酒醒,发现自己裸地,枕头旁边放着昨夜风二姐穿的那身衣物,还有花花绿绿的内裤,惊得心子都跳出胸腔了。难道遭她们劫了色?风二姐打着抿笑,端个托盘走进屋来,眉开眼笑地问:“来碗荷包蛋煎炒米糖开水?”吓得张敏毅把铺盖拉到下巴,将全身裹得紧紧的,心想:难道昨晚黑,本人醉后失德,居然跟她上了床? 当然也可能风二姐平时不善收拣。 因此,哪里还敢吃荷包蛋,穿衣着裤,带着这个巨大的疑问,迅速下了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洋嫂 在水天池耽搁得久了,杨守玉登上歌乐山,太阳已经落坡。山里搬入几个保密单位后就封锁了多条道路。她只好找到一个幺店子住宿,次日早起,不得不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下行,经过石辗盘,沿嘉陵江走土湾c化龙桥,抵达了牛角沱。 刘海粟应该就居住在距离牛角沱不远处的上清寺的一个偏僻的巷子里头。 根据张敏毅ti g一ng的地址,杨守玉问到春森路九号,敲开院门,迎面见到的却是一个金发碧眼的俏女子。她可被闹得彻底懵了:这刘海粟变化再大,也不会中国人变成外国人c男人变成女人吧?无奈之下,只好自报家门:“美丽的外国姑娘,我叫杨守玉,是刘海粟先生的表妹,请问,您是刘家什么人?” 对方正做家务,束着花边小围裙儿,把腰肢儿勒得纤细,显得妖娆多姿。妖娆是外国人自诩的美。杨守玉才问过,又想起了,张敏毅曾经说过,刘海粟新娶一个外国太太,看来就是她了。 “密斯杨,我是刘海粟的太太,中文名字叫夏伊乔。”那女子自我介绍,汉语讲得有点生硬,一字一顿的,意思明确,还十分热情,主动攀说:“密斯杨,我听说过你,是海粟逃婚的主角,你果然漂亮得像中国戏剧里的西施一样,见到你很荣幸,可是非常地遗憾,海粟到cd办画展去了,你找不到他的。”这话咋听,都像叫人别来找刘海粟,使着心眼哩。 杨守玉有些反感,继则见她丰满白晰,走动间耸肩摇臀,男人见了定会心旌晃荡。不晓得海粟怎地喜欢起这种类型的女孩子。在大后方重庆地区,把这类型的女子,称为洋贵妃。 夏伊乔风情万种,毫不忌惮杨守玉来找刘海粟,反而显得对那段往事颇感兴趣,话里话外的,暗示愿意跟她好好地摆谈摆谈,探询对方的心理感受。 这就不是中国妇女能够接受的了。 难道夏伊乔很好奇,急于同自己接触,了解中国乡镇表兄妹恋爱的特殊风俗么? 杨守玉怕引起她误会,立即申明:“我不是来寻找他的。”再一细想,这话也不恰当,跟即再解释:“我进城到重庆城,找美国大使馆办事,因表哥人熟,请他帮助,去办办那个事儿。” 中国人都会听出这话欲盖弥彰。 夏伊乔听不出,还说:“我也很熟悉美国大使馆,跟使馆里很多官员,十分熟悉,可以带你前去。”很显然,夏伊乔还是一个热心人,尽管对杨守玉充满着好奇心,还自告奋勇,问:“我带你去好吗?不远的路,经过两路口,走十多分钟就到了。” “谢谢!我应该称呼你表嫂,密斯夏,就有劳你了。” “什么叫有劳?” “就是因此产生了劳累,表嫂,我走得很匆忙,没来得及给你带礼物,请多多原谅!” “我很愿意原谅,西施一样漂亮的表妹,还没吃午饭吧?” “是的。” “我请你吃重庆炸酱面。” 夏伊乔带着杨守玉,到春森路口的丘二馆,要了一碗炸酱面,主动替她付了面钱。杨守玉狼吞虎咽地飞快吃完。夏伊乔看着她,连面汤都喝得光光的,搁下了碗,才站起来领路,前往美利坚合众国驻中华民国大使馆。 这条石板路不太宽,两人相遇,必须错身让过。道路两旁尽都是穿斗结构的民居。偶有院落前筑有大朝门,必是缙绅人家;那些临街屋底层开设有店铺,是做小本生意的;还有些两三层高的小洋楼,建筑形式新潮,常日紧紧锁闭,不晓得能派什么用场。这片地区称为国际村。重庆人到了这里,因其神秘,都会加快步伐通过,以不惹事为原则,避免被洋人们骚挠。 上了坡就是大田塆,重庆军阀杨森曾提倡市民健身运动,在这里修起一个体育场,恰好投了美国人之所好。美国大使馆就设在大田塆体育场的上侧。夏伊乔领着杨守玉进去,沿途无人盘问,看来她确是这里的熟客。ti g一ng美国总统zhà一 piàn由文化新闻处经办。办事员是个黄皮肤c黑眼睛的中国人。见到夏伊乔,他眼睛一亮,说一声“哈罗”,吐出一连串流利的美式yg yu,殷勤地相问:“夏xiǎ一 jiě,欢迎莅临本处,请问我能够给你帮点什么忙?” 说着,一眼一眼的,猛盯她那硕大的胸部,霎时又挪开。惹得杨守玉十分讨厌。只是来求人的,或者他们外国人就喜欢这样,不便出言责怪。 “密斯特詹!”夏伊乔指着杨守玉介绍说:“这位是中国著名工艺大师杨守玉,正则艺专的教授,我丈夫刘海粟的表妹。密斯特刘曾经来大使馆联系过的,为了感谢美国政府对中国抗战的积极支持,国民政府出面,邀请杨大师亲自操刀,这个绣刀,使用正则绣技法,绣一幅贵国总统罗斯福先生肖像。我们前来,是取总统先生zhà一 piàn的。好吗?请您帮助,满足杨大师的要求。” 这段中国话,是用yg yu说的,杨守玉听不大懂,只看密斯特詹不住点头,晓得成功在望,便取出几幅绣像,摆在办公桌上,ti g一ng给詹先生参考。 詹先生听得笑逐颜开,夏伊乔一说完,他就明白了,麻利地打开抽屉,取出一幅罗斯福总统的近照,放在办公桌上。并没有去翻看那些绣像。杨守玉说“我来看看”,上前取了zhà一 piàn,拿在手里审视:这帧zhà一 piàn为黑白色,摄影师把人物神态抓得很好,罗斯福总统双目炯炯,眼神横扫,似乎对眼前一切了若指掌,随心所欲地控制着c操纵着,虽只是正侧面头像,大国总统那种睿智和美国人的洒脱,高度地融为一体。 杨守玉十分满意,双手合什,不住口称“十分感谢”,小心翼翼地将zhà一 piàn收进手提包,哗地拉好锁链。再抬起头就见夏伊乔跟詹先生聊得起劲。不便打挠他们,站在旁边等候,静静地听着,反正今晚不可能返回璧山了。 詹先生抱着双臂,正向夏伊乔大献殷情,问她:“海粟大师,到cd举办画展,听说大获成功,报界c画界的评价很高的嘛,作品卖出不少,怎地夫人没有跟随?” 杨守玉晓得,中国夫妻单独行动,总会被他们美国人怀疑:两人感情出了问题? 夏伊乔把双手插在裤兜里,摇了摇头,说:“我等待表妹,等她办完事,才往cd赶,前去跟我的先生会合了,夫妻两个,做什么事都应该齐心协力。” 詹先生没话找话:“到cd,坐烧木炭的qi chē,恐怕要走一天一夜了哦,纯粹就是让人受活罪。” 夏伊乔反对:“这比骑马快多了。” “骑马?”詹先生万想不到,她会这样比较,不过比较起用双脚走路,骑马确实更进步些,于是哈哈大笑。逗得杨守玉直打抿笑。夏伊乔不明白他们为何笑得恁开心,思路跳跃,想到了杨守玉的回程。便解释说:“杨大师回璧山,可简单多了,直接走路,翻越高高的歌乐山,走过虎溪平阳大坝,骑马奔驰反而会颠得屁股痉痛痉痛的。” 她说得如此粗俗,詹先生与杨守玉对视一下,仰面大笑,惹得夏伊乔跟着笑了。 夏伊乔笑两声,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又呃呃两声,见他们还笑个不停,觉得这两人很好笑,才放声大笑起来。周围的詹先生同事都被他们笑得直耸肩膀。夏伊乔笑过,向詹先生伸出手去,说:“事情办完,我们告辞了。” 詹先生十分快活,扬手说:“再见,密斯夏c密斯杨,鄙人等待你们的大作问世。” 杨守玉闻鼓弦知雅音,对他们心存感激,犹豫了片刻,才说出进屋的第一句话:“感谢詹先生,创作中,还望您不吝赐教。” “客气,您客气了!”詹先生上前与她们握手告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重庆 回到春森路刘宅,夏伊乔拿出刘海粟的留言,交给杨守玉,说你表哥看了你的正则绣近作,有一些想法,通通写在纸条儿里头。杨守玉想不到表哥还在关注自己。她不禁心神难守,有些动摇,兀地生出等待表哥的想法。重庆到cd应该没有多远吧。可是表嫂会怎么看?杨守玉压抑着,勉强克制住了,展开信,仔细地阅读。 刘海粟在信中写道: 韫表妹: 愚兄前往蓉城去办画展,不能陪同你到美国大使馆取照 片,尚祈谅宥。表妹用中国独一无二之正则绣,制罗斯福总 统像大尺寸绣品,为当今一壮举也,预祝表妹创作成功。正 则绣源于苏绣,以余之见,虽经表妹突破其“排比其针,密 接其线”之方法,采用长短交叉线条,分层加色手法,以表 现画面,尤宜绣制油画c摄影和素描等。近见坊间流传表妹 一些作品,针法活泼c线条流畅c色彩丰富c层次感强,风 格独特。足见一个“乱”字。所谓成也萧何c败也萧何,艺 术与世事,何其相似乃尔!乱,当有规律之乱也,非只图形 似而不及其余。目当有神,发当有形,手当有力。韫表妹可 参照蜀绣技法,其晕针c掺针c柘木针c车凝针c贯针c闩 针,以及插针c耍针c滚针c扣针c藏针c梭针c飞针c绩 针c撒针c拓针c虚针,凡针法十七种,乱寓于不乱中,不 乱当有乱之随意,而各种错乱,出色c出彩c出神。当可悟 之。 表妹亦年至中年,虽逢乱世,健康仍然是最重要的,尚 祈保重身体,寄情于作品,为中国创作更多惊世佳作,吾夫 妇随时殷殷扫榻相盼。 颂安! 刘海粟亲笔 看完留言,杨守玉心头灼热,只是生怕夏伊乔误会了,脸上表情淡淡的,折好纸条,放到内衣荷包里,惟恐不慎掉落,紧紧塞严,还伸手按了按。 装在内衣兜的信怎么会丢失呢? 夏伊乔好奇,问她:“表妹,海粟信中都说了些啥子呢,你怎么不说话,伤心了?” 杨守玉猛一甩头,长发飘散,上前拉了夏伊乔手,说:“表嫂你看看,海粟留言,指点我改进正则绣的技法,说得颇有道理的哩,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这样做就腾不出手取纸条。 夏伊乔见她尴尬,抓紧双手,换上一副长嫂的口气,说:“守玉表妹,我不用看信函,听你说说,就行了。” 杨守玉晓得,既然她是表哥的妻子,当然懂得艺术,那些批评的观点,用不着刻意隐瞒,就坦白说:“表嫂,海粟表哥对我指出,正则绣虽然因乱出名,要乱得有理,有理即有规律,起码有目的,说的就是针法,长针c短针c交叉针c覆盖针,苏绣的比针c排线,蜀绣的掺针和插针c柘木针c滚针c藏针,可以参考学习,其中皆有奥妙。” 夏伊乔叹口气,说:“你的表哥呀,口无遮拦的,得罪了不少的朋友,心是好的。” “知表哥者,表嫂也。”杨守玉很惊讶,她一个外国人,对中国文人倒有深刻的理解,看来海粟表哥找到知音了,禁不住摆出个小儿女姿态,俏皮地开起了玩笑:“表嫂襟怀坦白,对表哥理解有加,守玉这厢有礼了,祝贺表哥找到个好嫂嫂。” 双手叉在左腰处拂了一拂。 说归说,还是腾不出手,取出信件给她看。这些小技巧夏伊乔也不懂得。不过她忒喜欢听恭维话,杨守玉的谦恭让她十分兴奋,立即表示了客气,说:“表妹深知我心,是住在璧山吧,我有了空,一定要去拜访。” 杨守玉放开手,张臂与她拥抱,口称“欢迎”,准备再补充来说几句。 两姑嫂紧搂在一起。 呜呜呜,空袭警报疯狂响起,夏伊乔一吓,顾不得解释,放开杨守玉,一把抓紧她臂膀,拉着就往外跑。杨守玉忙问“出什么事了”?夏伊乔结结巴巴地回答:“空袭!紧急,空袭!ri běn鬼子可恶的飞机,来了,轰炸重庆,我,你和我,我们赶快的,通通躲进防空洞,快快的。” 杨守玉被她猛拉起,三步并成了两步走,跌跌撞撞的,奔下了石梯坎,跑到了一个大隧道前。却见跟前人头攒动,两人挤不进去,扭头就往下面广场跑,又无沟壑可躲,只好藏到一棵大黄葛树下。ri běn飞机已经开始了狂轰滥炸。夏伊乔和杨守玉看到,上清寺c两路口c黄花园方向,不间断地升腾起烟云,庚即起火燃烧,吓得赶紧匍伏在地上。这时候,轰炸机掠过时所发出巨大的嗡嗡的噪音,炸弹下落时尖利刺耳的嚣叫声,周围老人c孩子惊恐的哭喊,在在不绝于耳,搅得她们只好紧捂耳朵。 万一炸弹落在附近,躲无可躲c避无可避,哪怕当量不太大,自己也就完蛋了。 好在这地方是个敝坝子,炸弹轰地爆炸,碎土乱飞,也炸不到几个市民。吓得鸽子c麻雀乱扑乱飞。ri běn飞机轰炸,专门选择人烟稠密的地区,这坝子空旷无人,反倒相对安全一些。 可是上清寺c两路口c黄花园地区,究竟被他们炸成了啥样,两人心里忐忑不安。 ri běn飞机狂轰滥炸足足有一个小时。 杨守玉想奔过去察看,被夏伊乔拉住,还打着手势,示意她莫要说话,耐心地等待。 烟尘荫蔽了重庆的天空。 那些飞累了的鸽子c麻雀落到树上,白鸽子变成灰鸽儿,黄麻雀变得乌黑,瑟缩在树桠枝上,像一个个铁疙瘩,不会动弹,更不敢展翅飞翔。 这天,是五月三日。 警报解除后,杨守玉翻爬起身,激于义愤,动身去现场救助,刚刚走拢学田塆,被几个戴白袖笼的宪兵拦住。宪兵说女士你们不能随便走动。杨守玉比比划划地表示:“我们要过去抢救伤员,多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尽一尽国民的义务。” 宪兵们依然不同意,顾不得说话,用交通杆阻挡着,不允许任何人通过。 夏伊乔认识那个宪兵,上前证明杨守玉不是坏人,为人师表,还是学校教授,见困难就上,遇到了敌机轰炸,应该允许我们进去,救人于危难之中。 这个宪兵便迟疑,另一个宪兵却说:“你们没有受过专业训练,进去了,也帮不上忙,何苦的噻。” 杨守玉反驳他说:“我在璧山做过救护工作,再不懂专业,搭帮把手,抬抬伤员总可以吧!” 跟即,一大批人要冲入,吼着“见死不救,那还是个人么”。宪兵们牢牢守住道路,仍不肯放人,庚即出来两个文职官,走到杨守玉几人跟前,劝她们主动离开。 杨守玉说:“我们强烈要求进去救人!” 有个宪兵从旁说:“陪都到了好几支救护队,我们都轮不上,哪里允许老百姓上前呢!” 夏伊乔问:“我们打听一下情况可以嘛?” 那宪兵说:“你想晓得么子?” 夏伊乔问:“老百姓受害情况如何?” 那宪兵快言快语说:“春森路隧道遭炸塌了,驻军c消防c宪警拥挤,正抢掘洞口,老百姓一律不准过去,避免干挠他们的救助工作,耽误时间,影响抢救速度,请两位女士理解。” 夏伊乔说:“我们等在前面,把伤员抬出来了,由我们转送,不影响抢救的。” “不行!”那宪兵坚持。 夏伊乔又说:“我是美国人,也不能进去救人?” 一个头目模样的宪兵听见,急忙赶过来,说:“美国人更要好生保护,不能出现危险了。” 杨守玉强调说:“我可以到其它挨炸的区域,帮着抬担架,或者背小孩,扶一扶老人病员,尽一尽国民义务吧,你不能限制我们救人的权利。” 夏伊乔凑合:“多个人,多份力量。” 背后那几十个老百姓硬要往里冲。 那宪兵还是不肯放行,说“女士们听招呼”,挽起了手臂,死死地把他们拦住。 杨守玉急得跳脚,说你们怎么还不同意,我跟表嫂冲了,不管你们批准不批准。 两人不顾一切要冲进去,几个宪兵就硬拦,坚持不放她们走,只允许原地待命。 还说这是命令。 那宪兵饶舌,又说:“到处都挨了炸,所有路口全部封锁,政府组织力量在全力抢救,你们两位绝对过不去救的。你要是医生,可以走下半城到朝天门,听说在较场口大隧道洞口挨炸,垮塌了,捂死人不计其数,十八梯上死人子铺得横七竖八的,轮船遭炸歪倒,河边c码头到处都堆着伤员;你要不是医生,就莫去了,没得任何用处,反倒碍手碍脚的,遭jg chá盯倒,怀疑你乘火打劫,丢进监牢,你连申冤的地方都找不到!” 杨守玉向夏伊乔急递眼神,询问怎么办?夏伊乔双手分摊,摆了一个美国手式,表示自己亦无可奈何。 夏伊乔留下杨守玉多呆一天半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春旱 这年春,璧山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旱,塘库溪河干涸不说,就连井里也没有水。刚栽下田的秧子,遭几个太阳一晒,就干成了枯索索,甚至苗根根都枯死了。人们开始逃荒。中原c西北c长江下游都不能去。灾民开始往大山里头跑,好歹有一餐野草,可以勉强充饥。但是,上山并不是长法,何况到了冬季,没有粮食果腹,再受寒冷,他们熬得住熬不住,谁也预想不到。 于是,人们千方百计的,想栽几窝蔬菜,或者改种耐旱的包谷。实在是旱得无法忍受。好不容易寻来几瓢水,浇到土里去,只听滋滋几声响,就被土壤吸了个干净,轮不到庄稼享受。 虎溪河早就干底儿,人畜饮水,只能等太阳落了坡,到河心湿润处刨个坑,慢慢等几瓢浸水来,立即舀得干干净净,挑回屋澄起,澄清亮了,用来煮饭。 那些大户人家好过一些,也只于大院里自有水井,不缺饮用水,也不能够种庄稼。 在正则艺专,吕凤子只好要求,把一日三餐改为食两餐,吃干饭改为喝稀粥。 吕凤子决定出去借粮。 璧山县城里,有粮食借得出来的,除了驻军,只有张萌初那些富户了。可是学校人员众多。再是有钱有米的富户,又能借得出多少,只是出于不饿死人想法,还是去找找。 张萌初见吕凤子shàng én,一下就猜到了,必然是学校缺粮!可是,粮食这个东西,灾荒年辰就是命呀,便把他让到堂屋,叫下人端了茶水来敬,然后问:“吕先生大驾光临,鄙人不胜荣幸,但凡有事,请予不吝赐教。” 吕凤子掸掸长衫的灰尘,端起茶盅,呼地猛吸一口,说:“确实有事,可是有些强人所难,不大好开口。” 张萌初商人性情,不愿意断了交情,催促他说:“吕先生,你我不逢到抗战,处不到一块儿,璧山是个什么地方,你也不会晓得。既然有缘相遇,有什么话,不能够说一说呀!” 吕凤子承认,张萌初说得很对,也就不犹豫了,说:“巴蜀遭遇大旱,正则校即使拿着钱,也买不到粮食,不知张会长有无存货,在正则名下,借予几百千余斤?” 不待他回答,张敏毅转出屏风,热情地说:“当然可以,父亲,仓里不是还有些。” 张萌初拿起铜水烟壶,噗地一口,吹燃了纸媒,不疾不徐说:“一两千斤粮食,我倒还借得出,吕校长有钱按平价给付,没有钱,就算成了借予。” 吕凤子大喜过望,站起来,一个立正,还要鞠躬行礼。却被张敏毅牢牢拉住。听张萌初接着说:“不过,我看今年这辰光,恐怕绝收,虽说我存了一些粮食,毕竟不是做粮食生意的,借过一次,下次贵校还要借粮,那是石头算盘珠子c拨拉不动了。” 张敏毅说:“有我们吃的,就有正则师生吃的。” 张萌初一口否定:“那是你们县政府的事儿。” 吕凤子立即说:“能借出两千斤粮食,已经是慷慨大方了,凤子不敢续作奢望。” 张敏毅那里有粮食。 张萌初继续指点:“依我看,政府也是缺粮,还要打抗战,吕校长不如找找左贤二,及早筹备,方为上上之策。” 吕凤子信进去了,感激涕零,说:“张会长,承蒙指点迷津,正好左老板找我有事,确该早人打算呀,我明天派校工来拉粮食,先算作是借,但有收入,必及时付款,就先去找左老板了。” 张萌初喷出一口烟,说:“哪,不送?” “不送,请留步。”吕凤了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不料,左贤二偏不在璧山,连管账的都说不出去向,吕凤子只好吩咐总务,粮食省之再省,千万浪费不得。 直到芒种,整个重庆陪都,一场雨都没有下。靠近大江边还好,有一河水吃,离城远了,就只好四处找水。日子越过越艰难。以至正则艺专师生,不得不挎着竹篮儿,到山中挖野菜吃。 太阳越发火辣辣暴晒,群山之上,东西方向草木齐枯,南北朝向的背阴处,还生长着一些地衣c扁草c竹苞。师生上了山,也找不到趁手工具,就用剪子c直尺c尖嘴钳来掘。没有工具,双手使力去刨,挖到什么就吃什么。 拿针线的手儿怎么刨得了吃食儿? 不多一地儿,金梅就叫起来:“老师,手出血了,指甲壳都撕开了哩,痛彻心扉。” 杨守玉过去看,她发现了一株夏笋,圆膨膨的,看着生嫩生嫩,可是竹根很深,用手板难以抠出,就招呼说:“来几拿硬器的同学,挖出了笋子,回学校去做玉兰片。” 玉兰片炒肉片,那是师生们馋涎很久的美食,只是买不起猪肉,连肉皮都没有。 师生们哄地一涌而上,围住了金梅,果然看到一个鲜笋。几个学生先用剪刀刨开周围滔土,然后用三角尺去撬。那支竹笋纹丝不动。吕宏说“拿剪刀剪断根根”。几个学生就拉住拿剪刀那同学,伸手抢夺刀起来。那同学说“我来,还是我来”,坚持不肯放手。几个学生急了,一人扭他手臂,一人抓住了他手腕,还有两三个人夺取剪刀。杨守玉看他们争得莫名其妙,干涉着说:“同学们让他剪呀。”几个同学才觉得自己性急,怪不好意思的,松开扭人手臂。那同学才继续用剪刀刨开了泥土,等到露出了竹根,伸进剪刀去,咔嚓嚓剪掉那些坚硬的根须。眼看到那支竹笋斜靠着泥坑。 金梅探手进去,抓着了笋子尖顶,轻轻一拎,提溜出了泥坑,高兴得嚣叫一声:“我刨出来了!” 同学们涌了上前,抬起金梅,就往空中抛起来。 有人喊起“一二三”,喊到“三”,抬人同学就往上抛,弄得金梅咯咯地笑。 杨守玉看他们打闹,心头有些苦涩,哎呀,都是战争造成的,ri běn鬼子不侵略中国,这些娃娃怎么会艰苦至此,刨到一支竹笋,宛如拣到了宝贝! 金梅站稳了,拿着竹笋跑到杨守玉跟前,说:“杨教授,你忙累多天,辛苦了,把生笋子吃了吧。” 学生们一齐说:“请杨教授吃了吧。” 杨守玉把金梅拉到身边,轻轻地拍她脸颊,细声细气地说:“把笋子拿回去,做个菜,师生们每人尝半片。” 金梅说:“不嘛,反正不够吃,教授你吃了吧。” 杨守玉晓得,这时候解释没有任何用处,换了个说法:“金梅,拿回去熬个汤,分给病号喝。” 这个说法理由充足,金梅几个学生不能不听,将竹笋丢入背篓,继续挖野菜刨竹笋。 只要进了大山,多少总有一些嚼吃,师生们自己采摘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买画 事情往往于人意料外出现转机。 正则艺专要维持,缺少经费,是万万不能的,恰恰这时候,就有人雪中送炭。 吕凤子蚀了一笔巨款,左右算不拢账,急得坐立不安的。县商会张萌初会长来访,见面打个拱手,眉飞色舞地说:“吕校长,鄙人有个好朋友,极欲想要购买正则绣作品,数量还比较大,如若做成了生意,陆续进行交易,肯定会有很大的一笔收入,持之以恒去做,贵校师生的生活,甚至建校经费,就根本不成问题了。”吕凤子正为此事发愁,闻讯顿生浓厚兴趣,问他买主是个什么人。张萌初诤诤然说:“就是那个南洋商人左贤二,本商会副会长,来璧山做过多年生意,付款方面,是绝对靠得住的。”跟即担保,何况钱货两讫,不用疑心生暗鬼,吕校长请相信。 再优秀的艺术品创作出都要卖的。 吕凤子就答应了,约好双方于午后见面,为了方便看货,同意把老板请进自己画室,就叫白屋。 搬迁璧山之后,绣绘科师生的作品频频问世,以比较低廉的价格chu sh一u,市场影响逐渐扩大,为文化部门c官员c绅士所收藏。正则绣炯异四大名绣,艺术效果别具一格,在陪都市场传为中国第五大名绣。吕凤子晓得,刺绣作品来不得半点虚假。因此,要求得十分严格,不经过他本人过目,绣件一律不允许外售,而能够通过他法眼认可那些作品,又比较稀少。以致市场上常常有价无货。即使有顾客直接shàng én求售,无奈管理十分严格,作品又缺乏,出了钱,也很难购得一帧。不过,张萌初是本校的校董,朋友来买几幅正则绣作品,这点面子,吕凤子还是必须给的。 次日,张萌初领着那商人,像踩着钟点,上课铃声一响,同时敲响了白屋的门。 吕凤子正动手修改一幅宣传画,揭露ri běn军方,驱使ri běn人民当炮灰。这是西洋画科的学生集体创作的。画面上是一杆秤,秤砣吊着几个穿和服的军妓,秤盘上是朝鲜c东南亚和半个中国。他初初觉得有些不妥当。吕凤子想把画里军妓改为ri běn军官,使得象征意义增强一些,更具有批判性和揭露性,便用白色抹掉花枝招展的军妓,另提起饱蘸浓墨的毛笔,在墨盘上褙了褙,准备勾勒几个ri běn军官形象。 听到敲门声,吕凤子口称“请进”,兀自不搁笔,探笔在头部勾勒了几下。 张萌初率先进入室内,门一推开,呼地掀起一股凉风,吹得画桌上的纸张乱飞。 吕凤子伸手去按,两只手都按不过来,只好拿起蒲扇,压住了刚刚涂改的那幅画。 跟随张萌初进屋的,是个穿长袍马褂的男人,大约四十出头。凉风揭开了书案上的画纸。那人见到吕凤子,摘下礼帽,毕恭毕敬地打起招呼:“幸会,幸会,尊敬的吕教授。” 张萌初以为他们不相识,赶忙趋前去介绍:“吕校长,这位言幸会者,左贤二也,乃南洋大商人。” 吕凤子换手压住国画,昂起头,另只手伸向那商人,问对方:“老板曾见过,可是左丘明之左?” 张萌初从旁解释说:“左右之左,贤慧之贤,一二之二,就是左右两个都贤慧。” “哦,贤慧。真贤慧?”吕凤子乍听都不顺耳。 左贤二抱拳一揖,不待回礼,就说:“过奖,过奖了,尊敬的吕校长,商人重利,跟贤慧沾不上边的,只因祖辈长期居于海外,只顾挑选好词好字儿使用,如何组合得恰当,赋之以新的词义,他们的,就不内行了。” 跟即有校工端茶来敬。 吕凤子口称理解,把左贤二让到藤椅上坐起,扭头见张萌初也坐下了,方才问他:“左老板,听萌初会长说过,你有意购买几幅正则绣的作品,希望购买些什么图样?” 左贤二回答:“只要是贵校的正品,本人都有购买意图,萌初会长说过,可以先行观赏观赏。” “这个,理所应当。”吕凤子重申,然后端起了茶碗,示意对方喝茶,自己也把碗盖揭开了,不断地撇着浮沫,解释说:“战乱时期,过去从事正则绣技法学习的学生,减少了很多,虽然在璧山本地招收了一批,但是,作品水平还不高,本校挂挂勉强可以,拿到社会上去,甚至卖到南洋一带,合适的作品实在不多,左老板如若dg g一u,我们特别组织力量,确保按时绣出优秀作品。” 只要他不狂言买专利,吕凤子乐促其成,把作品传播到国际上,不失为好事。 张萌初插话:“左老板,这可是吕校长的特别关照哟,否则国内市场尚不能满足,怎么可能承诺外销噻。” 吕凤子点头认可:“即是此意。” 左贤二笑吟吟地看着二人,只是缓缓地摇头,并不出言反驳,或者表示同意。难道他还想独霸正则绣技艺?吕凤子讨厌这种人,吹得大言炎炎的,又想占尽便宜。 张萌初觉得这人怪了,分明着急买绣件,来到了学校,又搞一言不发,莫非还想压价?觉得应该催促一下,就说:“左大老板,你可是求爹爹告奶奶的要求,本人从旁敲边鼓,帮你约见到吕校长,么个见了真神,你又不烧香c不拜佛,玩起深沉了唢?” “非也,非也。”左贤二含笑回答:“张会长的,我们做生意,不见真佛不烧香。何谓真佛的?当然即为正则绣也,我的,尚没有见到过作品,怎么能确定买与不买。”说完,端起茶碗,轻轻地揭开盖儿,中规中矩地撇去浮沫儿,浅浅地抿了一口。 新茶飘出了一缕清香。 吕凤子晓得,左贤二贼心不死,故作淡漠,其实欲进先退,让自己着急。 张萌初基本断定,这小子想压价,可他这样说,亦不失为道理,便看着吕凤子,听他怎么答复。往往文人遇到奸诈商人,不怕他压价,大不了不卖,挂在墙壁上自己欣赏,难道他还敢动抢,恐怕没那么容易的吧? “好!”吕凤子爽快地答应了,站起身来,说:“我带你们去欣赏作品。”又对校工交待:“你去请教育科张科长也过来,估一估价,毕竟是笔大买卖,教育主管来了解,乃尊重之意。” 张萌初对他事事看重张敏毅很是满意。 其实,吕凤子觉得,这左贤二有些阴阳怪气的,行动忒做作,特别是一颗橄榄形脑壳,说话“的”音尾缀,像个ri běn人,并不愿意轻易卖作品给他。 校工答应一声,推起自行车,兴冲冲地骑行出门,直奔县政府衙门去喊人。 吕凤子把左贤二领到陈列室,叫保管来开了库门。两人进去观看作品。陈列作品以杨守玉早期刺绣为主。其中有极为精致的仕女,江淅一带的小山小水,花卉人物,以及近期完成的自画像。左贤二一眼看中那幅《ěi nu与骷髅》。他站到绣架跟前,从不同角度仔细打量,反复比较在不同的光线下,正则绣人物细部所显现的色变。 依他认识:这幅ěi nu与髓髅并存的绣像,表现的纯是人性,人之善恶同时存在于本人内心,为恶为善只是二者的显现。绣像中ěi nu面相丰满,喻意其心地善良,充满着青春活力,为世人所喜爱;旁边的骷髅咬牙切齿,面目模糊不清,隐藏在善的背后,企图随时取而代之。人活一世,谁不从少年转变为骷髅,关键是切莫在少女时代,即以骷髅心态对待他人。然而这种心态是普世的,随时能被诱发,而非毫无痕迹,所以人们要深自警惕呀! 左贤二所看到的,纯粹是绣像品相了,能寓人生哲理与艺术精品于一体,非普通商人的觉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讨价 校工回来报告张科长还没到县衙门上班。 左贤二如此观看,吕凤子就晓得他是个内行,人跟了过去,自然挡住他视线,才说:“左老板颇有鉴赏力,这一幅作品,是杨老师的青春自画像,她人很单纯,可人生际遇往往复杂,多次遭遇之后,突然间大彻大悟,在作品中找到了美感。” “遗憾,遗憾。”左贤二惋惜地说,不晓得感叹个什么,视线被吕凤子的身体挡住,自己往前一窜,站到一幅水乡素描跟前,顿时心为之动,认真欣赏起江南景色来。面前这绣像正是春色点点的江南。农民刚从田里离去,插下的秧苗迎风摆稏,来年会有个极好的收成;田坎上垂柳依依,似牵似挂,暗暗动人心魄,不舍这般好春光。 吕凤子又跟来介绍:“这一幅刺绣,是杨老师产生了正则绣的灵感之后,创作的早期作品之一,虽然显得有些稚嫩,却十分朴拙,为其代表作,你看刺绣走线,相比那些精品,显然针脚有些粗犷,山水形貌略为点缀,可勾勒出了阴影,是立体正则绣,炯别于苏绣之精致,更不似蜀绣之巍峨。” 左贤二观看得依依难舍,反复浏览了,还再三地进行比较,选择上品欣赏。 见到左贤二总往精品架跟前拱,吕凤子不由得心慌,生怕他坚持要收购这些作品,而杨守玉是绝不会卖掉的,自己可就不好向张萌初交待了。 反复观看后,左贤二不停地赞叹,并不提出购买。倒让吕凤子如释重负。这个左贤二呀,仿佛只来参观正则绣的,没等张敏毅到,告辞了要走。 左贤二把腰弯成直角,恭敬地说:“尊敬的吕校长,感谢你给我一个欣赏的机会,我看得十分感动,为贵校能够发明正则绣,创作这么多精品,表示极其热烈的祝贺,以鄙人之陋见,这些全都是非常伟大的作品,作者中间一定会出现国际大师。” 听这话意,竟是要离开了,他啥作品都不买?吕凤子不由得又有些着急,艺术品倘若敝帚自珍的话,再有多高的造诣,也只是陋室里的花朵,起不到什么作用,也无法得到承认。对方既不说破意图,只好自己提问:“左老板,听萌初会长的介绍,你有意购买一些作品,你看这些绣件可以吗?” “这些都是精品。”左贤二满口赞赏,摩拳擦掌的,大有尽都收入囊中的企图。 “那么,左先生是要购买一些了?” “当然。” “左先生是付现款吧?” “当然。” “左先生还有定购之意?” “当然。” 左贤二很爽快,似乎不讲价钱,一口一个“当然”。说得吕凤子忐忑不安。倘如他真地全买光了,杨守玉所创制的正则绣精品,外流到世界各地,正则艺专反倒无存,岂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况且,左贤二此人,阴阳怪气的,总觉得不对头,什么二贤c贤二的,中国人那有这样取名字! 想到这里,吕凤子必须弄清楚,就问左贤二:“左老板,听你的名字,像个ri běn人?” “是的。”左贤二并不隐瞒:“我祖上本是ri běn人,漂流到南洋经商。之所以姓左,因为他们在ri běn时,姓左贤,是秦朝徐福求仙时跟到ri běn的。到南洋改回左姓,在中国时,姓氏就取左右之左。” “哦!”吕凤子恍然大悟,毕竟不是ri běn商人,不再盘问了,当然有些藏品不能售卖的,索性说明:“左老板,我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一切绣像,均按质论价,杨老师早期的几幅,属于本校收藏品,将来建展览馆要收藏,恕不chu sh一u。” 这下,轮到左贤二犹豫了,不能买到几幅精品,买得再多有什么用处:“难道一幅精品也不能出让?” “不能!”吕凤子回答,接着说:“那些作品都是国宝,国家暂时无力拿钱收购,艺术家自己保留,说好了不外卖的。” “可是”左贤二不愿意了,干脆,直截了当地说:“没有几幅国宝级给我作品撑起,其它作品嘛的,再多,也不好做市场xiā一 sh一u的,这个生意,就大大的,彻底地亏本了。” 吕凤子不会做生意,却很会劝人,说:“按质论价的嘛,你要想买精品,价格大大的,十分的不合算。”说完,他自己暗自都好笑,怎么这ri běn“大大的”语言,很容易y一u hu一人,不知不觉就入觳,跟着对方说起来了。 “这个,这个嘛”左贤二想不清楚,可不能买到精品,怎么能够达到目的呢?左右得想个办法,于是说:“尊敬的吕校长先生,可以不可以这样地处理?” “你说。”吕凤子要听买方的主意。 “这个事情嘛,杨先生的作品,你们愿意卖掉的,我通通的收购下来罢,买不到校长所说的精品,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左贤二改变了态度,口风大转。 “当然可以。”吕凤子巴心不得。 “然而”左贤二提议:“还有一个条件。”说得吕凤子心子一紧,不晓得他调转话头,会提出什么条件。左贤二却说:“本人十分地仰慕,崇敬的,杨老师还很年轻,体力很好的,今后,会不断地绣出佳作。” “这是自然的。”吕凤子同意,表示赞成之后,有些明白了,补充说:“而且技艺更加娴熟,甚至出现惊世之作。”说完,他就完全明白了,算盘打到这种程度,简直打绝了,不由得暗骂左贤二奸诈,确实是个狡猾的商人。 “对的。”左贤二同意,然后,涎着脸皮说:“那么,我就以订做方式,预先dg g一u十件正则绣作品,吕校长,杨教授的一切作品,绣的什么,采用什么图案c什么主题c什么形状,我不干涉,但是你要保证货真价实。” dg g一u艺术品,从古至今,除了生性不喜以作品示人者,不会有人拒绝。吕凤子当然也不会。于是,他就代为答应了。不过,也附加上一个条件:为了保证质量,须留足刺绣时间,完成贵方所需之艺术品,否则可以延期交货。 左贤二同意,最后,提出建议:“我还有个想法,贵校利用暑假期间,把杨教授和她学生的作品,拿到cd去办绣像展览,提前进行宣传炒作。” 吕凤子说:“杨教授的参展作品,应该由她自己决定,这须与她作品创作目的相一致,假如我们代人下箸,是不妥当的,会引起艺术家之强烈反感。” 左贤二也同意,又说:“这只是口头协议,倘若真要进行时,还必须另行签订一个合同,约定双方的权利义务,杨教授若有意见,那时可以提出,我们尽量满足就是。” 吕凤子觉得不妥,却提不出什么反对意见,看来左贤二考虑得很成熟,细致臻密,不大容易驳回。 左贤二并不着急,端起茶碗撇着浮沫儿,等待吕凤子考虑,仿佛漫不经心似的。 吕凤子反复地考虑后,觉得按照左贤二的要求,没什么吃亏的,如果他提出无礼要求,自己还可以断然拒绝,不给他绣像,或者绣成其它图形,反正是正则绣就行!才说:“左先生,你提出的要求,都是商场成规,我不便反对,但是,毕竟作者是杨教授,她不在正则校,到了订货那天,你要的绣像,倘若杨教授不愿意制作,我们应当尊重她的意见。” 如此苛刻,左贤二应该不会接受这个条件,吕凤子下意识里,还是想把他的订货推掉。 想不到左贤二立即说:“我同意。” 吕凤子再无良策,只好与张萌初一起,打拱作揖的,送左贤二出了校门,看着人走远。然后转身回屋画画。被张敏毅在背后喊住:“吕校长,你还在等待我的呀,您有什么事要打商量?我才回城办事,没有耽误你的事吧?”便上前拱手行礼。 吕凤子说“我送送左贤二”,转而奇怪:“怎么,敏毅你可否把守玉赎出了?” “一言难尽!”张敏毅回答。 吕凤子顿时着急:“怎么,土匪不愿意放人,不是文武双备,震慑她们,还胆敢不释放杨教授的么?” “非也。”张敏毅说:“杨教授前天就离开水天池了,风二姐跟我拼酒,多留了一天,简直一言难尽了哟。” 吕凤子见他满面尴尬,虽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故事,可只是比拼酒量,大不了喝醉,人喝醉的直接后果就是睡觉,睡着了什么事都做不了的,除了做梦,而睡醒之后,以张敏毅之机灵,量实土匪们把他也没得办法!不禁苦笑了笑,说:“张科长,你跟杨教授平安,我就十分放心了,忙碌几天,先回去休息吧。” 张敏毅回答“要得”就离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议事 风二姐喊丁丁猫她们,把油烛多点几根,吃过晚饭,召集众姐妹议事。她们的晚饭也只是半碗包谷羹。姐妹喝得个个面黄肌瘦,像是遭虐待了的童养媳,所有女人都遭虐待,那就是平等对待了,没得孰是孰非的区别。 满厅堂点着菜油灯,都饿得很了,怎么还要讲究排场,不用灯油来炒菜,增加姐妹们的营养,外人进无论如何是想不通的。 风二姐顾自从坐在太师椅上,双脚翘于扶手,腰c臀部c大腿勾勒出美妙曲线,显得很逍遥,也是x hà一,暗示姐妹们可以随便点,用不着正襟危坐,附带在议事时候,随意发表见解,批评或者赞同,不会惹得老大不高兴。 六姊妹双排坐下,每边各坐了三个人,虎视眈眈地看着对方,侧起耳朵,听老大有啥子话说。 风二姐沉默片刻,把手中bi sh一u抛了又抛,三个指头捏住刀尖,才说开了:“各位姐妹,自从捉获了杨裁缝,料不到天气就变了,两三个月不落雨,收到了三十块大洋,早就花得干干净净。莫非杨裁缝是个孙猴子变的?不可能的噻,凭我几姐妹本事,就是孙猴子变的,也逃不脱如来佛的手掌。但是,天确实旱得不得了,水天池都干亮了底儿,我又怀疑她是孙猴子变的。她是个么子,还不大要紧,天旱得周围农民种不了田,年底他们吃啥子噻,他们没得吃的,我们又吃啥子?” “绑人,煮人肉来吃?”丁丁猫故意装怪。 “放屁!”翠玉骂她精灵古怪:“我说猫儿,你不喊杨裁缝叫姐姐噻,你敢吃她那身肉?” “不敢不敢。”丁丁猫立即申辩。 “你还说个狗屁。”翠玉晓得,真的饿得要死,也没得那个姐妹敢吃人肉。 “且慢。”土匪老三说:“平常你我,都大碗喝酒c大块吃肉,果真就下不得山了,去劫几条肥猪儿,填饱各自肚腹?” 土匪老六反对,说:“三姐,今日不比往日,凤凰城驻扎大量的官军,哪支土匪还敢闯进去,劫了大财东?” “那是他们胆小!”土匪老三不服气,回她句狠话,觑了眼睛去瞅风二姐。 风二姐似听非听,正用bi sh一u刮指甲,来回轻轻地刮着,发现指甲壳凹槽里刮不干净,调转刀尖去削。削指甲壳只能一个方向刮。她就把bi sh一u握紧,刀尖从里往外,一下下,又刮了一下。似乎全神贯注,三妹那些话,都闻若未听,任随她甩摆。 于是,土匪老三得意了,继续阐发自己的观点:“老大,要依得我说,苦守水天池不是办法,再无第二个杨裁缝,遭我们捉进山寨,还有张生疑毅那种傻儿,巴心巴肠的来救” 正要说下去,耳朵轮轮一疼,听到“夺”地一声刺木响,顿时吓得闭起了嘴巴。 听到翠玉在教训:“老三,就管不住你那张嘴。” 土匪老三赶忙朝风二姐一看,见她怒容满面,手头bi sh一u不见了,正正刺入耳旁木桩上。 风二姐轻描淡写地说:“议事就是议事,说那些屁话,管得了吃哩还是管了穿?” 土匪老四c老五一齐帮腔:“是噻,三姐你又不是猪脑壳,尽找老大的心窝子递刀。” 这话也有帮老三的意思。 土匪老三立即认错:“请大当家的原谅,小妹饿得心慌,已口不择言,莫怪。” 然后站出来,推倒了身躯就叩一个响头。 风二姐双手虚扶一扶,说了:“老三,你我处于大饥荒,日子也说不得了,只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姐妹们饿死了咯,那么,三妹你有什么好办法,不妨说出来,姐姐一定照办。至于那些空话,连我各人都不相信,三妹信个啥子,伤了你我姐妹感情。” 土匪六妹出来说合:“三姐,你看老大多么大量,就不猜测了。老大既然说起,我倒有个想法,不晓得各位姐妹赞成不赞成?” 丁丁猫说:“六姐,我看你也是弯酸,有啥子说啥子,不是风姐姐才刚说过的,扯啥子弯弯风向。” 土匪老六果然听劝,说:“土匪嘛,除了一个抢字,也找不到其它法子,你说呢,七妹?” 丁丁猫却说:“不见得。” “哦?”土匪老六倒吃一惊,问她:“七妹,你人小鬼大,果真有好法子?” 丁丁猫说:“头回杨裁缝上山,不是说了,跟她到山下学手艺,找几个钱?” “你白天做梦?”土匪老三那里肯信,反驳她说:“丁丁猫,你一天杨裁缝c杨裁缝的不离口中,她是你妈还是你姐,丢根蛐蟮你紧梆梆的就咬起了,莫遭愿者上钩。” “愿者上钓,嘻嘻。”丁丁猫笑答。 土匪老三把她没得法,求助于风二姐:“老大,你看老幺哈,没得个正经主意。” 风二姐问她:“老三,你整个主意出来,该干啥子?” 土匪老三说:“我跟二姐盘算几天,终于想明白了噻,土匪就是土匪,啥温良恭俭让一概没得,还是蒙了脸壳,提起sh一u qiāng,半夜三更摸黑入室,抢他龟儿子!” 风二姐也无好办法,说:“姐妹们议一议,老三说的,是不是个办法呀?” 几人便无言,各自憋曲在椅子上头,手托香腮,做出沉思默想的模样,等待别个首先开口。 菜油灯光比起儿臂粗的火把,还是显得微弱了许多,因此议事堂也不太热,只是有些闷,使她们在思考问题时,反应不那么灵敏,而且有些呆滞,仿佛个个想不出来了。时间过得很快,就快要吃晌午,仍然没得人想出。 风二姐气倒了,说:“想不出来,就莫吃晌午,跟本姑婆乖乖饿上一顿。” 翠玉见众姐妹想得痛苦,出面说个情:“妹儿,都是自家姐妹,逼得狠了,脑壳会痛的,那里还想得出主意来哟,怕是今后行动,也窜窜倒倒的,站立不稳。” 风二姐却说:“姐姐,你就惯伺她们嘛,万一本头领不在了,个个只有进妓院去卖身,就这碗匪饭,我看她们都吃不来!” 话说得厉害,翠玉也不敢再劝。 眼看到太阳西斜,还是火辣辣的,厨房几个大婶在门口,探头探脑望了几回,大当家还是不喊摆饭,就不敢端上来,只是一桶接一桶的送老荫茶水。 这家什越喝越饿。 风二姐才说:“好了,想不起就莫想,我跟二姐商量了,今天晚黑下山,去找正则艺专借几斛粮食!” 众姐妹齐声欢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绑票 月黑风高夜,水天池土匪,趁着师生修复校舍劳累,个个呼呼大睡时候,突然袭击正则校。文峰桥距离凤凰镇还有二三里路。土匪身手不凡,行动敏捷,翻过不高的围墙,直接包围了校长办公室,意外地逮到了吕凤子。 两个土匪守在门外,两个土匪拿枪,把吕凤子逼到屋角角,强迫他蹲下。 吕凤子见四五个土匪黑布包头,只露出一双双大眼睛,倒像些妇道人家,就问:“各位姐妹,不请就进入本校,还动刀动枪的,到底有何贵干?” 问得对方暗暗吃惊:想不到这人眼贼,看出是女匪,还敢问“有何贵干”。 土匪入室必然抢劫噻。 带头那土匪说:“吕校长,不是我们冒犯,实在饿得受不了,找你老先生借几斗米,勉强维持个温饱。”说得细声细气,仿佛害怕吵醒了师生们,被人发现。 话一说完,两个土匪就上前,用一根细麻绳儿,将吕凤子手足捆紧了,绑得就像一只大马虾。 然后,提着枪守在他旁边。 带头土匪看到吕凤子自画像,伸手就取了,觉得忒像这老头儿,就拿到吕凤子脸跟前比。果然是自己画自己!带头土匪觉得,自己简直要服了,这些画儿匠,哪怕比猫画虎,都像得不能再像了,幸亏自己考虑周到,喴姐妹们蒙了脸,使他辩认不出,否则遭他盯上一眼,怕是比照相还像,完全可以画成告示,贴到各乡镇墙壁,四面八方进行通缉,还抖得落泥巴沙沙。 吕凤子懂得,没有任何挣扎,只是跟她讲道理;他也晓得,吵醒了师生们,土匪撕了票,那就是白死了。 旁边土匪果然喝令:“只准小声答话。” 吕凤子回答:“我们穷教员,自己都吃不饱,哪里有钱给你们,èi èi。” 几双眼睛顿时瞪得溜圆。 那带头土匪又说:“吕校长,你有钱修整房屋,借几斗米,应该没得什么困难!” 吕凤子说:“有借有还c再借不难,你们蒙了脸,我一个都认不得人,啷个保证你能还米?” 绑人那土匪“噗哧”一笑,说:“你个老头儿,很幽默嘛。客气话都听不懂的唢,我们借了你的米,哪还有还,打什么借条,怕是吓糊涂了。” 吕凤子晓得,有人进了学校骚扰,只要拖延时间,就有起夜的c背书的c散步的,发现种种不正常,然后即刻报警,所以故意拖延:“小妹儿,是哪位小妹说借米,当然要打借条。” 另个土匪劝止:“老头儿,我看你是糊涂透顶嘛,老大说借,那是尊重你校长,当真就是借了?” 吕凤子偏要咬定:“借就是借,我们没得钱,米也不多,不可能平白无故送给你们。” 绑人土匪就冒火了:“你送也得送,不送也得送,本姑婆没得借条。” 吕凤子说:“那就是抢劫!” 带头土匪承认:“对了,吕校长说到点子上嘛,我们就是抢,抢不到米,就抢人。” “哪个敢在我正则学校抢人?”土匪背后突然有人发问,杨守玉来了,来找吕凤子研究正则绣针法,虽然很累,还是苦苦睡不着,闯进吕凤子房间,恰好碰到土匪说要抢人。 她们把凤先生抢去做什么? 杨守玉猜测不出,最大的可能就是绑票,拉到山上圈起,索取赎人的钱财。 “本姑婆!”带头土匪并不怯惧,她得到消息,邹部全旅开拔,凤凰镇里已无人把守。 “松手。”杨守玉一把按住带头土匪的肩头,伸手去卸她sh一u qiāng,捉住了一只柔软滑腻的手腕。带头土匪捏牢sh一u qiāng,收腹拱背,用后背去撞那人前胸。二人同时觉得对方声息熟悉。带头土匪娇呼一声:“你是杨裁缝?”杨守玉几乎同时呼出:“大当家的怎么下山了?”带头土匪身体一软,似欲偎入她怀中。 吕凤子听土匪蔑视杨守玉,颇不感冒,声明说:“什么裁缝,她是本校高级教授,就是老师。” 杨守玉立即打圆场:“误会,误会。风大当家的,你怎么不声不响下山,把我们吕校长绑得跟猪儿一样,有辱斯文,还不赶紧招呼手下解开!” 风二姐见了杨守玉,晓得人是绑不成了,收了sh一u qiāng,换上笑脸,对她说:“杨教师来了,上次收了你的赎金,惭愧呀,实在是饿得想不出办法了。”最后一句算是回答,看杨守玉理解不理解,又斥喝:“还不跟吕校长把绳绳解了!” 几个绑匪七手八脚,将吕凤子解开,退到门边去警戒。 杨守玉回答:“三十块大洋,你们就用光了,学校艰难,你们今黑了还来抢,不摸到良心想一想的噻?” “不是的。”风二姐不欲多处牵扯,张敏毅醉酒那事,还没得个交待,可是就凭他上山送钱,跟杨裁缝关系就不简单,如今可是遇上了正主儿,先承认了,把话题引开:“山上缺粮,来找吕校长借个三斗c两斗的。” “这个,这个,大当家的。”杨守玉好言相劝:“山里缺了称盐打油钱,劫几个过路商,似乎也是道上规矩,啷个就抢起学校来了,不是胡作非为了么?” “不过饥饿所迫尔。”风二姐调了句文,反问起杨守玉:“杨教师不是裁缝,半夜三更,还跑到学校来逛,遇上了我几姊妹?” “饥饿?”杨守玉没想到,土匪会饿得下山抢劫,却说:“风大当家的,不信你们饿得恁狠,需要下山抢学校了,你得拿句话来说,否则张科长晓得,恐怕也不好交待。” 风二姐人虽豪放,也经不住饿,事情已经做了,不怕交待:“杨教师,自从你们下山之后,水天池干涸,遭遇春荒,姐妹们只好劫道,抗战打得凶狠,金剑山中,来往的行人商队减少,即使有商队,老板也请了大兵护送,机关枪扛起,甚至还有小钢炮,不是我们掰得弯的,只好躲起。” 吕凤子在旁边说:“大兵宁愿护送,怎么也不愿意剿匪?” 若得风二姐几人怒目以视,尤其绑人丁丁猫,眼睛瞪得溜溜圆,恨不得打碗水口把她吞了。杨守玉认出她了,过去摸了丁丁猫脸蛋一下,说:“细猫儿,你很不高兴,怎么,嫌我打了岔?” 丁丁猫说:“不敢,想不到你就是老师。” 吕凤子就明白她们是乱转,闯到正则艺专了,刻意缓和一下:“各位女侠,确实寨中缺粮,我可以供一两百斤,但是,你们得打借条,否则不借。” 杨守玉立即上前观看,拉着吕凤了手臂伸缩,试了一会儿,才改口问他:“吕校长,今夜黑可有受伤?” “没有。”吕凤子遭土匪绑得手腕痉痛,咬紧牙关不说,怕她们一翻脸,连杨守玉一齐收拾了。 “那么,送两百斤大米给大当家她们,过后扣我工资,吕校长不反对吧?”杨守玉提出解决方案。 “我同意。”吕凤子只好答应了。 然后,要那些土匪取下面罩,叫了总务老师来,说她们是乡下小学的,吃不起饭了,由正则校暂借两百斤米,过后扣杨教授工资,就当互相支持。 总务老师取了大米,交给丁丁猫,收了她们的借条。 杨守玉故意说:“既然是借,就须得有借有还,风女士谨记。” 风二姐回答:“假如还不起,我派几个人到正则来,给各位老师打杂,当丫环。” 吕凤子立即说“不敢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一绣 风二姐她们走后,杨守玉把自己锁闭屋里,挑选了几幅作品送去参展,开始揣摸罗斯福肖像的墨稿,不上课不离开须臾,见张敏毅c寻问拼酒结果那事,反倒没来得及做。 正则的校舍才复建一半,川军士兵接到国民政府命令,限时出川抗日。邹成虎便来约杨守玉到老四川饭馆消夜。杨守玉拱出画室,脸色苍白难看,顾不得换掉油彩斑斓的工作服,穿得衣衫褴褛的,一头扎进饭馆。 老四川饭馆为三层吊脚楼,门前种柳c屋后留塘,极似乡下的幺店子。 杨守玉进去,四处打望,想喊出邹成虎的手下来,奇怪大堂里各张座席空着,静悄悄的,仿佛无人请客c也无人赴宴,暗笑这位邹旅长荒唐。 吆师见人来,赶紧小跑着相迎,冲着杨守玉问:“请问客官,可是邹旅长邀约的贵客?” 杨守玉才说出“我确是客”,就被吆师拉进雅间,旋见邹成虎大马金刀的坐在正对门口方,端着盖碗吃茶。杨守玉并不明白这人为何要请客,趔趑趑的挨过去,左右打量一番,坐下去提个问题:“邹旅长有何事,需要吩咐,打个diàn huà交待了,本校必办,何必如此破费?”言语间颇为不满。 “吆师,上茶。”邹成虎吩咐下去,又告诉杨守玉:“杨教授稍安匆燥。”待吆师放下茶壶,转身出门,才说:“鄙人奉刘jun1 zhǎng军令,部队立即要移防,可是正则校舍没有搞完,甩手就走了,不够朋友,故此留下旅部工兵连,做完收尾工程,立即星夜赶赴归队,不得稍有哈哈儿耽搁。” “本人感激不尽!”杨守玉晓得,这时候军队调防,多半是去打ri běn鬼子,他还能想到建校,也算是难得了,便问:“邹旅长,您的家眷留在璧山需要照顾吧?” “不必。”邹成虎坦言相告,又叮嘱:“故而还有一事,鄙人的姑娘,十三岁过了,乖乖的个咚,在县中学读书,也无朝露也无钟,盼望跟倒你杨教授,这个嘛,学习正则绣,事情的由来就是这样,还得烦劳牵挂。” “一个学生是带,十个学生也是带习,没得问题。”杨守玉满口答应,端起茶碗,吃了一口,托在手中沉吟不放,等待他细说。 邹成虎却朝门口喊上菜:“格老子,屁股都坐巴了,么子几个下酒菜也端不上来,嫌老子没得钱付账唢?”吆师饶舌,花言巧语地回答他说:“该来的时候,就来了。”邹成虎勃然大怒,开口就骂:“你娃狗眼看人矮,本旅长虽说换穿了便衣,依旧相貌堂堂,你娃就认不得了?”店里今天生意好,老板吩咐要搪塞,吆师就推托,说:“立马就上菜。”可是,他说了好几回,菜都没能上来,把邹成虎气得脸上青一阵c红一阵的,连声迭声地喊叫:“把狗日的老板,赶快跟老子押解进屋来,不为别的,单看他娃啷个上菜。” 副官啪地打个立正,拔出双枪,手提着拱入厨房,就进去催促老板上菜。 店老板遭催得急了眼,过去朝着吆师屁股狠踢一脚,说:“你龟儿子瞎了眼睛,旅长的菜也不送,昨晚黑遭婆娘夹木了,老子看你憨头憨脑的,还不把酒菜搞上来!” 吆师哭丧个嘴脸,悄声辩解:“老板不是的格,刚刚配齐的几碟凉菜,遭隔壁客人端了盘子,才耽误上旅长的菜噻。” 杨守玉瞅他跑得苦,脚后跟都踢到屁股了,只不见端菜肴进屋,觉得好么地奇怪,听到解释才明白,心想这就挺难为人了,有心替他打个圆场,却来不及说话。 “放屁放屁!放狗屁!”老板愤怒地喝斥:“是你娃儿给邹旅长上菜,不是邹旅长上菜,搞颠倒了噻,你龟儿谨记了?” “记住了,记住了嘛。”吆师打恭作揖地说。然后,他一溜烟儿的钻进了厨房,不见片刻的耽搁,双手重叠端起五六个冷盘儿,嘴里吆喝着“让路”,拱进雅间,飞快往八仙桌上摆,不歇气地道歉:“邹旅长对不起哟,厨房搞久了,慢工出细活哈,包你满意,口味十分要得,吃了还想下回儿。” 杨守玉听得噗哧乱笑,指着吆师说:“你呀你,喊你唱歌c你要去上坡。我说么好唻,给邹旅长道么歉,不要迟疑了嘛,还在这里花言巧语的!” 跑堂得罪女客不起,挨了责骂,边整理盘子,腆着脸说:“杨教授责怪得正确,骂得很正确,小人谨记不忘。” 哄得邹成虎消气,一声喝斥:“你娃就滚蛋吧!” 吆师才和老板一起,打恭作揖的,出去了,回手把房门拉严,隔门拱手一揖。 听到邹成虎对杨守玉说:“这个,家母的意思,专门拜师,必须请杨教授莅临寒舍,取块红毡垫,三头九叩,行拜师大礼,方为官宦人家待人之道。” 老板就晓得他转移了注意力。 这倒像娶媳妇!杨守玉心头冒出个臆想,因为自己美貌c因为自己娴静,所过之地遭遇的权势者,难免生出非分之想,说好说歹的,亏得拿捏得稳,才守身如玉。 “这倒不必。”杨守玉推了。她觉得不该,补充说:“本人系新派人物,收一个女学生,乃传道授业解惑之本分也,并非有一日为师c终身为父之旧观念也。” “终身为母。”邹成虎纠正她说。 女教师亦为父执之辈,杨守玉不上他的当,防他妄想,惹得教育界起哄,便说:“没得这个说法。” 邹成虎果然变老实了,连呼“吃饭c吃饭”,再不妄言,立马与杨守玉杯盏相碰,乐哈哈地高呼畅饮着。过了不多一会儿,两人就达至酒足饭饱,争着要付账。 杨守玉被邹成虎阻止,晓得他军阀气派,自己付账,会扫了对方的面子,只好告辞先走。 邹成虎独自继续吃喝,要了麻辣面说放咸了,立即换成面块。他又说没有煮熟,要吆师跟他换成糯米饭。刨了两三口就鬼火冒,说你格老子的,稻谷里头啷个长出了砂子,把牙巴都哽痛了。以致无人敢催他付账。邹成虎甩摆了一阵,自己觉得无趣,这才高喊“结账”。然后拿起牙签,上下掏牙缝里的饭垢,盘算如何收拾这几爷子。 吆师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问:“旅长大人,是付法币还是付大洋?” 邹成虎反问:“是法币值钱,还是大洋值钱?” 吆师回答不了。 店老板见邹成虎耍弯酸整人,晓得今天把他得罪了,须得小心谨慎些,哄得他欢喜离开,那就托老祖先的福了。于是,上前应酬:“邹旅长在本店消费,往常都是副官结账,怎地今天没带副官?” 邹成虎气冲冲地反问:“莫非副官死格了,老子就下不了馆子,饭钱还要找死人来付的唢。” 店老板立即申明:“非也,我的意思,是请问邹旅长,本餐是付现呢,还是记账。”这话里暗示意味深长。邹成虎很霸道:“记账噻,等本旅军需官来结算,不是老子吃了喝了还不付钱。”店老板点头哈腰地说:“旅长历来出手大方得很,从无赖账那一说,旅长吃好喝好了,我们全体店员,恭送你老人家归返军营里头,明天还要一齐上街观礼,欢送旅座英勇上前线,保卫小店不遭ri běn鬼子侵略。” 邹成虎被他恭维得洋洋得意,双脚一顿马靴,手上打一个响指,大咧咧地表扬:“老子看你龟儿还懂事。” 然后踢踏踢踏的走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出川 邹成虎确实接到命令:次日,开拔宜昌前线,誓死抵挡ri běn军队猖狂进攻。 邹部官兵俱已经整装待发了。 璧山县城召开欢送大会,现场人如江潮,罗登云县长讲过话,吕凤子代表文化界发言鼓励,邹成虎下保证,说挡不住ri běn鬼子,老子就跳长江! 杨守玉进城买线,正遇到万众欢送邹部,打出“出川抗日c卫我乡梓”的标语。满大街挤满各届群众。人人手举一枝小旗旗儿,喊几句口号,往上举一次小旗,动作划然一致,仿佛久经训练。杨守玉见凤凰镇民众精神振奋,便不欲多事,闪身一躲,朝僻巷里头走掉。 邹成虎乘坐一辆美式吉普,见到杨守玉的背影,猛喊刹车,狂呼大喊着“杨教授请留步”!不等吉普车停稳当,一跃下车,朝着僻巷里猛追了过去。 欢送官民被弄得糊里糊涂,顿时偃旗息鼓,等邹成虎回来,再送一程。 杨守玉闻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体,看是那个冒失鬼敢在这种场合乱叫乱嚷。看清楚了却顿时哭笑不得。邹成虎薅刨着人群,挤得帽儿歪c皮带垮,上气不接下气的,还直呼喊:“杨,教授,留c留个留步,的噻。”不得不等他,究竟有什么事让邹旅长赶来说,他不是移防前线了吗? 巷子里,除了邹成虎追赶的脚步声,悄无声息,静得怪怪的,仿佛一切均属猜测。 邹成虎气喘吁吁地跑拢,啪地打一个立正,把右手举到帽沿儿行军礼,吼一声“杨教授”,然后喘大气。闹得杨守玉手忙脚乱,只好弯腰鞠躬,还了他一个鞠躬礼。 杨守玉还说:“您慢慢说,不着急。”心里很是奇怪,心眼儿转了千百个转儿,都想不起自己跟他,有什么事值得这样做,便问:“邹旅长,听说你近期要出川抗日?” “是,是的。” “到哪里?” “宜昌,湖北宜昌。” “不是军事机密吧?” “不保密,大张旗鼓,宣示抗战决心。”邹成虎喘过气了,才说出来意:“杨教授,我母亲有个事,小女长大出嫁,委托你,帮忙绣几件嫁妆。” “原来如此!”杨守玉心头忒好笑,脸上不露半点声色,立即答应了:“邹旅长请放宽心,令千金出阁,我是定要绣一幅画,表示热烈祝贺的。至于绣嫁妆之事吧,我现在学校,要上课,完善正则绣技法,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耽误了令千金的吉时。” 邹成虎大失所望,嚅嗫着说:“这个,啷个会耽误呢,杨教授你是快手,飞针走线,应该没有问题的噻。”没说明女儿何时出嫁。 杨守玉听话听声,以为他女儿今年出嫁,学校事务烦多,与其答应了做不到,不如干脆拒绝了,留下个以后见面的余地,可是见他很为失望,不得不把话说得活套一些:“本校教师学生当中,还有不少刺绣的高手,即是邹旅长嫁女,我负责组织,请她们一起绣嫁妆,不晓得旅座满意不满意?” 话说到这份儿,邹成虎不满意,也得表示满意了,人家正则艺专可不是刺绣坊!于是满心欢喜地说:“哪就多谢,谢谢杨教授了,一切有劳,鄙人定当重重感谢!”伸手与她相握。杨守玉跟他握了手,也不能装着懂不起,热情地说:“我送邹旅长出征,请前行。”邹成虎再行一个军礼,引导说:“杨教授请!” 杨守玉陪着邹成虎,送到各届队伍跟前,与他握手道别。邹成虎啪地打了个敬礼。然后,右手紧贴着帽沿不肯放,脚跟移动,左右旋转一圈儿,向送行人群示意。铺天盖地的口号又喊得响遏云天。罗登云c吕凤子c张敏毅几人上前,挨个同邹成虎握手,说了好些“祝旅座早传捷报c胜利属于中国人民c将军多多保重”的话,才依依不舍地把他们送出城门。 当晚大雨倾盆,遭遇到夏日的第一场暴雨,整个凤凰镇,顷刻间浸在水雾里,毫无躲避遮挡处。 邹成虎留下的那个工兵连,一打雷闪电,就被连长吆起集合,跑步到正则艺专,查看最近修复的屋舍。雨下得像天遭戳漏了。同时刮起了大风,把雨吹得哗哗直响,折断了好些树木。人在雨里行走,风雨宛如鞭子一般,抽得他们裸露的脸庞c手臂c脚杆痉疼,只能呆在屋里不动弹。幸好士兵们有经验,见到打雷,立即披好雨衣c穿起统靴,拿着铁锹锄头,准备动手。大雨唰唰地淋在他们蓑衣斗笠上哗哗直响。士兵们在风雨里,站得像一根根木桩,不顾风狂雨骤。大雨先是吹歪了他们的斗笠,接着撩起一件件蓑衣,迅速地打湿他们的军服,把一个个兵淋得落汤鸡一般。 曹连长下达了命令:“各班分小组,查看早先修补的房屋,还有门窗,该支撑的迅速支撑起,该堵塞的要尽快堵塞,格老子,哪处观察不到,造成垮塌,今晚黑不睡觉,也要给老子修补好!” 士兵们齐应:“要得!” 正则艺专的校舍,屋顶已盖齐了瓦,即使遭遇暴风雨,也轻易不会渗漏。但是,新近修补的墙面,却遭不得雨淋。暴雨不断浸泡,就会坍塌,致使军民的数日功夫白费。 曹连长带士兵冲进屋舍,就看到吕凤子c杨守玉诸人,正对着越积越深的雨水发愁,赶忙上前打招呼:“吕校长,杨教授,你们来得好早的哟。” 吕凤子见到他们,不禁大喜,握住他的手说:“大救星曹连长来了,正则有救c正则有救了呀!” 张敏毅闷不作声,朝他抱拳一揖。 曹连长把任务迅速地分派下去,说:“通讯兵,你去跟各排说,首先排水,易遭雨淋的墙面,一律用油布掩盖,找不到油布,就脱各人的蓑衣来盖!” 通讯兵答应着走开了。 张敏毅回过神,疑惑地问:“曹连长,教室里的水怎么排,门坎很高的哟,难道尽都拿洗脸盆去戽?” 曹连长一本正经地回答:“抢险救灾,张科长你就是外行了,室内出现积水,后患太大,必须当机立断,挖开门坎,让积水迅速外流,再把所有的进水缝隙堵死。” “假如外头的梯坎高了?” “那就再挖条沟,一定要使积水自然外泻,把它迅速排除,避免越积越多。” “可是,士兵们遭淋惨了!” “当兵的,枪林弹雨都去得,何况这几阵雨。”曹连长挖战壕遇雨时候,多的去了,不惧这一场暴雨。 吕凤子一本正经地说:“好,我同意。”迎面风雨一煽,吹歪了他眼镜,悬吊在鼻梁上,差点儿掉脱。 风越益大,雨也越急了。 杨守玉探头朝门外看,好些士兵都脱了蓑衣遮盖新墙,个个光着膀子,冒雨挖掘壕沟,奋力疏通教室里的积水。雨点在地面上溅起铜钱般的大水泡。那些落在光脊梁上的雨,聚积不起,顺着后背直往屁股沟儿流,庚即打湿了内裤。士兵们害怕遇到女学生,有碍观瞻,不敢把自己脱得精光,勉强忍住了,冒雨抢排积水。刨水沟那个士兵用力过猛,脚底一滑,摔个仰翻叉,在雨地里挣扎不起。杨守玉便不顾风狂雨骤的冲出去。她扶起那个士兵,关心地询问:“兄弟,摔伤了?赶紧到医务室包扎。”那士兵回答:“没有,屁股哽痛了丁丁儿,莫得事的,再挖两锄就完成了。”杨守玉见他生龙活虎般,估计没有受伤,叮嘱一句:“你慢慢刨沟哩,脚底下站稳了,再使力去挖,那才不会摔倒噻!”那士兵行个礼说:“谢谢老师!” 张敏毅刨了几十下,手打起了泡,于是自我嘲笑,对吕凤子说自己是炮兵。吕凤子说没见带炮连短枪也无一支。张敏毅伸出双手,一个霹雳闪下,手板上血迹斑斑,雨水一冲刷,渍得刺心子疼痛。 吕凤子什么泡儿都没有看见,只好应付他说:“不要打湿了,造成感染哟。” 张敏毅痛得说不出话了。 墨黑的校园里,人不见人,只听得嚓嚓嚓的铁锨刨土声,间杂着哗哗哗的踩水声,偶尔出现啪哒一下摔跤声,引得士兵和师生们大笑,抑或惊叫。邹旅这些工兵,同师生混得很熟了,倒也不觉害羞,爬起来又干。 杨守玉很感动,回到教室,翘起拇指说:“曹连长,我挺佩服官兵们,硬是轻伤不下火线c重伤不哭的哟,打得硬仗。” 曹连长眉开眼笑地回答:“哎呀,承蒙杨教授表扬,这下子,我在旅长跟跟前,就可以冲壳子了咯。” “冲壳子?”杨守玉不懂这个方言,不懂装懂,提个问题:“曹连长,旅长怎么喊你冲壳子的?” 曹连长啪个立正,行个军礼,客气地回答:“杨教授,我们旅长说了,他不在璧山的时候,你就是旅长,我们一体听令。” 这话使得现场几人大惊。 雨过天晴之后,校园寂静,师生们也没听见吹号c也没见点兵c也没听到马嘶,曹连长连同那些士兵,悄悄撤离了。吕凤子还到校门去迎接,一等等不来c再等也等不来,早自习都下了课,工兵连无人进学校做工,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 正则艺专里,几排教室前新栽的柳树,高大挺拔。树叶儿被雨水洗涤过后,变得格外鲜亮,仿佛有丝丝阳光在上面肆意跳荡,只要伸出手去,随便摘下一张,都好像女子新画的眉毛。 杨守玉惦记着那些士兵,怕淋雨感冒,走进教室一看,课桌排成行列,椅子摆得整整齐齐,连铺床上的稻草都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惟独不见了士兵的身影。她晓得,这些士兵奔赴前线,跟ri běn鬼子较量一番之后,大都会英勇牺牲,没有几个能够再回得到家乡,或者看看他们修缮过的正则艺专,眼眶里禁不住噙满了泪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上课 杨守玉只睡了四五个小时,换上旗袍后,披一方浅huáng sè绸巾,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显得很精神。上课铃一响,抱着讲义,大步走进教室,站到黑板跟前,向学生打招呼:“同学们好!” 学生同时起立,行了九十度鞠躬礼,齐声回答:“杨老师好!”杨守玉还以半鞠躬。学生们尽都重新伸直身体。杨守玉才说:“同学们请坐下!” 学生们齐崭崭地坐下。 杨守玉顿生爱惜,看看他们,轻灵地走到大黑板跟前,写下“正则绣”三个字。 学生的眼睛跟着她手走,从正字开始,一眨不眨,心里估约老师要教啥。 杨守玉拿起教案,从讲台左边走到右边,打一旋转,又从右边走到左边,边走边思考,循循善诱,讲出了一番道理:“各位同学,中国自古就有四大chuán shi名绣,即苏绣c湘绣c粤绣,以及你们家乡四川和重庆的蜀绣,考其刺绣技法,都是“密接其针c排比其线”的,讲究挑针引线规律,不得丝毫违背。我们通常联想,刺绣不是照相,偏一针c斜一针,不大像精致刺绣。像个么子行为,我想想,家乡有个比喻,捆偷牛贼的么?” 学生们“哄”地笑翻了堂,女生尤其吱喳,对“偷牛贼”一说,产生了极大兴趣。 杨守玉要这个效果,继续提问:“若无章法,怎么能够惟美地表现人物和风景的呢?” 讲台下一些初初接触正则绣理的学生,果然被她吸引,聚精会神地听着。杨守玉凝视着一双双眼睛,就要抖出“包袱”,详细解释正则绣的技法,使学生们能够牢牢地记住。可是,座位后排有些异样。她迅速地判断出:有人在听课!这个人不是吕校长,也不是同事,而是未经自己允许的外来人员!那双眼睛还在放肆挑衅着。惹得自己颇为恼火。杨守玉讲授嘎然而止,双手后背,朝那人一看:哟,是个熟人,县教育科长张敏毅! 他还有时间来听课?杨守玉心想,却没有喝斥,反倒朝他友好地点点头。 张敏毅突然觉得不对,杨教授可是鼎鼎大名,怎么一时兴起即来听课,也不先打招呼,庚即站立,说:“杨老师,失礼了。我我我,不是听讲,是过来,来学习的。” 学生们辩不出听讲与学习的差别,他这么一说,好像说得颠三倒四的,于是哄堂大笑。 杨守玉也发笑了,说:“张科长,您不必过谦。请坐下。教育科长前来本校听课,是天经地义的嘛,也是本人之荣幸哩,表示欢迎,热烈地欢迎。” 一说坐下,张敏毅立即坐下了,朝杨守玉举举笔记本,示意她继续讲述刺绣史。 杨守玉伫立不动,将教案放上讲台,略微作一点头,说:“在今后的学习中,将逐一讲述四大名绣,以收到对比效果。正则绣么的,严格地说,它只是一种针画。” “针画?”新同学没有见过绣件,自己想象不出来,互相用眼睛询问,交头接耳的。金梅举起了手。杨守玉停止讲解,点名说:“金梅同学有问题,很好,你提吧。” 金梅站起来提问:“老师,怎么能够用针来画画呢?” “好!”杨守玉夸了她一句,说:“不晓得同学们是否注意,金梅同学没有问剌绣品怎么是画,也没有说针又不是铅笔,问的是用针怎么来作画,对吧?” “对呀!”张敏毅心头暗想。 “对的呀,金梅同学,你怎么不说画是画,绣像是绣像,针本就不是笔,是肯定不能够画画的咯。”学生七嘴八舌的,纷纷议论着,弄得金梅十分尴尬。 原来,她并未理解,只是无意间问出;而问出这个题目,必然导致下文,杨守玉就得讲述针之画。 杨守玉颇有正中我意的畅快,立即道出dá àn:“正则绣就是将画理与绣理相结合,所创造的一种簇新的汉族刺绣艺术。说得通俗些,即是以针线为工具,利用特殊的乱针技法所制作的针画。为什么说是针画呢?同学们设想一下,我们把不同方向c不同颜色的直线条交叉重叠堆积,以表现物体的体积感c前后物体的空间关系及色彩变化,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呢。” “就像一幅油画!”张敏毅顿感兴奋,也没有举手,立即接嘴说出自己的认识。 “对的哩。”杨守玉肯定。她想不到,会有学生如此聪颖,便深入讲解下去:“作正则绣,必须要有油画的基础。因为它是用针画画,刺绣者不仅要掌握绘画的基本知识,而且要有熟练的绘画技巧,同时能够掌握绣理,以及具有熟练的刺绣技巧。” “老师!”张筱菊举手,要求提问。 “筱菊?”杨守玉问。她很喜欢这个女孩子,逃难途中给自己打帮手,向大家介绍:“筱菊同学很勇敢。ri běn飞机轰炸凤凰镇时,她跟着jg chá和驻军,刨防空洞c抬伤员c安慰灾民!孩子,你有什么问题,请大胆提出。” 张筱菊站起来,说出自己所不理解的:“可是,画是用笔画出来的嘛,刺绣用针,差别很大,怎么能够产生同样的效果呢?” “好!”杨守玉夸了一句,示意她坐下,说:“正则绣,与一般刺绣之不相同,正在于其创作周期漫长,非一蹴而就。” 这也算道理?很多同学心想:或许有手脚慢的,比什么刺绣周期都长!可他们不敢冒然说出,师道尊严,即使自己有所怀疑,也需要等待老师讲完,然后才能提问。 学生们挺直腰杆,坐得笔直,个个目视老师,看她说出个什么道道儿。 杨守玉看出他们的疑惑,并不点破,而是循循善诱。她招呼张筱菊同学上台,在黑板旁,挂起一幅油画。这是她自己的作品,名字叫《自画像》。油画中的杨守玉纤弱瘦小,戴一副圆框眼镜,留短发,看得出穿的是旗袍,只留领扣和右衽的两颗扣子。等张筱菊回到了座位,杨守玉才指着油画,风趣地介绍:“这就是我。” 同学们再次轰堂大笑。 杨守玉又调侃自己:“不漂亮。但是,很像老师,旧时代的私塾先生。” 同学们又笑开了。 杨守玉坦承:“挂出自己的画像,主要是为保护名誉权,没有人来争。我怎么讲都不会吃官司。当然的么,挂出这样一幅黑灰白三色的肖像,也是为了分解刺绣技法的色彩之层次。黑灰白三色,对的吧,各位同学?” 这是抖包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乱针 三种颜色绣出肖像?同学们都在心头打蓦儿,暗自斟酌着,没有回答她的提问。 杨守玉见他们思考,很满意,不再“抖包袱”,说:“制作正则绣之前,先要画好素描稿与色彩稿。正则绣的具体操作法,不是一次能够刺成的,一般要刺三层。要反复考虑表现方法,即操作步骤与绣成的效果,一旦心中有数,立即进行操作刺绣。” “老师!”金秀有个问题长期藏在心中,再憋不住了,径直站起来提问:“为什么只设三层色彩呢?自然界有万千颜色,经组合重叠在一起,多么美丽热闹的呀,您怎么只独取三种?” “任凭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舀。”杨守玉说了一句佛谒。然后举例:“你看老师,可以分解成三种颜色么?” 学生们这才注意到,杨守玉满头黑发c脸颊白嫩,戴着黑框的小眼镜,着月白色上衣c黑色绸裙,穿白色si àc黑灯芯绒布鞋。惟有胸前校徽上,那“正则艺术专科学校”几字,为鲜艳的红色,是吕凤子独创的凤体。 这几点红,艺术处理一下,与嘴唇c脸颊c围巾或袜子,独立分出为一种层次,也可以转换为深色的黑。 杨守玉不再打比方,拿起粉笔,唰唰唰几笔,在黑板画出一个人头像,与挂画里人像颇为相似。这就应是她自己的头肩胸形了。然后平平地画出了一层线条,侃侃而谈:“三层色稿包括:第一层铺色,按照绣稿的轮廓线和色块满刺一层底色,刺底色的线宜粗一些,线条可以刺得长一些。” 然后,杨守玉拿起一支绿色笔,说“这只笔代表灰色线”,交叉着画出长短不一的线条,这画边作解说:“第二层做细,需注意制作的顺序,一般来说,先刺面积大的和后面的物体,面积小和前面的物体推后做,最重要的c引人注目的,最后做,每做一处,都要照顾到整体与各个物体间的关系。” 这些线条画出,已经能够分出人形的额c眼眶c鼻c下颚,进而微微隆起的胸脯了。敏感的几位学生,甚至感觉到杨老师肩头的稳固,以及眼睛里饱含的不变真情。 所谓万变不离其宗。 苏绣也好,蜀绣也罢,精细操作都在最后,而且,最后的操作可以弥补以前刺绣之不足。杨守玉换取了一支红色粉笔,却不先划线,拈在指间,侃侃而谈:“第三层,进行精细的艺术加工,重点刺绣出线条变化,光线和色彩的变化,用不同光色的深浅色线,把整个绣面上的光线和色彩统一起来,呈现出和谐的光感和色调感。”说着,用红色粉笔或长或短地斜着划拉,画中人物的眼睛明亮了,嘴唇开合着,又说:“在这个阶段,针力和笔力一样,成为针画艺术的生命力。既是作者思想感情的体现,也是衡量作品艺术水平的重要标志,因此,在这个阶段如何运针c用色,都要精心斟酌之后,才能果断下针,使得一针一线,都能恰到好处地反应在绣面中,使得线条刺得活泼而不呆板。”同学们个个听得聚精会神。“这就绝不能粗针大线。”杨守玉补充一句,停顿一忽儿,才说:“在这一阶段,要发挥劈丝技术,作者根据题材的需要,在显示正则绣粗中有细c粗细有机结合的特色时候,需把一根寻常规格的丝线,劈成若干分支的细丝刺绣,尤其在表现某种物体时,如人体之肌肤,为追求细腻的效果,要思考确定用线的粗细程度。辟分最细时,劈一根丝达四十八分之一,可见在这个操作层次上,是多么的细微和艰辛。” 每根线辟成四十八条! 这可能么?同学们尽都心头打鼓:老师是说过,正则绣并非“密集其线”噻,怎么还得将每股线辟分成四五十支!切莫说刺绣了,单就是这个劈丝线的活儿,也不是粗人能够做得到的吧。 每根线分成四十八股,老天爷,这那是人干的活儿!绝对是绣女的本事了。 说完,杨守玉才在额侧c鼻翼c人中c下颌c衣纽各处,细细画出阴影。人物顿时活灵活现的了。这时,阳光从窗户外斜斜地射入,正正照在黑板的画像上,人物半身像仿佛复活了,倒把杨守玉本人衬得灰晦黯淡的。 张敏毅看出了名堂,也举手提问。杨守玉笑吟吟地看着他,客气地说:“张科长不必讲客气,有什么问题,请直接提出来吧。”张敏毅就提问:“杨老师”他要说个什么,有所顾忌,又把话吞了回去。杨守玉觉察到了,申明规矩,说:“张科长,但凡有问题,课堂上下,都可以提出的,这是正则校的优良传统。” 张敏毅不再客气,提问:“我怎么感觉,绣像效果,好象不止三层颜色?” 杨守玉暗暗心惊:到底还是内行哟,课还讲不到这儿,只是他想知道,不妨先讲一讲,斟酌着说:“正则绣之复杂便是针法乱,而乱是有情理c有规则的乱,乱是为了求得整体的统一与更活泼的变化,绣者必须根据自己的个人意向,熟练地运用线条的长短粗细c疏密深浅等的变化。以‘情’指挥针,以‘线’表达意,达到情意相融。能够按照光和色的变化规律,以极其丰富多变的针线,体现出作品的线条美与立体质感。从而使我们从作品中看到的一切‘乱’,均符合情理与法则,让人感到乱中迸发出的活力,乱中显示出的动感。一针一线是那么的自由交叠,又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那么,光线就非常重要了,与绘画相类似,就是针画相类的原理?”张敏毅追问。 “是的。”杨守玉认可,然后回答:“正则绣呀,特别注重色彩效果,它比一般刺绣的层次更多,把色彩堆得厚,效果才出得来。所以正则绣作品看上去像一幅油画。但绝对不同于油画。因为丝线本身有自然的光泽,绣面上各种不同方位的线条,在不同方位的光线下,它的色彩有不同的变化,当光线强与光线弱之时,当放在明处看与放在暗处看之时,当正面看与侧面看之时,其效果,均有不同的变化。油画上两种颜色混合,就变成另一种色相,原来的两种颜色不复存在。而绣面上,两种色线之交叉重叠,可以得到第三种色相,出现新的色感,原来的两种色相还依然存在。所以,它比油画的色彩更艳丽明快,形成了刺绣品的独特风格。” “我懂了!”张敏毅认真地表态,再不提问。 下课之后,杨守玉叫住张敏毅,准备回办公室去继续聊正则绣的话题。二人走到大操场,惊奇地见到主席台下,横摆起四五张桌子,朝外头排了两列长长的队伍。张敏毅虽经常到学校,也不晓得这是做啥,就问她:“杨教授,他们在做啥子?”杨守玉只扫了一眼,就回答:“招生。”这与教育科长的工作有关。张敏毅建议:“我们过去看看,青年打抗战了,少年男女们,还有多少人有心读书?” 凡读书者,无论战争还是hé pg,有些许闲暇,都要抱一本书籍狠啃的。 来正则艺专读书,排队报名的,主要是男青年。几支队伍排得曲曲弯弯,人闹哄哄的,塞满了大半个操场。他们一眼看过去,其中有穿学生装的,有穿乡下人短衫的,还有个别女子身穿旗袍。几个三四十岁模样,瘦得像干豇豆,脸色灰白的,肯定是吸食鸦片的烟灰儿。张敏毅走过去,叫了一个出列,问他:“你为啥子读书?”那干豇豆回答:“家中无粮,又吃不起烟了咯,过去好歹读过几天书,心想,还不如再读几年,也不至于饿死毬了噻。”张敏毅气愤地指责说:“你倒还在抽鸦片烟!啷个的噻,缺少了口粮来读书,有钱就抽唢?”干豇豆晓得自己不对头,不敢回答,嘴里呃呃呃半天,才说出:“我边吃饭,边戒烟,顺便读个书,莫非还要不得了唢?”张敏毅气得半死,拉他到校门口去站伸,面对学生家长,教训说:“你们看,这种吃鸦片的,正则学校不得收录,各人教育好子女,须得走正道,既然送子女报名,就跟我好生教育,万一ri běn鬼子打到重庆,学生同样要拿起刀枪上前线。” 那个烟灰儿就提起了虚劲儿:“我只要吃足了鸦片,就有力气打鬼子。” 张敏毅更生气了:“你娃风都吹得倒,不等ri běn鬼子打,自己就倒下了。” 烟灰儿狡辩:“我要是有钱,把吃鸦片病医好,学习了文化,照样可以上战场冲锋陷阵。” 张敏毅骂他:“你娃有个火钳!” 家长们纷纷附合:不准收鸦片烟鬼,把我娃儿带坏,我们找哪个算账。 张敏毅立即把那几个烟灰通通撵出校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鱼儿 正争论间,报名队伍起了骚动。 张敏毅眼睛横轮,见是左边行列前面,拱进来一个打扮时尚的小姑娘。她脸儿圆圆的,大眼睛,身穿收腰敞摆的八分宽袖上衣,下着黑色茧绸长裙,像个五四青年。前后学生纷纷避让,如见猛虎,不敢挡她的路。庚即围拢不少指指戳戳看闹热的老百姓。杨守玉见状生趣,暗呼奇怪,索性开个玩笑:“张科长,贵地的封建思想还很严重哩,女孩子报名上学,老百姓当成稀奇看?” 张敏毅见那人,竟是表妹邹鱼儿,颇有些惊讶,隔多远打问:“鱼儿呀,啷个各人来报名,你屋大太太同意没得?” 那姑娘是邹成虎的二太太所生。 邹鱼儿脸上怒色一闪,生起张敏毅的气来,赌气回答:“我才不要你管,狗咬耗子c多管闲事!” 张敏毅说:“我就是要管。”然后,扭头告诉杨守玉:“杨老师你看,她就是我小表妹,名叫邹鱼儿,邹成虎的姑娘。” 杨守玉走到邹鱼儿跟前,见她稚气未脱的模样,猜她初中都没有毕业,邹家要给她置办嫁妆?摇摇脑壳,细气细气地问:“小姑娘,你多大了,报名学什么技艺?” 邹鱼儿听说,对方是个老师,生怕她不要,枉费心思,立马装出一副羞涩的模样,低声下气说“我十六岁”,又觉得失了威风,反问杨守玉:“啷个,嫌我年纪大了,上不得艺专?” 张敏毅立即批评:“鱼儿你怎能对师长无礼。” 杨守玉洞察其心思,毫不在意,解释说:“上得,正则校是高等职业学校,专门为大学没有录取的学生办的,就是招收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女,怎么会嫌你年龄大呢。” 邹鱼儿转怒为喜,得意洋洋地,向张敏毅示威,一顶大帽子就扣上了:“表哥你看,老师都说要收我了,你还反对!你那点儿本事,量实也反对不了。” 杨守玉笑吟吟地,看她耍横。张敏毅果真想要反对,那是反对得了么,这女孩不知。 张敏毅故作委屈:“我那阵反对你读书了?” “可是你没有赞成过!”邹鱼儿得理不饶人,一点不给科长表哥留面子,揭穿了他的不当行为过后,还继续说:“奶奶反对我读书,你就没有打过帮衬,回回都是我各人争取,到学校报了名,你才肯过来劝奶奶的。” “奶奶?”杨守玉心想:哪位老人家可是高寿。 邹鱼儿居然看出,张敏毅在讨好杨守玉,虽不明白原因,却以整得张敏毅狼狈为乐。 张敏毅果然很狼狈,转身向杨守玉解释:“杨老师,你看,你看这个女学生嘛,伶牙俐齿的。再说,本人身为本县教育科长,怎么会反对亲表妹读书的噻。即使没有积极赞成,那也只是考虑到尊重她长辈的意见,慢慢去说服,要讲道理说服他们嘛,怎能一个钉子一个钻,硬碰硬顶上了呢?岂有此理嘛。” 说得激动了,忘了杨守玉刚从丹阳过来,对于巴蜀方言,还听不太懂,一连串地说着璧山俗语。 邹鱼儿一点都不岔生,又挑衅:“我认得你格,杨老师,你跟我老汉下过馆子,我老汉回屋说,杨老师你长得好么漂亮。” 说得杨守玉满面尴尬。 凤凰镇男女下馆子,不是同学,就是谈婚论嫁的恋人。邹鱼儿性格外向,快言快语,说话像放鞭炮一样,又说:“我老汉还说,你答应了他格,要教我绣嫁衣裳,还要组织一群同学帮我绣,我好么好么的感谢老师你的哟。” 说着,把脸儿贴到杨守玉肩头。 杨守玉和颜悦色地回答:“是的,邹旅长确实拜托过我,我也答应了他,只是有点忙碌,那么姑娘,你好久出嫁呀?” 邹鱼儿瞪眼看她一阵,噗哧一笑,打趣说:“老师好么好么笑人的咯,我还没有许亲,那里要嫁人了的嘛。” “那么,这绣嫁衣?” “璧山的大户人家,生了姑娘,就要安排绣嫁衣裳,那里就着急忙慌的嫁人了。” “哪,姑娘你?” “我还要读书的噻,老师,你有空了,教我正则绣,我要各人绣嫁衣裳!” “要得!”杨守玉喜出望外,这样就腾出时间了,很想立即答应了她。可略一转念,总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做事,让邹旅长的美好愿望落空了吧,那只好走一步c看一步,再说下文。 张敏毅很赞同:“事情只要肯慢慢地商量,做起来自然稳妥,不会出啥子屁漏。” 杨守玉听懂了一半,这些话,都是官话,意思是他不反对邹鱼儿读书。这是个大好事。杨守玉听懂了,接着就问:“小姑娘,你想学什么专业?” 邹鱼儿不明白“专业”是啥子,心想读书就读书噻,啥子语文c数学c物理c化学轮流上,又不是学医学c学建筑c学音乐,选择啥子专业的噻?她眼睛一眨一眨的,点子就榨出来了,扭头去问张敏毅:“表哥你看,我学个啥子专业好些?” “简单。”张敏毅回答。显然胸有成竹,指着杨守玉,劝说:“现成一个顶尖级刺绣大师,你个姑娘家家的,就跟倒杨教授了,学习正则绣的噻,说不定往后学成一个大师。” “说不定?”杨守玉心头好笑,不出声决断,听他表兄妹两个打商量。学习的结果往往出乎人意外。杨守玉不便硬性作主,要小姑娘自己愿意了,才能调动她的积极性。 “我本来就是大师。”邹鱼儿洋洋得意。 “哦?”杨守玉和张敏毅同感诧异,想不到的,小小年纪就成了大师。 “表哥你不晓得的哈,二太太早就教我剌绣图案,啥子两个黄鹂鸣翠柳,活灵活现的,没有拿跟你看个嘛!”邹鱼儿有理有据,说话间摇头晃脑,显然十分得意。 “蜀绣?”张敏毅晓得,邹成虎的二太太是个蜀绣高手,想不到她还教会了邹鱼儿,多半教她绣嫁妆,要表扬:“想不到,鱼儿姑娘绣了嫁妆,不过,我跟你说,正则绣是门艺术,二太太教你的那个蜀绣是手艺,表妹你莫要搞搅,把猫儿眼睛当成夜明珠。”既然要当学生,岂有耗子爬秤钩c自称的噻。 “哪里哪里,张科长你太客气了嘛,蜀绣艺术博大精深,岂能以手艺二字论之,我到巴蜀来教学,亦有学习蜀绣之意思,切不可不能小视了。”杨守玉立即纠正这说法。 “这个,虽有教学相长一说,可鱼儿表妹那点手艺,岂能与你杨教授相长的噻?”张敏毅不屑。他根本不相信玩心恁重的邹鱼儿,会么子刺绣,就凭她个性呀,见天三脚猫一样坐不住,还静得下心来,学习啥子蜀绣? 杨守玉不赞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人不分老少,能者为师,你们当官的人呀,莫小看了自家姑娘。” 说着,把邹鱼儿领到队伍前头,交待报到老师先行登记,避免引得众多老百姓围观,看旅长xiǎ一 jiě的笑话,反倒不排队了,揽乱学校的正常秩序。 报到老师立即唱出:“邹鱼儿,女,十六岁,绘绣科学习,杨守玉主任推荐。”给她报了名。 邹鱼儿从此跟着杨守玉一步不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有无 张敏毅不服气,故作严格,拈过拿错的,张扬着提问题,大声侉气说:“连个正式名字都没得的妹儿,啥子鱼儿鸟儿,堂堂正则艺术专科学校,又不是个乡场耍坝儿。” 邹鱼儿气得上前抓扯他,可是这样做,与学生身份不配,须得另想一招儿。 有人帮她说出:“这是轻视妇女的大男子主义!”旁边姑娘过来接嘴打帮腔,引得现场学生和家长一齐注目。他们看见说话那人,打扮得如同重庆城女青年模样,旁边站着两个小姊妹,又背着山民惯常使用的敞口小底背篓,脑壳上包着白布头巾。 山里妇女晓得反对大男子主义,张敏毅颇有些怀疑,既然针对教育科长出言冲撞,倒真还不好意思横加驳斥,引得现场众人说张科长没涵养。 谁在打帮腔? 杨守玉看清楚了,她就是土匪女老大,带着翠儿和丁丁猫,心中大吓,生怕被张敏毅辨出,一言不和,揭穿了身份,把她们送到官府衙门治罪。 杨守玉忙对张敏毅说“你等一等”,匆匆跑过去,拉起了丁丁猫的手,问:“猫儿,你何时进了城,还跟两个姐姐,做什么,也不先来打声招呼?” 吸引得众人扭头去看丁丁猫。 这姑娘挺娇俏可爱,两只羊角辫儿上扎了一双红线绳儿,行动之间一翘一翘的,见了杨守玉拉手撒娇。看来是她妹子,起码是个关系密切的。不能干挠她们熟人相叙。众人便各自办事,报名的报名,看稀奇的围拢看稀奇。性格急躁的,硬挤到前排,非要当先报名,说晚了怕不被录取。 惹得队伍中又起了一阵sā一 àn。 丁丁猫猛摇杨守玉的手,撒娇说:“姐呀姐,我忒想你了格,跟二姐c姐姐来赶场,看你是不是真师傅的格,结果你不是个裁缝,还是大教授。” 杨守玉乐不可支,伸手拧了她脸蛋一下。丁丁猫把脸蛋儿抬起。杨守玉变了脸,故作生气模样,恨恨地说:“难道师傅还有假的,你们假装一个给我看,你个小猫咪,说得多么地傻乎乎。” 丁丁猫三人疯似的叉腰大笑。 见到杨教授过去认熟人,旁边围观的人群就散了,须把自己事情忙完,还要赶紧回去,做永远做不完的家务,再跟她们耽搁时间,太不划算了嘛。 杨守玉与三个女子依旧有说有笑的。 张敏毅隔得远,背了光看,模样不大清楚,心头充满怀疑:杨教授怎会认识这些乡下女子?看她们毫无拘束地肆意说笑,不大像正派人家女儿,怕杨守玉中了y一u hu一,丢下邹鱼儿,躲过离开的人群,几步跟了过去,直愣愣地,盯着带头那个俊秀妹儿。风二姐?他心头顿时揪紧:那夜晚酒醉,糊里糊涂的,控制不了,似乎上了她的床,是不是还发生过什么故事,张敏毅无法确定。 跟了女土匪上床,说起来并不好听,可做了就是做了,没人会来追究,也无法追究。 不定哪个占哪个的便宜。 风二姐双眉一扬,挑衅地问:“啷个的嘛,认不得了唢,你在县中读书,比我大不了几级!” 张敏毅见她,熟人熟事,颇有眼熟意思。这女子与自己在命中似有一劫。可是被她先一问,就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再三再四的,还是回忆不起来,不得不故作惊讶:“哦,原来你也是璧山中学的,小一个年级,小一天你都是师妹哟,对的噻?” 风二姐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师兄”。 “师妹好,师妹好!”张敏毅赶忙回答,抱拳行礼,忍俊不禁的又问:“师妹芳名?” 问得杨守玉几人捧腹大笑。 如此酸溜,团转几人无不暗笑:啷个情况没有搞清楚,就喊人家师妹,企图占人便宜么。 须知“师兄”二字,说得认真了,双方讲究起来,亦有着特殊含义的哟。 风二姐并不计较,双手环扣在腰杆中间,双腿略弯得一弯,为敛衽一礼,严肃回话:“张师兄,学妹姓罗,闺名仕凤,家住璧北乡下,是罗登云县长一族。” 张敏毅有些冒失,不好意思,连忙道歉了:“原来是罗xiǎ一 jiě,鄙人有些误会了,请师妹谅宥。”伸手摘掉礼帽,弯下腰,深深地打了一鞠躬,心头暗想:这就是风二姐的来历唢,巴蜀旧地,容易把“凤”读成了“风”。 “客气,客气。”风二姐说过,又问:“师兄所言之误会,到底是个啥子意思的噻,莫非小妹有何冒犯,或者”张敏毅怕她说出个故事,赶忙截住了,诳说:“还以为师妹下山读书,找杨教授报名。”说完,极尴尬地挠头。“下山”不是什么好言语。杨守玉插话:“你二人倒像是相敬如宾。”张敏毅着急申明:“非也,确真是我想错了。”邹鱼儿说:“错了就必须道歉。”再拿眼睛滴溜溜打量,觉得这两人啷个颠三倒四的,说得不大清楚。张敏毅怎么能够当众道歉?风二姐嫣然一笑,从背篓里头取出一个纸包,递给了张敏毅,先说:“师兄如果看得起,请收了这包新茶,回去泡起,慢慢地品味儿。” 张敏毅果断地接过茶叶。 丁丁猫教训他说:“你回去泡起了茶,好生品一品,看有没得你屋的陈茶好喝。”张敏毅说不赢她,连声迭声说“有的有的”。丁丁猫笑他惊慌,问“有的么个”?张敏毅讨好地说:“采茶上坡,卖茶下山的噻。”丁丁猫欢喜地问:“你也晓得上坡采茶好耍了唢?”这样就把尴尬话儿岔开。旁人听了,只觉得科长喝新茶,认得了采茶姑娘,那是他各人的一次奇遇。丁丁猫说得兴起,顾自放开歌喉,唱了一曲茶歌: èi èi采茶上山坡呃, 一坡好茶哟伴好歌。 茶叶晒成情意浓呃, 哥哥莫嫌哟蜂糖多。 这“蜂糖多”的词儿一出,张敏毅就不禁摇头,再想她一个乡下姑娘,歌词哪能规范噻,连说“谢谢”,又说:“罗师妹,晒得好么好么香的茶叶,想必来自缙云山?” 风二姐说:“就是,就是的。” 张敏毅三句话不离本行,话撵话地问道:“不晓得山上那一所小学校,还在兴办没有,哎呀,都是路太远了,深山藏古寺,běn kē人员难得上去视察?” 那学校是用旧庙改的。 问得杨守玉心子都扯紧了,风二姐利用废弃校舍,简单布置成了山寨。 风二姐满不在乎,说:“早就没得了,老师都遭饿跑个了,饭都吃不起还读么子书!又掏出了几包茶叶,递给杨守玉,说大姐不嫌野茶粗糙,请收下,拿跟老师们尝尝。” “不嫌的,不嫌。”杨守玉说,却不明白,风二姐频频送茶,必有啥企图,收了茶,怕她暴露,赶紧说:“仕凤来寻,必定有事情要商量哩,我请你几人吃豆花饭,一起上街。” 她转身将茶叶包递给邹鱼儿,吩咐送到教研室。邹鱼儿说找不到那地方,就临时拉个差,扭着张敏毅,不罢不休的,非要跟自己一起去送茶叶。 张敏毅被她拉着却扭头看风二姐。 风二姐装没有看见,跟杨守玉出去,两人走几步,肩头就轻轻触碰一下,显得十分亲热。 丁丁猫和翠儿像两个护卫跟在二人后头。 几人即说离开,其余学生和家长们,要张罗自己的事,不再过来跟她们多作纠缠。 走了几步,风二姐说:“杨老师!” 杨守玉纠正说:“大姐。” 风二姐说:“大姐,我当真有事情,就是山寨里头说的。” 杨守玉回答:“没问题。” 风二姐说:“哪,我就把人留下了?” 杨守玉回答:“要得。” 风二姐笑逐颜开,回头见翠玉两姊妹,都是跃跃欲试的,还想拉拢张敏毅和邹鱼儿。可他们都被杨守玉巧妙地支开了。风二姐心头暗自好笑,装出毫不在乎模样,跟着杨守玉,说说笑笑的,翻过山坡,往凤凰镇而下。 眼看她们亲热异常,现场其余人等,脑筋打不过半点弯转儿,惟有痴痴地发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县城 凤凰镇是进出陪都重庆的陆路咽喉。 在坡顶俯视,屋舍连片成街,往往于密匝匝的房顶之间,横竖着许多的凹处,那就是街道了。街使得一块块屋顶富于变化。商业街面积广阔,屋顶铺满了琉璃瓦,阳光一照,红的绿的紫的瓦片,闪耀着炫人眼目的光彩。居民街古拙低矮,灰蓝色土瓦片屋顶凹降,虽然面积十分庞大,却毫无光彩,很难引起人们关注。道观和寺庙点缀在街巷中。凤凰镇城内建有九宫十八庙,飞檐翘角,为苍松翠柏掩隐,定时传出的晨钟暮鼓,足以令人振聋发聩。 宫庙为散点式布局,仿佛整个县城遍布着道观寺院,而且向着更大的空间包揽。这些建筑多为廊庑式,屋顶大都以悬山c卷棚c重檐形式为主,年代虽然久远了些,瓦缝间丛生无数蒲公英,以及野菊类的闲花野草,任鸟雀踩踏,于金碧辉煌间,草色青郁而蓬勃,正如时间和空间的反差。宫庙建筑那些屋顶,总冒出一种森然气象,高距在旧城区拐弯抹角处,不罢不休的,使得县城里人,平添对仙界无限仰慕。 在这座存在了近千年的古镇里,原住民修道信佛从儒,经历朝历代不断扩充而成县城。 县城既在乡场基础发展起的,乡民们偏爱修建吊脚楼c过街楼c挑楼,街区布置多筑成龙虎形来镇邪,屋舍造型土拙古朴,多是一楼一底的夹壁屋,隔音效果极差。长街游龙,廊院卧虎。这一带,因山多平地少,巴掌大平畴,都觉得很稀罕;若从屋半腰间伸出一块悬空回廊,便以为跑得下马,号称跑马楼。楼往往是座小小的阁楼,用一架木梯连通上下,可饲鸽c贮物c作小孩居室,惟独屋顶悬山下垂,翩翩若苍鹰扑翅。而院落则视主人身份,分成二进三进四进不等。每进之间,都有个天井,置放红梅c兰草一类盆花,种植夹竹桃c柑桔一些果木。巷间檐下,于一片噗噗灰白之中,陡然伸出一枝或数枝粉红的杏花,占了春的先手。观赏者的心绪,亦会随了这活泼的生机,豁地一转,目光所痴痴贪恋的,不仅为近处的楼阁了。 到底是县城,翻开璧山历史的所有画卷,都会觉得温馨c安全c快活,以及人与人之间莫离莫弃。 杨守玉领着风二姐几个,走进单巷子梁豆花馆,选择了光线敞亮的八仙桌,给每人点了一碗豆花碗羊杂碎碗饭,边吃饭边摆着龙门阵。 风二姐摘掉头帕,很客气地说:“玉姐,我求你办事,似乎该我请客。” 然后,把头帕搭在板凳一头,自己靠中,坐了板凳另一头。 杨守玉不解,坐下后,奇怪地问:“你进城还有事办,不单单为了赶场?” “有事。”风二姐回答说,四顾张望,顺手扯了扯丁丁猫脑壳上那对弯羊角辫儿,斟酌着如何开腔。杨守玉耐心地等待她说出。风二姐说都说了,觉得对方答应得过于爽快,状如应付,还得跟她敲定了,重新提问:“杨老师,在山上的时候,你答应收我几个学生绣花,还记得记不得哟?” “当然记得!我刚才也同意她们报名了!”杨守玉满口承认,旋即又不解,紧追着问:“风寨主,莫非,当真要我,帮你教出两个学生的呀?” “当真!”风二姐果然猜中杨守玉心事。 “却为何故?”杨守玉心想,教是可以教的,她们学会了正则绣技法,拿到山上去做什么? “识文断字。”风二姐回答。 “为什么要读书?”杨守玉心想,原来不是学刺绣,可是文化和刺绣分得开么? “学本事,赚钱记账,做生意。”风二姐一口气说了大串。 “读书能够赚钱?”杨守玉乍闻之下,还真有点不理解,不得不追问。 “当然。”风二姐说得丁丁然,然后改口:“学了文化过后,更方便她们学习刺绣。” 杨守玉心头好笑,调侃她说:“凤大首领,我教的学生,尽都是些绘画绣花的,自己填饱肚皮不太难,要拿去卖了赚钱,恐怕一时达不到。” 风二姐才说了实话:“玉姐,自从抗日战争开打,龟儿子ri běn飞机炸c部队剿,我们土匪造孽啰,成渝大道都是人踪断绝,哪里还有油水刮嘛。说句老实话,逼得姑娘们不得不种庄稼养牲禽,甚至在水天池里头喂鱼,好歹有食食儿填肚儿。上回抢你,又放了,姐妹们饿了三天,靠吃青菜,饿得心头寡淡,你莫怪我哈。” “你们手头不是有枪吗?”杨守玉问,想说可以上山打猎,聊以充饥噻。 风二姐诡异地朝四方看看,说:“玉姐你切莫暴露了,姐妹们都是当地人,哪个遭了抢,硬起背脊梁不给钱粮,不赎肥猪,当真把他们杀了?未必噻,多留几天,总有人送款子。” 杨守玉想不到,她们如此当土匪,忍住了笑,悄悄问:“你们靠啥过日子?” “种田。”风二姐说,并不想瞒她,说了老实话,皆因她答应兑现诺言,收丁丁猫她们当学生。 “你这个土匪当得可怜。”杨守玉下了结论,当然,她晓得,要土匪们不抢人,那就不叫土匪了,改名叫菩萨,因此须得事先说定:“风寨主,我们有言在先哩,固然有教无类,但是èi èi们进了学堂,丁点儿山寨习气,暴露不得,否则被人看穿,捉了谁去坐大牢,我是负不起责任的。” 事态极为稀奇,抗日战争打得内地重庆,土匪都在挨饿,且莫说城乡百姓了。 “这是当然。”风二姐说,得偿所愿,她不禁心头高兴,扭头朝跑堂妹儿呼喊:“妹儿,搞两碗白干,兑过水的不要哈。” 杨守玉不及阻止她,跑堂妹儿双手托盘,端来两土碗白酒,放到桌上,嘴里咕咙“咋个会兑水嘛”。杨守玉伸出食指和中指示意先收两个学生。跑堂妹儿会错意思了,问“你还要添两个碗的呀”,转身出去取碗。风二姐懂得起,说:“一言为定,就是翠玉跟丁丁猫上学,拜托杨教授精心培育,学会了剌绣,回到寨子里头当老师,桃李满山,也是一门吃饭手艺。”她下巴一翘,冲着二人就吼:“你两个还不出来拜师傅!” 丁丁猫拱地出来,先高举双手,弯腰就朝地上跪下去,双手对撑起了,咚咚咚,连叩三个响头。 杨守玉连忙阻止:“免了!” 风二姐说:“不能免,翠玉你也要拜师傅!” 翠玉扭扭昵昵的站起来,双手抱拳,想朝着杨守玉当头一揖,心头疙里疙瘩的哽起的,有些惶恐,又觉得不好意思:各人可是拉了杨师傅的肥猪! 杨守玉就说:“行个鞠躬礼吧,进了学校,天天都要行礼,就不拘束了。” 翠玉才双手贴紧大腿,躬身一礼。 风二姐恨她一眼,批评说:“勉强!” 丁丁猫口里早就馋了,翻爬起身,拌了两大砣豆花,连声叠声喊“不辣”,硬要吆师再添两调羹油辣子海椒。那跑堂妹儿无奈,只好将两只土碗重叠起,另端来一只装调合的二碗,放上桌子,任随她舀取油椒子海椒。丁丁猫觉得,什么礼仪都不如眼前这吃,朝自己碗里狠舀了两调羹,拌起拌起就吞掉。 “有教无类,好呀。”杨守玉再次强调,很表赞同,试探说:“不晓得风寨主到底如何打算的,或者允许我上山,开几堂讲座,作现场表演,让大家学习学习。” “不行!”风二姐一口回绝,倒让杨守玉吃了一惊。风二姐豪迈地说:“国家有难c匹夫有责,我的那些姐妹,不愿意识字,一遇到了机会,就要打出三峡,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跟ri běn鬼子较量个高矮!再说的噻,你我虽是姐妹,上山寨进进出出的,官府安你个通匪,玉姐你有口难辩。” 杨守玉听出了,她这是防人之口,于是端起酒碗,慨然而言:“风寨主请!” 风二姐心想正合我意,也端起个酒碗,跟杨守玉碰了一下,凑到嘴边,咕噜噜地饮下大半碗酒。 杨守玉没她那酒量,浅吞下半口,便觉得脸热心跳,一股滚烫的热流向全身发散。丁丁猫几人挟光了豆花。杨守玉放下酒碗,翠玉就给她斟上,然后垂手侍立于一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知己 突然,有人在外大吼:“好啊,请客不请我c心头怪冒火,杨教授呀c罗xiǎ一 jiě哟,你们好生潇洒,鄙人佩服,佩服至极!”原来是张敏毅一头拱入。 话音未落,人就站到了八仙桌跟前。 翠玉几番斟过酒,坐在门口放风,一会儿打起瞌睡,稍没留意,张敏毅闪身而过,钻进了豆花馆,大声侉气的对二人横加指责,跟杨守玉打招呼。 杨守玉站起,热情地招呼张敏毅,说:“你来了?怎么,也请人吃午饭?” 张敏毅矮身坐在了下方,翘起个二郎腿,洋洋得意地看着杨守玉几人,说:“非也c非也。”杨守玉率性开个玩笑,追着他问:“罗xiǎ一 jiě芳名仕凤,张科长所谓非也,即凤凰飞走了也?”风二姐恨了张敏毅一眼。张敏毅极其尴尬,慌手慌脚地站起,一个立正,准备向风二姐弯腰鞠躬。 杨守玉嘲笑说:“张科长不必行此大礼。” 当初,张敏毅亲至山寨赎人,风二姐本说放人就放人,他却画蛇添足,带来一队官兵,惹得风二姐鬼火冒,扣了张敏毅不放不说,还引发了额外的是非。 那件事他说不清楚,面对当事人,生怕哪个提及,反而自己岔进来才好随机应变。 张敏毅转移话题,没话找话,故意问:“罗xiǎ一 jiě英气内敛,璧中女生,是本邑何乡镇人士?” 风二姐极机警,还看了他一眼,嘴角含笑,极随便答复,说:“我是虎溪河的。” 虎溪乡是巴县属地,正好处在两县之间,到那里去,须得翻越金剑山,下三百梯,经一片浅丘地带,至碧波荡漾的虎溪河流域,全程有二十里路。 “哦,原来是邻居。”张敏毅说,参加国民政府组织的陪都教育考察,山那边的虎溪场,是一个风景秀丽c人物出众的地方,街市热闹而喧嚣,去了就舍不得离开。 跑堂妹儿十分机灵,见又来了客人,左手端一碗酒c右手端一碗豆花,满口答应“来了,来了”,挤过外面桌席,冲到张敏毅跟前,把菜肴放下。 张敏毅求之不得,取了双筷子,拈起豆花就吃。 杨守玉苦笑笑,对风二姐说:“妹儿你看,政府居然有如此厚脸皮的官,可见识了?” 风二姐晓得她是打岔,故意表扬,说:“玉姐说得有理,但凡厚脸皮者,必有肚量,凡事不斤斤计较,特别是在今天,作为男人擅闯了入席,这个,饭钱定要由他结了。” 张敏毅不打吞吐,立即同意,喊了跑堂的来,认真地吩咐:“xiǎ一 jiě们这一桌的账,běn kē长结了,不准重复收取饭钱了哟。” 跑堂妹儿大喜,连说“怎么会的噻”c“怎么会重复了噻”,绕过了无数桌子板凳,飞快跑过来,从张敏毅手中,取了票子,立刻拿去押在柜台上。 风二姐乘机操大方:“既然有人付帐,守玉姐姐,我们何不大碗饮酒c大块吃肉了噻,再叫两份烧白c红烧牛肉c回锅肉来,等姑奶奶们嗨吃。” 这话吓得杨守玉脸色陡变,一阵飞红阵簇青,须知这大块c大碗的话,并不是什么好人家的语言。 张敏毅浑然未觉,倒为风二姐的豪爽兴奋,催说:“快些整上好的菜肴来,搞它个一醉方休。” 平时吃豆花饭,杨守玉即使同了吕凤子,也只舍得添上一碗红烧排骨,如今上了半肥半瘦的海带红烧肉,里头搁放了豆瓣c三奈c八角和茴香,阵阵香气扑鼻,还没有下筷子,就很解馋了。水盐菜蒸烧白是巴蜀一绝,选料要用三线肉,以盐菜垫底,用大柴火,将菜的盐味儿逼入肉中,肉味才咸香可口。回锅肉是川菜第一佳肴,煮熟后切成约三指宽窄c两分厚薄,再回锅爆出清油,掺了豆瓣c泡姜c泡海椒c酱油c蒜苗猛炒,起锅时猪肉金黄c蒜苗碧绿c泡姜雪白,油汪汪的盛一碗,逗得杨守玉瞪大眼睛,许久都闭不拢了。 风二姐见肉即喜,把袖子一挽,说:“有恁好的菜了,我们当真整它几大碗干酒,兄弟伙姐们以为如何?” 张敏毅虽然文质彬彬,却喜欢闹酒,闻言控制不住,也说:“罗xiǎ一 jiě都敢上了,鄙人当仁不让的噻,陪同杨教授和罗xiǎ一 jiě两人,以及诸位小妹儿,喝它个引吭高歌如何?”喝酒有几重境界,浅斟慢饮叫田园牧歌,二人对端叫对酒当歌,大吼大闹叫引吭高歌。 跑堂妹儿巴不得有人恁个说,不等几人意见统一,拿过来了一摞土碗,挨一挨二放下,又去抱拢一坛老白干,咕噜噜往碗里灌满,等候他们畅饮。 风二姐乃头领习惯,伸手先取了一碗酒,对着杨守玉,先说了一句请,全部倒进喉咙里。杨守玉连忙拉住她。张敏毅取一碗酒在手,侧身将杨守玉挡住,仰头问:“罗xiǎ一 jiě敢不敢再饮一碗?”风二姐说:“酒个嘛c喝个嘛c醉一个的嘛,有啥子不敢噻。”又去取了一碗在手。杨守玉忙说:“一碗一碗的喝,要喝醉的,罗xiǎ一 jiě一个姑娘,赶了场还要回屋,张科长你莫逼迫她如斯饮下。”风二姐手腕一转,土碗倾斜,把大碗烈酒尽数倒入了嘴里。杨守玉见她喝掉酒,居然面不改色,想起她所做的营生,才恍然大悟,再不出声阻止。 张敏毅不曾见过女子如此豪饮,见风二姐尽都喝了,心头暗暗地佩服,不愿示弱,也端起一碗酒,朝口里一倒,咕噜噜的连饮不休,喝了个干净。然后得意地问:“杨教授是否饮下一碗,这酒醇厚,喝起不割喉咙的。” 杨守玉赶忙辞谢:“我可没有你们豪爽,张科长,你平时里前来饮酒,必难逢对手,更莫说与女子对饮,今即有豪情,何不与罗xiǎ一 jiě多碰几杯?” 张敏毅受激不过,果然端起酒碗,大碗大碗的,就跟风二姐对饮起来。 风二姐平时喝酒当喝水,张敏毅再大酒量,不过文人细斟慢饮操练出的,哪里就喝不过他了。因此,没有对端几碗,张敏毅就觉得天地掉转了一个方向,只是强撑持着,暂时稳坐了不动。风二姐再劝饮。张敏毅只会说“呃呃”,手端着酒碗不歇地发抖,不能自控,仿佛鸡爪疯发作一般。 翠玉和丁丁猫都打抿笑,晓得酒要醉死人,不敢多劝,轮到她们再向张敏毅敬酒时,只说个“随意c随意”,少少地抿过一口儿,轻易放了他过关。 几人直吃得杯倒盏歪才离开。 只有杨守玉,大碗敬来是一小口儿,随意饮下也是一小口儿,直喝得意气风发。她还有事情必须回去请教吕凤子。接受了绣制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大尺度肖像的事儿,杨守玉的心头,时常牵挂着,总还有些忐忑不安。 吃过酒后,她就进城,去找吕凤子。 吕家师母带着儿女,也到达璧山,在凤凰镇寻了个房子,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北街。 杨守玉到了吕宅前敲门,吕师母给她把门打开。杨守玉恭敬地一鞠躬,询问着:“师母,凤先生可在家里?”吕夫人见是她来,连忙应承着,回答说:“在家在家,守玉你进来说话。”杨守玉进了屋一看,吕凤子才刚洗过头,正拿干毛巾使劲地揩,上前去接过了毛巾,就要替他揩脑壳。吕师母连忙阻止:“守玉有事,莫叫她帮你揩头。”凤先生赶忙申明着说:“不是我,不是我。”解释不是自己叫杨守玉过来揩头发的,闹得几人都不大明白,你看我c我看你,忍不住了,互相看着一阵猛笑。 吕凤子顺手把毛巾裹在头上,弄得像一个北方农民,招呼杨守玉坐下,自己倒坐躺椅,问她何事如此匆忙? 杨守玉说:“凤先生,罗斯福总统的zhà一 piàn拿回来了,可是用正则绣技法刺绣人物肖像,特别是总统这样的政治人物,依照常理,怎样操作为佳?” 吕凤子沉思片刻,方才回答:“正则绣形乱而神聚,如西方油画技法,能够使观者产生立体感,人像的立体效应,这是一切中国刺绣没有过的体验。” 立体感!杨守玉仿佛醍醐灌顶,心底豁然开朗,虽说实践正则绣之初从自己开始,但“立体感”这三个字,至今是否完全融入到自己的心底,成为自觉的艺术真谛呢?她还是有些许含糊,总觉得是追求立体感了,但意识中,还千方百计体现平绣的一切现成技法,而依油画技法改变平绣技法,只是一种不自觉的方式,或者是不得不如此。对于一位艺术大师来说,根本不在于形似,而是神似。以肖像而言,所谓神似,那就应该是传神!记得东晋顾恺之在其《论画》中有论:“以形写神而空其实对,荃生之用乖,传神之趋失矣。空其实对则大失,对而不正则小失,不可不察也。一像之明昧,不若悟对之通神也。”想到得意处,不禁失声背诵。 见她得意忘形的模样,吕凤子说:“对了,守玉你是正则绣的发明者,有多年经验,所以一说就通,别人琢磨半天,似懂非懂,不了解语中深意。” 杨守玉仍有不解:“凤先生,‘实对’,然则何意也?” 吕凤子不厌其繁地说:“所谓实对,就是审美主体能够洞察审美对象的内在本质;从而悟对通神,则是消解主客体之间的隔阂,从而达到古人所言之‘物我合一’的境界,获得迁想妙得之意趣。” 杨守玉趁机要求:“那么,请先生再为墨稿!” 吕凤子说:“你的油画水准不低,何必我来作。” 杨守玉说:“师生合作,古今不乏其例。” 吕凤子爽快地答应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 趁吕凤子构思《罗斯福肖像》的墨稿,杨守玉打算,到璧山城里走一走,寻找合适的各色丝线,倘若沿途机缘凑巧,了解到蜀绣的一些特殊技法,那就万幸了。 依杨守玉自己的理解,正则绣应特别注重色彩效果,油画上两种颜色混合会变成了另外一种色相,原来的两种色相不复存在,而丝线有光泽,绣面上两种色线交叉重叠之后,各种不同方位排列的线条,在不同方位光线照射下,色彩会产生出不同的变化,譬如水钻原石经过切割以后,遭逢光线强与光线弱时,放在明处看与放在暗处看时,正面看与侧面看时,均有不同的变化,可以得到第三种色相的色感,而且,原来的两种色相依还存在,甚至比油画的色彩更艳丽明快,形成了“乱”的独特风格。绣线质量决定着刺绣作品之成败。可是ri běn人封锁重庆,限制各类物资进入,适合绣制人物肖像的材料,虽然只是锦线,一时间很难采购。 据说,璧山民间可以染制绣线,乡下女子袖角c围腰,往往点缀着一朵朵的小花,彰显得格外风流妖娆,引得男人注目,便是陪都左近城乡一景。 到了这周末,杨守玉想起邹鱼儿所说,邹家二太太是一位蜀绣的高手,想必对各类绣线有所了解,便精心挑选了一幅绣件,叫上邹鱼儿带路,进城去寻邹二太太。 二人沿着龙溪漫步北上,河边翠竹竿竿,当风摇曳,宛如一个个巫巴妹儿在跳舞。 路遇的老百姓打扮怪异,涂画了面孔,身穿五彩衣裙,有的挑着棕竹叶包裹的粽子,有的端一盆盆彩蛋,还有一些身强力壮的男人手执船桨。杨守玉先是颇生疑惑,后见到船桨,陡地明白到了端午节,老百姓要到河边赛龙舟c向龙王爷奉献糯米粽,hui 虾兵蟹将,不要吞食楚大夫屈原的!不知不觉的就到了万众景仰的端午节。杨守玉心头不禁感慨万端:任随哪个人,做到三闾大夫屈原那份上,也不枉人世走一遭儿了。 见到二人,熟识者都打招呼,称“杨教授c二xiǎ一 jiě”好。 杨守玉大感兴趣,上前拉着个女子,问她们在哪里划龙船?那女子说在观音潭。龙溪水浅,惟县城到下游三里外的观音潭,早年筑起了一道大坝,有木船频繁往来,方便运载货物c载客。这条航线经过正则艺专。只是杨守玉要办事,决定先进城,等候龙舟放到县城,再去慢慢观看。 邹鱼儿盯着那女子欣赏说:“姐姐胸膛绣花好么漂亮。” 在对方饱鼓鼓的胸脯前,绣着一枝牵牛花,藤蔓宛若五指张开的双手,巧妙地托起两只。 杨守玉触发了灵感,觉得如此布局,既衬托出女人乳美,如佛手捧金瓜,表现了巴蜀女性的健壮;实际又多隔了一层,提示旁人不能随便碰触。 只是邹鱼儿年龄还小,毫无类似感觉,领着杨守玉,直往自己家中走。 蜀军旅长邹成虎居于水巷子,紧靠大东门,取坐西望东地势。当地居民就呼为邹家院。这座家宅横贯了前后两条大街的,h一u én那条街叫北街,可以通行qi chē。邹家院两侧,陆续修建起了一批客栈c饭馆c邮电局,偶见行人骑着自行车飞快通过。当地人戏称洋马儿。百姓多到观音潭看闹热去了,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店铺职员倦鸟般守候着,等候赶场人,进店买卖吃喝。 邹鱼儿天性活泼,见到店铺立刻拱进去,先是调侃女店员长得不漂亮c又扯两尺花又丢下,说忘记了带钱,等下回拿钱来取。比倒尺寸扯的,不当场拿走,哪个敢做这蚀本的买卖?女店员都认得邹家xiǎ一 jiě,不敢跟邹鱼儿评理,见杨守玉是个大人,可怜巴巴向她求援。 杨守玉只好掏出钱,买下毫无用处的布料,丢给了邹鱼儿,让她自己携带。 邹鱼儿走一路蹦跳一路,从水巷子正门,领人进邹家大院。杨守玉紧跟而入。邹成虎的大太太正坐在太师椅子上,抱着一根水烟棒,吸得呼噜噜的山响。邹鱼儿闯入,对对直直就说:“奶奶,老师有事,要问二太太”。邹太太吞云吐雾的,正自得意,不提防老师恁尊贵的人进了家门,慌得手忙脚乱,催促仆妇端茶倒水,把杨守玉请到上座对坐。借亮瓦透入的光,看见女教授是个瘦妇,模样虽然出色,皮肤也白晰,毕竟多了几岁,不似璧山妇女水嫩。 仆妇飞快端上一盘雪梨。 杨守玉见邹太太一张团团脸,梳个巴蜀妇女惯常的巴巴头,发髻上砍着一把犀牛角梳子,模样极为富态,上前开门见山,说明来意:“邹太太,听说二太太是个蜀绣高手,不揣冒昧,特来贵府请教。” 这又有些口无遮拦。 “老二?”张太太拿起牙签,挑了一牙雪梨儿,正要递给杨守玉品尝,闻言一口否定:“她一天描眉画眼的,会个么子的熟绣生绣,老师你太抬举她了。”意似不欲二人相会。 “可否请出一见?”杨守玉又试探问。 邹太太要出口拒绝,邹鱼儿看出不对头了,着急忙慌地说:“二娘过年绣的那些女娃子c罗汉c花鸟人物,就是蜀绣的咯,奶奶啷个不承认嘛,哼!”自己却毫无办法,在原地反复扭转身体,撒着骄,顶撞邹太太。二太太是邹鱼儿的亲妈。 邹太太拿起纸捻儿,吹了一口气,并没能点燃,教训她说:“幺妹儿,知之为知之c不知为不知噻。你女娃家家的,晓得个么的,莫跟你二妈脸上贴金箔了噻。” 说着,换了一只手,另取牙签挑起一块雪梨儿,递到了杨守玉的跟前。 杨守玉听出底细,原来这老太太,治家严谨,不愿意妾侍出头露面的,于是,故意散漫着说服:“哦,就是扎几幅绸手帕儿,我倒还以为哩,二太太真是个绣作高手了呃。”然后,接过那块雪梨,故意举到眼前,对着阳光晃了晃,似乎看它新鲜不新鲜,三口两口吃掉。 一见对方看不起自家屋的人,邹太太又很在乎了,可是不敢跟老师顶撞,转而吩咐邹鱼儿:“幺妹儿,你进屋头去睃一眼,老二是不是看龙舟去了,若还在屋里,立马给我喊出来,让老师使力考考她,出个洋相。”末了,故意说二太太会出洋相,其实颇为自信。 邹鱼儿答应着,说句“杨老师请稍候”,转入侧门里,兴冲冲地去了。 一时,两人对坐无语。 杨守玉许久才问:“邹太太,我听鱼儿姑娘说,您是邹旅长的原配夫人,就是鱼儿的母亲了咯,怎地鱼儿称呼您为奶奶?” “这么子事的嘛,简单噻。”邹太太乐于解答,挺认真地说:“我们重庆附近嘛,称呼妈妈为奶奶,叫做随孙亲;也有单独称大房夫人为奶奶的,其他各房夫人,喊的是二太太c三太太,或者依倒次序排,喊四太太c五太太了噻。” “原来如此!领教,领教。”杨守玉确实头回听说。 两人便自然地把话题揭开了。 邹太太拿起水烟筒,左右比划着,打个试探:“杨老师,来不来一口?” 杨守玉见识过,晓得她抽的是烟叶,就摆手婉拒,说:“我不会抽烟。” 邹太太自己吸一口中,吞云吐雾一阵,想起个事,又提问:“我说老师,我屋妹儿读书,还肯用功夫噻?”重新挑了一块雪梨,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用功夫哩。”杨守玉确认,接了雪梨儿,塞入嘴里,添一句:“并且咯,人长得也乖。”几嚼几嚼,碎了,咽地吞进去。 邹太太乐得直打哈哈儿,显得得意极了,先是说“全靠老师教导得好,她是邹家惟一妹儿”,又连声迭声地呼喊,“啷个还不把上好的茶叶端来”。仆妇端一只金丝镶边的盖碗放到杨守玉的跟前。杨守玉端起盖碗,揭开碗盖,撇了撇浮沫儿,浅浅地吃了一口儿,还没来得及把茶碗放下。邹鱼儿领着个青年妇女,趔趑着,进了屋,介绍说“这是我的二娘”。杨守玉晓得她就是邹鱼儿的亲妈妈了。邹鱼儿又扭头向那个妇女作介绍,骄傲地说:“这是我杨老师,你认真回答。” 杨守玉对她们之间这种关系有些诧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蜀绣 邹二娘站着,双手合拢腰间,拂了一拂,说:“听鱼儿说,老师要了解本地蜀绣的情况,我尽各人所知晓,来向老师请教。”边说话,眼睛探向邹太太。 杨守玉端着茶碗,打个招呼:“请坐下说。” 邹二娘才袅袅婷婷地,走到旁边,拣了一张小号椅子,斜着屁股坐下。 邹太太又看不惯,顿时教训开了:“你看我做啥子嘛。老师问你个啥子,你就回答个啥子,跟当学生一样的噻,莫装腔作势的,就会耍得妖里妖气,一再都看不来你这点德性。” 骂得邹二娘眼睛圈圈儿一红。 邹鱼儿赶忙说:“二娘,你绣的那些山水和人物,硬还好看得很的噻,你是啷个绣的噻,就说啷个绣出来的,杨老师是刺绣专家,一听就明白了。” 杨守玉听得出,邹鱼儿耍花枪在帮她亲妈,邹太太只听着不表示反对了,就出言招呼对方:“二姐。” 邹二娘屁股还没有坐稳,吓得赶忙站起,连连摆手,说:“这啷个敢当得。” 杨守玉坚持:“当得。” 邹二娘还准备谦虚,说出“老师尊贵”一类的话,表明自己在家中的从属地位。 邹太太又不满意了,教训说:“老二,你啷个狗坐箢篼c不识抬举的噻,既然老师专门请你坐下来叙说,你就老老实实的回答她,不要像癞疙宝一样,一蹦一跳的。”说完,觉得很无趣,自己站起,对杨守玉客气地说:“杨老师,请你好生教导她一阵的哈,我很有些疲倦了,回到内室屋里去,再眯几分钟嗑睡,就不打搅你们了。”然后,拿起水烟棒,趔趑趔趑离开了。 几人目送邹太太回屋。 直到她走进里屋,二太太坐下,才问:“鱼儿说,老师想要晓得蜀绣一些啥子事情” 杨守玉有备而来,开口问:“听说,蜀绣采用的锦丝线,是本地用土法染制的,不晓得绣出花样来的效果如何?” 说到本行了,邹二娘就不那么拘束,伸手取出一张手帕,递给杨守玉看。杨守玉接过来,翻开手帕,见上面绣着一对鸳鸯,各种色丝构成的毛羽c眼睛c脚爪,无不光鲜靓丽,鸟身间杂黑色和白色c灰色,色调正而不杂,色差十分恰当,顿时爱不释手。邹鱼儿晓得这是她自己使用的手帕,拿给旁人观看欣赏,对方虽是女人,风俗也判为不捡点,却不好意思说穿。 邹二娘指使人了:“鱼儿,你进我屋,在抽屉二层,取一张同样的帕子来,我要送跟杨老师。” 杨守玉晓得不妥,又不便推辞,只好说:“哎呀,这如何,敢当的么!” 鸳鸯这种鸟儿,一般是绣来送相好的,非亲手绣就,相好男人是不收的。所以已婚女人自己使用的鸳鸯图形绣帕不予外人观看。女人送女人鸳鸯帕儿,没得这个规矩,只是惟有此鸟,方能显出家庭绣件的色彩斑斓。 邹鱼儿想到了这点,不再阻拦,说声“我去取出来”,快步冲进了里屋。 等她离开,邹二娘才慢条厮理地回答:“老师,巴蜀乡下,惯于用草草药染布染线儿。” “草草药?”杨守玉问。 “就是你们说的植物。”邹二娘解释一句,然后解说:“主要染的是青黄红白黑五彩色。青色要用蓝草提取的靛蓝,我们就用马蓝草。huáng sè用栀子花染,栀子果实中含有藏花酸,直接染出的黄布会翻出红色光泽。huáng sè染料还有使用地黄c槐树花c黄檗c姜黄c柘黄作染料的。用柘黄染出的布料,在月光下头照,表皮翻出一层泛红光的赭黄颜色,烛光下出赭红色,色彩能够耀花了眼睛。红色用铁石矿的粉末,也可以使用朱砂赤色,朱砂染的红布容易褪色。” 说着,邹二娘眼睛泛光,好像抹了一层墨晶。 “白色是原色,普天下都用漂白的方法。”杨守玉见她越说越显兴奋,岔了一句,要她讲如何染黑色。 邹二娘立马说出了:“染黑颜色的草草药,主要用五倍子果c冬青叶c柿叶c栗壳,还有用莲子壳。重庆城乡到处有。再经过套染后,可以得到不同的间色。你是想要哪几种颜色?”然后,拿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看着杨守玉,好奇她竟要学染布,心头猜想:莫非鱼儿在学堂里头学的,也是这些手艺? 这样一来,眼睛里增加了好奇的成分,更是闪闪烁烁的,亮过了晨星,竟似欲择皮孔钻入。 杨守玉被她目光所慑,抬起头细看:这个二太太生得面若桃花,悬胆鼻,樱桃小口,胸部饱满而鼓膨,虽然端坐着,仍显得身形扭曲如肉蛇,搁放膝盖的那双小手儿,纤长白嫩,直似几节玉管,妖媚入骨,怪不得邹太太打压她。 邹二娘终于问了出来:“老师哟,我屋鱼儿,在你们学校,学的就是绣花儿的呀?” “也是。”杨守玉回答:“也不是。” “这是啥子意思?” “就是说,她们要学绣花。”杨守玉解释另半句:“同时,学的不完全都是绣花,还要学习画油画。” “我不明白的格。”邹二娘说着,疑惑了,便似撒娇。 “所谓要学习画油画,是为了把花绣得像油画,才是一种创新的艺术品,不全是蜀绣呀c湘绣呀,甚至苏绣哩。”杨守玉企图用极普通的语言,解释正则绣,怕她不懂,没有提及正则绣。 邹二娘似懂非懂的,心头暗想,绣出的花朵人物c小桥流水,就是一幅画个嘛,咋个又拿油来兑,学习兑多兑少,哪不成了描照壁的画儿匠唢? 可她不敢这样提问,自古师道尊严,要是把老师问冒了火,对待头回进屋的客,邹家丢人就算丢大了。 杨守玉还有个关键问题,没有问得清楚,便先宕开了聊:“我们丹阳也有好些染坊,各师各教的噻,染匠作有蓝坊,染天青c淡青c月下白;有红坊,染大红c露桃红;有漂坊,染黄糙为白;有杂色坊,染黄绿黑紫,以及虾青c佛面金等等,卖染料的客,兑出来才放心,不至于搞混合了。” 邹二娘肯定地回答:“璧山也有。” 杨守玉又问:“我想要染黑色和灰色,璧山城里,不晓得那家染坊好?” 这话问到对方心坎上了,邹二娘格格一笑,得意地说:“问这样个事,显见老师你确实是个内行,这染房的水平嘛,上下横顺,当然是城里张家染房,几百年传下来的,不是最好的才怪哟,现今由张家百货公司经销。” 说了,把邹太太没有喝的那杯茶端起,浅浅地吃了一口儿,不声不响地吞下去,然后拍拍自己的胸脯,忒夸张地呲牙咧嘴,好似挨烫了一般。 “真的?”杨守玉没有想到,张家还开有染房,早晓得了,直接问张敏毅也就行了,还老远老远的跑过来,打搅邹二娘做啥!喜形于色地说:“这个确是个喜事,有邹太太c二娘帮忙,解决本校刺绣课用的色丝线,肯定好极!” 邹二娘很客气说:“小事,小事一桩噻,老师要啥子线,我送你几筐。” 如此慷慨,杨守玉反倒有些碍难,犹豫着支吾她:“这个这个,送线,似乎欠缺礼数。” 邹二娘极其热情,补充:“一日为老师,终生都是她妈妈,杨老师你可见外了。” 杨守玉绣制肖像要紧,不再讲客套:“哪好,学校的确有些特殊需要,这几拐色线的配料,我可要亲自去动手。” 邹二娘满口答应:“莫说这几拐,老师你还要多少色线,啥时候有需要,都由我们邹家包了!” 杨守玉十分感动:“我代全校师生,感谢二娘成全,感谢邹家太太大方!” 邹二娘越益开心,就说:“莫得关系哟,老师你要了解蜀绣,随时到邹家屋来走动,你需要人讲解,通知我到贵学校,去跟老师们日白聊天,教学相长嘛。” 这句话,把杨守玉惹得乐不可支,猛地一个起立,向邹二娘鞠躬致谢。吓得邹二娘起身不及,双脚都没有伸直,半站半立的,就回了她一揖。两人都觉得对方值得交往。 邹鱼儿进了屋,说我找纸盒子装礼品,回来得晚了,奶奶喊留了杨老师吃过晌午饭再走,二娘,你们还可以慢慢聊。邹二娘把纸盒儿接过手,双手捧起,递给杨守玉,说:“请老师笑纳。” 杨守玉说“我就不客气了哟”,伸手接过,解释:“离午饭时间还早哩,二太太哩,我跟鱼儿约好了的,办完事就去看划龙船,趁太阳不高,去看了划龙船再回来。” 邹二娘立即附合:“要得。” 弄得邹鱼儿狂眉狂眼的,不晓得自己出去一会儿,屋里就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结成了好朋友,居然到了“不用客气”的地步。 杨守玉反手拉住邹鱼儿,往外就走。 邹二娘跟在她们后头,直送出临大街那道门,一再叮嘱女儿:“鱼儿呀,奶奶既有交待,务必请老师赏光,回来吃个晌午,莫只顾去看闹热,倒把正事搞忘了哟。” 邹鱼儿朝她做个鬼脸,说:“晓得了,还是我通知的,看看,你倒上心得很。” 邹二娘正色说:“师道尊严!老师都拢屋里了,不吃个饭就放走了人,看你老汉划龙船回来,吵不吵你!” “吵我!”邹鱼儿走了多远,扭头吼了一声,生怕错过看热闹的机会,拉着杨守玉飞跑。 杨守玉心想:邹成虎也会划龙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端午 时间不等人的,龙溪河畔祭奠屈原hu一 d一ng,于巳时初刻开祭。县城里士农工商各界的人众,聚集在观音潭,单单等候县长主祭。罗登云一拂袍摆,上了用兰草和菖蒲扎成的祭台,翻开公文夹,念出标题:“《祭屈原文》。”因原文已烂熟于胸,不用看稿子,眯着眼睛,拖声拖调地高声诵唱: 惟其有宋五年,湘州刺史吴郡张邵,恭承帝命,建旟 旧楚。访怀沙之渊,得捐佩之浦。弭节罗潭,舣舟汨渚。 乃遣户曹掾某,祭故楚三闾大夫屈君之灵: 兰薰而摧,玉缜则折,物忌坚芳,人讳明洁。曰若先 生,逢辰之缺。温风迨时,飞霜急节。赢芈遘纷,昭怀不 端,谋折仪尚,贞蔑椒兰。身绝郢阙,迹遍湘干。比物荃 荪,连类龙鸾。声溢金石,志华日月。如彼树芳,实颖实 发。望汨心欷,瞻罗思越。藉用可尘,昭忠难阙。 文人唱读,实为中国文化之一大绝招,所谓情起于心,定然会吟唱得悲愤者怒而掷戟c欢乐者振袂而舞c痴迷者沉思默想。这篇祭文,罗登云年未弱冠时,就背得滚瓜烂熟的,端午节在兰台上大声吟诵,直唱得台上台下,顷刻间,满场一片唏嘘了。倘若他再背一遍,定有几个热血士子,会跳入龙溪,直追屈大夫的英魂而去。 邹鱼儿拉着杨守玉赶到。 祭台周围,挤满了围观的民众,顶礼膜拜,焚香叩头者无数。引动主祭台上的官员们呜噓呐喊。祭事经过几千年了,尤有老者,用拐棍指天戳地,呼屈大夫为知音。 杨守玉晓得,这篇骈文,为南朝宋文学家颜延之所作,其以楚国上大夫屈原自况,词藻华丽,寄托自己的遭遇与感慨。开头为序,交代祭奠之事。正文前两层感叹屈原生不逢时,为奸臣馋害的历史遭遇。第三层颂扬屈原的才德芬芳广传,光辉远照。最后一层深致祭奠之意。文章写得凝练洒脱,感情深沉真挚,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多为官府祭祀屈原时采用。 几乎在咏唱祭文同时,携带粽子和米粑粑的民众,将手中食品放到官府的大箩筐里,等待官兵们一齐动手投放,造成万众祭英魂的场面和效果。 跟即,驻军留守处官兵划了十多条小船,将民众包裹的那些白糯米粽子c肉粽子c夹豆粽子,不断丢进龙溪深水处。以祈求鱼虾饱餐后不去吞食屈原投于江中之肉身。至此,肃立官民一齐号啕,哭声震天。更有疯狂者,纷纷跪地叩头致敬,或者不住地作揖恳求。直到罗登云悲声念出“昭忠难阙”一句。官民哭声稍稍降低,转变为轻泣,渐渐如水面轻浮的薄雾般流逝了。 接着,轰地一声土炮响过,系在堤坝前那二十多条龙舟,一齐解开了缆绳。每艘龙舟各有八名划手。他们准备为争取本队的荣誉而奋勇努力。近两百名赛手,头扎红巾,上身,坐在横板上,伸出双桨,控制住龙舟,避免顺水漂走,在等候比赛的号令。 轰隆!第二声土炮巨响,助理裁判过来,检查了人数。拉起一根红黄相间的准绳。又指挥着赛手们,把船龙头摆正,退出准绳以外停泊,以示公正。 现场顿时清丝雅静的。 邹鱼儿看见张敏毅身着中山装,手拿一面三角形红旗旗儿,在堤坝上走来走去,不断地吩咐着助理裁判们,便狂喊着“大哥”,要他来帮忙,找个好位置观看比赛。 张敏毅任总裁判,本不想理睬她,只是看到杨守玉,招手要邹鱼儿过来,教训说:“妹儿你傻呀,观看划龙船比赛,都是在终点等候,看那只划子最先到达,你啷个拉着杨教授,挤到来,如何晓得谁先谁后?” 邹鱼儿不服气,分辨说:“我就要在看,等船一开桨,我跟到终点,把比赛全程尽都看清楚了。” 张敏毅好笑,说:“你这不是抬杠唢?” 邹鱼儿顶嘴,说:“我就跟你抬杠。” 两人待要继续争执下去。 杨守玉看他们拌嘴有趣,故意抬腕看了看手表,提出一个极简单的问题:“张科长,我接到通知上说,是不是十点四十五分,准时开始比赛?” “是的。”张敏毅回答,也抬起手腕看表:哟,已经十点四十分了! 他丢下邹鱼儿二人,跳上发令台,把三角旗高高地举起。助手撤去比赛绊绳。现场裁判就问张科长准备好了没得?张敏毅吩咐他,立即把划子吆整齐了,我再宣布比赛开始。 杨守玉见势就说:“鱼儿,我们挤到人群外去,船一开划,首先跟倒往城里追。” 便伸手去拉邹鱼儿。 “要得。”邹鱼儿朝着张敏毅,刨了一下腮帮,表示不服,拉起杨守玉,回到人群外围。 所有龙舟进退有序地归拢成整齐一排。 现场裁判朝张敏毅打来旗号,手中金huáng sè旗帜不停地划圈,请示是否开始比赛。张敏毅用手中红旗连续划出十字。现场裁判立即高举金huáng sè旗,堤畔上响起了第三声土炮:轰隆!赛手齐举船桨,现场裁判往下猛地一挥黄旗,挂在堤坝上的开道锣“当”地敲响。顿时,一二百支木桨几乎同时插进水里,所有赛手用力一划,龙舟嗖地冲出,便贴着水面溜出一截。 岸边顿时万众欢呼,齐喊“加油”,吼得惊天动地的,为所有赛手鼓劲。 两岸庚即响起鼓声,夹杂大钹碰响,发出“咚咚嚓c咚咚嚓c咚嚓咚嚓咚咚嚓”的节奏。这是欢喜锣鼓的调子。各队龙舟的拉拉队一阵阵呐喊,已分辨不清楚为谁鼓劲,众人身体前倾,握紧双拳,拼了命去呼去喊,合成一共同的吼声。赛手们听到咚咚嚓,拼全力划桨,力争划到前头。 过不多久,龙舟分出了先后。 只是,领先的要保持,落后的则要追赶,你争我夺之下,龙舟带动着两岸人群,以超常速度向凤凰镇奔去。 从观音潭到凤凰镇东门桥,约有五里水程,此时桥孔洞下,拉起了一条红绸绳,当作终点线。县商会会长张萌初守候一旁,作为比赛总监督人,负有证实到达龙舟前后顺序的责任。副总裁判由凤凰镇的镇长担任。他提着一只闹钟,带领十名身着学生装的助理裁判,登记各艘到达龙舟的号码,以及准确时间。 邹鱼儿拉着杨守玉沿岸飞奔,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始终冲在龙舟队的前头。 刚开始追撵时,邹鱼儿还跟杨守玉说空话,批评张敏毅尽是狗捉耗子c多管闲事。杨守玉反对,说“你不应该这样说你表哥”,渐渐跑在她前头了。邹鱼儿撒娇,说张敏毅“装腔作势的”,边把飘起的耳发按了回去,还说“怪不得没人喜欢他”。怎么就说到这上头了?杨守玉心里暗暗吃惊,不晓得这人小鬼大的丫头意欲何为,便没有再开腔,听她继续发泄怨气。邹鱼儿怒气冲冲地指责:“杨老师,你见过我表哥这种人没有,四十大几了,还像个热血青年,遇到事情,非要争个输赢,我们是表兄妹,哪里分得出输赢!就是他赢了,小妹非不依教,看他赢啥子!”努气冲冲的,嘟着嘴儿,显得十分可爱。 杨守玉追上两步,拍拍她的头顶,见邹鱼儿跑得汗湿牛海,晓得这姑娘很要强,说:“鱼儿有些错怪表哥了!观看龙舟比赛,确实是要看结果哩,他提醒我们,也没有什么错。” 表哥?哟,表哥在这里,那么表嫂呢?杨守玉有些恍惚,刚才在邹家院,没有人提及,邹鱼儿也不说。她跑着说着c说着跑着的,渐渐有些头晕,心中疑问,不晓得宜不宜于问。 “那么,老师不怪他霸道?”邹鱼儿调皮地问。 “你表哥是好心,怎么能够怪他呢。”师道尊严,及于心,杨守玉谨慎地回答。 “我那表哥呀,往往好心办不了好事,为人过于谨慎,仿佛他硬要各人创造出一个新世界。”邹鱼儿话里有话,言语中,很有一些不以为然。 “哪,好呀!有志青年。”杨守玉不知是夸是贬。 “哪里还是青年,勉强立了业,老婆死了。”邹鱼儿嘴快,啥都想告诉杨守玉。 杨守玉是经历过感情折磨的,这些小伎俩,听在耳朵里头,只当小孩子过家家,充耳不闻就行了,如果跟邹鱼儿计较,哪就是为师不尊了噻。 见杨守玉风一般跑到前头,邹鱼儿其实明白:老师不愿意在背后议论人!更莫说议论一个相当熟悉的中年男人,稍稍说上几句,已是因为学生所提及,不得不搭讪搭讪。因此,收敛了兴致,喊着“老师等等我噻”,飞快追上,跟杨守玉并排奔跑。 杨守玉必须另找话聊了:“鱼儿,听你二妈说的,染色丝的那些方法,我看很不错,你既然会蜀绣,推而广之,莫非也会染布?” “莫会咯。”邹鱼儿说了一句俗语,是凤凰镇保留下来的湖广填四川那时候家乡方言,倒有些像江浙话,继而解释:“我二妈是当地的土人,名堂板眼儿多得很噻,岂止是染布。” “噢,还会什么?”杨守玉问。 “绣花,你晓得了噻。”邹鱼儿回答:“还有弹琵琶,她会弹八面埋伏,我老汉不准她单独弹奏,说那首曲子有杀气,搞得凤凰镇杀气腾腾的,像ri běn飞机轰炸。” “对了。”杨守玉表示赞同:“音乐易为歹人利用,刘雪庵所作歌曲《何日君再来》,被ri běn鬼子无耻篡改为《贺日军再来》,印刷了无数小册子,从飞机里丢下,企图瓦解中国人民的抗日斗志,岂不冤哉枉矣!” “ri běn人就是恁个无耻!”邹鱼儿也指责。 “你表哥观点相同?”杨守玉还是问出来了。 “当然。”邹鱼儿素以表哥为荣耀,批评一说,本来就是套杨守玉话的,还想要说下去。 “到了!”杨守玉高兴得跳,加快脚步,跑到邹鱼儿前头,招呼她说:“鱼儿赶快加油!” 邹鱼儿迅速地跟上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赛舟 张萌初同商会那一群人,早早等候在东城门,遥看龙舟催发,禁不住心旷神怡。吕凤子破例穿了一件斜襟长袍。几个老板并肩站立着,朝龙舟驶来方向指指点点,先还见水雾濛濛,慢慢就飐起一潮声响,应该是龙舟划过来了。 左贤二很羡慕:“想不到,贵县古风淳厚,至今还保留着隆重的端午祭,我们南洋就少见了。” 张萌初对这个外人,始终抱有些许警惕,出言应酬:“是唢,璧山人划龙船,还不算很闹热,那些濒临长江的县,几百条龙船,一齐划起来,那个浩大声势,量实你左老板听都没有听说过。” 经营绸缎的邹老板打帮腔:“就是,那回我去看江津比赛,吼起了号子,硬是天动地摇!” 左贤二察觉他们夸张,淡淡地说:“我也见过,毕竟在巴蜀经商多年,啥场合没见过,不过璧山县这场龙舟比赛,人之精神面貌c万众一心,硬还有愚公移山之气概。” 河道里,岸上岸下的民众,把划船号子吼得惊天动地。划手们齐心协力,推着几十条龙舟,贴水面漂荡一般,转瞬间就滑过来了,步步靠近,眼见就能分出输赢。 张萌初乍乍忆起,左贤二才刚不久,跟吕凤子上cd办画展,难道抓住商机了?试探着问他一问:“左老板,璧山歌谣都说,‘胖娃胖嘟嘟,骑马上cd;cd又好耍,胖娃骑白马。’你随吕校长骑大白马去了?” “哪有。”左贤二否认:“看闹热,纯粹看绘绣展,吕校长获得大成功!咦,报纸上不是已经登载了?” “大后方文化匮乏,不算多大成功。”吕凤子谦虚地说。 “哪也了不得噻,说是万人巷空,丝毫不是夸张咯!”左贤二激动地说。 “那么,左老板也做成大生意了?” “没做生意,没有。” “莫非只看川剧?” “不是。” “那就是品尝麻辣小面?” “越说越远了。” 张萌初见他推三阻四的,心头越益不快,出言责怪:“你这人好怪的哟,商人到cd,不为做生意,却是为么个!” “正则绣。”左贤二回答。 “正则绣?”张萌初不晓得,正则绣这回事儿,如何就跟上cd挂上了钩。 “确真!”左贤二眉飞色舞地说:“吕校长上cd,不仅举办了画展,还向蜀中推介正则绣,居然大获成功,大师们一致赋予‘中国第五大名绣’之美誉,张老板你说说,鄙人此行,划不划得着的呀?”得意之色,满溢一张马脸。 “哦?”张萌初状似漠然,心头不得不佩服,这些外来商人,确实会抓住眼前商机,啥时候盯到了正则绣,得好生思考思考,便夸赞他一句,说:“左老板眼光独到,我们跟倒起,听能者之言,学习你的经营概念。” 左贤二得意忘形,听张萌初一说,晓得泄露了商业秘密,突然一指河当中,激动地说:“龙船划拢了!” 这时,打头的龙舟已经冲开红绸绳,是第十七号舟!这艘龙船是张萌初家中的。邹鱼儿大声地欢呼,跃得高高的,朝人群吼“划拢了!划拢了”,陡地冒出一句“老师划拢了”。杨守玉笑校正说“老师可没这本事”。邹鱼儿就不依教,拉着杨守玉,拱进观看人群里去,又蹦又跳的,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杨守玉跟着她,在人群中乱拱,心头感慨万端:到底是大后方的人呀,于炮火硝烟之中,居然还有着如此欣喜若狂的机会,两两相比,确真福气呀! 观看划龙舟的民众极度兴奋,个顶个的拉着c揽着,甚而互相就搂抱着,在东门桥的桥上桥下蹦跳不休,有的高蹈招手,有的跺脚,有的嚣叫,有的指点着,还有几个顽皮青年,翻上石栏干箕据,作势要往下跳。 第二艘龙舟也到了,是十一号,似乎是邹家龙舟,全由军人担当的划桨手。邹张二府家人燃放起万头鞭炮,于万众欢呼中,噼噼啪啪的震响着! 邹鱼儿更加兴奋了,见岸上挤过不去,一脚踩进河水里,淌着水狂奔,去找桨手们说笑。 那些桨手见xiǎ一 jiě来慰问,自己敞着衣襟c歪戴帽儿,都觉得十分不恭敬。长官就说烦请xiǎ一 jiě背过脑壳避丑。邹鱼儿看见他们,脑壳顶热气蒸腾,显是极度费力,朝岸上一招手,说:“卖冰糕的过来。”那大叔抱着冰糕箱过来。邹鱼儿问:“你xiāng zi里头有好多冰糕?”那大叔尴尬地说:“xiǎ一 jiě,我还没有开张,盼望xiǎ一 jiě买头一支。”邹鱼儿说:“本xiǎ一 jiě把冰糕都买了,你看需要好多钱?” 那大叔喜极,说:“一箱五十支,xiǎ一 jiě,你当真买完?” 邹鱼儿眜他一眼儿,这大傻话,难道本xiǎ一 jiě要回答,完全不值得回答咧,就没有答。 邹部长官狠瞪着卖冰糕大叔,劈头盖脸就骂:“你娃傻哟,邹xiǎ一 jiě是哪个!买多了,我几个吃毬不完,她老人家不会发善心,舍给苦兮兮的太婆太爷,要你来操空心?”还把湿湿漉漉头发往脑后抹,颈子往上一冲,然后固定了。 邹鱼儿笑逐颜开,掏出一张大钱,说:“都买了,都买了,一一送到士兵手头,缺了一个兵,本姑娘都不得付钱。” 那长官故意可怜巴巴地讨要:“鱼儿xiǎ一 jiě,莫非我们当官的,使尽蛮力上船指挥,好不容易搞到了第二,冰糕也吃不到一支?” 邹鱼儿明察秋毫,说:“当官的津贴高,格老子,还要跟士兵一个盆里抢菜吃?不准发跟他的哈!” 那长官装得十分委屈,不敢再索要,背反过脸却笑了,晓得邹鱼儿会记得各人,找机会向长官说好话。 邹鱼看他委屈得苦脸嘴,顾自暗暗得意,却掩饰不住了,背过身体去,抿了嘴儿笑。 士兵们一哄而上,抢了冰糕,一嘴咬脱半块,再咬一口,横起往嘴角一拖,就吃掉一支冰糕。 然后,忙地吃第二支c第三支 眼见那些冰糕不够,邹鱼儿急了,说:“杨老师还没有吃,你娃几个抢光了唢!” 那些官兵又收敛,个个呆站着,仿佛一根根木桩桩。 不多时辰,所有龙舟划到了终点。 罗登云诸人及时赶拢,张敏毅上前去,报告前三名龙舟号:“知县大人,十七号和十一号c九号!前三。” 现场人众都听到了。 罗登云接过排名榜单,徐徐展开,眼睛匆匆扫了一下,准备宣布结果。 “第九号是哪家的?”张萌初问。 “左贤二,左贤二店铺的。”张敏毅回答。“他们会划龙舟?”罗登云也怀疑左氏货栈能赢。 张敏毅正要说比赛公平,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又在头顶响起,声音渐次推进c增大,罗登云扔掉榜单,狂叫一声:“敌机来了!” 翅膀上涂着两声红膏药的ri běn轰炸机又来捣乱。 现场军民纷纷往城门洞钻,打算躲入其中,躲避遭受ri běn飞机的轰炸。然而奇怪的是,这队ri běn飞机并没有投掷炸弹,他们立即猜到了原因:飞机携带的炸弹已经丢光了!可是,飞机还可能俯冲扫射,人绝对跑不过子弹。躲进城门洞的民众恐惧地望着天空。那一队飞机稍微往下滑翔,也没有射出子弹,立即就拉得高高的,尤如一只只害怕弹弓的麻雀或者乌鸦。紧接着,四面八方响起了炮声,在ri běn飞机周围,炸开了一朵朵的烟花。是我军地面高射炮部队愤怒地还击了。ri běn飞机似乎并不死心,往上冲了几冲,试探着下滑,进入了危险区域,一再被高射炮逼得上遁。 见ri běn飞机不敢丢炸弹,又被高射炮逼得不敢下降扫射,现场民众个个激动不已,兴奋地高声欢歌: 任你龟儿凶,任你龟儿子炸, 格老子我就是不怕! 任你龟儿子炸,任你龟儿子恶, 格老子豁上命除脱! 那队ri běn飞机不敢久呆,试探了几回,没得机会攻击地面,领头那架快速地打一个旋转,立即上爬,扯得老高老高的,霎时间,钻入云层里,竟然落荒而逃。 观龙舟赛的民众顿时欢呼起来:“看噻,它龟儿子熬不住,狼狈逃跑了!” 罗登云拣起榜单,站上城门墙头,大声地宣布了比赛结果,张家龙队c驻军虎队c左家货栈队,分别获得一二三名,现由张萌初会长c邹旅留守处甘勇主任和吕凤子校长,向优胜者颁发奖状和奖金。 军乐队奏响了得胜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疑心 ri běn飞机反复轰炸璧山,皆因国民政府军令部驻扎城郊,迁来大批政府部门,大小兵工厂十数家,还有邹成虎的留守处。璧山东部为缙云山余脉金剑山。据说蒙哥汗中炮风后死在山中。那边山峰沟壑纵横,素有“飞机飞不进,大炮打不穿”之称,也犯了ri běn鬼子的忌。打不穿总可以用炸弹炸个稀烂。ri běn飞机大批飞过来,轰炸璧山县城凤凰镇,企图给当地军民一个威慑,取杀鸡吓猴之效果,殊不知璧山人越吓唬越坚强。 抗敌种种事迹,都成了正则绣的好题材,被杨守玉陆续采用,创作了不少作品,具有现实主义风格。 璧山离重庆隔了两重山,即歌乐山和金剑山,俱属缙云山帚状褶皱山脉,ri běn飞机轰炸重庆时候,受到了防空炮火威胁,将炸弹扔到凤凰镇,也极其容易。 不料璧山人极其愤慨,势必找出原因,破解ri běn飞机频繁轰炸的秘密。 挨了轰炸之后,凤凰镇里议论纷纷,说凤凰山顶常有ri běn间谍打x hà一,才让ri běn飞机炸得恁准。说得活灵活现的,甚至有人说看见了手电筒光,亮得一闪一闪。民众认为,左贤二的间谍嫌疑最大,没人思考白昼轰炸怎么会打手电筒。民众说到间谍都很兴奋,恨不得立马捉来,淋大粪c下油锅c割,在在都做得,绝不能够让那家什跑脱!至于间谍是个什么模样,是男是女,还是不男不女,均流传着无数设想,可并没有捉到现行,终归只属于一个猜测。 只不过,这个问题由jg chá局管。张萌初半信半疑的,毕竟左贤二多年在璧山县经商,还是县商会的理事。抓出个老板间谍来会使县商会出丑。可是左贤二要来抢购正则绣,还企图把收购其发明权,张萌初很不愿意了,请来商界几个熟悉的老板吃茶,商量应对之策。 疑心本来就是一种病态,可要是不怀疑,任其坐大了,没有疑心也是丧失警惕性。 老板们躺在藤凉椅上,端着紫砂小茶壶,有一嘴c无一嘴地细斟浅饮,听会长分析本县商界现状。 张萌初字斟句酌,慢慢说出:“各位老板,据本会的眼线报,最近工商各界,都有些传言,说左贤二理事有日特之嫌疑。我考虑这个事情嘛,无风不起浪c大风浪三丈,他现在活跃得很哟,政界c军界c教育界,听说跟袍哥大爷c水天池土匪都有勾挂,怪不得民众反映,他还弄些土匪进正则校,以偷师学艺,对正则绣慕之贪之,不择一切手段,要搞回他们外国去炫耀。至于爬到凤凰山打手电筒,跟ri běn飞机发x hà一的事,我不大相信,青光白日的,手电筒照得出啥子家什!诸位老板以为如何?” “对对对!”银行夏襄理c绸厂邹老板c百货大王张老板c粮油公司戴经理都表示十分赞同,过后,夏襄理立即提出一个问题:“萌初会长,左老板不是傻儿,既然出现了传言,他理应到县政府c县商会来解释,求你我兄弟帮一把,避免乱箭之下,受了误伤。”说完,捋了捋西裤吊带,虽然并无皱折,还是反复地捋捋着。 左氏货栈常在银行贷款,口口声声的,要尽力替他洗刷清白,维护生意伙伴。 张萌初端起盖碗,浅吃一口,便说:“我也是这个想法的噻,不晓得他娃那根神经接错了,死脑筋转不过弯来,至今还吹嘘,说各人是正宗ri běn人。” 戴经理接口:“依我看,只怕他来自南洋小国,前几年鬼子占领东三省,以为ri běn多么强大,吹嘘惯了,一时半时改不了口。”做了个姿势,甩一下马褂,突然发觉把袖口扯起了,甩了甩手臂,把袖子抖得顺当。 “可莫要到处乱说噻。”夏襄理自以为了解左贤二,他一个生意人,背靠大树好歇凉,挨了冷箭,应该帮他出个主意,就说:“依得我的想法,左老板应该有个说明,贴到文庙前头,解释自己跟ri běn飞机轰炸璧山无关。”拇指又夹着了吊带。 “那是不可能的!”张老板出语否定:“左老板啥子人?你我不是不晓得,一心想在内地把生意做大,绝不肯自毁脸面,你不抓到他啥子把柄的话,岂肯向县民主动交待什么内情。”说得胖脸彤红,仿佛与人吵嘴,非要辩个理直理屈的不可。 “哪就任随民众,攻击我们商会的理事?”戴经理跟左贤二关系密切,对方才从江淅,给戴经理进了一批纯菜籽油,价钱虽贵了些,聊胜于无噻,而且是紧俏货,不愁xiā一 sh一u,公开场合都不打帮腔,岂不是自断财路的唢! 对这件事,邹老板极为反感:“哪个喊他龟儿,见人就说‘鄙人系ri běn人’,ri běn人还有啥子光荣么?耗子过街c人人喊打,他娃偏要送上去,让邑人痛打,戴老板你怜悯他个屁!” “文明,请文明。”夏襄理不愿意内部争吵,厉声阻止,牵动了肺腑,呛咳不止。 于是,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粗大雪茄,玩了好一会儿,才斜叼起,划燃火柴开吸。 戴经理闻不得烟味,又不好阻止,咳咳几声,慢悠悠地怂恿:“既然张会长召集,必有巧妙对策,张会长,何不敞开金口,让我等洗耳恭听噻。” “古人其有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故为川者,决之使导;若为民者,宣之使言语乎。”张萌初先撇出了一段文,观看众人反应,见四人陷入深思中,又说:“民众说些个啥,让他们说去吧,你我切切要关心的,是左贤二所作所为,跟民生有无冲突,跟各位生意有无阻碍。” “有无阻碍各位生意”这句,实在是画龙点晴之言,说得几人眼睛一亮:这才是根本。 “对头!”四人齐声认可。 “那么,左贤二近期的表现,各位副会长认同不认同的呀?”张萌初绕了一个弯,又扯回来了。 商会召开会议,凡研究事情,要多设几种可能,供各位成员思考和争辩。假如提得少了,老板们不动脑筋,一拍脑壳同意,过后会因利益因素否认。再者,老板生意都是民生问题,生意凋敝,民生就艰难。好比过年时候搓汤圆儿,推的尽是籼米浆,再有本事,一捏就碎,哪个都把汤圆搓不圆。 几人因此不敢说认同,可也说不出“不”字来,左贤二到底做了些啥子鸟事,商会同仁没有研究过,冒然要几人来评判,似乎不妥,也确实不妥。 说着说着,这机会就来了。 张萌初胸有成竹,劝说:“各位副会长,左贤二这人不可靠,他只是一名商人,又不是艺术家的嘛,啷个就屁颠屁颠的,跟倒吕校长上cd,又不是去玩女人,解决生理需要,自称要考察中国绣界对正则绣的看法!抗战时期,刺绣界评判一门艺术,跟他货柜老板有啥关系,莫非还要听他意见?格老子,我就是不得相信,坚决不信!” “看法?”副会长们不解。 张萌初自问自答:“看法是啥子,就是正则绣在国内市场上,值不值钱,此其一也。其二的嘛,若跟苏湘蜀粤之绣法比较,正则绣法算得到老几?” “老几嘛?”副会长们火急急地问。 “相同。”张萌初回答。 “相同是啥子等级?”邹老板先回豁过来。 “不差上下!” “吔!乘乘的个咚,萝卜炒大葱!”夏襄理跟即意会到了,这正则绣作品,怕是要轰动中国哟,商行先得做些啥子? “无所谓。”戴经理不感兴趣。 张萌初就问:“老戴,刺绣家什儿不是你百货公司的经营,啥子无所谓哟!” “并非!”戴经理理直气壮:“你我又不是jg chá局长,璧山出了间谍,与我们这些老板何干?” 听话听声,他还是要帮左贤二辩解。 张萌初就说:“老戴,你帮左贤二没得关系,是非自有民众公正评说,但是遇到损害商会利益的事,还是要有个态度,哪个喊你是副会长的噻。” 戴经理强硬地回答:“假如老左不是间谍?” 夏襄理几人就看着张萌初。 张萌初在生意场,擅打太极拳,一推了之,说:“哪个说他是间谍了,是他各人打胡乱的噻,他是ri běn人,ri běn跟中国开战,他跑到璧山做个么的,是做了部分生意,还有一部分,是不是在做间谍呀!”问得现场众人直冒冷汗。 戴经理强说:“哪不可能!” 张萌初突然觉得戴经理会不会当了hàn jiān,他要是把毒药掺在大米里头,璧山商会就出恶名了,一个间谍个hàn jiān,急吼吼地劝说:“老戴哟,你娃莫见利忘义,间谍一定要捉拿的!” 戴经理坚持:“莫非你们硬要把老左搞成ri běn间谍?” 邹老板搞个折中,建议说:“张会长c老戴,是不是把怀疑报告jg chá局,你我只管做生意,不必跟他搭伙了嘛?” 张萌初听出,他们在怀疑自已的说法,哪里肯放弃,立即表示了反对:“老邹,你也是副会长,我们要同仇敌忾,既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 戴经理犟着说:“报告就报告,我不肯信!” 夏襄理见双方意见分岐,各自又顽固地坚持,思索片刻,提了一个建议:“不如恁个,先放出几句猜测,看民众信是不信,再根据反应对付左贤二,如何?。” 商会领导层同意,这个猜测就释放了出去,试探左贤二,看他有无不良反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间谍 猜测即传言,传言接近了谣言,谣言散播于民众中。县商会人多势众,传几句话十分容易,谣言迅速地传播开了:没有指名道姓说哪个是间谍,但极具诱导因素,大体圈出一个范围,总之,明确璧山县出了间谍,历次轰炸都是因间谍造成的,倡导民众警惕,预防那个间谍再次搞破坏。 民众开始猜测间谍是谁,首先怀疑ri běn人,在重庆设了特务间谍组织,派ri běn人来打x hà一,飞机轰炸过后,间谍逃跑了;其次是拿ri běn钱的hàn jiān,有些中国人贪财,受ri běn间谍组织雇佣,帮他们在凤凰坡上打x hà一,打过x hà一把电筒一丢,任随jg chá和兵都捉不到他;最后才是在ri běn读过书的中国人,ri běn人侵略中国,早就有了打算,把那些学生骗上海船,留学洗脑,给他们当间谍。 依照这个标准衡量,最有可能是间谍的人物,当然还是南洋商人左贤二,他自己都承认老祖宗是ri běn人。 左贤二从南洋到中国来,开初做的还是老实生意,所有买卖都比较合理,无坑人骗人之怪相,做事做人大都却不过众人情面。后来ri běn鬼子大举侵略中国,这人就不大老实了,不排除遭ri běn特务机关收买之可能性,帮助其老祖宗,潜到凤凰坡去打x hà一。谣言越传越真实。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说,左贤二去过ri běn,跟ri běn特务勾搭,改了名字叫做左贤二郎。还有人证实,他欺骗吕校长,要买中国的国宝“正则绣”,一时买不到手,哄骗杨教授,勾结土匪跟她当学生,偷师学艺,满足ri běn军部的需要。ri běn军部拿正则绣去做什么?还不仅仅是卖钱,野心大得很,他们要独霸中国五大名绣,像他们的那些歌舞呀c文字呀c造船技术呀,哪样不是中国的,盗窃回国去,另外改改名字,变成了ri běn的发明。 无论歹事坏事,都是说左贤二做的,乌喧喧一炒作,走街串户去宣传,说正则绣可与四大名绣齐名!商人无利不起早的。左贤二要是没有得到好处,他跟吕校长打啥子干梆,绝对是欺骗,妄想把凤先生骗得昏戳戳的,把正则绣让给他娃,拿回ri běn国去,欺世盗名,偷了我们的国宝。 之后,民众都认为:沦陷区的ri běn人像强盗,大后方的ri běn人像间谍,没得一个ri běn人是好东西。 这个左贤二,在大多数本地商人眼中,活像仓廪里的老鼠,那里有食物就往那里头钻进去,嗜食米米,丢下些皮壳壳,没得个消停,他自己又没有养肥。羸瘦是间谍的标准形象。左贤二瘦弱,活像五斤豇豆晒成了三斤,一阵风都吹得倒。可是他偏偏不倒下,还要当间谍,跟璧山军民作对。 传言波及到杨守玉,一上街,就被人拉倒问三问四。问她左贤二是否在大量收购正则绣?杨守玉承认,一本正经地作了解释,说正则艺专搬迁,建校大量缺乏经费,而且管它蜀绣苏绣正则绣,都是维持生计之手艺,当然要向市场chu sh一u,有人愿买最好。那人又问最近哪些妹儿拜了教授您做师傅?杨守玉不明其意,说我的正式学生c指点几下的绣娘很多,至于具体到谁学习正则绣,我都愿意指点她,跟她们交流交流刺绣技法,莫非有什么问题?那人吞吞吐吐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打个告别就离开了。 左贤二有间谍嫌疑的话,也传到了正则校,老师们听说,尽都大吃一惊,以左贤二待人之毕恭毕敬,似乎不大像个间谍,更像惟利是图的奸商。商人遭了诬告,应该亲自出面解释。否则的话,凤凰镇人人视之为间谍嫌疑,还怎么做生意?左贤二并不出面澄清。似乎真间谍是不屑解释的,害怕越抹越黑,弄得自己无处辩白。难道他果真是个间谍?凤凰镇民众倒信不信的,间谍不可能恁个明目张胆的,还敢不去县政府辩白。 事物就这样在真象与假设间徘徊。 左贤二蜗居了数日,等候在五福居茶馆,欲待杨守玉过路,邀约了进去,跟她喝茶聊天谈生意。 男人等女人,好比鹭鸶等候蝌蚪,似有吃不完的菜;老男人等中年女人,则如鹭鸶等候游鱼,一口儿叼它不到,就不晓得游鱼逡到哪里去了。 杨守玉不间断地进城,去跟二太太研究蜀绣针法,指导邹鱼儿作正则绣,拜访邹太太,随便找个农民聊天,以纡缓闷坐刺绣之劳累。所以很快就听到了那些传言。不过,最近几年受吕凤子影响,她对佛学颇有心得,传言一类,都是街坊邻居嚼舌根儿,不用上心对待,视如清风拂槛,过了即了。 在佛家修养中,对待间谍应该如何,似乎没有明传,间谍也是敌人当无别解。 所以她不在乎流言蜚语。 左贤二泡一杯沱茶,隔窗等人,遥遥望见杨守玉走拢,一撩长衫下摆,噔噔噔的下楼,赶到门口去恭候。杨守玉正四顾茫然得很。那些街坊邻居,怎么说倒说倒的,悄无声息,跟耗子遇见猫一样,东一个c西一个的溜了? 左贤二一拱手,说:“杨教授请了。” 杨守玉乍遇传说中的间谍,心头难免发慌,昴起了头,左右摇摇几下,抵制住恐慌,才回答:“左老板你请,于半路lán jié本人,先生可有何事?” “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身直如不倒翁。”左贤二念了两句,似诗而非诗的,然后倒笑不笑地说:“尊敬的杨教授,凤凰镇里,传言宛如潮水,教授听说后,有什么感受的呀?” “谣言。”杨守玉否了,心想:我听到的那些话,不必在乎是与非是,怎么左贤二倒像事不关己,敢上茶馆喝茶?不怕千夫指?说得模棱两可:“左老板,你倒挺稳得起?” “非也。”左贤二否认了,说:“明明我不是间谍,璧山人疑心生暗鬼,我张识他们做啥子!” “张识?”杨守玉问。 “即理睬也。”左贤二回答。 “明白了,张,望c看也;识有认识之义。认识自然得看顾。故张识二字连用,应该当作理睬来讲,只是‘看’义完全消失。”杨守玉又学会一个地方语。 “妙解!”左贤二抚掌叫好,说:“杨教授无所不知,可否入内一叙?” “这个”杨守玉有些犹豫。 “难道以教授之智慧,也以为鄙人会是ri běn间谍的唢?”左贤二刺她一句。 “哪怎么可能!”杨守玉说:“学校虽有传言,以凤先生之宽洪大量c大智若愚,即使是间谍,也应该被感化了,可时辰不早,是否另行约定?” “与此事有关,与此事有关。”左贤二好不容易,才当街碰到了杨守玉,怎肯轻易放过,力邀说:“杨教授,不就喝个茶嘛,本人不会劫持了你,成就街谈巷语?” 杨守玉立即否认:“那哪里会,那哪里会的哟。左老板,张科长指示我解释,今天正好遇到你,那就上楼,泡两杯酽茶,好好地解说解说?” “请!”左贤二当先进了五福居。 茶楼里客人熙来攘往,正是午后闹热的时候,不断有人喊“吆师热毛巾”。那吆师就遥遥向他飞去一块毛巾。客人伸手接了,先攫颈子的汗水,又搭在肩头,准备随时使用,以致满屋热气腾腾的。 杨守玉跟随左贤二,进了预定房间,见茶c水果c各种干货,摆得整整齐齐的,说:“左老板如此破费,必定还有一说。”左贤二略一打量,说:“杨教授时间忙,我就不拖延了,确有一事相求。”杨守玉问他:“何事?”左贤二回答:“这事,本来慢慢商量,想不到裹入谣言里,我要是不解释,当真成了ri běn间谍。”杨守玉问:“左老板要dg g一u正则绣?” “然也。”左贤二解释说:“前不久,陪吕校长上cd,见识了绅商疯抢正则绣情景,以商人之眼光,正则绣必将在全世界大放异彩,鄙人征得吕校长同意,在贵校dg g一u了一批作品,不知杨教授你们绣得如何?”说着,剥了个枇杷,递给杨守玉。 杨守玉寻思:间谍不间谍,只要jg chá局没有抓捕他,此人就是个商家,可是ri běn人太会钻空子,因此答复:“左老板,正则绣恢复内地教学以来,不过聊聊数月,作品不多,而且,我接受了任务,缝绣美国罗斯福总统肖像,完全无法介入,基本没有xiā一 sh一u,恐怕只能绣出部分,交部分货吧。” “杨教授在绣罗斯福像?”左贤二惊问:“义务的?” 杨守玉回答:“政府dg g一u的,时间上赶得紧,脚跟脚,还没有画墨稿。” 左贤二颇为失望:“那么,杨教授的作品,短期得不到了,是否可以加班赶出?” “如何加班?” “我同意预付全部绣款,但是杨教授的作品所占比例,须达到绣像的三分之一,拿到每批的全部作品,鄙人事不过夜,立即加付二成货款!” “这个” 左贤二抛出诱饵,说:“正则校不是经费很紧张吗,拿到一大笔预付款,很多问题都会得到解决的。” 杨守玉支吾说:“我不能做主。” 左贤二不肯放松,说:“吕校长说过,只要杨教授同意,就可以成交。” 正则校经费确实紧张,杨守玉明白,过去也这样做的,一咬牙同意了:“成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再绣 杨守玉回到工作室,跌坐在窗户跟前,思考《罗斯福肖像》的刺绣方案。借着一抹夕阳照亮,她拿起那张新闻zhà一 piàn,仔细地进行审视:罗斯福总统额头高阔,脸颊瘦削,五官搭配匀称,高鼻梁,阔口,目光深邃,是一个性格刚毅的美利坚人。他已经第三次连任美国总统了。据夏伊乔说,罗斯福五岁时,跟随父亲,去见当时的美国总统克利夫兰。总统给了他一个奇怪的祝愿:祈求上帝,永远不要让你当美国总统。可罗斯福却成为美国历史上,迄今执政时间最长的总统,也是最有威望的总统之一。 或许,克利夫兰当总统,当得太累,而人累得很了,对任何工作都持否定态度,包括担任美国总统。 可zhà一 piàn上的罗斯福丝毫不见类似疲态。 杨守玉凝视这个男人,心头漾起一股异样感受:世间所有男子,大致可以划分为强势c聪慧c羸弱三类。羸弱者安分守己,聪慧者劳心劳力,而在强势男人眼里,世界是他们的,万事不在其话下!本世纪的三十年代,美国经济大萧条,罗斯福推行新政,设立众多机构来改革经济和银行体系,ti g一ng失业救济,拯救了美国。还促成政党重组,与其妻子埃莉诺罗斯福,都是美国现代自由主义的典范。罗斯福力主对ri běn宣战,引进价格管制和配给,以租借法案使美国转变为“民主国家的兵工厂”,成为同盟国的军火g一ng yg商和融资者,使得国内产业大幅扩张,从而实现了充分就业,并为非裔和妇女们制造了新的机会。这位伟人曾声称:“人经过努力,可以改变世界,这种努力能使人类达到新的c更美好的生存境界,没有人仅仅凭着闭目c不看社会现实就能割断自己与社会的联系,他必须更加地敏感,时刻准备接受新鲜的事物,他必须更加有勇气与能力,去面对新的事实,解决新问题。”罗斯福还断言:“实现明天理想的唯一障碍是今天的疑虑。”杨守玉觉得,自己的心,既与这位声势喧赫的大国总统,呯呯地共同博动着,必能塑造出形神合一的当代伟人形象。 当然,自己采用正则绣技法,绘绣出这位异国伟人,要做的准备还很多。首先需要有一块适合刺绣的布,所幸璧山产布,在丁家场c来凤场和大路场各地,生产一种棉麻细布,就叫做“土白布”,各种尺寸不缺,选作绣布,想必十分恰当。再有就是要有丝线,恰巧璧山也出产桑蚕丝,质量极好,织浆染之后,是蜀绣的原材料。既可为蜀绣就可为正则绣。如此,当无后顾之忧,不用遣人于战火连天中,远道跋涉,去江浙采购。至于墨稿,吕凤子从cd返回,立即送来了小型张油画《罗斯福的肖像》,已在罗斯福zhà一 piàn原样进行了再创作。这是艺术家的职业习惯。一个更为完美的大国总统形象,出现在油画作品中,给自己以崭新的启迪。 对照油画,杨守玉取出一张白报纸,剖开两半,拿起铅笔,比了比人物额际至下巴的距离,然后勾画出墨稿:罗斯福总统前额,占到面部三分之一高度,约略秃顶,颧内收,鬓发斑白;眼睛和鼻子大致占三分之一,鼻高耸,眉毛平直,紧紧地贴着深凹的眼眶,仿佛不离不弃;其嘴部极方正,下巴略往前翘,亦占三分之一左右。脸相显得亲切而且和蔼。看来凤先生亦与自己有同感。油画突出了强势人物的性格特征,以追求神似的最佳效果,取其正侧面设计,使脸形瘦长一点,凹睛炯炯有神,再取背梳发型,凸现大国总统神态之傲慢。 政治家必须有傲气,非此,不足以威慑各方c获得民众拥戴,惶论领袖群伦c影响整个世界呢? 当然,左侧抑或右侧,对原zhà一 piàn,都应有一个适当的调整,促使脸部如显出灵境,纤毫尽展光芒,方可显得喜气洋洋的。杨守玉觉得头部与肩部应该有一个对比。于是,粗粗勾勒几笔,使右肩下沉,出现西服的大块黑斑;相应提高左肩,左右以浅色衬衣夹杂领带,自然隔离。从而身体右倾,头部向左扭转;目光虽然平视,却给人以向上仰视的一种震撼。 仰视俗称“翻眼皮儿”,杨守玉有些犹豫,毕竟这不是什么好词儿呀。 可人物神态,需要引得目光向上,就得让他“翻”! 稍微抬头,作为一种仰视,也应该不会是亵渎!杨守玉拿不定主意了,几笔勾勒之后,再斟酌一阵,觉得还是要向上看,那里是外国人的天堂哩! 起码可以用于墨稿。 想定之后,杨守玉飞快勾勒出头部各区,仔细用长短不一的直线填满,打好了草稿,端坐在绣架前凝视,心中一阵阵涌起潮流,整夜时间过去了。 这时,室外传来鸡叫头遍,杨守玉卷好草稿,梳洗过后,到食堂用餐。天色只是蒙蒙亮。杨守玉发现,已经吃过早餐的男女学生,仨仨俩俩的,在操场上游走背书。一路过去,不断遇到学生鞠躬,招呼“杨老师好”!早餐后应听吕凤子讲课。自从发明了正则绣技法,凤先生利用一切闲暇,深入研究绣法理论,教导学生,尽快掌握刺绣原理。按照习惯,凡逢凤先生讲课,自己必去恭听。 吕凤子今天,讲授的是《中国刺绣的起源和发展》,课堂里坐满了学生。 杨守玉再次发现,讲台上这个瘦小老头儿,梳着大背头,两耳周围和后脑勺的头发剪得短短的,使顶部头发往上冲起,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粲骜不驯。 吕凤子走上讲台,写出题目,立即侃侃而谈:“各位同学,我国刺绣起源,久远弥深,文献记载创于虞舜,目前考古出土的遗物发现,仅到商周。原始刺绣之用途,本为装饰衣服,以表示人类地位尊卑,具有国家统治的辅助工具作用;後来始逐渐扩充为美化生活的装饰物,普及到民间。至于刺绣具备之艺术性,随着各艺术门类发展阶段之变化,呈现不同特色。” 说着,他伸手在黑板上画出了几个图形,有菱形的长方块,同心圆形状的正方块,以及错杂的棱柱形,线条扭结的星形,代表各类装饰图案。 邹鱼儿好奇,举手提问:“老师,这些歪歪斜斜的图形,也是刺绣作品。” “当然。”吕凤肯定地回答,又解说:“这些可不简单的呀。同学们,各位可以放开想象,在人类还披着兽皮c腰间束草袂过日子那个远古时代,就有了各式各样的图形,说明”一时神经短路,打了个蓦儿,斟酌用词。 金梅接嘴追问:“说明啥子了嘛?” 吕凤子灵光闪现,一语道破:“说明他们有了美之追求!人类早期的刺绣遗物显示,周代尚属简单粗糙,战国渐趋工致,汉dài kāi始展露出艺术之美。因为经济繁荣,百业兴盛,丝帛织造业尤其发达。又当社会富豪崛起,形成了新消费阶层,刺绣供需应运而兴,不仅已成民间崇尚广用的服饰,制作也迈向专业化,尤其是技艺水平突飞猛进。从出土实物看,绣工精巧,图案多样,呈现繁美瑰丽之景象,为这项民族工艺奠定优秀传统。” 跟即,拿出一迭tu piàn,叫前排学生左右前后的传递,让大家都能够看到。在这些tu piàn里,包括了周至汉代莫葬出土的衣物碎块,最远有两千年历史,保存至今,极为难能可贵了。 杨守玉的思绪随其讲述转动,设想一门实用的技艺,居然千百年发展,出现了高度的艺术化,参考价值极大。 吕凤子继续回顾:“在此之后,中国刺绣继续地向前发展,不断扩张生活使用的范围和层面,ti g一ng衣饰器用。其间,刺绣还负起fu u宗教的瑰美任务,时为魏晋至隋唐。彼时佛教鼎盛,信徒为示虔诚,选择代表尊荣与费时耗工的刺绣精品,作为绘制c供养佛像方式,谓绣佛,工艺至唐代盛极一时。这些绣佛巨幅伟构,至今仍有流存英国cri běn博物馆中的,其作品绣法严整精工,色彩瑰丽雄奇,动人心魄,为古代刺绣之特殊成就。” 他讲得逻辑严密,滴水不漏,不过寥寥数语,就把千百年间中国刺绣的流变抖得清清楚楚。学生们还不明白。杨守玉听着,越益对吕凤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也明白了自己琢磨正则绣技法,应该怎样去钻研。正想得出神,听他又讲述下去了。吕凤子字斟句酌地说:“唐代刺绣发展的另一大成就,便是在绣法上推陈出新。有唐之前,长期唯一流行之‘锁绣’法,即由绣线环圈锁套而成,绣纹效果恰似一根锁链,绣品结实均匀。同学们看前几张zhà一 piàn。到了唐代,发明了‘平针绣’,就是现在流行的绣法。因其针法多变化,绣者更能发挥创作自由和艺术表现,很快取代‘锁绣’而风行天下,带来刺绣发展史上的另一个崭新的时代。守玉老师是专家,请发表见解。” 课堂引起轻微骚动,上过凤先生课的学生稳坐不动,首次上他课的学生,觉得提问和点名回答的方式稀奇,左右交头接耳的议论,秩序难免有些纷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绣史 杨守玉很恭敬地站起,如学生回答提问,认真地说:“平针绣是中国刺绣绝技,它使刺绣这门技艺,具有了发展成为艺术的可能。包括正则绣,也取法于平针绣,只是突破了‘排列其针c密集其线’的技法而已。”说完就站着,等待吕凤子发话。 初闻理论那些学生听得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吕凤子伸手示意,要她坐下后,才说:“同学们,宋代是中国刺绣发展臻至高峰之极盛时期,无论其产品或质量,均属空前,开创了纯审美的艺术刺绣。宋绣能够发展到如此先进的地步,取得辉煌成就,原因有三:其一,平针绣技法富于变化,发明许多新针法;其二,改良了工具和材料,使用精制钢针和细丝线;其三,结合书画艺术创作,以名人作品为素材,追求一种绘画趣味和境界。这种纯艺术性的刺绣作品,针法紧密工巧,线色丰富调和,形象写真生动,赢得后世广泛的赞美及颂扬。” 他讲得眉飞色舞,极好地调动起课堂情绪,杨守玉和同学们热烈鼓掌。 吕凤子又出新招儿了,煽动说:“杨老师最近研究了刺绣工具和材料,我们请她上台,顺便来给大家讲一讲,所谓教学相长也,要不要得的噻?” 这句璧山土话“要不要得”逗得师生们轰堂大笑。 笑即认可,学生们逐渐活跃起来,互相交头接耳地议论,想不到满脸严肃的凤子先生,也有天真可爱的一面,于是齐声吼了起来:“要得的噻!” 吕凤子走到杨守玉跟前,做个邀请手势,仿佛邀佳人共舞。同学们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教学相长!杨守玉已习惯了,站起身,向他弯腰一礼。吕凤子坐到她座位上。杨守玉走上讲台,推了推眼镜的鼻托,无意识地扯了扯衣角,接着讲述:“同学们,刺绣特别讲究用布,不同的底布,对用线c针工和图案各有要求。首先从布的种类上区分,大致有两类:植物纤维布c动物纤维布。植物纤维布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各种纯棉c麻和棉麻交织布。一般比较细软c轻薄的棉布,适合做各种小面巾c手帕c面包巾c小餐巾等。而较厚实c挺括的棉布则适合做大的台布c床罩c餐桌布c枕袋等。动物纤维布包括了丝绸c软缎c羊绒c乔其纱c法兰绒c纯毛呢料等。一般丝绸软缎多用来做高档睡衣c婚纱帐幔等床上用品,用纯丝线刺绣。”述如细水长流,丝丝缕缕,尽入学生们心坎。 绣个花朵,竟有如此学问,许多学生万万没有想到,都以为拿起针即可刺绣,故尔个个听得聚精会神。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杨守玉接着说线:“其二那就是绣线啰,有纯棉细绣线c纯棉粗绣线c合股线c麻线c真丝线c毛线c金银线等,尤以纯棉绣线为首选的绣线,用途最为广泛。纯棉细绣线由单根纱合股捻成,大约有四十个色系,每个色系从浅到深约有六至九个色阶。可合股使用。纯棉细线在较粗糙的底布上刺绣时,应该注意用合股绣,否则绣出的图案容易发泡而露底布,不平整。纯棉粗绣线由三根纱捻成,色系较少,且每个色系的色阶也就三至五个,一般不合股使用,最多也就是两根合股使用。适合在麻底布c绒底布上刺绣。真丝线是我国南方特有的一种绣线,适合在软缎c丝绸等柔软的底布上刺绣,也可在玻璃丝纱上做双面绣。用真丝线绣动物,其特有的光泽表现动物皮毛效果极佳。毛线一般适合做纳纱绣,有细毛线c中粗线c粗捻线c合股线之分。请注意!在厚实的布料上刺绣,应该使用粗捻线或者合股线。金银线一般较适合做盘金绣c菱绣。由于金银线的质地较脆,不适合作较复杂之针法刺绣。” 她缓缓述来,学生们认真记录,记不住的词,就留个空,等下课后补起。 “这个,么个分得清楚的噻?”邹鱼儿问金敏。 金敏恨她捣乱,伸手在她大腿掐一把,拧得邹鱼儿张口欲呼,又被金敏拧住不放,不敢开口了,一起听杨守玉继续讲解。 杨守玉讲得嘴发干,长吸一口气,说:“挑选绣花针时候,要特别注意针的两头,就是针鼻和针尖。针鼻应为椭圆形,这样的针鼻才不咬线,如果针鼻呈长方形或尖圆形,都容易咬线,也就是说,会把丝线割断。一般来说,针尖越细越长,也就越好。惟独纳纱绣的针尖儿,应该短而圆钝,针鼻儿应该宽大一点,这是因为纳纱绣要用合股线,或者粗捻线c毛线,假如针鼻儿过于细小,结果粗线穿小针,使用时的确很费劲的。” 邹鱼儿忍不住了,嚯地站起,大声问:“老师,我家中用的都是补衣服针,不能绣花了唢?” 这话问得极幼稚,同学们苦忍不住,哄地失声大笑。 邹鱼儿昂起头,挑战一般,左右扭头望望,对他们的起哄颇不以为然,量实他们不敢应战,然后收敛了,提问:“老师呀,是不是剪刀也要分个类型?” 这话却问得颇有道理了。 杨守玉强忍住笑,飞快地将内容讲述完:“刺绣用的剪刀,也有分类。如剪线头用的剪子,剪子尖应往上翘,避免剪针头时剪尖挑到所绣花上;用来雕绣和抽丝的剪刀,剪尖则应细尖锋利,最好选用钢口好的剪刀,才能反复使用,并且越磨越锋利。只是单纯剪线的剪刀,钢口锋利使用方便。你先坐下吧。”她并没有说刀柄,须硕大或者须细小,既不作解释,也没有借此言彼的,挑剔邹鱼儿几句。 邹鱼儿不敢再站着,应声坐了回去,在座位上搔首弄姿的,展示自己的得意。 几个女同学一齐气愤地回瞪着她。 邹鱼儿感觉出了,却似不觉,捋了几下头发,分成两绺儿,再合编成一支。 杨守玉见她虽然无理,乃好学所致,没有再提出批评,反而循循善诱,趁机往下解说:“花绷子从形状分,有方形的和圆形的;从材质上区分,有木制c竹制和塑料三种。上圆形的刺绣绷子,应该注意根据图案大小,选择绣花绷子,如果图案过大,那就分成几部分来做,一般图案面积占花绷子面积一半。还必须根据需要,选择不同规格的绣架,要求使用和组装方便,能按刺绣图案调节花绷子的大小。” 至此,凤先生要求她讲解的“技术”,已经讲到位了,下面由他把整个刺绣史概况讲完。 趁着学生们还在思考,杨守玉下了讲台,请吕凤子上去。吕凤子接着讲解:“大明时期是我国手工艺极度发达的时代,顺应时代的热烈风气,继续蓬勃昌盛,更上层楼。明代刺绣表现多项特色:一是广泛流行于社会各阶层,制作品无所不有,开我国历史上刺绣流行风气最盛的时期;二是在于绣艺方面,一般实用的绣作,品质普遍提高,材料改进精良,技巧娴熟洗练,而且趋向迥异于宋代之繁缛华丽的风尚;艺术绣的作品,在承袭宋绣的优秀传统下,能够推陈出新,已经出现以刺绣chuán shi的家族。比如,有名的‘露香园绣’,为上海顾家所创,发明出了绘画与刺绣结合的‘绣画’。三是衍生其它绣类,刺绣原本仅仅以丝线为材料,明代起始,有人尝试利用其它素材,于是,出现了透绣c发绣c纸绣c贴绒绣c戳纱绣c平金绣等,花部乱弹般,大大扩张了刺绣艺术之范畴。” 杨守玉听得心旷神怡,以中国刺绣史而言,出现具有立体效果的正则绣,亦是符合发展潮流的,非胡思乱想。 一堂课时间快到,不能再给予学生提问题的时间了,吕凤子一气哈成,快速讲下去:“清代刺绣的发展,大致上承续明绣的情形,二百余年间,维持兴盛不坠以外,有两点突出的成就:一是地方性绣派如雨后春笋般兴起,著名的就有苏绣c粤绣c蜀绣c湘绣c京绣c鲁绣等,各自树立起了特色,形成争奇斗妍的局面;二是晚清时,吸收外国如ri běn刺绣长处,甚至融和西洋绘画观点入绣,前者为沈寿首创的美术绣,后者则有本校杨守玉先生发明的正则绣。其本应命名为杨绣。杨教授本人谦虚,要求以校名正则命之,故有称正则绣者。其技法实为乱针,可考虑称之为正则绣。均为传统刺绣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发明一代名绣而绝不自傲,各位同学,此即中国传统艺术的大家风范,有此为师,望同学们学习之。” 学生一齐鼓掌,慌得杨守玉赶忙站起,一遍遍向学生们鞠躬,以示谦逊。 下课钟声的响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来访 很快,重庆到了雾季。 公历年一月至三月,重庆城常被大雾笼罩,不要说飞机寻找轰炸目标了,就连行人出门爬坡下坎,哪里是山哪里是河哪里是路,都看不清楚。凤凰镇全年有雾日曾达到二百零四天。大雾也成了山城的天然屏障,雾期至时,重庆及其附近城区,日机轰炸暂停,民众进入一个短暂的安全期。然而,因大轰炸造成的食品匮乏c秩序混乱c盗贼横行,仍严重地影响到陪都各县乡,民众生活艰难,渐渐出现了类似灾荒年辰的饥饿景象。 全面抗战到了第三个年头,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和重庆,既要支援前线官兵作战,又要g一ng yg庞大的后方机关运转,便有些力不从心,民众不得不省吃俭用,竭尽全力支援抗战。 尽管条件十分艰苦,为了绣制《罗斯福肖像》,吕凤子让总务老师腾出一间库房,面积很小,满足她创作时不受人打挠的愿望,杨守玉殚精竭智,方才创作出肖像墨稿,几经删易,绣像在头脑中逐渐成形,几乎可以改定,画出肖像初稿。 但是,她想慎重一些,特别是色彩处理方面,再与凤先生反复地斟酌斟酌。 艺术总是这样一再消耗艺术家的精力。 杨守玉在上课之余,开始修改《罗斯福肖像》稿,本希望一举突破艺术窒碍,取得正则绣技法之新成就。即用多角度直线型架构得到更多色调的效果。罗斯福乃大国总统,这幅肖像,来自一张正侧面黑白半身的新闻zhà一 piàn。如果使用彩色丝线来绣制,必然会产生色色间的不调和色彩;如果仅用黑白线处理,也会产生色色间黑白分明的过分张扬。作为艺术处理,势必应该增加一层中间颜色,绾合两种色彩,也就是增加灰色线。 人像黑白间岔了中间灰色,更能够突出其性格上的温和,降低强势人物予人的凶悍感觉。罗斯福是世界最强大国家的首脑。可是,美国人民是崇信民主c自由的,他们反对法西斯,憎恨一切侵略,绣罗斯福肖像,当然不能过于凶恶,然而可以显得傲慢。领袖之傲慢,就是去凶恶性,适当彰显温和。 这样考虑着,过不不久,天色转为了阴暗。 杨守玉划着火柴,点燃菜油灯芯儿,再取下发簪,将灯焰儿拨得小了一点儿,自然而然地想及:思考问题嘛,用不了多大光亮,跟前不黑即可。 一团栲栳大的光亮顿现眼前。 杨守玉雪白皎洁的脸庞,渐渐变得晕红,如害羞一般,显得眉弯而远c眼亮而纯。 夜晚似乎深了,窗外响起嚯嚯风声,扯得窗户纸哗哗地响,远处还不时响起摔打门窗的声音。田野里突然响起了蛙声。咕嘎,咕嘎,呱呱呱,接着是草虫唧叫,间杂孩子们的打闹声,夏夜就很热闹了。 杨守玉不顾,拿起竹绷子,紧蒙一张土白布,先绣了一层白线,随后左斜走针绣了一层灰线,末了,右斜走针绣出几处黑线。她惊喜地发现:黑加灰有蓝色感,灰加白泛出浅灰。这样就有了五个主色调。对于绣人物肖像,应该足够了,甚至会使层次变化丰富,把人物的面部肌理表现得惟妙惟肖。 这个效果,使她一阵阵兴奋,感觉正则绣的魅力即将悟透,从此进入一个技术成熟期,绣艺达到大成的境界。杨守玉直欲高吟,在缙云山与金剑山夹峙中,放歌直冲云霄,触发心底里那些渴望和灵感,直至获得创作的大成就。 咚咚咚,有人来敲门。 杨守玉习惯地抬起了左手,看一眼腕上戴的那只英纳格手表:九时正。谁这么不知趣,都快到半夜了,还来敲女士的寝室门,不怕流言蜚语么? 敲门那人说:“杨教授,请你把门开开,我有些想法,亟待与你蹉商。” 原来是张敏毅!此人有些书呆,夜半三更,ri běn鬼子打不拢,有什么事急得如此? 杨守玉对张敏毅颇具好感,何况,教育科长莅临,断没有拒绝其进屋的道理,便拉开门闩,说句“您请进吧”,回到屋里,立即给他泡了一杯金青茶。 张敏毅哀声叹气的,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个不停,却又踌躇着不晓得如何说。杨守玉奇怪他欲言不语。可她想想不该自己问的,需要先听听对方说啥,只顾看着他。 杨守玉很想说“你不开腔我就说了哟”。 “我跟凤先生吵架了!”张敏毅冒出一语,使杨守玉震惊,吓得无所适从。 “什么?你批评凤先生了,还是凤先生对你提出意见?多半是你无端地批评凤先生!”杨守玉不相信,吕凤子那老头,会与人无缘无故争执,特别是张敏毅这类官府中人。 “是我,劝说凤先生,他老人家不听,反转过来,把我狠狠批评了一顿。”张敏毅尴尬地回答。 然后,端起茶杯,不管不顾的,就往嘴里猛灌;茶水太烫,吞进喉咙,烫得自己团起嘴巴唏嘘,丢下了茶杯,活像个癞蛤蟆,一鼓一鼓地大口哈气。 “这这,可把老头气昏了。”杨守玉还是不相信:凤先生会批评当地的教育官员,多半是张敏毅所说太荒诞,惹得他接受不了!立即转圆相劝:“张科长劝说凤先生,所为何事的呀?” “哎!”张敏毅后悔不迭,急得直跺脚,说:“杨教授你是晓得的噻,正则绣扬名于大后方,寻购者便络绎不绝。可是,吕校长把大部分作品预售给了左贤二,不晓得遭他倒卖到那里,引起一场社会风波,家父曾联络商界,力图阻止未成。” “你就去批评凤先生了?”杨守玉暗自顿脚,心想:这家伙未免太不尊重先生,告诉他事实的真相吧。 “杨教授你给我们评评道理。”张敏毅兀自未服,半夜跑来找杨守玉,希望她出面说服吕凤子。 道理比较好评,可情理难以坚守哩,何况评了说了,哪一个先生肯服气呢? 说不服人,绝不扭倒起紧说,璧山人大都如此。 “这可是一面之词。”杨守玉决定婉转解释:“张科长,我听到的消息,是说凤先生与左贤二,一同上cd,让他见到了正则绣之巨大影响,双方口头承诺了收购事宜,如今单方面反悔,恐非先生做事的一惯作风哩。” “难道就任其欺诈?” “怎么就是欺诈?” “啷个不是,左贤二取了绣件,卖至何方不知。” “可以视为商业机密吧。” “这个?”张敏毅听明白了,杨守玉并不反对预售作品,态度是与自己背道而驰的,不会相帮。可是,正则绣一举成名,各方视为奇货可居,高官们纷纷前来求取c国际友人希望获得c商家也都下手囤集,偏偏遭左贤二这个间谍嫌疑包销了,万一坐实他是间谍,岂非中国抗战的一大损失!张敏毅颇有些着急,力劝杨守玉:“杨教授,左贤二借居璧山,虽有两年,但此人来历不明,自称南洋人,哪个有闲心去查,都相信他各人吹嘘的ri běn籍。既是ri běn鬼子一脉,我等中华儿女,岂能同流合污!” 虽然说得言之凿凿,杨守玉听了,总觉得有些夸张:问题有那么严重么? 张敏毅见她不以为然,心头有些着急,莽粗粗地说:“我就为这个跟凤先生吵了嘴!” 说完,一屁股坐下,显得很委屈模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争吵 杨守玉明白了,凤先生谦谦君子,大节凛然,被他说得跟ri běn间谍如何如何,怎能不激得愤怒!便委婉地劝说:“张科长呀张科长,你都是极有见识之人,左贤二cd订货在先,璧山流传间谍嫌疑于后,于凤先生主张何干,难道正则绣创作出来,不能买卖了,而是敝帚自珍把玩的么?” 不能流通的艺术品是艺术品么? 杨守玉斟酌一下,仍觉得这问题不能冲突,听听张敏毅还有什么想法。 张敏毅回答:“正则绣之影响,cd参展,渐大行天下。殊不知其影响越大,众人越加关切了噻,既为左贤二所独占,重庆商界不会坐视的,璧山查他间谍,只是一个由头。” “那就还是为了做买卖?” “有这个意思。” “不惜散布谣言?” “不过猜测尔。” “谣言止于智者。”杨守玉批评:“敏毅你身为教育科长,怎么能相信街头流言?”话一出口中,她就觉得有些过激,可是收不回了,只能稳住,听对方怎么理解。 “哪个说的那是流言蜚语?”张敏毅激烈地反驳:“听其言,观其行。左贤二自认倭寇,身份可疑得很,坊间传出,他还胆敢丝毫不加以任何分辨,显系无法掩饰,恐怕说出来了,任他磨破嘴皮,民众也不会相信的!” “事实胜于雄辩,左老板说过,他会用最有力的证据,去向罗知县说清楚。”杨守玉不明白,张敏毅为啥非得把间谍名目,栽在左贤二的身上,让正则艺专跟着受连累?便说:“张科长在政界听到消息了,可不可以转述一下,我们才好理解。” “不用转述了,我明白杨教授的意思,要我拿出证据,暂时没有证据,只请各位先生警惕此人。”张敏毅压抑怒火,提出了要求。 “那么,是不是订货照旧执行,交货上拖延一下,等待政府调查清楚?”杨守玉提出一个缓冲方案。 张敏毅不肯罢休,心头也奇怪,杨守玉怎么帮左贤二说话,就赌气说:“我们拭目以待吧。” 二人争论未休,咚咚咚,又有人敲门。 杨守玉上前开了门,正是吕凤子,追着张敏毅过来了。见面就问张科长离开了没有?杨守玉回答,他还没有走的格,正在为我们狠打抱不平,建议取消与左贤二先生的合同。 吕凤子一笑,说:“张科长!怎么来骚挠杨教授?还是咱们接着争论吧。” 张敏毅迎到门口,斗鸡公一般,气冲冲地说:“真理不明,争论不止。” 吕凤子似大笑,急捂了嘴巴,改为小声辩说:“争论未止,毕竟夜半三更了,守玉,女教师尔。张科长与本人,皆煌煌男士,不便再留其居室,何不等待明日,继续争论之?” 张敏毅不得不意兴阑珊地告辞了。 吕凤子也跟着要离开,杨守玉却追着他问:“先生,你究竟怎么告诉张敏毅的,激得他不罢不休,言语间冲撞不已。”吕凤子停下来,眉毛皱了皱,告诉她说:“张敏毅过于执,非先前认为谦谦君子,却是正派人。” 杨守玉维护说:“不管如何,左老板的要求难以满足,国府要员和国际友人也要,这正则绣岂能轻易出手,我看敏毅说的,其实也是一个办法。” “毁诺?” “是的。” 吕凤子突然说:“守玉,国府要人那些绣像,就不必收费,以示对抗战的支持;还有一支深入敌后c顽强抵抗的抗日队伍,我们也要大力支持,你可记得谢孝思?” “就是教育部那个义务巡视员,贵州人?”杨守玉问。 “正是。他有个朋友,叫黄齐生,是八路军重庆办事处王若飞的舅舅,通过他们,可以将正则绣送到延安,转交八路军。”吕凤子激动不已地说。 “我赞成。”杨守玉快人快语,见吕凤子作势欲走,又说:“先生且慢,我有个想法,打算报告,不晓得先生听否。” 吕凤子挺奇怪地问:“你杨守玉有事,从未如此故作客气,今天怎么了,我们坐下慢慢叙述。”缓缓踱进屋里,关闭了房门,神定气闲地看着她。 杨守玉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端起茶杯,手足无措地放下,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吕凤子笑了,这不是杨守玉的性格,决定自己来问她一问:“杨教授,绣制罗斯福肖像有了眉目?” 问到大事,她不会忽略。 杨守玉果然平静了,回答说:“凤先生,我决定用黑白绣,但要增添两个颜色,加灰可泛浅蓝色或者乳白,解决过渡色的问题,使色调更加细腻。” “好!”吕凤子兴趣大增,问:“可是丝线如何解决?” “来凤场养蚕。”杨守玉回答得很肯定:“就一两天,我让邹鱼儿陪同,到来凤场丝厂去看看,若是蚕丝可以使用,就向他们订几卷染好的色丝,还可ti g一ng教学用。” “不错,不错。”吕凤子击节赞叹,夸她:“杨教授,你确真是个有心人,重庆城郊出缫丝,我也听说过了,只是没有时间去考察,此事就重重拜托!” “您放心。”杨守玉又犹豫:“不过”反复欲言又止,引得吕凤子心头越益奇怪。 “是否构图还有困难?”吕凤子只好猜,能难倒她的,只有这幅肖像,问得很具体。 “总统肖像身体和面部都向右侧,可能是shè xiàng师抓拍的,先生据此创作了油画,虽然显得亲和,但力量似乎不够。”杨守玉对原照不很满意,有意要创新,可凤先生油画在先,不敢擅自更改,便斟酌字句,说得格外慎重,意思却很明确。 吕凤子崇尚民主,把美国总统画得深具亲和力,愿是初衷。一般来说,美国大使馆认可的肖像,再做任何改动都不大妥当,可是杨守玉说得有道理,罗斯福像的头部和身体方向趋同,缺乏了一位铁腕人物的刚性。吕凤子明白她的意思,便问:“杨教授的意思,是头部和身体方向相异,使得肖像呈现高昂着头的姿势?” “是的。”杨守玉想好说法,回答:“我对头部左侧向还是右侧向,尚拿不定主意,请教先生,似乎左右皆可。”对这个艺术问题,她产生了政治上的顾虑,左右都觉得为难。 “守玉多虑了,右侧确实不当!”吕凤子否定了自己的作品,重新解释说:“身体既已右侧,头部反向,如何能够再右侧?而且不符合创作的意图。”因此容易形成俯就,美国人性格中,缺少“俯就”这样的谦恭词儿。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杨守玉恍然大悟,激动地说:“我过虑了,老是觉得朝左偏易惹人指责,引起国民政府官员的某种政治反感,没有考虑到,他一个美国总统,湍湍大国,谁还敢去指责!”而且,吕凤子油画肖像,对照着zhà一 piàn,只是比猫画虎,忠实于原作,不必考虑其它因素。正则绣《罗斯福肖像》,可以大胆地突破,绣出总统本人的神韵,以神似为准则,不计较原zhà一 piàn的真实。 吕凤子十分赞赏:“关键不在指责与否,在于如何更好地表现人物的精神状态,当右则右c当左则左,于我辈有何惧哉!” 杨守玉豁然省悟,向吕凤子作一鞠躬,感激地说:“凤子,确我师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促膝 吕凤子为何留在杨守玉的寝室? 张敏毅提出这个问题后,庚即发现,自己在吃醋了,想起想起就会大光其火,情绪久久不能平复。这是为什么呢?不经然地察觉,自己爱上了杨守玉!这可是极不恰当的,夫人被ri běn飞机炸死,也不过数月光景,自己怎么能够爱上另一个女人呢?因为杨守玉端庄可爱。张敏毅还发现,自从杨守玉到了璧山,自己与她偶遇,就喜欢往正则艺专跑,去拜访她c去听她讲课c去同她讨论正则绣技法。以致吃起了吕凤子的飞醋来。杨守玉对吕凤子,那是一种爱戴,纯粹学生爱自己的老师,晚辈爱自己的长辈,吃他的醋,属无稽之谈。况且,作为璧山县党支部书记,安排几位教师,进入学术风气纯正的正则艺专,才是当前的主要工作,应该努力去争取,怎么能够同吕凤子争吵,甚至吃他老人家的飞醋,造成不良后果呢? 吃醋这种感情,表达出了男人最真诚直率的爱欲,完全不能稍稍地减弱,反而随着猜忌增多,而越益强烈,摧毁自己的理智,做出意料之外的蠢事。 张敏毅幸得及时控制住了情绪,邀请吕凤子到县教育科,商讨扩大学校规模c增加教职员工事宜。 吕凤子很洒脱,建议说:“张科长,这事儿,应该提到议事日程上了,大后方急需专业人才,部里催了好几次,要我们上报有关计划,不晓得县政府有何建议c意见,需要本校协助,或者拿出一个方案,向主管部门申报?” 张敏毅回答:“依罗县长意思,要你我商量着办,政府行为归我协调,学校要求请您提出。” 这是友好协作了。 吕凤子很高兴,就说:“目前,校舍等等,已经安排就绪,只是师资力量薄弱,须迅速引进熟练人手,教师来了就能上课,张科长有何高见?” 张敏毅试探他:“高见谈不上,有这样一类人才,过去替做过事,流落在陪都了,不晓得吕校长敢不敢用?” 吕凤子说:“有什么不敢用,国共合作已久,几个,又不是青面獠牙,正则艺专用了,有啥恶果吗?” “没有。”张敏毅否认了,又说:“虽然曾给做过事,是否员,尚未可知,教学水平公认很高超,只是有些校长胆子小,怕政府说他们通共,致其徘徊陪都,衣食尚有困难。” “那就到正则校来,视其水平,我从优ti g一ng薪水,至最高。” “还是凤先生敢做敢为。” “张科长敢推荐,也有胆有识。” “我只求给璧山多培养出几个人才。” “张老弟高见。” 张敏毅心头欢喜,再无酸溜感觉,同吕凤子越说越热络。两人就详细地研究了招聘教师的细节。吕凤子认为这事理所当然,想不到张敏毅肚子里还有故事,打算鼓动吕凤子支持八路军,只是想到正则校财务不宽馀,一时不好说出。 正则艺专倾尽全力,重新修建了校舍,生活捉襟见肘,师生日子颇有些难过。 因此从推荐老师谈起。 张敏毅先向他推荐谢孝思,说:“老谢是教育部的义务巡视员,早年在江淅一带教学,就有很大的名气了哟,他想多为国家出力,重执教鞭。”吕凤子很高兴,说:“谢孝思在南京中央大学时,就是我的得意门生,想不到来了重庆,还愿意进正则校教书,没问题,随时可以到学校上课。” 并不因为谢孝思自己不来说,委托县教育科长介绍,而起责怪其不尊师门之意。 “吕校长明见。”张敏毅乘机介绍黄齐生,说:“还有一位先生叫黄齐生,早年自学商道,担任过‘群明社’商店的经理,因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发动了贵州省护国起义。后率贵州学生赴ri běn及欧洲勤工俭学,回国后但任过贵州省视学,因‘接近共产嫌疑,主张自由恋爱’被通缉,后开展乡村教育。‘七·七’事变之后,组织抗日救国会。同年冬,赴延安考察,现任云南开蒙垦殖局董事c四川歇马场乡村建设育才学院文史教授。” “黄教授有意敝校就职?”吕凤子惊喜地问。 “然也!”张敏毅毫不思索地回答。 “聘为文史教授,给他最高规格待遇,月薪开五石米。”吕凤子求贤若渴,能聘到黄齐生教授,那是求之不得的,想想张敏毅会不会多心了呢,又说:“有张科长推荐,一言九鼎,足矣。” 张敏毅向他伸出一只手,问:“那就一言为定?” 吕凤子搭上手去,确认了:“一言为定。” 张敏毅安排好了谢孝思c黄齐生,心头很高兴,邀请吕凤子上街吃饭:“吕校长,你我到外头小店,要两碗豆花,整一碗红烧羊肉,然后痛饮一杯如何” 吕凤子却情不过,干脆答应:“遵命!” 日已近午。 二人出了门,走到文庙转角处,进了小店子,去吃笼笼鲊c合水豆花。 张敏毅意想不到,吕凤子答应吃请,还有一层特殊含义,打算鼓励他追求杨守玉。杨守玉的感情生活太过苦涩!作为老师,吕凤子实在看不过去,希望有人大胆去追求,争取鸾凤和鸣,岂不是给她一个幸福的未来。 小老板摆上一笼肥肠笼青蛙碗红烧羊肉,又端来两大碗合水豆花,说了声“先生们慢用”,就斜扦着身体离开了,去招呼其他客人。 二人直吃得大快朵颐。 两杯酒下肚,吕凤子打个迂回,问:“张科长,怎地听说贤夫人系遇害?” 张敏毅厌提此事,只是凤先生询问,不能不回答,说:“狗日的ri běn鬼子,开战就开战吧,疯狂轰炸平民老百姓,毫无人性的哟,纯粹是他妈个丧心病狂!” 说着,放了筷子,就有些食难下咽。 吕凤子极气愤,说:“就是,我们从丹阳内迁,沿途见飞机轰炸qi chēc船舶,炸得尸横遍野的,江河为之堵塞,惨不忍睹!可惜尊夫人天赋才华,蜀绣水平几可独领风骚,不幸红颜薄命,惜哉,我亦为君痛哭涕零!” 张敏毅心头绞痛,借酒浇愁,招呼小老板:“格老子,去打半斤江津老白干来!” 小老板拎来一提筒酒,分斟到两个碗,端到二人跟前,毕恭毕敬地说:“客官请酒。” 张敏毅端起酒碗,不让吕凤子,仰头咕噜噜的喝下,气愤地将酒碗一顿,大吼一声:“凤先生,我心痉痛!可恨空有报国之壮志,碌碌于后方工作,不得上前线,为夫人报仇雪恨。” 吕凤子只好相劝:“张科长,抗日不分先后么,大后方的工作做好了,前方将士无后顾之忧,也尽了报仇之心。” “我也这样想的。”张敏毅赞成,然后说:“身处其境,家恨大不过国仇,况且忙碌起来了,顾不得悲愤,把工作做到位,也就相当于报了仇。” “无情未必真豪杰!”吕凤子尽量鼓励他:“只是这个情,有夫妻爱情c有家国真情,还有亲朋友情,张科长慷慨男儿,不至闷闷于悲愤之中。” “当不至于。” “心结还须用心来解,老凤管个闲事,张科长可有心仪者,说给老凤听听,要不要得?” “虽有仰慕之人,不敢冒失。” 吕凤子听话说到位了,猜出他心仪杨守玉,怕遭到拒绝,反失掉异性知己,便说:“我可否猜上一猜?” 张敏毅大方地说:“凤先生视我辈,如子侄学生,知之甚深,肯定一猜即中。” 说得吕凤子哈哈大笑,斟了两碗酒,递一碗给张敏毅,说:“我就猜了?” “求之不得。”张敏毅也想知道。 “杨守玉?”吕凤子直截了当,不再与他拐弯抹角:这二人本是双绝配。 “这个”张敏毅欲言却止。 “难道另有其人?”吕凤子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不到,他居然没看上杨守玉! “非也。” “那就确实已经有了对象?” “没有。” “难道守玉拒绝了你?” 吕凤子想破脑壳,尽都猜想不出,虽非杨守玉拒绝过他,却因为杨守玉,张敏毅做了一件糊涂事,亦真亦幻,导致自己心生愧疚,不敢直接向杨守玉表白,更不敢响应他的撮合。 张敏毅不便推托,想了个理由:“凤先生,小可固所愿也,不敢求尔。” “这不就好办了!”吕凤子大喜说:“我负责劝劝守玉,战争频催人易老,当真终身不嫁,违人伦大欲,灵感也不易寻找,恐怕难有好光景。” “只怕杨教授对我无意。”张敏毅忧心忡忡的。 “无妨。”吕凤子晓得的,她与刘海粟那本旧帐,应该翻过去,否则真会酿成一出悲剧。 张敏毅深知,他们师生关系十分坦诚,无话不谈的。然而,但凡拉纤说媒之事,亲至父母姐弟,也未必轻易能够开口。吕凤子这老头古道热肠。可二人谈婚论嫁,不是缘至巧合,说一千c道一万,也未必说得通透呢。 便摇头不已,扭头就叫:“结账!” 小老板闻声而至,翻开账本,让张敏毅确认。并取下耳朵背后所夹毛笔递过去。张敏毅接过了短杆毛笔,在墨盘沿口反复褙了褙,笔走龙蛇一般,签下“张敏毅”三字,立即把毛笔掷还,确认了这次小饮的闲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游说 吕凤子喝得脸红筋胀的,告别了张敏毅,回到学校,顾不得做任何事,立即找杨守玉说合。 杨守玉正坐在书桌跟前,望着zhà一 piàn和油画发呆,希图找到适宜刺绣的那个接点。大国总统体现一国威严。那么,罗斯福肖像代表的大国威严,该从何处体现呢?杨守玉想,应该是眼睛。人人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所能威慑别人的,就是用一双严正的眼睛了。便决定取吕凤子油画肖像所画的眼睛。罗斯福的大国总统形象,已经被这个老头牢牢地抓住了,抓得很准确,无可替代。杨守玉想得出神,右手拇指和中指捏成一个眼状,用力捏掐,使“眼睛”变化,或圆或长,t一u shi着屋子外头的光晕。 吕凤子看得好笑,手指杨守玉,夸奖她说:“守玉呀,你可真是个勤快人嘞。”杨守玉回过头去,朝着他嫣然一笑,漫散地问:“凤先生有事情的咯?”吕凤子说:“倒真有一事。”杨守玉不料,问:“何事?”语气有些像撒娇。吕凤子忙说:“守玉呀,我看张敏毅,跟你走得很勤,这人,还不错,莫非你们之间,因互,相信任,引起,了,好感,好感了,是么?”他有了酒,急于成功,说到后头,说得就有些结巴了。 最近,好些人隐约来说,见二人花前月下,并肩散步,疑是愿意结为连理之征兆。 杨守玉顿时心慌,不想两人只是多会面几次,就出现了流言,连凤先生都晓得了,立即否认:“先生,这可是无中生有咯,学生接近张敏毅,是因邹鱼儿之故,了解蜀绣技法,哪里就产生什么好感,您可是冤枉学生了。” 竟现出小儿女状,言语遮掩,扭昵起来了。惹得吕凤子摇头:杨守玉呀杨守玉,心里有了,口里总要说没有,不是一个办法,人生万事万应,只能心口如一呀! 可她说没有,吕凤子并不高兴,反倒好言相劝:“守玉呀,人生如白,白驹,之过隙,总得,有个伴儿,倘若,张敏毅有心,我看,不妨正式,交往交往。” 说罢,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等待一个答复。 杨守玉的婚姻大事,确实是学校长者尽都关心的,人总要有了充沛的情感,才能成就超群出众的事业,只是很多人不懂得,或者懂了装着不懂,白白地浪费掉自己的青春。 而青春是无比美好的。 吕凤子见缝插针,要求杨守玉趁势而为,不要一误再误,弄得自己一生孤独,又追着她问:“你说对么?” 杨守玉不能接受,拒绝说:“凤先生所言,极对,可是本人心不在此,没有考虑。” 吕凤子猜她会这样说,于是再劝:“守玉,往事不过如云烟,你何必,久留心里,自己,折磨自己,甚至错,错过了美,美好的,美好姻缘,岂不是,误己,又误人么。” 杨守玉回答:“误己是免不了的,误人从何谈起?” 吕凤子酒往上涌,脚步踉跄,右肩一吊,人就窜到门口,把身体斜靠门上,大声说:“守玉,耽误了自己的婚姻大事,就是误己么,误人可推导得知。” 杨守玉有些烦恼,直言不讳地说:“是谁耽误了我,又是我误了谁个,如过眼云烟,不值一提的。” 吕凤子稳住情绪,往深下里劝:“难得张敏毅不畏权势,敢推荐黄齐生c谢孝思来本校任教,此人胆识俱有,不可错过。”说得斩钉截铁一般。 不晓得张敏毅还是个。 杨守玉回答:“先生深知守玉之意。” 吕凤子苦苦相劝:“你海粟表哥已成往事,守身如玉,没必要如此苦虐自己。” “先生此言差矣。”杨守玉断然拒绝:“我并非苦守表哥,惟一所守者,春树飘絮夏日溶金,乃吾人生之青春也!” “青春?”吕凤子觉得,青春不再,谁人能够守得。 杨守玉说得虚无,自己青春已过,守什么守,铿锵回答:“即正则绣也!” 此话一出,吕凤子不再相劝。 次日,云薄风轻,龙溪平静无波,缓缓地绕着凤凰镇流淌,宛若平铺的一条郁青绸带。河里摇过了许多菜船。那些摇船的农民,双脚不丁不八地踩着,双臂均匀摆动,将木船摇到大东门,卖菜之后,卸了载回家。 张敏毅领着谢孝思c黄齐生来了。 吕凤子得到消息,大喜若狂,长衫子都没有扣拢,亲自到校门口相迎,远远的就打起招呼来了:“黄教授c张科c孝思大驾光临,凤子喜不自禁,已经喊食堂加菜了!”战争时期贵客到访,食堂能够加菜,实属难得。 张敏毅说:“吕校长性情中人,黄先生莫怪。” 黄齐生面露喜色,回答他说:“凤子,即凤痴也,一生为人惯做好事,吾深知。” 矮小瘦弱的谢孝思,见了吕凤子,口里称呼“恩师”,就要下跪行礼。吕凤子急忙上前阻止他。张敏毅拉着黄齐生上前介绍说:“这位就是黄先生,辛亥革命之功臣。”黄齐生忙说:“军阀混战,吾侪理当奋起。”吕凤子旋见他额高而亮,大鼻子,颌下留着一蓬大胡须,精神矍烁,立即表示欢迎:“先生之大名远播于海内,欢迎来正则任教,为国家培养人才。” 黄齐生很谦逊:“凤先生博学,学问渊博c包罗万象,才是吾辈之楷模。” 谢孝思毕恭毕敬地跟随一旁。 张敏毅不忘任务,借机插话说:“凤先生有意,与红岩那方联系联系,为抗战做一些实际事。” “哦?”黄齐生停了步,向吕凤子一抱拳,应承说:“先生之高风亮节,我早有耳闻,红岩曾有话说,愿闻先生抗日救国之良策,八路军前方苦战,若得先生襄助,当鼓舞士气,多打胜仗,报得正则师生一片赤子之心!” 谢孝思插嘴问:“凤先生做什么实际事情,学生愿意dài bàn,完先生偌大心愿。” 吕凤子回答:“我想请黄先生,代为问候红岩,敝校迅速收集起一批刺绣,请转送八路军将士,卖掉之后,采购枪支弹药,或可聊补无米之炊!” 黄齐生答应:“先生情谊山高水长,红岩周先生早有意结交,所有物品代赠,我负责妥善转送,请吕校长一定放心。” 吕凤子把二人领到教师宿舍,叫校工来开了房门,要他们安顿好之后,再回到画室商量,让教务科长报告排课情况。总之,课程安排随二位意愿。可以每月集中授几天课,也可以每周定时来授课,甚至只上讲座。 张敏毅就说:“极妥。” 等吕凤子出门,谢孝思突然问吕凤子:“先生,守玉师姐还在上课么?” “今天,好像没得课,到来凤场去了?”吕凤子晓得,杨守玉对谢孝思,有着半师半姐的情谊。张敏毅也想知道杨守玉的态度。吕凤子虽然问明白了,仍然不肯放弃,故暂时不对张敏毅挑明。 几人肚皮里打着官司,人有好意,也得选择个恰当机会表达,否则说漏了,事先不能够预作防范,按捺不住怨气,也容易把好事办成了坏事c无事搞得有事。 谢孝思没有恁多顾忌,听说杨守玉在,高兴得口无遮拦,扭着吕凤子说:“凤师,师姐有姐夫了,还是小姑独处?” 恰好问在吕凤子尴尬处。 吕凤子心意一转,回答他说:“你师姐呀,孝思,既然到了正则学校,有了空隙,跟你师姐好生摆摆龙门阵,劝得她回心转意,获得人生幸福。” 谢孝思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不住口地应了。 张敏毅听他师生对话,明白杨守玉必定还有顾忌,看来凤先生这个大媒,未必就当成了,自己不可当场问及。 谢孝思却问:“师姐到来凤场,去做什么?” 张敏毅本想问问,不便催问,他这一问出,削尖了耳朵去听:杨守玉到来凤场,做啥子去了? 吕凤子告诉他,杨守玉到来凤场,只是实地考察织布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摸秋 来凤场是成渝大道的水陆要冲,商旅行人往来熙熙攘攘,又称为来凤驿。 杨守玉和邹鱼儿二人,住进了来凤驿站,吃罢晚饭,一时间无所事事,出门散步。龙溪流到来凤场,即进入了中段,向下全程,可以通行大木船,为方便民众,在河面上架了一座桥。来凤桥为全木结构风雨廊桥。此时秋色正浓,河水流经木桥孔洞下,潺湲而且清沏,倒映着两岸的翠竹c巴茅c稻谷,宛若筛出满筛子黄澄澄的时光。杨守玉和邹鱼儿坐在岸边观看。夕阳迅速降落水里,天边变成玫瑰红色,随即弥散一片片墨黑,从中再挤出个圆月亮,朦朦胧胧的,像龙溪起了大雾。然而月亮,只还是月亮,高高地挂在天顶。 杨守玉被夕阳晚照所吸引,看得目不转睛的,再三喊不答应。身体渐渐随之融入了夜色。邹鱼儿判断,如此痴迷,她定然是一头就栽进风景里去了。 突然间响起妇女喳闹,周围田坎上,晃动无数人影儿,相互用璧山土话喊叫妹儿。杨守玉不明白如此大规模妇女出动在做什么。邹鱼儿见她好奇,带了过去观看,只见那些个妇女,人人跳下瓜田,乘着月色摘取南瓜。似乎不应该许多女人集中在一块南瓜田里摘瓜?杨守玉心头疑惑,追着问:“鱼儿,怎么夜间摘瓜,是怕遭太阳晒黑皮肤,还是怕露水打湿裤脚?” 邹鱼儿掂量一番,噗哧笑了,回答说:“老师,当地习俗,新媳妇祭过月,她们往往就喝醉了,趁着酒意遮羞的咯,一伙伙,成群结队的约起,下瓜田偷瓜。哪个摸到了溜溜圆的大瓜,哎哟,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半点不怕旁人逗笑,说那就是生儿子吉兆嘞。” 眼前情景确实十分奇妙:地里洒满了银色月光,叶密瓜稀,一群穿对襟子红衣衫c着葱绿布裤的青年女子,用土布帕子蒙了自己眼睛,着了魔似的,在瓜田中间摸爬滚打,迹近行窃。每挑到一个瓜,她们不论生熟,双手一箍,摸出是大瓜,就得意地狂笑。聪明女人在白天看好了大瓜,下田去找好位置,一摸就准。田里响起那些翻腾扑爬声音,则是笨女人发出的,偌大块瓜田,南瓜无数,她们再怎么东翻西找,费尽力气,只能摸到小瓜。大呼小叫喊“妹儿c妹儿”的打闹,摆明戏弄那些思子心切的俏媳妇,拉了一双双嫩手板儿,自己又甩不脱,或许不情愿甩开,肆无忌惮地弄出声音了。 杨守玉提出一个极简单的问题:“她们乱摘,瓜老板允许,不喊老百姓捉贼?” 邹鱼儿耐心地解释:“平素里,哪个碰了吝啬的瓜田老板一枝半叶儿,要挨破口大骂,这阵子似乎不心痛了,几个秋瓜,会有多少钱的损失噻?你看,瓜棚棚那边,瓜老板斜靠在搁架上,看着这群小媳妇疯撒。” 杨守玉听她滔滔不绝地介绍,逐渐形成一幅画:一根藤,长满硕大的南瓜叶,在瓜叶下面,藏着个大小不一的瓜儿,任随人去摸。不晓得忌惮,顺口就问出:“这是个什么风俗?” “摸秋。”邹鱼儿挺神秘地告诉她。 “摸秋?”杨守玉觉得大有情趣,倘若据此创作一幅正则绣像,题目就叫做《摸秋》,岂非神来之笔。 还没有完全弄明白,二人又听到,远处“嘀哩啷咯依哩啷”,响起了唢呐声,乐声渐渐临近,走过来一班儿吹响器的。那些妇女排排抱着南瓜,自觉跟在响器后头,顺着田坎离开。杨守玉惊问:“这又是做啥?”邹鱼儿解说:“摸到的大小南瓜,由族中长辈出面组织,吹吹打打的,送到那些结婚多年c没得子女的人家,叫做进瓜。”杨守玉极惊喜地说:“我们跟着去进瓜。”邹鱼儿赞同说:“要得的格,进瓜是喜事,跟去的人会沾到喜气。” 二人尾随送瓜队伍,穿过两三丈方圆一块地坝,走到几间茅草棚棚跟前。领头的是一位长须男子。他上前拉着门环,用力互碰,弄得咣咣咣直响,屋里却没得回应。 长须男子就吼:“幺妹,你婆婆不在屋,你都不出来,跟哥哥开门的唢,快点把屋门板打开。” 屋里女人懒洋洋地埋怨:“哥呃,你妹夫才落屋,你就把我们吵起来了,等哈儿嘛。” 送瓜人听得莫名其妙地心子狂跳。 这话,明明是说,屋里两口子上了床,正在亲热,被送瓜亲友打断了好事儿。 随后,屋里蟋蟋嗦嗦的,响起一阵起床穿衣声,似乎不小心绊到啥家什,发出咣当一声巨响。有个男子声音吵嚷:“妹儿莫理睬他们,格老子还没有过瘾,你就闪劲了。”女子反劝:“今天中秋节,哥哥他们来了,肯定是送瓜的噻,不接瓜,你娃再使好大劲儿,不过是个蔫瓜娃子。”然后传出咭咭的哂笑。紧接着,又一声咣当巨响,木质大门拉开条缝儿,然后扩宽,露出一个人脑壳,被月光映照着,现出白生生的瓜子脸儿。 长须男子兴奋地说:“èi èi,你看你看,左邻右舍热情,帮你摘了好大个瓜,还不赶紧开开门,抱回你屋头供起!” 抱瓜那妇女赶紧朝大门跟前凑。 屋里女子立即阻止说:“慢哈哈儿,二嫂,我晓得你热心,等我穿好了衣服,再来跟你打开门闩。”说完后,咣地把门关上,人就闪得不见了。 门外哗地响起欢笑声,亲友们顿时明白了,屋里女子还光裸着身体嘞,着急接瓜,跑出来拉开门缝儿,问得确实之后,见来的确是一伙送瓜人,才回屋去穿衣服。 杨守玉和邹鱼儿以为她会立即开门。 可等了好久,大门关得严丝合缝,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奇怪屋外一群人也一点不着急。再等了一阵,那门才缓缓地打开,从屋里走出一男一女。 那女子伸手接过南瓜,娇声说句“谢谢”,立即扭转身体,径直回屋去了。 那男子称呼着“哥哥c嫂子”,从裤篼里掏出一包纸烟,几下就撕开封口,朝队伍里挨一挨二送,而且不分男女,有人接烟,他就给对方点上。 长须男子问:“回来了?” 那男子回答:“回来了。” 送瓜女子斜眼瞟他,调侃说:“就恁着急,月亮光光的,两口子就上床打仗了唢!” 那男子回应:“不比得嫂子的噻,天天都有人在好生服侍,兄弟是性急了点。” 惹得整队人砉地笑开,长须男子不在意,送瓜女子急了,上前揪住妹夫耳朵,用力一扯,厉声质问他:“你娃老实不老实?你娃还敢不老实!老娘喊幺妹了哦!”扯得他脑壳往前拱,差点顶到胸前,像要啃自己。那男子连声迭声的,哀求:“二嫂饶命!二嫂饶命噻!”欢笑声又哈哈哈哈的大响。 杨守玉看得出神,暗自构思,截取那些画面,创作成一组正则绣作品。 邹鱼儿晓得,下面的玩笑,会毫无拘束了,嫂子们甚至会上前,扒光那男子衣裤,按在地上,肆无忌惮地任意揪扯。这怎么能够让小姑独守的杨教授亲眼目睹呢。赶忙拉了杨守玉一把,悄悄地退出去,回到驿站里休息。 月光如银色水波在众人周围荡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布厂 张氏织布厂有百十台织机,建在来凤场口。龙溪水面宽阔,出口直贯长江,原料和货物的转运十分方便。这里自古就是成渝官道途中的驿站。驿道凡十里一站,官府设有专人管理,安排差役歇脚和食宿。来凤场有驿道就有驿站。起自何时不知,历朝历代,不间断地进行着维护和修缮,至今仍保留完好。 次日,二人去参观张氏丝纺厂,先考察缫丝车间。满屋子里热气蒸腾。杨守玉见一根长铁槽,分成很多格池子,池水煮得噗噜噜地翻滚不停,如鱼眼泡,两旁坐着缫丝女工,从滚水里迅速捞出茧子,拎起外层丝头儿,挂在头顶的大丝筐上,茧子就在烫水里乱滚,旋转的丝筐飞快将蚕丝绕成卷子。 邹鱼儿得意地告诉杨守玉:张氏丝厂有近五十年历史了,还是祖辈开创的,在璧山c巴县和钢梁一带,设施也是顶先进的,巴蜀很多新厂开办,都要过来请技工去帮忙。 缫丝车间里噪音很大,她们不得不说得大声一些,甚至要凑拢耳朵去喊,说话就跟吼叫差不多。 其实,邹鱼儿所说,还是只知其一c不知其二,光晓得表面的一些情况。 杨守玉是个专家,看她幼稚可爱,一路参观,告诉邹鱼儿:这种用机器缫出的丝,俗称厂丝。大约在清咸丰十一年左右,上海出现了用蒸汽为动力的近代缫丝厂。所出厂丝逐步取代了用土法缫出的土丝。就在当时,缫丝厂都以缫制为中心工序,对各产地的蚕茧进行试样和工艺设计,把不同的干茧,照工艺设计c按比例混合后,剥去毛茧表面松软的茧衣层,成为光茧。依工艺要求,在准备上车的蚕茧中,比照着茧型大小c蚕茧色泽c茧层厚薄进行选择,同时剔除各类下脚茧之后,方才将茧用水加热,或者添加辅助剂,适度地膨化溶解丝胶,缫制成小丝。必须把小丝送到复摇车上,加工复摇c烘干,成为大丝卷。最后将大丝统一编理,经过扎绞c秤丝c在灯光下配色c打包c成件几道工序,并通过检验分出生丝的等级。 邹鱼儿见那些女工拈茧,只手往热水里一戳,怕烫一般,飞快抓出一个蚕茧,双手轮换着寻找丝头,自己挽起衣袖就说:“生茧还怕开水烫唢,看我的,随便拈几个茧,让她们瞅瞅。” 然后,伸手要入水。 杨守玉一把拉住她的手,不肯放松了,还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邹鱼儿抗拒说:“杨老师,不过抓几个茧子的咯,你看她们那副样儿,像遭滚开水烫了会褪毛一样。”说得轻蔑,动作毛冲冲的,当真自己要下手。 杨守玉不放手,把她拉得离煮茧器远远的,才说:“亏你还是丝厂股东xiǎ一 jiě,鱼儿你晓不晓得,煮茧这水,温度有多高的呢?” 邹鱼儿探出手,在蒸汽上试了试,约摸估计着回答:“倒是煮烫了哈,我看,一百二十度差不多。” 旁边女工偷偷打抿笑,嘲笑大xiǎ一 jiě不懂行,毛手毛脚的,就敢伸手下锅。 邹鱼儿被嘲笑,恼羞成怒,斥骂她们说:“老实做活路儿,提个茧丝都怕烫,看我喊不喊工头收拾你!” 女工们果然害怕,尽都不敢再说啥了,只顾低着头缫丝。 杨守玉忙劝:“鱼儿!我告诉你吧,这水的温度,大约在二百一十度,不信你就摸一下。” 二百一十度!邹鱼儿可不敢尝试,嘻皮笑脸地说着:“老师,你不是要看熟丝的噻,紧倒看她们缫丝,没得啥意思。”拉起杨守玉就往外走。 两人说着笑着,出了车间,不时碰到缫丝女工。 邹鱼儿上前,伸手抬起那些女工下巴,动手动脚的,评价说“妹儿长得漂亮”,走过了一段路,又去抚摸另一个女工的头发,口里啧啧地赞叹,说“妹儿头发好黑”,那些女工晓得她是大xiǎ一 jiě,个个任随她戏弄。 然后,洋洋得意地告诉杨守玉,说张氏缫丝厂,是我老汉出的本钱多! 邹家大xiǎ一 jiě来厂的消息,迅速传到管家婆耳朵,说成代表邹旅长前来监督了,吓得她跌跌绊绊地跑过来,着急忙慌地高喊“大xiǎ一 jiě你莫走”,在丝厂库房前头,将二人拦住。邹鱼儿找到发泄对象,立即马起脸,质问:“管家婆你啷个管的?本xiǎ一 jiě带老师参观,你那些工人也敢嘲笑我们,是不是吃饱了没得事做唢,那就提前一个小时上班,把性子好生磨一下!” 管家婆满口答应:“我早看不惯这几个小蹄子了,来个男人蜂涌起看,大xiǎ一 jiě来了就打横炮,开除了她们才好。”迅速换个笑脸说:“大xiǎ一 jiě光临本厂,想必有重要事情交待,请你吩咐,我一定立即件件落实照办。” 杨守玉怕她当真开除工人,砸了人家饭碗,便劝:“鱼儿呀,原定计划,不是要看熟丝?” 邹鱼儿立即卸掉怒容,装得一本正经的,说:“管家婆,你带我们进库房,查看熟丝,告诉你哈,杨教授是本xiǎ一 jiě的师傅,假如怠慢了半点儿,张老爷c邹老爷,都是不得依教的哦。” “不敢,不敢。老师请往这边走,不是吹牛,本厂生产的熟丝,远销东南亚,是重庆响当当的一块金字招牌。老师你还没有见过,只要一见到,包你爱不释手。嘿嘿,这个这个,心头喜欢得很,舍不得放手的呃!” 似乎不多解释一句,杨老师会听不懂,张冠李戴的,闹出个什么洋相。 “你,你,你!”邹鱼儿被她逗得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杆儿,指着管家婆只晓得说你你的,不予批评,也不再假装正经,嘲笑她一番,也就够了。 杨守玉说:“见识见识,大姐请带路,我也是个买主哟,一起进去看看。” 邹鱼儿才喝斥:“还不赶快给老师带路!” 三人绕过堆积原料的水泥坝子,穿过一条横廊,拐两道弯,到了设在后院里的仓库。平时,仓库大门都是锁起的,由专人看守,负责监管和翻晒,轻易不让人进。杨守玉见那门木质极厚重,关得严严实实,确实能够有效防盗。 管家婆喊库管员来,打开了仓库门,一股染料味道刺鼻。杨守玉忍不住打了个喷涕。克制不住似的,不停地呛咳,恨不得扭头拐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邹鱼儿关心地问:“老师你感冒了?” 杨守玉忙说:“没有,味道好冲鼻子。”说完,站到前头,就要往里走。 管家婆拉住她们,劝说:“老师等一哈儿,味道散开点,再进去视察。” “一哈儿?”杨守玉问。 “就是一会儿。”邹鱼儿回答。 太阳悬吊在半空中,因为地方背光,库里显得凉悠悠的。杨守玉觉得,从背光的角度观看太阳,似乎黑白分明,格外刺眼。地上划出一道阳光地和阴凉地的分界线。仓库里那股浓郁的染料味道,挥发了一阵之后,便不那么刺鼻子。管家婆先进去,拉开了窗帘,屋里顿时就明亮起来,露出一堆堆槐木xiāng zi,装的就是熟丝了。 杨守玉不明白熟丝怎会有染料味儿,打量那些木箱,边向管家婆提问:“大姐,这些蚕丝,已经染过了?” 管家婆回答:“是的,里头的丝染过,门口这几堆,都没有来得及染。” 杨守玉立即要求:“我可以看看染过的丝么?” “当然。”邹鱼儿惟恐回答慢了,惹得杨守玉生气,立即满口答应她。管家婆就闭口不言了。邹鱼儿再次申明,说:“管家婆,我老师不是来耍的,看过各种丝线,还要订几样货,你当参观团打整,我表哥也不依教的哟。” 管家婆说:“哟!大公子也有话,xiǎ一 jiě你啷个不早说,我还以为xiǎ一 jiě大方,带老师逛来凤场,顺便来丝厂玩耍。” 不知何故,言语中,竟有些惊喜。 邹鱼儿刺她一句:“你们只晓得大公子长,大公子短,本xiǎ一 jiě只是个调皮姑娘嗦!” “不敢。”管家婆转了话题:“老师,请往里面走,先参观参观熟丝,看看成色如何,巴蜀地区都可以排到前列的。”恭恭敬敬地先行领路。 邹鱼儿不满:“名列前茅都不会说。” 杨守玉拉起邹鱼儿,听到前头管家婆大声地吩咐工人:把熟丝箱打开,摆到敞亮处,大xiǎ一 jiě来检查活路儿,哪个要是惹毛了她,各人端起饭碗滚蛋! 邹鱼儿得意地暗示杨守玉。 杨守玉快步跟进,走到h一u én口,眼前豁然一亮:在打开的几口木箱里,一卷卷家蚕丝灿若纯银,简直会把眼睛映花。便使劲抾眼睛,看得真真切切了,确实是上等蚕丝。她急赶了几步,拿起丝束,轻轻地抚摸着,心想:看来,正则艺专迁到璧山,是一步好棋!感受一阵,对管家婆说:“大姐,再带我看看色丝。” 管家婆不高兴了:啷个没有表扬表扬?她不晓得杨守玉不批评人就是表扬了。却不敢出声,在自己腰杆周围乱摸,延迟了一会儿,遮掩说:“这个钥匙到哪儿去了?” 邹鱼儿奇怪地问:“撬木xiāng zi要啥子钥匙?”话刚出口,明白她是找借口,顿时哭笑不得,大声喝斥:“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开两口xiāng zi,找啥子钥匙,还不快去给杨老师打开!” 挨了喝斥,管家婆这才弄明白,眼前这教授得罪不起,飞快地挪动小脚,叫工人撬开色丝xiāng zi。 杨守玉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蚕丝,脑子里出现了大片大片的彩色绸缎,逐渐形成璧山周遭地面风物,那些风景c花卉c老街,集合成憨厚的璧山土人:张敏毅c罗登云c邹成虎c邹鱼儿c张萌初人等,进而夏伊乔c吕凤子c刘海粟,觉得完全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她明白,这是醉丝了,人看到了ji p物件,往往会陶醉其中,如饮酒过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扳罾 杨守玉回到凤凰镇,心头笃定,上完下午的课,到食堂吃过夜饭之后,打算把缫丝女工形象,勾勒出几个,当成重庆人物素描,收入正则绣的作品集。 邹鱼儿跟张敏毅却来喊她去扳罾。 蜀中多夜雨,傍晚雨过,吹起了小东风,龙溪被灌得水满河盈。憋足一冬的鱼儿,正鲜蹦活跳的,追逐水面的肥美蜉蝣。恰是扳鱼的好时候。入夜,空中雨云欲滴,气温骤然升起,鱼儿定会浮上水,那就可以出手了。扳鱼须用罾。就是把一张内河使用的大网,反挂在两根弯成弓形c交叉捆扎的竹竿上头,再挂上一根支竿条扯罾的粗麻绳,制作成一副标准竹罾。老练的扳罾手,会事先看好了地形,查明天色风向流速,笃定夜夜下网有鱼。 张敏毅法有别样,寻到一个河水不深不浅的弯拐,立起了支架和罾竿,挂上一张孔眼稍大的网,挑选离岸坎远远的柳树枝儿,把马灯高挂起,风不静而灯摇晃,借着纷乱的灯光映照,诱出那些来扑灯却扑进水里的蛾子,看这架势要放弃小鱼扳大鱼了。 杨守玉生性好奇,见他忙忙碌碌的,自己帮不上,便与邹鱼儿在旁边呆看。这时候,连邹鱼儿都不敢喳闹了。 龙溪流水极为平缓,张敏毅将罾网缓缓放入水中,砸碎了水里那团灯光,只一忽儿即恢复原状,仿佛水中无一物。杨守玉希望自己能够做到心中无一物。人心毫无窒碍,行事便随心所欲不逾矩,艺术修为或许更上层楼? 张敏毅掏出一支香烟,递给杨守玉,忘了她本来不会抽。杨守玉摆摆手谢绝了。邹鱼儿怪表哥不晓事,捏紧拳头晃晃,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杨守玉轻轻拍她肩头,示意莫出声,看来这扳罾,要谨防水中鱼儿听到些微响动,会吓得猛一扭身逃走。 扳罾,是碰运气之事,放下罾,得备足耐心,慢慢等待,自己不能有丝丝着急。 水中游鱼,见亮光围拢来,以为天色亮了,可以浮起觅食,在河里乱游,为罾网捕捉。 张敏毅悠悠地点起一支香烟,仰坐在岸边蓑草上头,等候鱼儿游进网里。俗话说罾扳过路鱼。鱼儿头尾鳍条若被网眼儿所挂住,会使出力气挣扎,导致竿绳剧烈地晃动,水里漾开一层层圈纹,那样就可以起罾了。 过得一会儿,听到鱼儿噼啪的一跳,响声恰在下罾之处,竿绳剧烈地晃动起来。张敏顺手捞起绳子,先往上试扳了扳。起水的罾约有上百斤重,张敏毅不过一介书生,劲力小,怕鱼扳脱,起罾须得赶快。他把罾竿往后猛扳,罾网临出水那一瞬间,人就往后倒下,使竿头高高地翘起。 杨守玉见他踡缩成团,状似挂起一个秤砣,忍不住振臂欢呼:“扳到了!扳到了,肯定是一条大鱼!”自己一跃而起,奔到那张罾网跟前去,扯着网丝,探头去查看:果然好大一条鱼! 张敏毅已经把罾扳得高高的。 “鲤鱼,是鲤鱼。”邹鱼儿跑过来看了,扳到一条红唇红鳍的大鲤鱼,估摸有三四斤轻重。 “送给吕校长打牙祭。”张敏毅说,将罾网扯到岸边,上去取出鲤鱼,甩到地下,重新把罾网放入了河水中。 大鲤鱼在岸上啪嗒啪嗒地蹦跳。 “我去取笆篓。”邹鱼儿兴冲冲地说,从鱼具篼里,取出一只大腹小颈的竹器。 张敏毅上前,一把卡着鲤鱼腮帮,抓起鱼,塞进笆篓里头,随手扯一把草塞住篓口子,才把笆篓放进河水里,半浸到水。邹鱼儿去按了一下笆篓,说:“死鬼,你还敢扳,早晚都是菜板上的肉。”那条鲤鱼豁喇喇挣一下就不动弹了。杨守玉担心地问:“这鱼不会干死了吧?”张敏毅解释说:“不会得!它扳挞一下,浑身浸足了水,以为还可以自由地游动呢。” 此时月色溶溶。 张敏毅重新坐到岸边,双手抱着膝盖,轻轻吹起了口哨,听曲子是一首苏联歌曲。 奇怪他没有找杨守玉说话,乘着美丽的月光,刚刚扳到了一条寓意幸福的鲤鱼,张敏毅心头有什么话儿,尽可借题发挥c旁敲侧击,激发杨守玉心中的真情。 杨守玉心如死灰,只说:“这鱼真不小。”没话找话,不是找张敏毅,而是想挑起邹鱼儿来撒漫聊天。 “三四斤。”张敏毅这才省悟,补充说:“龙溪河鲤鱼硬是很好吃哦,杨教授,你带回去,找个重庆厨子,做个麻辣豆瓣鱼,包你吃过了还想。” “那好呀!”杨守玉答应了:“那就谢谢张科长!对了,我们丹阳人喜欢做糖醋鲤鱼,不晓得璧山人喜欢不喜欢?” “喜欢。”张敏毅评说:“糖醋鱼也是川菜,稍加辣椒,烹得细嫩软滑,特别可口。” “也要加辣椒烧?”这倒是杨守玉想象不出的,看来重庆无辣不成菜,诚不我欺也。 “就是的就是的。”扳到了大鲤鱼,张敏毅心情大佳,委婉地向她述说:“璧山人好吃辣,性格急躁,不比杨教授你们安徽人,温婉而沉着,有话埋在心头不说。” “这是批评吗?”杨守玉暗想,却说:“安徽人也暴烈,要看遇到了什么,比如左贤二包销正则绣,木已成舟了,再来反对,就不好改变了哩。” 张敏毅就为说这事,才约她扳罾,左贤二只是条过路鱼,须得说服杨守玉,便说:“杨教授,其实,我不赞成左贤二包销正则绣件,生怕他从中操控,凤先生你们要做啥子,都遭他限制得死死的,脚跟脚来劝说,惹得您跟吕校长生气,非本人所愿,请您代为说项,免得他老人家误解。” 杨守玉并无成见,闻言颇为感动,叮嘱说:“张科长,你是为正则校好,劝得急了,多说了几句,没有什么关系的。只是凤先生与璧山的感情,我看如鱼在水,当初答应左老板,只为筹集一批款子,图修复校舍不至于捉襟见肘。对了,左老板真是ri běn间谍?” 张敏毅说:“人有所传,查无实据。” 邹鱼儿问:“那他啷个不辟谣?” 这正是杨守玉要问的。 张敏毅据实回答:“他们那些老板,不见兔子不撒鹰,背后背几句谣传,只要不影响做生意,才没得闲心打口头官司。” 杨守玉难以理解,振振有词地说:“事关个人名誉的格,人家怎么说,他就怎么接受了呀,这人也太过糊涂,我就不相信,左贤二精明一世,会在这种大节上任人诟病!” 张敏毅连说“言之有理”,又告诉她,县里组团赴前线慰问抗日将士,罗县长与吕校长已经商量好了,请杨教授参加一下,为前线官兵现场绣像。 杨守玉爽快地同意了。 跟即又下了几罾,恰逢闷热天气,鱼儿都往水面浮游,竟网网不落空。 直到夜半时分,笆篓装满了,张敏毅才收起罾具,领着杨守玉和邹鱼儿往回走。这时云破月出,满河c满岸c满田野亮开,渐渐泛起一层薄雾,四周屋舍树木影影绰绰的,人处于其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了宁静感,欲做一些张扬之事。 杨守玉自己并没有开伙,不能烹煮美食,就把扳到的鲜鱼交给邹鱼儿。她拎着满笆篓鱼,跑前跑后的,去找厨师商量:明天中午,请全校老师和同学饱餐一顿。 走到校门口,杨守玉向张敏毅道别,回到了卧室里,心态竟然出奇地平静,于是以这夜的经历为题材,选择扳罾出水的刹那间,绣出一幅正则绣作品,取名《扳罾》:画面中,一个着对襟衣c大脚裤的中年男子,身体朝后弯,双脚狠踩河岸草,双手猛扯着撑竿,罾网被高高地吊起,网里扳跌着几条鲤鱼。弯弯的撑竿显示出了力度,扁圆的网让鱼儿无处遁逃,支竿稳稳地扎在堤岸,欲以扳罾人喻意中国人民抗战之勇敢顽强。扳罾人极似张敏毅。至于左贤二如鱼,是间谍他逃不了,不是间谍没人宰杀他。 杨守玉心想:秀才人情纸一张,就把这幅《扳罾》绣像,送给张敏毅吧,以示有来有往;何况,人家为了左贤二包销那事儿,还不厌其烦地,反复来劝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游说 张敏毅对左贤二的猜测不幸而言中。 左贤二在杨守玉跟前充了英雄,过后仔细回想,这事不是充英雄可以抵销的,杨守玉说得很对,不到罗登云跟前去解释解释,得失都暗藏祸患。于是,仔细挑选了几件洋货,包扎得整齐了,叫伙计拿起,亲自送去罗登云府上。 罗府紧靠县政府,同样是一座三进宅院,门前有下人把守。左贤二说我跟罗县长约好见面的。下人才肯进去通报,说外头有个姓左的老板求见,瘦高瘦高的,长得一副耗子相。 模样像老鼠?罗登云不认识,想了半天,突然一拍茶几,厉声嚷叫说:“格老子莫不是左间谍shàng én了?” 下人吓慌了,噗地跪倒,叩头如捣蒜,说:“老爷饶命呀,我不晓得,这龟儿子是个间谍。” 罗登云却说:“莫慌,莫慌。”捏着水烟筒站起,在神翕前绕了两转儿,才吩咐下人:“我跟你娃说哈,赶紧出去,量实他龟儿子不敢在本太爷宅院闹事,夜半求见,无非是解释所谓间谍之事,你喊他滚进来!” 下人叩个头,说“要得”,翻身爬起,径直到大门口,见到左贤二就吼:“我们老爷说了,喊你娃进去,有话就说c有屁就放。”说完就后悔不迭,啷个没有说“滚”,但是,“滚”的意见,是命令对方迅速离开,又啷个请得进里屋? 一番话吼得左贤二直翻白眼。 左贤二受得冷遇,皆因有求于人,自己不敢打胡乱说,还是应承一句:“如此本人就冒失了。”把手一挥,招呼伙计跟随,亦步亦趋进了罗家院。 罗家下人牢牢守紧大门口。 左贤二进去,觑见罗登云拿背对着自己,确真有点“有话就说c有屁就放”的怠慢意味,心头开始打鼓,有话不敢说c有屁不敢放,嘿嘿嘿了几声,试探对方的反应。 罗登云闻若未听,放下了烟筒,拿起一块鸡血石印材,反复摩挲把玩。这块石头通体雪白内蕴着块状血迹。罗登云捏几下,又掏出放大镜来观赏,随着镜片上下移动,石头里的血迹变幻不定,放大了散成一滩鸡血,缩小时只显得出浓浓的一滴,因此颇生了感慨:宝石它就是宝石的噻,可随光线变幻莫测,现出不同效果,确非凡品的嘞。 这块鸡血石就是左贤二送的。 罗登玉取出石头把玩,就是继续暗示,你左贤二若有所求,再送几块好石头来! 左贤二偏不送石头,闯入县长宅邸,拿定讲道理的主意,要罗登云口服心服。凭什么按我一个间谍罪名?左贤二梳理了自己在璧山的行动,没犯会被认定间谍的差错,那么璧山官民嘈得乌喧喧的,就尽都是诬陷。 罗登云把玩着鸡血石,一声不吭,仿佛石头里裹的不是红石,而是极其珍贵的红宝石,看得清楚了,认真地研究研究,如何能够把这块宝石抠出。 人对一事用心,对万事便难以用心,只顾做自己的了。 左贤二要说明有冤,不能放下洋货就走,只好先开腔说:“尊敬的罗县长,左贤二寅夜拜访,有失礼数。” 罗登云装着回过神来了,放了手头家什,抱拳相揖,说了:“哎呀呀呀,原来是左老板,不失礼数c不失礼数的。请随意坐。哎呀呀,怎么地了,听说左老板回了南洋,原来已经归返璧山,是有了新闻,寅夜前来讲述,本县洗耳恭听。” “不敢不敢,罗县长,南洋诸国万众一心,尽力支摇国内的抗日战争,民众有钱的出钱c有力的出力,形势一片大好!” “那么,左老板回去,宣传了所见所闻,故有所获?” “收获不小。” “可否为本县民众讲上一课?” “义不容辞。” 罗登云这才大喜,扭头去喝斥下人:“格老子的,左老板亲自来拜访,你们也不晓得上茶了唢!”里屋丫环匆匆忙忙地跑出,拿帕子抹干净茶几,下人进来上了茶,两人一齐向左贤二行礼,又慌慌张张地退出去了。 左贤二一撩长衫后襟,施施然坐下,示意伙计,把礼物放到茶几上来。伙计放下礼物后即退出堂屋。左贤二耐心地等待茶叶泡开,一眼看到罗登云手上鸡血石,双眼滴溜溜一转,没有开口,想让罗登云再说几句,自己有所观察。 罗登云仿佛浑忘了,满城攻击左贤二是个日谍,怎能请他讲南洋华侨支援抗日呢!还饶有兴趣地问:“左老板,这个南洋华侨,怎地隔得老远老远的,还肯回国当司机c当修理工,不怕牺牲,维持滇缅公路线啰?” “都是炎黄子孙!” “此言有理,此言有理。” “不过。”左贤二借机问出:“县太爷学问渊博,以贤二之平常记忆,仿佛ri běn人亦炎黄子孙,怎么他们就要侵略我们中国呢?”设下一个套儿。 “此话怎讲?”罗登云不曾听过这个说法。 “当年,徐福为秦始皇寻找不死仙药,带了五百童男c五百童女乘桴出东海,到达琉球群岛,即今之ri běn冲绳县,开国号谓神武天皇,自称为仲田玄,为颛顼之后徐驹王二十九世孙。” “哦,你说这个。” “罗县长另有其解?” “确实有。”罗登云鄙夷地说:“这些故事,都是ri běn人妄攀天国后裔,数典忘祖之表现。” “这个!”左贤二一撑而起,就要据理反驳,却察觉不对呢,ri běn人妄攀谁,关自己什么事,果真反驳了,岂不是数典忘祖,只好悻悻然坐下。 “左老板不必替ri běn人害羞!”罗登云好心安慰,说:“倭寇狼子野心,历史都要胡乱编造,什么谎话说不出唢!”左贤二只好不语。罗登云又想起,继续问:“宣讲一事,左老板你看,什么时间进行更好一些?” 左贤二回答:“随便。” 罗登云不高兴了,反驳说:“此事不可随便。” 左贤二解释:“听说贵县舆论,纷纷攻击本人是ri běn间谍,要我来讲南洋华侨支援抗战,是否合适的呢?” 罗登云迟疑了:“这个问题嘛”犹豫着是否回答。 谈话似乎进行不下去了。 左贤二自取其辱,当然不高兴,而罗登云偏偏要他做事,既非其本愿,似乎不可即行。 罗登云不晓得那股神经短路,抓住左贤二不放,以为他还是不二人选,可以现身说法。 左贤二说:“对了,这次回南洋,恰巧遇到西洋绸缎,贤二不揣冒昧,替贵府的太太cxiǎ一 jiě们,购置了一批,恭请大老爷赏脸留下,试为裁剪。”说着,把随从手中那个包袱打开,露出一片光闪闪的五六段丝绸料子。 太太xiǎ一 jiě们听说左贤二到访,晓得有稀奇可看,早就等候在内室房门,见他打开包袱,那些洋缎子或如云霞c或似银锭c或像金线银线所织就,便蜂拥而入,一人抢了一段,裹在身上比来比去,已视为自己的物品。 罗登云先说:“我太太确实喜欢洋货,但是抗战期间,一切从简”转眼见女眷们喜不自禁,换了个说法:“既来之c则购之,左老板,你把货物通通留下,算好了价格,通知我知晓过后,近日立即把货款奉上。” 太太和xiǎ一 jiě们锦缎围绕,喜得吱喳乱叫,恰如屋顶喜鹊,受了强光刺激。 左贤二诡计得逞,忙说:“货款不着急。”见罗登云要驳,赶忙申明:“只是,顶着间谍的尴尬身份,本人再是巧舌如簧,如何讲得了抗日救国事迹?” 罗登云立即说:“好办。明天本县出个告示,说明左老板乃爱国华侨,怎么能够诬以间谍之罪呢!” 左贤二大喜,连连拱手,说:“感谢县长大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告示 其实,抗战打得激烈,外出水路c陆路断绝,罗登云哪里调查得到左贤二的根底?万般无奈之下,受其威逼利诱,以县政府名义,贴出一纸“告示”,公开为左贤二平反。 告示一出,凤凰镇各路口围拢大群人,有识字的人,就高声地念出内容: 咨尔民等: 经查,南洋商人左贤二,自一九三六年以来,在本县境 内诚实经商,公平买卖,童叟不欺,并无任何劣迹者也。左 贤二非ri běn人。近闻众议纷纷,言左老板贤二乃ri běn国之间 谍,却无任何证据。中国面临民族危难,尔等民众应一心团 结,共赴国难。如此相互攻讦,非独不能赴难,反而自毁长 城也。君不闻覆巢之下c岂有完卵乎,左贤二亦乐城县巢中 之卵也。本县慎重告诫:至今日起,左氏货栈生意照旧,民 等再不能诬其以间谍之名,慎之又慎。 中华民国四川省璧山县人民政府 一九四零年九月七日 围观民众生疑:这个左贤二,不是自吹自擂嘛,说自己叫左贤二郎,是地地道道的ri běn人的噻?相信县政府的那些人说,既然说他是自吹自擂的嘛,才不是真的,而是假的,县大老爷说得很对噻,那么,他就不是ri běn间谍了噻。不相信县政府那些人,反驳对方说左贤二太狡诈了,故意自称二郎c二郎,又不是二郎神,哪个中国人敢叫二郎,明明白白个ri běn鬼子,还不是间谍唢。对方又反驳,说啷个就没有叫二郎的,细娃儿都晓得唱的噻: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丝丝扭丝丝长,中间夹个马二郎。你说有没得“二郎”?驳得对方狼狈不堪,嘴里“你你你”嗫嚅不清,脸皮胀得彤红。 于是不欢而散。 罗登云提醒了左贤二,西洋货难搞,中国好东西偷不了,正则绣落脚璧山县,眼看逐渐弄成了俏货,假如控制在自己手中,发大财没有多少问题!可是当初为了慎重,并没有同吕凤子签订合同书,只是口头承诺,货物到了手,怎样立即付出货款,既没有说提前支付,也就算不得预订! 吕凤子一方,在黄齐生c谢孝思的鼓动下,宁可把正则绣捐给八路军,那才看得到支援抗战的效果。少量作品卖给了左贤二,随便应付他一下,算是不失承诺。假如左贤二要问罪,拿“抗战需要”的大帽子一压,比那个收藏的理由,足足有余了。 左贤二恨得牙痒痒的,可不敢得罪吕凤子,那样去做了,就会什么都得不到。不找吕凤子就找杨守玉。评道理之事,妇道人家总要好说话些,她心肠一软,随便丢几幅作品出来,就都是精品,足够左贤二应付各方的需求。 这天,左贤二到正则艺专左磨右缠,好不容易收到六七幅正则绣作品,插入褡裢,顺龙溪往城里急走。一路行走他还一路骂娘。左贤二着长衫子瓜皮帽儿,打扮得像个赶集的北方农民,沿途招来不少怪异的目光。 走到状元桥,左贤二遇上了杨守玉,抢先打个招呼:“杨教授赶场散了?” 杨守玉见他大笑,笑得涕泪不止,说:“左老板呀左老板,你可当真是个宝器,再怎么装穷,北方的褡裢子背起,与时代风采太不相吻合了噻。” 左贤二哭穷,说:“杨教授不知,自从吕校长卡了正则绣,客户催逼赔款,鄙人即使砸锅卖铁,无法弥补了嘞。” 杨守玉说:“我不相信咯,左老板,褡裢里不是有货。” “尽都是次品。” “不可能!” “真实无欺。” 杨守玉自己晓得,正则绣不经审定,不会出卖的,怎么会拿次品卖给他呢?便说:“你取出来,我帮你看一看。” 左贤二大喜:“有杨教授来把关,必然得有所值。”就从褡裢取出一卷作品,递给杨守玉,说:“杨教授请看。” 杨守玉接过去,往下轻轻一抖,展开了绣卷,正是金梅所绣的那幅两尺长卷的《翠竹青青》。这幅剌绣作品,打破了黑白灰三色格调,大胆使用了绿色,铺色虽显得略有些呆板,但走线衔接c竹叶成型c针脚排比,已得正则绣之神髓!心想:这左贤二,倒识得真货,以极便宜价格,收近成熟作品,赚钱决无问题。 左贤二见她沉吟,焦急地问:“这幅绣图可买亏了?” 杨守玉缓缓卷起绣图,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像这样过渡期的刺绣作品,代表着作者一个阶段的水平,轻易不应该出手的,怎么金梅就随便卖掉了? 左贤二见她不语,晓得买到了便宜,只是杨守玉为人忠厚,不愿意说假话骗人,便一把夺了过去,塞进褡裢里头,顺手取出了另外几张绣图,递给她审视。 杨守玉接过去看,都是金梅的作品,有人物c花鸟c鱼虫,绣得栩栩如生,竟颇有些不舍,拿在手里瑟瑟发抖。左贤二看出她是舍不得卖掉。杨守玉挑选出一张荷叶鲤鱼图,捏紧了不放,说:“这幅画有些小毛病,我准备帮她修饰,怎么就卖掉了?” 左贤二故示大方:“杨教授既然要指点此绣像,贤二当然不能强买啰,可以收回,可以收回的,只是附加一个小小的条件。” “有什么条件?”杨守玉问。 “修改之后,尚请杨教授不吝一鉴,评出个等级,贤二也算为正则绣,出了一份子力气。”左贤二后背陡痒,缩了缩颈项,弯脚收手,活像一只大耗子。 “这是当然。”杨守玉收回学生作品修改,他再要看看,就不能拒绝了。 不断有人从二人身边走过,都向杨守玉问好,却不肯跟左贤二打招呼。杨守玉深感奇怪。那些赶场往返的人,接触左贤二,要比杨守玉更多,怎么反而不理鼎鼎大名的左老板了呢?杨守玉一眼一眼地去盯视左贤二。左贤二若无其事,没有人招呼,也不去招呼过路的人,只顾扭着杨守玉,研究正则绣的诀窍。 杨守玉忍不住,问他:“左老板,璧山人不理你了,是不是因为传言?” “传言?”左贤二龀了牙巴问,自己来作解答:“是谣言吧。杨教授,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凤凰镇传说本人是间谍的谣言,已经被县政府彻底否定了,罗县长专门贴出告示,告诫民众不得信谣,澄清了左贤二爬到凤凰山,给ri běn飞机发x hà一的事儿,民众还有些不服气。” “那就要恭喜左老板!”杨守玉怎么看,左贤二仅有些萎琐,不大像间谍。大后方哪有明目张胆的ri běn间谍?所以杨守玉觉得,少有一些间谍c多有一些老板,总是好事情。 左贤二竟然感恩不尽,双手合什,一礼,说:“惟杨教授有大襟怀也。” “这可不敢当哩!”杨守玉赶忙表示逊谢:“左老板亦谬赞了,你要回家,我要回校,咱们就此别过。” 左贤二好不容易抓住她,那里肯放了,忙说:“教授且慢,我还辗转收得有吕校长和杨教授的作品,趁今日稍有几分闲暇,请赴敝货栈一观,杨教授以为然否?” 什么,他还收购了凤先生的画作,还有我的正则绣?杨守玉大吃一惊,这可不能不去看看了,假如收到了绝品,那就得想方设法,跟他调换回来。 于是,杨守玉定了定神,故作轻松,跟他说:“本来,事情比较忙哩,只是左老板相邀,理应奉陪,理应奉陪奉陪的咯。” 左贤二笑问:“鄙人前头带路。” 杨守玉客气:“有请,有请!” 二人前后相随,过魁星楼,穿过南北二街,钻进水巷子。左氏货栈设在彭家院。左贤二带杨守玉到门口。货栈伙计立正,然后深深弯腰鞠躬,齐呼:“老板好!客人好!”左贤二指点说:“这位是正则艺专杨教授。”伙计们立即转向杨守玉,双手紧贴裤缝儿,成九十度鞠躬,齐呼:“杨教授好!” 杨守玉笑着回答:“各位好。”跟左贤二进了大门,心头突然起一哽,觉得这些伙计十分矫情,不大像中国人。 左贤二直戳戳的,领杨守玉进入了大班室,伙计立即送来了一杯咖啡。杨守玉心情顿时转为舒爽。有些日子没有喝到咖啡了,想不到在一个商人的货栈,还有如此洋派之享受,杨守玉不再胡思乱想,坐到茶几前头,挺了挺胸膛,拿起银搅勺,伸入玻璃杯里,慢慢地搅动半杯褐色的液体。 咖啡冒出袅袅的热气,仿佛在面前不断地划着圆,随后飘散在空中了。 等她品完咖啡,左贤二打开侧门,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杨守玉晓得那就是左氏商社的储藏室。不再耽搁,赶了几步,随他钻进屋内,房门在身后咔嚓一声关闭了。 这是为了保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鉴宝 杨守玉心胸坦荡,不疑其它,待煤油灯点亮了,立即寻找左贤二所说作品。左贤二把大家作品收藏在暗室,用石灰缸除湿,保管得十分妥善。杨守玉见猎心喜,顾不得思考左贤二的企图,缓缓地欣赏过去,见其中有徐悲鸿的奔马c刘海粟的c郭沫若的字c老舍的手稿,还有闻一多的篆刻c范文澜的诗文c苏葆祯的葡萄c廖冰兄的àn huà稿,甚至还有一幅领袖的整纸书法! 室中保存凤先生的画,多达六幅,其中之《庐山云》,为其不多的山水画卷。此画竟入了左贤二之手!杨守玉讶异万分,要晓得,这幅国画创造性地以云雾为近景入画,一反以往中国山水画多以云雾为中远景的程式,并糅合水彩画写实技法中的一些优点,把中国画法特有的墨趣表现得淋漓尽致,仿佛云雾忽来,从山间蒸腾而上使山色变幻莫测,令人观之即有水气扑面c心旷神怡之感,实为凤先生代表作品,不知如何入了左贤二手。 杨守玉想起,正则艺专为扩大校舍,凤先生卖掉一批画作,得银元六千。 难道这幅获得国际大奖的画也卖了? 见她站在画前不走,左贤二格外恭敬,说:“教授明鉴,凤先生山水画,俱在写实基础上创作的。此《庐山云》从画风看,是沿用中国画特有之水墨趣味,色淡则明c色浓则暗,运用明暗浓淡变化来渲染庐山的云雾,极具瞬息万变c层云争驰c气象万千的动感,较传统山水画以云雾为中远景别有创意,仅有艺术造诣,是绝对画不出如此佳作的,所蕴含的许多具体问题,须在博大哲理指导下加以认识。” “哦?”杨守玉问:“如何解决,既得左先生之高论,吾亦愿闻其详。” 左贤二倒也不客气,侃侃而谈:“首先是庐山云这个主题么,作者是怎样在庐山的大量景物中把握住了的,显然有一个在认识上升格之主要问题,把自身感受升格到哲理认识;其次,在处理云雾和庐山的关系上,如何突出主旨,画山为了衬托云雾,而不能喧宾夺主;再就是,如何才能把中国画和庐山云和谐地统一起来。以上三题,没有高深的哲学素养,绝对画不出如此佳作来的。 商人能具有这样的认识,倒不可小觑,杨守玉难免有些诧异,立即表示赞成,说:“凤先生说过,艺术家亦必为哲学家,就是左先生所言之切义。” 室中收藏的正则绣有十余幅,杨守玉发现,竟有自己的一些早期作品,甚至包括《少女》和《ěi nu与骷髅》,特别是那幅贺寿的《凤先生造像》,图中凤先生温文尔雅,戴一副极可爱的圆框眼镜,似乎为众人师,怎地到了此人手里。原因当然只有一个。可是,杨守玉不能轻易接受,镇定了心神,问他:“左老板这幅,可否转让?” “那一幅?”左贤二故意反问。 “《凤先生造像》,老左,此乃私人图像,收集何益?”杨守玉不欲落于外人手。 “教授话里有话。”左贤二挑明了。 “何话?”杨守玉要他说明。 “爱!”左贤二露出咄咄逼人凶像。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岂有不爱。”杨守玉心如死水,风浪再大,不过微波泛起。 左贤二灯下打量杨守玉,见她纤弱白晰,女儿媚态十足,眼仁黑白分明,整个简直就是一把钩子!左贤二直觉渐入其惑。杨守玉情绪波动起来,未有伤害左贤二之意,此人却大见弯酸,如狼似虎,就不大好谈下去了。 “难道左老板这点面子也不给?”杨守玉不肯放弃。 “给,我给。”左贤二顿时改变了主意。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杨守玉伸手取下绣图,细细卷裹起,准备立即告辞走掉。 “且慢。”左贤二怎肯轻易放弃,点明了:“杨教授,这幅绣图是您的代表作吧?本人同意赠送,可教授对于此事,总得有个回报,方不失大家风度。” “要什么回报,请讲。”杨守玉心想,大不了,再给你绣上几幅图像。 “这个”左贤二伸了舌头,飞快向嘴角两边各舔一下,那个神态,就不大像老鼠了,活像一只老练的猫,盯着杨守玉,斟酌着如何下爪子。 这人不会非礼于我吧?杨守玉突然涌出这个念头,不禁暗暗后怕起来:怎么让他把暗室门关闭了呢! 左贤二说出了条件:“杨教授晓得,吕校长受人盅惑,单方面撕毁协议,很少很少的ti g一ng正则绣作品,这是不道德的。既然杨教授的一切条件的,本人全部同意,那么说服吕校长,按时c足量地完成预约的刺绣作品,应该不是什么难事的吧?” 杨守玉晓得,正则绣很少在市场chu sh一u,主要用于政府赠品,感谢世界各国支援中国的抗战,卖给左贤二的多了,怎么足额ti g一ng,得到政府的支持?因此说:“左老板,我看你收到的作品,已经是正则绣之精品了,再贪心下去,恐怕得鱼失筌,遭到政府反对。何况,吕校长对您承诺,只限于口头上的吧,也见不得光。” 左贤二何尝不知,只是欲借杨守玉无法办到,逼她另做一事,故作大方:“杨教授提醒得好!不过,承诺总是有效的,君子一诺c千金不易,吕校长也要爱惜羽毛,兑现承诺吧!” 杨守玉果然上了钩,不便推拒,干脆地答应他了:“左老板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言。” 左贤二说出条件:“如果杨教授亲绣数幅,抵缺货之数,本人就不予追究。” 这条件似乎不算苛刻。 杨守玉同意了:“应该可以。对了,左老板所需,不会在今年之内吧?” 左贤二说:“可能在,可能不在。” 杨守玉回答:“应该可以,或许不可以。” 左贤二大笑,说:“教授诙谐,亦如商人乎?” 杨守玉说:“诙谐就是诙谐。” 左贤二同意了:“或许在今年需要?” 杨守玉反对:“这是不可能,罗斯福总统的肖像,我才刚刚着手绣制,没有时间完成定货。” 左贤二就急了:“那么,需要的时候,请教授出手,绣一幅指定作品,不会太过为难吧?” “成交!”杨守玉同意了,向他伸出一只手。 左贤二把她那只湿润如玉的小手,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极想抚摸一番,又不敢,便如猫儿按住皮球,放掉了不愿,可捏得太久,怕它会自己跳开。 二人握手成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裁缝 看过左贤二货栈的收藏室,杨守玉突发奇想,置此艰难时期,以绘绣科的名义,在城里开个裁缝店,既可以fu u社会,也可以获得一些收入,不至于坐以待毙。吕凤子同意她的想法。他还建议,就在状元桥头开店,那处是城南c城东民众赶场的必经之道,凤凰镇十天三场,人众熙熙攘攘,生意应该不错的。 可这事必须同张敏毅商量。 张敏毅如坐针毡,原来,吕凤子将正则绣作品转送延安,旋既被教育部督查室查实,部长亲自打来diàn huà,质问县教育科疏于管理,让吕凤子c谢孝思为所欲为的,怎么就跟红岩村挂上钩了?正则艺专既有艺术品,怎么不送到前线战场慰问?即使不满意守土未成,那么人到了重庆,向川军各部送一些刺绣品,可以鼓励他们坚守石牌坊,拒敌于巫山以外吧。张敏毅解释说各部都赠送了的。部长不依不饶,说慰问守陪都的军队你们不热心,偏偏送去八路军,隔得远得很,只在日军后方骚挠骚挠,抗了么子的战! 一篇歪歪道理,偏偏部长说得理直气壮,让张敏毅不好反驳,扎在心头是个痛。 张敏毅无端受到申斥,心里还是很不服,向重庆特别支部汇报了。支部书记老王答复,说朱家骅部长有这种态度,并不奇怪,璧山党支部的工作,就是支持吕凤子先生,积极为他ti g一ng优厚条件,多出刺绣作品,满足为抗战出力的进步愿望,余事莫多管。张敏毅气不过,闷上心头之时,独自到龙溪边酗酒,没多久就喝得酩酊大醉。所谓酒醉心明白。心既然没有醉,就急着找人去倾述,企盼获得安慰,把心头那个疙瘩解了。解自己心结最合适的,就是杨守玉,虽然她婉转地拒绝了男女交往的述求。 然后,张敏毅付过酒账,穿过西街c城隍庙c菜地,走进了正则艺专,走到杨守玉宿舍阶梯跟前,又害怕时间太晚,她睡下了,不敢上前敲门。 艺术家似乎没有恁多的讲究。 为何频频约会杨守玉呢?张敏毅自觉恍惚,喝多了酒,身不由己地去了,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到了她的宿舍门跟前,手捏成拳头,作势要去捶门。 这时来了个管闲事的,名叫丁丁猫,是杨守玉从水天池招的特殊学生。 丁丁猫见一人窜窜倒倒的,直奔杨老师的卧室,夜闯民宅c非奸即盗,立即快赶几步,挡在那rén iàn前,不吭不响,吓退他作数,莫把老师和同学吵醒。 张敏毅不防有人阻拦,便止步不前,使力抾了抾眼睛,抬起头仔细一看:跟跟前这人,跟杨守玉身材相仿佛,只是此时横眉怒目的,双手叉腰,像个罗刹一般,而且没有戴眼镜,梳的不是短头发,后脑啄长出一对弯角,不对,是两只上斜的羊角辫子,还长有翅膀,活像飞翔着两只蜻蜓,俗称丁丁猫儿。于是,含糊不清地教训:“你,飞来了唢,做啥子,做噻?丁,丁猫儿,还还,还不到,到地坝,去,吃,吃那,那一些,蚊子?” “咄!”丁丁猫喝斥:“你是个男人,半夜三更,闯女生宿舍打团转,意欲何为?” 文化人说“你要做啥子”都说成“意欲何为”。 “你哪个?”张敏毅万想不到,半路杀出个黑旋风,胆敢质问běn kē长正在“意欲何为”,一时间气极败坏,口齿不清:“我就是张,张科长,找杨,教授,有要事,相商。” 丁丁猫那里肯相信,立即驳斥:“半夜三更,孤男找寡女,违背校规,不准进入!” 张敏毅说:“你没得资格管!” “我有资格没得?”照壁后头转出一人,英姿飒爽的,却是土匪老大风二姐。张敏毅万想不到她也到正则艺专读书来了!顿时弄得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问:“风二,二姐你,是你?” 风二姐回答:“是的。” 张敏毅很奇怪:“你啷个来了?” 风二姐说:“我啷个来不得!” 张敏毅逐渐清醒,她两个居然敢于出言教训,顿时大怒:“我找杨教授来,来的,你丁丁猫个女娃子,胆大包天,竟敢阻挡我,晓不晓得的噻,我是张科长!”却不敢骂风二姐。 说罢,薅刨了她一把,企图硬行闯过去。风二姐纹丝不动。张敏毅奇怪了:面前这妹儿竟不是人,是一砣青石疙瘩,可是,石头啷个会说话?看来还是人。只是,拉不开她,自己也就过不去,得想个办法来应付!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喊出杨守玉。张敏毅也懵了,顾不得影响师生休息,扯起喉咙就喊:“杨教授,杨教授,张某有事讨教,被你学生阻拦,请出来招呼一下!”已是口齿清楚。 杨守玉听到呼喊声,披衣而出,见状深觉好笑,对风二姐说:“妹儿,你让他进来,张科长是政府官员,我们的直接领导,不是什么坏人哩。” 丁丁猫不放心,回辩了几句:“老师,我姐姐嘱咐了的,要我有事无事,到你屋前屋后巡逻,防止有人骚挠偷盗,你要是受了伤害,我姐姐很凶,要捉我回去关水牢。” 关水牢?张敏毅完全清醒了,这妹儿是风二姐的小妹子?打拱作揖地向她道歉:“妹儿,我真的找杨教授有要事,时间确实晚一点儿,只不过抗战期间,一切手续从简,有啥子急事,就要立即bàn li,不能宕到明朝。” 丁丁猫虽然认得张敏毅,但翠玉叮嘱过要特别防范他,风二姐既然在场,就懒得听他解释了,说一句“老师你们慢慢摆龙门阵的哈”,活像一只蜻蜓,张开翅膀就飞,也不见她摆架势,一溜烟儿,跑得不见踪影。 杨守玉把张敏毅让进屋子,闻到他嘴中酒气,赶紧泡了一杯侧耳根茶,让他边喝边说。 张敏毅说:“杨教授,还是那件事儿,教育部对贵校将正则绣馈赠八路军,表示强烈不满,说罔顾国民政府命令,不当支援抗战,就等于是消极抗日。” “不当?”杨守玉也觉得用词不当。 “就是支援错了,力气用错了地方嘞,不恰当。”张敏毅气粗粗地解释。 “哪个不当?”杨守玉还是不明白:这支援抗战,往那支抗日部队送钱送物都可以的嘛,有什么不当? “当然是说贵校把正则绣送给八路军不当。”张敏毅回答,赌气成分居多。 这就是政府的不对了。 杨守玉了解他,不愿多事,只好婉转地劝说:“张科长,正则艺专的行为,你应该找凤先生多去商量,怎地来找小女子哩?”对方这个心结,当事者怎么努力去解,杨守玉自己明白,只能推托,不敢接他的招数。 张敏毅说:“杨教授是凤先生的大弟子,事态紧急了,何不出面劝上一劝?”虽是员,政府官员职责仍不得不尽。 说完,端起大杯侧耳根水,以为是茶,咕噜噜猛灌一气,才觉得有些鱼腥草味儿,胃里顿时翻搅不停,差点倒了出来。这里可不能呕吐一地!他喉咙里涌动一下,才勉强忍住了,将侧耳根水在口里一滚,闭了气咽下。 杨守玉见他十分难受,说:“侧耳根水可以解酒,想不到,你不适应。”另倒一杯清水,递给张敏毅,让他喝下,清清肠胃。 张敏毅以为,自己说的理由,杨守玉拒绝不了,继续说服:“杨教授,正则绣送到前线,乃全县之荣耀,只是按照教育部要求,多多地送往川军,亦不得不执行。”下意识里,他觉得,这事不可不传达,也不可乱传达,杨守玉晓得了,说给吕凤子听,相当于敲边鼓,不会产生误解。 杨守玉不能苟同,振振有词地说:“八路军c川军都是抗日的队伍嘛,都需要大众的鼓励和支持,话说得不错的。可教育部狗抓耗子,不去管培养人才,成天掂量这掂量那的,生怕八路军占了便宜,人家连军火都是从ri běn鬼子缴获,送几幅画c几张刺绣,换几颗子弹,你们还要封锁?” 听她话风强硬,张敏毅暗暗叫好,只是政府官员要选边站,不得不说光面子话:“川军在宜昌也打得很苦,正则前往慰问,没得啥子错嘛!” 杨守玉不同他争论,问:“依张科长意思,怎么去呢?” 张敏毅说:“川军在璧山招兵,等到招齐了,县政府负责送,璧山各界一同前往慰问。” “行。”杨守玉说:“还有个事情,请张科长支持。” “何事?”张敏毅愿意支持她。 “正则办学艰难,我跟吕校长商量好了,还打算在状元桥头,开个裁缝铺,抽几个学生去经营,需要教育科批准一下。”杨守玉本想说重庆很多文化人都在经营副业,以维持生计,想想对张敏毅来说,应该不必解释。 “我同意。”张敏毅说,果然,他一口就答应了,只是脑子还有个想法在旋转儿打转,说不出口,急得抓耳挠腮的,嘴里又嗯嗯的直打哆啰。 杨守玉很少见人着急样,这段时间,却见到张敏毅两次着急,难免有些费解了,摆明了说:“张科长,我觉得丁丁猫说得对,你也有些酒醉了,中夜已深,老父老母尚披衣等待,还是大驾请回吧,免得惹出些闲话。” 又一次对他下了逐客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被逐 同杨守玉说妥,张敏毅依还有些茫然,跌跌撞撞的欲回家中,刚到大校门,见到邹鱼儿斜刺里冲出。表妹怎么还要出去?张敏毅又觉得怪哉,喊住了她追问:“邹鱼儿,你在哪里贪耍,深更半夜的,还要外出做啥子?” 边问,凑过鼻子去,闻闻她是否喝酒。 邹鱼儿嗅到他一身酒气,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不是耍,跟杨老师打商量,如何上街宣传抗日。” “扯谎!”张敏毅才从正则校回屋来,并没有遇到她,杨守玉也没有提及,哪里肯相信,说:“捏到鼻子哄眼睛,告诉你,我才去找过杨教授,你没有在她的屋里。” 女孩子不上晚自习回家怎么会恁晚? “噫!表哥,你跟杨老师约会了,还喝了酒,你们说到哪种程度了?”邹鱼儿举起双手,大拇指头碰触,俏皮地问:“作为一个吕字没得?” 吕字是两张嘴儿重叠。 “打胡乱说!”张敏毅斥骂她一句,紧接着追问:“不在杨教授那里,要到哪里去打裹搅,是不是正规场所?”上去扭她手臂,硬往水巷子拉。 抗战期间,难民流离失所,年青女子当歌女c出卖,挣几个钱养家糊口。可是,大xiǎ一 jiě不能去那些地方,免得遭受无妄之灾。 张敏毅喝醉了,口无遮拦,自己表妹也是学生呀,怎么会去风月场所。 邹鱼儿扭着身体不依教:“表哥呀,尽往坏处设想,你还是不是我的表哥?”反要他说个一清二楚。 掰嘴之间,张敏毅把邹鱼儿扭送到家,走进了邹家大院。院里悄无声息的。张敏毅试探:“表妹儿,你愿意不愿意,把刺绣图送给八路军?” 邹鱼儿回答:“我愿意,表哥你敢送?”反倒问他。 “有何不敢?”张敏毅回答。 “不怕教育部撤职,抗战时期,饭碗不好找哟,还有ri běn飞机来轰炸,任他龟儿恶,任他龟儿凶”邹鱼儿摇头晃脑的,大声地吼了起来,还要把歌词背下去。 “好了,好了。”张敏毅截住她话头教训:“吼得满屋人醒了,看你啷个跟太太去交待。” 邹鱼儿才住口,蹑手蹑脚绕过父母卧室,逡回自己的闺房,脱掉衣物睡下。 夜沉如水。 张敏毅送完人就走,回到自家堂屋里,往太师椅一倒,很快扯起了噗鼾。兀自在深睡里打着酒呃。张敏毅梦到了杨守玉,想跟她说句心里话,有些害羞,说了个你字就打住了。 璧山坝子的秋晨,总有些姗姗来迟,等到大雾散开,才渐次露出了房屋c街道,以及河流c稻田。秋天美极了,稻谷是金黄的,河流清沏见底,屋顶现出碧莹莹的玉灰色。 空寂的凤凰镇街道,被清洁工人打扫得纤尘不染,穿着软底鞋走过去,脚下闪悠悠的,像踩着一块地毯。 次日,张敏毅醒转,记不起把邹鱼儿送到何处,有些慌张,急匆匆赶到邹家,自称要赶早餐,坐到餐桌上,心头不住祈祷:邹鱼儿你快出来,莫等我着急。 在饭桌上,两表兄妹又碰了头。 邹鱼儿兴高采烈,告诉了表哥,说:“昨晚黑,在杨老师的寝室里头,我见到她才画的《扳罾》,画中人物很像表哥你吔,你晓不晓得的噻?” 张敏毅说:“我挨了教育部指责,反复思考,去找杨教授,帮忙说服吕校长赠画川军,画啥子扳罾,我看纯粹是闲得手痒,把我画出来幽默讽刺。”不好意思说自己醉酒进屋差点呕吐。 邹鱼儿不料表哥横不讲理,气得直顿脚,跳起来要夺筷子,非得说个青红皂白不可,问他:“昨天晚黑,你找杨老师去说聊斋,鬼鬼祟祟的,究竟要做啥子?” 张敏毅不予理睬,舀起菜稀饭,拈了一挟榨菜丝儿,往饭里搅合搅合,过后,端起碗匆忙刨几口,嫌有些烫,把碗沿触拢了嘴巴,旋转着吸了一圈。 邹鱼儿催促:“你找杨教授究竟有何贪图?” 姨侄儿半夜去找杨守玉?邹太太和二太太一听,眼对眼扭着看,认识迅速统一。 邹太太问:“敏毅,杨老师可是正派人,你要有心,白昼里尽可以接触,怎么弄到夜黑里摸过去了,有失风度,有失君子风度的呀!”说完,拿起毛巾,在嘴巴周围团转揩拭,抹了整圈儿,擦掉粘沾的稀饭粒儿。 “二姨你想错了!”张敏毅立即否认掉。 “啷个说错了?”邹太太瞪着邹鱼儿,跟即追问:“不是你表妹儿说的,你两个夜黑去约会了唢!对了,你好像都过了半夜,才送她回屋咯,么个又把你表妹在其中打裹搅?再啷个摆得长久,也不至于说到三更天噻。” 邹鱼儿装精作怪的,闷起脑壳刨饭,一声儿也不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邹太太看出了,一筷子敲在邹鱼儿脑壳,责骂她:“就是你去打了岔,影响你表哥的好事,看我啷个收拾你!” 邹鱼儿捂着头顶,说“奶奶你啷个怪我了噻”,打算逃开,眼睛睃到张敏毅在笑,晓得上了大太太的当,话说不下去了,牛脾气更不能发作,拿眼睛向二太太求援。 二太太看几人装腔做势的,心痛自己女儿,佯劝道:“太太c表少爷切莫怄气,娃儿家家的,好比小猫小狗儿的噻,当不得真的,跟她们说不拢堆儿。” 这也是劝人唢?邹鱼儿怀疑了,不过,二太太向来温和,不会耍心眼。 二太太又说了:“不过,敏毅的婚事要紧,郎才女貌的嘞,真的把杨教授娶回了屋,那是几么几好的事情,我都好欢喜,大太太以为如何?” 这番话,说到邹太太心坎里头了,顿时眉开眼笑的,摘下右手一个玉圈,递给二太太,还说:“老二会说话,这玉圈赏你了,是老爷去cd买跟我的,和田玉品质,你再看看做工,雕的凤凰,眼睛就跟活的一样,值价得很了哟,拿去吧。” 二太太忙说:“谢谢太太。”喜滋滋地接过去,迅速套上手腕,偏来偏去的,在灯光下细细地打量。 邹鱼儿听到大吃一惊:这几娘母,当真打起杨教授的主意,要她做表哥的填房? 邹太太未得实底,继续盘问:“敏毅,你当真对杨教授,有那个续弦意思,要不要我去向吕校长提亲?”说过,把眼睛睁得老大,等待侄儿回答。 “莫!”张敏毅立即阻止:“我是个成年人,喜欢哪个,不喜欢哪个,自己会做主。现在是啥子时代,姨妈你还要包办婚姻唢,就不必多事了噻。”教育科长喜欢姑娘,还要长辈包办,直接成了封建余毒,变成陪都的大笑话。 “放屁!”邹太太不允许他攻讦长辈,骂一句,又出言劝说:“毅儿,你虽是接过媳妇的人,毕竟现在打单身。父母之命c媒妁之言有哪点不好,起码可以事先问清楚噻,就是杨老师愿意不愿意,也能够得个实信儿。”她又拈起半块泡盐蛋,放到侄儿碗里,给他增加些营养,好有充沛精力上班。 “姨妈!”张敏毅又羞又恼,晓得他们怕耽误自己,只好委婉地解释:“别个杨老师,还是个未婚女子,过去为她表哥守身如玉,表哥结婚了,她对吕校长很崇拜。” 杨守玉拒绝自己,张敏毅想不出个所以然,综合各种各类道听途说的新闻,也人云亦云的,以为跟吕凤子有关,心头虽然不信,拿来应付邹太太c二太太c张老爷几人,应该十分有效的。 但凡一个传言,都是旁人弄不明白的,于是任意地猜测,有弄假成真的,有偏听偏信的,有造谣攻击的,当事人听到,气得一佛出世c二佛升天,把他们没得办法,追问得急了,轻轻还一句话:对不起,我是听说的,请你原谅。 当事者能把他们怎样? “啥子?”邹鱼儿吃惊地问:“吕校长不是有婆娘,杨教授是他学生,喜欢他岂不是!” “你莫乱说,崇拜是尊崇c膜拜,哪个说他们,有师生以外的关系嘛,简直冥顽不化!”张敏毅一推饭碗,再不肯理睬二位太太,下了饭桌离开。 邹鱼儿朝他后背扮个鬼脸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下山 中国抗战进入最艰难的时期,陪都重庆所属县乡,几乎搜尽积储来支援前线。各单位c高等院校自食其力,连国立艺专一类名校,都由当地政府划给几块荒地,师生自己动手,种植粮食,聊补无米之炊。经办私立正则艺专,吕凤子就更困难了。为维持生计,经县教育科批准,杨守玉到凤凰镇状元桥旁,开设裁缝铺,xiā一 sh一u正则绣作品,接些衣物缝纫件做。 不料歪打正着,丹凤裁缝店做工精细,生意格外兴隆,成了凤凰镇一所名店。 这日逢场,杨守玉叫丁丁猫烧起熨斗,要翠玉下了门板,把缝纫店铺的招牌当街挂出,站在门口等客,自己踩缝纫机打衣服,一脚一脚地点踩,飞轮旋转,机针扎在布帛上,发出嘀嗒嗒嗒的碎响声,缝制一件成衣。 丁丁猫好动,下掉门板,就过来跟杨守玉抢机器踩,被翠玉扯个踉跄。 两人谁都不服谁,你递一句c我我递一句的,当场就激烈地争吵起来。 幸好无顾客shàng én。 丁丁猫先说:“姐姐,你扯我做哪样噻?” 翠玉回答:“老师教你,啷个不晓得好生学习!” 丁丁猫不服管,说:“就你管得宽!” 翠玉却说:“噫!管不得你了?无论你做啥子,大姐都要管,容不得你扯” “哪个扯拐了,是哪个,做啥子扯拐了?” “就是你,你丁丁猫,扯得出奇!” “哪个出奇了,哪个出奇了,你跟我说清楚!” 杨守玉不予理睬,各自把机器踩得飞转,不一会儿,分别打好了衣领c袖子c身体各部分,再手工挑线,连缀起了,缝成一件漂漂亮亮的衣服。 过得几时,城里胡记机器行派人,送来三台缝纫机,翠玉和丁丁猫不再吵嘴,欢蹦乱跳的,上去搭帮手一齐卸货。下一步,缝纫店扩大生产,增强制作衣物的能力。杨守玉打算,将那些能熟练操作缝纫机的学生,轮流派进店里,为老百姓缝制衣物。 太阳从金剑山百十峰头升起,一出山就火红,映得凤凰镇凹地亮灿灿的。毕竟,战火没有直接燃烧过来。陪都城乡再困难,民众还是四出赶场,拿土地里种植的蔬菜粮食,换急需的灯油蜡烛,或者针头儿线脑儿。他们见到杨守玉,个个笑嘻嘻地打招呼,或者干脆丢一包米c几把菜给她,坚持不收她的钱,说是付或者预付缝纫费。弄得杨守玉很不好意思。可她囊中羞涩,先还推辞不收,最后以打欠条或记账方式,收下了那些物品,今后用缝缝补补来偿还。再过一会儿,赶场民众稀稀落落了,从状元桥的对面,走来几个穿扎腿裤c对襟衫的妇女。“姐姐她们下山了!”丁丁猫眼尖,不再吵嚷,欢呼着蹦蹦跳跳的出去,拉着一个女子,进了裁缝店。 风二姐背着竹背篼,扎着绑腿,脑壳上头裹一条白帕子,据说是给诸葛亮戴孝,看上去很有些威风凛凛的。走进铺子里,冲着杨守玉就是抱拳一揖,毕恭毕敬地说:“玉姐姐,小妹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下山来,有事相烦。” 另几个女子双手叉腰散开屋前屋后防守。 这是说好的,杨守玉不能推辞,必须帮她办事,当然是不违背伦理道德c不祸害百姓c不跟政府作对的事,自己才去办。她先朝翠玉使个眼色。翠玉不似丁丁猫,轻易流露纯情,先还故意装不认识,得到杨守玉的暗示后,才将一大缸柳叶茶端拢,递给风二姐几人,轮流喝下了解渴。 杨守玉问:“妹儿,你晓得喊我玉姐姐,到底你叫什么名字,让大姐称呼起来方便。”记得张敏毅问过,自己忘掉了。 “罗仕凤。”风二姐不经意地回答。 “当真如花似玉。”杨守玉赞不绝口,伸手把风二姐拉拢,抬起她下巴,转到光线对照的方向,顿见这个土匪老大眉目如画,皮肤十分细腻,隐隐如有光彩流动,眼神澄净光亮,定是好人家的女儿。 风二姐故意扭动腰肢让她细加端详。 “我姐姐c大姐小的时候,都读过书的咯,杨教授,你莫小看她们了哟。”丁丁猫又多嘴,暴露了风二姐姊妹身世,引以为自豪。 “人逢乱世,做君子做小人,都是迫不得已的。”杨守玉心头涌起冲动,一把将风二姐揽进怀里,抚摸那蓬黑瀑布般的头发,说:“仕凤妹子,苦了你们好些年。”心头一阵哽痛,若非战乱,自己怎会来到这个蜀中小城。 “玉姐姐,玉姐姐。”风二姐感动不已,使劲将脸儿贴着杨守玉的胸口,双手紧箍着她的腰肢,摇了又摇。 “那么?”杨守玉唏嘘一番,还是忍耐不住,问了:“仕凤妹子下山,前呼后拥的,不会是来踩点吧?” 风二姐噗哧笑开,从她怀里挣脱了,指着丁丁猫说:“现成一个眼线,还踩么子的点,杨教授你就恁个老实,收了她们当学生,便宜了我们打探?” 土匪眼线放得远,那是常识,可丁丁猫确真深入凤凰镇,为她们作眼线儿? 杨守玉性格耿直,说了就作数,千算万算,算不出其中会有假,懊恼地说:“我就说,哪有恁便宜的学生。”就不往下想了,还以为嶷二姐有求于人,先交待出眼线儿。于是,怒喝一声:“猫儿,你诳得我好苦!”拿起尺子要打人。 丁丁猫一闪身,躲到风二姐身后,朝着她掰起嘴巴做鬼脸。翠玉比较老实,端起柳叶茶,送到杨守玉跟前,说:“老师你错怪我们了,我跟丁丁猫,真的是来读书的,不信你问丁丁猫。” 反倒要喊贼来证明贼清白么! 杨守玉偏起头去找,那妹儿躲得飞快,正要开口吼,丁丁猫从风二姐的身后伸头,又朝杨守玉扮个鬼脸儿,将舌头伸得老长,吼着“哇呀哇呀”的,眼睛滴溜溜乱转。 问她能问出个什么名堂? 杨守玉乍然省悟,作势拿起剪子,就往风二姐跟前递,像要夹掉丁丁猫的长舌头。 丁丁猫迅速地把头缩回风二姐身后。 “鬼妹儿调皮!”风二姐骂了她一句,再说:“杨教授,我们当真有事找你。” 杨守玉听出她意思,只好说:“仕凤,你有事就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不违背你我三条约定,我都认真帮你bàn li。” 风二姐连说:“有劳,有劳了。” 两人互相谦让着,走进里屋,商量风二姐那事。屋里正是一间卧室兼储藏室。杨守玉把风二姐拉到床沿坎坐起。风二姐取出腰间掖着的双枪,放到枕头旁边,趔趑趔趑的坐下,再捋了一下鬓角,定定地看着对方。 杨守玉示意风二姐先说。 风二姐双手横搁腿上,像个淑女,扭扭昵昵地说:“玉姐姐,这个抗战,已经打到现今眼目下,我看是不能善了。ri běn鬼子霸占恁大地盘做个么子?再说,狗日的霸占东北华北不要紧,不该连重庆贵阳也都轰炸,搞得姑奶奶没得饭吃!实不相瞒,水天池山寨里头,余粮已经不多了,打劫不到,姐妹们上坡,靠挖野菜吃过日子。我左思右想,还不如下山当个工人,依靠卖力气吃饭!” 凡女人进城,能够下力气做啥,无非帮佣c当c缫丝,去扫大街都不得行。 说了,所以觉得难为情,不好表明意图。 杨守玉陡然大惊:怎么连土匪都穷得挖野菜吃?可是他们下了大山,卖不卖得了力气还是一说,要是操起旧业,绑架拉票,罗登云几个官老爷,不把自己撕碎才怪! 这伙人要开工厂,或者挖煤炭,倒是无人敢欺行霸市,可县政府允许她们做么? 可是,做工或者务农,都是罗登云他们管起,本人帮得了啥呢,不会是读书的吧? 杨守玉设想得自己摇脑壳。 风二姐又说:“要是玉姐姐为难,我们重新上坡,打劫是混,挖野菜吃也是混,混到哪一天,日子得好过了,姐妹们再来跟你细细地说聊斋。” 这个,见死不救,非为人师表。杨守玉心想,怎么都应该向她伸只手,硬着头皮说:“仕凤妹儿,我怎么就会为难了哩?你说,想要做什么,我替你四处张罗。” 翠玉噗哧一笑,这话别有所解!又闭紧自己嘴巴,转身拿起绣件小件,装模作样地反复观看。 杨守玉瞪她两眼,责怪翠玉没大没小的,心头没有想明白:风二姐找自己,到底要想做什么? “不是嫁人!”风二姐立即声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收徒 杨守玉晓得她开玩笑,并不多于在意,继续盯着翠玉,以为她会晓得,却又不说,瞒严了自己,任随风二姐随便调侃,说笑话逗人,只是心头气消,并不出语指责她。 二当家从旁凑个趣儿,笑说:“其实,大当家嫁人,也没得啥子错错,只是姐妹们没有依靠了,水天池岂不是要垮杆儿了唢,还是嫁不得人咯。” “你当老大噻。”丁丁猫显然有些不服气。 二当家顿时柳眉倒竖,还她一句:“猫儿,玩笑都不会开,我当了老大,置大当家于何地,还不跟大当家的下跪认错!” 风二姐不失“老大”派头,上前拍拍丁丁猫脸颊,说:“好妹儿呃好妹儿,咋个说起说起的,就拌嘴了噻,杨教授这个店铺里头,可不比聚义厅,人来人往的,遭别个晓得了你我的身份,不是跟她老人家惹祸唢!” 几人嘻闹一阵,口无遮拦,杨守玉终不知风二姐所为何来,只好拉她到一旁问:“凤妹子,你进城赶场,办完事了?” 风二姐说:“还没有进城,先来看杨教授。” 杨守玉心想,我们没有熟到这种程度,你这话有假!说:“欢迎欢迎,仕凤妹子你看一阵,就顾自赶场吧,免得耽误了正事,姐妹们会不高兴的。” 风二姐听得出,这几句话里头,有逐客的意思,便朝着杨守玉上下打量,长叹一声,才坦陈:“玩笑开过了,时间又紧,就跟杨姐姐说实话吧。” 杨守玉鼓励她:“你说。” 风二姐终于说出来了:“杨教授你可要帮我一把!”上前拉着杨守玉,直欲下跪,眼睛里泪水澹澹。 杨守玉扶她一把,说:“我答应过的,但凡仕凤妹子有事情,打个招呼,我肯定是要出手相帮的。妹子呀,你有任何困难,都仔细跟我说嘛,有能力无能力,我都帮你想办法解决。” 风二姐说:“事情很棘手。” 杨守玉回答:“不怕!” 风二姐又说:“可能会惹火烧身。” 杨守玉回答:“没得关系!” 风二姐直愣愣地看她,问:“一言为定?” 杨守玉回答:“驷马难追。” 两人这才走出来,回到裁衣桌跟前,面对面的坐着,斟酌如何开口商量。 翠玉c二当家c丁丁猫几个,悄悄退出了店铺,到龙溪边,捉鱼的捉鱼c洗手的洗手,疯玩一会儿,就无趣了,干脆各扯了几根车前草,根根扭起疙瘩,每两根草套在一起,两人各执一根,互相用力一扯,就扯断一根,欲称“打官司”。 屋里两人还没话说,就有邮差在外头八一喊:“杨守玉出来,收包裹!” 然后听到自行车铃铛乱响。 丁丁猫拿杨守玉图章,飞跑出去,收了很大一个包裹进屋,几人打开一看,顿时就傻眼了: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军用罐头,五六条美国香烟,还有两瓶洋酒。 翠玉说:“快看快看,是哪个仰慕者寄的。” 杨守玉翻开包裹单,看邮寄人姓名,赫然落款“邹成虎”。风二姐似笑非笑的盯她。杨守玉倒很坦然,笑着说:“这好解释,恐怕他收到了捐赠的正则绣,回报我们的,其实应该送到学校,让师生们共同分享。”动手把包裹重新捆好,递给翠玉,吩咐说:“翠妹子,你赶紧送到学校食堂,说中午改善生活,都拿出来吃了哎呀,这两瓶洋酒留下,等有尊贵客人,再拿出来使用。” 翠玉不吭不响的,接过包裹就走,被丁丁猫喊住,说“我跟姐姐一起去”,夺过那些洋酒,屁颠屁颠地离开了。 屋里,风二姐终于开口:“杨教授,山里实在困难,姐妹们吃了上顿没得下顿,我们想跟你帮丘二,要是杨教授不嫌弃,就收下我这个丘二吧。” 她要来帮佣?杨守玉没有听明白,问道:“仕凤,你是请我上山帮忙,教导各位姐妹绣几针,还是放二当家她们轮流下山,到店铺找个事情做?” 风二姐回答:“我给你当徒弟!” “这样如何使得!”杨守玉听明白了,却不肯相信,双手一阵乱摆乱摇,拒绝了她:“仕凤妹子手下一大帮人,你来当了学徒,她们靠哪个率领,断断不可!”想说管束说不出口中。这可想不到,土匪也没了活路,要改行来做裁缝,自食其力!可能么?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问出话了:“水天池是成渝大道必经之路,仕凤妹子怎肯轻易让出,出来跟我学裁缝?” 确真太奇怪了,二三十人占山为王,被逼得活不下去,要改行学做裁缝,任风二姐说破天去,不道出个青红皂白,杨守玉绝信不过的,毕竟她们确是土匪。 “姐姐你不晓得。”风二姐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苦衷:“今年天旱得凶嘞,坡上基本不能种庄稼了咯,种下的蔬菜,才发嫩芽芽儿,就遭干死个毬了;加之打抗战,过路运送物资的,都是,人多u qi也比我们好,不敢动手,眼看姐妹们活不下去,下山找条活路,只好求姐姐帮忙的咯。” 这时,二当家的她们估算到时间,送了物品,也都踅进了屋里,站在风二姐后头,听她同杨守玉商量。 直伸伸的戳着五六个戴头帕的姑娘活像来打劫。 杨守玉对这群女魔头,可不敢冒然收留,学校是传道授业解惑的地方,她们倘若闹事,可就斯文扫地,成为教育界的笑话!于是,很恳切地劝说:“仕凤妹子要学正则绣,本不该反对,只是战争时期艰难,再好的艺术品,多数也无人问津,恐怕学会了也只是门孬手艺,当不得吃穿。” 这话怎么听,都像收徒时的谦词,手艺就是手艺,哪个管它好与孬呢。 风二姐立即敲定:“师傅,你只管教,我们只管学习,出不出得了徒,那是各人的天分差否,怨不得你杨教授的。” 这话说得杨守玉改了主意:“你们可以来读书,我的意思,不一定学刺绣,读好了书,还更有出息。” 不管如何,杨守玉肯教手艺就好,可肯教不等于收徒。 风二姐双拳抱起,朝杨守玉当头一揖,跟即在身后,齐刷刷地跪倒几人。杨守玉忙说这可不敢当。二当家的就把她牢牢地拉住,说拜师行礼,理当如此,杨教授不可降低了身份。 杨守玉被她拉着不动。 风二姐几姊妹如捣葱般,嗑够数了响头,兀自爬在地上,不肯站起来,等她亲自开口答应。 杨守玉很为难:“即使收徒弟,我也收不了恁多的,你们还是起来吧。” 二当家的说:“我们不起来,除非你答应,收了我们,当了我们的老师,学生听老师的话,你要我们起来,我们翻爬就站起来,帮老师端尿罐。” “粗鲁!”风二姐骂她一句。 “哪,斟茶倒水。”二当家的掉了句文。 “哎哎,这就对了。”风二姐才同意。 其实,风二姐平时有空,也教她们认字,难免操几句文言文,反正倒懂不懂的,并不避人。说得杨守玉也展颜一笑,不得不答应她们入行了:“我收你们。但是,必须听话,按学校的规矩办,否则,我不管你哪个,一律逐出师门,永远不认她当学生。”“要得!”姐妹们齐声欢呼。“我们保证听话!”风二姐代表众姐妹,立竿见影,下了一个切实保证。 杨守玉饶有兴趣,说:“都起来吧。”见她们纷纷从地上爬起,终觉不是个办法,又略为改个口:“干脆,识得几个字的,我推荐去学文化;大字不识的,就在裁缝店打下手,不定学不学绣花;多过得几日时间,然后看哪个妹儿有悟性,悟性高一些,我特别调教她,跟我那个班学正则绣。” 几姊妹都扭头,去看风二姐,话说到这地步,插根木棍儿就会发芽芽,各人怎么表态呢? 风二姐说:“看我做么子,都听杨老师的,从今往后,她就是我的老大,也等于是你们老大的老大啦!杨老师说啥子,就是啥子;杨老师分派哪个做啥子,哪个就去做啥子,不得违拗半句,比我说的那些话还管用。” “要得!”女土匪们答应,躬身称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