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翻御史大夫》 第1章 楔子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是多久,反正是很久。 在遥远遥远的地方……不知道是多远,反正是很远。 有一个文笔不甚佳、为人不甚正直的史官,某日在抄录当代文书,准备送入史馆中备存时,因为习惯一边念一边写,一时嘴贱手滑,竟将『御史大夫李』抄成了『御豕大夫李』。看官须知,这史豕二字虽然同音,意义却天差地别,豕不止是俗称的猪、还是横冲直撞性情凶暴的野猪,此事被当时的御史大夫得知后,大发雷霆之余,罗织罪名,编派这史官好吃懒做不务正业成日游手好闲,不宜留在朝中,皇帝便下令将小史官革职、永不叙用。 小史官欲哭无泪又兼求告无门,只得一边哀叹人微言轻、人丑命贱,一边收拾包袱回家吃祖产。临去前,遥望皇城一洒泪,握拳大吼:「总为浮云能蔽日,西京不见使人愁!御史大夫!撵走一个我,还有千千万万个我,就是我家只剩一个小女子,也要将你的恶行劣迹公诸于世!」 话说此人一去,便以挖掘御史大夫的家丑秘辛为毕生志业,最后写成《乌台秘记》四十卷。既是秘记,自然不传外人,只抄了一套存在秘书省内,一时间许多官员便往秘书省中借阅传抄,然秘记琐事庞杂,不能详记,故今日或于《承平广记》、《玄怪录》、《广异集》、《杜釉集》等传奇笔记文集内得见部份,〈曲江灵应传〉便是因此得以流传。 数百年后天下大乱,秘书省中抄本亡于战火,《乌台秘记》自也列入亡佚书卷之列。却不知,当时史官撰成后,将原稿放在家中,抄本亡佚,史官家人感于世道紊乱,遂将秘记视如传家之宝,并不外传。 看到此处,看官定然要问:「咦?既不外传,还有什么好说?印成这么一大本书,莫非是胡诌瞎掰假托而成,要骗俺琐碎银钱吗?」 唉……若问来由,说起来有一匹布这么长,其实在下便是那史官不肖子孙,虽生在圣朝夜不避户路不拾遗人心不古国防不新的太平盛世,可惜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没有拔山举鼎之力、空有三寸不烂之舌,镇日于风城太学梅山谈玄说空画虎绘兰,甚是自得。 既然在太学里吃闲饭,自然需要拜入座师门下。马皇元年,座师新作出版,于是在下就得知御史台内诸般故事,一时间,只觉得似曾相识,连忙返家取出书卷,细读之下,才知道先祖颠倒黑白胡说八道的功力竟如此高超。于是又加油添醋,将《乌台秘记》写成白话,继承先祖遗志,要将那御史大夫的故事流传下来。 某日跷课在家,梦中突然见一绯衫妇人与一紫袍官人,不由分说,便将在下痛殴一番,还一边捣额数落在下,满口之乎者也:「不肖獠奴!岂不知举头三尺有神灵?史家以禀笔直书为贵,如何作此哗众取宠之态?你家先祖已是泯灭史官本分,你竟更加不良?我以红妆入仕,至今仍有《虞右丞集》传世,怎可将我家事胡乱搬演?再要编派捏造,当禀知上天,将你鞭数十驱入拔舌断手地狱!」 「拔舌断手地狱内,除了你这等无行文人、胡言名嘴外,便是口出谎言妄语、手纳民脂公帑的混帐官吏。若不欲与其比肩受刑,当改弦更张,重述我家事,以免受责。」那紫袍官人手持长剑,悬于在下头顶,傲然言道。 唉呀……说到此处,天就黑一边,这二位不知道,胡言乱语的故事哪里是在下独创呢?那书店架上,只要用『秘史』、『王朝』、『艳史』、『戏说』、『大话』、『大帝』、『长歌』、『帝国』为名就是票房保证,正经八百的作品大多下场惨淡无人问津。电视电影里,成年男子无须、少年披头散发也就算了,女人的发髻上插着珠翠渔网金箸折扇,看起来与塞满垃圾的珊瑚礁差不多,除此之外,身穿古装却袒胸搏版面者更是层出不穷,最奇怪的是,虽演的是后妃公主,却身披百结鹑衣有如乞丐过街的人还真是不少。 不过现代所谓『粉丝』之众,无视剧情场景服装种种不合情理,惊声尖叫某某某爱老虎油者,依旧前仆后继,力挺到底。所以有些个老谋深算的影艺从业者,为了避免在下这等太学出身的闲人来啰唆,索性将时代冠以『架空』之名。于是,不管是喷火龙与二郎神齐飞、或是炼金术士与茅山道士一色,都可以说得通,反正是个架空世界,导演与原作便是披上金刚不坏黄金甲,做了新世界开天辟地之神,一切均是他说了算,若与他们认真,不只争不赢,还落得一句「不爽不要看」,真真气死观众不偿命。 正所谓「一把辛酸泪,写成荒唐言」,在下为谋口饭吃不得不将故事也『架空』一番。又为了让诸位看官能明白故事背后的辛酸血泪,将故事顺带编得嘻嘻笑笑不三不四,实在是千百个不愿意。 可惜那绯衣妇人并紫衫官人不明时事,一味强求于在下,实实可恨。横竖在下信耶稣不信鬼神,干脆拿个取十字架贴在门口,以示写作到底的决心。 正是:古文翻作今时语,旧事铺成新稗官。 欲知故事如何,请翻开下一页。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卖麴翁 昔有诗曰: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旷荡恩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西京花。说的是士人寒窗苦读多年,终于进士及第后,内心轻松外表轻狂的模样。 所谓十年寒窗苦读书、一举成名天下知,那般欣喜若狂意欲有所为的心情,可比在下当年被国姓爷太学通知入学时,还要高兴得多。因为那时候的读书人中得进士,便有口饭吃,在下入国姓爷太学读书,还得缴交若干银钱充作束修,出来也不见得有个铁饭碗,心情自是大不相同。 不过从前梁国的读书人不叫读书人,叫士人,要做士人,第一出身要清白、第二要读书、第三最好要经过州县考试认可。不过这三项不一定都要具备才是士人,比如第一项,若是父祖就是士人、又或者出生于登记在案的名门家族,只要稍识诗书,也可勉强算是士人;要求一二三项齐备才能称士人的,大多是出身寒门。 关于士人的定义,古往今来有太多海内外前辈高人提出论证、捉对厮杀,在下一介尘世迷途小书僮,不敢说大老们谁是谁非,因为评论下去不但旷日费时还不能卖钱,又要惹编辑女史来信责骂,所以看官就这么看过吧。 话说当年曾有那么一个黄道吉日、曾有那么一位主持进士科考、当时称作主司的官员,他看着自己选拔的进士前来拜见后,心情大好,对身旁珠翠盈头、身着绫罗的夫人说:「我为夫人置了三十处庄园。」 「真真是个老糊涂,家里何时有了三十处庄园?」 「这三十名进士就是三十处既肥又美的庄园啊!」这位主司拈着胡须,笑得合不拢嘴。 夫人却微笑,对丈夫说:「那么,夫君座师的庄园看来废弃久矣。」 进士的座师便是主司,原来,这位主司跟自己当年的座师利益闹翻了,而后还联合座师的政敌把座师赶回老家抱孙子,无怪夫人要如此说了。 在下先说这一小段故事,无非是提纲挈领,告诉诸位看官,后面这长得跟万里长城一样的故事,先得从梁弘晖五十九年岁末说起…… ※※※ 话说,弘晖五十九年乃是梁国女皇即将迈向登基一甲子的关键时刻,来年是登基六十周年大庆、又是太上皇九十大寿,所以一连串的庆祝活动,从年初就开始筹备,年末便陆续登场,一路要热闹到正月大庆之后才算圆满。 梁国开国以来就严格执行宵禁,每到黄昏便击钲三百响,三百声过,西京城一百二十八坊纷纷关闭坊门,严禁出入。 而京兆府为了配合女皇登基六十大庆与太上皇九十大寿,五十九年十月便特别上奏要求从除夕至元宵日止,全城金吾不禁,年事已高却越老越疯的太上皇正巴不得能溜出去玩,自然是死乞白赖地要女儿大人批准,年近七十的女皇闹不过老父整日滚地不依、扯须嚎啕如丧考妣的无赖状,也只好准奏。 诏书一出,太上皇连忙号召一票致仕老臣开始设计路线,自有一番热闹。而百姓知道宵禁解除,浑似开锁猴儿一般,也都摩拳擦掌排下了各种行程,什么逛庙会、逛夜市、看花灯、邀宴、祭祖、跳大傩、看杂耍、赛角抵……等等,总之是兴兴头头地开始置办各样货物,准备过个好年了。 这番热闹景象,自是看傻了一干从外地进京的人,别说是百姓,就是官员们,也都睁大了眼,想看清楚百姓们在做些什么。 赶在这批热闹中进京的人群中,还有一些是准备奔赴正月进士科举的州乡贡进士。一般来说,他们大多在半年到一年前就会来到京师,只是有些地处偏远、盘缠不够或者有些其他原因的,最慢要在十月到达,并向礼部报到才算数。 不过,在那些走进礼部缴费报名的士人中,除了男子之外,竟有桃红柳绿的商家之女、环佩玲珑的大家闺秀、荆钗布裙的小家碧玉乃至于黑衫白裙的寡妇人家一应俱全,年龄也与男性士人一样从十六岁到六十岁都有,甚至有女儿、母亲搀着奶奶,三代同堂来报考的。 「敢问主司何人?」一个须发尽白的男子拱手问礼部的人。 一个妇人听此一问,连忙凑过来问:「是啊,不知主司家住何处?」 「阿娘……为什么要问主司?」那妇人手中牵的孩儿抓着母亲的裙子问。 「嘘!小孩子有耳无嘴。」那妇人斥了一声。 礼部一位书令史被大家问得烦了,团团拱手说:「诸位考生、诸位考生,此番主司乃御史台李大夫,他已发下话来,不接受投卷自荐、不接受官员公荐、不见任何考生,请诸位莫再探问了。」 「岂有此理?投卷自荐自文皇帝开进士科考以来,就是选士的根据!」那首先问话的老士子跺着手杖,大声抗议「某等整理自身作品写成行卷,已费了许多功夫,这李大夫是什么人?竟然不收行卷?真真岂有此理!」 那书令史吓了一跳,惊视那老士子,旁边牵着孩子的妇人却冷笑一声:「这位老兄恐怕不是西京人氏吧?」 「在下已在西京居住超过二十年!」那老士子不悦地说。 「要不就是鲜少在宦门走动?」那妇人说,也不理对方脸上尴尬的表情,径自说「我家三叔曾说,这位御史台主做事从来都是任性而为,除非是陛下与上皇下旨令他改正,否则谁敢驳他,都是死路一条。」 礼部书令史含泪点头,叹着气说:「其实李台主来礼部说此事时,某等不敢劝阻,只敢试着问原因,他只说了四个字『懒得应付』……所以……唉……就请考试时见真章吧!」 在场众人一听此言,面面相觑,那妇人又问:「不过今年怎么会让御史大夫做主司?往年不都是礼部侍郎吗?」 「御史大夫是陛下钦定的主司,至于为什么选他嘛……只有陛下才能说得清楚了。」书令史无奈地说。 说到此处,有一事看官需知,那便是这进士虽只是梁国入仕途径之一,但是三年一次、每次只取三十人上下,可说相当困难,但是顺利通过进士科考者,授官比其他途径入仕的人更好、等待任官的时间也比较短,将来更有可能担任梁国数万官员中占少数的要职。 这等士人出身的官,统称为『清官』,此处的『清』并不是清廉,乃是清贵的意思,清官自成体系,非士人出身者不能担当,唯有循序而上,才有可能成为掌管国事决策的要职。这清官除了进士出身为优先选择外,贵族或者高官子弟也可以荫任的途径取得清官职,又或者接受以经学考辨为题的明经科,但是不管是明经或荫任,出路与名声总是矮了进士科一点。 进士的名声与出路既然好,自有许多人抢着考。主持科考者称为主司,新科进士既受主司提携之恩,便以师尊之,称为座师。有了这一层师生之谊,将来老师提拔学生、学生拥戴老师,好听点叫做提携后进、敬老尊贤,事实上叫做蛇鼠一窝、交上贼下,其中多少油水好处来来去去,自是不在话下。 有鉴于历年来主司与新科进士撕掳不净的关系,此番开科取士,女皇一连否决了尚书省提上来的几十个名单。 为了不让朝臣继续插嘴,在大朝会时,直接点名御史大夫:「此番恩科需取些才学卓著之士,李卿以御史大夫监察百官,必能为国择贤取才,朕有意命你为此次恩科主司,爱卿意下如何?」 朝堂中传出一片惊呼抽气之声后,群臣嗡嗡地小声议论著。 「让李台主做主司?」 「不是武太师做主司吗?」 「让那个只会挟怨报复的李台主做主司,哪能取出正常人来?」 「坏了!弘晖一甲子进士,多好的头衔哪!这下可好,肯定要被李台主搅黄了。」 背对着群臣的御史大夫、也就是官员们所称的李台主,直挺挺地站在朝班前段,一身紫绫为面的圆领衫、腰束饰玉革带、带上垂着一枚金鱼袋,群臣的议论这样明显,他却连偏头看一看都没有,连金鱼袋都不曾一晃,依然那样直挺又有些僵硬地一躬身。 「君有命,微臣不敢辞,愿拜领恩科主司一职。」 「接了……」门下侍中摇着头,叹口气「这下肯定出事。」 「仆射相公还是快些筹备治丧会为好!」中书令偏过头去出主意,小声对尚书左仆射说「上次李台主接明经科考,未料有一位名门士子不堪李台主威逼,当场倒地不起,结果家属不敢惹他,竟抬棺至舍下闹事,真是躺着也有事。」 「好在犬子昨天摔断了腿,今年考不了了。」尚书左仆射拍拍胸口,感激地看了同僚右仆射一眼「蒙你昨日吉言啊,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哪里哪里,是令郎福大命大……不过刚考进士就遇到李台主,运气真背。」右仆射压低了声音说。 女皇瞄见群臣交头接耳的样子,不由得微笑起来:「看来李爱卿果然字如其人,字是秋霜,为人也如秋霜一般令人敬畏啊!」 「字是家父所取,微臣自认并未刻意使人畏惧,御史台一向奉公守法,也无任何可惧之处。」 虽说人人都觉得这御史大夫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也无人敢说什么,只暗暗觉得御史大夫他爷真有先见之明,取字秋霜,结果行事风格跟秋天一般充满肃杀之气,为人则跟霜一样冷淡,没点人气。就像他的声音一样,是正常的中低音没错,但是讲话的语调像水面的霜,淡淡的、平平的,不使一丝力似的,讲话的内容却都是冠冕堂皇的官腔,真叫人受不了。 「既然李卿答应了,中书舍人替朕拟旨,门下勘合无误后,发送尚书省下任命状,退朝。」 女皇带着一干内侍宫女离席而去,群臣这才起身,此时,左右千牛卫的军卒才打开殿门,群臣便在通事舍人的引领下鱼贯而出。 虽说出殿入殿自有规矩,但是出殿时免不了跟前后左右交谈几句,因此群臣分成了几群,小声地讨论刚才的政事,就连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长官,乃至于年事已高的三公三师也压抑不住地说起话来。 在这群吱吱喳喳的声量不亚于五百只鸭子的群臣中,御史大夫与他属下的御史台官员,却显得特别安静。 中书令是太师的儿子,此时搀着老父往外走,一不小心撞到御史大夫的手肘:「李台主,真是失礼。」 「中书相公先行。」御史大夫微微低了低头,侧身一让,表示请中书令父子先过。 「秋霜呀!」太师完全不用台主这个称呼,直称其字,笑眯眯地勾着御史大夫的肩膀,好像是他几百年的好朋友似的,完全无视于一众群臣惊讶的神色「这回这么干脆接了主司,是想收钱呢?还是想收人?」 「国家开科取士大典,下官岂敢收受贿赂。」标准官腔。 「喔?那么是想收人了?」 「国家开科取士大典,下官岂敢培植私人。」还是标准官腔。 「喔?那你想干啥?」 御史大夫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太师,突然冷冷地笑了笑,太师看着他,也哈哈大笑起来,而后御史大夫一揖而别,带着一众御史台官员,迈着比军队还像军队的整齐步伐离去。 「阿爷,他笑什么?」中书令连忙问,群臣也赶紧凑过来,竖起耳朵听。 老太师啊了半天,似乎就要说出一番大道理来,将众人的心提起又落下,好半晌才摇头晃脑地说:「啊……年轻人牙齿真白,不像我老人家,只剩了门牙,可怜哪可怜哪……」 老太师装痴做呆,背着手在儿子搀扶下缓缓离去,此时,右仆射偷偷跟左仆射说:「啧啧……避重就轻,说了等于没说……」 「要不然怎么能干到太师?」左仆射压低了声音说。 户部尚书跟过来,一脸不悦:「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父子俩都一样,每次搞减赋,都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结果一减下去,户部这边穷得脱裤,叫他想办法搞出钱来,就装傻装死,老文痞!」 「还有大赦也是,去他娘亲的,一天到晚想大赦求福,结果放出去的全是重刑犯,一出去又犯案,浪费我们刑部的人力……」刑部尚书也跟在后面,低声抱怨「不过最讨厌的还是御史台,这么有种怎么不去撂倒中书省?每次都拿我们开刀,罪犯是中书省说要放的,出去后脚长在罪犯身上,他们要再犯案,刑部能怎样?结果每次都来难为我们,没点同僚情谊。」 「要有情,还叫御史台吗?」户部尚书回了一句,看看前面不语的左右仆射「二位相公,尚书省总支出什么时候能核销完毕?」 「呃……我我们再议再议……」、「这个要问问底下人才知道喔……」两位仆射异口同声地推托。 「我不管你们怎么抓帐,明年的预算我只能给你们今年的八成!」户部尚书是尚书省中唯一不用『下官』自称的,而二位仆射见了他简直比见了亲娘还要乖巧,无非是因为他手上抓着尚书省的钱。 「刘尚书,八成太少啦,九五成行不行?」 「你以为这是买菜吗?八成!」 「九成?九成就够用了!」 「八成!再啰唆就六成!」 右仆射不知户部尚书怎么会有削减预算的念头,兀自涎着脸说:「刘尚书,尚书省是一条大船,十年修得同船渡,我们在同一艘船上,真是有缘,应该同舟共济嘛,你说对不对?」 「不对,现在是各人造业各人担。」户部尚书脸色铁青,完全不为所动「这都感谢二位相公的同年,陇西成纪李公讳千里弹劾了我们户部,说我尸位素餐、滥开核销放款之门,导致户部亏空渐大,有鉴于此,我决定力行简约,裁减各个官署的支出。」 「李台主不是我们的同年啦!他小我快二十岁,晚我起码六七科来着!」左仆射连忙撇清关系。 户部尚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明显迁怒:「他与二位相公同年拜中书三品,所以算是同年。」 「那削减干么从我们尚书省开始?第一个就该裁减御史台啊!」右仆射出言抗辩,刑部尚书在旁点头如捣蒜。 「没错,所以御史台预算只准六成。」户部尚书冷笑着说,拍了拍右仆射肩膀「尚书省是裁最少的。」 「你砍御史台,不怕他砍你?」右仆射用崇拜的眼光看着户部尚书。 「不怕,因为他不是砍最多的。」 「咦?哪个倒楣鬼砍最多?」 「国子监,砍到剩四成。」 左右仆射惊讶地看着户部尚书,刑部尚书竖着大拇指说:「你真有种……国子监也敢砍?国子监是第一学宫,里面全是儒生,国子祭酒又是当代文宗、儒学宗师,你砍他,改天被天下儒生群起攻之啊!」 户部尚书祖上经商有道,虽是进士出身,却对钱特别敏感,是女皇相当倚重的理财好手:「哼,现在西京里有资格选官的,比狗还多,国子监里三年养不出几个进士,有什么用?成日儒学救国、仁者无敌,这么无敌怎么不拿仁义道德去揍藩镇?我们户部有句俗话说『穷书生发狂言,用不了几个通宝钱』多给也是浪费,不砍他们砍谁?」 「也是啦……」刑部尚书点头。 右仆射微微一笑,拱手说:「如果国子监多砍一点,我们可以少砍一点,那就多砍他们几刀吧!」 「再说吧,反正只有兵部跟礼部没事而已。」户部尚书说。 「兵部没事,是因为关东一直有问题,礼部闲得不行,为什么不砍?」 「礼部尚书抓预算向来掐得最准,帐目核销又完美,砍不下手。」 「哪有这种事……我们尚书省的帐目也很好看啊!」 「恕我直言,尚书省亏空最多,右仆射说此话,岂不是笑死人?」 「看在大家同僚一场,再宽限我们一些时日……」 「那就看二位相公表现如何了。」…… ※※※ 主司一事拍板定案后,礼部便开始受理报名,由于今年是女皇登基六十年特开的恩科进士考,不少去年落选的男女士人也就顺势再考一次,也有不少是去年来不及进京的,今年也连忙地赶了来,因此礼部的报名处天天都有人来报到。 看官虽在前面已经看见考生中有女子,不过这现象并非梁国自古就有。进士科考自开国至弘晖年间,已实行近千年,一直等到弘晖五十年才开放女科名额,正式将女子纳入官员之列。 此事不论在当时或后代都有许多严肃讨论,若是全记载此处,只恐看官们无耐心看完,既看不完自也不会掏腰包买书,既不买书,吾辈尘世混饭吃之说书人岂不是饮西北风度日?为了吾人肚皮着想,便不在此多说冠冕堂皇的庙堂之论,权将史官闲嗑牙的言语纪录如下。 弘晖朝史官谢金愚在《乌台秘记》曾记录,曾有另一位史官与他说过此事,那史官咳了两声,开口言道:「却说上皇当年一力把年仅八岁的小女儿拱上皇位,便积极致力于扭转女子无才便是德之念。至弘晖二十年,上皇提出了『女子无才岂有德?才德妇人堪讴歌』的口号后,我等官员可谓万众一心、将士用命,眼看水到渠成指日可待,但是谁也不敢开第一炮,就怕说的不对引火烧身,今上亦不敢贸然提出女子任官之语。然而上皇等了三年三年又三年,眼看三十年过去,心头焦急,终于使出了破釜沉舟、一哭二闹三上吊之计,怀揣假刀上朝,扬言不开女子科考就剖腹死于当场,吓得我等诸官闻言泣涕不知所云。端赖今上英明神武、乾坤独断,下令来年进士科考开十名妇女保障名额,上皇这才破涕为笑。于是,我皇梁遂开女子入仕之先河,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到底史官说的可信度有多高,各位看官切勿深究,毕竟史官虽有热血丹心禀笔直书者,亦有白纸黑字曲笔粉饰之徒,此书既是小说家言,便不是史书,如有雷同,或属虚构。 总之,自弘晖五十年,的梁国进士科考开了三分之一的妇女保障名额后,虽然女性官员因为资历尚浅,加上有人五年请了两次产假等等原因,暂时还不成气候,但是女性官员的发展似是大有可为。 却说某日旬假,两个留值的礼部书令史坐在礼部穿堂外,正在下大棋。 「轰你一炮!」 「断你后路。」 「宰你大象。」 「嗨呀!大象死了,可恨可恼,砸你的车!」…… 就在两位书令史一连串无意义的叫嚣声中,有人轻轻敲了敲案,两位书令史恶狠狠地转头一瞪:「干么!」 「在下是来报名恩科的……」 「那还不快把解状、家状跟过所拿出来!」其中一个书令史一边说、一边不悦地将棋盘拿开,那解状是通过州试后发予的资格证明,家状是考生自撰的身家报告,过所则一路上旅行在各个关津由官府签发的证明,三者合一,才能证明是本人。 另一位书令史收过考生的解状家状过所,又拿出名册跟笔墨:「喏!快把名字、籍贯、落脚处写一写。」 「是……」 两个书令史急着下棋,并没有认真盘问籍贯之类的问题,横竖之后有其他人会去查访核实,接着撕下一张回执丢给来人:「拿去,十一月中记得去天门街看看自己有没有资格来考。进士科定正月十六考试,逾时不候。」 那人诺诺称是后便离去了,捧着棋盘的书令史连忙要把棋盘放回去,另一个书令史却将名册拿过来仔细一看:「哎呀!」 「怎么了?」 「刚才那人……」 「怎么?」 「是鼎鼎大名的虞八叉呀!」 「虞八叉?是默数到八就能写出文章的那个刀客虞璇玑?」 「正是她!」 两个书令史面面相觑,又都大笑起来…… 「虞八叉一定是没探听这回是谁当主司才敢来啊!」 「就是,要是这次的主司是别人也还罢了,那李台主志比金坚、心比墨黑,听说他最恨这等有才无行的人!」 「虞璇玑倒是死定了!」 被议论的主角,南陵女士子兼为人捉刀的刀客虞璇玑没听见书令史的话,却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她甩甩头:「西京真是冷得邪啊……」 虞璇玑出了皇城,牵着灰褐毛色的小驴缓缓离去。这时候也差不多是吏卒们下直的时候,夹在吵杂的人群中,虞璇玑只是拉紧身上的袍子,往东城平康坊内所税的小宅去。她入京是主司任命十天后的事,她与其他士子不同,并没有探听主司是谁,也不打算去投卷自报家门。 梁国的进士考卷并不糊名弥封,而是堂堂正正地让主司知道是谁的卷子。原本在考试之前,也不禁止主司与考生们接触,考官们会自行探听这次的考生中有哪些人素有文名,考生也常将自己的诗文抄录在干净漂亮的卷轴上,送到考官家中,正副主司与协同考官们过一段时间就会聚在一起讨论有哪些人的诗文极佳,堪为大用。其他官员有时也会向考官们推荐某个考生,因此,在考试之前已决定大致名次的事情并不特别。 最有名的例子是某主司在筵席上见到由另一个官员推荐来的考生,因为考生才学极佳,主司十分高兴,便在席上说:「某大人为我送来了今科探花。」。席上众人纷纷向考生与主司道贺。也有一位大诗人由某亲王带去拜见当时权势显赫的长公主,长公主发现自己常读的诗竟都出自这个年轻人之手,大喜过望,一迭连声说:「今科状元也是别人推荐的,你的才学胜他多了,你就是状元啦!」,考试结果一出来,果不其然。 虽说这等作法不乏舞弊之嫌,但是在人人都知道谁是谁推荐的状况下,若是程度太差、文名不佳的考生忝居高位,不光主司,考生的举荐者也会被朝臣舆论所攻讦。另外,虽早有名次之分,但是考生仍需经过几重考试,若在途中放弃自然功名作罢,因此,公开推荐倒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能上台面的都不会差到哪去。 不过,主司们也会留一些名额给没有人荐举的考生,名额虽不一定,但是不常有全部进士都已内定的状况,总要有一些机会留给寒素之士。 虞璇玑一开始就放弃荐举名额,要力拼空缺席次。她并不算寒素,做刀客为女性考生考进士试、州试、府试,这十年来她南北到处跑,赚了一大笔钱,足够在家乡南陵盖一座大宅邸外带两个花园。 她也不算无名,身为梁国第一个为女性考生捉刀考试的女刀客,大小八十余战无一不胜,她甚至还排了各地考试的日程,一年最高纪录能参加十场考试,每场接的案子最少两件起跳。 传说最夸张的一次是考官隐约猜出她是虞璇玑,所以四个考官坐在她面前盯着她写考卷,等收卷后一对笔迹,她一个人交了六份卷子,考官们回忆起来,她有时要屈着手默数,屈到第八根手指才开始写,一共是屈了六次,也就是说,她构思一份考卷只需要默数八下就完成,因此『虞八叉』之名不胫而走,自然为她带来了不少客源,至于如何操作……在下是说书的,并不在现场请勿相问。 她有些积蓄、有些文名,但是,她不考虑投卷拜会大官名士,从一开始代打捉刀,她就一直都只帮有钱无名、甚至是无钱无名的人考试,至于那些已有文名在外的,大约也不需要她。在科考场合里打滚多次,到了她自己要考试,也就懒得串门子走关系,横竖考试只要能有个平常心,也就有了一定程度的赢面,所以她只等着正式的考试。 因为不急着拔头筹去拜会主司,所以虞璇玑先绕去其他地方代考了几场考试,也早就估计入京已近考期,所以早早托人为她在西京东边的平康坊内看好了一处小院,等她一到西京就付款签约,又雇一对翟氏夫妻和他们的女儿春娘,做厨子、管家与小婢,税定屋宅后,她才去礼部报到。 从皇城中出来,春娘早已等在天门街外,虞璇玑一眼看见她,唤她过来,慢悠悠地晃呀晃地,晃过天门街往平康坊而去。 平康坊是西京酒肆歌榭妓楼的聚集地,酒香四溢、弦歌不辍,虞璇玑本是好酒之人,选在此处居住,最重要的就是打酒方便,更方便跑出来听歌看舞,横竖进士试她已经考了三次,闭着眼睛都会考,温书自是不必了。 「娘子。」春娘唤了一声,梁国仆役一向称女主人为娘子、男主人为郎君「您不是说要打两斤烧春回家喝吗?」 「是啊!」虞璇玑回过神来,对春娘说「你先回家,叫翟婶烧几色下酒菜备着,我去打酒。」 「娘子知道怎么走吗?」春娘担心地问。 「放心,我在此处混过一阵,不会迷路的。」 春娘沿着坊中小曲走了,虞璇玑想了想该去哪间,此时,一头赤黑小犊儿拉着一辆飘着酒香的曲车缓缓过来,在地上留下湿漉漉的车痕。虞璇玑嗅了嗅,曲味浓醇,带着淡淡的谷香,绝对是上等的酒母,连忙赶上去拦住牵犊的老翁:「老丈留步!老丈留步!」 老翁看了虞璇玑一眼,只见她梳着一个反挽髻,鬓上斜簪一枝乌木银步摇,交领素衣外套着一件圆领白衫,腰束一条素纱巾,显见不是官员,老翁本想称一声小娘子,但是,往下一看,白衫膝盖处却接了一幅同色的襕,连忙改口:「官人拦下小老儿,有何事见教?」 「不敢不敢,只想请问老丈,这车曲要载到何处?」 「要送往坊北刘寡妇处。」 「刘寡妇?是只酤酒的?还是另卖吃食的?」虞璇玑问,西京的酒肆形形□□,从歌舞伎人一应俱全的大酒楼、只做筵席生意的食铺、酒为助兴人是正餐的狭邪女户、吃酒配菜的酒铺到只零售批发酒品的纯酒肆都有。 「刘寡妇那里只酤酒不卖吃的。」 「那好极了,我正想打几斤酒回家喝,我随老丈一同走可否?」 「只怕小老儿的曲车熏坏官人的衣衫。」老翁笑着说。 「老丈说哪里话,我闻着曲香就心凉脾胃开,求之不得呢!」 老翁哈哈大笑,引得那小牛犊也跟着哞了一声,虞璇玑便牵着驴儿与老翁一路步行、一路聊天。 原来这老翁是南山来的卖曲人,由于私曲价格本就比官价低,加上去年是丰年,谷价颇贱,所以今年的私曲更是物美价廉,老翁这几日拉了三四趟曲,在平康坊中沿着曲巷叫卖,收获颇丰。那刘寡妇前些日子买了十斤曲后一验,觉得老翁的曲又好又便宜,前日在鸣珂曲中遇到老翁,要他赶紧再拉一百斤来,于是老翁昨日便装了一百斤曲从南山过来。 「听老丈口音,不是西京人吧?」虞璇玑问。 「官人好耳力,小老儿是剑南道人,这一手制曲功夫,也是祖上传下的。」 剑南道远在西南,出产的剑南烧春是天下名酒,虞璇玑本也想到坊东三春曲中酤些烧春来,既然老翁制的是剑南酒曲,那用老翁酒曲的刘寡妇自然酿的也是烧春一类的谷酒了,正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不试试简直没天理。 老翁与虞璇玑停下脚步,让前面几个挑着酒瓮的汉子过去,看他们一副急匆匆的样子,大约是哪家的筵席上酒不够了,连忙派人出来买。 等那几人过去,老翁又说:「刘寡妇的亡夫听说也是剑南人,她家的酒虽比不上剑南当地,但是也是不差的,官人一喝就知。」 「老丈这么一说,我都感觉嘴痒了,酒虫不安分哪!」 老翁哈哈大笑,黝黑的手抹了抹额上油汗:「女官人如此好酒倒是少见,官人将来要是分到无酒的州县,岂不屈煞?」 「所以我打算将来去求吏部选司将我分到良酝署,一辈子与酒为伍,王公贵族要喝的酒都得我先尝过,岂不快哉?」 「小老儿不懂官人们的事,请问良酝署是做什么的?」老翁问。 「喔,良酝署就是专门酿酒给朝廷用的。」 「唷,那正适合官人哪!」老翁笑咧着嘴。 虞璇玑也微笑了,她并没有告诉老翁,良酝署诸官都是师徒相承、父子相传的『浊官』,大多是无品级的工匠以流外官的身份靠资历转成有品级的官员。其中良酝署令与署丞虽只是□□品的小官,却被认为是浊官中的好缺,一向不能随便授予士人,因为一旦授予某个士人,则此职就被列入清官系统,浊官与流外官便不能再任此职,等于是抢人饭碗,会被记恨的。但是,也不是没有人抢过浊官饭碗,只是,要去抢良酝署的位子,也是考上进士后的事了。 两人说说笑笑,谈起酒经真个是相见恨晚,老翁直说卖了曲就先请虞璇玑喝了再回南山,虞璇玑则说去打个十斤酒借犊车拉回家中,请老翁痛饮一番。 正说到哪处的酒好,只见两个黄衫客驾着高头大马在前面道上高速奔驰,吓得升斗小民连忙走避,老翁与虞璇玑也避在一旁,但是那两人去而复返,停在老翁面前:「老竖!你这车是什么曲?酿什么酒的!」 『竖』这个字,有时用来骂人是奴、有时用来骂人为贼,总之没有好话,虞璇玑一见这两人神气就不悦,再听他们出口骂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出言理论,老翁却早已瞄见两人腰间的玉带与佩饰,知道是两个真正的官人,连忙拉住虞璇玑,又恭敬地对那两人说:「禀官人,是麦曲,酿烧春用的。」 「三弟,你去验。」较为年长的那人说,稍年轻的那人跃下马来,也不问老翁,径自打开曲车的木盖,拿起旁边的木勺就要捞起来验。 虞璇玑从旁看,那人虽是男子,面上却无须,肤色白净,也比一般官员来得虚胖些,再看他的服饰,便冷笑着说:「中使好大的官威啊!」 验货的人看了她一眼,内侍们的目光何等犀利,早看出她是个无品级的士人,虽不怕她,也不说多说,只是懒得理会,自顾自地捞了一勺曲看成色、闻香后看向年长的那人:「阿兄,这车可上三品。」 「好,收了!」年长的内侍说,那年轻内侍跳下车来,就将缰绳从老翁手中夺去。 「喂!什么收了!」虞璇玑急了,连忙扣住犊子辔头「这车曲我先订的!」 两个内侍大笑起来,年轻那人说:「世上哪有士人酿酒的道理?官人不要耽误某等公事,再说,某等也非白取,官人请放手。」 虞璇玑的心思飞快一转,若是宫中用的好,说不定老翁还有机会成为宫廷供奉,将来不愁吃穿,脸色稍霁:「那么敢问中使用什么价格买这车曲。」 年长那人仰着脸想了想,从鞍袋上一个布包中拿出两匹红绫:「那老竖,这是看在官人的面子上赏的!」 老翁见是红绫,心气稍平,毕竟红绫价值一向稳定,虽不及一百斤酒曲之价,也不过是亏了点脚力钱罢了。连忙接过一看,却傻住了,虞璇玑从旁看去,更是气得五官错位,这两匹要是正常的双织官绫也就罢了,偏生这两匹红绫染色拙劣、织纹无奇,厚度仅有正常官绫的一半,旁边还有几点昏黄跟破损,显见是库中存放已久、虫吃鼠咬过的劣绫,只有官绫十分之一的价钱。 虞璇玑勉强压住气,想捧一捧这两个内侍,好有缓价的空间:「中使乃天上人,也是识货之人,哪里会贪图这车酒曲呢?这两匹红绫只怕是中使补贴老丈脚力钱的,曲钱还没给吧?」 年长内侍岂是省油的灯,冷冷地说:「此是宫中用物,贩夫走卒,能以酒曲供应宫中,是祖上积德,两匹红绫不过是看官人面上给的。也不瞒官人,这曲今日就要,乃是赶着三月进士烧尾宴用的,官人只怕到时也在宴上,官人不想宴上无酒吧?」 说完,年长内侍驱马走近,弯身抢过缰绳就走,年轻内侍嘿嘿一笑,跟着跑了几步就翻身上马,身手极其矫捷。虞璇玑斥了一声,也跃上小驴追上去,无奈两个内侍所乘是高头京马,岂是慢行习惯了的小驴比得上的?不一会儿,那两个内侍就不见了,虞璇玑在街上怒吼了几声,只得回到老翁身边来。 「老丈……」 「官人……多谢你了……」老翁苦笑一声,苍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悲伤痛苦,只是自嘲似的无奈「小老儿不过是个老苍头,坏了官人酒兴,真是……」 「老丈别这么说!」虞璇玑连忙说,却也无言能慰。 两人沉默下来,天色已经渐晚了,老翁叹了一声:「官人快回家吧,小老儿还要去刘寡妇处跟她说一声,免得她久候,看来明日还需赶到集上再买犊子跟车,就此辞别官人了。」 「老丈等等。」虞璇玑拦住老翁,从怀中掏出钱囊,数也不数就放在老翁手上,又拿下小驴上的包袱后,将小驴交给老翁「老丈骑了驴儿去吧!」 「那怎么成!官人!官人!」 老翁急急推辞,虞璇玑却不再与他争论,回身就跑,只听得老翁在后头喊:「官人!官人!小老儿不敢收啊!官人……」 虞璇玑直到跑到曲口,才回身大喊:「老丈!我正月十六考进士,劳老丈给我酿一坛烧尾酒!老丈莫来寻我,我会去南山找你的!」 说完,她也不管老翁答应没有,一溜烟地跑了。直奔到自家住的云深曲口,才缓下步子走进去。经过一座门庭鲜丽的小院,见一靓装妇人站在门口,约莫四十许,身边围着几个娇娃,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显见是个狭邪女户了,那妇人见虞璇玑,便出言招呼「女官人留步。」 「娘子何事?」 「女官人可是今日搬入曲内马翁宅的虞秀才?」 「正是,在下虞璇玑,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妾身也姓鱼,不过是水中之鱼,贱字慧娘。」 虞璇玑见那鱼慧娘落落大方,虽身在风尘,眉宇间却无轻贱之态,便心生亲近之情:「虞鱼一家,我们同住一曲年纪也相仿,也莫分什么妾身官人,娘子直呼名字便是。」 鱼慧娘见她不以良贱为别,也就与她叙了年岁,虞璇玑三十岁,鱼慧娘长她十一岁,便以姊妹相称,两人又说了一阵话,便见曲口驶入几乘车,虞璇玑知道该是鱼慧娘的恩客,便拱手作别:「暂且别过姊姊,明日再请姊姊来饮茶。」 「好的,明日一定前往。」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为官难 答、答、答…… 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从朝会的太极殿、顺着龙尾道、经朝堂出承天门,顺着承天门街往前,一路经过中书外省、门下外省、右武卫、左监门卫、司农寺、尚书省、左右领军卫……等文武官署,到了右领军卫的转弯处,刷地一声整齐往右走过宗正寺,然后在御史台前站定。 这并不是哪里来的军队,而那些在队伍所经路途中抱着文书跑开的官吏,也不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事实上应该说,看见了自称全天下最干净的…… 「御史台又在练兵啦?」早一点回到官署的宗正卿趴在北向的窗边,一边说着,一边往外探头看。 宗正卿是个年轻的郡王,根本是个坐纛儿、做挡箭牌的活牌位,平日并不干什么正事,真正的宗正寺长官是两位宗正少卿,他们平日也懒得去管宗正卿想干么,只要不把宗正寺烧了都随他去,但是此时两位宗正少卿也听见了御史们的脚步声,连忙关了窗户,一左一右架着宗正卿往里一扔。 「干什么干什么?」 「嘘嘘嘘!小孩子有耳无嘴!」年长些的宗正少卿说。 「看御史烂眼睛!」年少些的宗正少卿说。 「真的?」宗正卿与年长些的宗正少卿齐声问。 「那还有假?」年少些的宗正少卿白了他们俩一眼,压低声音说「我们寺里的刘老,本来都六十好几准备乞骸骨回家抱孙子了,结果去年年底大扫除时,仗着自己年资老、命硬,说不怕御史台的煞气,硬是打开西向那两扇封了几十年的窗户,一打开才发现……唉……还是前人有先见之明啊!」 「怎么怎么?看见什么了?」宗正卿兴味盎然地问。 「原来那扇窗户正对御史大夫公事房,一打开就正对上李台主啊!」年少些的宗正少卿抖了一下,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禁忌似的「刘老尖叫一声,把窗户关上就昏过去了,结果下午骑驴回家时,突然一阵邪风吹来,刘老给吹得直流眼泪,过没几天眼眶边又红又肿、一揉就烂,之后折腾了好一阵子才能视物,刘老后来打死也不肯说那天看见李台主在做什么,所以看御史烂眼睛这句话是没错的。」 宗正卿到底年轻,连忙追问「喔?那两扇窗在哪里?」 「还能留着再让人烂眼睛?」年长些的宗正少卿想起这件事来了,叉着手说「当然是赶快叫将作监派人用砖封了窗,还是将作大匠见过世面,要动工前还特别派人去通知李台主,求他那天别开窗,那些工匠才能全身而退!」 「我们后来还特别订做了两个加厚的樟木大柜把那面墙挡起来。」年少些的宗正少卿幽幽地说,突然一瞪眼「所以宗正公休想把墙打破去偷看李台主。」 「我看他干什么呀?他又不会唱歌跳舞给我看。」宗正卿嘟囔着,一转念「说不定一打开就会看见御史们在唱歌跳舞啊,因为太惊悚才害刘老烂眼睛?你们不想看吗?」 「不想!」、「不想!」两位宗正少卿异口同声地否决这个无聊的想象,御史台上下唱歌跳舞?教上驷院的大象唱歌跳舞都还比较容易。 ※※※ 虽然宗正寺把御史大夫形容得有如鬼怪,不过只有一墙之隔的他再厉害也不可能听见宗正寺对他的议论。事实上,就算他听见了,也只会露出像现在这样的冷笑。 是的,兴冲冲打开窗户结果正对上御史大夫的冷笑,谁都会吓到哭爹叫娘的。能够只尖叫一声就昏倒,昏倒前还记得关窗户以免荼毒别人,不愧是任官长达三十年的刘老。至于为什么御史大夫会对着打开的窗户冷笑?这必须归因于御史台奇妙的格局。 话说一千年前建西京太极宫时,将作大匠将御史台设计得与其它官署无异,但是在图样完成后,第一任的御史大夫兼兵部尚书上了一封万言书,力陈御史台的风水格局应当如何如何,大至官署坐向、小至梁柱彩绘,洋洋洒洒地写成了一篇风水论。当然,也有人说是因为如果御史台门朝北,就与门朝南的兵部相对,刚好方便那位御史大夫兼兵部尚书在两个官署间来去,至于两个说法孰是孰非,死无对证也无从判别。 总而言之,就是御史台必须符合『肃杀就阴』之义,所以御史台坐南朝北、官员的位置则需背门面窗,其它官署为求气派,大多是“楼阁玲珑五云起”,只有御史台是“公房纷纷地下钻”,甚至还有人传说御史台底下有地道能直通禁苑猎场,御史们弄死了人就把尸体运到猎场喂猛兽,毁尸灭迹云云。 托这个风水格局的福,御史台因为两边都是高楼,又正对风口,确实比其它官署多了些肃杀之气,一走进来就像进了峡谷似的,风又强又冷,眼下这十月初冬的御史台就已经冷得吓人,过完冬天后一核算,每年的御史台都是炭火消耗量最大的官署,在这种格局中工作,脸色也好不到那里去。 御史大夫走到公房角落的一个管子边,敲了一下管旁的一个铁磬,冰冷而悠远的金石之声便顺着管子扩散开来,不一会儿,有人敲了敲他的房门。 「禀台主,属下御史中丞韦率侍御史以上台官来覆台主之召。」 「进来。」 六名高矮胖瘦各异的男子两人一对走进公房,最后一对关上门,听见关门的声音后,站在最前面的两个人才一抱拳行下礼去「下官来覆台主之召。」 「我这回接了进士主考,要趁此机会好生□□新科进士跟一干朝臣,每十日中丞把最新的进士名单呈给我,直至截止,每十五日,侍御史把他们的资料汇报给我,直至入闱,明白?」 御史大夫背对着窗,站在众御史前面简单扼要地把事、人、时交代完,两名御史中丞与四名侍御史齐声说「明白。」 「到入闱之前,我们要很闲,不过,闲得不傻,去吧!」御史大夫脸上不带一丝笑容地说,六名台官神色一凛,一抱拳又退下去,最后一对打开门、最前一对关门,利落得像一场排练完美的戏。 御史大夫回身跪坐在窗下的阶台上,御史台的上下分际严明,但是只有在说话时没有分别,众御史站着、大夫也就必须站着,这是御史台的规矩,而规矩是前代的产物,所以必须遵守。 没有妥协、也没有绝对,组成矛盾的御史台。 ※※※ 御史大夫接下主考时,距离正月十六的进士试大约还有三个月,距离十一月底公布准予入试名单的日子差不多是一个月。 一年之中,也就只有年底的一两个月,户部下属的度支与刑部下属的比部能暂时取代御史台『最讨厌官署』的地位。度支掌管预算、比部核销收支,两个官署虽分属户刑二部,往来却十分密切,当年将作大匠将两部分属尚书省两头,使比部与度支可谓『此时相望不相闻』,两部官员不知多走了多少冤枉路。 多少年来数不清的户刑二部尚书,都代度支、比部两部郎中上书过,要求户部与兵部调换公署,以便度支比部往来,偏偏将作监千年来将当年的大匠奉为神人,打死也不肯变动大匠的设计,自然不愿支持任何公署调换时的修缮工作。 闹得最凶的时候,度支与比部两郎中甚至私下表示,若是将作监不应允,那么不管是预算还是核销就都走着瞧,不过将作监诸官也不是好惹的,更是扬言若度支比部难为他们,那他们就不接任何官署的修缮单,理由是「老子没钱!」,其它官署虽与将作监往来不密,但是谁也不想亲自拿锤拿钉,纷纷来做和事佬,劝双方维持原状、以和为贵。 于是,度支与比部还是如牛郎织女,到了年底往来更密时,每每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当然,也绝不放弃任何恶整将作监的机会。至于扮演着迢迢银汉水的将作监,对于度支比部的修缮单总是能拖就拖,要不就是修个半好不坏、不死不活,看来一时半会,双方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进展。 话又说回来,年底的度支比部除了算筹算珠满天飞,数字算诀震天响以外,更是早早就召回各官署的计史准备核销经费,每几天就开始催进度。 「王计史,你们家还有三百匹绸没交上来!什么时候搞定?」 「那个谁!去把兵部的计史抓来,真是,多了个零头少了个一,要不是我三十年练出的火眼金睛,到时候兵部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是说今日要核销郊社署正月的费用吗?只做到正月十五是怎么回事?过年有过一半的吗?」 一开始度支、比部的官员还能保持礼貌,尽量与人为善,但是随着时日越近,两部中不管流内流外全都是一副讨债流氓样,人人都备了一大迭收件者是御史大夫的告发信,哪一家官署欠钱不还,就填上主官的名字跟数目,拿到官署门口晃呀晃,不还钱就把告发信直接送去御史台。 御史台也只有在此时,才能稍稍挽回一点在朝廷中的形象,御史台虽然『以客为尊』,非常配合地放了一个铁柜专收度支比部的告发信。但是也派了一个令史在门口,柔性劝说那些算帐算得满肚子火的度支比部官员,请他们尽可能以催缴款项为主,不要把事情闹到御史台出面,换来其它官署感激的泪光。 虽是如此,御史台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平静。 理由无他,因为分散在外地的监察御史、监察御史里行以及各地盐场的监院官都要向御史台报告自己在地方上所见所闻,大多都要弹劾一些不法□□,所以,就算不能亲自回京也要派遣亲信仆人递送弹奏状与各种证据。 监察御史是御史系统中最基层的官职,人数只有十人,按任务所需奔赴四方,由于人数实在不多,又另辟监察御史里行五人支持任务,不过里行虽然做的事与正员监察御史一样,待遇、俸禄则较少。至于盐场监院官,由于官办盐场有极大的利益,为免贪污徇私,则派出御史台官出身的监院官监察,这些监院官同时也带有御史衔,可受理百姓申诉、纠举不法。 监察御史等人的报告回到御史台后,御史大夫在看过后,若已完整无误者,则署名后纠举。若有不明之处,就需要第二级的殿中侍御史、第三级的侍御史与御史台副官御史中丞协助详查。 虽然监察御史也可以不透过御史台系统,直接向皇帝递送弹奏状,但是这种情形并不多,尤其在现任御史大夫的手上更是从未发生过。 御史大夫公事房在此时已被各式各样的报告与证据塞得相当拥挤,然而御史大夫面前还是挤了四个监察御史与殿中侍御史下属的令史,人人端正地跪坐在坐垫上,虽然那薄薄的坐垫其实无法阻绝木质地板的凉意。 「……刘监察,就这么办吧!元监察……」御史大夫拿起一份洋洋洒洒写得龙飞凤舞的卷轴,对最右边的一个监察御史说「你在东川挖了些什么?」 「禀台主,下官访得东川节度使严砺不法侵吞八十户民家产业与擅加税赋高达百万钱,其事罪证确凿,证据、口供与当时发布的加税布告都已上呈台主,下官敦请台主署名,以纠举东川节度之恶行……」 年轻的监察御史眉飞色舞地说着,又将东川节度使的罪行加油添醋一番。那御史眉如淡墨轻染,眸如秋水凝睇,姿容虽不算是绝顶美男子,却也是个风流才子样貌。御史大夫抬起眼,侧目盯着年轻御史,脸上没有表情,但是那年轻御史马上换了副端正脸色,轻咳一声「当然,下官年资浅薄,还需台主……」 「元监察,我最不耐烦听无意义的客套话。」御史大夫淡淡地说,一展手中的弹奏状快速地浏览一遍,一松手,咕咚一声,弹奏状便掉进熏笼中,那御史身体一动似乎想救,但是被御史大夫目光一瞄又缩了回去「东川节度使贪污的事,证据取得并不困难,不过你能做到这个程度,也属不易,这点值得嘉许。」 年轻御史呼出一口气,脸色稍稍放松了些,不过御史大夫的口气马上就变得严厉「不过,严砺三年前就死了,这点你也知道,那你还写这篇状子过来干什么?」 「禀台主,严砺虽死,但是此事干系百姓产业,不能不追究……」 「朝中有种令人厌恶的想法叫“人死为大”,我自己觉得有这种想法的人都是攀比侥幸的混帐,不过很可惜的是,朝中的混帐比曲江的王八还多得多。」御史大夫说,偏激却又精准地批判着「你的状子递出去不难,今上命东川节度使归还产业也不难,但是决不可能因此将追赠严砺的一切追回,事是死人干的,也与现在的节度使无关。我敢保证,你的状子除了归还百姓产业有益民生之外,几乎对朝廷毫无意义,你觉得呢?」 「台主……下官觉得……」御史大夫终于正眼看向那年轻御史,后者试图想从主官浅褐色的眸中看出端倪,却看不出所以然,寂静中只有炭火微微的哔波声响,年轻御史在静默的威压下,只好随着自己的直觉乱说「不管怎样,东川节度使那一家子在当地横行霸道惯了,状子上去,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也好。」 压迫的感觉瞬间消失,御史大夫拿出另一份早已拟好的草稿,表情依然那样平板得跟砖地一样「照着这份草稿,用压暗格的熟纸、端楷、浓墨给我认真地写一份出来,今上没有时间欣赏你的行草,写完拿给我署名用印。」 「是。」 就在元监察誊写完御史大夫授意的弹奏状后三天,御史大夫在政事堂宰相会议中以弹奏状中的不法□□为引,炮轰东川现任节度使颟顸无能,连监察御史大摇大摆毫无掩饰地前往东川搜集证据都毫无警觉。外加东川镇多年无兵乱,却依然征收高额税赋,分明是大而无当,死了的不追究、不追回那些死后哀荣,就当他好运捡到,不过东川镇是非废不可。 于是,就在御史大夫开炮十天后,左羽林卫派出两百人星夜奔赴东川,护送东川节度使一家入京,并就地宣布东川镇将兵马上交兵部,并由当地的刺史接管东川镇,两年内化镇入州,废除东川镇。 长达百年的藩镇,就在御史大夫的暗算下莫名其妙地化为乌有,而这只是御史大夫无数黑心作为下的一件小小阴谋而已…… 套句当代的话说,东川镇被河蟹掉了。 ※※※ 奔赴御史台缴交年末汇报的御史们,上缴了各式各样的谏章、奏疏、弹奏状与要求来年继续详查的申请,全都需要御史大夫最后用印署名核可后,方能投递到其它官署或在御史台内部进行处理。由于每年到这个时候,事情实在太多,需要御史台出面修理的官署与官员也实在不少,事情的先后顺序也就看得出历任御史大夫的风格来。 话说为政之道,一张一弛,综观历任御史大夫也大多如此。 在弘晖六十年以前,御史大夫的任期不定,有的只有几个月,也有的五六年,不过平均下来,大多是三四年一任。而女皇亲政后,深感御史大夫若择意志不监之人,则随□□势摇摆不定,并非好事,于是接连出现了几位任期相当长的御史大夫。 前前任的御史大夫乃开国以来第一位一噎气就被写进国史酷吏传的强者,浑名『官见愁』,执掌御史台长达三十年,据说在他手中栽跟头的官吏没有一万也有七八千,若不是高龄八十不得不强迫退休,砍掉两万官吏绝对不成问题。 而官见愁的继任者也执掌御史台长达十七年,这位前任御史大夫为政宽和良善、为人揖让谦恭,与群臣相处甚是和睦,颇得人心。不过,他唯一的缺点就是爱喝酒,有一日又往平康坊喝酒狎妓,被愤怒的夫人一状告到女皇驾前,虽然女皇并未追究,但是他自己深感面上无光,于是辞官归隐南山,不问世事。 事起仓促,谁也没料到御史大夫会突然辞官,而其下的两位御史中丞,一位年事已高,直嚷着要多活几年,打死不愿接任台主,另一位刚升任中丞不满三天,年纪也才刚满三十,女皇本待拔擢其它年资较深的侍御史为台主,没想到四位侍御史异口同声说「恕某等不敢从命。」 「为何?」女皇问。 「台中诸御史,性格各异,无一是好相与之辈,某等任侍御史已是竭尽全力,任中丞或勉强胜任,任台主则命不久矣。」 「既如此,台中何人可任台主一职?」女皇又问。 「李中丞可任台主。」 「李中丞年仅三十,任中丞又仅三日。卿等适才言道诸御史性格各异,朕恐李中丞不能驾驭。」 四位侍御史露出苦笑,交换了一个有点无奈的眼色「恕某等直言,李中丞驾驭御史台确实尚嫌资浅,然放眼朝中上下,决计无人可如现任台主一般指使李中丞,伏望陛下三思。」 简单来说,就是李中丞能不能控制御史台还不知道,但是不让他当台主,就谁也别想好好在御史台当台主…… 就在四位侍御史绝望的忠告下,于是,这位年仅三十、上任三天的中丞就成了现任的御史大夫,到如今,也荼毒御史台长达七年了。 即将迈入第八年的前夕,大伙儿也多少摸出了现任御史大夫的习性。在年末的时候,朝中上下官员除了要应付度支比部前后夹攻的核销攻击外,还需分出一些心力打探御史大夫今年的口袋名单。 根据御史台的邻居、那两位宗正少卿教育那位傻呼呼宗正卿的话语中,可窥一二。 「每到这时候,李台主就要拟三份名单!一份叫歼灭名单,一份叫伏击名单,最后一份叫观察名单。」年轻些的宗正少卿说。 「你们怎么知道?李台主告诉你们的?」当然是宗正卿问。 「谁敢去问他这个?当然是探听外带经验分析来的。」 「怎么分的呀?」 「歼灭名单就是一收到御史报告后就丢出去,李台主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署名过的弹奏状就是格杀令,必死无疑。」 「伏击跟观察又是如何?」 「伏击名单就是比较没那么讨御史大夫嫌的,让他安心过个年再送他上路,至于观察嘛……就是还没把握一击必死的。」年长的宗正少卿悠悠地说,瞪了一眼宗正卿「我们宗正寺是七年来唯一到目前为止还没被李台主盯上的,宗正公最好不要成为第一个。」 宗正卿摸摸鼻子,怪不得当初要来当官的时候就听说朝中诸官编的官诀中,有那么两句“天下十道巡按,监察见官踢三脚。台主一笔署名,侍御持状劾百僚”,今日看来此言不虚。突然觉得这个宗正卿的位子还不如做风流倜傥小郡王来得好,头上还有女皇这位嫡亲姑妈也就罢了,还压着御史台这个后妈是怎么回事?尤其这位后妈还黑心得要命…… 「为官难哪!难于上青天哪!」宗正卿装模作样地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曲江池 虞璇玑大醉了一场。 醒来时,已是月上柳梢。远远地,传来了金钲响声,一声声,铿锵刺耳,她以被蒙头想盖住钲声,但是钻在被中却将自己身上酒气闻得一清二楚,只好又探出头来,春娘似乎还没为她点上油灯,房中显得有些昏暗,她没洗脸梳妆,眼睛也雾茫茫地看不清楚。 「啊……」虞璇玑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一想事就得脑子混沌得像一锅刚凝固的漉酪,搅不太动「好久没喝得这么醉了……」 虞璇玑撑起身来,箕坐在榻上,楞楞地抓抓头,嗯……还好,出门时梳的椎髻还没散,她用力在头上敲了两下,又打了个呵欠,才稍稍觉得清醒了些。 到底为什么喝成这个熊样?她抱着头仔细想了半刻钟…… 「啊!去看投卷!」 ※※※ 十月的西京近郊,可说是林枯叶尽,春日时挤满游春人潮的曲江池,此时也寂寞了许多,偌大的池上,只有几丛寥落的莲茎,水面浮着不知何处漂来的红叶枯木,池畔垂柳也只剩柳枝,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空中挥舞。如茵碧草、郁郁长林此时一派萧索,褐色的地上覆着厚厚一层赭黄的落叶,夏虫秋蝉埋在其中,踩上去就嘎扎嘎扎响。 虞璇玑驾着一匹暂时代步的羸马和一壶小酒,来赏京师难得的寂寥。 西京有百万居民,其中流内流外的文武官吏合计至少有三万,加上皇族、前来应试的士人与守选的官员,人数当不下四万,再加上文武官吏的家族仆役,少说也有十万之众,换言之,在西京,十人中就有一人与官府有关系。因此,居西京不易之处不只开销而已,应付各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才更叫人头大。 这几日来京,刚往礼部报名,没几天礼部就派了人来核对出身、籍贯、家世背景跟居住地。礼部的人前脚刚走,后脚马上来了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指名要拜会『虞官人』。 「请问足下是?」虞璇玑问。 「小人是西市刘七进士团的肆长刘劳新,闻虞官人报考今科,特来为官人效犬马之劳,官人之事,小人必尽力尽心。」刘劳新拱手说,一张团脸上嵌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看起来很是富态,他递上一份红绫为面的册子「此是小人窃为官人所拟日程,愿官人早登龙门。」 好长的耳朵、好快的手脚……虞璇玑心想,进士团是专门□□进士及第者一切所需的店肆,从□□筵席、打理行头、喝道净街都一手包办,甚至号称只要花得起钱,还能在考试之前,代客四处宣传以助长文名。西京眼下大约有十余个进士团,一团每回只照顾两三位进士就足够海捞一票,平日也□□州试、书判拔萃科、明经科、博学鸿辞……等其它考试登科者的事务。不过,即使是进士团也有个三六九等,能够照顾头二三名进士的,不但能收取较高的费用,还能做出口碑来,为几任前顾客牵线也是常听说的,因此,进士团还比考官们更积极去找素有文名的人,赶紧地登门拜访,好使考生对自己的进士团有印象,若有登科之日,才不会被人抢了去。 而刘劳新是西京头号进士团的肆长,刘七进士团传到他手中已是第四代,这几代肆长据说都是慧眼独具,最讲究的就是个细水长流,他拜会进士有时不只图眼前这一科,今科落第的考生下回再来时,他也会登门拜访,给足了考生面子跟信心。所以他不只要照顾顾客的进士事务,还会顺势安排进士再登书判拔萃或博学鸿辞科,若是这两科能再中一科,那这个进士可谓前途无量,自然也就有更多的生意来关照。 虽然明知进士团是准备来赚她的钱,但是西京第一的进士团肆主这么快就拜会,显见是看准她能及第,虞璇玑其实有些得意,便笑着说「劳肆主费心了。」 「岂敢担官人一劳字?」刘劳新也微笑着,一拱手又将大段大段的恭维话捧上「虞官人文名显赫,听说官人几次入京,小人都想拜会,就怕官人不方便暴露行踪,也只好罢了。此番官人一入礼部,西京十六进士团尽皆震动,都说谪仙人终于归返台阁。小人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探听到官人居所,抢先来拜见,本想官人驰名天下已有十年,不管怎么说,都该是半老妇人了。却不曾料想,官人竟是如此一位美娇娘,吏部试身言书判四关,官人光是容颜就不知胜过多少老丑男子了。」 虞璇玑一方面赞叹此人口齿灵便、拍马屁拍得这般熟练,另一方面也不禁暗喜。转战天下十年,战无不胜,但是都是隐在别人名下,没有一回是以自己的名字应考,她只是中等之姿,平日走在街上,虽决不至于被人掷石吐面,也从没有羊车投瓜的好事,此时被大捧特捧一番,明知是马屁话,却也听得心花朵朵开,笑说「不愧是刘肆主,就凭您用这番话哄我开心,虞某若有及第之日,必劳肆主为我□□诸事。」 「小人万不敢担官人一劳字,小人吃的就是这口饭,若能为官人效力,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双方又谈了一阵,可谓相谈甚欢,刘劳新也不急着敲定此事,他深谙经商之道,又故意说「小人前来拜会官人,主要是为了结交官人这位天上谪仙,非为生意,官人若相中其它同行,切莫客气。」 「哪的话、哪的话,若及第必请肆主为我出谋划策。」虞璇玑说,刘劳新见生意到手,便告辞奔赴下一个准进士去了。虞璇玑叫来春娘「春娘,若是还有其它进士团的人来,妳就说适才刘肆主已来过,他们就知道了。」 「是。」 「啊,我的小驴给了卖曲的老丈,还需再买一匹代步小驴,为我更衣,我要去东市口马行一趟。」 「是。」 虞璇玑被刘劳新捧得心情大好,换了一身青羔里丁香色双织官绫面的翻领皮袍,袍上无襕,腰间束着黑革带,带上扣个香囊,脚下一双半旧的皂靴,头上梳了个锥髻,也不插什么装饰,只戴了个镶银狐半遮耳浑脱帽,扮成个时兴的胡装模样,便晃晃悠悠地出门往口马行去。 虞宅所在的云深曲在平康坊西南隅,虞璇玑出了云深曲后就走到平康坊十字街上,到了十字街交会处,拐个弯往北,便出平康坊入东市。今日的天气比较好,大家都聚到东市来采买,虽不至于挤得水泄不通,但是也不甚愉快,虞璇玑到口马行看了牲口价钱,今日的驴骡都不怎么好,她看不上眼,于是就在口马行四处看看。 「小娘子,来看座骑吗?看看这几匹果下马!不用驯不用试,乖得跟昆仑奴似的,保证不颠。」一个妇人招呼虞璇玑,果下马的腿又粗又短,女子一跨就能上马。 「小娘子一身劲装,别骑什么矮脚马!」一个虬髯胡汉子大声嚷,对虞璇玑拼命招手「这匹大宛小红马多漂亮!小娘子骑了红马,跟郎君去京郊赛马打球也不会输!」 「来看看老汉的云中马,吃苦耐劳,力大无穷,小娘子买了拉车,比骑马好。」 一群马贩子七嘴八舌地,遇到谁都胡说一阵,虞璇玑不喜欢慢吞吞的果下马、那大宛马倒是漂亮又怕驯不住、云中马买了还要再买车,都不合意,她转来转去没有看中眼的,倒是口马行一个小吏刚才出去办事,现在又回来,见她还没找到满意的马,便问「小娘子没有看中意的吗?」 「又要马好又要价好,不容易啊。」虞璇玑无奈地扁了扁嘴。 小吏早已见惯这类的事,便一指口马行后面说「东宫卫率府前几日汰下几匹京马,都不超过十五岁,年纪虽然嫌大,不过小娘子只是平日代步,倒也无妨。小娘子去看看,若是看得喜欢,价格好谈,不比驴子贵多少。」 「那太好了,烦贵使领我去看。」 小吏便领虞璇玑去看马,确实如小吏所言,这批京马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是都还算是合格的好马,只是这些日养在口马行中,可能吃得不好,环境也比较脏,显得有些委顿。那小吏十分殷勤,帮着虞璇玑扳开马齿看岁数,又帮着检查可有疾病,终于挑中了一匹花母马,一问价钱,只比驴子贵个几百文,再与那小吏讨价还价一番,竟用比驴子便宜一贯的价钱成交,又用低价买了副旧鞍鞯,这才到口马行中立契付钱。 「恭喜小娘子得了匹好座骑。」口马令平板地说。 虞璇玑谢了,那小吏也真够诚意,趁着她立契的时候将马好好刷洗了一番、装上鞍鞯辔头,又在马脖子上挂了个布袋,里面放着一袋秣草,让马边走边吃,这才将马牵过来「恭喜小娘子得了座骑。」 「多谢贵使,有劳了。」虞璇玑又称谢一番,塞过三十枚弘晖通宝权作谢资,小吏谢了一声接过,又扶虞璇玑上马,这才进口马行去。那花母马温顺地走着,虞璇玑摸着牠的头,觉得今天捡了大便宜,心情更加畅快,看看那母马身上的花色,便说「给妳取名叫霜华好不好?」 母马埋头猛吃,自然没有说不好的理,虞璇玑拍拍她「霜华,我们去曲江走走!」 虞璇玑驾着霜华出东市,一路沿着东城街往南走,冬阳暖暖地照在南行的路上,东城北部那一区区达官贵人的宅第楼阁与道观佛寺,从朱红、深青到浓灰都有,官人贵族的宅子与敕封的官寺官观用的是琉璃瓦,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亮。霜华的蹄铁大约是有些松了,敲在地上卡啷卡啷响,虞璇玑也不以为意,横竖明天无事再牵到铁铺处理就好了。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来到城南,城南人烟较少,于是虞璇玑便策马小跑起来,直出了坊街、绕过大慈恩寺,直奔曲江池边去。越往南走,阳光就暗了些,到了曲江,只见满天阴云,虽还不至下雨,却显得有些忧郁。。 曲江,也称乐游苑、乐游原、隑川、杜陵原,立于古鸿固原上,古来就有泉水涌出积聚成池,北部陵原起伏、青林重复,南部则有峡谷夹峙、绿水弥漫。千年前那位神人将作大匠建城时,因为此处虽包在城中,地势却高,四望宽敞,城中诸事尽在眼中,不宜百姓居住。 将作大匠遂于原曲江池南又凿南池,做为离宫一景,开黄渠引秦岭库峪水穿城而过,先注南池再流向曲江池,又于南池周围建离宫,命名为曲江园。开国高祖文皇帝又改南池为芙蓉池、曲江园为芙蓉园,于芙蓉池、曲江池广植莲花,离宫禁苑虽不许闲杂人等出入,曲江池则开放给百姓做为游乐之处。 曲江池在秋季还有秋景可赏,冬季几乎人迹罕至,就连离宫中也只有几个宫婢与内侍随便做点洒扫粗工而已。 因此,冬季的曲江池充满各种怪谈,什么只得一幸之恩的宫女被送到离宫后,失足落水而死,来年夏天皇室来此避暑,其它宫人仍见她来去工作,只是身上总是湿淋淋的,后来园工清扫池子时,捞起一个女尸,赫然就是那宫女,众人惊呼中,宫女一缕香魂含恨而散,但是每到冬季,那宫女就会在池边徘徊不去。 要不就是宜春北苑的歌伎与少年郡王相恋,结果有一回深冬,藩镇叛乱攻入京师,消息传来,两人相约若有失散,要在曲江池边相会,然而郡王随皇室仓皇西走,歌伎则在乱中未及跟随,便来到曲江等候,为乱军所辱,又被推入池中淹死。而郡王在西走后,为求回骨可汗出兵助梁,自愿前往和亲,成为回骨女叶护的驸马,和亲不久后就因水土不服去世,尸骨不曾回国,魂魄却横渡关山万里,与那歌伎之魂相会于曲江池畔。因此,每到冬季,便常见一锦衣官人与一名少女泛舟于湖上。 这两个还算不害人的,有几只住在曲江林中的狐仙,据说专干鬼打墙的事,戏弄游人。更多是不第后跳水自杀的士人与终身不见天日的宫女,这两种鬼怨气最深,传说最喜拉人下水找替身。其它还有什么山精河鬼、曲江龙王一流,总之是什么样的花妖狐魅都在曲江边上了。 虞璇玑策马来到池畔,霜华已经把那袋秣草吃完,却似乎还不够饱,一边走一边低头用鼻子嗅呀嗅的找东西吃,虞璇玑下得马来,将霜华系在一棵柳树上,又从鞍袋中拿出酒壶来。 虞璇玑以壶就口喝着,霜华凑过来顶了顶她的脸,她呵呵笑着说「俗话说,小酒喝半饱,青春永不老,绝对是没错的!」 虞璇玑坐在池畔喝着酒,看见一阵阵从池心漫过来的涟漪,不远处一个小码头上系着两艘蚱蜢舟,随着水波轻轻摇晃,不时发出叩、叩声响。虞璇玑本也不以为意,不过霜华突然停止在地上乱翻的动作,抬起头来,耳朵抽动着「霜华?怎么啦?」 霜华四下看了一阵,突然朝向池心的方向望去,虞璇玑看着池心的小岛,并没有人,正待笑自己多疑,却听一个女子声气在唱歌「……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这这这这!!!!!!!!虞璇玑险些尖叫出声,连忙把嘴捂住。 这这这……这这这……这就是传说中那对歌伎郡王鬼情侣的定情之歌啊!这首歌据说是三百年前流行的,眼下没人在唱啦,在这种时节、这个地方唱这首歌,还能是谁啊? 虞璇玑在脸上轻轻拍了两巴掌,强自镇定,抖着手从香囊中取出几丸香,又抖着手打起火石点起来,一阵清爽的木香飘散出来,她又将酒高举过头一拜,然后泼入湖中,用跟手一样抖的声音轻声说「在在……在下……打扰二二二二位清净……实在对对对对对不住……香酒请请请笑纳!」 「打扰清净,只用这点东西就想打发?」一个男声有气无力地从背后传来。 要死了!这鬼也太强大了,现在虽是阴天,但至少是白日啊,难道皇族连做鬼都比较强大?不会真有传说中的地府皇族联谊会吧?虞璇玑连看都不敢看,捂着脸说「在下冒犯了大王与娘娘娘娘……娘子,今日出来得匆忙,只只只带了这点东西,改日再再来,并烧黄金千千两、白银万万万万两,以壮大王出入阴间赌赌赌场之行色,请请请大王高高高高高高抬贵手,放放放在在在下一马。」 「黄金白银对鬼魂并不稀罕,倒是听说要找个替身很困难,妳要不要考虑跳下去,这样比较干脆?」那个声音说得轻松,好像跳下去跟打水漂一样简单。 埋汰尸、路倒尸,不小心经过一下而已,哪那么小气要用命来换的!用身体抵债都还比较合理!虞璇玑不平地想,却还是恭敬地抖着声说「在在在下也只能救得娘子脱离苦海,如如如此大王不就孤单了吗?倒不如在在在下烧些金银使大王娘娘娘子在阴间逍遥度度度日,正所谓人间万苦人最苦,还还还不如做鬼逍遥呢!」 「诚然,做鬼比做人逍遥。」那个声音说,虽然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不过似乎是有些打动他了,果然遇上鬼要投其所好才是,虞璇玑心头稍微一松,只听得那声音又说「妳想在这里跪多久?」 「大王若命在下起来,在下就起来。」虞璇玑十分投其所好地说。 「妳说的大王都死了三百年,妳难道要跪三百年跪到他出来吗?」 咦!不是鬼大王? 虞璇玑闻言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光鲜的皂皮靴尖和加襕的松绿缎面皮袍,显见是个士人……虞璇玑挑挑眉,混帐,敢情是装神弄鬼来着? 虞璇玑三两下爬起身来,拍拍膝上灰土,恨恨地说「足下装神弄鬼的,还真不怕遭报应哪!」 那人似乎没感觉到虞璇玑的怒气,不慌不忙地说「不怕啊,人都死了还怕遭什么报应!」 混帐,你不怕我怕啊!虞璇玑心想。 咦?不过他刚才说什么?人都死了……人都死了!!虞璇玑僵在当场……是个士人……又说人都死了……难道是传说中落第跳水自杀的士族子弟?虞璇玑暗恨昨天晚上干么听翟叔讲鬼故事,更恨自己那小道消息过耳不忘的记忆力,此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忙转过身去,解开霜华的绳子。 「妳要走啦?」那人问。 「是是是……打扰了足下……再再……不对,不见不见!」 说完,虞璇玑以这辈子没有过的利落速度跳上霜华,以高速跑了! ※※※ 虞璇玑被鬼追似地狂奔,霜华被她那边跑边骂粗话驱邪的声音一吓,也是疯狂地加速奔跑,一人一马向东走,到启夏门街往北转,入大业坊,在一所道观前勒住跑到连蹄铁都掉了的霜华,随便系在马柱上,就奔入观中。 「寄兰!寄兰!寄兰~~~」虞璇玑熟门熟路地拐过大殿,直入静院,边跑边哀声大喊「寄兰快救我!」 “砰”地一声,一间静房的窗打开,一个身着道服的少妇探出头来,用一口温软柔媚的淮南口音说不太文雅的话「嚷什么嚷?做死吗!我这有客哪!」 「管妳有没有客,借我窝一阵!」虞璇玑连门也不走,直接从敞开的窗户一跃而入,钻进那少妇铺得整齐的被窝,蒙头不出。 「喂!妳还穿着鞋哪!」少妇惊呼,啪搭、啪搭两声,一双皂皮靴歪歪地落在榻下,而榻上的被窝则在颤抖,少妇狠狠地拍了被子一下,听见里面一声闷呼后,才对人说「真是失礼得很,她这人就是这个德性,惹了事就来窝我被窝,外头说什么她行侠仗义、于运河边大骂转运使是逆竖獠奴八辈子投不了胎的烂羊头之类的事,我是从来不信的。」 「那么听起来,也与崔八差不多,上回他在酒肆论人长短,结果那位被论的就在隔壁,气得踹破假壁,结果他就溜了。」一个低沉的男声笑着说。 「什么跟什么!明明就是我先走了他才过来的!」另一个话速稍快,听起来也较轻快的男声说。 「呜……见笑了。」虞璇玑的声音从被中传来。 「还做死!快起来见客!」少妇斥了一声,虞璇玑才探出个头来,只见那少妇坐在榻边,榻下屏风旁有三个座垫,客席上坐了两个男子,年长些的不到三十,年少的则是二十四五岁模样,那少妇侧手让向年长那人「这位是河东柳飞卿,妳不可能没听过他吧?」 「当然听过,就是我的同行嘛!前一次进士试代考的时候,我们有打过照面吧?」虞璇玑用询问的表情看向柳飞卿,那柳飞卿也笑着点头,她报以微笑「那这位呢?」 「这位是清河崔相河,行八,才二十四岁,飞卿说了,叫他小八就行了。」少妇与柳飞卿相视而笑,那崔相河一脸不悦,虞璇玑起身略理仪容,下得榻来,那少妇便说「飞卿、小八,这便是我刚才说了要介绍给你们认识的越州虞璇玑,行二,叫她虞二娘子也成。」 「虽是越州虞氏,不过我家世居南陵,越州倒是五年前南选经过时才去了一次。」虞璇玑说,接过那少妇递来的茶呷了一口「也是那次南选路中遇寄兰的。」 「那时我们在官府外见过一面,后来也不知怎么,她跑进我住的清虚观,就直接抓住我,要我藏她,那时害得观主以为我李寄兰何时转性惹了个女子来,她后来说她是虞璇玑,我都吓傻了,是传说中那虞八叉吗?我还以为虞八叉该当是天上文魁星呢!」那自称李寄兰的少妇笑嘻嘻地说。 「天上文魁星是假的,地下酒鬼才是真的。」虞璇玑闷闷地喝了口茶,想起那曲江池边的鬼来,连忙说「寄兰,给我写几张符纸,我只怕惹了鬼了。」 「怎么?」柳飞卿问,他对这种鬼怪之事特别感兴趣,虞璇玑把事一长一短地说了,他便笑了起来「光天白日的,鬼是决计出不来的,那人定是逗妳玩的。至于那歌声,倒是听说宫人、乐舞伎都将那郡王与歌伎视若神仙,听平康坊几个老乐人说,冬日一到,他们都会自行前往曲江唱曲演奏,说若是讨得那郡王开心了,便能多得庇佑,因此,那歌声也应该是宫人唱的。」 「喔……」虞璇玑呼出一口气。 「璇玑姊姊,听飞卿说的准没错,他遇到的怪事可多了呢!」那崔小八认真地看着虞璇玑点头。 「你倒乖巧,连姊姊都叫出来了。」李寄兰睨了他一眼。 「我看着璇玑姊姊就像姊姊嘛!横竖我没姊姊,叫着也开心哪!」崔小八哀叹说,虞璇玑耸耸肩,反正她也没弟弟,听着也开心吧! 柳飞卿一拧崔小八耳朵,笑骂着说「那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怎么不叫我一声哥哥呀?」 「你有哥哥的样子吗?嗤……」崔小八说,非常适当地配上嗤笑。 「没有吗?」柳飞卿的手加重力道。 「完全没有。」 「你确定。」 「士可杀不可辱,没有就是没有。」…… 不久后,那位号称不可辱的士便一口一个哥哥、姊姊地被柳李二人揪出房门,虞璇玑跟在后面。因为新认识朋友,若不烧点黄酒、吃几只鸡联络感情,简直没有天理,而太平女观毕竟是国中所设,虽不禁男客,却还有些清规,李寄兰也不方便饮酒作乐,于是众人便转往虞家。 李寄兰跨上一乘杂色小驴,柳飞卿也骑驴,崔小八的家境在四人中最好,骑的是一匹膘肥体壮、模样甚是英挺的白马,自己给牠取了个了不起的名字叫照夜白,倒与虞璇玑的霜华有些相像。四人便分作两对,崔虞二人在前开路,柳李二人则悠哉地跟在后面。 四人出了大业坊,沿着启夏门街往北走,直走了五个坊,在亲仁坊的坊门口,却看见长长一条人龙,有男有女,也不知在做什么。 「我去看看!」崔小八年轻好玩,也不等其余人回答,便加上一鞭赶上前去,其余三人则在一旁等候。 「璇玑,妳的马怎么一跛一跛的?」柳飞卿问。 「蹄铁掉了,得寻个铁铺补上,柳兄可有熟识的匠人?」 「有的,东市西边有个安麻子,别看他一脸粗人样,做事经心,他换的蹄铁深浅适中,牢固又不伤马骨。」 三人正说着话,崔小八奔回来,扬声大喊「你们猜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三人同声问。 「今日是御史大夫休旬假,这些都是今科考生,来投卷的。」崔小八说。 旬假是每九日一次的休假,官员一月有三次旬假,虞璇玑却不明白投卷跟御史大夫有何关系,便问「投卷跟御史大夫有什么关系?」 「咦?姊姊不知道吗?」崔小八的眼睛瞪得比马铃还要大,夸张地说「御史大夫便是今科主考呀!」 「御史大夫是主考……」虞璇玑重复着崔小八的话。 「是啊!今上点中李千里做主考,实在出人意料之外……」柳飞卿说。 「李千里?」虞璇玑抬起头来,望着柳飞卿「李千里?」 「怎么了?现在的御史大夫,姓李,名千里,字秋霜。」 「他当上御史大夫了……」虞璇玑低低地说。 「璇玑,妳认识她?」温飞卿问。 虞璇玑回过神来,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家父也认识一个李千里,十几年前见过,只觉得那人一脸傻样,看起来就是个前程无光的小官,应该不会是他吧?」 「听说御史大夫精明强悍远胜三省相公,从没人说他一脸傻样……」 虞璇玑一摊手,扁着嘴说「那就应该不是,李姓官人很多,也许是同名同姓吧?」 「嗯……」 四人又往前走,经过那一行人龙时,遇着许多认识的文友,此时已近黄昏,眼看三百钲响快要响起,投卷的人潮却没有一丝前进的迹象,于是那些投卷文人也放弃了,纷纷上马上驴或者步行随虞璇玑等人往虞宅前进。 算一算,那天晚上来喝酒的差不多有四十人,还好虞宅就在平康坊中,叫酒席十分方便,一众士人就这样猜枚行酒令直玩到深夜,男人们便随便地倒在正厅里,几床大被盖尸体似地一盖,反正也还冻不死人。五六个女士人则睡在西厢院中,虞璇玑也醉得一塌糊涂,全由翟氏夫妻与春娘服侍,还好那些士人也有的带着小厮小婢,才不至于太忙乱。 虞璇玑喝酒喝得畅快,笑闹中把今日的事都忘得差不多,直到睡下时,突然想起一个早已遗忘的脸来,她咕哝了一声「李千里……」 「娘子?」春娘以为虞璇玑跟她说话,问了一声。 「李千里……」虞璇玑模糊地又说了一声,便倒头睡死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乌台主 冬季的天得迟。 灰白的云浓浓地积在天边,远处渐渐亮起来,清晨微凉的风沾着深夜的寒气,缓缓排开层云,是漏了天河水一般,十数道行光穿透行云,落到人间。落下的阳光温暖了地面浮起的晨雾,微白的雾气散成不可见的水,渗入土中,顺着西京城的地底脉络往城北流去。 北城早已有了人声,起先是轻巧地唤着,随后慢慢变成高声地呼告着,人声中又杂着马鸣,一阵混乱中,一个沉重庄严的声音『咣』地一声镇住所有人间扰攘,那是西京名剎西明寺铜钟的声音。西明钟一响,西京大小佛寺、庵观与坊市里的钟也像被撞醒似的,开始此起彼落地发出自己的声音。随着钟声慢慢敛去,光线也明亮起来,才足以看清楚城中景象。 此时,皇城的登闻鼓响起,北城诸坊的门一开,诸坊中打头走出几个开道随从,而后是紫袍或绯袍的高官,随后是一列长长的车马,在车中、在马上的官人们一面走,一面与前后左右的人打招呼。 「杜补阙,昨日去哪里玩啦?」一个穿着蓝袍的八品小官说。 身着绿袍、年约四十的一个官员回答「去了平康坊刘娃那里,结果巧遇张正字、尹校书他们陪着崔给事中来,所以合在一伙喝了个痛快。」 「我以为崔给事中好的是翟七娘那股子胡味,他也会去刘娃那里?」闻言,一个服绯佩银鱼袋的中年官员回头说。 「咦?我说的是崔成庆崔七给事,章侍郎您说的那位喜欢胡姬的是崔三给事吧?他们俩是不出三服的堂兄弟。」 「难怪,我还想崔三给事对高鼻深目的胡姬这么钟情,怎么会去刘娃那个东都佳丽那里。」 各个坊中走出的大批官员就这样三五成群聊着八卦,这群平明骑马入皇城的众官员逐渐聚集到皇城下,各依官署方位,聚于西边的含光门与东边的安上门下等待核对身份入城。正当众官排队的时候,从东边群官那边开始骚动起来,传来隐隐的耳语。 「李台主来了……」 「快闪开快闪开,挡了他路被列进歼灭名单怎么办?」 群官分开的路中间,很难得地休了一个旬假的御史大夫李千里驾着一匹玄色乌孙马单独前来,那匹乌孙马四肢劲实有力,配上黑色无饰的辔头、鞍鞯很是威武。马上的李千里戴着幞头,身上一件镶紫貂双织紫色大科官绫面皮袍,腰束革带,带上镶着十三个羊脂玉带挎,带挎下系着金鱼袋、手巾、两枚玉佩,佩一柄乌木镶金为鞘的长剑,蹬一双簇新的皂皮靴,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符合他正三品的品阶。 「这时候还有文官佩剑的?」一个刚从外任调回京的小官压低声音问同僚,虽然制度上规定五品以上可佩剑,但是文官无用武之地,顶多夏天时带来中午会食时剖瓜吃,所以大家也就都不佩剑了。 「别人不佩剑也就罢了,李台主不佩剑的话,刚出坊门就被砍死了吧!」见多识广的同僚用更低的声音回答,眼睛还不时瞄旁边,看看是不是有御史台的人「李台主逮到的刺客比他砍掉的官还多啊!」 「那他怎么不带随从?刺客太强还能挡着先。」 「你傻啊!随从要是内奸怎么办!那岂不是腹背受敌吗?」 身为梁国唯一佩剑的文官,御史大夫李千里到了含光门,下得马来,把马交给一旁的小卒,那小卒是第一天来当差,看着他过来,笑咪咪地招呼着说「相公这匹马真好,花了不少钱吧?」 周围众人发出无声的抽气,这小子敢情是没听说过御史大夫的黑心劣迹?某个官员当年为了攀交情,在入朝视事时说有空介绍几个价格公道又腿长胸大的美女给他认识,结果李千里会同大里寺、刑部直入平康坊狎邪女户,把正在逍遥的官员光着屁股抓起来,末了还在三司会审时传那狎邪女作证,巨细靡遗地问了一大堆官员的性癖好,听得大夥儿面红耳赤,羞人答答,还说是要以此算出那官员花了多少钱作为贪污的证据,后来坊间书肆就出了一本《卢侍郎游仙窟》的□□,一时洛阳纸贵,传说那匿名作者的资料来源就是御史台。 黑心御史大夫会怎么处理这个小卒呢?把他蒸了?还是再用这小卒炸出什么军中舞弊案? 小卒完全没意识到旁边诸官的紧张情绪,他看着对面这个年纪不到四十的紫袍大员,服色不是王侯,袍上有襕不是浊官,一张轮廓分明的容长脸,麦色皮肤,粗眉凤目,隆准方口,浓密短须修剪得十分整齐,真是令人羡慕啊……小卒摸摸自己稀疏的小八字胡,这位官人的短须造型就是自己最想要的胡子啊!可惜的是不管怎么留都只能留出脸上这种像老鼠须似的小八字胡,人生真不公平。 「不贵。」李千里说,小卒看看他,才想起他是在回答刚才的问话「在西市骡马市选的,神策军汰换的马,买的时候才六岁。」 「难怪三年前用贪污浪费不知节俭大而无当的理由,砍掉了神策军……」某官员低声说。 「连买马都可以想到怎么踹掉文武官署……」 也不等那小卒回答,李千里正幞头、整衣领,左手按在剑上,右手背在身后,回头一巡,众官下意识地缩了缩,只有御史台官迎上他的目光,纷纷上前来整好队伍,像行军似地递出勘合,入朝视事去也。 朝廷制度是五日一朝、初一十五大朝,只有五品以上职官散官勋官、宗室与少数特许的五品以下官员可参与。朝廷如此,官署自然也少不了要聚在一起颁布各种事项,不过官署中聚会的时间并不一定,是爱怎么会就怎么会,只要尾牙头牙一起吃个饭就叫会的强者也不是没有。 以流内流外加起来仅百人上下的规模,要监控多达五万的内外官员与不计其数的杂役、匠人、小吏、皇族、军人……御史台要处理的事情多得忙不过来,因此,要从哪里查、查什么,都需要由台主指示之后分头进行。因为御史跟台主、中丞没有那么多时间一一回事,所以御史台每日一会、逢五大会,日会由三院分别进行,大会则是御史台全部参加。 三院是台院、殿院、察院,第一级是侍御史组成的台院,负责处理台中次级政务,从侍御史中挑一位资历深、能力好的任知杂,等于是台院的主官。第二级是殿中侍御史组成的殿院,负责纠举京官的各种不法,号称『专办京官的大屁屁』;第三级是监察御史组成的察院,事情最多最杂,承旨巡按各道、协助地方赈灾济民、纠举地方不法□□甚至被派去赐死官员,工作号称『极具创意、有挑战性』。 其它官署多是早入午出,下午除了轮班留值的人之外,其余人吃过饭就可以回家了。而人少事多的御史台,则一律早入晚出,在三百钲响前半个时辰才可以回家、住的远的可再提前半时辰,留值的人也都是留到隔天早上才能回家休息。由于生活作息极其不正常,若仔细检视御史台官,就会发现除了台主、中丞与四个侍御史、两个侍御史内供奉外,御史台上下官吏的平均年龄都在四十岁上下,超过五十岁的半老男人更是一个也没有。 曾有一个节度使回朝述职时,发现这种奇怪现象,而跑去访问御史台的斜对角邻居──吏部尚书,尚书抚着三绺长髯,悠悠远目「贵镇有所不知啊!御史台“折损率”太高了,现在御史台正官小吏都是四十岁下的年轻人,就已经迫得太医署要开个御史台分署,全天候照顾,就怕谁一口气喘不上来噶屁着凉。要是多放几个老官,还不闹出人命来?为了四十岁以上的老官们的健康着想,还是把这种钱少、事多又几乎每天加班的苦差事交给年轻人就好。」 吏部尚书说完,又一脸神秘地说「再说,御史台官向来不在吏部管辖范围,吏部只有提供名单资料给台主的份,要选谁都是台主挑了中意荐上去给陛下就成了。要不是我为了一干老臣着想,送名单时只挑四十岁以下的,李台主的眼这么毒,还不知要折损掉多少吏部好不容易栽培起来的国家栋梁呢!」 那目前正在被御史台摧残的国家幼苗呢?节度使冷汗涔涔,突然觉得前途无光,这一辈的国家栋梁是还活着没错,下一辈的国家栋梁都攥在那个辣手摧花的御史台主手中,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真是一点没错。 而今日,被节度使回镇后宣传到河北诸镇尽知的亡国妖孽李千里,今日下到御史台大堂来,一众御史台官正襟危坐跪在以颜色分别的坐垫上,正中那个在李千里臀下的垫子是唯一的紫垫,二位中丞用绯垫,跪在李千里两侧;四侍御史与二侍御史内供奉用绿垫,跪在台主正对面;主簿、六殿中侍御史、三殿中侍御史内供奉、十监察御史、五监察御史里行按官品分跪两排,用蓝垫;最后是玄垫,由从九品下的两位录事领头,跪在第四排,以下诸流外官、杂吏、杂役每十人一排,直排到大堂近门处。 「旬假休毕,想必诸君也已完成上旬诸事,三院分报进度与我。」李千里从不啰唆些天气真好、令堂体中何如之类的废话。 知杂侍御史首先出声,他拿出一份卷子「知杂张报台主,台院七事禀报,其一,年末审计进度约于十二月初可完成,前日已与度支、比部勘合台中六月之前支出,细目今日呈与台主。其二,尚书省递旨,命监察一名往徐州处决庶人萧邕,台院拟派元监察往之,并就地查看徐州事。其三,诸监察之状俱已到齐,台院亦整理停当,分三批进呈台主。其四,殿院弹劾京官之状也已到齐,台院勘合复查无误,分六批进呈台主。其五,太常寺发文言道台中特设太医分署所需经费,不在年度预算内,而太常寺手头紧迫,望台中消化款项,已发文请太常令明日过台来与台院商议。其六,台主命台院收集进士科名单资料,亦已完成,共一千四百七十六人,今日进呈台主。其七,上皇昨日驾幸台中,命我等务必一字不漏传语台主,因此,我等便冒犯了“唷!小千千,真的不考虑自宫进来做内侍监吗?天下哪有比宦官更风光的官哪?”,以上七事。」 小千千……李千里本人的嘴角在抽搐,御史台官则是非常一致地低下头咬紧牙关,就怕不小心喷笑出声,是说九十高龄的老上皇,觉得不满四十的台主是小千千也没错啦……… 李千里强忍住想冲出去砍死太上皇的冲动,淡淡地说「前六事处置似乎允当,待我核可后再说。最后一事,遵于上皇旨意也没错。只是我再说一次,脑筋混沌的混世臭老头说话,不必当真,他若是又在我不在时偷摸进来,就说我说的“上皇的尊物无用不代表别人的也无用,与其没事在朝中闲晃,自宫做今上的内侍监更能废物利用”,明白吗?」 「明白。」 「殿院呢?」 「殿院值事崔报台主,殿院四事。其一,本月大朝,仪容不整、无故缺席、无故迟到者凡一十五人,名单今日进呈台主。其二,秋初勾决名单,殿院勘合、监斩诸事已了,其事今日呈报台主。其三,来年国有大庆,为防承办诸司贪墨不法,殿院密切注意有劣行纪录者。其四,旬假时,兵部留值裴侍郎私役东宫门卒,为太子所发,奏报陛下立斩以正东宫之威,陛下许之,殿院刘侍御时在陛下之侧,乃谏止,太子大怒,殴击刘侍御,陛下斥退太子并侍御,命收裴侍郎于狱中,择日斩之。侍御之谏,殿院之责也,却遭东宫殴辱、又未蒙陛下纳谏,我等台官深以为耻,望台主主持。」殿院今日的值事崔侍御铁青着一张脸报来。 李千里看了被太子殴打的刘侍御一眼,刘侍御个子瘦小,根本不敌粗鲁高壮的太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脖子上还有瘀痕,显见被太子掐住脖子狠揍一番……一众台官看见刘侍御的样子,早就想问,此时听见消息,虽不敢在台主前叫嚣,心中却为同僚报不平。 「前面三事似是允当,待我核可再议。」李千里先回复了公事,然后才望着下属「刘侍御,伤势如何?」 「谢过台主,太子虽在怒中,因有陛下在场,未对下官痛下毒手,昨日已请太医署来看过,吞了几丸化瘀,并无大碍。」刘侍御肿着一双睁不太开的眼睛说,俯首一拜「至于裴侍郎一事,不过是昨日兵部人手不足,又急着清点兵器,才调了几名东宫卫率府的军士过去,只是少了一声知会,才被太子所发,虽有罪,罪不致死,望台主禀明陛下。」 「此事我去出头,东宫性情不定,陛下对他也下不定决心,他犯在我手中的事太多,早想寻事挤掉我,难免迁怒,刘侍御,难为你了。」李千里的声音里难得出现一丝温情,刘侍御一欠身表示感谢,李千里又抬头望着众人,郑重地说「往后台官少招惹他,只是东宫诸事更需打听,莫因怕事掩耳不闻。我有一言,诸君是听,凡辱我御史台者,不配为天下主。」 众官一阵凛然,早有传言御史大夫与太子不合,只没想到他会这样公开表示对太子的不满,韦中丞连忙说「台主……东宫毕竟仍在位……是不是……」 「御史台先报国家、后忠陛下,无御史台则国必亡,我宁为真小人不做伪君子,东宫昨日殴辱侍御、明日便能践踏御史台,此事我绝不善罢干休,殿院将事情经过报我知道,再请兵部尚书过来商议。」李千里说。 李千里的声音中带着强烈的杀气,眉棱骨一跳一跳的,跟在他身边多年的韦中丞便知他动了真怒,无法劝,只能与另一位锺中丞相视一叹,好在御史台是千挑万选过的铁门闩,不怕有人出去胡言乱语,只是李千里就是这个死人德性,骂他、说他坏话、对他冷嘲热讽,他从不放在心上,但是最恨有人瞧不起御史台,惹恼了他,拼着一身剐,皇帝也要拉下马。 标准的御史,他的存在就是御史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天门街 十月第三个旬假,皇城外天门街上便挤了上千名男女士子,只见天门街前张起一幅一丈高、十丈宽的粗麻纸榜单,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录了七八百个姓名、籍贯、年龄,每个字都有碗口大。 这自然就是进士科的第一阶段查核结果了,总是有些人假托家世、贪图功名父母丧不临、出身不良、品行不端……等等,这时候就看得出谁的人缘好了,因为事实上礼部没有那么多人力去查底,只靠有人举报再行查核,平日恃才傲物的才子们纷纷在此时被仇家暗箭所伤,不得不摸摸鼻子再等下科。 李寄兰一大早就骑着小驴到平康坊寻虞璇玑,直入后院扬声大喊「虞璇玑!妳被刷下来啦!卷铺盖回家吧!」 「不!!!」虞璇玑的惨叫从后院传来,只听得一阵乒哩乓啷的声音,穿着中衣、光着脚丫、蓬首垢面还挂着两泡浮肿眼皮的虞璇玑冲了出来「怎么会被刷掉!不可能啊!虞八叉虽然出名,但是没人敢确定我长什么样子!怎么会被认出来?啊?难道是上次扮了男装去西市波斯邸旁边勾搭胡姬的事被发现了?唉呀!寄兰哪寄兰!妳误我呀,酒拳划输了就喝酒,干什么要我出什么任务,这下好了,被发现啦……」 李寄兰揉揉眉心,这次已经是虞璇玑考过的第四次进士科,听说第一次就是用她自己的名字进去考,是后两次有经验才冒名顶替,还以为她是看破功名,此番是又接了宗大客户才来玩玩的……李寄兰搔搔头上道冠「什么被发现?谁说话了?」 虞璇玑闻言,连忙问「咦?不是妳刚才在喊说我被刷下来了?」 「没啊,我没说,我只叫了虞璇玑,妳做梦了吧?」要说装模作样,李寄兰在整个西京女冠中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只消她一双美目眨一眨,流转的眼波就足够让人顿时陷入痴呆状态。 虞璇玑虽不至于像那些闻色而来的痴肥老头那样给李寄兰勾得失魂,但是也只剩下怀疑自己幻听的能力「我又睡茫了?」 「是啊,又睡昏头啦……」李寄兰连忙附和,又转移话题「我这才要邀妳去看榜呢!」 虞璇玑抓抓头,看看天光「还早呢……」 「早什么?都辰时啦!妳看看妳,整个人乱七八糟的,被鬼打了似的,快去更衣梳妆。」李寄兰一面说,一面把虞璇玑往房里推。 李寄兰是梳时兴发型、化时兴面妆的高手,一边等着虞璇玑梳洗,一边打开她的衣箱,探进半个身子,翻出一件半新的镶狐银红半背、水红赵州绫襦裙跟象牙白绸衫,折好了塞给虞璇玑「穿上。」 「做什么穿襦裙?穿胡服方便。」虞璇玑随便把头发往上一盘就要梳个锥髻好戴浑脱帽,却被李寄兰揪了起来,三两下剥得只剩小衣小裤,直喊冷,再穿上李寄兰挑的衣裳。穿好衣裳,李寄兰又把她按到妆奁前,一把抓起头发,连喊声痛都来不及,李寄兰抹了点茉莉油在她发上,拢了起来梳成个大家闺秀的翻荷髻,从虞璇玑的妆奁中挑了个掌心大小的仙鹤衔草纹缀珠金梳背簪上去,再插上白玉搔头跟一枝银步摇。 李寄兰手脚十分麻利,擦了擦手,又拿起铅粉揉开,啪啪两下扑在虞璇玑脸上抹开,接着拿着鼠须笔轻点胭脂,在虞璇玑两边眼皮上各画一道,显得精神些,又把胭脂从眉心抹开,混了刚才手上残余的铅粉画成渐浅的桃花妆,再提起黛笔细细描眉。 放下黛笔,李寄兰满意地说「妆罢低声问寄兰,画眉深浅入时无。」 「非常入时非常入时,都把我扮成了个五姓女了。」虞璇玑伸出小指剔眉,却被李寄兰拍掉,只好怕怕地缩回手。 「就是要把妳扮成个五姓女模样,要知道这回是今科士人都在,妳虞八叉的招牌这么响亮,大家都认为妳是个胸垮脸松的半老徐娘,妳这副模样出去,才叫惊艳!抢眼珠子!知道吗!」李寄兰恶狠狠地说,活像个教训刚出道歌妓的假母。 「知道知道。」虞璇玑无可无不可,横竖她早过了羞人答答的闺秀年纪,扮年轻些也没什么不好,她起身换上一双薄底重台履,又说「可是这样没法骑马啊!」 「骑什么马!坐车!」李寄兰更凶恶地说,便出门去喊翟叔到坊中叫部车来。 两女坐上装饰精巧的犊车,晃晃悠悠地来到天门街外,还没到榜前,车夫便说「二位娘子,前面不能走了,全是人。」 「什么不能走!给我走!」李寄兰最讨厌走路。 「别勉强人家了,等等走到一半卡在人群中更惨。」虞璇玑说,二人便下得车来,算了一半车资给那车夫,命他一个时辰后再来接人。 两人来到天门街前,只见人山人海,万头钻动,靠着榜单挤的全是急着看榜的士人或随从,外面一些的是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的上榜士子,再有一些被刷下来的,连搭话都不敢搭,掩面而走,模样甚是狼狈,最外面是些看热闹的闲人跟推着小摊子来做生意的小商人,什么卖肉串的、卖胡饼的、卖香花的、卖茶水的……俨然一个小集市。 「借光借光借光!」李寄兰高声吆喝着,一手拉着虞璇玑钻入人群「喂!热水来了热水来了烫着不管啊!」 「这招刚才二十几个人用过了,小娘子少唬人,看榜各凭本事吧!」一个皱着眉的中年人不悦地说。 李寄兰横了他一眼,正待回嘴,被虞璇玑拉住,便哼了一声不理睬,此时,远远地传来有人在喊「虞璇玑!虞璇玑!」 「谁在叫我?」 虞璇玑跳了跳,想看清楚谁在喊她,刚才搭话的那个中年人看了她一眼,有些讶异地说「妳是虞璇玑?越州余姚虞璇玑?」 「是啊,我认识你吗?」虞璇玑问。 那中年人冷冷地一努嘴,带着几分兴灾乐祸的口吻说「妳的名字不在这里,在含光门那边。」 虞璇玑与李寄兰对望一眼,都不明白那人的脸色是什么意思,虞璇玑便客气地说「呃……多谢,不过足下怎么会知道……」 「妳在今科是未考先红啊!」那中年人打断她的话,话语中酸溜溜的,一扬脸,索性扬声大喊「喂!虞璇玑到啦!快点让开让她看榜啊!」 「虞璇玑到了?」 「是那个虞璇玑?」 「她还真敢来。」…… 众人都看向东边,那中年人生得高,挥手摇了摇「她在这里,都让开!让虞八叉去看榜啊!」 众人哄笑起来,当真让出一条道来,尽头是楞在当场的虞璇玑与李寄兰,李寄兰握着虞璇玑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凉得吓人,只觉得在场上千士人、不论男女老少,都用一种夹枪带棒的目光看过来,而那中年人见她们不走,伸手大力推了一把「去啊!」 李寄兰穿的是长及足面的道袍,而虞璇玑本就不擅穿襦裙,此时猝不及防被推了一把,重台履踩到裙边,只见银步摇飞得老远,人直跌出去…… 「做什么推人!」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说,虞璇玑只觉得双臂被人抓住,所以并未往前倒,人也好好地站着。她听那声音便睁大了眼,又正对上一件松绿缎面皮袍,正是十天前在曲江池边那个作弄她的人。 「唷!接得差了点,要不足下就是软玉温香抱满怀了。」身后那个中年男人嘻笑地说,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虞璇玑又羞又气,回过头狠狠地瞪了那个男人一眼,同时,就觉得臂上一松,回头看时,那穿着松绿袍的人就不见了。 「璇玑,走吧!」李寄兰奔上来,握住她的手,冷着嗓说「男人都是这样,见不得人好,心眼小得跟□□一样。」 「哗!」、「好呛的娘子!」、「娘子见过谁的□□?」…… 一大群插科打诨的无聊男子纷纷起哄,各种黄腔都砸了过来,此时,只见人群中闪出几个人来。 「璇玑、寄兰,在这里!」柳飞卿向她们招手,她们便跑了过去,柳飞卿一脸惋惜地看着虞璇玑「璇玑……在这里。」 只见十丈长的榜单到倒数几行处写着「……以上共八百五十四人,出身良家皆十道州郡贤良方正之士……」 众人都沉默了,整个天门街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虞璇玑身上,她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热,她往那第三行前要找自己的名字,跟在柳飞卿旁边的崔相河却拉住她手臂,低声说「姊姊,在这里……」 柳飞卿把她往倒数第二行处送,只见得那碗口大的几行字写着「未符资格者凡三百七十七人,不录。又查越州余姚人氏虞璇玑,三十岁,有才无行,此科黜落不允入考。弘晖六十年恩科主试银青光禄大夫御史大夫加同中书门下三品上柱国陇西郡开国侯李。」 虞璇玑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像炸开了似的,“黜落”二字被放大在眼前,像一块照头拍下的砖,直砸得她头昏眼花,她身子一晃,李寄兰与崔柳二人马上搀住「璇玑……」 「寄兰……小八……柳兄……」 虞璇玑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在他们关心的眼光后面,是更多恶毒的目光,她看见李寄兰几欲夺眶的眼泪、看见崔相河为她不甘的眼神、也看见柳飞卿眼中深深的惋惜…… 她闭了闭眼睛,不看那些讥销的脸,难道做官终究是一场大梦?可是她曾经触碰过这么梦……她苦笑起来,张开眼睛,崔柳李三人依然在她身边,西京中至少还有三个人关心她,也就够了……她站直身子,本想离去,却又回头再把那张榜文看清楚。 虞璇玑目光一跳,只见在榜文工整的楷书下,有一行较小的飞白书,龙飞凤舞地加在她的名字后面,她定睛去看,轻念出声「燕雀北来几度春,杂鱼岂可入龙门,来科若乘鲲鹏翼,遥寄金阶第九重……陇西李千里……」 「璇玑……张榜的人说,这是御史大夫亲书的……」柳飞卿说。 虞璇玑望着那行笔锋刚硬冷酷的字,她略显哀戚的表情慢慢转成嗤笑,而后大笑出声「我就是个有才无行的人,黜落也不算什么,只是黜落了还写了首破诗讽我!不愧是传说中的黑心御史大夫……不过,蒙御史台主敬我一诗,不回失礼!」 众人抽了口气,虞璇玑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左右一看,见张榜的礼部小吏那里有笔墨,便拿了来,沾饱了墨写上一首不算工整的五言诗,柳飞卿顺着她的笔迹一一念来「关内石尤风………助我破龙门……大展……图南翼……登天九万重。」 李崔二人与在场士人都吃了一吓,关内暗指李千里的郡望陇西,石尤风是传说中妒妇化的阻船风,这首诗虽不工整,也未免太过狂傲,直指御史大夫嫉贤妒能将她黜落,却使她得以看破科举,又自诩为《逍遥游》中的大鹏鸟,要登天九万重! 虞璇玑盛怒之下,也不及细敲韵脚,写完将笔往下一投,怒视众人一眼,扬起下巴,嗤笑「瞧你们!都他妈鸟养的!」 众人挨她一骂,都傻在当场,等回过神来,虞璇玑与她的友人早已离去,只留榜文上那一行杀气凛然的飞白书下,一行怒气腾腾的狂草…… ※※※ 虞璇玑与御史大夫隔空交火的事,下午就传遍北城、再过个两天,城南与宫中也都知道了个遍。原因无他,当日是十月三十的旬假,高达八成以上的文官都待在家里,梁国名门大族林立,一人当官、亲近些的族人都来依附,来京赴考的士子更是大多寄住在亲戚家中,于是来看榜的人从在场众人口中听说此事,又回家告诉家人,于是隔日官人们入朝视事时就都传开了。 「仆射相公听说了吗?御史大夫写诗讽考生的事?」中书令特地起了个大早,连老爹太师都忘记带,就急匆匆地追上住隔壁坊的两位仆射相公。 「当然听说啦!敢跟李台主顶着干,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儿子摔断腿不能赶上这次考试的左仆射点头如捣蒜。 右仆射却一脸死了爹娘的样子,长吁短叹「唉……只怕那士子这辈子都别想当官了,可惜啊……可惜啊……就凭这个敢写诗呛李台主的硬骨头,保不定会是万中无一的稀世奇才,可惜啊……可惜啊……」 三位相公沉默了一下,紫疆金铃在冬日的空气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只听得后面其它官人的声音「话说那虞璇玑气得三尸暴跳,咬破手指用血写诗,写完大吼一声“御史大夫,你他妈杂碎”!」 「哗!」、「哗!」、「好!」……喝采之声此起彼落,显见积怨已久。 「有这一段吗?」左仆射悄声问右仆射。 「不知道,我听到的是那虞璇玑形如弱柳,连来看榜都是个凶悍道姑陪着来的,一看那首诗就昏倒,手巾捂口,打开一瞧竟是血,那诗是口授、托了旁边一个好心士子写的。」右仆射是个软心肠的风流胚,说着说着又一叹「也不知回去之后是不是大病一场,唉……该当遣个家人去送点补品慰问慰问,可别呕出病来,香消玉殒哪!」 「欸,我说啊……」中书令控着马缓缓前进,看看四边没有不熟的人,便小声说「今日政事堂议政,上皇听说又闲得慌,可能会来,你们是不是把这事给上皇说说?」 「说什么?」直肠子的左仆射不解。 「怎么说?」心思玲珑的右仆射眼睛一亮 「就按着右仆射刚才说的那样说,上皇向来最是看中女进士,给他老人家一说,他保不定慈心大发,网开一面让那虞士子入考了。」中书令平了平衣襟,又把声音压得极低「凭虞士子大小八十余战无战不中的才华,拿个进士还不简单?有李台主黜落事在前,就是再怎么重情义的人也不可能心向老师。取中,是我们擢珠玉于泥淖,取不中,是她不济事,二位相公以为如何?」 右仆射听得连连点头,满口应承「这个好这个好,帮这小娘子一把,既有了名声,又借上皇杀一杀李台主的威风,中书相公此计甚妙。」 「李台主要回过来杀我们一枪呢?」左仆射犹豫地说。 右仆射扯了他一下,挤着眼说「我们又不当着他面说,等等早点过去中书省,上皇年纪大没处玩,排了个行程总是急着去,他一到,我们就跟他说,李台主从不早到迟到,他决计不会知道是我们捅他一刀。」 「早就看这小子不顺眼了,我是没能耐像我爹那样耍他,但是偷扯他后腿总不见得做不成功吧?」中书令自信满满地说。 左仆射这才点头,三人便并肩而行,叽叽咕咕、你看我我看你,完全陶醉在稍稍跟李千里作对的幸福感觉中,虽然事实上离作对还远得很……转过坊间的转角,三人同时住嘴,只见前方那一人一骑的紫袍身影,不是李千里是谁? 「嘘……」中书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顺势打了个招呼「李台主,早啊!」 「三位相公也不晚。」李千里早一眼瞄见他们,拱手致意。 然后…… 就沉默了…… 直到走到天门街上,四位具有相臣身份的大员都没有再说话,李千里是没打算说,中书令心中有鬼不敢说,左仆射不知道该怎么说,右仆射是怕太紧张说出话就破音损形象索性不说,于是,就这样沉默得像出殡似的…… 走到天门街,中书尚书三位相公都暗地呼了一口气,中书令满脸堆笑「李台主,等会中书省见。」 「相公且行。」李千里又一拱手,继续往前走,只见榜单前挤了许多官人,指指点点吵吵嚷嚷,他也不理会,径自轻夹马腹走了过去。 「喂喂喂!他来了他来了。」 官人们立时噤声,如那日虞璇玑来时一样,让开一条道,李千里漠然地来到榜下,马上的高度正好可以清楚看见虞璇玑的和诗,怒气勃然于纸上,显见是气得很了,他将那首诗念了一遍,嘴唇无声地嚅动,念到重字,薄唇微张,却先从鼻腔哼了一声,左边脸颊微微一动,像是微笑,却没人见过那么不和蔼的笑,而他的话比微笑更带杀气「九万重?没了翅膀,看妳能飞哪去!」 「这……」官人们目瞪口呆,清官虽然出身不一,但是大家都是经过铨选这一关的,谁想遇到这么可怕的主选啊? 李千里下马,一样带着御史台官离去,官人们窃窃私语起来。 「他想干么啊?」 「谁知道?」 「为什么他的话这么像我昨天听的新出传奇〈碾玉菩萨〉里那个好色的变态陇西郡王?」 「欸对耶!那个郡王有说过这句话。」 「难不成李台主其实跟虞璇玑有什么过节?」 「我知道了!」某个官人拍手弹冠,激动地说「〈碾玉菩萨〉一定是虞璇玑托名写的,那个变态郡王就是李台主啊!你看你看,李台主的郡望是陇西,传奇女主角叫瞿琇琇,瞿虞近音,琇琇也跟璇玑音很相似、又同是斜玉边。虞璇玑也有三十了,寻常女子哪有三十岁还没出嫁的?而台主至今三十七岁还未婚,可见虞璇玑一定是台主的爱妾,逃出来之后写了〈碾玉菩萨〉,本想改名换姓来考试,没想到被台主识破,要不然像那柳飞卿也是个刀客,就没刷下,单刷虞璇玑一人,分明是要逼得她走投无路回到台主身边啊!」 「这个推论非常合理!」、「葛校书高见,某等佩服。」、「想不到台主竟是这般下作之人,欺辱一个弱女子!」 就在这场议论中,李千里跟虞璇玑就这样未见面却被扯进一大堆传奇故事男女主角中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老狐狸 故事说到此处,看官一方面好奇于李虞二人的发展(咦?有吗?),一方面想必又想问一问,这梁国朝廷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哪来这如此多碎嘴男人? 话说梁国开国千年,开国武皇帝定鼎之初,一方面新朝廷啥都不讲究、一方面他自己边做皇帝边开国,没时间想太多制度上的事,也就大体承袭前代礼制,横竖端出个架子来也就是了。未料坐不了几年龙庭,武皇帝心爱的混帐次子竟抓狂起来造他爹的反,抢权抢位抢娘们,不但一箭射死嫡亲大哥小弟、抢了弟妹做妃还顺便扯下老爹,自己当上皇帝,是为文皇帝。 好在这文皇帝混帐归混帐、好色归好色、不孝归不孝,治国倒也算有两把刷子,带兵打仗虽然胜负参半,但是至少还算会用良将。既然谥为文,自然在当国期间做了不少文治工作,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复位制度、明分上下。 有鉴于前几代先有功臣世家把持朝政,又有外戚宦官倾轧,遂引来权臣篡弒,好色不孝但是还算有读点历史的浑球文皇帝便下定决心,这几种乱权根源的混帐王八都不准在他的朝廷里出现。 为防堵功臣世家把持朝政,开了进士明经以及各种铨选方式,门荫只占其中一小部份,管你是名门还是寒素,横竖进来考一考就知道哪个蚌里有珠子,越是公平越是难考的试,授予的起家官越清贵,要想面子里子兼得,就好好读书别倚赖祖坟里的死人骨头。 为防堵外戚干政,皇后必须是名门出身,以防后世哪个皇帝给精虫冲坏了脑袋,让哪个有色无德见识低下的婢妾做了国母,皇后人选还需经过宗亲重臣认可,不能单凭皇帝己见而行。至于妃嫔宫女,只要是十五岁以下的良家子都可参与遴选,没有名门寒素之分,一入宫后,除非得了内命妇五品以上品阶,否则不得与家中通声息,而宫中诸事全由内命妇六尚局与内侍省统筹,自成体系,与外官无涉。 为防堵宦官结党营私,宦官大多选南北边疆的外族部落战俘,幼年净身,改名换姓,与本家再无相关,即使长成后有能力照顾家人,也记不得原本的姓名住地与家人的名字,既无家族又无后嗣,凝聚力自然也就弱了。 为防堵权臣专权而行篡弒,设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三省长官中书令、门下侍中与尚书左右仆射同为宰相,中书省起草政令、诏命,门下省负责审议、监督,尚书省则将二省通过的政策分到尚书省下的六部加以实行,流程中有一省不合作就不能进行。此外,再赋予御史台弹劾百官之权,为防众御史专擅蛮横,除大夫外台官,都是官卑品低的六品以下,虽是如此,小官却有资格弹劾宰相乃至三师三公,为防高官反扑,御史大夫必须在认可的弹奏状上联名,有事也有正三品的御史大夫去与高官周旋,若是御史大夫同流合污,御史也可直奏皇帝。 制度修整至此,再派人修了律令规章礼乐服仪史书,文皇帝满意地掠掠颏下三撮小须、又摸摸嘴上的小八字胡、最后再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终于葛屁着凉见他怨气冲天的老爹兄弟去也。 梁国国初设立的制度虽说理想性很高,但是人这种有时颇为下贱的生物,总是不犯贱就浑身痒,这边钻个空子、那边抠条小缝,慢慢地,也就跟一开始的想法不太一样了。 不过三省制的运行状况是不能变的,比较大的变化应该是尚书省说话越来越小声,因为尚书省虽有行政上的优势,但是政策的筹划与审驳却掌握在中书门下手中,尚书省也就慢慢变成中书门下的小弟,只在偶尔二省提出些脑残计划时,叫嚣个几声「中书杂碎、门下□□」,扬言不干以示抗议。 而国家发展到后来,人口越来越多,事情也越来越多,皇帝们慢慢发现三省长官的脑袋不够用了,由于不能在既定的官署中乱加人数,那就只好借其它官署的脑袋来用。于是,只要皇帝看中,觉得有宰相资格的人,便加一个『同中书门下三品』的衔,可到政事堂参与会议,身配此衔的人,也可称为相公。 能混到相公的,同一年中不会超过十人,这个宰相班子可谓是万万人之上,自然都是久历官场的老狐狸才能做的,于是朝臣便将宰相班子戏称为『老狐狸帮』。不是老狐狸却做到相公的,若不是搭配着昏庸皇帝一起犯傻的大奸大佞,就是稀世明君慧眼拔擢的大贤大哲,死后不是画在功臣阁上、就是供在文武庙中。而李千里三十五岁那年也配了个『同中书门下三品』,成为梁国史上少有的不算太老狐狸相公。 揪竟,不算太老但是黑心程度已经爆表的狐狸相公出现在弘晖朝,是大奸大佞?还是大贤大哲?人还没死,自然也还不清楚。 言归正传,却说今日又是老狐狸帮帮会的日子,三公三师那六只狐狸精,因为天气冷老寒腿纷纷发作懒得来,中书令这位带头的老狐狸,也就施施然地坐在政事堂上首,饮着加了姜末和少许盐的贡茶,极度惬意。 政事堂本来设在门下省,可是某一位中书令特别德高望重,于是便移到中书省正堂上,没想到一移过去就没再移回来过。 中书省身为国家第一枢机官署,正堂自然被那位神人将作大匠设计得富丽堂皇,歇山顶上两只重达数千斤的赤色鸱尾,朱色琉璃瓦一路铺到圆圆的瓦当上,二十四根赭红参天柱撑起五开间四间深的正堂,中左右三面都是原色松木门,后面则以精砖砌墙、粉刷后再刷上一层混着兰麝香料的泥漆,不用熏笼也透出一股高雅的清香。政事堂正中摆着一面高十尺、长十五尺的大屏风,紫檀为座,蚕茧纸精裱,数百年前的书法大家太子太师颜清臣一手雄浑大气的楷书,写着〈中书政事堂记〉。 中书令侧头望着数百年前写的〈中书政事堂记〉,至今墨迹灿然,他摇头晃脑地品评着早已念过无数次的文字「政事堂者,君不可以枉道于天、反道于地,覆道于社稷、无道于黎元,此堂得以议之……臣不可悖道于君、逆道于仁、黩道于货、乱道于刑,克一方之命、变王者之制,此堂得以易之……」 「中书相公好雅兴。」尚书右仆射去履袜行,笑嘻嘻地作了个揖「左仆射给户部缠住了,等等就过来。」 「右仆射怜香惜玉,堪羡哪!」中书令也笑着说。 两只老狐狸你看我我看你,相看两不厌。外面隐隐传来一声「请中严!」,二人挤了挤眼,一起长跪在席上。 松木门打开,上皇人未到声先到「今天有啥好玩的没?我都无聊死了!」 「臣,中书令恭请上皇万福金安。」、「臣,尚书左仆射恭请上皇万福金安。」二位相公同声说,顺势俯拜下去。 只见一双黑不溜秋已经不白的白袜踩过政事堂干净的木质地板,拖在后面的袍裾也浸着几寸黑,又听见喀啦喀啦的骨头声响,伴随着哼唉哟哼的无病呻吟,老狐狸帮的帮主、老到须发掉得只剩几根的九命狐狸精──梁国太上皇萧道骋终于驾到。 「上皇圣体可安泰?」中书令问。 「安泰个鵰!」太上皇对于鸟类动物相关的助词有着特别的爱好,举凡鸟鸡鸭鹅鵰鹤鸽鸮鹌鹩鹑鸰鹄鹡……等一干鸟字边的字,都会不时出现在他的话中「全身上下没一处舒坦,活到九十岁了,连个鸡毛病都没有,坐着打瞌睡、躺着睡不着,一睁眼就得想着要做什么,无聊都无聊死了。」 「微臣这边倒有件事挺犯难,不知道上皇能不能解决……」中书令故作迟疑地说。 「鹤!这天下还有我不能解决的事?说来听听。」 中书令向右仆射一望,右仆射便一声惨嚎哭倒在地,吓了上皇一大跳(上皇语:鷌拉个巴子!家里死了人吗?),又将虞璇玑的事说来,原来他刚才召集尚书省诸尚书侍郎,已经先把李虞二人的传言版本听了个差不多,能位列老狐狸帮成员的尚书右仆射自然也不是白混的,情报搜集整合能力非比寻常,只见他把那虞璇玑的故事说得宛转凄切不下《英英传》、《步妃胭》,情节曲折不下《碾玉菩萨》、《茜女离魂》,又说到那御史大夫狠心薄情直追《霍筱玉传》中的贱人李益、《洞庭小龙女》里的陉河恶龙、《补姜种黑心猿传》中的黑心猿,说到低回处做弱女嘤嘤哀泣状,激动处捶胸顿足只差没有婺面剺心。 即令早知此事的中书令也听得入迷,连连点头,唏嘘感叹如阅《白狐任氏》。还不知此事的太上皇更是听得津津有味,义愤填膺如《章台柳》淄青部将许俊,连连拍案说要骟了御史大夫以示惩戒,骟者,阉割也,这实属太上皇的个人爱好。 「……上皇、中书,话说那虞璇玑回宅后只觉心绪委顿更无力整顿,只随便宽了衣裳休息,那胸大如乳牛、腰粗如水桶的邻家女冠好生劝了几句便离去,虞璇玑难以成眠,起身挑灯,直至中夜,睡意迷蒙中,忽听外面人喊马嘶,只见一人踹开房门,杀至榻前!」右仆射口沫横飞,这段是他编出来以飨眼前这两位忠实听众的,开玩笑,他当年也是进士及第、书判拔萃登科的大才子,进士试上那数千言的华丽词藻都瞎掰得出来,这点小意思算什么? 「是什么鸟?」、「是谁?」太上皇与中书令同声喝问。 右仆射起身,手捏个剑诀,直指到上皇鼻尖「只见那人剑上带血,面目冷凝,持剑指着虞璇玑道“贱妇!十年前我念妳青春貌美不忍杀之,网开一面,未料妳竟归返长安!十年前李侍御关不住妳,我今为御史台主,岂能饶妳!这就随我回宅,若有反抗,一剑杀之!”,看官你道如何?」 「如何?」、「如何?」、「如何?」、「如何?」……背后突然传来异常热烈的询问声。 「还能如何!看官须知,李台主为那虞璇玑辗转反侧十年之久,不得一见,爱之深、恨之切,眼中亦见不得庸脂俗粉,此时见爱妾鬓发凌乱、衣襟半开透出一抹春雪,脸色苍白只唇上咬出血色来,眉如远山轻拢、眸若秋水泫然,虽是神色凄然,却更见楚楚可怜之状,“当”地一声长剑落地、“呼”地一声吹灭灯火,看官却道怎生情状?」右仆射眉飞色舞,直把那香艳场景道得有如亲见,热切地看着上皇与中书令,却见二人尴尬地别过头去…… 「仆射相公对下官如此厚爱,还编了个传奇好生敷演一般,有劳。」瞬间把右仆射激昂热血降到冰点的声音响起,一阵淡淡的雪松香从后方飘来,李千里已径自在中书令对面的席上跪定,将手上抱着的简册卷轴“啪”地一声放在前方案上,尖锐冰冷的声响如三司会审的惊堂木,震得政事堂余音袅袅,墨玉般黝黑透亮却不带感情的眸子盯向右仆射「原来下官有个爱妾叫虞璇玑?是仆射相公打算买来贿赂下官的?那么,不介意御史台回头查一查相公吧?」 「李……李李台主……同僚之间,开个玩笑,御史台连开玩笑都弹劾吗?不至于吧?」右仆射到底是久经风浪,虽有些结巴,也还不至于手足无措,只是白着脸不自然地笑着说「再说李台主刚正不阿,活到三四十岁还没个女人,说不过去,我等同僚也是关心台主的感情生活嘛!」 「多谢关心,下官的感情生活有各位同僚参与,十分多采多姿,昨夜就与仆射相公、中书相公梦中相会,甚是可喜。」李千里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一众宰相囧了一下,中书令与右仆射则是一脸想吐又吐不出来的表情,谁想梦到御史台主?而且还是三个男人梦中相会,不酥胡……却听他说「能够梦到二位相公出现在大理寺大堂中由三司会审,一旁从喘不得、突地吼直排到求破家,下官见此场景,喜得从榻上摔下来,今日行来亦在琢磨此事,下官辗转反侧寤寐思量俱是诸公,又何须庸脂俗粉?仆射相公以为然否?」 右仆射与中书令的脸都黑了,那喘不得、突地吼、求破家是梁史上最恶劣的酷吏奸臣所创,而那人当年正是御史大夫,创了数十种刑求机具,更撰成十二卷《罗织谱》,最后因为结怨太多被凌迟处死。此人虽说性格奸险,御史台亦引以为耻,但是他的《罗织谱》剖析官场、分辨忠奸、解读人性却冷酷深刻,是御史台官的入门手册。而李千里当年进士及第后,就是注《罗织谱》呈与御史大夫,御史大夫深以为然,一力拔擢他为监察御史,这才开始了他的官场生涯。 中书令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只好学着太上皇那套鸟话来几只鹅「鹅……鹅……劳烦台主做梦也想着在下,有劳有劳……」 「不敢不敢,辛苦辛苦……」右仆射满口迭词,也是给李千里的话吓得懵了。 「千唷!」太上皇哈哈大笑,根据梁国史官们不可靠的传说,太上皇称呼臣子的时候,如果叫得越简短或越恶心表示越有爱,如果叫全部官衔,就表示他非常讨厌此人,被太上皇以单字称呼的朝臣,目前除了六狐狸精之外,也就只有李千里一人了。 「下官全名李千里。」 上皇屈着一条腿,另一条腿竖起来,一派浪荡老流氓的样子,不在乎地拿着案上的中书大印当按摩球,正面在背上敲一敲、又翻过来在腿上推一推「一个大男人欺负小妹妹不象话,卖我老人家一个面子,网开一面,放那尾小鱼入龙门,横竖是鱼是龙全凭造化,何必黜落呢?」 本来尴尬中透着搞笑的气氛一扫而空,上皇虽然含笑,却直视着李千里,而后者也直视着上皇,直起身,一扬袖,双手在胸前平举、一合、一伸,是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答问礼「臣启上皇,榜文已下,无可更改。」 「下礼部符,命她入考。」 「榜文公告天下,岂能下符单命一人入考?」 「天下英雄,宁多见一百俗人不漏看贤人一个。」 「虞璇玑无行之辈,不用也罢!」 「无行有才,用之得当,难说不是大才。」 「有才无行,即是大才也是奸佞之才,不用为当。」 「御史大夫便有才有行?」 二人一递一句、针锋相对,上皇放下竖着的腿,盘膝而坐,手搭扶手,目光炯炯,群相心中一凛,没想到上皇一副浪荡样子,认真起来还真有一番霸王气像。却看李千里,长身而跪,双手端正地拱在胸前,纹丝不动,两道剑眉横扫入鬓,凤眼微瞇,也是杀气十足「臣不曾贪财代考,德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德行个鸟!」 「鸟中有鸡,鸡有五德,文武勇仁信。」 「你有出息!你跟鸡比!」 「愧不如也,上皇与鸡比,恕臣僭越,连个屁都不如。」 「你个鵰毛!竟敢说我连鸡屁都不如!你连鸡毛都不算!」 「臣自然不算鸡毛,某人高龄九十还取百鸟羽毛做百鸟氅,这算鸟毛?」 「鹤鸭!臭小子你敢酸我?」 「岂敢,比不上上皇不用酸就很臭。」 「我哪里臭?」 「恕臣放肆,上皇说话像放屁,走到哪放到哪,站着也臭!」 「臭小子!」 上皇气得踹翻几案,右手叉腰、左手指着李千里「我要治你辱君之罪。」 「〈政事堂记〉有言:事不可以轻入重,情不可以委之于幸,乱不可以启之于萌,逆谏自贤,违道变古,此堂得以杀之!」李千里还是跪着,却仰着头狠狠地望着太上皇「此处是政事堂,臣以正道谏之,无一不是实话,何来辱君?」 「无处不是辱君!身为臣下,直眉竖眼地指着上皇鼻子骂,千刀万剐都不算过份!」 一个兴灾乐祸的男人声音加入战局,明显是帮着上皇这边,但是上皇却厌恶地啧了一声,李千里的眉挑得老高「上皇的好圣孙来了。」 上皇没劲地收回手,连正座都不回,一屁股坐在李千里案上,小声地说「圣个鵰!剩下的剩!」 包含李千里在内的群相一起拱手,向来人作个半揖「殿下万福。」 「众位相公请起,不敢当。」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四十八岁的梁国太子萧昭夜,他甫一出生便立为太子,四十八年好吃好喝照料着,年轻时本也是个美男子,可是一过三十就再瘦不下来,不过一身名贵服饰装饰下来,也还是一派富家翁样貌,三绺长髯颇有几分飘逸,只是白白胖胖得不像山中高人,他喜文不好武,一向以才子自居,此时信步走来,四平八稳,一身镶黑貂金红波斯锦袍,束着紫玉带,雪白的袜子用的是轻暖吸汗的上等古贝布,衣袍又用百和香熏过,一走进来满室生香,可说是雍容华贵至极。太子走过来,正与李千里四目相对,碍着上皇在场,只差没以目光相杀,他拱手作揖,礼仪不失却全无真心「孙儿拜见上皇,上皇万福金安。」 「哼!」 太子也不理老祖父那一脸闻到怪味的表情,径自坐到中书令让出的上首之位,又接过右仆射送过来的扶手,风姿万千半坐着,淡淡地说「虞璇玑天下名士,我就不懂,李大夫为什么跟她过不去?难不成她真的骗走了大夫童子之身,始乱终弃,以致大夫今日愤世嫉俗性情变态?」 右仆射闻太子此言,连忙竖起耳朵。又来了……李千里不悦地撇了撇嘴,从前人说清谈误国,现在看来是传奇误国,看看整个朝廷,一件事十个人能写出十一篇传奇来,荒诞乖谬,通通都该处理掉!爱当传奇作家就回家写个爽! 「虞璇玑一介文人,称不上名士,下官与她毫无关系,处置此事,一秉公心,不知哪来这么多荒诞不经的胡言乱语,太子圣明如此,想必不会相信。」李千里将手放在案上,淡淡地说,眸光扫向太子,却利得能砍出血来,他与太子的关系,正如太子不直称其名、不称台主只称大夫,他在太子面前不自称臣、不自称名只称下官,充满一种微妙的平衡与抗衡。 「荒诞不经?我倒觉得恍然大悟呢!如果这推论属实,大夫的扭曲人格还算情有可原,否则世上哪有天生就如此黑心变态又讨厌的人,最讨厌的就是还不错的皮相,真是讨厌。」太子意味不明地说。 「或者说,最讨厌的是这身皮相还会再看个几十年。」李千里极度不爽,满怀恶意地补了一刀「以太子的身份。」 太子的团脸一扭,马上又恢复正常,浅褐色的眸中积聚着怒气,却仍压了下来,唇边绽出一抹笑「虞璇玑一事,我已禀告陛下,陛下让我传语大夫,她自有定夺,大夫以座师之尊,出言嘲讽士子,不妥至极,此次暂不追究,下不为例。」 「诺。」李千里直起身,又是一扬袖,双手在胸前平举、一合、一伸,正容一诺,这是臣下听完旨意后的答辞。 太子一脸得意地看见李千里冷漠的表情,又说「要依着我说,该当请陛下将虞璇玑赐与大夫为妻,阴阳调和,以平大夫一身旷男郁积之气,天下太……」 「鱼鱼鱼!鱼什么鱼!你就是多了块鱼啊!」上皇终于听到暴怒,一脚踹过去,把太子面前的几案踹翻「都鱼了快一个时辰,还要不要议政了?」 太子愤怒地瞪了祖父一眼,如果说他与李千里是唇枪舌剑,他与上皇却是真刀真枪干过架,只是都是他被上皇压着打,而且打完还要被女皇骂他不敬长上,因此他与上皇的感情可说恶劣到了极点。 有朝一日,等他登上了皇位,第一件事就是弄死这个老不死!太子忍气吞声地低下头,上皇踅回主位去,又是插科打诨胡说八道,太子听得十分不耐烦,一抬头,正对上李千里审视的目光……第二件事就是挖出这王八蛋御史大夫的眼睛!竟敢用这种判刑似的眼光看他,娘的!看个鵰毛! 有朝一日,等他登上了皇位,先弄死老不死的、再挖李千里的眼睛…… 有朝一日,等他登上了皇位…… 有朝一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李官人 ※呜呜,都写了八章啦,金鱼也很努力尽量每日一更,感觉好像还是没看到很多捧油的推文,请大家给我些意见,实在是很怕写成自high的不好笑文,看完请顺手一推,不要看完不推不算嫖啊…… 西京在十一月中下了一场大雪,纷纷而降的雪打在天门街的大榜上,待得出了太阳融雪时,墨迹晕了开来,七八百个名字全是一派未语泪先流的惨状,横竖也张榜公告了十天以上,该知道的也知道,于是礼部连忙派人撤了下来。刚撤下来,就来了几拨人开始搭台搭棚,礼部一个小吏边拆边好奇地看,一个老吏敲了他一记「还不快做事,看什么看。」 「韩老,那些人在做什么?」 「搭台子,明日旬假要办东西十二凶肆大车拼,听说热闹得很。」 「凶肆拼些什么?」 「我怎么知道,快做事!」 看官看到此处,必要问一声,那凶肆是个什么鸟?(上皇附身?)据《大梁创业起居注》、《文皇实录》、《兰台秘记》、《大梁花谱》、《梁都芳华录》等书的作者、梁国神人级史官陈郡谢金愚所撰《岁华记》中批注,凶肆者,□□凶事之肆也。 看官想必又要问,凶肆做的是一辈子一次的生意,何以能经营到来国门之前车拼的地步?莫非梁国人个个短命,今天死一个、明天少一双?看官若是这般想就大误是也,盖国家大了,人口多了,死的人也自然多了,这就有了历史、有了传奇、有了鬼故事……所以说,西京百万人口,走了一个生两个,而走了的那个就贡献出几个鬼故事来,街头巷尾的各样怪谈不决于耳,不希望自家也弄出鬼故事的人家,自然也就在葬礼上尽量『包鬼满意』,小一点的凶肆做一档生意能撑一旬,接一档大生意能吃一年的也不是没有,因此凶肆也就慢慢地扩张了规模。又说西京眼下凶肆多在东西两市中设个小铺位接案子,事实上本部放在城南,地方大租金便宜又离坟头近,拿来晒纸楼、扎纸人纸马纸车、堆放灵旛穗帷棺材一类物事也够宽敞。 而此番凶肆大车拼,实在是凶肆肆主们为响应女皇登基六十年大庆而办,当然不敢诅咒女皇早死,只是眼看着其它类型的店肆大张旗鼓、摩拳擦掌等待开春要在十五天金吾不禁期间大干一番,偏偏报到京兆府那里,京兆尹拍案大怒「胡闹!登基六十大庆的大好日子,弄一帮吹鼓手在天门街嚎丧,能看吗?」 一众凶肆自然不服,又推了年高德劭的人去说「禀老父母,凶肆是一个人一生最后一事的最佳良伴,重要程度远胜那些办嫁妆办婚宴的喜肆,一个人一辈子爱结几次婚就结几次婚,可是只能死一次!所以凶肆才是六十大庆最最不可或缺的店肆团!」 京兆尹被他们闹得没办法,遂同意他们在十一月打头阵,第一批上天门街热闹一番,不过只有一天,而且是在旬假,才不妨碍官人们办公,若是在正常工作的时候来个凶肆大车拼,各位试想,这一头在讨论该调派多少军队往河西移防,猛地听见一声老人嚎啕「儿~~~~儿啊~~~~」,那一头在议论明年该如何赈灾治河,又听见一声女人哀泣「苦呀~~叫叫叫叫一声杀了人的天~~~」,谁还有心思办公?凶肆自然也乐意,因为官人们休了旬假无事最爱出来闲晃,而官人们的葬礼排场大、花钱凶,是极大的客户群,能够趁此机会广告一番,何乐而不为? 正当凶肆诸人搭棚时,一个貌美道姑骑着一匹小驴经过,肩上挂着的搭裢中装了大包小包也不知是什么,她皱着眉问了一声「小兄弟,借问一声,这是在做什么?」 正在绑桩的一个年轻后生抬起头,见是个少妇年纪的道姑,便笑着说「道长有所不知,明日我们要在此办东西十二凶肆车拼,道长若有闲暇,也来看看。」 「多谢小兄弟。」那道姑一颔首,驾着小驴而去,直驰到平康坊外,又见前面一马一驴进了坊门,连忙赶上「飞卿!小八!」 「寄兰也来了?」崔相河说,见她褡裢里大包小包,便问「这些是什么?」 「喔,都是些安气清神的药。」那道姑自是李寄兰,她见崔相河的马上也挂了大包小包、柳飞卿的驴上则是几只活物跟几坛酒「你们也带了东西?」 柳飞卿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啊,这几日我们往礼部那里复查,又忙着誊写卷子交到礼部去,事情都办好了就来看璇玑,也带上几位同年捎带的东西。」 「他们干么不来?怕事?」李寄兰不悦地问。 「寄兰……这也是人之常情。」柳飞卿皱了皱眉。 「常什么情?明知璇玑受了委屈,不敢挺腰子出来说句话也就罢了,连探望一下也怕?哼!御史台主一首破诗就吓得屁滚尿流,啐!李千里是他妈?爹妈说的话还不见得听呢!」李寄兰心直口快,大街上就数落起人来。 「寄兰,小声点,别给璇玑姊姊惹麻烦。」崔小八连忙劝,四下看了看有没有御史台的人。 李寄兰见柳崔二人小心谨慎,更是气得爆炸「放屁!我就不信御史台主耳朵比牛还长,能管到小民百姓来。」 「寄兰!」柳飞卿斥了一声,面罩寒霜,郑重地说「御史台监管三万京官,自有一番操作之法,外人不得而知,御史大夫此次只指名道姓黜落璇玑,想必是早盯上了她,我们不知道她身边有没有御史台的耳目,还是谨慎些,免得让她下回再考时又被抓住把柄。」 李寄兰忿忿地住了口,三人满怀心事地来到虞宅,只见黑色的大门半开,十分冷落,三人早来惯了,径自牵着座骑进去,管家翟叔闻声出来,见是他们三人,拱手为礼「李道长、崔官人、柳官人。」 「翟叔,璇玑呢?」李寄兰问。 「在后院收拾行李。」翟叔黯然地说。 「去哪啊?」 「还能去哪?自然是回南陵了。」 李寄兰闻言,丢下小驴就往后院冲,崔柳二人也连忙赶去,沿着长廊直跑到后院,却见翟婶正把一些干衣服往后院的挂绳上晾,一边晾衣、一边抹眼泪,听见脚步声回头去看「道长,我们娘子她……」 李寄兰不待春娘多言,三步并作两步入内,见春娘正蹲在房中箱笼旁数点东西,而虞璇玑则在跪在上首在写些什么,李寄兰一吼「虞璇玑,妳这混帐在做什么!」 「妳来啦!」虞璇玑抬起头,对她一笑,却显得十分无力「我房中乱得很,到前院坐吧!喔?飞卿与小八也来了?」 「璇玑,别走了,再过个两年还有考试,在西京温书结交士人也不是坏事啊。」柳飞卿跨过地上的箱笼包袱,过来劝说。 「是啊,璇玑姊姊,别走啊。」自然是崔小八出声。 「黜落者三年不能入考,我们这科是恩科,到后年进士科还不满三年,我若要入考,需得五年之后,实在拖得太久了……」虞璇玑说,神色间有些黯然,其它三人也只得沉默,虽然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但是虞璇玑此番成名,谁都认得,往后要代考就难了,若不代考,要一个年仅三十的人在西京熬个五年已是不易,若又被黜落,岂不冤枉? 「那也用不着回南陵!」李寄兰急急地说,话一出口,见虞璇玑对她苦笑,便知失言,柔声说「总有别的法子。」 虞璇玑见三人无意入座,便起身将他们让到东隅,等他们入座后才说「我倒也不算是回南陵,其实先回去看了姊姊,再往河北诸镇求官。」 「你要去藩镇求官?」柳飞卿瞪大了眼。 「很稀奇吗?」虞璇玑笑着说,等春娘煮了茶来,一一奉上「进士三年一科,每科不过三十余人,剩下的人或考明经、或门荫、或为流外,可是也还有许多未能入朝的,若不是天下十余藩镇还有辟召一途,叫我辈无行文人栖身何处?」 「璇玑……」李寄兰待要再劝,却被柳飞卿拦住。他也是出京游历过的,在关内不觉得,但是一出关外,藩镇之威并不亚于朝廷,虽说女皇一直极力调停,诸藩镇也看在女皇与父祖辈的交情,卖她面子表示臣服,但是藩镇自成体系、自成政府,早已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入藩镇幕府虽在正统京官出身听来不是正道,但是幕官的薪俸比京官高、又全凭才情晋升,成为幕官也能从朝廷拿到寄俸的官衔,可说是内外兼得,但是还有一个疑问…… 「璇玑,以妳才情,往幕府为官不成问题,只是……」柳飞卿啜了口茶,认真地看向虞璇玑「从十年前开科取女进士,至今女进士也不过三十余人,一半在京、一半在外,可是到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女幕官,河北诸节度多是武人出身,他们只怕不能用妳啊。」 虞璇玑正待说话,却见春娘进来送上一张名刺「娘子,有位李官人前来拜会娘子。」 李官人……李柳崔三人互看一眼,都想到了同一个人,又低下头装作喝茶,李寄兰偷眼看去,只见那名刺虽是常见的红笺,却是极好的粉笺,递过去的时候隐隐闻见似冰麝的香气,用这般高级纸的人,若非达官、必为显贵,这么说,会是她所想的那个人吗? 「春娘,请官人到前堂稍候。」虞璇玑吩咐完了,又回头向三人说「寄兰,柳兄,小八,请稍坐,我不会耽搁太久的。」 李寄兰正待答应,却被柳飞卿一拉,他说「我们本也是来看看妳,见妳精神尚好就够了,横竖本来就要去寄兰那里看她新写的诗,这就告辞,妳也别送,莫让客人久候。」 「多谢柳兄。」虞璇玑淡淡一笑,起身去了。 目送着她绕过转角,李寄兰瞪了柳飞卿一眼「怎么能就这么走啦!要是璇玑被那狼心狗肺的御史大夫欺侮怎么办?」 「我又没说就这么走!只是看璇玑样子,毫不惊慌,想必是跟御史大夫有旧,我们杵在这里,以她个性必是两头分心,那才不好,我们到西厢去等,若是御史大夫欺负璇玑,就出来出头,若是谈得好好的,自然就等御史大夫走后再走,岂不是都顾得着。」柳飞卿胸有成竹地说。 「难道说,璇玑姊姊真的是李台主的爱妾?」崔小八一脸受了惊吓的样子,捧着茶盏的手抖阿抖的「那那那……那李台主……会不会以为我是璇玑姊姊的私夫……一一一一怒之下,就把我给……」 「臭美,真到了那一步,我就说你是我养的小情人不就得了!」李寄兰敲了他一记。 「那那那……那那私夫不就变成……」崔小八看向柳飞卿,一脸遗憾地握着他的手说「飞卿,来年冬天,我会带酒去祭你的。」 柳飞卿不禁失笑,然后问李寄兰「寄兰,妳介意再多养一个情人吗?」 「你一个月能喝掉三四百文酒,我养不起你。」李寄兰抿嘴微笑,眼波流转间,柳飞卿感觉到一种特殊的感情。 虞璇玑手里拿着那张名刺,到前堂不过半柱香时间的路,却是思绪万千,那张厚厚的红笺握在手心,染了五点指印…… 「娘子……」春娘轻唤。 虞璇玑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手指也染了极淡的红,那醒目的朱红,让她想起十五年前,那时……她吸了口气,直起腰杆,将那名刺交给春娘,自己缓步走到堂外。 堂外阶上摆着一双半旧皂皮靴,虞璇玑用脚脱下自己的重台履,而那双靴子的靴尖比她的履尖还多了两三吋,一大一小,她望着靴履,莫名地难受起来,一甩头入堂。 前堂用帘幕隔成中左右三间,中间正堂放着一架屏风,屏风前的主座放着黄木案与一个兽足扶手,主座前雁翅似地摆了六个座位,用来宴客其实并不算太宽敞。左右间则是各摆着一张案与两个座席,是用来待客的。而那人,就在左间,他背着手,站在左间窗边,虞璇玑轻轻来到帘旁,手攀着帐勾。 总是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虞璇玑的手指抵着铁勾尖,感觉刺痛似乎不是痛在指上。 她咬着唇,极力地忍着,然而,却在听到他唤她的时候,心中有一小块地方,崩解了……他轻声唤「岫嵬……」 十年了,十年不曾听过这个名字……这么多年来,她以字为名,已无多少人知晓真名、知晓真名背后的二十年。 「久违了。」虞璇玑说,冷峻的表情掩盖住内心的波动,她望着他拱拱手入座,他大她六岁,眼下已是三十五六岁壮年,不复当年的少年模样。 春娘送上茶来,敏感地发现主人与客人间那种奇妙的氛围,送了茶不敢多留赶快跑开,躲在窗下偷听。 只听见一阵沉默后,客人说「我回京述职,刚到吏部就听说妳的事,往礼部探听了妳的住处,就来了。」 沉默……… 「妳……好吗?」 沉默…… 「五年前,我们曾送信到南陵,妳收到了吗?」客人还是耐心十足地问,他的声音低沉,却像羊毛一般柔软,春娘疑惑地抬起头看了一下,只见虞璇玑点了点头,还是不说话……那客人留着短觜,肤色黝黑,一双虎目湛然有神,鼻梁高挺,颇有一番英气,娘子到底怎么了?春娘完全搞不懂。 「听那时送信的家人说,泉涓的丈夫也在幕府为官,听说泉涓做夫人也做得颇有架式,不过想起她当年里里外外地打点,也不意外。」客人徐徐言道,有些感叹地说「只是妳……到底是变了……」 「十年了,谁都会变。」虞璇玑终于说话,声音却紧得像一根弦,随时都会绷开似的。 「也是,妳也变了……」客人低低地说,他看了虞璇玑一眼「我听吏部官吏说起妳的时候,还以为妳……」 「以为我一离李家,就跟了李千里做妾?」虞璇玑冷笑一声,声音倒是恢复正常,却带着更深的自嘲跟痛苦「要是真的倒好了,李千里仕途得意,我若是他的小妾,早受了封诰,大小是个七品外命妇,起居八座前呼后拥,要真是这样,我鞍前马后地巴结他还来不及呢!逃出来?我没那么傻,放了荣华富贵平白给人糟蹋。可惜人家还看不上我,所以今日蜗居平康坊,还让他当着天下士人照脸啐我一口。」 「妳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客人叹了口气。 虞璇玑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吸了口气压住怒火「我知道你有心,也感你的情,可我不愿再见你、再见你李家任何一人,见了,就让我想起他!请你离开,以后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客人无语,饮干了茶「人都死了,何必呢?」 「就是因为他死了,我才更恨他!恨他还能好死,恨他对我的恨意毫不在意,恨他连我出人头地大富大贵都捱不过,恨他无用到连让朝廷挫骨扬灰都够不上,恨他就连死都还想着他自己,贱人!」虞璇玑咬着牙,恨得发抖的双手紧握着,犀利的眼神扫向客人「可说到底,我最恨的人,还是你!」 「我知道。」客人说,他起身,平静的表情上没有一丝心虚「我负了妳,可我不后悔娶了夫人,事实证明,若不是因为夫人,我不可能三十余岁便外放刺史,更不可能被调回来接掌东宫詹事。」 「靠着裙带起家,有出息!」虞璇玑讥销地说。 「娶名门女、做清望官,谁人不想?至于靠得是夫人的裙带还是座师的玉带,在我看来都是一回事,我的才学智谋不下于人,凭什么要苦巴巴地熬资格?若能少几十年奋斗,有何不可?」客人毫不在意虞璇玑一脸鄙夷,只是寂寞地笑了笑「夫人是西京名门,唐安公主之女、陛下外孙,即使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依然会向阿爹说,把岫嵬给六弟,我要娶韦氏。」 虞璇玑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西平王当世英雄,临了出了你这个无耻之人,你给我滚!别弄脏了我的门庭。」 「无耻也好,有耻也罢,而今我将为东宫詹事,从男人的角度,当初舍了妳,并无不当。」 「当初认为你是一生托付,我竟是睁眼瞎!」 「岫嵬,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事失算,当初以为六弟才性庸碌,若能得妳,他必会好好珍惜,妳多少也能帮他成就一点事业,却没想到他也有改娶高门、妄图显达的心,是我对不住妳。」客人深深一揖,不待虞璇玑回答,又说「不过妳的底细早晚藏不住,还是回南陵去吧,不要再图仕宦,让珠玑为妳找个丈夫嫁了,不也很好吗?」 「我有什么底细?无非就是你西平郡王家一个下堂媳妇,哪一条大梁律规定弃妇不能为官?笑话!男人就能停妻再娶、改婚高门照样显达,被抛弃的女人就必须藏着掖着,亏你还有脸说明年做东宫詹事?詹事就是东宫宰相,说出这样的混帐话,你不丢人,我都替你脸红!」虞璇玑冷笑不绝,心中却一阵阵心凉,当年那个英姿勃发、顶天立地的男人去了哪?十五年官宦生涯,当真把他滚得如此埋汰烂污? 「妳是弃妇,又跟御史大夫结了仇,即便让妳有一日登科,御史台不会放过妳的,必要翻扯出妳的事,将妳弹劾罢免,到了那时,不是更丢脸吗?」 「随便他们,如果弃妇不能为官,那我就去淮西,给节度使做小妾,彻底做个祸水红颜,弄垮梁国!」 「淮西?淮西节度使吴少阳是个痴肥的死老头啊!」 「御史大夫、吏部尚书,三省长官三公三师太上皇也是痴肥死老头,在朝官眼皮底下,我觉得也跟在节度使身体下没什么差。」 「妳就这么想当官?」 「我只有这个出路。」 「妳还可以回乡教书嫁人。」 「我在南陵一日,就一日不能摆脱当年,我既已逃出,岂能再回去?」 客人深深一叹,不再多言,从怀中拿出一包沉甸甸的锦囊「这是夫人说要弟妹的一点心意。」 「这里没有弟妹,这钱,留着给你治痿病!」虞璇玑怒不可遏,口不择言,客人脸色一沉,把那银子丢了就走「喂!拿走!」 客人也不理会,径自穿了靴子就走,虞璇玑追出门外,倒履而出,此时,却见一个青袍官员手持一份卷轴入门来,见那客人一身绯红袍服,只挑了挑眉,转脸问虞璇玑「妳是士子虞璇玑吗?」 「在下正是虞璇玑,不知足下何事见教?」虞璇玑觉得此人来得奇怪,拱手一揖。 那官员上下打量她一眼,只见她身穿居家的素白襦裙、水红半臂,足下履却倒着穿,不着痕迹地一笑说「我来宣达礼部符,虞士子请接。」 符是上对下的公文,显见是礼部要给虞璇玑的命令了,于是她深深一揖「虞璇玑恭聆礼部训示。」 「尚书省礼部为南陵士子越州虞璇玑,行止欠详,卷入多次科场舞弊,本已由恩科主考 黜落,然我 陛下恩泽广施、不计前犯,特命礼部下符,准予入考。士子需于科考当日由主考亲策亲 问,若有贤才,可酌情录用,若实属无行无才、徒有虚名之辈,黜落六年以示惩戒。 符到奉行 礼部主事崔知远 礼部郎中常清令史封得晨 书令史池谦 弘晖五十九年十一月九日 右尚书省下」 官员一口气念完,虞璇玑连忙说「诺。」 「恭喜虞士子。」那官员将礼部符交给虞璇玑,也不用点茶水便告退离去,临走前淡淡瞟了那客人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上马离去。青袍官员绕出曲巷,对身旁的小厮问「那位绯袍官人是谁?」 小厮说了,那官员点点头「你很机伶。」 「郎君说过,跟着郎君只要见官就得问是谁,我记住的。」那小厮说,又把刚刚打探来的消息说了,官员淡淡一笑,显得和蔼了些。 主奴二人来到天门街外,在含光门前下马、递出勘合,小厮牵马离去,那官员步行入内,右一弯、左一拐,竟是进了御史台,入台路上并未再递出什么证明,遇见人也只颔首招呼,熟门熟路显见是御史台官,他直上了御史台最深处,在一道双开门前站住,敲了敲门「监察里行邵景,求见台主。」 「进来。」李千里那一贯淡漠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邵景开门、入内,并未脱靴,只站到前方一块宽约五尺、长约八尺的粗布上,这是御史台的发明之一,为了减少脱靴穿靴的时间,干脆铺块布,如果没有能够长谈的事,说完就出去,不必浪费时间穿脱靴子,李千里抬头看了邵景一眼「站着还坐着?」 「站着。」 「说。」李千里拿着笔,起身站到案外。 「下官适才传礼部符与虞璇玑,在虞宅中遇见坊晋二州刺史、西平郡王李良器之子李元直。」 「去做什么?」 「不知,但是小厮打听的消息说,李元直此番回京述职,午前才出吏部,回家待了片刻就往虞宅去,小厮与李宅马夫闲聊间得知,虞璇玑似是李家故旧。下官去时,已在虞宅待了约莫两刻钟,而且正撞见虞璇玑追着李元直出来,似有争执,特来禀告台主。」 李千里一点头,凤目微瞇,唇线扯了扯,邵景便知道自己今日得了个彩头,又听李千里说「很好。为何注意李元直?」 「其因有二,一是厘清虞璇玑的交游,二是李元直晋为东宫詹事的制书正送门下核可,台中目前已在注意此人,下官既瞥见他,自然不能放过,以此答台主问。」邵景说,这是李千里一向的风格,他不要傻呼呼凭直觉做事的部下,每一个决定都要有考虑全盘的能力,御史台官的思考要像水车一般快速、有效率、不间断,因此他会查问决定背后的原因。 「将此事报知刘侍御,让他密切关注李元直。至于李家与虞璇玑,确实有旧,虞璇玑之父虞赓是西平郡王幕府第一谋主,不过李元直与虞璇玑到底吵什么,让刘侍御尽量调查,还有他事吗?」李千里淡淡地说,邵景摇头,李千里一颔首「去吧。」 邵景拱手一揖,李千里一抬手,待邵景退到门边,才回案前继续批阅公文。邵景出了公房,心中竟暗自有些雀跃,在御史台,台主似乎掌控万事,却没人知道台主的事,原以为台主只是单纯看虞璇玑不爽、顺便给士子下马威而已,没想到他竟对虞璇玑的背景如此清楚,难道真有隐情?邵景不禁又想起那一长串的传奇,看来,传奇也还不完全是传奇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大乱斗 冬天的御史台特别阴冷,除了肇因于当年那位御史大夫的奇妙创意之外,有一大半原因是后来几任台主们为遵循前朝古风,在御史台后种了一片柏树,取柏耐寒凌霜而长青之意。立意虽好,但是又高又直的柏树却遮蔽了光线,使得御史台总是看来有些阴森,加上皇城官署中只有此处有这么高的柏树,许多乌鸦日暮时分便来此栖息,更增添一种诡异的气氛。 其它官署大多下午就没什么人了,在御史台所在的西南区,也只有御史台是天黑前才能回家,冬天的天色又一向暗得早,走在人烟几稀夹道中,只见日暮时分,血红的夕阳漫过全地,寒鸦盘旋鸣叫,伴随着总是一脸黑心□□脸的御史台官提着包袱用具陆续走出来,真是要多恐怖有多恐怖,胆量不够、没有心理准备就撞上的新官吏因此吓得哭爹喊娘乃至失禁的并不在少数。 平常,李千里也多在这个时候腰系长剑离开御史台,虽然三品大员就算超过时间回家,只要凭着身上官服与腰间鱼袋,照样可让坊卒打开坊门,赚得坊卒一句「相公为国操劳,辛苦辛苦」,但是他从来不玩这套。 看到此处,看官必要问一声,既然这李千里又黑心又变态、以恶整百官为人生最大乐趣,理应焚膏继晷、日以继夜办公以达到恶整百官的目的,为何又准时上下朝呢?难道回家后另有快鸽飞报、密探耳报外带百里加急吗? 非也非也,李千里回家后的生活作息,看官若是能坚持到平坑的那一日,自是另有阐述,不过今日先给看官说一则御史台主小故事,以使看官知道,这李千里固然黑心变态得不似常人,但是总非大罗神仙、更非诸葛孔明一类妖人也。 话说四年前,御史台老中丞终于攒够了老本,又在欢送晚宴上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传为绯闻后,就连夜卷款潜逃回老家去,留下一个中丞空缺。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隔日是旬假,所以御史台众官在下朝后直接到曲江边上的一个亭子去,是老中丞特别税来办宴的一处临水小院,亭台点上灯火,一边饮酒,一边感觉带着莲香的微风吹来,十分惬意,就连李千里都暂时放下了死人脸与死人个性,随和地行了几回酒令,喝得脸膛泛红。 此时,老中丞突然认真地问李千里「台主,下官有一心愿至今未了,不知台主是否能让下官一了此愿。」 「中丞请讲。」李千里不知是那日酒后见真情还是天良未泯,竟非常难得地没有再出言酸老中丞。 「这件事不好说,请台主附耳过来」老中丞招招手,李千里不疑有他,将脸凑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同一个时候的同一个时间,老中丞竟一个拐子过去把李千里夹在臂下,又准又响地在他颊上“啾”了一下才说「多谢台主。」 莫名其妙被强吻的李千里自然是怒不可遏,不过老中丞艺高人胆大,竟随即跳上一艘早已预备的小舟,肇事逃逸去也,空留一干倒霉的台官与有气无处发的台主大眼瞪小眼,而台官们被半醉又暴怒的李千里狠揍一番逼供后,才说出老中丞趁乱告白的主要原因。 原来老中丞一个月前就与台官们打赌,说一人出两百文的话,可以让大家在送别晚宴上见到台主吃瘪的样子做为余兴节目,一众台官自是拿出钱来,本以为老中丞要叫几个名妓跳个裸胡旋勾引台主,却没想到老中丞竟亲自上阵…… 最惨的还在后面,由于大家对这个结果极其不满,李千里半醉之中胡搅蛮缠,再加上众人平日被他欺压颇甚,于是众人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横竖当时御史台的两位女官都没来,酒席中全是男人,竟拍案而起组队向李千里单挑「某等只付钱与中丞图一热闹,台主此时缠定某等,是何意思?若要惩处某等,今日乃是私宴,无关公事,台主若是男子汉,不如划下道来,一并解决!」 「好!造反了!怎么个解决,你说来。」 「台主武艺高超,某等不及,若是角抵,或有可胜!」 「哼?尔等谁能敌我?」 「一人不敌台主,三十人必让台主服膺,只看台主应战否?」 「三百人也是寻常,愿赌服输、服输愿挨揍。」 「哼哼,只怕台主到时又拿官品压人,某等可不敌台主紫袍玉带金鱼袋在身。」台官们也不知哪来的胆量,竟然把真心话都抖落出来。 不爽至极的李千里正一肚子火无处发,自然冷笑不绝地应了,而且完全展现出好勇斗狠的本性「能任台主,我岂是拿官品压人的饭桶酒囊?尽管放马过来,倒是不知你们受不受得了我的拳头?若是哀哀求告,我不但拳打还加飞踢!」 说好了不论官品高低可随意殴击的规则后,李千里自端坐上座养神蓄力,一众台官便从当日来的八十七人中挑出三十名年轻力壮的角抵高手。一票男人把官服中衣一脱,只穿着裤子就来了个『三十英战台主』。 「混帐台主!吃我一记拐子!」 「杂碎台主!看我的铁拳!」 「台主,我要打爆你!」 一边吶喊着毫无意义的话,一边被撂翻的二十八个台官,有的扭了腰、有的扭了胳臂。李千里却冷冷地看了这些不济事的部属一眼,一拳挥过去把眼前这位年仅三十的监察御史打昏,然后顺便用脚尖把他翻过去,往会阴处轻轻一踢「我还要打十个!」 战到最后两个,这两位侍御史内供奉是御史台中公认的高手了,对看一眼,阴险一笑「台主,有道是兵不厌诈,受死吧!」 只见得鹊起兔落,李千里大吼一声「贼厮鸟!你们敢阴我!」 「只要能制服台主,某等无所不敢!」两位内供奉同声说,原来这两位师出同门,默契分比寻常,一个扼颈、一个直击子孙根,才把李千里制服,狠揍了一番。 一场御史台角抵大战直战到破晓时分,所有人都累得倒地不起,一片狼藉,幞头官服革带鱼袋丢了一地,没想到,亭子的主人竟在更鼓响时开门进来,看到这一片景象吓得夺门而出,尖叫道「出大事啦!御史台被刺客集体歼灭啦!御史台被集体歼灭啦!」 主人又叫了里胥贼曹来,等到里胥贼曹来时,亭中还是一片睡死的台官,里胥探了探其中一人的鼻息「咦?没死啊?」 「是啊,被杀也没有脱得这样整齐的吧……」贼曹说。 此时,京兆府录事参军刚住在附近,闻讯前来,这位参军恰好是第一届的女进士,年方三十五,是京师出名的风流才女,一走进来,只见倒了满地男人,还有三分之一左右半裸,参军见了这般活色生香的青春男體,心花怒放至极,连连弹冠要做首新诗出来。 却听得有人满口贼厮混帐,参军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子坐起身来,精赤上身,肌肉该有几块就有几块,均匀小麦色的肌肤上还有几点汗水,性感到不行的短须跟轮廓分明的五官极具男子气概,真是恨不得扑上去……不对不对,是扶起来。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御史大夫本人是也,也许是少了官服跟那一脸冷酷的死人脸,参军浑然忘记在朝中曾听到的传言,此时终于诗兴大发,于是口占一诗《妾好命:咏御史大夫》,诗云「罗扇荷风起,曲江夜月明,欲求俯背入,却恨迟相逢,大夫宿已醉,参军日方醒,横陈竟虚设,吉梦何时成?」 「参军,请问这位是谁?」贼曹连忙把已陷入陶醉的参军唤醒。 「喔,这位就是御史大夫。」 「哎呀!李台主,久仰久仰。」亭子的主人连忙上前来,拱手作揖满脸堆笑,送上一张账单「这是税小老亭子的账单,至于这些酒器几案,小老是不是改日送到台主府上?」 李千里本就有起床气,此时听到这个消息更是恼火,没睡好就已是不爽得很了,醒来后还发现老中丞税人亭子竟没给钱,平白被一个老头强吻、被部属殴打还要自掏腰包付高额的租金与赔偿费,李千里简直气得爆炸兼五官错位,但是不知为什么,女参军似乎从此迷上了他…… 御史台酒后大乱斗的故事,很意外地没有传开,而身为目击者的女参军,不久后自请调入御史台,成为御史台的第三位女官。至于老中丞,从此没在出现过,众人合理地怀疑,他若不是聪明地隐入山林,就是已经被暴怒的李千里与御史台官干掉了。 这就是大梁国御史台的真面目……一群平常严谨自持、绝对服从、绝无二心,但是只要聚在一起喝酒就会开始互殴的奇妙官员…… 就在御史台大乱斗事件后不久,由于中丞出缺总需递补,却迟迟未见李千里有动作,吏部尚书在女皇几次示意下,勉为其难地在大朝会结束后追上李千里「台主留步。」 「尚书有何事见教?」李千里停下脚,连带着后面十几个御史也停住。 吏部尚书眼风一瞄附近,见大家都看过来,毕竟御史台跟吏部放在一起通常代表着大扫除,尚书不欲把事搞大,笑着一让「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要与台主商量,同行、同行。」 尚书与李千里并肩而行,试探地问「不知台主欲拣何人为副手?」 「尚书有什么人选吗?」李千里也试探地问。 「台主真爱说笑,台主的副手岂是吏部可说三道四的?实在是陛下奇怪怎么尚不见台主的荐章,遣我来问问,若有需要提供名单,自然吏部也当协助。」吏部尚书微笑着说,他算是三品大员中最常跟李千里打交道的人。 李千里摸了摸下巴,侧脸问「尚书有听说谁想来御史台的吗?」 「听说刑部张侍郎心慕御史台已久,他前日还说想拜会台主,他与台主见过面了吗?」吏部尚书淡淡地问,事实上,张侍郎除了自愿之外,最重要的是,他是太子的隐藏班底,从吏部的角度,放一个太子的人进御史台探探水温,如果可以缓和太子跟御史大夫的恶劣关系,也不是坏事。 李千里薄唇轻动,凤目中带着一丝不明笑意「哦?尚书是说留直张吗?」 「正是……」吏部尚书一看他的表情,就暗叫不妙,不动声色地问「张侍郎工作勤恳认真,一旬总有五六天自请留直工作,年年考绩特等,不是很合御史台的风格吗?」 「工作勤恳认真确实是御史台的作风,不过御史台从来是准时入朝视事、下朝回家,就是我自己,一旬也只按规定留直一日,尚书可知其因为何?」李千里停下脚步,难得认真地正视着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也觉得惊讶,难得御史大夫会主动分享治署心得「愿闻其详。」 「我十六岁入御史台为官,虽不比尚书历十余任官的资历,但是长年在御史台中观察百官,发现身体再强健、能力再好的人,一日也只能做五个时辰的事。今日超时、隔日精神不济,就只能工作三四个时辰,若是连着几日工作超过五个时辰,必体力不支、精神涣散,长期下来,熬不了几年就精神错乱、衰老病弱。因此,御史台公务虽繁,三院日会、大会分配工作绝不让台官过度负荷,约以工作四个时辰为度,我自己亦严守此际,不以超时、超前为尚,每日也必睡足四个时辰以留存体力……」 李千里不厌其烦地分析着,平滑得不见一丝细纹的眉眼,悠悠望向远处的御史台,意味深长地说「统领部属该使其尽力而不损力,留直张一旬留直这么多日,说明他办事不力,无法有效利用时间,如此,不堪承担中丞之责。又或者有意示人以能吏、干吏形象,如此,沽名钓誉为御史大忌,决不能用。若能准时完成工作,却又留直,则必将时间移做无谓之用,又当追缴留直之加俸,此为千里拙见,还望尚书指教。」 这……御史台官是很尽力没错,但是你确定没损力吗?在你身边就不知道多费力……吏部尚书偷偷地想,不过他倒是真的保养得不错……又偷偷瞄了一眼李千里还看得见发线的额头。 「台主这番论述,倒是前所未闻,受教了受教了。」吏部尚书拱手,又把话题扯回来「留直张是唯一自愿的非台官,这么说,台主是要从台中自选了?」 李千里本以为苦口婆心地这番用人论,可以扭转吏部考功时那种谁工时长、谁看起来认真就是好的评断法,好使吏部考绩能以实绩为导向,却是对牛谈琴,吏部尚书根本无意与他讨论用人,只想竭力平衡官署间的各种势力……他在心中苦笑,这本就是朝廷官署中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他自己,也不想听别人对御史台指手画脚…… 于是他挑了挑眉,将手一让,继续往前走,恢复御史台主那一贯的傲慢态度「我手中有几个人选,台官自然有,也有几个不是,再过个几日就能底定,不让吏部为难就是。」 「有劳有劳。」吏部尚书拱手作揖,既然有了底,自然没必要再多说,恰好来到尚书省附近,便说「告辞了。」 李千里也一拱手,目送吏部尚书离去。总是犀利的目光,在看向偌大的尚书省时,竟有一丝无力…… 「台主?」今天轮到要带御史队的朝长刘侍御在后面唤了一声。 「唔?」 「吏部颟顸无能,请台主命,我轰他一轰。」 李千里带着队往前走,沉默良久才说「不轰。」 「为何?」 「整个尚书省都是如此,轰吏部顶多让尚书走路,下一个还是一样。」 「难道坐视铨选人才的吏部继续胡涂下去?」 「倒不如说,难道坐视朝廷继续胡涂下去?」李千里阴郁地说,刘侍御心头一跳,李千里看了他一眼,刘侍御便知道不能再问下去。望着李千里依然昂首阔步的背影,长他六岁的刘侍御突然觉得,也许自己以往对他的认识是错的,一直以为,李千里四任京官都在御史台、两任外官也都兼着御史衔,不过是即将掌管御史台多年的大夫而已,但是此时,这个领着御史台站在高处制衡百官的台主,却透出了另一种倾向。 御史队伍回到台中,刘侍御也回到自己的公房,他的公房正对着后面的柏树林,光天化日下,乌鸦一只也不见,柏树林中只有其它鸟类的啼叫声。 关起窗户,刘侍御忽然觉得,柏树上的乌鸦白日看不见、也不大啼叫,但是日暮时分,所有的鸟类都寂静无声,只有乌鸦群聚而至,难听的叫声,似乎在提醒什么不祥的事,却也因此,使人警觉不祥。 也许,御史就是栖息在梁国这棵大树上的乌鸦。 那么,眼下的梁国,是日正当中?还是日落西山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过新年 经过了一个多月,梁国的女皇登基六十大庆终于开跑,首先是除夕日暮,击钲三百响后,原本应当在此时出皇城、沿着城中上百条街衢边走边喊「金吾宵禁、民莫夜行」的左右金吾卫军,此时只站在皇城下,而朱雀门楼上则站着左右金吾卫大将军,齐声一令「诸军入禁。」 「诺!」左右金吾卫上至将军下至步卒一诺,分成左右两队退入皇城,关起含光、安上二门。片刻后,四位将军奔上门楼,齐声说「告大将,左/右金吾卫军已入禁中,无一遗漏。」 此时,二位大将军问清人数、核对无误后,方才回过头向着门楼下齐声大喊「陛下特旨,金吾弛禁,官民同乐!」 二位大将军一喊完,门楼下的百姓欢声雷动,天门街右方的砖石城根下,“呼”地一声窜出大片火花,不是失火,是一群西市胡商带来的百戏团以百人喷龙火的壮观场面抢眼球,火光一现,又听见琵琶胡琴羌笛羯鼓齐鸣,一百个头戴五彩狮子面具、身穿彩衣的人随着音乐且歌且舞,正是一首《五方狮子舞》,热闹非凡。不愧是精于商道的胡商,只见他们抢足了风头,旁边早已摆好的摊位上,胡商与商妇拉开嗓门大声促销,引得人人都探头来看。 「来来来!上好的波斯锦!肆主不在,家里没大人随便卖啊!」 「上等的水精杯,不用什么欲饮琵琶马上催!买回家随便喝!」 「油亮油亮的于阗玉,公子,买一个给小娘子!什么?这种价钱都不买,肆主捶心肝,看在公子这么有男人味的份上,再给你八折价,还不买,肆主去撞豆腐啦!」 「娘子不在娘子不在,卖完了老胡麻要带小花娘回老家!」 胡商们的吆喝非常惊悚,不断打破东市商人们一唱三叹、韵律十足的叫卖声,惹得东市商人侧目而视。西京什么不多,闲人最多,虽是除夕团圆日,但是大家早就听说今天是岁末大出清的日子,连饭都不吃,赶紧携家带眷地跑来。 「娘……我要买这个。」一个孩子指着胡商摊子上的一个小物件。 「买什么买!就知道买!」正焦急着找不到绸缎摊的母亲使劲一拽,把孩子拽走…… 「娘子,买个金梳背给妳好不好?」少年公子挑了个镶珠金梳背起来,微笑着对新婚妻子说。 「男人就是不会买东西,这是包金的,不值钱,去那间。」小娘子摇头,笑着对丈夫说,这……就是因为不值钱才买给妳啊……公子心中暗道,我还要存钱去找平康坊的刘娃呢…… 在西京一众准备要疯狂采购的男女老少中,一个青年官人无奈地牵着马夹在左边的大肚富商跟右边的□□大婶中间,他的手举得高高的,就怕不小心碰到什么地方……在这种地方,其实满容易遭刺的,还好下朝的时候记得在衣服里套了件波斯锁子甲……不过长剑应该要收起来才对,要不然那大婶一直误会他的某个部位不安分,那大肚富商早看见大婶对这官人目送秋波、晕生双颊,哈哈大笑说「郎君,你也好这味的?」 谁跟你好这味……真是冤枉死人,这位尴尬窘迫、手足无措的官人,不是旁人,正是看官们早已看得有些腻烦的御史大夫李千里本人。 原来他今日早就该回家,临出御史台时却被太上皇派来的中使叫住,赐了什么口脂面药,顺便还传了太上皇的口喻「千唷!别拿脸不当脸,面药要每天记得擦,才不长斑,口脂想起来就记得点,这次还给你特别做了蔷薇香的,看我多疼你。以上上皇口喻。」 「上皇隆恩,微臣铭记在心。」李千里接下赐物,一脸阴沉「多谢中使,烦请中使代我转告上皇:大男人擦面药擦得一脸上粉似的,能看吗?还一嘴蔷薇味,是要给谁吃!你把御史威仪放在哪里!以上字句,务必一字不漏。」 「这……台主请稍待,上皇命下官务必将台主回话转告于他。」中使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大内高手,一脸冷静地走到御史台外「回禀上皇,御史台主谢过上皇恩泽,并要微臣代为转述其言:大男人擦面药擦得一脸上粉似的,能看吗?还一嘴蔷薇味,是要给谁吃!你把御史威仪放在哪里!以上是台主回话。」 明明就在台外,是干什么要叫个内侍传话?李千里正在考虑要不要直接走人,却见那中使走回来,用一张平板的脸与平板的语调说「李台主,上皇传语:旷男火气大是早知道的,却不知你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子!蔷薇口脂是女人最喜欢的东西,擦在嘴上搂过女人说“心肝,来,我帮妳上口脂”,然后做个嘴放倒,这种稀松平常的技巧,你不会不知道吧?咦?难道你活到三十七岁还是童男子?不解人生乐趣,可怜哪!以上上皇口喻。」 李千里半边脸都在抽搐,岁末除夕之日一个人过就已经很不爽了,还要被臭老头奚落,接过旨后正待再回敬几句,中使却说「上皇还说,若是台主想追出来,就对台主说:我可不想被臣下殴打,先走了,新年快乐。以上上皇口喻。」 孬种臭老头!李千里气不打一处来,眼见着这一耽搁,已经快到了击钲的时辰,看来无法走含光门了,他只好将口脂面药放进怀中,回到台中摘下幞头、换下紫袍玉带,披上护身轻甲,穿上皮袍、系好长剑。再用青缎带束额,正中一枚绕金丝白玉托,看来像个十六卫中的上级将领。换了衣裳,这才把官服打成包袱提在手里,出了御史台往左走,过御史台推事院,到推事院后的马院里去牵马,再从皇城西南的顺义门出去,那里是右金吾卫的管区,随时都开着小门,然后再穿过天门街回到东城的自宅去。 却没想到,这一绕路、一耽搁,到天门街时已是人山人海无可回避,好在改装完毕,不似穿着紫袍过街那么招摇,只是挤在人群中还是非常难受,而且旁边的这两位同路人,实在叫人不敢恭维……又走了半刻钟,几乎还在原地,不远处那个胡商第二十五次说他卖完这批货要卷款潜逃,李千里无奈至极,他的座骑更不耐烦,直往他头上喷气,他只好拍拍座骑「风魄,回去给你吃大麦。」 好不容易前方路况变好,似乎是狮子舞退场,路变得稍稍畅通了些,李千里连忙满口借光、告罪地拉着风魄离开富商跟大婶的视线,虽然走不了二十步又被塞住,但是这回旁边就没那么拥挤了…… 天气虽然偏冷,但是刚才被那阵龙火一烧,空气中有种焦臭,加上人群的汗味、食物味与各种味道混在一起,闻起来并不舒服。李千里皱皱鼻子,偏过头去,一阵淡淡的青木香从鼻间掠过,稍纵即逝,他低头看去,旁边是一个男装女子,头戴着浑脱帽,穿一件镶狐毛的白袍,手中拿一根簇新的马鞭,正探头在人群间搜寻,像在找人。右边人群缓慢地推过来,把那缕青木香又送来,李千里感觉右臂似乎碰到什么软软的东西,连忙把手抬高,以免失礼。 “哐啷”两声,从李千里怀中有东西掉到地上,正落在那女子脚边,女子低头去看,是一个金盒子,在黑压压的脚边特别明显,但是两人都被人群夹得动弹不得,遑论俯身去拾,李千里正在为难处,那女子把马鞭往地上一勾一挑,那个盒子便被挑了起来,她手一翻一接,正把盒子接了起来,就手一看,是个线刻孔雀镶钿镏金盒,手心大小,甚是精致,赞了一声「好作工,哪里买的?」 李千里听这声音,便想闪人,无奈人潮拥挤,避无可避,那女子在他身前,只见她侧过身将东西递给他,目光在瞄到他身上皮袍时一闪,抬起头来「是你?」 虞岫嵬……李千里心中有个声音轻轻地说,他伸手接过盒子,金属做的盒子本无温度,此时却带着他怀中与她手中的温热,他将盒子收入怀中,感觉那微弱的温暖紧贴着胸膛,才若无其事地说「有劳小娘子。」 「是你在曲江边上整我的!」 虞璇玑瞪大了眼睛,指着他喊。人潮压过来,把她往右挤,她与他中间挤入了一个老人,她想扯住李千里身上那件松绿袍子,纤细的指尖却只能勉强擦过他胸前。 她奋力在人群中挣扎,横眉竖眼,气急败坏,粉色的唇瓣微张,在灯火阑珊中,隐约可见她唇上一抹温润的亮光,是擦了什么味道的口脂呢?蔷薇吗? 「喂!你怎么不说话!可恶!滚开让我过去!」 李千里不答,只是微笑,不过这次他感觉到自己唇上明显的弯度。 虞璇玑还在努力伸长手想扯住他,他却没有伸手拉她一把,她离他越来越远,突然心念一动,他从怀中取出那盒蔷薇口脂,往虞璇玑处一抛,正好落在她张开的掌心上,虞璇玑下意识地一收,小金盒大概是刚才落地时碰凹了一小块,却比刚才在她手中还要温暖,她抬头想找那个穿松绿袍子的混帐『假鬼』,却见他依然带着一抹讨厌的微笑,用那有气无力的声音说「口脂送与小娘子点唇。」 「欸!你不会是想毒死我吧!」虞璇玑大喊,『假鬼』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没入人群中。 「死鬼!喂!死鬼!你给我死过来!」 虞璇玑嘶吼着,引得行人都侧目相视,旁边的老人捂住耳朵抗议「小娘子,骂街哪!妳看,郎君都被妳吓走了!」 「什么郎君!就是个死鬼!」虞璇玑怒目而视。 「小情人吵嘴……」一个大婶偏过头去跟丈夫说。 「吓死人了,嗓门这么大。」那位丈夫说。 虞璇玑忿忿地瞪了那对夫妻一眼,不想再被误会,只好住嘴,收回手来,此时才想起『假鬼』丢过来的小金盒,突然又想起翟叔前两天说的另一个鬼故事,说有个被主母冤枉窃物而被打死的小婢,就附身在那个饰品上,有人拿起饰品,就会听见小婢叫那人的名字,然后吐出长长的舌头…… 「虞璇玑……」 「呜哇!人不是我杀的!别来找我!」 虞璇玑惨叫一声,紧紧抓住旁边那位大婶,等到李寄兰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分开众人找到她时,只见她像只壁虎似地抱着大婶的手臂瑟瑟发抖,李寄兰对身边的柳飞卿说「这笨蛋一定又是想到什么鬼故事,自己吓自己了。」 等到李寄兰与柳飞卿随便念些不知所云的句子充作符咒,然后把她解救下来、又与大婶赔礼后,才把虞璇玑带走。虞璇玑自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引来李柳二人的取笑「笑什么!都是那死鬼!小八呢?」 「给他家堂房玄叔祖崔老相公拜年去了。」柳飞卿道,小八的清河崔氏与李千里的陇西李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与荥阳郑氏并列梁国第一流名门,人称五姓,名满天下,自然也是谤满天下,原因很简单,树大必有枯枝、人多必有白痴,五姓门第昌隆,只要报出家门就高人好大一等,子孙除了为官与入山隐居外,几乎没有第三种出路,在这种情况下,也就难免有些不肖子孙了。 「欸,金盒拿来我看看。」李寄兰伸手。 「对对对,妳先看,妳是道长不怕鬼。」 虞璇玑双手奉上,柳飞卿也从旁探头来看,那镏金盒打磨得又亮又平、光可鉴人,上面是工匠用粗针一一刻打出来的孔雀纹,只见那一双孔雀毛羽分明,身下的缠枝葡萄藤、飞卷的雀屏乃至脖子上的飘带都栩栩如生,有种西域风格,围绕着孔雀的圆圈用葡萄藤装饰,圆圆的葡萄则以螺钿镶嵌,相当精致。柳飞卿看了,连连咋舌「这金盒价值不菲啊,那死鬼一定是个有钱人。」 「里头是什么?」李寄兰左看右看,简直爱不释手。 「死鬼说是口脂。」 李寄兰双手一分,不过金盒刚才被撞凹了一小处,接缝处有点变形,她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它打开,一阵浓郁的花香扑鼻,就着附近的灯火一看,是一盒淡红色的膏状口脂,用手一沾,不稠不黏,擦在手背上涂开,很是滋润,是上等的口脂。柳飞卿则注意到打开的盒盖上用墨写着『一两三分』,还画着不认识的花押。 虞璇玑看见李寄兰的模样,知她喜欢这个小金盒,便说「妳喜欢就送妳吧?横竖也是不用钱买的,人家是借花献佛,我借口脂献仙子。」 李寄兰一惊,这金盒在西市金银器作里,可以卖到五六贯,抵得上一个下级官员一个月的收入,她本想推辞,却见虞璇玑似乎不是很想看到这个小金盒,也不知怎么回事,就笑着说「这东西不便宜,不是要我以身相许吧?」 「分文不取。」虞璇玑破颜一笑,连连拱手「我那间小庙,供不起李姑姑这位天仙哪!」 柳飞卿冷眼旁观,隐约感觉到虞璇玑似乎不只是她自称的南陵布衣,金盒这般名贵精致,即使轻财傲世如李寄兰,也不免面露喜爱之情,她却随意转手,也不像刻意摆阔,似乎那个金盒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三人并肩走过朱雀门街,都是一派热闹景象,坊街附近,只见胡姬们跨着高头大马、狎邪女驾着果下马、仕女则乘着牛车翩翩而来,服上加襕的士人与锦衣华服的富商贵冑,也纷纷从车上、马上下来,三五成群结伴而行,还有几个一看就知道是王公子弟的小孩,骑在高壮黝黑的昆仑奴肩上,兴奋地东张西望。虞璇玑挽着李寄兰手臂,听她与柳飞卿说说笑笑,只偶尔点头应声,也不知道自己应了什么。 眼见满城京都繁华,与十五年前几乎没有两样……然而,她已不是当年那个满怀期待与羞涩的少女。那时,她喜孜孜地挑了玉佩、带挎、波斯弯刀要带回凤翔赠与李四公子;那时,她信了他的话,他说“尔如蒲草、我为盘石,此心此情,必不相负”…… 那时,她好傻好天真…… 昏黄的灯光迷了眼,她迷蒙的目光掠过人群与栉比鳞次的楼阁檐角,浑然不知今夕何夕。恍惚间,她好像还没经历这十五年的物换星移、人事全非;恍惚间,她挽着的不是与她一样历经沧桑的李寄兰,是只长她一岁的姊姊珠玑;恍惚间,充作护花使者的不是柳飞卿,是疼她怜她的父亲虞赓…… 恍惚间,她的视线扫过一抹松绿…… 「死鬼……」她低声说,李寄兰没有听见,而她睁大了眼睛,看见那死鬼牵着那匹黑马走进亲仁坊,随即翻身上马离去,那个背影、那个骑马的样子,异常熟悉,难道这死鬼早就认识她? 不会吧?没印象见过这个人哪!虞璇玑此时努力思索着见过的人脸,却一个也想不起来,却听柳飞卿高声招呼「老刘!老韩!你们也来?」 虞璇玑抬头,只见七八个同年迎面走来,都是上次在天门街上跟在柳飞卿身边维护过她的,虽然后来不是人人都来探望,但是久历冷暖人间的她,早已不在意这些小动作,只见那被称作老刘的中年士子笑着说「恭喜妳这小鱼游过龙门啦!」 「游过是游过了,前头不但有大浪还有滟滪堆呢!」虞璇玑摇摇头说,众人会心一笑。 虞通鱼,虞璇玑虽在一般女子中算是年长,但是在一干进士中却还算小辈,上次被御史大夫讽为杂鱼,于是大家私下都叫她小鱼。那滟滪堆则是梁河瞿塘峡中一块怪石,四周漩涡奇诡,最难行船,传说滟滪堆上写着“冲我来”,若舵手把得住舵、又有胆量将船直驶往滟滪堆,快要撞上的时候就会因为漩涡的关系转了方向安然度过,若是千方百计想闪过,反而会被漩涡裹卷撞上怪石,用来比喻何人,看官应当知之。 「小鱼的这块滟滪堆可比瞿塘那块恶得多,听说“滟滪堆”要亲试亲策妳?」须发花白的士子老韩捻须微笑。 「是啊,礼部前几天送信给我,让我考试当天去礼部贡院时,直接报虞璇玑就可以。」虞璇玑说,众人闻言一片道喜,因为考试当天还有些搜身检查的手续,十分麻烦,虞璇玑却摇头苦笑「礼部那位令史好心给我透露消息,说御史大夫知道我被礼部下符单召,暴跳如雷,差点没把礼部拆了,还提了一个梁国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黑心策问方法,礼部尚书一辈子没听说过,自然不肯,最后御史大夫百般恐吓威胁,逼得礼部尚书答应,令史还说叫我好自为之,最好出门前先跟家人朋友道别,再来赴考。」 「这……」、「这御史台主也太乱来了!」、「令史没说怎么考?」一众士子七嘴八舌地问。 「没,令史说详细情形他也不清楚,只听发抖的尚书说了个大概,令史说他在礼部混了三十年,从没听说过这种考法……」虞璇玑无奈地说,看看众人,自嘲地说「依传言中的御史大夫个性,没给我上御史台十大酷刑就算是人性未泯了吧?」 「璇玑,到那时,我会为妳写祭文的。」柳飞卿嘻笑着说,引来众人鄙夷的眼光「干什么?御史大夫不会真的把璇玑弄死的啦!」 「谁说的?」、「你认识御史台主吗?」、「他连东川都搞垮了,整死小鱼跟捏死蚂蚁差不多!」、「有点危机意是好不好啊你!」众人异口同声,齐心挞伐。 李寄兰却搔搔头,似乎有点苦恼地说「那,我给妳写墓志,还外带几首〈吊璇玑诗〉跟〈虞璇玑别传〉,妳想变成绝世佳人还是薄命红颜?」 「都不想,可以写成为了理想正义,对抗黑心御史大夫、碰头壮烈而死的烈女吗?」虞璇玑一脸认真地说。 「妳想太多了,玩弄西京官人、被善妒御史大夫所杀的风流豪放女还可以考虑,我可以帮妳写成《虞璇玑变文》,送到西明寺日夜传讲,以警来者。」李寄兰更认真地回答,完全无视于身旁几位男性惊愕的目光「连变文纲目都帮妳想好了,妳听听“几度春风几度恩,巫山云雨落红尘,空有满腔凌云志,却无一个知心人”,这四句好像典故太多,还是妳比较喜欢简明扼要的“乌台主妒狂行凶,虞璇玑纵欲亡身”?」 这也太豪放太惊悚了吧,妳不是出家人吗?一众士子尴尬地想,却听虞璇玑说「我比较喜欢第二个,简单易懂而且非常煽情,虽然真的这样搞,我没脸进祖坟了。」 这已经不是进不进祖坟的问题了吧?众士子更尴尬地想,却听两位强者女性一路上认真地讨论起如果要写《虞璇玑变文》,要在文中采用何种招式、何种措辞,直听得大伙脸红心跳,心头大小鹿横冲直撞。 果然有才无行一点都没冤枉她……在回家的路上,众人一致这么认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元正日 百姓们的过年自是过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但是一众士子们却过得相当难熬,恩科的考试日期在元月十六,然而从元正之日开始,士子们就进入备战状态,准备参与朝廷的活动、认识达官显贵或影响舆论以求入仕。 除夕夜,虞柳二人虽与众士子们一同游玩,但是不到戌时就纷纷告辞返家,李寄兰不耐烦应酬新春时来女观中的贵妇们,要搬到虞家住一阵子,柳飞卿护花护到底,早把驴子寄在虞家,自陪了二女安步当车出来闲晃。此时,送了二女回虞家,才牵了那匹名叫大傻的驴儿,告辞离去,李寄兰与虞璇玑则在门边目送他绕过转角。 「我看柳兄是个可依靠的人。」 李寄兰闻言一笑,倚门道「那妳还考什么试?赶紧嫁了吧?」 「我可不敢横刀夺爱,怕妒狂行凶的人也姓李啊。」虞璇玑取笑,被李寄兰啐了一口,两人掩上门,合力放好大闩「妳饿不饿?」 「不饿,怎么?」 「我想吃点薄粥小菜,配点小酒。」虞璇玑摸摸肚子,今天本想在天门街上吃东西,却发现到处都是人挤人,也没了兴致。 「吃粥可以,喝酒不行。」李寄兰斩钉截铁地说,一边走向厨房「妳忘了明天要去元正朝贺?」 虞璇玑跟着走往厨下,不屑地嗤了一声「我都不知道朝贺是在贺个什么劲?士子排在方镇贡物后面,右边站诸蕃商胡,后面是一群骆驼,别说陛下了,就连五品以上官员都看不见,人不如物。」 「呵,妳现在才知道吗?」 「难道妳早就知道?」 「当然。」李寄兰来到厨下,打开灶口挑出一根烧红的细柴点亮油灯,虞璇玑洗了米来,李寄兰望着米,幽幽地说「人不如物,八斗高才不如一碗小米,我早就知道了。」 虞璇玑无语,李寄兰与她都是士族出身,虽然眼下一道一俗,境遇却差不多,身为士族之女,除了争取三年一次的十个女进士名额外,也就只剩下嫁人做妻做妾与入道入佛这两条正路,再差些的若不是寄人篱下,就是到平康坊做没本的生意,只是咬牙走最后一途的人并不多。 李寄兰烧开了水,把米倒进锅中,用杓子缓缓地搅着「咦?妳家吃的是新米?」 「西京新米价如珠,哪里吃得起?是含嘉仓汰下来的旧米,横竖没长霉没长虫,对付着吃。」虞璇玑说,西京是天下第一大城,税下这样一个小院已是大手笔开销,她又好酒,只好在柴米油盐上苛扣些了。 「女观里倒吃的新米,就是素菜吃得生厌,厨子浑然当油盐不用钱似的,一匙素羹有半匙是油,剩下半匙还有一半是盐,腻死了。」 「李国师,妳是出家人哪,难不成还逼着人家给妳做国宴不成?」虞璇玑笑着说,李寄兰耸耸肩,看她将萝卜切成丝,洒上一点糖、一匙梅汁、两匙醋,拌匀了放在食案上,待得粥煮好了盛起,又将肉末与野菜切碎,加上佐料炒松。 一粥二菜,两人便抬着食案往后院去,吃了之后,同榻而眠。这不是虞璇玑第一次与李寄兰同眠,她之前来西京赴考,也都是住在太平女观中。在黑暗中,虞璇玑侧身向里榻,却听见衣裙唏苏,感觉有人紧紧贴在她背后,暖暖的体温从背部传来,所以她知道不是鬼,于是只是闭上眼睛装睡。 有人搂住她的腰、有人将脸贴在她肩胛,留下一片泪痕,她没有动、没有响应、没有拒绝,因为她知道,这无关爱欲,只是她们的一点想象,这世界对她们这种年纪的士族女子太残忍,不容许她们放下身段名实相符地放浪行骇,也不接受她们拥有正常婚姻该有的温情恩爱,于是,只剩下她们在黑暗中相拥而眠,将看不见面目的对方当作想象中的爱情对象、想象中的良人。 ※※※ 隔日四更,虞璇玑就被小婢春娘唤醒,示意春娘压低声音,她跨过睡得四仰八叉的李寄兰,下得榻来。 春娘早捧了洗脸水来,虞璇玑对镜洗去脸上的浮油与晚妆,然后换上士子的圆领白袍,革袋束腰,梳个小髻、青巾包髻。春娘为她匀上一层面药,再扑上轻粉,额上贴一枚花黄,口脂点唇,再用小指沾点胭脂在唇上画出个樱桃小口。整理停当,这才戴上幞头。 翟婶早在刚才就进来把昨夜的食案收去,换上朝食来,今日是一盘烫山菜、一尾葱烧鱼、一碗白菜羹,虞璇玑洗了手「鱼看起来真好吃。」 「娘子今日要去拜见天子,要吃饱些。」翟婶说。 「见什么呀,不过是排整齐了一拜,拿点吃的喝的就回来了。」 「娘子千万别这么想,能进天宫就是吉兆,娘子是天上谪仙,管他什么黑心白心御史大夫,娘子必能抡个状头!」翟婶信心十足地说。 「好好好,抡个状头!让翟婶风光一番。」虞璇玑笑了,自把朝食吃了,随便抹抹嘴,便穿上靴子,将南陵府发给她的解状与自己写的家状放在怀中,这才施施然出门,翟叔早将霜华上好鞍鞯牵了过来「翟叔谢啦!」 「娘子好去。」 虞璇玑出了云深曲,直来到坊门前,只见高约十尺的坊门前早聚集了一干士子官人,几乎清一色都是男性,虞璇玑心中暗笑,平康坊没住多少官人,这些大概都是昨晚外室或相好那里过夜的吧? 一众男人见此时竟跑出个女士子来,纷纷交头接耳,虞璇玑也不理会,自顾自地排在后面,却听有人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唷?这不是杂鱼吗?」 虞璇玑看过去,竟是那日在天门街上嘲笑她的中年士子,那人也穿了一身白衣,只是用的是上好的团花绫,外面还罩着一件蜀锦半臂,足下一双光亮皮靴,一身光鲜,就连脸上胡须也都修剪得十分整齐,显见是特别修饰过的。 虞璇玑不想理他,那人却对身旁的友人说「看见没?明明是黜落了,却让礼部下符单召,到底是女人吃香。」 吃你娘个大头香!虞璇玑心中暗骂,那人的朋友竟又说「是啊,怪不得转战南北八十余战无不成功,结果卖的不是文武艺。」 几个男人猥琐地笑着,虞璇玑气得脸色发白,又不是绝世佳人又不是二八少女,她还真除了文才无甚可卖,礼部已经把这事弄得低调,还要她给御史大夫亲试,这样都还算碍着人了吗?混帐! 那几个士子一说开,在场的其它士子与官人便偷偷瞄她,非常不舒服。虞璇玑铁青着脸,只听得那几人越说越下流,实在是忍不住了,登闻鼓一响,坊卒走出来准备拉开坊门,她便扬声说「咦?这不是前些日子被鸣珂曲慧娘姊姊赶出去的郎君吗?痿病治好了吗?」 「妳说什么!」那人笑声顿止,瞪大了眼问。 虞璇玑得意一笑,拍马前行,边走边说「我说不用治啦,直接去波斯邸找胡医接根驴鞭快些。」 在场众人错愕一会儿,才哄笑起来,那中年士子涨红着脸,待要分辩,却无人理他,抬头要寻虞璇玑,她早已加速出了平康坊。 虞璇玑讽得解气,策马小跑起来,清晨的风又冷又刺,手指都冻得发酸,只有冬阳照着背心,勉强有点暖意。越接近皇城,身穿官服的人越多,今日是元正暨登基六十年的大朝贺,所有官员都早被礼部通令要穿祭天大典才穿的冕服,比往年朝贺所穿的朝服更高一级。 只见天门街上,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四军人人身穿櫜鞬服,额系红带、身佩弓矢、手持仪仗站在两旁。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各按品阶,身穿鸾鷩毳绣玄五等冕服,九品以上文武官员则穿爵弁服,郡王以上服远游冠,御史台流内官服法冠,内侍省服高山冠,流外官则与士子同服黑介帻。 若是站着不动,看来倒是一派庄严隆重气象,但是一动,就都露馅了…… 原来大家平日都穿长到脚踝、袖只三寸宽、以纽带系紧的圆领袍衫习惯了,此时穿回千年前设计的宽袖裙裾,腰系佩绶、长剑,五品以上官员额前还悬了几串旒珠,头稍稍一动,珠子就啪啪作响,要不是在眼前左右晃得令人眼花,就是前后摆动打到脸上。 年纪轻轻的宗正卿戴着远游冠,完全没有这种烦恼,但是他身后的两位少卿却不停在抱怨旒珠「是哪个混帐发明这几串算珠的,烦!」、「娘的,晃得我眼都花了。」 有些年轻人走路太快,屡屡踩到前人的裙裾,引来同僚怒目而视「踩什么踩!你想看我走光吗!」 还有些人根本没用过剑,长剑在腰间滑来滑去,一不小心就戳到后面同僚的肚子,有的还戳到些不该戳的地方,气得后面那位官员把长剑往前一扳,用力往前面捅过去「张侍郎!长剑不要乱顶啊!」、「混帐!我是让你捅好玩的吗!」 总之,在这种时候,各种奇妙的场景纷纷出现,有的高官想跟同僚说话,没测好距离,一转到右边,旒珠啪地一声打到左边的人。有的人穿着冕服却想耍帅骑马,结果下马的时候踩到自己的裙裾,嗤啦一声扯下半幅白裙来。还有些年纪太大的官员,穿上冕服就气喘吁吁,走不了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 而本年度朝贺最夸张场景出现在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左右羽林卫、左右龙武军、左右神策军、左右神武军与神威军共二十五位大将军身上。原来这二十五位大将军除了其中七人是宗室之外,其它大多都是功臣名将,平均年龄在六十以上,只有宗室七人中有四个是四十岁以下的皇子与皇孙。 十八卫共十八位大将军平日就算是助祭也体谅他们,而让他们穿着武弁或进贤冠服即可。而七位宗室分任左右龙武军、左右神策军、左右神武军与神威军七军大将军,则全部都有王爵,其中襄王与平王还是皇叔,因此助祭时也只穿远游冠服。但是这次为了表示隆重,也为了让二十五位大将军一字排开看起来威武,所以礼部特别拜托他们必须穿上冕服,大将军们既身为军人,本就喜欢整齐一致,也就都穿上了压箱底的冕服,但是却没想到,是灾难的开始…… 「几百年没穿这套鸾冕了,上一回穿是国婚,都四十年了,岁月不饶人哪……」二皇叔安国襄王拉着袖子,似乎很是感慨地说,一感慨完,马上就变回一脸流氓相,跟那位浪荡太上皇看来十分相似「去,要不是今年是六十大庆,老子才不穿这套鸟衣。」 「某个老不死的老王八还最喜欢鸟衣呢!」小皇叔镇国平王一脸杀气地说,他只大了女皇七岁,从小就被太上皇当儿子一般颐指气使,早就不爽很久了。 「喂,他是老王八,我们不就变王八的弟弟,还是王八!」襄王连忙提醒,有这么一位一天到晚胡搞瞎搞的哥哥,襄王平王实在无奈到极点,因为他们连骂都要小心,以免骂人骂到自己。 这对老王八兄弟站在大将军队的最前面,分别高龄八十五与七十七,自然是缓缓而行,剩下的五个年轻小辈们只好像送葬似地跟在后面,这一拖沓,后面十八位还精神奕奕、身强体壮的大将军纷纷抗议起来,他们当年打仗时,没少跟皇亲国戚杠过,两位皇叔虽然也曾多次出任元帅,但是每次与这些将军们的合作,几乎都是用各种问候对方爹娘亲戚与身体康健的话语做开头,年纪大了,横竖敢这样对皇叔们说话的也只剩下这群老将,于是两位皇叔与十八位大将军只要见面都以更热情的问候来表达友谊。 「娘的!上面那两个老龟,快点走,走不动叫人用抬的!」左卫大将军首先发难。 「可以直接抬到定陵活埋了吗?」右骁卫大将军举手发问,定陵是太上皇预定的陵墓,也早留了两区给两位皇叔。 「这个建议好,埋了不费粮食。」右羽林军大将军热烈赞同。 「谁说埋了!怎么可以就这么埋了!先让我砍两刀以报弘晖三十年,抢云娘的仇再埋!他奶奶的,老子这辈子就喜欢过一个女人,结果平王那王八乌龟老不死的贱鳖,说跟老子是好兄弟,竟剪我边割我靴子!早想宰了他!」高龄七十九、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左领军卫大将军始终念念不忘抢女人的仇,殊不知,人家云娘等了他二十年都还没个正果,被抛弃也是活该…… 「老兵痞,都三十年了还在记云娘的仇!我当初可没拐她,是你自己一天到晚怕她不喜欢你,云娘都给你喝了□□,给机会让你直接扑倒也不敢!死捏着个正人君子的不放!鸟!当年你一咬牙一扑倒,云娘去世时好歹也有个国夫人,哪会以孺人身份下葬,你怪得了谁!」平王回头抗辩,他的话里其实也搀着水,平王自幼丧母,对于云娘这种久经沧桑的迟暮美人特别有爱,当年他趁着左领军卫大将军带兵出去打仗时,一口承诺照顾云娘,结果等大将军回来,云娘也已成了平王的人…… 「你是老王八老贱鳖!」左领军卫大将军仰天大吼。 「你是老兵痞老番癫!」平王戟指,也是平地一声吼。 这两人说着,又都想起两年前去世的云娘,大将军揎拳就要往上冲要一报三十年的夺妻之恨,平王也是掠袖就要下去掐死大将军,两人中间卡了十余位大将军,年轻小辈纷纷要劝住平王,而襄王却在一旁帮着弟弟骂那大将军,其余十七位大将军或推或搡或助拳或劝架,结果二十五个人在通往飞凤阁的玉阶上推推嚷嚷,平王伸腿想踹左领军卫大将军,结果重台履勾飞了右千牛卫大将军的毳冕,毳冕飞出去打中左领军卫大将军,他往后一倒,长剑戳中左龙武军大将军的眼睛,害得那年轻皇子哎唷一声撞到后面的襄王,襄王一个重心不稳往前倾,结果全部摔成一团。 一旁要为大将军们引路的通事舍人目睹了一切,赞叹了一句「果然数大为美,二十五位大将军一起摔倒,何其壮观哪!」 就在这群大将军滚成一团大将军球时,有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接近,通事舍人看去,连忙退到旁边装作无事,而当平王从右骁卫大将军的胁下探出头来,正对上李千里挑眉的表情,心中暗叫不妙,果不其然,二十五位大将军同时听见李千里用异常轻快的声音说「众侍御都在吗?」 「在。」约莫十余人的声音一起回答。 「好,大将军们喧闹大典,闹不动了就躺在这里装死,简直不成体统,伤风败俗至极,侍御等对过姓名,大典后一起弹劾。」李千里一口气吩咐,也不待辩解,看也不看就踩过一个趴在地上的皇子尸体走上飞凤阁。 「欸!小千千!别这样啊!我们又不是故意装死!」襄王绝望地喊。 李千里回过头来,毫不留情地再补一刀「襄王殿下装死也不是现在的事吧?不是每次上朝都在装死吗?」 「太过分了……年纪大了想睡觉不行吗?」襄王哭丧着脸,绝望啊…… 「想睡觉就把官都辞了回宅睡个爽快,不要坐领大将军、司空一年共两千六百万的薪俸。」李千里直接了当地说,又开了一个他自以为很优厚的条件「襄王殿下如果把官都辞了,再把家产宅第捐给国库,下官非常乐意收容殿下至下官老家去睡。」 「你老家不是在陇西吗?听说剩三间茅屋……」襄王咕哝着说,李千里的出身虽是陇西李氏,但是他那一房传到他父亲就没落了,只剩个姓氏跟三间族中拨下的茅屋可以栖身。 「人只要一块棺材大小的木板就可以睡,三间茅屋足够殿下滚来滚去了,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李千里认真地教训着襄王。 「我才不要。」 「那下官就弹劾到殿下被罢职,再派人调查襄王宅弊案,把殿下家产全数充公,再请殿下到陇西作客。」 黑心到爆炸了……襄王苦着脸,目送李千里带着御史台官走上飞凤阁。 这厢是高官陆续在飞凤阁、舞麟阁就位,那厢是士子们集中到贡院前报到、排序准备在元正大典的中途列队朝贺。只见七八百位士子熙熙攘攘地陆续来到,有些远来的、首次入京的士子,兴奋地东张西望,有些出身西京或久在西京的人,则懒懒地靠在贡院廊下,要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朋友聊天,就是对着远来的士子胡吹一气。 虞璇玑先在贡院前的报到处递上解状家状证明是本人后,才去找柳崔韩刘等友人,正在寻觅时,却被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士子拉住「这位姊姊是越州虞璇玑吗?」 「我是。」 「哎呀,久仰大名久仰大名。」那女士子说,连忙递过一张小小的名刺「小妹兰陵萧玉环,西京人氏。」 「兰陵萧……」虞璇玑看了看那张名刺,一笑拱手「妹妹是宗女?」 「是宗女没错,但是祖上早无爵位,只跟宗正拿些粮米度日而已。」萧玉环说,拱手说「姊姊题在榜上的诗我看了,很有胆色,小妹那日也在人群中,早想拜会,今日得见,幸甚。」 「哪里,诗文轻狂人也不端正,让妹妹见笑了。」虞璇玑应酬着说。 眼风一瞄,却见柳崔等人过来,便拉了萧玉环与他们相识,这些士子久在京师,也都一下就知道这是宗女,萧玉环却连连摆手说「诸位年兄莫要如此,我不是什么尊贵人,远祖是元宗皇帝,但是传到我曾祖就已是普通宗人,我也只是布衣之身,实不相瞒,若不是读书识字能抄书谋生,还真不知怎么过呢!」 「抄书倒真是个好营生,就是要有耐心,眼力还得好。」虞璇玑打圆场,摇摇头说「我偶尔也抄书赚点酒钱,但是抄不得佛经道经,只能抄些诗文杂文。」 「妳这位变文主人翁抄佛经?那不算功德算孽障。」老韩捻须笑着说,昨夜听过《虞璇玑变文》大纲的士子们也会心一笑,萧玉环不解地看看他们,虞璇玑但笑不语。 又扯了一阵闲话,却听贡院里面敲磬,众人便知是要整队入朝了,虞璇玑与萧玉环等两百余名女士子站在打头的东首,便向其它人告了罪,来到东首队列中,礼部令史整了队后,就领着女士子们穿过皇城,到龙尾道外去等候。 「虞姊姊,妳见过那御史大夫吗?」萧玉环低声问。 「没呀!」 「听说他等下会带着御史台官经过太极门街,姊姊要不要去等?」 「等什么?我又不向他拦路喊冤。」虞璇玑怪问。 「其它的士子们都说要去,当面拜见。」萧玉环压低了声音说,左右一望「听说还有人要出大绝招的呢!」 「都已经贴榜贴了两个月,该投卷的不是都投完了吗?」 「哪阿,御史大夫根本不接卷不见人哪!他宅里的家人也说郎君传下话来,不准接卷,只要是士子送来的卷子,全部堆在宅子外的惜字笼里,满了就拿去丢,可狠得咧。」 「这倒新鲜,这么说,连公荐也一定是碰钉子了?」 「当然,听说三省长官都曾经试图跟他说过,他倒是没说话,大家以为有希望,结果一票人硬着头皮跟他说,十天后他在家门口贴了个告示『凡托亲故荐己于主考者,免入龙门,入者以扰乱会试之罪黜落三年』,这倒好,全蔫了。」萧玉环抿着嘴笑。 「真黑心哪!」 「可不是吗?」 前面已经进行到四方入贡礼,只见一大群服色各异的外国使节在译语人与通事舍人的引导下走上龙尾道,萧玉环指指点点地,浑然不似旁人那样拘谨,虞璇玑十年前就见过朝贺礼,也自笑语晏晏,惹来礼部令史训斥「士子端正些!」 「端正什么呀?没听说朝贺上有三拨乱吗?」萧玉环小声顶嘴。 「哪三拨?」 「士子,蕃人,骆驼。」 虞璇玑喷笑出声,不由得大起知己之感,虽说这个笑话冷酷刻薄,但是却十分写实,大部分的士子听到这个笑话都是怒发冲冠直要与人拼命,不过站在客观的立场看来,士子蕃人骆驼都与这个朝贺之礼格格不入,又或者说,与这个朝廷格格不入,是一群局外人,士子蕃人骆驼与朝廷的距离,就像龙尾道那样遥远而明显,只有极少数的人能跨上这条龙尾道、登天梯。 「元正大典,万方来朝。」前面的司仪官唱颂着,礼部令史一听这声就知道外国使节要退下来了,连忙把女士子们往旁边赶,等到使节们离去,又听见司仪唱颂「我皇登极,四海清平,内修文治,外建武功,乃有女试,开化童蒙,乾坤共治,阴阳同流,唯我皇梁,国祚昌隆。」 女士子们十人一列、二十人一排,走上龙尾道,虞璇玑与萧玉环站在中段,随着司仪的指示,三跪九拜,口中说「元正之祚,景福维新,祝愿我皇,鸿福齐天。」 边说边拜,虞璇玑却只看见前面士子臀背与更前面那些珍奇灿烂的贡物,接着,就听前面从门下侍中经几层中使转述女皇的答辞「卿等红妆不让须眉,来京赴试,朕心甚慰。闻卿等学富雄词,远随乡荐,跋涉山川,当甚劳止。有司至公,必无遗逸,仰各取有司处分。」 虞璇玑听了一笑,与十年前的答辞一模一样,只是那时候没有那么多女士子,她又随众一拜,口称「蒙恩遍施,某等必以竭诚报陛下恩德。」 「好去。」又是门下侍中转述的答辞。 「诺。」女士子们一诺,起身退去,司仪又唱颂了一段骈辞送她们退场,换男性士子们上场朝拜,虞璇玑退去时,回头看了一眼,飞凤阁外站着一群冠服不同的人,她知道,那是御史台的位置,御史台官大多官卑级低,却比大多数的官员站得近,宫城是帝国的中心、太极殿是皇权的中心,而御史台,却与皇帝那样接近,却也不像千牛卫的那群千牛备身那样紧靠着皇帝…… 「御史台,是耳是目是手是足,却不是心。」 虞璇玑猛地想起曾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目光一敛,这辈子绝不做御史台官,为皇帝扒心扒肺任劳任怨,却从做不得朝廷的头脑,无力参与决策改变体制,永远只能用在翦除败坏腐烂的枝子…… 「御史台若要发挥御史台的效用,就只能是台不是省,所以,辛劳千年,御史台只能治标不治本……所以岫嵬啊,千万别嫁个台官哪!会闷死妳的!」 那个人曾经这样对她说……虞璇玑莫名地忧伤起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初相见 众士子从朝贺大典退下来后,便集合到贡院去领些胡饼、泡饭之类的食物,只见胡饼迭得高高的,旁边支起几个大鼎,里面油卤卤地烧着酱肉,领了胡饼到旁边捞些肉夹进去,再随便找个地方坐着吃。另一边还有几缸劣酒,要喝的人自己拿,也就算是朝廷给的一点心意了。 虞璇玑等人早已见识过,横竖站了一个多时辰也累了,便排队要去领食,萧玉环跟在虞璇玑身后,似乎是第一次来参加朝贺,此时见了贡院庭中的菜饭,竟一脸错愕地说「姊姊,这能吃吗?」 「吃不死人。」虞璇玑话中有话地说。 是不好吃但是勉强能吃?还是不能吃不过也吃不死?萧玉环为难地跟着后面,见虞璇玑等人先从旁边的竹笼中抽了一张不灰不黑的布巾跟一个粗碗,再从十几个大竹篮取了胡饼,经过大鼎时,从鼎中捞几块烧肉,再用个像刷子的东西将酱刷在饼上,往前走,用粗碗往另一个大镬中一捞,捞个半碗泡饭,就算拿完了。 女士子们食量小,大多吃两个胡饼也就饱了,也就不大拿碗,虞璇玑却拿了碗往酒缸里捞了半碗浊酒,这才走回廊下坐着吃,萧玉环探头过去闻了一下就皱着鼻子说「这什么酒?」 「良酝署酿坏的新酒。」虞璇玑笑着说,将布巾放在腿上,把胡饼卷起,一口肉饼一口酒吃下。 萧玉环微拢着眉,勉强吃下「这厨子真该打。」 「哈,哪是厨子,一定是十八卫中哪一卫的火头军煮的。」老韩搭腔。 「韩兄怎么知道?」萧玉环问。 「有一位堂房兄弟是左羽林卫仓曹参军,常听他说到军中饮食,他前日还说送来贡院的算是好的呢!」老韩笑着说。 「要不然左羽林卫都怎么煮?」萧玉环看看手中卷饼,本以为酱肉竟还添了点香料叶子,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带毛猪皮,拈起来放到旁边去。 「听他说,猪肉不管什么部位,全部切块丢大鼎,加一桶盐半桶豆酱三桶水烧到开,就是一道菜。锅子烧热,淋几匙油,面糊丢下去烙到底熟折半起来做主食。蔬菜不洗,因为没时间洗,全部剁碎,大锅用油烧热,菜全部丢下去翻个两翻,加十汤匙盐,算第二道菜。上一餐吃不完的菜肉,全部丢大鼎,加水烧开,再加些盐,算是汤。都说十八卫中属左右羽林卫最难伺候,可是还不照样吃得人人腰圆膀粗。」老韩娓娓道来,犹如亲见,男人一般不理会庖厨之事,那位仓曹参军这样详细转述,想必是实情无疑「不过这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吃完之后,上千的碗,全部丢到两个装水的大鼎里,一过水就算洗干净了。」 萧玉环听了,有点想吐的感觉,虞璇玑却笑道「怪不得西京几个军人常去的食肆,士子官人都不大去,我有一回去城北大安国寺附近,肚子饿了想找个地方用饭,看那里有个汤饼铺,里头一大群军人,想着大概好吃,就相了一相,结果看那铺主备用的汤里竟浮着几只老鼠,吓得我头皮发麻,结果后面几个走出来的还说好吃,今日听韩兄一言,倒算是解惑了。」 众人一头听,一头说起自己吃过什么最恶心的东西,说着说着,眼前的粗食也就不觉得难吃了。突然,远处一阵鼓乐大作,一众士子们都回头去看,此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大典结束了。」 众人听了这句,纷纷丢下了手上食物,随便抹一抹嘴就往外跑,萧玉环摇摇头说「唉,跑什么跑,去了也是挨碰。」 「妹妹怎么知道去了挨碰?」崔小八突然冒了一句出来,见众人看他「怎么?我叫不得妹妹吗?我也没妹妹呀!」 「你倒乖巧,有姐有妹,有没有娘啊!」柳飞卿说。 「有,我干娘吴氏这回也来考了。」崔小八一脸认真地说,众人笑出声来「笑什么!妹妹快说,为什么去了挨碰?」 萧玉环倒不在乎给崔小八做妹妹,只笑了笑说「我祖母那边有个亲戚识得李台主,说这人不只心高气傲,个性还又倔又拗,你越巴结,他越看轻,不巴结跟他挺腰子叫阵,还要看程度,要是在他能容忍的程度,他反倒高看你,要是过了或不过,他就把人整得更惨,总之,要让他看得起,比登天还难。」 「那怎么办哪!我都把卷子准备好了。」崔小八摸摸心口,显然那里放着他的行卷,其余人等也大多如此。 「我看,我们去看看热闹也好,站远些,要是大家递卷子都收了你们再递,要是不收,大家趁早拔腿溜。」虞璇玑说,见大家看她,便耸耸肩说「横竖我是铁定给他看不起的,也没带行卷,只想见识见识这人长什么样子。」 「看他是不是个头底生疮脚底流脓的坏心臭男人?」萧玉环狡黠地问。 「生疮流脓大概不会,不过坏心臭男人也差不了多少。」虞璇玑说。 虞璇玑等人这才放下东西,稍稍整了整衣衫,才慢悠悠地往太极门街去,因为来得晚,只好贴着墙根站,一群监门卫军早已手持棍棒过来,把士子们往旁边赶「去去去,往后站往后站,挤什么挤!没看见相公们要下来吗!」 几个女士子们不甘示弱地往前挤,却被军士挡回去,纷纷娇声抗辩「我等一非刺客二非歹人,不过是要见主考而已,军士等怎可动粗!」 军士们平日呼来喝去的对象都是男人,此时遇了女士子几声胭脂虎吼,倒有些不知所措,此时却见一个军官站出来拱手「维持秩序,某等职责所在,女官人莫要为难。」 女士子们见此人似乎还能说上几句,便对他说「太极门街这么宽,军士将我等挡在此地,无措手立足之处,我等就是见了主考也不好看!」 「此处虽是要道,但是御史台在含光门附近,李台主不一定从此处下来,若是扑空岂不是白搭?官人们若移往御史台前,更能见着李台主,某等亦不需在此管束。」那个军官淡淡地说,轻松地把人往御史台处骗,只见有一部份人闻此言,便往御史台方向跑,剩下三分之一还站在原处。 那军官见人数锐减,也不需刻意维持秩序,无声冷笑,摆摆手,监门卫军便退了下去,虞璇玑小声地对萧玉环说「这位将军倒是个踢责任的高手。」 萧玉环不答,只扁了扁嘴,又听得里面一阵人声唱诺「元正之祚,景福维新,我皇弘晖,育化万民,赫赫国威,天下太平。」,唱颂之后,鼓乐大鸣,大典才真正结束,约莫一刻钟后,里面乐止鼓息,取而代之的是沸沸扬扬的人声,京官外官藩镇官使节军官宗室纷纷退场,因为要空出地方来准备赐宴,只见一干穿着冕服的官员们退出来,有的回官署去、有的就站在太极门街上聊天。 「哎呀!卢老!好久不见啦!」 「张年兄,替幕主送贡物来吗?这次在京多久?一定要来找小弟呀!」 「欸,你听说大将军们的事了吗?」 官员们一边说,一边经过士子面前,都瞄了瞄他们,有人跑去问监门卫军,才知道他们是要来见御史台主的,有几个好心的老吏摆摆手说「小官人莫要等啦!此番科考怎么投卷怎么请托都不奏效,只能自求多福了。」 几个士子正待探问那老吏,却听得前面一阵脚步声传来,又见聚在太极门附近的官员作鸟兽散,那老吏亦是一惊「御史来了,官人小心。」 说完,提起裙裾便溜了,只留下一干为了功名豁出去的士子们还站在原地,此时,因为人变少了,虞璇玑稍稍踮脚就能看到前面,只见远处一排长方形的法冠缓缓移来,法冠也称獬豸冠,獬豸是传说中的神羊,能辨别是非曲直,前朝所有执法官吏皆戴此冠,因此称法冠,梁国则只以御史台官得戴此冠。那法冠是宽约四寸、长约六寸的长方形,正面饰以直梁,中间以簪冠之,再用丝绦在颏下束好。 答答答……脚步声由远而近,是御史大夫近了…… 「学生太原王玄一拜见座师!」有人开了第一枪,只见一道白影从眼前闪过,虞璇玑定睛一看,那个冲出队伍的人,白绫深衣锦半臂,不正是早上在平康坊辱她的中年士子吗? 沉默…… 「禀台主,王玄一,太原王氏季和房嫡系,行十六。」有人说话。 沉默…… 接着是脚步声响,那王玄一的声音又响起「这是学生行卷,敬呈座师一览。」 沉默…… 敢情这御史大夫哑了?虞璇玑心想,像是呼应着她的思绪,先头答话的那个御史台官淡淡地说「台主体中不爽,不欲言语,公子请退,莫要挡道。」 这么嚣张?对着天下名门太原王氏的子弟摆出一副“老子不屑跟你说话,滚你娘的”的姿态,也真够横了。虞璇玑心想,一边看左边是个空子,奋力一钻,探出半个头来,往右看去…… 鸦雀无声的太极门街,只听得一声胭脂虎啸。 「死鬼!」 「鸭鹤!原来不是逃妾是夫人!」官员们说。 「璇玑,想不到妳就是李夫人?」崔小八等人说。 「是我又怎么样啊?」李千里说。 这……看来不能喊出死鬼…… 虞璇玑抱头,如果是这样呢?一样是一声河东狮吼。 「是你!」 「你看你看!我就说了他们两个必有□□!」官员们说。 「是谁?璇玑,难道妳真的跟李台主有过一夜风流?」崔小八等人说。 「是我又怎么样啊?」李千里说。 这……看来也不能这样…… 虞璇玑摀着嘴,紧紧咬住舌头以免发出声音来,她非常庆幸就在喊出死鬼的那一瞬间旁边的士子刚好通一通下气,轻轻的一声“噗”跟随之而来的怪味,让她连忙摀住口鼻,这才想到如果喊出来的后果会是…… 跳到梁河上游冲下来都洗不清了,在场的所有人马上会认定那些没有根据的传说是真的,然后一定会被盛怒的御史台主狠狠修理一番再赶出京去,一辈子都不用再想当官了。 思及此,虞璇玑用感谢的眼神看了看旁边不小心失礼的士子,实在是救命恩人哪!不过眼下可不能退得太明显……她默默地把头往左转,像猫一样一低身一收肩往后缩,非常恰好地隐在失礼的高大士子后面。 整齐的脚步声依然不停往前走,虞璇玑从人群的缝隙中,瞄见御史大夫的侧面,脑后的头发绞成辫子盘成髻隐在法冠下,鬓发丝毫不乱,短须也修剪得相当整齐,浑然不似昨夜满头大汗有些狼狈的样子,神情也与昨夜那个死鬼完全不同,剑眉横扫入鬓,一双凤目半垂,不是才子们轻狂傲岸的姿态,却也是一种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霸气,他很快就走过虞璇玑眼前,眼目不曾一偏,虞璇玑偷偷拍了拍心口,还好没露馅。 「台台台……台主留步!」有人颤抖着声音开口。 这!!!虞璇玑大惊,因为说话的人正是刚才救她一命的失礼士子,她像只吓坏的猫,耸着肩傻在当场,而那士子竟然还有胆继续说话,而且似乎恢复了正常的语言能力「学生清池吴用,淮西吴大帅堂兄子,因少帅元济以监察御史为寄俸衔,此番入京,少帅特命学生向台主致意。」 刷刷刷……本来只停下脚步的御史台官,全部一致地转过头来,而李千里的声音则从前方传来「你就是那个淮西来的士子?」 「是。」 「你跟吴大帅很熟吗?」 「熟,很熟。」那士子满脸堆笑。 御史台官纷纷让开,只见李千里走了过来,竟是一脸笑意,在场诸官都吓傻了,只有那吴用还站在当场,连连拱手,李千里走上两步拍了拍那吴用「回去代我谢过吴大帅,谢谢送的礼物,实在让无趣的上朝路程中添了不少乐趣。」 「哪里哪里,吴大帅也是心慕台主,一点薄礼不足挂齿。」 「是不足挂齿,因为当场就被我砍成重伤。」李千里依然笑吟吟地说,吴用僵了僵,只觉得那双凤目中顿时聚满杀气,语气却是温和得让人头皮发麻「下次要想杀我,让吴大帅派几个虹线、聂银娘等级的刺客过来,不要找些市井流氓给我当剑靶用,一剑劈下去,血如泉涌,坏了我几件新做的袍服,吴大帅是不是该赔我?」 吴用吓得腿软,连忙说「赔赔赔……大帅一定赔。」 「记住,要赔袍服,不需大帅以身相许,承受不起啊!」李千里恶狠狠又阴沉沉地说,虞璇玑听了却抿嘴一笑,原来那吴大帅吴少阳年轻时是个美少年,传说与前任淮西节度使的父亲“相爱”,被节度使认为堂弟,这才在藩镇中平步青云,而后竟杀了节度使与其子取而代之,此事朝野尽知,却无一人敢在公开场合说出来。 吴用口中诺诺称是,不敢再多言,李千里这才放了他,眼风一动,竟与虞璇玑四目相对。 在场众人无声地一吸气,不是冤家不聚头,竟然正面碰上了…… 「虞璇玑……」李千里唇边勾起一丝刻薄的笑,口中啧啧「今科的大才女,东宫保奏、尚书省下符单召的名士……可说望隆山斗,品重圭璋哪!」 「此类颂词,学生愧不敢当,倒是台主山斗望隆、桂兰挺秀才是。」虞璇玑挑了挑眉,拱手一揖道。 这……这三句骈辞全是标准的士人祭文用语,但凡读过点书的人都知道,李千里用起来已经是杀气十足,虞璇玑接着用更是满怀恶意,毕竟李千里被河北诸镇追杀的事是谁都知道,两个人若比起来,李千里英年早逝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想必妳已知亲策之事?」 「是。」 「在妳入考之前,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台主请说。」 虞璇玑背上冷汗直冒,她并不是有意想刺李千里,只是这个混蛋一下子扮鬼吓她、一下子题诗嘲讽、一下子馈赠金盒,到了此时却又出言唱衰她,不反击就当场瘫软,倒显得她比那吴用更无用了。无奈何,只能挺腰子与他周旋。 「听说妳曾在天门街上说我是黑心御史大夫?」李千里在黑心二字上加了点力道。 这……连这个都知道……虞璇玑轻咳「禀台主,是曾说。」 「循名责实,何谓黑心?」李千里瞇了瞇眼睛,左手握着剑鞘,拇指一推,露出一小段剑刃来。 不会当场见血吧?在场众人也为虞璇玑捏了把冷汗,她可不是刺客啊!哎呀,不对,黑心台主一定会杀了她然后给她罗织个罪名说她是藩镇刺客,杀之无罪。 虞璇玑心中暗暗叫苦,黑心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就是你这人不存天良、泯灭人性……但是她不能这么说,只得诡辩「黑者,暗昧也,黑心者,昧于心也。《罗织谱》有言“奸者祸国,忠者祸身”御史忠于国则难免祸于身。窃以为,若能不祸国不祸身,才能真正为国效力,敢问台主,然否。」 「然也。」 「既如此,则必要忠于国又奸于身,既保存自己又为国效力,敢问台主,若一任己心者,能否做到?」 「不能。」 「既如此,若要忠国奸身,势必需与奸臣周旋而胜之,难免要做些昧于己心之事,敢问台主,是也不是?」 「是。」 「既然御史需昧心以全忠国之心,前已有言,黑心者昧于心也,台主既是御史台首长,岂能不黑心?」 众人无语,这一番诡辩,他们倒是接受,不过黑心的御史大夫本人呢? 李千里一头听,一头敛去了笑意,听到最后,脸上没有表情,墨黑的眸子紧盯着虞璇玑,“喀”地一声,剑刃入鞘,才用他平日摧残台官们时,那种毫不客气的威压语气说「御史忠国为先,存身不过是权宜之计,若以妳所言,忠国奸身并存于心者,有朝一日国身不能两全时,必以存身以图保国为借口,逃避御史职责,在我看来,这等人与废物无异。国是高山,我为松柏,春夏共享美景,秋冬共度寒霜,山有倾移,松柏不惜折身以扶,何也?今者虽亡,尚有来者,大梁千年屹立,乃在万千御史不惜己身支撑数代将倾之朝局。此等诡辩之言,若要妄发议论,休怪我再行黜落。」 非常尴尬的沉默,众人的目光集中在李虞二人身上,虞璇玑讶异,他虽无表情,字字句句却不是之前说话时那种浮在水上的语气,稍有些黯哑的嗓音是从胸中发出,左手紧握着剑鞘,似是极力克制……何必在意她随口说的话呢?号称冷血黑心□□面孔的御史大夫,竟然也有热血青春的时候? 即使心中嘀咕,虞璇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说法确实是比自己胡诌的好多了,横竖她只是随便掰的,并不怎么坚持,因此只是淡淡一笑,拱手一揖「公之言,正道也,学生受教了。」 球又抛回李千里手中,眉楞骨不着痕迹地一动,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思,他瞇了瞇眼睛「我不喜欢妳这个人,不过为了让朝中那些混帐闭嘴,彻底把妳赶出去,我只好不惜己身了,想到要跟妳关在一起三天,真是难以忍受。」 谁?谁要跟谁关在一起三天?没听错吧?众人疑心着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就连虞璇玑也傻眼,不过为了自己的权益着想,只好硬着头皮问「敢问台主,关在一起是……」 「元月十六、十七、十八三日,进士会试,妳要到主考房里考试,我怎么策问都可以,门要从外面下大锁,只有解手可以在女卒的陪同下出去,其它时间,妳只要走出房门就算罢考。礼部尚书坚持,为了公平与妳的人身安全起见、虽然我觉得这根本是笑话,所以窗不能关,看在他是我座师的份上,我就同意了。换句话说,会试三日,妳的同房只有我。」李千里好整以暇地说,说完,奸恻恻地一笑「给妳一点良心的建议,从今日回家就开始睡吧,进士试三日,妳大概是睡不了了。」 众人大骇,后面这句也太像通俗传奇跟乡野奇谈里中,刚买了个貌美小婢的变态色老头吧?而且,撂下话就走,这也太自以为帅气了!虞璇玑站在太极门街上,目送着也是一脸惊骇的御史台官,跟在李千里身后离开。 确定御史台听不见后,虞璇玑终于发出了不平之鸣「去你娘的!我招谁惹谁了我!」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太上皇 西京大雪纷纷落,冰挂在树梢,待得雪融时,便一滴一滴地落在雪地上,像一串串亮晶晶的泪水。这种景象在西京并不常见,乃至于有句俗谚说『树若榢,大臣怕』,意思是这种反常情况是天降警示,要以大臣挡去灾祸。结果这次满城树榢的景况,吓坏了襄平二王与三太三公那六只老狐狸精,连忙跑到各个寺观大作功德,就怕真有个什么万一,葛屁着凉去也。 西京宫城中,也是一片寒魄冰华,几个年纪尚小的皇孙在雪地中跑来跑去,捏起几个雪球互砸,却没防备雪底下是泥地,结果银狐、黑貂、水獭等高贵的皮料不一会儿就染上污渍,夹丝絮的锦裤自然也斑斑点点全是泥星子。 「小王八蛋。」 咦?是谁讲出了我的心声?站在廊下的内侍听这一声,疑惑地转过头去,就在他身后约五步远,站着在宫中传言血比雪冷、心比泥黑的『李相公』,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看着前庭穿着锦衣纨裤一脸嘻笑天真、在常人认为十分可爱的皇孙们,而他脸上的表情却明显表示出,若是可以,他会把孩子们抓起来狠狠拷打一番。 「李相公……」内侍稍稍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问「相公走迷了道吗?」 「没,上皇让我到此相候。」 「此处风大,相公请到亭间稍待。」 「有劳。」 内侍引着李千里绕过笑闹的皇孙,突然,一个雪球砸过来,还伴随着孩子们的哈哈笑声,“吧叽”一声在李千里右侧腹边砸出一滩灰黑。 哪个不长眼的小王八蛋找死往刀口上撞!内侍在心中吶喊,只看见李千里默默地走下去,一步步走向太子的两个小儿子,那两个孩子呜哇一声就想往后跑,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李千里身手快如闪电,左右开弓揪住那两个小世子的耳朵,狠狠一拧,口中却还是相当有礼地说「下官李千里谢过二位世子的见面礼,世子是不是忘了该对下官说什么?」 「对对对……对不起。」比较小的那个呜呜咽咽地说,随即被李千里放过,摀着半边耳朵跑去找乳母大哭。 「说什么说!你凭甚么拧我!」比较大的那个梗着脖子反手抓住李千里的手臂,张口就想咬他手腕,却被李千里再抓住一只手,硬生生扭到背后,痛得哇哇大哭。 「祖宗家法,上至皇帝下至百姓,不得殴打折辱于御史,违者交三司议处,世子试图攻击下官,下官也只好反击了。」李千里慢悠悠地说,还揪在世子耳朵上的手再一转「世子还没对下官说“正确”的话。」 「我不说!」 「那下官只好无礼了。」话音刚落,小世子顿时觉得乾坤颠倒,在众人惊呼中,竟被李千里倒提到旁边的池子上方,那池中还浮着许多薄冰,小世子的脸距离池面不到一尺,只感觉丝丝寒气直扑上来,李千里那比冰还无情的声音又响起「世子想起该说什么了吗?」 脸又近了半尺……小世子终于被吓得哭出来,边哭边说「对不起啦!」 「不敢当。」 口是心非的李千里这才把小世子放下来,稍稍撢了撢自己的衣袖,这才背手转身从容离去,乳母宫人自然赶紧过来伺候,那小世子一抹脸,指着李千里的背影说「你等着!我要叫父王来揍你!」 李千里回过头来,眉头一皱,乳母宫人连带着旁边的内侍感觉眼前一花,那小世子又被倒提在冰池上,李千里阴沉沉地说「下官一生最讨厌者有三,一是混帐皇亲,二是纨裤子弟,三是恃势小人,不巧世子三者俱全,休怪下官以台官纠举之权无礼了。」 噗通一声,那小世子真的被浸到了水中,随即又被拉了起来,李千里解下大氅将他包住,这才丢给那票乳母宫人「把这小王八蛋送回去,告诉太子,儿子好好教,别养大了让御史台杀。」 「呜呜……师傅!」那小世子却突然冲过去抱住李千里大腿,满口师傅地说「师傅!你就是我要找的师傅!请收我为弟子!」 「你想学什么?」 「学师傅一手倒提人的功夫,太帅了!」 「我不想跟混帐太子做师徒亲家,等你哪时下定决心不做他的儿子,我就收你。」李千里扒开小世子的手,径自随着内侍去了。 内侍战战兢兢地将李千里引到亭间,唤人过来烹茶奉上「相公稍坐。」 「有劳。」 微一颔首,李千里四平八稳地跪坐在垫席上,轻轻将袍子前襬放平。内侍退下去,从亭外看出去,对面便是上皇夏季住处含凉殿的后院,种着数百株垂柳,每到春季,满院新绿嫩黄,才正是“细叶不知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而他第一次看见含凉柳时,只是个从八品下的监察御史里行,官卑品低,在满城绯紫的西京中,上街随便走个几步路,都要让四五次道给其它高官,但是那时的他,毫无顾忌地弹劾百官,一天可以递出十几份弹状,横竖准不准是台主的事,有时候十份里一份都不许的情形也有,但是那时的他,心安理得。 「昔我来时,杨柳依依……」李千里在心中无声地念着,此时绿叶褪尽,只剩满树枯枝,空自在寒风中挥舞,有些枝干上还残着霜雪,更显凄凉。三十七岁的御史大夫,梁国开国以来还未有过,就是他的同榜进士们,转了五六任官还在六七品上挣扎的也大有人在,若说他心中没有一点寥落,那绝对是骗人的「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后面还有两句哪!干么不念?」浪荡太上皇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上皇不是一副想补完的样子吗?还是年纪大了不记得了?」 「臭小子,我怎么可能不记得,是“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诗经大雅里的句子。」 「明明是小雅?采薇。」 「随便。」 上皇伫着个榆木手杖来到,李千里行了个拜见礼,上皇则一屁股坐在亭间的台阶上「不想跪着,脚麻。」 「上皇宣微臣前来,何事见教?」李千里拱手。 「吴少阳那老屁股听说快不行了,我想早日让他安心上路。」上皇看向远处,浅色的瞳仁冷漠地凝视着天际「你有自信搞定淮西吗?」 「臣启上皇,没自信。」 「搞小娘子是一把能手,搞那老屁股就不行?」上皇冷冷地说,明明是国事,不知道为什么让上皇一说,好像李千里专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微臣是量力而行,上皇要有自信,大可自己去搞个御驾亲征淮西,微臣留在西京替上皇吶喊助威,如果不幸龙驭上宾,微臣再出来主持和谈,顺便为上皇操持丧礼,这点能力,微臣还是做得到的。」 「放你的狗臭屁,都挂了再出来主持和谈顶个鸟用!」上皇啐了一口,李千里也不理会,只捧着茶喝,上皇又说「要不照你说,就让吴老屁自然葛屁?」 「人都要死了,让他安心上路算是厚道吧?」 「你是李千里吗?你也有厚道?」 「等他死了再收拾他那个鸟儿子。」 「你真的是李千里。」 「如假包换。」 上皇呼了口气,手肘撑在案上,非常不雅地胡坐着,手指点着李千里,活像坊市中的流氓头子「娘的,上百年给河朔那三只老鸦骑在头上,这近几十年还多了淮西这只臭鸡,老子越想越鸟,你早点想出个办法来,在我百岁寿辰前搞定这四只鸟,最好把十镇都废了,让我死的时候能跟我那死鬼老爹交代。」 「臣不出十年,必能收回河朔外带淮西,但是要废黜十镇,上皇还需再活个二三十年。」 「没在怕的,要不是当年死鬼老爹跟皇后临死前逼我立誓一日不复文皇版图一日不死,弘晖十年亲政大典办完,我就想服毒自杀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所谓祸害遗千年,上皇活个八百岁应该不成问题。」 上皇一笑,伸手过去拍了拍李千里僵硬的脸「千唷,你这孩子就是这样,安慰我都不说点好听的。」 「敢情上皇真的痴呆?微臣是在讽刺上皇是个祸害,绝无安慰之意。」李千里吹了吹已凉的茶,浑然不理自得其乐的上皇。 「你就是这样嘴硬讨我喜欢,哎呀,不过这种个性追女孩子可不吃香,听说你元正又去找那尾小鱼的麻烦了?你这样会被讨厌的。」 「被她讨厌总比进朝廷后她被讨厌好。」 「唷?」上皇挖挖耳朵,兴味盎然地问「她到底是谁啊?」 「臣的爱妾。」 上皇矍然开目,急吼吼地问「真的!」 「假的。」 「去你娘的!」上皇一掌从李千里头上巴下去,拎着他衣襟「快说!」 「抢走臣童男之身、吃干抹尽不负责任的指腹为婚之妻。」 上皇喜得抓耳挠腮,只差没拿出随身草纸抄录起来「真的?」 「当然是骗上皇的。」 「欺骗老人很好玩吗!快给我说!」 「其实是当年臣被仇家追杀滚下山谷蒙其所救还用身体帮臣取暖不小心擦枪走火一夜风流的救命恩人。」 「我越听越不像真的。」 「要不然是当年臣赴试时在某寺遇到的官家女结果臣半夜爬墙进去暗通款曲不小心还搞出人命然后她说我不要你负责只要你一辈子记得我接着悄然离去的梦中情人。」 上皇听完李千里毫无断句、背书似的谎言,双手扶案,说出了看官等也必十分赞同的结论「我现在百分之百确定这是旷男的幻想,你这个□□横流的假正经货。」 「御史大夫不能有幻想的吗?微臣好歹也是个健康的青年人。」李千里脸不红气不喘地说。 「青年个鸟!三十七岁算壮年,你这个脸上假正经其实满脑子不正经的混帐。」 「饱汉不知饿汉饥,四肢都在棺材里还坐拥着三千佳丽的死老头没有资格评断微臣。」李千里摇着头说。 「你想要的话,分你一半也行,反正三千个我连看都看不完。」 「不用了,上皇旁边的莺莺燕燕,微臣消受不起,还是留给上皇练铁杵磨成绣花针的功夫吧!」 「欸,什么绣花针!这话我不能听过就算了……」 含凉殿后的君臣对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染上了某种性别特色。 当太子怒气冲冲地跑来与李千里理论时,这对君臣还在讨论某种少儿不宜的奇妙话题,却听得一阵杂沓脚步声响,午觉刚睡醒的太子穿了件深衣,外披一件皮袍,连冠也不戴、带也不束就扯着两个儿子杀到含凉殿后来,大声咆哮「李千里你这杂碎!敢打我儿子!」 李千里与太上皇正讨论到激辩处,却被太子打断,两人都是一脸铁青地看向太子,李千里起身作揖「下官见过太子。」 「见什么见!你竟敢打我儿子!还浸他冰水,你活得不耐烦了!」太子暴跳如雷。 「吵个屁!浸冰水又死不了人,我当年……」太上皇在旁边说风凉话。 太子显然积怨已久,此时整个爆发出来「当年什么当年,我最讨厌听到什么皇爷爷我是先君奔蜀时生的,三岁前就摔马、摔车、摔山谷、浸猪笼、浸泥潭全玩过一遍,先君逃难的时候因为车上太重,把我跟霍国公主丢到车下,结果西川节度使晁梓隆晁大帅从斜里窜出,把我们姐弟二人接住,先君丢了三次、晁大帅接了三次。最厉害的是八个月大的时候,晁大帅把我绑在铠甲里杀出重围,带着我七进七出敌阵,还跃马上栈道,一不小心我从栈道摔到蜀江里,结果被叛军接个正着,晁大帅二话不说跳入蜀江将我抢过来,送还给先君,所以我后来封他护国大将军。娘的!要真全玩过一轮,还有命吗!」 「咦?原来你都记得啊?」 「你一年要说十遍以上,我都听了四百多遍了!不想记也得记吧!为喂喂,你不要转移我的注意力!」太子今天整个大暴走了,指着李千里「你这混帐,平常酸我就算了,今天竟然找我儿子麻烦,有没有这么下作!」 李千里不语,冷冷的眸光扫向那两个小世子,比较小的那个直往后缩,还裹着大氅的那个世子则小声地说「师傅,不是我报的信。」 「看也知道。」李千里冷淡地说。 「什么时候你变小七的师傅了?」太子大惊,连忙把七世子护在身后「不许你动我儿子!」 「下官还不想收没耐性、没毅力、父亲又是个二世祖的臭小孩做徒弟。」 「你说谁是二世祖!」 「谁搭腔就说谁。」 太子气不打一处来,就想跟李千里下去庭中打一架再说,正要叫阵,却听后面一个嗓音□□来「昭夜,不得无礼。」 上皇本来兴冲冲想看孙子与李千里互殴,见此人过来,闷闷地蔫回去「虾蟆来了……」 「死老头!不准说我爹是虾蟆!」太子怒不可遏。 相较于这对打死也不肯承认他们确实是祖孙的祖孙,李千里镇静许多,向来人一拱手「微臣李千里,见过主父。」 只见来人一身玄色道袍,披着赭色羊皮风帽斗篷,尴尬地点头算是答礼,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梁国的第一位雄后褚令渠,由于男人做皇后实在太惊悚,于是改皇后为皇夫,朝臣则称主父。褚令渠祖上是前朝南越王,后入梁为官,几代之后也算是正常的官人世家。 「令渠拜见上皇,上皇万福。」 「罢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皇将手一让,褚令渠便在李千里刚才坐过的地方,亦是正襟危坐,李千里则跪到上皇身侧,太子则跪在其父旁边,用眼神传递对对方的厌恶。 「启上皇,今日早晨到达西京。」褚令渠拱手说,他肤色黝黑,颧骨突出,鼻子有些鹰勾,整体来说不算英俊,只是普通而已,少有高才,进士出身、博学鸿辞科及第后,校书郎起家,本当任满后放外官,却被女皇选为翰林院待诏,后来不知怎么,竟糊里胡涂地被拐进内宫扑倒,早上起来,一纸牒纸下,宫人前来道贺,竟成了褚昭仪,不久后被策为皇夫,这几年常代女皇镇守东都。 「刚回来不去麟德殿腻着,跑来这边做什么?」麟德殿是女皇正寝,爱女成痴的上皇明显在吃醋。 褚令渠跟上皇相处也超过四十年了,他也只是笑笑说「启上皇,陛下听闻太子与李台主有些冲突,命令渠前来调停,以免殃及无辜。」 「不要是老婆有了新欢,被赶出来了吧?」上皇很坏心地说,他一直觉得褚令渠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千方百计想给女皇找几个“野男人”,无奈女皇意志坚定,毫不动心, 褚令渠不禁失笑,你女儿都七十了,还想着让她偷人哪!嘴上却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令渠年已七十过半,陛下真有新欢,令渠也乐见其成。」 「乐见个鸟!爹,你不要中了老头子的奸计,他就等妳这句话,好去搜刮些野男人来讨母亲开心!」 「昭夜,不许胡说。」褚令渠睨了儿子一眼,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派温和谦让,在公开场合对女皇更是必恭必敬,却只有对太子,他完全是个父亲。 「主父不急,急死太子。」李千里凉凉地说。 「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吧!」太上皇说。 「喔?上皇说,太子是太监?」 「虽然说生出来的时候我看过,确认没少点什么,不过现在看起来,也跟没的差不了多少。」 这对君臣一搭一唱,其乐无穷,太子一拍案就要发飙,一阵凛冽的眼风扫来,却是主父,太子只好不平地坐下,四个男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语,勉强闲扯了些天气地理风土人情,刚好几个内侍送上茶来,一致地捧着茶碗喝个不停,那两个小世子则早被人领了下去。 「不是有人要打架吗?不打了?」一个老妇声音传来,众人一致地起身换座,上皇更是笑瞇了眼。只见一个身穿赭黄深衣、外围赤锦裙、身披火鼠领大氅的老妇走上来,自是女皇,她一拱手说「父皇万福。」 上皇一脸傻样,屁颠屁颠地情愿坐到侧座去,甘愿让爱女坐到上首,然后才讨好地说「宝宝,不是父皇,是爹爹,来,叫爹爹。」 「嗤……恶心。」李千里与太子异口同声地说,现在女皇坐在上首,主父与上皇分占左右,他们两个小辈只好并肩坐在女皇正对面,此言一出,互看一眼,又转过来去。 女皇明显也觉得这位傻父亲太恶心,一皱眉说「朕好歹也是个统治天下六十年的开国第一位女皇,一想到死后要在牌位上写上“皇帝萧宝宝之神主”,朕就不敢死……」 没错,看官们看得没错,女皇御名就是萧宝宝,字贝贝,取了这个天才名字的人,自是脸上写着“我是傻爹”的上皇无疑,只是他那时候完全没考虑有一日爱女会变成个七十老妇就是了。 「儿臣拜见陛下,陛下万福。」、「微臣拜见陛下,陛下万福。」李千里与太子又无奈何地异口同声。 「你们两个又怎么了?」 「李千里殴打小七小八,把小七浸到冰池里,还逼小七叫他师傅!请陛下治李千里殴打皇孙之罪。」太子恶人先告状,女皇看向李千里。 「前面两条在客观情况下都对,不过臣的解释是,以台官纠举皇亲过失之权,给予薄惩,另外,臣一点都没有收七世子为徒的意思,完全是太子自以为是,请陛下定夺。」李千里扬袖、拱手,以答问礼回复。 「孩子没怎么样吧?」女皇淡淡地问,太子倒是不敢欺哄母亲,说是无事只是稍有惊吓,女皇眉头一动,平平地说「小孩子是要管教的,不管不教将来一道圣旨赐死才说不教而诛也不行,横竖没事,太子就别计较了。不过,朕虽知道李卿不是跟孩子过不去的人,但是浸水也太超过了些,下回打个屁股拧个耳朵也就是了,要再用御史台的方法教训朕的儿孙,朕也要过问。」 「儿臣谨尊陛下教诲。」、「微臣谨尊陛下教诲。」李千里与太子第三次无可奈何地异口同声。 女皇半低着眼,似乎是不再对太子与李千里的争执感兴趣,上皇却凑过来说「宝宝,爹爹跟妳说个事。」 「父皇请说。」女皇看了他一眼。 「爹爹觉得,当上皇不爽快,给爹爹改个封号好呗?」 女皇看了一脸兴冲冲的上皇,狐疑地问「父皇要改什么?要是像上回那样想改玉皇上帝,请父皇自己去泰山与太庙求了许可再说。」 「当玉皇上帝有啥好玩,我想当个王就好。」 「什么王?」 「妳二叔是安国襄王、小叔是镇国平王,我就叫个混世魔王好了!很威又很有创意吧?」 上皇一脸得意洋洋,在场其它三人则是一脸黑线,却见女皇面无表情地盯着老父,眼睛一眨也不眨,就这样看了他半刻钟才说「你有胆再说一遍。」 「我没胆……」上皇蔫了…… 女皇这才收回视线,一拱手,才带着主父太子离去。 李千里看着被爱女抛弃的高龄上皇,突然觉得,女皇之所以是掌握实权的女皇,上皇之所以是有些地方不方便插手的上皇,绝对是有原因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入龙门 昔我来时,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是谁,在唱〈采薇〉?虞璇玑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眼皮稍稍动了一下。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是谁,边唱还边哭……虞璇玑缓缓睁开眼,才知道,那又唱又哭的人是自己,以手加额,吸了吸鼻子,侧过头去,用枕巾擦去泪水。 「又哭啦?」李寄兰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一张手巾盖在虞璇玑脸上「元正回来后,妳每天都这样又哭又唱的,倒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怎么了。」虞璇玑将手巾拿起来,望着头顶的梁柱说「我总觉得,我似乎见过李千里,原先以为是我爹的朋友,但是我前日不是去了我表叔那里吗?问起记不记得有个李千里,他说爹是有个姓李的好友,是同榜同庚的朋友,不过不是陇西李千里,是赵郡李万里,两年前死在江州司马任上。」 「妳爹不是也待过御史台吗?会不会那时见过?」 虞璇玑唔了一声,屈指盘算了一下「我爹去世的时候是四十一岁,及第是十七岁,任御史台主簿是二十到二十三岁,然后就去西平幕府,算起来,他在御史台的时间,是三十五六年前的事。李千里也不到四十岁,我爹在御史台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屁孩呢!」 「我前些日子帮妳打听了他,说这黑心鬼十六岁进士及第,献《罗织谱》注给御史大夫,破格拔擢为监察御史里行,只做了五六任官,外官两任而且时间很短,大部分时间都在西京,所以三十岁就当上御史台的大头目。」 虞璇玑闻言,不禁一笑「大头目?说得好像什么蛮夷酋首似的。」 「坏心成那个样子,蛮夷都比他好吧!」 虞璇玑终于笑出声来,也听见了春娘开门进来的声音,便起身梳洗用饭。想到明日就要去赴御史台主三天三夜之约,她是一点温书的心思都没有了,更无心去打理那些该带的物事,横竖眼前放着个在家闲晃的假母(春娘语),正好将物事交李寄兰打理,省得李寄兰搬来一堆书目要抽考她。 「哎呀!春娘春娘!我说是要蜂蜡的蜡烛,味道才够刺,点了不会想睡,顺便熏一熏那个黑心鬼!」 「翟叔?翟叔哪?肉脯买好了没?胡饼我们自己贴,别在外面买,免得吃坏了肚子。」 「咦?我带来的义兴阳羡茶没啦?要死了!哪个没眼色的混帐喝掉了!噢……是上回邀宴的时候一起喝了……真要命,得赶快去买。」 虞宅上下,只听见李寄兰像只生不出蛋的焦虑母鸡一般喋喋不休,与翟氏夫妻、春娘四处奔忙张罗的脚步声与话语,躲到后院书房中的虞璇玑,手撑着下颏,透过支起的窗,默默地望着围墙上的几棵瓦松……眼目一瞬,却望见一朵红梅幽幽地飘落,连忙伸手要去接,探头出去一看,才发现在围墙与窗户间,约莫三尺的夹缝里已有几十瓣红梅静静躺在雪地上。 「妳们怎么在这里?」虞璇玑轻问,殷红的花瓣落在灰白的雪地上,显得惨淡寥落,她探出半个身子,才看见在离窗约四尺的左边,隔壁家一枝红梅越过墙来,她微笑「倒是红梅出墙来了。」 一阵寒梅冷香飘来,一阵凄切的女人声音也随之越墙而来「他答应要赎了我的!他不会走的!不会的!」 「贱婢、荡娃!八辈子翻不了身的小娼妇!」一个闇哑的男人嗓音追过来,伴随着清脆的巴掌声响「老子出去卖两个月茶,妳就勾上了个唱丧歌的野男人!老子买了妳两年,说什么身子金贵,碰一下就哭天呛地的,换了个野男人,妳巴巴地脱光等他!贱婢!」 嗤啦一声,是衣衫撕破的声音,女子的哭叫声、男人的怒骂声,肉打着肉的声音,一声一声钻进耳膜,虞璇玑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把窗子关上,摀住耳朵,身子靠墙缩成一团,但是隔院的叫骂仍然不止,她将头发拉散,手在耳边握拳,紧抓着头发试图把声音盖住…… 「璇玑?璇玑?」李寄兰推门进来,一进来就听到隔院传来的声音,心知不妙,果不其然在墙角书架边找到缩成一团、抖成一团的虞璇玑,连忙抓住她的手「璇玑,没事了!没事了!那不是妳!」 「那就是那就是……」虞璇玑喃喃地说。 李寄兰脸色一正,伸臂环住她,像母鸡毫不迟疑地环绕着幼雏「不是,妳是虞璇玑!不是虞岫嵬!我会保护妳!我不会让妳受伤害的。」 隔院的声音终于停了,虞璇玑缩在李寄兰怀中,脸色苍白,一头冷汗,李寄兰拿出汗巾给她擦了,又将她抱住拍了拍「好了……没事了……」 「嗯……」虞璇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接过汗巾擦擦脸,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我真没用……又胡思乱想了……」 「也不是这么说……」李寄兰难得地不坏嘴,扯着她起来,把她推到正房去,远离隔院又闹起来的声音。让隔院这么一闹,倒分了虞璇玑本来的猜疑,她这才想起自己若是明日输了策问,半辈子肯定都完了,于是认真地看起一些策问文选来,又将要带的东西过目了一遍,早早地睡了。 一夜北风寒,虞璇玑倒是睡得不错,四更左右便起身梳洗,换了麻衣,将长发梳成男式的髻,结在头顶,扎上布巾,李寄兰亲自给她端了朝食来,是一碗甲鱼烩、一迭金黄色的炊糕、一尾烤鲫鱼,意为独占鳌头、高中金榜、进士及第,全是好口彩,甲鱼是西京人不吃的东西,倒是李虞二人生长在南方才晓得甲鱼的鲜美,李寄兰几日前就到曲江边钓了几只来,今晨破了杀戒亲手下刀煮来讨个好兆头。 虞璇玑见了甲鱼,感动莫名,想起自己孤身在长安,举目无亲,也就一个李寄兰护持,直想落泪却强笑着说「这只甲鱼坏妳五百年道行,真对不住。」 「道行都破了,索性吃个爽,我还留了两只,等妳回来,我放一碗甲鱼血给妳补一补。」李寄兰笑着说,听得翟氏夫妻与春娘一阵恶心。 吃过了朝食,翟叔早已税了小车来,套在霜华身上,东西早已上车,打成一个篮子一个包袱,篮子放文具书卷,包袱放生活用品,李寄兰还附了一把切肉匕首,说如果御史大夫想胡来可以拿刀剁了他,逗得虞璇玑一笑。 于是,翟叔驾车,载着虞璇玑与李寄兰往皇城去,直来到安上门前的国子监处,只见前面人声喧闹,全是来应考的士子与来视事的官人,虞璇玑说「翟叔,就在这里放我下来,国子监前有人引路。」 「娘子,妳提得动吗?」 「我行。」虞璇玑下得车来,将篮子与包袱接过「寄兰,妳是连御史大夫的饭都备了吗?」 「没有啊?我管那混帐王八干什么!上吐下泻也不关我事。」 「那为什么这个包袱这么重……」 「啰唆!快滚进去!」 虞璇玑将竹篮挎在臂上,用两手抱住那个大包袱,挤到国子监前「在下越州虞璇玑。」 平日闲着没事干的左右卫每到此时都会被调来帮忙,在报到处的左卫录事参军抬起头「虞璇玑?就是那个要跟主考关三天的?」 「是……」 「解状家状拿来。」好在录事参军还看得出她是女子,没有加上几句“娘的!你脑袋有洞啊!”之类的日常用语,因为她列在有才无行观察名单,因此参军特别确认解状家状跟登记册上写的「越州虞璇玑,字璇玑……身五尺四寸,嗯……差不多,鹅蛋脸,下颏偏瘦,远山眉,双眼皮带钩带尾,嗯……都没错。」 「请问……」 正当虞璇玑准备想请问下一步去哪里的时候,只见录事参军起身,对空咆哮「兵曹兵曹!兵曹你他娘的去哪了!你娘的上狗瘾了是吧!混混混混混你娘个大头鬼脑子进水啊?兵曹!」 「叫个鵰啊!你娘亲的录事叫到上狗瘾了吧!我明明就在这里站着没动等那脑子穿洞没事去惹狗娘养的御史大夫的混帐虞璇玑!」 不远处传来一阵同样流畅的叫骂,虽然当场在天门街上开干,甚至辱及主考,不过因为整个天门街上的左右卫军,上至参军下至小兵都边做事边问候士子与主考的家人体中何如,所以大家也不是特别在意,录事参军一比来处「去那边找兵曹,找不到就大声乱表兵曹祖宗十八代,就知道是谁了。」 「呃……有劳参军。」 你们明明就也是士人出身,怎么会变成这样……虞璇玑心中暗想,好在她早一眼看见兵曹参军,所以并不需要扯嗓门开干,直走到兵曹前面「兵曹,在下虞璇玑。」 「唷,终于来了。」一见到本人,虞璇玑才傻眼,这位兵曹明明就看起来还满斯文的,那刚才那阵流畅又极具实用性的叫骂是……「走吧!」 不及细想,兵曹带着她穿过安上门,走进安上门街,左边是太常寺、右边是太庙,过了一排高墙,往左转,便是礼部南院,隔壁则是进士及第后举行吏部试的选院。南院中已有一些士子,兵曹把她带到院中,交给一个女卒「张三他相好的,这是虞璇玑。」 那女卒臭着脸把虞璇玑接过来,像丢货物似地把她往门房里一扔,入口处用屏风跟帐幕挡着,里面听起来已有几个女士子跟女卒,虞璇玑早已来过,知道是要搜身,便将家当放在门边,自进帐中,里面用木板隔了几间,女士子们纷纷宽了衣衫给女卒检查。 本来其实也无须搜身,因为考场中放有韵书经典自由翻阅,而且考生之间也能互相讨论,不过近几年加重策问之外,也特别注重各种典故,有些考生就夹带了一些典故本子甚至是书肆中购来的无名诗集,以备抄袭,价钱要比请人代写卷子便宜得多,所以又加重了搜身的程序。 男士子们在外面搜身有时当场被扒光也不是没有出现过,至于女士子,其实规定只需脱到中衣即可,但是女卒们为图方便,懒得去摸到底是些什么,统统叫女士子们脱光,一目了然。 虞璇玑一非头回入试、二非待嫁闺女,脱衣服检查也不觉得如何,倒是隔壁两间一个女卒恶狠狠地说「快脱!」 「呜呜……脱到中衣就可……可以了吧……呜呜呜……」一个少女声息抽抽搭搭地说,又被女卒大声呵斥,倒像新买了小雏儿的老鸨。 虞璇玑听了有些不忍,便出声说「小妹妹,就把那位女军当妳娘,脱光也没什么,妳出生时候有穿衣服吗?」 「呜呜呜……」少女又呜呜咽咽,只听得一阵衣裙摩挲声,大概是含悲忍泪脱衣检查。 「妳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别人。」虞璇玑身后那个女卒冷冰冰地说。 「泥菩萨过江,能救一人算一人。」虞璇玑说,缓缓转了一圈,女卒点头,她才穿上衣服。其它女卒早已把她的行李打开搜过,她笑了笑「有劳」,搜她身的女卒这才领她出去,直领到后堂去。 「在这里老实待着!」女卒斥了一声,把她撂在庭中,自进了厢房寻考官,虞璇玑站在庭中,四下无人,眼下只到卯时,冬天的天色亮得晚,昨夜下了一夜大雪,加上今日铅云密布,天色十分昏暗,庭中还有两寸积雪,后堂正房中门扉紧闭,里面似乎还有灯火,虞璇玑呵了呵手,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在眼睫,她扇扇睫毛,才发现是雪,她抬头看天,只见点点粉雪落下来…… 蓦地,她想起十六年前,十六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雪天,她随父亲姊姊住在曲江边的虞家山亭,细雪飘飘,父亲命她鼓琴、姊姊吹笛,自己持剑在雪中且舞且唱……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虞家山亭中,那一排临水柳树今尚在否?虞璇玑闭上眼睛,一任粉雪落在眼睫上,融成一道道泪痕…… 背后感觉到的寒风突然止了,虞璇玑睁开眼睛,感觉有人站在背后,毫不意外地听见李千里的声音传来「前面那条傻鱼,闪开别挡我的路。」 虞璇玑退开两步,才发现李千里后面跟着十几名考官,或绯或绿,都是六七品以上的官员,其中也有当初把礼部符送给她的那个官员,那人等到大家都跟着李千里离开后,对虞璇玑说「虞士子,这边请。」 「有劳官人。」 那个御史台官将虞璇玑领到后堂正房的配房中,连声告罪说「台主吩咐,下官需从外下锁,对不住,虞士子请在此稍候。」 神经病,防贼似的……虞璇玑抱着包袱坐在冷炕上,不爽地听着外面一阵鼓乐奏鸣与士子考官见礼的齐声拜会,而她只能龟在这里活像个被罚三天不能吃饭的家婢似的。 李千里你这混帐王八蛋……虞璇玑在心中暗骂了第六十九声后,终于外面有金属锁链的声音,还是那个御史开了门「虞士子请。」 外面像欢迎凯旋似地列了两排,不过都是一脸晚娘脸盯着她,那御史领她走到四面大开的正房,跟她要了解状家状,还算好心地说「自求多福。」 不待答应,御史走入正房「禀台主,士子虞璇玑带到。」 是不是还要威武个两声,惊堂木一拍“带了上来”?然后她还可以喊个两声“司法不公”?虞璇玑抱怨似地想,却听李千里说「带上来。」 虞璇玑的嘴角不争气地往上弯,御史走出来看她还笑得出来,心中暗自觉得这人要不是个不知死活的傻子就是临危不乱的大将之才,咳了一声说「虞士子请入。」 虞璇玑一颔首,赶紧脱了靴子,抱着包袱提着篮子走进正房,双脚刚一踏进去,只听得砰砰砰砰四声,回头一看,正房的四扇双开门全都关起,大有关门放狗之势,事到临头需放胆、人至无路更爆发(对不起,后面那句是我胡诌的),虞璇玑眼睛四下一看,只见正前方是御史大夫的大案,在虞璇玑看来,他还是一脸奸险,故作优雅地靠在一个黄杨木兽爪扶手边,臀下是整片的虎皮褥跟厚厚的锦缎座垫,案边还有一个小炭炉,手中检阅着她精心装裱的家状,舒适得像个当家翁。 而李大台主的正前方木地板上,只放着一张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破案,连块蒲团都没有,前面放着一小罐水,也不知是给她喝的还是给她磨墨用,不过就算李千里说了可以喝,她也不敢喝,谁知道他会在里面做什么手脚? 「对面给妳考试,睡觉休息去旁边,考诗赋,主考事多,我没时间盯妳,所以,旁人有整天,妳只有两个时辰,从现在开始。」李千里头也不抬地说。 跩个屁!你这欺负士子的混蛋!等老娘哪一日当了宰相,先整死你!虞璇玑强忍住想过去掐死他的冲动,赶紧从竹篮中拿出文房四宝放在案上,从最底部抽出一张厚毯,此时不禁感谢起李寄兰想得周道,从罐中倒了点水,辘辘地磨起墨来,一边磨一边看试题。 只见案前放着一迭正面盖着礼部印,背面盖着李千里主考印的试卷和一张试题纸,试题纸又小又薄,上面明显是用刻本快速印成的,简单来说,此次的诗赋试题有二,一为诗二为赋,都是用韵格式异常严格,不过再一看试题……也太乱来了吧?虞璇玑不禁瞄了李千里一眼,恰好他也看过来,瞇了瞇眼「怎么?认不得字吗?」 看一下而已也犯得上那么凶?个性真差……不过梁国进士试本就不禁考生探问主考本意,她便问「敢问主考,诗以〈仙才上翠微〉为题、赋以〈杂王霸之道驭天下〉为题,没错吧?」 李千里不答,一脸看白痴的表情看着虞璇玑,她又再问「诗题之意,简而言之是咏新科进士,而赋题之意,是就“王霸之道驭天下”发正反之论?还是以此出发论如何驭天下?」 「妳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李千里有答等于没答,放下家状拿起解状「刚刚其它士子已经问过,我也已经答了,妳没听到是妳的事。」 「方才是主考命人将学生锁在配房,怎可说没听到是学生自己的事!主考既是出题者,解释清晰乃试场惯例,试场讲求公平,应当一视同仁,怎可以学生未听到为由,拒绝解释!」虞璇玑被他惹怒了,冷着声,撑起身子。 「我只答应东宫与礼部三件事,一、让妳入考,二、亲试四面开窗,三、不以妳家讳出题,光是第三点,妳比其它看到考题犯讳就得收拾包袱回家的人好太多,妳知道为了犯讳愤恨而死的考生有多少吗?不让妳因家讳被刻意排除,这已是对其他考生的不公平,妳还凭什么说公平!给我坐下!」李千里一字一句,声如闷雷,一句一顿,到最后一句根本是照头夯了虞璇玑一下。 这么快就杠上啦……透过打开的窗户,在厢房中等待考毕阅卷的考官们纷纷探头出来看,虞璇玑不平地瞪着他,嘴唇紧抿无声地蠕动,忿忿地坐下,摆出了标准的虞八叉姿势,开始构思文章。 “砰”地一声,两边厢房中人都吓了一大跳,赶紧冲到窗边看,只见李千里竟从旁边的客席上搬了个中型几案,左臂夹着扶手,把几案放在虞璇玑的正对面,扶手放在左边,又将锦垫搬下来,双肘撑案,直勾勾地盯着虞璇玑。 「这……这也太夸张了吧?」在礼部当差二十几年的南院衙官说。 「哪有人这样监考的?给台主这样盯着,不吓得哭出来就是万幸了。」那个给虞璇玑带路的御史说。 礼部侍郎此番被尚书派来支援,整个吓傻了「你们家台主都不用做其它的事吗?咦!慢着,他刚才说什么来着,说他没时间盯她所以给她两个时辰,意思是……」 「台主要这样盯着她两个时辰?」 「要死了,你看他那个样子像监考吗!」 「像讨债……」 「像讨债……」 虞璇玑只是眉峰一动,她现在完全确定李千里除了当御史台官,真的没其它的路可走,因为他的思路除了恶整别人时可以出奇致胜之外,其它时候会被当成白痴……她轻轻闭上眼睛,避开他满怀恶意的炽热目光(三度强调,在虞璇玑看来),待她屈到第八根手指时,睫毛轻轻一动,再屈第九根手指时,才睁开眼睛。 诗嘛……倒要感谢李千里那一句“妳知道为了犯讳愤恨而死的考生有多少吗?”指点了她,她本只想写个华丽灿烂的诗搪塞住,但是对付眼前这个混蛋,不出奇招不能把他踩在脚下至少让他口不服心服,就用他的话做一首及第落榜对照诗。赋嘛……这家伙既然有胆在以儒为尊的进士科中弄出个王霸之道杂用的题目,就先来个分别王霸、阐释王霸而后杂王霸驭天下,塞得你没话可说。 腹稿打定,虞璇玑埋头振笔疾书,浑然不理会李千里的瞪视。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睫毛看起来好长……李千里凝视着她低垂的眉眼,额头上还没有皱纹,不过倒是褪去了女儿态,多了几份从前没有的英气……目光溜到她的手,右手因为写字的关系稍稍有些变形了,不过字迹也不再是当年的簪花小楷,而是气派端庄骨骼清雅的柳家体了……李千里明知自己应该绷紧脸、瞪大眼吓唬她,却在这种时候想当年,他暗自觉得自己是个假公济私、活该弹劾得七窍冒烟的混帐人渣烂主考,却又忍不住偷偷去数她有几根睫毛,一根两根三根……右边有二十五根、左边是二十八根…… 鸟的咧!又不是数清楚小孩子睫毛晚上就把小孩子偷走的夜猫子!我在这里数睫毛干什么!李千里此时真是自我厌弃到了极点。 就这样虞璇玑在备战状况下拼死拼活终于在两个时辰后拼完了诗赋,丢给她始终觉得一脸奸险的李千里,然后摇摇晃晃地抱着包袱到旁边去,把毯子铺在席上,倒头大睡。 李千里迅速浏览了一遍,唇边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拍了拍手,某个御史站到窗外,李千里把文章丢给他「拿去对韵脚。」 该是出去巡视巡视,吓唬那些高官贵戚子弟的时候了,李千里起身,走到窗边,利落地一跃一蹬,跃了出去,稍稍撢了撢衣角,弹指叫了两个御史过来「那几个我说了要歼灭的在哪里?」 「禀台主,都在东首。」 「走。」 呈现昏死状态的虞璇玑并不知道,在她熟睡的时候,李千里出去干了些什么好事,诸如在考生考试时,抱胸在旁恻恻冷笑,吓得考生濒临崩溃抱头大哭,要不就是趁着考生考试考到神智不清的时候,突然问几个关于他亲戚们的问题,意外获得不少情报,御史台的火眼金睛可不是盖的,也一连揪出了四五个夹带的考生,当场被赶出考场。 当虞璇玑被女卒从窗外叫起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女卒说「主考放妳出去解手。」 「喔……多谢。」虞璇玑坐起身来,揉揉眼四下一看,只见李千里端坐在大案前,正在批阅一些东西,她向他拱拱手,他只随便地一摆手,外面开了大锁,她便在女卒的陪同下出了后堂。 一出后堂,后堂的门又砰地一声合起,女卒说「要改卷子了,妳可以晃一个时辰。」 天边爬起一轮朦胧清辉,洒在满地春雪上,九转丹炼了三分,这才过了第一天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九转丹 整个西京城,三百钲响后,人声就静静低了下来,百官工作的皇城更是寂静,只有各个官署中那一两个留直的倒霉鬼,独对一院寂寥。尚书省那边的留直官更干脆聚在一起,禀烛夜话凤阁是非鸾台家丑黄门长短兰台八卦,偶有几个耐不住寂寞的集贤馆、弘文馆校书郎或者正字,抱着肉干点心茶酒,会外室似地偷偷摸摸跑了来,与一众同年前辈抱膝饮茶翘足抠脚其乐无穷。 隔壁官署早睡的老侍郎被年轻人吵得受不了,打开窗户往外大喊一声「御史来也!」,只见众官员东西也不收,急急忙忙就往外冲,跑到庭中发现无人,这才四处查看,那老侍郎哈哈大笑,高吟一声「只缘五音扰清梦,笑逐流莺过短墙。」 众官失笑,只得打躬做揖赔礼,这才回去堂中放低音量聊天。此时传来幽幽箫声,一派月下苍凉,众人静声倾听,听得是一曲《度关山》,箫音刚奏了一折,又听东南处羌笛突起,如寒光映甲衣,再过了一折,近处听得琵琶嘈嘈切切,似厉兵秣马,胡琴低哑的音色从夜色中潜伏着,四种乐器或对奏、或合奏、或重奏,张弛快慢各有法度,似有矛戈成林飞渡关山几万重…… 虞璇玑与萧玉环坐在南院廊下,与众士子一同静听这首突来的音乐,当然七八百个人不是人人都听得懂,只是刚才羌笛的声音似乎就在附近,大家以为是考场的提示声,这才全都安静下来,听着不知何处的四位官员为他们所奏的《度关山》。直听到箫笛渐低、琵琶无语、胡琴暂歇,一曲奏罢,众人才喘过气来,又开始评比起刚考过的考题。 「姊姊,那台主怎么考妳?」萧玉环拉着虞璇玑的手问。 「也亏他想得出来,直接搬了几案坐在我前面不到五尺盯着我写,不解释题目给我听,而且只准写两个时辰!两个时辰!」虞璇玑咬牙切齿地说,左手伸出的两个指头杀气腾腾恨不得戳爆李千里的眼睛「我的结论就是,他不只是黑心,根本是整个烂掉了。」 「哪里烂掉?」背后有人兴味盎然地问。 「心啦!」虞璇玑转身,横目怒视了莫名其妙收的弟弟崔小八一眼「走开!我现在不想看到臭男人!看到就有气!」 「君子不迁怒不贰过,迁怒的是小人。」崔小八的手在身前连连摆动,一副小生怕怕的样子说。 「你再说一遍。」虞璇玑瞇了瞇眼睛,吓得崔小八拔腿就跑,这才对萧玉环说「这个表情果然杀气十足,难怪那个烂心肝的混帐这么爱用。」 「别好的不学,学些坏的。」萧玉环笑着说。 「哼!那混蛋有好的可学吗!」虞璇玑不平地说,萧玉环腿上放着一个小包,从里面拿出两个冷饭团子给她,虞璇玑这才想起自己的吃食还在后堂,这时候倒真的肚饿了「谢谢妹妹,我等会出来的时候再拿些吃食还妳。」 「不用了,我捏了三四十个呢!小八他们刚才都一人领了一个去,我偏心姊姊,多给妳一个。」萧玉环说,一笑,脸上就掐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显得十分可爱。 虞璇玑谢了,拿起团子来端详,团子不大但是捏得紧实,还撒了盐增添滋味「还是女孩子心细,臭男人没一个可靠的,都他娘的是些贼厮鸟。」 萧玉环听了直笑,也拿了一个团子囓着「柳兄小八他们也是吗?」 「都是,妳听姊姊跟妳说,男人自打一出生,家人就灌输他们要做官,妳知道杜紫薇给他那小侄阿宜的诗吧?那时候他侄子不到三尺高,杜老就“愿尔出门去,取官如驱羊”,取官这回事妳也知道,还当真就像塞外人养牛羊马似的,四处奔忙,今日两京明日西南,谁知道三年后去哪?所以男人就这么觉得四处宦游是正常是好,士宦之家,谁家又都是一人当官亲族皆奔,一个几万钱的薪俸左手来右手去,这持家担子就都在女人身上,男人顶多做几首诗唠唠叨叨,哪里顾得上琐琐碎碎的事!就是当年妳的远祖元宗皇帝任别驾的时候,生辰还是皇后质当锦衣才能做汤饼庆生,结果一当了皇帝,情份就都忘了,我不是在说元宗皇帝的坏话……只是男人都他娘的这副鸟德性,只顾得自己如何能官高爵显,怎么生活怎么过日子全都不管,无根飘萍似地浪荡大半辈子才觉得高尚风流,风流个鬼!」虞璇玑边吃团子,边唠叨起当官的臭男人如何如何,萧玉环眨了眨眼,原以为她是个轻疏狂傲的性子,却没想到她说起持家之道来,倒也井井有条,活灵活现「玉环……玉环……妳在听吗?」 「呃……在听哪。」 「所以我说,妳呀,要是进士及第当官之后,千千万万睁大眼睛挑个好人,别贪图什么才高八斗相貌堂堂,都是放屁,英俊才子不只妳要,别人也要,才子又都不安于室,见是空子就想着谋官,吏部也不可能回回都让你们夫妻在一处当官,天各一方,他要搞出几个外室来妳是没由头拦也拦不住,男人脑子一热起来,什么抛头颅洒热血一片丹心报紫宸的狗屁话都说得出来,连上面的头都管不住,何况是下面的?所以说,将来挑丈夫的时候,千万挑个不问俗事的居士,给妳打理家务,心情烦了给妳说玄谈道抚琴烹茶,晚上嘛……总是一颗头在枕头上不如两颗头在被子里,这样妳懂吗?」 虞璇玑说了一大通,后面几句听得萧玉环满脸羞红,吶吶地应了几声,虞璇玑这才觉得舒坦了,把手上团子吃个干净,擦擦嘴,萧玉环却小声地问「姊姊……听妳这么说,妳嫁过人?」 「是啊,十五岁就嫁了,可十七岁上,那贱人嫌我门第不高,想别娶高门,那时他任满,说要入京谋官,让我先到一处道观暂住,等求得官再东下接我。我硬是等了他两年,我起疑心觉得怎地音讯全无,寻回公婆那里,才知道他早已攀上高门,找上门去,他和他那新夫人倒将我打出门来,这才飘零天涯。」虞璇玑淡淡地说,掠了掠发,似乎那一切都已是过眼烟云,然而她自己知道,并没有过去…… 萧玉环却没想到她有这么一段过去,低声说「姊姊……我让妳难受了……」 虞璇玑对她一笑,摇摇头说「所以呀,妳挑人可要挑对了,别像姊姊跟了只臭乌鸦……不过现在想来,也多亏他搞了这一出,我也算逃出生天,要不,给那贱人操持家务到我老了快死了,想起来才真不甘心……」 虞璇玑又说了许多夫妻相处的过来人语,有些东西,萧玉环这个未嫁小娘子自是想都没想过,只羞红着脸边听边点头,崔小八跟柳飞卿见她们说得热烈,本也想凑过来,却都被虞璇玑跟萧玉环一人一句臭男人骂了回去,只得回到臭男人堆里啃自己带来的胡饼充饥,天南地北地聊些男人的话题。 忽然,临近后堂的二门一阵骚动,只见南院吏卒喝开考生,护着一张大榜出来,虞璇玑下巴一扬「诗赋结果出来了。」 众人蜂拥而至,焦急地在那张大榜上找自己的名字,推推搡搡闹个不休。虞璇玑却拉住了萧玉环,一指后面跟出来的几个考官,果不其然,吏卒拿了面大锣筛了一下,众人安静下来,其中一个年长考官清清嗓子「诸位考生,请照考棚区域,各回东西南北四庑,自有房师唱名。」 萧玉环谢了,便自回自己的东庑去,虞璇玑站在当场,突然不知道自己算是哪一庑?主考那一庑?于是挤过众人,去问那位年长考官「学生虞璇玑,敢问官人,我算哪一庑?」 「喔?台主说的傻鱼就是妳呀?其实也不傻嘛……」那考官年约六十,一派富泰,笑瞇瞇地说「妳自然是过了第一试啦,赶快回去吧,台主说了,出榜后两刻钟内没见到妳,算罢考。」 「什么!他没跟我说啊!」 「咳咳……」考官捻一捻胡须,背书似地说「台主命我转述,不注意时间不敢发问又没有探查环境能力的傻鱼,没资格来西京混,回泥潭里打滚吧!」 「贱……」虞璇玑从齿缝中蹦出一个贱字,正打算把“贱鳖王八下三滥你个九世不得好死的倒路尸”骂完,却见诸考官都瞪大了眼睛看她,硬生生转了个弯「贱……见教了,学生告退。」 说完,拔腿就跑,一路上撞到几个男女考生,也没时间停下来道歉,被鬼追似地冲到主考房,过门时忘记有门坎,结果砰地一声摔了个大马爬,李千里似乎十分惋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真可惜……我刚刚要是数快一点,就可以过两天轻松日子了。」 「学……学学生虞……虞璇玑,拜谢主考拔擢。」即使是又气又喘,虞璇玑也还记得要客套一番。 「哼……」李千里哼了一声便不再理睬她,自顾自地享用着几案上丰盛得有点反常的晚餐,当虞璇玑从地上爬起来时,看到那一桌堪称山珍海味一应俱全的菜,不由得在心中又把“贱鳖王八下三滥你个九世不得好死的倒路尸”骂了十几二十遍…… 虞璇玑不爽地横了前方那位吃着好菜的混帐御史大夫,刚才吃了两个团子已是不饿,只想喝茶,于是拿出包袱中的茶碾子跟茶,透过窗跟吏卒要来一壶水跟一个炭盆,推着茶碾子,恨不得里面碾的是李千里的骨灰! 碌碌、碌碌……虞璇玑手上的茶碾子缓缓地推来推去…… 嚼嚼、嚼嚼……李千里嘴里的佳肴美馔缓缓地咀嚼着…… 「这虾炙得真好,外酥里嫩,其味无穷……哎呀,没想到御厨也能做出这么鲜美的雪婴儿,田蛙肉处理得弹牙鲜嫩,好吃好吃。」某不知死活的黑心大官边吃边评,最过份地是右手夹菜,左手打开放在炭炉上的一个小壶壶盖,浓郁的酒香顿时四散开来,他很过份地斟了满满一盅,仰脖饮尽,还附带臭男人喝完酒必定要来一声的“哈”……咂嘴说「浓郁香醇,郎官清真不愧是西京名酒。」 郎官清……郎你娘亲!虞璇玑握着茶碾子手把的手在微微发抖…… 「因为要赴你这混帐的三天三夜变态考试,我已经半个月没喝酒,你他娘的还好意思在这边喝酒吃肉,贱鳖!」虞璇玑大吼一声,一手扼颈,一手拎起酒壶直接把酒灌进李千里鼻孔「吃吃吃……吃死你个混帐王八……娘的,不过是出个考题监个考,用得着吃这么好吗?那一桌大菜,别说你这狗官,就是三个拉车大汉吃都饱死,你还有脸当御史大夫,你这浪费公帑欺压百姓的狗官狗官狗官狗官狗官狗官狗官!!!!」 唉……要是真能这样做就好了……虞璇玑叹了口气,默默地把茶叶碾得更碎,身后那个混帐狗官还在继续饮酒吃菜,不时“唔唔好好”地表示对御厨的激赏,浑然没感觉刚才虞璇玑的想象里,他已经被好生殴打了一番。 虞璇玑将水壶放到炭盆上,将茶末盐末放在碗中,面对着西边打开的窗户,拿出肉脯夹在卷饼里,忿忿不平地啃着,恨不得啃得是李千里的骨头。 水开了,虞璇玑放下卷饼就想拿起水壶往碗中倒,却没提防那水壶不是平常家中在把手上绑了布巾的,伸手去拿,烫得一缩,叫了一声,只还好没把水壶弄翻。左手食指中指火辣辣地疼得紧,一下子寻不着水,只得咬在口中。 “啪”地一声,有个东西打在背心,想也知道是谁干的,虞璇玑的神经本就紧绷,此时更是完全断线,转头怒吼了一声「狗官你干什么!」 东厢西阁悄无言,惟见台主脸色青…… 虞璇玑刚一吼出来一低头,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原来李千里掷过来的是块湿手巾……呃……虞璇玑僵硬地转回身去,继续咬住自己的指头……水壶冒出丝丝热气,翻花大滚却无人收拾…… 刷……有人在她碗中冲了茶,自拿了竹帚打出白沫,自把那块湿手巾放在她身前,拿走了茶「看在妳这傻鱼还有孝心给为师的备茶,刚才那句话为师就当作没听到。」 「台主你是好人……」趴在东厢窗沿偷看的台官们破天荒地发给自己的长官一张大大的好人卡。 「窗外忽传台主语,初闻涕泪满衣裳……」那位替虞璇玑带路的台官擅自给杜拾遗的诗加工了一番。 也被抓来当考官的御史中丞泪眼婆娑,原本以为在李千里掌台后,这辈子落入魔掌暗无天日再也不可能翻身,却在此时看见了人生的一线曙光「座中泣下谁最多,御史中丞绯衫湿。」 「咦?什么时候变为师了?」正房中传出虞璇玑极煞风景的问话,御史中丞只觉眼前一片黑暗,人生的曙光原来只是地狱的火光…… 喀啦……陶器碎裂的声音…… 「台主的鹰爪功出现了!」御史中丞悲鸣一声,根据他在李千里手下当差七年的经验笔记显示,每当鹰爪功出现的时候,都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开始,上一次鹰爪功出现时,御史台开出了六百多个冗官名单,全数砍掉。 李千里本已转过身,此时冷着脸转回来「哼哼……难得我这辈子想收个学生,没想到你这傻鱼这么不给面子,好大的狗胆哪!」 「哪里哪里,主考才是好大的官威!学生景仰之情有如黄河滔滔连绵不决啊!」虞璇玑拱手,视线瞄到李千里手中的茶,粗陶碗硬是被他捏出了三条裂缝,茶水顺着缝往外渗「呃……不烫吗?」 「很烫。」李千里听她此问,心头微微一动,脸色稍霁。 「那这手巾还是主考自己用吧。」虞璇玑将手巾递过去,李千里嗯了一声将茶碗放在旁边,便要拿手巾擦手,却见她赶忙将茶水换到另外一个碗,三口并作两口喝干「哎呀,心疼死我了,上好的阳羡茶一两二百文钱呢!」 刚刚是哪个自作多情的白痴说他心动?李千里见她结果是心疼她的茶,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捏爆,凤眼又瞇了瞇,阴阴冷笑「啧啧,看妳诗赋虽狗屁不通,但至少是比外面那票连屁都不如得好一点,本想好好□□一番后传我衣钵,看来我还是识人不明哪!」 「学生不敢要主考的衣钵啊!」虞璇玑也不知自己是那来的狗胆,竟然嘻笑着说「挂单可以吗?」 「不行。」 「那算了。」 「那帖经妳也别考了,滚出去。」李千里斩钉截铁地说。 「怎么这样!」虞璇玑抗辩。 「拜我为师,争点气考上鸿辞科然后传我衣钵做御史。要不然就现在滚出去,不要浪费我两天时间。」李千里的口气中,毫无商量的余地。 开什么玩笑?跟你这么不熟都差点被你玩到没命,要做了你徒弟还有气吗?虞璇玑也学他瞇了瞇眼睛,一样阴阴冷笑「主考这是私相授受,我要告上朝廷!」 真没看错人,这么快就学会这招无往不利的杀气表情。李千里从鼻间又哼哼两声,走回案前,据案大嚼山珍海味,筷子指着虞璇玑「谁说私相授受?进士试还得考帖经、对策,帖经别人十中有六七就可通过,妳要是错了超过十个字就滚回泥潭,对策嘛,妳若写得不合我意,照样黜落。至于博学鸿辞,主考都没出来,就算是我再任主考,妳写得不好我照砍不误,何来私相授受?」 「又要给主考做牛做马一生执弟子之礼,又一点好处都没有,这种傻事不知有哪个傻子会答应?」虞璇玑抱胸而立。 李千里又斟了盅酒,相当故意地在鼻前绕了三圈才饮下「历经千辛万苦之后做我弟子跟一辈子别想当官,妳自己选一个。」 「学生换个方式问好了,若做主考弟子,请问保证做到三公吗?」 「没这回事。」 「退一步问,请问保证有个同中书门下三品吗?」 「不保证。」 「退一百步问,请问保证做到御史大夫吗?」 「没有。」 「退一百万步问,请问保证做到什么官?」 「监察御史……」李千里夹了块葱醋鸡,连皮带骨啃了半晌,连骨头都嚼碎了吞下去才说「里行。」 给你奴役一辈子才只保证做个监察御史,还是待遇折半俸禄打折的里行?脑子坏了才给你当弟子!虞璇玑现在完全确定李千里除了做吃什么都不吐骨头的御史大夫外,只剩下当高利贷吸血虫一途了!慢着……难怪听说御史台的公廨本钱经营得十分出色,好用来补贴御史台收买情报线人的开支…… 「怎么样?做我弟子跟黜落,选一个。」 「此次黜落,两年后还可以再考吧?或者考明年的明经?」 这傻鱼,那么认真想着这些旁门左道干什么?来做我的弟子不是很好吗?让我好好照顾……不对不对……李千里轻咳,是□□!绝对是□□!我是耿介正直的御史大夫,为了培育完美的接班人,延续御史台与我本人血脉的流传……不对!是延续御史台的优良传统!怎么可以放过这个优秀人才?于是,他更用力地瞇了瞇眼睛「妳觉得,我会让妳有机会做大官然后整倒我吗?」 虞璇玑眉峰一跳,眼波一转「这种终身大事,总是该让我想一想吧?」 「自然,走出南院之前妳都可以慢慢想。」李千里终于露出自以为和蔼的慈父微笑,亲自斟了盅酒放在几案前端「这是拜师酒,妳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喝。」 虞璇玑为难地看了看那碗酒,李千里此时万分惬意地欣赏小徒儿(此后这个词就变成他几十年的口头禅)脸上给他气出的淡淡红晕,她抬头,镇定地对他说「可以换个杯子吗?学生不想喝主考的口水。」 说完,外面响起几声锣响,帖经试开始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文昌景 长风又吹起西京满天粉雪,待得士子们抬头去看,似是一夜春风来,千枝万树梨花开,又成了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只是无人有岑嘉州写白雪歌时的那种豪情,更无王夫人咏出“未若柳絮因风起”的诗意。快要去考帖经的士子们拼命抱着书卷狂读,只怕有那么一两个字漏了;已经考完的士子则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将衣服裹了个严严实实倒头大睡。 此番调来的十几个考官,在此时发挥了最大的功用,三人一间,每间备了几十段挖去几个字或几句的文章,让考生背诵出来,以示读通了基本的经籍,有些远来的士子,官话说得不够好以致考官听不懂,或者才华卓著却不擅背诵的,也可以由考官出题命士子作诗,称为赎帖。以赎帖方式过关的人一般来说并不多,最有名的例子是一个名叫崔曙的士人,作了一首〈明堂火珠诗〉赎帖,其中有两句「夜来双月满,曙后一星孤」,本来是咏明堂前那巨大的铜镏火珠夜间如月、日间如星,结果崔曙后来英年早逝,只留下一女名叫星星,正合了那句曙后一星孤。 帖经虽不困难,但是考生人数众多,虽然分了四房帖经、一房赎帖,时间还是拉得很长,加上考官们也是人,总得出去解手喝水吃点心,一来二往的,也就没那么快结束。却说崔柳萧韩刘等人,对帖经倒也不怕,只是半晌不见虞璇玑出来,入后堂考试的时候也就不免探头探脑想看看虞璇玑是不是还活着。 萧玉环是不知何时成立的鱼党中,最后一个去考帖试的,走进后堂时,偷偷瞄了瞄正房,只见四面窗都大开着,虞璇玑坐在西面窗边,左右手捧成个丫型撑着脸,一脸苦恼,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而那烂心肝的御史大夫,自端坐在上首,聚精会神地看着旁边跟山一样高的书卷。 「该不会是给那臭男人搞疯了吧?」萧玉环自言自语,只是她自己也要去考帖经,无暇再多看,只得等了考完再说。 「国殇,倒数四句。」李千里说。 虞璇玑扭了扭背振作精神,打了个呵欠才说「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诗经,出其东门。」 「请问现在是在考帖经还是歌肆点歌?」虞璇玑揉着眼睛,精神明显不济,原因无他,她已经连着两个时辰不间断地背各种经史子集片段给李千里听,还要不时跟他讨论《罗织谱》中的研读心得,简直是在替他李大台主解闷「大主考就没别的事可做了吗?」 「是没事,为师一不接受投卷二不接受荐榜,只在策问结束后忙,眼下闲得很。」 「旁人不过考个半刻钟,我已经考了两个时辰,帖经也该考够了吧!」 「为师对妳期许甚高,自然不同于旁人。」 「请不要擅自自称为师,虐待人也不要用什么期许甚高的鸟话来粉饰!」虞璇玑累得脑子发钝,更是满肚子火。 「为师生平第一次传授《罗织谱》心法,徒儿应当欣喜若狂才是,妳却如此不长进,为师只好用其它方法让妳提振精神了。」李千里自展开随身必备的《罗织谱》注,随手把刚才对话间觉得有启发的地方加进去。 「我想睡了!」虞璇玑敲桌。 那来为师怀中睡……李千里心中默语,又咳了一下,故作老成状摇摇头「好吧,让妳睡到五更。」 虞璇玑连谢都懒得说,就趴在案上倒毙不起。李千里看着她弯成匕形的睡姿,纵容地淡淡一笑,援笔在那卷重新装裱过的《罗织谱》注后面,写上『弘晖六十年正月中,小徒岫嵬云……』,仔细看去,《罗织谱》上有两种字迹,工整抄录的原文是与清瘦的楷书,而旁边的注释笔记上,却是李千里一手风狂雨骤的草书,而轴头也是李千里的字迹,题着『来台主《罗织谱》,越州虞三侍御录,陇西李千里注』,新裱的卷轴看来干净鲜亮,但是里面用熟纸抄录的本文已经有些旧了。这卷《罗织谱》陪着他二十年宦海浮沉,若不是有这一卷引路灯,他这叶孤舟早已没顶。 在正文的右下方,有一小块缺损,像是湿湿地扯了一块下来,边上有些毛燥,李千里轻轻抚着那一小块,端坐在高敞的南院后堂中,以主考之尊选拔天下秀士,身带同中书门下三品衔,散官勋官职官爵位四样无一不是寻常士人梦寐以求的高位,然而,他只有在摸到这一小块缺损时,才会感觉到生命中那一块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 「阿巽!不可以吃纸!」记忆中响起他从女儿口中抢救《罗织谱》时的话语,孩子格格直笑,他将书卷放到高处,自把孩子抱在怀中试图从她口中挖出那一小片熟纸。 突然,一声女人尖叫,他知道出事了,于是将孩子放在书房中,自己提剑前去查看,一场恶斗后救下妻子,正待杀散歹人,却有人抱出女儿,孩子乖乖地趴在那人肩上「李千里!要女儿的命就丢下剑!」 「笑话,丢下剑,我一家三口还有命吗?」他冷笑不绝,刷刷刷三剑直攻那人门面,心中焦急,只盼早点从歹人手中抢回孩子,手中连下狠招,终于对穿那人胸膛,左手一抡,抢过女儿。 一岁多的阿巽,软软地躺在他臂弯,脖子却弯成异常的角度往后仰,不动也不哭,他伸手探向女儿圆翘的小鼻子,已是没了温度没了气息,他摸着孩子的脖子,感觉孩子脆弱的颈椎在大椎穴上方三指处被硬生生折断。他无可抑制地爆怒,长剑如风,将在场的歹人通通分尸泄恨,一身青衫血迹斑斑…… 阿巽的惨亡,让结发四年多的妻子终于下定决心,再也不愿忍受动不动就被追杀的日子,下堂求去。目送着妻子登上犊车,她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中带着对他的恋、对他的恨、对他的不舍、对他的失望、对他的歉疚、对他的畏惧。然后,她放下车帘,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时,他只有二十岁,只是个八品正监察御史,从那时起,他就决心出人头地直上台阁…… 如果阿巽还在,至今也有十七八……可以来考进士试了……李千里抚着那一块缺损,目光瞄到卷首的『越州虞三侍御』时,抬头看了熟睡的虞璇玑一眼,如果阿巽有知,会怪他怨他吗?怨他竟对虞氏女心心念念十六年?这天下无人知道他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明白,几乎是在阿巽亡后不久,他就抛撇了那段四年的婚姻,是为了忘掉妻子所以爱上虞岫嵬?还是这完全是两码子事?他就说不清楚了。 阿巽无墓无棺,只在宅中一株小柳树下埋着她的骨灰坛,那株柳树就是她生命的纪念,再来,也就只有这卷《罗织谱》了……李千里将《罗织谱》收好,放在怀中,起身轻步走到虞璇玑身边,眼下是休息时间,至五更天明才再继续考,所有的考官与考生都在睡觉…… 即使如此,他也不能违反他对礼部尚书的承诺…… 不关窗、不可以用下流的言语骚扰、不可以用肢体骚扰……他皱皱眉头,礼部尚书这个臭老头…… 但是答应了不能反悔,所以他只能伸出手,轻轻将炭盆往她身边推近一些,便转身,从墙上拿下长剑,转到内室去做他早就想做的春秋大梦去。 要做个正人君子,还真他娘不是人干的! ※※※ 雪花纷飞、行路迟迟……脚下一步一滑,道袍下襬满是泥泞,手脚都冻得没了知觉,嗓子也干得直咳,如果可以,能不能倒在雪里不要起来,至少……冰冷的雪都比人心柔软得多。 远处一只丹顶白身的鹤飞来,雪中翱翔的身姿极其优美,就是声音难听得要命,果然天下没一件事是完美的,连传说中长寿坚贞又高雅的鹤,都有个声音难听的缺陷,这世间不知还有什么无瑕的? 那只鹤似乎知道有人嫌牠声音难听,竟直冲过来,嘎嘎乱叫着用翅膀胡乱拍打着虞璇玑…… 「干什么!你这臭鸟!混帐鸟!滚开!」虞璇玑胡乱地挥着手,身子转来转去想要闪避丹顶鹤的攻击,结果额上不知撞到了什么,痛得闭上眼睛,结果一睁开却发现……「呃……主考……」 「好心叫徒儿起床还被骂,为师的实在很伤心哪……」李千里蹲在虞璇玑榻前,手上拿着一迭试卷纸,纸上有好几处折痕,显然梦中那只攻击虞璇玑的臭鸟就是他无疑。 至于这位黑心大鸟官为什么不顺从他的本性,直接用热情奔放创意无限的方式叫虞璇玑起床?原因无他,自然是礼部尚书与他订下的性骚扰防治条款立了大功,此时东西厢的官员们正一边漱口擦牙洗脸修须,一边探头往正房看来。无奈何,大鸟官只好一边喊一边用纸在虞璇玑脸上拍,以免触犯『不可以肢体骚扰』的约定。 虞璇玑谢了,这才坐起身来,揉揉额头,回头一看,才知道原本伏在案上的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从案上滑下来,靠着案缩成横着的匕形,刚才是撞到了案脚。她知道现在自己一定是一脸油光、两眼浮肿的丑样,不过旁边是黑心大鸟官,就没差了啦……伸了伸腰,感觉背部又僵又痛,还喀啦喀啦响,娘的!还好这种鸟日子再两天就过了…… 「漱口水。」 「谢……」虞璇玑一个谢字刚出口,抬头就发现递碗过来的竟是李千里,再一看那水……「主考,趁我神智不清骗我喝拜师酒,太超过了喔!」 被踢爆黑心意图的李千里不愧是当代最黑心的官员,面对自己在虞璇玑心中好感形象荡然无存的现实,堪称泰山崩于前不动如山「不知道妳在胡说什么,这明明是漱口……酒,早上一杯酒,暖胃开脾。」 禽兽……虞璇玑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 禽兽……礼部侍郎叹气,默默把这个场景记下来,准备汇整后报告给他的老板兼李千里的座师礼部尚书。 禽兽不如……御史台官捶胸顿足,母亲那边是粟特人的殿中石侍御,甚至拿出了刀准备要剓面表示抗议这种禽兽不如的欺骗行为,连忙被其它人挡住。 好在礼部吏卒此时扛着丰盛的朝食进来,李千里才得以下台,虞璇玑随便梳洗一下,就又被丢出去放风,只是她这次还记得拿了食物出去。 一出后堂,萧玉环就迎了上来「姊姊!」 「还能活着看到妳真是太好了!」看见年轻女孩子的笑颜,果然人生还有希望,虞璇玑发出与濒死的八十老翁差不多的感叹。 萧玉环拉着她的手去吃朝食,虞璇玑得意地打开包袱,将李寄兰给她准备的贴饼、羊酪、冷饭团子拿出来,搬过炭盆,将包袱里附的铁网放上去,将腊肉沾点水放上去烤,又把冷饭团子也放上去,烤得两面焦脆。又拿出茶碾子跟茶,碾了茶兑上水,边吃边聊。 「姊姊,一般不都是今天才考帖经吗?为什么昨天晚上就开始考了呢?」萧玉环问。 虞璇玑刚要咬下团子,听她这么一说,才说「欸?说的是,昨天晚上被那混帐一乱,都忘了时间了!」 萧玉环本也拿了团子要咬,听她这么一说,蓦地羞红了脸,虞璇玑不解地看着她,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大概是自己昨天傍晚给她说的男女大不同说得太好……伸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喂!我说的是昨天晚上的帖经试!妳脸红个什么劲!」 「我我……我……我以为……」萧玉环两手捧着团子,羞人答答「我以为姊姊这么豪放,开着窗也……」 「呸呸呸!」虞璇玑连忙打断她的粉红幻想,正容说「他昨天花了两个时辰考我帖经,考得我头昏眼花不支倒地,而且我非常聪明睡在窗边,谅他也没那个狗胆敢乱来,哼哼,其实他不知道的是,我包袱里还有一把切肉刀……」 虞璇玑拿起切肉刀,熟练地把烤得滋滋作响的腊肉切成小块「所以说,要是他敢乱来,哼哼哼……」 「李台主还真是生死一瞬间哪……」 「胡说,我才是命悬一线呢!」虞璇玑挑起腊肉,送入口中,恨不得真是李千里身上的哪个部位,上臂肉好了,看他一手能拿几案,上臂啃起来一定特别好吃……手也不错,剁下来跟炖熊掌一样炖了,文官每天写字,手筋才会带劲……虞璇玑嚼着腊肉,一边在梦想如果有一天可以把李千里拆吃入腹时,应该怎生料理才好,因为画面太过血腥,少儿不宜,看官且勿深究。 「姊姊在后堂就没听说些什么?」萧玉环的声音把虞璇玑从御史台主宴上拉回来。 「没有,我在的时候,那混帐就是考试问话,要讨论什么事就把我丢出来,所以我啥也没听说。」 「我昨天晚上入考的时候,看见姊姊一脸疲累,李台主欺负姊姊了吗?」 「欺负得超惨……」虞璇玑下意识地回答,连忙又说「妳不要又想歪!」 「我哪有?」萧玉环嘟囔,真是……竟然被发现了……幻想一下都不行?熟龄才女跟熟男官人关在一起,明明就很容易被乱想…… 「他竟然逼我拜他为师,而且不保证考得过进士、不保证考得过鸿辞科、不保证位列台阁只勉强答应让我当台官,神经病,当他手下的台官我宁愿去凶肆抬棺!」虞璇玑压低声音说,不想让旁人听见。 「姊姊还是别答应得好,御史台官又忙又累品阶又低,薪俸虽然不错,但是派去河北河东淮西淮南的监察御史,不是九死一生就是十死不生,江南岭南虽无性命之忧,但是去京甚远,活动不易,在京畿三卫虽好,却四处是官,人人都挤兑妳,李台主压榨台官又不留情面……」萧玉环似乎十分了解御史台的状况,说完后突然一笑「所以姊姊嫁他当夫人就好,马上就是郡夫人,不愁吃穿,坐拥亲仁坊钦赐大宅,等他哪天被刺客刺杀,姊姊就可以接收他的财产,当个风流小寡妇了。」 「前面说得很有道理,后面那几句混话简直乱七八糟,一听就知道没结过婚,真要嫁他,当然是结婚那天把他灌醉然后买通杀手让他连衣服都没脱就一命归西。」虞璇玑非常自豪地道来。 「姊姊常干这种勾当?」 虞璇玑叹了口气,摇头「就是没干过这种事,现在才这么苦命被那混帐欺负……这番考不上,我就狠心去嫁淮西节度使好了,听说他快死了,捞个一票也够我吃下半辈子。」 「淮西节度这个主意好。」 「妹妹如果没考上,咱们俩就一起去淮西吧,啊对了,妹妹可千万别去成德跟卢龙,听说那两位大帅因为最近无仗可打,需求大得紧……」 虞璇玑自自然然地说,而萧玉环又再一次不争气地脸红了…… ※※※ 虞萧二人自吃得饱饱的,又喝了两盅茶,收拾完东西,才见一群考官簇拥着李千里出来,众考生连忙起身垂手肃立,虞璇玑虽然非常不甘愿,也只能装出一副好孩子的样子。 又是那位年长考官站出来,先向李千里一点头表示敬意才对考生说「众位秀士,进士试大典,本为选拔天下贤才以充国府,近年朝中屡有议论,认为进士试不重经世致用之策,而以诗赋为评断门坎。有鉴于此,主考遂融策于诗赋,偶有错用典故韵脚者,若议论得当,亦可过关。同时,压缩帖经试的时间,将策问试分做策问二试,先问后策,策试自是出题由考生议论,问试则由主考亲问,以求公平简拔,有什么意见,不妨提出来?」 一片鸦雀无声,若是个寻常主考,在此时早炸开了锅,甚至被一些权贵子弟当面质问的情形也是有可能的,只是李千里一身紫袍、玉带、金鱼袋、幞头俱全,披着一件镶黑貂领的绛紫锦斗篷,手上还提着一柄长剑,显见是特别修饰过才出来见人的。他一脸漠然地站在那考官后方,像座山一样,谁敢提意见? 「既然考生们都无意见,请众考生各归庑廊,听各房考官安排顺序。」说完,那年长考官待要退下,李千里却一咳,眼风一凛,考官连忙说「呃……越州虞璇玑虞士子何在?」 「学生在。」 「主考有言,妳属此次进士试中需格外严加管束的士子,为防妳泄漏考题,请入后堂,妳第一个由台主考问,然后另外隔离。」 众士子的目光集中到虞璇玑身上,只见她挑高眉毛,一脸吞了苍蝇似的表情,僵硬地拱手「学生遵命。」 于是,虞璇玑只得收拾包袱,向萧玉环点了个头,就赶紧往后堂去,各房考官纷纷散去安排问试,只剩李虞二人一前一后走向后堂,李千里慢悠悠地迈着四方步往内走「徒儿啊,妳倒是考虑得如何了?」 「目前考虑到在主考手下为徒,可能会比不当官更悲惨。」 瞧妳在胡说八道什么?放心放心,为师会好好疼爱妳的……李千里自己内心里的真正对话恶心异常而且充满了旷男的玫瑰色幻想,不过嘴上却说「此话怎讲?」 「在主考手下当官,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只怕学生还没当上正监察,就一命呜呼了。」 怎么可能一命呜呼?为了心爱徒儿的生命安全,为师一出闱就河蟹掉太子那帮白痴,妳等为师三年,只要三年,为师就河蟹掉河朔三镇加淮西,再捞个三公三师让妳无忧无虑做国夫人,当什么官呢……李千里在心中无声地说着他其实超想说的求婚辞,嘴上却还要装酷。 「当什么官没有生命危险?幕府官被暴民乱军砍,兵部会因为采买军械挡人财路被丢到曲江还说是自杀,吏部因为卖官鬻爵搞不平被某大官弄死,刑部会被大盗手下暗杀,当县尉会被暴动的囚徒分尸,工部巡视哪处陵工、宫工时一块大梁砸下来变成肉饼,都水监巡河工被水冲到下游,户部亏空太大被上头杀人灭口,十八卫与六军参军最惨,不小心卷入哪个白痴搞的玄武门之变,压错宝杀妳九族……」李千里如数家珍,显然这些事全在御史台档案中出现过,他站住脚,侧过脸「当官当到死的人多了,妳不会不知道吧?还是妳以为官真的那么好当?」 「当个校书郎总没风险了吧?有人要杀个校书郎吗?」虞璇玑浑然不理会他的恐怖经验谈。 「有人当校书郎当一辈子的吗?妳辛辛苦苦读了二三十年书,就甘愿当个校书郎?妳的志气要这么低,我一样黜落妳。」李千里白了她一眼,傻徒儿啊……当校书郎还不如来做我的夫人,御史大夫的月薪是一百贯,校书郎才十六贯,只要当了我的夫人,每天在家什么事都不用做,每个月一百贯,为师保证双手奉上啊! 咦?这混帐倒说出了点有意义的话?虞璇玑认真地把李千里的话想了想,确实,当官是一条四处奔忙的不归路……慢着,四处奔忙……着啦!虞璇玑眸子一亮,不管御史台主再怎么乱来,梁国官吏从没有京官当到底的事,尤其是她这种不是名门出身的官,被调到外地的机会非常大,而且按照官场惯例,起家在京,二任必定要出外,也就是说,起家的校书、正字在京里混个两年,就可以出去逍遥,然后到时再拜托吏部让她在外官转任,哎呀!吏部每次为了求调入京的人是烦恼得不行,有她这种体恤吏部艰难的识趣后辈,肯定是求之不得啊! 李千里迈进后堂正房,放下长剑,自将斗篷挂在架上,摘了幞头坐下,墨黑的眸子直视虞璇玑「所以呢?考虑得怎样?」 「不是出南院之前再决定都来得及?」虞璇玑背手立在他案前,她还想测测李千里这池子水到底有多深。 「我一向没这么久的耐性。」 「听说男人的耐性跟某个部份的持久力是相对的……」虞璇玑淡淡地说,满意地看见李千里瞪大了眼睛,恭敬地一拱手「所以主考的耐性……」 「撑个三天没问题。」李千里大惊之下,自然下意识地回护男性自尊,故作镇定地说「出南院之前再说,坐下,我要考问试。」 「学生谢过主考。」虞璇玑一揖,自在那张小案前坐下。 李千里很快恢复镇静,拍了拍手命吏卒送上新烹的茶,又叫了几个考官进来「问试简略答之,当今朝廷有何急忧隐患?」 「急忧者,军政也,隐患有二,一为税赋二为藩镇。」虞璇玑略一沉吟便答,策问本就与时事政务有关,她早有预备。 李千里对于这个答案也不意外,因为这三点只要稍有点见识都看得出来,如果连这三点都答不出来,肯定是马虎不分的纨裤子弟,黜落一点都不遗憾,而他身边的几个考官也只在面前的纸本上写了个可「军政何忧?藩镇何患?」 「军政之忧,忧于内军外府。朝廷在安荦山乱后培植六军以为亲信,六军待遇胜于十八卫,更远胜外府诸军,待遇不同、功勋不赏,乃有四十年前陉原之叛,大梁以武功立国,不整军,则外不能驱逐四方诸夷,内不能平叛定国,是为急忧。」虞璇玑稍稍组织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才侃侃而谈「军政不整,无力压倒藩镇,只能坐视诸镇壮大,朝廷仅能控制关中江南,若再有荦山一类枭雄,大梁必亡。」 李千里对这个说法也不意外,毕竟藩镇尾大不掉的隐患,三百年前就一堆人在说,只是撑了三百年,梁国也还没亡。因此他只是双手交叉在胸前,并不发言,虞璇玑见状,知道他还在等待她有什么惊人言论,因此,她一笑「不过,以上议论乃以朝廷角度发言。学生生长于藩镇,又布衣多年,以藩镇民与一般百姓的角度,藩镇为了要壮大,必招兵买马、奖励农耕、奖励商旅以图巩固根基,同时,也必修筑驿道以运送军需物资,又开荒开渠以增地力,藩镇以一镇之力用于一镇,自给有余。反之,朝廷所辖州县可支配的财力全赖户部配给,一州之力用于州县只有六七成,甚至三成不到,州县上下全是三年一任流水官,一无地缘二无人脉三无财力,自是越治越贫。因此,从朝廷的角度,藩镇是威胁,需除之而后快;从百姓的角度,藩镇才能全力发展,藩镇越大越好、朝廷越弱越好。简而言之,以学生之见,朝廷与百姓不能一心,才是最大的忧患。」 着了!李千里面无表情,眼风一瞄旁边的考官,他们都是御史台官,此时听她言语,脸上不露,低头写了个较复杂的字,李千里也自在面前那份考生名单下虞璇玑的名字后面写了同样的字,才说「好了,妳收拾东西,到后面内室去,若要出去可在问试空档由女卒陪同,不许与任何考生交谈,去吧!」 虞璇玑拱手在身前一揖,又向旁边的考官们团团一揖,并不抗辩,拿了东西绕过李千里身后的屏风,到内室去了,她心情大好,因为她知道,光凭刚才的问试,她这尾小鱼已经翻过了龙门。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跃龙门 「终于问完了……」礼部侍郎在目送着最后一个考生退出正房时,不禁说出了大家的内心话,最后一班的其它四名陪考官也都累得连表情都没有了。 事前不露任何风声,一开始策划问试就打算来个先斩后奏关门放狗的李大台主,在经过长达六个时辰的问试,也不免露出疲态「众位辛苦了,请往厢房休息,明日五更再来应卯。」 「主考辛苦。」 众考官一起拱手,这才起身舒了舒跪得酸麻的腿,一齐退去。外面响起三声锣声,前庭众考生都发出了欢呼声,李千里无声一笑,二十一年前考完策问后,他也曾经跟外面那群考生一样,毫无顾忌地欢呼,现在,倒坐在此处体会座师的心情了。 十个女卒端着各色菜肴进来,全是尚膳局做好后,由监门卫送进来的,其它考官的饭菜也是如此,以示朝廷慰劳考官们的辛劳。 李千里端坐在案前,盯着女卒们摆好菜肴,以防被下毒,女卒们正要出去,带头女吏却问「主考,那虞璇玑,是不是要让小人领出去?」 「不用,她没缺胳臂少腿,会自己出去。」李千里说,低着头的女卒们暗骂,这臭主考跩个屁,讲话一定要这么夹枪带棒?要不是看在你还算有点姿色,老娘早在你菜里作手脚了,想是这么想,女卒们也不多问便退了下去。 李千里看了看案上的菜色,只见正中一个刻花有盖银盆旁边,放着一枚打成同心结的帛,上面写着『致秋霜』,显是给他的了,李千里拾起帛结打开,那薄如蝉翼的丝帛上,竟是太师一手流畅的行书 「并州武伯苍拜言,小友秋霜足下: 君以宰相器操持选士大典三月有余,辛劳特甚。 上皇素重于君,又恐会试操劳有害于身,乃命尚膳局精制补气滋养之食以慰君之辛劳,其中更有驿传方至之东海鲜蛎,盖食医言道,海蛎平肝清肺益血补肾,以姜醋生食更佳。 上皇闻食医之言甚悦,急命尚膳以海蛎送入南院,另调冷蟾儿羹一碗,取其利水开胃滋阴明目。又命余传书与君,特此告知。书不能尽述 上皇爱才之心,顿首再拜。」 李千里拿着这封帛书,打开那银盆,果然里面放着四枚已经撬开的生牡蛎,银盆边还有姜醋,看起来十分鲜美。另一个青瓷薄胎中碗里,则是浮着蛤蜊肉、蛋清的冷蟾儿羹,再看其它的菜色,竟多是一些水族,什么红枣蒸甲鱼、陈酒蒸虾、海马炖鸡,可说是色香味俱全,只是李千里似乎不领情,皱着眉头。 两只混帐老鳖!明知道我这三天都得憋着不能出手,还送这些个壮阳食补来……李千里一天到晚遭人暗算,为防哪一天被砍成重伤丢在荒郊无人救治,他早就把什么《本草拾遗》、《备急千金方》都读了,这些男人所写的医书中自然绝不会少掉如何滋阴补阳的部份,因此,他眉头一皱就知道事情不单纯。 要全部吃下去,今天晚上不爆掉才怪!李千里用箸头戳了戳眉心。 「学生第一次见识何谓无从下箸。」害李千里握着筷子、面对这一案大菜却不敢吃的祸首出声,虞璇玑又抱着她的伙食包袱出来,一拱手「主考慢用。」 说着,她就要往外走,李千里灵光一闪,却把她叫住「徒儿回来。」 「学生还未饮拜师酒,请主考不要擅自徒儿徒儿地叫。」 李千里也不理会,沉声说「徒儿问试所说的朝廷与百姓不能一心,为师深以为然,上皇赐膳横竖也吃不完,师徒二人把酒共席、畅谈国事如何?」 咦?天下红雨了吗?还是哪个雷刚才劈下来了?李千里这王八竟然会找她一起吃饭?虞璇玑狐疑地看着李千里一脸求贤若渴(其实是饥渴)的诚挚表情「不是菜里有毒吧?」 如果我一个人吃是毒,我们一起吃就不是毒,是□□……李千里非常下流地想,他跟尚书的约定是他不可以用肢体骚扰,但可没说虞璇玑不能骚扰他!而他非常之乐意被骚扰,绝对不会反抗,反而会束手就擒哪! 李千里的幻想越来越下流,脸上却一点不露,果然是口是心非的高手「徒儿说哪里话,若有怀疑,为师大可每样菜都先吃给妳看。」 虞璇玑踌躇了一下,生在南陵长在凤翔,她是南北什么各式各样的怪东西都吃过了,这一案大菜是很想吃没错,不过……虞璇玑的目光飘向旁边红泥小火炉上,那坛已经烘出酒香的剑南烧春……酒香好诱人哪…… 「咳咳,天气寒冷,正房又四面开窗,为了徒儿的名声着想,为师是绝对不会关窗的,喝点小酒有助气血流通。」不只有益气血流通,更重要的是酒后乱性是光明正大的借口。 「这跟拜师酒无关吧?」 「无关,绝对无关。」李千里连忙保证,终于看见虞璇玑默默走到大案右端跪好,拿出碗筷,他马上将酒壶提来,把自己跟她的碗斟满「同饮。」 「同饮。」虞璇玑双手捧碗齐眉,一让,袖子一挡,就喝了个见底。 「好酒量,不愧是我的……」李千里嘴唇一收,他娘的,差点把夫人说出口,连忙又给她斟了满满一杯「不愧是我的衣钵传人。」 「这跟拜师无关。」 「无关无关,绝对无关。」当然无关,这跟促进我们的肉体关系才有关。 此时,东西两厢的官员都瞪大了眼往正房看去。 「台主在跟虞璇玑吃饭?有这么欣赏她吗?」为虞璇玑引路的卲监察不敢相信地说,刚要往口中送的肥肉掉到膝上都不觉察「咦?还干杯了?」 「吃饭很稀奇吗?」礼部一个郎官问。 「除了御史台官之外,我敢说能得台主赏识一起吃饭的人绝不超过十个。」被调来帮忙的韦中丞代答,御史台的中餐是各自在公房用,但是每天要有一个人去陪台主吃饭,虽然根本是食不下咽,因为要全副精神回答李千里总是不知哪里夯来一棍的尖锐问题。 李千里懒得去管东西两厢的议论,自拿了一个牡蛎,拿掉上面的壳,舀了几勺姜醋,用一旁的银匙挖了满满一匙送入口中,吃完才说「这东西也好久没吃了,还是当年去巡江南盐场时吃过几次。」 「几年前回越州虞家老宅时也吃过,不过朝廷筵席果然不同,连海蛎都比较大颗。」虞璇玑说,她并没有厚颜到未经主人允许就动手,因此自己拿了贴饼啃着,却见李千里又拿了牡蛎加上姜醋,用银匙环着底部一挖。吃这么补?你还真不怕流鼻血?虞璇玑啃着胡饼心想,却见李千里左手一侧,竟把牡蛎送过来,她挑高了眉,不知要不要接,他已经递到面前,连忙接过「谢过主考。」 「妳的手是拿来干什么的?菜在面前,还要我一一帮妳夹吗?」不过如果妳不想动手,我非常乐意喂妳……李千里又在心中加上话尾,说出来的话却还是非常不讨喜「敢情要我像个奶娘似的啰啰嗦嗦才肯吃?妳好大的气派。」 「学生绝无此意,主考莫怪。」呃……这几句话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像小娘子撒娇?不酥胡啊……虞璇玑默默打了个冷颤。不过……刚才那番策问这么有效?能让黑心主考态度大转弯呢!难道朝中没有人才了吗?虞璇玑更加怀疑地想,不会是这菜里真有毒吧?但是士人会宴,主人让菜不吃让酒不喝又很失礼,只得默默把生蛎吃了下去「海蛎滋味鲜美,多谢主考。」 「吃鳖,看有没有毒!」 虞璇玑夹了块鳖肉,也是肉质鲜嫩弹牙,还带着一点红枣的甜味,咽了下去后,为了不要再让李千里啰唆,她问「敢问主考,此番以杂王霸之道驭天下为赋题,不知主考欲以王道霸道或杂两家以治天下?」 「身为臣下,自是以霸道治国,立威固权之外,重稽查、重效率,裁汰冗官精简人事,这些才是治官需要的手段,官治好了才能让陛下以王道治民,连三万京官五万外官都管不好,说能管好国家岂不是笑话?」李千里毫不迟疑地回答,舀了半碗冷蟾儿羹,剩下半碗跟虞璇玑面前的蒸甲鱼换了。 「主考主政如此霸道,就不怕失人心失圣心?」虞璇玑怀疑地问,她小时候记得凤翔幕府不是这种杀气外显的状况。 「失人心无甚可怕,失圣心倒是需注意,不过也不难,把旁边那些说坏话的混帐都斗垮也就是了。」李千里一口气把冷羹兑点醋喝了,又满上酒来「喝。」 虞璇玑陪他饮了半盅,才说「都说主考冷峻,学生看来,主考实为好斗之人……」 「好徒儿,这话天下只有五个人说过,一是上皇、一是前台主、一是礼部尚书、一是妳,还有一个……」李千里品着酒,眼睫一瞬,似乎想掩盖什么,淡淡地说「是为师官场启蒙之师,也是最难缠的敌人。」 「喔?主考还有敌人?该不会也被斗垮了吧?」虞璇玑自是不明他的心思,低头喝下冷羹。 李千里看着她的发线,有那么一瞬间,他心头竟涌出一种孤单,明明应该懂他的人,但是隔着十多年的空白、大半个梁国的距离,她对他却一无所知,那他对她的一往情深,是不是很蠢很无谓?要是十五年前,他没有犹豫,是不是今日就没有她彩凤随鸦的遗憾、也没有他满腹不能出口的思念? 她稍一动,他便转开视线,右手支颐,左手持盅喝完那半盅酒,再夹了尾虾,连壳都不剥就直接丢进嘴里嚼,却被她出声制止「欸……主考,虾不是这样吃的啊!」 「虾本来就是这样吃的。」李千里闷闷地说。 虞璇玑的嘴角不着痕迹地一抽,敢情这人不知道虾要剥壳的吗?看着那尾已经入他口中的虾,她双肩一垮,叹口气,夹过另一尾虾来,掐了头,剥壳剥尾「只有油汆虾才能不剥壳吃,蒸虾烤虾煮虾要这样吃,哪!」 那尾虾递到李千里眼前,他突然有种深宫怨妇被临幸的受宠若惊「给为师的?」 「嫌手脏就别吃。」 谁嫌了?妳剥的,我吃多少都乐意!李千里又没用地在心中默答,嘴上没说话,只把虾夹了过来,细细咀嚼,一边暗恨自己怎么变成个蠢到无以复加的单相思旷男,一边又陶醉在她为他剥虾的幸福中。 虞璇玑又夹了一尾剥了,正要放进口中,却见一双包金象牙箸伸过来,她吓了一跳「要干么!」 「不是要给为师吃的吗?」 「学生已经示范如何剥壳了吧?请主考自己动手。」虞璇玑郑重拒绝,像是怕他抓狂起来抢了虾似的,连忙把虾丢进嘴里。一面嚼着一面想,帮你剥一回算是示范教学,剥两回就变奴仆了,开什么玩笑?你没有手吗? 李千里的幸福幻想顿时破灭,只得默默转过去吃别的,吃了几口又回来夹虾,试探似地夹过来,见她毫无意思要接过来,便想以退为进,一口就往虾头上咬去,果然听虞璇玑出声「虾要剥壳。」 「为师手拙,不会剥。」所以要心爱的徒儿帮为师剥,然后最好能就着妳的手吃下去顺便把妳吃掉…… 两道凛然正气戳破李千里脑中的下流画面,虞璇玑定定地看着他,沉默片刻,才镇定地问「主考当真没学会怎么剥壳?」 「没学会。」 李千里装傻,面无表情地看回去,虞璇玑却笑了笑,李千里心中大喜,正盘算着把整盘虾都给她,却见她耸耸肩,笑嘻嘻地说「那算了,吃壳也没什么不好,主考就连壳一起吃吧。」 两人又吃了一阵,海蛎虾子连海马都一人几只地分吃掉,酒过三巡,一坛烧春喝完又从其它考官那里要来半坛,都喝了个见底,虞璇玑终于问了心中的疑惑「敢问主考,那日为何在曲江边上扮鬼吓人?」 「为师数年前在曲江买了山亭,旬假本就住在那里。」李千里倒没说谎,自认只喝到微醺的程度,神智还清楚得能转移焦点。 「我问的不是主考为什么在那里出现,是问为什么吓人?」 「看到有个傻子对着曲江胡乱拜祭,为师就忍不住想吓一吓,御史工作压力很大的呀!」李千里倚着扶手,一手拿着酒盅,静静地看着虞璇玑 「好,那在天门街上又为何丢来口脂?」虞璇玑烦躁地问。 「口脂是上皇所赐,说以蔷薇所制,为师堂堂七尺男子,岂能一嘴花香?倒是徒儿适用些。」 「所以主考那时已知我是虞璇玑?」虞璇玑目光一瞇。 「不知。」李千里毫无延滞地说,装模作样地叹气「所以为师在朝贺大典见到妳也是惊讶得很哪!若是知道,也不会狠心将妳黜落。徒儿须知,为师是个心地柔软怜香惜玉诚实可靠的好男人,要不是为了一本公心,也不会如此严厉,这都是为妳好啊!」 「那收我为徒又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入闱后对徒儿妳的镇定自若大为赞赏,为师受皇命简拔秀士,本想这科全是些庸才,没想到徒儿妳虽然贪财贪杯、不够温柔,不过还勉强算得上不畏权贵又有见识,虽与不贪财不好色不贪杯意志坚忍不拔家有恒产身体健壮相貌堂堂的为师相去甚远,不过还算可造之才,若是为师牺牲小我,对妳身教言教,将来必是国家栋梁,所以为师就决定好好造就妳了!」 说出来了!终于说出来了!所谓酒壮英雄胆,这两段词中饱含着为师对徒儿妳的一片爱慕之心,更完全显示出为师是何等可靠的好男人,徒儿妳就别犹豫了,赶快把为师的扑倒然后叫为师负责,来吧!不要因为为师的是美男子就怜惜我,快扑上来吧!咦?为什么徒儿妳摇啊摇的?为师可不是要妳左右摇晃,是前后摇晃才对……欸不对,先扑上来再摇才对吧?李千里努力地眨了眨眼睛。 「才喝这点就醉成这样,男人就是这么不济事,还说诚实可靠呢?真是……」虞璇玑的声音似乎从天外飞来,李千里试图解释却说不出话,只能看着她走出去叫了人来收拾东西,又对两个吏卒说「烦劳二位将主考抬到内室去,他喝醉了。」 「为师的没醉啊!」李千里终于出声。 「要不然你走直线给我看。」虞璇玑挑着眉说,李千里不服地起身要走,却被两个吏卒左右架住,虞璇玑叹口气「会去走直线才是真的醉了,劳烦二位。」 那两个吏卒不待分说,就把他往内室拖去,往榻上一抛,一个扒下他身上紫袍,一个扒下他脚上棉袜,拿了床厚被盖尸体似地一蒙,就出去了。被中又闷又热,李千里体内也是又闷又热,等到收拾东西的人都走了,又听见虞璇玑在外面小声念着一些诗文策论,带着一点醉意的声音有些沙哑,偶尔还有几声喉音清嗓…… 妩媚得要命哪……徒儿啊,快来为师身边吟诗给为师听哪!要不为师也想在妳耳边吟诗给妳听……就在李千里的幻想到了极度不道德的时候,他竟然莫名其妙地晕过去了……原因是,酒醉外加体温太高…… ※※※ 喝了点酒再睡觉果然是一夜好眠,虞璇玑舒舒服服地在四更左右被锣声叫醒,大门并没有下锁,因为官员们怕主考大人半夜如果起来呕吐或解手不方便,她便先去向东厢的考官们报备一声,自去外面给女考生梳洗的房间里梳洗更衣,换下穿了两天又满是酒气的袍子,又将发髻解开梳通,萧玉环正好也走进来,便帮她梳好了髻。 突然,萧玉环凑近她脖子处嗅了嗅,小声地说「姊姊,妳怎么有酒味?」 「嘘……」虞璇玑示意她噤声,急忙拿手巾将肩颈擦了,本想把昨晚的事说一说,又觉得此事难说,便随便扯了个谎「我偷带了酒进来,趁主考睡觉的时候喝的……」 「姊姊好大胆,不怕睡过头吗?」 「不怕啊,我睡前酒已经喝了十多年了。」虞璇玑这话倒是真的,而她之所以没有像某人一样□□焚身,其因除了长年喝睡前酒,更是因为她这些年主要都在南方游历,这些滋补水产,本就是南方人常吃的东西,她早吃习惯了,一点都不觉得哪里不对劲。 正说着,虞璇玑想起五更是考官们集合的时间,要赶快去把食物拿出来,于是告了个罪,连忙跑进去后堂要去拿东西来吃。 「虞士子。」正在廊下甩臂甩腿振奋精神的礼部侍郎见她进来,连忙向她招手,郑重地问「昨夜我们虽然密切注意正房动静,不过话语我们是不方便听的,所以想请问昨天主考有没有说或者做什么让妳觉得不舒服的事?」 「有的话,我非常乐意帮妳弹劾他!」邵监察从东厢走出来。 「说实在的,我想升官很久了。」御史中丞淡淡地说。 虞璇玑想了想,才迟疑地说「呃……如果说有什么觉得不舒服的,就是超级自以为是而且很多话,什么他是不贪财不好色意志坚忍不拔诚实可靠的好人?主考平常就这么啰唆的吗?」 「平常不啰唆,喝了酒很啰唆而且酒品很差。」韦中丞非常果断地回答。 「酒品普通,但是酒量很差……学生倒是觉得,纠举百官的御史台主,酒量这么差,似乎很是可耻呢……还好酒品还算可以。」 「他昨天的酒品已经是最好的了,妳有胆就趁他喝酒跟他单挑角抵看看,不死也剩半条命。」韦中丞想起老中丞退休时的那一场魔性之宴,那一次被李千里爆打的伤,害他到现在还每个旬假都要去找推摩师推背呢! 「总之,他没用下流言语跟肢体骚扰妳就好了。」礼部侍郎似乎放下心来,拍拍胸说。 虞璇玑脸部肌肉一跳,小心地问「他平常会用下流言语跟肢体骚扰女官吗?」 韦中丞与邵监察也看向侍郎,御史台目前三位女官,一位年近六十,一位是孕妇,唯一与李千里年龄相仿的是当时那场恶梦之宴的目击者女参军,现任殿中侍御史内供奉,讲话荤腥不忌,倒是她骚扰李千里的时候比较多。 「我与主考不熟,是尚书给主考订下三条规则,不许关窗、不许以下流言语骚扰、不许以肢体骚扰,并命我严加注意,所以我才问的。」 「礼部尚书很了解主考吗?」虞璇玑问。 「那是当然,尚书是台主的座师,是尚书把台主引见给前台主的。」邵监察回答。 「所以主考虽然心又黑嘴又坏,但是很遵守师生之分?」虞璇玑再问。 「谁的话,主考都可能不听,只有尚书说的话,主考不敢全数反驳。」礼部侍郎回答。 「台主本就是严格遵守上下分际的人。」韦中丞补充,答完突然又想到,不过……遇到上皇跟太子的时候会例外。 「这么早就在闲聊,人生过得挺滋润的?」 不用想也知道这么酸的话出自谁的口,侍郎中丞与监察一缩,却见虞璇玑毅然决然转身奔到李千里身前「师尊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说着就真的拜下去了,李千里与东西两厢诸官都吓了一跳,韦中丞觉得自己不能昧着良心,所以出言相劝「虞士子,跟着台主学做官,是条……」 修罗道……韦中丞最后那三个字整个在空气中蒸发,因为李千里杀意爆表的眼神整个扫了过来,李千里随即说「空口无凭,喝了拜师酒。」 虞璇玑冲劲十足,跑进去拿了那碗已经放了两天的拜师酒,一饮而尽,李千里这几日来第一次心口合一地笑出声来「好!不愧是我的好徒儿!为师必将生平绝学尽数传妳!」 「谢过老师。」虞璇玑拱手一揖。 「大好青年就这样毁了……」礼部侍郎大叹,可惜啊可惜,身为拣选贤才的礼部官员,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秀士误入歧途,真是暴殄天物。 「台主笑得这么邪恶,看来是真的找到有人可以继承他那一套黑心变态到极致的《罗织谱》心法了。」邵监察摇着头说。 「我看,倒是开国的第一个女台主要出现了……」韦中丞喃喃地说。 虞璇玑却偷偷呼出一口气,本来就在怀疑李千里这人是不是个心口不一的禽兽,从礼部尚书的约定就知道这混帐大概欲求不满很久了,想来也是,谁要嫁给这么个除了外貌跟身份财产外一无可取的臭男人?不过好在是他既遵守师生之份,哼哼哼……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就看你端着这个师父的身份敢对我做什么事!另外,与礼部尚书也就是太老师跟徒孙的关系,要是你李千里想干什么坏事,就赶紧上报太老师,让太老师电得你外焦内嫩滋滋做响,有这么个靠山,还怕你对我做什么坏事? 徒儿啊,妳终于落到为师的手上了……李千里心想。 老师啊,终于是找到你的罩门了……虞璇玑心想。 师生二人各怀鬼胎,相视而笑。 突然,钟鼓齐鸣,考官们纷纷从两厢出来,虞璇玑也赶忙退下,不久后,最后的策论试终于开始,虞璇玑也终于踏上了李千里为她布上的修罗之道……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忆故人 好雨知时节,略带点春寒的细雨,在二月中左右纷纷而降,冬日萧条的曲江池,总算是得了一阵及时雨,池畔森林纷纷长出新叶,稍稍透出绿意来,春雨如絮,细细密密地洒落半城人家,微风轻送,便轻轻飘过庭阶,降在廊上。 曲江池畔除了寺观淫祠、义田义祠和几处百姓聚居处外,其它多是皇室高官或富商的山亭小院,此时还未到曲江游春旺季,因此大多是一派凄凉池馆景象,只有几处还是门庭整肃的模样。 李千里三年前买下的山亭在曲江北边的青龙坊里,神秘兮兮地隐在荒废多年的普耀寺边,隔壁的荒寺萧索,野狐出没于长草间,他的这座山亭虽是一派士人风趣,曲院回廊垂柳寒梅一应俱全,却全用黑瓦覆顶,器物用具也都整齐简单得像个死板老道姑主持的女观。 不过客观来说,李千里的曲江生活也跟个死板老道姑没什么两样就是了……也是虞璇玑去年底出现后,他也才像道姑遇见才子一样芳心窃喜,不过也只是想而已。 一领暗织行云团花玄绸道袍在腰间束带,刚洗过的长发半干地披在布巾上,李千里四仰八叉地躺在面对着曲江的亭间中,身侧放着他从不离身的长剑,半下细竹帘阻挡微雨,十分惬意地享受旬假才有的午睡时间。 细细的脚步声传来,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有右手按在剑柄上,却听老仆塞鸿的声音传来「郎君,太原王家有信来。」 「谁写的?」 「郎君内弟,王七司马。」 李千里睁开眼睛,左手伸直,老仆便将信递了过去,他伸手接过一看,就闭了闭眼睛叹了一声,那封信不像一般的书信用鱼形封,而用是高丽白茧纸裁成长形,封口处盖着乌泥印,是凶信。他揭开泥封,果然从里面抽出一张生纸写的信 「姻弟柳州司马太原王七顿首拜,兄秋霜足下: 弟以闇眛,忝于外官五任,久疏问候,甚不安,望兄见谅。 姉氏与兄鸳盟不谐,归返太原三载,乃转依弟于华州。姉又于弘晖五十载嫁作淮西判官陆妇,判官年寿不永,孀姉孤身于陆门无以立足,弟遂于去春遣仆迎姉至柳。 姉至柳州,曾闻流人言,兄位列台阁未有正室,姉恚恨难当,曾欲修书与兄再续前缘,然下笔不能成言,心绪委顿遂染时疾,柳州偏僻,弟繁于公务照护不周,遂于弘晖五十九年秋遘疾弃世,得年三十六。 临终之际,曾见庭中降霜,乃持弟手泣曰“七郎、七郎,我与秋霜本是良缘,奈何目光浅薄,弃陇西而就豫章。近日思及亡女,更恨当年仳离,我负秋霜,羞以再嫁孀妇之身见,百年之后亦无颜见于地下,陆氏待我凉薄,亦不愿见。再嫁之女羞入家茔,我欲与亡女同葬,汝当代求于秋霜。另,代我寄语秋霜,当忘我母女,再结良缘以传陇西之脉。”,言毕不语,三日乃卒。 凶信本当亲禀,然柳州路迢加以公务在身,不得亲见兄面,冬日道艰, 乃于开春遣家仆致信于兄,姉氏遗愿甚微,望兄念三载文定、四载夫妻之情,允姉与亡甥同葬,如蒙俯允,姉氏虽流离半生,亦得含笑九泉。 弟王仙程顿首拜上。」 「郎君,是谁去世了?」老仆是陇西李家的家生仆,自也明白这是封凶信,小心地问。 李千里屈膝胡坐,信握在左手,右手加额,沉重地说「娘子去了……」 「娘子也才三十多岁,怎么就……」 李千里闭着眼,手指抵着眉心,声音疲倦而无力「调养不当,水土不服,心绪不安……塞鸿啊……我以为当年放了她,凭她太原王侍郎女的身份,不难嫁个好人,没想到她后来也是彩凤随鸦,只嫁了小姓判官,最后竟客死柳州……」 「娘子温柔贞静,不慕虚华,若是得个能知疼知热的人,必不致如此下场,那个判官定是待她坏极了!」塞鸿气愤地说,花白的胡子一跳一跳的。 「我想也是如此,可惜那人已死,要是活着,我必杀他以慰芳魂。」李千里睁开眼睛,目光闪出阴狠的杀意「欺逼弱女,可恨!」 塞鸿毕竟跟随李千里数十年,知道他心中难受,只得岔开话题「只不知娘子归葬何处?」 「娘子遗言,要与阿巽同葬。」李千里杀气稍敛,淡淡地说「阿巽在柳树下也孤单好久了,有她母亲相伴也好,你最近就去寻地寻石工看石,给她们母女刻碑志跟石椁,不要用青石,从曲阳买汉白玉,等我撰了志文就赶紧去刻。」 「恕老奴多嘴,不知娘子是以陇西郡夫人还是以太原王氏女身份下葬?要不要进陇西祠堂?」塞鸿敏锐地问,这两个问题的最大症结在于李千里还认不认为王氏是他的妻子? 李千里心神一凛,他当然明白塞鸿的意思。当年丧女,即使他悲痛自责,也不曾说起离异,王氏说了三次,前两次他都婉言相劝,到了第三次,知道她心意已决,而且她父亲王侍郎也亲自上门来要人,这才写下放妻书……他可以不计较王氏当年的离弃,但是陇西李氏家族愿意接受她以亡妇身份入家祠吗? 塞鸿默默地看着主人,他一辈子都在李家,非常清楚李千里所属的陇西李氏成纪房的规矩向来最大,人数也最多,李千里一直不喜欢跟家族中人打交道,能避则避,但是祠堂的事是不可能避开的,要让李家接受王氏回锅成为李氏妇,必有一番周折。 李千里心中也在琢磨,擅自下葬很简单,但是要把这事公开做,就有些难度了……他思量一下,到底还是横了心说「我这就写信给族老,明天就奏请追赠。」 「郎君可想清楚了?这事不好办哪!」 「不好办也要办,她半生悲苦,说到底也是因我而起,连这点小事都不帮她做,我没有脸面见她。」 「娘子地下有知,必定欢喜。」 「只求她不怨我,已是万幸。」李千里淡淡地说,塞鸿退了下去,望着窗外又飘起的细雨,蓦地想起当年他进士及第后,便去拜见王侍郎,他与王氏的婚姻是族伯李刺史在他十三岁就为他订下,他到了王家,侍郎除了恭喜他及第之外,并没有叫出王氏与他相见,他心中明白,侍郎对他能不能成材还有顾虑,他气愤地离开了王家,那时也是个雨天…… 「郎君慢行。」一个小婢叫住他,递给他一把伞「少娘子命奴婢传语“今日未见,来日方长,郎君且宽心攻取鸿辞,必有相见之日”。」 雨日赠伞,温言慰藉,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他们都是高门华族的少年人,门当户对,年纪相貌也都相配,住在税来的宅子里,也有过一段幸福的小日子,她的温柔,软化了他对世界的不满与冷峭。 是什么时候起,他再也感觉不到她的温度?即使同榻同衾,他刚躺下她早已沉睡,他起身时又不忍心叫起她,接着,他被指派为京畿道监察御史,而当时京畿附近最重要的军事单位是凤翔陇右与泾原三镇,而三镇节度使正是四十年前平陉原兵变的功臣西平郡王李良器,所以他每月都到三镇去刺探西平幕府的情况,与妻女聚少离多,而后,就发生了阿巽的事…… 他闭起眼睛,默悼着再也无法相见的妻女…… 寂静中,只有窗外筛糠似的雨声…… ※※※ 雨中的曲江带着薄薄的凉意,从南山一路飞驰,直上龙首原,雨丝打在脸上身上,虽有油衣蔽体还是免不了手脚尽湿,一般人都不喜欢在雨天赶路,但是对虞璇玑来说,雨中赶路是她的最爱。其因无他,因为她不会游泳又喜欢泡水,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淋雨,连头发都拆开淋湿,回去后再稍作梳洗就可以了。 虞璇玑眼下心情畅快无比,一个月前考完进士试,交上策论卷子,李千里没有臭脸相向,反一迭连声“好徒儿”,她就知道此番上翠微的三十仙材中,她这尾小杂鱼就算不抡元也不会落榜了。于是她这一个月都轻轻松松地在西京闲晃,找同年饮酒烹茶赛棋赌双陆逛集市听变文玩蹴鞠打马球……总之是吃喝玩乐样样都来。 女士子们中也早有传言,女进士们为联络感情,照例在相识宴、烧尾宴、闻喜宴、樱桃宴四大宴后,举办红妆会入会大典──玉台宴。红妆会就是女进士们的组织,因为人数到目前也还不满四十,如果不团结起来,怎么拼得过臭男人的牛党马会猪朋狗友?所以,玉台宴由上一届的女进士作东相请,据说不只吃喝玩乐,连嫖带赌都会安排下去,但是详细情况如何,参加过的人都只是红着脸微笑不语,因此不只女士子跃跃欲试,男士子们中也不乏有人想假扮女子混进去的,可见这玉台宴风光旖旎,其乐无穷。 看到此处,看官等不禁要问,为何取名玉台宴?这便要问此宴的发起人,那位现任御史台殿中内供奉、原为京兆府参军的郭供奉了,郭供奉尝言「玉台,仙境也,我等女进士,乃为荡地惊天之俊才,或雍容娴雅、或热情奔放、或温婉柔美、或才思敏捷,玉台宴乃女俊才等相见欢,自当安排得仙境一般。岂能如臭男人宴会自称烧尾?何谓烧尾,其意有三,一是虎化作人需烧去尾巴、二是新羊如群需烧去尾巴以求融入、三是鱼跃龙门烧去鱼尾,简单来说,全他娘是一票畜生,实因臭男人与畜生无异。我等红妆进士,天地仙才也,故以玉台为名,以示分别。」 虞璇玑对这玉台宴也是期待得很,无奈时日未到,也只能干等了。这几日已逛得无处可去,猛地想起那卖曲翁来,于是昨日便上得南山访那老翁,与老翁夫妻畅饮杯巡,说起酒中大道,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索性住了一夜,吃了中饭才告别老翁下山来。 虞璇玑驾着霜华,一边淋雨一边哼着名利味非常重的一首小曲「长伏气,住在蓬莱山里,绿竹桃花碧溪水,洞中常晚起……闻道君王意旨,山猿野鹤同喜……得谒金门朝帝京,不辞千万里……」 雨越下越大了,霜华奋力跑了几步翻上龙首原,远远就可看见芙蓉园的亭台楼阁,虞璇玑策马入了启夏门,守军虽见她披头散发,但是也懒得冒雨出来拦她,便从城门洞中挥挥手让她过去。 虞璇玑本想沿着启夏门街去大业坊寻李寄兰讨杯水喝,刚要过去就想到李寄兰这两天被一位郡主请去作法事了,大约没这么快回来。略一思忖,马头右拨,穿过通济坊通善坊,本待到了青龙坊往左转,上望仙门街直走,就可到平康坊东门。经过青龙坊西门前,虞璇玑不经意地往右看,瞄见那题着『青龙坊』的坊门时,勒住了马缰。 霜华不悦地喷了喷气,马蹄子用力扒了扒,溅起一片泥水,前面一乘牛车上的车夫生气地说「小娘子,妳倒是进不进青龙坊?我家娘子赶着去赴宴哪!」 那牛车拦在正中还能走的道上,虞璇玑不能往旁去,因为旁边积水太深,怕霜华打滑,只得先进了青龙坊再说。 那乘犊车经过时在虞璇玑身边停了下来,有人撩起绣帷「璇玑?」 「咦?慧娘姊姊?」虞璇玑看了看,认出是住在云深曲前端的狭邪女慧娘,她早就赎了自身,也养几个小妓自当假母,并不常出来赴会「姊姊来青龙坊赴会吗?」 「是啊,礼部陈员外邀的,老朋友了,妳要去哪?」 「呃……来找人。」虞璇玑随口说。 「不会是来找妳那冤家吧?」慧娘抿嘴笑着,见虞璇玑一脸迷糊,嗔笑着说「就是御史大夫呀!人不都说妳是他的逃妾吗?」 「姊姊看我像逃妾吗?」 「很像啊!」 「烂舌根的。」虞璇玑啐了一口,又免不了好奇地问「他住在青龙坊?不是听说住亲仁坊吗?」 「还说不是冤家,妳连人家住亲仁坊都知道,敢情这几日不在家,续前缘去了?」慧娘说话本就荤腥不忌,又被虞璇玑笑骂回去才说「听陈员外说,妳那冤家在鸣凤曲有个山亭,陈员外有时回家时会看见他……欸,我说,妳要去见他,可不能就这么乱七八糟地去,披头散发,鬼打了似的,别倒了人家胃口!换件罗绡半臂红抹胸,胸口扳多一点出……」 「姊姊再胡说,我可不去妳那里喝酒啦!」虞璇玑气得跺脚,霜华不安地动了动。 慧娘笑得弯腰,连声说「好好好,不说还不行吗?我走啦!明天晚上来我家吃果子。」 牛车走了,虞璇玑站在雨中,一时无处可去,青龙坊中的酒肆她不熟,不敢随便乱去,怕被当成只母金龟大杀一阵,猛地想起慧娘说李千里住在鸣凤曲,心头一震…… 「鸣凤曲中只有一座废寺、一座义祠跟一座山亭……难道他是江月山亭的新主?」虞璇玑低声说,猛听得远处一阵雷鸣,眼看着大雨将至「去鸣凤曲看看,不行还有普耀寺能避雨。」 主意已定,拍马便往青龙坊中去了。 ※※※ 鸣凤曲在青龙坊东近曲江处,虞璇玑已有十多年没来,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路,雨已是下得五尺外不见物了,好不容易认出普耀寺山门,竟是光秃秃的连瓦都掉光了。向内一相,杂草丛生不说,房梁半塌,已不是当年还至少有个寺庙的样子,里面黑洞洞的,虞璇玑本就怕鬼,又没有李千里仗剑横行的本事,若是遇上了几个寄居在寺中的乞丐流浪汉胡搅蛮缠可不好,只得再往前去。 又走了几十丈远,看见一片完好的围墙,抬头望去,雨幕中依稀可见黑瓦白墙,仍是当年模样,虞璇玑鼻头一酸,泪水竟夺眶而出,霜华怎知她的心事?只东顾西盼地往前走想找个有屋顶的地方避雨,竟把虞璇玑载到了山亭门口。 黄木三层斗拱搭起的亭门,粉墙黑瓦,只漆着底漆保留原色的木门,就连匾额都是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瘦行书『江月山亭』,虞璇玑忍不住伏在马颈上大哭起来。 门房闻声出来查看,只见一个女子骑在马上,披着长发,却抱着马嚎啕大哭,吓了一跳,青龙坊本就常有鬼怪之说,传说下雨的时候常有跳水女鬼出来作祟,连忙砰地一声把门上闩,上气不接下气,入内通知塞鸿「老……老老执事,见见见见鬼了……」 「好端端的哪来的鬼?」塞鸿沉着脸说。 「门外有个女子,披头散发在哭呢!是不是赶快请个道士来?」 「胡说八道!」塞鸿斥了一声,转念一想「她有什么事吗?」 「我没问……没敢问。」 「胡涂!人家若是来找郎君诉冤的,你这不是误事吗?」塞鸿三步并做两步,打开大门,果然见一个女子长发披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大雨中显得十分诡异,只得硬着头皮说「娘子、娘子,妳有什么事吗?」 「没没……没什么,老丈莫莫要理会,我这就走……」虞璇玑抽抽搭搭地说,一边摇头也不下马,突然,楞楞地从打开的门看了里面一眼,又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塞鸿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又想起李千里曾交代,若有人来门口哭或欲言又止,必有冤情要诉,要特别注意……可可可是他从没遇过有人来诉冤,那眼下这位该怎么处理才好?塞鸿稍稍往后退,对那门房说「你去请郎君来,说有人要诉冤。」 门房应了一声,连忙去叫李千里来,塞鸿只得绞着手站在那里看着虞璇玑泣不成声,忽听得一阵脚步声,果然是李千里急急赶来收诉冤状好河蟹掉哪个官,一走出来也吓一跳,真是见鬼了!哪家的女子?被抢了吗?定睛一看,认清了人,便从门房处随便抽了把伞出去,一把扣住马辔「徒儿!」 雨声太大,虞璇玑没听见李千里喊她,兀自抱着霜华哭得撕心裂肺,李千里靠近才看见她竟在雨中哭得像个没娘孩子,心知她是看见了山亭触景生情,心头一软,回头招手,门房与塞鸿便过来,李千里把伞交给塞鸿「给娘子遮雨,阿六,拉好了马。」 门房与塞鸿应了一声,李千里自绕去另一边,把她的脚从蹬上拉开,回到这一边拦腰一提,就把她从马上抱了下来「徒儿,别哭了。」 虞璇玑从他怀中抬起头,雨顺着他的发梢落到她头上,她眼中早是泪雨难分,却颤抖着说「你叫我什么?」 「徒儿,妳是我的徒儿。」李千里说,不待多言,径自将她抱进了山亭。 「老执事,你见过那娘子吗?」门房整个看傻了眼,塞鸿摇头,也是一脸吃惊。 李千里抱着她穿过几重亭台,她不是那种楚腰纤细掌中轻的南国佳丽,说实在的,抱起来并不轻松,但是他却不想放手。虞璇玑没有理他,只是一边哭一边用一种哀伤的眼神看着山亭中的一切,这些都曾是她的…… 她喜欢坐着看雨的黄木美人靠、她喜欢听的檐角风筝、她喜欢边背书边漫步的回廊……曾是她的……都不是了…… 亲手布置山亭细节的母亲、将她捧在掌心视若珍宝的父亲、带着她在山亭间探险的姊姊……曾在她身边的……都不在了…… 好冷,虞璇玑颤抖着,就像小时候不小心落入曲江那样彻骨彻心的寒冷,好像已经不在人世,是一缕胡涂的幽魂,浑浑噩噩地徘徊,吓了人还以为自己活着……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这样的…… 李千里默默地凝视着她,她的眼神从惊惶、痛苦、迷惘、哀伤到现在的凄艳,可以有一双眼睛呈现出那么多的感情吗?他抱着她来到一处小院,他自己从没住过这里,但是一直让人打扫,走进去的瞬间,他抱紧了她,毫不意外地听见她崩溃的哭声。 这里是她从前的房间。 ※※※ 李千里不知道她到底哭了多久,才终于在他怀中哭到睡去,他只是抱着她,笨拙地抚着她的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用一种稳定的频率轻抚着她的背,外面的雨声雷声阵阵,他浑然不觉,只感觉她在他怀中,真切的、如他多年以来猜想的那样毫无反抗之力,但是他却无法像他自己本来希望的那样完成旷男的玫瑰色幻想。 娘的,徒儿,不是为师的不行,是妳哭得这么惨,这种时候扑倒没有挑战性……李千里吻着她湿漉漉的额头,直到她完全没了哭声,才把她放下,塞鸿跟他妻子尴尬地站在外面很久,热水姜汤都热了三回,郎君还没搞定……此时见他放下人,便连忙进来张罗,塞鸿妻放下帘幕,给虞璇玑换下湿衣衫,擦干身体、头发,换上干衣服,用热水擦脸,这才出来要拿姜汤给她喂下。 李千里也在外间整理停当,一边用热面巾擦脸,一边问「换好衣衫了?」 「是,正待给她饮姜汤。」 「我来。」李千里终于不知羞耻地说出了他的旷男美梦。 塞鸿大惊,却见他妻子横了李千里一眼「郎君若是欲求不满,大可去平康坊消消火,这位娘子冒雨前来,必有伤心事,郎君把这位娘子抱着不撒手,已是卑劣至极,还想口对口喂汤?老妪最讨厌的就是趁人之危的禽兽!这种自以为帅气的卑鄙事做了一次会更堕落的,郎君的个性已是糟得不能再糟,再坏下去就没得救了,会下拔舌地狱的。」 说完,塞鸿妻劈手抢过姜汤入内给虞璇玑喂了,而李千里连个屁都不敢放,原因很简单,塞鸿妻是他的乳母……是这世上唯一还知道他光屁股是什么样子的人,惹恼了她老人家,御史大夫的光屁股状况可能会喧嚷得全天下都知道,于是他只好孬了。 塞鸿妻走出来,见他还傻傻地坐着「郎君还坐在此处干什么?等着请客吃饭吗?」 「我要陪她。」 「敢问郎君,这位娘子该怎么称呼?」 「娘子。」李千里第二次不知羞耻地说出他潜藏已久的美梦。 早知道就该在他还在吃奶时撑死他,塞鸿妻冷冷地说「王氏娘子的凶信才送到,郎君倒有心看顾新人?」 「对王氏娘子,我只恨当年没能保护她,离异是她的选择,直到她走出家门,我都希望她能回头,直到她上车,我都希望她能反悔,但是她选择离开,我只能尊重她,希望她能找个比我更好的人。她已是他人的妻子,再求她、缠她都只是让她陷入两难,让她不能忘记我带给她的痛苦,我不忍如此。」李千里端正脸色,盘膝而坐,郑重地说「至于新娘子,是她救我脱离失去阿巽失去王氏娘子的痛苦,如果没有她,我早随爱女而去。我只恨当年迟了一步,打算挣个殿中侍御再去求婚,没想到变故突生,这才与她分隔了十五年。我本想她已是他人之妻,只打算远远地看顾她,天可怜见,又将她送回我身边,我岂能放手?」 塞鸿夫妻惊愕地张大了嘴,这种传奇里才会出现的真爱告白,真的有人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而且这个说出来的人,压根就看不出来会这么痴情?本来还以为他就是感情上冷血、身体倒是很正直,但是又端着架子不敢去平康坊召妓的孬种伪君子,结果是有这么一大篇堂堂正正的爱情理路?骗人的吧……塞鸿夫妻对看一眼。 「如果你们没意见的话,明天再来叫我起身。」李千里气派十足地起身,迈着四方步就要走进帐幕去…… 骗人的!塞鸿妻迅速挡在李千里身前「郎君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想趁人之危吃了那小娘子,不行!小娘子由老妪照顾即可!」 「乳母年高,早点休息为好。」 「郎君不懂照顾人,闪开让专业的来!」 「谁说我不懂照顾!」 「那请问郎君要怎么照顾这位受寒的小娘子。」 「我决定牺牲小我,用我的身体温暖她。」李千里的语气与前面的真爱告白毫无两样,但是第三次不知羞耻地讲出了他的幻想。 禽兽……塞鸿夫妻脑中闪过这个词,塞鸿妻打开双手挡在帐幕前「郎君若要过去,就踩着老妪的尸体过去。」 「乳母让开。」 看来不用杀手锏不行了!塞鸿妻压低了声音说「还是郎君想让亲仁坊的官眷都知道郎君的屁股长什么样子?或者老妪有空跟新娘子说说,当年郎君生出来的时候,某个地方还……」 「劳烦乳母了。」李千里马上退开三步,作了个半揖离去。 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御史大夫山亭的故事证实了这句话是一点没错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春江月 如同所有坊间传奇发展的模式一般,男女主人翁如果在雨中淋个一阵,外带雨中奔跑哭泣等等洒狗血情节后,隔天就是躺在床上愁对一窗凄风惨雨,若是另一个主人翁走进来,躺在床上的那位势必摆出『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姿态,然后抱在一起大哭特哭接着进入三天三夜行不道德之事的桥段。 可惜的是,李千里的艳福大概被他造的孽抵光了,就在他隔日入朝视事时,就直接被上皇抓进了祭陵队伍,连跟家人说一声都来不及。于是,在虞璇玑生病的三天中,他被上皇挟持着去了一趟定陵,定陵与西京的距离并不算近,按着大批仪仗队的龟速,朝发夕至已是极限,这几日下雨,驿道难行,甚至几度出现诸官下马推车的窘境,到最后上皇只好自己下车骑马,让后面的军队把车弄出来再说。 「春雨连绵硬要出来祭陵,劳军伤财,如果上皇不是陛下之父,微臣必给上皇判个流放岭南。」李千里冷冰冰地看着又凑到自己身边来的上皇。 「旷男的脾气越来越爆了,是不是上回那批海蛎还没消化完哪?」 「再提到海蛎休怪微臣直接送上皇去见太后。」 「我年纪老迈死不足惜,你却是弒君大罪,你死了,那可怜的小鱼怎么办?好可怜,好不容易找到的靠山竟然垮了,真惨。」 「她有名字,请不要随便给她取绰号。」 上皇嘿嘿一笑,他这几日琢磨下来,大概也猜得出来李千里的心思,只是不说,要看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忍不住要一诉衷肠。天色渐暗,只见远处几座起伏山峦,已是定陵,上皇便问「对了,我正想问你,你要跟我葬一起,还是跟宝宝葬?」 「认识上皇近二十年已经很惨了,怎么可能还愿与上皇地下相伴?」李千里扭头,哼了一声「可惜陛下竟将定陵让给了上皇,定陵风水比较好。」 「想葬我旁边就老实说,拐弯抹角的,你这别扭鬼。」上皇毫不意外,马鞭一指远处一处小丘「哪!那块是给你的,不用谢了。」 「要不是定陵风水有益子孙,我才不想跟上皇做邻居。」李千里还是死鸭子嘴硬,倒是仔细看了一下地方,有背有扶,对面又看得见陉河,确实是一处好风水。 上皇见他已经开始打量阴宅,便笑着说「有益子孙是有益,可是你不播种妄想收割不是笑话?」 「谁说我没播种?」 「你连块田都没有,还播个头?咦?敢情你其实是女人?」 「上皇眼睛不好使了吧?没看见微臣的喉结吗?还是等等微臣陪上皇一起去解手,一较长短?」李千里一脸鄙夷地说。 「啧啧,你跟我说话一定要这么下流吗?」 「微臣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喂!有点礼貌,不过话说回来,是男是女还难说,晁梓隆晁大帅是真男人了吧?可是上回有人提了一大堆证据告诉我晁大帅是女人,我仔细想想,难怪那时候给他裹在战甲里,觉得他胸肌挺有弹性的,又对我这么好,奔蜀的时候几次把我绑在背上,晚上还唱歌给我听,寻常男人哪肯这么做?唉……要早知道他是女人,我当年就该封他个妃召进宫来了。」上皇拍膝拍腿,似乎感叹不已。 「就算晁大帅是女人,他跟上皇也差了快三十岁吧?上皇吞得下去?」 「二十八。」上皇闷闷地说,忿忿地回头瞪了远处的先帝陵「可恶,父皇一定知道这件事!一定是他利用晁大帅对他的忠诚,不对!是对他的爱!一定是他逼晁大帅改扮男装的,臭老头!」 「晁大帅明明就有好几个儿子……」 「哼,那几个要不是抱来的,就是晁大帅自己生的!啊我知道了,晁大帅和他夫人是假凤虚凰,他夫人其实是男的,没错!这样就说得通了!」 「微臣还是觉得,是上皇想太多了。」 君臣二人说到一半,只见一骑追上,是一个军官赶上来「台主家人送信过来。」 李千里拆开信,见是塞鸿妻写的,说知道了他跟上皇去祭陵的事,虞璇玑还在山亭休息,家中安好并无大碍等等。李千里看了信,将信收到怀中,不耐烦地问「上皇就不能自己去祭陵吗?微臣家中有事哪!」 「如果真有理直气壮的事,你早就跑了,跟到这里才说,表示一定是理由不充分的事。」上皇勾勾手,让后面的内侍倒两杯蜜水来「说出来我听听,如果勉强还可以接受就放你回去。」 李千里接过蜜水,一口气喝了半杯,咬咬牙狠心说出来「璇玑在我家,上皇觉得这个理由充不充分?」 「不充分,没说在你家做什么,继续走。」 「璇玑在我家生病了,充分吧?」 「不充分,一定是你害她生病了,怎么可以放你回去继续毒害国家幼苗,继续走。」 「确切来说,是她生了病在我家休养,我要回去照顾她。」 「你会照顾人就跟河朔三镇跪在我面前说“上皇我错了,请把三镇收回去把我们都流放到岭南去吧”一样不可能,你是想回去做坏事吧?不行。」 君臣二人就这样你问我答答了三日,终于上皇在回程走到一半善心大发特许他今日休假可以回去探病,李千里连谢都嫌浪费时间,快马加鞭直奔青龙坊。约莫两个时辰后,终于在山亭下马,就急急往小院赶去。 经过小院前面的回廊时,眼角视线瞄到一个身影,又退了回去偷看,只见虞璇玑跪在春江亭的美人靠上面,双肘撑着栏杆、双手托脸往曲江边上看,亭角那块青铜风筝随风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李千里心头一动,十多年前,他也曾看她这样跪在春江亭中…… 有什么重重的东西落在肩头,虞璇玑仰起头往右后方看,正对上低头看她的李千里「徒儿,妳在这里做什么?」 岫嵬,妳在这里做什么……记忆里,响起父亲带着笑意的嗓音。 「看曲江。」 看曲江……记忆里,自己似乎是撒娇一般地说。 「天凉,别在这里冒风。」粗粗的大手搭在她的额头。 这几日冷得很,冒了风当心着凉……父亲摸着她的头说。 虞璇玑望着李千里,他脸上依然是没有表情的表情「老师为何买下这座山亭?」 「看喜欢就买了。」 「老师没打听过这座山亭的主人?」 「没,我向万年县买的。」李千里半真半假地说,这里当然是从万年县手中买下的,但是万年县控有的官人旧宅成千上百,若不是早知是虞氏旧宅,他怎么可能特地买下来?他淡淡地问「怎么了?」 虞璇玑盯着他,从他脸上看不见一丝心虚或闪躲,看来是真的不知底细了,她叹口气「这里从前是我家……」 「这么巧?」李千里强忍住笑意,板着脸说「你我师徒一家,横竖此处为师也只是旬假来住,既是徒儿旧宅,就住进来温书,以备鸿辞科考,为师的若有空来,也可对徒儿讲授一些心得,师徒也好亲近亲近。」 能住回旧家是很好,但是……虽是师徒,毕竟男女有别,住在一起不太好……虞璇玑皱了皱眉,决心推掉「学生与房东订了契约,需住满一年,老师盛情,学生心领就是。」 可恶……混帐房东混帐房东!徒儿妳先住进来,为师的帮妳去处理房东,把他丢到黄渠填堤坊好了……李千里心中唠叨,嘴上又不敢坚持,怕虞璇玑识破他饥渴的企图「可惜了,不过徒儿若偶尔想来住,径自来了就是,为师会吩咐家人安排。」 「谢过老师。」 ※※※ 虞璇玑是士人家庭出身的好孩子…… 虞璇玑是士人家庭教出来的超级好孩子…… 虞璇玑是士人家庭严格教导不可以殴打师长的好孩子…… 虞璇玑默默在心底灌输自己是好孩子,以免自己看到眼前这位用眼神夹她下肚的臭男人时,会抓狂把他爆打一顿。都喝到说不出话动不了只能看她喝的程度,还不闭上眼睛去睡觉,是在这里撑着要干什么?虞璇玑一转腕,镇定地饮下手中镏银杯中的干和蒲桃酒,再舀了匙漉酪和酒吃了。 「呃……」某黑心但是酒量奇差的狗官颤危危地伸出手,指了指虞璇玑又指了指自己。 「想试试看蒲桃酒配漉酪吗?」 不……我想试试看蒲桃酒配妳……李千里超级不知羞耻地动着歪脑筋,无奈他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这个时候有人杀来绝对可以把他切得碎碎的。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咦?徒儿难道听得懂我的心思?真的要喂我喝酒吗?却见虞璇玑当真走了过来,纤纤素手也伸了过来,李千里心花怒放小鹿乱撞,只觉得她的手指抚着他的下巴,果然喝蒲桃酒是对的,蒲桃酒喝下去口气芬芳啊! 虞璇玑一把扣住李千里下巴,稍一用力掐开他嘴巴,一勺漉酪丢进去,就把整杯的蒲桃酒一起灌进去,然后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掐住他鼻子逼他把酒咽下去,这招是她以前请兽医治驴子时学会的「请老师不要再发酒疯了,喝了这杯就赶快去睡吧!」 李千里意冷心灰绮梦碎,却又不甘心就这么倒下,只得闭上眼睛摇了摇就刻意往虞璇玑处倒,叩地一声额角撞到几案,不管,一定要倒在徒儿身上!李千里忍痛继续装死,果然就在快要撞到地面前,双臂被人架住「真是!这样很危险哪!」 虞璇玑伸长手臂接住李千里,设法不让手掌以外的其它身体部位碰到他,但是他实在是太重,只得稍一用力把他往后翻,在头落地之前接住头,然后拉过靠枕来,把他的头放上去。 「男人就是这副死德性,酒量这么差还不安生。」虞璇玑抱怨着,但是女人总是心软,绝不可能就这样丢着就跑,只得拿过李千里下午时给她搭在肩上的披风过来,帮他盖好,又去拧了手巾来给他擦脸「要不是因为有师生香火情份,想让老娘伺候你,□□吧……」 靠近他,才闻见他身上有种松木的味道,倒不像她那前夫,不爱洗澡总是臭烘烘的,一想起那个混帐王八,李千里根本不算什么恶质臭男人……虞璇玑心气稍平,把他额上网巾拆下来放在旁边,沿着发线擦汗,这才仔仔细细地把这位座师的长相看得清楚。 虞璇玑抿嘴无声笑了笑,这么一位肃杀黑心的台主,竟然有个小小的美人尖?不是秃头了吧?她细看了一下,还真的是美人尖,都说美人尖长在男人头上主风流花心,难道座师大人其实红粉知己颇多,无从选择这才不婚?不过也是啦,要不是他在朝中个性这么差,得罪的人又多,一定会是西京士女争相巴结的金龟婿…… 手巾擦过额头,大概是她的四指宽,眉毛生得挺整齐,只是眉心有一些看不太出来的汗毛,有空应该全都刮了才对。单眼皮下长着粗粗短短的睫毛,短睫毛好啊……别像她的长睫毛,总是落到眼睛里。鼻子生得也不错,山根鼻翼都中规中矩,没节没歪,看来应该后势看好,会很有钱。嘴倒是中等大小,上下还算匀称,但是好像太薄了点,吻起来没有感觉…… 虞璇玑的手僵了僵,什么吻起来没有感觉!呸呸呸!趁座师喝醉酒偷吻他也太纯情了吧?一定是酒喝多了,像李寄兰说的那样“酒助春情”,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安全! 虞璇玑丢了手巾,走出春江亭外,望着亭边曲江池中沦涟的月影,夜风吹散酒意,她按着自己心口,刚刚那一瞬间,望着醉酒的李千里,她想的却是指点她诗文的老师温杞,当年,温杞在京中求官,顺便来拜会父亲试图在西平幕府谋幕职,偶有诗酒唱和,有一次意外地见到她的诗,竟特别欣赏她,后来就常来指点她,而后温杞真的去了凤翔,更常来虞家教导她。 温杞貌丑,因此那时年近四十还未能娶妻,听说也曾试探过父亲虞赓的口风,自然被婉言拒绝,而后她成为西平王的六儿媳,温杞没有办法接受她成为少主母的事实,辞官离去。 她被休弃的事情传开后,无颜待在西平王宅,恍恍惚惚地乘驴要回南陵,在半路上,一骑从后追来,高喊着她的名字,她回头一看,温杞一声璇玑,双泪落君前。虞家孤微,没有什么显赫亲戚,南陵路远难行,而世上几乎没有弃妇容身之处,她无从选择,只得做了温杞的情人。 但是温杞并没有勇气跨出师生情谊的那一步,即使她抛开了羞怯矜持主动献身,他只惶恐得像个孩子,最后打开了门落慌而逃。等他再回来时,她已穿好了衣衫,向他淡淡一笑「吓着老师了。」 「璇玑……我貌丑年老,一事无成,妳还年轻不能糟蹋了。」温杞说,痛苦地看着她滚落的泪水,只能吶吶地走开。 那时她哭了很久,却听窗外一缕箫声,是一曲缠绵哀伤的《春江花月夜》,那是温杞的绝技,他用箫声代替自己说不出来的情愫,而她只能用无声的泪水诉说她的柔情。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虞璇玑低低地吟着,在那时,她是真心爱着温杞,是从他那里,她明白原来天下还有人可以那样温柔含蓄地爱着她、欣赏她的才华,不是李元直那样可有可无的引逗,不是前夫的猜疑怨怼与嫉妒「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温杞将她送回南陵,就不告而别,至今,她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如果朝中听不到他的消息,那他大概还在哪处幕府做个小官吧?他今年应该已是五十余岁了,但是,如果他出现在她面前,她还会嫁给他吗?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月光在曲江池边洒下一段短短清辉,虞璇玑叹口气,踱回春江亭去,那位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的黑心狗官异常安分地睡着,她盘膝坐在位置上,背靠着扶手,默默地啜着蒲桃酒。烛泪越堆越高,入亭处的几盏烛光早就灭了,她身边的这盏忽明忽暗,只是她也懒得去剪了。 醉眼朦胧、泪眼朦胧,她望着远处逐渐变成昏黄的月光在水中晃荡,感觉月光似乎也在腹中摇摇晃晃。这么多年,辗转天下,都是一个人,偶尔学着太白仙人耍帅,自称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可是每回这样都哭得更惨,一个人凄凄凉凉地对月喝酒,越喝越难受。但是酒宴后的寂寞比一个人的孤单更难受,所以她每次都先喝个烂醉,省得去面对人去楼空的凄凉。 现在想起来,喝醉后没出什么事还真多亏了她交友谨慎,要不女冠歌妓们在酒席上喝醉被怎么样的事多不胜数,就连李寄兰都曾经差点着了道。 夜深沉,山亭悄然无声,李千里翻了个身,滚下靠枕,栽到案脚,虞璇玑勉力起身,一步三摇地走到他旁边,重重跪下,把他搬回枕上去,却见案下放着他的长剑,她探身下去案底拿,刚握住那柄乌木为鞘的剑,咦?怎么案下出现了一双脚?李千里明明就在她身后啊? 「狗官!纳命来!」一声怒吼从头上砸下。 ※※※ 锵地一声,虞璇玑只听得金属敲击的声音,很快地,身前身后的两双脚就都离开了她,她被这么一吓,酒醒了大半,连忙抱着剑从案下出来,只见地上血迹点点,兔起鹘落,李千里与那刺客已奔到亭外,只见李千里随手抄了长烛台充作棍棒,拨开刺客的剑,左臂却已是划了长长一道口子。 虞璇玑抱着剑赶出去,抽出剑大喊一声「老师,在这里。」 李千里一个直刺,直击刺客眉心把他迫开,回身就往虞璇玑处跑,右手接过她手中的剑,剑挽平花挡在身前,左臂一长将她圈在怀中,简扼地说「叫醒家人。」 「好。」虞璇玑应了一声,瞄见他臂上的伤「老师的伤……」 「死不了。」 那刺客见他长剑在手,心知不妙,只待赶紧将他杀了,又看清虞璇玑不会武功、李千里左臂受伤,知道是个空子,竟是猛下狠招,几次攻向虞璇玑,她只能搂住了李千里闪躲攻击,但是这一带,又使他行动稍显迟缓,虞璇玑一咬牙,趁着一招帘卷长河把刺客架开,她伸手攀住李千里肩头,在他耳边说「他无心久战,老师只管以攻为守。」 「好徒儿。」李千里眉尾一动,不敢看她,只怕一分心又闪了神,僵持了一会儿,猛地放开虞璇玑,长身一跃直击门面。 虞璇玑不敢再看,连忙往回廊跑,几次那刺客就在她身后几步,衣带也险些被扯住,都被李千里阻拦,只得放弃她全力对付李千里,她急急跑到下院去,砰砰砰地敲门叫人。 那头是虞璇玑搬救兵,这头李千里少了顾忌,悠悠闲闲地左挡一剑、右刺一剑「是哪只鸟派你来的?」 「横竖是要杀你这狗官!」 「让我猜猜,淮西吴大帅吧?」刺客不语,李千里冷笑一声「那老屁股就是这样不干不脆的。」 刺客见他剑势渐厉,剑光如蛟龙回旋上下,衣袂带风,剑之所至,似有寒气划破空气直指心肺,就是惯见生死的刺客也不禁说「本想你不过一介书生,何须请我出山,眼下看来,你倒是个人物。」 「过奖。」李千里剑花一抖,光圆如月「不趁我适才醉酒无力下手,在我意识稍明后才出手,算得上磊落汉子,为淮西做事,可惜了。」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剑客本就如此。」刺客苦笑,长剑一振,发出吟吟啸音「一击不中,无颜再战,官人一剑往我胸口刺吧。」 「淮西也买了你的口?」李千里眉头一皱,买口刺客最麻烦,就是活捉了也问不出话。 「在下从没承认雇主何人,官人快杀了我。」刺客倒很镇定,将那长剑往曲江池中一扔,站在庭中。 李千里盯着他,此人蒙着半脸,目光倒是炯炯有神,不似淮西从前派来的流氓那样猥琐,是个人物,抓他很简单,但是大约也问不出话,杀他也容易,但是毫无用处,该怎么做?身后传来杂沓脚步声,有人奔到他身边,混着酒香的青木香掠过鼻间,他左臂一长,还将那人圈在怀中,分心看了一眼,淡淡地问「徒儿,为师给妳出个题,这刺客卖了口,抓了问不出话,妳说如何是好?」 众人连着那刺客也都傻了眼,都什么时间,你们师生俩个还在玩你问我答?虞璇玑侧头看了那刺客一眼,刺客一凛,这个女子怎么有一双如此明亮的眼睛?虞璇玑问「老师让学生决定怎么处理他吗?」 李千里点头,她便看着刺客,坚定地说「壮士快走吧!」 李千里无声一笑,薄唇只上扬了一点点,剑转往下,拱手说「壮士请去。」 「官人当真放我?」 「爱徒说了,我岂忍驳她的意?」 「谢过官人!谢过夫人!」 「喂!什么夫人!是女官人!」虞璇玑连忙纠正。 「进士还没发榜,哪来的女官人?如此狂妄,回头为师就把妳黜落。」李千里的声音无起伏地说,又对那刺客说「快走。」 那刺客哈哈大笑,抱拳一揖「谢过官人!谢过……呃……不是夫人的小娘子。」 说完,便翻墙而出,身手极其矫健,李千里不免赞了一声「好身手,该请他当护院的。」 左臂一刺,却是虞璇玑查看他的伤口「好大的口子。」 「伤得不深。」李千里依然面无表情,即使明白这时候应该哼哈哎唷装出一副痛不可当的样子,好吓一吓她,让她给他上药照料,但是若是这样一装,岂不显得是个连点伤都受不住的小孬孬?这样她将来若是考虑嫁他时,不就觉得他不可靠吗?放长线钓这尾大鱼,总得要看远一点才是「徒儿快去休息,一点小伤,勿虑。」 虞璇玑已经许久没见过这般刀剑相向的场面,真吓出一身冷汗,那道伤口足有七八寸长,半边袖子血淋淋的,她身上也都染了他的血,见他不当回事,情急便说「谁虑了?自己喝得醉醺醺的,这才着了贼人的道!往后不许喝酒!」 这道伤值回票价!李千里心头雀跃,嘴上还要装潇洒,柔声说「不喝就是了。」 「胡说八道什么!洗一洗伤口好休息了,逞什么狗熊!」塞鸿妻的声音砸破这完美的气氛,李千里忿忿地瞪了乳母一眼,老乳母揪住他领口,直把他往亭子里一扔,后面两个小婢早备好了水、伤药跟用具,刚才虞璇玑去叫人的时候说了他受伤,因此乳母早已备下伤药,果断地撕掉袖子,用清水洗了伤口,又对虞璇玑说「劳烦小娘子给老妪穿针。」 虞璇玑见她那么麻利,便将盘中粗针跟线穿了给她「要给老师补衣吗?」 「补他这块臭皮衣。」乳母说,拈针在烛上烧一烧,掐着李千里的手臂,竟直接在他臂上伤口缝了起来。 虞璇玑惊愕地看着乳母像缝衣服一样在李千里臂上穿针引线,不时看他,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而他苦笑着说「别担心,不痛。」 「谁担心了?又没人问痛不痛?」虞璇玑脸上一红,转过去,皱着脸看乳母缝伤口「这是缝衣线吗?」 「当然不是,棉线丝线会烂,这是桑白皮搓的药线,韧得很,遇血又会融出药汁来,才好得快。」乳母一边缝一边解释,自豪地说「这可是老妪祖上从太医那里抄出来的秘方,说有个安将军,当年剖腹明志,肠子都流出来了,照样用桑白皮缝回去,活了个长命百岁。」 说着,伤口缝好,用水再擦干净,乳母见虞璇玑好奇,把李千里肿得像猪蹄膀似的手臂推过去「诺!看看老妪的杰作。」 虞璇玑一下子忘了男女之防,接过他的手臂,看着那一条蜈蚣似的伤口,伸指轻轻碰触,感觉粗粗的线抵着指腹。乳母见她这样认真地看着伤口,便看李千里,只见他从二十岁起就不大管用的脸部表情,竟然整个松了下来,给虞璇玑一只指头摸一摸,就像猫一样,爽得要打起呼噜来,真是不中用到了极点!乳母正待一巴掌打醒他的春梦,又被塞鸿从旁拉走。 「真的不痛吗?」虞璇玑问。 「很痛。」李千里这回倒是老实了。 「老师那时滚下来,其实已经醒了吧?」虞璇玑抿着嘴,稍一冷静把刚才的事情串起来,她就知道自己坏事,当然本可糊弄过去,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并不想对他心怀愧疚「滚下来是想拿长剑,我坏了事,老师才以臂挡剑,没错吧?」 「没错。」这是实情,李千里本来也可以糊弄过去,说根本没这回事不要乱想云云,但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明白她远比他估计得精明锐利得多,在她已经知道的事上唬她,十分不智。 虞璇玑放下他的手,正坐伏拜「对不起。」 「知错就好了。」李千里说,伸手摸了摸她的发「横竖为师皮粗肉厚,死不了,起来吧。」 虞璇玑起身,正对上他异常温和的眼神,她咬着唇,说不出话……直到此时,她才真正服了他是『老师』,直到此时,她心中有某一个角落刻上了他的名字,如李寄兰、如李元直、如温杞……只是那个角落到底有多大?她并不知道。 李千里凝视着她坚毅的眼眸,他也无语,在这种时候,说什么想什么似乎都很多余……直到此时,他才察觉她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娇柔可人的虞岫嵬、不是一抹柔媚温顺的山雾,直到此时,他才惊觉她的心志刚毅正直如魁斗、情思却缠绵婉转如那一幅绝唱《璇玑图》……他是宦海几度浮沉、刀山火海出来的,而她则是身世飘零久历沧桑,满怀缺憾的他跟带着残缺的她,能不能如他所想,修成正果? 「喂!都子夜了!还不睡哪!好睡啦!」塞鸿妻的嗓音传来,惊破师生二人的相看无语,塞鸿妻浑然不理丈夫的示意与李千里的怒气,径自扯着他到正堂去更衣「一身的血,还耍什么帅,伤口好看哪!」 虞璇玑望着远去的李千里,一片寂静中,水月轻动,大约是有尾鱼游过,划破了水中月影,出现了一条笔直的水线,像是月华往前延伸,蓦地,她想起两句诗来,不禁又羞红了脸。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登金榜 又到了西京十六进士团聚在一起的时候,只见西京一间波斯邸中,弦歌不辍,胡女轻旋,十六进士团的团长们却关在一间包厢中,摊开了大大的一张名录,指指点点。 「清河崔八郎君是我家的了!」 「河东柳大郎君应了我家了。」 「欸,那宗女萧四娘子是谁家的?」…… 进士团中生意做得最大、最有人望的团主刘牢新拈了拈胡须,拍了拍手,众人安静下来「诸位同行,眼下要进行唱名认领的部份,请大家安静。」 他稍稍咳了咳,拿起一张小一点的名单「清河崔相河崔八郎君……」 「我家的!」一个瘦小的年轻人连忙举手。 「好……」刘牢新一示意,身旁的年轻人便在那张名录中崔小八的名下,写了个记号,表示他名花有主了「河东柳飞卿柳大郎君……」 「我的!」、「我的!」有两个人同时出声,怒视对方一眼。 刘牢新处理这些事务早是老手,一看就知道是两个人都看上了柳飞卿,大约柳飞卿也没答应,就都认为有机会了,他轻咳一声「好了好了,等等我们排完了名单,看谁没生意就给谁,别因一桩生意打坏感情。下一位,越州虞璇玑虞二娘子……喔,她是在下的了。」 这回没人敢说什么,虞璇玑早就让小婢放出风声说已签给了刘家,有些个不死心的这几日登门再访,都说虞璇玑到朋友家去了,也遇不着,显见是铁了心跟刘牢新了。 这些人手中的名单,不用说,自是新科进士名单,话说进士名单约在公布前一日就已确定,唯一的问题是名次先后,而进士团早从礼部处买来了名单,下午时分便来确认哪个新进士是谁的客户,好有个归属,一来是免得有人做独门生意,二来是免得有人没肉可吃。 进士团商议底定,各人也就不再浪费时间,分头回肆中置办物事,只等着明日春榜一张,十六进士团一齐出动,做一回托月云、搭一架登天梯,同扶仙才入翠微。 长夜漫漫,南城中众进士团的本部早召来了一票训练过的人员,整戈待旦,只待磨刀霍霍向郎君。众士人也是孤灯挑尽未成眠,眼见耿耿星河欲曙天,多是卷帘望月空长叹,只因金榜如花隔云端。 此番入考的众士子中,大约也只有虞璇玑信心满满,此时早早入睡,只待明日御街跨马,一日看尽长安花。她自睡得毫无防备,却没想到还有某人孤枕难眠,自是辗转反恻,不知怎生止住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幻想。 原来李千里那日遇刺后,随即上报朝廷,只说刺客一击不中便逃逸无踪,女皇自然马上下旨慰问,让他在家好生休养个三日,等进士发榜再入朝视事。李千里自是心花怒放,交代了事情就策马奔回青龙坊,浑然不似重伤在身,结果这么一扯,伤口迸开,不用说,又被塞鸿妻修理了一顿。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虞璇玑本来整装要辞,结果见他手臂上又是一片血肉模糊,还要被塞鸿妻唠叨,忍不住接过湿巾给他擦去臂上血渍,塞鸿妻也不知是哪根筋接错了,还是那日心情好,竟对虞璇玑说「山亭无主母,小婢们畏官人如畏蛇蝎,送个汤药都要抖掉半碗,老妪又不耐烦伺候官人,小娘子既是我家官人生徒,好不好就陪着说话换药,师生俩坐而论道也是好的。」 姜是老得辣!李千里不敢置信地看着老乳母,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篇冠冕堂皇至极的谎话,太有才了!早知道就该延揽乳母入御史台! 「老师这伤,因我而起,老阿母这般说,若是老师不嫌我吃闲饭,璇玑自当陪同。」 「徒儿何出此言?为师的本也想与妳谈论些为官心得。」当然最好是在榻上谈……李千里心中喜得抓耳挠腮,脸上倒是正经得很。 讨论心得……为什么心跳加速?虞璇玑正扶着他手臂擦血,手指搭在肘弯脉搏处,感觉他的脉搏突突直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奇怪……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异样,讨论心得而已,兴奋些什么? 李千里没想到的是,脸上这么能装,脉搏心跳却是骗不了人的,就是这么个小地方,让虞璇玑本来直线上升的好感,马上折了个弯,变成有待观察……结果她稍一正脸色,李千里也马上神经紧绷,不敢再多说些乱七八糟的事,结果当真坐而论道三日,一点进展都没有。 眼看着是最后一夜了,虞璇玑吃过晚饭,给他送了药,只肯捧着碗让他自己舀着喝,完全不像他的超低级幻想那样口对口喂药、更没有次级幻想那样亲手把药喂到他嘴里,见他吃了药,便说明日要约人去看榜,要早些睡了。 李千里侧着右身睡在被中,翻到正面又翻回右边,就这样翻了几十回还是睡不着,只得坐起身来挑亮蜡烛,又拿出那一卷《罗织谱》来,拿了镇尺,展到〈固荣篇〉镇住,《罗织谱》十二篇,他几乎都赞成也都身体力行了,唯独这一篇,他读了不下万次,却无法说服自己去实行。 依然是那位虞三侍御一手清瘦的字迹,但是写到此处时,笔迹中藏锋带钩都透出一股凌厉,也只有这一段,李千里没有办法写出任何批注: 荣宠有初,鲜有终者;吉凶无常,智者少祸。荣宠非命,谋之而后善;吉凶择人,慎之方消衍。君命无违,荣之本也,智者舍身亦存续。后不乏人,荣之方久,贤者自苦亦惠嗣。官无定主,百变以悦其君。君有幸臣,无由亦须结纳。人孰无亲,罪人慎察其宗。人有贤愚,任人勿求过己。荣所众羡,亦引众怨。示上以足,示下以惠,怨自削减。大仇必去,小人勿轻,祸不可伏。喜怒无踪,慎思及远,人所难图焉。 「黑者,暗昧也,黑心者,昧于心也……」李千里低低地说,这是虞璇玑在天门街上说过的话,他眸光一暗,她真是这样看他吗?自入御史台,他就一直以冷血跋扈出名,仗着一柄长剑、一张利口、一卷《罗织谱》横行于百官中,多少官吏唾面追打,乃至当面讥销他是影壁鬼、吸血蛭,他全都一一用《罗织谱》中的教导回敬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黑心得够了、也黑心得麻木了…… 可是此时扪心自问,唯有对她,自认的黑心才有了怀疑,她真是这样看他吗?在她眼中,他真是黑心得无可救药了吗? 右手滑过〈固荣篇〉上的字句,『官无定主,百变以悦其君,君有幸臣,无由亦须结纳』是他最无法赞同的句子,这篇教人怎样巩固既有的名利尊荣,己身要丢开尊严结交权贵,阿谀奉承主君,为官二十载,他深知这段他不赞同的话却是最重要的官箴。 回头看来,他能平步青云,四十岁不到就封侯拜相,绝不仅仅是才华的问题,他的座师礼部尚书是前台主的小舅子,而这舅婿二人又都是上皇班底,尚书将他引荐给前台主,前台主又将他推荐给上皇……从高标准来看,他也算是幸进吧……是座师、前台主与上皇保住了他的功名,已订下香火情份的他,有能力保虞璇玑平步青云吗?那是不是要将她磨得和他一样?一样冷血黑心? 「虞三……她能成为什么样的官?」李千里望着卷头的『虞三侍御』,这一生,算是成就在他手中,也几乎被他所毁,直到现在,李千里也不明白,到底当年那些事件是算是磨练还是真欲置他于死地? 「秋霜,我没想到,你喜欢的不是珠玑是岫嵬……」虞三侍御在他们最后一次碰面时,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啜着,三绺长髯垂胸,依然笑得那样自负「你倒有眼力。」 「废话少说,退了西平家的亲。」 「谁会退了郡王家的婚事,改嫁你这八品小官?送你三个字,□□吧!」 「台主亲口许我,明年就升殿中。」 「那也不过从七品下,只比监察御史高一阶,月俸也不过多一贯,岫嵬情思婉转周密不与人争,即使不甘愿,但是嫁了谁就是谁,要嫁你,肯定自苦让你吃好穿好,绝不可能向你那位王氏娘子那样求去,到时给歹人杀了也不出声怕分了你的心。你以为你干的是什么好勾当?水里来火里去,上刀山下油锅,你不混出个人样来,有钱请保家护院,有势让人不敢动你家人,有权在别人下手前先弄死他们,就这么个嚣张跋扈、跟在上皇屁股后面鬼叫的小狗官,我向你保证,娶几个跑几个、生几个死几个。」 虞三侍御那冷淡刻薄中带着一丝期许的口气,犹在耳边,李千里猛地发现,不知几时起,他说话也越来越像虞三侍御,但是,正如他学不来虞三侍御的潇洒飞扬,虞三侍御也没有他处事上的严谨静肃,于是他的成就也就完全不同了。 人间际遇,人间情缘,实在难说,他对虞三是又敬又恨,但是对虞璇玑,他只有满心的爱慕,是爱她的才情品貌性格?可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十五年前的她,几乎是彻头彻尾变了一个人,十五年前,诗书传家的虞家不可能养成她今日千杯不醉的酒量,虞家将她姊妹二人养在深闺,等闲不能外出,外客更不可能见到她们,而现在的她,交游广阔,放歌纵酒出入酒肆歌榭无一不精……可是他对她的心意,似乎又更深了些,如果他惦记了十多年的是十五年前的她,那今日又这般患得患失如初恋少年,又是怎么回事呢? 李千里起身,打开了窗户往虞璇玑住的小院看去,低低地说「虞兮虞兮……倒叫我怎生待你才好?」 ※※※ 当李千里顶着没睡饱的黑眼圈出来用朝食时,与虞璇玑看来十分良好的气色呈现对比,若从青龙坊入朝,他一向是四更左右就要起身,换好朝服,然后比在北城时早半个时辰出发,才赶得上入朝,因此,家人也早在昨日就提醒坊卒要在五更之前为李千里开坊门。 又是晚辈又是客,虞璇玑自然不能贪睡,家人那厢刚要叫李千里起身,小婢已把虞璇玑叫起来,因此,李千里出到偏厅用饭时,她早已端坐在侧。 「徒儿,为师有四事嘱咐。」李千里端起饭碗,郑重地说「其一,看完榜后,不要耽延,早些让进士团把帐目开出来给妳看,一条一条审清了。其二,进士团刘家的早早来问期集院设于亲仁还是青龙,为师让他们设青龙坊内,就在山亭后面,今科多是才智敏捷之士,与他们相处,妳要多加小心,不要因为同年就不提防。其三,妳太老师最迷香道、最喜赏花,为师早让人制了一盒杏花香,妳明日宴中相机进给他。其四,明早过堂相见,切莫迟到,为师公务繁忙不能全程在席,只出来露个面,后面全由礼部尚书接手,当然,他也是其它进士的太老师,不过,妳自然不同旁人,不要贪杯,给他个好印象,明白?」 「谢过老师筹划,学生必不给老师丢脸。」 李千里颔首,他倒不担心这徒儿丢脸,他担心的是……「妳太老师……嗯……生性天真烂漫……妳见了就知道了……」 虞璇玑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天真烂漫这个词会从他口中出来实在太不搭,可是李千里的表情看起来,天真烂漫似乎不是个好词?她只能说「学生晓得。」 李千里便不再多说什么,匆匆吃了饭就驾马而去,虞璇玑则在五更开了坊门后,才谢过塞鸿夫妻的照顾,驾着霜华离去,这才回了睽违五六日的宅中,只见春娘垂头丧气地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扫地「春娘。」 「娘子!」春娘抬起头,丢下了扫帚跑到马前「娘子可回来了!春娘好怕娘子给那臭御史害死了。」 「没的事,他到底是我的老师,还不至于弄死我。」虞璇玑笑着下马,顺手在春娘脸上拍了拍「几日不见,妳倒瘦了些,是个小娘子样了。」 春娘羞红了脸,抿嘴一笑,奔进去喊「阿爹阿娘,娘子回来了!」 翟叔翟婶正在厨下吃饭,闻言也跑出来,额手相贺,虞璇玑自把霜华交给翟叔,翟婶跟着她「娘子吃了朝食了吗?」 「吃过了,翟婶,妳们和春娘吃了吗?」 「爹娘正在吃,我吃过了。」春娘说。 「那好,妳帮我换了衣衫,等等要去看榜呢。」虞璇玑说,春娘自是跟着进去,换下那日穿去南山的波斯锦胡服,虞璇玑穿着中衣,探身在衣箱中翻看要穿什么「唉……我头疼穿衣的事了……」 「不穿不就得了。」春娘偷笑着说。 「啐,干什么学寄兰说话。」虞璇玑嗔笑着说,本待穿上窄袖袍服,猛地想起那日上天门街时,李寄兰说的话,望着衣箱中的女装,突然惊觉,今天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在白天穿女装的机会了,往后,她在大朝会上穿朝服、平日办公穿常服,能穿女装也就只有旬假跟晚上,也就是说,往后她就是官人、不再只是个女人了……既是如此……虞璇玑拿出压箱底的一个包袱,珍视地抚了抚,放在榻上打开。 春娘眨眨眼睛,赞叹着说「娘子这套衣衫好漂亮,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衫。」 「这是我当年出嫁后,一个远亲托人送来的,说是朝廷赐的赏物,她年事已高穿不得了,遂裁了送我……我最喜欢这套衣服,可是从来没穿出去过……」虞璇玑摸着衣衫,一脸温柔神色,突然轻笑一声「春娘,我们女人哪,再怎样的男人都挑得出刺来,可是心爱的衣服,怎么都舍不得说它一个不字……」 春娘似懂非懂,只问「娘子,这是什么布料?水亮水亮的。」 「这就是我喜欢这套衣衫的原因了,这是越州缭绫……我的老家产的……」虞璇玑轻轻拂去绫面的一些尘絮,缭绫襦裙色如霜雪,织着天青云纹与湖绿波纹,表面光滑得摸不出纹路,稍一动,恍如天光云影全织在衣衫上。 襦裙下还有几件衣衫,虞璇玑先拿起一件窄袖薄纱短衣穿在身上,那蛋青色的纱像今日晴朗的天空,轻轻罩在虞璇玑臂上、胸口,更衬得肤若凝脂「这是亳州轻纱,我外祖是亳州司马……我父亲是在那里迎娶的。」 穿好短衣,她又起身将襦裙穿上,在胸口以白纻束好,春娘又问「娘子,那这白布可有什么讲究?」 「白纻吗?南陵属宣州,宣州的贡物就是白纻,宣州白纻柔韧吸汗,绑结后不易滑落,向来用作舞衣。」最后再披上一件翠蓝夹缬披帛,不待春娘开口,虞璇玑说「这匹夹缬是凤翔府的贡品,我自幼见惯。」 「送娘子这套衣衫的人,真是费尽了心思呢,考虑得这么周全。」春娘为她拂平裙襬,缭绫如水、轻纱如雾、白纻如云、夹缬如羽,她笑着说「娘子真把天空都穿在身上了。」 虞璇玑坐到妆台前,梳头上妆,她问春娘「春娘,妳说我好看吗?」 「好看。」春娘毫不犹豫地说,给她抹上头油拂鬓,却不禁想,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穿上这样的衣衫,做一回娘子呢? 「妳知道我放着这套衣衫不穿,是为什么?」虞璇玑问,春娘摇头,她打开妆奁中一个小木盒,从中沾了沾香膏抹在胸前沟壑,幽幽地说「当年我第一次穿上这套衣衫,喜滋滋地化了妆,让小婢给我梳望仙髻,直忙了快一个时辰,就等着丈夫视事回来,结果他直到傍晚才回,一见我,便说“怎么,四哥要来?”,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冷笑“妳扮成个仙女模样,自待与英雄眉目传情,难道是给我这凡夫看?”,说完,他丢下一半月俸拿了换洗衣衫就走,下回见他,已是半月之后……」 春娘无语,竹签挑了一片发弯成博鬓拢在耳上,从镜中看见虞璇玑又变得哀伤的眼神,思量半晌才说「那个臭家伙不值得娘子伤怀,娘子如今不是从前了,今日春榜一贴,就是天上魁星娘下凡,凭着娘子才貌,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只怕都要踩坏我们家的门坎了。」 虞璇玑破颜一笑,伸手挑了只翠翘递给春娘「我可是给男人吓怕了,下定决心不做夫人,顶多当一朵花非花也就是了。」 「花非花是什么?」春娘好奇地问。 虞璇玑抿嘴一笑不语,这话可不能说给未嫁小女子听,只轻轻用南陵方言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正说着,却听李寄兰大声大嗓闯了进来「虞璇玑!虞璇玑!妳被黑心台主刷掉啦!」 虞璇玑一笑,春娘低声说「上次看榜时,李道长也是这样乱说……见了娘子才装傻的,娘子莫跟她说我说了……」 「我知道。」虞璇玑应声,只见李寄兰三两步进来,便招呼「在这里。」 「咦?妳这暗光鸟竟然这么早就醒了?妳这几天怎么都不在家哪?去哪了?」 「去会情人了,痛乐了几天才回来。」 李寄兰瞪大眼睛,一屁股坐到妆台边,接过了黛笔给她描眉「真的?能让妳说出痛乐几天这种我才会说的话,他功夫一定不错。」 「不错个鬼,我是学妳说话啦!」 「切……我就想妳哪来的艳福,竟敢不告诉我一声,让我也去又痛又乐一番。」李寄兰说起男女之事,从来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前与一票朋友聊天,座中河间刘判官得了疝气,李寄兰笑说这是『山气日夕佳』,那刘判官也不生气,反敬一句『众鸟欣有托』,李寄兰笑得花枝乱颤,大赞刘判官不愧是她的知心好友,刘判官也笑称她是女中诗豪。 「这里有未嫁少女,妳别教坏了我们春娘。」虞璇玑戳了戳李寄兰眉心。 「哪里就教坏了?这是姊姊我传授心得,春娘哪,等妳嫁人前来找我,我教妳几招闺房之术,保管……」李寄兰自顾说得嘴角冒泡,春娘羞得不行,丢下竹签就跑了,李寄兰哈哈大笑「哎呀,我这小徒跑了。」 「小徒跑了,妳的绝技无传人,还不如改日教给我如何?」虞璇玑自沾了点胭脂想在额上画花。 李寄兰放下黛笔,接过鼠须笔在她额上画了个火形「行啊,下次朱放若是入京,我可以实战教学。」 「朱放倒是个美男子,不怪妳一直惦念他。」 「他上回入京求官时见过妳,也夸妳有越女风姿,让我当一回鹊桥。」 「难怪那次妳大发雷霆,听说他还被妳打出观去。」 「当然,妳知道他在哪里说这话的吗?」 「哪里?」 「我身上。」李寄兰嘟着嘴说,虞璇玑喷笑出声,伏在妆台上笑得喘不过气,李寄兰想起来也掌不住地笑了「其实,他若不是在那个时候说这话,我给你们牵线也不算什么,他年富力强又知情知趣,是个好情人。」 「妳这么多年往来红尘间,到底谁是最爱?」 「还能是谁,自然是鸿渐。」李寄兰毫不犹豫地说,说起最爱的男人,就是飞扬高傲的她也不免带了一点幽怨一点温柔「他跟妳那个温老师一个死人德性,那时候我在越州病骨支离,谁都不愿来见我,只有他,挟着个茶罐急匆匆地来,一个大男人,给我烹茶调药擦身洗衣,我压根不在乎他是什么出身,不在乎他相貌口才,娘的,男人会说话顶个屁用!只在巴结上司跟诱拐女人时有用!与其如此,还不如鸿渐不言则已,出言就是真心……可是……唉……臭茶痴臭茶痴!追茶追水毫不犹豫,追我慢吞吞地跟老牛拖车一样,臭茶痴!臭茶痴!」 李寄兰无端地发起娇嗔来,鼠须笔敲得妆台一片响,虞璇玑连忙拿走笔「喂,别把胭脂甩到我身上了。」 「咦?妳这身衣衫还真好看,就是……」李寄兰迅雷不及掩耳地掐了掐虞璇玑胸前,吓得她惊叫一声「叫什么!妳又忘了穿诃子,看不出沟影不是浪费了这套衣衫?去把诃子穿上。」 「穿着难受啊!」虞璇玑双手护胸哀叫。 「难受还是难看,自己选一个。」李寄兰不留情地说。 等到虞璇玑终于在李寄兰威逼下挤出了半球出来搏人眼目,春娘又走了进来「娘子,刘团长来了。」 虞璇玑在李寄兰陪同下走出前庭,只见庭中约莫站了二十几人,刘牢新笑瞇瞇地带着他们深深一揖「小人等贺喜魁星娘子,金榜高中,青云直上,位列台阁,名扬天下。」 「有劳诸位,翟叔派赏。」虞璇玑早有预备,取出了一个钱囊交给翟叔,又对刘牢新说「团主请入。」 「不敢不敢。」 三人分宾主坐下,虞璇玑自坐主座,李寄兰跪在她身后,刘牢新坐在左侧,虞璇玑笑着说「不知我名列第几?」 「今番取二十九名,娘子名列春榜二十、女榜第一,是女状头。」刘牢新笑着说,原来进士试开放女子入试时,一方面为了保证女子有一定名额,一方面为了安抚男士子,所以女子一向列于倒数十名,人称女榜。状头是春榜第一,而女进士中排名最前的称作女状头。 「可有名单?」 「有的。」刘牢新连忙把名单递上去。 「小八,飞卿,玉环,老韩……都上了嘛。」李寄兰凑过来看。 「嗯……飞卿第七小八第八,玉环女榜第五,都不错……唉,可惜老刘又落第,得跟小八他们说一声,别让他又跑去跳水……」虞璇玑把名单浏览一遍,约有十几个听过名头跟认识的,其它多半都不是名宦子弟,多是落拓狂士,难道李千里取士真的要对他的味才能中? 「娘子是不是这就动身去礼部报到,好安排明日过堂座次?」刘牢新说。 虞璇玑早得李千里指点,此时笑着说「不忙,先跟团主打下契约,付了开销,免得劳团主代付。」 刘牢新一凛心神,便知她不是中了金榜就乐晕了随便进士团摆布的傻士子,转念一想,先拿了钱也好,至少免了结帐时的口角,于是拿出契约、算筹来,一一算了给虞璇玑听,双方来来往往几个回合,终于谈成都能接受的价钱,打下契约,虞璇玑先付了八成开销,剩下两成与零花一起结算,谈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全部敲定,虞璇玑才起身往礼部去。 新进士照例骑马,不过进士团想得周到,怕女官人们有的没骑过马给颠下来,此时早牵了一匹阉马,上面的鞍是特制的侧鞍,鞍面较宽,又有扶手,进士团请来的闲人,早拿来个折梯,扶着虞璇玑上马。 虞璇玑侧坐上去,双腿交迭,右脚踩楼梯似地勾着蹬,缭绫裙摆稍往上拉以免沾上泥污,今日天气晴和,跨马游街再好不过,只见李寄兰偷剪了隔壁的一枝早放白碧桃,赶出来簪在虞璇玑梳的螺髻侧。 「云想衣裳花想容,不能没有朵花。」李寄兰笑嘻嘻地说,看着马上的虞璇玑将花簪好,不知怎生触动情肠,竟有些哽咽了,为了掩饰情绪,扬声大喊「魁星娘子跨马游街!」 「魁星娘子跨马游街!」闲人们也跟着齐声一喊,前头牵马的人一动,虞璇玑稍一晃,连忙抓紧了扶手。 虞璇玑回头看向自宅,李寄兰与翟氏一家挥着手,她向他们扬扬手,回望远处九重宫阙,这条登天梯,是刀梯还是云梯?眼前浮现李千里朝贺那日离去的紫袍背影,在她的宦途中,这位老师到底要把她带往何处呢? 一阵春风吹来,撩拨起翠翘金雀,发出清脆的声响,她闻见自己搽的青木香,再看身上那套天光云影一般的衣衫,伸手将碧桃抿紧,她终究轻笑出声,一扬下巴,朱唇轻启「得意春风三千里,好送浮云入紫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魁星娘 车马喧喧,人声沸沸,西京一百多坊中的闲人,但凡有点空闲的,一听家里附近有筛锣喝道的声音,都纷纷跑出来看,小家碧玉倚门笑看,闺阁名媛卷帘相视,见着年少貌美的郎君,便把香囊绣袋鲜花诗稿往他身上抛,旁边的进士团人自不是雇来吃闲饭的,此时护在郎君左右前后的四个人都背着个大竹篓,眼捷手快把掷来的东西收到篓中,之后再送与郎君看。 至于女进士们,此时的待遇就稍嫌黯淡了,其因无他,正常的妇女顶多为她们喝采几声,怎么可能将定情信物掷与她们?有点身份的男子,虽然也有爱慕才华的,但是大多对女进士仅只友谊,并不欲再进一步,原因很简单,谁都不愿娶个可能官位比自己大的老婆。 不过虞璇玑的际遇倒比其它女进士好些,她住在平康坊中,往来歌楼酒肆,平康坊中伎人有不少都听过她、认识她,坊中女子大多身世凄凉,心比天高命如纸薄也不在少数,此时闻得虞璇玑抡得女状头,倒是精神一振,说她给女人争脸,比闻听熟官人高中还要兴奋,便把那些本待掷给男进士的,全都丢给了虞璇玑。 那云深曲口的慧娘,更让小婢用小金杯斟酒出来「敬魁星娘子。」 「谢过姊姊。」虞璇玑一挡,仰脖喝干,亮杯底「我过几日要请客,想借姊姊地方。」 「行,妳再与我说吧!」慧娘笑着应了。 虞璇玑认识的胡汉酒家都与她庆贺,她自拱手相谢,一路出了平康坊北门,往左转便是天门街,天门街上早有几个男进士也都是跨马来到,人人都是衣衫鲜丽,一派魁星天仙似的模样,也有许多落第士子从皇城出来,若不是低头垂手仓皇走避,就是背手扬脸横眉冷对,人间冷暖,尽在此间。 虞璇玑不是圣人不是仙人,更不淡泊名利,若是真淡泊就不会来考试了。到了此时,即使早有准备,也按捺不住一举成名天下知的骄傲,一身光鲜,高坐马上,虽不是二八豆蔻,也不过区区三十春,虽没有倾国容颜,也好歹算得上姿容清媚,女人的美丽毕竟不在美貌在风华,自信十足自有一派跌宕风流。 「魁星娘子跨马游街!」进士团人趾高气昂地喝道。 天门街上人声扰攘,听得魁星娘子到了,纷纷伸长了脖子去看,指指点点说说评评,有羡有嫉,虞璇玑一扬脸,也不在意。她心中无限快意,今天是老娘的大日子,管你们说什么! 那日来考试时呼来喝去的吏卒,此时整整齐齐地站在皇城外,一样是在安上门前,礼部令史伸手止住进士团人往前去,微笑着向虞璇玑拱手「贺喜女官人,皇城车马止步,女官人请下交了解状家状与在下勘合,再与刘团长一齐入内安排次序。」 刘牢新早与礼部小吏混得熟了,自是替虞璇玑送上解状家状,进士团人扶她下马,刘牢新便打发他们到旁边稍候,自己跟在虞璇玑身后安步当车走入皇城。 走过高达数丈的城门,只听得燕鸣啾啾,虞璇玑抬头上看,这才发现城门洞中一颗颗都是燕巢,这燕鸣声这么大,四回入考时怎么都没发现呢?她微微一笑,想起来了,是考试时人声吵杂,加上只想早点进考场,无心细看,此时闲步走来,才听得见春燕呢喃,才看得见衔泥筑巢。 「女官人小心地上,别污了裙襬。」 刘牢新自然看得出她身上衣衫贵重,轻声提醒。虞璇玑连忙提起裙襬,露出罗袜,小心地闪过地上的燕子排泄物,加快脚步走出城门,只怕衣衫给没眼色的傻燕弄坏了。 出了城门走过一阵,经过张贴金榜的礼部南院,转入礼部,依然是报名的过堂,依然是那两名为她报名的令史,此时都是一脸笑意盈盈,将她迎入礼部正堂,刘牢新是民,没有进堂的身份,只留在外面处理明日过堂拜见的事。 虞璇玑拾起裙襬,稍一整衣,想了想少时父母教的闺秀行仪,此时拾阶而上,除了织金重台履,袅袅婷婷走入正堂。 「哎呀,女状头来了。」礼部侍郎笑着招呼。 虞璇玑四下一看,堂中约有十名进士,八男两女,男人老少妍媸不一,两位女进士都是少女模样,羞羞怯怯地挤在一张案边,她有点坏心地偷偷评论了人家一下,这才盈盈一拜「学生见过房师,谢房师提拔。」 本来惯例大多是礼部侍郎知贡举,此次李千里被指定主持,礼部侍郎也必须陪同,与其它考官同称房师,官场惯例,房师与进士虽不及座师那样亲近,也是怠慢不得,礼部侍郎笑着受她一拜「哪里是我提拔,是李台主慧眼识英雄。」 「座师磨砺,房师鼓励,学生铭记在心。」虞璇玑非常圆滑地说,捧得礼部侍郎心情大好,又命她与同年相见。 坐在侍郎身侧上座一个年约三十的高大男子起身,拱手说「早闻虞兄文采卓著,小弟忝居状头,甚是羞愧。」 「阁下可是太原白用诲?」虞璇玑眨了眨眼睛,只见这白用诲高鼻深目,双颊瘦削,与李千里一样蓄着短须,她一笑「在状头前,岂敢当个兄字?状头家学渊源,令兄白司马的诗,我是常读常诵的,也拜读过状头诗文,自叹弗如,往后既为同年,还望白兄多加指点。」 那白用诲自是客套了一番,又顺势将她引见其它男性同年,有些早已认识,有些是闻名未见人,有些还是初回闻得,众进士对她也是好奇得很,本也以为她驰名天下十年,最少也是四十开外的中年妇人,此时见她还是少妇年纪,衣衫高华,体态风流,都起了结交的心,只是说实在的,在座未婚者虽不少,并无一人在此次会面后将她列在婚嫁名单,全然不是平日道听途说哪个官家女美就向往不已的心态,毕竟她文名响亮之余,轻薄之名也不胫而走,加上她的好友李寄兰是半个西京都闻名的女冠,各种绯闻在她出闱后,早已传了个满天飞。 谁那么傻?有个大好前程,却放着一定会送上门来的五姓女、公卿女、宗室女不娶,娶一个情史据说繁多的女官,未免不智……众进士们望着虞璇玑与女进士们相见欢,心中不免暗自嘀咕。 等到人都到齐了,虞璇玑与白用诲起身领男女进士同谢房师,接着团团作揖,算是完成了同年相见,虞白二人互相谦让了一番,这才派定几位进士分别操持未来将近一个月中的四宴五会,女进士中又推了虞璇玑去与红妆会接洽,以安排玉台宴。 众人分拨已定,只待明日一早过堂拜师见相,傍晚到江月山亭赴座师主办的相识宴,这便散去,却见一中使大步走入,与礼部侍郎见礼「侍郎安好?」 「中使有何事见教?」 「上皇、陛下、主夫与东宫闲坐御苑,闻听进士来了,传语要见女状头虞璇玑与宗女进士萧玉环,下官是来接人的。」 众人静默,礼部侍郎叫了虞萧二人跟上,两人便与那中使一同辞去,侍郎送走议论纷纷的进士们,略一思忖,便入内禀报尚书,不一会,又出来命人送了便条往御史台,这才入内「下官已命人送信与台主。」 「嗯……他知道就够了。」一个须发皆白,个子矮小的紫袍官员背对着侍郎,他前面放着一盘棋,手中拿着棋谱,自己跟自己下棋「横竖那老流氓在,好徒孙不会出事的。」 就是上皇在才令人担心哪……侍郎默默地想,不过这事与他无干,不便多说,退出尚书公房时,透过门缝看见尚书那矮胖敦实的背影,不禁摇头,这师生三代……哪有一点相像处? ※※※ 虞璇玑与萧玉环并肩跟在那中使身后,沿着安上门街往北走,穿过长乐门、恭礼门,经过门下省、弘文馆、史馆,虞璇玑稍稍抬头,只见左边层迭巍峨,全是赤红瓦,她是第一次离太极殿这么近,顾不上多看,那中使已带她们入虔化门,便是入了宫城。 即使是站在两仪殿的旁边,也有种晕眩的感觉,女皇正寝两仪殿巍然立于大吉、立政、万春、千秋、百福、承香六殿组成的宫殿群之上,汉白玉砌的梯台从两仪门铺起,直伸到黄木糊纱双开门前,外间是八十一根赭色顶梁柱,撑住宽五间面长九间的大殿,朱瓦从鸱尾往前后左右往下铺,直铺到印有『两仪宫瓦』的瓦当上。 这是虞璇玑第一回见到两仪殿,她睁大了眼睛望着上白下红的宫殿,低声对萧玉环说「到底是人间天宫,这般堂皇……」 「两仪殿虽气派威严,不过没什么人气,倒是后宫真是人间仙境,姊姊去一回就不想出来了。」萧玉环笑着回答。 「妹妹来过宫城?」 「是,每年宗室都有一次赐宴,我来过好多遍了,只是都跟陛下上皇隔得很远。」萧玉环答,她看看虞璇玑的衣衫,拉着虞璇玑的袖子看「这是亳州纱吧?蛋青色泽均匀,又轻又细,配着姊姊玉臂真好看。」 「也是人家送的。」 「情人?」萧玉环问。 虞璇玑横了她一眼,纠正说「远亲,一个老夫人。」 两人随那中使沿着日华门绕了半圈,又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来到宫城最深处的三海池畔。 果真是仙境一般的景色!虞璇玑在心中一赞,只见那三海池烟波浩淼,正中三座小楼矗立于怪石间,有如海上仙山,沿着池边,是数以百计的杨柳,正是柳丝抽长时,满眼新绿涂抹春风如画,远处是一片梨花,此时正当盛开,满树纤白迎风摇曳,偶有几瓣随风游戏,拂到萧玉环一身赤红织金锦翻领袍上,虞璇玑口占两句「误点东君赤,疑是蝶影来。」 萧玉环听虞璇玑又是咏花又捧了她,见长风把落在自己肩头的梨花吹向虞璇玑,在她身边盘旋落下,便回了两句「愿逐晴空月,不随胡妖红。」 两人相视一笑,诗做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是登科的大日子,做什么都欢喜。那中使引她们来到鹤羽殿边,命她们在此稍候,通报完了才领她们走到三海池畔的一座小亭边。 小亭中坐着三男一女,上首那人长髯皆白,顶上已无多少头发,光秃秃的,容长脸,抬头纹鱼尾纹深得可以夹死苍蝇,自是上皇无疑。虞萧二人在中使指引下,在上皇等人跟前下拜叩首「新科进士虞璇玑/萧玉环恭谒上皇万福金安。」 上皇不答,倒是旁边一个威严低沉的女声说「父皇心绪不佳不欲多言,虞卿文采风流,独占鳌头朕不意外,倒是太子当时一力保荐,有识人之明,虞卿当谢过太子。」 「微臣先谢陛下,若非陛下鉴纳殿下之言,微臣无面见天颜之日。」虞璇玑深深一拜,再转向另一边看起来明显年轻很多的太子「殿下大恩,请受微臣一拜。」 「爱卿请起。」太子这回倒不像在李千里面前那么剑拔弩张,他今日穿了一件天蓝绸衫,头上一顶起花银冠,很是潇洒,和蔼可亲地说「原以为爱卿是璞玉,今日一见已是大器,往后还有用得着爱卿的地方,万勿推辞。」 虞璇玑正待答应,心念一转,虽然明白太子是储君,跟着他绝没错,但是一见面就满口爱卿也太奇怪了吧?她又一伏拜「殿下国之储贰,若有差遣,微臣必尽臣下之力。」 「爱卿请起。」太子自然也听得出来她还待保留之意,先说死了尽力是看在他是储君,而且只是尽臣下本分,自是向女皇示诚了,他还没有蠢到在母亲面前质疑臣子对皇帝的忠诚,因此只是笑咪咪地将她胸前风光欣赏一番,以待改日遇见李千里时,狠狠消遣他! 「宝宝!」上皇突然发难,指着虞璇玑说「这女人我带走了!」 「父皇要做什么?」女皇皱着眉说。 「哼哼,千千亲点的女状头,我自然要好好与她切磋诗文一番。」上皇一边扳得手指喀啦喀啦响,一边恶狠狠地盯着虞璇玑。 「那好吧,别走远,就在这池边走走。」女皇淡淡地挥挥手。 上皇起身,虞璇玑无奈何正待拜别女皇,却被上皇一把扯了手腕「走!」 上皇的步子迈得飞快,虞璇玑都还来不及看萧玉环一眼,就被扯到一株柳树下按住,上皇苍老的手压在她肩上,像根钉子把她钉在树上,阴阴地问「妳就是虞璇玑?」 「微臣越州虞璇玑。」 「李千里收妳为徒了?」 「臣启上皇,是。」 「连拜师酒都喝了?」 「臣启上皇,是。」 「妳是他什么人?」 虞璇玑挑了挑眉,这不是白问吗?前面都说是徒了「呃……弟子。」 「妳迟疑了一下,骗人!给我说实话!」 上皇另一只手扼在虞璇玑颈上,虽不大力,但是有东西压在喉咙上还是非常不舒服,她皱了皱眉,偏开头「臣启上皇,臣是御史大夫弟子。」 「妳是他的小妾对不对?」 「臣启上皇,不对。」 「他自己亲口说的还有假?」上皇十足穷凶恶极地问。 虞璇玑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敢问上皇,老师自己说……」 「说妳是他的爱妾。」上皇认真地说,虽然他这些话确实是李千里说过的没错,但是……听者不一样就差很多「他说当年被仇家追杀跌下山谷,被妳无意间救到,还用身体帮他取暖结果擦枪走火,隔日起身妳已不见踪影。后来他进京赶考在佛寺又遇到妳,于是爬墙进去暗通款曲搞出人命后,妳说不要他负责又离去,之后他回老家迎娶指腹为婚之妻,结果听说妻子被人搞大肚子,他侠义心肠于是还是慨然迎娶,结果妻家无颜嫁女为正妻,所以嫁作妾室,洞房那天一看,竟然就是妳,于是名为爱妾实是夫人。」 虞璇玑感觉嘴角一抽一抽,额上青筋暴露,恨不得揪住李千里衣领赏他两巴掌,不过还是压住火气「臣启上皇,以上言语若确是李台主所言,只怕是梦话不是真实,上皇明鉴。」 「妳怎么知道是梦话?」上皇放开她,故作惊讶地说,随即又狡猾地一笑「好吧,这些是上回跟他一起睡的时候他说的梦话。」 果然是梦话……虞璇玑不悦地想,而且还是个没人要的旷男的梦……咦?慢着……什么是跟他一起睡……虞璇玑转回头看着上皇「一起睡是……」 「千千没跟妳说吗?他跟我在一起二十年了。」上皇若无其事地说,心中不禁窃喜,今日演这一出的目的总算达到了。 「呃……」虞璇玑的半边脸已经抽得没知觉了。 「整个朝廷都知道他是我的人。」又是把正常的话说给不对的听者,这是上皇放的大绝。 「呃……」虞璇玑在右脸上打了两下,把抽得僵硬的脸稍稍恢复,才说「微臣只是想说……」 「妳想说什么?如果是大吼些个“上皇与老师有龙阳之癖”之类的废话,就闭嘴吧!」上皇一脸小人得志的嘴脸,幸灾乐祸地说,只是幸的灾乐的祸都是李千里的。 「微臣想说,上皇是要微臣摆个两桌恭喜二位吗?」 ※※※ 已是申时,用过中饭的官人们都走了,皇城中官署大部分只留了一两个留直的,安上门的门卒无聊地站在岗位上,只见安上门街一个女子身影悠悠走来,翠袖白裙,门卒连忙将她拦下「虞璇玑虞官人吗?」 「是。」 门卒请她稍待,奔入营房取了个打结盖泥印的纸条「这里有一封御史大夫要给妳的便笺。」 「有劳。」虞璇玑接了便笺,就着天光拆开来看「速来御史台……还真他娘的省笔墨……」 今日穿了襦裙没有怀襟可放,出门又忘了带着腕袋盛物,那便笺也不想捏在手里,无处可放之下,只得找了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塞进胸前诃子里。要去见李千里吗?虞璇玑捧着头,长叹一声,上皇刚才跟她唠叨了一堆与李千里相知相惜的故事,现在要是见了他,会不会自动把画面敷演一番? 虞璇玑呆着脸想了片刻,种种令人害羞的画面一下子涌现,什么上皇轻拧着李千里的鼻子说“小傻瓜,我怎么会抛弃你呢?”、要不就是李千里从后抱住上皇“不,什么都别说,让我感受你的温度!”……太有画面了……虞璇玑一摀口,胃中一阵不舒服的感觉涌上来。 不过……便条都递到安上门,表示他知道她的行踪,装死不去,明天见面不是更惨吗?虞璇玑在脸上啪啪打了两下,用力眨了眨眼睛甩掉那些可怕的想象……回身问了门卒后,往御史台去。 眼下是申初,正午的热气未散,虞璇玑刚才已经顶着大太阳走了好一段路,此时越走越热、越热越怒,捶了捶旁边某个官署的粉墙,没出气反在拳头上沾了白漆……上皇这臭老头死老头,都说了跟李千里没关系,干么还要说些恋爱细节?臭老头!为老不尊的无行色老头! 等到虞璇玑终于走到御史台前,已是满脸彤红,额上颈上都是汗,偏偏诃子又绷得紧,不知为什么让她整个就是火气很大。径自杀入御史台,台中令史早收到李千里的命令,见虞璇玑一脸余怒未消,不敢多问,将她引到楼上御史大夫公房。 去你娘亲的还要爬楼梯!虞璇玑更加暴怒,但是她又知道这是自己无来由地生气,不能对人乱发,只能自己生闷气。到了公房外廊上,令史请她稍待,自去通报,虞璇玑像个焦躁蚂蚁似地在廊上绕来绕去,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御史台很是阴凉,但是她反而越觉得喘不过气、越觉得生气了。 「虞官人请入。」令史说,她谢了一声,气冲冲地就冲进公房,砰地一声甩上门,令史吓了一跳「还摔门,这小娘子还真爆。」 李千里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徒儿来了。」 门一甩,李千里这才抬起头,正待教训个几句,见她螺髻半斜,翠翘金雀白碧桃,翠袖白襦蓝披帛,脸上红扑扑地,最要命的是胸前颈上出了汗,将纱衣紧贴在身上,锁骨下用胭脂绘了繁复的花型,她气鼓鼓的,胸口也剧烈地起伏着。李千里楞楞地看了片刻,才回过神轻咳「什么事生这么大的气?说给为师的听听。」 「不是为夫的吗?」 欸?什么时候看出了我的心思?李千里抬起头,虞璇玑柳眉倒竖,直瞪着他,他搔了搔下巴「妳在说什么?」 「我倒要问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当年我被仇家追杀跌下山谷,被她无意间救到,还用身体帮我取暖结果擦枪走火,隔日起身她已不见踪影。后来我进京赶考在佛寺又遇到她,于是爬墙进去暗通款曲搞出人命后,她说不要我负责又离去,之后我回老家迎娶指腹为婚之妻,结果听说妻子被人搞大肚子,我侠义心肠于是还是慨然迎娶,结果妻家无颜嫁女为正妻,所以嫁作妾室,洞房那天一看,竟然就是她,于是名为爱妾实是夫人”!」虞璇玑一口气一字不漏地说完,这是她的绝技之一,听八卦过耳不忘,说毕,她气呼呼地走到李千里案前,啪地一声跪坐在他面前,直眉竖眼地瞪着他「学生愚钝,请老师见教!」 「就为了个疯老头胡言乱语,妳就生气了?」李千里轻描淡写地说,目光稍一下滑,还好不是在喝水,要不可就唐突了她,不过……现在这个位子还真是上等雅座…… 虞璇玑整个爆炸了,捶案大怒「我敬你为师,你竟然拿我当幻想对象,会不会太过分!」 李千里闻言,抬眼凝视片刻,转开视线「那些话是为师与上皇闲聊男人话题时说的,并无恶意,徒儿既然介意,往后不说就是了。」 「娘的!我要听的不是这个!」虞璇玑简直气得要翻案而起,勉强压抑住怒气,伸出三指直戳到李千里眼前「三个字!三个词!」 「徒儿想听什么?」 「说了,三个字!三个词!」 「死上皇?」 「不对。」 「死老头?」 「不是。」 「老不死?」 虞璇玑额上青筋一窜一窜,到什么时候了还拿上皇当挡箭牌?她伸手揪住李千里衣襟「再说!」 在激动的红颜与稍一低眼就看得到的风景夹攻下,李千里一咬牙,终于说「嫁给我。」 「娘的!怎么可能是嫁给我!」虞璇玑终于爆走了,揪着他就劈哩啪啦一阵狮吼「先黜落我又关三天,结果说是要拜师,拜完师才发现你被追杀不是开玩笑的!到这种时候还在说自以为好笑的笑话!“对不起”三个字会不会说?你明明就跟上皇有一腿,小两口吵架扯上我干什么?害我今天来回走了两个时辰路,就是被个臭老头压在柳树上听他说你跟他二十年来卿卿我我的事,还差点被他妒狂行凶!害我不纵欲险些亡身!到了还在说什么嫁给我的笑话!我要听的是“对不起”、“我错了”、“我杂碎”!说!」 明明是鼓足勇气诚心求婚,结果被当成是不好笑的笑话,还被误会成上皇的同性情人,李千里本来就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此时更是恼羞成怒,犯起倔来「妳叫我说我就说?妳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 「大不了拔香头!」 「得了状头就拔香头,妳就不怕我对人说妳把我吃干抹尽就丢!」 「横竖我本就被认为是无行之人,京中传说是我情人的都可以排到南山去了,不差你一个!」 「妳不差我有差!」 「我管你有差没差,身为高官被个女士子始乱终弃,你不怕丢脸就尽管去说!」 「怕丢脸不做御史!做了御史还怕丢什么脸!我要到京兆府告妳强行奸污!」 「狗官!你有胆就去告!我乐得当一回奸夫,不过听说□□要绕街三日,你不怕丢脸就去!」 「混帐!奸夫为男,我才是奸夫!」 「明明是我强了你!当然我是奸夫!」 「我是奸夫!」 两人吵闹不休,到最后虞璇玑松开一手拍案「你这狗官!闭嘴!」 「我堂堂御史大夫,妳竟敢叫我狗官!我要告上朝廷!」 「狗官!狗官!狗官!」虞璇玑怒不可遏,拍案的手又揪住李千里衣襟,却没防着身子前倾,大约走得太久、又跪得太久,膝盖发麻,一个重心不稳,竟直直往前压,带翻了几案,她连忙松开李千里想抓个什么,手一挥竟勾住他脖子,差点没把他颈椎扭断,李千里侧身想避,又把虞璇玑往前带,她叫了一声,右手正压在他受伤无力的左臂上,结果竟硬生生把御史大夫推倒在榻,自己也摔在他身上,慌乱下想撑起身子,结果又压在他伤口上,李千里闷哼一声,左手痛得一收,抓在虞璇玑大腿上,她气得一巴掌往他脸上招呼,他举臂要挡、不小心一扯…… 「狗官!」虞璇玑又羞又气,左手连忙拉住直往下溜的缭绫襦裙,急忙从李千里手中抢过系胸白纻,急忙起身背过去将襦裙系好,真要命,要是她的手再晚一步压住襦裙,就什么都看光了…… 李千里坐起身来,望着她转身系裙的动作,好像还真的发生了什么似的,他从怀中掏出汗巾压住稍稍迸烈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神智稍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气得口不择言,上一个能气得他昏头的人是虞三侍御……他苦笑,看来他跟虞家人犯冲…… 缭绫裙质地光滑,白纻绑了前面滑了后面,虞璇玑手忙脚乱之下更是欲速则不达,气得连连跺脚。却有人握住她肩膀,像有什么东西窜过身体,虞璇玑一耸肩,却听李千里说「白纻给我,妳围好了襦裙。」 前面是书架,李千里就站在背后,这才正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再相信他一回,虞璇玑将白纻给他,手在胸前压平了襦裙,他的手拿着白纻穿过腋下、胸前再到背后,绕了两圈打成牢固的平结「好了,对不起。」 「呃……」虞璇玑回头,李千里已经走开,左边紫袍上有几块血迹,她心神一凛,知道他伤口破了,见他又想把几案放好,跟了几步过去「闪开。」 李千里依言闪开,让她把东西放好,不过砚台墨条跟沾了墨的笔刚刚飞出去,污了左边榻褥。 「嗯。」虞璇玑沉吟,在公房中相了相,拿了水跟面巾来「捞起袖子。」 李千里其实痛得额上沁汗,也顾不上客气,捞起袖子,绷带上红了一大块,虞璇玑小心地拆下绷带,按住伤口,止住汨汨流出的血,李千里说了何处有药,虞璇玑拿了来,稍止住血,轻轻敷上一层止血散,再给他绑好绷带。本想问他一声疼不疼,不过想到他那三字三词只讲了一个,诚意不足,便不问了。 「太子……也在场?」寂静中,李千里出声,虞璇玑点头「他说了什么?」 虞璇玑将对话全数说来,李千里皱着眉头说「妳回太子的话回得不错,他与我不合,当初保荐妳、如今拉拢妳,都是一个意思,往后妳要多加小心。」 「我……」虞璇玑正待答应,我字一出口,又犹豫了,思量半晌,叹了口气「学生明白。」 「徒儿明白,为师也就放心了。」李千里何等机敏,一听就知道她之前拔香头说的是气话,淡淡一笑说。 虞璇玑点头,还是乖乖地按着晚辈礼仪,向李千里一拜致歉「学生鲁莽,望老师海涵。」 「上皇闲着没事等着葛屁,见不得我们师徒相安无事,总要挑些事来寻乐子,妳太师父与我当年也被他算计过,他说的话,妳不要往心里去,刚才说的话也都是气话,别记在心里。」 李千里说完,又问了些话,知道女皇此番在虞璇玑面前说起太子保荐,心中暗觉有些不妙,只是这些事情还不知道会怎么发展,暂且搁置,便叫虞璇玑出去。 虞璇玑走出去,关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李千里不由得轻叹一声,回身要继续办公,却见榻上一张字条,一看却是自己刚才写的便笺,显然从虞璇玑身上掉出来的……不过他没看见虞璇玑拿了什么香囊荷包,而又非常清楚那套衣衫没有地方可以藏东西,那她把这张字条放在哪呢?拿起字条,闻见浓郁的青木香,他将纸条在鼻前扇了扇,感觉她的味道贴得好近……不忍丢弃,不如放在心口,他将纸条放到紫袍怀襟中。 而这头虞璇玑终于走出御史台,日影西斜,该快些回去了,她轻呼了口气,决心把刚才台中的事跟上皇的胡说八道弃之脑后,全都别记在心里! 但是……她回头看了御史台一眼。 那句『嫁给我』……该怎么办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相见欢 皇城一如既往,在五更时迎来大批七嘴八舌比三姑六婆还要三八的官人们,不过有所不同的是,在辰时左右,迎来了两三百人的进士团与二十九名进士。一样是跨马,不过进士们都穿上了一色白绫袍,全是进士团置办的,原来进士团早赶置了一批白袍,分大中小三种尺寸,昨日前去迎人时便量了尺寸,赶报作坊针工,统一赶制,五更开了坊门后赶到进士们的家中送袍子。 本来不需如此匆忙的,正常的过堂日是发榜后两日,接着往座师家中谢恩,相识宴则是三到五日后,士子们还有时间制衣整装,再备上厚礼前去赴宴,不过今番竟然都干出了赋题杂儒杂法、加试先斩后奏、外加可称是极具创意的策论题目,自然过堂相识也不遵行惯例。 李千里早早就放出风声,这次进士发榜后,一切与朝廷相关的活动都要压缩在一旬内办完,所以过堂谢恩相识全集中在发榜隔日,两日后,朝廷在曲江尚书省亭子中为新进士举办闻喜宴,再过五日后在吏部选院举行吏部选试,通过身言书判四关才真正排进官僚名单,至于其它一些往年带有半官方色采的活动,如夜间御苑赛马球、礼吏二部派员出席的烧尾宴、借尚书省亭子举办的杏园宴……等等,李千里更是直接挑明了警告礼吏二部「朝廷经费要用在刀口,闻喜宴在整个京城面前爽过一回就该知足,不要一开始就给新官养成豪奢的习惯,闻喜宴的开支必须当天结束后拿给我过目报销,如果你们还要搞其它的宴会给进士也随意,就自己去跟度支金部核销,若让我抓到用闻喜宴的名目办其它宴会,就等着收弹状!至于新进士,他们若要自己去办也随意,不过全部挤在十日之内,我看谁敢放胆去玩球醉酒。」 「那……要虞状头带头玩球纵酒呢?」礼部侍郎怕怕地举手发问,众人暗自赞同,毕竟黑心台主的唯一传人是平康坊中大名鼎鼎的风流人物,据说吃喝玩乐无所不精…… 「我就折了她尾巴丢回泥坑。」李千里铿锵有力地堵住大家的疑问。 这个消息很快就被进士团知悉,因此他们也迅速改变日程,将往年放在最后的关宴提前,其它宴会全部推到关宴后,赛球改在白天,慈恩题诗、杏园宴、礼佛牙、樱桃宴全部往后挤,烧尾宴排在旬假,礼吏二部官员以个人身份前来,而女进士不参加赛球,转赴玉台宴。 进士们此时来到宫城前,男进士们由状头榜眼各领一队,女进士则由女状头领队,合为三行,并肩鱼贯入城,状头白用诲低声对虞璇玑说「虞兄,小弟、状头与虞兄同为知闻,需先行拜会座师与太老师。」 「晓得。」 这回,进士们不走安上门,三人领着男女进士们走含光门,礼部侍郎早已等在那里,进士们纷纷见礼,侍郎带着他们沿安上门街往前走,左边有一排低矮阴暗的官署,侍郎回头对虞璇玑一笑「璇玑啊,左边是御史台推事院。」 这……传说中有冤魂大军的推事院吗?虞璇玑畏惧地看了推事院一眼,还好现在是白天,要不然她一定会马上回头冲出去,不过……以后不管在哪里工作,都还是别走这里好了…… 「李台主有不少壮举都是在推事院做的呢!」礼部侍郎自顾自地爆八卦,爆很大爆不用钱「我记得我刚从兖州参军调回中央时,那时出了刑部尚书□□犯妇案,好像那犯妇也是个士人妻子,生得十分美貌,就住在尚书家附近,尚书早看上了那妇人,便用了种种手段勾引不成,恼羞成怒下随便编了罪名将妇人与其丈夫下狱,结果串通了大理卿,竟奸污妇人得逞,后来怕东窗事发竟说是大理卿勾搭那妇人,将大理卿也构陷入狱……」 「这刑部尚书还真敢干,大理卿也是三品大员,就这样构陷入狱,真不怕死。」虞璇玑说。 「当然,那尚书是襄王孺人的哥哥啊!」礼部侍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结果那时候李台主好像还是侍御史吧?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那妇人夫妻俩从刑部大狱偷出来藏在推事院,后来在朝会上穿上法冠袍服直接把人带上朝堂,当场呛得连襄王都赶紧说跟尚书不熟,我那时候在旁边,那时李台主报告案情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官场艳闻。」 「那尚书跟大理卿后来怎么了?」虞璇玑连忙追问。 「结果陛下将尚书当场收押,命当时的台主主持三司推事,刑部大理寺那时都没了主官,自然都听御史台的,判书下来,尚书秋后问斩,大理卿流往江州……」侍郎一边回想着判决结果,一边说「后来这事结束后,李台主就递了一份弹状,直斥大理寺闇弱无能、刑部滥司刑法,把两个官署六品以上的官全部弹劾失职,那一阵子刑部大理寺皮绷得可紧着,后来只要有三司会审,刑部大理寺伺候御史台比伺候亲娘还精心,」 虞璇玑眉头一皱,觉得这事绝不单纯,从她自己先被黜落、被关三天结果变成李千里弟子的惊险经历看来,李千里做事似乎留了很多黑心暗招……她在心头嘀咕,怎么觉得……搞不好一开始那个犯妇就是御史台的暗桩?存心先搞掉刑部大理寺的两个大头头,再河蟹掉属官,完成御史台主控三司的秘密野心? 虞璇玑当然没傻到把这种话说出来,因此只是默默觉得往后跟李千里相处真的需要步步小心,免得什么时候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 众进士又走了一阵,继续听侍郎的皇城导览,约莫两刻钟后来到中书省外,中书舍人早已迎了出来,与礼部侍郎见礼后,将进士们带到正堂东廊下,进士团早在那里置下各个进士的位子,案上也都摆着酒食,只有酒能喝,食物都是粗制滥造、染得鲜红艳绿图个好看而已。 「三位知闻,请先至厢房见过台主与尚书。」礼部侍郎说。 于是,进士兵分两路,二十三名进士到东廊下等候,虞璇玑等三人则随礼部侍郎到厢房见人。 通报后,虞璇玑等人走进厢房,一进去就闻见一阵浓郁的香气,也说不清是什么香,只见房中上首坐着两个紫袍高官,正在下棋。 「秋霜,我说你这招孤子回马枪会不会太早出来?」右边那位紫袍官员说,听声音似乎年纪不大,虞璇玑抬头看去,那人只留着一字胡,团脸生得异常圆,眼睛基本上似乎只有两条缝,脖子有三下巴,紫袍在身上绷得很紧,寻常官员的带都松松垂着,他腰上白玉带却紧箍着肚子,悬脚趺坐,短短胖胖的脚在榻上悬空一踢一踢,可见个子不太高,幞头摘下来放在旁边,头发却是全白了,面目看起来约莫是六十余岁,显然是礼部尚书无疑。 「回禀老师,形成了势,总有被看透的一天,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非孤子不可。」自然是李千里回答,他正襟危坐,臀跪在脚跟上,紫袍下襬整整齐齐地铺在前方。 「你总是把孤子看得太重……」礼部尚书呵呵笑着,一枚黑子啪地一声下在白子孤子边,堵死了孤子的路「势有可为,孤子自然可行,不可为,还是别冒险的好。」 「人生在世图个快意,孤子是杀一子赚一子,也不算冒险。」 「都三十好几了,还这么好斗啊……」礼部尚书摇头,这才转头笑瞇瞇地看向三位进士「是老夫的徒孙哪!」 「学生等拜见太老师。」 尚书笑着受礼,先问了状头榜眼的出身,十分和气,却让侍郎领他们先去外面,到了虞璇玑,又笑得更慈祥「这倒是要叫徒孙女了,进士试时,秋霜跟侍郎没欺负妳吧?要欺负妳了,只管跟太老师说。」 「房师待学生甚好,太老师切莫错怪。」 「喔?这么说,秋霜欺负妳了?」尚书嘻笑着看了表情跟字一模一样的李千里,竟伸手过去就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臭小子!」 爽!虞璇玑忍俊不禁,深深一揖「谢过太老师。」 「我就知道这臭小子收女徒就贪图女徒儿打不赢他,璇玑小徒孙,他往后要是再摆着张死人脸刁难妳,只管来告诉太老师,太老师给妳出气。」 「那要她欺负弟子呢?」李千里冷冰冰地说。 「那就是你没出息,活该被徒儿欺负,我一样照打。」 「难怪老师当年没引见太老师,原来是怕弟子去跟太老师哭诉?」 「你现在才知道?你那太老师铁拳无敌外兼穿林北腿,被他一揍,我还有命吗?」 果然恶马恶人骑,看来李千里内制于奶妈、外制于尚书,有了这内外两大援,还怕你不成?虞璇玑坏心地想,却见李千里一边继续陪下棋一边跟她递眼色,这才将怀中一盒香送上「闻说太老师喜好香道,老师说早想孝敬,不过碍于大男人死要面子不好意思送香,于是命学生代劳。」 李千里与礼部尚书先是一楞,接着,尚书笑着收了,也不忘消遣李千里,听得虞璇玑抿嘴一笑。李千里横了她一眼,是赞赏她说话正中尚书下怀、既交代了香的来源又巧妙掩盖讨好的意图,不过被她说成是死要面子的大男人,十足死要面子的大男人自然不开心。 「好啦,我们师生三人该出去了,估计那几个臭丞相也来了吧?」尚书下榻,穿了靴子,伸伸懒腰,虞璇玑非常确定听见布料绷紧的声音,但是还是快了一步打开房门。 中书省的堂吏见他们出来,高声唱喏「礼部韦尚书、御史台李大夫,出见新科进士!」 虞璇玑快步归队,赶在大家深揖的同时,与众人同时开口「弘晖六十年二月二十七,某等进士,拜见太老师、拜见座师。 ※※※ 今年的过堂日进行得异常迅速,气氛也超级不温馨,只有韦尚书一开始笑呵呵地招招手算是给大家一点温暖,正牌座师李千里却背手立于尚书身侧,当堂吏请他给进士们讲几句话时,他说「当官是不归路,要有觉悟直着进来横着出去,既是我的学生,就混出个人样给我争脸,要是作奸犯科,我必深究。」 李千里一边说着,眼睛看向虞璇玑「傻鱼!尤其是妳,有前科在先,看在妳还算有才的份上这才拔为女状头,要是又干出什么坏事,扒了妳的鱼皮扔回泥坑!」 「学生谢过老师教诲,定不负师尊期许。」虞璇玑在众目睽睽下无奈地回答,一定每次都要呛一下傻鱼才开心就对了!明明就是跟上皇狼狈为奸的混帐狗官! 「状头领队,随我拜见相公。」李千里说。 言毕,李千里伸手先让尚书走,师生二人带着后面二十九名进士缓步拾阶而上,只见那中书堂前中书令、门下侍中、尚书左右仆射都是一身紫袍出堂相迎,往年因为知贡举的大多是礼部侍郎,因此宰相们只在堂中等候,不过今年知贡举的是同为宰相的李千里,加上除了朝会出来露个面,平日几乎足不出户龟在礼部不知道在做什么的尚书,竟然会出来捧徒子徒孙的场,自然需要出堂相迎。 「韦年兄,好久不见。」中书令拱手。 「中书相公还是这么神清气爽,令人羡慕。」韦尚书说,他们两人是同榜进士。 「韦尚书,什么时候再给我指点指点?」门下侍中搓着手说。 「门下相公何时留直,请来礼部,我们手谈彻夜啊。」韦尚书笑着回答,门下侍中也是个棋迷,但是却下得一手屎棋。 「十七舅怎么来了?」尚书右仆射连忙搀着尚书手肘,执礼甚恭,因为他家太夫人正是韦尚书的长姊,所以两人年纪虽差不多,却是舅甥。 「来给爱徒撑腰啊,阿姐还好吧?」 「好,就是爱吃油封肉,不肯忌口,阿舅有空也说说她。」 「行啊,我明日下朝去见阿姐。」 「内人正念叨着十七哥跟大姐呢!要不明日我们也去右仆射家?」左仆射说,他的妻子是韦尚书堂妹,说起来,右仆射还得叫左仆射一声姨夫。 「小妹还好吧?」韦尚书问。 「都好,最近就是照顾我那傻儿子。」…… 五个人唠叨起家常就唠叨个没完,直到李千里在旁重重一咳,才入堂去,李千里一瞄旁边的堂吏,堂吏连忙高喊「御史大夫兼弘晖六十年恩科主司李领新及第进士见相公。」 按着原本的礼仪,主考走进去后,堂中还要有一个小吏故意斥退他,主考喏喏称是退到旁边,算是给新科进士们一个下马威,意在告诉他们“连你老师在宰相面前都这么卑微,你们这些毛头小子别太嚣张”。不过这次的主考基本上从做进士时就嚣张到现在,而且中书省诸吏根本没人敢担当斥退御史台主的任务,一个个哭爹喊娘直说“上有八十高堂老母下有嗷嗷待哺幼儿如果这时候死了孤儿寡妇靠谁去”,因此里面那四位相公无奈何只得删去这段。 因此李千里昂首直入中书正堂,一如既往坐在他的位置上,接着是状头出来说「二月二十七,礼部发榜,某等幸忝成名,皆在相公陶镕之下,不任感惧。」,接着状头与其它进士依名次自报姓名,然后中书令代表大家给予一番勉励话语,李千里随后起身告罪,因为今天有御前三司推事,必须赶去,于是由礼部尚书代替,带着进士们往中书舍人院去,进士们又与中书舍人见礼,再回到中书正堂东廊下,与舍人、尚书、侍郎敬酒,这就算完成了过堂礼。 「劳烦侍郎带进士等出去。」韦尚书说,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璇玑,听说妳识得河东名棋手崔十娘?」 谁?虞璇玑不解地看着韦尚书,尚书看向她,呈两条线的眼睛稍稍撑大了一点,透出一闪而逝的亮光,虞璇玑迟疑地说「禀太老师……算是有一面之缘……吧?」 「那太好了,老夫正解不开她的棋谱,妳与老夫同行,一边走、一边说来。」韦尚书一脸“得遇救星”的表情,识趣的侍郎自是赶快把人带走,韦尚书便自带了虞璇玑从另一边往礼部走。 太老师与徒孙二人一前一后走着,韦尚书悠哉地说「璇玑啊……千千一直说妳是傻鱼,妳不傻嘛!」 「也不算聪明啊,如果聪明就不会被老师欺负得这么惨了。」 韦尚书呵呵直笑,背着手慢吞吞地晃悠着走「哎呀,我们这一系,全都选了跟自己不同个性的做徒儿,太老师是多才多艺翩翩佳公子,而座师比市井流氓还粗鲁,老夫是个温吞水慢郎中,千千冷峭毫无生活情趣,最后选了妳这风流才女做弟子,真不知后来会怎么发展呢?」 「太老师的老师是哪位呢?」 「喔,该跟妳说说师门,老夫的太老师是太原王摩诘,老师是贵乡郭沅震,老夫京兆韦氏,千千是陇西李氏,这妳应该早就知道了。」 这个师门组合也太有创意了吧?虞璇玑听得眼睛瞪得大大的,王摩诘是五姓出身,少年登第,诗书琴画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虽说宦途中也遇过一些磨难,但最后也官至尚书右丞,风度翩翩飘逸如仙。但是郭沅震出身寒门富室,虽也是少年及第,但是仗剑任侠,而后佐上皇之父登基,半生几乎都是武官,他的故事相当有传奇性,什么砍野猪精、把四十万钱全数赠给穷人、出使土钵、打秃掘、镇凉州……总之在传说中是大侠一样的人物,却没想到会是王摩诘的学生?他们师生俩怎么相处啊?王摩诘谈山水,郭沅震谈拳谱,王摩诘奏高山流水,郭沅震配唱酒肆小调?这个组合要再配上眼前这位行事温吞只喜欢下棋的尚书,也实在太奇妙了点。 「王郭二位都是前代名宦,太老师与老师亦为国之栋梁,学生惶恐。」 「也没什么,我们是我们,妳是妳,照着妳自己的性子去做官,也就是了。」韦尚书一步三摇,虞璇玑只得把脚步放得更细更碎,以免超前「千千倔强,处事不肯圆滑,总是明火执仗硬干,对我、对陛下还算有礼,但是对旁人就猖狂了,对妳,只怕也是夹枪带棒不知温柔,他这人就是这个性子,越是唠叨,其实越是在意,不过这小子眼毒,不会看错人的。妳要知道他的性子,顺着毛摸,也就不难相处。」 原来是给李千里缓颊来了,看来老师也不好当哪!虞璇玑心想,拱手说「学生明白。」 「不过这不是我特别与妳深谈的原因。」 「咦?」 「他根本就不讨厌妳,这事我猜妳早就知道了。」韦尚书停下脚步,侧头看她,又是那一闪而逝的犀利目光「要不,妳也不会拜他为师,他刚刚当着众人扫妳脸,若是妳不明白,也不会没有一点委屈神色。」 真正眼毒的是太老师你吧?虞璇玑一凛,低声说「学生与老师几次相处,老师虽口中斥骂,却依旧护持,因此明白老师拳拳爱护之心。」 「好孩子……」韦尚书又是呵呵地笑了,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我要与妳说的,是我把千千托付给妳啦!」 虞璇玑惊讶已极,连忙追问「托付?老师位居宰相,学生何能得当托付二字?」 「他个性太强,认定的事,粉身碎骨也要完成,浑然不顾自身,任官二十年、掌台七年,御史台官也大多与他一样奋不顾身,但是,朝廷局势似是有变,妳往后在他身边,要更加警醒,一有机会就圆事、缓事,有些事情,不用做得激烈也有一样的效果,妳是个聪明人,该明白老夫要妳做的事。」韦尚书像闲谈似地说。 虞璇玑却一躬,镇定地说「恕学生愚钝,不甚明了。」 韦尚书似乎有些诧异地沉默了片刻,又呵呵直笑「老糊涂了,老夫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刚刚是在说下棋吧?」 装傻也装得太……虞璇玑心中嘀咕,看来这位太老师是个不好对付的老狐狸,他不继续说,自然她也不再问,只是默默把他的话记下来,心中暗自琢磨。走到礼部,韦尚书自进了官署,虞璇玑继续往前走到安上门,沿途经过了御史台,猛地想起要联络红妆会现任会长郭供奉,便入内找人。 「状头稍候。」上次那位领她去见李千里的令史请她在门房稍候。 虞璇玑支颐沉思,刚才没有贸然答应,也不是没听懂,究竟朝中有何变故?是什么事能让礼部尚书自认无力劝阻李千里,而命她暗地替他周旋,以降低他可能受到的冲击?她一个新科进士,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替他圆事吗?李千里已是位列台阁,嚣张霸道不是一两天的事,后面又有上皇,谁能扳得倒他? 「哎呀?这就是虞妹妹吧!」一个爽直的女声传来,虞璇玑抬头,只觉眼前一亮,来人穿了一身绿袍,服色都按着规矩来,但是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的袍子裁了腰身、加了胸腺,穿起来更显得身材劲辣,没戴幞头,梳着螺髻,额上一点俏皮的花黄,容色艳丽,风情万种。 「小妹虞璇玑,姊姊是郭供奉吗?」 「要不还能是谁?」郭供奉娇笑着,自挽了虞璇玑手臂拉到自己公房去「恰好也到了用饭时候,妹妹留在台中吃饭。」 「不敢叨扰姊姊。」 「哪的话,御史台还能少妹妹一口饭?放心,我们本就备着有人中午洽公的份。」郭供奉不待多言,自把虞璇玑推到公房里,不一会儿回来,托盘中放着一碗油焖笋封肉、一碗豆酱拌山薇、一盅百岁羹、两碗黄粱饭,菜都装得满满的「懒得装成两碗,横竖我也不在意吃妹妹口水。」 虞璇玑正拿起一碗饭要吃,闻言不禁错喉,这位郭供奉作风大胆是早有耳闻,未考进士前,是长安富商之女,父亲死后,独自经营了好大产业,最强悍的是,据说三个子女都不同父亲「姊姊如此交心,小妹也就不客气了。」 「别客气别客气,台中另外两位女官,一位是我同年秦监察,年已六十,冷肃罕言,我跟她说不上话。另一位是岑主簿,晚我一科,跟我差不多年记,丈夫就是刘侍御,新婚不久,两人感情好得蜜里调油,岑主簿又身怀六甲,午饭自然是夫妻俩一起吃。害得我吃饭也找不上人一起吃,要排到跟台主一起吃的时候,一定会排上中丞做陪,我随便说点什么,他们俩就装道学,一群烂男人!所以妹妹妳来,真是太好了。」郭供奉劈头说了一大通话,一直给虞璇玑夹菜,堆得她碗里小山一般「妹妹是来跟我说玉台宴的事吧?」 虞璇玑塞了满嘴饭菜,咽下去才说「欸,此次是我联络,正要与姊姊通气呢。」 「我也正要问妹妹呢,妳喜欢怎么样的男人?」 「咦?」 「喂!不要连妳也装处女!」郭供奉嘟着嘴,用筷子指着虞璇玑说。 「倒不是小妹装清纯,是姊姊怎么问起男人来?」 「玉台宴上没有男人,还搞个屁?」 「不是姊姊说了,玉台宴是女进士的聚会吗?」 「男进士有□□作陪,女进士宴不叫几个男人陪酒还叫宴吗?这种事都是我决定了,上回找的是几个东西市上卖大力丸的壮汉跳裸舞转车轮,功夫真不是盖的,这回我还没想到找什么,就看妹妹妳了。」 虞璇玑听得目瞪口呆,跳裸舞转车轮也……她咬着筷子说「可恨上次没来考试,转车轮绝技我也想见识见识啊!」 「妳这次要看也行啊。」 「可是这样就跟上次重复了不是吗?」虞璇玑说,郭供奉点头,她侧头一想「我对瘦弱男孩没兴趣……要不来个裸胡腾如何?」 「妹妹喜欢胡人?」郭供奉眼睛一亮,一脸相见恨晚「吃这么重口味的,我还以为只有我了。」 「淡色眼睛直勾勾的才诱人哪!」 于是这对相隔三届的女进士,便一边吃饭一边讨论玉台宴的安排,因为御史台只有半个时辰吃饭时间,所以虞璇玑确定了时间地点就赶紧告辞,以免打扰郭供奉办公。入皇城的惯例,除非是三品以上高官,否则从哪里进就哪里出,这样才能对得上人数,所以虞璇玑从安上门出来,去牵了霜华,直奔青龙坊期集院。 话说这期集院是进士团为进士们暂时税的宅第,往往气派非凡,每个进士都有一个房间,好像让进士们能就近办宴会、多认识多亲近,可说是未来一个月的宿舍。虞璇玑进到期集院时,倒是静悄悄的,门房上一个进士团的人说「女状头吃过了吗?厨下备了菜。」 「我吃过了,其它人呢?」 「都吃过了,眼下都在房中睡午觉呢!」 虞璇玑问了自己的房间,女进士们的住所安排在曲江边的一处院落,十分僻静幽雅,虞璇玑入得院落,与见到的几个同年打过招呼,自来到挂着名牌的房间,房间算是中等大小,里间放着床榻跟妆台,一扇纱屏隔开,外间则放着茶具几案书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虞璇玑的东西早已打包好交给进士团,因此也都摆在房中,她脱掉穿了一天的皮靴,除了罗袜,摘下幞头,脱去白袍,打开衣服包袱,披上一件宽袖绸衫,随便在腰间绑了带子,头发也不松,便躺下休息。 「唉……圆事……缓事……有这么一个寻事的主,谁圆得过来?」虞璇玑轻叹一声,翻了翻身,把头埋进被中「误上贼船了。」 午后的春风徐徐掠过寂静的期集院,吹散正午热气,等待着如水清凉的夜晚……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红牡丹 好色之心,人皆有之,无奈容颜美丑,半分由不得自己,顶多女人还能用化妆充作易容术骗骗人。可是当宿醉未消、脸颊浮肿外加黑眼圈,粉扑不上去不说,就连想用黛笔描一描眼线,都因为眼皮太泡,画起来像被打了一拳似的,这时候的信心完全低落到无以复加,干脆把门上闩别出去见人了。 虞璇玑把画失败的妆擦掉,倒了一点蒸梅花水在手心,撕了一小块纸沾着拍在脸上,梅花水是前些日子去南山时,经过一间作坊时买的,这作坊专门采了南山上的花朵加工制成花水、花露、香粉、香膏,再卖到妆肆去。 今天期集院没有安排活动,因为明日就要赴吏部试,大家都在房中复习判词与应对,这次的进士没有再世钟馗再世潘安再世无盐再世西施,都长得规矩端正,举止也都还算得宜,因此身言书判中的身试,要过关并不难。不过言试部份,有些远来进士官话说得不好,或者有些平素木讷的,此时不是捧着切韵拜托其它同年念给他听,就是背诵着一些官场常用的问候语、寒暄话。至于书试,看的是书写是否流畅无误,到了此时再练虽然迟了,不过也有进士拿了一迭废纸,如习字般疯狂写了一大堆的永字,务求不失手感。而最后的判试,就是测验考生处事是否明断,判词写作是否合理,题无常题,也不知会是刑律民事官务财政哪一方面,最是棘手,因此,人人都拿了一卷《龙筋凤髓判》狂读,希望能好运从中找到标准答案。 虞璇玑也不例外,妆台边也放着《龙筋凤髓判》,一边篦头一边看,把长发梳通后,这才用猪鬃刷洗净擦干后放回妆奁里。妆台边一个瓷杯里,放着一朵碗口大的红牡丹,尚未盛绽,因为眼下还不到三月上巳,本非牡丹盛开的季节,但是这朵牡丹是几日前赴闻喜宴前,太老师韦尚书派人送来的,要让她在闻喜宴上做魁首。果然,当日人人以红花饰幞头,独这一朵照殿红色压全场,着实风光了一回,下来后舍不得丢,便把花养在妆台边,望它多开几日,但是…… 《龙筋凤髓判》看了两刻钟还没动镇尺,虞璇玑从原本的跪姿,变成趴在席上,手撑着妆台,拨着花玩。看着花就想到闻喜宴,别人说起来都开心热闹得很,可是她的闻喜宴却给搅得坐立难安…… 那日来的不是女皇,是太子与主夫,听说三公三师三省六部九卿全都到齐,这些大人物们自坐于尚书省亭子边的紫云楼上,进士们则在亭中搭棚设宴,这次的闻喜宴听说是太子人马操办,竟置办得异常盛大,甚至太子还特地卷帘来与进士们隔空喊话,十足亲民,虞璇玑心中暗想,不知楼上的李千里是什么表情?在一连串繁复的礼仪后,终于完成了进士谢恩的仪式,楼上高官与楼下进士这才纷纷就坐。 一就坐,楼上的竹帘就都卷了起来,不少高官没事就往楼下瞟一眼,看看哪个青年才俊可与女儿匹配。未婚的男进士们自是特别精心打扮,不时往楼边踱,只盼做个乘龙佳婿,此番分了三棚,分由状头榜眼与虞璇玑领头,三棚中间约莫排了五六十张榻,上百道佳肴美馔罗列于上,一时不能尽说,最醒目的是正中一组素蒸音声部,用面粉蒸成,再塑成蓬莱仙女模样,一个个骨肉亭匀、仙袂飘飘欲举,虞璇玑便盘算着等人都散了之后,偷偷干走一个回去,尝尝这面塑仙女好不好吃。 「姊姊你看。」萧玉环凑过来说,指着远处紫云楼下一个人影。 「老师?」他在干么?虞璇玑瞄了他一眼,只见他不上去也不像下来解手或怎样,只在楼边转来转去不知在做什么……一想起韦尚书的话,虞璇玑连忙把头转回素蒸音声部那边,还是别管他的好「妹妹,尝了赐绯羊了吗?我削几片给妳夹饼。」 「女状头。」要死了!虞璇玑心头一跳,只见一个小吏站在她旁边「李台主请女状头过去说话。」 虞璇玑无奈何,只得与萧玉环告了罪,闪躲着众人的视线,来到紫云楼下,还来不及寒暄,李千里猛地抓住她手臂,就把她往林木茂密处带「老师……」 「嘘!」李千里斥了一声,直把她带到一处无人的亭子边「徒儿,妳识得温杞吗?」 「识得。」 「他不日就要入京,妳一考完吏部试,就去见他。」 「这……他在哪里?」 「地址我会再派人递给妳。」李千里淡淡地说,脸上并无表情,但是抓着她的手却掐得很紧。 虞璇玑瞄了瞄他的手,不知他为何这样激动,轻声说「老师要学生见他,可有什么话要传给他吗?」 「“东宫还缺詹事”。」 「东宫詹事?不是临潭李元直吗?」虞璇玑问,李千里的另一只手又掐住了她左臂,她皱了皱眉。 「“东宫还缺詹事”这是太子的原话,我不知道什么李元直李元歪。」 「温杞……现在到底是什么官职?」 「淮西幕府……掌书记。」李千里的话像从齿缝蹦出,像咬着什么东西不肯松口的猛兽,声音隐隐有金石之声,虞璇玑抬头,李千里看着她,但是眼神异常冷冽,她不自在地往后一退,他却紧抓着她不放「让温杞递名刺去见太子。」 虞璇玑不明白李千里跟淮西有什么仇,但是从他的反应,她隐约猜他的心思,便直接了当地说「老师怀疑我是淮西的奸细吗?」 「妳像吗?」李千里淡淡地说,似乎觉得这句话像笑话「妳这傻鱼,当不了奸细。」 那你生气个什么劲?虞璇玑不悦地想,他还紧握着她的手臂,掐得她手臂都麻了,想喊痛,但是一看到他那张死人脸就觉得不想示弱「既是要他去见太子,为何要学生传话?请老师示下。」 「因为太子认定……」李千里冲口而出,硬生生收住话,沉默片刻才阴沉地说「太子从李元直那里知道,妳曾是温杞的学生。」 「温杞的学生多了,据我所知,在京就有五六人。」虞璇玑回答,她心思一转,既是李元直说出去的,也就没什么好话,她苦笑「是太子知道,温杞曾是我的情人吧?」 李千里的手一抓,虞璇玑抬头,却见他偏过头去,女人敏感的直觉,隐约明白他为何心绪不宁,可见,他也在意她的过去……如果心是一扇门,她原本已拔了门闩,但是此时,她似乎听见自己又将那道闩扣了起来。 「老师吩咐,学生自当照办。」虞璇玑说,声音毫无感情,李千里低着眼,没有说话,她嘴角一撇,轻轻一叹,到底这世上能不在乎过去一心爱她的人,只有温杞,于是她说「好久没见他了,只不知他娶妻了没?」 「妳……」李千里将她的手臂往前拉,她却奋力一挣,他一怔,便松开了手,楞楞地看她揉着手臂,才似乎回过神来「为师还需提妳一句,妳进士及第,制科想必也不困难,前程似锦,务必铁了心站在朝廷一边,才有出头之日。」 「恕学生直言,家父追随西平郡王近二十年,我自幼长于幕府,眼见兵强民盛,因此并不厌恶藩镇,而学生至今未见朝中有人能如藩镇节度那样建设地方,前程虽是前程,但是学生不能眛心而为,只能代老师传语温杞而已。」虞璇玑退开一步,拱手说话,但是李千里却觉得,那微躬着身子、双手相抵的姿势,已将他推开了好远。 即使如此,李千里仍苦口婆心地说「为师明白妳与温杞有旧,不过他是淮西幕府的重要人物,妳切莫太过接近,以免落人口实。」 「温杞与学生,相知相交近二十年,天下知我之人,也许只剩下他,即使有一日朝廷与淮西势同水火,学生亦不愿以路人视之。」 「即使毁了前程也不后悔吗?」 「富贵易求,真情难得,若有那一日,我不后悔。」 李千里看着她,哑口无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拂袖而去,擦过她身边时,带着松木香气的风将早已颤危危的牡丹拂落,红花打到她肩上,她顺手一接,是接住了那碗口大的牡丹,但是,还是免不了几瓣花翩翩落在鞋帮。 ※※※ 一样来到皇城,一样是进士们鱼贯而入,只是这回不是入礼部南院,而是旁边的吏部选院,选院并不大,正堂供奉着圣贤哲人,围绕着正堂是一圈厢房,以正堂分前后、中轴分左右,分成四区来考身言书判四试。 身言书三试,虞璇玑考得并不吃力,不过考判试就有些忐忑了,因为前几日李千里一闹后,昨日傍晚又遣塞鸿递来温杞的地址,除此之外并无只字词组,而那张地址现在就在虞璇玑怀里,也是这张地址,害得她读不下《龙筋凤髓判》,只想赶快考完判试就去见温杞。 「越州虞璇玑。」吏部吏唱名唱到虞璇玑了,她连忙应了一声,快步进去,低矮的厢房中坐着三名考官,都没见过面,正中一位穿着绯袍、旁边两位穿着青袍,而前三试都是青、绿袍服官员,可见判试是最受重视的。 「虞进士请坐。」右边的青袍官员说,待她在三人前方的几案后坐下,那官员说「判试乃刺进士处事是否明断、是否通晓律令人情,于选试中比重最重,望虞进士审慎作答。」 「有劳房师。」虞璇玑恭敬回答。 于是判试先问了几条基本的律令,无非是《梁律疏议》最前面的几条订定纲目,只要稍稍翻过都答得出来,接着,正中那位绯袍官员从一旁的签筒中抽了一根签交给右边官员,右边那位对着签从面前一份贝叶书中查到题目,递给旁边两位,那绯袍主官与左边官员看了一眼便露出神秘的微笑,主官咳了一声「虞进士听了,御史台主欺压其僚,诸御史不服管教,乃诉于上,详查其情,皆因其署私宴中一言不合而起,命调停,请下判书。」 虞璇玑也忍不住嘴角往上弯,早就听说判书会有时事题,这题难道真是传说中的时事?一想起考试那几日遇到的几位台官跟她已领教过的恶劣台主,越发觉得这题好听说是春秋笔法、难听就是乱爆八卦吧?她略一沉吟,拿起案上早已备好的笔,稍一援墨,以〈御史大夫厅壁记〉跟〈御史中丞厅壁记〉两篇为底,写成一篇判书: 御史大夫者,先代职副宰相,圣朝临鉴百官,王化所系,不唯威刑,大夫其任也。御史者,大夫之僚,察风俗、平民冤、踣邪佞、延俊贤,皆御史之力也。今闻上下有隙、主僚不睦,然羽翮得清风之助、律吕本黄锺之宫,大夫睦御史、御史奉大夫,国纲朝本也。岂不闻帝德广运而瑞草生,天威震动而神羊至。君等柱石骨鲠,天下仰赖,当中和备体,沈潜经德,易直且武,温文而清,遵王路以整多方,由夫身而贞百度,莫以私忿为意,理当相忍为国,念柏台宜以风度师长人伦,动静训齐天下,不允弹诉,而望和睦。 写完,虞璇玑恭敬地呈给主官,这才退出。其它进士们有的已离去,还有些一群群在聊天,虞璇玑向相熟者拱拱手,便赶紧出了选院,急急往安上门而去,又是之前给她纸条的门卒拦下她「虞官人,御史台主又有便笺给妳。」 虞璇玑本想装傻硬闯,但是那门卒十分热心,连忙从怀中掏出那张便笺给她,无奈何,只得接来拆开,眉峰一动「御史台缺墨水吗?」 纸条上又是只有『速来御史台』五个字,猛地一攥,她狠下心往前走,口中嘀咕「老娘眼下一点都不想再看到你!混帐狗官!」 走到一半,猛地转了半圈,面向皇城,片刻又转回去,再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发出一声懊恼的「狗官!」后,就回头再入皇城,往御史台而去。 如那回来御史台,同一位令史带她到同样的大夫公房,只是这回她没有甩门,正正经经地入内、关门、拱手作揖「见过老师。」 「吏部试没问题吧?」狗官兀自盘腿坐在案前,毫无起身招待的意思,连看一眼都没有。 「应该。」傻鱼进士有样学样简单扼要回答。 「如果被刷掉,休想我去救妳。」狗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 「不敢奢望。」傻鱼进士继续冷脸相对。 沉默……尴尬的沉默……如同鱼听不懂狗吠、狗不明白鱼吐的泡泡,这对跨物种的师徒二人一坐一站沉默良久,虞璇玑终于说「老师若无吩咐,学生尚有急务,请辞去。」 「急着去见温杞吗?」李千里的声音冷得能结冰。 「若非选试在即,就是犯宵禁也要早奔去。」虞璇玑的目光冷凝,这话倒没有假,比起眼前这位说话不讨喜、动作不讨喜、作人更不讨喜的座师,她更想念为她烹茶奏曲的温杞。 「听说他离京了。」李千里淡淡地说,顺手把一份卷宗一滚,归到旁边去,木轴撞击的声音,清脆得像一声惊堂木「至少不住在那邸店了。」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他搬出邸店时对店主说要离京,目前不知真假。」李千里面无表情地说,笔稍稍一挥「妳可以走了。」 「他何时到京?」 「前天。」 「他听说我在京吗?」虞璇玑一握拳,感觉左手指甲扎入掌心…… 「他一落脚,就找了几个过去的学生,那些人都知道妳,所以他肯定也已知道……」李千里说,一抬头,对上她咬着唇不让眼泪落下的倔强神情,他不自在地别开脸,哼了一声说「去把脸擦一擦,一脑门的汗,哪像个进士,进土还差不多!」 虞璇玑默默无言,去一旁的巾栉架边,拿出手巾浸水擦了脸,将未落的眼泪拭去,又听背后传来李千里似乎有些困扰的声音「妳的心肠这么软,怎么当御史?」 「学生没想过当御史。」虞璇玑毫不犹豫地说,将手巾拧干放入怀中,回身看着李千里。 「因为御史台专干些黑心勾当?」李千里自嘲似地冷笑,不知为何,他明知她心情不好,却忍不住杠了过去「还是妳受不了跟我们这些黑心狗官为伍?」 「不,我不喜欢看人难受,若是个嚣张可恶的混帐也还罢了,若是犯法者有些什么隐情,即使明知稗莠不去反害佳禾,到了关头,我可能还会心软,下不了手。」虞璇玑眉心微拢着说。 李千里知道又伤了她,心中后悔,却不肯嘴软「那妳还来当官?官字两个口,一个欺上一个瞒下,欺瞒如一根直刺在心头,这才挣得冠盖在顶,心软手软,妳趁早回家当个州学博士,别跟人在朝廷混了!」 「然后教出一批一样心软手软的学生、再让御史台主骂回去当州学博士?」虞璇玑冷冷地回答,此时心乱如麻,无心与他纠缠,吸了口气一躬身「学生告辞。」 李千里没有留她,望着她低头离去,他皱紧了眉,想起那日过堂后,韦尚书的话「秋霜,你选了个好弟子。」 「她跟她父亲一样心思灵动、善于周旋,会是个好御史。」 「她是与她父亲有相似之处,但从本质上,她不是御史的料……」韦尚书默默放下一子,拿掉几枚白子丢到棋盒盖「几时你看清了她这块料子,几时把她雕成个合适的模样,那才配得上说是她的老师。」 「她怎么做不得御史!」李千里抗辩,忿忿地又将白子下在黑子阵地中。 「她哪一点像个御史?」韦尚书不留情面地回答,又加一子,不迟疑地阻断李千里的孤子攻势,目光变得异常锐利,话语如刺,句句扎心「别打量着我老眼昏花看不懂你的心思,你把她纳在御史台,无非是因为出了御史台,你就无能保护她。别人看你权倾天下,就是三省那四只嫩鸡也以为你一个御史台就能抗衡三省六部十道,可是我一手把你拉拔到今日地步,岂能不知你的斤两?你眼下嚣张,不过是三公三师陛下主夫懒得管你而已,他们真要整你,你立马就入推事院站笼三日!臭小子!」 「我是我,这跟虞璇玑的前程没有关系!」李千里烦躁地说。 「混帐!你就一个弟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一垮台,她马上就会流放岭外,一辈子翻不了身!」韦尚书声色俱厉,目光如炬,棋子下得啪啪直响,像是在打板子似的「你要真的珍惜她,就趁着她在御史台任里行的时候,好好观察她磨练她!把她的未来想个清楚明白!她跟她那奸鬼父亲是两回事,最多给你三年,三年内你想不清要把她怎么办,这孩子就由我来造就,你滚一边流口水流到死吧!」 「就是想不清也不会把她交给老师!」李千里又故技重施,拿孤子要来个千里走单骑,当然马上又阵亡。 「臭小子,你都奔四十的人,还做二十岁的梦?赶紧娶个五姓女,要不纳几个小妾好传宗接代,别尽打虞璇玑的主意。她们虞家几代都是情种,她那个爹奸猾似鬼,也是从一而终,偏生她跟了李元德那个短命鬼、又被那丑男温杞所拒,她这辈子忘不了李家兄弟、也忘不了温杞,伤得这么重,你又不是那种温柔体贴嘘寒问暖的翩翩公子,一天到晚地刁难她欺负她,眼睛瞎了才会喜欢你。」 眼看着一局棋下到末了,几乎满盘黑子,李千里推秤不玩,自坐在榻上生闷气,韦尚书自收拾着棋子说「她是块好料,别糟蹋了。」 「是当御史的好料。」 「你要忍心看她在御史台中昧着良心替你做事,然后看她每天痛苦难当,你就仅管在御史台里提拔她吧!她会恨你一辈子的!」 「我不会让她痛苦的。」 「你如果要替她承担做御史的痛苦,到最后,你会恨到亲手毁了她。」韦尚书认真地看着李千里,从黑棋中拣出一颗白子,递给李千里「你是个太纯粹的人,爱恨憎恶从来都是极端,什么时候,你懂得了她的遗憾,你才有资格为她承担她的痛苦。」 那颗白子现在放在李千里案上,韦尚书的这组棋是青石与白石做的,只琢成同样大小,稍稍打磨成两面圆弧,但是仔细一看,表面上仍有些坑疤瑕疵,与李千里自己那组墨玉与汉白玉精心磨成的棋相比,简直是不入流的便宜货,但是他将白子拈在手中,试图去适应粗糙的手感。粗糙的白子磨着指腹,像磨在心上,让他想起虞璇玑说起温杞的神情…… 富贵易求,真情难得,若有那一日,我不后悔…… 李千里从金鱼袋中拿出一张纸条,香气已经淡了,他将棋子包在纸条中,收进金鱼袋中,与袋中那枚象征着三品官衔的鱼符作伴。 老师啊……你说得对、也不对……李千里心想,她其实也是个极端的人、极端的情种……面对所爱,她与我一样执着……只是,什么时候,她才能看见我?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玉台宴 被温杞的事一搅,虞璇玑在接下来的宴游中,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有空闲就去东西两市或找认识的人打听他的下落,只是他就像在西京中消失了一样,她也只能先按捺住心情,静观其变。 不知不觉,发榜已近一个月,今日男女进士分别去打球跟参加玉台宴,明日就是真正的惜别宴,接下来若要相聚,就是在半年后的制科考了。此时大家大都互留地址,相约再见,年纪轻些的女进士们殷殷嘱咐要再联络更多,但是虞璇玑自是松了一口气,期集院距离北城太远,打听消息十分不便,她只想早点回家,好专心去打听温杞的下落。 「姊姊、姊姊……」萧玉环在她耳边喊,她回头,却见萧玉环跟几个年轻女进士看着她「姊姊晚上要穿什么?」 虞璇玑回过神,因为郭供奉傍晚才能出席,所以玉台宴安排在旬假前的晚上,就在青龙坊郭家亭子里「还不知道,妳们呢?」 「我们正要去东市衣肆里挑披帛跟鞋子,姊姊一起去吗?」 虞璇玑稍一思量,也正好去东市的邸店问问看,便说「同去。」 一群女进士便纷纷跨马乘驴,往东市而去,萧玉环她们在东市的衣肆、珠宝铺、花粉铺大开杀戒,虞璇玑则趁她们杀价看衣服时跟人探听温杞,但是都说没看见,心情烦闷下,那衣肆肆主的娘子,见她一件东西都不看,以为她都看不上眼,便将压箱底的一套衣衫拿出来「娘子,这套衣衫寄卖许久,都无人穿得,小妇人看娘子气度不凡,这套衣衫只怕就等着娘子哩!」 虞璇玑横竖也无聊,便翻开那衣衫一看,眸子一亮,竟是当年西平王夫妻给她的采礼!正红团花蜀锦腰带、银红泥金轻容大袖衫、妃红连珠绮襦裙,都丝毫不差,她抚着衣衫,这套衣衫价值不菲,寻常士人家莫说置办,就是裁一块轻容做披帛都是奢侈,这么多年了,衣衫依然灿然若新。 「小妇人没有诓娘子吧?」那肆主娘子得意地说。 「怎么卖?」 「五贯。」 「五贯文一套衣服?妳用抢的比较快。」旁边一个女进士瞠目说。 这套衣衫岂只五贯?十五贯都算便宜,虞璇玑心中冷笑,却讪讪地收回手「我没那么多现钱,顶多三贯,先付一半,还得回家去拿了另一半才能付。」 「三贯,娘子的心也太狠了,四贯五是流血价了。」肆主娘子哀声说。 双方一阵讨价还价,终于谈成以三千二百文成交,虞璇玑先付了一贯为订,与萧玉环等告了罪,约定回期集院再碰头,这才回家拿钱,再过来付清了,拿走衣衫,径自到大业坊去寻李寄兰。 叙了别情,李寄兰便打开包袱看那套衣衫,她也是识货的,连连咋舌「都说西平王豪富,果不其然,采礼竟是轻容衫?这得要两疋轻容才够吧?」 「三疋。」 「妳穿着越州一栋宅子在走路,妳知道吗?」李寄兰说,轻叹一声「看来当年西平王还满疼妳的,要不,怎么舍得用轻容给妳裁衣?」 「李家翁与我父是刎颈之交,又没有女儿,自幼常把我们姊妹放在膝头,王氏夫人无所出,对我们也是十分慈爱。我本来想那混帐对我不好,了不起我去东都侍奉翁姑终老,随他在任所内妾外室爱纳多少纳多少,眼不见为净也就是了,若不是他狠下心要撵走我好娶新人,我确实舍不得二老。」虞璇玑抚着衣衫,像是很怀念。 「那这套衣衫是怎么流落到衣肆的?」 「他只留了二十贯给我就走了,两年多过去,我先去东都又来西京,给他赶出来后,身边已无盘缠,只得当了它。」 「这套衣衫这么贵重,怎么舍得?妳不是还有那套缭绫裙吗?」 「缭绫是娘家人送的,这衣衫是李家来的,那时心灰意冷,若不是还想着要与阿姊告别,我早就在江月山亭边一死了之,我气得心神恍惚,只知道不想再看见李家的东西,就一古脑把李家给的采礼簪饰全都当了,得了三十贯,那时不觉得心疼,现在看见它,才又心疼起来。」虞璇玑轻笑着说。 「妳不恨那混帐了?」 「恨,怎么不恨,只是我现在看开了,恨他干么跟衣衫钗镮过不去,男人一个个从身边过,一觉起来,连衣香都留不住,不如身外物还能妆点自己。」 「咦?我以为妳只跟过温杞跟李元德,妳还有其它人吗?」 「南陵有过几个,那时,温杞离了我,阿姊又随姊夫去淮南,我自在南陵的老宅看家,苦闷难当,藉酒浇愁,也有几个『幕友』,只是若在我家,我中午才起身,那些人就去视事了,若在外头,我也睡不沉,天一亮就走,这不,那时我们在越州相遇,妳问我喜欢什么花……」 「妳苦笑说,花非花,夜半来天明去……原来妳也干过这种事。」李寄兰会意一笑,又问「都是些什么人?」 「官人,现在都记不得名字记不得脸了,横竖他们有宴就邀我,看了谁顺眼就走,似乎有一个是从东都来的,其它大概都是些地方官,我只跟没娶妻的来往,那时他们还有笑话,说南陵官署是一家人,全是表兄弟,挺和睦的。」李寄兰喷笑出声,虞璇玑淡淡一笑「现在想起来,是荒唐得过份了。」 「是太痛苦了……」 「也感觉不到痛,我只是想有人能抱着我,对我说几句好听的,不要只是冷嘲热讽不闻不问……」 「不过,妳倒是为什么又振作起来?」 「就是那个东都还是哪来的官人,不知是谁的亲戚,那日中午接风宴我去,晚上他就宿在我家了,他说要我陪他去逛南陵,所以我们白日游山玩水,晚上同宿同眠,他倒是个体贴的情人。三天后,他要回去,要我跟他走,我说“让我用什么身份跟你去,婢女侍妾还是奶妈?”,他说“我还不能娶妳,但是有一日,我会为妳办一个婚礼”,可是我拒绝了,我可以一个换过一个,但是要我去给人做外室,等着他来盼着他来,我不干。于是他说“璇玑,妳不跟我走也行,但是妳不能再这样下去,纵酒纵色会把妳的身体弄坏的,也别待在南陵了,出去散散心吧,妳是个有才华的人,不能这样糟蹋了。”,他写了地址给我,可我当着他的面烧了,我说“我会听你的话离开这里,因为不想记得在南陵的一切,也不想记得你。”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吻着我,他要离开的时候说“我只恨自己官卑职小,不能护妳周全,但是总有一日,我必来迎娶”……」虞璇玑做梦似地说,南陵的那半年像一场混沌不清的恶梦,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但是只有这些话,似乎还在耳畔「可是他后来也无音讯,不知去了哪了。」 「后来妳就离了南陵?」 「嗯,他走了之后,我大病一场,昏睡了五六日,起来后只觉得好像做了个梦醒来,隔日,我就收拾包袱离开南陵了。」 「朱放当年离开我,我也是深受打击,可是爱情也就是这样,死了一段开一段,要能振作就死不了,可是想起来,那些日子真是梦似的。」李寄兰不胜唏嘘地说,拿了个小刷来,拂去衣衫上的灰尘 「王子安不是说了吗,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虞璇玑看着她忙碌,自拿了笔来,信手在笺上录了王子安的〈别薛华〉“送送多穷路,惶惶独问津,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心,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自将诗笺后面题了一句『与寄兰论往有感』,留在李寄兰案上。 「妳要穿这件去玉台宴?」 「嗯,最后一次纵酒纵色,总得有个纪念。」 「玉台宴有色?」 「是啊,郭供奉说找了一批身强体壮的胡腾男子给大家补一补。」 「璇玑……」李寄兰郑重地握住虞璇玑的手,认真地说「下次请一定介绍郭供奉给我认识。」 「妳已经补过头了吧?」 「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哪!」 虞璇玑无言了…… ※※※ 当虞璇玑在击钲前,穿着那一身红衫裙跨马大摇大摆地晃过朱雀门街,直入青龙坊时,着实引起了一阵骚动。李千里倒没遇着她,不过甫在山亭门口下马,那门房就用一种惊讶的口气说「郎君,那虞娘子今日嫁人吗?」 「哪个混帐敢娶她!」李千里喝了一声,稍缓一下又说「谁说她今日嫁人了?」 「适才小人去帮厨子跑腿买酒,恰遇虞娘子从青龙坊外进来,一身红衫,鬓边却簪了一朵白底红丝的牡丹,热辣辣地灼人眼,要不是喜事怎么穿这么漂亮?」 「你没看她去了哪?」 「似乎往期集院去了。」 「那还废话什么。」李千里丢下一句话,就往内院去了。 而虞璇玑出现在期集院前,女进士们也是赞叹不绝,当然也不乏有眼红的,只是谁都不说出来而已。众人来到郭家山亭,却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妇站在亭外「见过魁星娘子们。」 「妳是?」 「妾身是郭供奉之女。」那少妇笑语宴宴,将女进士们往山亭中让,自去张罗招呼,看来十分精明能干。 那郭家山亭占地辽阔,比起江月山亭大了一倍有余,处处雕梁画栋,建筑规格虽不逾礼制,但是从轻纱为罩的烛台、山亭间隐隐的香气与包铜的梯角,都可见郭家是如何豪富。 众人进到燕堂,更是惊愕,堂虽不高,但是布置得十分豪华,黄木铺地,正中铺着织毯,一色乌木螺钿几案,绫罗为褥,旁边大香炉中烧着百和香,壁上绘着花鸟美人,上座后方一架汉白玉围屏,上面竟挂着一幅《虢国夫人游春图》,虽不知真假,但是配上这一堂富贵景象,更显得柔媚万状。 只见里面约莫二十名女子,也是人人花枝招展,郭供奉一身宝蓝,酥胸半露,云髻上簪花迭翠,贵气逼人,正与人说话,见她们进来,便过来说「璇玑妹妹,妳这身衣裳真好看!这些就是今年的新姊妹吧?妳给我引见引见。」 于是虞璇玑一一引见,其它红妆会的成员也都聚集来听,而后由郭供奉介绍旧成员后,便扯了虞璇玑坐在上首,虞璇玑连称不敢,最后将就坐在上首右侧,郭供奉拍了拍手,众人与堂外廊下的乐手便安静下来,她手持金杯,笑着说「今日是红妆会第四次大会,庆贺新科进士入会,我等红妆又添一批生力军,当浮一大白。」 说完,仰脖饮尽,众人自也同饮,郭供奉又说「我等以红妆登科,朝中埋汰汉难免有些闲言碎语,故我以首届状头之份,忝召此会,乃望一众姊妹互相提携,使女子亦能立于庙堂之上,如今红妆会人数虽少,鸿图大展之日,埋汰男子何足道哉,待十载二十载后,若我座中有一红粉宰相,此生不虚也。此一盅,为女子将持太阿执相臣之事,再浮一白。」 说完,众人又随她同饮,郭供奉笑嘻嘻地说「废话不说,今日是慰劳新科进士也慰劳红妆会的旧成员,精挑细选了一帖大补药,给大家强身健体,若是需要更衣或者酒沉的,山亭请随便使用,还不解人事的小妹妹们,我给安排了几个熟手,好生教导一番,再饮一盅,便进上宴来。」 说完,郭供奉又是一饮而尽,年纪大些的女进士们早是磨刀霍霍,年纪小的隐约知道是什么事,又不好问,只羞答答地交头接耳。 只见十几个美貌少年搬入十张矮榻,再放上菜肴,菜色之珍奇竟不逊于烧尾闻喜二宴,每上一道,旁边一个少年便高声唱名,什么八仙盘、玉露团、甘露羹、王母饭、玉皇饭、白龙烩、赤明香、昆仑炙、仙妃红……林林总总摆了约莫五六十道,有些菜原本有其它名字,只是为合玉台宴,全部改了隐含仙气的名字,像昆仑炙其实叫驼峰炙,驼峰形如山、骆驼又来自极西,正合西方昆仑仙山之意,而仙妃红本名贵妃红,本是酥油小饼,但是此番竟捏成了个圆锥状,只在尖端涂了一点红,看得未嫁少女羞人答答,想吃又不敢。 最有爆点的是四个精赤上身只着灯笼裤的胡人男子,抬着一张木榻进来,上面竟躺着一个裸身男子,重点部位以一小块布挡住,上面放一艘油纸船,里面满满一船奶酪,全身涂了一层清油,在灯光下亮晃晃地很是诱人,而各式精巧糕点便排在他身上,这些糕点单吃没滋味,非要沾了奶酪才有味道,要沾奶酪就不免要到那男子的重点部位去,这道大菜一出,未嫁少女们捧脸遮眼,只手指露出一条缝往外看,就是虞璇玑等惯情女子,也不免红了脸,只郭供奉得意大笑「这是我发明的菜,叫素女医心方。」 座中已婚女子不禁喷笑,虞璇玑也笑得肚子疼,未婚少女却不明白,只在别人笑完后偷偷去问,待得姊姊们低声解释,才红着脸点头,原来《素女经》、《医心方》全在教导房中术,出嫁时都会在新妇衣箱里塞几卷,以求夫妻生活美满,未嫁自然不明白。 外面奏起乐来,又有些喷火、吞剑的表演,十分夺目,而后是十名胡姬舞胡旋,端的心应弦,手应鼓,左旋右转不知疲,众人看罢齐声叫好,接着又是十名胡人男子舞胡旋,一曲舞罢,胡姬又入场中共舞,其舞妖艳柔靡,令人脸红心跳,虞璇玑看了郭供奉一眼,这女人真是个欢场老手。 此时,外面又列队走进约三十名胡人男子,年纪都不超过三十,虽是高鼻深目,却不像一般的泼斯胡看来怪异,只是轮廓比较深,小麦肤色,大约父母有一方是梁国人,他们一色身穿紧身胡服,里面却只穿着白纱中衣,露出胸口,列队进来后,便分坐于女进士们身边。 虞璇玑身边也坐着一个,年纪看起来比其它人略大一些,她看向他,眸子是深琥珀色,她向他一笑「怎么称呼你?」 「小人名叫安季汾。」安季汾端坐在她身边,为她倒了一杯葡萄酒「女状头名是璇玑,小人久仰大名了。」 「是听郭供奉说的?」 「不是,官署中早有传言。」 虞璇玑笑容顿失,一挑眉「你是官吏?」 「女状头莫惊。」安季汾见她表情,苦笑说「小人不过是西京萨宝府杂役而已,若是官吏,也不可能在此。」 「你们都是萨宝府的人?」 「也有些是司农寺、鸿胪寺的,不过女状头请放心,某等无官无品,连流外都不算,都是杂胡出身,在官署中跑腿译语而已,此番应供奉之邀前来,无非是好奇魁星娘子是何等样人。」安季汾娓娓道来,他的梁国话说得很好,只是语速稍慢,有些字说来不像西京人,声音倒是很柔软「今日一见,魁星娘子也只女状头担得。」 「你很会说话。」虞璇玑檀口微启,让他喂了一口鱼烩,葡萄酒香配着鱼香,她嚼了几口,眼波一转「你知道……玉台宴到最后连你都是菜吗?」 安季汾一怔,却没想到这女官人才说了几句就这么直白,他淡淡一笑「当然,小人早有准备,郭供奉命小人来陪女状头,自是希望女状头不虚度此宵。」 「璇玑妹妹。」郭供奉从旁插进话来,她半靠着扶手,另一个胡人男子伏在她胸口,她像个女皇似的拥着那个男子,笑着说「季汾知情知趣,要不是我们俩投缘,我还不舍得把他借妳一个晚上呢。」 「敢情这是姊姊爱宠?」 「当然,姊姊是把最好的留给妳,妳呀,好好享受一夜,春风一度神清气爽,气死旷男台主。」 「这关台主什么事?」 郭供奉噗哧一声,搂着胸前男子笑得花枝乱颤「他啊,像只老母鸡似的,一直追着我问玉台宴要做什么,说让我摆个酒席认识一下也就是了,别带坏了他的徒儿,还说玉台宴为什么他这个座师不能来,我给他烦得没办法,就呛了一句“台主来了,难不成要当众教授房中术吗?”他气得把我赶出公房,刚刚下直前,还对我说“妳别乱给她找人”,我就说“放心,我给她找功夫最好最持久的”,台主整个脸都黑了,妹妹妳没看到真是可惜。」 虞璇玑想到李千里的表情,不禁抿嘴一笑,心中不知怎地,突然有种莫名的欢喜,侧眼看那安季汾时,却瞄见他看向郭供奉的眼神有一抹幽怨,她在两人之间一看,就大略知道怎么回事「不过姊姊,季汾既是姊姊爱宠,想必有过人之处,要让给小妹,若是往后我们姊妹为他闹了嫌隙可不好,不如咱俩换一换?」 「哎呀,不用换,我也想试试新口味。」 郭供奉不在乎地说,自与那男子调笑,安季汾忽地起身去为虞璇玑拿菜,她自啜着酒,观察场中诸女,只见大部分已婚的都跟身边的男子勾搭得差不多,还有两三个位置空了,可想而知不会回来,未婚少女还有些矜持,但是那些胡人男子轻声说着笑话逗她们,也露出了微笑。 到底情、欲古今皆然,官人狭妓是风气,女官人也不例外……虞璇玑拿着一根同心脯嚼着,她猛然发现,郭供奉为她们设的这一场宴,竟是一场官场教育,要把她们生命中属于女人的那个部份抽换掉,换上官人的思考方式,要让她们甚至从心理上都觉得男人能做的、女人也能,男官人嫖妓、女官人嫖男,一切都要相等…… 虞璇玑看向已把腿勾到男子腰上的郭供奉,不免带上了一丝敬畏,她除了女儿身外,竟无一处不是正常的官人,是刻意学的?还是本性如此?女人为官,非得如此吗? 「女状头,请用。」安季汾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堂中气闷,你陪我到山亭饮酒。」虞璇玑看见他刻意不看郭供奉,便低声说,安季汾点头,她转向郭供奉「姊姊,我酒沉了,到外头透透气。」 「外头?外头刺激,去吧!玩得开心些。」郭供奉向她抛了个会心一笑,又回头与男子亵玩。 虞璇玑装作不胜酒力,让安季汾搀着她离去,萧玉环见她已经起身,瞪大眼睛「姊姊,妳……」 「呃……玉环哪,记得我考试那时跟妳说的吗?妳今天可以实作了。」虞璇玑笑着说,自丢下满脸通红的萧玉环而去,一出堂外,她对安季汾说「带我去一处能看曲江的地方。」 安季汾带她左弯右拐,来到一处柳荫密布的临水亭,就连此处,郭供奉都命人摆下几案枕席,可见设想之周到,虞璇玑拾阶而上,回身坐在阶上要脱鞋子,安季汾却已低下身子为她褪去重台履,她正待谢过,他的却顺着脚踝往上,手臂一勾,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在亭中枕被上,又回头拉下入口的竹帘。 「你……」 虞璇玑刚出声就被他堵了回去,天色渐暗,只在刚才入亭处悬着灯笼,竹帘一下,亭中便只影影绰绰看得见人影,安季汾不是那种唠叨的人,他沉默地抚着她,寂静间只有微风吹过柳梢的声音、远处的乐音跟衣裙被解开的摩擦声,他埋首在她胸前,低低地说「得遇魁星娘子,三生有幸……」 虞璇玑没有反抗,横竖早已知道会有这一刻,而安季汾一边吻着她,又拿去义髻,手指梳散她的真发,取下她鬓边牡丹,攥下几瓣洒在她身上,又回头在她胸前轻啃,她只感觉他的腿轻轻摩擦着,已经很久没有跟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燕好,她有点不自在,不过……大概还是会习惯的吧?她伸手去拉他的衣带,感觉手指触摸到光裸的肌肤,她伸臂勾着他的脖子,在他肩上轻轻咬了一小口,他突然低低地笑「娘子连咬人都这么斯文。」 「难不成咬出血来?」 「娘子不必顾虑小人,只管放开了就好。」 安季汾确是个中好手,虞璇玑倒也慢慢放开了些,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头似乎还有个疑虑?顾虑?还是期待?她将安季汾拥得更紧,但是目光屡屡飘向帘外,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远处传来一阵骚动,虞璇玑马上就停了手,安季汾却说「没事,大约是供奉又玩什么新招。」 说着,他的手探进襦裙中,虞璇玑不自在地缩了缩身体,无法忽略他的动作,只得抱住了他,安季汾将她的头按在肩窝,又低头去吻她,两人粗重的喘息声暂时取代了亭中的寂静,此时,却听得一阵竹帘撞击的声音后,一声怒吼「虞璇玑!」 来了!虞璇玑睫毛一眨,心头莫名地雀跃,她越过安季汾的肩膀看向亭外,只见李千里杀气腾腾地站在外面,手中还扯着半幅竹帘,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傻鱼!竟然在曲江边上跟人野合,李千里气得说不出话,目光扫过凌乱的枕被、被揉在身下的轻容衫、衫上掉落的牡丹花跟钗镮,艳红的襦裙被撩起,她的腿竟然还勾在那个野男人腿上,披散的长发上还有几瓣牡丹,她的肩膀跟手臂都是裸着的,一副被抓奸在床的样子,而她,竟然还用那种春情初动的表情向他慵懒地一笑「老师来了?」 「妳在干什么!」 「老师不是童男吧?这还要问吗?」 「把衣服穿好,跟我回山亭去!」李千里气得直想宰了奸夫,无奈他知道这奸夫也是雇来的,罪魁祸首是他的好部属跟好徒儿。 「不要。」虞璇玑不知为何,竟嘟了嘟嘴说。 李千里不再多言,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拉开安季汾,虞璇玑已将褪到腰际的襦裙拉到胸口按住,还有一只腿在裙外,调笑着说「老师,真要亲身来教房中术吗?」 「璇玑,不准妳开这种玩笑!」李千里沉声说,回头瞄了安季汾一眼「滚!」 安季汾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回事,虞璇玑对他温婉一笑,「季汾,你去吧,我没事。」 安季汾便去了,亭中只有衣衫不整的虞璇玑跟李千里,见他不语,她伸手拉过几案靠着,姿态异常娇媚「老师有什么话,不妨明言。」 「把衣服穿好!」 「我不。」 「妳怎么了?」 「我才要问老师怎么了!」虞璇玑定定地看着他,妩媚的眼神已消失,她盯着他「你不是在曲江边上才第一次认识我,黜落、收徒、购山亭、那句嫁给我还有温杞的事,你以为我真的傻到看不出来吗?你到底是谁!」 「李千里。」 「我要听实话。」 「实话就是如此。」李千里端坐在她面前,紧绷地说。 「你喜欢我,是吗?」虞璇玑更直接地问。 「我是出自师生之谊,才……」 李千里还没说完,虞璇玑一把抓住他就往他唇上吻去,一瞬间,他整个脑子像是混沌了,而她不只是吻,竟然在舔他……他慌得手足无措,伸手要将她推开,手一碰又马上缩回,是碰到了她的胸部,他想往后退,她的手臂却勾住了他,她戏弄了他一会儿,眨了眨眼睛,媚眼如丝「到现在还是师生之谊?」 李千里只是傻傻的瞪着她,她凝视着他,丝毫不肯放松,但是他只是咬紧嘴唇,不肯说话,眼看着她的眼神从凌厉炙热变得委屈幽怨,她说「狗官!混帐狗官!」 说完,她放开他,将襦裙拉到胸前,也不待他替她绑带,套上重台履,就快步离去,李千里坐在亭中,浑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明明就是派家人来打探,然后听说郭供奉给每人都安排了一个男子,便气愤地杀来找人,他没进正堂,一进大门就问人虞璇玑在哪里,就这样一路问过来,看到她在亭中野合,他气愤难当,可是,为什么会变成她支走了奸夫,然后突然吻他呢?李千里的目光落到被上那件轻容衫跟牡丹花上,他想起虞璇玑没有穿衫就跑了出去,便把花跟散落的钗镮收到怀中,将轻容衫卷成一包便奔出去寻她,但是一问人,却说虞官人稍理仪容、借了件衫子后,就告辞离去,不知去了何方。 李千里追出门外,翻身上了风魄,虞璇玑出不了青龙坊,只是怕她被歹人欺负,他一拨马,先往期集院去,果然在期集院前看到她的马,院中悄然,男进士们白日打球后,就在御苑中设宴歇息,今夜不会回来,李千里用力拍门,老苍头前来「官人何事?」 「虞状头可回来?」 「刚回来,正在房间里呢。」 李千里问了地方,径自寻去,果然在小院中看到一间亮着灯的房间,他奔了过去,到她门外本要敲门,可是转念一想,若是她又逼问,他也无法回答,若把实情告诉她,她会不会讨厌他? 虞璇玑早听到脚步声踱来踱去,混帐狗官做事不干不脆的!虞璇玑不悦地想,她不过是想知道到底他是什么时候见过她的?有哪个笨蛋会相信黑心台主没来由这样关注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不否认她对他有一点点感觉,虽然这混帐总是在欺负她,但是她隐隐感觉,他似乎知她甚深,她则觉得自己似乎见过他、听过他,只是想不起在哪里、在何时。虽然温杞的事让她很生气,但是她打算再给他一次机会,大家都是成年人,要是感觉对了,做情人也不是什么坏事,横竖都是未娶未嫁,扭扭捏捏地算什么事! 终于,敲门声响起,虞璇玑快如闪电冲到门口,稍一停,平一平心气才打开门,却听得一阵脚步声被鬼追似地匆忙而去,门口只有那件轻容衫折得平平整整地放在门坎外,黑心又没胆的狗官已经撒ㄚ子跑了个无影无踪。 「混帐狗官!」 清风吹动柳梢,月下青龙坊内,平素冷肃的御史台主没命似地驾马飞奔,脸上还带着可疑的红晕……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双飞燕 玉台宴隔日,进士们便在进士团办的盛宴下解散,虞璇玑带着行李回到平康坊的家,又倒头睡了两天,实在是这几日过得太刺激,现在想起来,玉台宴那夜因为气李千里不说实话光用师生之谊搪塞,愤而勾引他,实在想着都觉得自己犯傻,其实也有点危险……她把脸埋在被子里,被中只有她自己的味道,虽然明明是自己放的机会,但是若李千里不是光在那里发愣,而反扑过来,真的会如预期的那样,从师生进到情人吗? 她从被中探出头来,将被子卷成一团抱着,猛地又把被子踹开「狗官!」 可怜的被子被踹到榻下,虞璇玑将手放在脑后,望着头上梁柱,突然想起国之栋梁这句话来,眼下功名在手,博学鸿辞科听说预计在半年后考试,凭着进士的资格,这半年去皇城觅个书吏工作不成问题,鸿辞科考无非就是文采华丽、旁征博引,她也有绝对的自信考得上,只是……考中授官后,真的要去做御史吗? 记得父亲书房中有一卷《罗织谱》,父亲时常翻阅,却从来不准她看,父亲说「岫嵬,人生只有好事,凡事都要往好处看。」,也是一直等父亲去世后她才在西平王宅的书房读了这卷书,冷酷功利得令人毛骨悚然,但是若有人照着去做,当个三公九卿绝不成问题。 李寄兰说过,李千里不到二十岁就注《罗织谱》,这么年轻,他就已经将这卷洞察人性丑恶的书读得透彻,那么,他究竟是怎么看人呢?只听过他评论其它朝廷官员时,那种高傲自负又偏激的口气,而对她,他虽然一口一个傻鱼,倒还算听得出一点善意……伸出手指,她在空中写了『李千里』三个字,此时才发现,除了他的名字跟基本履历外,她对这位老师几乎一无所知。 为什么他不肯老实说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呢?至少这十几年她确定没听过这个名字,那为什么他护持她?而他对她又是什么心思?为什么还要特别缔结师生之份?这只是因为单纯喜欢吗?虞璇玑想破了脑袋也搞不清楚李千里究竟是什么心思。时间也不早了,再睡也睡不着,干脆下榻梳洗,换了一件白衫,驾着霜华往西京各大邸店去访查温杞的下落。 「娘子,妳都来了好多次啦!那温官人不在小店。」 「这位娘子,都说小老不曾听说过温官人哪!」 「这温官人是娘子夫君吗?」…… 一连跑了好几间邸店,都无消息,虞璇玑十分失望,霜华也有些疲累,一人一马回到春明门附近,便出了门到城外呼吸新鲜空气,城门外一箭之地有一排杨柳,树下有人搭了棚子,卖些凉粉、烧酒之类的东西,虞璇玑将霜华牵过去,绑在树上,要了一碗凉粉,拌上几匙辣油豆酱,随便搅一搅吃下,辣得嘴唇发麻,那卖凉粉的妇人说「娘子不惯吃辣吧?」 「大娘这辣油真带劲。」虞璇玑说,妇人舀了碗凉水,她一口气喝下「谢过大娘。」 一个男人从城里急驰出来,在棚前停住「还有胡饼没有?」 「有的,客官要几个?」 「妳有多少?」 「四十个。」 「都给我,一碗凉粉这里吃,再打三斤烧酒,一并算钱,。」 说着,那个男人将一个大褡裢跟两个大皮囊丢了过来,下得马来,把那匹漂亮的青马跟霜华系在一起,瞄了一眼霜华腿边的烙印,两道粗眉一动,看向虞璇玑,微微一愣,走到摊子边,坐得离她远远的。 虞璇玑一听就觉得这声音好熟,而那人也似乎见过,只想不起来在哪里,见那人的表情,也猜到他确实认得她,便丢了一枚通宝钱在木几上,起身去牵霜华,一边偷瞄那人,那人赶紧低头吃凉粉,只露出上半脸…… 虞璇玑一眨眼睛,想起是谁了,只不动声色去牵马,顺便仔细查看那匹青马,是津梁种,青马腿上没有烙印,稍一瞄下面,是没骟过的种马,青马跟霜华正在互嗅,她装作要把青马推开,很快地撩起搭在马后背上的包袱,果然看到底下一个圆圆的烙印,是篆书的『彰义』二字…… 一只大手伸过来,把她的手拍掉,虞璇玑缩回来,手背热辣辣地发疼,那个男人横目瞪了她一眼,粗鲁地挤过来松开绑在树上的马缰,翻身上马,奔到摊子前,丢下几十文,那妇人帮着他把东西抬到马上,一待弄好,那男人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大娘,妳识得刚才那位客人吗?」 「也不算识得,只是他这半年每隔一阵子就会出入西京,总来我这里吃碗凉粉,每次出京也都跟我买胡饼。」 「知道他姓名吗?是哪里人?住哪里?」 「这我可说不全,听他口音必是关东人,第一次来吃东西,问起哪里住店好,我说春明门内宝张店价钱便宜、胡麻店气派大又有小娘子,另外,还有五娘店七四店都还可以,不知他听进了没有……」那妇人回想着说,又回问「娘子识得那位客人?」 「看着他的马好,正想问他哪里买的呢!」虞璇玑随便回答。 「娘子好眼力,津梁种确实少见得很。」 虞璇玑又叹听了一番,见问不出结果了,便辞了妇人回到春明门内,往妇人说的那几间店去打探消息,四间店都说没这个人,不过宝张五娘七四几间店都楞了一下,与虞璇玑几番讨论才说没有,只有那胡麻店主,一听说打听骑着津梁青马、眉粗眼圆、一字胡、肤色焦黄的中年男人,皱着眉问「娘子何人?为何来此打探客人?」 「他本家妹妹,母有急病,需请阿兄回。」 「那客人名叫什么?请娘子示下,小人才好查客簿。」胡麻店主冷冷地说,双手交叉在胸前。 「阿兄任侠四方,化名甚多,店主只说有无此人。」 「小人不曾见过这人,娘子请回。」胡麻店主更加冷淡地说,回头就走进店里,虞璇玑虽吃了闭门羹,但是觉得有些眉目,她略一思忖,看天色还早,便拨马往青龙坊去。 刚走到东市北角,左转经过亲仁坊东门,猛地勒住马,害得后面一个挑担的小贩生气地喊「走路看路哪!这是西京,不是乡下!」 「凶个屁,西京人跩吗!」虞璇玑低低地说,看了一眼亲仁坊匾,她想到李千里说过,只有旬假才到青龙坊小住,平日都在亲仁坊,今天不是旬假,所以若把消息传到青龙坊,只怕要隔一段时间才收得到,而且青龙坊太远,来回有点赶,于是她便进了亲仁坊,先寻了坊卒「老丈,请问御史台李大夫宅在何处?」 「娘子要去李大夫宅?」那花白胡子的坊卒惊讶地说,虞璇玑称是,坊卒连忙说「娘子若要诉怨诉事,还是去兴化坊韦中丞宅,那李大夫宅死过好多人哪!风水又差,不但路冲还正对剪刀角,一向不安宁,连李大夫的女儿都在那里出事的,娘子快别去那里,晦气得很。」 「李大夫有女儿?偷生的吗?」虞璇玑完全错过重点。 「哪的话,正室生的,娘子有所不知,那李夫人可是太原王氏出身,父亲是侍郎还是尚书,记不得了,一门显赫,虽没见过人,听他们家的下人说,倒是温婉贤淑,姿容华丽。」老坊卒竖着大拇指说。 原来他已有正妻……可是老乳母说过山亭无主母的,难道是正室住在亲仁坊、山亭是用来会外室会情人的吗?虞璇玑心头一沉,却问「那……那个女儿的事是怎么回事?」 「这事在坊卒中也只小老知道了,是李大夫还做监察御史的时候,有歹人闯进宅子,却被李大夫所败,抱走他的女儿以为要挟……小老那时由贼曹赶去支援,到了李宅一看,满地血迹,李大夫立于庭中,手持长剑,剑尖还一滴滴往下滴血,左臂抱着一个小女娃,声声痛嚎……后来才知道,李大夫救回女儿时,孩子颈椎早给歹人扭断……」老坊卒压低声音说,末了长叹一声「唉……后来也不知那夫人怎么了,这么多年,也不见夫人出来走动,探问下人也说不清楚,只说似乎回本家去了,回来没有也不明白,总之,从那之后,李宅就不大有人去,说怕沾晦气,小老也不大敢经过,娘子还是别去为好。」 「我有急事寻他,也顾不得了,烦老丈给我指路。」虞璇玑淡淡地说,听完李家的事,她心中确实觉得不忍,不怪李千里总是这样剑拔弩张待人,只是……为什么会有人想杀个八品小官呢?难道他那时就已经碍了谁的路吗? 霜华懒散地随着虞璇玑拉扯往左往右,虞璇玑遵照坊卒的指示,在亲仁坊北找到李宅,门庭倒是整肃干净,门外列戟,是三品官员的象征,虞璇玑在戟门前下马,便走入门内,门房走出一人「娘子何事?」 「请问是李大夫宅吗?」 「是,娘子寻郎君有事?」 「我是大夫学生越州虞璇玑,有事禀报老师。」 「是虞娘子……执事说起过,若是虞娘子来,请入前堂稍坐。」门房说着,便领她到前堂去,安置妥当后,告罪去请执事来。 虞璇玑看了看这座宅第,其实不算很大,有些地方看得出改建的痕迹,可能原本是座小宅,后来稍稍扩建了些……不过……既然都来了,似乎应该拜见师母?虞璇玑心头掠过一丝阴霾,摇摇头,她有什么资格不快?学生拜见师母是本分事……正思量着,却见一个年约四十的男子走进堂中「小人见过娘子。」 「你是?」 「小人是亲仁坊宅执事,娘子想必在山亭已见过家父家母。」 「执事的父母……难道是塞鸿老执事夫妇吗?」 「正是。」塞鸿子笑了笑,跪坐在虞璇玑案前「不知娘子寻我家郎君有何事?」 「前阵子老师在山亭遇刺的事,想必执事是知道的。」 「那是自然。」 「我今日在春明门外看见那个刺客了,探查了消息,欲来禀报老师。」 「那真是有劳了,娘子好不好留个便笺,一来免了小人转述不清,二来此事不宜太多人知晓,还是娘子与我家郎君知道就好。」 「那便劳烦执事为我取笔墨来。」 塞鸿子取了笔墨纸砚跟泥封来,虞璇玑援笔将事情经过写了,用泥印封好交给塞鸿子,他又说「天色不早,娘子可要留在宅中用饭?」 「不了,我不住亲仁坊,晚了回不去。」虞璇玑一看天色,确实是快要击钲了,连忙告辞。 出得门来,便听得钲响,急急翻身上马,刚一坐正要催马,却见李千里单骑缓缓而来,见她竟在自家门口,一夹马肚,风魄快如流星,赶至她面前「璇玑,妳……」 「学生留了纸条请老师参看天色不早学生告辞。」虞璇玑一口气说完,心头直跳,没防备着他会出现,一时之间,玉台宴上强吻他的事涌上记忆,倏地红了脸,急急催马绕过李千里要走。 「脸红什么?被推倒的都不羞了,妳这推人的反羞,有没有天理?」李千里咳了一声,一踢马肚,风魄便挡在霜华面前。 「我喝醉了不算数。」 「酒后乱性不能当作脱罪理由。」 「横竖没有怎么样,改日易科罚金请老师喝酒也就是了,告辞。」虞璇玑不敢再看他,一拨马飞快跑了。 「傻徒儿……妳的梁律读得不透彻啊……」李千里无奈地一笑,抚了抚自己的嘴唇,似乎还有她的温度「酒后乱性不能脱罪,情投意合不算错啊!」 但是……若有那一日,他还是宁愿不是酒后凭动物本能乱来,若有那一日,情投意何你情我愿才是长久之道……李千里目送着虞璇玑远去的背影,西边一轮红日渐沉,清脆的钲响伴着马蹄声,一声一声…… 达达的马蹄,又是美丽的错误吗? 归人送了过客,到什么时候,过客才会成为归人? ※※※ 每年自开春以后,前往曲江游春遣兴的人便逐渐多了起来,二月中和之日、三月上巳拔楔、九月重阳是曲江每年最多游人的时节,至九月以前,只要听说有什么好事人等在曲江群聚,许多百姓便多至曲江看热闹,若逢节日,北城街市半空,城南却是摩肩擦踵、挥汗成雨。 三月底的西京更是一派繁花盛开的景像,每逢旬日休暇,京师数万官员士人或轻车简从、或结伴驾马前往,高官权贵前呼后拥、携奴挈仆而来,前有车骑奴喝道,后有青衣美婢手持香囊水壶相随,不急不徐地缓缓前进,为的不是赏花,是炫耀家门。 宽阔的曲江长林边,一群五陵少年从春明门方向高声说笑着过来,锦衣纨裤、银鞍白马,飞驰而去,踩落满地如雪杨花,从反方向而来的是一些下第举子,乘羸马小驴,身揣文稿,望着往来的王公亲贵,想伺机自荐以求来科高中。 除了男子,更有许多仕女往来于道间,也不乏有狭邪女、乐舞伎应客所邀,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莺声燕语不绝。或乘犊车由小婢、小厮牵牛,或跨果下马缓步而行;还有着胡服劲装、容色姝艳的胡姬,乘着高头大马呼啸而过。 不过今日刚过中午不久,天边便压来了一片浓灰乌云,不久,只听得雷声大作,一场大雨滂沱而降,砸得屋瓦叮咚直响。 虞璇玑坐在窗边,又是双手捧成个丫形托着脸,无聊地看着雨滴滴答答落在隔壁右威卫的檐角,想着今天真不巧在旬假轮直,所以看不到那位右威卫翊府中郎将换衣服的场面…… 「唉……」虞璇玑长叹一声。 「虞妹妹,怎么,又在看那位中郎将?」 虞璇玑嗯了一声,回头看着站在她身边一起看隔壁的中年妇人「杜姊姊编目编完了?」 「是啊,所以来看看中郎将,休息一下。」那妇人说。 虞璇玑眼下所在,正是右威卫的邻居──秘书省,秘书省与弘文馆、集贤院同为国家藏书之处,不过从三者的位置,可看出三者的功用略有不同。弘文馆设在门下省与史馆附近,以学士掌事,主要收藏官署档案、制度沿革一类的文书,方便中书门下两省在制定驳议政策参考,也方便史官修撰国史。集贤院设在东宫丽正殿,也以学士掌事,也收藏国家典籍,但是最重要的是为太子与皇帝侍读论道,因此,图书多以经典、政书为主。弘文馆与集贤院都在宫城内,唯有秘书省设在皇城,左临含光门街、右边是右威卫、对面是司天监、斜对面是御史台,承袭前朝美称为兰台,与御史台的柏台相望,名称上的一兰一柏、一花一树,倒也相映成趣。 虞璇玑自然不会没事跑来秘书省闲晃,她会在旬假日出现在秘书省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被抓来这里当赶工抄书手,不过即使是赶工,悠闲惯了的秘书省也没有苦苦相逼,顶多命这些临时工旬假也来赶工,而一日要完成的进度也不多,做到中午左右就可以完成回家,只是雨势太大走不了,只得在此闲看有没有哪个人间得意人。 那妇人则是秘书省校书郎,京兆杜氏出身,与礼部尚书、御史中丞所属的韦氏,并称京兆第一名门,虽比不得五姓,但在婚姻上也是寻常姓氏难以高攀的家族,杜校书是女试第二科进士,不过没有考中制科,因此守选了三年才补上秘书省校书郎。本来校书、正字等起家官,大多留给制科出身,但是自从开了女试后,由于女人一向给人细心、字迹工整的印象,加上吏部也没有信心把女进士送到外县会不会出事,更怕造成囚徒暴动或者被县令吏卒欺负,因此现下多把女官的起家官改为校书正字,而男性进士只有成绩最好的前几个能留在朝中,大多数还是丢出去外面。 杜校书一提绿衫下襬,也坐在窗边矮榻上「中郎将换衣服不关窗的事,妳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来秘书省第二日就发现了,我想大家怎么都挤在窗边,凑过去一看,果然活色生香,果然男人还是练壮些好。」虞璇玑抿嘴一笑,雨势似乎小了一点,但是中郎将的窗户还是没开「我在想,那中郎将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被看个精光啊?他把水盆放在窗边,要擦身就要走到窗边来,我猜他会不会是故意的……」 「这我可不知道了,不过男人总是虚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吧?」 虞璇玑与杜校书相视一笑,外面的雨势似乎小了点「姊姊,我该回去了,今日兰台不管饭,我是饿得不行了。」 「我那里还有两块糕给妳垫胃,毕竟平康坊离皇城还有点路。」 去杜校书公房吃了糕,虞璇玑辞出来,在门房那些失物招领多年的爱心伞里挑了柄还能用的,便出了秘书省往左转,本来她从含光门进是最快的,但是她不想经过鬼气森森的推事院,宁愿在安上门进出,再走一段路到秘书省。 天色还是有些灰暗,虞璇玑走过夯土砖铺的地,不时要注意地上的泥坑水洼,纵使小心,白衫跟皂靴上还是免不了沾了点泥星子,走过司天监,便来到御史台外,她抬头看向御史台,在第三层竟然透出灯光,她站住脚,从那日去亲仁坊后,新科女进士便全数被抓去秘书省赶抄太子要献给女皇的书,算来已有五六日没有见到李千里了。 她站在御史台外想了想,决定还是改日再说,而且,第三层有灯不一定就是李千里,也有可能是两位中丞……她走过御史台来到宗正寺前,还是不争气地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就在宗正寺传说的恶魔之窗前,看见一个紫袍人影。她垮下双肩,御史台中只有一个人可以穿紫袍,就是那只披着人皮的狗官…… 其实大可以当作没看到,继续往前走的……虞璇玑在御史台的楼梯上暗自嘀咕,无奈她的身体比她还正直,在看到紫袍狗官的时候就转头入了御史台。留直吏还是那位令史,他也懒得帮她引路,一指楼上就让她自己上去。 虞璇玑在御史大夫公房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李千里的声音「谁?」 「学生虞璇玑。」 「进来。」开门、关门,踩在那块油布上,就听见李千里说「快把靴子脱了,别踩脏我的地板!」 「是……」不用你说,我也会脱靴子……虞璇玑心想,还是乖乖脱了靴子放在旁边,不过…… 「连袜子也是湿的?妳刚从泥坑里爬出来?还不快把袜子脱了,旁边有布巾,把脚也擦一擦。」李千里活像个奶妈似地啰唆着,虞璇玑只得照他说的做了,不过见他的木地板擦得光可鉴人,反而让她很想找机会偷踩几个脚印。 「好了,可以坐下了吧?」虞璇玑擦干了脚,正待走上去。 李千里从窗边回头,上下一瞄「妳那件白衫都成了黑衫,下襬全是泥,妳确定要坐下?」 「总不能连衫都脱了吧……」虞璇玑说。 如果能脱掉当然最好……李千里心想,嘴上还是说「把下襬擦一擦,别弄脏我的垫褥,上回溅的墨,浣衣工还洗不干净呢,要再来泥星子,妳自己拆了垫褥回去洗干净再还来。」 「老师……」虞璇玑揉着太阳穴,一副很受不了的表情「做大事的男人不要计较这些小事情……」 李千里也是一脸受不了的表情,这个徒儿虽是心爱得很,不过也是粗疏得很,自然是要趁机教育「不注意小的,焉能注意大的,看不出最细微的变化,等到时局变到掌控不住才发现,不是成了温水煮青蛙?」 「青蛙要热炒才外酥内嫩,温水煮,不就老了?」 「插科打诨,没个正经。」 「正经到老师这种没情没趣的样子,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当三品官的乐趣。」李千里认真地说。 虞璇玑耸耸肩,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没有预料中的那么尴尬,但是李千里现在这种严肃的老师脸,跟那日玉台宴被强吻的一脸傻样,实在差很多……她看着皱着眉头在看卷宗的李千里「老师为什么总是阴着一张脸?」 「因为死了爹娘。」李千里淡淡地说。 「咦?那老师是夺情任官?」 「都死了三十年还夺什么情?」 「这……那老师阴着脸跟死爹娘没关系吧!」 「我心丧三十年不行吗?」 「渠……我看老师不姓李姓阴吧?本名阴森森。」 「亡母姓阴,故汉光烈皇后侄孙。」 「也扯太远了吧?汉离现在都一千多年了。」 「陛下家的萧氏都还扯到五千年前,我算客气了。」这……虞璇玑无言到了极点,李千里抬头看了她一眼「找我什么事?如果是要聊家常,自备了酒菜到我宅子去聊。」 「我可不敢让老师喝酒,要是再遭刺怎么办?」 「我也不敢陪妳喝,有贞节的危险。」李千里面不改色地说。 「男人有贞节可言吗?」虞璇玑轻笑一声。 「至少我只抱我爱的女人。」李千里异常认真地看着她,稍一顿又说「任谁都有欲望,所以为师没有责备妳的意思,只是妳已是官人,不能再恣意放纵,要知道床笫之间最是凶险,激情之下如果对方要杀妳,即使是壮汉都没有反抗之力,何况妳是身无武功的女子?妳若有心青云直上,位列台阁,就要防着政敌下狠招,若不是相知相爱、甚至甘心死在他手上的人,再怎么饥渴都不能放纵,明白吗?」 虞璇玑玩笑神色一扫而空,她想到了坊卒说的故事,再与他的话接起来,感觉到这番忠告背后有着更深重的期许跟更沉痛的代价,她将手平举到胸前一推「谢过老师教诲。」 李千里似乎心情不是很好,闷闷地说「妳正当盛年,要妳禁欲是难为妳了,不过要做人上人,本来就要舍去许多,我们都是孤舟入宦海,是沉是浮难以预料,眼下暂且系在一起,难说有朝一日,也要分开,我们师生同在官场,谁在朝谁在外都难说,即使妳能做得里行,三年一满也要出外为官,相聚时日不长,为师只能尽量把官箴告诉妳,盼妳好做打算,不要在无谓的人身上虚掷光阴。」 「谨尊老师教诲。」虞璇玑应了一句,刚认识不到半年,就说起有朝一日分离,难道他真有什么危难吗? 「妳过来是想问那个消息吗?」李千里问,虞璇玑点点头,他说「消息我看了,是条好线索,淮西正式的名称是彰义军,津梁种也只河东有,可能淮西跟河朔三镇有联系,不过那个店主有些蹊跷,可能是淮西的奸细,我已命京兆监察御史密访,妳不要再去那里,以免打草惊蛇。」 「是。」 「要没事就去吧,秘书省的工作结束后,专心准备鸿辞科,每逢旬假到山亭吃顿便饭,报告妳都读了些什么,要读得不通,把妳扔到曲江去伺候那鬼郡王去。」 「做鬼比做人逍遥啊,可以现在就把我丢出去吗?」 「放妳逍遥,为师一人在此为扫除邪恶、维护善良与和平拼得要死要活?妳做梦。」虞璇玑抿嘴一笑,维护善良与和平?笑死人了,明明你就是麻烦的制造者吧?她正要起身,李千里却从怀中掏出一个白手巾迭好的小包给她。 「这是?」 「拿着就是了,废话这么多。」李千里挥了挥手,似乎是不想解释,不过急忙低下头去批卷宗的样子显得很可疑。 虞璇玑起身一躬,将小包收到怀中,套上袜子靴子,这才离去,刚出了公房,打开小包一看,却是那日她落在亭中的发饰,全都被擦得晶亮,整整齐齐地分层迭在小包里。 将小包收回怀中,她露出一个有些寂寞的微笑,下楼撑着伞离去,走到宗正寺时,回头一望,那扇窗边,还站着紫袍人影,她向他挥了挥手,他随便地挥了两下就把窗户关上。 望着那扇窗,虞璇玑将手按着心口,感觉那一包簪饰沉甸甸的份量,雨势已歇,一对栖在檐下的燕子低空飞过,往安上门而去。 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要到何时,才能有另一对双翔的翅膀相伴,好飞过波涛汹涌的宦海? 人生多错迕,与君永相望……要到何时,才能有另一个人能超越那些伤痛,让她爱到甘心为他而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急行乐 春去秋来,一过了九月,曲江池畔无游人,而女皇上皇与太子七月便避暑九成宫,带走了不少五品以上官员,宫城皇城也显得十分寂寞。乐游原上青草渐黄,每到此时,总有些商贾要离京南下,更添幾分愁思。 平康坊门外,一人一马缓步而来,马上驮着一大包书卷,垆边卖酒的胡妇笑着说「虞家娘子,打一斤回家喝吧?」 这人自是虞璇玑,她抱歉地一笑「最近得省着开支,暂时不能光顾了。」 「不要紧,等娘子往后高升做了女宰相,把酒的生意包给我就行了。」那胡妇也不恼,爽朗地说。 「若有那一日,我一定给妳家题个大匾。」 「那我就把门楣洗干净等着娘子的匾了。」 两人说笑几句,虞璇玑拱拱手,拐入云深曲,经过慧娘门口时,一如既往地听见弦歌人声,想来今日又有酒宴,却听得有人高声吟唱「花枝缺处青楼开,艳歌一曲酒一杯,美人劝我急行乐,自古朱颜不再来。君不见外州客,西京道,一回来,一回老……」 唱罢,一阵大笑,大约是哪个客人嗓子痒下海表演娱乐大家,虞璇玑一夹马肚,霜华像惊醒似地快走了几步,来到家门口。下午时分,她猜翟叔翟婶大概都在休息,不想惊动他们,便自己将霜华牵入马厩,却见霜华那小小的厩舍中,关着一匹黑马,乌鞍无饰,一边不悦地喷着气、一边嚼着霜华的马食,霜华看见那黑马在牠舍中,便跑上几步长嘶一声,又用前脚踢又用头去赶牠,黑马更不爽地撞过来,险些把槽打翻。 「喂喂!炭头!不准欺负我们家的霜华。」虞璇玑斥着那黑马,一边拉住霜华,摸了摸牠的马鬃,一边把马鞍卸下,将霜华绑在另一边的木柱上,打量着黑马「欸?炭头,你不是老师的马吗?」 「牠叫风魄,不叫炭头。」黑马的主人自己出现,顺手摸了摸风魄。 「老师不是随陛下去九成宫了吗?」虞璇玑惊讶地看着穿着一身云纹苍青绸衫的李千里。 「陛下要回銮了,先把大家放回来休暇。」李千里拍拍风魄,见地上放着从霜华背上取下的书卷包袱,顺手提起「管家说妳去书肆了,买了些什么?」 有个免钱的挑夫,虞璇玑乐得轻松「买了两卷传奇,其它都是类书,一部陆相公《备举文言》、一部白司马《白氏经史事类》。」 「类书,为师书房有三四部,陆相公集也有,去九成宫前不是说了,白日可去亲仁坊读书,若有需要取书回家也可以吗?」李千里瞄了她一眼。 「老师是上年纪的人,要注重保养,别总是摆臭脸哪!」虞璇玑干笑几声,见李千里又睨了她一眼,连忙说「读书总不免圈圈点点,自己的书写画不心疼,老师的书房整整齐齐、书也装裱得好,不敢亵渎。」 事实上是李千里的书房太干净整齐,读个书都要正襟危坐,十分伤神,感觉用他的东西得小心翼翼,要是不小心洒了点茶渍墨渍,只怕要被他唠叨个半天,别说借回家看,光是翻一下都没动力。 李千里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只是嘴上还要交代几句「这一包少说也有四五十卷,妳眼下无收入,不要浪费。」 「闲暇时候也抄书赚点外快,还过得去。」 李千里沉默片刻,才试探似地说「为师知道,妳是不会主动开口要东西的……不过……」 不过什么?虞璇玑看了他一眼。 「不过……若有困难,求助于师总比求别人好……」李千里说,虞璇玑心头一暖,黑心台主也有不黑心的时候,抬头看他,正好他也看过来,目光一撞,她不觉得怎样,他却马上转回去,咳了一声「不过等妳有了俸禄还是得还,要不然就是私相授受,落人口实。」 虞璇玑暗翻白眼,哪个不怕死的敢欠你钱不还哪?真是……见他一副又想当个温情好老师又想做严师的别扭样,她忍不住说「可以分五十年还吗?」 妳想分一百年还也没关系,最好是用身体来……李千里狠狠压抑住跟她多说几句话就会冒出来的旷男玫瑰色幻想,别开了头说「随便妳。」 虞璇玑低头抿嘴一笑,真是个不爽快的男人哪!可是越是这样,越让她忍不住想逗着玩,两人来到中堂,分上下坐好,春娘又重新沏上茶来,李虞二人叙了些科考上的事,虞璇玑发现李千里虽如以往一般端坐,言谈间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踟蹰不言,便直接问「老师有什么话想说吗?」 「有是有,只是不知该不该与妳说。」李千里这回倒是老实承认,难得用比较温和的眼光看了看虞璇玑,还是摇了摇头「算了,这事妳不知道得好。」 「是朝廷的事吧?」虞璇玑敏感地问,李千里沉郁地点头,她便说「要是我能帮上忙就请说,帮不上忙的就别说,除非是想找个人骂一骂朝中的垃圾事,不过我想老师应该不缺出气包才是。」 李千里被她说得淡淡一笑,依然不语,半晌才说「妳怎么知道是朝廷的事?」 「从前家父有时回家也是这样,想对我们诉一诉心事,又怕让我们烦恼,索性不说,故而猜到。」 「妳父亲是这样的人……」 「老师识得家父?」虞璇玑敏锐地抓住话尾。 李千里表情没有一丝动摇,反而困惑地说「妳父亲与妳太老师是同年,妳不知道吗?」 「是吗?」 「妳父亲没跟妳说过?」 「没有,我们家的客人大多是幕府里的人,家父也从不与我们多说朝廷里的事。」虞璇玑低声说。 「听说妳家家教甚严,几乎不见外客?」李千里像聊家常似地问。 「父亲不希望我们姊妹学坏了……」虞璇玑失落地一笑,自嘲似地说。 李千里将茶碗放在手心,似乎在看茶汤上的泡沫「天下父母心,谁都希望孩子能端正无邪,但是这世界毕竟残酷,也就免不了事与愿违。妳父亲舍不得让妳见着一点不好,本也是苦心一片,只可惜……唉……」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到底他不能庇护我们一辈子。」 「他是去得早了,妳也许不知道,他虽身在幕府,但是在朝廷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当年陉原兵变,若不是他为西平王出谋划策,避开巷战,只怕西京早成焦土,又让西平王严加约束军队,让百姓感觉到朝廷的诚意,收复西京才能这么顺利。这些事我虽未亲见,但是上皇与妳太老师他们有时谈起来,都说妳父亲是个难得的谋士,上皇还曾经为此将官台主骂了一顿,说他当年怎么让妳父亲跑到西平王帐下去了,官台主说“要不是朝廷那个任满还要守选的鸟制度,怎么会让虞赓有闲跑去李良器那里,若要怪我没留人,不如先检讨这个烂制度!”,上皇这才闭嘴。」李千里悠悠道来,又将茶碗转了一圈。 虞璇玑听着父亲的事迹,这些确实都没人跟她说过,她听了觉得很是温馨「所以,老师见过家父?」 「他每年押送贡物来西京,都会到妳太老师那里饮茶下棋,因此见过。」李千里将茶碗放下,看看天色「时候不早,该走了,再过半月便是鸿辞科考,别浮浮躁躁地到处乱跑,澄一澄心,务必再下一城,别蹉跎了时光。」 「学生必尽力而为。」 师生二人出得门来,走到前堂要去牵马,却听得马厩一阵人声马嘶,便加紧几步赶去,到了马厩一看,虞璇玑跟李千里先是瞪大了眼,偷偷瞄了对方一眼,又尴尬地别开脸去。 春娘见是李虞二人,急急地跑过来「哎呀娘子!李大夫的马……」 「嘘!」虞璇玑轻斥了一声,红着脸说「天色还早,学生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要请教老师……」 「嗯……我也想起有事要跟妳说。」 「那么……请到中堂吧!」 「好……」 两位马主找了个别脚的借口离开,空留翟氏夫妻干瞪眼,春娘兀自急喊「娘子!李官人的马在跟霜华打架哪!」 哪里是打架……李千里与虞璇玑不约而同地想。 「呃……老师,这回我们算是做了干亲家吧……」 「风魄是乌孙马,妳那匹马也不错,生出好马没问题……」 师生二人谁也没看谁,都偏着脸说话,只是想的事都不一样。 真是要死了……死炭头竟敢强了霜华,公的动物果然都不是什么好货……虞璇玑想。 真是气死人……我关了三天都没怎么样,风魄这混帐竟然初次关在一起就上手……李千里想。 顺带一提,来年春天,霜华果然一举得男,生了一匹小公马,身上竟是少见的黑色金钱斑纹,十分美丽,李千里以亲家翁的身份取名叫风华,不过真正的饲主虞璇玑还是记恨着牠爹风魄胡乱播种的事,因此叫牠黑炭团,这匹小马倒非常识趣,叫哪个名字都会过来,因此往后故事若是出现风华与黑炭团两个名字,看官莫怪。 至于为啥要记上一笔风魄霜华的风流帐,无非是因为在故事中,有一对很快就被扑倒的,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 一样是喧喧车马欲朝天的时辰,一样是紫绯青绿四色袍服混杂的景象,只是其中的绿袍官人间,多了一个虞璇玑。不过这已不是她初次入朝,之前在秘书省打工的时候就已经出入了几个月,但是那时都是穿无品的白衫,而今日则穿上闻喜宴时御赐的绿袍,头发梳成男式的髻,一样用网巾拢住前额,再戴上幞头。 在安上门前下马,排在入门的官员队列之后,她今日比平常还早了半个时辰,秘书省是个闲衙门,从来不安分视事,大家都是五更才起身,慢悠悠梳洗了才入朝,通常等人到齐都是辰时的事,她也早被交代可以晚点入朝,因为太早去也没人交代要做什么,还得等人到齐才能做事。 正在排队的时候,却见不远处一阵骚动,是李千里驾着风魄来到,一样是紫袍玉带黑马长剑,一样是那张没表情的死人脸,但是当他经过安上门时,从千人中瞄见虞璇玑时,侧了侧头,眼眸微瞇,盯了她一眼,虞璇玑扁扁嘴,微一耸肩,李千里将头转回去,斜眼又睨了她一眼,她只一笑,他便驾马而去。 「廖年兄,李台主是不是在看我啊……」旁边一个绯衫官人低声对另一个青衫官人说,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听说他把我列在观察名单哪。」 「你们刑部跟大理寺不是一直都在他的名单里吗?人家都说灯下黑,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结果你们是见光死,跟御史台常打交道反而被他吃得死死,喂,好歹你们也是三司之一,就不能反过来将御史台一军?给李千里点颜色瞧瞧?」青衫官人幸灾乐祸挑拨离间地说。 刑部官人横了他一眼,不悦地说「你行你去将他一军哪!事情从来不是笨蛋想得那么单纯,要这么简单,我们早干了,还用得着你说?」 「刑部这么擅长栽赃陷害的官署都束手无策,御史台难道真是铁门闩铜门钉?真找不到破绽?」 「哪的话,当然有破绽,只是我们跟大理寺每次捅出去,李台主就反过来压我们,结果每次都只有捅出去的时候爽,等下就被他打得满头包,娘的……」刑部官人压低声音说,顺便用家乡话把李千里一家老小问候了一遍。 「上次你不是说抓到一个刺史贪赃的事?其它官署举报官吏不法,御史台是要连带追究失职不察之罪的呀?」青衫官人问。 「没错啊,可是我们尚书把这事在朝议上一爆出来,陛下问御史台为何不报?你知道李千里怎么说吗?」刑部官员已经气到连台主都说不出来,直接叫名字。 「怎说?」 「“回禀陛下,承办御史手中早已握有不下十件类似案件的证据,正待将证据收齐后,以三司推事审理,求一劳永逸为国除此巨蠹。然刑部风闻此事未经查核也未知会御史台便上报,而此人贪赃之事并不只一桩,且行径狡猾、巧言善辩,此番举报必打草惊蛇,交由刑部审理则此人必设法脱罪,除非此案转由御史台承办,方能将其它证据举出,使其辩无可辩,才能绳之以法,也使陛下与百僚得知御史台并非不报,乃待时机耳。”」刑部官人学着李千里平板冷淡的口气说完,气愤地说「你看!就这样硬生生把功劳抢过去了!陛下还骂我们好出风头,不顾全大局,每想到此事,我就气得去拆了御史台!」 青衫官人连忙安抚几句,刑部官人仍余怒未平,又说了一堆怎么被御史台陷害设的事,虞璇玑一面听着八卦,暗想李千里真的把刑部害得很惨,这样还能若无其事地跟他们共事,看来除了黑心,脸皮也是够厚了……一面把名牌递给门卒,进了安上门,往礼部而去。 「哎呀,这不是小徒孙吗?」一走进礼部,韦尚书的声音便从旁边传来。 「太老师安泰。」虞璇玑连忙拱手为礼。 韦尚书摆摆手,摸着圆圆的肚子,踱了两步说「安泰得很,今天要考制科啦,准备得怎么样?」 「只能说该念的书都念了,能不能考上就看天意了。」 「呵呵,秋霜可是满心盼着妳考上制科好入御史台呀。」 「一听到御史台,感觉就成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有秋霜在,不会是地狱的……嗯……不过还是会有『一点点』难熬就是了。」韦尚书笑咪咪地说,又看了她一眼「妳父亲见妳能入御史台,也会很高兴的。」 「听老师说,太老师与家父是同年?」 「是啊,他没跟妳说过我吧?」 「没有。」 「呵……他这人就是最爱小肚鸡肠瞎猜忌……妳大约也不知道,其实我曾与蕙兰有过婚约吧?」 「咦?」虞璇玑瞪大了眼睛,吃惊地说「太老师也识得家母?」 「是啊,蕙兰是我姨夫的侄女,姨母早孀,寄居在妳外祖亳州司马家中,那时我去拜访姨母,就在那里遇见蕙兰,与她交换了信物约定考中进士后便来迎娶……」韦尚书凝视着虞璇玑,团脸上的微笑有些遗憾「那年我中得状头,关宴一过,我便要前去接她入京,恰好陛下选婿,问太师今科进士谁能做得驸马,太师便荐了我,于是陛下派出中使半路将我追回,我一入家门,只见得一封诏书在堂,尚主诏命已下无可挽回……我悔恨无地,只恨没能再快几步迎得蕙兰,此时老虞气冲冲地来我家,指着我鼻子骂我攀高枝忘前盟、辜负弱女,我无言以对,只能托他去亳州向蕙兰解释……却没想到,尚主后不久,老虞春风满面地上得门来……唉……」 「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家母未曾说过太老师,只说那时在亳州心绪委顿,恰得家父上门,温言宽慰,外祖又想家父是新科进士,索性在亳州办了婚事……」虞璇玑低低地说。 「我不怨老虞也不怪蕙兰,毕竟是我先背前盟,现在想来,嫁入虞家肯定比嫁给我幸福得多,韦氏人多口杂,蕙兰心思纤细、身子也不好,要嫁到韦家只怕没几年就给折磨死了,反不如虞家来得清净……只是有时候听老虞说起蕙兰、说起妳与珠玑,总是免不了有些遗憾……」韦尚书依然笑着,只是眼中似乎有些湿润,掏出手巾随便揩了揩脸,振作精神说「想起他们俩就说个没完了,险些忘了妳要考试呢,快别在这里聊家常,到里面去报到吧!」 「是……」虞璇玑应了一声,正想走开,又觉得应该说几句话「学生从未听人说起家父家母的故事,谢过太老师。」 「等妳考上制科,我们师生三人到江月山亭会一会,老虞从来不许我去妳家,秋霜身为学生,也不敢相邀,我一直就想去山亭看看,刚好趁着这个由头,师生三代同堂,我把老虞的糗事都抖出来给妳听。」 韦尚书笑着说,虞璇玑抿嘴一笑,拱手离去。韦尚书站在廊下,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不免有些怅然,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便说「一笑便侧着头、还有那不忍心看人难过的性子……她多像蕙兰哪……」 「像虞夫人总比像虞三好。」李千里的声音传来,冷淡地说「老师还要看我的徒儿看多久?」 「哎呀好酸好酸,谁把醋坛子打翻啦?」 「不是醋坛子,是陈谷子烂芝麻吧?」李千里挑了挑眉,将身一让,正色说「请老师移驾入太极殿。」 收拾起少年时的难舍爱恋,韦尚书一合眼,再睁开眼,已是正容以对,他一撢紫衫、扶正玉带,背手昂首出了礼部,身后跟着同样紫衫玉带的门生。虞璇玑不知道的是,她所属的这一系师生,全都是三品以上,就是王摩诘只做到四品尚书右丞,死后也追赠从三品秘书监,郭沅震更历任兵吏二部尚书、爵列国公、朔方道大总管兼御史大夫衔,手握雄兵,自李千里拜相后,朝中便称他们是四代紫玉,而虞璇玑能不能继承几位师尊的丰功伟业,再加一代衣紫腰金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参考书目&中场感言 写了十七万字,总是到了要交代文章来历的时候。 大家都在问金鱼到底是在做什么的,答案揭晓,目前是新竹某赔款大学历史所小硕一一只,学术方向是唐代的粟特女子,这个领域在大陆非常红,但是在台湾却没有人做,因此算是在筹备这桩独门生意中。 不过我老板并不是做粟特的,而是正正经经研究唐代文官制度的奇人,在浩如烟海的唐制度研究中另辟蹊径,而且一出书就挖了三大坑,目前填了两坑还有一坑……是一位做学问很认真,不过行事很洒脱的人,不太管我在做什么,当然也不会把学生抓去当家仆用,给我满大的空间,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我在kuso他的唐代文官就是了……所以如果猜出我老板是谁、又刚好认识他的朋友,请拜托不要跟他说这件事…… 故事发展到这里,基本上西京的生活样貌已经算是告一个段落,接下来会带着大家从傻鱼这个小官的角度,去看梁国的中央跟地方。文章中的梁国其实是架空在唐德宗到宪宗这段时间,一般都认为这段是中唐酝酿着元和中兴的时间,一时之间涌现了韩愈柳宗元裴度李泌李晟李愬刘禹锡白居易元稹……这些杰出人物,至此,唐代文化有了重大的变化,与安史乱前有相当大的不同。 事实上,如果从地方史的角度来看,此时的唐代虽然不到民不聊生,不过百姓对朝廷的印象实在不佳,朝廷用听话的藩镇打不听话的藩镇,听话的藩镇大尾起来后又可能变成不听话的藩镇,听话藩镇的军民又可能被抓去打仗打到壮士十年不能归,甚至曾经发生过家属干脆写信到前线叫军人别打了,快回家来,结果整团军人撂挑子拉回本乡的事。地方的处境如此尴尬,但是此时如果单看长安士人的唱酬之作,似乎整体经济发展得相当富庶,不过『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的诗句又如何解释呢? 而唐代的官员看似潇洒,不过如果仔细查考他们的生活经历,考中进士守选三年出任县尉参军等官,或者再考制科,考中授校书正字,而后丢出去外面当地方官,三四年一任,任满守选再任官,总之,几乎是一授官就注定了一辈子漂泊不定,或在朝或在外,携家带眷还要养一大帮亲戚。如果不小心贬了官,送到岭外为官,不是水土不服就是心情苦闷,如柳宗元这种重大政治犯,还要面临娶不到堪配士族女子的问题,所以只好养小妾养外室以存血脉。 许多写唐代的小说总写得繁华灿烂磅礡大气,也有的写得□□横流爱恨难断(如鄙人那本写不完的清河芙蓉),这是没错,男女主角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宫女妃嫔,不过这类人在盛唐以前很活跃,中唐以后的能见度其实是很低的……中晚唐更活跃的是内外官员、藩镇、宦官这三大团体,因此若是写中晚唐的背景,这三者是绝不可少的。 写官员,若不重视他们的家族、任官途径与官历,譬如出现某太原王氏的人考中进士后马上出任御医的桥段,就犯了进士不任浊官、任官不跳级的两大错误,又或者在正式官衔只写了中书令,这也是不可能的,唐代官员的官衔通常包含四大部分,以千千为例:银青光禄大夫、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三品、上柱国、陇西郡开国侯,通常勋官散官会比正式职官高一点,不过大多是对应的,而正式俸禄跟待遇都是看职官为主。 写藩镇,则是一件相当复杂的事,唐代藩镇大致分成河北系、朔方系跟朝廷系三大类,朔方系跟朝廷一向很亲近,但又与直属于朝廷的朝廷系有差别,河北系多是安史二人的养子,但是不论河北或朔方,民族组成都相当复杂,个别节度使也有不同。朝廷系的藩镇以汉人为主,有许多还是士族出身。不过不管哪个方镇,都需要大批的幕僚,因此有不少文人奔赴其下,并不认为是不忠于朝廷的行为,而幕主也会替幕僚奏请加衔,所以许多幕僚除了某节度使幕府的幕职外,还会加上一个中央官衔,御史是最常见的加衔,这些御史都不听命于御史台,不过幕府中人大多不称幕职而称这些加衔,如某侍御、某监察,这些微妙的细节与幕官的心理都是需要细考的。 至于宦官,在拍翻御史大夫中不打算很强调,但是唐代的宦官其实像韩剧王与我那样,有自己的家族组织,而且跟藩镇混得颇熟,跟官员们也多有联系,确实是强大得很。 故事中的千千跟傻鱼这对跨物种的师生,其实身上都有好几个人的影子,也不是完全因为自己的努力爬起来的,毕竟现实生活中若没有贵人相助,要凭努力是很难的,千千的发迹靠的是座师的玉带跟座师家族的裙带,傻鱼则是莫名其妙被千千的玉带拎上来的。而这对师生的生命历程也是颇有对比,千千是五姓出身却父母早亡,婚姻门当户对但是因为工作关系家破人亡,结果为人冷峭毫无情趣;傻鱼是寒门小姓却自幼富足,婚姻攀上豪门却嫁给不爱的人又被抛弃,索性任酒豪放。出身与思维如此不同,凑在一起要来维护世界的爱与和平,自然也就不可能安稳平顺了。 二十六章之后的故事即将进入新的阶段,请密切注意,按时收看。 另外,如果对文章中的一些东西有兴趣想延伸阅读,我开了一张写作时的参考书目给大家参酌着用,因为论文太多所以没录在这里,除了几篇日本学者的论文外,其它都是专书为主,因为懒得去做成学术格式,暂且把作者跟书名列出来而已,改日有空再补上版本。 参考书目 毛水清,唐代乐人考述 毛汉光先生,中国中古社会史论,中国中古政治史论 王仲荦,金泥玉屑考 王汝涛,唐代小说与唐代政治 段塔丽,唐代妇女地位研究 胡戟编,二十世纪唐研究 张国刚,唐代藩镇研究 张广达先生,图像、文本与文化流传 陈弱水,唐代妇女文化与家庭生活 陈海涛,来自文明十字路口的民族 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 曾贤熙,唐代御史大夫中丞试探 黄正建,唐代衣食住行研究 杨波,长安的春天 杨鸿年,唐两京坊里谱,隋唐两京考 荣新江,中古中国与域外文明 荣新江编,唐研究第九卷 刘后滨,唐代中书门下体制研究 刘炳金,唐代官吏职务犯罪研究 胡宝林,唐代监察制度研究 卢建荣,飞燕惊龙记,咆哮彭城 赖瑞和,唐代基层文官,唐代中层文官 戴伟华,唐代使府与文学研究,唐方镇文职僚佐考 古濑奈津子,遣唐使眼中的中国 妹尾达彦,唐代后期的长安与传奇小说,唐长安城的官人居住地 砺波护,唐代的县尉 滨口重国,唐王朝的贱人制度 薛爱华,唐代的外来文明 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魏义天,粟特商人史 另外要跟各位推荐一下h这东西 真是写书的好帮手 原则上中国的县名很多都沿袭古代 所以确认在哪个省的哪个方位後 大概都不至於错得太离谱 尤其是山川地貌 丛h上也可以看得很清楚 很多在史书上没有记载或者在平面地图上看不明白的 h都可以知道一些特徵 是个好用的现代写作利器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鸿辞科 在长达半个时辰冗长无趣的叩拜大礼、宣慰旨意与试场规则后,九百多名应鸿辞科考的举人终于就坐,偌大的太极殿中整齐地摆了九百余张长案与垫褥,在大殿北向高起的九层梯台上,女皇端坐在黑檀包金刻龙首案后,身上则穿着通天冠服,白纱中衣系白裙,加以绛纱大袖衫、缥色织成为领,外系绛色蔽膝,革带饰以佩绶、不佩剑,虽着通天冠服,头上却不戴通天冠,而梳成皇后仪服上的云髻、博鬓、大花十二树、小花十二树、十二钿,显示这位开国第一位女皇以帝后合一自居的特色。 在梯台两旁,绯衫无襕的内侍与宫人列于其下,中书省通事舍人站在女皇左侧,身着櫜鞬服的十二名千牛备身立于梯台前、左、右三侧,四名备身左右仗剑侍立于女皇身侧。这十六名近侍全是功臣宗亲子弟,同隶左右千牛卫管辖,千牛者,千牛刀也,取庖丁之刀锋利可解千牛之意。 梯台两侧,中书门下尚书秘书殿中内侍六省、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太常光禄卫尉宗正太仆大理鸿胪司农太府九寺、国子少府军器将作都水五监与御史台等二十八名三品以上官署主司全数到齐,各以清浊分东西坐在两侧,一色紫衫玉带金鱼袋,虽说高矮胖瘦老少妍媸不一,但是二十八位紫衫高官坐在前方,无疑是给制科举人们一种『有为者亦若是』的期待。环绕着大殿四周,是侍御史与殿中侍御史们,人人身着法冠服,手持笏板,充作监考。 九百多名举人中,今科二十九名进士全员到齐,还有上一科没考上制科的三十名进士,另有些明经、明法、门荫出身也都参与,此外,也有一些有志挤入清流的流外官、浊官、小吏,京畿外围的县官幕府官也来凑一脚,此外还有白衣士子、外蕃进士、南选官乃至于杂色庶民,形形□□的人都有,少的不过十六七,老的也有六七十,出身自也是南北东西不一,比起进士试又更复杂一些。举人成份这么复杂,安排位置上也自有巧妙,以御座为准绳,东西一分,士族或者清官出身全部排在以中书令对面的东侧,寒门或者浊官出身则在殿中监对面的西侧,女举人在前、男举人在后,年轻的坐里面、年老的靠走道方便起身解手或者中途有什么事可以抬出去。 虞璇玑属清官、是女性、算年轻,因此坐在东侧第三排中间,不知是礼部善意还是故意的安排,正对着她那位比她还紧张的座师。 「老韦,你那个徒孙行不行哪?」吏部尚书压低声音问韦尚书。 「我们家的考运多好你不知道吗?秋霜那时考进士时染时疾,病得连人都认不出来照样上榜。」韦尚书依然是一贯迷糊的笑脸,回头跟兵部尚书说「车三进一。」 「相一平二。」兵部尚书回了一句,原来这二位尚书闲得发慌在下盲棋,他们每动一步,后面的秘书监便赶紧在纸上记一笔,旁边其它几位尚书不是画了棋盘勾勾点点,就是闭着眼睛听他们下棋,要不就是低声讨论战略,女皇则叫了两位尚书仆射上去讨论事情。细碎的话语声,惹得李千里又想叫他们闭嘴不要影响举人,又碍着始作俑者是自己的老师,只好隐忍不发,表面上装着在看几份卷宗,眼角余光则不时偷瞄虞璇玑。 成不成啊……不成早说,报个身体不适出去不丢脸哪……李千里正寻思着怎么把这句话捎给虞璇玑知道……总之,他简直比自己考试还要紧张,感觉心脏的声音都大得让左右都听见了。 大殿中只有女皇与三品重臣们压低声音的讨论,此时,突然听得一声咿呀,有人推开东侧的折门,是一百名宫人两人一组,为举人们奉茶。这是制科才有的特殊待遇,举人们的案上也放着一些吃食,大殿后方还有酒食供应,只是没人有心思去动,但是喝茶倒是还有时间。 虞璇玑小声谢了宫人,捧过茶来喝了一口,抬头正对上面无表情却眼神炯炯盯着她的李千里,他稍稍瞇了瞇眼睛,头不易察觉地一点,一副试图用眼睛达成心灵交流的样子,她却只是歪了歪头,微皱着眉,确认看不出他想干么后,又跟早上一样扁扁嘴,一耸肩,放下茶碗,揉揉写得发酸的手,指尖相抵靠着唇间,又低头去苦思文章。 看官看至此处,必要问一声,何谓制科?何谓鸿辞?所谓制科、制举,本是皇帝因应所需下诏开考的科目,名目庞杂,什么志烈秋霜、贤良方正、才堪经邦、详明政术可以理人、武足安边、抱器怀能、文儒异等、词藻华丽……等等,全看皇帝需要何种人才便开考何种科目。然而制度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越到后面跟前面完全是两回事,渐渐地,梁国制举慢慢转为博学鸿辞、贤良方正与专取干吏的书判拔萃、拔擢将官的军谋宏远堪任将帅的四科为主,其它科目只是偶尔一现。而博学鸿辞科,本意是要从山林乡野中,取博学之士,不过发展到此时,应考者可由地方或中央官吏荐举、甚至也可自举,只要家世清白敢考敢来都能考,但是考题艰深、用韵狭隘、用典则需广博,三道题目,或如进士科般策论诗赋并考、或只考赋文、或只考策论,端看皇帝心情。 制举年年有,但是能每一科分甲乙两等,合计取不到十人,来应考着却常有上千,甚至最多可到万人,竞逐十分激烈。 今年是中规中矩诗赋策论全都考,虞璇玑遵照考题先作了一首〈颂圣后万寿无疆国祚绵长〉,说得好听是花团锦簇、说得不好是马屁乱飞,不过为了功名前程也只得强忍恶寒咬牙写了,仔细对了韵脚、用典后,端正地录上献词,把诗收到旁边去。接着又写赋,是一篇〈众星拱北赋〉,典出《论语》『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她揉了揉眉心,略一沉吟,以古赋八韵格式写了。 最后是策论,虞璇玑读了那张题纸,稍稍皱了皱眉头,鸿辞科竟考出兵法策来?难道朝廷有意发兵吗?只见那张题纸上写着: 问:戎狄之患久矣,备御之略多矣。故王恢陈征讨之谋,贾生立表饵之术,娄敬兴和亲之计,晁错建农战之策。然则古今异道,利害殊宜;将欲采之,孰为可者? 又问:今国家北虏款诚,南夷请命;所未化者,其唯西戎乎?讨之则疲顿师徒,舍之则侵轶边鄙,许和亲则启贪而厚费,约盟誓则饰诈而不诚。今欲遏彼虔刘,化其桀骛;来远人于朔漠,复旧土于河湟;上策远谋,备陈本末。 虞璇玑拿过一张草稿纸来,双手交握在案上,自打腹稿。 「喔?老韦,你那徒孙的八叉出来了……」吏部尚书兴奋地凑过去说。 「不稀奇,那是她父亲当年的绝技。」韦尚书不在意地说。 虞璇玑思量已定,在草稿上列了几个条目,写完后又一想,划去几道,再添两条,这才援笔为文「臣闻:戎狄者,一气所生,不可翦而灭也;五方异族,不可臣而畜也。故为侵暴之患久矣,而备御之略亦多矣。考其要者,大较有四焉……」 李千里见她已写成两题,写那策论时也无窒碍之色,心头一块大石终于放下,这才分心去看其它的门生,只见柳飞卿、白用晦也都奋笔疾书,料无大碍,那崔相河却是愁眉苦脸,看来情况不妙,而萧玉环面色平和,下笔平缓,大约也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突然,他目光一跳,注意看了一下低着头的萧玉环,只觉得似乎十分眼熟,不知像谁?萧玉环……他皱了皱眉,向着萧玉环的方向思忖着。 虞璇玑写到一个段落,搁笔揉手,顺手拿起茶碗要喝,正看见李千里的目光往她斜后方而去,她狐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萧玉环虽低着头,嘴角却隐隐含笑,颊上有两个酒窝,十分可爱…… 是在看玉环吗?虞璇玑心想,见李千里半晌没有调回视线,萧玉环后面是一个没见过的妇人,容貌普通,右边则是几个年纪较大的老妇,后面全是男举人,李千里若不是看萧玉环,看其它人都很奇怪……虞璇玑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碗,继续写文章,只是心中隐隐感到一丝气闷…… 「大概是太累了……」虞璇玑无声地试图说服自己,即使她明白完全跟累不累没有关系。 一直写到最后一句『唯陛下裁之』,虞璇玑才松了口气,校对两遍,确认无误后,填上献词,此时已有三四个人交卷,她收拾了用具放在竹篮中,起身,将三筒卷轴送到梯台下的礼部侍郎手中,侍郎向她挤挤眼,她微一躬,接着向女皇深深一揖,倒退着出了太极殿。 九月略带着热气的风吹起衫角,她站在这人间天宫俯望西京,只见得太极门外一格一格的官署静静地排在脚下,星罗棋布一般笔直的街道在远处展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是站到此处了,带着一点激动、一点骄傲、一点彷徨、一点无力的复杂心情,她平视远处的天空。 天边一片溢彩流丹,青色天空里晕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金云,东边的天还是很干净,只是地平在线爬起了一弯蛋青色的月亮,而西边的地平在线,压着一线逐渐扩散的玫瑰紫,赤红的阳光染得周围云朵似乎都要燃烧起来,日落的方向已多不是梁国国土,文皇帝的天可汗版图如今萎缩大半,西方烽烟从未停止,而东方虽仍一片宁静,只是一等夕阳西沉,就全都落入黑暗…… 谁能一手挽住这轮注定西沉的夕阳,将它扳回东边?但是,太阳一归东,那些火一般的战云是不是也会一起在东方升起? 还带着热度的阳光泼在虞璇玑脸上,照亮她那张下颏已经渐圆的鹅蛋脸,细细的远山眉一拢,她又想起了曾经有人对她说过的话…… 「岫嵬啊……这是一个火的时代……」 虞璇玑紧紧地闭起眼,在这个火的时代,她能扮演什么角色?是即将从东方亮起的璇玑星?还是一幅被火所毁的璇玑图?但是不论她将成为什么样的人,火的时代已经来临…… 「这是一个火的时代……」如预言一般的话语又从她记忆中响起…… ※※※ 鸿辞科考一直持续到击钲前才结束,女皇与三品以上高官们陆续离开,而举子们此时才惊觉可能来不及在钲响前回到家,个个急着想往外走,但是礼部收了卷子后,便将在此时才交卷的举子们集合起来。 只见千牛卫军约莫十人簇拥着礼部侍郎来到举子面前,侍郎说「众位举子,陛下圣恩浩荡,体恤各位路途遥远,可能不及于钲响前归家,命千牛卫护众位至延喜门,交金吾卫街使护送至光宅寺下榻,待天明再行返家。」 「臣等谢陛下圣恩。」众举子齐声说。 「好去。」侍郎一拱手。 「诺。」 举子们由千牛卫护送着出了太极门左转往延喜门而去,一路上或讨论考题、或抱怨写得不好、或询问发榜时间,一阵吵闹不休。走在太极门街上的众高官们闻声回头看了一眼,中书令拈着胡须说「一代新人换旧人哪,想当年在御前考试已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 「岁月不饶人哪……」尚书左仆射装模作样地一叹。 「人生哪……」殿中监摇着头说。 「绝望啊绝望……」内侍监又尖又哑的嗓音突然冒出来。 「明公为何绝望?」门下侍中好奇地问。 「老夫一生为国效劳,养子养孙也都是有了,唯一的遗憾没人算个正途出身,实在是绝望啊绝望。」内侍监半真半假地说,背着手颤危危地迈着步子。 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内侍监话中未尽之意,一时之间竟想不出话来回答,因为这内侍监是女皇幼年跟班,四十年前,女皇被乱军所逼,逃离西京,急召近卫,却无一人前来保驾,只有这位内侍监急急出宫集合了王公与卫士,赶赴女皇行在,于是深受女皇信任,将左右卫、左右神策都交他掌管,又命他掌管内侍省事,女皇与内侍监的君臣情谊十分深厚,甚至有时不能与主父商量的事,内侍监全都清楚。 当然,这么大的权力免不了带来钱财名利上的附加价值,内侍监不是圣人,自然不会把好处往外推。说他奸吗?他对女皇绝无二心;说他忠吗?该拿的好处他从未推辞;说他无才吗?他管内侍省井井有条、管军队也是管得兵强马奘壮;说他有才吗?他插手的政事却没几件是好事…… 李千里走在中书令后面,看着内侍监大摇大摆地走在中书令前面,而一票紫衫高官耳听得他示意要为子孙求个正途却连个屁都不敢放,就连他自己,也只打算装作不干己事……薄唇一扯,他在心底自嘲地想,到底论起在女皇眼中的地位,他远不如内侍监。 「哎呀,老糊涂了,说的是什么呢?老夫那些儿孙都是些无才之人,怎及得上诸位相公是天上北斗星,老糊涂老糊涂。」内侍监见众人无语,也不介意,装傻道,往后一看瞄见李千里,便说「今日那位女官人,似乎很早就交卷了,一派从容不迫,到底是李相公慧眼独具,听说已将那女官人收为入门弟子了?」 众人心中暗自一惊,其中又以中书令与尚书右仆射最惊讶,他们都知道李千里取虞璇玑为女榜第一,虽有师生之份,却没想到会收为入门弟子,在梁国官场中,不论是否主贡举,官员都可收入门弟子,只是通常不会太多,一辈子没收弟子的也多得是,而文官的入门弟子几乎等同于节度使、宦官的养子,有着牢不可分的关系。大家都猜想李千里大概是那种一辈子没弟子的人,却没想到不到四十岁就收了弟子,还没办拜师礼摆酒请客,敢情来阴的! 「小徒无行,自当严加管教才是。」李千里淡淡地说。 内侍监慢吞吞地踱步,似乎聊家常似地说「少年人好风流,也是情理之中,不过老夫乍闻此事,倒是惊讶相公竟不避男女之防,言教身教,看来是有意培养她继承衣钵了?」 李千里正待接话,却听韦尚书呵呵笑着圆场「眼下只知她有文才,能不能成器还是另一回事,还望窦老与诸位同僚费心指点于她了。」 「殿下前些日子见过虞官人,也说她应对得当,正说若是今科登制科,还是到集贤殿任正字,将来好拔为东宫官呢!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内侍监一边说,一边看向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会意,摸着下巴,故作思考状「嗯……若登制科,本也就该任正字……到集贤殿朝夕可见天颜,不失为一条好出路哪……右仆射说呢?」 「吏部的事,我一向尊重尚书决断……」右仆射本欲在此处将虞璇玑的前程定了,却感受到四道凌厉的目光杀来,自是韦李师生二人,连忙改口「不过……这事总得问问韦尚书李台主,毕竟二位更了解虞士子吧。」 「小徒心性未定,还是在外朝磨一磨……」李千里冷淡地回答。 话音未落,韦尚书的笑声响起「喔呵呵,难得殿下这么看得起我们,不过这小徒孙好玩,怕殿下子女教坏了,让秋霜先把她驯得安分些,再入东宫也不迟啊!」 李千里心中一惊,不知老师说得是真是假?难道将来真打算把虞璇玑送入东宫?嘴上不言,却听内侍监说「这事老夫也不知道,待制科发榜后,吏部必有决断吧?」 烫手山竽丢到吏部尚书怀里,他看看这双方,都不好惹,只好打马虎眼「是啊,发榜再议、再议。」 众人又走了一阵,纷纷离去,韦尚书自往安上门去,见李千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便板起脸说「遇到璇玑的事,你就昏头了?」 「太子无善意,不能让璇玑入东宫。」李千里简单明了地说。 「做了官,别说东宫,龙潭虎穴岭南塞北,只要吏部下令都得去。」韦尚书沉着脸,花白的眉毛挤着,嘴角往下一拉,异常严肃「官人官人,先是官才是人,你要做她的老师,就得舍了人情将她塑成官。」 「对谁我都能忍情,唯独她,我顾不得其它。」 「什么意思!」 「对她,我只想得到将她覆在羽翼下,不遭风雨不遭患难,此生足矣。」 「她对你只有师生之谊!」 「我不问她对我如何,只愿助她安稳为官!」 「胡说八道,那你还黜落她?」 「我特意写诗讽她,是为了让她名动公卿。」 韦尚书无言,三百钲响已鸣,天色已暗,但是在微弱的天光中,他清楚看见李千里毫不退让的眼神,不忍心再责备他,却忍不住一叹。 「秋霜哪!你这般执迷不悟,总有一日,这种一厢情愿的感情,会吓跑她的!」 「只要不说与她,她就不会跑。」李千里低低地说,他脑中闪过那次说出『嫁给我』时,虞璇玑眸中闪过的惊恐与随之而来的羞怒。 「你甘心做一世闷嘴葫芦?要有一天她又嫁人了呢?」 「只要她一直都在我身边,就够了。」 「你脑子有洞哪!」韦尚书怒骂了一句当年做参军时的话,无力地用气音说「都快四十了不要这么纯情好吗?要嘛直接娶她,要嘛把她放走,去过你自己的人生不好吗?」 「我这一辈子,只剩她是真。」李千里固执地说,完全无视于老师的白眼跟感叹的摇头,语气毫无妥协「因为她唯一的谋生之道是当官,所以我助她入仕,她想做的事,我都不会阻拦,但是她没说的事,我来替她安排,我再也不会把我的感情告诉她,我只要她一直在我身边,就够了。」 「甚至只能是入朝视事时看一眼,也够吗?」 「够。」 「甚至她晚上回家另有情人,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 「甚至她将来再嫁,也无所谓?」 「无所谓。」 「你能忍这么久吗?」韦尚书非常怀疑地看着唯一的弟子,李千里无奈地苦笑,韦尚书抱头□□,他已经无法再跟李千里对话,挥了挥手就快步离去。 走到礼部南院要转弯时,韦尚书又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只看得见一个小黑点,他望着那不知是纯情过头还是天然呆的门生,暗自下了一个结论: 能说出这种纯情宣言的男人,不是天阉就是不举……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青云端 身穿独织青绫衫、腰束革带青石銙,虞璇玑坐在妆台前,春娘用篦子沾了点头油,将长发全部往后梳,留下脖子后面一绺,其它先梳成一个髻结在头顶,再将那绺发梳成辫子往上提,盘在髻底,然后在额上束上网巾,接着戴上幞头。 虞璇玑没有化妆,扑了一点轻粉、稍稍描了眉,从妆奁中挑出一环小小的玉戒套在小指上,这才起身。 站在廊下往外看,东方的天才蒙蒙亮,虞璇玑伸了个懒腰,打个大大的呵欠,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春娘忙问「娘子,怎么了?」 「唉,往后只怕天天都得早起哪……希望吏部把我分去做校书郎,至少还能混个两年不必早起……一想到要早起就怀念逍遥的日子呀!」 「娘子……多少人求个出身还求不到呢!娘子就别这么得了便宜又卖乖啦!」春娘笑着说。 「妳说话越来越像寄兰了。」 「这话是道长交代我说的。」 虞璇玑哑然失笑,果然是神机妙算李道长,连她抱怨早起都料得到。她背着手缓步出了后堂,翟叔早已将霜华上好鞍牵到门外,虞璇玑翻身上马,轻轻一抖缰绳,霜华便快走起来,虽然不到她要求的速度,不过也只好罢了,毕竟眼下孕妇最大…… 风魄那回乱下种后不久,她就连忙带霜华去东市寻兽医,果然是珠胎暗结,虞璇玑轻声说「霜华呀,妳要是个人,眼下不是在寻药打胎,就是哭闹着要风魄负责了……」 霜华不在乎地往前走,虞璇玑轻轻摸着牠的鬃毛,马到底是比人潇洒得多,想起来,母的动物总是自己抚养幼兽的时候多,那么,为什么女人独力养孩子却常常是一场悲剧? 霜华踢踢踏踏地走近慧娘家门,几个马僮牵马等在门外,透过半开的门里,看到几个小婢正在庭中忙碌地递送食物,想来是要伺候昨夜留宿的官人们去视事,那几个小婢,都喊慧娘作阿母…… 霜华已走过慧娘家……也许,在梁国中,只有伎人女子能独力养大孩子,虽然其实与养一棵摇钱树无甚不同,但是,终究是一个女人撑起来的家庭…… 霜华走出平康坊门,虞璇玑回头一望,一代又一代,有的冲破坊墙挣得了个孺人细人名分、有的虽出坊墙随即失了颜色而后遭弃、有的选入宫苑从此不见天日……但是更多数不尽的女人在这坊中耗尽了青春年华,到头来,还是只有手上一个有母无父的家…… 一声马嘶,霜华猛地往前一奔,虞璇玑卒不及防,险些被颠下来,刚回过神,却见霜华狠狠地往另一匹马的侧腹撞去…… 「不可以!」虞璇玑大喊,死命勒住马衔,霜华气得乱蹦乱跳,虞璇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稳下来,定睛一看,却是啡啡叫着似乎在辩解的风魄「炭头?」 「牠叫风魄。」想也知道是谁在纠正,虞璇玑自考制科后的半个月都没见李千里,旬假时,他也没去山亭,他说「还没授官就攻击座师,妳胆子不小。」 「胆子小了,还做不得大夫的学生。」虞璇玑微微一笑。 大夫?不是老师?李千里眼风一动,见她已将手一让,便策马往前走,她自跟在身后几步,似乎不愿并辔而行,也不强求,只说「下个旬假到山亭,妳太老师摆酒贺妳新官上任。」 「谨尊师命。」 师生二人走了一小段路,一阵风从天门街的另一端吹来,将李千里身上衣香送到虞璇玑鼻间,她皱皱鼻子将脸别开,真恼人! 李千里的声音,却随着衣香飘来「听说吏部前日集合,惯例询问想做什么官,妳说想当校书郎?」 「是。」 「为何?」 「这不是惯例吗?」虞璇玑说,却见李千里嗤了一声,也不知在不屑什么「难道老师想让我出任县尉吗?」 「自然不是。」 话只说一半很好玩吗?虞璇玑今日特别地没耐性应付他,见他不说,干脆也懒得问,李千里见她不问,也不多说,师生二人一时无语,只得一前一后来到天门街上。 叽叽喳喳的人声一下子压低了声音,年纪太大、老眼昏花的官员睁大了眼往安上门方向看「什么事?」 「好像是李台主带了跟班来视事?」 「谁祖上那么不积德?给他当跟班。」 「唷?这不是秋霜吗?」太师的声音传来,众人看去,只见太师颤危危地从犊车里下来,讲话前先咳了一长串,虞璇玑不禁担心他会咳出个肺来「还带了个挺俊的小官人,你家亲戚吗?」 「小徒虞璇玑。」李千里回答,因是太师,所以他下得马来「璇玑,见过国老。」 虞璇玑下马,站到李千里旁边,他不动嘴唇地提示「太师。」 「后学越州虞璇玑,拜见太师。」 「咳咳咳……呵……咳咳咳……」太师未语先咳,发出像风箱似的声音「妳就是那尾小鲤鱼来着?」 「小鲤鱼?」虞璇玑问。 「鲤鱼嘛……李千……呃……」老太师看了脸色铁青的李千里一眼,装作痴呆「啊?谁要蒸鲤鱼?」 「李台主,等会见。」见老爸装傻,旁边的中书令干笑两声,火速把一脸痴呆状的老爸带进安上门,低声说「阿爷,你干么说起鲤鱼呀?」 「不是你说的吗?她成了李千里的学生,那叫鲤鱼算了。」 「是这么说没错,但是阿爷干么在他们面前讲?」 「不行吗?趁早让她知道,朝廷百官看她看的不是她,是她那位座师……咳咳……这可是我老人家送她的贺礼哪!」老太师淡淡地说,年老而有些混浊的眸子透出一股森冷的光,随即又咳个不停,活像再咳下去就要往生似的,而身为独子的中书令知道,这臭老头其实康泰着呢…… ※※※ 太师父子离去后,李虞师生二人对看一眼,一时无语,虞璇玑便一拱手辞了,自进了安上门,转过礼部南院,往吏部报到。 此番登制科的人只有五名,不过这比起往年三千人选三个的比例,已经算高出好几倍了。除虞璇玑外,另外三人则是虞璇玑的同榜进士──白用晦、柳飞卿与萧玉环,最后一个则没见过,按着这十年来的惯例,登制举者,男性外放县尉县丞,女性则内置为校书郎或正字,因此柳白等人在登榜后便准备好了行装,只待今日领了告身前往任所。 五位登制科的举子齐聚于吏部侍郎厅,四名同榜进士由白用晦出头,与那位年约二十的举子互相介绍了一番,才知此人姓崔,名桂苑,是个辛罗蕃贡进士,十一二岁便随其父到梁,汉语说得极好,文章也是做得花团锦簇一般,年纪轻轻便连登蕃贡进士科、制科,即使在梁国也是极少见的天才。 崔桂苑一领青衫,外表看起来与一般梁国人无异,只有偶尔在对谈之间有几个字发音不像梁国人,举止合宜,双方几句寒暄起来就算同年之间相识了。 吏部侍郎从外面进来,身后一名小使捧着托盘、上面五筒卷轴,吏部侍郎身材瘦高,手长脚长,圆领红衫在他身上活似挂在衣架一般,三绺长髯有些稀疏,肤色蜡黄,大概是吏部太过操劳的关系,气色并不太好。 「某等见过侍郎。」制科五人组同声说。 「诸君请坐。」侍郎说,众人坐定后,侍郎稍一平衣角,先拿起最上面的卷轴「太原白君。」 「下官在。」白用晦应了一声,出列跪在侍郎案前,拱手而待。 「君乃恩科状头、制科又为敕头,出身贤良、文采斐然,吏部选司查核报尚书、左右仆射裁定,授畿县蓝田尉。」侍郎并未打开卷轴,却已将白用晦选官的原由报来,想来此事侍郎也必参与其中,他将卷轴往前伸,交与白用晦「畿县尉向来不轻易授为释褐官,畿县虽清贵,然为官不易,望君莫负吏部栽培,好自为之。」 「下官拜领畿县职,定不负侍郎尚书拳拳爱护之心,必好生佐令治县,谢过侍郎。」白用晦看来并不惊讶,十分镇定地说了致谢辞,但是捧着告身的手却微微地发抖,泄漏了他兴奋的心情。 虞璇玑与白用晦坐得近,见他情状,淡淡一笑,畿县尉确是极佳的美职,用作释褐官十分罕见,只有进士与制举都拔得头筹才有机会,一起家就在畿县,可说是个开门见喜,也难怪白用晦心情激动了。 下一个是柳飞卿与崔桂苑,大约是因为柳飞卿为人不甚计较,崔桂苑又是个外国人怕被百姓欺负了,两人分在同一个上县当县尉,算是一个锅配一个盖,同是菜鸟就互相扶持吧! 接着,吏部侍郎又拿起一个卷轴「越州虞君。」 「下官在。」虞璇玑敛容起身,移到侍郎面前。 「君乃今科女榜状头,登得制举,故授秘书省校书郎,望君鹏程万里。」侍郎简短地说,将卷轴递给虞璇玑。 「下官拜领校书郎职,定不负吏部栽培之意。」虞璇玑拱手一拜,领了告身往后退,虽然感觉到了侍郎的冷漠,任官的喜悦仍大过这些外在的形式。 「兰陵萧君。」 「下官在。」 虞璇玑默默听着侍郎对萧玉环的期许,心中暗叹一声,若写成文字,至少也比她多个两三行,怎么只有她才三四句话就没了?一边心想,一边却看见萧玉环退回来,此时,那托盘中还有一个卷轴,却不知是给谁的? 吏部侍郎嫌恶地看了那卷轴一眼,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挑得老高「虞校书。」 「下官在。」 「吏部执掌内外官员诠选,唯宪府人事不由吏部,李大夫已上奏欲将妳辟为僚属,因此陛下降敕,命吏部在妳受校书之职后,再下告身转为监察御史里行。」吏部侍郎只将那托盘往前一推,连拿起来递过去都省了。 在座众人都是一惊,释褐便为台省官的人虽听说过开国时有几个,但是眼下国中也就只有一个李千里是这种出身。虞璇玑听得此信也十分惊讶,她虽早有准备入台,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楞了片刻才想起要说点什么「谢过侍郎……」 「妳今日往秘书省视事,明日再往御史台赴任。」吏部侍郎平板地说,回身对在场人等说「众位也可去官署间寒暄、视事了。」 「某等告退。」众人同声说。 五名制举同年退出侍郎厅,白用晦率先恭喜「虞兄大喜,一释褐便为里行,朝中眼下也就只有座师一位,虞兄高才,又蒙座师牵成,必能青云直上。」 「谢过状头美言,我忝为恩师门生,蒙此殊恩实在惶恐,远不及状头任职畿县来得实至名归,将来还望状头念及同年之谊,多多照拂。」虞璇玑打起精神与他周旋,其余人也说了一番话,这才散去。 「飞卿兄,小八没跟你任职,他的本家兄弟倒成了你同僚了。」萧玉环轻笑着说,白柳虞三人闻言也不禁一笑。 那崔桂苑不明究理,看向柳飞卿,柳飞卿笑说「小八是在下多年好友,进士科名列第八,是清河崔家人。」 「在下是外蕃之人,此崔非彼崔,算不得本家。」崔桂苑一板一眼地说,众人不知他是本性不爱开玩笑,还是不明白有趣之处,白用晦便打了圆场。 萧玉环却拉了虞璇玑走在最后,低声说「姊姊,这崔兄也忒直性了。」 「他跟飞卿搭伙,定然有趣得很。」虞璇玑望着柳白二人极力想跟崔桂苑搭话的样子,不禁莞尔,但是一想到李寄兰,心头却一沉。 「不知道飞卿兄的夫人是什么样人?跟这么个活宝相处,想必是个厉害角色。」萧玉环兀自没心眼地说。 「他跟小八都还没娶亲。」 「哦……」 「怎么?」 「没什么。」萧玉环连忙说,虞璇玑也不再问,出了吏部后,三位外官分别要去找人,萧玉环是集贤殿校书郎,要往东宫去,五人只得作别,又约了时间要替柳白崔三人送行。 怀揣着两份告身,在前往秘书省的路上,撇开了众人,虞璇玑这才抽出其中一份,只见告身上用楷书录着她的出身经历与任官缘由,上面批着大大的『闻』,最后加盖『吏部告身之印』,望着那工整的字迹写着她的名字与『着即转任监察御史里行』。 握着告身,两旁的官署间,文官胥吏往来不绝,没有人多看她一眼,虞璇玑此时感觉一种强烈的不安,即使多了一道先任校书再转里行的程序,让她的官历看起来不像骤升里行那么突兀,但是她心中明白,就算是女榜状头,她并没有李千里当年献《罗织谱》注时的强烈企图,能有此际遇,完全是座师玉带的关系,吏部侍郎的态度也显得有些异常,难道她的这次人事安排,有什么隐情惹得侍郎不爽吗? 通往秘书省与御史台方向的路在遥远的那一头,夯土压的泥砖路上坑坑绊绊,虞璇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缓缓走去。 走到太极门街时,她往右看去,远处是巍峨矗立的太极殿,太极门街的路不同横街的泥砖,全是熟砖铺地,十分平整,然而,扶摇直上青云端,真如走过去那样容易吗? 紧握着告身,这是通往云端的第一阶,但是…… 「真有直入太极殿的那一日吗……」虞璇玑低声问。 ※※※ 而在虞璇玑带着忧虑远望的青云端,一场礼仪之争仍在持续。 两仪殿中,女皇端坐于上首,左右两厢依序坐着近三十位紫袍高官,而正在激动发言的人是国子祭酒,也就是梁国当今的学术领袖。 「仳离之妇岂可再册夫人?大夫此举,无疑将国家册典视为私情授受之用,再嫁之妇与未嫁之女同葬,又置陇西李氏于何地?此举不符常情、不合礼制,望陛下驳之。」 「国子祭酒亦系出陇西,既如此说,李大夫有何言语?」女皇淡淡地说。 李千里的身子端得笔直,以奏对礼对女皇说「国子祭酒此言,乃因同出陇西李氏之故而发,因亡女亡妇为臣所累,一死一离,亡妇再嫁非人,落得客死异乡、含恨而终,遗愿只望与爱女同葬,其情可悯。臣奏请加封亡妇为陇西夫人,并非贪图册礼葬仪之恤,实是亡妇曾有意与臣复合,碍于颜面未能达意,亡故之时仍惦记于臣,虽无夫妻之名,尚有夫妻之情,微臣奏请,不过容臣在私立碑志上立一郡夫人名位,泉路增荣而已,虽不合礼制,却合情合理,伏望陛下允奏。」 女皇不置可否,眼风一扫一直沉默的韦尚书「礼部执国家礼法牛耳,此事,驸马如何说?」 「秋霜是微臣门生,臣不发言,已是表态。」韦尚书郑重地说。 「驸马还是这般谨慎哪!」女皇手持着李千里的奏章轻拍长案。 「事主本当谨慎。」 女皇笑了一声,对于这个唯一的女婿,女皇不知怎地,总是十分宽容,她提起朱笔,眼风一转,看向李千里「李卿,朕一向欣赏珍惜女人的男人,此事算是特例,朕不只赠王氏夫人名位,也命有司以郡夫人礼发送,以酬李卿执掌台务之功。」 李千里出班,俯身叩拜「微臣叩谢陛下。」 「但有一事,不知你能否答应?」 「万死不辞。」 女皇的笔已悬在李千里的奏章上,目光犀利如刀「既已将夫人之位破格赠与王氏,有生之年,你不能再立正室,即使娶入家门,也不得奏请加封,只能以侧室视之,以示殊恩之重,以杜天下之口,能应否?」 韦尚书眸光一敛,他隐约猜出女皇留这一手想做什么,只是不知李千里如何反应。却见他默然片刻,才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叩下头去「蒙陛下俯允,臣代亡妇叩谢天恩,从今往后,必……」 一阵猛咳,伴随着拉风箱似的哮喘声,却是太师打断了李千里的奏对,韦尚书趁此机会低声说「秋霜,你可想清楚了。」 李千里也不知听清了没,待得太师那阵咳得撕心裂肺的咳嗽过去后,他还是郑重地叩首「谢陛下。」 女皇淡淡一笑,朱笔一降,在奏章上写了个可,若无其事地继续讨论其它的公事。李千里回座,侧头看向韦尚书,只见座师捧着茶盏不语,也没有看向他,知道韦尚书生气了,只是此时也不好问,一直等到退朝,才赶上几步追上韦尚书「老师……」 「整肃百官是一把好手,遇上陛下就一点办法没有,该说你精还是说你傻?」韦尚书背着手,看也不看李千里。 李千里默默无语,他不是看不出女皇对他另有打算,只是既然不明白女皇真正的打算,那就先遂了王氏的事再说。 「不过,陛下今日这番决断,倒让我明白了……」 「老师明白何事?」 韦尚书回头看向李千里,似笑不笑地问「你知道持盈郡主吗?」 「太子长女,十岁便在东都入道,为故太子妃追福。」李千里回答,太子是他的死对头,这些基本数据自是早就牢记于胸「不知老师为何提起她?」 「持盈郡主是主父带大的,东宫几位世子听说远不及她。」 「明眼人看也知道那几个孩子颇肖太子。」李千里阴损地说。 「所以,陛下与主父有意再立一位女皇……那老流氓本来就爱女成痴,爱屋及乌,也自是疼爱公主与持盈,自然没有不赞同的理……这是公主亲口说与我的,应当不会错。」韦尚书慢悠悠地往前晃,李千里平素走得快,此时显得有些碍手碍脚「而我猜,立了女皇,自当有新的主父……」 李千里闻言,站住了脚,错愕地看着韦尚书「这……」 韦尚书没有再说,只是又迈着慢吞吞的步子缓缓离去,把李千里丢在太极门街上。 时序入秋,一阵挟着尘埃的长风迅速通过太极门街,李千李瞇着眼睛,侧脸避过风中的尘土,粗糙的微粒打在脸上,少时还需细拂掉藏在须发中的尘埃,人道他是承恩阔步青云端,可是又怎么知道这条路上免不得有风尘袭身,若问天下何处行路难,无非是这条平平整整的太极门街最难,难在常常身不由己。 若真有一日,他也面临婚姻与事业的两难,他会怎么做? 韦尚书的背影已经变成小小的一个点,但是李千里知道,韦尚书与公主是貌合神离,都是外有爱宠,只不带回家惹厌,因为公主仗着尚书的财势、尚书傍着公主的人脉,你好我好大家好,双方各取所需,说是情份也有情份,只是不算是夫妻,倒算是盟友。 但是,韦尚书之言若成真,就不止是驸马之位了…… 若真有那一日,他会舍了虞璇玑,去登那一人之下的位子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授新官 「这里是察院公房,一位里行与两位正员三人一间,本来女官大多分在一起,但是这样办公不便,所以也就各自打散了……」一个青衫官员,捧着个六七个月身孕的肚子,娇滴滴地说。 虞璇玑跟在后面走上陡峭的楼梯,神经绷得死紧,就怕眼前这位身怀六甲的岑主簿一个脚滑摔下来,好不容易从察院公厅走上二楼的公房,只见窄小的长廊两边房门边都悬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某某道监察御史某某某等字样,岑主簿敲了敲最前面一间的房门,探头进去「小张大张老张,这是虞里行。」 「在下虞璇玑。」 虞璇玑跟着探头进去,却见那公房中满地字纸,三个青衫官员分据北东西三面,卷宗卷轴高得像是一震就要活埋人似的,那三人闻言,同时抬头往门边看去,同时说「知道了。」,然后就低下头去继续办公,岑主簿也不多说,径自关了门。 「呃……岑主簿,他们是?」 「他们三个是一家人,都是清河张氏,个性也一样,不爱说话不过一言九鼎,老张是大张不出五服同庚叔,大张是小张的不出五服堂房兄,小张是里行,老张大张是正员,老张管陇右道、大张管关内道。」岑主簿一头说,又敲敲对面的房门说「这是剑南道与岭南道监察房,正员是元监察与秦监察,眼下都不在家,只有李里行在。」 「进来乜。」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传来。 「李里行,这是虞里行。」 「在下虞璇玑。」虞璇玑再次拱手。 「哦?台主的新徒儿乜,妳好啊。」李里行随意地扬了扬手,虞璇玑稍稍一看,却见只他的座位附近混乱,其它两个空位都整整齐齐的,而那李里行一边处理公事,旁边还放着一个茶壶,不时对着壶嘴喝上两口「嗝!」 虞璇玑见李里行脸色泛红又打酒嗝,便问「御史台办公可以喝酒的吗?」 「当然不行……」岑主簿低声说,关了房门才回答「他是台中一块千年牛皮,连太后祭日都照喝,台主问他“公为官,奈何不守法,而违犯若是!”,寻常人早跪地求饶,他却说“饮酒法所不禁,况下官饮药酒,强身健体也!”总之打死不认错,瞎扯一大篇歪理,台主最后也只得申斥一顿了事,横竖他喝酒也不误事,就随他去了。」 接着,又逐一去了河东、河北、山南、江南等四道的两个监察房,有些人如关内道邵监察已见过,但是大多还是不曾见过,有些人是久闻其名却不在,像郭供奉的同年岭南道秦监察就被派到南照国传旨去了,岑主簿最后才把虞璇玑领到她所属的河南道、淮南道监察房去「就是这儿了。」 虞璇玑点点头,稍一平衣襟,岑主簿敲敲门,里面一个平和的声音传出「请进。」 岑主簿开门进去,拱手说「柳监察,这位是新来的虞里行。」 「在下虞璇玑。」虞璇玑连忙跟着进去拱手施礼,抬头一看,却见房中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位正在整理文书,团脸笑咪咪地看着虞璇玑。另外两人一在北首、一在东首,东首那人一张容长脸,虽带着笑意,眼目炯炯有神,看来十分精明,北首发声那人面容清瘦,竟有几分像柳飞卿。 「岑主簿,虞里行就交给我们吧。虞里行,请上前来。」北首那人说,声音平缓低沉,很是令人安心,岑主簿拱手退去,虞璇玑走到他面前正坐拱手见礼,那人回礼后说「在下河东柳子元,现任河南道监察御史,这位是中山刘梦得,管淮南道,西边这位是太原乔麟芝,原为里行,即将转任陕州司马。」 虞璇玑越听越惊讶,柳子元与刘梦得是三榜以前的进士,算来还比郭供奉早了一榜,两人又同登制举,同以文章古朴、诗文秀美名闻天下,却没想到竟都被李千里收在御史台,于是双手平举「在下越州虞璇玑,蒙台主辟召,忝任里行,还望各位先行多多指教。」 柳刘乔三人相视一眼,刘梦得笑着说「虞里行且宽心,台主昨日已找某等去公房交代一番,命某等务必好生指导。」 「这……」对不起,混帐老师给你们添麻烦了……虞璇玑很想这么说,不过她不知道李千里到底在御史台中是个什么样子,只怕随便一说,引起不必要的揣测,只得苦笑。 而那刘梦得倒也不在意,继续说「某等本订明日离京往河南淮南,因台主特别吩咐,故推迟半月,待得虞里行诸事上手,某等才好放心出去,乔里行会再晚五日离京,确定没问题后才算交接完成。」 「有劳诸位。」虞璇玑郑重一躬身。 「既是共事,我们也多不称官衔,里行与正员也算不得上司属僚,台中一向是不在意的,昨日台主已将妳的履历给我们看过,子元与妳同庚,我虚长妳一岁,麟芝稍长二三春,我们平素都称名字而已,妳也就别拘礼了。」 「既如此,梦得兄,我就僭越了。」虞璇玑拱手与三位前辈一一见礼,接着,乔麟芝将她引到自己位置旁边,一一教导她文件该如何归档、如何报帐、如何撰写台内的奏状等等。 原来,天下十道各有一名监察,而五名里行则长驻京师,处理两位监察转来的各种□□事务,从核销帐目、撰写报告、探查京城动静、调阅相关档案、汇报上司、接应监察……等等,总之是各种大事小事都要帮着收尾,甚至监察在外面惹事被节度使扣押,要赶去救人的也是里行…… 「哎呀,话说三十年前张监察托书请里行寄些银钱过来支应,里行路过剑南山区,被洗劫一空,只得沿路乞讨到剑南,张监察见状连忙为他安顿后,里行从澡间出来,拿出一串黄澄澄的金通宝交给张监察……」 「恶……麟芝你可以不要说这个故事吗?恶心死了。」柳子元皱着脸说。 「每次你一讲,我就觉得很有画面……」刘梦得抖了一下。 「不过这位里行不是被洗劫一空吗?哪来的金通宝给张监察?」虞璇玑不解地问。 乔麟芝就等这句话,正要讲时,柳子元嚷起来「璇玑妳不要问!他讲出来会非常恶心!」 「这……可是我不听完会很难受……」 「对嘛!怎么可以不听完!」乔麟芝附和着说。 柳子元叹口气,皱着脸说「总之,人身上还有些地方可以藏东西不会被发现,妳自己去想哪里最安全就对了,别问了!拜托!」 虞璇玑愣了片刻,想通后也恶寒了一下,乔麟芝看她表情,便笑得异常开心,又活灵活现地说起御史台中的各种掌故,听得虞璇玑忍俊不禁「麟芝兄,若照你这么说,御史台这么欢乐,我那师尊怎么成日板着个脸呢?」 柳刘乔三人闻言,又相视一眼,柳子元苦笑着说「璇玑呀,台主也是不得不端起架子来呀!」 「我虽为门生,但是对座师所知不多,愿闻其详。」虞璇玑认真请教。 熟悉御史台掌故的乔麟芝此时却看了柳子元一眼,柳子元便说「陇西李氏盘根错节,光是任官的十三房嫡系,起码有两三千,更别说什么表兄表弟堂姑夫表姨丈……台主虽是陇西成纪房嫡系出身,但是在整个李氏家族中还算是小辈,上头层层迭迭压着成千上百个长者,要避开这些人情主持台务十分不易,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台主当年掌台时只三十岁,资历不足也是一大硬伤,因此不能如上任台主那样与人为善,否则人人都以为他年轻好欺负,再说台主一向在台中任官,早结了不少梁子,遂一横到底了。」 虞璇玑默然,她自己不是名门大族,当年嫁的临潭李氏也不是士族大姓,而是三代将门小姓,因此她虽知李千里是五姓男子,却没想过出身原来也会带给他困扰,她原先以为,五姓中人都是些活的神主牌位、眼睛长在头顶上、背祖先的名字比叫儿孙还要亲切、只要不是五姓都是人渣不值得交往、只要是五姓就算是个人渣也维护到底……却没想过身为五姓官吏的难处,尤其是监督百官的御史大夫,出身低了人不服、出身高了又有人情羁绊,确实是有许多不得不为。 不过,柳子元是如何知道五姓□□的呢?虞璇玑看向他,他似乎会意,便说「家母出身卢氏,我自幼便常在外祖家出入,多少明白五姓中事。」 虞璇玑点点头,河东柳氏与闻喜裴氏、汾阴薛氏合称河东三姓,与京兆韦杜、弘农杨氏并列关中六郡姓,仅次于山东五姓与皇族兰陵萧氏,但是十二姓中的柳杨二族近年人丁寥落、时运不济,歌谣说『河东柳,往日青青能在否?弘农杨,几时方得越宫墙?』,可见得即使声名卓著如十二姓,也免不得有个兴衰荣枯,何况她孤身一人直闯宦海?越想越觉得这条当官的路实实地步步难行步步行,不求有功,但求能无过无灾着上一领绯衫荣退也就是了。 乔麟芝见她不语,眼睛一转,笑嘻嘻地说「出身如何也没什么,毕竟授官以后的事,家族中人还比不上座师同年来得可靠,妳眼下有台主为座师,已是登上了一座靠山,山有多高跟着爬多高也就是了。」 「麟芝说得不错,授官前讲究出身,授官后讲究师门,妳已是得了个开门彩,跟定了台主,料无大碍。」刘梦得也跟着说。 虞璇玑拱手一揖,微笑着说「多谢三位先行……真真是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都说是乐哉新相知,不如择日到平康坊中痛饮一回,好生聊个畅快如何?」 「果然是个酒豪,择日不如撞日,要没事就今日吧!我也是酒瘾发了好几日了。」柳子元笑着看看刘乔二人,都点头,猛地想起什么「啊……忘了与妳说,飞卿是我堂侄,不如邀了他一起吧?」 「当然好,不过……」虞璇玑抿嘴一笑,打趣着说「我称子元为兄,飞卿可不是得称我一声姑母了?」 「别是称婶母都没差,平白赚了个大侄子,多好啊!」刘梦得大笑着说,柳子元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乔麟芝凑近虞璇玑,低声说「子元几年前丧偶,如今没个正夫人,只有外室,他家太夫人看不上那女人,不许娶进门。」 虞璇玑喔了一声,勉强说笑了几句,便借口出去取水,离了公房,站在长廊上,两旁公房隐隐传出人声,她呼出一口气,这三个同僚看来都很好相处,不知是不是李千里特别安排的?她回首看向长廊底的窗户,可以看见大夫、中丞与台院所在的主楼,从察院、殿院再到台院,走过去不过须臾,升上去却至少要耗费个二三十年,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她又想起韦尚书交代的话,不禁紧皱了眉头,她一个菜鸟御史,连方位都才刚知道,如何当得韦尚书的托付呢? ※※ 对于清官来说,送往迎来并不是个贬词,而是官宦生活中一个极其重要的部份,几乎是一授官就注定至少半世的漂泊,一任三年后,或待选三五年不等、或往幕府任职,而后或在京或出外,即使能够钻营到较好、较近的美职,也没有人能够一直在京直到死亡。一得告身后,随即整装,必须在数日之内到驿站报到,由驿站安排往下走,一日或三驿或五驿,妻妾子女家人亲戚,多则数十少则十数,一路上瞻前顾后十分不易,此时便看出主妇的重要。 大部分的官家女子自幼便跟着父母东奔西走,因此随夫赴任并不困难,该打包该质卖该打点的东西全都一应俱全,出发前发出信函联络沿途亲友,拜托亲友介绍些名流给丈夫做面子通人脉。有些士族女子或待在老家或者父亲退隐不出,未经宦游,遇上第一次随夫赴任,简直慌了手脚,拖泥带水的,也不知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一路上平白花了许多冤枉钱,夫妻因此失和的也不在少数。 夫人的存在如此重要,因此,对有心官高爵显的官人来说,娶个出身华族、能干善交际的夫人可说是当官的第一要事。而嫁女的官人,也是精挑细选,务必拣个前景看好的女婿,翁婿舅婿互相提拔,也是常有的事。开国之初一位功臣中年丧妻,武皇帝特别给他安排了一位弘农杨家的老姑娘,结果姜是老得辣,这位老姑娘不但帮夫运特强,后来给丈夫生了三个女儿,其中一位便是后来名声赫赫的顺圣武皇后,而后这两家互相帮衬,又从中出了明皇帝的一后一妃,权势熏天,有歌谣为证『生男埋没随百草,生女方能耀门楣,君不见,垂帘天下四十载,执掌乾坤是娥眉。君不见,十王宅内杨花落,裂土封侯凭一妃』。总而言之,娶得好夫人、做得高官、生得后妃、当得国丈,此生也就不白来了…… 虞璇玑坐在帐中,听着身旁男官人们大侃特侃娶妻的各种讲究,与身边的萧玉环、李寄兰对看了一眼,自聚成一团聊天喝酒。 「萧妹妹,集贤殿都做些什么呀?」李寄兰问。 「还不就是把书归类,有年代久远的拿出来重抄,给学士打下手准备讲学材料,无趣得很,唯一的乐趣是能走街串巷听八卦……我真想早日离京去地方玩玩。」萧玉环嘟着嘴说。 「听到什么八卦?」虞璇玑完全错过重点。 「很多种耶,姊姊要听哪一类的?」 李寄兰从旁插话,认真地说「我要听爱恨情仇纠葛缠绵的。」 「这类最多了,李姊姊要听谁的八卦?」萧玉环熟门熟路地说,似乎短短几日已经建立了小道消息資料库,李寄兰随便说了个名字,是个曾经追求她的官人,现任翰林待诏,萧玉环哦了一声说「我昨日才听见他的消息,听说他最近跟东宫谭主簿终于在一起了,整个东宫都知道,只瞒着他夫人。」 「谭主簿……玉台宴上见过的女试二届进士?」虞璇玑问。 「是啊。」 「谭主簿记得相貌不差呀?怎么会跟那王待诏在一起?」 李寄兰兴致勃勃,连忙追问「听妳这么说,是做王待诏的外室?」 「是……」萧玉环点头,揉揉额头,似乎很受不了地说「听说还是太子做的大媒,太子说王待诏高才,配个年纪还大些的寒门夫人是委屈了,谭主簿是寡妇,年纪也四十余岁,正好配得王待诏。」 「我当年在苏州遇他时,我二十出头,他已经四十好几了,眼下只怕有六十了吧?」李寄兰眼睛瞪得老大。 「六十三……」萧玉环蔫蔫地说。 虞璇玑与李寄兰对看一眼,掩口偷笑,李寄兰低声说「老夫少妻,王待诏是蜡烛两头烧,辛苦啊……」 虞璇玑却搔搔头,略想了想「谭主簿倒也愿意?」 「太子都发话了,不愿意还能怎么样?」萧玉环似乎很不开心地说。 「这倒真应了那句笑话“一番新气象,两个旧东西”……」李寄兰有些刻薄地笑着说,觑了萧玉环一眼「萧妹妹,太子自去牵红线,妳不开心什么呀?」 「怕在东宫待久了,哪天也被太子牵了个老男人?」虞璇玑猜测着问,果不其然,看见萧玉环低头不语,她猜萧玉环对柳飞卿有意,只是柳李二人到底进展到什么程度,她也没问过,萧玉环与李寄兰今日第一次见面,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对方跟柳飞卿的关系,她夹在中间倒替她们两个尴尬。 李寄兰毫无心眼,大剌剌地说「那就赶快找个看得顺眼的不就得了?妹妹妳这么年轻,要嫁人还不容易?」 哪壶不开提哪壶……虞璇玑连忙跳出来圆场「呃……要找个顺眼又不计较玉环是官人的男人,也不容易啊……」 「哪里不容易啊?同榜的男进士不是二十个吗?适龄的也有十几个吧?小八不错,出身又是五姓,配上萧妹妹刚好。」李寄兰一扫旁边那群官人说。 糟了糟了,怎么越讲越往柳飞卿去了……虞璇玑比这两位当事人还要紧张,干笑着说「玉环还年轻,慢慢来不急啊……」 「什么不急?太子要哪天抽风,又发现哪个亲信缺夫人,把萧妹妹夹去配了怎么办哪?还是赶紧找个人好!要不妳们那位状头吧?人长得挺俊的,要胸有胸要腰有腰,是个床上良伴,嫁他吧!」李寄兰看向白用晦,白用晦正好看来,被那像是挑猪肉似的犀利目光吓了一跳。 虞璇玑正寻思着怎么把话引开,却听得萧玉环蚊子叫似地说「我喜欢的又不是白兄……」 我知道妳喜欢谁但是拜托别说啊!虞璇玑如临大敌,正待把话转开,却见李寄兰兴味盎然地凑过去「是谁是谁?」 萧玉环兀自羞红了脸,李寄兰逗着她,她兀自扭着衣角半晌不语,虞璇玑在旁也是手心攥着一把汗,却听萧玉环小小声地说「说了可不能笑话我……」 如果我笑了是不是可以不要说?虞璇玑正准备干笑两声,李寄兰却横了她一眼,推心置腹地说「我们当然不会笑话啦,说嘛说嘛。」 「我……」萧玉环嗫嚅着说,我知道妳喜欢飞卿但是拜托妳不要在寄兰面前说出来呀我会很难作人的……虞璇玑转开头装作帮忙注意有没有人偷听,实则在心中抱头,却听萧玉环一字一顿地说「我……我喜欢……的是……」 咦?谁?是柳的尾音没说完吗?虞璇玑回头看向萧玉环「妹妹,妳说的是……谁?」 「唉……我就知道姊姊妳一定会觉得我很奇怪……我也觉得我喜欢上他很奇怪呀……」萧玉环把衣衫下襬扭得皱巴巴,懊恼地拧着拳在腿上捶「讨厌讨厌,西京这么多人,为什么我会喜欢上他……我是不是得了眼疾还是什么奇怪的病……」 「慢着慢着。」虞璇玑把萧玉环的手压住,不解地问「妳刚刚说喜欢谁?」 萧玉环呜了一声,双手蒙脸不语,没遮到的耳根跟脖子都红了,李寄兰在一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了半晌,凑到虞璇玑耳边说了个名字,才抿着嘴说「我说呀,萧妹妹不是凡品哪!不过这座大冰山也要妹妹这种纯情少女的一腔热情才能溶化,妹妹,妳只管去告白吧!我挺妳。」 「真的不奇怪吗?」萧玉环放下手,看着李寄兰。 「不奇怪啊,有王待诏谭主簿在前,妳跟他也不算奇怪啦!」李寄兰格格直笑。 萧玉环怀疑地看着李寄兰,又转向虞璇玑,低声问「璇玑姊姊说呢?我真的没病吗?」 废话,当然有病啊!妳一个好好的黄花大闺女要没病怎么可能看上这个披着人皮的混帐狗官哪?虞璇玑非常努力地压抑住即将爆发的真心话,和蔼地微笑着「妳看上了就没差啦!」 「那我是不是该找个时间跟他告白?」 李寄兰在旁简直笑到肚子疼,虞璇玑望着那一脸认真看向自己的萧玉环,却不忍心拂她的意「呃……这么快告白好吗?」 「是姊姊上次考试时跟我说了,喜欢谁就打铁趁热,要就要不要别浪费时间,不是这样的吗?」萧玉环瞪大了一双圆滚滚的眼睛。 虞璇玑紧绷的嘴角终于不争气地弯了弯,强自咬住下唇「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妳眼下冲过去,不怕被打回来?」 「不怕,我都想好说词了,我就说是姊姊妳先跟我说,喜欢谁就直接告白省得在那里猜心,所以我就来了……」萧玉环左右一看,见没人偷听她说话,便把腹稿说来,结果不只李寄兰笑到流泪,虞璇玑也忍不住大笑出声,萧玉环嘟着嘴说「笑什么嘛!讨厌!」 虞璇玑正要答话,却听得上首发话要敬酒送行,连忙跟着起身敬酒,只见柳白崔三人捧着酒盏过来,一一敬了,走到虞璇玑面前,白用晦有些寂寞地笑了笑说「还来不及与虞兄把酒言欢就要分别,实在可惜。」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虞璇玑心知自己与白用晦是那种只能较量不能交心的人,因为他们的文风、政见都十分相像,但是白用晦的名利心又比她更大些,若她稍逊色,他会看在同年之谊拉一把,像他们在期集院时,有时共同出席些筵席,她不懂或一时反应不来的,他会帮忙圆过去,但是会表现出是他帮了一把的样子。可是她若在哪方面比他表现得好,他便舍弃在那处发展,以免被比下去,像白用晦听说本也有意与李千里订下香火情份,可是一知她被李千里主动收为弟子后,便不再提起拜师之事。 看着白用晦,虞璇玑也觉得有些怅然,她很希望在官场上能有一个势均力敌的人能互相扶持,本来以为会是这位状头,但是他很显然不会是那个能一起走完官宦生涯的挚友。 即使如此,有个似友似敌的同年,也好过孤零零的一个人,于是虞璇玑笑着说「我说我们认识也整半年了,虞兄愚兄的,直把我说笨了,干脆点称名字行不行哪?」 白用晦难得地笑了,一推酒盏「既如此,我就直称璇玑了。」 「用晦。」虞璇玑一饮而尽,亮了杯底,真心地说「此去不知何日再见,千万保重。」 「在朝也不容易,多多小心。」白用晦发自内心地说。 虞璇玑笑着点头,他便往萧玉环处敬酒,柳飞卿拿了酒壶为她斟上酒「还需要跟啰唆那些保重身体之类的客套话吗?」 「你想听吗?」虞璇玑反问。 李寄兰也拿起酒盏,淡淡一笑「不如吟首诗作别吧?」 「联句?」虞璇玑问。 柳飞卿点头,看看帐外天色,起句道「斗酒灞陵上。」 「秋风叶落时。」李寄兰睫毛一敛。 虞璇玑接句,不舍地说「飞鸿还顾影……」 「几时是归期?」柳飞卿收句,这不是他第一次离京,却是他第一次以官员的身份赴任,在这将近一年的相处中,虞李二人已是他相当重要的朋友,此番离别,只怕也要两三年才能再见,因此心情格外沉重,放下酒盏,一时忘情,紧拉着虞李二人的手,半晌,只勉强地唤了她们的名字「璇玑……寄兰……」 李寄兰向来率性,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见他这样,忍不住珠泪盈眶,虞璇玑还算把持得住,双手握着柳飞卿的手,郑重地说「飞卿,你没有家眷,去了任所,要多注意,不要轻忽自己的身体,你任官也不远,寄兰常出外云游,小八眼下也无事,说不定哪一日他们就杀到你那去。我虽有官在身不能随便走动,不过来日方长,今日离别,总有相见之期,你也不要太过伤感了。」 柳飞卿点头,双方殷勤寄语,又与萧玉环也说了些话,这才随白用晦往前走,接着是崔桂苑,虞璇玑与他虽然算是相识,不过毕竟不熟,敬了一盏后说「崔兄,此去万事小心。」 「虞兄亦然。」崔桂苑欠身回礼。 都敬了一轮后,柳白崔三人便在众人簇拥下翻身上马,暂且合作一路,到了蓝田后再分手,虞璇玑等送行的人站在灞水边挥手相送,目送三人逐渐远去,却听得后面一阵马蹄急响,有人大喊「柳飞卿你这混帐!给我站住!」 虞璇玑等人看去,却是崔相河单骑追去,马上还绑着个大包袱,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回来,竟似乎是跟着再送一程去了,也不知是不是直接跟着去赴任了,李寄兰用手巾擦了擦眼泪,勉强打起精神说「小八这几日闹着说不来送行,说大男人有什么好送,我还取笑他说不来就不来,别到时候送到任所去,看来还真的去了……」 「要不,妳把霜华骑去吧?」虞璇玑柔声说。 深绿色的灞水悠悠东流,李寄兰觉得,心也像顺着水流去了一部份,但是她只是轻笑,摇摇头「没事……飞卿去了,总有人会来的……」 虞璇玑看着李寄兰的侧面,那小巧的下巴从侧边看来,透出一种薄命相,她实在心疼李寄兰的遭遇,才比天高,命如纸薄,像寄兰这个名字一样,一生情思总想寄在某个如兰君子身上,无奈人来了又走,一开始还会哭、还会难过,到了如今,也都化作了难以言喻的苦涩、和自嘲的轻笑…… 「寄兰哪……」虞璇玑揽臂环住她的肩膀,替她挡住后面的一些目光,任她哽咽无语、泪湿红妆…… 晴空中,一团薄云随风向东逐马而去,虞璇玑见李寄兰泪眼婆娑地望着云,心中很是不忍,看着李寄兰的泪容,虞璇玑不禁暗想,若是有一天,连她都要离李寄兰而去时,怎么办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金龟婿 在御史台工作到满三个月后,虞璇玑已经变得很习惯规规矩矩的生活模式。四更后起床梳洗,五更提着食盒文具在含夏门前等李千里,然后列队入台视事,中午与察院留守的同僚一起用餐,击钲前半个时辰收工回家,算起来,一天工作时间大约是四个时辰。 今日是旬假,恰逢月底,虞璇玑拿来算筹与家中开支的记帐叶册,核对着这个月的开销。她一手持笔对帐、一手摆弄算筹,算筹纵横摆放,个位纵摆、十位横放、百位再纵、千位再横,摆了一案都是竹筹。 「哎呀,翟婶真是持家好手,每月五贯杂支都还有余……」虞璇玑赞了一声,又把数目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才把算筹收到筹筒里,在翟婶记的杂支册上画押核可,在自己记的每月开支册上写上杂支的数目跟余款,又填上翟氏一家的工钱跟其它由她支付的开销「翟叔翟婶每月一贯、春娘七百文,房租六贯,霜华马料四百文,酒钱……唉……这个月酒钱又透支了……」 虞璇玑叹气写下那高得吓人的酒资,好在里行的薪俸不差,要不照她这样的开支,若是个浊官肯定举债度日,此时暗自庆幸被调到御史台,工作虽然辛苦些,但是足够她在西京做个风流女官人。 虽说里行、内供奉等员外台官没有职田跟配给的庶仆,一个月的薪俸稍逊于正员,不过也不算差很多,监察御史是一个月三十贯,虞璇玑可以拿二十五贯,梁国的薪俸不全照官品配给,向来是清官高于浊官、士职高于非士职,士职中,御史台与三省中的清官合称台省官,又是其中最清要的职位,薪俸比起同样品级、甚至是更高品级的浊官还要高出好几倍。举例来说,监察御史一月三十贯,品级不过是正八品上,而浊官中的太常寺诸陵署令位阶是从五品上,品阶上差了九阶,月薪却一样,可见浊官在西京生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这也难怪浊官大多只工作半天,因为下半天多要兼差,能通胡语的给胡商汉商牵线抽头、能酿酒的在自家开酒坊、懂得法条的给人写状纸立契约、能看病的在自家开病坊、能制药的在自家开药铺、能相马的给马商或者藩镇看马……又或者说,当官对浊官来说是兼差,能赚钱的营生才是正职,毕竟西京居可是件大不易的事。 每到月底总是赌誓罚咒说下个月要节省酒钱的虞璇玑,此时终于是算好了帐,还算有些余钱,不过距离上个月底的期望值还有点距离,春娘敲门送茶进来「娘子算好帐啦?可有余钱请我吃点好的?」 「妳这小鬼……」虞璇玑轻笑,每个月底结算后,她总要在月底特别拨点钱,在下个旬日主仆四人好好吃一顿「这个月可以带妳去吃胡炮肉。」 胡炮肉是把生肉捶成酱、煎个半熟带血,滋味鲜嫩,春娘却皱皱鼻子「胡炮肉腥得很,吃不惯。」 「要不去波斯邸吃烤羊腿?」 「烤羊腿好。」春娘这才笑了,虞璇玑收拾了算筹账册,斜倚着凭几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春娘跪在案边,想起什么似地问「娘子,什么是金龟婿?」 也不知这小女孩儿从哪听来这词的……虞璇玑便说「丈夫是个大官就是金龟婿了。」 「喔……那要是娘子妳将来做了大官嫁人,也叫金龟婿吗?」 虞璇玑笑出声来,将茶盏放回盘中「好了,妳去休息吧。」 春娘满腹疑惑地走了,虞璇玑将炭盆拉近些,顺手将一块青种羊皮充作毯子盖在腿上,依旧斜倚凭几,透过半开的窗户,望着窗外纷纷而降的雪,窗边一个黑釉陶盆中,栽着几株慧娘送来的水仙,檐下见人报信的鹦鹉与浓郁芬芳的水仙,是平康坊中常见的景象,虞璇玑不喜鹦鹉聒噪而且没事总在架上中邪似地摇来摇去,但是这水仙点缀深闺倒比熏香更自然些…… 「岫嵬、岫嵬……」似有个男孩子声音在耳边……虞璇玑扇了扇睫毛想睁眼看,眼皮却直往下掉,恍惚间,似是听见不知是谁的笑语声…… 「泉涓,妳可拉住了我,别放手啊!」 「不会啦!快去采花呀!」 「我要那朵最大的……」 「好啦,没看到我正要过去吗!」 那男孩惊叫一声,接着是女孩子们的尖叫…… 好冷……虞璇玑抖了一下、睫毛动了动,似乎要醒,却又闭上…… 眼前一片墨绿,冷得刺骨的寒意穿透衣衫直刺进来,疼得她大声尖叫,不过一开口,水就灌了进来……一股暖意从额上传来…… 「阿爹……」 她恍恍惚惚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眼前还有些昏暗,是有人把手搭在她额上,是阿爹吗?她又好像能呼吸过来,吸了口气,水仙的香气中掺着更浓的松木香,她便知道来者何人,不知怎地,她没有赶紧起身相迎,又闭上眼睛装睡。 「这么大人了……开着窗子昼寝,也不怕着凉……」低沉的男声轻轻从头上传来,还带着温度的大氅覆在她身上,大掌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滑到她的脸颊,手指似乎难以割舍地描过她的唇,这才握着她冰凉的手轻轻搓着,暖了这手放进大氅里,将她侧着的身子从凭几上挪下来,移过一个靠枕垫在头下,然后起身,袜子擦地的轻响移到窗边,过了片刻,就听不见窗外传来的风声,而那人又走到她身边,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看着她假寐。 醒或不醒在此时似乎都很奇怪,不过不醒至少还可以当作睡沉了,一时间心乱如麻也理不清个头绪,索性继续装睡,不知过了多久,假寐也就成了真,直到春娘轻轻把她推醒,压低了嗓子说「娘子、娘子……」 「唔?」虞璇玑睁开眼睛,见春娘瞪着一双大眼看着她,不解地问「怎么了?」 春娘不说话,只用眼色瞟她后方头上,她翻身过去,这枕头倒是软硬长度适中、还温温的……咦?她认真睁大眼睛…… 「睡饱了?」某从驾到温泉宫去、所以一个多月未见的狗官淡淡地问「用为师的腿做枕头,妳还真有福气。」 虞璇玑惊吓已极,只错愕地睁着眼睛看着那位面上装酷、心中实则不知转过多少玫瑰色幻想的座师,一时间想不出该说什么,却听春娘在旁兴致勃勃地问「娘子娘子,李大夫是不是就是娘子说的金龟婿?」 哦?李千里挑了挑眉,看向虞璇玑。 这……虞璇玑跳了跳眼睑,金龟婿个鬼!她瞪了春娘一眼,春娘却侧头「咦?不是吗?娘子不是说金龟婿就是大官丈夫吗?大官丈夫……简称大夫,没错吧?」 虞璇玑没空与她争辩,连忙起身,迅速退开三尺远,郑重地正坐长揖「学生无礼,唐突师尊,请老师见谅。」 「唐突倒没什么,只是妳真不轻,压得为师腿麻。」可以顺便帮为师捶腿吗?李千里光顾着前面绕圈子,没把剩下半句话讲完。 混帐狗官竟敢嫌我重!虞璇玑板着脸认真地说「学生失礼。」 「也没什么……」李千里被她过于认真的表情一吓,也没再多说什么,见她退出去理了仪容,亲自送上茶来才没话找话说「陛下要回銮了……」 「是,韦中丞昨日已说了。」 「里行诸事还上手吧?」 「是,亏得柳刘二位悉心指导,我与乔司马也常有信札往来,老师勿虑。」 「飞卿用晦可有信?」 「有,看来都很上手,飞卿与崔桂苑连手办了几个大案,用晦与县令也相处得好,县令作媒,给他介绍了解县博陵崔县令的女儿,大约明年也就能成亲了。」博陵崔是清河崔的分支,也属五姓之中。 「娶五姓女?这小子日子过得挺滋润。」 「正是。」虞璇玑淡淡一笑。 听得门生娶亲,李千里心中竟升起久违的人情之感,决心到时候送份厚礼去,又想起还有一个门生「这些日子太子监国,玉环在东宫没被欺负吧?」 虞璇玑心头一跳,像硬吞下去硬东西似的,胸口有些闷,但是她想起萧玉环的心事,身为朋友,还是得帮她制造点机会「没有,不过她似乎不太开心,说是有话想对老师说。」 「喔?那让她明日到台中见我。」 在御史台跟你告白吗?虞璇玑尴尬地想,稍稍把时间再往后推迟「似乎是私事,也不急,不如下个旬假让她到老师宅中再说?」 「好。」 ※※※ 有人敲门,是春娘跑来送茶果,是两碗淋着奶酪的桂花团,她觑着李虞师生二人,似乎很想从他们的互动中探听出些什么来,李千里看着她,蓦地想起阿巽来,若是阿巽还活着,只怕也是长成这般模样了,思及亡女,便放柔了表情,和气地问「妳叫什么名字?」 「禀官人,小婢名□□娘。」 「很好的名字。」李千里很难得地微笑起来,在怀中摸了摸,掏出一个荷包,是他在温泉宫中时不时用来赏内侍的金瓜子,从中抓了一把「拿去打个钗儿耍吧。」 春娘不敢接,看向虞璇玑「娘子……」 「既是官人赏的,就收了吧。」虞璇玑点头。 「谢官人赏。」春娘拿了手巾摊在手上,李千里又一笑,把金瓜子放在她手巾上,春娘从没拿过这么多纯金,仔细包好,欢天喜地去了,从此认定李千里是娘子的金龟婿。 待其它女子倒是和蔼,怎么待我总是怪怪的?虞璇玑咬着桂花团,在白白胖胖的团子上咬出齿痕。想起其它女子,便想起开春要入葬的师母王氏夫人来,她也是上两个月才听说师母的灵柩终于运到西京,暂厝在青龙坊内的尼寺中,待得开春便要下葬到龙首原内葬地,只是……她看了李千里一眼,他并没有大张旗鼓为王氏送葬,亲近如门生也没收到讣闻。 对于王氏夫人的封赠事,朝中议论分作两派,一派认为再嫁之妇怎可随前夫爵位追赠,这摆明是让后夫面上无光;另一派觉得,不管再怎么情有可原,王氏没有再复合就是不能授郡夫人名位。总而言之,不论是哪一派,都强力炮轰李千里因私情置国家体制于不顾,同情他的,只有女进士、宫中女官与曾任职御史台、知道御史辛苦的官人。 李千里与王氏之间的事,他自己不说,自然也没什么人知道他们之间有些什么过去,虞璇玑很想问,却又不知如何问,正寻思怎生开口,却听李千里发话「我昨日接到妳整理的河南事略,柳监察说徐州似有骚动?」 这一语提醒了虞璇玑,她这几日正被此事搞得焦头烂额,一放旬假就抛到脑后去了,连忙说「是,子元说新任徐帅调任后,似乎无意撤回三年前派往南照的二千徐军,本来今年六月就该选派新军轮调,但是至今没有动静,子元潜居在城下,听得徐军家眷似乎有骚动,怕是有变。」 徐州是武宁军镇下属四州之一,也是武宁节度使幕府所在,位在山东第一强藩淄青镇正下方,西边与南边与同属朝廷体系的宣武、淮南两军相连,宣武军再过去便是近年声势颇大的淮西,也就是说,武宁、宣武、淮南三镇是朝廷用以牵制淄青与淮西的重要枢纽。 李千里皱了皱眉头,有些困惑「戍卒轮调超时很常见,会有什么变?」 「子元说,此番派去的二千人都是徐军中劣行份子,加上新任徐帅态势强硬,只怕此事不好善了,另外……子元在彭城也不便待太久……」虞璇玑看了李千里一眼,想尽量委婉地说「新任徐帅他……」 「他是要我提拔却被拒绝的姑表兄,一向对我怀恨在心,所以刁难柳监察?」李千里瞄了她一眼,她点头,便淡淡地说「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妳还查了些什么?」 虞璇玑有些踟蹰,像没把大字写完的学生「我到吏部调了他的档案,资历完整,刺州治郡的考绩也都是优,只是几次升迁的荐主都没有明显派系,学生见识不足,看不出他算哪一头的……」 李千里无声地一笑,把团子吃完后,用手巾仔细擦了擦嘴才说「哪一头都不算,那混帐脾气虽大,倒是个做官的好手,不偏哪一边,照样四五十岁就做到节度使,徐州虽是个小镇,也算不易。若不是他与我不合、个性太过残酷、死抱着五姓的臭架子不放,也说不定今日是他做台主。」 被李千里说个性残酷,那这人大概真是个独来独往的狠角色……虞璇玑心想,又问「要召子元回来吗?」 「召回来做什么?」 「他在彭城似乎不太好过,召他回来看情势如何再说。」 李千里眉峰一动,又是无声一笑「不太好过也得过,哪个御史能过好日子?既然他说彭城有变,就是召他,他也不会回来,就算被那混帐赶走,他也会化装潜行回去。」 虞璇玑默然,她明白李千里闪过的笑意是因为她的建议明显不成熟,但是她眼下也只能想到这里,本有些不快,但是转念一想,毕竟做官也跟学技术一样,是要有人指点的,否则也就不用有这个师生之别了,想到这里,她也只得问计于座师「学生愚昧,此事当如何处理,还请老师指点一二。」 「这就对了,去拿个纸笔记下来吧。」李千里点头,处理政事最怕就是有人不懂装懂,不懂敢问总比不敢问然后乱搞来得好,横竖他今日来此,本就有意指点一些做官诀窍「妳眼下的工作就是把有关徐州的事都翻出来,去兵部调卷宗查那批徐军的籍册跟去南照后的行踪、去吏部查新旧任徐帅交接后的文书跟现任徐州幕府中的官员背景、去金部跟度支查徐州这几年的税赋状况。还有,秦监察已经回来,妳去她那边探听南照的状况,做成汇报后用驿传直送柳监察处。另外,把河南事略抄一份寄给刘监察,要他务必与柳监察取得联系,让他与淮南幕府知会一声,早做准备,若淮南道无事,尽快移到寿州一带,以便随时取道入徐州,顺便也帮着盯住淮西吴少阳那老屁股,免得他那白痴儿子趁机攻破忠武军。」 虞璇玑笔走龙蛇,迅速把该做的事条列下来,想了想又问「这事需要知会其它同僚吗?」 「在察院日会中不用多说,人人都是手中攥着一堆线报,不到时候不能说,也没时间多说。妳明日去见韦中丞,让他知道徐州的状况跟我的意思,该下给柳监察的台令,中丞会教妳怎么做。」李千里回答,凤目微瞇,全然公事公办地说「我让妳到河南淮南这边,除了是刘柳二位好相处之外,是让妳趁机把这两道的事摸个清楚透彻,趁着此事,妳也需想想朝廷在关东的布局,御史台以百人治群僚,靠的就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台中有谚“见一发而知全身”,妳若练得了这般眼力,才真是取官如驱羊。」 「多谢老师指点迷津。」虞璇玑郑重地拱手相谢。 李千里不语,直直地凝望着她,黑瞋瞋的眸中看不出情绪,静默中,窗外传来平康坊中男女调笑声,什么「小娘子,笑一个给公子看看。」、「公子真讨厌。」、「不笑?那公子笑给妳看……」,对话的人不觉得,听的人倒替他们害臊。 虞璇玑与李千里相对无语,便看向窗边,那几株水仙亭亭玉立,尚未盛绽的花朵如一顶金冠似地戴在青翠鲜嫩的茎叶上,在黝黑的陶盆上更衬出一抹清丽来。 李千里见她看花,他细细端详她的侧脸,正是他初来时轻抚过的那一侧,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脸庞的触感,尤其是柔软的唇……心头一荡,却见虞璇玑转回头来,连忙说「这几株水仙生得好。」 「也是邻居送的。」 「什么时候也送一盆到山亭?」完全是找话说。 「老师喜欢花吗?」 「有盆花点缀也好。」 这回换虞璇玑无声笑了笑,山亭最不缺的就是花,春杏夏柳秋菊冬梅一应俱全,沿着曲江边也有许多野水仙。当年,虞家与西平王家一同至京,虞氏姊妹与李元直一同在山亭玩耍,她想要离岸不远的一处小汀洲上的水仙,珠玑拉着她、她拉着李元直,结果三人一起掉进水里,珠玑与李元直生得高些,一下子就上岸,偏生她个子小、又踩到泥淖,脚一滑竟摔进水中出不来,险些丧命,珠玑在岸上急得团团转,是李元直跳进水中把她扯了上来…… 李千里见她笑而不答,便问「怎么了?」 虞璇玑摇摇头,都过去了……小时候那个与她一起玩耍、无数次帮她背黑锅、急难中救她的玩伴,她一心以为足以托付终身的人,已经不是当年那样单纯而正直…… 「啊!」虞璇玑叫了一声。 「怎么了?」李千里被她吓了一跳。 虞璇玑双手撑案,正待要说什么,又退了回去,笑着说「想起前些日子泡了一缸梅酒,正好与老师对饮。」 「为师不能与妳饮酒,要是妳又发酒疯怎么办?」 「老师放心,这次泡的梅酒淡得跟果子酿差不多,给老师这种酒量不好的人喝刚刚好。」 「胡说八道些什么,为师不是酒量不好,是有节制。」李千里咳了一声。 口嫌体正直……虞璇玑心想,见他同意,便起身去取酒。走出门外,她缓缓往自家挖的小酒窖去,外面有些冷,酒窖中更是冷得刺骨,她却如释重负似地呼了口气。终于想起为什么总觉得认识李千里,他那个性、说话与行为,活生生正是当年的李元直,从前,她一心认定李元直是终身良人,而后他背叛了她,那今日的李千里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 梁国官制&方镇图 看不清楚的话请自行联到:/.jpg 自从千千开坑以来,大家一直都对梁国的官制感到好奇,到底组织架构是怎样的呢?于是金鱼做了个表给大家看一下基本的文官系统,之后还会再做御史台、武官、节度幕府、官爵的示意图出来。 梁国在皇帝之下,总设六省九寺二监一台,这十八个机构是互不相属的。左边三省属外朝,处理国家政事,右边三省属内朝,只对皇帝负责,御史台与六省平行,直属皇帝,因此六省一台以粉红色标记。 而九寺二监虽也直属皇帝,但是他们的工作内容与尚书六部对应,互相支持但不相属,所以用黄色标记。 绿色标记的是六省一台下的一级部门,虽然颜色一样,不过其长官的官品并不相同,尚书六部长官的官品最高,都在三品,但是不一定都有宰相名号,除非得到同中书门下的加衔,否则就算穿上紫袍也不能被称为相公。有时候,六部尚书或三省长官也会兼任御史大夫,这种兼职通常不会太久,因为太劳累。还有一种情况是节度使或者外官在官衔上也有兼御史大夫,这种情况下的兼御史大夫并无实权,而是用来计算官品与俸禄的作用而已,放大来说说,这种明明身在外,却有御史台官衔的人,并不能干涉御史台的事,只是拿跟御史台官一样的薪水,实际上做的还是他们在外地的事,但是因为中央官职比外职好听很多,所以拥有这种无实权兼职的人,通常喜欢在称呼时被称呼他们在中央的兼衔,比如说某幕府掌书记兼侍御史,平常幕府人在称他时,不会称掌书记,而会称他某侍御。 蓝色标记的是二级机构,其实这类的机构还有很多,只是我没有全部挑出来写,像九寺二监下的二级机构就非常多,因为图不够大所以没办法全部放进去。最重要的是尚书六部下的二十四司,从他们的名称可以看出六部的职掌与工作内容,二十四司之间也会互相支持,像我在文中说过,年末核销时,就是户部的度支司跟刑部的比部司一起合作。 以上是比较重要的官署,下次如果还可以,会再做更细致的图表出来。 --- 另外,应观众要求,贴出方镇图来。 这张应该是谭其骧先生的历史地图集里的,约是唐宪宗元和年间的图,比拍翻所本的德宗年间稍晚,所以藩镇位置有点变化,不过相差不大,请将究着看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成德乱 世上的传奇故事多如牛毛,而世上的事,往往不如传奇故事的描述那样简单、结局不那样圆满,但是来龙去脉整个听起来,却跟传奇故事一样离奇惊悚匪夷所思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传奇里的主角,往往比世人更离奇惊悚匪夷所思,君不见,传奇里的富家世族公子比路上的野狗还多,流落风尘、风姿万千的名媛贵女比坊内的中年大婶还多一百万倍,看也知道这种集各种好处于一身的人不是天仙就是妖孽,更可能的是很多各有某种好处的人合在一起写成,可惜的是,总是有些人硬要对应到某一个人身上,于是产生了各种离奇惊悚匪夷所思的推论,简直比故事本身还要离奇惊悚匪夷所思一百万倍,诸如《英英传》的英英若不是真是名门世家出身的作者表妹就是个当炉卖酒的胡姬、《霍筱钰传》里的筱钰若不真是皇室之后就是个不入流的风尘女子、《荥阳夫人传》里的荥阳公子若不是某郑姓大官就是他老爸…… 总而言之,就没人想过写故事的人大多是东挑一点西拣一些拼成个故事,至于人物的头是谁、脚是谁、出身何人、经历何处等等,看官也就不要深究,以免深究下去气得口吐白沫手脚发麻,还落得作者一句「不爽不要看」,更是气死看官不偿命。 在此殷殷嘱咐,非是担心各位深究某狗官实为何人、而那傻鱼就是何人,毕竟能将乱七八糟胡拼乱凑的故事看到此处,想也是非常不深究的强者了。实是梁国官场近日出现一篇传奇《曲江灵应传》,引起热烈的回响,更掀起一波寻找男女主角的热潮。 御史台的隔壁邻居宗正寺,更是人手一卷,两位少卿更受命抄一卷给宗正卿,此时正端坐在宗正卿案前,宗正卿一边看一边低声念「国初,赵郡李生,应举入京,读书于曲江池畔,闲时临水观鱼,一尾金鲤游至,生尝掷茶果豢之,每至日暮,鲤必来亭下,生性冷峭,独居无友,遂视若知音,亦备饼饵酬之……」 「生性冷峭独居无友这两句还真是太贴切了。」年长些的宗正少卿说。 年轻的宗正少卿点头,又说「我觉得更贴切的是后面李生……」 「嘘嘘嘘!不要破梗!」宗正卿斥了一声,自把故事读到一半,不禁赞叹「右仆射不愧是当代文宗,这篇传奇实在太有才了。」 原来这篇传奇是右仆射写的,虽然右仆射本人一直装模作样否认,说是有人假托他名义所撰,不过整个朝廷都知道是他写的。 《曲江灵应传》故事大意是说,李生与那尾曲江金鲤每日相处,有一日晚上金鲤不见踪影,亭中却站着一位金衫美人,自称姓鱼,被歹人所逐逃到此处望郎君收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自然发生了一切该发生的事,不久后生下一女,倒也算和乐,可惜李生任官监察得罪权贵,结果某日回家发现女儿被杀、鱼氏不知所踪,误以为鱼氏与人淫奔还害死其女,遂性情大变,立誓定要找到鱼氏以报杀女之仇。 若干年后,李生爵至赵郡开国侯、御史大夫,知贡举,却见有一考生姓余,见其面目,男生女相,赫然就是鱼氏,于是百般刁难,无奈余氏才高八斗阻拦不得,又登鸿辞,李生不得已之下,便强逼吏部将余氏收入御史台,百般胁迫威逼,那余氏却仍以师礼恭敬相待。直到某一日李生触怒君王被谪往桂州,百官中只余氏出言相护,亦被贬官,起行之日,余氏置酒于曲江,竟换下男装着钗镮,方才解了多年心结。 宗正卿看到后面,不禁拍案赞叹,高声朗诵「……余氏泣曰“今日一别,恐无相见之期,妾实曲江鲤妖,百年修真,得化人形,苦无知心,唯君当年恩待,遂荐于枕席。然祸乱横生,女为贼人所害,妾伤重,遁入曲江,十年修练,知君有此一劫,特化男身前来解难,未想天意难违,望君往桂州莫要再起奏劾欺压同僚,多修恩德广结善缘,以求存身保泰,妾今泄漏天机,已无明日,此心此情,望君知之。”言毕,天外雷声震动,余氏昏厥不起,状若熟睡,李生扶起一看,却无气息,不久化为金鲤,钗镮衣裙如蜕,鲤身长不过一尺,李生捧于手,方知妖魅有情如此,痛悔难当,上书求赠余氏赵郡夫人,君王怪问,李生泣对其事,上亦怃然,遂允其奏,葬余氏于曲江亭畔,上书〈皇梁故文林郎监察御史赠赵郡夫人余氏墓〉……」 「这段实在是太感人了……」年轻的宗正少卿拭了拭眼角,拧干手巾「可谓是一篇《御史大夫忏情录》啊……」 年长的宗正少卿以巾掩鼻,大大擤了擤鼻子,声若号角「可不是嘛……感人之余,还有教化劝戒兼替群僚解难之意,右仆射真是佛心来的。」 「明明就是影射李台主跟他那女门生,最后加上一段“余尝使南照,途经桂州,闻当地人言此事,归京言于妻舅,恰舅识得李生后人,知之甚详,遂记之”,这叫作掩耳盗铃吗?」宗正卿不解地说。 「公有所不知,右仆射这是抓挡箭牌呀,右仆射的妻舅正是李台主的座师韦尚书,加这一段摆明了告诉李台主“这事你老师也有分,不要怪我”,以免哪天被李台主挟怨报复啦!」年长的宗正少卿连忙解释。 「原来如此……」宗正卿点头,又把传奇再读了一遍「这真是我今年看过最八卦、影射最明显的传奇了,不知李台主读过没有?」 两位宗正少卿闻言,都不禁把目光往那扇恶魔之窗飘去…… ※※※ 当整个梁国朝廷众声喧哗,都在期待李千里挟怨报复右仆射的时候,与一墙之隔的李千里却对此事毫无反应,即便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篇文章,因为右仆射先进给太上皇,太上皇随即命人抄了一份直送御史台,博君一笑,因为上皇心知,李千里最近是太需要大笑或者大怒一场了。 既河南恐有变的警报拉起后,河北道监察御史也紧接着往台中递送警讯,因为今年初河北雄藩成德节度使刚死,朝廷趁着成德混乱,许诺要赐百万贯钱与成德镇军,使成德镇愿意接受朝廷派来的新节度使,结果朝廷派出忠顺于朝廷的原魏博节度使田鸿政前往。但是魏博成德二镇战和不定,双方早有冤仇,而朝廷当初说好要给魏博镇的百万贯钱迟迟未给,成德军更是一日三催,田鸿政恐有乱,要求朝廷发给他的亲兵安家费,以求将两千亲兵留在身边,但是朝廷也并未允许。 成德镇的局势日渐恶化,田鸿政与他手下的成德军人屡起冲突,并用各种管道试图影响朝廷,因此本来与河北监察只是泛泛之交,现在是几度透过御史台管道要让朝廷知道成德镇的困难,并几次直接请御史转交信件给李千里,用极其客气尊敬的口吻请他在宰相会议上护航。 现在又送了一封来……李千里望着桌上那块已经拆破封泥的信,里面是田鸿政一手刚硬方正的字,而李千里心中知道,若不是走投无路,田鸿政断然不会来求他这个满朝尽知的鹰派人物…… 外面有人敲门,李千里应了一声,进来的是虞璇玑,她站在御史大夫公房门口的那块油布上一躬「下官来覆台主之召。」 「坐下。」李千里说,虞璇玑这才脱了靴子走上去,跪坐在他面前「河南的事办得怎么样?」 「禀台主,已照台主吩咐发出台令,刘监察已启程,约三日内可至寿州;徐州诸事亦汇整完毕,昨日发出,柳监察暂无回复。」 「那就静待其变,另外,妳可识得独孤玄吗?」 「独孤玄……其父可是曾任凤翔幕府推官?」 「正是。」 「识得,只不知他现在何处。」 「成德田节帅府从事兼监察御史里行。」李千里解答,他旁边放着一本河北道里行抄来的成德现任幕官名单,从他们的简历中知道有人的父亲殁于凤翔幕府任上「他与妳有书信吗?」 「禀台主,没有。」 「妳与他熟稔吗?」 「禀台主,还算熟,独孤玄眼下大约是四十岁,记得其人口齿灵便、极擅辞令,亦曾受业于家父。」 李千里颔首,既然认识就好办了,便指示道「河北最近也有些骚动,田帅竟让监察来求我,必有缘故,妳写信给独孤玄套套交情,便说台中最近想将一些使府御史改作真御史,他在考虑名单内,特别告知,让他有空可写信与中丞套近,其事必成云云。」 真御史便是真正任职于御史台的二十名御史与十名里行内供奉,而各个藩镇自己聘任的僚佐虽然薪俸由藩镇发给,但是为了给这些幕府官面子,幕主大多会奏请朝廷给予幕官兼衔、摄衔,以示其品,而最常授予的官衔便是兼、摄御史台官,但是他们并不听命于御史台,这类只有官衔没有实职的御史台官便称为使府御史。 虞璇玑正待答应,却听得外面一阵吵嚷,李千里一皱眉头正待喝问,却见韦中丞带着一个身穿杂色衫袍的庶仆冲进来「怎么了?」 「台主!」韦中丞脸色惨白,略定心神才发言,声音却像紧绷的弦线似的「成德哗变,田鸿政死了。」 虞璇玑轻呼一声,转脸去看李千里,见他瞪大眼睛,脸上的表情也像备战似地紧绷着「翁监察呢?」 「禀台主,成德军团团围住镇府外围,监察见情势不妙,命小人赶紧到城外相候,小人迟迟等不着监察,潜回去城中探听才知道……成德军杀了田帅与三百多名幕府官吏,又知监察是朝廷的人,指名要擒,监察自知不能免,便着法冠袍服……」那庶仆是御史台配给正监察的使役,自也随监察前往当地,他呜咽着说「自刎了……」 说罢,庶仆伏拜在地痛哭,韦中丞与虞璇玑只是白着脸注视李千里,后者闭着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后睁眼,对那庶仆说「你辛苦了,先下去等着,稍后台中还有补贴。」 庶仆哭谢着走了,韦中丞说「台主,怎么办?」 「这事还有谁知道?」李千里问。 「庶仆问得翁监察下落后,便连夜持台中令牌经驿传兼程逃回西京报讯,总共不到七日,眼下应该只有我们知道。」 「好,我去见陛下,你去叫河北里行来,采了庶仆话语,务必把此事马上写成奏状;让锺中丞安排翁监察恤典,务必丰厚;璇玑,妳去礼部禀知尚书,就说我晚上过去他宅中,其余人等都不要让他们知晓。」李千里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套靴,而后就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虞璇玑与韦中丞一起离开御史大夫公房,韦中丞怅然地望着察院的方向「唉……翁监察才二十九岁,孩子都还小着呢……」 虞璇玑不答,御史不好当是早就知道的,却没想到死亡的威胁竟来得这么快,想起幼年待过的幕府与她一直认为的藩镇……她目光一跳,低声说「中丞,下官此时才发现,原来在朝廷眼里,藩镇是这个样子的……」 韦中丞一愣,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璇玑啊,不要去想谁对谁错谁好谁坏,朝廷与藩镇是一团难解的死结,若想快刀斩乱麻,反落得满地麻屑无从收拾,只能用水磨功夫去耗了……」 虞璇玑不语,她想起自己在进士试上写的策论〈经略方镇策〉,她是主战,一劳永逸地解决藩镇的问题,因此她设计了一些步骤,简单来说,就是逐步以听话的方镇打不听话的方镇,待双方都打够了再出禁军收拾天下,这与当今的策略是相符的,据她所知,李千里也是赞同这样的作法…… 但是……田鸿政的事就是标准的以镇制镇,现在变成了血溅镇府,连朝廷派出的人都不能幸免,那么……朝廷到底应该怎么处理眼下的难关呢? ※※※ 成德镇哗变与田鸿政之死,无疑是照脸给了朝廷一巴掌,就在御史台赶在潼关守将之前奏报的两日后,消息便不胫而走,随即掀起了一阵挞伐之声,西京文官群情激愤,扬言尽发诸镇之军踏平成德。 「成德镇太嚣张了!朝廷不过是懒得动兵,别说陛下,若上皇一个不爽,哼哼,把成德镇翻个底朝天都还算客气了呢!」、「哎呀,平王挂帅百邪退散哪!」……以上是在太常寺、宗正寺、鸿胪寺等不食人间烟火官署会出现的对话。 「啧……河北人,不意外……」、「天下鸟不语花不香男无情女无义的地方有两个,一是河北二是御史台。」……以上毫无建设性的偏见出自门下省与秘书殿中二省。 「成德骄兵悍将、暴民刁妇,要收拾起来不知得花多少钱……」户部官员拿起算筹算珠开始计算军费。 「成德军到底有多少马匹兵器兵将,那个谁!去调档案出来查。」兵部诸司郎中连忙支使手下令史。 礼部吏部则是因为成德那边一下子死了三百多个官员,光是安排抚恤、追赠事宜跟人员调派就忙到没时间说话。这次不干刑部大理寺的事,因此他们懒得插手,而工部向来对河北不感兴趣,因为上百年来,从没做过一件河北工程。相对于文官的慷慨激昂,京师二十五军却显得冷漠许多,含襄平二王在内的二十五位大将军更是连个屁都没放,似乎根本对此事毫不在意。 在满朝不知在爆走什么的官署中,只有中书省与御史台异常沉默,而女皇则为田鸿政之死辍朝三日,但是众人都知道,辍朝在这种大事发生的时候,不过是缓兵之计,好让女皇有时间商议对策。 果不其然,就在辍朝结束后,便从吏部传出田鸿政之子田敦礼赶回西京返还陉原节度使节钺,在西京自宅丁忧守制的消息,就在此事传出后,主父随即带了数百匹绸缎出宫,赴田家慰问致意,礼部韦尚书亦随同前往。 然而主父亲至并不只是为了吊丧,就在田家灵堂前,韦尚书以皇亲与尚书的身份恳切地悼念田鸿政并保证一切礼仪从优以示尊隆死者,就在田敦礼连连拜谢的同时,主父委婉地转达了女皇的意思。 「敦礼,事已至此,陛下痛惜之情无可言状,最痛心的,无过于太尉陷于成德,无可归葬,如今能出兵夺回太尉遗体者,无过于魏博节帅,然其卧病在床,无法领军,陛下欲以卿为魏帅,重整河北,望卿夺情,忍悲为国。」…… 「结果呢?那田少帅怎么说?」虞璇玑连忙问,太尉是朝廷对田鸿政的追赠。 「田少帅一语不发,只连连叩首,听跟去的礼部令史说,主父与尚书要扶他起来,田少帅却不肯起,额头都磕出血来,主父知道他不肯去,一时也不敢强求,而后回宫,才听闻田少帅上表辞谢赐物,把东西都退回来了……」郭供奉一头说,一头把一碗菜肉羹喝了,叹口气说「唉……田家为朝廷已经把几代经营的魏博军上下得罪光了,此番田大帅又陷于成德,朝廷此举,无疑是把田少帅往火坑里推,他要夺回尸身,先要稳住魏博镇,然后驱魏博攻成德,这两件事,难哪!」 虞璇玑含着筷子楞楞地听,也不禁叹息「替田少帅想,他父子二人忠心扶保朝廷,却落得这么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也难怪他寒心……」 「可不是吗?妳那位恩师也头疼得很。」 「咦?这事关老师什么事?」 「当初把田大帅送到成德,是中书令的意思没错,不过是台主踹了个临门一脚让陛下下定决心的,而后田大帅几番求救问计于他……妳也知道御史台做事向来是搜集了情报再动手,也不知道他是打算有了头绪再帮忙还是压根不想管,我看是不想管的成份大,毕竟田大帅生活也是很奢侈的……总之没想到成德动手这么快这么狠,还把翁监察搭进去……」郭供奉难得地又叹了口气,似乎十分伤感地说「翁监察是个认真的人,实在可惜了。」 虞璇玑与翁监察只一面之缘,并没有那么多的感怀,她更在意的是李千里眼下处境「听说中书令辞呈已允?」 「是啊,他惹的事自然是他担待了,他大概是有老太师那狐狸精指点,这才聪明了一回,要是跟个水蛭似地巴着中书省不走,只怕田少帅恨意越增,学前朝冠军侯射杀李感那样,也把中书令给宰了呢!」郭供奉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御史台官对中书令一直有种敌意,曾经嘲讽他是“有父有母拜二品,无灾无难到公卿”,无非因为中书令有个父是太师、母是大长公主的身份,比起大部分一辈子辛苦被压榨还做不到宰相的官员来说,实在是太幸福了点。郭供奉一边说,又见虞璇玑不语,逗着她问「怎么?在为台主担心?」 虞璇玑倒诚实,点点头,苦笑着说「是啊,好不容易巴了个靠山,总不希望他就这么垮了。」 郭供奉扮了个鬼脸,一边收拾着餐具一边说「垮嘛……我看暂时不会,毕竟他不是元凶,但是会不会失宠就难说了。」 「失陛下的宠还是上皇的宠?」虞璇玑问。 郭供奉猛地大笑起来,拍着她肩膀问「妳也知道台主跟上皇的事啊?」 虞璇玑想起上皇曾说的话,不禁莞尔,原来此事也是台中的八卦,虽然是今年初的事,怎么感觉像过了很久?她帮着郭供奉收拾东西,送到厨下去洗,这才回到自己的公房,刚烹了茶坐下,就听得有人敲门,是台主庶仆「虞里行,台主有召。」 虞璇玑起身往御史大夫公房去,见礼后在李千里案前坐下,几日不见,李千里似乎有些憔悴,既知他操心于成德事,也不需多问,只听他说「璇玑,妳愿不愿……」 愿不愿什么?虞璇玑侧了侧头,想起刚才郭供奉说起的李千里与上皇的八卦,又想起那天她冲进公房,结果李千里说……虞璇玑想到此处,不禁一凛,不会是又要冒出那三字妖言了吧? 「老师有何言,但说无妨。」虞璇玑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竟自皱皱眉。 李千里看了她一眼,目光不似平日那样犀利,带着一点柔和,表情也显得有些无奈「中书令请辞获准,由为师以本职兼任……」 这倒是个大爆点!天下政令尽出中书,其它相公尽可是资格不符的,但是中书令一定是朝中最有人望、资历最齐的人,李千里拜相已经是很勉强,任中书令更是始料未及……虞璇玑倒也乖巧,连忙拱手相贺「贺喜老师荣登中书。」 「为师还没说完呢……」李千里却摇头,一脸沉重,却很认份地说「在这个时候出来当中书令,无非就是要替朝廷收拾善后,以本官兼任,也根本就是表示权宜暂代。事实上,为师后日接了中书令印后,便要以御史大夫出巡诸道的名义奔赴东都,准备再赴河北处理田太尉事……」 虞璇玑无声地轻呼一声,此时一个鹰派的大官去河北,根本就是送死……她正待劝说,一抬头见李千里的表情与口气,显然事情已经铁板钉定,无可挽回,多说无益,因此她只是垂下眼睛,轻叹一声「此去河北,吉凶难料,老师何苦如此?」 「成德事虽是中书令的主意,但是为师推波助澜在先、见死不救在后,有愧于田太尉,理当出来扛事。」李千里见她只是这样感叹,不免有些失望,转念一想,也罢……横竖他也不希望她为他烦恼,便苦笑着说「另外……为师若不如此,妳太老师也不好在为师出巡时代理中书令职,更不能在为师之后接任中书令,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师门存续,就无私也有私。至于妳……为师正要问妳,愿不愿转往集贤殿?集贤殿在中书省下,妳太老师还能顾得着妳……」 师门存续……虞璇玑闻言竟有点想哭,听到此处,她已经完全明白,李千里在舆论压力下必须负责,当然也可选择如中书令一般辞官,但是那样无助于座师,韦尚书更将因为学生之累,可能失去一些人心,他奔赴河北,是甘愿做尚书的垫脚石,韦尚书一任中书令,提拔她更是易如反掌…… 只是师生三代,难道真要牺牲一人才能成就其它两个吗?虞璇玑思及此,不禁黯然,思量片刻,终于忍不住低声说「以太老师的人脉才能,中书令不过是早晚问题,学生的前程更不值一提,朝中事诡谲多变,老师就算今日保得太老师与学生,难保哪一日又有何事将我们牵连进去。眼下就算让他几分又如何?到底是留得青山在,再说,师门存续,难道比老师的性命还要重要吗?」 李千里心中一热,这几日在朝中无非是冷嘲热讽,即使是韦尚书、上皇与同是韦党的左右仆射等人也都是满口功名利益,让他出来挡箭是上皇等人与他一起讨论出来的,他虽然明白这是目前保得大家都好的方法、也明白韦尚书与上皇并非真那么现实,但是也忍不住一阵阵心寒,却只有她,关心的不是官位,是他这个人。 李千里无奈地微笑起来,终于想起来了,是啊……当年他初遇她的时候,也是在种进退维谷的时刻,这么多人只有她关心他的死活,是她让他感觉对这世界还有留恋,因此,他活了下来…… 「璇玑,有妳此言,也就够了……」李千里淡淡地说,见虞璇玑面上一红,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便说「不过,妳去中书省的事,就这么定了,妳是为师唯一的徒儿,往后务必好自为之,争气些。」 虞璇玑只觉得一阵似酸似热的气从胸口涌上来,是一种不陌生的感觉,当年,父亲去世时对她说“岫嵬,阿爹去了,妳要好自为之”,而后李元直没有娶她,他说“岫嵬,王宅事多,望妳好自为之”,温杞逃离她时则说“岫嵬,我配不上妳……妳莫要颓唐,好自为之”……她这一生,算上前夫李元德,可说是被男人抛弃了四次,听这好自为之四字也听了三遍,一听李千里这么么说,她几欲落泪,低着头、咬着唇,半晌才凄声说「老师……连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当她再抬起头时,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而李千里无言以对。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紫衫客 高轩广厦、面宽五间的中书政事堂中,站满了在京四品以上官员,满堂绯紫金玉灿然,衬托正中新旧任中书令一脸铁青,与他们手中那包正红缭绫包着的中书大印相映,十分不搭调。 这次的中书令人选大概是开国以来最没有争议的一个,虽然明明就是最应该有争议的一个。 李千里一身紫衫玉带、腰悬长剑金鱼袋,从险些没与大印洒泪而别、却已是泪眼相看的前中书令手中夺过大印,放回书令史手中,向前中书令拱手,也不再多让,一旋身、一甩下襬,手扶凭几冷漠地坐到那块《中书政事堂记》屏风前,捧着大印的书令史直着嗓子大声唱喏「宰相佐天子总百官,任其重也,今御史大夫李讳千里以本官兼中书令,总国府之政,履新之日,百僚当拜。」 在场除前任中书令外众人,一齐下拜,众口一辞「某等拜见中书相公。」 「请起。」李千里淡淡地说,待众人起身后,却见他脸上没有一丝喜色,甚至比刚卸任的前中书令更像死了爹娘似的阴沉,历来的中书令总要有一篇施政理念演说,但是这次新旧交接不过是两日的事,李千里没有时间整理政见,因此他简单扼要地说「某忝任中书令,不过权宜而已,今河北有变,某以首相之身,责无旁贷,不日便奔赴东都以解田太尉事。此外,礼吏二部尚书自今日起互换,吏部韦尚书加同中书门下衔,某出巡之时,此间诸事,尽由韦尚书判之,望诸君相忍为国,相助尚书,某在此先谢过诸君。」 说罢,起身团团一揖,众人纷纷还礼,连称不敢,而后又是门下尚书两省长官与新加同中书门下三品的韦尚书起身拜见,因有座师在其中,李千里起身深揖还礼,新的执政班子相见欢,才算交接礼成。 众人退出政事堂,韦尚书却留在原地,与李千里一起走到中书令厅,这不是李千里第一次到中书令厅,却是他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进来,前任中书令的东西已经搬得差不多,只是那一室的富贵景象,让李千里觉得很不自在。 满室正红鲜绿翠蓝浓紫,南朝镏金博山炉中燃着松木香,座席全是双织官缎,帘幕也是整匹深绯织散花蜀锦裁成。平滑光亮的木地板上,铺着一大片波斯氍毯,上织着一大片鹘衔瑞草、鹰衔绶带配双孔雀花纹,正堂上一架文皇帝御笔《为政论》屏风,紫檀嵌螺钿卷足大案下,雁翅似地放着十余个座位,以供中书令谋事。右厢纵横排列着数十个书架,陈列着各种待决公事与中书档案,靠窗边则是茶座,供中书令与人单独对谈。左厢才是中书令平日决事之所,夏日垂竹帘、冬日放帘幕,一架红木素漆包金大案在窗边,上面层层迭迭全是公事卷轴,左方里间则放着睡榻与衣架、巾栉架等器具,供中书令梳洗休息。 「新有紫衫客,坐听江海潮……」韦尚书径自坐了上座,微笑着说,见李千里依然沉着脸,也敛了笑容「秋霜,你不需要把河北事看得这么严重,事情会有转机的。」 李千里叹口气,无精打采地应了,在人前提到此事,他总是板着脸,僵硬地打官腔,但是在韦尚书面前,打官腔毫无必要,因为他的官腔根本是韦尚书手把手教出来的。他烹了茶奉上,勉强打起精神「老师,是不是让璇玑这就到中书省来?」 「啧……你煮的茶怎么这么难喝……」韦尚书刚喝了一口就忍不住吐回盏里,顺手把茶泼了,卷了衣袖亲自动手,果然茶香四溢、入喉回甘,不似李千里煮的那样苦涩「我正要与你说,你打算用谁去补河北监察?」 李千里默然,眼下其它九道监察各有各的麻烦都动不得,离河北最近的河东监察必须盯紧淄青平卢两镇,以免他们趁机攻打魏博;河南淮南怕有变故、剑南正在处理东川镇、山南则是他往东都后的情报来源、江南是税赋中心向来需要仔细管理、开春之后陇右也要注意吐钵回骨等外族来袭、关内是大本营也放不得、岭南秦监察刚从南照回来正在病中……总之,要抽谁过去,在现在都是不恰当的…… 「没有个底吧?目下只怕外官也没人愿做这个河北监察……」 「正是。」李千里点头承认。 「要依着我说,既然调不了人进来,不如台中调一调如何?」韦尚书老神在在,捧着茶盏喝了一口,见李千里觑他,才说「把河南淮南里行与河北河东里行调一调,让新河北河东里行代行河北监察事,如何?」 「不行。」李千里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不行,里行代行监察,这事很常见。」韦尚书笑笑地说。 「不行就是不行。」 「喔……你不答应真可惜……」韦尚书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李千里稍稍放下心来,却听韦尚书用异常轻快的声音说「那么,身为新吏部尚书的我,只好强制执行了。」 李千里瞪大眼睛,难怪一向龟在礼部等闲衙门的韦尚书会开口要求调任六部之首的吏部,他望着韦尚书犹带笑意的团脸,沉声说「璇玑年少,任里行已是勉强,她对河北一无所知,代行监察更是匪夷所思,必要引人非议,望老师收回成命。」 「喔,我倒不这么看,你拜相也是勉强、兼中书却没人说什么,首相之位都没人敢放个屁,我不认为有人会去注意一个八品小官。」 李千里胀红了脸,愤忾地拱手说「老师这是把璇玑往死里送!恕学生不能从命!」 韦尚书笑容顿失,小眼睛中闪过一抹冰冷的光,声音冷得像冰「中书令管不得吏部,这是朝纲,你不从也得从。」 说完,韦尚书昂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 虞璇玑刚与郭供奉吃过午饭,闲扯了几句,无精打采地回到公房,烹了茶坐在窗边望着远处的官署檐牙,今日的天气有些阴沉,浓重的铅云压在禁苑方向,又干又冷,却一丝风也没有,她望着自己呼出来的白烟,一下子就消失在空气里,热茶氤氢的水气,飘不了多长也消散,唯一的温度只有陶盅与她的手心。 回头看偌大的公房,在其它同僚陆续离去后,已有两个多月只有她一人;同榜进士们在制科发榜后,落第的若不是到其它官衙去跑腿,就是奔赴各地幕府混口饭吃,二十九名同年,现在在京的,也只剩下她、萧玉环与另外两个女进士,崔小八据说在柳飞卿那里给他打下手,更索性与崔桂苑结了个同姓不同宗兄弟,虽然崔桂苑对于这个明显比他还幼稚的同姓哥哥敬谢不敏,但是在柳飞卿敲边鼓下,也就勉强答应了…… 李寄兰在柳飞卿离开后,耐不住寂寞,写信给陆鸿渐,说她生病了,结果陆鸿渐果然吃这一套,又带着他那堆茶破烂(寄兰语)跑来西京,不由说,眼下正与李寄兰在南山厮混,继续过着猜心的日子。 虞璇玑感觉有些倦怠,不想再多见人所以现在只与萧玉环、郭供奉与秘书省杜校书有来往…… 窗台上有一叶不知何时飘落的枯叶,一拈起来,就碎了,她望着楼下的遍地官署,虽是深冬,却感觉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瑟瑟秋意。 一想起座师过几日便要前往河北,官场打滚二十年,到此时,也不得不在舆论下离京,不由得有些灰心。猛地觉得,在这无边宦海中,她不是一叶孤舟,舟尚有桨有舵,她是一片落叶,不过被师门所拾而已。 虞璇玑正在考虑要不要去剑南道李里行那边借点酒来喝,忽听门外有人敲门,她应了一声,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开门进来,不是穿流外官吏常着的褐黄色袍服,而是穿着杂白面羊皮袍,显见是某个官员的庶仆,那人一躬身「小人乃吏部尚书仆,奉家主之命,送信与虞官人。」 「吏部尚书?」虞璇玑皱眉,她与吏部没有交情,吏部尚书有什么话说? 「即官人的太老师,前礼部韦尚书。」那庶仆倒是非常镇定地说。 虞璇玑这才想起韦尚书已调任吏部,看在太老师面上,连忙请那庶仆坐,庶仆从怀中掏出书信递上,虞璇玑接来一看,却是个纸条,写着『下直至外宅』……她想起那两张座师大人传来的『速来御史台』,原来是从这里学来的……她抬头问庶仆「敢问贵使,不知太老师可曾吩咐至何处?」 「禀官人,家主外宅在平康坊南曲鸣鸾楼边两间,门外挂有『宗宅』者便是。」庶仆依然镇定地说,虞璇玑细问了地标,他也详细道来,但是对于外宅中住着何人、为何要去外宅相见、主人置外宅已多久时间等八卦消息,根本决口不提,口风超级紧,相对于座师家中那两位可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奶爸奶妈,果然太老师还是治家更有方很多。 送走了庶仆,望着公房中大迭大迭的公文,当一天御史办一天公,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她先把河南淮南转来的奏闻分门别类整理,盗领公饷的、幕府官资历不符的、乡贡进士冒名顶替的……分成民政财官四类,用三色骨签标出待观察、观察中、可弹奏三种进程,然后画上花押表示经手,接着归档。处理完两位监察的数据,核销他们报上的费用后准备送给计史,接着看殿院监院转来要求特别注意某州某县的公文跟其它行政文书,最后才是其它官署的公文。 就这样一直忙到击钲前,御史台中响起一阵罄声,虞璇玑闻声,连忙收拾东西,赶紧起身套上靴子,锁了房门后,匆匆奔出察院,一阵风似地出了御史台,把包袱绑在身上就急急忙忙地往安上门跑,经过太极门街,眼角似乎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停步一看。 李千里站在太极门街上,身上紫袍已不是大科绫面,而是浓紫凤池纹缭绫面镶黑狐边皮袍,玉带金鱼袋依旧,但是腰间玉佩从深青纹水苍玉换成了杂着深色山纹的山玄玉,腰间长剑也换了,从原本无纹无饰的剑鞘,换成银丝绕纹嵌蓝宝石乌木鞘,想必里面是一把更好的剑……隔着约莫十尺的距离,她很想说些什么,但是见他要走近,却一甩头,逃离了他。被熊追着似地奔跑,她回头,见李千里站在原处望着她,更加速跑开。 如果不跟他说话,是不是就不用听到有如死别般的话语?就可以当作他不过转去中书省工作、不过见不到人而已?就可以当作他还在西京、还在皇城、还在她身边…… 越跑越痛苦,虞璇玑直奔到安上门附近的马厩,找到霜华后,大约跑得太急太喘,她咳了几声竟干呕起来,胃中一阵阵翻搅,带起她的眼泪,她抱着霜华,为什么每建立起一点亲近的关系,就要面临离别?为什么她要这么辛苦去认识新的人,不能像别人一样有一辈子鸡犬相闻的密友?最痛苦的是,为什么每次都是她被抛在身后? 听得后面似乎有动静,虞璇玑连忙掏出手巾按按眼角,是几个不认识的军官来牵马,她与他们打了个招呼,连忙牵了马疆出去,直奔平康坊的尚书外宅。 收拾起整日以来的孤单,她勉强打起精神找到那座隐在南曲的小院,却见得下午那个庶仆等在门口,入门后自有小婢领她去见尚书。 这座小院门庭不宽,甚至比虞宅还狭隘点,却没想到里面别有洞天,沿着蜿蜒曲折的走廊进去,穿过一个缕花门,眼前豁然,见得满园矮枝老梅,参差栽着早放梨花,一弯表面结冰的流水绕园而过,红梅粉梨与根部的白雪相映,一派冬日景象,风雅至极。 小婢引她来到一处暖阁,请她稍待,入内通报一声,里面传来韦尚书的声音「快请虞官人进来。」 虞璇玑脱了靴子进去,本以为外宅当如郭供奉家那般豪富,却没想到十分朴素,也不像李千里亲仁坊宅单调得无趣,而是白桦地板铺着褐色压毛薄毡,一架墨绘老梅纱屏,纱屏后放着乌木棋案,两边各一个深褐座垫,韦尚书自据一席,往案上放棋,在他身侧数尺,一个女子正在碾茶,两人并无一语。 「璇玑呀,别见礼了,来与太老师下一局。」韦尚书从屏后发声,虞璇玑赶忙走上,拱手为礼后,师生二人收拾了棋子,韦尚书微微一笑「要让妳几子吗?」 「请太老师务必手下留情。」虞璇玑倒是真心地说,她只粗通棋道。 「我也不知让妳几子好,反正不赌什么,妳随便下吧。」 「学生仅遵太老师之命。」 两人一黑一白下起棋来,韦尚书为先,起手却不占天元,而接连占了四周星位,虞璇玑心中诧异,记得当年父亲教棋,便谆谆教诲说起手务必占天元,怎么这位太老师却不占要冲,她心中嘀咕,却也不跟他客气,径自占住天元与三处星位,意图截断他的势。 「哎呀,这一手肯定是老虞教的吧?」韦尚书呵呵笑着,摇着头怀念地说「他总是把围棋做象棋,与秋霜一个样子,每下必是杀手。」 「家父与老师在个性上确实有些相像。」虞璇玑下了一子准备围出自家阵营。 「岂只相像,根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秋霜比妳更像老虞。」 「难道老师是家父在外面偷生的?」 「我一直怀疑这点!不过一算年龄又不可能。」 师生二人漫无目的地扯着闲话,却听得一阵淅沥沥的水声,有人将茶放在虞璇玑手边,她谢了一声,侧头一瞄,却傻了眼。 「这是宗梅娘,我的外室妻,妳叫一声太师母吧。」韦尚书的声音若无其事地传来。 虞璇玑只觉得喉头有什么梗着,欠身一拜,强忍着说「学生见过太师母。」 「梅娘不能说话,妳莫见怪。」一样是韦尚书发言。 梅娘向虞璇玑温婉一笑,她只觉得好想大哭一场,那梅娘约莫四十多岁,鹅蛋脸上,一双如弯月一般的眼睛、小小的嘴、腮边一个酒窝,除了肤色稍黑之外,其它根本与虞璇玑的亡母一模一样,甚至姓氏也一样姓宗,虞璇玑不禁心想,难道梅娘是亡母的亲戚? 虞璇玑稍定心神,又下了一子才问韦尚书「太师母……难道也是河东宗氏女吗?」 「不是,梅娘的名姓都是我取的。」韦尚书依然若无其事地说,将自己的阵地围成,才开始进逼虞璇玑的阵地「我当初见到她的时候,也与妳一样想法,不过梅娘是岭南流人之后,是我任岭南道监察御史时遇见的,她本姓张,生来不能言语,因此不能像妳母亲那样吟诗唱曲,但是弹奏乐器很有天份,我带她回来西京,便置宅此处,延人教她弹奏琵琶古琴,亲自教她识字读书,不知不觉,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韦尚书看向梅娘,她微笑,伸出三指一翻,韦尚书拍着额头说「老糊涂了,原来有三十年啦。」 虞璇玑想说点话,但是面对有如亡母再世的梅娘,她却说不出话,只能痴痴地看着梅娘。当年丧母时,她只有七岁,母亲从秋季开始就在缠绵病榻,姊姊打点家务、照顾父亲的起居,她为母亲奉药擦身按摩,还记得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干冷的冬日,母亲说想闻一闻今年的梅花,她与姊姊赶紧跑出去剪,剪了好多回来,远远地就听得父亲的哭喊,两人赶忙跑进房中,母亲已经没了气息…… 「梅娘,璇玑的母亲,就是我跟妳说过的蕙兰。」韦尚书的声音恍如天外飞来,梅娘无声地张了张口,便移到她身边,张臂抱住虞璇玑,轻轻拍着她的背,任她无声地啜泣着,梅娘向韦尚书比了个手势,尚书又说「璇玑,梅娘没有孩子,妳要愿意,不妨喊她一声姨母吧。」 「姨母……」虞璇玑低低地喊,感觉梅娘又将她抱紧了些,好不容易收了泪,却见自己竟将梅娘的衣衫哭湿了,不好意思地说「将姨母衣衫弄坏了……」 梅娘灿然一笑,握着她的手拍了拍,韦尚书也说「没什么,梅娘的衣服多着呢。」 师生俩又下起棋来,韦尚书看似东一着西一处,其实却已慢慢收紧阵式,几处大好的龟甲势已经形成,虞璇玑打迭起精神试图逃出生天,却并未强攻,只是断开其势、放弃已无用处的征途、几番岔出气去,到最后只黏着韦尚书,步步模仿,到了终局整地,也不过输了二十目。 韦尚书下完这局,似乎心情大好,连连叫人开上饭来「痛快痛快,近五年来,在我手中只输二十目的也只有妳了。」 「学生不过学步而已,还是太老师留情,没有痛下杀手。」 「妳的路数本也就不容易大输,倒真与妳父亲和秋霜截然不同,他们俩要是下到妳的处境,肯定用孤子硬点,要不就是围魏救赵,以攻为守,我给他们磨出了个退、贴、缠的棋诀,妳的路数像我也有不同,多下几局,不定真能赢了我去。」 韦尚书笑得见牙不见眼,梅娘领人布上菜来,却是一桌清淡少肉的家常菜,梅娘陪他们吃了一些,又筛上酒来,让这师生二人同饮。此时窗外飘起轻轻粉雪,梅娘抱了一架仲尼式古琴,素手轻勾,是一曲《梅花引》,围绕着梅园的走廊都点起了灯,半开红梅在灯光拱绕中,更显清幽。 「璇玑,关于秋霜说让妳到中书省的事,妳考虑得如何?什么时候要过来?」韦尚书啜着酒问。 虞璇玑放下酒盏,迟疑地说「禀太老师……学生……并不想去中书省……比较想留在御史台。」 「舍不得秋霜?」韦尚书单刀直入地问。 「算是吧……」虞璇玑扁了扁嘴,在这里、在两个长辈的注视下,她觉得很安心「虽然不管去哪里,都与老师要做的事无关,但是总觉得去中书省,好像就背叛了老师似的。」 韦尚书点了点头,晃了晃手中酒盏「我想问妳,怎么看此次河北事?」 「河北事……让我觉得很震撼……」虞璇玑沉吟了一下,才像是一边整理思绪一边说「我对藩镇本不带偏见,但是在西京待久了,又觉得似乎以镇制镇可行,但是没想到,以镇制镇这种站在朝廷角度的方略,会引起哗变……或者说,没想到河朔三镇诸军这样齐心,而齐心并非对抗朝廷,而是齐心厌战,这些日子看了一些河南淮南与河北转来的东西,才晓得藩镇军民其实厌战至极,哗变兵变不过为了除掉可能使他们丧命的人,说到底,也不算什么叛国叛君……只是眼下看来,不只河朔如此,关东诸镇几乎也是如此,禁军又比藩镇更懒得打仗,既如此,该如何收拾,学生愚鲁,至今未有方略……」 「能看到这一层,已是很不容易。」韦尚书嘉许地点头微笑,他放下酒盏「秋霜到现在也还没看到这一点,因此他去河北,只打算亲往成德谈判,去取回田太尉尸身……」 虞璇玑越听越惊,连忙伏拜「学生隐约猜出老师会亲往,但是他这么做简直是赴死,请太老师务必阻拦。」 「他这个人,一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哪里劝得住?这么多年,他一门心思都在跟诡计多端的文官绕圈子,实际上,他根本是个直肠子的人,因此收集完情报确定时机后便一举攻破,这在文官可以,但是一与百姓与武人打交道就不成了,因此,我是拦不住也劝不听哪。」韦尚书沉重地说,眼角瞄见虞璇玑紧皱的眉头,却古怪地一笑「除非找个劝得住拦得住的人去。」 「谁?」虞璇玑抬头,一拱手「请太老师示下,学生这就去找人。」 「求人何如求己?」韦尚书呵呵一笑,直视虞璇玑「在这世上,唯一能让他爱惜生命的人,只有妳。」 虞璇玑愕然,她脑中一片空白,呆子一样看着韦尚书,却见韦尚书似笑不笑地说「妳就以河北河东里行代行河北监察之职,跟他去河北,一路上务必把这些环节告诉他,让他放聪明点,横竖成德也没饿到吃尸体的程度,不会死巴着老田不放,只要他跟成德卖个笑脸,事不就完了吗?」 虞璇玑听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她为难地说「这……要老师去卖笑,他肯定又要说什么御史如松柏不可屈之类的浑话,然后把我丢到黄河去……」 「男人活到他这种年纪,都只剩张嘴,妳放一百二十万个心,他心里疼妳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把妳丢到河里?」果然姜是老得辣,韦尚书毫不在意地替爱徒告白「他要是还犯傻,执意要去成德,妳就下点蒙汗药把他迷昏,然后骗他说他酒后乱性要他负责,这样,他就会乖乖活下来了……」 虞璇玑已经顾不上脸红,因为这几个消息如同天雷,炸得她外焦内嫩滋滋作响「这是在演哪一出呀?我怎么觉得像是□□?」 「就是□□没错,妳那老师这辈子没受过几日温柔,做旷男已经整整十五六年啦,又到了有心有口欲振乏力的年纪,妳只需去娇嗔几句、滴几滴泪,他就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软了,卖个笑脸、放软身段也就不算什么了。」韦尚书除了替爱徒免费告白外,还免费帮他散布不实的谣言,以松懈虞璇玑怕被反扑的心理,然后摆出了不管是李千里上皇女皇甚至公主都无法抗拒的天真无邪貌「怎么样?出马救救秋霜吧?他只剩妳了。」 虞璇玑半边脸已经抽得没知觉了,答应吗?还是不答应呢? 梅娘在旁掩口轻笑,手一勾,换了一首《江月醉渔》,雪停了,一轮明月从云中透出来,清辉洒在红梅瑞雪之上,美得像一场梦……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折杨柳 折杨柳 虞璇玑一辈子没想过,人生第一次历险,会遇到如此无厘头的送别场面。 就在她去尚书外宅后的隔日,一向有默契不主动干涉御史台人事的吏部,下符令她与河北里行互换,于是当日两边便迅速交接。 河北监察的庶仆果儿还在台中,直接被里行使役,于是虞璇玑命他赶到平康坊宅中,取来换洗衣物,并为她打点要往河北的东西,又写信给李寄兰,请她与陆鸿渐搬到虞宅暂住,代理家务,顺便清点家中余钱,留下一半安家,剩下的则带往河北。 各个官署因为每天有人要夜直,因此都备有烧水间,自己烧了热水搬到公房里,关起门来洗洗擦擦也就是了,如秘书省旁边的那位中郎将那样,喜欢开窗洗澡的并不多。 虞璇玑在察院里关了三天,白日办公,顺便联络了驿传准备车马,晚上挑灯夜战,把河北道的数据尽可能消化掉,想当然尔是没那个能耐也不可能消化得完,只能说大概知道了一点,其它就把读数据的小抄笔记打包成个大包,带去再说了。因此当她第四天清晨走出御史台,准备先回家然后再去春明门的时候,已经是摇摇晃晃,呵欠连连,差点还踩不稳马蹬,回家后匆匆梳洗一番,吃了顿饱饭,又把李寄兰与翟婶为她预备的东西过目了一遍,翟叔便赶紧雇了车,先把行李运到春明门驿去,与李千里的行李车会合。 约莫还有半个时辰,虞璇玑这才与久闻其名的陆鸿渐相见,只见他生着一张孤峭瘦削的脸,鼻子有些鹰勾,眼睛倒是很大,肤色黝黑,一领杂色布衫,看上去并不出奇,虞璇玑拱手「鸿渐兄,久仰大名,寒舍简陋,多有怠慢请多多见谅。」 「虞官官官人,莫莫莫要如此说。」 陆鸿渐有些口吃,一说话就脸红,李寄兰连忙接过话来「鸿渐一向不擅言词,不过他烹茶真是一流,让他给妳烹碗茶提一提神。」 虞璇玑看向陆鸿渐,他一点头,虞璇玑便说「那就有劳鸿渐兄了。」 陆鸿渐转身去烹茶,看火、看水、调茶、冲水、打茶的手法十分娴熟,虞璇玑接过茶来喝了一口「咸淡适中,入口温顺,喉韵带甘……我一生也不曾喝过这样的茶。」 陆鸿渐微微一笑,看向李寄兰,她也笑瞇了眼「没错吧?茶痴虽痴,烹茶的功夫不是盖的。」 「能得寄兰这样赞语,鸿渐兄好福份。」虞璇玑顺手推了一把,李寄兰抿嘴微笑,陆鸿渐又红了脸。 此时,听得外面脚步声响,却是萧玉环三步并作两步奔进来,一边哭一边说「姊姊!」 虞璇玑此时才想起来,还没跟萧玉环说要去河北的事,正在寻思该如何说,萧玉环却大哭起来「呜呜……他要去……我我我已经很担心了……姊姊也要去……呜呜呜……那我也跟去算了……妳们要死了,呜呜我也不活了……」 这……在场众人顿时傻眼,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对师徒九死一生,但是当着当事人的面说到死也太没心眼了吧?虞璇玑只得尴尬地说「嗯……玉环哪,我……我会尽量活着回来啦……」 「那老师呢?」萧玉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抬起头问,又把头栽回虞璇玑肩上「啊啊……我不要他死啦我不要啦!」 萧玉环兀自哭个没完,虞璇玑李寄兰正做好做歹劝个没完,又听得门外脚步声响,第二个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的,却是一脸风尘仆仆的崔小八,他一见虞璇玑,也冲过来大哭「呜呜……璇玑姊姊……妳别走啊!老师去河北也就罢了……姊姊妳还有大好青春哪……呜……」 「什么叫老师去就罢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帐崔小八!」 「老师混了这么多年都没事,区区河北弄不死他的啦!」 萧玉环与崔相河吵闹起来,虞璇玑与李寄兰正在作难处,三度听得脚步声响,第三个三步并作两步奔入的…… 「老师?」虞萧崔三人同声喊。 李千里一进来见里面挤了这么多人,崔相河与萧玉环一人扯了虞璇玑一边手臂,涕泪纵横还指着对方鼻子叫嚣,挑了挑眉,看向正中的虞璇玑「璇玑,妳出来。」 「是……」 虞璇玑跟着出去,两人站在庭中,李千里说「妳不用跟去河北,我已命中丞传台令,让妳在京任里行之务。」 「呃……学生既代行河北监察之职,理当前往,即使今日不与老师同行,大不了明日入台再自请前往,请老师莫要阻拦。」 「妳不怕死吗!」李千里拧眉沉声低吼。 「怕。」虞璇玑老实地说,耸了耸肩「不过也不见得会死吧,至少成德那边要杀也是杀老师这样的首脑人物,有老师顶在前面,没人想杀我这种小官的,所以老师就不要太过担心了。」 「妳这话怎么听起来耳熟?」李千里瞇了瞇眼睛,初见时觉得杀气十足的表情,现在虞璇玑觉得大概只剩半分杀气。 「老师英明,是太老师教的。」虞璇玑点头,李千里给她噎了一下,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却听她说「时间也差不多了,既然老师也过来,那就请移驾春明门如何?」 说着,虞璇玑将手一让,李千里也只得往外走,虞璇玑向崔小八招手让他领李千里出去,自己匆匆套了件风帽大氅,带上该带的东西,与李寄兰等人一起出门去,门前又是霜华踢咬风魄,虞璇玑连忙把霜华拉住,崔相河弯腰看了看霜华「璇玑,妳的马怎么这么肥?」 「她怀孕了啦……」春娘在旁代霜华恼怒地说。 「哎呀,孕妇不宜远行哪!」崔相河大惊小怪地说。 「没办法,我就一匹马。」 「那我的跟妳换……」崔相河倒是答应得很爽快,不过看了看自己那匹心爱的宝马照夜白,又补了一句「不过璇玑姊姊……妳一定要活着把我的马还回来呀……」 「啐。」萧玉环与李寄兰同声啐了一口。 李千里睨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说「大男人计较一匹马,当初应该把你刷下来才对。」 崔相河没跟这位座师相处多久,见他变脸瞇眼,吓得腿软差点要跪下去,虞璇玑连忙出来解围「好了,我一定把照夜白还你就是了。」 李千里见状,暗想到了东都再买一匹马给虞璇玑,早早把那匹看起来就不耐操不耐累、公子哥儿样的白马送回来算了,只碍着有人在场,没说什么,经过照夜白旁边,哼了一声表达不屑之意。 一行人等纷纷上马上驴,虞璇玑与崔相河换了座骑,来不及换鞍,只得连鞍辔都一起借了,改日再行奉还。于是便在李千里打头之下,驰往春明门,先去驿站确认了行李数量,李千里的行李不劳驿站搬运,用的是自家的马车,也带了十余名家人随行,虞璇玑则用驿车,未带家人,只有河北监察庶仆果儿跟来。 出西京往东行的必经之路是灞桥,两旁栽有柳树,春夏之际,烟柳青青伴随离人别情,亲友折柳相送,颇有一番潇洒,但是此时枯干的枝条在寒风瑟瑟中吹舞,徒增感伤,虞璇玑驾着照夜白沿着灞水奔驰,暗色水面结了层薄薄的冰,被底下的水冲破了,便在两案高高地堆起,柳树根部也积着冰霜,远处一座石砌巨桥如长虹破空,过了灞桥,也就是离了西京。 往灞桥的路并不近,约莫三十里左右,众人直骑了半个多时辰才赶到,但是一路上,谁也没多说什么。 御史大夫出巡,御史台历来相送,中书令出行,在京五品以上皆至,因此灞桥边上已搭起了连棚,人声鼎沸,见李千里出现,众人纷纷起身相迎,李千里下得马来,一一拱手见礼,被众人簇拥着往上座去,虞璇玑则被御史台同僚拉去,李寄兰等人便凑到末座去。 上首一干紫袍高官,兀自满口君恩臣纲,马屁拍得震天响,不过都是自己听了心安理得也就是了。御史台众人倒是正常很多,两位中丞在上首周旋,于是由台中的第四号人物、台中称为任端的知杂侍御史出来主持。 「众位同僚,今日某等为虞里行饯行,先饮一盅,祝愿虞里行一路顺风……第二盅,愿虞里行马到功成,平安归来。」知杂一饮而尽后再敬一盅,最后亲自把盏为虞璇玑斟满「最后一盅,留待虞里行回得台来,某等于台内共饮。」 「好乜!某可往台主门口饮否?」号称家在酒乡的李里行举手问。 知杂一掠长髯,一笑说「去他公房喝也随意。」 察院众人公推郭供奉起身说话,只见她抱了个包袱过来「妹妹,臭男人总是说些没用的话,无非都因为是些无用之鸟……」 在场男性无不哗然,知杂首先发难「郭供奉,无用之鸟这句话我不能当作耳旁风哪!」 「任端还是当作没听见好,您在台中是任端,不过生儿不养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就别逞强了。」郭供奉毫不客气地说。 「我什么时候生儿不养了?」知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就在众人不解地看着郭供奉时,有一绿袍台官突然喷笑出声「任端,生儿不养,谓之不举子……」 众人一愣,忽地大笑起来,知杂也不恼火,反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郭供奉说「妳啊!就是一张嘴不饶人,脑子动得奇快,台内也只高主簿追得上妳了。」 又是那绿袍官高主簿搭话,他连连拱手说「任端千万别这么说,下官不想做郭供奉的控鹤监令哪!」 「哼,臭美吗!」郭供奉嗔笑着说。 「供奉美则美矣,说话倒是杂荤杂素,有些臭啊。」高主簿也笑笑地说。 郭供奉笑眱一眼,眼波流转之间,风情万种,她转回头与虞璇玑说「璇玑,我也不说那些个场面话了,中丞已命我支应河北诸事,妳有什么需用的只管跟我说,包袱中是河北沿路的大商胡名单,都是我认识的,有事只管找他们。至于那位脾气又臭又大的旷男台主,他要是敢骚扰妳,也只管跟我说,殿院这边必将他轰个满头包不可。」 另一位女台官岑主簿点头,接过话来「是啊!虞里行,韦中丞已命我拟出御史台性别平等工作令,过几日就送中丞用印,其中一条就是男女台官同行出差,若有言语骚扰肢体碰触使女方感觉不悦,可报请殿院弹劾之。」 「那郭供奉骚扰我们怎么办?」高主簿笑嘻嘻地举手发问,众男性台官点点头,原来他们大多不及郭供奉口齿灵便,常被她吃豆腐。 「目前平等工作令是单向规范男性台官,毕竟你们比较容易出包。」岑主簿倒是有备而来。 「谁说的!前年开春三院春酒,郭供奉就差点把台主给吞了!」高主簿不服地说,众人又点头,那次喝春酒真是太过惊悚香艳,高主簿见台内有几位当时还没来的,便自顾自地说「那次啊,郭供奉极力说服大家去她山亭,我们不疑有他,也就去了。结果席上郭供奉一杯接一杯想把台主灌倒,台主不胜酒力要去更衣,结果郭供奉竟尾随其后,骗台主说旁边一间装饰得十分富贵华丽的卧室是更衣间,台主走进去一看不对,后面砰地一声,郭供奉来了个关门放狗,要不是我和知杂也去更衣,听得里面台主一直问“郭供奉妳自重一点!我要叫人了!”,郭供奉一直说“你叫啊,叫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我们才知道事情不妙,连忙进去救驾,要不台主就完了……所以说!女台官也要规范才是!」 虞璇玑错愕地看着郭供奉,早知道她是个真正的豪放女,却没想到硬上台主都干得出来,实在令人敬佩,虞璇玑不由得向她投去敬畏的目光,郭供奉却不在乎地耸肩「规范什么?就像你们常说的,玩玩不给钱不算嫖,你们又不是我的菜,别瞎紧张瞎期待。再说,那次就算你们没冲进来也不会有事,台主除了身材好还有武功,就算醉了,我也制不太住,我本来也就想要是再蹭个两下他没反应就算了,这不,我后来也没把他怎样啊。」 「那是因为台主后来绝不跟妳独处啊!」知杂说。 郭供奉不悦地横了一众男台官一眼,从鼻子里酸溜溜地哼了一声「哼,我后来发现,台主一定跟你们一样是无用之鸟,禁欲禁得都不行了才会对我一点反应都没有。」 虞璇玑不由得想起太老师韦尚书在外宅对她说的话,太老师要她放心,因为李千里有口有心却欲振乏力……原来如此,难怪郭供奉这般惹火风骚都坐怀不乱,原来是寡人有疾来着…… 众台官正讨论起到底平等工作令要不要规范女台官,萧玉环却走到虞璇玑身边,低低地说「姊姊,我下定决心了。」 「咦?怎么?」 萧玉环红着脸,扭着手说「就算老师……也没关系,我……我……我只要……」 「只要?」 萧玉环没说出个所以然,却听上首一阵几案移动的声音,是上首已在辞行,不久,李千里下来御史台座位处,知杂又敬了一盅,李千里饮了,郑重地对御史台官说「诸君,台主公务,一体由二位中丞暂代,我虽往河北,心在乌台,望诸君莫轻忽台中公事,我不在台内,必有不肖官吏以为御史台松懈而猖狂,诸君更当严密管束百官,莫使其鱼肉百姓遗害国家。此当危难之秋,独木难立,多林则安,诸君更当齐心以扶朝局,以此勉诸君。」 「某等必不负台主之言。」众人同声说。 「御史台便托负诸君了。」李千里一拱手一平揖,众人深揖以对,他直起身子「虞里行,走吧!」 「诺。」 虞璇玑连忙应了一声,跟在李千里后面出了帐子,郭供奉萧玉环李寄兰等人簇拥过去,殷勤寄语,虞璇玑一一谢了,又分出心神安慰友人,最后,李寄兰折了一枝柳来「灞上何人无别离,只愿妳能早日归来。」 「寄兰……」虞璇玑至此,也不由得有些伤感,李寄兰与萧玉环抱着她,郭供奉岑主簿则执手而望,好不容易都收了泪,却听得后面有人轻咳一声,回头看去「太老师……」 「璇玑呀,妳来。」韦尚书向她招手,从怀中拿出一柄皮鞘长匕首递给虞璇玑「这是妳父亲年轻时壮游河北河东的随身匕首,妳带着,就像他在妳身边一般。」 虞璇玑接过匕首,乌皮鞘、乌木口、铜柄,长约四寸,插在靴筒里刚好,拔出匕首,刀锋雪亮,虽不是什么稀世名器,也是锋利有余「谢太老师赐刀。」 韦尚书微笑,一正脸色说「此外,我还要叮嘱妳几句,朝廷运作,无非两件事,一是稳定,二是和谐。与人相处,也是两件事,一是互信,二是合作。没有这四点认知,妳寸步难行,此去河北,不要想得太深太多,只问何为常理常情,河北风俗粗旷,妳只管直来直往,顾虑太多反而有失。再者,妳是新官,不似秋霜成名已二十年,眼下在河北毫无威信,人家不理会妳是正常的,切莫自矜自贵,若能诚信相待,说不定反而能有些收获。最后,记住我对妳说过的话,秋霜太刚太方,若有机会,妳要为他圆一圆,很多事不用做得极端激烈也能有一样的收效,但是,也不要把事情都揽在身上,该他担待的,只管让他去担待,还压不死。」 虞璇玑应承,这一段话颇有深意,她牢记了,见韦尚书神色间还有些担忧,便打趣着说「敢问太老师,老师他作人又不稳定又不和谐,怎么做得高官?」 韦尚书一笑,摇着头说「他是天生反骨,骨中带刺,妳别学他。」 「也学不来呀……」虞璇玑笑了笑,郑重地拱手一揖到地「学生别过太老师。」 韦尚书点头,虞璇玑便拱手离去,果儿牵来照夜白,但是三十步外的风魄上却没有李千里的踪影,虞璇玑一看,却见是萧玉环与李千里在风魄旁不知说些什么,也看不见萧玉环的表情,不久,就见李千里翻身上马,向众人一拱手,一声轻哨,领着十余名家人与行李车绝尘而去,虞璇玑连忙与友人做别,拍马赶上,追到几步之遥,她瞄见了李千里手上也跟她一样拿着一枝柳条,但是那柳条上,却绑着一段红丝巾,她再定睛一看,便知道萧玉环必定是去告白了,李千里拿了柳条,是接受了吗? 她收回目光,不再盯着李千里手上那枝随风摇曳的柳条与上面系的同心结,照夜白不知她的心事,兀自驰骋于灞桥之上,不久,便过了灞桥,真正离了西京,虞璇玑回眸望着灞水边的柳枝,可惜现在不是春季,否则离别之情可能不会这样又酸又苦……她手上这枝柳生着几片枯叶,一下子就随风飘去,落入灞水中,虞璇玑不禁低低地轻吟「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照夜白奔得兴起,竟追过风魄,风魄不甘心,又追过照夜白……冷风中,她闻到李千里身上的衣香,飞起大氅衣角扑到她膝盖边,险些扫到她脸上,她将照夜白拉得远些,她看向前方一鼓作气直奔河北的李千里,他身上的大氅被风吹得往后直飞,像一只大雁…… 手中的柳枝松落,她此时才感觉,原来她远远不是凌云鸿鹄,而是他羽翼下挟的一叶新柳而已……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梁传奇《曲江灵应传》 题解:本篇《曲江灵应传》出于无知阁抄本《补兰台秘记.弘晖朝记》,《兰台秘记》为梁国初年史官谢金愚所撰,补记不知何人所作,弘晖朝事尤详。内容记叙鲤妖鱼氏因为感受到李生恩待之情,化为人身相许,本来完美和乐的爱侣却因贼人攻击造成误会而分开,透过鱼氏坚贞如一的爱情,反衬出李生性格中的矛盾,而最后的忏情则带出人妖殊途生死两隔的遗憾。文中的李生俱考为当时的御史大夫李千里,而鱼氏则是他的门生与情妇虞璇玑,学界普遍认为,作者是李千里的同党杜釉和座师韦据源,他们二人与李千里的关系十分融洽,可能是一篇友人间的戏谑之作。 ※※※ 《曲江灵应传》 国初,赵郡李生,应举入京,读书于曲江池畔。闲时临水观鱼,有金鲤游至,生尝掷茶果豢之,生性冷峭,独居无友,见鲤身通体金黄,曲江罕见,凭水熟视,鲤于岸边周旋流连,似觅友伴,然池鱼皆避其而走,生思及己身,遂善待之。每至日暮,鲤来亭下,生必备饼饵酬之,又尝抒怀于鲤,鲤半出水面,似晓人言,生称之鱼友、引为知己。 某日风狂雨骤,曲江暴涨,生忧心于友,抱陶缸至水,欲捞友避雨,至亭间对水唤之,金鲤不见,生惶急,雨至,生困亭中不得出,忽有一人自雨中来,曰「郎君救我」。生迎入亭内,其人着金衫,芳姝明媚,泣曰「妾教坊伎鱼氏也,应某官人之召往曲江,人尽散去,妾亦辞,未想官人欲强凌,妾奋力捍御,挣扎至此,望郎君救我。」。 生,义夫也,善剑,闻女之说,允匿女于家,雨稍停,生引女入院中,见金衫尽湿,女体弱力微,似不胜罗绮,目生怜惜之意,女亦含情凝睇,恰生之乳母至,引女而去,生累眄于女,女回首盼睐,光彩艳丽,情甚相慕。 雨过,女言于乳母「官人势大,儿归于教坊,恐为其所持,姥无女、儿无母,愿执子礼事姥。」,乳母笑曰「汝容貌姝丽,以儿事老妪,未免可惜。郎君年少,尚无妻妾,老妪为汝谋,今宵便登云路也。」,女低然羞对。乳母入白于生「老妪贺郎君今夜为新郎。」,生怪问「新妇何处?」,乳母对曰「鱼氏女也。」,生闻之惊跃,乳母徐告之、细嘱之,自往筹划。 入夜,生修饰容仪,喜跃交并,引镜自照,思女之容,唯恐不谐也。忽闻启扃,乳母捧鱼氏而至,笑曰「至矣至矣,郎君当迎。」生危坐久矣,犹疑梦寐,女谓其嫌于己,以扇掩面,羞赧欲走,生见其欲走,惊起,急牵其袖曰「忍相弃乎?」,女背立对曰「安敢弃也?妾劣质庸姿,惧郎君之恶耳。」,生爱之发狂,急拥女曰「何恶之有?患不得配也。」,闻生言,方回眸去扇,晕生双颊,容色较于先前更艳,乳母见此,掩门而去。生拥鱼氏入帐,引臂替枕,极其欢爱温言宽慰,鱼氏亦婉媚而对,尽意承欢,娇羞融洽,果如乳母之言,恰似翠鸟云路也。 生以进士擢第,献来罪人《罗织谱》注于台主,破格拔为监察御史里行,西京目为乌台新秀,五姓五品诸人皆来求亲,生以功业未成却之,实因心念鱼氏,不忍令其为妾媵耳。未久,鱼氏孕一女,小字曰星,生更怜之。然生性耿介冷峭,得罪诸藩,某藩侦知鱼氏为生之所爱,遣亡命徒白日入李家欲捕鱼氏,生午后归家,见遍地狼藉,乳母家人尽皆为药所迷,奔入内堂,爱女横尸于堂上,而鱼氏不知所去,亦不见贼人,生误以鱼氏与人淫奔又杀女以示绝情,羞怒交集,性情大变,指天咒誓必杀鱼氏以报杀女之仇。 若干年,李生以监察御史转起居舍人,知制诰,典同州刺陕州,转吏部尚书,爵赵郡开国侯,迁御史大夫,拜中书门下三品,性格乖僻,百官无敢将女嫁之,恐女为其所虐。尝知贡举,入闱时,见有一考生面目,男生女相,赫然便是鱼氏,详其姓氏,竟又姓余,遂百般刁难,无奈余生博古通今难掩高才,又登鸿辞,一时名扬天下。李生又强逼于吏部,将余生收入御史台,百般胁迫威逼,命其改换女装,然余生仍以师礼恭敬相待。 未料同列奏李生欺压同僚、鱼肉百官之状,敕命谪往桂州,群僚额手庆贺,惟余生出言相护,遂贬往江州。起行前日,余生置酒于曲江,邀李生往之,李生入,堂中一金衫佳人,容色不改,正是当年鱼氏绮年玉貌,李生愤懑欲狂、目眦几裂,戟指咒曰「贱婢!何曾薄待于尔?竟杀吾女!今当杀尔以酬爱女。」 生仗剑于手,直指鱼氏咽喉,鱼氏不避,泣曰「请君听妾一言,死而无憾也。今日一别,恐无相见之期,妾实曲江鲤妖,百年修真,得化人形,苦无知心,唯君当年恩待,遂荐于枕席。然祸乱横生,女为贼人所害,妾伤重,遁入曲江,十年修练,知君有此一劫,特化男身前来解难,未想天意难违,望君往桂州莫要再起奏劾欺压同僚,多修恩德广结善缘,以求存身保泰,妾今泄漏天机,已无明日,此心此情,望君知之。」 言毕,天外雷声震动,鱼氏昏厥不起,状若熟睡,李生扶起,却无气息,不久化为金鲤,钗镮衣裙如蜕,鲤身不过一尺,李生捧于手,方知妖魅有情如此,痛悔难当,上书求赠余生赵郡夫人,君王怪问,李生泣对其事,上亦怃然,遂允其奏,葬鱼氏于曲江亭畔,上书〈皇梁故文林郎监察御史赠赵郡夫人鱼氏墓〉,尽哀而别。数年,上赦之,生重任御史大夫,执掌台务凡三十年,持盈保泰荣宠不衰,终生未娶,上欲为媒,生对曰「亡妇虽为异物,然情深一往无惧,臣以丈夫,不能保妻护女,又报以咒诅怨恨,亡妇以妖魅之身本可延年,因臣所累,竟为天所杀,臣实愧之,虽有鸾胶,不忍续断弦也。」,上感于其情,遂不迫。 嗟呼,情之所致,虽人妖两隔,亦不能阻也,李生虽欺逼同僚,百官见之则愁,然能悔过,从一而终,不以异类亡其誓,亦有可取之处。 予尝使南照,途经桂州,闻土人言此事,归京言于妻舅,恰舅识李生族人,知之甚详,详述其事与予,命予为传记之,予私命为《御史大夫忏情录》,然舅阅后,以为《曲江灵应传》较合其事,遂从之。 时弘晖六十一年夏六月,京兆杜釉云。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入潼关 因是无风无雪的天气,照规定是日行六驿,不过李虞二人是午后才出发,只需走三驿即可,但是李千里想先至潼关,所以足足赶了百里,才能在击鼓前冲进潼关。沿线驿站都已收到御史大夫将至的消息,因此潼关驿早就收拾停当,李千里一入潼关,在关口出示过所,便有驿卒过来将一行人领到驿站去。 潼关是天下十关之一,送往迎来相当频繁,因此驿站占地相当大,中轴前堂是驿官办公之地,穿过二门,便是正堂,虽不高却面宽三间,青石铺阶,显然是给高官皇亲所居,后堂稍矮,是给女眷住的。沿着中轴线东西拓出四个跨院,全是一色平房,是给一般的官员跟驿使住的。 此番李千里把塞鸿的儿子也带来了,刚才在路上,虞璇玑问了他名姓,原来姓燕名寒云,问是谁取了这么侠气的名字,才知道燕家三代都是李氏家人,塞鸿寒云的名字都是李千里的祖父取的。 一入驿站,寒云便去张罗人吃马嚼,李千里被驿丞让到正堂,驿丞的妻子则将虞璇玑引到西院去「虞官人,这边请。」 西院在正堂旁边,却与正堂不相通,需先出了正堂回到前堂,再走中间的夹巷到西院门外,小院不大,但是正中种了一树老柏,显得十分清幽,虞璇玑问那驿丞妻「大娘子,这院子除我之外还住了谁?」 「今日只有官人您一位。」驿丞妻笑脸迎人,直将她让进西院正房,里面一明两暗,用具并不奢华,不过看来很牢固耐用,一个火盆放在地上,烧得正旺,正厅上放着几案,西间是卧室,以一架素屏风隔开,东间放着茶具棋盘,是起居之所……驿丞妻子领着虞璇玑一一介绍,又指了何处能取水、烧水,夜里若不想出去解手,何处放有夜壶等等,最后才说「官人若有什么需用的,只管到东院那头寻我。」 虞璇玑谢了,送驿丞妻出去,便见果儿扛着行李进来「娘子,这些放哪里好?」 「就放在正厅墙角吧,反正明天还要搬出去。」虞璇玑帮着把东西搬进来,又问果儿「果儿,你住哪里?」 「从前都与翁郎君住一间,方便听传……」说起翁监察,果儿就有些无精打采,半晌才说「不过小人可不能与娘子一间住,崔郎君那匹马又娇贵得很,小人还是住在马厩那里看紧些才好。适才卸行李时,问了驿卒可有供娘子使唤的人,有个驿卒说他有个小女儿,十三岁上,可以送来伺候娘子梳头更衣,明天走的时候娘子随便赏几文给孩子买糖吃也就是了。」 「你想的周到,就这样吧。」 果儿应了一声,却没有马上就走,帮着把行李成堆栈好,轻的在上、重的在下,又等到那驿卒的女人牵着女孩子来,给她们引见后,又交代那女孩子一些事才离去,虞璇玑冷眼旁观,暗自惊叹御史台连个庶仆都训练得这样出色。御史台的庶仆虽然连流外都算不上,但是他们的薪资比其它官署高一倍,任职的时间也都相当长,有些甚至是父子相传,早就听说御史台的庶仆手脚麻利、耳聪目明且娴熟于台内各种公务流程,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果儿走后,那女孩子过来帮着虞璇玑换下满是尘土的衣衫,又打了水来与她篦头、洗手洗脸,却听外面有人叩门「虞娘子,小人燕寒云。」 「稍等。」虞璇玑先打发那女孩子去招呼燕寒云,将头发扭成辫子盘上才出去「失礼了。」 「哪里,打扰娘子梳洗,小人才是失礼。」燕寒云赔了礼,这才说「我家郎君请娘子过去一道用饭。」 「好的,我这就过去。」虞璇玑说,燕寒云知道她还需整理仪容,便退了出去,一待他出去,虞璇玑就赶紧跑进西间散了辫子,用力擦干,一面要那女孩子给她调粉施朱,自己则开了箱子要挑衣衫,因为李寄兰将换洗的绿衫青袍打成包袱,女装则放在箱中,其实不过去吃个饭,就穿男装也没什么,但是不知怎地,她下意识地就去开衣箱。 不过一开就犯了踌躇,因为最上面的麻包袱里,赫然包着那套缭绫衣裙,她想起上次穿这套衣衫时被李千里一扯差点走光,又打开另一包,却是玉台宴上的轻容装,她一看见这套衣衫就觉得脸上发烫,摇摇头又包回去,底下却按着大袖衫、窄袖衫、襦裙、裤子、胡服……分门别类包着,一时之间也不知穿什么好,又似乎听得外面有人声,怕是来催驾的,只得一咬牙,抓了那包缭绫衣裙,入内换了,也不忘抽了件诃子把胸部托高些。 「娘子这套衣衫好漂亮。」那女孩子见她换了衣衫,赞了一声,自帮她将长发在右侧拢成半偏髻,垂下一束在胸前,簪上一枝翠玉叶步摇,虞璇玑赶紧扑上轻粉,只点了半点朱唇,鼠须笔沾胭脂在眼尾勾了一勾,在额上画个花形,便赶紧起身往正堂去。 天色已经晚了,前方虽有灯火,但是夹道还有些暗,虞璇玑小心地走过去,一阵冷风吹来,她才突然想起自己应该套上件锦半臂才是,这身衣衫到底算是春装,在深冬穿有些别扭,眼看着已经走到正堂门前,若要回去换耽误时间又太刻意,不换嘛……透过正堂前的灯火,她看见缭绫上的光泽,如果不换,又把这顿饭看得太重要了……思来想去,正在踌躇间,燕寒云从正堂出来,远远便喊「虞娘子,宴已齐备,快请进来吧。」 虞璇玑脸上一跳,要死了……这一喊不去也得去……她硬着头皮往里走,刚走到庭中,就看见正堂门开,李千里一身玄色道袍手持烛台走出来……灯油虽比蜡烛便宜,但是驿站毕竟要节省开支,不会没事把整院都点上灯,只在正堂檐下挂着两个油灯,灯火阑珊间,李千里手持烛台直下庭阶,走到虞璇玑前面「庭中有几个小坑,当心脚下。」 「谢过老师。」虞璇玑谢了,李千里便以烛引路,直至堂上,在灯下猛见得她一身赵州绫亳州纱宣州纻凤翔缬配着脸上淡妆,竟站在当场有些愣住地直盯着她,虞璇玑不自在地僵着身子试图解释「呃……来不及开包袱随便抓了一套就穿上,这身衣裳……」 「很好。」李千里似乎发觉自己的失态,连忙接了一句,一出口就想扇自己一巴掌,什么很好……是赞衣服质料很好、穿起来很好还是妳穿了这身衣服很好……虞璇玑也尴尬地住了嘴。 燕寒云跟木讷的父亲与豪爽的母亲完全不同,他见两人尴尬,便说「筵席齐备,请郎君娘子入席。」 最后一句话又让这两人一个羞在心底、一个喜在心头,燕寒云却更适趣地开了门将他们让进去,便关了门,把这大好机会做成个球丢给自家郎君,只是这么好的球能不能抛上一整夜不落地?燕寒云回头看了一眼,就凭这位思想比五陵阔少还放荡、行为却比老道姑还矜持的郎君,能在外头摇旗吶喊『双双对对,万年富贵』以壮郎君之威的日子,还不知何年何月得偿所望啊得偿所望。 正堂中的师生二人各自坐了,席面都是些家常菜,虞璇玑心中未免有些疑惑,本来李千里这种层级的大官应当有接风洗尘宴,但是兼领潼关防御镇国军使的华州刺史却没有下帖子来设宴,实在有些奇怪,就算李千里作人太差,至少也该来拜会吧?不及多想,李千里已拿起空盏,虞璇玑连忙过去这是师生亲戚间的家礼,长辈的第一杯酒必要由晚辈亲斟,她持壶斟了一盏,一闻酒味,是用米酿的新酒,李千里喝了,她才退回去坐好。 「妳那边都收拾停当了?小院还好吧?」 「是,一切都好,临时雇了个小婢。」 师生二人扯了些闲话,李千里夹了一口山菜,似乎在思考什么「为师此来潼关,华州刺史应该知道,但是他竟然没出现也没留话,似乎不太合常理,妳一路上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只有一事,潼关上有这么多兵吗?适才进城虽然天色已晚,城垛上的兵也还正常,但是关内走动的兵好像多了很多,记得往昔经过时,不是这样的……」虞璇玑有些担忧地问。 「此事为师也注意到了,适才已遣人去问,应该等等就有回复。」李千里点头说,他一路上看到的兵似乎也不是同一挂的,服色跟长相也不相近,是新募的兵吗?也不像,募兵都是开春,深冬何来新兵?不过华州刺史是太师的门生,不可能反叛朝廷,但是潼关驻这么多兵是为什么呢? 虞璇玑见他呆着脸,知道他在想事情,没有打扰,吃着自己的东西,突然,眼角似乎瞄到什么,定睛看去,却见正厅角落一个黑釉陶瓶中,插着一枝柳,柳上扎着红巾,便连忙收回目光,却没逃过李千里的眼睛,他淡淡地说「不过今日为师却没想到玉环倒是个有心人。」 到底是告白了……虞璇玑微微挑了挑眉,有些讶异自己竟没有很想追问,只敷衍地问「老师何出此言?」 「她拦下我来,说“河北之事若不成还有后图,请老师珍惜己身,务必与璇玑姊姊一同回来”,难得有人这样关心你我师生,为师很是感动。」李千里徐徐说来,见虞璇玑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便问「怎么了?」 「玉环就只说这些?」 「还有一些,什么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还有吗?」 「好像还有一句,不过她说得断断续续,我就没仔细听了,好像是什么就算不行也没关系之类的,大概是说河北如果调停不行也没关系吧?」李千里一脸认真地转述着,虞璇玑像是被呛了一下,无声从鼻间哼出一口气来,是装不懂还是听不懂?哪有个女门生会跟男座师说不行也没关系的?这分明是玉环自述己心哪……虞璇玑正犹豫着要不要代萧玉环一述心事,李千里又说「不过话说回来,为师一直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玉环……很是熟悉……」 前世见过吧……虞璇玑在心中偷偷接话,这种『小娘子,我们肯定是前世有缘』的瘪脚搭讪词早就过时了……压抑住胃中涌起的一阵酸意,虞璇玑戳了戳眼前那盘山菜,肯定是厨子手滑调得太酸,害她不舒服……眼角又瞄见那枝柳条,她平了平心,既然李千里说对她有些熟悉,那肯定是有好感了,干脆顺水推舟,成就一段良缘,她就可以回去御史台晾着了……所以她摆出微笑,是平康坊假母推销自家女儿的表情,十足温柔和蔼地问「老师觉得,玉环怎么样?」 「很好,出身人品才学都不错。」 「那样貌呢?」 「也不错,模样很是清秀,现在看着还有点憨,再过几年嫁了人,出落成少妇模样会更漂亮些。」李千里不疑有他,有问必答。 看来也是注意很久了,果然是旷男……虞璇玑心中偷骂,脸上依然笑颜如花「学生一直有个问题想要请教,老师正当盛年,怎不再续弦,有个主妇好持守家务啊?」 李千里一听此言,心头几百只发情公鹿乱撞也似,不由得眉梢带喜、眸中含情「徒儿问得不错,总是有个主妇胜似没有,为师早就在考虑这个问题。」 臭男人!一讲到老婆就喜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吧……虞璇玑见他模样,心中燃起一把无名火,不过为了萧玉环的未来,也只能跟他周旋,于是硬绷着笑意接着问「可有人选了?」 「有!」李千里回答得十分迅速爽快,目光闪闪发亮地看向虞璇玑,徒儿啊……就是妳啊!快点问是谁长什么模样,好让为师把话题带到妳身上让妳知道就是妳啊! 玉环哪玉环,妳哪只眼睛给糊了看上他啊?虞璇玑心中感叹,又问「既然有,为何耽搁至此呢?」 「本来为师对续弦无多大意思,是直到去年考进士时才遇着她,为师见着她后,续弦一事才更坚定了些。」李千里即使在雀跃中也不忘隐瞒早就对她倾慕在心的事实。 看来不久就要叫玉环师母了……哎呀,还真不习惯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师母,虞璇玑懒得再与他多说,单刀直入地问「那么……到了今日,算是铁板钉钉,非她不娶了吧?」 「当然!」当然等妳问出来后,妳知道了为师这片非妳不娶的心,为师又怎么可能舍妳再娶别人呢?李千里热烈地凝视着虞璇玑,希望她能赶快把话绕到她自己身上。 真是……就知道男人的脸皮在这种时候最薄,一定要挽出个媒人才肯点头,虞璇玑十分不耐烦再盘问,直接说「那老师是不是这就写信给玉环,表明老师对她的心意?」 李千里一腔欢喜,听得虞璇玑的话,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谁?写信给谁?」 装什么纯情害羞……虞璇玑的无名火烧到最高点,垮下脸来,冷冰冰地看着他说「玉环哪!老师心仪之人不是她吗?她今日结了同心结以表心意,老师又说自进士试后便更坚定心意,当然是她了!」 「当然不是。」李千里此时才知道误会大了,急得起身坐到虞璇玑对面「怎么会是玉环呢!她比妳还小好几岁啊!」 听到这句话,虞璇玑真想把筷子直接戳到他眼睛里,半点朱唇抿成一条线,双手交叉在胸前,看都不想看他,不过毕竟是自己乱点鸳鸯谱,碍于礼貌,仍口头道歉「既然不是玉环,是学生胡乱猜测了,请老师见谅。」 「璇玑……」 李千里急忙想解释,她却一拱手,目光看地,声音冷淡得像是跟个路人说话「学生身体有些不适,恕学生失礼了,老师慢用。」 说罢,她起身就走,李千里无暇细想,情急之下抓住她衣袖「璇玑!」 「放开我!」虞璇玑连头都不想回,用力甩手想把他甩开,却听得嗤啦一声,竟被他扯下半幅衣袖来,听见声音,她回头看,却见左臂上空荡荡的,蛋青纱袖在他手中变成一块破布,望着那块孤零零的纱,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被他扯了一块下来,强忍住对他大吼的冲动,她将手抱在胸前,光裸的左臂冷得不像自己的身体、冷得发抖。 「璇玑,妳在发抖……」李千里吶吶地说,他想进去拿件衣衫给她披上,又怕她开门走了,便解下道袍「把衣服穿上。」 「我不。」虞璇玑倔强地说。 李千里想问「妳怎么了?」,话刚要出口,却想起那日玉台宴,他也曾要她穿好衣服,她也说不要……那时,是她要逼问他的真心,此时,却成了他必须要面对自己的心意。说吗?说他十六年前与她父亲决裂,痛苦得几乎要跳水自尽,是她拉住了他,为他张□□衣姜汤饭食,那时的她毫无瑕疵,是她让他感觉至少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洁白的……说他当年在嫉妒与后悔下,为了夺回她而斗垮了西平王,知道李元德对她不好,便居中牵线让李元德有另娶的可能,好让她能够脱离她不爱的人……可是,她半生的悲剧几乎都是他造成的,若不是他斗垮了西平王,李元德在父亲的庇荫下,也许官运会更亨通,也不会对她恶言相向,若不是他安排让李元德认识河东薛家,她也不会尝到弃妇的悲哀……李千里心中千回百转,若说了,她一定会气得拔香头断了师生之份,若不说,他怎么向她解释他执着了十多年的倾慕与怜爱?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虞璇玑冷冷地说,她见他一语不发,只是凝望着她,墨黑的眸中似乎有许多话,无奈她没有读心术,又讨厌极了这种有话不说的个性,虽然他的眼神有种令人心软的痴傻,但是她并不想纵容他「有话就说,没话把袖子还我!」 如果言语能形成画面,李千里现在已经被逼到死角,他一咬牙,打定主意只能说一句「我想娶妳。」 「为什么?」 「我……等我想清楚怎么说再说!妳先应了吧!」 「开什么无聊的玩笑,我怎么可能嫁给一个连为什么娶我都说不出来的男人?」虞璇玑毫不妥协,她趁胜追击,步步进逼「你要是真心想娶我,就爽爽快快地把原因讲出来。你自己在《推事札记》里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非奸即盗”难道你想娶我的原因也是些说不出口的下流原因吗?」 「还没办过刑案,《推事札记》都背起来了?果然是当御史的材料……」李千里发出由衷的称赞。 「刚才是支吾其词,现在是顾左右而言他。」虞璇玑像问案似地无情。 「我……我喜欢妳。」 「这是七岁孩童的告白词,李大夫您已经三十七多很多了!」 「数到三没有话就当作这事没发生过。」虞璇玑对李千里在感情上的温吞个性忍无可忍,在她数到三还特别拉长尾音而他还只是发出些「我……我……我唉泥」一类语焉不详的词后,她无情地给他判下流放的判词「往后你还是我的老师,今天没发生过这事,玉环喜欢你,而且她应该可以接受你的烂理由,如果没勇气跟我说清楚讲明白,那就趁早把玉环娶回家吧!」 正当李千里又拉住她另一边衣袖试图解释、而虞璇玑奋力想打掉他的手,两人正拉拉扯扯的时候,燕寒云只敲了一下门就直接进来,手上两张大红拜帖,见到房中情形,他脸上的表情毫无动摇「郎君,华州刺史与新任魏博节帅前来拜见。」 「魏博节帅?」李千里与虞璇玑同声问,在他们出京前很确定还没听说魏博节帅由谁接掌。 「是,新任节帅是田太尉之子田敦礼。」燕寒云镇定地回答,一抬头看向李千里,神色显得十分严肃「他昨天就已经抵达潼关。」 「所以潼关的其它兵马是他的?」 「是,共八千人,是从陉原、魏博及其它田家人所辖的亲兵,前日才刚整合完毕。」 李千里脸色一变,松开了虞璇玑,八千河东精兵,就在距离京城不到百里之外的地方,而御史台竟没有任何消习,也就是说,京城对这支精兵一无所知、毫不防范……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 新魏帅 耿耿星河如带,洒落星光如雪,一弯新月如钩,不知为何,这一派天象却让燕寒云想起『大雪满弓刀』这句诗来,那是李千里读的第一首诗。 他一边命人把晚餐撤下换上酒菜,眼角瞄见虞璇玑快步走出正堂回去换上官服,他拢着袖子站在廊下,堂中郎君自己去换官服,这事他是从来不帮忙的,因为郎君从小就什么事都自己做习惯了。 郎君这一支在太老封君那代就只当了一任县令,老封君科场蹭蹬多年,到死都只是个乡贡进士,家产为了要支撑家中开销跟老封君应考的费用,也都挥霍得差不多,老封君去世的光景更是凄凉。那时老夫人三十岁、郎君才七岁,根本无力将老封君的遗体迎回陇西祖茔,只得托人安排暂厝在西京的一间小寺里,年轻轻的寡妇带着幼子,家徒四壁不说,太夫人的亲人也远在关东,无法资助,太夫人想不开,三两□□泡了水,一命归西…… 燕寒云抖了一下,那个情景想起来都吓人,郎君那时嚎啕大哭的样子,他也都还记得,真的连太夫人下葬的钱都筹不齐,只得质卖了太夫人留给郎君的纪念──一柄包金的金梳背,勉强买了口薄棺,还记得父母带了郎君去与族中大老商谈,这才勉强舍了祖茔边上一块半石半土的地给太夫人……思及此,燕寒云冷冷地撇了撇嘴角,即使同姓李氏,祖茔也都是公用的,可是谁官大势大就能挑个好的,孤儿寡母,也只配求黄土不盖脸…… 可谁晓得,当年那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是当代国中李氏族人中官爵最显赫的人?郎君当了官、手头一灵便,第一件事就是派燕寒云赶回陇西看墓地,把太夫人与老封君、太老夫人与太老封君的坟全迁出祖茔,七年前郎君做了御史台主,随即重砌墓室,请了当朝文宗权老相公写墓志铭,又向韦尚书磕头下拜求写墓志,请了个一月扫墓假,亲自主持父祖两代的迁葬之礼。 郎君最讨厌亲戚,亲戚们也都说郎君不提拔、不照拂,可又有谁知道,当年燕家一家三口与这位年仅七岁的郎君在破屋中瑟瑟发抖的过去?又有谁知道,一个小孩眼看着自己母亲因为冻馁绝望而死的痛苦? 「阿云,去叫田敦礼进来。」 李千里从堂内发话,一副田敦礼是他养的狗似的,燕寒云应了一声,走出堂外,他的表情变得冷酷而刚硬,牺牲谁都可以,只有郎君不能垮,他望着前堂明亮的几个灯笼,一走出二门的阴影,他微笑着拱手「田少帅,郎君有请。」 ※※※ 等虞璇玑换上绿袍幞头,一身官人打扮,匆匆赶回正堂时,却见得正堂庭前空无一人,廊下只有燕寒云背手而立,她赶上几步,正要询问状况,燕寒云却示意她噤声,敲了敲门,听得里面应声后才进去禀报「郎君,虞官人来了。」 虞璇玑等燕寒云出来后才进去,见李千里与一个紫袍官员端坐于堂上,左边坐着一个绯袍官人,显见是田敦礼与华州刺史,她走上前,向李千里一躬「老师。」 「这是小徒璇玑。」李千里说,又对虞璇玑说「见过田大帅与彭使君。」 「下官虞璇玑,见过大帅、使君。」虞璇玑遵从师命,一拱手,一抬头,与那田敦礼两下一相,都愣了一下。 那田敦礼看来与李千里差不多岁数,同样蓄着连腮短须,肤色黝黑,两道长眉斜入发鬓,一双澄澈有神的眼睛,此时见了虞璇玑,也露出诧异之色。 李千里何等敏锐,见此情,便问「大帅识得小徒吗?」 「曾于南陵有幸一见。」田敦礼侧脸回答,直起身拱手为礼,一派落落大方「南陵一别已有十年,且喜虞官人荣任里行,愿虞官人青云直上,一路顺遂。」 「下官初入官场,全赖师尊提携而已,却不知当年故人今为魏帅,大帅国之栋梁,必能镇国安邦,成一番事业。」虞璇玑拱手欠身说,双方寒暄了一阵,虞璇玑便坐到李千里右方下首。 李千里听得虞田二人在南陵相识,脸上倒没什么表情,回过头又对田敦礼说「出京前还听得宫中消息言道,大帅退回主父奠仪,千里还担心不知魏帅一事如何处理,却不想足下竟早一步出京,也不见节钺,不知为何?」 「中书相公明鉴,下官本欲丁父忧三年,然陛下五日前玉趾亲降,将魏博诸事交付下官,我田氏身受陛下大恩,不解君父之忧非人也,只得勉强应成了……」田敦礼苦笑了一下,除了无襕紫袍、一双比文官粗很多的大手与腰间那柄磨损处处的宽背大剑外,几乎看不出他是河北三镇出身。 那时在南陵,他明明不叫田敦礼……虞璇玑心想,拿出随身的册叶,稍稍对了一下田敦礼的经历,前任河北监察累积下来的数据显示,他虽是田鸿政的第三子,却最受其父器重,十余岁便劝其父与朝廷搭上线,而后又助父取得魏博节帅之位,二十岁起,朝廷几次以魏博镇为主力攻打成德卢龙淄青等镇,田敦礼若不是随父出征便是亲自挂帅,可说战功彪炳。不到三十岁,便入朝为左金吾卫将军,当年转往南陵,大约就是赴任前的长假了……虞璇玑想到此处,又看了田敦礼一眼,那时他没有穿官服,却没想到他就是田少帅……而后与其父同日分授成德、河阳节度使,半年前才刚转授陉原节度使…… 虞璇玑倒是没被从前的事搞得心乱,她知道田敦礼此来,必有要事,看来也不像找碴,耳边却听得李千里问「大帅此去魏博,不知有何计议?千里不才,若有效力之处,还请大帅吩咐。」 「中书相公,国之元戎也,下官一介武夫,岂担得吩咐二字,倒有些事需问计中书相公。」 「请讲。」 「下官此去魏博,便要发兵成德夺回父身,只是现任魏帅老病,经营魏博未见功效,只恐粮饷不济,不知中书相公能否自东都拨发一些下来?」田敦礼坐得端正,脸色十分诚恳。 「我已清查过东都粮钱,资助成德军事可以,待我明日驿传禀明陛下,当发粮钱送往魏博。」李千里倒是难得爽快一回。 田敦礼皱着眉,忧心忡忡地看着李千里「另外,下官想知道,朝廷发往成德的军队到底还有哪几处?能否合兵合击,毕竟魏博兵马加上我田家亲兵不过五万,还要留下守城的,能发往成德不过四万以下,成德也差不多这个数目,以一对一只怕不敌那狡诈的王亭奏。」 王亭奏原为成德兵马使,是根深蒂固的成德旧将,正是他策动了成德兵变,把田鸿政与三百多名幕府官吏全部杀尽。闻得田敦礼问,李千里却沉默了一下,似乎很艰难地说「若算人数,合计十五万,若论战力,大概只有三万……」 闻此言,在场另外三人都瞪大了眼,虞璇玑更是错愕,她目前只知道朝廷要动河东、义成、忠武三镇先救成德与魏博交界的深州城,却不知道何处来的十五万大军。 于是,三人六只眼全都看向了李千里,他眉头紧锁「目前已不是成德一镇的问题,卢龙姓朱的那混帐也来分一杯羹,现在卢龙占了幽瀛二州,深州牛太守心向朝廷、又受前魏帅重托,不肯随成德反,被成德视为叛徒,已几番被袭。为保深州不破、为收幽瀛,前中书令在田太尉事后,以前任河东裴节帅为招抚使主持军务,欲先救深州再攻幽瀛,于是遣河东、义成、忠武三镇救深州,不日又密遣羽林军七千加横海军奔赴深州,但是前日消息传到,七千先锋羽林军已全数被王亭奏歼灭,大将仅以身免……明日另有一支神策军将赶赴深州,陛下又调老将李光炎奔赴忠武军,预备与魏博合兵,总计投入河北战场的总人数约在十五万下,裴帅行营尚有数万兵马能用,但是战力不明,忠武等三镇全由宦官领头,除非李大帅亲至,否则这三镇有跟没有是一样的……」 田敦礼与华州刺史面面相觑,都是脸色惨白,总而言之一句话,攻击成德的重担现在全在魏博镇身上了。虞璇玑瞪大眼睛,前中书令什么时候搞了这么大的烂摊子?羽林军是朝廷精锐,七千全灭根本是颜面丧尽,没了大将,横海军孤军撂在河北,要他们去哪里啊?原本以为只有魏博对成德,结果现在成德拉了卢龙当帮手,朝廷十五万大军各有首领,又是裴大帅又是宦官又是李大帅,现在再送李千里去东都,加上主力魏博军只有田家能驱使,从单纯的一对一变成了一锅大杂烩,难怪战力只剩三万,只怕连三万都不到吧? 李千里说到此处,脸上强装没事,心中却是羞愧得要死……这事也是他接了中书令后,前中书令才支支吾吾告诉他的,听完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冲上去想掐死前中书令……宰相会议上只说让裴节帅任招抚使,他本想裴节帅德高望重、足智多谋,却没想到陛下竟会派出羽林军助阵,而且不用老将领军用了个吹牛皮的白痴,他从兵部探子那边听闻羽林军全灭后,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么大一个楼子,要怎么收拾哪?不过,身在中书令这当家人的位置,就不得不做一回恶水缸,前任做的蠢事也都要概括承受,既要田敦礼担这个重责,也只得据实以告。 「眼下河北情势搅成这个模样,皆是千里判事不当,又使大帅身赴险境,实在惭愧,此番自当竭尽所能调停此事,至东都后则收回陈许三镇之权以待李大帅接管,还望大帅往魏博后能尽快整军,以便与裴招抚、李大帅合兵共击成德,以解深州之围。朝廷安危,皆仰仗魏博一战,千里心知此是强人所难,但仍厚颜恳请大帅莫辞此任,万里江山亿兆生民,全仗大帅之义了。」李千里平手于胸,毕竟有事求人不能挺着腰杆讨人厌,此事也是朝廷理亏在先……说着,当真拜了下去,当场又唬得在场另外三人眼睛瞪得老大。 比田彭二人更常接触李千里的虞璇玑更是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老师怎么忽地转了性子?还以为他会端着个中书令的臭架子压着田敦礼去打仗,却没想到他还会来个软招?正在寻思间,见田敦礼连忙扶起李千里「中书相公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成德事有劳大帅,千里在此谢过了。」李千里趁势再托,田敦礼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李千里却反手握住田敦礼手臂「成德魏博已杀成世仇,除非一战击溃成德,否则田氏在一日,成德一日不罢休,抽丝剥茧不如快刀斩乱麻,收回成德后再图后计,一报太尉之仇,二解君父之忧,三为家门之存,四立大帅之功,千里不才,愿为大帅调兵筹粮,以期早破成德。」 彭刺史听到此处,面露赞成之色,虞璇玑则是暗惊老师竟有如此口才,煽风点火借刀杀人,把这件棘手事说得一副很好解决的样子,再看田敦礼,却仍郁郁不乐,十分勉强地说「灭成德绝非易事,除非朝廷供应所需,且尽快合兵于裴招抚之下,方能保证以优势兵力一举攻破,否则,就是魏博倾巢而出,只怕也只能打个平手,下官年资尚浅,能否驱使魏博兵将,也还在知与未知之间,相公托付,下官尽力便是……」 李千里这才松开他,庄重地拱手为礼「事在人为,裴李二帅老成谋国,合兵一事,千里必去信催促,魏博一战所需,也由东都一体支应,大帅且宽心,放手一搏就是了。」 田敦礼的表情十分复杂,那彭刺史又插了几句话打圆场后,两人便告辞了,李虞师生送他们出去,田敦礼又忧心忡忡地对李千里说「虞官人虽是相公高足,才华敏捷,下官也是熟知的,但是军前向来忌讳女子,战乱之中,女身多有不便,虞官人又不会武,只怕被误认为官家眷属,给乱军夺了去,河北监察还是另选男子才好。」 虞璇玑没有说话,也不觉得生气,毕竟田敦礼说的是实情,只是她不免有种矮了一等的感觉。李千里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才点头说「我心亦同,只世台内人事目前不宜轻动,先去了东都,若寻着合适的人,便会送小徒回京,若非必要,也不会让她亲履河北。」 田敦礼睁了睁眼睛,表情微微一动,没有再多说什么,拱手与李千里作别,再向虞璇玑颔首为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那一瞬间,虞璇玑捕捉到他眸中沉重的绝望,让她心头一痛,很快地,他便转头离开,一个亲兵赶上来替他掌灯引路。 那一盏颤危危的灯在深潭一般的黑暗中逐渐远去,虞璇玑站在堂阶上,恍似当年送他坐船离开南陵,那时她心中也是一样的彷徨,不知自己下一步要去何方,只是此时却多了一种兵祸将至的危机感,看来他也一样没有把握,她不由得皱紧了眉,忧虑地望着那盏灯慢慢消失在视野中。 「他很关心妳。」冷不防有人从旁出声。 「他是个好人。」虞璇玑说。 「他没在南陵当过官,怎会识得妳?」李千里追问。 「大梁律规定官人不能旅游吗?」 「他与南陵毫无地缘,怎会旅游到那里去?」 「我怎么知道。」虞璇玑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见他还要追问,就说「老师还是担心河北就好,这种陈谷子烂芝麻何必追问?」 李千里被她梗得一噎,见她眉宇带愁,又想到刚才田敦礼看她的眼神与话语,明知道她的情史最好不要过问,却还是忍不住嘴贱了「他是一方节帅,妳是朝廷命官,自然不宜……」 「不宜睡到他榻上去?」虞璇玑森冷地堵了一句,她最恨这种吃醋拈酸的话,总让她想起前夫对她的冷嘲热讽,她心头一阵撕裂似的痛楚,像是不小心扯破了旧伤似的「你们男人为什么总是不放心女人?总觉得女人一见其它有权有势甚至只要有色的男人就会投怀送抱?难道在你眼里,我就真这么下贱吗?」 李千里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先是一怔,看着她负气的表情,他琢磨片刻才吶吶地说「妳不要我问,那我就不问,只要妳知道我无心伤妳,也就是了。」 虞璇玑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是迁怒了,更是不耐烦再去解释自己的过去,她轻咬着舌头,很讨厌自己总是莫名其妙地冲他发脾气,在心里骂他是黑心狗官变态御史大夫、偷偷把他暴打一顿是一回事,笑嘻嘻地互相攻讦也是某种相处上的乐趣,但是她并不想象现在这样带着真正的怒气面对他,甚至吵得连心都痛了,她知道他对她不只是师生之谊,但是他既不肯跨出那一步,又不愿只做个韦尚书那样的长辈,别别扭扭地一想到就觉得有气…… 她回过头想瞪他一眼,但是一回头一见他,就心软了,每到要表真心的时候,他总是笨拙得叫她又好气又好笑,这不,现在用两根手指拉着她的袖子,活像被妈妈抛弃的小狗……她想憋住笑意,还是忍不住嘴角微微上弯,看见他一脸放下心的表情,她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低低地说「是我心烦,孟浪了。」 「宁愿妳发一顿脾气,好过摆臭脸。」 听李千里这样说,虞璇玑扁了扁嘴,回头看着今夜的星空,想起刚才堂中听到的消息,忧虑地问「老师,河北的事怎么办呢?」 「成德嚣张如此,眼下朝廷不能示弱,好消息是我不用亲身涉险,坏消息是现在只能把兵马集中在裴招抚手下,先救下深州再说,只是情势一日三变,我更担心的是淮南淮西生变,到那时就更不好收拾了……」谈到河北,李千里表情变得很阴郁,啧了一声「竟然挖了这么大个坑想埋我,中书令跟太师这对龟公王八蛋,我回京后不整死他们就不姓李!」 虞璇玑揉了揉眉心,这个好斗的个性不改,任谁都想挖个坑埋了他啊!庭阶上一阵寒气直透脚底,她低头去看,却是结冰的夜露,抬头望天,月至正中,干净的月牙映得银河蜿蜒如带,天象如此平稳,人间却干戈将起,什么时候,朝廷才能干净得像这片夜空一般? 「妳在想什么?」李千里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感觉有人挡住了穿过廊下的冷风。 「我在想,什么时候,朝廷像今晚的天空那么干净?」 「只要有人,是干净不了的。」 「我知道……」 「不过,御史台能尽量把朝中的脏东西剔掉。」虞璇玑忽然笑了,她微侧过头往上看,李千里拍了拍她的头「脏东西今天只有一点,明天就是一片,徒儿啊,把眼睛放亮一点,看准了,狠狠地照屁股上一踹,又解气又算做功德,别心软。」 「老师不怕我得罪权贵也被人照屁股一踹,踹到岭外去?」 「要真有那一天,为师肯定帮妳把那人踹更远些。」 「说到底,做御史还是可能得在岭外龟一阵子?」 「不爽不要做。」 「去……说得容易,不做官我还能做什么啊?」虞璇玑瞇了瞇眼睛,看着比她高半个头的李千里,却发现他竟难得地微笑了,想起天门街上的事,她在心中轻斥了一声……你这死鬼,有话就说,总是这么装神弄鬼的,真憋死人…… 不做官,还能做夫人哪……李千里看着她,心中默默帮她补上一条出路,却不知她脸上为何带着红晕,不过,红扑扑的脸颊真令人想啾一口…… 啧啧啧……在旁边回廊观看发展的燕寒云忍不住摇头,这慢吞吞的郎君哪……站得那么近,都快贴到她背上了,为什么不赶快从后抱住她,做个嘴打横抱起来放到榻上,明天起来就可以恭喜夫人怀了一个小郎君了嘛!一个慢吞吞一个羞答答,何年何月得偿所望哪?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9章 一双人 八千铁骑,原本应是一派壮盛东行的景象,此时却是偃兵息鼓,就连旌旗画角都收了起来,只在前面树起两排列戟,表示队伍中有三品高官。这八千人都穿着缘貂黑锦半背,风帽也缘着一圈毛皮,身披灰色的毛织斗篷,口中衔枚,在寒风中静默前行。 夹在八千疾行的安静军队中,虞璇玑将半个脸埋在厚厚的披巾里,轻轻摸了摸照夜白算是安抚。这匹跟着崔小八在京城中闲晃惯了的娇贵白马,此时突然被一大票战马挟着,真个是『马不停蹄』,不时发出唉唉哼哼的声音以示抗议,但是又不敢不卖命跑,因为若是一停、后面一撞上来,只怕小命休矣。 虽说看官看到此处,多半要笑这照夜白不济事,不过要换了看官可就笑不出来了,一日五驿连驰下来,莫说像照夜白这样卖脚力,就是如虞璇玑一样坐在照夜白上,也是颠得屁股发麻、腰椎错位,头一日下马时,膝盖一软竟摔下来,差点把正在喘气的照夜白给拉翻,后面的魏博军官,竟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 虞璇玑叹了口气,很想给后面那票军官一个大大的白眼,无奈的是她并不习惯这样千里行军,摔下来后光是要爬起来就已经很是吃力,果儿连忙过来搀了一把,但是全身骨头还喀啦喀啦地响,痛得连回头瞪人都有点困难。 一边用撢子拍去身上尘土,一边左右动着身子试图减缓背痛,却听得旁边传来有些陌生却又熟悉的嗓音「没事吧?」 「没事……」虞璇玑说,但是一转身还是疼得眼皮一抽「我不耐久驾,一下来,骨头像要散架似的。」 「小时候头一回随家父纵马巡视,也是全身酸痛难耐,一回生二回熟,再跑个几日就不痛了。」如此温言软语宽慰,顺带扳正虞璇玑肩膀,稍用巧劲一扳一拧,把骨架子推正了,却又不多碰不该碰的地方,只顺手将她鬓边散落的一绺发拧到耳后……这等体贴的君子行径,自然不是在一旁看得心头醋意横生的李千里做得出来的。 自打离家后,虞璇玑做男子装束为多,平日往来,也都是些豪爽酒友、直性士人,此时,当年那个体贴温柔的情人依然如故,她不禁脸泛红云,嘴角含笑低声说「谢过大帅。」 「我仍是当年的田十七郎。」田敦礼说,他深深地看了虞璇玑一眼,不知为何,眼神中隐隐有些倦态「十二年了,能见到妳今日功名在身,我就放心了。」 「能有今日,也是拜你当年一语,我从未忘记你那时的话。」虞璇玑轻声地说,眼睛给风吹得干涩,纤指揉了揉眼皮,没看见李千里一双丹凤眼微瞇的危险表情「且宽心吧,河北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田敦礼只淡淡一笑,没有再说话,恰好旁边有部下相请,他便告了罪离去,目送着他的背影,虞璇玑只觉得有些不祥,果儿在旁低低地说「娘子,田大帅似乎有些失志呢……」 虞璇玑点点头,担忧地皱着眉,燕寒云走来「虞娘子,我家郎君说,今日赶路有些乏,就请各自休息,晚饭不用过来了。」 虞璇玑挑了挑眉,看燕寒云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又一看后面快步走进正堂的身影,淡淡地说「老师刚才就在了?」 燕寒云点头,张大眼睛似乎想传递什么信息「是,一见娘子摔下马来便赶快跑来,没想到还是大帅快了一步。」 「啧……」虞璇玑勾了勾嘴角,有人又打翻了醋坛子……偏她是不吃这套的,她昨夜回去后就打定了主意,李千里一日不拉下那个老师架子、不剖白心意、不定下个一生一世的山盟海誓,那她就继续做她的风流女官人,她微微一笑「我说寒云啊,我那老师多久没有女人了?」 此言一出,当场把燕寒云吓得眼珠暴凸,见虞璇玑虽然含笑又不像玩笑,便吶吶地说「这……自夫人离去后,差不多也有十五六年了……」 说到后来,燕寒云都替自家郎君害羞,十多年无性生活,是个正常男人谁熬得住啊?虞璇玑却很不给面子地大笑出声,好不容易止了笑才说「好了好了,我知道啦!今天晚上我出钱,你去寻个有才有貌的女校书伺候老师吧!」 燕寒云却疯狂摇头,连连摆手说「娘子,这可使不得啊!我家郎君从来不召妓的。」 「我知道知道,不就是什么不是能托付性命的人不能上床之类的吗?我不会武,但是老师可是武功盖世,难道还怕一个弱女子不成?大不了让她穿着薄纱进去,有没有带武器一目了然哪。」虞璇玑说,燕寒云与果儿一听到这里,脸上顿时冒出黑线来,有才无行真是一点不冤枉她啊……虞璇玑笑咪咪地活像个鸨母「这种活色生香的场面,正常人都忍不住,更何况是禁欲十多年的老师?经此一役,将心中郁结之气纾尽,只剩一团和气,往后必能与人为善,多做好事,这才能在官场上长长久久啊……」 燕寒云楞了半晌,才勉强咳了一声「呃……小人去问了郎君再说吧……」 虞璇玑含笑点头,燕寒云一走,她与果儿说了几句话,马上跑了个无影无踪,片刻后,只见正堂门里冲出一主一仆,旷男郁结之气整个爆发的李千里冲到虞璇玑房门前「虞璇玑!」 门应声而开,却是果儿,他抖着说「台主,我我……我家娘子去去去函谷关上散散散心……」 李千里回头便往关上赶,燕寒云追不上,索性留在当场「咍……虞娘子真是,我刚说了虞娘子要召妓给郎君,以表孝心,我家郎君就气得冲出来……真是吓死人了……」 「我说台主怎么一遇到我家娘子就变了个人似的……」果儿说。 连他自己也完全想不通,为什么一遇上虞璇玑就忍不住乱了方寸的李千里,此时不顾一切地往函谷关墙上跑,天色还没全暗,他举目一望,只见西边关墙上有个比较瘦小的人影在走动,他便赶了上去,匆匆登上两三百阶高的关墙,果不其然,在面对着夕阳的方向,虞璇玑向他一扬手「老师!」 「妳……」李千里三两步赶过去,正待开口说她几句,却一时调不匀气息无法成句,只瞪着她,一瞪过去,却见火红的阳光落在她脸上,映出她秀气的远山眉,一双明眸闪闪发光,丰颊如醉一般染着胭脂红,唇上口脂还带着一抹亮光,不由得连口带心一起放软「怎么跑到上面来?」 虞璇玑不答,只掏出了汗巾搭在指上,手一长,李千里心头一跳,爱途竟然主动帮他擦汗?额上只觉得轻轻地一点一点,确实是虞璇玑的手指,他偷偷往前挪了半步,呼吸可闻,整个人也就这样晕呼呼地任由她摆弄。 「我说老师啊……」 「嗯?」李千里那一双本来就不算很大的眼睛,此时瞇得像只猫。 「你什么时候才能爽爽快快地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啊?」 「呃……」李千里眸光半敛……嗳呀……这种事不是『词中有誓两心知』就好了吗? 「老师,我一开始真是恨死你了,觉得你是这世上最烂最讨厌的男人,不过这一年相处下来,我其实越来越不讨厌你了,若再过个几年,也许会慢慢喜欢你也说不定……」虞璇玑缓缓地说,她眼风一扫四周,都没有人,就放大了音量「不过,我毕竟不是小女孩子了,这回我不干没把握的事,什么时候你亲口把心思说清楚讲明白,让我知道我没看错人,今生今世,必不负君。」 「璇玑……」 「我知道要让你下定决心讲出点人话不容易,不过……」虞璇玑低低地说,突然一笑,还在他颈间的手一勾,脚尖一踮,李千里只感觉她扑到怀中,火热的唇瓣吻着他,他的心跳得奇快,而右胸膛传来的是她一样快速的心跳,他有些迟疑地伸手环抱住她,却听得唇间发出她低声一叹,她双臂一长,又把他压得更紧些……李千里偷偷地舔了她一口,原来她是这等滋味,熟悉的青木香中,舌尖传来的感觉柔软湿润……虞璇玑大大方方地轻咬了他一口,这狗官哪,怎地羞涩得像个童男子?不知道过了多久,虞璇玑才放开了座师大人的嘴,却不肯放手,在他耳边低语,轻暖的语气暖了耳朵却痒了心,她说「这是学生的一点孝心,在这种公开地方也只能这样了……」 「我们可以赶快去不公开的地方……」李千里被她弄得心痒难搔,完全泄漏了他的旷男玫瑰色幻想。 「什么时候你讲出个有头有尾有根有据有情有理的告白,就是公开的地方,我都敢对你做些不公开的事……」虞璇玑到了此时,也干脆地豁出去了,她一侧头,吻住李千里的耳垂,感觉他身子轻轻一振,把她拥得更紧「所以,老师啊……赶快去把那告白辞想出来吧?这可不像考进士,花团锦簇毫无真情的官样文章我是不收的。」 「为师尽力就是。」李千里闷闷地说,大起胆子在她颈上吻了个印记「这他娘的什么世道,什么时候轮到弟子给老师出作业了!还不能不写,可恨!这是谁想出来的,我要参倒她!」 虞璇玑格格一笑,留了个心眼,她没告诉李千里的是,其实她最喜欢的是他身上的味道……不过她打算等他在这场考试及第后再说,免得他『恃宠而骄』,这么多年下来,她统共只有一个心得,那就是男人是宠不得的…… ※※※ 远处传来一阵胡笳声,是函谷关收兵回营,当西边的虞璇玑与李千里终于跨出了关系的一大步,田敦礼在另一头望着初升的月亮,听着关下马蹄奔忙,感觉自己像是一座围城的主帅,冲不出也走不了,当真应了『坐困愁城』这句话。 这个局面,如今该怎么收拾,田敦礼一点信心也没有,扪心自问,他手中能使、敢使的,也就现在这八千人了。但是这已经是田家的老底,如果一下子全打没了,魏博田氏百年基业也就一夕溃亡,这等名声,但凡是个姓田的都担不起,更何况他被公认是当代田氏最优先的当家人,若田家亡在他手上,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历代魏帅? 田敦礼眉头紧锁,东边的月光带着蛋青色,像是一个透明的印记钤在远方,像一把西域来的弓刀劈在东方。怎么会走到如此地步?心向朝廷难道错了吗?遵奉正朔难道错了吗?为国效力难道错了吗?如果都没错,那今日怎么会是这个骑虎难下、左右为难的境地?田敦礼百思不解。 双手撑在墙垛上,田敦礼阴沉地望着东方,越靠近魏博,他越感觉眼前似有大雾弥漫,即使当年曾经心仪过的女人就在身边,他也无心于情爱,若是此番能有作为,再回头寻她或有可为,若是此番身死家灭,又何必连累她泪湿红妆?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马靴踩在地上的声响「标下函谷关仓曹参军,膳食齐备,请大帅移驾用餐。」 田敦礼不发一语,旋身往阶梯而去,正往下走,却遥遥看见瓮城对面阶梯上已亮起一排火把,在那一排亮光中,有两个人影并肩走下,他站住脚,瞇眼看去,只见那两人似乎是携手而行,他一挑眉,冷冷地说「你们函谷关中哪来这么明目张胆的败德兵将?」 「禀大帅……那两人不是兵将……」后面那个军官低低地说,田敦礼哦了一声,那军官说「是李相公与虞官人,标下适才也去请他们下来用餐的。」 田敦礼眉棱一跳,看着那两个人影缓步而去,唇上短髭一挑,自嘲地冷笑一声,吐出的声音却像叹息「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哪……」 仓曹参军多是士人出身,这位函谷关仓曹也不例外,他淡淡地说「李相公位极人臣,却与女弟子有这一手,只怕朝中公论不利于他。」 田敦礼点头,幽幽地说「难为他们,年龄才貌相当,若一官一民,谁能说一个不字?却偏是在这种时候同行……不过,李相公顶多担一个风流的名,倒是虞官人,只怕难免有些闲言碎语了……」 浑然不觉田敦礼那复杂的目光,李千里紧紧地握住虞璇玑的手,她的手有点凉,也不像前妻王氏那么柔软,掌中有几处茧,他的手指轻轻搓着她的掌心,虞璇玑她侧脸看着李千里问「怎么了?」 李千里支吾了半晌,才转过脸去「我想确定妳真的肯让我牵妳的手……」 「老师,你真的结过婚吗?」虞璇玑笑着说,手指一转,却伸过指缝与他十指相扣「都到这把年纪了,干脆点不好吗?」 「就是到这把年纪才冲动不得。」李千里回了一句,感觉她微凉的手心抵在掌心,那样确切「只要妳还在我手里,就够了。」 「为什么说得好像我可能不在似的?」虞璇玑偏了偏头,不解地看着李千里握得死紧的手「你担心什么?」 李千里深深望着她,唇边一抹苦笑,他没有说话、更没有问她要什么承诺,他知道她一说了就不反悔。 但是,若有一天他垮台或者斗输了,她会不会陪他到底?甚至为他断送前程呢?身在御史台,他见过太多御史弹劾不成反被处分、或者众官署出包摆不平以御史监察不周顶缸的事,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他比谁都清楚,只是这个惹事生非的个性是天性使然,一辈子改不了了…… 但是,若有那一日,面对她可能的生死相随,他不能不承认这真的很让他向往,即使挂冠即使流放,如果有她就什么都没关系了…… 但是,若有那一日,面对自己拖累她的事实,这不是他的初衷,他此生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的眼泪……不愿她反悔又怕她认死扣,把她的手略松开又紧握住,他心中满是矛盾。 虞璇玑看了看这位不干不脆的老师一眼,心中暗骂『怎如此冷峭不知情趣』,若不是把他看得比旁人重一百万倍,怎么愿意把手留在他掌中、怎么愿意让他扣着她? 其实细想起来,她也不知怎么开始喜欢逗/斗他的……逗着逗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发现有时候回头与他眼神一撞时,竟会心偷偷跳了一下,想一想,这也就算是王八绿豆看对眼了吧?她一向自认没有看男人的眼力,只盼这回能真的看准一个真心待她的。 人嘛,总是不信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个好人……好吧,也许这次这个在旁人眼里真的很差,不过只要对她好,也都没关系了,横竖她在旁人眼中也不会是个三从四德齐备的好女人,大家就半斤八两凑合着吧? 只是……到底他看上她哪一点?又是什么时候看上她的?虞璇玑完全没有头绪,若说见过,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她去调过李千里的官历跟休假纪录,很确定李千里没去过南陵,所以他绝不是她那时的『幕友』,那么,他到底是在哪里见到她的呢? ※※※ 西京到东都是八百里路,李千里等人只花了四日便到达东都,李虞二人与田敦礼暂且分手,李千里直入东都皇城去寻东都留守,虞璇玑则到皇城中的御史台东都留台去报到。 是在任里行时,虞璇玑才知道有东都留台这回事,原来御史台的制度历经几次变革,先是国初几次分成左右两台,左台管京、右台管外,后来又合而为一。在三百年前荦山乱前,梁国皇帝多在西京东都间来去,有时西京粮食不足,皇帝率百官到东都吃含嘉仓米的事情也很常见,而御史台必须跟着皇帝移动,皇帝在东、御史台官便跟着过去,但是又需要有人留守在西京照应,因此当台官移动时,另一边的京都就留下一位中丞与若干台官,称为留台。荦山乱后,东都离河东河北诸藩太近,皇帝便不再常驻东都,东都留台变成中丞定期领几个台官移来代理事务,主要受理东边诸道监察的事情,时间一到还回西京去。 此次河北事一起,李千里便命韦中丞带着一名侍御史、一名殿中侍御史先移到东都做准备,半个月后,郭供奉也会跟着她家的商队过来,顺便把朝中消息一起捎来。因此,虞璇玑一到东都便先入留台,与中丞打了招呼再说。 东都留台不同于西京御史台本部的阴沉幽深,反是一派威武庄严,朱色屋瓦、红褐漆柱、深褐门廊,台院正堂三层楼阁,宽深各五间,方方正正。围绕着台院的一圈公房则是察院与殿院,一色原木素漆无饰,透出低调朴实来。 虞璇玑入了台院,与留台的小吏问明中丞厅所在,便寻上来,一路登了两层楼,才发现原来东都留台…… 「要死了……」 虞璇玑用背贴着墙,慢慢地蹭上楼梯,因为她刚刚一握扶手,那扶手发出嘎叽一声,便往外一歪,寿终正寝、英勇殉国了……虞璇玑再一抬头,楼上那片天花板上缠着满满的蜘蛛网,一只超大的蜘蛛正慢慢爬向网中另一只小昆虫…… 「这是几百年没打扫过啊?」虞璇玑低声嘟囔,加快脚步逃离那只大蜘蛛,跑到二楼后,刚一踩过就发现留下一个鞋印,原来是灰尘太多,地上脚印杂沓,却无人把灰尘清扫一番,她快步来到中丞厅前「下官河北河东里行代监察御史虞璇玑,求见中丞。」 「进来。」虞璇玑一听韦中丞的声音,便开门走入,韦中丞却啊了一声「啊,璇……」 那个『玑』字还没出口,只听得一声轰然巨响跟虞璇玑的惊叫,等到韦中丞冲过来时,虞璇玑已被门板结结实实地压在底下,等中丞把门板搬开,才发现虞璇玑被正面击中不说,鼻中更是血流如注,灰头土脸从门板下出来还带着一脸鼻血,却听中丞“噗哧”一声,趴在门框边笑得肚子痛,就是脾气再好的人都会不爽,更别说是非常肯定现在自己濒临毁容状态的三十岁熟女虞璇玑。 「中丞!!!我要弹劾你!!!」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0章 东都记 「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哎呀,璇玑,脸不要那么臭嘛。」 两道极具杀气的目光砍向假笑中的韦中丞,虞璇玑肿着半边脸,不悦地坐在中丞对面,旁边一盆冷水,她一边用手巾浸水后敷着青紫的鼻梁,一边咳出止血时倒流的血,结果手巾上红红黑黑的,活像得了什么重病似的。 鼻血稍止,讲话时的鼻音也没那么重了,虞璇玑终于吼出早就想说的话「中丞,你都知道门坏了,怎不叫人来修啊!」 「妳去叫一个来给我修。」 「这是什么新式的台内笑话吗?」虞璇玑瞇了瞇眼睛,结果肌肉一动扯到鼻子,痛得差点双泪落君前。 「唷,不愧是台主座下首席大弟子,这句话带表情宛如台主附身哪!」 「老师又还没往生,哪来的附身……」湿手巾赶紧再敷住鼻梁。 「台主天纵英明、天生神力、天降奇才,自然不同凡响……」 虞璇玑瞄了瞄中丞异常阳光青春有活力的表情,摇头说「这种违心之论只有老师在场才说得出来,他在我后面吧?」 「听说中丞把我家徒儿殴打了一顿,中丞,是小徒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吗?说来我听听,回头我教训她。」某黑心狗官的声音果然从后面传来。 「岂敢岂敢,不过是门板不长眼,打了台主首徒,回头下官把门板劈了。」 韦中丞到底是在李千里身边混过的,狗腿归狗腿,倒也不真怕,起身让座,李千里坐到上首,一见虞璇玑的脸便问「给伤医看过了吗?」 「回禀老师,没有,一点小伤,止血就好了。」 回去还是得寻个伤医看一下……李千里没有说话,知道她无大碍后,便不敢再看虞璇玑的脸,怕克制不住也笑出来…… 「台主消息真灵通,璇玑才刚受伤,台主就来了?」 「是东都留守这老混帐不知往何处去了,我留下个字条让他回头给我个摸鱼的好理由,否则我先弹他一个『玩忽职守』,这才过来。」他端正脸色,转脸问韦中丞「河东、河南、淮南有没有消息?」 韦中丞也一收嘻嘻哈哈的神色,正容道「淮南河东还好,河南道柳监察已被崔帅赶出徐州,眼下正在徐州城外打探消息。」 「用什么理由赶他?」 「没有理由,说是清晨派了五十个人到柳监察住处,将他跟庶仆架出城外一丢。」韦中丞说,虞璇玑沉默不语,起身烹茶,只听中丞与台主怎生说,却见李千里剑眉一挑,抚了抚下巴上的短须,韦中丞将一份卷宗抽出来递给他「不过柳监察已探了一条确切消息,说是前任徐帅派往桂林的戍卒逾期未还,戍卒家人去帅府打探没有结果,崔帅也不当一回事。戍卒家人群情激愤,似乎正酝酿着串连传信给戍卒,柳监察已试图安抚他们,不过此事只怕弹压不住,若是家书一去,柳监察怕影响桂林军情,回书台内,想请岭南道那边关注一下。」 虞璇玑将茶烹了奉上,韦中丞点了头算是谢过,李千里接过茶盏啜了一口,淡淡地说「没个王法了,敢把御史丢出城外……姓崔的以为我这回来东边必死无疑,才敢这么上头上脸,混帐,以为我忍他这几年,当真是顾忌他娘的面子,不敢办他吗?」 听到这句话,虽然是在严肃的谈话中,虞璇玑的嘴角仍不争气地往上弯,韦尚书却一笑「回禀台主,崔帅他娘、也就是台主嫡亲姑母、崔母李夫人,一听得独子把柳监察丢出城外,便派家人传口信给柳监察,拜托他千万不要跟台主提到这事,说以台主的性子,必把她儿子打入十八层地狱、这辈子别想翻身,看来倒是崔帅他娘顾忌台主多一些啊!」 「慈母多败儿,养出这种混帐,就是姑母,我也不会手软。」李千里一哂,眼睛瞇了瞇「让柳监察跟里行写出弹状,务必趁这混帐还没惹出事来,先把他干掉再说。」 「那台主姑母那边怎么办?」 「不怎么办,是姑母没把儿子养好,犯在我手里,不搞垮他,岂不是对不起那些跟我不是亲戚的贪官污吏?」李千里毫无商量余地说。 韦中丞是事不关己,乐得由他去,倒是虞璇玑在旁看着李千里,神色间有些担忧。李千里又与韦中丞问明了台务,便对虞璇玑说「妳的事办得如何了?」 「刚走进来就被夯了个七荤八素,还没来得及跟中丞问事呢!」 「嗯,我去楼上办公,妳问明了事再上来。」 李千里吩咐罢,便出了中丞厅,虞璇玑正要与韦中丞问事,却听楼上也是一声轰然巨响,震下一大片灰尘来,韦中丞却趴在案上大笑起来,虞璇玑问「中丞,你怎么了?」 「哈哈,我忘了跟台主说,楼上大夫厅的门也坏了……哈哈……」 敢情是一开始就准备看好戏?细细的远山眉挑得快入发际,虞璇玑摇着头说「呃……中丞,我有时候觉得你跟太老师还真像……都不怕死的吗?」 「太老师?哈哈……」韦中丞问,见虞璇玑点头,更是笑得肚子痛「他就是我爹啊!」 果然黑心官员的代代相传,除了言教身教之外,有时候是天生家族血统的问题……虞璇玑在心中暗道。 ※※※ 李千里在东都没有宅邸,权且带着虞璇玑一起住到韦尚书宅里去,身为韦尚书之子的韦中丞当然也住在此处,横竖这座御赐大宅本是亲王宅邸规模,房间多得住不完,因此御史台官从一开始也就都搬进去住了。照理来说,东都繁华并不下于西京,能够省下一大笔住宿开销,几位御史应该高兴才是,但是大家一听得台主要搬进来住,无不要求搬出去,但是中丞遗憾地告诉他们「二位同僚,台主有命,不许各位擅离此宅,若敢搬出去,右脚出去打断右脚,左脚出去打断左脚,头出去也一起打断,为了各位身家性命着想,还是请忍耐为好。」 「可以不要吗!中丞啊!跟台主一起工作已经是我人生最大的梦魇,每天回家放松喝点小酒跳个小舞是我唯一的娱乐了,现在要跟台主一起住,这根本是要我的命啊!啊啊!我知道了,台主一定是想逼我离职,没错就是这样!所以才会来这一招!天呼天呼……这是人身攻击精神折磨司法迫害!」殿中石侍御语无伦次地捶地大恸不说,更抓着自己蜷曲的胡子滚地不依「我不要啊!我不要跟台主住在一起啊!娘!我不要啊!」 但是台主的话在御史台就是圣旨,尽管石侍御哭得堪称『一枝梨花春带雨,常使英雄泪满襟』,韦中丞还是无法无法阻挡李千里搬进来的事实、无法回避晚饭必须同食的必然、更无法免去晚上起床解手遇到长官时疑似见鬼的惊声尖叫与认清是真人后的必须礼让……一听到这里,不只石侍御落泪,就是另外几位跟着来的台官跟小吏都默默啜泣起来。 「咦?大家都在吗?」 众人泪眼婆娑地回头去看,那一身绿袍、半边红肿的脸与青紫的鼻子,正是台主首徒虞里行,韦中丞得意地说「就跟你们说了嘛,这回璇玑也来了,只要有女人在场,台主不会发狠动手的。」 「真的不会吗?上次被台主揍的那次,害我到现在还痛呢!」石侍御问。 「那次不就是因为女官都没去嘛。」韦中丞回答,笑咪咪地对虞璇玑说「璇玑啊,一众同僚的身家性命都在妳手上啊,拜托你把台主盯紧点,千万别让他跟我们独处,要不然他如果又喝多了,心情郁闷下可能会揍人的,万事拜托万事拜托。」 「我尽量。」虞璇玑耸了耸肩说,她现在只有下半脸可以动,因此表情非常僵硬「不过,老师心烦之下除了动手之外可能也会动嘴,不能动手的时候,嘴可能会更贱一百万倍,各位受得住吗?」 此言一出,石侍御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再次溃堤。 ※※※ 就在李虞师生住进韦家的第四天,恰逢旬假,本来在这种时候理当继续加班,但是韦中丞难得地大发慈心,在前一天晚饭后,拉了虞璇玑作陪,认真地跟李千里报告了台官们的状况。 「这几日与台主朝夕相处,台官们都感受到了台主夙夜匪懈、为国操劳、鞠躬尽瘁一片公忠体国之心……」 韦中丞成篇累牍地把成语一串串搬出来连用,虞璇玑学着座师大人端出一脸严肃正直的表情,心里却暗赞韦中丞胡说八道的本领真不是盖的,明明就是台官们承受过大压力,不放松会精神崩溃,却先绕了这么大个弯子,灌了一缸迷汤给李千里,只不知……虞璇玑偷瞄李千里一眼,不知这招受不受用? 「中丞,讲重点。」李千里简单扼要地回了五个字。 「诺。」中丞如梦初醒似地应了一声,又摇头晃脑地说「是以,下官对台主的景仰之情,更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有如河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韦保泰!讲重点!」这次是六个字。 「呃……台主,你不要这么猴急嘛……」 “咳”……虞璇玑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后,不争气的笑意爬上嘴角,李千里就听不下去了,沉声说「再说废话,我就弹劾你“阿谀上司”。」 「果真如我父所言,台主毫无情趣啊……」韦中丞叹了口气,这才公事公办地说「回禀台主,实在是台官们需要休息,要求明日正常休假。」 李千里倒也干脆,淡淡地说「事都做得完就休,不过你必须留直,我明日也还要去中书省。」 韦中丞哭丧着脸,他当然知道李千里不可能在此时休假,身为中丞,上有铁面黑心台主、下有泪流满面牵衣顿足要求休假的台官,他才是最需要休假放松的人啊!本想趁着李千里明日去视事的时候,邀集台官痛饮一回的……中丞看了看虞璇玑,眼色一丢,要她帮忙。 「中丞一片体贴下属之情,下官不胜感佩……」虞璇玑却装作不见,一脸诚恳地说「老师既已同意台官休假,中丞入台坐镇才能确保台内事务无差,有道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中丞就算为国牺牲一回吧?」 韦中丞的眼睛瞪得比牛铃还大,李千里赞赏地看了爱徒一眼,这么快就学会顺水推舟、胳臂向内拐、除了老师其他人都可以出卖的高招,真不愧是我的爱徒啊……于是他彻底发挥为人师表言教身教的正道「璇玑说得有理,就这样。」 「呜……」韦中丞有苦难言,只能不满地看着这对黑心师生,可恨啊可恨!这对奸鬼师生太可恨了!改日要好好恶整一下虞璇玑这目无上司的混帐下属,再写封信回去让老爸把这对徒子徒孙都□□一番!思及此,韦中丞才算心气稍平,哼哼,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欺负我、我老爸欺负你,正所谓冤冤相报不能了! 于是,隔日就只有韦中丞与李千里相伴去视事,虞璇玑与一众台官难得地睡到日上三竿才缓缓起身,悠悠闲闲地坐在堂中闲话家常。 「咦?中书舍人原来是先太子妃的哥哥?难怪,听说他打死不接受台主接任中书令。」、「原来尚书省闹罢工不是第一次啊?唉,都怪两位仆射一个太精一个太直,都被太师父子吃得死死的,听说中书省一天到晚提些不切实际的白痴计画,闹得尚书省里外不是人,不干不行、做了又被百姓骂成猪头,真可怜。」、「南照国到底算我们这一头还是算土钵那一头的?」……内外朝野的八卦满天飞,精彩到直想拿纸抄下来。 正当御史台众人七嘴八舌地东家长西家短时,突然韦家的仆人赶进来,对虞璇玑一躬「虞里行,外面有两位官人找。」 说着,递来两张大红名刺,虞璇玑打开一看,脸上笑容顿失,对那仆人说「请安排个僻静的地方请他们稍坐,我这就过去……」 仆人走了,石侍御见虞璇玑脸色不善,便问「璇玑,你朋友吗?」 「唉……也不知算什么,算个认识的吧……一个是东宫詹事李元直……另一个嘛……」虞璇玑看了一眼拜帖,李千里不在,不能问计,只得问年长同僚「石兄知道内谒者监、左神策军中护军刘珍量吗?」 「知道。」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条汉子。」石侍御毫不犹豫地说,见虞璇玑看他,便顺了顺蜷曲的胡子说「这么说好了,他若不是少了下面那点东西,凭他一个能顶十个大将军。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少了那点东西,他也没有今日……怎么问起他来?」 「因为他来了……」虞璇玑将拜帖一亮。 「是吗?」石侍御却对她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意,一双淡褐色的眼眸透出喜悦「刘珍量一到,河北有救了。」 听了石侍御的话,虞璇玑心中算是有了点底,大约猜出刘珍量来到东都的意思,只不知李元直来做什麽?还是留个心眼为上。怀着一点猜疑,虞璇玑随仆人来到偏厅,还没进去,她先拉住仆人,隔着窗格望了一眼。李元直坐在右首,正在喝茶,一身深绯暗织瑞兽祥禽纹皮袍…… 「哼……禽兽。」虞璇玑低低地嗤了一声,又去找刘珍量,既然李元直自居下首,那显然刘珍量应在正中了,她侧头看去「咦?怎不见人呢?」 「小娘子在找谁呢?」一个低哑的女声传来。 虞璇玑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来,此时,天边一片云挡住阳光,只见一片阴影,原来那发声之人异常高大,要死啦?不会是韦氏宅中身如金刚力能扛鼎丶心如西施一骂即碎的强者奶妈一类人物吧? 「你是?」虞璇玑问,心中暗自赞叹韦家不愧是京兆大族,连个奶妈都养得这般虎背熊腰! 云飘过去,天光乍现……只见那奶妈一笑「在下刘珍量。」 惊!!!虞璇玑瞪大眼睛,连忙拱手为礼「下官虞璇玑,见过中护军。」 「原来是虞官人,官人身穿女装,在下还以为是中丞家眷,失敬失敬。」 把你误认成奶妈,我才失敬失敬……虞璇玑心中暗道,嘴上也是客套了一番,两人又揖让之後才进到厅内,李元直见他们进来,一脸若无其事地拱手,与虞璇玑见礼「虞里行。」 「李詹事。」虞璇玑也拱手,两人的目光一对,虞璇玑眼角微微一动,李元直眉峰一挑,又都若无其事地转开脸。 等到虞璇玑在左首坐定,这才仔细打量了刘珍量,心中不禁替李寄兰暗叹了一口气,要不是他是个内侍,这个身材品貌,搭上寄兰的风姿万千,真是天下第一绝配来着……她接过仆役送来的茶抿了一口,刘珍量腰粗膀圆,巍然而坐,杏黄连珠纹蜀锦半臂下,穿着缃黄平绫面皮袍,腰束革带,左佩长刀丶右佩短剑。他的身高足足比李千里还高个两寸,坐在堂上像尊铁塔似的,果然如石侍御所言,是个大将之才,肤色是深麦色,一张国字脸上,两道又宽又黑的游龙眉,一双眼睛前宽後细,炯炯有神,内侍无须,因此看来年轻些,约是四十许人。 内侍的眼光何等犀利,刘珍量早看出虞璇玑在打量他,也不点破,又喝了口茶,迅速看了虞璇玑一眼……又是一个初入官场的菜鸟,还算有几分初生之犊的傻气,放在朝中有点可惜,若是丢到民间还能有用处……刘珍量放下茶盏,微笑着说「虞里行,我们虽是初见,但是在西京时已久闻虞里行大名,说是才高八斗丶名动公卿,在下与李詹事前来拜会之意,虞里行只怕已经猜出来了吧?」 「二位至东都之意,下官虽猜得一二,却不解中护军为何来此?还请赐教。」虞璇玑倒也诚实,她看得出来刘珍量外表虽然粗旷,但是眸中精光内敛,绝不是个可以轻易瞒哄的人物。虽然内侍都是从小混起,内谒者监也才正六品下,不过内侍的地位向来不从官品而从内侍省的排序,内谒者监品阶虽低,却是内侍省中排第五级的人物,在内外数千内侍中,绝对排得上前二十人,能在中年就爬到这等地位,也是相当不易。而且旁边还有李元直这个知根知底的人,与其装腔作势丶让他们俩心中暗笑,还不如诚实点虚心请教为好。 刘珍量却似乎不讶异,与李元直交换了一个眼神,依然含笑说「既是如此,在下就直言了,李光炎李大帅正待整装东进,竟患风痹,眼下不宜轻动。因此,太子以詹事既是将门又为国戚,荐代李光炎为忠武节度使。在下则统左神策军丶收横海军丶统河东义成二镇,与李詹事合兵一处,以救深州之围。」 虞璇玑闻言,暗吸口气把身子绷直了,李光炎打仗又猛又狠,对女皇从无二心,与裴招抚合作无间,这两人又都是女皇亲手使出来的,没有派系问题,本以为裴李二人搭档,河北可安。却没想到现在变成了属太子的李元直丶宦官系统的刘珍量丶忠於朝廷但是藩镇出身的田敦礼丶忠於女皇的强硬派裴招抚四面布防,上皇派系的中书令李千里坐镇东都负责後勤,这个人事布局也太有创意丶太有胆量了吧?虞璇玑的心脏砰砰直跳,脸色也有些苍白,如果这五个人兜不在一起怎麽办?照着官场惯例,在这五人中,李千里应当是头,若有事要出来打圆场,不过座师大人天生反骨丶骨中带刺,要他和事岂不是缘木求鱼? 「……不过这倒不是在下今日前来的目的。」刘珍量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明白这个人事案的状况,虞璇玑望着他,没有说话,只是侧了侧头,有些不解似的,刘珍量拱手说「朝廷惯例,官人治军丶中官或御史监军,反之亦然,这才是在下今日前来的目的。」 虞璇玑脸上不动声色,想起当初柳子元他们告诉过她的一些台中惯例,心中顿时明白,却仍作不知「李詹事既与中护军合兵,不正是一治一监吗?与下官有何干系?」 李元直闻言,也抬头看着虞璇玑,她虽面对着他,却侧视着刘珍量,小小的嘴轻抿,在左边勾起一个小小的笑,於是他知道,她已经明白刘珍量的来意,只是想再试试深浅罢了。他又低头喝茶,手中那个秘瓷茶碗入手柔润,是很上等的瓷器,韦尚书父子都是极有品味的人即使东都宅不常来也不马虎,只是这父子二人,一个深沉得忠奸难辨丶一个只求无愧於己,说话行为却相像,到底算是肖与不肖还真不好说。 刘珍量却纵声一笑,目光如炬,直视虞璇玑「内侍御史,人主膀臂也,除了我们,谁能代主监军?」 「所以……」虞璇玑似是思考一般沉默片刻,李元直却注意到她唇边笑意变深了些「中护军是来找下官搭伙了?」 「正是来寻虞里行演一出参军戏了!」刘珍量大笑说,他探身向虞璇玑,郑重地说「神策军是在下惯使的,禁军也不全数上战场,监军并不困难,在下也有自信,神策军军纪严明上下一心,绝无贪赃枉法之事,虞里行只管在军中监察,也是代在下治军了。」 虞璇玑还没遇过胆敢在御史台前自称不怕监察的人,刘珍量眸中也无矫饰,也许是真的……虞璇玑知道,御史监军虽是惯例,此番行监军之权也应该是她无疑。不过她虽生在藩镇,却从未站在监军的职分上看军队,从前凤翔幕府也有中官监军,只是那时的监军一团和气,见谁都是笑咪咪的,她若去了军前,要怎麽监军呢? 「中护军是窦中尉义子,深受陛下倚赖,本也不需监军,是中护军向陛下请求由御史监军以示禁军发兵讨逆正大光明,虞里行且宽心,不需犹豫。」李元直淡淡地说,虞璇玑这才正眼看他,他左手持着瓷碟,右手将茶碗放在掌心,不在意地转动着,像在欣赏瓷器上的刻纹,虞璇玑眼睫一瞬,他在传递一些讯息…… 「此事……」虞璇玑正想说些什麽,看到李元直的神情,猛地想起李千里来,连忙问「此事,中书相公知否?」 刘珍量又是大笑,带着一丝挑衅似地反问虞璇玑「去或不去,要问过尊师吗?」 监察御史只要人在外面,要干甚麽都可以,监军丶巡按丶查案丶纠举丶旌奖丶治水丶造桥都可算在职权范围,因此州郡官见了十道监察总是恭敬异常,若是监察要做什麽,也只需跟台主中丞报备一声,若是长官没有正当理由强行拦阻,监察直接一个弹状砸过去,把长官拉下马也不是没有成功过。李元直停下了转动茶碗的手,看向虞璇玑,见她摊了摊手「那是自然,下官初入宦海,全仰赖师尊玉带才不致灭顶,怎敢不听师尊之命?再说,师尊武艺高强,要是拂了他意,一拳揍扁逆徒也不是不可能啊!为身家性命着想,怎敢不问过他老人家?」 刘珍量没有说话,却看了李元直一眼,李元直也正视着他,刘珍量一抬下巴,微笑起来「是吗既如此,就待令师他『老人家』决断吧。」 此时,窗外传来一阵似笑似谑丶胡说八道但是凑起来似乎还颇有道理的感叹「台主年富力强就被称作老人家,可叹他还想着传宗接代含饴弄孙呢……正所谓红颜未老英雄先衰,可叹哪可叹……」 「乌台阿家翁来了。」李元直与刘珍量又对视一眼,随即起身向来人一躬「阿兄。」 阿家翁者,寻常解为当家主事者也。话说当年平荦山乱後,两代前的先君将公主许配给大将之子,公主骄纵丶驸马气盛,小夫妻打打闹闹,一日驸马气愤地打了公主一巴掌说「汝倚乃父为天子邪?我父薄天子不为!」,公主气得回宫哭诉,先君却说「此非汝所知。彼诚如是,使彼欲为天子,天下岂汝家所有邪?」。这头皇帝温言宽慰,那头大将却把儿子关了起来入宫请罪,先君笑说「鄙谚有之:『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儿女子闺房之言,何足听也!」,便将此事圆了过去。此事传出後,圆滑处世丶善於断事的人也称作阿家翁,御史台官多耿介冷峭,搭上一个四处寻事的台主,若没有个阿家翁,还真不知怎麽处,而那位至关重要的阿家翁,自是韦中丞无疑。 果然是韦中丞来了,虞璇玑松了口气,知道必是韦家人奔到皇城禀过,中丞与李千里搭档多年,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李千里也信任韦中丞,遇人奏事常问「中丞知否?」,若是中丞知道了又让人奏上来就是中丞处置不了的,若是中丞还不知道,就让人先去中丞那里再说,否则御史台务繁重,李千里就是三头六臂也处置不了这麽多的琐事。 韦中丞风风火火地进来,先与刘珍量寒暄了一阵,又向虞璇玑点了个头,这才笑着握住李元直手臂「四郎,你是稀客啊!我那身娇体贵的好妹妹跟你来吗?」 「她在西京陪公主,就我一人。」李元直微笑着说,虞璇玑见他二人相处,心中一跳,猛地想起他妻子的来历…… 「幸亏她没来,否则又要闹个鸡犬不宁了。」韦中丞坏心地说,李元直苦笑一声,韦中丞是庶出,他妻子则是嫡出,两人只差半岁,向来不对盘。不过……他刻意不看虞璇玑,真正会让妻子大发雷霆的却不是庶出兄长,而是他曾经的未婚妻…… 虞璇玑按住心口,很讶异没有闪过从前听他谈起他妻子时的刺痛,只是有些恍然大悟似的,她与李元直的妻子没什麽来往,家族中见了面也只称四嫂丶弟妹而已,也只记得这位四嫂姓韦丶是公主之女丶父亲是个四品以上的大官…… 原来李元直是太老师的嫡女婿! 果然亲戚的亲戚丶朋友的朋友可以串起一个梁国……她皱皱鼻子,毫不在意地想着,管你李元直是谁的亲戚谁的朋友,都不过是个混帐负心人而已! 对着李元直身上的皮袍的花纹,虞璇玑轻蔑地哼了一声「禽兽……」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1章 按剑怒 就在韦中丞回去探一探水温的同时,李千里在洛阳中书令厅中,其实也收到了从西京兵部发来的通知。他当然知道刘珍量是什么等级的角色,只是李光炎病倒一事,让他觉得很怀疑,到底这位老将是真病?还是受了谁的指示临阵抽腿?他援笔疾书,下台内文书给留守西京的知杂侍御史,命知杂侍御史派人去摸一摸李光炎的底。 写完文书、收入封筒、加印、摆到急件区,办公时间从不停手的李千里突然住了手,一瞬间,他竟不知道下一个要做什么,心中一凛,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背脊扫过全身。他抬头环视四周,洛阳中书令厅比西京更豪华,处处金碧辉煌,跟西京御史大夫厅满室文卷书架、毫无装饰的寒素模样相去甚远,看一眼前方的茶盏,是琥珀色的琉璃茶盏、茶托,屋旁一组金光灿然的茶具,茶碾子、茶罗子、茶笼子、盐台、长则……等等,一应俱全,显然都是宫中物,这些东西,也只有放在中书令厅才不显突兀,因为厅内的摆设没有一处不豪奢,相形之下,那组茶具还算朴素了。 「混帐……」李千里又吼出他那一百零一句骂人的开头,指节不耐烦地叩着身前那张紫檀镶金凤首、云纹兽足、贴五方狮子献太平螺钿、不断头团寿饰边的大案「用这么多不必要的混帐物事,到底这个中书令厅是谁布置的!我要弹劾他!」 就算黑心御史大夫嘴上威胁,但是他也知道这厅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肯定是历代中书令低劣(李千里角度)的品味所致,要弹劾,难道遣咒禁师把历代中书令都从阴间调回来审讯不成?想也知道是说说而已。明明就是隆冬,但是李千里心头像有一泡牛眼火徐徐烧着,他拾起前方一迭写着公文数目、来历的生纸,沉默地翻看。 「如堕五里雾中……」李千里低低地说。结果,此行只有与虞璇玑的事有进展,河北的事好像越来越不受控制,总觉得这缠缠绕绕的事,都指向女皇。 他紧皱着眉头,到底女皇想干什么?她向来是这种绕到最后一刻才知道怎么回事的风格,这回却似乎有点失控,往昔到了这种时候,女皇就会频频关切御史台与内侍省,但是御史台至今没有收到女皇进一步的指示,内侍省除了刘珍量外,也没有派中官出来河北,既然左膀右臂都没动,难道真想靠着这十五万乌鳖杂鱼一战定天下吗? 而且,河北出事后不到一个月,成德就跟卢龙合起来闹事,羽林军密赴河北千里奔袭,本就是要杀个出其不意,却没想到反被歼灭,难道成德卢龙二镇早有准备?难道田太尉的死不是哗变,而是一场预谋吗? 李千里咬着牙,表情显得有些狰狞,突然叹了口气,如果不能掌控河北,至少朝廷要抓紧,拉过一张平滑鲜亮的熟纸,轻咬着舌头,援笔用工整的楷书写信回京,向师尊探问女皇的动向。虽然很不甘愿,但是他知道韦尚书既然敢让他独闯关东,又把虞璇玑送来,可能已经知道了女皇的计画,只待他相问。 写完信,将信卷成筒状放入私用的信封中,一样用漆封了,叫入自家的庶仆命他安排送信事宜,务必在三日内送抵京师。安排了此事,李千里起身兑些热水,走到茶吊子边取水,左臂感觉到炭盆传来的热气,春天受的刀伤本有点痛,让炭气一烘就好些了,他猛地想起那时的刺客来…… 「是哪只鸟派你来的?」 「横竖是要杀你这狗官!」 「让我猜猜,淮西吴大帅吧?」…… 淮西吴少阳病重的事已经传了一年了,淮南道刘梦得这次回去亲自确认过,说吴少阳躺在榻上痴呆不能辨人,据说已一年多了。显然刺杀他的事来自淮西,那时只透过关内道监察确认刺客来自淮西,而且应是淮西军将,他就没再深究下去,因为淮西想杀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本以为不过就是吴少阳又找到一个强者送来给他练剑而已,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不寻常。 李千里缓缓坐下,望着炭盆中烧得正红的炭出神,淮南道两天前送到东都来的事略显示,淮西目前一切安好,吴元济一样在淮西当他的二世祖,每日声色犬马。但是淮西的作息如往常一般,似乎对河南道那边的骚动不感兴趣,也对成德卢龙兴致缺缺,这倒是跟吴少阳、吴元济父子二人往常的作风不太一样,这对父子哪里有事就往哪里打,朝廷强就跟着朝廷『平叛』、朝廷弱就『声援』藩镇,多少捞点好处,此时这般乖巧倒奇怪了。 「狗不□□改吃素,倒奇了,趁乱装乖卖巧,必有阴谋……」李千里心想,他盘膝坐在炭盆边,左手在盆边张着烤火。心中掐算时间,淮西刺他是在春天,然后就是朝廷商议成德节帅的事,他当时评估局势后补了临门一脚让田鸿政去成德,接着是成德要钱,户部出身的几个财政官员勒啃着不给,于是成德哗变、田鸿政身亡,前中书令随即明着以河东裴节帅为招抚、暗地派出羽林军,结果羽林军全军覆灭,这个烂摊子就到了他身上…… 这么一推扳,似有一点针尖大的光在迷雾中戳了一点,大雾瞬间散去。李千里放下茶盏,起身往东都留台去,又对中书省的留直书令史说「去!把三省六部的留直官都叫到御史台集合,我有话说。」 这一去,就是两个时辰,等李千里回到中书令厅的时候,已经入夜。中书令厅内堆满了刚才他在御史台内调出的卷宗、还有他命人从其他官署中找的文书。他的庶仆抢进来帮他点上烛火,李千里脸色铁青,脚步却有些虚浮,庶仆问「郎君,燕执事已为郎君备好晚膳送来,是不是现在就送来?」 李千里皱着眉,果断地一摆手,庶仆便知道他要一个人静一静,连忙退了出去。李千里此时只觉得口干舌燥,拿起两个时辰前放下的琉璃茶盏,出门前烧得正旺的炭火已经熄了,只有些余温,他蹲下身从炭盆边放的水壶里斟了一杯凉水,一口气喝下,却岔了气,猛咳起来……他左手握拳恨恨地往地板一捶,下巴微抬,鼻翼轻轻地一抽,眸中杀气腾腾,右手一使力,发出极轻的声响,莲瓣造型的茶盏上,硬生生给他捏出了几条裂纹。 「混帐!」李千里愤然起身,伴随着琉璃落地清脆的破碎声,他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手紧握着拳头,还是气得发抖,他只觉得血液直冲脑门,脸胀得通红。 庶仆没有走远,一听到茶盏碎裂就赶忙贴在门上看台主怎么了,本想问一声是不是要收拾,却听得里面李千里的声音如豹低吼一般「温杞、好个温杞……我猜得你早晚是个祸害,当年杀不了你,今时御史台主岂能容你活过明年!」 庶仆从没听过台主这样说话,要命来着,这是个人说的话吗?是地府的夺命符吧?庶仆掩耳就想往外跑,却听得门咿呀一声开了,李千里臂上搭着斗篷,脸色比死了爹娘更难看一百万倍地走出来「走!回韦宅!」 ※※※ 李千里回韦宅的时候,李元直与刘珍量早已离去,原来他们不耐久候,只说明日再到中书省去见他,便走了。韦中丞仍在堂中等候,而虞璇玑则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虞璇玑靠着凭几,箕坐在案边,脚底下放一根木棍前后滚着,望着房中一包包从东都留台调出来的档案与抄件,心中实在有些仿徨。身为河北代监察,这时候不应该在东都,尤其像她这样龟在座师羽翼下,虽然同僚跟中丞都很体谅她是新手上路,但是一直这样巴着李千里,别说同僚或别的官署看不下去,就她自己想着也窝囊。 一想到下午刘珍量那句「去或不去,要问过尊师吗?」,与她自己下意识地反应竟是当然要问师尊,再想到刘珍量与李元直脸上闪过的微笑,虽然看得出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官场老鸟们的反应,菜鸟总是特别敏感些。虞璇玑已经觉得自己算是学习时很没自尊意识的人,但是今天下午的那场会面,赶绝不是被轻视的愤怒,而是自己实在无能为力的不甘愿。 「没出息没出息没出息……」虞璇玑拿起脚底心的木棍,啪啪啪地狠狠敲着掌心,然后将木棍握在掌中。曾经以为,出了南陵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曾经以为,当了官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是到了此时,横在眼前的不只是她虞璇玑一人的命运,还有国家与百姓,一想到这里,虞璇玑打了个冷颤「要死了要死了,我没打算这么早就担忧国家社稷的啊!」 她从来不是那种把国家天下视为己任的人,事实上,就算是女进士中,也没有几人是担心国家担心许多年的。除了女皇外,女人在梁国本不是政治的中心,偶然能参与政治的女人,像皇室中人、宫女命妇等,也没有一人有能力绘出治国的蓝图、或者说没有人有那样的远见能看见梁国的未来。虞璇玑常常在想这一点,从前想不明白,总觉得不过是臭男人能在官场、女人不能而已,但是等自己也跳进官场,才发现原来这不是性别的问题,而是经验跟人数的问题。 若说官场是宦海,谁都知道波澜万丈,女人一向只能站在岸边,指指点点说这个浪头大、那处漩涡深,就是偶有几人上过船,也不是亲自持桨把舵。等到自己真的扬帆入海,这才发现,原来知道海深波险全是因为走得够远、走得够久,见过哪艘船翻了、看过何处有礁石,问过、学过、走过、失败过,才知道原来海是这个样子。而眼下,虞璇玑只觉得自己还没开出港就遇上暴风雨,根本看不清宦海是个什么样,更别说去画一张海应该有的样子。 抱膝坐着,虞璇玑将下颚磕在膝盖上,很希望李千里能够把未来该怎么做都告诉她,但是又很讨厌自己这样的无力与依赖,明明是三十岁的女人,在官场上却只能是个无法自立的小孩,像是把一个三十岁的灵魂塞在孩子身躯里,又无力又憋气又难受。 去监军吗?真的能够胜任监管三镇的责任吗?虞璇玑重重呼出一口气,垮下肩,如果再过个几年也许她敢去,但是眼下毫无自信。 去河北吗?真的能够像其他监察那样巧妙地打探出消息来吗?虞璇玑呜了一声,倒在一旁的座垫上,恨不得一头闷死算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打探、该探什么,到现在,她才刚学会调档案,还不如让果儿当这个代监察,至少果儿比她更清楚监察该做什么。 留在李千里身边吗?真的要这样没出息地龟缩在老师身边,靠着师生名分跟最近开始萌芽的情愫让老师做挡箭牌吗?虞璇玑看着滚落的木棍,认真考虑一棍打昏自己算了。李千里现在除了是座师也勉强算半个情夫,若要这样装痴撒娇让老师挡着先,干么还读这么多书、经过重重诠选出来当官?这种厚颜无耻、尸位素餐的事她做不到。 「当官真他娘的比生孩子还他娘的难……」虞璇玑恨恨地骂,心里堵得慌,本来这种时候要喝点酒,可是李千里下了禁酒令不准她喝酒。案上放着饭菜,她起身勉强吃了几口,一边扒着黄粱饭,一边夹了菜塞进嘴里,不知怎地,嘴唇越嚼越抖,又用持箸的右手背擦了擦脸,胡乱地说「我没哭,都是大葱,我没事哭他娘什么哭,都是韦中丞家的菜太难吃,都是厨子用葱做菜,我没哭……」 明明碟里一颗葱粒也无,虞璇玑还是一边抱怨厨子用葱乱做菜,一边乱七八糟地吃饭,到最后索性放下饭碗,躲到内寝以被蒙头,哭了起来。用力地捶着枕头,虞璇玑越哭越慌、越慌越哭,突然加到她身上的重责大任与随之而来的后果,让她不由得浑身战栗。 如果河北的朝廷军全部覆灭、如果田敦礼制不住魏博、如果河北三镇加上淮西全都反了、如果东都被攻破……虞璇玑越想越害怕,每想一个就哭一下,而让她哭得最大声的,却让她自己都很讶异,竟是如果李千里真的要以死一谢天下……一想到这里,虞璇玑就再也管不住眼泪了,她竟然开始后悔偷骂他狗官、开始后悔跟他吵架,甚至开始后悔要他说出个告白词…… 「他怎么可能说得出来……呜……他就是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混帐狗官……怎么可能说得出什么让我心动的话……要是死了都只能说出我爱你我要娶你之类的浑话,还不如别说啊……」 虞璇玑坐在榻上、抱着棉被嚎啕大哭、嘴里还说着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话,这番景象让李千里原本难看到极点的死人表情完全破灭,还好他还保持点理性,低声对韦中丞说「中丞,我与她说就行了。」 韦中丞巴不得这一声,连忙往外走,一关上门,拍了拍胸口,对跟来的燕寒云说「真是见了鬼了,我这辈子没看过有女人哭得这么难看……」 「虞娘子吗?」 「废话,哭得这么大声,还能是谁?」 「我家郎君什么表情?」燕寒云担忧地问,郎君终于有个意中人,希望他别介意虞璇玑的丑样子,要是他抽腿不喜欢她了,哪里去找一个让他看得上的女人?陇西李氏的血脉可不是要断了? 韦中丞却笑着,口中咋舌「啧啧,台主那表情倒是经典得很哪……」 李千里的表情的确难得一见,嘴角上扬,他本想笑,但是见她巴着榻沿哭得这么伤心,不觉心中一软,浓眉微皱,目光却很柔和。他走到榻边,轻轻抚了抚她的发,她转过头,正对上他有点无奈的微笑,稍一愣,竟一遮眼「我不要看到这个表情啊……」 「我的表情怎么了?」李千里错愕地问。 「这是那种交代遗言说什么此生了无遗憾的表情啊……」虞璇玑本想这么说,但是话到舌尖又咽下,慌乱地说「我看不习惯啦!我拿开手的时候,拜托老师你就用平常那种黑心变态的坏人表情就好了,拜托。」 「妳喜欢黑心变态的坏人?」 声音有点困惑,但是好像还是太温柔了?不行!要编些话刺激他!虽是这么想,但是话到嘴边,还是说了真话「你只适合当坏人哪!」 李千里听得此言,果然脸马上拉长,凤目微眯,虞璇玑透过张开的指缝,看见他那又聚满杀气的表情,才安心地放下手「多谢老师。」 李千里看她勉强算是破涕为笑,突然想起前妻王氏来,王氏不喜欢他板着脸,总说要他多笑,看起来才不那么可怕。他揉了揉眉心,也不知该欢喜还是该难过,不过转念一想……虞璇玑倒是第一个说习惯看他这种恶人表情的,果然是爱徒啊……思及此,李千里的黑心表情又垮了下来,怎么端得起架子用平素审问犯官的恶霸口气说话呢?于是,就变成了…… 「怎么了?为什么哭成这个样子?」声音真是软到骨头里了。 「老师,麻烦你用坏心恶劣的口吻说话就好。」虞璇玑抖了一下,太不习惯黑心座师的温柔了,消受不起「你这样说话,我觉得有点肉麻啊……」 李千里无奈,只得咳了一声,板起脸来「哭什么哭?好歹你也是个进士出身,哭成这个样子能看吗?」 「对不起,学生想到河北诸事,不禁悲从中来,尤其学生尚有大好青春等待挥霍,若是在河北就挂了,岂不冤枉?」虞璇玑果然收泪,也是一本正经像在台内回事似地回答「学生本想登制科后当个校书郎悠闲两年后,去外州做个清闲县丞,接着回京入台省当主簿,再出为外州司马,跟着回来三省任郎官,中间守选时得空生几个孩子,最后挣个绯袍银鱼无灾无难光荣退役,回乡授业,此生足矣。」 李千里听完,却默默无语,他想起之前与韦尚书下棋时,曾谈到虞璇玑,那时他坚持虞璇玑心思灵活会是个好御史,并不只是私心而已。御史大多耿介,若没人从中斡旋,必定天天出事,因此如韦中丞这类善于交际的御史,是必要却不能多的人物。 可是,韦中丞虽然跟他嘻笑怒骂惯了,却肩负着家门,又是韦尚书的独子,不可能一辈子在御史台做他的部属,再过些年,也要放出去做刺史,将来回锅就能官拜六部侍郎或中书舍人,之后也能位列台阁。现任的锺中丞年纪稍大,个性刚硬,不可能出来圆事,下一代的御史中,也没人有这种外圆内方的特质。 他本以为郭供奉将来可以接替韦中丞,但是观察了两三年下来,郭供奉虽然看起来很好相处,内里却是个标准的御史,嫉恶如仇、狂妄不羁,做御史可以,却不能成为李千里的助手,而且郭供奉颇有雄心,绝不可能安居于御史台,她虽是商家出身,对财政特别敏感,却对家业不感兴趣,眼下全交在她儿子手中,再过几年,最好还是放出去做盐铁度支使一类的职务,将来才可能回锅到户部任郎官,户部需要这种外表豪爽内心精细、又是御史台出身的官员。既然郭供奉不适合做中丞,他看来看去,能在他任期内扶植成中丞、甚至是下一代台主的,也就是虞璇玑了。 不过,不管是中丞或台主,都非一朝一夕之功,任官二三十年才当上中丞是常态,要想在他的任期内成为中丞,除了要座师、太老师不计毁誉努力扛轿之外,自己也要有强烈的企图心才行。李千里自己从中举开始,就汲汲营营为官,却也是费了十多年才当上中丞,做台主完全是拜前台主突然不想干的缘故,否则他到现在应该也还是御史中丞。 李千里望着虞璇玑,墨玉般深沉的眸中,带着一丝忧心。他不得不承认,虞璇玑在为官的企图上,与他自己当年谋官的快狠准,完全不能相比,她与一般的官员一样,都只想循着吏部清官的模式晋升。如果今天他只是她的老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成心狠手辣的黑心御史,但是他对她的感情,却又让他心怀顾虑。作为座师,他只要弟子官高爵显,作为男人,他要的只有她。 「老师?」虞璇玑见他半晌不语,便问「你在想什么?」 「想妳。」李千里的表情纹丝不动,全然不像讲情话,因为他也不是在讲情话,他眯了眯眼睛,很困扰地说「我在想该把你这傻鱼怎么料理才好?」 「呃……可以不要料理,放我一条生路吗?」 「不行。」李千里奸诈地冷笑一声,坐在榻边,他摸着下巴的短须「璇玑啊,你刚才说想生孩子,是真的吗?」 「是,我至少要生两个出来。」虞璇玑点头,她没感觉跟个男人讨论生几个孩子,大部分是在标示跟对方的未来,因为她生孩子的目的也不是婚姻,就算没有李千里,她也会找个人来生孩子「因为姊姊已出嫁,她只有一个女儿,姊夫也没有妾室,因此,我必须生一个儿子给姊姊,至于另一个则是我自己的,为的是继承虞氏血脉,至于儿子女儿倒是都没差。」 「那你为什么不考虑直接嫁人?」 「我不可能再把自己的人生绑在另一个人身上。」虞璇玑斩钉截铁地说,也好,干脆趁此机会摊牌了说「嫁人生子是一回事,但是我不会放弃做官这条谋生之道的。」 「所以,为官对你而言,只是谋生而已?」李千里的话音带着一点寒意,那双黑瞋瞋的眸子,直直地望向她,看不出情绪,却像两道冰水,激得虞璇玑心中一凛,此时,她才见识到李千里做御史的那一面。 「是……」 「我知道了……」李千里缓缓地点了一下头,他把身子往后一挪,靠着榻沿,双手交叉放在腹上,这几日他总把虞璇玑的事放一放,想等河北情势明朗后再安排她的去向,但是他已经看出河北的端倪,加上今日一谈,也与他原本的想法有很大差异,该是安顿她的时候了。 虞璇玑见他沉思,猜他在想有关她的事,也琢磨了一下,才问「老师,学生来东都已有数日,身为代监察却未履河北,实在不合台内规制,但是又不知该往何处,还请老师示下。」 李千里深深地点头,虞璇玑已经学会,这种程度的点头表示同意或嘉许,只听他审慎地说「关于你刚才的话……以官为业,我不能说错,但是也不能赞同。撇开我们之间的事,你是我的学生,我有责任把你带出个人样来,不过到现在,要把你带成什么样,我没有把握,我想我们都需要时间,想一想该让你做什么样的官。这次到河北来,你既然是代监察,就不能都缩在东都,让你去战地,我也不放心,目前,魏博是河北还算能控制的地方,田敦礼也不可能马上与成德交战,成德也没办法啃下魏博这块硬骨头,这跟下棋一样,险地则安。所以,你就跟田敦礼去魏博一趟,算是魏博监军,监军一职,本来就是御史的责任,河北庶仆是台内的老人,有事只管问他。田敦礼也不会为难你,你要做的就是把魏博镇的情形摸透,将领派系如何?有哪些新秀?全都记录下来就是了。」 「那忠武三镇那边……」 「刘珍量那边就不用去了,内侍省这次是想跟我们卖好,看准你是菜鸟,不懂军事,才想拉你过去。一来避开御史台的调查,二来将来出事可以推到你那边说你监军不力,三来又想跟御史台一起制住东宫,想得挺好,可是我怎么可能放过他们?这事我自有安排。」李千里的脸转向门口,冷冷地嗤了一声,稍缓过气,又回头看虞璇玑,想了一下才说「你去魏博后,可以继续探听温杞的下落,如果可以,最好能见到他,探一探他的状况,不过,我怀疑他跟这次的河北骚动有关,你若与他见面,要留个心眼才好。」 听到温杞的名字,虞璇玑有些惊讶,见李千里脸色,又想起两人之间已明白有了不只师生的感情,便低低地说「学生谨记。」 「刚才说的话是身为御史台主的话。」李千里起身,稍稍平了平下襬,像是要往外走,却仍咳了一声,冰冷的官吏表情又转成黑心御史大夫的招牌坏人脸,只是脸非常非常地红「身为还没被你认可的可能丈夫人选,我认为我比温杞好一百万倍,你完全不用考虑嫁给他会不会比嫁我还好,绝对不会的!所以他如果来找你,为了节省我去确认是不是他搞鬼的功夫,你就直接叫果儿把他打死,丢到城外喂狗,我再编派他个私探军情的罪名,谅淮西也不敢放个屁,就这样。」 说完,终于鼓起勇气把话讲完却很孬种地跑走的黑心狗官,并没有看见身后虞璇玑脸上的错愕表情,更没看见她在楞了几秒后的淡淡微笑。她非常清楚,狗牵到东都还是狗,她并不期望他说出什么美丽的话,但是在此时,她觉得似乎看见了曾经期盼的爱情。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2章 魏博镇 梁国自当年荦山乱后,一出东都外,几乎全属藩镇,关东藩镇大大小小算起来二十来个。完全属于朝廷的藩镇多近东都,是朝廷保护东都的前哨,有最北的振武与防守东都的河东河中昭义河阳河南陕虢,统称东都七镇,七镇节度使多是有相臣资格的高官任职。第二防线则在东都以南,由山南东道起,往东南依序是武昌淮南宣歙浙西,合计五镇,为的是防御朝廷的经济命脉江南地区,并看管住在五镇中间的淮西镇。 最后则是夹在河朔三镇与淄青镇之间的诸镇,在淮西镇之上,有义成宣武忠武武宁四镇,境况最悲惨的是夹在卢龙成德二镇间的义武镇,与北有卢龙西有承德南有淄青的横海镇,这两镇都是上皇在位时,用种种手段从卢龙等镇手中挖过来的,与朝廷中间隔了卢龙诸镇、声息难通,一有冲突若不是被诸镇围剿、就是独力奔袭某镇,因此义武横海二镇的节度使,常常都要吏部派人抽生死签决定是谁。 朝廷设了十八个大小藩镇,不为别的,就为了防堵占据山东半岛的东海第一强藩淄青镇、虽被朝廷诸藩围在中间却顽梗难缠的淮西镇与战力强大的河朔三镇,河朔三镇魏博、成德、卢龙,简称魏、冀、幽,这五镇都是当年荦山的部将所据,与朝廷的关系全建立在朝廷能给多少利益,给得起就乖一阵、给不起就发兵占了朝廷的地盘再问朝廷要不要给,行事作风跟朝廷完全两样。 这世上最讨厌这五镇的上皇,跟大部分的两京士大夫一样,完全无法理解河北人在想什么,他曾对近臣谈到五镇「鹤!他娘的那五只坏鸟,不跟朝廷一道飞就算了,时不时捅朝廷一刀也算了,我最不能忍的就是每回叫他们干什么,就是一句『不符河北旧事』,鷌拉个巴子,到底河北他娘的旧事是他娘什么鸟?」 而河北人眼中的上皇与女皇,也与两京人完全不同,像田氏父子这样恭顺的几乎没有,大部分的河北将领提到上皇父女,都是非常一致的评价「一个老不修、一个贼婆娘!」 「为什么呢?」虞璇玑十分讶异地问眼前的魏博牙将,顺手再替他斟了一碗酒「老不修,我可以理解,为什么陛下是贼婆娘呢?」 「虞监察啊,你不要被京里的官人们骗啦!京里那贼婆娘,不知害得我们魏博多苦。」魏博牙将长叹,手中割肉匕首的刀尖亮晃晃地指着虞璇玑「想当年在前代田大帅的时候,我们只干对魏博有利的事,每回打仗出去,抢钱抢粮抢地盘,一次搞定可以吃三年。哪像现在,打成德是很爽没错啦,但是打赢要分一半给朝廷,打输算我们自己的,今年打了,明年又打,打了三年三年又三年,都十年啦虞监察!都把我们打穷了还要打,打他奶奶的熊!」 牙将手中匕首晃阿晃的,一旁的果儿看得心惊胆跳,就怕讲到兴起,匕首一送往虞璇玑身上一捅,到时若闻听爱徒伤重不治,台主绝对会在朝中兴风作浪,发兵把魏博镇给拆了! 虞璇玑却有点不解地侧着头,右手抓着胡饼卷大肉,豆酱都沾到手指上了也不觉察,左手拿着个陶碗,里面半碗新酒也还没喝,她听完后,把那半碗酒与牙将一干,一口喝下后才说「可是你们不是跟成德打成世仇了吗?跟他们干架不是很解气吗?」 「帮死人报仇解气跟自己的身家性命,你觉得哪个重要?」牙将打了个酒嗝,一只巨灵掌轻松拿起酒坛,往自己那个海碗跟虞璇玑的饭碗里倒,拿起海碗又跟虞璇玑干杯,一抹胡须上的酒,带着三分醉意说「虞监察,我今天跟你喝酒,是看你是只菜鸟,不像那些官人内侍,一个个狗眼看人低,你是个女人,说句扫脸的话,女人出来跟人家混什么?大约不久也是回家奶孩子。横竖跟你说这些也是些朝廷不想听的,你就是报上去了,朝廷也不会理睬……哎呀虞监察啊……你说你一个女人学人家当什么官哪?京官不当,跑来河北跟我们这些粗人混,你说你跟我们混什么混?混什么混哪?」 果儿有点担心地看了虞璇玑一眼,却见她不在意地耸耸肩,双手抱起那个酒坛,有点吃力地倒了酒,微微一笑「你他娘的以为我想当官?要不是为了讨生活,我也不想这么到处奔波啊!」 「唷?怎说来着?」牙将用匕首割下一块带筋炙肉,丢到虞璇玑盘中「吃筋补筋。」 「我原先也嫁了人的,可那混帐抛弃我另娶高门,我不是什么五姓十二姓出身,又没兄弟,只能卖点文才混口饭吃了。」 「你长得又不是很丑,该有的都有,再嫁不难吧?」牙将用刀尖挑起一块肥肉,直接送入口中「要不我给你介绍几个?」 虞璇玑大笑起来,武人总是这样直来直往,她说「眼下倒有一个,只是这家伙别扭得很,只说要娶要娶,我也还摸不清他是个什么样的心思呢!」 「我看妳就嫁了吧!男人嘛,娶个女人哪那么多心思?我当年娶我那婆娘,一是她爷跟我爷是把兄弟、她娘跟我娘同个女人社,二是她跟我年纪都到了,三是我们俩都看得上眼,就娶了,二三十年还不是就这么过。」 「那你们那时怎么看上的?」 「我娘说起亲事,说要我仔细去看一看人家,就让我就抓只鸡到她家,把鸡给她说『我娘送你娘的』,她隔天来我家,送了一大盒炊糕说『我娘送你娘的』。第三天我去校场出操,她给她爷她阿兄送饭,她也给我送一份,说『你娘没空,叫我送』,我一打开,里面跟她爷一样是饼,不过我一揭饼,底下藏了蛋。之后她就天天给我送饭,里面不是多片肉就是多颗蛋,我下直回家就买点甜糕,放在饭盒里隔天还给她。一来二往的,她心里有我、我心里有她,就这么着在一起了。」牙将简单扼要地说,说罢,呵呵一笑「不过我婆娘做的饼是真好吃,哪天你去我家,我让她烙点给你尝尝。」 「那是给你烙的,当然特别好吃。」 「不是唷,她手艺真正好,哪里的饼都没她香,不骗你。」 牙将兀自夸着自己妻子的手艺,虞璇玑咬着大饼,心里觉得有些温暖也有些思念,简单而长久的感情让她觉得温暖而思念,却是她曾经也在有过简单的家庭幸福。父亲也是逢人就夸母亲的厨艺,随便一点腌菜,说得像是人间天上难得一尝的美味,一把随便煮的汤饼,也说得比闻喜宴更好吃…… 看着牙将,虞璇玑虽然微笑着,心中却隐隐升起一种不安,她做《魏博事略》,短程来说,是为御史台了解魏博而做,但是她明白,在朝廷以镇制镇的方略下,若有一日魏博不听使唤了,她今日写的《魏博事略》就会被调出来,以寻找魏博的弱点……虞璇玑脸上笑容一僵,她看着牙将粗旷却率直的表情,即使朝廷不打魏博,但是,她来魏博的另一项任务,是监督魏博军将攻击成德,一开战,眼前这个简单的家庭、简单的幸福,可能就会破灭…… 酒没了,牙将唤店内小厮去取,切肉匕首插在大块炙肉上……虞璇玑凝视着那把匕首,她突然明白了……笑容完全褪去,她就是朝廷插在魏博的一把尖刀,也许有一天…… 「虞监察!喝啊!」牙将吆喝着。 有些涣散的目光看向牙将,她在心中无声地说「你知道吗?也许有一天,我会害你家破人亡……」 ※※※ 虞璇玑怀着有点复杂的心情,赶在魏州城击钲闭坊门前,辞别了牙将,拍马赶回城北的馆驿去。照夜白没有跟着来魏州,她从东都出发前一日,韦中丞把她找去「璇玑啊,你那匹白马太醒目,容易被人认出来,换一匹吧?」 「这……中丞,我都要出发了,来不及相马啊!去了魏州再说吧?」 「妳不用担心,我家的马多着,有一匹新买的枣骝马特别温驯,是骟过的,你就骑去吧,白马放在东都养着就成了。」 韦中丞说完,就叫人带她去看马,枣骝马自然是深枣红色的,是一般藩镇中很常见的河东马,个子中等,不过奔跑速度极快又容易控制,混在魏州军队中,比照夜白低调得多,只是腿上打着东都口马市的戳记。枣骝马没有名字,既是近红色的,虞璇玑便把它命名为绯华,虽然名字听起来不怎么威武,不过它都已经骟了,也就不用考虑男性雄风的问题了。而照夜白自然乐得轻松,乖乖待在韦家马厩里过它的舒服日子…… 绯华奋力跑过坊门,赶在三百钲响前奔进馆驿,虞璇玑下了马,让果儿去收拾,自己默默地提着一个包袱回到房舍。她是清官,品喈从八品下,因此住在东院西厢,与正堂较近、但是不是院中的正房,果儿则住在东院的门房,方便随时听传。 虞璇玑刚一进房,脱掉穿了一天的靴子,把包袱往正房案上一丢,回身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僵硬的小腿。她这几日一早就窝进魏博幕府孔目司里,表面上说是要找些曾在魏博的官吏名单,事实上是去查魏博镇的税籍、户数跟兵籍数,送回朝中与度支比部的纪录核对。 很少有藩镇愿意乖乖让御史查名籍,即使是由朝廷直接控制的藩镇也不会照办,因为跟朝廷纪录不符的部份,就是藩镇消化自用的范围,自然不愿朝廷来抢食。 「不过,御史台存在的目的,就是找出被地方黑掉的钱在哪里,然后以此威胁地方交出更多的钱来。」黑心御史大夫眯着眼睛的坏人表情似乎还在眼前,他丢下一张稽查清单「所以,你就依着清单,一一把魏博探听明白,找出他们每年黑了朝廷多少钱,然后飞报给东都留台。」 「学生以为,此去魏博是为督军?」 「督军之余顺便监察,朝廷每个月付你这么高的俸禄,不是让你混吃等死的。」李千里面部表情变得更坏更变态,薄唇往左挑,短须像猫的胡须一般,微微一动「有眼线能用就尽量用,有亲友能用也尽量用,要在御史台混出人样,就得随时想着怎样能挖出最多有利于朝廷、有利于御史台的线报,最好留个几手私下向中丞台主回报。除了妳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是贪官污吏,不论是谁,都不要掉以轻心。」 「老师您也在贪官污吏嫌疑者内?」虞璇玑的眉峰挑得快到发线了。 「瞧你在胡说什么,为师当然是例外。」李千里像是听了什么低级笑话似的,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总之,能知道多少就去榨多少出来,知道得多固然危险,但是知道更多、藏更多就更安全,明白吗?」 「道理明白,但是实作不明白……」 「去做了就明白了,总而言之,去了藩镇不要想别的,只要站稳在朝廷立场就对了。魏博眼下可能处在混乱中,你要混进孔目司应该不难,把孔目司里的档案卷宗都抄回台里来,河朔三镇就算拿下一个,这是大功一件,可以准备升正监察了。」 李千里这回倒不是假公济私,河朔三镇三百年来都是御史止步,魏博镇在近十余年归顺朝廷期间,虽让御史入镇,欲入孔目司却一直没成功过,因为掌管孔目司的孔目官几乎都是河北人,他们对朝廷来人本就相当排斥,根本不可能让御史入内。至于成德镇虽然已故的翁监察曾经入镇,也在孔目司那里吃鳖,甚至几次试图潜入都被赶出,成德兵将指明要擒他,有一部份原因也是他有刺探军情的嫌疑。 但是,虞璇玑自然不知道这些事,她只是应了,然后收下李千里异常和蔼的笑容「好了,去把魏博的事都挖出来扛回来,好让为师有机会给你升官晋爵。」 座师言犹在耳,不知不觉也在魏博混了快一个月,望着包袱中一卷卷生纸抄本跟房舍角落那一包包的情报,虞璇玑重重地叹了口气。魏博开镇至今已有三百年历史,在这种跟朝廷几乎失联的状况下,魏博孔目司中与朝廷纪录不符的地方多到不行,光凭她一人,根本做不完,但是又不能公然找人帮忙,只能这样大海捞针似地挑着做了。 即使主要探查孔目司,但是御史台正统培育出来的果儿,与其说是帮助、不如说是技术指导,没去孔目司、或者孔目司今日轮值的人比较难搞的时候,虞璇玑若是想偷懒也不行,因为果儿总是很准时地来房舍外叫她起床去做事。或是去校场装着练骑术刺探军情、或是去城下观察兵士聚居区的情况、或是幕府中找其他幕官攀交情,总之,不管什么时间,果儿都有事让虞璇玑去做。 才放空了一下子,果儿又来敲门「官人?」 「进来吧。」 果儿推门而入,带了一个矮案,上面放着拌野薇、醋芹跟鱼鲊「官人刚才吃肉吃多了,这是今日厨下备的晚饭,虽粗,却清淡些,官人用一些吧。」 「多谢,你吃过了吗?」 「小人晚点再吃就行了。」 「那怎么行?你再去拿你的饭菜来,我们边吃边谈。」虞璇玑说,果儿应了一声,便出去,片刻后拿了个粗陶大碗,满满的粟饭,淋了点豆酱,上面放着一点零星的野薇。虞璇玑看了,摇摇头说「别光吃粟不吃菜啊。」 「吃粟顶饥。」果儿说,褐色的脸膛下生着虬髯,但是眉眼看起来年纪不大「官人尽管用,别担心小人了。」 「我也用不了这许多,你就帮着吃一些吧。」 两人推推让让,好不容易大部分的菜肴都让果儿吃完,这才煮了茶来,讨论正事。御史台惯例,御史与庶仆同行,除了有个上下身份外,暗地里也是互相监督,御史台官必须假设所有的官吏都是贪官污吏,所以,即使同是御史台官也有可能是贪官,庶仆是御史台培养出来的班底,官与吏互相帮助也互相监视,以防范御史台监守自盗的可能。 因此,每天晚上虞璇玑都要跟果儿开个两人小组会议,把今日的工作、帐目、疑虑与明日预定要做的事整理一番。正常时候,因为监察御史很少作为起家授官,几乎所有御史都曾在地方任基层官,因此对制度如何运作、上禀平行下达文书如何措辞……等,都有基本的认识。但是虞璇玑一任官也没做过,虽然在御史台训练出查文书与拟办文件的基础能力,不过在魏博镇诸事中,倒是果儿出的意见多。 「官人,这卷兵籍录怎么抄成这样啊?还有,连着三个乡的人数都一样,眼花了吧?」果儿一双火眼金睛犀利无比,拿起朱笔连三勾还画了个圈「请官人明日核对过再誊写。」 「诺诺,下官明日一定尽力。」虞璇玑拱手言道。 果儿也不跟她客气,又拿起一本魏府文武官员名录贝叶,摊开后找到武官处,在今日那位牙将的名字上勾了一勾,在底下写了个『望』。虞璇玑接过贝叶册,御史台习惯按着《弘晖郡县图志》中对全国郡县等级的分法,以可能有助御史台的程度,把人分成赤畿紧望上中下七等,今日这位牙将是正宗河北出身、排斥中央但是还能相处,因此评在中等,属还有利用价值一类。 虞璇玑一边看,果儿却说「官人目前认识的魏府文官只有三十余人、武将却有一百多个,这太不平衡了。小人明白喝酒比较容易交朋友,但是兵将认识个几个上中下层的就可以了,主要还是文官为主,毕竟透过文官才能取得魏府的文书跟情报,尤其是最有可能回到中央的使府御史,官人要多认识些才好,一是给台内透个风,将来台主辟任的时候可以参考,二来也对官人本身的宦途有帮助,请官人往后多注意结交文官吧!」 「可是,文官对女人的成见比武官来得大,虽然嘴上还是称官衔,但是回过头真正帮得上忙的却少,还不如武将直接说叫我回家奶孩子,事实上几碗酒下肚都好说话,也不见得不能套出点消息来。」虞璇玑啜着茶,有点不服气地说。 果儿沉吟片刻,用手指刷了刷须髯,淡淡地说「也许吧。」 究竟谁是里行啊……虞璇玑再一次在心头嘀咕,反过来问「你今早去厩牧司那边,侦得了什么?」 厩牧司,顾名思义是管理牲畜的衙司,骑兵关系藩镇战力,要马种好、养得好、训练好,自然不能不开个衙门来管理。厩牧司除了管马,也管牛羊猪鸡等肉用牲畜,管马的是知马官、管其他牲畜的是肉官,藩镇的官职多随需要设置,一官管多事或一事多官管的情形层出不穷,哪个官管哪个事也随各幕府的需要不同,若不是在幕府里待过一阵子,很难一下就明白这个幕府的职司。 在河北河东混了十多年的果儿,自然比初出茅庐的菜鸟御史清楚幕府,他拿出一张圈点得乱七八糟又做了许多记号的纸头一一报告「魏府在田帅回锅前,原约有十五万匹马,主要是河东种、回骨种、渤海种,多是军用或者卖到其他地方去的,听说光是卖马,一岁可入数百万钱,现在不知剩多少。另外还有些津梁马,不知有多少,小人没见着,但是据说最大的有九尺高,不卖不给看,只有将帅可用,津梁马贵,这可是一笔大财。」 西平王是朔方镇一系出来的将帅,朔方军擅攻,一向以速度决胜,因此虞璇玑在凤翔幕府中听过不少关于马的事情,她默默盘算了一下,低低地说「那倒是……只是,魏府哪里能养十五万匹呢?这可是个大数目,应该只有当年陇右还没被土钵占走时,才有这么大的牧场吧?」 「这就不清楚了,小人猜测,可能是每个军户都要养一些,只是如果有这么多马,那魏博的军力显然不只田帅说的五万。」 「嗯……」虞璇玑点头,她也想到了这一点。骑兵虽是战力指标,但是要养骑兵也要投入很高的成本,因此真正的主力大多还是步卒,骑兵占两成已经很多了,魏博若有十五万匹马,相对来看,至少也有两三万骑兵,那么兵卒总数应当远超过五万,到底田敦礼是不清楚实数?还是他隐瞒了兵卒数?或者还有些兵卒并不在现役呢?虞璇玑摸了摸下巴,还是…… 「会不会……还有什么兵是田帅不知道的呢?」果儿压低了声音。 油灯的光晕闪动,在虞璇玑眸中落下一丝阴影,她沉重地点头「我也担心这点,这些日子探查下来,魏博这些年的头头其实是兵马使,这人是个人才,杂胡出身、生长河北,这些年在魏博很有人望,这下子田帅回来收拾人心整顿军务,难保他没留个心眼。」 果儿也点头,他把那本名录翻到武官最前面,第一面的兵马使史诚旁边,虞璇玑写的是『上』,史诚跟虞璇玑喝过几次酒,也都有认识的人,算是相谈甚欢,但是不知怎么,就是觉得他没显出真心来,因此虞璇玑给的评价是『有可能给予帮助但须观察』的上。 「但是田帅好像很信任他。」 虞璇玑耸肩,这事她也问过田敦礼「我上回跟他吃饭时,曾提了一提,田帅当场没说什么,送我出来时,趁着没人时说『明知山有虎,却往虎山行,说不得,只能尽量丢些肉喂狼,免得还没打虎就给狼吞了』,看来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人在魏博,不得不敷衍一阵。」 「但愿田帅能敷衍住魏博兵将,要不这干系就大了!」果儿摇着头说。 「半壁江山,现在全在他一人身上,但是到目前为止,他做得不错,只是将来能不能成功,还不知道。」虞璇玑阴郁地说,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她知道,比起江山,她更担心的是田敦礼。 果儿却没察觉她的心思,又说了些话,便一边整理东西一边问「小人明日回东都向台主汇报,官人可有什么要报与台主的吗?」 虞璇玑的手一停,思量片刻说「我晚上再想一想,明日你离镇前,我再告诉你。」 果儿辞去了,虞璇玑独坐在案前,自磨了墨,扯过一张花笺,想写信给李千里。毕竟,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到座师了,虽每隔几日,他就有信来、她也有汇报呈上,但是往来都是公事,没有一句涉及私情,不能否认的是,她每次收信都有些期待、看完信也有些失望,可是,若他真的写了信来,在那一条条严谨得如律似令的台主令后面,加上几句『吾爱』、『卿卿』一类恶心的文字,看了也会觉得很奇怪吧? 「没写,是因为不想写?还是不知道怎么写呢?」虞璇玑低声说。 笔已沾了墨,却悬在空中半晌不能成文,是想念他那张冷冰冰的坏人表情没错,可是该怎么写?她这辈子还没写过情书啊!放下笔,虞璇玑搔搔头,写什么都觉得很怪……已是早春时分,但是夜间还是冷得很,听着坊卒报更,一声一声,她实在倦了,既是理不清想写什么,这次就先作罢吧…… 榻上衾被冷冷的,没有一丝人气,她侧身缩在被中,长枕也没有温度,在脸上擦得生疼,从身体里升起一种难耐的空虚与焦虑,快到月信了,胸口也胀得很不舒服,让她想起怀孕时的感觉。是她十七岁的事,那时,李元德已经很少回家,但是她却有了身孕,冰冷的枕被里,她在难熬的深夜中,咬着牙、握着拳,忍耐着、克制着体内的欲望与不适,忍得牙关发涩、指节泛白,独自咀嚼着被遗弃的悲哀。 后来流产,她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也许是孩子感受到了那种深沉而绝望的痛苦吧?她并没有为孩子感到难过,也许孩子未成形就离开人世会更好,因为她那时与后来都无法负担起一个孩子。说无动于衷吗?好像又不是这样,是从那时起,她就想要有自己的孩子,由她腹中孕育、在她怀里长大的孩子,不只一个,要好几个。 「三十一岁了……要是再不生,就不能生了。」虞璇玑低声对自己说,她摇了摇头,岁月是那样不留情,每个月到了月信快来的时候,那种孕育子嗣的焦虑就油然而生「虞家的血脉不能就这么断了……得赶紧怀孕才好……」 可是,要怀孕总不是一个人的事,找个男人一夜春风容易,但是现在有个御史的身份,找个普通人是不可能的,也看不上眼,寂寞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甘于贩夫走卒?找士人,还不闹腾得人尽皆知,要是李千里知道了,从他那次在玉台宴上的表现就知道,只要她的对象不是他,肯定会多一桩御史台冤案…… 虞璇玑却微笑起来,眉峰轻舒,倒是不排斥生李千里的孩子,她有自信把孩子教得热情奔放创意无限,不会是李千里那个样子…… 「唉……」虞璇玑叹了口气,望着房梁,她想起与李千里相处的时候,几次都放了机会给他,他却总是装傻,也不知他到底是真如太老师所说的不行?还是真的持身清正? 「何年何月,得偿所望啊?盛年不再来,老师啊,我可等不了几年了……」虞璇玑娇嗔似地对着空气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3章 最相思 早春的夜还带着冬日的寒气,曲阳汉白玉砌的台阶上,凝着一层薄薄的霜,檐角的黄铜风马发出金声玉振也似的声响,檐下支着三角火盆,一窜一窜的火舌在风中飞舞,映出檐下枣红色的藻饰。正堂中已无灯火,只有堂内西首有一点亮光,堂下耳房里,两个庶仆一边盯着堂中的光、一边啜着烧酒暖身。 「台主这么晚还不睡。」、「现在关东事全仗台主支应,能睡得着吗?」两个庶仆小声地嘀咕,对干了一小杯,又翻着红泥炉,烤些冷饭团子吃。 李千里独坐在东都中书令厅内,自虞璇玑东行后,他就搬出韦家,住进中书令厅,以示长期抗战之意,横竖厅中本就有卧榻寝具,并不需要另外张罗。他披着件道袍坐在榻沿,手里把玩着一块薄薄罗巾,薄巾是淡绯轻罗裁成,上面淡墨写着几行字。他将罗巾摊在膝上、又收起,待要握在掌中又怕糊了墨迹。将那罗巾忽而绕在指上、忽而折起,默然无语,房中只有炭火燃烧发出哔啵的声音,但是他却觉得心跳声大得吓人。 实在忒乱来了……词句如此缠绵,也不怕被人发现吗?即使心中有些嗔怪她行径大胆,李千里还是无声地将巾上字句又念了一遍「苦思灯下吟,不眠怕寒衾,殷勤未得语,寄此一片心……徒儿啊……」 这方罗巾是虞璇玑特别包在匣中,说要给座师的私信。初收到还以为是什么秘辛,还好特别避到一旁去开,要是他没多个心眼,就这么当着其他官员打开,御史台主竟收到部属一方绯罗,若不是传成御史台禁断之恋、就会变成风流女进士诗挑座师,堂堂御史台上空肯定布满朝臣的玫瑰色想象,那还怎么纠举弹劾官员? 心头虽然捏了把冷汗,但是在此四下无人的时候,李千里还是被这风流徒儿的诗勾得脸红心跳,睡不着怕衾被冷,难道是在邀他暖被吗?李千里叹了口气,不由得想起那个《曲江灵应传》来,尤其是那鱼氏在雨中金衫尽湿、不胜罗绮之状,不正是虞璇玑那时在语中寻到山亭的样子吗? 「徒儿啊……」李千里眉头稍展,望着罗巾上的行书,有点匆忙,不像写给情郎,倒像写便笺似的,写到台内的汇报跟公文都还端正些……一想到这里,他的眉头又拧了回去。 将罗巾收到金鱼袋内,与鱼符字条相伴,李千里拿下额上网巾,丢到巾栉架下的衣篮里,经过衣架旁,在张开的紫袍上一拈,拿掉一段线头,鲜亮的绫面在灯下闪着浓紫光泽,隐隐可见手掌大的暗织凤池纹。李千里凝视着紫袍,这身浓紫凤池纹,花了他整整二十年才穿上身,而这二十年,步步艰难。 初入御史台,见了什么不顺眼就上奏疏……他唇边勾起一丝笑意,从巾栉架上铜镜望了一眼,发现胡须有些长了,顺手拾起旁边的剪刀修成一指宽的长度。默默地想,什么时候起,他不再见什么就轰什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养成了不击则已一击必中的习惯?又是从什么时候,他就不再关心百姓、也不再官心地方,只专注官吏、尤其是京官? 放下剪刀,再看了那身袍服,衣架旁一个矮几上,玉佩革带幞头……一应俱全,在在显出他的中书令身份,却也标示着他身上背负着梁国。在远离皇权的东都,他大可做个土皇帝,甚至以这个中书令位份,若是一狠心,在东都拉起一个朝廷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没这个心,而且他没有家人,就是打下天下也无人与他同乐,更不打算听什么千秋万代一统江山之类的废话听半辈子,自然不可能犯上作乱。 李千里慢慢走回榻边,揉着僵硬的肩膀,与担负一个国家相比,眼下平乱都还算稀松平常,他仍然望着紫袍,心中不禁想,若是这回平乱后,仍是他当中书令呢?或者说,如果他能在承平的时候任中书令,他会做什么? 整肃官员是一定要的,要从吏部先下手,所以他还要再兼吏部尚书,把御史台人马移过去,彻底改变吏部的规章、风气,让御史台与吏部更一致。然后是整顿刑法,法为立国根基,要让大理寺更独立出来,专门讨论法条与规定,让刑部成为完全的执行单位,以御史台监察,三重审查三重监管,降低人情影响的可能。还要重新规划财政,最首要的就是解决掉目前各官署中严重的浪费问题,人力、时间、物资、运费上的浪费,与看管不周、国库通私库的情形,使得梁国的财政有一半以上耗损在这些无谓的浪费,而御史台中这类案件多得不能再多。这三帖猛药后,还有两样是他一直挂心却还不知道该怎么动手的内外两患,内有内侍省、外有藩镇,内侍的势力如冰下伏流,表面看来恭顺平静,底下却是暗潮汹涌,而藩镇就更不用说了,只要还有一个不听话的镇,朝廷就要再扶植两个以上的镇去弭平兵祸,这是个无底洞,没有填完的一天…… 想到这里,李千里突然自嘲似地一笑,寂寞地摸了摸下巴「还是以御史台主的身份看事啊……」 这也许就是他只能跟在韦尚书屁股后面,被座师耍得团团转的原因吧?即使自诩为无情的御史大夫,他心中比谁都明白,他对御史台有着极深的感情与偏爱,甚至可能比爱梁国更爱御史台。而韦尚书平日嘻嘻哈哈,但是看事总能有不同的见解,甚至能做出眼下看来不利于己、而后才知道有益众人的决定。 「混帐……真不甘心……」李千里咬牙说,狞着脸吹熄榻边烛台。黑暗中,他将被子拉到脖子,闻到指间一丝极淡的青木香,脸上表情又松开来。 御史台带给他功名、权力与成就,但是御史台永远无法填满他心中深深的孤寂与寥落。 就像在现在这样的夜晚,被人说是黑心变态的御史大夫,也会想有一个女人在怀中,让他在她耳边低声说着过去、现在、未来……想听见女人睡意朦胧或者半梦办醒时,那种像是微醺又像撒娇似的声音,对他说一些让他心跳的话……想有一双手贴在胸口,让他知道,有人会在意他的心跳…… 「璇玑……」她的名字在唇齿间流过,青木香还在鼻间,像是她就在身边……她从来没离开过…… ※※※ 东都之外,不少人彻夜难眠。 骊山华清宫中,上皇与韦尚书都穿着宽松的道袍,在热气氤氢的华清池边对弈,眼见白子已杀得黑子尸横遍野,上皇额上冒出密密汗珠,真可说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韦尚书却仍一派悠闲,手持白子欲再下一城,此时,旁边有人插入话来「老头,还不推秤?真要等到满盘输吗?」 上皇闻此言,才不甘愿地扔掉手中黑子,赌气把满盘棋子抹得乱七八糟「算我输了还不成!什么鸟棋!什么鸟臣子!杀得那么狠!不知道什么是敬老尊贤吗?」 韦尚书哼了一声,总是和气的笑脸拉下来,一边收着棋子,一边冷笑着说「老是老,哪来的贤?」 「我看是老弱病残。」旁边插话那人又凉凉地送了句闲话来,上皇恶狠狠地看向他,只见那人也是一身道袍,须发灰白,一张椭圆的脸,五官倒很潇洒,即使看得出年事已高,那端坐的姿态、随意的道士髻依然透出一种飘逸出世的优雅风流。 「我现在是老,但是弱病残三样,我都没有!」上皇激烈地敲着棋案,以示抗议「你们两个!存心来气我的是吧!」 虽是春寒料峭,那人却拿了柄蒲扇,不在乎地扇了扇「我在南山隐居得好好的,正与内弟把酒谈心,是谁派车把我们绑来?还叫我们一起泡温泉的?」 「不爽不要叫。」韦尚书随即补上一句。 上皇气得五官错位,青瓷杯敲得棋案一片磕脱磕脱响「可恶!我不过看在我宝贝孙女的面子上,赏你们个恩典,竟然这么嚣张,你们……」 「不稀罕。」韦尚书冷冷地堵回去。 「有劳上皇再派车把我们送回去。」那人将垂下的一绺发往后一拨,作势要起身「十一郎,走吧。」 「喂喂喂!」上皇连忙出声。 「干什么?」韦尚书横眉直眼地问。 「明天宝宝也要来华清宫……」上皇说。 「所以?」韦尚书挑了挑眉。 上皇瞪了这舅婿二人一眼,很不情愿地说「她说了要跟女儿女婿吃饭,还有一桩那时因为姓褚的在旁边,所以她没说……不过我猜应该没错……就是想见李贞一你这混帐!」 韦尚书闻此言,便不说话了,看向身边那人,只见他露出一抹苦笑,已起了深深鱼尾纹的眼睛微眯,叹了一口气。他是韦尚书的二姊夫,出身五姓之一的赵郡李氏,但是这些家族背景都比不上他的名字来得有人望,掌管御史台十七年,名震朝野,人称天下文宗、士林祭酒,不敢直呼其名,以封爵尊称为赞皇公。 「不见不是比较好吗?陛下和主父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李贞一在亭内缓缓走了几步。 「你以为你退隐就万事大吉?如果宝宝能看得开,姓褚的这七年来干么长在东都?」上皇恶狠狠地瞪着李贞一,紧握着瓷杯「你女人也死了,就不能看开些,反正你在南山也是废物一个,就不能让宝宝晚年开心些吗?」 「他女人是我姊姊!你给我放尊重点!」韦尚书更凶狠地说,剑拔弩张的气势比李千里抓狂更有杀气。 「说到你姊姊我就有气!什么人不好嫁,干么嫁李贞一?当年我就说了,只要她肯放弃,我马上就把平王妃砍了,封她为平王妃,一品内命妇!不比嫁李贞一强吗?」 「你只是因为平王妃曾经说你是变态老色龟所以讨厌她吧?」韦尚书脸上像是抽筋似的一动,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我个人认为,平王妃完全没说错。」 「鹤!你这臭小子!竟敢这样忤逆我!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你这黄口小鸟一手拉拔到现在这个地位,晓飞就不认娘了!混帐!我明日就让宝宝把你贬到柳州去。」 「我有公主这个挡箭牌,陛下不会听你的。」 上皇与韦尚书兀自吵闹不休,李贞一却只是淡淡一笑,起身离去,上皇见他要走,连忙一手扯住韦尚书,另一手架住韦尚书脖子「喂!李贞一!你敢走出华清宫,我就宰了这小子!」 「那就宰吧,反正他也活够了。」李贞一头也不回地说,摆了摆手。 「喂!给我个面子,好歹我是宝宝的生父,我不忍心看她难过啊!」上皇大喊。 「知道啦!我再留一日就是。」 李贞一摇着蒲扇,穿过温泉池边的回廊,几个小宫女捧着果品要送到亭中,见了他来,整齐地欠身为礼,他也回个半礼,温和地说「内人辛苦。」 「都是婢子本份事,不敢言苦。」领头一个年纪稍大的宫女代替众人说。 「年轻真好啊……不过,也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谢过国老。」 李贞一侧身让小宫女们经过,小宫女们走过去,又纷纷回头看他,见他走远了,才低声对领头的宫女说「姊姊,都是御史大夫,李国老倒比现在那位李相公好多了。」 「是啊,李国老对女人向来温柔,现在是年纪大了,听尚仪姑姑说,一直到致仕前,李国老都是宫女们最喜欢的大臣,连尚宫尚服这些大姑姑说起他,都还想念得很,这回他来华清宫,姑姑们可把压箱底的宝贝全都翻出来穿戴,尚食姑姑还亲自下厨做他的饭食呢!」 「我好想看他年轻的样子喔,一定迷死人了。」小宫女们叽叽喳喳地说。 李贞一缓缓地走出温泉池,到他所住的沉香亭去,亭边本是一园芍药牡丹,但是未到时节,都还在长苞,倒是几枝早放梨花垂在窗边,透出一种冷落的雅致。年轻的时候随驾来到华清宫,女皇总是在沉香亭摆宴,亭外奼紫嫣红,亭内满席绿叶衬红花,女皇的个子娇小、容貌也小巧细致,性子却刚烈固执,他掌管御史十七年,同中书门下也做了十五年,无数个春去秋来,朝中人事如天上乌云聚散,唯有他一直站在次相的位置,直到他自行放弃的那一日。 他心中明白,七年前放下御史大夫之位,对女皇来说,是最大的背叛,远比当年他娶韦氏女的打击更大,但是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在他生命中,女皇并不是他最重要的人。 一阵风来,几瓣梨花静悄悄地飘落,凄清而寂寞。十五岁举明经开始,从布衣入仕,五十年来,青衫绿袍绯领紫衣全部穿过一遍,到此时,也还是一袭布衣、也还是深深的寂寞。 悠悠生死,即使位极人臣,李贞一也对死亡无能为力,结发四十年,死亡却不过一眨眼,活着的他,到七年后的现在还在守丧,因为所有与她有关的爱恨痴怨甚至欲望,就是他一半的人生。还记得当年乞骸骨的奏疏,绕来绕去就是两句话『知遇之恩虽深,结缡之情难弃』,他与夫人韦氏自幼熟识,但是韦氏十三岁便嫁入京兆杜家,十六岁上就丧夫归家,稚气未脱,手上却抱着一个小女娃,他毫不犹豫地求婚韦家,不过再嫁本就从己不从父,韦氏自怜身世,又怕他待女儿不好,足足让他又等了十五年,直等到杜氏女出嫁,才肯点头嫁给他。十五年的等待,迎来一个大龄的再嫁之妇,所有人都说不值得,唯有他明白,正因为蹉跎了十五年,剩下的年月才更珍贵。 日月流年,到了这个年龄,死别是早晚的事,他早有准备,可是到了那一刻,正因为到了七十高龄,才更觉得心痛。她的音容笑貌,好像还在眼前,只是那些命妇服饰再也没人穿戴了,既是如此,又何必再入仕?横竖争来的封爵无人共享,他的生命有一半在官场,那么,剩下的时间理当属于她,于是他完全退出御史台,再也不想涉足西京中的纷纷扰扰,退到南山别庄里,独自咀嚼着只有她的回忆。 不知站了多久,有人为他剔亮了灯火「姊夫……」 「啊……十一郎。」李贞一回头,看见内弟正拿着剪刀剪去烛花。 「你不能久站,膝盖受不了,快坐着吧!」韦尚书说,回头叫进几个小内侍,让他们搬来软垫靠枕与凭几,扶着李贞一坐好,内侍们出去后,这才在他对面盘膝坐下「姊夫,你得帮帮秋霜。」 「他怎么了?」 「陛下要越过太子,传位给持盈郡主,因此想让秋霜成为下一个主父,你明日见了陛下,务必使她打消这个念头。」韦尚书简短扼要地说,在李贞一跟前,解释是多余的。 「持盈哪……似乎跟陛下的个性很不一样?而且年纪也很轻吧?所以才想抓秋霜做免钱的参谋跟侍卫?」 「正是。」 「秋霜自己呢?他喜欢持盈吗?」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拐跑我那徒孙,哪里看得见持盈?」 「徒孙?」李贞一楞了一下,随即微笑「喔……是虞赓的女儿吧?那孩子小的时候我见过一面,不过也忘了,现在怎么样了?是个当官的料吗?」 「那孩子本质不错,但是就是不甚积极,不像秋霜当年死命往上爬,我不过推波助澜而已。那孩子要成材还得磨,秋霜也要费力气把她往好处带才行。」 「秋霜眼毒,拉拔御史特别有眼力,下手又狠,应该不难把她磨成大器。」 「凡事关心则乱,你不知道,秋霜十几年前就看上虞家那孩子了,现在肥肉送到嘴边,哪有不咬下来的道理?这才收到门下,原先只有秋霜单方面喜欢,也当他发花痴就算了,他们俩离京前,我观察下来,那孩子只怕也对她老师有意思,总之,这师徒俩王八绿豆看对眼了。」韦尚书摩着膝盖,似乎十分烦恼地说「我心里呢,是又盼着他们在一起、又盼着不要在一起,两个都是我的传人,真不知怎么办好。」 「我看你也是关心则乱,既然担心他们俩的前程,那秋霜跟持盈的事不是正好吗?陛下下旨,他们不分也得分,一个做主父,持盈柔弱容易控制,秋霜就是真正的皇帝,提拔虞璇玑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李贞一冷静地说。 「想得挺美,秋霜哪里拉得下面子做主父?褚令渠身段这么软的人,有时候听人背后说他吃陛下的软饭,都还会生气,要换了秋霜,不杀光对方全家才怪!」韦尚书摇着头说。 李贞一抚着长髯,一手捶着腿「但是,秋霜若要与虞璇玑过个双宿双飞的日子,其中一个就要辞官在家做夫人,秋霜连主父都不干,自然不可能在家相妻教子,那么,虞璇玑会愿意吗?」 「我也不知道,璇玑为人爽利,但是几次遇的都是些混帐,只怕没那么容易把终身交在秋霜身上。」 「总不能婚后两个都继续做官吧?他们官品悬殊、地位也如云泥,就算你在吏部那边帮忙,也不可能一直都在一处,夫妻分居两地为官,算什么事?」 「你问我我问谁?不管怎样,总之先替秋霜挡掉持盈再打算。」韦尚书移过炭盆,眸光一闪「持盈是褚令渠一手养大的,秋霜一点不知温柔,持盈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就是要人哄,哪可能爱上他?那秋霜就只能做深宫怨男,埋没一辈子,就算能够施展,也是在褚令渠眼皮下讨生活,我可不希望秋霜被褚令渠抓在手上!」 李贞一微微点头,思考着说「持盈即位总比太子好,你做中书、秋霜门下兼御史台,左右仆射留任,再引几个自己人入京,令渠的影响也就有限了。」 「正是。」 「那我明日就先挡掉这事。」李贞一说,沉吟片刻,又问「刚才上皇说令渠这几年都在东都,都干了些什么?」 「还能干什么?自然是收买东都官员、囤积粮食、挑拨藩镇之类的事,最重要的,还是教育持盈郡主。他好像对太子有些灰心,这六七年,全心都在持盈身上,只是东都那边的线报说,持盈并不像褚令渠预期得那样好,这祖孙俩好像还吵过几次,所以褚令渠去年回京后就没再去东都,持盈连过年也没回来,不知怎么了。」 「秋霜不是人在东都吗?让他把持盈郡主的事查清楚,既然她有可能即位,就要好好注意,虞璇玑若回东都,也让她去跟持盈接触,女人之间,说起体己话容易,务必把持盈抓牢了。」 「我这就修书给秋霜。」 ※※※ 距离东都七百五十里外的魏州,田敦礼才刚从晚会下来。夜来寒气袭人,贴身的素纱中单却早已湿透,他觉得全身的气力也都被榨干似的,连步子都是虚浮的,心像是踩在云里一样不踏实。 幕府文官、地方官与京官视事办公的时间很不一样,京官是早入午归、下午轮直;地方官一般分成早晚两衙视事,中间有一段休息时间,黄昏击咚咚鼓方歇;而幕府文官则全看幕主要求,魏博是天下雄藩,幕府是军务民政一手抓,因此虽然待遇很好,视事的时间却很长,也分早晚两衙,但是是寅入辰退,中间约有三个时辰的休息时间,接着是申时入府,酉时退衙,每日朝会,每五日有晚会,商议幕府诸事。 田敦礼之前的几个幕府都是小镇,乍然接过魏博,即使是从小生在此地,也不太能适应这样庞大的工作量。到目前为止,魏博武人看在田家的旧情上,都还恭顺,而他非常明白,这样的恭顺没有任何信任可言,只要有人一煽动就会瓦解,因此他特别小心。幕僚除了收买前任魏帅留下的,也逐步换成自己在陉原镇用惯的人,武官虽一时不敢轻动,但是他一方面让亲兵们去探诸将的底,一方面也向虞璇玑讨人情,请她把一部份探查的结果让他知道,交换条件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进孔目司,因为他知道魏博档案太多太杂,单凭她一人之力无法看完,而且现在朝廷与魏博的利益一致,李千里不是笨人,眼下不可能弹劾他,至于将来…… 田敦礼讽刺地一笑,如果他能活过这次的藩镇乱,还宁愿御史台弹劾他,好有机会致仕,撒手不管,朝廷跟藩镇尽管去互咬吧!经过这些年,他只求全身而退,守住家产,到南山做个富家翁也就是了。恍惚地随着家人手中油灯引路,回到后堂,却见一个少妇迎出来「大帅。」 「十五娘?」灯下乍见被留在西京的侍妾,田敦礼惊讶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大帅离京匆忙,夫人和老夫人知道魏博军务繁忙,怕大帅无人照料,因此命奴婢过来。」十五娘欠身一躬,她是田夫人的家生婢女,直接给了田敦礼做媵妾。 田敦礼见她神色间有些倦意,想起一事来「我离京前,你才与我说怀有身孕,怎么不留在西京待产?而且夫人是知道这事的,怎么能让你来?」 「夫人本想让薛妹妹或戚妹妹来的,是奴婢自己要来的。大帅离京后,夫人请了医博士给奴婢诊脉,说奴婢身子健壮,若是不赶路,慢慢走官道都不妨事。夫人也说,奴婢侍奉大帅多年,让奴婢来,她也安心些。」 十五娘推开门,侧身让田敦礼入内。田敦礼脱了靴子留在外面,走进去后堂,里面一阵暖意,熏笼里也点了清淡的白檀香。田敦礼走进内室,十五娘便马上站到他身后,先除掉幞头放到旁边。他张开手,十五娘便麻利地解去他的革带、皮袍,再卸下护身胸甲,接着是外衫,触手便觉衣衫尽湿,连忙连着中单一起脱掉,然后拧了热手巾来给他擦汗,臂上还挂着一件干净的中衣,擦净上身后便替田敦礼穿上干衣。 十五娘刚才出迎的时候,就已将酒放到火炉上热着,又吩咐了家人开上饭来,所以田敦礼一换好衣衫,家人便将饭食送上来,十五娘吩咐小婢收拾掉衣裳,便赶出来,筛上酒来,又将水壶放到火炉上,备着田敦礼饭后饮茶,十五娘也知道他独自用饭时不喜欢有人在旁聒噪,因此没有说话。魏博镇中虽有婢女,但是毕竟不了解田敦礼的习性,他也懒得教,这一个月来都是凑和着过,很多事都自己动手,此时饭来张口、茶来伸手,完全不必他吩咐。吃过饭、用过茶后,田敦礼斜倚凭几想着事,十五娘又坐到旁边,为他揉肩捶背,一日辛劳后,田敦礼觉得心头很是熨贴。 田敦礼看了十五娘一眼,婢女出身的侍妾,有时候比士家出身的妻子来得贴心,明媒正娶、家世相当的妻子总觉得吃晚饭的时间就是夫妻相处谈话的时机,但是他有时已经没有力气去应付儿女的教养问题、父母的健康状况或者家中的各项支出活动,只是想有一段完全安静的时间,什么话都不要说、不要问。但是他也明白,侍妾懂得这一点,不全是因为她们体贴他,而是她们一直以来都等主人发话才回话,她们习惯沉默…… 十五娘的手劲恰到好处地揉着僵硬的肩颈,有点粗的手擦过他光裸的颈子,田敦礼半闭着眼睛,这让他想起虞璇玑的手,她的手也有些小小的茧,当年,他曾经有机会一辈子握着那双手,也以为过个几年她会回心转意,虽然他奉父命娶了平王的外孙女,但是他也想过要娶她做外室或妾室,她很聪明也有点执着的傻气、却不愚蠢,他喜欢她的沉默也喜欢她的风趣,她不是他唯一的女人,就像他也不是她唯一的男人。 「虞璇玑……」田敦礼无声地念着她的名字。 十五娘以为他在吩咐什么,轻声唤着「大帅?」 「抱来枕被,我们在这里睡。」田敦礼含混地说,十五娘应了一声,自去里面取枕被,田敦礼合上眼睛,与记忆中的虞璇玑道别「璇玑啊……我不能给你一个婚礼了,你选择的,是一条我不能一起走的路哪……」 十五娘抱来枕被,将被子放在一旁,移去凭几,换上枕头,扶着田敦礼躺下,再摊开被子覆在他身上,吹熄了正间的烛火,只留内间灯火,自去换了衣衫,换过后,也灭了里面灯火,持一个小烛台出来,放在正间与内间相连的门旁,这才在田敦礼身边躺下,紧挨着他,因为怀着孕,所以侧躺着。田敦礼的手臂穿过十五娘颈下,将她圈在怀中。 「大帅……」 「嘘……」田敦礼将气吹在她耳畔,引得她轻笑,昏暗的光线中,他想起当年在南陵,第一次与虞璇玑共寝的那一夜,她也曾经这样低低地轻笑……他的右手往下滑,穿过十五娘的指缝,扣住她的手。 他想起潼关斜阳中,那一双携手而行的人影,那个举朝皆知的冷肃台主,也会在她耳边吹气逗她轻笑吗?一种怀念似的感情涌上来,不是嫉妒也不是恼怒,他握紧十五娘略粗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也许潼关的那个黄昏,是预示着他和虞璇玑的命运只能相望不相闻,她选择了李千里、选择在御史台下为他效力,以她的聪明,也不会不明白,一入官场就与自己的座师有情,李千里的地位又这么高,只要她在官场一日,就不可能脱离李千里。但是在那日,她在潼关握住李千里的手,也不刻意避人耳目,她已经感情与仕途上做出了选择…… 而此时萦绕在他心头的感情,则是深深的遗憾、深深的寂寞。他不可能与李千里争她,因为她不是他心中的第一顺位,所以遗憾。他也不可能与她一起走过剩下的人生,因为御史始终是藩镇的敌人,更因为她受朝廷大恩,以她的官宦出身与师门背景,她都不能与藩镇过于亲密,所以寂寞。如江上月影,似是触手可及,实则远在天边,若问相思为何,却是此事最相思。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4章 空长叹 韦尚书写给李千里的信还未发出去,女皇车驾已上了华清宫,从上皇驾来的一众老臣,全都穿戴好袍服,在华清门外接驾。一时间,门前紫袍白发相映成趣,襄王平王与那十余位老将,也都在数日前被上皇一起载来,热热闹闹好似一场同年会。 韦尚书、李贞一与襄平二王站在一处,正说着闲话,却见旌旗飘飘、翠华摇摇,一顶金盖迤逦而来,襄王眼尖,咦了一声「只有宝宝一人来?令渠跟昭夜父子俩呢?」 平王扯了兄长一下,眼色往李贞一处一飘,襄王便会意,干笑两声,倒是李贞一若无其事地打着圆场「听上皇说,令渠最近身子不爽,大约在宫里休息。陛下来骊山,京里总得有人监管,这才留太子吧?」 襄平二王又随便扯了些话混过去,虽然在场中人都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李贞一与褚令渠是同乡,在乡贡时就认识,对于女皇跟李贞一的事,褚令渠非常清楚,再怎么宽宏大量的男人,也不可能对妻子所爱的人没有一点芥蒂,因此也就生分了。至于太子,女皇虽然曾命李贞一为太子师保,但是太子自幼与其父亲近,自然对李贞一没什么好脸色。往常女皇来华清宫,若不是三人同行,至少褚令渠也必随行,此番只有女皇独自前来,其中原由可想而知。 韦尚书看了姊夫一眼,见他安祥地望着车驾,眸中波澜不兴,双手背在身后,胸前花白长髯轻飘,从前挺拔的仪态犹在,幞头下的发鬓丝毫不乱,半旧不新的紫袍也熨得平整。士族权贵不分男女,衣衫多有熏香,韦尚书精通香道,更是将燕居、视事、赴宴、祭祀……等各种场合要用的香,分得清清楚楚,但是李贞一身上没有熏香,只有衣衫浆洗过的淡淡味道。 韦尚书心中暗叹,若是李贞一还在御史台,李千里绝无出头之日。前前任的官台主,严峻冷峭至极,为人冷淡到娶不到老婆,自然也没有子嗣,也不知他御史台主三十年的薪俸都拿来干什么,总之,小院一落、羸马两匹、老仆三四人,就这么孤老一生,两年前去世,还是李千里出面为他主持葬礼。而李贞一在官台主还在的时候,就是御史台的股肱大梁,冷峻的官台主选择李贞一成为接班人,而李贞一又在辞官前擢升了个性与他完全不同的李千里,那一票在女皇面前把李千里拱上台主之位的侍御史,其实也都是明白李贞一的意思,冲着面子勉强扛轿而已。 韦尚书又看了看李贞一,他自己也做过监察御史,但是离开之后就没有再回去,而御史台始终存在着两种御史,一种如官台主一般冷酷无情到有些刻薄,无友无亲,另一种如李贞一这样为人着想、又或者如他的儿子韦保泰那样善于交际。但是李千里两者皆非,而官台主在致仕前就已把李千里列在重点培育的名单内,李贞一又把御史台交给了他,韦尚书自己对李千里的培养是着眼于政治势力与李千里的官场生涯,但是官台主与李贞一对于李千里、或者说对于未来的御史台有什么理想呢?他们期待李千里把御史台带到哪条路上去呢?他曾经问过李贞一,但是后者只是淡淡一笑。 「请中严。」 有人声层层传递,众人整装敛容,各依昭穆排好,待得女皇车驾一至,一齐深揖为礼「臣等恭迎陛下。」 「免礼,今晚在飞霜殿摆宴,到时再见。」女皇的声音传来,众人谢了,车驾便继续往前走,因为华清宫是御苑,没有其他百姓和其他官员,这些老臣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没有必要再多礼了,因为没有观众。 飞霜殿夜宴倒是摆得很简单,也没什么女乐歌舞,只有殿外阶下有些坐部伎弹奏一些常见的曲调,如水调、落梅花、女冠子……等,伴随着殿内上皇父女与一干老臣把酒闲话,倒也相合。上皇见爱女今日一身檀红大袖褒衣,内衬着杏黄襦裙,颈上三串南海珠,装扮得十分精心却又不醒目,便知道她的心事,酒不过三巡,便吆喝着说「难得一众老鸟都在,走走,我刚让宫人把星辰汤刷干净了,今晚天气晴和,大家去星辰汤看星星,再带上小酒,脱光光袒裎相见。」 大将军们正喝得性起,本不想去,平王却是个精细人,一看长兄向他挤眉弄眼,就知道是要借机让女皇跟李贞一独处,连忙说「是啊是啊,喝点小酒泡汤泉,活络筋骨最好!」(金鱼曰:泡温泉不可饮酒,平王是胡说八道,好孩子不要学啊!) 韦尚书与公主夫妻二人也在座,公主是在女皇娶主父前出生的,她的生父始终是梁国的一大谜团,但是公主跟女皇生得很是相像,母女关系十分亲密,比起太子来,可说亲近得多,她自然明白母亲的心事,于是也说「皇祖父不如带了我们家驸马一起去吧!」 襄王跟韦尚书也跟着敲边鼓,上皇一脸傻兮兮地对女皇说「宝宝,爹爹要去跟这些老鸟泡一泡,你毕竟是女孩子,千万别跟来啊!」 「父皇,儿臣已经七十岁了,有这么大的女孩子吗?」 「在爹爹心里,你一百岁都是女孩子啊!」 真是个女儿奴……所有人心中暗道,于是上皇便率先起身,吆喝着众人离去,韦尚书本来不喜欢跟这票老人一起混,但是此时也只得跟了去,公主待他走出殿外,又像想起什么似地喊了一声「哎呀驸马,别忘了服药……哎,男人哪知道东西放哪里……」 接着,公主转脸向女皇撒娇似地一笑「阿母,我给驸马拿药去。」 太子在女皇面前永远称陛下、自称儿臣,但是公主不管在哪里都称阿母、自称我,从不拘礼,女皇也不在意,摆了摆手,公主便去了,虽然,谁都知道公主不可能服侍丈夫吃药,但是在此时,谁也不会戳破。 偌大的飞霜殿内,女皇倚着凭几,李贞一也端坐不动,女皇静静地望着他,到底是老了、丑了,却依然那个是她牵挂了五十多年的男人。当年初见是在闻喜宴上,那时她只有十五岁、他是十八岁,他的起家官是集贤殿校书,所以她去集贤殿听讲的时候,就会看见他,她的教材上是他一手漂亮工整的清雅字迹,他是她第一个喜欢的臣子,在此之前,朝臣对她而言,是一群可怕的陌生人,只有他,站在经学博士们身后,会因为她的回答时而皱眉、时而微笑,他的笑容像含凉殿边的茵茵翠柳,充满盎然的生气…… 女皇深呼吸一口气,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李贞一也望着她,却仍然一派从容,她爱他的镇定、也恨他的镇定,曾经,她因为他心乱如麻,而他从来只是淡淡一笑、从容不迫,好像她只不过是一桩简单的公事、一宗不足以扰乱他心境的小事……都是上七十的人了,从前那些患得患失、字字斟酌的攻心游戏,是不可能再玩了,所以女皇平淡地开了口「父皇说,你这几年一直隐居在南山?」 「臣启陛下,是。」 女皇动了动手,让人呈上一碗茶来,一边吹着热气一边说「就没考虑再度出仕吗?太师父子这对龟孙,自在家避风头,李千里也只能再撑一阵,你出来主持大局,论资历论能力,有谁能说个不?」 「臣年近八十,膝盖都松了,不能久站,两三百阶的龙尾道是再也爬不上去了,秋霜年富力强,虽然任中书令尚嫌不足,但是若做个门下侍中,在他老师身边见习着,熬个三五年,就能独当一面了。让年轻人出来闯荡闯荡,陛下就享享清福吧!李夫人刚生了个大胖儿子,陛下也好抱一抱重孙,安享天伦之乐。」 「你也知道棠华的事?」女皇问,棠华便是韦尚书与唐安公主的女儿、李元直的夫人,向来是女皇最心爱的孙女,自幼抱在膝上。女皇对太子与太子的儿女好似严父,也从未抱过太子的儿女,却对公主和韦棠华十分溺爱,韦棠华嫁与李元直时,陪嫁赐物与公主当年出降韦家时不相上下。 李贞一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淡淡地说「公主送给李夫人的陪嫁别庄,与臣比邻。」 女皇不语,手中紧握的茶碗已经变温了,刚呈上来时,那种烫得钻心的温度已经冷却,她喝干了茶,碗底只有茶末,只是那一丝茶香还在鼻间、还在唇齿之间。她放下茶碗,厚实的圈足在漆案上一磕,撞击的声响明显得刺耳,语气却依然淡漠「别以为你们手中捏着昭阳和棠华母女,就想摆布朝局,朕不能也不愿照着你们的话走,你也好、驸马也好、李千里也好,不过都是朕的一根羽毛,恼了朕,一样拔下来。」 昭阳是唐安公主的闺名,而面对女皇明显的警告,李贞一依然镇静地回答「羽也有轻重之别,有的羽毛飞了会再长,有的羽毛一剪就飞不起来了,陛下深明此理,想必不会自毁羽翼。」 「诚然,但是羽毛左右的数量也都应该平均,一边多了、重了,一样飞不起来,到那时,多的那一边也只能拔去一些。」说到这里,李贞一便知道,女皇是不可能允许三省都是韦党人了,这也早在他预料之内,因此他并未显出一丝慌张,只将下襬拂平,静待女皇发话。果然,沉默了一下子,女皇的声音又传来「不过朕确实年事已高,这几年越发地力不从心,看来是该考虑传位了,你觉得传谁好?」 「储位已定近四十年,陛下还有其他人选吗?」 君臣二人同时望向对方,眸光一对,又同时微笑起来,不过这抹笑意并非会心而出,而是不得不迂回的政治技俩。女皇褪下腕上一个红玉钏,在指上滚着,掐头去尾地说「对储位的看法,昭阳和她丈夫一条心,朕不信他们没告诉你。」 「说倒是说了,还说起那位备选储君的婚事,若十一郎说得没错,臣就更要佩服陛下权衡朝廷的苦心了。」李贞一也一样掐头去尾,回答着只有女皇听得懂的话。 女皇知道他在说反话,眉心一拢,将那玉钏转得更快,非常不悦地说「若凭私心,这桩婚事,朕决计看不上中书令,你和驸马将他宠得目无尊长,若非驸马在后头帮他收拾,他早该流到岭外去,官大夫虽冷酷刻薄,却从来没像他那么张狂,没点做官的自觉!你们到底是怎么教他的?」 李贞一倒是难得真心地笑了,摊了摊手「顺其自然而已。」 「朝廷运作,就是稳定和谐,他这种横冲直撞的个性,就是朝廷的一根刺,你们难道能在他身边一辈子吗?难道能保证他一生都有个像韦保泰那样的副手吗?你深谙为官之道,怎么会说出『顺其自然』这种废话来?」女皇连珠炮似地质问,看起来这口气憋很久了「还有,你们一再操盘,让他破例升官,不到四十就官拜三品,就不怕树大招风?也不怕揠苗助长,折损了他吗?」 「看来,陛下也不像刚才说得那样看不上他嘛?」 女皇回了他一个白眼,把红玉钏套回臂上「他这人虽然讨厌,但是在他那一代的官员里,还算是个可造之才,要不,朕也不会把中书令给他,让他去关东碰壁,磨一磨。」 「朝中有陛下有太师有太子磨着,我们又何须再为难他?这孩子也是很不容易的。」 「少拿师生温情搪塞,你们根本是养子不教。」女皇的脸转向门外,刚才稍稍带了些温度的语气,又变得冰冷「你们为什么这样容忍他?」 李贞一感觉到女皇收敛了人情,慢悠悠地说「敢问陛下,若撇开其他的因素,陛下最欣赏他哪一点?」 「单纯。」 女皇毫不犹豫地回答,若是其他人在场肯定会吐血倒地,就连李千里本人可能也是吐得一塌糊涂,但是李贞一却微笑着点头「臣与十一郎,正是因此培养他,臣眼目能及,唯有他做官不是为了钱为了名,他就是这样一个纯粹的孩子。臣从来不担心让他做高官会折损他,相反地,正因为他一再破例爬上高位,所以他自己非常清楚,每一任官都是他资历还不能及的,于是他投注了恐惧、愤怒和激情,每一天,他都要克服自己的软弱才能出门做事。陛下,这就是臣与十一郎锻炼他的方式,同时,臣也想看看,在一片稳定的朝廷中,到底能包容这样纯粹的人多久。」 「眼下他的风光是因为你们的脸面而已,你们若是不在了,朝廷就不可能容忍这样特立独行的份子!」 「那么,大梁的国运也就走到尽头了!」 女皇一拍案,杯碗跳起老高,她对李贞一怒目而视「你说什么?」 「日照良才也照庸才、照好人也照坏人,一碗羹里有菜有盐有水有肉,每样都是独立的,尤其是盐,单放着毫无用处,但是与其他东西和在一起就成一碗羹,个人可以纯粹、国家却不能。」 女皇听到这里,却明白了,她冷笑着「说到底,你还是跟驸马太师一样,不想让他成为下一个皇夫?」 「做皇夫,可惜了他也可惜了那位皇孙。」 「两情相悦,也就不可惜,朕会让新储不讨厌他,至于中书令也答应了不娶妻,那时驸马曾经拦阻,但是他还是答应了,可见他多少有准备。」女皇扯了扯嘴角,锐利的目光扫向李贞一时,带了一点悲伤「不是天下人都跟你一样。」 半句话没有出口,但是李贞一明白,她对他仍有怨有情,他垂下视线「臣对不起陛下……」 「什么时候,你才无愧于朕?」 女皇有些凄凉地说,李贞一没有回答,只是别开了视线,爱本就有先来后到,他不能负旧人,只得负了新人……一阵衣裙晞嗦,李贞一抬起头,正看见杏黄裙襬扫过殿门,殿中只有他一人。 ※※※ 韦尚书的信从华清宫发出,不到四日就送抵李千里之手。韦尚书的私信一向用金茧纸制成,淡金色的信封裁成鱼形,双面印有鳞纹,正中一个方框写着收信人的名字官衔,裁开鱼头,抽出信纸,也是同色的熟纸,带着淡淡香气,配着韦尚书一手酣畅行书,墨色明亮,墨香与纸香合在一起也不显突兀。 可惜李千里向来没心思欣赏座师雅趣,一目十行,将韦尚书信中所言看清楚,看了两遍确定没有读错什么地方,才放下信。韦尚书让他在东都暗中详查主父过去几年的动向,因为东都诸官多是主父人马,向来不易打探。又命他务必掌握持盈郡主的行踪,若郡主人在东都,要趁着主父不在的时候,积极与她建立关系,以图未来能成为新君倚重的势力。另外,也简述李贞一与女皇会面的事,结论就是女皇仍属意他为下一任主父,向来预备有三条以上退路的韦尚书,自然马上建议李千里认真考虑与持盈的婚姻,又说若是他定意要娶持盈,就需考虑将主父与太子架空,未来才不会成为主父的傀儡……云云,总之,就是要他早做决断,不能再拖延此事。 对于他所关心的关东情势,韦尚书说朝中当初的主战舆论已歇,成德卢龙听说已遣密使与主父接触,刘珍量往关东也有可能负皇命与成德卢龙和谈,也就是说,眼下虽是双方僵持,事实上可能已显和局,只待女皇与两镇何时达成协议,也就可以罢兵休战。韦尚书最后在信末写了四个较大的字,正是离京前殷殷嘱咐的话『事缓则圆』。 「圆个鸟!」李千里面色阴沉地骂着,声音暗哑,一拳击在案上「越过坐镇东都的中书令径行和谈,这是什么鸟事!」 看着信,李千里只觉得心头那一点火又闷闷地烧了起来,刘珍量眼下已离东都,在他离去前,李千里跟他见过几次面,只觉得此人忠奸难分,与其义父内侍监领神策军中尉窦文场一个模子出来的。刘珍量在李千里面前虽然完全执下属之礼,一口一个下官,礼节与应答上毫无瑕疵,但是就是因为毫无破绽,才更让李千里起疑,为何前面七千禁军刚刚阵亡,刘珍量就能整装待发?而且轻骑上路,并没有多余的辎重粮草,凭甚么认定沿途官署能够供给得上? 针对李千里的疑问,刘珍量微微一笑「洛阳不是有含嘉仓吗?下官可在洛阳补给完备后,再行前往。」 「含嘉仓是天下粮仓,有安全储量,不能擅动,就算你有太府寺的开仓令,配给也不可能足够,毕竟含嘉仓要支应十五万大军,不可能全供给神策军,不够的部份,你要怎么补足?」李千里质疑。 「下官与裴招抚通过信,希望此番能速战速决,在两个月内解决深州的事,而后神策军就会回京,因此不需要太多辎重。」刘珍量好整以暇地回答,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笃定,又补了一句「沿途州郡不是也都有官仓吗?若是不够可以征收。」 「所以神策军是来助威,不打算跟着耗下去?」李千里抓到了一点话头。 刘珍量脸上表情没变,只是目光眨了一下,淡淡地说「在相公面前,下官也不说场面话,神策军与内侍省存在的目的都是保护陛下,此番东来,是彰显皇威,不是保卫百姓,关东是乱是宁,与神策军无关。」 李千里此时才认真打量了刘珍量,敢在御史大夫面前说官署存在目的的人几乎没有,敢在中书令面前说百姓安宁与其无关的更是不可能有,但是身为百官监督的御史大夫与肩负百姓生计的中书令,却不能否认刘珍量那冷酷无情的话,因为那才是事实。说什么唇亡齿寒?只要关中不失,内侍省与神策军就会继续存在,而他们也不可能坐视关中沦陷,除此之外,确实与他们无关。 刘珍量的话好像还在耳边,他说话时,那种淡漠的神情透露出内侍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正如他们的身体有一块残缺,他们对于使他们残缺的世界也格外冷酷。若是这样的人去做了朝廷的特使,必定能完成和谈的使命,因为他对百姓毫不关心,也不会有愧疚,他只是完成女皇的旨意。 李千里突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当他还在为关东大战做准备时,却已经有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与藩镇暗通,他气得手脚冰冷,血气直往上涌,热得他简直坐不住,走了几步,叫入几个书令史。 「叫兵部把神策军的军报与例行回报整理过来!遣人叫含嘉仓令来中书省见我!下令给各个关津,加紧查缉成德卢龙的奸细,以免歹人混入京都,一有发现身带藩镇书信者,一律先锁拿了,若是成德卢龙二镇的书信,马上将人扣押,书信上缴。」 一连吩咐了三件事,见书令史们去了,李千里才回到案后坐下,韦尚书的信躺在公文内,鲜亮的墨迹中,『持盈郡主』像是会跳出来似的,李千里烦躁地把信折了三折,塞回鱼封里,收到私信匣中。 信是塞进去了,心却还悬在半空里,娶了持盈,就是万人之上的主父,不娶持盈,则要防着将来出现更强势的主父,韦尚书虽只是寥寥几语带过,但是李千里非常明白其中厉害。宦海浮沉,都是弄潮儿,要乘着浪头掀波澜,就得防着有一天被卷到海底去,身是不由己的,可是心呢? “赶快去把那告白辞想出来吧?这可不像考进士,花团锦簇毫无真情的官样文章我是不收的……”函谷关上,虞璇玑半是嘻笑半是真心的话语毫无心机,她并没有想到官宦生涯中种种可能的阻碍,只是想要一个承诺而已。 李千里从鱼袋中拿出那一方绯罗,握在掌心。她想听的话,他是早就想好了,只是面对她的坦率,他总是心虚,在这个位置上,他有太多的顾虑,眼下嘛……他握紧绯罗「徒儿,只要你还在我手里,就够了。」 虽然顾虑、虽然矛盾、虽然无法主动开口订下鸳盟,但是他的心仍然拒绝由人摆布、拒绝貌合神离的婚姻,因为他自己就在这样的婚姻阴影下成长,他明白那种家庭对身在其中的人都是折磨。做妻子的对丈夫毫无爱意,做丈夫的对妻子毫不关心,维系家庭的是微薄的家产和偶尔捎来的一两句场面话,剩下的只有孤寂、冷清和深深的绝望。 将拳头举到鼻间,青木香带给他一种安全感,那是虞璇玑的味道。当王氏离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有幸福、也不会再有一个女人会爱上他,晚上他照着镜子,觉得自己面目可憎,除了汲汲营营得来的官位,他没有任何会被人喜欢的特质,一点都没有。 于是他想起了虞赓,这个个性比他更恶劣、更坏心的家伙,却拥有过完美的家庭,即使虞夫人逝去多年,虞家依然很幸福,因为那个家里仍存在着对彼此的关心和亲情。所以他常常去虞家,即使每次最后都是被虞赓冷嘲热讽、一肚子气地拂袖而去,但是每次在他离去时,虞家的下人都会送上一盒小点,连声代主人致歉。那些小巧朴素的木盒,都还留在西京宅里,盒盖上工整端丽的字迹写着不同的致意句子,有时符合时令、有时是因应节日,更多时候是代虞赓致歉,而提到虞赓时,都写着『家父』。 看着那些字迹,李千里就一点都不在意虞赓说的话,是什么样的女子,才会这样为父亲着想、维护父亲的颜面和交游圈?她又是怎么知道今日父亲又跟人吵架了呢? 于是他开始注意虞家四周的情形,没有武功在身的人,想要隐藏行踪很难,所以他很快就发现,在虞赓坐着的那架屏风后面,似乎有人轻轻走动,然后他趁着出去解手的时候,绕到窗下窥视,见一个小女子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拿着团扇就敲了虞赓一记「阿爹,你怎么又跟这个御史吵架了呢?」 「岫嵬啊,妳不觉得这小子逗着很好玩吗?」 「你不要心情不好就寻人开心,他听起来心情也不好,多少开导人家一点,算是做功德不行吗……」 那时,她嘟着嘴的样子实在令人难忘,像是个管家的小妇人,却又还带着稚气和对人的关怀。而今,她已长成如手中绯罗一般清艳的少妇,十多年过去,幸好她还是握住了他的手。李千里收起绯罗,扯过熟纸,写下给韦尚书的回信。 信一写完,随即发往西京,四日之后,韦尚书拆开回信,李千里回禀了其他诸事,但是在是否迎娶持盈的事上,他只回了两句话: 已得璇玑,何需持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5章 东都春 迟迟春日照北国,河朔雄藩魏博镇已是生机盎然,距离魏州城不远的永济渠早在二月初就融了冰,混浊的渠水挟着秋冬时积聚的泥沙往东北而去,水势虽不像夏末时那样大,但也足够行船,一艘艘插着各镇旗帜的船从江南、东都方向而来,运送各镇采买、交易的物资。杨枝拂遍、千帆过尽,带着一丝寒意的微湿春风吹起衫裙下襬,却让虞璇玑微微抖了一下。 「好冷好冷……」 虞璇玑呵着手,在原地蹬了几步暖暖腿,抬起头望着泊在渡口的船只,认出是哪几个镇的旗帜,默记在心。一路沿着渠道走,她今日没穿襕衫,装作个普通的女人,因为女人只有考过乡贡才能穿士服,而乡贡进士若不是在西京东都欲谋出身,就是在家继续相夫教子、操持家务,或者在乡里教授蒙童。虽说梁国不禁妇女在外,但是关东当地的士族普遍家教保守,连带着关东的女士子也比较少以士子身份在外活动,在关东地区,着男装袍衫的女子,几乎都是婢女或□□,因此,关东女士人几乎也都穿女装,所以虞璇玑来此,并不敢穿上士服,只着轻便的襦裙,装作是来找人的平民妇女。 「娘子。」果儿从前面跑来,对虞璇玑说「前面汤饼铺子有位置,娘子喝点热汤休息一下再做事吧。」 虞璇玑点头,随果儿来到一处棚子搭成的小铺,只见那店主用泥砖砌了个简单的灶口下汤饼,一旁支起的大镬里,丢了一堆肉骨熬的汤烧得翻花大滚,镬边的木榻上放着各式佐料和烫好的野菜,店主用竹筛捞起汤饼放在粗陶大碗里,递给镬边的年轻后生,后生把汤舀到碗里递给店主女人,那女人一手抓了野菜、一手舀了佐料放到汤饼上,再给旁边的小女儿,女孩子约莫十二三岁,双髫垂耳,看着有些憨憨的,把汤饼接过放在托盘上,送给客人。 「汤饼两碗,两枚钱。」女孩子送上汤饼,便对着果儿说。 却是虞璇玑掏出钱来付了,一面吃着汤饼,一面低声说「我刚才看了一下旗帜,成德卢龙都没运东西,他们眼下不敢经过魏博地盘可想而知,但是东都送横海义武的东西也太多了吧?难道这两镇准备要跟成德卢龙开战吗?」 「小人也觉得奇怪,其他镇的船也有,多是粮食,这也罢了,但是插东都旗帜送横海义武的船沉甸甸的,都压到水线以下呢!」 「奇怪,横海义武两镇是山东道河东道管的,他们也没有来信让我注意这些物资,中丞的信里也没有说东都会运东西支援,那这些东西是送去干什么的?难道那两镇缺吃少用吗?」虞璇玑不解地看了远处一眼,横海镇夹在成德卢龙之间,义武则在成德卢龙跟淄青之间,这两镇却都是朝廷人马,在战时的地位跟所在位置一样尴尬。 「而且船上除了两镇的旗子,还有太府寺的,小人刚才摸到水驿那里,装作是驿中杂役,跟押船的小差聊了几句,看来真是东都太府寺的人没错。」 「我也装作问人名,去看看他们的货物,前面走了的都是粮食,现在还停着的不让看,船身又这么沉,只怕是铜器铁器。」虞璇玑点头,西京所有中央官署都有东都留署,员额较少而已「今天就这样吧,先回去魏州城,慢慢走,一面查访民情。」 「诺。」 主仆二人离了渡口,虞璇玑跨上绯华,果儿则是乘着一头小驴,两人沿着官道往魏州城走。长长官道上,深褐色的地连碎石子都不太多,只是中间稍稍高起,是来往的车太多轧出车痕来,每年重修路时总要磨平车痕,于是中间的路也就高了。官道两边种着榆树,此时满树深绿,春风吹开树叶,可以看见一个个小小的榆荚。 虞璇玑望着榆树,这树怕没有丈八尺高,她说「这树可能有百年了。」 果儿也看了一眼,平淡地说「是啊,魏博官道上很多榆树,再过个半月一月的,官人再来此,树上满满的都是孩子,抢榆钱跟抢真钱一样拼命。」 虞璇玑闻言一默,榆钱在士族家是拿来入菜或者做羹,因为榆钱被视为能养生延年的食物,偶尔吃上一点,但是在平民百姓家,榆钱都拿来做主食,蒸熟了捣烂,顶饥耐饱,若遇春荒,更是救命的食物。是因为如此,魏博才多种榆树吗?她又看了榆树一眼,修整官道向来规定要种一定数量的树,但是这里的树显然多过规定,而且是能吃能救春荒的榆树,不知是哪个地方官规定的,但是改个树种,却不知使多少百姓得以存活。 「当官真不容易……」 果儿听她莫名其妙冒出这句,便问「官人何出此言?」 「我在想,其实朝廷只要求种树,要种什么都可以,如果是我的话,肯定只想到种些漂亮的花树。可是当年此处的地方官让人种榆树,既符合朝廷规定,又防河北可能的春荒,就是没有春荒,百姓也可以享用,或入菜或做饭,可说一举数得。做官,就是这样的小事都要想得清楚、要看得远,否则若种了不合节令的树、不能当粮食的树,不知要死多少百姓,所以我说当官真不容易。」虞璇玑娓娓地说,看着榆树的目光中,带了几分尊敬。 果儿却微微一笑,梳着大胡子说「官人说的,这不是本分事吗?所以地方官的薪俸不比台省官少,朝廷用这么高的薪俸养地方官,不就是因为地方官应该注意这些朝廷注意不到的细节吗?」 虞璇玑闻言,侧头看着果儿,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果儿,你很早就知道这些事了吗?」 「薪俸的事是来台内才知道的,但是,只要不是士族出身,都会觉得地方官做得好是应该的。」果儿似乎也不觉得虞璇玑的问题很笨,他只是耸耸肩「官人出身士族,自然一向没感觉地方官的政绩,因为他们不管做好做坏,都不影响士族的生活,他们也不会去干扰士族。可是像小人身在民间,就会觉得,只要是个官,就应该面面俱到,因为百姓无能也无力改变环境,只能跟着官衙走,所以唯有官人能决定地方应该变成什么样子,既然如此,官人们就该把什么都考虑清楚才是。」 虞璇玑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口,一时间,果儿的话像一阵雾,蒙在她原本好像看清的宦途上,她一直以为地方官很逍遥很轻松,但是,一想到官人是要直接负起辖内百姓生死安危的责任时,突然感觉是数以千计的生命压在肩上,这个担子沉得让她无言以对。什么叫做官?什么是官?虞璇玑想起李千里命她前往关东时的话。 不过到现在,要把你带成什么样,我没有把握,我想我们都需要时间,想一想该让你做什么样的官……李千里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困扰。 岫嵬啊……这是一个火的时代……那个人说得坚定而又沉重。 在火的时代,她到底要做什么样的官?虞璇玑无语,春风呼地一声吹过耳畔,层层榆浪沙沙地起伏着,像海面微微的波澜…… ※※※ 谁家琵琶语,催醒一城春? 春雨打在绘着柏树的十二骨伞上,像一曲不成声的琵琶调子,打头那人身穿绯袍,后头跟着一列同样的柏树伞,直入东都中书省内。众人入省后,便在门房处将伞留下,环绕着中书令厅外有一圈厢房,厢房外则是宽阔的门廊,可容四五人并肩齐行,走到中段后,岔出一段直通中书令厅东西首。一群身着绿袍青衫的人由那绯袍官员打头,鱼贯走上中书令厅。 门外一个庶仆见他们来,入内禀报后,对绯袍官人说「中丞,相公说快请入内。」 韦中丞闻言,迅速脱下靴子,放在门边,待众人都脱了靴子,还是在外饼报了一声「下官御史中丞韦,率御史台官赴中书相公之召。」 里面传来李千里的声音后,韦中丞才率台官入内。此时,雨势突然增大,只听得叮叮咚咚地打在中书令厅的屋瓦上,雨中的中书令厅内部,显得阴暗幽深,微弱的天光只勉强能照三尺深,厅内影影绰绰的人影,如游魂般模糊。 李千里坐在正间案边,起身受台官之礼后,点个头算是回礼「都坐!先喝茶!」 庶仆早已在案前摆好座垫,此时一一奉上茶来,由于天色昏暗,又有两个人连忙张罗着点灯,待得众台官都能看见台主的黑眼圈时,李千里才说「郭供奉、高主簿从西京来,将朝中事回禀与我。」 郭供奉放下茶盏,正襟危坐地一躬身「禀相公,关中平静并无异状,东川撤藩事一切顺利,陇右道暂无兵祸。下官离京时,上皇仍在华清宫,由襄平二王与前台主相陪,陛下本也上华清与上皇、唐安公主相聚,但是日前传出主父病重消息,因此陛下星夜赶回西京,刘侍御从殿中省得来的消息确定主父得的是风疾,已然昏迷不能认人,太子昼夜服侍于侧,须臾不愿离,陛下虽然焦急,仍能理事,因为主父之事,陛下与太子曾起过冲突,似乎十分激烈,目前宫中诸事,依然在内侍监、神策军中尉窦文场的控制下,太师父子虽几度出入宫中,但是太子并不理事,窦中尉奉陛下之命,亦未容他二人与太子独处。陛下曾命锺中丞密切注意朝中诸官动向,并要中丞与窦中尉多加联系,严防生乱。以上是下官此行欲禀相公之要事,其余台内事,锺中丞已誊清要目,请相公一览。」 说着,郭供奉从怀中抽出一份用油纸包好的厚厚贝叶册递给李千里,他接过之后,又看向高主簿,高主簿同样一躬身,也从怀中掏出一份贝叶册「禀相公,下官离京前,台内公廨本钱纯收益累计为二百万贯钱,已达今年预计的金额,因此,下官与岑主簿、源令史合计后,欲往上修正今年的预计数字,请相公批示。」 李千里唇边露出一个难得的笑意,二百万贯几乎抵得上数万京官一月的俸禄,别人家的公廨本钱只拿去放高利贷,结果只逼死了百姓还倒赔,黑心御史台怎么可能干这种傻事?御史台的管帐管钱的令史们,赚钱的方法堪称天下第一有创意,像现在管帐的令史头头源令史,已经管御史台的钱管了四十年,当初在陉原乱后重画各官署公廨田时,没有人要城南金光门外的地方,源令史说服官台主,把御史台的公廨田全部画在金光门外,而且派庶仆把户部官员『请』到推事院『喝茶』,最后户部同意,为补偿御史台的损失,所以公廨田可以画多一点。 但是金光门外那时瓦砾遍地、无可收拾,源令史便在公廨田外吊起长竿,竿上有箩筐,派一个庶仆在那里看着,丢中箩筐可以得一钱,结果西京城内男女老少全都跑来金光门外丢箩筐,不到两日,公廨田外的瓦砾全都没了。接着,源令史不在田内种菜种麦,反而种起长草,然后税与西京厩牧监牧养牛马(源令史坚持没有强迫厩牧监接受,只有『柔性劝说』而已)。再雇些西京的孤儿,让他们待得牛马走了后,捡拾粪便,竟做起堆肥生意来。又雇些穷苦百姓去城中收购废纸,把收来的废纸转卖给纸厂做纸。由于堆肥实在做得太好太营养,公廨田旁边除了草还长了满地野花,于是令史们特别圈了两块院子出来,一块设蜂房、种花草,一块养蚕植桑,等得吐丝后将茧卖出,又卖花又卖蜜又卖茧,作成好大的生意。只是人手方面,始终遵循当年官台主的坚持,不许用有家室能自立的人,只能雇些老弱病残、国家照顾不到的百姓。 总之,经过源令史与一众令史们四十年的努力,御史台公廨田形成了可以养活数百人的生意。弃妇寡妇,则在田园中做香花串、将花蜜装罐、照料蚕儿。身有残疾的男子,或种花养蜂、或看牧牛马、或扛纸堆肥。无人照料的老人,则帮着把纸、茧分出等级,或者看门。孤儿们约在五六岁稍懂事,就在公廨田中拾粪,到了十岁左右,聪明伶俐的,就一男一女搭成一组,到城中兜售香花串、花蜜,不善言词的,就学着种花莳草、照顾牛马或者理纸做纸,长到十六岁就要自己出去寻事做,不可以再待在田园内。 令史们身为诸御史的财神爷,自然也不可能不利用这些免钱的劳力,因此,御史台上至台主下至监察,只要人在西京,就要轮班去公廨田里教书,教得不好,那个月就不能领公廨钱。在一众官人们为钱拼死努力教导的状况下,御史台的庶仆、流外官中,也有不少是从御史台公廨田中出来的,而这些在城中走街串巷的公廨田雇工,正是御史台掌握西京诸事的情报来源。 「源令史说好就好。」李千里点了点头,在御史台二十年,他深知公廨田的重要,但是眼下钱并不是最重要的事「台内诸御史都好吗?秦监察的病怎么样了?岑主簿似乎生了吧?」 秦监察是岭南道监察,也是郭供奉的同年,岑主簿也是女进士,郭供奉官品较高,本当由郭供奉来说,但是总管台内庶务是主簿的责任,所以必须由高主簿回答「禀相公,秦监察的病虽已无碍,但是精神很差,她说只等此番关东事平,就要辞官去贝州依子养老。岑主簿已经生下一个男孩,目前在休产假,因为老张大张都在台内,所以锺中丞让小张暂代主簿事务。元监察还在东川,怕土钵记吃不记打,又在春天打下来。邵监察正分巡关内,眼下应在蓝田境内。台院殿院现在全力应付宫中朝中,不敢擅离。」 因为关东诸监察的事,都直接报到李千里和韦中丞这边,东都的消息肯定比西京更新,所以高主簿没有再废话关东监察们的事。李千里点点头,他看了锺中丞的节略后,知道西京目前并无大碍,便放下心来,他看了韦中丞一眼,韦中丞便掏出今日的报告事项一一讲来,待得台殿察三院汇报完成后,韦中丞却对李千里说「相公,下官有事想私下禀报。」 李千里点头,于是众人退去,李千里问「中丞,何事?」 「河北道消息,永济渠上有许多太府寺送衡海义武镇的船只,虞里行和庶仆算了一算,光是粮食就有数十艘,其他还有些恐怕是武器。按户部式,太府寺拨物资往藩镇,需由中书发文、送门下认可、下尚书户部与太府寺两面核销,因为这些东西多得反常,因此特别来问相公可记得有此事。」 「太府寺送东西给横海义武……」李千里沉吟片刻,叫来庶仆「你去把堂批送太府寺的卷宗节略调出来,看有没有关于横海义武二镇的。」 堂批,就是中书令经手的命令,天下数千官署令式中,堂批的等级仅次于皇帝与监国太子发出的各种诏令。正因为堂批是所有政务运作的枢纽,所以每天经手的卷宗至少有四五百份,任李千里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都记得住,韦中丞自然也明白,所以他又说「虞里行的庶仆说,押送东西都是东都太府寺的人,相公有空,是不是也去巡一巡太府寺?押送这么大数目的东西,相公应当会有印象,如果没印象,可能是太府寺额外多给了,或者根本就是暗渡陈仓,现在前方还在备战状态,不可不慎哪!」 「这是个大消息,我明日就去太府寺绕一绕,记得石侍御两年前曾经轰过太府寺,让他整理太府寺的相关情报给我。」 「诺。」韦中丞起身离去,走到一半又回来「这是家父要与相公的信。」 「有劳。」李千里说,韦中丞便走了。 厅外雨声渐歇,他读着信,做了几个月沉默的中书令,毫不讶异地知道,将在四月迎来罢相的诏书,即使早有准备,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很清楚,当他这个强硬派的象征被换下来时,就表示朝廷已经跟成德卢龙达成协议,而他这个中书令一直被撂在东都做后勤,甚至连离东都都被禁止,然后又越过他去和谈,更让他感到非常之不爽。 如果可以揪住女皇,大吼一声『妳他娘的究竟把我当成什么!』,真不知会多快意?可惜他顶多只敢对上皇这样做。不知为什么,女皇也不是特别凶悍或者特别严厉,但是就是不想多跟她相处,主父也是,这两个人让他觉得很不自在,尤其他们两人一同出现时,他都想转身跑开,稍坐得久些,就觉得快喘不过气似的。虽然主父很欣赏他,甚至几度说「若生子如秋霜,省了我多少事」,也试图调停过他与太子的纷争,但是他在主父的面前,就是无法像在韦尚书、李贞一面前那样畅所欲言。女皇跟主父带给他的压力,大概也是他打死也不想娶持盈郡主的原因之一……李千里此时也才发现,自己是下意识地逃开成为女皇家人的可能。 「不过……持盈郡主也太不像陛下了吧?」李千里对自己说,虽然拒绝娶持盈,但是为了将来的政治前途,他还是遵奉师命去持盈观拜见了郡主,郡主一身道袍,低眉敛目,虽然应对举止都合宜,不过眉宇间似有什么幽怨难诉,面容消瘦,对朝政也没有一丝兴趣,这真的是主父手把着手教出来的孙女吗? 「下官省中尚有事务待理,今日暂且告辞,不知还有何事能为郡主效劳?」眼看得话不投机,李千里拱手欲辞。 「观中什么都不缺,若说缺什么……」持盈郡主想了想,突然讥讽似地一笑「不如中书相公常来与我说说话吧?」 李千里眉毛一挑,依然拱手说「不知郡主对中书省有何吩咐?」 「我对中书省一点兴趣都没有,倒是想多知道中书相公一些。」持盈郡主格格地笑着,似乎很是欣赏李千里抽搐的表情「咦?主父还没向中书相公说起你我的婚事吗?」 「禀郡主,下官已与人订有婚约,郡主貌美年少,年华正茂,下官已届不惑,配不上郡主,只得辞谢主父美意。」 「喔,我不介意中书相公有小妾啊,反正相公往后大可住在宫外,就像唐安公主和韦驸马一样,大家各有所爱,别放在一起碍眼就是了。」持盈郡主随便地摆了摆手,淡淡地说「不过今日一见,发现中书相公还满对我的眼的,所以可不要太宠你那个小妾,要惹恼了我,杀掉她也是有可能的。」 这……李千里额上青筋暴跳,当真『鱼生鱼,虾生虾,乌龟生出大王八』,果然是那混帐王八太子的女儿,看看这说话口气,跟那日被他修理的两个小世子如出一辙。他心中暗骂『妳想做我的夫人,我可不想做那两个鼻涕小鬼的姊夫!』,可是还是得按捺出心中火气「下官家训,不能纳妾。」 「那正好,把婚约辞了吧!」持盈郡主抿了抿嘴,眼波流转,勾了李千里一眼「中书相公说什么配不上,我和我几个妹妹们,最是欣赏相公这种年纪的男人,知情知趣。我说相公,你就从了我吧,我不是不负责任的人哪!我不耐烦朝政,你跟了我,这天下还不就是你的?我不会亏待你的。」 这……李千里额上青筋变成黑线,这话怎么像男人完事后在榻上对着嘤嘤啜泣的女孩子说的?通常,自称不是不负责任的人,往往都是不负责任的。而且,他好歹是堂堂的御史大夫,忽而娇媚忽而倔强、抱起来很软很温暖、尝起来又很香的可爱徒儿不要,去吃持盈的软饭?他又不是疯了! 所以……他干笑个两声,公事公办地说「郡主美意,下官无福消受,郡主还是另择良配为好。」 持盈郡主却笑得更放肆,毫不忌讳地说「唉……男人就是心软嘴硬,不过嘴巴说不要,身体倒是挺诚实的。好吧,大不了我多等几年,学陛下到时下道诏书将你绑进后宫,看中书相公哪里软哪里硬。」 李千里只感觉脊背窜起一阵恶寒,赶忙逃离持盈观。现在想起来还是脑麻,他忍住胃中翻搅的不适,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公事上。心思却还是飘向了远在魏博的徒儿,看来,等三月她回东都进行例行汇报时,就把婚约给订了,一等他罢相回京,就先把婚事办了,省得夜长梦多。 「奇怪了,今年难道犯桃花?还是跟姓萧的犯冲?先是璇玑说起玉环喜欢我,然后又是持盈……真见鬼了……」李千里心中嘀咕着,但是一想到接连有两个妙龄女子看上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小红杏探出墙头似的「难道男人真是越老越有价值?」 眉头悬针松开,李千里低头批起卷宗来,厅中虽无人声,却远见厅外桃红柳绿笼在一城迷蒙中,仍显出初春的娇媚……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6章 干戈起 三月的魏博镇已然是满眼新绿,果儿难得大发善心,准了虞璇玑一日旬假,让她可以带着绯华出去遛达。所以她一大早就包好了黄粱团子,给绯华上了鞍鞯,翻身上马就往外跑去。 驿馆外贴胡饼的,把灶生得正热,见她出来,大声说「虞监察,来个胡饼啊!今天有夹肉的。」 「好啊!来一钱!」虞璇玑应了一声,胡饼贩子拿张洗净的竹叶包了两块胡饼,麻绳一绕一绑,交给一旁的小女儿,那女孩子奔过去,把胡饼放进绯华腿边鞍袋,顺手接了通宝钱。 按梁律和坊市令,只有各城内的官市才能买卖东西,百姓可在家中设作坊,但不能在坊街上公然买卖。可是市内店铺有限,小民百姓如有急需,要赶到市内又太不方便,因此,百姓直接到作坊中买东西的状况屡见不鲜,脑筋动得快的人,以家为铺的也就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头来,甚至整条街都卖同样东西的也不是没有,法不治众,就是西京东都的京兆万年等县衙也是防不胜防、禁无可禁,遂默许了这种违律的行为,除了铺肆将座位、摊子、凉棚摆出家门,侵占坊街大街时,出来管一管之外,其他时候也不太理睬。 朝廷中心如此,天高皇帝远的河北更是如此,侵街的铺肆比比皆是,只是魏州毕竟还是个大城,算是有点王法,侵街凉棚出檐下后不可多于三尺,颜色也只能用杂黄,因为要留道给兵卒。 虞璇玑驾着绯华出了坊,正遇上几个认识的魏博小校赶鸭子似地,赶着兵卒出城操练,见得她来,便招了招手「虞监察!」 「辛苦辛苦!」虞璇玑在马上拱了拱手。 小校们也挥手回礼,回头瞠目怒骂小卒「看什么看!看你娘亲吗!」 「她生得出我这么大的儿子吗?」显然是菜鸟的新兵嘟囔着看了虞璇玑一眼。 「喔,原来你不是虞监察的儿子啊!那我就xx你娘亲的xx!」满嘴娘亲的小校对这种不识趣的新兵自然要好好教训一下。 「校官,不要动不动就提我娘亲啊!大家好歹都认识嘛!」 「我还提你娘亲的娘亲!」 虞璇玑一路驰出魏州城外,官道上的榆荚已经长得很大,叶子也更茂密了些,今日天气晴和,只有几丝薄云,明亮的阳光穿过林梢,落在平整的官道上,她一夹马肚,绯华便踢踢踏踏地小跑起来,一路西奔,直到翻过魏州城东的一处小丘才勒住。 举目四望,只见沃野千里,在西南处一小群一小群在移动的东西,就是果儿前阵子去看过的魏博镇牧场。她昂首西望,平原上似乎看不到尽头,但是当初来时,曾见过横亘在河东河北间的太行山。 「绯华……再过几天,就能回东都去啦……」虞璇玑拍了拍绯华,低声对它说话。已经几个月不见座师,上次大起胆子送的绯罗,也不见他回应,不要是在东都见到什么名媛名妓,就把函谷关上的事给忘了吧? 叹了口气,虞璇玑掉马回头,往东奔去,她还要再去永济渠边看一看,东都回信说正在调查太府寺,命她再探探经由永济渠北运的物资。她一边策马快跑,却听得背后马蹄声响,只见数匹青马从南追来,很快地越过她,直入魏州城中,魏州是镇府所在,军马往来很常见,因此她并未理会,继续西行。 而七百多里外的东都,差不多同时,几匹朝廷驿马奔入皇城,直入御史台,不一会儿,韦中丞奔出东都御史台。东都御史台在皇城最外面,韦中丞气喘吁吁地沿着右掖门街往北直跑,经过东都十六卫、东宫诸坊、东西朝堂、中书门下外省、诸率府……等官署的聚集地,跑到宫城与皇城衔接的长乐门前就已经快没力了,拼死出了长乐门,再喘着气爬上青石阶,在宫城入口广运门亮出鱼符表示身份,这才冲到中书省里。 他一口气奔到中书令厅外,一出口一连串话地说「下官御史中丞韦求见中书相公!」说完,连靴子都没脱就踩进中书令厅,进去一相,却不见人「人呢?」 「中丞,相公去含嘉仓了。」在东间整理东西的庶仆探出头来。 韦中丞和韦尚书一样个子不高,又一向吃得好,迈着小短腿跑来跑去的样子在旁人看来十分有趣,但是韦中丞眼下已经顾不得形象问题,虽然跑得快要离苦得乐、往生净土,但是一听到李千里在含嘉仓,连话也懒得说,赶忙又冲出中书省。出了中书省后,韦中丞又往东跑,跑过含元殿外、过门下省,来到宜政门,跟守门的门卒要了一匹马,往北疾驰,这才来到含嘉仓城外。 「这位官人,没事吧?」含嘉门的门卒见他上气不接下气,连忙扶他下马,又回头说「喂!倒碗水来给这位官人!」 「中中中……中书……中书李李李相公……」韦中丞结结巴巴地说。 「啊?找中书相公吗?」门卒问,见韦中丞点头,便说「相公往大理寺去了。」 大理寺就在含嘉门斜对面,走过去不过几丈而已,韦中丞累得简直虚脱,但是又不能不找到李千里,勉力起身喝完水,谢了一声,就又跑进大理寺去。 东都大理寺一间公堂上,是个年轻的评事正在审问犯官,只见李千里站在堂外,默默看着里面动静,他身后跟着大理少卿、大理正、大理评事等一列官员,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看,他一回头,瞄见韦中丞死命跟他挤眉弄眼,知道有事,便回头对大理少卿说「你手下这个评事是个人才,回头让他来见我。」 「诺。」大理少卿连忙应了一声,在东都虽然悠游自在地跟洛水里的乌龟没什么两样,但是好歹也从西京那边听过黑心御史台的事,结果黑心御史大头目今天一出现,就一人发了一卷御史台的必备教本《奇案荟萃》,让他们从中挑出案中的问题,还需依据大梁律判后,提出律令应当如何针对这些特殊案情做调整。结果大理寺中,称得上及格的,十中无一,自然是被李千里旁边跟着的郭供奉记了下来,准备好好轰一轰他们。大理少卿自然明白,李千里在大理寺中,只觉得眼下这个判事中的年轻评事是可造之才,事实上,这个年轻人也是大理寺重点培育的官员,本来是不可能放到御史台去的,但是眼下别说一个八品评事,就是把大理正等六品以上官员推出去都没关系,只要这尊大瘟神赶快走就好了! 李千里出了大理寺,把韦中丞招过来「什么事?」 「相公,徐州戍卒在桂林哗变,二月初,两千戍卒由镇将带着,漏夜冲出桂林,江南道沿途州郡不拦、不报,开城让他们通过,眼下已至淮阴,就要渡江,遣人与武宁军崔帅谈判,要他开城放他们进去,还要帮着把此事瞒住。柳监察捎回消息,崔帅得知此事后一查,是戍卒家人串连写家书要戍卒们回来,崔帅大怒,嘴上答应开城,实际上已杀了戍卒家眷,人数在万人以上,柳监察恐河南道生变,已出彭城投往淮南镇府,要他们早做准备,以免被偷袭。柳监察发信是五天前的事,徐州那边现在可能已经跟戍卒打起来了。」 郭供奉在一旁听了,震惊地看着韦尚书,桂林到长江少说也有两三千里,这么长的路程,沿途多少郡县城,全都装死不报,都是些什么心态啊?她很想说话,但是御史台私下尽可以开台主的玩笑,却最忌公私不分,在公事上说废话的笨蛋就等着被台主赶出去,所以她只咬住了嘴唇,静待台主发言。 李千里伸出手,韦中丞赶紧从怀中掏出柳子元的信递上,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淡淡地说「隔了五天,现在急也没用,此处不适合多说,先回中书省。」 ※※※ 徐州戍卒哗变的军报,传到女皇手上时,距离李千里得信的时间,又过了两日。女皇正在紫兰殿中,照看主父的病,太子亲捧着药碗,让女皇一匙匙送入主父口中,唐安公主虽非主父所出,但是好歹也是名义上的父女,因此虽不像太子那样衣不解带地守着,也是三不五时就入宫来看一看,此时也捧了手巾面巾在旁,等着主父吃了药好替他擦嘴。 又黑又苦的药汁吃了半碗,主父便拧着眉不想再吃,女皇没有说话,只是又舀了一口到他嘴边,太子好声好气地说「阿爹,再吃一口吧……」 「是啊皇父,把药吃完,这才能快些好起来呢……」唐安公主也难得温柔地哄着。 主父虽然已经能认人,但是说不出话来,自风疾粗愈后,他变得很孩子气,太子和公主又劝了几句,他索性转开头,闭上眼睛。女皇手中调羹僵在半空,而太子姐弟二人互看了一眼,公主转头就教训宫人「尚药局有个能喘气的没有?主父的药是让你们煎着玩的吗?撤下去重煎一碗上来!主父要是还吃不下,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此言一出,主父便睁开了眼睛,看向公主,摇了摇头,公主便笑着说「请将不如激将,女儿就知道皇父心肠好,不忍心下人受苦,皇父也心疼心疼阿母,这匙药都等了好半晌了,皇父就开开金口吧!」 话说到此处,主父才又张开嘴,女皇一匙药喂进去后,接过太子手中药碗,冷漠地说「都退下吧!昭阳昭夜也出去。」 殿外本就下着雨,此时越发大了,公主拉了太子一下,两人快步离去,只留下帐中的女皇夫妻。像是收到什么指示,一众宫人也轻悄地退出,随着门的开合,一线灰白的光透入,带进殿外的湿气,而又迅速地暗了下去。不久,就听见殿外传来筛糠似的沙沙轻响,空气中倏然充满雨的气息,雨中游移不定的光线,让本就幽暗的紫兰殿像是一下子被压进了水底,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阴暗的紫兰殿深处,忽然火光一闪,有人点亮了一盏微弱的油灯,酥油特有的暖香飘散开来。 「你就是这么倔强……」女皇淡淡地说,她走回榻边,主父又转过头去不看她,她也不恼,只是轻轻抚着他灰白的头发「你为什么心里不痛快,朕都明白,但是都这么多年了,朕和他就是现在这样子,偶尔见一面、说几句话,而你永远都是朕的男人,生同寝死同穴,何必这样给彼此难受呢?」 主父沙哑地开了口,他仍看着墙,有些混浊的目光里闪着一丝悲凉「你当年说过“在外头,你是朕的,在家里,朕是你的”,可是这么多年,你从来都不是我的,你宁愿在西京等他哪天高兴了来见你一面,也不愿到东都陪我,说到底,是谁给谁难受?」 「朕就知道你能说话……令渠……」 女皇难得地放软了声音,她俯身想握住主父的手,被他厌恶地瞄了一眼,手停在半空,却听他说「我恨你,李贞一的女儿可以叫你阿母、我的儿子却只能叫你陛下,李贞一的孙女、重孙,你抱了就不放手,我们的孙子孙女,到现在连名字你都叫不全。我恨妳!我本能做一方封疆大吏,起居八座、名标国史,但是托你的福,我只能列在后妃传,就连死后,我也不能入家茔、不能入家庙,要和你绑在一起!活得越久,我越绝望,也越恨你,一天比一天恨你……」 女皇铁青着脸起身,她紧握着拳头,想说什么,却又忍着没说出来,此时,外面有人敲了三下门,女皇扬声问「什么事!」 「陛下,东都御史台急报。」 「呈上来!」 一个内侍迅速进来,递上御史台急报,女皇一挥手,他就迅速退出。女皇看完后,回头看了主父一眼,已是平日一国之君的冷漠嗓音「武宁节帅坏事,你荐的好人!回京前,朕让驸马去劝李贞一出山执掌国政,就是怕关东突然窜出什么杂鱼来坏事,这倒好,李贞一不出山也得出山了。」 主父闻言,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女皇一甩袍服下襬,步出帐外,背对着同样背对着她的主父「你现在不宜出头,接着病吧!」 「李贞一无心治国,他待不长的。」主父以同样冷酷的语调回答。 「他只要待到驸马官龄满四十年就够了。」 「韦驸马是人中之龙,你重用他,哪日他废了昭夜,你后悔莫及。」 「废昭夜必立昭阳,如你所言,韦驸马是人中之龙,他辅佐昭阳,比昭夜治国强。再说,做女儿的接她娘的位置,又有谁敢放半个屁?」女皇难得地说了粗话,却依然犀利如刀,眼风一瞟「天下只有一个主人,百姓万物都是朕的,你,也一样。」 「你是一代霸主,却从来不是个好母亲好妻子好女儿。」主父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一丝感情「你根本不配做个女人。」 「朕不屑做个女人。」女皇抛下一句,拿起一旁的手杖,包金的杖底敲着地板而去,沉重的木门拉开,她冷然地说「命诸相来见朕,还有武太师父子,叫他们入宫。另外,去南山把李国老请来,不来,就把他绑了带来,朕今日一定要见着他!」 说完,女皇便走了,唐安公主与太子连忙入殿侍奉,公主见那半碗药还没喝完,便说「皇父,这药凉了,一口饮了吧!」 主父抬起脸看着她,唐安公主和女皇生得很相似,唯有嘴唇生得不像,主父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着她,她将药碗递来,主父饮毕,对着她凄然一笑,哑声说「昭阳啊……」 「爹……你能说话了?」、「皇父……」太子与公主同声说。 公主是女皇爱女,自幼锦衣玉食,到了韦家也是如此,所以保养得很精心,已经是五十好几了,却还不过是四十出头样貌。主父伸出手,颤危危地摸了摸她的脸「你若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皇父,我是你的女儿啊。」唐安公主诚心地说,她是和太子不对盘,但是对这位皇父,还是有感情的。公主是女皇十七岁时生的,两岁时,褚令渠刚成为主父,那时,太子还没有个影儿,女皇白日问政,主父横竖无事,也就来照顾公主,除了喂奶不行之外,其他全都包办了。 「可我知道,你还是心向生父。不然,当初这么多进士,比驸马好的人多得是,若不是孺慕之情,你不会选他的小舅子……」主父低声说。 公主有些不安地看向别处,太子却沉不住气「大姐!我爹对你掏心掏肺,李贞一呢!他抛弃陛下跟你,你还心向着他!你算哪一头的啊?」 「萧昭夜!爹就是爹,什么你爹我爹!你是小时候给摔笨了吗!」公主顺手在太子头上敲了个爆栗,稍定了心神,对主父说「皇父,这事您得体谅女儿,就算不论血缘,他毕竟是女儿十多年的受业师,这才……」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主父握住公主的手,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血浓于水,我能够理解。但是我们父女五十年,你扪心自问,我可曾亏待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公主无可奈何,只能一跪「皇父不曾亏待女儿。」 「既如此,看在五十年的情份上,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主父紧抓住公主的手,她一抬头,正对上主父凌厉严肃的眼神「天地神灵为鉴,我要你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让昭夜这一系继承皇位。」 「皇父……」 「昭夜也好、玉瑶也好,甚至昭夜的任何一个儿女孙儿都好,总之,你都要保证萧家基业会传到昭夜一系手上!」 公主的手被主父握得生疼,她却挑了挑眉毛,淡淡地笑了「皇父多虑了,女儿从来无心做皇帝,棠华更是连天下十道都说不全,就是要我们登基,我们娘儿俩也做不稳,阿母不会这么傻,把大位传给我们的。」 「这就是我担心的!你们母女对皇位无心,但是韦奉正呢?你只有棠华,但是他还有韦保泰,他难道不为韦保泰打算吗?若他们父子有心做个□□太宗,到那时,你和棠华怎么办呢?」主父一句一问,句句打在公主心上,他直盯着公主,丝毫不敢放松「自你幼时,我疼你爱你,你尚且心向生父,你对韦保泰如何呢?有朝一日他能登大宝,难道你真能稳坐皇太后之位吗?」 公主猛地抽出手,她不是笨人,但是主父的话句句扎心,她盯着主父,强自镇定说「皇父不要多虑,萧家天下终归是萧家的。」 说完,公主便转身快步离去,目送着她出门,主父才像虚脱似地,身子一软,太子赶忙抢上去抱住「阿爹!阿爹!」 「昭夜……我的儿啊……阿爹不能再由着你任性了……」主父气若游丝,却紧紧握着太子的手「你母亲是不能指望了,她心里没有我们父子,我是活不长了,我一死……你可怎么办哪?我的儿啊……」 太子闻言,堕下泪来,哭着说「爹……我什么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你要去见李贞一,就说你要专心照顾我,要请立皇太孙,但是玉瑶年轻,需得一个丈夫辅佐,而玉瑶说了,百官中只看中一个李千里,非他不嫁。你去,去求他,让李贞一千万促成此事。」 「爹……李千里那臭小子怎么斗得过韦奉正这老狐狸?」 「比起在前面当出头鸟,韦奉正更喜欢藏在后面指指点点,他唯一的弱点就是太重情,李千里是他视如己出的学生,如果是李千里做皇夫,玉瑶的皇位就稳如泰山……李千里是个单纯、长情又爱背责任的人,玉瑶若是生个孩子给他,看在孩子份上,他就会死心待在宫里了……他跟李贞一……很不一样啊……」主父恍惚地说着,他喃喃地说「玉瑶啊……玉瑶啊……」 「来人!快来人!」太子扬声大喊。 主父缓缓地合上眼睛,他知道自己时日未尽,只是要稍稍休息一下……脑中一片混沌……都说为母则强,他这男人主内这么些年,倒是这为父的心越发强硬了……谁都不能阻拦他的血脉成为一国之君……谁都不能……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7章 掌书记 东都官署因为徐州事紧急密会时,魏博镇中也起波澜。 虞璇玑本来去永济渠绕了一圈,装作查看有没有官吏擅用水驿运送自家物资的,然后摸进水驿里,把横海义武那批东西的数目记了下来,就大摇大摆地说「好了,没什么事,大家辛苦啦,继续忙。」 其实那天是旬假,水驿留守的人不过是小吏,所以她来了又走,小吏根本管不着。她得了实情,便悠哉地带着绯华走过那条青翠的榆林官道。一群孩子从旁边的田埂里跑过来,有些孩子身上背着箩筐,笑闹着跑上官道,一溜烟就爬上了榆树,男孩子上树摘了榆荚就往下丢,女孩子背着箩筐在下面接。 「欸,阿三,你摘快点啊!你看他们都装了半篓啦!」、「催什么催!要不然你上来啊!」 虞璇玑微笑着策马走过,出了官道,便加快速度,奔了几里路,到魏州下辖的一个小县去,趁着县衙早晚两衙中间的休息时间,在旁边探查了县衙的状况,见整治得还算整齐,又到县衙附近的汤饼铺子吃碗汤饼,顺便查核县官的官声,也都是中规中矩、不好不坏,所以她晃了一圈就又带着绯华慢吞吞地回城去。 回驿馆的路上,远远就看到果儿在门口东张西望,一见她来,连忙大喊「官人!」 「什么事?」 果儿奔到马前,塞给她一包东西,低声说「魏府急会,河南道出事了!」 「武宁军吗?」虞璇玑马上问。 「正是,戍卒逃出桂林,要回徐州,崔节帅把戍卒家人全杀了,武宁军心浮动,怕要出事。」 「这几千里路都没有人报吗?」 「没有。」 「啧……」虞璇玑啧了一声,感觉两边太阳穴抽痛起来「七个葫芦八个瓢,河朔三镇都没搞定,朝廷这边的藩镇倒出事了。而且江南道监察好像下手很狠,沿途的刺史死定……欸慢着!武宁军出事,为什么魏博要开急会?」 果儿看了虞璇玑一眼,很受不了似地说「官人,这就要等你去才知道啊!官服在包里,咚咚鼓都响过半个时辰了!快去啊!」 虞璇玑听到咚咚鼓三字,睁大眼拨马回头就冲,本来魏府的事,她是朝廷命官不一定要去,但是既然魏府用鼓声为号,就表示这次急会等同点将,不论文武、不论流内流外,只要有官衔在身、没有派任何外差的,都要在一个时辰内回到幕府里,否则…… 「绯华!跑快点啊!我不想在大家面前被脱裤子打五十军棍啦!」 绯华奋力加速冲到魏府门前下马碑,虞璇玑下马把缰绳一丢,三步并作一步半奔入魏府,拉开门房,把里面的门卒赶出去,连忙把青绫袍套上身、钗镮全部拔下来,戴上幞头,把东西包一包丢在门房里就赶快往外走。 虽然进士在当初进宴时有女皇赏穿的绿袍,但是在正式任官后三个月,就不能再穿绿袍,必须按着官品着装,监察御史和里行分属正从八品,按服制必须穿深青,除非散官阶在七品以上才能穿绿色。 虞璇玑出门房,顺□□代了一声,便出去了,只见正堂檐下挤了两三百个流外官,堂下则是魏府兵卒,一路上,认识的小兵都低声催促「虞监察!快跑啊!」。虞璇玑一路拼死命地跑,终于挤到堂上去,一连撞到几个流外官…… 「唷!哪个没长……呃……虞监察……」 「吴老,你想说没长什么啊?」 「嘘嘘嘘,等她过去再说啦!」 「虞监察没长什么,大家都知道的吧?有什么好害羞啊?」…… 虞璇玑没时间理会这些胡说八道,一路杀进正堂,堂中倒是文武分品阶各按昭穆次第排得好好,虽说有些说话声音,但是都不大声。正中假壁绘着一幅约有丈高的画,画中人一身戎装,似乎在山岗上,有小卒为其执蹬,似乎正要上马,回首凝视脚下江山,目光湛然有神,正是田氏百年基业之祖、安荦山手下前锋兵马使、而后叛降归朝的魏博首任节度使田成嗣。 田成嗣在关中士人与朝廷眼中,是个首鼠两端的人物,因为他既奉正朔又在魏博公然为安荦山立祠,号为昭武皇帝祠,加上他不轻易与朝廷合作,大家都说河北之所以变成一个穷山恶水泼妇刁民的世界,全是田成嗣带起的。但是在河北人眼中,魏博田成嗣和成德李宝臣、卢龙李怀仙三位安氏降将都是大英雄,而同样出身安氏降将、同样归朝却忠于朝廷而被朝廷大力吹捧、甚至让人写出《虹线传》大捧特捧的昭义节度使薛松,在河北人眼中却是断送自家基业的白痴。 虞璇玑无暇细看田成嗣像,匆匆扫了一眼,武官部份全数到齐,文官席次还差几个,偷偷摸摸地溜到文官后段,正想和几个孔目司的士人坐一起,他们却挤眉弄眼地不让她过去,正在尴尬处,武官那边的酒友早一眼望见她,大声鼓噪…… 「不是那里啊!」 「喂!虞监察!往前走啦!」 「朝廷来的要坐前面啊!」 「脑袋有洞啊!上去坐大帅旁边啦!」 武官们是没恶意,单纯是讲话大声惯了,但是不讲还好,这一嚷嚷,大家都转过来看她,本来在和亲信说话的田敦礼也抬头起来,正待发言,坐在武将最前面的兵马使史诚却镇定地说「虞监察,御史中使在藩,平日视本官,今日急会等同点将,因此视同监军,请上监军座。」 虞璇玑谢了一声,田敦礼的手微微一动,目光飘向他左边一个空位,虞璇玑连忙快步上去坐好,正听得外面鸣金,是点将时辰已到,趁着金钲声响,她低声向田敦礼说「谢过大帅。」 「等等军令起,你先受礼,然后我们行平礼。」田敦礼口微开,迅速地说完,顺手把一份卷宗递给她。 待得金钲十响完,果然史诚发出一声不知怎么写的军号,刷地一声,文武官员全数起身,平日散漫粗疏的武将们倒是人人面色严肃,整齐划一地平手于胸一推一揖、放下手、撩袍角、跪下、再平手于胸,同声说「大帅金安。」 「魏府千年。」田敦礼平静地说,这句话出口,觉得心中被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住,是了……这是历代田氏魏帅说过的话,但是当年的先祖们都一心期望田氏基业千秋万代,而他,却很清楚若要忠于朝廷,最终必须献出魏博。 他眉峰不动,看了虞璇玑一眼,与她一起起身,行了半礼,然后互相一让「虞监军请。」、「大帅请。」 「刘中丞。」田敦礼看了文官行列中为首的一位绯袍官员,虞璇玑知道,这人是魏府行军司马,兼御史中丞衔,是田敦礼的首席智囊。 「今日急会,为的是商讨魏军动向。大家都知道,深州那边,等朝廷和成德谈拢就没事了,但是今日接到消息,武宁军戍卒叛变,已经回到长江边上,崔节帅却杀了戍卒家眷,此际军心浮动,也有可能影响宣武军,因此,淄青李帅、淮西吴帅有意出兵为朝廷平叛顺便助宣武安定局势,约我军一同行动,淄青从泗水直入徐州,淮西借道宣武、我军乘船直下汴州入宣武,诸君以为如何?」 虞璇玑听了,不敢置信地看着田敦礼,这哪里是助朝廷平叛?根本是与淄青淮西合谋,吞并朝廷的武宁、宣武二镇八州!这两镇在广济渠上,控制着从江南河上来、接淮水、接广济渠直到洛阳的水道,武宁一破,整条运河补给线马上就断成两半,宣武一破,在东都前面就没有任何防卫可言。如此一来,淄青镇便可再破淮南,控制住扬州,而淮西就能往下直破荆黄一带,分别攻占南方半壁,而魏博,就能取道水路攻破东都…… 在场众人也同时想到了这些,不管文武,这些男人们把诸镇地图记得比老婆娘家还牢,所以在刘中丞说完后,只听得左方的漏壶“答、答、答”三响后,武将那,除了史诚以外,全部双手抱拳,一声「干了!」,响声震天。虞璇玑连忙把手藏到袖子里,双手交握,稳住慌张的神色,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手在发抖,座下有半数是她的酒友,但是压根不在乎与她的情谊,魏博镇的扩张,比什么都重要! 「兵马使怎么说?」田敦礼看起来与史诚一样镇静。 「若真能顺利入宣武,标下自当请缨,但是……」史诚出身杂胡,脸型瘦削,一双浅褐色的眸子带着寒意「标下不敢轻易相信淮西老吴的话。」 田敦礼淡淡地喔了一声,对着刘中丞说「把他带上来。」 带谁?虞璇玑询问似地看了田敦礼一眼,他却不理会,直等一个绿袍官人从堂外入内,虞璇玑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淮西幕府掌书记温杞,拜见大帅。」 ※※※ 如果没有那一首〈曲江柳〉,也许今日的相见不会如此尴尬。虞璇玑望着温杞从堂外走入,而温杞则早有准备,两人眼神一撞,都想起了从前他握着她的手,教她画柳的情景。 「等我们把柳树画好了、题上你的诗,我帮你刻个小印,钤在上面,我再帮你把画裱好……」他笑着说,一双三白眼笑起来就和蔼得多,他摸摸她的头「岫嵬啊,可惜你是个女孩子,要不,我就能带你游历天下了。」 「女孩子就不能去游玩吗?我爹也很常带我和泉涓四处去玩啊!」她不解地侧着头,双髫髻上的头绳垂下来,她揉着手说「老师,我手酸了……」 「那是因为他是你爹,士家女子,若不是跟着父祖尊长、丈夫或儿子,是不好去游玩的。」温杞接过笔,顺手画上几道,虞璇玑抬头,正看见窗外春柳飘逸之姿,再低头看去,温杞画出的柳条,比起她画的那些略显僵硬的枝条,更显轻松飒爽。 「那宗哥哥一定会带泉涓到处去玩的……」虞璇玑狡黠地说,姊姊泉涓正和宗家表兄坐在曲江边上钓鱼。 温杞微微一笑,这年纪的孩子就喜欢给人乱配对。不过……他看了窗外那对唧唧哝哝的青梅竹马一眼,泉涓和她的表兄若无意外,倒是一对能白头偕老的夫妻无疑。画好了柳树,他把笔递给只到他胸口高的虞璇玑,让她写上她的那首〈曲江柳〉,他背着手向外看,虞家的这对姊妹都是人如其名,泉涓的字是珠玑,姿容华丽高贵,做事则如流水一般爽利,十一二岁的年纪就能持家,显出一股士家夫人的成熟敏捷。 而这名为岫嵬的小徒……他看着握着过大的笔,努力在纸上写字的虞璇玑……这孩子脑子里充满各种奇怪的小念头,看事常有过人之处,却很少说出来,她就像高山中的云气一般,躲躲藏藏,若不是遇到愿意耐心和她说话、也不因她沉默而离去的人,她是只听不说的。所以比起总是爽快处置家务的珠玑,她更常坐在屏风后,听其父与人对谈,可以坐上半天不吭声不走动,也不探出头来、也不关心这些客人长得如何,一个小小女儿家,为什么要坐在屏风后听一群男人聊着她不懂的各种军务镇务民务政务? 「好了!」童音打破寂静,只见虞璇玑放下笔,煞有介事地呼了一口气还擦擦汗,温杞忍不住笑出声来…… 二十年后的温杞却笑不出来,她十岁时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那首寥落的〈曲江柳〉也未曾忘记,但是她已非当年手把着手教画教书教诗教琴的孩子。他抬头看向帅座,她一身青衫,远山眉下一双秀目依旧,半点朱唇却没施口脂,显得有些苍白,脸上脂粉未施,坐在田敦礼身边监军座,像一个相貌端正的内侍监军。 温杞面容不动,已有些灰白的长髯随着行走轻轻摇动,心中升起一阵极端复杂的情绪,他对她的感情也同样的复杂,他的家人几乎都已谢世,她是他倾注了最大心力教育的学生,是他视同亲人的孩子,却也是他半生最遗憾、最思念的女人。然而,她却成为他最恨的那种人,进士出身、制科登第,又有座师扶保,她在官场上的出身经历,他前半生汲汲营营却不可得,三十二岁便入御史台,而且,她的老师,是淮西的死敌李千里…… 思及此,温杞心头一冷,走上前,长揖到地「淮西幕府掌书记温杞,拜见大帅。」 虞璇玑的手在袖中扭得死紧,心头突突直跳,刚才田敦礼递来的卷宗里放着一张匆匆写就的便笺“致岫嵬,河北诸镇旧事,诸镇合纵连横,必由文五官将合议,淮西遣其谋主温杞至此,其人奸猾,已先致信与兵马使,恕我不能却,望尔慎之”。她没有和田敦礼说过温杞,他自然也不知温杞曾与她有过什么,只是那一句“其人奸猾”像一把匕首,直刺她心头。 跟在李千里身边这些日子,足够她明白他对淮西镇的厌恶。她问过韦中丞,知道他讨厌淮西镇,是因为那是在他任侍御史以后,唯一一个在他手中逃过的藩镇,他几次抓到淮西的把柄,甚至几次成功鼓动兵部同意发兵攻破淮西,但是事情一到大朝会,就会冒出一些李千里口中所谓『有钱就探出头的龟孙』,阻挠了发兵淮西的事。而帮助淮西一再逃过李千里之手的,自然是眼前这位淮西谋主了。 「温掌书请坐。」田敦礼说,一般藩镇的谋主虽不计较幕职名称,但是都身佩御史衔,因此满地的中丞侍御,但是温杞作为一方雄藩的谋主,却只身佩个掌书记的幕职,连最基本的兼监察、试监察衔都没有,实在很奇怪。这不是他第一次见温杞,这些年来,温杞一直都与河朔三镇、淄青有联系,一开始,诸镇文官私下戏称他是『温钟馗』,但是当他的计谋每每为诸镇带来巨大利益,他们便改称他『温掌书』。 「谢大帅。」两个军士拿来座垫,放在正中,温杞一拱手,坐下。 「温掌书一如既往,为我魏博带来难以拒绝的利益,只是河北旧俗,军事需由文武官将一并决之,因此,劳烦温掌书把事情再说一说了。」 「下官在外面听了刘中丞的转述,与淮西淄青拟定的战略并无出入,大帅与兵马使还有何事不解?」温杞平静地将下襬拂平,抬眼定定地看着田敦礼,厚嘴唇一抿,似笑不笑。 史诚眼风一扫,冷冰冰地说「温掌书,这里不是淮西!」 「我当然知道不是淮西,若在淮西,此时已经发出帅令备战,何需在此嚼舌。」史诚话音刚落,温杞就带着更明显的讽刺笑意看向他,从侧面看来,又薄又长的鼻子看来有如刀刃「不过,河北旧俗如此,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你已经多说了。」史诚同样接着话尾,他稍稍侧过身子,左手握着腰间大刀,拇指一推,露出一段刀刃「既然不屑河北旧俗,就给老子滚出去!」 「往昔逐客由得兵马使,此刻却由不得了。」 一上来就硬杠?虞璇玑手里攥着一把汗……奇怪,温杞往昔在她家没有这么呛的,而且史诚看起来跟他杠得很习惯,这是怎么了?她瞄了田敦礼一眼,他把随身的宽背大剑放在膝头,右手食指轻轻摩着剑鞘,像在摸着宠物,一身轻皮甲用铜泡钉连接,茶色皮面有好几处磨损,看来已经有些旧了,他没有戴幞头,而在额上束着浓紫绫带,正中绣着篆书的“魏”字,藉以标示他的官品。身为魏帅,既要遵循河北旧事,又要顾及魏博发展,还有女皇的君恩人情,他要怎么处理眼前这些事呢?虞璇玑默默地想。 阶下史诚与温杞唇枪舌战,却听阶上“橐”地一声,音声绕梁,众人抬头看去,是田敦礼将剑用力在木地板上一磕,立起长剑在左身侧「温掌书,我有几事不明,其一,你说已与淄青已谈妥,递来的信件,却怎地只有元济来函,淄青老李却没有书信来?其二,武宁戍卒不过两千,何以认定能影响武宁全境?其三,我前些日与虞监军闲谈,曾言及武宁,因此我知御史台早有人注意此事,御史自有通信管道,此时只怕李相公已然知晓,难道他不做防范?若是朝廷已有准备,我等三镇南下岂不是做了瓮中之鳖?其四,贵镇吴帅听说不能识人久矣,元济与我是旧相识,若论刚猛,胜于其父,若论智谋则远逊之,若有万一,元济能否做得淮帅,我很怀疑。此四者,我想兵马使也有疑虑吧?」 惊讶的神色从史诚脸上一闪而过,随即正色说「正是。」 「那就请温掌书逐一为我等解答。」田敦礼沉声说,放下长剑。 虞璇玑此时才算稍定心神,晓得田敦礼话中也有意点醒她,所以她整理了思绪,以防史诚或温杞突然向她发难……想到此时为了师门与御史台,而要将往昔如师如兄的情人视为敌方,她一面绷紧了心弦,却也免不了心头一阵疼痛。 「禀大帅,淄青李帅也在等田帅回音,只等魏博同意,就请二位移驾边界,商谈合兵。下官从来不做临危急变之事,田帅怎么不想,若无人接应,武宁那个带兵镇将怎敢把戍卒拉回彭城?给戍卒撑腰的人,除我淮西又有何人?只要二位大帅愿与淮西合兵,下官就能把两千戍卒的事搞大。至于少帅,他确实谋略不足,但是文有下官、武有押衙李佑,何患淮西不宁?」温杞好整以暇地说,此时看向田敦礼,放肆地笑了笑「至于李千里,一个空壳相公,任他在朝中横行,一出京都,就是只没脚蟹,就算他知道了又何防?」 「哗!在虞监察面前说她老师坏话啊!」 「淮西来的果然胆大如斗,真他娘带种!」 「当着人学生的面说她老师是空壳相公,虞监察等下会不会砍人?」…… 阶下文武官将中,与虞璇玑相熟的,无不交头接耳。虞璇玑却眉头一皱,她听人骂李千里黑心变态心眼小是常有的,但是温杞的话却像根刺扎在胸口,又像一块大石哽在喉头。阶下众人看向她,她也知道不能不说话了,吸了口气,努力使声音不颤抖「温掌书此话,我不能赞同,莫说李相公是恩师,就单看他是御史台主、我的长官,他也不是什么没脚蟹、空壳相公,他对贵镇早有提防,不可能放任不管的。而淮南河南监察也早已注意到武宁军的事,此时李相公应当已得情报,据我了解,河东裴招抚手下还有十万以上大军,另外,神策军也由中护军刘珍量领兵驻在东都附近,东都有警,神策军必当回师;若三镇合兵,裴招抚也完全可以抽调军队南下,正如田帅所言,很可能变成瓮中捉鳖,不一定能将二镇八州画入……」 「虞监察这么说,我并不意外。御史把台主奉为天神是常见的,虞监察又是初涉官场,倚赖座师也可以理解……」温杞无礼地打断虞璇玑的话,他眼神凌厉地扫向虞璇玑「但是,兵贵神速,就算李千里足以抽调河东军,也赶不上我等三镇奔袭,更何况,若不趁此机会迫使朝廷将八州归于三镇,待得虞监察恩师收拾了河东,全力对付三镇,到时后悔莫及的人,也不是虞监察你!」 闻此言,阶下众人有些骚动,温杞的话挑动了他们对于朝廷的敌对心理,与虞璇玑并不相识的一些老河北人,目光已是充满杀气,她的脸色霎时变白,田敦礼见状,与刘中丞交换一个眼色,刘中丞会意,想帮她一把「虞监察她……」 「她不是河北人。」温杞一口截断刘中丞的话,一咬牙,狠下心说「她出身朔方系幕府,进士状头、制科及第、监察御史里行,老师是中书令、太老师是驸马,你说她会站在河北这一头吗?」 一时间,众口喧哗,田敦礼看了她一眼,他不是不能打断这场会议,但是若她连这种基本出身的问题都不能反击,他要阻拦魏博官将出战就更无底气,而他心中诧异的是温杞竟对她一个蒫尔小官这么了解,还利用她挑起战意,此人实在不简单。 虞璇玑在袖中握紧了拳头,她的手几乎抖得握不住东西,都说藩镇是狼虎丛,此时她是真的感觉到了,阶下那些官将的眼神,似乎一说开战,立时就会把她拆吃下肚。事实上,若魏博与朝廷为敌,她也会跟成德的翁监察一样下场……她强迫自己目不斜视,他既然能捅她一刀,也不妨抖出这段过往的师生关系,让他自打嘴巴! 虞璇玑鼓起勇气迎上温杞的视线,正想强笑着开口叫他老师,口微开,叫不出声,却想起了李千里,她双手交握,十指扣紧,好像这样能有点力量,她脑中响起李千里对她说的话“我怀疑他跟这次的河北骚动有关,你若与他见面,要留个心眼才好……”。 田敦礼看着她低下头,右脸微微抽动,像是强忍着什么,又抬起头,他从没见过她露出这种严肃的表情「温掌书……我不是河北人,你也不是。」 阶下众人安静下来,温杞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一动「诚然,但是我与淮西休戚与共,虞监察却是心在朝廷。」 「所以呢?」 「所以你的意见做不得准,你也不可能为魏博着想,御史是朝廷的鹰犬爪牙,是地方的吸血蛭,你若不是个完全的御史,就不配在满堂官将中说什么朝廷如何,因为你根本不懂。但你是个完全的御史,就不需要说什么,因为这种御史罪该万死。」温杞毫不留情地说,犀利如刀的话一句句出口,他知道会重伤了她,但是更让他痛苦的是,每一句话对他来说也是凌迟,因为他控制不住对御史台的攻击、压抑不了对朝廷的怨毒,而她是他不敢得却又最想得的女人,她却是御史台和朝廷的代表,因她而生的爱、思念和欲望,揉在他最恨的朝廷与御史台中间,使他的心变得狠毒,他也紧握着手、也在发抖,但是他无法控制。 虞璇玑只觉得血液都涌到脑子里,温杞的影像与前夫李元德混合了,他也曾经指着她的鼻子说你不配你不懂你该死……她以为自己会哭,却发现是松了口气,她木着脸,目光却无畏惧「我是朝廷的人,也确实是个新手,正因为如此,我还不知道怎样像温掌书这样自信满满地攻击别人,不知道该怎样说谎,也不打算说谎。在我来魏博前,李相公就曾经警告过我,让我格外小心淮西温掌书,他早就怀疑你在暗中操盘,他恨你,也许就跟你恨他的程度一样,不管你再怎么轻蔑于他,你都不能否认他是现任中书令,他有权也有可能强行通过发兵的命令,因此,他若要关东十八镇一起围剿淮西淄青魏博,是有可能的。而且,武宁宣武二镇是朝廷的命脉,你想要,朝廷难道愿意白白给你吗?这两镇有失,朝廷会不惜一切夺回来,到那时,李相公就是主战派顺理成章的领袖,他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定会灭尽三镇方休,你真的有自信以三镇之力对抗朝廷吗?」 温杞没有想到她会顺势接话,打乱了他原本的安排「你就尽管为朝廷护航吧!魏博东都声息难通,你根本不能掌握东都的情……」 「我只知道,攻打武宁宣武是死路一条。」虞璇玑沉声说。 「若不打武宁,你能保证朝廷不动魏博吗?」温杞恶毒地问,看着虞璇玑默然不语,他神经质地笑了起来「青云路踏了一阶,就以为升天了?妳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再无知,我也明白朝廷现在需要的是魏博,不是淮西。」虞璇玑下意识地说,这一连串的论战超出她对官场的理解,她只能凭着本能回答「朝廷在河朔三镇中最倚赖魏博,指望着魏博稳定河北局势,所以短期之内,魏博安全无虞,而你淮西是诸镇中底子最弱的一个,朝廷若不惜成本,愿意以命换命,死个一两万人就能攻破,所以你一心与其他强藩联合。若李相公在此,他必定会说“反正吴少阳那老屁股也快死了,你们干脆举镇易帜,改奉朝廷如何?”到时,我必写奏章为温掌书说好话,保不定,你还能成为真正的淮帅呢?」 温杞瞪大眼睛,望着依然倔强地盯着他的虞璇玑,被她口中那维妙维肖的李千里话语梗得一噎。 而一阵沉默后,魏博官将露出诡异的微笑,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着,田敦礼作势摸摸鼻子,咳了咳说「温掌书请先入馆驿休息,待魏博官将有了决议再行答复。」 言毕,他拍了拍掌,有两个小卒进来,领了温杞离去,他步子虚浮,如在梦中,走到门边,他回头,却觉得眼前昏花,虞璇玑的身影变得模糊,他此时才发现,原来,隔着十二三年的空白,他已经看不清她的模样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8章 金石盟 从那场惊心动魄的会议上下来,虞璇玑只觉得腿都软了,看着众官将离去,她才缓缓起身准备与田敦礼告辞,田敦礼却说「璇玑,温杞也住在馆驿,你最好暂住帅府为好。」 虞璇玑楞了一下,勉强笑着说「大帅过虑了,他住他的,虽说见了也许尴尬,但也不至于打起架来吧?」 「要只是打架,我还能下注开赌盘。」田敦礼看起来也很疲累,还是勉强说笑着,随即眉头一皱「淮西跟河北朔方不同,朔方只听朝廷的,我们河北汉子虽然不喜欢朝廷,但是说一不二,要打就打,不搞那些花花肠子。淮西是朝廷带起来的、落到淄青李家手里后又转给吴家,从来没个传统。他们的手段在诸镇中最狠最脏,朝廷也好、地方也好,买不动的官就杀掉,温杞此来,也不是只身一人,馆驿中并无防备,你又无武功,会出什么事还真不好说。」 虞璇玑点头,她亲眼见过淮西刺客,任淮南河南里行时也听说过淮西的事,只是那时都觉得远在天边,但是此时被推到第一线,才感觉到夹在藩镇与朝廷间的为难与危险。田敦礼见她点头,便叫来两个小卒「你们领虞监察去见娘子,让她为虞监察安排住所。」 虞璇玑听得娘子,不易觉察地一僵,随即说「夫人也到魏府来了?」 「不,夫人还在西京,来的是媵妾薛十五娘,她这人不多话、好相处,有什么需用的,尽管吩咐她吧!」田敦礼说。 虞璇玑见他脸色无异,心头那一点微微的悬念也就散了,她微笑着说「担不得吩咐二字,有事,我再拜托薛娘子了,谢谢大帅。」 薛十五娘果如田敦礼所言,是个好相处的人,一得田敦礼的话,便遣人去收拾房间,自己赶紧烹了茶来,奉与虞璇玑「虞监察请稍待。」 「谢过夫人。」虞璇玑侧身接过,连声说「不知夫人来到魏府,未能早日拜会,实在失礼,现在又仰赖夫人代为张罗,很是惭愧。」 薛十五娘抿嘴微笑,看来心情大好,嘴上则连声说「婢子是大帅妾侍,怎么敢受得夫人称呼呢?虞监察直斥名字就是。」 两人寒暄了一阵,最后折衷用姊妹相称,薛十五娘稍长一二春,便做了虞璇玑的『薛家姊姊』,不一会儿,小婢来报,说房间收拾好了,两人又相伴去看,薛十五娘又安排了些琐碎的事,听闻田敦礼回后堂来,便告罪去伺候他。虞璇玑摘下幞头,心中暗想,也许女人为官的好处之一,就是能跟官夫人、如夫人们混熟,女人称姊道妹是稀松平常的事,可是男人若与其他官员的家眷叙辈论友,就免不了一些指指点点。 叹了口气,虞璇玑发现,往昔她与士人们来往,若是稍有进展,她就免不了担心人家会不会接受她的过去,可是今日……她苦笑了一下,却又释怀地对镜微笑,李元德已死,李元直则是早就死了心,是因为这对兄弟重挫了她对男人的期待与耐心,她才理解,感情的培养是日积月累,破坏却可以是日渐崩解、也可以是一瞬间,与其在感情中凌迟彼此,倒不如快刀斩乱麻。而温杞,正是在今日,她对他的信任与倚赖也在那一句句攻讦中轰然崩裂,至于田敦礼,也已经与她的情路没有交集。她抱着额头胡坐着,感觉心头重担轻了许多、也重了许多,轻的是她似乎就能摆脱情感上的纠结,重的是她对自己能否坚守御史本分还是感到怀疑。 有人敲门,却是果儿,他紧张地说「官人!官人,你没事吧?」 「没事……」虞璇玑应了一声,果儿进来,原来他在等到虞璇玑后,就跟着赶到帅府来,此时,她猛地想起自己身为御史的职责「果儿,你赶紧收拾东西,先搬出魏州城。」 「怎么了?」 「我怕温杞又说动了魏博官将同意南攻,届时,我就是不死也会被软禁,就无人通知东都了,所以你赶快带着东西出城去吧!」虞璇玑说,倒不是她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是她在翁监察的事后,就问过台内同僚为什么逃出来的不是官而是吏?而同僚们的回答是“官人的目标大,谁都认得,台内庶仆全挑长得不起眼的,就是方便瞒过他人耳目,如果官人留在当地,或软禁或逼供或遇害,都能松懈对方,为庶仆争取时间回到台内上报”。 「小人知道了。」果儿自然明白个中原由,因此他每到一处,都会在城外找个安全的藏身所「小人这就回去收拾。」 「快去吧,我这几日会每日修书放在枕巾下,若有万一,你就取走径送台主。」 「小人明白。」 ※※※ 西京的政事堂中,韦尚书扯了门下侍中坐在西首,侍中出任过淮南节度使,对于散在藩镇与在野的人才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又一向是个老好人,不偏不倚,因此,韦尚书便与他合计着人事案。而尚书省两位仆射带了户部兵部二尚书来,自坐到政事堂东首,也在核算着军费,算筹算珠算诀和户部尚书像教训自家儿子似的声音不决于耳。 「二七二十一……」 「喂!什么二七三十一,都干到右仆射,连个算诀都背错?」 「谁像你,龟在户部跟钱大眼瞪小眼!我偶尔记错有什么关系!」 「等你被御史台弹劾渎职的时候就有关系了!给我认真点!」…… 正中上首,却是李贞一与武太师对坐着,这两位都是一身浓紫,中间放着一张条案,上面是一卷卷待批待覆的公事。 「栖云啊,你看看这份,是不是该多征点……」 「就依国老……您再看看这边,是不是批得太紧了?」 「也是,那就再加一句待来春再议,别把事说死才好。」 「国老说得是。」 两人你来我往,看来似乎合作无间揖让有次和乐融融六畜兴旺,一出朝堂,提到对方,两人也都是赞誉有加,什么国之栋梁耆宿北斗一类的话都跑出来过,只有少数几个官员知道,武太师和当年的官台主是死对头,而官台主培养李贞一,就是因为李贞一初入御史台就轰过武太师的几个儿子,从此结下了不解的孽缘。 这一堂和气两种心思,在李贞一与武太师处理完手边文书,案上只余一份,李贞一不着痕迹地一挪手,压在卷宗上面,回头问「十一郎,你与侍中商议好了吗?」 「好了。」韦尚书应了一声,与门下侍中揖让了一番,又对尚书省那四只说「你们好了吗?」 终于,大家都近前来,李贞一才拿起手下的卷宗「武宁军的事,大家想必都知道了,戍卒擅自离守、又威胁节帅,朝廷在此事上不能示弱,若容忍此事,南北西三处防线都会有戍卒擅离。因此,眼下暂不论武宁节帅的过错,支援是必要的,陛下的意思,是将神策军……」 「刚一入门,就听见李国老讨论神策军,还好还赶上了。」 从外面传来一阵暗哑的雌音,众人闻此声,纷纷起身拱手换座,李贞一与武太师也起身,武太师本想侧手将那人往李贞一处让,却瞄见李贞一毫无让座的意思,心中冷笑一声,却脸上堆笑直上前去,握住那人的手,笑咪咪地招呼着「窦中尉。」 「武国老还是这般精神哪!大长公主可安好?」神策军中尉、内侍监窦文场也同样笑嘻嘻地说。 「我每日三茶六饭伺候着,哪有不好的呢?」武太师微笑着说。 「大长公主与国老情深爱笃,令人羡慕啊!内人前些日子去给大长公主请安,回来就捣着头说下官怎地不学学国老,害得下官好几日都不敢高声说话哪!」窦文场说,寻常内侍的妻子因为一嫁过去就是守活寡,所以只有出身低贱的女子愿嫁,唯有窦文场在未显达前一直未娶,直到握有内侍省大权后,才在女皇主婚下,赫然娶了士族之女。虽然其妻家境不好,但是好歹是关中二三等的名门之后,而且姿容华丽,竟嫁与一个内侍,此事被士族认为有骇物听,甚至有轻薄登徒子想要勾引这位窦夫人,但是全部都被窦夫人遣人狠揍一番,数十年来,从不曾有人成功过。 正说着,李贞一却含笑将手往自己右边一让「窦中尉请上座。」 众人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窦文场见他浑然没有让座的意思,只是眉毛一动,淡淡一笑「国老也请。」 言毕,窦文场坐到李贞一下首,众人暗松了口气,又听李贞一说「陛下希望将刘护军所领神策军压到魏博边境,以示天威,想必窦中尉是知道的吧?」 「陛下适才正是命老夫前去商量此事。」窦文场微微一笑,对李贞一,他就不自称下官,傲然说「关东穷山恶水泼妇刁民,有甚可怕?我那珍量儿伸根指头都压死他们,但是神策军精良,用来打那些刁民太浪费了。而且眼下西京兵力空前短缺,为陛下安全着想,这批神策军不能有任何伤亡,必须完好回来。」 「刘护军神勇,想必安全无虞。也如你所言,神策军不能折损,所以请窦中尉下书给刘护军,请他开到魏博边境后不要交战,与身在魏博的河北监察御史联系后,让御史转告魏博节帅,神策军驻扎在边境,以防魏博官将趁乱骚动。」李贞一淡淡地说。 「晓得了。」窦文场说,也不再询问进一步的军事计画。 「中书相公已命淮南、宣武两镇戒严,不可擅离。若武宁乱事不可收拾,则使南军北调,不许抽调裴招抚军南下,此事已有堂批在此。」李贞一将手中卷轴一扬,又说「中书相公又说,淮西动作频繁,恐怕要趁此机会煽动是非,他已命御史台上疏弹劾淮西吴帅,命我等务必左右物议,以使淮西有所顾忌。以上是中书堂批,诸君以为如何?」 武太师与窦文场无可无不可,倒是右仆射说「国老,下官等适才合计,今年的军费支出已经超出去年的结余,再打下去,年末结算恐怕会是赤字,若又有个什么灾变,朝廷受不住啊!」 「此事我也明白,好在成德的事应当可以很快结束,而后需紧缩开支,今年年末,让度支金部对明年的预算和核销严格一些,这样,明年辛苦一些,后年就可以恢复正常了。」李贞一回答,众人又议了一阵后就散去,李贞一与韦尚书留在政事堂内,李贞一问「秋霜还有信吗?」 「有,他说,想在中书令卸任后到武宁去做节度使。」 李贞一闻言,不敢置信似地看着韦尚书「秋霜?做节度使?」 「是。」韦尚书也一脸很无奈的表情,拿出一封信递上去「他说他当年做殿中侍御史时分巡运河,知道那里的轻重利害,也还有几个熟人在。再说,那姓崔的毕竟是他表兄,理当去处理善后。」 「他傻了吗?他一脸就是坏心大官的样子,能安抚百姓吗?再说,姓崔的造的孽关他什么事?不准他去!」李贞一难得地动了怒。 「我会写信劝他的,您有空也写信说说他才好。」韦尚书倒不意外姊夫的怒气,他知道李贞一对御史台的重视,而李千里若做了节度使,就不能保证御史台照着李贞一期待的那样运作。 「这孩子真昏了头了!他那两次放外官,都是辛苦做了大饼送给上司做官声,结果自己被百姓误会是酷吏,这样还学不乖吗?你告诉他!安分把御史台管好,就是造福百姓,不是个当地方官的料,就不要去贪个青天的名声!」李贞一气呼呼地说。 韦尚书微微一笑,点头答应,他自己是早写好了回信揣在怀中,只是他说还不够激烈,总得要李贞一也加个一脚才能挽住李千里。他缓步出了政事堂,今日的天气晴朗,头上青天白云,韦尚书看了看,要使青天现世,先得扫了浮云,扫不尽浮云,纵有晴空,也是霎时而已…… ※※※ 魏博发生的事,果儿与虞璇玑赶紧写成了报告,果儿趁着未宵禁,便将行李搬出,隔日天未明,便赶了一驿,离开魏博,到昭义镇境内的永年县驿去,因为昭义军是朝廷所属,但是这个镇并不好管,因为昭义五州中间隔了太行山,往来必须翻山越岭,十分不便。尽管如此,机密由昭义送出才能免去被拦截的可能,所以果儿不辞辛苦来跑这一趟。 果儿送出的信,约莫两日便送到李千里手上,他只微微一怔,随即沉住气,抬头对韦中丞说「温杞果然去魏博了。」 「啧!这人真是你的天敌。」韦中丞冷笑一声,见李千里脸色平淡,又问「这么平静?听到温杞,你不是会变脸的吗?」 「之前都没消息,以为他死了,偶尔动一动怒缅怀这天上地下唯一从皮到骨髓都烂透的混帐王八,最近听多了,气坏身子不值得,我还得留着一口气看七子八婿满院笏为我做寿呢。」李千里语气与表情一样平淡。 「你到现在还在想着要生七个孩子?老兄,你如果命够长,是可以八十老翁抱新儿没错,但是你家训不许娶妾,你看上的那位嫂夫人已经三十一二岁了,难不成你要她往后十年都躺在家里怀孕生孩子做月子?」韦中丞却呵呵笑,一掠胡须说,李千里苦笑,韦中丞耸耸肩「不过,女人嘛!既如此,你就干脆让她把官辞了,回家专心生孩子养孩子,反正你官高爵显,别说一个老婆七个孩子,就是七十个都养得起。」 「她不会为我辞官的,就像我也不会为她辞官一样。」 「这话说得奇,都干到中书令了,你当然不能为她辞官。但是她才刚起步,说句实话,若按她现在的表现,别说干到与你比肩,就是挣一领借刺史绯也恐怕不能。与其如此,何如现在就辞官,马上就是郡夫人了。」韦尚书说。 所谓借刺史绯,说来就梁国的章服制度原先规定官员服色从散官品不从职事官品,但是散官无权、职官却与实权相当,于是大家重视职官更胜散官,吏部诠选官员也只看对方的职事官历,因此出现大量散官品低于职事官品的人。为了补足散官职官的不平衡,吏部对于一些高官采取请皇帝『赐阶』的作法,但是赐得多了,好像显得恩典浮滥,于是改采『赐服』,不过一样赐得多了,满地都是绯紫很不值钱。结果,梁国的章服制度逐渐改以职事官品为依归,只是为了尊重从前立服制的那位文皇帝,不说改、说是『借』,于是一些散官阶品低于四五品的官员任四五品官职时,可以穿绯袍,称为『借绯』。 「她虽然不热衷名利,不代表她可以放弃仕途。她从前依靠男人,却都不能靠,所以仕途是她进可攻退可守的基地,不会轻易放弃的。至于我,除了当官,什么也做不成,对我来说,也不可能放弃的。」李千里却摇头,将虞璇玑信递给韦中丞「不过,璇玑去了魏博,似乎长进不少,她竟能吓住那温杞那老滑头,也算不容易了。」 韦中丞哦了一声,把果儿与虞璇玑的说词对过后,点点头「干得好,虽然只是吓住他,也算了不起了。」 李千里脸上没有喜色,他伸手要过信,正色嘱咐「温杞作风一向狠毒,嘴上说不动,硬干也有可能,你发信给关东所有监察,让他们通知各藩镇,小心淮西暗算。另外,把此事用驿传发回西京给陛下,发私信给老师与台主,我这边下堂批,通令昭义武宁宣武淮南戒备,务必防止淮西勾结魏博淄青南下。」 「那璇玑呢?要召她回来吗?」韦中丞装作不经意地问。 御史分巡在外,并没有规定要他们一定要在某一处,甚至也没有规定他们理应调停或者主持什么事,也就是说,御史们可以什么都不管也可以什么都管,所以,御史台是可以召虞璇玑回来的。李千里咬着牙,信上是虞璇玑更加匆忙的字迹,她一句也没有带到自己的心情,她只问,若是她拦不住三镇合兵,朝廷还能不能以武力解决?也就是说,她隐隐感觉,她可以阻得温杞一时,但是魏博内部对于扩张的渴望,也许是她无法阻拦的。 信封里还有一个打着结的字条,结上打着蜡印,上面写着『恩师陇西公亲启』,李千里早把字条收在袖中,他猜想那是她要对他说的体己话,她已无暇像上次那样用风雅的匣子包装,可见时机紧迫。但是,只要一个台令,她就能脱离险境,就算有事,他也能保她周全,一想到这里,他几乎就要下令召她回来,但是袖里那个字条似乎在提醒着什么,他说「等我一下……」 说罢,他起身避到西间去,不久后,他从西间出来,沉着脸说「不能召她,不过,让昭义军派一队人马到边境去,随时接应她和庶仆。」 韦中丞应了,拱手退下,自去办事,李千里从袖中抖出那张字条来,她的字迹依然匆忙、诗句依然不甚工整,却是无比坚定:刀戟身边过,江月心上流,幸有姻缘误,华发倚白头。李千里紧握着那张字条,他胸中胀起一阵阵难以压抑的幸福感,即使她此刻身陷险境、即使有可能下一刻就是生离死别,他依然感到无法言喻的满足,终于得到她的承诺和信任,对他这个很难相信别人的人来说,信任是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印记。 如此深情、如此信任,他不能不以相等、甚至是更多的感情来回报。 又过了两日后,虞璇玑从果儿手中拿到御史台内的回复,信中还有个锦囊,囊口用针线缝死、盖着蜡印,御史台的回信中说,这是台主要给虞监察,虞璇玑收了,果儿却说「欸?官人,你不打开看看啊?」 「我……我等下自己看就行了。」虞璇玑说。 「台主的锦囊妙计吗?我想看啊!」果儿却没想到这些事上头,只当世台主要给徒儿开小灶,因此探头直眼想看。 「去去去!谁让你看我们师徒间的秘密了!」 虞璇玑有些恼火,这个果儿凡事精明,就是在感情的事上少很多根筋,她把嘟嘟囔囔的果儿赶走后,仔细端详那个锦囊,只见得囊口细针密线缝得挺好,是座师大人亲手缝的吗?虞璇玑想,因为他实在不可能找个女人来帮他缝这种机密……一想到座师大人身穿官服、板着那张坏人脸做针线,这种奇妙的违和感让虞璇玑忍不住微笑起来,她拿过拆信刀把线绷断,拉开锦囊,她满怀喜悦地往里头一看…… 「咦?没有?」虞璇玑不相信似地把锦囊倒过来,甚至整个翻出来「都没有?这是……哑谜吗?」 虞璇玑望着那个红绫锦囊,想破头想不出个答案来,正在作难时,见那拆信刀丢在案上,刃下几段绷断的线头……她眸子一亮,拍手道「有了!这是孟东野的“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嘛!这是要我早日完成使命回去……哼……狗官狗官大狗官!我都说了华发倚白头,还装什么慈母样子?混帐!」 虞璇玑心中有点呕,把那锦囊摔在案上,负气瞪了一眼,起身出去,不一会儿,又踅回来,把那锦囊拾了,塞到中衣里去。 唉……早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过……至少这锦囊是他曾经碰过的东西,有总比没有好啦…… 同时候的东都中书令厅,一个小内侍正在清扫李千里的起居间,他把污衣分门别类,却看到李千里几天前的手巾,竟然题了字却丢在污衣篮里,这个内侍识得几个字,便说「吾爱……走……呃……走州女,兔气……嗯……这是烟霞……烟霞升……」 李千里在外间,一听见吾爱,马上赶进来,见得那庶仆手中手巾,瞪大了眼睛「这是何处得来!」 「回禀相公,是在污衣篮里。」 小内侍连忙把手巾呈上,李千里镇定地接过,把他支走。小内侍一走,他仔细端详,暗叫不妙「糟了!怎么会没把手巾放进去就缝起来了!」 此时,有一只手从他手中捞过那块手巾「吾爱越州女,逸气烟霞飞……何当携手去,江月傍人归……」 李千里一听这声,若说刚才是暗叫,现在就是惊叫「老……老师。」 「啧啧,你的诗还是做得很烂啊!」韦尚书摇头晃脑地说,自顾自地把那手巾凑到鼻上一闻「啧啧啧啧,送给女孩子,熏香也不挑个好的,还是你那一身木头味。」 「木香怎么了!」 「木香用得好,木头当到老,难怪你就只能是个木头……哎呀说错,是废柴,而且还是根中看不中用的废柴啊啊啊……」韦尚书一边说,一边拉长音吟哦着李千里的诗,享受着官场生涯中不可或缺的人生乐趣,一直到他在那边废话到有些累了,才问「我那小徒孙还好吧?」 「还可以,但是温杞也跑去魏博了。」 「啧啧,这家伙真是阴魂不散哪,他一定是你七八辈子抛弃的情人,这辈子来报仇的。」 「学生再怎么不挑,也不会挑上温杞那个混帐。」 「你看看你那个青筋暴露杀气忽现的表情,他当年是不是跟你告白过?」 「没有这回事!」 「人家喜欢你有什么关系,你那么生气做什么唷我心爱的小千千喔……」韦尚书模仿着上皇,笑嘻嘻地看着李千里怒气冲冲的脸,等他笑够了,只见他依然笑咪咪的,眼中却没有笑意「要不,他怎么专挑你的女人下手呢?我记得,夺王氏误杀阿巽的事,就是他搞的吧?」 李千里脸上一僵,怒气顿失,取而代之的是极端的厌恶和恨意,像一根针在心头不停地扎着刺着,韦尚书把那块手巾折了,放在案上推回给他,凉凉地说「秋霜哪,温杞事事不如你,可他有一事胜你许多,知道是什么吗?」 李千里没有说话,是恨到说不出一个字来,韦尚书也知道,于是帮他回答「不要脸,他可不像你那样顾忌身份顾忌名声顾忌朝廷,他极傲也极卑,他是个极端的人,遇上他,你可不能被仇恨迷了眼,要小心再小心哪!」 李千里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拿过手巾,紧握在手里,韦尚书见状,又笑咪咪地哼着那首御史大夫情诗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9章 《乌台秘记》之推倒御史大夫 这个故事发生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冷清清的江月山亭、冷清清的正院、冷清清的正房中,冷清清的旷男台主一个人喝着冷冰冰的酒。他毫不意外地迎来人生中第三十七的生日,正如过去十六年的生日一样…… 就他妈三个字!冷清清! 李千里把手边那个老虎头大的酒坛凑到嘴边,一口干了。远处传来一阵乐舞声,大概是一江之隔的曲江芙蓉园中,肯定是那位注定荒淫无道纵欲亡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亡国妖孽混帐太子正拥着妖姬美婢嘻嘻哈哈在园中乱跑……他忿忿不平地想。 只有自己祝自己生日快乐实在很惨,不过比不上早早开始期待有人会记得,然后惊喜察觉大家似乎在筹备什么东西,还发现下直时后面跟来了心爱的徒儿,结果发现是因为燕寒云的儿子跟他同一天生日……原先预备好了等大家来恭贺他生日的时候发放的红包,到最后只能做了燕家臭小子的生辰贺礼,就连又香又软的小徒儿也跑去燕家住的南院凑热闹,结果他还是只能自己陪自己睡觉,冷冰冰的榻外加冷清清的房间…… 就他妈三个字!很不爽! 李千里跨过满地酒坛,歪歪斜斜地滚到榻上,今天喝得有点多,不过如果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时候来杀他,肯定会被剁得烂烂糊糊连娘亲都认不出来……他闭上眼,任黑暗袭来…… ※※※ 好像只是闭了一下眼,黑暗中似乎有光慢慢亮起来,李千里睫毛微颤,感觉有东西压在他身上,应当不是鬼,因为有温度……那压在他身上的东西软软的温温的,轻轻磨蹭着他胸口,他吸了口气,闻到熟悉的香味……大概是做梦吧……不过他还是低低地喊了一声「徒儿?」 「嗯?」有人回应,李千里的手迅速扣住对方,却听得熟悉的声音痛呼一声「夫君,你弄疼我了!」 夫君?李千里连忙放手,睁开眼,他睡觉从不点灯,但是房中何时点起一灯如豆,在昏黄的光晕中,刚刚才挂念着的徒儿,竟然趴在他身上,脸对着脸、胸贴着胸,就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微笑着,如蜻蜓点水般轻轻吻了他「醒了?」 李千里捂住嘴,要死了,嘴怎么热辣辣的?却见虞璇玑双肘撑在他头边,手指滑过他额上的美人尖,低头,又是一吻。李千里又按住额头,结结巴巴地说「徒徒徒……徒儿,你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为妻好不容易攒足了假期从东都回来,你想能做什么?」虞璇玑懒洋洋地说,手又不安分地摸来摸去,却被李千里一把抓住手,按着她的手腕,她诧异了一下,又抿嘴有点害羞地一笑,低身一边吻他一边说「我这个月的月信刚过啦……别担心……」 「呃……担心什么?」 「咦?不是每次我回家要尽点为妻义务,你都要先确定我没怀孕吗?」 「怀孕!」李千里瞪大眼睛,急急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虞璇玑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大,不解地说「你问这话奇,孩子都五个了,还问什么时候的事?」 「五个?你什么时候生了五个?」 此言一出,虞璇玑脸色一沉,眯了眯眼,冷着声说「李千里!」 「什么事?」李千里被那个表情吓了一跳。 「是谁当初说要凑满八卦的?喔,乾坤离坎兑生了,名字都取了,现在不认帐了是不是?除去阿巽,还差两个你知不知道?」 「呃……不知道……」李千里被她弄糊涂了,什么跟什么啊? 虞璇玑气得双颊泛红,用力拧了他一把,恨声说「你嫌累不想做了是吧?还是嫌我肚子大了屁股大了胸部不挺了?」 李千里的脸上满布黑线,这……「璇玑,你演得是哪一出啊?为师怎么都听不懂?为师只看过你诃子没遮到的部份,什么肚子啦屁股啦,都没看过啊……啊……你干什么……」 虞璇玑抓住他的左手中指就往后扳,李千里猝不及防,痛得叫出声来,虞璇玑却不放手「混帐!我看你是日子过太好,闲得发慌拿我消遣是吧?什么没看过?十年夫妻,都做了九百三十四次,你说你哪里没看过!」 这头正鸡飞狗跳闹个不休,却听外面轰隆一声雷响,虞璇玑一听雷声,叫了一声「不好!」,就扯起李千里,把他踹下榻「还傻在那里做什么?阿离最怕雷,还不快去看看!」 「谁?」李千里问,后脑勺一痛,虞璇玑竟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打过去,自己也下了榻,李千里这时才发现,她只穿着家常裙襦,上身没有衫子,白晰的肩膀和大片酥胸半露,此时正扯过衣架上一件素袍披上,随意绑了带子。一想到刚才她压在他身上……李千里只觉得喉头有点干燥,正待说些什么,却见她拿起油灯就跑了出去「璇玑!你去哪里!」 虞璇玑不答,李千里也只得跟了出去,只见外头十分闷热,天上电光闪烁,虞璇玑担忧地看了一眼,便快步下阶跑出正院。她左弯右拐,竟来到她从前闺阁处,也不敲门就踹开房门「阿离!」 「阿母……」有个小小的声音传来,忽听得雷声大作,那声音尖叫起来,虞璇玑把油灯往后一塞,就冲进房中。 待李千里持着油灯进去,却见西间榻上,虞璇玑坐在榻边,怀中抱着一个小小人儿,口中低声劝慰「阿离乖……阿离乖,阿母在啊……」 「呃……」 「你这死鬼!还龟在那里干什么!」李千里正待开口,却见虞璇玑抬头眯了眯眼,两道视线杀气十足,只得赶快过去,拿捏着坐在她旁边,又听她柔声说「你看,阿爹也在啊……」 「呜呜……怕怕……怕怕……」虞璇玑怀中那小人儿呜咽着说,抬起头来,李千里一怔,这孩子比阿巽大些,但是那眉目脸庞与阿巽几乎一模一样,那孩子向他伸出手「抱抱!」 李千里不由自主地抱过她来,她呜呜咽咽也不知说什么,只是一径往他怀中钻,与阿巽小时候一样,他紧紧抱着她、拍着她,心中满是温情与回忆……忽然,有人挽着他手臂,低头看去,虞璇玑一手挽着他,另一手抚着那孩子的头发,低声说「我就知道夏季一定得常回家来,要不阿离会吓破胆的……」 李千里反手拥住她,她将头靠在他肩窝,不知为何,他说「我一向浅眠,往后我会来的。」 虞璇玑不答,只是微微一笑,忽然外面脚步声杂沓,两个年约七八岁的孩子跑进来「阿离!」 「嘘……」 虞璇玑示意他们噤声,那两个孩子便缓步走来,李千里才看见,原来是一男一女,男孩的眉目竟有几分像虞赓,而女孩子则与虞璇玑有些相像,男孩说「我与坤先去看了阿坎阿兑,一听见雷声就赶过来,还是晚了。」 「没关系。」虞璇玑柔声说,将阿离放到榻上,盖好被子,才把那两个孩子拉到怀中「阿母不在的时候,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那个女孩子靠在虞璇玑怀里,抬起头,一双眸子闪闪发亮「阿爹说了,阿母管着含嘉仓,稍有不慎就会饿死很多人,比起这些,我们照顾弟妹也不算什么。」 那男孩没有说什么,只是跟着点头,也抱着虞璇玑,她叹了口气,两个孩子突然有点讶异地看向李千里,那男孩说「阿爹怎么了?不是这时候都会说一些“到底是哪个混帐把人调到东都去的、我要弹劾他”之类的傻话吗?」 「这话哪里傻了?」李千里下意识地回嘴,却见虞璇玑与两个孩子抿嘴一笑,又说了几句话,虞璇玑便拉着他起身,把两个孩子送回他们住的院子去。 走回正院后,两人宽衣就寝,李千里心头突然砰砰直跳,虞璇玑却叹了口气,很习惯似地枕着他的左臂,握着他的手,低声说「夫君,虽说当初我说了去东都没关系,可是现在,我真想调回来。一年才能见你们几次,我真的熬不住了。」 「可是……吏部那边肯吗?」李千里整个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年代什么情形,只得挑个最保险的话说。 「你明日若有时间,问一问保泰兄吧?就算减俸降阶也没关系,我实在受不了跟五个孩子分隔这么远,一看到家书上写哪个孩子生病,我就发急,因为东都收信是四五天后,我不知道孩子现在怎么了,你写孩子都好,我也担心,就怕这四五天内,是不是有什么变化……视事的时候还好,一下直,我就忍不住胡思乱想,想孩子……」虞璇玑紧抱着他的手臂,似乎很疲惫地说,又叹了口气,她闭着眼睛挨近他「也想你……」 李千里只觉得胸膛像有灯花一爆也似,说不出地喜悦,侧过身,紧紧抱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说「我也想妳……」 「死鬼,那刚才推三阻四是怎么回事……」虞璇玑闷闷地说,说是这么说啦,身体还是很正直地转过去,稍稍一推「混帐台主,下官要推倒你!」 「请尽情□□本相吧……」 李千里终于很不知耻地把玫瑰色旷男幻想词脱口而出,奇妙的是,虞璇玑竟然没有退缩,反而挪身压了上去「不让你明天顶着黑眼眶去政事堂,韦家父子又会说我色衰爱弛!所以!你今天晚上别想睡了!」 当真是心痒难搔啊!李千里心头千百只可爱小蚂蚁挠来挠去似的,他眯着眼,感觉她的吻一个个落在身上,真格明白什么叫雨露均沾…… 「咦?怎么了……」李千里睁开眼,却发现那位信誓旦旦要让他不能睡的人,竟然在完成了上半部四分之一身体之后,就又恢复刚才趴在他身上随便摸的姿势,他摇一摇她「璇玑,你怎么了。」 「我累了……」虞璇玑趴在他身上磨磨蹭蹭,一副软趴趴懒洋洋的样子「换你上来好不好?」 「不好!妳自己说要推倒我的!」 「我推啦,你现在不是倒着吗?」 「你现在趴在我身上,我也不能怎样啊!」 「对,所以换一下,你就可以怎么样啦!」 「喂!是你要□□我,结果趴在我身上不动是怎样?」李千里一腔□□遇上慢郎中,气得快要断脑筋「啃了这么点地方就喊累,不要太过分!」 「你身子面积太大,啃到完都天亮了,我身子小,换你上来可以赶快进到正头戏嘛!」梁国号称婚前婚后都很纵欲所以十年五个孩子的女官,此时像只蝉一般黏在传说很冷感但是被强迫履行义务因此婚后个性变更差的御史大夫身上,所谓八风吹不动也不过如此。 李千里瞪着她,很不爽地说「说到底,妳就是要直接进重头戏就对了!」 虞璇玑闻言,撑起身子,目光炯炯「可以吗?」 「不行!」 「唉……你这人就是喜欢磨磨蹭蹭的。」 「这是夫妻相处的情趣!」 「不能把磨磨蹭蹭放到结束后再说吗?」 「这不是磨磨蹭蹭,是情趣!」 「哎……偶尔换个感觉,这样才新鲜嘛?你就当作第一次看到我,我第一次看到你,干柴烈火不是很好吗」 「好什么好?我才不跟第一次见面的人干柴烈火!」李千里严正拒绝,又拎起虞璇玑,滚了半圈「我也不许你跟第一次见面的人干柴烈火!」 「嗯……那如果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叫李千里的人,觉得他看起来好可口,所以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这样可不可以?」虞璇玑问。 「那妳看到的这个李千里是我吗?」李千里谨慎地问。 「当然是梁国第一的美男御史夫君你啊!」 「那好吧……」 虞璇玑微微一笑,稍稍移了个角度,挪到李千里身下,腿很熟练地勾上去,对他露出极其艳丽的笑容「妾身虞璇玑,愿荐枕席……」 「在下李千里,初会娘子!」李千里说,好吧,他也不否认这个场景他也有幻想过啦…… ※※※ 口鸡三号,一个身影从正院房梁上一跃而下,在一团黑暗中,准确地找到李千里的榻,向下看着卷成一团的人类,这个身影突然抖了一下,随即准确地伸手托住李千里的头,迅速把他脑下枕头一翻,瞬间堕入黑雾中,等黑雾散尽,李千里衣衫完好地睡在榻上,满地酒坛依旧,榻上并无旁人。 那个身影伸了伸腰,穿墙而出,口中喃喃地说「我翻枕妖混了几千年,第一次有人的未来恶心到让我主动把他翻回来……娘的,混帐人类竟敢闪我,害我少了五百年道行……」 今晚真不走运……翻枕妖想着。 就他妈五个字!我也想要女妖! 欸……这样是……一二三四五六字…… 啊!管他去死啦!妖怪也要管汉字怎么写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0章 刀戟林 淮南镇边境上,柳子元、刘梦得带着他们的庶仆,担忧地望着远处。他们虽然暂时都撤到淮南镇境内,但是该做的事还是得做,由于连着几日暴雨,寿州高塘湖一带据说有几个县受灾,附近一些窑口也遭了灾,寿州窑是天下六大窑之一,因为器皿厚重,一般商家都喜欢用,自是支撑了不少寿州百姓的生计。因此,柳刘二位监察横竖暂时无事,便来此处看一看灾情,观察地方官有没有贪污,另一方面,也是趁此机会看看边境的情形。 这一路行来,柳刘二人便明白,他们两个遇上的是那种最棘手的灾情,两人互看一眼,柳子元苦笑着说「梦得,我们好像注定要遇到这种案子呢……」 「这是第五次了吧?」刘梦得也叹口气,水倒是退了,只是满地污泥,很不好走「出京的时候,中丞好像还特别交代,让我们不要一起去勘灾,说我们一起去就会遇到这类的案子,会造成他困扰的。」 「可还是遇上了……」柳子元低声说。 「还是得做事吧?」 「当然……」 于是两人各带着庶仆分头勘查,柳子元去县衙那边询问灾情、刘梦得到民间查访,等两人碰头时一对,再回到州府幕府查核,就知道县官有没有谎报、浮报灾情、装作不知情或者没处理妥当。若是谎报浮报,当然马上写奏疏轰县令意图贪污、轰县丞县尉未尽劝慰之责又不奏报朝廷的失职之罪,最后再把一干县官扣一个上下交通瞒骗朝廷,至于装作不知情,就是众县官颟顸无能,没处理妥当则是渎职。 不过,到底怎样算谎报浮报装傻没处理妥当?认定的标准几乎人人都不同,有人认为百姓有亡故就当上报、有人认为没死几人不需上报;有的地方官觉得把受灾百姓集中到一处就算安顿好了,但是御史来看,或许觉得应当开仓赈济,而地方官也有可能觉得百姓只是家中淹水不是钱财全损,不到开义仓的标准。 也有些年轻的地方官满腔热血,不但开了官仓还跑去施粥棚里飙小卒飙胥吏,说什么粥要煮得多稠、粟米团子要拿着能吃,当下满地百姓一片称谢,热血青年因此热泪盈眶,直说要好好照顾百姓如何如合……结果附近州县一些穷苦人听说这里管饭管得好、比家里吃得还强,全都跑了来,于是掏空了当地的义仓。结果御史来看,觉得根本没事,认定地方官沽名钓誉、浪费国家粮食,一个奏疏奏上去,皇帝震怒,下旨贬到岭外,热血青年受此打击,认定当好官没益处,于是变身成鱼肉乡民的贪官污吏,当了没几年官,又被分巡岭外的御史弹劾,一生前途从此化为乌有。 但是,也不是没有御史踢到铁板的例子,御史的认定与地方官不符然后奏报上去,结果对方后台够硬,反咬御史不体恤百姓、分巡地方作威作福,顺口再咬中丞台主监督不周、驭下无方外加视人不明连这种货色都选进御史台,结果御史贬官、中丞降阶、台主调职。就算御史与地方官认定一致了,也不一定万事大吉,若是地方官跟上司不合、地方官的后台跟某人不合,结果刺史司马说复查后不符事实,全属御史与地方勾结,然后朝中煽风点火,一样顺口再咬中丞台主,一样御史贬官、中丞降阶、台主调职。 说到底,分巡地方贯彻梁国朝廷和谐稳定方针、力行御史台裁汰冗员的千年目标并不是难事,但是遇到勘合灾情的工作,就有可能引火上身,甚至连累上司,而且最惨的不是遇到流民上万的大灾变、也不是遇到伤个数十人的小灾,而是遇上死了人但是死不多、伤了很多人但是都不是重伤、坏了百姓田产房屋但是没有全坏的不大不小灾,到底该不该赈济?若不赈,是免赋、免役、义仓低价卖粟还是官府以低息贷赁?若要赈,怎么赈?是以工代赈、开义仓管饭还是发放赈济金?义仓要释出多少粮食?要养灾民多久?要养多少灾民……总之,这其中种种问题的分际拿捏实在难为地方官也难为来巡察的御史。 柳刘二人到御史台任职也有三年了,每年要回去西京,都是柳子元到淮南与刘梦得会合同行,说也奇怪,他们若是各自分巡都没事,只要同行,都会遇到这类灾情。偏偏李千里对轻忽灾情的地方官最是恨恶,来一疏就准一疏,每次都让韦中丞收拾得胆颤心惊。不过柳刘两位此时心中还有比勘灾更烦恼的事,来此勘灾不过是散散心,转移焦点而已。 柳子元回眸望向宣武镇的方向,细长的眼睛忧心地凝望着,在他离开武宁时,曾支开庶仆,在濠州附近与戍卒们见上一面,他不能告诉说戍卒家人已死,因为这样只会激怒他们,所以只能委婉地劝他们散去。 「趁着朝廷还不知道,你们赶紧散去吧,不要跟崔节帅硬拼,难道你真的忍心攻打徐州吗?那城上兵卒都是你们的亲友吧?」 「柳监察,这话若别人说,我立时打出去,虽没见过你,但我知道御史是个仗义人,所以我信你是真心为我们找想,可是你让我怎么跟弟兄说?说“别管女人孩子,逃命去吧”?弟兄们有家小,我也有,我女人年纪还轻,二十出头的人要服侍两代公婆,还要带前头去了留下的两个孩子跟她自己生的,我一去已五年,她够多辛苦?我当初娶她,说实在的,不是贪图她年轻,实在是她没娘,她爷和我吃过一锅饭,打淄青的时候死了,临去时让我收了她,说做妾也好做婢也好,横竖管她口饭吃也就是了。我们吃军粮的,哪一村没有鳏寡孤独?我那时都是两个孩子的爷了,她才十三岁,本也当她是妹子,想给她找个没家累的好人,谁知十六岁上,她对我说除了我谁都不嫁,争了两年,我爷看她不是说着玩的,又伶俐乖巧,这才娶了。谁知,她刚怀上,我就被派去桂林,到现在,孩子都五岁了,我连瞧都没瞧上一眼……」 柳子元无语,那镇将年约三十余岁,身材高瘦精壮,样貌倒很是俊朗,只是这样赶了数千里路,难免有些憔悴。柳子元叹了口气,要怎么告诉他,他心心念念的妻儿父母可能已经不在了?柳子元看着不远处同样神色疲累的戍卒,谁说男人不重情、不恋家?从漓江到淮水、从桂州到濠州,这群男人日夜兼程跋涉数千里,图的是什么?不过是一家团圆不再分离而已。 柳子元第一次怨恨起自己的御史身份来,宣武镇是运河枢纽,是朝廷绝不可失的藩镇,身为御史,他应该千方百计弭平这场战争,甚至应该一离开这些戍卒,就去通报濠州刺史跟淮南镇,发兵剿灭这群戍卒。他来,只是好奇,是什么原因,让这些男人叛出桂林,冒着生命危险,回到徐州? 若是没见到这些人、若是没听到这番话,也许柳子元可以狠下心去通报,这些人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他也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弭平兵祸带来的好处。但是见了戍卒,他发现自己的心竟然没有任何犹豫地转向了戍卒这边,他此时不恨自己来见他们而断送前程,恨的是自己是御史不是州官,若是他是个地方官,他就可以护庇他们,画一块山给他们,说这些人是流民,要在此安置,他们就可以活命,也可以暗暗地去寻访可能存活的亲人。 镇将似乎看出了柳子元的同情,推心置腹地说「听说很多藩镇都讨厌御史,桂州那边也是,不过我们武宁镇,一向是最欢迎御史的,御史都是好人哪……」 「我分巡武宁镇,也感觉百姓对御史不大反感,却一直没问为什么?」柳子元随口回答,因为有些心乱,他担心这些戍卒的前途、也担心朝廷的未来。 「喔,那是从前有位李御史,分巡我们武宁镇,那时节帅跟现在姓崔的猪脑袋一样,是个名门士人,看不起我们当兵的,苛扣军饷不说,有一年冬天,连寒衣都不发一件,也没加饷加俸,大过年,连口热米汤都喝不上,我两个哥哥一个姊姊全是那年饿死冻死的……」镇将说到伤心处,不禁黯然,咬着牙说「城下死了这么多孩子,城里节帅照样吃喝玩乐,大半夜的,灯火亮得半城都看得见,挖出母羊胎里羔子蒸、百来斤的猪架在庭前烤,肉味香得……我们都爬到那附近闻哪,就盼着谁丢块肉来,吃剩的也好、喂狗的也好,有得吃就好……这么多的官,全都在庭上吃喝,没人敢放半个屁,唯独那个御史让我们都备了口袋到义仓外等着,接着仗剑驾马直入义仓,要押衙开仓,押衙不肯,他就把他们都打昏了,劈开仓门,叫了几个能识会断的负责发放粮米,然后让我们领完米吃饱饭,就到帅府门口聚集,要记得嚷着要杀节帅。接着,听说他进去后,一剑过去,刷地一声斩下节帅人头,顺手砍了节帅身边小妾……」 柳子元听着,心中有些讶异,这事他知道、御史台也都知道,因为故事中的李御史正是他们现在的大头头。只是这故事在西京的说法不是这样,都说是李千里跟当时的节帅不合,节帅大宴宾客却不请李千里,他勃然大怒,煽动兵卒去帅府门口公然叫嚣,然后自己下手砍了节帅跟小妾。本来此事理当引起淄青南下,好在他杀了节帅后,马上请节度副使暂代,封锁消息,然后飞报朝廷说,是因为节帅与那小妾卖武官卖得太过火,导致军队哗变,兵卒涌到幕府外说节帅不死就要造反投靠淄青镇,所以他为顾全朝廷,斩了节帅以安军心。接着脱了官服,把自己关进徐州狱中,等朝廷派人把他押送回京。 此事引起朝中舆论一阵哗然,虽有韦奉正与李贞一护航,但是御史杀节帅实在太过火,李千里因此被贬到岭外一阵子,后来才又因为李贞一和上皇轮番向女皇劝说,加上李千里考绩颇佳,这才调回御史台来。若说李千里在此以前不过是个刁钻的御史,宣武镇一事后,所有人才发现他心狠手辣不只在朝廷制度上,连朝廷发放节钺的节帅都敢杀,他还有什么不敢?若拂了他的意,一剑捅来,什么三品五品都是掩面救不得,管你金鱼银鱼全送你投胎去当鱼! 那镇将说了一阵,见天色不早,就谢过柳子元说「柳监察,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们返家心切,不管怎样,都得到徐州再说了。」 柳子元见劝不动,他不能刺激戍卒也不能出卖崔节帅,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群戍卒送死,只得拍拍镇将的肩膀,意有所指地说「此去万事小心,崔帅为人刻薄奸险,不要轻易相信他的话,越近徐州,越要小心低调,留得青山在,保命为上。」 那镇将也不是笨人,他看柳子元的神情,就知道话中有话,低头一想,也就明白身为朝廷官员,有难言之隐。他反手握住柳子元手臂,点着头说「柳监察,我明白你的难处,这一路上,也只你有意帮我们,你的话,我记住了,此去若有命在,必亲自登门拜谢。」 「我只恨我官卑职小,不能帮你什么,但凡有我能做的,你只管送信到淮南镇来。」柳子元也有些激动,御史与官员打交道,向来都把对方看作敌人,很少有人能体谅御史的苦衷与难处「至于你说的李御史,现在是中书令了,他一向很关心宣武镇,我从前不知道,现在知道原因了,若有机会,我把你们的事跟他一说,说不定他能有办法保你们周全。」 「中书令嘛……那就是最大的相公了是不是?」镇将一喜,见柳子元点头,便稍稍露出了笑意「到底苍天有眼,李御史该当做得大相公的……既如此,就劳烦柳监察与李御史说一说,他那时肯冒死解救我们,此番说不定也还能有妙计能帮我们一把,柳监察,万事拜托了。」 「成不成,我不敢保证,但是我一定与他说。」 两人拱手而别,镇将上了马,带着戍卒往前走,柳子元目送着他们离去,直到看不见了,他回过神来要南行,才发现自己脸上竟有泪水。因为这个官职在身,他眼睁睁看着两千人满怀希望满怀期待地奔向崔节帅的陷阱,他知道他们此去是几乎没有希望活下来的,徐州城是四战之地,数万大军围个几个月都不一定能攻下来,这两千人去连护城河都填不满,唯一能欣慰的,也不过是他们终于与家人团聚……在那一个个深不见底的万人冢里…… 到那时,他们会不会恨他呢?恨他明明能提醒他们不用去赴这场死亡陷阱,他却因为朝廷因为天下因为藩镇因为宣武因为御史台因为身份……因为一切他身为御史要顾虑的东西,把这两千个活人推到徐州城下,生生断送这两千个能走能吃能睡能哭能笑的人,他们跟他一样有感情有家庭有思想,他们甚至对他抱持比那些他要保护的朝廷命官更多的体谅与包容,但是他还是牺牲了他们…… 思及此,柳子元纵声大哭起来…… 「官人、官人……」 柳子元回过神来,庶仆讶异地看着他,他以为脸上有什么,伸手去抹,却发现是泪,他没有擦干,只是勒住马往北看。他现在是在淮南镇境内,而那群戍卒们,不知到了何处?他们察觉崔帅的阴谋了吗?柳子元抬头向天,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帮助这些人了,他只能乞求上天降下神迹,扭转这个局势,让戍卒与朝廷能够共存于世…… 「苍天在上,佑我大梁。」 ※※※ 东都诸官自从韦尚书大驾光临后,纷纷额手庆贺终于来了一位好相处的相公,又是黑心中书令的座师,日子应该会好过一点。却没想到韦尚书一来,竟是火力全开,某日召集东都五品以上官员与各官署主司,从袖中拿出长长一卷名单,笑咪咪地说了一大篇众位辛苦实在有劳一类的废话后,总而言之,把一大票的东都官员或罢黜或贬官、或嘉奖或升迁,但是不管是升是降,全都要离开东都,而且更令这些官员惊讶的是,韦尚书为他们选的继任人选,全都不过三四日路程就能赶到东都,也就是说,韦尚书要来个大换血,而且是马上! 目送着一干官员魂魄被抽干似恍神离去,李千里有些担心地看了看身边那位露出奸险微笑的座师一眼「老师,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唷?你上次问这话是十年前的事呢!」 「请不要用这种轻松愉快的口气打发学生!」 「少年人,你需要松一下啊!」 「这句是城南那些过气娼妇拉客的话,您好歹是当代相公,顾着身份好不好?」李千里很生气地说。 韦尚书放下茶盏,认真地问「所以说,你真的去松一下过?」 「没这回事!」 「哎呀,这很正常嘛!我又不会告诉小徒孙说你去山亭时都会去松……」 「我没有去松过!您不要跟璇玑说那些胡言乱语!」 「啧!一点玩笑都开不得,果然是没松过。」韦尚书起身撢撢衣袍,摆摆手「我走啦,不用送。」 「老师!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老了,没听到也不记得你的问题。」韦尚书挪了挪胖胖肚子上的玉带,迈着短短的腿,一步三摇地离开东都中书政事堂。 李千里扶额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越来越搞不懂座师大人腹中那些花花肠子,一来就大动作汰换官员,问都不问他这个正牌中书令一声……李千里心中一凛,看了看四周,都没有人,他很确定自己刚才没有出声,但是不知为何,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像他出口骂了老师一样。 「相公。」庶仆走进来,李千里抬起头,庶仆躬身说「石侍御求见。」 李千里起身,使个眼色让庶仆抱起案上的卷宗,缓步出堂,石侍御果然站在堂下,其实他刚刚本来也在堂外,只是在等韦尚书离开而已,见李千里出来,他一拱手,李千里说「到我那里谈。」 两人鱼贯走入中书令厅,约莫谈了两盏茶时分,李千里怒气冲冲地带着石侍御杀出中书省,命庶仆去叫御史台官到含嘉仓城。等到韦中丞带着大家赶到时,只听得平日人声扰攘的含嘉仓异常安静,赶进去一看,只见得偌大的含嘉仓城中,上千个打着赤膊做粗活的官奴,安静地站在仓城夯土墙边,押仓使等武官则留在仓城上,没有下来。 「中书相公呢?」韦中丞问。 「禀官人,相公与仓令去巡仓了,似乎是往东北方向去。」 韦中丞命台官两人一列,分别注意左右两边,就带着他们去寻李千里,含嘉仓城面积与半个皇城相等,里面有三四百个仓窑,全是在平地上挖个六七丈深的坑,经过处理后,把粮食倒进去,上面封土,然后地面再用厚草席铺成个斗笠状,放眼望去,城中放着许多大斗笠似的。此时众人穿梭在这些仓窑间,只听得前面有人声,便循声而去,果然见得含嘉仓令、仓丞、典事等一干官吏跟在李千里与石侍御后面,正从一座仓窑里出来。 李千里脸色冷淡,见得台官们来,便说「两人一组,进去仓窑里,数一数有哪些已经空了的,没空的,也敲一敲土,看下面是不是真有粮食。近四百个仓,一个不许放过!」 李千里吩咐完,向韦中丞点个头,一行人转进含嘉仓署内,眼风瞄见一个典事召来一个人不知吩咐什么,那人随即跑了,他冷笑一声「是去叫出纳使吧?我正要寻他!」 含嘉仓令等人面色如土,额上密密沁出汗来,李千里大摇大摆地端坐上首「含嘉仓的储量还有多少?」 「禀相公,五百八十三万石。」含嘉仓令硬着头皮说。 「喔?这么说,至少八成以上都是实仓了?」 「相公说得是。」 「那我刚才看的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去年收的江南米,今年就放出去了?这么多的老米老粟不放,为什么放新米?出米也就罢了,空仓不是应该掀去草顶,清除仓底后重新曝晒吗?为什么出米后还要盖草顶?是谁让你这么做的!」李千里一句一问,他绷着脸,只有嘴角微动。 含嘉仓三位署令低下头,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年纪较长的,低声说「相公,此事下官等也是奉命行事,出纳使来了,请相公问他吧……」 「我是要问的,他也脱不了干系,只是你们几个看管含嘉仓,出了这么大的包,你们一个也逃不了!」李千里冷冷地说,向韦中丞一努嘴,他起身,径自一甩袖出了官署。 「各位请坐、请坐,说也奇怪,中书相公明明是陇西名门,性子却跟蕃骆驼一样,惹恼了他,管后台是谁都一起撞倒,讲话也是这样大声大嗓,我是见惯了,倒是害几位受怕,罪过罪过。」身为李千里的超级好帮手,韦中丞摆出推心置腹的表情说「说实在的,几位老兄都是浊官,管着仓廪,也不过就在籴粜平准时捞点好处……」 含嘉仓官惊得一乍,连忙说「中丞,我们……」 「不用解释不用解释,你不说我也知道,清水池塘不养鱼,我呢……一方面知道大家的难处,东都居大不易嘛,另一方面,御史台事情太多,我也没时间过问,大家一张大席掩过去也就是了。」韦中丞满脸诚挚的笑意,含嘉仓官稍稍放下心来,却见他笑着说「不过,诸位这次闹的也太过火了,中书相公坐镇东都,结果有人在他眼皮子下暗渡陈仓,诸位说,这不是往李相公脸上呼巴掌吗?他怎么能放过你们呢?」 「中丞、中丞中丞……你跟着李相公这么久,肯定有办法在他面前说情,好不好给我们疏通疏通,帮我们淌过这一坎,大恩没齿难忘啊!」 「唉……李相公是个骆驼性子,哪里劝得住啊?」韦中丞见他们上钩,连连摆手说不能,又像思考似地说「不过呢……我也不是不能帮你们……」 「中丞!我们就知道你是乌台阿家翁,你一定有办法帮我们。」 「我呢,只能帮着敲边鼓,还得你们先开第一炮,把你们知道牵涉此事的人都轰出来,转移李相公的注意力,那时候我再帮你们一把,兴许都没事了呢!」韦中丞轻快地说,见仓官们还有犹豫,再推了一把「你们想啊,那主使此事的人既是来阴的,表示他知道此事上不得台盘、见不得人,你们替他掩盖,更是让他缩在幕后不现身,到时御史台结不了案,还不得拿你们顶缸?可是你们要站在御史台这边,有事,李相公去跟他斗,没事,也扯不到你们这里来,何乐而不为呢?」 韦中丞就这样天花乱坠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把实情骗了出来,待得李千里收得数目回来,又命众御史查抄含嘉仓的档案,依然等不到出纳使,直等到派人去请,才说出纳使临时得了急病,回家休养,李千里冷笑一声「报病?开什么玩笑?刚才在中书省还见他脸色红润,病什么!派出左金吾卫,把他给我揪到御史台去!」 说罢,李千里又对那群仓官说「你们也到御史台去喝杯茶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1章 故人情 当日稍晚的魏州城内,刚巡完城池的田敦礼疲惫地回到后堂,薛十五娘一样为他备好了热水、替换衣衫与酒饭,田敦礼吃过饭后,见薛十五娘肚子已经大了,便问「几个月大了?」 「六个月了。」 「这是第三胎了吧?」 「大帅记得不差。」薛十五娘微笑,她先头生的两胎都是男儿,分别行三、行五「三郎五郎两个小作孽的,皮得不行,但愿这胎是个女儿。」 田敦礼看着她的肚子,想了片刻才缓缓地说「十五娘,我想,这个孩子生下来,就送与虞监察吧!」 薛十五娘脸色一白,惊慌地问「为什么?」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大帅!」薛十五娘一惊,扑到田敦礼怀里,紧紧抱住他「大帅,你千万别这样说,魏府千年,你的功业正要开始啊!」 「父帅去世时,我还在陉原,他就曾托梦与我,殷殷嘱咐我不可再履关东,说只要我不回魏博,就有可能保存田家。但是我还是回来了,因为陛下以西京田家五百多口的性命相胁,逼我一定要回来……」田敦礼幽幽地说,言语中带着苦涩和淡淡的怨恨,他重重地呼了口气,抚着她的背,怜惜地说「十五娘啊……夫人是个贤慧人,她身子不好,家中诸事都要仗你帮衬了,三郎五郎虽然调皮,却很聪明,我不担心。唯有你腹中这个,我也不知能不能见到,但是我不希望这孩子跟其他儿子一样学武或者像女儿一样嫁人就算了,虽然陛下将我逼到绝路,我还是希望我的孩子能做梁国的顶梁柱、做一代名相,所以,我希望这孩子做个文官。你与夫人都是女人家,田家世代武门,不可能教出个文官来,所以只能托给虞监察了。」 「若要托付,为什么不给刘中丞?或者送到平王宅?还是交给县主?虞监察是个好人,但是她没有结婚,眼下也不过芝麻大的前程,送给她好吗?」薛十五娘是田夫人的侍女,田夫人的母亲是平王的女儿,因此,薛十五娘自幼便长在县主家中。 「文官中,我能信任的很少,能托付孩子的更少。交给男人,到最后,孩子也是由他们的夫人教养,这些夫人能不能把孩子视如己出?有没有个好品格足以做孩子的典范?这些,我都不太清楚。我认识虞监察是十年前的事,那时她虽然放纵,对邻居的孩子却很温柔,我问过,才知道她曾经流产过,所以对孩子有种期待,她若是愿意收养我的孩子,必定会好好疼惜。加上这些日子以来,我冷眼旁观她做事为人,我发现她虽是女子,却是刚柔并济、知道分寸的人……」田敦礼娓娓道来,薛十五娘的情绪也比较平复后,他才说「这事我还没与虞监察详谈,只是先与你说一说,若是人家不愿,也不能勉强。」 「大帅都想好了,奴婢还能说什么呢?」 田敦礼知道她心中仍然不舍,拥着她说「我知道你的心思,若我能活过这一劫,功成身退,就必定亲自教养此子,此时动念,不过是备条后路,你不要太烦恼了。」 「奴婢只愿大帅长命百岁。」薛十五娘流着泪说。 田敦礼苦笑,束发读诗书,他比田家的任何人还向往士人的生活,自幼就想做个文官,但是出身武门、出身累代节帅之家,他没有选择前程的自由。藩镇打打杀杀,数百年来跟朝廷斗、跟邻镇斗还要跟下属斗,田家是目前唯一没有被底下官将推翻的武门,其他什么李家薛家,眼下都没落了,取而代之的是从前的部属,凄凉门庭破落武家,若不是到其他藩镇混口饭吃,就是到京都十六卫吃军粮,几乎没有出头之日。 他当初入朝,本希望能转入清官,但是吏部那边打了几回太平拳后,挽出太师来,对他说「世侄,你做左金吾卫将军不是挺好的吗?武转文本就不大合适,就是当年郭沅震挂帅又任本官兵部尚书,那也是个进士出身,你的要求若是吏部准了,会引起物议,不合适啊……」 低头看着薛十五娘含泪的脸,田敦礼有些遗憾地微笑「别太难过了,我也是说说罢了。」 薛十五娘正要答话,却听外面有人敲门,田敦礼应了一声,一个婢女走进来「大帅,虞监察求见。」 「正要寻她,她就来了。」田敦礼说。 薛十五娘擦干眼泪,强笑着说「我再去热酒。」 「让小婢们去做就成了,你去休息吧。」 「不,我来吧……」 薛十五娘摇摇头,起身开了门,田敦礼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升起一阵寥落,门外传来一阵谈话声,然后虞璇玑开门进来,一拱手「大帅。」 田敦礼抬头,却见她穿着家常的白衫子、湖绿襦裙,一条嫩绿绸带绕胸打成花结,自从重逢后,就不曾见她着女装,灯下忽见,恍如十年前初相识。他微微一笑,伸手一让「劳你前来,请坐!」 虞璇玑歪了歪头,刚换下官服着襦裙,就听得田敦礼派人说请她半个时辰后过来后堂,心想既是在后堂,应当不算公务,也就没换衣服,她谢了一声,盘膝坐在田敦礼对面「大帅命我到此,有何事见教?」 「有些私事而已,待十五娘温了酒菜来再谈。」 虞璇玑有些不解,田敦礼是和她一道吃过饭,但是都是在前面官署,此时在后堂,夜间把盏谈事却没有过,但是对方没有开口,她也不好问,等薛十五娘把酒菜送上来,自己退下后,田敦礼才缓缓开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璇玑,你有可能嫁给李相公吗?」 呃……虞璇玑瞪大眼睛,嫁给李千里?他是提过不错,但是她还没想到这个。最重要的是,为什么田敦礼会知道她跟李千里的事? 「那日在函谷关上,我看见你们牵着手,再一想李相公对你的态度,也就猜个□□了……」田敦礼像是回应着她的疑问,为她斟了杯酒,对干后又说「我知道我当初在南陵对你说的,是不可能实现了,你是个好女人,配得一个有成就又成熟的男人,只是,李相公……举朝都说他刻薄寡恩、狠毒残忍,你是他的学生,他和你在一起,却不避人耳目,你觉得,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吗?」 虞璇玑惊讶地望着田敦礼,下意识地说「我与他,不过相差七岁而已,避什么耳目?」 「师生如同父子,即使只差七岁,依然有个分际,再说他是你的上司,你和他在一起,会被说闲话的,你没想过吗?」 「没有,也不需要。」虞璇玑断然地说,她不喜欢被人质问感情,那种感觉就像被指责通奸一样「公归公、私归私,大梁律没有规定官人之间的感情,之前还有个州官仰慕御史,写情诗给他,结果也没怎样,男人跟男人都不觉得害羞了?凭什么我喜欢我的上司就要被人说话?」 田敦礼见她气得脸泛桃红,微微一笑,摇着头说「李千里为人刻薄,你与他认识不过一年多,怎么能相信他?」 「他对别人刻薄是他的事,对我好就够了!再说,相识年日不代表信任,温杞是我受业之师,我与他相识近二十年,我曾经那么相信他,可是他在会议上却强逼于我,甚至几乎致我于死地。可见,官场的信任建筑在立场上,我是李相公唯一的学生,师门纽带相连,我不可能背叛他,既是如此,何来不信任?」虞璇玑气呼呼地说,酒也不喝,只一心为自己的感情辩护。 「即使他出卖你,你也信任他?」 「如果他明白了我的信任,就绝不会出卖我。」 田敦礼哈哈大笑,像是轻蔑地问「你真是虞侍御的女儿吗?我父亲与西平王曾经合兵,他说西平王的谋主足智多谋,却从不信任人。」 「那你就错了,他是不轻易相信人,所以他只相信我娘、我姊姊、我和西平王。」虞璇玑压下火气,淡漠而怀念地说「而他给我的遗言,是要我相信,这世上会有值得信任的人。」 「你不是相信李相公,也不是喜欢他,是爱上他了。」 虞璇玑有些讶异,讶异的是她自己竟然很快就街受了这个说法,什么时候她已经不只是喜欢了呢?她看着田敦礼,思考着说「这点我倒是不否认,爱是建筑在信任上,没有信任的爱不可能感到满足,我曾经试着爱过我那个前夫,但是他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他,最后……你知道。」 「经过前夫的事,你怎么能信任李千里?」 「从外在条件来说,以他的出身地位,却鳏居多年,直到现在才向我示爱,显然世人在婚姻上考虑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重要,我不需要烦恼配不上他,因为他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差距。既然如此,如果我能信任他、爱他,又有什么能阻挡我的幸福呢?」 「你不会傻傻的以为,真爱战胜一切吧?」 「当然不是,可是婚姻是需要经营的,花心思去经营本来就是付出,像我父母,他们一开始的感情也不算深厚,是他们都愿意为对方付出,才能越来越恩爱,如果我吝啬不愿意付出,又怎么能够要求他付出同等甚至更高的心力来爱我?这不是心机不是算计,是对自己的选择负责。」虞璇玑一口气说完,却见田敦礼点着头微笑,她感觉他眼中的光彩似乎有些异样「大帅,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确定,我的孩子会有一个很好的家庭。」 「你的孩子?」 「就是十五娘肚子里那个,璇玑,我想把这孩子托付给你。」 虞璇玑瞪大眼睛,田敦礼的脸色十分认真,她却不解地摇着头说「为什么?你是一方节帅,为什么要把孩子交给我这个芝麻小官?」 「我隐隐感觉,我也许活不长了……」田敦礼淡淡地把刚才与薛十五娘说过的话再解释一遍,他沉重地看着虞璇玑「此外,我也觉得这次回来魏博,有很多事已经不在我控制之内了。尤其是兵马使,温杞的合兵之策,分明通知过他,也是因为他知道后,向我要求要开大会,但是他上了大堂却说不相信温杞,那日他与温杞看似争吵,其实都是吵些无关紧要的事,若不是你和我从中拦住,也许他们吵完后,官将们被磨得心浮气躁,就容易冲动。这几日,他借口说连日暴雨,人手不足,要把我的亲兵分一些去做事,我也怀疑他别有意图,但是在魏州城附近,他能控制的人马多过八千,若是硬拼起来,我死不足惜,但是我不能拿八千田家军的性命做赌注,若是这八千人一失,田家就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所以,我不能不早做打算。」 「但是你找我托孤,不是秃子找和尚吗?你若有失,我也活不了啊!」虞璇玑苦笑着说。 「你是被成德那位御史吓怕了吧?」田敦礼也不客气,虞璇玑接过酒壶,替两人都斟了酒,又对饮一杯,他说「成德那位会死,听河北传言,是他当着众人的面,骂王亭凑是反贼叛徒,不肯替他去向朝廷讨节钺,河北汉子要脸,自然当场就劈了他,我想,你应该不会这么傻吧?」 虞璇玑听着他的话,不相信地说「我不信到了被害的时候,你还能坦然让我去替叛徒讨节钺。」 「这么说真伤人哪……」田敦礼一笑,两个虎牙露出来,透出一点天真「我到底是沙场滚出来的,生死早就看淡了,若有那一日,为了保存八千子弟兵和西京的家人,我是非死不可,只有这样,陛下才不会降罪于田氏,而必须以各种恤典收买人心。但是你只要答应去帮叛徒求节钺,就有很大的回旋余地,说不定还能在朝廷换个调停有功的名声。」 「这是在教导为官心得吗?」虞璇玑强笑着说,她心中一热,田敦礼已经做好打算,若有那一日,用自己的死亡保全他想保全的人,包括她。 「不,这是为了保存你。因为我这些日子观察你,我猜若到那一日,你也会跟成德那位御史一样失心疯,就算不抓狂乱骂人,也是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到那时,史诚若不是杀了你就是把你逼疯……」田敦礼担忧地看着虞璇玑,沉重地说「他从前掌管魏博的军法,有的是办法虐待人,你又是个女人,就算不拷打你,把你往男监里一扔,你这辈子也就完了……」 虞璇玑只觉得一阵悚然,脊背发凉,她看着田敦礼,晓得他不只是吓唬她,一个女人在一群男人里,本能足以使人做出毫无理性的行为,而那种绝望无助的恐惧,是每个女人在懂得人事后的梦魇,若是成为现实,足以使人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所以,若是我不在了,你不要想着为我报仇,也不要想着引兵入镇什么的,你只要听史诚要你做什么,跟他讨价还价,多争回一点价码,大致上,也还是顺从他的意思,保存你自己、保存十五娘,这样就好了。」田敦礼的声音恍如天外飞来,他殷殷地说「河北汉子重脸面,不会跟女人动手,所以你若不顺他的意,他就会把你丢到可以不顾脸面的地方。但是你好声好气跟他谈,他兴许还让你一些,事办成了,他就高看你,算他欠你人情,将来你再到河北,就有了基础,事就好办了。」 虞璇玑铭感五内,她低声问「你为什么要为我想这么多?」 「场面话,为了十五娘和孩子,我保存你,你不会不帮我养这孩子吧?」田敦礼笑着说,虞璇玑却笑不出来,黯然地低着头,他又说「除此之外,我只希望你能够官运亨通,不要再失意了,因为我若死了,可能没有第二个人好心来鼓励你了。」 「我很怕,我会让你失望……我从来没有什么为国为民的鸿图大志,我只想好好做完我分内的事……」虞璇玑的头垂得更低,她觉得她实在担不起田敦礼以命保存的期待。 「这我不担心,因为你那老师李千里可不像你,他很早就想当大官,听说连死了孩子都不肯罢手,你觉得他会放任你庸碌一生吗?」 「我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做官,对我来说,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愿意在仕途上给我自由,而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跟他低头问计一点都不勉强,我知道又想自由做官又想有事时求他,这样很自私,但是人没有无私的吧?」虞璇玑有些自暴自弃地说。 「低头问计,你不觉得可耻吗?」 田敦礼并不是以质问的口气,而是好奇,虞璇玑抬头「会可耻吗?他是我的老师,不管我做到什么官,在他眼里我都是学生,都矮他一截,如果觉得可耻,一开始就不会拜师。也不会爱上他,因为爱一个人本来就要退让一些的。」 「你真不像个官员。」田敦礼笑了。 「应该是不像个男人吧?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想我不能也不想做个男人,这么多年飘飘荡荡,我不会放弃作为女人应该有的生命和幸福,做妻子的幸福,做母亲的幸福,甚至是做祖母的幸福。至于做官,只要不在手上沾染无辜百姓的血,我不讨厌做个平庸的官员,所以,我也没想过跟男人一较长短,我只想在死前没有一丝遗憾。」 「那我收回我刚才的期望,我不求你官运亨通,只希望你能做官做得快乐,做妻子做母亲做祖母也做得快乐。我这辈子,想做文官做不成,做丈夫做得不好,做父亲也只是普通,祖父也是做不了了……所以,我希望你能把我没享受到的快乐都享受到……」田敦礼温和地看着虞璇玑,饱含着深情,却不只是男女之间的爱慕「这样,至少我们两个之间,有一个人是很幸福的。」 虞璇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应声而落…… ※※※ 初夏的含凉殿外,翠柳亭亭,含着水气的风拂过,伴着教坊伎人的歌声,送来一阵清新的凉意。上皇左拥个丰润美姬、右抱个纤细娇娥,心不在焉地嚼着纤纤素手剥好的冰葡萄,亭下伎人柔媚婉转的声音,唱着上皇点的〈河桥柳〉,上皇那双变得很淡的眸子悠悠望着远处。 很久、很久以前,是一曲〈河桥柳〉把宝宝她娘骗到手的……上皇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怀念地笑着。 「河桥柳,占芳春,临水含烟拂路,几回攀折赠行人,暗伤神……」 女皇生母睿真太后的去向和唐安公主的生父同列弘晖朝的两大秘辛,话说上皇还是太子世子时,待得十六岁出阁立府,明皇帝从后宫下赐一个女子给广平王,便是睿真太后。事实上,却是上皇先看上了睿真太后,初见时,她唱的就是〈河桥柳〉,而后,上皇在明皇帝的含凉殿家宴上唱〈河桥柳〉引起睿真太后的注意,两人一来二往也就好上了,上皇又看准明皇帝宠爱的杨妃无子,每回进宫总给杨妃带一堆新鲜物事,杨妃也知道这广平王就是将来的皇帝,乐得卖个好,于是成全这桩好事。 虽然后来杨家势大,上皇为了老爸孝皇帝和自己的地位,学着当年文皇帝一样,造了自己皇爷爷的反,勾结禁军太监,把杨妃那飞扬跋扈的一家子都乱箭射死,却也念着当年杨妃成全婚事的情,赏她个全尸。处理了明皇帝,可是孝皇帝最宠爱的张皇后不是上皇的亲妈,原来上皇生母吴氏出身贱籍,又死得早,养母兼嫡母韦氏因为政争牵连,被孝皇帝休弃,所以上皇虽是长子,却没有依靠,孝皇帝又是个耳根子软的妻奴,上皇为了自保,又造了老爸的反,将孝皇帝送到兴庆宫中与明皇帝同住,而张皇后自然也与杨妃一样下场。 上皇与睿真太后只生了个女儿,上皇二十五岁时继位,本以为经过两次政变总当是自己当家了,却没料到帮他把父祖赶下台的宦官李护国竟要代他执政,甚至说出『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上皇那时血气一涌上来,就要跟李复国硬干,却没想到李复国勾结了太上皇孝皇帝与皇祖上皇明皇帝,竟对上皇刀兵相对。 当夜,若不是其它与李复国不同派系的大宦官探知此事,只怕今日梁国也就没有这位浪荡上皇了。那时,几个大宦官身披戎装,抱着幼小的女皇,又命其他宦官禁军把直说要与父祖拼了的上皇打昏装到麻袋中,连夜将上皇父女送往东都。上皇醒来,直问皇后何在,大宦官们才发现原来根本没人记得把皇后带出来,但是事已至此,无法再回头寻人,上皇只得带了女儿直奔东都,与诸藩借兵借将,还从回骨借兵,攻入关中与两位老上皇拼了。 这两位上皇虽然兵力稍弱,却也不是庸手,一场父祖对子孙的战争,打得风云变色,待得上皇攻破西京,两位老上皇见大势已去,明皇帝首先以宇宙锋宝剑自刎,孝皇帝却还是撑到上皇出现,才冷冷一笑「你好大出息,懂得借兵打父祖了?朕打不过你,一条老命死不足惜,倒是你,有本事逼死两个老头,不知有没有本事收回文皇帝的版图?你那沈妃说,你会是一代明君,会收得文皇帝的江山,是梁国中兴之主,你自己掂量掂量,有那个本事吗?」 「她在哪里!」 「你先说你能不能中兴梁国,你若是能办到,朕就是死,也瞑目了。」 「我若能办到,你会告诉我她的下落吗?」 孝皇帝微笑,点着头「当然。」 「好!我必收复文皇版图!」 孝皇帝哈哈大笑,却见剑光一闪,上皇来不及阻拦,孝皇帝手上天地刃已划破自己喉咙,唇边却是一抹讽刺的冷笑,把睿真太后的行踪一起斩断。上皇发榜文公告寻找,但是大战后,西京一片残破,宫人四散,睿真太后也从此不知所踪。 而今,传国神兵天地刃与宇宙锋就供在太庙里、明皇孝皇两位的牌位前,在他们旁边,略小的牌位则供奉着睿真太后。在女皇继位后,就尊封生母为太上皇后,在上皇八十岁后,父女俩就确定她不会回来了,也不再期待奇迹,于是加尊号为睿真。 只是这首〈河桥柳〉是不能不听的,上皇看看身边这几个年纪足以当他曾孙女的姬人……确切来说,这几个是太子的,不过是借来陪他吹吹风而已。这些青春的女子身边,让他想起那些和爱妻在一起的时光。 「美人哪……你们实在比不上我那爱妻一根脚指头哪……」 「哎呀,上皇您坏死了!」 姬妾们娇笑着,粉拳轻敲着上皇的背,敲出一大口浓痰来,上皇一阵杀鸡似地干咳后,摸了一把那姬人的脸蛋「把陈年一口老痰敲出来,美人儿,赏你什么好呢?」 「劳烦上皇一张旨意,把太子殿下押给奴婢一夜如何?」 「那有何难?把笔拿来,我那龟孙子押给你十天都没问题。」 姬人一听,笑容如春花灿烂,却又一嘟嘴「可是殿下好几天都不回东宫了,上皇可以给奴婢一张没期限的吗?」 「当然可以,不过昭夜那只笨鸟没女人会死的,怎么会不回东宫呢?」 「上皇真爱说笑,自然是因为主父的病情了。」另一个姬人接过话来,要在上皇面前争功「太子前阵子脾气暴躁得很,平素很宠的几个小世子、小郡主都被他修理得惨。」 「喔?是吗?这龟孙子还算有点孝心嘛……他那个什么鸟王学士呢?没跟他在一起?」 「王学士听说都在东宫帮办太子荒废的政务,喔,对了上皇,太子最近身边总带着一个小女子,好像也是个宗室,叫萧玉环,太子可疼她了,不准旁人直称她名字,只能叫萧校书。」姬人美丽的脸上闪过一丝嫉妒,却没注意上皇眸中的戏谑之色,只是娇嗔着说「上皇要为奴婢作主啊!」 「欸……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傻啊,宗室就是宗室,太子再怎么荒淫好色也不能动宗室里的人哪。」 「可是……萧校书在太子身边跟前跟后的,看了很生厌哪!」 「哈哈,没什么好担心的,太子不会把那萧玉环怎样的。」上皇老神在在地说,任凭那姬人说长道短,乐得听免钱的东宫八卦,末了又问「建安王、洋川王、临淮王、弘农王他们,有回东宫找太子吗?」 这四位郡王是太子较为年长的儿子,眼下都已出宫居住,姬人摇摇头「最近没见到四位世子。」 上皇便点点头,摆摆手要她们都退下,叫自己的亲信太监过来「带上我的步辇,去看看李贞一有空没有,要是没事就把他抬过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只见七八个身强体壮的宫女,抬着一乘步辇过来,李贞一下辇,再三谢过这些宫女,才缓步走上殿角凉亭,绕过纱屏,无声行了一礼,上皇说「坐。」 「还在听〈河桥柳〉?都唱了几十年了。」 「这是我家,我爱听我乐意听,你管我?」 「不敢管,只是跟念佛号一样鬼打墙似地唱个成千上百遍,烦不烦人?」 「跛脚鹅笑断腿鸭!你每天把老婆衣服拿出来摆好,吃饭要放两副碗筷,还不是一样鬼打墙。」上皇哼了一声,一想到李贞一惦念着死人也不在意他的爱女,就忍不住气上心头「什么时候你把你老婆忘了,我就不听〈河桥柳〉,如何?。」 李贞一却一笑,见风转舵「那上皇就继续听到葛屁着凉的那一天吧!横竖上皇这点乐趣也不扰人,微臣觉得留着也无妨。」 「啧……你这滑头老鸟!就不能像小千千那样杠一下吗?要是小千千在,肯定要用什么太多教坊人力耗在陪我听老歌上的理由,力争一番。」 「秋霜是自幼贫困,省吃俭用惯了。而微臣嘛,是觉得如果不请来上皇的美丽回忆为伴,只怕上皇一无聊又要胡搞瞎搞,害得微臣要花更多心力收拾。」 「到底我在你心里是什么人哪!」上皇不悦地说,不知为何,这句话听得亭下的教坊伎人恶寒了一下。果然传言是真的,上皇跟两位前后任御史大夫有悖德关系,也难为李国老心胸宽大,自知年老色衰还把李相公送给上皇…… 「说场面话,是微臣知遇之主、一代圣明天子,说实在话,就是个混帐臭老头。」李贞一笑吟吟地说,还拿起一柄蒲扇为上皇扇风。唱歌的伎人口中唱着,与一旁的琵琶手交换一个眼神,啧啧……说不嫉妒果然是骗人的…… 「一听这话,就知道奉正跟秋霜都是你的人……」上皇又哼了一声,琵琶的拨子滑了一下、横吹的音岔了一下,原来连韦尚书都是李国老为上皇培养的新宠……这真是太八卦了。 「上皇的家常话唠叨够了吧?该讲点正事了吗?」李贞一缓缓地问,不一会便探头出来,对教坊众人说「辛苦众位善才了,请下去休息吧!」 教坊众人退去,上皇便把刚才的东宫事、近日听的八卦与李贞一说了,最后问他「玉瑶跟小千千到底是怎么回事?玉瑶才二十三四岁,比千千养的那尾宠物鱼还小,昭夜那么讨厌千千,怎么会把宝贝女儿嫁给千千?他虽然傻呼呼的,总不至于以为叫一声丈人,千千就会都听他的了吧?」 「这还不算奇的,太子还亲自来找过微臣,说要专心照顾主父,要请立持盈郡主为太孙,又说女人治国,没个夫婿辅佐不行,让我务必促成秋霜跟持盈的婚事。」 「这番话肯定不是昭夜说的。」 「这是令渠透过太子传话,当真是用心良苦啊……」 上皇要过蒲扇,用扇柄抠抠脚趾「我有些闹不明白,昭夜再浑,宝宝也没有把他扯下的意思,就是扯下了,玉瑶也是稳稳的太孙,干么把千千拉下水?有我在,你们也不会造玉瑶的反哪?怕什么啊?」 「令渠一直怕微臣拱起另一个女皇。」 「我看他是脑子有病、心里有鬼!」上皇不屑地嗤了一声,把蒲扇拍得满天响「我的宝贝昭阳才不干这种累死人不偿命的事!要是你有这个心,昭夜早就不是太子了。褚令渠这只混帐夜猫子,巴着自家的死老鼠,竟敢猜忌我的宝贝孙女!」 「听说上皇当年也曾经为了死老鼠杀了不少人。」 「你说什么!」 上皇眸中精光突现,阴狠地瞪着李贞一,他却一拱手,不卑不亢地说「微臣只是说,将心比心,上皇不在乎,不代表对方不在乎。其实若是秋霜愿意,他与郡主也许可以互相帮助,秋霜比令渠强势,也比当年的令渠有资历,一阴一阳一柔一刚,也许不会像令渠是百炼刚硬做化指柔那般含怨,因此这事,微臣想答应太子,不知上皇意下如何?」 「老糊涂,又不是你要结婚,你跟人家答应什么?」上皇毫不考虑地反驳,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上皇反对的原因是什么?还请示下。」 「千千有女人了,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的曾孙女儿步上宝宝的后尘。」上皇简短呃要的说,手中蒲扇徐徐,一双昏花老眼却死盯着李贞一「你这没血没泪的混帐老鸟,除了你那个死鬼女人外,从不体贴别人的感情。你不要以为我现在好好坐在这里跟你谈事,就等于我原谅你抛弃宝宝的事了!我告诉你,胆敢抛弃我女儿,你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别人的情感对微臣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只要朝廷安稳,一切都可以牺牲。不过不得好死嘛,自微臣进御史台后,听过无数次这类的话,但是只有上皇是指着骂微臣的,微臣就看看上皇金口玉言能不能成真吧?」李贞一淡淡地说。 「啧啧,没脸没皮的负心汉!」上皇鄙夷地斥了一声,又忍不住好奇心「都这么多年了,你总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生下昭阳的?你不是几度被内侍省押到后宫,都抵死不从吗?」 「上皇,听女儿的八卦不太好吧!没什么事,微臣要告退了。」李贞一没等上皇留人,起身行礼就走了。 走出含凉殿,刚才的步辇还在,一个小内侍见他出来,请他稍待,连忙去找步辇女,李贞一伫杖而立,远眺着含凉殿旁的柳树。正如上皇的心病是当年的政变,他也不愿提起五十年前从驾东幸连昌宫的事。步辇女排成两行过来,他收拾起心思坐上步辇,宫女们一声娇喝,抬起那乘步辇,缓缓离去,李贞一闭上眼睛,将五十年前的往事收进心底……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2章 狼虎丛 就在田敦礼托付家人的隔日,适逢魏博的例行晚会,田敦礼特别让人去请虞璇玑来,一样是那日的魏府大堂,只是虞璇玑这次是坐在底下。 虞璇玑走进大堂,孔目官就向她招手,这位孔目官虽是文职,却是田敦礼手下使出来的押衙出身,压低声音对她说「虞监察,这几日武将那边听说对那日大帅没说打不打有些不满,大帅命我跟你说,今日只怕没有好事,千万小心了。」 虞璇玑点点头,想起那日与温杞交锋,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有点怕,温杞那日退下后,田敦礼命众人提出对淮西合纵之策的意见,文官这边多少有点忌惮朝廷,怕朝廷会为了二镇八州拼命,武将那边却不以为然,说先占了该当分给魏博的那几州,叫朝廷拿钱来赎。虞璇玑偷偷看向史诚,却见他依然事不关己似地坐在前面。 一阵激辩后,田敦礼摆了摆手,示意双方暂停,他明白在这里干耗是无谓的,正如史诚在等他发话,他也在等史诚摊牌,却见虞璇玑举手「大帅,下官有些想法,请大帅与众位同僚听一听。」 众人顿时转头过来看她,田敦礼与史诚看了对方一眼,田敦礼便将手一让「虞监察请讲。」 「适才诸位押衙所言,要先占宣武数州再与朝廷谈价,站在魏镇立场上,是有道理,即使身为朝廷命官,我也不能说这个想法不对。事实上,我若是魏博出身,也会与诸位一样,觉得先干了再说。」虞璇玑谨慎地措辞,她在这时候发言,不是因为有什么退兵妙计,而是知道在这场激辩中,若是她不出来提醒官将们还有朝廷的代表,他们就会天马行空地看扁了朝廷「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诸位再怎么轻看朝廷,朝廷都还被关东二十余镇奉为正朔,还有关中江南剑南,若以倾国之力来夺二镇,不愁不成。但是朝廷并不乐见于此,毕竟在河朔三镇中,最是倚赖大帅与诸位,俗话说“食蛋活十载,杀鸡饱一餐”,朝廷倚重诸位处甚多,眼下因为用兵成德,一时给魏博太多承诺,但是往后不是没有再谈的空间。再说,魏博多年与成德交战,需要休息,何不让朝廷养个几年,将来再谈价呢?而且眼下发兵难道不用钱?再不久就是夏季黄泛期,魏博难道不需预备防灾的事?若是军情不利,军队挺到前线在那里干耗,一遇上洪水就什么都没了。一动不如一静,诸位不妨合计合计,陪着淮西淄青去冒险跟留在魏博静待时机,哪个比较合算。」 「虞监察所言极是。」 「是啊!你们不要在那里听了淮西胡说就脑袋发热。」 「干翻朝廷?你以为朝廷是你家婆娘哪!说打就打?」 一众文官纷纷附和,武将那边则有些交头接耳,也有些人回呛过来「他奶奶的!给一个婆娘牵着鼻子走,你们有出息!」 「给那姓萧的老妖婆骗了还不够!什么时候魏博镇轮到婆娘当家了?」 「朝廷就他娘的是个贱妇!老妖婆带不出什么良家妇女来!」 「河北汉子顶天立地,一个穿裙子的,凭甚么跟老子说三道四!」 虞璇玑一阵怒气冲上脑门,紧握着拳头,感觉指甲刺到掌心,才冷静下来,她来河北前与韦中丞、李千里都深谈过,他们都再三提醒她,一定会遇到不满女人为官的男人,千万不要别跟他们较真,要就事论事,免得他们反而揪着女人从政的话尾,编派出许多想不到的话来。她想起座师大人冷着脸哼气的表情,倒觉得安心了点,既然位极人臣的中书令都不在乎女人出仕,跟乌鳖杂鱼计较岂不是失了身份?所以她不怒反笑,直起身子,朗声一笑「说了这么多,不就因为我是女人所以罪该万死吗?别说不赢人就揪着自己多出来的那块肉自满,可要真是汉子,摸着良心说一句,我的话有能驳的没有?能驳的只管驳。」 田敦礼无声一笑,看看怒目不语的武将,又对史诚说「兵马使,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你没有话吗?」 「有是有,只是大帅听吗?」史诚一样淡淡地说,凉凉的语气把刚才激烈的气氛压住,透出一种诡谲。 田敦礼心中明白,这是准备要发难了,他盯着史诚,依然笑着说「你还没说,怎么问我听不听?」 「大帅自少年时,便一心忠于朝廷,甚至劝说太尉向朝廷投诚,把田氏三百年基业抛下,自去为萧家效命,太尉因此命丧成德,尸骨未寒、冤仇未雪,大帅回魏,某等本已整军经武,只待一战夺回太尉遗骸,但是大帅坚持听从朝廷安排,朝廷军令一日三变,初来说要讨伐,现在变成了和谈,朝廷要拉拢成德,那成德杀我魏博故主之仇怎么算?朝廷背信致使太尉丧命之仇怎么算?请大帅示下。」史诚一字一句,全打在田家家务上,暗批田敦礼无视河北传统、只顾朝廷利益不顾家仇,端的是犀利狠毒。 「我田家家训有言:兵贵慎不贵速,先祖雁门王又有言:用兵当如春雨及时,切忌不合时宜,我田敦礼遵从祖训,用兵一向谨慎……」田敦礼起身,拱手向身后的田成嗣像一揖,雁门王是魏博人对田成嗣的称呼,因为他曾受封雁门郡王,田敦礼行过礼,这才转头严肃地说「成德兵马不逊于魏博,要报我父之仇,不能贸然进攻,枉送了弟兄们的命,毕竟我父的命是命,弟兄们的命也是命,怎么打才能一举成功,那才是我没有发兵的原因。兵马使,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一些官将脸色稍霁,忠于田帅的文官与部份将官,自是觉得此话立于田家祖训上,又有爱兵之心,理当博得另一方的好感。但是坐在史诚身侧的一众将官却无动于衷,一位将官公事公办地说「雁门王用兵如神,讲求时机,这是魏博人都知道的,但是这不过是用兵之法,魏府三百年基业之根本,却是历代魏帅以魏镇前途为第一目标,在朝廷与其他藩镇间,不轻信、不结盟、不忠诚,魏博就是魏博,只有魏博的利益是利益,其余皆可抛。大帅忠于朝廷,已是违背祖训,再说眼下大好时机,大帅却无意进取,这也不合雁门王兵法吧?」 虞璇玑心中暗惊,这家伙是从哪里跑出来的?连忙低声问了旁人,才知道此人虽然年轻,却也是田家亲戚,他母亲是田成嗣的嫡系后裔,在田氏家族大举搬到西京时,此人恪守母命拒绝离开,因此在魏博镇颇有声望。现任临清镇将,手握两万雄兵,驻扎在魏博东北,东拒淄青、北阻成德卢龙,这几日才特别回到魏州来。 「三十七叔此番回魏,就是为了指责我不守祖训吗?」田敦礼依然温和地问,目光看向这位表叔时,已是无半分亲戚之谊「三十七叔是十九姑祖母言教身教带出来的,理当最守祖训,但是我父于成德遇难前,曾发文要求三十七叔交还田氏三千名部曲,那时,三十七叔如何回复我父?」 临清镇将傲然冷笑,朗声说「三千部曲是田家家产,不属你田鸿政!」 众将哗然,身为田氏表亲,当着人家儿子面前叫他老爸的名字,也太无礼了!田敦礼拍案而起,脸膛胀得通红,恨声说「我父姓田,你姓什么?你与你母亲狼狈为奸,强占田氏部曲之外,私占魏博马场,挪用魏府常平仓粮,趁着前任魏帅病重,私运魏府宝库的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临清镇将毫不退缩,索性起身站到中道上戟指大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是大帅,我不过是个镇将,你想怎么说都可以,但是你们父子俩吃魏博的粮、喝魏博的水,却去捧萧宝宝的臭脚,这还不够,把田家人迁走,迎来个朝廷走狗做大帅,你们父子断送了田家基业!我身为田氏亲属,保守祖宗家产有什么不对?倒是你父亲,半辈子卖给了朝廷,到了死在王亭奏手上,你自己呢?哪里有利就往哪里跑?比魏州城里的□□还不如!」 「真好意思说啊!那你一辈子听田十九娘那老娼妇的话就有出息?不要因为你娘姓田就上头上脸,一口一个祖宗、一口一个田家,你自己的祖宗在哪里?啊……我竟忘了……」田敦礼的智囊刘中丞见镇将骂得不堪,跳出来救驾,揶揄着说「你娘上一个男人死的时候没怀孕,嫁给第二个却大着肚子,难怪你只能认田家的祖宗,因为你自己的祖宗是谁都不清楚,有出息!」 「你……」镇将气得抓狂,“噌”地一声抽出怀剑,毫不犹豫地往刘中丞掷去「叫你狂!」 好在是孔目官眼明手快,掷了个茶托过去,好歹打歪了准头,因此怀剑只在刘中丞左臂上画了一道,众人一见血,手忙脚乱地把刘中丞救下,却听得武将那边有人抽了口气,虞璇玑回头去看,惊叫一声!众人听得她的声音,连忙转头。却见镇将兀自站得直直的,头却不见了!众人楞楞地看着镇将依然怒视的头骨碌碌地滚过木板地,沾了一行血迹。是谁杀了他? 「孔目官,你暂代临清镇将。」田敦礼平静地说,他仍端坐于上首,一挥手,刚才挡在他座下的几个武士便退去,其中一人提着沾血的剑。田敦礼缓缓起身,沉稳地走下正座,伸手往镇将仍然直立的身子一推,尸体往后一倒,大量鲜血从颈上伤口喷涌而出,血汨汨流过地板,虞璇玑惊恐地看着不远处还在旋转的头颅,吓得发不出声音,却听田敦礼冷冷地说「三十七叔,不跟你计较,你当我是吃素的?我田十七,十四岁初战就斩首上百,别说是杀你这种武功稀松的酒囊饭袋,就是杀百战百劫滚出来的沙场老将,也是小菜一碟。」 「大帅这是在警告某等吗?」史诚面不改色地问,满地鲜血,浓浓的血腥味令人掩鼻,他坐在最前面,衣袍与手脸上也沾了血,就是茶碗中,只怕也染了几点,却毫不介意地把茶喝下。 田敦礼将大剑撑在身前,直视前方说「兵马使是魏博大将,也该到了向我表示忠诚的时候了吧?」 「某等若是不想示忠呢?」 「那就只好请你们去跟我三十七叔作伴了。」田敦礼狞笑着,正待一挥手,叫入外面的亲兵。 「大帅三思哪……」有人从外面出声,像是看好戏似地踱进来,却是温杞,他看也不看满地血迹,显然并不惊讶,他站在门内三尺处,将手背在身后「老史,你们家大帅到底是年少气盛哪。」 「气盛有好有坏,要是一口气直攻宣武则好,龟缩在这里杀人就坏。」史诚似乎胸有成竹地说,一摆手,却见后面官将整齐地抽出剑来,剑刃向下,拱手对田敦礼说「某等决心夺下宣武镇,请帅令!」 田敦礼却也不惊,拍了拍手,大批亲兵踹开三边的木门,竟是人人刀出鞘、箭上弦,直指着那群武将,田敦礼一弹指,两个亲兵从后押住温杞,将他的手臂往后一扭、一按,田敦礼淡淡地说「你是什么东西?淮西是什么东西?敢来我的地盘搬弄是非?我顾念从前与元济一同玩球的情面,不会杀他的人,不过温掌书,还是留下左手再回去吧!」 他一挥手,亲兵刀光一闪、一只断手滚落在地,正落在虞璇玑前面不远,温杞却没有吭声,只是用怨毒的眼光看了田敦礼一眼,对上虞璇玑惊慌的眼神时,他羞辱地闭了闭眼睛,随即又用同样怨毒的目光瞪着她。虞璇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凶狠的眼神,一地血泊中,断落的人头与人手,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大的刺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咬着唇才没叫出声来。 一阵焦臭的味道传来,温杞终于忍不住哀号出声,是亲兵拿来火把在他伤口处烧灼止血,虞璇玑紧揪着衣衫下襬,紧闭着眼,尽量不让眼泪掉出来,再怎么恨他歹毒,也不忍心看到这个状况…… 「断只手断个头就吓哭了,虞监察,你到底是个女人……」不知哪个将官注意到她,出言嘲讽。 「他是我受业之师,但凡是个人,都不忍心。」虞璇玑一听官衔,惊醒过来,咬着牙说,温杞已经痛晕过去,她低头望着他「即使他与我为敌,我也不能否认他曾经是我尊敬的老师,也就不能不怜悯,这是做人的根本,跟男人女人无关。」 「温掌书醒来后,我会把这番话告诉他,冲着你这句话,他如果要砍断你的手,我会阻挡的。」史诚冷淡地说,他撇了撇嘴,对田敦礼说「大帅是执意不遵河北旧事了?」 「是你们不忠于我,反倒来说我不遵河北旧俗,兵马使,你不觉得可笑吗?」田敦礼依然肃立。 史诚一笑,环视四周后,淡淡地说「大帅真的仗着帅府一千五百名亲兵就要拿下我等吗?」 「有何不可?」 「那就请看这两封成德王兵马使与淄青李帅的回信吧。」史诚从怀中抽出两封已拆开的信,递给田敦礼。 田敦礼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眼色一丢,座下亲兵连忙挡在他身前,以防史诚暗算,田敦礼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冷着脸说「你口口声声河北旧事,一回头,把魏博卖给成德淄青,简直狼心狗肺!」 「大帅要杀魏博老将,横竖魏博也守不住,若想不被成德淄青攻破,就得调入朝廷的兵马,到那时,魏博一样是别人的!与其给了萧家妖妇,还不如成全河北汉子!」史诚身后一个花白胡须的老将含泪大吼。 田敦礼见是此人发言,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半晌才沉痛地说「章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连你都叛我吗?」 「你十四岁初战受伤,是章叔扛着你回来的,你手上大剑是章叔给你挑的,但是大帅,你们父子整个心思都在朝廷上,尤其是你,你父亲都让朝廷害死了,你还不悔悟,你让章叔寒心哪……」老将虎目含泪,说到后来,声音都在发抖,他不甘愿地恨声说「魏博养你育你,你怎能背叛魏博!既叛魏博,我们为何不能叛你!」 田敦礼气得跳脚,他激动地说「章叔,成德与魏博是世仇,你家三黑初战就是死在成德王亭奏手上!你怎么糊涂了?你怎么会听史诚的呢!」 「成德是世仇,朝廷不是吗?」老将反问,他手中长剑一挥「如果你还不反悔,与其看着朝廷的人作威作福,我宁愿听兵马使的,把魏博交给他发落。」 「大帅,你再以人情逼章老也没用,眼下你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听我们的,发兵攻打宣武镇,给朝廷一点颜色,你若是担心家人,某等这就遣人到西京把他们接出来,横竖我们不是打算攻破东都,只是把魏博边界往南移一些,朝廷若是觉得肉疼,大可叫人再来讲价。我们占了运河,要粮有粮要钱有钱,以天下财货供应魏博,那才真是魏府千年,大帅若是同意发兵,待打下宣武后,某等就是跪在魏州城外三天三夜、上交所有兵权,甚至是死,都无怨言!」史诚的剑没有出鞘,他拱着手,一双鹰目紧盯着田敦礼「第二条路,就现在让你的亲兵杀了我们,可惜的是,我们来时,都留下了亲信在营里,不是我们亲去,不能调兵,若是今夜我们没有发出信号,我们的亲信,就会马上向成德淄青投降,魏州以北属成德,以南属淄青,王李二帅的兵,此时都已压在边境。魏博一降,成德卢龙淄青淮西的联盟就会随即启动,成德卢龙攻打关东,淮西淄青南下,到时,朝廷这只骆驼再怎么大,也只能守住函谷关,天下一分作五,只看谁有本事了!大帅不信的话,就试试看吧!」 众人鸦雀无声,田敦礼恨恨地盯着史诚,攥紧手中书信,他知道史诚不是在胡说,因为那两封书信确实是王李二人的笔迹,而且两封信都提到,朝廷派出的密使为了拉拢他们、为了让他们早日投诚,已答应给他们军粮,第一波的粮食已运到二镇,这与他从运河水驿那边得知的消息相符。王李二人都说他们有足够的粮食可以攻破神策军和招抚行营,只待魏博一降,他们就能掀起战火。田敦礼私下派出的亲兵也向他回报,成德淄青都有先锋压到魏博边境,而这些边界驻扎的将领,现在都在史诚身后。此时,他深恨自己错看了这些人,他原以为这些人是顽固至极的老河北人,即使再不满,也不可能背叛魏博,而且他们与成德淄青都杀成了仇,所以当初没有拔掉这些将领,却没想到……田敦礼阴郁地看了那位老将一眼,没想到他们宁愿把魏博让给世仇也不愿归向朝廷…… 「这事……你们得容我想一想。」田敦礼不甘愿地说。 「大帅立马就得决定,要想,就在这里想!」史诚没有商量地说。 田敦礼恨恨地扫了他一眼,转过头去想与文官们讨论,却瞄见虞璇玑,她的脸色发白,眼神却透出一抹坚毅,似乎有话想说,他哼笑一声,横竖也只有两条路了,倒不如让虞璇玑出来说话,缓一缓时间让他有时间想「虞监察,你有话说吗?」 「下官以为,大帅有第三条路可走……」虞璇玑拱手说,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到她身上,史诚等一干武将警惕地盯着她,却见她用紧绷干哑的声音说「往北走,攻打成德。」 「什么?」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兵马使既然去函王亭奏,想必他不会怀疑,那么就先引入成德先锋抓起来,换上他们的军服做为掩护,攻破冀州城,夺回太尉遗体,解救深州,占下成德。如此一来,不过是不遵招抚行营军令而已,可是一来是杀了朝廷讨伐的王亭奏、二来是解救朝廷想救的深州,依然是功大于过。再说,到那时,魏博并了成德,就是天下第一大藩,又有谁敢放半个屁?」虞璇玑一口气说完,她的声音很不稳定,好像随时会断掉似的,但是她煞白着脸、鼓起勇气说完「这是下官的一点想法,请大帅裁示。」 「你根本是在为朝廷借刀杀人!」史诚迅速接话,指着虞璇玑说。 「我毕竟还是个朝廷命官,可是我身在魏博,若要顾及大帅的家人、顾及朝廷、顾及魏博,只有破了成德这个朝廷与魏博的共同敌人……」虞璇玑其实对这个计策也不是很有信心,她抖着声音说「我当然明白魏博若是坐大,对朝廷并不一定是好,但是,与其让成德淄青吞并魏博,还不如把魏博扶植起来,至少魏博还会顾着朝廷的面子,反正我太老师说,朝廷不过就是求个稳定和谐,表面上能敷衍过去的魏博,总比表里都不恭顺的成德好,我是这么认为的。」 田敦礼脑子转得飞快,他见武将们已有几分动摇,而史诚脸上阴晴不定,想起刚才看到的书信中,淄青李帅并不知道史诚也跟成德有来往,因此恭维他是未来的魏帅……此时,田敦礼心中一动,连忙抓住这个机会「怎么样?兵马使,你不是要报仇吗?与其打无冤无仇的宣武,冒着跟朝廷对着干的危险,去打成德,我对朝廷有交代,保住西京五百多口人,夺回我父遗体后,这里虞监察作证,我把魏博节帅传给你,如何?」 史诚脸上闪过一丝贪婪,虞璇玑想起田敦礼昨日与她深谈到最后,说他其实不想再搅入藩镇斗争,只想清清静静做个富家翁云云,此时提出传节帅一事……田敦礼盯着史诚丝毫不敢放松,倒是受伤的刘中丞把虞璇玑推过去,低声说「去帮一把!」 「兵马使,只要你愿意与大帅齐心攻破成德,不只是大帅把节帅传你,我虞璇玑在此向你保证……」虞璇玑觉得,脑子转得都痛了,但是她还是强忍着说「我必定替你争得节钺。」 节钺是两种东西,一是符节、二是斧钺,只有拿到朝廷颁发的节钺,才是朝廷认可的节度使,成德之所以打起来,正是因为朝廷拒绝给王亭奏节钺。此时,史诚眸中一亮,却狐疑地看向虞璇玑,她挤出一丝假笑,再补一刀「你不信,无非是我没什么份量。但是温杞之前说了,我的太老师是驸马、老师是中书令,他们二位现在都在东都,却急欲对付西京的政敌,但是战争一日不平,他们一日不能回去。这二位只有我一个传人,所以说,为你争节钺,也许我不够格,但是我能帮你说服有资格为你争节钺的人,如何?」 「不能答应她!」 众人回头去看,却见温杞白着脸,握着左手伤口,疯了似地跑进来,脚一滑,摔倒在满地血迹中,十分狼狈,他扭曲着脸,对史诚说「成德是块硬骨头,你啃不下来,油水又远不及宣武控有的广济渠!攻打成德,只是遂了他们的意!」 「攻打宣武,却是遂了你淮西的意。」虞璇玑狠下心,虽然明白温杞现在受了伤,痛楚难当,但是她知道自己若是心软,不只是她的性命,还有田敦礼、田家、十五娘都会遭殃,她强忍着对温杞的歉意,先下手为强「魏博不打宣武,现在正好啊,没人挡着你淮西去打宣武,你们有本事,尽可以把宣武都吃下来!」 「妳!」温杞又气又痛,不只是身体上的痛苦,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会被这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破坏了他全盘的计画。 是个凡事按步就班、步步计较的人,他做的每一步,最终都是要得到完全的利益。他的计谋没有妥协没有里子面子的问题,他一开始就打算把淄青成德引下来,然后让史诚杀掉田敦礼登上魏帅的宝座,这样,淮西可以得到荆黄一带,接着强夺淮南,逼退淄青,把边界往东往南移,把北部让给河朔三镇与朝廷去斗,以图渔翁之利。所以他早就在主父面前表现出淮西无意于北部的样子,让主父将淮西视为隐藏的援手,然后唆使王亭奏与朝廷冲突,把朝廷对成德软硬兼施,接着他要挑唆魏博内斗,除去田敦礼…… 但是,为什么会毁在虞璇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菜鸟手里? 「我想,淮西不会是弱到连宣武镇都吃不了吧?那这样,魏博跟你结盟,不是亏了吗?」 虞璇玑的声音恍若天外飞来,温杞撑起身子,扬声说「你是把魏博拖到成德卢龙的刀下去试试看能不能救你的命!成德的油水远不及宣武,唯有夺得宣武,魏博才能把天下财货聚集在一镇……」 「我是不清楚成德是不是比较不好,但是夺了宣武镇,朝廷一定不可能再从宣武镇运送东西吧?而且宣武虽然商旅往来频繁,却也是古来就有名的四战之地,与其为了宣武镇跟朝廷跟淄青跟淮西斗,何如占了成德,休养生息呢?」虞璇玑搔了搔头,她不解地看着温杞「钱粮,都可以再谈再拿,没了人,就没了再战的资本,占了成德,就需要兵,魏博的兵卒也就不怕被裁撤了吧?这样大家都有口饭吃,不是很好吗?干么要跟朝廷死杠?」 真不懂你们男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虞璇玑咽下这句话,她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好像,越讲就越知道自己的优势在什么地方了,她又想起离开西京前,太老师跟她说的话,她灵机一动,转向史诚「兵马使,坦白说,我的提议不是没有私心,你知道,我在御史台是破格拔擢的里行,我急需功劳来证明我的能力,我的老师则需要我的功劳来证明他没有看错人,所以,我需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另外,你也看到了,我是个女人、是个看到断手断头就哭出来的女人,既然放着好好的闺阁日子不过跑来做官,自然不是为了把你们都坑死然后自己也内疚到辞官不干。我也没有什么当大官的野心,不过想活得好好的,无灾无难而已,所以,我需要有我自己的交情、有我的官声和脸面,官场无非是水帮鱼鱼帮水,魏博是我第一个外放的地方,我如果第一次来就把自己招牌砸了,往后也甭干了。总而言之,我只是希望大家都好好的过日子,兵马使,你这么有才干,做个节帅很好嘛!众位将官想打仗想抢钱抢粮抢地盘,那抢宣武跟抢成德其实没什么两样!大帅呢,想要家人平平安安,不要再被朝廷使唤,那就趁此机会,说魏博压不住、把大帅赶出来了!众位使府御史呢,跟着哪个大帅都差不多,兵马使人这么好,也不至于把大家赶走吧?至于我呢?把这场战争搞定,我也能升官加薪嫁人生孩子,这样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吗?干么要弄得满地都是血?大家都能活命还活得好好的,就好了不是吗?」 女人就是女人,不管几岁都是一样啰唆,三十几岁的人,怎么跟我家八十老祖奶奶一样……真是要死了……一众将官听着她这样絮絮叨叨,扯东扯西,总归两句话,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在场的人都活得好好的不要死人,史诚心中盘算一下,也就有了计议,毕竟他当初听温杞的,也就是图个节帅而已,既然还有个朝廷命官亲自挂保证,那想必这边会更好办一些…… 主意已定,史诚单膝下跪「大帅,标下被温杞挑唆,一时猪油蒙心,冒犯了大帅虎威,罪该万死……」 说罢,史诚屈下双膝,连连叩首自称该死,田敦礼心中一松,也就扶起他来,一再承诺说要传节帅与他,双方推辞了一阵,最后田敦礼当着众人任命史诚为节度副使,命众人改称为『副帅』。虞璇玑偷偷呼出一口气,心想此事终于大事化小了,一回头,却见一个人影奔出正堂,四下一看,知道是温杞走了,她本想与人说,但是瞄见地上的断手,心生恻隐,索性当作不知。 那一日的魏博夜空,悬着一轮已经有缺的满月,暗黄色的,像个胖灯笼,她抬头往北看,在点点星光中,认出父亲自幼指着天上跟她说的北斗九星,七见二隐的北斗九星中,前四个是璇玑、后三个是玉衡,最后两个隐而未现的内外辅星,则是运转北斗的气之所存,能看见的人必是超凡入圣。她再看向北斗上方那颗银白色的北极星,有些谶纬书上也说这是璇玑星。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名字被赋予某种程度的期许,但是直到今日,她才稍稍明白自己能做什么。 很久没有抬头看一看天,所以虞璇玑记得很清楚,那一夜的星象,是她后半生的开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3章 郎君心 就在魏博镇出现大逆转大和谐的时候,东都某狼心狗肺师生与狼狈为奸父子总共三人,正挑灯夜审含嘉仓的案子。没有大张旗鼓在白天审案,是因为含嘉仓里是用来支付官吏薪资粮米与东都军队粮食的,但是现在虽然还对付得过去,却是远低于安全储量。正所谓『财之所在,心之所系』,含嘉仓对于数以万计的官员而言,就是梁国,自然是不能让此事曝光的。 知道含嘉仓被掏空的人,除了御史台跟韦尚书外,也只有大理寺、刑部,还有两位是从西京与韦尚书一同前来协同帮办军费的度支郎中与金部郎中,这二位郎中被李千里召来私下告知案情后,顿时觉得天旋地转鬼哭神号风云变色日月无光,泪眼相看执手无语,同时向着李千里的方向转过头,露出年末才会出现的索财厉鬼表情「出纳使在哪里!我要宰了他!」 于是,涉及含嘉仓案的一干人等抓到御史台内后,进行三司推事。而三司推事的惯例,向来是三司派出的代表必须同等,以免有人恃势强行主导推事,虽然李千里在大理卿跟刑部尚书同在时也一样嚣张,但是眼下因为大理寺与刑部的主官都不在,所以由大理少卿、御史中丞与代表侍郎的刑部郎中主审,度支金部郎中陪审,而韦尚书与李千里则坐在推事院假壁后面听壁角。 「好久没有挑灯夜审,老夫的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哪!」 「老师还是调匀气息,免得心脏不堪负荷,现在夜深人静,无处为老师寻医觅药啊。」 「臭小子,你是不是盼着我早日葛屁着凉,你好造反哪!」 「老师此言差矣,学生对造反毫无意愿,当个中书令都觉得没意思了,当皇帝肯定更没意思。」李千里无聊地摆弄着桌上茶果,因为前堂还在恐吓涉案人,这些恐吓词都是他授意的,没兴趣再听一遍「学生只想一领紫袍致仕,娇妻稚儿相伴也就不枉此生。」 「说到娇妻,我在东都铜驼坊有一处亭子,送你当礼物送璇玑当嫁妆,等璇玑回东都,拜托你赶快把她娶了,千万别磨蹭,再磨下去,你后悔莫及啊!」韦尚书难得在李千里面前露出一点忧虑的表情。 「老师说这话,难道西京那边想对她做什么吗?」 「她一个芝麻绿豆官,谁跟她过不去?你的婚事,姊夫本来要劝退陛下,结果与陛下谈完后,竟反过来叫你娶持盈。身为座师,我可是偏心你跟璇玑,所以你们俩赶快把婚结一结再回西京吧!」 李千里闻此言,也难得地低声问「婚是一定会结的,早结晚结而已,倒是此间有一事棘手,想问计老师。」 韦尚书何等样人,一看他样子就知道问什么「当初叫你不要答应陛下不立正室,现在又来问计,你这死心眼的笨蛋!榆木脑袋、桧木疙瘩!」 「是榆木疙瘩桧木脑袋吧?桧木是直的。」 「到这种时候还计较话尾,休管榆木桧木,总之你就是个木头!木头!木头!」韦尚书气得心跳加速,一敲几案「总之,陛下不让你娶正室,没说不让璇玑娶正室,你就委屈一下,嫁作虞夫人吧!」 「这像什么话?」李千里大惊之下脱口而出,却见韦尚书两道凌厉的目光刺来,连忙收敛心神「老师此言,学生不敢从命。」 「什么不敢?你没得可选了!」 「学生堂堂男子嫁作妇人之妇,还嫁给自己的学生?传出去岂不有损御史颜面!」这也太胡闹了!李千里铁青着脸,严词抗辩「这与做皇夫有何两样?」 「除了老婆不一样,确实没两样。」 「老师此计实不可行!」 「不可行也得行,不嫁璇玑就得嫁持盈,嫁璇玑只是没面子,至少关起门你还是男人,在官场也还是御史大夫,嫁持盈,面子里子都没了,自己选一个!」韦尚书斩钉截铁地说,小眼睛里闪着严肃的光「我这是为你和璇玑打算,你若是死抱着男人的尊严不放,就一辈子别想再握她的手!持盈性格如何虽然还没摸清,若是她心生嫉妒,一句话就能弄死璇玑。眼下你委屈点,不过权作笑话让人笑一笑,横竖皇夫的事也没多少人知道,持盈再选个皇夫就好了。你跟璇玑呢,却能一生双宿双飞,堂堂正正做夫妻。再说,你比璇玑年长、比她官大、比她有钱、比她有身份,还怕她结了婚不听你的吗?婚姻嘛,谁养着谁,谁就是家里的头,你怕什么?」 「妻子又不是猫狗牛马,我没想过什么养不养听不听的……」李千里从来没被座师教过夫妻之道,想了半晌又说「就是她不听,我也会让她的……」 「你啊!当真注定是个妻奴!」韦尚书见这门生没点为夫的尊严,气得想拖他去浸猪笼,让他那颗猪脑袋清醒一点,转念一想,管他们夫妻怎么相处!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小徒孙是黑心黄鼠狼虞赓的女儿,就是这傻门生外头再怎么强悍风光,回家也是给娇妻压着打,稍发娇嗔就什么干纲夫道全丢到一边了!所以韦尚书转了个笑脸「秋霜哪,你这样疼爱妻子是好的,男人嘛,让她一些也没什么,所以何不就一让到底,做璇玑的夫人?你这一片诚心,保管璇玑二话不说就点头。再说,东都人少,也只有一点点人知道你是虞夫人,而且保证他们印象深刻,只要我们回西京后别到处说,将来陛下若怪罪说你隐匿婚事,还有东都官员可以为证。而且梁律梁令梁六典中,官员配偶还没规定男女,一体以『妻』规范,也没有规范男官不能娶女官,所以你不是以御史大夫的身份,娶虞璇玑为妻,是以李千里的身份带着全部家产嫁给监察御史虞璇玑,你一不是贱户,二不是淫奔,三不是妾室,这桩婚事完全有资格成立,你也不算违背旨意另立正室!」 李千里听到此处,就明白座师这位老狐狸不是随便说的,而是揪住律令典章中尚未反应近十年中官员性别的破绽,因为四十多位女进士,大多是丧偶、离异、未婚的,自然没有丈夫,有些的情人同是官吏而不愿曝光,也有些是有情人有丈夫,但是碍于男人的颜面,不愿意随妻受封,所以到现在,大理寺与礼部还没有对女官的婚姻问题与其夫的封爵问题提出修正疏议。而韦尚书在礼部尚书任上多年,他自然是知道这其中破绽的,有他挂保证,显然李千里以个人身份嫁给监察御史虞璇玑,会是破天荒之举,不但女皇会措手不及,举朝上下可能也没人能反对这桩婚姻,顶多是之后进行修法而已,即使如此,法不溯过往,只要他与虞璇玑的婚事能够成立,他才不管别人如何! 「怎么样?有为师操盘,你钻这个漏洞保管万无一失。」韦尚书笑呵呵地拿起一柄团扇摇啊摇的,摇晃有序的胡子,像老猫的尾巴。「璇玑若知道你愿意『委身下嫁』,大概会哭着扑到你怀中连声说我愿意吧……」 「身为御史大夫,听到法有漏失,本当赶紧补过……」李千里此时想到老师描述的愿景,心跳加速呼吸加快喜上眉梢笑在心头,却还要端着御史大夫的架子,不好显得见猎心喜色急吼吼,于是轻轻一咳「不过这是我们师生闲聊,老师与学生就当作不知道吧?」 「对对对,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只是把一个亭子同时送给徒子徒孙,也不知主持了什么典礼,喝得醉醺醺的就回家了。」 「而学生也不知得了什么症头,白日梦游,竟然嫁给了不知哪来的一个御史叫虞璇玑,醒来后发现不可挽回,只好委身了。」 「至于璇玑嘛,她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啦,当日只是想办个婚礼自己玩玩,也不知是谁抓了个男人塞到她房中,起来才发现娶了个丈夫,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我的学生娶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徒孙娶了我的学生,我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冷血没心肝的姊夫自然更不知道,哎呀,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韦尚书与李千里拱着手,满口贺辞,睁着眼睛说瞎话,当真相看两不厌,不愧是狼心狗肺的师生二人组,就这么乱七八糟地用他们自己的语言把招全都套好了。 ※※※ 「哈啾……」虞璇玑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连忙告声罪,擦了擦鼻子「不知是谁在说我坏话呢……」 「还能有谁?肯定是温杞回到淮西后跟他家那个老屁股哭诉呢!」果儿在旁毫不犹豫地接了一句,旁边孔目司里的官吏们也笑了起来。 虞璇玑只能敷衍地弯了弯嘴角,她想起那日温杞断手的场景,还是觉得十分惋惜,以后,再也听不到他的箫声了。虽然,温杞对她毫不留情的攻击,想起来还是恨得心口疼,但是身为这场论战中的赢家,她看看自己还好端端的手,已经觉得是捡回一条命,再想想从前,也就觉得恨意没那么重了。 「岫嵬啊,生别人的气,那是把别人的错担在自己身上,你可是阿爹的女儿,千万不要干这种不划算的事……如果不小心还是生气了,不要气得太久,为什么呢?因为气一下下可以暖暖身子,像冬天的时候,就可以生一点点气,这样省炭火,不过不要生气超过半个时辰,因为超过半个时辰呢,血都流到心头,手脚会冰凉,如果天气又很冷,那就会生病的。所以说,阿爹生气都只气一盏茶,你说,阿爹是不是很精打细算哪?」…… 果然是精打细算从不吃亏的父亲哪……虞璇玑怀念地想着小时候父亲半真半假、像是戏耍又像教导的话,她支颐看着窗外的浮云,父亲只跟她相处了短短的十五年,但是这十五年间,他随口说的话,每每在她需要的时候就冒了出来,他在别人眼中是那样一个精明狡猾的人,但是他对她的教导却不是如此。 她一直与父亲比较亲,姊姊则是常在母亲身边,母亲总是说做个女子应当安家立室、要安静要温柔、待下谦和、侍夫侍翁姑要柔顺不可焦躁……但是当她一问「为什么?」,母亲若不是说「这是伦理纲常」就是说「小孩子有耳无嘴,将来你就知道阿母说的是对的。」,只有父亲会主动说「为什么呢?因为……」,虞璇玑总是侧着头含着手指听,听完了,又问「为什么?」…… 「不要花太多力气恨别人,你看,恨这个字呢,是心加上一个根字去掉木,所以说,恨就是有个东西在心里生根。恨得越深,就像树一样长得越深,你再看树啊草啊花啊,能够一下子就□□的,是不是根都很浅?」虞赓蹲在曲江边,用指头写了个恨字,又拔起一丛小草,指着岸边的老柳树说「拔不起来的,根都很深,要是硬要拉出来,那地都拉坏了是不是?所以你说,如果花很多力气恨别人会怎样?」 「如果我花很多力气恨别人,就像老柳树一样,如果拔起来会很痛很痛,这样很不划算,对不对?」虞璇玑拔出湿溽溽的大拇指回答。 「没错。」 但是这个比喻并没有让虞璇玑满意,她稍稍一想,又说「那我就不拔就好啦,为什么要拔呢?像老柳树,如果不拔不是很漂亮吗?拔起来就丑丑的了。」 「问得好!」虞赓说,他摸着下巴想了想,一拍手「阿爹问你,你想住在野地里呢?还是想住房子里?」 「当然是住房子里啰!」 「为什么?」 「因为房子里不会淋雨吹风还有炭火嘛!」 「那如果你原本要建房子的地上,有一株大柳树怎么办?」 「要拔起来……呃……可是可以留着吗?房子可以围着柳树盖嘛!就像四郎哥哥的书房那样啊!」 虞璇玑直直地看着虞赓,虞赓却一笑「那阿爹问你,有一个人,他原本想盖一座高楼,什么都备好了,图也画好了,可是有一株柳树在,所以他把所有的建材都换了,因为要为了柳树改盖成小院圈住,你觉得这样划不划算?」 「当然不划算啦!」 「所以说,恨一个人,怎么样也不肯放弃恨他,就好像那个笨人一样,原本可以盖成一座高楼,结果因为一棵树就变成矮房子了,与其这样,那不如把树给拔起来。可是拔树后要把地花功夫弄平,拔草则是要拿耙子把地弄好,还不如干脆一开始什么都不让它生根,这样你一下就能起高楼了,对不对?」 「对。」 「所以呢?」 「所以花很多力气恨别人,不如花一点点力气,花一点点力气不如不花力气,这样最划算。」 「你果然是阿爹的女儿,精打细算从不吃亏!」 想起幼时在江月山亭里的事,虞璇玑微笑起来,现在想来,都觉得父亲的思考模式跟教育方式异于常人,寻常士人很少花这么多时间比喻到孩子都懂了才罢休。可是就因为自小这样比喻来比喻去,看到这个就想那个,她也在同龄的孩子中间吃了不少苦头,凤翔幕府里的孩子们都说她脑子有病,到最后也只有同胞姊姊跟李元直还愿意护着她…… 她摸摸右额发线里的一个疤痕,有一次姊姊生病没到幕府的学塾里,李元直跟着西平王到西京,她一走进学塾里,就觉得头上一疼,伸手去摸,湿淋淋黑呼呼又黏答答的,又是墨又是血,竟是李元德他们把砚台放在门上,差点没把她砸个脑袋开花。那次的事,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大发雷霆,揪起那几个别人家的孩子就全部抓到竹笼里,放进河里浸了,若不是西平王回来求情,那几个孩子恐怕就没命了。似乎就是那时候吧?李元德就一直很讨厌她,还小的时候,见了她就又踢又啐,长大些则是冷嘲热讽,嫌她脸大嫌她胖说她没娘没家教,就是不敢说她笨…… 是什么时候,对李元德的恨,就像幼时见的那株老柳树一样,深得一拉就痛得要命?虞璇玑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摸着右手腕上的一块伤疤,红得像一滩烛泪,事实上,也确实是蜡烛烫的。她很清楚地记得洞房的那一夜,是何等的屈辱、何等的羞耻、何等的痛苦。若是李元德哄一哄她、若是他温柔一些,她其实也不至于抵死不从,是他一进来就像疯了一样扑在她身上,浑然不顾她是养在深闺的女儿、不是见惯欢情的妇人,她的惊慌,挑起他的暴怒,她惶恐之下喊出四郎,于是开启了长达数年毫无情意的虐待。 想起来就痛……痛得让她觉得相形之下,其他人根本不算什么。温杞嘛……至少还曾经是个好人,对李元德的恨已经让她觉得痛苦,痛得不想再多增一个怨恨的对象。 「果儿,我出去透透气。」 虞璇玑回头说了一声,果儿应了,他们现在是在贝州州治清河城里,魏博采的是个围魏救赵的战略,所以诸将由田敦礼、史诚率领,没有分兵去打更北的深州,而是直击成德首府冀州。而她又不会武功又是个女人,加上身是御史不是大将,自然没傻到去耍女将威风,因为成德悍将丝毫不逊魏博,别说是她一点武功不懂,就是将门虎女,使惯刀枪的,到前线去也是当肉盾牌,毕竟对方一对金槌别说用力砸来,就是让槌风扫到都得内伤,所以她跟着文官们一起留在贝州,帮办军粮,顺便担任与东都、招抚行营、义武镇的联络工作,等到战胜后,还要出来帮忙和事,横竖从贝州过去并不困难。 虞璇玑走出公事房,在廊下伸了伸腰,绕到后面去看看后院养的几处野草闲花,低下身时,看见腰间悬的那个锦囊拖地,连忙牵起,拍了拍灰尘,心头那些过往的怨恨就好像淡了一些。 捧起锦囊,里面放着一丸口脂,用个小盒子装着,天门街上初见时,她当时接了那盒口脂就转送李寄兰,东行后开箱子才发现李寄兰又把口脂连金盒还给她,里面塞着一张纸条『郎君心虽冷,朱唇暖更融』,到底是知她心意的姊妹。但是金盒太大塞不进锦囊里,所以她就挖了一丸放在小盒中,也舍不得用,放着安心而已。 不过此时她鬼鬼祟祟地四下一看,确定无人,这才捧着锦囊轻轻一吻,低声说「你小时候的事,燕阿母和寒云都与我说了,我们其实差不多是不是?你好好待我,我也会好好待你的……还有,我要生四个孩子,所以你不能在朝中胡来,不能孩子还没长大就被贬到什么鸟地方,把孩子丢给我养,听见没!哎呀……不行这样太凶了……太早显露本性会吓跑他……重来重来……」 「喂,果儿兄,你们家虞监察说什么呢?」一个小吏在转角低声问果儿。 「求她老师保佑她平安无事啊。」果儿一本正经地说。 「她老师不是还活着吗?」另一个小吏问,后面四五个人点头,原来虞璇玑一出公事房,大家就跟过来看她在干什么,因为她这几天实在太奇怪了,总是一个人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们台主英明神武法力无边。」果儿板着脸说 「比竹林神厉害吗?」 「笨蛋,竹林神是求子的啦!应该问,比月下老人厉害吗?」 「月下老人是主婚姻的……」果儿觉得自己的脸快抽筋了。 「有比紫姑神厉害吗?」 「你脑子有病哪,紫姑是厕神耶!」 「啊啊我知道了!那有比胡天祠里南太后厉害吗?」 见这些拜神拜仙拜到不知道在拜什么的小吏,果儿摇摇头,干脆随便胡说「我们台主大概跟波斯人拜的夷数一样厉害啦!」 「啊!好可怕,波斯人的夷数神听说教人吃肉喝血耶!果然说你们是黑心御史台无误啊……」 于是,御史台吃人肉喝人血不吐骨头、做御史就会被强迫吃肉以示入行还要对被吃的人说『记住我的脸,下辈子投胎找我报仇』的传说,就是因为果儿一念之差传开。至于神人史官谢金愚的不肖子孙不经考证把此事写入《乌台秘纪》后,害后来的御史台险些招不到人,便是后话了。 由此可证,谣言是人生的,人是人他妈生的,所以人他妈总是会生出谣言来,无误是也。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4章 谛鸳盟 魏州与冀州之间,是一片平野,时近五月,正是春去夏来,炽热的阳光晒在浅绿深绿相间的大地上,温热的风拨开绿野,粟粒高粱麦穗隐隐闪着光。魏博大军停在一处小溪边饮马喝水,田敦礼拿下头盔,递给一个小卒「盛些水来。」 小卒盛了水来,田敦礼把绑在头上的布巾除下「往我头上倒,慢些。」 冷水缓缓淋下,田敦礼用力甩了甩头,剩下半盔水一口气饮了,又把那块布巾给小卒「拧湿给我,有劳。」 小卒把湿巾拧了来,田敦礼接过,折好了放在头上,衩开腿坐在石上,生在将门,他的头发从来没超过肩胛,就怕哪日打仗头盔掉了,长发咬住弓弦,造成无谓的麻烦。他看看四周的兵将,一拿下头盔,大家的头发都呈现各家特色,十分有趣。押粮官、医官、牧官等不上战场的,大多正经八百地把髻盘在顶心,年轻人爱俏,有的索性不带头盔,只在额上束带;而像史诚等出身杂胡的,则大多把头发扭成辫子,或脑后一束或耳上两束,听说都是出征时老婆给扎的,回来再拆,各家老母妻子都有自家手法,拧得死紧;其他兵将,或者出征前干脆把头发剃光做一时秃驴、或者把头发剪短做个披发蛮夷,又或者像田敦礼一样把髻梳在脑后,也有梳偏旁的,总之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田敦礼把布巾从头上取下来拧干,在头上摆好,往下一扎包住脑后,这才把头盔戴上,这是防止头盔滑下来。他起来伸了伸手臂,身上那套波斯鱼鳞甲映着阳光,一旁的孔目官笑着说「大帅,今日老日头真正好,大帅上了马让日头一照,保管成德那票狗贼瞎眼哪!」 「我也好久不穿这套鱼鳞甲了,从前不觉得,现在觉得沉了,到底是有年纪了!」田敦礼微微一笑,提起靠在一旁的□□「倒是□□,现在还能使,再过个几年,只怕也舞不动了。」 孔目官是田敦礼幼时就熟识的同伴,他叹口气「大帅喜文不好武,生在武门,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但愿此战大捷,好让我安心交了魏博这个重担,带着家小隐居南山,再也不问什么士族武门,做个富家翁整治家门也就是了。」 田敦礼望着远处,再走个五六里,魏博军就要分兵了,一部份人跟着穿着成德军服的先锋,直入冀州城,开城门、放火,其他人则趁着夜色攻陷冀州城四围的几处军营后,见冀州火起,再冲入城内。攻破冀州后,再遣精锐铁骑,夜袭赵州,等到成德围在深州的军队发现时,赵冀二州已入魏博之手,互为犄角,那时再与招抚行营合兵,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冀州啊……」 田敦礼想起幼时曾见过的冀州城,那时似乎是天下诸藩来与成德李大帅作寿,那时的冀州高城深池,城墙甚至与东都外郭一样用的是熟砖,城下一块块坚石为基,城中井然有序,一派北国雄藩的架式。那时,父亲仰望着冀州城长叹一声「成德镇,有此城才真是冀府千年哪!」 可是再怎么雄伟的大城,外面攻不进去,里面一反也都完了。当年欢喜过八十大寿的李大帅,没过多久,刚纳了第二十三房小妾后,一伸腿走了,再过几年,李家传了两代就被自己手下大将掀了,又过了几年,这位大将一死,成德大乱,于是朝廷见缝插针,就把田鸿政送进去,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军人做主的河北河东,忠诚全看谁的拳头大、谁的实力硬,在这片宽阔天地中,大大小小的士家名门盘根错结,而士族中人但凡有点能力的都往关中谋官谋职,真正留在原籍主持家务的人大多才智平平,不过是守成而已,无力如千年前梁国初立时那样,强势主持地方秩序。至于不是士族出身的平民百姓,要想出头做自己的主,就是三条路:商、士、兵,而这三条路中,当兵无疑是最容易也最不容易的一条路。当兵,一开始卖的是气力,越往上爬,越卖智力,能够在成千上万虎狼之师中混出个人样来的,都不可能怀着慈心。 远离朝廷的管束,河北河东虽有官也都听幕府的,幕府里则全是见惯生死的强人,人人都想给自己的地盘争资源,争来夺去,就无仇也成仇、无派也成派,派系纠葛、家族争权也就不稀奇了。说到底,都是为了壮大自己,壮大是为了活下去。 田敦礼对于这样的争斗已经感觉十分厌倦,他清楚自己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得到像父亲那样的声望,父亲虽是田氏族人,却是从下级军官里一刀一枪拼上来的,恰逢田氏嫡系的几代节帅颇失人心,才得以旁系身份被拥戴为帅。而他自己,出生时就是镇将之子,在他前后左右,都是战功彪炳的叔伯兄长,还有大堂上那位魏博开基之祖,全部都是他必须背负的包袱。魏博人看重自己打江山的汉子,出身将门并不能得到军人的拥护,相反地,出身田氏意味着必须拥有超越先祖的成就,三百年的基业、三百年的名望、三百年的期待,不论对谁来说,都是太沉重的负担。 不是没有试着担过,只是担过之后,田敦礼清楚他没有与先祖比肩甚至超越他们的才能,与其奔走于藩镇之间惶惶不可终日,何如挂冠让贤?也许那些没有家族包袱的人,可以担负起魏博近百万百姓的期待,开辟一个新局面。思及此,田敦礼不由得看向史诚,跳脱逼命的威胁后,他不得不承认,史诚拥有某些他永远不及的特质,史诚与那些控有梁国半壁商机的商胡有联系,又自幼生在商人圈中,虽在军,却有商人那种精准锐利的眼光与布局,深沉狡猾,从不会把利益放在同一处,而且只有利益没有忠诚,所以史诚所主掌的魏博,无疑会更置身于梁国与诸镇外,两面讨好,站在魏博的角度上,这会是魏博改头换面的开始。 史诚正与先锋交代事情,转过头见田敦礼看着他,连忙走过来,恭敬地一拱手「大帅可有事要吩咐标下。」 「若说有什么要吩咐,大约就是别拆我田氏家庙了。」田敦礼微微一笑,史诚闻言,连称不敢,田敦礼拍了拍他的肩膀,诚挚地说「副帅,坦白说,若论才能,我不如你,与其做一个憋气大帅,不如徜徉山水。我田十七一言既出,必不反悔,我已定意要把魏博这个重担交与你,望你善待魏博百姓,在河北开出新的气象。」 史诚心中本有提防,抬头见田敦礼脸色温和、目光诚恳,虽然还不能完全放下疑心,但是也收去一些客套话「标下不才,能蒙大帅赏识,必竭力主持魏府军务,待大帅再临魏博。」 「有了你这位新帅,我也就不回来了,我想带了妻儿隐居,再也不回来了……」田敦礼也知道他不可能一下子就放心,只是淡淡地说「倒是虞监察,她不像朝廷命官那样迂腐,对魏府也比较友善,她若再分巡河北就多多帮衬着,她是个儿女情长的人,对她好,她会放在心上的,往后你应当把她当作与朝廷对话的管道,否则朝中无人,什么话都说不响、谈不拢,朝中有事,也没有人能给你透风,望你能扬弃男女之见,把她看作一个真正的官员。」 「谢大帅指点,标下必铭记在心,至于扬弃男女之见,标下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作一个寻常女子……」 「喔?」 「寻常女子进不了御史台,就是进了,也不敢来河北,就是来了,也必定逮着机会就要离开,监察御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从来没人敢阻拦,河北有她无她一时间也看不出影响,她在魏已有数月,若不是明白魏博的重要和她自己的责任,早就离开了。因此,标下从她入镇以来,便一直都派人盯紧了她。」史诚冷静地说,目光炯炯「她也许自己不觉得,但是标下以为,她会成为御史台与河北的重要人物,兴许有一日,魏博镇还要倚靠她,所以大帅尽可放心,标下不会伤害她。」 「我果然没有看错她,也没有看错你……」田敦礼与史诚相视一笑,背手回望魏博「故土山河啊……副帅,魏博,还有她,全都托付给你了。」 「标下必不负大帅重托。」 ※※※ 待得冀州城破的消息传到东都时,魏博与招抚行营已合兵深州,将成德军逼到东北一隅,不过成德军并未惊慌,因为在他们身后还有卢龙足以支援,而且冀州守军本就不多,损失相对来说并不算大。魏博稳占了冀州不放,至于赵镇深三州,倒不是很在意,毕竟魏博没有这么大的胃口足以把成德全部吞下来。冀州城一役虽如计画那样占住了,但是在赵州战场并不如预期那般顺利,好在招抚行营已收到虞璇玑的通知,因此裴招抚亲自提兵来助,而镇州刺史及时倒戈朝廷,摆明两不相帮。 就在东都收到冀州消息后约莫两三日,又收到招抚行营来函,裴招抚恳切要求朝廷派出侍郎等级以上的宣抚使,因为招抚行营没有把握与幽冀二镇全面开战。李千里与韦尚书看了裴招抚的奏疏后,随即命人抄录副本留下,正本回报西京,以待裁决。 「老元戎疏中感觉还有未尽之意呢……」 韦尚书眉一挑,把腰上玉带松一松,捻须说「喔?你说说看。」 「老元戎是杀伐决断之帅才,都把幽冀二镇逼到墙角了,依老元戎的个性应该会赶走王亭奏,但是他却反过来要求派出宣抚使,显然是要有一人能全权做出老元戎不敢承诺的决定,但是他不打,也许不是不想打,是不敢打。」李千里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把含嘉仓案的三司推事结果拿出来「学生想把此事结果并在一处递与陛下,这样陛下应该也就明白此事不能拖了。」 韦尚书微笑起来,啧啧称赞「秋霜哪,你这个中书令做得很上手啊,连姊夫最擅长的奏事手法都学起来了,果然是我的好徒儿啊!」 「是老师一再耳提面命,让学生任中书后要与人为善吧?」李千里低头在生纸上写了个汇签,推给韦尚书「老师请看,这样可以吗?」 梁国的公文上行下达都要通过中书令,这封奏疏既然是先送到东都,自然李千里不能假装没看过,必须要加上一段汇签表示意见。韦尚书看了李千里的拟稿,点头说「元戎有定国之功,成德无再战之意,宣抚宜早不宜迟,使节宜高不宜贵。这四句拟得很好,配上这份三司推事,应该可以早日结束这场战争。」 「还有一事请与老师商量……」李千里拿回那张拟稿,看着上面的墨迹「学生想自请为宣抚使。」 韦尚书脸上惊讶之色只一闪而过,便说「为了璇玑吗?」 「有三个原因,璇玑是其一,我要把她安全地带回来。其二是我由东都出发,日夜兼程,两三日便能到达,其三……」李千里的鼻翼稍稍一皱,阴沉地说「身为中书令,却在整场战事中毫无用处,我很不甘心。」 「既是如此,为师就看在师生多年的份上,帮你一把吧!」韦尚书倒很干脆,拿过拟稿来又批了几句「你能对御史台以外的事有怒,果然还能造就啊,为师可是很担心你不长进,打算就这样在御史台埋着了。」 「御史台也没什么不好。」 「御史台有什么好?被人当作黑心坏蛋哪里好了?」 「但求无愧于心,其他的,我也不在乎。」 「跟你说了几百万遍了?死板板地秉公办事,事都不圆,有些事情松松手就过去了,给人点好处也不算什么不是?声名人望要顾的。」韦尚书又唠叨起为官之道来。 「往常老师这样说,学生未必认同,可是此回,学生是一定要做这个宣抚使的,为的也就是一个名声。」李千里伸手为座师磨墨,乌亮的墨汁里倒映着他的脸,墨锭一圈圈磨过,把倒影弄碎「若有一日,能够重拜中书令,我不会再任陛下摆布……」 「哈哈哈……」韦尚书极罕见地纵声大笑,忘形地捶着几案「套句上皇的话,看来这回不只是璇玑这雏鸟晓飞了,你这大鸟也换毛啦!好啊好啊,凭这一句话,值得浮一大白!」 李千里有点无奈地苦笑,把韦尚书手上的拟稿拿回来,端楷写在熟纸上,沾了点浆糊,浮贴在奏疏最后的留白处,把这卷奏疏与三司推事的奏文用一条丝绳绑起来,放在急件中。 韦尚书起身离去,李千里送他出了中书令厅,韦尚书走了几步,突然笑了起来「秋霜哪……」 「是?」 「你是不是该想一想催妆诗跟却扇诗啦?」 「太早了吧?」 「早点写了,我帮你改一改啊,璇玑可是文采风流远胜于你,要是诗写输了,你可是一辈子抬不起头呢!」 催妆诗和却扇诗是梁国婚俗中考较新郎文采的重头戏,诗若不够好、不中新娘的意,是会被退件的。李千里却微微一笑,摊了摊手「我一向文思不敏,再怎么写也赢不过她啊!」 「啧!你就当真要做妻奴了?」 「反正真写不出来,就让她作吧!」韦尚书看着一脸无所谓的李千里,完了……让他嫁给虞璇玑不过是书面上的问题,又不是真让他当新娘子!看他这个态式,当真要做个男的新娘?却听他似乎十分向往地说「哎呀,我那心爱的小徒儿啊……会做出什么样的诗来表达对我的感情呢?」 妻奴!毋庸置疑会是妻奴了…… ※※※ 成德镇所辖赵州九县,现在已全入招抚行营之手,目前只有神策军还在成德镇外,其余统率于裴招抚手下的军队,都驻扎在河东镇与赵州之间诸县。裴招抚本人则驻于赵州州治平棘城里,大军则在城外,以安济桥为防线扎营。虽遇战乱,赵州境内的秩序却十分良好,裴招抚的大军甚至不能随便出操,浑然不像来打仗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赵州是五姓中赵郡李氏的老家,平棘城更是老家中的老家,赵郡李家的祠堂墓地全在这附近,在城中身穿士服的,十有六七是李家人。赵郡李家赫赫扬扬千年大族,远的不说,李贞一就是出身于此,因此这里的亲戚关系十分复杂,即使手握雄兵的裴招抚也不能不谨慎。 赵州州府现在已被裴招抚征用,门前排了节钺列戟,很是威武,此时,却听得一阵怒吼从刺史厅爆出,声震屋瓦「虞监察!你都在魏博干了些什么!」 「回禀老元戎,确切来说,什么都没做。」 「你这昏官!谁让你送魏博事略来?我要的是魏军的配属!」 「回禀老元戎,下官拿不到……」 「混帐!可恶!菜鸟!昏官!那你来赵州干什么!没把事办好,干么不从安济桥上跳下去淹死自己!浪费公帑!浪费时间!我要弹劾你!」 「回禀老元戎,下官还有大好青春,现在死了实在可惜……」 「笨蛋!废话!菜鸟!昏官!谁让你去死?你真的跳下去,我就把你捞起来再掐死!混帐东西!」 「敢问老元戎,下官可以走了吗?」 「混蛋!蠢材!菜鸟!昏官!滚出去!」 虞璇玑诺诺称是地走出刺史厅,出来时偷偷呼了口气,对等在外面的另一位官员说「董监察,亏得你能在老元戎身边待上三年……」 董监察是河东道监察御史,这几年一直都在裴招抚身边,早就摸清他的脾气,所以笑笑地说「老人家领军领得习惯了,一直都是这样,也没恶意,你就把他骂的话都当作耳边风就是了。」 「老元戎个子瘦小,嗓门却大得惊人……嚷起来比台主还大声……」虞璇玑说,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瘦小干瘪的裴招抚一身紫袍,中气十足地指挥着手下。 「说起台主,这几日也就要到赵州了。」 「咦?」 「你不知道吗?啊……一定是信息送到冀州的时候你已经在赵州的路上了,这是两天前到的,说台主被任命为宣抚使,已经从东都动身,要来这里代表陛下和成德和谈。」董监察说,一边带着虞璇玑到他的公房,取出台令给她看「中丞说了,让我们都到赵州与台主会合,要准备一个汇报,让台主谈判时有个底。你手边有东西吗?还是要赶回去冀州拿?」 他要来了……虞璇玑轻咬着下唇才不让自己欢呼出声,悬了这么久的心,才终于算是可以放下,到河北以来,她一直在怀疑自己做的对不对、够不够、好不好?她总是在猜,这件事若是他,会怎么处理、会怎么做?可是到最后她大部分还是只能靠着果儿的指点和自己的判断,也就总是带着一丝忧虑了…… 「虞监察、虞监察……你听见我的话吗?」 「呃……听见了……我身上一直都带着最新的条目整理。」 「喔?你学得很快嘛!不愧是台主的高足啊!」董监察和煦地一笑。 虞璇玑谢过董监察,这才辞出来,回到下榻的邸店去。因为馆驿不够用,所以来联络军机的各种官员暂且住在城里的邸店中,等到拔营时再由行营支付官员的寄宿费用。她骑着绯华,心情轻松地一路出了城,来到城南的安济桥边,又是一行翠柳摆款,流水潺潺穿桥,行人军旅往来,虞璇玑策马南望,若从东都来,必要走过这安济桥的。 什么时候开始,竟有了等待的心情?如这桥畔弱柳,明知身不能移,却还要向风中招摇。柳丝如幕,透过那蒙蒙的翠色往远处望,心头一点一点涨起期待,很熟悉也很遥远…… 虞璇玑微侧着头,她努力地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曾经这样期待过一个人?是李元直吗?似乎不是,她跟他几乎天天相见,偶尔不见也不曾这样期待。也不会是李元德,她是等过他,但是那种等待带着惧怕、带着惶恐、带着羞耻、带着愤怒、带着无奈,更多的是不能逃离的无助与挫败,那时的等待会心跳,却是跳得令她手脚发冷、惶惶不安。 似乎也不是温杞……她叹了口气,与他反目后,她很认真地检视自己的内心,也许当时算是一种爱情吧?一种因为体谅、因为懂得、因为珍惜而萌生的回应,如果那也算爱情,或许是需要更长期的培养,爱对方比较多的人需要的是耐心与勇气,温杞的离去,是缺乏了哪一种?她到现在都不清楚,也可能永远不会明白了。 这一辈子……喔不,是半辈子……她伸手揪住一枝柳条,闻见那熟悉的味道,这半辈子都跟柳树很有缘,幼时住的地方都有柳树,十五岁离家后,处处行来,也处处有柳树相伴。 「风姿连岸碧,孤鸿入远楼……盈盈新飞絮,寥寥旧枝头……」虞璇玑悠悠地吟着,那是她与温杞相识的开端,一首〈曲江柳〉开启了她这半辈子如柳絮一般飘荡的人生。如果她没有写下这首诗,温杞不会用心栽培她,失了文采,也许她就是李元德期盼的那种平凡妻子、也许她不会被离弃、也许她不会以诗文闻名天下、也许她不会考中进士、也许…… 虞璇玑惊愕地望着远方渐近的旗帜,因为平棘城外毫无掩蔽,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一列闪着金光的黄铜金戟、那面迎风而展的浓紫色大旗,还有……她咬着唇,嘴角却是向上弯着的,眼泪滑到腮边,她也没有擦拭。 「岫嵬啊,女孩子的心可是顶顶宝贵的,又是顶顶诚实的,就是金山银海在眼前,就是嘴上甜言蜜语说得天花乱坠,可是心里头是明明白白的……」 父亲的话语似乎又在耳畔,是了……那时是她十一二岁生日,西平王送来了礼物,同时,也送来了一盒文定礼,是三匹价千缗的轻容纱,说将来过门,要为她裁成嫁衣。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嫁给待她最好的李元直,所以毫不犹豫地收下了那盒轻容纱,但是父亲退回了…… 她那时不明白,到曲江边上去寻父亲,父亲闲卧在亭子里,对她说了这番话,言罢,他摇着蒲扇,看向江边柳树,像是预言又像是期盼地说「岫嵬啊岫嵬,你不要心急,总有一天,会出现一个男人,跨越千山万水来迎娶你……到那时,你去问问自己的心,就明白了。」 是二十年前了,二十年前她半信半疑地随着父亲的目光看向烟柳外的曲江,真有一个人,是她一见了就明白的吗?真有一个人,会为她跨越千山万水吗? 二十年后,她望见独一无二,这世上只有中书令能用的金戟紫旗横渡关山向着她来,即使明白他的目的绝不是儿女情长、即使明白这一切可能只是她自作多情,她还是信了父亲那一语所成的谶。 她轻轻戳了戳自己的心,感觉手指下激烈的心跳,一阵长风把柳丝打到她脸上,她眯着眼往外看,当年,她写下『萧萧拂秋水,年年送客舟』的句子时,不曾想过会有这么多人,在她生命中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她仍然是寥落冷清而寂寞的。 也许,她其实就是一株从来没移动的柳树,原来,她始终在期待一个人,一个让她无惧、也无惧于她的人,她一直都在等待、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策马近桥,那列队伍已经奔近,只见一骑突出,直奔过桥,瞄了她一眼又转头离开,她没有细看,因为那不是她要等的人。 「相公,是虞监察……」那人喊着,又没入行伍中,队伍缓缓停下,只有一人一骑继续前行,她毫无惧怕地向他伸出手,只有一个人……只有她等了二十年的人…… 「璇玑!」 冬去销玉树,春来倚新柔…… 虞璇玑笑了,她本来以为应该是个冲下马相拥而泣的场面,但是……她耸耸肩,毕竟是三十二岁跟三十八九岁的人了,所以她只是伸出手,牢牢地、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你来得太慢了……」 「啊?四日的行程,我赶了两天半就到了呢!」黑心狗官不解风情地说,换来那个等得差点崩溃的女人一个白眼,而后微笑,于是他也嘿嘿地笑了「璇玑,跟你说个事。」 「嗯?」 「你可不可以什么原因都不问,就娶我?」李千里开门见山地问,虽然他也知道这样的问法,显得他很无脑,不过这几日一想到结了婚后翻翻滚滚的场面,他就忍不住了。 「好。」 「啊?妳听清楚?是娶我!不是嫁给我!」 难道是他去年勾决人犯的时候,无意中替天行道,所以老天给了他一次好运吗?李千里紧握着虞璇玑,不放松地盯着她,直到她对他露出从未有过的笑容「反正是结婚嘛?看你是要当赘婿还是当丈夫,随便啦!」 「妳娶我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啊,我姊夫就是赘婿,多你一个也没差。」 苍天有眼哪……爹!娘!你们看到了吗?我们家那死没良心没有女人缘的郎君要嫁人啦……欸……嫁人、娶妇……随便啦!只要有人跟他过一辈子就好了……跟着李千里后面过桥来有事要禀告的燕寒云,偷偷抓起衣角揩了揩湿润的眼角,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到新夫人了,那他岂不是将来要侍奉一个变态老旷男吗?果然上天待他不薄啊…… 燕寒云吸了吸鼻子,十六年哪!他都在等待新夫人救他逃脱旷男郎君的魔掌啊!事情发展至此,只有八个字可以形容: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5章 江山梦 对比着秩序井然的赵州城,当虞璇玑来到深州城外时,第一次感觉到战场这个男人世界的残酷与扭曲。深州城原也是高墙深池、固若金汤,石条围绕的城墙下,城门沟里垛着腐臭的尸体,黑血混着肝脑砸在青石上,混浊的水也不知是河水、血水还是尸水,又稠又粘地漫过蠕动着蛆虫的尸首。 在战场上,什么天气都显得悲惨。万里无云的晴天,把战场上的惨况照得一览无遗,炽热的天气,让青黑的尸斑扩大得更快,一刀从胸划到肚脐的刀痕里流出肠胃,被砍断的护身符染着血迹落在一旁。阴天雨天,虽能掩盖、冲刷掉尸臭,但是那股新鬼烦冤旧鬼哭的凄冷如刺在背,夜里,明明灭灭的磷火昏惨惨冷清清地浮在战场上,透出人鬼殊途无家可归的怨恨,夏夜晚风,吹散浓浓的尸臭,露出白骨的断手,仍紧握着胸前的皮囊,里面装着妻子的头发与平安符。 什么女将威风,都是假的!什么巾帼英豪,也都是骗人的!一想到这些人的背后,或是老母倚门相望、或是弱妻深夜相思、或是稚女天真相问,哪个女人下得了手?夜里本就微凉,但是在此时却透出阴森森的鬼气,虞璇玑坐在自己帐中,微微发抖,她本就怕黑、怕鬼,却不能不来,因为她是河北道监察,在这种重要的时刻,身为御史,就要担负起女皇耳目的工作,所以她与董监察都必须紧盯着与会的所有人。 这几日看了太多尸体,看得她一点胃口也无,只能自己揉了面团,拿个炭炉来,自己烤胡饼吃,然后拼命喝茶,希望能淡掉无所不在的尸臭味。虽然李千里已是她的未婚夫,但是他还是宣抚使、中书令兼御史大夫,是整个行营的老大,即使她再怎么想跟他挤一张榻,也是不行的。就算他们大方承认是未婚夫妻,在人人欲求不满的军营中,还是异常刺目扎眼,若是让人知道他们两个睡在一起,就算什么都没做,也会传得乱七八糟,她会被人传成□□上司的□□,而他会变成好色无耻的变态高官,其他人若是也看得不爽,一状告上去,『轻狂无行』四个字就能断送他们的功名。 所以这几日,李虞二人都格外地小心避嫌,别说抱一抱了,就是牵个手都没有,多看一眼就马上转开,说话也都是以官衔相称,倒是田敦礼看了觉得好笑,私下问虞璇玑「璇玑,你跟李相公吵架了吗?」 「哪有……」 「那怎么像仇人似的?」 「还不是这里有一大堆旷男,想亲近点都怕被人用目光射死啊……」虞璇玑小小声地抱怨着。 「那也不至于这样生疏吧?」 「我也不想啊……可是我不能不为他想吧……」 「也是,我看李相公也跟你一样心思。」田敦礼摸了摸胡子,用力在虞璇玑肩上拍了一下,差点把她半边手臂卸下来「到底是见过世面的。」 「要不你以为我们会怎样?不见面就像得了绝症快要归西、一见面就像发情似的恨不能卷在一起?拜托,又不是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虞璇玑嘀嘀咕咕地抱怨着。 「是不像十六七岁,但是很像六七十岁的老婆婆啊……」田敦礼却笑着摇摇头,回头看了大帐一眼「不过我猜你其实心里不这么想吧?」 「废话,要是这里没有旁人,我也想卷在一起啊……」 「你说得我都脸红了。」 「不要闲扯了,成德这边说给钱好谈,但是不放弃任何一个县,这可怎么好?魏军都打到这里了,不能没有个甜头就走吧?」 「那就得看你的了,我是魏帅,我说话,朝廷觉得是私心,成德觉得我占他们便宜。你说话,朝廷觉得你是自己人,成德觉得你多少代表朝廷的看法,趁着王亭奏还没摸清你的底细,今日会议,你一定要帮我。」田敦礼倒是干脆爽利,大大方方地讨人情。 「忙是一定会帮的,不过我要去跟你们家兵马使讨论一下,我看他跟王亭奏一定有暗盘,不把他的底摸清,还真不好说。」虞璇玑说,接着就到史诚帐中去,却见史诚正在拭刀,一双鹰目饮隐有着一抹蓝色,痴迷地擦着刀,忽而警觉有人,长刀直指,虞璇玑连忙笑着说「下官有事要与副帅商量。」 「虞监察,请坐。」史诚不慌不忙地收了刀,从茶吊子上取了热水,拿过一个粗陶茶碗,丢进几撮黑末冲开「行军中,只带得这等劣茶,比不得虞监察素常喝惯的阳羡茶,请将就吧。」 「有个茶喝就好了,哪里敢挑三拣四?」虞璇玑接过茶来,低头像是闻茶,遮掩住警觉的眼神,他连她喝什么茶都知道?她喝了一口,茶里隐隐有股霉味,不过入口有种甘味「这倒是没喝过的茶,味道很特别。」 「杂胡行商都喝这个,全是贩茶时碎落的茶末子,挤在一块阴干,轻便好带又不浪费。」 「原来如此。」 史诚似乎觉得闲聊够久了,直勾勾地盯着虞璇玑「虞监察总不是来喝茶的吧?」 「我是来向副帅问计的。」虞璇玑放下茶碗,看向史诚「王兵马使那边坚持不让寸土,这在朝廷自然是无所谓,可是这对魏军弟兄无法交代,此事应当如何处理为好?」 「此事既与朝廷无甚相关,虞监察也就不必太过费心了。」史诚不冷不热地说。 推托客气必有隐瞒……虞璇玑默背着《推事札记》里的句子,却还是不能不问「可是,这事下官觉得似乎不能不费心呢!」 「虞监察是朝廷的人,与朝廷无干的事,自然与虞监察无涉。」 「但是我同时也是河北道监察,与河北有关的事,自然要费心了。」 史诚挑了挑眉,什么时候冒出了一块牛皮糖来?他心念一转,板起脸「男人的事!女人不要在那里啰唆!」 「横竖我现在没有女人的事要忙,问一下男人的事,不为过吧?」虞璇玑死绷着脸上的微笑,这家伙一定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史诚不为所动,对虞璇玑的笑意视若无睹「你是御史,把朝廷的事顾好就好了,何须在此饶舌? 」 「副帅是魏博人,怎地对魏军的事这般冷淡?下官也不过是想拜托副帅玉趾稍移,到成德王兵马使那里,请他稍让一些而已。」 「我是何人?虽然都称我副帅,但是不过是个都知兵马使而已,号令魏军尚可,去跟成德那边讲话,好比妾妇与邻家夫人言语,岂不是自讨没趣吗?」 史诚面上露出一丝似乎很无奈的苦笑,眸中却精光外显,虞璇玑仔细看着他,就明白这是以退为进,怕她跟田敦礼联手,把成德割了讨好魏军诸将,又继续占着帅位不走。她心中暗笑,嘴上也跟着呵呵傻笑,一脸说三道四讲小道消息的表情「啧啧,该扶正的自然是早早扶正为好,李相公那边已经知道田帅不干的事,他也没说什么,只说“既然不干了,那你找个想做的来吧!”,田帅自是赶紧把副帅捧了上去,李相公就答应了此事一完,先立副帅为留后,然后田帅跟他一起回西京与陛下奏明,就把节钺的事搞定,八月多就让我再送来。副帅,王兵马使虽然也自称留后,但是那是他自己封的,你这个留后是田帅认可的,副帅与成德说话,那是夫人吩咐婢妾,让他不从也得从哪!」 留后,是因为节度使、观察使等使职,本是因时因地制宜,并非常设,有时以一些亲贵高官充任这些官衔,事实上这些人并未亲往,就需要有个人到当地以知节度使事、知观察使事的名义来管理,便称为留后。藩镇林立的时代,大部分的节度使在病重或者预备传位的时候,都会将接班人立为留后,因此,留后一职就象征着尚未拿到朝廷节钺的节帅。 果然,史诚一听到留后,脸色就和煦许多,见虞璇玑一碗茶快喝干,似乎想起什么似地一拍手「哎呀!竟忘了那日入冀州时,我手下小卒抢来几斤好茶,就收在帐中,一直没打开喝,竟没有拿出来待客,还让虞监察喝这劣茶,失礼失礼。」 说着,接过茶碗往外泼了,拿出个织锦盒,打开拿出茶来冲了,虞璇玑一闻味道,便微笑起来「阳羡贡茶,副帅藏私啊!」 「行伍出身,难免粗疏啊,多多见谅多多见谅。」史诚将茶碗推与虞璇玑,又把那锦盒盖好,放在两人中间「为军从戎,没有品茶的雅兴,可惜了这盒好茶,不如借花献佛,送与虞监察喝着玩吧!」 虞璇玑本待收下,到手的礼物哪有不收的呢?不过她刚要应承,又缩回手,也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说「啊!我忘了李相公要问我话呢!糟糕糟糕,等下又要与王兵马使谈事了,我要迟了就死定了啦!还有,本来上次会议时说了时间可能会稍后,不过李相公早上又说照原定时间,副帅,能不能劳你驾,帮我与王兵马使说一声?」 史诚自然知道她不是要他去讲时间,却又还有些疑心「我这就遣小卒去。」 这人的疑心病有够重……虞璇玑暗想,起身拱手说「那就劳烦副帅了,先与副帅贺喜,保管会议一下来就是留后了,回魏博后一定要摆酒啊!」 史诚这才放心,也起身拱手「王兵马使的事,就在我身上了,虞监察尽管放心。」 「有劳有劳。」虞璇玑连声有劳,连忙辞出来,出了史诚视线能及,才松了口气。她看着自己的手,狠狠地往手背上打了一下「笨手!差点就收受贿赂了!笨手!」 不过,这倒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要贿赂她啊……虞璇玑猛地想起这一点来!怔怔地往后看了一眼,史诚今日送茶绝非偶然,他早就把她的习性摸清楚了……沉下心来,她讨厌这种被算计的感觉,而且对方用的是她喜欢的东西,不能收又很想要,这种感觉比被算计更讨厌一百万倍! 而且,她刚才真的差一点点就要伸手接了,若不是瞄到身上官服,她就真的会傻呼呼地收下。可是就算她知道收这盒茶不对,她也没有严正拒绝,而是顾左右而言他,甚至落荒而逃……她咬着牙,气得跺脚!脚下尘土飞扬,把皂皮靴都弄脏了,看着灰扑扑的靴子,她的表情显得有点悲哀。 「差点就脏了……」她低声对自己说。 这次她有警觉,可是下次如果没警觉呢?又或者下次是她更想要的东西呢?这次不过是茶,再名贵也是她一咬牙肯撒钱就买得到的,若是下次是她买不到或者根本买不起的呢?到那时,她能不能拒绝呢?看着自己脏了的靴尖,一阵痛楚从脚尖传来,直刺心头。 视线中突然出现一双干净的皮靴,就在她脚前几吋,靴子已是半旧了,靴面有几条深深的沟纹,却擦得鲜亮。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那天死鸭子嘴硬说脚没那么大,现在疼得走不动了吧?」 「谁说走不动了!休息一下不行吗?」虞璇玑恼怒地抬头瞪着来人,一见他,就不争气地又低头生自己的气「讨厌!为什么我的脚大得跟船一样!」 干净的靴子倒转过来,落在脏靴子的旁边,足足大出一截「果然船大行得稳。」 虞璇玑的嘴角勾了勾,却还是垂头丧气地问「我刚刚差点就收贿了,虽然没收下,但是也没有拒绝,我是不是很没用……」 「如果是照我的看法,没拒绝是很没用。」李千里老实地说,不讶异地看见她的肩膀垮得更低,像是再多说一句就会缩成一球似的,他微微一笑「不过按着你太老师的看法,没收不坏章法,没拒不坏人情,他会说你真有慧根。」 虞璇玑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开朗一些,她深深低下头,嗫嚅着说「这次的东西我没收,但是如果下次是我很想要的东西,我很怕我就会收下了……」 「告诉你一件事,保证下次遇到这种事会毫不犹豫地不收。」李千里自信地说,虞璇玑抬头看他,那样子像个闻到食物味道的小兽,李千里怦然心动,却还是用理智压下直接把她抓进帐内的玫瑰色幻想,低声说「别人要送你喜欢的东西,你别收,回来与我说了。他送你什么,我不但照送,还加码。」 虞璇玑破颜一笑,是啊,怎么忘了这世上还有这只大金龟?她见四下无人,偷偷地撒了一点点娇「要是人家许我个金山银海锦绣前程呢?」 「有什么金银前程比我更贵重?」李千里毫不犹豫地说。 「中书相公,你的自我感觉真良好……」 「那当然,只要我活着,多少金银都赚来与你共享,你要什么前程,只要你定意要得,我也会把你□□到配得那个位置!」 虞璇玑向他一笑,偷偷在他手心握了一把,闪电似地放开,眼波流转,脉脉含情,嘴上却不肯示弱「我把这话记下了,总有一天,我要在你面前帅气地讲这话给你!」 「我等着。」李千里也笑了,短短胡髭一提,眼尾挤出笑纹「自己赚的钱,怎么也不嫌多,我等着我们家一门二相,一个月两三百贯薪俸的时候。」 「我们家……」虞璇玑喃喃地说。 「对,我们家。」 李千里坚定地说,看着矮他半个头的虞璇玑向他颔首,好像一颗定心丸也随着落到心口。十六年来,他追逐着她少女时的倩影,以为得到那个娇柔可人的虞岫嵬会让他幸福,所以他破坏了她的婚姻,但是每当他有机会能与她相识时,他却三心两意,因为他害怕一见了面,那个美好的想象会破灭,又怕他寤寐求之的女人拒绝他,所以最后都逃开了。想她、盼她又怕她,更重要的是怕自己,怕自己不是她喜欢的人。 但是这两年,她在他眼前,一天天茁壮一天天绽放,似乎每天都有些不一样,每次见到都觉得惊奇。什么时候开始,她从梦中那层层纱幔后的少女倩影,一步步走出来,成为眼前这个还有迷惘、还有怀疑却温暖而真实的女人? 不可思议啊……李千里暗自惊叹,她已经跟他两年前以为的人不同了,他凝视着她,看见那双端丽的眸子闪闪发亮,像一只将要飞翔的家鸽,飞得再远,眼里都还有一条路,通往他的方向……她是真的心里有了他。 万分的喜悦也不足以描述李千里的心情,他只知道自己不是爱上了一个幻影一个想象,是满心地爱着这个令他惊讶的女人、跟他一样有缺点的人,因为自己的缺憾,所以看向对方的好,连带着包容对方生命里那些不能挽回的遗憾。 什么时候,你懂得了她的遗憾,你才有资格为她承担她的痛苦……韦尚书的话在他心底响起,他是真懂了,也真的承认了总是插科打诨胡说八道的座师也有说对话的时候,所谓『歹马也有一步踢』,果然无误。 「一回东都,就把该办的办了吧?」李千里微怒着说,怒的是在此处空耗时日,他压低声音,却更显出他的心急「我真是等不及了……等得我一肚子火啊……」 「是□□吗?」 「呃……有一部份……」 「很大一部份吧?」 「啰唆!」某黑心狗官恼羞成怒,又压低声音「总之,赶快娶我!」 「啧,相公真猴急啊……」 虞璇玑笑吟吟地看着座师难得的红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听说猴屁股红了就是发情了,果然猴急一词其来有自啊…… ※※※ 满帐金紫、一团戾气……虞璇玑心想,她与董监察都是一身青衫坐在右側的下首,盯紧朝廷与藩镇的人,而大帅们人人身穿甲冑,就连裴招抚都看得出袍下有护身甲,有李千里没有穿甲。几个小卒上来,一人奉了一碗茶,却讲不到三句话,卢龙节帅就翻案而起「谈什么鸟?谈来谈去都他娘谈魏博!李千里!你把老子放哪去?」 「放在幽帅该放的位置……」李千里不愠不恼,啜了口茶又放下「幽州。」 「混帐!中书令算个鸟?休要在此啰唆,幽冀二镇比照当初给老田的承诺,一镇二百万贯拿来!我老朱保证,河北三年太平!」幽帅年近五十,出身卢龙武门,朱家也曾是卢龙世代相传的节帅,祖上便是四十年前奉天之乱把女皇赶出西京的朱太尉,不过传到他时已经没落。这位幽帅从小校往上爬,好不容易才赶跑前一位朝廷任命的节帅,朝廷调昭义节帅来接任,昭义节帅却畏他兵强,走到半途就跑回去,朝廷无奈,只得授他节钺。于是气焰更张,前不久才趁着登基一甲子,与朝廷勒索了三十万匹丝绸,此番与成德勾结后,更曾攻击忠于朝廷的义武镇,好在义武节帅也是个强者,才没让他占得便宜。 「一句话,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李千里毫无商量地说。 「去你娘的!那还谈什么!你洗好脖子等老子……」 “噌”地一声,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却见李千里手中长剑盈盈如秋水,冷飕飕地贴到幽帅护裆之下,淡淡地说「再提钱,我就骟了你。」 这……虞璇玑大惊,她早知座师是好斗之人,却没想到他这么乱来,她与董监察张口结舌,却见幽帅一动也不敢动,兀自撑着不倒架「把剑拿开!混帐!哪有中书令舞刀弄剑的!」 李千里脸上波澜不兴,剑眉不动,一双凤目斜扫幽帅,却说「董监察。」 「下官在。」 「告诉他。」 「中书相公佩剑,为的就是有一日能与大帅以武会友,请大帅暂且不要乱动,待下官说完,相公自会收剑。」董监察一本正经地看向幽帅,背书似地说「朝廷给了贵镇那三十万段物,早就是花钱买平安,结果贵镇叛服无常,让朝廷怎能相信?再说,一镇二百万贯更是说笑,如果要花四百万贯才能弭平此事,还不如砸锅卖铁拼了!再说,幽帅前阵子想吃义武镇豆腐,明明就被义武陈帅打回来了,现在与中书令要钱,还真好意思啊!」 「董监察,没礼貌啊……」李千里咳了一声,完全没有任何申斥之意地申斥一下,从怀中掏出手巾,将长剑收回后缓缓擦拭「幽帅,简单来说,这次和谈,你跟着来实在太客气,因为整件事其实不干你的事。」 幽帅气得五官错位三尸暴跳,又忌惮李千里的剑,一努嘴叫出自己的幕僚来,只见卢龙的一位判官直起身,拱手对李千里说「中书相公与董监察之言差矣,想我幽镇雄据东北,天下谁人不知?就是昭义节帅不得幽镇人心也不敢履任,中书相公不明我镇军情,董监察不知朝廷积弱,仍妄自尊大,二君之言何其谬也,还是尽早回禀陛下,送得四百万贯前来,幽镇仍是陛下之臣,相公再履河北,幽镇也必以相礼相待,如若不然,哼哼……大帅一怒,中书相公与诸位朝廷大员就请入幽镇做客吧!」 好大的牛皮、好大的口气……虞璇玑看了那人一眼,翻开手边的名册,看了看他的履历,果然是河朔有名的说客,只不知李千里听了此言怎生应对?她望向李千里,却见他仍慢悠悠地擦着剑,寒光隐隐映于眸中,话音一落,就听他懒洋洋地说「满口之乎者也,听来气魄雄壮,想来狗屁不通。凭你一个明法出身三次制举都落第,不得已才到卢龙混饭吃的节度判官,敢威胁国相,妄议国政,前所未闻。我以本官充宣抚使来此,便是制使,上承天意下安民心,你竟敢出岩恫赫,按《大梁律》,对捍制使而无人臣之礼,绞!来人!把此人拿下!」 外面进来许多兵卒,不由分说便把那判官拿下,幽冀二镇诸人自然吵嚷着不许,却又听“呛”地一声,是李千里还剑入鞘「虞监察,写奏状交我后,就把此人连着奏状送东都大理寺!」 「诺。」虞璇玑应了一声,却见李千里看了董监察一眼,董监察便拉了虞璇玑的衣角一下,右手在左手背上平滑而过,虞璇玑眯了眯眼睛,侧头一想,连忙说「禀相公,河北民风心直口快,判官虽然言语无礼,但应无犯上之心,再说,若是弹劾判官,幽帅身为长官,恐怕也要连坐,幽镇防驭北疆、幽帅国之栋梁,实在不该因判官无心之言自毁干城,求相公从轻发落,略施薄惩也就是了。」 「嗯……」李千里摸摸下巴,似乎很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 董监察心知大头头这是嫌台阶铺得不够华丽,连忙补了一张红地毯「虞监察所言甚是,相公大人大量,还望从轻发落。」 「虞监察所言即是,我心亦同。」 田敦礼也推了一把,眼风一瞟,史诚与魏博在场官将也连忙附和,最后连裴招抚与成德镇诸人也不得不跟着求情。见这台阶铺得够有面子了,李千里才慢吞吞地挥退兵卒「既是诸君求情,我也不好扫大家的脸,但是此人言语轻狂,不可不教训!来人,把判官扠出帐去!」 事情至此,卢龙那边也不好再留人,只得眼见己方的文胆被赶出帐外,李千里又让幽魏两镇的人先下去,只留裴招抚、二监察与王亭奏。虞璇玑不知李千里袖内乾坤,却见他转向成德那边,目光凌厉,脸色凝重「王兵马使,少了那些逞口舌之辈,我也就直说了,你是个明白人,怎么会把河北事弄到这般地步?成德也是陛下寄予厚望的藩镇,以田太尉为节帅,田太尉又任命你为都知兵马使,你却放任部属杀害节帅幕官,致使士人却步,深恐入幕后有性命之忧,你就再有才华,也不能事事经手,武人对案牍之事也不上手,事到如今,你成德幕府连个象样的奏疏也提不出来,你送往东都的奏疏叙事紊乱、论理悖谬,就是陛下与朝臣有心维护你,一见奏疏就懒得多说了。成德镇眼下走到此处,已是无路可走,南边田帅父仇待雪,西边裴招抚王命在身,卢龙是事不关己,站着说话不腰疼,而此番引起诸般事端的淮西又龟缩着不出头,你一人死扛不肯松手,就是田帅有心泯恩仇,你这般态度,他又怎么拉得下脸?就是裴招抚有意放你一马,你不肯合作,我与裴招抚又如何向陛下交代?现在不只是你在这个死局里,我们也都不得脱身,何如你退一步,大家都好谈哪。」 王亭奏见李千里责他,出言抗辩「中书相公,田太尉事,标下有督军不严之责,但是他不得军心是事实,放不下魏冀世仇也是有目共睹,那日三军哗变,标下也是不得不为,否则下一个死的便是标下,事已至此,相公责我不肯退让,却怎知我若轻让疆土,兵变立时而生,成德军中有意为帅者,可不只我一人哪!」 「我曾分巡河北,自然明白你的难处,况且那时你是成德节帅养子,我们有数面之缘,也明白你不是个剑走偏锋的人,只是我能体谅,朝中那些人不能、魏博也不能。你若不肯稍让,我也不能替你周旋,就只能僵在此处了不是?」李千里盘膝而坐,身子坐得直挺,如一座小山般端端正正,脸上表情却是十分推心置腹,墨玉般的眸子深沉地盯住王亭奏。 王亭奏闻言,低头想了想,默默起身,走到李千里座前,当胸平手深揖到地「相公救我。」 李千里不避不让,安然受下此礼,伸手示意他坐到案前「我知道深州牛刺史是田太尉放进成德的,成德官将认为他是田家的人,这才起哄要杀他,但是你我都知道,他不是田太尉班底,他出身神策军,他是朝廷的人。跟你挑明了说,刘珍量带着五千神策军东来,大半原因是为了救他,他不平安地出深州,你在朝廷就是锯嘴葫芦,所以,他一定得先走。」 「相公,我早就想放了他,但是成德官将恨他据城不出,又哄骗深州人说我们不义,这是让成德人窝里反,众官将都说了,不破深州誓不为人,我若放他,下场只怕比老牛还惨哪!」 「亏你还是一方节帅,谁让你放他了?」李千里冷笑,短须微动,像斗鸡蓬起的羽毛「只要你答应了,我派人送信给他,让他半夜出城,你派几个亲信意思意思追一下,回来报告说是送信往东都的信使。然后隔日举兵攻打深州,深州没了刺史,军心涣散还愁不破?到那时,随便找个面貌相似的,说是牛刺史也就是了,横竖他此番离开,也不会再来河北了,没人会知道的。」 「相公妙计!」王亭奏眼光一亮,拍胸应了「此事,标下必为相公办妥。」 「还有,田太尉与三百多名官吏的尸体必须找出来,官吏嘛,除非有名有姓的,否则全烧了,捡成三百多个骨灰坛写上名字供他们家人认领。田太尉的遗体,却一定要以军礼送出成德,给朝廷、给田家一个交代。」 「此事,标下也早已派人暗地做了。」 李千里颔首,手指拂着短须,像是一边思考一边说「最后一事比较难办,那就是魏博那边还得安抚,魏军垂涎冀州已久,眼下占了不肯松手,但是成德也不愿寸土相让。这件事,你与史诚谈好就好,他压得住魏博,看你这边如何,与他谈妥也就是了,此事与朝廷无关,也最好与朝廷无关,我没看见没听见,若有什么事,我也两不相帮。」 「标下是回骨后裔,史诚是杂胡,幼时在同一商团里跑腿过,有交情,此事相公若信得过我们哥儿俩,必不让相公在朝廷难做人就是。」 王亭奏连连挂保证,虞璇玑却惊讶于李千里的心计,他在御史台内向来不掩饰对官员的厌恶,喜恶泾渭分明,没有一丝模糊,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但是他今日处处圆滑,若不是那毫不和蔼的口气,她真要以为是韦尚书上身了。侧脸看董监察,他也是一脸讶异,而裴招抚更是一脸吓坏了的表情,显然不是只有她一人觉得这景象令人惊奇。 「这事不能再拖,深州的事,我一离开就要办妥,田太尉的事,我回到东都时要看到消息,至于你跟史诚,随便你们怎么做,我都没意见。」李千里下了结论,薄唇勾起一抹不太和蔼的微笑「不过,要求你们做这些事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什么时候你与史诚把请罪表递到东都,我就什么时候请授节钺,我是一点都不急,看你手脚快不快了。」 王亭奏本待要说此事,见他应得爽快,也就一迭连声应承下来,李千里命他先走,这才叫入田敦礼与史诚,又把同样的话嘱咐了一遍,田史二人也无异议地退去了,董监察问「相公,要唤卢龙的人来吗?」 李千里不答,看向裴招抚,裴招抚捻着花白长须「唤他们来干什么?就是要干晾着卢龙,让他们疑心魏冀二镇,好叫这三镇继续面和心不和。要是他们三镇结成一社,那时大梁的半壁江山也去了。」 「老元戎说得是。」李千里点头。 裴招抚却看向他,评估似地说「秋霜,你今日真让老夫刮目相看哪!」 「晚生不才,忝居中书之位而无尺寸之功,若不趁此机会,只怕将来没有再任中书的一天了。」 「不是吧?你这是想继续当中书令吧?」裴招抚一对三角眼精光四射,直刺李千里「你野心不小啊!」 「老元戎此言差矣,晚生自知眼下官居中书不过权宜而已,有赞皇公、座师、侍中与二位仆射在前,晚生实在无颜窃居此位,自当拱手让贤。」李千里拱手,点漆一般的凤目中却是顾盼生辉「不过下一代的相位,晚生绝不相让。」 「好!有这等抱负这等手段,下一代又有谁能与你比肩?」裴招抚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又抚膝感叹「廉颇老矣,若是能年轻个三十岁,老夫必能与你争个高下。」 「老元戎有不世之功,晚生一介书生,不能相比。」 李千里与裴招抚谈得兴起,虞璇玑望着他,第一次感觉那是他在官场上的真面目,坚定刚强、不择手段却又知进退,很难相信他只大她七岁。从心头升起一种不服输的情绪,站在官员的角度,她第一次觉得羡慕和一点点的嫉妒,又羡又嫉的,不是他的官位和人脉,而是他拥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是他那毫不迷惘的意念、是他千锤百炼熬出来的见识、是他宦海浮沉多年后站在风口浪尖的气魄,居官逾二十年与两年都不到的官员,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她很清楚这点,也明白她也许不是输在资质而在经验,却忍不住涌起一阵阵的懊恼,懊恼自己虚掷了十年光阴,若是她能早些立定志向,也许今日站在李千里身边就不会感觉自己的渺小与无用。 她凝视着他十分阳刚的脸,尽管李千里说要嫁给她,她心中却不曾将他视为妻子,她从来不是那种与男人争强斗胜的女人,也不打算变成个男人,这么多年的寂寞与冷落,每当夜间扪心自问,她仍然期待有一个值得她寄托满腔柔情的丈夫,不管到底在程序上是谁嫁给谁,她都想做他的妻子而非丈夫,因为妻子尽可以在丈夫身边小鸟依人,享受偶尔不用负责任的放纵。但是同样身为官员,她惊觉自己不能依附于李千里羽翼下,总有一天,她的仕途若不是与他分道扬镳,就是追随着他,不管她走向哪一条路,『李千里』都会是压在宦途上的一座大山。 李千里注意到她的目光,起身送走裴招抚、支走董监察后,特别把她留下来「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后悔我不该浪费这十年,如果我十年前就考中进士,也许我今日就不会只是在这里羡慕你。」虞璇玑诚实地说。 李千里却笑了,一见无人,便忍不住伸手抚着她的脸「我有什么好羡慕?孤家寡人的老旷男,朝廷藩镇人人喊打,除了还有尾瞎了眼的鱼愿意跟我过一辈子之外,有什么好羡慕?」 「我羡慕你有足够的实力去梦想一个梦。」虞璇玑嘟着嘴说,她也伸手握着李千里在她脸上的那只手「你让我觉得,我大半辈子都白活了。」 李千里闻言,勾起了他一直在思考的一番话,他从鱼袋中拿出两块木头来「我问你,这两块木头有没有办法扣在一起。」 「两块都平的怎么可能扣在一起?」 「那这样呢?」李千里拿起靴筒里的匕首在两块木头上挖了两个槽。 「这样就行了。」虞璇玑将木头接过来,一直一横,两槽相对,往下一扣,成了稳固的十字。 「那你明白了吗?」李千里墨黑的眸子灿然如星,虞璇玑望着那两块木头,目光一动,却没说话,只听得李千里柔声说「如果你是从前毫无缺憾的虞岫嵬,你不会有今日的羡慕,羡慕是真的想要什么才会有的情绪,就是因为你这半辈子走过了很多,你今日才会对朝政怀抱梦想,否则,你也不过就是个舞文弄墨的宦门夫人。而我,若是我没有这二十多年磕磕碰碰、若不是失去了很多,我也就是个吠来吠去的小狗官,绝无今日问鼎中书的决心与自信。如果你毫无缺憾,却嫁给我这个在官场打滚的人,只会是第二个王氏。如果我毫无磨损,娶了有过遗憾的你,也必然会负了你。如果我们两人都没有任何遗憾,大概结了婚就会造成遗憾,若不是我负你、就是你弃我。就因为我们都缺了什么,才有今日吧?」 虞璇玑默然无语,只是珠泪盈睫、秋水泫然,咬着下唇不想哭出来,李千里伸手捧住她脸颊,她一声呜咽,紧紧抱住了他「君如盘石,我为蒲草,今生今世,永不相负。」 「我心亦然。」李千里在她耳边说,整整三十九年,他终于有了豪无缺憾的纯粹感情「璇玑,你让我等得人都老了。」 虞璇玑缩在他肩窝,一拳捶向他肚腹,咬牙说「我都老得快不能生了,你这混帐才出现!」 「我其实十六七年前就喜欢你了……」李千里一时忘我,终于说溜了嘴,见虞璇玑看他,连忙说「那时你父亲嫌我官卑,怕你有危险,所以不肯允婚。」 「唉……黄鼠狼阿爹也有失算的时候啊……」虞璇玑却没有多想,舒舒服服地挪了挪位子,半眯着眼,食指在他心口画圈圈,让李千里心痒难搔到了极点「不过就像你说的,如果我那时嫁了你,大概也会有什么意外吧……到底天意如此,绕阿绕的,还是落在你手上,那就好了……」 软玉温香在怀,李千里心头突突直跳、眼冒无数粉红小花,不过还是记得抽空转过头去,对着帐门外把风的燕寒云一使眼色,又感动到抹泪的燕寒云连忙放下帐门,任由里面郎君与新娘子细语切切。 这种未婚夫妻最蘑菇最招人厌,燕寒云不由得想起自己还大着肚子的老婆,不知道生了没啊?这个小孩该叫什么呢?燕……燕龟年?龟鹤延年嘛!这样再生两个就叫燕鹤年、燕延年……燕延年……听起来就好粘好粘……燕寒云抖了一下,一定是被里面那两个粘答答的未婚夫妻影响了! 却见得不远处,田敦礼背着手走过,他登上望楼,极目远望,此时已近黄昏,西边的天空一片金红,血色的夕阳被刺了一刀似地,染得半边天空都是红的,红光照在地上,像是满地血迹,映着深州城外一片残破,更显出诡异的哀伤。大营里已升起炊烟,也燃起了灯火,明晃晃地透出人气来,而栅栏之外,恍如鬼域,一线之隔便是生死,将军百战声名裂,貂锦八千丧胡尘,人命在此处贱如蝼蚁,也如蝼蚁一般顽固坚韧地生存着,很难想象,数十里外的别处城池里,还有人能安然与家人吃一顿晚饭,在此处想着一家团聚,遥远地像一场梦。 梁国里,还有多少待圆的、已碎的梦?那些书生笔下山河,或巍峨或秀丽或丰饶或荒凉,却很少有人站在河北平莽荒野中,去理解、去体谅武人的心情。田敦礼站在望楼上,足下江山万里生,他却感觉到这世界的辽阔与残酷,一个人从出生到长成,至少需要十五六年,死亡却只是一刀砍下的瞬间,快得连眨眼都来不及。深州一役,不管攻打或守卫的,都说自己是因为爱乡爱土而战,到头来,却将故园化作一片焦土,河北子弟葬身于此,不甘的怨血渗入土中,是不是玷污了土地呢?恨血千年土中碧,若是如此,千年后,这里大约会跟蓝田一样满地生玉,到那时,是不是又有更多的人血染此地,为的是夺取玉矿? 家国如梦、江山如梦,生有其时、死有定数,兴邦有时、亡国有兆,梁国已是江河日下,不过是强撑着律令典制的架子无意识地运作,直到遍地烽烟的那一天。田敦礼深深地望着南边,与故土作别,他要彻底把田家抽出魏博,手中这八千亲兵,不久后也要分散往各处为将为帅的族人手里,一日舍不得抽身就一日不能开创田氏家门的新局,他要田家人出将入相,梁国,还有个二三百年国祚吧……待得萧家破败的那日,进则逐鹿天下、退则存保家门。 到那时,应该没有人记得他了……田敦礼自嘲地一笑,不过人生大多如此,栽种与收割的,往往不是同一人,一个家族靠着血缘可以无限延长,若不能舍弃自己眼前的小利,就不能为家门建立更长远的利益,梁国诸多名门,也多是靠了先人余荫而有今日,田家三百年魏博基业,到了他手上,必须做出取舍了。 「江山不问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君愁……」 田敦礼低吟,夕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营中灯火通明,深州城上也点起了火把,郁沉沉的夜色中,逐一亮起繁星,远处的万人冢上,几丛幽幽鬼火闪着昏惨惨的光,生死有命阴阳难通,田敦礼走下望楼,看见虞璇玑从大帐中出来,脚步十分轻快,田敦礼不禁微笑,至少,在这一地悲剧中,还有一对良缘得谐,人生多错迕,他没有握住她的手,却有另一人能与她同舟共济,人生际遇当真奇妙得不可思议。她会成为什么样的官员呢?在梁国的盛世表象下,她又能成为什么样的官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6章 老怕妇 一城明媚鲜研,绿荫满枝,明亮的阳光穿透叶间,在平整的沙堤上照出一闪一闪的光,让这条由韦尚书宅通往皇城的韦相公堤恍如一条琉璃净光道。风吹散的沙落到堤下,几个洛阳小儿从家里取水来,把风沙捏成个城状,其中一人便在城里自为大王,抓来邻家小妹妹做王妃,一众孩子嘻嘻哈哈地三呼大王,其他女孩则充做宫女。 只见那小大王骑了竹马,执着小妹妹的手,学着变文里的口吻说「爱妃,孤要去攻打关中,待攻下京城再来迎你。」 「关中?关中在哪里啊?」小王妃恁是不解风情。 「我知道!在西门外。」 「哪是!在东门啦!」 「谁说的!我阿爹有说,关中很远,七八百里吧!」 「七八百里是多远?是走到坊门那么远吗?」 孩子们七嘴八舌个没完,小大王腿夹着竹马,一手叉腰作壶状,大喝一声「吵什么啦!我是大王耶!」 「大王是什么?可以吃吗?」小王妃含着指头问。 「可以吃啊,坊门那边不是就有一个大王胡饼吗?」 小大王见这群不受命不能令的『小孩子』毫不尊重他,气得跳脚「喂!走了啦!攻占关中!」 「关中在哪嘛?我乳母说不可以出曲口耶!」小王妃拧着衣衫下襬说。 「不去是小狗!」小大王抛下一句,拾起槐树枝做马鞭,一边夹着竹马一边鞭打着竹杆,就跑远了,一众小友见他跑走,看了一眼也就跟上去,却见小大王带他们跑过曲口,来到一座门庭幽静的山亭门口。 「疑?这不是鬼屋吗?」孩子们面面相觑。 「什么鬼屋!这是孤的京城!」小大王怒吼一声,趁着山亭里几个侍女说笑着走过后,就熟门熟路地矮下身子,带着孩子们跑进山亭门里,左一弯右一拐,绕过回廊侧的门,来到一处花园里。 但见曲水如带,蜿蜒流过园林,临水边一株老柳枝叶繁重,像是沉重地垂着头,翠色枝条上,几点嫩黄柳花点缀着,初绽的柳絮随风纷飞。一个胆大的孩子脱了草鞋,踩到水里「好冰好冰!」 东都的夏季炎热,孩子们都是一脑门油汗,听得此语就纷纷脱鞋的脱鞋、赤脚的赤脚,哗啦啦踩进水里,又泼又踢的,那小大王喝止不住,反被小伴们一把抓住,浸到水里去,湿淋淋如落汤鸡一般。 女孩子们秀气一些,只脱了鞋坐在青石岸上踢着水,那小王妃靠在小姊姊们旁边,任她们把她的头发散开玩,她东看西看,却见另一处回廊边坐着两个人「姊姊,你看。」 「恶……羞羞羞,男生爱女生。」小姊姊们看了一眼,连忙跑到回廊门边,掩口微笑着偷看。 虞璇玑与李千里背对着花园并肩坐在美人靠上,所以完全没看见孩子们,李千里倒是听见了,不过他听明是孩子的声音,也就懒得理会。他一身海青绸道袍,顶心梳髻、额前束带,虞璇玑则是月白襦裙、素纱衫子,胸前束一条天青绸带,梳个反挽髻,簪一枚金梳背,额上绘着火形。 「你的假请好了吗?」 「那有什么难?令史早就弄妥了。」李千里握着虞璇玑的手,看看她的脸「你这几日多吃些,太瘦了。」 「腰围足足肥了一圈,还瘦呢……」虞璇玑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肚子,又捏了捏一样肉肉的手臂「倒是手臂还细些。」 「嫁衣你看过了吗?」 「看过了,很好啊!」虞璇玑笑着说,嫁衣确实令她十分满意,深青大袖衫是极上等的织成,里面的襦裙曳地五尺,是整匹的连珠纹织金锦裁成,披帛则是天青缭绫「谢谢你。」 花钱的大爷无非就是为了讨一个谢意,于是李千里微笑着说「也是师母帮忙张罗的,记得谢谢人家。」 李千里的座师韦尚书是唐安公主驸马,不过公主对韦尚书的官场后辈并不关心,此处的师母自然不是远在西京的公主,而是韦尚书的外室宗梅娘,同时也是虞璇玑的干姨,韦尚书此番东来,也把外室带来,前些日子李千里宣抚河北时,宗梅娘便为李虞二人操办起采礼嫁妆来,就连这处本来寥落冷清的山亭,也在宗梅娘的督促下,翻修得焕然一新。 「那还用你说,姨母天天过来,我早就谢过了,是姨母说,也要与你说声谢谢才好。」虞璇玑似瞋非瞋地眱了他一眼,顺势靠进怀里「不过要按着我嘛,嘴上说了没诚意,等到婚礼那日,再好好谢你不迟。」 软玉在怀,李千里什么都不计较,晕呼呼乐陶陶地说「我等着。」 虞璇玑抿嘴一笑,闭上眼睛嗅他身上的味道,还是一身木头味……她仰着脸说「天气真好。」 「从前你太老师与李台主不论什么时节都有景可赏,说这是风雅,我那时觉得这两人不干正事。现在才知道,赏风景跟赏人一样,要有一种相悦的心情……」李千里低着脸,赏着怀中的女人,虽然她只有体态算得上美人,面目只算中等姿容,不过怀着相悦的心情,在他眼中,赏她也就是风雅了。 「所以你以后也要跟太老师一起吟风弄月?」虞璇玑半眯着眼睛,脸上满满地都是笑意「我没办法想象你吟诗作对曲水流殇白日纵酒的样子。」 「所以若遇上这种事,我都带着你去,帮我代诗挡酒,我负责把你带去跟带回来就好了。」 「那将来我的文集里,是不是要多很多首『代李相公作』或『奉御史台令作』?」 「术业有专攻,我最不耐烦作诗,有你就好了。」李千里抚着她的背,低下头去,把脸靠着她的额头「有你就好了……」 「不是『有妳就好了』,你要说:璇玑,有你真好。」 「璇玑,有你真好。」李千里从善如流,想来也是,都快三十九岁了,等了十六七年才等到她甘心乐意嫁给他……嗯……虽然从程序上来说,应该是他嫁给她,不过都差不多,反正是两个三十多岁的人,想清楚看明白了,才决定在一起,有她是真的真好。 「不客气。」虞璇玑的笑意从他进门就没掉过,虽然抱在一起有点热,不过再过两日就不是未婚夫妻了,虽然结了婚可以一样继续恶心,但是这种没结婚时的恶心小动作总是有种说不出的甜蜜,是她这辈子从没享受过的。她与起初的情人私定终身时,因为太熟稔了,根本没有过这种小动作,毕竟那是她见过他光屁股、见过他摔个狗吃屎、见过他被吊起来打的人,而后与丈夫结婚前,因为丧父太过伤心加上根本不想嫁,所以也没有过这样卿卿我我的时光。 「璇玑,跟你商量个事。」李千里说,见她嗯了一声,便说「那个……催妆诗跟却扇诗……」 「嗯?」 「你能不能帮我作……」李千里低声问,虞璇玑闻言瞪大眼睛,他连忙说「你知道我不擅诗嘛!」 「那也没有新妇代作的道理啊!」 「要不然我与你说个大意,你帮我转成诗句行不行?」 「不行!催妆有什么大意?不过就是叫新妇赶快下楼!却扇的大意是赶快把扇子拿掉好让我看看你的脸,这有什么难的!」虞璇玑一把推开李千里,气呼呼地说「拿广韵来选个韵脚,拿类书来选典故,全部凑在一起不就得了?」 「我……我想要别出心裁啊!」 「那你还叫我代作什么?我帮你代作,不就自己夸自己了?那有什么意思?那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怎么看我的?」虞璇玑用力一戳李千里胸膛,再一戳「别的诗我尽可以代作,唯有催妆诗不行!」 「那却扇诗可以吗?」李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 「你竟然挑我语病!当然不可以!」 「好好好……不代作就不代作,别生气……」李千里见她是真的不肯,也只得打了退堂鼓,拉着她的手陪笑脸「娘子别生气,都是下官的错,下官的错。」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虞璇玑一见满朝皆惧的黑心御史大夫僵硬地陪笑,也不禁笑了出来,抚了抚刚才戳的地方「疼不疼?」 「有点疼哪!你再多摸几下。」还没结婚就注定一生为奴的御史大夫涎着笑脸说。 虞璇玑顺势揉了揉,又偎进他怀中,一如往常地啰啰嗦嗦,却又放柔声音「我不是个不讲理的人,更不是什么以驭夫为尚的人。只要你好好待我,我也会好好待你的,你小时候的事,燕阿母和寒云都与我说了,我那时就想,若是真有修成正果的那一天,只要你别不知好歹在我跟前逞大男人威风,我一定好好照顾你、心疼你。」 「在你跟前,我还有大男人威风可逞吗?」李千里的心简直软成了一摊水,连口带身体都酥了「往后在家,我都听你的。」 「还有,我要生四个孩子……所以你往后要收敛些,太老师与我说了,赞皇公要回任中书令,外面还有太子主父陛下,你想做的事,我不阻拦,但是不能在朝中胡来、不能跟人家逞口舌、不能孩子还没长大就被贬到什么鸟地方,把孩子丢给我养……」虞璇玑啰唆地交代着,似乎是发现语气太凶悍,连忙又软着嗓音,娇滴滴地说「我好不容易才有你,我们做一辈子的夫妻,好不好?」 本来前面听得觉得女人果然话多,最后一句话一出,甜言蜜语是罩门的李千里马上连声说「好,娘子说的都好。」 「你们两个的情话听了真让我老人家脑麻啊……」后面有人笑着说。 「老师、师母。」、「太老师、姨母。」 李虞二人回头,连忙对后面后出现的韦尚书夫妻半揖为礼,韦尚书身穿湖绿圆领衫,宗梅娘则是一身翠青襦裙,两人在刚才李虞二人坐的美人靠上坐下,韦尚书笑捻着花白胡子「璇玑不愧是黄鼠狼老虞的女儿,□□秋霜才多久,收服得妥妥贴贴,秋霜哪,你真是注定要做个老怕妇了。」 「回禀老师,学生不是怕妇,是爱妻。」 「从前家姊尚在,我那没心没肺的姊夫也怕我姊姊怕极,那时就有首回波诗笑他与裴招抚这两个老怕妇,记得诗里说『回波尔时栳栲,怕妇也是大好,东都只有裴郎,西京无过李老』。现在家姊不在了,裴夫人倒是健旺得很,只怕这诗要改成『西京只有李郎,东都无过裴老』才是。」 虞璇玑与宗梅娘听得一笑,却见李千里笑着说「若论怕妇,学生不及裴老,若论悍妇,璇玑也比不得裴夫人。」 「怎说?」 李虞二人相视一笑,虞璇玑抿着嘴说「河东董监察说,裴招抚人在河东时,有一回被人怂恿说『老元戎要一振夫纲,无过带一支兵杀到后堂,不分由说,先吓吓她!』裴招抚不知那日是给什么蒙了心,当真披甲砺剑,带了一支亲兵,从前堂冲进后堂。只听得前堂时裴招抚喊得山摇地动,到了大堂稍弱,奔至后堂门口就只是随便喊一下,来到房门口,转过头来对亲兵说『嘘!不要作声』……」 韦宗二人笑得打跌,韦尚书又追问「那裴夫人怎生回应?」 「裴夫人正在睡中觉,听得外面有声,高声一喊『裴郎哪里!』大家都说,当场就见裴招抚丢下刀剑,满脸陪笑,屁颠屁颠地跑进屋中『下官在』,裴夫人又问『外面嚷得什么?哪个没眼色的造反了吗?老娘剐了他!』裴招抚自是不敢承认,连忙说『夫人威镇河东,谁敢造反?是下官见夫人这几日身子不爽,命人杀只鸡与夫人补身』,众人一听简直晕倒,又听那夫人嗯了一声说『算你有点天良,往后杀鸡不要这么大声,恼了我,你与那鸡一样下场』,于是裴招抚喏喏称是,退了出来,夫纲一事也就揭过不谈了。」 韦尚书捧腹大笑,宗梅娘也是掩口葫芦,李千里说「所以比起那威镇河东的裴夫人,璇玑还远远不及呢。」 「裴夫人姓柳,声若狮吼,所以人家都说她是河东狮。」虞璇玑说。 「哎呀,河东狮镇河东镇,可喜啊可喜。」韦尚书幸灾乐祸地摇头晃脑掉书袋。 宗梅娘笑着起身,向李千里一点头,便拉过虞璇玑的手往后堂去,两人在堂中坐定,虞璇玑命人奉上茶来,宗梅娘把手中锦包袱打开,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金盒递给虞璇玑,虞璇玑打开,却是一盒香膏,味道浓郁,闻起来又滑又甜「姨母,这是什么?」 宗梅娘不能说话,拿过纸笔来写了几个字,虞璇玑一见,就笑着说「催情香?那可得收好了。」 宗梅娘又写了几行字,抿着嘴笑,虞璇玑笑瞋着说「太老师调了这催情香让我们洞房用,也太羞人了。」 宗梅娘无声地笑得开心,虞璇玑又看她写的字,不由得面红过耳「原来是怕秋霜不济事……」 宗梅娘连连摆手,又写了字与她看,虞璇玑这才点着头,羞红了脸把香收好「一人擦两人用……姨母……你都用这个挽住太老师的吗?」 宗梅娘笑着打了她一下,却点点头,看了那香膏一眼,露出满意的表情,又从锦包袱里拿了三卷书给她,虞璇玑一看那卷头就笑着说「这白行简《大乐赋》跟《□□》我都有,不过……这卷《爱经》是什么啊?」 宗梅娘用衣袖掩口偷笑,任虞璇玑打开那超大卷的卷轴,不小心松手一滑,卷轴便骨碌碌地往前滚去,露出数尺长的图文教学,虞璇玑瞪大眼睛,惊吓似地说「这招式……也太特别了吧……真的有人做得出来吗?」 宗梅娘又拿出第三样东西,却是一个青瓷瓶、几个玉球,还附着一张配方跟人体穴道图,虞璇玑看着她写的字,赞叹着说「姨母跟太老师真是……真是神仙眷侣,连互相推摩增添情趣舒缓疲劳都想到了……」 宗梅娘又无声地笑,写了四个字「此为风雅。」 「果然是神仙眷侣……连这事也风雅……只怕我这位木头郎君,没有这般风雅兴致啊……」虞璇玑抚额一叹,低声说,又见宗梅娘笔下字迹,大喜过望,蹭着宗梅娘说「既有太老师今日面授机宜,想必洞房那夜,我那木头郎君也能风雅一番。」 宗梅娘笑着揽过虞璇玑肩头,虽然她没有儿女,但是虞璇玑的母亲宗蕙兰让她与韦尚书相遇,虽然一开始她只是宗蕙兰的替代品,不过几年下来,韦尚书对她是有真心的,三十年过去,韦尚书拈花惹草无数,却只为她置宅置产,心事也只对她说,近几年,更是长期住在她那里,与平常夫妻无异。隔着三十年往回看,她十分感谢亡故多年的宗蕙兰,若不是宗蕙兰被韦尚书所爱、被他所负、又嫁作人妇留下悬念,她一个远在岭外的流人之女,姿容中等,如何能得这样一个郎君?虽然她不是正妻,但是流人之女本来也就做不得正室,能有一个人这样护持爱惜,也就够了。既然不能报答宗蕙兰,横竖她没有孩子,那就好好照顾眼前的虞璇玑吧! 「姨母,你对我真好。」虞璇玑说,宗梅娘抱紧虞璇玑,她知道这孩子颠沛流离,能有一个好归宿、能有人爱护,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虞璇玑又说「姨母不要担心,秋霜会好好待我的,我知道。」 宗梅娘拍了拍她,点点头,是啊……李千里会好好待她的,这两个人都是二婚、又都是三十几岁的人了,应该能珍惜彼此吧?毕竟,这世上没有第二个女人可收服脾气又臭又大、外表冷淡内心热血的李千里,也很少有男人会爱上这个前途看好但是曾是弃妇的三十二岁豪放女。这两人当真一个锅配一个盖,若不是李千里家世官位家产都不需要妻家来帮忙、若不是虞璇玑本身就是狂放名士所以深知俊雅才子的不可靠,这一冷一热、一方一圆的一双人,要凑在一起还真是不容易啊…… 再有两日就要结婚了,结了婚,对她、对李千里都是个新的开始。宗梅娘深深地看着虞璇玑,微微一笑,在宦途上,做姨母的是帮不上的,但是若是夫妻相处,倒是能帮上一些…… 宗梅娘又低头奋笔疾书,虞璇玑移到案边,与她不时点头掩口微笑,交换着女人的话题。而另外一头,韦尚书拍着李千里的背,也是叽叽咕咕个没完,不时拿出些东西递到李千里手上,还竖起大拇指以示保证。待得虞璇玑与宗梅娘出来,只见韦尚书接过外室的手,两人相视而笑,而李千里望着虞璇玑,不太习惯地向她眨了一下眼,却见她难得娇羞地半低着头含笑,瞬而抬眼扇了他一眼,见到他脸上一闪而逝的色急之态。 果然,老师能把两头妻室安抚得好好的,靠得就是这种偶一为之的小俏皮啊!李千里佩服地看了座师一眼,换得韦尚书赞赏的表情。 不愧是在万千红粉知己中笑到最后的人,姨母传授的这一招果然撩得相公一颗黑心变成朵朵花开的粉红心……虞璇玑偷看了宗梅娘一眼,见她递了个得意眼色。 韦尚书带着宗梅娘辞去,两人登上犊车,韦尚书笑出声来,摇着头说「梅娘啊,保泰成婚时,我都没这么操心哪,真担心我那傻不楞登的徒儿,让你的宝贝璇玑压得死死啊。」 宗梅娘一抬下巴,微笑着瞟了他一眼,开什么玩笑?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谁吃定谁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7章 贺新郎 东都韦家宅第灯火通明,堂中韦尚书拿了一份〈通婚书式〉,用端楷认真地写在撒金红茧纸上,卷好了放在长一尺二寸、宽一寸二分的楠木红漆函中,再在函面题上『谨上宗夫人阁下皇朝太子少保吏部尚书彭城郡公驸马都尉韦据源封自』,用五色线在函中身处的三道路子上缠定。然后又提笔按著书式,以梅娘的名义回了一封答婚书,也卷好放在函中。此时听得脚步声响,却是韦中丞入得门来。 「阿爹找我?」 「是啊,秋霜不擅诗,我真怕他明天的催妆诗不入流啊,你既充作男傧相,干脆写了诗以备不时之需吧!」 「还好当年他的座师是阿爹,否则就凭他那平板无趣的诗,怎么可能中得进士。」 「政才半由天赋半自磨练,文才亦然,唯独诗心养不成,作不得好诗、为人平实,不一定宦途难成,可惜朝中众人不明此理,一味以文采华贵高妙为尚……呵呵呵,不过秋霜的诗真是做得很差,要不是我那时顺手给他改了几处,还真不好交差。」 韦中丞一笑,他记得李千里那年考的是七言绝句,二十八个字还劳驾主考帮忙改几处,可见做诗做得之差,他摇着头说「阿爹,儿当年考进士、十几年前娶妇,也不见阿爹如此操烦,台主莫不要是儿失散的弟弟吧?」 韦尚书呵呵一笑,看着儿子那张与他十分相像的团脸「若得子如你二人,兄弟齐心其力断金,别说一个御史台,就是梁国也顶得起来。」 韦中丞在父亲面前,收起了在人前那套太平拳和假笑,坏心地说「还好他是阴表姑生的,不是儿的亲弟弟,要有这么脸又臭嘴又坏心又黑的弟弟,一出生就把他捏死算了。」 「啧……你还记着当年他脱你裤子的事?」韦尚书一针见血,果不其然看见儿子脸色一黑,于是又捻须笑着说「都三十五六年前的事了,他那时才两三岁,见你裤子漂亮,所以想扯下来看看也不算什么嘛……」 「不要跟我提到这事!一想到就想在茶里放点什么毒死那臭小子。」韦中丞咬牙切齿地说,可恨哪!那时他五六岁,被居官在外的父亲带去陇西探望表姑,在陇西住了几日,正喜欢上李家一个与他同庚的女孩、算起来是李千里的堂侄女,想牵牵她的小手去看花,自然不想那黑心小跟屁虫一起来,结果一踏出门,却发现腿上一凉,黑心小跟屁虫竟然从后面把他那件上等纨裤扯了下来「要不是他后来居中牵线让我娶得镜善,我才不做他的副手。」 「镜善虽是秋霜的侄女,却跟秋霜一点不像,实在是难得的贤妇。」韦尚书赞同地点着头。 李镜善是中丞夫人的闺名,这位比李千里年长数岁的堂房侄女后来还是嫁了韦中丞,虽说韦中丞因此矮了李千里一辈,有时李千里来家闲坐,还得跟夫人叫一声『三十二叔』,让他很不甘愿,不过家庭幸福还是远高于这种小委屈。更何况这位李夫人十分贤德,不但不管丈夫饮酒作乐,还主动让出家生小婢为媵,家妓也安置得妥当,韦中丞分宅另居后,便将生母迎来同住,李夫人对婆母百依百顺,全无五姓女的气焰,对于韦氏父子来说,李镜善确实是相当理想的宦门夫人。 「镜善老念叨着她三十二叔眼看着要变老旷男,整日想着给他做媒,结果没一回成功,此番若是在西京成亲,镜善肯定欢喜。」 「此事还是干得迅雷不及掩耳才好,西京距此不过三四日路程,走漏了风声,太子父子俩狗急跳墙,保不定干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来。」 「阿爹说的是,不过刚刚才送帖子会不会太迟了?只怕客人到不齐啊!」 「送帖子又不是要他们来,是要他们知道秋霜结婚的事,将来好做证。」 韦尚书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项,什么明日一早一定要盯着李千里,以防他说出什么混帐话触霉头;换衣服也要盯着,衣衫务必从里到外都是新的,以示把过去都抛在脑后,从明日起焕然一新做个好丈夫;晚上押着他祭天拜月,尤其要把红线别在小指上睡觉,手上要拍胭脂与铅粉,胭音近缘、粉音通份,红线更是姻缘所系,务必如此行,才能把缘份牢牢留住;还有,出门时一定要把东西带齐了,千万不可回头,将来才不会走回头路……云云。 总之,韦尚书说了一大通禁忌,听得韦中丞心中暗笑,又不得不一一应承了,末了才问「阿爹,我那时结婚,怎地不见你交代这些啊?」 「废话,你一不是再婚,二不是离家嫁人,交代你这些做什么?」韦尚书眱了他一眼。 「是了是了。」韦中丞这才拍拍脑袋,笑着说「不过阿爹安排得真好,表面上看着是迎娶,其实是自己跑到山亭嫁给璇玑,多少顾着台主的面子……」 「虽然他也无甚面子问题了。」韦尚书父子二人相视而笑,团脸上的笑意十分一致。 稍晚,待得韦中丞与一干台官押着新郎官祭天后,把他关入房中要他养足精神,以待明日大礼与周公之礼这两件煞费体力的事。夜深人静,李千里还在房中苦思着他的两首诗,若按照正常程序,新郎至新妇妆阁下,吟催妆诗;而后新妇出阁坐于正堂幕后马鞍上,新郎抱鹅或雁从外掷入,女家抓住鹅雁后缚住,待婚礼过后放生,谓之奠雁;接着,新妇以蔽膝覆面登障幰车,新郎则乘马绕车三圈,车出,新妇家男子与一帮闲人拦在门外不许车过,而由新妇家人或乡间文士写了障车文让众人颂之、家仆散与钱财始过。到了夫家,新妇的女性亲属等在庭中,至新郎下马,便举藤条木棍等捶打,谓之下婿;而后新妇跨过门槛上的马鞍,入堂交拜;新人入洞房前,亲友往内帐撒钱,称为撒帐,新人和诗一首,新郎再吟却扇诗,行同牢合卺之仪,傧相吟除花诗,新郎以笏挑去新妇花钗一枝,这才算婚礼完成。 不过李千里的状况特别,所以韦尚书把婚俗稍稍调换了一下,李千里至山亭时,由田敦礼客串女方男性亲友拦路,而由韦尚书写障车文、散钱;入山亭后,郭供奉充女傧相,领一干女子如宗梅娘、薛十五娘等,捶打李千里以为下婿,而后催妆、跨鞍、奠雁、交拜,后面的礼俗就都一样了。这番流程,又要顾及礼俗,又不落李千里的面子,确实让韦尚书筹划了好一阵子。但是不管如何,明日至少却扇与催妆是跑不了的,撒帐和诗还能见机行事,却扇催妆却是表现的机会,因此李千里已经好几日抱着类书与广韵翻看,生纸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总写不出个合意的来。 看着指上红线与红红白白的胭脂铅粉,李千里满腔烦躁便稍稍平稳了些,明日此时,她就是他的妻子了,风风雨雨跌跌撞撞,还是走到这一步,后天的早晨,他与虞璇玑的人生就要迈入一个新的阶段,他心中清楚,情人虽然相爱却是两个个体,有自己独立的空间,有福同享、有灾却不必同受,做情人,就算他垮台被贬也不一定连累她,但是做夫妻却不是如此,寻常夫妻是夫荣妻贵,而他们在事业上是两个人,他的显贵不及于她,不过若他有事,身为他的妻子,虞璇玑断然脱不了干系。 他们在赵州订下婚约后,一待得喜悦心情一过,他就郑重地把这番利害关系告诉她,而后他说「所以与我做夫妻,你其实是吃亏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但是我也要问你,即使有一天我又肥又老,变成三百斤重的大母猪,你也要我吗?」虞璇玑反问。 「我陇西李家的胖子比猪还多,不会输你的,所以你三百斤、我大概四百五十斤。」 「即使我生了一大堆不知好歹的臭小孩,流着口水抱着你大腿爬在你头上,你也要娶吗?」 「我的理想家庭是七子八婿一百二十个孙,有本事生超过十五个再来烦恼这个问题……喂!不要转移话题!」李千里板起脸,认真地看着她「做我的妻子,你牺牲的可能远比你得到的多。」 「我这辈子本来没打算能再有一个真心待我的人,有了,就好了。至于做官,我也不打算穿紫袍拜相公,只要干得不惭愧就成。我本就没有郭姊姊的雄心壮志,也不想跟男人一较长短,我自认是个好女儿,却没有做过母亲,在前头那混帐眼中也不是个好妻子,我可能不像王夫人那样漂亮高贵,也许你后来会觉得我管家管得不好、不够听话不够温柔不够体贴,但是我不是个顽固的人、也不是没有原则的人,你不满意的地方,你说的在理,我会改,不在理,我会跟你商量出一个我们都能接受的结果……因为我珍惜你、因为我们的家得来不易……」虞璇玑还是学不会李千里那种简明直接的讲话方式,她一本正经地啰嗦着,远山眉下的眸子却很明亮「我也许万事不如王夫人,但是若比珍惜你,我有自信,不会输她的!」 「胡椒!」李千里迅速以袖掩面,带着鼻音说「房间里哪来的胡椒!是谁乱撒胡椒做香料!可恼可恨!」 「感动到哭啦?」 「谁哭了!是胡椒!一定有谁撒了胡椒!」 「啧,男人的脸皮真薄啊……」 虞璇玑那悠然的话还在耳边,李千里想起来总觉得心头又酸又热,从小到大,没有人亲口对他说珍惜他。早逝的父亲根本对他不闻不问,偶尔回来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听说名与字也是因为刚作了首诗,当中有两句『千里关山渡,两鬓秋霜生』,于是各取了一词充作名字。至于母亲,虽然独力养育他,却常说「若没有你,阿母何至于过得这么苦?」而后丧夫,她也就完全丧失了生存的意志,甚至不愿为他继续活着。王氏爱过他,但是她与王家羁绊太深,丈夫虽然重要,但与娘家相比就显得轻了。 为什么虞璇玑对自己的感情能这么自信呢?李千里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是却不得不承认,她很明白自己腹中千回百转的情思,爱与不爱、爱上了什么,她似乎没有迟疑,爽利明白得令人羡慕。 也许因为她清楚自己的感情,所以诗文中弯弯绕绕的情思,她才能清楚明白吧?而他似乎就是缺了那么一点对人情的认知,所以他注定只能写一手瘪脚的应酬诗。叹了口气,总得熬过这一刻,写得差也不要紧吧?反正她说了,她珍惜他,应当不会在意这种小缺点吧? 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 一架七八尺宽的楠木衣架拦在明间与床榻之间,横杆上一件翠青织成裁制的大袖衫长及地面,小婢手持剪子,细心地检视着衫上织纹,只怕哪一处被勾得起毛、或者露出个线头,若有就赶紧拿剪子修平了。既是卖身为婢,自然不可能有一双细嫩的手,略粗的指腹拂过织成上的那些带着几分异国风情的纹路,只见略深的翠青为底,经线起花织出孔雀衔同心结纹,孔雀毛羽若真,因为捻线时捻入鸟羽,所以孔雀身上的翠绿色随光影移转不同,孔雀两两一对,颈上系着金带,金带经过鸟喙,在两只孔雀中间打成同心结,金色灿然纯正,因为是用打薄的金箔包在线上织成,而孔雀之下,交缠的深青色唐草纹横过一排排孔雀之间。 小婢正专心查看织纹,却听后面有人说「啧啧……李相公真舍得,这只怕不是一般匠人的手艺吧?」 小婢回头,便赶紧退开,只见说话的那人一身深青襦裙,宽松的裙下可看出肚子,她查看嫁衫,后面几个女子或坐或站,其中,这几日来山亭帮办诸事的女傧相郭供奉笑着说「薛夫人火眼金睛,这是从东都大商胡那里挖出来的压箱宝,相公这个月的薪俸都砸在这件大袖衫了……」 「璇玑好福气啊。」那薛夫人说。 「薛姊姊快来这里坐,大帅千交代万交代,说不能让姊姊累着。」虞璇玑从里间发话,那薛夫人自是田敦礼的媵妾薛十五娘,她便赶紧走进去,只见虞璇玑靠着凭几坐在妆台边,耳上梳着博鬓,两个小婢正在她头上装义髻,约莫一尺高的义髻架在虞璇玑头上,两个小婢一个扶髻、一个扎髻,而她的真发则在脑后梳成两股辫子扎入义髻中,另留一股梳平抹上头油,准备扎完义髻后往上一翻,掩盖住义髻的线头。 「这么高的髻?璇玑,快比你的头还大了。」薛十五娘笑嘻嘻地说,一边坐到虞璇玑旁边,那妆台边有五个拉开的漆盒,第一盒里放着一朵鲜嫩牡丹,正想着此时哪来的牡丹?仔细一看,却是绢花,水红绢为瓣,半开的花瓣中,以金为新,牡丹下衬着几瓣深绿叶,定睛看去却是翠玉,薛十五娘啧啧称奇「这朵绢花做的真好,光灿灿水灵灵,像真的一样。」 虞璇玑不是初嫁,自然明白这种翻看嫁妆聘礼的时候,最容易勾起比较的心理,所以她呼了口气,似乎放了心「姊姊往来都在王侯之家,是见过大世面的,我还怕这东西不入姊姊法眼,姊姊说它好,那就真是好了。」 薛十五娘倒不曾多心,再看第二个漆盒,里面放着一枝结条钗与两对玉梳,结条钗以金丝编为疏网,连结处都缀着蝴蝶,最上一层有四个节点,点上接着金钗,可以簪在脑后为饰,那两对玉梳有白有绿,薄透晶莹惹人怜爱。其他的三个漆盒中各依材质,分别装着玉质、金质与银质的饰品,什么玉雕双鸳鸯、宝相花金钿、双凤卷草银钗、金丝镶玉蝴蝶步摇、缕空梅花蔓草金梳背……等等,还有嵌宝镶玉的手镯、红玉支、紫玉璎珞、青松石串珠金炼等配件,其中装着玉器的漆盒中另有一织锦小盒,薛十五娘拿起小盒问「璇玑,这是什么?」 「一对指环。」虞璇玑说,举起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金镶紫玉环「里面那个是他的。」 薛十五娘很是惊奇,打开小盒,里面果然放着一枚略大也较厚的金环「指环?这东西倒不常见呢!六礼中也没有指环吧?」 「是啊,戴指环的人是不多见,不过秋霜说他幼时听乡人说变文《太子成道经》,听得净饭王太子与耶输陀罗定亲,就以指环为信,所以他一直记得娶妇要以环为信。」虞璇玑娓娓道来,右手轻轻摸着金环,笑着说「我是无可无不可,他高兴就好了,」 薛十五娘哦了一声,端详着那个金环,她是个伶俐人,嘴里不忘讨喜「金镶玉,环形圆,倒是金玉良缘哪!金紫又表着身份,李相公是没说了,倒是妹妹,将来也要衣紫腰金做相公才好。」 「我可没有做相公的本事,只能做『相夫』了。」虞璇玑打趣着说。 「喔?是相夫教子的相夫,还是相公夫人的相夫?」 「姊姊还不知道吧,秋霜当初为了替王夫人讨追封,被陛下要求不能再立正室,以示皇恩尊隆,所以他不能娶我,只能钻律令的漏洞,说是嫁给我做夫人,所以名义上,我是他的丈夫,这个『相夫』呢……就是是相公的丈夫了。」虞璇玑觉得有些好笑地说。 薛十五娘笑得打跌,连连说「亏李相公拉得下面子,真真是个妙招。」 「是啊,我本也想着这样是不是委屈他了?后来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往后我管他就不是牝鸡司晨,是行使夫纲,他如果凶回来,就是不从于夫,可以名正言顺地修理他,要是敢动手,那就是殴夫,要关一年,我若是看他不顺眼,一张和离书就把他踢出家门……」虞璇玑很没心肝地笑着说,听得薛十五娘眼睛瞪得老大,她才说「姊姊,我开玩笑的啦!」 「这玩笑哪里是新妇开得的。」薛十五娘眱了她一眼,摇着头说「你说的是国法,可是论理,他还是男人,论情,他待你看来也是真心的,你也不小了,别这么没心没肺说话,我们姊妹说说不打紧,要让别人听了,往后名声不好,要让李相公听了,不定怎么难过呢!女人侍夫,还是温柔为好,男人性子一急难免说话大声些,让他一点也不少块肉,等他气消了,晚上灭了灯再教训他不迟。」 「姊姊都这样教训大帅的吗?」虞璇玑饶有兴味地问。 薛十五娘红了脸,啐了她一口「啐!我前面说的都是马耳风,就听这一句!妳啊!要做新妇了,正经些!」 「我很正经想听姊姊跟大帅的事嘛。」 「啐!他跟你那李相公一样,我也跟你一样,都没多了少了哪里,有什么好问的?你总不会还要人教闺房中事吧?」 「有些技巧还是江湖一点诀,需要前辈指教啊。」虞璇玑面不改色地微笑着说,把薛十五娘气笑了,又念叨了她几句,便拿起粉霜来给她匀脸。两人正说着话,郭供奉风风火火地走进来,虞璇玑问「郭姊姊,时辰到了吗?」 「可不是吗?梳妆的等等就到,薛夫人有孕不宜轻动,不过这些聘礼簪饰贵重,怕落了什么,劳烦夫人坐在妆台边帮忙盯紧了。」郭供奉前两句是对虞璇玑说的,后面则是与薛十五娘说话,薛十五娘应了,她又抿嘴一笑「我刚刚出去看了一眼,田大帅带了亲兵来,一排排亲兵整整齐齐挡在曲口,准备障车,相公等下可有苦头吃了。」 「我们大帅的亲兵有纪律,撤不撤都听大帅一句话,障车是苦是甜,就看李相公的表现了。」 「让他吃点苦头不打紧,横竖有太老师与大帅约束着,不会失控的,再说,他不吃点苦头将来不知道珍惜我。」没良心的新妇扇着团扇说。 郭供奉哼哼一笑,拍拍腰带上插的一根藤条「要按着我说啊,倒是下婿要狠一点,我备了藤条,这番一定要出一出在御史台的气才好。」 「哎呀,那可使不得,做个样子就好了,要打伤了新郎可不好。」薛十五娘菩萨心肠,连忙替李千里求情。 「李相公铜皮铁骨不会有事的啦!再说,璇玑都说了,不让他吃点苦头,将来不知珍惜,是不是?」郭供奉笑问虞璇玑。 虞璇玑回头看了一眼那藤条,约有两根手指粗,显见有备而来,要打下去不是好玩的,她略一盘算,便笑嘻嘻地说「姊姊,我这里有柄麈尾,劳烦姊姊充作兵符,替我打一打他。」 郭供奉何等聪明,早瞄见了虞璇玑的脸色,直接戳破她的算计「怎么?心疼啦?」 「是心疼,我怕你打得性起,打折了哪里,我下半辈子的幸福就飞了。」虞璇玑倒也爽快,拱手笑着说「好姊姊高抬你那奶油桂花手,回西京后,我摆酒请客,吃什么随姊姊挑。」 「啧!相公美色当前就心软了,没用哪你!」郭供奉忿忿地往她脑门上一戳,把那藤条一丢,当真拿了麈尾插在腰上,左右一看,满意地说「配上麈尾倒有几分潇洒,比藤条强。」 「姊姊潇洒爽快天下无双人间未见。」虞璇玑涎着脸说。 郭供奉哼了一声,一甩头就往外走「呸,这话留着给你那旷男夫君听吧!对我不管用,我去啦!」 薛十五娘望着她走远,才说「这位郭娘子真是个女中豪杰。」 「是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8章 乐无穷 禁播版 铜驼坊里外都挤着闲人,前些日子偷入山亭的孩子们也手拉着手来到曲口,只见两三百名兵士,人人身穿櫜鞬服,衣甲鲜明,额系红抹额、右佩弓房箭囊、左持长刀,而田敦礼本人与几个军官也都是一身櫜鞬服,看起来十分整齐。不过兵士的衣色是米白、将官则是玄黑,唯有田敦礼一身绛红对虎纹织锦袍,腰系金带,着玄绸袴奴,踏一双乌皮高靴,一样右佩弓房箭囊、左持长刀,额上一条与袍同色的绛红抹额,端坐于马上,很引人注目。 因此,鞍前马后探路报信的燕寒云一眼就认出田敦礼来,他策马奔回李千里乘坐的那辆革辂边,靠近障幰说「郎君,田大帅勾当障车。」 「穿什么?」李千里淡淡地问。 「櫜鞬服。」 「是个知礼的,我需谦让一下了。」 车驾继续往前,燕寒云绕到车后与韦中丞说了,韦中丞拈须微笑点着头说「台主好大的面子,魏博节帅着櫜鞬来迎,难得啊!」 「櫜鞬服不是从兵到帅都穿的戎服吗?有何稀奇?」燕寒云难得有事不明白。 「櫜鞬在军礼是下对上才穿的,能让节度使着櫜鞬只能是晋见相臣或者三品以上的天子使节,而且这还得看节帅心情好不好,有些嚣张的,穿常服或盔甲就来见的也有。刺史节帅的櫜鞬服称大将服,田家几位刺史节帅的大将服全是陛下亲赐,他穿着御赐将服来迎你家郎君,就是自居下属,这下子你家郎君面子里子都齐啦!」韦中丞一身半新的绣冕服,身上牵牵绊绊了一堆东西,不过他倒是骑马骑得挺优雅。 燕寒云诺诺称是,却听得前面一声军号,两三百名兵士让开一条道,将官们簇拥着田敦礼来到曲口,而其中一个将官拱手为礼一揖,兵将们也如法炮制,田敦礼则朗声说「下官田敦礼,承韦相公命勾当障车。」 障幰拉开,李千里一身簇新的二品鷩冕服,头上鷩冕以玉簪固定,额前垂着七串青珠,以紫缨系在颔下。黼领白纱中衣袖口缘着青边,上罩深青大袖右衽衣,衣上绣着华虫、火、宗彝等三种图纹,下围三染浅绛纁裳,裳上绣着藻、粉米、黼、黻等四种纹饰,身后拖着青色裙裾。腰上系着革带,扣上长剑、水苍玉佩、革囊,系上紫绶金印,最后围上朱色大带,脚上朱袜赤鞋,一身鲜亮。 下得辂车,李千里一撢袖,右手端在身前,左手垂在身侧,不着痕迹地提起裙裾,他缓缓来到田敦礼身前,田敦礼也下马来,人逢喜事精神爽,李千里脸上难得地含笑,他双手平举,拱手为礼「公乃一方之帅,将服承命于道,千里不敢受。」 「相公天子之宰,何礼不能受?且关东久不识此仪,相公受礼,以明上下之份。」田敦礼也是拱手为礼,突然微微一笑「不过相公莫要以为受了礼,障车下婿就能糊弄过去,此礼为公,后头就是私了。璇玑与十五娘姊妹相称,我也就算是相公半个连襟了,相公要赚得小姨子,得先过了我这关。」 李千里与田敦礼相视而笑,再不推辞,却见田敦礼身边将官一声口令,众兵将拱手平举至胸,深深一揖,李千里则回了半礼,而田敦礼退入阵中,高声说「闻得李虞二姓合婚,多招徒党,前来遮障!」 「喜新郎,可喜七世三公、开国承家;喜新妇,可喜令仪淑德、玉秀兰芳。贺新郎,贺你两家好合、千载辉光;贺新妇,贺你五男卿相、二婿丞郎。看新郎,看他荣连九族、禄载千箱;看新妇,看她儿女婚嫁、显庆高堂。」一众兵士整齐地唱起魏博俗调,不过词倒是韦尚书新编的。 唱完三折,李千里不是初婚,自然知道障车的礼俗,于是拱手团团一揖「圣化养育苍生,乃择令月佳辰,贤士请让曲道。」 田敦礼手一拍,有人送上羯鼓,他将羯鼓夹在左腋下,右手一拍,唱起河北调来「儿郎伟,棱棱南山,迢迢北林,闻君成礼,故来遮障;儿郎伟,非为羊酒,不要饮食,君欲化道,须得抛赏;儿郎伟,声威赫赫,意气扬扬,金钱万贯,绫罗如江……」 三折又罢,韦中丞是傧相,高声一喏「钱来。」 这一喏,只见众兵将与闲人纷纷兜起下襬或除下巾帕,高举过头,八个貌美小婢与俊秀小厮捧着锦囊分站八方,站定后,田敦礼又一拍鼓,小婢小厮便喊「财去一家乐,钱引百福来。」 一边喊,一边把囊中通宝钱撒去,众人一阵欢呼,又马上同声嚷「多福!多福!」 羯鼓三响,又是田敦礼指挥兵将合唱,这就不是韦尚书的词,是魏军中障车常唱的喜调「白新郎,非是不相让,是君不思量,分我银通宝,安你金玉堂。白新郎,此时散财,帘下好度绣帐;白新郎,今夕却扇,阶前勇上牙床……」 唱到此处,其他人纵声大笑起来,李千里也掌不住地笑了,田敦礼边笑边击鼓「白新郎,明晨宴起,被上不停红浪;白新郎,来年得子,三载雁雁成行;白新郎,好叫傧相,散得金银满堂。」 「问新郎,赏不赏?」韦中丞尽责地问。 李千里手一摊,一喊「赏!」 八个小婢小厮又再掷钱,如此三番,直到田家亲兵唱到无歌可唱,开始唱一些少儿不宜的小曲耍赖时,田敦礼将羯鼓放下,命人取出行军小锣,鸣金以示收兵。于是,一众亲兵将通宝钱收妥,一声军号,迅速散到道旁,小锣又响,他们便齐声唱「儿郎伟,重重祝愿,一一夸张,且看抛赏,确不寻常。儿郎伟,郎君此去,喜气扬扬,祝谢天地,门户永昌。儿郎伟,娘子贤和,儿孙拜相,会事安存,国家忠良。」 「谢众位吉言。」韦中丞拱手为揖代谢,李千里登上辂车,直入山亭。 一入山亭,就见一干女子手持马鞭竹杖藤条等物事,叽叽咯咯地笑闹着,此番在东都的御史台官除了虞璇玑与郭供奉外,其他都在李千里这边,充作男方亲友,却见郭供奉排开众女,奸笑不绝地走过来,手中那柄麈尾削去长毛,剩一根光溜溜的紫竹杆,郭供奉像耍杂耍似地单手转着竹杆,一身俐落的翻领翠蓝锦袍,笑着说「相公今日倒落到下官手里了。」 「呃……郭供奉,大家都是同僚,不要公报私仇啊。」韦中丞装模作样地劝了一句,又说「不过今日大喜嘛,除了脸跟子孙根不能打,其他请随意。」 「中丞!」李千里瞪了韦中丞一眼,他是不怕这些婆婆妈妈的花拳绣腿,只是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他一看天色,夕阳恐怕已落,天边一片深红,月亮早已升起来了,院中也点起了灯,今日良辰,房中又有娇妻等待,可是到现在才闯了第一关,不由得有些心急,好在他有下婿的经验,早已想好了战略,只见他一咬牙「好了,要打就来吧!」 说罢,众人本以为他要一鼓作气往前冲,郭供奉严阵以待,却听他平地一声吼,稍一蹲身,捞起裙裾,露出朱袜红鞋,竟砰砰砰往右跑,郭供奉稍一迟疑没跟上,就看见他循着数日前那几个孩子潜入山亭的路线,一溜烟就拐入园中。郭供奉这才回过神,娇喝一声,领着一众妇女跟在后面追去。而一众男方亲友连着跟进来的田敦礼都傻在当场,半晌才跑过去。 「好个李相公!竟来了个迂回前进!」田敦礼佩服地说。 「啧!郭供奉怀恨已久,不要揍出人命才好……」一个令史担忧地说,反射似地背诵起斗讼律条「佐职及所统属官殴五品以上官长,折伤者合徒三年呢,殴死,斩……」 跟在后面的石侍御倒没想这么多,只摇着头说「不愧是黑心台主,连婚礼都耍阴招。」 「台主呢,就好比一个饿了十六年的饥民,昼夜想吃肉,现在一块肥肉就在眼前,哪有慢慢切肉热锅料理的心情?自然是一口就想吞下去啦!」韦中丞从后面凉凉地说。 众人脑中顿时浮现了李千里一脸饥渴的表情,不约而同地抖了一下,石侍御抱怨着说「中丞,这说法也太真实了!」 韦中丞笑而不答,听得前面一阵吵杂,定睛一看,果然是一群妇女把李千里围在中间,只见他已经跑到后堂门外,只是宗梅娘挡在门口不让他进去,他只好扶着头上鷩冕任大家的竹杖藤条招呼,口中径自对内动之以情「璇玑,我快被打死啦!好歹发个话,让她们……嘶……让她们别打了!」 郭供奉倒是十分上道,麈尾只招呼台主尊臀,李千里转过身瞪了她一眼「郭供奉!你换个地方打行不行!」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要换!」郭供奉直眉瞪眼地呛回去。 「棍子不长眼,你打到我腰骨怎么办!」李千里暴怒地吼着。 「不怎么办,顶多台主新婚躺着让璇玑给你热敷养伤而已。」 「妳!」李千里气结,原本扶着鷩冕的手移下来护着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房门闯「师母,失礼了。」 一群女人惊叫起来,连忙又推又搡地,李千里这辈子从没好好跟女人相处过,只有虞璇玑与王氏对他好些,此时气极,更是发狠想直接撞进房内。此时在一旁笑得捧腹的御史台众人才赶上前来,把李千里与下婿妇女敢死队隔开,田敦礼把李千里架住,小声提醒他的仪容,而韦中丞则是满脸堆笑向大家赔罪,又高喊「新郎等不及啦,要闯关啦,新妇子快出来!」 「新妇子催出来!」田敦礼帮着喊了一声。 「新妇子催出来!」众人连忙跟着喊,吵嚷不绝。 郭供奉见此时已进入催妆程序,便丢下麈尾入内去,不久又开门出来,扠腰吆喝「吵什么吵什么!又不是你们娶妇!新妇说了,从头到尾只听到乌鳖杂鱼鬼叫,新郎的催妆诗呢?」 「鱼鳖不会叫吧?」高主簿不知从何处冒出头来,嘻皮笑脸地问。 众台官见他出现都十分欢喜,郭供奉倒也不例外,只脸上还板着「谁说不会叫?你不正在叫吗?」 「唷?是啊,那我算鱼还算鳖?」 「算大王八!」 「哎唷,凶得紧凶得紧,鱼鳖会叫,我也会叫,所以我是大王八,那郭供奉也在叫,是母王八?」 「哎呀!高主簿与郭供奉,琴瑟和鸣,恭喜恭喜。」 「中丞金口玉言,不敢不敢。」 韦中丞与高主簿一搭一唱,装模作样地作揖,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一物降一物,郭供奉一辈子潇洒豪迈,却从没在高主簿手里讨过好,啐了他一口,倒是没再回骂,把气都撒在李千里身上「喂!新郎!催妆诗啊!」 李千里是早有准备,不悦地眯了眯眼睛,决定之后回去把郭供奉再教育一番,稍稍理一理仪容,清清嗓子,硬着头皮朗声吟诗「玉露金风日影斜,薄云月下迤逦开……将名作姓陇西客,苦等上清天女来。」 众官员听到此处,不禁微笑,原来从前有位生性风趣的郎官,女皇很喜欢听他说笑话,有一回又问他有何新鲜事,那郎官便笑着说「将名作姓李千里,将姓作名吴栖梧。左台胡御史,右台御史胡。」原来当时御史台中有一位御史姓胡,而当时任监察的石侍御有一半胡人血统,而吴栖梧与李千里的名字正念反念都一样,所以他们二人后来就分别被人说是『将名作姓的』与『将姓作名』的。至于以天仙比新妇,倒是常见的,只是李千里以陇西客自居,显然是将未来的爱妻捧上天,而自认凡人了。 果然这首诗对了虞璇玑的味,门一开,薛十五娘率先出来,走到田敦礼身边,而宗梅娘此时已至正堂,所以郭供奉与那些下婿妇女们,便进入房中。两个小婢取了烛笼引路,两个年轻妇人拿着葫芦型的描金大扇交叉掩住新妇;接着是郭供奉,手拿着一块固定在棍上的翠蓝色蔽膝,像旗子一般举在头边;最后是才是新妇被两个韦家亲戚老妇左右搀扶着出来,这两位堪称有福有寿多子多孙家庭圆满,其中一人手持团扇遮在虞璇玑脸前,后面还有一个小婢拾裙襬。 韦中丞身为傧相,见新妇仪仗出来,连忙指挥众人排好队形,男昭女穆,田敦礼夫妇跟在烛笼后,高主簿石侍御其次,韦中丞自己与郭供奉同行,李千里与虞璇玑并列,后面才跟着剩下的台官。 新妇仪仗经过新郎面前,众人鱼贯跟上,而李千里终于在阑珊光影中,看见虞璇玑向他走来。昏暗的天光与明灭灯火中,她梳着百不知髻,那朵水红色金翠绢牡丹在她头上半绽,显得华贵大方,四枝成双成对的金银步摇顺着牡丹而下,金银珠翠在乌黑的发上衬出珍稀贵重来,宝相花金钿簪在两边博鬓上。额上绘着牡丹花,黛眉如远山,半低的眸子绘着淡红胭脂,俏皮地在眼尾一挑,桃花妆与腮上花黄显出不同于少女的丰润娇媚,半点樱桃小口似乎带着一点娇嗔,他看傻了眼,竟忘了要跟她一起走,却见她眸子稍稍一抬,向他递了一个笑意,黑白分明的眸子一飘队伍,把他的心拉回来。正堂礼乐大作,队列中也是低声笑语不断,但是两人静默地走着,李千里不时地侧头看她,翠蓝大袖衫似乎对她来说太过沉重,有些弱不胜衣的样子,但是翠蓝色将她的肤色衬得润白如玉,她身上飘来一阵阵不知名的香,似梅似檀还有一丝甘甜,香而不刺,令人心荡神驰。 如果能与她并肩,就这样走下去,看着她而不是拉着她拖着她,只是这样静静地走下去……李千里不知道走下去会如何,但是在这一院喧哗众生中,在她身边,注视着她、期待着与她一起走的未来,他觉得十分安心。 虞璇玑头上身上有太多装饰,只能直直地往前看,但是她的目光不时飘到李千里那边,她无法细看他的装扮,但是她感觉到他热切的视线,对她来说,那比旁人一百句一千句赞美都重要。 上一次的婚礼,虽然嫁衣也很名贵,装扮也很华美,但是从头到尾,她没有从李元德那里得过一眼爱怜。虽然她那时多少从别人口中得到一些肯定,不过婚礼完成后,美丽的嫁衣首饰全部都在洞房中被李元德扯了一地。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夜李元德睡着后,她是怎样怀着破碎的心,撑着几乎破碎的身子,含着无声的眼泪,捡起新妇的行头,她的下身痛得发抖,臂上有烫伤,身子上不是抓痕就是瘀伤,眼泪落在簪饰上,她珍重地拾起被折断、弄弯的簪钗,细细地擦拭,像是要擦掉新婚夜的污点,但是擦干净了饰物,却擦不净心上的伤痕与身体残存的记忆。此后,她睡觉绝不点灯,因为床边的灯会让她记起初夜时,李元德是在一室明亮中将她的自尊与期待践踏殆尽;此后,她即使醉酒贪欢,也不愿意男人长时间抚摸她的身体,皮肤上的触感会让她想起李元德,而后胃中就是难受的痉挛与心口抽痛……虞璇玑掩在袖下的手紧扭着,压着胃部,一想起李元德、一想起自己的初夜,她就很不舒服,背脊上窜起一阵寒冷…… 不会的,这次不会的……这次的幸福本就该是我的!我会很幸福!我会像旁边这些女人一样多福多寿!会与秋霜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她告诉自己,心里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心脏砰砰地跳着,跳得她眼前都变暗了,迈过正堂的马鞍时,还差点绊倒,浑浑噩噩地行礼如仪,几乎都是两个老妇架着她做的。 等她回过神来,却是被撒帐的欢呼声吓醒,只听身旁那两个老妇抓了一把通宝钱就往帐内丢,嘴里说「帐撒五铢钱,交颈文鸳合」,然后又回身拿了一把五色干果也往里扔,又说「帐撒五色果,同心早立子」,而后她们把她送到榻上坐好,她一坐上榻,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十五岁时的回忆像潮水一般将她没顶,她只觉得无比恐惧,怕到一动也不能动,旁边那个男人是李千里还是李元德,她已经分不清了,只听得那两个老妇说「恭喜李郎君」,她就恨得想拔簪戳死他。 李千里何等机敏,他早就注意到虞璇玑神色有些恍惚,本以为她是累了,但是撒帐完本当由新人和诗,他吟成一首五绝,她却半晌没有回应,指节泛白,于是他递个眼色给郭供奉,由女傧相和了一首。此时,他的却扇诗也已吟完,她还是心神不宁的样子,让他十分担心,趁着男女傧相去取合卺杯时,他便伸手想握一握她的手,低声说「璇玑……」 虞璇玑吓了一大跳,惊呼一声甩开他的手,背靠着榻边,像是也被自己吓坏了,连忙转过头去。李千里迟钝地看着空空的手,顿时觉得似有利针直刺心头,是她后悔了吗?是她不满意他的诗吗?还是他做错了什么,所以她不要他了?李千里心口一阵刺痛,他记得母亲去世前,他想拉住她的手,却被母亲厌恶地甩开,而后她关上门,等门被打开时,她已经没有气息了…… 「合卺杯、同牢食,合体同尊卑,婿之亲妇、妇之亲序,体同为一,尊卑不殊……」傧相们的声音很遥远,李千里强打起精神应付,好不容易以笏挑下一枝花钗,他起身到对间更衣,准备出去外面招呼客人,出门前他叫来郭供奉,低声交代了几句便离去。 前堂正堂万事都由韦尚书照应,自然是万无一失,可说是宾主尽欢,却不曾失序,觥筹交错,贺喜声不绝于耳,新郎自是敬酒必喝,只是韦尚书何等精明,李千里喝了少说百来杯却不显醉态,因为那个酒壶里不是酒是蜜水。 又捱过约莫一个时辰,郭供奉才出来寻他「相公,新妇好了。」 李千里连忙放下酒杯,连连告罪,与郭供奉一同离去,绕过一个静僻转角,他回头问「璇玑怎么了?」 「她似乎是想起了前夫的事……卸了妆后,下官支开众人,她抓着下官的手说『泉涓……你把六郎支走……我不想看见他,我怕他……』,下官记得,泉涓是她的姊姊。她不知因为什么勾起回忆,似乎把下官与虞珠玑、相公与李元德重迭了。」郭供奉一反刚才的嘻笑,冷静地说。 李千里心头大石放下,略一沉吟「我知道了,郭供奉,有劳你了。」 「相公就要进去吗?还是等明日璇玑冷静些再说?也许是太累了。」 「不,她心头这点心魔不除,往后做什么就会想起那死人!她是我的女人,我不能忍受她看着我想着别人。」 「即使那个人不是她曾爱过的人?」 「对,她只能有我。」李千里斩钉截铁地说,迈开步子,快快地走入后堂,他轻轻打开房门,除去靴子。 婢女与那些妇女都离去了,他矮身往里看,只见她跪坐在妆台前,上身缩成一团,闭着眼睛瑟瑟地发抖,卸去妆容,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唇上一丝血色也无,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月白单丝罗衫,轻薄地罩在臂上,系一件银白织水波纹绸襦裙,头上百不知已卸去,刚梳通的长发在脑后结成一股用红头绳束着。 李千里轻步走近,但是再轻也有震动,虞璇玑双手抱头,李千里在她身后两步左右坐下,镇定地说「璇玑,我是秋霜。」 虞璇玑似乎没有听到,抖得更厉害、也缩得更紧了,李千里知道她与李元德婚姻不睦,也知道她至今不能放下这段仇恨,却从不知道她这么怕李元德。正在束手无策时,他猛地想起自己写的《推事札记》来,他经手的案件、审问的人犯中也有许多女子……他稍稍沉淀心思,想起她喜欢喝酒,便将明间拿了酒壶酒杯,倒了两杯酒来,一杯放在她身边,一杯自饮,温声说「烧春啊,记得我们第一次同桌共食,就是喝烧春吧?从那次喝酒至今,已有两年五个月了,璇玑,你变了很多,因为你,我也变了很多……」 李千里自顾自地自斟自饮自言自语,把自己对她的感情缓缓道来,在河北的事也都一件件重提,絮絮叨叨,目光却始终紧盯着她的背脊「……记得你说,你父亲当年跟你说会有一个人,跨越千山万水来迎娶你,璇玑,我们今日如愿以偿了,能把最好的东西穿戴在你身上,我也觉得很快乐,我以为你也会很快乐,但是,你怎么了呢?为什么闷闷不乐呢?」 虞璇玑的肩头松开,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却还有防备,李千里向她伸出手,她警觉地退了退,李千里说「我不会伤害你,璇玑,你摸一摸我的手,你就会认出我是谁……」 李千里张大了手,她并没有马上去碰,所以他偏过身,屈起一腿,将手放在膝盖上,耐心地等着,等他慢悠悠地把手上烧春喝完,才感觉到手心有东西轻轻一触,他转头,对上虞璇玑眼角滑落的眼泪,短须掩不住他的笑意,他的眼睛笑出了鱼尾纹「你认出我了。」 泪水洗净过去,虞璇玑没有伸手去擦,因为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李千里,她颤声说「是……我认得你……」 「妳是我的夫人。」李千里将她的双手合在一起,从外面整个包住。 「你是我的夫君……」虞璇玑感觉他手心的温度,也感觉他手心的粗茧「秋霜……」 「我是。」李千里哑着嗓子说,虞璇玑咬着唇,低着头半晌不语,等她抬起头时,红霞满面,眼泪倒是没了,李千里不由得放柔了声音「怎么了?」 「混帐,新婚之夜,你还楞着做什么?」 ……………我是真正贴心马赛克防雷线,中间据说吻戏已上不能写,吻戏不能法式,所以统统删掉………… 「呃……你真要玩这么大?」 「我再过三个月就要四十了,四十年纪念演出,不行吗?」 「好吧……」 所以,不该发生的,也全抛之脑后一起发生。 房中这样大的动静,基本上亲朋好友也全都听见了,韦尚书父子二人各揣了张胡床,坐在窗下,耳贴着窗户,其余御史台官与亲友,不是趴在门上就是贴在窗边。不过听声总是觉得心痒难搔,里面虞璇玑哼哼唉唉、李千里嗯嗯啊啊,到底做了什么?大家碍于面子总不好戳破窗纸去看,于是人人在胸口抓阿抓的,可说外面是窃听暗喜喜有限,不过,里面闺房艳乐乐无穷比较重要啦! 顺带一提,因为某位黑心狗官实事求是,不论公私都强调空口无用、眼见为凭,所以,从新婚之夜后,虞璇玑睡觉都点着灯…… 是说,要看什么呢? 「唉,台主的乐趣到底在什么地方啊?」在私下还是叫台主的韦中丞,替各位看不见的看官发出了中肯的感叹。 不过总归来说,这场婚礼只有八个字可以评价。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9章 新妇子 在李虞二人的婚宴上,身在关东的台官几乎到齐,只有河东董监察与淮南河南柳刘二位监察都没有出现,因为他们全都集中到了武宁镇战场上。董监察一直都跟在河东裴节帅处,前脚送走李千里,后脚就从神策军那里传来消息,说是武宁镇大乱,要求河东军南移助阵,于是董监察随即写信入台,而留在东都的韦中丞当机立断,命柳刘二位到宣武镇中待命。此事在李千里回东都后,并无异议,因此,柳刘董三位都还不知道台内又多了一对新人。 李虞合婚一事,虽有韦尚书迅雷不及掩耳的喜帖策略,还是搅乱了东都官场这一池浑水,溅起满天水花,什么乌鳖杂鱼王八龟孙都跑出来了。李虞二人结婚隔日是旬假,一群留直的东都官员正好趁机来聊这本年最大八卦。 发苍齿摇的饱学宿儒的老博士撑着手杖,颤危危地抖着长音「师徒徒如如……如父子,岂有……岂有父子合婚之……之理……咳咳……咳咳咳……呕……」 「不过他们只差七岁,而且虞里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所以还好啦。」娶了自己远房同庚表姑为妻的东都宗正寺丞说。一边说,一边打开婚宴后分送的喜食盒子,尺半见方的红漆盒里,放着九子粽与桃华糕,那九子粽用九色丝线绑着,象征着多子多孙,而那桃华糕则以花染色,内中夹着渍桃脯,糕上放着一张纸,印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女人一过三十就显老,倒是李台主,看着跟虞里行真的差不多。」东都著作郎等宗正寺丞拿刀切了糕,闲闲地拈了一块放进嘴里「做的不错。」 属主父派系的东都中书舍人,看也不看那些点心一眼,兀自冷冰冰地讥笑「说来,李台主还真敢,中晚年有几个女弟子添香也不算什么,只是虞璇玑就是再有才,也是三十多的妇人了,哪比得上青春鲜妍的小女子?再说,妇人家以诗文扬名,大多放荡,她一非天姿国色,二有官衔在身,若李台主欣赏才华不计较姿色年纪,那也不必娶个女官,若论天下妇人之才,虞璇玑怎比得西川女校书薛虹渡?再说,薛虹渡是李国老为她出籍的,李国老做个便宜媒人,不比韦相公强?」 众人听得薛虹渡,都哄笑出声,大理少卿打开一颗九子粽「唷?莲子的?我说郑舍人,你也太阴损了,薛虹渡成名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李台主娶薛虹渡?是娶做娘子还是做娘?」 「横竖李台主打小没娘,这不有娘又有娘子,而且有个娘来,才让他知道什么是家教。」中书舍人显然积怨已久,把精心修剪的美髯一掠「再说,薛虹渡除了年龄大些,其余的,跟虞璇玑有哪里不一样?」 众人顿时静默,宗正丞挑起的一块糕还插在刀上,大理少卿的九子粽粘在牙上,一颗莲子骨碌碌地滚出来,半晌,著作郎才干笑了几声「啊哈哈、啊哈哈……大家怎么不吃糕啊,糕做的不错啊……来来,岑博士您老吃点,这糕做得软,吃着不费劲。」 「粽子包莲子,那大概还有包栗子枣子松子桃子李子杏子……什么子的,大家都吃吃看啊……做得真正好。」大理少卿见状赶紧拿过剪刀把彩线剪断,一人塞了一个,也往中书舍人那里塞了一个「郑舍人,吃一个,真的好吃不骗你。」 众人为了避免说话的尴尬,都低头吃起粽子来,又都偷眼看着脸上冷笑不绝的中书舍人,一见他回看,便好像窥破什么似地低下头继续吃粽子……这人是后台硬还是腰杆挺?薛虹渡虽是才女佳人,却是天下闻名的□□,说她与虞璇玑无不同,这不是骂李台主娶个□□做夫人吗?中书舍人用手指拨着那个只有孩童手掌大小的粽子,扬眉望向窗外不远处的鸱尾,那里是中书令厅的所在。 ※※※ 这头皇城内议论纷纷,那头铜驼坊中,新房外的闲人们早已散尽,韦尚书到底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所以主动地删去了新人隔日拜见长辈的礼数,让他们回了西京再说。好不容易的新婚之夜,又碰上旬假,又没有总来破坏好事的乳母,李千里只觉得人生在此时异常美好。 一整晚折腾下来,直到窗外微亮才收手,耐不住倦意的虞璇玑双手双脚全挂在李千里身上,沉沉睡去。李千里早已习惯独眠,而且睡得不深,她稍稍翻个身就会惊醒他。她额上薄薄地沁着一层汗,钻在他颈间,把汗全擦在他身上,手环过他胸口,搂着他的肩膀,长发本来散着,到了中夜她嫌长发贴在身上碍事,随手抽了根木钗盘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颈背,此时,髻虽然未散,却已有好几处发尾跑出来,粘在她光裸的背上。他的手指滑过她背上脊线,感觉已凉的汗水下,是她温热的身体。 手往下滑过腰际,李千里稍稍一侧,双手停在臀上,缓缓地揉着,虞璇玑从喉间嗯了一声以示抗议,身子稍一倾,又把他压倒。她的手沿着他的肩膀往下滑,强行扣住他的手。她左手的紫玉环带着她的温度贴在他指间,他的手往上,环住她的腰,感觉到她的小肚子紧贴在他腹上,拉过丝絮为里的薄被,覆在她身上,她的睫毛扇了扇,红通通分不清是吻痕抓痕还是她自己发热的身子动了动,紧抱着她,他自然感觉她的体温比他高得多,他柔声说「我知道你热,不过盖上被子才不会着凉。」 虞璇玑没有回答,安安份份地睡了。看着她的睡脸,他不意外地看见她脸上微微的纹路,十六年前他没有在她脸上看过……说起来,除了在窗下偷看的那几次外,他其实只见过她一面。 那时,他终于掌握西平王贪赃的证据,却还有几处猜测疑惑,那时,他脑中的政治是非还如小葱拌豆腐那样一青二白,所以他以为这世上还有官员能跨越人情去遵循他心目中的是非黑白。于是,他主动找上虞赓,要求虞赓倒戈。虞赓坐在回廊边,看着檐角风马兀自金声玉振,而后,他手一长,取下风马,清亮的声音顿绝,只有湿冷春风吹过。 「秋霜啊,你想斗垮西平王?」虞赓微笑,三绺长髯飘在风中,显得潇洒又讨厌「你觉得,我会让你得逞吗?」 「西平王贪赃之事,岂可掩盖!就是拼了这个前途,我也要揭发,台主不会坐视不管的。」 「那你就错了,我也是御史台出身,栖云的幼弟是我同庚同榜好友,我了解栖云比你更深,他这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万无一失,这才是他的风格……」虞赓还是淡淡地微笑着,风稍止,他将风马挂回檐上,手按住须髯「看在你是御史台后辈,我就给你个忠告:泰山移不动,就先移太行山看看,别这么认死扣,不死不休,看了就碍眼。西平王确实贪赃,但是单凭此事无足撼动西平王的地位。而且,西平王一倒,朝廷危矣西平王为了维持这个地位,也不得不爱财,因为十余万朔方系兵将、三万亲兵都指着他这座财库。所以,比起西平王贪污的小钱,栖云和陛下更看重的是朝廷安危,你说,你的弹劾怎么可能会成功?」 「小钱?八十万贯民脂民膏叫做小钱?」 「与朝廷比起来,八百万、八千万也是小钱。」 「我以为你是西平幕府中的清流,没想到你也脏污如此。」 「这都是为了西平王、也是为了朝廷。」 「混帐!我要弹劾你!」 「好啊,快弹劾我吧,我身子不好,正想辞官不干了。」 虞赓半真半假地说,李千里却没理会,愤然离开,气得眼前发昏,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急不择路,越走越急、越急越气,竟一脑门撞在柱子上,头晕目眩中滑坐在地,额上的痛不算痛,心中对于朝廷、对于藩镇、对于官员、对于虞赓的期待破灭,才是真正的痛,他不想流泪的,却觉得眼睛发热、胸口发闷,不哭不快、不吼不行,索性抱头痛哭起来。 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在他额上,他以为是虞赓,正想挥开,却发现摸着他额头的掌心温暖柔腻,他抬头,对上一双清明的眸子,一双他追求了一辈子、希望能从人眼中看见的干净「疼吗?」 李千里无法说话,只知道自己在那双眸子的注视下,不争气地哭着、摇着头,但是那双干净的眼睛只是注视着他,然后用一种带着青木香的膏状东西,抹在他额上,轻轻推开「这是我做的口脂,也可以拿来化瘀活血……」 李千里傻楞楞地看着她,她绝对不超过十五岁,长得并不出奇,只是中等姿容,若是打扮得宜也可算是个美人,但是此时却还显得青涩,却纯真,她认真地盯着他的额头,努力想推开额上的红肿,李千里问「你是谁?」 她笑了,像一抹午后的山岚「我是虞岫嵬,我阿爹这人就是嘴坏,让你受委屈了,很抱歉。」 她有些尴尬也异常熟练地道歉,依然微笑着,李千里却浑然不觉被辱,只是怅然地望着她的笑靥,是不是再过几年,她也会变得不再干净了呢?她却说「我刚才听家人说,你很生气地跑了,你坐在这里,不会是想跳曲江吧?」 「咦?」李千里错愕了一下,转头一看,才发现乱走乱跑,竟来到虞家亭子的里院,出去一箭之地就是曲江。 「不管输了什么,活着就有赚回来的一天,死了,可就永远亏了,这不合算……」她担心地说,李千里讶异地听着虞赓的标准措辞,却第一次觉得这措辞美妙至极,他抬头,见她忧虑地盯着他,胸口一暖,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在乎他的生死……她说「阿爹奸诈得连鬼都要着他的道,输给他不丢脸,等过几年,你也历练得跟阿爹一样时,说不定就能赢过他,在此之前,输给他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他比你年长!来日方长嘛。」 「我知道……」李千里说,讶异自己竟也能用这样温柔的口气说话「谢谢小娘子。」 「我不喜欢听小娘子。」她皱了皱眉。 「那……岫嵬。」李千里从善如流,突然发现,原来不叫娘子、不把一个人连名带姓地叫,是这样一种柔软而亲昵的感觉,可以就这样坐在这里,口中咀嚼着她的名字,贪婪地攫取她的目光吗? 「我带你出去。」她起身,拍拍襦裙边上的灰尘,李千里不自在地偏过头去,以免瞄到她胸前一抹春雪,她没注意他的目光,回身带着他穿过几重回廊。 这是西平王送给虞赓的亭子,原本也是皇亲国戚所有,因此虽然名为亭,却十分精巧复杂,李千里跟着虞岫嵬东弯西拐,早春的清晨还带着冬季未褪的凉意,只见她不时摩挲着手臂,薄薄的罗彀衫袖像一层雾光罩在臂上,当真是清辉玉臂寒……他想,一边脱下了身上的锦半背披在她肩头「岫嵬,穿上。」 「谢谢你。」她回头向他一笑,他只觉得揪成一团的心像是被她揉开了,变得柔软起来「你还要见我阿爹吗?」 「不,我才不见那个老混球!」他说,见她看他,才想起老混球是她的父亲,连忙说「呃……岫嵬……我……」 「没关系,反正我也觉得他是个老混球,老无赖,老坏蛋。」 「对……」 「你用过朝食了吗?」她问,他摇头,她便领他到西厢去,让人拿了一份朝食、一盅厚粥来「来,请用。」 「岫嵬,谢谢你。」李千里说,叫她的名字,似乎很是顺口。 她跪坐在他案前,为他烹茶、为他盛粥、为他添菜,李千里看着她转身扇火的身影,恍惚间,竟觉得她像是是他的妻子……就连端茶过来的神情,都温柔得让他怦然心动,他谢了一声,是不是应该顺口问她许人了没?还是等等……他思考着该怎么问,竟无从开口,只好装忙,她以为他饿极了,也就继续帮他张罗吃食,结果他吃掉了平常两倍食量的朝食,撑得太饱…… 她送他出去,看着他上马离开,直到他绕过转角回头看时,她都站在门口等着,像要送夫婿入朝的小妇人,而他,却只怀揣着这样的想象,终究没有问出口…… 就这样,他第一次见到她后,就没再见过她。虽然他后来听说她是西平王十分满意的儿媳人选,于是在外头一见到虞赓就不顾一切地求亲,想当然是被奚落了一番。虞赓不久后就带着璇玑珠玑回去,他以为,等到来年春天,虞赓必定再押着贡物入朝,到那时,他就能以殿中侍御史的身份向他提亲。 但是来春入朝的却不是虞赓,他从贡使口中得知,虞赓已在冬天亡故,去世前拜托西平王主婚,将珠玑嫁与宗家姑表兄。但是对这心爱的小女儿,聪明了一辈子的虞赓却不知如何决定,临去前瞠目不语,西平王为使他安心离去,一口答应必定好好照顾她,虞赓这才暝目而逝。但是西平王以虞璇玑孤女无依之由,在她还居父丧时,就她嫁给六子李元德。 闻讯,他奔到凤翔镇内,几次窥探下,才见她已改换了妇人发式,低眉敛目地为李元德捧砚磨墨。西平王诸子半文半武,李元德武艺不行,所以要以门荫入仕,他的行卷却全是虞璇玑的手笔……他看着她彩凤随鸦,也看见她眼中对李元德的轻视与畏惧,李千里懊悔难当。 这十六年来,无数的亲戚长官同僚给他做媒,但是他心中只有那个为他烹茶的身影,他是个认死扣的人,官场打滚这么多年,他已经不是当年的监察御史,坐这个位置,有许多时候终究是不得不低头,可是至少在心中,还有一处是不妥协的…… 就是她,若不能娶她,就宁愿不娶。 直到今日,他才算是圆了这个梦……李千里望着在身边熟睡的虞璇玑,又是久违的那种恍惚间,好像他们之间没有那十六年的空白,她一直都在他身边,她一直都是他的妻子…… 会不会,这十五年的空白是一场梦?其实他当年就娶了她?只是打了个盹,自己安排个不一样的人生?如果这十五年真有她为伴,舍得忘记吗?李千里自问,她睡得那样熟,鼻息匀匀……他微笑着。 「怎么舍得忘了你呢?」李千里低低地说。 「唔?」虞璇玑睡眼蒙眬,只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下意识地唠唠叨叨「你敢忘了我?欠揍是不是?我这辈子可是只准备应付你一个男人,你也给我有自觉一点!这辈子都不用想要有别人了,什么妾啊媵啊婢啊外室啊乳母啊,你要是敢搞七拈三,你就死定了。」 「有妾媵也就算了,乳母是什么?」李千里对乳母有着莫名的恐惧。 「小孩子的乳母啊!搞不好将来聘的乳母才二十岁出头,胸大屁股圆,皮肤白嫩嫩,这不是你们这种中年男子的最爱吗?」 「天地良心,什么我们这种,我就是我,不要把我跟那些人扯在一起。」 「哼,记着今天的话啊……」虞璇玑含含糊糊地说,打了个呵欠,左腿一曲,跨过李千里的腿,勾住他的脚「我是缠定你啦,我是不准你走的。」 「我会想尽办法和你在一起,但是,如果是你要离开,我不会阻挡。」 「笨蛋!如果我要离开,你要把我绑住不让我走才是!难道你没自信让我回心转意吗?」 「呃……可是如果你要去游玩,我也要绑住你吗?」 「你这个木头!」虞璇玑气得把腿一收,双腿绞住李千里「说一句『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有这么困难吗?」 李千里笑而不答,听着她像只鸽子似地咕咕哝哝,又昏睡过去。拥着她,闻着她的味道,那浓郁的奇香已经淡了,倒是青木香如丝如线一般擦过鼻间。与热血的花烛夜不同,他觉得心头像有一处温热起来,像一块石头滚落,从那缝隙中,一泓温泉缓缓流出,漫过他的血管、漫过五脏六腑,初时不觉得,现在却连指尖都发烫。 两个人的爱情,走到最后,总有一日要像现在这样袒诚相见毫无隐藏,没有人在床上还衣冠楚楚、也没有人在激情后还能保持妆容发髻不乱。不管是心灵或者身体,正如她会看见他身上大小颜色各异的疤痕、他也会看见她肥软的腰臀和大腿,爱情注定要经历这种狼狈仓皇不能掩饰的时候,恨恶或者喜悦,在此时都更加明显。 此时、此刻,他才觉得完全拥有她,恨不得能有印记打在彼此身上,他一直以为他这十六年来远远地打听她、注意她、不干涉她与人来往,是一种男人的雅量。现在他才发觉,原来他之前瞻前顾后不愿太积极,不是怕吓跑她,而是他还不够爱她、是他们还没有属于彼此。 但是他现在是不可能容得了旁人了,温杞李元直田敦礼都已是过去,他知道虞璇玑现在爱的是他,不过如果往后还有旁人出现,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对方撂倒、斩手断脚丢到御苑里喂狗,而且不排除亲自下手的可能。 若是爱情里容得下三心两意,就不是爱情。若是爱情里顾得上形象顾得上退路,也不是爱情。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0章 新婚别 矛戈成阵、旌旗如林,六列金戟排在阵前,数百轻骑随于其后,杂色轻甲映着日光,东都往西京的官道十分平整,两旁种着槐树柳树,虽是夏日炎炎,但是还有徐徐凉风从黄河方向吹来,因此还不算热得难受。 轻骑挟着正中的数辆马车前行,除了载着行李的板车之外,另外几辆可以看得出都是官车。中间那辆侧边垂着竹帘,有人掀起帘子往外看,见道旁的官地、寺地上种着粟米黄粱,此时还未熟成,一片黄绿相间,田间可见官奴部曲辛勤耕作,老少男子赤着上身,一个个晒得黝黑干瘦,几个女人左提着食篮、右拎着陶壶来送饭,杂色土布襦裙下襬捞起来绑在腰上,露出裙下穿的扎脚裤。 竹帘放下,丝丝日光在虞璇玑脸上照出横纹来,她低声说:「不知辛劳一载,能有多少收成?」 「此处都是好地,一户五到十口人家,一岁至少要纳三十斛以上的粟。」李千里从后淡淡地回答,他一身轻便细麻混丝的湖绿道袍,盘膝坐在车内,向虞璇玑伸手,将她拉回膝上趴好,手持蒲扇,徐徐搧凉「这还是丰年又遇上好官的基本纳额。」 「三十斛是十五石……一户人家不过也就是两三顷地吧?两三顷地收十五石的岁赋,现在能有这么多收成吗?」虞璇玑侧身趴在他膝上问。 「当然没有,两三倾地再好,也不过收个四五十斛罢了。」李千里有些冷漠地说,蒲扇轻轻拍在虞璇玑腿上,她今天穿着五幅宽的缣素襦裙,缣素虽是宦门中很普遍的衣料,但是这件襦裙却是关中少见的灰蓝色,因为是她在魏州买的新布,裁成后还没穿过。 虞璇玑心头有些沉重,却见李千里似乎不为所动,也不好多说,便问:「这身衣衫好不好看?」 「黛色配你很合适。」 虞璇玑微笑,她这人不拘小节,有一句合适就高兴了。李千里见她一笑,哄孩子似地摸摸她的头:「睡一下吧,正午时候热得心烦,避过这阵就好了。」 「你呢?」 「把你哄睡了,到驿后我要换马驰一阵,这几日少动,身手都生疏了。」 虞璇玑闷闷地笑了起来,猫一般地曲着身子,藏住表情:「白日少动,晚上嘛……」 「晚上我若是不动,全依着你,就没情趣了。」李千里悠悠地说。 「咦!这话我不能当作没听见,这是说我没情趣吗?」 「你确实没什么情趣啊,色急吼吼地扑过来就……」李千里咳了一声,蒲扇掩脸缓缓搧着「岂不闻《□□》有言『人有强弱,年有老壮,各随其气力,不欲强快,强快即有损』,我也差不多到了该称老夫的年纪,还请夫人多多怜惜下官才是。」 「哼!我不是处子,也不是『年五五以上,三十以还』的最佳年纪,没办法借你施行采补之术返老还童,对不住啊!」虞璇玑起身,不领情地一扭头。 「采补求子都是其次,主要还是『情意合同,俱有悦心』哪……」李千里拿着蒲扇在她背后搧着,笑着说「《□□》还是颇有道理的,比《大乐赋》里的胡说八道好一些。」 竟然有人《□□》读得比她还熟?不会是常常造法操练吧?虞璇玑眉峰微动,转过头去,眯着眼问:「那《□□》说的都是交接之道,你不是十六年没有女人?把这书看得这么熟干什么?」 李千里脸上一僵,连忙抗辩:「看着有备无患哪!」 「不会我一回西京,结果三个小孩赶上来叫阿母、七□□十个妾上来叫夫人吧?」 「怎么可能!这十六年我可是清清白白的,不信你回去问乳母,家里小婢小厮都是一到十五就男有室女有家,除了十五以下的小孩子,整个宅子只有我没有妻室哪!」李千里这才知道事情大了,赶紧赌咒罚誓只差没有剖心来看了。 「还是宅子里藏着什么狐精鲤妖花魅之类的东西?」虞璇玑沉吟着说,不由地抖了一下「要不那《曲江灵应传》怎么说你跟一只金鱼还是鲤鱼有一腿?」 「右仆射的话哪里能信!他那是胡诌的!」 「胡诌总有点根据吧?」 「根据就是那只金鲤鱼根本是你啊!」 「谁说的,我哪有自荐枕席于你?还有,我也没跟你生孩子,所以前半部应该不是说我!」虞璇玑非常有条理又很无意义地说,又眯着眼睛,用恶人表情看向李千里「你是不是在曲江藏了个鲤鱼精让她变成我的样子!」 真是越想越不象话了……李千里揉着眉心,娶个能识会断热情奔放创意十足的认真妻子有时候也不一定好啊,至少把传奇当真是非常不好,他叹了口气,只好诚实地说:「璇玑啊,我看《□□》不是为别人,是为了你啊!」 李千里本待再解释下去,却见虞璇玑原本认真严肃的脸上一红,转过头去,软软地抱怨了一声「啐……最好是……」 「怎么,花烛夜不够好吗?」李千里凑在她耳边问。 虞璇玑半晌不语,回过头低低地说了一句,就遵循宗梅娘所传授的御夫媚道,钻到李千里怀里去了。李千里抱着她,软玉在怀,偶尔吵嘴也是久违的乐趣,他一笑,将下巴抵在她鬓边,风吹开竹帘,帘外山河壮丽,日光满地,却照出天下多少不平事,中书是天下枢纽、御史是国家斗柄,但是为了持平这天下,不得不无视更多的不平之事。 拥着心爱的女人,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几乎已是圆满,却也感觉到更多的不满,双臂一收,她的手臂温柔地环在他背后,她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说:「璇玑,什么时候,天下都能干净,就好了……」 虞璇玑心头一动,他从来没有这样对她说话,他在她跟前谈论国事政治一向务实得近乎冷漠,原来他也有过期待吗?她听见他的心跳,感觉他的心就贴在她身上,从下往上看,她看见他微微用力咬牙的青筋,原来他一直在忍耐吗? 她深知自己还不能分担他的忧虑,也知道在他们眼前这条婚姻的路,漫长而艰辛,两个人都需要慢慢地、更深地明白对方理解对方,而目前的她,在政治上毫无力量,面对久经风浪的丈夫,她也只能以妻子的温柔来缓和他的情绪……深深地抱住他,与他耳鬓厮摩,手在他背后用力地抚着,直到他背部的肌肉慢慢放松,他长叹了一声「璇玑啊……」 「夫君……」虞璇玑轻喊,定下婚约后她叫他秋霜,可是她心中一直记着母亲当年对父亲的称呼:夫君,这两个字这么简单,却包含着对丈夫的尊重与信赖,她从来没有这样称呼李元德。 「夫君?」李千里有些讶异地重复着,这个称呼已经很少人用,大部分的女人称自己的丈夫都称字、某郎或郎君。 「嗯,夫君。」虞璇玑点着头说。 不过听着还不差呢……李千里心想,他问:「那你希望我怎么称你呢?娘子还是夫人?」 「爱妻。」虞璇玑毫不犹豫地说,这自然也是从父母那里听来的,爱妻这两字是复杂的,除了标明妻子独一无二的地位,却又亲昵娇宠得令人肉麻,要当着人把这两个字喊出来,十分考验男人的脸皮。 「听了很肉麻啊……不过我喜欢……」李千里说。 又走了一阵,至驿站下车休息,虞璇玑自与郭供奉结成一路,宗梅娘是没下车,薛十五娘身子困乏不想移动,郭供奉挽着虞璇玑手臂,站在槐树下避日头。虞璇玑见韦中丞、高主簿他们一处说话,心念一动,便问郭供奉:「姊姊,那安季汾与姊姊是怎么认识的?」 郭供奉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个名字,楞了一下才说:「季汾?他家是西市里有根柢的胡商,做的是人口生意,托亲戚把胡女带到西州,再派人去西州把人买来带到西京。偶尔也卖昆仑奴,生意做的挺大,季汾是最小的,这才派他去萨宝府里兼职做小差,与官府打交道才方便……怎么?才新婚就想起季汾来?」 「姊姊说哪里话来……我是在想,这些日子去河北,藩镇兵将里杂胡出身的人真多,我在想,如果还要再来河北任官,想请季汾推荐一个小厮,这样要混进去打听消息也容易些。」虞璇玑笑着说。 「呿……我还以为台主这么不耐用,刚新婚就让新妇想男人了……」郭供奉低声说,又点着头说「不过,找小厮还不容易,说定了价钱,干脆把季汾临时雇来就是,他对做生意不感兴趣,倒是比较想做流外官,他是个重情的人,妹妹若是愿意雇他,一定能帮上你的。只是,我怕你往后不太可能再到河北了。」 「姊姊何出此言?」 「河北九死一生的,你家那位哪里放心把你丢过去?」郭供奉笑着说。 虞璇玑一扬眉,皱了皱鼻子说:「这回不就丢去了?」 「学生需要历练,夫人就不一定舍得了吧?」郭供奉说,见虞璇玑目光一闪,连忙说「我也是随便说的,妹妹别当真。」 虞璇玑摇摇头,微微一笑,拉一拉裙襬:「我知道姊姊是为我打算,此事我也想过的。」 「喔?那你怎么想?」 「我也是随便想过就算了,还没有个底呢!」 「我一向是不问别人家务事的,不过你的官运不只远胜我等红妆进士,也胜外间男子多矣。御史台皆是精英,但是能像你这般初入河北便立奇功的也不多见,若说官运是座师提拔,入河北可就不是了。总而言之,妳是个当官的材料,我不希望你就这么回家奶孩子。」郭供奉望着远处,又回头注视虞璇玑,风韵媚人的眸子里闪过傲气「台主虽然压榨御史欺负百官,但是我知道他会好好待你,但是姊姊要提你一句:做他的妻子不是做他的女人,守选时闲着生孩子养孩子可以,该外放该内调时,千万不要犹豫。你要知道,天下人都盯着我们,女人期待官场上出现女相国,好让她们能跟父亲丈夫儿子争得出仕的机会;男人等待我们全数摔个粉身碎骨,好让他们的女儿妻子母亲安分守己。璇玑,你有台主有韦相公做后盾,你比姊姊更有可能穿上一领紫衫,姊姊明白婚姻对你很重要,但是还是希望你能家庭事业兼顾,不要守着丈夫孩子自甘平凡才好。」 虞璇玑不语,她早就知道郭供奉颇有雄心,也明白稍识诗书的女子期待有女人建功立业的心情,只是她并不认为自己堪当相国大任,也不想为了国家牺牲与丈夫孩子相处的时间。面对着郭供奉的期望,她背着手,低下头说:「姊姊,我是一定会继续当官的,只是对我来说,我的家比梁国重要,我的丈夫比相公之位重要……」 郭供奉哑然,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虞璇玑,半晌才回过神,勉强笑着说:「才结婚几日,台主就把你的心都拐走了,罢罢罢……到底是见色忘友啊!」 虞璇玑也打趣着岔开了话题,不过两人都知道,郭供奉对她很失望。她不自在地转开头,却见李千里与韦尚书走出驿站,李千里向她走来,郭供奉便识趣地走开,李千里握住虞璇玑的手:「璇玑,我与老师要赶路入京,这就要走。」 「什么事?」 「主父病重,通令沿途驿站急召。」李千里简要地说,半低着眼,面无表情,只是手牢牢地握着她「按驿传律令,急召只送我们不送旁人,所以……」 说到此处,李千里凝视着她,目光才温柔了些,虞璇玑会意,虽然心中不免恼恨此事打扰了新婚之喜,但是此事攸关国家也攸关他的前程,就是再不舍也只能微拢着眉、微笑着安抚他:「你安心与太老师去吧,我有姨母郭姊姊田大帅和中丞照应,也不过就是晚两三日罢了。」 「我想把寒云留给你。」李千里说,这才脸色稍霁,新婚被打扰自然很讨厌,妻子的体谅也很窝心,但是比起这些,他更担心朝局上的变化,尤其深怕主父以死相胁逼他娶持盈,更怕太子在担忧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蠢事,还怕淮西与好不容易安抚住的河北诸镇又闹起来。 「我有果儿能使,寒云精明能干,跟着你去比待在我身边有用,你与驿丞说,寒云一路上的使费算私人的,不报公帐,以免有人说话。」虞璇玑说,感觉他捏了捏她的手心「我这就去与你打包行囊。」 李千里点头,过去这些年,这些事都是燕寒云处置,他对此没有什么感觉,因为那是燕寒云的本分,但是由她口中说出这些与他切身相关的话,不知怎地,他心头有种安全感,他觉得自己也应该让她安心:「莫担忧,就当作我先为你备好家宅,等你一到,就什么都齐了。」 虞璇玑点着头微笑,虽然她并不是想听这个,不过能有一个万事俱备的新家也不是坏事:「我们的家……」 「对,我们的家。」李千里说,趁着无人,大胆地搂住她,在她耳鬓蹭了蹭,就放开她去处置别事,虞璇玑楞了片刻,心头不知怎地,有种空落落的感觉,随即打起精神为他打包,不过一顿饭时分,送他与韦尚书上马,十来名兵卒与燕寒云随行,李千里拱手与众人作别,他深深看了虞璇玑一眼,向她一扬手,便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他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虞璇玑目送着他的背影,明知道应该豁达,却忍不住生了些幽怨。她上了车,车子缓缓驶离,不过半个多时辰前,车内还是新婚的浓情蜜意,现在他却离开了,虞璇玑抚着座褥,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很远又很近,情意绵长浓厚却又如游丝那样脆弱。 抱膝坐在车内,那一缕幽怨便又生了出来,恨不得马足追风,好赶上他的脚踪,恨不得胁生双翼,好飞渡重重关山……虞璇玑心头一动,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思,之前在河北时,与李千里分隔两地,是想见他不错,也不过是觉得日子有些漫长而已,却不像此时这样急不可耐地想奔到他身边。 怨的不是他,是自己不能去追、是无法去追,强烈的思念如烈火一般烧得她坐立难安,不是身体上的欲望,是心头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渴望,渴望着见到他,就算什么都不做、就算没有只字片语,只要在他身边就足够。一面忍着想赶上他的冲动,一面讶异着自己的心思,虞璇玑此时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小别会胜新婚,因为没有分离,就不知道等待的痛苦,更无法期待相见时,那种痛苦解除的满心喜悦。 虞璇玑触着自己的心口,指尖传来激烈的心跳,并不亚于洞房夜的激情,于是她知道,自己是深深地跌进爱情里了。 ※※※ 既是君上急召,韦李师生便知西京有变,两人又驰过一驿后,为顾及上了年纪的韦尚书,于是师生二人商议后,决定换马为车,牺牲一点速度,但是日夜不停地往关内而去。约莫两日后的深夜,护送二位相公的马队便驰抵京东万年县外的长乐驿,由于连日车马劳顿,韦尚书已十分疲惫,所以在此暂歇片时,一待天明便奔驰入京。 李千里搀扶着座师入驿中,却见正堂里有人迎出来,手脚麻利地把韦尚书扶进去,李千里正觉奇怪,却看见韦尚书与堂内一人见礼,赶上去一看,却是个有几面之缘的内侍,大约是五十余岁。那内侍披着一件外衣,指挥手下小内侍服侍韦尚书,又赶忙与他打躬作揖,很是恭敬:「因下官押送内人往东都,人多难置,故忝居正堂,未知相公至此,还望相公恕罪。」 「我等忽然来到,本不合惊扰贵使,但是老夫体弱实在疲惫,只得劳烦贵使移居,怠慢之处还请见谅。」韦尚书虽然已站到堂内,一派准备好要受人服侍的架式,不过嘴上还是很客气,又敷衍了几句,那内侍才离去,韦尚书又对李千里说「秋霜,去探听宫内情形,明日报我知道。」 李千里应了,赶忙追出去:「中使留步。」 「相公有何吩咐?」那内侍见李千里主动与他搭话,也很惊讶。 「中使自禁中出,已有几日?」 「昨日方出。」 「可是押送内人往东都送与持盈郡主?」 「持盈郡主已有数年不添宫人。」那内侍闻言,瞪大了眼睛说「下官乃是内侍省奚官丞,这批宫人是去年国有大庆饬令放出的,但是她们已无家无亲,出宫也无出路,便发往东都荐福尼寺剃度,为主父祈福禳寿。」 「西京多有寺观,为何往东都去?」 「荐福寺为已故吴国夫人闺门所在,乃主父自出笔砚钱为母追福所修,主父在东都时,常往寺内暂住。此番主父病重,多次叮嘱太子务必好生看照荐福寺,因此太子奏请将无依宫人发往东都,一为吴国夫人追福,二为主父祈寿延年,是故下官才有此行。」内侍将来由禀报,主父既是雄后,自然比照女后惯例,追封其上三代为国公、国夫人,吴国夫人便是主父的母亲,早年守寡,带着主父回到娘家,一方面照顾老病的父母、祖父母,一方面教养独子。因此,主父自幼生长于东都母家,自然也就对母亲的故居充满感情。 李千里大略听说过主父的家庭状况,不过此时他对这个并不感兴趣,只是追问:「主父病况如何?」 「下官并非主父身边人,但闻听同僚谈论,说已是半身风痹不能自理,目也半盲,时见时不见,唯有口尚能言。」这位内侍倒也知无不言,到了他这个年纪还在从九品下挣扎,本以为无多大用处,此番与两位相公能攀点交情,自是尽力巴结「听禁中传言,主父反复念叨着相公的字,一日多次问『李相公归否?』下官虽不知情状,但是想必是有要事嘱托相公了。」 李千里心头一沉,脸上不露,拱了拱手打发那内侍,便开了门入正堂中,堂中一灯如豆,内室里韦尚书鼾声大作,李千里提剑而上,倚在正堂外间案边,和衣而睡。 那一点灯火明明灭灭,李千里合着眼睛也能感觉光线的变换,他虽与太子不对盘,却对主父还有些敬意,同是男人,他能理解一个仕途顺遂、背负着老母期望的官员,骤然被押入深宫,从此忍气吞声的不甘与愤恨。能熬过数十年的风雨,主父为了婚姻与家庭做出很大的牺牲,虽然同等的付出与牺牲也有无数后妃曾做过,但是身为这个男人世界中唯一被迫扮演女性的男子,主父这一生过得并不容易。 眼下,这盏残灯将灭,如同女人总要等到媳妇入门、做了婆母才算完成人生,李千里知道主父在等着下一个皇夫,虽然主父明白他并不是个主内的料,但是主父还是想把下一个女皇交在他手中,为什么呢?李千里拧着眉,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慌张,也没有犹豫,像是身在局外一般看着整件事的发展。他握着剑柄,突然听见金玉敲击的声音,他睁开眼睛,是左手的紫玉金环磕在剑鞘上。 「是了……」他在心底对自己说,残灯渐弱渐暗,紫玉在幽暗中透出玉辉来,上一次看见这样的光,是在新婚后的第二夜,他与虞璇玑迭股而眠,他的手环过她颈下,在她发间透出紫玉光来。 没有什么可犹豫,在这场利益条件的抉择中,他没有选择也不打算选择。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1章 红颜老 好像只眨了眨眼就天亮了,外头一阵人声,夹杂着女人的啜泣声,李千里缓缓起身,盘膝坐直,这几日赶路疲倦,只觉得心头竟一阵烦闷,便顺手从胸膛中间的膻中穴循心包经经天泉天池曲池等穴,一路按到左手中指的中冲穴,如此再三,直到心跳平稳,方才起身用手巾兑了些水擦擦脸,出门查看。 出得二门外,只见约莫五六十名鬓已星星的中年、老年妇人,正向着皇城方向辞拜,因为一出长乐驿,就不是西京地界了,旁边几个中使则在安排车驾。又见外面马蹄声响,十余骑京马奔来,却是十余名中年内侍飞奔而入,妇人中便有人起身迎向,这十余名内侍或与年纪轻些的中年妇人抱头痛哭,或跪地哭拜老妇,哀声四起,听了令人鼻酸。 「阿姐此去,不知何时能见,这是弟一份心意,阿姐带着随时花用。」一个内侍从背上取下一个包袱,塞到一个约莫四十余岁的妇人手中。 那妇人看起来气度高华,摇着头说:「阿姐任女史多年,多少有积蓄,再说往东都剃度便入空门,又有何处能使钱?倒是你才刚有品阶,往后娶妇、养儿都还需用钱,还是留着吧……」 这一头两三个内侍跪在一老妇身前,其中一人抱着她的腿大哭:「阿母……儿不忍去阿母……儿与阿母去东都罢……」 「痴儿、痴儿,你已寻得亲母,往后要好生奉养,我不过是当年稍待你好些罢了,莫要挂记,且去奉养亲母为好……」老妇婉言相劝。 这几人中年纪最长、身着绿袍的内侍直起身,果断地说:「儿等幼时自岭南入京,举目无亲,唯有阿母于掖庭中提携褓抱视如亲生,虽无生恩却有育德,纵有亲母,有怎及得阿母一分?阿母且行,儿等随后便请调东都,好侍奉阿母。」 「阿兄说得是。」、「儿与阿兄阿弟等这就请调。」另外两人随声附和。 那老妇脸色一变,扬起手来一人一个耳光,厉声说:「混帐!内侍宫人侍君方是本分,你兄弟三人是窦中尉养子,怎得往东都侍奉一将死老妪?大郎怎能领二弟作此儿女态?若要报我养育之恩,应效当年高公挣个国公,将来以国夫人赠我泉路才是!休要再提调东都事,若于东都见得你兄弟三人,我立时碰死!」 「阿母不可啊……」、「阿母……」 那兄弟三人兀自哭哭啼啼拉拉扯扯闹个不休,李千里隐在二门后看,心中却有些担忧。毕竟手足骨肉之情是天性,而今的内侍多是幼年入宫的战俘,与年长宫人内侍结成姐弟母子父子,等到内侍大了之后再与年少宫人或内侍结成兄妹父女父子,内侍间结成父子后便要改从养父姓氏,构成只论姓氏不论出身的血缘关系,宫人葬礼也必须由一名同姓内侍主持,以示有亲人送葬,这都是可理解可包容的人情。 但是,当这种自结的亲属关系缔结成盘根错结的人情网,当初文皇帝立国时特地选战俘为内侍、以断绝亲族干涉的立意,便不存在了。李千里看着那老妇,她的衣衫虽不奢华,却看得出来是上好的质料,而且是正绯色,想必她应是尚宫等级的内命妇,这么高的身份,却不知她为何离京?而她的三个养子拜窦文场为父,想必是她牵的线,也可猜测她跟窦文场关系不浅,尚宫是最高品阶的内廷女官,与内廷最高阶的内侍结为干亲家,又有何人能敌此二人? 李千里默默往后退入正堂,他一直不太理会内廷的势力,因为窦文场还听女皇的话,不过从河北神策军与东都含嘉仓的事看来,窦文场手下似乎也分了几派出来,现在他在世自然好,若是他压不住了,又或者主父死后,宫中势力有变了,到那时,内廷与外朝只怕免不得要有冲突…… 正思量着,却见韦尚书神清气爽地龇着一口白牙走出来,远远就招呼说:「秋霜哪,快来,为师这里有新制揩齿药,快去梳洗梳洗,好入宫了。」 女皇虽然君临天下,但是好洁爱净的女子本性是不改的,她的近臣都必须口齿芬芳、身衣清香,曾有某举朝知名的才子,自认相貌潇洒、才华不凡,却一直未入翰林之列,更不曾亲近天颜,于是多方打听,这才知道是他患有齿疾,有一回奏事时被女皇闻到他的口臭,从此不列入近臣考虑名单。 宰相虽然不至于天天见到女皇,但是谁也不想因为体臭口臭被女皇讨厌,所以相臣人人都勤于梳洗,李千里自然也不例外,而他的座师大人更是热衷此道,韦尚书是天生鼻子灵敏,据说连藏在衣箱底的死老鼠都闻得出来。李千里依言入内,韦尚书一脸好事相报的表情,把自己做的揩齿药打开,李千里只得谢了,抽过一根削过皮、泡着温水的柳枝,把枝头咬软、咬出纤维来,用银匙舀一勺揩齿药放在手心,沾水沾药擦牙,如此再三,最后再用水漱口。 「如何如何?不涩不柴吧?」韦尚书期待地问,根本不待李千里回答,又得意地捻着胡须摇头晃脑「这可是从王司马《秘要》中抄出来的方子,哎呀,端得是香气亭和、牙齿光洁,真真好用啊……」 李千里默默不语,他知道当座师大人自吹自擂自家的揩齿药、澡豆、香丸、面药、口脂……等清洁芳香用品时,最好就是闭嘴让他讲,讲完了就好了。所以他耐心等到韦尚书讲完,才把刚才所见所闻说来,韦尚书目光一闪:「哦?窦中尉的干亲家,那一定是崔宫正无疑,崔宫正掌内廷戒命刑律近三十年,倒是一直对陛下忠心不二,她被赶到东都,我却不曾想到……」 韦尚书放下东西,一整仪容,便出得门去,众宫人内侍见他出来,连忙拜下,齐声说:「相公万福。」 韦尚书命他们起身,走到那老妇身前,拱手说:「崔娘怎得在此?」 崔宫正见韦尚书,一时间竟恍惚了一下,猛地背转身去,掩面说:「妾面容老丑,羞对故人,就此别过。」 「崔娘……」韦尚书似乎很感慨地叹了口气,柔声说「你我自幼比邻而居,令兄令弟与我亦是文友,可惜他们都已谢世,童蒙之友,至今只有你我,昔日垂髫今时白发,何耻之有?」 崔宫正长叹一声,放下手却依然背着身,低声说:「妾十六入宫六十出,阿兄阿弟因事谪死岭南,家门零落,有何颜面与相公论交?妾以衣冠女入宫侍君,便以陛下为天,相公是陛下儿婿,自是主人,岂有主家与仆臣叙友之理?」 「崔娘……」韦尚书摇了摇头,依然温和地说「你自小就是这个个性,我也不多说什么,往昔宫人不与外臣通声息,你往东都去,也就是出家人了,还望你来信与我报个平安,让我知道你的状况,若有缓急,也好照应。」 崔宫正闭了闭眼,微一躬身便离去,韦尚书目送着她离去,一叹对李千里说:「凝碧池畔红颜老,上阳宫中白发新,大约也就是如此了。」 凝碧池是东都宫中的大池,前几代先帝往东都时,常于池畔泛舟游玩,而上阳宫则是东都城南的一处离宫,明皇帝时的杨妃不愿旁人分宠,便将许多貌美宫女赶到上阳宫中。只是不管凝碧池或上阳宫,都是皇帝不会再去的地方,没有出路没有未来,红颜白发,也没有差别了。 韦尚书摇摇头,自与其他识得的宫人作别,又与内侍们见礼,探问几句宫中事才回房换上袍服。 外间李千里穿好紫袍,却听韦尚书从帐内出声:「秋霜,我们坐车从玄武门进宫。」 「骑马不是快些吗?」 韦尚书闷闷地笑了笑,凉凉地说:「急什么,都走到这里了还没有人来迎……喔,或者说没人来抓,可见主父暂时无事,我们又不是孝子,何需急匆匆地赶去?」 人都还没死,连孝子都讲出来了……李千里心想,他束好腰带,扶正幞头,想了想,低声问:「呃……学生一直想问,主父与老师从前有什么过节吗?」 「他欺负我三姊算过节吗?害我三姊被姊夫误会,险些孤老一生算过节吗?如果这算过节,我想我一直想把他赶出朝廷应该不为过吧?」韦尚书走出帐外,已是一身鲜亮,笑嘻嘻地说。 「老师说的,可是故赵郡夫人吗?」李贞一现在的爵位是赵郡公,其妻自是赵郡夫人。 「废话,当然是赵郡夫人。」 「学生只知道赞皇公与陛下过去有情,却不知主父与赵郡夫人也相识?」 韦尚书摇摇头,一脸很受不了的表情白了李千里一眼,坐下来用朝食,一边娓娓道来:「吴国夫人姓崔,你今日看见的崔宫正便是吴国夫人的亲侄女、褚令渠的表妹,崔娘的父亲没有出仕,一辈子都是个处士,住在我家隔壁,褚令渠入西京应试,便住在崔家,褚令渠又与我姊夫相识,姊夫常至我家,也就把他介绍过来。那时三姊已归家,褚令渠住在隔壁,本也就想攀个高门,崔娘那时还太小,所以褚令渠便把脑筋动到三姊身上,以为她是小寡妇好勾搭,后来他跟姊夫都授官后,便时常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来,三姊本也不当回事,但是后来褚令渠竟与三姊说起姊夫与陛下的事,害三姊怕自己耽误姊夫的前途,也就想成全他……总之,说到底,公主会出生都是褚令渠挑拨离间搞出来的!然后又把她送到我这里……所以你说,他跟我有没有过节?」 「嗯……算有……吧?」李千里从没听韦尚书讲过这么多秘辛,不过听起来怎么跟坊间那种三流传奇一样?他默默捧起茶碗喝了一口「不过事情哪有那么刚好的?又不是传奇故事……」 「你、温杞跟王氏不是也是这样?跟璇玑不是也这样?」韦尚书毫不留情地一口气说完,顺口咬断腌瓜。 李千里听到这两句,左脸微微抽动,似乎要讲什么,又吞了下去,低头看了看手上紫玉环,表情才松开来,郑重地说:「倩娘与温杞之间什么都没有,她不是个朝秦暮楚的人。」 「我没说她是。」 「说来也是我害了她,若不是我轻忽家事,温杞也不至于纠缠倩娘,而后也就不会有阿巽的事……」 韦尚书见他又提起当年,连忙又把话截断:「旧事已过,再提没有意思,死的死了,活的就好好活,你把这片歉疚报在璇玑身上,好好照顾她也就是了。倒是今日入宫,若遇上持盈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直接跟陛下说我已经嫁给璇玑,不能嫁做皇夫。」李千里说。 「陛下若逼你跟璇玑义绝呢?」 「那我就辞官不干,回家奶孩子。」李千里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 「呵呵,真有你的,到时候就这么说。」 「老师难道不担心我真的被撵出朝廷吗?」李千里皱着眉问。 「你担心吗?」韦尚书笑咪咪地反问。 李千里被韦尚书梗得一噎,沉吟片刻才说:「我担心。」 「刚刚不是才把回家奶孩子说得挺有气势的?连我都被你唬过了呢!」虽是这么说,韦尚书还是一脸完全没有被唬过的表情。 「我若是离开朝廷,璇玑马上就会被贬出西京,一辈子在岭外不得翻身。」 「不是还有我跟姊夫吗?」韦尚书依然口是心非地笑着。 「新皇上任,谁也不知会不会清算吧?」 「你还颇有自知之明嘛……」韦尚书放下食具,拿出手巾擦擦嘴角,淡淡地说「不过我既然敢主持你跟璇玑的事,也就不怕你被撵出朝堂。总而言之一句话,御史台主现在还是非你莫属,毕竟一动不如一静,只要你效忠新皇,她也不会非要你做皇夫不可,我们这边,也只有姊夫想成全此事,老流氓是知道你心意的,他不会勉强你。关键是,想抓你到后宫的是褚令渠父子,所以,你只要在他们面前硬顶着抵死不从,也不会怎么样的。」 「但愿如此……」 「是啊,但愿如此吧,不过陛下欣赏专一的男人,越是专情越是不驯,她越舍不得放走,你就放心吧。」 「但愿如此啊……」 「除了这四个字,你没有别的话好说了吗?」 「没有。」李千里僵硬地说。 「啧……你在紧张吧?」 「是。」 「深呼吸三十次。」 「我已经呼吸到第二十七次了。」…… ※※※ 早晨的紫兰殿内,主父背靠着数个枕头,半坐在榻上,宫人正在喂药,他的视线已是模糊,手脚也因为风痹麻木不能动,只有耳朵还好使。他听见外面一阵走动交谈,知道上皇、女皇、太子、公主、持盈郡主、太师、大长公主、前中书令、李贞一等人都在,他们在讨论着当前的国事,隔着帐幕,一如以往,他感觉十分孤单。 昨夜梦里,他梦见了三十年前去世的亡母吴国夫人,她就站在榻边,一夜无言,脸上表情却不欢喜。前一天夜中,他梦见赵郡夫人韦氏,她与她二十余岁便亡故的杜氏女儿,并肩坐在韦家后院里做针黹,她们没有抬头看他一眼,而他也只是无言地看着她们,一如当年他隔着小院女墙,凝视着她们,只是那时杜氏还很小。 他与韦夫人的事,如女皇与李贞一一般复杂,并不只是韦尚书与李千里说的那样全是他一人的问题。今天,四个人里,一个已死、一个将亡,李贞一的眼目却一直在韦夫人身上,而女皇失去他后,可能会觉得轻松了吧?主父在心底苦笑,其实他跟女皇的相处,就与一般宦门夫妻一样,儿女长成后,夫妻就像同居共爨的家族人一样,各有爱宠也不稀奇,本来他们不会这么痛苦的。 只是明知感情不能比较,他和女皇却都忍不住与李韦夫妻比较了,他恨女皇不像韦夫人,女皇也怨他不如李贞一,李贞一与韦夫人的婚姻只有两个人,而他与女皇的婚姻里塞了四个人,再深的感情也会消磨殆尽,更何况他与女皇还不只是夫妻、更是君臣。 他在心里深深地叹着气,他已经无力去解这段冤孽,也早就放弃挣扎,只要儿孙好,就够了……他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崔尚书……」 梁国宫廷除内侍外,良人出身的宫官、宫女与贱民官奴出身的宫婢,分属六尚局与宫正管束,六尚仿外廷六部而设,为尚宫、尚寝、尚食、尚仪、尚服、尚功六局,各有职司,而各处宫殿的宫女虽由妃子使唤,但是惩戒、纠举之权仍属宫正,可说宫正便是内廷的御史台与刑部。而六尚主官与宫正虽品阶都是正五品,但是宫正因为职掌宫规,地位自然较六尚为高,宫中一向有惯例,颁赐年资较长、素行正直的宫人『女尚书』之号,因此一般也多称宫正为尚书。 「主父是唤崔宫正吗?」宫人问,他点点头,这个宫人的声音很陌生,她轻声说「崔宫正这几日身子不爽,在掖庭宫养病。」 主父皱了皱眉,崔宫正是他嫡亲表妹,是他引入宫、一路培植起来的,在寂寞寥落的宫城中,是他唯一全心信赖的女人,意志坚强忠心不二,没理由在此时称病不来,他挤出一丝气力「命她来。」 那宫人迟疑地应了一声便离去,主父合上眼睛,歪过头睡去…… ※※※ 等到李韦师生二人翩翩然、施施然出现在玄武门外时,玄武门外正在操练的神策军与左右羽林军中,窜出数骑直赶过来,高声喝问:「何人擅闯禁苑!」 「此是韦相公并中书令李相公车驾。」外面燕寒云回答。 「二相因何不走端门?请出鱼符勘合身份!」 李千里与韦尚书虽不常出入此处,但是也都知道禁苑本来就有查核,所以拿出鱼袋里的鱼符递出去,接着就顺利通过了。车驾直入玄武门,入门后在翰林院外下车,这才悠哉地安步当车往紫兰殿去。 一路上,凭着韦尚书那身紫团花绫袍与李千里的浓紫凤池纹绫袍,师生二人完全没受到阻拦,而且顺利探问到紫兰殿里的状况,当然也免不了看见几个小内侍一溜烟奔去报信。 韦尚书将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散步着,远远地可以看见含凉殿的屋脊与殿外整片的柳树。而紫兰殿位在三海池北,距离玄武门不过半里远,向来不是妃嫔居住之地,而是皇帝自禁苑射猎后稍事休息的地方,因此甚是朴素,距离外朝也很远,但是玄武门内外动静,紫兰殿都能听得见,女皇选此为主父起居所,可说颇具深意。 三海池上吹来一阵凉风,一艘龙首大舟泊在远处,韦尚书望着大舟,随意地问李千里:「秋霜哪,你觉得我姊夫是个怎样的人?」 「身为属官,他是个冷血没心肝,除了外表外一无可取的人。」李千里毫不犹豫地说,吸了口气,又说「不过现在坐在御史大夫的位置上,能在朝堂上坚持己见又不伤人和,御史台至今也只有这一位了。」 「三姊从前说『贞一如修竹在柳林』,看起来颜色一样,风姿却大不相同,我自幼便认识他,但是到现在,还是不确定他是什么样的人。」韦尚书抚着胡须,紫兰殿已然在望「对三姊好得不能再好,但是饮酒狎妓也没拒绝过,抚养一大家侄儿外甥,但是来投靠的亲戚却不太理睬。我那外甥,小的时候提携褓抱,结果现在人丢到忠州去,也就不闻不问了,奇怪了,阿宪又有哪处不如人了?还不准我调他回朝,真不知他心里头想什么,大概是老糊涂了……」 韦尚书兀自絮絮叨叨,李千里知道座师大人只是不喜欢旁边有人却没声音,所以总是云天雾地啰唆着,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紫兰殿外请见,不久就有宫人引他们进去。 这是李千里第一次进紫兰殿,他与韦尚书脱了靴子,放在门边,一入正堂,却只见上皇、李贞一、公主与左右仆射、门下侍中等人在一处闲坐,上皇歪在旁边榻上,公主跪在榻上与他捶腿,其余近臣,则坐在榻下,看起来都是神色困顿。公主一抬头,见是韦尚书,眸子一亮,轻声凑到上皇耳边说:「阿翁,驸马来了。」 「喔?到这时才来,翅膀断了,用爬的吗?」上皇无关痛痒地斥了一声,稍一动头,指着李韦师生二人「千唷,你老师是碗温吞水,你这年轻人,手好脚好的,怎不早点入京来?到哪下蛋去了!」 「禀上皇,臣与恩师得命后,日夜兼程,不敢担延。」 上皇哼了一声,摆了摆手算作不计较,李韦师生便与在场众人见礼,公主也下得榻来,难得和颜悦色地对李千里说:「相公拜中书已有数月,未及恭贺,还请见谅。」 「公主此言,臣不敢受,倒是臣久疏问候,还望公主海涵。」李千里郑重地拱手说,毕竟公主一来是他的师母、二来是皇亲,虽然中书令礼逾天下臣民,但是人情并不允许他托大。 见礼罢,韦尚书便问:「怎地不见陛下与东宫?」 「正与持盈、大长公主等在内殿。」公主回答。 「平王相王亦在其中?」 「二叔祖未见,只有大长公主一家和东宫父女。」 「持盈已至?」 「已在宫中多日。」 韦尚书与公主一问一答,把目前状况问个明白后,李贞一从旁插过话来:「秋霜,你们在关东河北的事怎么样了?」 「牛刺史顺利离开深州城,目下正在刘护军营内。冀帅攻破深州,据说深州城内已无人迹。魏帅自认无力控制魏镇,已立都知兵马使为留后,现在正要前来西京请辞魏帅。淮西镇未拉拢魏镇,所以淄青也没有加入战局,眼下武宁镇已与叛军打起来了,武宁节帅尚未求援,应当还在控制之内,所以淮西也没有进一步动作。」李千里回答。 「那半璧江山暂且无忧了……」上皇低声说,与李贞一交换了个眼神,便说「唷,阿千哪,想不到你还挺有手腕的嘛,能把关东那几只恶鸟哄得这般安分,我倒要好好奖赏你了。」 李千里脑中灵光一闪,稍定了定心,便平手在胸:「禀上皇,此事微臣虽有寸功,却远不及家内于魏镇调停斡旋之功,她击退淮西说客、又哄得……」 「慢慢慢!家内?你哪来的老婆?」上皇一口截断他的话头,其余人等自然也都听出了家内二字,李贞一看了李千里一眼,又看向韦尚书,对上小舅子笑嘻嘻的表情,脸上一沉,却不说话。 「禀上皇,臣于本月十日,在东都与监察御史里行虞璇玑结为连理,未及置酒宴请同僚,过几日备得水酒,还请上皇玉趾亲降寒舍,再请上皇做个现成媒。」李千里横竖是豁出去了,不太习惯地挤出一脸笑意,以示新婚之喜。 上皇眉头一动,扫向李贞一:「怎么样?我就说天下最难的,就是干这种押人入洞房的事,这下好了,老婆都娶了,这几日只怕也在孵蛋了,你就好心些,贵手高抬,放过人家小夫妻,收起你那死人脸,说句恭喜你琵琶别抱梅开二度,祝你双宿双飞燕燕于飞六畜兴旺五鬼运财不好吗?」 「秋霜与陛下早有约在先,就是娶了虞璇玑,也只是妾不是妻。」李贞一完全无意纠正上皇低落的文学水准,淡淡地说「持盈郡主还是得娶。」 韦尚书胸有成竹,呵呵笑着说:「问题在于不是秋霜娶璇玑,是秋霜嫁给她,所以从律令上说,秋霜是虞氏妇了。」 李贞一只稍稍一楞,犀利的目光盯着韦尚书,毫无商量地说:「就算是秋霜嫁给虞璇玑,男女依然有别,他不是虞氏妇是虞氏赘婿,赘婿在律令上,只是继承的最末位罢了,其余并无规定与正常女夫不同。」 「也没说赘婿与正常女夫相同吧?再说,谁说是秋霜嫁给虞璇玑?现在是秋霜嫁给虞里行,律令上没有官人赘婿这个词,所以他是官□□。今移天于虞里行,除了他犯七出,又或者双方协议和离,否则非父母祖父母以外,不能介入婚姻,否则施以杖刑、仍归其夫。很可惜,秋霜与璇玑的父母祖父母都已亡故,所以,这桩婚姻他们两个说了算。」韦尚书有备而来,依然笑嘻嘻地回答,又回头对上皇说「上皇也见过璇玑吧?是个有担当的好孩子吧?」 「能被我捉弄后还好整以暇说『那是要下官摆酒恭喜二位吗』,这孩子是颇有胆识不错啊……」上皇拈着胡须,笑眯了眼。 李千里却不领情,不无怨念地说:「微臣倒要多谢上皇那次胡言乱语,使璇玑养成谣言不入耳的习惯哪。」 「李相公几时偕新夫人来我宅中?」公主冷不防从旁插过话来,笑靥如花「我们太师母徒孙,也好亲近一番。」 李千里还来不及回答,公主话音一落,李贞一随即说:「师徒如父子,她还是你的下属,你当真不怕舆论攻讦吗?」 「唉……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东宫王待诏早有家室,以谭主簿为妇,尚有东宫主婚,也没人敢说什么,更何况秋霜璇玑都无家累,有何处可攻讦?」韦尚书又跳出来护驾。 「韦郎,国老这不是在问李相公吗?你怎么不让人家当事人说话呢?」公主却抿嘴一笑,啼妆上时兴的短眉微拢着,看向李千里「李相公,虽然已有新夫人,何妨等一阵子后,停妻再娶?再说,若真如你所言,新夫人不受谣言所动,必定是个明理人,她也不会阻拦你更上一层吧?」 此语一出,李韦师生便确定公主与李贞一是一路的,李千里倒也早有心思,一咬牙,脸上微微一动:「臣为性命之故,不敢停妻另娶。」 韦尚书闻言以袖掩口偷笑,其余人等则都是一怔,正待详问,却听一内侍奔来:「陛下请上皇、公主、国老与诸相公至内殿相见。」 于是公主扶上皇先行,其余人等随后,韦尚书经过李千里身边时,拍了拍他肩膀。众人鱼贯而入,其他人因为一直都在殿内,便无须行礼,李千里似乎瞄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暇细想,便与韦尚书深揖拱手为礼:「臣吏部尚书韦/中书令李,伏望陛下万福金安。」 「元辅此行宣抚河北,甚是辛劳,驸马协办东都诸事,亦有大功……」女皇照例慰问一番,又问过河北情势后,才命他们坐下,宫人搬来两个坐垫,李韦师生便坐在榻下,其余人便在他们身后身旁坐下,李千里抬头,见主父躺在榻上,一旁坐着女皇,而太子站在主父头侧,女皇又说:「朕有一事欲嘱托元辅,不知元辅能受否?」 李千里直起身,以答问之姿回答:「臣驽钝,请陛下示下。」 「朕年事已高,恐儿孙不肖,欲将儿孙托付元辅佐治天下。元辅,国之栋梁,又当年富力强,必不负所托。皇夫此际需得静养,元辅若应承此事,皇夫也就心安了,说来是朕与皇夫有些儿女牵挂,倒叫元辅见笑了。」女皇异常和蔼客气,右手握着主父,十分诚恳地说。 李千里心中一凛,女皇从来没有这样与他说话,但是话中包着话,放在持盈或太子身上都适用,倒是真不好应……他垂下视线,暗自盘算一下,才抬起头,依然是答问礼:「臣自释褐入御史台,至今已逾二十载,御史为人主耳目手足,忠勤王事乃是本分,新君但有差遣,臣并台官自当效命,中书令辅佐君主,亦为分内事,只不知有何事胜于忠君效命?臣愚钝,请陛下示下。」 女皇眸光一动,瞥向李贞一与公主,却见他们脸色深沉,再看倚在一旁凭几边的上皇和韦尚书,倒是一派轻松,便知道在上皇党中亦有两派说法,她回头看了主父一眼,沉声说:「玉瑶,来见过元辅。」 李千里身子不动,眼睛微眯,却听右方有衣裙摩擦的声音,一人走到他身前跪下,长揖道:「东宫不肖子,拜见元辅。」 「此是持盈郡主。」女皇淡漠地说。 「郡主万福。」李千里拱手为礼,基于礼貌,位极人臣的中书令只需对亲王公主以上皇亲稍事臣礼,以下则依年龄行平礼或半礼,持盈郡主年纪比他小,自是半礼即可。只是郡主的声音一入耳,却熟悉又觉异常,等到郡主抬起脸与李千里一相,他瞪大眼睛,只咬住舌头没有出声「……」 「听闻元辅曾往东都持盈观欲见,其时,我已入西京,于持盈观内假充者,为三妹西真郡主玉婉,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元辅见谅。」持盈郡主低声说,李千里有些错愕地瞪着持盈郡主,谦辞后才听她说「我不顾皇祖父苦心栽培,逃出东都往西京游玩已有数年,一直避于女尚书崔氏私第,崔尚书第与御史台公田相去不远,曾见元辅至公田教授诗书,尝于窗下听书,心中甚是感佩,故以幼时玩伴已故宗女萧玉环之名报考乡试、进士试,方得为元辅门生。这一向欺瞒座师,实有难言之隐,还望元辅海涵。」 这……李千里与韦尚书快速地对看一眼,韦尚书那日过堂便见过萧玉环,根本没注意她,只知道有这么个宗女而已,却没想到她就是持盈郡主。而且……韦尚书与李千里又快速地瞄了瞄对方,从萧玉环……呃,现在要叫萧玉瑶了,从萧玉瑶的话里,透露出她早就注意到了李千里,难怪上次女皇说持盈郡主说了非李千里不嫁……师生两人暗地抖了一下,这下糟糕,只希望这不是萧玉瑶的初恋,年轻女孩的初恋最盲目最执着,他们又同时看了看面上漠然的李贞一,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就是李贞一被喜欢了快五十年…… 李千里首先回过神来,此时已过午时,迟迟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李千里拱着手,那环紫玉映着午后的阳光,边缘的一线光芒,像在提醒着什么。李千里吸了口气,决定快刀斩乱麻,强挤出一丝微笑:「郡主有心为国效力,甚是难得,家内若是得知郡主便是玉环,也必定欢喜。」 果不其然,内殿里的主父一党把焦点全部放在李千里身上,萧玉瑶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太子首先沉不住气:「李大夫,你不是答应陛下不立正妻吗?什么时候有家内了?」 「禀太子,下官于本月十日,在东都与监察御史里行虞璇玑结为夫妇。」李千里流畅地回答,殿内一阵死寂,主父昏聩的眸子一闪,却没有说话,李千里淡淡地说「行礼匆忙,未得置酒宴请西京同僚,过一阵子补请喜酒,还请太子赏光驾临寒舍。」 女皇要说什么,却被萧玉瑶抢先,她颤声说:「老师……你是说,你娶了璇玑姊姊?」 「正确来说,是我嫁给她。」李千里心一狠,决定不留任何一点暧昧推托的空间「虞家仅有二女,需有男子承香火,横竖陇西李氏没有我还有别人,所以我就嫁了。」 若说刚刚众人只是心底惊呼,此时忍不住都抽了口气,虽说律令上赘婿与一般夫婿的权利并未有别,但是在梁国社会普遍觉得,只有穷得活不下去或者没有自立能力的男人才会去做赘婿,就是虞璇玑的姊夫,在外头也决口不提他是赘婿,此事也只双方亲戚隐约知道而已。 堂堂五姓出身的中书令兼御史大夫去做赘婿,实在不可思议至极! 女皇与主父、太子也都震惊得说不出话,却听上皇抚掌大笑:「呵呵,好啊好啊,五姓算什么鸟?没有一个你还有千千万万个姓李的,到底是婆娘重要啊,是不是啊?」 「上皇所言极是。」李千里稍稍一低头。 女皇张口欲言,却听李贞一淡淡提示:「臣启陛下,中书令与虞里行的婚姻,虞里行应为女户,而中书令以赘婿入户。依《梁律疏议》,赘婿是否携财入户皆由双方议定,若妇死则子女继财,无子女亲眷才得以赘婿继产,除此之外,并未进一步规定赘婿是否在律令上视同正常女夫,纳婿妇人亦未明定是否与正常妇人同。且虞里行为官人,《梁律疏议》、《六部式》并《梁六典》内只言官□□,而未言官人婿,法不溯往,即令此时明定女官夫婿之份,亦不得溯及中书令与虞里行。故,此婚可说是中书令入为虞氏赘婿,亦可为虞里行娶妇陇西李氏,换言之,李虞合婚之事,与陛下国婚略同,乃互为内外之姻。」 女皇听完李贞一的话,便知道这桩婚事在法理上完全成立,对于那个禁令也可低空飞过,并不算完全违反不立正室的约定,因为大不了就是虞璇玑不受郡夫人封,换李千里将来在官衔上多加一个县君乡君郡君罢了。 女皇想到自己被李千里摆了一道,简直咬碎银牙,她抓着衣袖,猛捶了床榻一下,她是个娇小老妇,站起来也不过高李千里半个头,声音却大得吓人,她戟指怒声喝问:「元辅,你答应过朕不立正妻,此时却欲以赘婿为借口逃避此约吗?就算法理上你没有违反约定,但是事实上你为了娶妻,将朕的特典殊恩视为粪土目为枷锁,虽无犯行已有犯心,实实可恨!还有驸马!你身在东都不可能不知此事,你身为座师竟不拦阻,朕对你失望透顶!元辅!你若立时写下和离书,朕就将此事揭过不提,若不然,朕必问你欺君之罪!宦途性命,皆在你一念之间!」 女皇气得五官错位,声音也不自觉地拉高,八幅宽的黄裙就在李千里身前数寸烦躁地扫来扫去,他只觉得一阵压迫感从上而来,但是若此时疲软下去,就前功尽弃后途无光,所以他直起身子,深深伏拜:「臣自家内及笄,便心系于她,十余载风风雨雨,此心未改此情愈坚,至河北事发,臣与家内分隔两地,臣有首辅之责、家国之托,不得不将其遣入魏博虎狼之地,自居东都,本欲压抑情思,以图陛下谅解再行成婚。然河北事瞬息万变,当此生死交关之际,愈增思念爱慕之情,待得相见之时,一刻不及稍待,遂定鸳盟。至河北事平,臣偕家内归返东都,尽述往事,更不忍分离,便恳求恩师允婚,恩师基于爱护之心并故人之情,勉为其难应允此事。此事过错全在臣一人身上,家内成婚前并不知臣与陛下有约、恩师更是为臣所累,臣确有欺君之心,请陛下降罪。」 李千里伏拜在地,萧玉环在一旁听着他叙述对虞璇玑的心意,说来说去,他宁愿领罪也不愿和离,萧玉环只觉得日月无光,她自然早早就打听过他的事,知道他是个从考试就汲汲营营想往上爬的人,连死了女儿跑了老婆都不能阻挡他做官,但是此时,他为了虞璇玑竟毫不犹豫地领罪,那她还有什么指望? 韦尚书、上皇与太子、太师等人在旁边看得下巴都快掉下来,李千里不是没被女皇当面指出错误跟疑似有罪的地方过,但是他总是死鸭子嘴硬,千方百计最后就是不认罪,此时这般干脆,实在是太不像他了。 女皇、李贞一与主父却面色古怪,李贞一冷着脸,目光朝下,女皇白着脸,直盯着李千里,而主父容色惨淡,悲伤地望着头上梁柱。当年女皇听说李贞一娶了韦氏时,嫉妒欲狂,威胁于他,而主父躲在殿后听到他们的对话。当时,李贞一说的话,与李千里如出一辙,是那番话,让女皇伤透了心,恨得拿剑要杀死他,而主父赶出来,夺下她手上的剑…… 「宝宝!不行!」 「朕要宰了他!朕要宰了他!」 「不行,你要想想昭阳,你不能杀掉昭阳的生父啊……」 「为什么不能!昭阳有你就够了!」…… 在那场拉拉扯扯的混乱中,李贞一如今日李千里一样,伏拜在地,不发一语,但是那直挺挺跪在地上的背,对这一生全被宰臣父叔等男人控制的女皇来说,有如无声的抗议与嘲笑,笑她不明白人间疾苦、不明白男人的苦衷、不明白这世界本来就不是女人该来作主! 她忍了许多年,每每咬牙咬得牙龈酸疼,恨得咬出血来,血的腥味漾在口里,胸膛里的愤恨与不平却都爆发出来,她几乎要挣脱主父,扑上去杀了李贞一,但是那时,殿外传来人声,说是韦夫人求见陛下。而她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相貌中等、看来已不年轻的女人走进,向她行大礼,低声说:「贱妾韦氏,听闻拙夫干犯陛下天威,都是贱妾无能,未替拙夫设想周全,礼节有亏,请陛下治罪。」 「关你什么事!」女皇气得口不择言。 「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人主大怒必是臣下有失,夫君有过则是妻未尽劝勉之责,只不知陛下因何事龙颜大怒?」韦夫人冷静地问。 女皇被她一梗,清醒过来,见一旁还有主父,总不好说是因他们婚事不悦,只随便扯了一事,却见韦夫人诚惶诚恐地连连叩首:「拙夫执拗,妾本以为他入朝会收敛些,却不想天下竟有这般不知进退的男子……」 李贞一本来不语,此时抬起头来看向妻子想说什么,却被韦夫人一把从后脑打了一掌,又硬把头压下,叱喝道:「浑人!早与你说了陛下是天上紫微星转世,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在陛下跟前需要小心谨慎才是,怎地这般没眼色?作死吗?这才混了个六品侍御史就抖起来了?实实可恨可恼,你没混出个郡夫人与我,死了都不跟你同穴!还不快与陛下主父赔礼!直眉竖眼笔头戳子似的,今夜晚饭不用吃了!本月也无零花钱,勒紧裤带度日吧你!混帐东西!」 女皇那时看着李贞一竟然娶了个万事不如自己、又穷凶恶极的泼妇,只觉得又悲哀又伤感,却听韦夫人连连叩拜:「拙夫是只骡子,看来像马其实是驴,只外表好看,回家后又埋汰又脏污,饮酒狎妓样样来不说,还偷藏私房钱不让贱妾知道。说起来也是贱妾眼拙,毕竟是个再嫁之身,又不貌美也不年轻,还有个成年的女儿,实在是无人可挑了,那日他饮醉了,贱妾便……唉……总之,虽是贱妾押着他成婚的,但是完全不是什么心心相印,不过他背运些又不甚挑剔,横竖是个老旷男,也就凑和着……贱妾知道陛下为人妇、为人母还得照料天下,实在是古往今来第一辛劳的女子,但我大梁能有陛下,真不知与我等妇人出了多少恶气,否则这些埋汰臭汉都将女人看扁了,贱妾日日烧香祈求上苍保佑陛下千秋万代,最好往后世世代代都是女人当家才好……啊,话又说回来,贱妾此来,是求陛下赏个旨意,不许他出去外头饮酒作乐,若出去被妾逮到,贱妾便可管教,所谓『奉旨教化』也,求陛下降旨……」 女皇从未遇过这般唠叨妇人,也不知怎地,听她插科打诨啰哩叭嗦,竟然气平了,然后也不知为何,就喊了她一声『韦姊姊』。这么多年,她想李贞一、恨李贞一,却怎样都无法恨韦夫人…… 「姊姊,我祝你夫妻美满……」那时,她最后这样对韦夫人说「朕恨他什么,姊姊一定知道,但是,朕无法为难女人……」 「老师……我只祝你和璇玑姊姊,白头偕老……」而今,萧玉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女皇迟钝地看向孙女,她自幼就与女皇长得很像,侧面尤其相似,萧玉环低低地说「我喜欢璇玑姊姊,也喜欢你,虽然你们加在一起,我不能双倍喜欢,甚至很是难受,但是我不愿意看你们不快乐……璇玑姊姊的朋友寄兰姊姊常说,女人要有女人的义气,我想,祝你们幸福,应该是女人的义气吧……」 女皇无语,她知道孙女虽然有些傻气,但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既然萧玉环已经退出,就不可能再遵从她夫妻二人的意思,那时萧玉环逃离东都,就是不愿意奉命嫁给淮西吴元济的儿子,以便朝廷逐步并吞淮西……她回头看向主父,他灰心地转头向内,她心头泛起一阵悲苦,到底是与她结发四十年的男人哪……她一挥袖:「李卿即日起罢中书令,以国老继,李卿与驸马合谋欺瞒于朕,命在家思过,不得出家门半步,以待后诏,退下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2章 宦途味 李千里罢中书令之外,也被摘掉了同中书门下的相衔,只留下御史大夫职事官。但是李千里其师吏部尚书韦据源,宣抚河北安定东都有功,韦尚书晋散官一等,拜从二品金紫光禄大夫,可从子侄中择一人荫任,李千里晋爵一等,由成纪县开国侯拜陇西郡公。而李贞一则以致仕之身重登相位,首次登上中书令之位。同时,东宫长女持盈郡主萧玉瑶还俗,收回『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师』的道号,改封崇昌郡主,仍居东宫,待年择配。不过比起这些朝廷人事大洗牌,西京官署间传得最夸张的,恐怕还是李千里与虞璇玑的婚事。 却说一直恼恨御史台在心的大理寺与刑部,早早就从东都的同僚那边得知此事,其因无他,不过就是东都大理寺与东都刑部在李虞婚礼隔日,就把此事写成便笺夹在公文内送往西京,虽然普通公文走得不及李韦师生快,但是早了几日出发,竟与李千里同日至京。 因此,虽说李千里没与谁说此事,但是在他回到曲江山亭后隔日,同僚部属便纷纷送来贺礼喜幛等物事,风雅些的,写上洋洋洒洒的《合婚赋》、《贺李大夫虞里行喜结连理诗》……等诗文,附上布匹簪饰一类东西送来。 李千里才刚起身,乳母站在他身后给他重新梳髻,难得没唠叨他,反喜滋滋地说:「郎君这屋子看来太单调,新妇子只怕看不习惯,我看把这青纱帐换作红的,再添一组全新的妆奁衣箱,外头几案用了好多年,也旧了,干脆连屏风一起换掉……换个百子图漆屏好了,房内再加一组茶具一组酒器一组矮案,郎君与新妇往后小酌小饮畅谈心事就方便啦!啊!还有新妇的书房,就设在正堂西厢罢?又与郎君相对又有自己的地方,这样……喂!郎君!你怎地不说话啊?」 李千里难得地一笑,笑颜透过铜镜,清清楚楚地让乳母看见:「都依乳母就是。」 「咦?郎君多久不曾说此话了?」 李千里也不争辩,现在他内忧外患尽除,又平白捡了个大假,只等着爱妻回到西京好度新婚日:「这些闺门内事,乳母想好就好。」 「果然渡阴入阳,是治疗心头烦闷、脾气暴躁、面瘫鬼交失眠失禁的最佳良药啊……」 李千里脸一沉,乳母最喜欢听江湖庸医跟黑心药婆胡说八道,每次都从外头听些不实的偏方跟疾病,塞鸿寒云父子本就头发少,乳母听人说什么拔狮子鬃毛可治秃发,所以就去拔了人家跳五方狮子舞面具上的狮鬃,烧了给他父子喝,结果害得他们俩泻了三日肚子。 「乳母,其他症状我无异议,但是鬼交失禁可不能随便说!」 「鬼交不就是晚上做春梦吗?失禁就是遗精之病嘛,你不是都有吗?」乳母说得一副顺理成章。 忍无可忍,就不需再忍,李千里终于怒吼:「我什么时候晚上做春梦早上遗精了?」 「郎君敢说没有吗?」乳母却眯了眯眼睛,那阴险的表情与她面前这位黑心台主的黑心表情非常相像「要不然你这十六年是怎么过的?」 李千里回敬了同样的表情,外加冷冷一笑:「无可奉告!」 「唷?娶了老婆就抖起来了?屁股蛋都还是青的就……」 「那是胎记!」李千里额上爆出青筋,瞠目怒斥。 乳母大笑起来,虽然这小子是她奶大的,但是把他逗怒实在很好玩,所以她低声说了一句陇西田野的粗话「屁股青,小xx……」 「乳母!」李千里一拍案,气得跳起来「你都当祖母了,不要胡说八道的!还有,不准你跟璇玑说这些,要让璇玑觉得我们家有礼数有上下!」 若说御史台内那位无视禁令喝酒的李里行是牛皮糖,李家乳母就是千年狗皮膏药,她浑然不理李千里怒气冲冲,径自伸手调了调胸前束带,把胸部再扳出来一些:「有奶就是娘,现在有年轻的就不要我这老的了。」 「乳母!不要在我面前扳胸!」 「怎么?让你想吃吗?」乳母悍然道,李千里半边脸一抽一抽,颓然落座,一大早就觉得太阳穴抽痛,胃也跟着翻搅,却听得强者无敌的乳母又说「看你的表情,是不是有种吐奶的感觉啊?」 我看是吐胆汁吧……李千里心想,正要说话,却见为人老实的燕塞鸿一脸烦恼地走进:「郎君,外头等着送礼的都排到十字街上了,可怎生处理好?」 「送什么礼?」 燕塞鸿叹了口气,将手上厚厚的礼单奉上:「大多是贺郎君新婚的礼,不过也有例外,御史台合送了一份孩子满月礼,是源令史送来的,右仆射送的是安胎方,武太师送来一位说是专精房中术的术士,并代太子送来母子分离药……」 混帐太子!李千里恨恨地瞪着礼单最前面的太子礼品,嘴唇往左一扯:「哼……他爹病得这么重送什么堕胎药造孽?让个小竖去书肆买《父母恩重难报经》连着堕胎药退还东宫,就说下官为人父为人子,不敢做此造孽之事。」 若是燕寒云在此,肯定要阻拦李千里与东宫呛声,但是燕塞鸿跟乳母倒是不太理会李千里在朝廷上的作为:「郎君,那其他人呢?」 李千里看了看礼单,把单子交还塞鸿:「御史台这些家伙存心消遣我们夫妻,倒无恶意,请源令史至园中饮茶,我正要问事。右仆射的安胎方收方不收药,术士请喝杯茶后送他回武太师那边。至于其他人,诗文收下,礼品退回,就说夫人尚未抵京,等诸事安顿,再请同僚过来喝杯新妇茶。」 「诺。」塞鸿应了一声,就要退下。 「喔,还有一事,从今往后,若有再送礼贿赂公行者,一律都说夫人说了不许收,请帖名刺访客,也都说要待夫人发话请稍等……」李千里说,一边在额上绑上抹额「从今日起,我要当个怕老婆的男人。」 燕氏夫妻面面相觑,他们早就猜到李千里早晚要让虞璇玑压到地下去,只是没料到李千里不等娇妻践踏就自己躺平了?不是在东都摔坏脑子了吧? 李千里却不理会他们怎么想,径自套上大袖道袍,去见源令史了。 ※※※ 却说虞璇玑等一行人一路西行,由于他们一路都用驿马,不可过度操劳,加上夏季有雨,所以行程比起李韦师生慢了数日。这日,他们在华山驿中暂歇,日暮之际,本来驿站已然闭门,却又听人声扰攘,虞璇玑与郭供奉也不理会,自热了一壶浊酒,聊一聊郭供奉首任外官去当县尉的事。 「我那时遇到一个自以为俊俏风流的混帐县令,一开始倒是鞍前马后奉承我,后来见我不理他,就换了个后爹脸孔,今日命我捕盗墓贼、明日叫我验尸、后日又要监杖,晚衙点人犯收监也是我做。哼!没眼色的混帐,以为老娘只会吃喝玩乐?我可是自幼在东市混大的,什么人我没见过?什么事我没处理过?捕盗嘛,我就派几个人去找有没有新坟包,找到了,黎明前就派人过去守株待兔,一抓一整串,跟粽子一样。验尸固然可怕,大白天验尸总没事了吧!监杖,当老娘没看过男人屁股吗?还有收监,我就买个一坛酒一块咸猪肉放在监里,谁先抢到谁吃,于是全都自己跑进来了。哼哼,三考下来,我不但减选一年,还补到京兆判司,气得那混帐县令险些中风哪!」 郭供奉一手持酒,一手抓着只烤田蛙腿,兀自说得口沫横飞,虞璇玑诺诺称是,连忙把平日就读不太懂的盗律拿出来问,郭供奉正待讲解,却见驿丞妻子走入房内,打躬作揖:「二位官人,适才中使们送来一位女尚书,本来宫人多居正堂,但是正堂已住了田大帅,不合挪移,后堂则住了韦中丞,由于女尚书官居五品,说是不敢劳烦四品中丞。东厢又近马厩仆舍,不方便让宫女居住,所以要请二位官人移到西厢去,将此处让与女尚书。女尚书又说怕吵,所以二位也请小声些,劳烦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郭供奉一扬眉,从鼻中哼了一声就待拍案而起,虞璇玑知道殿院御史最讨厌作威作福的宫人内侍,此番必是想仗着有田敦礼与韦中丞在,要压一压这位宫人的气焰。虞璇玑不愿惹事,连忙拉住她:「姊姊,论品阶,女尚书确实高于我们,论年岁,只怕也大于你我,再说正房凉爽些,让长者居住也是应当。女尚书在此,我们也谈不开心,不如去寻中丞与石兄等人,喝个畅快?」 郭供奉勉强压下火气,扬声叫自家庶仆进来把东西扛走,一甩手便大步离去,虞璇玑的东西都在车上,只带了换洗的衣衫包袱,便劳烦郭供奉的庶仆一齐带去厢房,连声谢了才出来。 一出门,便看见四五名内侍簇拥着一名老妇站在庭中,直勾勾地看着她。虞璇玑倒也不甚惊慌,本来要搬东西本就要等一下,她一拱手:「里头正在搬运箱笼,请尚书与中使稍待。」 说完,她一颔首便侧身要追郭供奉去,那老妇却叫住她:「官人且慢。」 「尚书何事?」 「不知官人尊姓大名,现任何官?」 「在下监察御史里行余姚虞璇玑。」 那老妇目光一跳,睁大眼睛问:「官人莫不是弘晖六十年女状头?」 「正是在下。」 老妇脸色一动,又问:「敢问官人可识得西平王幕府虞三侍御?」 「正是家父。」虞璇玑觉得奇怪,她父亲什么时候识得宫人?她拱手问「尚书可是家父旧识?」 老妇正容敛色,深深揖拜,虞璇玑吓了一跳,连忙回礼,却听那老妇说:「陉原兵变,西京大乱,我等衣冠士族欲随陛下奔赴凤翔,半途与家兄舍弟失散,困馁近死,是尊翁路过将我拾回幕府,又蒙尊堂照料,才捡回性命。尊翁尊堂活命大恩,我不敢忘,然身在深宫,信息难通,只得负恩了。数年前得知尊翁尊堂都已谢世,我无以为报,擅自立了牌位,朝夕诵经祭拜,以求尊翁尊堂离苦得乐、愿虞氏一门公侯万代。官人及第便得辟御史,又是如此风骨人物,果然积善之家必有福荫哪!」 虞璇玑对父亲在外的故事一无所知,能遇见还熟悉父亲的人,她也有些感动,亦正容揖败:「家父并未对在下说过此事,然战乱中相助弱女实为我辈儒生本分事,当今世上念情者稀,而尚书感念之情至今不改,在下四处奔波,不能朝夕祭祀,甚是不孝,幸有尚书奉祀,在此代家父家母谢过了。」 二人又说了一阵话,老妇拉着虞璇玑的手说:「今日相逢,自是有缘,我乃内廷宫正崔如海,此皆我义儿……」 一边说,崔宫正便一一介绍身后这些内侍,竟全是内侍省、神策军中有品阶的中阶内侍,都介绍过一轮,崔宫正对内侍们说:「虞侍御并夫人于阿母恩同再造,儿等当以子侄礼见虞官人。」 「切不可如此,恩德是家父母所施,非我当受,我与诸位中使同事一君,份属同僚,不敢受此礼。」虞璇玑连忙辞谢。 「既是虞官人如此说,我母子便稍失礼了。」崔宫正说,回头命令义子们「虽说份属同僚,儿等往后当以兄事虞官人,御史内侍为人主膀臂,儿等切不可妄自托大,明白否!」 「儿等谨尊慈命。」内侍们整齐地回答,然后又与虞璇玑深揖为礼「虞兄请上,受弟等一拜。」 虞璇玑至此亦不好辞,只得受了,又深揖还礼,崔宫正才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共有十儿十女,大儿与十女均在宫中,往后再与官人相见,八子在此,还有二儿目前尚在河东用兵,不得来见,往后还请官人多多关照才是。」 「河东用兵……尚书二儿莫不是刘护军珍量末?」虞璇玑问,因为崔宫正这边的八个儿子约莫一半在右神策军中。 「珍量正是二儿,官人识得?」 「于东都有一面之缘,刘护军本要寻在下去营中监军,然李相公认为不妥,我便转往河北道巡按去也。」 「真真有缘哪。」崔宫正瞪大眼睛,又问了虞璇玑不少事,最后才问「虞官人有几个孩子了?」 多年来,虞璇玑一听此问终于可以不用想办法让对方不尴尬,她微笑着说:「我数日前才在东都结婚,目前还没有孩子呢。」 「哎呀!新婚之喜啊!适才有一位瘦高男子出去,便是官人丈夫吗?」 「您误会了,那也是位女官,只是今日穿男装。」虞璇玑笑着说,又说「拙夫有事先回西京了。」 那一头房间已收拾停当,崔宫正与虞璇玑便先告别,崔宫正说:「我赶着入京,明日可能要赶路,虽是同道而行,却不一定能相见,待得官人入京,我再让义子相请。」 二人作别,虞璇玑便来到韦中丞与众台官住的后堂,远远就听见里面人声喧嚷,隐隐听见乐声与喝采声,进去一看,却是石侍御在堂中一块褐毯上跳着胡腾,略凸的肚子随着旋转越发像个人形香球,再往堂上一看,韦中丞抱着一把箜篌、高主簿吹羌笛、郭供奉拍版,其他台官或用筷子在案上打拍子,或叫好喝采,十分热闹。 一曲跳罢,石侍御团团一揖:「请众位官人多多打赏。」 「跳得好,但是相貌太老,不赏要罚!」高主簿放下笛子,笑着说。 石侍御也不着恼,窃笑着说:「小人年方十八,实在是黑心肆主辣手摧花,这才折损成四十八啦!」 众人大笑,韦中丞见虞璇玑坐在末座,便说:「老石,肆主不在,肆主娘子来也。」 石侍御故作大惊之色,奔到虞璇玑面前深深一揖:「啊啊!小人不知娘子驾到,有失远迎,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中有四房妻妾,下有子侄儿女三十人,请不要将小人说的话禀报黑心肆主啊!」 众人笑着看好戏,却见虞璇玑哼了一声:「再跳一个,娘子高兴了,就好商量。」 「那娘子要不高兴呢?」石侍御问。 「就请你来我家与我夫君朝夕相处一个月。」 石侍御连连摆手,打躬作揖:「莫要如此莫要如此,一个月下来,小人一命归西必死无疑。」 「那我怎么办……」虞璇玑一摊手。 韦中丞从上首发声,举盏说:「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啊!」高主簿笑嘻嘻地双手合十说。 虞璇玑微笑,拱手相谢:「谢谢各位的贺辞,我会把话原封不动转告我家夫君,相信他会感受到诸位同僚对他的热情与爱戴。」 「可以请台主留在中书省不要回来了吗?」石侍御满怀希望地问。 「我想中书省应该更不想要台主吧……」高主簿故作沉思状说。 「反正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把俸禄赚回来给我就好。」虞璇玑微微一笑,敏锐地注意到郭供奉并没有说话,知道她还在生气,便与大家闲扯了几句,就坐到郭供奉旁边,陪笑说「姊姊,还生我的气啊?」 郭供奉眉眼含瞋,直率地说:「我做御史图个什么?就是图个畅所欲言、不平则鸣,我可是正正经经的进士及第制举登第的御史,女尚书又不是真尚书,不过一个狐假虎威的下婢,凭什么要我让地方给她?」 「姊姊,她年纪也大了,何苦……」 「年纪大怎么了?就算她品阶高又怎样?民有士庶之别、官有清浊之分,这是朝纲国本。」郭供奉斩钉截铁地说,她盯着虞璇玑「宫人内侍,不过家仆而已,我们是臣子,一臣一仆,就算品阶有高下,也不能退让。」 虞璇玑被她堵得一梗,低声说:「姊姊,不过是换个地方住而已,她年纪大些,让她些又何妨?凡事只遇宫人内侍就不让,又何益呢?」 「宫人内侍本就该以官人为先,若无百官佐陛下,又何来此等人寄食之所?」郭供奉不屑地说。 虞璇玑虽也见过张牙舞爪欺压百姓的内侍,但是想到崔宫正适才说起陉原救命之恩,一脸诚恳也有些落寞,又想到从前在曲江边听说过的宫女故事,便觉得郭供奉此言很是刺耳:「宫人内侍也未必都是坏人,自幼入宫便孤苦无依,不似我们还有家人亲友,想想也可怜,姊姊也不需这般说人家。」 郭供奉挑了挑眉,啧了一声,随即淡淡一笑,表情却很冷淡:「妹妹这话,与我说是不妨,可不好与台主说,他最讨厌的,外有淮西镇、内有内侍省,他说的话,可比我难听得多。不过妹妹今日这样说,我也不怪你,将来等你来了殿院,亲眼看看内侍省跟六尚局干的勾当,亲手跟他们斗过辩过,你若还能说出这番话,我就决口不再说宫人内侍一个不字。」 说罢,郭供奉拿起酒盏一饮而尽,一声吆喝,跃入场中,与石侍御合跳双柘枝,众人鼓噪叫好,石侍御本来是自己唱着节拍,此时,韦中丞拿起一个腰鼓,径自拍了起来。 高主簿在旁,早把郭虞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他见虞璇玑蹙眉不语,拍了拍她:「虞里行,身在乌台,心不能在他处,认定台内所认定的,心里会舒服很多……」 虞璇玑没有回应,望着石郭二人跳得尽兴,台官们起哄也很起劲,满座中,只有她高兴不起来。李千里的价值观主导了御史台官的判断,其他御史与他不过是部属,就已经这般听信他的话,而她往后不只视事要见到他,连下直后都要与他同居同寝,那么,他会容许她保有对人的怜悯吗?甚至是对他所厌恶的官场敌人,如宫人内侍……虞璇玑低下头……如淮西……如温杞…… 「宦途此味,恐怕天下无人同……」她低低地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3章 无厘头番外之我们一家都很鸟 「娘子!娘子!娘子!」一阵与其说是惊慌、兀宁说是惊悚的男人尖叫声从远处直入太极宫东宫后殿。 「鸡猫子喊叫的,叫什么叫!」一个正与石磨奋斗的胡服女子,抬起头来吼了几声「没看到老娘正在忙吗?」 一个穿着太子冠服、却冠斜鞋落的男子冲出转角,摔趴在女子脚前,打翻了一桶刚磨好的豆浆,一抬头对上女子写满怒气的眼睛,连忙陪笑说「哎呀!辛苦娘子磨豆腐、辛苦娘子磨豆腐啊!」 旁边的宫女内侍们纷纷别开脸,完了,这就是大梁储君哪!大梁完了…… 「干么慌慌张张的,见鬼了吗?」河东狮吼……喔说错,夏国狮吼响起,不是别人,正是大梁太子妃兼夏国明德公主夏玖菜。 「跟见鬼也差不多。」太子萧彤说,从怀中掏出一卷卷轴「娘子你看。」 「这啥?《夏国王统纪》……咦?我们都还没亡国,书怎么就写出来啦?」夏玖菜擦擦手上的水,展开卷轴看「凉国公世家……史官曰:死了都要爱……神经病……」 「娘子娘子,我刚刚把书看完了,好可怕,根本是预言哪!说你家传到你那侄女就亡国了,不过,把你家的故事说得好真实又好痴情,真让我一洒男儿泪哪!」太子装模作样地揩了揩眼睛。 「你没有一天不哭,洒泪很稀奇吗?」夏玖菜嗤了一声,又自顾自地把书翻过一遍「真是太厉害了,我都不知道我家的故事这么精彩,谁写的啊?金愚……难道是金家的人?」 「金家是什么?可以吃吗?」太子问。 「吃吃吃,你只知道吃!」夏玖菜雌威大发,伸手就在丈夫头上敲下去「金家是我奶奶文明王后的娘家啦!」 太子兀自大呼小叫,夏玖菜也不去理他,径自翻到〈惠国公世家〉后的〈西凉公列传〉,于是,故事就展开了…… ※※※ 西凉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甜蜜蜜的爱情。 对他来说,爱情就是像老娘张嬉熙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逼老爹走上正途;或者像大姊夏仪霨跟姊夫尚策索那样,每天互相喊着「下一位」、「上厕所」这种不是玩笑的玩笑当玩笑;又或者像二哥夏禹添跟不算嫂嫂的尼姑嫂嫂那样,做一对不结发的光头夫妻,一门心思我佛慈悲也不妨碍家庭生活。 身为惠国公最小的儿子,上有鬼神一般强大的老娘、心思奸滑如鬼的老爹,下有一个侧头扁嘴就可爱到不行的大姐与人好到不行的二哥,一般情况来说,西凉公应该是备受呵护的小儿子。事实上不是……他从十岁开始,就觉得自己可能是这个家庭中脑子发育最成熟的人…… 「跑个鸟!通通给我坐好!吃饭!」成为西凉公十一岁开始就每日三餐外加宵夜点心都要说的话,因为他如果不板起脸,家里那另外四个人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每次吃饭都要训他们「不一起吃饭!像个家吗?混帐!」 「小弟,可不可以不要骂那个字,不好听耶!」夏仪霨说,一个侧头扁嘴「为什么要说那个字呢?有很多字可以代替的嘛?」 「我就是喜欢讲鸟!不行吗?有意见吗?」西凉公横眉竖目瞪了姊姊一眼。 「小弟,不要造口业啊!」夏禹添说,低头开始拼命念佛号「功德回向、功德回向。」 「念什么鸟佛!吃饭就是吃饭,不许念佛!」西凉公一掌拍翻哥哥前面的素菜。 「嬉熙,你不觉得武察很有霸气吗?我如果把老爹扯下来,把武察拱上去,他一个人就能统一天下啊!」始终不放弃以不切实际的阴谋统一天下的惠国公嘀咕。 「不要想那些无聊的阴谋,专心做你的国公爽到死就好了!」西凉公用力在桌上捶了一拳,锅碗瓢盆震得老高。 「武察……你哥哥姊姊爹爹都是为你好,不要这么凶嘛!娘看了心疼啊!」惠国夫人说着说着又掉下眼泪来。 …… 以上的情节无限回圈了十几年…… 「鸟!为什么会想起来!」西凉公从梦境中惊醒,浴血奋战杀人劫粮对他是家常便饭,但是家人们鬼打墙似的行为模式才是他最大的恶梦。 「大都督,居慈公主车驾已不足十里。」一个斥候飞奔而来。 西凉公赏了自己两个大耳刮子,这种时候不要再想家……他楞了一下,想家?不不不!!!西凉公又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夏武察!不要再想家人那些白痴的行为,你是大夏国西凉郡公加开府仪同三司使持节五镇大都督!」 西凉公站起身来,一阵长风从他身后吹来,他闭上眼睛,手中那柄十岁孩儿高的长刀撑在地上,感觉粗沙擦过铠甲、擦过头发、擦过脸颊、擦过他久未修剪的大胡子……虽然等下又要把沙拍掉,不过…… 「真是舒服得当只鸟都愿意……」西凉公自言自语。 不过是说,听说鸟类的最大享受就是沙浴…… 远远地,他看见一乘巨大的帐包由驮兽运过来,突厥公主应该就在里面,帐包前后拉着长长的车队马队,估计帐包还要两刻钟才会到。 当西凉公带着一身黄沙从沙丘上走下来时,只见一骑艳红大宛马奔驰如电,直向他奔来,带来一阵说不出是什么香的气息,直扑过来,而那红马就在他身前三尺处停下,不喘不滑,他赞了一声「好马!」 「喂!你带我去见夏武察!」马上的人说。 西凉公抬头去看,是一个穿着细白麻衣的女子,她的头一样用细麻布裹着,只露出两个眼睛,热辣辣地向他看过来,他说「我就是夏武察。」 「真的?」那女子说。 西凉公将长刀一拎,出鞘往前一伸,直指女子咽喉「除了夏武察,河西还有谁能用这把长刀!」 那女子不闪不避,低头看了看刀身,点头「确实是真珠可汗的长刀。」 「你识得?」 「真珠可汗是我阿叔,自然识得,他死的时候念念不忘就是跟你比试输掉了长刀。」 西凉公一挑眉,收回长刀,将长刀背到背后「那么,你就是居慈公主了?」 女子一皱眉,不悦地说「居慈就是突厥语里的公主,居慈公主不就是公主公主了吗?哪有这么叫的?」 「对夏国来说,你叫什么名字关我们鸟事,我们只负责把你接收过来,养得白白胖胖,给我小叔生几个胖儿子,你爱叫公主公主公主公主都没差。」西凉公说,这是事实,突厥公主是他小叔魏国公的新娘、他的小婶,她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你找我什么事?」 「我要问你,你小叔是个怎么样的人?」 「好人,男人,该有的一样不缺。」 「个性呢?」 「我觉得还不算太鸟。」 「他身边有几个女人?」 「我怎么知道?」 公主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一下子恼得哭了出来,扬鞭往空中乱抽,大宛马听见声音以为主人要动,便往前冲去,西凉公一见马向他奔来,不及躲避,下意识地侧过身伸手扣住马辔,身体随着马往前飞奔,腿往上一挺、一用力,就翻上马背,与公主共骑。马儿身上突然多了一个人的重量,更是乱跑乱跳只想甩掉背上的负担,饶是公主擅于骑术也控不住,只不停地想勒马,但是马力太大根本勒不住。 「慌个鸟啊!我来!」一个粗鲁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自然是西凉公,他伸手向前接过马疆,双腿一夹马肚,身体前倾,酒泉的地形他太熟了,他左一带、右一拉,带着马往旷野处奔,西凉公全神贯注在马上,浑然不觉自己已将公主抱个满怀,而且因为前倾要伏着马身,也把公主紧紧压在怀里。 被一个陌生男人压得那么紧、又那么真切地感觉他的心跳就贴在背后、他的鼻息就吹在颈间、还带着沙粒的胡子轻轻搔过她耳边……再怎么豪放的突厥姑娘也要面红耳赤,公主一动也不敢动,或者说,她一动也不想动。 「你怎么这么没用……」她暗骂自己,这种时候,应该是她驯住自己的座骑,怎么反让一个夏国人控住了马?而她却怀着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心思,毫无用处地伏在马上,任由自己心荡神驰…… 西凉公带着马跟公主来到一处小小绿洲,马早就跑累、也跑渴了,此时见了绿洲便冲了进去,西凉公好不容易终于勒住它,下得马来,却发现公主还伏在马背上「干么?腿软了?」 「别管我,我就这样回去好了。」公主说,她从来不曾用这样的口气对一个陌生人说话,虽是任性而蛮横,其实,却带着难以言喻的依赖与娇憨。 「回去个鸟!」西凉公吼了一声,他有过无数次从马上把姊姊解救下来的经验,因此伸手把她的脚从蹬上拉开,右手环过她腰际,把她上身背到背后,一提一拉就把她像袋大米似地抱了下来,动作很粗鲁,但是放下的时候却很不痛「去喝水!喝饱了就回去。」 马低头在喝水,西凉公拿起旁边挂着的两个水囊,都瘪了,先装满了水交给公主,免得马横冲直撞地,把水囊弄破了,接着,把马绑在一棵柳树边,以防它撒野落跑,又解下鞍鞯让它轻松一点。 「喂!别摆弄马了,你先喝水吧!」公主终于出声。 「水够我喝,先让这贼厮鸟休息够了,等会才够力气跑回去。」西凉公说,他其实口干舌燥得很,只是天生就是这个不做则已一做彻底、万事周全才想自己的死人个性,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明明可以自私一点,为什么要傻呼呼地做完了全部才想到自己好像还有什么没做…… 「喂!喝水!」水囊口凑到他嘴边,他一楞,也不及想就喝了,一块冰凉的手巾擦上额头,把他脸上的沙土油汗都擦干净,好像有一道阳光透进来,他才觉得眼前也明亮起来。 站在他眼前的,是跟绿洲一样明丽的少女,高高的鼻子,比一般夏国女人更深的眼窝里,是一双碧绿的眼睛,微嘟着的丰润小口,红得像绿洲里的红浆果,他看傻了,只看见她麦色的脸颊飞起一抹红晕,但是她还是直视着他,那样热切、坦率而且……可爱得像一只小红雀。 后来想起来,他觉得自己那时候一定是被自己养的那群鸟传染了什么怪毛病,或者看鸟们互相咬来咬去看习惯了…… 要不然……他怎么会就这样咬她的嘴呢? 而且……她为什么用那种小红雀的可爱表情回咬他呢?他感觉她小小的牙齿磕在他的嘴唇上,而他自己的舌头……呜呜…… 夏武察完全被自己的动作吓傻了,口业!这就是口业!一定是他说了太多鸟,所以佛祖还是胡天祠的南娘娘惩罚他的嘴巴变成鸟嘴巴! 然后……就在他还震惊于自己嘴巴的动作时,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开始不从他心意了,呜呜……二哥!救苦救难的国师二哥!在内心中呼喊二哥夏武察觉得自己被恶鸟缠身,开始变得好奇怪啊! #$%︿&*()﹍﹍﹀(*&︿%$#(情节中略,□□) 一直到十个时辰后,西凉公终于带着突厥公主回到酒泉,然后把突厥的车队赶回去,说有特旨要他亲自护送。 一直到十天后,西凉公终于带着突厥公主回到安军,然后把公主藏在自己府中,冲进宫中揪住爷爷夏王的衣襟,持刀威胁要爷爷把公主改嫁给他,爷爷说「我没差,你小叔说好我就好,说不好我就不好。」。 于是他就冲进魏国公府,依样画葫芦威胁小叔,但是小叔一向喜欢整他,所以小叔说「鸟!你敢娶她,我就先宰了你这贼厮鸟!」。 两个人打了一架没有结果,他只好回家,此时,阴险老爹、强者老娘、可爱大姐和国师二哥一起出现,他们早就听说他的事,于是,阴险老爹说「鸟的咧!这事我来办!」,老娘说「你小叔算个鸟?」,大姐说「小叔一直都很鸟,交给我!」,二哥说「虽然不能造口业,但是这种鸟事还是要大人来处理。」。 于是,老爹叫他再去找小叔,把小叔打昏带过来,后来发生的事,他都不知道,只知道小叔三天后出来就应允他跟公主的婚事,而且吓得三十年不敢再进惠国公府,不久后,就娶了强者小婶,真是可喜可贺。 一直到十个月后,西凉公终于在公主床前加油吶喊了三天三夜之后,接生了儿子,有着公主的绿眼睛、红嘴巴,真的很像一只小红雀,于是他又情不自禁地去咬儿子的小嘴了…… 一直到十年后,西凉公跟突厥公主的儿子长得跟真珠可汗的长刀一样高的时候,夏武察才发觉,也许公主有了宝贝儿子的那一夜,并不是啥恶鸟缠身,而是阴险老爹早在他五岁时告诉他的某种谜样的人类起源问题,老爹说「人都是鸟变成的,所以我们夏国拜的是玄鸟神……」。所以,夏国的玄鸟配突厥的小红雀,还算可以吧?反正都是鸟嘛?生出来也是鸟,就不要太计较啦,这果然是谜样的人类起源问题。 「鸟的咧!」这是儿子会说的第一句话…… 西凉公笑了,公主在他身边睡熟了,孩子们也睡熟了,他的人生,还真不算鸟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4章 结发妻 相较于李千里真的乖乖待在家中足不出户,女皇下给韦尚书的禁足令却根本无用,因为他与公主、李贞一根本没离开过皇宫。就住在与紫兰殿相邻的临湖殿内。韦尚书虽然已有数年不与公主同房,此时来宫中,自然不能在丈母娘与姊夫兼丈人面前冷落人家女儿,因此与公主同住临湖殿西阁,将正殿让与李贞一。 当日韦氏夫妻相偕入殿后,韦尚书便发挥了为夫之道,好生服侍久违的正妻,外加甜言蜜语劝慰后,终于安抚住公主对他的不满,夫妻二人方得凑在一个枕头上细细将宫中□□说尽。就连主父要求公主保证不觊觎皇位的事,也都被韦尚书知道,毕竟对于公主来说,主父有养育之恩不假,但是她与太子可远不及她与韦尚书、李贞一那般亲近。 「我猜得不错……这对父子果然疑心我,切……」韦尚书不屑地啐了一声,一手放在公主颈下,另一手不经意地抚着她的头发「不过说实在的,若是你和棠华愿意,这个位子我们家收了也确实无人能说什么……」 「驸马,你以为我真这么傻,做这种『陈家面杨家磨送给对门萧表弟』的蠢事吗?你当真把你的发妻看得很扁哪……」公主侧躺着,千年前,天下一分为二,南北两边各有数朝兴衰,总之到了最后,北方的杨家并吞了南方的陈家,但是杨家传了两代,就天下大乱,最后是与杨家有姨表亲的萧氏得了江山,所以有此俗谚。公主玉臂往后抚着韦尚书的脸,已是迟暮美人,一双眼睛却仍带着难掩的风韵,她往后看着韦尚书,不恼不喜,口中轻松地说「我这辈子,只要我和女儿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天下万民与我无干,所以,我不打算做皇帝。既然皇帝都不做了,自然也不想做皇后太后,驸马啊……你这辈子都休想爬到我头上,这样,你明白吗?」 「这件事,在我娶你的时候,我就明白了。」韦尚书也不生气,依然笑嘻嘻地凑在公主身旁「那我们就勉为其难站到持盈那边了?」 「还需防着阿娘禅让给阿弟,毕竟玉瑶不比阿弟在朝多年,当初阿娘答应皇父改立玉瑶,是因为李千里可以帮她,现在就难说了……」公主挪了挪身子,定定地注视韦尚书,卸去口脂而显得苍白的唇,勾起一抹有些残酷也有些怜惜的笑「驸马啊……你可要好好地、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啊……」 韦尚书脸上笑容微微一动,四目相视,良久无语,昏暗的灯影中,他平静地说「想哭就哭吧,我知道你舍不下你的皇父的。」 公主偎进他怀中,感觉他的温度环绕着她,他身上复杂难辨的香气紧贴着她的脸。她心中清楚,他不曾爱过她,这么些年,她也有自己豢养的男宠,然而,这仍是她第一个男人、唯一的丈夫、唯一一个让她想狠狠踩在脚下的敌手,她恨极他的风流滥情,但是回首半生,他仍是生命中难以磨灭的痕迹。 「若有来生,我绝不会再嫁给你……」公主低声说,闭上眼睛,她难得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胸膛「驸马啊……你真不是个好男人哪……」 「若是个好男人,只怕妳根本也看不上我。」韦尚书说,他有过无数的女人,但是现在看来,也就是梅娘与公主了,虽然这两者择一,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梅娘,却不能否认对公主还有情份,毕竟这是他娶进门的正妻,是他不能舍弃的责任,他们曾经一起走过年轻的日子,而今也依然休戚与共「昭阳……趁着还有眼泪,就哭吧,主父眼看着就是这几日的事,到那时,陛下还需你劝慰,外头诸事,有我与姊夫,万无一失。」 公主点头,默默将眼泪藏入丈夫怀中,韦尚书拥着她,心中涨起一股似酸似悲的暖意。少年结发,经过了无数次的争执、复合、失望到现在如房客般偶尔回去住一晚,夫妻做到此处,也就只剩下今夜这样短暂平和,榻边灯火渐灭,在黑暗中,他感觉自己与公主是两条纠缠到底的灯芯,纠缠了一世、将气力燃烧殆尽,依然是两条线。 互不相干的线。 ※※※ 夏日的阳光普照大地,一行宫人内侍簇拥着两乘步辇,慢悠悠地来到三海池边,池畔泊着一艘龙首大船,边上早已停着另外一乘步辇。领头的一名宫女一声娇喝,两乘步辇共十六名宫女同时止步,就地蹲下,随侍的宫女则将木梯放在步辇前,随后,便见女皇与李贞一一前一后下来。 女皇一身窄袖翻领黄地红虎朝天纹绫袍,梳着锥髻,背着手临水遥望远处的紫兰殿。龙首舟上又传来老父听了几十年的〈河桥柳〉,盈盈弱柳拂水,涟漪便从岸边漫开。 都已是七十岁的人了,还有这么多烦心事……她沉重地一叹,转过身,却见李贞一双手伫杖,侍立在她身后约莫五尺,呆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连她看着他,都不曾察觉。 女皇身后有人撑着伞盖,伞盖之外却是一片刺眼的阳光,李贞一却不曾举手遮阳,是眼睛已经不好使了吗?她不曾忘记,他迷人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如雨后青石一般明净,眼波流转,似有千言万语在其中……心头如池柳点水一般,泛起淡淡的涟漪。 一眨眼,便是半百。 一眨眼,便是年华流转。 一眨眼,便是人老春残红销香断。 到头来,还剩下什么呢?女皇内心涌起一阵阵无力与空虚,却还是得撑着疲累的身子,拖着这永不能卸下的轭,走向她越来越无法控制的未来。百岁千岁万岁在此时看起来,倒是个诅咒了,她不由得怨恨起女人普遍的长寿来,到了这个年纪,她需要的不只是床上相互依偎的躯体,而是不再多问不再多言牵着手一起走到生命尽头的人生伴侣,若是连李贞一都离去,她就真的不想活了…… 她心中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重视李贞一,不只是因为情缘,更多是因为他参与了她五十年的生命,对她来说,他是一个标记,记录着她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事件。 当然,褚令渠也是她的标记,扪心而问,若是李褚二人可以再选一次,她还是会选择褚令渠。这些日子,她常常想起怀着昭夜时,他贴在她腹上,那欣喜而焦虑的神情,像个等待弟弟出生的大孩子,也许在她心中,他是丈夫、弟弟与儿子的合体,她总觉得自己要照顾他、要教导他,因此,她容忍他年轻的任性、中年的沉默与年迈的冷漠,即使心被伤得千疮百孔创痕累累,她依然深爱着他,如同她也重视不如期待的昭夜。 「国老。」女皇来到李贞一身前,拉过他的右手,挽在自己左臂间「到底是剩下我们俩了。」 若是旁人听到此语,恐怕要惊讶这年老的女皇还不忘旧情,但是李贞一明白女皇的心思,他任由她引路,缓缓地说:「令渠真的撑不住了吗?」 「应该就在这两天吧……侍御医说他七情郁结已是多年宿疾,气血瘀积,本就常常手麻脚冷,风痹又加上肠胃衰弱,能撑到现在,已是很不容易……」 「能撑到现在,也是挂念着太子与郡主吧?」李贞一也不废话,直指要点「臣近日观察郡主,倒真是个禀性敦厚正直的孩子,颇似陛下,若任监国勾当国事,老臣竭力辅佐,定能开创一番气象。」 女皇脸色微微一动,淡淡地说:「朕却觉得玉瑶更似令渠,固执而重情……令渠至今依然不忘韦姊姊当年对他的照顾,每逢韦姊姊生辰,必出宫祭扫,跟去的内侍回来说,每每泣不成声几欲昏厥,尽哀方别……朕常常想,韦姊姊对他有多好?能让他一生一世都不能忘?」 「家内当年还不是声如爆炭粗声大嗓指使他做东做西,臣也不明白,为何令渠如此惦念家内。」李贞一知道女皇不欲提起立储之事,便说起往事「不过倒有一事,臣也有些不解,家内临去时,陛下曾容令渠前来探望,那时,家内命臣出去,与令渠单独说了些话,令渠出来后,手中拿了一个锦囊,那夜子时,家内便去了,只不知陛下是否见过那锦囊?」 「赤褐色,绣着一个老虎头,像是孩子物事的?」女皇低声问。 「似乎是。」 「见过,但是他说是吴国夫人遗物。」 说到此处,女皇与李贞一都没有再说下去,都怕再说下去会扯出更多让双方不好下台的事,便双双登上龙首舟,上皇懒洋洋地靠在船首,脸上盖着蒲扇,鼾声大作,女皇挥手,舟子便离了岸,往紫兰殿划去。 舟首在岸边一停,便见一列宫人跪在通往紫兰殿的路上,女皇心头一凉,刚睡醒的上皇看见此景,便紧紧握住爱女的手:「宝宝,定定心。」 女皇白着脸,勉强地点点头,紧扣着老父的手,父女二人相扶着下舟,却见太子的两三个儿子踉跄着奔来,跌跌撞撞地跪在女皇脚前:「皇祖母……」 话还没说完,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连带着后面宫人也跟着悲声大作,上皇见爱女脸色发白,嘴唇颤抖,便知道他们乱了她心绪,便怒喝:「哭什么哭!不准哭!令渠怎么了!」 「呜呜……皇祖父……呜呜……」 「哭个鸟!你们这票无用之鸟!他到底怎么了!」 「皇祖父已经……升仙了……」 说完,众人又开始大哭,女皇想奔入殿中,身子却没有一丝力气,右边有人从后托住她手肘,在她后面低声说:「陛下,请先入殿再举哀为宜。」 不消说,能在哭得昏头的宫人中保持清醒的,只有李贞一,女皇点头:「国老……」 「臣在。」 「你与父皇,可要撑住朕哪……」女皇颤抖着说。 李贞一与上皇相视一眼,后者颔首,李贞一低声说:「圣天子百灵相助,请陛下移驾。」 ※※※ 紫兰殿中却早已哭成一团,太子紧抱着主父头颈,公主拉着主父的手,萧玉瑶则抱着祖父的脚,三人都哭得泣不成声,一身便服的崔宫正伏在榻下,无声地啜泣着,太子的其他儿女与太师一家人则在榻下也一样泪流满面,只是多少真心多少假意不得而知。 一殿之中,唯有一人直挺挺地跪着,神色冷静,便是内侍监、神策军中尉窦文场,他双手合十,口中喃喃有辞,似乎在念着经文,一双耷拉着眼皮的三角眼却敏锐地观察四周。主父是在约莫一刻钟前咽气的,窦文场明白,主父的死亡,并不是一个结束,而是开启了韦尚书与太子的党争,女皇、公主与崇昌郡主三代三个女人的立场与抉择,无疑将是朝廷新局的关键。 但是,还有一个女人会是宫中势力的枢纽……窦文场望向崔宫正,她伏地大恸,花白的发丝微微颤动。女皇数日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崔宫正撵出宫,他本是无可无不可,内侍省虽与六尚局无从属关系,但是在制度设计上管着宫人铨叙、薪俸等问题,所以在位阶上定然高于六尚局,他与崔宫正虽是干亲家,也共事多年,不过遇上女皇趁着主父病重,有意扫除宫中可能影响新君的人,他也不好多说。 然而,崔宫正一走,六尚局内为了推选出新的宫正,闹得不可开交,女皇本无心涉入此事,但是六尚局诸宫官自立山头、欲一较高下,也令人十分头疼,刚好主父一心召崔宫正交代后事,这才顺水推舟,将她又召回来。失去主父这个靠山,崔宫正回来后还能像从前那样号令六宫吗?窦文场心头暗自思量。 却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又听得有人通报,窦文场长跪于地,垂手垂眼,直等到看见女皇那双比旁人略小的乌皮靴站到他眼前,他伏身叩首:「臣启陛下,主父已于未时三刻升仙而去。」 「留下话否?」女皇的声音很小。 「未有。」 女皇仰起脸,深深地叹了口气:「击起云版,命百官入宫守丧,都下去……」 女皇吩咐,窦文场再叩首,起身挥手命宫人退去,却见女皇在上皇与李贞一扶持下,缓缓走向内寝,太子、公主与崇昌郡主兀自哭倒在地,女皇低声向上皇说了什么,李贞一便放开女皇,转而与上皇相扶而去。她有些迟钝却依然坚定地走到榻边,直直地望着主父的遗体。 「阿母……」公主哭着抱住女皇的腿。 「你阿爹可曾交代些什么?」 「没有……」 「自朕卯时离去,便没有说话吗?」 「是。」 女皇没有说话,一挥手:「全都出去。」 太子猛地抬头,想要抓住女皇的衣衫,似要说些什么,却正对上母亲的眼光,毫无遮掩地看着母亲眸中强忍的泪水,看见他时,瞬间转成强自压抑的厌恶,他不自觉地往后一退,女皇撇开头:「都出去。」 萧玉环与公主、崔宫正哭拜着离去,太子最后出去时,听见母亲在他身后说:「朕当初不该生你……」 太子身体一僵,背脊窜起一阵寒意,女皇的声音细若游丝,却锐如利针:「昭夜……是你累死了他……」 太子身子一抖,不敢停留,快步离去,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紫兰殿的,关上门,他感觉汗湿重衣,却又听见了一声锐利凄厉的哭声从身后传来:「呃……」 像是一刀断喉似的,女皇双手捂住口鼻,掩住自己的声音,瘫坐在地。 一切都结束了…… 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再也没有希望了…… 她早就有准备,却不知道这一刻来临时,是那样绝望。 她脑中一片空白,唯一记得的是不能让人知道她在哭。 一切都结束了…… 过了很久,她才伸手去摸丈夫的身体,还未僵硬,却没有温度了,原来尸体是这样的……没有温度……她稍稍摩擦,想让他的身体暖起来,却毫无用处,她咬了咬牙,勉力起身坐到床沿,透过天光,看见丈夫的模样,眼泪却流得更厉害了,他身上脸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血点……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朕走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女皇低声说,双手用力地摩着主父的手,发现那些瘀点稍稍变淡了,于是她更努力地推着,即使紧握着冰冷的手臂,她也不放弃「令渠……你不是这样的……不是的……令渠……褚郎……」 女皇无助地推摩着,推开这处却看见其他地方一样变紫变黑,而主父面无表情地闭着眼睛,口中含着珍珠,女皇咬着牙,正要取出珍珠,往他口中渡气,却见他放在胸膛上的左手紧握着一个东西。 是那个锦囊……女皇掰开他的手,打开锦囊一看,却是一枚似乎很少用的闲章,只是一块不太名贵的汉白玉,刻得不算细腻,用篆文刻着『有鹏图南』。再细看章身,上面用刀笔很浅地刻着一行字「弘晖十年,贺褚君登第」,那行字很细致,却是一笔一划,不是李贞一流畅的行书。大约就是韦夫人赠的吧……她从那时就明白褚令渠胸有大志欲展翅天下吗? 「褚郎……你甘心合眼,却不甘心放下当年的志向吗……」女皇悲哀地问,她早就明白相伴五十年的丈夫心志固执倔强,至死依然紧握着当年的梦想,如同他一直没有忘记韦夫人,这两者在他心中,合而为一了吗? 女皇松开手,任那闲章滑落到主父身上,她觉得自己就像那空落落的锦囊,被翻了出来,却依然是空落落的。 「那么,朕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褚郎……朕恨的不过就是这个……」女皇在心里说。 她缓缓撑起身子,知觉又回来了,她能听见外面刻意压低的人声,也能看见窗外逐渐暗下去的天光,也能感觉依然握着的那只手已经冰冷。 一切都结束了…… 松开手,女皇俯身将那闲章放入锦囊,置于主父枕边醒目处。 既然不肯放手,那就带着永远不能实现的遗憾,一起风光入土吧…… 女皇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内寝,脚步很轻,离去时,她放下紫纱帐,把主父的遗体遮盖起来,不让闲人一眼就看清他逐渐变形的身体,这是她作为女人、作为妻子,最后的一点细心。 女皇打开紫兰殿的门,外面鸦雀无声,刷地一声全数跪下,只有上皇手足四人没有动,女皇平静地开口:「朕追赠皇夫为帝,以帝丧发送,从现在起,不称皇夫主父,称大行皇帝。太子公主并太子诸子女,改从褚氏,直至大行皇帝移灵除丧止。改赠吴国公并吴国夫人为帝后,号墓为陵,其余不变,礼部一并拟谥来看……」 没有人发话劝止,李贞一与上皇对看一眼,上皇目光微微一闪,并没有说什么,李贞一也就不说话了。 「诸君若无异议,中书令并群相百官,自往筹画大行皇帝丧仪,平王相王大长公主且奉上皇还宫将息,皇族与朕留此守灵,诸君奉行之。」 「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5章 恨别离 天色渐暗,群相欲随中书令退出内廷,下午时人在外朝的韦尚书在云版响时便赶入内廷,此时与李贞一对视一眼,便随着公主重入紫兰殿,以为内援。群相随着李贞一步入中书省,便见堂中灯火通明,李千里与各官署主官立于庭中,见群相走入,一致地拱手为礼。 李贞一已有数年不曾与李千里见面,就是那日在紫兰殿中一见,也不曾仔细看他,此时乍见他立于班首,竟觉得很是生疏。不过是一眼,却感觉他与记忆中的李侍御不太一样,他一身略浅的云纹紫绫袍,身上配件也都换回三品服制,见李贞一经过他面前,便微一躬身,李贞一淡淡地说:「四品以上文武官署主司典司,都进政事堂来。」 数十名朝廷大员开始逐一审视从礼部与宗正寺、鸿胪寺、太常寺搬出六十多年前明皇帝、孝皇帝的葬仪事项,但是又发现那次是在大乱之后办的,又是二帝一同发丧,万事从权,恐怕不合女皇心意。那么最近一次符合正常礼制以上的葬仪,便属明皇帝之父真皇帝了,于是又从秘书省、弘文馆与集贤殿中,扒出近百年前的国史纪录。而后又有人提出,主父是追赠皇帝,也就是说,不该以正常皇帝而应当以准皇帝规格发丧,最近的一次追赠皇帝也在明皇帝时,乃是赠明皇帝之兄宁王为让皇帝,于是又找出让皇帝葬仪的纪录来。 一箱箱从库内翻出的字纸,浓浓的樟脑味与灰尘呛得连连咳嗽,时不时抖出几只蠹虫尸、蟑螂卵一类东西。好不容易等大家把《梁六典》与国史中关于皇帝葬仪的部份看完,争辩了到底准皇帝与正常皇帝的差别何在,又连带着争辩到底太子跟公主要怎么处理,还有上皇到底要算丈人还是父亲,平王相王与大长公主如果要行礼应如何行…… 这种礼制问题,御史台并没有插嘴的余地和必要,只需要确切知道到时候站在哪里即可,因此李千里便坐在原处,默默地观察李贞一。 面对宗亲、国子监、礼部、宗正寺、鸿胪寺与太常寺在礼仪上的各种争辩,李贞一似乎早有定见,他一直坚持着以萧家为上的方针,倾向于以准皇帝规格处置,在神主上以皇夫赠皇帝为准,择谥时,也避除了皇帝谥号中常见的英武等字眼,而偏向于皇后谥号中较常见的文明昭穆顺等美谥。亲属部份,女皇上皇不跪不拜,平王相王大长公主只揖不跪,太子公主以下行礼如仪。至于丧礼之外的各种宗教仪式,比照皇帝规格举行,但是主父虽入太庙,其父母却不能同入,而在东都另外立庙祭祀,升格为陵的墓在看管上则仍依照国公礼仪,不另立官署特别管理,但是看守人员与陵户等,则由国家支出。 李千里冷眼旁观,觉得李贞一在礼仪上很谨慎地降低了主父去世的影响力。他担心什么呢?不论太子或崇昌郡主登基,都不可能改姓褚,也不可能不尊女皇上皇,李贞一如此步步小心地降低主父的重要性,在女皇对亡夫的哀思中,处处斟酌扣住皇帝与准皇帝之间的差别,到底是为了什么? 「……此外,国丧期间,按照惯例,暂停国中诸官调动,正在交接中的官吏着原官留任至国丧期满,在此期间,若有不遵行者,御史台径行纠举。」 李千里回过神来,见李贞一看他,连忙说:「诺。」 「至于关东诸镇,宜静不宜动,魏博田帅入京后命他立即入宫,不得随意离京,魏博成德二位留后,中书省拟出告身送门下尚书与陛下核可后,着即由禁军护送中使与御史往送节钺。」李贞一盯着李千里,花白长髯纹风不动。 李千里眸光一跳,自是明白李贞一此举除了是安定关东,还是有意将他们夫妻隔开,难道是想趁韦尚书不在此处,又把他跟郡主凑一对吗?他谨慎地拱手:「送节钺向来是中使与御史择一即可,只不知为何要两者一同前往?」 「一来以示慎重,二来以关中军威示诸镇,使其不致轻举妄动。」李贞一目光与李千里相对,并无一丝闪动「虽说新婚燕尔,但是李大夫不至于因私废公吧?」 「下官身为御史大夫,勤劳王事为本分,安排御史台事与新婚与否,干系不大。」李千里说,刻意地误解李贞一的话。 李贞一何等样人,若不是在国丧中不能放肆大笑,早就笑出声来,他只是松了松紧锁的眉头:「诚然,听闻令正才气纵横、风姿飒爽,实是一代人杰,初入关东便建奇功也属难得,当此国中有事,应当不会拘泥些儿女情长,可为我大梁再定关东。」 堂中众人听得此语,都带着一抹难掩的微笑看向李千里,大家都听说他一入西京便乖乖待在家中,须臾不敢擅离,也不知是新婚还不知死活还是新夫人声威显赫,听说镇日在家洒扫门庭,以待夫人大驾,却见他微一皱眉:「虞里行再入关东一事,待得中书相公堂批下,自当奉行。」 李贞一便不再言语,自又去向其他官署交代事情,直到夜深,公厨送上羊肉索饼,群僚各自据案而食,李贞一却对李千里说:「李大夫,我有事与你商议,请借一步说话。」 中书令发话,李千里自放下汤饼,随他来到政事堂内,李贞一低声说:「秋霜,再定关东,非你家娘子不可,你不但不能拦阻,还需主动才是!」 「下官愚钝,请相公解惑。」李千里也不啰唆或抗辩,他知道李贞一必有计画,与其不明白之前就胡乱抗争,还不如听清楚了再行动。 「国丧之中,有件事在官员中最是要紧……」李贞一看着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后进,不由得带了一点善意的微笑「那就是女人不能大肚子……」 李千里面上一红,不太自在地说:「呃……下官勉力克制就是。」 「不能勉力,是一定要克制!」李贞一斩钉截铁地说。 李千里心中有些不悦,面上不露,依然躬身:「所以才要把璇玑送出关中,以免旁人闲话?」 「正是。」李贞一看着他,拈着胡须,淡淡地笑了笑「你别忘了,当初你第一个弹劾的官员,就是用『居父丧而生三子』的罪名,把人家扣了个不孝大罪,从此没翻过身来,此番嘛……」 李千里心中暗自叹气,不得不又把夫妻二人的新婚生活往后推迟:「下官自当奉行相公堂批……」 ※※※ 要求田敦礼尽快入宫的堂批很快就发往驿站,虞璇玑、田敦礼与一众御史也就知道了主父的事,众人首先做的事便是易素服,接着,韦中丞便要求御史们收拾行囊,立即赶入西京。 「中丞,我们直接入台还是……」 「不入台要去哪里啊?还能睡一觉再去吗?」韦中丞横了问话的御史一眼,有些焦躁地补了一句「反正都带着行囊,去台内再休息。」 田敦礼一面吩咐家人收拾收拾准备赶路,回头低声对虞璇玑说:「主父在这种时候去世,实在不是个好兆头啊……」 「是对关东来说吗?」虞璇玑问,困惑地说「天高皇帝远,主父跟太子远在西京,就算有些联系,应该也不至于影响关东军情吧?」 「淮西吴少阳当年宰了前任节度使自立山头,一时名动天下,你知道是谁绥抚淮西、做了吴家靠山的吗?」田敦礼勒紧头上素巾。 「你都说到此处,应该是主父吧?」 田敦礼微微一笑,颔首说:「要不,淮西遣人刺杀你家台主这么多次,怎么一点事都没有?在京刺杀官员已是不可思议,刺杀三品高官按律老吴死九次都不够,李台主也一声不吭,只把刺客砍成重伤就算了。能把事抹平到这个程度,可不是普通藩镇能做到的啊……不得不承认老吴在这方面比我强很多。」 「田兄,你这话是羡慕吗?」虞璇玑打趣着说。 「你这话是要构陷我吗?」田敦礼依然微笑,看着虞璇玑一样一身素服「听说李台主剑术非凡,下次我可要上门跟他讨教讨教。」 「等我跟他哪天吵架,你再仗剑上门来帮我撑腰吧!」 「才新婚就打算着怎么驯夫,女人的心肠真狠哪……」 「男人拳头硬,说不过人就动手也不是没有的,若不驯住,我可打不过他。」虞璇玑摊着手说。 「李台主嘛,虽然他很像得了李益疾……」田敦礼面不改色地说,那李益是个妒痴男子,猜忌妻妾至极甚至不准她们出房门,所以人便称妒夫是得了李益疾。虞璇玑听了一笑,田敦礼又说「不过他把你送到魏博,又放心让你留在御史中,没逼你与他同去、没命你赶往西京,可见他不只公私分明,也不只把你视作妻子,而是考虑过你的御史身份。让妻子继续为官,对男人来说,实在很难,毕竟女人在外,就不能完全顾及家中诸事,你文采风流喜好交游,若换作我,只怕结婚便要你辞官了,妻子与我同朝为臣,跟本也是想都觉得无法接受啊……」 虞璇玑听他这一说,心中对丈夫的思念又多了几分,正待说话,却听韦中丞远远地招呼「璇玑,过来一下。」 虞璇玑与田敦礼点了个头,便来到韦中丞处:「中丞何事?」 「台主下得台令,让你不需入宫,径自归家休整,不日便与内侍省派出的中使合路,再往关东颁赐节钺与魏冀二帅。」韦中丞将一卷御史台令递给虞璇玑,难得地僵着脸「主父一死,朝中必然有变,你先别去亲仁坊宅,先回平康坊,待我探得消息,会让人尽快通知你。」 「中丞,朝廷这么快就颁赐节钺,难道关东有变?」 「不知道,但是主父是稳住淮西的关键人物,他一死,淮西难保不会又去拉拢其他人作怪,眼下,你是少数在魏博能说得上话的人,再去关东,万事要更加小心才是。」韦中丞神情严肃地说,见虞璇玑点头,便招呼众御史,带上行囊,快马赶入西京。 虞璇玑在朱雀大道上与众同僚分手,果儿则一同入台打探消息,她径自回到平康坊,却见家门紧闭,门外已下了大锁,锁孔也用泥封了,显见是无人居住。无可奈何,只得来到曲口慧娘家,慧娘见她来,瞪大了眼睛迎入:「妹妹,妳怎地在此?」 「姊姊,我家怎么了?翟叔夫妻和春娘呢?还有住在我家的李寄兰,不知姊姊听过没有?」 慧娘命小婢烹得茶来,拿出果品:「寄兰我是知道的,你去关东后,她也常与我往来,很是相得,约莫四五日前,有个中年人来,然后寄兰随他去了城南一趟后,回来便替你打包了东西。两日前,那人又带着一堆人来,把寄兰连着翟叔夫妻春娘和东西都带到城南去了。他们去得匆忙,我那日又不在家中,也不知去了何处……璇玑啊……你是不是欠了高利贷,所以人家把你的家仆和财产都扣押了?」 慧娘关心地问,虞璇玑却哦了一声,微笑起来:「姊姊多虑啦,我在东都结婚了,夫君比我早回西京,那人应当是他派来的家人。」 「结婚?你嫁给谁啦?」 「也是个御史。」 「哎呀,我都不晓得呢,你也真是,做什么急吼吼地在东都办哪?该当回到西京才是啊!」慧娘念了一通,虞璇玑也坐了一下,才告辞而去。 虞璇玑入京时已过正午,此时更是眼见着就要黄昏,虽然东西都在城南,但是此时赶去曲江肯定是来不及,只得掉转马头,往亲仁坊去。她现在骑的是照夜白,绯华给果儿骑入宫城了,穿过坊门,照着上次来时路,找到门外列戟的李千里宅。 「娘子何事?」门上小厮见她下马,又是一身素服而非官服,以为她是来问路找人的。 你还不知你家主母生得什么样?虞璇玑心中暗笑,嘴上还是问:「请问燕执事在否?」 「适才出门去了,娘子寻执事何事呢?」 那小厮十分诚恳,虞璇玑忍不住想逗一逗他,便说:「其实我是想求见李相公,他在吗?」 「相公已入朝视事,今日不一定会回来,娘子要不要改日再来呢?」小厮难得见到有女人上门找主人,十分殷勤地说。 虞璇玑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没关系,反正我也没别处可去,劳烦小执事让我进去门房稍坐,等燕执事回来再说。」 那小厮便将她迎入门房,又帮她卸下马上行囊,端来一盏凉茶请她用,便转身入内告诉其他家人,不一会儿,见一妇人走来,与虞璇玑见礼:「燕寒云是奴的丈夫,不知娘子寻他何事?」 「我欲求见李台主,但是也猜想他此时必不在家,所以想先见燕执事。」 「喔,那请入西厅稍坐,奴这就遣人去寻拙夫。」 虞璇玑在西厅等了许久,燕妻几度来赔礼致歉,眼见着天色已暗,钲声已响,也不见李燕主仆回来,燕妻紧张地进来:「娘子,拙夫一直没回来,怕要耽误娘子归家,是不是烦娘子明日再来呢?」 「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虞璇玑微微一笑,径自喝下第三十盏茶,燕妻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她又一笑「大娘子请自去张罗,不需招呼我,只等燕执事回来,报我一声就是。」 燕妻困惑地看着这个来历不明、看起来又不像骗子的女子,此时却听得外面一阵吵嚷,燕妻告了个罪出去一探,连忙跑回来:「娘子,相公回来了。」 他终究还是会回来看看她的……虞璇玑心头一动,放下茶盏,掠了掠发鬓,便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燕妻回头,似乎很是错愕地赶紧闪开,虞璇玑缓缓起身,向来人一笑:「夫君。」 「爱妻!你终于回来了。」李千里连靴子都没脱,便奔入厅内,拉住虞璇玑便凑上去磨磨蹭蹭「若不是寒云猜着是你,连忙入宫来告诉我,我还以为你往曲江去了!」 「我本也是要去曲江的,只怕还没走到便天黑了,便转来此处……」虞璇玑笑逐颜开,虽是一身素服,也掩不住小别重逢的喜悦。 李千里也是这几日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拥着新婚妻子的肩头往外走:「不过你怎么在此处?既然回来了,怎不去正堂更衣休息?」 虞璇玑抿嘴一笑不语,燕寒云却早就拉住妻子问了,此时搭话说:「夫人根本没跟人说她是谁,一直坐在此处,夫人哪!若让我父母知道,我们把新夫人撂在此处,可是要挨板子的啊!」 虞璇玑笑着与燕寒云夫妻赔礼,他们自是连称不敢,李千里却笑了笑,握着她的手:「都这么大人了,还是个小孩性子?寒云,把人都叫来,见过夫人。」 不待他吩咐,大家一听说相公抱着个女人,早就自动地跑来看,此时听得这女子便是新夫人,也就由燕寒云领头,躬身下拜:「某等拜见夫人,愿相公、夫人百年好合,子孙拜相,门户永昌。」 虞璇玑看着众人向她下拜,一种久违的归属感油然而生,李千里捏了捏她的手,她便说:「谢过诸位吉言,这门户永昌非是主人一家事,也需众位相助才是,我非初嫁少女,多少知道众位操持家事辛劳,份属主仆、情同家人,若有不是处,还请众位帮我才是。」 燕寒云等连称不敢,寒暄一阵,李千里便将她带入正堂,关起门,虞璇玑从后一把拥住他,正待温存,他却说:「爱妻,我是借口回家取物,所以不能待太久,顶多半个时辰就要再入宫,明日也不知能不能再回来……」 虞璇玑有些失望,还是柔声说:「喔……可是一个时辰足够了吧?」 「爱妻,国丧期间,那事是做不得的,我不只是罢了中书令,也已罢相,中书令换了李国老,他再三嘱咐我们在这事上要小心,我们在家中如何自无人知,但是你若是怀了孕,陛下丧夫哀痛之下,若听得这消息,只怕要办我们俩大不敬,那就完了。」李千里回身抱住她,低声说。 「啧……」虞璇玑嘟着嘴,忍不住撒娇着捶了他几下,但是她明白,她是抱怨不得的,这是攸关着他们夫妻官宦生涯的大事,由不得她任性……思及此,还是呕得又用头轻轻撞了他几下,重重一叹气「好啦……」 这几下攻击一点也不痛,却从来不曾见过她这样,李千里忍不住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爱妻,委屈你了……」 去他娘的混帐死老头中书令!要到什么时候才轮得到我安安心心地生孩子啊……虞璇玑心里嘀咕,又生气地撞了撞李千里:「委屈什么啊……我是憋得难受……」 「我也是啊。」李千里压抑着说,为了不再想着生孩子的事以免把持不住,他赶紧转换话题「你接到台令了吗?」 「接到了……」虞璇玑闷闷地说。 「我知道你不情愿,不过此去关东,一来是为堵住众人闲言闲语,二来也是为了稳住关东局面,此外,身为台主,我希望你能与淮南河南二位监察取得联系,我要知道武宁镇到底伤亡如何。」 「我会尽力……」虞璇玑直起背,抬头看向丈夫,伸手捧住他的脸,深深地一吻「不管是做你的妻子,还是做你的部属,我都会尽力,不会让你丢脸。」 心头有一道热气流过,李千里只觉得整个身子都暖起来,抚着妻子的背,嗅着她的味道,只恨没有一片诗心好把此情描述出来,却又听虞璇玑说:「从前听说有个西京名妓寄语情郎『欢寝方浓,鸡声断爱,恩怜未洽,马足无情』,却不曾想这事会落在我头上……夫君,待我再回西京,就是陛下上皇下诏禁断,我也不理睬了……」 李千里笑出声来,柔声说:「都是我不好,连累你奔波劳苦,待你再回来,我想,我也舍不得你了。」 虞璇玑百般不舍地又蹭了几下,才一狠心,把他推开:「啧……不要说那些废话了,快滚回宫去吧……再磨磨蹭蹭的,我会做出什么,我都不知道!」 李千里紧握着她的手,分明看见她倔强地咬着唇,眸中泪光隐隐,心头一疼,等了十余年才得结联理、又是新婚又是小别、又在这个令人烦心的时刻出现,有她在,谁想回去充满假哭跟虚伪礼仪的宫城?可是若此时心软,就真的走不了了…… 「爱妻……」 只唤得一声,李千里便放开了她,快步出门去了,他不敢再回头看一眼,急急忙忙地穿过几重厅堂,带上几个家人与换洗衣衫,翻身上马而去。回头抱她是那样简单也毫不痛苦,但是他心中明白,若是他心软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到那时,他与虞璇玑多年磨出来的自制与理智都会逐渐顺从难以控制的情感与欲望,他们也就离当初为官出仕的目的越来越远…… 虞璇玑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她坐倒在地上,紧紧地抓住衣衫,像是要把自己钉在地上那样用力,起身追他十分容易,她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挽住他的人他的心。但是她心中十分清楚,此时难以忍受的别离之苦,是为了让两个人走得更远更久…… 即使难受、即使痛苦,想到未来依然能够微笑……虞璇玑与李千里不约而同地摸了摸手上的紫玉戒……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6章 《乌台秘记》之归燕 那一夜是一弯新月,羞怯不安,远远地悬在远处柳梢。 那一夜是一池盛绽的荷花,引人遐思,红白相间,她手持灯笼,领着他穿过荷田中的土陌,荷花高及肩膀,在夜色中掩饰了他们的踪迹。 那一夜是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荷间小径,永远不能回头,他的心如擂鼓似地狂跳着,自七岁以后,他第一次摸到她的手,他怕再晚些……就来不及了。 「栖云……」她微微侧过脸,他看见她的眼泪「若有来世……」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拥住她,即使那时他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而她已是十五岁的小妇人,他笨拙地拥抱着她吻着她:「三娘姊姊……」 「栖云……栖云……」 她窘迫无地,不能高声喊叫,只急着想推开他,但是他虽是个瘦弱少年,气力却比她大得多,他感觉到她柔软的胸部被紧紧地压在他身上:「三娘姊姊,我要带你走。」 「我哪里也去不了……」她低泣,摇着头「我怀了他的孩子……」 ※※※ 「想起来都叫人脸红哪……阿姊当年说这故事时,也是红着脸吃吃地笑……若不是阿姊说的,我打死也不相信姊夫会干下这种热情冲动的事……啧啧啧,若是我家阿姊也跟着冲动,姊夫的童子之身十三岁就破了……哎呀,真是太害羞了,好徒儿,你说对吧?」 「若不是当年赵郡夫人说此事时,下官也在场,真是不敢相信,外表奉公守法内心变态至极的台主竟然有过调戏少妇的青春少年时,不过,大概是压抑太久了,才会这么变态吧……老师,您说是吗?」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没错……」 某对嘲笑他就比西京城最三八的三八婆还要三八的宰相师生,此时一搭一唱地在当事人面前,恣意嘲笑他当年与夫人定情的往事。 李贞一依然含笑,轻轻地摇着扇子:「你们两个,也就只有这件事能拿来取笑,都取笑了十多年,还不够吗?」 「不够,姊夫,我会笑到你入棺材那一天。」 「台主入土为安时,下官会特别转告令郎,请他务必把这事刻在神道碑与墓志上。」 「我不反对啊,能把夫人的这段故事放在碑志上,也不失为风雅之事……事实上,我已写了一篇传奇,把我们的事都写成故事,取名叫《赵郡夫人传》,到时候收在我的文集里,就不劳你们两位费心了。」果然,那对狼狈为奸的师生马上住嘴,李贞一微微一笑,对付他们俩,以不变应万变就是最好的方针「如果废话说够了,就来谈谈打蔡州的事,如果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们两个赶出西京,送到前线去说。」 狼狈师生狼狈地摸摸鼻子,乖乖讨论起军务来,直谈到下直时分,该告辞时,李千里才说:「台主……」 「我不当台主十几年了。」李贞一说,扇子啪地一声打在李千里脸上「你怎么就是改不了口呢?」 「下官尽量……」李千里说,又一拱手「御史台内收到线报,关东藩镇派了一批猛士入京,人数不多,不知是做什么。又有好一阵子不见关东刺客来杀下官,下官担心他们要对台……中书相公不利,请您小心为上。」 「我知道了。」 李贞一应了一声,李千里便退下了,韦尚书看着这门生缓缓离去,不禁有些自吹自擂地说:「秋霜自从成家之后,真是变得又成熟又稳重,跟他从前那个讨人厌的小狗官样子,完全不一样了,果然男人有了家室有差。」 「那也得看娶了谁……虞璇玑与三娘有些像,凶是凶了点,不过秋霜也得是这样的女人才压得住。」 「与其说璇玑和阿姊像,不如说秋霜和姊夫你也很像吧?欠管教!」 李贞一还是笑意吟吟,蒲扇转向韦尚书,轻轻地扇着:「韦奉正啊,你若有你姊姊一分聪明,就该知道你让我很不高兴……」 「不高兴又怎样?我可是你心爱的女人最疼爱的小弟,你动我一根寒毛,阿姊晚上不入梦掐死你才怪呢。」韦尚书毫无惧色,也笑着说。 「若是如此,那我就每天欺压你,这样就天天能见到她了。」 中书堂内只有蒲扇轻搧的声音,良久,韦尚书才说:「都十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走不出来呢?」 「我不想走出来。」李贞一淡淡地说,目光悠悠地投向窗外「我只想早点见到她……」 韦尚书沉吟片刻,不悦地说:「姊夫,就算你想死,也不是这个作法,你这样羞辱藩镇使节、摆出不谈不妥协的姿态,不是明摆着要人砍你吗?」 「到底是秋霜的老师,你比他看得清楚啊……」 「啧,拜托你要死要选个漂亮的死法,被砍死真是难看死了。」 「藩镇砍死国相,陛下就可以此聚气,用这个理由强行征伐而无任何异议,民气可用就当用,横竖我活得太够了……」李贞一放下蒲扇,缓缓起身「也太累了……」 韦尚书无言以对,只能目送着李贞一也离开中书堂。 李贞一缓缓乘马回到静安坊的宅子,一对燕子飞过他头上,往檐下的燕巢里哺育乳燕,这个场景十分熟悉。 □□遍芳菲,闲檐双燕归,还同旧侣至,来绕故巢飞…… 很多年前,他曾经与她一同经过这座宅子,那时,她本是代丈夫来看新宅,她喜欢这座宅子的幽静纤巧,可是她的丈夫嫌门庭太小。 十余年后,他终于与她结为连理,在城南杜曲的韦宅结婚后,他牵着她的手,走入这座宅子。 一住,就是四十多年。 四十多年来,他下直回家,总有几只燕儿飞过他头上,像是报信似的,然后她就会站出来:「李贞一!还在磨蹭什么?快进来!」 就是偷偷跑出去宴饮,他也一定动用三品的特权,在晚上摸回家。当然,是免不了她一顿数落外加扣零花的。 相伴了这么久的女人哪……她一辈子全在他眼中,他看着她如何变得坚强变得美丽,当她捍卫着女儿时,真是不可思议啊……那么娇小的身子,把那小女儿挡在身后,浑然不顾邻家孩子的母亲整整比她高出一个头,她厉声叱喝对方、警告对方不准说她的女儿是没爹的孩子,他从来不知道她可以用这么大的音量说话,那么凶悍、那么泼辣,像一个市井妇人,这全是为了保护她的孩子。 「三娘,我来。」他忍不住接手,将她与孩子推到后面「这位娘子,孩子们闹着玩罢了,何必认真?将心比心,都是做娘的,何苦出口伤人?此事到此为止,若是再侮辱三娘与青青,在下就不客气了。」 「李贞一!你给老娘滚开!」她却大吼一声,跳着脚又冲上去与对方理论,最后把对方给赶跑后,又回头对他大发雷霆「你在干什么?青青是我的女儿!关你屁事!」 说完,像是怕他会抢走似地,她抱起杜青青往房里跑。从那时,他才知道,一个女人对于孩子的爱,可以大过一切、甚至大过她自己的幸福与尊严。 因此,他与杜青青展开了长达十余年的拉锯战,杜青青当然知道这个常在她母亲身边晃来晃去的李叔叔想干什么,所以她总是抓着母亲不放,有一日,她笑嘻嘻地说:「李叔叔,我跟我娘说,我不喜欢你,所以你别忙啦!以后也不要来我们家了。」 「青青!叔叔哪里亏待你了?你怎么可以这样?」 「因为我知道你不想要我,你只要我阿娘。」杜青青异常认真地说,那双很像她母亲的眸子,老成而世故。 「妳!」 「说实在的,我比较喜欢褚叔叔呢……他认识阿娘的时候就认识我了,你不一样……你还记得阿娘以前的样子,你觉得我是耽误她幸福的累赘,你觉得我是阻拦你幸福的障碍,你觉得我是我阿爹……所以你不可能将我视若己出……」杜青青步步进逼,而李贞一惊愕地说不出话,十岁的孩子就有这样深沉的心思? 因为杜青青明确表示了不喜欢他,差点使他与三娘分离,直到后来杜青青嫁人,他才有机会娶三娘回家。 一晃眼,数十年就这么吵吵闹闹有喜有悲地过了…… 而今,一切也都过去了…… 杜青青二十六岁便因难产而死,韦三娘、褚令渠也走了,数年前,与他纠缠了一世的萧宝宝也离世而去…… 只留下这个如往常一般喧扰又异常寂寞的夏夜。 「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李贞一低吟,援笔将后面两句写完「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 一弯新月、一池荷花,如同他十三岁时那样。 那是他见过的最后一次月光、最后一池荷花…… “圆和十年六月辛丑朔.癸卯,镇州节度使遣盗夜伏于静安坊,刺宰相李贞一,死之……” 《旧梁书.宪宗本纪》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7章 大殓仪 李千里赶入宫中已然入夜,急急奔入御史台中,匆匆与韦中丞等人交代些事后,便命众御史整队,预备入太极殿参加大殓仪。自己则快步上楼,换上正式的法冠袍服。 「弟兄们!来领战袍了!」这一头,管理各种庶务的源令史命人搬来一大包衣衫,对新回来的御史们说「今日要穿法冠袍服,然后大殓后三日成服,到时记得要换上这套战袍啊!一人一套,斩衰麻衫,麻巾裹头,麻带,草鞋,四件东西请自己收好,丢了一样请付二十文向台内购买,穿到释服后回收。喔!郭供奉,你不用麻巾,这里有生麻,请拿去梳丧髻。」 「为什么我不能用麻巾要用生麻!」 「女人用生麻饰髻天经地义啊!」源令史说,见郭供奉还要相争,辉了挥手说「哎呀,这种时候别再计较什么有鸟无鸟的问题啦!等你当上了礼部尚书再改仪礼吧!拜托,别烦我了!」 这边按住了郭供奉,那边石侍御却拿着丧服在身上左右比划,举手发问:「源令史,这丧服怎么我比起来像酒肆小厮、韦中丞比起来像我娘?」 「丧服只有一个尺寸,当然你穿着短、中丞穿着长啊!你还算好,左骁卫魏将军身长七尺半,穿起来活像穿了奶娃衣服似的……」源令史这些日与礼部鸿胪寺宗正寺天天商议各种庶务,忙得焦头烂额,此时见大家挑三拣四,不由得提高了音量「少啰唆了,都给我收好!」 韦中丞看看拖着长及脚面像裙子一般的丧服,将那丧服披在身上,扭着腰扭到石侍御面前:「唷,乖儿子,见了娘还不快跪下问安。」 众人险些喷笑出声,石侍御却浑然不觉,镇定地说:「娘,几日不见,你怎么变这么胖啊?」 「为娘的想儿,夜半不成眠,起身吃东西,这不,就胖成这样了。」韦中丞一拉肚子上的肥油。 「娘,你可不能再胖了,胖得跟我们韦中丞一样,迟早有一天杀猪的拖去宰啦。」 「为娘不怕杀猪的,倒怕极了你那位专门杀官的台主啊……」 「娘,台主在你身后,他很火……」 众人兀自玩笑,韦中丞回头,果然见李千里下楼来:「新入京的台官,都知道今日仪程了吗?」 「禀台主,锺中丞已宣读过了。」韦中丞回答。 「那就好……」李千里命台官聚集,正色说「今晚是大殓仪,接着设铭旌、悬重,明日清晨殡礼,而后就剩下各种奠礼与移灵诸事,今晚之后,国事便要逐渐回归常轨,虽说乌台于山陵礼中不过附班行礼,却要小心监督礼部与诸寺,待山陵礼后,台院殿院务必查核此间诸多花销,慎防有人中饱私囊。今夜大殓,望诸君严密注意百官动向,明白否?」 「下官遵奉台主之命。」 「好,赶快去换上法冠袍服,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 太极殿内已经设好了大殓床、梓宫与各种所需,由于此时已是夜间,宫殿诸门尽皆封闭,直等到大殓仪前两刻,承天门才会打开,放官员们进入。 崇昌郡主静静站在飞凤阁上,看着脚下如流萤一般的灯火,从各个官署聚集到承天门前。大殓仪要穿朝服,大殓三日后才换丧服,因此她身穿大袖翟衣,簪着花钗,湿热的晚风将一缕发丝吹到她腮边,轻轻地搔着,像小时候每次她哭了,祖父便搔着她的脸、逗她笑。 已经哭了好几日的眼睛,前日小殓时肿得几乎睁不开,前额痛得快要炸开似的,今日略好了些,只是晚上大殓后,大约又要肿起来了吧? 「玉瑶。」 女皇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崇昌郡主转身,低头躬身,见白裙滑过眼前。此番仪注上已经议定,主父的葬礼规格高于皇后、低于皇帝,于臣为君、于君为臣,不过上皇女皇身为君,便不能参与祭奠,只在飞凤阁上垂帘而视,因此他们并不穿朝服,况且上皇还在,女皇也不能穿丧服,所以她与上皇都只穿临丧时的白帢服。 这白帢服乃是在中衣、白襦之外,披上一层白纱大袖单衣,外系素裳裙,穿乌皮履,此服在梁国典章中虽是明文规定皇帝临大臣丧服,但是多年来都以素色袍服代替而已,不过主父的地位高于大臣,若穿素服显得随便,所以主父去世隔日,李贞一便命宫人为上皇女皇赶制白帢服,在一干朝服中,上皇与女皇却是一身银白,甚是醒目。 「你父适才又在殿外与李国老争吵,说仪礼太仓促,你觉得呢?」 崇昌郡主低着头,从主父断气到今日大殓,才短短数日,虽说李贞一在丧具典仪上并未疏忽,但是看在她与太子眼中,却很难受,这是他们父女二人相处了一辈子的父亲、祖父,却仅仅数日就要封棺,今夜之后,她再也看不见祖父了…… 「你觉得呢?」 女皇的话音淡淡的,崇昌郡主却觉得有一种力量直压过来,她一咬唇:「孙儿也觉得太仓促了些。」 「李国老说,古礼三日大殓,加上近日天热,再放下去,只怕……」 女皇没有说完,崇昌郡主低着的脸却顿时涨得通红,她当然知道尸体在大热天会发臭,但是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只觉得愤怒难当……她紧咬着牙、攥着拳,强迫自己不哭:「中书令……说的……」 「说的如何?」 女皇冷冷地问,崇昌郡主用力抿了一下眼睛,才能咬着牙说:「中书令,说的是。」 「玉瑶,你这般孩子气,怎么镇得住天下?」女皇更加冷漠地说,崇昌郡主身子一晃,直挺挺地跪下,女皇背着手,望着脚下的西京城「你阿翁一心要你接朕的位置,朕应允,不是因为你配、你能、你想,是因为这是朕欠他的……朕送过他很多东西,他都不喜欢,但是,把江山给你,他就高兴了……他真的很疼你、很宠你呀……」 崇昌郡主把头压得更低,听得懂女皇话语中对主父的恋慕与怨恨,却也感到沉重的期待与严苛的审视,女皇缓缓地说:「往后,你头上压着父皇、压着朕、压着你父,在朝有太师父子、中书令与你姑父他们,在外则有藩镇,底下还有你的弟妹,所有人都在看着你、盯着你,稍有差错,他们就会把你扯下……今夜之后,你就不能再随便显露情绪,只要是从你口中出来的,哪怕一个字、一个声音,都要思量再思量……」 崇昌郡主泪流满面,却听女皇叹了口气,裙襬一甩,便离去了,空荡荡的飞凤阁上,只有她一人,抬起头,隔着泪眼,她看着脚下西京城中万家灯火,却觉得无比孤单。 ※※※ 李千里率领台官到达承天门外,已有一些其他官署的人聚集,此时纷纷闪出一条路来让御史台过去,李千里刚站定,从旁边跑来一个小内侍,气喘吁吁地说:「李台主,驸马有请……」 「韦相公在何处?」 「在太极殿外。」 李千里点了点头,随那小内侍到偏门,监门卫识得他,便放他进去,他一直来到太极殿通往飞凤阁的偏殿边,却听得里面人声喧嚷,不知是怎么回事。 「老师……」 李千里听得这声音,回头一看,却是崇昌郡主,她一身朝服,卻脂粉不施,看来十分憔悴,他一拱手:「郡主万福。」 「老师,请别进去。」崇昌郡主疲倦地说。 「敢问为何?」 「我父哀痛欲狂,正与中书相公争吵仪礼之事。」 「那下官更应入殿了。」李千里侧了侧头。 「老师,让中书相公和姑母、姑父去争就好,请你千万不要与我父争执,就当作你不曾知道此事吧!」崇昌郡主揉了揉眼睛,勉力抬起头来看着李千里。 「那么,请郡主给下官一个理由。」 崇昌郡主哀伤地看着他,在她最痛苦最难受的时候,他对她没有一丝温柔,但是他那日在众人面前说起虞璇玑,分明是柔情万状……她用手背抹了抹脸,强忍着说:「皇祖母已与我说了,待丧仪一毕,先立我为太孙,随即退位与我父,待我熟习政务,再传位与我……」 「此事中书相公知否?」李千里惊问,他与李贞一等人都以为太子已无用处,怎地冒出这个消息来? 「此事我只与老师说,中书相公自然不知。」崇昌郡主微微颤抖,她见李千里瞪大眼睛就要跑入偏殿,情急之下,揪住他的衣袖「老师,不要与我父争吵,他即将登基,若你在此时缄口不言,我尚能为你周旋,你若去,我……」 李千里回头,见崇昌郡主珠泪盈盈,他侧过身子,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开,拱手说:「郡主,下官是有妇之夫,虽有师生之谊,还是应当严守男女大防才是。」 「老师……」崇昌郡主见他又要往偏殿去,一咬牙,泪眼婆娑地说「我在你眼中,是个不重要的人,但是你不能不为璇玑姊姊想,她是你的……你的……你的妻子……她与我父并没有什么利害关系,但是你若是不肯与我父妥协,她就会是第一个被我父迁怒的人……」 终于到了这一日……李千里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一撞,站住脚,再一次回头,沉声说:「璇玑先是御史、才是下官之妻,不论是今上、东宫或者郡主,下官事主报国之心都不会改变。」 「所以你就可以不顾璇玑姊姊的前程?」崇昌郡主无法置信地说,她望着不为所动的李千里,一时间,突然觉得离她遥远而陌生「老师,我以为你为了璇玑姊姊,可以不惜一切……」 「不惜一切的人,是她……」 李千里淡淡地抛下一句话,拱手作揖,转身离去。崇昌郡主站在原地,觉得天地之间,似乎已无容身之处,她从来不想做女皇,去东都入道是她自愿的,她不想待在西京里看父亲的妾侍与弟妹们尔虞我诈,只想好好地读书,若是能找到一个诚心待她、不慕荣利的人,安安静静地过完一生,也就是了。 是在御史台公廨田,她见到身为宰相却仍轻骑布衣来去的李千里,才觉得这世界也许有一个人是与她一样不在乎身份不在乎名利的。但是此时的李千里,已经不是她想象的那个样子……她心头涌起一阵对虞璇玑的怜悯,他怎么能对虞璇玑那么狠毒?他不是才在女皇面前信誓旦旦愿为她领罪吗?为什么他却毫不在乎虞璇玑的仕途呢? 李千里一步一步走向偏殿,不能否认,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想离开太极殿,以求将来在太子面前存身保泰。但是,是郡主的话提到了虞璇玑,他才下定决心,不能不管此事。 因为他早已失去在太子跟前献媚求荣的机会,太子不可能忘记从前,即使要利用他,也只是一时而已。太子是个不重门第重出身的人,只有属于他体系里的人,才能安安稳稳在东宫里为官,李元直就是其中一个最标准的例子。李元直虽是韦尚书的女婿,却与韦氏父子并不亲近,这是受其妻影响,韦棠华自幼养在宫中,太子无弟妹,便将这外甥女视作小妹妹一般,连带地也相当照顾李元直,这李元直门荫起家后,接连任东宫右庶子、左庶子,外放刺史后不久,就又调回来任太子少詹事。 若是太子一登基,不管李千里是奴颜婢膝还是不卑不亢,早晚只有罢黜一途。若是他向太子屈服,就会有更多的要求压下来,也许他连好不容易的婚姻都保不住…… 要想存身,存的只有他一人。 要想保住夫妻二人,唯有将太子彻底斗垮。 要想彻底斗垮太子,他就不能背叛师门。 不管是做你的妻子,还是做你的部属,我都会尽力……她是这样说的。在她嫁给他时,确实已是不顾一切……思及此,李千里心意更坚,缓缓来到偏殿门口,只听得里面吵吵嚷嚷,他伸手敲了敲门。 「下官李千里,来覆台……」李千里猛然住口,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忍不住会叫李贞一做台主「下官李千里,来覆中书相公之召。」 里面声音暂歇,韦尚书的声音传来:「进来。」 李千里打开门,却见里面楚河汉界壁垒分明,正中是女皇与上皇,左边是太子、霍国大长公主、平王襄王、太师父子与几个东宫官,其中有两人,李千里却没有印象,心中警觉,又瞄了他们一眼。右边则是唐安公主为首,其下坐着李贞一、韦尚书、两位仆射与门下侍中。 李千里一拂下襬,下跪拱手:「臣,御史大夫李顿首拜上,上皇万福金安、陛下万福。」 上皇点了个头,却见女皇面色不豫,只一抬手,李千里再一拜,起身坐到门下侍中之下,侍中是个老好人,平日与谁都相处得好,只是与太子不甚熟络,所以坐过来老狐狸帮这边。侍中向李千里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将一张熟纸推给他。 李千里低下头,迅速看完,那纸上字迹秀美,与太子的笔意有几分相似,写的是太子重新拟的仪注,侍中低声对他说:「李台主,你知道东宫那两位王待诏吗?」 「听过,没见过。」李千里说,他知道东宫有两大宠臣,都姓王,一位是翰林书待诏王丕,专门指点太子的书法,另一位是翰林棋待诏王叔闻,已是陪太子下棋近二十年了。只是翰林待诏无品无阶,比流外官还低些,倒是与教坊的歌伎乐师差不多,自然不太可能与三品高官见面。 侍中下巴微抬,指向李千里没见过的那两人:「在那里……」 李千里眉头一皱,却听女皇问:「李大夫与侍中说些什么?」 「臣启陛下,臣正待询问侍中相公,太子身后那二位官人是何人?」李千里却不说破,故作不知地问。 女皇似乎也有些不悦,看向那两位王待诏:「此是御史大夫,尔等拜见。」 「下官翰林书待诏王丕/棋待诏王叔闻,见过台主。」二王连忙拱手说。 「咄!」李千里拍案而起,将正在打盹的平王吓了一跳,只见他沉声一喝「这是何等场所?尔等区区翰林待诏,岂能列席?还不出去!」 「李千里,打狗也要看主人!他们是我的人!你敢赶他们?」太子也跟着怒声大喝。 李千里眼风一瞄老师与李贞一,见他们依然淡淡地喝着茶,索性火力全开,哦了一声:「既然是太子养的狗,就该乖乖在外面看门,侵门踏户入屋来,简直没有家教!」 「你!」太子为之气结。 「好了!两位翰林待诏,既然御史台觉得你们不宜在此,就出去吧。」上皇用指节敲了敲案说,他既然发话,太子还想争辩,却见上皇一睨,那两位王待诏连忙出去,带上门后,上皇冷着脸说「萧昭夜!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听信他们两个的话,你这太子越当越回去了!」 「他们说的有何处不是?」太子抗辩。 上皇难得地虎起脸来,声色俱厉:「把中书令的大礼仪注全盘推翻,从头再来一次?你嫌钱粮太多,可以浪费?外头还在用兵,你知不知道神策军一次出去要花多少钱?关东招抚行营要花多少钱?你父是个勤俭的人,若是让他知道你这样浪费,走过了奈何桥都要回头从黄泉里爬出来打死你!」 太子兀自与上皇争论,侍中又趁机对李千里说:「适才太子在此与我等周旋了半日,就在你进来前,上皇与陛下用完了膳,才过来的。」 「父皇……」女皇虚弱地喊。 上皇没听见,女皇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一动,没有声音,李千里见她神色间有些不对劲,其他人却都没看清楚,他是在场最年轻的,一骨碌起身就快步走向上首,正好接住女皇向外倾倒的身子:「陛下!」 众人这才惊觉女皇不对劲,此时涌上去,女皇胸口堵得慌,又气又恨又无助,此时,却听得有人说:「陛下,应当传侍御医前来才是。」 女皇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倒在李千里怀里,从这个角度看上去,他的脸与褚令渠年轻时的样貌有些相像,都是留着短须,肤色也都是麦色,她在心里低低地叫了一声『褚郎』,却点头:「传……吧……」 李千里点头,却先回头找公主:「公主在否。」 「我在。」 「劳烦公主在殿旁清出一处睡榻,让陛下暂歇。」李千里说,公主应了一声,连忙去旁边拉过一些枕头,在偏殿后面长榻上铺了,李千里这才要将个子娇小的女皇抱起来「请陛下恕微臣冒犯御体。」 女皇听了,无力地一笑,自她幼时,宫人内侍若是要为她更衣擦背,有肢体上的碰触,都会说此话……就是当年李贞一、褚令渠侍寝于她,都也曾说过此话。只是到了此刻,她已是七十老妪,又有什么好害羞?什么好冒犯的? 李千里抱着女皇,将她放在榻上,自有公主为她盖上薄毡,上皇连忙挤过来,傻兮兮地说:「宝宝,都是阿爷不好,你自幼心口就常疼,都是阿爷不该与你那笨儿子吵嘴,你放心,阿爷不与他吵了……」 女皇正待说些什么,又听李千里说:「上皇请一旁坐好,人气混浊,陛下会更不舒服。」 「呜……是吗?宝宝,你当真不要阿爷陪吗……」 女皇无奈地摇摇头,上皇才垂头丧气地坐到旁边,她的目光看了一圈,公主细心在她身边揉背顺气,李贞一伫杖在屏风边若有所思,李千里韦尚书站在上皇身旁,那左右仆射与侍中挤在帐子外……目光停留在太子身上,他绞着手,站在榻尾,微拢着眉,似乎有些不耐烦、也有些不知所措。 侍御医很快就带着针博士与几个女医来了,女医们先为女皇诊脉,将脉象转告侍御医后,侍御医问了几个问题、又看看女皇的脸色,便命女医为女皇推宫活血、疏通经络,女皇稍稍喘过气来,便说:「时辰快到了,太子与众卿去吧……」 李千里等人随着太子离去,走出偏殿后,便看见崇昌郡主站在殿外,眉心微拢,抬着头,太子向她伸出手:「玉瑶。」 「阿爷……」 「打起精神来。」 太子难得说出一句让李千里点头的话,韦尚书却故意慢了脚步,走到李千里左前侧,低声说:「你出宫做什么去了?」 「回家拿东西……」李千里也压低了声音说。 韦尚书回头看了他一眼,李千里右手默默指着左手上的紫玉戒,韦尚书便摇了摇头:「你啊!」 众人下到太极殿上,只见殿门大开,殿内东西楹下,陈列着一百二十件大殓仪所需的衣饰,还有要随入梓宫的衾被与随葬物。殿上御座处的御案已经搬开,眼下放着主父的遗体,四周围着素帷。 昨日的小殓仪上,乃是先将十九件殓衣放在绞带上,而后盖上衾,再用绞带束成长方形。因此,旁人已看不见主父遗容,只见长榻上躺着一个绫罗包裹,一旁放着大敛床。在太极殿西则停着巨大的梓宫。 此次葬仪乃是由韦尚书主持各种礼仪,因此身配礼仪使衔,因此他并没有随众人入殿,而是在外头与礼部属官们讨论些细节。李千里默默走到太极殿外御史台的位置去。 人都站定了之后,只听殿上侍中发声,文武百官连带皇亲外藩全数面向北,殿内典仪女官说:「拜。」 韦尚书转向太子,欠身说:「臣礼仪使韦奏太子,请拜大行皇帝。」 于是太子下跪哭拜,众人随之哭拜,韦尚书在心里数了十五下后,又转向太子:「臣礼仪使韦奏太子,请止哭。」 而后众人止哭,韦尚书引太子站到殿东,让他面西而坐,其余皇亲皆在殿内。外面诸官则在通事舍人的引导下,或在殿外、或到殿下,各依其位站好。御史是人主亲信,自然站在殿外,因此殿内在干什么,都是一目了然。 只见大殓床上垂下直三横五共八条绞带,带上压着锦衾,近百名内侍此时默默走进,一一拿起殿内陈设的大殓衣,一一走上去、拉开、放在锦衾上铺平,再走出大殿,内侍们的脚步轻巧,这么多人一律西进东出,一出去就不再进来,却无半点声息,动作迅速敏捷。 约莫过了两刻钟,一百二十件大殓随葬衣在大殓床上迭成厚厚的褥子,而后,又是数十名宫人如刚才的内侍一般,将随葬玉饰一一放在殓衣上。最后,九名年老内侍进来,将主父遗体移到大殓床上,打头一名内侍做了个手势,其余八人首尾各一、左右各三地站好,整齐划一地拾起大殓锦衾,覆上主父遗体,然后一直一横地将绞带束好,抬起小殓床,又随那打头内侍出殿去,后面上来十八名年轻内侍,将大殓床移到刚才小殓床的位置,也无半点声响。 现在大殓床上已经将主父打成了一个硕大的锦缎包裹,韦尚书便请现任司空的皇叔襄王下殿去,将梓宫引上殿来。襄王撑着拐杖,慢吞吞地走在那巨大的梓宫前,梓宫入殿后,便置在刚才大殓床的位置。 那梓宫既宽且深,在底部早已依北斗七星的形状,安置了七个方形的合,梓宫上殿后,内侍们便拿起挖出七个洞的七星版,垂入梓宫中,七星版的七个洞刚好架在七个合上,这是为了盛装将来流出的尸水。 而后铺设席子与锦褥,然后将遗体垂入梓宫内,在最上面覆上一层黄帛,神策军中尉窦文场手持一大张写着随葬物的素帛走上,将素帛平放在黄帛上。最后,三十六名内侍抬起画着日月星辰龙龟等图案的盖,将梓宫封上,又有三十六名宫女共持黄锦夷衾走上,平平地盖在梓宫上面。 在整个大殓仪与后面的大殓奠中,李千里冷眼旁观、行礼如仪,他发现只有太子与崇昌郡主真正全心在哀悼主父,其余人等,大约都与他一样不太专心,他也发现太子的儿子们对于自己被安排在崇昌郡主之后,似乎并不满意…… 「举哀。」 韦尚书的声音响起,李千里冷漠地跟着纵声嚎丧,心思却想到东宫那两位待诏,他眯了眯眼睛,早就知道太子常与他们二人在一起,还将一位女进士嫁与王叔闻做外室妇,那时他觉得不过是太子养猫养狗一样,毕竟待诏没有任何功名,不过是些伎人而已,不可能任官也不可能出去带兵…… 不过这样也好……李千里心中冷笑一声,就让太子跟着这两个人糊涂去吧……如果太子要重用他们,势必会把朝廷内外的士人挤到李贞一旗下,待得舆论哗然,太子人心丧尽,便是崇昌郡主接班之时…… 「止哭。」 韦尚书的声音又传来,李千里起身,只见内侍们扶着已经哭得全身无力的太子出来,后面跟着同样几欲昏厥的崇昌郡主…… 李千里低着头,心中却又嘀咕起来。 这样柔弱、无甚才干、只有文章看得过去和心地善良的小女子,做个官员尚且有待磨练,更何况做个女皇? 李千里按着通事舍人的指引,走下龙尾道去。汉白玉阶上沁着一层夜露,从脚底窜起一阵凉意,此时,他微微一怔,发现自己心头竟没有忧虑,反而有种阴险的喜悦,他脸色一正,急急地将心中刚才冒出的念头抛开。 因为,璇玑不会喜欢他刚刚那个念头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8章 夫妻树 虞璇玑在亲仁坊宅里住了一晚,便回到曲江山亭去。入得门来,便见燕塞鸿与乳母作揖为礼,她连称不敢,与他们述了别情后,才知道李寄兰已回到太平女观,正待安排妥当再去寻她,倒是燕塞鸿早派了小厮去请,两人相见,自是把关东诸事说了一番。 李寄兰听她说完,才笑着说:「不过你与李大夫的事,我却不曾料到,那日李大夫遣燕执事来,要为你搬家,我还以为是骗子,差点把他打出去。后来是燕执事说要带我去见李大夫,我又扯了翟叔一起来,验明是他本人没错,但是听到他说你们俩已经结婚,我又觉得是骗人的……差点没掐住他扒掉皮看看是不是谁假冒的!」 「为什么?」 「你离京前,我是觉得你越来越把他当座师了,座师与丈夫,到底还是有距离的吧?而且才四五个月,怎么就结婚了?」 虞璇玑听到此处,倒是一怔,搔着头说:「这……你这么说,我才觉得好像没有很久……那时在成德镇相见,只觉隔了好久,只觉再不抓住他,这辈子就会过去似的。现在想起来,大概当时差点被人砍死,所以觉得人生苦短吧?若是现在再说要不要嫁,我就会想再等一等了。」 「得了便宜又卖乖。」李寄兰笑着说。 虞璇玑微微一笑,透出一些新婚的喜气:「不过我也不后悔嫁给他就是了,只是又要持家又要做官,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为好。」 「又做夫人又做官人,确实不容易。就像现在,你要去关东,李大夫必须留在西京,眼下不过是忍过就算了,往后若有孩子,你若出外,或者李大夫放外官,孩子归谁养啊?」 「我不敢想这个问题,怕想着想着就干脆和离了。」虞璇玑苦笑着说。 「呸呸呸!哪有新妇说这种丧气话的?」李寄兰拿出麈尾,用力向外挥了挥,像是要挥去晦气似的「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寄兰,你真像我姊姊……」 「我本来就比你大个三岁。」李寄兰白了她一眼,又说「鸿渐与你同年,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咦?怎地不见陆兄?」 「臭茶痴,在平康坊遇上几个熟识的茶商,跟着他们去浮梁了。」李寄兰微嗔着说。 「浮梁……听说那里茶市很大?」 「我几年前跟茶痴去过一次,全是山,虽说不高,但是高高低低的,走路真不容易,所以我们是坐船去的。」李寄兰食指点着下巴,回想着说「茶痴在那里与在江南时可不一样,手一拈、鼻一嗅,多少眼睛都盯着他,他一个表情就干系后面整船茶的价格,比你们这些官还威风。」 虞璇玑心思灵活,猜测着说:「陆兄那次一定是千方百计央你同去吧?」 「他要我去,无非是让我看看他也是有厉害的一面,茶痴啊……」李寄兰点点头,拾起垂在胸前的冠带甩到背后去「我第一次见到他,他才十一二岁吧?一直到那次他拉着我去浮梁,才真正觉得他是个男人了。」 「我记得你初见陆兄,是去踢人家的馆?」 「一口念经、双臂揽流莺,我就是喜欢把这些臭和尚的僧袍都掀开,让人看看他们是什么样子,志积是竟陵名僧,他也骂过我是妖孽,我当然要去踢他的馆了!」李寄兰笑嘻嘻地说,说起怎生捉弄人,她就一派神采飞扬「那时鸿渐不愿剃度为僧,志积想挫一挫他的志气,所以叫他做好多事,我那时骑着小驴、换了艳装,正要入寺大闹,却见他骑着牛,拿着竹枝在牛背上写字,瘦巴巴的,全身削下来没有三两肉。问出他是那寺里的孩子,我就把他扯到山下去大吃一顿,又带他去看戏,若不是志积派人来寻,我还要把他扯过江去呢!」 「那志积禅师岂不是气死了?」 「这老儿倒是沉得住气,任我骂他是老秃驴欺负孩子也不恼火,反对鸿渐说,也许是该放他出去了,而后便让他打包行李,又塞了些通宝给他。他没处去,正好那戏场是我家老仆的亲戚开的,我就把他丢到戏场,自己渡江回去了。」 「啧啧,你拐带少年,还把人家送到戏场做免钱奴工,简直没天良哪!」 李寄兰一说起陆鸿渐,神色又温柔起来,伸手将冠带牵过来,缓缓抚着:「嗳……报应就是他不好名利,随遇而安,可是我这一辈子舍不得衣食无缺的女冠日子、舍不得一干酒肉朋友、舍不得这点文才,又舍不得他。」 虞璇玑见她沉思,便低吟道:「不羡黄金磊,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淡泊如此,实在是人间难见了……」 「他这人,有口吃的就吃,有片屋瓦就住,有件破衫就穿,什么都不图,就是人最难断的□□,也是不欲不求。却又不是没点真心,他对我从来没有一丝搀假,就是不贪,爱他恋他,也自自然然受了,我气他怨他,又不当回事,那票茶破烂才是命根似的,气得我直想把那些东西都砸烂了才好!」李寄兰咬着牙说。 虞璇玑心疼好友,摇着头说:「你和他,到底要走到什么地步才甘心各退一步?都三十多了,没多少时日能耗啦……」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是你和李大夫,一个锅配一个盖,再加上关东那些破事把你们扣在一起,这才成了一对,若不是关东这一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愿意嫁作人妇呢!」李寄兰不服气地说。 「喂!我也是好心,凶我做什么呀?」 「新婚就摆出娘亲的脸孔叫人早点定下来,我看了就有气!」李寄兰半真半假地瞋目说。 虞璇玑痞痞地昂着下巴,做了个鬼脸,随即涎着脸陪笑陪小心,逗得李寄兰也掌不住地笑了。 ※※※ 由于一入安全的地方就开始昏睡,虞璇玑完全来不及理清新家的一切,虞璇玑在三日后便收到了台令,要她隔日入宫晋见。 接下台令后,她搔了搔头,有点不太甘愿的样子,不过第一句问的却是:「台主还好吗?」 「啧啧……什么都不问先问台主,台主知道后一定会感激到哭出来的,毕竟自他入台以来还没人问他好不好,只听人问他死了没啊!」 「那就劳烦源令史把我的话转达给他,台主大喜之下,应该会把月俸原封不动地交给我吧?」虞璇玑微微一笑。 源令史是中等身材,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八字胡,四平八稳不胖不瘦,颇有点当家人的样子:「台主的月俸向来不经他手,都是由燕执事带人取,因为台主每月除了钱还有粮、物跟肉食配给,拜相也都有一些加给,所以虞里行把家管好,要抓牢台主是轻而易举啊!」 「我会记住的。」虞璇玑笑了笑,侧头问源令史「不过国丧不是还在进行吗?令史怎么有空出来?」 源令史讲话又快又啰唆,实在是管家人总是什么事都要交代得一清二楚,又没有太多时间,只好把话说得快一些:「大殓仪结束后,就是些跪跪拜拜的事,我老人家腿脚无力,这种事情交给身强体壮又欠磨练的台主非常适合,但是我又不能不做事,否则台内有人看不爽的话,第一个弹劾的就是我,所以只好讨个差事出来逛逛大街了。」 虞璇玑抿嘴一笑,她之前并不常与源令史接触,却又听源令史问:「虞里行,我们送你的礼物,你看了吗?」 「还没呢?」 「小孩子什么时候生啊?」 「咦?」 「咦?不是怀了孕才这么急吼吼地成亲吗?」源令史故作惊讶地说。 「源令史,你今天根本是为了说这话来的吧?」虞璇玑眉峰一动。 源令史大笑而别,虞璇玑打包了行囊,隔日一大早便穿上源令史昨日送来的丧服,入宫晋见。她先到御史台,才知道流内官都去致祭了,便先去自己公房里整理文书。她去关东期间,锺中丞调了一位新的关东监察进来,不过虽是监察,却是做里行的工作,等虞璇玑回到西京后,这位新监察便会再往关东去。 新监察将公房打扫得很干净,该处理的也都做得很好,虞璇玑翻开他经手的公文,也是字迹工整、叙事清晰,再一看名字,竟是上一科制头,她目光一跳,低声说:「子元、梦得是当代名士,牛僧茹又是在贤良方正科直斥宰相的硬骨头……我的同僚怎么都是些强者哪?」 「虞里行在某等眼中,也不弱啊。」有个陌生的声音和善地说,虞璇玑抬起头,只见一个相貌温厚的男子站在门边,拱手说「在下陇西牛僧茹。」 「牛监察,下官余姚虞璇玑。」虞璇玑连忙回礼。 「里行与监察并非从属,虞兄请直斥名字就是。」 双方入座,牛僧茹抽出一个卷轴:「虞兄回来之后,便是小弟巡按关东,详细情形,待虞兄回来再说也不迟,这里是果儿报上的花销,请虞兄先过目,今日签押后给小弟吧!」 虞璇玑详细看了,确认果儿没有浮报后,签上押印,便离开公房去寻李千里,走到台院,却见楼下的书令史说:「虞里行,台主传话回来,让你直接去中书政事堂。」 虞璇玑谢过,便来到中书省内,因为是第一次来,探头探脑地不知门路,在政事堂下的李千里一眼看见,随手抓了一个小吏:「把门口那个女官带到此处。」 那小吏不敢不从,以为虞璇玑是他要修理的官员,战战兢兢地带她到李千里面前,反身便跑,临去还对虞璇玑投下一个同情的眼光。 李虞夫妻二人目光一碰,同时,李千里挺直身子,稍振衣袖,双手交迭在腹上,虞璇玑低下脸,拱手执礼:「下官虞璇玑,来覆台主之召。」 「中书相公欲嘱咐关东事。」 「台主有什么指示吗?」 「问清楚中书相公想怎么用魏博成德。」 李千里说完,虞璇玑微微皱眉想了想:「不就是要他们按兵不动吗?」 「啧……」李千里脸一沉,强迫自己用台官的标准要求虞璇玑「大行是淮西的靠山,山陵已崩,淮西与关东都想傍着新山头好避风,身为台官,你觉得朝廷会想要魏冀二镇怎样?」 虞璇玑想回答,李千里却只挥了挥手,要她进去,自己则留在堂外。他想知道,如果虞璇玑单独面对李贞一,会有什么结果? 虞璇玑倒是不觉得特别害怕,她知道李贞一是李千里在御史台的前辈,却没听说过多少李贞一的事迹,以她的本性,也只会记得此人年轻时是个美男子而已。她轻轻走进,一个书令史带她到西间去:「中书相公,虞里行求见。」 「请她进来。」水精帘挑开,只见一个约莫七十上下的老人端坐在大案后,那席谁穿了都像个脏雪人似的麻衣,他穿起来却有些仙风道骨似的,头上麻巾旁,跑出几丝华发,他抬起头,似乎有些诧异,而后缓缓地将手一让「虞里行,请坐。」 虞璇玑这才发现自己忘记报上名字,连忙拱手:「下官监察御史里行虞璇玑,拜见中书相公。」 「请坐。」李贞一毫不掩饰地微笑,一挑长须,待她坐好了,寒暄了一阵子,又问了魏博成德的状况与两位新帅的人品,才说「虞里行,你觉得淮西可不可攻?」 「下官不知淮西现况,不敢妄断。」 李贞一明显地挑了挑眉,自顾自地说:「我与秋霜、韦十一尚书一直在等时机,好收回淮西。吴少阳虽说品德低下,但是在治镇治军确实是好手,文有温杞武有李佑,这才敢雄踞一方。如今,吴少阳已无用处,吴元济毫无才能,不过仗着温李二人不倒架子罢了。所以再过一阵子,等局势缓过来,我便要筹划出兵,所以你此行要能确保五年之内,魏冀两镇无军事,烦你多费心。」 虞璇玑脸上一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无法可治!谁知道魏博成德会不会又干架?监察也不可能一天到晚在魏博坐镇哪!她心中暗自抱怨,又低声说:「恕下官直言,下官初涉关东之事,只能尽力而为,不敢在相公面前保证。」 「也是,尽力就是。」李贞一淡淡地说,收回目光,便有送客之意。 「下官……」虞璇玑试探地说了一声,见李贞一没有打断,便继续说「下官有一事不明,欲请问中书相公……不知朝廷能容忍魏冀二镇到什么程度?」 「这是李大夫让你来问的?」 「不是,是下官在关东时全然不明朝廷意向,心中总觉得十分不安,那时台主尚是中书令,就算判断失误,也还有转圜的余地。而如今已非台主辅国,自当问计于中书相公。」 李贞一抬起眼看了看虞璇玑,又垂下视线,看着案上的文书:「要兵没有,要地不行,要钱,一年不能超过五十万贯,要官要衔,要多少给多少,还有问题吗?」 「若是要物资呢?」 「去岁丰收,太仓那边报上的粮价是米一斗一百五十文、粟一斗八十文,缣帛一匹八百文,其他的细目,你去查了便知,总计物资价值不能超过百万贯。」李贞一清楚地说,援笔沾了沾墨「还有问题吗?」 「中书相公目前只打算收回淮西吗?魏冀二镇是否也是要打的目标?」 「身为臣子,我当然希望将关东诸镇收回,只是在我有生之年,应当是等不到那日了,你只管放心去,不会把你陷在关东不顾的。」李贞一在卷轴上签上押印,移到一旁,又拿起另一个卷轴打开「你转告秋霜,我虽然不满意你们俩私自结婚的事,但是生米煮成熟饭,我区区一个外人也没什么可说的,让他不要像只老母鸡顾蛋似地守在你旁边。此外,容我以老卖老,说些不中听的话,我不清楚你跟秋霜是怎么回事,但是当初是你自己选择走上这条路的,都是个大人了,该摔该跌该撞的,总是得自己摔过一回。要想在男人的地盘里当官,当女萝最容易,只要攀着一株大树往上走也就是了,但是,若想在我的眼皮子下跟我面对面说事,养在盆里也没关系,至少,你得是根树苗。秋霜是我寄予厚望的后进,为了拉拔他,我花了许多心血,你若是根拖累他的女萝,我会毫不犹豫剪除你,明白吗?」 李贞一淡漠地口吐威胁之语,虞璇玑气得脸色煞白,不服气地揪紧了衣衫,实在听得忍无可忍,一拳捶地大怒,气得口不择言:「我在关东差点被砍死的时候,中书相公在何处?既然中书相公说不清楚我们的事,又怎能说我是拖累他的人?我从来没想过巴着台主往上走,自入他门下,我一直很认真学着做官,他对我有期许有爱护,可是我们从来就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台主是个公私分明的人,该把我丢出去的时候,他也没有心软过,我在关东从来没有一日可以安心合眼,若不是还想再看他一眼、若不是想在他面前抬头挺胸,我早就弃官逃跑了!正因为他是提得起放得下的人,我才会嫁给他,你凭甚么说我就是想巴着男人往上爬?如果我是这样的人,台主根本不会收我做门生,他根本连看都不可能看我一眼!你连这点认知都没有,还好意思说是你拉拔他吗?」 咆哮公堂实在是御史台大忌……啊!去他娘的大忌小忌!真是我知心的娘子啊……李千里在外面听了,浑然顾不及李贞一会不会生气,心里先感动得一塌糊涂,别人都说他冷血没人性,只有她说这是公私分明提得起放得下,别人见他去关东,巴不得他被乱刀砍死,只有她独身在关东咬紧牙关忍耐,为了回来见他一面、为了在他面前无愧……思及此,只恨此时身在朝廷,否则真该冲进去相拥才是…… 此时,却听得李贞一笑出声来,随即冷冷地说:「对丈夫的上司咆哮?这还叫做不拖累他吗?贤妇就是自己受了委屈,也要顾全丈夫,是非对错,在贤妇的眼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丈夫的前程,你觉得,你配得上李夫人这个称号吗?来人!送虞里行!」 不一会儿,虞璇玑气呼呼地冲出来,李千里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回头见到是他,虞璇玑便皱着脸,几乎要堕下泪来。 李千里迅速地握了握她的手,将手巾塞到她手中,难得地柔声说:「休管旁人,我们的事,只消我知妳知,就够了。」 虞璇玑用力地点了点头,没有伸手去碰他,只握紧他的手巾,欠身行礼,便离开中书省往内侍省去了。 李千里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却听身后有人说:「若是我在御史台,她绝对不可能进来,秋霜,你真没有看女人的眼力啊……」 「我的璇玑,会成为梁国的奇迹。」 「喔?是吗?像女萝一样巴着你往上爬?还是你甘心做她的垫脚石?」 李千里没有说话,冷淡地一躬身,便走下中书政事堂。 台主啊……是你没有看女人的眼力……李千里心想……当年,是我太年轻,才会被台主你的教导所左右,才会觉得仕途毫无盼望。而她,经过婚姻的破碎,还能东山再起,她是个贪心的女人,所以又要做官又不放弃婚姻。只要她能跨越挫折,她就能站在男人与女人的界线上,看待这个国家。 因此,我与璇玑,不是女萝与大树,而是双生同根的夫妻树……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9章 授节钺 「有制,经邦制理,先务于安人,秉义纳忠,谅存乎体国。其有坚持正性,动合众心,才当与能,善足垂劝。则宜荷推毂之寄、为分阃之臣,建侯贞师,宣我利泽。魏博军步射都知兵马使同节度副使检校秘书少监兼御史中丞建康县公史诚,深明有融、忠孝是力,介若金石,通乎弛张……」 清朗的女声回荡在魏博大堂上,一色櫜鞬服跪在堂上的魏博诸将们,一边听着成篇累牍的锦绣文章,一边不约而同地心想,也许这是这座大堂建成以来,第一次让女人站在主座上、而男人们跪在座下。 跪在最前方的史诚,拱手低头,正对着虞璇玑的靴尖,使者与受册者都穿朝服,因此,虞璇玑的脚有大半掩在白裙下,女人的靴子大多把头做小,不像男人的靴子,为了走路方便,都是大头,横竖没人在乎好不好看。史诚望着她的靴尖,只不知若是脱下靴袜,她的脚生得如何?心思一飘,倏地拉回来,正色聆听授节度使制书。 「……仍兼副相之雄、以重元戎之寄。服兹休命,其懋戒哉。可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兼魏州大都督府长史御史大夫充魏博等州节度管内支度营田观察处置等使,勋封如故。」虞璇玑一口气将长长的官衔念完,这才将卷轴一合,平托于手「此,制书使监察御史里行虞衔命授魏博节度使史诚制。」 史诚率诸将拜,旁边的赞礼者是与虞璇玑同来的内侍,史诚在他的引导下起身,往前踏了一步,双手高举过头,从虞璇玑手上接过制书,轻触额头。而后虞璇玑在内侍与其他随从的簇拥下退场,史诚跟在后面送出门外,这才算是授官礼完成。 史诚回到堂中,将制书恭敬地放在帅案上一个早已预备的架上,随后,一位镇将站出来领着众将口说恭贺之言,又齐身跪拜:「大帅金安。」 史诚心中却有如一阵热流涌过,恨不能振臂欢呼。 他父祖三代都是魏博军将,一辈子都在为田家卖命,若不是田氏父子离开魏博,他也许不会生出取而代之的心,因为数百年来,田家就是魏博,而身为杂胡,可以为将,却不能为帅,他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杂胡不能为帅,答案却是『二圣也是杂胡』,二圣,便是安荦山与他的亲信大将史思铭。二圣,在朝廷眼中是罪该万死的逆贼,在河北人却是千秋万代的英雄,所有安史部将出身的藩镇,即使最后都是以叛变离开安史集团,却不能不奉祀他们。 到如今,史诚也不知道到底魏博田家是不是有意提防杂胡,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是就如他今日依然坐在田承嗣画像下一样,等到他将魏博传给儿孙时,他也许会除去所有田氏后裔,以绝后患。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魏府千年。」史诚淡淡地说, ※※※ 虞璇玑提着裙襬,缓缓离开魏博大堂,后面内侍说:「虞监察,成德与魏博的事都办好了,我们直接回京缴旨吗?」 「可能要请贵使先回东都等我几日,此番回京,我就要恢复里行之责,所以奉台主之命,还需与关东诸镇打个招呼,让正监察下来好做人。」 「勤劳王事,辛苦辛苦。」 「贵使也辛苦了。」 「虞监察,我倒是有一事好奇。」那内侍说,虞璇玑回头看了看他,他说「你与郡主是怎生认识的?」 「郡主?哪位郡主?」 「当然是太子长女,崇昌郡主了。」 虞璇玑微微一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在下不曾见过郡主。」 「咦?此番东行,郡主特别关照在下,让在下与虞监察多多学习,又说虞监察将来必是国中数一数二的女杰。」 虞璇玑诧异地站住脚,困惑地说:「郡主此言实在担当不起啊……只是,在下确实不曾拜见郡主呀!」 「这就奇怪了……但是郡主确实是这么说的,言语中,似乎对虞监察很熟悉……」内侍摸了摸光滑的下巴,微微一笑,凑近虞璇玑,低声说「禁中传言,郡主将是太孙,若是建太孙府,虞监察千万要把握机会啊……」 「太孙府?我朝只高宗大帝末年曾立太孙府……」 「是啊,陛下对郡主期望甚高,但是郡主身边还没有亲信……」那内侍顿了一顿。 「这是崔尚书的意思吗?」虞璇玑侧头看了看他,那内侍笑而不答,虞璇玑点了点头说「代我谢过崔尚书指点。」 返回馆驿,虞璇玑想了想,扯过熟纸来要将此事上禀,援笔沾墨,又想了想,下笔时却是『妾璇玑白』而非『监察御史里行虞敬禀』,写完后叫来果儿:「将此私信连同这几卷弹状寄出去,信寄回亲仁坊李宅。」 「家书吗?」果儿笑问。 虞璇玑一楞,有些迟疑地说:「算是吧……」 果儿便离去了,虞璇玑这才想起写信时只有前面问候一下顺便报平安,也没有带几句好话哄一哄他……是不是有点过份呢?目光飘到桌上丢着的绷子,下次寄信的时候把手巾给他捎去好了…… 门外传来人声,虞璇玑应了一声,却是孔目官:「虞监察,大帅命我来邀你入宴。」 「有劳。」 两人来到练武场上,只见场中树了两个球门,数十名部曲正在洒水,显见等会是有马球赛了,场边大帐中设下藩镇诸官的位置,大帅左右两边则空着两个座位。 少时,那内侍也到了,双方宾主相让之后坐定,史诚举起馏金提壶,倒了三杯酒,一杯奉与虞璇玑、一杯奉与内侍,另一杯自取:「这一杯,请二位监军代我叩谢天恩浩荡!」 众人一饮而尽,史诚满口君恩,哄得那内侍笑逐颜开,而后又对魏府众人信心喊话,最后笑着举杯对虞璇玑说:「最后这一杯,恭贺虞监军新婚之喜。」 「啊……真是不敢当……」虞璇玑吃一惊,连忙辞谢「这等小事,难为大帅还记得,不敢当不敢当。」 史诚喝得脸膛泛红,笑说:「嗳,说哪里话,虞监军嫁的是真御史大夫,往后便是郡夫人了!值得贺喜啊!此番关东事,若不是尊夫出面,真不容易善了,为此,一定要敬你一杯!」 「拙夫不过是尽人臣本分而已,算不得什么,这次的事,都是诸位同僚给我们夫妻薄面,也是史帅有人望,在魏府、在关东为我们周旋,这杯酒,我是一定要喝的,只是要反敬大帅才是,先干为敬。」 虞璇玑也不再辞,咕嘟咕嘟把酒喝了个见底,众人轰然叫好,史诚哈哈大笑:「虞监察来关东数月,也算是同僚一场,我这边出头,让大家凑了个份子祝贺你新婚,还望虞监察早生贵子,五子登科啊!」 说完,拍了两下手,便有两行军士送上礼来,虞璇玑心中叫苦,现摆着内侍在此,如果收了,马上就是收受贿赂,不收,就是不给面子…… 「虞监军,礼单在此。」 虞璇玑接过,面上微笑,心中心思暗转,笑瞋着说:「大帅与诸位同僚的礼虽重,但是缺了我最需要的东西啊!」 「喔?虞监军请说,只要是我魏府有的,你只管开口。」史诚笑着说,心中暗自得意,都说御史台是铁门闩,现在把你逼上船,叫你只能死心做魏府的内应。 「身为女子,人生最大的福份不过是有子而已。诸位知道,我年过三十,拙夫也是快四十的人,膝下还无子息,实在是孝道有亏啊……而大帅儿孙满堂,又是新任镇帅,可说是全福之人……」虞璇玑微笑着起身,走到帅座之下,躬身一拜「因此,璇玑不求金银,只求大帅一矢相赠,一方面纪念与大帅同僚之缘,一方面也沾一沾大帅的福气,以求家庭圆满,除此之外,璇玑不敢受礼。」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不觉得哪里不对,女人求孩子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倒是史诚一楞,也猜过虞璇玑会有脱身之计,却没想过她会利用女人的身份以求子为借口推掉礼物,他低头一笑,这个女人……倒是滑溜得很哪…… 那内侍反正是无可无不可,对他来说,将虞璇玑笼络到郡主麾下才重要,便顺水推舟:「虞监军说的是,请大帅赐一箭吧……」 「既然贵使都这么说,那我也就不知耻地自居一下全福之人了。」史诚顺着台阶下,从箭囊中抽了一箭,双手奉与虞璇玑,此番倒是真心地说「祝愿虞监军与李大夫百年好合,多子多孙。」 「多谢大帅吉言。」虞璇玑接过箭来,在额上一触以示尊重。 双方入宴,那赠礼之事也就顺势揭过不提,史诚行伍出身,不兴文人酒令那一套,倒是他的长子颇有文采,在席上与虞璇玑相谈甚欢,史诚便顺势说:「犬子好文不好武,虽不聪明,但是还算有几份直勇,仰慕御史风骨久矣。」 「我看长公子仁厚聪敏,一定能助大帅治镇治民……」虞璇玑本来不太明白史诚要说什么,却见他略略撑大了眼睛,心念一转「不知长公子现在幕府任什么官?」 「我先给他一个参军衔,具体要做什么……虞监军觉得呢?」 虞璇玑眨了眨眼,试探着说:「长公子性情温和,若做士曹,打理镇中建设之事,似乎适合。」 「我也是这么想的……」 史诚停了一停,似乎还有什么要说,虞璇玑迟疑地问「长公子在朝廷可有寄俸官?」 「未有。」 史诚满意地微笑,虞璇玑就明白了,这是要替儿子讨个兼御史台官的虚衔来着,便啧了一声:「哪有大帅之子无朝官的事呢?此事我回去一定要替长公子出头才是。」 「不敢不敢。」史诚口中说不敢,手上却又切了好大一块炙牛肉给她,又说「说起来,实在很羡慕李大夫啊,娶得虞监军这样的才女,将来若是外放节度使,有虞监军相助,文案的事就轻松多了,不像我家那几个睁眼瞎,若不是还有儿子识字,我累死都没人相信哪!」 虞璇玑心里头又快速琢磨到底他想说什么,又试探着问:「啊……说到这个,我还没见过夫人呢,离镇前一定要拜见才是。」 果然,史诚又露出似乎满意的表情:「我等会就叫她出来,虞监军现在是郡夫人了,该是她拜见你才是。」 「哦……不敢当不敢当……」虞璇玑笑得脸都快僵了,点着头说「再说,我没有诰封,算不得郡夫人,倒是夫人和如夫人的诰封和朝服,已在赶制,最晚今年底就能送到了。」 「天恩浩荡哪!」史诚终于满意了。 ※※※ 半日下来,史诚一家老小连带祖宗三代,可说是人人有奖、一门封诰,连带着酒肉一道道上,郎官清等谷酒是一定要的,少见的毗梨勒竟然也有,只是味道略苦,虞璇玑只舔了一口便偷偷倒掉。魏博镇已有许久不曾这般大宴,魏府自帅至卒,无不开怀畅饮,孔目官等人得史诚示意,更是轮番上阵劝酒,直把虞璇玑灌得玉山倾颓,醉眼朦胧,只记得写了几首应酬诗,然后是被果儿半扯半扛地送回馆驿去。 这一醉,直醉到隔日午后才起来,还没睁眼,就听见春娘呜呜咽咽地直哭,果儿则嘟嘟囔囔不知说什么,虞璇玑艰难地翻了个身,睁开眼睛:「春娘……哭什么啊……」 「呜呜呜……娘子……你还活着啊……呜呜呜……」春娘抓住虞璇玑的手大哭,从她语无伦次的哭诉跟果儿从旁简洁有力的补充,原来是春娘从来没见过虞璇玑醉得这样不醒人事,以为她被魏府的人害死了,正在害怕回去无法向『李相公』交代。 啧啧……才到李家几天,竟然被收买了,到底谁是主人哪……虞璇玑扶着头,不服气地想。 果儿被春娘吵得一个头两个大,见虞璇玑已醒,便半拖半拉地把春娘赶出去,叫她去张罗洗脸水跟饭食,自己坐在榻下,双手交迭,认真地说:「官人,小人有个重大的发现。」 「什么?」 「魏府中有人可用。」 「咦?」虞璇玑一听此话,便惊醒过来「谁?」 果儿递上一张生纸抄录的名单,虞璇玑接过,果儿说:「是官人离开魏府后才进来的新人,勾了勾的,是赵郡李氏出身,或者李氏亲戚。」 虞璇玑仔细看那些人的姓氏,除了李氏之外,还有陈梁刘程……等关东二三等士族:「人数还不少……而且都还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魏帅的动作还真快呢……只是,虽说是士族,怎么说可用?」 「官人说呢?」果儿反问,虞璇玑揉揉眼睛,却见他一摊手「台主交代,让我少说多问。」 「这就像一个针生,两个针助教看扎针。」虞璇玑笑了,太医署中设有针博士、针助教与二十名针生,专门职掌针灸之事,平日由博士与助教指导针生熟习穴位脉象,针生学习结业后,大多分散到地方官府协助地方的医博士进行诊疗、疾病防治。 「不盯紧点,扎错针把人扎成半身不遂怎么办?」果儿大笑。 虞璇玑抿嘴一笑,略想了想,又翻看人名:「他们与赞皇公有关系吗?」 果儿不答,只是摸了摸胡子,春娘送上洗脸水来,虞璇玑梳洗后,又叫来果儿:「你知道这些人的底细吗?像是魏冀二帅是怎么聘他们的、谁介绍来的。」 「这不是官人要去做的事吗?」 「是是是……」 ※※※ 在果儿的督促下,虞璇玑扯了内侍,在馆驿中办答谢宴,并亲自带了帖子到魏府中,一一送帖,顺便认识新的幕官。 果然,这些新人都跟赵郡李家有些关系,虞璇玑一方面觉得史诚请来与成德镇有地缘的人有些奇怪,一方面又觉得他们的态度比之前的幕官友善许多,心中琢磨不透,便写了信报告到御史台内。 李千里收到牛监察送来的信,随即命牛监察拿出氏族志,把这些人的家谱查出来、誊写清楚,李千里阅后,心中有数,隔日便带着名单去找李贞一。 李贞一看过牛监察誊写的名单,心思一转,微微地笑了:「看来魏冀二帅果真早有默契。」 「下官本来担心王亭奏不好控制,如今看来,当初台主让族子策动前冀帅之弟离开成德,王亭奏倒是承台主的情。」李千里也难得地弯了弯嘴角。 「我已经不做台主很多年了,你怎么就是改不了口呢……」李贞一不甚计较地说了一句,拿起桌上的团扇,慢吞吞地摇了摇「河北旧事……简言之,上要抗衡朝廷,中要调停诸将,下要团结百姓……对谁来说都太过沉重,前冀帅的弟弟,一个少年而已,有什么能力驾驭虎狼之师?少年人,大多畏苦怕难,投靠朝廷,一世荣华富贵,留在成德,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会留下来的,若不是傻子、就是心怀大志的枭雄……十一郎本就属意王亭奏跟另外几个人,只是怕他们资历不够,恰好太师父子把老田推出去顶着……不过,王亭奏把我家的人荐到魏府去补田敦礼带走的人,魏帅给他们的位置……」 「还不算重要。」李千里说,李贞一点头,他扶了扶幞头「那么,中书相公是不是写信去……」 「不……还不行。」李贞一摇头,把那名单递还给李千里「让关东监察暂时不要与他们有太多接触,要让他们取信于魏帅,之后才能发挥作用。」 「诺。」 「另外,该是团结关中诸镇的时候了,漏一些淮西的劣迹给十一郎,要让他取的谏官们造出势来,如你所言,陛下要传位太子,在他坐稳之前,我们务必要把淮西打成背信弃义首鼠两端的贰臣,让太子不能引淮西为援。而后,要扶持崇昌郡主,她现在羽翼未丰,要尽快取得她的信任……」李贞一以团扇掩口,低声说「你,是我们能不能成为崇昌郡主亲信的关键。」 「我是她的老师,若要辅佐她,也只有君臣之义,除此以外,不会有别的。」李千里义正辞严地说。 「我没说让你做超越君臣的事。」李贞一放下团扇说。 「台主的表情看起来就是一副让下官做什么猥琐事的样子。」李千里毫不客气地说。 李贞一并不生气,淡淡一笑:「也许吧,不过如果你这一片忠君之义、严师之心,能让郡主感受得到,会比你刻意温柔体贴来得有用吧!」 「说实在的,在她身上,下官还看不到值得忠诚的部份。」 「真无心肝啊,她可是帮了你大忙,否则,你早就该死了。」 「一码归一码,我确实感谢她在陛下面前祝福我们的婚姻,但是话说回来,这事本来也就不关皇室的事。再说,东宫虽然没什么眼光,至少还能签字押印,郡主在我看来,只是个小女子,我不知道她会成为什么样的君王。」李千里毫不留情地说。 李贞一又扇了扇团扇,长髯微微地飘动:「这不就是你的工作吗?」 「工作?」 「你的工作,不就是塑造她成为一个君王吗?」 「恕下官直言,这似乎让老师去做,更为恰当。」李千里想都不想,马上拒绝。 「为师要教,也得学生愿意才行,十一郎年老色衰,小女子看不上眼哪。」 「台主你什么都要扯到这里来!」 李贞一大笑出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0章 风云变 虞璇玑整装准备绕去宣武镇时,淮南河南二监察则被召回西京,因为他们的任期将近,吏部要整理考功纪录,重新分派差使。 柳子元与刘梦得来到李千里面前,禀报了关东的状况后,柳子元沉吟不语,也不告退,李千里问:「还有事?」 「是。」 柳刘同样绷着一张脸,李千里看了看他们,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微微地抿了抿嘴:「但说无妨。」 「某等……」柳子元吸了口气,直视李千里「某等于河东镇听闻陛下即将避位……」 「确实,」李千里顿了一顿,不置可否地说「有此一说。」 刘梦得心中一沉,明摆着是不想说,却听柳子元又试探着问:「东宫,国之储君,却与台主不睦,若是禅位,台主有何打算?」 李千里微微挑眉,带着一抹冷淡的笑,看二人一眼:「人事调动,不是御史台的职责吧?」 柳刘二人一时无言,对视一眼,刘梦得拱手说:「某等入台时,台主有言,是看中某等二人在地方的政绩与风骨,命某等务必一本初衷,匡正朝廷,不知台主是否记得?」 「确实说过。」 「而今,陛下年迈,新君登极,照例有一番新气象,某等以为……」 刘梦得说到此处,又与柳子元对看一眼,李千里却笑出声来,柳刘二人惊视,却听他说:「你们要劝我与东宫和好,好除去御史台在陛下手中揭发却被压下的各种弊端?」 「虽然勉强,请台主为天下计,委屈一回。」刘梦得毫不犹豫地说。 「某等恳请台主为国忍让。」柳子元马上跟着说。 李千里低下脸,将一份卷轴拿在手上,轻轻敲着手心,不在意地说:「这是你们的意思?还是有谁托你们转述?」 柳子元本想说什么,刘梦得却抢先说:「这是某等的意思,并无旁人。」 李千里低垂的视线,捕捉到柳子元瞬间抓住衣衫的动作,也瞄见刘梦得双手紧握、指节发白……谎话……他在心中冷冷一笑,面上却点点头:「我明白了,还有事吗?」 虽然没有得到正式表态,但是看起来也不很反弹……柳刘二人心中暗想,同时欠身告退。 待他们二人离开,李千里叫来锺中丞:「柳刘二位监察,还适合继续留在御史台吗?」 「目前没有重大过失。」锺中丞答非所问地说,李千里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与在外交际圆事的韦中丞截然不同,却在实质上掌管着御史台官的考绩,他虽然话少,却能很快地知道对方要表达的意思。 「他们要我与东宫合作,好在新君上任时进行改革。」李千里说。 「蠢货。」锺中丞半边脸一抽,露出一个明显不屑的表情,叹口气说「不过他们还算认真勤奋,如果只是一时糊涂,还是可以留着用的。」 李千里沉着脸,低声说:「如果只是年轻人急着出头,确实无可厚非。我担心他们在河东镇时,与东宫的人有接触、也许已经被东宫许了什么好处……那就留不得了。」 「台主……」锺中丞却苦笑,拱手说「也许台主该请韦中丞与他们二人谈一谈,听取韦中丞的意见再决定。」 「韦中丞?」李千里有些惊讶,锺中丞与韦中丞个性不同,除了公事之外,几乎无私交,御史台人事方面的事,锺中丞也不曾说过类似的话。 锺中丞似乎也是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沉默片刻才说:「也许是翁监察与虞里行……让下官觉得,御史台应该给予御史更大的空间……」 李千里表情微微一动,觉得被照脸啐了一口,翁监察是锺中丞一手提拔的,彻底的忠君思想与标准的御史性格,到了藩镇,却使翁监察失去可以斡旋的机会,最后命丧黄泉。同样的状况,放在毫无概念的虞璇玑身上,反而逃出生天。 「中丞,这是在怨我吗?」李千里说。 「翁监察的事,下官的责任比台主更大,说不上埋怨。但是柳刘二位监察,请台主容许他们有片刻考虑己身……」比起韦中丞拐弯抹角嘻皮笑脸地模糊焦点,锺中丞则是坦然以对「他们是背负着远大梦想入仕的人,使韦中丞安抚一番,应该还能大用。」 李千里点头,待锺中丞退出后,便召韦中丞前来,把事情说了,末了才说:「才子不安现状,柳刘也有这个毛病。告诉他们,要做官,就要隐忍等待。」 「是是是……」韦中丞拿出随身熟纸抄着。 「哪边势大哪边倒,总有一日,会成为自己都认不出来的人。」李千里沉重地说。 「下官现在知道为什么要下官去说了……」韦中丞一如往常地笑嘻嘻,半真半假地说「三十岁就干到台主的人,知道什么叫隐忍?什么叫等待吗?从年轻时,就身在当代最稳固的一党,好像也不能劝人别倒向哪一派呀……」 李千里无奈地一笑。 小狗官,要想变成大狗,先学会夹着尾巴做人……这是虞赓第一次跟他说的话。 那时,他狂傲地放话要摧毁西平幕府,结果一疏不成,被赶到岭南道监察,随即南照民乱,身为岭南监察,必须前去宣旨。临行,除了燕氏一家,连韦尚书李贞一都没来送别,倒是虞赓驾着马,笑嘻嘻地来损他…… 小狗官,要想变成狼,就把狗眼擦亮,挑个好主子……这是虞赓第二次跟他说的话。 那时,他利用节度使被杀后四散的游兵,奇袭叛军,在岭南立下奇功,风光回朝,许多平时不来往的亲友都来了,但是韦尚书李贞一还是没出现,当天晚上,虞赓却翻墙过来,说要找他喝酒…… 后来,还有很多次,他不明白虞赓到底为什么要半奚落半提点地对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总不是算到他会成为女婿吧? 事到如今,虽然已是虞家女婿,但是还是很不甘心叫一声丈人哪……若是还要到他灵位前磕头,大概会呕到吐血吧?李千里在心里暗暗地想。 ※※※ 主父的丧事已经告一段落,除服之后,将梓宫移到崇陵下宫暂厝,等待女皇去世再一起送入崇陵地宫。 此事自然又引起太子的不满,直指李贞一贬抑大行皇帝,李贞一则一躬身说:「臣启太子,崇陵虽然完工多年,但是一旦移梓宫入陵,陵内设计便会被工人纤夫所知,加上崇陵尚不能密封,陪葬明器珍宝容易被贼人觊觎,反使大行皇帝不得安宁。暂厝下宫,外有兵卒把守,反而安全。」 「你是当年的崇陵营建使,不是千想万想,怎么就没想到防盗?」 「殿下难道不知道崇陵地宫完成后,所有的工人去哪了吗?」李贞一沉声说,花白的眉毛一挑「若不是为了陛下与大行皇帝的安宁,臣也不愿意做这等决定,若是大行皇帝先葬,又需断送不少生命,这等杀孽太重,大行累代崇佛,恐怕也不愿如此。」 「暂厝下宫。」女皇趁隙下了决议,待得太子忿忿离去,才说「国老,你怎么就不暂且顺他的意呢?」 「陛下为尊,大行为卑,先葬为尊、后葬为卑,况且崇陵风水乃是阴阳合一,唯有陛下能以女帝之身镇住,若是大行先葬,只怕阴阳不谐,不利国运。」 女皇没有说话,摆摆手命他退下。 李贞一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陛下,本当处死的悖逆罪人萧邕,因陛下开恩免死,由徐州流往岭南,在路上因水土不服,身染重疾而死,岭南道监察与中使已堪验无误,这里有他的遗书与指定要呈与上皇的遗物。」 「上皇知道吗?」女皇问。 李贞一送上一份卷轴与萧邕的遗书遗物,放到女皇案上:「此事还是由陛下告知较为妥当。」 「下去吧。」 西京今日下着暴雨,沉重的黑云铺天盖地掩过来,女皇独自坐在幽暗的紫兰殿内,却感觉十分安全。 主父去世已经届满一月,哀伤似乎慢慢地被疲惫取代,原本还有气力在太子与李贞一间调停,现在却越来越提不起劲了。她挥退众人,走入内殿去收拾主父的遗物。 今天,要收拾他的文集,女皇点起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中,帐内显出她的剪影,长坐在灯边,侧身的形态如造像般端凝优雅,手上握着卷轴,一吋吋地展开、一吋吋地细读、一吋吋地收起…… 静默地,她抬起头,独坐在四围的黑暗中,只有一盏自己点起的明灯相伴,是什么滋味,也只她自己明白。 幽深昏暗的大殿里,她的身影像一幅隐在帐后的壁画、一幅虔诚却茫然的供养人像,四方看不清楚的黑影里,藏着她不觉察的神佛,祂们的目光低垂,姿态优美的身体微微往下弯,结着手印的玉指如兰,点向人间、点向她仰起的眉间。她是祂们所眷顾的信女,从出生到现在,都在祂们的庇荫下,也只剩下佛配作她的后盾。 作为梁室天下的第一人、作为这男人朝廷的统治者,她拥有实现梦想的能力,却也失去了很多,夫妻之情是其一,就连父女之情,也有一部份是因为她而不能再像从前。 她知道老父那一听数十年的《河桥柳》不是为了失踪的母亲、是为了她。其实在她八岁前,父亲身边还有许多姬妾,其中有一个独孤贵妃,是他最珍爱的,甚至容许独孤贵妃生下一女,不久,独孤贵妃又生下一子,所有人都说,这会是新的太子。 「宝宝啊……你不要担心,爹爹总是护着你的……」当时的上皇笑嘻嘻地对她说。 但是真正担心的不是她,她对于皇太女的位置根本不在乎,直到有一日独孤贵妃抱着小公主来,说要邀她去三海池上玩,她便去了。她与两岁大的小妹妹坐在船头看鱼,突然后面有人叫她,便转头去看,此时,响起一声尖叫,小妹妹竟掉入水中,等到捞起来时,已无气息。 到现在,她还是不明白那次意外,是独孤贵妃策划的?还是真的是她不转身时不小心将小妹妹推了出去?她只知道,那次是父亲第一次严厉地瞪视她,他怀中抱着小妹妹湿冷的尸体,一手握着独孤贵妃的手,而独孤贵妃旁边则是从不离身的小皇子。 「宝宝,你下去。」他那时是这么说的。 走出两仪殿,她哭着跑去找小叔平王,平王又找来霍国公主夫妻与相王等人,她在后面听他们说话。 「陛下立皇太女本就是为了显示后继有人,以免皇叔们竞争皇位,现在独孤贵妃生子,改立恐怕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独孤贵妃手段这么狠,连亲生的女儿都下得了手。」、「我看也是等不及了……」、「那宝宝可怎么办哪?」、「女儿家、又那么小,赐死是不会的,但是若是独孤贵妃倚儿之势做了皇后,处境就难了……」 众人说了半天没有结果,等他们都散去,还是平王狠下了心:「宝宝,小叔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活?」 「想。」 「好,独孤贵妃若占了你母后的位置,你就不只是降为公主,很有可能被关起来、或者像你妹妹一样被弄死,你明白吗?」平王说,女皇发抖,却依然点了点头,她看见妹妹的惨状,浑身泡得肿胀,面容青紫,她不想变成那样「所以,小叔要去独孤贵妃那里,假装要杀她,那时,众人一定会吵吵闹闹,你要想办法,把你小弟抱出来给我,知道吗?」 「小叔,你要做什么?」 「妳信不信小叔?」 「信。」 「那就去做!」 于是平王带着她回到两仪殿,独孤贵妃正在殿中哭哭闹闹,而上皇则在旁好言相劝,此时,平王叩首近前,一把抽出上皇腰间配剑,随即一劈,砍断独孤贵妃一只手臂,众人吓坏了,一起涌上前。而女皇则早已看见那乳母吓得抱着皇子躲避在侧,跑过去,往乳母的手上一咬,将小皇子抢过来。 「小叔!」她叫了一声。 「宝宝!」、「摔死他!」是上皇与平王同时出声,她听见小叔的命令,下意识地抱紧了小弟。 但是,上皇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混帐!你这是做什么!」 一瞬间,有一种感觉油然而生,很多年后,她才明白那是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小皇子大哭起来,哭声那样尖锐刺耳,她眯了眯眼睛,奔出殿外,将身子一矮,钻过汉白玉栏杆,站在那不过一尺宽的梯台上,低声说:「对不起。」 接着,她一松手,将小皇子抛到数十尺下的草丛中…… 后来,父皇杀了独孤贵妃,却将尸身藏在含凉殿内,数年之后才在群臣的劝谏下改葬他处,那早夭的小公主封为华阳公主、小皇子封为殇王,与独孤贵妃合葬。 这事使得她与上皇的父女亲情从此蒙上隔阂,上皇装痴作傻,想抹煞这一切,好像从来没有独孤贵妃这个人,而她很清楚,父女二人都没有忘记贵妃母子三人。如果真的忘记了,上皇不会一直要她叫『爹爹』,不会一直试图回到他们毫无芥蒂的时候。 这事也是上皇传位与她的关键,因为她在年幼之时,就表现出足够的残忍,在父亲斥骂她的瞬间,她似乎感觉怀中的婴儿会用力将她推入水中淹死。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种本能的反应、本能的掠夺、本能的杀戮。 她的目光落到案上那个卷轴与遗书,庶人萧邕……在陉原兵变时,上皇与她一同逃离西京后,与一个投奔来的士族女子生下萧邕,封为成王,其实她本来是想好好待这个小弟的……也一直都待他很好,上皇则是刻意地不理会他。 直到萧邕与太子一起长大后,她与主父才发觉他们舅甥的天资与政治才华,有如云泥……萧邕与上皇一样到处玩耍,甚至一文钱也不带就跑去东都,回来时没挨饿受冻、也没有腰缠万贯,据他说,他一路上什么都做,得了工钱就去玩耍,就这样一路玩回西京。此时,女皇才惊觉幼弟的果决英明、能屈能伸。 「还是身不由己啊……」女皇低低地说,放下主父的东西,展开幼弟的遗书,骨肉亭匀的字迹,依然不急不徐地乞求着长姊让他回到父亲身边。 萧邕在一日,陛下就一日不是正统……褚令渠当年劝她压迫萧邕时的声音还在耳边…… 萧邕不同于平王相王,他是上皇之子,恕臣直言,在朝廷的角度,他比陛下更应该继承皇位,陛下千秋之后,他可以扯下东宫,以皇太弟的身份继承,这有孝皇帝继承孝和皇帝的先例可循……褚令渠搬出她的高祖父孝皇帝的案例,让她下定了决心。 孝皇帝与孝和皇帝同是顺圣皇后与高宗大帝之子,在孝和皇帝去世后,本来是由其子继位、其弟孝皇帝辅政,但是平素温良恭让的孝皇帝扯下侄儿,并说孝和皇帝曾有意立他为皇太弟,因此继承皇位,而孝和皇帝的儿子则在数年后夭折而死。 所以她放手让丈夫去做…… 也许皇帝是这世上最污秽的人,有很多事,虽然不经过她的手,但是那些鲜血依然是为她而流的…… 而主父,是她手中的杀人刀,但是,刀已经折了…… 外面有声响,随后有人开门进来,木杖点地的声音来到她案前。 上皇一身玄色道袍,拾起她手上的遗书,女皇依然坐在榻上,不动如山。 「邕儿要怪,就怪他母亲吧!若不是他母亲临死前一定要看到他载入宗籍才肯合眼,依邕儿的个性,跟我一样活成精也不成问题。」 上皇淡淡地说,女皇心中清楚,这是以退为进,逼她道歉。但是这里没有旁人,她也就毫无忌惮地张狂起来:「父皇说的是。」 父女二人对视,上皇看了片刻,便移开眼睛:「让他回来吧……一切都是阿爹的错,邕儿是无辜的,就算只能在黄泉下向他说声对不住,也求你让他回到阿爹身边吧……」 衰老的身形、凄凉的声音,让女皇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抑住跪在老父面前求他原谅的念头:「儿臣自当体谅父皇之意,这就追封邕弟为王,陪葬定陵……」 「他还有什么遗物吗?」 「遗物在此,邕弟说要呈与父皇。」女皇拿起案上的小布包,双手呈上,上皇接过遗物遗书,背过身去,掩面离去。 他一走出紫兰殿,门刚关上,就放声嚎啕:「邕儿!我的儿啊……」 从含凉殿随从来的宫人内侍连忙抢上去服侍,殿内的女皇听着老父痛哭而去,身子一歪便倒在榻上,似乎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似的。 拖着梁国走了这么久,也许,是该放手让太子和李贞一斗出胜负…… 胜者为王,如果太子斗不赢李贞一,他胸中的梦想也该跟他一起死亡…… 败者为寇,如果李贞一输了,或许梁国能有一番新气象…… 她心中清楚,李贞一虽有国相之才,但是他已经老了,韦奉正也堪当国相,背负着京兆韦氏的利益,决计不可能进行内部的改革,而李千里虽有心改革,却无人望也无手腕。至于太子,他虽然才干不如萧邕,却与萧邕一样将梁国的延续视为第一,在他的手中,必然会有改革,但是他缺乏人才,在他身边的人并不足以担负改革的责任。 大梁的未来……是一盘死局…… 除非能再有第二个萧宝宝……第二个与她一样手段老辣无情、却比她还年轻有活力的人……玉瑶,还远远不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1章 庶人邕 虞璇玑策马绕过群山万壑,今日的天气郁沉沉的,是个赶路的好时节,走了一阵,决定在路旁的一个酒肆歇脚,主奴三人要了一壶酒,几两腌肉,也不入店。虞璇玑让果儿去处理,自己翘足坐在道旁的一块大石上,饶有兴味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因为她今日一身男装,甚至贴上一撮假须,所以这样坐着一点都不突兀,旁边的春娘也扮成个小厮模样。 「官人,这里离潞州州境不到百里了。」果儿拿了几个店主烘的胡饼过来,用匕首从中切开,夹入腌肉,递给她。 虞璇玑接过,吃了半个才缓缓地说:「想不到徐州崔大帅竟然死了……」 「还是淮南宣武二帅机警,早知道崔帅不济事,将崔帅调出徐州城做诱饵,把乱军引过去后围剿了。」 「淮南杜大帅……本来以为他几经风波,心灰意冷,这才天天在淮南纵酒,到底还是一国之相哪……」虞璇玑说,她曾经短期当过淮南河南里行,自然明白淮南的状况。 「只是您怎么走昭义镇回东都呢?路很不好走啊……」果儿问。 「横竖绕下去的时间也差不多呀,反正这里本来也就关东监察的范围。」虞璇玑散漫地说,果儿眯了眯眼睛,她回瞪回去「怎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官人您有点怕死啊……」 「命只有一条,大水无情。」虞璇玑说。 果儿微微一哼便不再说话,虞璇玑默默啃着胡饼,事实上很是心虚,因为她刚顺着永济渠要东下武宁镇,就从水驿传来河水暴涨的消息,所以她就没继续往下走。 换了是李千里,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吧……可是她实在不敢冒着被大水冲走的危险去探武宁。若是去刀兵之地,也许她还不害怕,因为对于说服别人,她还是多少有点自信的,但是乘舟可就不同了,河水不讲情面、不问官职…… 「我们家娘……官人说的没错!果儿哥你一个人走南闯北不害怕,可是官人才新婚,怎么可以冒险呢!」春娘在旁不服气地出声,虞璇玑没说话,心里默默点头如捣蒜。 既然是对着春娘说话,果儿索性指桑骂槐到底:「谁说冒险了?不过是水驿说涨水,又没说冲垮堤防!连汛报都没出来!干么回头?」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春娘回嘴。 「只有胆细!没有万一!」果儿吼道。 「你说谁胆细了?」春娘气得跳起来。 「谁搭腔我就说谁!」果儿哼哼冷笑,简直像极了李千里。 春娘不敌,随即搬出娘亲来:「我娘说了!娘子的肚子还没大起来前都不能死!」 虞璇玑一惊,本来以为露馅,后来一想,其实她扮成男装,春娘的话在旁人听来大概以为是西京的娘子吧……不过她西京里的那位『娘子』若是大了肚子,里头只会是肥油,不会是娃娃…… 果儿本想还嘴,随即一默,转过头去,忿忿地拿了鞍旁革囊去装水,春娘瞪了她一眼:「官人,妳看他!」 「春娘……别惹果儿了,他也是一片忠心。」虞璇玑微笑着拍了拍她,低声说「不过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春娘露出小小的得意表情,虞璇玑看向果儿的背影,起身跟过去。果儿来到一口井边,拿起一个瓢往革囊里装水,瞄见她在旁边,抿了抿嘴才说:「官人,翁监察那时明知将死,却不肯稍为自己设想,抛下了刚生下孩子的娘子,慷慨赴死……小人那时劝他,他说『御史若稍存私心则一事无成』,小人前些日子去看翁家娘子……」 说到此处,果儿便不再说话,虞璇玑低声说:「你是责备我存着私心吗?」 「是。」 「存私心而活,也许我能为御史台做更多事,一本公心而死,我顶多挣一个追封官职,果儿,哪个比较重要呢?」虞璇玑一撩袍角,坐在井边,看着井中自己的倒影。 果儿把水桶往井里一抛,击碎水中的人影,又缓缓拉起:「小人愚钝,无法判断高下,小人只知道,眼下该做什么,就该全力以赴。」 「即使明知是无谓的牺牲?」 「台主在此,他会说:是。」果儿目光凛然。 虞璇玑沉重地看着井中摇晃的倒影,心也如井中水波那样摇摆不定,她确实不知道河水暴涨的程度、确实从李千里那里接到了刺探武宁镇的台令,也许她真的只是太过胆小、也许刺探武宁镇真的不太困难…… 但是……若有万一呢?万一她莫名其妙地葬身波底,虞氏血脉就此断绝,父母将永远失去血食,成为两缕游荡人间的孤魂……而李千里……他是不是只能去求陛下追封她为郡夫人?在往后的岁月中,他要去哪里再找一个虞璇玑? 水波渐渐平稳,水中倒影一如方才,映出虞璇玑微簇的眉间:「果儿,对不起,我没有翁监察那么决绝……」 果儿沉默地凝视着她,黑亮的眸子积聚着不赞同,但是他只能低头:「是,就依官人。」 随后,他将水桶往井边一磕,发出响亮的撞击声,低头栓好革囊,却听虞璇玑毫无悔意也毫不犹豫地说:「我不是翁监察,我只知道,我必须完好地回到西京。」 「身为台主夫人,官人,您不能让他蒙羞。」果儿冷冷地说。 「我知道……」虞璇玑淡淡地说,果儿抬头,看见她脸上竟然微微有笑意「可是,我是关东监察,武宁镇,并不归我管。」 果儿生气了,他起身,握拳说:「只要台主说了,就必须要做,这没有什么关东还是淮南的问题!」 「这一次,我只遵守监察的分际。」虞璇玑斩钉截铁地说。 她回到酒肆前,把手上剩的一点胡饼囫囵吞了,擦净手,翻身上马。山外青山伏在远处,马蹄子慢吞吞地叩在路上,发出无精打采的沉重声响,山路缓缓地往下蜿蜒,随着微微前倾的路途,阴郁的云似乎沉了下来,将山压得更低,在行人头上落下更深的阴影。 她知道若是她判断错误,李千里一定会追究此事,也许会把她赶出御史台吧……她唇边弯起一弯寂寞的微笑。 行过一处山坳,前方有什么东西一闪,绯华吓了一跳,人立起来,虞璇玑促不及防,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官人!」、「娘子!」果儿与春娘大叫了一声,将她扶起,虞璇玑痛呼了一声,左臂又麻又热又痛,果儿撩起她袖子一看「官人,只怕是骨头断了……」 「去他娘的……」虞璇玑骂了一声,疼得额上冷汗直冒,强忍住臂上火灼一般的痛楚,看向前方。 一个衣甲残破、披头散发的男人伏在马前,手上一柄马刀已经折断了。 果儿抽出怀剑,护住虞璇玑:「大胆贼子!」 「您是御史台的人吗……」那个男人哑声说,虞璇玑痛得说不出话,男人抬起头,急切地问「您是御史台的人吗……」 果儿怕他有心伤人,正想套他的话,虞璇玑却已经出声:「是,我是关东监察御史虞璇玑。」 男人像是看到了救命明灯一般,扑上前抓住虞璇玑的脚,果儿手中怀剑迅速往他手腕砍落,男人却不避不挡,虞璇玑喝住:「住手!」 「不,让他砍了我的手吧……」男人说,透过那纠结骯脏的长发,虞璇玑感觉到他带着绝望和期待的目光「如果能取信于官人,就斩了我的双手吧!」 「你是谁?」虞璇玑握住手臂,试图动一动手指,一动却痛得连嘴唇都发抖「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求官人领我入京,拜见中书令李相公。」 「你是谁?」虞璇玑的牙齿都发颤了。 「求官人不要问我的姓名,若是怕我加害李相公,尽管斩断我的手脚,只求留一张口能与相公说话。」 「官人!不能信他。」果儿解下腰带,绑住虞璇玑上臂止血「他身怀武艺,可能要行刺台主!」 「我绝无此意!」男人焦急地说,他抓住虞璇玑的脚,连连叩首「官人!我闻说关东尚有一位监察御史,徒步跋涉数百里而来,只求官人领我去见相公,只见相公一面,虽死无恨!」 「关东遍地是官!为什么找我家官人!」果儿大声喝问。 「除了御史,我什么官都不信了!」男人大吼,见虞璇玑没有回答,一咬牙,马刀一挥,斩断果儿的怀剑,左拳一挥把果儿打晕,马刀直逼到虞璇玑的喉咙「官人若是不允,今日就同死于此吧!」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揪虞璇玑的衣襟,虞璇玑却勉力一挡:「慢……抓哪里都行,这里……不行……」 男人一愕,目光落到刀刃下她的喉咙,脸色一白:「女人!」 说完,马刀就要划下去,虞璇玑吓了一跳:「干么杀我?」 「关东虎狼之地,哪有女子为御史!」男人空着的手掐住虞璇玑脖子,用力收紧「你是谁!谁让你来假扮御史骗我!」 「兀那汉子!快放开我家娘子!」春娘抓住男人的手腕,就用力一咬,男人只是皱了皱眉头,伸手一挥把她挥远。 「咳咳……咳……我我……我有证明……」虞璇玑伸手入怀要拿鱼符,男人却又把手收紧「放放放心……我不是……不是要拿匕首……」 松开的衣襟筐啷一声掉出一把匕首来,竟是那是韦尚书送的护身匕首,虞璇玑暗叫不妙,男人眸中瞬间聚满杀意:「去死!」 脖子上的箝制逐渐收紧,呼入的空气那样稀薄那样困难,泛白的手掐在男人的手上,希望能争取到更多的空气……眼前却逐渐模糊…… 难道……不听夫君的话,还真的是死路一条? 虞璇玑用力地眨了眨眼,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是个男人吧,努力地想挤出一丝微笑,眼角却滑下泪…… 不甘心啊……真不甘心啊……连个孩子都没有、连一点痕迹都还来不及留在家里,竟然就这么死了……去他娘亲的李贞一,老娘做鬼都不饶你啊!去他娘亲的主父,死也不选个好时候死…… 去……去他娘亲……去我阿姑的……李千里…… 眼泪委屈地滑下来,连他的身子都还没有摸过几回,只记得他臀上似乎有一片像马蹄的青紫,他说:「燕阿母说我是驿马星投胎,投胎前先在身体上踹了个马蹄做记号」……不能否认,还真的很像他会做的事…… 最后一次握到的、他的手,像刚刚才放开一样,早知道这趟来关东是来送死的,在中书堂外那日,就该紧紧握住他的手,再多片刻也好……记住他手心的纹路,要刻在手心上,渡过黄泉时,要紧紧地握着,好像他一直在身边…… 如果,能再看他一眼……如果……还能叫他一声…… 夫……夫君…… ※※※ 「阿舅薨了?」 太子跪在主父灵位前,震惊地看着身后前来报讯的崔宫正。 「阿舅今年才三十九吧……怎么会……」太子说到此处,看见崔宫正的表情,倏然住口不语。 而崔宫正拾起裙襬,缓缓跪在太子身后,俯首叩拜,然后膝行向前,拾起香丸投入灵位前的博山炉中,淡淡地说:「人有旦夕祸福。」 袅袅上升的香烟,没入空气中,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吸收了,太子沉默片刻,低声问:「是阿爷……吗?」 「主父知道殿下与庶人名虽甥舅、情同手足,病沉之际,便命妾修书送与温掌书,让他遣人往岭南去。」 太子呼地起身,踹翻了香炉,青铜在木地板上砸出一个浅坑,香灰散了一地,太子怒吼:「既然知道我与阿舅情同手足,为什么不让他回京?他可以助我剪除李党!若不是阿舅不在身边,我怎么会只有二王!崔姑!你好糊涂!」 崔宫正不为所动,俯身叩首:「逝者已矣,望殿下早作打算。」 太子沉默,他再莽撞也不会扫掉父亲灵前的东西,所以抽出佩剑劈坏了隔间的木门,而后将剑掷在地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良久,太子阴沉地说:「没有阿舅,你让我用谁去制李贞一?」 「人是可以培养的,暂且让太师父子扛一阵,待得王学士手中那几个年轻人爬上来,也能一拼……」崔宫正抬起头,镇定地看着太子「殿下一系要是唯一的继承者,这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 「做傀儡有什么意思!」 「先君有言『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殿下何妨暂且装聋做哑,且任他嚣张一阵,待羽翼丰厚,将他们一一贬谪罢官也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崔宫正苦口婆心,努力地劝谏「人生一世,遂愿事少、违心事多……说白了,不过是比谁命长。」 「祸害遗千年,李贞一有这么早死吗?」 见太子心气渐平,崔宫正掩口微笑:「殿下毕竟是男人哪……您与他几乎两三日一见,难道没发现……国老的气色大不如前?中书省公厨那里,也说他吃得很少,中书令每日经手的事不下数百,他年近八十又事多食少,那韦夫人已经谢世,国老一儿二女都不在身边,唯一留在身边的是那个不知世事的痴儿,所以无人排忧解难嘘寒问暖。殿下想,他还能活多久呢?」 李贞一与韦夫人共有四个孩子,最小的儿子是难产、勉强生出来的,自幼多病,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不会说话也没有自主能力,三十多岁了也没娶妻,一直陪在父母身边。 太子细思李贞一的状况,崔宫正起身走到他身后,在他耳边说:「即使他能长命百岁,也有办法让他一命归西。」 「弄垮他跟毒死他是两回事。」太子倒是十分清楚此间分际,他摸了摸胡子「虽然我实在想把他那一帮人都丢进去御史台推事院,但是在他们没有大错的时候罗织入狱或者杀了……这是女人家才干的事。」 崔宫正撇了撇嘴,明显地不赞同此话,太子瞄见,难得地露出一点微笑,似乎怨恨又羡慕地说:「崔姑,我知道你要说横竖结果一样、何须在乎手段?何须在乎名分?但是,陛下之所以能君临天下一甲子,正是她所行的每一件事,都没有一丝女人的小家子气。好比处置群臣、甚至是藩镇,从来不是暗杀毒杀,向来都是经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明正典刑。大梁历代有不少出色的后妃公主,但是连顺圣皇后那样的女杰都还凭一己之私杀人,陛下手中杀的人,却从来没有一个是死在暗处。如此气度,我若是还没有自觉,当真白白生为她的儿子了……」 ※※※ 萧邕之死,并非是得知消息后才勘合的。早在主父去世前,岭南官府便上奏说萧邕病重,上皇闻知此事,要求派人去探视并带去一些药品夏衣。由于岭南秦监察病弱不宜远行,所以御史台派了岭南江南里行代替秦监察去,谁知里行与中使一到,才知道萧邕已死,勘验遗体无误后,才回到西京来。 女皇太子等人得知的消息来自于中使和中书省,而中书省的消息来自于御史台,西京中最先知道此事的人,自然是李千里。他将此事禀知李贞一等人后,便回到御史台来,刚坐下,韦中丞便来了。 「听闻成王薨了?」成王是萧邕的封号,李千里点头,韦中丞连连咋舌「啧啧啧……成王才四十岁,从前噈鹰弄狗放马惯了的人,怎么会病死呢?」 李千里没有答话,韦中丞看他脸色,低声问:「台主,这事不会跟你有关吧?」 「这话什么意思?」 「勘验尸首的人,是中使和岭南里行,但是岭南里行没见过成王,那中使的底细……下官也不清楚,不由得有点怀疑呀……」 李千里左边脸一笑,哼笑着说:「怀疑的话,让他们把尸体拉回来,中丞你去验好了。」 「两三千里路,拉回来都臭了!」 「我下台令,你现在动身去岭南验。」 「我才不要,隔了一两个月,皮都该胀破生蛆了,还验什么验?」 「确定不验?」 「我还是记住他年轻时纵酒放马潇洒度日的样子就好。」 「那就请你一边缅怀着成王,一边滚回去工作。」李千里眯了眯眼说。 韦中丞嘟囔几声,果然退出大夫厅回去工作。 李千里端坐在厅内,后面那扇对着宗正厅的窗户送入风来,檐下风马发出声响,恍如马上鸾铃,仍然如二十年前萧邕纵马西京时那般清脆…… 「欸,我母妃听说跟陇西李家沾着亲,你也算是我表弟吧?」那是萧邕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李千里与萧邕一起随侍上皇出猎,十分不喜欢这个跟上皇一样乱七八糟的亲王:「下官不想跟靠着老父和姊姊混吃等死的纨裤子弟有亲戚关系。」 「啧啧,我好歹也是王,给我个面子会死呀!」连讲话都一模一样,只差没有鸟字。 「京里的王跟王八一样多,下官没有办法都给面子。」 「到底我们萧家在你心里算是个什么家族?讲话至于这么狠吗?」 「恕下官直言,除了陛下以外,其余总括可说四个字:闺门无礼。」 萧邕却大笑了,竖着大拇指说:「真不愧是『只要脸皮、只剩脸皮』的陇西李家人!大家彼此彼此。」 「您这么说,似乎也骂到据说与我家沾亲的先太妃呢。」 「正是正是,若不是只要脸皮,我也许早在关东做一方豪富了呢!」 「想来容易做来难。」李千里毫不留情地泼他冷水。 「做有什么难?不过是能不能坚持而已。想才难,敢想,又是最难。」萧邕笑嘻嘻地说,自以为好兄弟似地用力一拍李千里肩膀「我说表弟,干么当这个憋气小狗官,辞官跟哥去关东闯一闯怎么样?」 「下官拒绝。」 「啧……真的不去吗?你在铺子里算帐算计别人,我去交际运㎞货,再找几个能做门面的,肯定干出一番事业呀!怎么样?我们三七分帐,你三我七。」 「下官拒绝。」 「要不然四六?亏损算我的,老弟,这是底线了!」 「下官严正拒绝。」李千里的眉毛都快挑到发际了,半边脸抽到没有知觉,这是怎么回事?成王宅很缺钱吗? 「唉……看来我还是拉我阿爷去好了。」萧邕一叹。 真是越说越不象话……李千里心想,嘴上还是说:「那拜托您把上皇带走吧,陛下一定会同意的。」 「可是阿爷他一定会把我赚的钱拿去喝酒……不行,表弟,你还是来帮我吧!」萧邕似乎很认真地说。 「关于第一点,下官完全同意,但是第二点,不行!」…… 二十年后的李千里微微一笑,只是那个一脸认真说要去做生意的王族却在十年前就被贬出京城,而后贬为庶人,去年差点被赐死,是女皇后来一想,觉得不宜才又收回成命,却把他再贬到岭外…… 「虽然是个乱七八糟的男人,却实在是人才呀……」李千里轻轻地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2章 蔷薇花 梁国的西京与东都各有一个储藏粮食的大仓,东是含嘉、西是太仓。太仓位在皇城西北,紧邻着掖庭宫,一条永安渠水由南山顺北而流,将南方运上来的货物送入太仓。 而太仓与含嘉仓都属司农寺管辖,与太府寺左藏库右藏库内的金帛财货,除了供应官府所需,也是朝廷用以平衡物价的资本。谷贱伤农、谷贵损民,都是动摇国家根基的危机,因此,在丰收时便大量购入谷物、欠收时释出旧谷,并不时汰换旧谷折换新谷,这就称为『籴粜』。 然而,什么时候买进、什么时候卖出、释出多少、购入多少,这一入一出之间,动辄数百万钱,其中分寸并不好拿捏。而梁国的制度乃是以六部统领九寺五监,六部主管政务与验收核实,交由九寺五监来做,寺监之下又设若干署,这才是真正的执行单位。在这种情况下,太府寺与司农寺便由户部来统管,一切出纳需经由户部度支司来规划、金部司或仓部司核可后,才由太府寺与司农寺下的各个署来执行。 掌管天下粮仓与国家金库,度支金部与仓部本来应当是所有人抢破头的位置,事实上却不是如此…… 「今年文官冬铨给我换一批人行不行?不要又是御史出身的……」户部尚书今日下午留直,扒了袜子光着一双大脚假借洽公名义在吏部尚书厅里闲聊「我本来就跟李千里不太对盘,结果你又塞来一票跟他一样死板板的人,每次想稍微变通抠个哪处挖点钱,就搬出谁谁说不可有聚敛之臣,光是解释到他们能接受,我胡须都打结了,还要防着底下人跑去跟他通风报信,是不是想把我气出病来啊你!」 「你是第一年当户部尚书吗?」吏部尚书也只有此时才能稍逞威风,半真半假地说「度支没有点帐底子哪里搞得来?跟牛马驴骡大米绿豆打交道的金部仓部猪狗嫌,户部的流外官又是一堆人精,能待得住又不搞垮户部的流外官有几个?有人要给你用就该偷笑了。」 「啧……那你就给我塞几个有手能批、有眼能看的不就得了?」户部尚书皱着眉头,把脚掌翻过来相抵着、身体前后左右摇晃「度支也还罢了,我还领着判度支,不过是选个好一点的副手而已。金部仓部那边……呃……流外官们都懂得什么是『细水长流』,不会捅出大坑来的,随便塞个人,你就选个……不要出身太高也不要太低、不要太有钱也不要太穷、不要太有才华也不要太蠢的中庸之才也就是啦!」 「你这话有意思,出身太高如何?太低又如何?」吏部尚书摇着扇子问。 户部尚书如背书一般,十分流畅地回答:「太高看不起金部仓部就不来视事,有事找不着人,太低的嘛,有的把金部仓部看得太重要求太多,流外不好做事,有的又觉得因为出身低所以怕人看不起,想在金部仓部大干一番,结果害流外成天瞎忙。」 「不要太有钱也不太穷我明白,无非是怕这两种都有可能不知低调、一下子捞得太凶引起注意,也有可能故作清高或者根本不在乎钱,使流外官太放肆捞走太多钱……这不要太有才华又不太蠢是如何?」 「太有才华的成天吟风弄月不管事,或者发现太多户部私下的规矩,把这些充作把柄以要胁其他人,太蠢的嘛,只会傻呼呼盖印章,多一点少一点、批得不对一天到晚被别人退件就麻烦了。」 说到此处,两位尚书稍一沉默又相视而笑,吏部尚书缓缓摇着团扇:「不过御史台官审案查帐的功夫可说出神入化,我上次就是因为这样才把他们送过去你那里的,难道不好吗?」 「御史确实会查会审、有心想干点事,但是挑毛病容易,要改得好改得巧就难哪……难哪……」户部尚书摇头晃脑,随后又想起什么似地笑着说「中书省有句俗话:出将入相,一夕封拜,还消将兵户二部门庭迈。说的就是做一国之相要将兵权财政管好,上回李千里拜相时,国政都交在韦十一手里,看不出李千里的手段如何,真不知他若是有朝一日当真做了中书令,会怎么处置户部的事。」 「这贱相真不让人不舒服,说的一副你不是户部尚书似的。」吏部尚书睨了他一眼。 「再干也没几年啦,李千里头上还有他老师,韦十一之后还有两位仆射、华州刺史、东都留守跟几位大帅,李千里不到四十就做过中书令,已经太不合常情,恐怕要再压个十年才能让他做国相吧?」户部尚书屈着指头算人数,数过一轮后才说「到那时我早就回东都含贻被孙弄了,户部被整关我屁事。」 「真好意思说……」 户部尚书贱笑不绝,拍了拍小他约莫十岁的吏部尚书肩膀:「老弟,好好干哪,说不定下一个中书令是你咧!」 「你这乌鸦嘴,拜托你不要说这种话,中书令上侍陛下上皇太子,下统内外文武,中间还有群相,根本是个表面风光无限、心里有苦难言的烫屁股座,我才不干!」吏部尚书连连摆手,唠唠叨叨「若说门下侍中我还会高兴些,我这老病之躯,当上中书令还有命吗?」 「老病?那你去年满月的小女儿怎么生出来的?」户部尚书笑说。 「我也不知道,大概不是我的种吧?哈哈……」 这两位尚书正在闲聊,却听得外面有人进来,吏部尚书一见那人,微微一笑:「新尚书郎来也。」 尚书郎,泛指在尚书省六部二十六司的主官:郎中与员外郎,也称郎官,这员外郎与御史台中的里行、内供奉一样,都是额外的配置人员,薪俸待遇稍逊正员、却与正员做一样的事。通常员外郎比较资浅,等到待久一点,等原来的郎中调走后,便升为正员,但是不论如何,员外郎也已是半数以上的官员一辈子都当不到的重要官位。 只是铨选是冬天的事,理应入冬后才开始审核官员,怎地现在就称此人是新尚书郎呢? 户部尚书回头,却见来人一身青衫,分明是个八品官,怎么说都不可能是新的郎官人选。这户部尚书是女皇一力简拔的财政支柱,不属韦党也不属太师,跟韦尚书与太师门生的吏部尚书都交好,正因此两边都不得罪、也都不倚靠。 此时,他一见此人前来,心中却马上明白过来,只不动声色地将下襬一盖,掩住赤足,不失体统:「啊,柳监察。」 「下官柳子元,见过二位尚书。」 「回来得好,东宫那边正需要你,铨选你只管放心,定然将你与梦得置在二十六司之首便是。」吏部尚书笑咪咪地说。 「下官驽钝之才,蒙东宫不弃,又得尚书提携,感激之情,无以言说,只得尽忠报效了。」 吏部尚书连声称赞,户部尚书只淡淡一笑,见吏部这边与柳子元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穿上靴袜告辞去了。 夏日午后,尚书省的墙垣上,探出不知谁家的一枝蔷薇,户部尚书背着手,望着那枝红得灼眼的蔷薇,想起当年陉原兵变后,女皇起用他为度支郎中时,曾与他说过一些话。 大梁的户数逐年递减,而今只有当年明皇帝时的五分之一,继续压榨剩下的户民无异于杀鸡取卵,朕的国策,乃是要以增加户数为第一原则。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以盐铁养民、以民养国,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要有被百官唾骂为聚敛之臣的觉悟…… 「聚敛之臣哪……」户部尚书低低地说,是啊,这么多年来,他也确实被认为是聚敛之臣……这都是因为士人遵奉的礼记里说『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也就是说宁可要贪污的盗臣也不要为君主搜聚财物的臣子。 然而女皇却不只是反其道而行,她重用聚敛之臣、也容忍盗臣,如当年的西平王李良器,而唯一的条件是,这些人都要有能力。同时,她又将御史台交给憎恶罪恶的官台主……只是御史台,终究有崩坏的一天哪…… 户部尚书微微一笑,听得后面脚步声轻响,他回头,毫不意外地看见柳子元不自在的表情。本想调侃几句『当初一入御史台就冲着我户部乱吠,今日也有背着主人向别人摇尾巴的时候嘛?』,但是话到口边又一想,男人这一世,不就是为了官高爵显封妻荫子?御史又如何?不过也就是个官,当年他自己为了拼得一个郎中,不知走了多少达官贵人的门路,若不是当初压对宝跟着女皇离京、又与窦文场搭上点亲戚,哪里有机会与女皇说话?更遑论今日官居三品了。 想到这里,本来那一点想嘲讽的心都没了,只淡淡地扫了柳子元一眼,望向那枝蔷薇:「蔷薇呀蔷薇,出墙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那花匠把墙里的花都一样齐,怎么容得下你?既是狠下心出来,就该好生地往外长,能开多大就多大吧……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不管是墙里墙外,秋季来了都只有雕落一途呀……」 柳子元何等聪明,自然听出尚书一片好心指点前途,他本来还有些犹豫不决,听了此话,明白自己既然投靠太子是没有回头路了,李千里心防极重,背叛他的人从来不可能再被信任。既然如此,也只能一条道走到底,他咬紧了牙关,拱手揖拜:「谢过尚书指点。」 「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亭君自知啊……」户部尚书语重心长地说。 柳子元心中一阵凄然,不敢再看尚书,只能将身子压得更低,他闭了闭眼睛,此时一阵风起,他才感觉原来背上全是冷汗。 背叛,是为了早日握住梁国的舵…… 如果卸下了御史重担,不再以发掘不义不公为目的,他们会不会忘记在关东见过的事,那些百姓,没有死在天灾却死于效率缓慢的赈灾程序,他会不会忘记满地的饿孚、和远处堆积如山却姗姗来迟的米粮?他会不会忘记,自己因为无能为力而眼睁睁地看着三千个想要回家的兵卒投向官员们设的网罗?他会不会忘记那日他在淮南镇边境流下的眼泪? 不能再等了。 他与刘梦得都不能再等了,改革,必然要带着血气、刚性与愤怒,否则就会怠惰苟且。 而男人的血气到底能持续多久,他与刘梦得都没有把握。 因此,即使赌上身家、即使背叛台主,也要站到决策的队列中。 柳子元抬起头,尚书已经去远了,他咬了咬唇,对自己说:「《罗织谱》中不是说了吗……权者,人莫离也,取之非易,守之尤艰……」 口中尝到一丝血腥味,大约是咬破了嘴唇…… 也许,这也是权力的味道…… ※※※ 夏日的傍晚还亮得很,李千里下了直,却一径往平康坊去,倒不是趁着娘子不在家开荤,而是要去韦尚书的外宅。 主父丧满之后,韦尚书与原本的吏部尚书又换了回来,同中书衔虽然还在,但是此中意义又有些不同了。韦尚书两日前便送信要他到外宅来吃饭,说有事要商量,因此便来赴会。 此时的平康坊中,饮酒叙旧的人纷纷打了酒回家,赴宴会外室的则是赶着要进去,因此出入的人很多,李千里也早就知道一身紫袍会非常醒目,所以换了一件玄衫,玄色抹额,扮作个武官模样,一路来到韦尚书外宅。 门上小厮识得他,将他领到后院流水亭边,韦尚书与李贞一都已在亭中,正在下棋,纱屏前面靠入口处,还有几位韦党中的人物,或打双陆或算筹或烹茶,颇为闲适。 看着亭中这一派和谐风雅,李千里突然觉得有些却步,正想着是不是应该先去拜见宗梅娘,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便随即微一拱手:「师母。」 宗梅娘微笑点了点头,经过他身边时,扯住他的袖子,把他拉进亭中,众人一抬头,见了宗梅娘本该说几句「您一点没变,还是这般青春貌美」之类的客套话,但是旁边跟着李千里,这些话就有点奇怪。 于是大家瞬间上皇附身一般,满口鸟语:「您还是……鹅……李台主你……鹅……」、「鹅……鹅……」 最奇怪的是左仆射,也不知他原本是想说什么,到了嘴边冒出来的却是:「鸠……鸠……」 「下官李千里,见过诸位相公。」李千里拱手为礼,众人也只得手忙脚乱地回礼。 那左仆射还鸠个不停,右仆射扯了他一把,低声说:「姨父,鸠什么鸠!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想说救命啊……」左仆射的声音像蚊子叫似的。 「你在阿舅这里不会出事的啦!」 「是这样吗……我们上次不是……」 「嘘嘘嘘!你不说他不会知道的啦!」…… 两位仆射兀自吱吱喳喳个不停,李千里这边已然绕过屏风,坐在韦尚书后方,看着这两位路数相近的官场老手在棋盘上缠斗,一时半会不太可能分出胜负,韦尚书便说:「秋霜哪,我们都吃过了,你先用饭吧,等我们杀完这局再谈。」 「我只比你早来了一点点,可不要弹劾我玩忽职守啊!」李贞一笑说。 明知道被调侃了,李千里还是忍不住回答:「台主既然敢来,想必是该做的都做了。」 「如果我说我还有一整案的公务没看完就溜来这里了呢?」李贞一一样温和地笑着。 韦尚书闻言,也回头看着李千里,他的脸微微地抽动,似乎是想说什么,然后才用力地紧抿住嘴,从牙缝里发出声音似地说:「恕下官先行退下。」 「欸?」韦尚书瞪大比一条线宽不了多少的眼睛。 李千里死命地绷着脸,忍住把李贞一打昏扔回中书省的冲动:「下官腹中□□,请恕下官失礼。」 「啊,有进步,果然是放话想撂倒我、做中书令的有为青年哪!」李贞一依然笑意盈盈。 「目前,下官不敢作此想。」 「意思是等我回老家就能想了?」回老家,自然不是活着回去,乃是躺着回去葬祖坟也。 「恕下官狂悖,若是老师无意于此,下官自当本持『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大无畏精神,勉力为之。」 韦尚书笑眯了眼,捻着胡须向李贞一扬了扬脸示威,李贞一却说:「唉……功名利禄转眼成空,当个御史台主捞个几年就该退隐回家抱孩子啦!也不知你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有病?」 话音一落,李千里简洁干脆地说:「然也,下官得的是『官痨』,有官必当、有高官也必要当。」 李贞一拈起一颗黑子,在右手指间翻转:「这么说,你是决计不肯装病请退了?」 李千里心中一惊,看向韦尚书,韦尚书也是脸色一变,沉声问:「姊夫,这是什么话?」 「没什么呀。」李贞一下了黑子,作成左上角一处眼「我只是想知道,若是避风头,装病请退跟贬谪出京,秋霜会选哪个?」 这一说,李韦师生二人都明白了,韦尚书担忧地说:「我以为起码还要半年,怎么这么快?」 李贞一没说话,只是看着李千里,李千里倒是毫不考虑:「贬谪。」 「你那新夫人怎么办?」 「她有安抚魏博之功,又与郡主相善,独自留在西京,也许她会有不同的发展。」李千里说,这次倒是李贞一挑了挑眉,他迎上李贞一的目光「她在魏博、成德的人望远高于历任监察,证明她能独当一面。女人为官的最大好处,便是不必顾忌面子,可以尽管从对方的家庭下手,她已经很清楚这点,也已在关东用得很熟稔。她留在西京,或许能做我们和东宫的桥梁,尽量地松懈太子、接近郡主,我的贬谪,既可以平太子之愤,又可以换取她做崇昌郡主侍读,远比我辞官更有价值。」 李贞一没有对虞璇玑做评论,只说:「太子很可能将你贬往岭外或安南。」 「下官第一次贬谪,便是去安南。」 「我知道了。」 「不过下官有一个请求。」李千里说,李贞一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官不做观察使以下的官,至少要是安南都护或者岭南节度使。」 「理由?」 「下官想知道自己到底够不够格做中书令。」 李贞一与韦尚书满意地微笑了。 ※※※ 那天其实也就是说些李贞一与女皇长谈后的结果,女皇确实要传位于太子,但是并不阻拦李贞一转而辅佐崇昌郡主,甚至也答应保留兵权在手中,意思已非常明显,是要让李贞一与太子以皇位为赌注,一较高下了。 所以李贞一必须尽早布局,他拿了下棋为例,起手第一件事就是不争正中的天元,稳固四方,因此必须舍弃韦党中的几个人,向太子示弱。第二件事则是摸清对方的战术,现在太子一派中最不好预测的是那二王待诏,他们从来没有主政过,可能没有经验、可能处事急切,反过来说,也有可能做出让李贞一等人措手不及的事,因此要先观察这二人。第三件事,才是考虑怎么把太子拉下马来。 小型会议结束后,天色尚早,也不过才击钲半个时辰多,因此李千里便告辞,凭鱼袋令坊卒开门,回到亲仁坊的宅子里去。 甫下马,一入门便问:「夫人有信来吗?」 「已有好几日没收到了。」为李千里处置台内事务的庶仆回答,有些担忧地说「台内也有好些日子没看到夫人的消息,东都行台的人好像也还没回报夫人到东都的事……」 「是吗……」李千里淡淡地说,眉头一动「不过监察总是这样的。」 「是,不过夫人是女子、又是台主夫人,是不是该让行台多留意一下?」 「台内应当是半月不见回报才找人?」李千里问,庶仆点头,他也就点了点头「那就等满半个月,让中丞按规矩办。」 乳母早在一旁把话听了个十足十,却把头摇得博浪鼓也似,不过是顾及他的面子,才一路跟着李千里回到正堂后,才数落他:「郎君!娘子不见了,哪有这般死板板直等半个月后才找人的道理?」 「这是规矩。」 「规矩你个鬼!」乳母暴怒,将四指并拢,用力往李千里后腰一击「在外头板个公事公办的脸也还罢了,私下你好歹也担心一下娘子!」 「说担心也无济于事吧?」李千里揉着腰说。 乳母突然停止攻击,眯了眯眼打量李千里,半晌才说:「郎君,我觉得你好像还没什么自觉呢!」 「怎么说?」 「你是不是不觉得娘子是娘子?」乳母说,李千里却斜眼看了看她,一脸觉得此话很无脑似的,她却说「你摸着你那颗只剩一颗老鼠屎这么大的良心说,你这些日子是不是不觉得空虚寂寞不觉得冷?」 李千里愣了一下,马上听到乳母说:「啧啧啧啧,还要想半天,就知道肯定是被我说对了,唉……也难怪,都旷了这么多年,早忘了有娘子是什么感觉了吧?你看看,这房里有哪一样娘子的东西有动过的痕迹?一定是一回来就睡死了,起来就只想着去视事,连个想想娘子、摸摸东西睹物思人的念头都没有,啧啧,男人就是这样,到了手吃干抹尽就当没发生过一样,啧啧啧……」 都已经活到了这个岁数,李千里已经学会在这种时候装作没听见,径自绕到内寝把衣衫换下。乳母又跟进来,李千里也已经随便她了,没多久,又听见乳母咦了一声,手里扬着几件洗干净的赤裈说:「郎君哪!不是叫你要穿赤色的吗?这几件怎么都还在箱子里?」 裈,就是兜裆布,梁国男女都穿,简单说,就是一块长布缝上三尺布绳,不过一般人都穿素色的,而乳母手上那几件赤裈异常鲜艳,而且缝得又长又宽,乳母这么一挥,简直像神策军的大旗……李千里随便地说:「还在国丧,不能穿吉色。」 「你穿在里面谁知道啊?礼部会脱你裤子检查吗?」乳母马上顶了一句,看着这不受教的奶儿子,气得又把那赤裈挥得嗤啦嗤啦响「利官运穿赤裈,你啊你啊!若不是我从小就让你穿赤裈,哪有这么红得发紫的官运?喔,现在穿紫袍了,就把赤裈丢一边去啦?穿在里面又没人看见,真不知道你在别扭什么!枉费我特别让人去买神策军的旗布回来做,好让你的官运更有刚气煞气,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结果你竟然不穿?真是混帐!」 「等国丧后再说。」李千里敷衍了一句。 「呸!你以后休想再穿我做的赤裈,你不穿,我拿给别人穿!咦……给谁好呢……」乳母啐了一口,又想了想,眼睛一亮,像鹰见了猎物一般扑向虞璇玑的衣箱「啊!娘子的裈在哪里呀?我把这几件改小,给娘子穿!娘子最需要官运了,穿上赤裈一定能平步青云做大官哪!」 娘子……穿赤裈……穿赤裈!李千里听到这句话简直虎躯一震,又听乳母在旁边沾沾自喜地说:「娘子的屁股又宽又平又有肉,女宜男、男宜官,娘子又是女人又是官,一定能多子多孙多福气封侯拜相登三品,穿上我老妪做的赤裈,真真是锐不可当!最好一回来就再做个翰林学士啦起居舍人啦,再不然做个赤县丞也是好的……嘻嘻嘻……找到了找到了,呀!好像没差多少,甚好甚好,赶紧改好了给娘子寄去。」 乳母兴头一起就把旁人视若无物,此时自顾自地找出虞璇玑的裈,哼着小曲回去自己屋里做活计,倒是那李千里坐在榻上,心头突突乱跳…… 娘子穿赤裈……娘子穿赤裈…… 细思起来,好像还没仔仔细细把娘子的衣衫全都一件件剥下来…… 若是娘子衣衫下穿了赤裈,白白嫩嫩的腿、软软绵绵的肚子搭上那件红得不能再红的布,细细松了系带,咻咻褪下来…… 「真不知会是怎生情状呀……」李千里发出非常猥琐的啡啡笑声,摸了摸平整的被子「爱妻……还是早点回来好呀……」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3章 凤双翼 一如往常的御史台大会,察院那边只坐着一排人。 「好,殿院之事就如此,察院。」锺中丞点名察院,皱着眉说:「虞里行有信来吗?」 虽然锺中丞目不斜视,但是众人的眼光一下子都投到李千里身上,柳子元与刘梦得就算刚回来时不知道,此时也早听同僚们说了,对看一眼後,也望着李千里。 半晌没有人答话,李千里的表情纹丝不动,毫无帮牛监察代答的意思,最後是韦中丞忍不住出声提点太过注意看李千里反应的牛监察:「呃……牛监察,有虞里行的消息吗?」 「啊?」牛监察愣了一下,猛地想起来是自己该回答,连忙说:「回禀中丞,两旬前,东都行台收到庶仆从昭义镇内传信说虞里行负伤,无法如期返回东都,要求行台遣人与留在东都等待里行的内侍联络,并向陛下解释无法由虞里行前往覆旨之事,此事已由台院呈报。昨日,又从东都行台处得知,庶仆送来平安信,最後发信处在魏博境内水驿,只是庶仆并未回报虞里行的伤势与留在魏博的原因。」 众人的目光又转向李千里,因为通常在这种时候,中丞会命留在台内的人去问御史的家人,而虞璇玑的家人……就连铁面无私的锺中丞都有些尴尬地偷瞄了台主大人一眼。 「娘子并未送来私信。」李千里面不改色地说。 堂中一片死寂,此时就看出每个人对於此事的态度了。锺中丞丶牛监察把眼睛瞪得比牛还大,目击李虞婚事的韦中丞把嘴抿成一条线,以免自己大笑出声;源令史恨不得把耳朵拔下来丢到李千里面前听个清楚,是说出娘子了吗?他快如闪电地掏了掏耳朵,旷男台主公然承认爱妻吗? 柳刘二人只是眉头一动,随即把视线低下去,虞璇玑的事虽然是後来才知道的,但是因为此事,他们觉得自己这麽做是对的。他们都是公司分明的人,虽然虞璇玑认真有能力好相处,资历却远远不足,现在又成了李千里的妻子,他们觉得她已经不可能再干出一番事业,而把门生变夫人的李千里,套句王待诏的评价,就是:「此人丶此生丶如此而已。」 「这是身为虞璇玑丈夫的话。」李千里说,微一努嘴,依然正色说:「身为台主,在虞里行还没回来前,命东都行台尽量支援,若是下个月无信到,牛监察亲往东都。」 「诺。」丶「诺」牛监察与韦中丞同时说。 李千里点了点头,随即又说:「但是虞里行身为敕使,不能依期回京,有旷职之嫌,回京後若无正当理由,台内当具状弹劾,务必自清家门,不可给外人留口实。」 众人同声一诺,这在御史台也是寻常之事。只是不论对这桩亲是赞同或反对,众人看向李千里时,心中都有疑虑:「你真的能秉公处置吗?」 ※※※ 「阿爷,如果璇玑真的旷职,你说台主真的能狠心把她踢出去吗?」韦中丞坐在父亲对面,父子二人隔着一张条几,合吃一套茶果,几上放着一个大漆盘,里面有约莫十种小茶果,每种两个,盘子前後各有一套琉璃茶盏跟茶托。 「怎麽?你怀疑他狠不下心?」 「也不能这麽说,就觉得有点奇怪吧。」 「怪在何处?」韦尚书问。 韦家父子每次要谈事情,总是要比旁人多一倍时间,就是因为他们两个会把每一件事的每一个细节都追问到底,韦中丞说:「应该说,我不明白璇玑又跑回魏博干什麽?阿爷你知道吗?」 「秋霜不会事事都禀告我。」韦尚书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又想了想:「御史台对他们两个的事,有什麽反应。」 「大部份是没什麽意见,不过确实有人忧虑台主若偏袒璇玑,会让御史台被外人说三道四,尤其是这回璇玑没有跟着中使一起回来,若无重大理由,这一点已经足够让她离开御史台。」 韦尚书没有说话,花白的粗眉微微一抖,望着远处儿臂粗的蜡烛,像在思考什麽,半晌才吸了口气,缓缓地说:「这事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出使时脱队过,只是那时结果是从殿中降为岭南道监察。」 宗梅娘入京也是由此来……韦中丞心中暗道。 韦尚书只是望着窗外缓缓摇曳的树影,半晌才叹了一声,推开果盘,起身往後堂去。韦中丞送出门外,望着父亲依然迈着八字步缓缓地走向母亲居住的後堂,他听见身後传来脚步声,笑着说:「夫人有几天好日子能过了。」 李千里的同龄侄女丶韦中丞的元配李夫人在丈夫身後站定,与丈夫交换了一笑:「只不知家翁这一手安抚妻妾的功夫,传与叔父没有?」 「恐怕是妳那十七叔母无师便可自通。」 ※※ 溽暑已至,正午时的阡陌之间看不见人影,只有一大片瓜蔓中搭着一个个土布帐,说是帐也有点勉强,其实就是两根木棍扯起一块拼拼接接的土布,人便缩在日影照不到的帐下,以避骄阳。 平莽千里无所遮蔽,就连蝉声都没有,只有远方传来一阵阵如海潮般的河水声,因为这片瓜田就临着河岸,全是发大水後露出的沙地,沙地要淘尽太费事,放着不种又浪费,索性分与流民种瓜种菜,多少有点产值也就是了。 一般的瓜帐大多是一个农夫,此时也都躺平了歇晌,其中有一处瓜帐看着鼓鼓囊囊,定睛一看,却塞了四五个人,都抱膝蹲在瓜帐内打盹。 「娘子……」最旁边一个瘦小的少年低声说。 「嘘!」另一头的大汉斥了一声。 「春娘,怎麽了?」中间的青年探头问。 「娘子,我们什麽时候才能回西京哪?」 此言一出,其他三人都沉默下来,半晌,那青年才说:「呃……我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月几日?」 「已经有一个月没向台内递消息了。」另一个胡子大汉说。 「一个月……好像超过一月半就会派人来找了吧?」 「是。」 众人沉默,胡子大汉又说:「官人,差不多该回去了,徐州城内这个态势明摆着是不想让朝廷插手,继续待着恐怕无济於事。」 那青年拿下幞头,一般男子等闲不露发,他却自自然然地搔了搔头,显见是女子:「目前只有任兄一个人证,而且他还是朝廷认为的叛将,若是回去,就算回去台内请得台令再来调查,证据都已消灭,徐州一事更是石沉大海了。」 「虞官人说得是。」挤在另一头的大汉沉声说,他望着旁边的人:「徐州戍卒三千丶家属万馀,至今只有我一人苟活,身负两万人的……」 「我明白你的悲痛,但是现在的状况是两镇大帅都想藉机兼领徐帅,至少也要捞个联帅,那就必须以讨逆有功为名来助势,既然要讨逆,那就不能否定前徐帅的处置,否则就变成邀功了。」那胡子大汉打断旁人的话,径自分析:「因此,他们就一定要将徐州之事按下去,也必定要抓到你才罢休,继续待在徐州,会害我们变成你的党羽,到时候追兵赶到,将我们一起杀了,就算是错杀官人,也必定说御史与逆贼同行,错杀无罪,全都一起玩完。」 大汉听此一言,脸涨得通红,却又无言反驳,见此,那女子说:「果儿,你说的虽然没错,但是任兄有他的伤心事,请你体谅他吧。」 「官人……」 「我们确实不能再待了,这几日被东追西赶的,我也烦了。」那女子搔着头,探头到帐外看了看,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眯了眯眼睛:「我要直入徐州城。」 「官人!」众人惊呼。 「这几日我想来想去,还是我当初想潜入徐州想错了,以为暗访能收效,又扮了男装,结果让人以为我们都是任兄的部属……」她回头看了看大家,突然啧了一声:「去他娘的徐帅,竟然敢为难我虞璇玑?好啊,不摆谱出来,还不知道是谁为难谁!」 「这……官人妳要做什麽?」那胡子大汉连忙问。 「我要大摇大摆地假扮御史……嗯,其实也不用假扮,我本来就是御史……总之,给我雇个八男八女做随从,我要进徐州城!」 ※※※此时的东都已是酷暑难耐,紧邻着东都北城的一座豪华宅邸中,郭供奉坐在半卷的细竹帘後,一帘之隔,是一湾碧水,几个小婢小厮隔着帘子拼命扇风,将带着水气的清风扇入帘内,因为郭供奉怒气满点了。 「搞了这麽久,还在徐州城外?」 「这封信是果儿送来的,应该不是假信。」 「真他娘的见鬼了!」 郭供奉手上一柄修得浑圆的芭蕉扇猛力敲着案上的信,隔着长案,高主簿一身青色道袍,正忙着移开案上茶盏:「进难,退亦难,妳说可怎麽办才好?」 郭供奉沉默,她与高主簿在虞璇玑至河北後不久,就因为轮班派遣而到东都行台来,她心中知道,这是在她殿中内供奉任满前的一个小试验,若能顺利处理东都行台诸般事物,证明自己能独当一面,那麽就有可外放为上州司马,等到再回来时就能任六部郎官或殿中正员,或者再转任中州刺史。 换言之,眼下这个节骨眼是她此生宦途的重要转捩点。 「怎麽办是其次,重点是徐州城到底出了什麽事?」郭供奉皱着眉说,顺手挥退帘外的人。 「我猜是那两位帮着平叛的大帅不安分了,想趁机拉起一帮人自己干。」高主簿淡淡地说,接过郭供奉手中扇子:「记得几年前就有个徐帅也这麽干过。」 「後来朝廷发兵剿了他,徐州何等重要,怎麽可能让咽喉掐在贰臣之手?」郭供奉决绝地说。 「不过比起这个,妳听说陛下要重建永安宫的事了吗?」 「东都将作监的动作这麽大,怎麽不知道?」 郭供奉与高主簿同时沉默下来,东都将作监向来是一票无事忙,已经上百年没有修建新宫,加上布於东都西京之间的十馀座大小行宫每隔几年就被朝廷下令裁撤弃置。所以东都将作监把全副精神都花在翻修东都的两座宫殿:南边的上阳宫与北边的乾阳宫,但是主父虽然长驻东都,却只住在上阳宫的几处小宫殿内,从不启用中轴线上的正殿群,将作监的众人也只能郁闷地作一些修修补补的小动作,因为无事可做,便将这处的斗栱拆下来清理再放回去丶将那处的栏杆拆下来换铜皮再放回去,总之就是干一些琐碎的小事,说重要倒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 不过虽说是干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东都将作监却保存着开国以来所有的图纸粉本,由於他们不能任意更改设计,所以只能参照从前的图纸来做,於是…… 「这回他们倒弄了一个好差事了,重建永安宫,还不得把东都将作监的人搬过去做,现在就剩他们还懂永安宫怎麽盖的吧?」郭供奉微微一笑,笑意随即一敛:「只是陛下现在宣布重建永安宫,也就是说要将太极宫让与太子?」 「恐怕如此。」高主簿谨慎地回答,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语,却听外面有脚步声,是御史台的庶仆进来:「什麽事?」 「台主急命。」 高主簿与郭供奉对看一眼,连忙接过那筒用火漆密封的卷轴,拆开来後一看,郭供奉默默把它递给高主簿。 高主簿一目十行看完,脸色大变:「这……」 「什麽都别说了,下东都行台令,召回璇玑,命她莫入东都,径往西京,晚了,务必要在台主离京前见上一面,否则,轻则杖刑丶重则贬谪,不可能全身而退。」郭供奉果断地说。 「另外,要请妳回封私信给台主,请他做好最坏的打算,要有人能在他出京後维护璇玑,因为我们都不知道徐州到底出了什麽事,若有万一,我们无法也不能为她作证。」高主簿说。 郭供奉阴沉地点了点头,帘外的天空一片澄蓝,她心中却如火烧一般,她非常明白,李千里失势就意味着御史台原本的秩序将被打乱,她虽然不是台面上的人物,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倚靠,她还有座师丶还有前两任的长官可以活动……但是…… 「我从来不在乎别人怎麽看我,当年接家业时如此丶考进士任官时也市如此,是进了乌台,我才想干点正事。」郭供奉哑声说,她轻啮着指甲:「不对……应该说台主是第一个让我想干出点事让他看得起我的人。」 高主簿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无关於男女之情,这是因为不管做什麽,李千里一直都压在他们头上,过了一个坎,又设一道沟,於是就必须不停地往前走,一旦停顿了,就会被李千里毫不犹豫地踢出御史台。 「锺中丞说,身在乌台如攀悬崖,挣扎向上一寸,却见台主在上一尺……要按着我说,是因为我们往上一寸,台主就一脚踹过来把我们压下两寸,越是如此,我越想超过他……」郭供奉娓娓地说。 就像这次来东都……高主簿心中暗道。郭供奉原本是轮不着来东都主事的,主管东都行台起码要是侍御史内供奉以上的人,但是李千里越过两位中丞四位侍御史两位内供奉与六位殿中侍御史,直接点名让郭供奉来。 「郭供奉骚扰男性台官,屡犯不改,着即逐往东都知行台事。」李千里依然板着脸说,稍稍皱了皱鼻子:「不混出个人样就别回来。」 失去李千里的御史台,将会变成什麽样子?高主簿自问。 没有答案,就连郭供奉都沉默了。 一时间,只剩下蝉鸣声。 ※※※ 西京的禁苑里,左右千牛卫护着女皇车驾来到龙首原上。 原上已聚集了数千民夫,正在挖土堆窑丶挑柴打水丶和泥夯砖,远处则堆起了高高的土坡,泼水将黄土地抹出坡道来,等待正式破土之日,好运送各种材料。 女皇坐在一乘竖着曲柄伞盖的马车上,有些惆怅地望着龙首原上的工地。 这里早在开国初年就曾经建过行宫,後来废弃了,而後她也想重建,想建造一个配得上弘晖朝的宫殿……原本早就该盖好了,国婚後,她就想建一座专属於主父和她的皇宫,要高高地伏在西京城之上。主父与当时的将作大匠一起画出了一宫三殿的格局: 一凤双翼,雄视天下,弘晖如日,是曰大明…… 「令渠,你是真正懂得朕的人。」 那时,女皇微笑着说,她已经厌倦了太极宫中的沉闷与压力。太极宫建在西京正北方,却是地势较低的地方,为了引入三海池水与渠水,太极宫难免潮湿。像是开国以来的重责大任汇於一身,於是皇帝成了最痛苦的人。 而她希望自己能超越过去,成为太阳一般的存在,不再是被动地接受从世界来的各种责难。 想起主父,女皇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刺痛,建新宫的计画才刚刚起头,将作大匠就被群相与谏官攻讦,女皇明知他们要针对的是主父,却不能不罢黜将作大匠,暂停计画。太子出生後,她更迫切地要为新儿建一座新宫,一方面,她也感觉到丈夫的不安与烦躁,需要有件事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於是永安宫的重建计画又开始运转,却没想到群相这次迎合她的意思,紧缩财政来支持新宫建设,却不肯发薪饷给调往河北的士兵,於是引起了陉原兵变。大乱之後回到西京,永安宫又被认为是引发乱事的祸首,於是就延宕至今。 「人就是这样啊,明知重建无益,还是想看看年轻时的梦想会是什麽样子……」女皇轻轻地对自己说,她手中抱着一卷巨大的图轴,要亲手交与在龙首原上监工的新任将作大匠。 「陛下,将作大匠前来晋见。」 一人一骑飞奔而至,从马上跃下的中年人,身上的紫袍系带还没系好,显见是刚刚才接到消息,连忙套上常服过来的。将作大匠口称死罪丶伏拜於地,女皇抬手:「莫要如此,你父与先君一同设计永安新宫,无奈时机未到,不得不延迟至今……苦了你父了。」 女皇一语刚毕,将作大匠已是热泪盈眶,连连叩首:「亡父临去前,北望龙首原曰『新宫未建,虽死犹恨也』,微臣上承天命,下继父志,必好生将新宫奉与陛下。」 女皇无声地叹息,起身,将图卷交与将作大匠:「这是先君数十年来断断续续绘制的图样,他与你父一样,对於新宫未建,恐怕也是有恨,望你好好地将新宫建成,告慰先君在天之灵。」 将作大匠双手接过,女皇一手扶着马车栏杆,眺望着东方,温热湿润的风从长林间吹来,卷起她的玄纱大袖衫。站在龙首原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围绕着西京城的层层树林,长风吹动绿浪,霎时间,原上只剩下如海潮一般的声音。 「传语国老……」风止,女皇的声音苦涩而凝滞,内侍看了她一眼,拱手俯身表示正在倾听,她说:「新宫破土,新君登极……」 两个时辰後,李贞一从中书舍人接过新拟的旨意,中书舍人试探地问:「国老,年号是不是也该拟了?」 「陛下与新君乃是母子……阴生阳,乾继坤……」李贞一掐指而算,抽过一张熟纸,端楷写了四个字:「贞者,正也,乾纲入继,若非坤道承载,便无以立足,改元就以永贞或贞元为新年号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4章 汴水流 徐州城,古称彭城,是徐州镇府所在,同时也是驰名天下的望族彭城刘氏的发源地。在前朝开凿运河时,便在徐州境内引黄河入汴水,作为通济渠的基础渠道,进一步挖通疏浚之外,又引来东边的泗水会於徐州城下,再把诸水引入江南河。 世事难预料,前朝天子耗费倾国之力却挖成了个国破家亡的结局,到了梁代,运河却成为国本命脉。这通济渠後来改名为广济渠,在荦山乱後关东藩镇林立丶不再将税赋上缴的状况下,江淮便成为朝廷绝不能舍弃的收入来源。 朝廷刻意经营水运,自然也有更多商旅投入其中,徐州是诸水汇聚之地,自然也是客商的重要集散地。所谓「汴水流丶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说得便是这徐州城下客旅往来於江淮的景象。 这徐州虽是水运枢纽,却地势平坦,无险可守,古来就是四战之地。因此武宁军虽然不常有战争,却招募了不少散兵游勇,徐州城东南边丶汴泗二水交会之处,没有淹水的时候便是武宁军的校场与球场,一些刚招入军中的外来兵士家眷也暂栖此地。 沿着广济渠,走来一行旅人,只见打头的马上是一个魁梧的大汉,身後载着一个少年。马的後面跟着一辆小车,戴着草笠的车夫赶着骡子,走在最後。 「这里怎麽这麽多人?」那少年从大汉身後探出头来,轻声说。 小车里有人撩起帘子,却是一身女装的虞璇玑,她看了一眼,便爬出车来,坐到车辕上:「任兄,此是何处?」 「从前是武宁军校抄…」车夫自是任镇将,他皱着眉头:「但是驻着这麽多营帐,又不太像军营,大约是新徐帅不知从何处召来的新军。」 「我以为镇军都是世代为军的?」虞璇玑抬手遮住阳光。 「只有北方藩镇才是如此……」任镇将低低地说,稍微抬起草笠:「甚至河朔诸镇也有些外来的,江淮讨生活比较容易,本地人务农也好丶经商也好,都容易混饭吃,也不像河朔诸镇成日喊打喊杀,本地人大多不愿从军,就只能从外地募人了。」 虞璇玑不答,任镇将看她一眼,低声问:「官人,我们改换这副装扮,虽说比较不惹人注目了,但是您要进武宁镇必有盘查,想怎麽做呢?」 虞璇玑本来的计画是扮作官家夫人,就在果儿质疑过所该怎麽处理时,只见她去田间摘了颗萝卜又拿出笔墨跟镜子,又把过所展开,研究了一下过所印的样子,把镜子架在过所印旁边,嘴里一面解说:「我幼时看人刻印,就是这麽照样描字的。」 原来她是要刻出个假的过所印来!果儿一眯眼睛,把那萝卜抢来,抽出刀切成几块丢进嘴里吃掉:「伪造官署文书要判流刑!」 伪造文书这条路行不同,果儿又拒绝做任何违法的事,也就只能这样扮成一般人走一程算一程了。 「官人,您与果儿丶春娘入镇是没问题的,但是在下可无法进去呀!」任镇将说。 「就说你是我入镇才雇的车夫不就得了?横竖你胡子一剃,就看不出年龄了。」虞璇玑说,侧头看了他一眼:「再把眉毛修一修,真的看不出来是武人。」 「重点还是官人要怎麽查这件案子?」任镇将的表情丝毫不动。 「恐怕只能以御史的身份介入了……我已经让果儿向东都行台要求审查此事,东都那边应该会尽快把徐州向朝廷汇报的内容整理出来,我们这边最需要的还是要提取人证物证,向朝廷证明你们无意叛变……但是你说,除了你以外,其他同回徐州的人一抓到便就地格杀,家属若不是被杀就是被卖为奴婢……你们又杀了崔帅,这就很棘手了……」虞璇玑又重复了一次她听到的事实,试图在其中找到一点线索,却还是紧皱着眉:「从现在这两位大帅的角度来看,只有让你坐实了谋叛大罪,他们才能以平叛的名义来掩盖占领武宁军时干的事,然後把杀家属等的罪名推到崔帅身上,然後他们就能够要求各兼领武宁镇几个州的刺史,用联帅的名义扩大他们在江淮的影响力,尤其是淮南杜大帅……」 想到淮南这位曾受女皇信任的财政栋梁,虞璇玑就觉得头痛。此人在朝中德高望重丶待人温和,年纪也有六十开外,私德上除了生活舒适些之外,也算不得重大瑕疵,管理财政税务与漕运,虽不及现任的户部尚书那样明快有条理,也是个守成有馀的人了。 「若是个贪官污吏,我还好对付,但是这杜大帅实在……」虞璇玑烦躁地抓着脸。 任镇将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这事是拖虞璇玑下水丶是给她惹麻烦,弄不好会连累她也说不定。但是他不能不抓紧了她这个御史,说是利用也好丶说是蒙骗也罢,他都不能让虞璇玑撒手不管,也不能让她的心意偏向朝廷,最後的结局必须要是还他清白!他都想好了,真的不行,那他就杀了虞璇玑,带着她的头到西京,用御史的人头换取三司会审开庭审理。 虞璇玑浑然不觉任镇将的心思,只是低着头在想该如何让杜大帅给予她协助?并不是每个藩镇都像魏博那样靠喝酒可以换取人心丶也不是每个节帅都像田敦礼那样会给她方便……尤其这位杜大帅是那种直属女皇的财政大臣,起家虽是靠着门荫,後来从幕府官做起,逐步进入中央,是标准的名门出身,父亲却又是朔方系藩镇中真正打过仗的大将。虞璇玑又把脸挠得更迅速,这种出身的人,她还没遇过,既文又武丶虽是士族也是将门,很难去预测这种人的想法。 但是不管怎样,虞璇玑还是叹了口气,感谢一下自己那奇妙的命运:「还好我做过淮南里行……要不连杜大帅是哪块地里冒出来的都不知道……」 任镇将却一眼瞄见在不远处有一个小邸店,看起来不像是藩镇自营的邸店,便对虞璇玑说:「官人,我们要不要先在此处住一夜?可以在这附近打探消息,也好有个准备。」 「也是,就依任兄。」 ※※※ 徐州城与大部分的藩镇镇府一样,在城内还另外修有子城,将重要的官署与库房保护起来,在子城之上设有望楼女墙的防御措施,若遇战时,还能作为最後一道防线。 一大清早,镇府官吏们刚进衙视事,就见负责城门防务的牙将跑进镇府,层层通报後,便见兵马使与副使带着一干重要官员,急匆匆地上马出府。又传出令来,命孔目司以「清点籍帐」的理由,暂时关闭衙署。 随即又听说大帅有命,让各个官署今天中午会食的地点改到大堂,流内官在堂上,流外官在堂外檐下。又见到大堂内有些兵卒小厮正在布置,感觉像是有什麽大人物要来。 「怎麽啦怎麽啦?」几个书吏攀在孔目司墙边,透过窗子跟关在里面的同僚问:「出什麽事了?」 「听说是御史来了。」 「御史?刘监察吗?他不是才刚走吗?」 「大概又回来了吧?」 「不会吧?刘监察那麽熟了,知道我们大帅的规矩,大帅也都给他方便呀?不至於要关孔目司不让查吧?」 面对同僚们的疑问,孔目司的书吏正烦恼着关门善後的事,烦躁地挥挥手:「你问我我问谁?去去去!该干什麽干什麽去!」 「问一下少块肉吗?」 「你们养马养牛的管御史来不来啊!我正忙着呢!快滚快滚!」终於忍不住的孔目司书吏怒吼。 书吏们摸摸鼻子出门来,却见六十馀岁的大帅紫袍玉带缓步来到,一路向众人点着头,直入孔目司内。 约莫一顿饭功夫後,只见徐州镇府里外整肃一新,上百个亲兵一色櫜鞬服丶红抹额,排在镇府庭前。其他官吏或在大堂内丶或在大堂檐下,都是垂手以待,貌似恭敬。 只听得远处马蹄达达,一众文武官员簇拥着一骑奔来,在镇府前滚鞍下马,随即听见副帅等人左一句「监察」丶右一句「宪司」地将那人捧进镇府来。亲兵们目不斜视,所以用眼角馀光偷觑,夏天的袍衫以缣绸为面,一眼就瞄见那人胸前,心中都是一惊:「怎麽是个女人?」 虞璇玑忙着与身旁奉承她的藩镇诸官应酬,口中不是「不敢不敢」就是「承赞承赞」,脸上还需挤出笑容左右陪笑,但是她心中其实十分惊慌,手心里更是攥着一把汗。 御史不是人憎猪狗嫌的吗?但是这些原在淮南镇府丶跟着大帅转到徐州来的官吏,一听查验过所的门官说御史来了,便飞奔而来,鞍前马後官人长监察短,实在殷勤得反常。心中正思量,前面却击起鼓来,她抬头看去,便见镇府中大小官吏亲兵整整齐齐地站着,大堂中走出一个紫袍身影,缓步下阶来。 那人行走有度,从容不迫地在她前面几步停住,拱手微笑:「虞监察。」 「这便是杜大帅。」士人出身的副帅向虞璇玑介绍。 「下官监察御史里行虞璇玑,见过大帅。」虞璇玑微一躬身,拱手为礼,与杜大帅寒暄几句後,便被让进大堂内。 她偷觑了杜大帅一眼,只见他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老些,不同於官员们中年发福晚年爆肥的常态,杜大帅身材高瘦,精神还算健旺,一张容长脸丶两道寿眉丶三绺长髯,说话缓慢而清晰,若换身布衣,说他是乡间的私塾先生都有人信。 杜大帅将她让到帅座旁的监军座,微一侧身算是致意後,转脸对众人说:「天恩浩荡,遣弘晖甲子状头丶宪司虞监察至此,慰问淮南镇府并徐州军民。去岁河北大乱,虞监察以女子之身深入魏博,又於魏冀二镇之间调停,初入河北便建奇功。此次又亲送节钺以安魏博,随即承陛下之命来徐,安定军心丶体察民情,甚是辛苦,诸君请起,与虞监察见礼。」 话音刚落,只见众人起身,一致地拱手长揖:「虞监察辛苦,某等谢过。」 虞璇玑见众人连着杜大帅都向她行礼,心中一惊,连忙起身长揖还礼:「按察地方乃本分事也,不敢言苦。」 这话说完之後,杜大帅与一众重要幕官便如车轮战一般,成篇累牍地将高帽子一顶一顶往虞璇玑头上戴,什麽青年才俊彤管生花才德兼美风姿翩翩也就罢了,最後连国之干城朝廷栋梁都说出来。虞璇玑只觉得脸上红得发烫,辞也不是丶谢也不是,谦逊显得罗唆丶不谦显得自大,坐立不安,只得打叠起精神,随机应付。 好不容易等到这些文官终於说完了,虞璇玑也觉得肚子饿得不行,一见饭菜上来,眼睛一亮就想大快朵颐。但是杜大帅却亲持酒壶起身,要为虞璇玑把盏,她也只能赶快起身辞谢:「不敢不敢。」 杜大帅的表情却非常诚恳,小心翼翼地往她盏中倒酒:「虞监察口衔宪命,可说是陛下天使,老夫世受国恩,理当效劳。」 话说到这里,虞璇玑也只得受了,侧过脸一饮而尽以示尊重。但是这一喝就惨了,见她乾杯,杜大帅赞了声「好!女中酒豪!」接着就是兵马使为首的武将们轮番上来与她敬酒,却是众口一词「虞监察,某是粗人,不会说好听的,这盅喝了,某就算交了虞监察这个朋友!」 虞璇玑最听不得这种话,只得一盅喝了又一盅,饶是她千杯不醉,一轮喝下来,也是脑中混沌。却听杜大帅的声音像是云雾中飘来一样,和蔼地问:「虞监察孤身勇闯关东,家里都安顿好了吗?」 虞璇玑已有七八分醉意,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麽,又听杜大帅问:「原来是新婚没有孩子?只是尊夫怎麽没与虞监察同来?」 「他……他在西京……」虞璇玑这回倒是说得清楚了。 「尊夫也是士人吧?有虞监察这般才貌俱佳的妻子,真是好福气,只不知尊夫是处士还是官人呢?」 一听到「尊夫」二字,虞璇玑强逼自己警醒一点,她勉强撑开朦胧醉眼,只见到影影绰绰的紫色,不自觉地一叹:「唉……」 「虞监察为何叹气?」 虞璇玑想说点什麽好把话扯开,但是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懒洋洋地微笑不语,杜大帅又问:「听东都中书舍人说,令师李台主前阵子於东都再婚,不知娶得是哪家闺秀?」 「呃……」 「可是韦十一尚书族女?」杜大帅接着问,虞璇玑摇头。杜大帅又提了一些名门,她都摇头,最後杜大帅一笑:「这样老夫可猜不着了,请直说吧!」 该承认是我吗?虞璇玑心中想,即使很想大声说「老娘就是娶了李千里!」但是她摸不清杜大帅的状况,并不放心将自己的人脉暴露在他面前。 「虞监察?」 「呃……下官……下官不胜酒力……请请请大帅……大帅与诸君……见谅……」虞璇玑期期艾艾地说。 杜大帅见问不出结果,脸上依然微笑,却瞄了兵马使与副帅,他们两人便连忙提着酒壶上来:「柳刘二位尝言,虞监察是酒豪,怎麽喝这点就醉了呢?来来来,再饮一盅!」丶「虞监察,让某等粗人见识见识御史台的海量啊!」 虞璇玑即使一再挡酒,但是他们两人在耳边喋喋不休,被闹得没办法,只得饮了一大盅,直被灌得醉茫茫晕陶陶,闭上眼睛前,依稀听得有人说:「去关照关照虞监察的从人,看看他们什麽需用……」 从人……果儿跟春娘没什麽好怕……倒是任兄……虞璇玑张口欲言,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徐州驿设在城南,是一处布置高雅的馆舍,原本是州司马以上官员的官舍,修筑子城後,就把官舍迁到城内,将这些官舍改建为驿舍。 人在馆驿的果儿看着虞璇玑被扛回来,一面镇定地指使春娘去服侍,一面拱手向镇府来人致谢:「我家官人有劳诸位了,在此先代官人谢过。」 为首的汉子身穿短褐轻甲,看着像个下级军校,约莫五十多岁:「不用谢不用谢,虞官人虽是女子,却是海量。就是兵马使都喝不过她,我等送虞官人回来时,兵马使都吐得不成样子了。虞官人真不简单哪!某吃兵粮这麽些年,还不曾见过妇人豪爽如此。」 让台主知道他家娘子被人家称赞佩服是因为很会喝酒还得了?果儿心中暗想,嘴上胡乱应付了几句,又听那人自我介绍了一番後,反问果儿:「这位兄弟,是虞官人家人吗?」 「小弟是官人家奴。」果儿毫无滞碍地回答,这是御史台庶仆的惯例说辞,因为若是乖乖地说自己是御史台来的,多少有些不便。若说是家生奴,有些想贿赂台官的就会来找庶仆想打通关节,如此,御史台便能从庶仆与御史双方面得到不同的情报。 「辛苦辛苦……」那人又奉承了几句,果儿口中谦逊,心里却随即有了防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又听那人说:「官人既有小婢伺候,兄弟何不与某等畅饮杯巡?也算是与兄弟接风洗尘。」 果儿微微一笑,抱拳辞谢:「小婢年幼不省事,若是官人醒来有事也不好处置,小弟是走不得的,还望老兄见谅。」 「那是那是……啊,横竖大帅说了,命某等在此等候,待官人醒来再回禀他老人家,左右无事,某让小的们去厨下讨些吃食,就在檐下闲坐如何?」那人满脸堆笑,看来十分诚挚,果儿又想推托,却听那人说:「官人醉得很了,一时半会醒不来,兄弟你也莫要瞎忙,与某等说说河北见闻,让某等见识见识?」 话说到此处,再推就说不过去了,无奈何只得坐下,见招拆招。那人命手下讨来些酪浆薄酒炙鸡一类的东西,盘腿坐在檐下,撕了鸡腿给果儿,又斟上酒来:「虞官人看着年纪很轻碍…」 「士人任官,也差不多吧?」果儿不凉不热地说。 「一个妇人家闯关东,她丈夫愿意?」 「我家官人以朝廷大业为重,家主人也是明理人。」 「娶个女御史,你家主人也真不容易哪……」那人摇头,切开一块烤羊腿给果儿:「是位处士吗?」 果儿心中盘算,不知这人是要来查底还是好奇,便模糊地说:「有功名。」 「哎呀,那就更不易了,虞官人做御史,这可是顶顶清要显贵的官哪!做丈夫的身有功名,还能支持妻子做官,真不容易!这心胸不是一般哪!」 果儿脸上只微微一抖,淡淡说:「那是。」 「只不知主人是谁家儿郎?」 果儿眼睑一跳,这人三句话不离虞璇玑丈夫,所为何来?他虎起脸来:「我家官人此来徐州是朝廷命官丶又不是钦封命妇,老兄探听官人夫主,难道是看不起我家官人吗?」 「兄弟说哪里话来?某等也是好奇,男人为官,妻子相夫教子,这女人为官,丈夫该怎生处才好?实在是好奇得很哪!」 「家主人不喜张扬,也无甚可说的。」果儿一语带过,摆明不想多说,反过来盘那人:「小弟这里倒有一事不解,还请老兄解惑。」 「请说请说。」 「不是听说义武陈大帅与淮南杜大帅同入徐州平叛吗?怎麽只有杜大帅在此?陈大帅呢?」果儿问,在虞璇玑入镇府的时候,他就去打听了徐州城的状况,知道此时城中已经都是淮南军人。 「一个月前就回去啦,听说是义武军留後有点不安分。」留後就是代理节度使,趁着主帅不在家想自己作主也是可以理解的。 「杜大帅这麽放心来徐长驻,淮南不知留谁支应?」 「淮南天下枢纽,自然是监军留後支应了。」 果儿哦了一声,心想难怪杜大帅还能安安稳稳地在此处待着,因为有内侍监军在後面压阵哪!却听那人又问:「兄弟这一路从哪里来?」 「自魏博走陆路来。」果儿没说走水路,因为水路会快得多,若是让对方知道虞璇玑在淮南境内耽搁许久,难保不会生出什麽话来。 那人又探问了一些问题,像是这一路怎麽走丶那伺候官人的小婢是谁丶入淮南多久了……等等,果儿都小心地应了。最後,那人又问:「刘监察不久前才刚从淮南回京,不知与虞监察见着没有?」 果儿本想回说没有,话到舌尖又转了一圈:「这个……小弟就不知道了。」 那人与果儿互相盘来盘去,两人都从对方的反应中猜出一些事,也不不是那麽明显,心思各异,嘴上倒是称兄道弟,似乎很是和睦。两人直喝到击钲时分,果儿才推说要看看官人,那人也说要先回去禀告一声,告罪离去。 一进虞璇玑房里,却见她侧身躺在榻上,看起来是没什麽力气,眼睛却睁着,见果儿进来,勉强地说:「听说淮南那边来人跟你闲聊?」 「大约是杜大帅心腹,不知是押衙还是他家人。」果儿说,回头指使春娘出去把风,又把那人说的话一一报告,最後跪在榻下,几乎是在虞璇玑耳边低声说:「他们应该还不知道任镇将的事,还好官人进城前多了个心眼,让他留在城外……只是这淮南镇府实在有些古怪呀!」 「我也这麽觉得……恭顺得夸张了,杜大帅是淮南节度使丶兼度支转运盐铁使之外,也配着同中书门下衔呀!记得台主与我说过,一般的节度使都是身带宪衔,但是身配相衔者,必是大忠大功之人……」虞璇玑喉中只觉得有痰似地不舒服,咳了几声才说:「这样的身份丶这样的人望,实在不需要这样巴结。」 「刚才那人探听了柳刘二位监察的事,似乎二位监察跟杜大帅相处得好,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淮南这边才对官人这般礼遇?」果儿问,与虞璇玑对望一眼,两人同时否定了这个想法。 「果儿,你从前跟翁监察到河北,应该去过其他朝廷管辖的藩镇吧?是这个样子吗?」 「嗯……接风自然是有的,节度使亲自设宴也有,但是不像淮南这麽夸张,尤其杜大帅跟台主好像没有交情,这般巴结实在奇怪。」 虞璇玑想了半天,想不出道理,只得笑了笑:「话说回来,天下有哪个藩镇跟台主有交情?就算有,好像也都是坏交情吧?」 「官人,妳到底知不知道妳说的是妳丈夫呀?」果儿不悦地睨了虞璇玑一眼,哼了一声:「拜托妳这种话在小人面前说说就算了,出去请给台主面子!」 虞璇玑微微一愣,轻声问:「这话怎麽说的?」 「做属下说上司坏话也还罢了,妳这做妻子的一天到晚说丈夫的不是,要让外人听着,会觉得台主很没用,才会被妻子嫌弃。这对台主的官声跟人望,都不是好事呀!」果儿认真地说。 虞璇玑失笑,忍不住又说:「他本来就没什麽人望吧?」 「又来了不是!」果儿指着虞璇玑的鼻子,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小人若是台主,听见这话肯定把官人妳赶出家门!」 「哎!他到处惹事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连太老师他们都在说呀!为什麽旁人可以,我就不能说!」虞璇玑不服。 果儿却沉住气,深深地看了虞璇玑一眼,沉重地问:「官人,妳难道不想看见台主当个堂堂正正的中书令吗?」 虞璇玑一怔,讶异地看着果儿:「此话怎讲?」 「中书令要人望官声卓着才坐得稳,台主上回做中书令,一开始是给人顶缸丶後来是韦尚书操刀,平定河北这麽大的功劳,就是给台主一个大镇做大帅都在情理中!结果一回京就被罢相,还没人出来说句话!恕小人说句不恭敬的,这显示陛下根本不重视台主,朝廷也根本不承认台主有资格做百官之首!官人,身为台主的夫人,妳不觉得不甘心吗?」果儿语气虽然平静,话语却如刺一般,扎进虞璇玑心中:「台主少年得志,四十岁不到就官居三品,这确实是皇恩浩荡。但是任台主至今现在已经快十年了,还没被放出去做一方藩镇大帅,这很不寻常啊!就是官台主与李国老,也都曾经兼任京畿周围的节度使,所谓『出将入相』,那才是稳扎稳打的相公哪!」 「果儿,你说的话,我都不曾想过……」虞璇玑微拢着眉,果儿噤口不语,她低下视线,轻声说:「让我想想……」 「小人多嘴了。」 「不……你说得很好,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事……」 「官人且歇息吧,小人先退下了。」 虞璇玑闭上眼睛,离京前,李贞一说的那番贤妇论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那时她太生气,此时想来……她叹了口气,她真的没有想过李千里的未来,算来成婚已有数月,聚少离多的情况下,只要想到这段得来不易的婚姻,就是眷恋着他的疼惜爱护丶依恋着新婚的柔情蜜意,无暇去理会在两人之外的世界…… 「秋霜……做你的妻子,我似乎真的还差得很远呢……」她低低地说。 「汴水流丶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窗外传来春娘的声音,似乎是在与驿丞家的小娘子学这首白参军的小词。 想到下半阙,虞璇玑的心一下子飞到西京,她闭着眼,好像又回到登第前在江月山亭的那几日。其实才两年多一点,想来却觉得已经很久了…… 思悠悠丶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她在心间柔声吟唱,不是怨恨,是心愿未偿的焦虑与期待…… 「……月明人倚楼。」春娘的声音又飘过窗棱。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5章 功名事 望着在政事堂中高谈阔论的太子,李千里觉得比吃了苍蝇还腻味。 再一看太子旁边始终无语的崇昌郡主,一想到这辈子第一批收进门下的学生中,竟然有人是太子的女儿……越想越火大,无声地「啧」了一声,别过头去,心中暗道:「多好的孩子呀?怎么偏偏是这个亡国妖孽生的?」 李千里已经不是宰相,所以多日不入政事堂,今天是因为要议几件与御史台有关的事才被叫进来。结果一进来就看见太子坐在堂上指指点点,李贞一的堂批十件驳了九件,剩下那一件还挑三拣四个没完。 李千里瞄了李贞一一眼,见他不管太子说的话有多无礼,都还能一一解释、不冒一丝火气,心中暗想果然是只成精的狐狸,这么沉得住气……韦尚书坐在李千里上首,将李千里脸上装严肃,其实心不在焉的表情尽收眼底,趁着众人不注意时,将案上便笺打个结,往李千里膝上一抛。 他看了韦尚书一眼,韦尚书则往李贞一处看了一眼。李千里打开一看,上面只写了一行字:为政以柔,譬如天关,天地否泰莫不隶焉。 天关就是北斗七星中的末星摇光,也称破军,向来被视为主掌军事兵祸的凶星,为什么用天关比喻李贞一?既是天关,理当凶悍刚强,怎么会用「柔」字为注? 「……殿下所言,老臣以为尚需与户部、度支并淮南转运使协调后,方能实行,贸然如此……」 「这怎么是贸然!轻役薄赋,于百姓难道不是好事?」太子直眉瞪眼,气势汹汹。 减赋一事,早不提晚不提,偏拣着你娘要建宫、你要登基的时候减赋?脑子有洞、胸中无墨的混帐亡国妖祸国孽!减赋给你成就仁君名声!你叫整个朝廷明年怎么过?李千里冷哼一声,若是在往常,他早就出言讽刺,但是他最近总觉得懒得说话,在御史台内办公,也觉得失去什么似的,提不起劲来。他低头默默喝茶,装作没看见崇昌郡主忧郁黯淡的眼神,也装作没看见对面户部尚书杀鸡抹脖子似地挤眉弄眼,要他出来说句话。 户部尚书见李千里不搅和,心中不知把李千里八代祖宗一家老小连带新娶的虞璇玑问候了几千几百遍,想藉此压住火气,但还是听不下去了:「殿下,减赋虽是德政,但是如今财政紧缩,不宜……」 「紧缩?去岁丰收,怎么会紧缩?你管户部管了这么多年,抠东挖西的,结果倒落了个财政紧缩?」太子冷笑,一扫往昔万事皆好的态度,咄咄逼人:「藏富于民是朝纲国本,从前增赋是因为要打仗,这些年也没打起来,怎么还会紧缩?是你管束不力?还是根本想从百姓口中掏食?」 户部尚书一开始被他气得脸色苍白,听完却不怒反笑,起身一揖:「殿下说这话,真个羞煞老臣,横竖一切皆是老臣这漏斗、钱妖罪孽滔天。殿下不忍心剥削百姓,索性一文钱的税都不要了,所谓藏富于民、独穷国君,穷到连臣下也养不起,就让满朝文武别干了,回家种田去,那才真是千古未有之尧舜治世。老臣剥削百姓,恶贯满盈,管不了殿下这古往今来第一仁君的户部,请殿下找个没米也能煮出一案好菜的无敌仁者吧!」 说完,当着太子笑嘻嘻地一揖,刚一转过脸,随即变了怒容,拂袖而去。太子自是拍案大怒,韦尚书装模作样地劝了几句,太子兀自坐在位置上生气,崇昌郡主兀自一语不发地低头看着自己案上的卷轴。 李千里默默地观察堂中诸人的动静,只觉得气氛有点诡异,半晌,却听李贞一叹了一声,徐徐劝说:「殿下……殿下有心为民着想是好的,只是这么干,岂不是寒了户部尚书这一片老臣之心?他为了大梁,殚精竭虑、开源节流,能撑到现在,已是很不易了。万千官人,谁没有个一错二过,殿下不宜太过苛责才是。」 太子喷笑出声,毫不掩饰地说:「这话给谁说都合适,十七年的御史台主说这话,难道不觉得脸红吗?」 「在其位、谋其政,老臣现下是中书令。」李贞一不跟他争辩,脸上也没有一丝羞赧:「殿下今日吩咐诸事,老臣再与门下尚书商量,待得有了回复再与殿下汇报……」 「万事皆可容你商量,减赋一事,刻不容缓。」 「万事殿下皆可驳,减赋动摇国本,就是陛下亲临,老臣也断不能让。」李贞一平静地说,太子眼睑一跳,拂袖而去。 一场政事堂会议至此,算是不欢而散,崇昌郡主无声一叹,起身向众人一揖,众人回了半礼,崇昌郡主便去了,并没有再看李千里一眼。 属于太子那头的吏部尚书、中书侍郎、尚书左丞等人,替太子缓和几句,便跟着郡主走了。属于女皇的门下侍中、门下侍郎、兵部尚书、刑部尚书等人,各自带着或是忧心、或是凝重的表情告辞。余下上皇派系的李韦一党,坐在政事堂中,李千里看了看其他的同党人,发现他们的表情除了忧心之外,还有一丝惊讶……李千里微眯着眼睛看向两位仆射,李贞一与韦尚书还能有笑意不稀奇,这两位仆射的表情显示他们跟李韦二人的想法是一致的。 「我说这招肯定不是太子想出来的。」左仆射说。 「这是当然了,他是个好享受的,没增税就已经是奇迹,哪能想到减税?」右仆射摸着下巴,看向李韦二人:「十一舅、三姨父认为……这是谁的主意?」 韦尚书不语,李贞一说:「秋霜,你说呢?」 李千里却起身一躬,淡淡地说:「恕下官无礼,先告退了。」 说完就走了,韦尚书瞪大眼睛,略定心神便回头对李贞一说:「姊夫……」 「无妨,让他去吧!」 李千里缓缓走出政事堂,往昔遇到这种状况,他都会坐到最后,听听老师们说些什么。但是此时,他只觉得十分疲惫,他一开始猜太子出的这招可能是温杞出的,不过又一想,温杞现在不在西京。而且此计路数虽像温杞,但是心计与眼界却更高一层,堂皇地占住了「轻傜薄赋藏富于民」的大帽子,不答应就是贼臣奸佞,答应了,朝廷来年无米可炊,李贞一这个中书令也就不好做了…… 回首望向政事堂,他相信李贞一会想出方法来治太子,只是这次会稍微棘手一些,因为这个招数其实跟李贞一非常相像。 「不是温杞的阴险诡计,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太子身边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人才?」他低声说。 ※※※ 太子一离开,便在东宫接见了淮南镇的来使。双方相谈甚欢,各自谈妥了各自的好处,淮南来使便辞别太子,衔命而去。 「玉瑶,你就看着吧,淮南杜大帅入朝,我就看那漏斗能嚣张到何时!」太子得意地抚须对女儿说,却见崇昌郡主脸上并无喜色,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不知道阿爷这样做,对不对。」 「这是什么话!你不是每次都说要简朴不宜铺张吗?我查过了,我们这一家子,合计也不到一百人,铺张也铺张不到哪里,都是外头的埋汰污糟官贪去了,我们说要简朴,可人家不跟着简朴呀!每年收上来的钱摆在那儿,户部不花完像是会咬手似的,这下好了,不准他们多收,要他们勒紧裤带度日,我们呢……还照往常过我们的日子。我就不信,少吃几口饭,能要了他们的命!」太子越说越得意,舒舒服服地将身子靠在凭几上,一手抄起几颗桃仁,往上抛着用嘴去接。 崇昌郡主摇着头,金步摇发出轻轻的响声:「话不是这么说,来年阿爷登基,颁赏群臣、藩镇、主办大典、修整宫室都是要花钱的。还有陛下现在重建永安宫,内藏库不可能一体支应,必定是要向朝廷伸手,甚至也有可能要群臣捐俸,此时减赋,往后怎么跟人开口?」 「一道纸叫他们大口大口吐钱不就得了?」太子一派毫不在乎的神色,见崇昌郡主还要劝,摆了摆手说:「哎呀,大不了不让那李千里出就是了?」 「这事与座主没有关系!」崇昌郡主腾地红了脸,憋着气说。 「我说呀,你什么不学,学什么君子有成人之美?既是喜欢那李千里,一道诏书命他休妻也就是了,横竖虞璇玑也是个成不了大器的,你管她做什么!」 「我说了这事与座主没有关系!」 「好好好,反正到时候这事我来做不就得了?我先把他罢官,然后命他做你的东宫昭训,还不准他与你姑父他们见面……你说……」太子还在想象要怎么玩李千里,却见崇昌郡主气愤地走了,堂中只剩他一人,却见他用指节敲了敲身后屏风说:「哎呀,我这女儿真是……脸皮子薄呀……」 「女儿家,总是如此……」屏风后传来一个宏亮的男人声音,那人又说:「不过郡主眼下心向李千里,殿下不宜向她透露太多……」 「我知道、知道,这不,我一句真心的都没说呀!」 「女人就是这样,又想马儿好又想马儿不吃草,到头来,马也没吃饱、草也长不好。郡主天性仁慈,这是好事,但是妇人之仁,往往是最致命的,若是郡主无心说出了些什么,只怕我们前功尽弃。即使亲如父女,殿下也不可不防哪!」那人深沉地说。 「女子有妇人之仁、男人难道就没点舐犊之情?」太子打了个呵欠,那有些像上皇的嘻笑痞态一扫而空,他沉重地说:「毕竟是我的孩儿呀……陛下给我的是一乘虎豹豺狼拉的大车,李贞一、韦奉正、窦文场还有老太师……都是狠得忠奸难辨……我总不能……把这些虎狼一样狠毒的人,留给玉瑶吧?她只怕给他们塞牙缝都不够呀……」 「殿下若为子孙着想,革新便不可不行。」 「你是怕我意志不坚?我这就跟你立誓,但使我萧昭夜有口气在,你只要有话,我断无一计一言不听从!」 「得此一言,老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 虞璇玑在武宁镇中住了几日,镇府中人蛇蛇蝎蝎地跟前跟后,就连果儿也都被驿丞驿卒或者自称镇府下人的人缠着,餐餐都有人说要接风、讨教,用了诸般名目不让她离开驿馆。直到数日之后,她才得了个空,带着果儿,微服来到徐州城下,那是任镇将说的军眷聚居之处。 「还有人居住?」虞璇玑说,远远看见紧挨着城墙的坊门中,有人进进出出。果儿不语,两人来到坊外,见里面似乎正在各自整顿,或重铺屋瓦、或新修竹篱,还有不少板车拖着行囊箱笼,孩子们打闹跑跳,自有一番热闹。 「像是重新迁了一批人进来……」果儿说,两人对看一眼,各自去打听,半个时辰后回到原处,果然这些若不是淮南来的、就是新募的,不是崔节帅时的那批军眷。 两人又去任镇将指给他们看的城外军营,一问之下,也都是新来的。两人回到城中,又分头探听,这边虞璇玑找了一位看来年纪颇大的坊卒:「老丈,请问这里有一户姓任的人家吗?」 「这里有不少任姓的,娘子要找哪一家?」 「喔……我一个远房表妹嫁给这家做续弦,年纪挺小的,二十出头吧?听说我那妹夫约莫四十岁,前头娘子留了几个孩子呢……现在在做镇将还是判官?我也记不清……表妹说翁姑都六十多了,说街头巷尾都知道任阿翁,让我来这里一问就知道。」虞璇玑说。 「娘子说的,可是任九家?她家汉子去桂州好多年的?」 「啊,正是正是。」 「他们现在不住在此处,不大好找……」老坊卒搔了搔头,一拍膝说:「不如娘子在此稍等,我去叫任家娘子来?」 虞璇玑大喜过望,连声说:「甚好甚好,有劳老丈了!」 坊卒引她来到坊门边一处凉棚,让她坐在那里稍等。虞璇玑心弦一松,想着如果真能找到任镇将的家人,就算不能为他平反,也算得上对得起他了。俗话说得好:『心松脾胃开』,肚子就咕噜咕噜地叫,一眼看见旁边有个摊子,竟然在卖…… 「冷掏!!!!」虞璇玑奔过去,丢了一枚通宝,在摊旁的榻上挤了个位子,一手拿着粗碗,低头吸哩呼噜地吃着,随即又高声说:「再一碗」 第二碗正吃到一半,有人挡在她前面,抬头一看,却是几个像是贼曹的人,其中一人问:「就是她?」 「是,就是这女人。」那老坊卒从后面探出头来。 虞璇玑暗叫不妙,只装作不知:「呃……怎么了?」 为首之人也不废话,一努嘴,两个男人冲上来,一把架住虞璇玑,就把她往外拖,她奋力反抗,那为首的男子哼了一声,竟伸过手来,扯住虞璇玑的头发,强迫她仰着脸,倒是一口淮上口音:「你若老实点,我兴许不打你。要是倔强,苦头有得你吃!」 「啐!张开你的狗眼!你知道我是……咳……」 虞璇玑正待亮出身份,但是那人却一把扼住她的喉管,尖锐的小指指甲插入她颈后皮肉,随后一拳打向她的肚子:「贼妇贱婢!来人!让她知道什么是规矩!」 颈间制扼一松,随即却是一阵拳打脚踢,虞璇玑抱着头,受伤的左臂却冷不妨被人一脚重踹,她气得失去理智:「狗娘养的贱鳖王八下三滥活该一辈子做个坊里无赖!去你祖宗十八代!淮狗子!」 此言一出,那群贼曹更是暴怒至极,又饱以老拳,直把她打得头破血流昏死过去。果儿藏在人群中,见他们将她带走,心中焦急,一眼瞧见那坊卒是事主,便过去装作好奇路人,问明了原因,便尾随贼曹们,看他们将虞璇玑带到哪里,确定她被扔进大狱后,连忙赶到镇府内去寻人。 约莫半个时辰,淮南镇府派出车马与医博士、针博士,浩浩荡荡地赶到大狱里,将虞璇玑找出来送回驿馆。好在贼曹并未对她动大刑,只是左臂的伤势更重,人也被打得全身瘀青,吞了些化瘀活血的药,便暂且休息。果儿将镇府来人送出去,便踅回来照顾虞璇玑。 「果儿……」 「官人……」果儿坐在榻边,见虞璇玑勉力睁开眼睛,轻声说:「淮南节帅可说是坚壁清野,就连贼曹都换上淮南镇的人,坊卒也都听他们的,在这里是查不出什么了。」 「淮狗子……」虞璇玑很想咬牙切齿,但是她的脸肿得跟猪头差不多,一动就又麻又痛:「但是退出武宁,上万条人命就白死了呀!」 果儿默默地坐着,半晌才说:「官人……我们势单力孤,在这里只能是吃亏呀!哪里……没有些冤死鬼……呢?」 像是一刀刺入肚腹,连五脏六腑都紧缩起来,但是虞璇玑喊不出痛,也无言以对…… ※※※ 殴打折辱御史是可以视作藐视皇帝的重罪,淮南镇府自然不会没有表示,连忙将殴打虞璇玑的那几个贼曹抓起来打了一百军棍,这些人被捆在辕门前,竟由杜大帅亲自监刑。这一百棍打完,人都昏厥过去,看那伤势,就是不残也要躺上半年。 杜大帅沉着脸回到正堂,望着帅座上的节钺出神。随后,他的亲信幕僚入堂来,竟然就是虞璇玑入武宁那日,与果儿闲扯不休的军官!他把虞璇玑被殴的事前因后果说了,最后说:「看来虞监察此来确实像大帅当初怀疑的那样,是为了武宁叛乱来的。」 「务必继续探听她此来目的,她到底是想藉此事踩我一脚顺便立功?是受了李台主指使来查我?我看都还难说,打蛇打七寸,只有知道她的目的,才能与她商量。」杜大帅向旌节垂下的旄牛尾伸手,拈去一根杂毛:「到是我们追捕了这么久,任九至今不见影,我担心虞监察是受理了他的申诉,那就麻烦了。」 「大帅多虑了,任九叛逃又攻打州城,已是叛贼无疑,虞监察若受理也无法翻案,没什么好怕的。」 「我不是说这个……」杜大帅摇头,掏出手巾抚拭着黄铜斧钺:「你读过《监察本草》吗?」 幕官摇头,这种小书都是朝臣戏耍卖弄才智,就算看了也是一笑就忘,却听杜大帅悠悠地说:「其中有那么一句『里行为合口椒,最有毒。监察为开口椒,毒微歇。』说的就是虞监察这种御史。她刚为官,就在河北一战成名,我担心的是她想借着此事斗垮我……毕竟,淮军入武宁既不是箪食壶浆以迎皇军、也不是兵不血刃不战而胜。她若真的手中掐着人证,奏疏又让陛下信了,我们就是大祸临头,不可不慎。」 幕官点了点头,拱手说:「大帅为官谨慎,某不及也。这就加派人手照顾虞监察,并探查她到底知道多少。」 「务必悉心照料,她要什么就给什么,要显现出淮南镇府对御史台十分敬畏的姿态。」杜大帅皱着眉,一掠花白的胡子:「朝廷现在是多事之秋,我虽答应了太子,却也不想与李国老一党的人为敌,这事,你决不能办砸了!」 「诺。」 「我这一世,生死荣辱宦海沉浮,子女财帛早就不稀罕了。这辈子唯一的憾恨,无非就是虽有相衔、却无相权,朝拜相、夕死亦无憾……」杜大帅握着幕官的手臂,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十三侍御,你入我幕府已有十五载,主客一场,我这一点执念,还望你成全了……」 「大帅!」幕官双膝一跪,深深伏拜:「大帅提携之恩,某万死不能报,必尽全力佐大帅登台拜相、立一代功名!」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6章 天下器 天下器 这几日,徐州驿中变得十分热闹,牛栏里关着四五头牛,水缸里养着几尾大鱼,厨下也搬来了一笼笼的时蔬果品。虞璇玑也早就听说杜大帅处置贼曹的事,心中明白,这一来就连指责镇府殴打御史也不够力了。 如果不走,在此只是做杜大帅的上宾,但是这一走,就不太可能再为武宁戍卒翻案……进退两难之下,又接到了东都来信…… 「官人,信中说什麽?」果儿问。 「台主……被吏部通知,命他准备交割台务,多则三月丶少则一月,就要离京。目前不知何人将任台主,东都行台命所有承台主之命巡察的监察都回京,汇报完成进度。」虞璇玑说。 「那我们就赶紧回去吧!」果儿毫不犹豫地说。 「果儿,这话可不像你啊!」虞璇玑看他一眼,果儿不是一向都坚持把台务执行彻底吗?她说:「你之前不是还要我来武宁彻查?我不来,你还说御史不可稍存私心!现在怎麽了?」 「理由嘛,有两个。第一,台主要官人查武宁镇,依台内的惯例,查的应该是官员失职,但是现在淮南幕府将证据湮灭一空,就算查了,也只会推到小吏头上,就像那些贼曹一样。第二,台主即将离台,官人应当赶紧回去,将武宁镇一事交代清楚,看是暂且封存档案,还是继续查案,都要问过台主与中丞才好,没有台主的支援,若以官人支身与淮南节帅斗,很难有好结果的。」 虞璇玑凝神听着果儿的话,想了想,低声说:「果儿,我们好像还没有下到州县里去过吧?」 「州县?」 「嗯。」因为头上有伤,所以虞璇玑没有梳髻,只将长发用头绳从中束了,垂在胸前,她顺手梳着头发:「淮南镇府再厉害,也不可能在这麽短的时间,将所有的州县官都换了吧?如果我们一路上能找到几个州县官,问清楚状况,也算找到一些人证了吧?」 「如果他们不配合呢?」 虞璇玑微微苦笑,叹了口气说:「就威胁他们。」 「真的可行吗?」 「不知道。」虞璇玑摇头,看着果儿又露出一脸忧愁,似乎很徬徨又不知道该怎麽办,她突然笑了:「果儿,你跟的监察御史们,是不是都很坚定?都知道他们该往哪里去?」 「嗯……大部分都是。」 「我想,至少我自己真的很不确定该往哪里去,我也明白现在不能再说『新人不懂事』这种藉口来搪塞自己的过失,但是我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无误,所以只能这样边做边想……」虞璇玑轻轻抚着手臂,起身,想起了小时候玩游戏的戏言:「小王孙扶上马,走一程停一程,做上了周天子,行一程望一程……」 果儿突然笑了,胡子啦喳下的脸透出一点稚气:「官人现在是王孙呢?还是周天子呢?」 虞璇玑一笑,回头说:「叫来春娘与我梳妆,我去与杜大帅辞行,你在此收拾,莫要淹留,今晚就宿在任兄那里,明日我们一早就去探问附近州县。不能让杜大帅有时间下封口令,我们必须尽快处置此事。」 ※※※ 约莫一个时辰,虞璇玑便坐上返回驿站的车。再过了半个时辰,她又带着果儿与春娘离开了徐州城。她坐在车辕上,背靠着车边,目光落在前方蜿蜒而去的官道,出了城门,约莫走了半里路,往右一拐,便是往东都的方向。 「果儿,停车。」 虞璇玑下车来,回眸望向良田以外的城门,路旁青苗已高及腿肚,几只鹭鸶盘旋而下,从田沟间衔起小虫田蛙,仰脖食尽。武宁镇这一路植着槐树,此时正是槐花初绽的时节,丛丛槐花如雪一般积在叶间,飘着淡淡的清香,静谧的行道上,层层槐叶如云朵般随风而动,槐花轻轻落下,像是梦中的景象…… 一身青衫的虞璇玑站在槐树边,极目远望,果儿与春娘看着她的背影,在那广阔的山河田野间,显得单薄。 「果儿……」丶「小人在。」 「这里静得令人害怕啊……」虞璇玑低声说,像是怕惊醒了什麽人,果儿与春娘不解地看着她,她转过脸:「现在不是农作的时候吗?为什麽没有百姓?你看这里的田,虽有插秧的痕迹,杂草却没有人除……槐花可食,而且吃起来是甜的,理当是孩子们会来争抢的东西,这里却任由满地槐花吹落田间……难道,淮南镇府连孩子都不放过吗?」 果儿闻言战栗,杀叛军可以容许,杀家属中的成年男女也说得过去,但是杀孩子与老人就是天理难容。虞璇玑微皱着眉,想起刚才见过的杜大帅,依然那般安祥优雅,满口君恩臣德不断,再想到朝中传言他也曾干过一番为国为民的大事,他真的会犯下这等赶尽杀绝的恶事吗? 怀着满腹疑问,虞璇玑一行人在天黑前赶到任镇将藏身的客舍。等待已久的任镇将连忙将他们迎入客舍内,果儿自去张罗,虞璇玑则与任镇将对坐,将入镇以来的事说了,随後郑重地一躬:「是我无能处置此事,愧对任兄。」 任镇将沉默不语,他说不出任何客套话,明知虞璇玑必有苦衷,却还是恨得说不出话。虞璇玑半晌不见他回答,瞄了一眼,见他嘴唇微微颤抖,又撇过头去,似乎是不愿再看她一眼。 「我打算……往州县探问……哪怕是只有一个县官愿意一秉公心出来说句话,这事就不是你片面之词,上了朝廷才有胜算……」虞璇玑说,见任镇将无语,一抿嘴,低声说:「任兄,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知道你期待我能拨云见日,让这事能够有个转机,但是淮南大帅并非平凡人物,你得容我……」 「事到如今也无须多言,虞监察还是赶快带我入京去见李台主吧!」任镇将抛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去。 虞璇玑坐在房中,直着眼睛愣了一会儿,才像突然醒过来一样,呼口气,起身拿来地图,规划这一路的路线。 隔日,一行人北行到沛县去,任镇将依然扮作车夫,果儿则与春娘同乘一骑。入了沛县,只见那县城低矮,不过是夯土版筑而成的土墙,角落堆着土台,上面围一圈木板,要上城墙便搬了梯子爬上去。虞璇玑等人入城毫无阻拦,问了县衙方位,约莫走一顿饭功夫就到了。 这沛县虽也实行坊里制,不过总是不可能与西京东都相提并论,百姓家的围墙都只是些竹篱木栏木板等物,坊墙也都是些高及肩的夯土墙,稍稍隔离出个坊里。那县衙在县城北边,因为沛县是上县,是十等县中的第六等,能用的税赋并不充裕,所以没有再筑子城,县衙与官舍丶驿馆丶监牢都设在同一区,外面用木栅栏围起来。 虞璇玑在县衙门口下车,掸了掸下摆便入衙去。这县衙倒是还有点规模,面开三间丶灰瓦素柱,正堂却拆成三间,夏季炎热,门窗都是敞开的,可以看见中间是公堂丶左厢无人,右厢则挤了几人,大约是县丞或县尉。 堂中人见有个青衫官人走进来,连忙出迎:「请问足下是……」 虞璇玑已经很习惯这些官场礼节,拿出名刺一拱手:「在下,监察御史虞璇玑。」 「御史?」那人大惊,又看了她一眼:「女的御史?」 「在下弘徽甲子女科进士,去年蒙台主辟召,忝任监察。」虞璇玑拿出监察御史印信与过所,证明自己的身分:「请问县令在吗?」 「虞监察来得不巧,前些日子淮南镇府入驻後,将徐州境内七县的县令都调回徐州去了。」那人与虞璇玑一样身穿青衫,年纪大约四十馀岁,他说:「某乃县丞,县令离县後,此间诸事皆由某权判之。」 虞璇玑心中暗惊,没想到杜大帅的动作比她想得要快了许多;「全部都调回去了吗?为什麽?」 「因为徐州是节帅直属州郡,辖下县令向来都由节帅任命,大约是因为这样才调回原本的县令,要安插自己人吧?」沛县丞将虞璇玑让到左厢,看来是县令厅:「不知虞监察来沛县有何事?」 虞璇玑正想着心事,闻言一怔,县丞又问了一次,她说:「本是奉旨来巡察徐州,顺便想找个在徐军中的亲戚,但是前些时候那事……好像徐军中都换了一批人,连军眷住的地方也都换上新人,我觉得有些奇怪。又听说我那亲戚好像往北走了,便来问问贵县,最近有没有一些军士或者流民?」 「如果是原本的徐州军,大约是找不到了。战死的都已经收埋,没死的也不知去何处。」沛县丞并不怀疑,一边说,一边端了凉水来:「不过约莫半个月前,有几拨人从沛县外过去,都是淮南镇府押解的,看着不像军士,大约是家眷。我听说是要卖往河朔三镇去,成德镇好像买了所有的男孩,其他老弱妇孺,可能就整批卖给人牙子,散去何处就不知道了。」 虞璇玑眼睛一亮,如果是卖到河朔三镇去,必要经过魏博,那她只要回去一打听就有了,连忙问:「大约有多少人呢?」 沛县丞啧了一声,仰着脸想了想:「不好说,队伍拉得太长,又都是从沛县边境过去,不知道到底是一拨一拨走丶还是一起出发。不过我记得男孩子都是装在囚车里,车不够还管我们沛县徵了一些去,男孩子大约有个三四千吧!也不知是因为孩子淘气?还是怎地,应当是老人小孩坐车才是,我也闹不明白。」 因为成德刚打完大仗,急需兵源……虞璇玑心中暗道,她一方面欣喜此事有了一线曙光丶另一方面却又为朝廷命官竟做了人牙子感到悲愤,所以眉心一拢,叹了口气。 「虞监察只是要问此事吗?」 「不……不只此事……」虞璇玑振作精神,喝了水,只觉得嘴里发苦,也不知是水苦还是心苦,她问:「徐军戍卒的事,我有些不明白,都说是戍卒攻打彭城,然後崔帅反击被杀,但是两千戍卒怎麽能攻下彭城?而且崔帅理当在城中,怎麽会听说死在郊外?」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崔帅也没有命沛县备战,只说让我们加强巡逻。崔帅的死讯,也是淮南镇府遣人来报的。」 「这里距徐州城也不过八十里路,如果你们都没感觉有战争,显然规模真的不大?」 「要看跟哪里的战争比嘛!如果是跟河朔三镇比,当然不算什麽,不过在我们这种朝廷管辖的藩镇内,太平时也与一般州县没两样的。」沛县丞一笑。 既然战争规模不大,怎麽会惊动两个镇来平叛?如果八十里外的沛县都没有感觉,淮南跟宣武为什麽会决定出兵?虞璇玑低着眼,迅速地将这些新讯组织起来,本待起身辞去,但是空口无凭,她又问:「我记得州县中的命令文书,规定是保存十五年,重要的是二十七年,不知道可有些往来的文书?」 沛县丞似乎察觉状况不对,怪问:「虞监察怎麽想起要文书了?」 虞璇玑这才发现自己太快暴露心机,连忙说:「我那亲戚是个极好的人,我怕他或他的家眷牵连进此事丶反被拐卖了,若要赎人,总得要凭证不是?」 「虞监察要什麽凭证?如果找得到人,就把他们买下来,然後放为良口不就得了吗?」沛县丞问。 虞璇玑摇着头,缓缓地说:「不是这麽说,他们虽不是士族,也是三代清白世家,就一个儿子,才说要我带了进京读书,将来好考取功名。如果放为良口,他们还得再等三代才能恢复真正的身分,那孩子很聪明,我不忍心他埋没了。」 沛县丞捻着胡须,想了想:「嗯……那也是……看文书是小事,但是朝廷规定不能带走,虞监察就算看了,又怎麽认作凭证?」 虞璇玑微笑,这事她在御史台干得多了,所以胸有成竹地说:「我抄个副本,老兄看着无误的话,盖上沛县大印和我自己的监察印,表示这抄录本由我虞璇玑全权负责,有事也只是我的事,绝不连累老兄。」 「如此甚好丶甚好。」 两人说定,沛县丞便搬来这一个月来的文书,虞璇玑则叫入果儿,两人趁着午衙休息的时候发功狂抄,待得日暮时分,便一一盖上沛县大印。整编打包,虞璇玑便谢过县内官吏,正要入驿,沛县丞却一拍额说:「虞监察,我适才与同僚们聊了妳寻亲的事,他们说有一些到沛县後就往西去,可能会送到东都的口马市或者官署去,妳可以往丰县去问。」 「丰县吗?好像离沛县不过一驿路而已?」虞璇玑问,县丞点头,她说:「反正也在归途中,我会去看看的!不知道老兄有没有认识的县尉县丞,可以行个方便?」 「县尉县丞都很熟,妳去了报我的名字,应该都没问题……喔对了,说到丰县,他们县令好像还在县内。」沛县丞说,虞璇玑精神一振,上县的县令若能作证,会是一大助力,却听沛县丞说:「不过听说县令夫人刚去世,留下两个刚生下来的孩子,县令痛不欲生,眼下也不宜移动,大帅才没有调他,只等他家丧事办完再说了。」 正说话间,一个县尉经过,随口说:「丰县?前天从那里来送文书的衙役说,他们宗县令病得很重,说早已派人去请夫人的姊妹来,大概要交代後事吧。」 「宗县令?河东宗氏吗?」虞璇玑问。 「正是,怎麽了?」沛县丞说。 「亡母也姓宗……」虞璇玑说,她却是想到如果这宗县令真的与她家有亲戚关系,或许能从他口中探出什麽话来,便问:「宗县令叫什麽名字?」 沛县丞想了一想,才说:「好像是宗鹤寿。」 「仙鹤的鹤丶寿考的寿吗?」虞璇玑急急地问,在场众人似乎有点讶异,沛县丞点了点头,虞璇玑瞪大眼睛,脸色霎时苍白,勉强一定心神:「字呢?」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刚才那个县尉说:「好像是景清。」 「景物的景丶三清的清?」虞璇玑随即又问,见那县尉点头,顿时像浑身力气都被抽乾似的,跌坐在地,吓得果儿连忙来扶,她迟钝地抬眼:「你们刚才说……那宗县令夫人……去世……去世了吗?」 「是,还不到一个月吧……」那县尉应了一声,小心地问:「虞监察,怎麽了?」 虞璇玑直着眼睛,半晌不语,突然又问:「宗夫人……姓什麽?叫什麽?」 「这就不知……」 「与我一样……姓虞吗?」虞璇玑幽幽地问。 众人无语,那县尉硬着头皮说:「姓什麽不知道……」 虞璇玑垮下肩,垂头坐在地上,众人见她样子有异,便看向果儿,果儿轻声说:「那宗县令,可能是我家官人的姊夫。」 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虞璇玑突然起身问:「从这里到丰县,快马多久能到?」 「大约两三个时辰。」 虞璇玑闻言,点了点头,回头对果儿说:「我这就骑马赶去,你们随後过来。」 不待果儿答应,虞璇玑奔出县衙,抢过绯华,翻身上鞍,浑然不顾自己有伤在身,绝尘而去。 ※※※ 由於中书令坚持不批准减赋的拟案,这件事也就理所当然地被延宕了,只是太子一方面每次上了政事堂就念叨此事,另一方面带了一些人,整日在西京官署中到处视察。李千里与李贞一冷眼旁观,都觉得他们查官署的模式与御史台很像,只是更和缓一些。 「太子那边,有御史台的人吗?」李贞一问。 「台内有两个年轻御史,可能已经投向太子。」李千里说,镇定地低了低头:「是下官无识人之明。」 李贞一在卸任时留了一份可用名单给李千里,如今台院跟殿院正御史都在名单内,供奉跟察院则是李千里自己看中的人。李贞一并没有责怪李千里,淡淡地说:「不用太自责,人心善变,他们都还年轻,不可能都与你存着一样心思。如今叛去,也许有什麽苦衷,如果是个可用之才,望你善待他们。」 「诺。」 「你在你那一辈的官员中,目光和志向都无人能及,唯独度量还差些。宰相治国,无非就是『器宇』二字,宇字说的是眼光和品行,这个你已经有了,器字则有两层含意,一是人主之器丶二是天下之器,为陛下效劳的才干你不缺,但是就是少了将自己视为『乘载天下之器』的胸怀,既然要容纳天下,又怎麽能挑剔这个是好丶这个不好?不管好与不好丶忠与不忠,都要放在你这个天下之器里,但是要选个适当的位置……」李贞一拿来桌上两颗还不太熟的橙子,分别放在茶杯与盘子里:「同样的橙子,放在杯中觉得挤,放在盘子里觉得恰好。若是有人在现在这位置,让你觉得芒刺在背,就该把他移走看看,若是还觉得压迫,那恐怕是你这『器』太小。」 李千里心中一凛,李贞一很少这样坦白说话,所以李千里明白这必是李贞一对他的最终要求:「相公之言,下官铭记在心。」 「望你扩张自己,乘载天下。」 「诺。」 李贞一又交代些话,李千里便辞出来,眼看着快日暮了,索性直接回家。刚换下衣衫,坐下来吃饭,就见燕寒云进来:「郎君,娘子的姊夫送信来。」 「姊夫?」李千里放下碗筷,略一沉吟,又问:「是谁送的信?」 「说是娘子的家生仆人,本送到平康坊去,见屋子没人,问了曲口酒肆,小人早嘱托那酒肆妇人,若有人给娘子送信,就让他送来亲仁坊,所以寻来了。」 「他知道信中说的什麽吗?」 「他不肯说。」燕寒云摇头,苦笑着说:「这人挺死心眼的,说没从主母那里听说二娘子嫁人了,打死不相信郎君是娘子的丈夫,不肯说。也不肯把信给小人,说要除非郎君拿出什麽证明来,否则他只能去御史台找人了。」 「这人肯定是璇玑她爷□□出来的,才会这麽死心踏地守密,叫他近来。」李千里无奈地一笑,不一会儿,那人走进来,李千里认得他是虞家的管家:「你是虞三侍御的管家吧!」 管家约莫五十岁,他也觉得李千里面熟,一拱手说:「正是,官人看着很面熟,敢问官人名姓?」 「陇西李千里,从前每到入贡,便常到府上与虞三侍御吵架的御史。」李千里说。 「啊!是了是了,小人记得。」管家拍着额头,李千里请他坐下,他问:「适才官人宅中执事说,官人是我家二娘子的丈夫?」 「是,不到两个月前才在东都成亲,随後璇玑又奉命到关东去,大约没时间写信禀告虞大娘子,我这边也因为主父丧事的关系,疏忽了此事,没能即时写信与大娘子联络,实在是失礼得很。」李千里难得展现出五姓家族的礼貌,十分亲切地说。这是因为在五姓士族中,嫁娶是大事,婚前婚後,做丈夫的都应该向妻家致上谢意。 管家却皱紧眉头,困扰地说:「不是我信不过官人,实在是官人那时与故主人并非一路,怎麽会忽地娶了二娘子?而且二娘子的住处大门深锁,由不得老汉不起疑,既然二娘子与官人成婚,必有凭证,请拿一两件二娘子的物事或书信,好让老汉确信此事。」 「那是自然。」李千里胸有成竹,对燕寒云说:「去取娘子的妆匣来。」 燕寒云取了来,将妆匣放在管家面前,李千里说:「娘子这妆匣盖上刻有虞三侍御的字样,我猜是她幼时就预备下的嫁妆,里头还有几件看着像是她小时候的东西,请管家查验。」 管家打开妆匣,确认匣盖上的刻的字是故主笔迹,又看了里头的东西,其中有一件是银铃手串,他突然一阵悲伤:「这银铃串是故主人订制与二娘子的,怕她躲在什麽地方寻不着人,就给她挂上银铃……确实是二娘子的物事。既是这样贴身的物品都留在此处,官人真是二娘子夫婿无疑了。」 他感慨地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信来,交给李千里:「大娘子产後血崩,虽然尽力调理,尚有一口气在,但是医者说也就在几日间而已,所以大官人修书命老汉入京来请二娘子去,不过这一路上查得紧,在几个关津都被刁难了好几日,才拖到这时候,恐怕大娘子早已……」 管家低下头,垂泪不语。李千里见那信上面写着『妹璇玑亲启』,落款则是『兄景清笺』,拆开一看,笔迹潦草狂乱,显见得书写者心绪焦急纷乱,对於这位可能在虞家山亭擦身而过的连襟,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一叹说:「娘子现在人在关东,我这就把此信命人送去,如果顺路,她也许可以赶去,只是不能停留太久。」 「多谢官人,多谢官人了!」管家连声道谢。 李千里摆了摆手,低声说:「我与大娘子丶宗官人未得引见,就遭逢此事,实在遗憾。我这就命人替你重出过所,再遣两个家丁跟你一起回去,顺便捎些东西,聊表寸心。」 管家谢过,燕寒云便带他下去休息,李千里望着晚餐,顿时一点吃的心思都没有了。虞赓还在的时候,就听说这对姊妹在母亲去世後,相依相惜…… 李千里拿着那封信,坐到书案上,援笔写道: 璇玑吾妻妆次 余於西京得连襟传书,言道虞夫人有恙,妻即往虞夫人行在可也。余又遣家丁二人往矣,缓急可应,西京诸事甚安,毋虑。 秋霜白。 李千里写完了这短短的信,再一看,觉得很不合意,他本想写几句能安慰她的话,站在御史台的立场,又该提醒她要尽快回来。但是这封短信完全没达到这两个目的,沉吟再三,最後还是将信连同宗官人的信一起封好。另外又写了给宗官人的信,和申请过所的证明便笺。 「郎君,那管家安置好了,与他同去的人也让他们预备行李了。」 「嗯,我这里出个证明,你明日一早就用我的名义去弄过所,另外准备二十贯钱,告诉那两个家丁,若是宗官人尚能支应,就把这钱交给娘子。若是宗官人那里有困难,就说这是娘子本来就要送与大娘子的脂粉钱,要让宗官人有尊严地收下,不要让他难受!」李千里把两封信跟盖了他私印的便笺交给燕寒云,严肃交代:「那两个家丁要机伶,绝对不能一副来看戏的样子,凡事低调谦卑,小心伺候娘子,不要给我丢人!」 燕寒云一一应承,李千里办好此事,又回去吃饭,燕寒云说:「郎君,好久不见你这麽小心应付亲戚了,这算是爱屋及乌吗?」 「娘子与虞大娘子的感情深厚,此时闻知噩讯,必是无心顾及礼节,我是她的丈夫,理应替她顾及礼貌,毕竟那宗官人是她嫡亲表兄,往後还要往来的。」李千里缓缓地说,又说:「这不是爱屋及乌,是因为夫妻一体,本就应该互相帮衬。」 「那娘子在御史台的事怎麽办?」 李千里沉默,半晌才说:「我先扛着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7章 哀手足 虞璇玑浑不顾有伤在身,奋力在黑暗的官道上急驰,月明星稀丶蝉鸣虫音都不放在心上,只管一路狂奔。 突然,马蹄子滑了一下,虞璇玑才回过神来,茫茫四顾,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半晌才想起来是在官道上,见一旁有条小河,便下马饮水,让绯华吃了几口草,又上马去了。 由於丰丶沛二县只有一条官道,沿路而驰,便可看见远处有个小小的城,赶到城下,却连个火把也无,城外几个做生意的凉棚也早已收摊收店,虞璇玑纵然心急也只能暂把菲华拴在树旁,屈着身子,和衣在凉棚的榻上小睡一下。 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惊醒过来,见天色微亮,往东看去,已有一线光明,她又等了一个时辰,才终於听见丰县内有声响,门也缓缓推开。 连忙解开缰绳,虞璇玑飞驰到县衙前,丰县的格局与沛县很像,此时县衙内都还无人,只有两个老仆正在庭前洒扫,她赶上去问:「请问宗县令在吗?」 老仆见是个官人,连忙答道:「宗官人卧病已有一段时日,这一向都在官舍内。」 官舍一般都在官衙附近,虞璇玑循着老仆的指示前去,果然在一排官舍中,看见其中一所房舍摘了所有吉色。心中一紧,她一步一蹭地近前去,那官舍有人看见她在门口东张西望,又见她身穿官服,便问:「请问官人找哪位?」 「我……」虞璇玑欲言又止丶目光闪烁,半晌才鼓起勇气问:「请问……宗县令是住这里吗?」 「正是家主。」 「那夫人……」 「官人是来吊谒吗?这边请……」那人伸手一让,虞璇玑却抓住宗家的门,脚像生了根似的不敢往前,忽然视线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虞璇玑瞪大了眼睛,一转头就往外跑:「官人?」 「阿嵬!」 有人在後面喊,虞璇玑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像被鬼追了似的,见路就逃,跑到无力才瘫倒在一户人家的墙边,脑中一片空白,恍惚间,好像有人扶她起来。回过神来,却又在宗家门口,无可回避地对上等在门前丶形容枯槁丶却自幼见惯的表兄兼姊夫,看见他腰上束的麻带,双膝一软,她跪倒在阶前,忍不住地哭了。 宗县令由两个小厮左右搀着,激动地下阶来:「阿嵬……」 宗县令握住虞璇玑的肩膀,两人抱头痛哭,泣不成声,引得外人都来看,他们也不在意了。在世上,只剩他们两人是虞泉涓的亲人,宗县令想到的是亡妻往昔的音容笑貌,虞璇玑想到的是姊姊寄来的一封封长信…… 两人被仆人们劝入堂中,堂中停着已殓的棺木,放在木榻上,罩着丧幛,外面有个灵位与一些供品,虞璇玑一见棺木,又哭得几欲昏厥,宗县令说:「本来应当等妳来了才封棺,但是再等下去……等妳见了,只怕更痛苦,我便在仵作与其他县官见证下,入了大殓。」 「十年……十年不见姊姊……我就是想着有了功名丶有点成就再来看姊姊,要给她订几副金钏银簪丶给她带些绫罗绸缎……叫她穿出去与其他的夫人说『这是我妹妹给我买的』,让姊姊风光一回……怎麽会……怎麽会……」 「她知道妳做了御史,喜得三天睡不好觉。又说御史东奔西跑,鞋袜马虎不得,所以给妳做了好些鞋袜,说过阵子再捎去西京,却没想到会走得这麽快……」 虞璇玑抱着棺木,啜泣无语,轻轻用脸颊擦着棺木的边角,像幼年让姊姊背着走的时候,用脸去蹭她的肩膀…… 宗县令的父亲是虞夫人的幼弟,欲考进士不成,病死西京,留下一个通房婢妾与遗腹子,是虞夫人将这婢妾带回家中照顾,直等她生下儿子後,听从她的意愿,让她回去原籍嫁人。这遗腹子便是宗县令,他其实也称虞氏夫妻为阿爷丶阿娘,他与虞泉涓是同年生,这辈子从没有想过跟虞泉涓以外的女人在一起,大家都说他们前世因缘丶必是约好了一起投胎。 他自然是见过虞氏姊妹的游戏,此时见虞璇玑的动作,心头本已稍稍平复的哀伤又一下子涌出来,让小厮扶着,跪在棺榻下,柔声说:「娘子,阿嵬来了,这就好了,我可以安心去见妳了……」 虞璇玑闻言一惊,急忙抓住宗县令的手,抖着唇说:「姊夫,怎麽说起这话来?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就只有你了,求求你,不要这样!」 宗县令有些为难地微笑着,握着虞璇玑的手:「不要难过,妳还有另外两个亲人。」 「谁?」 宗县令不答,带着她到後堂去,有个妇人正盘膝坐在榻边,见宗县令进来,连忙起身:「官人。」 「嗯。」宗县令带着虞璇玑来到榻前,上面躺着两个正在睡觉的婴儿,他伸手摸了摸他们的脸,回头对虞璇玑微笑:「他们两个,是妳姊姊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 「两个……吗?」虞璇玑瞬间明白为什麽一向健壮的姊姊会突然去世,她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两个孩子。 「不要恨他们。」宗县令疲惫地靠在榻边,他注意到虞璇玑的眼神,悠悠地说:「这是娘子的意愿,她本就不易受孕,怀了他们两个之後,身子就虚弱不少,医博士曾经劝她尽快拿掉这两个孩子,是她坚持说要生的。不过这两个孩子出来的时候费了不少周折,我们用尽了各种偏方,都不管用,最後稳婆怕保不了母子三人,就问娘子若有万一,要保哪个?」 虞璇玑冷着脸,恨恨地说:「姊姊说,要保他们的吗?」 「是……她说,不管如何,宗家跟虞家都要有後,天可怜见,一下子让她怀了两个,那她今生也就值得了。」宗县令温柔地看着那两个婴儿,轻轻地握着他们的小手:「不过最後还好是保住了。」 虞璇玑瞪大眼睛,厉声说:「那怎麽会!我姊姊怎麽会死!」 「是生下他们半个月後,她一直都说头痛脖子痛胸闷,总不见好,医博士偷偷与我说,怕是情况不乐观,隔日她就昏迷不醒。过了几日,她突然醒来,让把孩子抱过来,坚持说要自己喂他们,小婢回头去拿点东西,回来就听见孩子在哭,一看榻上,娘子抱着其中一个,很平静地……去了。」宗县令悲伤地说。 虞璇玑握紧拳头,瞪着那两个熟睡的孩子,虽然睡得这麽安稳丶虽然是血脉相通的孩子,但是一想到他们的出生造成姊姊的死亡,她就恨得无法多看他们一眼,转头奔出门去。 宗县令叹了口气,对小厮说:「扶我到榻上去。」 他的睡榻在对面,那里原本是夫妇二人的睡榻,这里则是因为娘子生产特别设的产榻。宗县令疲倦地伏在榻上,昏沉沉地睡去。 ※※※ 虞璇玑坐在棺榻边,倚着棺木,愣愣地思念着姊姊。下人们拿来几刀纸钱要烧,她要了过来,跪在火盆前,一张张地烧了,望着火舌卷上纸边,觉得自己的心也被烫得焦黑。 堂中只有她一个人,唯一的手足躺在棺中,她突然觉得万念俱灰,感觉自己好像再也快乐不起来了。不知道坐了多久,才听见春娘的声音:「娘子?」 虞璇玑耷拉着眼皮看了她一眼,气若游丝地说:「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活得越久,其实越痛苦,送这麽多人走……我都怀疑我是不是天生克亲……」 「娘子千万不要这麽说!」春娘惊呼一声,情急之下要去挽虞璇玑:「娘子,妳脸色很不好,是不是都没有吃东西,去休息一下,我去弄点东西……」 「不用了,春娘,我没事……」虞璇玑摸了摸春娘的头发,缓缓地叹了口气,像是从长长的梦中醒来似的,她问:「果儿在吗?」 「小人在。」 「我应该为姊姊服多久的丧?」虞璇玑的目光直直地落在灵位上。 「大功丧,九个月。」果儿沈重地回答,一般除了父母丧之外,官员不会真的九个月都不工作,一般大约是请一到三个月的丧假,然後剩下的丧期算是心丧,只要言行间不要太过放肆就可以。 但是,虞璇玑应当要尽快向御史台提出丧假的申请,并尽快处置此事。不过这一休假,只怕又要耽搁不少御史职责。 虞璇玑点头,失去至亲的痛苦丶对两个外甥的复杂感情,让她只想尽快逃离这里,但是看着那黑沈沈的棺木,眼泪又掉了下来,她说:「我不忍心离开姊姊,但是台务不能再耽延,我再待几日,就先回西京去,交代了职务,再赶回此处,陪着姊夫一起带姊姊回家。」 「诺。」果儿春娘与任镇将默默地退出,果儿交代春娘:「妳不要跑远,就在门边,看着官人有什麽事要吩咐,吃不下东西就罢了,一定要让她喝些茶水,明白吗?」 春娘答应了,果儿又扯了任镇将:「走,趁着现在是晚衙时分,我们去探听有谁见过那些被卖走的百姓。」 任镇将答应一声,随着果儿去了,虞璇玑又在堂中坐了很久,直坐到掌灯时分,她说:「晚祭不要劳驾姊夫了,我来吧!」 梁国丧俗,停灵期间,早晚要拜祭,一向都是以丧主来主持,其实也就是奉上供品,燃上香,念几句经文罢了。虞璇玑祭完,又焚了一些纸钱,失魂落魄地坐在原地,此时,管家的妻子丶也是虞氏姊妹的乳母从外头回来,见她在此:「阿嵬。」 「乳母。」虞璇玑喊了一声,见到养育自己的老乳母,她才感觉看到了亲人,声音也变得如孩子一样稚嫩:「乳母。」 「我的阿嵬呀!我的心肝肉啊!」老乳母一把抱住她,遍抚着她的手臂丶背与脸,又哭又笑:「一去十多年哪……我就怕再也看不见妳……妳都去哪里了?捎了信也没问我好不好,妳这没良心的坏孩子,良心让什麽吃了?我天天盼丶天天想哪……怎麽瘦得这个样?当初我把妳送到李家的时候,妳可是胖嘟嘟丶福福态态的呀,现在都瘦了,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虞璇玑有些无奈地听着乳母絮絮叨叨,也不反驳,嘴上只说是,两人说了一阵话,老乳母又流着眼泪说:「妳若是早些来就好了,妳姊姊之前不敢跟妳说怀孕的事,怕妳担心丶也怕妳失望,直等到生下孩子,她对我说『好了,这下可以跟妹妹说了,我虞泉涓不生则已,一生就有两个。妹妹是进士出身的女才子,学问比他们的爷强,等孩子再大些,要读书了,就送去给妹妹教,她就不寂寞了。』她抱着他们俩,一下子说姑娘长得像妳丶一下又说小子的眉眼也像妳……现在想起来,很是心酸哪……」 「她这麽说的吗?」虞璇玑泪眼汪汪地看向棺木。 「实话与妳说,郎君这几年身子虽然还可以,这十个月为着孩子的事,可以说如临大敌,又担心妳姊姊睡不好丶又担心她身子不好,为了让她多休息,家里头的事也都揽起来自己管了。白天要忙县衙的事,回到家还要处置家事,睡觉也要时时起来查看,怕妳姊姊腿肚子抽筋丶手脚发麻。这样日夜劳心,难免就存了些病根,谁知妳姊姊这一撒手丶无声无息地就去了,只留下两个孩子,他又急又痛又自责,也就病倒了……」乳母压低声音说。 虞璇玑闻言唏嘘不已,长叹口气:「我若是早些知道就好了,姊夫也不致於这麽难。」 「不过妳跟妳阿奢回来,这家里头的事也就能分了我一些担子。」 「阿奢?」 「是啊!不是他把妳从西京请回来的吗?」 「不是,我是奉命来武宁镇巡察,偶然听到消息才赶来的。」 乳母面色如土,半晌才说:「那他此去西京必要扑空了……这可怎麽办哪?妳在西京那处宅子,留有仆人吗?」 虞璇玑正要开口,突然想到李千里已把平康坊的宅子退了,所有的家当细软都在李家,若是管家扑空,可怎麽办?她想了想,才说:「我这里有一事,也是想等着什麽时候休假再告诉姊姊的……只是没想到如此无缘……」 「什麽事?」 「我再嫁了。」 乳母尖叫一声,眼睛瞪得比牛铃还大,一把抓住虞璇玑的手:「嫁给谁?」 「我的顶头上司,御史大夫李千里。」 乳母这下是嘴张得大大的,突然非常戏剧化地往旁边一倒,捶地大恸:「天哪!天哪!我奶大的孩子,一个早早去了,一个再嫁竟然嫁了个老头子,老天哪,我要犯了错就劈死我吧,怎麽这般折磨我的心肝哪!老天哪!」 如果不是在丧中,虞璇玑肯定会大笑出声,不过她只是微微一勾嘴角,抚着乳母的背说:「他不是老头子。」 「喔?」乳母瞬间止泪,连忙追问:「那他几岁?六十?不对不是老头!五十五?五十?五十三?」 「乳母怎麽一直往五十猜呀?」虞璇玑微一扁嘴,一想到李千里,似乎又点起了一丝温暖:「他明年才满四十。」 乳母眼睛闪出亮光,破涕为笑:「唷!那也才大妳个七八岁?」 虞璇玑微微一笑,顺手帮乳母拔去鬓边一丝白发:「乳母还记得我几岁?」 「那当然,别说生辰八字,妳是不吃什麽我都记得牢牢的。」乳母拭着眼角的泪,轻声问:「他待妳好吗?是个知疼知热的人吗?」 「知疼知热恐怕没办法,但是待我是真心的。」虞璇玑说。 「那就好丶那就好了……不过!他四十岁……妳是续弦?他家里几个孩子?几个小妾?不对!心肝哪!妳不会傻傻地跑去给他做小妾吧!」乳母紧抓着虞璇玑问。 「是续弦,前面那位正室很早就和离了丶现在也去世了,他没有孩子也没有小妾。」 俗话说天下第一关便是丈母娘关,乳母没看过李千里就先开始挑剔他:「天下有这麽好的事?御史大夫不是老头丶没有妻妾小孩……是长得不好看吗?还是有什麽隐疾?」 虞璇玑抿嘴苦笑,轻声说:「不,模样很好,隐疾嘛,我们在东都成亲後,都很正常,他那身子骨,不惹闲事,可以活一百八十岁。如果再年轻个十岁丶性情和蔼些,绝对是小娘子主动送上门的那种人。」 「所以性情不和蔼吗?会打妳骂妳吗?」 「不和蔼是真的,不过乳母放心……」虞璇玑稍稍挪近一些,像个孩子一样侧躺在乳母膝上,让乳母拿下头上的篦子给她梳一梳发鬓:「放一百二十万个心……」 「唉,没见过怎麽叫我放心哪!」乳母说。 「放心丶放心……」在这样有如回忆的时候,已经紧绷了一整天的情绪松开,虞璇玑睡意朦胧地说:「他丶乖乖的……他听我话……」 乳母眼中泪光闪闪,她非常清楚虞璇玑初嫁并不快乐,甚至曾经带着伤来找她哭诉,但是身为下人,乳母也不能保护她,总担心她如风飞柳絮四处飘零,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她此时这种带着满足的笑意,乳母说:「欸,他听妳话,那就好了,心肝哪,这回妳挑了个好人哪!」 「改天……让他来见乳母,乳母……妳一定会喜欢他,他很好…..」 「好,我要见他,要把我的心肝好好地托付给他。」 「那是,我的夫君哪……」朦胧间,虞璇玑好像看见了李千里坐在身边对她微笑,她觉得十分安全,所以任眼泪在梦中滚落:「夫君,我得了你,却没了姊姊,是天赐了太多的福气,所以要收回一些吗?」 ※※※ 两千六百里外,李千里从城南别庄召来燕阿母与塞鸿,加上燕寒云夫妇,五个人坐在後堂中,李千里展开一份卷轴。 「今天请大家过来,主要有一件大事要交代。」李千里的表情十分认真,所以燕阿母也一本正经地坐着听他说话:「太子一派的动作越来越大,李国老的意思,是让我出京暂撄其锋,已经确定要做安南都护,吏部已然送来通知,规定一个月之後必须离京。时间不多,我们必须尽快决定收拾行囊丶安排人员,我希望分成三拨出发,第一拨先派年轻力壮的家丁,到安南当地先暂时住下,打探一切消息。第二拨是行李,不过这一路的水路难保没有水匪,我不想带得太多,容易惹人注目,横竖到了安南凑和着也可以。最後才是我跟一些中年的家丁,这一路轻骑简从,安南虽然路远道艰,却是观察大梁的好机会。但是西京也不能全是空城,夫人回来後还要居住,总不能让她什麽都自己来,所以我想暂且关闭城南的山亭,把值钱的东西搬到亲仁坊,家丁仆妇都集中至此,燕阿母与阿奢也搬回来,照料此间诸事,寒云夫妇跟我去安南。这是我的想法,你们觉得呢?」 「夫人不与郎君去安南吗?」燕阿母问。 李千里看了燕阿母一眼,似乎觉得这问题很奇怪地说:「她的监察御史还有一年多才到任,自然不能去。」 燕阿母皱眉,一反平日嬉笑的态度,脸色严肃:「恕老妪僭越,郎君此去,就算是避风头,那也是堂堂的安南大都护,是三品以上的一方诸侯了,虽是个穷地方,安内攘外的,总有个送往迎来吧?堂堂的大都护宅邸没有主母像什麽话?自己人也还罢了,怕的是让外夷笑话,说大都护连个妻子都管不好,只能孤身一人来赴任,这若传出去,丢的不只是郎君的面子,大梁也要蒙羞的!宴席上若是请了蛮夷酋首,他们带了妻妾来,难道郎君这个大男人亲自去与那些蛮婆娘打交道不成?」 「若要她辞官做夫人,我干什麽费尽心思让她建功立业?一开始就派阿母去把她绑过来不就得了吗?」李千里也皱着眉头,不悦地说:「如果去安南的事没有异议就这样吧!」 「什麽就……」燕阿母还要争,却被塞鸿一把抓住,跟她摇了摇头。 「另外还有一事,前往岭外的官员,按例可以申请探亲假丶祭扫假,寒云去替我准备,我想带夫人回去陇西一趟,还有倩娘跟阿巽,我也希望带夫人去见她们。」李千里说。 燕寒云拱手,又问:「诺,不过郎君,那夫人的姊姊那边怎麽办?」 「我想虞大娘子应该也是如虞三侍御那样回去南陵,也许我们可以早点出发,走蓝田关东下南陵,然後再穿过灵渠到安南去。」李千里略一沉吟,突然苦笑了一下:「不过,若是去了南陵,我少不得要在虞三灵前叩首……虽是夫人的父亲,想起来还是觉得不甘心哪!」 燕塞鸿等人窃笑起来,燕阿母却气鼓鼓地不发一语,李千里也不理她,径自说:「就这样吧,寒云留一下。」 其他三人退出,燕寒云继续待在原地,见门关好了,才问:「郎君?」 「那个傻鸟人在何处?」 「应该跑到桂州去了。」 李千里一点头,压低声音说:「联络他,跟他说我们要去,要他暂时假作流人之子,到安南都护府作个差役。」 「差役?」 「对,差役,而且越低贱越好。」 燕寒云看来有些坐立不安,连连说:「郎君,这样不好吧?他也好歹是……」 李千里横他一眼,不容质疑地说:「是个不事生产的混帐,我这次非要让他老老实实第一日工作四五个时辰不可!」 燕寒云叹了口气,躬身说:「谨尊郎君之命。」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8章 柳子元 「我想……先回去西京请了假,再回来与姊夫一起,带姊姊回南陵去。」 宗县令躺在榻上,显得很虚弱,听着虞璇玑把来武宁的情形说了,也听了她的打算,垂下视线,提了气想说什么,一咬牙,半晌才说:「朝廷的事自然重要,妳想好了就好。」 「另外还有一事……」虞璇玑将武宁镇的事情说了,轻声问:「节帅一般都身兼镇府所在地的刺史,自己直辖的地方,不会任朝廷指派县令。丰县距彭城不过数十里,姊夫能任此地县令,应该也是崔帅十分信任的人,别人不知底细,姊夫总该是知道的。」 「你要我说什么呢?」宗县令叹气,看着榻边衣架上的官服:「我与崔帅……有很深的交谊,从他在淮南那边做刺史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他不是那种曲意阿世的人,很多人说他刻薄冷酷,但是我认为那是他比所有人都还坚持律令的本质,他常说『人有镜始知丑,律法如镜,使人知罪!』他本身也是个清白的人、道德上毫无瑕疵的人,是因为敬佩,我才应聘来武宁做县令。结果,他落得个身首异处,老母妻儿也都被叛军所杀,身为他的部属与朋友,我不觉得陈杜二帅有什么地方需要被弹劾。」 「二帅假借平叛的名义,其实是想侵占武宁吧?我去沛县查了文书,这两千戍卒被当作是小叛乱,那为什么需要二帅合击?我想,他们早就跟在戍卒后面,可能根本就趁乱把事情闹大,这么说来,崔帅其实也是被他们陷害,不是吗?」虞璇玑急急地说。 宗县令微笑,反问:「你说你见过杜大帅,他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虞璇玑抿紧了嘴,半晌才不甘心地说:「不像。」 宗县令点着头,淡淡地说:「他的个性与崔帅截然不同,但是都是很注重传统与制度的人,品格高尚,而且他们曾经是上司与下属,我不认为杜大帅会陷害崔帅。」 「可是那杜大帅盗卖百姓难道不过分吗?」 「按律,戍卒攻打彭城就已经是大逆,他们的父母妻儿,十六岁以上的男子应当全部处死,老弱妇孺死罪可免,却已是官奴,是徐州的财产。杜大帅卖了他们来补贴财政,有什么错吗?」说到此处,虞璇玑知道双方的认知差距太大,暂且不言,想等明日再慢慢探听。宗县令却看着她,突然一笑:「我做梦也没想到,会与你说这些官场的事。」 虞璇玑一怔,也觉得十分新鲜:「确实如此。」 宗县令问了她的师门来历与考中进士后的事,有些感叹地说:「我恐怕是无力继续在官场打滚了,要不然,若干年后,说不定我们两人的处境会很尴尬。」 「怎么说?」 「我不管怎么说,都跟淮南这边比较熟识,据我了解,杜大帅与韦相公之间似乎有些心结,说不上水火不容,但是总是不对盘。当然,世事多变,官场上的派系本来就是瓜葛沾连,谁都难说能完全属于哪一派,只是若想到你身在韦相公那边,还是觉得有点不安哪。」宗县令说。 「地方这边,对我太老师的说法如何呢?」 「有点用人惟亲吧……也是很少数还十分看重门第的人。」宗县令挪了挪身子,看着虞璇玑说:「听说他的门生故吏若不是权贵子弟、关中关东十二族,就是跟他沾亲带故。当然这些人也都让他□□得很出色,像你的座主李台主、白司马兄弟、元监察,还有他的外甥忠州李刺史,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杰,不过综合看来,还是以门第出身的居多……喔对了!你还记得温老师吗?」 虞璇玑脸上一僵,想起宗县令并不知道她跟温杞的事,便说:「自然记得。」 「在淮南的时候,他有时候会来看我们,我与他闲聊才知道,温老师这么大的才华,却无法在进士试取胜,就是因为他那一科前面的名次从一开始就都占满了,竟然只留了两个名额让来赴试的人竞争。温老师不服气,心想就算只有一个名次也未必考不上,结果一放榜,那两个名额一个是宗室、另一个给了韦相公出身五姓的表侄,温老师说去考进士时,那人病得昏沉,本来是不能进去的,是韦相公特别通融,而且那人病得都不认得人了,怎么可能写出诗赋对策来?后来温老师不服,上门去理论,韦相公也不理会,这事也只得罢了……」宗县令说完这一大串故事,便有些气弱,虞璇玑连忙让他躺下休息,顺便帮他打扇。 虞璇玑心想,温杞说的那人一定是李千里无疑。苦笑着看了宗县令一眼,这倒解了她一桩心事,早就疑惑温李二人怎么结的仇,现在倒是清楚了。 此时,对面却传来呜呜嗯嗯的声音,她转头去看,却不见孩子们的乳母,又不能放着不管,只好一步一停地过去。其中一个正缓缓地动着手脚,似乎把本来还在睡觉的另一个也给弄醒了,两个婴儿躺在榻上,都侧过头来看虞璇玑,她缓缓左移,想出去叫人,却见他们的眼睛跟着她往左移:「你们两个在看我吗?」 婴儿当然不会说话,只是他们看了一下,发现她没动就不理她了,虞璇玑又走了几步,发现他们又看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虞璇玑眯着眼睛回看过去,见他们的小手轻轻地上下舞动,不知道是要做什么,这时候,孩子们的乳母走进来:「哎呀?醒了?」 乳母向虞璇玑欠了欠身,便到榻上去,拍着他们说:「再睡、再睡。」 「他们……」虞璇玑站在东厢的帘幕边,远远地说:「一天要睡多久?」 「总有半天都在睡觉吧。」 「那剩下半天呢?」 「放在榻上,让他们不要掉下去就好了。」乳母说,一边说,一边坐在榻下做些针黹。 虞璇玑试着靠近几步,她一移动,婴儿们又看向她:「他们为什么一直看我?」 「会动的东西都会盯着看哪!」乳母微笑着说。 「你有几个孩子?」 「三个,都在城外。」乳母说。 虞璇玑盘膝坐下,两人聊起天来,那乳母原来才二十二岁:「你比我小了整整十岁。」 「不稀奇啊,我那口子的伯母,与夫人您差不多岁数,上个月才刚做了祖母。我们乡下女人,老得快。」乳母说。 虞璇玑顿时觉得挫败,跟她同龄的人都做了祖母,那等她生了小孩,往后与李千里一起带着孩子出去,只怕要被人问『这是您二位的孙子吗?』一想到就觉得有点呕。 这边刚想完,乳母便问:「夫人的孩子应该都很大了吧?」 「呃……我没有孩子。」 「哦……嗯……夫人是从西京来的,一定与我们这里的风俗不一样吧?」乳母瞪大眼睛,半晌才说话。虞璇玑随便搪塞了几句,瞄见两个孩子又看向她,乳母便说:「夫人要不抱抱他们?」 「不用了。」虞璇玑连忙说。 「听说多抱别人的孩子,沾着婴儿的气,很快就能有喜,夫人试试吧?」乳母说,虞璇玑不好说出自己的心思,又不好离开,便伸出一支手指头,在其中一个的脸上,与其说是摸、不如说是戳地摸了一下。婴儿张着圆滚滚的眼睛,似乎很困惑地看着她,乳母笑了:「这样怎么行哪!来!」 说着,她就抱起其中一个,不由分说便往虞璇玑怀中一塞,虞璇玑惊叫一声,手抖了一下,差点把孩子摔了,连忙又赶快抱紧,心头砰砰地跳。乳母格格笑着,摆手摆肘地把虞璇玑僵硬的手臂弄成个勉强让孩子可以舒服一点的窝,乳母说:「衣服有蓝边的是哥哥、红边的是妹妹。」 虞璇玑看了孩子的衣角,是男孩,他嘟着嘴,歪着头看了看乳母,又看了看虞璇玑,浑然不觉姨母百转千回的心思。虞璇玑蹙着眉,与这小外甥四目相交,他的手一紧一松地抓着她胸前的系带,突然眯着眼睛笑起来,微弯的菱角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乳母抱起女孩,松了自己的系带,不闪不避,非常自然地给孩子喂奶,动作十分熟练,女孩双手抱着乳母,撅着嘴巴吃奶。虞璇玑想起姊姊去世前给孩子喂奶,也许就是这番景象。心中一酸,便对乳母说:「我想喂喂看这孩子。」 「夫人有孕在身?」 「没有。」 乳母失笑,一边轻轻抚着孩子的背,一边说:「那哪来的奶呀?」 「我想知道,姊姊生前给孩子喂奶是什么心情。」虞璇玑说,乳母似乎不懂,但是还是跟她说了该怎么做。 虞璇玑松开系带,露出半边胸膛,稍稍把孩子往里侧一点,孩子就很自动地把嘴巴凑上去吸吮,虽然什么也吃不到。看着孩子努力地想从她身上吃到奶水,那种感觉这跟□□时的游戏截然不同。 虞璇玑突然明白为什么姊姊在世上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给自己的孩子哺乳,原来孩子吃奶是要吃到能让自己活下去的能量,所以他们吃得理直气壮,而作母亲的,是无偿地让孩子吸取自己的生命,是一种本能的传承。 「甘愿哪……你阿娘是甘愿把自己的命……给了你啊……」虞璇玑对着孩子低语,孩子眨了眨眼,因为眼皮上沾了她的泪水,她抱紧孩子,柔声说:「你吃下的是她的命哪……」 「夫人,你说什么呀……」乳母有些害怕地看着她。 「所以,你阿娘还活着……是不是?她在你的身子里,只要你活着,她就活着,是不是?」虞璇玑恍若不闻,轻声地对孩子说话:「你不是讨命鬼,是生来让她继续活着的,她知道,所以她去世前还要喂你们吃奶,要确定自己住在你们身子里,是不是?」 乳母喂饱了女孩,从虞璇玑怀中抢过男孩来放在榻上,帮她把衣衫穿好,才又坐回榻上换一边喂婴儿。 虞璇玑望着这两个孩子,他们一个躺着、一个被抱着,呈现不同的姿态,她微微一笑。原来,兄弟姊妹从一出生就是两个生命,只有自己才有权力选择要怎样活下去,所以身为姨母的她,没有权力恨外甥们,这是他们的母亲自己做出的选择。她起身过去,抱起女孩,又将吃完奶的男孩子抱过来,两个孩子像两颗瓜一样揣在虞璇玑怀中。 「乡下孩子生下来都黄瘦,没见过他们俩这么壮的,模样也漂亮极了。」乳母说。 她第一次仔细地端详这两个孩子,他们的皮肤白里透红、双眼透亮有神,头上的胎毛颜色很深,任不认识的人抱起来也不哭,短短的四肢并不像其他的孩子那么纤弱,显见都是很强壮的孩子。 「因为我姊姊就是个强壮又美丽的女人,小时候她给我扎头绳,一整旬都不会散,可见她手劲多大。」虞璇玑说,轻轻低下头,把头放在他们两个中间,柔声说:「孩子们,我是你们的姨母,虞璇玑。」 ※※※ 又过了两日,虞璇玑打起精神与宗县令作别,在姊姊灵前酹酒献祭后,她对宗县令说:「姊夫且安心养病,我尽快回来。」 宗县令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脸上似乎有些遗憾。虞璇玑没有在意,便出门而去。刚坐上车,今日赶车的是果儿,他说:「官人,我与任镇将探听出那些经过丰县的百姓确实是被卖往东都去了,约莫有上千人,官人是不是赶紧写信请行台彻查?」 「嗯,郭供奉是商家出身,她应该能从市场上打听出什么来。」虞璇玑点头,又说:「我另外再写信去给魏博那边探探消息,要是能拿到这些人的过所,就能证明这边私贩人口。」 「看来此事有些希望了呢!」果儿说。 虞璇玑点头,心中却又想起宗县令的话来,觉得此事若是报上去,只怕要变成两派拉锯,不知道李千里能不能挺过这一仗,若是不能,任镇将身为叛军首脑,恐怕也会马上被逮捕入狱处以极刑,想到这里就心情沉重。 一行人赶了半个月的路回到东都,将事情与郭高二人说了,郭供奉便将调查东都口马市的事应承下来,但是她奉命镇守东都,不能离开,虞璇玑等一行人便与高主簿合成一路,日夜兼程往西京赶去。 又赶了七八日,终于入城,虞璇玑在入城前夕,便对任镇将说:「任兄,我先入台内,将此事禀告台主,你先在我家稍等,大概晚上就可以见到台主。」 「万事拜托了!」任镇将伏拜。 天一亮,虞璇玑等人便赶紧入城,由于在东都时就帮任镇将弄了个假身份,说是在口马市上买的家仆,因此很快就放入城中。虞璇玑将春娘与任镇将和行李留在亲仁坊,燕寒云听说夫人回家,连忙迎出来:「夫人。」 「燕执事,这位是任将军,入京来见夫君的,烦你替他安顿。」 「诺。」 「我入台去见夫君,晚间就回。」 说完,虞璇玑与果儿便换了马,与高主簿急驰入台。不过今日是大朝会的日子,所以李千里与两位中丞都不在台内,虞璇玑只好回到察院去,经过淮南河南的房间时,听见里头有声音,想起任镇将说过有见过柳子元,便敲门进去。 「璇玑?」柳子元与刘梦得都在,抬头见是她,都喊了一声。 三人寒暄互道别情,虞璇玑便问:「子元兄,你记得徐州戍卒的事吗?」 「自然记得。」柳子元点头,又问:「此去东都,可曾听说些什么?」 「子元兄可知道,那杜大帅已入武宁?」 「听说过。」 「这些日子其实我是去了徐州,一开始只以为是杜陈二帅动作迅速,但是这般观察下来……」虞璇玑与柳刘二人数月不见,只知他们二人巡察淮南河南数年,官声卓著,心中并无防意:「我怀疑,杜陈二位大帅其实遣军跟在戍卒后面,装作乱军,趁乱袭击了徐州、间接杀了崔大帅。」 此言一出,柳刘二人都暗抽了口气,迅速对看一眼,刘梦得说:「璇玑,这话可是很严重的指控,不能随便乱说啊!」 「虽说御史可以望风言事,但是空口无凭也会惹事的,可有证据?」柳子元连忙接口。 虞璇玑不疑有他,便说:「虽然物证还不太充分,人证倒是很有份量,而且子元兄也见过,我想如果子元兄可以证明此人的身份,应该是可以构成弹劾的条件。」 「子元见过?」刘梦得问。 柳子元没有承认,平静地问:「是谁?」 「戍卒首领,任镇将。」 刘梦得脸上微微一动,却见柳子元点了点头:「我确实见过,若要做证,我自当出面。」 「这样就好了。」虞璇玑放心地说。 「只不知他现在在何处?」 「在我家里。」 柳子元点了点头,看着虞璇玑说:「不过我想还是尽快把他送到御史台为好,推事院中有证人房,又隐密又不容易被发现,提审也方便。」 「喔?可以这样做吗?」虞璇玑从来没去问推事院的事。 「可以,不过申请的手续有些费事……横竖此际我与梦得都在交割事务,并不太忙,我们代你去处理申请,妳什么时候可以把人送进来?」柳子元问。 「什么时候都可以啊!」 柳子元几乎没有犹豫,稍稍一想,便说:「嗯,那就午后吧!妳先回关东监察房,遣庶仆回去,午后无人就把任镇将带到安上门边,我会去带着推事院的核可去那里把他带进来。」 「如此,有劳二兄了!」虞璇玑大喜过望,连连拱手,便赶忙回去关东监察房处置一切需要交代的事项。 柳刘二人听着她的脚步渐行渐远,刘梦得担忧地说:「子元,这……」 「没时间了,要紧的是不能让璇玑见到台主或中丞!」柳子元截断刘梦得的话,敏捷地说:「梦得,你去大殿,想办法让人通知太子殿下,请他务必在朝会之后,把台主与中丞拉去东宫用午餐,然后设法拖住他们到未时!我去东宫找王待诏,让他动用东宫卫率府的兵马,一定要在任镇将入皇城后,把他劫走,不能让他落到台主手里。」 「殿下那边要说什么理由?」 「告诉殿下,此事攸关杜大帅的前程,此人在殿下手中,杜大帅就落下了把柄,他就是不上殿下这条船也不行了!」柳子元冷酷地说,刘梦得恍然大悟,不待多言,迅速奔往大殿。 柳子元也是如此,他急急地穿上靴子,奔往东宫。 ※※※ 「来来来,贤甥,再饮一盅……」 「不敢不敢,舅父随意,小臣干杯。」 太子兀自与韦中丞饮个没完,两人一句『舅父』、一句『贤甥』,勾肩搭背和乐融融,若非还有个没血缘的舅甥关系,简直就要烧黄纸拜兄弟。一旁的李千里与锺中丞一声不吭、滴酒不沾,黑着脸看着对面两人打得火热。 「贤甥,其实我一直很欣赏你啊!」、「哪里哪里,小臣也是非常景仰舅父啊!」、「喔?有多欣赏说来我听听?」、「有如滔滔江水绵延不决,又有如河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有道是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正所谓身在曹营心在汉,小臣这一片仰慕之心、崇敬之意实在无法言喻,只得卷帘望月空长叹、殿下如花隔云端,长相思,催心肝……」…… 韦中丞成篇累牍的废话出现越来越奇怪的倾向,锺中丞整个已经坐不住了,连连以目向李千里示意,要他赶快起身,李千里却不动如山,直等到太子已经笑瞇了眼睛,才缓缓起身:「韦中丞,好生陪着殿下。殿下,请恕下官不能相陪。」 不待太子发话,李千里便与锺中丞起身一躬,就要离去,太子连忙说:「等等,你们俩一口酒都没喝,这不是扫我的兴吗?」 「下官酒品不佳,怕在殿下面前失态,请恕罪。」李千里淡淡地说。 没想到太子却亲自起身,笑瞇瞇地过来,拍着李千里的肩膀:「李大夫,我们虽然平常打打闹闹,不过同是陛下的臣子,总这么生分不大好是不是?听说你不在席上饮酒,今日给我个面子如何?」 「喝了便让下官走吗?」李千里微一躬身。 「喝完这盅绝不阻拦。」 李千里接过太子手中酒杯,骨嘟嘟地一口饮尽,也不说话,双手奉还,带着锺中丞转身离去,快步来到一处小花台,一张口将酒水尽都呕出。 「台主,没事吧?」锺中丞说。 「没事,呕出来就好了。」李千里拿出手巾擦了嘴,转头说:「太子留宴绝无好事,肯定是调虎离山,快回去。」 两人一面快走,锺中丞一面问:「最近好像没什么事犯到东宫啊?」 「不知道,直觉就是要调开我们,快回去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9章 梦中梦 李千里与锺中丞刚绕过天门街的转角,就看见自家门口挤了一群闲人,就是右手边那些官署的门边也有不少人站在阶前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李锺二人对看一眼,加快脚步。 「李台主来了!」丶「快闪开快闪开。」 李千里横扫他们一眼,命他们噤声,与锺中丞悄悄地站在御史台门廊外偷看。却见虞璇玑和果儿背对着他们,正揪着柳子元大声争吵。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虞璇玑气愤地大吼。 「柳监察!你们怎麽可以干出这种窝里反的事!」果儿也气呼呼地质问。 「那些人把他押到哪里去了!你给我说清楚!」虞璇玑气得跳脚,柳子元没有说话,只是拨开她的手,径自往察院去,又被她扯住袖子:「柳子元!」 「我不过按律令行事,就是告到陛下驾前,我也无愧。」柳子元淡淡地说,微微向虞璇玑一躬,正要离去,偏头却看见李千里站在不远处,心中一凛,虽然早有准备,却没想到会这麽快就被他发现。 「那你对得起徐州百姓吗!」虞璇玑暴怒,挡在他身前,目眦欲裂:「你曾经为徐州百姓请命不是吗?三年来,你有七成以上的时间都在那里,你曾经跟他们一起生活,崔帅把你赶出城,你还是留在徐州附近不是吗?这不是才几个月前的事吗?现在你怎麽会做出这种事来?这是背叛御史台你知道吗?」 众人一声惊呼,就是跑出来看的御史台诸人也是一阵悚然,唯有李千里与锺中丞微微皱眉,柳子元心知此言一出,在御史台就待不下去了,但是这样心怀异志的日子,也确实令人厌恶,所以他看向李千里:「我是陛下的臣子丶不是台主的私奴。」 「你……」虞璇玑气到无言,却见柳子元的眼睛望向别处,便顺着看去,见李千里排开众人走过来,只得与众人一起喊了一声:「台主。」 李千里没有说话,反而是锺中丞又急又怒地质问:「听说你将虞里行带回来的证人交给了东宫?」 柳子元一躬身,十分镇定地说:「禀中丞,那人不是证人是犯人,虞里行带他回来本来就是诓骗他到京师後再擒拿……」 「你胡说!」虞璇玑怒不可遏,戟指而道:「身为士人,你怎麽可以这样颠倒黑白?就算要捉拿他问罪,那也轮不着东宫卫率府!分明是你与东宫联手要掩护杜君卿!」 杜君卿就是杜大帅,众人听到他的名字,一阵哗然,柳子元面罩寒霜,转过来说:「虞里行,这里是朝廷,请务必慎言。」 「你!」虞璇玑一时气急,脑中一片空白,想不出话来应对。 「什麽时候……御史台演猴戏给人看了?」李千里的声音凉凉地传来,他看也不看柳子元一眼,缓缓靠近柳虞二人,柳子元与虞璇玑便连忙後退一步,欠身为礼,却听他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事情我刚才听说了,人各有志嘛,嫌乌台太小想出去也无可厚非,不过为此扯同僚的後腿,就有点过份了,这话传出去,一世清名也就甭想了。反过来说,虞璇玑,妳自作主张搞出这事来,其实很该谢谢柳监察帮妳抓了人,我想,同僚一场,柳监察应该会替妳在东宫那边疏通,赏妳个追捕有功的名声,是不是?」 柳子元一怔,一抬眼,却见李千里斜眼睨他,眸中有警告之意,却还不至於是敌意,连忙欠身称是。虞璇玑却不领情,情急之下扯住李千里的袖子:「台主!你怎麽跟他一个鼻孔……」 「闭嘴!」李千里倏然变了脸色,虞璇玑心中一惊,却见他声色俱厉:「满口什麽肚大帅肠大帅!魏博的事都还没交代完,一回朝连席子都没坐热就去惹事,妳是不是成心想把我气死!国有国法,御史台也有规矩,妳现在自己带着包袱滚进推事院去把自己关好了!没调查清楚前,不准再对先行指手画脚!」 「台主!」虞璇玑与果儿同声喊。 「再叫一千声也一样,锺中丞,把她丢到推事院去。」李千里一甩手,入台院去了。 锺中丞应了一声,带着气得连眼泪都没了的虞璇玑去推事院。令史们见没戏了,便把众人赶走,柳子元也默默回到察院去,不久,另一个令史下来偷偷把果儿叫上台院去,约莫两刻钟後,李千里下楼来,经过门边的直勤牌时,把自己名字下的『视事』牌子拿下来,挂上『公出』。 正遇上韦中丞半醉半醒地走回来,打了声招呼:「唷!台主,去哪啊?」 「关你屁事!」 「哎唷,心情好差啊!」韦中丞也不在意,醉醺醺地回到自己公房,打开窗户透透气,却见一个紫袍人影往内侍省的方向而去:「耶?找内侍?干麽啊?当真要去自宫做内侍监了吗?」 ※※※ 虞璇玑抱膝坐在推事院的木榻上,虽然这里是推事院,但是并不是关犯人的监牢,只是一般的讯问室,所以并不如想像中那麽阴森恐怖。 忽闻脚步声响,是锺中丞丶任端与代理主簿小张监察来讯问她的行踪。三人问了约莫两刻钟,虞璇玑被柳子元的背叛一激,才发现原来御史台并非人人可信,所以她只拣枝微末节说了,关於徐州戍卒的事,则决口不提。 锺中丞他们似乎也都无意问,於是便很快就结束了讯问,临走前,锺中丞对其他两人说:「二位请先回去,我这里有话与虞里行说。」 另外两人没说什麽就走了,锺中丞重新落坐,低声说:「虞里行,徐州一案的物证,我丶韦中丞与台主都看了,就算是我这老御史,也觉得此事干系太大丶证据太薄弱。妳这阵子不在京,不知道杜君卿的声望从主父去世後就一路水涨船高,户部那个漏斗尚书眼看是坐不稳了,才一反常态一路跟太子对着干,杜君卿势在必得,妳在这个时候去弹劾他,於事无补反要惹祸上身的。」 虞璇玑紧皱眉头,她当然知道这事很大,但是三个长官的态度实在很反常:「御史不是风闻言事不加罪的吗?再说,太子虽然当政,陛下还在,怎麽样也不会是杜君卿一人说了算!」 「妳的意思是,串通杜君卿的政敌把他扯下来?」 虞璇玑抿紧了嘴,不发一语,半晌才说:「别人可以结党营私,为什麽我不能?」 锺中丞见她低着头,目光却直直地瞪视前方的席子,十指紧扣立在膝上,指节泛白,知道她心中恨极柳子元,却又担心她因此行差踏错,便故意说:「莫要如此,他毕竟顾及同僚一场,若按他的说词,妳不但无罪反是大功一件哩!」 「大功一件……可笑!」虞璇玑冷笑一声,死盯着自己的手:「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件大功,是两千戍卒血丶数万百姓泪,我虞璇玑束发读诗书,学的是天地正道,没学过这种损阴德丶断子孙的狗屁事!弹劾杜君卿,死则死耳!有什麽好怕的!」 「唷?好气魄啊!」韦中丞的声音笑嘻嘻地从门外传来,一开门,便见他左手拎个食篮丶右手拎个酒坛,胁下挟着一个包袱走进来:「厨院给妳做的馒头,吃吧!还有一坛小酒,台主说让妳喝一点省得晚上睡不着在推事院骂街。」 一听到台主,虞璇玑抬起头,从鼻孔哼了一声:「去他的混帐台主!」 两位中丞相视一笑,锺中丞拍了拍她的肩膀:「在这里安心住几天吧!」 「等等!什麽住几天!我又没有犯事!」 两位中丞又对看一眼,韦中丞把东西放在案上,顺手往她後脑勺一扇:「现在才回来?妳什麽时候就该回来了?当然要关妳几天查查看妳是不是渎职了,笨蛋!给我老实点待着!看在大家也算亲戚一场,警告妳不要想跑出去,推事院只有正院这里煞气重没有鬼,一出了正院就会鬼打墙似地走不出去,还会听到有鬼跟在妳後面哭着说『还我头来~~~』」 「中丞!是谁跟你说我怕鬼的!」虞璇玑气鼓鼓地瞪着韦中丞。 「当然是你家那个老旷男啊!我们走了啊!」韦中丞一摊手说。 他们两人正要出去,虞璇玑连忙拦住韦中丞:「等等!中丞!那任镇将现在在哪里?」 韦中丞摸了摸脸,低声说:「听说是在东宫的牢里,一时半会倒还没事,只是不知东宫会怎麽处置他,既然是在东宫私牢里,如果不是三司会审提他出来,我们也不能干涉。」 「东宫……」虞璇玑眼睛一转,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中丞,你记得玉环吗?」 「宗女萧玉环?」 「正是!我想见见她。」 两位中丞又相视一眼,韦中丞微微苦笑:「她嘛……现在恐怕不大方便过来御史台了。那任镇将的事,妳暂且别管了,安心待个几天吧,包袱里是该妳处置交代的文件,该写该誊的,妳自己处置吧!」 说完,两位中丞便离去了,留下虞璇玑独对一室寂静,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打开包袱,研墨援笔,填写各种文件,交代自己这些日子都去了什麽地方丶做了什麽,最重要的还是魏博的状况。 「可恶……都过了这麽久了……」虞璇玑咬着牙,努力回想着到底都在魏博镇里看到些什麽状况。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两个小吏拿来一桶灯油丶油灯丶火石丶灯芯跟一床枕被,还有饮水跟夜壶,虞璇玑谢了一声,他们便离去了,并且从外面加了大锁。她点起灯来,混浊的油味隐隐浮在空气中,默默地咀嚼着冷馒头丶饮着冷酒,胸腹间像是闷着一丛炉灰火似的。 她当然明白李千里此时将她关押在此,无非就是要让她别出去惹事。但是她细思下午的事情,却不是想去惹事,而是想一头撞死…… 「任官十月,功业未建,先负百姓……」她低声对自己说。 拿下幞头,解开发髻,任一头青丝披肩而下,她双肘支案,用力拧着自己的头发,微醺的醉意中,闪烁跳动的灯光似乎模糊了,微眯着眼,灯光似乎变得红了一些,鼻中闻到微微的焦臭丶战场的味道。 「是鬼吗?战场上死去的鬼吗?」她低声问,奇怪的是,她并不害怕,也无力搏斗反抗,她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也许是鬼魂怯怯的脚步声,她喃喃地说:「你们来找我算帐了吗?因为我辜负了你们的期待,我这一辈子学的,都是应该保护百姓,我应该要保护你们的,你们受了冤屈,我应该要为你们伸冤……是大梁的官害了你们,理当由御史来处置,但是我听信了别人的话,害了任兄……连我自己也什麽都不能做……」 她乾笑几声,抬头望着黑沉沉的房梁,想起御史台流传的鬼故事中,就有一个是某个被冤枉的官员心知百口莫辩,乾脆以死明志,便上吊自杀。 「去死……真的可以明志吗?」 她望着房梁,想着徐州的沉冤与失散的百姓,再一想以太子为後盾丶拥有强大人望的杜大帅,最後又想到李千里紧皱眉头的脸。前半生有许多事难遂己意,但是就算失望也不过是损己,本以为後半生可以好好地做点事,结果前面还是挡着重重难关,一个比一个资深的前辈,一个比一个权大势大的官员,这一层一层的缠斗,到什麽时候是个头? 她盘膝而坐,有如井蛙窥天一般,微张着口,傻愣愣地看着上方,心绪悲凉,突然一阵懊悔涌入心头,援笔写了几句,掷笔於地,蒙面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腹中突然一阵翻搅,便松开腰带,正想下地寻个空桶去吐。却听得外面脚步急响,有人拍门也不知嚷得什麽,锁链一阵声响,竟是那两个小吏带着锺中丞奔进来。 三人见她手中提着腰带,都瞪大了眼睛,那两个小吏连忙把她一左一右架着,往外拖去,虞璇玑连忙大叫:「干什麽?」 「虞里行!妳不能寻死啊!」 「谁说我要寻死了?」 那两个小吏也不答话,架着她绕过回廊,直来到推事院正院。却见正院灯火通明,两个小吏撞开其中一扇门,就把她往里面一扔,里面本有声响,却一下子安静下来。 「禀台主,不出锺中丞所料,虞里行适才正要上吊!」 虞璇玑原本还有三分醉意,一听这句,整个就被吓醒了,一抬头,竟见上首不只坐着李千里丶韦中丞,还有韦尚书丶李贞一跟好几个身穿紫袍的官员,大家都瞪大了眼睛,错愕地看着她。 「没这麽夸张吧?」韦中丞首先说。 「似乎是真的……连绝命诗都写了。」锺中丞的声音从後面传来,他手上拿着虞璇玑刚才写的纸:「昔为出山云,今做入笼鹤,笼中鹤憔悴,山间云飘泊……」 「这不是什麽绝命诗啦!」虞璇玑大惊,心知这下误会大了。 无奈众人或摇头叹气丶或露出不屑之色,韦尚书半真半假地说:「璇玑啊,大好的青春,何苦为这事想不开呢?」 「太老师,学生绝对没有想不……」 「出来。」李千里打断她的话,三两步上前来,随手一提便将她拎出门外,顺手用力摔上门。半提半抱地把她带到隔壁的房间,一脚踢开门,把她放进去後才拴上门,房中一片黑暗,却见他一晃火折,点亮房中的油灯,似乎是熟门熟路。 「台主……」 「是夫君!」 「哦……那个……」虞璇玑站在门边,见他猛地回身瞪她,一抿嘴,才说:「我绝对没有不想活的意思。」 「我知道。」李千里说,但是眼睛微眯,显然心情颇为恶劣。 「那你生气什麽?」 「我不喜欢妳散发的样子让人看到。」李千里说,说完,嘴巴抿得死紧。 「什麽?」虞璇玑一摸头上,难怪头皮突然觉得这麽凉爽,原来是没扎发髻,尴尬地抓了抓头:「我这就梳。」 「过来。」李千里说,回身坐在榻上,竟然从怀中掏出一个扁木匣,打开,里面是梳子跟篦子,是男人们用来理鬓的:「坐在脚踏上。」 虞璇玑依言坐下,李千里挪了挪身子,让她坐在他双膝之间,她的肩膀刚好倚着他的膝盖,虞璇玑突然一笑:「我乳母从前也是这样给我梳头的。」 李千里没有说话,沉着脸,用梳子把她的头发拢成一束,提到头上後再用篦子细细梳好,随後将头发弯了一弯,打成个结,拿下自己的幞头,拔下一根短短的白玉簪,固定住她的发髻。 「转过来。」李千里说,虞璇玑侧过脸,见又拿起篦子,往自己鬓边梳了几梳,用自己的将她鬓边有些蓬松的细发梳齐了。 虞璇玑闻到藿香油的淡淡气味,是男性官人们用来掠鬓的发油,她正想说话:「我……」 「徐州的事,已经不是妳一个人的事。如妳所见,朝廷中大大小小的派系都想知道杜君卿的动向,这事已经无法由妳丶或者由我来掌控,徐州这案子要追究或者不追究,都要看朝廷里头怎麽协调。妳就在推事院里待几天,出了推事院,一切当没发生过。」李千里说。 「这是什麽话!」虞璇玑回过头,瞪大眼睛:「这是我的案子!」 「妳是关东河北里行,这案子属淮南河南,一开始就不归妳管。妳不过是奉我之命,稍微照看一下淮南河南的状况,有什麽状况还是应该先报与淮南河南监察让他们处理。但是我认为他们有偏袒之嫌,所以这个案子的所有证据,由我加印封存,总之,已经与妳无关。」李千里斩钉截铁地说,脸色十分凝重,虞璇玑从未见他露出这样沉重却冷漠的表情:「妳直接回去那房间,没有命令,不要出来。」 虞璇玑盯着他,突然觉得他变得很陌生却又似曾相识,她无法对着这个李千里喊『夫君』,微一沉吟,郑重地问:「台主,既然要权衡朝廷派系,所以徐州的事,你是不管百姓是否冤屈了?」 李千里脸上微微一动,表情突然显得狰狞,一咬牙说:「我是顾不得了。」 房中一片死寂,虞璇玑也咬着牙,紧盯着李千里,半晌,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冷冷地问:「台主,你不解释吗?甚至不试图做点努力吗?」 「我挑的担子,是整个梁国。」李千里毫不犹豫地说,伸手将虞璇玑稍稍挪开,像搬开一个绊脚石,起身而去,走到门边时,他说:「为了大局,总是有人要牺牲。」 在他身後,传来虞璇玑悲愤的声音:「我嫁的夫君,不是一个会抛弃弱小攀附强者的两头蛇!」 李千里回头,看见虞璇玑脸上滑下两行泪,而他的表情刚硬如昔,他走近她,伸手将她拥在怀中,紧贴在她耳边说:「我从前不能抛弃弱小,正是因为我不够强大,我的手只能捧着这些弱小百姓,却不能将天下拥入怀中!妳是我的妻子,在政治上也应该是我的追随者,我走过的冤枉路,妳就不该再走,狠下心吧!忘记徐州的事,妳该做的是好好留在御史台,完成妳在魏博的工作。」 说完,李千里放开她,转身离去。虞璇玑愤怒地望着他关上门,紧握着拳头,她咬着牙,一拳捶在门框,怒吼了一声:「去你娘的御史台!」 ※※※ 三天後,虞璇玑终於被放出御史台,回到关东监察房,牛监察一一与她核对了这些日子以来的魏博事略,事情告一段落後,牛监察说:「田大帅辞了官,听说要举家迁到邠宁一带,那八千家军也已经打散,看来是真的要从魏博连跟拔起了。」 「能够全身而退保存家门,也不是坏事。」虞璇玑轻轻地说。 牛监察觑了她一眼,斟酌着说:「璇玑……我有件事不明想问,希望妳不要以为我是管人闲事。」 「牛兄请说。」 「台主过几日就要去职,妳……怎麽办?」 虞璇玑一怔,她完全忘记这事:「这麽快?不是说三个月吗?」 「我想是太子等不及要赶台主走了,昨日旨意已下,台主便召开台会,说他已接了安南都护一职,让大家要坚守岗位,不要惊慌,一切有二位中丞作主。只是妳没出现,所以我不知妳是跟着台主去安南呢?还是留在西京?」 「我也不知道……让我想一想吧……」虞璇玑说,低着头,一时间思绪万千。勉强打起精神,对牛监察说:「牛兄打算什麽时候去关东巡察?」 「大概也就是半个月内。」 「带着果儿去吗?」 「他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关东,十分劳累,我想他应该会想休息一阵子……」牛监察说,见虞璇玑若有所思,又说:「如果他想去,那自然是最好了。」 虞璇玑偏了偏脸,一点头,嘴角微弯了一下,又恢复了那个若有所思的表情:「我出去一下。」 她出了御史台,与门房说是去兵部,过了尚书省却不停,一路往东,最後竟来到东宫官厅附近。她站在东宫大门附近观察,见往来的官吏并没有递出勘合,便吸了口气,双目直视丶将手拢在袖中,就往东宫大门走去。 门房见她是个生面孔,本来想拦,却见她昂首直入,想着大约是哪个不常见的正字官,也就没拦着。她避开了门房之後,才又问了一个小吏,直来到弘文馆门口。 弘文馆虽名为馆,其实是由正中的正馆与旁边的副本书库组成。正馆是一座双层坡顶组成的长方型殿宇,黑色的瓦与深色的漆让正馆显得有些幽深。虞璇玑来到门房,轻声问:「请问,萧玉环萧校书在吗?」 门房有些错愕地看着她,半晌才古怪地一笑:「官人是萧校书什麽人?」 「同年好友。」 「是在外地任官吗?」 虞璇玑觉得有些奇怪,心知不能自曝是御史,便含糊地说:「这几天才回京。」 「难怪不知了。」 「不知什麽?」 门房笑了笑,指着北边说:「萧校书不在弘文馆了,若要寻她,请去左春坊。」 左春坊就是东宫的门下省,虞璇玑不太明白为什麽,问了几次都不得要领,只得按着指示过去,去了之後正要去问萧玉环,却见她皱着眉走出来,便喊了一声:「玉环!」 萧玉环丶或者说是崇昌郡主一听这声,转过头见虞璇玑一如往昔的脸,一时间百感交集,上回相见不过就是半年前的事,那时,她们执手作别,心中毫无芥蒂,她一心只希望虞璇玑能平安回来。 而今,虞璇玑回来了,依然是当初那个虞璇玑,只是不管在政治上还是感情上,都已经不再是离开西京的虞璇玑,正如她也已经不是萧玉环……崇昌郡主无奈地微笑:「姊姊。」 「我去弘文馆,他们说妳到这里……咦?玉环,妳怎麽没穿官服呢?」虞璇玑看着崇昌郡主身上的襦裙,虽不是什麽很少见的锦缎,但是看着也都是新作的官绫。 崇昌郡主低着头,叹了口气,欠身一躬:「姊姊,我不是萧玉环。」 「什麽?」 「我本来的名字是萧玉瑶……」崇昌郡主说到後来,声音渐轻:「我是太子长女,原本的封号是持盈,现在改封崇昌……」 虞璇玑眨了眨眼,微张着口,一口气提上来却又松了,微微低眼,再抬起头来时,脸上还是微笑着:「原来如此。」 两人之间像是一下子罩下了一层纱帐,对望着,却说不出话了,半晌,崇昌郡主才说:「姊姊找我……什麽事呢?」 虞璇玑张口,舌尖却抵着牙齿,便抿了嘴,微微一笑:「想妳了,来看看。」 崇昌郡主笑了,有很多话想解释,但是说不出口,只能说:「听说老师过几日就要前往安南,姊姊呢?」 「妳知道我们的事了?」虞璇玑问,崇昌郡主微笑,却隐隐有着遗憾,虞璇玑轻声说:「这事,我本打算慢慢跟妳说的……」 「老师向陛下禀告婚事的时候,我也在场……我懂他的心意,这没什麽对得住对不住的……」过了这些日子,崇昌郡主已经豁达,失望之後,她也逐渐在怀疑自己对李千里的心意是真心还是盲目的崇拜,她一掠发鬓:「那麽……姊姊这次回京,是要与老师同赴安南了?」 「我心中还悬着一些事,若是去了安南,只恐对不住托事之人……」 崇昌郡主目光一黯,看了看四周,低声说:「姊姊,接下来这几个月,朝中只会更乱,老师名为贬谪,其实也是国老与皇祖母有意保全。西京已经都知道姊姊是老师的夫人,若留在京师,恐怕要被陷害的。」 「我已经知道人心险恶了……」 「我倒是很想让姊姊留下来,若是妳能在我身边,我就安心多了……可是东宫这边……」崇昌郡主说了半句,便深深地看了虞璇玑一眼:「姊姊还是避开得好。」 虞璇玑有点哀伤地看了崇昌郡主一眼,她想起了同赴考场时,两人笑着说了一堆李千里是混帐王八黑心死鳖的话,不过是两年前的事,那时的萧玉环不会欲言又止丶那时的虞璇玑也不会有口难言,她凝视着崇昌郡主,半晌才说:「欸,我记下了。」 崇昌郡主偏过头,叹了口气:「姊姊,我真讨厌现在这个样子。」 「现在想来,当这个官,还不如作个白衣士子自在。」虞璇玑说。 「我私逃出宫,为的也就是一个布衣的生活……」 「昔为出山云,今是入笼鹤……」虞璇玑一躬身,转身离去,背对着崇昌郡主,她轻轻说:「玉环,妳也要小心哪。」 崇昌郡主点点头,目送着虞璇玑离开东宫。 走到承天门街,那条笔直的大道通往整个梁国的核心,虞璇玑面对着承天门的方向。从前只知道这条路要走到底是件困难的事,如今,她隐约看见这条路上的荆棘,也知道这是一条必须要走的路…… 「妳在这里做什麽?」熟悉的嗓音传来,午後的阳光热得灼眼,大官小吏大多躲在官署内暂避,紫袍官人中,只有一人还能受得了这样的酷热,正所谓狗嘴吐不出象牙,紫袍狗官问:「妳没事吧?」 虞璇玑偏过头,嘴角微微地弯了弯:「这点太阳,晒不死我,只是想休息一下而已……」 「休息就回御史台去,这里也没个凉棚,站久了会出人命的。」 虞璇玑飘忽地一笑,李千里眉头一皱,却听她说:「夫君,我不想回御史台了。」 李千里走近几步,深深地看着她:「灰心了?」 虞璇玑对他一笑,笑得灿烂,摇摇头:「我不是小孩子,不会因为这样就闹着不干,路是我自己走的,怨不得人。我只是想休息一阵子,想一想我该怎样把这条路走下去。」 「妳能这麽想,是最好了。」李千里点头。 「你那天在推事院与我说的话,我想了几日……」虞璇玑说,定定地望着李千里,突然话题一转:「黄粱一梦……如果说宦途是一场梦,我们想做的事,就是梦中的梦吧?小的梦中梦醒了,就再做个更大的梦……所以我猜,你是不是在做一个比御史台更大的梦呢?」 李千里露出一个深思的表情,半晌,转向承天门的方向,在炽热的阳光下,承天门後的太极殿闪闪发光,他眯着眼:「我确实在做一个春秋大梦……徐州一事的处境,其实早就出现过许多次,我一直因为舍不得抛弃,而一再错失与其他人协商丶壮大自己的机会。这些事,我不是不懂,是不愿意双手沾血……但是这半年来,我想我若是一日不肯沾血,大梁的未来就一日不能破蛹而出......一切的牺牲,是为了往後的大梁,这样是值得的。」 「我不知道你这样说是对还是错……我只知道,打着为大梁着想这个旗号的人已经太多了。这次的事使我觉得,让大梁傲视天下的律令,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以公平为准绳的律令,也许是这个体制阻碍了大梁丶也许是在体制中的我们限制了大梁……然而,这个国家的基础不是官员不是皇室,是百姓,如果这个国家不能安慰哀泣的百姓丶不能医治受伤的黎民……」虞璇玑第一次严肃而凌厉地注视李千里,不是夫妻不是师生,而是以官员对官员的身分,向他提出质疑:「如果大梁不能成为这样的国家,我认为,所谓的牺牲可能只是官员的傲慢,到最後,所有的牺牲都是无谓的。即使如此,你也要让你的手沾上无辜的血吗?」 李千里微微地瞪大了眼,望着直视他的虞璇玑,他第一次觉得,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影子。身为男人,他觉得有些失落,身为老师,他觉得有些安慰,身为长官,他觉得受到威胁,但是身为官员,他欣喜若狂。 因此,他微笑,背转身去:「妳说的,我不是没想过,妳的路,我也曾经走过。最终,我选择了面向朝廷,我不会再勉强妳与我走同一条路,最好妳能够永远背对着我的路。如此,我们每往前一步,就会感觉後面有另一种力量丶另一种可能。如此,我们就不会走偏了道。我希望,到了最後,我们回首相望,会发现其实是在同一条路上。」 数个月来,虞璇玑第一次能够纵声大笑,目送着李千里往承天门去。而背对着她的李千里,假作扶正幞头,把自己的笑声阻挡在紫绫袍袖内。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0章 汴河路 没有送行连棚丶也没有灞水置酒,约莫二三十人的车马队迅速驰过灞桥丶驰过潼关丶驰过函谷关,直奔东都南边的板渚,从板渚换船直入武宁。 李千里与虞璇玑久违地坐在同一乘车上,李千里箕踞而坐,让虞璇玑躺在他腿上。他轻抚着她紧皱的眉头,这行来半月,她像是被下了昏睡药似的,上车睡觉,下车入驿处理一些家务後,也是睡觉,不过就是睡着了也总是这样皱着眉头,浑然不似在东都时那样嘴角含笑。 「夫君。」虞璇玑模糊的声音从李千里腿上传来。 「嗯?」 「晚上你没什麽事要做吧?」 李千里心头一跳,连忙说:「没事。」 「我这几日总觉得闷得慌……」 李千里一咳,暗爽在心:「妳想做点开心的事吗?」 「嗯……有劳你了。」虞璇玑说,顺手在他腿上摸了摸,又睡着了。 李千里大喜过望,毕竟也是憋了几个月,按着西京那几个老不修的说法,也该松一下了。一想到晚上终於有机可乘,不禁喜上眉梢,只是反过来一想,这半个月同吃同住同行,怎麽就没想到问她可不可以松一下呢?望着虞璇玑,李千里突然有点抱歉,算一算也不能算是新婚了,但是他想起她的时候,反而比婚前更容易看到她身为官员的那一部分,常常忘记她已经是妻子。 「爱妻。」李千里轻轻推她,虞璇玑含糊地应了一声,他说:「对不住。」 「什麽东西对不住?」虞璇玑半梦半醒。 「我是不是对妳太严厉了?」 虞璇玑呆着脸,想了半晌才闷闷地一笑,坐起身来,倚在李千里怀中,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不告诉你,叫你猜一辈子。」 两人齐笑起来,虽是大车,总是免不了摇摇晃晃,软玉温香在怀里磕磕碰碰,久旱之人自然也是蠢蠢欲动:「爱妻,那开心的事,能不能现在就做?」 「现在吗?」虞璇玑抬头,李千里点头如捣蒜,她便挠了挠脸:「好啊。」 话音未落,虞璇玑就随即拍开李千里压在她胸口的咸猪手:「夫君,你在做什麽啊?」 「不是要做开心的事吗?」 「是啊!但是你往我怀里摸什麽?」 「开心的事不是就摸来摸去……」李千里有些委屈地说。 「你在想什麽啊……我说的是赌双陆!」虞璇玑摇了摇头,李千里顿时像消气的河豚一样,连脸都皱了起来,虞璇玑见他这模样,无奈地一笑:「你想得紧了是不是?」 李千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像是个没吃到糖的孩子,虞璇玑笑着哄他说:「瞧你那嘴,都可以吊三斤猪肉了……这样吧!我们赌双陆,你若是赢了,晚上就随便你。」 「当真!」顿时笑逐颜开。 「骗你的,你忘了我还在服丧?」虞璇玑说,李千里这才哦了一声,也不好说什麽,虞璇玑心头柔情顿生,伸臂反将他揽在怀中:「对不住,你好不容易可以出京散心,反而要跟着我服丧,不但不能吃荤食,连松一下都……」 一听到关键字词,李千里大惊失色:「爱妻,妳这『松一下』三字是跟谁学的?」 「咦?西京人不都是这样说的吗?」 「妳从哪里听来的?」 「平康坊里大家都这麽说啊!」 「哎呀!这等话语以後不可以再说!」李千里连忙说,一面心想,难怪那孟母要三迁择邻,嘴上不免唠叨:「宦门妇人好的不学,怎地跑去学那些倚门卖笑的狭邪……」 「夫君这话不对!首先,那狭邪女大多是生活所逼,也有不少本是好人家的女儿,是因为夫家容不得她丶又没有娘家可以回,针黹浆洗缝补又无以维持家计,才狠心走了那路,其情可悯。」虞璇玑伸出一支指头,又伸出第二根指头:「其次,我不是听平康坊中女子说的,是听官人们互相打招呼『唷!李大夫你来松一下啊?』丶『喔?虞里行妳去哪里松一下?』换句话说,我是跟你们这些臭男人学的!」 「我说一句,妳就回了这麽一长串……」李千里嘀咕。 虞璇玑一愣,突然怀念地微笑:「我阿爷也说过一样的话……那时是姊姊念叨他……」 李千里不知哪里开了窍,竟然在虞璇玑嘴一瘪丶还没落泪的时候又赶快将她抱住,哄孩子似地拍着背。虞璇玑心头一平,伏在他怀中,轻声说:「我想睡了。」 「妳这些日子总是发困,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李千里说,脑中灵光一闪,压低声音:「不会是有孕了吧?」 「我说呀,夫君你真不是个当农夫的料啊!」 「怎麽说起农夫来?」李千里的思路完全跟不上虞璇玑的话,呆着脸想了一下又说:「我小时候也种过菜的。」 虞璇玑见他这难得傻呼呼的样子,就更想捉弄他了,又伸臂揽住他脖子,在他耳边低语:「你这庄稼汉,才洒了几次种啊?我这地都还……」 「嘘嘘嘘……」李千里面红耳赤,一下子突然觉得她被郭供奉附了身,怕她又说出什麽吓死人的话,连忙用嘴堵住她的嘴,含含糊糊地说:「非礼勿言非礼勿言。」 虞璇玑喷笑出声,一手推开他的脸,坐远了些:「嘴上说非礼勿言,手倒是往我身上非礼了,都说了这火不能烧,你倒自己拼命点火,要烧起来,我就一桶冷水往你身上招呼。听说这样一激最是伤身,到时你老来落个小便白浊丶肾亏不举什麽的,可怎麽好?」 「爱妻,妳的话怎麽越说越敞了?」李千里的眼睛瞪得跟牛铃似的。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难道还要说『正所谓君子有所不为,当此丧期,万不可做此令天地祖宗蒙羞之事?』之类的废话?」虞璇玑笑着说,李千里扶着额头,完全无言了,乖乖地坐好。正决定离火源远一点,虞璇玑又凑过来:「把腿伸直,我要睡觉。」 李千里只得让她枕在腿上,虞璇玑又沉沉睡去…… ※※※ 又走了几日,来到板渚,此处运河交会,舟楫连轴,宛如陆上车马一般。一行人入了驿站,等待水驿安排舟船,择日南行。 虞璇玑正与燕娘子清点着行李件数,这一路上,两人相伴处理家务,相处甚好,燕娘子笑着说:「出西京前,婆母还担心夫人不熟家务,嘱咐了不少事,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嘛,再说我到处乱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确实要理家也得适应一下。」虞璇玑说,她没有告诉燕娘子,她并不是第一次打理丈夫宦游的事,此时见驿卒经过,她便问:「老丈,请问那等慈寺据此多远呢?」 「不过一箭之地,夫人出了驿站後,往北走一些就到了。」 虞璇玑谢过,便将剩下的事交付燕娘子,入正房去寻李千里:「夫君?」 「唔?」李千里在里间应了一声,虞璇玑走进去,见他宽了衫袍,正在擦身,见她进来,下意识地侧过身子,想把中衣穿上:「汗闷得紧,随便擦擦。」 「遮什麽?你胸前又没多两团肉。」虞璇玑掩口一笑,把他那中衣扯下来:「再说,你的身子我也不是没见过。」 「也是……奇怪,我遮什麽呢?」李千里愣了愣,也不禁失笑。 虞璇玑接过汗巾拧湿,顺手帮他擦背,手指划过他脊背中线,发现李千里缩了一下,忍着笑擦完背,又说:「转过来呀!」 「前面我擦过了。」李千里肩膀一动,就想穿上中衣,却冷不妨一支咸猪手……不对,奶油桂花手从後袭来,在他身上摸了一把:「爱妻,妳干什麽啊?」 「你没擦乾净啊!」虞璇玑装做无辜,一手抓住他手臂,将他转过来,像擦地那样来来回回擦了几遍,然後说:「裤子也脱掉。」 「不必不必……」李千里又往後缩。 虞璇玑一把将他推到榻上,自己也坐下:「夫君,我觉得你这一阵子很奇怪,好像又想跟我混一混,但是我一靠近,你又跑开,这是怎麽回事啊?你解释一下。」 「有吗?」 「没有吗?你刚才不就是这样吗?」 李千里呆着脸想了半天,才说:「要我说『对不住,都是我错了』吗?」 「谁让你说对不住了?」 「李国老说的。」李千里据实以告,见虞璇玑盯着他,只好把来龙去脉说:「上次在老师那里闲坐,他说他与赵郡夫人相处的秘诀,就是夫人提出什麽听不懂的事,只要说『娘子对不住,都是我的错』就对了。」 「乡愿。」虞璇玑嗤了一声,抿了抿嘴说:「我可不喜欢这样,我的话你哪里不懂丶你的事我哪里看不明白,不就应该问个清楚吗?」 「但是妳问了,我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什麽呀?」李千里苦笑着说。 「真是……你们这些男人……」虞璇玑瞪了他一眼,见他那个莫名其妙的表情,却又笑了:「光着上身,也不怕着凉。」 「我发现这样还满凉快的。」李千里也一笑。 虞璇玑拿了新的中衣扔给他,哼了一声说:「穿上吧,你这身子还是只有我能看才好。」 「下一句该是:谁敢看,我就戳瞎他的眼睛?」 「不对,是『谁想看,先给我一贯钱』。」虞璇玑笑着说。 李千里摇头,非常不赞成地说:「我才值一贯钱?」 「只怕带到口马市上一文钱都不值哩!」 李千里一扬眉,吹嘘起当年来:「什麽话,我当年进士及第的时候,平康坊里多少名妓免费倒贴,我都还不要呢!」 「是吗?原来你李十七郎从前也是个平康坊的抢手官人?」虞璇玑含着笑,顺手抚着他的鬓角:「失敬失敬。」 李千里面有得色,摸了摸胡子,顺手揽住她肩头:「嗯,无需多礼。」 「多可惜啊,当年不去占人便宜,现在年老色衰只好占我的便宜了。」 李千里一皱脸,从鼻子哼了一声:「年老色衰的我,还真是委屈妳了!」 「年老才不会眼花被拐,色衰就不会被抢,我可是一点都不觉得委屈。」虞璇玑见他很介意『年老色衰』一词,连忙鼓起如簧之舌,花言巧语一番,哄得李千里又眉开眼笑,才想起刚才进来找他的目的:「横竖是要在此待几天,我想去等慈寺逛一逛,你陪我去可好?」 「等慈寺……高宗大帝立大梁纪功颂碑的地方?」李千里问,虞璇玑含笑点头,他眸光顿时发亮,像个孩子似地雀跃:「我去我去。」 「那就赶快穿好衣服啊,难道穿着中衣去吗?」虞璇玑不由得温柔地笑了,她在行李中的书箱看到过这碑的摹本,便知道他一定很想看一看真迹。顺手拿起他的海青绸衫一扬,李千里又傻在当场,她说:「怎麽了?」 「妳是要给我穿衣吗?」 「要不然呢?」虞璇玑说,她与李千里同寝的时日短,又习惯赖床,总是李千里先起身,所以还没服侍他穿衣过。 李千里搔了搔头,突然好像明白虞璇玑刚才的问题,又似乎不太明白,便说:「我自己来就行了。」 「我都拿在手上了,别耽搁时间。」虞璇玑说,顺手把袖子穿过他的手,硬是给他穿上了。她都讶异自己的动作还这麽流畅,却也微微地心中一动,柔声说:「夫君,我喜欢给你穿衣。」 「对不住,这回真的是我的错。」李千里回过头来,微微哑着声:「我打小就都是自己穿衣,除非是朝服……自己动手方便些。」 虞璇玑突然明白了李千里躲开她的原因,她取来腰带,环过他腰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麽婆婆妈妈的,我也不强求,横竖我起身总得在榻上打滚片刻,只是若是下回见我手里拿着你的衣服,就由着我吧!好不好?」 虞璇玑又拿来他的幞头巾子,李千里只得坐下让她替他裹头,他抬起眼有点为难地看着她:「给我穿衣,是什麽心情?伺候人不是挺麻烦的吗?」 「我也说不准是什麽心情……大概是喜欢一个人,就舍不得他劳烦吧?虽然知道你不需要照顾,还是想多照顾你一点……我大概也有点犯贱,是吗?」虞璇玑绑好了头巾,稍微调了一下:「会不会太紧?」 李千里更为难了,他其实觉得这根本绑得太松,但是又怕伤了她的心,只好说:「刚好。」 「嗯,那走吧!」 既然不远,两人就没骑马,安步当车,携手而行。板渚这一带的运河堤岸上,都是前朝种下的老柳树,前朝天子就是乘着御舟由此去了江南,从此没再回来。两人自然是熟知这段历史,一路行来,也不免唏嘘。 「二百年来汴河路,沙草和烟朝复暮。後王何以鉴前王?请看随堤亡国树……」李千里缓缓地吟着同年白司马的诗,半晌才说:「其实前朝那炀天子修这运河,我看也不是为了玩乐,若是玩乐,也不必开这麽大的运河丶费这麽多时日,我倒觉得他也是为了国家,只是做得不妥,结果造福了大梁,我看他地下有知,肯定後悔。」 虞璇积点点头,望着柳树:「这麽说也是,我记得他也不是没遇到阻力,只是不管朝臣怎麽说,他还是坚持修下去,若是换个时机,难说不是一代盛世之主。」 「为政,时机确实是个关键,不过修运河是干系国祚的必要之事,原本也是个国有存粮丶民有馀钱的时代,修运河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但是既然要动这样的工程,其他的事情就该暂缓,也应该要把督办的事情计画清楚。徵调百姓,不能不给钱,就算是力役调配不给钱,让人下河也该特别关照要把补给的事办好,其实有口热汤丶热酒也就挺得过去,偏是所托非人,从百姓口里抢食,不给钱白给你做事还弄坏了身子,任谁都咽不下这口气……偏偏这天子又去打仗,打仗不打紧,回来还大张旗鼓豪奢气派地到江南去,一路上的百姓都是修过河的,这头是百姓劳苦丶那头是天子骄奢,两相对照,能不气吗?其实他若是安份低调点,到了江南好生慰劳百姓,说几句好听的,也不致於亡国……」李千里一路缓行,心中似乎有不少感慨:「老白的诗里只说对了一小部分,亡国的天子是该骂,但是他手下的混帐官难道就没责任吗?兴邦亡国,天子跟官员都是难辞其咎,但是依着我说,那炀天子就算是个白痴,他底下的官员只要尽责,也不会亡国。天子要钱花,就想办法让他花他自已的钱,天子要玩乐,那就想办法让他与民同乐。这其中,少不了会说话跟会做事的人,但是前提要是这两种人都得同心为国为民,很难,不过数万官员若是有个共识,也一定能找出这样的人来。」 虞璇玑听着他絮絮叨叨,说的是前朝,其实也不是前朝:「夫君,我觉得,你看似洞察人情,其实也很糊涂呢!」 李千里却不生气,低头一笑:「怎麽说?」 「你说的话,像个刚读过几本圣贤书的小孩子。」虞璇玑握着他的手,两人目光一对,李千里一叹,虞璇玑则是微眯着眼睛,看向远方:「陛下想必是不会犯炀天子那种错,但是下一个陛下呢?」 「若是太子,就很难说了。」 虞璇玑想起了萧玉环,她说:「我离京前见了玉环,後来再问人,都说她可能会是皇太女,她是个直性子的好人,若是能坚持到底,未必不能给大梁带来一番新气象。只是她若要做皇太女丶甚至女皇,就很难再像从前那样跟我一起喝酒聊天,我希望她不要变丶却又希望她能做个好君王,实在……」 李千里只是摇了摇头,见路边有个挑着瓜的老汉,便问:「妳想吃瓜吗?」 「想。」虞璇玑说。 李千里便叫着那老汉,买下他那一担瓜,让他挑到驿站里,等回去了再吃,又顺便问了等慈寺有多远,老汉说:「就在前面,不过这两天来了一位达官,就住在寺内,只怕官人去了也不能进。」 李虞二人谢过,往那等慈寺去,果然走不多远,就看见一座单檐大殿的坡顶出现在前方。两人执手而行,见等慈寺外绕着一圈熟砖墙,原色木柱撑起川字山门,寺门紧掩,外面三五步就一岗哨,站着一些士兵。 「好大气派。」李千里冷笑一声。 「我们去探听看看?」虞璇玑问,两人装作无事一般走近,虞璇玑故意问:「这等慈寺怎麽了?寺里老秃犯事被官府查禁了吧?」 「不可胡说。」李千里随便斥了一声,靠近其中一个士兵:「这位官长,这等慈寺怎麽了?能进去吗?」 「不能进去,你们过几天再来。」士兵见了李千里衣服上的襴,没有叱骂,只是皱着眉说了一句,任李千里怎麽探听,他都说:「过几天再来,我正当直呢!」 李虞二人在等慈寺外绕了一圈,随机跟几个士兵搭讪,都没能得到回答,离开那些士兵的听力范围,李千里说:「妳觉得如何?」 「士兵们好像是南方口音,衣甲鲜明,看那装束不像关中的兵,能带兵又不住驿站,非要住到国家兴建的寺庙里,也不会是个普通的官,我猜里头住了个节度使或者观察使。」虞璇玑说。 李千里点头,又说:「我们在这附近随便逛,看看里头有什麽动静,回头再去驿站里探问这是何人。」 两人又探问附近的百姓,都说这是两三天前来的,一行有数十人,还有一些其他的兵,那达官没看清楚是什麽样子,只是进去就没再出来,倒一直有些外地客从後门进去。 「板渚地处要冲,这人是想藉此探听什麽情报吗?」虞璇玑猜测着说。 李千里点头,望着等慈寺的鸱尾:「目前关中没有任何节度使要出京,所以这人应当是要入京,在此避开朝廷耳目与其他藩镇互通声息。」 话音未落,远远地,看着几个人从里面出来,翻身上马,其中一人登上车,一行便向李虞的方向过来,在视线交会的一瞬间,为首的骑士迅速撇开头去。望着那几个人离去的身影,李千里冷笑:「不是冤家不聚首,南方藩镇中,入京一趟就惊动淮西派人来见,还是有高手护送。爱妻,妳要猜不出这寺中住着谁,为夫就该说妳失职了。」 虞璇玑微笑,目光落在等慈寺:「天下除了杜君卿,还有谁有这麽大面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1章 纪功颂 李虞夫妻并没有打草惊蛇,手牵着手随处闲晃。直来到板渚的义仓附近,虞璇玑便问:「这义仓能随便进去吗?」 「问问看吧!」李千里说,问了守门的门卒,那门卒见是个士人,又只带着女人,便放他们进去。 这是虞璇玑第一次进义仓里来,只见那一个个像斗笠似的茅草顶覆在地上,也不知是做什么,见过含嘉仓、也监管过太仓的李千里则稍稍紧握她的手,一一细说了:「这义仓都是地税,最近此处没有大灾,那些空仓窖里的榖物,就都贷与百姓作种粮,等秋天收成再收回来,所以只剩下三成实仓以备不时之需。」 「咦?不是卖出去平衡物价吗?」虞璇玑问。 若是其他官员问这问题,李千里定要拉下脸来,顺便准备弹劾对方。但是此时他完全没想到弹劾的事,反而多了一种闲适的心情,含笑着用手指弹了弹她的额头:「傻孩子,那是常平仓。」 「哦对唷!三仓我总是记不起哪个是哪个。」虞璇玑说,索性撒娇说:「你再说一遍我听。」 「其实也不难,你就记着,正仓收的是一般的田租,有多少地缴多少租,之所以叫『正』仓,就是这是应当缴给国家的正当收入。义仓跟常平仓,则以乡为单位,按着户数跟丰饶的程度,收取额外的榖物,另外就是王公亲贵或者商贾,这些田土大户或者根本没有置田的,也都要收取一定的榖物或折换绢钱,还有各地屯田的军队、官田或者新垦的荒田,也都要分别收租,储入这两仓中。」李千里娓娓道来,像个教书先生似地说:「义仓遇荒赈灾,没有荒年就贷给百姓做种粮。常平仓则视情况出售或购入当地的榖物,平衡物价,以免不肖商人哄抬物价,造成混乱。这样说,好记些了吗?」 虞璇玑微笑,将头轻轻靠在他肩膀:「往后若是我们辞官不干了,真可以去开个私塾教书,我教文学,你教政书,我们的私塾肯定天下无敌。」 「为人师,就得做个表率,要真让你做了人家老师,你的学生连个乡贡都没考,就都先喝坏了身子。」李千里取笑着说。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哪!」虞璇玑轻笑,两人并肩望着义仓,她带着一丝敬畏之意说:「现在想来,当初立下这套典章的人,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哪!」 「我当过太仓监仓御史,那时看过一些记录,也不是国初的创见,是从前朝就立下的制度,恐怕在此之前,就已经有过先例。」 虞璇玑望向远方,似乎很是神往地说:「当初定此制度的人,到底怀抱着什么理想呢?」 「其实也跟前朝文帝与国初武皇帝文皇帝的理想是一样的。」李千里揽着她肩头说,低头看着她:「均田、仓廪、租庸调,这三者的出发点是一样的,你想想看。」 虞璇玑默默无语,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三个圈,李千里也不提示,只背着手笑看她苦思,想了半晌,虞璇玑不确定地说:「先以均田让国民有田可以维生,以租庸调法收取赋税,让国家有收入,建仓廪维系国本、平衡物价、赈济百姓……出发点……出发点在哪里?」 「若是三者运作得宜,是可以形成一个平衡的循环。」李千里以剑鞘在三个圈之间画了三条线,串起一个三角形,而后在三角形的中间画了一个圈,连接外面的三个圈:「不过,这三者要建立在什么基础上?是这个东西被破坏了,均田跟租庸调法才跟着失效,因此,陛下才在三十年前废掉租庸调,往这里去想。」 虞璇玑的脸都皱成了一团,一拎裙襬,蹲在地上盯着那个圈,想了半天,突然一拍手:「不患寡,患不均也!」 李千里笑出了鱼尾纹,又问:「所以那个东西是什么?」 「公平!」虞璇玑一跃而起,抓住李千里的手,目光闪闪发亮:「立下制度的人想的就是如何才能公平!所以要均田,要让每一个人都能够按着他们可以承担的能力得到地土。百姓有了田,要向他们收取他们可以承担的税赋。有了税赋要有合理的储存应用,还要考虑有些人拥有过多的田土,或者有财却无土,但是他们都是活在这块土地上,理应为居住的地方尽力,所以要向他们征收义仓跟常平仓的税。是因为人变多了、地却没办法跟着增加,加上越来越多的人兼并地土,所以无法均田、租庸调也失去了公平,才要进行税制改革。」 「你说的没错,我认为,国家存在的最终目的,就是公平。」李千里点头,深深地看着虞璇玑,眸中似乎隐含着其他的深意:「没有公平的国家,必定很快就走向覆灭。大梁之所以经过荦山之乱还能屹立至今,无非是这个还能维系公平的体制尚在,如果我们连这最后的防线都守不住,大梁国就真的完了。」 「本道天下无知音,今日却见了一双!」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李虞夫妻转头看去,只见那人从一个仓窖后绕出来,从容一笑:「李台主、虞监察,却不想会在此地见到你们。」 李千里眉尾一动,虞璇玑瞪大了眼睛,不自然地弯了弯嘴角:「杜大帅。」 杜君卿一身苍青布衫,缓缓走来,与李虞二人见过礼,微笑着说:「底下人探听到李台主来板渚,老夫刚派人去投刺,回来的人却说,李台主带着新夫人去等慈寺闲游。再一打听,就听说有一对士人夫妻来此,却不想,原来新夫人竟是虞监察……唉,虞监察可不够意思,在武宁镇怎么也不说一声?如此佳婿,应该敲锣打鼓地说给人听哪!」 虞璇玑尴尬一笑,李千里却握住她的手,淡淡一笑:「我在外官口中没什么好名声,总是担心她被为难,这才特别嘱咐她,不让她说,绝不是有意欺瞒大帅。」 杜君卿呵呵笑着,不同于韦尚书容易亲近,却也不是其他官员那种应酬笑意,他带着几分调侃、几分和善地说:「人言李台主性冷情淡,却原来一片深情藏在夫人身上。」 「嫁我为妇是个苦差,总是得心疼她几分。」李千里嘴角含笑,虞璇玑却觉得他有些奇怪,不像从前对待官员那般黑白分明:「听闻大帅对梁、李二位夫人都是爱敬有加,想必能理解我的心情。」 「毕竟是朝夕厮守的人哪!」杜君卿拈须微笑,似有几分遗憾地说:「我与梁氏娘子少年结发,可惜她去得早,想来总觉得待她恩浅。李氏娘子虽是妾侍,也是与我相伴已久,白发红颜,委屈了她,自然也就多让她几分了。」 虞璇玑做过淮南里行,自然听说过杜君卿虽是名门大儒,但是在妻子死后却没有另娶,而是以妾侍为妻,虽无名份,却是事实。听说杜家儿孙其实对此事很不以为然,但是杜君卿与李氏同起同卧,如夫妻一般,就是家礼中也命她执主妇之礼,可见两人之间的感情颇为深厚。这事,虞璇玑知道并不稀奇,但是李千里竟然会去注意这种小八卦? 这一头,李千里却已与杜君卿又多聊了几句,杜君卿说:「天色尚早,老夫想请李台主与虞监察到等慈寺内饮茶,如何?」 「若是不打扰大帅休息,我也正想去看看大梁纪功颂德碑。」李千里说,并没有转头问虞璇玑的意思。 「老夫正是为了那块碑才住到等慈寺去的,百看不厌哪!高宗大帝的书法颇有晋人风骨,如今是见不到这样的字了,看一回少一回呀!」杜君卿说。 三人便出了义仓,门外停着几匹马,侍卫们让出了两匹马,让李虞夫妻骑乘,不一会儿就回到等慈寺去。穿过山门、经过两进院子,来到寺后的碑亭里,旁边早已放着一张榻,杜君卿说:「这几日我没事就坐在这里看碑,字写得真好。」 这等慈寺乃是开国时一场大战的战场,战后收拾尸骨便埋于此处,所谓『等慈』,便是不分敌我一律以慈仁抚之的意思,文皇帝又在此立了『等慈寺碑』。而后,高宗大帝为了怀念父亲文皇帝的战功,便亲自撰文、又亲写了碑文。 李虞夫妻来到碑下,仰头望着那块已经被拓得黑亮黑亮的碑石,只见碑额上用的是飞白书,碑文却是线条流畅而优美的行书。 「倘若是真的字如其人,高宗大帝当是个奇伟男子。」李千里低声说,十分着迷地盯着看,伸手顺着碑刻藏锋挑勾:「真是好字,肌骨亭匀、风流尽露,却又有一股挺拔俊逸之气,丈夫当如是啊!」 「文章也是壮丽至极,写的是丑陋的战争,却又如此令人神往,如临其境……」虞璇玑退开几步,一面欣赏字、一面欣赏文,她轻轻说:「这碑文,看了真令人有些不甘心呢!」 「虞监察此话怎说?」杜君卿问。 「都说高宗大帝半世受制于顺圣皇后,但是看这碑文,这等气魄、这等才情,又怎是个仰妻子鼻息的男人写得出来的?看其文,欲见其人却不得见,这是一不甘心。再看这字,雄健却不张狂、优雅却不疲软,张弛有度自有格局,这等气度,如今恐怕再也看不见,这又是另一个不甘心了。」虞璇玑含笑,叹了一声说。 杜君卿深深一点头,拈须仰视,眸中似有感叹:「确实如此,这碑文可说尽显国初南北合一的气魄,用典行文瑰丽,铺陈战事却气概雄壮,如今没有几人能做出这样的文章了。」 「寒移暑谢,律变星回,阵云先灭,月垒犹开,毁垣残柳,塞井荒苔……」李千里吟着颂文,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他,竟说不出评语来。 虞璇玑的目光却带着柔情,看向碑文:「顺圣皇后的温柔尽显于那首『如意娘』,但是高宗大帝这碑文,真算得上是男人的温柔了。我从前总觉得,从顺圣皇后的作为来看,那首如意娘恐怕不是真情,但是今日看了这碑,倒觉得这等温柔而奇伟的男子,也难怪顺圣皇后倾心哪!」 「正是。」杜君卿十分赞赏地看着虞璇玑,点着头说:「不愧是女状头,若是高宗大帝泉下有知,也要爬起来再写一通碑文以酬知音了。」 「他老人家要真爬出黄泉,恐怕我就得吓得一命归阴了。」虞璇玑抿嘴一笑。 三人围着这碑,不知为何,突然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杜君卿便邀他们到亭边饮茶,三人来到那张榻上坐下,杜君卿也不嫌鄙贱,亲自剖了瓜,分给李虞夫妻,擦了手后,也拿了一片吃,三人瞎扯半天,终于吃完了瓜,又烹上茶来。 「适才在义仓中,李台主说的一番话,老夫心有戚戚焉哪!」杜君卿一边啜着茶,一手也不忘按着胡子:「自十八岁入仕,就一直与江淮一带脱离不了关系,就是入朝侍主,也是财税转运有关。就只有十年前在陕虢为帅,算是能够暂时脱离算筹算珠,但是好日子过了两年又回到淮南,依旧与大米大豆朝夕相伴,如何才能减少朝廷的损失、降低百姓的负担,老夫心中没有一日不在思量此事。公平二字好写难做,不知李台主可有良谋教我?」 「大帅是官场先行,我入仕的时间还不及大帅一半,又一直都在御史台,若说求教,还该是大帅教我才是。」李千里一拱手,应酬着说。 杜君卿摇头,十分诚恳地拱手:「实不相瞒,老夫此番入朝,除了入隔为相、兼管度支盐铁之外,也将接手李台主经营多年的御史台……」 李千里与虞璇玑心中一沉,表情却无甚动静,只是对看了一眼,又听杜君卿说:「不过李台主也知道,光是度支盐铁就忙不过来,兼管御史台不过是权宜而已,朝廷也明白告诉老夫,诸事都由两位中丞主持,我只是例行去应个卯罢了。只是即使如此,也还是有许多事情想请教李台主,不想在此相逢,实在幸甚。」 「既然是事关乌台,我若推托就不应该了,不知大帅想知道些什么?」李千里双手放在案上,正面直视杜君卿。 杜君卿也是同样的姿势,笑看着李千里:「那不是该看李台主想让老夫知道些什么吗?」 两人对望一眼,虞璇玑坐在他们中间,只觉得两人目光相对时,似乎闪过一些什么,但是她并不太明白。两人又旋即相视一笑,李千里的态度显得十分坦然:「御史台中无明显派系,也没有我的私人,若要勉强算,也就是我的侄女婿韦保泰,我想大帅应该对他不陌生。」 「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杜君卿点头,抬眼望向天边:「城南韦杜,世代通婚,远的不说,就是他姑母赵郡夫人,从前就是我兄巨卿之妻,赵郡夫人与我兄所生的女儿,也嫁入韦家,听说若是排起全族辈份,保泰还该称我那侄女做婶娘。我自己的荐主则是保泰的伯祖韦源甫大帅,保泰举明经后,也在韦大帅处为幕官,算来,也是因缘匪浅,不过许久未见了。」 虞璇玑在心中稍一盘算他们的亲戚关系,不由得觉得杜君卿与韦尚书论理应该是很亲近的姻亲,为什么好像有点不太对盘呢? 李千里显然对座师一家跟杜君卿的关系了然于胸,脸上没有什么特别惊讶的表情:「他凡事自有己见,就是亲爷说话,若不符意思,他也是不理会的,只要上司干得不离谱,他也会不会差到哪里去。」 「诚然,所以敢用他为副手的人,也要有他会阳奉阴违的觉悟吧?」杜君卿笑着拈了块酪酥,看向李千里:「除非,是跟他有着一样目标的人。」 「大帅没有收服保泰的自信吗?」李千里镇定自若地笑着说。 「好像要费一番功夫呢,李台主,老夫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哪!」杜君卿也笑吟吟地说。 「将天下命脉握在手中的人,若是没有些麻烦,怎么对得起外头这些赋闲没大事可干的官员呢?」、「如此说来,李台主要将御史台这天下命脉的扼颈锁,交在老夫手中吗?」 虞璇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又见他们两人以目光厮杀。突然李千里笑着摇摇头,将手撑在榻上,微微欠身,杜君卿的表情一瞬间变得严肃,却见李千里低着头,却抬起目光,半真半假、似真也似假地说:「御史台?与我何干哪?这大锁该放该收该砸,不是已经是大帅的事了吗?」 杜君卿的眉心挤出悬针,却郑重地欠身为礼:「既是如此,老夫便接下这重担了。」 李千里欠身回礼,起身时,脸上却带着一抹令人玩味的奸笑:「请笑纳。」 说完,不待杜君卿多问,他便携了虞璇玑离开等慈寺。 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杜君卿皱紧眉头,他本以为李千里会冷冰冰地一问三不知,但是李千里的反应似乎是已经不在乎御史台,又像是在御史台设了什么陷阱等着他去踩,更多又像是…… 「难道他根本就打算脱离李韦二人,自立门户?」杜君卿抿紧了嘴,背着手,在亭畔踱步,他一步三摇,似乎十分悠闲,其实却在心中反复自问:「韦奉正是上皇的党中之党,难道这李千里也想拉起自己的派系?所以才娶了那虞璇玑,要补足他在才子与寒门中不得人心的缺陷吗?否则,又怎么解释一个五姓男子娶这寒门妇人的事?虞璇玑与河北有点交情,又或者,是他要藉此引魏博为外援?是了……所以他才去任宣抚使,成德魏博的两个留后都是他请立的,难道是他想扶植这两个新帅,作为他将来回朝的资本?所以他根本不在乎御史台是谁家天下,只是暂避太子之锋,以退为进?是吗?此次入京,太子与王待诏再三保证无人阻挠,但是看这个势态,就是斗垮韦奉正,李千里若在河北兴风作浪,我这宰相还能当得稳吗?莫若杀了……」 杜君卿皱眉,摇了摇头,在政治场上,杀人是一柄双刃剑,不到最后不能轻用……他回身坐在榻上,想着刚才的景况,突然又觉得也许李千里这样自保,对他也不是坏事…… 「太子是个平庸守成之主,王待诏却是位卑心高足智多谋,但是那李贞一韦奉正又岂是好相与的?他们双方斗起来,我若是垫在中间,免不了落个两面不是人,何如两不相帮、占住个关键位置?再见机行事?」杜君卿这一转念,心念遂宽,召来一个亲信:「你去!追上温掌书,跟他说,李千里若是不过淮西便罢,若取道淮西,务必卖我薄面,好生伺候。」 「诺。」 「回来!」杜君卿叫回已经转身的亲信,又交代了一句:「命水驿用我的大舰送李台主东下,通令沿途水军快船,日夜不停轮班,三艘开道三艘殿后,要将李台主与夫人平安送达。」 「诺。」 亲信去了,杜君卿又唤来另一个亲信:「命人收拾,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板渚。」 「可是大帅,那山南东道还没到……」 杜君卿睨了他一眼,「命他到东都寻我!李千里既然已经知道我落脚于此,想必会遣人看住我们的举动,不能在他眼前暴露我们与其他藩镇的关系。」 「诺。」 同时,李千里牵着虞璇玑的手,默默地走回驿站去,此时已近傍晚,有许多百姓或是出城、或是入城,都在回家的路上。但是两人却默默无语,虞璇玑看了李千里一眼,又看向远方:「夫君,我有一事不明。」 「我想也应该要问了。」 「那杜君卿既然与太老师是累代姻亲,怎么会不合呢?而且他刚才扯了这么多韦家人,却决口不提太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李千里没有正面回答,反问:「罗织谱的最后一卷,你记得吗?」 「瓜蔓卷吗?」 「官之友,民之敌;亲之友,仇之敌,敌者无常也。荣之友,败之敌;贱之友,贵之敌,友者有时也……」李千里缓缓地背诵,看向虞璇玑:「杜君卿与老师的关系大致如此,但是还有另一层……从出身上,他们两位都是名门,但是杜君卿是门荫、而老师是进士,他们的交游圈与政治理念完全不同,杜君卿的主张是复古,而老师对于过去毫无兴趣。两边虽然台面上可以笑得脸上开花,实际上,都是牵扯了巨大的利益跟人脉,很难处置。」 虞璇玑点了点头,却又反问:「夫君,那你自己觉得呢?你的想法又是什么呢?」 李千里微笑,望着远方:「我确实是有一些主张,不过连我自己都还在怀疑这些主张正不正确,我想去安南,也是为了远离西京那些烦心事,好好地思考我的这些想法。」 「真的可以有一个正确的政策,是让所有人都受益的吗?」虞璇玑问。 「怎么可能?」李千里的微笑黯淡了些,夕阳从西边照来,映出他半边脸的阴影:「没有人可以筹划出一个完全美好的未来,武力强盛就意味着有许多青壮战死,商业繁荣就表示必有农民遭到剥削,过度崇农轻商,则会使国家失去前进向上的动力。所有的政策,不过是某一部份走向在崩溃的临界点前,把国家往另一部分拉去,这是一门天时地利与人和都要搭配得宜的学问。」 「好难。」虞璇玑非常迅速地说。 李千里一笑,最近他的笑容多了许多:「要是轻松易做,做什么付我们高薪?朝廷也不傻,养着我们这些人,绝不是让我们混吃等死的。御史台的存在,其实就是朝廷在对官吏提出质疑责难,要用最高标准要求。因为这世上不乏愚昧或者偏狭己见者,若不直斥其非便自以为无罪无错。我也明白,责难官吏其实无法改变现实,但是至少要使人知错,使宽容仁慈成为君恩!好让官吏们一想起御史台的严苛,就想到陛下的恩泽,这就是御史台存在的意义!其实我们是在为陛下说她身份不该说的话罢了!」 「我们?」虞璇玑敏锐地捕捉到李千里的话语,狡黠地说:「夫君,你刚才还跟杜大帅说什么来着?」 「乌台毕竟是我待了十多年的地方,哪能说抛就抛?」李千里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看着已经要到驿站了,他说:「我只不过是想以退为进,让御史台至少在杜君卿手上能平静一阵子,你看着吧,朝廷自此多事,无事便是万幸。」 「你怕杜大帅对御史们不利?」 「那倒不是,我怕他对『御史台』不利。」李千里话中有话地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2章 妒妇心 几乎与杜君卿同时,李虞夫妻也在隔日就急急南行,约莫两三日后,就弃舟登岸,直奔丰县县衙。走了半日,直入县令官舍,附近的百姓与官吏家属很少见过这种几十人一起移动的阵仗,纷纷跑出来看。 虞璇玑没空理会附近邻居的眼光,连忙奔入官舍,李千里滚鞍下马,稍一整衣冠便跟着进去。却见一个老妇出来,急急拉了她的手,低声说了什么,虞璇玑便提起裙襬奔进院中。 李千里没去问发生了什么,只是跟着过去,那老妇却拦下他来,上下打量他后说:「这位官人,不会就是我家二娘子的郎君吧?」 李千里突然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杀气,连忙说:「在下陇西成纪李千里。」 「我想也是……请随我来。」那老妇不是旁人,正是虞璇玑的乳母,她领着李千里往后堂去,低声说:「自从二娘子回西京后,我家郎君的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这几日实在都只靠汤药针剂吊着一口气,就是要等二娘子回来……」 李千里叹了口气,轻声说:「我晓得了。」 说完,他进到后堂里,堂中浓浓的药味中,还有一股难以掩盖的异味。他听见有人喃喃地说着什么,循声而去,便见虞璇玑坐在榻边,流着泪、紧握着榻上人的手,那人形容枯槁,面如死灰,眼看已是油枯灯尽。 似乎感觉有旁人,那人缓缓地挪动视线,又以目望向虞璇玑,嘴唇吴声地蠕动,虞璇玑连忙说:「姊夫,这便是我的丈夫……夫君,这是姊夫。」 宗县令困难地想招呼他,李千里连忙按住他,低声说:「娅兄请自静养,你我同门之婿,莫要见外。」 宗县令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虞璇玑只能凑在他口边去听,一边拭泪一边说:「姊夫说,他此生没什么遗憾,唯一放心不下,就是两个孩子……孩子们的至亲只有我,若依我与姊姊姊夫的情份,本是没什么可说,只是既然你我成婚,孩子的事,恐怕也要劳烦你,甚是过意不去……」 李千里心知这是交代遗言,临死之人执念最深也最固执,所以他连忙说:「娅兄此言差矣,我与璇玑既是夫妻,娅兄夫妇与两个外甥自是我的手足亲人。只要我们有一口气在,断不会让外甥们无依无靠,必将他们视如己出,好生养育栽培,娅兄莫要担忧。」 宗县令一听,枯瘦的脸庞绽出一丝笑容,又说了什么,虞璇玑便急忙命人将孩子抱来。老少两代乳母便赶紧抱着孩子来了,她将其中一个接过,塞在李千里怀中,自己又抱了一个,哭着说:「姊夫,你放心,我必定把这两个孩子好好养大,不让他们受半点委屈。」 宗县令从枕下拿出一封厚厚的信,却交在李千里手上。 「身在情长在……身亡情不亡……」宗县令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了这十个字,便伸手摸了摸孩子们的脸,眼角汨出一滴泪,瞑目而逝…… 「姊夫!」虞璇玑瞪大眼睛,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摇着宗县令:「不要,拜托你不要走!姊夫……」 孩子被她一哭给吓醒了,也跟着大哭起来,李千里将自己手中那个交给乳母,又从虞璇玑手中夺过另一个孩子递过去。随后用力扣住虞璇玑的手,不让她再去摇动宗县令,然后将她紧紧圈在怀中:「不要这样!娅兄已经卸了重担,你要放手,要让他跟大娘子团聚!」 虞璇玑兀自哭喊,这些日子以来似乎平息的丧姐之恸,又一下子涌了上来,也或许是此时有一个地方容许她可以哭闹,于是她便无法控制地沉湎在对于姊姊姊夫的回忆与哀伤中。 李千里没有见过她这样毫无理智地哭闹,而且她一直紧抱着他不放,像个蛮横任性的孩子,虽然理解也很心疼,但是他还是觉得有点手足无措也很无奈,也算是第一次认识了另一个虞璇玑。虞璇玑整整哭了两个时辰,最后是乳母将她劝走,李千里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燕寒云与虞家的老管家走进来,李千里先向宗县令的遗体深深一揖,然后放下帘幕,来到外间说:「大娘子尚未下葬,东西都是现成的,也不必再张罗。主要是宗官人的棺木要先备好,等下让小厮为宗官人净身,今天晚上准备小殓,明日大殓,然后命人将丧闻发往县内跟徐州,先做好这几件事再说。」 「诺。」两个管家同声允诺。 「在分工方面,老执事负责联络丧葬事宜,家中人手连带着我们带来的人,都一体由老执事指挥。」李千里说,又转向燕寒云说:「至于对外的事,你比较熟悉,送丧帖、张罗回夫人原籍的事,由你主持。再派两个能干小厮先到虞家老宅报信,顺便探查墓地,选几个好的,等我们回去后决定。」 「诺。」两个管家又同声说。 「至于我那两个外甥,他们的乳母是这里的人吧?」 「是。」 「老执事问问她,若是愿意随我们去安南,我情愿给她家里一笔安家费,若是她丈夫孩子愿意一起去也可以。只是安南路远,我料她可能不愿意,若是这样,还得再招一个乳母,夫人此时哀痛无法理事,请老执事再辛劳一些了。」李千里说,老执事应了,他又说:「等大殓过后,我们便要尽快南下。家人中若是愿留者,可以随我们到安南或者留在虞家老宅,若是不愿留的也不强求,单身奴按当初卖身价给绸或钱、有家室的再多给一倍。请老执事的娘子与燕娘子一起整理家中财货衣物,或留或送,要清点清楚了。」 两个管家又一一应了,李千里便起身到正堂,去给亡故的大姨子上香致意。站在虞珠玑的灵前,李千里突然想起他其实也曾见过她,只是那时并不太注意,他郑重地祭奠,并深深拜揖。随后便去看虞璇玑,却见她坐在榻上,望着孩子们却一边抹眼泪。 李千里对于哭哭啼啼的女人最没有办法,此时也只能走进去,虞璇玑一见他,又是泪眼汪汪,李千里怕她又抱住不放,只好赶紧握住她的双臂,严肃地说:「爱妻,这里有件事,除了你真没有什么人能做了!」 「什……什么事?」虞璇玑吸着鼻子,抽抽搭搭地问。 「自然是大姨与娅兄的墓志了,你是至亲又长于文学,除你之外实在无人能托……另外就是娅兄的行状,这东西对士人最是要紧,也只能交给你了。」李千里说,虞璇玑没说什么,只是昏昏沉沉地应了,李千里便顺势抱了抱她:「爱妻,我明白你眼下难受,不过此间诸事,不能没有个女主人主持。还有两个孩子,总得要你照料,还是要打起精神才好。」 虞璇玑闭着眼睛,眼皮轻颤,半晌才重重地呼了口气:「你就不能容我什么都别想吗?」 李千里抿了抿嘴,轻声说:「你心绪不佳,我虽然明白让你早些振作是招你烦、惹你厌,但是太多事等着你一起张罗,只得……」 「还有燕娘子跟我的乳母在,我只想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待在这里……」虞璇玑从他怀中轻轻挣开,目光落在孩子们身上,不自觉地,语气中带着任性:「你是我的丈夫,该做什么就去做,所有的事,你说了算吧!」 「我来寻你参详诸事,是因为这是你的娘家,我应该帮衬你,但是,绝不是来跟你请示什么。」李千里平静地说,只是眸中蒙上一层阴影:「我是妳的丈夫,不是妳的下人。」 虞璇玑抬起头,倔强地看向他,悲伤郁闷的心绪一下子化成怒火:「我也不是你的仆妇,我难道没有资格哀悼我的亲人?」 「你现在什么也听不进,相骂无好言,等你冷静些再说。」李千里淡淡地说,起身离开。 「你给我回来!」虞璇玑坐在榻上,恨声说,李千里没有回头,继续往外走去,她怒吼一声:「李千里!」 李千里置若罔闻,径自出外去了。 ※※※ 在李千里的主持下,宗县令很快地裹殓入棺,武宁副帅等人也在听闻李千里在此之后,赶来吊谒致祭。 宗家上下忙成一团,虞璇玑见此,也只能出来主持诸事。在乳母与燕娘子的帮助下,宗家的财产与下人也大致处理停当,孩子们的乳母果如李千里所料,不愿意随去安南,只得让她回去村子里,招聘一个新人。 这日,刚送走一批前来吊祭的人,孩子们的乳母便领着几个女人进来:「夫人,这都是我们村子里的人,老实、不多话,也都愿意跟着去安南。」 虞璇玑点了点头,对自己的乳母说:「阿母,你领她们去厢房稍待,再一个个领进来。」 乳母应了,其实是要领去厢房,那里已有几个药婆等着,看看她们身上可有恶疾异臭或者虫虱一类的疾病,以免传染给孩子,也看看奶水是不是充足。 过了片刻,李千里便走进来,那日吵了几句后,李千里不觉得怎样,倒是虞璇玑心中有些发堵,这几日说不了几句话。此时见他进来,起身让了座,李千里便问:「什么事?」 「要挑新的乳母,请你来看看。」虞璇玑淡淡地说。 李千里微微一笑,带着几分闺中调笑的意思说:「让我看什么?又不是我要吃奶。」 这话听在虞璇玑耳中,就有点不舒服了,她冷着脸说:「毕竟是家里添人,你总不好不认识。」 「你是主内的夫人,你看着顺眼老实、孩子们又吃得好就行了。」李千里却不觉察,依然随便地说。 虞璇玑心头一阵无名火烧上来,冷冷地说:「我不懂得怎么看才叫顺眼老实。」 「夫人,你别拿下官撒气啊!」李千里的心情已然平复许多,笑着说。 虞璇玑白了他一眼,心头不爽,看什么都不顺眼:「你是丧主,嘻皮笑脸的,叫人看着算怎么回事?」 李千里叹了口气,啧了一声,看向外面,表情有些无奈也有些不耐:「我全不对,你全对。你要我坐在这里,我就坐,行了吧?」 虞璇玑正要反唇相讥,却见乳母领着一个年轻女人进来,让她拜见郎君、夫人,虞璇玑便问:「几岁了?家里有些什么人?」 「小妇人十七岁,家里只有男人跟一个孩子。」 「你愿意跟我们去安南?」 「愿意,小妇人的丈夫也愿去。」 虞璇玑点了点头,却听李千里突然问:「你一家跟去安南,家里的地怎么办?」 「小妇人家里没有地。」 「你的丈夫做什么营生?」李千里问,那年轻女子突然有几分踟蹰,他便说:「是佃户吗?」 「是、是。」 李千里点了点头,又问些话,便遣她去了,然后对乳母说:「陈阿母,这次来的妇人中,可有丈夫亡故的?」 「似乎有一个。」 「先领她来。」李千里吩咐,待那妇人进来,虞璇玑目光一跳,眉头一皱,又听李千里问:「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还有翁姑跟小叔小婶。」 「妳丈夫亡故了?」 「是。」那少妇微微黯然。 「你家里做什么营生?」 「夫家世代吃着兵粮。」 「娘家呢?」 「也是当兵的。」 「你知道安南在哪里吗?」 「知道,在岭外。」少妇点头。 「你愿去?」 「愿去。」少妇点头,一咬牙,她说:「就算不是做乳母,做官人家的使婢下女也好,只求官人夫人开恩,容小妇人跟去安南。」 「为什么?」李千里问。 少妇跪在地上,哭诉着说:「亡夫在数月之前战死,留下一个儿子,小妇人本当好好将他养大,但是翁姑叔婶嫌小妇人是吃闲饭的,便思量着将小妇人卖与县中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富人做妾,听说这几日就要上门谈价。小妇人不愿骨肉分离,宁愿来做乳母,也好养活孩子。」 李千里点了点头,淡淡地说:「我们家是双生,你一个人的奶水要养三个孩子,这样行吗?」 那少妇抬起头来,急急说:「能行,小妇人的儿子已经四个月大,可以吃粥,小妇人身强体壮,养两个孩子绝对能行!」 「夫人,我看……」李千里转向虞璇玑,本料应该同意,却见她非常不悦地盯着他,便改口说:「你先同陈阿母去试乳,我与夫人商量再说。」 那少妇千恩万谢着去了,李千里便问:「怎么了?」 「人家说几句可怜故事,你就相信了?」 李千里皱着眉,冷静地说:「这是什么话?第一个目光闪烁,话中对她丈夫的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恐怕是个懒汉,这种人若入我家门,肯定见利忘义。其他有丈夫的,我也担心将来于我们家不利。这个女子没有丈夫、夫家待她凉薄,却又不投奔娘家,想见是娘家也是无以为靠,此时我们收留她,她肯定尽忠,她的孩子将来也是两个孩子的伴,没什么不好的。」 「说了这么多,你敢说不是因为这个比前面那个漂亮得多?」虞璇玑双手抱胸,冷笑着问。 李千里这才知道事情大了,但是他也觉得被冤枉得委屈:「你扯到哪里去了?比她漂亮的人,难道西京还少吗?多少美女我都不要了,何况是她?」 「野花也有野趣,说不定你喜欢的不是西京那个味!」 「你不要胡说,我若是搞七拈三,早就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了!」李千里的脸皱成一团。 虞璇玑冷笑一声,讥讽着说:「现在也还不迟啊!人家是个宜男之相,看着也还不到二十,给你生个七龙八虎十二天干二十八星宿也没问题!」 「我心中除了你还能容得下什么人?不要这样无理取闹好不好?」李千里这辈子最自豪的就是专情,这十余年的感情无端被抹黑,实在难以忍受。 虞璇玑醋劲一发不可收拾,拍案大怒:「我什么时候无理取闹了!刚才那个长相平凡的,你问也不多问就把人赶走,这个容貌多出色?一走进来,我都想一头撞死,你那一双眼睛都在她身上打转,你还说我无理取闹!」 「我压根没注意她长什么样子!再说,说话不看着对方,怎么知道她是说真的还是假的!我都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才这样一一细问,就怕引狼入室,你倒一心往我身上攀扯?」李千里也跟着大怒起来。 虞璇玑哼哼冷笑,眯着眼睛看向李千里:「一下子说没注意,一下子又说不能不看对方?那你到底是看了还是没看?叙事错乱,非隐则瞒!」 「你用《推事札记》说我是怎么回事?」 「你自己说呢!」 「你拿我当犯人审问?」李千里气得脸色发白。 虞璇玑脸上假笑,手也气得发抖:「有犯行也有犯心,难道不该问?」 李千里怒不可遏,忽地起身,紧咬着牙,半晌才说:「我以为,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是最清楚的,谁都可以冤枉我,唯独你不行。」 「我不是冤枉你,我只是不容许我的丈夫三心二意。」虞璇玑挑着眉,冷冷地抬头看向他。 三心二意的人是你吧?李千里用尽全身的气力才能把最恶毒的话压进心底,他忍得连眼睛都红了:「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完,他便迅速离开房间,以免自己说出更恶毒的话来,胸中却仍是郁气难抒,独自一人出了宗家,翻身上马往城郊而去。 ※※※ 留在房中的虞璇玑,正在气头上,又见乳母回来。 「夫人,你这是怎么了?郎君呢?」乳母诧异地问。 「不知道。」 「两口子拌嘴了?」乳母猜测着问,虞璇玑不答,乳母便一笑:「好端端的,吵什么呢?」 虞璇玑便将事情说了,一边擤着鼻子,一边说:「阿母,你说,他是不是很混帐!」 乳母却摇着头,笑说:「咍,男人哪有不混帐的?只是眼睛瞄过去,未必存在心底,那不就好了吗?俗话说『人俊万事易,人丑万事难』,谁不向着漂亮的人呢?就刚才那个小娘子,连我都觉得心疼,何况是郎君?你现在是夫人,总不好为了一个村妇大吃飞醋,叫郎君看着生厌,眼下就是不跟你计较,不定往后生出什么事来,还是安宁为好。」 「眼是心苗,眼睛盯着哪里就是心在哪里,我还在跟前,就眼睛死盯着人家,要我不在跟前,还不知做出什么来!」虞璇玑气呼呼地说。 乳母看着虞璇玑,突然说:「若是气愤,你怎么会是这个表情?」 「什么表情?」虞璇玑烦躁地说,乳母搬来铜镜,她一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也不禁一楞。镜中映出一个眉尖微蹙、咬着唇、低着眼,像是不甘愿却已经输得一败涂地的孩子。 「你从前若是生气,总是昂着下巴、瞪着眼睛,像个斗鸡似的,可是你现在与其说是气郎君,倒不如说是气自己呢……」乳母低声说。 「别说了!」虞璇玑断然一喝,目光扫到刚才李千里的位置:「剑?」 「夫人?」 「他忘了带上佩剑,遣个小厮给他送去。」虞璇玑说,随后便起身说:「我出去走走,让外头备马。」 说完,她换了一套男装,戴上幞头,也出门上马而去。丰县县城不大,走个片刻就出了城,时序已近秋初,庄稼也转黄,往西看,蜿蜒的河岸边,黄白相间的芦苇缓缓展开。往北看,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坟包横七竖八地倒在参差的竹林间,更显得有些凄凉。几个牧童骑着牛经过,在坑坑巴巴的泥路上,落下一坨坨带着草味的牛粪,也与坟包看起来差不了多少。 生命在这块土地上生了又灭,却还依然延续着,反倒是来做官的士人,如云聚云散,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虞璇玑轻叹,来到河畔,望着粼粼的波光,思考着自己那莫名升起的妒意。其实更露骨的眼光,她在前夫身上也见到过,那时,他是与家里新聘的仆妇眉来眼去,甚至在下房里,她也曾经听到过一些煽情的声音。只是那时是觉得他下作得令人厌恶,一刻都不想待在他身边,却不是今日这种带着不安却又不想放开的愤怒。 「见多自成丑,不待颜色衰。」虞璇玑低吟,这是从未自她口中吟出的弃妇诗,却是此时,才真的明白了那种心情。 想通了,便拨马回头,改想着该怎样和好才是。入城时,她突然想起那少妇的丈夫是几个月前死的,灵光一现,赶紧拍马回家,还好那少妇还在,她连忙细问,果然是死在戍卒攻徐州的战事上:「徐州兵卒,都住在你们那一村吗?」 「村子里还有些在养伤的,约莫五六人。」少妇说,虞璇玑点了点头,那少妇抬头,怯怯地说:「夫人……我适才去试乳,公子好像都吃得好,那小妇人……是不是可以……」 虞璇玑一怔,看着那少妇虽然纯朴却难掩清丽的脸庞,她心中还是结着个疙瘩,片刻才说:「待郎君回来,我们商量看看,若有消息,明后日自会去寻你来。今天耽搁了你半日,自有谢礼,你先去吧!」 那少妇有些失望地去了,虞璇玑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一方面暗恨自己怎么这样小家子气、不能容人,一方面又很不想将这个年轻貌美又身世堪怜的女子放在身边。 「夫人,郎君回来了。」燕娘子前来禀报,虞璇玑正想出迎,却见那个少妇与其他妇人一同出去,正遇上李千里从外面进来。众妇人向他一欠身,李千里点了点头,因为隔着远,也不知道他的目光是不是多看了那少妇两眼,毕竟杂在那群妇人中,更显得她容貌出色。 而李千里入院之后,却往另一边去,也不知是不是避着虞璇玑。她只觉得心头又凉又酸,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咬住颤抖的唇,以免自己落泪,她一吸鼻子,打起精神到正堂祭拜后,便要去张罗晚饭。 「夫人,郎君说在外头吃了东西,晚上就不用了。」这回是燕寒云来禀告,他似乎不觉得如何,又一拱手说:「郎君说今日乏得很,就先休息了。」 「是吗?那就这样吧……」 虞璇玑僵硬地点着头,强作镇定,看着燕寒云去了。结果她自己也没了胃口,只用了一碗羹汤就到孩子们的房间里去,这几日她假借照顾孩子的名义,与李千里分房而居,李千里住在后堂西厢,而她与孩子则住在跨院里。 此时,乳母捧着一个大盆进屋,虞璇玑问:「这是?」 「给孩子洗澡呢!」 「是吗?那我也来帮忙。」虞璇玑说。 乳母教她先兑上三分凉水,再加热水,一边加水一边用手搅和着,温度差不多了,才把孩子放到盆里。 「其实孩子还不会到处跑,不怎么脏,皂角不需要用得太多,要不他们身上会发干,一点点就行了。」乳母说,一手捧着男娃娃的头,一手轻轻在他身上搓着,顺便搔搔他的胳肢窝,逗得娃娃格格直笑:「谁家的娃娃爱挠痒?嗯?」 看着外甥笑嘻嘻的脸,虞璇玑的表情也不自觉地松开,轻声说:「他们两个好像还没有名字……」 「听说本来是起了的,但是宗官人觉得不够好,本说等一阵子再想想的……」乳母说。 「是嘛……」虞璇玑叹着气,一边打开布巾,乳母把男娃娃从水里抱起来,用布巾裹好擦干,把他翻过来,在桃子一样嫩嫩的屁股上拍上一些豆粉,再给他穿上尿布。乳母自抱了女娃娃继续去洗,虞璇玑则坐在榻上,轻轻捏着男娃娃的小脚丫:「脚丫丫,这是脚丫丫唷……」 虞璇玑轻轻摩挲着孩子的脚心跟身子,这是她从医书上看到的,说这样可以让小孩子不容易得风寒。一边逗着孩子,一边感觉要养大这孩子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孩子的小手握着她的手指头,却像是给她力量,让她不自觉地挺直了背。 把两个孩子收拾妥当,陪他们玩了一会儿,天色就已经全暗了,虞璇玑对乳母说:「我回自己屋里去,晚上把门窗关好,天凉,别让他们冒风了。」 交代完了,她便往西厢去,却见只有里间有微微的亮光,知道他是睡了。正想偷偷摸进去,一推门板,却又从里面插了闩。她楞了一下,心中突然觉得很难过,那种被拒于门外的感觉让她叹了口气。 「谁?」却听里面传来李千里的声音。 「是我……」虞璇玑应了一声,免得他误会是杀手然后突然丢出个匕首之类的东西来:「没事,你睡吧!」 说完,她便有些难为情地转身离去,却听身后门闩声响,门『呀』地一声开了,她心中却七上八下,甚至连该不该回头都很不知道。 「什么事?」李千里说。 虞璇玑抿紧了嘴,一言不发,转身过去,直来到门前,随便踢掉靴子,一闪身,从李千里撑着的手臂下穿过去,自进了里间把男装换掉、洗手洗脸梳头。却听外面李千里重重地喷了口气,关门落闩,也跟着走进来,披衣坐在榻上。 两个人僵持许久,一个坐在榻上、一个坐在妆台前,最后李千里似乎是很不耐烦地将外袍挂回衣架,径自上榻睡了。虞璇玑这才起身,也爬上榻去,平躺在里侧,呆看着房梁,不时斜眼去瞄李千里,却见他闭着眼睛、双手平放在胸前,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 一种诡异尴尬的气氛弥漫在房间里,虞璇玑只觉得又憋气又无奈,觉得自己很委屈很想哭但是其实又很明白自己不是完全无辜的。最后,她想起了宗梅娘传授的媚道,一咬牙,横下心,撑起身子,把李千里的手往上一推,把头靠在他肩颈之间,紧紧抱住他。 她闭着眼睛粘在他身上摆烂装死,却听李千里呼了口气,被推上去的手又降下来,落在她背上,一如往常那样温柔,语气却有些困惑跟无奈:「我回来时本是打定了主意,至少也要你奉茶赔罪,算是一振夫纲,怎料你竟然犯规耍赖使这招?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又栽了。」 虞璇玑的心一下子放松,轻轻一笑,低声说:「对不起,我不该瞎猜疑,会跟你说那些蠢话……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担心貌不如人……怕自己栓不住你的心……」 「我也有点纳闷,你从前不是还说过要给我找个□□松一下的吗?我只不过问了那妇人几句话,你怎么会莫名其妙吃起飞醋来?后来我想……」李千里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一手抚着她的发:「是妳在乎我……是吗?」 「嗯……」虞璇玑应了,只觉得脸上烧得发烫:「我想独占着你,谁都不能分去,哪怕只是一眼,我都不许……」 「啧啧,我看你快要成了第二个裴夫人了。」 「我本来还笑她痴傻,当初也想过『男人有什么了不起?值得这样像看犯人似地盯着?』可是现在我是真的懂了,就是情深爱笃才悍妒渐深,如果对你不怎么在乎,自然是随便你了……」 两人同声一叹,心结顿开,被中相拥、枕上细语,反觉情意又更深了一层。李千里心中将前妻今妇一比,前妻从来不曾管束他,也从不相疑,有时因为公事几天不回家,前妻也从未相问,那时总觉得心中有些失落。那种失落感在虞璇玑去魏博宣旨时也曾出现过,现在想来,大约也是疑惑自己在她心中到底是个什么位置吧? 「我现在明白,李国老一天到晚出去饮酒作乐,却又一定回家故意惹他夫人大发雷霆的原因了……」李千里轻笑,凑在虞璇玑耳边说:「原来这悍妒之妻也是一种人生滋味。」 「去你的。」虞璇玑轻轻在他肚子上捶了一拳,两人又缠绵温存了一下,她问:「那个乳母,我后来发现她丈夫就是死在戍卒攻徐州之战,据她说,村里还有几个伤兵,也许从他们口中,可以问出些什么。」 「你还没放弃徐州的事?」 「当然。」 「你要我陪你去吗?」 「这案子已经超出我的能力,只能求你提点了。」虞璇玑有几分无力地说,李千里点头。 两人因为还在服丧,所以只能隔着衣衫摸来摸去,身子卷来卷去扭来扭去,要不就是舌战一番…… 「隔靴搔痒真是不痛快啊……」李千里不由得低声抱怨。 「聊胜于无嘛!」虞璇玑继续伸出荦山之爪,摸摸抓抓舔舔啃啃。 「妳真是……唉……」 正堂上的灵位前,灯火轻闪,像是谁眨着眼睛轻笑,檐下竹板风马发出轻轻的撞击声,一阵风吹过,带走了夜空中的积云,露出星斗满天。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3章 李贞一 西京城坊中的老柳古槐,在秋雨中纷纷落下青黄的叶子。 韦尚书坐在窗前望着纷飞细雨打湿了梅树的根,苔湿泥滑,已让梅树下出现了一摊摊坑洼。他披着一件玄灰鹤氅,一手垂在氅内丶一手扶在肩上,没有束髻,只裹着一块黑帕。 宗梅娘没有随侍,她知道丈夫不会无故告病退居於此,因此只在他唤她时才出现,并约束家人不准靠近。 自李千里离开西京後约莫半月,韦尚书便开始告病不出。尚书不在,诸事自然由侍郎说了算丶他手下的两位侍郎都是他的亲信,自然会明白他装病的意思。尚书不在吏部想把人塞到礼部来,自然也就更不会有异议……韦尚书眉尾一抖,他们暗喜在心,以为是没了绊脚石,却不知道,就是要引□□人进来礼部,才好从他们的行动中,知道太子的意向。 韦尚书的表情失去了往常的嬉笑,生着深深法令纹的嘴角往下一拉,竟然瞬间变得冷肃。三十年来,他在官场上纵横来去丶无往不利,却没想到,太子那边竟然会出现一个跟他作风相近的人……那种被窥视丶被模仿的感觉,如蛆附骨一样黏腻难耐。 他想起昨日听见的消息,女皇拒绝李贞一的请见,一切诸事都交给太子,自己迁往主父的寝殿,闭门不出。并命人将上皇请到兴庆宫去,说是等禅位後再一起回来,这显然,又是断了韦党的重要奥援。 局势开始倒向太子,而太子身後那个始终深藏不露的谋士却更令韦尚书不安,他和身卧在席上,缓缓地闭上眼睛…… ※※※ 平静的西京城里,几个指标一样的大老,若不是告病就是只去应个卯就走,就连女皇上皇也都是推说身体微恙,避不见人。 唯有李贞一还在继续工作,他似乎对太子一党的小动作毫不在意,对於诸藩藉口要入京参加大典丶实则到处探水温的探子,也并不禁止。望着连绵多日的秋雨,他召来京兆尹。 「西京城里都好吗?」 「三日前已命人在西市池边堆起沙包,以防积水扰民。北城有些坊里的水道淤积,下官也早已命人好生整治疏浚,拉出去的淤泥都有几千斤了。」 「西京是朝廷的心脏,每年总是有几件水患,我不过是问问,贵署留心就好了。」李贞一和气地说,京兆尹诺诺称是,不久便退出,李贞一叫来庶仆:「让京畿道监察去查看京兆府是不是真的治水去了,再去都水监问一问京兆府有没有派人找他们合办此事,你过几日给我回话。」 庶仆去了,宣达李贞一的意思後,过几日又来报:「相公,京畿道监察说,京兆府治水倒是治了,但是治的很粗,而且只治北城不管南城。都水监则说京兆府那边让他们支援了一些工匠过去,并不知道做了什麽。」 李贞一点头,表情完全不惊讶,只说:「告诉都水监,京兆尹担心这次的工匠不够好,请都水监加派人手,务必好生协助整治,另外,让他们把这原话转达给京兆尹。」 庶仆去了,李贞一这才起身,缓缓揉着膝盖。心想,如此敲山震虎,这京兆尹若是还不知改弦更张,好好治理西京,那麽京畿道御史弹劾他,也不算是『不教而诛』了。 李贞一看向窗边,对於自己的工作环境,他只有一条规矩,是窗户必须大开丶窗纱十日一洗,他治下的官署也都必须门户大开。因此,当他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中书令厅外的动静。 这一看,却见韦中丞被熊追似地奔入中书令厅的二门,迈门槛的时候还被门槛绊脚,顺势滚了一下,一抹脸又继续跑。李贞一的嘴角微微一抖,容许自己不笑出声来,随即一正脸色回到座位,在韦中丞入门时,端端正正地从奏章中抬起头来:「保泰?怎麽了,看你这一头的汗。」 「姑……姑父……那那……那杜杜君卿……履新之礼……便说……便说……」韦中丞一跪地一拱手就瘫倒在地,断断续续地说着,李贞一没有急着逼问,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韦中丞喘过一口气,一连串说完:「要召回所有的监察御史,将察院改组,分出一半监察三省六部!」 李贞一闻言,只是缓缓点头:「如何监察?」 「分出六人设六察厅,六部郎官以上会议,就必须有御史在场,如果御史不克出席,则必须向御史台呈交会议记录,中书门下两省也依例而行。若是未通知御史便径行会议,可弹劾纠举。」韦中丞说完,忧心忡忡地说:「姑父,这个人事调动下去,势必是要投入至少十个监察,剩下五人怎麽监察天下?这实在是太乱来了!」 李贞一沉默不语,片刻後抬起头来:「我知道了。」 看着竟然又低头去处置公事的李贞一,韦中丞连忙问:「所以呢?姑父,我们要怎麽应对?」 「不是我们,是你。」李贞一瞟了他一眼。 「这……」 「总是这样缩在你爷背後,甚至还想拿你表弟当挡箭牌,要不要脸?你是女人吗?不对,好像连虞璇玑都比你敢出头,论勇不如妇人,你乾脆自宫做内侍,可以名正言顺地龟缩在後宫不要出来。」李贞一淡淡地说,手上不停:「这是你乌台阿家翁的事,该怎麽做,你自己去悟吧!」 「姑父……」韦中丞脸都绿了。 「对不住得很,姑父这回真要『辜负』了,快滚吧!」 把韦中丞赶走,李贞一心中升起一种『江月代代无穷已』的感叹,他本就防着杜君卿,虽然这一步也在他的预料中,只是本以为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他对自己一笑:「到底是老了。」 重整思绪後,他起身亲去东宫见太子。 「国老亲至东宫,真是稀奇。」太子说。 「近日季节变换,老臣毕竟老了,筋骨酸痛,想求殿下恩典,容老臣这两日告假休养,待旬假过後再回朝。」李贞一平静地说,并没有放过太子眸中闪过的惊喜之意,只装做不知,等太子同意後,径自回家。 牛车停在家门,家人们出迎,李贞一换下紫袍,先去查看小孙子的窗课,然後到幼子阿彭居住的花园里,看看他今天种了什麽花:「阿彭,你今天种了什麽?」 「红红花。」阿彭咧着嘴笑,指起一丛在红陶盆里的花。 「阿彭,这盆花,阿爷拿去给阿娘,好不好?」 「阿彭去!阿彭去。」 「好,我们一起去。」李贞一欣慰地点着头,亲自用葫芦舀起旁边水缸里的水,帮儿子洗手洗脸,拿出手巾给他擦了,顺便把他的头巾绑好:「我们走。」 阿彭把花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跟着李贞一来到後堂,父子两人脱了靴子,阿彭知道脏脏的袜子不能踩进去,所以坐在地上脱掉袜子,赤着脚走进去。李贞一接过他手中的花,放在後堂正间的一张大案上,案上放着韦夫人的灵位,父子二人一起低下头默祷,片刻後,李贞一才说:「夫人,我带阿彭来了。」 「阿娘,阿彭种花妳看,阿彭不坏坏,种多多花,阿爷喜欢,阿饶来,阿彭撵他读书,不同他玩。」阿彭一派纯真,依旧如娘亲在世时,那样天真地说着话。阿饶就是李贞一的小孙子,与小叔不同,阿饶聪明至极,读书过目不忘,个性却孤傲不群,连先生都看不起,却只愿意跟这个外人看着蠢笨痴傻的小叔一起玩,甚至常常因为隔壁的小孩骂阿彭是傻子而去跟人打架。 李贞一盘膝坐在旁边,看着幼子对着灵位说话,心中才又觉得充满力量,等阿彭说完了,带着换下的花出去,他才坐到灵位正前方,柔声说:「夫人,如果我这一生只能谢妳一件事,那一定会是谢谢妳生了阿彭。如果没有他,我恐怕就要变成一个连妳都看不起的人,因为有他,我才会记得,我不能只顾着自己往前走,要时时回头看顾他,只要看见他,我就会生出几分慈心,不计较那些朝中的闲言闲语,也连带着容忍昭夜那小子……那小子从前看着疲软,自从挑明了要与我决一雌雄,倒是长进不少。 「这阵子,我总觉得有些迷惘丶也有几分无力,我如此退让,会不会是纵容呢?会不会错失良机?又或者,大梁就算没有我,也有可能走向另一个更好的未来,如果是这样,我又何必想着斗垮昭夜?毕竟那杜君卿的才干,我也是知道的…… 「昭夜选了杜君卿出来,这招真是高,连我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步几乎能让我甘心退让的好招。他与奉正,当年本来就都是官台主手下使过的人,他们两人个性相似丶能力也不相上下,在理念上却是一个想走体制内的改革丶一个想另辟天地。我甚至觉得,与其让我自己去做,还不如看他们两人怎麽做。就像今天杜君卿迅雷不及掩耳一般,决定要更动御史台的职务,这事虽大,却没有更动人事也没有变更制度下的组织,引起的反弹有限,却等於给三省扣上一条狗炼,让我们不得不走向御史台希望的路子,当然,这也一定是陛下希望的路。 「若是这样的御史台,就是太上三省,谁做了台主,谁就是三省之主。御史就不再只是消极地等着弹劾出错的官员,而是积极地指出官员应该要做什麽丶不该做什麽,这不就是解决了我与官台主多年来的挣扎与困惑吗?我应该等他改组成功後,夺回御史台主之位吗?也许,他们就是看准了这点丶看准了我对御史台还有眷恋丶对功名还有贪念,才赌我不会阻挡他们的改组吧? 「夫人,妳一定想对我说些什麽吧?一定想揪着耳朵数落我吧?若是如此,妳晚上就该出现在梦里才是,几十年夫妻,妳也真狠心,就连个面都不露?晃晃悠悠,这麽多年过去了,我又希望妳往生极乐,又希望妳常在身边,这样难以割舍,一定让妳觉得很婆妈吧?这种拖泥带水的感情,就该跟着妳一起埋到土中才是,无奈的是,我实在是舍不得呀……」 李贞一说完,拿起旁边的麈尾,掸了掸案,双手合十,低头默祷,浑然不觉时间飞逝…… 「相公,东宫有人前来。」管家在门外低声说。 「谁?」 「崇昌郡主。」 李贞一低头微笑,命管家领她到後堂来,他看向灵位:「夫人,是妳引她来的吗?」 ※※※ 崇昌郡主随着管家向後堂去,她一方面是听说了李贞一告病的事,觉得心中有些不安。另一方面,是这一阵子她有许多疑问,却始终没有答案。在深宫之中,她感觉自己十分孤独,也无法信任太子身边的谋臣,而李贞一这边至少让她感觉比较不疏远,她也想知道这个让主父花了一辈子羡慕的人是什麽样子。 当她踏入後堂时,一抬头便见一个木色丶无雕饰的灵位,前面放着一盆小小的丶却还活着的盆栽,不是平常那种剪下来的花,不禁讶异地看向李贞一。见他一身灰道袍,头上裹着玄帕,长髯整齐地垂在胸前,一双已经垂下的长目,此时带着令人安心的笑意,只是这样的打扮,与朝廷中紫袍玉带的样子比较起来,显得有些苍老了。 两人互相见礼,对坐在韦夫人灵前,李贞一突然一笑:「老臣这几日身上发懒,想倚老卖老装病,没想到一下子就被郡主识破了。」 崇昌郡主一愣,尴尬地笑了笑:「我倒没想这麽多,只是想来看看国老,心中也有些疑问,想问问国老。」 「郡主请说。」 崇昌郡主沉吟片刻,不安地说:「我……我不知道,在这朝廷里该做什麽,国老,我真的可以成为一国之君吗?」 李贞一没有想到她会这麽直接,垂下眼睛想了想,才说:「开方要先诊脉,老臣不知郡主为何疑惑。」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做国君的能力……这些日子以来,我观察皇祖母丶也观察我父,看得出来皇祖母身上有一些我父所没有的能力,她非常娴熟於朝廷的各种典章,只要看见政务,就能马上想到这该对应着什麽律令丶该交给谁去处置丶该如何批示。我本以为,这只是像任官时一样,只要时间长些丶能够熟练了就好,但是好像又不只如此……如果一国之君,只是循例而行就足够了,那这天下应该还会与从前一样,但是显然不是如此……」崇昌郡主紧皱眉头,非常羞愧地说:「如果不是缺乏经验,那我缺乏的是什麽?我真的不知道……」 李贞一似乎有些讶异,他问:「老臣以为,郡主当初没有遵循大行皇帝的意思以郡主的身分在朝活动,反而考取进士,是因为郡主对朝廷有一些想法,想从基层做起。既是如此,郡主怎麽会……」 「我对朝廷没有什麽想法……」崇昌郡主更是把头压得更低,似乎很难以启齿地说:「我只是想……只是想试着过一些不一样的生活……」 「郡主的意思是……想过个平凡人的生活?」李贞一十分敏锐地问,崇昌郡主几乎跳了起来,不安地看了李贞一一眼,才困难地点了头,随即闭上眼睛。她以为李贞一会像祖父那样叹气,但是李贞一却轻快地说:「这倒好了。」 「好了?」崇昌郡主困惑地睁开眼睛。 李贞一向她微笑,他的表情十分慈蔼和煦,令人心生亲近:「其实郡主不用如此烦恼,只要眼下不要参与政务太深,适当地关心一下朝廷就可以了。」 「可是……我是皇太孙哪……」崇昌郡主喃喃地说,目光游移:「真的可以不太管事吗?」 「郡主觉得,眼下的局势是什麽情形呢?」李贞一依然微笑。 崇昌郡主并不傻,她反问:「我知道我父与国老有些冲突,但是我不解的是,国老明知我父就是未来的国君,却又为何这般不肯相让?」 李贞一轻笑,拈着胡须,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在想着什麽,半晌才又慢慢地打开,眼神有些悠远:「郡主知道大行皇帝与老臣第一任官是做什麽官吗?」 「县尉吗?」 「不是,我们都是校书郎……」李贞一摇头,嘴角含笑:「郡主也许觉得校书郎说穿了不过是书目小吏丶抄抄写写罢了,若是如此,为什麽校书郎却只有菁英中的菁英才能当得?郡主想过吗?」 崇昌郡主侧头一想,轻声说:「因为校书郎的职务清贵,身在皇城又可以多认识一些人吗?」 「是,也不是。」李贞一点头丶又摇头,原本看着有些飘渺的眼神瞬间凌厉,直直地看进崇昌郡主眸中:「在老臣以为,这是因为校书郎是一个不起眼丶不足以实现理想丶却又足以孕育理想的职位!当年,在别人忙着攀交情丶打关系的时候,老臣与大行皇帝则趁着下半晌的时间,看遍了弘文馆中能看的朝廷记录,我们每看完一些,就聚在一起,拿出自己做的摘要和结论,讨论为什麽当年的朝廷要决定此事丶决定那事。 「比如,为什麽开天年间有能力做出沿用至今的户籍与地土丈量?他们用了什麽方法?用了什麽样的人?所有足以影响大梁的重要决策,我们都掰开揉碎丶重新组合,没有一件事是我们不清楚的。然後我们一起把这些心得报告给陛下,换言之,在我们的时代还没来临之前,我们就已经研究了过去的时代,然後策划了我们的未来。 「这就是校书郎真正该做的事,校书郎是被当做未来的宰相在培养的,所以校书郎可以阅读大部分官员无法读到的东西。一个真正的校书郎,应该在走出弘文馆集贤殿的时候,就要走向自己的路。郡主在做校书郎的时候,做了些什麽呢?就拿郡主的同年来说,虞璇玑一开始就投入地方,其实秋霜是害了她,让她没有机会从朝廷的高度俯瞰过去的世代,但是她虽然没有这样的眼界,至少是凭着聪明跟运气与藩镇搏斗出一条生路,虽然差强人意,但是她如果能边走边看,未必不能成大器。 郡主与她不同,是有这个机会却没有把握。既然如此,郡主又何必对朝政过於认真?横竖太子还有其他儿女,只要太子登基後,郡主退下来,嫁个好男人也就是了,眼下只要稍稍关心,让陛下不致於对太子不满,也就足够了。」 崇昌郡主被他这一串话夯得七荤八素,她觉得很难堪,但是却又不能否认这是事实,她咬着唇,半晌才问:「难道,我真的没有办法……像皇祖母那样,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君吗?」 「旁人也许会安慰郡主,说郡主仁慈和善,会是仁君……但是老臣不能这样说,这是害了郡主……」李贞一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忍,话语却如刀一般犀利,逼着崇昌郡主面对真实的自己:「郡主与陛下的个性不同,这倒不打紧,最重要的是,陛下虽然不愿意,却始终明白,她就是梁国。甚至在她还没有实权丶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亲政的时候,她就明白她是梁国。所以她任命大行皇帝与老臣替她搜集弘文馆的资料,为的就是要知道她自己的过去是什麽样子,然後就着现有的状况,去考虑未来的可能。陛下很务实丶却不认命,这就是六十年来虽然天步艰难,却依然能走下去的原因。」 「可是我也曾经学过律令典章丶我也学过诗书礼仪,如果只是要有国君的气度或者决心,假以时日,我未必不能做到!」崇昌郡主抗辩,她的手却在发抖,她说:「我只要……我只要把你们读过的东西都读过,我也可以做到。」 「郡主,关键在於,妳是为了什麽去读?陛下这麽做,是因为这是她的天职,或许更多是不得已。我们这麽做,是因为我们来自民间,看过许多大梁的弊端与不平,我们要改变这些事情。但是郡主,妳是为了什麽丶为了谁去做皇帝?」李贞一柔声说,他十分诚恳地倾着身子:「这是一条注定艰苦困顿而孤独的路,国君不是只有仁爱就够了,更多时候要刚强果敢丶甚至心狠手辣,即使有一日誉满天下,心中也会明白,这都是因为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郡主在没有准备丶也不了解的状况下,不应该被迫下这样的决心走下去。如果只是因为大行皇帝或者任何人的意愿而走,郡主一人痛苦之外,也会对大梁带来更大的负担,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清醒丶理智而坚定的皇帝……郡主如果深思後,觉得自己能够成为这样的人,老臣自当尽心辅佐。」 「我如果不是呢?」崇昌郡主抖着嗓音,目中已然含泪,只是强忍着不掉出来。 「那也不是坏事啊……」李贞一温柔地微笑,似乎很羡慕也很欣慰地说:「郡主就可以远离这一切,平静而安宁地生活,可以做一切妳想做的事,不会有人拦阻丶也不会有人牵绊,郡主要做的,就是找个能够与郡主携手共游天下的男人,一个能够呵护郡主丶保护郡主的人……」 「可是……」崇昌郡主的心绪已经完全被李贞一的话打乱,李贞一的话语像魔咒,一边勾勒着令人向往的未来,却又一边残酷地提醒着她那些可怕的未来,但是最可怕的,却是她对自己的怀疑。 「郡主对秋霜有一些牵挂,老臣是过来人,非常明白这样的心情,但是他比老臣有更多不满,有更多想改变的事。他就算没有娶虞璇玑,而高攀了郡主,也必然为郡主带来无止尽的痛苦与折磨,郡主需要的不是像秋霜那样的高官,而是一个无欲无求丶天性纯真的人……」李贞一深深地看着崇昌郡主,那温柔和蔼的眼神,让崇昌郡主觉得好像看到了幼时才会看到的祖父,那时的祖父并未要求她成为继承人,所以只希望她能够好好地过完一生,她眼中滚出泪来:「郡主是个很好的孩子,纯真而善良,不该在朝廷这个染缸里泡脏了……郡主啊……妳应该有一个更单纯丶更宽广的人生才是啊……」 「我真的可以有这样的人生吗?」崇昌郡主哭着说,她膝行两步,握着李贞一的手臂:「我讨厌皇宫丶我讨厌这些斗争,我知道我不是这块料,但是为什麽他们都要逼我成为陛下呢?我不想像陛下那样,连与自己的丈夫孩子说话都要小心翼翼,家人不是应该是最亲的人吗?应该要彼此关心丶要为对方着想不是吗?为什麽到最後我们这一家都在伤害对方呢?我恨自己出生在宫里……国老......你帮我!请你帮我逃离这个地方……」 说到最後,崇昌郡主竟然抱着李贞一大哭起来,李贞一缓缓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地安慰着,就像他照顾阿彭那样有耐心:「我会帮助妳的……好孩子,不要难过,我会帮助妳的......只要再忍一阵子,过了就好了……」 崇昌郡主好不容易收了泪,李贞一徐徐地告诉了她一些话,她一一应了,李贞一说:「陛下不会禁止妳与我们来往,她会以为妳正在拉拢我们,对她来说,这也是太子的一种手段,毕竟在政治场上,如果不能歼灭对方,让对方成为另一股助力也不是坏事。我们要做的,只是挺过这一阵子,让太子与陛下放心,等到太子登基後,妳就可以逐渐退出朝廷,对太子而言,只要他登基後,是妳或者其他人做太子,就都没有关系了。」 崇昌郡主心中虽然隐隐不安,但是李贞一的才干举朝皆知,而她也明白自己可能不是做皇帝的料,横竖他们只是想藉她的名头,在太子面前保住声势而已……她点头,轻声说:「好。」 李贞一欣慰地点头,又说了些话,崇昌郡主便辞去了。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李贞一一方面觉得这场病没有白装丶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这样利用一个小女孩实在很不道德,他看向韦夫人的灵位,自嘲地冷笑着:「夫人,我真是个卑鄙的男人……活到这个岁数,还在干这种下作的事……还好妳再也看不见了……要不然,我可能也做不到这一步……」 随後,李贞一命人把韦尚书叫来,将事情始末一说,韦尚书摸着鼻子:「姊夫,你这样暗算郡主,不怕老流氓找你算帐?」 「是她找上门来的,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韦尚书总是筹备着两条以上的退路,所以他怀疑地说:「是这麽说没错,只是以她的慈仁和善,如果能够锻炼一下,未必不能成为仁君,对我们的大业,也不是没有促动的可能,有必要这样摧毁她成为皇帝的自觉吗?」 「我们的大业,若是像你这样三心两意可办不成……出山以来,我大概是老了丶钝了,也更顾及自己,所以有些事情拖泥带水丶总留了个後路……但是今天,我倒是清醒了……」李贞一悠悠地说。 韦尚书自然也感觉到姊夫不太一样,连忙问:「这话怎麽说?」 「起初的热情啊……今天我与郡主谈起从前,我就想到当初与令渠一起在弘文馆的日子,那时,我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然後我又想到他去世前,那种锐气尽失丶坐困愁城的模样……那就是三心两意吧?因为牵挂着儿孙丶牵挂着陛下,只好牺牲自己,最後是两头空。」李贞一皱着眉,眸中有些悲伤,随即又亮了起来:「我想起了我当初的样子,那时我虽然想做,却害怕承担责任,如今我背负着所有的责任,却不敢做?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当时,我想要打造一个让人得以自由的时代,想让天下没有任何的藩离枷锁,没有藩镇间的堡垒关塞丶没有河北没有关中,让国力不再消耗於无谓的内斗。但是,我却虚掷了大半光阴在内斗上丶在御史台上……我很厌倦这种日子,想要早点结束了。」 「你不等一等吗?我们还没办法完全摸清太子的底啊!」韦尚书劝说。 李贞一看向夫人灵前的盆栽,声音也变得有力许多:「等是要等的,但是这回,我可懒得用那些水磨功夫了……」 韦尚书的脸色一白,他严肃地说:「姊夫,你知道你这决心一下,那就是腥风血雨,你不怕吗?」 「要是见血就晕,还配做国相吗?」李贞一说。 他唇边噙着一丝笑意,目光闪闪发亮,原先那种老态龙锺的神情一扫而空,韦尚书坐在他身前,几乎要怀疑是不是时光倒转,回到了十年前丶韦夫人活着时的样子。 「十一郎啊……」李贞一唤了一声。 韦尚书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嗯?」 「知道你姊姊当初是怎麽迷上我的吗?」 韦尚书闻言一垮脸,忍不住说:「都那麽老了,可以不要这样臭美吗?」 李贞一置若罔闻,回忆着说:「新婚之时,她对我说,是因为她看见我有一回喝醉了,抓着她的手说了我的抱负……你那个从来不称赞我的姊姊,竟然会说出『英姿勃发』这种话,你能相信吗?」 「切……真是见鬼了……」 「是啊……见鬼了……她称赞我的时候,我都怀疑她眼里看的真的是我吗?真的是她一直挑剔的臭小子吗?她的神色,就是现在想起来,都让人心跳啊!」李贞一似乎整个沉浸在回忆里。 「呃……」韦尚书很不习惯李贞一跟他分享这些心事。 「我想在我死之後,还能看见她的那个表情。」李贞一话锋一转,挺直了身子:「在我有生之年,我也想撕开身上这些束缚,做我真正想做的事丶做真正的李贞一。」 韦尚书没有说话,只是担心地皱紧了眉。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4章 南行船 去丰县城外的村落找到几个伤兵后,李虞夫妻终于是有了一些头绪。随后,在雨丝纷飞的初秋,李虞夫妻与一众家人、连带着老少乳母跟两个孩子,扶棺乘船,告别了前来送行祭奠的武宁官军,解缆南行。因为是供给从二品大都护,水驿早就从淮南那边调来节度使等级的旗舰与几艘快船,前后护送。 李虞夫妻二人站在船头,与送行官军拱手作别,只见李千里身披大袖右衽衣,左半边却拉下来扎在腰际,袒露左臂,没有裹头,只用宽约一吋的素带扎在发髻上。这是五服之外的袒免服,因为在梁国的礼仪中,男子最多只能为姻亲舅母服缌麻服,其他的姻亲只能是袒免了。虞璇玑身为虞氏家门仅存的继承人,则是如兄弟为出嫁姊妹一般穿大功服,白衣素裙、头扎麻带、鞋子则围上粗茧布。 身后站着老少两个乳母,各抱着一个孩子,两个孩子的身上则穿着特制的小号斩衰服。由于他们太小无法执杖或代行一切礼仪,所以是由一个小厮跟春娘代披丧服执礼。 船走了数十尺,看不见送行人了,夫妻二人同声叹了口气,让乳母们把孩子抱进去,虞璇玑搓了搓李千里的手臂:「冷不冷?」 「我又不是纸扎的。」李千里弯了弯嘴角。 「晚上打喷嚏了,看你还逞强不。」虞璇玑眱了他一眼。 李千里挤了挤眼,低声说:「真像燕阿母。」 「你可以再不知好歹一点……」虞璇玑用力在他光着的手臂上打了一掌,却又把那左半边的衣衫拉起来。双手环过他的腰,把衣衫扎好、衣带拉紧,平了平衣襟:「包起来,免得你招蜂引蝶。」 「哪壶不开提哪壶。」李千里啧了一声,苦着脸说:「要真怕我招蜂引蝶,你做什么还挑那个乳母?挑个别人不就得了?我也省得被妳挖苦。」 虞璇玑抿嘴,眼里带着笑意,嘴上却说:「那怎么行,小孩子吃谁的奶就长得像谁,我可不要我的娃娃们回西京的时候,被人家笑说长得又土又呆。」 「别的都不像个娘亲,这话倒真像了。」李千里说,握着她的手看向南方:「到扬州转宣州进南陵,然后从宣州经江州转潭州,到了桂州再入安南,几千里的路,辛苦你了。」 虞璇玑其实光是听着就想滚地不依不想去,但是毕竟这是自己选的路,也只能苦笑着说:「这辈子还没走那么远呢!」 「劳你走这一趟,真是对不住。」李千里一本正经地说。 虞璇玑机敏地感觉到他的情绪,连忙说:「反过来想,安南这么远都去了,应该不可能再去比这更远的地方了吧?要是能再被贬出安南,我们干脆就占地为王算了!」 「我可是正正当当的官员,做不了山大王……」李千里展颜一笑,轻声说:「不过你就是在朝,看起来也跟山里母大虫差不多。」 「夫君,要是膝盖痒、想磨绿豆可以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虞璇玑假笑着说。 「磨绿豆是什么?」 「就跪在一盘绿豆上,用膝盖在上面滚来滚去把绿豆磨成豆粉哪!」 李千里闻言,矍然开目:「你是从哪里看来的?听起来以后可以拿来刑求犯官呢!」 「推事院里不是有钉板吗?以前让人跪在上面,我就想,用钉板这样插得都是血多恶心,如果只是不舒服,那用豆子什么不是也可以吗?然后看到厨院磨豆粉就想到这招了!」虞璇玑详详细细地把来由说了一遍,李千里唔唔称是,她又说:「不过这个方法我只是想、还没试过,夫君要以身试『法』吗?」 「我今天乖得很,可以不要吗?」 虞璇玑看着李千里,突然想起一事:「夫君,关于两个孩子,我有些想法要跟你商量。」 「你说。」 「我不想让他们太早知道他们不是我们生的。」 「为什么?」李千里不解地问。 虞璇玑沉吟片刻,才娓娓道来:「我姊夫从小就知道他不是我们家的孩子,虽然他与我们很亲,我爷娘也都待他如己出,但是有时候看着他,总觉得有一种寂寞的感觉。前些日子与阿母谈起,阿母说,姊夫小时候会躲在别的地方想他的亲父母,又不敢告诉我们,怕我爷娘难过……他甚至会觉得自己不该想亲生爷娘,因为这样对不起我爷……我是不知道那样有多苦,但是我希望两个娃娃可以一直做我们的儿女,直到他们长大了、可以受得住,我们再告诉他们……你觉得呢?」 李千里想了想,有点为难地说:「但是这么做,不是显得有些自私吗?我当然明白你担心孩子,但是亡者的心情,总是不好不顾吧?所谓血食,重要的不是那些祭祀,而是有人在阳间惦记着。大姨拼着一死生下他们,为的就是有人可以延续她的生命、可以在人间思念她,如果我们这么做,就算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对娅兄夫妇的感情也会淡薄许多,我觉得,这样好像是从娅兄那边夺了孩子们的感情似的。」 虞璇玑沉默,眉头微蹙,半晌才说:「我们再想想吧……」 「也是,他们还不会说话呢……」李千里说,又一拍手:「对了,他们的名字,我想好了。」 「是什么?」 「从前我给阿巽起名字的时候,是因为巽卦象征长女,镜则是希望她的心思能清明如镜。如今这两个孩儿虽然不是亲生,对你来说却是最重要的,所以我想就给男孩起名叫镜干、女孩是镜坤,乾坤是天地之始,希望他们能够开创出他们自己的一番天地来……你觉得呢?」李千里缓缓地说,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到船头甲板上,望着前方笔直绵延、似乎没有尽头的柳堤运河:「爱妻?」 虞璇玑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头,眸中含泪,李千里低头一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逗着她说:「你会是个很乱来的娘亲、我也是个很令人头疼的父亲,这两个孩子给我们养,恐怕是不得不成为天下第一的孩子啊!」 虞璇玑破涕为笑,啐了他一口:「啐!我才不是很乱来的娘!我顶多是偶尔教他们喝点小酒而已……」 李千里想象着那个场景,他在正常事情上贫乏的想象力,竟然很快就在脑中描绘出妻子儿女在酒肆醉得东倒西歪、而他必须把他们扛回家然后等酒醒后一一教训的画面,他的笑容慢慢扩大,突然纵声大笑起来。 虞璇玑惊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半晌,李千里才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这都要感谢你……我曾经以为这一生只能将希望寄予大梁,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如官台主那样孤老一生,我以为我不可能有值得期盼的家庭生活。即使与你结为连理,这次南行前,我也想过我们的感情可能因为贬谪而破裂,我已经在心中做了最坏的准备。但是,在你身边,即使是贬谪,我却没有一丝难耐或者焦虑,反而像是被放出笼的野鹤那样自在,大概是因为你一直都是只乱飞的野鹤,想永远在你身边,我这只朝廷的猎鹰,也得有一颗野鹤的心吧?」 虞璇玑被这突如其来的话给说得脸红心跳,低着头,嘴却笑得合不拢,搔了搔头,才突然哼了一声:「跟谁学得这么油嘴滑舌?别以为我不知道是太老师教的!跟人学舌没出息,总得说个有像李千里自己想的才好!」 「要是我李千里想的,那我们还是进船舱说为好。」李千里说。 虞璇玑当然明白他进去要『说』些什么,捧颊假作扭捏,突然把他的咸猪手拍开:「春天还远着呢!你那点心思就等着春天发吧!」 「非也非也,春生秋发,现在正好。」 「呸!混帐狗官!」 「承赞承赞,下官是狗、夫人是鱼,不欲与夫人相忘于江湖,相濡以沫倒是十分乐意效劳,夫人若想多吃两口口水也很乐意奉送。」李千里背着手笑说。 虞璇玑第一次被他说到无言,瞪着眼睛,半晌才说:「你要是去了安南也这么舌灿莲花,就是不能收服南照王,王妃倒是可以手到擒来。」 李千里不知是心情太好还是怎地,竟然趁胜追击:「下官口中这朵莲花,夫人吃了就好,不用想着分给别人。」 「莲花出于淤泥,原来你满脑子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虞璇玑伸出颤危危的指头,指向李千里:「我本来想嫁一个正经老实人,然后偶尔逗你看你害羞!结果没想到你比我还不正经!」 李千里这才发现自己的玫瑰色幻想已经暴露,心中顿觉轻松:「货物既出,概不退换。」 「你竟然耍赖!」 「夫人,你若是学元监察始乱终弃可不行啊!好歹下官也是妳的人了。」 李千里满意地看着口齿灵便、脑筋机敏的虞璇玑张口结舌,更是面有得色,管他什么安南岭南?去他娘的东都西京!就算弄到丢官罢职,还能有一个人与他嘻笑怒骂,人生也还是乐趣无穷吧? 「爱妻。」 「干么?」 「你做我的录事参军吧?」李千里冷不防地说,背着手,眯着眼看向南方。录事参军是大都护府、大都督府、亲王府或十六卫中,次于副官、长史、司马的官位,下辖功仓户兵法五曹参军,与若干参军事,虽然官品只有正七品上,但是掌管着大都护府的纠举权,有时也为长官草拟文书。 「咦?我不够资格做录事参军吧!」虞璇玑大惊。 「录事参军就是做大都护府的御史跟中书舍人,御史你当过,没什么好担心的,起草文书……你可是女状头,没理由不会吧?」 「这……不能这样吧!我们是夫妻,理当避嫌才是!」 李千里一叹,低头用脚画了画地:「若是有人可用,你当然可以避嫌。」 「不会吧!安南可是六大都护府之一,会没人可用?」虞璇玑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谁知道呢?」 「这……这什么话啊?」 「安南在这十年内动不动就被攻陷,而且不只是攻陷旁边的小城,是安南大都护府被人一锅烩,你就知道这个大都护府是个空壳子。一直以来,就没什么人愿意去,现在安南大都护府中,副都护本来该有四个、只剩一个,他兼着当长史,顺便也是交州刺史,司马也是兼着刺史,录事参军以下,从我当年去安南就没换过,录事去年死了,五曹参军剩两个,其他也是零零落落的。」李千里也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觉得有趣,竟然还笑得出来:「朝廷也知道状况,所以允许我自选官员,绝不干涉,横竖大家都是兼着做,你就夫人兼参军吧!」 「我……我可以回西京做夫人兼里行吗?」 李千里一笑,抓住她的手说:「来不及了,你上了贼船了!」 「真要命……」虞璇玑垮下肩。 李千里想了一想,又说:「不过安南的果子酒很好喝。」 「真的吗!」虞璇玑眼中又亮起生命的火光,酒!酒是永远的伴侣啊! 「而且很便宜,一枚钱可以买几大缸。」李千里继续利诱。 虞璇玑的眼睛闪闪发光,突然又垮下脸:「去你的……有钱买,我怕没命喝啊……」 「我不会让你没命喝,怕的是你喝到没命。」李千里笑弯了眼。 虞璇玑却不情愿地嘟着嘴,脸皱在一起:「我怎么算都觉得我亏大了,别人是白天陪上司、晚上陪妻儿,我不管白天晚上都要陪上司,还要□□,真是亏大了……」 「换着想法想,你若是做别人的手下,被上司欺负只能回家骂他娘,但是你若是做我的部属,晚上回家至少还能『以下犯上』,这样有没有气平点?」 「完全没有!」虞璇玑说。 ※※※ 约莫又过了半个月,新宫破土大典与禅位大典的日程将近,这两件事是礼部该挑大梁唱主角,尚书再怎么装死也该出来露个面,所以韦尚书便在家饿了三天,让自己看起来瘦一点(也确实只有一点点)、讲话有气无力一些。横竖他手下的郎官都是他自己挑出来的班底,连带着太常鸿胪诸寺,也都是他拉拔起来的人马,没什么好不放心的。这几个官署说好听点是国家颜面,但是事实上一直都是跟户部度支伸手要钱顺便哭穷的丐帮,一年也才几次机会能捞点小钱回家过年,所以有好处他不拦着、做错的他当没看见,自然也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这两大典的章程,在韦尚书回家装病前就已经拟好,侍郎与一众郎官早已得了指示,外弛内紧地跟着章程赶办诸事。新入礼部的柳子元虽是冷眼旁观,却也看出了其中玄机,他并未声张,只是暗地告知新台主杜君卿,便不再多管。 秋雨轻轻洒过皇城,柳子元撑着伞正要出礼部,远远就看见刘梦得以袖遮头跑来,随后便跨了一步躲在他伞下。 「怎么也不打把伞?」、「淋点雨、提精神。」 两人说了几句,默默站在礼部门口,等着同属太子派系的另一位同榜进士来,那人被分在吏部司封司,掌控了百官的人事异动。三人两伞,往东宫去。这三人一色簇新绿袍,都在几日前以员外郎的名义补到礼吏工三部去,又都是年纪相仿,体貌姿容也算称头,此时同行,难免引来皇城官吏们侧目。 员外郎可以说是尚书省六部诸司郎中的副官,原本与御史台的里行、内供奉一样,只是在正员之外额外配置的官员,用以帮办事务而已。但是在六部的规矩又与御史台略有不同,员外郎与正员的事务一般划分得很清楚,可以说是资历深浅的关系,所以在升迁的过程上,通常是先任员外郎再转任正员,员外郎也因此可以说是郎中的副官,诸司郎中与员外郎也都统称为『尚书郎』或者『郎官』。同一年中,可以任郎官的人大约不到一百五十人,对于一般的官员来说,可以说是一辈子都很难高攀的职位,通常任官的年龄也都在四十过后了。 而这三位新员外郎却不过三十出头,自然相当引人注目,向他们投来的目光,有羡有妒有猜忌也有恶毒,这是所有御风而上的官员必须承担的压力,柳子元的目光微微黯淡,他眼前似乎出现了李千里的紫袍背影。数年来,紧跟在李千里唯一的紫色背影,因为目光须臾不能离开,所以可以无视旁人,但是当挪去了前方的背影,他觉得自己是赤身露体地被摊在众人面前,其实跟游街战俘没有两样。在这一票□□人中,他也确实就是担任这样站在前锋的角色,所以被安排在六部中虽非要职却最为清贵的礼部。 「子元,听说你把和娘领回来了?」刘梦得问,柳子元看了他一眼,他便笑说:「你家太夫人与我家老娘说的。」 「和娘也有五六岁了吧?」司封员外郎说。 「是,不过她好像有点怕我……」柳子员苦笑。 「聚少离多,也是难免的。」司封员外郎说,突然看向远方叹了一声:「不过不是我说你……子元,和娘的娘与你相识超过十年了吧?我还记得是那时杏园宴上认识的,虽说后来跟了你是有一半因为年华不再,但是自杨氏娘子去后,也是多亏了她,否则依你那悲春伤秋的性子,怎么能这么快振作起来?一朝抛撇,连我都为她不值啊……」 柳子元没说话,倒是刘梦得抢着回答:「也不能这么说,她惦记着申叔,自申叔去世后就一直想出家……跟子元,原本就只是想给他生个后嗣,和娘嘛,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了,这时候她放手出家,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别提申叔,一想到他,我就想哭。」司封员外郎忧郁地说,他伸手拈去伞骨上的竹毛:「同榜进士三十人,就只他跟你们制科及第,若论文采,他不输子元,若论为人,他也不逊退之。若是他还活着,这次肯定有他一份……这些年来,我总觉得,好像是我们抢了他的风采似的……他的诗,现在想起来总觉得像谶语『羁人方罢梦,独雁忽迷群,响尽河汉落,千山空纠纷』……」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突然沉默下来,司封员外郎半晌才又说:「唉,死的死、走的走,人生聚散本是如此,你的事,我也没什么好说,只希望王待诏预备给你说的那个韦氏女能与你白头到老吧!」 刘梦得见友人还有责怪的意思,正想代柳子元分辩,柳子元却伸手一挡,低声说:「你若责我始乱终弃,我无言可辩。我一开始只是看在申叔的情份上,照顾和娘的娘,后来杨氏娘子弃我而去……那是我自懂事就认定的妻子,虽然她身子不方便,但是那毕竟是我的妻子、是我要一辈子相伴的人。我没了娘子、她失了申叔,与其说是相慕相恋、不如说是相怜,怜而生爱,然后有了和娘……王待诏托韦学士给我说媒的事,与此无关。我确实有结亲之意,但是没有想过抛弃她们母女。出家是她自愿离去,我也挽留过,也托梦得的夫人劝过她,是她亲口说心中始终惦记申叔,与我同居常觉有愧故人,既然有新夫人,自当出家为申叔追福。苍天在上,我若是抛弃旧情、拆散她们母女,情愿横死西京沟渠。」 两个友人听他发此重誓,都吓一跳,连忙劝了几句,刘梦得便怨那司封员外郎:「你就是这样瞎操心,关你什么事啊!」 「又关你什么事啊?你是他奶娘吗!」司封员外郎回骂。 三人僵了片刻,同声一笑,也就揭过不谈,来到东宫后,径入嘉德殿偏殿,却不见太子。而屏风后绕出一个小太监请他们过去,三人走到屏风后,见两个人对坐在棋案边,东首那人身材瘦削、肤色黝黑、须发稀疏,容貌并不起眼,眸光却炯炯有神。西首之人则刚好相反,光看个头与太子有几分相似,但是却生着一张长圆脸,一双眼睛分得很开,大鼻子下一张阔嘴,并不是个在朝廷中能讨喜的相貌,在深宫中却显得滑稽而质朴。 两人见他们进来,起身见礼,柳子元等人拱手说:「二位待诏。」 这两人就是□□中的核心人物,东边的是真正的谋主王叔闻,而西边则是太子最亲近的人王丕。五人分宾主坐好,王叔闻便说:「太子去试穿冕服,让我们先议着,你们三位还好吗?」 三人稍微报告了一下入尚书省后的事,两个待诏用吴语谈了几句,王叔闻说:「杜台主那边继续兼任户部尚书与度支的事,已经在办,过几日,梦得帮办度支的诏书也会下来,户部跟度支这边就算拿下了。兵部那边是窦中尉他们的老巢,不好下手,但是神策右军第五中尉是我们的人,神策军就算吃下了一半,前东宫少詹事李元直起复的诏书,也已经在办,让他接管监门卫的话,皇城也在我们手中。至于政事堂那边,我们有韦学士,他虽是韦奉正族人,却不属近亲,我拟以韦学士补尚书左丞加同中书门下……不过这要等太子登基才好任命。」 「韦学士的出身没什么可挑剔的,不过,杜台主可不是个能随意摆布的人,这样看来,在『老狐狸帮』里,只有韦学士真的是我们的人,而且他只有四十来岁,在老狐狸帮内是最小的,影响恐怕不够大。」柳子元说。 「李千里三十拜相,在政事堂却讲话大声,他能、韦学士未必不能。」王丕用一口带着吴中口音的官话说。 刘梦得皱着眉,摇头说:「话不是这么说,台主握有御史台的实权,除他以外,御史台并无二主,但是韦学士就算补入尚书省,也只是左丞,论资历论人望都不可能成为尚书省唯一的主官,与台主自然不可能相提并论。」 在场众人都听出了刘梦得话中显露的心思,柳子元暗叹,即使站到了与李千里对立的一方,他与刘梦得都还是无法接受其他中生代官员与李千里并列,却听王丕说:「李千里有这么可怕?」 「也不是可怕,是他有一套对御史台官的要求,该上报些什么乃至于格式行文,都有规范,只要我们疏忽了哪一个,他就会指出我们出了什么问题。比如御史投宿于某驿,必须记下驿丞的姓名年岁还有驿站的方位与显著地标,如果在上呈的汇报中少了这两项,那就有可能是御史谎报投宿地,如果记错了,就有可能是朝廷的记录有误应当补正。而且不只是御史有纪录、庶仆也有纪录,两相对照下,若有一方不实就会被责问。因此,御史出巡地方,都必须小心翼翼记下该记的,撰写汇报也必须一再确认,如此,他就算身在西京,也能牢牢地控制御史。」刘梦得说。 柳子元见王丕还要追问,便把话题又牵回来:「我想,如果将太子宾客杜遵素也放到政事堂如何?杜宾客是韦学士的丈人,翁婿一家,若是韦学士落了下风,杜宾客还能帮腔。」 「就怕杜宾客不帮腔还扯后腿……若是东都那边的人可以调一些回来就好了……李贞一这假仁假义的老竖,推三阻四硬说东都是防线不肯在大典之前抽人回来……」王丕说,三位进士出身的年轻官员对看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王叔闻半垂着眼,一手拿着棋盒,一手拈着棋子:「不过他拒绝的理由确实站得住脚,禅位大典毕竟是政权转让的关键,若是谁有心趁此作乱,东都必是首当其冲。我们此时抽人,一来是显得小气、二来显得心急、三来也不合时宜,会引来陛下猜疑……」 「陛下都不管事了,也没什么……」王丕抢着说。 「这是名分的问题,身为太子,要以君为尊、相忍为国,但是身为国君,若是一味隐忍那就显得无能了。」王叔闻打断王丕的话,他半低着脸,隐在阴影下的面容显得有些苍老:「杜宾客入相也是一个没办法的办法,虽然他是中书相公从前在御史台的部属、对陛下也很忠心,但是至少与殿下算是有师友之谊,我想他也会希望殿下有所作为的……倒是藩镇,我很担心,看来只有淮西是靠得住的,虽然杜台主暂时压得住阵脚,但是河北那边还是不能放心哪。」 众人沉默下来,好半晌,柳子元才说:「大典再一旬就要举行,礼部这边看起来办得很顺利,韦尚书也还不至于怠慢,中书相公也没有太大的动作。只要相安无事,顺利禅让,就是大幸。」 众人点头,却听太子风风火火地进来,众人起身让座,他却一摇手说:「人在家中坐,闲事天上来!你们猜怎么着!」 「臣等不知。」 太子一屁股坐在正座上,一边擦着汗一边说:「上皇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淮西吴少阳已死的事,把这事告诉了陛下,陛下命人去淮西彻查,还说如果吴少阳没病就叫他入京来参加大典,病得走不动,大概也不能视事,要就近选个人去接管。」 「就近选个人是什么意思?」王叔闻敏锐地说。 太子呼了一口气,一甩头说:「不知道,但是有人跟我说,以眼下的状况不可能抽调其他节度使去淮西,而目前在江淮一带、闲着没事又有任节帅资格的现役官员,只有……」 众人心中同时浮现一个名字,王叔闻变了脸色:「淮西万万不可让此人接管。」 「我倒觉得,让温掌书跟他一较生死也不是坏事,淮西骄兵悍将,他恐怕还没那本事收服呢!若是被人家逐帅,也是笑话一桩,李千里横行一世,任官二十考听说都是特等,跌这一大跤,怕就是爬不起来了吧?。」太子抠着下巴说。 王叔闻没有说话,倒是柳子元说:「臣怕的是淮西兵将失控,杀了李千里,到时反倒给中书相公他们出兵淮西的口实。就是不杀帅,光是逐帅这一项,就足够宣战了。」 「啧,这么说也对……不过这是后来的事,暂且不想。先通知淮西,叫他们自己去疏通窦文场那边,只要陛下松手不管,我这边自然可以帮他们弭平此事。」太子说,众人又议了些事,便散去了,太子只留下王叔闻:「宫市的事情,调查得如何?」 「罪证确凿,只等殿下下旨。」 「好,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拿这些肥得流油的奴才宰一宰,一靖妖氛。」太子说,王叔闻拱手答应,太子把棋案挪来:「下一盘。」 「微臣遵令。」 两人下起棋来,太子拈着棋子,似乎无意地闲聊着说:「你要去做度支盐铁副使,杜君卿肯吗?我看他好像是想提拔别人。」 「微臣出身寒微,杜台主是天下名门,自然是看不上微臣,不过微臣自有办法让他点头,殿下莫虑。」 「说来我听听。」太子下了一子、提了一子。 「这还要多谢李千里的夫人,若不是她把武宁军那个镇将带回来,恐怕我们就真的抓不牢杜台主了。」王叔闻下了一子,作成个眼。 「杜君卿吃这套吗?」 「这整件事最关键的就是人证,人证在此,他就是不吃也得吃。」 「与杜君卿打交道,还是小心点好。」太子那着棋子刮了刮脸,不放心地叮咛了一句,王叔闻拱身称是。又听外面有人走进,却是崇昌郡主,王叔闻起身让座,太子却说:「没关系,都是自己人,接着下。玉瑶,妳坐,妳皇祖母说了什么?」 崇昌郡主没说什么,坐在太子下首:「皇祖母让女儿来传口喻,她听说了朝廷最近的事,说新朝初立,总是难免有些异动,让东宫君臣只管放手去做。」 「哦?」太子目光一亮,与王叔闻对视一眼:「就这样?」 「还有后话……」崇昌郡主微微一低眼,低声说:「只是不管朝中人事怎么变,中书令是动不得的,朝廷不能没有个压班的老臣。」 「啧……」太子脸一皱,将棋子丢进盒中:「真不知道李贞一这老不死的给陛下下了什么蛊!他不能动,我动其他人还不是会被他阻挠?」 王叔闻没有说话,暗暗地观察着崇昌郡主的反应,只见她轻轻叹了一声,徐徐进言:「我想陛下也确实是担心我们东宫动作太大,毕竟新君上任本就应当有所作为,但是如果做得太过,恐怕弹压不住,所以要有老臣压阵。陛下看来还有一层意思未说,但是以女儿的猜测,大约是要殿下与中书相公君臣和睦,一方面是他能为殿下效力、另一方面也是殿下能倚为膀臂……」 太子嗤了一声,崇昌郡主目光一黯,便不多说了,聊了些其他的事便退下,王叔闻一边下棋一边说:「殿下,陛下这么说,反过来想,也是不反对殿下的人事异动,对新政也有准备,以微臣想,也不是坏事。」 「我当然知道这是陛下想让我做出点成绩来,只是李贞一这老儿压在中书省,就像一帖膏药贴在身上一样,看着就烦!」 「要不……微臣去与他说?」 「说什么啊?」太子皱着眉说。 王叔闻正襟危坐,郑重地说:「把朝廷现在的处境跟他挑明了说,他身在御史台多年,不可能不知道这些。眼下与我们不同心,以微臣看,倒不是不赞同,而是怕损己,若是能把他拉到我们这边,那可比千军万马管用。」 「但是如果他还是不愿意跟我们同路,那不是我们把自己的战略暴露给他们吗?不行不行。」太子摇着头说。 「殿下以为,李韦一党中,真正的大奸臣是何人?」 太子哼了一声,半真半假地说:「都是奸臣。」 「以微臣看,真正的奸臣只有韦奉正,此人奸猾无比、对于既有的利益绝不放手,门户之见极深,但是又善于收买人心,最难对付,未来若有可能,此人绝对是必须铲除的。至于其他人大多是应声虫,而李贞一跟李千里反而是最有可能与新政同路的人,只要能把情势与他们说清楚,说明我们要解决的事情,他们就算不相帮,也未必阻拦。」王叔闻像是教授棋艺一般,清晰而明快地说:「这是微臣一点浅见,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太子一语不发,想了半晌才说:「或许你可以去试试,但是,只要与他说朝廷的问题就够了。你不知道这个人,他表面上看起来温文儒雅,其实跟厉鬼一样又狠又奸,跟他是不能掏心的。」 王叔闻并未把这话放在心上,只是脸上依然诺诺称是。 「再撑一旬吧!只要撑过了禅位大典,就没人能阻碍我了。」太子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5章 大赦令 黄埃散漫、烟尘蔽天、泥水满地,伴随着夯土工人此起彼落的口号,永安宫中轴线两边土馒头似的垒着一个个砖瓦窑口,时不时地拉出一车车木灰熟砖来。从南山一路顺水漂到城北再拉到永安宫的木柴,早已劈成一段段,高高地迭在窑边,那些印着连珠莲花纹、兽面纹或者菱形纹的地砖,各自依花样分门别类,静静地等着被安置到不同的宫殿前。 另有一处是特别垫高的土台,搭了连棚,棚中安放着数十株巨木,已经刨皮上油上漆,正在风干。脱了紫袍、只穿着中衣勉强不打赤膊的将作大匠,双手叉腰、脸色十分难看地望着这这些巨木:「你知不知道含元殿宽十三间、深六间,至少要有二十根大柱。另外还有飞凤阁、舞麟阁、宣政殿、紫宸殿,加起来,你至少要凑出百来根两人合抱的大柱给我,现在这些只够我盖含元殿,还不算耗损,你是成心玩我?」 将作监左校署令是专门管理木料的,他苦着一张脸说:「大匠,着实是凑不齐,这三十来根大柱,真的是南山仅存的,而且都在深山里头,是下官亲自领人去那些根本没人去过的地方才找到了。砍倒、运下来,也是快把半个南山砍秃才成功的,大匠若是再逼下官,下官真的只能死在这里了。」 「如果你死在这里可以生出木料,麻烦你赶快去死。」将作大匠赌气说。 「下官去死一死好了!下官不活了!」左校署令哭哭啼啼作势要死,同僚们假装拦一下,他也就坡打滚不死了。 将作大匠望着这些巨木,他不是不知道数百年来梁国大小宫殿、官署、寺庙、道观、诸王公主大臣宅邸……等等工程已经把南山的巨木消耗殆尽,只是工期在即,如果从别处调木,一时半会也是凑不齐的。越想越是心烦,只听那左校署令不知要死要活地兀自啰嗦,他便说:「废话完了没?废话完了就给我提出个办法弄木头。」 左校署令又在哭天呛地寻死觅活,将作大匠翻了翻白眼,只觉得这次真的换他想死了,却听有个内侍嗓音插话进来:「要木头?大匠要多少?」 将作大匠闻此声如听仙乐,连忙扯着那人:「珍量!你能帮我搞到巨木?」 来人正是甫从关东回来的神策军中护军刘珍量,他与这将作大匠本就交情非凡,此时摒开众人,他说:「当然,你要多少?」 将作大匠知道他的能耐,连忙估了个最大值:「多多益善,起码一百五。」 刘珍量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我给你两百。」 「咦?」将作大匠瞪大眼睛,压低声音说:「不要是诓我吧?」 「我诓你做什么?」刘珍量笑眱了他一眼,一扬眉说:「你忘了我兼着太清宫、九成宫、翠华宫使?还有西京诸陵的陵令,都是我安插的人,别说是两百根上好巨木,就是两千,我也凑得出来。」 将作大匠眼睛一亮,这三宫都是女皇久已不去的离宫,三宫使其实也就是管着西京到东都一路上近二十座废弃或者半弃的离宫。这些宫殿虽然早已无人使用,但是都是国家的财产,闲人就是进去了,大殿梁柱也不容易拆走。而诸陵因为距离京城太远,而且很分散,女皇上皇就是亲祭也只去明皇帝或孝皇帝陵,其他都只是遣使拜祭而已,这些陵墓都是依山而建,在山脚神道底都修有巨大的下宫,现在门可罗雀、当年兴建时却都是用最好的木材。 将作大匠想到这里,喜得连连弹冠,刘珍量依然带着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新柱跟旧柱总是有些差别,你应当比我清楚才是。」 「那是自然了。」将作大匠点头,两人心照不宣,将作大匠随即叫来左校署令,命他去接收刘珍量那边的木材,用在正殿以外的建筑上。 刘珍量望着永安宫,甫自关东领军返京,往昔熟悉的龙首原已变了面貌,内侍省也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太子身边的亲信内侍们也不再安份,也因此,两位神策军中尉才会急命他回师,只是没想到,一入京…… 「珍量,你怎么会来永安宫?」将作大匠问。 「陛下夺了我的中护军,命我兼个永安宫使,恐怕也是明白你筹材料的难处,才叫我来的吧?」刘珍量苦笑着说。 将作大匠大惊,看了刘珍量一眼:「为什么?」 「一言难尽。」刘珍量背着手,望着远处已经夯起的大殿基座,半晌才说:「好像是御史台在后面捅了我一刀……或者说,是他们将刀柄递在陛下手里。」 「天威莫测吗?」将作大匠说。 「天威若是能测,也就无威可言了。」刘珍量苦笑。 两人走回棚内,商量了材料的事,刘珍量便辞去。往内侍省的路上,一路张灯结彩,已是一派喜气洋洋,承天门楼也都上了新漆,数百年的旧宫焕然一新,在这来来去去的宫人中,刘珍量注意其中有不少新面孔,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内侍中更是如此。 走向熟悉的内侍省,每一步,刘珍量都感觉通往死亡、或者荣耀。朝廷对官员是宽容的,除非是犯了逆谋大罪、而且是主谋,否则很少以杀戮作为最后手段。梁国的历史上有许多次斗争,大臣大多是流放,唯有两种人是例外:皇族与宫官。皇帝对于自己的家人与奴仆可以严厉无情,但是对大臣却不能任意杀戮,这是整个朝廷都默认的规则。 所以内侍、宫女与妃嫔的争斗会比外朝来得残酷,因为这个国家先对他们无情。刘珍量想起自己这一路,先在汴州任监军,在大将战死的状况下,当机立断,领军出战。而后曾领神策军加入总攻吐蕃的大战,未料那次大战几乎全军覆没,连他自己也陷于敌军中,随后才在两国谈判下被放还,也曾任南照宣抚,为朝廷安定南国疆土......也是几回生死见惯了…… 他来到内侍省,先往功臣堂去。这座功臣堂在内侍省的最深处,与国初就建成的其他内侍省建筑不同,这是陉原兵变后,由女皇下令兴建的。规制如同太极宫深处的凌烟阁一样,功臣堂内供奉着有大功的内侍,另外还有一处后厅奉祀战死的神策军将士。 但是刘珍量略过功臣堂,直入后厅,在新添的牌位前上香行礼。在那些鲜亮的新字迹前,刘珍量郑重一拜,这是作为上司的最后一点心意。 有人走进来,低声说:「珍量兄,窦中尉唤你去,在功臣堂上。」 刘珍量点头,往那座高不过两层、宝塔顶、黑瓦覆顶的小楼去,直上二楼。功臣堂东西南三面是墙,门向北开,他跨入门内,只见前方的墙上悬着明皇帝时代几位大内侍的画像,最近的一幅是前年去世的霍中尉,他与窦文场是女皇的左膀右臂,而窦文场本人则盘膝坐在霍中尉像下。 阳光从门外投射而来,窦文场的影子映在墙上,似乎也像是一幅泼墨老翁,从那佝偻的背影中,刘珍量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把门关上。」窦文场说。 他是来日无多了……刘珍量在心底对自己说。 ※※※ 宣州州衙之外,如同每一年的元正一般,布置了不同的席位。 天尚未全亮,宣州境内的乡里耆老、僧道、致仕或丁忧官员、士族土豪、州学县学学生与现役文武官员,便纷纷向州城的子城中集合。子城的北面是州衙,衙内正厅与中庭已经摆设了几案,在州厅之外,所有关押的犯人则反剪双手跪伏于地。 在州卒的引导下,每年都要来的州人早已自动地排好,僧尼道士则与熟识的官员与耆老们问好,只是从他们的问安中,可以闻出微微的火药味。 「上次的事,承蒙老父母关照,敝寺上下才免去一场无妄之灾。」须发尽白的老僧向一个县官说,顺便狠狠地瞪了不远处的中年道士一眼。 道士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自去向一位儿子在做刺史的老人打躬问安:「老封翁一向安好?」 「自从神仙与我家作醮之后,家宅安宁许多,岁末还要劳烦神仙再来一趟。」老人说。 众人寒暄中,突然见一对官人走进来,两人虽然都与一般文官一样穿着朝服,一色绛纱大袖衣、白裙白衫、绛色蔽膝,但是前面那人身上的绶带却是二三品的紫绶、佩着金银丝绣的鞶囊与水苍玉,显然是个三品以上的高官。宣州属宣歙观察使所管,观察使本人虽然也有三品宪衔,但是从没听说宣州还有第二个三品以上的高官。 此时,却见观察使急忙出来,与那人行礼相见:「台主光临敝署,实在是蓬荜生辉,下官早已久仰台主大名,每入京,总恨不得见,今日于此相见,甚是荣幸。」 一听台主,所有人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那人正是李千里,他苦笑:「我已非御史台主,暂且从妻来此治丧,能与宣帅相识,也是十分荣幸。」 「哦……原来夫人是宣州人氏。」观察使哦了一声,他本来不知李千里在此,是在敕使到达州境、要下令召集官民的时候,驿站那边传来消息,说前御史台主与一位前监察御史已入州境,差点没把观察使吓出病来,于是连忙派人去召李千里。观察使与李千里寒暄罢,便问他身后那人:「这位想必是虞监察了。」 李千里点头,虞璇玑从他身后闪出来,深揖为礼:「下官,前监察御史里行虞璇玑,拜见宣帅。」 「他们说虞监察是南陵出身。」 「正是。」 「青年才俊!当真是青年才俊哪!」 观察使装模作样地说了几句,虞璇玑应付过去后,自与李千里站到致仕、守丧官员那边,只是李千里觉得有些奇怪,在他们出现后,庭中众人就开始窃窃私语,视线都向虞璇玑看去。他回头看了看,虞璇玑微微地仰着脸,没有看任何人。李千里再扫了众人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在队伍中。 不久,赞礼官发出口令,众人纷纷端正衣冠,只见敕使领着两个抬着几案的小使从大门外进来,直到正厅前的阶梯下,而观察使则从厅中出来。使者直入州厅,观察使则领着官员们跟着进入。其他无职官品的人则留在外面,垂手站立。 此时,两个小使将几案放在使者前面,他拿起案上的圣旨,高唱一声:「制令!」 所有人一致地双手平举、向上,画了个大圈后顺势跪下、伏拜于地,听那使者朗声诵读:「朕纂承天序,嗣守鸿业,以不敏不明,得圣母神皇陛下托于万国兆人之上,永惟高祖太宗旋造区夏,列圣休德,洽于人心,肆惟寡昧,膺受多福,大惧不克负葆,为宗庙羞……」 其他人都听得昏昏欲睡,唯有李虞夫妇与观察使虽然低着头,却一字不漏地听着。 「天下百姓,应欠弘晖六十二年九月初三前榷酒,及两税钱物,诸色逋悬,一物已上,一切放免,京畿诸县,应今年秋夏青苗钱,幷宜放免。天下诸州府,应须夫役车牛驴马脚价之类,幷以两税钱自备,不得别有科配,仍幷依两税元敕处分……」 三人眉头微挑,新君免税停赋是情理中事,但是此后不准另外加征运送路费,这是与民有益,对地方来说,却会是一个极大的负担…… 「常贡外不得别进钱物、金银器皿奇文异锦雕文刻镂之类……」 观察使的左脸微微一抽,李千里的表情并无动摇。 「清净者理国之本,恭俭者修己之端。朕临御万邦,方宏此道,苟可济物,予何爱焉?宫掖之中,宜先省约,其后官细人子弟音声人等,幷宜放归。亲族应缘宫市,幷出正文帖,仍依时价买卖,不得侵扰百姓……」 李千里微微抽了口气,虞璇玑则是皱着眉头、扁着嘴,似乎很不解。随后是一大段对于皇亲功臣的加封,最主要的是上皇改称『天冊皇帝』、女皇则是『圣母神皇』。李千里听着这两个称呼,不禁想到上皇听到这个称号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大约是哼一声说:「天个雕!天什么册什么皇什么帝!一点新意都没有!我要做混世魔王!」 想到上皇,李千里无奈地抿了抿嘴,绝不承认有那么一点想念京里的那票老狐狸。 「百司及在城诸司,息利本钱,征放多年,积成深弊;内外官科钱职田等,厚薄不均;两税及诸色榷税,钱物重轻,须有损益;幷宜委中书门下与逐司商量,具利害条件以闻。不得擅有闭籴,禁钱务令通济……」 听到这里,李千里与虞璇玑都是一惊,紧抿着嘴才忍住不叫出声来。诏书一路宣读,大致上就是要访求贤才、广开言路、旌表节义之类的官样文章。宣读完毕后,使者将诏书一合,观察使双手高举,接过诏书,触额以示尊敬,放回几案上,官员们同时起身再拜,而后观察使循礼将使者送走、释放囚犯。 接受大赦令与即位诏书的礼仪至此完成,众人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纷纷准备散去,但是李虞夫妻二人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欣喜。而宣州官民虽然径自说说笑笑,但是还是有些人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虞璇玑,她不悦地撇开头,向李千里看一眼,抿着嘴,目光飘向外面,李千里便知道她不想在这里多待。 两人向观察使做别,观察使正招呼着大家赴宴,此时也已有一些伎人歌女怀抱乐器入州厅来,听说李千里要走,观察使自然马上挽留:「那怎么行?宴已齐备,怎好少了李台主与虞监察这两位进士才子?」 在众目环视之下,李千里说:「大礼既成,拙荆丧服在身不能入席,我虽服袒免,但是妻家之丧,虽无服亦不宜宴乐,还请宣帅见谅。」 观察使困惑地眯了眯眼睛,半晌才说:「呃……台主与夫人不能入席我自是理会得,但是虞监察怎么也一起走了呢?席上少了虞监察这位青年才俊,莫说我觉得遗憾,就是那些宣州名妓恐怕也觉得失望呢!」 李虞夫妻对看一眼,正要分辩,却听一个中年道姑笑着说:「大帅有所不知,虞监察不是男子。」 「咦?」观察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十多年前,虞监察可是宣州出了名的女才子,依稀有句诗说『须眉才子万千余,号令春风总不如』呢!」道姑笑着说。 虞璇玑自是认得这个道姑的,她有点寂寞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了,亏道长还记得。」 「当年南陵失了虞二娘,今日宣州得了虞监察,也是一桩美谈。」道姑说,两个女人目光一碰,似乎有些相惜之情:「两三年前就听闻你高中进士,还想着不知你何时荣归故里?可巧就在今日。」 「不是荣归,是护丧之故。」虞璇玑带着一丝哀伤说,转向观察使:「下官一门已无男丁,故为亡姊服小功之丧,请恕下官不能陪宴了。」 「嗯?虞监察家里也是丧事?」观察使似乎又更不解了,来来回回地看着李千里与虞璇玑。 李千里心中有些厌烦这个观察使的驽钝,面上则说:「璇玑便是拙荆。」 「啊?啊?夫人便是虞监察?啊……哦……」观察使嗯嗯啊啊了半天,终于搞清楚一切,才放他们离去。 李虞二人乘车而去,在车上,虞璇玑讪讪地说:「就是这样,我才不怎么回宣州来……」 「别这么说,毕竟是故里。」 「那是你不知道我在宣州的名声有多糟。」虞璇玑嘿嘿地干笑两声,一甩头说:「地小人少闲话多,看了就烦。」 李千里自然不可能没发现离去时,众人的注意力从虞璇玑身上转到他身上,那种目光有种看好戏、看笑话的兴灾乐祸,也隐隐有种羡慕跟窥探:「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就别放在心上。」 「放心上?」虞璇玑嗤笑一声,表情变得森冷而桀骜:「宣城这些人我才不放心上,他们算什么?不过是看个几眼而已,南陵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虞氏宗族,他们说出来的话,别吓死你。」 「吓死我?我可是在天下最乱最麻烦最多闲话的陇西李家本家长大的,有什么能吓死我?」李千里一笑。 虞璇玑冷笑,看向窗外,目光如冰:「话别说得太满,到时候听了闲话,怕是连碰一碰我都怕脏了手。」 「女人的闲话只有一种,我母亲一辈子恪守妇道,亲近如阿奢,也不曾与我母亲在五尺之内说话。祖父去世后,家中来客,但凡是个十三岁以上的男子,就是八十老翁,我母亲都隔着屏风应对。即使如此,我长大之后还曾经听人传说我母亲自尽是因为怀了野种……」李千里淡淡地说,此时说来,自然是已经觉得可笑,但是当时他确实曾经怀疑过亡母,因为他不能理解自己做错了什么,而导致母亲必须以死亡来惩罚他。 虞璇玑心头一松,轻轻握住他的手:「我不是故意惹你难过的。」 「我不难过啊!我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有什么好难过?再说,我还宁愿她那时真的与人有情,这样她下半生可能会过得好一些。」李千里说,虞璇玑摸了摸他的手臂,他微微一笑,表情又变得严肃:「你觉得太子的诏书如何?」 虞璇玑偏着头一想,思量着说:「有些是官样文章,可以当作放屁,但是不准多征脚力钱、禁止平时入贡、整顿本钱、整顿宫市这几件事,确实是目前朝廷积弊,能整顿,当然好……」 「就怕捅了马蜂窝,却干不了。」李千里搔着短须说,却又咬着牙说:「不过这痴肥傻鸟会点出这几点,也是不容易了。」 「你的表情,像个糖被吃走的小孩子。」虞璇玑一笑,盯着李千里说:「我觉得,如果是你主持朝政,恐怕也会针对这几项进行整顿吧?」 「那是自然……这些弊端的案底在御史台里堆积如山,整个御史台就是在跟这些弊端对着干。」 虞璇玑盘膝而坐,大拇指抚着嘴唇说:「所以是柳子元他们给太子提的?」 李千里半晌不语,良久才说:「若是如此,也算他们干了件好事。」 「若是有一日我们重回西京,你会放过他们吗?」 李千里皱了皱眉,看向她:「为什么要放过?」 「他们看出了国政之弊,不是吗?」虞璇玑问。 「看出来不代表能处置。」 「若是他们能处置呢?」虞璇玑逼问,李千里陷入沉思,她低声说:「若是他们真的拨乱反正,解决了你心中一直想解决的弊端,你会放过他们吗?」 李千里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紧皱了一下脸,似乎很痛苦,随即却又一扬眉,用令人胆寒的凛冽语气说:「若是如此,倒是要问他们放不放过我了。」 「党争……吗?」虞璇玑低声却清楚地说。 「我们一直都在党争里面,你没感觉吗?」李千里像是放松似地笑着,露出牙齿,他的牙齿生得很整齐,但是在虞璇玑看来,却有点像野兽的獠牙:「只是什么叫党?姻亲宗族可以连成一党、官署幕府可以叫一党、进士与座师也是一党,党中有党,甚至你我夫妻在外头是一党,回到家却是两个党。所谓的党,不过就是不同大小的棋盘,人是棋子,看似非黑即白,其实换个棋盘就不一定是黑是白。党争没什么可怕的,怕的是闹得太凶把棋案给掀了。」 「所以应该相忍为国?」 「有时候可以如此,有时候,也不一定要相忍,把对方铲掉就是了。」 「男人真是好斗啊!」虞璇玑带着几分畏惧地说。 「那是你没见过好斗的女人。」 「你见过?」 「当然,御史台也没少跟宫女斗,尚宫们也不知是怎么教的,比市井泼妇更凶,宫女们之间勾心斗角的事也多少听说过。外朝再怎么斗,最多不过就是流放,但是宫里的冤魂只怕比神策军还多,主父为了立威信、定法度,听说规定宫女处决必须由他亲自监刑,可见宫里的女人有多厉害……」李千里又一笑,露出那种森冷的表情:「厉害到不亲眼确认她们死去,不能算完。」 虞璇玑想起崔宫正,她闭上眼睛,崔宫正与她说起往事时的表情浮上心头,睁开眼睛,见李千里有些奇怪地看她,她说:「哦……」 「怎么了?」 虞璇玑摇头,一扁嘴:「我觉得你说得不对,但是我没见过宫人的实际情形,所以我不能判断我们之间的对错。」 「是不能判断?还是无法判断?」 「我想目前是『不能』。」 「璇玑。」李千里微眯眼睛,这些日子与她朝夕相处,慢慢褪去新婚令人目眩神迷的甜蜜,添了真实生活的磨合与了解,他眼中的虞璇玑也有一点改变。于是,那恶心至极的『爱妻』只会出现在家居的场合,一谈到公事,就自动地变成『璇玑』,他摸着下巴说:「我好像明白你与我、与保泰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了。」 「因为我是女人?」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郭供奉就跟你不一样。」 「我羡慕她处事果断、手腕老辣。」 「我也处事果断,你怎么不羡慕我?」李千里突然笑了起来。 虞璇玑揉了揉鼻子,眼下笑出弯弯的笑窝:「我对郭姊姊是羡慕,对你,是嫉妒。」 「妒我什么?」 「不知道,有时候就是觉得嫉妒……也会想,如果有一天我也入阁拜相,不知是何等滋味?」虞璇玑摇头,突然搔了搔头,嘿嘿一笑:「要不,你先把紫袍借我穿穿看?」 「那不成了小儿郎穿长袍?」李千里忍着笑意问。 「你管我?」虞璇玑哼了一声说,李千里笑而不答,却听她说:「话又说回来,今天这道即位诏书,不知道陛下看了会怎么想?里头光是停止无事纳贡一项,就确实是将矛头指向开此先例的陛下……我记得在魏博时,就听说许多藩镇都透过纳贡跟陛下暗中谈条件。从朝廷的角度,确实是应该禁止藩镇越过朝廷跟皇室献媚,但是从皇室看来,这是从藩镇那边回本的方式之一,缺了这项收入,要怎么补上?新皇真的会勒紧裤带过日子吗?」 「禁止纳贡……这是禁止藩镇继续贿赂皇室?还是指他们给得不够?我看还在两可之间。重点是,藩镇的钱有一大半是用在养神策军,新君这是跟神策军公然对着干了,我不能说他做得高明,但是至少是有人主气魄,这跟太子、主父从前的作法完全两样,肯定不是太子自己的意思。」李千里难得对太子的政见露出一丝赞赏。 「是太子身边的那些东宫师保吗?」 「怎么可能?都是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老学究,他们才提不出这种建议,也没有那种胆量直指陛下之过。」李千里掀开车帘,望向远方:「我猜是那个王待诏或者柳刘他们,因为从来没碰触朝廷核心,才有这等锐气,想趁机一靖妖氛,进则振衰起弊、退也青史留名。另外,他们恐怕也是在向天下百姓树个草人,想倚赖民气除掉其他人,国家大义、个人私意两不误,我猜,他们是这个心思。」 「这么说,太老师他们就危险了?」 「险地则安。」李千里淡淡地说,并不把整个韦党最核心的秘密告诉她。突然,听得外面马蹄声响,有人喊了一声『郎君』,他问:「如何?」 是燕寒云的声音,似乎很受不了地说:「巴四郎来了。」 李千里闻言变色,厉声说:「他来干什么!」 「来给你安南大都护李府君讳千里奉茶捧砚洗脚催吐啊!」一个懒洋洋软趴趴的声音从外面飘进来,呼地一声,有人挑开帘子探进头来。虞璇玑吓了一跳,转头去看,正对上一张笑嘻嘻的容长脸,却是眉目平和、不讨人厌也不太醒目的相貌,那人见到虞璇玑,便说:「唷!这位想必是新夫人来着啦!」 「你是?」虞璇玑退开一些。 「没听他们说?我叫巴四郎哩!夫人你莫笑我这名字生得怪,这我娘就姓巴,招赘了我爷,我爷姓王名大,好死不死就入赘巴家,这名字一反过来可就惨啦,所以乡人都叫他大王八,生了我们兄弟姊妹也不知多少人,懒得取名字,也就按着顺序排下来啦!」巴四郎瞎三话四地乱扯,浑然不管李千里抽搐的嘴角,自顾自与虞璇玑说:「总之,我与你家李大都护是从小穿同一件裈长大的割头换颈好兄弟,我虚长他几岁,他都叫我巴哥,我看你这小娘子长得挺好的,所以让我叫你嫂子也没关系,你闺名叫什么呀?说来给哥听听。」 虞璇玑哑然失笑,怎么这人一下自称哥一下又叫她嫂?却听李千里将她拉到身边,自己移到窗边冷着声说:「当着我的面,吃我娘子的豆腐,我看你真是太久不见,欠揍了是不?」 「唷!这样你也听得出来我吃她豆腐呀?真不错真不错,几年不见,你有出息!」巴四郎疯疯癫癫、前言不搭后语,竟然还伸手进来在李千里后脑勺用力拍了一巴掌:「帅呀小千!」 「千你娘亲!」李千里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往上凹,巴四郎连声求饶,虞璇玑却笑得肚子痛,最后听李千里说:「你来干什么!不是叫你待在原地吗!」 巴四郎一边揉着手,一边说:「待得腻啦!比溺水还溺啊!再说,我也挺想念你……那青春的肉体的!」 「去死!」 「好伤心,这位郎君你怎么这等负心?想当年你也曾经说我是你的知心……原来我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要抓住你的身,先要抓住你的心,切开你肚子原来是一颗猪心……」 「你再胡说八道,我真的会切开你肚子挖出你的猪心!」李千里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说。 「郎君真没良心,我不是猪心,是七彩琉璃心,所以请不要伤我的心。」 虞璇玑坐在一旁,笑看他们两人斗嘴,突然发现,他们两人说话一递一句,似乎已有很深的默契。最后,李千里竟然用她听不懂的方言开始跟那巴四郎说起话来,两人的表情依然千变万化,但是他的眼神转趋凌厉,而那巴四郎却依然是一派漫不经心,还有心思向她挤眉弄眼做鬼脸。 「你再乱看我娘子,我就戳爆你的眼睛。」李千里恶狠狠地说。 巴四郎吓一跳,回过神来,竟然顺手就往李千里头上拍下去:「凶个屁!看你娘子,那是给你面子看得起你!晚上该摆酒请客了!」 虞璇玑听到酒,眸子一亮:「巴兄是好酒之人?」 「咦?嫂夫人你也好这味的?」巴四郎瞪大眼睛。 虞璇玑这才想起,这一路行来因为李千里并不喝酒,她也没有喝酒的心思,掐指一算,竟然也有两三个月酒不沾唇。不说没感觉,一说起酒就馋得紧,却瞄见有人黑着脸,只好打哈哈说:「啊哈哈……贪饮贪饮……」 「哎呀呀!我还正担心在小千家里住下,我肚子里养了四十年的酒虫不死也剩半条命,有嫂夫人做我的酒友,甚好甚好!干脆我们搓土为香,烧黄纸拜兄弟,再叫几个□□……欸不对!嫂夫人是女子,叫几个壮汉来歌舞一回……」 一说到壮汉,李千里跟虞璇玑就都想起了玉台宴,虞璇玑干笑几声,李千里却马上沉下脸,把那巴四郎的脸往外推:「我与娘子还在丧期,不能饮酒,少说那些废话。」 「人都死了,不会在乎你们喝酒的啦!当今世上最烂最该废掉的就是那套丧服礼制。要按着我说,死了一个就该补一个,所以服丧就该多生小孩!还有,连哭几声都要限制,蠢不蠢?闹到最后没泪干嚎,看着就一肚子火。穿那丧服就更蠢了,一个个穿得像稻草人一样,难看得要死。还有还有!爷死了守三年,娘死了只守一年,这更是没道理了,爷除了给你吃给你穿,其实没什么屁用,不过就是捅进去就弄出个大活人来,倒是做娘的怀胎十月,弄不好还要死人,凭什么爷死了守三年,娘只守一年哪?所以我说,仪礼丧服都去他娘的是废话屁话狗屎话,礼要真有用,当今就不是大梁国,还是那周天子坐朝哩!」巴四郎兀自在外面絮叨,又把脸凑近车窗说:「嫂夫人,听说你也是个官?」 「是。」 「你有想过改律令还有礼制吗?」巴四郎问。 虞璇玑与李千里都是一楞,面面相觑,虞璇玑困惑地反问:「巴兄,为什么要改?」 「咦?不改的话,你跟小千生的小孩,是姓你的姓?还是姓他的姓?你们两个吵架互殴,你算殴夫、他可没事,这你不就吃亏了吗?」 「你这乌鸦嘴!我们家没有殴妻这种事!」李千里啐了一口。 「死脑筋!你们两个都是官,理当平起平坐,但是在朝廷的规制里,你就是赢在多了点东西,你们夫妻和乐不打紧,可是要是女人往后都真的出来与男人抢饭碗,明明是女人养家活口了,她丈夫依然可以管教她,这不是很奇怪吗?」巴四郎完全不在乎,继续唱衰李虞夫妻:「比如嫂夫人做官,小千在家里吃你的穿你的,结果他竟然在你背后收受贿赂,因为他是夫、是天,所以你不能不听他的,于是害你被御史台弹劾,所以你很委屈,在御史台叫起撞天屈来,那朝廷该判你渎职受贿、还是该判你丈夫教唆之罪?这主从之间,量刑可是完全不同呢!」 李虞夫妻沉默,李千里是在朝廷讨论是否接纳女官时,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他并不认为有修改律令的必要。虞璇玑也想过这些律令中的男女分际,但是她并没有想过妻子为官时,丈夫该如何自处的问题。 巴四郎很满意地看着这对夫妻沉思,兀自笑嘻嘻地唱起村歌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6章 小儿女 元正的大赦令已是登基大典举行后的事,李千里等人入宣城后便回到虞氏老宅,不久就收到韦尚书寄来的信。 「这老货大约是太闲,没事干,才会把这些破事讲得这么清楚。」 闻言,虞璇玑噗哧地笑出声来,看着李千里用不悦的表情,瞪着一边拍着阿乾、一边凑在他身边看信的巴四郎:「我看你也是太闲没事干,才来看这些破事。」 「这叫五十步笑百步。」巴四郎一本正经地说。 「知道就好。」 「不过还是差了五十步啦!」 李千里白了他一眼,还是继续念信,将朝中的情况转述给虞璇玑知道。她抱着阿坤,轻轻地摇着。 韦尚书说,因为太子刻意示人以俭,所以禅让大典办得很简单,女皇与上皇分别上了尊号,祖孙三人身穿同样的皇帝冕服,可说是千古未见的奇观。其中,女皇舍弃了皇后头饰,与父、子一样,戴了皇帝的冠冕,九串冕旒遮住她的面容,她与上皇并排坐在新君身后,显示出这祖孙三代的相承关系……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鱼生鱼、虾生虾,乌龟养出大王八……」 虞璇玑又喷笑出声,想也知道这番胡说八道出自谁的口,李千里说:「你想被砍头可以直接跟我说,我免费为你下刀。」 「我不想砍上面的头,我想砍下面的,可以吗?」巴四郎语出惊人。 「你想干什么!」李千里瞪大眼睛。 巴四郎毫不犹豫,非常流畅地回答:「我想自宫去做内侍监啊!当内侍多威风,比当皇帝还威风一百万倍,而且无妻无子无牵无挂,反正最惨莫过于断子绝孙,没了下面那烦恼根,还可以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一辈子不干好事,完全不会良心不安,太完美了。」 「如果这是你没孩子的原因,那我还放心些。」李千里咕哝说。 「其实我没孩子的原因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所以庸脂俗粉都不在我眼里!」巴四郎竟然撅嘴,吓得李千里连忙跳开三尺:「哎呀,随便说说你也相信?其实我本来挺喜欢你的,但是见了小玑后,我发现我更喜欢她,你赶快写张休书,让我带着小玑远走高飞。」 小玑是巴四郎给虞璇玑起的绰号,自从他住下后,就把所有男女老少都起了绰号,连两个娃娃都有绰号,一个叫大鱼干、一个叫小鱼干,反正没什么逻辑可循。不知为何,虽然这些绰号听着奇怪,虞璇玑却不讨厌他,她隐隐感觉巴四郎绝不是个普通人,却不知他的底细,问李千里,他只说『很难说』…… 李千里横那巴四郎一眼,严正地说:「朋友妻,不可戏!」 「偶尔一次没关系!」巴四郎反应奇快,然后把孩子往旁边一放,就一溜烟地跑走了。 虞璇玑无奈地一笑,只好把阿坤放到摇篮里,想过去把阿乾捡起来:「哎呀,怎么把孩子丢着就走了?」 「这只混帐傻鸟!」李千里被他气到无言,一边把阿乾抱起来,一边喃喃地说:「真是贱骨头,干什么答应老师要让他住到家里来!」 「他是太老师的亲戚?」虞璇玑问,李千里只是嗯了一声,这种态度引起她的好奇心:「他到底是谁?」 李千里转过身,把阿乾放到摇篮中,盖上薄被,他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谁会想听假话啊!虞璇玑瞪了他一眼,一转念,却问:「都说来听听啊!」 李千里背对着虞璇玑,无声偷笑,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轻轻推着摇篮:「假话嘛,他是被天帝踹下凡来的仙人,不照顾他会全家有难。」 「你编假话也编得真一点吧!」虞璇玑哼了一声,又问:「真话呢?」 「真话就是假话是真的。」 「不想说就明白说!耍我好玩吗?」 虞璇玑怒吼,李千里充耳不闻,兀自逗弄孩子。却见阿干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李千里心中一动,犹如反射一般,眼睛微微一眯,竟然发现阿乾竟然也跟着眯了眯眼睛,他满意地笑了笑,像抓动物一样,把阿乾从摇篮中抓起来,让他趴在肩膀上,就往外走。 「去哪里啊!」虞璇玑连忙问。 「套一句俗话:我们男人的事,女人别管!」李千里神气扬扬地说,见虞璇玑脸色一黑,又笑着说:「开玩笑呢,我带他出去晒晒太阳。」 「孩子皮肤嫩,别晒出伤来!」 「没的事,今天无风日暖,正是晒儿好时节。」 虞璇玑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他顾左右而言他、转移焦点、不肯老实交代巴四郎的来历,笑的是他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跟她倒是一个模子出来似的:「说得像晒衣服似的,那你怎么不把阿坤也带出去一起晒?」 「偶尔也是要有男人跟男人的时间哪!」李千里一边说、一边踩着家居的屐到后院去了。 虞璇玑也抱了阿坤,打开后堂的窗户。见后院庭中秋日阳光正好,穿过干枯的瓜藤,李千里一手抱着阿乾,另一手从缸里舀起水来,浇灌竹架下新栽的瓜苗,他的玄衫垂在地上,沾了点尘土。阿乾趴在他肩上,一手抓着他幞头垂下的巾脚,滴下来的口水在李千里肩膀上留下一小滩水迹。 然后,李千里扣着阿乾的腋下,将他举起,让他的小手能碰到枯萎的瓜叶,阿乾咯咯地笑着,李千里则是满口『瓜!这是瓜!』浑不顾手中婴孩还小得连爷娘都不会叫。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些小鸟飞下来,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觅食,李千里蹲在地上,一样扣着阿乾,像操弄偶人一样,把他慢慢地蹭到雀鸟附近。但是阿乾不知道这些会跳的东西是什么,只是盯着它们看,雀鸟迅速飞到瓜棚上,阿乾努力地转着头,却被李千里抱起来,坐到阶前,放在膝盖上,他遮住脸、又打开,重复着正常成人觉得很蠢的『姨父在哪里?在这里!』的游戏。 虞璇玑则抱着阿坤,阿坤半眯着眼睛,安静地靠在她胸前,听着心跳,隔着敞开的窗户,望着庭院,她轻声对阿坤说:「真像梦一样……若是能这样过下去,就好了,是不是?等你长大、梳上头发、离开家门、去走你自己的路之前,我们还有好多这样的日子,是不是?」 李千里坐在阶前,虞璇玑望着他脑后被风吹动的巾带,第一次感觉他的背影不只是一夫当关的悲壮与孤独,即使在一院秋风中,也没有往昔那种『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凄凉,却有了另一种心情。 等到李千里把阿乾抱回去堂中,窗户早已关上。而阿坤好端端地躺在摇篮中,虞璇玑则趴在旁边案上,他探头去看,见她手下压着一张花笺。李千里含笑,如在西京时的那个冬天,将她移到自己腿上,顺手拿起花笺。 「天清木叶下,不共旧时悲,因怜小儿女,秋凉掩窗扉……」李千里无声地念着,轻轻摸着妻子光洁的额头:「爱妻,你也像个母亲了呢!」 他看向一双小儿女,闲居的日子平静得不似真实,只是他却不能专心地定睛在妻儿身上,即使在千里之外,他也能感觉到来自西京的压力。从前在西京中只有韦党,而现在则变成了李党,韦尚书的信带着一些暗语,足够让他明白,他虽在外地,却是李党与即将扶持的新君最大的联系。如果能成功扳倒太子,李千里无疑会是新君的亲信股肱,甚至李贞一与韦尚书都不及他圣眷昌隆,李千里明白,李韦二人,是将梁国未来的十年交在他手上。 而那位新君,又会怎么看待虞璇玑呢?李千里望着她的脸,他能看出她的价值吗?还是就算看出了也视为无用呢?他面色凝重,却听外头脚步声响,却是春娘奔入后堂。 「郎君,外面有一位夫人,说是我们娘子的从祖姑,要见娘子。」 「娘子正在休息,请她明日再来。」李千里压低声音说,而春娘却有些嗫嚅,他问:「怎么了?」 春娘抖了一下,似乎被吓坏了似的:「那位夫人带着刀,说娘子若不相见,便死在我们门前。」 「嗯?什么?」虞璇玑被吵醒了,春娘又覆述了一次,她问了那夫人的名姓,春娘说了,虞璇玑便起身:「那我还是去看看吧!」 「我与你同去。」李千里说,一边要去提剑。 「不用了,应该只是她怕我不见而已,这人我知道,是虞家出了名的一位孤高才女,身子却弱,杀不了我的。」虞璇玑一笑,把他按回原座,见他表情僵硬,便说:「这点家族里的往来,我能应付的。」 说完,她便随春娘到前堂去,从窗外相了一眼,定一定心,走进去:「十一姑,好久不见了。」 虞十一娘转过身,与虞璇玑一打照面,两人都是心中一惊。虞璇玑惊的是她虽衣衫高雅讲究,发量却有些稀疏,硬是用假髻扎了髻,容貌衰老枯瘦得像个六十老妇,事实上这十一姑顶多五十。印象中,她的夫家家底殷实,是南陵第一名门何氏中的嫡系。 而虞十一娘惊的是当年与自己齐名、却身世坎坷的族侄,竟有几分像故去多年的族嫂宗蕙兰。即便只是半旧衣裙,却双颊微圆、体态丰盈,虞十一娘心中悲伤,身在士族,眼见过数以千百计的士族妇人,她知道女人出嫁后的幸福与否,从体态与眸中神色就看得出来。 两人见礼,虞十一娘坐在上首:「岫嵬,你像极了你母亲。」 「此番回族,许多人都这么说,真的很像吗?」虞璇玑说。 虞十一娘点了点头,随即转开了话题:「虽是姑侄,但是久疏问候,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来求你,只是我夫死兄亡,不得不以这等泼妇行径来逼你见面,还请原谅。」 虞璇玑便知道对方有事相托,只得说:「同是一家人,姑母遇何难事?若有我能帮忙的,自当效劳。」 虞十一娘娓娓道来,原来是她出嫁多年无子,大伯与婆母可怜她,便将大伯的第三子交给她,没想到这孩子养了半年多便夭折,随后又将大伯的第四子也给她照顾。隔年,她的丈夫与小妾也生了一子,本来也没什么,但是在她大伯、婆母与丈夫相继去世后,大嫂却要求虞十一娘归还将已成年的儿子,虞十一娘不愿,希望自己亲养的孩子能为她养老送终,然而族老却裁定虞十一娘当由庶子奉养,而那养子则回归本家。虞十一娘不肯,便对簿公堂,直打到宣帅跟前,还是被驳回、维持原议…… 虞十一娘越说越难过,想起十七年来与儿子的点点滴滴,不禁悲从中来,掩面号泣。虞璇玑听着觉得心中惨然,在家族中,这位十一姑母听说少时便文采斐然,又嫁与当地的名门,临老却无子送终,实在悲惨。 虞十一娘一擦泪,强忍着悲痛说:「论法,我并不是要四郎与七郎争家产,那七郎是亡夫之子,自当继承亡夫家产无疑。但是我也自有陪嫁,横竖四郎在他本家继承无份,那我将我的陪嫁传与他,让他做我的养子、为我送终,又碍着谁了?论理,四郎是大伯亲口托付,而亡夫也应允的,是承父命来做我的儿子,并不是我强夺人子。论情,自他三朝洗儿,就是我提携褓抱长大,为了亲自养他,我甚至愿意服用下乳药、不愿假手乳母,他自懂事就只知道我是他的母亲,母子之情,又怎么能断呢?如今在宣帅那里被驳回了,要推翻原判,只能上京,但是我朝中无人,只能求助于你了。」 「姑母可有状文?」虞璇玑问,虞十一娘自然是带着的,而且是带了一大包,里面有数次告官的状词、证据与判文,虞璇玑说:「姑母,能不能容我先看过之后再与您说?」 虞十一娘没有说不好的理,再三拜托后便辞去了,虞璇玑送她出去,心头突然有点沉重,稍微看了一下状纸与判词,便去问乳母:「阿母,十一姑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这事已经吵了两三年了,不过当初倒是谁都知道何家大官人是亲口答应将孩子交给十一娘子的。」乳母叹了口气说。 「为什么大家都知道?」 「因为十一娘子多年不孕,何家那边就有些闲言碎语,你父亲和几个兄弟看不下去他们欺负十一娘子,便说『我们虞家虽比不上何氏家业,也少不了妹妹一间屋子、一副碗筷』,要十一娘子离缘归宗。但是何大官人、二官人和太夫人不愿意,那时何大官人已有两个儿子、大娘子又有孕在身,便拍着胸脯说,这第三个生下来,只要是男的就交给十一娘子养,虞家这才罢休。」 「这样不是很好吗?」 「谁说不是呢?当时大家都说是一桩美事。」乳母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摇头说:「坏就坏在那何大娘子身上。」 「这话怎么说的?」 「这事起先是何大娘子、何大官人和十一娘子三人的父亲是文友,这三位说定了三家要联姻,各嫁一个女儿到对方那里去。何家那边,是大官人娶十一娘子、二官人娶何大娘子。那何大官人气宇轩昂、处事稳重,当时的士族女子谁不爱他?十一娘子自也是芳心暗许,谁知结婚之前,十一娘子与大官人竟然同时卧病,大家怕是这两人犯冲,便调了一调,就成了现在这样。二官人虽不及大官人好看,却也温和善良,但是那大娘子却听说远不及我们十一娘子,又比十一娘子年纪小,处处仗着大嫂的派势欺压十一娘子。又好嫉妒,最后大官人与十一娘子为了避嫌,听说处处避着对方,只是为了留十一娘子,大官人要把大娘子的孩子送给十一娘子,那大娘子自是哭天抢地不依不饶,这才在大官人二官人都去世后,仗着自己是长房长媳、又倚儿之势,要夺回那小郎君,也真够狠毒了。」乳母长吁短叹地说。 「看来,这官司我不帮不行了?」虞璇玑喃喃地说。 乳母闻言,抬起头来:「不过这事听说很不好办,娘子你也知道,现在的虞家男人都是一票废物,无高官也无高才,连个大点的胆都没有,就剩那个与你差不多年纪的九叔是个汉子,当初就是他帮十一娘子出头。但是他只是个乡贡进士,为了这事,他被那何大娘子他们反告了个『挑拨兴讼』,气得一命呜呼,十一娘子在虞家也就孤立无援。本来你姊夫也想说点话的,你姊姊拦住了,说不要他去惹事生非,我看,你也不要管才好。」 虞璇玑不语,提着那包状纸回到后堂,却见李千里等在门前,见她来,便似笑不笑地说:「妳想管?」 虞璇玑一撅嘴,不悦地说:「你跑来听墙根?」 「我只是恰好经过而已。」李千里一摊手,虞璇玑知道他是怕她被捅死,只是眱了他一眼,却没有半点责怪之意,两人入堂,李千里说:「这事可是棘手得很,弄不好要引火上身的。」 「你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你会说什么。」 「真是当老师当上瘾了,动不动就考我?」虞璇玑又飞了他一眼,却也乖乖回答:「我想这事最难的症结有二:一是姑父有庶子,对礼律来说,这庶子就是十一姑的儿子,没有必要再养一个儿子,除非这养子是过继做为嫡子,但是这样,就会牵扯到财产继承的问题。二是十一姑为了避免对方紧咬着财产的问题不放,所以自己认可了庶子的继承权、也说这养子不是过继为嫡子,从礼律的角度,这个养子既然不是过继为姑父之子,姑母对他的抚养就没有意义,他自然应当回到本家。换言之,礼律与姑母最大的分歧,就在于礼律不承认女人单独拥有对儿子的任何权利,也就是说,女人与孩子之间的关系,必须系在丈夫身上,没有丈夫作为中介,一切就都不成立了。」 李千里惊讶地看着她,虞璇玑说:「怎么了?我说得不对?」 「就是说得对才令我惊讶啊!」李千里完全同意她的看法。 虞璇玑笑了笑,看着那包状纸:「自从你说你要嫁给我、好钻漏洞的时候,我就开始注意这些律令上的东西了,巴兄那天说起殴妻,也提醒了我一些事情。只是姑母不是官人,她的状况必须服从现有的律令,要逆转可是一场硬仗,」 「也许应该去探一探她夫家的状况,尤其是她那位大嫂,看起来,若不是那大嫂坚持要讨回孩子,何家未必不能容她继续做那孩子的母亲。」李千里抚着胡子说。 「我也是这么想,阿母说了很多何大娘子的坏话,也许是真的,也有可能是我们这些虞家人的偏见……」虞璇玑有些无奈地一笑,目光悠远:「这地方太小,话却很容易说得太远。」 李千里用赞赏的眼光看着她,突然一笑:「看来这回我是无用武之地了。」 「我们女人的事,男人少管,你把孩子给我带好了就行!」虞璇玑装作凶神恶煞地说,一讲完却又噗哧地笑出声来。 李千里却一拱手,含笑说:「下官谨尊夫人之命。」 两人相视,目中有情两心知,虞璇玑又问:「姊姊、姊夫的墓室已在赶工,入土的时日也算出来了,我想过几日也就可以算一算何时动身去安南。」 看着表情十分平静的妻子,李千里心中有些愧疚:「让你要跟着我去化外之地吃苦,我总觉得很过意不去,你也可以跟孩子们留在南陵,这样对孩子们也好,安南湿热,怕他们生病……」 虞璇玑啧了一声,忍不住唠叨他:「你在说什么傻话,独自在外的官人,是这世界上最不可靠的男人,回到家没事干,不是想着往外跑就是发懒装死,结果就是弄出一大票小妾,或者养出一大票头虱跳蚤。而且放你一个人去安南,一定是旷男郁结之气爆发,安南人才没西京只会动嘴皮子,只怕就是放出大军围攻都护府,不死不休,我才不当寡妇呢!」 李千里心头一暖,心中早有一千一百万个愿意,嘴上还要说:「我也是担心你……」 「少废话,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些日子,我牺牲自己化解你那一身旷男戾气,好不容易有了点成就,才不可能放你又继续聚气!」虞璇玑已经摸清楚李千里的个性,知道这人不骂不甘愿,又说:「等我们回朝的时候,我非要带回去一个满脸笑容、与人为善的李千里不可!」 听完这句话之后,李千里露出的笑容,让虞璇玑更是坚定了要『化解戾气』的目标,虽然这个目标在他们都垂垂老矣、李千里老年严重发福所以变得圆滚滚、眼皮子也耷拉下来所以没办法再眯眼之后才实现,但是在李千里开始过着『含饴被孙弄』的人生时,他再说起自己当年如何一个眼神吓趴一堆官员的故事,换来的却是孙儿们捧腹大笑说骗人。 在那时候,同样也是老年发福圆滚滚的虞璇玑坐在今日的位置上,想起了今日的谈话。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7章 新气象 在新君登极那篇令人心惊胆跳的诏书发出後,女皇默默地把上皇带离了西京城。悲惨凄凉的秋雨方歇,环绕着西京的八水沿岸长满了芦苇,金风吹开一地秋色,只见鸟兽出没其间,又是舳舻相接,南船归乡的时候。 上皇父女二人难得地同乘一驾辂车,各据东西首,上皇直直地躺着,屈起右腿,膝盖靠着车壁,脸上盖着那把从春扇到冬的蒲扇,时不时挠挠肚子,女皇则盘膝坐在一张条案後,虔心抄着经文。 「宝宝啊。」上皇喊了一声,女皇嗯了一声,就听他在扇子下说:「西川那边的事,妳听说了吗?」 「嗯。」女皇头也不抬。 「阿千做出头鸟啄东川的事,也有几年了吧?」 「嗯。」 「我说啊,妳不担心昭夜吗?」 「如同阿爷至今仍担心女儿一般,女儿以为,天下没有不担心孩子的父母。」女皇说。 上皇叹口气,翻过身假作委屈:「呜……虽说听妳叫声爷是期待很久没错啦,但是宝宝啊,妳好不好叫得亲热些?像妳那表妹叫妳姑父那样:阿爷~~~~把声音拉长长的,好不好?」 女皇没有回答,也不像往常那样冷冷地瞪着父亲,只是微微抿嘴,轻笑了一声,上皇却动了动耳根:「妳是不是在笑啊?」 「阿爷。」女皇淡淡地说。 「唷?」 「离京前,将军与我说了些话,可是你教的?」 「什麽意思?」 「他说起玄武门。」 「哦,那个。」上皇拿下脸上的扇子,搔搔没有头发的头顶,大大方方地说:「是我让他说的,怎麽样?」 「为什麽?」 上皇一摊手,用扇柄抠着耳朵:「我想妳该有点防心。」 「怎麽看起来像是有人想挑拨呢?」 上皇完全没有半点计谋被戳破的尴尬,只是做了个鬼脸:「我不说,不代表人家不做,骨肉相残可是我们萧家的悠久传统,妳防着点的好。」 「说到底是也是阿爷的孙子,为什麽就不能对他宽容些!」女皇紧盯着上皇说。 上皇一翻眼,耍赖说:「我就是不喜欢他丶一见他就讨厌,怎麽样?」 女皇正想驳他几句,却被老父那张仰着脸丶翻白眼丶鼓着腮帮子的样子给气笑了:「阿爷若不是阿爷,真想打下去。」 「没关系!妳打妳打,给妳打。」上皇把脸凑过去,傻兮兮地说。 女皇眱他一眼,心中明知这是老父的计中计,却也不想再追究,叹了口气:「往後不可以再这样了,若有话,直接与女儿说就是,这样传来传去,话到我耳中变了样子,到了旁人耳中,还不知做出什麽来,不可不慎。」 「是妳都不听阿爷说话,偏喜欢听窦文场那臭小子的话。」 「还臭小子,人家都有养孙啦!」 「就是臭小子!臭小子!」上皇嘟囔,缓缓坐起身:「不过宝宝啊,昭夜身边的人,妳要留个心眼哪!我们父女两个现在远在京外,要是他们一发狠,把我们一锅烩了怎麽办?」 女皇轻笑,伸手扶了上皇一把:「随行的是左神策军两个行营,过了陕州,就是镇国军接防,没什麽好担心的。」 上皇唔了一声,靠着靠枕坐了一会儿,就仰面睡着了,女皇撩开帘幕,下车去走一走。官道两边的田地大多是公田或者王公大臣的封田,有许多家奴官奴耕作,自然是一片五榖丰登的景象。 女皇伫杖远望着这一条似乎可以绵延到天尽头的官道,心中虽有万千思绪,却又无处可发,只能长长喟叹。此时,却听见後面一声马鸣,伴随着重物落地与有人『唉唷唉嗷的声音,女皇转头,只见有一匹白马兀自乱蹦乱跳,而有一个青衫小官看似从马上摔下,竟一路从官道滚到田中,惊起田上啄食的鸟儿。 「啊!有蛇!滚开!!!滚开滚开!!!」那人鸡猫子喊叫也似,却爬不起来,只见草不停地晃动着。好不容易,那人终於站起身,爬上田埂,正要回到官道上,却不知踩到什麽,脚一滑,又直溜下去。 女皇直直地看着,终於看到那人探出头来,却是满脸泥水,忍俊不禁,竟噗哧一声大笑出来。所有人其实都想笑,一见女皇展颜,也都凑趣跟着大笑起来,女皇笑得直不起腰,连声说:「还不快把他拉起来丶带他过来。」 此言一出,几个神策军士三两下就把那人拉起来,架到女皇跟前。女皇好不容易收了笑,要是按着往常的性子,应该端起脸才是,但是一看见那人幞头上滴着泥水,被军士们反剪双手,垂头丧气地跪着,就觉得有些可怜又可笑,便温柔地问:「你是文官?叫什麽名字?」 「启禀陛下,微臣是弘晖甲子科进士,新补左神策军骑曹参军,清河崔湘河。」崔湘河叩首,本来第一次面对女皇应该是战战兢兢的,但是他出了这麽大的丑,现在只觉得非常懊恼羞愧,完全没想到应该害怕紧张:「首次从驾东巡,便惊扰圣驾,微臣罪该万死。」 「清河崔家郎啊?果然是名门风范。」女皇对五姓子弟本就很有好感,此时见他还能一字一句地应对,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唯唯诺诺丶结结巴巴,又更有好感:「从驾怎麽也不挑性子温吞的马?要伤着旁人怎麽办呢?」 崔湘河兀自叩头,像在家里对着父母那样絮叨:「回禀陛下,微臣这匹马前些日子借朋友骑至关东,本想着应该是见了世面会好些,又想首次从驾,不好带家里骑惯的老马,杂在队伍中,显得不体面。只是没想到这马怕田鼠的性子还是没变,适才一只田鼠窜出,这马就吓坏了……总是微臣□□无方丶做事轻率,请陛下治罪。」 女皇一边听,一边以袖掩口微笑,心想此人可以将好马借给朋友,也是个轻财仗义的好孩子,便一挥手说:「本来是该治你罪,不过看你摔成这样,也是吃了教训,就不罚了,你去吧!」 「咦?不罚吗?」崔湘河错愕,一时忘了不该抬头的规矩,竟抬起头看向女皇:「但是微臣惊扰圣驾了呀!」 女皇微微睁大眼,眼中带着笑意,很少有人会用这样的口气与她说话,像是很亲近的子侄。她一扬眉,想吓吓他:「先记在你头上,等你下次再错,两罪并罚。」 「不好吧!」崔湘河吓了一跳,挤出非常不自然的笑:「陛下,我们打个商量,先罚这次,等到下次呢……就罚轻一点丶或者不要罚,这样好不好?」 「还敢有下次?」女皇故意板着脸。 崔湘河呆了一下,竟然是露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微臣从来不想有下次,但是不知道为什麽,只要向阿娘保证没有下次,就一定还有下次……」 女皇向他一笑。 这是崔湘河仕途的开始。 ※※※ 但是此时的太极宫中,却无暇去管女皇上皇那边发生的事,就在太子丶现在的永贞皇帝送母亲与祖父车驾至灞上,一等车驾消失在眼线中,便转身急驰。入春明门,永贞皇帝与一众随从王公大臣,奔上马道,从夹城回到玄武门丶穿过後宫回到两仪殿。 今日,两位王待诏都是春风满面,因为他们两人升官的文书已经通过吏部的关卡,只等干出几件大事站稳脚步,就可以公开宣布了。在内定的命令中,王丕升为门下省左散骑常侍丶而王叔闻则是起居舍人兼翰林学士。这两个职位非比寻常,门下省的主官侍中以下有两个体系,一是职掌行政驳议丶一是职掌谏诤皇帝,而谏官体系的负责人就是左散骑常侍,位在正三品上,简称左常侍。 而起居舍人虽然只是从六品上,却也属於中书省的谏诤系统之下,主掌皇帝的言论制诰,汇整之後,按季交予史馆,然而安排这个职位不过是让王叔闻可以名正言顺地在皇帝身边而已,真正的要职乃是翰林学士。翰林学士没有品级,但是朝廷制度上认可能为皇帝出谋画策丶草拟诏书的人,人称『内相』,向来只有德高望重丶或者文采出众的官员才能担任,从来没有一个流外官可以任学士。这两道人事命令,虽然没有正式赋予二王行政上的实权,却已经是公然将他们放在『谏诤』系统之下,一来表示他们不过是谏臣丶二来也在他们头上立了谏臣无罪的大伞。 然而这两道命令之後,两位王学士还准备了更多如惊涛骇浪一般的新政要击打朝廷这艘又旧又臭的老船。一切都将在女皇离京之後启动,所以永贞皇帝才要急着回宫。 东宫党人全数聚集,还有新安插到宰相班子的韦学士也在其中,永贞皇帝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明天的章程都拟妥了吗?」 最受信任的王丕,向来坐在永贞皇帝的左边,担任传递文书与发言的角色,此时,他双手呈上一卷章程:「臣等已将清单交予牛昭容,昭容前日已命宫市令采买。昭容是陛下爱宠,宫市令那边正想巴结,所以办得勤快,已探听清楚,明日会派出一批内侍出宫,届时便使人捕捉,开大狱丶追究此事。」 「不会烧到我们身上吧?」永贞皇帝问。 王叔闻却很精明,缓缓地说:「宫中没有的东西,采买本是天经地义,问题是本当以市价购买却强取豪夺,这自然与开立清单的人无干。」 永贞皇帝满意地摸摸胡子,又问:「御史台那边呢?」 「侍御史们等这一天等得久了,介入自然是没问题。」刘梦得说。 「那就好。」永贞皇帝点头,手扶几案,得意地笑了:「明日大干一场,一扫妖氛!务必好生惩戒这些可恨的奴才!」 「陛下英明。」众人俯拜。 柳子元与刘梦得低着脸,却都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直待退出之後,柳刘二人便赶往御史台见两位中丞与任端,商定明日之事。 然而三位御史却只是点点头,并没有欣喜之色,韦中丞说:「推事院这边已经腾出空间,历年来宫市使辖下内侍的罪状也已经搬出来,只待明日你们遣东宫卫率府的人去抓人,杜相公也已经吩咐下来,让御史台全力配合,二位只管放手去做。」 「如此,有劳中丞与任端了。」刘梦得拱手说。 话说到这里,本来应该告辞,一向不多话的锺中丞却皱着眉说:「子元丶梦得,你们两个可要小心哪!」 此言一出,韦中丞与任端侧目而视,锺中丞也不管其他同僚的眼光,只是平静而深沉地说:「良禽择木而栖,本无对错,但是你们现在不是御史了,行事为人,谨慎为好,不能再随己意任意结怨,务必小心丶务必小心。」 柳刘二人虽暗笑他迂腐,却也明白这是一片惜才之情,拱手欠身作揖而去。剩下三位御史面面相觑,任端没有明显的立场,单纯跟东宫一派杠习惯了,韦中丞只是看向锺中丞,一笑丶一眨眼,什麽也没说,而锺中丞却显得有些冷漠。 在御史台与东宫卫率府的合作下,隔日果然在东市逮到一票肆意勒索的内侍。只见东宫卫率府的军士们人人身穿新甲胄丶扎着新裹头,一派雄壮威武,如鹰攫兔雀一般,拎着那些内侍们出来。 「快走!混帐东西!」丶「新君登极,看你们这些米虫还往哪里钻!」丶「欺压百姓!你们也有今日!」.....听到诸如此类的话语从东宫军士的口中冒出,被派来检校的御史们,都是哭笑不得,郭供奉则是眉毛挑得老高,一脸像看到脏东西似的表情。 平日喧闹的东市,本来听说有中使要来,都掩门遮扉丶卷帘收旗,假装不营业,此时听到外面有动静,纷纷探头出来查看。几个胆子大丶资格老的商胡小心翼翼地询问:「敢问官长,这是……」 「今上登极下诏明令宫市所需必须按价付钱,就有这些混帐东西不遵旨意,所以命我们将这些人逮回宫中,交给御史台丶大理寺和刑部审理。」奉命亲自押阵前来的率官正待这一问,此时拱手向众人团团一揖:「今上从王学士那里听说过诸位的委屈,早就有意主持公道,只是从前身为储君,不好对神皇陛下的奴仆说三道四。今时登基,本也是一片慈心,想着以制诰警告他们也就是了,未想这些狗奴阳奉阴违,又来欺侮坊里,我等便奉圣命来捉拿了,诸位莫惊。」 「哦……今上果真是仁君哪!」丶「官长辛苦丶官长辛苦。」……商胡们一边还礼丶一边谨慎地回答,这是他们寄居梁国养成的习惯:不轻易相信官府。然而旁边围着的商家与闲人却不这麽灵敏,纷纷额手相庆,欢呼圣明,有些被欺压得苦的商贩,更是主动拿出酒水凉浆请军士用。 有个军士正要接过,却听那头率官大喝一声,三两下奔来,劈手夺过久盏还给商家,反手就啪啪两声甩了那军士两个大耳括子:「混帐下三滥八辈子不长眼的死鳖!谁让你喝了!还有军纪没有?王师只有出征凯旋才能受百姓供养,你算他娘的什麽东西!敢受父老相请?来人!把这不要脸的米虫脓包给我叉回去,抽他三十鞭子!」 「官长万万不可丶万万不可。」那商家连忙作揖陪笑,要为那军士求情:「都是小老儿手贱,不知规矩,才拿家里这些见不得台盘的东西出来,也是这位军长赏脸,并非军长之过,请官长贵手高抬丶贵手高抬。」 郭供奉简直看不下去,一扭头便出了东市的坊门,不耐烦地叉腰站在门边,看着来来往往的军士丶内侍与百姓。 「怎麽了?」高主簿跟出来。 郭供奉咬着牙,凑在高主簿耳边说:「一国之君,什麽时候沦落到这种要讨好百姓的程度了?」 「论实力不足以与神皇陛下抗衡,只能从百姓中积聚民气,也不意外。」高主簿耸耸肩,一摊手说:「再说,扫门口总比盖宅子容易。」 「整治这些宦官是很解气不错,论理我也应该解气,但是不知为何,我觉得心里发堵。」郭供奉抿着嘴,紧锁眉头。 「给新主子打下手,不习惯嘛!从前是当家主母的人,现在要听新主子的下人使唤,自然不同以往。」高主簿笑嘻嘻地说,似乎蛮不在乎又似乎是这事在他心里萦绕已久:「古往今来都是天无二日,如今是一次有三个太阳,这真也够晒的,是吧?」 郭供奉沉默地想着,半晌才说:「若是台主在,御史台怎麽会落到这个境地?」 「台主不是一直都在吗?只是姓李姓杜而已。」高主簿笑着说。 「呸!」郭供奉啐了他一口,怒目相视:「少卖乖,你就是叫人一声阿翁也不是他手里的宝,装什麽乖巧?看了就讨厌。」 「清娘……」高主簿难得地喊了郭供奉的名字丶而且是本名,与她并肩而立,双手却拢在袖里,装做没事似地与军士们点头:「妳知道我们的处境。」 郭供奉沉下脸,嘀咕说:「好在冬选就要开始了,我今年一定要调得远远的,去安南都比在这里好。」 「我倒是想留在京里。」高主簿背着手说。 「不是想留吧?是已经有不少人求你去吧?」郭供奉说。 高主簿别开脸,见东宫卫率府收队,而东市里的百姓兀自欢呼万岁,嘴角一抿,露出一个像是嘲笑也像是悲悯的表情:「走吧,戏演完了,该我们上去拆台子了。」 ※※※ 内侍被抓入御史台内审问,还连带着抓了不少倚靠内侍做威做福的小吏兵卒,这些人把推事院塞得满满的,御史台内已经很久不见这样的景象。御史台内官吏庶仆奔走往来,送卷宗的丶送口供的丶请示上级的……人人忙得不落座,杜君卿也特别拨了下午的时间来处置此事。 这一日,宰相会议後,新的群相在中书政事堂内会食,李贞一坐在上首,三省长官坐在左边,加衔的宰相坐在右边。食案呈上之後,众人入座,却听还挂着翰林学士头衔的中书舍人笑问同是学士的韦左丞:「韦学士,昨日入翰林院,怎麽见待诏院那边不少人在收拾细软?」 此话一出,众人都停箸看向韦左丞,只见他不太自然地笑了笑:「嗯……那些待诏不都年纪大了吗?新君登极,换些新人嘛!」 「是嘛?不过我记得书待诏里,行书丶草书的那几个,字真是不错的,棋待诏嘛……有两个常陪上皇下棋的,都撵走了,好像有点奇怪呢!」中书舍人故作困惑地说。 韦左丞涨红了脸,他这才知道中书舍人是公然向群相揭露二王在待诏院排除异己的行为,其实待诏院里,换谁当权都是这样,只是在群相聚集的时候说出来,显得想看笑话。 「如果全都撵走才奇怪,有几个人留下来的话就不奇怪。」左仆射说,挟了一口鱼脍嚼着,咽下去了才说:「靴子里有石头,不能穿靴的时候就放着,要穿靴当然要把石头弄掉了。」 韦左丞看看四周,见杜君卿专心吃东西,没有帮腔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说:「待诏的事,学士院这边向来是不管的,我也不清楚。」 「待诏的事,韦学士不清楚,京兆尹萧实贬官的事,不能说不清楚了吧?」中书舍人又笑咪咪地追问,提起酒壶在韦左丞的酒盏上一斟:「萧实是宗室,又是神皇陛下特意简拔的人,只凭某些住在京城的旁人一句话就免了,好像……」 「这不是因为萧实欺压百姓吗?京城的人都知道啊!」韦左丞连忙抗辩。 中书舍人把酒壶拿回来,在自己盏中一点:「知道知道,大家都知道,那不是就应该由御史台弹劾吗?」 韦左丞愣了一下,杜君卿悠悠地说:「萧实既是宗室,那就是家国一体,应当精白乃心,上体君忧丶下抚百姓才是。这人趁着大行皇帝国丧丶神皇陛下禅让之际,仗着自己是宗室,就横徵暴敛,怕陛下下诏免税没了由头从百姓口中掏食,明明春旱夏荒丶收成不丰,竟欺君说不需免赋。今上登基,京畿免赋,他竟扣住诏书,继续徵收赋税,中饱私囊。这等禽兽之行,换作寻常官吏早该流放,正因为是神皇陛下亲简丶也念他有过薄德,这才由陛下下诏贬为通州长史。再者,他是宗室,所谓家齐而後国治,这是陛下自清门户,我认为没什麽不当的。」 李贞一默默吃饭,嘴角却含笑,心中暗赞这篇文章作得真好。便看向韦尚书,很意外地看见韦尚书也笑着点头:「君卿兄这话说得在理。」 「承兄谬奖。」杜君卿也回礼。 「我说,阿谊啊!」韦尚书叫了一声,那韦左丞脸色瞬间难看,无奈他是韦尚书的族侄,不得不应了一声,就听韦尚书说:「眼下最年轻的就是你了,多跟君卿兄学着点!解释自己经手的事都解释得坑坑巴巴的,怎麽做宰相?」 「就是!学着点!」身为韦左丞亲姑夫的左仆射说。 算是韦左丞表兄的右仆射看向远方,有点怀念地说:「是说,我记得有某个人三十岁拜相那天还跟当时的中书令差点打起来呢!好久没那麽热闹了!」 其实那天还有个疯老头在旁边拍手叫好丶顺便拿出两个碗赌谁赢吧……亲眼见过那个场面的人在心中想。 杜君卿并没有说什麽,只是微笑着看了看韦左丞,目光却又落到中书令的位子上,与李贞一四目相对,微微欠身。他在心中审时度势,知道韦左丞在宰相班子里是说不上话的,而真正有发言权与决策权的李贞一,却对这一连串举动没有反应……是怎麽回事?他低眉敛目吃着自己盘中的毕罗,不敢期待是李贞一老迈昏聩。 群相会食是不允许任何人打扰的,因此大家安静地吃完了饭,各自散去,只留下韦尚书,他陪李贞一散步到中书令厅。中书省内有不少紫薇花,此时正当花季,满树紫红,中书令厅前的紫薇花更是茂密,李贞一不许人来扫花,只命扫去砖道上的落花即可。 李韦二人跨过中书令厅的檐廊,一阵狂风突起,紫薇树沙沙作响,狂风倏止,吹走的花瓣便落在中书令厅的瓦片上,有如花笺上的洒金点一般。李贞一与韦尚书同时止步,驻足望着一群鸽子从禁苑方向飞来,轻轻落在庭中,遍地紫花上,印上一个个小小的鸽子足迹。 「真是惬意啊……」李贞一感叹,伫杖缓缓而行。 韦尚书托着他的手肘,轻声说:「上边的举动,果真不出姊夫所料。」 「墨诏啊……」李贞一喃喃地说,墨诏墨敕都是皇帝亲笔书写的诏敕,象徵着直接由皇帝发出丶不经三省而发出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皇命,但是李贞一却摇着头说:「赤手空拳对抗数万官僚与经国大典很不容易,墨诏是唯一的武器,自然是要用的。」 「只是短短五天就用了两回,听说明天还有那二王的任命状也是墨敕亲封,吏部那边有人抱怨,这跟斜封官有什麽不同?」韦尚书说。 斜封官,是从前皇亲们卖官後,将名单呈予皇帝,皇帝以墨敕亲书後,在封套上斜折,意思是让吏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此事在明皇帝之後就没有出现,对於掌管官员诠选的吏部来说,斜封官的出现是侵夺了他们的职权丶也是严重不尊重吏部的自主权。 虽然形式於己有利,但是李贞一的神色却有些愁苦:「至少他们还做了些真的该做的事,在垮台之前,我们要维持住朝廷的运作应当不难……他们要变丶要新,我们要稳,只要朝廷稳如泰山,我们就立於不败之地。」 韦尚书点头,李贞一走上台阶,回眸望着皇城,中书令厅的檐下很宽敞,可以明显看见有没有人偷听,站在正中,只要凑在耳边说话,也不会有人听见:「关键是杜君卿,他只要两不相帮,就能分出胜负。」 「今天这一席话,他应该可以看出阿谊顶不住局面,只要群相不合作,杜君卿自然会袖手旁观了。」韦尚书扶着柱子,低声说:「倒是内侍那边,上边这不过是下马威,下一步呢?」 「治国的关键,无非就是管钱管兵,外朝的钱在杜君卿手上,兵在神皇陛下手里,但是内朝的钱跟兵都在内侍手里。宫市对内侍省来说是九牛一毛,不过是小内侍们搂点油水的小水沟而已,真正的金山银海是库房,本来令渠已经收回来管着,但是他死後就不知道了。至於兵,神策军里的状况错综复杂,也许有想投靠今上的,不过最终都还是看两个中尉,今上能够控制的只有东宫卫率府辖下那些人而已。」李贞一双手撑在杖头,极目远望,隐隐看见远处的西明寺塔:「我估计还会再干几件得人心的事,接着就是夺兵权了。只是神策军是内侍省的心头肉,做得粗了,惹恼内侍省可不是好玩的。」 「像玄武门吗?」韦尚书试探着说。 「不至於,今上也不傻,他把儿子们都拘管得紧,崇昌郡主也没有能力兵变。我怕的是内侍那边激出变来,废今上再立新君,若是这样,就麻烦了,千万不能让他们拥立新君。」李贞一的眸中显出忧心,花白的胡须微微飘动:「君主不能受制於奴丶更不可受恩於奴。」 韦尚书没说什麽,只是把目光投向了看不见的华清宫。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8章 金风劫 「……所以啊,我小的时候,回去清河老家祭祖,结果一去才发现大家说的话,我都听不懂。有一回啊,我以为他们叫我在地上滚三圈,等我真的滚完三圈起来,却发现大家都抱着肚子笑,妳们猜是为何?」 女皇含笑看着崔小八手舞足蹈丶吱吱喳喳地说话,身边的老宫人们明明年纪足以做他祖母,却被这乖巧的崔小八左一句『姊姊』丶右一句『姑姑』,喊得心花怒放,自是愿意做他的姊姊姑姑了。 上皇却嘟着嘴,远远地坐在另一侧,鼻中不时喷气,心中不知暗骂了几百声『臭小子』,终於忍不住大声说:「臭小子,像个娘们似地罗唆个没完,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哪!」 崔小八在华清宫中如鱼得水,唯独这上皇像一颗搬不动丶翻不过的假山一般,总让他有些畏惧,却听数十年追随上皇的大宫女丶也是宫女中最资深的秦尚宫说:「上皇是男人,不也一天到晚罗唆吗?」 「我什麽时候罗唆了?」上皇梗着脖子说。 秦尚宫生就一个泼辣性子,也正因此对了上皇的味:「什麽时候不罗唆了?自奴婢服侍上皇以来,就没有一日清净过。」 「秦婆子!妳这人怎麽胳臂向外拐啊!」 「上皇的胳臂也没直过啊!」 「八郎。」女皇一唤,崔小八应了一声,女皇对他伸出手:「走,我们去闻一闻桂花的味道。」 崔小八托住女皇的手肘,上皇却苦着脸,女皇笑了:「阿爷也一起去吧?」 秋草黄落,邻近桂香亭的枫树林红黄交错,没有秋凉的悲凄,却有一种丰盈老练的妩媚,女皇对宫婢们说:「去拾些红叶来,谁拣得漂亮,有赏。」 从驾上山的,有不少是年轻的小婢,被带来教规矩的。那秦尚宫听女皇如此吩咐,便将那些侍立在亭下的小婢赶往树林,她们都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纵使深宫寂寞,过早地折损了童心,此时在林间拾叶为戏,也慢慢展露笑颜。有几个心灵手巧的,拾了红叶编成草花,呈了上来,加上秦尚宫凑趣将那草花结在打瞌睡的上皇胡子上,引得女皇也大笑出声。 「八郎,你来作首诗吧!」女皇吩咐。 崔小八应了一声,想了想,记起小时候的一篇习作来,略改了几字,曼声吟道:「黄花秋景宽,好去到樊川,红叶复红叶……」 「金风满骊山。」上皇突然接了一句。 众人都是心中一惊,那崔小八的诗虽说平平,但是带着点纯真,上皇这一句却杀气腾腾,那秦尚宫连忙打圆场:「什麽呀!上皇这句真是烂透了!」 「欸?很烂吗?」上皇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又闭上眼嘟囔:「我想了这麽久,竟然被说烂透了,秦婆子妳真是不知好歹,年轻脸嫩的臭小子吟那什麽屁诗……烂透了……」 崔小八被上皇炮轰,顿时像霜打的草似地苦着脸,女皇微笑:「我这父皇哪,越是喜欢的孩子,他越是骂得凶,不喜欢的,那才会正经八百,记得你那同年虞璇玑也被父皇捉弄过。」 「那鱼什麽鸡的,都比这臭小子好玩多了,怎麽最近也没听说她的事?臭小子,你知道吗?」 「微臣知道!」崔小八难得被上皇询问,连忙说:「璇玑姊姊随座主去安南了。」 「唉,福无双至丶祸不单行,阿千走了就很难过了,鱼小鸡也跟着去了,真是闷死鸟丶闷死鸟!我人生中最大的乐趣就是玩阿千,什麽时候把他放回来给我玩?」 女皇心知老父在探她口风,便说:「男人一过三十五就脸松背弛,我看腻了。」 「所以找这个脸嫩的?」上皇指着崔小八。 女皇一挑眉,轻笑着说:「是啊,多新鲜哪!粉嫩嫩的。」 「为什麽我觉得我像蒸肉饼似的?」崔小八说。 上皇哼了一声,掷了颗乾果正中他眉心:「你以为你不是吗?」 正在说笑,远远地可以看见上山的御道驰来一批黄衣人,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便有几个内侍奔到桂香亭外请见女皇。随即来到女皇耳边说了几句,女皇说:「这是将军的原话?」 「句句是实。」 女皇嗯了一声,却不为所动:「亏你,芝麻大的事也巴巴地跑来?」 「陛下……」那内侍大惊。 「我从来就不是耳根软的人丶也不是出尔反尔的人,我既内禅,就是要退居此地安养晚年。你竟敢密陈回銮之议?就是窦将军来说,我也不会答应,你是什麽人?是谁给你仗腰?」女皇怒叱,那内侍见女皇勃然大怒,连忙跪地口称死罪,女皇说:「把他拉下去,略施薄惩,打个十杖轰出华清。」 处置完此事,女皇回过颜色,崔小八不敢说话,却见秦尚宫试探着说:「就是有些人不识相,陛下莫要生气。」 「跟他们生气?他们不配,不过是吓吓罢了,省得一天到晚有人跑来跟我说东说西。」女皇平静地说,招手叫过崔小八,亲手切开一颗橙子,沾了盐给他:「这可是今年最早的橙子,多吃。」 秦尚宫偷觑上皇一眼,见他兀自闭目装睡,便不动声色,却听崔小八傻傻地问女皇为什麽对他这麽好,女皇竟自展颜一笑:「你说呢?」 「微臣不懂。」 女皇似乎想了想,又说:「嗯……我想不出对你不好的理由。」 「欸?」 上皇耳根微微一动,轻轻发出鼾声。 ※※※ 皇城西面的掖庭宫门,一向是重兵把守之地,今日却聚集了不少百姓,因为宫门外突然张贴了巨大的榜文。 住在西京西北边的,有不少西市的商家,识字有限,此时便挽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秀才来。只见那老秀才将那篇文采华丽的榜文吟哦半天赞叹三番,才说:「这是说,新君体恤宫人,未免怨气积累,所以要放出一批宫人,会再公布名单,家里有人在名单上的,五日後到此处接人。」 西京宫人与内侍不同,内侍多是战俘或者边疆百姓,而宫人却是西京与三辅地区的良家女子,所以要通知她们的家人比较容易。 六十年来的女主当政,所谓『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的期盼早已磨灭殆尽,将女儿送入宫禁的人家,大多是生了太多女儿丶留着要倒赔嫁妆丶送也无处送丶卖又不忍心,乾脆送入宫中让她好歹有口饭吃。宫人的管束向来比内侍严格,等闲不能与外面通声息,只有年过五十丶五品以上的女尚书们,能求来恩旨出宫探视家人。因此,只有少数住在西京的人家,或许拜托内侍与女儿联系,但是也不过只是几句口信罢了,大多数的人家,第一次丶也是最後一次收到的,通常是女儿的死讯,还有亡者积攒的一点金银和一绺青丝作为心念,宫人父母的自责丶痛苦与哀伤之情可想而知。 虽然有些宫人年迈可以出宫为尼,但是这些收容宫人的尼寺也都是管束严谨丶不与外面往来,而年迈的宫人,父母多已下世,手足也恐怕早已忘记模样,骨肉亲情自是不能奢望的了。 因此,宫人往往有许多愁苦,或是痴恋丶或是怨恨,不一而足,而朝廷唯一能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把她们放出宫去。 新君出宫人的榜文刚出来,不久又贴了一张名单,上面详列着宫人的姓名丶年纪丶籍贯与其父兄的名字。那老秀才又凑上前去,一一念出上面的姓名,让知道的人自去通知:「张秀娘,三十二岁,西京顺义坊人,父张构……刘小娥,四十岁,西京青龙坊人,父刘十七,入宫时已殁,兄刘虎……」 那挽出老秀才的商胡们聚在一处,低声讨论:「安兄,你说这新君出宫人是为什麽?」 安姓商胡挪了挪腰上革带,轻声说:「东市抓内侍丶西城放宫人,这不就在西京百姓口中建了名声了?」 另一个商胡却摇着头,用下巴一指榜文:「我看不这麽简单,你看这次放的都是中年宫人,那刘小娥,你们知道是谁吗?」 「是谁?」丶「是谁?」众人纷纷询问。 「是尚功局的司计女史。」 此言一出,商胡们无不哗然,因为皇宫与朝廷的织物出入会影响市场,所以他们对於相关的官职都相当清楚。 「司计女史!」丶「这可是个肥缺要职啊!这麽重要的人怎麽会让她出宫?」…… 「这就不知道了,只隐约听说,上回崔宫正的位置出缺时,六尚局的派系突然都跑了出来,窦中尉丶第五中尉甚至上皇那边的焦张二位大将军都推了人选,结果崔宫正又入宫,这事便揭过不谈。前些日子,我听人说,六尚局都在发愁,怕崔宫正倚新君之势,清算大家。」 商胡们窃窃私语,并未理会其他百姓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反应,也没有发现崔宫正静静地站在掖庭宫的城楼上,拢袖看着底下口呼万岁的百姓。此时,一个小内侍奔来,崔宫正问:「华清宫那边如何?」 「派去进言的人被神皇陛下申斥之後,责打逐回。」 崔宫正点头,回头说:「去将此讯禀明陛下。」 ※※※ 「哇哈哈!哈哈哈!!!」 永贞皇帝手持酒盏,开怀大笑,笑声混在风中,吹到凝云阁外的松林上。明亮的灯火照在树间,反射出一点一点的光亮,是枭鸟的眼睛,隐隐还能听见『突呜』丶『突呜』的声音。 凝云阁上,永贞君臣东倒西歪地坐着,前面原本放着三个箭壶,此时早已倾倒,豆子撒了一地。食案也横七竖八地摆着,残羹冷肴零零落落地搁着,唯有酒壶酒盏各持在手,须臾不离。 「我!朕!」永贞皇帝醉眼迷离,一手拿酒盏,一手拍着胸:「活了五十年丶五十年的太子,就只今天,真他娘的知道什麽叫皇帝!先帝自朕懂事就对朕说『你要争气,别让那些阉奴骑在你头上』,这些年来,看着这些奴才仗着神皇陛下作威作福……哼哼,原来『井』也有掉在『桶』里的一天!」 柳刘等人虽是当世才子,但是在人人踌躇满志丶酒意满点的情况下,完全无人注意到永贞皇帝的口误,只是懒洋洋地一边笑一边拍手。而永贞皇帝把酒一饮而尽,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将酒盏往下一掷,正中楼下待命的小内侍,扬声说:「你们也有这一天!」 「陛下天威所至,阉竖无不畏服……嗝!那窦老儿被我们的人说动,送信去与神皇陛下,却被神皇陛下赏了一顿杀威棒,这叫横行一时丶失势一世,也只得灰溜溜地回家养病……」王丕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笑得咧嘴眯眼:「听说他气得不轻,是让人抬上牛车……」 「抬出去就别回来了!」永贞皇帝喊了一声,浑然忘却当年主父与内侍们缠斗的往事,揎臂大吼:「窦文场是甚麽东西?不过是我家老母的一条狗!老狗!就是一条老狗!」 「窦文场一去,第五守亮是个老实人,只要左神策军中尉扶个信得过的人起来,就能慢慢收回军权,到那时,大梁国就不必再看内侍的脸色!」王丕一抹脸,凑趣说。 「没错!就是这样!」永贞皇帝又兴奋起来,转向王叔闻:「先生,你这一向料事如神,这回,左中尉该由谁接任为好?」 王叔闻尚未回答,倒是王丕抢着说:「若论忠诚,自是追随陛下数十载的李忠言了。」 王叔闻眉头一皱,却见永贞皇帝摇着头:「阿李自然是忠诚无虞,只是他从不曾离朕,也没带过兵马,怕是不能服众,还有谁?」 「若论刚猛,内侍中当属前中护军刘珍量,但是他虽是崔尚书的养子,也是窦文场的义儿,能不能完全听命於陛下,还在两可之间。」王叔闻进言,想了想又说:「不过如果选他,窦文场那边的反弹也会比较小,只要他能看清局势,心向陛下,也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永贞皇帝仰着脸想了片刻,便问其他人:「你们觉得呢?」 「刘珍量确实能够服众,不过他并不是个能轻易收服的人,将左神策军交在他手中,恐怕会更难处置。」刘梦得说。 柳子元点头,同时一拱手:「以微臣想,陛下还是先与他面谈,探探他的态度再说。」 永贞皇帝嗯了一声,同时说:「就这麽办,子元,你明天拟个诏书来,给窦文场加个官爵丶赐物八百段,然後命他在家休养,让第五守亮暂代他的位置。然後让阿李去见他,让他自请致仕。」 众人大惊,王叔闻连忙说:「陛下,这……」 「神策军跟内侍省何等重要?他既然已经生病,留着又有何用?让他自请致仕是看在他服侍神皇的情份上,赏他脸而已,朕是早就看腻他了。」永贞皇帝说,挥手制止众人的谏言:「喝酒喝酒,不要管他了。」 众人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继续陪永贞皇帝喝酒,却没有注意屏风後的小内侍们低着头却以目示意,一递一地传了出去。不久,就有一些小内侍送酒进来,退下的时候,原本站在屏风後的一个内侍拉住最後一人的衣袖丶拿过他手上的盘子,被拉住那人面无表情,默默站到屏风後去,其他同在一处的人也只作不知,而那个将永贞君臣对话听了个十足十的小内侍,就混在送酒的内侍之中,离开了凝云阁。 在永贞君臣宴罢之前,那小内侍又混在同一批送酒的人之中,默默回到原位,醉酒的皇帝与不是内侍的群臣们,并无一人发觉。 ※※※ 凝云阁中的言语,被内侍省的组织传至御苑中的左神策军行营,而後也传到了在家休养的窦文场耳中。在他身边环侍着他的养子养孙们,有的是内侍,也有的是神策军的将官。 窦文场的宅邸起得十分豪华,这里原是先朝明皇帝时的外戚宅邸,当时就奢华过分,经过窦文场这数十年的整治,更是豪华直追宫禁。但是女皇并不追究,甚至若是出宫便会来此暂歇,让窦文场更能以『接驾』的名义继续豪奢。 窦文场却不如永贞皇帝所听说的那样重病不起,只是看起来有些疲倦,他以玄色古贝布裹头,半倚着枕头,平静地说:「这下,我们知道谁是奸细了。」 「神皇陛下应该也知道了。」窦文场的妻子邠国夫人说,夫妇二人相视一眼:「若是夫君的人,神皇陛下不可能杖责。」 窦文场冷笑一声,淡淡地说:「让今上闹着去吧!谁都不要去进言阻拦,老夫就做个躺倒挨捶之势,看那第五守亮去欢腾,关照焦张二将军,请他们也暂避其锋,莫要逞强!珍量儿!」 「儿在。」刘珍量应了一声。 「今上若是欲拉拢你,你要怎生回应?」 「儿当严词拒绝。」 「若是那二王来见你,你又怎生回应?」 「儿当厚待之。」 窦文场微笑,深深点头:「很好。」 「那外朝那边……」有人询问。 窦文场未答,倒是那邠国夫人面罩严霜:「若是他们问起再说,若没有人问,我们何必当人家的耳报神?他们问,那是他求我,我们去告,那是我求他,你们都要警醒着点!不可失了身分!」 「谨尊夫人教诲!」众人一同下拜。 窦文场看着夫人教训养子养孙,待他们都退下後,夫人脸上才露出一些温柔神色,窦文场握着夫人的手:「从前总是担心,若有为夫有个万一,夫人会受人欺负,今日看来,到了天命之终,夫人也能代为夫主掌家门了。」 「人有天命,妾心知不可能同时死,女人命长,免不了有些时日煎熬,若到那一日,妾看着儿郎们各安其份丶各得其所,就剃了头发丶将宅院舍作尼寺,与夫君诵经焚香。」邠国夫人不像寻常女人那样赌咒罚誓,只是平静地说着,彷佛这个答案已经在心中想了许久。 窦文场心头温热,伸臂揽过夫人:「我这一世,荣华显贵俱足,幼有双亲提携褓抱丶少有公主视同兄长丶长有夫人相依相守丶老有子孙儿女满堂,现在想来,当初虽舍了一点欲根,上天却待我不薄。唯一的憾恨,还是对不住夫人,若是夫人为我祈福,不求旁的,但求来生六根齐全罢了。」 邠国夫人紧紧依偎,低声说:「女身污秽多苦,但愿来世不做夫妻,只做你的兄弟,同胞共乳,居於深山野林间,谁都不来打扰我们。」 「好丶好……」窦文场说,夫妇二人又说了些话,窦文场便问:「夫人近日,可曾往韦尚书邸见唐安公主吗?」 邠国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便说:「公主对於韦尚书的事并不清楚,反倒是常去李国老那里。」 窦文场并不惊讶於其妻反应之快,只是沉吟片刻後说:「李国老有什麽动静?」 「就是因为没有动静,妾才觉得有些诡异。」 「怎麽说?」 邠国夫人一边往博山炉中添香,一边说:「今上处处挤兑李国老,又屡屡颁布新命,李国老应当常在朝中受气,或者要替今上弭平诸事才对,家主不安,一家也当有所感应。上次去公主新宅,觉得李家十分平和,而且李国老下半晌便回得家来,家人也不觉奇怪,妾辞去时,国老还出门来,与妾说了几句话,神色之间,也显得安详自然,举手投足,浑然不似前时,岂不是有些诡异吗?」 「嗯……不要小看李国老,他这个人,就是乱兵打到西京,恐怕也还是一副安适模样,不过中书令往昔总是不到击钲不下值,李国老却在下半晌就回家,确实奇怪。」窦文场说。 「夫君,李国老与韦尚书不可能让今上站稳脚跟,但是现在却又看不出他们想扶持郡主的样子,你说,他们在盘算些什麽?」 夫妇二人轻声密谈,博山炉喷出细细的香烟,将他们的话语裹在轻烟之中,无人得知。 ※※※ 轻烟同时在李贞一的宅邸中点起,只是薰的是悠远的沉水香。唐安公主亲手盖上博山炉,拧了手巾替异母妹李三娘子擦去额上虚汗。 李三娘子稍稍睁开眼睛,公主拿来茶盅让她抿了一口,柔声说:「汗发得不够,再多睡一时。」 李三娘子点头,昏睡过去,公主坐在榻边,看着窗外的日影西斜,心想应是生父下值的时候,正要起身,就听见外面脚步声响,有几个影子落进房来。李贞一一手挽着阿彭丶一手撑着阿饶的肩膀,祖孙三代进得房来。 「老师。」公主喊了一声。 「公主万福。」阿饶阿彭各自喊了。 李贞一来到榻边坐下,问公主:「昭阳,老三怎麽样了?」 「还好,医博士说,只要让她能发汗就能好,我守了一天,汗倒是有出来,大约明後日就能见好。」公主说。 李贞一摸了摸三女的额头,又问了些话,便移到外间闲坐,让那阿彭阿饶坐在李三娘子榻下看一时。 李贞一端详唐安公主,见她一身家常衫裙,发上也只簪着几件普通发饰,脸上扑着轻粉而已,柔声说:「自幼锦衣玉食的……让妳来照顾老三,委屈妳了。」 「不知道您在胡说些什麽。」公主哼了一声说。 眼角深深的鱼尾纹眯起,李贞一对於这个不能相认的女儿有许多亏欠,却也是五个孩子中,唯一由他亲自教育的,他又说:「十一郎说,今天想过来吃晚饭。」 「他说吃就吃啊?我说不准他吃。」提起这爱恨难明的驸马,公主心中有许多情绪难诉。 知女莫若父,李贞一自然不会惹公主讨厌,所以他说:「我也这麽想,那等他来,让他坐在堂上看我们吃吧!饿他一顿。」 「就这麽办。」公主拍手道好,便辞去到厨下看晚餐弄得如何,瞄见水缸里养着几尾明日要吃的鲤鱼,却叹了口气:「今天晚上添一道鲤鱼脍吧!」 韦尚书果然依言来到李家,刚进门就看见公主双手抱胸站在堂下,连忙过去:「公主万福。」 「呸!死鬼!家里没饭吃吗?来这里蹭饭?」公主啐了一口。 韦尚书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公主不在家,我回去宅子里,跟个臭狗屎一样没人理我呀!饿死都没人管哪!」 「来这里就有人管了?」 「堂堂大梁的魏国长公主怎麽会让驸马没饭吃呢?」韦尚书像变幻术一样,从袖中变出宗正寺的通知来:「来蹭饭是假丶来与公主报喜是真。」 公主并不接过,依然冷冰冰地说:「什麽长公主?不稀罕。」 「公主不稀罕,我倒是稀罕得很哪!」韦尚书展开卷轴,在公主面前晃了晃:「食邑三千丶爵比亲王,大长公主只加了一千户丶也没有爵比亲王这一条。自明皇帝後,最威风的公主,要算贤妻妳是第一人哪!」 唐安公主目前的食邑是一千五百户,已经是这百年以来最富有的公主,唯一能比肩的,是上皇的亲姊大长公主,再加一倍更是百年第一人。公主果然一展笑颜,拿过卷轴来自己看了,记下要承旨加封的时间後,又一想:「爵比亲王顶什麽用?我又没有儿子。」 「这不有棠华吗?」 「老糊涂,女儿又不能封王!」 韦尚书搀过公主手肘,涎脸笑道:「那是自然,但是棠华也能封县主啊,那卷子上写得明白,从夫郡望封为临潭县主,食邑三百。」 「这还差不多。」公主说,瞄了丈夫一眼:「若不是看在这纸通知上,今天真当饿你一顿。」 「该饿丶该饿。」韦尚书就坡打滚的工夫十分老练,哄得公主回心转意笑逐颜开。待得用餐时,看见食案上有最喜欢吃的鱼脍,尝了一口,又是酸味适中,心中暗笑,赞了一声:「这鱼真好吃。」 李贞一疑惑,他平素不爱吃生食,怎麽突然多了这道?一尝便觉得太酸,另一边,阿饶跟阿彭都被酸得挤眉弄眼,唯独公主与韦尚书不觉得,心中便明白过来,在席间却只问了家居之事,吃饱之後,才退到小院廊下闲坐。 那阿饶早已做完了功课,此时与阿彭还有几个七八岁的小奴在小院中嬉戏。公主则去查看李三娘子的病情,李韦二人坐在廊下,院中值着桂花,此时散发出甜美的花香,家人拿了樱桃毕罗丶又烹了茶来,饶是不太喜欢小孩的韦尚书,也觉得在此看着孩子们嬉戏,颇有闲趣。 「你今日来,除了来讨你娘子欢心,还有什麽事?」李贞一不喜欢甜食,便把皮剥开,将馅料剔出来,放到韦尚书盘中。 韦尚书一边忙着将樱桃馅抹在毕罗皮上,一边说:「没事不能来闲坐?」 「你有那麽孝顺吗?」 「多事之秋,待在你这里比较安心。」 「没事就跟小妾腻在一起,有事就来我这里龟缩,我欠你的吗?」 「哎呀,不要这麽说嘛……」 两人天南地北地瞎扯,聊到最後无甚可聊,只好命人搬出棋具来,韦尚书突然觉得闲得过分:「姊夫,听说你最近都很早下值,在家忙什麽?」 「没忙什麽,也没见人。」 「你是一国首相,这种时候早早下值又不见人,到底在想什麽?」 李贞一笑而不答,一个小婢过来,收了茶盏下去,等她去远了,才说:「想着怎麽布局。」 「布局?」 「嗯,第一个要取的藩镇是西川,西川大帅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人世,他那个副使才跑来西京上窜下跳的,想封留後,此人言语轻佻丶举止粗率,决计无法守住西川。若要攻取关东,西川决不能落在他人之手,还有夏绥镇,都要打下来才行。收回这些地方,再休养个三四年,就发兵攻打淮西,打下来之後,再取淄青丶徐图三镇。」李贞一十分平静地说。 韦尚书皱了皱眉头,用手指顺着胡须:「可是三镇在淄青前面,要绕过他们,就是要从淮南武宁宣武上去,这可不容易。」 「把河东军跟神策军压到昭义沿线,让三镇不敢轻易分兵就可以了,再说,淮南武宁宣武的补给线可以让我们省去许多运粮的麻烦,反倒让淄青无法攻击我们的粮草,光这一点,我们就赢了三成。」李贞一显然已经想好对策,又落下一子:「所以秋霜要替我们稳住南方,若是他在安南没出人命,等新君登极,应该可以试着去做淮南节度使,或者保泰也可以转个中书侍郎丶黄门侍郎再出去。」 「怎麽不说我那外甥?」韦尚书有些不服,他对外甥的感情最深,年纪也比较相近,自然希望他能早点出头,听着却活像他才是真的父亲。 正牌父亲李贞一却一笑,一掠髯说:「弘宪在朝廷的资历还不够,调回来做个中书舍人,再待个一年半载,任中书侍郎,好歹挂个相衔再出去。」 「这还像句话。」韦尚书这才满意,沉吟着说:「那麽今上?」 「不用理会,三省只要继续坚持运作,宰相会议上大家死扛着,让他们继续用诏命处置诸事,皇权自然愈加倾斜。」李贞一淡淡地说,看着外面的孩子们奔跑,他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我想,那王叔闻应该不久之後也会感觉他不能事事靠着诏命,但是他还是只能继续倚靠诏命,他倚赖的护身符,会成为无法甩脱的包袱。他一辈子钻研棋艺,我想看看,他要怎样走出这个困境。」 韦尚书呵呵笑着,又布上棋来:「他们现在的情况,不正像一场劫争吗?」 劫争,就是围棋的双方同时在一个眼上包围,轮其中一方下,可下在眼中,提去一子,反之亦然,如果不放弃这眼,就会不停回到这一劫上,试图多得一眼。 「诚然,但是解得了棋,不一定解得了人……」李贞一点头,又下了一子:「我们的胜算,就在於人哪!」 「若是那王叔闻能解,又待如何?」韦尚书追问。 「那麽我会考虑将他收入羽翼。」李贞一说,阿饶阿彭向他跑来,所以他的脸更加慈蔼:「这样的出身,若能逃出我们的设计,难道不值得重用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9章 紫微省 枝头紫薇花兀自盛开,浓紫浅紫点缀着这座气派恢宏的大堂,李贞一早早就坐在堂中,大案上分门别类摆着各省各部的奏议,他一一检视後,依轻重缓急丶从右到左排好。而放在最後的,则是韦左丞代替皇帝呈上的议案。 刚把顺序排好,就见韦左丞进来,拱手问好後入座,李贞一这一头一边整理文书,一边用眼角馀光观察他。果然,没多久,那韦左丞便蹭上来:「国老。」 「嗯?」 「今日还请国老多辛苦了。」 李贞一心知他的意思,却只作不知:「不辛苦不辛苦。」 两人大眼瞪小眼,韦左丞恐怕他不明白,又说:「国老想必知道,下官呈上的案子,陛下曾多次垂询此事……」 韦左丞挤眉弄眼,李贞一微笑:「我知道,圣意所向,臣子自当体恤。」 「如此,便有劳国老了!」韦左丞如释重负,深深一揖。 「慢来慢来。」李贞一摆摆手,放下笔:「我这关倒好过,只是阿谊啊……你拜相是大家都认可的,毕竟你是名门出身丶进士及第,在神皇陛下时,就已经任过内相,但是那边……」 韦左丞知道李贞一心中不可能赞成,所以只说:「毕竟是陛下的心腹……」 「我知道丶知道,但是我的意思是……」李贞一稍倾身子,示意那韦左丞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说着话,目光却紧盯着他脸部的表情:「那边懂得什麽规矩?若是能感你的情,自然是好……」 韦左丞的右脸微微一跳,李贞一没有放过,在他耳边一字一句丶轻声细语却清清楚楚地说:「毕竟有姻亲之义,我不希望你白忙活了一场,却做了人家的嫁衣裳。」 「姑父……」韦左丞悚然而退,拱手长揖:「姑父此言,恕小侄不敢听。小侄蒙今上之恩得列台阁,自当戮力效忠,姑父不满二王,欲离间小侄……」 「我适才有哪一句说起二王?」李贞一慈和地笑着,像是大人看着不懂事的孩子,韦左丞却觉得背上发凉,欲转身奔逃却无可逃,只听他娓娓地说:「亡妻与你有姑侄之份,你幼时也曾在我膝上玩耍,今日能同在政事堂,又见你为今上所倚,姑父欢喜都来不及,怎麽会做离间这种下作之事?」 韦左丞暗自嘟囔李贞一分明就是在离间,嘴上却连称:「姑父自是不会做这等事,是小侄失言,姑父恕罪。」 「你毕竟年轻,不能体会我这老人的苦心,我并不怪你。」李贞一似乎有些沉痛,摇着头,却更深切地说:「你自幼便是人上人,姻亲往来也都是高门华族,现在与你共事的却与你完全不一样,他们却比你更靠近陛下丶陛下也更信任他们,你又怎能不留个心眼?你以为姑父这些日子老眼昏花看不见你在做什麽?我是想着你做事应当有分寸,一头事君,另一头,也不会忘记了权衡朝廷才是,毕竟你是一国之相了!今日见你这样为人奔走,才点你几句丶嘱咐你几句,一来,我是你在官场的先行,二来,我与韦氏一门情义匪浅,自然希望你能继承你十一叔的衣钵,公侯万代。阿谊,你求的事,姑父自然是会做与你,让你在人前有脸,只是你自己也要警醒着点,莫要让人小觑了你。」 韦左丞喏喏称是回座,明知这老奸巨猾的老狐狸是在对他攻心丶明知是要挑拨君臣同僚之谊,对自己说不能相信,却又暗自觉得的确不能不为自己打算,再一想自己与那二王的出身实在有如云泥,往昔与他们相交,可说是礼贤下士丶交游广阔,所以不需计较他们说的不是西京话丶也不嫌弃他们不懂豪门之礼…… 若是等他们也抬到了庙堂之上,那一口吴语,要怎麽在这座往来皆是菁英官僚的政事堂中宣述己意?恐怕连稍长一点的冕服都不曾穿过的他们,要怎麽随君从驾丶站在数万官员前面行礼如仪?韦左丞越想越是心惊。 偷眼一瞄李贞一,更是惊惶无地。见他四平八稳地盘膝坐在上首,一身仪容修饰得滴水不漏,与其他宰臣说话,倾听时,微微颔首丶静静含笑,双目注视对方,似乎对对方的发言很感兴趣丶也很赞同;说话时,一字一句清晰可辨,好像所有的话语都想过一遍才出口,没想清楚的话也不喃喃自语,双手叠在案上,只在需要的时候有些手势,并不焦躁地挥来挥去。 五百年的豪门世家丶数十年的宦海历练,如九转丹炉那样炼出这样一个人物……韦左丞扳着手指,开始对於引二王入政事堂的事,有了极大的怀疑。 左思右想之下,眼见得宰相会议开始,群相按着中书丶门下丶尚书的次序开始议事。往常的中书令大权在握,宰相会议常常只是中书省的一言堂,而李贞一接任後,将宰相会议的风气转回国初的『议』,而非对於中书政策的赞同与否而已。尤其是门下省,也给予更大的空间,尊重他们对於中书政策的反对意见。 韦左丞心中萦着二王的事,整场会议都恍恍惚惚的,直到李贞一说:「陛下命中书拟制一道於此,身为臣子,本当体谅圣心,但是身为国之元辅,此事又不能不与诸公议之。」 说完,便命中书主书宣读已经拟好的制书:「朕新委元臣,综厘重务,爰求贰职,固在能臣。起居舍人王叔闻,精识瓌材,寡徒少欲,质直无隐,沈深有谋。其忠也,尽致君之大方;其言也,达为政之要道。凡所询访,皆合大猷。宜继前劳,伫光新命。可度支盐铁副使,依前翰林学士本官赐如故。」 语音方罢,众口哗然,度支盐铁使杜君卿更是脸色瞬间一冷丶却不发一语,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韦左丞身上,他拱手说:「陛下新策乃欲以盐铁度支之收入,全数帮补国库所需,不欲再行献纳,而绝私贿之门,并将盐铁库中旧有财货悉数纳入正库,以支应朝廷所需丶以备来年减赋之举丶以使百姓休养生息。然而此事需内朝外廷多所联系,方能圆满,杜大夫年高德卲,众望所归,王舍人身兼内相,协助交割盐铁诸务,维系内外,可谓相得益彰。」 这一说完,宰相们又开始交头接耳,李贞一在案上轻扣数下,让大家安静下来,便问门下侍中:「门下,天下枢纽也,侍中以为如何?」 「某有一事不解,待要询问吏部尚书。」老好人门下侍中此时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他难得严厉地问:「那王舍人本为待诏,乃伎人之流,弘晖末,因陛下保荐,授了个苏州司功参军作为寄俸官。就是真参军也不过是青衫小官,今上登基,旋即拜为翰林学士丶起居舍人,此二职皆是清官贵职,请问吏部,王舍人可曾考取功名?又是几日前拜领此二职?」 吏部尚书也板起了脸,平平地说:「王舍人……没有功名……约莫十馀日前受此二职。」 「某再问韦左丞,那学士何等清贵?起居舍人又是何等亲要?某於弘晖四十八年,蒙神皇陛下不嫌鄙陋,拜领学士之时,已历官二十任,皆为清官。王舍人丶还有那王常侍,均无功名在身,恐怕吏部试中的『言试』也不曾通过,竟擢於庙堂之上丶立於谏臣之列,已是有骇物听至极。区区十馀日後,竟又加以度支盐铁副使之职?使职虽然例由陛下裁夺,却也不曾由待诏充任,那王舍人懂得度支?懂得盐铁?哼!」门下侍中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一手颤危危地点向韦左丞,简直就像想戳他脑门:「荒唐!荒谬!」 韦左丞不甘示弱,反击道:「明皇帝时,李汨亦曾以翰林待诏之身,供奉东宫,太子孝皇帝引为师友。自荦山叛乱,李汨以布衣之身,奔赴行在,以山人自居,不领官衔,尤以散官宠任,虽无宰相之名丶权逾宰相。更曾以一言安天皇陛下之储位,虽不以常官简任,却佐先君平天下丶助天皇治天下,天皇丶神皇至今仍称邺侯而不名,敢问侍中,若孝皇帝拘泥常规,李汨能否建诸功?大梁能否得一能臣?谊虽不敏,尚知野有遗贤丶宰臣之过也,王舍人生长民间,体察民瘼,一本赤诚以佐陛下,今日不过以小小副使与之,何足怪哉?」 「李汨?你拿王叔闻比李汨?也不怕折了他的寿?」门下侍郎整个听不下去,根本连个舍人都懒得称,一边安抚住快要气昏的侍中,一边整理心绪,用比较文雅的话说:「李汨虽是布衣赞相,年少之时却早以名满京师,乃至当朝诸相亦器重之。开天年间,上世务疏与明皇帝,乃得见用。孝皇帝引为师友丶朝野目为相国,实际却无职官,不过散官衔而已。其人狂妄,与中书令不睦,孝皇帝乃放其归山,而後,天皇陛下一度起复,仍因宰相之言而罢此重清官而贱杂流者,国之根本也。左丞以叔闻比李汨,仆亦不敏,敢问左丞,叔闻可曾有一言安天下?可曾有一言定家邦?其所言者,不过眼目能及者而已,或与某等有异,却不过井蛙之见罢了。陛下有鲲鹏之志,正待勃发之时,岂可耽於雀鸟之见,而以万里之翼,飞入寻常百姓家?左丞今为国相,当以正道劝谏,岂能随声附和?」 「度支盐铁,天下命脉之所系。」左仆射紧跟着发难,因为他的管辖范围是吏户礼三部:「前户部刘尚书,七岁举神童科,弱冠任正字,而後县令丶御史丶刺史乃至判度支事丶拜相,亦历时四十年之久。杜台主则是常在淮南,数十年如一日,方得有今日审度天下之能,王叔闻莫说判度支事丶度支郎中,恐怕如何记帐尚须仰赖妻子,使此等人知度支盐铁事,岂不滑稽?」 韦左丞被大家连番质问,也动了肝火:「左仆射与王舍人并未深交,怎知其人不谙度支事?」 「你与他倒有深交,你知他谙熟度支事?」左仆射反问。 韦左丞气得三尸暴跳,浑然不管左仆射是他亲姑父:「难道左仆射生来就知道如何做仆射?」 左仆射看这臭小子越发没大没小,不怒反笑:「某不才,任仆射之前曾於尚书省待了许久。」 「好了好了!」李贞一看状况差不多了,便出来打圆场:「此事倒要问问杜大夫,他是度支盐铁使,那王舍人是去给他打下手,他若是肯收,明师出高徒,说不定能磨出个将才来?」 杜君卿与韦尚书对面而坐,两人都没有加入刚才的唇枪舌战中,却把对方的表情看了个十足十,杜君卿面无表情:「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下官是度支盐铁使丶却也是户部尚书,自当尊重陛下圣意与中书门下的意思,令到奉行,别无二言。」 「我是中书令,理当持平,此事又是出自我中书省所拟,自然希望尽量实行。」李贞一不咸不淡地表态,杜君卿眉头皱出悬针,摸不清他是真的想允丶还是想丢球给别人,却听他说:「那麽,眼下端看门下省的意思了,侍中是不是回去与给事中商议一下?」 「不用商议!商议什麽?我决定命给事中实行『封还』到底,谁来都没用!我倒要看看哪个给事中敢不听我的话丶敢允了这道制书!」侍中怒道,他平时是个十分随和的人,一向与人为善,动用门下省的特殊权利『封还』更是从他上任没有几次。『封还』是指拒绝接受皇帝的制书,原封退还丶不允执行,是门下省之所以被称为『天下枢纽』的权力来源之一,而执行封还之权的,则是门下省的给事中们。 说到这里,天就黑一边了,韦左丞的脸也黑了:「侍中……」 侍中一拍案,直起身子怒目相视,就是李贞一也不曾见他这样生气,他对着韦左丞戟指怒吼,完全忘记了在政事堂的用词必须文雅丶姿态必须平和:「你去告诉陛下,若是要执行这道制书,那就把我拔掉,也把侍郎丶给事中们通通拔掉!换他自己的人上来吧!我在门下省待了这麽久,从来没遇过有这样无耻丶无德又无行的官员,一文不名丶凭着一点雕虫小技,就敢跟陛下伸手讨官!还有那个王丕!哪里黄土不埋人?你们偏偏把他塞来我眼皮子底下,一个看不出脊梁骨在那里的弄臣,竟然来做谏官之首!这是门下省的奇耻大辱!好,你们看不起谏官丶看不起门下,我为什麽要看得起你们?不过中书令劝我相忍为国,好!我忍!可是我不能忍那王叔闻拿度支盐铁当耍子!度支在粜籴稍有不慎,多少百姓一年的辛劳尽复东流?盐铁在铜钱上稍有贵贱之失,多少百姓会因为缴不出耗损当补的钱而逃离家乡?你这黄口小儿简直混帐之极!枉为人臣!枉为国相!可恶可恨!我就是拼着个流放岭外,我也绝对不会允许这道制书!」 说完,侍中便踹翻了几案丶拂袖而去,留下完全被他吓坏的群相丶有些错愕的李贞一丶韦尚书与杜君卿,还有已经完全被侍中那百年难得一见的怒火轰得外焦内嫩滋滋作响的韦左丞。李贞一首先回过神来,正待收拾残局,却又见那侍中冲回堂中:「中书令,我不管你在打什麽算盘,也不管你想干什麽,我只一句话,你要是跟我做对丶把这道制书给糊弄过去,那就对不住,我往後凡事都要跟你对着干!你听明白了吗?」 李贞一苦笑,一拱手,侍中就气呼呼地走了,门下侍郎也跟着告罪而去,李贞一见众人无言,叹了口气:「我与侍中相识三十馀年,从未见他盛怒如此,只是他既然如此表态,恐怕要请陛下让他三分了。」 众人纷纷附和,韦左丞一言不发,理不清现在是个什麽心情,一方面气愤那门下侍中的辱骂,一方面又担心永贞皇帝的怒火,却又同时觉得有些放心,因为是门下顶着不让,不是他办事不力。李贞一也不理他,径自命人传上饭来,大家便收拾了东西,换了个比较轻松的坐姿。 送菜的时候,李贞一召来中书主书:「主书,你派几个庶仆,把侍中的菜给他送去,让他消消气,我下直就去找他。」 菜肴齐备,堂中的气氛就活络多了,正当李贞一举盏要敬大家的时候,门外却传了一阵吵闹的声音,政事堂又倏然安静下来,韦左丞之外丶杜君卿在内的群相全都一致地皱着脸。因为安静,所以可以听见门外有两个人正在争执不下。 「王舍人!宰相会食,莫说百官丶就是陛下也不能打扰的!」李贞一听出这个声音是中书省的书吏。 另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带着些微的口音:「我不是打扰!我是让你去叫韦左丞出来!」 「那不是一样吗?有事不能等等再说?这是老规矩,不能破坏……」丶「我不等!我就是要现在见到韦左丞!你去叫他出来!」丶「王舍人,你不要强人所难啊……」 听清楚是谁的声音,众人又看向了韦左丞,不久,那个书吏被人推进堂来,以袖遮脸来到韦左丞旁边,不说话,只向外一指,就仓皇离开。韦左丞很尴尬地坐也不是丶去也不是,最後,还是李贞一说:「你去吧!」 「谢过中书相公。」韦左丞嗫嚅着说了一句,面红耳赤地再三告罪出去。 韦尚书正要举筷,李贞一却说:「先别吃,等他回来。」 中书相公发话,其他人也只得举箸而待,听着外面嘀咕,里面却安静得像死了人似的。不知等了多久,韦尚书眼看着眼前的鱼散尽热气,才见到一个小吏一样遮着脸进来,远远地跪下伏拜:「王舍人言道腹饥,韦左丞命将食案撤往阁边与他同食。」 群相无声地抽了一口气,就是韦杜二人也不禁悚然而视,而李贞一平静地说:「他的食案,乐意给谁就给谁,撤吧!」 小吏叩首,唤人进来,扛了食案出去。群相默默地吃着饭,虽各自有心思,却都明白,这是王叔闻公然向政事堂内的群相挑衅。 哪里没有饭可吃?今日索饭,明日恐怕索的就是一个相位哩……左右仆射想,两人对看一眼,默默地低头继续吃饭。 恐怕是知道了门下省的态度,迁怒於政事堂吧?气量如此狭小丶气焰如此猖狂,气数恐不久矣……杜君卿夹起鱼肉,盘中的那片鱼肉已经吃残了。 白痴……想死吗……吏部尚书在心中暗骂。 出头鸟丶死得早,看来这人也不过这点能耐,白担心一场……韦尚书舀了一口百岁羹。 而李贞一端着饭碗,一口一口地夹起少许菜饭送入口中,他的动作很慢,咀嚼的表情也不明显,但是却比所有人还要早吃完了这顿饭。 ※※※ 送群相出堂,一干紫袍老臣在政事堂下作揖而别,却也见另一边韦左丞脸色凝重地送一个绯袍官员出来。左右仆射见此人,同声冷笑而去,杜君卿不发一语,昂首而出,那吏部尚书则是团团一揖,告罪方离。 韦尚书看了一眼,便听李贞一说:「走,陪我去门下。」 舅婿二人连袂下堂,缓步出门,一离中书,那韦尚书便问:「姊夫,我观阿谊今日有些魂不守舍,你道如何?」 「你们入堂前,我与他说了些话,大约是他听进去了吧?」李贞一手杖点地,缓缓地说。 「哦?你说了什麽?」 「家门丶身分。」 「这麽老掉牙的东西?」 李贞一难得呵呵一笑,两人一边走向通往太极殿的右掖门,却见一个小内侍奔来,见他跑得气喘吁吁,李贞一和蔼地说:「缓口气,慢慢说。」 「谢丶谢过国老。」小内侍缓过气来,低声说:「焦将军命小奴禀知国老,窦公已上表暂辞一切事务,诸事将由第五中尉暂代。另外,陛下适才在殿中突然昏厥,牛氏并李忠言封锁消息,急召侍御医,将军盼国老早做打算。」 李韦二人对视一眼,却见远远地从太极宫方向奔来几个小内侍,经过时只稍一欠身便继续往中书省而去,李贞一问那小内侍:「你认得这是哪里的人吗?」 「认得,是李忠言的人。」 韦尚书见李贞一无话,便对那小内侍说:「有劳你了,回告焦将军,谢他传讯。」 说着,韦尚书将李贞一一让,李贞一径自往前,而韦尚书回身往袖中抓了几枚金瓜子塞到那小内侍手上:「公主赏你的。」 那小内侍也十分机伶,欠身:「愿为公主效劳。」 ※※※ 今上起居的两仪殿中一片混乱,只见宫人内侍疾走奔忙,一下端水丶一下送茶,却关闭四门以防消息走了,赶来的侍御医一干人只好站在门外。 尚未改封丶但是在宫中已称公主的崇昌郡主闻讯而来,见侍御医站在偏门外急如热锅蚂蚁,询问之後,郡主皱起眉头:「命人开门,说是我来了。」 郡主身边的内侍前去拍门,却不见有人回应,郡主亲身去叫也不闻人声,此时听得後面有人说:「公主,此事请让妾处置。」 郡主回头,却是崔宫正,便退开来,崔宫正命人奔至两仪门处去喊监门卫将军,不久,那偏门便伊呀一声开了。 「请公主先行。」崔宫正说。 崇昌郡主却咬了咬牙,冷冷地说:「崔阿姑,妳是宫正,这两仪殿管得毫无章法,此事之後,妳纠举查核之後,当给我一个交代。」 「妾谨尊殿下之命。」崔宫正一凛,欠身说。 崇昌郡主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语而行。心中寻思,按梁国体制,唯有太子与皇后能称殿下,而且两者同时出现时,皇后称皇后殿下,平时也只称皇后而不加殿下,此时称她为殿下,不知何意? 走上殿去,殿中人等稍停慌乱,崔宫正命侍御医尽快入内,两仪殿中,只见一群宫人凑在内寝,有的捧着醋丶有的拿着香炉,还有人端着水盆,而那牛昭容坐在榻上,给永贞皇帝拍背抚胸。 崔宫正赶走宫人们,让侍御医前去诊脉,侍御医们商议了一下,便取针刺穴,又命按摩师推拿,并开了药方令主药去配。同时,崔宫正命人去唤侍御医们的上司奉药尚御与殿中监,又命宫人内侍各安其位不许擅动,从中挑了十名伶俐的,命他们在旁随时待命。 崇昌郡主冷眼旁边,突然说:「崔阿姑,妳没有命人去传中书令或侍中。」 崔宫正看向郡主,似乎不认识:「他们都不是陛下的人。」 「但是是朝廷的规定。」崇昌郡主说,毫不放松地对视着崔宫正:「陛下诊疗的时候,中书令或侍中必须有一人在场。」 崔宫正的态度一软,却没有遵行郡主的命令:「殿下,事态紧急,来不及传二位相公,有殿下丶李阿监与妾在场,不是一样的吗?」 郡主并不买帐,淡淡地说:「这里有人能入政事堂吗?」 崔宫正并不理会公主的讽刺,平静地说:「妾记得,除了国相之外,内侍也是可以的。」 「我不知道李阿监什麽时候做了哪一卫的上将军。」 崔宫正挑眉,殿中省的规定,除了中书令与侍中之外,如果还有一位上将军在也可以,而诸卫上将军只有内侍可以担任。 崇昌郡主见她并不服从,便叫自己的内侍:「历阳,去请中书相公来。」 「去请侍中。」崔宫正改口,也对着那小内侍下令。 崇昌郡主见那小内侍面露犹豫,又加重了语气:「我说的是中书相公。」 「侍中老成持重不偏不倚,去门下省!」崔宫正的声音虽不严厉,却不容质疑,那小内侍看了郡主一眼,见郡主没有说话,便应声而去。 崇昌郡主与崔宫正相视一眼,却又马上转开。崔宫正仍自侍立,郡主则坐在帐外。那牛昭容在榻边紧张地看,而崇昌郡主却显得十分镇定,望着昏迷不醒的父亲,她却想起不久前去世的祖父,心中黯然,只是她在照顾祖父的时候,已经学会了如何静坐在一旁,却紧盯着所有人的动作。 下针之後,永贞皇帝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眼睛微微地睁开一条线,侍御医们命按摩师在他脚心推摩,并问:「陛下,脚可有知觉?」 永贞皇帝的嘴唇抖了抖,似乎发不出声音,最後只是摇摇头。侍御医与医正们脸色大变,但是领班的侍御医却很镇定,一边命按摩师加重手劲,又命令一个医正在皇帝的膝盖处用针。 「陛下是否能感觉针刺?」 永贞皇帝摇头,侍御医便告罪一声伸手按压皇帝的大腿丶腰部,直按到脐上,永贞皇帝才点了点头。而後,领班侍御医命医正们准备药灸,在几个穴点上施灸,并请皇帝安歇静养,退出帐外。 「如何?」崇昌郡主问。 「回禀公主,陛下与主父在去年冬天所患风疾一样,下半身麻痹不能行走,口也暂时不能言,待某等施以汤药针灸,或能言语,然而下身恐怕没有这麽快。」侍御医言道,又问:「只是陛下因何昏厥?昭容或李阿监当时可随侍在侧?是何等情状?」 「妾确实在侧。」牛昭容点头,急切地说:「陛下接连饮酒数夜,可能喝得太多,昨夜辗转不能眠,或言脐冷丶或言头疼,妾本欲命人传医,陛下却道若传医,则恐外朝借此言事。今日本无朝会,但是陛下正待处置…….处置内廷要事,故强自起身视事,适才有人来报,道那事已处置妥当,陛下便命人传妾前来伴驾,妾至殿中,见陛下已自斟自饮数盅,正待劝止,陛下却道喉中有痰,猛力欲咳,便突然昏厥过去。」 侍御医沉吟片刻,又问了些话,牛昭容一一答了,侍御医们合计之後,公主便问:「可找出病因了?」 「陛下应属风疾,只是到底是病根潜伏,或者外邪入体,某等尚需追溯脉案丶查核近日餐食酒饮,方能确认病因。」侍御医躬身回答。 郡主正要回答,外面却通报:「公主,中书门下二相连袂而至,在殿外请见。」 殿内众人脸色一僵,公主则说:「有请。」 牛昭容与李忠言对视一眼,而崔宫正双手掩於袖内交握,脸上没有表情,只见两位国相同时入殿拜见,公主起身,请他们坐,揖让之後,公主坐了上首,两位国相坐在左侧主客之位,其他人则在右边,公主说:「有劳侍御医与昭容再把陛下的情况说与相公们。」 侍御医说了,又换牛昭容说,李贞一点点头:「风疾之属,不只大行曾患,似乎连孝皇帝丶真皇帝丶孝和帝丶大帝丶文皇帝与高祖皇帝都曾患过,只明皇帝丶天皇与神皇陛下不曾罹患此疾。恐怕这病根早伏,非一夕之事,侍御医不妨调阅先君医案,或能有解救之道。」 侍中则是馀怒未消,便冷然说:「陛下一身系国之安危,尔等中官内官,不行劝谏已是死罪,临事又推诿塞责,何其可恶!」 牛李二人脸色一变,公主却问:「侍中此话怎讲?」 「侍御医逢双数请脉是定例,既是连饮数夜身子不爽,必定是一整天都不舒服,昨日是双日,昨日某与中书均未闻侍诊,想必是某一卫的上将军前来了?那人却是谁?怎不传他来询问昨日问诊之事?而昨日未诊出异状,那是侍御医失职?还是宫官中官未尽告知之责?陛下昨夜未安寝,不传医,难道没有女医?女医虽然没有开方之权,至少能行诊脉,以备明日告知尚药局。再者,中官既知陛下有恙,就是死也不应眼见陛下抱恙饮酒!还有妳!」侍中指着牛昭容,瞠目怒道:「两仪殿乃陛下正寝,妳大白日就跑来伴君饮酒,不知陷陛下於何地!陛下有恙而不报不谏,询问缘由时,妳满口都是『本待如何,陛下又如何』,毫无自责之意,只将责任一味推至陛下身上,当真可恨至极!」 牛昭容气得脸色发白,无奈昭容虽然也是正二品,却不容许对宰相无礼,要咽下这口气实在难忍,待要反击却听李贞一说:「侍中相公,且待陛下转醒,自有处置,届时若无处置,再行谏议也不迟。」 侍中怒气稍歇,刚要说话,就见那韦左丞丶王叔闻与王丕匆匆忙忙地进来,见得二相已在堂上,面露讶异之色,稍一见礼後,韦左丞便坐下来,而二王径自入内去看永贞皇帝,二相对视一眼,就看向郡主,但是郡主并不说话。 不久,暂代内侍监的第五守亮也入殿来,众人坐好後,李贞一说:「如今陛下有恙,宫中诸事且由第五中尉管辖,诸军务必着意管束。为免有人冒用陛下手敕,暂停一切墨诏墨敕,不得有任何诏命越过三省而行。」 永贞党人心知李贞一防着他们趁皇帝不能自理来捞权,却也不甘心就此放过,都看向韦左丞,他也只好说:「国老,这样不好吧?陛下并非不省人事,国老这样做,不是显得有些越权了吗?」 「越权?这本来不就是朝廷的规定吗?本来就不该有任何诏命越过三省而下,我只不过是再次强调而已。」李贞一淡淡地说。 「陛下不同意此事!」有人说,众人转头去看,却是王叔闻,他立於围屏边,阴沉地望着李贞一:「陛下也无大碍,请中书令莫要藉题发挥,中书令自在政事堂中处置外事,内事自有内相可决。」 李贞一眸子一黯,似乎是有些失望,随後抬起眼,平静地说:「你是什麽人?」 「起居舍人丶翰林学士王叔闻。」王叔闻冷淡地回答。 「不……不是,我不是问这个……」李贞一轻轻摇头,面容依然慈和,话语却犀利如刀:「我是问,你有什麽资格驳回中书堂批?」 说完,李贞一便向郡主欠身作揖而去,再也不看众人一眼。门下侍中跟着起身,见王叔闻脸色如土,冷笑一声,补了一刀:「中书堂批,只要中书令坚持,连我都不能驳。现时,陛下不能视事,堂批甚至大於太子之令,既是堂批决议暂停墨诏墨敕,若非陛下亲至政事堂,又有谁能驳回?」 侍中也去了,郡主默默地坐着,半晌,对崔宫正说:「若说看护风疾,要属大姑母,遣人去请长公主入宫。」 牛昭容本就窝着火,听郡主此言,自然不同意:「我才是六宫之首,照护之事,自由我一力承担,请公主不必费心,也无需旁人。」 郡主厌恶地看了牛昭容一眼,她早就知道牛昭容并不希望她与永贞皇帝过於亲近,这些时日来的愈闷烦躁一下子爆发出来:「妳是六宫之首?那刚才两仪殿乱成这样就该妳负责了?凭着侍御医被妳关在门外不能进来,险些延误病情,就该自己剪了头发到掖庭闭门待罪!妳不过是我父的侍妾,我却是我父唯一嫡长之子,妳若是还有几分识相,就夹起尾巴做人,不要在我心烦的时候惹我讨厌!」 「妳!」牛昭容怒不可遏,眼睛瞄见走出来的王丕:「王学士!你听听!这当真是要造反了!」 王丕与郡主并不熟悉,只知道这位郡主郁郁寡欢也不多话,便说:「这……公主也……」 「你也给我闭嘴!」郡主怒斥,恨恨地说:「我本以为你们有几分手腕,现在看来都是一票蠢驴!你们知不知道外朝没有人看得起你们?如果知道,就该低调行事,谦让小心,脚踏实地做事,不是这样忙不迭地要权要位要钱!尤其是你,王丕!你不要以为你在外面拿人钱财无人知晓!你若是还有半分知恩,就命你的家人不要四处去宣扬说陛下对你言听计从!你住的地方是北城,多少王公大臣都盯着你,只有你惟恐旁人不知,还得意洋洋地显摆!你们想和中书相公斗?你对他了解多少?大行去世丶神皇内禅,这麽多的事,弄个不好就是一场大乱,为什麽神皇在这时候请他出山?为什麽他的堂批无人反对?是敢怒不敢言?还是他没有任何能挑……」 「公主未免长他人之气,灭自己威风!那李贞一所倚靠的,不过是神皇陛下和窦文场而已,说到底,他根本就是个不思进取丶也不用进取的人。五姓出身丶进士出身,这一辈子飞黄腾达平步青云,所以他当然很清楚怎样操弄朝廷的规则,也不想改变,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玩下去!」王叔闻打断郡主的话,阴沉而冷酷的声音里,带着更强大的骄傲:「我们要做的,就是要截断这些乱七八糟丶往来反覆的规则,要像从前顺圣皇后那样,万事以诏敕为依归!不再是三省与陛下共天下的时代,只有陛下才是百官真正的主人!」 「你以为李国老会任你摆布?」 王叔闻森冷地一笑,眸中精光四射:「自然不会,所以我不能给他喘息的机会,必须要处处进逼,不成功也不要紧,但是,要一口气搅乱他的朝局!」 至此,郡主与崔宫正终於明白了王叔闻。 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个棋手。 然而,他此刻玩的棋却有自己的意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0章 南陵水 一弯江水缓缓流过,满天如丝絮般的鱼鳞云被急风所驱,迅速地穿过南陵城外诸山。天光随着云影变换,落在早收的田地上,几只白鹭在田间寻找食物,一些孩子则在不远处的田沟中掏着田螺田鸡。 几乘马翩翩行过,直往山下的一处村落去。直至驰近,才能看见那村落与四散於乡间的民居不同,都是颇具规模的砖房,其中更有几间已是官舍规格,显见不是一般平民的聚居之地。 这几乘马来到一间中等人家门前,堂内有人出迎:「璇玑。」 「姑母。」虞璇玑下马来,手中提着那日虞十一娘的卷宗。 虞十一娘见她来,便命人说:「去!快去请四郎过来,命他来见表姊。」 那小婢面露为难,虞十一娘却一叠连声地催,只得不情愿地去了。虞璇玑入堂稍坐,拿出卷宗说:「姑母,这些卷宗我详读数遍,也与拙夫商量过,我们一致觉得,此事的关键还是在於四郎必须要是姑父之子丶而非仅是姑母之子。姑母早已嫁为人妇,并不是独持门户的大女,姑母的资财则必须并入夫家,不能单独传与某一人。归根究柢,还是在於女子不能无夫而有子,若要有子,则四郎必须要是姑父养子,若要是养子,就必须与七郎分家产,但是姑母却又言道不需分财,只要将陪嫁归与四郎即可,如此,四郎就不是姑父之子。若要分财以确立四郎为姑父之子,则姑父已有亲子,无需过继,养子不能成立,可听还其宗,其母丶其兄来讨,就该归还。而姑父所有的资财与姑母的赡养,就必须由七郎担负,与四郎无关。」 「怎麽连妳也与那些昏头官一个鼻孔出气!」虞十一娘愤愤地说,她尖锐地说:「百姓之间,先有养子丶後有亲子的事情比比皆是,却人人都能成立,为何我家就只能有一子?」 虞璇玑一叹,思量再三才说:「姑母,那是因为养子本家并未讨回啊!若非不得已,谁愿意将亲儿过继?既然亲儿能在别人家有口饭吃,又何必讨回?如今事主在於何大娘子,若是她不讨,自然万事俱休。」 「她?」虞十一娘咬牙说,声音微微地发颤,并非是怕,而是恨极:「她怎麽会罢手?她恨不能一口将我咬死,怎麽会罢手?」 「姑母……」 「侄女儿……有一种人,杀人不用刀的,走到这一步,她琢磨了多久?就是知道四郎是我活下去的原因,才要夺走,好逼死我……好叫我活着却比死了更痛苦,叫我眼睁睁看着亲养的孩儿避着我丶躲着我,妳知道我有多苦吗?」虞十一娘颤抖着声音说。 虞璇玑心中虽然觉得难过,但是却很清楚地明白这样的『情』在法理上是站不住脚的,她垂首不语,等虞十一娘心情平复些,才说:「好不好,让我去跟何大娘子谈一谈?」 「谈?她连家门都不会让妳进去的,再说,如果能谈,也不致於如此,我当年曾经长跪相求,她却执意不肯,既然如此,妳又何必去?」虞十一娘眸光瞬间变得阴狠锐利,冷酷地说:「我想过了,她要我自己去死,我偏不,我就要活着,活着跟她打官司,要她一世都担心儿子会不会又回到我这里来!」 虞璇玑不语,只是默默收了东西:「姑母既然这样想,就是杀了我,我也帮不了忙了。」 「这是什麽话!」虞十一娘厉声说,紧盯着虞璇玑:「妳现在是族中唯一的京官,还有李相公既做了虞家婿,妳们就应该出来主持族里的事!怎麽能说不管就不管?」 虽然明白这是各个家族中的惯例,虞璇玑却觉得听着非常刺耳:「夫妇虽是一体,但是我夫君又不姓虞,为什麽一定搅和家族里的事?再说,事也有该管不该管的分别,姑母的状况明摆着是只能私了不宜公断,我只能做到为姑母去求那何大娘子,若是上官衙,就是容我们打到御前也站不住脚,但是姑母又不肯私了,那我还能怎麽办呢?」 「妳为官不到三年,好的不学,倒把这推诿塞责学个十足十!」丶「若有可为,我自然应该为姑母出力,若不能为,又能如何?」丶「妳什麽都没试,怎知不可为?」丶「姑母倒是打到节度使那里,结果如何?律令就是如此,此事万不该闹上公堂,若是私了,即使四郎依然以何大官人为父,还是可以私下与姑母同住。既然闹上公堂,则父死听其母丶长兄所愿,也就必须遵守了。」 说到这里,姑侄二人都动了肝火,一个怨对方不明己心丶一个气对方不顾律令,正在僵局,那小婢跑回来:「夫人,四郎君来了。」 虞十一娘喜形於色,不久,一个身材瘦长的青年入堂来,一身灰色的丝麻袍子,看来十分文静,虞十一娘见他来,便温柔地喊了一声:「四儿。」 那四郎却微微拧眉一拜,低声说:「婶娘安好?」 「都好……」虞十一娘的表情依然温柔,目光却透出悲伤:「这是你璇玑表姊,小时候见过的。」 「表弟。」丶「表姊。」……虞璇玑与四郎见过礼,虞璇玑说:「记得十几年前,你还在总角,怎麽一转眼就是个堂堂男儿了?」 四郎淡淡一笑,应酬着说:「表姊却没什麽变,只是更精神了些。」 「可有功名了?」虞璇玑问。 「正待後年攻取乡贡,在表姊面前实在没可说的。听得表姊登进士丶举制科,有许多事倒要仰仗表姊指点一二。」四郎说,官宦人家,男问仕途女问夫家,所以欠身拱手:「前些日子闻表姊新婚,还未来得及恭喜呢。」 「也没什麽,一桩新婚丶两个旧人,凑合着过吧!」虞璇玑说。 四郎凑趣地笑了笑,又欠身说:「珠玑表姊的事也听说了,实在遗憾。我兄长他们言道,本来早就想过去吊谒,只是家有病人,怕带了秽气过去,对孩子不好,只得失礼了。」 又说了些话,四郎便要起身告辞,虞十一娘没有挽留,只是默默地望着他离去。虞璇玑在旁观察,只觉得那四郎的行止有些奇怪,若如虞十一娘所言,母子感情甚笃,为什麽没有半分留恋之意? 四郎一走,虞十一娘如抽去主心骨一样,似乎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半晌才说:「为什麽?她为什麽把我的孩子变成这样?」 「姑母,七郎……在哪里?」虞璇玑问。 虞十一娘叹口气,命那小婢去喊七郎来。不久,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走进来,他环视堂中的瞬间,虞璇玑感觉这孩子机敏过人,若不好好教养,只恐走上歧途。虞十一娘却看也不看七郎一眼,淡淡地说:「这是虞官人,是我的侄女。」 「官人万福。」七郎十分乖巧地跪坐,左手在上,行了叩拜礼。 「小郎君快请起。」虞璇玑回了半礼,和善地说:「小郎君放学了吗?」 「是,正在房中温习。」 「学了些什麽?」 「毛诗,放学前,先生还说了段史记的故事。」 这头刚说了些话,虞十一娘便对七郎说:「虞官人虽是女身,却是进士及第丶制科登第,你要好好地学习。」 「谨尊夫人教诲。」七郎说。 「璇玑,四郎的事,妳再帮我想想办法。」虞十一娘淡淡地说。 虞璇玑看她神情阴郁,便说:「姑母,妳心绪不好,先休息吧。」 虞十一娘应了一声,便交代七郎招呼,自己回房去了。她一走,七郎脸上便露出一丝少年的天真来:「虞官人,妳住在西京吗?」 「论辈份,我是你的表姊,你叫我姊姊就好了。」 「姊姊!」 虞璇玑便与他说了西京的事,七郎听了十分向往,又问起皇宫丶问起官员丶问起外面的世界,虞璇玑一一答了,又问:「你想出去外面走走?」 「想!」七郎连忙说,看看旁边,压低声音说:「可是我最远也只到过县城,夫人不准我离开何家曲……姊姊,妳能不能跟夫人说,带我去西京?」 虞璇玑看着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那时父亲就是带她到西京,也拘管得紧,她也常常望着天空,想像着外面的世界。虽然长大後自己来到外面,又怀念起幼时,但是那种期望远行的心情,倒是至今也难忘的。 「很可惜,我们暂时不会回西京。」 七郎垮下肩来,又追问:「那妳们要去哪里?」 「去安南。」 「安南!」七郎惊呼,眸子却闪闪发亮:「那不是很远吗?」 「是啊。」 「去做官吗?」 「嗯。」 「我可以去吗?」 虞璇玑失笑,寻常人听见安南都是避之惟恐不及,这孩子倒不一样?便故意吓他:「那里可是瘴疠之地,满地虫蛇,可怕得紧。」 「我不怕!我想去!姊姊,妳带我去好吗?」 虞璇玑心生一计,故意说:「你可是你父亲唯一的根苗,那可是个九死一生的地方,你若有好歹,我怎麽向你父亲交代?」 「不碍事的!」七郎把头摇得跟搏浪鼓一样,又急又快地说:「不碍事的,夫人说了,这个家往後一定是四哥回来当家,有我没我不碍事的!姊姊,妳带我去安南吧!」 虞璇玑心中顿时洞如观火,又问:「傻孩子,你走了,你母亲怎麽办?」 「我母亲吗?我阿爷去世後,夫人便说让我母亲改嫁,嫁到十里外的一个小村里,我去看过她,她很好。」 七郎兀自要求要与她同去,虞璇玑闹不过他,只能同意让他去虞家作客数日,命人去问了虞十一娘,也不反对,那七郎便欢天喜地回房间打包,虞璇玑藉口说要去逛逛,约了半个时辰後在三里亭外见。 虞璇玑偷偷来到隔壁那何大娘子一家的房子,命门上人把一张纸条传给四郎,也约他至三里亭见。 不一会儿,那四郎避开人出来:「表姊。」 虞璇玑背着手,站在亭下望着远处的青山:「四郎,姑母要你回家的事,你都知道吧?」 「表姊,我不愿意回去。」四郎非常坚定。 「为什麽?」 四郎低着头,用脚尖画着地,低低地说:「婶娘确实将我视作亲生,宠我爱我,这些我都很清楚也很感激。但是自我懂事,我就觉得奇怪,为什麽大伯母总是有了什麽好吃的都要给我丶每次都要多做衣衫给我?又为什麽每次都要趁人没看见的时候偷偷抱我亲我?而大伯父若是看到她这样做,就要骂她?後来才知道,那是因为大伯母从来就不愿意让我到叔父家丶因为婶娘曾经养死了我的一个哥哥……我知道这不是婶娘的错,但是对於大伯母来说,她很怕我也跟哥哥一样死了,而婶娘却怕我向着大伯母丶怕我离开她。表姊,妳知道夹在这两个母亲之间,有多难吗?因为她们都怕我离开,所以千方百计地扯我丶拉我丶夺我,婶娘夺我,还有一点原因是因为大伯父。近二十年这样的日子,我真的很累也很痛苦,表姊,我至今仍称她们是伯母丶婶娘,那我真正的娘亲到底是谁?我又是谁?要到什麽时候,我才能去追求我自己的生活?」 虞璇玑恍然大悟,原来这孩子并不是对养母无情冷淡,而是对这两个母亲都感到痛苦厌烦却又放不下生养之恩,只好都冷淡了:「只是,你生母那里还有几个儿子,你为什麽不选择留在姑母这边?」 「我若留着,七郎就什麽都没有了。」四郎沉重地说,虞璇玑目光一跳,他幽幽地说:「这事我也知道,其实只要我与生母表示要留在婶娘家,生母应当会成全,大哥那边也不会有话。但是婶娘爱我逾恒,眼中完全无视七郎,如果我留在婶娘家,婶娘一定会想办法将所有的一切留给我。她早就做好准备,所以先把叔父的小妾改嫁,让七郎没有人能替他作主,七郎身体单薄,经不起挨饿受冻,若是我不在家丶而婶娘有心,七郎不知会遭遇何种不幸。叔父自我幼时亲自教书识字,视若亲生,我怎麽能够眼睁睁看着他的独子受委屈?我这做兄长的,又岂能陷幼弟於危难?所以我必须走。」 虞璇玑心中惊骇,她并不知道姑母会是这样的人:「姑母……真的会对七郎不利吗?」 「我不希望看到这种事,但是……表姊,妳并不知道婶娘对於伯父的感情有多深……」四郎背着手,看着远处的坟茔:「但是,她是个恪守妇道的女人,所以她也很痛苦……我不知道该怎麽帮她,我只知道,如果她常常看见我,那麽伯父就会继续活在她心中。我觉得,这样对叔父来说,并不公平。对七郎来说,更不公平,他才应该是那个被婶娘呵护的孩子。」 虞璇玑垂下头,她想起了从前在李家的时候,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心情,曾经远远地望着李元直的身影丶曾经怨恨着自己不能嫁给心爱的人…… 「四郎,我想我懂了她的心情……你的顾虑是正确的。」 「表姊,请妳务必劝婶娘打消上告的念头,好生抚养七郎。伯母重病,来日无多,我是不会离开她的。」 四郎郑重地嘱托後,长揖而别,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却坚定。 虞璇玑袖手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在同一条路上,七郎拎着包袱,踏着轻快的脚步,一路奔来…… ※※※ 「夫君。」 「嗯?」李千里应了一声,从水盆中抬起湿搭搭的脚擦乾。 完全没有意思要服侍他洗脚的虞璇玑,在被窝里卷成一个巨大的蛹,闷闷地说:「你说,阿乾阿坤长大了会不会也像四郎那样?」 「哪样?」李千里问,虞璇玑把下午的事情说了,他一边听着,一边穿上袜子,伸手捻去外面的油灯,来到床边:「这位夫人,妳把被子卷成这样,我睡哪里啊?」 「鹤鸭!帮你暖被窝还嫌?」 「手冷脚冷的,别冻死我。」李千里把她往里一滚,把自己这边的被子拉平,才掀起一角躺进去,才刚躺好,就有个手冷脚冷的生物贴上来:「这被窝有人躺过吗?怎麽一点都不暖?」 「呸!人在福中不知福,这叫『郎君心虽冷,玉体暖更融』。」 「我依稀记得这两句诗似乎是说朱唇不是玉体。」 虞璇玑哼了一声,在被子下说:「今天朱唇休旬假,只有玉体,要不要随你。」 「玉体比朱唇用处大。」李千里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虞璇玑从被子里撑起身子,发现他闭着眼睛说:「怎麽?朱唇不休假了?要工作也可以。」 「夫君,你干麽不睁开眼睛说话?」虞璇玑狐疑地说。 「妳见过有人睡觉睁眼睛的吗?好了,赶快去叫朱唇来上工了。」李千里平静地说着有点诡异的话,虞璇玑伸手把他眼皮撑开:「我睡得好好的,拨我眼皮做什麽!」 「你是不是怕睁开眼睛就会害羞说不出来?」 李千里一顿,微一眯眼睛:「说什麽?」 「说:我家爱妻该凸的凸该翘的翘,当真是天下第一完美的身体,爱煞我也。」这次换虞璇玑脸不红气不喘了,随後一拍他的胸口:「来!说!」 李千里紧抿着嘴,唇线微微发抖,似乎是试图说话,最後还是放弃,番过身:「我要睡觉了。」 「那只要说:我想跟爱妻七日不出房门。」 李千里倒是非常爽快,还自己加了词说:「我想跟爱妻一起七日不出房门,最好家人通通消失不见,可以在山亭里…….」 「哦!你闭眼睛了!」虞璇玑攀在他肩头,看见他果然把眼睛闭上才会说得出闺房私语来:「你闭上眼睛後,脑子里是不是都在想一些奇怪的事?」 「夫妇之道,合乎男女之情,人之所乐,莫乐於此,是为大乐,何足奇也?」李千里背出大乐赋中的句子来,还是闭着眼睛。 「所以我如果把你的眼睛蒙起来,你是不是可以背出大乐赋来?」 「那有何难?」李千里说,听见虞璇玑格格地笑着:「这笑声听起来真像个三流嫖客。」 「能够嫖到大都护也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妳玩完从来没给我钱,不算嫖吧?」 「可以赊帐吗?」 也真亏他们不嫌恶心,唇枪舌战外加实战之後,李千里不无哀怨地说:「自从在西京道上分别之後,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吧?」 「差不多快半年了吧?能够忍到除服,我想你前天晚上就该出手了,还多等了两天,真是辛苦你了。」虞璇玑靠在枕上,像是哄小孩那样摸着他的额头。 李千里好像不是很满意,嘀咕着说:「这些日子过得□□逸,武功倒是荒废了……」 「腰痛吗?」 「揉一下……」李千里默默翻过身,趴在枕上低声说:「年纪大了就是这样啦……」 虞璇玑哈哈大笑,顺手揉揉捏捏拍拍几下:「燕娘子说,你会『裴将军满堂势』啊?」 「会啊,怎麽了?」 「什麽时候舞一个给官人我看看?」 裴将军满堂势乃是国初的一套剑舞,自明皇帝之後就很少再出现过,虞璇玑也只闻其名,却没想到枕边人还有这套绝技,又听燕娘子说李千里早已不舞,所以才巴结一番之後相问,果然一试成功:「明天不行,明天舞剑铁定出事,後天再说。」 「对对对,明天叫人炖点补品给你吃,养足精神才好舞一回。」虞璇玑连忙附和,却又问:「不过……那裴将军是河东人,他的传人公孙大娘不知所终,公孙的弟子又听说入川了,你从哪里学的?」 「我伯祖的姬妾,袁阿婆。」李千里说。 半晌无话,虞璇玑推了推他:「然後呢?」 「就学了。」 「然後呢?」 「就会了。」 虞璇玑本来捏他一把,转念一想,又轻轻地问:「怎麽了?」 「改天再说。」李千里闷闷地说,翻过身躺平:「睡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油灯渐弱,朦胧间,虞璇玑感觉有人把她稍稍挪动,,眼睛睁开一条缝,在昏暗的灯光中,看见李千里侧身躺着,却伸手摸着悬在枕前的旧剑。她伸出手,轻轻贴在他背後,感觉他一僵,又将手环过他腰际,然後乾脆移到他枕上去:「你想起什麽了?」 「一些小时候的事。」李千里感觉她贴在背後,女子柔软的身躯有一种温柔的包容,他也试着放松身子:「剑舞的事。」 「你说。」 「阿婆教我剑舞前,她说『这不是普通取悦於人的伎乐,你若不能认真学进骨子里,乾脆别学』,我後来才体会出来,阿婆的剑舞丶公孙大娘的剑舞丶裴将军的剑舞,是上一个时代的灵魂,我学了,但是我不知道有几分像?这套剑舞传到我手上,我却没有传人,再过几年,我可能也舞不动了……」李千里的头一沉,带着几分自责地说:「我在想,我是不是辜负了阿婆?」 虞璇玑没有说话,与李千里生活的时间一长,她感觉他慢慢不像当初认识的那个人,好像有个壳慢慢地龟裂,露出一个苦恼的男孩来。 李千里皱着眉,抬眼望着旧剑,突然眼前一暗,微凉的手盖住他的眼睛,有人在他耳边说:「我相信你对得起任何人。」 虞璇玑蹭了蹭他的脸,因为服丧所以很久没修的胡须长了,不像从前那麽扎人,有点粗粗痒痒的,颇助情趣,只是……. 「胡子长了,妳找不到嘴了吗?」 「闭嘴,我非把你的猪嘴咬肿了不可!」 李千里发出呼嗤呼嗤的笑声,听起来非常猥琐……不过虞璇玑笑起来其实也高级不到哪里去,只是三更半夜发出呼嗤呼嗤咯咯咯的声音,还是不免令人怀疑这对夫妻的闺房生活就是了。 大约是这个原因,数百年後,有那麽一本小说《御史大夫好死相》把这二位的相识过程重新演绎一番,从见了第一面开始就迸发出热情四射的火花。那作者十分高才,移花接木了一曲山坡羊歌颂一番。 正是:这小官人有些儿怪样,走到罗帷,忽现了本相。本来是个黉宫里折桂的郎君,改换了章台内司花的主将。师友契,只觉得肉牀馨香;笔砚交,果然是有笔如枪。皱眉头,忍者疼,受的是座主针砭;趁胸怀,揉着窍,显出那知心酣畅。用一番切切偲偲来也,哎呀,分明是远方来,乐意洋洋。思量,一祟一氽,是联句的篇章;慌忙,为云为雨,还错认了太阳。 至於此曲深意,切莫深究切莫深究,实在是晋江有蟹两心知也。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1章 凌霄花 虞璇玑睡至卯时已过,习惯在五更以前就起身李千里自然不见踪影。春娘自来与她梳洗,一边将脑后头发拢起梳上,一边说:「娘子,这南陵的蚊子挺毒的呢。」 「蚊子?」虞璇玑怪问。 春娘看了看,确定地说:「是啊,娘子颈背上一颗一颗红通通的,是蚊子咬的吧?这蚊子真毒,都叮出瘀血来了。」 虞璇玑摸摸颈子,会意过来,忍着笑说:「是啊,那蚊子大得很、凶得紧哪。」 「什么蚊子?」李千里的声音传来,春娘推开窗子,原来他在后院指挥家人在棚架下种花。 李千里又问了一声,虞璇玑说:「就是你这大蚊子!」 「咦?我又怎么了?」 说着,虞璇玑叫他近前,李千里探头到窗边,见她侧过身去,把长发撩开,薄嗔道:「看你把我啃的。」 李千里哈哈大笑,攀着窗说:「晚上你再看看我,那才是嘴上不饶人哪!」 「去你的!」虞璇玑啐了他一口,见家人搬来一些植物:「你在做什么?」 「买了些凌霄花,听说只要埋好让它攀藤就能生。」李千里说。 凌霄花乃是种藤花,花大如牵牛,花色有紫有橙,十分鲜艳,完全不是李千里会喜欢的颜色,所以虞璇玑问:「凌霄花?什么时候想起种花莳草来了?」 「看着不错,价钱又便宜,这里光秃秃的,种上花有活气。」 虞璇玑搔搔脸,见那地上躺着一条条凌霄花:「人家卖的都是没开的花苗,哪有开花的给你?而且,现在种了,过些日子不就开败了?」 李千里微微一笑,一手撑着窗棱说:「横竖再过几日就要南下,开一日,就有一日看着欢喜。」 「男人买东西就是这样没计较。」虞璇玑说,一边拢了拢前发,一边走到窗边,手肘靠着李千里的肩膀:「有木曰凌霄,紫蕊满枝条,疾风自东起,飞上青云梢。」 「你要是当官有这般细心就好了。」李千里轻笑,看着满地软趴趴的藤花,低声说:「老白要是听到你乱改他的诗,真要气到吐血。」 自谓得其势,无因有动摇,一朝树摧倒,独立暂飘摇……李千里与虞璇玑其实是同时想到那白司马凌霄花诗的这四句来。 「他那凌霄花诗听着气闷极了,好歹也是个士人,如此婆妈,像个什么样?」虞璇玑哼了一声说,暗暗瞄了李千里一眼:「我要是他夫人,就打他一盾板子,命他好生振作滚出家门去干点正事了。」 李千里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一点气闷顿时消散,笑着说:「他那身子,要得了你做夫人,有十条命都不够你打哩!」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看你有一百条命足够我好好地打。」虞璇玑凉凉地说。 「啃啃!」后面有人轻嗽两声,原来是巴四郎带着何七郎:「小鸡,我看你这表弟挺好玩的,借我玩玩可以吗?」 何七郎不知这巴四郎的底细,兴致勃勃地说:「姊姊,我可以跟巴大哥去玩吗?」 「巴四,你要带他去哪里?」李千里问。 巴四郎一摊手,非常不负责任地说:「还没想到,东玩玩、西玩玩啰?」 虞璇玑想了想,有些迟疑地看向李千里:「只要不弄出伤来,应该是没问题?」 「巴四,你听见了?」李千里说。 「弄个碗大疤才是真男人哪!不懂欣赏!」巴四郎啧了一声,便扯了何七郎跑了。 虞璇玑追着叮咛了几句,才回到妆台边拿到领上披巾,拿了一旁的粥碗,一手撑着李千里,脚一蹬,斜签着身体坐到窗边。李千里早就习惯她这种男人行径,也懒得纠正,只说:「何家姑母的事,我想了想,直言不能公断,似乎还有些什么没考虑到,你最好再想一想。」 「律令上以父子关系至上,即使是陛下为母,对太子来说却是父,这件事在弘晖十二年的廷议中就确认了。在这个原则下,要让七郎跟四郎分割开来,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再说,四郎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虞璇玑搅着粥说。 李千里看了她一眼,有些话想讲,但是又转过去看凌霄花:「这是家族的事,弄不好,你往后就回不来了,还是尽量多想想为好。」 虞璇玑却不这么看,她说:「我才懒得管家族里怎么想,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些撕虏不清的亲戚,是现役官员就一定要管家族里的事,那谁还要出来当官啊?再说,能当上官与他们有什么相关?姑母的意思,似乎是我去帮她疏通朝廷、尤其是想让你去跟大理寺那边讨情,如果人人都这样,那朝廷还要不要做事了?我这次就是刻意想公正一些,以免亲戚们往后来找。」 「公而忘私,自然是好,但是如果因为是亲戚,就刻意公事公办,替何家姑母想,不也是一种不公平吗?」李千里淡淡地说。 虞璇玑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我不可能一直做你的幕官,你自己审度吧。」李千里丢了两句不咸不淡的话就下阶去了。 「怯!」虞璇玑关上窗户,径自去厨下看看今天的餐食后,再去看看两个孩子,最后再去查看南行的行李打包得怎样。 「夫人,奴婢来问您拿菜钱。」燕大娘子找到虞璇玑。 「哦,好的。」虞璇玑从腰间系的蓝钱囊里数了五吊钱,递给燕大娘子:「够吗?」 「够了,南陵的物价比西京便宜多了,十文钱可以买两倍的菜。」 「上次说让你准备些干粮的事,怎么样了?」 「都准备好了,也置了些肉脯酱菜,路上若是不好买菜,也不成问题。」 两人又说了些事,就看见燕寒云急急过来:「夫人,那何家夫人自尽,幸亏被家人救下来,何四公子遣人来报,请夫人过去。」 「我这就去。」虞璇玑连忙说,又吩咐燕寒云:「寒云,你叫两个小厮与我同去,再派人去寻七郎,让他待在家里别乱跑,我去看看,若是需要他回去,我再叫人来接。」 说完,虞璇玑便赶忙驾马前往何家曲,何四郎出堂相迎:「表姐。」 「姑母还好吗?」 「幸亏小婢发现得早,并无大碍。」 「怎么会突然这样?」 何四郎欲言又止,只是一摆手,引虞璇玑来到后堂,自己并不进去。虞璇玑入堂,见虞十一娘躺在榻上,微睁着眼,便喊了声『姑母』,过去坐在旁边,半晌才问:「姑母,这是怎么了?哪里就想到死了呢?」 「我本来没想死的……可是昨日见四郎从门前匆匆而过,隔壁传说是她又犯了病,夜来想了很久,一想到她若死了,四郎就一世惦记着不能奉养她……就犯了傻……」虞十一娘幽幽地说,气若游丝:「我晓得我蠢得可悲,连我都恨这样的自己。我希望我当年根本没读过书又不知羞耻,这样,我就能更不要脸地去讨回我的儿子……又想做泼妇大肆哭闹叫骂、却又放不下这点毫无用处的脸面……我真的很可悲,是吗?」 虞璇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撞,呛得想流泪。好像懵懵懂懂地知道了,却又不明白应该怎么办。虞十一娘没有理会她,兀自喃喃地说:「四儿、四儿……」 虞璇玑坐了一会儿,一回头,看见外面有人,便走出来,却是何四郎,她低声问:「你怎么不进去?」 何四郎摇摇头,虞璇玑又问有哪些人是虞十一娘平素亲近的,何四郎说:「婶娘秉承闺训,平素不出外,也与女眷们不常往来,虞家那边本有几个姑姊,但是这几年为了我的事,似乎在虞家那边也说不上话了……」 「所以她所有的心思都在你身上了……」虞璇玑说,何四郎点头,她沉吟片刻:「我能不能去见何大娘子?」 「为什么?」 「我想劝她容你过来。」 「伯母并未禁止我来。」何四郎压低声音,轻轻地说:「只是不愿我与婶娘同住、也不愿我做叔父的养子。」 虞璇玑苦着脸,想了想才说:「你伯父还有我姑父生前,为什么没有谈过此事?」 「这我就不清楚了,伯父去世前并未命我归宗,而后,叔父去世时也没有留下遗言。」 虞璇玑脑中灵光一闪,思量着说:「他们都没有让你回去的意思?」 「至少伯父没有,他去世后,伯母几度来与叔父讨我,曾经有一度要带我走,但是最后婶娘把我带到虞家藏起来,后来叔父也就不置可否,直拖到去世。」 虞璇玑在堂下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一人来:「这件事,你们问过州学博士吗?」 「博士?」何四郎困惑地说,摇摇头:「应该没有。」 虞璇玑的脑筋不停地转着,抱着头焦躁地在堂下走来走去,突然问:「四郎,听说你已经订亲了?」 「是,半年后成婚。」 「成亲后,你住哪里?」 「暂时应该在伯父家。」 虞璇玑不语,想了半晌又问:「如果让你以照管幼弟病婶的名义住回来,你愿意吗?」 「表姐,你在说什么?」何四郎更困惑了。 「我是说,你不是以姑父养子的身份、而是以七郎的保护者的身份住回来,你仍然是你伯父的儿子,虽然不合法、但是合情合理地照料我姑母,你觉得怎样?」 「表姐,我说过我不能回来,否则七郎……」 虞璇玑打断他的话,又快又轻地说:「但是你是以照料七郎的身份回来,所以七郎若有万一,你自然要归宗啊!」 何四郎想了又想,勉强地说:「应该可以……」 「你能用这个理由说服你伯母吗?你不是再成为我姑母的儿子,只是尽责任与道义去照顾她?」 「我不知道……我要再与阿兄商议。」 虞璇玑点点头,回到堂中将此事告诉虞十一娘,末了,又说:「姑母,而今之计,是不可能从律令入手确认四郎是你的儿子。但是于理,姑父与何大官人兄弟都不曾命四郎归宗,此事是何大娘子违反其夫遗愿,至少是没有得到其夫同意的。于情,你对四郎有养育之恩,如今孤身照料七郎,力有未逮,需要有长子代理门户。从这两点入手,我们可能可以说服州学博士从情理上,赞成我们将四郎带回来照顾你与七郎,那何大娘子来日无多,只要拖过时间,四郎自然就能继续与姑母同住了。」 虞十一娘眸子一亮,却又担心地说:「可是那州学博士与我们素无往来,怎么能同意?」 「呃……我倒是认识他,这就写信与他,如果明后日可以见上一面,让他同意此事,姑母就可以再与族中长老周旋了。」 「如此自然是好了!」虞十一娘欣喜若狂,竟能够撑起身子来。 「只是我有两件事要姑母务必配合。」 「就是两百件两千件我都答应你。」 「其一,姑母让人放出风声,说你重病在家。」虞璇玑伸出一支手指,那虞十一娘自然连声称好:「其二,若有必要,姑母必须豁出去求何大娘子,只说你一个女人不能独持门户之类的,千万不能与她较劲。」 「你要我向她低头?」虞十一娘阴沉地说。 「硬碰硬没有好处,横竖她没有多少时日,哄得她点头就是赢了,眼前让她几分有何妨?」虞璇玑苦口婆心相劝。 「这事让我再想想。」 虞璇玑知道她不可能这么快就放下自尊,便点点头,要出去写信,离开时,回头说:「姑母,您连死的勇气都有了,面子大得过儿子吗?不久我就要随夫南下,不知何时得归中原,此事我也只能帮到这里,剩下来的,可全看您了。」 说完,虞璇玑来到书房中援笔写了一封信给那位州学博士,写完之后,正要封笺,心中突然有些忐忑,但是还是命人送往宣城去了。两天之后,家人回来,却没有回信,家人说:「博士说很多年没见到夫人了,方便的话,还请去一趟,面议为好。」 「嗯……」虞璇玑正把阿坤抱在膝上玩,听到消息后,便说:「我知道了……我这就动身。」 说着就去打包了一件圆领袍子跟靴子,然后拎着包裹来到书房,隔着窗子对里面的李千里说:「夫君,我去宣城一趟。」 「现在?」李千里探头出去,看了看庭中日晷:「现在去,到宣城就晚了吧?」 「嗯,我在宣城外的客舍住一宿,明天一早去见刘博士。」 「怎么不明天早上去呢?」 「他是个书呆,过午就是读书时间,打死都不见客。」虞璇玑一笑,一扬包袱:「我走啦!」 「带上春娘跟两个小厮吧!」 「这条道我熟得很,不用了。」虞璇玑说,不等李千里出声,就走了,顺手拍拍扣在腰带上的红钱囊,其实是不想多带三个人多付三个人的房钱:「没了俸禄,这点私房钱还是省着点用为好。」 虞璇玑驾马上路,顺利在入夜前来到宣城外的客舍。十三年不曾再来,从前掌管客舍的寡妇早已谢世,当年沉默罕言的少女招了夫婿、挽起头发,人前人后地招呼。周围的客商行旅却好像没有太大的改变,虽然是不同的面孔,却说着差不多的话,左边的几个茶商担心明年浮梁的茶市开不了、烦恼盐税又调高了些、不知道前方的关隘会不会受到刁难,右边的几个南方长相的客商说起哪里的州府又把公廨钱赔了个血本无归、发不出薪饷来了、只怕路过的行商要倒楣…… 听到这里,本来啜着小酒的虞璇玑突然惊醒,连忙询问:「咳咳,听老兄此言,公廨钱会赔光?」 「是啊。」那客商看了虞璇玑一眼。 「赔光了……那朝廷还会再补吗?」 客商们互相对看,摇着头说:「当然不会补。」 「那发不出钱来怎么办?」虞璇玑脸色死白。 「好心点的用借的、没良心的就想办法从百姓身上弄了。」客商们毫不犹豫地说,似乎觉得很奇怪地看看她,又说:「娘子看起来像是士族妇人,难怪是不知道了。」 「若是士族妇人,家中多少有做地方官的亲戚,说不知道倒是奇怪了。」有另一个客商说。 这样一说,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到虞璇玑身上,她期期艾艾地编了个很烂的理由:「呃……我家夫君直到今年才好不容易当了官……」 「哦……」、「难怪。」众人却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说法。 虞璇玑干笑两声,连忙又问:「若是借,是向朝廷或者其他州郡借吗?」 「跟朝廷借不是明摆着欠揍吗?跟其他州郡嘛,好像也只有淮南富到足够借人吧?」第一个说话的客商敲着腿,淡淡地说:「当然是跟当地的富商借了,尤其是放利钱的大商胡,只是这些大商胡都精得像鬼一样,跟他们借钱,恐怕都是借得起还不起。既然是债主,州县也就不得不把他们当亲爷伺候了。」 「原来如此……」 「尊夫是去哪里做官?」有个中年商人问,一听虞璇玑回答,倒抽一口气说:「安南?那可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刁民瘴疠不说,大都护府穷得连商胡都不肯借钱,我看娘子你还是劝尊夫别去为好。」 虞璇玑的表情整个垮下来,悲惨地说:「不会吧?商胡都不肯借钱?那我不就赚不到钱还得倒贴?」 「咦?娘子妳?」 虞璇玑发现自己说溜嘴,又赶紧说:「一时嘴快,是我家夫君赚不到钱,我得倒贴,不行不行,我回家把他打昏了,说他不能赴任好了。」 「是该这么做!老赵,你说对吧?」、「谁说不是呢!」……众人又此起彼落地附和着。 虞璇玑又周旋了一阵,便回房去了,坐在榻上,摸摸不是很饱的钱囊,沉重地叹气:「没钱可比瘴疠猛兽更麻烦哪……」 想起钱的事,虞璇玑在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是李千里一待十年不能回京,这次带的钱若是分成十年该怎么花……越想越烦、越烦越想,于是在榻上翻来覆去一整晚不成眠,隔天早早起身入城去见故友。 宣州州学虽然比不得国子监那样气派,但是与文庙相连的一州学宫,也不逊于州府。正中的文庙前后三进,左右两边稍矮的院落,则是则是学堂与学官视事的学厅,文庙后方是官舍,学堂的旁边则是学舍,并不相混。 一大清早,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学堂内外,诵读经书,另外有些站在泮池边高谈阔论,几个年纪小的则攀在池边栏杆上撕了饼屑喂鱼。在州学学厅门口交上名刺,虞璇玑便在门外等候,仔细一扫,却不见有女子,而学生们见来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看着又像女子,也都纷纷向她看来。 「璇玑!」 虞璇玑回头,拱手笑道:「刘兄!」 两人揖让而入,谈起何家的事情,博士将事情来龙去脉问明后,沉吟着说:「我是可以帮你们在义理中找出一些道理来,但是我毕竟是儒生不是官,我的话没有强制力,这两家事主又已经闹到官府过,只怕不能帮上什么忙。」 「刘兄此言差矣,主要是这事不宜公断,只能在家族中解决,那何大娘子再横,也大不过族老。而族老那里,至不济也读过书,只要让他们认可四郎回去照料叔父家人家产一事是符合义理,而不与财产继承或者承嗣一类的事情相关,我想族老那边应当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博士点点头,在士族中,确实有不少人在家务中摆不平又不想诉诸公堂就来找他的,他说:「那你就让那事主写信来,我再回信过去。」 「如此甚好。」 虞璇玑拱手相谢,两人又说了一些话,谈到宣州诸事,那博士说:「璇玑,你记得从前隔壁浙西镇的那位萧大帅吗?」 「宗室萧锜?」虞璇玑问,博士点点头,虞璇玑笑着说:「他还没死啊?」 「没死,活得好着呢!」博士也一笑,却叹了口气:「你那边有没有门路可以通知朝廷一声?」 「通知什么?」 博士长叹一声,顺手替虞璇玑斟了一碗茶:「说来话长,总之,我夫人在七年前去世,现任宣帅即位后,就将孀妹嫁我。我这位舅兄,不擅钻营,但是为人倒很是质朴。前些日子听他说,萧大帅仗着自己深受神皇陛下的倚重,又是今上幼时的友伴,加上唯一能镇住他的杜大帅走了,就有意吞并宣州,一再刁难舅兄。所以此番请你来,除了是谈何家的事,也是想劳烦你将此事给朝廷里的重臣提个醒,让我舅兄的日子好过些。」 「我们那时从淮南过来,没注意浙西的事……此事我一定转达。」虞璇玑说,却又有些困惑:「不过……我以为吞并这种事只有河朔诸镇才有可能?浙西毕竟是朝廷一系的藩镇,那萧帅又是宗室,可能如此吗?还是他是想做联帅?」 联帅就是身兼两个藩镇的节度使,但是博士却摇摇头:「南方诸镇确实大多恭顺,但是浙西的亏空大得不可思议、听说也乱得一塌糊涂,萧大帅才会把主意打到宣州这里。」 「看来,什么样的藩镇都会出问题啊……」虞璇玑摸摸脖子,想起在魏博大堂上田敦礼杀人的事,还觉得心有余悸。 博士微微一笑,点头说:「不过我看你混得挺好,还当上御史了,真不容易。宣州也有几个女士子,只是没你有出息。」 「说起这个,学宫怎么不见女学生?」 「国子监没准我们收女学生。」博士淡淡地说,稍微压低声音:「现任的国子祭酒已经在任十数年,他是陇西李氏出身,极力反对女官到底。女科开科后,就曾经讨论过州学跟国子监收女学生的事,但是他串连了大部分的州学博士上疏拒收女学生,礼部那边也就跟着向中书门下传达反对之意,就没收成。」 虞璇玑显得平静,分析说:「国子祭酒就是天下道统,他大约是觉得,若是收了女学生,往后就可有国子出身的女博士,也说不定会有女祭酒。如此,『女无外事』的伦理观念就会彻底崩坏吧?」 「正是如此,那时,他还集合所有的州学博士,让我们告诉学生,务必禁止他们的妻子姊妹女儿入考。」博士点头,摊了摊手;「我自己是无所谓,有公文禁收女子就不收,公文以外的事情我也懒得去管。但是河东河北的州学倒是对此事很热衷,听说他们只要听说哪个学生的家人入考,就会把学生赶出学宫。」 虞璇玑首次听闻此事,再仔细一想女进士们的原籍,便了然于心:「难怪那里的女进士不多,河朔一带敢像我这样穿着襕袍的女人也少,原来如此。」 「你不生气?」博士觑着她说。 「怎么不气?我气了好几年,一直到有一回在越州遇到一个州学助教,说好不论男女只谈学问,结果我输了,我才知道我的学识还远远不足。」虞璇玑看着博士,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 博士哈哈大笑,因为他就是那个助教:「你也没输吧?后来我们论诗赋,我不得不承认,你比我有才情。如今你在朝廷已有成就,证明你并不比男人差。」 「只是并不是人人都像刘兄这般通达,男女在智慧上并无差别,但是女子还没有足够的机会跟时间。就是我们这些女进士,也还没能在朝廷跟百姓面前证明我们跟广大的男性官僚一样有用。」经过这些年,虞璇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一听到『女子无用』就抓狂的人:「论学,我也无法在国子祭酒面前跟他论学、驳倒他;论政,我也没有自信能站在政事堂中指挥三省。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也不能怪人家看不起,只能咬着牙干出点成绩来再说,我一直记得刘兄当年说的话……」 博士欣慰地笑了,虞璇玑脸色一正,深深稽首。 ※※※ 南陵城外有几处生得奇险的石山,山壁上一株怪松挺立,树冠以一种冲霄遮天的桀骜姿态展开,旁边却漂浮着傍晚时分缓缓漫出的云岫,有几分出尘的仙家气息,李千里仰望着那株奇松,心想这倒是有几分像不远处长眠的故人。 倚着那块刻着『梁故凤翔节度副使赠御史中丞虞公墓表』的碑石,他有些不太情愿地看了前方的墓碑一眼,在这里绕来绕去,就是无法说服自己跪下叩首叫一声『丈人』。 看着碑石末端一段凿掉又重刻的痕迹,他无声地诵念:「公有二女,长曰泉涓,孝慈明惠,嫔于丰县令河东宗公,幼曰……璇玑,监察御史里行,适于安南大都护陇西李公……」 「官人,这么刻可行?」有人如此问。 李千里仔细看了看,伸手在那痕迹上描画,指着几处说:「这里还有些不平,你再补一补。」 雇来的石匠应声,拿起凿子又补了几刀,李千里点头后,石匠舀起水来往修改的地方淋去,擦干后再用石片稍加打磨,重刻的痕迹就不这么明显了。李千里认可之后,从怀中掏了三吊钱给石匠,那人便去了。 背着手,李千里独自一人站在虞三侍御墓前,来时在他灵前浇上的酒水已经干了,秋草黄落的荒野中,他却能想象虞三侍御一边饮酒一边嘲笑他『小家子气』的样子。 「即使被你这便宜丈人骂小家子气,我也不会让你的墓表上留着别人的名字……」李千里在心中说,南陵的秋天不像北方那般凄凉,金风徐徐地吹着他的巾带,风魄在不远处低头吃着坟上的草,百年之后的风会掩盖掉被修改的墓表,而他李家的子孙即使来此,也不会知道『李母虞夫人』曾经做过别人的妻子。 李千里轻哨一声,风魄懒洋洋地过来,他翻身上马,催牠奔到往宣城的官道上等候,风魄随他往另一头看,但是直到击钲之前都没有见到绯华的影子。 在击钲前回到家中,甫一下马,就听见有人喊着:「郎君回来了,快去禀告夫人。」 「夫人回来了?」李千里问。 「刚到家。」门前小厮回答。 未入后堂,却听见庭中一片人声,过去一看,却是那巴四郎拿了三个橙子往空中抛,橙子像转车轮一样在他手中与空中转动,旁边小婢小厮拍手叫好,虞璇玑抱着阿干坐在阶上,乳母抱着阿坤站在堂下,何七郎抱着一篓橙子直嚷着要学。巴四郎这个人来疯,一见大家捧场,把三个橙子变成四个、五个、六个,众人也就越发兴奋…… 所以,没人理会李千里…… 李千里默默蹭过人群,来到虞璇玑身后。但是虞璇玑完全没发现他的存在,一个劲地喊:「巴四哥!再多来几个橙子!」 「好!来!小七,再多来几个!」巴四郎大嚷。 何七郎正要趁空把橙子递上,却一眼看见李千里冷着脸站在虞璇玑身后:「姊夫。」 虞璇玑闻言,四下看了一圈:「姊夫?你叫谁啊?」 「这里有他第二个姊夫吗?」后面传来一个凉飕飕的声音。 虞璇玑已然处变不惊,回头一笑:「哎呀,夫君你回来啦!听说你去我爷坟上磕头了?」 「去是去了,磕不下去。」李千里说,并没有告诉她去改墓表的事。 虞璇玑哈哈大笑,起身,拍了拍屁股:「我想他不会太在意的。」 「宣城的事怎么样了?」李千里问,一边挽着虞璇玑回房,还不忘回头说:「巴四,橙子很贵,下次挑个便宜的来玩,砸了比较不心疼。」 虞璇玑把博士与她说的事情讲了,李千里抚着手说:「这事倒真是大事,萧锜是个混帐草包,陛下却看重他毕竟是宗室,他父亲也是个颇有声名的能力,进贡又丰厚,所以特别下诏,禁止监察浙西。却没想到,他竟然想要取宣州,做到这一步,可见得浙西镇已经不足以支应他的开销了。」 「可是……」虞璇玑却有些怀疑,微侧着头:「浙西有盐场,再怎么豪奢也不会不足以支应吧?」 李千里微笑,颔首说:「确实如此,浙西之富,就是老师那种爱花钱的人去,也是三世花不完的。但是,世上有一事,会迅速地挥霍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累积的财富。」 「战争?」虞璇玑敏锐地说。 「还不到战争,大约是养兵、养马、买武器。」李千里起身,拿了文具过来,亲手磨墨:「但是以萧锜的个性,我觉得他宁愿花大钱买通内侍也不会想真的动刀,一定是有谁怂恿他这样做的。」 「他的幕官吗?」虞璇玑搔搔头,见他把文具放在她面前,便顺手拿起笔来…… 「我猜是温杞。」李千里的声音轻若耳语,虞璇玑手中的笔却一颤,滴下一滴墨:「宣歙并不弱,而且萧锜一攻宣歙,朝廷肯定要出手,如此,淮西就可以以协助的名义,借道淮南。」 「你是说……假途伐虢?」 「没有杜君卿,淮西也许可以与淮南一拼。」 虞璇玑摇头,放下笔:「我觉得你想太多了。」 「你写信告诉那位博士,就说以我之见,萧锜是个草包,就是真的打起来也打不赢宣歙与淮南联军,但是要注意淮西的动向,我怀疑淮西在搞鬼。」李千里说,虞璇玑应了一声,叉着手,约莫六次就援笔写了。李千里接过来一看,点点头,又说:「你再写一封信,是给老师的,把今日的事情禀告一遍,顺便问候师母好。」 「你怎么不自己写?」 「你也应该要与老师建立一些情谊吧?」李千里说,虞璇玑明白他的意思,这次想得比较久,用端正的楷书写了。李千里看过,虞璇玑便将信折好,写好信封,在这个空档中,李千里突然问:「你说那位博士跟你说过一句重要的话,是什么?」 「桃李不言……」虞璇玑闻言含笑,抬起头来:「下自成蹊。」 李千里深深点头。 而两天之后,博士回信来,虞璇玑沉着脸来到书房,李千里问:「怎么了?」 「半个月前,淮西发丧,吴少阳死了。」 李千里的表情,显示他毫不惊讶。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2章 王叔闻 淮西的消息传入朝廷,同时,派去传达消息的人,也肩负着要求朝廷授予吴元济节钺的责任。第一批遣入朝廷的人是温杞的学生,本以为此事应该可以得到永贞皇帝的允许而顺利解决,却没料到完全见不到永贞皇帝,就连王丕也只是敷衍他们,并没有肯定的答案。 消息传回淮西,急不可耐的吴元济大发雷霆:「朝廷在搞什麽?我爷升天做仙,这淮西节钺就该授予我才是!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的,到底是怎麽回事?嫌钱少吗?」 温杞将学生的来信细读了一遍,轻轻地说:「恐怕不是,陛下病倒,我想我们是找错人了。」 「什麽意思?」吴元济也不是笨蛋,连忙问:「还有别人?」 温杞又将信展开,手指点着信纸:「我们与陛下向来是通过王丕,他这人虽然贪财,却很讲信用,钱到事成。但是仲卿信中说,王丕只见了他一面,给的财货,只取一部份,显然是暗示这事恐怕做不成……我想,陛下身边出现了另一个人,他说的话,才是铁定的。」 「那个人是谁?」吴元济跟着问。 「还不知道。」温杞摇头,收起信,拱手说:「下官想亲去西京,恳请大帅俯允。」 吴元济自然没有不允的理,连声说:「好好好,你去你去。」 温杞便交代了镇内诸事,隔日乘船北上,一路来到西京。在春明门内的胡麻店下榻後,与早已等在那里的学生问明原因,稍稍整理了思绪,又去求见王丕,得到的消息却是王丕已有多日不回家。温杞留下名刺後,又再去找了其他的东宫官,却发现他们并没有随着新君登基而被提拔到朝廷去。 「张兄,我以为你应当能够进入门下省啊?」温杞说,看着对面坐着的太子中允:「太子登基,东宫官理应对应进入朝廷。中允应当是门下侍郎或者给事中,却为何还在东宫?」 「温掌书有所不知,神皇不准陛下动中书令,三省六部的侍郎以上要职,中书令又不准吏部任意调动。也不只我们,本来应该在今年冬选把东都那批人都调回来,但是中书令又说这是六十年来第一次内禅,唯恐影响东边的局势,拒绝把东都的人调回来。眼下朝廷里,就只杜相公跟韦学士是中书令允许可以进入宰相班子里的新人。」 温杞心中一惊,这些时日他忙着在南边活动,无暇顾及朝廷,却没想到李贞一等人还是当权派:「难道陛下没有其他自己的人?不可能吧?」 「有倒是有的,只是不是原本的东宫官,所以我想你应该不认识。」 「都有些谁?」温杞连忙问,太子中允说了柳刘等人的名字,温杞皱眉:「这些人都是从哪里出来的?」 中允看了看旁边,压低声音;「你听过东宫有两位王待诏吗?」 「听说过。」 「这两位一内一外,王丕比较显眼,太子也很信任他。但是王叔闻不一样,他不常与东宫官有联系,却不知何时笼络了一票外官,尤其是韩泰丶柳子元跟刘梦得三个,柳刘二人是李千里提拔的御史,那韩泰虽然不如他们锋芒外显,听说也是个足智多谋的人物。」 温杞将此事暗记在心,辞了太子中允出来,便遣两个小卒去探查那王叔闻的动静,听闻他一早就出门入宫,特别等在他家门附近暗暗查看。却见一个神态凝重的绯袍官员走出来,後面另一个青衫女官也提着东西出来,两人翻身骑上驴子,并无一语。 「那个女官是他什麽人?」温杞问。 「是陛下许配给他的妻子,是个女进士。还有一个老一点的,是元配,那个晚一点会出来操持家务。」小卒轻声说。 望着那一绯一青的身影,温杞心中想起另一对官员。他们一入宣州,他就派人去监视动静,听说常见他们同进同出丶处置诸事…… 「她看起来怎麽样……我问虞璇玑。」温杞问。 「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吃得不错,脸胖呼呼的。」 温杞微微苦笑,想起她小时候的模样:「我问的是她的心情。」 「心情?小人没有与她说过话,不知道,但是看她与那李千里说话,两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的样子。」…… 「掌书?」小卒问。 温杞从回忆中惊醒,王叔闻夫妻已经走了很远,他默默地拿出名刺与礼品,登门造访。 等到王叔闻下直回家,看到温杞的名刺後,陷入沉思。对於温杞的来意,他已了然於心,只是要不要会一会这位淮西谋主,他还有点迟疑。 女科第二届进士丶东宫谭主簿走进来,冷淡地看了一眼:「怎麽了?这是谁的名刺?」 「一个藩镇幕官。」 「认识的?」谭主簿随口问,径自在书箱里找书,王叔闻说不认识,她便说:「是来找你撞木钟的吧?」 王叔闻应了一声,谭主簿拿了书,起身掸一掸膝上灰尘,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我劝你别学王丕,他的名声都臭到秘书省了。」 「我若是学他,不是今天这样。」王叔闻淡淡地说。 谭主簿出门,回头说:「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麽,也不想知道。不管往後旁人说你是贼臣还是贤臣,我也不在意,但是我不能忍受旁人说我嫁的是个脏官丶贪官,俯仰无愧丶笑骂由人也就是了。」 王叔闻苦笑,看着小他近二十岁的平妻回到她自己的小院,他知道谭主簿根本看不起他,她对他的期待建立在她的名声上,因为她是进士出身的宦门女子,这与结发四十馀年丶还大他两岁的老妻是完全不同的。 正想着,元配进来,她已经华发盈头,却还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张罗饭食,她擦着手丶略带不安地说:「三郎,今天送来的礼物……」 「明天我会派人送回去。」王叔闻说,但是他敏锐地看见了夫人一闪而过的失望与强作的赞同,低头一看礼单,里面大多是文具,还有就是几疋锦缎……他再看向她身上洗得泛白的上襦,心中便明白了,搔搔头说:「牛昭容赏了我几疋官绫,说是特别要与妳做衣裳,今天离开翰林院时走得匆忙,过两天我一定带回来。」 「哎,我穿不惯……」夫人低下头,看看自己粗大的指节:「也不配……」 王叔闻摇头,堵住了她後面的话:「别这麽说,妳辛苦了几十年,别说做几件好衣裳,就是穿上诰命服色也是配得的。」 夫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喜悦的神情毫无掩饰,却只是低低地说:「嗳。」 「今天煮了什麽?我闻到酱肘子的味道了。」王叔闻说。 「你前几天说想吃酱肘子,刚好今天去的早,见肘子便宜,就买了几只炖给你和阿娘补一补。你收拾收拾,就要开饭了。」 王叔闻应了一声,夫人便去了,他坐在书房中,品着这一座小宅中的人情冷暖,也深深地感觉到这个国家丶朝廷的不平。这一辈子,他从很小就努力成为棋艺神童,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他最大的出路,也不过是在宦门中教授棋艺,也很快就发现那些名为学生丶实是雇主的官宦子弟大多在才智上远逊於他…… 看着温杞的名刺,王叔闻其实早已知道此人的出身与他自己有很高的相似度,但是温杞走的是寻常平民学子往上攀的那条路,而後就与自己出身的社会完全决裂丶再不回望。 但是王叔闻不一样,他并不怨恨自己的出身,事实上,看着一年到头辛苦耕种以供应他学习棋艺的父母丶看着替人打扫以求能够借灯共织的妻子,他完全没有任何怨恨。 「如果有怨,恐怕该是怨大梁吧?」王叔闻在心中无声地说,将温杞的名刺放在礼物上面,不打算去见这个不可能认同他这番道理的幕官,而把心思投向了那个与他出身有如云泥丶集万千优点於一身的人…… 一想到永贞皇帝明明无法说话丶却还是拼命抖着嘴嘱咐他的表情,王叔闻就觉得一阵气馁,大好的情势,怎麽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 淮西的幕僚在西京奔走,其他藩镇也有人在为继承的事情钻营。而他们比淮西更嚣张,撞木钟的对象竟然是中书令本人。 李贞一看着对面那位西川副帅滔滔不绝地说着西川多麽物产丰饶丶多会治理百姓丶多会打仗守边丶绝对可以把前阵子收归朝廷的东川也治理好……云云。其实很想提醒他一句『你们上一次打胜仗是什麽时候?』不过还是没有说出口,原因在於西川的现任节度使韦大帅虽然与韦夫人十分疏远丶但是却是李贞一从前的上司…… 韦尚书在旁边杀鸡抹脖子似地不停使眼色,但是李贞一不为所动,依然微笑,俗话『打狗看主人』,虽然这只狗真的很不识相……李贞一想像前面这个身穿蜀锦袍丶套着锦半臂丶头上戴着织锦浑脱帽,全身上下没有一块三吋大的地方是纯色的西川副帅变成狗头的样子,微笑的表情变得更为和蔼。 「……所以说,大帅希望把东川也划给我们管,保管给朝廷比现在赋税更多一倍的贡赋。」西川副帅终於说完。 李贞一回过神来,缓缓地说:「嗯,这事你们好像在奏疏上说过了?」 「是。」 「那为什麽来找我?」 「啊?」西川副帅瞠目结舌,於是又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最後才说:「所以说,大帅希望……」 「我知道你们希望把东川划过去,我的意思是,那这样你们上奏疏就可以了,为什麽要找我?」李贞一和蔼地微笑。 「这……」西川副帅想了半天,才知道李贞一的意思:「我们想请中书相公在宰相会议上赞同此案。」 李贞一心中早有答案,只是淡淡地说:「嗯……若是此案有益民生,我自然会同意,只是现在空口无凭,你们若是提出来的条件跟现在不同,我也不会同意。当务之急,应该是你们提出奏疏,让这个案子能够进入宰相会议,那我才有发言的馀地不是?」 「如果能上宰相会议,中书相公会同意吗?」西川副帅直捅捅地问。 李贞一笑了,稍稍一理胡须:「那要看你们提了什麽。」 西川副帅愣着脸想了想,不悦地说:「中书相公,你在耍我吗?我说了这麽多,你一句实话也不说!这是什麽意思?」 「年轻人,我句句都是实话,其中的道理,你要自己悟啊!」李贞一慈祥和蔼地笑着,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送走了满脸疑惑却明显在琢磨他话语的西川副帅。 韦尚书看着西川副帅离开中书令厅,嗤笑一声:「西川怎麽出了这麽个土包子?」 「我估计不只是淮西老吴死了,恐怕韦大帅不是升天就是命悬一线,这个上不了台盘的副帅才会急着来西京讨节钺丶讨地盘。」李贞一淡淡地说,刚才那种假作的慈蔼褪去:「不过也好,我正担心韦大帅若是硬朗,还得有几年功夫,如此一来,西川可以收了。」 韦尚书点点头,又问:「听说王叔闻求见你?」 「是,我邀他到你那外宅去会面,你没意见吧?」李贞一拉过一份卷轴,看了几眼,笔走龙蛇,浑然不顾韦尚书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喔,就是今天,你先回去准备准备吧!」 韦尚书面罩寒霜,抵死不从:「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帮你约催花巷的关七娘,这场算我的,但是你不准带他到我家!」 「哎呀,骗你的,我早就订了鸣珂曲的慧娘。」李贞一根本没看韦尚书一眼,兀自说:「你一起来。」 「我干麽要见他!别脏了我的眼。」 「你不来,那我就带他去你家,反正很近。」李贞一好像在聊天气那样,毫无质疑却又平淡地说:「看你想怎样,我都可以。」 「什麽都可以?」韦尚书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老猫,恨恨地说:「我去!但是我要在屏风後面,你去见他。」 「随你。」李贞一说。 午後,舅婿丶或者说是翁婿二人来到鸣珂曲,韦尚书还没进曲就一拐马头往慧娘的後门去,不想正面碰上王叔闻。李贞一也由着他去,只是刚在门口下车,就想称赞韦尚书真有先见之明,原来王叔闻早已等在门内。 「国老。」王叔闻拱手作揖。 「王学士。」李贞一含笑还礼。 鱼慧娘见这两人之间气氛有些诡异,眼波一转,下阶来挽了李贞一:「栖云公,你有多久不登我的门了?」 「有七八年了,怎麽样?我老得认不出来了吧?妳倒还是一样娇艳,家里都好?妳那些女娃都好?」丶「都好,国老看着也很精神呢!」 鱼慧娘一手扶着李贞一的腰丶另一手托着李贞一的手腕,李贞一握着她的手,拇指轻轻在她手心一搔,鱼慧娘咯咯地笑了,凑在李贞一耳边说了些什麽,王叔闻莫名其妙,只听李贞一一如在朝廷时那样斯文稳重地笑着说:「夫人管不着了,我倒有心,却是无力了。」 「国老这话说了多久了?有二十年了吧?」鱼慧娘轻笑。 「所以妳知道我这二十年为什麽都不敢反抗夫人了。」李贞一一边与王叔闻相让上堂,一边说:「韦奉正没来吧?」 鱼慧娘感觉手心被捏了一下,便说:「不见韦尚书呀,他也好久没来了,难道是嫌弃我招待不周?」 「他比我好命,外事对他千依百顺的,又会烧菜,把他那嘴养得比上皇还刁,连尚食局都被他嫌得没一处好,不是妳的问题,过些日子,把他派去南方,看他还刁不刁。」李贞一随意地说,王叔闻并不搭话,随他入堂,宴已齐备,都只是些清淡易嚼的食物,两人执壶把盏饮了三杯,李贞一说:「陛下的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可以识人。」丶「真是万幸哪!」 两人说着言不及义的话,其实谁都知道永贞皇帝恐怕是好不了了,所以才会有今日的面谈,王叔闻严肃地说:「陛下前些日子说起立储的事,又担心公主年少,想先择婿再立储。」 李贞一敷衍了几句,便点着案上的菜:「来来来,吃饭丶吃饭。」 「在下奉命来见中书相公,为的是商讨储位之事,相公却几番推托,是何意思?」王叔闻非常直接地质问,脸上并不恼怒,只是有种奇怪的坚持。 李贞一有些讶异,还是笑着说:「有什麽事,先吃完饭再慢慢说。」 「陛下的期望很简单,不过是想就公主的婚事与储位与中书相公协调一番,储位早定,对大家都好。」王叔闻并不理会李贞一最擅长的推托战术,很直接地说:「陛下希望的驸马人选是柳子元,中书相公以为如何?」 李贞一与假壁後的韦尚书都吃了一惊,这个人选倒是从没想过,李贞一也不禁问:「为什麽是柳子元?」 「子元青年才俊,河东名门丶进士及第丶制科登第,也才年过三旬,稍长公主数岁,眼下也无妻室,论人品丶论体貌,也堪匹配。」 李贞一用小指剔了剔眉,又打起迷糊仗来:「婚姻的事,父母相中的,女儿未必喜欢,若是公主喜欢,那自然没话说,若是不喜欢,我们这里议了半天还不是白搭?」 王叔闻根本不管李贞一的话,径自说:「公主先拜李千里为师丶最近又由中书相公任师保,在下就是再傻也不会认为公主会心向东宫,而陛下诸子中,也无人能与公主比肩。与其公主与陛下各有派系,不如各退一步,公主以子元为夫,内得子元赞翼丶外有相公辅佐,岂不甚好?」 李贞一没有说话,唇边含笑,端详着案上的银壶,半晌才说:「王学士,象棋的棋盘,可以用来下围棋吗?」 「自然不行。」王叔闻说,敏锐而防备地问:「相公想说什麽?」 李贞一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花白的眉毛微动,适才那种带着油滑与世故的神情一扫而空,他眸中像是映着跳动的烛光:「我很欣赏你的谋略跟眼光,你这些日子提出的建议,我必须承认,我心中明白都是些该做的事,光凭这一点,你已经比大部分的官员强得多。只是有一件事,常常令我觉得很惋惜……」 王叔闻没有答腔,拒绝顺着李贞一的思路走,所以冷冷地回望,李贞一见他没有追问,脸上不怒反笑,连眼睛都笑成了月牙:「你是棋手,却怎麽会在围棋的棋盘上下象棋呢?」 王叔闻阴沉地一笑,平静地说:「这是我的棋盘,我想怎麽下就怎麽下。」 李贞一一点都不生气,依然带着笑说:「下棋要分出胜负,就要有规则丶有范围,凭你的才智,不难明白其中的规则吧?」 「如果我跟着这些规则走,不过就是宦门里的一条狗,有什麽意思?」王叔闻说。 话音一落,李贞一随即说:「不跟着规则走,那就是要掀棋盘了?」 王叔闻稍稍挪了挪身子,并不惊慌:「相公在御史台多年,难道就没想过掀棋盘?不会吧?」 见对方反过来盘自己,李贞一笑意更深:「我一直在寻找怎麽样不动声色把棋盘换掉的方式。」 「可是下了几十年还是那个破棋盘,有什麽意思?」 李贞一朗声大笑,提起酒壶竟亲自为他斟酒:「这句话说得好,说得太好了,但是身为中书令,我就是再怎麽嫌,也得顶着这个破棋盘下到底。只是如果有你,也许我们可以早点换掉这个棋盘,你觉得如何?」 「相公座下可谓往来无寒门,相公揽我入门下,不怕有人说闲话?」王叔闻皮笑肉不笑地说。 李贞一伸出三根手指,悠悠地说:「天下有三等人,第三等人自矜门第,是庸才。第二等人厌弃门第,是凡才。第一等人,你道如何?」 「愿闻其详。」 「厌弃门第却又利用门第……」李贞一竖着食指,像是推心置腹地说:「才能立於不败之地。」 王叔闻也笑了,却像抓到老鼠的猫:「所以相公现在是在假借能破除门第之见,想离间在下了。」 「谁说不是呢?」 李贞一与王叔闻四目相对,正所谓目中有意两心知,看了良久,最终举起酒盏一饮而尽,王叔闻便起身告辞,李贞一也不挽留,送了几步,就回身敲了敲假壁。 韦尚书绕出来,掏出手巾擦了擦脸:「真是,听得我在後面不敢喘气,憋出一身汗来,这下就好了。」 「好什麽?」李贞一问。 韦尚书一叠连声命人来酒菜撤下,换上他想吃的东西:「这就好了,他们知道和谈不了,肯定蛮干,这边不就等着他们动手吗?」 「那边的人,除了这个王叔闻,其他我一个也不想要。光凭着这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锐气,只是可惜了……」李贞一摇着头,有些惋惜也有些怅然地说:「脑筋太死,跟错了主子还要走到底……若是他肯投向我,未必不能在御史台或门下省占有一席之地……可惜了,可惜了。」 「他若是肯改投我们,我看,他也爬不到今天这一步。」韦尚书难得中肯地说,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似乎是嘲讽又似乎是苦笑地说:「只是三言两语不投机就不再多言,不试图为自己辩解丶也不想说服对方,这种性子仗剑江湖可以,在朝廷,却是寸步难行。」 李贞一点点头,长叹一声:「棋手终归是棋手,可以判势,却看不清活生生的人……」 「芝兰玉树,不生於我家庭阶,尽可除之,你就不要太在意了。」韦尚书眯着眼,摸着下巴道:「倒是那柳子元,不要是跟公主看对眼了吧?」 「希望不会……不过说起驸马,秦尚宫上次来信,倒提了一个人选。」 「谁?」韦尚书问。 李贞一没有答腔,因为鱼慧娘袅袅婷婷地带着歌姬出现在门口。 ※※※ 而公主为了替父亲祈福,命人在宫中的大角观内做法事,亲临之时,看见那些女冠,突然想起一人来,於是招手叫来自己的内侍。 「你去城南的太平女观,把一位李寄兰李道长请来。」 内侍答应着去了,先去监门卫传达公主的意思,拿了许可,才赶往太平女观去。等到把李寄兰领入後宫时,已经将近击钲时分,便将她暂且安置在公主居住的昭庆殿内。 而公主去两仪宫中问安後,回到昭庆殿已经过了用膳的时间,公主没有传话,李寄兰也只能饿着,此时早已饿得头昏眼花。当公主跨入殿中,两人相见,李寄兰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玉瑶?」 「寄兰姊姊。」 「妳在公主这里做官?」 公主摇摇头,拉着李寄兰的手,不知怎地,就觉得很想哭,她命人拿来晚餐,又命宫女内侍都退下,两人坐在一张薄毡上共食,把别来之情说了个大概。公主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低声说:「我在宫中与囚犯没什麽两样,本以为璇玑姊姊若是回来,可以来做我的帮手,没想到她回家奔丧之後,也不回来了。前些日子无意间遇到小八在做抄书手,就想办法给他补了个监军,结果就随皇祖母到华清宫去了……姊姊,我在这宫里,总觉得四边不靠,妳看我多难哪?」 李寄兰不是官员,也不在乎政治,初听闻她是公主时虽然震惊,但是此时觉得她还是当时的玉瑶,便握着她的手说:「别怕,有我呢!我虽说帮不上妳什麽忙,但是陪妳说说话丶诉诉苦还是可以的,自从那个死没良心的虞璇玑滚出西京後,我也没什麽事可以忙,妳若想见我,就像今天这样叫我进来吧!」 公主含泪点了点头,两人拉着手促膝长谈,也不谈那些令人烦心的国家大事,只聊起心事,李寄兰问:「璇玑嫁了李千里,妳怨她吗?」 「怎麽不怨?她知道我的心意,他们东行的时候,我送了老师一支系着同心结的柳条,姊姊不可能没看见。我不怨她嫁给老师,怨的是她应当先告诉我,我兴许难受,但是一定祝福他们,却没想到我见到老师,他却当着我的面,说宁愿弃官罢职也不愿意放弃璇玑姊姊……我又有些恨丶又有些怨丶却又很羡慕……现在虽然我不太想老师了,但是偶尔看着那些官员们逼我丶训我,我就会想『如果我有老师做驸马,你们有谁敢这样对我?』……我很没用,是不是?」公主低着头,手指在裙摆上画着圈,李寄兰看着觉得太像那只常在檐下躲雨的小黄狗,所以顺手就摸摸她的前额,公主扁着嘴,强作欢笑:「我阿娘自从生了我就一直身子不好,我只记得她躺在床上,也这样摸着我的头……」 不知是何处触动了李寄兰的母性,她叹口气,伸臂抱着公主,轻轻拍着她的背丶轻轻地摇晃着,公主小小声地说:「寄兰姊姊,妳别离开我。」 李寄兰呵呵一笑,往她後脑勺拍了一巴掌:「等妳改天有了驸马,别一脚踹开我就成了。」 抚着其实有点痛的後脑勺,公主终於笑了。 ※※※ 在新政带来的不安中,梁国迎来了永贞元年的第一个大节日:重阳节。一时间,似乎全部的官署都想忘记些什麽那样,纷纷遣人去买菊花置菊花酒办菊花宴。今日尚书省大宴丶明日门下省赏菊丶後日去秘书省登高望远,还有那不甘寂寞的九寺,联合起来办了桂宫宴,要与三省的菊宴抗衡。 冬选在即,外官们思念朋友的诗也如雪片般飞来,韦尚书的得意门生元监察因为跟杜君卿不合,早已出京,此时写了诗来与丁忧结束丶入京为翰林的好友老白哭诉,老白则回了信哭诉没有你在我身边真是难过,两人这边哭完那边哭,自己不嫌肉麻,但是一定要恶心别人,於是这番鱼雁往返便传遍京师。 但是还是有些人受不了这套婆婆妈妈,门下省的宴会上,只见那右仆射拉着韦尚书:「你那门生有空在翰林院数花瓣,怎麽不贡献一点心力改一改那些文告?发出去的诏命还罢了,给官署的墨敕写得也太差了吧?」 「怎麽了?」韦尚书明知故问。 「有几个偏远小县的小缺发给吏部去补的,竟然给我用『人品良好丶可以任用』这种烂词!真是废话,难道朝廷会说『这个人普通但是有钱塞给我,所以可以用他』这种话吗?」右仆射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韦尚书喷笑出声,连忙掩口,却抱着圆滚滚的肚子不住嗤笑:「哎呀,与人为善嘛,这种小缺松松手就过去了,毕竟是给陛下面子。」 「要麻烦人总是要把麻烦减到最小吧?这是礼貌啊!谁当家都会做这样的事,但是要做得漂亮吧?我看吏尚那天看到那封墨敕的表情,跟逼他生吞苍蝇似的。」右仆射坏心地笑着。 「所以我才没让你姨父退回这道墨敕。」韦尚书笑眯眯,接过旁边传来的秘色瓷盆,从里面选了朵颜色近红的□□佩在襟上:「大家需要一点乐子嘛!」 右仆射恍然大悟,啧啧说:「舅父,你真的很坏。」 「放心放心,哪天你摔坏脑子後,也写出这种笨蛋才会写的判词,我一定会帮你掩盖过去的。」韦尚书很满意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花,一边说:「只是在你死後会帮你编入文集里。」 右仆射又嘀咕几句,与韦尚书一同望向正在一群约莫三十馀岁的拾遗补阙簇拥下观花的李贞一,只见一色绿袍如叶捧花,将那身浓紫凤池纹袍拱在当中:「都说『补遗相惜』,果然他们的好恶很一致。」 韦尚书在漆盒中看来看去,拣了一块花糕,用象牙签子分成小块:「如果只有一句,你最常听到你姨父对你说的话是什麽?」 右仆射认真地想了想,迟疑地说:「好像是『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不如你呢!」韦尚书接着说,一边把花糕放进嘴里,咽下去才说:「懂了吧?」 「好像懂。」 「悟到懂了,你就可以跟他一样无往不利。秋霜这个笨蛋就是悟不透这个道理,才会中书令当没几个月就灰溜溜卷铺盖走人。」 「听说他从中书令下来的时候,补遗们还开了庆祝宴。」 韦尚书呵呵笑,看着不远处那些一脸崇拜的补遗们,他对右仆射说:「所以你争气点,好吗?」 「舅父,明明你才大我一岁吧?而且我是你的上司,你这什麽态度?应该是你争气点吧?」右仆射不服地说。 韦尚书也不在意,嘻笑着说:「我天生气虚,争不了。」 右仆射兀自在旁边抱怨,那一头的李贞一却在补遗们的盛情相邀下,取了一朵白菊,吟了一首绝句:「满园新菊锦衣黄,偏择霜蕊襟上插,金风好逐少年去,白头翁对白头花。」 众人一听就知道他一方面是鼓励他们好生努力丶一方面也是在表示有几分疲倦,懂事的几个便替他排开众人,将他送回原本的席位上去。李贞一低声表示谢意,又一一与他们执手说了几句话,才稍微得到喘息的机会。 朝廷中的清官几乎都到齐了,在这个吟诗作对丶觥筹交会的名利场中,打滚数十年的老手回首过去也不禁想起自己当年而微笑,耳边传来韦尚书的声音:「听说你当年也曾经追着权老相公跑?」 「权老相公政通人和丶蕴藉风流,我远远不及。」 李贞一说起前辈,神色间有些敬畏,韦尚书正要说话,却听见外面似乎隐隐有人呼万岁。不久,有小吏进来:「国老,陛下命人在承天门外焚毁了容州所进□□,说天子乃国家正道,就是有罪也当明正典刑,绝不以阴毒坑害,要使天下无冤。」 东道主门下侍中在旁听见,沉着脸说:「难怪柳刘韩都没来,又陪着去干这种讨好百姓的事了。」 「柳刘估计是在那里,但是韩泰应该不是。」李贞一支开旁人,低声说:「韩泰去了神策军。」 「什麽!」门下侍中大惊,这件事他没有听说:「怎麽回事?」 「昨天让范老元戎改任右神策军诸行营节度使之後,韩泰就在右神策军第五中尉的允许下,作为范老元戎的帮手进去了,我想,最近应该还有消息,会让他真的成为右神策军的文官。」 门下侍中气得咬牙切齿,握拳道:「可恶!神策军的事情我们管不着,而且范老元戎任节度使,节度幕府的事情我们也管不着!这事你打算怎麽办?」 「我想左神策军应该很快就会知道,只是右军的事,左军也管不着,范老元戎年迈昏耄,以韩泰的聪明,不难控制范老元戎。」李贞一缓缓地分析,拿起襟上白菊:「我们静观其变吧。」 「这可是大事,弄不好会出人命的!」门下侍中瞪大眼睛。 「神策军有行营,中书门下有兵部辖下的十六卫啊。」李贞一轻笑,将白菊在鼻前一晃:「这件事你暂且放在心上,只要兵部不动,就有万一,中书门下也可以稳住。」 外面山呼万岁的声音越来越大,李贞一不知道外面又在做什麽收买人心的事,他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淮西……虽然早就猜到吴少阳已死,但是正式发丧应当是已经稳定了内部的状况,为了观察,他极力劝说永贞皇帝不要授予节钺,如果可以,最好能把吴元济召入京,然後派人去接收淮西…… 只是这个人必须手段要狠丶要能够怀柔丶也要有带兵的能力,逐步瓦解淮西吴家的旧部,才能完全让淮西属於朝廷。这是一件旷日废时的水磨功夫,更何况,淮西文有温杞丶武有李佑,都不是好相处的人。 「秋霜,如果是你,你有这个能力吗?」李贞一在心中暗问。 如果不能用政治手段收回淮西,至少也要让吴元济元气大伤……只是,该怎麽做呢?李贞一暗自盘算。 不久,又有人靠近李贞一,他抬头,是个不认识的小内侍,送上一封没有落款的信,他打开一看,上面只写了『兴化坊,邠』。李贞一将信放入袖中,起身,对侍中说:「我有些疲倦,不能相陪了。」 侍中知道他还有别的事,并不挽留,於是他也就出了宫,先回家去,然後在家人的护送下,从偏门出去,赶往兴化坊的窦文场宅。也不走正门,偷偷往後门去,在窦家仆役的帮助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窦家後堂。 「国老。」丶「中尉。」两人相见,各自为礼。 「今日请国老来,主要是为了陛下的事。」窦文场也不说废话,径自开了头:「陛下身边群小蒙蔽,实在不行了,二王必须除掉。」 官场上有两种人说话直接,一种是不明规矩,一种是在清楚对方底限的场合下,没有必要再假惺惺,而窦文场与李贞一今天属於後者:「中书门下完全支持。」 「只是我们除掉二王,就是与陛下结仇,即使严加防范,也难保不会有什麽意外让陛下重新掌权。」窦文场也很明白,他虽然有些气弱,却很清楚地说:「从长远来看,中书门下与内侍省分管内外,却无明主统率,对於大梁并无助益。我也清楚,国老虽无二心,但是你的阵营中,有人可以成为下一个主父,甚至取而代之。」 「我亦明白,中尉对萧家忠心耿耿,断不能容人改朝换代。」李贞一将手放在膝盖上,平静地说。 「我今日请国老来,就是想请国老给我一个明白话。」窦文场倚在凭几上,面容虽然有些枯槁,目光却依然锐利:「没有今上,你有其他的人选吗?」 「有。」 「不是持盈。」窦文场说,他已经很难改口了。 李贞一的神色微微一动,似乎有些犹豫,声音却很确定:「不是持盈。」 「他能容得下内侍省吗?」窦文场问,黯哑的声音微颤,显示出他内心十分激动。 李贞一思考着这个答案,半晌才说:「只要内侍省效忠於他。」 「即使是我窦氏家门?」窦文场问。 「只要左右军都效忠於他,那就没有家门只有内侍。」 窦文场不语,仰头望着房梁,眸中似乎有泪,就连称呼都混乱了:「公主早就猜到会是他,我与褚令渠难得几次意见一致,就是要除掉他,就连最後买了西京最厉害的杀手都让他逃过……公主知他又活下来,却还是将他的生死交由李千里去判断,想用这个只知大梁的人一赌天意……谁知天意如此丶天意如此。我想李千里再大胆又怎麽敢瞒天过海,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这件事与我无关,全是秋霜自己的决定。」李贞一摇头,不放松地盯着窦文场:「但是你也知道,身为君主,只知道大是大非远远不够,被你们这样熬出来的铜皮铁骨,才会是真正的明君,」 「是上皇吧?是上皇终究看不起公主吧?」窦文场冷笑,斜眼盯着李贞一:「你也看不起公主,觉得她没有能力,你们才会想换一个跟她完全不一样的人出来。」 「新君与旧主毫无相关。」李贞一否认,严正地说:「只是梁国已经到了必须要改变的时候。」 窦文场嗤笑一声,依然斜眼看着他:「公主命我不得助你,只能约束神策军两不相帮。」 「我要的也只是两不相帮。」李贞一说,却露出了明显的嘲笑:「但是对方夺你兵权的时候,你要怎麽办?」 「我要他死。」窦文场森冷地说。 李贞一点点头,淡淡地说:「他们动的是右军,左军暂时应该无事。」 「你以为右军里没有我的人?」窦文场冷笑。 李贞一脸上没有表情,严肃地说:「我怎麽确认你会两不相帮?」 窦文场突然像做梦似地微笑着,顺手拨了拨案上的琴:「他们听说逼你同意他做户部侍郎,那我就收他一点东西吧。」 隔日,中书门下同意了王叔闻的户部侍郎任命,同时,一卷由翰林院使传递的制书送到王叔闻手中,文采异常华美,显见是某位才子所为。 刚从内侍省奚官局升上来的院使平静地看着王叔闻展开那卷以锦缎装裱的制书丶也平静地看见他惊慌失措的眼神。 「王侍郎在待诏院多年,应该还记得,翰林院的一切任免,都由翰林院使来决定吧?」院使的声音恍如天外飞来,王叔闻第一次感觉到有一道墙阻绝了他与永贞皇帝:「请缴回符信,请由外朝入宫。」 「这是矫诏!」王叔闻怒吼。 「王侍郎自然可以申诉,若是陛下责怪,那下官似乎应该更严加管制翰林院的一切言论与文书,或许也应该暂时关切一下韦学士与王学士?」院使淡淡地说。 王叔闻楞楞地看着他,从来没想过,在没有皇帝允许下,翰林院使竟然能够以制书罢免翰林学士。 院使打开案上的漆盒,拣着橙子说:「有三个……吃掉一个留两个好呢?还是今天都吃掉呢?」 王叔闻没有说话,将那制书轻触额头:「微臣,叩谢皇恩。」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3章 故园土 重阳节後,那冲天的菊香暂歇,围绕着西京的树海似乎一朝醒来就全部被染过似的,傍晚时分,站在永安宫的梯台上登高望远,南方的慈恩寺塔像是沐浴在大火之中,隐隐有种不祥。 刘珍量巡视了永安宫的建筑情况,随後转往翰林院,刚在玄武门前下马,就看见王丕站在门内走来走去,一见到他,连忙过来:「刘大监。」 「王学士。」刘珍量拱手作揖,貌似恭敬。王丕把王叔闻的事说了,刘珍量沉吟半晌:「这事一定是我义父授意这麽做的,既然是他老人家的事,我也不好办了……再说,王侍郎横竖已经做了侍郎,又何必看重翰林学士的位置?要见陛下也不过是多几道手续的事罢了。」 「嗳呀!刘大监,你这不是跟我抬杠嘛!翰林学士凭腰牌可随时出入两仪殿,传旨拟旨皆可过问……」王丕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堆翰林学士在皇帝身边的特权,刘珍量假作不知,嗯啊应付,心中暗自嗤笑:「刘大监,好不好麻烦你去疏通疏通,容叔闻兄回翰林院?」 刘珍量摇头,假作惋惜地说:「我义父立定主意要干的事,谁能劝得动?只能委屈王侍郎了。」 说着就要离去,王丕连忙一把拉住:「刘大监,这事你不能不管哪!」 刘珍量停下脚,但笑不语,王丕心头一惊,低声说:「我知道求你办这事不易,但是你要的也不容易,总得容我周旋……」 「大家都退一步,我说服院使让王侍郎可以入宫,学士替我去求陛下,等那事办下来了,我保证王侍郎再入翰林,如何?」刘珍量是个谨慎人,自己要的东西,倒是一字也没有说出确实的名称,又说:「只是陛下若是当面问起,我是不能应的,我上面还有几层兄长叔父呢!」 明明是深秋,王丕额上却沁出密密一层汗来:「容我周旋丶容我周旋……」 刘珍量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王丕,带着一点高傲,却很明显地点了头。 ※※※ 惊慌过後,王叔闻开始反省这整个体制上的问题。 骑着十年的老驴子慢吞吞地走过十馀年不曾改变的返家路线,王叔闻发现自己因为跟永贞皇帝太亲近,所以从来没想过当他们从东宫改到太极宫後,消息的传递也会成为表现权力的一环。 「所以,除去宦官就要尽速进行了……」王叔闻暗自说,低声吩咐自己的老仆:「去韩泰家,请他明日晚上过来一趟。」 刚走到家门,就看见门前拴着一只从未看过的马,毛色鲜丽丶鞍饰华美,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在嚼着门前的草料。王叔闻翻身下驴,入家门,还未问是谁,就有一个锦袍锦半臂丶戴着锦帽的男子奔出来:「王学士。」 「足下是?」 「某是西川副帅。」 一听这个头衔,王叔闻就知道他的来意,因他在西京走街串巷,到处攀交情的事情已经传遍,所以也懒得跟他多说,只想问:「足下怎麽会来寻我?」 「某早就想来拜见,只是不知学士住在何处,前些日子问了我家大帅亲侄孙小韦相公,小韦相公说此事只有学士说了才算数,故而来寻。」那西川副帅也据实以告,拱手说。 「这事我没什麽可说的,韦大帅官拜太尉,位极人臣,西川也是个富得流油的地方了,做什麽还要贪东川?」王叔闻心情恶劣到极点,西川的事也是不论哪个党都不可能允许的,因此斩钉截铁地拒绝。 「王学士,话不是这麽说……」西川副帅挡住王叔闻去路,又把他对李贞一说的那些话从头说了一遍。 「你们西川一年的收入是多少?上缴到朝廷的又是多少?十成里只怕连一成都不到!还年年要粮要钱要兵,当初只抄了东川不抄你们,是因为上皇念着西川百姓在荦山乱中护明皇帝有功的情份,不忍从百姓口中掏食,才让睁一只眼丶闭一只眼,盼你们好生对待百姓,还了老一辈的情份。现在新君登极丶上皇退居华清,就没有这麽好说话了,不要打量着朝廷是个不痴不聋阿家翁就想打迷糊帐!御史台跟度支司里都有你们的老底,不办你们,就是要你们夹起尾巴好生侍奉新君,要是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上报陛下,收了你们这群杂妖!」 西川副帅嘿嘿冷笑,也动了火气:「王学士,你的口气不要太大,某与那些粗鲁无文的河北镇将不同,也是进士出身,此番进京,也看得出你想做什麽,但是朝廷根本不听你的,你就没想过,这是什麽原因?」 一言打中王叔闻的心病,他闭口不语,西川副帅心中暗喜,索性出言恫吓:「我家大帅乃奉天功臣,是与西平王齐名的南康王,入川二十年,使土钵不敢东进,天下谁人不知?就是上皇神皇诏见,也称『成武公』而不名。国家有事,老臣可议,只要大帅进言支持,王学士又何愁功业不成?这样的人物,今日有事相求,只要学士与陛下进一言,日後大帅必有酬报……若是学士执意不肯,哼哼……日後自然也有『报答』的机会。」 「你在恐吓我?」王叔闻咬牙切齿地说。 西川副帅以为此计生效,得意洋洋:「不敢,只是想请学士判势而行。」 「你这话也对李国老说过?」王叔闻冷笑。 「李国老明白这些道理,但是只是用些废话来搪塞,而後某仔细思量,他就是答应,也无力说服陛下,能够说动陛下的人,只有王学士……」 王叔闻咬着唇,他当然知道如果能争取到韦大帅就有了赢面……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却咬出血来…… 下棋要分出胜负,就要有规则丶有范围……李贞一带着笑,却又含着宦场心得的话语突然跳了出来。 李贞一有机会丶也有资格接受西川的酬庸……王叔闻低着头,如同下棋时迅速回想对手的棋路,他心中也飞快地猜测着李贞一之所以拒绝的思路。如果中书令同意,他是可以说动三省同意此事的,也许要花一些功夫,但是不是不可能,如果得到韦大帅的帮助,李贞一就可以从这些老臣与外藩着手,以一些有份量的舆论攻击新政…… 但是他没有!王叔闻又想起李贞一口中的『棋盘』来,即使是很难,也要把棋盘用到底……他突然明白,李贞一的拒绝,不只是站在自己的考量,也是在为梁国的未来打算,因为东川一并,西川就会成为割据一方的势力,犹如在靠近心脏的胁下放着一把刀那样危险…… 「此事不可能,你回去告诉韦大帅,请他不要再打东川的主意,你请吧!」王叔闻将手一让,不再多言。 西川副帅大怒,竟一把抓住王叔闻的手,用力一扳:「混帐!你竟敢拒绝韦大帅!」 「李国老拒绝,是为了国家,我拒绝,也是为了国家。」王叔闻奋力一挣,只觉得左腕热辣辣地生疼,但是他还是站直了身子:「我虽然出身寒微,以伎侍君,却不是佞幸之徒,你滚回去告诉韦大帅,他有什麽招数,尽管向我来!他是名门望族丶三朝老臣,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出身,但我情愿以死相拼!」 「你!」西川副帅气愤至极。 「你最好赶快滚回去,否则,我要你的命!」王叔闻森冷地说。 ※※※ 然而,西川副帅并未丧命,因为韦左丞看在韦大帅的面子上,极力向王叔闻劝说,请他不要把这事闹大。最後,王叔闻也放弃了原本想发出诏命诛杀西川副帅的想法,毕竟,他并没有足够的实力与韦大帅相拼。 此事过後几日,王叔闻收到来自内廷的消息。 有如一场闹剧,王叔闻还没把私人的东西打包完,就又把东西放回原处,只是此时已无心如不久前那样兴致勃勃地布置,卷轴整包放在架上丶笔砚文具连盒盖都没打开,似乎随时要走丶又欲去还留。 看着案上送来的新诏命,没有还他的翰林学士,只准他三五日入翰林院一次,另外,也特别赏穿紫袍。他清楚地记得适才来传旨的时候,旁边的小内侍手上有一套紫衫袍服,但是却只将诏旨给他後,并不给他紫袍。 「好了,去归先生那里。」内侍故意在他面前朗声说,归先生是永贞皇帝的侍讲,也是正式的门下省给事中,与王叔闻的身分完全不同。传旨的内侍手捧着另一份诏旨,带走了那套紫袍。 这分明是示威!王叔闻咬着牙瞪视,并没有察觉眼睛已经红了…… 「叔闻?」韦左丞探头进来,王叔闻懒懒地应了一声,他小心地说:「你还好吧?」 「没给那些阉奴气死就是万幸。」 「怎麽了?」 王叔闻把事情始末说来,恨不能寝其皮吃其肉似的:「他们把我当成什麽了?当着人赏一巴掌丶私下揉一揉丶再公开踹一脚?」 「唉,这不是还揉过了吗?」韦左丞小心翼翼地说,见王叔闻瞠目看他,也不免有些退缩,却还是呐呐地说:「你别这样看我,翰林院使已经有上百年不管学士们的事,他们祭出这招整你,这就已经是恨你入骨,能够让你再回来已经是奇迹,再给你一点颜色是免不了的……」 「翰林院使是什麽东西?是管理庶务的,什麽时候变成他们来决定学士的去留?再说,他们就算要撵我走,没有你同意或者默许,他们能吗?」王叔闻胀红了脸,恨恨地瞪着韦左丞。 「这怎麽怪到我头上了?老兄,你在宫里打滚这麽久,难道不明白内侍的权力从哪来的?」韦左丞摇着头,苦着脸说:「陛下说一句话,要有人传出去,陛下想知道什麽,要有人告诉他,这些话传出传入,就是权力。你可以恨他们擅权,但是没有他们,陛下就是只字片语都出不了两仪殿,你要体谅我,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啊!」 「大局?要顾全大局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天聪蒙蔽,全部由着三省六部九寺去动,我们这是要革新丶要开创新局,你这般左一个大局丶右一个权力,与李贞一又有什麽两样?」王叔闻毫不客气地质问。 我还宁愿我跟李贞一没什麽两样……韦左丞在心中嘀咕,却也不想再多说,只是喏喏而退。刚出了翰林院,就看见一个小内侍飞奔而来:「小韦相公丶小韦相公。」 韦左丞拜相後,为了将他与韦尚书区别,便称大韦丶小韦相公,他问了一句,那小内侍便说:「不好了,有个进京的官员户部门口大骂王侍郎呢!」 「这……杜台主呢?」 「杜台主说御史台有事,就走了。有几个小吏命人赶他,那外官却越发嚷得大声,直说要嚷到中书省去,吏部尚书听着外面吵吵闹闹,就亲自出来制止,他指着尚书鼻子一阵臭骂,惹得尚书就想挥拳,好在旁人劝住了,争闹不休,请相公赶紧去处置吧!」 韦左丞一想到这种事就肩膀酸痛,但是硬着头皮赶去,气喘吁吁地跑了半个时辰来到吏部,却见户部门口观者如山,突然有人一拍他的肩膀:「叔父?」 「来礼部楼上看比较清楚。」韦尚书一副『好东西要跟好亲戚分享』的表情。 「又不是在戏场看参军戏……」 「比参军戏好看哩。」 韦左丞叹气,一拱手说:「叔父自请上座,我去处置。」 说完,钻进人群里,只见一个绿袍官员坐在地上,尚书却不在场,便问旁人,旁人回答:「他说要叫王侍郎出来,王侍郎不来就不走。」 那绿袍官员一看旁边,见一个紫袍官员,问了旁人,便转向韦左丞:「相公在此,当为下官评理。」 「呃……你有什麽事吗?」韦左丞尴尬地说。 那绿袍官员跪地,拱手将适才已经说过的话再说一次:「下官乃是宣州巡官,入京磋商来年税赋,王侍郎却连谈都不谈,只丢下几句话,停收的脚力钱要我们自己负担,水驿陆驿的补给,也要酌收费用。同时,说有百姓上书,要我们好生整修通往浮梁一带的水道陆路丶减收茶税丶查缉水匪,要我们两年之内改进,否则交由御史台弹劾。这些事情我们本来就在做了,何须户部饶舌?再说,不许我们加徵杂税丶又要我们全力建设地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查缉水匪难道不用兵?叫人卖命难道不用钱?我们大帅本来就轻傜薄役丶爱护百姓,年年考绩甲等,不信可去问问江南道监察御史,王侍郎在民间听了刁民胡说八道,就为难我们,这本末倒置!再说,浮梁茶市不只是宣歙一镇的事,浮梁属浙西丶产地祈门在宣歙,茶商们乘船在两边来来去去,谁能管得着他们怎麽想?而且周边所有的县都有关系,要管就应该宣歙浙西跟江西三镇一起责成才是,怎麽只要我们出钱出力?我们这边把路修好了,所有的人都从这里来,包了茶卖到浮梁去,难道我们每个农家派一个兵去盯他们到底卖了多少茶?结果浮梁坐地抽头丶躺着也赚钱,那我们这边就只能抽茶农的辛苦钱,弄不好还惹民怨,这亏本至极的生意,谁要做?我本来以为是其他镇也有要求,结果一问,浙西的人根本没来。哦!逃课的不挨板子丶坐在书房里的倒打成残废?这是什麽道理?还请相公解惑!」 巡官劈头一连串说了一大堆,把韦左丞轰得七荤八素,也不知到底是个什麽道理,只得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既然朝廷这麽有能耐,就该好好管一管隔壁浙西那只老废物,动不动就说要封茶市丶要让我们整个山的茶农死光光,无非就是觊觎宣州的矿,要一视同仁就不要偏袒宗室啊!」 巡官骂得兴起,正要起身再骂,却听见一阵脚步杂沓,官员们纷纷让开,只见一队军士冲过来,不由分说,如鹰攫雀鸟一般,提了巡官就走,也不知去了哪里。在场的官员耸然惊视,在一种可怕的沉默中,有人低声说:「东宫卫率府?」 似乎有人无声地抽了一口气,韦左丞也只得回去找王叔闻再商量,抬头,瞄见礼部楼上窗户边坐着几个人,全部都是紫色袍服…… 这时候,有人又叫住他:「韦相公!」 ※※※ 两仪殿中,王叔闻与王丕在永贞皇帝面前禀告此事,永贞皇帝气得呼嗤呼嗤地喘着,虚软无力的手握着拳,微微地敲着榻。 「以臣之见,宣州巡官领头对擀国策,应当严惩,否则不足以立威,况且宣歙是朝廷的藩镇,若不惩治,无以明定上下。」王叔闻说。 永贞皇帝喉中发出一些声音,牛昭容凑过去一听,又问了几句,见永贞皇帝点头,便说:「此人或贬或流,听先生处置。」 王叔闻伏拜而退,王丕跟出来:「你打算怎麽处置?」 「斩了他!」王叔闻狠狠地说。 「这……」王丕有点错愕,一回头,见韦左丞赶来:「韦相公。」 韦左丞问了经过,知道王叔闻要斩那巡官,吓得连忙劝解:「惩戒是要的,但是斩杀也太严重了。」 王叔闻的嘴角微微一扯,横眉说:「那要是依着相公呢?」 「下诏申斥,贬谪也就是了。」韦左丞直觉地回答,浑然没察觉气氛有些不同:「毕竟是官员,又不是谋反也不是冲撞陛下,杀人会引起朝廷反弹的。」 「那就……」王叔闻冷冷地一笑,望着前方巍峨的太极殿:「杖杀吧!」 王丕与韦左丞瞪大眼睛,又连忙说:「这可千万不行,杖杀官员必须是中书令与门下侍中才能做的事,而且他也没有殴打尚书以上高官丶没有谋反丶又非皇室宗亲,杖杀有违体制,千万不可。」 「陛下已经授意让我全权处置。」王叔闻根本不听韦左丞解释,径自往翰林院去,韦左丞追上去想拦他,他却说:「宣帅总不会又是一个奉天功臣丶又是你韦家亲戚吧?」 韦左丞张口结舌,这才明白他今日反常有一部份是因为西川的事,两人站在两仪殿的外廊对视,午後的斜阳在他们脸上拉出柱子的阴影,诡异的气氛让王丕也不敢出声。 「不管是藩镇还是朝廷,都不能滥开杀戮,那不是正道。神皇陛下在位六十二年死去的外臣,全部都是明正典刑,三司通判丶御前再判才定谳,这是国家的原则。」韦左丞说,云朵掩盖阳光,廊内瞬间暗下来,反而看清了对方的表情,他沉着脸说:「叔闻,我们同为陛下效劳,我佩服你的智谋,但是有些事情,你不能不考虑别人的立场。」 「当你在外廷忙着顾全大局的时候,我的立场又在哪里?」王叔闻的声音像是从阴影中爬出来一样,他看了韦左丞一眼:「直谊,我与你不一样,你是我们这个阵营里的大将,而我始终只是车,不是去撞毁对方大将丶就是让对方砸个粉身碎骨,既然是车,就应该往前冲锋陷阵,这是我们各自的天职。这回我听你的,往後,你尽管做你的大将,我也自做我的车罢!」 说完,他不再回头。 ※※※ 虞氏宗族这几年来终於有一次大集合的机会,这一天,纷纷扶老携幼丶乘车驾马来到南陵城外的祖坟边上。 虞氏本籍越州,迁到南陵来不过是两百年左右的事,官运大多普通,起的坟墓也并不算大。而虞三侍御的官位虽然最高,但是封土并不高,遵照他的遗言,只是薄葬而已。相较於陇西李家『鬼』满为患丶坟包相连到天边的祖茔,实在是十分空旷寂静。 虞泉涓与宗鹤寿的新坟已经起好,今日将棺木送入丶将石椁与墓志放好丶封墓,就是完成了全部的丧礼。 一如之前的丧礼礼节,虞璇玑作为丧主,带着代替两个孩儿行礼的小厮与春娘,在墓前行礼致祭,颂读祭文。 虞璇玑穿着公服,手捧高丽白茧纸,朗声颂读:「维永贞元年十月初八,妹朝散郎监察御史里行陇西李千里妻璇玑,敢以清酌庶羞,奠於亡兄故朝议郎丰县令河东宗公丶并亡姊虞夫人灵前……」 李千里站在旁边,低头板着脸,十分严肃哀悼的样子。却还是感觉亲戚们的眼光都暗暗向他飘来。 「……妹虽不敏,得司宪台,敢不精白乃心丶戮力王事,未料兰摧玉折,泉路永隔,叩棺追悔,阴阳异途……」虞璇玑捧着祭文,哽咽难以自持,却还是一咬牙:「棠棣早凋,同产何安?及承天恩,往抚安南,乃得其时,双棺同还。故园河山,为尔幽宅,魂而有知,当即归来,呜呼哀哉,尚飨。」 读罢,泣不成声,有人捧来火盆,虞璇玑抖着手将祭文投入火中,茧纸发出一种像是毛发烧焦的味道,随後化为灰烬,虞璇玑觉得,好像有一部份的自己再也找不回来了。 礼仪还在继续,两个棺木男先女後地推入墓道,早已在墓室中等候的人将棺木摆到石座上,随後推入青石板,墓道中发出敲打石头的声音,是工匠们正在把石板以铁钉组装起来,最後推进石椁顶。固定好了之後,将十二生肖陶俑按着子午线摆好,另外还有各式各样的俑人,或是放在耳室,或是放在椁旁,最後是一组童俑,憨态可掬,还有几个乳母婢女俑,都是虞璇玑特别命人做的。 都放好之後,在里面点上长明灯,随後工匠们拉起石门,退出墓道,有四个虞家宗族的少年拖着墓志,一起推进墓道中,所有人离开墓道,而後拉起沉重的石门,在门前放上大石头,旁边早就请来了工匠,将烧成液状的铜铅水浇到墓门外。 前面看着仪式都还能自持,但是看着铜铅水淋上墓门丶瞬间凝成黏在墓门上的封条,虞璇玑跪地悲泣,这下子,是除非黄泉不能相见了……泪水从指缝中流下,虞璇玑痛苦地哭号。 面无表情的工匠们似乎看多了这种场景,完全不理会她的反应,径自退去。随後,家族中的男丁分站在墓外,人手一铲,铲起旁边的土,将墓门外的滑坡完全掩埋。而後,换上家族中的妇人,左手拿着水桶丶右手杓子,整齐而沉默地在地上洒水。工匠们又拖来墓碑,上面劲直的字迹是李千里所题,他们把墓碑立好,最後是几匹马拉着一块沉重的大石条上来,前面有四个男子拉着马,大石条拖过适才的地面,把黄土抹平。 入葬的仪式完成,虞氏家族少了两个人丶祖坟却多了一座新坟,李千里扶着虞璇玑,看向新坟,轻声说:「这就好了,永不分离了。」 虞璇玑呜咽地应了一声,紧握着李千里的手离开,却一再回首。亲族们纷纷安慰,虞璇玑一一谢了,顺便与李千里说『这是七叔』丶『这是八婶』丶『这是五哥五嫂』……李千里也一一回应。 其中有一个年纪最老的老人,虞璇玑走上几步,盈盈一拜,叫了一声『曾叔祖』,他颤危危地抬起手,口齿不清地说了句话,他的儿子帮忙翻译:「阿嵬,妳们什麽时候离开南陵?」 「後日启程。」 老人又说话,他儿子听了之後说:「我爷说,想请李相公给他题墓碑。」 虞璇玑一愣,看向李千里,他说:「曾伯祖看起来还很康健,怎麽说起身後事来?」 这回,他儿子直接替父亲代答:「我爷已经一百零三岁了,连墓志铭都已经写好,只是一直没看到合意的字,李相公以国相之尊,来到南陵这个小地方,本来是不好说这话的,但是我爷与阿嵬的曾祖是一母同胞,关系不一般,李相公既是曾孙婿,也就腼颜相求了。」 这一说,李千里就知道这是个不可以推却的邀约,拱手说:「千里不才,尊长有命,不敢不从。」 随後,双方便说定明日去题字,虞璇玑与李千里便乘车而去,在车上,虞璇玑说:「又要麻烦你了,真抱歉。」 「题个字不过一盏茶的事,没什麽。」李千里本来想一笑,但是想到她心绪不好,便只是抿了抿嘴:「妳在家族上的事,不要这麽客气。」 「我只是觉得有点失礼……虞家毕竟不是名门,也没出过什麽高官,觉得你很稀奇倒也没什麽,只是你一来,就追着你做东做西,总像在利用你似的。」虞璇玑闷闷不乐。 「妳是不高兴他们不找妳呢?」李千里轻松地问,虞璇玑心中一跳,却听他凑在耳边说:「还是不高兴他们把我占走了?」 「臭美。」 虞璇玑轻轻拧了他一下,只是似乎有什麽东西挥之不去,那种感觉直到隔天送他出门去题字时还梗在心头。她回到房中,开始检查箱笼,打开其中一个一箱,却一眼就看见一个紫麻包袱,她伸出手,似乎有些犹豫,却还是打开包袱,伸出一根手指缓缓地戳了一下。像是被什麽弹到一样,她迅速收回手,过了很久才慢慢伸出手,看看外面…… 没人。 虞璇玑迅速拿出包袱,拨开上面的配件,抖开里面的袍衫。 很久以前薰过的松木香带着一点灰尘的味道,她将那件浓紫凤池纹袍放在身前一比。即使袖子太长丶肩膀也太宽丶衣长拖地,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套在身上,像小时候偷穿父亲的袍服丶偷画母亲的胭脂一样,只是那时候带着对未来的期待,如今,却从内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无力与挫败感。 「到什麽时候,我才能真的穿上这件衣服?」她低声自问,心中却很明白,她这一辈子应该都不可能了。 九品三十阶,李千里一直都在前面,而她才爬了几阶。看着榻上玉带,即使这条玉带一直牵着她,但是始终仰视的人,脖子都觉得隐隐酸麻。 叹了口气,提起袍服下摆,脱下紫袍,正要折好,却对上巴四郎探进来的脸,有一瞬间,他的眼神中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威逼与审视,虞璇玑吓得不敢动,很快地,那种神色被嬉笑取代:「哦!小鸡,妳偷穿阿千的衣服!」 虞璇玑抿紧嘴,胀红着脸,转过身去把衣服摺好丶包回包袱,强作镇定:「是又怎样?」 「阿千没给妳买绸缎,害妳衣服不够穿啊?要穿他的?」巴四郎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口,维持着把头探进来的姿势说。 「我喜欢穿他的衣服,我爱穿,你管得着吗?」 巴四郎啧了一声,不正经地说:「啧,我以为他喜欢叫妳穿中书令袍服,这样晚上比较有风味。」 「喂!」虞璇玑斥了一声。 「要是我也是中书令,我一定叫我女人穿中书令袍服,然後说:听闻相公胸中自有甲兵,可否借下官一看?」巴四郎说。 虞璇玑本来还有些窘迫,一听此言,不禁喷笑出声:「你真的很不正经。」 「欸?妳笑了,表示我们真的是同类。」巴四郎扮了个鬼脸说。 虞璇玑瞪了他一眼,把包袱放好,一想,又问:「不过,你怎麽知道这是中书令的袍服?隔着这麽远,你怎麽看得出来?」 巴四郎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抠着鼻孔说:「妳傻啊,阿千常穿的那件紫袍颜色比较淡啊!我有一阵子给一些绸缎商客跑腿,这种眼力是一定要的。」 「疑?是吗?」虞璇玑不信。 巴四郎拍拍屁股起身,抓抓脸说:「我前几天在隔壁坊发现一间不错的酒肆,好便宜啊,正宗烧春竟然只要两斤半钱,怎麽样?趁着阿千不在,我们哥儿俩去喝一杯。」 若是在平常,虞璇玑一定马上同意,但是她却说:「你请客吗?」 「喂,两斤才半钱好不好,喝他个十斤也才三钱不到,妳应该说『巴四哥,走!这摊算我的!』喂!我是个杂役耶,竟然叫我请客,妳自己说,妳说这话像个官吗?」 「管你怎麽说,我要省着点过日子,要是我家夫君被贬去安南十年不能回来怎麽办?这些可是老本哪!」 巴四郎嘟囔几句,讨价还价的结果,他帮虞璇玑出一半。於是两人便偷偷摸摸地跑出家门,安步当车来到酒肆,叫了两只白煮鸡,两人屈腿据案大嚼,左手酒杯丶右手鸡腿,真乃人生一大乐事也。 「我那夫君最多两个时辰就会回来,我们喝个一个时辰就好……欸!不要喝太醉啊!」虞璇玑说。 ※※※ 李千里在出门两个时辰後回到家,奇怪的是,一到家门口竟然没有小厮来接,而且大门关了起来,门前有杂沓凌乱的马蹄印。 李千里警慎地下马,提剑在手,对面的人家透过门缝看见是他,开了一条缝说:「李相公。」 李千里跑过去,轻问:「请问我家怎麽了?」 「适才有一队人马来,手上都提着刀刃,威胁我们关上门不准出入,然後跑到相公家里,也不知做了什麽,最後似乎是抓走了两个女人跟两个孩子,我们胆小不敢去看……」邻居说。 李千里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一瞬间,当年在西京的事似乎重演了,当年的贼人杀了阿巽,如今呢?如今呢?不暇细想,李千里踹开大门,只见庭中箱笼依然整齐,看来并不是毛贼打劫,他的脑子冷静下来,并没有大声喊叫,只是拔出剑来,缓缓入内查看。 正堂中有人呜呜的声音,他透过窗缝,见是男性家人们,便劈开扣在门上的链条,进去松开他们身上的绳索,燕寒云拿出口中麻核:「郎君,他们绑走了夫人与两个孩子。」 李千里本以为自己应该会暴怒,但是却出奇地平静,他问:「是谁干的?」 「不知道,但是应该是某个藩镇,夫人应当没有生命危险,他们说,只是要请郎君去一个地方作客。」燕寒云不急着请罪,先解释了状况:「这边有一封信。」 李千里展信,迅速看完:「他们有多少人?走了多久?」 「约莫三十,约莫半个时辰。」 「我们这边是二十三个,可以一拼。到城门边,还可以再叫上城卒,只要他们不渡河,就还能追得上。」李千里淡淡地说,他说:「让小厮带上刀械,连夫人的三匹马都牵出来用,两人一骑,或者骑驴,我们走。」 「诺。」燕寒云拱手,小厮们纷纷奔出去抄了刀械,只留下一个看家的,命他去找出仆妇们,随後,大家便迅速跟着李千里而去。 李千里驾着风魄狂奔,後面是骑着绯华的燕寒云,再後面还有霜华跟年轻力壮的风华,不知道危险的小马很少这样奔驰,扬首长嘶。 李千里眼中再也看不见别的,表情顿显狰狞,长剑在他腿边疯狂地跳动,如同他高涨的怒气,亟欲一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4章 红玉支 宣州巡官被抓之後,隔日就下了诏命,贬为一个偏远小县的县尉,着即撵出京城不得逗留。此事在西京迅速地传开,就连原本他会被杀掉的耳语,也从两仪殿的内侍那里传出来。 西川副使听说此事,迅速整理行囊,当天就离开西京,以免王叔闻将他宰了。西川副使溜回西川的事,也在诸藩镇派来商议税赋的幕官中传开,在可以避开朝廷耳目的城南,幕官们秘密地聚集。淮西派去的代表,也就是温杞的学生,将这些消息带回给温杞。 「老师,这下子虽然知道谁能向永贞进言,但是王叔闻恐怕也不会给我们面子,前些日子去见太师,他只是一味瞎扯,我看也是使不上力的。」跟虞璇玑年岁相仿的年轻巡官烹了茶,放在温杞案上。 「看来只有越过王叔闻,直接请见永贞了。」温杞伸直了腿,轻轻捶着:「只是他现在不比当年在东宫,一举一动都有更多眼睛看着。」 「主母好见,小婢难缠。」巡官说。 温杞微笑,那种淡淡的丶带着一丝怀念的笑容让他的脸看起来多了几分柔和,不知是想起了什麽,他轻呼了一口气:「是不好见,不过我们给了王丕不少钱,该是他还债的时候了。」 王丕并没有推托此事,只是说要花一点时间安排,温杞也就耐心地等候,过了几日,王丕的家奴来通知他可以入宫,但是只有一刻钟时间。温杞便整理仪容,带着淮西的一份重礼,入宫晋见。 他十分耐心地等候,等着一批又一批不同的人来见过永贞皇帝,几乎都是紫袍绯衫,随便哪个都是百姓想不到的高贵人物,但是在他那双浅色的眼睛中,这些人都没有留下影子。 终於轮到他,捧着呈有重宝的匣子,他在永贞皇帝榻前郑重地三跪九叩以尽臣礼,在一阵模糊的声音後,有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说:「温掌书请起丶请坐。」 温杞再拜谢座後,又听那个女人说:「陛下问你这一向可好?」 「臣鄙贱之身,蒙君下问,不胜惶恐,臣一切均安。」 「陛下说,吴大帅仙逝是一大损失,他与你有知遇之恩丶宾主之谊,想必更加难过。又一路奔波,实在辛苦了。」 「确实如此,然而食君之禄,臣为陛下效劳,旦夕不辞。」 永贞皇帝并没有问淮西吴元济如何,只让那女人问:「你带来的是什麽?」 「乃是一件重宝,臣眼拙,看不出是什麽,想请陛下为臣鉴定。」温杞说,自有内侍接过匣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红玉臂钏:「玉钏内有两行针笔字,臣虽能判读,却不知这是否是宫中之物。」 永贞皇帝眨着眼,而那年轻女人拿起玉钏,背着光,低声念着:「上柱国辽东郡王高丽王臣高武进奉……」 永贞皇帝睁大眼睛,女人翻过玉钏,又念另一行字:「河桥柳,占芳春,临水含烟拂路……」 永贞皇帝嘴上嘟囔,女人凑过去听了:「这是哪里得到?」 「这是下官无意间得到。」温杞说。 女人微微沉吟,低声说:「确实与睿真太后失踪时身上所佩的东西相符,但是此事流传甚广,很难说不是伪造的。」 「所以下官才说,不敢判断,可径送华清宫,请上皇圣断。」 永贞皇帝点头,女人将玉钏放回盒子,命人送往华清宫,淡淡地说:「大老远把睿真太后的东西送来,有劳了,若判定为真,定有奖赏,还请温掌书回镇後,再仔细搜寻,可有别物,多谢。」 这话就是逐客了,但是温杞成竹在胸:「确实还有一些疑似是的。」 「为何没有一并带来?」女人问。 「若是一起带来,有那麽一两件可能不是,岂不是反被疑心伪造?」 永贞皇帝嘎嘎地说了几句,女人又问了几句,才对温杞说:「你还知道多少?」 「不多,但是也许可以从中找出睿真太后的下落。」 一阵沉默後,女人低声在永贞皇帝耳边说了几句,永贞皇帝点头,她说:「你先退下吧!」 温杞微微一笑,叩拜而去,走出两仪殿後,他问王丕:「里面女人是谁?」 「是公主,她坚持一定要来看看你。」王丕说。 约莫两天後,温杞又被召入宫,这回就不只是永贞皇帝父女,还有两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与一个老妇,公主说:「这是平王丶相王丶大长公主。」 温杞拜见过後,平王沉声说:「明人不说暗语,你那里还有多少东西?」 温杞不正面回答,只是微微一笑:「这麽说吧,我拿到的东西,足够让我知道神皇陛下还有一个妹妹,而睿真太后是怀胎四月的时候失踪的。」 此言一出,平王相王与大长公主对视一眼,大长公主问:「太后与那公主都还活着吗?」 温杞笑而不答,相王便摸着胡子说:「你想要什麽?」 「找人嘛……自然是政通人和就好找。」温杞微笑着说。 「你是要替吴元济要节钺吧?」公主说。 「微臣这一路来,听说朝廷中有些物议,想要将淮西交与他人,依微臣之见,此举实在是不明淮西局势。淮西地在申蔡,并没有太多物产丶也不是商旅重镇,但是又在运河下方,龙蛇混杂,向来难治。故帅好不容易整治淮西,使淮西能够上下一心归顺朝廷,已属不易,凭恃大帅遗泽,加上少帅经营多年,淮西才没有出乱子,此时若是贸然换了旁人,只恐怕有些心术不正的人在军中煽动,引起大乱……」温杞缓缓地说,最後又将手中另一个小盒子递上:「淮西一乱,有些东西自然是找不到了。」 皇亲们打开盒子,却是一个只有拇指一节大的蚌型小盒,这麽小的盒子,上面却刻着细小繁复的图案,完全是宫中之物。大长公主沉着脸,非常熟练地旋开,里面是一颗暗红色的红豆。 平王相王低声说了几句,公主突然说:「兹事体大,干系太后与皇室,你且在外候着。」 温杞退出,大长公主便说:「这些确实都是太后的东西,这麽多年,也有不少人假冒过,但是没有人能拿出这些物证来,太后失踪时,身怀有孕一事,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看有七分是真。」 「即便是真,淮西手上扣着这些物证或者人证而不上奏,反而拿来跟朝廷讨价还价,也是其心当诛。」相王哼了一声说。 大长公主把玩着那个蚌盒,淡淡地说:「确实,不过宝宝心里还想找亲娘,生要见人丶死要见尸,好不容易找到这条线,断然不会轻易放过的。」 「关键不在太后,而在淮西。」平王理着胡须,把一大把花白的胡须拉开:「如果我们短时间内没有办法吃下淮西,那乐得让他们去。但是如果我们要尽快攻下淮西,打下来之後抓住温杞逼问也不愁他不说。」 「阿爷,你觉得呢?」公主问,永贞皇帝喃喃地说了几句,公主转述:「为母尽孝,理所当然,既是淮西有本事找到太后,那就给吧!」 大长公主点头,但是平王却不同意,极力劝谏,但是永贞皇帝都摇摇头,相王在旁边坐着,拧眉说:「我想,下诏奖励淮西寻找太后有功,所以加授节钺呢?他们如果献不出太后,就追究他们欺君丶把吴元济逮起来宰了。」 永贞皇帝点头,於是便把温杞召入,他也没有异议,就这样离去。 消息传到刘珍量耳中,他觉得有些不妥,一抬头,却看见崔宫正经过,连忙上前:「阿母。」 「二郎。」崔宫正应了一声,两人一路同行,她淡淡地说:「听说你帮了王学士一点忙?」 「举手之劳。」 「嗯,应该的……我虽然不赞成王学士他们的主张,但是他们若是垮了,陛下危矣。不过你也不要做得太明显,以免你义父起了疑心。」 「儿自当暗助陛下。」刘珍量应承,又低声说:「阿母知道淮西的事吗?」 「听说了。」 「儿子觉得,那个淮西温掌书并不寻常。」 崔宫正看了他一眼,刘珍量凑在她耳边,把上次去关东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崔宫正沉下脸:「此事当真?」 「上次的事是一团烂帐,我们谁也没敢告诉神皇陛下,得过且过。但是我後来仔细一想,他虽说是主父的外援,但是在田鸿政去成德之後,他又入京,那次见了义父与户部尚书。说了什麽不清楚,但是後来户部就坚持不再给成德钱,於是成德哗变,而後主父说服神皇陛下派出神策军,秘密奔袭却全军覆没,我後来查问,神策军一到那里就发现中了埋伏,而且对方早已守株待兔,神策军的人是不会跟成德有关连的。在那之前,温杞就已经到了成德,这点,我去问过御史台,确实是如此,换言之,是他砍了义父一刀,也坑了主父,害得主父在河北调停的苦心付诸东流。」刘珍量一一分析,轻声说:「从那之後,淮西看似没有动静,但是河朔三镇都伤了元气,朝廷也有损失,独他淮西无损……」 「无损无伤就是增长……」崔宫正低声说,刘珍量阴沉地点了点头,她说:「此人当真刻毒。」 刘珍量压低声音,果断地说:「依儿子之见,吴元济是个脓包,全仗温杞支持,只要杀了他就是天下太平,不拘安他一个什麽罪名,将他杖杀就结了。」 「这倒不难,只是太后的事,怎麽办?」崔宫正点头,顺手拔去刘珍量袍上的线头:「上皇可能还好,神皇陛下绝计不可能放弃找太后的。」 刘珍量呵呵一笑,伸手扶着崔宫正:「他是个文人,捱得过内侍省狱吗?」 崔宫正没有说话,只是走向了两仪殿。 ※※※ 马蹄达达,迅速奔出南陵城,沿着通往宣州城的驿道驰去。 李千里带着家人直追出十里地外,并不见匪徒踪影,问了路人,只说在道上确实见过,只得一路策马狂追。赶了两驿,风魄突然长嘶一声,李千里与它颇有感情,听见马鸣不寻常,勒住马一看,风魄口中吐沫,恐怕是太过劳累,无奈之下,只得暂时休息。 一群人在一条小溪旁饮马,道上突然听见马蹄声,定睛一看,却是巴四郎从後面赶来:「阿千!」 「你去哪里了!」李千里问。 巴四郎的脸色如常,身上却有酒味:「别管我去哪了,你们这是去哪啊?」 「有人绑走了璇玑跟孩子,我想趁着他们还没过河,先抓住他们。」 「咦?绑走小鸡跟孩子?」巴四郎重复了一句,不知是不是因为喝酒的关系,呆着脸想了半天才说:「但是你怎麽走这条路?会绑你家人的,应该只有淮西吧?」 「显然是有个白痴听说淮西的事,所以也来效法。」李千里冷笑,丢给巴四郎一封信:「是浙西。」 「哈?浙西?那个老猪头想干什麽啊?」巴四郎读了那封信,哼笑一声:「叫你单枪匹马去湖州赎人,还不署落款,当做没人知道湖州属浙西吗?白痴。」 李千里收回信,思量着说:「不过他要我去湖州做什麽?你猜得到吗?」 「这你就问对人了。」巴四郎蹲在溪边,以手掬水:「要是哪天我占山为王造他娘的反,我也一定绑你去当我的中书令啊!」 「原来如此。」李千里冷静下来,拍了拍风魄:「好了,出发。」 「去哪啊?」 「追人哪!」 巴四郎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干麽追啊?你写封信,派人用驿传送进宣州成就好啦?」 李千里一怔,他完全没想到这件事,巴四郎看着他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摇着头说:「宣州城挡在官道上,他们肯定要经过宣州去湖州,但是他们不可能日夜不停地赶路,驿传却可以,只要把消息送到宣州城,让节度使封锁边境,不就是瓮中捉鳖了吗?」 李千里关心则乱,摇头说:「百密也有一疏,他们不一定从关口过去。」 「那你又怎麽知道他们一定走驿道呢?」巴四郎反问,满意地看着李千里张口结舌:「不管怎样,先发信吧!我们赶到下一个驿站,就在那里观察状况丶调度人马吧!」 正当他们准备启程时,後面追来一匹马,却是个从未见过的官吏:「李相公!李相公!」 「什麽事?」 「在下南陵县尉,奉县令之命,来替相公带路,赶往宣城。」 「你怎麽知道我要去宣城?」李千里问。 那县尉瞪大眼睛,似乎觉得很奇怪地说:「是虞监察亲自到县衙说的,虞监察还说,请相公随下官走小路径往宣城追人,但是不要打草惊蛇,若是追上了就远远观察他们,不要冒进。她自己稍後与县令一起,走另一条路前往宣城,拜请宣帅封锁边境。」 李千里越听越不明白,困惑地问:「虞监察?夫人怎麽会在城里?」 「被抓走的是燕娘子与乳母,小鸡那时候跟我跑出去喝酒,我们回去後,听说你跑走了,仆妇才说,贼人一进来就把男女分开,逼她们说出夫人在哪里,燕娘子见小鸡不在,只怕他们找出她来,就谎称自己是夫人了。」巴四郎靠在树旁说。 「什麽?」丶「什麽?」李千里与燕寒云同声说,又同时抓住巴四郎:「你干麽刚才不说?」 「你又没问。」巴四郎掏了掏耳朵,拍拍身上的尘土:「好了,走吧!」 李千里很想揍他,但是只是松了手:「混帐。」 众人翻身上马,如怒龙卷地而去,李千里的担忧卸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更沉重的罪恶感……若是贼人伤了燕娘子丶乳母或者孩子们…… 「别苦着一张脸啊,燕兄!强龙难押地头蛇,我看小鸡这次比你家郎君有用得多哩!」巴四郎兀自对燕寒云说。 李千里原本夹杂着各种忧虑自责的情绪一下子安定下来,他凝视前方,夹紧双腿,直直地往前奔驰。 ※※※ 在另一条乡里道上,虞璇玑丶县令丶另一位县尉丶几名兵卒驾马狂奔,在他们後面,跟了约莫十骑,则是跟亲戚调来的仆役。秋冬之际的田地比较乾燥,不似春夏泥泞,因此,他们很快地翻过几座山坳丶穿过狭小的山道,在途中稍事休息几次後,赶在隔天清晨就抵达宣城。 宣帅根本还在被里裹成一颗大球,却听外面仆役敲着门,他在被窝里滚了又滚,最後还是只能说:「什麽事?」 「虞监察求见。」 「呜……这麽早找我干什麽?」 「她说她丈夫被绑走了,来找大帅要人。」仆役打着呵欠说。 「干麽找我要人?又不是我绑走她丈夫的?」宣帅闭着眼睛,在枕头上蹭了蹭,舍不得离开暖和的被窝,突然猛地想起一张脸:「她丈夫?李千里?什麽?他被绑走了?」 宣帅从榻上跳起来,在架上扯过一件袍子,光着脚踏了一双木屐就赶到前堂去:「李相公被绑走了?」 看着没戴头巾丶袍子也绑得乱七八糟,脸也没洗就跑出来的宣帅,虞璇玑有点想笑,但是还是深深一拜:「不是的,是下官的孩子,拙夫追上去了。」 「哦……吓我一大跳。」宣帅一屁股坐在席上,拍着胸,瞪了仆役一眼:「混帐,乱传话!」 「对方虽然绑走的是下官孩子跟管家妻子,但是据家人的说法,对方本来要绑的是下官,从家人的转述看来,对方的目标也不是下官,而是要绑下官引拙夫过去。」虞璇玑欠身,沉重地说:「家中老乳母说,对方都是一口苏州口音,相貌却是胡人,依稀听到他们说起『义父』,又好像是往东而去。而且他们不绑旁人,只来我家,敢绑二品妻儿,显然不是毛贼,在宣州附近,敢这样做的只有淮西跟浙西,但是往东而去,就不是淮西。因此,下官猜测,这批人应该是从浙西那边来的。」 「浙西吗?」宣帅接过家人送上的温水饮了一口,才算是回过神来,他虽然质朴却不笨:「李相公的名声,但凡是个官吏,没有不知道的,寻常藩镇还巴不得他别来,主动要他去丶还是绑他去,就有些怪了。」 虞璇玑点头,十分冷静地说:「下官斗胆,恐怕是萧錡想反了。」 「想想想……想反?」跟来的南陵县令抖着嗓子说。 「下官前些日子在河朔查阅卷宗,读到荦山乱时,就在沿途抓了不少名臣大官。」虞璇玑一夜未曾休息,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萧錡与拙夫并无恩怨,就有恩怨也不应该以这种方式处置。要抓拙夫,唯一的可能,就是想反了。」 「他在浙西也确实是有些奇怪……」宣帅点头如捣蒜,连忙问:「虞监察有什麽想法吗?」 「下官想请大帅封锁边境,一路关碍外松内弛,若有马队经过,不要跟他们硬碰硬,只要设法拖延丶通报……如果可以,最好还能在他们的饮食里做点手脚,让他们走到边境後无力抵抗就可以了。」虞璇玑说。 宣帅还在思考,南陵县令却问:「为什麽不当场就抓住他们?」 「当场抓住他们,一来可能狗急跳墙,造成不必要的损伤,二来打草惊蛇,可能让萧錡有所警觉,或许就不反了,如此一来,反而造成变数……他是个草包,若是公然造反,我们倒有理由剿灭了……喔,所以还应该通知淮南,只要淮南与宣歙联军,应该就没问题了。」虞璇玑早已想好对策。 宣帅点点头,一拍大腿:「好,就这麽做!」 「多谢大帅。」虞璇玑拱手深深一揖。 宣帅却伸手一拦,微笑着说:「慢来,我这里有一个不情之请。」 「大帅请说。」 「妳暂且来做我的幕官如何?」 虞璇玑错愕地睁大眼睛。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5章 燕雀偶 身穿黄衣的中使翩翩来到吴大帅在西京的家,传递召见温杞的命令,吴家的人前面收了,随後送往温杞住的客店。 「老师,上面写什麽?」淮西巡官问。 「召我赴宴。」温杞说,看了巡官一眼:「不过是用公主的教命。」 「公主?」 「嗯……因为陛下也不可能出来宴饮吧?」温杞沉吟着说。 同时,公主来到中书令厅,告知了淮西的事:「崔姑说服了父皇,打算召温杞入宴,安他一个无礼於我的罪名,押入内侍省拷问太后的行踪。」 李贞一与韦尚书对视一眼,韦尚书一笑:「果然是内廷作风。」 「你觉得妥当吗?」李贞一问。 韦尚书搔搔下巴,像老猫在晨光中抓痒:「外臣丶没妻没子丶见到年轻漂亮的公主就忘了分寸,很合理啊!」 「这对公主的名声不好吧?」李贞一皱着眉说,似乎很担忧地看着公主:「公主觉得呢?」 公主有些无奈地扁了扁嘴,摇头说:「我倒不在乎这个。」 说到这里,韦尚书想起一事:「听说陛下属意的驸马人选是柳子元,公主见过他吗?」 「是个才气纵横的人,下笔万言,也很有主见。」公主平静地说,没有一句嫌弃,但是也没有一丝羞涩。 李贞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 李寄兰这些日子常常入宫,来到昭庆殿後,她说:「刚才经过大角观,又看到在做法事,宫里的法事怎麽总是做不完呢?」 「要不然女道长们也没事情做啊!」公主微笑着说,一边换了衣服:「不过今天应该是做成王的法事吧?好像是我爷前几天说起的。」 「成王是谁啊?」李寄兰问,公主把她知道的事情说了,李寄兰说:「哦,听起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哪!」 「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成王都会说『玉瑶,妳觉得舅翁是不是很好看啊?等妳长成漂亮的小娘子,给舅翁做新妇好不好?』」公主含笑说。 李寄兰笑得前仰後合,拍着胸口说:「这人也太自以为是了吧?真的长得好看吗?」 「其实还好,现在想来,有几分像老师,不过没他这麽分明。如果单看面目,也就是端正清秀而已,不过他的表情很多,举手投足,又有一种很潇洒的感觉了。」公主提起裙摆,在李寄兰前面坐下:「而且他这人神出鬼没,从来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麽……」 「感觉与皇室中人很不一样。」 公主打开点心盒,夹了几块给李寄兰:「我最後一次见到他是在东都,那时他被贬出京,听说有不少人押解他,结果他千方百计地逃跑,却是翻墙到我住的地方,半夜摸到我榻边,笑嘻嘻地说『玉瑶啊,舅翁来看看妳,哎呀,果然长成漂亮的小娘子了』……」 「那不把妳吓得半死?」 「嗯,一开始是吓了一跳,但是後来我很开心,他跟我说了很多话,说他要去外头闯荡了,不好意思实在是不能娶我,要我最好在东都花天酒地,不要把自己给憋死了……我记的最清楚的,是他说『玉瑶,生在皇室是老天他娘的瞎了眼,不要看重这些身分,那是枷锁』。然後外面有些动静,他就说,他要走了。」公主娓娓地说,似乎有些黯然:「後来我才知道他隔天就被押到流放地,一次走得比一次远……然後,就再也没见过了……」 李寄兰闻言,感叹一番不能见到此人,又问:「他有儿女吗?」 公主摇头,似乎很无奈地说:「宫中惯例,亲王十六出阁住到宫外去,听说那时就有给他议亲,但是他把那些名门淑女看了一遍後,对上皇说『儿心若野雁,难与燕雀为偶』,那回好像把上皇气得不轻。又说既然不娶正妻,那就纳妾,那时兴师动众把所有年十三到三十的宫女都聚集起来给他挑,到了那天,他却不见人影,出动金吾卫去找,最後竟然是在平康坊的娼门找到他,那次连我祖母都生气了,骂他不珍惜千金之体跑去那种地方,他却说『小孩最讨人嫌,臣做小孩都讨厌自己,无需做出更多小孩恶心别人』,总之,一直到去了岭南,也听说过他跟当地女人厮混,只是就是没听说过弄出孩子来的事。」 「当真特立独行啊,若是生在民间,可以说是一代怪杰,生在宫中,好像就有些可惜了。」李寄兰感叹地说,看着窗外:「真想见见他。」 「他若是还活着,与姊姊肯定一见如故。」公主微笑,怀念地说,两人说了些话,公主又问:「姊姊,妳听过温杞这个人吗?」 「我知道。」 「他跟璇玑姊姊认识吗?」公主说。 「是璇玑的受业之师。」李寄兰回答,并没有说出他与虞璇玑在感情上的事:「怎麽了?」 公主低下眼睛,却没有遗憾:「我想,我可能要对不起璇玑姊姊了……」 ※※※ 李千里等人又追了两个时辰後,天已经暗下来,但是可以看见官道上隐隐有人影晃动。 众人下马歇息,刚才到前面的驿站时买了两篓胡饼,一人分了两个,安静地吃着,李千里一手叉腰丶一手拿着胡饼啃着,对巴四郎说:「我们扮做山匪抢他们,砍伤几个也好。」 「你也不照照镜子,你长得是个山匪的脸吗?」 李千里眯了眯眼睛,看向那边:「射箭呢?」 「晚上黑漆漆的,要是射错人怎麽办?」 正在商量,突然听见那边传来响亮的儿啼,李千里心中一跳:「是阿坤。」 「冷静丶冷静。」巴四郎拉住他,低声说:「要不然我带人去,假装是赶路的客商,跟他们借个火什麽的,然後我们在前面会合。」 「你……」李千里只说了一个字,月光下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但是可以感觉他并不赞成。 「放心放心,我的身手可不在你之下。」巴四郎跃跃欲试,但是他并没有挑家人,却挑了县尉:「这位小哥,他们没有看过你,所以你跟我去吧!」 「咦?」县尉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巴四郎拉过他,推他上马:「走啦走啦,你不要说话,我来就好了!」 两人去了,李千里跟从人打了个手势,牵着马安静地往前走,一边注视那边的动静。 ※※※ 带着宣帅命令的牙兵,迅速地将虞璇玑的策略传往快马半日可至的州境。稍晚,宣帅带着虞璇玑与州府的武将们赶往州境,沿途换马时,不忘提醒驿站要注意来人。 湖州与宣州以桐水为界,宣歙因为跟浙西屡有冲突,在这里本来就有重兵,沿水也有岗哨。虞璇玑与宣帅在此等候,却见有人赶来,定睛一看,正是那个县尉:「虞监察!」 「县尉!」 「他们不在这里渡河,往北边去了。」县尉说,双方入了宣城之後,李千里这边就与州府取得联系,。 虞璇玑与宣帅对视一眼,宣帅说:「我猜他们会在广德北边的十里店渡河,那里水浅,接应方便。」 「好在大帅已经命人传言,这里请镇将继续把守,我们带一百人过去,应该足够。」虞璇玑说。 宣帅点头,点起兵马,并命快船迅速往北移动,宣帅说:「为防万一,虞监察妳还是穿上皮甲,以免对方伤人。」 「诺。」 一刻钟後,宣帅便带着三十马卒丶七十步卒,带着绊马索沿河北上。果然,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看见河边有几艘快船停泊,宣帅正要命人去赶开,虞璇玑却拦住了:「大帅,我们不必断他们後路。」 宣帅同意,便派了些人去侦视敌情,约莫一盏茶时分,一骑赶来:「大帅,前面李相公跟他们打起来了。」 「好,我们去助阵!」宣帅说。 一行人跑了不到两里路,就看见前面有几骑往这边奔来,马上载着女人,见有伏兵,为首那人便喊:「你们谁敢过来!我就宰了他们!」 虞璇玑认出马上是燕娘子与乳母,但是都吓得不敢睁开眼睛,另外还有两个男人身上绑着孩子,只是孩子也不哭也不闹,虞璇玑心中忐忑,却听宣帅大喊一声:「放下夫人与公子,饶你们不死!」 「放我们渡河就送还你们!」为首那人说。 宣帅迟疑了一下,虞璇玑却只是压低声音,平静地说:「这位是宣帅,不是李相公的私兵,只要你们放下夫人公子,一切就与我们没有关系!」 「什麽?」 「李相公的夫人公子在宣州失踪,罪过自然归宣州,但是如果完好无伤,只要把你们留下来的人交上去就一笔勾销。」虞璇玑说。 对方的首领怀疑地看了虞璇玑一眼,问道:「你是何人!」 虞璇玑脑中只想到一个名字丶一个官衔:「宣州兵曹参军虞长言。」 「虞长言?你是虞璇玑的什麽人!」对方首领也不笨。 「堂弟。」虞璇玑随便瞎掰,冷冷地说:「你放下夫人公子就可以走,我们并没有扣下你的船只。」 「哼!李千里号称关中剑豪都被我们伤了……」对方首领微微佝偻着背,虞璇玑心中一紧丶手紧抓着马缰,听对方说:「要杀你们大概也不难。」 虞璇玑心急如焚,却还要强自忍耐着跟对方周旋:「强龙难押地头蛇,你以为宣帅手下只有这点兵?」 「既然如此,你们不是应该将我们全部抓起来吗?」 「抓起来好让李相公上奏朝廷说我们纵容水匪吗?」虞璇玑冷笑,拼命想着父亲从前的举止,左手控缰,挺直身子,睨着对方,右手食指指着地:「你们後面的那些人是必死无疑,留你们狗命是买夫人公子的赎银,你最好快滚,否则李相公一追上来,就没这麽好说话了。」 「阿兄,放了吧?」丶「是啊,能回去最重要。」……对方的属下低声说,虞璇玑命四个小卒近前,其他人退後:「我数到十,你们将人放下,然後冲过去,等我数到一百,我们就要追人了。」 对方的首领仍然有些犹豫,虞璇玑却不管他,径自数起数来:「一丶二丶三……」 「阿兄!」对方的属下焦急地喊。 首领往地下啐了一口,骂了一句极脏的话问候李千里的娘亲,一咬牙丶一夹马腹,往前冲去:「放人。」 他身後的随从人等也将手上的人质往那些小卒抛去,虞璇玑强忍着不让他们看出焦急的样子,等他们都过去了,急急下马,左脚冷不妨在蹬上一绊,险些摔马,随即奔向孩子:「阿乾丶阿坤。」 两个小卒紧紧接住了襁褓,打开来给虞璇玑看,却见他们两个闭着眼睛,虞璇玑想起阿巽的事,那时,等李千里接过孩子时,发现孩子已经死了…… 「拜托……一定要活着丶一定要平安无事……」虞璇玑嘴唇无声地喃喃祈祷着,伸手探向孩子的鼻子。 「嘎?」其中一个突然睁开眼睛,眨了眨眼,看见虞璇玑时,明显地笑了笑:「啊嘎?」 虞璇玑放下心来,又去伸手去摸另一个,但是另一个却没有醒来,她连忙接过,轻轻地摇了摇:「阿乾?阿坤?」 摇了几下,虽然只是短短的时间,虞璇玑却觉得像一辈子那麽长,好不容易,怀中的那个娃娃才像大梦初醒一样,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咂吧着嘴,看了虞璇玑一眼:「咕?」 虞璇玑喜极而泣,看着转醒的燕娘子和乳母说:「真的很谢谢妳们!若不是妳们,我真是……」 燕娘子似乎是惊魂未定,倒是乳母连忙说:「夫人,妳先去看看相公吧?适才在打斗中,似乎是受了伤呢!」 宣帅策马过来,低头说:「是啊,妳带几个人赶去帮忙,我这边带着小公子和她们两个缓缓过去。」 「如此,有劳大帅了。」虞璇玑谢了一声,放下孩子,又翻身上马而去。 ※※※ 到了入宴当日,温杞穿上浆洗过的青衫,往景风门而去。 经过平康坊时,他的表情带了几分哀叹与怀念,自从魏博一别,已经有半年没见到虞璇玑了。 半年可以改变很多事,半年前,她还不是李相公夫人丶也还没与他势成水火。在魏博时,他有几度远远地看着她,心中仍然感觉一种强烈的爱慕与渴望,他似乎还能看见她顾盼之间的光彩丶甚至是她微笑时鼓起的丰颊丶或许还有微微的青木香……即使在梦中,他也只想梦见她坐在前方,没有视线交会丶没有只字片语,他也从不期望有一天能够拥她入怀,只要她在眼前丶只要她在眼前…… 年近五旬,他觉得心中的情愫越来越淡丶却也越来越深,从前还会想着也许有个普通的女人凑合,但是现在却完全看不进旁人了,偶尔允许自己想起的,也就只有虞璇玑。只是,连这一点挂念,在藩镇的利益之前,也是随时都必须抛弃的了。 想起来实在有些可悲……温杞低声对自己说。既无娇妻稚子需要养活丶也没有万贯家财需要保护丶更没有高官显爵需要争取,到底这一辈子劳劳碌碌是为了什麽?温杞自嘲地想。 前面的坊门走出几个年轻的官员,袍上有襴,三两成群,说说笑笑,虽然不是什麽俊美少年,但是意气风发,别有一番飒爽。温杞长长一叹,这辈子只有一个朋友,是他视同亲弟那样照料的,知道他不擅诗文,偷偷替他改韵脚,知道他不喜应酬,在人前人後替他圆事,初到京城,听闻王氏娘子会在哪里出现,陪他一起去偷看,写诗想不出题材,所以温杞故意折了花丶摆在显眼处,提示他该怎麽写…… 只是,曾经解衣推食丶情同兄弟的两个人,怎麽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温杞似乎是明白,却又不明白。 是嫉妒吗?嫉妒他无诗才却有家门丶有相貌?若是如此,从一开始就不会这麽交心了,不是吗?温杞望着远方,依稀记得是某一天,有一个什麽样的误会,於是温杞就决定断绝这段情谊,而後冲突越演越烈,看着他的行为越来越激烈丶越狂燥,所以想逼他暂停追查那个案子,却没想到派去的人会杀了阿巽…… 「阿巽,若是活着,也有二十岁了吧?」温杞轻轻地说,他还记得阿巽像桃子一样粉红色的脸颊,还记得她出生时,他花了半个月的薪俸给她打了两个小金钏,那时,李千里没有说什麽,只是跟他一起喝了个烂醉如泥。 老师,这是谁的金钏啊……我也想要一个……依稀记得虞璇玑曾经这样说,明明塞不下,却想把手塞进那个娃娃的金钏里……当时,他微笑着,心想若是能够娶到她,也要给她打一个柳叶样式的金钏。 怎麽会想到,命运如云,聚散难定。命运带走了王氏母女,却把他当年想娶的女孩推到李千里身边? 温杞疲倦地闭上眼睛,一想到她会如当年的王氏那样侍奉李千里…… 「掌书,景风门到了。」小厮说。 温杞缓缓睁开眼睛,翻身下马,感觉膝盖有些针刺似的痛,低身按摩了一下才递出符节入宫。 一如往常,他先到东宫与熟识的官员们打个招呼,就在此时,有个官员一见他来,就摇了摇手示意他别作声,然後匆匆走过他身边,往他手中塞了一张纸条,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东宫。 温杞心知有异,避到东宫偏院的厕前一看,随即将纸撕成粉碎,投入厕中,就假作没事似地离开东宫,十分镇定地往景风门去。 後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杂沓声,温杞听见有人喊『温掌书』丶『温掌书』,只作没听见,加快脚步,却发现後面的脚步声越来越紧,而且呼喊的声音越来越大声,最後变成了『捉拿淮西犯官』丶『关上景风门』! 温杞一咬牙,奋力奔跑,趁着景风门卒还不知所以,便冲出景风门,正想抢过马来,後面的兵卒却已经追上来,他只得放弃抢马,往坊内跑去。 「抓住犯官!抓住犯官!」後面人声马嘶不断,温杞不敢往後看。 「温掌书!」有人大喊一声,温杞也不敢应,却感觉後面风声呼呼:「混帐!滚一边去!」 听到这一声,有如天降纶音,温杞喊了一声:「押衙!」 「抓住我!」那被称作押衙的壮硕男子大吼,手中长鞭刷地一声扫中几个监门卫军,随後腾出左手,抓住温杞右手丶一提丶一带,把他打横放在马上,一夹马腹丶奔入坊里中,绝尘而去。 ※※※ 「城南那边的守备比较松懈,随後他们就出了启夏门,大约是回淮西去了……」一个小内侍跪地禀报。 一阵冰冷的沉默,沉香木做的亭子外,女皇一身赭红褒衣,坐在温泉池边泡着脚,娇小的背影在水气中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上皇杀鸡似地清着嗓子,装做不在乎地说:「所以,是昭夜要向淮西宣战了?」 小内侍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暂且装死,女皇却淡淡地说:「我不管淮西是出了什麽事,也懒得过问今天这事是谁想出来的,你回去,告诉李国老,就说,我与上皇不准他同意发兵淮西,你去吧!」 小内侍去了,上皇望着女儿的背影,若有所思。 两天後,李贞一托唐安公主送来口信:「淮西之事,非人臣所能置喙,即令有周旋馀地,臣亦不愿阻止此事,淮西势弱,可以强攻,机不可失。」 「混帐!」女皇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6章 父母心 一乘马车,前後神策军士护送,在骊山的晨光中,缓缓下了华清宫。 女皇裹着猞猁皮织连珠纹锦披风,目送着那乘马车下山。上了六十岁之後,她四更刚过就已经起身,用完早饭後去殿後走走,因为上皇的作息与她完全不同,所以她通常是晚饭过後才去请安。 不过今日早起倒是因为辗转难眠,这一阵子避居华清,她一直试着让自己不要受西京的朝局影响,尽量不说丶不听丶不问,但是还是有许多耳语传到她跟前来。她始终不赞成儿子起用那些非正途出身的近臣,因为她自己就有过几次试图引进新人却发现他们根本不堪重用的惨痛经验,但是既然交出权力,也许只能祈求上天能让儿子有一次好运丶遇到一个不世出的奇才了。 但是直到现在,她才体会到做『上皇』的难处…… 「宝宝唷,有些事,妳还是别管的好,孩子就跟鸭子一样,小的时候到哪都跟着娘,大了,管不得了,再拘着憋着,他们要反过来啄妳的。」上皇昨夜打着酒嗝对她这样说,他伫着拐杖,隔着栅栏数着栏里的鸭子:「一二三四,咦?我的胖大鸭跑哪里去啦?」 马车已经看不见了,她望着东升旭日,在绚烂的光影中,第一次发现身为皇帝的母亲,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揣着重重的心事,女皇走下楼来,却看见旁边的小树丛里躺着一只黄毛小鸭,昨晚霜寒露重,冻了一夜的鸭子肯定是活不了了,她淡淡地说:「去看看脖子上是不是挂着小金铃。」 小内侍衔命而去,回来说:「陛下,是上皇的胖大鸭。」 「包好埋起来,就说找不到了。」女皇交代,却没有走开,站在那里看着小内侍们处理小鸭的尸体,她喃喃地说:「傻孩子,不跟着娘,白送了性命。」 ※※※ 女皇的旨意在日落之前抵达西京,一个旨意交给永贞皇帝丶而另一个旨意是在神策军左军中尉厅宣读。 左军中尉刘珍量与右军中尉第五守亮,率领神策军本部与行营的大小将官跪地聆听。 「……左右神策及诸行营,准此处分。」 「诺。」厅前将官同声一诺,并无迟疑,永贞党人安插到神策军中的行军司马韩泰脸色凝重。 「好去。」宣旨内侍说。 众人再拜後,起身散去,第五守亮脸色不豫地看了刘珍量一眼,淡淡地说:「刘中尉,那就烦劳你将此事告诉崔尚宫了。」 刘珍量没有说什麽,只是欠身而退,把左军的将领都集中到厅内去,看了大家一眼,平静地说:「神皇陛下不准左右神策擅自移动,我想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左军这边本来就无意移动,如今,只是担心右军那边的动静,若有万一,我们必须遵守神皇旨意,阻止右军。」 「诺。」将领们没有异议。 同时的两仪殿中,永贞皇帝脸色灰败,仰面躺在榻上,呆愣愣地不发一语,自从开始承担太子的责任,母亲的眼光一直给他很大的压力,甚至比政务更沉重……所以他常常回头看,看她是点头还是摇头丶她的挑眉是什麽意思丶她的手指轻扣着扶手时是什麽心情……他知道母亲对他有很大的期待,大得让他很容易使她失望,但是最令他害怕的,是母亲抿紧了嘴丶转身离去丶关上门的瞬间,几乎同时,门後面就会响起她对父亲的怒吼。 「你是怎麽教他的?为什麽他会做出这种决定?」丶「我再三警告过你,不可以……」丶「我不允许……」丶「你明明知道……」 然後,是父亲平静而冷漠的回答。等到母亲的怒气过後,父亲会回到他在的地方,温柔却坚定地握着他的手:「我们走吧!」 永贞皇帝闭上眼睛,他现在连伸手去擦泪都做不到,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侧影,是他仰头看着父亲,一种深切的哀伤撞进心底,再也不会有人拉起他的手,对他说『走吧』,就像把一切的失误都抛在脑後。眼泪顺着已经转灰的发际线滚落,他无声地啜泣着,像一个被遗弃的布偶,没有人会再需要他。 不知道哭了多久,有人轻轻摸着他的额头:「陛下……」 是牛昭容,永贞皇帝没有回应,只是感觉她替他抚着胸口丶揉着肚子,众多妻妾之中,只有牛昭容知道他不舒服的时候会肚痛,良久才假装转醒:「唔……」 「梦魇吗?」牛昭容并没有戳破,只是关心地问,永贞皇帝点点头,她轻声说:「太极宫实在不适人居,妾身这些日子也常常觉得胸闷得很……」 永贞皇帝没说话,牛昭容低低地说:「陛下,听说神皇的旨意也直接送到神策军那里了,左右军也已经接旨奉行,看来,神皇陛下的影响比我们预期得大得多,这可如何是好?」 「传……传王……」永贞皇帝模糊地说了两个字。 牛昭容确认他要找的是谁之後,便命人去找二王过来,来人却说只有王丕在翰林院,王叔文今日在度支司。牛昭容咬了咬牙,这事她一直没让永贞皇帝知道,身在宫中多年,她明白内侍省大於内命妇的规则是不能打破的,如果她在永贞皇帝面前捅破此事,恐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她。 因此,她皱着眉说:「那就请王学士先去与王先生商量之後再过来吧!」 不到一个时辰,王丕来到永贞皇帝榻前,屏退众人造膝密陈:「陛下,眼下看来,光是把韩司马放进去已经不足以控制神策军,必须断绝神皇陛下的影响,陛下的江山才是铁打的江山。」 「朕朕……朕不……不……」永贞皇帝死命摇头。 王丕与牛昭容对视一眼,又说:「臣并非冒犯神皇,乃是想效法当年孝和皇帝并孝皇帝之事。」 永贞皇帝停下摇头的动作,听王丕娓娓道来。原来那孝和皇帝乃是顺圣武太后之子,武后年事已高,孝和皇帝在群臣的帮助下,成功政变,夺回皇权後,将母亲请到东都城南的上阳宫中,将她身边的亲信全都撤走。而孝皇帝就是上皇的父亲,当年回到西京後,将其父明皇帝送往兴庆宫,只留下最亲信的老内侍,还有明皇帝之妹玉真公主及女儿丶孙女数人轮流入宫侍奉。 「……如今,国有三君,实在是亘古未有之事。永安宫即将落成,即使上皇不回来,神皇也必要回京,上皇丶神皇与中书门下的关系盘根错节,使我们在朝政上难以入手,神策左军与一半的右军也完全忠於神皇,如此,就是我们想以军事力量控制朝廷也无能为力。反过来想,与其与这些人斗丶或者往後与神皇斗,倒不如请上皇神皇长居华清,安神延年。」王丕难得非常切中要点地说。 永贞皇帝沉默,想了半晌,期期艾艾地说:「再再……再一一议……」 王丕欠身而退,又赶快去寻王叔闻,把永贞皇帝的反应说了,王叔闻点头:「没有反对就是有些动心,陛下仁孝,只是神皇却不可能完全放权,前头有些事不管,不过是忍着而已,今天下旨管了,往後就没有不管的道理。」 「你想尽快行动?」王丕问。 王叔闻的表情有些复杂,显然软禁女皇上皇对他来说,也是个很大的决定:「叫韩泰来吧,我们要先把右军行营的人都换成心腹,然後让吏部在今年冬选换掉华州刺史。然後,才能够控制华清宫。」 ※※※ 「神皇命令左右军没有她的同意不准擅离?」李贞一惊讶地问。 「焦将军是这样命小人转述的。」 挥退了小内侍,李贞一沉下脸来,他不想让女皇又重新回到西京的权力中心,这样对於已经逐渐成形的政变极其不利。他拉过一张熟纸,以极其流畅的行书,问候上皇身边的秦尚宫。 「……贞一顿首夫人阁下。」秦尚宫轻声读信,看向靠在身边软垫里的上皇,态度不复平日那样轻率:「陛下。」 「东都啊……哎呀,我好像几十年没去了,想当年,我跟宝宝她娘在东都扑蝴蝶呀丶看月亮啊丶山盟海誓情意绵绵,真是好地方啊……」上皇似乎很是向往地说,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了秦尚宫一眼:「宝宝的翁姑也都葬在东都吧?我想宝宝应该也很想去东都祭扫的,毕竟多亏他们生了个好儿子嘛!是吧?晚上她来,我们跟她说说。」 「陛下想怎麽说?」秦尚宫问。 「从前从前,有一个婆婆教儿媳做菜,教会了之後就觉得该让儿媳做了,可是呢,怎麽吃都不顺口,有一天就又跑到厨房教她。第二天呢,觉得她切菜切得不好,乾脆自己来,第三天呢,又觉得儿媳火侯掌握得不对,自己上了灶。结果一个月之後,儿媳就乾脆不进厨房了,换婆婆烧菜给她吃。」上皇散漫地说着,说完之後笑了笑:「妳觉得这个故事怎麽样?」 ※※※ 满地的残肢,剑上涔涔的血滴,还有人血乾在皮肤上的紧绷感,与痛苦的哀号声,组成李千里感官中唯一可以感受的部份。 汗水滴进眼中,加上两日没睡,李千里已经看不清前方的一切,他只知道穿黑衣的是敌人,而他们带走了他的孩子。 他的脚步凌乱,气息也不稳,大口喘着气,没有注意口涎与汗水滴入胡须。他的左手在发抖,因为刚才扭住某个人的脖子时,对方用刀砍伤了他的左手,只是下一刻,他也扭断对方的脖子。 「阿巽!」他喊,心中知道是要找阿乾跟阿坤,但是完全没有听见自己喊的是死去近二十年的女儿。 「阿巽!」他第二次喊,眼前浮现了那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她会说『爷』丶『娘』还会说『饿饿』,看见他舞剑知道要拍手,偶尔跟父母一起睡的时候,会抓着他的手指头…… 「阿巽……」他的声音变得凄厉,不知道是什麽流到嘴唇边,又咸又苦:「阿巽哪!」 没有人敢靠近他,就连跟着他几十年的燕寒云也只敢在旁边掉泪,当虞璇玑赶到的时候,李千里坐在尸体上,紧握着剑柄,喊着『阿巽』。虞璇玑这才发现,原来他不提不是忘记,只是痛处没有被挖掘而已。她奔过去,伸手想拍拍他,一瞬间,却看见他涣散的眼睛一眯,长剑迅速劈来。 「啊!」虞璇玑吓了一大跳,尖叫出声:「夫君!」 李千里听见她的声音,心中一缩,但是长剑已经收势不及,他只好往後掷去,自己却一头撞到虞璇玑身上。 「夫君!」虞璇玑被他撞倒在地,还好地上并不是很硬,只是这起码有一百五十斤的体重压过来,还是让她觉得内脏似乎都快被压扁似地难受,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忘摸了摸李千里的背:「没事了,燕娘子与乳母无恙,孩子也都救到了,都没事了。」 「是……是吗?」李千里恍惚地回答,燕寒云等人连忙把他抬起来,拿来清水给他洗了眼睛,他眨了眨眼,对上看来很狼狈的虞璇玑,想说点什麽,却又无力说话。 「嘘……别说话了,你受了些伤,又太过劳累,安心睡吧,我带你回家。」在他昏迷过去之前,听见虞璇玑如此说。 不知道睡了多久,李千里才悠悠转醒,全身上下像是被围殴过似的又酸又麻,他张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却不是虞璇玑,而是孩子们的乳母,她正在旁边拿着小皮球给孩子们玩。 「相公?你醒了吗?要不要喝点水?」乳母问,顺手把他扶起来,李千里连忙把脸别开,以免碰到什麽不该碰的地方,乳母却不以为意,在他身後塞了枕头後,斟水过来。 水杯凑到嘴边,李千里勉力抬手接过,不让她在榻边:「夫人呢?」 「在宣州府衙。」 「府衙?」 「夫人好像暂时做了宣州的官,似乎是大帅请她去的,一大早就出门了。」 李千里突然觉得有一股无名火升起,强自按耐,又问:「这里是哪里?」 乳母回到原本的地方,坐在地上看着孩子们滚球玩:「是宣州驿,相公那天流了不少血,医博士来看过说不好移动,就在这里睡了三日。」 「现在什麽时辰了?」 「快到午时了,相公饿了吗?我先让他们开上饭来?」 这麽一说,李千里才真的觉得腹中空得发疼,也就答应了。 正在等饭的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说:「你们等我一下,我去看看我夫君就来,应该赶得上会食。」 听到这句,李千里的火气直往上冒,咬着牙,见虞璇玑跑进来,忍不住说:「如果我不醒来,妳是不是只看一下确认我没死就又跑出去了?」 「啊?」虞璇玑错愕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却不生气,笑着说:「你醒啦?」 看着一如往常的笑脸,从前即使生气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是李千里却完全笑不出来:「再不醒,我还不知道要躺多久没人管。」 虞璇玑的笑脸一僵,扇了扇睫毛,依然好声好气地说:「醒来就好了,我已经吩咐厨下做你喜欢吃的百岁羹,今天我会早点下直,你吃饱了睡一觉起来就会看到我了,好吗?」 「哪里好?妳什麽时候开始视事了?你是我安南都护府的参军,这里有妳什麽事?」李千里冷冷地说。 虞璇玑再迟钝也感觉得到气氛不对劲,依然努力地解释:「宣州这里有些麻烦,我暂且跑两天腿,等状况好些,我们依然下安南去,不过是这几天的事而已,你不要生气嘛!」 但是李千里没有接受这个说法,他气得不能控制,一挑眉,冷淡地说:「要妳去做事?宣州都是死人?」 这句话一出口,李千里就知道这事没这麽容易了结,果然,虞璇玑眸子一闪,倔强地抿了抿嘴,幽幽地说:「宣州是我的家乡,是我父埋骨之处,希望你不要再说这种话。」 说完,她俯身抱起阿乾拍了拍丶放下,又抱起阿坤也拍了拍,前後不过一眨眼,她转身就要离去。李千里想叫住她,却又拉不下脸,一出口,就想拿拳头把自己噎死:「是谁当初说宣州最讨厌,不想再回来的?」 「你不也一天到晚说陇西李家的坏话?但是,当你陇西老家眼看着就要被土砵攻陷,但凡有口气,就是半死也会爬起来吧?」虞璇玑冷冷地扫他一眼,扬长而去。 忍着满腹委屈,还有那种再度被刺伤的感觉,虞璇玑振作精神,来到宣州大堂上,说是会食,其实就是一人分几个胡饼夹大葱肉,一边啃着胡饼,一边准备调兵与粮草的事。 「虞参军,妳来得正好,赶快帮我写信到西京去,去他的萧錡这个狗娘养的龟孙鳖三,竟然烧了我的茶山。」宣帅大嚷,手上拿着歙州刺史的急信。 「烧茶山?所以他真的反了吗?」虞璇玑问。 「已经杀了朝廷封的留後跟监军手下的大将,把监军也抓了起来,消息是淮南传来的,事发大约不到一日吧?应该无误。」宣帅说,烦躁地在案前走来走去:「淮南应该已经奏报朝廷,如果我们不报,朝廷就不知我们是靠哪一边了。」 虞璇玑马上明白,这时候如果朝廷以为宣州落入萧錡之手,或者他们全都投降萧錡,等到平叛後,就都是死路一条了,於是她不再多言,坐下来扯过一张生纸在上面写写改改:「臣得歙州刺史状,伏惟十月二十七夜,浙西镇兵突犯歙州,焚祈门茶山,其狂恣若此,臣以守土之责,万难忍让……」 虞璇玑改完之後,重抄了一份给宣帅,宣帅认可之後,又再抄了一份存档,原先这份交由驿传急送西京。众人又商议了宣州城的防备事宜,在桐水上下的岗哨也已经通令戒备,剩下的,也就只有等待了…… ※※※ 上皇的故事果然大有用处,女皇听完後没有说话也没有同意,但是当上皇在她面前故意拿出箱笼时,也没有表示反对。 於是在说完故事後的第三天,女皇与上皇的车驾在神策军与华州镇国军的护送下,缓缓离开华清宫丶出潼关。 约莫走了六七日,车驾抵达东都宫,女皇上皇并没有大张旗鼓地从正门禁去,而是从北边的玄武门进宫,东都留守与东都所有的官员早已得到消息,此时列队跪在玄武门边。 女皇与上皇的车驾直接驶入东都宫的正寝,贞观殿。女皇上皇连袂下车,看到贞观殿的模样如旧,两人相视一眼,将近七十年後,再回到这里,依然是父女二人。 上皇伸出手,紧紧地握着女皇的手,笑嘻嘻地说:「宝宝啊,还记得那时候爷带妳来的时候吗?」 「那时阿爷才二十多岁吧?女儿记得,阿爷身穿甲胄,威风得很。」女皇难得地捧了傻爷一回。 「那时妳才四五岁大,水灵灵的眼睛,脸颊胖嘟嘟的……」上皇握着女儿的手,看了一眼:「那时候妳的手只有阿爷拇指长而已吧?」 女皇看看自己的手,虽然不像上皇那样枯瘦,却已经不再年轻:「就像昨天的事似的。」 「那时候,妳还骑在爷脖子上哩!」上皇笑呵呵地说,突然有点悲伤:「现在可骑不得了。」 望着曾经有过短暂欢笑的宫殿,女皇淡淡地说:「那时候也是生死攸关哪,为什麽不觉得怕呢?」 上皇想了很久,久得让人以为他是不是站着睡着了:「年轻吧?那时候,我还年轻得很。」 如今呢?父女二人同时在心中暗问。 是因为老了,所以开始害怕吗?怕儿子不成才?怕国家就此衰亡?女皇在心中想着。 是因为老了,所以更加狠毒吗?怕孙子不成才,却连机会都不愿意给他,不愿意再浪费一点时间?上皇在心中自问。 两人相谐走上台阶,女皇问:「阿爷,你说我娘,还活着吗?」 「我还有你平王叔相王叔跟大姑他们,都能活这麽久,妳娘没道理早死吧?她哪有我们做的孽多?」上皇平静地说,缓缓地走着:「只是淮西手上的东西虽是真,却是不能跟他们做交易的。」 「怎麽说?」 「对他们来说,这桩买卖没有亏本的,就算不是真的,妳当初说了宁可错看一百不放过一个,他们也无罪。」 「那要万一是真的呢?」女皇问。 「他们献出妳娘,就是妳的恩人,君只能有恩於臣,若是反过来,妳就不是君了。」上皇手中拐杖一跺一跺,在回廊上发出响亮的回音:「所以,怎麽样都不可以让他们献出太后。」 女皇微眯着眼,思量着说:「所以阿爷赞成出兵去夺?」 「哪需要这麽麻烦?」上皇向她一眨眼,像个偷鸡摸狗的老无赖:「派个人去探探虚实,要是真的,那就偷出来呀!」 女皇被他这话气笑了,睨了他一眼:「这是个上皇说的话吗?」 上皇不答,只是一笑,父女二人入殿去,殿内虽然已经仔细清扫,但是比起从前仍然没有太大的改变,抚今追昔,想起了很多已经忘记的事情来。两人说说笑笑,像是从来没有过近七十年的隔离。 突然,有内侍入殿禀报:「陛下,东都留守有急事求见。」 女皇正要应允,上皇却啧啧几声,女皇抱歉似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不管事了,有急事叫他报到西京去。」 内侍衔命而去,上皇正要夸奖女儿几句,那内侍又进来:「陛下,东都留守说有一句话若是说了,陛下一定会见他。」 「什麽话?」 「萧錡反了。」 女皇与上皇脸色一变,上皇也不阻拦,命人叫入东都留守,正是原本的户部尚书。原来是淮南镇传来的消息先到东都再去西京,往西京的信已经发出去,但是东都留守还是觉得如果应该来报备一声。 「……据淮南的回报,萧錡应该第一个就会攻击宣州,但是淮南担心的是,萧錡攻宣州不是为了夺宣州,而是为了抓前中书令李千里。」东都留守说。 女皇皱眉,很惊讶听到这个名字:「李千里?他在宣州做什麽?不是已经在安南的路上了吗?」 「李夫人似乎是宣州人氏,听说是返乡奔丧。」东都留守拱手回答,他平静地说:「若是前中书令落在萧錡手上,那就麻烦了。」 女皇却不这麽看,她微微挑眉:「反过来想,前中书令离萧錡很近,也替我们省了麻烦。」 「陛下此话……」 「传我的诏命,着即任命李千里为淮南节度使丶诸道行营兵马招讨使,命淮南监军移到宣州做他的监军,统领淮南宣歙江西之师,取道宣州路进攻。」女皇不管上皇的表情,径自下了命令:「告诉李千里,务必生擒萧錡,但是我不为难他,只要留萧錡一张口可以答我的话就可以,打断他手脚我不在乎。」 「诺。」东都留守答应。 女皇点头,重新发号施令的感觉让她精神一振,又说:「然後通令天下,浙西的事情,由东都一体管理,一切有关浙西军事报到东都来即可,这边会再汇整告诉西京,这样,我们都可以节省一点时间。」 上皇在旁,没有放过女儿脸上的光彩,那是自从褚令渠去世後就不曾再现的风采丶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度。他暗暗地叹了口气,虽然这件事丶尤其是信息只到东都不到西京,这将会使梁国出现两个权力中心,但是目前看来,只要李千里能尽速解决一切,也许就能够阻止梁国的分裂。 东都留守承旨而退,女皇从一种亢奋中醒来,一回头,看见上皇似笑非笑,脸上也不禁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是不太习惯做上皇吧?」 「只要妳开心就好了。」上皇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7章 淮南帅 东都发出的神皇诏命在接报後三日就发到淮南,内侍监军又随即带着一部分牙兵与淮南留後等人,带着诏命赶往宣州。即使诏书已经达到日行五百里的极限,宣歙镇却已经与浙西起了冲突。 虞璇玑此时在宣州州衙内,协助仓曹与兵曹参军检视宣歙境内的粮食储量,并决定要在哪里安设运输线,这些是她在魏博与成德的战争中学会的。 「虽然我已经请记事参军下符封锁通往淮西的路,但是淮西说不定会想趁乱分一杯羹,如果池州空虚,那我们就腹背受敌了。所以我想,尽量不动池州,但是池州不能不备战,粮食与车马也要备下,若是这里需要,也要请他们送一些过来。」虞璇玑点着地图,手指滑过歙州:「不过我想主要的战场有两处,一处是镇府宣城,萧錡现在人在润州,很有可能尽全力渡桐水强攻宣州。另一处可能从睦州过来,避过黄山,直取赤岭,赤岭如果被攻下,他们就可以往南夺取浮梁,再下江西,或者从九江上去,与淮西会合。」 「这样,我们就变成三面作战了。」仓曹参军说。 「不过这是最坏的打算。」虞璇玑说,看着兵曹参军说:「我想应该不致於如此吧?」 兵曹参军点头,拿起几个棋子放在地图上:「我们有团练乡兵,加上常备兵力,大约可以有两万五千人,足以守住防线,等待淮南或其他地方的援军。就算没有援军,宣歙两州也未必打不过浙西。」 「我明白打仗不只是人数多寡,我们有在地的优势,歙州又多山,不易行军,要吃下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过援军总是多多益善。」虞璇玑说,两位参军点头,她侧着头,有些不确定地说:「不过我很在意湖州与常州的兵马,有那里的消息吗?」 「目前没有动静。」兵曹参军说,正想继续讨论,一抬头,却愣了一下:「李相公。」 虞璇玑低着脸,但是李千里明显看见她的眉毛微挑,然後才抬起脸说:「李相公。」 「虞监察。」李千里很不习惯地喊了一声,其他两个参军很尴尬地对看一眼,李千里说:「妳出来一下。」 两人走出参军厅,到了转角,李千里站住脚,转过身来,两人一时无语,虞璇玑叹了一声:「你身上有伤,怎麽跑出来了?有事让小厮来就是了。」 李千里抿着嘴,半晌才说:「妳两天没回来了……」 「我有回去。」虞璇玑说。 李千里忍着气,淡淡地说:「但是妳睡在厢房里。」 「这不是怕压到你嘛,而且阿乾夜来好像有点烧。」虞璇玑说。 李千里没有说话,沉默良久才说:「哦。」 一种诡异的气氛漫开,虞璇玑试图转开话题:「找我什麽事呢?」 李千里还是没有说话,撇开头,似乎有点气馁地走了。望着他的背影,虞璇玑心中清楚他想说什麽,只是这些话在州府中不适合提,也许对他是太狠心了些,只是她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同时身为妻子丶母亲与官员的生活,似乎没有这麽简单。 李千里负气离开州府,他不懂为什麽一向聪明的虞璇玑会看不出他需要她?就算真的全心投入公事,也应该回家与他说几句话,她明知道他睡得浅,只要她回房一定可以感觉到…… 李千里停下脚步,倩娘的面容浮现眼前,那时他习惯把公务带回家,往往弄到半夜,做贼似地回房,清晨再同样偷偷摸摸地起身,依稀记得,倩娘会抱着他的手臂,当他把手臂轻轻抽出来丶起身,准备带着乾净衣衫出房门到书房中着装时,偶尔回首会看见倩娘的眼睫微颤……後来倩娘怀孕,总是难以入眠,怕她睡不好,他乾脆睡在书房,然後…….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倩娘就不再抱着他的手臂,他们背对着背,像是两个陌生人…… 坐上牛车,李千里掀起车帷往外看,见宣城里的百姓依然十分安适,似乎不受战争影响,只是路上走动的军士多了些,他对车夫说:「去粮仓。」 车子来到城北的粮仓,仓边停着一列长长的车马,但是不只是搬运粮草,更多是搬运武器丶箭矢丶木料之类的东西。李千里默默坐在车上看着兵士民夫川流不息地搬运货物,不发一言,放下了车帷。 但是宣州这边的事还是让虞璇玑连午休都没得修丶直完了晚衙,酉时才回到驿站,好在驿站与州府丶诸官舍都在同一区内,没有宵禁不得出入的问题。一入门,燕娘子出来打水,见她回来说:「夫人,相公等妳许久了。」 「还在生气?」虞璇玑低声问。 燕娘子摇摇头,悄悄说:「不知道,下午回来後,就一个人在正堂里不知做些什麽。」 虞璇玑叹了口气,先去看了孩子:「阿乾,你好一些了吗?」 阿乾不会说话,坐在榻上滚着小球玩,虞璇玑抱起他来,他似乎不喜欢被打断游戏,扭着身子想去碰小球,虞璇玑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他的肚子,确定他没事了,才放他去玩。阿坤却趁机把小球拨到自己身边,玩了起来,阿乾只好哇哇地抗议着。虞璇玑笑了笑,一人亲了一口,转身回堂去。 「夫君。」虞璇玑喊了一声,却没看见人,却有人在内室应了一声,虞璇玑过去,见他坐在内室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书:「看什麽书?」 「歙州图经。」李千里说,缓缓将镇尺移动:「我从来没看过。」 虽然乌云散去,但是还有一层阴影飘在李千里头上似的,虞璇玑只好装傻:「我也没看过哩,好看吗?」 李千里眯了眯眼睛,平平地说:「这是从妳书箱里拿的。」 「咦?我有这本书吗?」虞璇玑继续装傻,心中暗骂自己竟然忘了派人回南陵取衣衫时也命他们带了一箱关於宣歙两州的书来。 「这里的跋记涂得乱七八糟的,不知道是哪个混帐东西干的好事。」李千里淡淡地说。 被骂又不能还口的混帐东西摸摸头,继续瞎掰:「哦!我记起来了,是在书肆里买的旧书嘛!难免有些涂记!」 「有一处写着:九月二十三,或可经祁门入浮梁下江西……」李千里面无表情地读着熟悉的字迹,声音轻得有些危险:「至安南?」 虞璇玑垮下肩,有如被放在市集上的活鱼,完全放弃挣扎:「我就是那个混帐东西。」 「我不喜欢被骗,即使妳是想讨我高兴也一样。」李千里说。 「是是是,诺诺诺。」虽然他依然板着脸,但是虞璇玑已经感觉是可以蹭过去的时候,所以一边打着马虎眼,一边移过去,假装帮他收书,其实是磨磨蹭蹭。 李千里见她挤过来,心中已有几分暖意,却还是要顾着男人的面子:「这次的事情让我觉得我太纵容妳了,有必要约法三章,妳说呢?」 「你说得对,都是我的错。」虞璇玑说,李千里点了点头,正待拿出拟了一个下午的『李氏家训』,虞璇玑却说:「不过我有事要请你帮个忙。」 「什麽事?」 「我背上好像生了个不知道什麽东西,可以帮我看一下吗?」虞璇玑说。 没关系,帮她看一下而已,等下还可以再谈……李千里心想,自去关了门,放下帷幕,回身绕过屏风,却见虞璇玑脱了衣衫丶放下发髻,心中警铃大作:「看背而已,放下头发做什麽?」 「反正等下要睡觉了啊,等下捞到前面又不碍事。」虞璇玑背对着他,一边褪下中衣,露出半个肩膀,坐在榻上说:「快点过来呀!」 李千里吞了一口口水,缓缓过去,胡乱看了一下:「没事。」 「不是那里呀!再下面一点,痛得很。」虞璇玑依旧背对着他说,把中衣又往下拉一点。 李千里虽然很想把她剥光,但是还记得说:「妳又犯规,上次就说过,如果吵架不可以用□□解决!」 「什麽跟什麽呀,我这麽端庄娴淑的人,怎麽会做出『□□』这种事来呢?委实疼得紧,快来帮我看。」虞璇玑说,从略显凌乱的发丝後面飘了他一眼,非常有技巧地让中衣自然掉落。 飞白书撰写的李氏家训『咚』地一声从李千里的袖中掉下来,虞璇玑暗自感谢燕阿母的神策军红褌,替她免去了一场念叨。 「夫有伤,妻子服其劳,所以今天你真是赚到了,李千里!」这是李千里像傻苍蝇飞入蜘蛛网後,反被推倒时听到的话。 ※※※ 西京几乎是在半日之内,就先後接获浙西已反与神皇主掌平叛浙两件事的消息。永贞皇帝沉着脸,而王叔闻却很平静地说:「也只能如此了。」 李贞一与诸相都在两仪殿,李贞一转向杜君卿:「淮南与浙西的情势,恐怕无人比杜相公清楚,可有什麽建议吗?」 「从形式上来说,萧錡已经在润州经营多年,应当会以润州为基地,攻击宣州。毕竟淮南是财税重镇,有重兵把守,不是浙西短时间能攻下来的,宣州的守备与浙西在伯仲之间,应当比较容易。不过淮南留後与宣歙大帅亦非庸才,此时也已经准备平叛了。」杜君卿微微欠身,拱手说:「以下官之见,神皇的处置确实果断,浙西不是大患,以淮南一镇之力就可攻灭。然而萧錡是宗室,反叛肯定不是推翻大梁,引起的民怨可能也比一般的叛乱小,若是现任的淮南留後与宣歙大帅为统帅,似乎不够代表朝廷的立场。秋霜公曾为中书令,新妇又是宣州人氏,由他代表朝廷征伐,会更容易些。」 李贞一点头,又问韦尚书:「韦相公,你觉得呢?」 「下官同意杜公的看法,不过,秋霜虽然被贬到安南时主持过战争,但那是在兵荒马乱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现在要在江南作战,恐有不周全的地方,下官想,是不是该派个大将给他?」 杜君卿一扬眉,淡淡地说:「韦相公此言,莫不是疑心淮南不忠?」 「岂敢,只是他既无押衙也无牙兵,恐不能服众。」韦尚书说。 「我印象中宣州土豪中,虞氏虽然历史不久,但是也有相当的人脉,凭着虞夫人的家门,应该有门路替秋霜公建立一些私兵。」杜君卿不为所动。 两人相视一眼,又迅速转开,双方都知道李千里根本不缺随侍牙兵,但是他从来没有做节度使的经验,如何能指挥得动那些武官?韦尚书想替他引进一些有私谊的武力,而杜君卿拒绝改变江南武官的布局。 韦左丞不明就里,便说:「陛下以为如何?」 永贞皇帝听得出韦杜二人的意思,想了想,嘴唇动了几下,旁边的公主转述:「陛下认为除了李相公外,还应该派一个朝廷的人去,至於人选,请相公们再议吧!」 会议至此结束,宰相们各怀心思去筹备自己该筹备的事,约定明日御前再议。韦尚书与李贞一回到中书令厅,一打开门就见唐安公主坐在客席上,翻看文书。 「昭阳,妳怎麽来了?」李贞一问。 「我今天入宫,听说浙西反了?」 李贞一点头,坐到主位:「我们才刚知道。」 「还听说阿娘在东都直接任命李千里做招讨使?」唐安公主问,李贞一点头,韦尚书把今天的事情说了,公主眸子一亮:「何不让四郎去?」 「四郎?」李贞一与韦尚书都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说李元直。 唐安公主点头,坚决地说:「是啊,他上次出兵关东,结果无甚功绩,又不知是谁在阿娘前面告了他一个刁状,阿娘就拔了他的节度使,只安了个左龙武军大将军,何不让他去?就算有过,也是戴罪立功。而且陛下一向疼爱棠华,这种小战争也不损他一根毫毛,打下来了,也有大功一件。他是韦郎的女婿丶李千里是门生,两人亲近一些也没有坏处,那虞璇玑又是他老师的女儿,虽然後来有些不愉快,不过虞璇玑已经改嫁,这些也就不需要提了不是?」 「公主,我们不提,人家璇玑未必不提啊!」韦尚书有几分无奈地说。 「这你就不懂了。」唐安公主瞥了他一眼,微笑着说:「我敢说,虞璇玑绝计不敢在李千里面前说四郎一个不字,因为这样显得她还惦记过去,再嫁的人最怕丈夫疑心这个,反而她一定要显出一副尽释前嫌的样子。横竖我也不求她真的尽释前嫌,只要能够得到战功,四郎也不会继续待在宣歙,夫君你一天到晚夸她聪明,她要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那就是夫君谬赞了。」 「她不提,还有秋霜哪!秋霜与西平王作对的事,谁不知道?」韦尚书无奈地说。 公主倒是自信满满,横眉说:「最後结果是亲家翁输了不是?只要四郎不提,李千里这个赢家还提什麽?再说,他是夫君一心培养的相臣,这点度量都没有,岂不可笑?」 「确实如此。」李贞一含笑,看向韦尚书:「我想,秋霜也应该学着容忍异己了。」 ※※※ 躺在榻上丶听着虞璇玑轻言细雨,李千里开始觉得妻子其实是一个绝佳的战略智囊,假途伐虢而後攻其不备的本领非常厉害。 「……我知道这种时候,我应该要好好地照顾你才是。但是把你送回来之後,水军有消息说那些人逃到润州去了,而且宣州的水军是被润州水军赶回来的,宣帅惟恐要开战,便想做好一切准备。不知从哪里听说我在魏博的事,就一直求我帮他,我想,这事如果是你遇到了,也应该会赞成我去才是,就答应下来了……」虞璇玑轻声在他耳边说,顺便伸手进去中衣下摸一摸,以表示她的诚意。 李千里虽然被她安抚得没有火气,但是并不表示一切可以当做没发生,他说:「这是我也想得到的理由,可是我以为,这种时候妳应该不会想参与才是,就算参与,也不会比在御史台内更卖力工作。我今天算过,从妳出门到回家,整整耗去了七个时辰,据我对妳的了解,案牍工作,四个时辰应该是极限了。」 虞璇玑一怔,仔细一想:「有七个时辰吗?」 「应当不少於七个时辰。」李千里说,转过头看着她,顺手拉好被子:「妳觉得呢?」 「我觉得?」 「妳觉得妳为什麽会这麽卖命。」 虞璇玑努力地想,有一个念头闪过,但是她不想说:「我不知道……」 「我也不明白……」李千里喃喃地说,突然一笑:「今天下午我突然觉得,我明白倩娘求去的原因了。」 「咦?」虞璇玑心中一跳,李千里从来没跟她说起倩娘,为什麽会现在说?因为他发现她不如倩娘温柔婉约? 「我今天下午觉得很难过,妳是这麽聪明的一个人,怎麽会不知道我想见妳?想听妳问我痛不痛,就像那时候在山亭一样。」李千里低声说,身子微倾,伏在她耳边:「我後来一想,也许倩娘就是这样期待我,一次一次失望,也就灰心了……」 虞璇玑大惊失色,连忙说:「下次不会了!」 「还有下次?」李千里在她耳边哼哼笑着。 虞璇玑心中稍安,以为他是在撒娇,抚着他的背说:「你下次受伤我一定在榻边嘘寒问暖丶端茶送水丶每一刻钟问你要不要起来入厕。」 李千里笑了笑,有些忧郁地说:「我以为娶了妳,不过是妻子白天还要视事而已,而且十六七年没有主妇,我也熬过来了,妳就算不在家,我也不会在意的。直到这几天,我才发现,我还是很需要妻子,有些事情,妳做的就是与燕娘子或者燕阿母不同,我不想让妳离开我。」 当他这麽说的时候,声音里有一种极端的渴望丶近似嫉妒,虞璇玑感觉他的身体无比沉重,一直觉得温暖的依靠,突然变成一堵围墙,将她禁锢在内,思及此,她竟然起了鸡皮疙瘩。 李千里叹了口气,像是自问地说:「妳会放弃仕途,只做我的夫人吗?」 「我不是只能做夫人……」虞璇玑皱着眉,看着李千里的眼睛:「你也有过羡慕其他大臣的时候吧?不只是羡慕高官厚爵,是羡慕他们被人信赖,官职虽然有很多人为的部份,但是被任命某个官职,仍是受到朝廷的认可丶被期待能完成这个使命吧?」 「确实如此。」 「不只是想证明什麽给你看丶不只是想得到你的肯定,我想得到朝廷的认可,我想知道朝廷看来,我值得赋予什麽责任。」 李千里没有说话,半晌才说:「妳的心变大了,我不知道我应该怎麽做。」 虞璇玑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靠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燕寒云的声音:「相公!相公!」 「什麽事?」李千里应了一声。 「朝廷派人来了。」燕寒云讲得又急又快,却也同时带着一丝兴奋:「神皇陛下任命相公为招讨使丶淮南大帅了!」 李千里与虞璇玑一惊,对看了一眼,虞璇玑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微笑:「看来,去不成安南了。」 「嗯……」李千里心中有些沉重,他深知道自己无法胜任淮南节度使的责任,却在听见虞璇玑的话之後,抬起脸来。 「怎麽会是这个表情呢?这是杜大帅与刘尚书都担任过的大镇,不是都说,能管好淮南,就能入相吗?」虞璇玑说,她微笑,一扬下巴:「我就知道,我就算自己不能当上大帅,也一定会是个大帅夫人。」 ※※※ 李千里接诏之後,隔日便登台点将,商议浙西的事,淮南与宣歙也各自报告了目前掌握的情况。 「其他州郡的兵马恐怕无法如期聚集,就算到了,战力也会耗损,我想就以淮南丶宣歙联军为主,其馀州郡支援後勤,擒贼先擒王,润州虽然是利於进攻,同时也不利防守,我们以步兵合击,先抓住萧錡,水军阻止浙西的其他四州会师润州,务必尽速解决这场战争。」李千里说。 淮南与宣歙的两位主帅也都没有异议,但是虞璇玑却起身说:「大帅,下官有一言,不知能否允下官说一说?」 「虞监察请讲。」 「下官以为,虽然淮南宣歙联军有优势,但是如果能不战而胜,是不是更好呢?」虞璇玑拱手说。 「若有不战之策,愿闻其详。」 「当年越王贞起兵反顺圣皇后时,曾写了檄文散布天下,虽然功败垂成,但是檄文的内容确实曾经激起一些宗室的回响。下官以为,与其倾二镇之兵攻打浙西,何不鼓动浙西四州自反?甚至鼓动润州内哄?」 李千里皱眉,不懂她为什麽会对文章这麽有信心:「檄文不过是一张纸,能读得懂的人毕竟有限,更何况我们也不能进浙西巷弄去张贴檄文,如此,有何益处?」 「相公此言差矣,真正有力量反萧錡的,恰恰正是能读懂檄文的官人。浙西五州中,除了润州刺史由萧錡自己担任之外,其他都是朝廷指派丶萧錡也认可的,虽然与萧錡有知遇之恩丶僚属之谊,但是谋反毕竟是攸关身家性命的大事,他们不可能不审慎考虑。况且,连我们都知道浙西兵备不足,他们自己恐怕未必对萧錡有坚定的信心,反之,如果反萧錡,在朝廷这里就是大功一件,相权之下,下官以为,四州刺史应该会选择投靠朝廷。」 淮南留後看了虞璇玑一眼,似乎有点不认识,低声问旁人,知道她的身分後,脸色有几分和缓:「虞监察,假如他们不反呢?妳要知道,刺史治民丶镇将统兵,四州刺史也许心向朝廷,镇将却都是萧錡自己的养子,他既然敢反,肯定也想过这一步了,我猜,也许刺史们也都已经被他所杀。」 「眼下我们对於浙西内部的情形还不清楚,但是下官以为,不论如何,我们应该郑重申明朝廷的立场,然後颁下檄文,表示授命让浙西官民讨伐逆贼。民气可用,只要有一些士人支持朝廷,至少可以在浙西徵兵丶徵粮时造成阻碍……」虞玄机诚恳地解释,又看向宣帅寻求支持:「而且现在直接出兵讨伐,有些无意反叛的,可能也会觉得无处可投诚,只好随着叛军而动,以免被官军误杀。下官以为,我们应该给这些官民一个机会,让他们可以自己选择跟随的对象,以免滥杀无辜。」 李千里有点不悦,他说:「我们要做的就是火速奔袭,只要抓住萧錡,其他不论,怎麽会是滥杀无辜?这是朝廷跟萧錡的事,与其他官民无关。」 虞璇玑却不这麽看,在魏博的战争中,她看见了许多悲惨的事,也知道了很多军队中不可能禁止的行为:「大帅,攻城难免有死伤,入城之後,有些惯例不可避免,何况润州是逆谋首犯所在地,就算抓住萧錡,官军也一定要有犒赏,否则不只是弟兄们无法交代丶朝廷那边也是交代不过去的。萧錡的财宝取之无害,但是百姓还来不及逃跑,在官军入城後,一定会有惊扰,下官以为,为了将伤害降到最低,至少应该放出风声,告诉浙西镇内官民,朝廷即将讨伐润州,他们自会避祸,这样,就算有死伤也怨不得朝廷了。」 「如此一来,泄漏了军机,我们还奔袭什麽?」淮南留後说。 「江南百姓未遭兵祸已有百年,这时候大军压境,肯定慌得无处躲丶要不然就是以为军队不会伤人……但是说真的,带兵不让抢不让杀,就得有金山银海喂饱他们,而浙西又是个富庶之地,进去就很难约束了。」宣帅治民多年,非常理解江南百姓的心理:「我赞成虞监察的作法。」 虞璇玑向宣帅投去感激的一眼,转向李千里:「大帅。」 李千里沉思片刻,抬起头说:「我们毕竟是朝廷的兵马,不是山贼水匪抢地盘,君臣大义在我们这边,有些事,我们确实应该尽责,我同意发出檄文。」 「大帅!这千万不可啊!」淮南留後连忙劝阻。 李千里伸手像是安抚似地动了动,沉声说:「虞监察,命妳即刻去拟檄文,不只要重申君臣大义,同时,遥封常州刺史为招讨副帅,命他总领其他四州兵马,反攻润州,若是常州刺史拒绝领命,谁肯出兵徵讨,谁就是副帅。」 虞璇玑精神大振,欣然领命,李千里点点头,又说:「但是,我只给妳五天时间,五天,应该足够让檄文流到四州的州府,五天之後,我们进攻润州。」 「诺!」众人同声一诺。 「宣帅,我这就修书,派两个最精干的人,将檄文与我的亲笔信带进常州跟湖州去,交给刺史。」李千里说,看着案上的浙西官员名单:「常州刺史资格最老,不过他控制常州可以,能否反攻,我不知道。湖州刺史虽然温雅,却是足智多谋,又有胆识,我想,他应该可以担负重任。」 「相公怎生得知?」淮南内侍监军有些惊讶地问。 「身在御史台,越是这些进不去的藩镇,越是应该注意朝廷派去的人。」李千里淡淡地说,看着远方:「再等五天,如果两位刺史也无能为力,浙西的百姓也好丶官员也好,也就怨不得我造杀孽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8章 平浙西 多年以来,淮南通往京师的交通路线一直以水运为主,原本辅助水运的两条陆路中,经由蓝田丶武关下襄阳的商山路,因为是通往江汉一带的重要通路,还算往来商旅行人不绝。但是另一条上津路就因为地形崎岖难行,逐渐地荒废了。 数骑快马审慎地在上津路上小跑,绕过一个又一个山坳,起伏不平的山岭却还在前方无限绵延。这批人稍稍放慢速度,排成一直线绕过一处狭窄的山路,长草掩盖了原本的路面,依稀可以看出多年前曾经整修的痕迹,几个朽烂的车轴丶车轮丢在旁边,一只狐狸从车轮间往外看,而後迅速消失在草丛间。 通过这一段山路,他们稍微加快速度,有人说:「押衙,还有多远?」 「三日之内应该可以到。」一个须发蓬乱的壮汉说。 一行人翻山越岭丶晓行夜宿,直到进入蔡州时,都累得说不出话,唯有那壮汉依然神色奕奕,似乎不受影响,顺手扶了温杞一把。远远地,就看见一人跑过来:「温掌书!」 「大帅。」众人拱手。 吴元济随便地挥了挥手,只顾着跟温杞说:「怎麽样?朝廷同意了吗?」 「下官无能。」温杞惭愧地说。 吴元济呆了一下,又打起精神来:「朝廷的事本就难办,你回来就好,从长计议吧!另外,浙西听说闹起来了,探子都在等着你呢!」 温杞听了,只是点点头,似乎早在意料之中。 ※※※ 「……萧錡属列宗支丶位居方伯,蒙神皇陛下酬以旌节丶授以师旅,君恩未报,反迹已现,无轺车之戒路,有沴气之滔天,日逞淫刑丶月有暴敛,不从则白刃膏血丶干戈戮颈,致使赤子无乳丶妇人无粮,血泪无告丶冤痛无诉,上感於天丶下应於地。两京三君,以父母之德临御天下,闻甚恻然,乃发淮南宣歙诸道之军,克期齐进……」 一个男人的声音缓缓地宣读着新写成的檄文,最後一段朗声说:「君上乃言:浙西将士,素非同恶,朕所深知,迫於凶威,不能自达。但王师进讨,因事立功,生擒渠魁,以效诚节,必当特加爵秩,超异等伦。其将吏等以所领归降者,超三资官。以一身降者,亦超资改转。官健归顺者,厚加赏给,仍与叙录。明谕将士,罪止一夫,其馀染污,一切不问。」 「这是朝廷给的承诺吗?」有人问,是一个身穿绯袍丶约莫五十馀岁的官员。 「若不是朝廷,谁敢承诺这些?」手持檄文的人说,放下檄文,慢慢地卷起来,那微笑中带着一点狡猾的表情,除了巴四郎恐怕天下无几人有:「使君乃是浙西平叛枢纽,只要使君能守住常州不沦陷,李大帅那边攻下润州也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我虽然听说润州那边与监军丶留後有些冲突,但是还是不敢相信他们会做到这种程度……谋反……」常州刺史接过檄文,沉默地想了想:「只是,常州与润州不过半日距离,既然消息已经传到东都又传回来,他们为什麽至今没有动作?」 「小人有个猜测,也许使君可以遣人去查证看看?」巴四郎说,常州刺史自然连声请他快说:「筹兵也是需要时间的,特别是除了润州以外的四州,粮饷微薄,兵额又有一大半是虚报,以现在的兵力若要攻击常州城,恐怕不容易,使君可以遣人去常州镇营附近看看,如果小人猜测无误,应该有不少百姓被强拉为军吧?」 常州刺史恍然大悟,一拍膝说:「来人,去请镇将入城,就说……就说府中邀宴,请他明日入宴来。」 「使君英明果断,人所难及。」 「不过镇将武艺不弱,要杀他恐怕……」 常州刺史还没说完,巴四郎已经微微一笑。 隔日,常州镇将带着一小队士兵入城赴宴,巴四郎充作常州刺史的堂弟,叫来常州最有名的歌妓,一杯一杯地把镇将灌了个半醉,然後歌妓把他送进厢房中,假作出去替他倒水後就不再回来,巴四郎带着一个匣子进去,带着镇将的头颅出来。 拿着散发血腥味的匣子,巴四郎的脚步却轻松得像在跳舞,含着满意的微笑,听见不远处传来刺史的声音:「逆贼萧錡谋叛朝廷,我受朝廷封为招讨副使,传檄湖苏睦等州,共讨逆竖!常州镇将李深为贼党,着即诛杀!」 一阵刀兵相击的声音传来,巴四郎等了一会儿,走出来的时候,觥筹交会的宴席,已经变成刀斧场,巴四郎打开匣子,拎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折了一根□□,扎进人头的下巴,树起枪杆:「贼将李深已死!放下刀剑,饶你们不死!」 一阵恐怖的寂静,就连刺史都不敢斜眼去看那颗人头,浓稠的血水顺着枪杆滴落,镇将暴凸的眼睛是血红色的,舌头长长地吐出来,颈子上不太整齐的切口,显示他不是一刀毙命。 众人看向巴四郎,他却没有一丝困窘丶厌恶或者兴奋,只是平静地看了那颗头一眼,用一口西京官话有点遗憾地说:「刀好像不太利,该磨一磨了,害我费了点劲才扭断他脖子。」 哐啷数声,镇将带来的兵纷纷丢下了武器。 ※※※ 然而,檄文虽然在两三日内就送至浙西各州,除了睦州很快就投靠歙州军里应外合之外,在苏州与湖州都遭受了镇军的抵抗。 苏州是浙西的财税来源,镇将觊觎城中财货已久,又很快就召集了一些市井无赖,发给武器後,假作练兵,靠向城北後,欲直取州府。苏州刺史听闻消息後,带领守城的兵马与自己的亲兵,在北门抵御叛军,但是很快就被镇将捉住,刺史知道自己必死无疑,逃回州府後穿上朝服,站在州府门口大骂镇将,被打倒在地後,拖往州府前的码头边。 镇将命人将刺史拖到船上,亲手拿起钉锤,笑着说:「叫你留着口到大帅面前骂!」 说完,拿起一根五吋长的船钉,往刺史手上钉去,刺史惨叫一声,声未决,另一手又受了一钉。镇将命人把他的脚绑起来,用这艘船送往润州。 几乎同时,湖州刺史先收到檄文後,在夜间命人打开州府所在的罗城城门,遣亲信去湖州城中名门借人,有些是家丁护院丶也有些是州学里的学生,赶在天亮之前,发给武器後,又拿出自己家中的所有积蓄,散与这数百人。随後,在牙将的帮助下,悄悄打开城门,奔往湖州镇营。 「放箭!」湖州刺史轻声说。 数箭齐发,将把守营门的兵卒射死後,刺史带着众人潜入营中,拿起火把,到处纵火,同时大喊『走水了』。果然,不少官兵连甲胄都没穿就冲出帐来,被埋伏在门边的人一刀杀了。 在混战中,不知是谁伺机要射刺史,牙将一眼看见,以身抵挡,刺史吓了一跳,转身扶住,但是牙将却骂了一声,抄起大刀赶上去将那人砍了数刀。 最後湖州刺史领着一干亲信,趁乱奔到镇将帐边,割开帐幕後,湖州刺史生平第一次拿起大刀,从背後往还在穿裤子的镇将脖子上砍去,帐中响起女人的尖叫声,刺史的家丁看了榻上的女人一眼:「不关妳的事,把衣服穿好就老实待着!」 说完,湖州刺史白着脸,忍着想吐的感觉,随手拿起镇将还没穿上的衣服往那颗头颅上一盖:「拿出去示众。」 ※※※ 常州的事情成功之後,巴四郎问明状况,便又赶往润州城去。从常州刺史口中知道,萧錡有四个兵马使,而他的心腹主要是他的外甥,而润州军禀承前两任镇帅遗下的传统,长於□□,在攻城战与巷战很有优势,但是在平原上的正式交战就稍微吃亏了一些。 一边吩咐舟子快点往润州城赶,巴四郎一边思考着如何说服萧錡的手下。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这样兴奋,因为眼前是一片未知。 来到润州城外五里处,巴四郎跳下船,拉一拉身上的青羊皮袍,他缩着肩丶把手筒在袍袖里,背上的包袱是在常州随便拿来的几件旧衣服。他的脚程很快,约莫两刻钟就来到城门外。 「做什麽的!」门卒问,旁边另一人同时搜身。 「阿舅病了,阿母命我来探望。」 「把包袱打开。」门卒命令,巴四郎把包袱打开,里面只有两三串钱跟几件旧衣,门卒拿走了钱:「滚。」 巴四郎假装瞪大眼睛,似乎很惊讶地说:「官长!你!」 「你什麽你!快滚了!」门卒说,顺便踹了他一脚:「再罗嗦就送你去吃牢饭!」 巴四郎嘟囔几句,揉着大腿一拐一拐地走了。成功混进城中,他沿途问到萧錡那个外甥裴侍御的家,在门口附近坐了一阵子,又假借问路去问裴家门前一个正在扫地的老仆,两人聊了一阵,巴四郎感叹着说:「唉,润州城看起来怎麽萧条多了呢?从前记得不是这样的。」 「老弟你不知道,大帅这些年……唉……也不知怎麽了。」老仆欲言又止,只是长叹一声:「最近更奇怪了,兵马来来去去的,大家都说不定是要打仗呢?但是跟谁打呢?我也闹不明白。」 巴四郎佯作惊讶,压低声音说:「我从前就听说裴侍御是大帅的亲外甥,老兄是裴侍御家人,怎麽会不知道呢?」 「我家主人怎麽会与下人说这些?只是最近回来总是长吁短叹,太夫人与夫人也好像很忧愁的样子……唉,我在裴家已有数十年,从未见过这主人这个样子啊……」老仆说。 巴四郎心中有数,又说了几句,就辞了老仆,改往四兵马使中,号称萧錡心腹的张中丞家里去。与裴家门庭整洁丶一派士人家庭的样子不同,张中丞家虽然很大,但是门前拴着一大堆马,俨然是个大马厩,巴四郎从外面看了看,里面看起来有点破旧,有几个女人坐在正堂外面挑着菜,也不知是仆妇还是夫人。 几乘马奔来,巴四郎闪到一边,见一个身材高大丶蓬着胡子的男人在马上大吼:「家里的!饭呢!」 「嚷什麽嚷!去!把饭给你爷送去!」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有个小孩奔出来,拿了一个大包递上去。 敢这样说话,想必是张中丞跟他夫人了……巴四郎仔细看了看那个男人,觉得很眼熟,男人接过,顺手在孩子头上揉了揉,又嚷了一声:「走了啊!」 「晚上回不回来?」里面的女人又说。 「不知道。」 男人带着小卒走了,巴四郎猛地想起一张脸。多年之前,曾经有另一个节度使死了,其子想继承位置,朝廷不肯,他就反了,最後是他手下的一个大将投靠朝廷…… 「是他……」巴四郎喃喃地说,点了点头,心中有底,便在这坊找了个客舍住下。 当晚,他隐在张家附近,听见有人开了坊门,有几乘马进来丶有人下马入内,张家似乎有些动静,然後又安静下来。巴四郎见时机差不多,便拿出勾绳,勾住已经相中的一处围墙,悄悄地翻墙过去,慢慢摸到後堂附近,听见堂中有些说话声。 「後天出征,妳把家里的钱给我。」那张中丞的声音说。 「我说,你就不能再劝劝大帅?跟朝廷作对是要掉脑袋的!」 「妳以为我没劝过?」张中丞哼了一声,里面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大帅说了,不是真的叛变,只是跟朝廷争取,像河朔三镇那样而已。」 「别乱搜了!告诉你别乱搜了!」夫人尖叫着,两人似乎扭打了一下,最後夫人哭着说:「你吃了什麽?跟着大帅发疯?跟河朔三镇一样有什麽好?成天打来打去的,你都多大岁数的人了?孩子才多大?不安安生生作你的润州大将,存着老本,去跟人动刀动枪的,刀剑无眼,要有个万一,你别指望我替你守寡!我告诉你,我立马就嫁别人去!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我信!我怎麽不信!」张中丞说,里面似乎安静了一下子,他又说:「别哭了,哭能顶个屁用?大帅想跟河朔那样已经不只想了一两天,不完成他的心愿,浙西就没一日消停。如今也不比当年在徐州时候了,徐州那个是不顶用的龟孙,注定干不过朝廷,而且我一走,他就死定了。浙西不一样,四个兵马使里,我只是其中一个,我抽腿不干,妳们娘儿仨还有命吗?宣州是小意思,我去去就回,妳不是要存老本吗?这回我不拦着底下人抢,抢来的归妳管,好不?」 里面呜呜噎噎也不知说了什麽,巴四郎心中偷笑,倒是伸手去敲了敲门,张中丞说:「谁?」 「上清仙人。」巴四郎笑着说,顺脚踹开房门:「张子梁,去你娘的,你也混出个模样来了?」 「你是谁!」张中丞拔出剑挡在夫人前面,看清楚巴四郎的面貌後,似乎有些迷惑,随即又瞪大了眼睛:「是你?」 「对,是我。」巴四郎笑嘻嘻地说,关上房门丶插上闩,一屁股坐在门前:「好久不见,来叙叙旧如何?」 张中丞提防地看了他一眼,把剑交给夫人,放下帐子,双膝跪地,叩首为礼:「大王。」 ※※※ 淮西正式向朝廷提出了请授节钺的要求,同时,这个命令是由监军带回朝廷的,换言之,淮西是以另一种形式驱逐了监军。而後,淄青丶魏博丶成德与卢龙等四个藩镇,也以一种明是吴元济作保丶暗是给淮西撑腰的方式,向朝廷推荐吴元济来做淮西大帅。 消息同样先传到东都再到西京,然而,不管是女皇或者永贞皇帝,都大为震怒。因为这四封上疏中,虽然成德与魏博的用词比较谦卑丶也比较谨慎,但是淄青与卢龙却非常嚣张,尤其是淄青。 「非元济,淮西无以治,君上之明,当知可为……」王叔闻念着那封从中书省转来的上疏,恨恨地说:「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淄青这个老兵痞!」 「换言之,如果不听他的就是不明了……」公主轻声说,微蹙着眉说:「淮西难怪敢以太后要胁,原来是有河朔跟淄青撑腰。」 「收收……收收回!」永贞皇帝艰难地说,发现这几个词不足以表达他的愤怒:「打!」 公主叹了口气,她与女皇一样不喜欢打仗:「出兵要与中书门下商议,阿爷,我去与中书令说?」 永贞皇帝点头,又说:「浙浙西,先,淮西,後。」 「收了浙西,就打淮西?陛下,是这样吗?」王丕问,永贞皇帝又点头。 公主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 常州与湖州很快就与招讨行营联系上,李千里也随即命令他们整军备战,但是暂且不要打草惊蛇,如果润州有消息来,依然与他们应付。 等到第四天晚上,润州仍然没有传来好消息,李千里便宣布整军,在第六天破晓进发。忧心忡忡的虞璇玑等了一整天,总是没有巴四郎的消息,乾脆在第五天晚上跑到北门前等候,不时问望楼上的人:「可见到信使了?」 「没有。」望楼上的消息仍然只有这个。 天边显出隐隐深青,虞璇玑焦急地在城门前踱步。不久,城中响起击钲的声音,虞璇玑急得跳脚,一等门开,又连忙跑出城去,看着北方,翘首相望,城外宣州兵马已经按着昨日的分配,分出两批先锋部队。 北方的天色还有些灰暗,风声呼呼地吹着,卷过城北坟上的枯草,发出像是哭号似的哀声。虞璇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但是知道有朋友还陷在敌营,就觉得心惊肉跳。她裹着羊皮大氅,烦躁地在门外走来走去丶走来走去,不时抓抓脸丶抓抓手,没有一刻安宁。 当李千里带着护卫来到城北,准备领军出发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虞璇玑这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心中不禁有些酸溜溜的。尤其当他昨夜就没看到虞璇玑,早上又发现枕边是冷的,她压根没回来过。 他不能假装自己不担心巴四郎的安危,但是那家伙的运势之强,天下罕见,就连他这个不信鬼神的人都不得不承认,此人恐怕有一种咽气都要拖整个梁国去死的命,而且那家伙也不是个普通人……李千里缓缓呼了口气,主帅不能叹气,因为不吉利。他并不怀疑虞璇玑对他的感情,只是此时发现自己小肚鸡肠地希望她不要这麽认真在公务上丶在别人身上。 「虞监察。」李千里说,从马上看了她一眼,假装没有看见她恳求的眼神:「上马,我们要出发了。」 虞璇玑想说话,一开口却冷得牙齿发颤:「大大大帅,可不……」 「来人。」李千里面无表情,一双凤眼平静地看着前方:「倒口热黄酒给虞监察。」 门卒从一旁提着一个瓦罐跑出来,因为天冷,为了上差暖和,都热着黄酒,虞璇玑谢过,捞了一杓,就着竹杓子喝了一口。 「上马。」李千里毫无商量地说,拍了拍风魄:「走!」 中军出发,虞璇玑跟在宣帅後面,心想,也只能这样边走边等了。约莫走了半日,先锋派回探子来:「大帅,润州有异,似乎是里面杀起来了。」 「传令先锋在原地休息。」李千里眉峰一动,点头说:「再探。」 中军继续前行,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有探子又来:「润州大开城门,不知何故。」 「令先锋摆开阵势,防止他们强攻。」李千里下令,随即回头说:「中军加快脚步,赶往桐水,水军确保浮桥安全。」 众人加快脚步赶往桐水,走了不过两三刻钟,又有探子来报:「城中走出一人,说是大帅亲派使节,请见大帅。」 「让他来。」李千里说。 赶到桐水边上,有一人踢踢踏踏地驾马小跑而来,还一路吹着口哨,挥着白旗:「唷大帅!搞定了!」 李千里绷紧的心弦松开,忍不住骂了一声:「混帐!不是说好五天?今天第几天了?」 巴四郎耸肩摊手,也不说什麽,领着李千里一路入润州去也。 润州城中秩序还算良好,唯有州府所在的北城有些残破,显然经过一番激战。而正堂前面,四兵马使与裴侍御跪地而待,旁边捆着像粽子一样的萧錡,只是他神情委顿地倒在地上一语不发,李千里看了巴四郎一眼,巴四郎说:「我们斩了他长子。」 「浙西诸将反正归国,实有大功,帅府当奏明君上,论功行赏,请起。」李千里说,浙西诸将叩首称谢,李千里走近萧錡:「逆贼萧錡!」 萧錡睁着一双涣散的眼睛往上看,虞璇玑此时才看清楚这位叱咤一时的浙西大帅。约莫是六十馀岁人,略显肥胖的身体裹在七零八落的甲胄中,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稀疏的胡须上沾着血,双眼无神,躺在地上ㄧ动也不动,似乎丧失了求生的意志。 「奉今上诏命,逆贼萧錡,在身官爵阶勋等。并宜削除,削去宗正寺中属籍,贬为庶人。两都及诸州府应有庄宅钱物妻女奴婢等,一应没官。承神皇之命,萧錡并其长幼诸子,同执往东都,听後发落。」李千里朗声宣布,萧錡没有反应,有几个小卒过来,押着他叩首而谢。看着那佝偻的身影,李千里心中感慨万千,本想说些什麽,但是又觉得在此时说什麽都没有意义,也对萧錡不厚道,所以只是摆了摆手:「将他与其子分开,好生□□,着即遣人送往东都。」 安排过後,李千里又问:「可见着浙西监军了?」 「已找到了,监军被饿了多日,眼下正在休养。」裴侍御恭敬地说。 「那就好了。」李千里点头,浙西诸将为了表示忠诚,带着李千里来到萧錡的珍宝库房,只见那一色连绵不绝的库房往前延伸,随便砸开一个锁头,里面叠着一堆堆交错的银铤。 李千里拿起一个,足足有五十两重,这个库房中,起码也有千两之多。转头对浙西众将说:「你们老实说,浙西百姓到底在这几年间过得如何?」 众人你看我丶我看你,最後是那张中丞说:「很不好,税赋重,劳役也多,虽然有地丶种的却不够缴税,有许多人索性不种地,都跑到盐场茶场里做工,虽然挣得多,但是身子都累坏了,死了不少人。」 「富甲东南,威盛海内,王侯莫及丶公卿难敌。孰知一寸金银,一寸民脂,一升珠玉,一升民膏……」李千里低声背诵,放回银铤,回首望着远处富丽堂皇直追东都的大堂:「五年前,魏监察写这篇弹状的时候,我只以为不过措词而已,今日看来,萧錡就是死一万次都不够还。」 「大帅,这些东西……」宣帅小心地问。 「巴四。」李千里喊了一声,巴四郎应了:「你跟虞监察领着淮南丶宣州各一位参军,与库房的管理人会同,一起清查这些东西。」 虞璇玑应承,却见浙西诸将似乎有些惋惜之色,又听李千里说:「虞监察,妳写封奏疏上与神皇陛下,意思大约如下:萧錡祸害浙西,说来是御史台失职,我自当一肩担承,况且此番平浙西,胜在浙西诸将忠君爱国,淮南宣歙护卫有功,妳阻止直攻浙西,也有赞翼之劳,我实无尺寸之功,当让淮南节度使一职,已示负责。浙西百姓深受萧錡之祸,请求将此处财货用於地方丶并停浙西一年贡赋,妳记清楚了吗?」 「大帅,这万万不可啊!」在场众人连声劝阻,唯独巴四郎饶有兴味地看着李千里,虞璇玑有些错愕地傻在当场。 「我意已决,万难更改。」李千里沉声说,镇住众人:「你们各自约束兵马,不要伤害百姓,去吧!」 众人诺诺而退,巴四郎却看着李千里,笑嘻嘻地说:「阿千,该夸奖你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吗?」 「巴四!你说这是什麽混帐话?」虞璇玑有些恼怒,瞪着巴四郎说。 「璇玑,不可以这样说话。」李千里伸手挡住她,直直地看着巴四郎:「你冒着身分暴露的危险摆平此事,我该期待你终於想担起一点责任了吗?」 「没这回事,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巴四郎依然含笑,只是似乎少了一点什麽,他的笑容变得有点特别:「而且浙西的事情有点太简单了,不够刺激。」 「是吗?我们终於找到可以处理复杂事情的人了?」李千里挑眉说。 「我感觉事情好像已经引起我的兴趣了。」巴四郎摸着下巴,像是在梳理毛皮的老虎,虞璇玑似乎能看到他森森的白牙:「先告诉你,如果不够有趣,我是会翻墙跑走的唷?」 李千里终於一笑,没有说话,但是让虞璇玑瞪大眼睛的是,他拱手深深地向巴四郎一揖丶平手,随後再深揖。 巴四郎却完全不庄重,向虞璇玑眨了眨眼。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9章 乌台梅 浙西方定,淮西这边却悄悄地招聚兵马,在一个晚衙刚结束的夜里,温杞站在蔡州州府所在的子城前,望着怒不可遏的吴元济领着亲兵杀往子城中ㄧ处十分豪华的宅邸。 温杞冷冷地听着宅邸中传来的尖叫与哀号,他的身子看起来有些单薄,多年在藩镇间折冲来去丶披星戴月的日子,让他本来就不算强壮的身体更加瘦弱,最近更是劳心劳力,因此瘦得吓人。他看着脚下瑟瑟发抖的男子,是个仆从打扮的年轻人,突然笑了:「抖什麽?我这不就放你回去了?」 年轻人嗫嚅着嘴,也不知说了什麽,温杞用小指剔了剔眉,平静地说:「你是韦尚书派来的人,他曾经做过我的主考官,一日为师也是师,我不杀他的人,但是你好像该还我些什麽?留下手好呢?还是脚呢?」 年轻人吓得浑身打颤,最後温杞才说:「也没必要吓成这样,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请……请请请说。」 「你去看一眼陆兵马使家的样子,然後回京如实转告尚书……」温杞淡淡地说,明知那所宅邸中必是满地血污:「但是,告诉尚书,是陆兵马使杀了吴大帅,也杀了我。」 那个年轻人吓坏了,抖着嗓说:「这这这不是……」 「是骗了尚书没错,不过我想,你看过那个样子,应该会说得煞有其事吧?」温杞冰冷地睨了他一眼,嘴唇却带着一丝笑意:「你应该不会忘记,你在淮西还有妻儿吧?」 年轻人瞪大眼睛,正待否认,温杞不耐烦地撇了撇嘴:「别想骗我,把他们带出来。」 有人把一个女人押出来,她脸上稚气未脱,手上抱着一个婴儿,温杞看着那个年轻人:「去不去?」 「我……我去……」年轻人咬着牙说。 温杞颔首,命人将他松绑:「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在想告诉尚书,派兵攻陷淮西後再来找妻儿。我可以告诉你,我手上的人质很多,他们身上都系着期限牌,时间一到,就是一刀一命了。」 「若是我去骗了尚书,你怎生得知?」年轻人看了他一眼,勉强鼓起勇气说:「若是尚书识破,又待如何?」 「朝廷如果知道大帅出事,肯定大肆庆贺丶遣使来嘉奖兵马使,这样我不就知道了吗?到那时,我就会放了他们,至於尚书识破……」温杞走了几步,似乎还在考虑处分,而後才轻笑着说:「那我除了责怪你办事不力,还能如何?」 似乎有一种气氛漫开,年轻人垂首,无声地呜咽起来。 ※※※ 不只是两京,淮西镇内乱,兵马使杀了吴元济一家的耳语,也在淮西以外的藩镇散播开来,其他藩镇在城下的奸细,也都纷纷将此事告知自己的主子。淮南镇也是最先得知情报的藩镇之一,此事自然也很快就传到李千里耳中。 「温杞也死了?」 「是的。」淮南留後点头说。 李千里眉头深锁,又问:「可靠吗?」 「这是我们埋在淮西多年的卧底,绝对可靠。」淮南留後说,向李千里膝行几步:「大帅,不趁机吃下淮西,更待何时?」 李千里心绪有些纷乱,一时间也说不清楚是什麽感觉:「不是还有那个陆兵马使吗?」 「淮西比他资深的人也不是没有,他杀了主子,底下人趁乱闹起来,也就是一团乱了。」淮南留後说了一通。 李千里倒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在听到那兵马使名字时,觉得有点耳熟:「他与从前淮西的陆判官是什麽关系?」 淮南留後一愣,详问了名字後才说:「是父子。」 李千里的眼睛缓缓眨了一下,追问:「所以这个人跟温杞不是同路的了?」 「很显然不是,不是连温杞也杀了吗?」 李千里沉吟片刻,依然不为所动:「等待朝廷的说法吧!不要轻举妄动。」 「大帅!机不可失啊!」淮南留後急急地说,语气也不自觉地加重了:「大帅到底在迟疑什麽?」 李千里抬起眼,森冷地扫了他一眼,不容质疑地说:「我了解温杞比你深,他不是这麽容易就可以杀死的男人。」 「大帅!这可是千真万确的消息啊!」淮南留後不死心地说。 李千里望着他,沉沉地说:「对我而言,从淮西出来的,就没有什麽是千真万确,除非我看见温杞死在我眼前,否则就是头颅,我都怀疑是假的。」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跟李千里一样对淮西存疑,淮南守边的镇将们早已蠢蠢欲动,连带宣武丶武宁诸军也都磨拳擦掌,想进攻淮西,纷纷到处筹粮调兵。 由陕虢观察使处,将这个消息传到两京,永贞皇帝大喜过望,一叠连声下令要进剿淮西,柳刘等人,也奉命写好贺表进献。二王与韩泰等人,则意欲借此一役夺取神策军。 然而,韦尚书派出的密探,也已经回到西京,他确切地告诉韦尚书,温杞与吴元济已死。但是韦尚书只是点点头,命他退下,随後来到李贞一家中,商议此事。 「我想淮西的消息可能是真的,细节上都符合,兵马使与温杞不合已久,杀他也是可信的。」韦尚书说。 李贞一坐在韦夫人灵前,垂首说:「所以你想让秋霜尽快进攻淮西?」 「如果他不领军,上面恐怕就要派神策军出去了,神策军如果打下淮西,要再撼动今上,可就难了。」 李贞一耷拉着眼皮,像是在打盹,半晌才说:「你说你信你那个密探,是因为他说的消息都符合?」 「是。」 「他的态度呢?」李贞一问,声音像是在做梦一样飘渺:「温杞刚从西京逃出去丶浙西刚攻下丶淮西刚递了请立的文书後,就乱了?有河朔三镇跟淄青撑腰丶又等他爷死去很久才发丧的吴元济,会这麽容易就被杀了?我总觉得从大势上看,不可能。」 韦尚书却不赞成,笑着说:「他伪造这个消息,图什麽?大家此时都想攻他,这不是腹背受敌吗?」 「螳螂捕蝉,黄雀在後……」李贞一幽幽地说,并没有点破这一层,淡淡地说:「只是不管怎样,淮西都是要打的,这样也好,他们一定想用神策军,那就让他们去,我该做的都做的,就只是在等着他们动呢!」 果然,隔日就以替吴少阳哀悼为由,辍朝数日,除了翰林学士,所有臣子都见不到皇帝。通往两仪殿的门关起,李贞一站在政事堂上往後看,目光凌厉。 当日,韩泰与右神策军大将军以商议行营诸事丶观看新阵式为由,传书给右军行营的所有将领,命他们到西边的奉天行营聚集。韩泰与大将军并辔而出,心中想着王叔闻在他临行前的话:「七郎,成败在此一役,陛下将所有的一切押在你身上,望你忠於国事,必要时,要狠下心肠。」 通往奉天的路上是一片往上爬升的路,沿途可以见到层层梯田还有山腰上一个个的窑洞,依稀看见窑洞门上悬着几只风乾的山鸡丶猪肉等物,韩泰想着当年荦山之乱丶陉原兵变,皇帝们都曾经逃来此地,以此为基地反攻西京…….他的手微微发抖,这场□□的会议是他策划的,抓住了所有行营的将领後,全部换成自己的亲信,然後杀掉左军所有的内侍……他平时并不特别信佛信道,此次还是让妻子去求了个符咒放在甲胄内。 「天若有灵,庇佑吾皇丶庇佑大梁……」他口中喃喃地祈祷着。 ※※※ 韩泰的策划相当隐密,右军行营的诸将以为是右军即将出征,所以纷纷整装要赶往奉天。 刘珍量等人本来也没有察觉,只是在左军例行操练的时候,隔壁的右军却像是放大假似的一群一群在禁苑里烤火炙肉,香得让左军根本无心操练,一个个往右军那边靠。 左军的小校一边忙着把人赶回去,一边吼了右军一声:「喂!右边的!你们家没个大人了吗?不操练龟缩在这里像他娘的什麽话!」 右军哈哈大笑,啃着鸡腿猪骨说:「爷娘不在家还练个屁?」 刘珍量例行地来巡视,看右军那一副散漫的样子很不满意,问了小校後,有些诧异:「都不在?谁不在?」 「标下去问明白。」小校说,奔去问明後,跑回来说:「中尉,从大将军丶行军司马到行营将领都不在。」 刘珍量矍然开目,急问:「去哪里了?」 「不知道,听说是往西边去了。」 刘珍量脊背上一麻,起身走了几步定一定心,随即说:「叫二十个人来,分别到右军的行营里看看他们大将在不在,要是在,就说是我问的,其他人都去哪里了?务必问明了!」 小校衔命而去,刘珍量召集左军的兵马,命他们各归其位,没有他的命令不许擅自移动。随後来到右军那边,叫他们的低阶军官聚集起来:「大家辛苦了,左军今日真是混帐至极,我非把这帮混帐羔子整直了不可,这两天右军可以放假,一切防务由左军担承。」 「刘中尉,这……」右军有人迟疑。 「我这就给你们开个手札,若是你们大将军回来责怪,都是我一人的错。」刘珍量说,随即命人拿来纸笔,亲自写了个证明,交付右军:「都去歇着吧!」 右军千恩万谢地去了,刘珍量随即跨上马,直入内侍省中。 内侍省里仍然忙着各自的政务,刘珍量却命小内侍召集所有人,约莫一刻钟内,就连第五守亮也都来了。刘珍量沉着脸,扫了众人一眼:「某有一事,要当着众位兄弟,问第五中尉一声。」 第五守亮不明就里,便说:「怎麽了?有事就说吧?」 「右军的将领与大将军丶韩司马都不知去了何处,第五中尉可知道?」 「一派胡言,怎麽会呢?」第五守亮下意识地驳斥。 刘珍量怒目而视,咄咄逼人:「不信的话,中尉可以派人去营中看看,听说各个行营的将领也都不见了,第五中尉,右军这是要做什麽?」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第五守亮身上,他莫名其妙:「这事我根本不知道,我没有叫他们去什麽地方啊?」 「那就是大将军跟韩司马的主意了?」刘珍量说。 众人无声地抽了口气,第五守亮错愕地瞪大眼睛:「刘中尉,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神皇陛下不允神策军任意移动,但是不可能将大将禁足,他们抽走了大将,这是什麽意思?第五中尉不可能猜不出来吧?」刘珍量说。 玄武门!众人同时在心中低声说,但是这个字眼是禁忌,他们只是抿紧嘴,看向两位中尉。 「刘中尉,多谢你通知我,此事我会再调查。」第五守亮定下心,淡淡地说,随後便径自回厅内去,右军的内侍也随之而去。 刘珍量望着他的背影,随後带着左军的人回厅:「我已经下令左军接管右军的防务,没有多少时间了,要干,就干个大的!」 「中尉,不行。」有一个中年内侍说,他说:「我们需要第五中尉的支持,这就放下手边的事,拉他一起到窦宅去吧!只有内侍省团结一致,才可能吃得下来呀!」 「是啊!中尉!」众人说。 刘珍量想了想,便分配了几个年轻内侍去负责防务,顺便将此事报知窦文场,随後亲自去请第五守亮与所有右军的内侍。 一群人分批来到窦宅,窦文场坐在大堂上,看着众人鱼贯而入,随後命人关上门,微笑着说:「今日,为了整个内侍省的生存,我们只能犯上了。」 「窦公!你!」第五守亮吓得往後一缩。 窦文场笑着递给他一碗茶,恬然自得,彷佛是在闲话家常:「我已经在堂外备了刀斧手,不从我,就去死吧!」 ※※※ 就在淮西传出消息後五六日,本就无意攻打淮西的山南东道突然遭到不明军队的袭击,而还在调兵遣将的宣武军,也在与陕虢接壤的许州被袭。陕虢与宣武边境上的舞阳县与叶县,更是遭到前所未有的疯狂攻击。 舞阳城中一片狼藉,遍地尸首,而叶县则是付之一炬。这件事让陕虢与宣武二帅吓坏了,因为汝州距离东都不过一百八十里,骑兵一日可至。而东都里面现在住着两位上皇,若有万一可不是闹着玩的。 「汝州许州被袭?」女皇几乎在半日内就得知此事,握紧了拳头:「是谁干的?」 「现在不知道,不过会干这事的,只有淮西了。」东都留守说。 「那个什麽兵马使决计没有胆量敢惹东都,所以吴元济还活着,而且这个混帐以为我是个不中用的老婆子,以为吓唬一下,我就会给他节钺?动了东都七镇,没那麽容易了!」女皇咬着牙,下笔想写诏,却沾了太多墨水,一大滴墨水啪搭一声滴到纸上,她放下笔,却突然把纸揉成了一团:「你先下去,所有人都下去。」 「是吓我?还是真要我的命?」女皇暗自想,她想起淮西与主父的渊源丶想起淮西与永贞皇帝的联系丶又想到最近的事情,她只觉得有种不安爬上背脊。 她伫着杖,一跺一跺地来到榻边,打开一个匣子。拿出一封信来,回到按边,展开细读,是窦文场妻子代笔的信,里面说永贞皇帝安插了人进右军,而前阵子女皇不准神策军擅动的消息,听说右军与永贞皇帝相当不满,而二王也曾经有过一些『不臣之言』…… 「不臣之言丶不臣之言?」女皇喃喃地嘟囔,她记得自己回信时,骂了窦文场一顿,说他危言耸听丶胡乱猜疑…… 是真的吗?我的儿啊……真是你吗?女皇心想,许多事情在她心中交织,多年治国,她总是预想了最坏的打算丶最阴险的计谋。是淮西跟永贞演了那出闹剧,好让她松懈警戒,然後用神策军杀了她?但是她来东都,意外躲过那一劫,所以又派淮西来攻,想把她骗回西京? 外面有人声,是主父生前的亲信东都大理少卿,他叩首请见,寒暄过後说:「陛下,淮西狼子野心,不知道会干出什麽样的事来,以臣之见,还是请二圣回京为好?」 「回京?」女皇心中格登一跳,只是虚应了一番,便遣他出去。 女皇独坐在贞观殿中,突然觉得一阵发冷,又不想叫人来,便自己要拖过火盆,却在起身时膝盖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整个人就往旁边摔去。慌忙中伸手想抓东西,却把旁边的几案给推倒,也弄翻了一座鎏金博山炉,香炉敲在殿内的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女皇跌坐一地书卷与香灰中,像个孩子一样抬头看着这座大殿。 从来没有一刻,这麽希望一睁眼就会发现自己其实还是个小孩。女皇发着抖,抚着膝盖,有人敲了敲门走进来,她也不察觉,直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陛下?」 「八郎啊……」女皇喊了一声,崔湘河连忙跑过去,扶她回到案後,就要去叫人来,女皇却说:「不,就你一人。」 「陛下,妳受伤了吗?」崔湘河问。 女皇露出一个似悲似喜的微笑,紧握着他的手,另一手轻轻摸着他的手背:「八郎,如果我一直留你在身边,你会恨我吗?」 「一直,是多久?」 「几年丶几十年吧……」 「如果是侍奉陛下,恨是说不上的,可能会觉得有些倦怠吧?」 「那如果不是侍奉呢?就是要你坐在身边,不准你走丶不准你动,也不叫你去做臣子的事。」 「就是只单单看着陛下吗?」崔湘河小心地问,女皇点头,他想了想,有点难过地说:「那这样大概会觉得自己很无用吧?」 女皇似乎很讶异这个答案,转头看着他,而崔湘河说:「因为陛下很厉害,可以处理很多很难的事,在旁边看着,也会觉得很想成为陛下这样的人吧?可是如果不让走不让动也不让作事,那就会觉得自己很无用丶是陛下的拖累了。」 「是不是,我绑着他太久?是不是他觉得我让他变成一个只能看着我的人?是不是我让他觉得他很无用丶是拖累?所以他一朝掌权,就要除掉我了呢?」女皇喃喃自语。 「陛下,这是在说谁啊?」 「八郎,你有试着做过什麽事,但是你爷娘不让吗?」 「有啊,爬墙丶爬树丶逃课丶打架丶泅水……多着呢!不过我娘每次一打,我怕疼就不敢再去了。」崔湘河毫无心机地说,却又摸摸头说:「所以我实在什麽都不会……」 「我要是早知道,也就不骂他了。」女皇带着无限悔恨地说,却又怜爱地看着崔湘河,摸着他的脸说:「你这样没点心机,做得了官吗?」 崔湘河摇摇头,诚实地说:「我其实没想做官,是家里说崔家怎麽可以有白丁,才逼着我来考试的。」 「你要是不当官,你想做什麽呢?」 「到处玩耍?」崔湘河说,女皇苦笑,他又说:「我想到处去看看。」 「想看什麽?」 「想看我会看见什麽。」崔湘河带着几分狡黠地说。 「你这孩子啊……」女皇叹了口气,如祖母一般温柔地看着崔湘河:「不羡黄门省丶不羡立戟门,却羡少年时,秦川正春风……我要是跟你一样的年纪,肯定丢下这些包袱,跟你去了。」 崔湘河瞪大眼睛,连连摆手说:「咦?那不就成私奔了?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臣不想被上皇打死呀!」 「你就不怕被我打死?」女皇笑着说。 「好像被陛下打死会痛快点。」 女皇微笑,感觉膝盖一阵阵地发痛:「不说了,去帮我叫个女医来吧!」 ※※※ 然而,还不等女皇出手,窦文场已经派人去找李贞一了。 「明日还请国老约束十六卫。」刘珍量说。 李贞一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批阅公文:「窦公下定决心了吗?」 刘珍量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至於那位,还请国老费心。」 「淮西的事,希望你们不要插手。」李贞一说。 刘珍量不回应,又说:「杜台主那边,也请国老处置。」 「我不希望内侍省杀大臣,二王与他们手下的人是我的。」李贞一又说。 刘珍量还是面无表情,平静地说:「李忠言与牛昭容,国老不能插手。」 「把东宫卫率府弄走,我不要看见东宫还有旧人。」 「翰林院依然由内侍省掌管,国老可以指派学士。」 双方一来一往地丢了条件,最後,刘珍量拱手而去。李贞一起身踱了几步,随後伫着杖往御史台去。中书省与御史台隔着大半个皇城,光是快走都要耗去两三刻钟,李贞一的脚程自然要花更久的时间。 但是他依然缓步而行,走过几乎走了一辈子的含光门街,正值冬选,不少明经明法出身丶还没得到官职的年轻士子三两成群地经过,要去各个官署托人讲情,或者是谋个吏职丶或是请对方去与吏部疏通。冬日的暖阳照在含光门街上,被他们年轻有力的脚步踏碎,依稀可以听见他们十分青涩稚嫩的政见,撞击着含光门街两边的墙。 不羡黄门省丶不羡立戟门,却羡少年时,秦川正春风……李贞一心中蓦地想起主父在多年前写的诗来。如今他早已过了生命中的春天,如这凛冽而严酷的冬天一样,走过的路也越来越寒冷。缓缓来到御史台,在门口就闻到一阵寒香,他带着怀念的笑意,走向察院。 阳光投入察院的中庭,屋檐下就有些阴暗,但是那株虬根老梅迎着冬阳的姿态,却像是终於伸开了膀臂,粉白色的早放梅花从灰褐的枝枒间生出,又一次得到新生。李贞一望着与他为邻数十年的梅树,心中感动莫名,双手叠在杖上,寒风吹得酸涩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含着笑,犹如当年与察院的同僚们作伴站在此处笑看梅花,他发现官台主也打开了窗户,像那株老梅一样,在窗前舒展身子,就偷偷叫大家去看,一群人挤在檐下偷看台主在窗边扭来扭去,甚至跳了几下,於是他们在察院笑得肚子疼,全部蹲在檐下偷着乐。 李贞一大口地呼着气,才能克制自己不大哭出声,却无法忍住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落下,他心中流过无数往事丶无数为了大梁而悲而喜的过去和曾经以为无法实现的承诺。 「你们这些呆鹅不是效忠皇帝丶也不是效忠於我,你们效忠的是大梁。如果你没有办法使为非作歹的人畏惧丶如果你的官威只能慑服善良柔弱的百姓,就是个混帐至极的无用之鸟!如果你不能跟失去儿女的父母一同悲伤丶不能与从来没吃饱的孩子一起挨饿丶不能知道被人冤害的痛苦,你最好辞官不干,起码你还能全身而退,不会在几年甚至几十年後死在岭南,听清楚了吗?都答应了吗?」上皇当年霸气十足的话语犹在耳边,他身披明光甲,一手叉着腰丶一手指着被吓坏的新官员,岔开腿站着,一脚蹬在台阶上,头上还带着一顶非常夸张的金翼头盔,活像个土匪头子:「喔,忘了说,你们皇帝是我生的,你们谁要敢碰她一根手指头,我就宰了他剁碎喂鹅!」 李贞一既悲又喜,怀着一腔热血与一颗柔软的心,走了几十年後,那些被信任的人背叛丶被看似柔弱的百姓欺骗的伤痕,在心上结成细密如网的疤,逐渐地冷却丶僵硬,忘记曾经无心机的欢笑丶鄙夷曾经诚挚的眼泪…… 「回到宦途开始的前几年,有许多事,现在看来真是愚昧痴傻。七八年前,我怎麽也想不透,当时为什麽要耗尽一切力气来捍卫?如今回想,真正宝贵的不是那些事,而是那种拼了命的感情吧?是吗?」李贞一看着那株老梅,像是问着老友一样问:「君卿,你说呢?」 杜君卿早已站在他身边,微微低首:「下官自回到御史台,也常常想起从前的事来。」 「我依稀记得你当年入台的样子,那时我觉得,你与巨卿兄虽然生得相似,风姿却大不相同。」 巨卿就是杜君卿的兄长,同时也是韦夫人的亡夫,杜君卿说:「兄长们俱已亡故,如今还能认得他们的人,也实在不多了。青青的孙女都已经生了孩子,下官偶尔看见她们,总是想起青青丶也想起阿嫂来。」 「青青从前没少欺负你吧?我记得她总是仗着她是侄女,追着你跑。」 「她与下官份属叔侄,情同兄妹,年寿不永,令人感叹。」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李贞一淡淡地说:「你是个重情的人,所以我不明白,你怎麽会放下苦心经营的淮南,回京来?」 「人生总有几个阶段,也是该回来的时候了。」 「恕我倚老卖老,好像看不出你回来的作为?」李贞一依然望着梅树,见它枝头轻轻晃动:「虽然御史台的改革做得很好,但是度支那边,君卿,你的能耐不只於此呀!」 「度支使的权力来自陛下的信任,陛下无意信任下官,自然也就没有权力可言。」杜君卿背着手说。 「我一直很好奇,徐州那件事,当真能够绑住你吗?」李贞一淡淡地说,没有理会杜君卿一闪而过的愠怒:「我以为你会想办法挣脱才是。」 「下官对於徐州的处置,问心无愧。」杜君卿冷冷地说。 「是吗?那到底是谁的军队在戍卒进去之前,就在宣州北境集结呢?宣歙巡官亲口承认,宣帅可怜那些戍卒,放他们经过宣州,又补贴了一点乾粮,但是同时,宣州北境却有军队集结,戍卒从西来,但是最後袭击徐州城的军队是从东来,这是什麽道理呢?」李贞一微笑,云彩迅速吹过,光线忽明忽暗:「在崔帅死去後,武宁丶淮南丶宣武就开始修建大渠,同时,成德镇内赵州的水工匠人大批来到淮南,成德镇也运了许多木料下来。这些事,又是谁想做的呢?是谁接连十年上表要求修筑武宁淮南宣武三镇大渠,但是陛下认为这并非三镇急务,连着十年都驳回。同时,陛下又命崔帅去考察武宁镇,崔帅的回奏认为大渠确实非急需,而是应该解决现有沟渠的疏浚问题……这样一推扳,是谁要杀徐州镇将,不就呼之欲出了吗?」 杜君卿冷着脸,半晌才说:「下官不知道国老在说什麽。」 「我不是行事莽撞的虞璇玑,你也不是当年刚入台的御史,这些事情都在朝廷的档案里,只要串在一起,就谁都看得出来了,所以,我们何不坦承点?」李贞一淡淡一笑,转过身来,几乎与杜君卿肩对着肩,看着察院的门口,轻声说:「我前阵子在宫中看见一只非常漂亮的鹤,很是喜欢,可是我去与陛下讨,他是决计不肯给我的,你说,可怎麽办好?」 杜君卿冷厉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说什麽,却还是一咬牙:「砸毁囚笼,禽鸟自会择木而栖。」 李贞一吸了吸鼻子,缓缓地说:「那我就派个人去,拧断锁头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