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史诗》 正文 第一章 序曲-初学者 “汪洋如父,岩土若母,尊主1恩沐,知命初途。”年轻的祈者2深吸一口气,撬开了死者的嘴。木台上躺着的是他的祖父,铁青着脸,一如十年前他父亲死时的模样。 他想将手中的土灰撒进祖父的嘴里,却发现自己的手心已满是汗水,那团土灰也被攥成了坨。全岛的族人都看着呢,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头又高又大的蠢鹿没法停手,他只能硬着头皮去搓开那结块的泥团合上老祖父的嘴,拂去那散落了一脸的泥土,他心里只盼望这场葬礼能早点结束。 “予天尊以气力之飞升”他从袖筒中偷偷捏了一小把huáng sè的粉末,刚要继续念叨老套的词句,却不想被身后的铃铎给拽住了。 “汪洋如父。”铃铎稀小声地提醒道。 他这才反应过来,忙把一手的粉末又藏了回去,然后掀起厚重的斗篷,从腰间摘下水囊。冥鬼大胡子的,老爷子怕是去不成异度了,他一边暗骂自己的蠢笨,一边再次掰开祖父的嘴,将水囊中的海水一股脑地倾灌了进去。 “岩土若母,汪洋如父。”他小声嘀咕着,顺手在祖父满是泥浆的脸上抹了两把。 收起水囊,他回头看了看那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和善的铃铎,冷眼的沉纶,他们本该是爷爷的学徒可现在我又能教给他们多少呢直看到铃铎朝他点头,他才长出一口气,转过头来继续这场碎裂的葬礼。 “予天尊以气力之飞升。”他说着又将那把粉末抓了出来,然后伸手抚过冰冷的尸体。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道道黄烟徐徐而上,一时间尸臭味大作,几个临近木台的南方士兵都狂呕不止。 “予海尊以血脉之泉涌。”他又从另一只袖子里抓出暗红色的粉末,然后偷偷地塞到了尸体的口中。片刻之后,便见得殷红的血水顺着尸体的嘴角汩汩流出,直染得木台红了半边。 “予冥尊以身首之馈贶。”他说着抄起一旁的木杖,草草地朝族落外的山林一挥,两个吹号的老人便小跑着到前头开路,而身后,十个族中的小伙子已扛起木台,快步朝山中走去。 “此去异度,狼灵候晤,三日无亲,三夜无故。远洋非远,孤星非孤,寒天劣水,霜临出处。莫回旧所,莫寻歧路,冥尊有道,嗅得花坞。使徒恭请,舟楫波渡,七曲五转,三顾一慕。起而潜演,落而飞浮,生者空名,逝者永驻。”听着渐远的号声,他清了清嗓子,停歇片刻,又长叹了一声,“此去异度,无泣无诉,经岁不住,岁岁斯夫。” 等送葬的族人们都回了村落,天空中已经没有一丝光亮了。 不远处,两个身着皮甲手持长矛的邦国士兵3仍未离去。“嗯,海边,我和他们俩要去海边走走我们也是无处可去了。”他尴尬地跟士兵打了声招呼。两名士兵看了看他,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不介意的话,陪我去走一会儿。”他对两名学徒说完,便拄起木杖朝海崖边走去。 “呼,他们居然让你自由行动了。”满身的肥肉让铃铎总是气喘吁吁。他散着一头蓬乱的黑发,吃力地紧跟在了祈者的屁股后头。 “托你们的福啊。南方的贵族子弟,他们敢拦吗?”他苦笑道。这里是他的家乡,霜临岛。这可是最早被邦国征服的远洋之南啊,爷爷都不曾经历过那场染红了大半个远洋的战争可近百年过去了,静海人仍不信任他们,七海上下,只有远洋诸岛还满是邦国的驻军。“嚼着冰块出娘胎的人决不可信。”他不止一次听士兵们如是说道。 “咱们明天开始干点儿什么?你打算怎么教我们啊?”猴子般的沉纶板着个脸问道。 “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毕竟你们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年轻的祈者对沉纶说,“不过放心,耽误不了你太长时间,南方的鱼终究要游回到南方。”他打心底不喜欢这个傲慢的南方小子。 “我不是鱼,静海也不是南方,我父亲是个岛主,我家的岛比这儿要大上十倍。”沉纶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除了远洋,都是南方。”他冷冷地回道。 “其实,老爹他还没有正式教过我们任何东西。”铃铎稀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他说,“呼,要老祈长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根本没空管我们。” “都快半年了吧,还没开始?”他假装惊讶道。上古之道要跟着咱们的血脉一起进狼灵的肚子,他还记得爷爷当时愤怒地打碎了熬药的坩埚。那时候穆家国王刚刚下了指令,静海的大小岛主贵族们都要派出嫡系学徒,前往远洋的各个岛屿去学习所谓的“巫术”。“他们自己遗弃了神祗的馈赠,现在占了咱们的土地,还想偷走咱们的灵魂?”那是爷爷最愤怒的一次,他甚至觉得老爷子的死都与这场怒火脱不开干系。 “南方佬,再去给我劈点儿柴火。”沉纶在身后模仿起了老祈长的腔调,“南方佬,百步青没了,给我到桦树底下去挖几棵南方佬,把棉袄给我脱了!远洋绝不该出现这种软囔囔的玩意儿!” 看着又矮又瘦的沉纶模仿爷爷的样子,他很想生气,却气不起来。 “不许对逝者不敬。”铃铎稀替他出了头。顽劣的沉纶向来不敢顶撞铃铎家的人那可是来自王城的铃铎家啊。 “我不会称呼你们为‘南方佬’。”他边走边说,头也不回一下。海崖到了,远洋到了,无风,灰黑的远洋此时正安静得像个淑女。只有这一望无际的洋面可以让他暂时得以舒缓远洋非远,他仰面望向满是愁云的夜空。 “我父亲送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可不是为了让我学怎么扒兽皮做斗篷,”南方小子皱着眉,小声嘀咕道,“不就是和变戏法的一样吗?藏点儿小玩意儿,讲点儿故弄玄虚的鬼话,糊弄糊弄没读过书的傻子们,有什么可学的?” “你说的那不是上古之道,”年轻的祈者在海崖边站定,耐着性子说,“上古之道的传承方式没那么简单。静海的老爷们以为这东西学起来就跟读书一样他们错了说实话,你们有可能学一辈子也掌握不了。” “国王可不想听到这句话,你想指望唬弄国王?邦国的战船可不喜欢被唬弄。”沉纶颇具挑衅意味地说。 “别拿你们的国王来压我!”他瞬间燃起了怒火,挥起粗大的木杖吼叫道,“你们这些个杂碎能把失败的屈辱顺着鱼汤咽下肚我们不能!霜临岛不能!远洋也不能!去吧!去找你的岛主父亲来呀!除了暴力,你们还剩下了什么?远洋人从不惧怕流血!” “从今天起,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了。一句都不行我翻脸的样子,你们是不会喜欢的。”他狠狠地甩下这一句,顺手将木杖敲断在了一旁的礁石上。 沉寂来得令人胸口闷疼。没人言语,没人动弹,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时断时续了。 “霜临岛那个,霜呢?”铃铎想缓解尴尬,却没人应答。 霜呢?他也不知道。 霜临岛上向来不分季节,礁岩黑土上终年披覆着薄霜和细雪,可近两年,这样的场景已经不多见了。阴沉,他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这里。阴云总是沉甸甸地坠在半空,无分昼夜,直把天际拉扯得与地上的族人有了相同的愁容。无谓?无奈?无望?无心?他不明白这世道是怎么了,只知道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他所能掌控的。 “难道说是,在尘月里4就不下霜了?”铃铎继续问。 “不,月是天之尊的长夜使徒,而霜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气节”他解释道。 “听,什么声?”沉纶突然插嘴道。 他也听到了。在这昏黑的海崖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上攀爬,速度越来越快,杂声也越来越响。 “没准儿是雪鹀5发情了。”没等沉纶的话音落定,就有两个陌生的男人轻巧地翻上了陡崖。 “久远”其中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轻声说道,“血脉是血脉在呼唤。” “老子可没感受到什么呼唤,本来睡得好好的,是你硬拉老子过来的。”另一个中年男人衣衫破烂,没有头发也没有眉毛,光秃的脑袋像是个煮老了的茶叶蛋。 “你们是些什么人?”年轻的祈者鼓足勇气,一边向陌生人发问,一边护着两名学徒向后退去。 “什么人也不是,只是来验货的而已。”秃头笑着挽起破烂的衣袖,从腰后面拔出了一把bi sh一u。 “快叫人去。”他低声对铃铎说,可那两个孩子却都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白衣男子捋了捋黑色的长发,轻巧地说:“叫人毫无益处,只是徒增些无用的血肉罢了。” 他怎么会听到?年轻的祈者有些慌了,烦乱之中只好猛然大喝一声:“给我,给我站住!我是霜临岛上的祈者!别怪我翻脸啊!”可那挂着邪笑的秃头又近了几步。 突然,他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回头看,是沉纶先跑了出去。 “跑啊!”他使劲推了一把胖乎乎的王城男孩。 没等铃铎跑出两步,他就听到了沉纶痛苦的shēn y声。望向不远处,只见沉纶趴在地上,小腿上缠绕着一根荧光闪烁的鞭子。再顺着长长的鞭节寻溯源头,十几步开外的另一端,眉目清秀的白衣男子正漠然与他对视。 “抱歉了,阁下。”白衣男子单手握紧鞭子,只轻轻一拽,就把那头的沉纶拉向了自己。 “我父亲是岛主!他能给你们一船珍珠!他什么都有!”沉纶的喊叫声中带着哭腔。 秃头一脚踩住了趴在地上打滚儿的沉纶,手中的bi sh一u闪着幽暗的光 “尊主保佑。”他在乱蹦的心底暗自祈祷。如果爷爷还活着,他会怎么做?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巽厉犹隼!”就在这四个字脱口而出的同时,他奋力将右手挥向了前方与声音一同掠过的,是一阵阵割人的冰风。 鞭节化作了两段。沉纶也趁乱挣脱了秃头的控制,连滚带爬地朝年轻的祈者扑将过来。 “初学者。”白衣男子的嘴角抽动了两下,不知是紧张了还是在轻蔑地笑。 “老子可有点儿不耐烦了。”秃子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朝他们大步走来。 “巽厉犹隼!”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向前方挥砍了出去。这一次,他仿佛听见,在疾风中有羽翼在舒展,在挥动。 一阵惨叫过后,秃头捂着脸停住了脚步。他听不懂秃头的语言,但他能猜到那是最恶毒的咒骂。 “奶奶的。”秃头的手落下了,露出的半边脸已经没了人形三道骇人的抓痕深至颅骨,伤口中却不见有一丝鲜血流出左眼的眼球已半挂在了皮肉之外,而空洞的眼窝里却又闪动起了姜huáng sè的光 没等他反应过来,锋利的bi sh一u就已朝他飞来他捂着大腿痛苦地瘫倒在地,眼看着秃头走过来将bi sh一u从他的腿上拔下,然后又将魔爪伸向了那两个半大的学徒。他无能为力了 铃铎的惨叫声令他不敢睁眼。可没过多久,秃头那沮丧的叫声却盖住了世间的一切:“呸,又是个纯的,呸呸!真丧气!又白忙活了!老子说不来这儿,你就是不听!这笔债又该我来背了!真他娘的丧气!” “两个都是?”白衣男子问。 “你看老子瘫了吗?老子不是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吗?你就是猪脑子也不用问了啊!”秃头翻着一只白眼呛声道。 趁这个功夫,他扭头望向自己的两个学徒。铃铎侧躺在地,攥着流血的手瑟瑟发抖。倒是沉纶一声不吭那孩子已经昏死过去了。他想逃跑,挣扎了半天,却气力全无。鲜血顺着大腿在地上聚成了一滩,他有些困了,眼皮好沉霜?他惊讶地发现,血泊的表层已经结得半红半白了。 “呸,真他奶奶的倒霉啊。”只剩得半张脸的秃头又啐了一口唾沫,躁怒地叫嚷道,“真是要翻不了身了!债台越筑越高,没得翻身了!老子真受够了!” “本就没指望过在这里得到救赎,玩乐而已海龙阁下也很久不见消息了”白衣男子仍站在海崖边上,仰着头淡漠地说,“时机未到而已。时机未到” “去他娘的时机!”秃头说着舔了舔刀上的血,朝年轻的祈者走了过来。 迷迷糊糊地被拎了起来,他强睁开眼,面对着的,是秃头的半边皮囊。 “刚才不是挺厉害的吗?还敢跟老子玩这一套?你乌贼爷爷最厌恶的就是这些法术。狗日的上古之道!狗日的上古血统!上次宰的那老头,当时是怎么叨咕的来着?嗯对,长夜无梦。”秃头狂笑着,直颤得半瘪的左眼落了地,“无梦是吧?道个晚安吧。” 无知的人才会无梦,这是他最后的念头。还没来得及捕捉住刀刃的影子,他就感觉到自己的热血在喉咙撕裂处凝上了薄薄的冰霜。 云消殇,霜寒降。云碎了,月明了,尘月却没有发光。流入他眼底的,只有漫天的血色 注释: 1尊主:七海的主要宗教信仰为尊主信仰,人们信奉的主神为海之尊,天之尊与冥之尊。使徒为尊主的意志执行者。 2祈者:祈年者(上了年纪的祈者会被尊称为祈长,族人会亲切地唤其为老爹),是远洋族落中的领袖与灵魂。多数族落中都只有一位祈者,负责为族人祈福消灾,烹药占卜。祈者多为同一血脉代代相传,信奉三位尊主,更尊崇尊主之父一神尊大人。祈者是上古之道的势力残存。 3七海邦国:由静海穆氏王朝建立的,以静海王城为权力中心的海岛邦落王国。邦国通过近百年的战争,实现了七海历史上的第一次统一。 七海:七海包括静海,怒海,复生海,鞘海,荒芜之海,以及极南的炙海与极北的远洋。 4七海夜空中的月分为尘月,血月与泠月,三者交替出现。 5远洋雪鹀:一种雀目鸣禽,成年似海鸥般大小,体型矮圆,周身雪白唯有双翅是黑色。喜群居,多筑巢于海岸陡崖之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守誓者 “楫桨折断在了漂浮的冰川,吵醒了正打着盹的冰雪之主。魔王愤怒了,刺骨的北风旋即咆哮而至。脚踏之处,冰封万里,目光所及,黑云蔽日。海的那边,冰霜和暴雪滚滚来袭,仿佛要将天空和汪洋都吞噬下去。而海的这边,张挂着黑色风帆的小船,满载着刚刚逃脱魔爪的奴隶们,正渐渐被死亡拥入怀抱。” 坎帕卡1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除了讲一些古老的传说故事之外,黑叔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来与这座被黑曜石墙圈起来的营区相衬。 从被征服到现在有二十年了,坎帕卡岛上的族人们多数已经习惯了被奴役的生活,砍树挖矿,捕鱼打猎,这似乎和他们从前的生活也没多大区别。除了要没有自由地活在南方佣兵的刀箭之下,境遇也不算太坏嘛,他时常这样宽慰那三个由他来抚养的孩子。可他们又懂什么呢?自由对这三个孩子来说太抽象了。围墙围了这里二十年,可他们中间最年长的罗南也不过才十七岁。他们可能会认为,自由是和我这个故事一样不着边际的东西吧,每每想到这里他总是觉得十分苦涩。 他特别喜欢讲这个故事,黑帆。 这个故事他讲了八年。最初,孩子们还是很爱听的。黑帆?是黑叔你的风帆吗?晓音那个鬼丫头小时候总会这样问他,那副古灵精怪的模样总能触碰到他那颗饱经风霜的心。可现在呢?他一边讲一边朝她瞥去,营火旁,圆木上,躲藏在鹿皮斗篷下面的小姑娘已经十五岁了,此时她正倚靠在她胖乎乎的孪生哥哥晓野的肩膀上。坐在他们对面的罗南是老大,现在也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手握着根长长的木棍,直拨弄得营火噼啪作响。 “鬼丫头,你不想和薇儿她们一起去跳舞吗?”黑叔伸出石板一样的大手,朝着晓音的方向拍了拍。 “真的?”晓音猛地从厚实的斗篷下钻了出来,激动地说,“你允许我去跳舞了?真的吗?真的吗?”她已经顾不上去捋顺那头乱作一团的长发了,黑珍珠般的大眼睛正闪着惊喜的光。 “做梦。”高大的黑叔咧嘴笑道,稀疏的黄牙险些让寒风再抢去两颗,“不过,既然你的梦醒了,那咱们是不是该继续学习了啊?” “学习?咱们这是在学什么呢?”晓音垂头丧气地说。她拽起了与斗篷一体的帽子,把冰霜一般的脸蛋遮了个严严实实。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重重地栽倒在了晓野的肩头。 “学什么?”黑叔瞪大了眼睛,认真地说,“我这是在讲咱们坎帕卡的起源啊。这个故事能流传千百年,不值得学习一下吗?” “盖(gě)溪跟我说,这故事明明就是你编出来的。”晓音仍然歪在那儿,有气无力地说道,“这是她听她爷爷说的,说典籍里根本就没有这个故事是你讲的故事,那上面基本都没有。” 他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了,好在自己肤色黝黑,那个鬼丫头应该看不出来。“别听那老头的。”他板起脸说,“我走遍了七海,他能知道些什么?” “盖(gě)马老爹可是祈长啊。”圆滚滚的晓野弱弱地插嘴道。从出生的那刻起,他就是这对孪生兄妹中不引人瞩目的那个,刚被剪断脐带,他就被人放到了一旁。晓音的降生是意料之外的,她理应更受关注。 “祈长又如何?不还是没出过极北的疆界吗?”黑叔的脸涨得黑中透紫,浓密的络腮胡子都被气得炸了窝。 “对啊,对啊,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晓野赶忙圆场道,“再说了,老爹讲的故事一点都不生动。” “反正都是些老掉牙的传说我最起码听过一百万遍了。”一旁的罗南把脸深垂在胸前,小声嘀咕道。 他听见了。虽然岁月模糊了他双眼,也偷走了他引以为傲的迅捷,可他的耳朵还是和几十年前一样灵敏,当年游历七海,他就是凭借着这双耳朵,在复生海上捕捉到了海蛇的歌声。“我也最起码听你抱怨过一百万遍了,感觉也不是很艰难嘛。”他伸出长长的手臂,一把拽下了罗南的皮帽。 “喂!”罗南刚想夺回自己的帽子,一坨硬实的雪块就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脸上。 黑叔笑得像是一座快要喷发了的火山。他拍打掉残剩在手心里的雪,将帽子扣回到了罗南的头上。 “你要是就这么当水鬼2,那盖马老爹怎么给你祈祷也没用。”晓音冷冰冰地嘲讽道,“难怪你一直找不到寒铁3。” 罗南抹掉脸上的雪,无奈地白了èi èi一眼。 “耐心听吧,就我这样的糟老头子,估计也没几年活头了”黑叔伸手在自己粗糙的脸皮上抓挠了两下,憨笑着对罗南说,“不过你可放心,等盖马主持完我的葬礼,等狼群分食掉我的身体,我会回来的大半夜,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周围满是狼嚎鬼叫我就悄悄地爬到你的铺位旁边,就坐到你的脑袋边上趴在你耳边,整夜整夜地讲” 罗南站起身,将狼皮斗篷上的雪片抖落在地。营地里的积雪已经被踩得硬过了石头,罗南跺了跺脚,让地面又铺上了薄薄的一层。他的个头很高,长长的腿上架了一副健美的身子。他没有坎帕卡岛的雪色皮肤,脸色总是半灰半黄的。黑叔担心他是营养不良,可无奈营地的食物是统一g一ng yg的,没办法为他开小灶。 “黑叔,留着力气吓唬晓野吧,我和晓音的胆子没那么小。”罗南甩了甩浓密的黑发,撇着嘴对黑叔说道。 “我胆子也不小,一点都不小”胖男孩想要辩解,可说到一半却先没了底气。他太腼腆了,但黑叔从不认为那是什么坏事。这世间要是有千千万万个晓野,战乱将永远不会发生,他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行了行了,再不继续讲就要熄火了。”他愉快地清了清嗓子。 “黑叔啊,我明天还要继续捕鱼呢,”晓音指了指身后那座破旧的兽皮帐篷,无精打采地说,“今天早睡一会儿吧。” “这个故事多好啊,”晓野朝着火堆挪了挪屁股,温声细语道,“虽然听过很多很多遍了,但黑叔总能变出些新花样来。” “你个远洋最胖的马屁精。”晓音皱着眉对孪生哥哥发火道,“整个营地的篝火都熄了一半了你要是不想睡觉就去跟南方佬请示请示,出去接着砍柴火啊。” 黑叔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宣扬南方异教的疯老鬼。” 扭头看去,是鹿野。又高又瘦的鹿野从营帐间的小路上迎面走来,十六岁的儿子紧跟在他的身后。他穿着一件肥大的狼皮斗篷,走起路来晃晃荡荡。他没有戴帽子,尖尖的耳朵冻得通红。 “接着讲你们的异教论吧,我只是个路过的而已,小浪民们4。”鹿野笑道。 “滚。”晓音第一个给予了回应。 “别无礼!”黑叔反倒是斥责起了晓音。 “蹲着撒尿的浪民丫头,放尊重点儿。我们坎帕卡人接纳你,可不是为了听你在这儿叽叽喳喳,省点儿力气留着白天干活吧。”鹿野高昂着头,脸上满是讪谑与鄙夷,“再劝你们这些毛孩子一句,三位尊主才是真神,千万别听那个疯老鬼的瞎话。” “爹,别这样。”鹿家小子一个劲儿地劝阻自己的父亲,却被其一把推开了老远。 “黑叔信奉的也是尊主。”罗南生气地说。 “他?尊主?就他画的那个长了五个眼睛的鬼东西?你以为那是尊主?哈哈哈。”鹿野放声大笑,“算了,算了,这是你们这些小浪民自己的事儿”说着,他就从他们面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晓音突然站了起来,朝着走出不远的鹿野大声嚷道:“等你死了,你绝对去不成异度,盖马老爹都不会为你举行葬礼!” 鹿野两步冲回到他们跟前,一脸愠怒。 “这就是你教育出来的野丫头?”鹿野冲着一声不吭的黑叔恶狠狠地说,“幸亏她没有爹,不然看见了得伤心成什么样啊?这样的丫头以后谁会娶啊?尊主还不够严厉,让你成了漏网之鱼。神醒之夜带走了生这帮小浪民的那个女人,嗯,她倒也是个异教徒,可怎么把你给留在这儿了呢?八年前的那块大石头就应该带着你一起滚下深渊!” 罗南攥起拳头,径直冲向鹿野,却不想被黑叔一把拽了回来。 “随他说吧。”黑叔十分平静。他不由分说地将三个孩子推进了自家的帐篷,放好门帘,他又静静地坐回了原位。 在他的面前,鹿野仍不打算罢休,他听到了越来越恶毒的咒骂,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尊主保佑,请您为迷途的旅人指引方向吧,他闭上眼睛开始默默地祈祷。 鹿家小子拦不住父亲,周围的族人也没法上前。族人越聚越多,鹿野越吵越甚,狭窄的营间小路上一时间沸沸扬扬,到最后,连南方的佣兵们都赶过来凑热闹了。 “到底怎么回事?”黑叔听到了一个尖细的嗓音。那是别猎,皮将军手下最得力的弓箭手。 没人答话。谁会傻到主动去搭理一个南方佣兵呢? “冥鬼大胡子的!老子问话呢!”别猎恼怒地骂道。 “没事儿,没事儿,我们极北岛民之间的小恩怨。”鹿野刚要开口解释,人群中就是一阵骚动。盖(gě)马来了,他暗想道。 小路上的围观人群自觉地闪出了一道缝隙,人缝中,盖马老头缓缓地挪到了空地中央。老祈长身披着亮黑色的熊皮斗篷,弓着腰身,拄着木杖,站在族人前头不怒自威。 “鞘海之南半身岛的别猎不要发火,小事用不着劳烦邦国。”盖马老头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又平静地转向了鹿野,说,“既然是极北岛民之间的小恩怨,那就得用极北岛民的方式来解决了。” “老,老爹,疯老鬼都那么大岁数了,”鹿野扫了一眼黑叔,疑惑地问祈长,“你是要让我和他打上一仗?” “你有儿子,”盖马老头摇头道,“他还有罗南。” “这不公平!”鹿野立马反对道,“都知道罗南有多强壮,你是想害死我儿子啊!他是个水鬼!这不公平!” “有我呢。”晓音从帐篷里闪了出来。她将厚重的斗篷扔到脚下,纤细的身子上只穿了一件雪白的皮袄。“现在公平吗?”她昂着头问。 “这”鹿野皱着眉,激动地说,“老爹,你让我儿子跟一个女孩动手?这还像话吗!我儿子的腿都比她的腰粗。这不行,这不行!” 盖马老头吃力地直起腰板,说道:“晓音自己都不介意,她的抚养者也不介意,你还有什么难处可提吗?” “这我说老爹啊,这老疯子可是个异教徒” “我信奉尊主。”黑叔平和地插了句话。 “老爹,咱们都是同族啊。你还记得那个女人吗?她是个外来的,她们是浪民!这是咱们的地盘,哪能容她们撒野!”鹿野仍在喋喋不休。 “身处同乡,皆为同族。”盖马老爹严厉地训斥道,“坎帕卡只尊崇强者,你哪来的那么多废话!当年你父亲跟我一同窝在神眠山里抵抗森基人5的侵袭,三年时间,自始至终我都没听他说过一句废话。鹿家现在怎么了?鹿家没人了吗?” 黑叔愣愣地看着盖马,想张嘴说话却发现喉咙干疼。鹿家没人了吗鹿家小子忽然从他父亲的身后走了出来,无视鹿野的阻拦,先对祈长低了低头,然后又朝晓音敲了敲胸口。 小路的左右,晓音和鹿家的小子分别站定。那小子比晓音高了一头,可黑叔并不担心。那丫头生来就是个机灵的勇士,他总是这样夸赞晓音。 “这次我赌那个小丫头赢赌三天的东岸值岗,怎么样?老子可不想在那里一边喝风,一边等什么胡编乱造出来的海盗。”黑叔听到了别猎那针尖一般的笑声。 闭上眼,无需看叫好声,起哄声,脚步声,惊呼声 “她今天还不够快。”罗南在身后评论道,“那小子太笨拙了。” “我怎么觉得她足够快了我都要看晕了”晓野的声音被鹿野的叫骂声盖过了。 黑叔睁开眼,搏斗还没有结束。鹿家小子一次次奋力的扑杀,到了晓音这里总是被轻巧地化解。 “挨狼掏的小丫头!她只会躲,你就照着她的脑袋使劲打啊!”鹿野在一旁急得直跺脚。 小伙子很听话,瞅准时机,抡圆了胳膊,冲上前去就是一记重拳。 沉闷的倒地声震落了树梢的积雪而热烈的欢呼声甚至惊起了在远洋深处小憩的狮头海妖。 鹿家小子仰面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晓音扯住了他的胳膊,借着他自己的力道将他摔了出去。 “这胳膊没事儿,回去给他掰一掰就好了。”晓音对鹿野说,“现在,滚吧。”她的语气简直和她的容貌出自同一片冰天雪地,仔细聆听只怕会割伤耳朵。 鹿野好像还想抱怨,可刚张开嘴就又憋了回去。 熙攘之间,他望向了鹿野的对面,石刻的皱纹之中,盖马那双黑豆般的小眼睛正露出寒凛的光。 闷声闷气的号角声响彻石墙内外,稀稀落落的营火也终于被黑暗吞入了腹中。 已经八年了黑叔躺在破烂的毛毯下面辗转反侧。已经那么久了吗?他常常忘记时间,可那神醒之夜那是忘不掉的。轰鸣,震颤,滚石,地火他本想去救他们的好在三个孩子都幸免于难了。尊主保佑,愿明天安好,他默默地念叨着,转而爬起了身。 左右两边,罗南和晓野都打着轻鼾,而帐篷的另一侧,晓音也早就将自己裹进了厚厚的毛毯。 他匆匆地穿好皮袄,又胡乱地披上了斗篷,走出两步却觉得脚下是刺骨的寒。忘了蹬那双套在便鞋外的靴子了,他又坐回到铺上,烦闷地想,怕是离痴呆不远了吧哎,痴呆就痴呆吧,罗南很快就要成年了。 你尽力了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的脑中不住地回响你尽力了吗? 谁在说话?他愕然了 你发过誓的那个声音并不想就这样轻易放过他。 尊主保佑,他忙从怀里摸出一块刻着图案的三角形黑曜石。他将石块按在眉眼之间,心里不住地念叨出能想起来的所有祷词,不一会儿的功夫,脑袋里就清静了。那是谁在说话?他在脑中翻找了半天,却毫无线索。 穿好了靴子,他拎起沉重的拐杖,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帐篷。夜空仍被云层遮挡得严严实实,无星无月,无际无声。一片漆黑之中,他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围墙的墙根底下。南方士兵们在这里驻守的年头太久了,早已懒得再来站岗值哨,上方的墙头虽然仍是火光闪烁,可他却早已清楚地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黑叔的肤色不比这石墙白上几分,借着掩护,没费什么力气他就来到了东墙尽头的海崖崖岸。 风平浪静估计我的死期又不必提前了,老人笑着将拐杖搁到一边,缓缓地hu一 d一ng了几下筋骨。东方的洋面上大雾弥漫,浓雾中不时有传出瓮声瓮气的吼叫。又是狮头海妖在呼唤远去的雷鸟了,他笑了笑,便俯下身蹲到了坚实的崖岸边缘。 他小心翼翼地向崖边挪蹭了两步,一屁股坐到了石崖边。他慢慢地将右腿伸下了海崖,在试探了半天之后,他又将另一条腿也伸了下去。等双脚都踩稳了位置,他便将扭过身子背朝大海,让力扛千斤的双手抠住冰冷的石缝。深吸一大口气,他又向下踩了一阶。 愿长夜无梦,他缓缓地爬下了石崖。 注释: 1坎帕卡岛:远洋上的海岛,位于七海疆界的极北点,北接冰封天堑,东临迷雾山脉。岛上无显著季节变换,终年风雪不断。征服战争期间,坎帕卡人在经历了三年的抵抗之后,于邦国历138年向穆氏王朝投降(当前为邦国历159年),自此开始了为邦国挖石开矿的劳役生活。坎帕卡在古远洋语中的意思为世界的尽头。 2水鬼:生来携带潜水资质的特殊人群。多数水鬼的肺活量可以让自己在水下潜行一两个小时,而强大的水鬼甚至可以在水下存活一天,无需浮上水面换气。经过训练学习,水鬼们可以掌握水下冲刺的技巧,瞬间提速至极限,在水中畅通无阻。多数水鬼可以自由潜至湖底,河底及浅海海底,而在传说中,被激活远洋之印的水鬼甚至可深入大海之渊。邦国曾大范围抓捕水鬼,将其统统扔进地牢。 3寒铁:一种极度稀少的矿物,产自远洋之北,坎帕卡岛上的蓝宝石湖,是已知世界中最坚硬的物质。邦国历142年,穆氏王朝开始特赦水鬼,将其押至坎帕卡岛,命其潜至湖底搜寻寒铁。寻到寒铁的水鬼,将受封为岛主。如今,本就罕见的寒铁已被开挖殆尽了。 4浪民:因邦国战乱而失去家园的七海流浪者。 5森基人:senggi,意为血。静海上的主导民族,人口众多,文明程度高,为七海邦国的统治民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长夏的囚徒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在海上漂泊的第多少个夜晚了,实际上,从船只驶离长夏港1的第五天起,他便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睡一会儿吧,再睁开眼,就能看见米huáng sè的沙滩和穿着薄纱短裙的女人了。在每个困顿来临之际,他都会这样宽慰自己。可光明一日比一日短促,晚风一夜比一夜凄凛,他的美梦就这样随着极北的临近愈显单薄。 自打侏儒水手给他们燃起泥塑的火炉,他就一直仰着脑袋瘫倚在角落里,八字眉下的黑眼珠死死地盯着舱室的棚顶不放。这不是因为他喜欢欣赏木板上腐烂的纹理,而是不这样做的话,那一头又脏又臭的乱发就会把他的眼角捂烂。他很想去抓挠一下被臭虫咬破了的脚趾,奈何这短短的锁链束缚着他的双手,扯动幅度稍大就会磨破手腕上新结的痂。 “呦吼,看看我这把大胡子,可真是够邋遢的了哎?你们看我现在像不像海之尊大人的使徒?喂,船长,快放我出去!我是海之尊的使徒!你不信是吧?知不知道长夏港南城的盛夏门?打那儿往南走三百三十七步,左拐,再走二百二十八步,一转身你就能瞧见个大鱼市儿老子就是管那儿的使徒!”他扯着脏兮兮的胡子,有些癫狂地开着玩笑。 无人搭话。他也没有指望会有人理他。 他很久没数过这里还剩下多少个和他一样的“特赦矿工”了躯壳上腐蚀殆尽,心肺內爬满青苔,他觉得自己俨然与这散发着气息的船舱融为了一体。五十个,二十个,不,不,也许现在陪伴着他的,只是几具爬满尸虫的骨肉但他并不关心这些。现在的他,只关心什么时候才能抵达那座该死的岛,那座能为自己挖出自由的寒铁之岛。 他怀念与人闲谈的日子,哪怕是几声咒骂,也会令他心满意足。“嘿,哲落,还记不记得刚上船的时候?咱们当时怎么那么蠢啊,哈哈,人可真是,不挨几顿揍就永远不会长记性。”他摇着头对哲落说道。 哲落已经很久没和他说过话了。他有些气恼,可又能怎么办呢?毕竟那是他在这艘船上唯一的朋友,总不能说翻脸就翻脸吧。“哲落,想不想听听我小时候差点儿被蟒蛇吞了的故事?”他又满心期许地问了一次没有回应 哎,自讨没趣了,他歪过头去,不再费力气寻找话题。。 寒意透过船板刺穿了他的脊梁。应该又到晚上了吧,他将满是虫洞的毯子往上拽了拽,作用却微乎其微。今天吃过饭了吗?焦臭的咸鱼?酸涩的豆子?比船板还硬的肉干?还是爬着蠕虫的黑面包他努力地回忆了半天,可就是想不起来。算了,他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开始回想在刚上船时发生的事情。 邦国的士兵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只是粗暴地将他从地牢里拽了出来。当时他已经入狱快两年了。长时间在黑暗的地牢里苟延残喘,他的眼睛并没有做好重返天日的准备,刚刚踏上闪着光影的台阶,他就觉得自己瞎了。 “脱离黑暗了!我再也不会生活在黑暗中了!”在走出牢狱大门的那一刻,他纵情地呼喊了起来。 可他喊早了。 士兵把他的铁链交到了侏儒水手的手里。又黑又胖的侏儒并没有给他时间去与夏天做最后的拥抱。炎息厅,消夏门,子母像,大鱼市瘦小的他就这样被壮实的侏儒水手一路拖进海港,一上船便又被扔进了昏暗的甲板下层。 “我不是被国王特赦了吗?”他在被押解的路上不停地发问,生怕是对方认错了人,“我是大仲夏岛的塔格,我是要去那个坎什么岛挖石头的,你去问问你们的船长,他应该有我的特赦令啊劳驾,找特赦令的时候别忘了,我叫塔格,今年二十三,五岁之前住在风回岛。风回岛你去过吗?就在长夏港往东十里格2。我觉得你应该去那儿看一看,螃蟹特别肥,海龟满沙滩都是,除了像蒸笼一样的天气,哪儿都不错。对了,风回岛离末日熔炉还蛮近的,你是不是还没见过末日熔炉啊?打风回岛坐船往东走半天光景,往前一看,当时你就会觉得,这奇观,我的天呐” 于是乎,在侏儒水手将他手上的铁链锁到船舱的墙壁上之后,他被重重地赏了两记耳光。 “记住你了,大仲夏岛的长舌头塔格。”黑胖的侏儒水手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天他还是很有兴致的。刚刚脱离地牢,这种关押他的船舱对他来说就跟小酒馆一样惬意。 “早啊兄弟,我是大仲夏岛的塔格。”他先和被铐在他右手边的壮汉打了个招呼,“好家伙,兄弟,你这身板儿可够厚实的啊。别自我介绍,让我先猜猜,嗯是从熊岛过来的吧,我可认识你们国王!我跟那头熊有交情,当年我们俩可掏过同一个蜂窝。” 着上半身的壮汉转了过来,脸上挂着厌恶与憎恨。他浓密的胸毛仿佛是一片狂野的曼陀罗,正狰狞地绽放在乱颤的胸口。“管我叫兄弟呢?就凭你啊?”壮汉用他那双深嵌在横肉里的小眼睛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塔格,鄙夷地说,“野猴子不捡烂果子吃去,跑到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猴子和熊不正好是林子里的好兄弟嘛,多般配啊。”他笑着答道。 那壮汉懒得理他,便转过身去不再搭话了。 “大仲夏岛的塔格,兄弟你是哪来的?”塔格又继续和其他的囚徒问候起来。 刚才的壮汉又转了回来,问塔格:“你说你是大仲夏岛的,是吧?原住民?” 他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 壮汉突然咆哮了起来:“你个野猴子生出来的杂种!你们咋还没死绝呢!” “怎么了?怎么回事?”其他囚犯急忙问道。 壮汉激动地质问塔格:“你野牛爷爷我一共有六个兄弟,记住,是六个,现在一个都没了!奶奶的!六个兄弟都死了,就死在你们这该死的大仲夏岛上!你杀没杀我兄弟?嗯?是不是你?有没有你的份儿?” “我,我没打过仗啊,我这辈子连刀都没拿过。”塔格委屈地解释道,“是嘟嘟族3挑起的长夏战争4,三次都是都是他们!看我,我可是个阿法库人5,货真价实的还有,其实我是个风回岛人,五岁才去的长夏港,我不是那儿的原住民,兄弟你真是冤枉我了。”他的笑容堆满了棕色的锥子脸,却还是没能让野牛消气哪怕一点点。 “你野牛爷爷我给那个姓穆的狗东西打了一辈子的仗,我那六个兄弟也是一样。现在呢?他们去见冥尊了,爷爷我也让他发配去见一个什么姓皮的远洋将军了。” “这是暂时的,兄弟。等咱把那个什么寒铁矿一捞,回来又是封地,又是金银财宝”塔格说着朝野牛那边挪了挪屁股。 “狗屁的寒铁!知道老子是怎么进的地牢吗?”野牛恶狠狠地讲道,“大仲夏岛的西边,整整一个村子的俘虏,都是你这种的长着棕色人脸的野猴子。那里边有男孩,有女孩,有妇女,还有老太太野牛爷爷我拎着一把斧子,从东头砍到西头,一个不剩” 野牛使劲晃了晃手上的铁链,啐一口唾沫继续说道:“那滋味和剁牲口没什么两样,像你这种猴崽子,就该见一个杀一个等下了船,老子一定要把你的脑壳敲开,拿你的天灵盖盛酒喝。” “不是,我说啊”塔格还想再言语两句。 “滚!你个树皮脸杂种,给我滚远点儿!别让爷爷我逮到你!老子拿两根脚趾头都能把你的脖子拧断!”面对愤怒的野牛,他只得连连退缩。 他低着头用蚊子般的声音不住地咒骂,悻悻地朝另一侧挪动屁股,却不小心坐到了别人的手上。“对不住了啊。”他连忙道歉。 “没事,这只手啊,自打进过枯木岛的水牢之后,就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了。”坐在另一侧的是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这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向他展示了一下畸形的双手,友好地说:“棕色皮肤不是罪过,战争的罪更不用算到你的头上。除非你是挑起事端的国王,不然别听他在那儿乱喊乱叫。” 听到安慰的话语,塔格的笑脸又爬了上来。“大仲夏岛的塔格,兄弟,你是枯木岛的人啊?”他问候道。 “枯木岛的哲落,穷乡僻壤中蹦出来的一个小罪人。”哲落微笑着小声说道。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这一头的乱发之下,挂着的是一张灰huáng sè的脸,尖尖的下巴上结着稀疏的胡茬,颧骨高高耸起,分明的棱角像是锋利的刀刃。望着他生着白翳的双眼,塔格暗想,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看清东西。 “枯木岛不是已经荒废好多年了吗?哎,一提起这个地方我话就多。早些年我就说过,这人啊,活着也不一定非要追求权势,你看那枯木岛上当岛主要是当成嘟图家族那样可真就没意思了,”塔格不住地感慨道,“听他们说啊,嘟图家的最后一位老岛主是让他的小儿子给毒死在餐桌上的。结果呢,这个孽子在驭海厅里连屁股都没坐热,就让自己媳妇给一绳索勒死了。往下听啊,你说说,他们家是有多不得人心?这个蛇蝎毒妇竟然还得到岛民们的拥护。整个嘟图家族都让她扔进了大牢,对了,就是那个水牢,哎你是不是还跟他们当过狱友啊?你说这岛是做了什么孽呢,那穆家国王可是没留半分情面,一把大火,什么嘟图家族啊,蛇蝎妇人啊,还有那一大半的岛民,就这么化成灰儿了,我们大仲夏岛打了十几年的仗也没落到这样的下场啊呦,真该死,你瞧我这张破嘴,怎么能跟你提这档子的伤心事呢?多嘴,对不住了兄弟,对不住了!”塔格一边道歉,一边继续感慨世事无常。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枯木岛子民,也是少数的幸存者之一,我不知该为我的存活而高兴,还是为我的逃离而羞愧。”哲落耸了耸肩,淡漠地说。 “我是觉得能活着就挺好,在哪儿还不能安个家啊” 话还没说完,先前那个又黑又胖的侏儒水手就走了过来。“住嘴,你个臭小偷!刚才不是絮叨一路了吗?我就觉得你不像个好人嘛,回去一查,还真是以后把嘴给我闭好了,臭小偷,再敢多嘴就把你塞进尿桶里!”侏儒从腰间解下皮鞭,笨拙地往塔格的身上抽了两下。 “真倒霉啊!”野牛立着眉毛扭过头来,朝塔格啐了一口,鄙夷地骂道:“这树皮脸居然还是个贼,真是晦气!呸呸呸,真脏!” “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还偷东西。” “要不怎么说是野猴子呢,劣性不改。” 拥挤的船舱里沸腾了,高声的叫骂,低声的窃语。塔格渐渐把头埋到了胸前,他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厉害。 “没必要感到羞耻,这一屋子的人,要不是背负一点儿罪过,谁会登上这艘船呢?”哲落用怪异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腿,高声斥责众人道,“你们才应该感到羞愧。这位朋友是偷过东西,可到底是什么迫使他去这样做的啊?你们想过这个问题吗?” “管他什么迫使不迫使的,猴崽子就是猴崽子!”船舱里有人大喊,“应该把他的手剁了去!” 哲落没有理会,继续说道:“贫穷与饥饿是一切的罪魁,而坐在王座上的那个家伙才是幕后的主使。” “偷就是最可耻的罪行!应该吊死他。”另一个光着膀子的侏儒水手叫嚷道,“咱们把他带去荒芜之海吧,那边还允许绞刑。” “可耻?在这艘船上能听到这个词本身就是一种耻辱!犯罪是极其可耻的,但大多数的胜利者也并没有自己宣扬的那么高尚。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人下定论,你们就很了不起吗?”他继续厉声喝道,“在这间屋子里,我看到的都是些恶棍,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现在有谁敢说自己是清白之身?神尊保佑,你们这些无耻之徒真是愧对神尊的恩泽。再怎么说,他也比那些仗着身高体壮,肆意夺人性命的恶棍要强得多吧。尤其是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言罢,他狠狠地瞪了野牛一眼。 “你是在骂爷爷我的吗?”野牛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一边叫嚷,一边挣扎着朝哲落的方向扑去。他那嘴尖利的牙齿迫切地渴望着滚烫的鲜血,此刻竟撕咬起了污浊的空气。野牛身上的每一块筋肉都在鼓动,小山一般的肱二头肌高耸着,将锈迹斑斑的锁链一次次地紧紧绷起。哗啦啦的铁链声深深地钻进了塔格的耳中,他觉得整面墙壁都在破裂,整个船体都在颤抖。 这艘船的船长留着打卷的八字胡,这会儿已来到了舱门之外。塔格见他扬了扬眉毛,那两个侏儒就把鞭子抡了起来。 血腥的气息涌进了塔格的鼻腔,挨打的人分坐在他的两旁。哲落没有退缩,任凭鞭子抽打在枯骨般的身体上,任凭一道道的血痕渗出衣衫,他只是平静地盘坐在那儿,如果不看他微微跳动的眉梢,你会认为这是一具钢铁之躯。野牛虽然也不示弱,但雷鸣般的吼叫声却愈发刺耳,不知是怒火攻心,还是疼痛难忍。 小胡子船长拍了拍手,水手便停止了鞭刑。“都嫌自己死得太晚,是吗?你们这群没让海水淹够的水鬼!”小胡子船长尖声训斥道,“我知道你们能在水底下扑腾一些时日,可绑上铁链子的水鬼呢?嗯?就算淹不死,活生生被鱼吃进肚子也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吧。嗯?还有人想吵吗?” 小胡子朝满是尘埃的屋里挪了一步,突然像被蛇咬了一样,慌乱地跺了跺脚躲回到门外。他拍打了几下衣袖,一身的绸缎窸窣作响,仿佛秋雨打在枯叶之上。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训斥起他的囚犯们:“水鬼死在海里,等待你们的是什么?冥之尊不会接纳欺骗过他的灵魂,而海之尊也不会再给你们机会了,这种死法是对重新赐予你们这条贱命的神明极大的亵渎。那等待你们的是什么?是什么呢?呸!” “给我记住,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丑恶最卑鄙的罪犯,你们是被尊主遗弃的人渣。你们能活到现在的原因,不是尊主,不是国王,是我!是我接到了这次的国王特赦!给我记住,是我带你们离开的大牢!所以,别给我添乱,希望你们都能活着抵达坎帕卡岛,那里才是你们这些混蛋该出力的地方。”小胡子说完便拂袖而去了。 “水鬼死在汪洋,是最得体的解脱,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混蛋。”塔格听到了哲落微弱的驳斥声。 注释: 1长夏港:炙海上最大的城市,位于炙海东南方的大仲夏岛上。 2里格:七海的长度计量单位,一里格约合五公里。 3嘟嘟族:dudu,意为斑鸠。棕色人种,炙海原住民民族之一,主要生活在大仲夏岛,烟山岛,长青岛及蟹爪群岛等地,几十年间,数次挑起反抗邦国的战争,邦国历154年被宣告灭族。 4长夏战争:在大小仲夏岛,烟山岛及长青岛等地区爆发的大规模原住民起义战争。第一次长夏战争始于邦国历132年,结束于邦国历136年,以起义军投降而告终。第二次长夏战争始于邦国历144年,结束于邦国历146年,以起义军内部分裂而告终。第三次长夏战争发生于邦国历154年,整次起义只维持了一个尘月,以嘟嘟族的灭族而告终。 5阿法库族:afakuu,意为勇猛善战。棕色人种,炙海原住民民族之一,主要生活在黄田岛,小仲夏岛及风回岛等地。长夏战争结束后,不足万人的阿法库族被邦国统一安置到了大仲夏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罗南 罗南的水鬼生涯已经满四年了。 又是没有收获的一天,在返回营地的山路上,他一边擤着鼻子,一边暗暗叹息。 罗南的鼻梁十分高挺,脸却有些扁平。他的下巴有点短,上面结着没刮干净的胡茬。他的眼睛总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灰黄的脸孔之上,在睫毛的簇拥之中,他的瞳孔是浅浅的蓝色,盖(gě)马老爹的孙女曾在他的耳边柔声轻语:“噢罗南,你的眼睛真像是神眠山上澄澈的湖水。” 天色将黑,凛冽已至,坎帕卡的营墙内又燃起了一丛丛跃动的篝火。下了神眠山,从营门守卫处取回自己的斗篷后,他本想直接回去躺一会儿,却被等在营门口的盖(gě)溪叫住了。 “我爷爷叫你过去呢。”干瘦的坎帕卡女孩刚张开嘴,脸却先红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他一边套上青灰色的狼皮斗篷,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第四个年头了啊。”盖溪轻笑着回复道。她今年十四岁了,个子和晓音差不多高。她的眼睛是灰色的,细长的脸上散布着一些雀斑。她太瘦弱了,每次看到她,罗南总觉得是见到了一棵即将枯死的小树。他曾听自己的朋友礁水这样说过:“老爹的药准是唬人的。你看她家盖溪,吃尽了他的汤药,咋还是那么瘦啊?” “什么第四个年头?”他愣愣地问道。 “水鬼啊,”坎帕卡女孩的脸上仍挂着不太自然的微笑,“该给你再续上一节命途了啊。” “又一年了啊。”他恍然大悟,立马朝着盖(gě)马老爹的营帐方向走去。 “今天也没人摸到寒铁啊?”盖溪问。她迈着大大的步子紧跟在罗南身后,棕色的兔毛斗篷都被晃荡得走了形。 “已经有快四年的时间没人看见寒铁了,没准被凯乙带上岸的那块就是最后的一块。哎,一边是那么大的湖,一边是还没有巴掌大的石头哪那么好找啊,慢慢来吧。”他有些不悦地说道。 “是啊,别着急,该来的总会来。”盖溪紧赶几步,凑到他身旁,低声对他说,“别告诉我爷爷啊,我偷偷地看过他的先知簿,虽然看不懂,但我知道,那上面写有属于你的寒铁。真的!” “这样啊。”他敷衍地应答道。 坎帕卡岛上的风是终年嚎哭的风,多亏有神眠山在岛屿中央设下的屏障,西南角的营区才能安然无恙。坎帕卡的营区分了北,中,南三段,北区背倚着蜿蜒扭曲的黑曜石营墙,南区则面迎着一望无际的远洋。营区里,将军大道纵贯各区,从大门直直地通向南面的海崖,每一条小路都与其相通。佣兵们的帐篷都聚集在高高的石墙之下,而盖马老爹的帐篷则设在了营区的中心。 从将军大道转进营间小路,一排排的帐篷前面都坐着忙碌了一天的族人。一路走过,他不住地和族人们点头问好,盖溪则仍紧跟在他身后,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他搭话。 刚进到营地的中区,他就远远地瞧见,有阵阵的浓烟从帐篷间滚滚升起。 “老爹又在熬什么怪药呢吧?”他扭过头去问盖溪。 坎帕卡女孩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来是什么东西。 罗南耸了耸肩,便快步朝祈长走去。“老爹。”他走到跟前,低头跟祈长问了声好。 盖马老爹坐在一截木桩上,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 浓烟果然出自这里。祈长的面前燃着的旺盛的篝火,火舌之上架着一口脏兮兮的坩埚。坩埚里的汤药正在剧烈地翻滚,经冷风一吹,散发出了刺鼻的异味。老人不慌不忙地从皮兜子里捏出了几片微微泛黄的三角形树叶,又小心翼翼地将其拍在了坩埚的侧壁上方。那锅汤药本是一副黑魆魆的模样,可等这几片叶子的汁水滴落锅中,刚刚那阵呛人的烟气便渐渐地消散开去,低头看时,汤药的颜色也已降成了半褐半灰。 老人将长长的木勺搁置到了一旁,抬起头,这才注意到罗南和自己的孙女。“白桦树的叶子,看似普通,实则有大用。”老人笑着说道。 “老爹,这是要给谁喝的啊?”罗南问。先前的异味已经没了踪影,现在他甚至能从中闻出松木的香气。 “又满了一年,”盖马老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没有理睬他的问题,“冰冷的蓝宝石湖没有把你吞噬下去,而是让你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 “老爹,”罗南腼腆地说,“我才十七岁,明年才算得上是个男人。” “数字是数字,男人是男人。不碍事儿的。”盖马老爹摇头道。老人的肤色比坎帕卡的冰雪还要惨白,额头饱满,身子枯瘦。盖溪真是像极了自己的爷爷啊,罗南感慨道。他不知道祈长究竟多少岁了,但从老人那张沟壑纵横的核桃脸上,也能猜出个大概。 盖马老爹慢吞吞地钻进了身后的帐篷,盖溪想要去帮忙,却被老人给撵了出来。“爷爷不喜欢我收拾他的东西,”盖溪偷偷地对罗南说,“万幸你不用进去,里面已经乱得站不下人了。” 终于,老人捧着一卷东西出了帐篷。盖溪上去接过,将一张兽皮铺开在了火堆旁。这是整张的白狼皮。 “头狼的皮毛,长者的血,勇士的心悸,冰湖的铁。”老人刚说了两句,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盖溪连忙搀扶老人坐下,不住地拍打他的后背。“太老了,老了。”老爹瘫坐在宽大的黑熊皮斗篷里,一脸疲惫。 “改天吧,老爹,您早点休息。”罗南有些不安地说。 “又一年了,就是又一年了,明天日子就不对了。我这条老命可担不起风险。”盖马老爹重重地喘了几下,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白中泛黄的小东西。 那是一节发软的鲨骨,极北的长者会唤其作命节,下到蓝宝石湖底去寻觅寒铁的水鬼们,都要在发梢处扎绑上命节。罗南的脑袋上已经有三节鲨骨了,每满一年,盖马老爹都会为水鬼们再续上一块。“水鬼的命,是海尊大人择选的。不在上面标出记号来,只怕会被冥尊给误收了去。”老爹总是这样讲。 罗南面朝着熊熊的火焰,跪在了巨大的狼皮上面。他轻轻摘下了灰色的皮帽,让浓密的黑发垂至肩头。三段命节,两个在左,一个在右。“今年栓这边吧,老爹。”他抓起右边的头发,对祈长说。 盖马老爹走到他的右手边,将他的头发提了起来。老人眯起眼睛,一边将发丝对向骨节中间的小孔,一边念叨起了上古典籍中关于水鬼的篇章:“人生而寄于岩土,或化为灰烬,或朽作枯骨。凡溺于咸水之命,海尊百体遴一,复新驭之灵于旧缘之躯,唤其作水鬼。复生之命,犹有归时,诈世之约,莫患得失。舞千浪之层巅,没万古之重渊,效绵薄之心力,偿不期之际遇。鲛骨不腐,命节不徒,经岁不住,岁岁斯夫。” “你现在像个拨浪鼓。”一旁的盖溪不禁笑出了声。 “拨浪鼓回来啦,哈哈哈。”晓音指着罗南大笑起来。 “是不是盖溪刚才过来说的?”罗南白了一眼èi èi,一屁股坐到自家帐篷前的圆木上。黑土般的黑叔和冰雪般的晓音正围着篝火吃晚饭,一旁的晓野则拨弄着盘中的鱼骨,盯着黑叔的晚饭不住地咽下口水。这胖小子可真是个填不满的饭囊,罗南笑着想,晓音早已出落成了一个标致的大姑娘,可晓野还是像个小孩一样天真幼稚。也许他们的唯一共同点,就是曾在母亲的肚子里一起沉睡过九个月吧,他不由地暗暗感慨。 “我把饭领回来了。你再晚回来一会儿,晓野就要扑过来把你的那份也吃了,”黑叔递过一个快要烂掉了的木盘,上面摆着两条烤得焦黑的鳕鱼,“今天过得怎么样?” “老样子呗,还是没人看见寒铁的影子。”他接过盘子,泄气地说。 “三年前,你就该把那个凯乙闷死在湖底,那样的话,寒铁就是咱们的了。”晓音一边吐着鱼刺,一边说道。 “晓音!”黑叔严厉地斥责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谁往你脑袋里灌输了这种想法?嗯?我要去打断他的腿!” “歇会儿吧,黑叔,”晓音耸了耸肩,笑着说,“你现在这个腿脚,能打断谁的腿啊?玩笑而已,干嘛那么认真啊。” 可等到黑叔的气消了,她却又小声嘟囔道:“不过当时他要是能抢下来寒铁,咱们早就脱离开这该死的极北了。南方多好啊,不下雪,不刮风,穆家那个猪头国王没准儿会分给咱们一座炙海上的小岛呢。” 黑叔刚要大发雷霆,礁水和乌图却凑过来了。 “你回来得够晚的啊,一起下山,之后你去哪了?”礁水说着坐到罗南的身边,又跟黑叔打了声招呼,“黑叔。” 黑叔笑着嗯了一声,将乌图也让坐到了火堆旁:“吃完饭了啊,大胡子?” 大胡子乌图笑着坐到晓野身边。“据说明天要换换口味了?明天不抓鱼了吧?”大胡子问晓音。他是最早的一批特赦水鬼,十六年前就来到了坎帕卡岛。十六年了,既没有找到寒铁,受赏离开,也没有像大半的水鬼那样葬身冰湖罗南常常思考,不知道这样算是悲哀,还是xg 。 “只有鱼。”晓音头也不抬地说,“人家皮胖子下的令,不打猎,只抓鱼。” “冥鬼大胡子的,连吃了十几天的鱼肉,现在我闻到鱼腥味就反胃。”乌图沮丧地说。他的眼睛是绿色的,胡子是上卷的,个子不高,肤色微黄,一眼看去就知道这是个外乡人。可岛上没有人拿他当外乡人,不仅是因为他在这里年头久了,还因为他有着一颗和善的心。 “反胃是吧?我记得你今天早上绊了我一腿”罗南端起装着烤鱼的盘子,朝乌图的脸上凑去。乌图向后躲开,可坐在两人中间的礁水却伸出了大手。 “我不反胃。”他一把抄起盘中的烤鱼,二话没说便啃了上去。 罗南想要上抢,那礁水却无赖地先将鱼身舔了个遍。 “明天我要把你按死在湖底。”罗南气恼地给了朋友一记重拳。 “早晚都是死,不能做个饿死鬼啊。”礁水得意洋洋地说。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坎帕卡人,和罗南一样,也是个十七岁的水鬼。他的眼睛很小,宽宽的脸上总是挂着轻伤。他与罗南一样身形高大,只是肩膀略宽,双腿略短。 “我也是这么想的。”晓野弱弱地附和道。坐在又高又瘦的黑叔身边,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个肉球。 “你再怎么想我不管,反正你不能继续吃了。”黑叔把自己盘中的一条鱼分给了罗南,然后一脸无奈地问晓野,“我一直都没弄明白,咱们吃的东西是一样的,怎么只有你胖成了这样?” “他什么都吃。白天,他在林子里砍树,连树皮都啃。”晓音说完忍不住笑了起来,“桑离不是,我听别人说,他要是摔倒在狼粪里,爬起来都能打个饱嗝。” 在众人的一片笑声中,晓野把羞红了的脸藏进了斗篷。过了半晌,大家才听见有尖细的声音从斗篷里传出:“那不是真的!” “又加了一节啊?”乌图仔细地看向罗南,笑着问。 “第四个年头了,”罗南一边啃食又艮又苦的鱼肉,一边说,“老爹刚给我扎上的。第四遍听典籍中的那些话,我还是没听懂。什么焦土啊,什么咸水之命啊” “我听了十六年都没明白,知道是些古语就得了。”乌图无所谓地说。 “十六节骨头,老爹也不怕你坠得慌。”礁水说着晃了晃乌图的身子,只见那十六个命节散落在发梢,寒风掠过窸窣作响。 “命节越加越多,水鬼越来越少。”望着满天的沉云,罗南摇头道,“现在岛上还剩几个水鬼了?八个?” “听南方佬哦,没说你啊,”礁水忙跟乌图道歉,“我听那帮佣兵说,马上又要来一船水鬼了。皮胖子一年前就开始跟国王讨人了,可到了现在才凑够一船水鬼。能下水的人就那么难找吗?” “凡溺于咸水之命,海尊百体遴一,复新驭之灵于旧缘之躯,唤其作水鬼。”晓野突然从斗篷里探出头来,一本正经地说道,“水鬼是百里挑一的命,典籍上提到的。” “你看过典籍?”礁水惊讶地问。 “没想到吧,盖马居然允许晓野偶尔去翻看典籍。”黑叔得意地说,“那个倔老头喜欢我家的胖小子。” “我从他帐篷前面悄悄地跑过去,都会挨他一顿骂。”礁水不满地抱怨道,“太不公平了!” “悄悄地跑过去?你偷了石叔家的鹿皮毯子,逃跑的路上又撞翻了老爹的一锅汤药,”罗南立马揭了他的短,“他没把你塞进坩埚熬成药,就足以说明他有多么仁慈了。” “我打赌你会希望自己头上的命节能少一点儿。”晓野看着身边的乌图,困惑地说,“你会不会难过啊?十六年都没有找到寒铁” “最开始的几年里,我曾经有过挖出寒铁的机会,但我没去把握无所谓了吧,挖得到,挖不到,没什么区别。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我倒是希望啊,最后自己能落得个满头鲨骨。”乌图微笑着回答晓野。 “那恭喜你,你离满脑袋鱼骨头这个目标已经不远了。”礁水翻着白眼说道。 “你不想离开了?哦,不对,你不想回家乡了吗?”黑叔改口道,“我都忘了你不是本地人。” “家乡?我没有家乡。”乌图扯着满是白霜的胡子,摇头道,“我没提过吗?不可能啊,我怎么感觉这个故事都被传烂了。” “提过无数次了,黑叔没听过而已。”礁水调侃道,“这是我尊敬的王子殿下。殿下想什么时候撒尿啊?用不用小的去把你的金尿壶给端过来啊?” “不敢当,不敢当,”乌图无奈地看了看礁水,对黑叔说道,“我父亲曾是个岛主,森基人来袭的时候,他匆忙称了个王。第二天,他的侍卫长就割下了他的脑袋。” “告诉你们了吧,这位是王子殿下。”在众人的叹气声中,礁水怪叫道。 乌图没有理会他的小兄弟,继续说:“我来自荒芜之海,那个岛你们肯定不知道在哪儿,叫德塞岛” “羽翼之乡嘛,远远地就能瞧见漫天的飞鸟。”黑叔插话道。 罗南惊讶地望向黑叔,这个古怪的老人总是让大家意想不到。 “你知道那儿?”乌图诧异地问。 “路过而已,没有登岛。”黑叔咧嘴笑道,“当时我赶着去铁马群岛嘞,那儿正打着仗呢,打仗没我哪行啊?” “你是邦国的兵?”乌图小心翼翼地问。 “不不不,我这辈子都不会和强权者挂上钩,”黑叔摇了摇长长的手指,自豪地说,“游历七海的时候,我总会自觉加入弱势的一方。我为他们而战,为自己而战。” “那你能活到现在可真是个奇迹。”礁水晃着半个身子,随口说道。 “尊主保佑而已。”黑叔说着闭上眼,用两根手指点了点双眼之间。 “如果有酒,我铁定会先敬你一杯。”乌图大笑着上前握了握黑叔的手。 “咱们有水囊啊。”黑叔说着从斗篷下摸出一个脏兮兮的水囊,仰头灌了自己一大口,说道,“敬德塞岛。” “也敬这世界的尽头。”大胡子接过水囊,大笑着也喝了一口。 “你们敬吧,我可不会久留。”晓音说着站起身,甩着斗篷进了营帐,门帘卷飞了地上的积雪,险些把营火扑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晓音 等晓音睁开眼时,帐篷内只剩下了打着轻鼾的晓野与之相伴。这时的罗南应该已经到了神眠山的西麓,而黑叔,估计正坐在海崖边上,攥着那颗刻着图案的黑曜石安静把玩。 晓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侧过身,将腿伸到了毛毯外面。极北的寒像针一样,刺破了她的皮肤,翻搅着她的血肉。 “肥耗子,快起来啊,喂,大肥耗子,一会儿又要没饭吃了。”她在晓野宽厚的背上蹬了一下,便立即收回了腿。 晓野轻轻地哼了一声,闭着眼从铺里坐了起来。 “赶紧领饭去啊!除了贪吃就是贪睡,懒死你算了。”窝在毛毯中,她不耐烦地支使道,“今天别忘了给我偷两颗鸟蛋回来,石婆那儿一定有。” 等了半天没听见有动静,她只好再次从铺里钻出,这才发现晓野早就又睡了过去。他的身子已经堆成了一团,圆圆的脸蛋紧贴着鼓鼓的肚子,他的嘴像是一处泉眼,口水正从其间汩汩流出。晓音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次抽出腿来朝他蹬去。胖男孩这才挑开了眼皮。 “咋了?”他抽了抽口水,呆呆地问。 晓音的火气瞬间就从胸腔窜上了脑袋,刚要大发雷霆,一旁的晓野却如梦初醒,麻利地爬出毯子,抓起斗篷蹬上靴子,踉踉跄跄地跑出了营帐。 每天早上都是如此,我还要再花多少年才能把他改造成他应有的模样啊?她疲惫地想,要是在哪天我睁开眼时,破天荒地看到他已经把早饭摆到我面前了,嗯,就像对待国王那样我愿意跟他信奉的所有神祗发誓,从此对他好一点儿可我倒是觉得,自己去当国王都比这个愿望更容易实现吧,想到这儿她不由地一阵苦笑。 在舒展地伸了个懒腰之后,她终于爬出了毯子。夜间攒下的温暖在起床的一瞬间就败给了永恒的严寒,她并没有哆嗦着躲回到窝里,而是调皮地哈了口气,然后轻笑着,目送奇形怪状的白雾开启无谓的远征,直到那股未知的力量将其碾成虚无。 微光扒开了帐篷的缝隙,径直流入到她的眼底。她的瞳孔犹如坎帕卡的崖屿礁岩,只需人瞥见一眼,就能知晓什么才是不惧黑暗的凄美与柔毅。此刻困倦仍不想就这样被人遗忘,滋生的血丝正爬占她眼中白色的空余,如同一只猩红的乌贼,盘踞着耀眼的黑钻。 昨晚睡得并不踏实,那个浑浊的男声又回到了她的梦里。他不断地问,你了解什么是代价吗?你真的了解每个决定背后的代价吗?当时她只想让他闭嘴,让他滚蛋,可他全然不理。 真的是梦吗?他真的只存在在梦里吗?有时候,她觉得那个声音比罗南都更加真实。 “是啊,真的只是个梦吗?”那个声音突然又凭空钻进了她的脑袋,“这个问题你从七岁问到了现在,还没找到dá àn吗?” 她愣了一秒,但并没有受到惊吓。这是你第一次在白天跟我说话,她无需开口,这个存在于她脑中的浑浊之声知道她的心里所想。 “我又不是徘徊在异度之外的冥鬼,我不怕见天日。”脑中的男声总是一副戏谑的口吻,“这不是我第一次在白天和你说话,只是你从未注意过我而已。为什么我总会出现在你的夜晚之中?只有那会儿,你才能安静下来,注意到我这个不爱露面的朋友。” 我们算是朋友吗?晓音在心里笑着问。 “我的大xiǎ一 jiě啊,我只是不想伤你的心而已,”这个浑浊的声音在她的脑袋里轻蔑地笑出了声,“你怎么可能有朋友呢?一个都没有。” 我有薇儿!我有盖(gě)溪!她气恼地说。 “看上去很像而已。真正的朋友什么样?看看你身边,看看罗南和礁水,他们才是真正的朋友。如果罗南在冰湖底下被雪蟹给分着吃了,尊主保佑,礁水绝对会冲进凶险的蟹巢深处,迎着锋利的钳子,把罗南的骨头渣子捡回来,好好安葬。这,才,叫做朋友。听明白了吗,我的大xiǎ一 jiě。”浑浊的声音从内部捧起了她冰冷的脸颊,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第一,我不会蠢到被雪蟹给吃掉,第二,我也不需要别人去救我,我自己就可以应对任何困境。她说着又躺回了铺里。毛毯下面已经没有了热乎气儿,她只好蜷起双脚来自己取暖。 “你知道冰湖下的雪蟹吧?这十几年来,坎帕卡的水鬼死了过半,而在这半数之中,又有一半的死亡被记在了雪蟹的名下。它们总是成群地潜伏在黑暗的石缝里,无声无息当你费了一身的力气搬开巨石,满心期待着石头下面是否会有寒铁可等待你的却是无数锋利的蟹钳,四面八方” 我又不需要下到那个湖里去,我不需要知道这些,她不耐烦地说,没事儿就滚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讲这些又不是想让你知道。我只是无聊了而已,”浑浊之声用一副无所谓的口吻,在她的脑中说道,“无聊将会滋生无端,无端会进展为无赖,无赖总是无餍,无餍化为无行,而无行,我的大xiǎ一 jiě啊,无行的终点只有一个,无。” 你自己能听懂自己说的是什么吗?晓音说着翻了个白眼。 “我懂与不懂并不碍事,”他的声音渐渐悠远了起来,“我只是无聊了,无聊了而已” 你无不无聊跟我关系不大。可你之前去了哪儿?差不多有一两个月没出现了吧?你怎么又突然回来了?该不会是想我了吧?她闭着眼,调戏起了这个住在她脑中的混蛋。 没有应答。 喂?发生了什么?你昨晚说的代价是什么意思?问你话呢?她猛地坐起了身。他又消失了,来也不会打声招呼,走也不会留下半句告别。 她有些失落。我有薇儿,我有盖溪,我还有像只大负鼠一样的晓野 刚想到这儿,晓野就迷迷糊糊地冲进了门。 “没有鸟蛋,真的。”胖小子端着两盘生冷的鱼肉走进了帐篷。 “只交代你这么点儿事情都办不到,我真是”她刚想朝哥哥发火,就听见了“哎呀”一声,回头看时,晓野正脸朝下趴倒在了硬实的地上。 “又怎么了?”晓音一脸无奈,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扶了起来。 “没事儿,”晓野愣愣地笑了笑,鼻血已顺着下巴滴了一地,“左脚绊右脚上了。”他手上的木盘倒是还端得平稳。 “你昨晚怎么不过来找我跳舞啊,”刚在河边碰了头,薇儿就对晓音兴奋地喋喋不休起来,“我们都玩得可刺激了呢!石戈连着弹了三遍你最喜欢的《雪女之吻》,但是你没过来,只能由我来夺去所有人的目光了。当时你猜怎么着?第三遍刚开头,我的小腿就抽筋了。可是为了你,我也不能停啊!我使劲咬了咬牙,跳出了我这辈子跳得最好的一支舞!洛潭你还记得吧?从怒海来的,高高瘦瘦的新兵。他教了我一种特别奇怪的舞蹈,说是他们家乡的战舞,特别逗。可惜你当时没看见,他的眼睛都要掉在我身上了!”薇儿是个有着四方大脸的壮实女孩,心与肩膀同样宽阔。她套着一件斑白的毛皮斗篷,手舞足蹈的样子活像一只正在求偶的鸵鸟。 晓音笑着打击自己的好朋友道:“别臭美了,要不是抹了你一嘴的肥油,他也不能盯着你看。”她站在光秃秃的河岸上,手里握着长长的木制鱼叉。今天她的状态并不好,叉子只能跟在鱼影的后头东跑西奔。 “什么?真的吗?不可能!哪有啊!喂,你给我看清楚点儿,油在哪呢?你这头海牛就是在嫉妒我,看不惯新来的帅小哥爱慕我!”薇儿气得直跺脚。她一边拍打自己肉嘟嘟的脸蛋,一边大吵大闹起来。本来在河里闲游的鱼儿被她这么一闹,都受惊逃离了这段河湾,河湾两旁散布着捕鱼的坎帕卡妇女,她们齐齐地看了过来,脸上写满了埋怨。 “其实吧,昨天晚上,你真有半边脸都在反光估计是吃饭的时候蹭到脸上的吧。你还一直在我对面蹦来蹦去的,差点把我的眼睛晃瞎。”盖溪在一旁弱弱地说道。 薇儿更加恼火了。她把鱼叉扔到地上,走过去捏住盖溪松垮的脸颊左右乱晃:“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为什么不告诉我!就是想让我故意丢人的吧!说,你是不是也喜欢上洛潭了!该死,本来我都要拿下那小子了,都怪你这只小狐狸!还有你这头海牛,你们就知道妒忌我,你们就是羡慕我长得比你们漂亮!” “最开始我还以为是尘月映下来的银光呢,到最后才发现头顶是乌云一片。你也不能怪我啊,谁让你吃饭猛得像冬天的饿狼一样。”盖溪慌忙辩驳道。她挣扎了许久才从薇儿的大手上逃脱。 薇儿依然气鼓鼓的,杵在河边瞪着面前这两个幸灾乐祸的朋友。“你们两个不跳舞的死丫头就是想要坏我的好事!我当时是怎么想的,竟然允许你们俩鬼丫头做我的朋友。”薇儿垂头丧气道。 “我倒是想过去。你是不知道黑叔的胳膊有多长,不管我怎么开溜,最后的结果都是被他一把给拎回去。”晓音有点烦躁,眼皮底下这条满是白斑的鳟鱼又一次躲过了她的鱼叉。 “我爷爷也不让我去跳舞,哎。他倒是希望我能多学学怎么熬恶心的汤药。往锅里加十个鱼眼睛,孙女。加一把桦树皮,孙女。”盖溪沮丧地说,“在他眼里,唱歌跳舞都是无聊的男人们才会去做的事情,像我这样有上古血脉的女孩,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坐在篝火前,摘摘药草啊,哄哄孩子啊,我连男人都没有呢,去哪哄孩子啊?对了,我还得耐着性子听他讲那些乱码七糟的传说故事。” “我不信有比黑叔的故事更糟糕的东西了。还记得小时候听过的黑帆吗?没错,他还在讲。”晓音无奈地说。 “黑帆是他瞎编的故事,我爷爷说,典籍里根本就没有这一段,坎帕卡岛是天之尊跟海之尊打仗时,不小心甩下来的一颗星星。我爷爷还说,黑叔的信仰让他变得很危险。”盖溪摇头道。 “无所谓啊,说的好像哪个故事是真的一样。我不求他不讲,只希望他别只重复同一个故事《末日熔炉》他倒是也没少讲,但跟《黑帆》比起来,早就被甩开一万里格了。罗南说,他都最起码听过一百万遍了。” 听到罗南的名字,盖溪苍白的脸蛋上泛起了红晕。晓音翻了个白眼,不满地说:“拜托,你能不能别每次听到我哥的名字都脸红啊。” “毕竟是相思着呢,咱们小溪可是个痴情的小野兔。”显然,薇儿已经将刚刚的糗事抛到了脑后,“哦,罗南,光是看着你的脸庞,我就要融化于内心的火热了。”她生动地模仿出了盖溪那看似腼腆的ji qg。 “你们俩别闹了。我没脸红!我只是干活累得出汗了而已!咦,我好像还有点发烧了。别吵我啦,头好晕,一会儿我昏倒了你们谁去跟我爷爷交代啊。”盖溪不停地假装擦汗,脸却越来越红。 薇儿仍不停地逗着害羞的女孩:“哎呦,罗南啊罗南,你的脸为什么那么扁,噢罗南,你的皮肤为什么那么黄,你的头发为什么那么乱,哦,你的眼睛嗯,他的眼睛倒是非常好看。” 薇儿轻柔地摸了摸自己满是雀斑的脸,仿佛沉浸在了罗南那湖光般的眼窝。“哎,多大的福气啊。咱小溪这么好一个小姑娘,虽然没有我这样的美貌,额,但他还想挑啥样的啊,毕竟整个七海上下也就只有这么一个我。”她笑着说,“缺心眼儿不是问题,盖马老爹什么都能治。” “不光温柔可爱,而且还有个神奇的屁股嘞,那天我偷听到人家议论,说小溪这屁股最少能生十个孩子。”晓音笑着在盖溪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噢,罗南,你的眼睛可真像是神眠山上澄澈的湖水啊。”薇儿夸张地模仿起了盖溪。 “你们怎么那么烦呢!等我今晚回去,就叫我爷爷给你们熬上一副药,把你们都变成海龟!”盖溪嗔怒着说,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姑娘们,等天黑回了营地,抓不够鱼的可是要挨罚的啊。”一个健壮的士兵悄悄地走到了她们的背后,古铜色的皮肤上泛着日光,俊朗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图可桑离。这次轮到晓音去聆听鼙鼓般的心跳了。 “你来得正好,她们俩说,昨晚洛潭找我跳舞,是因为我嘴上沾满了肥油,你看见了吗?”薇儿愣头愣脑地问。她从没把这些邦国的佣兵当过敌人。 “没有,我只看到了一个把新来的傻小子迷得团团转的ěi nu。你要是生在我们家乡啊,绝对可以嫁给岛主的儿子,当他去迎娶你时,会用拳头大的珍珠把海船装满。”桑离微笑着说。晓音朝他偷偷瞄了一眼,却碰巧撞上了他投来的目光。她连忙低下了头,把目光收到清冷的河水上。桑离柔和的声音总能让她产生幻觉,那话语仿佛不是出自他的嘴,而是出自那双闪光的眼睛。 薇儿的气焰又上来了。她叉起比晓音粗两圈的腰身,得意地说:“看吧,你们这群海牛还不信,姐姐我的魅力不是你们能想象的,我值一船的珍珠呢!” 桑离走到晓音的身后,用长矛挑开脚下的皮兜,严肃地说:“罗晓音啊,这河湾两岸,只有你的兜子里还是空的。在我们家乡,有你这种捕鱼技术的人会被叫做剌剌1,要被剔成光头。你今天不舒服吗?” 晓音一边找寻鱼的踪影,一边冷冷地回答:“要你管啊,今晚我就是空手回去,被那头姓皮的熊瞎子给吊在墙上,也跟你无关。好好巡你的岗得了,小心有人从背后捅你一刀。” “就是有刀的那些混蛋让我留下来监督你们干活的。那帮混蛋都进山打猎去了,特别是别猎那个人渣,他说已经不想再听见鱼这个字了。”桑离笑着说,“他们不带我去打猎可是个错误,我在家乡的时候,一个人,一张弓,一筒箭,早上进森林,晚上得叫去三十个男人帮我往回扛猎物,我们那儿的狼比这里的大三圈儿” “我现在正好没什么事做,把叉子给我,我帮你逮几条大鱼。”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晓音的鱼叉,微笑道。 “你走开,坎帕卡人不需要侵略者的帮助,要是诚心想帮忙,就滚出远洋吧。”晓音冷着脸回应道,可内心却有了丝缕的悸动。 桑离摇着头说:“咱们谁都没赶上打仗的年代,现在都是邦国的子民了,干嘛总咬着过去不放呢。我的家乡也是被邦国征服的,被国王统治也不见得是坏事啊,以前那个岛主一顿能吃一百个鸡蛋,我们可填不饱他的肚子。” “小子,你给我在洛潭身边多说几句好话,我马上就能帮你摆平这头海牛。”薇儿咧着嘴傻笑道。她正笨拙地挥舞着鱼叉,将河水搅和得像一锅浑汤。 女人们的目光又聚集在了晓音的身上,可她并没有觉得尴尬。她抽过鱼叉,招呼同伴:“走,往上游走,这鬼地段根本就没有鱼。” 顺着窄窄的河道拐了个弯,她们便停住了脚步。这里空无一人,连空气都更加锋利。 “尊主保佑,这里的鱼好像更少了。”盖溪抱怨着将皮兜扔到地上,兜子里已经装了四五条小鱼。 晓音刚举起鱼叉,桑离便又快步上前阻止。他把长矛夹到胳膊下,左手紧紧地攥住叉柄,右手则隔着皮袄抓住了晓音的胳膊。“松手吧,你看起来状态很不好。休息一会儿,那边的混蛋不会发现的,在他们回来之前我会帮你抓上来一兜子的鱼。”桑离强行把鱼叉夺了过去。 “无所谓,你爱干活就干呗。但是,南方佬,这可不代表我亏欠了你什么,你自愿的。”晓音甩了甩手退开了。 “人家好心帮你忙,你可真是不懂事。”盖溪小声嘟囔道,“我倒是想让人帮我干活,谁帮啊?” 薇儿也在一旁起哄:“晓音,亲他一口吧,要不这种人情我可以替你偿还。”说着她撅起厚厚的嘴唇,给了桑离一记飞吻。 “留给洛潭吧,我可消受不起,”桑离扮了个鬼脸,对晓音说,“别听她们瞎起哄,我只是个喜欢帮助弱者的好人罢了。不过,等我再去东岸值岗的时候,也许你能陪我一起去,去一次就行。” “去东岸干什么?东岸可没鱼没鹿,也没有奴隶给你们欺负。”晓音不喜欢小岛的东边,那里的风浪总是让她感到不安。 “我打算把你骗去绑到石柱上,放点儿血进大海等着海妖来吃你。这个回答你还满意吗?”桑离开起了玩笑,“认真的,皮将军得到消息,说最近远洋上又出了海盗,有好几个岛已经遭到了袭击,霜临岛的祈者都被人给割喉了。” “皮将军要在东岸和岛北也布置一些岗哨,到时候我可以带你过去,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休息几天不用干活了。你介意帮我保管一会儿吗?这玩意可比你的木头叉子沉多了。”说着他把长矛递给了晓音,自己则俯下身捕起鱼来。 自此坎帕卡输掉了战争,岛民们便失去了使用铁器的权利。这是晓音第一次接触真正的铁器,她喜欢这种沉甸甸的感觉,而那寒凛的锋芒更是从她的眼睛直入心扉。 “你知道吗?在我们家乡,捕鱼者都是用满是利齿的耙子。在河里随随便便一甩手,最少能拎上来三十斤的鱼。”桑离一边忙活着,一边再次讲起了他家乡的故事。 阴风袭过,晓音突然端起了长矛,将锋利的矛头抵到桑离的背上,冷冷地说:“我现在就能捅穿你的肚子,或者戳烂你的脑袋。该死的南方佬,独自面对坎帕卡人可不是个好主意。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吧,别求饶,你可以死得体面一些。” 薇儿和盖溪被她惊得目瞪口呆,两人像石头一样定在了原地,生怕发出半点声响。可在利刃前面的那个男人并没有回头,他仿佛没有听到晓音的恫吓。 该死,他真的不害怕吗?她气恼极了,狠狠地说:“我没开玩笑!你这头该死的蠢鹿,你的家乡没流过血吗?你就甘心替那个姓穆的猪头国王卖命吗?你怎么想的,离开家乡就为了来这世界的尽头欺压我们,是吗?快说话啊,你是不是真想死!”她又往前顶了顶,将矛尖没入了士兵身披的毛皮。 桑离突然直起了腰板。该死的,我再多用一点儿力气,他的肚子上就会多出一个血窟窿,晓音迷茫地咬起嘴唇。 “我能带你离开这里,这个理由够不够好?”他转过身来,鱼叉上插着一条肥大的鳟鱼。利刃紧贴着他的胸膛,可他毫不理会,只是微笑着把叉子倒立在了地上。他抓住鱼头,小心翼翼地将猎物从木刺上拽下,扔到了皮兜上面。将死的鳟鱼仍在不停地翻腾,小股的鲜血沿着窟窿不住地涌出。渐渐地,它失去了挣扎的力气,一头栽进仍然松软的冰雪。它挺着身子艰难地喘着气,又扁又长的鱼嘴一张一翕,像是在呼救,但更像是在做复杂的祈祷,就像现在的晓音自己。 “我不是你离开这座牢笼唯一的希望,但却是你最应该把握住的机会。”桑离说着把矛头拨到了一边。 注释: 1剌剌:,末尾的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长夏的囚徒 “哲落,我的朋友,我觉得自己快要挺不住了那该死的坎帕卡究竟还有多远”漆黑的船舱中,塔格裹着破烂的毛毯,正虚弱地倚靠在角落里,面色灰暗,两眼无光。他发了高烧,身体滚烫却只觉得寒冷难捱。 “我的朋友,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在我临死之前,你都不能正眼瞧我一下吗?这是我最后的时日了,朋友,你还不跟我说几句话吗?”他的鼻涕眼泪交替而下,挂在胸口结成了冰。 哲落依然没有回应,倒是从昏暗的另一侧飞撒过来一把豆子。“闭嘴吧,臭小偷你不死,我这辈子都会睡不着觉”叫骂声虽然凶恶,却也是有气无力。 “我不想被抬出去,”挨了骂,他反而哭得更大声了,“哲落,我真的不想被抬出去我知道他们被抬去哪了,我知道那些生病的可怜虫被他们扔到了哪!我还不想死啊,鱼不会喜欢吃我的肉,别扔我下船” “死不了。”坐在他对面的少年十分瘦小,冷冰冰地对他说,“暂时。” 他来自王城的监牢,才上船来没多久,所以看起来并不算糟糕。紧挨着他坐着的也是一个少年,两人是一同上来的。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后面这位的眼睛有些微黄。 “你要是一直这么哭嚎,必死无疑。”先前的少年又说了一句。他的脸扁扁平平,脸色惨白如纸。他的眉毛很淡,大大的眼睛仿佛与幽暗融为了一色。 “必死无疑。”黄眼睛的少年重复道。 “你们是双胞胎?”塔格吃力地抬起头,看着两个少年问。 “我们两个没有区别。”黑眼睛的少年淡淡地说。 “我是大仲夏岛的塔格,朋友,”塔格虽然浑身无力,却还是不忘跟两人问好,“你们叫什么名字?” “都是囚犯了,没有名字。”黑眼睛的少年轻声说。 “没有名字。”黑眼睛的少年重复道。 “好吧”塔格说着缓缓地侧身躺下,不再去理会这对奇怪的孪生兄弟了。 “朋友,哲落,我要睡了一会儿了不知道还睡不睡得着”他脸朝着带有腐烂气息的船板躺好,又对哲落做了一次无谓的尝试,“要是等明天送饭的侏儒过来时,我还没有睁眼,估计咱们就再也见不到面了总之晚安吧”可刚说完,他的呼噜声就从墙角飘荡而出。 他没想到自己会入眠得这么快,但更没想到,自己最不想面对的一天,如今又一次出现在了沉沉的梦里。 从长夏港北上的第五天傍晚,塔格终于吃到了除咸鱼和酸豆子以外的食物——风干的猪肉和发霉的松饼。正当他费劲地撕扯肉干时,哲落突然发问:“你为什么要来蹚这浑水?” 塔格有些困惑。他一边剥去松饼上灰绿色的霉菌,一边随口说:“这怎么也比在地牢里好过得多吧,咋成了浑水?” “犯人很多,但只有极少数人才会选择去一个在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远洋小岛。很多人宁可死在温暖的绞刑架上,也不愿意在寒冷的极北做苦力。而且,我都怀疑这艘船能否到达坎帕卡岛,太遥远了,也太严寒了。”哲落今天有些烦躁。他不停地拨弄着盘中的肉干,而一旁的松饼也早已被其碾成了粉末。 “呃,不就是因为咱们是水鬼吗?不,这个理由不好。啊,因为我是一个视荣誉为生命的男人。兄弟,这可是国王的号召,没看见我都被光荣地栓上链子了吗?我可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为国王效力。虽然咱们英明的国王在我们岛上杀了十多年的人,但我的忠诚还是天地可鉴的”没等自己说完,他就已经笑得上不来气儿了。 哲落皱着眉头,认真地问:“你真以为,等靠了岸,他们就会解开你身上的全部铁链,把自由重新交还给你?” “兄弟,别的我也搞不懂,但感谢咱们的血统吧,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水鬼这么有用。”塔格扳着手指头跟哲落说,“这可是难得的国王特赦啊,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猪头国王需要铁和铜,需要煤炭和硫磺,尤其是那个什么寒铁!这年头,满世界找都不一定凑得上一船水鬼了,既然有人能成功,那凭什么不能是咱们啊?我都没有别的要求,让我能看见太阳,让我随时都能挠痒痒就行,这些该死的虫子都要把我的背咬烂了!” “自由只是一个谎言,是堕落的冥魂种在人心中的虚妄之核,你可以选择让它生长,最后刺穿你那颗不够肥沃的心脏。你也可以选择趁早把它挖出来,然后就像这样”哲落说着抓了一把盘中的粉末,随性地撒向了半空。 “兄弟,我是个粗人,没读过几年书,也搞不懂你说的话。但我觉得,要是真有什么冥魂恶鬼,我身边那坨肉早就该死了吧,他怎么不把满嘴的黄牙都硌碎掉呢?”塔格偷偷地指了指正在用铁链磨牙的野牛,小声抱怨道,“我倒觉得有时候谎话比现实更好。不然在现实里我该干什么呢?乖乖地蹲在地牢里看那些混蛋的脸色?心情好了,没准剁只手就放了我。心情不好直接在我脖子上套个绳套,一下子,这辈子就没了活着就已经像条狗了,我可不想让自己死的时候还得跟狗一样伸着舌头。去那个什么岛干活好歹也是个生活啊,不用被铁链子拴着,运气好的话,挖出块寒铁来,又是赏钱又是封地,风风光光地去做邦国的英雄。” 哲落摇着头说:“寒铁是神祗赐予这个世界的圣礼,每一块都应有其所属的意义,哪会有那么多给你我去挖啊?这个几率太小了,你像是在用生命赌博。” “反正我的命也不值钱了,赌一把呗。”塔格不自在地耸了耸肩。他继续咀嚼起剩下的肉干,牙齿的碰撞声越来越大,似乎想盖过自己的心跳。沉默片刻,他还是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问题。 “你偷了什么?” 塔格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开玩笑说:“我偷了王后鼻子上镶的大珍珠,拿回家磨成了粉,用它煲了一锅萝卜条汤,然后坐在门口,等着人来抓我。被抓之后,我还在国王面前放了个奇臭无比的屁,不信的话,等路过静海时你可要好好闻一闻,真是久久无法散尽。”他再一次被自己逗乐了。 扭头看哲落,发现他依然圆睁着半瞎的双眼,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塔格无奈地坦白:“你这家伙比每天早上跟我问好的那棵椰子树还无聊别笑我,我是一个偷鸡不成反被捉的笨贼。我在一个酒馆的后院偷了一只老母鸡,离开的时候,被邻家的孩子给撞见了。我当时有点慌,跑反了方向,一头扎进了巡街的兵堆里。我这个死脑筋的人不会随机应变,马上就他们给识破了使徒个龟儿子的,那只鸡老得连蛋都下不出来了!” “你只是偷了一只鸡吗?”哲落咄咄逼人地问。 “好吧,我也没必要和你撒谎的我还顺走过别人的大米,牛奶,熏肉,黎豆啊,还拿过几次鸭蛋和猪油。”塔格沉默了几秒,哭丧着脸说,“好吧,我承认,我是烂人一个!我手脚不干净,是个没出息的东西现在我罪有应得了,该死!” “没有应得的罪过,只有不应的年代。” 哲落的话他并不明白,只是突然觉得堵在心口的那块巨石应声入海,而无人问津的思绪却浪涛般地扑上了滩头。 塔格棕色的脸涨得通红。他摊开双手,尖声倾诉道:“这就不该是我的生活!我曾经只想当个能吃饱饭的小伙计!可才几年的时间啊,长夏战争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的一切全没了!我去打鱼,邦国的大船封锁了整个海岸;我去种地,战火烧光了每一粒稻米;我去铁匠铺做学徒,国王却下令上缴所有的铁器;最后我去了军营,看门的士兵捏捏我的胳膊,告诉我,‘你连我奶奶都打不过’该死的,我实在是挺不下去了,没地方住,没饭吃,所有的亲人都死在了这场战争里我不伤人,不偷穷人,我只想拿点儿能让我活下去的吃的,我只是不想死” 塔格越说越悲伤,他的眼圈有些泛红,皲裂的嘴唇也愈发苍白:“我知道这样很不光彩,我也甘心接受惩罚。我,我只是不明白啊,为什么在这船上,在大仲夏岛,在哪儿都是,坏人遍地都有,可有几个人能活成我这副德行啊?有几个罪大恶极的人和我一样被丢进地牢了啊?我不过拿了几样吃的,怎么就成为最遭人唾弃的人渣了呢?他们让我永世不得翻身,朝我撒尿,往我身上吐唾沫那个地牢里比茅坑都脏,我在下面跟老鼠和蛆虫同吃同住,每天只有当兵的来送饭时才能看见一点儿光亮。我是想当个好人的,但我更想活着啊!我忏悔过,祈祷过,也诅咒过。说真的,那样子我真是没办法了,我真没办法” 他鼻子一酸,啜泣了起来。泪水盈满眼眶,像烛火一样闪烁着微光,而昏暗的舱室仿佛都明亮了许多。 “没有错就没有对,没有死就没有生。”哲落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微笑着说,“上古的典籍里有记载,灭世之劫毁初域而孕尊主,神之尊破世复生海,遂复生海天之初。神之尊诞三尊主,捐狂波细流予长子,擎寥廓苍穹予次子,划昒漠异界予幼子,旋即自断命途而分其躯,海之尊得其头,天之尊得其手,冥之尊得其足。这些都记载得很完整,但唯独缺失了记载身躯去向的篇章。朋友,你觉得,这具圣体究竟去了哪儿呢?” 塔格听得愣住了。他抹了抹眼泪,长叹一声:“哎,和你扯闲话的跨度可真大,我真没明白你是怎么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的?在祠堂里学的吧?我打赌你穿圣袍的样子肯定很蠢。咱们要是能坐着你出发就好了,前一秒还在长夏港摘椰子,后一秒就沉到那个产寒铁的湖底。” “不,世界上没有两件毫无关联的事,只是你想不想将其关联而已。”哲落朝他挪了挪屁股。长长的白发甩在塔格的脸上,感觉像被一只在泥水里浸泡多年的拖把夺去了初吻。 “神之尊为什么舍弃了自己的生命,为什么没把偌大的圣体留给三个仍在成长的尊主呢?我觉得,在他心里有些什么比他的孩子还重要。” “呃,他媳妇儿?哈哈,那咱们应该叫她妇之尊吧。”塔格驱散了脸上的阴霾,开起了玩笑。 这时他惊讶地发现,哲落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了。乌黑的眼珠已经冲破了白翳的重围,仿佛就要飞离那松垮的眼眶。 “是咱们七海上人类的命运啊,你这个白痴!人类的命运,这才是神之尊最关心的!”哲落激动地说道,“我都可以想象到,在缺失的章节里会有怎样的描述。神之尊散落开自己的躯干在汪洋之上,在天空之下,在异度之外。那坚不可破的圣体化为了一座座岛屿,一寸寸土地,他将自己慷慨地赠与了最渺小的人类。自此,神之尊成为了隔断海天的岩土,遮挡风雨的房屋,划分生死的飞瀑,让人必须敬畏尊主却不须盲目屈服!” 一头雾水的塔格越发心不在焉。从踏出地牢的那一刻起,他便不想再与令他失望的神明有任何瓜葛。 他的耳朵里飘进了更多声音。无趣的闲谈,间歇的呼噜,还有不知是谁放的屁,闷雷一般令船舱颤抖。身后不远处,叮当乱响的铁链愈发扰人,野牛在吃饭时总是格外地卖力。哲落突然拍了拍他的脸,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你想不想知道我犯了什么罪?”他的眼睛又恢复成了模糊的白色。 塔格做了个鬼脸说:“倒是想知道,但你最好用我能听懂的话来讲。” “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我的过去堆满了尘埃。它和你提到的枯木岛覆灭的故事有些关系,只是它本没有那么精彩,只有更多的残酷与悲哀。”哲落说着摇了摇手指。塔格第一次仔细观察那满是伤痕的大手,紫褐色的血管突兀其上,像是盘在死树上的葡萄藤。手掌淤青而肿胀,皱皱巴巴的指头微微扭曲,像是晒干的佛手。 “枯木岛,在激流与暗礁中复生的土地,是怒海诸岛中最难抵达的岛屿,却也是最早被森基人征服的领域。那里曾经不分等级地位,也没有战乱牢狱,虽然又小又穷,但生活却很惬意。穆禾国王在他的战船——踏海之冠上面册封了嘟图家族的族长,将这座贫瘠的小岛交给了嘟图家族。在追随他的静海二十七族中,这是力量最薄弱,也最不受待见的一支。” “哈,最不受待见的却先当上岛主了。呦吼,我的管家呢?让我的双桅帆船来接我,等老子喝完这杯血玛瑙1就送我回驭海厅2。”塔格皱起鼻子讽刺道。 哲落毫不理会地继续讲述:“之后的一百多年里,珍珠,稻米,山羊,红心木不计其数的贡物从枯木岛被运往静海的王城。原住民们本来就很挣扎了,而连年增加的贡品更是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二十年前的春天,原住民的起义应运而生。他们倾巢出动,率先攻占了城外的港口。他们杀死了岛主的长子,并凿沉了所有的船只。岛主无法向国王求救,而他自己的力量又不足以战胜全岛的暴民。他只好紧闭大门,死守主城。他坚信国王很快就能察觉到这里的异样,坚信用不了几天,邦国的战舰就能出现在视野之内。” 塔格讥笑道:“哈哈,那个猪头哪有时间惦记这事儿啊,有空还得琢磨去哪再弄来一百个媳妇呢。” “等岛主醒悟过来时,城里已经快弹尽粮绝了。恐慌在军队中漫延开去,他们想要逃离,他们彻底失去了战斗的。不断地抓住逃兵,也不断地处决逃兵,但这种势头已无法阻止。与此同时,城外的岛民们也愈发焦急。他们屯聚在环绕主城的林海之中,以躲避士兵的突袭与g一ng nu的猎杀。身前有久攻不破的主城,背后是门户洞开的怒海。他们并不惧怕国王的援兵,惧怕的是神祗的喜怒哀乐。” 塔格慌忙打岔道:“喂,怎么绕一大圈,又绕到这儿了?你真的不是在祠堂里长大的吗?剃个光头吧,我再找个麻布口袋套你身上。” 哲落对这些玩笑充耳不闻,仍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他们惧怕海之尊引来的惊涛骇浪,惧怕天之尊降下的灭世光火,但他们更惧怕冥之尊。生者来不及为死者举行葬礼,因为马上还会有更多的人倒在城墙之下。他们只得将成堆的尸体一并抛入海中,任其被波涛卷去,被鱼鸥分食。人间无处安置他们,冥尊的异度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位置留给凄怨的亡灵呢?这些流浪的孤魂迟早会顺着海浪重返滩头,无分敌我,将血肉之躯撕成碎片。” “嗯,一个很棒的神话故事,但我不得不再次打断你。问一件重要的事,你当时在哪呢?”塔格再一次插话道。 “我只是个微小的罪人,躲在微小的外壳之下。越是微小的旁观者,才越能清晰地观察每一件微小的事情。”哲落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又将话题引回了战争,“虽然岛主没有让起义的岛民踏入城门半步,但是守城对他已经越发不利了。城内的存粮经不起过久的消耗,而薄弱的兵力更是难以看守住每一垛城墙。冬天的到来让他做出了最终的决定,用漫天的火羽来结束一切纷争,他已变得不计后果了枯木岛的冬季干冷肃杀,岛上的树木在这个时节会变得枯瘦秃顶。也许只消丁点儿的火星,就会让满是枯枝烂叶的孤岛燃成一片火海。” “我的天,放火的原来不是猪头国王!闹了半天是这个岛主烧了自己的岛啊!”塔格惊诧道。 “没错,决定用火攻的是枯木岛第六代岛主,嘟图烈,一个本可以被岛民铭记的好人。他曾和国王一起在铁马群岛奋勇作战,第一个登上满是陷阱的滩头,毒蛇与蝎子险些要了他的命;他曾走遍全岛上的每一片树林,每一块田地,每一户人家;他甚至在没被召唤的时候两次前往王城,只为向国王请求减轻岛民的赋税。但最终都事与愿违,他失掉了国王的耐性,更失掉了民心。” “这个计划很疯狂,但他认为总比被更加疯狂的岛民们乱刀砍死要好。自始至终,只有极少数人反对这个疯狂的计划,他的幼子是其中最激进的一个。那一年他二十岁,刚刚结束十年的游学,回到故乡准备娶妻生子。他一心想着前往王城,成为国王身边的史官。” “他与父亲一次次地争执,在餐桌上,在城楼上,在圣堂里,每次都面红耳赤,吵得不可开交。‘派我去和他们谈判吧,放下你杀戮的偏执,我的学识会使他们倾倒。’他不厌其烦地向父亲提议。在以跳城自杀相逼后,他成功了。” “可谈判并不顺利,他没有想到自己会一败涂地十年的游学让他拥有了渊博的学识,他去过四海三十八岛,了解整个邦国的历史和文化,知道每一场战役的经过,掌握每一个历史人物的丰功伟绩,他甚至学会了三种即将消失的土著语但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家乡,也没听过岛民的呐喊。他巧舌如簧,将利害关系讲得天花乱坠,可原住民们就是不为所动。他们只是固执地要求一件事:嘟图家族与七海邦国早日覆灭。” “最终,在蛮横无理的岛民面前,他屈服了。他深知守城无望,为了整个家族,他自作主张与岛民达成了屈辱的协议:岛民向国王要求自治,协议进贡数量;嘟图家族留下主要人质及解除武装的士兵以交换国王的自治宣告;嘟图家族自此不准再次登岛” “他知道父亲不会同意这屈辱的协议,所以他没回去禀报,而是选择先斩后奏。他直接打开城门,将潮水般的起义军放了进来。他站在城楼上高呼,让士兵们放下u qi,hé pg的时刻来临了,他们都可以回归曾经的家乡然而事情却没有朝他所预想的方向发展。他的父母与兄弟被冲入内城的暴民们砍成了肉泥,士兵们来不及反抗便被杀得片甲不留。” “他不知昏迷了多久,再次醒来是在被押往水牢的路上。他被扔进了城堡下方的水牢里,随时都可能窒息而死,恶臭的泥水没过了他的腰身,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他的胸膛与脊背。水底不知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割伤了的脚,他却不能检查或触碰。他不能坐下或躺下,只能死死抓着头顶的铁栅栏,这样才能不让自己摔倒溺亡。水中滋生的虫子在他的腿和胳膊上肆意扭动,尽情地吸血吃肉。他偶尔也会抓只甲虫来咬自己的手,针刺般的疼痛可以驱除困意。‘这和说好的不一样!你们这些暴民!你们这些骗子!’他一直在虚弱地哭喊。他和我就在同一个囚室中。” 塔格大笑着拍了拍手,铁链却不留情面地硌破了手腕上的血痂。“我就说你和他是狱友嘛。这个傻子也太天真了,犯这么大的错误还有脸活下去吗?不如一头扎到水里淹死算了。” “人在死亡面前只会保留生存的念头,当生存不成问题时才会出现更多的奢求。”哲落摇头道,“我们以为自己铁定会死掉,可没想到在被关起来的第三天,从海面上传来了邦国海军那迟来的号角。” “这是猪头国王没有按时拿到贡物,来收拾嘟图家了吧。”塔格笑着耸了耸肩。 “不得而知,只知道投射而来的巨石砸毁了大半座城,头顶的栅栏也被砸出了一个缺口,他和我在混乱中一同逃了出去。”哲落狠狠地咽了几下口水,继续纵情讲道,“他很冷静,握着从墙上摘下的火把,点燃了路上能够燃烧的一切。桌子,帷幔,书画,美酒喊杀声不断,战况十分惨烈,可我们却几乎畅通无阻,这一定是尊主在保佑我们。民房,马棚,旗杆,尸体烈火跟着他的脚步来到了城外的枯林。枯枝败叶之间,他再也没有了任何犹豫他手中的那簇光火点燃了整片的枯林” 哲落顿了一下,干瘪的喉咙不停地颤动。“在风浪大作的海边,我见了他最后一面。与我相同,背后的火海也在纵情哭泣怒海卷走了肮脏的生命,却饶过了卑微的我。我被邦国的大船捞起,被卖为了贵族的奴隶。” “原来这你是贵族的奴隶啊?那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你不是说你杀了人吗?你犯了什么罪才被关进了水牢里啊?你说那个家伙真的死了吗?既然你都逃生了,也许他被某艘船救了呢。”塔格将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抖了出来。 哲落紧闭双眼,将食指重重地按在了塔格的脑门上,用力点了点,半天没有吭声。 “相信我,朋友,他死了,不要怀疑,而我这个苟活的罪人也即将离去不,不,别问问题!让我快点说完想说的话!”哲落捂住塔格的嘴,不让他发出半点声音,“这是离开长夏港北上的第五个晚上,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是进入到了复生海的腹地。我最后的朋友,记住,属于你的自由还很遥远,我,已经走出了带给你困扰的那份自由这里是神尊降世之海,是旧世界的坠落之地,是新世界的飞升之所,有一天你会再次路过这里,记得怀念我一下。” “嘿,禽兽不如的人渣,看这里,你这个猪一样的蠢货!”哲落突然转过身,指着野牛大声叫骂起来。 在野牛疯狂的叫嚷声中,塔格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哲落谜一样的低语:“震掠无钊” 哲落朝着暴怒的野牛打了个响指。粗大而扭曲的手指发出的声音无比沉闷,撞在墙上碎裂开来,化为了雷鸣般的回音。 目瞪口呆的塔格刚要开口,哲落便又制止了他。他深吸一口气,靠到墙边平静地说:“岛主的幼子是个罪人。二十年了,他一直在寻找赎罪的办法。也许,他想到了也许这一切都错在了这个混乱的年代他也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的能力太有限了这是光靠他自己永远也无法完成的救赎二十年来,他一直在寻求内心的平静,现在,平静来了抱歉让你看见听见这一切,再见了,朋友,我叫嘟图哲落。” 话音刚落,野牛的一对铁拳便如雨点般地砸在哲落的头上,他的链子已碎裂在了身后。满脸鲜血的哲落痛苦地扭曲着五官,他的鼻梁和颧骨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形状。 “快叫人!快啊!救命啊!”塔格一边扯住野牛的小腿,一边高声呼救。 恼怒的野牛奋力挣扎,将一对铁肘砸向了他的脊背。剧痛传遍周身,他感觉自己变成了背驮双峰的骆驼。他咬着牙死命坚持,脸却被野牛的膝盖顶开了花。鲜血溅进了浑浊的眼底,让他挑不开眼皮。一拳,两拳,他感觉自己的胃已经裂开了。他瘫坐下去,再也动弹不得。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听到哲落的惨叫,耳中充斥着的只有野牛的污言秽语渐渐地,野牛,哲落,牢房都飞离了身旁,越飞越远,他已分不清自己正身处何方,只觉得头重脚轻,无助地陷落于一片黑暗。 黑暗中他睁不开眼,却可以透过眼皮模糊地看到四周。一张张脸凭空浮现,像pu kè牌一样依次摊开,没有脖颈没有身躯,只是孤单地悬在那儿,围着他缓慢地打转陌生的脸,熟悉的脸,幸灾乐祸的哂笑,漠不关心的眉眼这些脸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棕色的,huáng sè的,白色的,黑色的,交融为一体的肤色拧着劲儿向他逼迫而来他想撕心裂肺地大叫,可还未消化的食物已化成了泥,涌回到了他紧闭的口中。 他晕头转向地在怪脸之间挣扎,软绵绵的胳膊拼命地挥舞。哲落的神啊,可别让这些鬼东西过来!他在心底暗暗呼救可当触碰到的刹那,手却从那些脸的表面一穿而过,像是伸进了一盆发好的面团之中。那些脸孔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漩涡。他瘫在漩涡的中心,摇摇晃晃地顺势漂流。是水吗?他张开嘴咽下一口。是酒吧,可酸涩中却还带着腥气。这眼皮虽然薄如轻纱,可笼统的视觉终究无法适应,费尽气力去支挑,却仿佛有着千斤的重量。 他终于得到了dá àn,是血寸尺之外,是幽清晦暗的水,是奇形怪状的鱼。 鲜血的漩涡把他卷到了朦胧的深海。在猩红的血流之中,他在惊叫,在嚎哭,在嘶吼,在庆祝。他觉得奇痒难耐,才想起手臂仍插在腥气的漩涡里。缩回来,摆在面前的,竟是只缠挂着水草的大螯。 幽魅的身影从背后掠过,空灵的歌声从脚下传出,不知是人是鬼的,有什么在他的耳边温柔地倾述满是疙瘩的螯爪被轻轻抚过,胡子拉碴的下巴被缓缓抬起仰起头,他找到了,那鲜血究竟源自何处。 黑红的血流盘旋着,从一具漂浮在海面的尸体上涓涓而出,缓缓地在他的身旁,在这明灭的海底汇成了湍急的漩涡。这具尸体,距离虽远,却让他心头一惊。 面对着面,他对着的是的自己,不仅仅没有衣裤,裸露在外的,是森森的白骨。光鲜亮丽的鱼群簇拥着残破的骨肉,脖子上面,一半是最熟悉的脸孔,而另一半,却是目光狡黠的骷髅。有着半张脸的自己,突然驱散了饱餐的鱼群,开口说话,却是鬼魅般的童声。那声音尖细地像是一根钢丝,直直地插进了他的耳蜗深处:“朋友,我是大仲夏岛的塔格,我偷了一只不下蛋的母鸡,咯咯咯咯我代替你回家吧,思念的家,破烂的家,你能否代我坠入没有归路的深渊?死亡会亲吻你冰冷的脚趾。”言罢,对面的自己放声狂笑,直笑得下颚骨脱离了头颅。 披着皮肉的半边脸又变成了嘟图哲落。“枯木不死,饮雨复生。”疯癫的哲落在水中灵巧地翻滚着,转眼间已来到塔格的身前。缺失的身体长出了疙疙瘩瘩的树皮,连头顶的白发,都变成了嫩绿的枝叶。 “来吧,我的朋友。带你去枯木岛,神之尊会赦免你的一切罪过,加入我们,死而后生。流浪的孤魂迟早会顺着波流重返滩头,是谁夺去了我们的生命?”狂笑的哲落不是独自一人,密密麻麻的暗影正漂浮在不远处的迷雾之中海水突然变得好冰冷,他的腿抽筋了。 哲落的脚像树木一般扎入了海底的沙土,他终于不再上下漂浮。扬起的手臂,如同胡杨的树干,尖尖的指骨对准塔格,瞬间伸展成了长长的藤蔓。“无分敌我,无我无敌,没有死就没有生,没有错就没有对。”他像癫痫发作了似地重复着这些没有意义的话语,而白色的蠕虫正从他树洞般的嘴里不断爬出。 带着倒刺的毒藤迅猛地攀爬上了塔格的脖子,左缠右绕他不断地撕扯着,挣扎着,可藤蔓却越缠越紧,越缠越紧 水鬼死于汪洋是最得体的解脱,窒息之前他只能回想起这一句话。 再睁开眼时,阳光已经顺着船板的缝隙偷偷地溜进了舱房。他满是血污的脸肿得老高,后背疼得不敢挪动。环顾左右,身子两旁已变得格外宽敞了,只是木板上的凝血仍未干涸。 注释: 1血玛瑙:一种红葡萄酒,原产自复生海上的小仙子城。 2驭海厅:岛主们建立在海崖之上的小型宫殿。多见于七海的南方诸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罗南 极北,破晓。 西方的天空还像是渡鸦的羽翼,而东方的迷雾已成了半凝的血海。罗南站立在神眠山的顶峰,脚边是孕育了寒铁的蓝宝石湖。与其他哆哆嗦嗦的水鬼不同,他无法体会到破晓时分的严酷。自打他记事儿起,他就不知道寒冷是怎样的滋味。不畏惧风暴,不畏惧冰雪,严寒这种能置人于死地的极北气候,根本就不存在于他的世界当中。他时常开玩笑说,只有当他听说晚饭要吃那一桶桶浸泡在油脂里的海鹿肉1时,心里才会飘过一丝寒凉。 可他还是要穿着厚重的衣服,还是要套上两层靴子,不为御寒,只是单纯地想和其他人一样。身上穿的这件狼皮斗篷,他倒是厌恶至极,要是有丁点儿的可能,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扔进大海。 “都穿了四年了,我还是能闻到它身上的骚味儿。”他朝礁水抱怨道,“你过来闻闻,我都怀疑是不是它在半夜里活过来,往我身上撒了泡尿。” 站在他身旁的礁水正两手抱肩,双腿打颤。“骚味儿啊?早就闻到了,我还以为那是你半夜尿床了呢。”他一边原地跺脚,一边对罗南说,“我感觉自己的上下嘴唇都要粘到一起了。” “滚蛋吧你!”罗南朝他翻了个白眼,不满地说,“我敢打赌,我这身狼皮比南方兵的盔甲还要重上十斤。哎” “那么重才能体现出黑叔对你的关爱啊,”礁水撇着嘴,幸灾乐祸道,“你看我穿的这件,这还叫斗篷?轻飘飘的哎,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我爹一点也不爱我。”说罢,他忍不住喷笑了起来。 礁水的斗篷也是狼皮的,一身灰白色的细毛看着就十分柔软。 罗南伸手抓了一把自己身上的斗篷,粗糙的硬毛险些扎破他的手指。这身斗篷是黑叔亲手做给他的。四年前,在他刚进入水鬼行列的当晚,黑叔便从岛北的山林里拖回了一头体型硕大的老狼。 “把大衣脱给晓野吧,极北的男人就该穿用狼皮做的斗篷。”他还记得黑叔当时是这样跟他说的。 “黑叔都几乎是个瘸子了,他是怎么逮到狼的呢?他就不能省省力气,多抓几只兔子,给我做个兔毛斗篷吗?”罗南叹气道。 “这头狼估计要比黑叔还老。”礁水一边擤着鼻涕,一边笑着说。 “黑叔对你是真上心啊。”乌图走过来说道。他的胡子已经被冻在了脸上,上面满是白霜。 “你要是嫉妒的话,那咱俩换吧?”罗南说着就要去扒下乌图的鹿皮斗篷。 大胡子灵巧地闪退到了一旁,笑着说:“狼皮是最暖和的,兔子毛可抵挡不住山上的大风。” “我又从不怕冷。”罗南无奈地嘀咕道。这句话他说得并不夸张。 “狼皮是洁净的甲胄,是污邪的明鉴,”大胡子过来拍了拍罗南的后背,劝说道,“这话是盖马老爹说的。我相信盖马老爹,也相信黑叔。好好穿着吧,那个老头可不会害你。” 水鬼们在湖边站了半天,盖马老爹才和两个南方佣兵一同赶来。他们骑着被驯化的大角鹿,在山路上慢慢吞吞,而这边的八个水鬼都快被冻成了雪人,却没一个人敢站出来咒骂半声。 等他们到了跟前,罗南便走上前,将盖马老爹搀扶下地。 “老爹可算来啦,想死你啦。”笑呵呵的石叔扯着嗓门先出了声。他是个一身肥膘的中年秃子。没有头发,盖马老爹只能把命节串成项链,套在他粗壮的脖子上。 祈长朝众人点点头,没有言语,径自向湖边走了过去。 “都脱了吧。”两个佣兵无精打采地对水鬼们说道。显然他们还没睡醒,眯着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脱,这就脱。”石叔一边脱去厚实的斗篷,一边不住地抱怨,“海龟崽子的,把斗篷交给你们到底有啥意义啊?” “再把你吊在墙上抽你几鞭子就有意义了。”一个南方兵瞪着眼说道。 “我没意见,我一点意见都没有,快把斗篷拿走吧。”石叔将斗篷扔在了大角鹿的背上,笑着对佣兵们说道。 “白天老老实实下水干活,等天黑回了营地自然就有斗篷穿。没了斗篷,就算我们不去抓你,夜晚也放不过你。都别想耍花招,上一个想逃跑的杂碎,这会儿已经被狼群从屁股拉出来了。”另一个南方兵死气沉沉地说。这是他们每天都要重复的警告,可时间久了,双方谁都不再把这些话当回事儿了。 极北的风寒迅速穿透了水鬼们的皮袄和单衣,顺着毛孔钻入了即将陷入冬眠的血肉。“冥鬼大胡子的!”在罗南的身后,石叔正小声地咒骂着坎帕卡的气候。 “咳咳。”盖马老爹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水鬼们便再也没了声响。老人颤颤巍巍地在湖边挪来挪去,干瘪的手像变戏法一样,从黑熊皮斗篷下面摸出了一个斑驳的石罐。就像是一只快要腐烂了的鹰爪,紧紧地攥住了一只已经腐烂了的死耗子,罗南曾这样对晓野描述每天早上的这般场景。 等老爹在他们的面前站定,罗南便率先单膝跪倒在了祈长的面前,澄澈的双眼望着老人,心思却游入了不远处的冰湖之中。 狭长的蓝宝石湖像一道无法缝合的刀口,深深地豁开在了神眠山的颅顶。平静的湖面泛着幽光,将压抑在头上的阴云映得发蓝。冰湖之凛,犹割朔风,典籍中对蓝宝石湖如是描述,而罗南很庆幸自己体会不到这种酷寒。对他来说,蓝宝石湖就如同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惬意。母亲尊主保佑,愿今日一切安好,他虔诚地低下了头。 其余的十几个水鬼也陆续跪了下来,唯独打着寒颤的石叔还想再抗争一番:“我的盖马老爹呀,先给吃口热药行不”没等他说完,老人严厉的目光便扫了过去。那是一种超越冬日的寒。石叔只好悻悻地俯下身,耐着性子聆听起盖马老爹的训诫。 老人慢慢地弯下腰,将石罐放到了脚边。他拄着膝盖站起身来,然后低下头,虔诚地念叨起了典籍中的《极北水鬼引》:“众尊主之仆役,复生海之儿孙,坎帕卡之命数,灭世劫之逆人。寒铁诞于神泣,黑屿缘自星辰。山人止于涛浪,水鬼兴于幽阴” 这段不知由来的《水鬼引》比每天的早饭还要准时,哪怕风雪再大,他们也没有其他选择。罗南听了四年,却依然不知道这个仪式的意义何在。 几年前,他曾问过祈长这个问题,可得到的答复是:“我的父亲c祖父和曾祖都叫盖马,族中每一代都要有这么一位。我曾经也问过为什么没有dá àn。传统要去遵循,没人能告诉你准确的原因。年轻人也别总想着去寻找原因,对于很多久远的事儿,糊涂一点儿,对谁都好。” “可是,为什么您的孩子叫盖根,而不叫盖马了呢?”罗南困惑地问。 “大海里的水会溢出去吗?”看到罗南不住地摇头,盖马老头继续问:“那碗里的水能溢出去吗?” “满了当然就会溢出去。” “大海也有满的一天坎帕卡所拥有的盖马,也该满了。”老人严肃地对罗南说道。 “可为什么”罗南刚要继续发问,就被老人制止了。 “去吧,极北的小伙子要时刻准备战斗,铁血是我们的灵魂。如今丢掉了铁,可我们的血还是足够热烈。”老人一把将他推进了围观角斗的人群里。在坎帕卡人的团团包围之中,灵巧的晓音正把高她一头的熊家老四掀翻在地。 “碧波可近,碧血可斟。黑水莫探,黑影莫亲。”苍老的长者蜷缩进熊皮之中,喃喃低语道,“断螯雪蟹,红腮冰鲀。棘草夜蟒,洞底鲛人。南来候望,北尽忠殷。赤彩之遇,蓝光之恩。天生魂气,地化吾身。迷霭莽莽,沙蝗无分。冰湖彻骨,熔渊诛心。嫡子,庶子,嗣子,凝成血。黑色,白色,灰色,散作尘。” “蒙尊主荫护,水鬼生于斯湖,亡于日生之陆。”老爹突然提高了嗓门。 “蒙尊主荫护,水鬼生于斯湖,亡于日生之陆。”众人也一齐应和道。 念叨完古语,老人便从罐子里捏出一块块浑浊的肉冻,将其依次发给冻僵了的水鬼们。罗南接过肉冻,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乌云立马从胃里翻上了眉梢。这种又腥又苦的食物,就是祈长为水鬼们准备的热药,说是可以御寒生热,让极北的邪风劣水无法侵入到他们的体内。 “给你吃吧。”罗南将自己的那份肉冻递给了礁水。 “不懂享受美味。”礁水说着便将整块肉冻直接塞进了嘴,然后惬意地朝罗南打了个嗝。 腥臭的气味迅速撬开了罗南的鼻子,胃里顿时一阵翻腾。罗南厌恶地瞪了朋友一眼,转身站到石叔的身边,与他们一起进行下水前的热身运动。 “古老的坎帕卡血统有着很准的第六感,我预感今天能挖到那个该死的寒铁,嘿嘿。”虎背熊腰的石叔说着脱光了膀子,用力甩起肚子上的肥肉。他早就把热药狼吞虎咽地送进了肚里,这会儿正浑身发烫。 “石叔,你爹从远洋的另一头出发,想去炙海却跑反了方向,在极北翻了船,还是我爷爷把你老爹拖上岸的呢。”礁水坏笑着揭了他的老底。他也脱下了单衣,让结实的肌肉接受北风的狂吻。 “该死的,我忘了你也在这儿,你这个脱了壳的海龟崽子!”石叔拍了下光秃的脑门,尴尬地大笑起来。他只比大胡子乌图晚两年下水,脖子上的命节数是十四节。 “石叔,你都下水多少年了,连条蛇都没摸到过,就是看见寒铁你也认不出来啊。”巴图轻蔑地说道。他是个邦国的逃兵,被押送来坎帕卡岛有三年的时间了。 “嘿嘿,巴图茶木图,你这该死的怒海名字可真绕嘴!我跟你说,我这把老骨头今天绝对有戏。凡事都有第一次啊,南方的孬种可别不服气,哪个凡人能料到还没发生的事儿啊?”石叔笑着反击道,“三年前你还只是个被逮住的逃兵,在怒海的某个旮旯里哭着等死,现在不还是健全地活在我们的地盘上吗?当年你想得到吗?再说了,你还别不信,古老的远洋民族都会那么点儿巫术,保不齐我今晚在梦里送你一份大礼,让你怀上一肚子的狗鱼。明早到了湖边啊,你就得蹲在水里,从屁股往外甩崽子,哈哈哈。” 湖边一片笑声,巴图不爽地嚷嚷道:“我不是孬种!我只是回家乡去看看,走得匆忙忘了告诉别人。我不是个逃兵,你才是一肚子狗鱼卵的死胖子。”只不过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连自己都听不清了。 “我说今天有戏就一定有戏,昨晚睡觉,一闭眼,我就梦见有块寒铁在我眼前晃啊晃的。我刚想伸手去抓,湖底却突然钻出来好些个骷髅,”石叔已经热好了身,正蹲在湖边往身上泼凉水,“相信我,我当时真是一点儿都没害怕。我抄起石头来就要和这帮骷髅拼命,哪成想它们却先说话了。别打,别打,它们一个劲儿地向我求饶,说它们都是些冤死的人,留在湖底是为了守护寒铁。我说那就正好了,把寒铁交出来吧。它们哪肯同意啊” “得了,梦是反的,石叔,看来你这辈子是没戏了。”来自静海的岩礼笑着打断了石叔。 “天杀的,老子今天怎么得罪你们这坑龟崽子了!”石叔笑着咒骂道,“别总破坏我的美梦,不然待会儿我把你们都塞到水蟒洞里去。” “我怀疑这下面早就没有寒铁了。”罗南紧盯着死气沉沉的湖面,若有所思地说。也许紧握在凯乙手中的就是最后一块了吧,这个念头已经困扰了他三年有余。 礁水不屑地说:“上一块还是凯乙那头蠢鹿从骷髅的眼窝里抠出来的,真恶心啊,就是硬塞给我我都嫌脏。”说着他又打了个嗝。 “脑袋上绑着四节骨头就敢说瞎话啊?凯乙明明是从一只鲛人的怀里抢过来的寒铁,我就在远处看着呢。那小子命可真大啊,居然能活着离开鲛人的地盘。哎,你们还记不记得他那一身的血道子,看着都疼。”石叔晃着肚皮说道。 “是啊,大家都能记得那头南方蠢鹿带走了寒铁,可谁会记得,也是从那天起,我哥就再也没回过营地。”礁水在一旁又是妒忌又是伤感。他的兄长礁岩也曾是个水鬼,三年多以前死在了湖中。 “从人鱼手上抢宝贝,还能活着上来,他也真够xg 的。”岩礼不由地感慨道。 “南方的大清早,咱们xg 的凯乙估计正在吃早饭呢。”大胡子乌图沉醉得像一个少女,两眼放光地说,“我有时候还是挺怀念家乡的。温暖的海边,姜huáng sè的塔楼,云朵般的羊群,还有穿着短裙的少女。白木桌上,美食要堆得满满当当,有蜂蜜酿的海龟蛋,七香叶炒的柠檬蟹,长绿岛的山羊奶酪,白烟城的风火肋排,再配上一份油光铮亮的橄榄炒饭,尊主的怜悯在哪呢?该死的,我差点儿忘了酒,还有血玛瑙呢!来上一杯这种甜甜的葡萄酒,绝对让你终生难忘。”他咽着口水陷入了回忆,打着卷的大胡子上冰碴已经融化了,此时正乱成一团。 “哈哈,这个卷毛怪胎,我总忘了你是个吃过见过的大人物。噢,我的女仆呢?快过来拿橄榄油刷一刷我的金牙。”石叔乐呵呵地调侃道。 “人家可是王子殿下。”礁水笑着插话道。 “在最早的一批拓荒者里,只有我还留在这里吸着冷风。十六七年了,小孩子们都以为我只是个绿眼睛卷胡子的本地怪胎,而我也经常忘记自己只是个来自异乡的旅人。”乌图又是一阵感慨。 “拓荒者?旅人?你不是个被姓穆的猪头灭了族的囚犯吗?明明和我们一样低贱,还好意思把自己说得那么含糊。”巴图挖苦完了,却发现无人理会。 “真xg 啊,你去过那么多地方,吃过那么多美食,见过那么多世面。”罗南甚至想象不出他所描绘的场景,“做王子可真好。” “一个国破家亡的王子,眼看着父王被亲信砍了脑袋,自己的土地被战火烧成了土豆泥,而他自己也成了森基人的俘虏这种生活哪里好啊?”乌图说着走到罗南身边,想把胳膊搭到他的肩上。这落魄的王子可没有罗南的八尺身高,他只能费劲地踮起脚,伸手摸了摸罗南的头。 “至少你有过很多美好的经历啊。”罗南撇着嘴,耸了耸肩。 “不,”乌图对罗南摇了摇手指,笑着说,“相信我,如果生活中没有这些无谓的经历,我会活得更舒服。现在我愿意用十年寿命去换个身份,农夫也好,渔夫也好,只要生活在一个平静祥和的地方就行该死的,二十年也行啊!” “就为了卷毛说的这些吃的,为了去见南方的短裙女人,我今天就是翻一百个蛇窝,也要把寒铁找出来!”石叔大笑着扑进水里,向湖心游去,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可是我只能是我,”乌图笑着踩进了冰湖,对罗南说道,“这样也好,我真的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了世界尽头的生活。又何必离开呢?现在我更想安眠在这片冰雪之下,很安静,极北真是安静得吓人。” 热身结束,剩下的水鬼们也一个接着一个,你一句我一句地走下了冰湖西岸的缓滩。 “我倒没期望找到什么神泣之石,别遇见老爹说的大蟒蛇就行,哎,可别像我哥一样被蛇勒死,最后吞得连骨头都不剩就行。”礁水伤感地说。 “放心吧,再怎么说,我都能抢回你的半截骨头来。”罗南笑着拍了拍朋友的后背。 脱掉破烂的单衣,踩着积雪的石滩,他也踏入了蓝宝石湖。每个清晨的第一步都会有些刺痛,用乌图的话讲,那感觉就和一脚踩进了装仙人掌的麻袋里没什么两样。眼看礁水越游越远,他赶忙小跑几步,让冰水淹没自己的腰身。暖意来袭,可这温度却是来自他的体内,游入冰湖,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又沸腾了几分。湛蓝的湖水之上,线条分明的肌肉急速地冲向了湖心,远远看去,仿佛一条闪着银光的飞鱼在尽情放纵。 凯乙真是xg ,在扎入昏暗的湖水之前,罗南的脑中只剩下这句话在不停地打转。 注释: 1海鹿:一种海陆两栖动物。一尺多长,头似未长角的小鹿,四肢短小,身体柔软,皮肤呈黑灰色。行动缓慢,时常爬上礁石,遇危险会钻入礁石的缝中。多生活在远洋及静海的北部。坎帕卡人喜欢生食这些动物的肉,剥了皮将其装入满是油脂的木桶里进行发酵处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晓音 “你这几天好安静。”晓野忧心忡忡地问小妹,“哪不舒服吗?要不要让盖马老爹给你熬些药吃?” 晓音摇摇头,没有说话。她的嘴里生了大片的溃疡,每吃一口食物都仿佛是在经受酷刑。她索性把盘子撂在了膝头,任由薄薄的霜雪爬上肥实的海鹿肉。 “你什么事都可以跟我们说。”黑叔也关切地说道。 她又摇了摇头,只是望向天幕穹顶,悄然无声。 夜风怀揣着冰碴,将一片云天划成了零散的碎花,而眉眼闪灼的繁星早已安眠其中,沉沉入梦。尘月呢?不久前还在头顶挥洒银光的尘月已寻不见了踪影,此时正是血月当空。 “有人欺负你了?”黑叔又试探着问道,可刚开口就笑出了声,“怎么可能呢?我这个老糊涂。能欺负咱们晓音的人,怕是只能活在典籍之中。” “你再不吃的话,肉就要冻上冰了。”晓野指着èi èi膝上的木盘,咽着口水说道。 晓音抓起盘子,随手便将其塞给了晓野。可胖男孩却一改以往的贪吃,连连摇头,没有接手。 “白天的鱼没有抓够重量?那帮兵痞子惩罚你了?”黑叔皱眉问道。 她无精打采地望了黑叔一眼,连摇头的力气都不想再费了。 “知道吗?你真的什么都可以跟我讲,”黑叔仿佛明白了什么,扭扭捏捏地说道,“那个,你这鬼丫头,是不是喜欢上哪个小伙子了?” “天呐,黑叔,我真没事儿”晓音强忍着一肚子的怨气与邪火,尽可能平静地对黑叔说道。 “不碍事儿的,别不好意思,”黑叔咧着大嘴,憨憨地笑了起来,一口黄牙映着天上的血月与地上的营火,“我这糟老头子虽然一辈子没娶过妻子可别小瞧我啊,黑叔年轻那会儿,也是一把好手呢,北到远洋,南到炙海,喜欢黑叔的女人少说也能装上两船” “黑叔,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啊!”晓野连忙捂住了黑叔的嘴。 一阵冰风袭过,将地上的沉雪又扬回了天空。晓音使劲拽了拽帽子,将自己藏进了宽大的斗篷之中,阴影遮蔽了她的脸孔,只留下一双寒星般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你到底去了哪儿?她不住地悄声询问,却始终得不到那本该在脑中回响的答复。 你为什么还不出现?她一直在脑中搜寻那个浑浊的声音,自从上次聊过几句,他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该死!她攥着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嘿,”黑叔突然伸出大手,远远地和罗南打了声招呼,“你怎么又回来这么晚啊?” “又死了一个,”罗南胡乱地半披着斗篷,颓然坐到了晓野的身边,疲惫地说,“又死了一个水鬼还记得桑崎吗?” “桑离?”晓音心头一惊,不由地叫出了声。 “不,桑崎死了,去年来的水鬼,不是那个南方佣兵。”罗南皱着眉对她说,“他被雪蟹袭击了。” “被吃了?”晓野一脸惊恐地问。 “当时我和礁水离他不远可那些该死的鬼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们冲不过去” “真棒,又一场葬礼。”晓音尖酸地说道。她才不关心什么雪蟹与水鬼,偌大的蓝宝石湖里,只有寒铁能提起她的兴致。 “晓音!”黑叔严厉地斥责道,“你的教养呢?要对逝者拿出你最后的一份尊重!” “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百十来只雪蟹蚕食,看着他被钳子一块块地撕扯下皮肉”罗南的心思显然还沉在冰湖之下,灰黄的脸上满是忧伤,“他是今年死掉的第三个水鬼了,谁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呢?石叔?乌图?礁水?没准儿该轮到我了吧” “孩子,相信我,你会没事的,尊主会安排好一切,你绝不会在湖底的黑暗中长眠。”黑叔拍着罗南的背,不住地安慰道。 “我们甚至都不能为他举行一场葬礼”罗南摇头道,“连点儿骨头都没剩下,难道要让盖马老爹送葬他的单衣和斗篷吗?” “继续多花些时间去做这么没用的事吧,你真是个好样的,估计再有个五十年,咱们就能离开这该死的极北了!”晓音不耐烦到了极点,便将一肚子的怒火全部引向了自己的大哥。 “你这鬼丫头!”黑叔气得眉毛都立了起来,大声呵斥道,“你们仍被困在坎帕卡又不是你哥哥的错!快点给罗南道歉!他已经很累了,他做的工作可不是和你们一样,砍几棵树,抓几条鱼他每天要面对的是冰湖,是黑暗,是死亡。他身边刚刚有人丧生,你却在这儿和他耍脾气?你是个七岁的小姑娘吗?” 老人气得咳嗽了起来,可晓音却并没有退让半分:“我说错什么了吗?他刚下水的头一年,寒铁就出现了三次,你看看走的都是谁?他们的机会是均等的,他失败了,还是接连失败了三次,就是他让咱们的处境越来越困顿的!” “你想没想过,今天死掉的很有可能会是你哥哥他为你们冒着险,你却只会在这儿说风凉话?”黑叔被气得两手发抖,连手中的盘子都扣在了地上。 “可惜这世上不存在什么可能与不可能,”晓音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扬着脸说,“不然的话,我是不是可以说,要不是他当年像个胆小鬼一样转身跑掉了,那是不是那个女人有可能还活着呢?” “不许再称呼咱们的母亲为那个女人!”罗南愤然站起身来,瞪着晓音怒吼道。 “不然你能怎么样?打我?”晓音挣脱开晓野的拉扯,隔着跳动的篝火,与罗南面对着面吼道,“不公平!你根本就不配当一个水鬼,凭什么又是你啊!你总是能分到所有好事,可你却总是把一切都搞砸!我绝对会是个比你更出色的水鬼!你是个懦夫,从小到大都是,我们现在的困境,那个女人的死,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罗南的眼中闪动着火光,拳头上的血管绷得直跳。 凝滞的空气越发冰冷,头顶的血月也越发凄红,恍惚间,她以为整个营地都没了声响,只听得见黑叔的喘息声越来越重。 “是,都是我的错。”罗南突然松开了拳头,淡淡地说道。他生硬地朝晓音笑了笑,便又坐回到了圆木之上。 “知道就好。”晓音冷冷地甩下句话,扭头踹开门帘,大步迈进了营帐。 她奋力撕扯下身上的斗篷,甩开脚上的两层皮靴,重重地扑到了自己的铺位上面。你到底死到哪去了她将毛毯蒙到了脑袋上,想要大哭一场,却发现自己根本挤不出哪怕半滴眼泪。 温热的萤火池隐匿于岛北的山林之中,这里人迹罕至,连野兽都忌惮这潭硫磺水的微臭气息。这里是晓音最喜欢的休息之所,她甚至曾对晓野说过:“如果我死了,别把我的尸体扔给狼群。我要葬在这潭萤火池里,整个极北,只有这儿能让我的心暖和一些。” “我爷爷说这水可以治愈冻疮。”盖溪最后一个褪去掉窝窝囊囊的衣裤,小心翼翼地探入池中,“不少南方兵生了冻疮,都是用这里的水来医治的。所以我爹偷偷跟我说,就该把这个池子填平,让冻疮帮咱们解决掉极北的祸害。” “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啊。不过我真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死咬着什么南方北方不放,过去的就不能过去吗?我觉得他们也没什么不好啊,打仗也不是出于他们的本心。”薇儿在昏黄的池水中翻来覆去,玩得欢脱极了,“这池子哪都好,就是离营地太远了,要不是为了陪你们啊,我才不来呢。”说着,她又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你没事吧,晓音,”盖溪关切地问,“你最近这些天总是怪怪的,有什么心事総ui dǎng隼窗。俊?br /> 直到胸口发闷,晓音才发现池水已经没过了她的肩膀。她的脑子很乱,胸腔里像爬满了蚂蚁一般,又痒又疼。“我倒是想说没事儿,可又能骗得了谁呢?”她叹气道。 “怎么了啊?”薇儿急匆匆地游了过来,上升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脸,“哎呀,你要急死我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快告诉我们啊!” “我想离开了。”晓音沉沉地说。 “呃咱们才刚到啊。走了那么远的路,现在就回去?”薇儿闷闷不乐地说道。 “你是傻了吗?”盖溪推了一把薇儿,摇着头说,“她是指要离开咱们,离开极北” “我真的想离开这儿了,抱歉,可最好能马上就走”说出这些让她好受了许多,她觉得自己又可以顺畅地呼吸了,“我受够了一成不变的寒冷,受够了一成不变的食物,我不想再像奴隶一样活着了,我不想再穿这些毛皮,不想再穿两层靴子总之,现在我讨厌极北的一切。” “那你想去哪儿啊?”薇儿有些失落地问。 “问那干嘛,”盖溪的语气中带着不满,“说得像她真能离开似的。” “那天图可桑离不是说”薇儿小声说道。 “森基人还说过会撤军呢!他们还说过会让我们自己管理极北呢!”盖溪恼怒地嚷了起来,“你是疯了吗?你要去相信一个南方佣兵的鬼话?你和罗南商量过了吗?你跟黑叔提起这件事了吗” “我我也不太清楚,”晓音疲惫地说,“抱歉,我现在脑子很乱我甚至连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都不知道了”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桑离的那句话,我能带你离开这里古铜色的图可桑离还曾对她讲过,远洋的南方是国王直辖的静海,穿过静海便能够抵达受光明祝福的沃土。在那些温暖的海岛上,你可以穿五颜六色的裙子,长裙长到能在后摆上躺人,而短裙才刚刚盖过屁股那些裙子是用轻纱或细麻织成的。晓音可不知道什么是轻纱和细麻,这就难坏了为她讲解的桑离。在经过了一系列的比划之后,桑离放弃了解释,只是改口道:“只要你愿意,甚至可以什么都不穿,当然,我也是很愿意欣赏的。”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是坎帕卡的独裁者,他们一直在奴役咱们!你忘了在那场战争里咱们究竟死了多少人了吗!你还真想和他们一起走”盖溪仍在说个不停,可她却听不清任何一个字。眼皮好沉,她的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了起来。 萤火池温暖如母亲挺起的孕肚,她突然想头脑空空地向后倒去她想看看罗南的世界,水底,那是凡人的禁区。水鬼,这本该是我生来便携带着的印记,可那个女人连这种能力都只给了她最喜爱的长子在水下多好啊,蓝宝石湖底有着能将她带离囚笼的方法,她最希望的方法她焦急地等待着入水的声响,却一头倒入了图可桑离的怀抱。 “做我的女人,我能带你走进夏天。”桑离面无表情地说道。他穿着毛皮斗篷站在深及胸口的萤火池里,黑色的水貂被染成了金黄的狮子。 晓音瞬间清醒了过来,慌忙用修长的手臂捂住自己白嫩的胸口。她诧异地问:“你怎么在这儿?”桑离没有回答。 “她们去哪了?”晓音连忙四下张望,可薇儿和盖溪都已寻不见了踪影。姜黄的池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腐臭的气息从身底翻上了鼻尖。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温水征服了的蟾蜍,正等待女巫向坩埚里加入最后的配方。 桑离的吻如午后骤雨般袭来,死死地印上了她干裂的双唇。热烈的亲吻如火焰一般燎着她的嘴唇,却并没有燃及她的内心。再大的雨也打不湿沙漠深处的岩土,空洞的ji qg还不如挑破嘴上的水泡来得爽快她突然明白了。 晓音粗暴地推开图可桑离,身子也全然不顾。她甩了甩半湿的长发,精灵般地笑了起来。原来你喜欢玩这样的游戏啊,她不需要开口发出声音。 “你总在抱怨我躲藏在你的身体里,这回我们扯平了。”熟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浑浊如凝成浆糊的萤火池。 我在你的身体里?你也有身体一说吗?她轻声笑道。 “我在你之中,你在我之中,有什么区别呢?”他不屑地说。 区别在于谁占据着主宰的地位。 “你一直想要主宰自己的生命,却连个方向都没有,多么可笑,多么可悲。”他畅快地大笑了一阵,可声音里却夹杂着些许悲哀。 “你想和图可桑离走?”他低沉地问道。 就目前来看,这是我离开极北唯一的方法了。 “你考虑过代价吗?”他的声音仿佛在颤抖。 怎样的代价才能吓到我呢?我都没什么可失去的了除了这条命,然而我不相信桑离带我走是为了要我的命那不然我又该指望谁呢?谁也帮不了我,黑叔已经老到离不开拐杖了。 “你从不指望自己的兄长。”浑浊的声音突然冰冷得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说罗南?他是个勤勤恳恳的懦夫,只会规规矩矩做事,靠他的话我还不如跳海来得痛快。你知道吗?他甚至都不敢正视自己的èi èi,亲口告诉我,该死的,给我闭嘴吧!哪怕只有一次。 “哦?那你自己不会闭嘴吗?”声音满是戏谑地问。 我真是弄不懂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所想,可还会不厌其烦地提出愚蠢的问题。 “这不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吗?让你自己听见不确定的心声。”他是虚无的,可晓音却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也许你只是喜欢听我的声音而已,晓音哂笑着道出了自己的理由,面对比自己软弱的人,我为什么要退让呢?头狼会率领狼群围剿猎物,也会咬死自己族群中的累赘,相比之下我已经很仁慈了。等真正能让我信服的人出现时,我自然会闭上嘴。 “力量是极北的王道,罗南已经足够强壮了不,别去想那个图可离桑,该死的南方佣兵只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乡巴佬。”他一边笑,一边将周围的环境都染成了昏黄。 我喜欢力量,却不会臣服于力量。能征服我的人在哪呢?也许早晚会出现,可也许并不存在。罗南是大我两岁的哥哥,再怎么样也不会改变他在我心中的位置。而且,我也没去想图可桑离,那个南方佬更类似一只讨人喜欢的小鹿。 “你忘了吗?这里还有一个哥哥,虽然他与你迥然不同。” 你又在开玩笑了,可惜不是时候,晓音摇头笑道。 “也许,你可以指望他。别忘了,在母亲的腹中时,他就是那个把你托在肩上的人。对他好一点,你们是一体的。”那个声音很严肃,很认真。 也许你该离开了不,你该让我离开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找你,我以为你能提给我一些有用的建议,让我清醒,就像从前那样可你变了,现在你只会扰乱我的心智。所以,滚吧,滚回你该待的地方吧,在我的心上钻一道缝也好,滚回冥尊那个该死的异度也无所谓。 “你控制不了我,我想来则来,想走则走,在我面前你才是那个弱者。哈哈,这让你很不舒服吧,一个活在宠爱之中,自以为是的小公主。”浑浊的声音尽情地嘲弄道。 宠爱?帮我想一想,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公主什么时候得到过这种奢侈品。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母亲的样子了,而就算记得又怎样,那个女人从未真正喜欢过我。人人都知道,罗南才是她的眼珠,晓野也得到了她的怀抱,而我不过就是双胞胎里多余的一个! “你夺去所有本应属于你哥哥的东西,而她只是你留给晓野的丁点儿残余而且,你明知道,母亲是爱你的” 无所谓了,爱与不爱的,她都死了八年了,那么久远的东西我不要也罢有时我会暗自庆幸,黑叔虽然古怪,身上还有一股挥散不去的酸臭味儿,可他是个合格的家长。那个女人?她只会念叨自己那些皱皱巴巴的兽皮纸,只知道偷偷把鸟蛋塞给罗南还以为我看不见,只知道扔掉我捡回来的小负鼠,天杀的,那只负鼠是我童年时最好的朋友,薇儿都比不上它。 她把一切都给了罗南,剩下的残渣则归晓野所有,但她给过我什么呢?她给了我一根棍子,让我跟岛上的男人们一起战斗该死,哪个母亲会允许其他男人将自己的女儿一次次撂倒在地,那个女孩才五六岁啊!鼻子被撞出血了没关系,脚扭得发肿了也没关系,趴在雪地上,从日出等到日落,都等不来一声问候,更别提拥抱了这就是我,你口中这个受宠的小公主我确实很骄傲,自己能把岛上半数的男人打趴下,但我更希望她不是我的母亲。 “这是你的臆想,丫头,你为什么要回避事实呢?这八年里,你不断地在抛弃过去,还刻意用拼凑的画面来掩盖真实的记忆。说实话,你变成了胆小鬼,一个只会偷偷舔舐伤口的蠢货。你的大笑与冷漠,你的嘲弄与怒骂,不过是披在脆弱之外的硬壳罢了。相信我,那不是你,也不是真正的她。” 她为我做过什么?我真的不记得了。 “她为了救你才被巨石砸入了深渊!当你在这儿欺骗自己时,她正在地火中饱受折磨!”那个声音吼叫道。 不,你又忘记了真相!她是为了救罗南才抛弃了我!你是错的你不过是我虚构出来的另一个自己,一个不用蹲着撒尿的自己而已,是的,我不像你那样容易忘记这一点。你就像愚蠢的海鹿一样,只会在石缝中隐匿,一辈子藏在我的阴影里等待着被召唤的时机,多么可悲。从现在开始,结束自己愚蠢的使命吧,我不会再召唤一个没用的东西了。我真傻,居然和自己说这些愚蠢的话。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声音的调门高了起来,但语气依然充满了戏谑,“你要的是这个效果吗?我的大xiǎ一 jiě。” 滚!放我离开这儿!你这个只敢躲在暗处的胆小鬼! “如你所愿,我的大xiǎ一 jiě。”浑浊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了,可这一次,声音并没有在她的脑中产生混响 重回一片黑暗之中,她的视线渐渐地清晰了起来。她盯着的是斑驳的棚顶,耳中流入的是营帐内的死寂。左手边的晓野睡得发死,再远处,黑叔与罗南也是悄无声息。 该死的梦境!她长舒了一口气。 “该死的梦境?”那个男人的声音又突然钻进了她的耳朵,并不在脑中,而是在身前。 她正过了脸,发现一团灰蒙蒙的身影正浮在眼前她的睫毛甚至可以刮碰到这团影子的边缘。 “满意了吗?自大的小丫头。”混沌的暗影紧贴着她的身体她无法分清这剧烈的心跳与急促的呼吸究竟出自于谁。阴冷潮湿的灰色汇成了一只手,一把捏住了她雪花般的脸蛋。温度渐高,她仿佛要融化了。 “好好考虑一下最初谈的问题吧,代价,你要慎重考虑一切。”说着,灰色的影团摘下了没有边际的兜帽。那个浑浊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燃着绿色火焰的骷髅。空空的眼窝闪着幽冷的火光,蜇人的寒意从黯漠中溢出,狠狠地刺入了她的眼底绿色的火苗越贴越近,急切地跳上了她的肌肤,没有温度,只是的气息。 她闭紧双目,却马上就被灰色的大手扒开了眼皮。他缓慢地蠕动着裂着缝隙的下颚骨,像是在倾述一个迷离的故事,而晓音听到的,只是嘎吱嘎吱的碎骨之音。 没等晓音放开喉咙嘶喊,他便又隐入了模糊的灰影。“被吓着了?你该听听自己的心跳,像是一只疲于奔命的兔子。”转瞬间,那个戏谑的浑浊之声又回到了她的脑中。 害怕?认识你十几年了,我早就过了知道害怕的年纪可是你,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是鬼吗?你来自异度吗?晓音倔强地将恐惧丢在一边。她确实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勉强保持着骨子里的冷静。 “世界上有很多的异度,有的甚至就在每个人的心里,我不清楚你指的是哪个。我只是另一个你,你很清楚,比我自己都清楚。” 诡异的对话戛然而止,黑叔那重重的喘息声打破了帐篷内的死寂。瘦高的老人已经站起了身,正拿起拐杖向外走去。 “黑叔?”晓音轻声唤道。 老人愣了一下,小声回应道:“你怎么还没睡啊?明早起不来可没饭吃,石婆从不等人。” “做了个诡异的梦而已,你也是吗?”她伸手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呃,我去上个厕所。年纪大了,梦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奢求。”黑叔轻声说。 “昨天晚上心情不好,抱歉了,黑叔我”她支支吾吾地说道。 “黑叔是从不生气的,嘿嘿,不过,你还欠罗南一个道歉。明天早上的吧,现在快点睡觉,天亮又要去干活了。”老人勒紧脏兮兮的斗篷,拎着拐杖,大步流星地走了出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长夏的囚徒 当水手们都穿上皮袄戴好帽子的时候,塔格知道,船已经驶入了远洋的最远端。厚厚的船板已无法阻挡割人的北风,泥塑的火炉也驱不散这绵长的寒意。“哲落,到远洋了。”他仍会悄悄地说给哲落的亡灵。 最近,他的眼睛花得厉害,看什么都有几道重影。他的脑袋里仿佛生了一颗心脏,每当他想要入睡时便能听见其中的砰砰跳动。冻疮一处处地从皮肤下钻出,溃烂了他的半个身子。更不用提先前的那场高烧了,持续数日,险些害他葬身鱼腹。 “哲落,我的朋友,现在他们连咸鱼和肉干都不给我吃了,只有豆子和发霉的面包不要告诉别人,昨天,我偷偷抓了一只虫子吃”他乐此不疲地对着角落自言自语。虽然他只与嘟图哲落共处过五天的时间,可他总觉得,哲落改变了一切。至今,他也没有想通,铁牛是如何挣脱开铁索的束缚,而哲落,又为何偏偏要去惹怒那个凶残的屠夫。 “尊主保佑,愿这艘船能安然抵达目的地。”有时候,他会这样小声祈祷。他没有去重新信奉那些神祗,他只是在怀念自己那个虔诚的朋友。 船舱里的囚犯一天比一天少,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这不过是心照不宣而已。塔格清楚得很,除了凄冷的汪洋,还有哪儿会收留这些病入膏肓的躯壳呢? 从王城监牢里出来的少年也形单影只了。由于两眼昏花的关系,塔格分不清存活下来的那个是兄是弟。 死掉的少年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直胡话连篇,持续的高烧让陌生的异族词汇不断地从他的嘴里蹦出,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厉声尖叫。据说他的尿是乳白色的。几天前的一个夜里,他像是棵扎根地心的白菜一样,被水手们从他兄弟的怀抱里拔了出去。他也许还没有死,那青灰色的嘴角似乎还在微微翘动。那是塔格最后一次见到有犯人离开牢房。 “节哀啊。”虚弱的塔格当时很想安慰一下幸存下来的少年。 可那少年只是倚靠在黑暗的角落里,闭着眼睛对他哼了一声。 当船最后一次抛锚时,塔格才刚刚开始吃早饭。 在这最后的四五天里,水手们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他们撤下了破烂的麻布,并给仍在喘气儿的水鬼们盖上了厚实的毛毯。最让塔格难以置信的是,他们为水鬼们ti g一ng了新鲜的炖肉和馅饼。 “他们准是怕水鬼都死光了,没法向上头交差。”他一边嚼着香嫩的肉块,一边朝向空荡荡的角落自言自语。 “谁能想到啊?你竟然挺到了最后,”送饭的侏儒竟然对他露出了丑陋的笑容,对他说道,“几个月前,我们在你们这帮水鬼的身上压了注,赌哪个水鬼能活着撑到极北” 侏儒把装着饭菜的木桶放到塔格身边,凑过来小声对他说:“这船上一共有二十多个水手,只有我在你的身上压了钱。你知道吗,我这辈子还没赢过什么值钱的东西呢!他们都欺负我,把身强体壮的那些水鬼抢到了自己的名下,当时把我气得,直接挑了个看起来最瘦弱的,就是你,尊主保佑现在,我能拿这笔钱买一艘属于自己的小渔船了,可真有你的啊!”侏儒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两下,又从桶里抓出几张肉饼,放在了塔格的盘中。 “恭喜啊,我也只是尽量让自己不断气儿而已。”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好闷头继续吃饭。 “可真有你的,你是个好人!”侏儒叉腰站在塔格的面前,看着他笑个不停。 “咱们已经到了吗?”塔格问。 “到了,船长正在和这座岛的皮将军沟通,用不了多久你们就可以下船了。”侏儒尖声对塔格说,“等我回了家,就再也不出海了!我可是个出色的渔夫,在这儿我实在是大材小用!真是谢谢你了,长夏港的塔格!” 塔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一边吃饭一边随口问道:“对了,这是什么肉啊?我感觉都很久没靠过岸了,肉还挺新鲜呢,你们是怎么保存的啊?” “管那么多干嘛!多嘴多舌的东西!”侏儒突然变了脸,紧张兮兮地叫骂道,“有你的饭吃就不错了,又不是拿你的肉做的!闭嘴吃饭!” 塔格立马住了嘴。他把盛满食物的盘子放到了地上,心里不停地打着鼓。 “哎,你可别多心啊,”侏儒的脑门上满是汗珠,黝黑的脸早已憋得通红,“快多吃点儿吧,谁知道那岛上是什么样啊?我只是听说,没有力气,非死在那里不可。” “人肉,是吧。”王城的少年突然冷笑道。 舱室里先是一片死寂,持续不久,爆发出来的哀叫声便与哗啦啦的铁链声一齐掀翻了天。 “快死了的水鬼,被你们拖出去做熟了,再拿回来给其他离死不远的水鬼们吃,就像造物主的法则一样。”少年的声音冰冷刺骨,睁开的双眼仿佛是无星的夜空。 “这,这”侏儒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塔格本想要站起来怒骂一通,可刚半蹲起来,胃里就是一阵剧烈的翻动。 他无力地趴在地上呕吐起来,紧闭着眼,生怕会瞧见有谁的脚趾或眼珠从自己的嘴里喷出。他大口大口地吐个不停,希望将自己的肠胃完全清空那可是人啊,活在自己身边的人那其中会不会有哲落他不敢再继续多想了,只是将粗糙的手指又伸进了嗓子。 “你的朋友不在你的肚子里。”对面的少年平淡地看着眼前的混乱,冷冷地说道,“估计只有最近死的那几个而已。他们需要让你们在抵达时,看起来生龙活虎一点。” “你怎么知道这些”塔格吃力地爬起身,虚弱地说,“可是别人也是人啊,我的天呐”又是一阵恶心,他扭过头,将淡huáng sè的液体喷吐了一墙。 “猜的。”少年回复道。 他感觉自己整整呕吐了一年。 抓过身下的毛毯擦了擦嘴,他这才发现,那个侏儒连同着和他自己差不多高的木桶,都已消失不见了。残存的水鬼们也渐渐平复了情绪,这会儿都无精打采地瘫坐在墙边。 “抱歉,看来你弟弟”塔格晕晕乎乎地对黑眼睛的少年说道。 “不会,”少年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说,“他被扔进海里了。” 他刚要继续追问,却不得不住了嘴。舱门洞开,小胡子船长提着油灯,率先走了进来。 “您可别生气,皮将军,就剩了这么些个水鬼,我真是尽力了。”小胡子卑躬屈膝地对站在门外的壮汉说道。 魁梧的皮将军迈着方步,险些挤不进狭窄的舱门。舱门大开着,与将军一同闯进的,是挥着利爪的寒风。 皮将军身上披着笨重的毛皮斗篷,浓密的发须与斗篷连为了一体,看上去像是一头肥壮的长毛犀牛。将军并不急着开口,而是慢吞吞地撩起厚厚的斗篷,把印有七海之锚的棕色皮甲露了出来。猪头国王的狗屁将军,塔格不屑地暗想。 将军把巨大的双手叉在粗如酒桶的腰间,四下环顾了一圈。 “嗯,海龟个崽子,”他皱着眉,用别扭的七海通用语骂道,“本将军个等大半年个么船过来一趟,来就剩个这几么水鬼?” 躲在将军身影里的小胡子船长赶忙低声赔笑道:“我的皮将军啊,今年有多艰难谁都明白。这年头,本来水鬼就少之又少,刮一场冷风,再来一场疟疾能给您剩下这几个,那都是尊主的恩德。别说他们了,前些日子,就连我这条小命,都差点儿让冥尊大人给收了去啊。” 皮将军挺着孕妇般的肚子,没好气儿地说:“那穆家个国王跟本将军个要寒铁,本将军拿你崽子个去交差啊!不签了!滚回个吧!” 小胡子站到将军面前,不住地点头谢罪道:“皮将军您的本事有多大,七海上下谁还能不知道啊?我这是一时疏忽,犯了点儿小错。可就这点小事儿,哪能难倒咱们的极北将军大人啊!” “你们说是不是!”小胡子猛地朝站在他们身后的水手们发问。几个水手立马站直了腰板,点头称是。 “将军啊,您是有所不知啊。今年都没有船敢接这个活了,七海上下风大浪急,海盗海妖无恶不作,要不是为了来看看将军您啊,我都不来了。我也跑了这么多年的水鬼航线,一把年纪了,我还能图个什么啊?我不就是想来看看将军您过得怎么样吗?”小胡子的脸上简直要挂不下他谄媚的笑容了,“对了,我的将军啊,上次给您运来那批酒喝得还习惯吗?这回,我特意绕道去了趟小仙子城,专门给将军带来了二十桶好酒,够您喝上一阵子了吧?光绕道就绕了大半个月,当然,都是我心甘情愿的那里面有有血玛瑙,有青烟,有月女泉,还有一桶是国王赏我的金蛇酒,我一样不留,全给您送来了。” “嗯,血玛瑙真个好啊,”皮将军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咧嘴笑道,“哼,还算你崽子个有良心。哎,就算本将军个么运气吧。把水鬼个特赦令拿来吧。” 小胡子连忙乐颠颠地跑到门外的水手身边,从水手的怀里抢过一卷卷镶着金边的羊皮纸。 “啥?五十四水鬼个特赦令,你都想让本将军个给签封了?”皮将军见了厚厚的一卷国王特赦令,不由地叫骂了起来,“你个就给本将军带来八个出气儿的水鬼!成心个耍本将军个是吗?海龟个崽子的,你胆子真个肥了啊!本将军” “哎呀,我的皮将军!咱们做的也不是一锤子买卖。我这几年一共跑了五趟炙海到远洋的活儿,哪次让您吃亏了?”小胡子笑着说道,“咱们都这些年的交情了,还用得着发火?刚才那都是开胃菜,好东西在我屋里了。跟我去瞧瞧吧,我的将军大人?” 将军皱着鼻子沉默片刻,挺了挺肚子,转身哼道:“嗯,本将军个早晚要被你害死。有好东西不早个给本将军拿出来!快走个!” “将军大人先请。”小胡子眉开眼笑地把皮将军让出了船舱,然后回过头来,尖声尖气地对水鬼们嚷道,“都给我起来吧,你们这群人渣!希望你们在这儿活得开心,现在,赶快滚下我的船吧!” 等小胡子的貂皮长袍消失在门后,几个船员马上就跑了进来。 “真的要给我松绑了?真的不再拿铁链锁着我了?”塔格有些恍惚。这些沉重的铁链,他戴了两年之久,而如今,哲落至死也不曾相信的自由之日,就这样自然地降临在了他的头上。 “为什么不呢?嗝,从此,就是国王,嗝他也管不着你们了。”醉醺醺的老水手一边粗暴地解着锁链,一边对他说,“这就是皮将军的地盘儿了。等上了岸,你就等着好好干活吧,别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不是所有坏人,嗝,该死不是所有的坏人都会被拴上,但被这链子拴上的,一定不是真正的好人。” 重获新生般的塔格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他仔细端详起自己那陌生的双手,欣喜若狂他几下就揭掉了凝在手上的血痂,将干裂的嘴唇贴上前去,一遍遍地亲吻自己的双手,顾不得指甲里的泥垢,顾不得手背上的冻疮。他一会儿摸摸粗糙的面颊,一会儿捏捏没什么知觉的脚趾,消停片刻,他又突然疯狂地抓挠起后背,将仍未消肿的脓包抠得粉碎。他想痛哭一阵,但更想大笑一场。 “留着力气上岸去抽疯吧。”老酒鬼说着将厚实的衣裤和靴子扔给了塔格。 “真冷啊,这就是冬天吗?我们大仲夏岛没有冬天这种东西。”塔格一边问,一边蹦跶着朝手心里哈气。他接过灰色的毛皮斗篷,棉衣棉裤和皮靴,急匆匆地套上了身。 “孩子,你说冬天?你是个在闺房里绣手绢的南方小丫头吗?这是坎帕卡岛,这里是世界的尽头。从这儿出发,再往北走是啥?再往东走是啥?老子航海四十年了都不知道。敢来这儿寻找自由的,就别把夏天的矫情一起带来,”老酒鬼恶狠狠地嘲笑道,“我这把老骨头来过七次了,嗝,这次是最暖和的一次。尊主保佑,冥之尊大人都不会轻易驾临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你不是想要自由吗?好好享受自由吧,老子宁可在夏天的大海里泡一辈子。” 虚弱的囚犯们都被赶下了船。塔格走在最前面,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挥别过去了。 船板之下就是披着雪衣的坎帕卡岛。在白浪的怂恿下,他颤颤巍巍地踏上了黑色的礁石。 “你是错的,我的朋友,咱们到了坎帕卡岛。”他想把话捎给哲落的亡魂,却意外地得到了王城少年的回应。 “战胜命运,对吗,朋友?”少年的眼中带着轻蔑的笑意。 塔格哆嗦着望向黑眼睛的少年。战胜命运吗?没有人能战胜未知的命运,人们只能做出已知的抉择。如果哲落在这里,他可能会这样回答。 可他终究不是哲落,他只是咧嘴一笑,友好地说:“嗯,战胜命运了。” 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寒冷,但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把自己裹得严实如一只蚕蛹。他的毛孔需要将污秽的阴霾释放出去,他的肌肤需要重新回到阳光的怀抱。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新鲜的空气,可寒风马上穿破了他的气管,剧烈的咳嗽让他直不起腰。他想拄着膝盖歇上一会儿,可邦国的佣兵一直在后头催促前行。 入骨的风不断地嚎叫,他的耳朵有些失聪。太阳被高高地点缀在空中,犹如在粗布破衫之上精细绣饰的花纹,没有丁点儿实际作用。放眼望去,岛上不外乎三种颜色。黑的是礁岩,白的是冰雪,灰色的,是人间。 高高的围墙是用黑曜石垒砌而成的,蜿蜒扭曲地将整座部落圈在了反着白光的海崖岸边。穿过由士兵把守的营门,他们进入了坎帕卡的营区。 “等在这儿,不许乱走!”押送他们的士兵说着径自走开了。 还能乱走到哪儿去啊?塔格笑着打量起了营地四周。 大大小小的帐篷是灰色的,男女老少的衣着也是灰色的。灰黑色的哨兵们持着弓箭立于墙头,灰褐色的岛民们则在士兵的监视下忙忙碌碌。灰蒙蒙的天空,灰沉沉的远山,灰秃秃的旌旗,灰迢迢的足迹。他的眼睛也被同化成了灰色,寂寥的灰,温柔的灰,哀怨的灰,未知的灰,从缓和到紧促,从悦目到刺眼,灰色的世界像一块落满尘埃的布,蒙住了他的双眼,也捂住了他的口鼻他突然跪倒在硬实的雪地上,狂呕不止。 他久久地伏在地上,想将酸腐的食物与陈酿的苦水一并吐出,过了半天,才想起先前在船上,他已经将胆汁和胃液都倾吐干净了。他好奇地将冰冷的手掌埋进到温暖的雪中,棕色的皮肤在一片洁白之上显得黝黑发亮。 该死!该死的年代!该死的寒铁!等着,用不了几天,我就会把寒铁挖出来!等到那时候,国王会派由黄金打造的大海船来接我回家,我看看谁还敢给我套上枷锁!等我到了王城,国王会大摆筵席来款待我,少女们会挤满街道只为了给我戴上花环很快,很快我就能回到棕榈树下,回到夏天的怀抱。想到这里,他狠狠地抹了抹嘴。雪是甜的。 一只冰霜般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王城的少年站在他的身前,纤细的胳膊像是一根结实的绳索,一头连着自己羸弱的身躯,一头捆住塔格的手臂。 “还享受着被你战胜的命运吗?”少年冰冷地说道。微弱的阳光之下,他的眼睛依然黯淡无光。 “不,枯木岛的嘟图哲落会这样告诉你,与其挑战自己的命运,不如去找一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命运。接受吧,别无他法了哇,我怎么好像被哲落附体了一样。”塔格站起身来,笑着说。也许是这一身毛皮的缘故,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壮实了起来。 一个同样棕色皮肤的士兵朝他们走了过来,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来自炙海的佣兵。塔格忙笑着迎上前,打招呼道:“你好啊老乡,我是大仲夏岛” 士兵的矛杆重重地敲打在了他的腿窝处。他一个趔趄,顺势跪倒在了坚硬的冰雪上面。 “赶快给我滚去干活,你个被流放来的杂碎!”佣兵狠狠地说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罗南 “船上的这些奴隶都刚刚重获自由,眼见着遮天跨海的冰雪之主已暴怒如雷,他们全被吓得丢了魂魄。” 同样的极北夜晚,同样又是黑叔讲着《黑帆》罗南脑袋空空,只是机械地拨弄着身前的篝火。这几天,盖马老爹忧心忡忡,满口都是什么血月来得过早,只怕是有灾难临头。还能有什么灾难啊?罗南晃着脑袋想,这嵌入天际的血月就和黑叔讲的传说故事差不多,最初都能让人惊诧,而今却只会带来绵绵的困倦。想着想着,他又打了个哈欠。 “有些人慌不择路,跳海逃生,瞬间便落入了狮头海妖那藏匿于长发之中的巨口;有些人跪拜在甲板之上,满嘴都是那些从未对自己伸过援手的神明;而剩下的人灵机一动,他们想到了不久前才帮助他们逃离牢笼的造船者。一定是他!是他惹怒了极北的魔王!这都是他的过错!” “哎,这都是我的过错”隔着篝火,他听见了晓音无奈的叹息。 “原谅你的过错了,现在给我耐心听着吧。”黑叔照着晓音的脑袋重重地弹了一下,继续讲道,“哎?我讲到哪儿来着?对了,那些害怕极了的奴隶们赶忙聚到一起,商讨对策。最后,他们决定要献祭掉这个皮肤黝黑的异族少年。这些脸色惨白的奴隶们觉得,这样就能够平息掉魔王的怒火,哪怕这意味着他们要再次走入冰塑的牢笼。” “黑皮肤的少年没有言语。只见他从吵闹的人群中横穿而过,麻利地爬上了船头。他扭头望向东南方的天空,随口嘟囔出了一个谁也没听过的词语—‘坎帕卡’奴隶们仿佛都花了眼,这个瘦弱的少年似乎瞬间苍老了许多,而那双深邃的眼睛也绽放出了红色的光芒。他头也不回地纵身跳入冰冷的远洋,硬生生地将幽暗的海面砸出了一个巨大的水涡海面渐渐平静了,可在船上祈祷的奴隶们并没有等来冰雪的止步,魔王的愤怒仍未平息。” “北风依旧在怒吼,魔王指挥着饥饿的冰雪,饮下每一滴海水,吞下每一束阳光,也许,人类的命运就该终结于此了,也许整个世界都该沉睡在严酷的冰雪之下。”黑叔讲得兴起,便利索地抡起了拐杖,围着篝火绕圈踱步。 “可惊天动地的闷雷从他们的脚下陡然响起,风雪的狂想就这样终结了篇章。天与地已被吞噬殆尽,可新的天空却从海底缓缓升起,新的陆地也从裂缝中直直刺出。黑红色的岩石斩断了海面,黑红色的怒火融化了冰雪。这座拔海而出的岛屿像一扇盾牌,守护住了载满人类的黑帆之舟,也将极北魔王永远地阻隔在了天堑之外。” “海洋依旧波涛汹涌,而这群幸存下来的人类却得以顺流漂泊,最终漂到了遥远的南方,踏上了肥沃的土地。”黑叔捋着花白的胡子,拍了拍孩子们的肩膀,低沉地说:“黑帆之至,逆势之时,从此,世界上一片温和,可坎帕卡岛上却依然严寒肃杀。而这严寒,却更像是来自它的内心。” 黑叔会偏执地为每一个睡前故事,想出一段古怪的话作为结语:“严寒,总是由内而外的。她诞生于岩土的最深处,存活于人心的最深处,最终也将消逝于天空的最深处。” “我觉得你说的不对吧,”晓音挑着眉毛,向黑叔提出了质疑,“冷是由表及里的吧。不信你看,吸一吸气,分明是鼻头先感觉到冷,之后鼻孔里也跟着变冷,到最后连肚子里都满是寒气了。这怎么解释?” 好不容易想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结尾,黑叔本来正沉浸在窃喜之中,冷不防被这调皮的小丫头给问住了。他支支吾吾地解释了半天,最后便又在她的脑袋上笨拙地弹了一下,假装生气道:“你这个鬼丫头,自己再去好好想想。” 一旁的晓野瞥了一眼孪生èi èi,憨憨地笑了起来,通红的脸盘像是即将入海的夕阳。他说:“不,你年纪太小了,没听明白黑叔这个故事” “笑什么笑,你这只肥耗子又什么都懂了,是不是?有能耐就别在半夜叫罗南陪你去上厕所啊?”晓音敏感地反击道。 “不许给你哥哥起这种外号,”黑叔用粗大的手指敲了敲晓音的脑袋,严肃地说,“晓野远比你想象的了不起。” “了不起?我倒是真觉得他的肚子挺了不起。整个岛都饿成了皮包骨,只有他站着看不见自己的脚尖。”晓音撇了撇嘴,丝毫不想退让。 晓野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到头来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他制止了黑叔对èi èi的训斥,隔着皮袄拍了拍肚皮说:“我确实是太胖了不过,我已经开始克制自己了呢。今晚我就只吃了自己的那份儿肉,石婆本来还想多给我两块呢。可我拒绝了。” “哈,那对于你这种能吞下一头海豹的人来说还真是少见了呢。”晓音不依不饶地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性格变得与容貌一样,都如这世界的尽头般冰霜凛冽。 黑叔说不动晓音,便转向一言不发的罗南求助:“哎,我一个糟老头子,说话都跟不上这个鬼丫头了。罗南,你是他们的哥哥,是不是该适当管一管这两个孩子了?” 罗南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头蓬乱的黑发随风轻舞。“我没有资格训斥他们俩,一个失败的水鬼,一个失败的家人。”他有些哀伤地说。自从晓音歇斯底里地指责过他之后,他就没法停止思考这些事情。 你是个懦夫我们现在的困境那个女人的死 “嘿,孩子,罗南,”黑叔连忙安慰道,“这么小的年纪,别谈什么成功与失败,相信我,被困在这里我们都是失败者,但能在坎帕卡存活下去,远比做国王还有成就感。真的,给我那些军队,我也能打下七海,但让那个猪头国王来极北试试,他会后悔离开娘胎。” “不,黑叔,你不懂。”罗南机械地摇着头,他无法让别人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我怎么会不懂呢?我可是亲眼看着你,从一个迷茫的孩子长成了坎帕卡最出色的男人。” “黑叔,我还差一岁才成为男人呢。”罗南不自在地耸了耸肩。那一头,晓音还在不依不饶,而晓野则在唯唯连声地为自己辩解。 “不,罗南,数字只是数字而已。从你搂着两个孩子的肩膀站到我面前的那刻起,你就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黑叔一边敲打自己的腿,一边对他说。 “顶天立地?我吗?”罗南不觉笑出声来,“一个在母亲遇难时不知所措的男人?,一个从来不知自己生父是谁的男人?一个下水四年连寒铁的影子都没摸到过的男人?不,我还担当不起” “罗南,你最近是怎么了?这些问题又不是你造成的,这些事情都不是你可以掌控的。你无法改变过去,但你可以掌控自己以后的生活啊。你可以保护你的弟弟èi èi,可以做一个负责的ài rén,可以当一个称职的父亲。去成为自己想成为的男人,尊主保佑,就算全天下都崩塌陷落,但你可以选择不同!” 罗南敷衍地点了点头,握了下黑叔伸过来的大手。他的脸上挤着笑容,可心里却依然在翻覆。八年的时间可以磨掉礁石的棱角,可以削平入云的山尖,可抹不去的,是罗南心中的伤痛。每一个夜晚来临之时,那灼人的记忆都会如岩浆一般,从忽近忽远的过去漫延进他的脑袋。 神醒之夜,轰响的前人之空,整顿之晨,碎裂的故去之土。那一行行划破天际的星火,那一阵阵飞落尘世的焦石。那雷鸣,那焰气,那震荡,那嘶喊天旋地转之间,他多想将那块燃着怒火的巨石奋力擎起,将整座神眠山都夷为平地。“妈!”他只记得这一声哭喊,黑暗便赶在深渊缝合之前将他的双眼遮了个严严实实可那恶毒的炎魔怎么可能让他轻易地忘记伤痛呢?睁开眼,身前那簇跳动的火舌之间,是母亲日渐模糊的脸。“我最爱的小南。”他只能记起母亲对他这样的称呼,可每当此时,她的脸孔就总会变得模模糊糊他伸出手指,想再一次触碰母亲的脸庞,火焰似乎也温和起来,轻扭着身姿向他靠拢。 母亲的脸被焦黑的木棍捅成了碎片,刚刚翻出的火苗将她燃成了灰烬。黑叔握着木棍的另一端,一双眼睛正紧张地盯着他看。 “孩子,真没事吗?”黑叔用稍有颤抖的声音问道。 “真没事,愣神儿了而已。”他抬起头,尴尬地笑了笑。 “那个人,是你们的新水鬼吧?”晓音突然问他。 罗南朝她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在小路的另一端,几个南方佣兵正架着一个瘦小的男人朝营地的中区走去。 “他叫塔格塔勒满,从炙海来的。这个人我还不太熟悉,但他见人就只有一句话,朋友,我是大仲夏岛的塔格。”罗南眯起眼看向远处,发现架着塔格的是佣兵头子别猎和歪下巴的恶人雷昆。 “看样子,塔格的朋友们在用极北的方式来招呼他啊。”晓音笑着说。 “他是个还没被坎帕卡摧毁的雏鸟,带着南方温暖的椰子味想融入极北的黑夜。尊主保佑,他长得可真瘦小啊。”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黑叔不由地感慨道。 “再瘦小也是个男人啊,他不是有手有脚吗?自己不去还击,还要怪别人来欺负自己?弱肉强食,这点道理都不懂!真是头蠢鹿!”晓音说着说着就有些气愤了。 “这个时候,还手和还嘴都是很不明智的做法吧。”晓野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嘴,生怕再把èi èi惹怒。 晓音翻着白眼,不满地回呛道:“照你这么说,跪在地上挺着挨打就是明智的了?” “其实,我真想去帮一帮他,给他和南方兵们说说情。”罗南说着便想跟过去看看。 “那个歪下巴会认为你是在挑衅,他的脑袋里只有打与杀两个概念。”黑叔并不赞成,一把将他拉了回来。 “也许可以去找盖马老爹”晓野戳着圆滚滚的手指,一边小心翼翼地盯着晓音,一边插话道。 “别再给盖马找事儿了,族人和邦国驻军之间的关系好不容易才缓和到现在的地步。”黑叔又摇着头说道。 “也许咱们可以在半夜里,躲在墙角袭击他们,抢了他们的u qi,直接去把那个皮胖子给捅死。”晓音激进地提议道。 “然后呢?”罗南严肃地问。 “然后登上他们的船,逃去南方啊”她得意洋洋道。 “别说了!”黑叔不耐烦地打断了晓音,板着脸说,“真是异想天开!以后不许再有这样的念头!” “我觉得可以试一试。不然呢?不然咱们也是在极北等死,不如放手一搏。”晓音仍然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知道反抗是好的,但你要量力而行,”罗南对èi èi严肃地说,“你确实是懂得如何战斗,但你要知道,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也许你能放倒两三个赤手空拳的士兵,可然后呢?你想没想过要怎么对抗人家的长矛和刀剑?你想没想过怎么解决掉营墙上的弓箭手?” “那就这么一直被奴役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晓音烦躁地嚷道,“坎帕卡有四五百人呢,他们呢?还不到一百人。五个打一个啊!就算是用尸体去顶住那些铁器,也该打得赢了吧?你们怎么那么胆小啊?” “住口吧你!你这个鬼丫头懂得什么是战争啊!”黑叔气愤地说道,“还五个打一个?你忘了咱们有多少老人,孩子和女人了吗?你让谁去拿身体抵挡那些铁器啊?你说得倒是很轻巧!你想拿什么反抗啊?拿石头扔他们?拿鱼骨头当剑?你捕鱼用的都是些木头鱼叉,连晓野砍树用的钝斧都掌控在人家的手里。” “人多就一定能赢吗?你以为坎帕卡没有做过抗争吗?当年族人窝进山林对抗这些该死的森基人时,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呢!咱们死了数不清的族人,可穿着皮甲的尸体比咱们还多上好几倍。有什么用啊?人家的增补是源源不断,咱们呢?除了这座岛,咱们什么都没有。所以你不要太想当然了,咱们也许能干掉岛上的这些驻军,可然后呢?邦国的援军到了你想怎么办?而且,岛上又有几个人能活着撑到那个时候?连活人都没有了,你打这胜仗还有什么意义啊!”老头越说越激动,连营火都被他说得火星乱飞。 “你又没参加过那场战争,你知道什么?”晓音不服气地小声嘀咕道。 黑叔顿时气愤到了极点。他强忍了半天,才颤抖着将怒火压下心头。 “光指望着你们,我就永远也离不开这里了!”晓音咬着牙,赌气地说。 罗南阴沉着脸,半天挤出了一句话:“抱歉,可是我真的尽力了。” “哥,我相信你,咱们早晚会成功的。”晓野的脸上挂着腼腆的微笑。 “孩子,我也相信你,那寒铁早晚会是你的,别着急。”黑叔一边捶着后背,一边对他说,“等你捧着寒铁从蓝宝石湖底重回营地时,就可以带上他们俩离开了。坐上邦国的大船,去王城受封领赏,离开这远洋,去静海也好,去鞘海也好,可我不建议你们去炙海,那里天热得连屁股都没有干爽的时候。但无论如何,都要去一去复生海,切记,复生海,在那里你会变成不一样的人。去彩虹岛,去小仙子城”老人突然使劲敲了敲脑袋,仿佛有些神志不清。 “带上我们俩?黑叔,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晓野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弱弱地问黑叔。 “太老了,太老了。我的身体注定要被扔进神眠山,等待狼灵接受我的躯壳。盖马虽然怨恨我,但他还是会把我的灵魂送往异度外面的世界我已经看得够多了,而你们还没有,你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去闯荡这个世界,而属于我的旅程就快要抵达终点了。” 沉默片刻,晓音冷不丁尖酸地说:“哇哦,说得像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了一样,可真是尊主的恩典呢。” 罗南静静地躺在自己温暖的铺位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他很疲乏,却失去了先前的困意。 平时,他都是在梦里问自己,假如有个父亲在身边,生活会不会截然不同。而今晚,这个模糊的称呼却在清醒时分就钻进了他的脑袋。 生在这个纷乱的年代,没见过父亲并不稀奇,母亲从不提起也很合理。可连能够看穿生命迷雾的盖马老爹,都没办法从他最深的记忆中,搜刮出半点关于他父亲的影子,这是他无法理解的。 他已经过了怨恨的年纪。几年前,他还会想,也许那个黑心的混蛋现在正躺在巨大的太阳底下,搂着不知姓名的野女人,棕色的烟碎撒满了前胸,焦黄的牙齿突兀地支到了嘴唇外面也许他是个邦国的岛主,亦或是国王的将军,而被征服的远洋女人配不上“夫人”这种虚荣的头衔呸,是你配不上坎帕卡,他总是这样把自己拉回到现实。 现在呢?他更倾向于这样的观点: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也许被长矛贯穿了心脏,也许被豺狼嚼碎了骨头。他甚至曾蹦出过更诡异的念头,也许是母亲杀了他,这就是她一直回避这个话题的真正原因。 想到母亲,那团不灭的火又扑回了他的身体。震耳欲聋的巨响已经融入了记忆,这会儿正在他的脑中肆意打转,而支离破碎的记忆却携着高温,从大脑顺流直下,扎入他的每一根脚趾。 他猛地坐了起来,让久远的寒凉降一降自己的体温。晓野和晓音在帐篷的另一侧熟睡,黑叔的铺位则安在他的旁边。老人的呼噜依旧惊天动地,抽吐气浪的样子犹如换气的鲸鱼。 赶紧睡着吧,梦中的火焰就不会这么灼人了,他摸了摸微热的脸颊,准备再次钻到毛毯下面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的目光在帐篷内一圈一圈地扫过,终于在门口定了格。那是一抹青灰色,是令他头疼的老狼斗篷,可它为什么会拧成一团伏在门口?他明明记得,自己在躺下之前将斗篷放到了脚边。 他穿着薄薄的单衣,爬出铺位,几步就窜到了斗篷的跟前。 它活了!这是罗南的第一反应。 他稀里糊涂地蹲在一旁,而面前的这头老狼却在吃力地扭动。尊主保佑,它活了!他鼓足勇气,把手伸向了仍在蠕动的毛皮。 呼原来是一只近两尺长的极北负鼠,正卷着长长的尾巴,挺着粉色的鼻子,在地上东闻西探。它的眼已经瞎了,黑色的小眼珠彻底被白翳所覆盖。 “看看是谁迷路了?饿肚子了吧?可惜你找错了地方,我都没吃到几口晚饭,这里没有食物给你吃啊。”罗南一手拎起斗篷,用另一只手将仍在胡乱转圈的大负鼠抓了起来。它已经一动不动地开始装死了。趁着它还没有朝我身上喷焦黄的臭尿,赶紧给它放回外面去吧。罗南悄悄地挑开了厚重的门帘,将负鼠轻轻放到地上。 “去吧,往营墙边上跑,看见最外围的那顶大帐篷了吗?去那儿吧,你能偷到些鹿肉吃。”他小声地对仍在装死的负鼠说,“你可别被南方佣兵们给抓了去啊,他们会拿你当饭后的甜点吃。” 血月仍驻守在夜空,将一片雪野映得殷红。石墙上的火焰还在迎风摇摆,可守夜的佣兵们已将身影隐匿于石台。夜好安静,从这里,隔着两片营区,他都听得见海浪亲吻礁石的声音,听,那是狮头海妖在洋面上彻夜哀嚎罗南愣了神,他仿佛能眺望见,在迷云浓雾边,在激浪汇聚处,狡猾的海妖将它那虚假的笑容藏入了阴影,而硕大的狮口已显露在了长长的碧发之外。它高高地跃出了海面,不停地望向东方的迷岚。雷鸟,那消失在迷峦之中的雷鸟,何时才会归回?失去了斗争的与生存的乐趣,它已漫无目的,只得沦为笨拙的海上屠夫 我被黑叔那些疯狂的传说影响得够深了,等我老了,会不会也变得和他一样,絮絮叨叨地编些瞎话给孩子们听。想到这儿,罗南不禁一阵哆嗦。 突然,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从右手边的小路上传来,扭过头,一个少年正站在十步开外。真该让黑叔看看什么才是营养不良,他瞧着少年那惨白的脸色,不住地暗想。 “还没睡啊。去撒尿?”他举起手和少年打了个招呼。可少年并没有理会,仍旧站在那里,盯着他看个不停。他的眼睛十分特别,昏黑得比此时的夜空更甚。 “最近提前进入血月了呢。呃我也是水鬼,咱们在神眠山顶见过,当时你和那个大仲夏岛的塔格在一起。”他尴尬地找着话题,满心期盼对方快点走开。 瘦小的少年只是点了点头,仍然一声不吭。 “要是没什么事,我就要回去”他尴尬地说。 “你的眼睛很特别。”少年突然开口说道。 “呃你是指这个蓝色吗?确实不多见,以前有个叫林祀的水鬼,也是蓝眼睛”没等他说完,那少年便又一言不发地按原路返了回去。 望着少年的背影,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姓穆的猪头啊,瞧瞧为了你的寒铁,坎帕卡都接收了些什么怪人。 血月的催眠效果仍然强力,困意又重新攻占了他的大脑。快回去睡了吧,天亮了还得去找那该死的寒铁见鬼!他猛然甩开手,将自己的狼皮斗篷扔到了地上看着被扎出了血的手掌,他愤怒极了,低下头想要在粗糙的斗篷上面踩踏几脚,却惊讶地发现,那长长的狼毛已硬如密密麻麻的钢针,此刻正直挺挺地向前耸立。 青灰色的狼皮安静如一只察觉到了危险的豪猪,可在罗南看来,那更像是老狼临死前惊恐的模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晓野 清晨,坎帕卡的天空便灰蒙蒙得不见太阳,昨日落下的雪片却已将营地混成了一滩泥塘。晓野手里端着一个快要烂掉的木盘,小心翼翼地从石婆那里返回自家营帐。泥泞的道路上夹杂着半冻不冻的冰雪,走起来一步三滑,从营门口到家这短短的一小段路,他硬是气喘吁吁地走了半个多钟头。 “呦,这不是吃狼粪的那头猪嘛。”两个南方佣兵嘲笑着从他的身边走过,大步流星。 该死!晓野狠了狠心,也迈着大步朝前走去。 还好,没有想象得那么糟,他一边走一边暗想,泥水溅了一身,只当是为单调的衣裤上一些颜色。 到了家门口,他刚掀开门帘,却马上红着脸退了出来,扭头过猛,脚下一滑,没等叫出声来,他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又怎么了!”隔着门帘,他听见了晓音不耐烦的叫嚷。 “你快,快点,把衣服穿好。”晓野结结巴巴地说。他将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周围有人听见。 “什么?”帐篷里的晓音没听清,又问了一声。 “没,当我啥没说吧”他刚要爬起来,就见到门帘被晓音挑开了一角,帐篷里,晓音正把厚实的皮袄直接套到雪白的肌肤上面。 “用我拉你回来吗?”穿好了衣服,晓音一脸的幸灾乐祸,挑着粗重的眉毛问道。 “我自己能起来。”他红着脸想要爬起身,可撑着地面的手却有些不听使唤。 晓音还是伸出了手,他也只好沮丧地将手递给了她。她的力气可真大,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屁股就被拽离了冰冷的地面。 “还好咱家门口没多少泥巴。”晓野先将装着鱼肉的木盘递给èi èi,然后吃力地拧着身子,拍打身后的污垢。 “第一,别在称这里为‘家’,这破烂的地方没有‘家’这个概念。”晓音皱着眉头看着盘中的早饭,不满地说,“今天也没有鸟蛋?你这大肥耗子是不是又给我忘了啊!” “真,是真的没有了石婆说雪鹀都快看不见影儿了,去哪找鸟蛋啊?”刚开口,他的脸就又红了起来。 “你怎么跟盖溪一个怂样啊?”晓音用脚趾夹起睡觉时穿的单衣,将其扔进了自己的小窝里,翻着白眼说,“别动不动就脸红心跳的,学着像个男人一样。你当年都敢光着膀子搂着我睡觉,现在倒是装起人样来了啊。” “哪,哪的事儿啊!我,什么时候!你你,你可不要,别乱说啊!什么时候!”他急得连蹦带跳,脸红得像是盘中那生冷的鱼肉。 “你没和我在同一个肚子里睡了九个多月吗?难不成你生下来就穿着皮袄和斗篷?哥呀,能不能别那么蠢,哈哈哈。”晓音一边嘲笑哥哥,一边将熊掌般的大靴子套到刚穿好短靴的脚上,“要想让别人不嘲笑你,就得先让自己别做蠢事,别说蠢话。” “这,我,”晓野尴尬极了,把两手往挺出来的肚子上一搭,无奈地说,“我早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儿,陪你闹着玩儿而已。” 裤子和靴子上满是泥点,他怕弄脏铺上的毛毯,便将角落里的木桩挪了出来,坐下歇上一会儿。他在等待军号的声音,墙头上的军号一响,挥斧子砍树的一天就又要开始了。 “你不吃?”晓音端起盘子,坐在晓野的铺位上面问,“还是你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拿泥巴填饱肚子了?” “我啊,我还是减减肥吧,不吃了。”晓野腼腆地笑了起来。今天去的太晚了,石婆那里只剩下了最后的一盘鱼肉和几块黏糊糊的肉冻。给她吃吧,光靠消化自己肚子里的存货,我就能活上个把月,他暗暗想到。 其实他的眼睛很有神,又黑又亮,像是一对漆黑的珍珠,他的鼻梁也很挺拔,眉毛也很浓厚,只是一切的一切都被自己那肥厚的脸颊抢去了风头。他的个子其实不矮,可前挺的肚腩和硕大的屁股总是显得他低人一头。他爱自己的哥哥和èi èi,可每当站在罗南和晓音的身旁,他总觉得无地自容,张不开口。我真的是你亲生的吗?直到今天,他仍会在梦里这样问自己的母亲。 “吃吧,只是刚开始闻着腥而已,”他见晓音用指尖捏着一块鱼肉,在盘中翻来覆去,便对她说,“嚼上几口,你就能尝到丝许的甘甜了。” 可等三口鱼肉下肚,晓音却叹起气来:“图可桑离说,他家乡的人早上都是吃一种用花瓣做成的饼,粉红色的,拿芝麻油和面,放上甘草碎和七香叶,烙出来又甜又脆,咬上一口就能让你神魂颠倒,连干活都有劲儿。有一次他连着吃了三十张饼,然后独自出了海,到晚上拖回家一头鲸鱼。” “你都要被那个多嘴多舌的混蛋给洗脑了。少听他瞎掰,一头鲸鱼都快赶上咱们坎帕卡岛这么大了。他要是能自己拖动一头鲸鱼,还用得着来咱们这儿当雇佣兵?”晓野罕见地不满了起来,气鼓鼓地说,“再说了,哪可能有这种神奇的食物啊!吃上一口就力大无穷了?这一听就是出自黑叔的传说故事。” “至少桑离的故事不重复,也不会出现什么在长夏里破土而出的枯骨,什么长了一张假脸的狮头海妖,还有雷鸟和龙”晓音又叼起一条鱼肉,嘲讽起黑叔的故事。 “黑叔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去游历七海,他的见识是咱们不可想象的。他的故事也许只是玄乎的传说,可是,他能把七海上下的传说都整理归纳,讲给咱们听,也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晓野摆了摆手,认真地对èi èi讲道,“虽然盖马老爹说,黑叔的故事都是自己编造的。但我还是相信黑叔,那二十多年的历险绝不会被他白白浪费,他的学识已远远地超出了极北。” 他干咳两声,立马话锋一转,激动地说:“咳咳,所以啊,黑叔都没提到过这种吃的,足以证明,那个混蛋在说谎!你离那个混蛋远一点儿吧,他绝对没安什么好心!那个满嘴瞎话的混球!” 晓音突然笑了起来,对他说:“你就是记仇了。他把你摔倒进狼粪里的故事给大肆宣传了,你记仇了,哈哈哈。” “没有!”他的脸再一次涨得通红,尖声辩驳道,“那个混蛋说了什么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是觉得,很多黑叔讲的东西都很有道理,咱们应该多跟他学习学习。” “歇一会儿吧,黑叔又不在这儿,你这头又胖又蠢的马屁精。”晓音皱着鼻子,不满地说,“咱们谁也没离开过坎帕卡,听谁的故事不是听啊。黑叔讲他游历七海的故事,桑离讲他家乡的故事,谁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我又没说我相信图可桑离我只知道黑叔没有去保卫自己的土地,他宁可去南方诸岛,帮着不认识的人打仗,也不肯留下来为坎帕卡流泪流血。” “你说的就像是,黑叔要是留下来,坎帕卡就能抵挡得住邦国的侵袭一样。” “难怪猪头国王能征服七海,就因为现在多得是你这种人,贪生怕死。多一个敢流血的勇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所有勇士都不怕流血。”晓音说着把餐盘放到了一边,那黏糊糊的肉冻让她反胃。 “你不吃了?”晓野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指着盘子问。 “黑叔那么老了,怎么可能仔仔细细地记住每一件事情,每一样东西啊。”晓音将盘子递给哥哥,继续说道,“你想想,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能忘记你想想啊,哪个正常人会记不清自己的名字呢!” “那是他喝完酒撞伤了头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复生海的了。”他一边为黑叔辩解,一边狼吞虎咽地将食物倒入口中,“黑叔虽然老了,可他的脑子里依然能存下成千上万的故事。他的故事可比盖马老爹的那部典籍还精彩。” “一听人说起这个什么典籍,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晓音俯身抓过斗篷,不耐烦地说,“真是服了你这个呆子,一部该死的书就能把你迷得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尊主保佑,典籍记载得都是真实的历史!”晓野不顾满嘴的食物残渣,惊声叫道。 “真实的是吧?那你来告诉告诉我,天怎么会坠入海底?海又怎么能飞离开地面?极北死了那么多人,我也没见过你们口口声声的那个冥之尊。还有传说中的异度呢?绕着七海巡视的红海龟呢?”晓音披上斗篷,站到他的面前,瞪着他质问道,“别和我提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我不相信。典籍那么厉害,倒是用它来把该死的森基人打跑啊?盖马老爹那么了不得,倒是拯救一下咱们的极北啊?他的家乡成了监狱,成了劳役场,成了尸山血海,他倒是挺身而出啊?极北的血性呢?该死,你们倒是把极北吹上了天,可放眼七海,这鸟不拉屎的坎帕卡又算得上什么呢?” “你说坎帕卡算得了什么?”他憋不住了,一本正经地教育起自己的èi èi,“黑屿断世,白灵祈年,北拒终领,东凌迷岚” “算了吧,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晓音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好,那咱们就说一说眼见与耳闻。”他心平气和地说道,“咱们都去过岛北,那里是黑色的终点与白色的,平坦的冰原直抵冰封的天堑。黑叔讲过无数遍《黑帆》,而这冰封天堑就是故事中冰雪之主统治终结的地方。咱们脚下踩着的,是人类最后的疆界,是为了救赎人类才拔海而出的一道屏障。” “我的天呐”晓音无奈叹息道。 胖男孩并不理会,继续讲道:“另一方面,迷雾之丘位于坎帕卡以东十余里格,那里有着无法穿越的迷雾与数不清的谜团,迷岚之缘,莫扰勿探这回,你听明白了吧?坎帕卡岛是七海之北,在这个世界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说那么热闹,你懂得什么叫眼见为实吗?你见到过那个天堑吗?进入过东方的迷雾吗?天呐,还拔海而出,还冰雪之主,你简直比五岁的孩子还好糊弄。”她张牙舞爪地学起了鬼怪的模样,不屑地说,“黑叔虽然奇怪,但他至少才信奉一个神。你们就更厉害了,海洋和天空都被你们供奉起来了,但是不够,三个尊主都不够你们膜拜的,还要再加上一个什么神之尊。你真的不用再供一个肉之尊吗?就算是为了你的大肚子,也该再加上这么个神祗。” 晓野无奈地笑了笑,也站了起来。“你对什么都应该怀疑,唯独在这方面不应该。”他一边围着晓音转圈,一边认真地说,“即使是在最艰难的战争年代,远洋诸岛的长者们都没有将典籍遗失掉,他们可以丢掉性命,但绝不会丢掉信仰。这部典籍能够流传千载,绝对有它存在的道理。黑叔的信仰我是不懂,但他至少是信奉尊主的,也许是在南方诸岛受到的蛊惑太多了,他有些迷失方向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未必为虚,长者之所以为长者,靠的绝不是年龄,靠的是智慧,是阅历,是品格,是言行,多与他们交谈是有好处的总比和那个吃了三十张饼的混蛋闲聊要强得多吧!”他又想将话题扯回图可桑离的身上。 “那个混蛋要真是那么厉害,去当船长啊,去当将军啊,跑咱们这儿来捣什么乱!”他气鼓鼓地说道。 “狗屁道理,道理就是呆子太多,而勇敢的人又太少。”晓音耸了耸肩,不屑地说,“要是我当上国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些扰乱人心的典籍通通扔进大海,让鱼虾也长一长你所谓的阅历和智慧。没准儿,鱼虾有一天也能爬上来称王呢,到时候,估计你的神就会变成鱼虾的形象。” “那我可真得感谢尊主的恩泽呢。尊主保佑,幸亏你是降生在了极北,要是让你生在王室,我们可就一点儿活路都没有了。”他笑着说道。 “快来啊,晓音。”薇儿的大嗓门从外面传了进来。 “走了,我可没工夫和你闲扯了。”晓音瞥了他一眼,便径自出了帐篷。 他拍了拍脏兮兮的斗篷,自觉无趣,便也跟出了门。他刚挑开门帘,就正好瞧见了黑叔。老人拄着粗重的拐杖从东边的小路上慢慢踱过,头发散乱得像个鸟窝。不用问,晓野便知道,老人准是在海崖边吹了一早上的冷风。真不知道那崖边有什么好的,黑叔偏偏喜欢去那儿静坐着把玩石头。 “黑叔,我们刚要出去干活。”他迎过去,搀着老人说道。 “去吧,”黑叔脸上的皱纹间都挂着冰碴,“我这种不中用的老家伙,只能留在营地里劈一劈柴火,给那帮佣兵刮一刮鱼鳞。” “不中用的疯老鬼,别总给那孩子讲故事了,有时间多替他向你的鬼神祈祷祈祷吧。”鹿野从另一头迎面走来,高抬着腿,把泥水踢甩了晓野一身。 “你快走,晓音马上就要回来了!”晓野鼓足了勇气,骗鹿野道。 “没事,咱们走。”黑叔一边咳嗽,一边夹着晓野的手,闷头朝前走去。 “不,我没想挑事儿,只是想让这孩子好自为之啊。天有不测风云呐,谁知道什么时候,他就再也回不来了呢,哎”擦肩而过时,鹿野对他们冷冷地说道。 黑叔立马站住了脚,扭过身子紧盯住鹿野,严肃地问:“你什么意思?” “极北的死法有很多,被狼吃,被水蟒吞,被南方佬虐打,被冥鬼剜去了他们缺失的眼睛”鹿野冷笑着,直笑得晨起的风眷念上了夜间的冰雪,“听说了吗?有人失踪了是熊家的男孩。” “什么时候?”黑叔问。 “昨天夜里,说是去上了个厕所,再也没回来。”鹿野摇头说道,仍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尊主保佑,那孩子会不会是睡得糊涂了,一头栽下了石崖。”黑叔皱着眉头,哀伤地说。 “不,刚才听南方兵说,已经找到了,就在东岸的墙根底下,”鹿野突然板起脸孔,煞有介事地说,“周围一丝血也没有,可那孩子却被按在了墙上,成了一具枯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罗南 营地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住了。紧张,恐惧,迷茫对于坎帕卡人来说,这些感受并不陌生。可这次不一样了,罗南实在想不出来,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有哪件事情能比现在这件更令整个族落惴惴不安。 哪怕是神醒之夜呢,他悲伤地想。 殷红的血月升起在被迷雾笼罩的东方,为坎帕卡的葬礼草草地收了个尾。盖马老爹挥起了拐杖,可哀怨的号角却没有被送葬者们吹响。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了一双双眼睛满是惶恐,正死死地盯着被摆放在人群中央的停尸台晚风袭过,扬起的飞雪夹杂着本该属于死者的粉尘,不可名状,惊得族人连连退缩。木台之上,毛毯之中,那具枯瘦的尸体已不复存在了。 毛毯是盖马老爹让人去取来的。他把惨死的男孩包裹在了其中,为的是不让熊家的老太太看到小孙子如今的模样。可谁能想到,当族里的男人们即将扛起木台,准备把失去生气了的躯体献给狼灵时,毛毯被阴风吹开了一角没有骨肉,飞散出来的只是灰白的粉末。 葬礼上顿时鸦雀无声。没有人言语了,没有人惊叫了,甚至连熊家的女人们都止住了没日没夜的哭泣。 站在人群之中,罗南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十分无助。他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合不上嘴,脑中满是盖马老爹曾经讲过的典籍故事。冥之尊的异度装不下七海的亡魂,七曲五转,三顾一慕,历尽千险的逝者得以安息,而其余的亡魂则将饱受折磨。这究竟是犯下了多大的过错?那孩子居然连进到狼灵腹中的机会都没有了过了许久,他才听见晓野在一旁那颤抖的祈祷声:“尊,尊主保,保佑” 盖马老爹又挥动了几下拐杖,向族人们示意仪式继续,可本应去扛尸台的几个人却连连后退,直呼有冥鬼邪灵。呼声像毒药一般在人群中扩散开去,直入心脾。惊叫声,祈祷声,咒骂声,嚎哭声,顿时不绝于耳。 人群中央,盖马老爹仍旧杵在停尸台的旁边,不知是在喊些什么,而这时的族群早已乱作了一团,自然是无人应和。 “去找黑叔,搀着他先回去!”罗南拽过晓野和晓音,大声嘱咐道。晓音冷着脸对他说了些什么,可周围实在是太吵闹了,他只能捂着耳朵,指了指盖马老爹的方向,便自己走开了。 他挤过惊慌失措的族人们,快步走到了盖马老爹的身边。 “您有什么吩咐?”他趴到老爹的耳边,大声问道。 “快去让熊家的人把台子送走,送进山里!”老爹望了望挂在半天上的血月,有些急躁地对他说。 罗南将目光快速地扫向人群,找了半天,才在一片混乱之中寻到了丧子的熊家。 “快过去!送你弟弟进山!现在就去!”他跑了过去,拽过熊家的长子,大声对他喊道。 身形粗壮的熊家四兄弟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抹抹眼泪,跑上前去,扛起停尸的木台,往营门方向小跑过去。 此时的族群已经混乱得分不出了个数,哪有心思让出一条路给熊家的送葬者。任凭盖马老爹站在中间说得口干舌燥,他们也听不进半分言语。 “该死。”罗南赶忙跟上前去,想帮熊家的四兄弟挤开一条路。可哪成想,恐惧已经蒙住了族人的双眼,他们已经不分青红皂白了。 “被诅咒的血脉!”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呼应声立即响彻了云霄。 “快让开!”罗南挤在熊家兄弟的身边,喊破了嗓子却没人挪开半步,反倒是越来越多激进的族人堵到木台跟前,推推搡搡,指指点点,满嘴都是不着边际的污邪与诅咒。 一阵强劲的风雪突然席卷而过,无征无兆,势头大得让罗南俯下了身子,睁不开眼。耳边的狂风呼啸不止,其间还夹杂着身旁族人的惊呼与忽远忽近的鹰啼,巨大的雪片斜插着急坠而落,打在他的脸上险些让皮肉开绽。 “进了林子速去速回!” 盖马老爹的声音突然洪亮得盖过了风雪,罗南这才发现,风雪停了,而与风雪一起静下来的,还有愣在他身边的族人。在他的面前,风雪已刮倒了整整一排的族人,他们趴伏在厚厚的冰雪之中,脸上满是惊恐与疑惑。趁着他们还没有爬起来,罗南赶忙推了推熊家的老四,催促他们快点儿上路。 “别忘了把毯子掀开!”盖马老爹又朝他们喊道。这一次,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像是一条即将冬眠的蛇。 就在这时,邦国的士兵们赶来了现场。神箭手别猎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面,手中的长矛映着腥红的月光。 “葬礼结束!都他奶奶地给我滚回去吧!放着好日子不过,想闹事是吧?不想活了的留下,剩下的快给我滚!”别猎一路踹开仍发着愣的族人们,站到盖马老爹的身边大声呵斥道。他带来的几十个南方佣兵也跟着冲进了人群,横起长矛的木杆,一路戳打着,渐渐地把这数百的坎帕卡族人都驱回了自家的营帐。 “老头,皮将军不和你们计较,你们也别太过分了。”别猎皱着弯弯的眉毛,尖声尖气地对盖马老爹说道。 盖马老爹缓缓地闭上了眼,朝南方佣兵点了点头。 “再乱成这样,我就要让你们这该死的坎帕卡从白色变成红色。”别猎狠狠地甩下一句话,便倒拖着长矛离开了。 “老爹,这”罗南走回到了祈长的身边,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回去吧,罗南,”盖马老爹疲惫地说,“别问那么多问题,咱们都需要休息了。”罗南这才发现,老人的脸色惨白如霜,身子颤抖不止,要不是手中的拐杖结实,恐怕他早已摔倒在地了。 “不,老爹,我不问这些事。我,想请您帮我看一看这件斗篷”罗南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选在了这个时候开口,问这样愚蠢的问题。 “斗篷?怎么了?”老爹拄着拐杖朝前挪着步,随口问道。 “前天晚上,我”他依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件事情的始末,只能尴尬地扯着身上的斗篷,对老人说,“我,我觉得它是活的。” 盖马老爹站住了脚,回过头来诧异地看了看罗南,没有说话。 停顿片刻,老人突然摆了摆仍在颤抖的手,然后就挪步朝自己的帐篷走去。 “老爹?您的意思”罗南跟上去,犹犹豫豫地问。 “罗南,我真的没有精力去处理你这个荒谬的问题了。”老人的声音虚弱且沙哑,脸比以往要更加沧桑。一身的黑熊皮,再配上现在的脸孔,老人仿佛就是一尊远古的熊类化石。 “不,真的,老爹,它耸起了背毛,还刺伤了我的手!”他急躁地向祈长解释道,“我是在想,今晚又发生了怪事。现在怪事接连不断,我担心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联系?联系就是人心在作怪。”老人没好气儿地说道,“不用看都知道,老狼皮就是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水汽结冰了,就是这么回事儿。” “水汽结冰?”罗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敢相信盖马老爹会用这样的话来敷衍自己。他们已经走到了老爹的帐篷前面,整条小路都是漆黑一片,只有这里还燃着明亮的篝火。 “发生了什么?”盖溪突然从老爹的帐篷里钻了出来。祈长从不允许她参加葬礼,说是她身子太虚弱了。 “就是水汽结冰了。”盖马老爹没有理会孙女,转过来,捏了一把罗南身上的狼皮斗篷,不耐烦地说,“老狼的毛质本身就又硬又糙,上面还挂着水汽,遇到冷风结了冰,不小心当然会把你的手刺破。懂了吗?” “可是它真的是把背毛都耸起来了啊,就跟活的狼一模一样!”罗南脱下斗篷,摊开在老爹的面前,仍想继续解释,却立马被老爹给制止住了。 “别再瞎想了!快回去吧,我不想再听这种愚蠢的话了,毫无意义。”盖马老爹用拐杖挑起门帘,弓着腰钻进了破旧的帐篷。 “爷爷这是怎么了?”站在一旁的盖溪目瞪口呆,小心翼翼地朝罗南挪近两步,低声说,“他一般是不会对族里的年轻人发火的。” “尤其是你。”她又红着脸补充了一句。 “该死!”罗南将手中的斗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掀起的沉雪险些把篝火扑灭。 “我相信你。”盖溪对他微微地笑了笑,蹲下身把斗篷捡了起来。 “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罗南无奈地摇头道,“现在什么都一团糟了,该死!” “不,什么都是相不相信的问题,相信与不相信总会将未来引向不同的方向。”盖溪一边说,一边将斗篷上的霜雪拍打干净。 “你没去参加葬礼真是xg 。该死的,咱们这儿到底是怎么了!”他一屁股坐在了颤颤巍巍的火苗前面,身前的坩埚里还残留着令人作呕的药渣。 “xg 与不幸总会同时降临。”干瘦的坎帕卡女孩轻笑着,将斗篷重新披回到了罗南的肩上。 她的脸居然破天荒地没有了红晕。 “你是怕了吗?”她也坐在了微弱的篝火前面,与他隔的距离有一人宽。 “不,我不是怕,”罗南赶忙解释道,“我是有些生气而已,有些烦” “没关系,我会一直为你祈祷,放心吧。”盖溪从手边捡了几根木头,将其扔进了即将熄灭的火堆里。火势渐盛,她的笑容也越发灿烂了。 从她那腼腆的笑容中,罗南仿佛嗅出了淡淡的百合花香。 罗南喜欢蓝宝石湖,但他从未像今天一样对蓝宝石湖心怀感激。 他太累了,累的不仅仅是身体。他的脑子很乱,最近发生了太多需要让他思考的事情,而他却根本不清楚究竟该从哪儿入手寒铁,步入湖中,他现在只有这一个念头,寒铁是可以打开全部锁头的钥匙!他希望会是如此,却又不敢对此抱有太大希望。 尊主保佑,愿今日一切安好,他半裸着身子,浮在蓝宝石湖的湖面,默默地祈祷了一句,便一头扎进了湖心。 天空的不安与大地的嘈杂在这一刻都被拒之了耳外。蓝宝石湖总是格外地宁静,除了鱼的呼吸便是水的低语,每每深入其中,罗南都会觉得自己也变得静如止水,那些躁动的心气与繁杂的心思,在转瞬间就消逝在了这潭蓝色的境意。 远远的阳光在水下折射出了无数的星星,闪烁着,跳跃着,时而破散,时而凝集。罗南张开长长的双臂,将自己想象成为翱翔在天际的苍鹰,而黑灰色的小鱼们也尽情地配合着他,成群,追逐嬉戏。在光滑的簇拥之中,他缓缓下潜,享受着与鱼群一起跃动的短暂时光。 小鱼们追逐着阳光向湖面游去,留下了罗南一人孤身前行。眼见着光线越发微弱,他粗略地估计到了下潜的深度。尊主保佑,他又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便急匆匆地进入了老水鬼的冲刺状态。 他将双手紧紧地合拢在了脑袋的前方,双脚拼命地蹬踏周围的湖水,眼见湖水的波动愈发明显,他便盘旋着扭动身躯,向前奋力冲刺,片刻过后,他就像是一支离弦的箭一般,将自己射向了冰湖的深处。 大湖被他粗暴地刺穿,极不情愿地开放出了一条狭窄的“水中通道”。周围的死水也活过来了,褪去掉蓝色的掩盖,露出了灰白的皱纹。穿行之中,水的阻力渐渐变小,他觉得时间都慢了下来。周围越发昏暗,死寂也渐渐笼罩了过来。这时,他看到了白果,那个来自王城的少年。怪异的少年在下船时还没有名字,因此,在签封的时候,皮将军便为他起了一个——白果。“嗯,你个就叫白果吧,这是本将军个家乡的一个吃的,要记住个可么吃多白果,能个要命。”罗南对皮胖子的这段玩笑话印象很深。 才下水这么一会儿,那个少年便开始拼命地游回湖面,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坎帕卡早晚会生吞活剥掉他,罗南分心地想。 飞速退后的环境终于慢下了节拍,他放缓了手脚的速度,轻轻一个拧身,便从这中空的“水下通道”里溜了出来。寂静在一瞬间进驻了罗南的耳朵,空白从左耳溜进了右耳,又从右耳潜回到左耳。他轻松地吐出一个气泡,闷头扎进了杂乱的湖底。 蓝宝石湖的湖底如荒废的迷宫一般,乱石堆砌,棘草丛生。巨大的岩石一块堆着一块,肩并肩筑起了一道道歪曲的墙面,而他们寻觅的寒铁,多半就埋藏在这些乱石的身底。早年间,罗南曾想记下这里的地形,可不久后就放弃了,因为他发现湖底的地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山神给震得七零八乱,根本没有规则可言。于是,他与其他水鬼们只能日复一日地搜寻,像无头苍蝇一样,挪动每一块石头,探入每一处缝隙,希望寻见自由与财富的钥匙,可多数时候,撞见的却是不欢迎他们的湖底住户。 罗南小心翼翼地翻着碎石,他虽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却依然提心吊胆。冰湖水蟒很少出现,鲛人也只存活在长者的言谈之中,可那些暴脾气的雪蟹着实令他头疼。它们永远隐藏在巨石的阴影下面,高举着锋利的螯爪,无声无息地等待着入侵者陷入它们的围剿圈。礁水的哥哥礁岩就曾这么丢掉了半根手指不知礁岩他是不是死在了雪蟹的螯爪之下,那简直比被水蟒吞掉还凄惨,想到这罗南不禁一阵哆嗦。 拐出一块巨石的阴影,罗南便遇见了大胡子乌图,他刚从一个石缝里狼狈爬出。乌图的胡子已经完全走了样,此时正像水草一般散乱地罩在脸上。罗南与他轻轻地撞了撞拳,便继续扎入石碓,寻找寒铁的藏身处。 当罗南第一次返回湖面时,他又见到了不知是第几次上来补气儿的白果。 “刚开始会觉得湖底可怕,”罗南游到白果的身边,对他说,“等年头久了就没事了,放松点儿。” 见白果没有搭话,他又友好地说:“你必须要极其缓慢地吐气,对,极其极其缓慢,把心跳降下来。找好节奏,不要慌张,水鬼是不会死在水里的。” 那少年的脸色比平时更加难看,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郁的气息。他重重地喘着粗气,僵硬地点了点头。 白果又潜了下去,留下罗南在湖面独自踏水休息。真是个古怪的家伙,他又暗暗想起不久前的夜里,当时他在营帐外与少年不期而遇。他还记得那个黯漠的眼神,他还记得他那惨白的脸 天空突然落下了雪花,锋利的雪片切割着镜子般的湖面。他突然回想起了四年前,自己刚刚下水时的场景。那时候,属于凯乙的寒铁还没有出现,石叔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乌图的胡子也跟现在没有区别。他又想起了迅捷如鹿的森里,喜欢和鹰雀说话的狸尘,只吃生肉的岭家三兄弟,被蟒蛇夺走一只脚的阳橹,还有断指的礁岩,那时他弟弟礁水也才刚刚成为水鬼下一个离开的会是谁呢?而下一个死掉的又会是谁呢?他有些悲伤地想。 “你是坎帕卡的原住民?”突然浮出水面的白果吓了罗南一跳。 “算是吧,我是在我母亲的怀抱里来到这里的,那时候邦国才把临近的俘虏都押来这里。”他友好地说。 “没有父亲?”白果冷冰冰地问。 “不,我有父亲,只是没见过面而已这很正常啊。”他不太自在地说。 “你的眼睛很特别。”白果圆睁着乌黑的双眼,紧盯着罗南看个不停,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前几天的晚上,你就和我说过这句话了。”罗南开始不想再和这个少年交谈了,但还是笑着对他说,“你再歇会儿吧,新手都会不太适应我要先下去了。” “你刚才说水鬼不会死在水里,”少年突然又阴冷地问了一句,“是吗?” “我随口说的而已但是,水鬼必须要让自己相信,能够杀死自己的东西,绝不会是尊主用来重塑他们的生命源泉。”他说完,便一个猛子扎回到了蓝宝石湖中。 湖面之下,他本想仰头再望一眼阳光,却发现那少年正透过湖面,紧盯着自己。阳光已被沉云遮蔽,风雪之下,他隐约地从少年的眼中瞥见了一丝姜huáng sè的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守誓者 黑叔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儿愣了多久,一片漆黑之中,只有石刻的尊主纹雕与他面对着面。他的睡眠常年不安稳,只要是在半夜里醒过来,他便会悄悄溜出帐篷,躲进这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岩穴。 这里是他的避风港,虽然极北的冷风从未将这儿遗忘。被遗忘的只是一段不起眼儿的岁月。是谁开凿了这个洞穴?是海妖,是鲛人,是千百年前的古远洋人,抑或是神祗现在他宁愿相信是尊主。这是尊主赐予他的一处静心之所。 这个岩洞可以称得上是坎帕卡岛上最隐秘的地方了。它将洞口开在了营墙东端的海崖之下,笔陡的峭壁与险恶的风浪为它驱逐着一切不速之客。崖岸到洞口之间的峭壁上,规则地凸出着道道石棱,坚实的石棱就像是一段隐约的阶梯,让他得以顺利地攀上爬下。 五十年前,他就已经是这个洞穴的主人了。这五十年间,除了在岩壁上筑巢的远洋雪鹀偶尔到访之外,就只有盖马曾经来过这里。 可盖马不会再来了,自幼的交情终究敌不过有分歧的信仰。 “龟崽子的典籍,除了典籍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该捧着家传的兽皮纸来给我擦屁股!”指着盖马鼻子争吵的那一幕,他还记忆犹新。他当时太年轻气盛了,心里装着全世界,却唯独不惦记自己的坎帕卡。可等他绕遍了七海之后,才发现,坎帕卡才是他可以归属的世界,是自己必须为之奉献一切的地方。 誓言早已立下,我也从未后悔,可您为何要对这里如此残忍?他孤坐在洞穴深处,暗自长叹道。我离开了有多少年?他抓着浓密的胡须思索了半天,才想起,自己不该对数字有过多的概念。 冥鬼大胡子的,我当时可真是个混蛋!老人苦涩地暗想,盖马没有杀掉我,就已经是在对我展现他的慈悲了。 这个洞穴没多大,最宽敞的洞口处也不过是能并排站开两个人。这里也没有多深,进了洞走上十几步就到了头,尽头的左边倒是还凹进去了一块地方,可空间更为狭小,高大如黑叔就只能蜷缩着身子,挤在里面静心安坐。可坐了半个晚上,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他也是稀里糊涂。 尊主啊,虽说誓言牢不可破,可我太老了,跟不上孩子的脚步与想法,请您再多给我一年时间,别这么早收走我的气力罗南就快成年了,是不是一切就要好起来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冰冷的岩石上爬了起来。 坐得时间过久,他的后背疼得像是刚被大角鹿踩过一样。转眼间就不中用了啊,他叹息着,拖起像灌了铅一样的双腿站到洞口处,一次次地将后背撞向坑坑洼洼的岩壁,这样轻微的疼痛总能让他舒服上一阵儿。这时他又回想起了在烟山岛1的日子,当时他刚被人抬下战场,森基人的弓箭射中了他的屁股。 炙海的天气总是又闷又潮,伤了屁股,他只能趴在草棚里忍受斑鸠的聒叫。幸亏有披着半透明薄纱的嘟嘟族少女,现在他仍是满心怀念。在那个年月里,男人们都去抵抗静海血族的入侵,女人们则要留在村落里照顾受伤的勇士。那段时间他的背疼得厉害,只有嘟嘟少女们的抚慰才能止住他的伤痛。 “你的手可真巧啊,这后背简直要了我的命。”他对每一个棕色皮肤棕色瞳孔的女孩都如是说,“要是我当了国王,你给我àn 一,我就赏你两座岛,噢不,还是五座吧。当然了,你的脸蛋儿抱歉,你真是美得让我上不来气儿来” “一切都是尊主的恩赐。”女孩们也总是这样答复他。 一切都太久远了。 “战争啊,亡者焚身,存者诛心。”历经沧桑的老人迷茫地嘟囔道,“打了半辈子的仗,打了半个七海的仗,我只缺失了这一场尊主啊,您为何要让我落下一场呢?唯独就落下了这一场!”每次想到惨遭屠戮的坎帕卡,老人总是如鲠在喉。其实,当他驾着渔船南下静海的时候,他本没打算再回来。世事难料啊,曾经他是那么鄙夷盖马的信仰,可现在不也有了自己笃信的神祗了吗? 他又回忆起了当年的迷茫,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从怒海打到了炙海,从鞘海打到了荒芜之海可最后,连极北都陷落了,又有谁能逃得出穆家的王朝呢?短短的一生,人活着的意义在哪儿呢?二十年前的盛夏,在光怪陆离的小仙子城里,他终于作出了自己的决定。彩虹岛色彩斑斓,复生海风云变幻,驾着偷来的小舟在汪洋间漂泊了三天三夜,他终于截住了满载囚徒的邦国货船。束手就擒吧,他只想尽快回到那没为其流过血的家乡。小仙子城他突然头疼欲裂。那是他丢失掉姓名的地方,那是他忘记年岁的地方,那里有着血玛瑙,有着月女泉,那里还有啊!他不得不停止思考,不然真担心脑袋会从内部绽裂开来。 躲进岩洞时,血月才升到苍穹之顶,一转眼它却已经滑至了星海之西。也许该回去再睡上一会儿,可他知道自己无法入睡,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前天入夜时分,那场混乱的葬礼。 不是个好兆头,他又回想起了那孩子的尸体。皮肉枯燥贴骨,双眼晦暗无光那分明就是一具被抽尽了血的干尸,可怎么经盖马一通悼念,就化作了随风飘散的粉末? 惶恐填埋了人心,没有人再去关心那孩子是怎么死的。可他不行,他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他立下的誓言牢不可破 在重新挤回那块狭小的“内室”以前,黑叔脱掉了沉甸甸的斗篷。他很少tu一 yi服,多少年的夜晚都是和衣而眠。他的贴身单衣已经有了一股霉味儿,胳肢窝跟胳膊肘上都磨出了几个不小的窟窿眼。 他又哆嗦着脱下破烂的单衣,将松垮的身躯直接暴露在了凛冽的风霜之下。上一次洗澡是在什么时候?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极北已成了穆家的牢笼。 黑叔的肌肉也曾经饱满如丘,可二十年过去了,暗无天日的极北早已将他的躯壳蚕食殆尽。长时间裹着厚重的斗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板儿从何时起竟变得如此单薄。日暮残年啊,他重重地叹息着。多少岁了?他立马告诫自己,数字只是数字。 他捂着的上半身,跪进了狭小的内室,左右蹭了半天,才让自己能够坦然直面尊主的五只眼睛。 这面石壁上的尊主纹雕是他多年来的心血。昏黑阴冷之中,一个人,一把烟晶bi sh一u2,一个个夜晚想要在坚硬的黑曜石上雕刻可不是件易事,多亏了这把烟晶bi sh一u,那是嘟嘟族的长老在临别时赠与他的礼物。 五眼尊主纹雕是个复杂的图腾,他只瞥见过一次就终生难忘了。是在哪儿见到的来着?是在复生海上吧,他也模棱两可。 图腾的最外围是一个被嵌入圆盘的正六边形,而在它的内部,还有一个稍小的同心圆镶嵌其中。起先,他在这个六边形中刻出了一个六芒星的图案,在犹豫了很久之后,他又依据模糊的记忆磨去了正下方的那一角,虽然显得有些突兀,但他也无能为力,那就是记忆中的图腾虽说那段记忆总是模糊不清的。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又在五个星角内各刻出一个菱形,并在其中刻画上了五只诡异的眼睛。那是日光下的猫眼吗?他一遍遍地追问记忆中的自己,得到的答复却是源于那五只凝视着自己的神眼。尊主保佑,他又战战兢兢地为其刻出了最后一个同心圆。尊主之口,他就是这样理解的,在五只眼睛的包围之中,那个撑起小六边形的圆圈绝对是尊主的嘴。在梦里,他被这张大嘴吞下过无数次 这就是人们应该信奉的尊主。可在坎帕卡只有他自己这样认为。 “这是尊主的印记,是我们该供奉的图腾。”在刚被押运回坎帕卡时,他曾一边在雪地上勾画图腾的轮廓,一边这样对族人们讲道。 “你是谁啊?”他们也只会这样诧异地问他。 “我还想问你们是谁呢?这是坎帕卡,我是坎帕卡的子孙。我刚刚游历过七海,现在回归了故乡,你们倒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不满地说,“这些先可以不提,你们现在还来得及纠正自己的错误。看吧,这才是尊主的印记。相信我,尊主是存在的,只有一个尊主,这是世间唯一的真理。”他不厌其烦地向族人们展示自己草绘的图腾。 说是同族,他们却互不相识。远洋的奴隶,七海的囚徒,灰头土脸的浪民,不敢流血的懦夫,他们为什么会捕食我们的鱼肉,生活在我们的故土?这里甚至没有人能叫出他的名字,包括他自己。 “算了吧,就算是冥鬼,也不可能有五只眼睛。你这是对尊主的亵渎!” “长得那么黑,还敢说自己是极北人?他一定是个异教徒!他是海妖的使者!” 大家的讥讽与嘲笑让他怒不可遏。在他愤然掀翻了两顶帐篷之后,族人们的笑容消失了。 “你就是一条烤焦了的狗鱼!” “滚,滚出坎帕卡,滚出我们的地盘!” 他被愤怒的坎帕卡人给团团围住了。这时候,他看见了盖马。不远处的篝火旁,步入中年的盖马已是满脸皱纹,正坐在坩埚前面熬煮汤药。 “盖马,盖马!我回来了!是我啊!”他高呼着挤开了人群。 “灵魂各属归处,躯壳无所适从。灵魂未曾离开,躯壳何谈归来?”盖马甚至没抬头瞧他一眼,仍旧坐在圆木上认真地搅拌一锅蓝灰色的黏液。 “盖马!你看是我,我呀”他住了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自己。 “看来用典籍擦屁股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盖马舀了一勺锅中的黏液,将其直接甩进火堆,那热烈的火焰竟瞬间固化成了几段扭曲的焦炭。众人一片惊呼,盖马却失落地摇头叹道:“血脉与宿命真就是难以破除的吗?” “你不该在大家面前耍这种戏法,尊主赐予你的力量不该被这样滥用。”他严肃地对盖马说。 “这不是把戏,而且,这也不在你我讨论的范畴之中。”盖马说着将长长的木勺重重地扔回了锅里。 “尊主是存在的,我会向你道歉,当年我太愚昧无知了。只是,这一切都和你我想的不一样,我们都错了。”他真诚地说道。 “这不分对错,而且,这也不该是咱们讨论的范畴。”盖马说着站了起来,转身就要钻回歪扭的帐篷。他的背已经驼了。 “那你想讨论哪个范畴?我现在就有时间,我可以给你讲七海的事,你也可以告诉我这些年” “闭嘴吧!你怎么还有脸回来?”盖马突然暴怒如雷,转回身来瞪着他嚷道,“好好看看这里吧,看看这二十年坎帕卡成了什么样!看看在这儿你还认识谁?你以为那些人都去了哪儿?你知不知道我送葬了多少朋友,多少亲人?我们坚持了四年,四年的时间死了大半的同族可森基人跟南方的雇佣兵还是源源不断”他第一次看见盖马哽咽了。 他也难过极了,刚想安慰两句,可盖马并没有给他上前的机会。 “你倒是很潇洒呀!一口一个游历七海,一口一个尊主是什么样的战争结束了,坎帕卡输了,全世界都完蛋了,你也玩够了,长见识了,现在回来了尊主是你该念叨的吗?你也配吗!”盖马抬着颤抖的手,指着他的鼻子叫骂道,“懦夫,蠢货,你真不配做你双亲的孩子!回来之后,你有问过自己的三个兄弟去了哪儿吗?对,你不配问,他们都是英雄,是永远被坎帕卡铭记的勇士可你只会丢他们的脸!鹿松为救几个落单的孩子折回了营地,他被森基人的长矛戳烂了脑袋。鹿杨死在了他的前头,森基人登岛的第一个早上,他就被乱箭射死在了林子边上。鹿桤比他们多坚持了两年,他和我们一起窝在神眠山的雪洞里,放哨,埋伏,袭击,逃命。他是个真正的战士,曾以一己之力干掉了五个邦国的哨兵直到最后,仁慈的尊主带走了他的痛苦,他不停地咳血,我救不了他他们都为坎帕卡流尽了血,可你的血呢?你的血流到哪儿去了?” 苍老的盖马气得咳嗽了起来。等怒火稍稍消退,他便朝着围观的人群大喊:“鹿野呢?把鹿野给我叫过来!鹿野!” 叫了半天,终于有个又瘦又高的小伙子走出了人群,过来对盖马恭敬地说:“老爹,您叫我啊。” 盖马招了招手,让小伙子站到他的身边,又转身对刚游历完七海的“英雄”说:“你走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这是鹿桤的二儿子,老大刚下生就夭折了。坎帕卡的鹿家就只剩下你们俩了,他是你哥的血脉,也是你的血脉。” 盖马又转过去向少年鹿野介绍道:“来认一认你叔叔吧,你父亲的弟弟,叫他” “我没有姓氏,也没有名字他就是鹿家唯一的血脉了。”他平静地打断了盖马的介绍,内心却狂跳不止。 盖马和那少年显然都愣了一下。 “很好,很好,鹿家唯一的血脉孩子,你是个幸存者,是坎帕卡鹿家唯一的后人。”盖马皱着眉头对鹿野说,“走吧孩子,陌生人终归是陌生人。” 那是我的侄子望着小伙子离去的背影,他其实很想过去与他拥抱一下。那可是鹿桤的儿子啊尊主保佑,他在心里不住地默念着,可脑袋却不听话地翻出了更多儿时的记忆,那是属于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的记忆。 “陌生人,管住自己的舌头。这里的生活已经够糟了,别一回来就搅扰坎帕卡。”盖马撩起厚重的门帘,对他冷漠地说,“黑屿断世,白灵祈年。黑与白这两种颜色,要在坎帕卡共存。” 有时候,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低声祈祷,还是沉入了梦境。夜风愈发狂躁,阴冷正顺着毛孔,妄图钻入他的灵魂。还是回去吧,他疲乏地直了直腰板,却不小心撞到了脑袋。最后又念叨了几句“尊主保佑”,他抬起头,那五只神眼正紧盯着自己不放。 尊主啊,您究竟为我写下了怎样的结局?黑叔一边不安地暗想,一边吃力地爬了起来。他抓起破旧的单衣却没有急着穿上。寒风快要冻裂了他的骨头,他却先是从斗篷里摸出了一块纹着火焰的三角形黑曜石。他举起颤抖不止的手,将这枚火印之石紧贴在了心窝上面。火,我需要一团火他其实并不明了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他的记忆太过模糊,现在已经很难从中汲取出有用的信息了。也许,当时这样做的人念叨出了什么,可他已经全然没了印象。 我需要一团火,尊主啊,您的信徒需要火焰,请让烈火生起在我的指尖他已经没有信心去面对这枚火印之石了。每天都在失败,每天却都要继续尝试。 深吸一口气,他绷紧了攥着火印之石的拳头,同时也将另一只手举到胸前。请赐我一团火吧尊主,您的信徒需要火焰,您的信徒需要去守护他的誓言他一边暗自祈祷,一边紧盯着自己的手看。 什么都没有出现。尊主啊,您明明把这枚火印赐予我了啊,可这倔强的火术为何始终不肯归附于我?他不住地摇头叹气,心想着再试试看吧。 请赐予您的信徒火焰吧,哪怕一丝光亮也好啊 直面远洋的洞穴仍旧被黑暗与阴冷主宰 “该死——”他满心不甘地怒吼着,甩甩手不再尝试了。他将单衣与皮袄套上了身体,手里拎着斗篷,走到了洞口处。 最近的一段时间,他已经渐渐地感受到了空前的压迫,他的鼻子总能够提前嗅出危险的气息。他不想捣乱,只想守护住自己立下的誓言,可他现在迷茫了,不清楚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 扶着湿冷的岩壁,老人瑟瑟发抖。今夜的风浪大得离谱,吹着哨儿的疾风与打着滚儿的恶浪让他眼昏耳聩。他的鼻子暂时还没有被年岁给征服,迎着冰锥般的冷空气,他猛地闻到了一片血腥。这是狮头海妖又出来觅食了吧,他望着东方的半天白雾,心想着不知雷鸟会在何时归回。回来吧,这是个需要守护的世界,海妖也需要一个值得它活跃起来的宿命。 一阵又一阵的海浪拍过,刺骨的海水打湿了他的鞋裤,他踉跄地向后退了退,将斗篷紧紧地裹在了身上。他弯下腰,揉搓了一会儿酸疼的膝盖,再站起身来揉了揉僵硬的肩膀。 “长夜无梦。”他突然低沉地说出了声,奋力一跃,攀上了石崖。 注释: 1烟山岛:炙海的第二大岛,位于大仲夏岛东北方约六十里格,为嘟嘟族人的起源岛。七海征服战争期间,岛上屡次爆发反抗森基人的起义。 2烟晶:一种产自炙海东南部的火山石,颜色呈黑褐色,硬度极高。据七海的长者们所言,烟晶可以加快伤口愈合,并强化心气与体魄。嘟嘟族人甚至认为,烟晶可以封存记忆,遂奉其为祖先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晓音 图可桑离已经兴奋了一整个早上,从出了营门的那刻起,到最终抵达位于神眠山东麓的哨塔,这一路上,他的嘴只休息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 “可真没想到你会跟我来啊。”他再一次微笑着对晓音说道。 我也没想到你能把这一句话连说五遍,晓音无奈地想。 坎帕卡岛的东海岸又长又险,不是陡峭的悬崖,就是暗藏的礁石,满打满算下来,就只有两处浅滩可以勉强作为登陆点,而驻军在东岸的两座哨塔,就设立在了这两个地方。 晓音现在所在的这个哨所位置更靠南,这是极少数能让她感到满意的地方。在这里,她都快被冷风给剜去几块肉了,要是去了更靠近岛北的那座哨塔,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安然返回了。 “远洋哪来的海盗啊?还嫌我们不够惨?就算是来了,他们也不可能傻到挑这种鬼地方上岸。”她倚靠在四下透风的松木墙板上,朝桑离抱怨道,“坎帕卡连硫磺都让你们给运空了,还有什么值得人家来抢的吗?冒着生命危险来抢比我岁数都大的帐篷和毛毯?” “就是,我也是这么和皮将军说的。可你听他怎么说啊?”图可桑离使劲清了清嗓子,模仿起皮将军那滑稽的鞘海口音,“嗯,海龟个崽子,本将军个这叫未雨绸缪,么消说个是一帮海盗,就是来一群个冥鬼,本将军也个要让他们上么了岛。为个穆家国王,为个七海之邦!” “哈哈,真逗。”她干笑了两声,想敷衍了事。 在今天之前,她只觉得这个南方佣兵十分可爱。英俊的外表,古铜色的皮肤,举手投足间带着满满的南方海岛风情,偶尔还会吹嘘出几句自己的“丰功伟绩”,哪个女孩会不喜欢他呢?哎,她现在只能暗自叹气,她怎么能想到,这个穿着印有七海之刃皮甲,手持长矛的佣兵,竟是个不折不扣的话痨。 “忘了问你,你吃过早饭了吗?”图可桑离关切地问。他趴伏在半人多高的木墙栏杆上,漫不经心地盯着不远处的海面。他早就卸下了斗篷里的皮甲,将长矛和弓箭也丢在了一旁的地上。他还真是信任我啊,虽然这愚蠢的信任有些疯狂到可笑,晓音暗笑了起来,毕竟在十几天前,她才用矛头抵住他的脊背。 “吃了呗,”她没好气儿地说,“我不知道你们的饭什么样,可就我们那个饭啊,吃与不吃又有多大区别呢?鱼,肉冻,鱼,肉冻,鱼,肉冻这么多年了,我都不记得还吃过什么别的食物。” “我给你带了几个鸟蛋,用肉汤煮好的。”图可桑离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小块兽皮,翻开来,里面挤着四枚小巧的鸟蛋。 “这是我从歪下巴那儿偷来的,如果你想看我的下巴也变成他那样,就去告诉他吧,就说是我偷了他的鸟蛋,他会很乐意效劳的。”他笑着将包有鸟蛋的兽皮,塞到了晓音的手里。鸟蛋还是温热的呢。 “我也很乐意效劳。”她一边剥蛋壳,一边板着脸对他说。她的心里其实已经乐开了花,可另一个声音却在告诉自己,要装作若无其事,要对他冷若冰霜。 晓野就只能带回腥冷的鱼肉和恶心的肉冻,还骗我说岛上根本就没有鸟蛋了,她有些不悦地想到。 “你知道吗?在我们家乡啊,布谷鸟下的蛋都有半个人脑袋那么大。每天趁着天还没亮,我就要爬到高耸入云的杉树顶上,趁着成鸟出去觅食的工夫,偷偷装回来一兜子的鸟蛋。”图可桑离又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在这高高的哨塔之上,迎面的冰风都无法阻止他开口,“可这都不算完,想回家的话,我还得翻过两个山头,游过一条漂着鳄鱼的大河,再穿过一片由狼群主宰的森林你知道嘛,我们家乡的狼,要比坎帕卡的狼足足大上三圈。你知道吗,知道吗,就这么艰难的路途,对我来说,也是轻松无比。等我到了家,把兜子往地上一放,打开来,你会发现一个鸟蛋都没有碎。那就吃早饭吧,我从兜子里随便抓出几个鸟蛋,往锅里轻轻一磕,嘿,保证个个都是三黄蛋,这么多年我都没失手过呢” 尊主保佑,她一边咬着晶莹剔透的鸟蛋,一边向晓野的神祗求起情来,快把他变成个哑巴吧,只让他哑巴一天也好啊 “差点儿忘了跟你讲,就刚才提到的那条河啊,我五岁的时候就能来回来去游上三圈儿,”高大的南方佣兵仍趴靠在由松木筑建的胸墙上,一边扫视哨塔下方的情况,一边夸夸其谈,“那条河差不多有两里格那么宽,河面上往少了说,也得漂浮着两百多只鳄鱼。我们家乡有个习俗,男孩长大到十二岁,就要被带去这条河边。孩子的父亲会发给他一把家传的刀,然后将他推下水,在河水没变成红色之前不允许他上岸” 天哪,她暗暗苦笑道,我为什么要答应这个话痨!还有一整个白天啊,现在我宁可去和薇儿她们一起捕鱼猎海豹。 “后悔了吧,没有仔细考虑代价吧?” 她被凭空响起的浑浊之声给吓了一跳,手中刚剥开的鸟蛋都没拿稳,掉在地上滚出了老远。 下次你出现之前,能不能先给我点儿暗示,她在心里不满地说。她懒懒地爬出几步,将鸟蛋捡起,使劲擦了擦上面的污垢,便又将其放入了口中。 “我早就说过了,我一直都在,只是你从不会注意到我。”浑浊的声音笑着说,“太鲁莽了吧,早告诉过你,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觉得现在还不错啊,不用干活,坐在这里有鸟蛋吃,挺好的嘛,她倔强地辩驳道。 “上去扇他一个大嘴巴。”浑浊的男声突然戏谑地对她说。 什么?她愣愣地问,为什么啊? “狠狠地扇他个大嘴巴,然后甩头就走啊,反正他也再没有鸟蛋给你吃了。”他窃笑着建议道。 “嫁给我。” 晓音使劲晃了晃脑袋。 你,你说什么?她在心底惊讶地问。 “嫁给我,我带你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她这才发现,说话的人是图可桑离。 一时间,所有的情绪都在她的脑中碰撞了起来。惊讶,惶恐,空前的愤怒,隐约的窃喜我,我该怎么办,我该说些什么,她急切地问向脑中的朋友。 可他已经走了声音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可那份浑浊却依然弥漫在她的脑海。 “我说了,我能带你离开,那不是句空话,”图可桑离蹲到了她的面前,用那双会闪光的眼睛注视着她,认真地说,“嫁给我,这是你离开坎帕卡的唯一办法。” “唯一?”过了半天,她只说出了这两个字。声音飘进了她自己的耳朵,颤抖得像是在长夜里飘摇的枯枝败叶。 “没有寒铁了?”她尽可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向他问道。 “这不是有没有寒铁的事。”桑离严肃地说,“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他将手放到了晓音的肩头,皱着眉头说道:“国王确实需要寒铁,可他却从不需要水鬼在他的国度里存活。” “这他罗南有危险了?”她觉得自己的血都变得冰凉了。 “从第一块寒铁被打捞出来的那天起,就没有任何一个水鬼得到国王承诺的待遇,”桑离的眼睛冰冷如霜,声音也沉重得凝如膏脂,“那些满心欢喜的水鬼,连同他们的家人,自以为坐上了通往王城的海船,自以为在终点会有荣誉与金钱。可他们不知道,那些船从未到过王城” “那他们去了哪?”她紧攥拳心,明知故问道。 “你们这些个家人,会被运往南方,会被卖作贵族的奴隶,而那些可怜的水鬼,”桑离哀伤地说,“则会被铁链死死地捆住,被扔进最黑暗的地牢,直等到有巫徒来拿他们做解剖研究” 这一次,他出现得非常及时。她觉得自己才刚躺下,脑中便响起了浑浊之音。 “呦,这不是我的贵妇xiǎ一 jiě嘛,都要嫁人了还有空陪我聊天啊,真是太令我感动了。”他明显是带着一肚子怨气出现的。 别贫嘴了,快,我该怎么办,他们该怎么办,快告诉我我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她强忍了一天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的梦里崩溃了。她的泪水已经流成了河,只不过是反方向,从眼眶流入了麻痹的躯体。 “你明明都已经有了决定,还来问我干嘛?拿我寻开心啊!”他没好气儿地说道。 我决定什么了啊!她尖声叫道,关键是,我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确实可以这样一走了之,可他们怎么办,晓野,罗南,黑叔 “他说的怎么可能是真的!你的脑子呢!哪会有那么荒谬的事情啊!”浑浊的声音越说越气愤。这是晓音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会发火。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了此刻,她只觉得自己十分无助,此刻的绝望,毫不亚于八年前的神醒之夜。 “你明知道怎么做是对的!”浑浊的男声愤怒地叫嚷道,那声音大得让她头晕目眩,险些干呕起来。 可我还能怎么办啊!她也恼火地朝他吼叫起来,要是他说的是真的怎么办?那可能就是我唯一的出路了! “他说的一定是假的!你听他说的哪句话是真的啊?那个南方佬绝不可信!”他说着穿过心肺,从体内抓住她的肩膀,激动地把她晃个不停。 就算他说的是假的,你就对罗南那么有信心吗?谁都知道寒铁越来越少了。过去的四年时间里,他得到的机会已经足够多了,可他一次都没有把握住。我真是受够了!我不想再活得这么累了! “没人可以活得轻松,任何人都是一样的,不论是公主还是乞丐,生活都会将各种各样的苦难强加于你。”他尽可能平和地劝说道。 我不管!我不该活成这样!她对他歇斯底里地吼叫道,我就是要离开这里! “那谁该这样?我吗?至少你们都有选择的余地,可我有吗?凭什么我就要替”话说了半截,他突然收住了口。 你怎么晓音渐渐冷静下来,问道。 “算了吧,我不想和你斗嘴了。我只是想和你再探讨一下代价那个话题。你真的那么想跟他一起离开吗?”浑浊的声音仿佛突然疲惫了很多。 她没有回答。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无法快速作出决定。 “那意味着你要放弃家人,将自己的未来赌在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南方佣兵的身上。而且,你还会错过真正的自己。”他低声说道。 生在极北,我连活都没活过,还谈什么错过呢?她烦躁地说。 “你以为只要离开了极北,自己就算真正活过了吗?那不是真正的生活,也不是真正的自己。”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每一天的自己都是真正的自己,不是吗?难道你要给我灌输命中注定这种鬼话?我命中注定要离开,我绝不会让自己被极北的黑暗吞噬下去,她斩钉截铁地说。 “好吧,好吧抛开这些不提,现在,你还有另一个选择这是我思考了一天,才做出的决定。与其让你离开家人,去和那个该死的南方佬过活,不如让你舍弃掉我,我会帮你离开这里。”他的喘息声很重,甚至能盖过了黑叔的呼噜声。 什么?她有些没听明白。 “舍弃掉我吧,我会离开你,帮你去换取自由。看起来也不是很难选择嘛,一边是自由,一边是我这个生活在你的世界里,等待着被召唤的东西,我都没办法定义自己了” 你?拿你换自由?你有这么大的能耐吗?哈哈哈,晓音摇头苦笑道,怎么着,你是不是又要飘出来,变成骷髅,然后吓死那个皮胖子这个点子倒是不错,没准儿趁着混乱,我们就能冲上船离开了呢。 “我代表着你最鲜明的一面,也是最隐晦的一面,我是你自己的印记,是你自己的心思,是一部分过去,也是一部分未来。”浑浊的声音对她全然不理,严肃地说,“曾经,我以为自己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可现在我不确定哪种选择会让你过得更好,但毕竟这是你的生活,你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命途。” 那就试试吧,何乐而不为呢,她轻声笑道。 他也笑了起来,那声音既像个混蛋又像条可怜虫:“放弃一个隐藏在心里的朋友,一个敢对你说实话的朋友,还是比较轻松的我也希望你的选择是对的。” 晓音没再言语。她很累了,满脑子都是今天上午,桑离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嫁给我这三个字在她的脑中不住地盘旋,忽近忽远,而桑离的脸也在其间闪烁,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她又想到了那一艘艘驶离极北的邦国海船,前一秒还欢声笑语,一下秒则血肉横飞。她仿佛能看见被大卸八块的晓野,能看见屠夫手中提着黑叔的头颅,还有罗南呢被铁索紧紧捆住的罗南,正浸泡在漂着绿藻的水槽之中,身前的巫徒戴着骇人的iàn ju,手中拿着锋利的刀和细小的钳子。刀与钳子越来越近,罗南却发不出一丝叫声,他的嘴已经被针线给胡乱地缝合上了,蓝色的眼中满是无助与惊恐滚烫的鲜血喷溅出来,燃起了巫徒的iàn ju,巫徒将鬼脸iàn ju摘下,其间露出的,却是她自己的脸 她的泪水愈发汹涌,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等在原地,等待梦境的终结,等待现实来赐予她短暂的解脱。 “变化即刻发生,愿你好运常伴。”那浑浊的声音突然将她从痛苦中轻轻拉起,但也只是一瞬。他旋即离开了她。 混沌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了,随之一同不见的,是昏黑的营帐与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冰天雪地翻滚而出,将晓音茕然的身影吞到了肚里。浓厚的雾气悄然升起,天与地之间没有了明确的界限,前与后也失去了色彩的参照对比,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粒被裹入汤圆中的芝麻,摇摇晃晃,等待着前方未知的遭遇。 混乱停息,她发现自己正在厚厚的冰层上面踯躅,赤身,脚冻得僵硬却也无知无觉。迷雾愈渐聚拢,将前路与退路一并淹没,北风渐盛,却吹不尽这混沌的迷团。朝前方走了一会儿,她暗自思量,接下来该怎么办?她自己的迷茫已绝不亚于身旁的雾气。也许该退回原地去,每一次在梦里,她都不曾走动过远。 她疲惫地转回身去,却瞬间被惊得汗毛倒立。 几步开外,盖溪就像是一个漂浮在迷雾中的幽灵,正悄然跟在她的身后。 “该死,你又把她搬出来干什么!不要将我的朋友拉进咱们的世界里!”她恼怒地叫出了声。 “那不是我,别把一切都推卸给我。”浑浊之声在头顶响起。这一次她才感受到极北真正的阴寒。 雪雾在一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遮住了盖溪的脸,她只能隐约地看见,盖溪身上的衣服花哨无比。她咬了咬牙,顶着风雪走到了盖溪的身边,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那不是衣服,而是一片复杂的纹身。 盖溪的身子瘦如枯骨,的肌肤上纹满了奇怪的图案:人鬼鸟兽,日月星辰,但更多的,是让她理不清头绪的线条。她的面容十分惨淡,简直与周围的阴霾融成了一色,缓缓抬起头,瞪着的是一双更加黯淡的灰眼。 “永冬之解,没之四野。”盖溪的声音是那么清脆,就像是冰层齐齐碎裂的声音。 突然,云消雾散了,可晓音期盼的安宁却并没有到来。剧烈的震颤在她的脚底深处传播,冰雪的世界突然如同一个薄薄的蛋壳,顷刻间便分崩离析了。 海面上的冰层最先开始断裂,破冰而出的,是一团朦朦胧胧的暗影,在消逝,在飞升距离虽远,她的双眼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是她自己,正夹杂在混沌的影团之中。身体是灰色的,头发是灰色的,就连这双漆黑的眼睛,都染上了深沉的灰暗。 他都做了些什么,我都做了些什么想到这,她虚弱地瘫倒在地,低下头看,自己的双手已如做苦工的男人般丑陋粗糙。 “这是属于谁的代价呢?”全世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在啜泣,在狂笑,而那源头,却仍在她自己的脑中。 盖溪的躯体已如一堆破布,缩成一团瘫倒在了断裂的冰面之上。风浪大作,震荡不止,她脚下的地面也开始碎裂成了一块块浮冰。在眼睛花乱之前,她发现盖溪身上的图案开始渐渐消退了,而其中的一个图案却变得愈发明显那是黑叔经常刻画的六芒星。 晓音在帐篷中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身上披着温软的毛毯。 已经是早上了吗?她揉揉眼睛,却诧异地发现了坐在帐篷另一头的罗南。 一片清冷之中,罗南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正坐在他的铺位上吃着早饭。 “我给你们俩的饭也领回来了,快吃吧。今天的鱼没烤胡,味道不错,就是凉了有点发艮。还有一些前天剩下的海鹿肉,我看你俩还挺爱吃的。”他说着指了指放在黑叔铺位上的两个木盘。 她的头脑仍然不够真切,不知是现实太过迷茫,还是梦境太过于真实她提心吊胆地将手伸出了毯子,生怕看到自己已变成了毛茸茸的男儿之身。 肌肤依然洁净如雪,修长的玉指上不见一丝瑕疵,她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你今天不用下水了吗?怎么还没走啊?”她摸着自己柔嫩的脸颊,愉快地问哥哥。 罗南耸了耸肩,鼓着腮帮子,边嚼边说:“今天大家都可以休息了。除了营墙上还有一些弓箭手,其他的南方佬都不在,皮胖子和盖马老爹也不在营里。” “发生什么了吗?”她边穿皮袄边随口问道。 “他们都去了岛北。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听哨兵回来报告,说是岛北的那一整片冰原,突然全碎开了。”罗南抓起酥脆的鱼骨,一把捏成了粉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罗南 “你们不知道吗?那其实就是鲱鱼啊。”盖溪瞪着一双灰色的大眼睛,不可思议地说,“亏我爷爷给你们吃了这么多年,难道他一直没告诉你们吗?” “老爹他不常与我们交谈。”罗南歪了歪脑袋,纠结地对她说,“我们,有时候还是比较畏惧祈长的。” 坎帕卡今晚无风,连身前的篝火都是一动不动,天上的云倒是多得难缠,让人瞥不着血月的眉眼。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一样休息过了,其他的族人也是一样。围着篝火,吃着晚饭,悠悠闲闲地聊一会儿天,要是一直都能如此,那极北的生活也就不算坏了,他苦涩地暗想。 “尊主保佑,难道这是不能说的?完了,爷爷一定不允许我把它讲出来你们可别告诉他啊!”盖溪不安地说。 “放心吧,”晓野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烤鱼,现在正可怜巴巴地盯着他们盘中的食物,根本挪不开眼,“老爹对我们严厉,是因为他把自己所有的慈爱都给了你。” “是啊,他对你父亲都严厉得要命,只对你最特殊。”罗南也吃完了饭,将啃得干干净净的鱼骨扔进了火堆。今天没办法出去捕猎,所以整个营地都只能靠吃往日的存粮过活。供给的食物特别少,连他都没有吃饱,更别提那个永远填不满肚子的晓野了。 “谁想特殊啊,哎”盖溪轻轻地叹了口气,身前的火焰却直挺挺地窜上了天。 “算啦,告诉你们吧,”她轻声笑着,对他们透露道,“水鬼下水之前要吃的那个肉冻,主要的材料就是鲱鱼。把刚打上来的鲱鱼,带着鳞和骨头剁成泥,再扔进坩埚里熬烂,要整整煮上一天。” “吃鲱鱼就能让人不怕严寒?那为什么不给所有的族人都吃这种东西啊?”罗南没有想到老爹的巫药居然如此简单。 “不,不是感觉不到严寒,是翻生的燥热会麻痹你的身体,让你在短时间内忘记严寒的存在。但这种效果是持续不了多久的,早上吃完,没等太阳落下,热量就会消散殆尽,这是吃多少都没有用的。”盖溪摆了摆手,认真地对他说。 晓野在一旁插话道:“可这样的话,就算佣兵们把水鬼的斗篷收走了,水鬼们也没事啊。他们可以先逃出去再说,边逃跑边抓鲱鱼吃就行了,到了晚上估计也跑远了,自己生火取暖呗。”估计今晚并不冷,罗南发现,大家都只是松散地披着斗篷,就连平日里十分怕冷的晓野,现在都没有把帽子戴好。 “你想的太简单了!”盖溪皱着眉对胖男孩摇头道,“那只是第一步啊,还要加别的配方呢。” “还加了什么?”晓野好奇地问。他向来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不,应该说是对一切源自典籍的事物都感兴趣。 “那可是盖马家族的秘密配方,怎么能随便告诉你呢。”盖溪对晓野摆了摆手,却转头靠向了罗南这边。 “爷爷不允许没有上古血脉的人去接触典籍,接触汤药,”她凑到罗南的耳边,轻声细语道,“可是,我总觉得,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虽然没有与她紧贴在一起,但罗南仍能感觉到她的脸有多么炽热。 “还有羊胡子草和百步青1。羊胡子草要连根拔起,缺一丝须子都不行。百步青要用松木碾出汁儿来,再把它的汁液抹到羊胡子草上面,放进我爷爷的水蟒皮袋里静置一段时间。最后,把这些腌够了时间的草药取出来,加进那锅恶心的鲱鱼泥里,加入海水,再慢慢熬煮。”此时明明不见冷风,可他仍能听出盖溪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果然,听着和吃着一样恶心。”他尴尬地笑了笑,拧着身子向圆木的另一边挪了些距离。 “要是想看看这锅药什么时候才能熬好,你要把坩埚端离开火堆,然后用手指在那团浆糊上轻轻一按,试看一下弹性如何”盖溪的手指轻轻地刮在了他的脸上,仿佛他就是那锅等待被品尝的药剂。她的手竟是如此灼热,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融化了。 “老天呐,去他的冥鬼大胡子吧!”沉默了一整天的晓音突然发起火来。 “怎么了?”他愣愣地问小妹。 “就这么难以挑明吗?她喜欢你,要不干嘛总跑来这里啊,吃饱了撑的啊!现在只要看见她,我脑袋都疼!”晓音激动地叫嚷着,却自始至终不看盖溪一眼。 “晓音!别瞎说话!”盖溪有些嗔怒地埋怨道。 “你呢?你也该有喜欢的女孩儿了吧,”晓音继续冲着罗南发火道,“明年你就是个成年人了,赶紧娶了她吧,正好搬出去再搭一间帐篷,留下我自己清静清静!” “你怎么了啊?哪来的这么大火气?别那么和大哥说话啊。”晓野拽着她的胳膊,劝说道。 “对,还有你!”晓音又将枪口转向了孪生哥哥,她甩开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愤怒地嚷道,“你这只大肥耗子也赶紧找个地方滚蛋吧,别总在我周围乱晃!所有人都只会给我添乱!该死的!你们什么都办不好!”她恼怒地将餐盘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篝火,站起身,大步朝靠海的营区走去。 “我追过去看看,这丫头今天怎么了啊。”盖溪说着也站了起来。 “你别去,现在她只会朝你叫嚷,让她自己冷静冷静。”罗南皱着眉头对盖溪说道。 他自然也是有些气恼的,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虽然是兄妹,却互不了解。从前的晓音并不是这般喜怒无常又是那个神醒之夜,八年前的那个夜晚改变了一切 他烦闷地叹了口气,抬起头,发现盖溪的脸上竟没有了先前的红晕。 “晓音刚才有些话,她没说错。”盖溪喘着粗气,紧张兮兮地说。 罗南没有说话,倒是晓野“哎呀”了一声,尴尬地躲进了帐篷下的阴影。 “你其实都知道的,是吧?”盖溪站在一旁,盯着僵直的火焰向他问道。 可他能说什么呢?抱歉,我还没有考虑好。他根本开不了口还是感谢黑叔吧,老人的及时出现让他不必再急着作出回应了。 “丫头,你怎么在这儿啊?”步履蹒跚的黑叔看见盖溪,诧异地说,“你不是应该留在家里帮你爷爷熬汤药吗?你家那盖马老头已经从岛北回来了。估计今天不会很顺,你可别惹他发火。” 听见了黑叔的话,盖溪却仍站在罗南身边,一动不动。 尊主保佑,我该对她说些什么。他甚至能够听见盖溪那急促的呼吸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不想伤盖溪的心,他并不讨厌她,可也从没对她产生过任何非分之想。其实,他从未认认真真地考虑过婚姻与爱情,极北的水鬼生活已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 “我随时都有空的。”盖溪突然小声对他说道,随后便跑上了营间小路,临走前还不忘给他留下一个略显僵硬的笑脸。 “这丫头。”拄着木杖的黑叔望着盖溪跑开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一脸窘迫的罗南,不由地笑出了声。 “岛北到底怎么了?”罗南赶忙岔开话题,向黑叔打听道。 黑叔有些烦躁地说:“谁知道呢,这些古怪的事儿!打我记事儿起,都说那里是一片冰原,可到了现在才发现,坎帕卡和世界尽头的冰雪天堑之间,还隔着一片海呢。” “坎帕卡和天堑之间有一片海?岛北的冰原就这么不见了?坎帕卡就只是一座孤岛了吗?”晓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了出来,吃惊地问道。 “听刚从岛北回来的南方兵说,那里已经成了一片满是浮冰的大海,冰排在海面上跑得飞快呢。”黑叔撂下手杖,一屁股坐到了圆木上,皱着眉说,“听说,盖马现在也看不透这一切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据说,上一次盖马看不透迷雾的时候,坎帕卡就输了战争,还葬送了大半的勇士。”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块三角形的黑曜石,将其紧贴在心窝,嘴里不住地念叨起“尊主保佑”。 “邦国的人怎么说?”罗南问。 “他们能说什么啊?”黑叔伸开长长的腿,不断地用拳头捶打高高凸起的膝盖,没好气儿地说“皮胖子要等下一趟补给船过来时,把消息传给王城,看看国王养的巫徒们会怎么说。” “也许只是天气要变热了吧,不是都在说吗?说今年是最暖和的一年了。”罗南耸了耸肩,随口说道。 “这也许是神之尊大人的怜悯。”晓野冷不丁地又插了句话,“极北的雪魔不再猖獗了,七海也暂时平静下来了,也许,坎帕卡的救赎之期,该就此结束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罗南诧异地看着弟弟,不解地问。 “盖马老爹的典籍,”晓野腼腆地解释道,“上面写有关于海之尊和天之尊交恶的故,说那是神祗的混乱,更是人间的灾难。而神之尊虽已逝去,却仍不放心三位尊主之间的平衡甩落在汪洋间的星辰并不是天之尊降下来的怒火,那是神尊大人的精神残余” “典籍不是一切的dá àn。”黑叔摇着头,对晓野说道,“你不能完完全全地从中解读现在。” “可是,盖马老爹”晓野还想辩驳。 “盖马也有不懂的东西,盖马也有看不透的谜团。”黑叔的语气不容置疑。 “嗯,我知道了。”晓野嘟起嘴来,不再说话了。 “你说,这一切会不会和那天的葬礼有关系啊?”罗南思索道,“熊家的老五不也是碎成末了吗?” “谁知道呢?先是没爬回岸上的水鬼,然后是那惨死的孩子,现在又是碎裂的岛北冰原。咱们坎帕卡到底怎么了?今年可真是怪事一连串儿。”黑叔说着换了条腿,继续敲打起来。 “是啊,还没算上我这件炸了毛的斗篷呢。”罗南脱下青灰色的狼皮斗篷,将其铺开在了膝头,想开个玩笑放松放松心情,“就跟养了一头狼一样” “什么,怎么?你说怎么回事?”黑叔突然停住了正敲打着膝盖的手,情绪激动地问道。 “不,黑叔,我开玩笑呢。没,没啥事的,我问过盖马老爹,他说只是水汽结冰了而已,”他没想到黑叔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只好摸着粗糙的皮毛,小心翼翼地对他说,“有一天晚上,我在帐篷里抓住一只负鼠,也许它是饿了” “说斗篷!”黑叔朝他吼叫道。老人伸出长长的胳膊,一把将他腿上的斗篷抓了过去。 “啊那个,”他被黑叔吓了一跳,赶忙解释道,“真没事啊,我只是发现这斗篷的背毛耸立起来了,特别硬,我还不小心在上面刮破了手” “老老实实待在帐篷里,不许离开这儿半步!”黑叔严厉地对他说道,神情像是一头凶狠的饿狼。 他迅猛地站起了身,一手抓起木杖,一手拎着斗篷,迈开大步便朝营地中区走去。 老人刚走出两步,却又回过头来,叮嘱一头雾水的两人:“不许离开帐篷半步!罗南,我说的是你。”他的眼中映着火光,而那火光正直冲天际。 注释: 1羊胡子草与百步青:皆为草本植物,多生长于荒凉地区的岩壁之间。根茎短粗,杆密丛生,耐阴耐寒,生命力顽强。远洋的祈者们认为,这些植物有驱寒生热的药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长夏的囚徒 他从来都没喜欢过自己的名字,塔格塔勒满,这是他听过的最古怪拗口的名字了。从小到大,他都只喜欢让别人单叫他塔格,而他在介绍自己时,也会将“塔勒满”这几个字给自动忽略掉。 可他现在后悔了,想改正却也不可能来不及。塔格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啊?他不明白它代表着什么含义,单从目前的二十多年来推测,塔格两个字最可能是悲苦生活的缩写。 还不如只单单叫塔勒满呢,至少,它还有一些实际的意义存在。 “雾,弥漫的大雾,能够遮天蔽日,淹没大海的那种。”风回岛的长者每次给他解释“塔勒满”的含义时,总会手舞足蹈地来形容大雾的朦胧状态。据说,“塔勒满”1是出自几近消失的古远洋语。 名字叫雾多好啊,他喜欢雾天但归根到底,他明白,自己只是喜欢那种迷失的感觉。他曾是那么地厌恶自己卑贱的出身,厌恶自己棕色的皮肤,甚至是厌恶自己的性格,可当身处大雾之中的时候,黄皮肤,白皮肤,或是棕色皮肤,岛主,佣兵,或是囚徒,这一切都不再显眼了,喜好与厌恶也就没有了多大的区别。 “哲落,我的朋友,这该死的地方根本就不下雾啊。”他哀伤地蹲在黑漆漆的墙根底下,神情恍惚地尝试着与鬼魂进行交谈。 他抵达这里已有十多天的时间了,除了没有温度的太阳偶尔才高悬天际,这里在多数时候都是由浓云和风雪主宰,东方的雾海倒是永不消散,可它丝毫都影响不到坎帕卡岛上这份骇人的清晰。这里的三分之一是洁白,三分之一是黢黑,畏手畏脚的人们只能屈辱地活在剩余那三分之一的碰撞地带。在这里,拥有色彩是十分可怕的,因为整座岛就像是一面棱镜,会不断地将你的一切放大,缩小,分散他不想搅扰这份单调,人们也不想染上多余的色彩。 极北的原住民们不喜欢他,可能是因为他的肤色太过于显眼,而他们本身的颜色更能受到冰雪的青睐;流离失所的浪民们不喜欢他,可能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太过于苦闷,而他却总能从苦闷的生活中找到能逗自己发笑的事情;邦国的佣兵们不喜欢他,这很正常嘛,他们多数来自偏南方的海域,多年的长夏战争可是让这些邦国的战士吃尽了苦头;而仅有的几个炙海人也不喜欢他,那是因为他也不知道原因。该死,他已经找不出更多荒谬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了。 “你知道你自己有多该死吗,哲落?你为什么不陪我来这个鸟不拉屎的极北荒岛?”他使劲用斗篷裹住自己,却依然不能让自己止住哆嗦。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最暖和的一年”?他一边擤着鼻涕,一边朝靠在墙边的帐篷侧面挪了几步。 他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帐篷里。说是自己的帐篷,里面实际上住着包括他在内的八名新水鬼。每天晚上睡觉人挤着人,翻个身都能翻上别人的肚皮,更别提不知是谁总在睡梦中放屁,那久久弥漫的臭味儿足足能熏死满山的兔子。他还记得,当时领他们进营地的佣兵是多么地幸灾乐祸:“这样才最暖和。” 所以,他宁愿独自蹲在墙角里挨冻,也不想早早地挤回那顶恶臭的帐篷,要不是熄火后的营地太过严寒,他甚至会选择裹着斗篷睡在外面。 在这座岛上,他只有一个半的朋友,一个是不再完整,还不能与之沟通的嘟图哲落,剩下的半个则是白果。 “哲落,我的朋友,白果绝对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古怪的一个,”塔格披着的斗篷与身旁帐篷上的毛皮十分相似,蹲伏在地,他仿佛已经融入了四周,“不,你可别觉得受到了轻视啊,你也特别古怪,只是你们的风格不同,你是因为枯木岛那档子烂事儿才变成这样的,而他估计是天生的吧。” 他虽然拿这个来自王城的少年当半个朋友,可人家是怎么想的,他也不清楚。那个少年不爱言语,脸上总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人家也不喜欢与他人相处,在多数的时间里,都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倒是个糟糕的水鬼,虽然没有淹死,但就凭他那不堪的下潜能力,估计这辈子是找不到寒铁了。等我找到寒铁时,没准可以把那可怜的孩子一起带走,有时塔格会这样瞎想。 很少会有人去关注白果,他太安静又太孤僻了,塔格甚至担心,要是有一天坎帕卡的太阳也变成像炙海的那么灼热,白果会不会悄无声息地融化成一滩冰水,彻底融入那三分之一的白色,而他那漆黑的双眼,铁定会变成海中的礁石,劈风斩浪。 “哲落,我的朋友,”塔格已经昏昏欲睡了,却又无处安身,只能蹲靠在营地最外围的两顶帐篷中间,拿哲落来解乏消闷,“这儿没我想象得那么好,但也没你想象得那么糟。我是自由的,我可以随时随地挠痒痒,可以在营地里到处乱逛但他们确实不需要铁链,这一整座岛就是个逃不出犯人的牢笼。可你知道吗?最可怕的是,这里的多数人,已经甘愿在牢笼里过上一辈子,不再反抗了。” “你必须要做点什么了!该死的,你明知道那是危险发生前的警告。它已经嗅到了污邪的气息!” 他突然听见了说话声,有两个苍老的声音在争吵。 “你不是自己从南方带回了信仰吗?去向你的伪神祷告吧!来找我干什么?”顺着营墙,那声音越靠越近,越发清晰,他听出了现在正说着话的是岛上的祈长。 “你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心中的偏执啊?我真的没开玩笑,危险来临了!”另一个声音激动到颤抖地说,“我用这条老命来求你了,还不行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知道他们来了,恶魔绝对降临了人间,降临了咱们的坎帕卡。” “如果真是什么恶魔降临,我又能怎么办呢?”盖马老头那重重的叹息在塔格的身前飘过,“你明显已经迷失了方向,鹿柏,归回吧,你的身体已经归回了坎帕卡二十年,可你的灵魂却仍漂泊在天边,没有灵魂的躯壳,注定没有归回的终点。” “我没有名字!该死,你这个老东西能不能听我一次的!”又瘦又高的老人从塔格的面前大步走过,手拄木杖,脸色黝黑。 “这件斗篷,罗南说他找过你了,”黑老头将另一只手里的斗篷举到盖马老头的眼前,激动地说,“咱们的信仰虽有分歧,可咱们都知道啊,头狼的嗅觉是永远不会犯错的!你怎么好意思用什么水汽结冰来搪塞那孩子!” “坎帕卡岛上永远不许有质疑盖马的声音。”佝偻的老祈长突然提高了音量,将塔格吓了一跳。 一阵风雪迅猛地卷过,铺盖了塔格一身花白。他不敢动弹,生怕被几步开外的两个老头发现。 “我还能对他说什么?我能直接告诉他那是危险的征兆吗?”盖马老头的声音渐渐平静了下来,“血月过早地将尘月挤出了回环,这已经是最大的警示了,我会不明白吗?更别提熊家那孩子,我想尽了办法,却根本查不出是什么夺去了他的性命永冬之解,没之四野,千百年的岛北冰封都碎裂在了咱们的手里,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去为灾难做准备。” “别的我不管,”黑老头愁苦地说道,“你帮帮罗南吧,那孩子已经受过太多的苦难了,那对孪生兄妹也太可怜了。” “罗南没事,”盖马老头拄着膝盖咳嗽了一阵,便又沿着高高的营墙朝前走去,“我家孙女总是缠着我,让我给罗南在先知簿上看一看。至少在我能看到的地方,他没事。” “在营地里,在夜晚,我都不怕他出事,可白天他到了神眠山上你一定要好好照看住他”黑老头也步履蹒跚地跟着走远了。 眼见两位老人走远,他赶忙站起来,胡乱地拍打掉身上的雪片。可刚晃荡了几下身子,他就觉得脖领一紧,随后就被一只大手从营帐间拽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问他话的是歪下巴的雷昆,他是个出了名的恶棍。这个佣兵的小头目正带着几个年轻的新兵四处游荡,塔格只能怪自己倒霉,在背人的角落里让他给逮住了。 “没,我,”塔格有些慌张地说,“我只是想找个背风的地方单独待一会儿。”他十分惧怕雷昆。在他刚到坎帕卡的第二天,这个魁梧的佣兵就用拳头招待过他。 “你是那个小偷是吧?大仲夏岛的,我有印象。”雷昆一脚踩在了他的胸口,恶狠狠地问,“前两天早上,我丢了几个鸟蛋,是不是你偷的?” “不,不是我!”他躺在硬实的雪面上,尖声叫道,“我已经好几年没偷过东西了!真不是我啊!” “在你没来之前,我们可从没丢过东西。”站在雷昆身后的图可桑离上前煽风点火道,“而且,只有水鬼会起来那么早。” “不许对我说谎,我能闻到谎话的臭味。”雷昆蹲下来,低吼着,将丑陋的脸孔对向了可怜的塔格。 “真的,真不是我,求,求你了,我没说谎”塔格闭上了眼,不敢盯着雷昆那满是血丝的眼睛看。 雷昆那歪扭的下巴刮蹭着塔格的脸,鼻孔喷出的热气满是酒味儿。“好像确实没说假话嘛。”歪下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 “谢,谢谢,我真的没说谎,真的”他的心脏已经快要蹦出了胸膛,听到佣兵头子那样说,他总算又能够顺畅地呼吸了。 雷昆在他的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然后站起身掀开斗篷,使劲向上提了提松垮的裤子。他朝一旁那个仍是满脸戏谑的图可桑离扬了扬下巴,两人便转身走上了营间的小道。 呼,塔格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如释重负地爬起了身。他赶忙摸了摸自己的裆部,万幸啊,他摇头暗想,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己尿了裤子。 抬起头,他发现余下的几个年轻佣兵仍站在左右,没有离开。他尴尬地看了一眼他们,就一边拍打粘在背上的雪,一边朝反方向走开了。 刚走出两步,他却突然听到了雷昆那渐渐远去的声音。 “他明天还得下水,下手轻点儿。”他的身后立马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注释: 1塔勒满:talan,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水鬼罗南 “海龟个崽子的啊,都多长时间没像今天早上这么冷了,”又是乐呵呵的石叔最先抱怨了起来,“盖马老爹咋还没到啊!一会儿我就要把他那罐子从海妖身上搓下来的泥卷儿都抢了去,该死!” 左右几个新来的水鬼都窃笑不止。他们虽然已经被极北的凛冽压迫得喘不过气儿来了,可在内心深处,那股南方海岛的欢脱气息仍有着些许残余。 “冥鬼大胡子的,你们笑啥!可不许跟盖马老爹这么讲啊,”石叔一边搓手,一边对他们说,“呸,真该死,快让涘姈1来拔了我的舌头吧。是你们听错了,我刚才明明说,那是尊主赠予伟大的坎帕卡岛的礼物。” “你今天怎么一直不出声。”礁水走过来撞了一下罗南,愣愣地问道,“又拉肚了啊?” 罗南摇摇头,只说了句:“困。” 困是真的,他昨晚一整夜都没有合眼。黑叔到底怎么了?罗南从未见过那老人如此紧张激动的模样,他甚至吓哭了晓野。在老人拎着斗篷离开后,愣头愣脑的胖小子竟慢慢地撇开嘴,低声啜泣了起来。 黑叔彻夜未归,他也是彻夜未眠。如今,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自己身上的这件狼皮斗篷果然有着什么问题!他现在甚至恍惚地觉得,这厚重的皮毛正在他的身上蠕动,沉沉的呼吸喷吐在他的脖颈,狼牙尖利无比,正等待时机来咬破他的喉咙。 “我跟你们说啊,”石叔还在一旁口若悬河,“我实在是觉得,自己今天有戏。知道吗?今早我逮住了一只红壳海龟。嘘——” 石叔在嘴边竖起手指,让大家安静,继续讲道:“我起来的早,那时候天还没亮,营地里几乎没什么人呢。我正要去海崖边上撒尿” “你在海崖边上撒尿?”逃兵巴图不怀好意地笑道,“你也不怕雪鹀窜上来,在你裆上啄你一口。” “孬种,再敢打岔半句,我今天就要把你的裆塞进雪蟹的钳子里。”石叔咧嘴笑了笑,便继续对大家讲道,“你们猜我在崖岸上看见了啥?一只红海龟。估计是被海浪卷上来的,个头不大,四脚朝天。这可不是谁都能撞见的好运之兆啊,听没听老爹讲过,红海龟是海之尊的使徒拿圣水喂养出来的,每五十年才绕七海一圈。” “老爹说是七十年绕一圈。”礁水插话道。 “冥鬼大胡子的!是不是我平时跟你们笑得太多了!”石叔假装发怒,照着礁水宽阔的肩膀打了一拳,继续说,“算了,懒得和你们仔细讲我把它吃了,找个没人的地儿,拿石头砸死奶奶的,我可是吃了神兽的人啊!这该死的寒铁不归我,还能归谁啊?” “红海龟是使徒养出来的神兽?可别逗了,在我们炙海多的是呢,大风天在浅滩扔根火把都能烧出一锅红海龟汤来。”棕色皮肤的塔格哆哆嗦嗦地说。罗南注意到他的脸上又新添了几处淤青,显然,他是又去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小偷的话不可信,大伙儿别听他瞎说。”石叔朝塔格翻了个白眼,嚷嚷道,“我说自己吃了神兽,那就是吃了!不过你们可别告诉盖马老爹啊” 正说着话呢,盖马老爹才和两个南方兵慢悠悠地抵达了山顶。 罗南甩了甩浆糊般的脑袋,让自己尽量不去瞎想。他上前将盖马老爹搀扶下大角鹿,便脱下了斗篷,将其扔在了鹿的背上。 斗篷的背毛依然有些倒立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烦躁地想。 “白天老老实实下水干活,等天黑了回到营地自然就”一个矮矮小小的南方兵机械地重复起每日的警告。 另一个圆脸的佣兵却打着哈欠阻止道:“没人看着也没人听,咱俩重复这玩意何必呢?赶紧收了衣服,回去还能再补一觉。” “那个,祈长啊,”鼻青脸肿的塔格从水鬼中间站了起来,对正要开始念叨《水鬼引》的盖马老爹说,“咱能不能商量商量?让我们先把你那坛子里的巫药吃了呗,真是太冷了不瞒你说,我的屁股缝里现在都满是冰碴,一会儿粘上了可不好再撕开。” “闭嘴吧,炙海的小偷。”有着五根命节的岩礼训斥道,他正好跪在塔格的身后。 罗南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盖马老爹,发现老人正蜷缩在宽大的熊皮之中,根本没想搭理塔格。 “看看这个孩子吧,我的祈长大人,”塔格没有住嘴,反而将他手边的白果给扯进了话题,“这孩子可没有远洋的血统,但你看他的脸,简直就跟个冰坨似的了。行行好吧,要是等你叨咕完整段的话啊,咱就得一边唱着《冥魂引》,一边往他肚子里填石头了2。” 罗南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来自王城的少年,他的脸色半青半白,仿佛已经被冻僵了。此时,瘦小的少年仍闭着眼睛单膝跪地,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跪在最后一排的石叔向不守规矩的塔格提醒道:“坎帕卡的亡者不入大海,那里没有安宁,你脚下的神眠山才是最好的墓地。再不闭嘴的话,我向你保证,下一个被盖马老爹扔给狼灵的尸首就属于你。” 盖马老爹仍没搭话。他手捧着石罐,将脸孔深藏在兜帽之下,清了清嗓子,便将久远的文字吞吐而出:“众尊主之仆役” “祈长大人啊,我来了也有十多天了,咱们这儿究竟是在干什么呢?”塔格打断了祈长的祷词,继续喋喋不休道,“就这些个鬼啊神啊的东西,有啥用啊?这么冷的天儿,咱先不提我了,就我这两瓣屁股,不要了也罢。可白果这孩子真是很不容易的,在来时的船上,他弟弟就死了,他好不容易才撑到了这儿,不能因为这些该死的废话让他丢了性命吧。” 沉寂片刻,黑熊皮之下传出了平静的话语:“死不了,他比你的寿命长久得多。” 罗南能感觉到老人的不悦,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新来的家伙可不知晓老祈长的威严。他靠向跪在另一侧的朋友礁水,悄声说:“你猜他离惹怒老爹还有多远?” 壮硕的礁水瞧了瞧孤零零站着的塔格,窃笑道:“看见他淌下来的鼻涕了吗?在鼻涕流进嘴里之前,老爹绝对会让他后悔。” “快跪下吧,你这不守规矩的猴崽子。”其他老水鬼一齐紧张地冲他叫嚷道。 可这塔格却越发地恼怒了。“先声明一下啊,我是很尊敬长者的,可在这儿每天都絮叨相同的神话鬼话,不烦吗?我跨过大半个世界来这儿是为了挖石头赎罪,不是来听这些一股霉味儿的老故事。真是气死我了,怎么到哪都有人在讲这种愚蠢的古语啊!知道吗?上一个在我身边这么说话的,早就死透在海里了。”瘦小的炙海人大吼大叫道,“等下次再来了新水鬼,让我做他们的向导吧,我能给他们讲故事。从前啊,有个孩子在这儿冻死了,不是在冰湖底下,就在这个岸上。没有太阳也没饭吃,当兵的会把你的斗篷剥走,而且有个老大爷,我可没说是哪位啊,他只会帮倒忙” 盖马老头猛地掀开帽子,扬起了脸,一双黑豆般的小眼睛正冒着凶光,直瞪得塔格闭上了嘴。 坏了,罗南暗暗叫道。他赶忙回身拽住塔格的胳膊,使劲拉扯,对方却一动不动。再看这塔格,刚刚还一肚子火的炙海小子早就没了先前的气焰,他虽然仍旧杵在原地,可棕色的脸却涨得像是一根半熟的茄子。 当塔格的喘息变成惨叫之时,罗南猛然瞥见了一只锋利的钩爪,在老人的胸前一闪而过。再回过神,一个惨白的手印正爬上塔格的脖颈,转眼间,他的咽喉处已经出现了五个不大的陷坑。塔格的双手在身前胡抓乱扯,仿佛在与空气殊死搏斗。印记愈发清晰,而他的呼喊也愈发微弱了。 “尊主保佑。”罗南听见大胡子乌图在另一边低声祈祷。 尊主保佑,他也暗自念叨了两声,然后猛地站起身,将紧张的空气撞了个粉碎。 他低着头对祈长恭敬地说道:“盖马老爹,请您息怒吧。塔格塔勒满初来乍到,还不知道极北水鬼的规矩,不知道您的规矩。您已经惩罚了他,他会记住的,请再给他个机会吧。” 老头瞪了一眼罗南,没有理睬,那小小的眼珠已经气得发白。 一片死寂之中,罗南继续坚持道:“您给的惩罚足够让他牢记了,盖马老爹。谁都会犯错,谁都应该得到改过的机会。坎帕卡是最守上古之道的地方,您应该给予他仁慈。让他敬畏是对的,给他恐惧是错的,恐惧可以蔓延,它会让咱们的族群崩溃,这不该是一个长者的行为。” 他咽了咽口中的唾液,往前迈了一小步,伸出修长的臂膀,横挡在了塔格的身前。他深知触犯祈长的后果,可就是无法坐视不理窒息究竟会何时降临,他的内心半是忐忑半是安稳,喉咙一紧,他品尝得出那是冰冷的巫术。他的热血涌动得像是沸腾的岩浆,可他并不害怕,甚至开始祈求让惩罚来得更快更猛一些。 可他没有等到隔空的锁喉,等来的却是老人的轻言细语:“同样的行为,有些叫勇敢,有些叫鲁莽,可孩子的行为,总是让人难以分辨。” 他回过头看,发现塔格已经伏倒在地,正揉着脖子大口喘息。罗南朝老爹尴尬地笑了笑,再次恭敬地跪了下去。可老爹突然话锋一转,厉声说道:“仗义执言是好,背逆长者是过,千百年的规矩了,容不得有半分的不敬。” 寒光一闪而过,紧接着便是皮肉的撕裂。罗南咬紧牙关,任由无形的鹰爪撕扯他的胳膊。他嗅到了鲜血的气息,那腥气已冲上了脑袋,低头看时,衣袖已经红了一片。 “使徒个大胡子的。”等听到礁水的惊呼,他才发现薄薄的单衣已被划得破烂了,而露出的伤口却在自行愈合。 盖马老头随意地挥了挥手,那爬满胳膊的鲜血竟缓缓地流回到了不断愈合的伤口之中。伤口渐渐变小,最终只留下了三道长长的抓痕。 他刚想开口说话,却被钻心的疼痛给袭了个措手不及。那三道长长的抓痕突然躁动了起来,像细长的蚯蚓一般不停地蠕动着,将牵连的神经也拽离了原本的位置。剧痛在他的额头上产下一粒粒汗珠,可他只是咬住嘴唇,挑了挑眉头。尊主保佑,这该死的巫术到底想要干些什么? 终于,三道伤疤安稳了下来,只见它们口尾相衔,在罗南的右臂上以倒三角形呈现。图案的r一u sè渐渐褪去,严肃的黑色从他的皮肤下缓缓浮出,那疤痕已经变成了一处纹身,与他的胳膊融为了一体。 “正直有赏,率直有恙,印记加身,明鉴加心,他年之路,叵测之故,来时可舛,去时无缘。年轻人,别再冒犯未知,你们每个人都是。”老头不动声色地说。他闭上了凶狠的鹰眼,让慈祥在脸上回归原位。 “你是咋想的,为了个炙海的小偷出头,不想活了啊?”礁水挥起拳头朝罗南的后背上敲了两下,气呼呼地抱怨道,“老爹这一下完全可以削掉你的脑袋,知道吗?也就是看在盖溪的份上吧,要不他非弄死你不可!” 罗南无奈地白了他一眼,竖起手指让他安静。 “众尊主之仆役,复生海之儿孙,坎帕卡之命数,灭世劫之逆人”回归平静的祈长已经吟诵起了古语。 他摸了摸自己的右臂,虽仍能感觉到隐约的痛楚,可皮肤上却早已摸不出一丝伤痕。他悄悄地扒开了染血的单衣,发现那黑色的倒三角已变得越发清晰了,啐一口唾液在上面抹了半天,他沮丧地对自己宣布,这玩意是洗不掉了。 尊主保佑,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皱着眉想,会炸毛的活狼斗篷,凭空出现的纹身,这样的生活我还能说什么呢? “蒙尊主荫护,水鬼生于斯湖,亡于日生之陆。”盖马老爹突然又提高了嗓门。 “蒙尊主荫护,水鬼生于斯湖,亡于日生之陆。”混在人群中,他木讷地应和道。 “听说他哥是被蟒蛇吃了?这,这下面还真有水蟒啊?这么冷的地方也有蟒,蟒蛇啊?”塔格跟在罗南身后,指着已经走下浅滩的礁水问。 罗南耸了耸肩,并不想与他多言语半句。 “使徒个龟儿子的,七岁的时候我就差点被一条大蛇给吞了去,没想到十几年之后,逃过了毒日头和地牢,我居然又一头扎到大蟒蛇的门口了。”塔格仍然跟着他喋喋不休。 “水蟒吃人不多,礁岩死得太意外。”他生硬地回了一句。 “是啊,在这吃人的岛上,死亡的花样足够多了,根本不用劳烦蛇神它老人家,说不上今晚我就会被毛比肉还多的晚饭给恶心死。”见罗南没有搭茬,塔格只好止住了闲扯,尴尬地笑着说,“我只是想来谢谢你,刚才,真是谢谢你了啊,我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脾气太急我以后要小心点儿了,这破嘴可真是难管。” 罗南生硬地笑了一下,没有选择跟着大伙下水,而是径直走向了留在岸上的盖马老爹。 “老爹,请您原谅我先前的莽撞,尊主保佑。”他低着头向老人道了声歉。 “尊主保佑,坠入神怀的女人是伟大的,而她的长子也已经成为了男人。你的抚养者是智慧的,虽然他怪异lg lèi,还误入了歧途,但他的眼界很开阔,多和他学习吧。”盖马老头对他笑着说道。 “黑叔是个很好的抚养者,但神眠山的怀抱却并没有您想象的那么温暖。”罗南本来只想道个歉,却不想被“坠入神怀”这个刺耳的词汇激起了怒火。他突然想大发雷霆,把自己已知的所有脏话都甩给这座夺去了母亲的岛屿,也甩给这个令人气恼的老头。 “你不坠落,永远不知坠落的过程与终点。”祈长眯着眼对他说。 “过程是尖叫,终点是死亡。那天我在场,这些我还能记得。”罗南铁青着脸说。 “别用不懂的事物去装满自己的脑袋,只去试着了解自己该了解的事情吧。”老人摆了摆手,对他说道。 “我倒是懂得如何战斗,如何生存,可其他的事情,比如黑叔与您,比如这座岛,还有您们所讲述的一切,这些我都无法理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理解。”罗南叹气道。 “放心吧,我的孩子,尊主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老人说着便朝自己的大角鹿走去,“你的心不属于这里,从未归属过。你的离开只是早晚,相信我,你会找到安身之土的,就像坎帕卡之于盖马一样,总有一处会属于罗南,放心吧” 伛偻的背影渐行渐远,罗南听到了老头嗡嗡的嘀咕声:“嫡子,庶子,嗣子,凝成血。黑色,白色,灰色,散作尘” 今天总有三只灰褐色的“秃斗篷”3跟在他的身后。自打他冲进了漆黑的湖底,从一条沟壑到另一条沟壑,这三条扁扁的大鱼就一直紧紧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像尾巴一样无法甩开。他试着回身去驱散它们,可刚转过身,它们就会再次出现。它们从不伤人,别去管它们了,罗南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可就是静不下心。 他在一排排两人多高的石堆中快速穿行,警惕地盯着每一片朦胧的暗影。刚刚他在石缝中捡到了一只的螯爪,那是壮年雪蟹蜕掉的死皮。他觉得自己汗毛倒立,便立马游离开那片石阵,一头扎进了更加幽暗的区域。 据说寒铁的蓝光可以穿透薄薄的石土,越昏暗的地方就越容易发现它们,可他独自游了这么久,却仍是满眼昏黑。该死的凯乙,真是xg 啊,罗南烦躁地吐出了几个泡泡。 他心烦意乱地游到了一堆乱石上面,停下来开始像发泄怒火一般地搬挪起这些石头。可就在他正要搬开第七块巨大的石块时,剧烈的晃动从脚下突如其来,将他摇了个七荤八素。此时,山的外面仿佛有一只大手,正漫不经心地把玩起这盛满了水的容器。 山神保佑,他刚刚念叨了两句,却又马上矛盾地想要咒骂这个夺走了自己母亲的神明。神醒之夜毁了一切,他恨恨地想。 震荡很快就结束了,对于这种山神的呼噜,他已习以为常。 他恼火地望着眼前的烂摊子,刚刚费尽力气搬开的地方又堆满了巨石,好不容易清理出来的沙土地又不见了踪影。他气愤地扭头游开,心想着要不要游回湖面去休息片刻,却在一片阴影中被荧光闪闪的水荆棘给刮伤了脚掌。 鲜血涌了出来,可他来不及咒骂,也顾不得查看受伤的脚掌他已经惊掉了下巴。刚刚的震荡不仅翻生出了新的暗影,也把不见天日的过去带回了现实。在他面前不远处,闪着微光的水荆棘团团丛生,而细看之下,那是礁岩,那是礁水死去的哥哥正被缠绕其中,安静的模样仿佛是陷入了沉沉的梦境。 礁岩的身上满是深深的伤痕,裤子也破破烂烂,除了惨白的肤色以外,与罗南印象中的那个大块头毫无二致。他真的死了吗?罗南甚至觉得自己一转过身去,礁岩就会睁开眼睛,用他那缺了食指的右手来扒扯自己的短裤。 这真的是礁岩?他不是葬身蛇腹了吗?天呐,为什么他的身体完好无损?一个个问题从罗南的脑袋里冒出,令他困惑不已。他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朝礁岩探去。水荆棘在他的手臂上划开了道道伤口,可他全然不顾,直到手指探到深处,直到那真切的触感令他瞬间头皮发麻。眼前的尸体虽有了些许干瘪,却丝毫没有腐烂,按在上面仍能感受到皮肉的弹性。 该死,我现在该去找礁水过来!他刚要飞身离去,却惊讶地发现,那三条扁平的秃斗篷正迅猛地聚集过来。该死,它们要吃了他!罗南慌忙绕圈游动,想驱散这三条大鱼,忙活半天,却发现它们的目标并不是礁岩的尸体。 秃斗篷竖起身子,长满碎齿的大嘴竟张开在了身体的下方。它们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利刺密布的水荆棘,仿佛那就是最丰盛的美食了。 风卷残云过后,心满意足的秃斗篷们便离他而去了。面对着重新裸露在外的礁岩,他有些慌了。我该怎么办?去找祈长,对,去找盖马老爹,去找黑叔,不,我得先把他送回家,礁水一直在等着他哥回家呢他不住地喷着气泡,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游上前去抱起了礁岩的尸体。 他用右臂紧紧地夹住冰冷的礁岩,吃力地向湖面游去。他已经在湖底逗留了太长时间,此时腹中的气息已经快要耗尽了。没办法进行快速的冲刺,他只能缓缓地向上浮游而去。 可渐渐地,他惊奇地发觉,怀中的礁岩正变得越来越轻,低头的刹那差点惊得他魂飞魄散不知为何,尸体竟开始快速地腐烂了没过多久,就成了他怀抱着一具森森的白骨。 罗南的胃里一阵翻腾,那腐臭的气息直接冲进了他的脑仁。可等臭味散去,他的眼里竟多出了一股柔和的幽光幽蓝的微光净化了一切,而这光芒的源头,竟是在骷髅的眼窝之中。 罗南悬停在了冰湖之中,犹豫再三才伸出剧烈颤抖着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探入了骷髅的眼窝。随着心跳加快到极点,他的血液由沸腾瞬间转为了冰冷他终于摸到了能让自己感觉到冰冷的寒铁。 这是尊主的恩典!他兴奋地颤抖不已,忘了地点,也忘了时间。他张开手掌,那梭子形的寒铁石正静静地绽放着幽光,暗色的石壳包裹在外,却无法阻挡其内带的凛冽冰霜。寒铁石的一头宛如受惊的刺猬,不规则地拱着又细又短的石尖,而另一头则光滑圆润,像极了七海上下罕见的黑色珍珠。 灰色的鱼群不知从何处冒出,齐齐地围着他,或是盘旋而上,或是左右翻转,渐渐地,鱼群都仿佛被寒铁染上了幽蓝的色彩,而这潭湛蓝的湖水,更是变得如万里晴空般不含一丝污秽怀中的骨架早已不见了踪影,罗南也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他的脑中只剩下了突如其来的喜悦。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胸腹中的气息已经快被用尽了,忙机械地浮游而上,却无法阻止开始勾画未来的大脑。晓音和晓野会乐得掀翻帐篷吧,不知道他们更想去哪里安家。去做个渔夫吧,在发白的大海上,安安静静地等着收网,晚上带着收获与故事一同归来,讲一讲自己如何同鲨鱼搏斗,如何将乌贼赶下渔船,又是怎么堵住耳朵,不让自己理会趴在礁石上唱歌的海蛇女妖。 他突然想到了黑叔老黑叔不会与他们同行,他不会离开极北。尊主保佑罗南不觉地鼻子一酸,泪滴滚落,他却突然陷入了窒息。 一只粗壮的胳膊从他的背后猛然伸出,死死地夹住了他的脖子。他本能地张开了嘴,炸牙的湖水却涌进了气管。 他拼命地撕扯,想挣脱开背后的袭击者。奋力地捶打,凶狠地抓挠,肆意的翻滚鱼群四散开去,可这只浓毛密布的胳膊就是纹丝不动。 该死,寒,寒铁!一片混乱之中,他猛然将寒铁那带有尖刺的一头扎向了粗壮的胳膊,一下,两下鲜血汩汩流出,那夹在他脖子上的胳膊终于松动了一下,趁着眼前还没发黑,他慌忙挣脱开来,扭过头去,眼前的石叔不再是一脸笑容,那狰狞的面孔像是刚刚逃离禁锢的恶鬼。 秃头上映着寒铁那幽蓝的光,十四根命节在激荡的湖水中摇摇欲坠罗南彻底没了力气,手中的寒铁也被其一把夺了过去。 石秃子抓住闪烁着幽光的寒铁,猛地砸向罗南的脑袋,一下,两下 一抹鲜红从他的眼前飘过,像是一条精巧柔顺的纱巾,被从疲惫的贵妇人头上缓缓抽去。他轻轻闭上了眼,任由这个他叫了十几年“石叔”的人,将他拽向乱坟岗般的湖底。凛冽的湖水拍打着他的脸颊,似乎想要将他唤醒。那三只秃斗篷也嗅着血腥翻游而出,在他的头顶翻生了道道暗影 不,我太困了,就睡一会儿吧母亲,让您失望了 空洞的黑暗之中,罗南仿佛又遇见了火影之上的黑叔,他依然讲着那熟悉的故事:“严寒,总是由内而外的。她诞生于岩土的最深处,存活于人心的最深处,最终消逝于天际的最深处。” 注释: 1涘姈:俗称拔舌鬼,一种传说中的生物。据传说,涘姈多出现于清冷的水边,叫声似年轻女子的啜泣。形态不详,从无生者目击,只知其会将拔去舌头的尸体留在水边。 2七海中的南方葬礼:祠堂长老会将死者的内脏取出,埋入地下,使死者忘却生前心思。在把重物填入遗体后(穷人填充石头,富人填充珠宝),家中妇女要将其缝合如初。葬礼在海边举行,八位祠童分列左右,齐声高唱《冥魂引》。在清凉的歌声中,载有尸体的小船将驶离海岸,直至深水区,船上的送葬者才会将穿着华丽的尸体沉入海底。 3秃斗篷:一种灰褐色的大型冷水鱼,平时喜欢侧身平躺在水中游动,给人疑似鳐鱼的错觉。性情温顺,喜食雪蟹与水荆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晓野 晓野做了整宿的噩梦,昨晚那撕裂的场景在他的脑中不断地循环。 在一次次的循环往复之中,水鬼乌图的大胡子越发茂盛,可他的话语却越来越干枯,到最后,那枯瘦的声音化为了一支离弦的羽箭,从生在他嘴巴上的密林里直接射中了晓野冰冷的心窝。 “罗南没归队。”乌图站在营火前纠结了许久,才猛地将这句话吐出,“礁水有点崩溃了,他无法面对你们。” 大胡子把罗南那件染着血的单衣交到黑叔的手里,便离开了压抑的营间小路。坎帕卡无云的夜空之下,黑叔叹息如一头哀伤的公牛,而晓音似乎没有听见乌图的话,只是呆呆地拨乱了战栗的营火。说点什么,都说点什么啊,晓野在心底暗暗嘶喊。可直到泪水打翻了腿上的餐盘,凝聚在梦境之上的空气才重新有了流动。最终还是黑叔先开了口,可没等胖男孩听到声音,他那凌乱的思绪就随着凝重的死寂一起悠然飘远,渐渐地,飘向东方那愈发浓重的雾海 “罗南没归队。”再次出现的乌图紧咬着嘴唇,丝丝鲜血已汇成了条条小溪。 不远处的洋面上哀嚎四起,那是跃出涛浪的狮头海妖在呼唤没了踪迹的宿命。身前的乌图突然化作了巨大的雷鸟,嘶鸣着窜上了血色的半空。他挥舞起紫色的巨翅,愤恨的北风旋即掀翻了整片营地的篝火。小路两旁的帐篷热情地迎合上前,与火焰相拥着点燃了极北的海天。都结束了晓野挣脱开黑叔的拉扯,一头扎进了被扭曲的热焰吞噬殆尽的帐篷。都结束了吧他瘫倒在了自己的毛毯上,火舌舔舐着他的手足,焦臭的烟气让他睁不开眼。这样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苦笑着,直等到无尽的光明将梦境再次吞没 “罗南没有归队。”这一次,乌图那利落的声音与背影一并飘过,他没再多停留哪怕一秒。 胖男孩机械地咀嚼着刚烤好的鳟鱼,一口接着一口,却品尝不出一丝美味。“嗯,没个水鬼了,你们个就是在本将军地盘个吃闲饭的。”皮将军一声令下,几十个南方佣兵便将他们的营帐团团围住。晓音猛然抄起了火棍,迅速击倒了前排的几名佣兵。他刚被èi èi一把拉起,却又立马被那满脸奸笑的图可桑离踹翻在地。没等他们再爬起身,数不清的长矛就戳穿了每一颗跳动的心脏。趴伏在冰冷的雪地上面,泉涌的血水灌了满嘴,晓野依然没有丢掉手中的餐盘。也许这顿晚饭会持续一万年吧,就着咸涩的眼泪,他坚持着咽下了口中的烤鱼 “罗南他他没归队。”乌图在说完后,便仰头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晓野却突然瞥见,在阴暗的角落里,蹲伏在地的大胡子已哭成了泪人。黑叔与晓音的目光有些异样,他们为何那样盯着我?他们等短胖的手指在冰冷的岩土间抓挠到鲜血横流,他才猛然醒悟,自己才是那个笑翻在地的混蛋。尊主保佑,又何必呢?他在狂笑间撞破了脑袋。 坎帕卡的天黑了,填不满的夜来了,不听话的孩子不再吵闹了在萦绕耳边的歌谣声中醒来,带着泪痕的晓野撞见了紧盯着自己的èi èi。 “跟我一起逃跑吧,”晓音爬过来,坐到他的面前,异常兴奋地对他说,“过两天,等着来接石叔的船咱们必须离开这儿,去南方!你明白了吗?咱们该跟着石叔的船一起走!” 他木讷地望着èi èi,没有半点反应。 “我说,咱们得想办法溜上船,一定要跟着他们离开,去王城也好,去炙海也好,你不是一直想去复生海看看吗?”晓音抓着他厚实的肩膀,边摇晃边说,“那艘船应该不大,上面水手应该也没几个,你能不能帮帮我?哪怕是挡在前面挨几刀呢,不然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得来,他们人太多了最好能弄到一把刀,该去哪里弄呢?喂,我跟你说话呢,你聋了吗?” 晓野仍只是愣愣地看着她,不想开口,他的喉咙里仿佛卡着一根鱼骨,而这块鱼骨很可能会伴随他终生。 “你铁定要死在这儿了是吗?你个没用的东西!”她暴怒如雷,跳起来,抬脚便踹向了他的肚子。 “耗子就该死在阴冷的洞穴里,快滚回你的异度去吧!真他妈是个懦夫!”她大骂了一通,便气冲冲地踹开门帘,跑进了朦胧中的坎帕卡。 晓野揉了揉被踢中的肚子,才发现自己昨晚忘了tu一 yi服。脏兮兮的毛皮斗篷仍然裹在身上,把他勒得像是一个塞满肉馅的粽子。浑身酸疼,他觉得自己的每一块筋肉都陷入了空前的恐慌,而这恐慌已然深入骨血,在他的体内生成一场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尊主保佑,愿她能找到内心的平静,也愿我能挺过这艰难的时期他把肉乎乎的手掌放在胸口,虔诚地祈祷起来。 他擦了擦满是泪痕的脸,无精打采地拱出了帐篷。天光灰浑,时候尚早,可营地里却已经热闹了起来。寻着吵闹声,他顺着小路向南来到了营地的中区,看见不远处的空地上,几十个族人围在一起,正当中,秃脑袋的石叔正挺着个大肚子,站在一截木桩上大声嚷嚷。 “我当时正在蓝宝石湖底掏蛇窝,刚好山神打了个大喷嚏,好家伙,五人多高的石墙都被震塌了。”石叔高举着晦暗无光的寒铁,大讲昨天的遭遇,“可我得接着干活啊,谁知道刚搬起一块大石头,那水蟒爷爷就从我脚底下的洞里窜出来了,嗖地一下,差点没把我吓尿了。我当时就寻思,完了,我老爹是专门吃蛇肉的,这回蛇神要把账算到我的头上了,我续多少条命也不够啊。”说着,他从斗篷里扯出那条挂在脖子上的鲨骨项链,一通猛亲。 “可你们猜怎么着,那条大蛇根本都没搭理我,贴着我的胳膊就直接游走了。半天之后,我才反应过来,好家伙,我面前有一个冒着蓝光的大蛇洞。使徒个龟儿子的,我就说最近要走运嘛,这寒铁,差点晃瞎了我的眼。”他的笑容比夜晚的繁星都要灿烂。 “你哥哥是个好人啊,”瘦小的塔格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拍着晓野的肩膀说,“哎,这真是让我恶心的一年。” 晓野没有说话,他已经厌倦了大家的安慰。这种空洞的话,他已经听了八年有余。 “那个孩子也回不来了。这行当真该死,一天就让两个好人丢了性命!那孩子虽然很古怪,也不爱说话,但感觉还不坏啊。”塔格重重地叹息道,“你说这好不容易活了一回,连个名字都没留下来。白果,这算哪门子的名字啊。” 晓野用红肿的眼睛看了看棕色皮肤的塔格,也犹犹豫豫地,在他瘦削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 “哲落,我的朋友,不是说水鬼死于汪洋,是最得体的解脱吗?”来自大仲夏岛的囚徒转身朝向身后的阴影,恨恨地说道,“该死,他们跟汪洋只隔了这一座破岛!” 晓野觉得这是最短暂的一个白天了。在营门外的林中砍了一天的木头,他却没像往日那样瘫倒在自己的铺位上面。天色昏黑,而寻常的酷寒却没有随同着一起降临。晓音还没回来,黑叔也一直不见踪影,他独自一人坐在黑洞洞的帐篷里,草草地扒了口饭,便只身来到了祈长的营火前。 “盖马老爹,人死”胖男孩犹犹豫豫地问,“人死了之后会去什么地方?” 盖马老爹先愣了一下,搅拌汤药的手也跟着放慢了速度。老人使劲清了清嗓子,然后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冥尊大人在夜空中种下了白色的百合花,嗅着花香,亡魂们会自觉前往异度。” “这,可您是怎么知道他们会闻到花香的呢?亡魂也有鼻子吗?他们还能闻到气味吗?他他们真的会到达异度吗?可谁又能知道这异度是否真的存在呢”他忐忑地向老爹接连发问。 “罗晓野,你是在质疑与新海天一并出现的典籍吗?别忘记,典籍解释着一切,典籍就是一切。”祈长严厉地对他说道。 “不,我没有质疑,只是不懂我不明白发生的一切,为什么坏事总是降临在我家人的身上,为什么我从小就没有父亲,然后我母亲就现在连我哥也”他终究没能止住泉涌的眼泪。 盖马老爹忙放下手中长长的木勺,将哭泣的胖男孩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坠入神怀的女人是伟大的,长眠神泣之湖的男人也是伟大的。”老人将小眼睛眯起在层层皱纹之中,满是慈爱地对晓野说,“他们都是被尊主选中的生命,这不见得是坏事。咱们只不过是流落到世界尽头的苦种,这也不见得是好事。” “可是,我太痛苦了,亲人一个一个地离开,我,难受我要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呢”他啜涕着说道。 “此夜未竟,勿渎明朝。我已经六十多岁了,孩子,我经历的生死离别,远比你想象的要多。”老爹摸着胖小子的脑袋,不住地叹息道,“我送走了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妻子,更是经历了那场染红了大半个远洋的侵略战争。可这些我都能够淡然接受,为什么?因为属于我的痛苦早在多年之前就达到了顶峰。” “您到底您都经历了什么?”晓野一边抽鼻子一边问。他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勉强睁开的缝隙让他看不清老人的脸。 “七岁那年的凛冬,我的母亲和三个弟弟èi èi被冲进村落的饿狼们咬死了。当时我离他们只有一两步远,他们滚烫的鲜血喷溅了我一脸我父亲盖马掉了一只胳膊,但还是把我从狼群中给救出来了。那时的生活虽然没有高高的围墙和吸食咱们骨髓的邦国佣兵,却也不值得过多留恋。”盖马老爹沉重地讲道。 “第一个孩子降生时,我才刚刚读完典籍的第三章。他很漂亮,到现在我还依然记得那双闪亮的大眼睛。可他没能熬过第一个永夜”老人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了。 “我紧紧地抱着他,想象着他还与我同在,想象着他能和从前一样,睡在我的怀里,听我唱歌,看我傻笑我,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长子被冥尊大人带走,尊主们会知道那是怎样的痛不欲生” “第二天早上,我第一次作为祈者主持了葬礼,而献给狼灵的第一具灵体,却是属于我自己的骨肉他本应该,本应该被族人称作盖马,取代我这个没用的老头,成为造福族落的祈者,可是”老人停顿了一会儿,干瘪的嘴唇不住地颤抖,“哎,也好吧,我相信冥尊大人会将他收入异度。” “在那之后,我又失去过两个孩子,一个生下来就能掰断树枝的男孩,和一个美到不该降生在这种乱世的女孩。可我不会再有那么强烈的悲痛了我渐渐地领悟到,通晓一切的神祗不会平白无故夺走我这支蒙受恩泽的血脉。我相信尊主的决定是对的,所以下定决心,不再纠结生死,也不再纠结血脉的延续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也留不下。盖根是我的第四个孩子,你看现在,他的孩子也和你一样大了。”老人长叹一声,然后摆给了晓野一张古怪的笑脸。 “就是因为这样,您才不让盖溪的父亲接触巫术吗?”脸上仍挂着泪痕的胖男孩问。 盖马老爹没有说话,而是摇摇头,将两手合拢在了胸前。突然,他将右手从左手之下抽出,朝着熊熊的篝火挥去,转眼间,那橘红色的火焰就变得湛蓝如山顶的冰湖。 还没等晓野的惊呼声出口,老人便再次合拢了双手。这一次,他把左手从右手之下抽了出来,再次挥向篝火,一股恶臭的浓烟便在火舌间升起如一头苏醒的巨龙。 “尊主保佑”晓野不由地脱口而出。他虽然已经在葬礼上多次见过老爹的巫术了,可离这么近的还是头一次。 “世上本没有巫术一说,那不过是人们对于未知的恐惧之心罢了。”盖马老爹说着便抬起手臂,将斗篷下那双宽大的衣袖展开在了晓野的眼前。 “天呐”胖男孩可没想到,老爹的衣袖里面竟暗暗地缝着无数个装有药粉的口袋。 “每一种物质都有它独特的作用。”老爹笑得像是一个刚学会小跑的孩子。他又将手伸进袖筒,从中捏出了一点儿红色的粉末,扔进火中,炙热的橘红便又将蓝色吞入了黑夜。 “原来您一直”失望之情不由地从晓野的心底翻生上来,“这,我终于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老爹又摇头笑道,“明白这个词,本身就很不明白。” 他闭起眼睛,将胳膊半抬在胸前,看似随意地挥了挥手,转瞬间,霜雪横行,哀风泣月待晓野能再睁开眼时,恶臭的浓烟与热烈的火焰都已消失不见,眼前只有被撕扯成碎屑的柴火,遍地翻滚。 “这是自上古时代就存在的力量,它比复生海的历史还要久远。它的自身本没有黑白,所有颜色都是出自传承者的内心。”盖马老爹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对目瞪口呆的胖男孩说道,“咳咳还有,我也没有禁止自己的孩子去接触这种力量。你要懂得,上古之道是强学不来也强抢不去的,新的血脉向来对它不屑一顾,而老的血脉却还强留它不住。” “天呐!这,老爹,您怎么”晓野结结巴巴地说,“那您为什么,为什么不用上古之道去赶走邦国的入侵者?” “孩子,你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上古之道虽然强大,却也无法让你对抗铺满天际的战船与插满滩头的刀剑,”盖马老爹摇头道,“而且,一切都有代价,这不是像吃饭睡觉一样的日常行为,你不该轻易去使用它。” “可是老爹,一旦,一旦您过于年老了之后”晓野紧张地说,“我们该怎么办啊?我们就连个依托都没有了。” “你可以直说在我死后啊。”老人笑着说,“我的能耐阻挡不了漫天的箭雨和当权者的野心。我死与不死并没有多大关系,上古的力量就在那里。它缺的不过是一个新的传承者罢了。” “那该去哪找新的传承者啊?”晓野说着抹了抹脸,两行泪痕已经凝上了冰霜。 “邦国本是让静海的岛主贵族们派出嫡系的年轻人,前来远洋诸岛学习这些他们口中的‘巫术’,可坎帕卡岛是特殊的存在,它是为了开挖寒铁而圈起的牢笼,而且,这儿也太偏僻了。所以,我很庆幸,上古的典籍没有落入森基人的少爷手里。”老人边说边系紧了斗篷,又从怀中掏出一对打火石,将篝火重新生在了另一堆木头上面。 “那,坎帕卡就不需要传承者了吗?”晓野胆战心惊地问。 “怎么可能不需要呢?我在岛上寻找了二十多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老人不禁笑了起来,“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你这孩子打算什么时候才能认真起来,跟我好好学学如何做一名合格的祈者呢?” “我,我吗?”晓野惊得合不拢嘴。 “你想想,是谁从小就对上古时代有着浓厚兴趣?又是谁能在那么小的年纪就读懂复杂的典籍?孩子,一直都是你,只是你还没有发现那些被埋藏起来的资质。” “我吗?真的吗!”晓野激动地跳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说,“我也可以像您一样,披着黑熊皮,揣着各种药水我可以替整个族落祈福,在新生的婴孩头上撒下第一把雪,还有水鬼的仪式和逝者的葬礼真,真的会是我吗?我能和尊主们进行对话吗?那我还需要学习战斗吗?可是,我不确定这是否明智,真的要让一个软弱的胖子来指引族人吗?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说着说着,他又垂头丧气了起来。 盖马老爹只是笑着点头,眼角的皱纹都被挤成了千层饼。他转身钻进了帐篷,一会儿的工夫,就又弓着腰坐回到了火堆旁。 “这里有着对上古之道最基础的阐述,这是代代相传的宝物。我要你把它读到烂熟于心,让它们融入你的灵魂。你已经具备了最基本的资质,也差不多能够理解里面所描述的奥秘,哪里不明白就来问我,趁我这个糟老头子还能看得见东西。”老爹将一大卷满是文字与图案的皮纸塞进到了晓野的怀里,慈笑着说,“回去吧,坎帕卡越来越需要传承者了。”这时,重新燃起的火堆突然变得躁动不安起来,而上面那口冒着泡的坩埚也是满心地不耐烦。没等老爹将锅盖扣好,墨绿色的黏液就飞溅了他们一身。 胖男孩捧着卷轴往回走,衣裤上挂着还没擦净的黏液。“你闻起来像是在海妖的鼻涕里泡了一整天的海牛,是不是又摔进粪堆里,吃了个饱饭啊?”在将军大道上撞见了图可桑离,他的嘲笑令晓野一阵干呕。 他快步穿过吵闹的营地中区,进入了营北那安静的小路。小路两旁的火堆早已齐齐地熄灭了,阴风正啃食着残存的灰烬。这帮人睡得可真够早的,他一边想一边拉紧了斗篷的领口,明明刚才还残留着白日里的温度,可这会儿却突然间冷得令人直打寒颤。又一阵腥冷的海风袭过,而他却突然从中闻到了淡淡的花香 “冥之尊在夜空中种下了白色的百合花,嗅着花香,亡魂们会自觉前往异度。”祈长刚才说过的话让他毛骨悚然。 在阴森的营地小路上,在一座座漆黑的帐篷间,胖男孩笨拙地跑了起来。血月的光渐渐弱了下去,而此消彼长的是越发弥漫的花香。没命的奔逃之中,他突然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呼唤,还没等反应过来,一双惨白的手就已经死死地扣在了他的胳膊上。 他惊叫一声,就猛然被拽进了帐篷间的阴影摔倒在地,他挣扎半天没爬起来,抬头看,面对着的却是憔悴到脱相的盖溪。 她的脸色半是苍白半是灰黄,头发凌乱得像是一团枯草。不知她已经哭泣了多久,那通红的双眼仿佛摘自一只濒死的白鼠。 “盖溪,你怎么在这”没等他说完,盖溪就一边疯狂地摇头,一边俯下身粗暴地堵住了他的嘴。阵阵的花香越发浓郁,可他却只觉得这气味刺鼻难忍。 “你想把罗南带回来吗?我的罗南”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一只正要抢夺配偶的野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晓音 她在心底呼唤了他一日一夜,可除了徒劳,就只有自己的回声在体内在脑中傻傻地回环萦绕。他走了,没有骗我,就像罗南和母亲一样,走了个干净 白天里,她仍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在河边捕鱼抓虾,同薇儿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话。薇儿紧张了整整一天,她一直在刻意地给晓音讲着笑话,生怕带出一丁点儿敏感的字眼。盖溪今天没有来,早上听盖马老爹说,那枯瘦的女孩正病得十分厉害。她的病怕是一时半会儿都好不了了。能怎么医?难道要将她也扔进那该死的冰湖里吗?晓音咬着牙暗想。 她不喜欢听安慰的话,一个字都不想听。所以每当族里的女人们向她靠近时,她都会立马拎起装鱼的皮兜,提着木叉挪到其他没人的地方。薇儿一直陪在她的左右,时不时地说上几句玩笑想要逗她开心,可她多数时候都只是机械地点点头,或是敷衍地干笑上几声。 她在心里倒是没停过嘴。 你不是说会帮我离开吗?她在心底固执地叫喊着,你承诺的自由呢?你这个只会躲藏的懦夫,出来啊!你这堆满嘴谎话的烂骨头!我不怕你!给我出来啊! 他真的离开了,还顺便带走了我最后的希望她的念头险些让体内的血液结上霜花。 这都是你的错!她怒火中烧地诅咒起那个消失的声音,该死!你永远也进不去异度,再没有人会收留你!你会被灼烧,被冻裂,被煮烂,你迟早会落得个粉身碎骨! 她猛地将鱼叉扎进清凉的小河,再举起来,木尖上便插着一条肥实的鱼。她将鱼叉重重地磕打在地上,想把收获放入兜中。磕打了十几下,那鱼早已从木刺上脱落在地,可她仍未停手,木叉仍在一下下地戳进鱼身 薇儿好像在对她说着什么,可她没有听清。她也不想去听。 只剩下了一件破烂的单衣,那上面还满是污血。她恨恨地想,他们抢去了他的靴子,他的裤子,只将这团破烂送了回来甚至都不能举办一场葬礼她想起了罗南曾说过的话,难道盖马老爹会送葬他的单衣和斗篷吗? 为什么不呢?她愤愤不平地想,明天我就要把他的衣服带在身上,偷偷埋进林子里。狼灵也不配吃下我哥哥的骨肉!她在心底不住地呐喊。 “真正的朋友是什么样?看看罗南和礁水,如果罗南在冰湖底下被雪蟹给分着吃了,礁水绝对会冲进蟹巢深处,迎着锋利的钳子,把罗南的骨头渣捡回来,好好安葬”她又突然想起了那浑浊的话语该死!礁水在哪呢?我哥遇到危难时,你在哪呢?一群懦夫! 你不是让我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朋友吗?看啊!你倒是先出来看看啊!她越想越恨,只觉得一身的蛮力无处可用。手中的鱼叉仍在机械地上下挥舞,低下头,那鱼已成了一团烂泥。消融的冰雪在下,碎烂的血肉在上可那一滴一滴的,那晶莹的泪水又渐渐地将浆糊般的血肉裹进了薄薄的冰霜里。 “哎,今天晚上,来和我们一起跳舞吧晓音?”薇儿突然过来拽住了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她赶忙抹去了坠在眼角的两点泪滴。 她没有去找薇儿和石戈跳舞,也没有回去和晓野黑叔一起吃晚饭。她面无表情地在营地里一圈圈地踱步,头脑空空前一刻,自己还在将军大道上面漫无目的地游荡,而下一刻,就成了她站在营地东端那空空的崖岸边上,身旁站着只穿了身皮甲的图可桑离。 “用不用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古铜色的佣兵关切地问。 她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盯着灰蒙蒙的洋面。今天的远洋安静得像是一个腼腆的处子,她就站在陡峭的海崖边,却感受不到一丝风浪。 “呃在我们家乡啊,大概就在这个时节里,岛主要开始在海边大排筵宴了,”一旁的图可桑离见晓音一直不说话,只好尴尬地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我们全岛的岛民都要来帮忙,准备工作会持续好多天。我们会在金huáng sè的海滩上架起木台子,然后在台子的周围插起细长的竹灯。等到夜幕来临,我们全族的人都会穿起由五种颜色的布料织补而成的袍子,围着台子歌唱跳舞” 见晓音还是不言不语,佣兵只好继续讲道:“你一定以为那个台子是给我们用的吧?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了,那可是给岛主和老爷们留的位置。他们会高坐在上面,吃着葡萄,喝着甜酒,一边打瞌睡,一边观看我们跳舞,偶尔会有心情好的老爷撒下一袋子珍珠,那场面可比战争年代火爆多了。是不是和你说过,我们那个岛主是个大胖子,他的腰可比酒桶还粗” 晓音突然开了口:“我需要兵器。”她的声音毫无情感,听起来像是出自即将碎裂的冰山。 图可桑离先是静了片刻,然后小声问:“什么?” “我需要兵器,”她对这个佣兵说着话,可脸却依然朝向不远的远洋,“刀剑,bi sh一u,长矛,什么都行。” “你这是要去打猎吗?”图可桑离尴尬地笑了几声,对她说,“你知道,哪天有空,我可以带你去岛北的林子里打猎,那儿的野兽特别多,有鹿,有狼还有熊。你要是想吃黑熊的话,我现在就能给你扛回来一头。” “兵器。”她漠然说道。 “哎,你想不想听有意思的事情,上次我不是偷着给你拿了几个鸟蛋吗?歪下巴还以为是那个叫塔格”佣兵抱住自己的肩膀,哆嗦着说。 “兵器。”她又低沉地重复了一遍。 “你明知道我不能给你,皮将军会杀了我的。”图可桑离无奈地摇头道。 “一把bi sh一u也不行吗?”她终于把脸转向了图可桑离,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地说,“早知道你这么不好说话,我那天就该直接捅死你。”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过”图可桑离直视着她寒星般的眼睛,静静地劝说道,“我不会说什么节哀,也不会劝你看开点儿,那都是屁话。我只想让你保持往日里的理智,好好想一想,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我在朝你要一两件兵器。”她有些不耐烦地说。 “不管你有什么念头,打消了吧,”佣兵朝前凑了两步,轻声对她说,“不会成功的。你心里很清楚,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清不清楚也用不着你管,”晓音攥紧了斗篷下的拳头,平静地说,“我只是让你帮我这一件事,真不帮吗?那就算我现在明着要抢你身上的u qi,你能怎么办?打我?叫你的同伙?还是直接杀了我?不论如何,我都不后悔,这行了吧?” “你想什么呢?你的耐心呢?”图可桑离伸出一只大手,狠狠地握住她的肩膀,皱着眉说道,“我只让你等半年,只是半年啊,你这是怎么了?” “我不相信任何未来,我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她冷冰冰地回道。 “就差这半年,我的佣兵生涯就要结束了。”他的手越抓越紧,简直要把她瘦削的肩膀捏碎了,“等这三年的契约一满,我就可以带着你离开,去领掉赏金,然后就可以随心所欲,随心所欲” “半年可以发生很多事,就像最近一样。”她伸出手,将他的手从肩膀上打落,耸着肩膀说,“而且,说实话吧,我对你没有一丁点儿信任要么主动把自己的剑给我,要么等我对你动手。” 高大魁梧的图可桑离微微低着头,两只眼睛纠结地转着圈。沉默片刻,他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想不想听关于我的故事不是故事,只是真实的我。” “不想。”她说着就要伸手抢夺挂在他腰间的剑,可桑离却敏捷地闪开了身。 他将腰间的剑拔了出来,狠狠地插在了硬实的崖岸之上。“咱们是一伙儿的!”他愤怒地喊道。 海风渐起,腥冷的空气极速地冲进了她的鼻腔。她捂住口鼻向后退了两步,静下来只觉得脑仁生疼。 “我的兄长也是水鬼!我来这该死的极北就为了能把他救出去”图可桑离圆睁着双眼,对她大声说道。 “可惜可惜我来得太晚了。”他又哀伤地摇了摇头。 “说下去。”晓音静静地说。愈发强劲的海风刮掉了她的帽子,翻飞的长发半遮起了她迷茫的脸。 “我有个比我年长八岁的哥哥,是个水鬼。”桑离盯着半黑半白的崖岸,阴沉地说,“我们生来就是奴隶,住马圈,穿麻袋,每年只有邦国征服日才能吃上一顿人吃的食物。他有着水鬼的资质,而我却没有,当他被岛主关进监牢时,我却得以留在马圈里继续苟活。” “他被关了两年,然后被从牢里放出来了。我得知了消息立马赶了过去,却又得知,他要被带上一艘邦国的货船,前往一个叫坎帕卡的地方。那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才十岁。”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哆哆嗦嗦地讲道,“押送我哥的士兵给了我们一小会儿团聚的时间,那是个在邦国兵里少见的好人我哥对我说,这是国王的特赦,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抓住这次机会,找到寒铁,然后回来找老爷赎我。他说国王承诺的赏钱足够我们在城里盖一座大房子,还能给我买上一艘小渔船嗯,这是我们俩最后的交谈了。” “他死在这儿了?”晓音僵硬地问。 “不,飘荡在这儿的亡魂虽多,其中却没有他的身影。”桑离说着蹲下身,右手握在了剑柄之上,“我哥不会知道我后来被那个老爷卖了出去。他把我卖给了一户姓图可的炙海贵族,这位老爷非常喜欢我,甚至免去了我的奴隶身份,允许我练习刀剑,练习g一ng nu,还赐了我本家的姓名,图可桑离。” “可好景不长,那家的老爷在一年多之后就暴病身亡了,而我也就没有了留下效忠的对象。我偷偷逃离了那里,在海边偷了艘小渔船,独自北上,划回了家乡。”他拧着眉头,不住地叹息道,“我哥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他立下了誓言就绝对不会更改,所以我才心急如焚,担心一旦他回来了,却没处能找到我。可最后,我问遍了岛上的人,没人见过我哥,也没人听闻过关于坎帕卡的事情。我倒是想去极北找他,可除了偶尔运送水鬼的邦国货船,没有船只能够前往遥远的远洋。” “所以我留在了家乡,在消息灵通的海港里做些体力活。我一直在等他回来,可这一等就等了好多年。”他握住剑柄不住地摇晃,撬动了大块大块的石土,“直到四年前的一天,我在船上遇见了一个醉酒的巫徒。他刚从一艘大海船上下来,向我打听在哪能买到斑尾草。斑尾草,那可是只有我们怒海南部才有的禁物啊,只消一小捏,就能让人一小块一小块地腐烂。我告诉他那是明令禁止的毒物,可他却从包里掏出了一副鬼怪般的iàn ju。” “‘国王的巫徒,非邦国的巫徒。’他醉醺醺地对我说,‘那斑尾草是要用在死不绝的水鬼们身上的。’”桑离闭上灵动的眼睛,表情痛苦地说,“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告诉了我一切关于水鬼的秘密。那天我对你讲的那些,最早就是出自他的口中。” “你杀了他,然后你签下了远洋的佣兵契约。”她淡漠地说道。 “我杀了他,然后签下了契约,”快被冻僵了的佣兵咬着牙说,“我只能这样过来,也只能这样离开,没办法,我再怎么逞能也不会对抗得过整个邦国。” “你来了,发现他已经离开了坎帕卡岛,他死在了巫徒们的剃刀下,死在了他们的水槽里。”她说着也蹲伏下身,从反方向与桑离一起紧握住冰冷的剑。 “这里的人都说他拿到了寒铁,可他却从未归回,我在这儿两年多的时间,也渐渐能够证实那个巫徒的话了寒铁特赦就是个耍人玩的骗局。”他抓起被撬碎的岩土,捏在手中看了许久,最终将其撒下了崖岸。 血月渐高,风浪渐急,重新扣上宽大的帽子,她淡淡地问了一句:“你的真名叫什么?” “我叫凯乙,我的兄长在这里也以此为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晓野 等沉重的斗篷落了地,晓野便像是被卸去了枷锁的囚徒一样,摊开四肢重重地倒在自己的铺位之上。他将靴子甩飞出老远,厚厚的裤子也被他粗暴地扯到了地上。 “啊——!”他躲在毛毯下面抱头嚎叫。 “你想把罗南带回来吗?”盖溪沙哑的声音在他的脑中一遍遍地回响。他憋了整整一天,可那瘆人的感觉仍没有退却半分。 “那是我的罗南,我的罗南”他掐住自己的脖子,想象着昨天晚上盖溪那狂暴的举止。那是一个让他认不出了的女孩,如同凶恶的尸鬼,刚刚爬出腐臭的深渊。 尊主保佑,她只是一个丧失掉爱情的可怜虫,她并没有背叛您们,也没有真的想要背逆您们的旨意晓野躲在毛毯之下却止不住颤抖,满头大汗却只觉得冰锥扎心,他不断地向自己的神明祈祷忏悔,口中的词句与昨晚毫无二致。世间最伟大的神之尊啊,我的每一块肉与每一滴血都归您所有,我的头向着天空,我的身向着海洋,我的心也永远等待着异度使徒那默然的召唤。我伟大的尊主们啊,您们是灭世的勇士,是创世的先驱,是不竭的力量,是永恒的信仰。我是在罪孽中重生的子孙,心里永远藏着洗不净的污垢,但我将永远拜伏在您们的脚下 “你想把罗南带回来吗?”鬼魅般的盖溪又插起了话,“你想把罗南带回来吗?我的罗南”她的声音像一把双刃的剃刀,在他的脑中盘旋上升着,一圈圈地刮磨掉层层的血肉。 世上最伟大的神之尊啊,请您饶恕她的疯狂与冲动吧,那不过是爱的极端。在您的宽容与慈爱之下,她会渐渐理解您的所作所为,懂得生与死的含义 “罗南没有归队,”大胡子乌图也赶来狂欢了,“而我竟然回来了。你看啊,我的头发上绑了十六个命节。”他大笑着撕碎了晓野脑中的祷词,旋即又抱着头躲到角落里放声痛哭。 “我的岛没了,我的家没了,什么人都不剩,可我还在这儿做什么呢?尊主啊,您们还想要我怎样啊?”在一片哀嚎声中,乌图渐渐撑破了帐篷。他越变越高,越变越大,最后竟化成了躁动不安的神眠山。 “快走啊,罗南!走!”尘封在记忆中的母亲也嘶喊了起来。 “快走,孩子们!”天摇地动之间,那是坠下深渊的母亲留给他最后的回忆。 我是罪人的父母,我是罪人的儿孙,我,我胖男孩猛地掀开了毯子,坐起来大口地喘起粗气。一头短发浸满了汗水,寒气掠过头皮,把他惊成了一团刺猬。环顾昏暗的帐篷,他突然发现晓音正静静地倚坐在角落里,目光如刀。 “噩梦?”她轻柔地问。 “没,我还没睡呢刚做了个晚祷。”晓野不住地用短粗的手指擦拭汗水,燥热让他头脑胀痛。 “梦是世界上最不该存在的东西,其次才是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信仰。”晓音说着笑了一下,可不自然的笑容反倒让美丽的脸庞变得有些扭曲了。 “你,你还好吧?”他紧张地问。 “我吗?好极了。”晓音若有所思地说。 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霜花已顺着门帘攀爬上了温暖的毛毯。 “我听说,今天女人们捕到了好几只海豹呢,”干瘦的石豚凑到晓野身边,兴奋地说,“吃臭鱼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但愿今晚就能吃到一块滴着油水的肥肉。”他那双小小的黑眼睛都在放光。 晓野默默地轮着斧头,不想与朋友闲扯。岛上强壮的男人们都要去矿坑里劳作,而剩下的老弱病残,则要拿着钝斧,在树林里备出天黑后要用到的柴火。 石豚就是刚得了寒铁那个水鬼的侄子。他比晓野要矮上了半头,大腿还没有晓野的胳膊粗,站在胖男孩身边就像是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猴。他拍着晓野的后背,轻松地说:“哥们儿,这都过去两三天了,你可别难过了。就现在这个倒霉年头,谁家还不死个人哪。” “你家谁死了?”晓野恼火地说。 “这个”石豚结巴了半天,最后撇着嘴说道,“我家倒是没人死,但有那个得了寒铁的老秃子啊,他活着也跟死了一样。” “那可是你叔叔!”晓野皱紧眉头,斥责道。 “叔叔又怎样,一堆篝火,两顶帐篷,分得清着呢。他就是当上了国王,也不会分给我们半块金银的。”石豚满不在乎地说。他捡起一片半干的桦树叶,吹了吹上面的土,便悠闲地嚼了起来。 “那你也不该这么说话,血脉不会骗人。”晓野小声嘀咕道。 “真是不敢想啊,还记得我当年差点死掉吗?冥鬼大胡子的,谁知道那儿怎么会冒出来个大冰窟窿啊!真不怨我不小心掉进去,也太倒霉了。”石豚把钝斧扔在脚边,自己则懒洋洋地趴伏在树干上,一边嚼着树叶一边说,“当时多亏了你哥啊,把我从冥尊大人的手指缝里拽了回来,再晚一小会儿,我就要被冻成冰坨了哎,算我欠他一条命。” “是啊,还欠他一条命呢。”晓野费劲地拉扯着一根树杈。枯瘦的树枝反弹起来,划伤了他厚实的脸。 “欠他一条命呢。”他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罗南他真是个好人。”石豚不由地感慨道。 “多干活,少唠嗑,是不是想挨鞭子了?”倒拖着长矛的佣兵从他们背后路过,还顺便赏了他们重重的几脚。 拍掉屁股上的脚印,石豚这才懒散地抡起了斧子,可砍在树上,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我真希望是你哥拿着寒铁回来,比那个老秃子强多了。兴许你还能偷偷地带上我离开呢,我这么瘦,这么矮,你收一收肚子,我就能藏在你的衣服底下。”瘦小的雪色男孩叹气道,“尊主保佑,好人本是该活到一百岁的。” 晓野不再言语,一把钝斧挥舞地飞快。碎木四溅,他紧攥斧柄的双手已满是汗水。没入树干的伤痕越开越深,眼见过半,他索性撇下不中用的钝斧,开始用又圆又宽的身体向树干撞去。石豚想要过来帮忙,却被他一把推出了几步。 “啊——”在他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中,高大的桦树轰然倒下,枯黄的枝叶散落了一地,远远看去像是金鳟的鱼鳞。他靠着树桩直直地坐下,摸到脚边的钝斧,捡起来顺手扔到了几步开外。 “真是令人作呕的一年。”他碰了碰脸蛋上的伤口。 晚饭时,黑叔递给了晓野一件斗篷。“你穿着吧。”他的眼圈浓重得吓人,声音则沙哑得像是天没沾过水。 这是罗南的狼皮斗篷晓野将其摊开在了腿上,捋顺起粗糙的硬毛。罗南穿起来是多么威风,可我又怎么能配得上它呢?想到这,胖男孩又是失落又是悲伤,犹豫片刻,他还是将斗篷披在了身上。 “黑叔,那天我哥说这个斗篷”他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的,水汽结上了冰碴哎。”老人重重地叹息道。 “最近风浪太大,你们俩可离海边远着点儿。”黑叔轻抚着手中那块三角形的黑曜石,哀伤地说,“水火夺人啊我已经老到不能再经历哪怕一丁点儿的悲痛了。” 晓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黑叔,又看了看正闷头吃饭的晓音,顺从地点了点头。 “一会儿你们先睡吧,我去跟石秃子道个喜,然后想自己走走。”老人说着便柱起拐杖离开了他们。这几天,黑叔仿佛又苍老了几十岁,他的步履越发沉重,头发越花白了好多尊主保佑,晓野望着黑叔的背影,默默祈祷道。 他抓了口已经冰凉的烤肉,刚举到嘴边,却又突然放回了盘中。 “真高兴,看来你还没去做傻事呢。”他勉强对èi èi挤出了一丝笑容。 “我偶尔会有些鲁莽,但不是傻子。就算是罗南还在,我们两个人也无法干掉那么多的南方佬啊。”晓音撇了撇嘴,一边吃饭一边说,“不过,我明天还要再去一趟东岸。对你来说,这是傻事吧。” “黑叔刚说不能接近海边。”他摇着头劝阻道。 “他还说罗南会带我们离开这儿呢!”晓音突然愤怒地对他叫嚷起来。 身前的篝火噼啪作响,他却哑口无言。她说得没错他苦涩地暗想着,又把肥厚的肉块举到了嘴边。 “明天图可桑离在东岸值岗,皮胖子还在等那些该死的海盗。岛上的人都在想方设法往外逃,哪会有人蠢到来这儿抢夺什么宝物啊。”晓音也冷静了下来,淡然说道,“总之,我明天会陪他去待一天,省得干活了,也挺好。” “你非得和他一起去吗?那个南方佬就是个满嘴谎言的混蛋。”他一边大嚼起满是筋头的肉块,一边不满地说。 “可那个南方佬就是有办法带我离开,这才是最重要的。”隔着跳动的火焰,晓音冷冷地说。 “啊?什么?”他仿佛被雪蟹夹断了脚趾,慌忙问道,“带,他要带你走?这,他什么意思?” “嫁给他呗,不然你还以为是什么意思?”晓音耸了耸肩,随口说道,“这已经是能让我逃离人间炼狱的唯一办法了。” “你疯了吗!”他失声叫道。 “你是不是疯了!该死!”他捶着大腿又叫了一声,那满是油脂的木盘都被他震得飞上了天。 “兄妹一场,我不想再吵了。”晓音平静地说。 “不吵,好嗯,咱们可以不吵,”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那颤抖不止的嘴唇,尽可能平和地说,“你你仔细考虑过吗?我指的是一切,你考虑过一切吗?我求你了,现在想一想吧你了解那个家伙吗?” “我了解”她静静地说。 “你了解个屁!”他按耐不住了,朝èi èi怒吼道,“那你说他究竟是谁啊?他的家人都什么样?他说的家乡在哪啊?那是个什么鬼地方,黑叔都不知道有那种地方存在!秃尾巴鸟人1是什么都知道,而你正相反,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已经知道够多了”她漠然插了一句。 “你别插嘴!”他怒不可遏地说,“坎帕卡才多大啊,在这儿你都没活明白呢,现在就想孤身进入一个毫不了解的世界?做梦!那个图可桑离就是个骗子!你知不知道七海上下有多凶险?往后你怎么生活啊?去南方给人当奴隶?” “他是凯乙”晓音憋了口气,闭着眼说。 “我说让你现在别说话!啊?我问你,你考虑过我吗?考虑过黑叔吗?你考虑过妈和大哥吗?大哥才刚过世几天啊?该死的,他要是还活着,准要打死那个鬼东西!”他越发激动起来,双手已颤抖得像是在敲一面无形的冰鼓,“我刚才说的这些都无所谓是吧?那好,抛开这些不提了,我以你唯一的家人这个身份来问你,你真的爱他吗?没有爱的生活只会是无尽的黑暗。你爱他吗?你会像盖溪爱罗南一样地爱那个满嘴谎话的南方佬吗?该死!” 他将心中的怒火吐了个干净,长叹一口气,发现晓音正冷冷地看着他,一头乌黑的秀发上结满了晶莹的冰碴。 远洋依旧咆哮,腥冷的海风卷起了无尽的长夜,血月渐渐高起,凄暗的星火挥洒掉了最后的残渣。都结束了,又都有什么意义呢他强忍住不断上涌的泪水,板着脸瞪着晓音,其间的营火忽上忽下,他们的影子也随之翻覆游离。 晓音猛然扔下盘子朝他走来,眉头紧锁得像无法解开的绳结。 望着渐近的èi èi,他只能无奈地长叹,呼,又把她给惹恼了,来吧,用力踢我两脚吧,顺带把我身上的肥肉也踢得结实起来 原来那张冰雪一般的脸也是温热的他从没想到自己会收获这个结实的拥抱。 注解: 1秃尾巴鸟人:嗏鸟,俗称秃尾巴鸟人。相传是天之尊收下的第一个使徒,自诩有着知晓世界的大脑。后因夸夸其谈而惹恼了尊主,被罚为鸟,不飞绕世界一圈则不得停歇。典籍记载,其大小似渡鸦,红眼红嘴,毛色灰白,尾部羽毛极为稀疏。通晓各方人语,喜欢偷听他人闲谈,叫声似感叹音——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长夏的囚徒 每次下到这该死的冰湖里,他对夏天的怀念就都会新增一分。 他极度怀念远在万千里格之外的长夏港,怀念那儿细软的沙滩与柔和的海风,怀念专偷椰子的螃蟹与活泼热情的人。炎息厅,金针塔,盛夏门,大鱼市他又回想起了当初的时光。傍晚时分,他总是会小心翼翼地躲过巡街的邦国士兵,找机会偷偷溜进腥气扑鼻的大鱼市,那儿有个心肠不错的老太太,时常把微微发臭的小鱼免费送给他回家炖汤。 他太想回归炙海了,那才是他该归属的家乡,那里有着太多他还没有去过的美丽地方长青岛上除了青翠别无二色,黄田岛上农夫多得无地可耕,小仲夏岛像是大仲夏岛跑丢在身后的靴子,而蟹爪群岛则像是从这只靴子上甩出的道道流苏,西北方的黎岛紧挨着荒芜之海,静默岛则在东北方贴靠着变幻莫测的复生海。炙海上面还有着三头岛,炎舌岛,雷暴岛与灰水群岛他仔细思量着,生怕会将哪里遗忘,噢,他差点儿忘了烟山岛。 该死,怎么能把烟山岛放在最后呢?他有些懊恼地想,那可是自己最想去的地方啊,嘟嘟族的起源之岛,长夏战争的起源之地,琥珀女传说的起源之所 “哲落,我的朋友,你听没听说过烟山岛上的琥珀女?”他漂浮在安静的湖面上,一边轻巧地踩着水,一边朝向水下的暗影喃喃自语道,“没听过了吧?哈哈,告诉你啊,琥珀女是一群生而守护烟山的女人,据说都是些没满三十岁的处女,从头到脚披着黑褐色的长袍,自下生起就一直拿松脂来洗澡不过我一直想知道,用那玩意洗澡岂不是越洗越脏?” “我从小就听身边的老人们讲关于她们的故事。”他一边不住地抓挠紧贴在头皮上的湿发,一边迷离地讲起故事来,“那时候,邦国虽然已经拿下了烟山岛,可他们只是控制着海边的城区,岛中央的烟山是他们永远也过不去的一道坎儿。这些神秘的琥珀女就在烟山的周围神出鬼没,她们就像一圈无形的围栏一样,死死地守护着嘟嘟族的上古神山。” “你猜之后怎么着了?”他狠狠地朝肚里抽着气,空气冰冷如刀,下肚便割伤了他的皮囊,“呼,那猪头国王的将军气急败坏,直接将整个炙海的邦队都调集了过来。他们登岛,搜山,整整忙活了两三个月,可除了偶有发现落单被杀的己方士兵之外,一无所获。” 水下的暗影越聚越多,他讲故事的劲头也越来越大。他知道自己已经在湖面上歇息了过长的时间,可对寒铁那遥远的执念已然敌不过眼下这片刻的瘾头。他隐约地感觉寒凛又渐渐来袭,祈长的药怕是提早到了时候,只好在湖面上甩开膀子,绕起圈来游动热身。 “哲落,我的朋友,我下面要说的东西,你听了可能会有些不舒服,”他一边漫无目的地游泳,一边继续闷头讲道,“没错,他们放火烧山了。那个猪头将军让岛上的士兵们拿起火把,想从四面八方将这座烟山烧个精光。哎,故事到了这儿,就开始有点儿玄乎了,不管我怎么讲,自己都不能相信”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炙海小偷吗?又自言自语呢啊?”讨人厌的巴图忽然从水下冒了出来,嬉皮笑脸地对他说,“讲的啥故事啊?再大点声呗。你直接讲给这座破山听多好啊,没准那帮极北的白鬼还得感谢你呢。” 塔格看了一眼巴图,便扭头地向另一边游开了。 “管好嘴,塔格塔勒满,不好好说话是会出人命的。”他先是小声地告诫自己,然后又惬意地看着水下,讲起故事来,“我还记得那些老人跟我讲,说烟山的灵魂只剩了一半。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这个故事,因为邦国的大火只能烧到半山腰呼,烟山的山根儿底下已经成了秃瓢,可那烈火烧到一半,却都齐齐地熄灭了。将军让士兵们爬去半山腰点火,可等他们到了那儿,却发现连火把都燃不起来了。他们怒了,急了,也渐渐地怕了,一片惶恐之中,山火四起。那火不是他们点起来的那火是自山腰凭空而下的” “别走啊,”一脸戏谑的巴图笑着追了上来,扶着他的肩膀说,“在水底下待了大半天,见到活人还不说会儿话?” “呃,你想说点儿什么?”塔格愣愣地说道。 “我还没听到你刚才说的故事呢啊,讲出来给我乐呵乐呵呗。”巴图擤了把鼻涕,又将鼻涕甩进了清澈的蓝宝石湖。 “我在说烟山岛的事情,你听没听过”塔格倒是喜欢跟人说话,只是不愿意和这个巴图闲谈,不仅因为他的性格十分讨人厌,还因为他曾是个驻扎在炙海的邦国士兵。 “算了算了,听着开头就没意思,”巴图轻蔑地笑着说,“还是给我说说你那个死了的小白果吧。他可真是个龟崽子啊,总板着张臭脸给谁看呢!也就是他死得早,不然我非要揍他一顿” 塔格没再继续听,就摇摇头扎到了水下。 对了,哲落,我的朋友,前几天有寒铁出水了呢,他一边下潜,一边在心底说道,既然有人可以找到那鬼东西,为什么不能是我呢?也许下一块寒铁就是我的。 他快速游到了大湖的东边,手扶着硬实的陡壁,顺势下潜。他对这杂乱的冰湖还不够熟悉,也不习惯于在这刺骨的水中进行不算娴熟的冲刺,所以,他每次都要摸着东边这陡峭的石壁,忐忑地滑入黑暗之中。 湖底的巨石太多了,他虽然瘦小,可在水下还是举得起来的。在最初的日子里,他几乎会将身旁的石头都翻一遍,可现在见得多了,也就时常懒得伸手了。来到这里大半个月,他的眼睛还是不能很好地适应漆黑的湖底,比起其他老练的水鬼,他这只能算是在四下乱摸。乱摸又怎样?他时常给自己打气,我塔格塔勒满没身体,没脑子,能撑得过长夏战争,靠的就是向来的好运气,当然还有长得比较俊俏他险些将自己逗乐,可刚咧开嘴,一口微咸的湖水就灌进了肚里。 他在湖底的石堆中来回乱撞,一会儿拐向东,一会儿游向西,漫无目的,毫无章法。其实也不能说是毫无章法,他的脑中还有一个概念,光。前几天,他刚听得到寒铁的石叔说完,寒铁出自冒着蓝色微光的大蛇洞。可想到这里有着骇人的水蟒,他不由地咽了咽口水,抚去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胡乱地游了许久,他既没看见一丝光亮,也没发现哪有什么水蟒洞。累得有些烦躁,晚上回去还要吃油腻腻的海鹿肉他迷迷糊糊地游进了一处幽深的沟壑,举目望去,前方仍是一片昏黑,他便急着调头退回,可一不小心,就在石壁上蹭破了腿。 该死!他恼火地转过身,使劲将蹭伤了自己的那块巨石掀了起来,刚想扭头离去,目光便被自己刚刚掀翻的地方给逮了过去。 那是那是光!那是微蓝的光!那,那是一丝丝微弱的光,正想挣脱出碎裂的石土!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手颤抖得捂不住眼睛。 光!寒—铁—!他奋力挥起拳头,想帅气地炫耀一番,却才想起自己正孤身处在冰冷的湖底。 他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将右手伸进了寒气逼人的石块下面,可刚刚合拢忍不住笑的嘴,他的眼泪就径自流入了孤寂的冰湖。 长夏的孩子要回家了。他心满意足地翘起了嘴角 可钻心的剧痛瞬间就击碎了他的美梦。他死死地将嘴唇咬出了血,让自己克制住嚎叫的,缩回手,右手的中指与食指已经被截去了一半 松散的石土完全碎裂开来,那放着幽光的,是雪蟹的眼 来不及思考,拳头大小的螯爪便率先撕破了他眼前的黑暗,鲜血不住地流出,他只能紧攥拳头,狼狈地左右躲闪。颤抖不已,他却只能忍住剧痛,拧着身子向回游去,可转过身,他就看到,刚才来时的道路已被十几只雪蟹给封锁死了。他又翻起身来,一边小心地闪躲在石壁上舒展开来的螯爪,一边蓄力准备向湖面冲刺,可刚游出几下,却发现,更多的雪蟹正从高高的石壁上方包抄过来,黑压压的一片。 这些雪蟹小的只有拳头般大小,可大的却能大过脑袋。它们挥舞着锋利的钳子,用几条带蹼的后足飞快地划着水。它们的背甲上满是花白的突刺,前面的一对小眼睛正放着幽蓝的凶光。 该死!塔格迅速地环视了一圈,心如死灰。他无法完整地突破雪蟹的围剿圈,只能狠一狠心,猛然朝斜下方的沟壑深处飞冲过去。这是唯一的一条路了,只怕是个死胡同,雪蟹们不会平白无故地为他留出这么一条去路可他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 在这黑暗的沟壑之中,他几乎看不清东西,只是闷头向前,横冲直撞。他扭头回望,以为自己能甩开这些披着甲壳的饿鬼,却惊讶地发现,那些幽蓝的眼睛正紧紧地跟在身后不远处,稍有松懈,只怕他就留不下一具全尸了。 右手虽然无比疼痛,他却只能将其伸展在脑袋前方,紧握在左手的手心里。游得过快,他的断指处时常会磕到两侧的石壁。他的手仍血流不止,浑身上下酸胀难耐,胸腹之中又能存储多少气息呢?只怕是就要消耗殆尽了渐渐地,他已经感觉到了,冰冷的蟹爪上满是疙瘩,此刻正要扎进他腿上的皮肉,而贪婪的窒息正慢慢从腹内爬上他的脖腔,攥住他的喉咙 不是死胡同!他猛地睁圆了眼睛,赫然发现两侧的石壁就在不远的前方围合成了朦胧的尽头,而一处洞穴正敞开在那儿如极北的长夜。这洞穴仿佛深不见底,其间的黑暗更是让黑黢黢的石壁都褪色了几分。一定能通往他处,他狠狠地想。 这一丝生的希望立马唤醒了他体内残余的斗志。他将两腿在石壁间胡乱地蹬踏,可那游在最前方的雪蟹就是不肯松爪。他咬紧牙关,猛然拧过身子,蜷起双腿,冲着挥舞钳子的雪蟹直直地伸出了手。他一把拽住了钳子后头的爪足,鼓起肌肉奋力撕扯 刚把断了腿的雪蟹摔在坚硬的石壁上,他的眼前就又多出了无数对幽蓝的眼睛。他匆忙拧过身子,死命冲向了洞口,腿肚上仍扎着半截断掉的蟹爪,他却没有机会将其拔下 当更甚的黑暗笼罩在他周围时,他下意识地回头张望,惊讶地发现,那些气势汹汹的雪蟹正停留在洞口外面,徘徊不前。捡了条命?他伸出手按在心口处,那剧烈的心跳仿佛出自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虚弱地就快昏倒了。失血过多,气息耗尽可望着仍踯躅在几步开外的百十来只雪蟹,他只能迷迷糊糊地转身向前,满心期盼这洞穴能够向上直通该死的湖面。 哲落,我的朋友,刚才,恐怕是我对你讲的最后一个故事了,可我还没有讲完,塔格看着缺失的手指,一边无助地漂游,一边迷惘地讲道。那愤怒的山火一路向下,直烧得邦国大军四散逃窜,可烈焰只咆哮到了山脚,便留下阵阵浓烟,没了踪影。等邦国撤了军,岛民们便匆忙前往查看,在山火消失的四面八方,他们都挖到了黑褐色的宝石。那是琥珀女留给烟山岛的财富,那是在嘟嘟族里几百年不曾见过的祖先石 突然,他觉得脚下一沉,没等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给拽了下了一道石缝,越陷越深 在无尽的深渊之中,他颤抖着低下头那死死扣住他脚踝的,是一双几近溃烂的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晓野 “快说,要我怎么做?”晓野跑遍了整片营地,最后终于在营墙的一角找到了孤坐在黑暗中的盖溪。她没戴帽子,支在头发外的耳朵已红得发紫。 “你不是上古之道的传承者吗?还来问我干嘛?”她呆呆地说。 “可我还什么都不会呢啊!快告诉我,怎么救我哥!”胖男孩激动地说。 “你不需要会什么,估计也没什么用”她死气沉沉地回道,“去我爷爷那儿吧,去翻他的书。我不是传承者,这种事情做不来。” “哪本书?我没时间全翻看一遍啊!你快帮帮我!”他蹲到盖溪的面前,急躁地说。 “哈哈,现在怎么不去找你的神啊?他们那么伟大”面色灰黄的坎帕卡女孩苦笑道,“你知道吗,过去的三年里我每天都做四次祈祷,只向他们祈求过一件事可他们有在听吗?我的罗南呢?说好的让他安然归来呢?我本是那么地,那么地信任他们”她又啜泣了起来,可那双血红的眼睛早已无法流出泪水。 “你不是说还有机会把我哥带回来吗?别浪费时间了,我求你了,快说吧!”晓野心急如焚。罗南已经在冰湖之下躺了四天的时间,只怕是骨头都被雪蟹给嚼碎了,怎么可能有办法救他上来可晓野没法死心,没了罗南,这个家就快散了。 盖溪使劲抽了抽鼻子,用沙哑的声音对他说:“很早以前,我在爷爷的一本书上看到过,说在亡魂进入异度之前,有一种方法能把他引回故土。” “引到哪里?咱们能看见亡魂吗?算了我不问了,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胖男孩立起眉毛,狠狠地说。 “我也不知道,不要问我了。你信奉的神祗已经失信了,谁知道那些方法是不是真的管用呢?也许这些都是骗局,连生命和死亡都是什么尊主啊,都是骗子,你们也都是骗子!”她歇斯底里地哀嚎起来。 幸好大家都在海边为石叔送行,他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暗想。“继续相信尊主,也要相信你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他不禁有些颤抖。 “他们懂什么,你又懂什么,你明白什么是高于生命的爱吗?”她颓废地说。 “你怎么敢!”晓野怒不可遏,朝她吼叫道,“你失去的就是一段还没开始的感情,而我失去的是什么?是一个家!我没有家了,我的世界都快毁灭了!”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拽了起来,轻飘飘地,她仿佛只是一具空壳。 “要是这么做了,就是背离了神祗定下的生死。这是我爷爷最忌讳也最害怕的事,这是传承者不该插手的事,而且没人能确定最终的结果你不怕吗?你能承受这代价吗?” “我去分散你爷爷的注意,你找机会溜进去把那本书偷出来。时间不多了,罗南的时间。”晓野装作没有听见,扭头便朝祈长的帐篷走去。 盖溪点了点头,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今晚的营地安静极了,篝火也是稀稀落落的。远方的海边倒是熙熙攘攘,xg 的石叔一家正在那儿接受着岛民们最后的祝福。他们明天就要离开了,带走了寒铁,也带走了期盼已久的希望 在沿着较为宽敞的将军大道走了半个营区之后,他们拐进了营地中区,没走多远,就看见了仍在埋头工作的盖马老爹。架在火堆上的坩埚不住地颤抖,滚滚的浓烟升起如一头巨龙。酸腐的气味之中,背朝着帐篷的老人剧烈地咳嗽了半天,险些把黑黄的牙齿一并喷进锅里。 “老爹,你怎么没去送石叔啊。”晓野深深地吸了口气,走过去对老爹说道。 “一个本不属于坎帕卡的灵魂正急迫地想要离开坎帕卡,那么生死皆因坎帕卡的灵魂又何必前往告别呢。”老人抹了抹被呛出来的眼泪,淡漠地说。 “您这是熬什么药呢?这气味可比腌鲱鱼难闻多了。”晓野说着凑到了老人身边,在刺鼻的汤药前面左右乱晃。而趁他们说话的工夫,烟雾中的盖溪已经像条蛇一样,悄无声息地钻入了祈长的帐篷。 “龙疑,典籍中有过记载,‘龙息无影,疑此恩从’,”老人抓了几根枯瘪的树枝扔进锅里,干咳着说,“孩子,相信我,哪怕有一丁点的可能,我都不想熬煮这一锅汤药。” “闻起来可像是毒药,感觉一滴就能毒死一条水蟒。”晓野捏着鼻子说。他的心在呯呯乱跳,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看向老爹身后的帐篷。他只好用手捂住脸,假装被浓烟呛得咳嗽。 “毒药?恰恰相反,当危难来临之时,这将成为拴住族人命运的最后一根稻草。”老人一边用木勺搅拌汤药,一边对他说。 “这么恶心的东西,也能治病?要是让我喝上一口,心脏都能吐出来。”晓野紧张兮兮地与老人聊着天。尊主保佑,全靠你了,他不住地暗想。 “治病算得了什么啊,当灾难来临时,病死都是一种仁慈。我现在还是摸着石头过河,尝试过几次都没有成功。你想想,连尊主在它面前都是满腹狐疑,咱们这些凡夫俗子又怎么好妄下定论呢。”盖马老爹将一碗闪着蓝色荧光的水倒进了坩埚,烟雾瞬间变得稀薄了许多,“这是来自东方迷岚外围的海水。尊主保佑,为了这几囊的海水,我和邦国的将军商量了好几年。谁也不愿意过去,毕竟当年开进迷雾里的三艘船至今还下落不明呢。” “我还记得呢,当时在远洋上神出鬼没的那艘黑帆海盗船,可真是吓坏了这些邦国兵。邦国凑来了四艘战船才敢下令出巡,最后却只回来一艘,追进迷雾之丘海域的三艘船都不见了踪影。黑帆之至,逆势之时,他们都忘了那也许是好运之兆,为什么要穷追不舍呢?”晓野说着耸了耸僵硬的肩膀。 “欲登云霄之巅,必坠尘寰之渊,”祈长叹气道,“七海哪来的好运啊?就算有,也早被这稀里糊涂的邦国给耗光了。上千年的冰原说没就没了,谁知道下一个消失的是什么呢。永冬之解,没之四野,虽然我看不透其中的奥秘,但总有预感坎帕卡迟早会用上这龙疑。趁我现在还能喘气,极北的救赎就必须由我来完成。”老人说完就要起身进屋。 “哎,老爹!”晓野失声叫道。他紧张得颤抖不止,脑子飞速地打转到就要冲破了天灵盖。 盖马老爹吃力地转回了身,奇怪地问:“怎么了?” “老爹您可别吓我啊!那该怎么办我哥死了,我母亲死了,可我还不想死”他灵机一动,说着说着硬是挤出了几滴眼泪。 “我也没说就一定会出事啊,”老人连忙又坐回了原位,笑着对他说,“我只是在为一切可能做准备,放心吧孩子,我在先知簿上预见过你的未来,你不会死一时半会儿。” “是吗?那就好”胖男孩连忙抹掉眼泪,扯松开领口追着说道,“哎,老爹!你快给我讲一讲这个龙疑是怎么回事吧,我没读到过这里,黑叔也没讲过。” “他当然没提过,这可不是游历过七海就能了解到的。”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老人对他说,“典籍记载着一切,它解释着世界上的每一段曾经。典籍里面只提到过那一句话,‘龙息无影,疑此恩从’。我也是困惑了几十年,根本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着什么。直到几年前,一位智者给了我指点。龙疑是出自遗失的篇章,咱们手中的典籍只是冰山的一角,没有人能够读到完整的神谕。” “他是谁?”晓野问。 “智者不该出现在你我的讨论范畴之中,也许有一天你会遇见一位能够给予你指点的智者,但只是也许”老人有些不耐烦地说,“老盖马我能想起来这个故事就很不容易,想听的话就不许打岔。” “想听,想听!”晓野忙朝老人点了点头。他偷偷地瞥了一眼对面的帐篷,仍没看见盖溪的身影。 “在三位尊主还年轻的时候,曾各得到过一颗龙蛋。龙,育于混沌之甲,待时而出。天之尊把龙蛋放在最接近太阳的云彩之上,七天便孵化出了一条翻云覆雨的无翼飞龙。海之尊把龙蛋放进了大海之眼,一年之后也得到了一头劈斩鲸浪的石骨巨龙。唯独冥之尊一直把自己的龙蛋带在身上,而且一带就是十年。”老人清了清嗓子,继续讲道,“也是同一年,死亡开始接管世界,从天脊到海底,从人间到冥渊,不知来历的诅咒充斥着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雨水是酸黄的,海水是猩红的,草木枯败,鸟兽横死,人类大批地发生异变,就连安息于异度的亡魂们都变得躁动不安。尊主们对此无能为力,因为年轻的神祗们也被这可怕的诅咒拖入了泥潭。” “人类发生了异变?变成什么样了啊?”晓野问。 “人的异变不是重点,年轻的传承者不要偏离主题。我讲述的是神祗的挣扎,是为数不多的能让尊主们都感到危机的劫难。”老爹皱着眉说,“当时尊主们麻烦缠身,他们的龙自然也不能幸免。先是天之尊的飞龙暴毙于天际,坠落到了七海的西南。那里曾是一块充满生机的陆地,却被这飞龙砸得支离破碎,成了如今的荒芜之海。海之尊的石龙也难逃厄运,滚沸的岩浆从它的心脏里迸溅而出。石龙掀起了滔天的骇浪,却无法熄灭心头的火种,最终在复生海的尽头被岩浆团团裹住,化作了永不熄灭的末日熔炉。” “可是黑叔说,末日熔炉是上古的烈焰之主留下的墓碑”说到一半,晓野连忙住了嘴,因为老人的小眼睛已经瞪得发圆了。 老人干咳两声后继续讲道:“海天如此,异度也乱成了一锅粥。冥尊大人空有一身力量,奈何被诅咒束缚了手脚。就在这时,那颗巨大的龙蛋破裂了然而冥尊大人并没有等来那头期盼已久的龙,除了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之外,蛋壳里什么都没有,神祗也无奈地垂下了头。” “可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缥缈之间有了一丝颤动,那灰褐色的蛋液像长了翅膀一样扑向了冥尊。奇迹出现了,尊主挣脱开了黑暗的枷锁,神的力量又重新回到了体内。异度的神明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他将浑浊的液体洒入云层,圣洁的雨水便洗涤了大地。他将其泼入汪洋,湛蓝的海水净化了生灵。他又将其融入到异度的每一处缝隙,暴躁的亡魂们也终于得到了安息。最后,他倾倒出剩余的液体,亲手打造了一片神奇的区域,那里地处极北却终年不冻,那里通往异度却不容许世人前往,那里孕育着治愈一切的力量,却只能终日被团团迷雾笼罩埋藏,直到有一天,劫难重返,而始祖的血脉也终会将其洞开” “尊主保佑,异度就在咱们的身边?东方的迷岚能通往异度?是要爬到那迷雾中的山顶吗?”晓野惊讶地问。 “别纠结那些细节了,典籍自有道理。我只知道,那是距离咱们最近的一处异度之门,一共有多少个我也说不清。” “那些去而无返的人,难道是进入了异度?我也好想进去看看啊。”他弱弱地说。 “生者不度,亡者不复。你认为上千年来有你这种想法的人还少吗?你以为他们再也没有回来是被尊主留下喝酒了吗?尊主保佑,年轻的传承者还感受不到危机四伏的压迫感,就为了这些神域外围的海水,我可是把老命都赌上了。”老人有些不耐烦地说。 “老,老爹,您真认为会有厄运降临吗?”他有些紧张地问。 “我能力有限,现在看不穿眼前的谜团,我只能提早做好准备来迎接一切的可能。血月提前来临,永冬正在消退,坎帕卡还能扎绑多少根命节,恐怕只有尊主才能回答得出了。”老人一边往火中添木头,一边叹气道。 “我可以帮忙,让我也做点什么吧。”晓野爽快地说。 “这还不是你该做的。”祈长严肃地说,“先把我给你的那些东西读透吧,一步一步来。记住,你内在的力量并不完全属于自己,不去学着掌控,它迟早会反噬自己,危害他人。” 这时晓野发现帐篷的门帘被轻轻地挑开了一角,盖溪正在黑暗中向他使着眼色。 “老爹,那我就先回去了,我去好好读一读,有不懂的再来问。”晓野说着站起来,向后退开几步,大声说道。 “这件斗篷已经披在了你的身上啊,罗南的斗篷。”老人眯着眼仔细打量着晓野,叹气道,“你知道这件斗篷的来历吗?” “黑叔给我哥做的啊。”他说着摸了摸身上这件扎手的斗篷。 “头狼的皮毛,长者的血,勇士的心悸,冰湖的铁。可惜了啊。”老人小声嘟囔道,“可惜了。” “老爹您在嘀咕什么呢?”晓野没有听清,困惑地问。 “人老了会不知道自己在叨咕些什么,回去吧,有时间多学习,趁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盖马老爹笑了笑,又拿起了长长的药勺。 匆忙地拐过两座帐篷,晓野找到了躲在阴影里的盖溪。没等他开口,盖溪就拽住他的胳膊,拖着他快速前行。 “这是去哪啊?”他气喘吁吁地问。 “蓝宝石湖。”盖溪冷冷地答道。 “你疯了吗?”晓野叫嚷着挣脱开她的手,“咋出去啊?直接让他们放你出去还是挖个地洞啊?你是想让长矛戳死还是想被弓箭射死啊?” “闭嘴!”瘦弱的女孩猛地揪住了他的领口,狠狠地说,“走不走?”才这一会儿工夫,她仿佛又变了个人。 晚风正劲,晓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坎帕卡女孩在前面快步疾行,而他则像绵羊一样尾随其后。高墙越来越近,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黑曜石围墙上摇曳着微弱的火光,几个值岗的佣兵正懒散地踱着步。大门边上有一圈佣兵正围坐在火堆旁,晓野一眼就认出正中间的是歪下巴雷昆。那个暴徒会捏碎我的每一根肋骨,胖男孩胆战心惊地想象着自己惨死的画面。他很想转身逃跑,可双腿早已被盖溪那冰锥一样的眼神戳断了筋节。 “别离开我半步,别说话,也别问问题。手。”盖溪说着抓过了他的手,粗暴地将他拽向张着血盆大口的营门。 兵堆之中,又高又壮的歪下巴率先站了出来,手中的长矛映射着黑红的光。“呦,老不死家的小丫头怎么和吃狼粪的野猪在一起鬼混呢!”他嬉皮笑脸地说道,随手将长矛重重地插在了他们面前的雪地上。 “那个,不是”晓野刚张嘴就挨了雷昆重重的一脚。 “问你话了吗,猪崽子。”歪下巴瞪着眼骂道,“小丫头,赶紧领着你的猪滚回自己的窝去,看见肥肉我就火大!” “让开。”盖溪轻声说。 尊主保佑,让别猎来瞄准我吧,他在颤动的心底暗暗叫道,一箭射穿心脏总要好过被吊在墙上毒打至死。 烤火的佣兵们都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不止。 “他奶奶的,别看那个老不死无聊得很,他孵出来的小家贼倒是非常有意思啊。”歪下巴大笑着将手伸向两人,却不想被盖溪一把攥在了半空。 “他奶奶的,你真是活腻歪了!”他唾骂着拔出了腰间的剑。 “离恶如殇。”她轻声说。 跪在凄冷的蓝宝石湖畔,晓野拼命抑制着肠胃的翻转。血月高悬,四野俱寂,百合花香又重新深深地刺入了他的鼻腔。 离恶如殇,他又回想起了盖溪那轻柔的话语,紧接着便是入目的火光被火焰吞噬的歪下巴哀嚎不止,最终撞死于高高的石墙,而焦黑的尸体之上,一团人形的火焰又缓缓爬起,伸出双臂朝佣兵们走去。周围的士兵全傻了眼,u qi在手却不知该如何应对混乱之中,亮橙色的火焰顺着坎帕卡女孩的指尖不住地游转,转眼就又汇聚成了几个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的烈焰士兵在跑出被热浪摧毁的营门很远之后,晓野仍能听到营地里的哭喊声。他木讷地回头张望,那一抹抹橙色已经攀上了高高的石墙。 离恶如殇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它把盖溪变成了游走在火舌之间的恶魔。他慌乱地爬出几步,将头浸入冰凉的湖水。刺骨的寒意将他拉回到现实,可焦臭的气味却在周身上下挥散不尽。那可是熟透了的人肉味儿啊,他shēn y着将腹中的食物残渣吐了出来。 “省省力气吧。”盖溪走到他的身边,将厚实的斗篷扔在了一旁。她身穿的单衣松松垮垮,破烂的衣袖上还染着黑红的血污。 “这是罗南的衣服?”他猛地反应了过来。 “从你帐篷里拿出来的,他需要嗅到自己的存在。”她冷冰冰地说道,“我只能让他这样回来了。” “哪样?我还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书呢?”他困惑地问。 “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书,办法是现成的,这场嗅血之约对我来说就像是去见一个从未认识过的老朋友。让你和我同去只是为了盖住我的气息,我需要这把传承者的骨刃。”她将泛着白光的骨刃在晓野眼前晃了晃,继续说,“爷爷会嗅到巫女的气息,他会不顾一切地阻止我,而作为上古之道传承者的你,刚好可以替我扰乱他的心智。” “你也通晓上古之道?你也是传承者吗?可是你爷爷为什么让我来传承一切”他疑惑地盯着那把骨刃,上面那一条条纹路清晰的凹槽像是干涸已久的航道。 “我是你的对立,晓野。”她鬼魅般地笑了笑,对他说,“跪到这儿来,不许动我的出生即注定了坠入暗影,而你才是坎帕卡的未来,你也是你哥哥的未来。”她又拉起他的手,白光一闪,他的血开始顺着骨刃肆意横流。 晓野按住手心上的伤口,那疼痛早就被汹涌的花香给盖住了风头。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他惊讶地发现鲜血已止住了流淌。抬起头,盖溪却越发形容憔悴,她的脸上已经不见一丝血色,她的手则变得干瘪冰冷。 “至亲之血,血之亲至。”她一转身将骨刃上的鲜血滴入了蓝宝石湖。死寂之下,每一滴血砸在湖面都如同惊雷。扩散开去,幽暗的湖面上升起了无数个血月的倒影。 等血滴不再落下,她便开始仔细地擦拭起手中的骨刃。转眼间骨刃又被擦得铮亮了,可上面的凹槽却已经被半凝的血水染成了深黑,在晓野看来,那就像是几条正在啃食白骨的蠕虫。 “经年之骨,骨之年经。”盖溪说着跪倒在湖边,双手捧着骨刃将其轻轻置于湖面之上。它没有马上沉入水底,而是像羽毛一样在湖面静静漂浮,越漂越远过了一会儿,它终于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处湖水咕咚咕咚地冒着气泡。一声,两声终于连气泡也消失了。没了气泡的蓝宝石湖又重新归于平静,可晓野却仿佛听见有心脏在暗处怦怦跳动。 “等在这儿,不许动啊再见面,我的身体就属于你哥哥了,”盖溪的笑容皎洁如初生的尘月,而许久不见的绯红更是抢先爬上了苍白的脸颊,“罗南就交给你了,上古之道中一定有能找回他身体的方法,请你帮帮他” 没等他反应过来,瘦小的坎帕卡女孩就已经摊开双臂,仰面倒入了冰冷的大湖。 “赎罪之躯,躯之罪赎”她的声音也被水花湮灭了。 “盖溪!”他连滚带爬地扑进浅浅的湖水里,可女孩瘦小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 晚风归来,花香散去,世间所有的恐惧都在此刻涌上了心头。他早该想到那灵动的百合花香源自何处,他本可以制止这愚蠢夜晚的来临听着忽远忽近的狼嚎,他颤抖着念叨起了“尊主保佑”。 在慌乱而短暂的祷告之后,他笨拙地朝湖心扑去。湖水渐深,冰霜已顺着脚上的毛孔涌进了他的肠胃。你哥哥是最出色的水鬼,你也一定沾染了些许水鬼的资质,他一遍一遍地为自己鼓着劲儿。深吸一口气,未知的深潭就在下方鼓足了勇气,他咬紧牙关,准备狠狠地扎进湖底,可入水的一瞬却又让他惊叫着窜出了水面。 幽冥的水面之下,一双眼睛正放着huáng sè的微光。破水而出,朝他越逼越近的,是白果那张惨淡的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