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书简》 正文 第一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上) “太祖皇帝初,墨尔哲勒氏屯长来归,编为墨尔根四十佐领,太宗朝又筑墨尔根木城c水寨,由是这片广四百馀里,袤六百馀里的土地纳入圣朝治下,受龙江直隶总督节制。” 范成舆见三个儿子听得认真,于是续道:“墨尔根虽是极北边陲之地,却水土丰腴c盛产沙金,说来倒是个富庶的地方。《圣朝一统志》载,墨尔根全境为内兴安岭山脉三面环绕,诺尼江纵贯其中,全境东西之水皆入诺尼江;由墨尔根城向北,沿诺尼江东岸,可达呼玛金厂。 龙江直隶c凤凰直隶c金山直隶三行省是圣朝龙兴之地,依律不许汉人居住,然而驿道邮路总须着人维护,关外百姓以渔猎为生,不谙营造之事,故圣朝每将关内流放之人发往关外,充任驿站杂役。” 说话间,一个容貌温婉c身着淡绿衫子的中年女子走进前厅,正是范成舆的妻子王氏。围着范成舆而坐的三个少年见到母亲进来,忙起身问安。 王氏微微一笑:“老爷还在讲那墨尔根么?大理寺的差人可是快要到了。” 转首对身量最高的少年道:“思远,你带弟弟们再去看看,拣要紧的多带两件,关外百物匮乏,不比京师这般光景。” 范思远应了声,拉了两个弟弟退出厅外。 王氏敛去笑容,坐下轻声道:“檀郎(范成舆的乳名),流期却是多久?昨日事情来得紧急,竟忘了问你。” 范成舆捻着颔下长髯,倒是一脸轻松神色:“皇上盛怒之下,谁个敢问?我看大理寺来的人也未必知道。你不记得八年前的户部侍郎李志么?当初也是流期不明,偏偏户部尚书念念不舍这个理财好手,几次三番地打探皇上的意思,终于惹得龙颜大怒,令其终老琼州,现下这位前侍郎还在海边数浪花呢。”又笑道:“听说当地土王喜他温文尔雅,又能帮助打理海上商路,于是将公主强行嫁了与他,想来他也不打算回中原了。” 偷眼一瞥,见王氏蛾眉微蹙,范成舆改口道:“夫人不必烦恼,昨日肃亲王的长随悄悄来过了,说是肃王已修书墨尔根副都统,嘱其多加关照。想来” 王氏嗔怪道:“如许年纪还是不改戏谑的性子,肃亲王何时胆子这么大了?居然敢结交外臣,且是在我们落难的当口。你也不必瞒我,这一去怕是骸骨也不得还乡了。皇上这几年喜怒无常,刑罚常在律典之外,你每天退朝回来,内衣脊背处都湿透了。天下人都道皇上性情大变,是服食红丸所致。” 范成舆瞟了一眼厅外,微微一笑:“什么红丸?娘子何时也学市井妇人议论这些无稽之谈了?咱家三个孩儿若是听了,威严何在?嗯,你不是常说要阖家归隐山林么?咱们这便去了。” 王氏隔桌探手过来,范成舆也伸手与之握了。 “自你侍读以来,清减了许多。”王氏心疼地细细打量范成舆清癯的面容,“帝王家的事,偏为难了咱们。早知如此,何苦逼你博取功名?依旧做你的关中浪子也好过今日。” “婉娘,此番却是苦了你了。”范成舆凤眼隐含水色。 眼下大理寺寺卿出缺,少卿李典主事。 大理寺少卿不过是个正四品的官儿,可需要面对的麻烦事情着实不少。大理寺是干什么的?职掌审核刑狱案件,案子结了就齐活儿,似这等押解范成舆一家的差事,压根不该大理寺出面,可偏偏圣意如此,只得接了。 京中风传当今圣上对李典办案的硬朗风格十分欣赏,年前将李典破格提拔为少卿,此时圣眷正隆,看样子这寺卿的位子也是指日可待了。 却说李典思量再三,实是想不出大理寺中哪里找个闲人担这押解的差事。况且这押解的差事并不好做,别看那些流放的大员此刻灰头土脸,保不齐哪天重归朝堂,若是在他落难的时候不留神结下了怨恨,来日的麻烦是无法想象的。 正犯愁着,瞥见大堂外垂手立着个汉子,神色间似乎有事禀报。 “堂下何人?进来回话。” 那汉子慌忙拍打一下衣衫,进堂行礼:“见过少卿大人。” 李典闻言不由得细细打量起这个汉子来。因为李典正是红得将要发紫的时候,大理寺上下人等无不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在他们嘴里早就寺卿大人长寺卿大人短地叫着了,这“少卿大人”四字当真是难能可贵。 这汉子身长五尺有余,猿臂蜂腰,相貌却是平平无奇,只是觉得面生得很。 “你不是大理寺的人罢?本堂没有见过你。你可有事?” “回大人的话,小人李镝,原是鸿胪寺的通译,今日方才调任大理寺,想是少卿大人近来公务繁重,忘记了这些许小事。”那汉子恭敬地回应李典的询问。 “哦?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公文上说你是鸿胪寺少有的通译人才,凡我圣朝治下夷c狄c蛮c戎诸般语言无一不精。此事可真?”李典来了兴趣。 “回大人的话,这是鸿胪寺卿大人抬爱之辞。小人幼时曾随叔父行商,走南闯北见识各地风土人情,为了生意着想,捎带着学了一些。” “何时入的鸿胪寺?” “回大人的话,五年前。其时鸿胪寺卿孙大人出使西域,于驿馆偶遇,蒙孙大人举荐,入了鸿胪寺做了一名通译。” 李典捻了捻唇上短髭,忽然道:“本堂正有一件要紧事,需得寻个稳妥老成的人担待,不知李君可愿为本堂分忧?想来你也知道,礼部范郎中前些日子在尚书房侍读的时候触怒龙颜,这就要流放到墨尔根那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去,皇上诏令大理寺派人押解” 李镝显然唬了一跳:“回大人的话,小人并无官职,这个,这个也不知晓大理寺诸般规矩,恐怕力有不逮。”心下却是被少卿大人那句漫不经心的“兔子不拉屎”吓得不轻,万万想不到这个传闻中圣上面前第一红人居然敢对皇上语带讥讽,一点儿正三品大员的矜持都没有。 “不妨事,我这里正有一个正九品笔帖式出缺,只是不知你可瞧得上?”李典估计这个鸿胪寺的通译奇才还是未入流,于是抛了个香饵出来,准备钓鱼。 李镝面带喜色:“回大人的话,小人原本随叔父入了商籍,脱籍之事甚是为难,因此五年来仍是白身。” 听了这话,李典不由得皱起眉头,唉,香饵是抛了出去,看来小鱼也想上钩,只是还要去户部c吏部打个招呼,真是愈搞事情愈多。 “啊,这个无妨,本堂自有理会,只是要过些日子罢了。” “大人吩咐,敢不从命?却不知范郎中几时启程?随行几人?公文可曾备妥”李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典示意打断。 “这些自会有人交待给你,眼下你还是回家打点行囊,午时便要出京了。” 李镝又吃了一惊,此时日上三竿,这未免太仓促了些吧? 李典独自在堂上呆坐半晌,叹息了一声:草率了,即便是大理寺人手紧缺,也不当让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做这样需要小心应对的差事。 话说两头,这边范府却是早已收拾停当,一家人给赶到了街上,大门已被差人贴了封条。 范成舆坐在一口樟木书箱上,正卖力地绑扎一把牛筋弹弓,幼子思齐蹲在他对面瞪大眼睛看着,瞬也不瞬。 范成舆随口问道:“思齐,你这弹弓不会又是用来打灯笼吧?我可是听弗伯说过几次了。咱们这次去北方,一路上你可不要调皮,否则你母亲发脾气我可是不管你的。” 王氏在旁听了不禁柳眉微皱,愠道:“你这做爹爹的总是宠溺孩子,还做什么弹弓给他,他敢闯祸未尝不是你教唆的。” 思齐闻言大乐:“母亲,我要这弹弓可不是调皮。听父亲说,墨尔根獐狍鹿麝漫山遍野,雁鸽鸭雉随处可见,我到了那里便要辛勤打猎,供养全家。” 范氏夫妇闻言一怔,万万没料到这个幼子还有如此心思,一时百般滋味俱上心头。 范家只有一个三代老仆弗伯,年逾古稀,每日里倒是范家三个孩子服侍他多些,本就存心在范家终老,没成想范家主人一朝获罪,这就要跋涉万里之外,可怜他老得如此模样,哪里再去寻个雇主?况且朝廷律例有那么一条:“凡流八百里以远者,奴婢没官,仆役白身而出。”竟是连工钱也没得结。 弗伯与范家三个孩子情同祖孙,一时割舍不下,拼着老命不要,坚持随范家去关外。 没奈何,范成舆草草拜了弗伯为义父,又托人向大理寺央告,临时在流放名录上添了弗伯的名字。 大理寺此前也多见忠仆不舍故主的事情,倒也并不刁难,当值吏员爽快地变更了名录,更说了许多嘉许赞叹的话。 却说弗伯得知大事已谐,立即悄悄唤过范家大郎思远,附耳嘱咐一番。 范思远听过之后满脸狐疑神色,弗伯却不许他多问,只是催他去办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中) 李镝对京师街巷并不熟悉,亏得一同应差的两个大理寺仪卫知道范府所在,才不至于误事。 即便如此,从北城赶回南城住所再急奔东城范府,一行三人仍是赶得汗流浃背,李镝第一次觉得京师如此规模宏大未必是件好事。 说起那两个仪卫,豹眼虬髯的叫做杜威,凤眼无须的叫做韩江。 杜c韩二人原本在京师匠作营服徭役,每日里不过是做些搬抬扛运的粗重活计,只因生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人也还伶俐,更难得的是还颇识几个大字,于是被殿前仪鸾司拣选为仪卫,分配给大理寺使唤。 在别的衙门听差的仪卫,不时总有些红包孝敬拿拿,但大理寺在李典整肃之下,却是一个铜板都不敢收的。不过杜威c韩江本是土里刨食的河西农家子弟,往昔的日子虽非三餐不继,但也清苦得很,如今不事劳作而三餐管饱,每月更有三十个铜板可拿,实在是可以心满意足了。 至于他们是如何摊上这趟差事的,倒也有趣:少卿大人临时派了李镝的差,心头总是惴惴,寻思总得派个老于世故的属员偕行,却忽然发现原来大理寺不仅吏员紧缺,便是洒扫庭院的仆役也还缺了两名;盘点下来的结果是,大理寺眼下唯一可以调动的就是门口摆威仪c充门面的两个仪卫。 可喜的是,这两个仪卫久在京师却保有质朴,平日里严谨干练,应对之间又不失灵活,倒是可以用用——想来仪鸾司闻知大理寺门禁有缺,不会介意即日再派两个仪卫过来。 因这差事来得委实匆忙,杜c韩二人草草收拾了换洗内衣便即出发追赶李镝,竟然没有想过此去迢迢万里,且执行的乃是押解任务,该当到有司申领自卫兵器。 大理寺诸位管事管员也是第一次安排此等事务,理所当然地认为仪卫就是仪卫,何时需要兵器来着? 李镝不谙公事,以为杜c韩二人腰间挂着的班剑是真家伙,全然不知那两条描金绘银的玩意儿实则硬木削制,仪鸾司配发下来以壮仪卫气势。只是这班剑制作异常精细,肉眼难以辨别,李镝不察也还情有可原。 范家老小等候良久也不见押解差人前来,颇有些疑心圣上改了主意。 眼见得秋日的太阳越来越高,直晒得人昏昏欲睡,终于见到三条大汉狂奔而至。 “下官大理寺正九品笔帖式李镝,有劳范大人久等,恕罪恕罪。”李镝顾不得匀口气儿,忙着一揖到地先行请罪,倒是唬得范成舆不知所措。 “这个怎么敢当,范某带罪之人,怎敢受此一礼?” 李镝尴尬一笑,道:“这个,时候已然不早了,容下官点验名册之后就要请诸位出京了。” 范成舆应道:“这个当然,请大人点验便是。”瞟了一眼李镝身后那两个仪卫的服色,心下不免觉得奇怪。 于是李镝掏出怀中的名册,开始大声唱名。 “范家主人,范成舆,字晓轩。” “罪人在。” “范家主母,范王氏。” “罪妾在。” “范家大郎,范思远。” “在。” “范家二郎,范思哲。” “在。” “范家三郎,范思齐。” “在。” “范家老仆,嗯?弗洛伊德?”李镝见到这个怪名字,愣了一愣,待看到这名字后面还有几个模样奇怪的字母写作“freud”,心下颇有些忐忑,不敢确定这名册是否拿错了——即便是圣朝附庸各蛮夷小国,也没见过这样的名字。 待到弗伯颤颤巍巍地起身应声,李镝这才释然:看这老头儿高个白肤,隆鼻蓝眼,原来是极西地方来的胡人啊,以前也曾见过,算不得很稀奇。 接着李镝又核对了诸人性别c年龄c籍贯等等,一应无误。 既然点验无误,该当即刻启程。 李镝惊奇地发现范家如此官宦府第,收拾下来不过五箱左右行李,算得寒酸。更令他感到吃惊的是,范府竟然无钱雇车承载,预备了三辆独轮小车自家推行。 犹豫片刻,李镝向杜威讨教:“杜威,这个流放的人家都是怎么带行李的?” 杜威却也不知,鼓了鼓大眼睛,抓了抓胡子,茫然地猜测着回应:“许是由咱们押解的人安排吧?” 李镝无法可施,想想即将脱离商籍,再想想即将落实的正九品笔帖式官职,终于狠下心来:令韩江速去雇三辆大车,要一辆轿车辆厢车和一辆货车,费用由李镝自掏钱袋。 当李镝请范成舆c王氏以及弗伯上轿车时,范府老小这才明白,敢情这位一来就忙得满头大汗的李大人竟然如此古道热肠!真个是圣朝三百年来第一和善的押解官。 一番推让之后,终于安排妥当:李镝与范家三个孩子上了厢车;货车却是装了范家的行李,连同三辆小车堆了上去犹觉空荡,李镝不免又感叹了一番范家为宦是如何的清廉。 范成舆听见了李镝的感叹,只是摇头苦笑:礼部郎中从来就不是个肥差,尤其是专门负责研究各国各族礼制的郎中,更是清爽得犹如清水煮白菜。 杜威c韩江职责所在,只能步行伴随,不过李镝私下许诺出城之后就允许他二人坐到货车上。 直到这时范成舆才明白,原来这两个穿着华丽的仪卫服色的大汉竟是押解的差人!这个意外的情况很是让精通朝廷典章制度的范成舆纳闷儿:不知何时京兆府并入了仪鸾司,这不连服色都改了? 虽是流放北疆,依律却要从内城的阜成门(京师内城九个城门中的西南门)出去,再转外城的西便门(京师外城七个城门中的西北门)才能出京。 阜成门又称“惊门”,有“公正”之意,故此出京的罪人都得从这个城门出去。 至于出外城就没那么讲究了,只是西便门偏北一些,总可以省几步路,所以李镝才选择从那里出京——也是他心下急切的缘故,却没想过,相对迢迢万里,省这几步路又能算得了什么,大可以在京城多绕几圈,要知道,范家一去可不知何时能够再见京城了。 城门卫兵检验公文腰牌诸事略过不提,直到出了外城几近十里,李镝仍不见一个前来送行的人,不免暗自思忖:莫非这位范大人在朝堂之上得罪的人太多了?怎会一个交情好的都没有?往昔听闻这范大人常伴圣上侍读,那是何等的红人,如今又是何等的冷清啊。 范成舆却没有这许多世态炎凉的感慨,他家世居关中,本就入京就职未久,平日在京师文人圈子里交游也是不广,偶尔诗文唱和也限于guān chǎng应酬,哪里有什么至交好友?即便是有,此刻相见徒增伤感,不见也罢。 范家向来没有官宦家庭的高傲习气,家里三个孩子于市井间颇交了几个小友,甚至昨日半夜还有个娃娃熟门熟路地从狗洞里钻进范府,给范家三郎送来一包自家做的烧饼,要思齐路上吃。 方才路过内城西市的时候,倒是有不少异族商贾热情地与李镝打招呼,想来此前有些交情。 当这些商人得知身在商籍的李镝竟然能够脱籍做了大理寺的官,而且是有品级的官儿,均感惊讶,连连道喜。 既然李镝即将远赴北疆,于是商人们纷纷赠钱赠物以壮行色,转瞬之间各色货品将那空荡的货车装得满满的。 李镝没料到这么快就品到了做官的甜头,直喜得眉花眼笑,瞄了一眼货车,觉得很多玩意儿用不上,但又觉得如果能够在北疆卖掉,想来定可大大赚上一笔。 又行得不到五里,忽然见到路上停留着大队的行人商队,堵得路上满满的。 杜威奉命上前询问,片刻后急急奔回。 “李大人,前面是京师直隶的卫所军在缉盗,因此暂时把路封了。” 李镝大奇:“京师一带虽说不到路不拾遗c夜不闭户的地步,却也太平安乐,你可问了是在缉拿什么样的盗贼?为何却要遮断道路?” 杜威回道:“不是寻常盗贼,是马贼,听说是从大同府一路逃窜过来的。” “大同府到京师千里之远,如何便到了这里?” “大同府原是捕杀过的,却不料这马贼悍勇狡诈,一部余孽竟然逃脱出来,一路冲破重重截杀,辗转千里闯入京畿重地。事态如此,晋汾行省c京师直隶两地的总督震惊非常,急令各地卫所调集了大军围捕,天幸此时已将马贼围在附近一座小山上,想来授首在即。” 范成舆这时已下车过来询问,正好听到了杜威的叙述。 略一思索,范成舆问道:“杜威,你方才可听说那马贼是否以‘白马’为号?” 杜威很是惊奇,连连点头称是。 李镝连忙问道:“范大人可是听说过这白马盗的事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下) “若我所料不错,此当是纵横河套一带的‘白马义从’。 史书所载,一千三百年前也曾有过一支威震塞外的‘白马义从’,以其部伍尽皆装备纯白战马得名。不过那是一个边将的私兵,仅存在短短十数年就销声匿迹了。 这一支‘白马义从’有所不同,并非什么封疆大吏的私兵,乃是前朝覆亡时出现的勤王义军,其首领绰号‘白马李三’,民间好事者将这支勤王军亦称之‘白马义从’,久而久之这支义军便以白马黑旗为标识,自称‘白马义从’了。 诸位皆知我朝以骑射称雄天下,这‘白马义从’的骑射功夫犹在圣朝禁军精骑之上,传闻他们有种叫做‘白马浪’的战法,犀利异常,当者披靡。圣朝入主中原时与之很是打了几场恶仗,竟然每战皆败。不过这‘白马义从’人数向来不多,鼎盛时核心战力也不过八百骑,虽然威名赫赫却终究没成了什么气候,前朝覆亡后便流动于西北边疆一带,然而圣朝三百年来始终未能将其剿灭或者招抚。 二百四十年前我朝各族之间矛盾空前激化,‘十年血仇’爆发。 ‘白马义从’正当其时重现中原,试图复辟前朝,奈何前朝皇室骄奢淫逸,民心丧尽,一时应者寥寥。 适时,我朝文皇帝心胸博大,尽废太祖《血裔法》,倡言‘天下一家’,历经二十七年方才平息这场空前绝后的民族大仇杀,创造了亘古未有的各族平等的大帝国——平息杀戮的不是武力,而是宽容与融合,这也是文皇帝之所以谥号为‘文’而不是‘武’的缘故。 ‘白马义从’不愿臣服异族皇室,但也接受了各族平等的现实,于是远遁塞外刺勒川蛰伏。 这一去就是二百余年,期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无人知晓。直到十年前‘白马义从’才突然出现在河套一带。不过‘白马义从’在河套一带以护送商队为业,口碑很好,何故做了马贼,却是不得而知。” 李镝向范成舆拱了拱手,赞叹道:“范大人真是博闻广识啊。” 说话间,前方忽然骚动起来,人喊马嘶乱成一片。 李镝侧耳倾听,忽然神色大变,踏车辕c攀车厢,轻轻巧巧便翻上了车顶。范成舆c杜威见此均吃了一惊:看不出这个笔帖式竟然身手如此矫健。 李镝略一眺望,神色更见急切,一迭声地喊:“坏了!坏了!快让大车让到路边!骑兵来了!骑兵来了!” 这时如雷蹄声已经清晰入耳,前面的车马行人四处乱窜,哭喊一片。 杜威c韩江帮着车把式将大车尽量赶离官道,众人都是惊慌得口干腿软。 虽然还没见到骑兵的影子,却眼见得不少人失足跌倒被践踏而死,各色货品洒了一路,受到惊吓的无主骡马拖着大车乱跑,这情形实在混乱到极点。 京城诸门向来车水马龙,即便远离城厢也是如此,一时间竟酿成如此惨祸。 一杆飞扬的黑色大旗猛然出现在官道上:墨黑如夜的底子上,是一匹栩栩如生c奋蹄奔腾的白马——“白马义从”来了! 手持白马黑旗的骑士纵马狂奔,却只有孤身一骑,后面衔尾紧追的都是身着官军服色的骑兵,粗粗看去数目足有三百。 惊魂未定的范成舆自语道:“是晋汾行省的‘三晋子弟’啊。” “唔,这些骑兵不戴头盔,仅是齐眉勒着红色抹额,正是‘三晋子弟’的独家标志。”范成舆向李镝解释,“‘三晋子弟’都是晋汾行省各地官府收养的各族孤儿,待其长至十四岁,拣选可充军役的少年勤加操练,内可治盗c外可征伐,是我朝唯一一支各族混编的军队。 ‘三晋子弟’论战力或许难入我朝前茅,但其忠诚勇毅c坚忍不拔的战斗精神却是天下第一:只要是‘三晋子弟’认准的敌人,不管是逃遁万里还是时隔百年,不管是富可敌国还是兵强马壮,‘三晋子弟’都可以一代一代地持续寻仇,不将之斩尽杀绝是绝不罢休的。 他们那条红色抹额也唤作‘一条心’,既是‘三晋子弟’上下一心的意思,也有视死如归c九死不悔的意思。” 不知何时蹦出来的范思哲插口问道:“那些女孩又是如何处置的?” 范成舆板了脸正待呵斥,却见李镝也是一副渴望知道详情的样子,只好耐着性子含混解释:“晋汾行省重男轻女,是从来不收养女孩儿的。” 范思哲听了父亲的回答颇为吃惊:难道任由那些女孩儿自生自灭么?还要再问却被韩江抱起来塞回车里。 那边儿执旗的“白马义从”骑士跑了不远却又停了下来,用力将旗杆插在地上,回转马头向“三晋子弟”冲去。 “朝廷不义!朝廷不义!”骑士面目狰狞,纵声嘶吼。 “三晋子弟”骑兵分作两翼,将这孤单的骑士包围其中,也不说话,各持长矛攒刺。那骑士将手中马刀挥了一圈,叮叮当当的兵刃撞击声密如连珠,竟然将攒刺的长矛都挡了开来。 “朝廷不义!”骑士吼得声嘶力竭,却不能再一次挡住四面攒刺的长矛,刹那间十数支长矛贯入体内,当长矛撤回,骑士的尸身砰然坠地,激起一片尘土。 一名“三晋子弟”骑兵下马,抽刀割下“白马义从”骑士的头颅,将之系在马颈之下。 随后这队骑兵隆隆而去,竟是瞧都没瞧官道上受伤shēn y的百姓。 “两位大人,你看那死人,他的手还伸向白马黑旗呢!”韩江惊叫道。 范成舆悚然回首,果然见到那全无生机的尸体左手微抬,指向猎猎飘扬的白马黑旗。 李镝神色忧郁,对这趟差事很有些担心:方出京师便遇到刀兵血光,还不知以后的日子会是怎样呢。 众人点检一番,除了受些惊吓,倒也不曾受伤,财物也不曾失落——只是两个车把式跑了,竟然连自己的大车也不管不顾。剩下的那个车把式被方才的血腥场面吓着了,宁可分文不取也要回京师,本来说好送到真北关的,如今也抵赖不认。 李镝踌躇片刻,还是决定继续赶路,务必在日落时分赶到甘泉驿歇脚。于是一把揪过那个车把式。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没名字,人家都叫我陈阿大。”车把式目光涣散,显然吓得不轻。 “好,陈阿大,我现在知道你的名字了,我还知道你是通达车行的人。”李镝做出一脸凶相,顺手拍了拍车辕上的通达车行烙印,威胁道,“如果你现在回京城的话,那也不是不成,只是你就等着京兆府c大理寺shàng én拿人吧!看你进了牢里,一家老小如何度日!” 陈阿大争辩:“小的光棍一条,并无家小”却被李镝打断:“那也是一样要进牢房的!以后有了家小也是如此!” 威逼一番,李镝见不是办法,又开始许诺多多打赏,最终答应回京时给陈阿大买辆大车才让这个魂飞魄散的家伙眼睛亮了起来:“您是朝廷的官儿,可不兴说话不算数!” 李镝气得脸膛发紫,闷声道:“且依了你,这一路上给我小心伺候着!” 杜威c韩江权且充任车夫,本以为从此能够以车代步,细察之下才发现,两个人从无驾车经验,家中耕田都是人力拉犁的。 最终不得不仍旧步行牵着辕马,然而这样一来脚程就自然没法儿快起来了。 李镝好不容易安排妥当,正准备启程,却又找不见范家夫妻的踪影了!直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王氏在车上看见这一段三里多长的官道上死伤枕籍,动了恻隐之心,央求范成舆带她过去救人了。 “檀郎,在京城时我从来没想过京城外面如此混乱,就是咱们关中老家也没有这样过啊。”王氏战战兢兢地为一个脑袋被踏了一蹄子的胖子裹伤,不由得眼眶一酸,落下泪来。 范成舆摇头叹息:“婉娘,想来这只是意外之事,京畿重地c天下中枢,断断不会这般不堪。”想了一想,又道:“那个‘白马义从’骑士的话语倒是有些古怪,‘朝廷不义’,这是什么意思?” 王氏拭去眼泪,幽幽道:“朝廷本就不义。我朝立国三百年来,前一百年各族仇杀不断,中间一百年对外征伐不止,这一百年贫富愈加悬殊,虽说朝廷没有恢复奴隶制度,可是又有多少破败人家不得以托庇豪门?那些人的境地,不是奴隶甚于奴隶!” 范成舆也不由得有些感慨起来:“今上废科举c兴举荐,以广进身之路,嘿,存的心思是好的,可是二十年下来只不过壮大了豪族门阀而已,真正有才智的人没一个是被朝廷得到的。” 说话间李镝赶了过来。 “范大人,这个,这个受伤的人未免太多,我们照顾不过来的,想必京师有司已安排人手前来善后,我们还是即刻启程吧,万一耽搁了脚程,怕是在甘泉驿加盖关防时会有些为难之处。” 范成舆点点头,默然无语,拉着王氏便走。 只是这些大人都没注意到,范思哲悄悄溜了出来,将那西风中招展的白马黑旗卸了下来,藏进了怀里。一片纷乱哀嚎中,纵然有其他人看见,却也没有心思来过问一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边关冷月不似乡(上) 赶到甘泉驿的时候,几匹驾车的马几乎跑脱了力,即便是乘坐舒适轿车的几个人也差不多颠散了一身的骨头。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赶在驿站前门挂起灯笼之前到了,不然等待这一行人的只能是冷锅冷灶,那就准备喝凉水c啃干粮吧。 甘泉驿的驿丞居然是个顶着轻车都尉爵位的干巴老头儿,看上去比弗伯还要老,满脸都是核桃纹,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的。 李镝恭敬地交验了通关文书,请驿丞加盖了关防大印。 驿丞翻了翻眼睛,松懈的眼袋c混浊的眼珠,看上去如同死鱼,对李镝说:“李大人,烦请您知会那位范先生一声儿,晚饭就到我屋里来吃吧,我已吩咐厨房加了两个菜。”说完也不理会李镝,径自走了。 李镝却不忙去叫范成舆,看看左近并无闲杂人等,于是悄悄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册子,翻开第一页,略一浏览目录,又翻了几页,细细看起来——这类小册子有很多版本,都有“吏部特制”的字样,专门发给第一次单独办事的官员,以备其核对公务细节之用,遇到为难的关键时刻还可以指望它ti g一ng一些有益的建议——李镝眼下就在核对今日入住驿舍的手续是否正确,可喜的是,小册子里还ti g一ng了各式关防大印的图例,这让李镝心头轻松了不少。 圣朝皇室本是北方渔猎民族,于政务方面向来粗疏,入主中原后委任了不少的官员,可这些官员那可怜的管理小部落的行政经验实在无法应付日常事务——要知道,随便中原哪个县的人口都抵得上关外一个行省的全部人口了,人一多,事情自然就多,因此对刑名师爷c钱粮师爷等各色师爷的倚赖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朝代。 而这种倚赖的后果就是强吏弱官,朝廷名义上统治天下,实际上对地方的控制十分薄弱,师爷们早就是在为他们身后的大大小小的豪门大族效力了。而这些豪门大族由最初的以血缘为纽带,发展到后来以族裔为凝聚力,越来越有割据称霸的倾向。 最致命的是,这种以族裔划分亲疏关系的做法导致了各族之间的矛盾很快就累积到了史无前例的地步,就连向来以兼容并蓄著称的汉族也转而敌视其他各族,并以其冠绝各族的庞大人口成为最有可能摧毁圣朝的势力。 然而当年四千多万汉族人或以地域或以姓氏划分成了多达五十多万个不同的群体,他们之间流血与不流血的争斗历经了“十年血仇”的残酷考验都没终止,更别说大家坐下来研究一下是否该由汉族再次统治天下——他们考虑的是由谁,而不是由哪个民族来统治天下,这个问题要优先于其他所有的问题,如果没有公认的dá àn,那么大家还是各自努力c自求多福吧。 唯一一个以汉民族名义号召大家联合起来的就是“白马义从”,但是它的问题在于试图扶植前朝那个烂的不能再烂的皇室出来享用天下,而这是所有民族不用协商就可以一致认为无法接受的。 文帝的雄才大略体现在很多方面:他不仅恢复科举,而且增设了许多前朝没有的科目,给各族各类怀才不遇c心怀不满的人才一个不靠托庇豪门就可晋身的机会,同时也让这些人才由效忠某个主公改为效忠朝廷(而朝廷实际上代表的也仅仅是一个民族个家族而已); 他还整顿吏治,各地的吏员不再是官员私人雇佣的幕僚,统统变成吃皇粮的人。当然,任命c调动c晋升c考核等等事情也都把持在了吏部手里,各地吏员欺上瞒下的猫腻儿虽然还有,但也得到了很大的抑制——尤其是官员们都得到了吏部发放的各种小册子(这些小册子都是由那些投靠朝廷的“败类”师爷撰写的),随时都可以检查自己是否受到了体制内的欺骗。 李镝手里的小册子就是那个时代传承下来的,演化到今天其主要作用和发放范围都有所不同了,但是从它诞生那一天开始就一直深受使用者喜爱,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相信还会继续被使用下去。 当李镝与范成舆来到驿丞的小房间时,这个贵族驿丞正坐在桌前打盹儿。 不过老头儿相当警醒,马上就起身迎客了。 面对贵族的麻烦就是所要应对的繁文缛节多得吓死人,这些毫无必要的玩意儿源于圣朝统治民族的自卑心理——这个被中原文明气象惊得目瞪口呆的渔猎民族决心迅速成为上等人中的上等人,贵族中的贵族。 于是太祖纠集了全国所有精通礼制的人耗时三年终于创造出了一套繁复异常的贵族礼制,但他本人却被这套礼制吓住了,终其一生都没正经实践过。不过他是皇帝,而且是个拿刀多于拿笔的皇帝,自然没人敢于非议,但他的子孙,以及后来成为贵族的其他族裔,甚至还有其他许多相干不相干的人,都饱受这套礼制的折磨。如果我们能够把那些由于礼制而产生的恶毒诅咒都实现,太祖究竟能够成为什么样子已经超出想象了。 “两位,我已经饿了,那些礼仪就算了吧。”驿丞挥了挥手,“在下三等轻车都尉现任甘泉驿驿丞,南云山,字雪峰。你们就不用自我介绍了,我看了公文,都知道了。入席吧。” 范成舆c李镝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个贵族简慢得有些不可思议,而这种简慢又明显不是针对他们之间的地位差异。 驿丞的晚餐十分简单,只有三个菜,一碗汤,外加一小木桶米饭。 菜是炒白菜c煎豆腐和一碟腊肠,这腊肠切得薄如蝉翼不说,寥寥数片甚至无法盖满碟子。 汤,嗯,是汤,里面飘着的几点葱花儿可为明证。 “嗯,今日待客,所以加了菜,请二位随意,吃饭时不许说话,吃完再叙。” 南云山当先盛了一碗米饭,又舀了一勺汤浇在饭上,然后不客气地将大半腊肠拨了过去。 李镝不敢言语,心下却颇为纳闷儿:加了菜么?只有三个清汤寡水菜而已,难不成他平日里只吃炒白菜?油星儿也不见一个,清苦得够可以啊。 范成舆暗笑:竟不知京师左近还有这么一个妙人,待会儿可要与他好好聊聊。 各自无话,顷刻间用餐完毕。 待杂役收拾了餐具c上了茶水,南云山才显得有些精神。 范成舆率先发话:“雪峰先生(驿丞是吏非官,不能称大人,称呼表字是亲近之意)辛苦。这甘泉驿地处京畿,怎么如此人马冷落?” 南云山叹息道:“就知道范先生有此一问。这不是‘白马义从’这事闹的嘛,刀光剑影地大打一场,万一有什么‘白马义从’的漏网之鱼怎么办?谁还敢在城外歇息,都玩了命地往京城跑,就是进不了城,在城下露宿也是好的——往常甘泉驿上下四十几号人忙得无暇喘息呢。” 李镝接道:“‘白马义从’何故闯入京师?” “不知道,也不当问。”南云山回答得很干脆。 闻言李镝不免尴尬,颇觉guān chǎng之水深不可测。范成舆哪能看不出来,立即笑着转圜:“我们路上却是见到‘三晋子弟’围杀一名‘白马义从’骑士,当时官道上商旅众多,混乱之中伤亡不少。便是我等也惊吓得魂飞魄散了。” 南云山皱了皱眉头,道:“这些‘三晋子弟’在我这里索取过饮水草料,待人倒是和气,只是一个个的板着脸孔,木胎泥塑一般,便是十几岁的少年也是如此,没得让人看了心里不痛快。” 范成舆笑道:“这个却不怪他们。我曾在晋汾行省游学,知道一些他们的事情。这些孤儿入伍之后训练十分严酷,事事以军纪部勒,就是说句话也是怎么言简意赅怎么来。至于诸如笑容,那是外人无法见到的。” 南云山却似乎对这些武人很是不喜,话头也转了开去。 “范先生见谅,公文上并未说明您是因何获罪,这个却有些麻烦了:按例我当在公文上填写备注,以助下一关防处合理应对才是,然而范先生这里诸事模糊,实在是不好办啊。” 范成舆苦笑:“雪峰先生说的是,但在下也不清楚是何缘由。那天我照旧在御书房侍读,前前后后讲了不少史鉴与海外风俗,似乎也没什么犯忌的内容。最后圣上赐汤,我叩谢而出,与往日并无二致。真要说有什么不同以往的,也就是期间风起云聚,圣上让我把窗子关了。” 南云山却似恍然:“天威难测,天威难测啊。”再不追究。 又闲谈了几句,南云山说起来自己。 “我这爵位是养不活自己的。且不说朝廷给三等轻车都尉的年俸十分菲薄,竟然常常折算成布匹或者其他什么器物——天可怜见,还是以太宗朝的价格折算的,那时候一匹棉布可以换三石米,现在只能换一斗米了。 没奈何,我就托人寻个差事做做。未成想这年月最没本事的就是我这样的破落贵族,哪里都没人要的。后来还是让我得了个机会:先皇龙驭归天的时候,各地吊唁特使不断,甘泉驿需要一个对礼制精通的人指点一下各路使节,免得他们在京师闹出岔子,那可是会掉脑袋的大事。 这样,我一直在这里做到老驿丞告老还乡,看样子我也能够坚持到七十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边关冷月不似乡(中) 熄灯之后,范思远静静地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直到听得两个弟弟均已熟睡,才悄悄起身下床。 当范思远来到弗伯房间时,老人家早已在黑暗中静坐等候了。 “大郎,东西带来了么?”弗伯掩好门,轻声问道。 范思远点点头,忽又省起这黑洞洞的屋子,老人怎么看得见?忙应道:“带来了,爷爷。”说着,从背后抽出一个三尺有余c黝黑狭长的革匣。 弗伯接过之后却不打开,道:“大郎,你可看过是什么东西了?” 范思远答道:“白日里爷爷让我去挖这东西,实在匆忙得紧,况且我已长大了许多,再从那狗洞钻进钻出颇为费力,因此无暇去看。”顿了顿又道:“只是这东西略有沉重,不象是空的。” 弗伯笑道:“痴儿,若是空的,便让它继续埋在地里也不打紧,何必临行又挖出来?你且过来坐到床上去,爷爷有很多故事要给你讲——你是范家大郎,现在有些事情是你必须知道的。” “嗯,你知道爷爷不是中原人,嗬嗬,可是你一定不知道我是怎么来中原的。 当年你祖父还是你这般年纪,平日里舞枪弄棒c斗鸡走狗,什么玩耍的事情都做的,就是不肯读书,按你们中原的传统观念,这种不肯好好读书的富家子弟叫做纨绔子弟,将来不能光耀门楣不说,搞不好还要败家的。” 范思远听了不由得插话反驳道:“爷爷怕是弄错了,我听母亲说,父亲小时候才是这般模样,怎么会是祖父呢?” 弗伯也不理会,自管说下去:“你父亲的顽劣还赶不上你祖父百分之一哪。总之,你祖父就是这个样子的,你若不满,就当他是年幼无知好了,我要说的事情与此相关,但这些细枝末节咱们还是不追究的好。 有那么一天,你祖父见到一个金发碧眼的ěi nu,嘿,这是你祖父第一次见到斯堪的纳维亚人——你这是什么表情?别以为这里黑暗我就看不见你做鬼脸,你祖父就是这个样子的嘛,好色得很——于是你祖父就想买下她,可是这个女人告诉你祖父,说她的自由契约在斯堪的纳维亚王国,如果你祖父真的要拥有她,就去为她拿回契约。 你那没脑子的祖父从中原直奔岭南,他甚至还不知道那个ěi nu的名字——在泉州搭上一艘向西的海船,历时三年才到达斯堪的纳维亚王国。晤,不对,他到达的时候斯堪的纳维亚王国已经被基辅王国给侵占了一多半,改名叫做奥斯陆王国了。 你祖父这三年海上生活真是凄惨啊。他的钱袋在上船的时候就被船长骗得一个铜板都不剩,刚刚到了嘛陆岬,船长要你祖父滚下船,哈,这下子你祖父的少爷脾气爆发了,打断了船长好几根骨头。你祖父的凶悍赢得了水手们的尊敬,最后船上的商人从中调解,你祖父以工代酬,在船上做了一名最低级的水手,船长同意将他带到阿非利加大陆。 知道你祖父每天都做什么?擦洗甲板,整理绳索,削土豆皮,有时候还要钻到水下去清理船壳上那些非法乘客,就是那些该死的藤壶——这个很有意义的工作让你祖父学会了潜水。 实际上,你祖父赚了。因为在一年半的航程中,他成为了一个优秀的水手,甚至在那艘船的大副死于腹泻后,还毫无争议地担任了一段时间的大副呢。 在阿非利加登陆的时候,你祖父本来可以选择穿越苏伊士地峡去亚历山大港,然后从那里坐船去斯堪的纳维亚王国,但是你那极富冒险精神的祖父听说附近有一支斯堪的纳维亚远征军在招募兵员,就不顾船长的劝告去应募了。 大郎,我发现你和中原大多数的人一样,对这个世界的地理知识还是太缺乏了解了,我每说一个地名,你的眼睛就睁大一圈儿,可以肯定,当我说到奥斯陆的时候,咱们就得满床寻找你那滚落出来的大眼睛了。 嗯,让我想想,刚才是说到了远征军吧?这支人数不到三千的远征军是为了履行斯堪的纳维亚王国与赫梯帝国的军事协议,派出来参与赫梯帝国与祖鲁帝国争夺苏伊士地峡的战争的。 作为回报,赫梯帝国派出一支不大的舰队到北海,协助斯堪的纳维亚王国防守它那绵长而又破绽百出的海岸线。 事实上,这两个盟国履行协议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敷衍,因为他们各自的国土上已经打得相当热闹,遗憾的是,还不得不为了顾全国家的脸面,硬挤出一支军队去帮助盟友——既然是敷衍,这些支援盟友的远征军自然是最没有战斗力的那一部分了。 但是斯堪的纳维亚国王的胆识还是超越了所有人的想象:他向各个领主收购了一批奴隶,宣布如果这些奴隶愿意参加远征军并且没死在遥远的南方,那么,当他们回来以后就是王国自由的公民了。 所以,你祖父参加的是一支奴隶军队呀,不仅得不到铠甲和u qi,甚至吃不饱,所谓的招募兵员居然要应募者缴纳三个佛罗林银币的报名费!只有傻瓜才会去参加吧。我常常想,如果你祖父不是正好有三个佛罗林银币,或许就不会加入这支伟大而又倒霉透顶的军队了。 佛罗林?是一个早已灭亡的商业城邦,但是它的货币体系却一直存活下来了。我们那里和中原不一样,商人们建立的国家现在还有不少呢。如果你总是有这么多问题,我想天亮之前是没办法讲清楚我是怎么来中原的了。” 范思远觉得有些委屈:“爷爷,您说的这些事情我闻所未闻,好多词汇我都听不懂啊。并且,我感觉今晚您与往日大有不同,平日里您虽然也是很罗嗦的,但是不会象现在这样,嗯,这样,这样雀跃。” 实际上,范思远很想说,爷爷今天兴奋得有些过头了,或许人老了都有些类似儿童的举动吧? 弗伯沉默了一会儿,正当范思远以为自己伤了老人的心,准备道歉时,他又开始说话了。 “你祖父是我这一生当中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如果有一天你也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情了。还是让我们按时间顺序来说往事吧,不然我这老得越来越麻木的脑子恐怕会乱套的。 你祖父作为唯一一个缴纳了三个银币的应募者,获得了小队长的职位。啊,这个小队长的权威远远不如他所承担的责任,一般来说都是谁倒霉谁来干。为什么我知道得这么清楚呢?事实上,这个要应募者缴纳报名费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虽然当时我根本就没指望会有人上当。而你祖父的小队长职务也是我任命的,因为我是这支奴隶军队的三名大队长之一。 作为贵族,作为骑士,我们有着严格的道德准则,这些准则的庄严是以几十代贵族骑士的生命来诠释的,但这并不能成为指责我的借口。要知道,当时我们这支远在异乡的奴隶军队已经快要崩溃了,赫梯帝国拒绝给我们ti g一ng装备和给养,却常常要求我们完成一些如同自杀的任务——我们那些奴隶士兵一致认为,就是在斯堪的纳维亚当个奴隶也比在阿非利加灼热的阳光下寻求自由来得幸福,起码当个在庄园里种亚麻的奴隶也不至于天天担心自己被突然出现的祖鲁梭镖干掉。 大概你猜出来了,我们三个大队长都不是什么有背景的贵族。如果我们不加入军队的话,我们的爵位和那一小块封地,”说到这里,弗伯也不管范思远是否看的清楚,用右手两根手指比划着铜板大小的空间,然后进一步将这空间缩小一半,“这么小的一块封地啊,将面临被国王剥夺的危险。所以我们必须满足国王陛下的小小愿望,来统率这样一支军队,这样一支羊群一般的军队,然后士气低迷地穿越整个罗兰大陆,到苏伊士地峡为奴隶的自由而战。 中原没有奴隶制,所以你祖父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什么是奴隶。哼,等他明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我,要求我给予所有奴隶以人身自由。当时我曾经很恶意地想,你祖父怎么没在之前那么多的战斗中挂掉呢? 挂掉?这是军队里的俚语,翻译成guān fāng语言就是‘光荣战殒’,通俗的说法就是‘死了’。 我和你祖父打了一架。本来军队对以下犯上的人处置十分严厉,但是我宽容地认为那是一场骑士间的决斗,不然你祖父会被五匹马撕扯成几块。 公允地说,这场决斗我们打了个平手:我的刺剑在你祖父的身上捅了个透明的窟窿,而你祖父用赫梯弯刀劈开了我的祖传盔甲不说,还差点儿把我从胸到腹彻底开膛。 就在另外两个大队长商议是否给你祖父治疗的时候,奴隶们开始酝酿兵变,准备推举你祖父作为首领,然后离开赫梯帝国,杀回斯堪的纳维亚去。 万幸的是,这个关键时刻传来消息:斯堪的纳维亚王国不存在了,我们三个贵族的地位瞬间降到和这些奴隶一样,都是流浪者了。 然后是漫长的争论,有些人希望回到北方,有些人希望能够获得赫梯帝国的接纳,还有些人希望跟随你祖父到中原来——中原是他们听说的唯一一个没有奴隶制的国度,残余的一千三百多名奴隶有三分之一强烈希望能够在中原做一个自由人。 而我,听说中原有种叫做镖师的职业,似乎很适合我这种除了打架以外什么都做不好的人去做,所以也想到中原看看。呵呵,现在看起来真是冲动的想法啊。 因为我们没钱坐船,只能从陆路前往中原,那一路上我们经历的艰难险阻,足以抵消中原对我们的y一u hu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边关冷月不似乡(下) 鸡鸣时分,范思远才从弗伯房间出来。 这时,他已经知道了那个革匣里藏的是什么东西——曾经捅过他祖父的那柄刺剑,这也是弗伯保留下来的唯一能够唤起他往昔骑士记忆的物品了。 照弗伯的意思,现在的圣朝已经出现乱象,搞不好也会出现罗兰大陆那样混战一片的局面——实际上,圣朝的疆域甚至比整个罗兰大陆都大,如果能够一直统一下去才是弗伯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呢——作为范家大郎,范思远有义务辅助他的父亲承担起保护自己的家庭的责任。而一个男人要想保护自己的家庭,首要的就是学会如何打架,必要时也要学会如何爽快地shā rén。 前贵族骑士弗洛伊德·冯·格拉夫(freud v一n graf),如今的圣朝百姓弗伯,自信四分之三个世纪的岁月并未摧毁他的智慧,反而赠予他宝贵的经验,完全能够胜任培养一个未来的菁英骑士的任务。虽然,这个未来的菁英骑士目前唯一能够学习的u qi只是带有贵族那华而不实气息的刺剑,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要知道,在真正的骑士手里,即使是钝头的餐刀也能成为可怕的凶器。再说了,弗伯短时间内只是希望见到一个能够自卫的男人,而不是富有攻击性的战士。 中原是没有刺剑这样的u qi的,所以范思远看到那截面为扁六棱形的细细剑身,以饱含怀疑的心态尝试着弯折了一下,结果吃惊地发现剑身坚韧而极富弹性,彻底颠覆了他印象中“钢铁都是坚硬的”这一概念。之后弗伯炫耀地表演了一下刺剑闪电般的攻击方式,可惜,毕竟年事已高,刺剑戳进床柱倒是相当容易,想拔出来就困难了。 弗伯在中原遇到过很多技击高手,他发现与这些高手相比,他的攻击方式显得缺乏技巧,但是在攻击效率上却并不差很多,特别是在面对那些习惯于在战斗开始时以花招试探对手的人,往往弗伯一个“踏步突刺”就放翻了自以为是的对手。 当然,遇到那些反应迅捷的对手时,弗伯或许就会吃亏了:因全力攻击而胸腹空门大露的他会被对手随便用什么东西弄出个伤口来,以致后来他不得不拿起了盾牌。 弗伯的盾牌都是含水中等c韧性较好的木板做的,一般都不怎么厚,并且从来不用金属包边儿加固,因为他需要诱使对手的利刃砍在盾牌边儿上并且卡在那里——只要卡住一瞬间就够了,弗伯的刺剑完全可以趁机在对手身上找到一个致命的位置。 需要声明的是,作为骑士,弗伯不会在盾牌上动这样不够磊落的小心思,那都是范思远他祖父的主意。 总之,在到达墨尔根之前,弗伯希望范思远每天都能够跟他练习一下刺剑的使用技巧。如果范思远能够好好学习的话,弗伯会给他讲更多他父亲都不知道的关于他祖父的故事,在最后范思远完成学习任务并且通过考核的时候,弗伯将把自己的爵位传给范思远——关于爵位的事情,范思远很不以为然:在中原,贵族远远不如富豪们的社会地位高,更何况,这还是个灭亡了的国家授予的爵位。 就在弗伯教导范思远的时候,范成舆和王氏也是彻夜未眠。 虽然范成舆搬出《圣朝一统志》的记载描述墨尔根是何等美妙的地方,但是他知道,实际上那里的生存环境恶劣到人类难以生存的地步了。 同样是《圣朝一统志》的记载,“松花江以北,沿嫩江右岸,流人尸骨相望”,“墨尔根酷寒,冬季所诞婴儿,百不存一”,“熊c虎啖人,非城无以存身”。肃慎族(圣朝皇室就是这个民族)因此成为各渔猎游牧民族中唯一一个懂得并且重视筑城的,同时也是最擅长攻城拔寨的。 若范家到了那里,诸如修路c驿递c樵采c耕猎,有很多的苦活累活脏活等着他们呢,以他们的体质大约年的光景就会毙命。运气好的话,范成舆能够混个文书做做,又或者那边儿忽然决定开设书塾了,他也可以当当塾师。 婉娘的命运不会好到哪里去,但也不会坏到哪里去,最有可能是和那些肃慎妇女一起做些放牧猪群c制革的活计,甚至可以说,是享受到了北地妇女的一般待遇。 三个孩子可以当信使c马夫c厨师c猎手甚至紧急时可以作为预备士兵,总之可能性多得数不清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是北地社会地位最低的人当中苦难日子最长的。 因为他们现在还很年轻。 弗伯倒是可以颐养天年,肃慎族的敬老传统起码延续了两千多年了,不管是哪个民族的老人都会得到他们的尊重和照顾,更何况这个老头儿高兴起来会讲很多有趣的故事,想不受欢迎都不行。 如果,能够熬过第一个冬天,希望就很大了。范成舆暗暗地想,王氏的体质比较虚弱,幸亏李镝心地善良,不然这一路步行跋涉过去,怕是没出京师直隶的地界就先倒下了。 王氏担忧的是三个孩子再没有读书的机会了。虽然五箱行李里倒有三箱装的是书籍,但来日漫漫,那几本书能够教给孩子的东西就颇觉不足了。想来北地荒僻,也不会有什么名士大儒,更不会有什么鼎盛的典章文物。 再有就是自己的夫君,自来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身处逆境若不低头,怕是要惹出许多的事端来。 当年,范成舆不过是关中一个顽劣少年,每日里只喜欢耍弄拳脚枪棒,动辄寻衅滋事,闹得邻里十分厌恶,为此不知惹了老母多少眼泪。 后来,到了成亲的年纪,那说好了人家的姑娘却不愿意了,宁肯上吊自杀也不嫁这“关中一害”——性情刚烈的婉娘当时仅仅十四岁而已,却真的寻死上吊,要不是发现得及时,恐怕现今这段姻缘也无从谈起了。 这件事惹得范成舆大怒,立时就要shàng én抢亲,他父亲只做没看见,也不拦他。临出门时,弗伯倒是问了他一句话:“你哪里配得上她?” 范成舆有个好处,就是遇到事情一定会想出个能够说服自己的道理来。 于是他找来一张纸,右边儿列出来婉娘的种种好处:贤淑c孝顺c能诗c善画c精算 再看左边儿,自己的好处除了一个“仗义”就空空如也了。 范成舆发了半天呆,跑到婉娘家去找婉娘,吓得王家都报了官了。 婉娘倒是不惧,出来见范成舆。 “我知道自己没你好。你说,怎样才肯嫁我?”少年范成舆涨红了脸,愤愤地问。 “先中个文进士我看看,其他的再说。”婉娘一脸淡定。 “好。”范成舆扭头就走。 那之后,范成舆闭门苦读,准备应考。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虽识得几箩筐的大字,可要取得个秀才的功名怕是也难比登天——事实证明,范成舆连续三年童试都榜上无名,他实在快要等同文盲了。 眼看着婉娘迅速成长为关中第一ěi nu,明里暗里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只当范成舆的婚约不存在。 羞愤难当的范成舆开始酗酒,结果被他老爹发现后狠狠地打了一顿,关了三天黑屋子。 第四天,婉娘托人送来一封信,范成舆看过之后立即嚷嚷着要继续读书。 重新出山的范成舆如有神助,此后连战连捷,直到中了探花,名动天下。 再后来,范成舆并未进入韩林苑,而是回乡做了三年义学的塾师——这是婉娘的第二个要求。 当范成舆与婉娘真正结成连理的时候,婉娘已经二十岁了,这在关中又是一个百年不见的大事,上一个“老新娘”不过十八岁而已。 范成舆的父亲临终时不肯咽气儿,看着榻前的儿子c儿媳,问起那封信上写了什么,咋就让个浪子回了头。 婉娘与范成舆相视一笑:“我等你。” 范思远不知道的是,他的二弟早就学会了装睡,因此,这个晚上失眠的还有一个范思哲。 白日里那个“白马义从”骑士的事情,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那飞扬的旗帜,那奔腾的骏马,还有那惨烈的死,每一想及就令这个刚满十二岁的男孩激动得脸膛涨红。 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够举着这样的大旗该多好!那才是真的好汉呢,就是死,也死得壮烈无比。男孩的心砰砰跳着,呼吸也随之粗重起来。 范思哲悄悄掏出怀里的白马黑旗,凑近鼻子嗅了嗅,一股奇怪的气味冲进鼻腔:那是混合了人马的汗味c干涸的血味c尘土味等等很多与征战厮杀有关的气味,是属于北方汉子的气味,是属于慷慨热血的烈士的气味,也是范思哲一直梦想着的生活的气味。 冥冥之中,范思哲觉得自己将来肯定会得到这样一匹神俊的白马,而且就象三百年前的“白马李三”一样,为了一个心中的信念,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与强大的敌人做战,即使是最终不能取得胜利,也绝对不会屈服,他会再去打下一片属于自己信念的天地——世界很大,范思哲驻马之地就是他的国家。 如果“白马义从”灭亡了,那么就让历史上第三支“白马义从”在我手中诞生吧 只有这个夜晚的新月,才真正知道范家老小各自的秘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上) 因为昨夜无眠,范家老小显得都有些委顿,好在乘车赶路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于是随着车子一摇一晃,很快就各自打起瞌睡来。年仅五岁的范思齐本想拿出弹弓东瞄西瞄,奈何同车的两个哥哥半睡半醒,剩下那个却是冒犯不得的押解官大人,郁闷了一会儿竟也睡了过去。 杜威c韩江倒是精神抖擞,在清晨微凉的风中走得浑身带劲儿,一双眼睛片刻也不得闲,好奇地打量着路边已经开始泛红的枫林c逐渐落叶的老榆树,就是他们牵着的辕马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因为怕吵了车上人的瞌睡,杜威和韩江将马颈上的铃铛给摘了。 昨晚这二人惊喜地发现,甘泉驿招待公干差人的伙食相当的不错,竟然有酱豆腐和萝卜汤佐餐!白米饭管饱不说,还可以再吃几个带甜味的豆馅馒头——这种北方民间常见的食品在二人来说,却是第一次吃到,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择席这样的富贵毛病与生来受苦的农家子弟是不相干的,杜威吃了个滚肚溜圆,衣服也不脱,倒头就睡,眨眼间鼾声如雷,连房梁上的灰尘都给震得簌簌而落。韩江一贯比他仔细些,换了衣服之后细细洗漱,趁着未到熄灯时间的这会儿空隙,拿出一个识字本子来,默默温习学过的那些字。 别看杜威一脸胡子,实际上他的年龄比韩江要小三岁,今年只有二十二岁。杜威对韩江学习识字这件事很不以为然,他认为,圣朝的文举也好,武举也好,都是给有钱人准备的发迹道路,咱们穷人为了一口活命的猪狗食就忙得一年到头不得喘息,哪里有闲心识字?就算识字又能怎样,朝廷的童试还要一钱银子的“拜圣钱”呢,就是一个农夫辛劳一年不吃不喝也未必能够积攒下一钱银子来!所以说啊,这富贵人的游戏就让富贵人去玩,咱们最好还是祈祷下辈子也托生个好人家吧。 韩江的想法却又不同。他祖上也曾有过三十几亩好水田,还有一个小柑橘园,在乡下算个中下水平的自耕农,一直希望培养出一个能够光耀门楣的子弟来。遗憾的是,读书这个穷人的捷径也是豪门提携门下附庸的捷径,这些死不绝的自耕农本来就是各大豪门的眼中钉,哪里还会留个机会给他们?雪上加霜的是,今上不知哪根筋不对了,发布诏令“举荐为主,科举为辅”,几乎一下子掐断了所有梦想一夜富贵的穷人的命根子。 韩江的父亲为了求得豪门庇护,不得已将果园与水田献给当地韩氏大族,乞求列入支系族谱,以换取一个举荐自己的机会。嘿,最后一点儿讨价还价的资本都没了,谁还理睬你哟。 韩江的父亲郁郁而死,韩江子继父业成了佃农——这时候的佃农与前朝的农奴c牧奴相比甚至更加不如,一样面临着高额的地租c繁重的劳役,唯一看上去比农奴要好的是,在法律上佃农是有人身自由的。但是任何有眼睛c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佃农被经济上的依附关系牢牢地束缚在了土地上,并且恰恰是这个所谓的“人身自由”带给佃农比农奴还要惨的负担——常常需要替东主去服朝廷征发的徭役甚至兵役,尤其是戍边的兵役,在边塞冻饿而死并不是什么希奇的事情,以致于代役的佃农前脚刚走,东主就会考虑分配掉他名下租佃的土地。 有幸被仪鸾司选中成为一名仪卫,这个变化让韩江绝望的心又开始活泛起来。韩江觉得这是个机会,所谓“宰相门房三品官”,或许自己也可以由此发迹?于是他把自己三十个铜板的月俸拿出来买了字帖,又拜了大理寺附近一个算卦老儿为师,学习识字,开始延续韩家那个几代人都没做完的仕途之梦。 李镝看着同车的三个孩子东倒西歪地相继睡倒,便将他们挨个搬动排好,希望他们能够睡得舒服些。 李镝幼年之时父丧母亡,一直跟随做行商的叔父走南闯北,吃了许多苦头。终生未娶的叔父在生意上不是个精细人,同样也不会精细地照顾孩子,这个童心未泯的叔父实际上把侄子当作了玩伴,将自己的弓箭术全都传授给了他,甚至将李镝的原名“笛”改作了“镝”。 李镝和叔父做的是小本生意,跋涉千里所得菲薄,加上中原腹地厘金抽得很重,一年下来只能勉强混个温饱而已。随着李镝年纪渐长,叔父觉得该给侄子说门亲事,只是苦于家无余财,难求媒妁。迫不得已,叔父带着李镝冒险前往西北羌人部族地带贩运皮货。 唉,一晃二十年过去啦,当年那个依仗神射奇技与羌人赌赛皮货的行商少年,如今已成了猥琐阿谀的中年大叔;当年那个眼望青天c高歌“花儿”的多情小子,如今躬下了腰,眼里只见得到上司的靴子;当年的故事,已经逐渐淡出脑海,甚至做梦都不再出现一二片断。 李镝向上挽起左边的袖子,一直挽到接近肘部的地方,那里露出了一个新月般淡淡的牙印儿。 一张雪莲般纯净的笑颜浮现在眼前。 “尔玛依娜,为什么咬我?!” “汉人的心象浮云一样容易变,羌人的心比天山还坚定!我要你像马群一样,无论到了哪里都带着我的标记!” “哎哟,马屁股上的标记是烙上去的呀,不是咬上去的!你看你看,我都流血了!哎哎哎,你为什么又割破了自己的手掌?!” “让我们的血连在一起啊!” 一瞬间,那个新月疤痕似乎又感觉到了温热的手掌抚在上面。 “花儿本是心上的话 不唱时由不得自家 刀刀拿来头割下 不死时就这个唱法 尔玛依娜 尔玛依娜 啥时光你嫁给了我呀 嫁给了我呀” 回过神儿的李镝放下袖子,又隔着衣袖按了按疤痕处,跳下车,示意杜威c韩江不要理会他,自管驾车,他却慢慢坠到车队后面。 蓦然,杜威c韩江听到后面一个高亢苍凉的声音吼起他们所不熟悉曲调儿:“ 平贵征西者十八年 武家坡 丢下了可怜的宝钏 阳间世好比是打墙的板 上下翻 催老了英俊的少年” 杜威回头问韩江:“韩大哥,李大人这是吼的什么曲子?听得人心里酸溜溜的。” 韩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西边儿什么民族的歌吧,用词浅白粗陋的很。” “嘿,韩大哥,你识得几个字就是不一样了,说出话来老有学问的。” “别胡说,我哪有李大人那学问,我是说这个歌儿呢,你不要想歪了去。”韩江微嗔道,见杜威不以为然地嘿嘿直笑,暗自叹了口气,“在当官儿的面前,你我都小心伺候着才是,你也不想回家种田去吧?” “我看李大人很和善的,咱们偶尔说句不当说的,人家也不会跟我们这些粗汉一般见识。” 韩江微微一笑,这个大胡子杜威貌似粗鲁,可听他这几句话,精着呢。 李镝的“花儿”一起调儿,范成舆和王氏就都醒了。对他们这两个关中人来说,“花儿”并非什么遥远陌生的东西,这些让青年男女耳热心跳的词儿,暗地里一直悄悄流传着。 “婉娘,这李大人似乎也有一段伤心事呢。” “你们男人就是让女人伤心。”婉娘的逻辑显然和范成舆不一样,说着还白了范成舆一眼,似乎范成舆又成了当年的关中浪子。 无端惹祸上身的范成舆连忙假咳了两声:“小声点儿,别吵醒了弗伯。” 偷眼看了一下王氏,发觉夫人并未有进一步兴师问罪的打算,于是范成舆小心翼翼地问:“娘子昨天可安歇得好?嗯,我见你似乎倦得很。” 王氏淡淡一笑,道:“还有不知几千里路要赶呢,现下只是不适应车马颠簸罢了,过些日子便好,夫君无须担忧。”看了一眼犹在酣睡的弗伯,不无忧虑地说:“弗伯年逾古稀,万一水土不服,可就吃苦了。” “呵呵,弗伯未老时走了几万里路来我中原,那时候吃的苦头才多呢,我父在世时也不愿提起,说是写出来都能成书了,单单说上那么一段半段的,只是徒惹伤心。” “是呀,我嫁入你家时,弗伯的头发还是金黄的,现在全白了,可是不少年过去了。”王氏叹息着。 范成舆忽然嘿嘿一笑,道:“你现在还记得洞房时你说的话么?” 王氏白皙的脸一红,啐道:“休提!” 那边厢三个孩子,范思哲先醒了过来,忍不住又去看那怀里的白马黑旗,似乎这旗子有什么魔力一般吸引着他。 范思哲抚摸着旗子上的白马,感觉这马立体感十分强,全然不象是绘上去的。细细看去,果然发现这马是由白布剪裁而成然后缝在黑底旗子上的,而且夹层里似乎填进了丝绵之类的东西,鼓鼓囊囊的凸起来,自然栩栩如生。 范思哲年纪虽小,心思却密,他知道这旗子或许会给家人带来什么不可预测的灾难,因此一直将之藏在身上,没一刻敢让别人知晓。 另一层心思,则是担忧别人将他的旗子夺了去。 小小的范思哲以前并没有做过什么将军梦,现在也不想当将军,他想当的是英雄。 一个万人景仰的英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中) 李镝做行商的时候,虽然没走过东北方向的商路,但他对这一带的山川地理还是知道不少的,这完全要归功于商贾中私自流传的一本地图集——《广舆记》。 在这个时代,任何一份制作正确些的地图c海图都上升为了国家机密,从而被极端严厉地控制着,任何私自制图c传播的行为都是杀头的大罪。 《广舆记》的作者是个两湖行省的大行商,叫做蔡九霞。他最初只是想仿效吏部那样,也编撰一本路线辑要性质的小册子出来,发给自家旗下的三十几个商队,让他们当中任何一支商队都能够快速适应新的商路——如果信息准确c调度得当,蔡家的一支商队将会顶得上别人家的三支商队。于是蔡九霞要求商队的总管们在经商之时留心各地山川地理c桥涵津驿,尽量详细的记录下来。 出于邀功争宠的心态,各个总管非但详细记录了所经地方的道路里程c桥梁承重c山高水深,甚至将各地城邑物产c风俗人物c地方史志等等也一一记下,前前后后耗时五年搜集资料,又花了两年时间进行勘误校对,终于在蔡九霞五十大寿那天完成了《广舆记》。 此时完稿的《广舆记》虽非如同后世时一般内容详尽丰富,包括了圣朝疆域以外诸多邻国的信息,甚至还存在着不少谬误——即便如此,也早已超出了蔡九霞当初的设想,同时也超出了一般地图集的意义,在某些细节上甚至优于朝廷秘制的《备志皇圣一统形势分野人物出处一览》。 《广舆记》的博大也深深地改变了蔡九霞的视野,使得他对于经商的认识上升到一个全新的层面,同时也让他产生了以前从未敢想的野心:他意识到,以天下物产之丰,中原人民之众,倾蔡家数十代之力,皓首穷生也赚不完这许多的钱。不如以《广舆记》为饵,招诱其他行商加入蔡家为首的商贾联盟,分享《广舆记》里的信息,相应地也承担起不断完善《广舆记》的任务——而蔡家反而抽身出来不再经商,专注于《广舆记》的编撰修订,成为商路信息汇集的中心,同时借助对商路信息的掌握积极协调各加盟商家的事务,并从中抽取一定的佣金——蔡家将成为古往今来第一的商人。 蔡九霞的成就是非凡的。史上有个“奇货可居”的名贾,他推动了天下一统,而蔡九霞也缔造一个属于商人的影子帝国,影响着东方大大小小七十几个国家的民生。在这个帝国鼎盛的时候,蔡家已经具备了颠覆中原国家的实力——实际上,肃慎能够入主中原,与蔡家的暗中支持是脱不了干系的。 当然,肃慎是无法容忍自己屁股底下有个冒烟的火山的,趁着政权更替的混乱,肃慎人果断地对蔡家施行了野蛮的“瓜蔓斩”——凡是能够查实的与蔡家有所瓜葛的人都给杀了。 由于蔡家一直是以独裁方式作为商贾联盟的核心存在,有太多的东西只掌握在这个家族手里,以致于蔡家的灭亡就等于商贾联盟的灭亡,甚至让高度戒备的肃慎人都大吃一惊:一点儿反击都没有出现过。但是这个昙花一现的联盟还是给了解他们的肃慎人以极大警示,所以肃慎人虽然不再如前朝一般用重税限制商人,却创造性地强化了商籍的管理,试图一劳永逸地将商人变成朝廷的“会说话的钱袋”。 残缺的《广舆记》以游记的名义从此在商人中悄悄流传,尤其对于行商而言,每个学徒背《广舆记·天下篇》就像学医的人背《汤头歌》一样,那是最基本的基本功。 李镝知道,按现在的行进速度大约可以在天黑时到达秋风岗,而要到达真北关却需再行三天。 出了真北关,再向东走就是金山直隶,那可就真的算到了北地了。而那该死的墨尔根,竟然要一直向北走三个月!正是隆冬时节才能到达——如果届时有命在的话。 人人都说秋老虎厉害,李镝坐在车厢里已经感觉很是闷热了,虽然打开了车窗,可外面吹进来的风更热些,拉车的马早已浑身汗湿。陈阿大知道这样下去对马力损耗太大,已经几次央求李镝打个尖儿了。 李镝看看时近正午,吩咐陈阿大等人拣一处树林歇息。 杜威c韩江一直穿着他们的仪鸾司仪卫zhi fu,这玩意儿跟戏台上武生的戏服简直一模一样,以华丽灿烂的金c红两色丝线在素白缎子底上绣出甲叶c虎头c护心镜等等纹样,就差来上那么几面威风凛凛的靠旗了。不过,为了使得仪卫看起来更加壮硕,这zhi fu是夹绵的,因此杜威c韩江现在已经热得汗透重衣,一听李大人开恩准许休息,大喜之下更加卖力催马,直把陈阿大心疼得嘴唇哆嗦不止——因为他看上了李镝这辆厢车的辕马,准备事后让李镝买给他呢。 寻了一片枫林,这一行人下车小憩。 陈阿大的车子上倒是准备周详,这时拿出几块棉毯来,找了荫凉处铺在落叶上,又搬出一个小炭炉套细瓷茶具坛清水。 “几位爷是用小人的粗茶还是自备得有茶?”陈阿大知道这一行人当中真正说话算数的是李镝,忙不迭地巴结着。 李镝以前虽然是商人,可从来没租过别人的轿车来享受,自然无从知道车行的车把式们还会服侍得如此周到。于是含糊应道:“解渴而已,你自去料理便是。” 李镝想想又觉不妥,去问范成舆的意思。 范成舆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况且现今落难,哪里还会计较这些。 不一时陈阿大将茶烹好,分酌给范氏夫妇和李镝,其他人却是只能喝清水了。众人也没什么话,各自取了干粮等物充饥——范思齐年幼调皮,只肯吃馒头里的豆馅儿,不愿意吃皮儿,这倒是合了杜威的意,两人立时便做了交换,一个吃得更饱,一个吃到了甜食。 范思远见陈阿大先去饮了马,然后才取出自带的干饼来吃。那饼子干硬得很,一口下去只能啃下一小块儿,陈阿大咀嚼时费力得紧,脖子上青筋根根毕露。范思远看得心下有些不忍,征得母亲同意后,给陈阿大送去一小罐酱菜和几个馒头。 陈阿大收下了酱菜,却不肯要馒头,他解释道:“公子你心肠好,陈阿大谢谢你。这酱菜我收下了,赶长路,不多吃些盐没有力气的。但是馒头我不能要,若是贪图一时舒服吃惯了嘴,以后再吃不下干饼子,那才有的罪受了。” 范思远闻言不由得十分惭愧,倒是陈阿大又劝解了他几句。 正在此时,官道北面来了一行车队,遥遥看去,旗号依稀是“凤凰直隶总督克什布”c“凤凰朝贡”等字样,原来是凤凰直隶派往京师送秋贡的。 那车队显然也注意到了李镝一行,毕竟杜威c韩江的服色耀眼得十里之外都难以忽视了,于是分出一小队骑手过来查问。 范成舆见他们行得近了,不由得惊奇地说:“咦?难道这不是秋贡的车队么?凤凰直隶的总督怎会让镖师负责押送?” 的确,策马过来的几个骑手身着湛蓝色紧身衣,头戴箬笠,正是圣朝镖师行当的标志性打扮。 行至十丈处,当先一个红脸膛的镖师挥手示意同伴勒马,他独自向前,抱拳一礼,问道:“有扰。在下是真北镖局的镖头宋凉,敢问几位可是从甘泉驿来?” 李镝起身应道:“正是从甘泉驿来。我们是大理寺的人,有趟差事要去龙江直隶办。”说着亮了亮腰牌。 宋凉招子甚亮,一晃就看出这腰牌是真货。又抱拳道:“冒犯大人了。”回头吩咐同伴:“无妨。你等派三个人进林子查探一下,告诉车队,就在这片林子休息一下吧。” 车队靠近,押队的军官过来与李镝见礼。 这个军官是肃慎人,名字叫做阿克敦(汉语的意思是结实),人如其名,壮硕得像是一堵移动的矮墙。阿克敦一句汉话都不会说,还好李镝最擅长的少数民族语言就是肃慎语,这让阿克敦喜出望外。 一番攀谈,李镝吃惊地得知,龙江直隶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争。目前战场主要是在外兴安岭向北的一个遥远地方,敌人是从罗兰大陆北方来的蛮人。据说,这些蛮人从罗兰大陆沿着北方冰封的海岸线一路向东,穿越了广阔的不毛之地到达了“白色的海”,当他们失望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找到传说中遍地财富的中原帝国,于是就沿海岸转头南下,一头撞进地处北方半岛的盖马国。 盖马国是中原帝国的属国,当他们抵挡不住蛮人入侵时,自然而然地向朝廷求救,于是龙江c凤凰c金山三直隶的驻防兵就被调去打这些蛮人了。由于蛮人还是有些本事的,而且也没什么值得拼命的家当,因此逃跑起来的速度就相当快了,中原帝国的远征军从来就没有成功地进行一次歼灭战,结果让他们一路沿着绿水江c精奇里江c龙江向西逃窜,现在两方还在外兴安岭的林海里捉迷藏。 原本关外兵力就薄弱,这场看似没有尽头的追剿战不断地要求更多的兵力投入,以致窘迫到连护送秋贡队伍的兵都支应不开了。 真北镖局的总镖头大着胆子找上关外的总督们,请求为他们护送秋贡的车队。 龙江直隶总督很硬气,认为没人敢抢他的车队,干脆这次一个兵都不派,让他自己的家奴送贡品进京。 金山直隶总督很小气,认为镖局只是走走路就赚那么多银子,心肠未免太狠了些,于是拼命杀价,直杀得总镖头疑心这位总督大人其实就是本地最大的马贼头目了。 最终只有凤凰直隶总督妥善处理了这个请求。 其实总督只说了一句话:“帮我这个忙,咱们就是朋友了。” 一个铜板都没花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下) 范思哲被镖师们背负的长刀吸引住了,他不知道,这就是刀郎们赖以成名的苗刀。 圣朝自来尚武,立国中期更历经百余年的对外征伐,故此一扫前朝柔弱靡靡之风,男子佩剑带刀十分平常,民间纷争若是不愿诉之官府,往往以决斗做个了断。 文帝时候,为了降低族群冲突的血腥程度,朝廷对百姓所能拥有的u qi做出了严格的限制:不再允许百姓持有五尺以上的有柄兵器,除猎户可拥有一张二十石的猎弓以外,其他人不许持有强弓劲弩,不得携有直径超过一尺的盾,不得披挂金属或镶嵌金属器件的甲胄,更不许民间私造和拥有任何火器。 诏令虽然如此,但民间的对策向来也是产生得极快,一时间各色奇门兵器层出不穷——嗯,你这个五尺长兵的限制不包括流星锤吧?三节棍想必也不在此列,那么石灰包或者毒蒺藜用弹弓这样的小孩儿玩意儿射出去自然也不会触犯朝廷法令了,其他还有钩镶c藤甲等等花样 苗刀也是在这一时期产生的。它以百炼钢锻造,刀身狭窄修长,微向上弯曲,刀身两侧靠近刀背处开有两道长长的血槽,柄长一尺二寸,刃长三尺八寸,可单c双手变换使用。 与通常情况不同的是,创造苗刀的人不是技击高手,而只是一个普通铁匠,他的想法儿就是要搞出一柄“长得刚好让朝廷没话说的刀”来,至于怎么运用这柄刀,是那些想shā rén或者想被杀的人的事情了。 苗刀起初只在京师民间有所使用,但是很快便以其动辄将人劈成两段的强大杀伤力被誉为“决斗第一利刃”,迅速传遍河汉以北诸省,围绕其使用技法曾经产生过很多流派。 再后来因为它的威力实在太大了,朝廷的军队也开始装备起来,并最终演化成“军式”与“民式”两大流派——“军式”动作洗练c重攻轻守,劈砍刚劲有力,讲究全力攻击c直线破敌,适用于战阵冲杀;“民式”配合灵活的步法,轻灵迅捷,招式变化多端,攻击路线诡异多变,讲究的是连续攻击,一个苗刀高手甚至可以控制十丈方圆。那些民间擅长使用苗刀的人被称为“刀郎”。 宋凉见范思哲羡慕地看着镖师的苗刀,不由微微一笑,干脆解下自己的刀给他看。 一旁范成舆阻止不及,也就没说什么,毕竟一个人把自己的随身兵器交给别人赏玩,是在表达亲近的意思,显然宋凉对范思哲颇有好感。 范思哲捧着沉甸甸的苗刀十分欣喜,向宋凉道了谢,又问:“这刀在马上用,可使得?” 宋凉笑道:“不大便当,刀柄有些长了。况且这刀柄是用硬木做的,如果手上有汗或者是血,在马上单手握刀猛力劈砍时容易崩脱开去。” 范思哲点点头,用力抽出刀来,将刀鞘放在地上,双手持刀虚劈了几下,口中嗬嗬作声。 “哼,苗刀有什么希奇?宋芮那老家伙难道没传你双手剑么?” 宋凉闻言一张红脸都气白了。待吃惊地回头去看,却见到一个面带不屑的老头儿歪倒在棉毯上,不是弗伯还能是谁? 宋凉久在江湖混的,自然不会那么易怒,况且这老头儿张口就能叫出他父亲的名字,难保不是哪个前辈。心念一转,嘿,知道他父亲双手剑绝技的人还真没外人,难不成这是某个未谋面的本家伯伯? 宋凉刚一抱拳,笑脸还没挤出来呢,弗伯就不耐烦了:“唉呀,你小子别打哈哈了,肯定是认不出我了。你爹的剑术是我传的。” “哎哟,是弗爸爸!”宋凉扑通一声就跪下来,手脚并用爬到弗伯面前,动作竟是快捷异常,看得周围众人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回话,怎么没见你用双手剑?难道你瞧不起弗爸爸的本事了?” 宋凉陪笑道:“哪儿能呢,弗爸爸武功自成一格,儿子我难望项背。只是,只是,那双手剑都有六尺长了在家里悄悄耍耍倒也没什么,拿出来闯荡就不大方便了。弗爸爸有三十年没去河西了,听说是到了京城的,怎地会现身在这里?” 弗伯叹息了一声,道:“我被皇上流放啦。”于是概略讲了一下这些年的事情。 宋凉听了也陪着叹息了一阵。又过来与范成舆相见,两人现下也算是兄弟了。宋凉见他们吃的东西简单,忙吆喝手下的镖师们取酒肉过来。 阿克敦也是个爱交朋友的人,显然此前与宋凉相交甚为融洽,这时也凑上来叽哩咕噜地攀谈,根本不管范成舆是否听得懂。 宋凉敷衍几句,拖着范成舆到了一旁。 “范兄,咱们相识虽然还短,但好歹都有同一个义父,彼此照拂是应当的。”宋凉道。 范成舆苦笑一下,拱手谢道:“宋兄弟这是开解我呢,范某戴罪之人,如何能够照拂宋兄弟?还是宋兄弟照拂我才是,又什么话不妨直说,范某不是迂腐的人。” 宋凉认真地点点头,道:“好极。范兄,有句话我得先跟你说,你心里好有个准备。 这会儿龙江直隶那边儿正打仗,墨尔根已经由驿站升级为大军行营了。春天的时候,靠近嫩江边儿增修了个水寨,进驻了一支水师营,主要负担向前线运送粮草军械,有时候也在龙江上lán jié一下罗兰蛮子的小股匪徒。 墨尔根都统c副都统都在外兴安岭追剿余寇,眼下墨尔根说话最算数的官儿就是水师营的回回族江营协办守备。这个守备名叫马鸣锐,虽说只是个从五品的官,可脾气大得跟将军似的,动辄将触犯他的人捆了扔江里喂鱼。 由于这家伙除了水上功夫出色,上马也能打恶仗,因此很受龙江总督的喜欢,便是墨尔根都统也对他有所迁就。 马鸣锐正筑城呢,说是要把肃慎人的木城改成砖城,将墨尔根变成永镇北疆的要地。短短三个月,他那个砖窑也不知道炸了几回,唉,原来驿站上应差的人死了不少了,到现在一块城砖也没烧出来,反倒是他‘马阎王’的名头日渐响亮,如今都传到金山直隶了。 范兄,你们到了墨尔根八成也得让这‘马阎王’派上烧窑的差,嗯,你是有学问的读书人,书上有没有说过怎么烧砖?” 说罢,宋凉满怀期待地看着范成舆。 范成舆呆了一呆,苦笑道:“惭愧,或许有前贤的著述中提及如何烧砖,但愚兄才疏学浅,未曾见过。” 宋凉也是十分失望,喃喃道:“天下这么多有学问的人,都在琢磨什么?书倒是没少些,咋就没人写写如何烧砖呢?” 范成舆见他神色有异,试探着问道:“宋兄弟,这烧砖一事与你是否甚有干系?” 宋凉木然点点头,道:“大有干系。我有个拜把子兄弟原本是凤凰直隶长白山中烧炭的,他烧的银霜炭在京城都是大大有名的,不知怎地让‘马阎王’知道了,胡说什么烧炭和烧砖颇有类同,都是生烟冒火的勾当,竟生生给捉到墨尔根去烧砖窑了啊。可怜我那兄弟历经几次炸窑,人都吓得痴痴呆呆了,他老母千里跋涉到真北镖局求我搭救,我这也是要辙没辙,心里觉得对不起兄弟啊。” 范成舆安慰道:“宋兄弟不必难过,办法总是人想出来了,当初第一个烧砖的人也没人教的吧?多试几次或许就成了。” 宋凉神情沮丧,默然无语,与范成舆返身回去与众人进餐。 宋凉自去服侍弗伯,顺便继续叙话,这边儿范思远也来服侍父母。 范成舆顺口就说了刚才宋凉提及无书讲解烧砖的事。他本意是感叹学海无涯,总有无法穷尽的地方,但范思远听了却产生了一个新奇的想法:是啊,注疏圣人经典的书籍何其多哉!为何,我就不能写一本讲述百工技艺的书呢? 范思远的容貌像他母亲多一些,有一种骨子里的秀气,尤其是那一双好看的柳眉,配上白净的鹅蛋脸,让这个未成年的小家伙很有几分女孩子的样子了——这曾经让范思远苦恼了很久,但是容貌这东西不是想粗犷就能够粗犷起来的。 他的性子更像他母亲,从小就好静,直到现在十五岁年纪了,从来没有什么值得数落的调皮惹祸,更别说舞枪弄棒了,以致范成舆忧愁地说这孩子缺乏“乃父之风”。 不过这种忧愁并没有象范成舆自以为的那样持续得太久:范思远也继承了母亲刚烈的一面,自从有了弟弟以后就很能摆正自己这个兄长的位置,外面谁敢欺负他的弟弟,范思远一定是要去理论的——小孩子之间又能有什么理论?自然是谁拳大力气大就是谁说了算,由此范思远还是打遍胡同儿无敌手的。 另一方面,范思远与父亲很相似,对功名不甚热衷,他更喜欢探究各种事物的本源,例如,天为什么是蓝的?红色为什么是红色而不是蓝色?母鸡怎么生不出小狗?凡此种种,都是较真儿起来很难回答的,偏偏先贤大儒研究的都是人伦大德,对此微末之事乏有关注。 实际上,这一出京城,范思远的眼睛就不够看的了,外面的广阔天地让这孩子的好奇心空前高涨,甚至,他已经觉得流放并不是一件坏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应无怅恨出北疆(上) 因有宋凉的书信先到了真北关,故此范家一行到达关城外的驿站时,早有真北镖局的趟子手在驿站外十里处候着了。 这趟子手姓胡,名双,年纪不过与范思远相仿佛,一身湛蓝色紧身短打,举手投足敏捷干练,言谈应对又客气又熟络,就好像这一帮子人都是他家的近亲似的——既然能奔走些真北镖局对外的事务,想来也是个机灵人,别看年纪不大,在江湖厮混的日子显然不短了。 弗伯眼下既是范家的长辈,又是宋凉这边儿的干爹,因此,这请柬就下给了弗伯。 弗伯眼神不济,就让范思远念给他听。未曾想,这真北镖局明明是个粗人云集的所在,炮制出来的文书却是华彩非凡,小小的请柬居然骈四骊六的洋洋洒洒十数页,范思远结结巴巴读得浑身大汗,还有好些字不认得,句读也难说准不准——还好,大体上的意思倒是明白了:请弗伯c范氏一家以及李大人等公干的人物于今晚某时去真北镖局赴宴,镖局特聘了路过的赫哲族厨师制作生鱼宴,机会难得,美味难舍,请诸位务必赏光云云 杜威悄悄对韩江道:“嘿,朝廷的大官就是不一样,即便到了落难的地步,随便一个老仆人站出来都是朋友遍天下,咱们这顿鱼食还得算沾老头儿的光呢。” 韩江目不斜视,只做没听见。杜威见他不理睬,又道:“我不是不念人家的好,只是这一比较越发觉得自己命苦,饭都吃不饱,所以肝火旺盛了些。” 韩江故作认真地看了看杜威的脸色,道:“如何是肝火旺盛了?肝属木,如果肝火旺盛就该面色发青c脸颊潮红,现如今你在大理寺饱食一年有余,面色红润c口气秽恶,分明就是吃得太多,积食不化的症状。” 杜威一挥手,道:“怎么又扮起太医来了?” 说话间一行人抬脚就进了驿馆,那姓胡的趟子手早注意到了这两个衣着华丽的家伙:仪卫的服色以彰显朝廷威仪为主旨,袍服均是素白缎子底子上用金红两色丝线绣的甲叶c护心镜c狮蛮带等物,灿烂炫目自不待言,头上的布胄更用竹丝做了骨架,做成虎头盔的式样,如果脊背处再来上那么几面靠旗的话,就和戏台上武生的行头相差无几了。 趟子手一抱拳,上来搭话:“两位军爷,不知怎么称呼?” 杜威c韩江分别报了姓名,这姓胡的趟子手立时杜大哥c韩大哥地开始热络起来,时不时小小不然地恭维上那么几句,顿使杜威忿忿不平的情绪大为缓解,韩江虽觉这姓胡的小子很是有些油滑,不过见杜威一副颇为受用的样子,便也不好多说什么。 李镝自去驿馆主事那里bàn li完毕各项手续,本待推辞不去参加晚上真北镖局的筵席,却被老于世故的范成舆一句话给说动了:“李大人若是打算将京师商贾所赠礼物在北地脱手,少不得要与这些熟悉北地情形的镖师打打交道,一来他们人脉广些,二来行情总是有所了解。” 略一推却,李镝也便欣然愿往了。 实际上,范成舆坚持要李镝同去,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现下范家正在前往流所的路上,凡事低调为上,此番虽是江湖上的朋友有所邀约,但也张扬不得,如果有押解的官员一同去,也好杜绝一些不必要的烦恼。 王氏衣着向来简约,即使是赴宴,也不过是换了身干净些的家常衣裳:上身是件鹅黄对襟麻布短褂,并无刺绣文饰,只用同色的细绢滚了边儿,倒是纽子用了些心思,是王氏亲手做的凤蝶盘纽;下身是淡绿百褶裙,这还是用前些年宫里赐的“暑衫绢”做的,绢子的质地有些显旧,想来是在内库里积压有些年头了,倒也难为当今圣上能想起来恩赐给臣子们。 三个孩儿也是要去的,不过就不用换什么衣裳了,只是用清水净了脸,重新梳理了发髻而已。 弗伯身材高大,他日常惯穿的都是灰色的仆役常用服饰,这时竟无一件合适的衣裳——范成舆的那些他既穿不合身,而且也没有式样合适的,于是这位今日的最主要的客人干脆也不换衣服了。 倒是李镝见了弗伯这般模样感到有些吃惊,忍不住悄悄问范成舆:“范大人,这几日相处下来,我也知道您义父原是你家老太爷的至交好友,当年想必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却不知为何一直屈身贵府做个仆人呢?” 范成舆苦笑着道:“原也就是当年闯荡西域时打了一个赌,弗伯一个不留神就把自己输给我父亲了,并且以他家乡的所谓骑士名义发了毒誓,平日里真个是实打实以仆役自居,这要不是事急从权,他老人家还不肯让我拜他做义父呢。” 李镝听了,心下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在中原,各类正规军骑兵均泛称“骑士”,他以为罗兰大陆的骑士也是这么回事,因此觉得用这个骑士名义发誓未见得有什么郑重之意。 其实关于罗兰大陆各地的骑士阶层及其道德准则c礼仪规范c甚至常用u qi装备等知识,《广舆记》中都是有所记载的,中原人一度对他们十分熟悉。 圣朝入主中原之时,前朝曾雇佣了不少流亡东方的罗兰骑士抵御肃慎人,这些罗兰骑士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其忠诚勇敢甚至远超前朝正规军。只是后来这些罗兰雇佣军萌生野心,企图趁战乱之际在富饶的中原拓展自己的势力,并且真的一度建立起一个叫做“战之旗”的骑士小王国,但最终的结果却很出乎意料:前朝汉族政权认为罗兰骑士王国的出现将带给中原灭顶之灾,于是请求正在处于交战状态的肃慎政权共同出兵消灭它,而肃慎人欣然同意,集中了全国之力,组织了三十万兵员南下,这一遭不仅彻底消灭了只有三万人的小国“战之旗”,最大的收获还是挟大胜之威把前朝也灭了。 只不过《广舆记》中沿用了古称,将罗兰大陆称作“泰西洲”,李镝不明所以罢了。 真北关作为圣朝东北方向的重要关隘,关城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战城,也就是具备战守功能的军事要塞,另一部分是驻城,与一般的内地城池在建筑c功能上相近,只不过驻城里的商家多是铁匠铺c车行c镖局c医馆和酒馆,这些商家在必要时都得参与战城的防守作战——但驻城里为了防止战时混入敌方细作,是不允许开设客栈的,所有途经真北关的商旅若要住宿,都得去南边儿的真北驿馆。 真北驿馆距离真北关驻城不过三里路程,胡双却特意雇了几辆马车,以示尊敬之意。 说起现任真北镖局总镖头王恕,真是燕蓟一带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人物:他本来是个没有姓氏的弃婴,一个游方僧人在野狗口中救下了他,将其抚养长大并传授了苗刀技艺。 那僧人说,为人父母有所生无所养,忍心遗弃自身骨血,必然是有极不得已的苦衷,因此为他取单名一个恕字,希望他怀慈悲心,不要记恨生身父母。 恕天资聪颖,对苗刀技艺的领悟远超常人,终成当世苗刀宗师,因此江湖上也称他为“苗刀王”。后来恕有了家室,他也就以王为姓,自称王恕了。 不等弗伯一行人到得门前,王恕早已迎了出来。有件事情宋凉却是没有说明,这王恕既是宋凉的大当家的,同时也是宋凉的岳丈,算起来弗伯和他的关系还是亲家。 这位总镖头眼神毒得很,对弗伯不合时宜的衣着根本就是视若无睹,一把拉住弗伯的手臂,亲热地嘘寒问暖,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弗伯细看此人,肤白无须,浓眉大眼,方面大耳,一团和气,面相极是富贵,看上去不到四十年纪,实则其早已过了天命之年。心下不免感叹王恕果然天资不凡,如许年纪就已成为一代宗师。 那边儿王恕对弗伯的样貌也是暗自称奇,中原近百年来已经很少见到极西地方来的人了,这位老人家看步伐身架显然是习过武艺的,双手虎口的茧子没有二十年工夫磨不出来,估计也是什么骑士来的。 王恕知道,罗兰大陆的骑士都是贵族,贵族的身份是因为血统而与生俱来的,但不是所有贵族都能够成为骑士。一个贵族要想获得骑士身份,必须经过相当艰苦的训练,并且获得一定的功绩才有可能得到册封。 既是以江湖礼节相见,便没有那许多的繁文缛节,什么登堂点茶统统都免了,宾主言笑晏晏携手直接奔着饭厅去了。 宾主分别落座,穿着鱼皮衣的厨子搬了条桌,就在饭厅里当众烹饪菜肴。 这赫哲人鱼宴用的都是东北江河湖泊出产的淡水鱼,肉细膏肥c品种稀罕自不说它,其中很有几道菜是生食的,但见那厨子左手从木桶里拣出条细鳞活鱼,右手一柄快刀上下翻飞,眨眼间去鳞完毕,紧接着又是一阵疾削,一盘其薄如纸c晶莹透明的生鱼片大功告成,那剩下骨架的鱼却还不死,张腮鼓嘴地挣扎,使得王氏不忍卒睹。 众人啧啧称奇,纷纷伸筷拈了鱼片,蘸着备好的味碟品尝,只觉鲜美嫩滑,并不甚腥,于是连连叫好。那厨子见众人喜欢,面有得色,更是加倍卖力操持菜品——不仅如此,厨子见席间有三个孩子,一边做菜,一边却忙里偷闲用剔出的鱼骨拼扎出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送给年幼的范思齐! 这门别出心裁的技艺却不是赫哲厨子人人都具备的,只因这厨子极爱自家的孩子,自个儿琢磨出来逗孩子开心的。这厨子告诉王氏,回去用丝线悬挂在屋檐下,可保子女平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应无怅恨出北疆(中) 这席鱼宴直吃了一个时辰方才结束,王恕延请宾客到偏厅品茗叙谈。 李镝料想王恕定有些私房话要与弗伯等人讲,自己如若留下颇有些不便,于是坚持先行回驿馆休息,只留下杜威c韩江二人,以待回程护送范家老小。 王恕见李镝这官儿如此晓事,心下欢喜,命人取了两支老山参来,硬塞给李镝。李镝虚虚推让一下也就笑纳了。 回到偏厅,王恕吩咐一个婢女带王氏c范思哲和范思齐去后院与自己的夫人见面,留下弗伯c范成舆c范思远叙话。 王恕皱着眉头半天无话,弗伯与范成舆对视一眼,均是隐隐感觉有些不妙,只是不知道还有什么样子的倒霉事情在前面等着。 终于,王恕叹了一口气,道:“我是个粗人,绕弯子的话也说不大来,唉,北疆战事非短期可平。这些从罗兰大陆远道而来的蛮子实在是很能打,也很残忍,他们乘坐桦木小船逆江北窜之时,竟然接连屠灭了十三个沿江的赫哲人部落!唉,赫哲人向来人丁稀少,以北疆之大也只有十七个部落而已,往昔北疆各部彼此征伐,从来不杀敌对部落里高过车辕的孩子,是以赫哲人香火不绝,没成想这一遭却几乎灭族。这般残暴作为使得北疆各族怒不可遏,发誓要杀尽这些罗兰蛮子。” 瞟了弗伯一眼,王恕慢吞吞地说:“在下对罗兰人并无偏见,只是时值非常,眼下北疆人心激愤,弗洛伊德先生形貌奇伟,此行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弗伯一笑,这王恕哪里象个粗人了?八成那吓煞人的请柬就是他写的呢。好意心领,却将那莫测的危机全然忽略。 弗伯正容问道:“王先生,罗兰大陆种族c国家众多,你可知这些来犯的罗兰人有何特征?大概多少人数?” “金发蓝眼,骨骼粗大,身材壮硕,长须结辩,多有纹身,惯使斧头,善操舟船,据说他们自称‘维京’。这些蛮子行踪不定,却是不知有多少人。” “维京人?罗兰大陆似乎并没有这个种族啊。”弗伯疑惑地说,“在我们的语言中‘维京’是‘自海湾而来的人’的意思,金发蓝眼是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种族特征,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斯堪的纳维亚哪一个地方的人自称是‘维京’——虽然我已经离开罗兰大陆将近五十年,然而我确信这点儿时间还不足以诞生一个新的种族。” 王恕也点头表示同意:“好歹罗兰大陆也是文明之地,这些维京人却是较之我圣朝最蒙昧的蛮子还要不如,据那些与之对战的兵士讲,这些蛮子最喜欢生生剜取俘虏的头盖骨做酒器,简直就是些毫无人性的人形野兽,因此此间百姓蔑称之为兽人。” 这时范成舆接道:“头颅乃人之灵魂居所,身死后头颅若不能入土c入水c入火,则魂魄永堕地狱不得超生。以人头骨做酒器乃至溺器,我朝周边各族也曾有过先例,但非不共戴天之仇不会行此恶毒之事,唉,这些蛮人做的事实在是人神共愤啊。” 王恕叹息道:“北疆地广人稀,总有些防卫不周的地方。眼下敌我双方在深山老林里厮杀的难解难分,时不时有些小股蛮子渡江过来烧杀抢掠一番,甚至有两次劫了大军的粮草车队——我朝兵力见绌,听说龙江总督有意征发流人c囚徒补充军队,协助沿江防御,范先生,您这一遭可是不大稳妥了。” 范成舆闻言吃了一惊:本朝曾有三次征发罪人充军之事,几场厮杀下来,这些临时征发的兵士百不存一。尤其是最末一次,戾帝尽发广南行省囚徒一千七百余人助攻叛乱的镇南关驻军,结果助攻变成了主攻,不到一刻工夫,这一千七百余人被镇南关上密集如雨的炮矢尽数射杀,猬集的尸首填满了护城壕,在关下堆成一个小小的斜坡,讨逆大军趁势猛攻,冲上了关城。战后,这些阵亡的囚徒得了个“炮灰”的称谓,至今圣朝人赌咒发誓还常常说“如若食言,让我当炮灰”云云。 正愣神儿着,又听王恕道:“范先生大概也从宋凉那里知道了马守备的凶名吧?也难怪他现在脾气愈加乖张,最近的消息说,这些胆大包天的蛮子驾着桦皮小船摸到了墨尔根水师营地,别的倒也没怎么样,单单射落了马守备的帅旗嗯,据我镖局趟子手传来的最新消息,现在蛮子的斧头都到了眼皮子底下了,马守备也不再坚持烧城砖了,转而驱使墨尔根流人去甸子里挖来草垡子筑城,嘿,这法子倒是快捷便当得很,由此也多活了几条人命。” “呃,王先生,那个草垡子是什么东西?” “咱们北疆把那些有很多水洼的大片草地叫做甸子。甸子里的野草在充足的水分滋养下,草根在土里头逐渐蔓延盘结,长成大片大片厚厚的草皮,北疆百姓把它们挖回来切割成块,晒干后就成了可以盖房子的草砖,当地人称作‘草垡子’。这玩意儿造的房子倒是冬暖夏凉,筑城墙究竟如何就难说了。” “原来如此。”范成舆恍然大悟,拱手一礼,道:“多谢王先生赐教,我等长居京师,对北疆诸事不甚了了,还望王先生多多指点。” 王恕瞟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弗伯,微微一笑,道:“赐教是不敢当的,咱们行走江湖靠的不是功夫是义气,遇事攀交情讲客气,总是没错的。不过,北疆是个边鄙地方,民风强悍粗俗,道理还是用拳头c刀子说出来才算数,手底下没些硬活儿也吃不开。” 弗伯咳了一声,道:“有件事情我还没跟子轩(范成舆的字)说起,眼下我正教思远那孩子几招剑术,嗯,防身而已。” 范成舆听了不免惊喜又加担忧:他是知道弗伯年轻时在西凉很是有些名头的,下手狠辣不说,风流债也没少欠下,要不是那些仇家都没他命长的话,现在醋海扬波shàng én寻仇的怕是依旧络绎不绝——弗伯最喜吹嘘当年勾引人家老婆c女儿的事情,这思远孩儿听得多了大大不妥。 王恕恭维道:“弗洛伊德先生当年在西凉的威名我也是多有耳闻的。一柄巨灵剑纵横河西三郡,杀得西凉马贼心惊胆丧,再悍勇的‘绺子’见到弗洛伊德先生的玫瑰枪旗也得望风披靡,若是有那不开眼的,常常一剑过去连人带马劈成几段——听说弗洛伊德先生当年某次大醉之后独自步战应对十八名马贼,步履蹒跚之际尚能杀敌过半,身手c胆气都是人中罕有啊。” 弗伯听了自然十分受用,正待谦逊一下,王恕又道:“此番弗洛伊德先生到得北疆,普通百姓或许因形貌特异而敌视先生,然而这未尝不是个改善贵府上下老小在北疆处境的大好机会。范先生却也有个机会可以斟酌一下。” 弗伯c范成舆闻言顿时精神一振,恭恭敬敬做洗耳恭听状。 王恕微一沉吟,道:“现在,这些蛮子来来去去的都是在龙江行省境内折腾,龙江总督为此不知有多头疼了。呃,范先生久在朝中,想必知道现今的龙江总督是扎伊布,呵呵,我朝有名的粗鲁将军——他坐镇卜奎总督府,每日里忙的都是些粮草军械的调度,嘿,这龙江总督府上下人等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骑士,识字的加起来还凑不满一个巴掌呢。 范先生或可入幕龙江总督府,没准儿就此成了龙江行省有史以来第一个钱粮师爷了。 弗洛伊德先生却是要辛苦一些了。嗯,龙江驻军对敌情不甚了了,只是一味斗狠厮杀,实在事倍功半,如果弗洛伊德先生以罗兰人的族裔背景能够随军参赞,想必龙江总督也不会笨到拒绝吧。 只是这个扎伊布性情刚烈,嗯,刚愎自用也是有那么一点点儿的,咱们不可与他讨价还价——当初我想替他护送贡物,嘿嘿,就是忘了这碴儿,没搞成——待我先行摸排打点一番,看看这人有什么痒处。” 范成舆大喜,连忙道谢。王恕却道:“江湖之上,场面话多了去了,事情办成了才是好朋友,范先生现在不必如此客气。” 宾主又说了阵子闲话,看看时候不早,范成舆等人起身告辞。 王恕令人取来几个包裹交给范成舆,里面都是些上好的皮袍c皮帽和皮靴。王恕解释,照范家一行的脚程来看,勉强在中秋节之后才能到达卜奎,那时候天气已经凉了,万一他们还要继续北行去墨尔根,路上就会遇到大雪,没有这些皮衣,半路就会冻死的。 末了,王恕将一柄罗兰式样的长剑送给了范思远。 “在咱们北疆,十四岁就是男人了,上马能保家,下马能干活,弗洛伊德先生一身好武艺,以中原之大,豪杰之多,单单你是他唯一的传人,将来切莫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 这剑本非中原之物,是我偶然从一行商那里得来的,宋凉讨要了几次我都没给他,今天就送给了你吧。想来有了这剑,方能更好地施展弗洛伊德先生的武艺。” 弗伯不由动容:“王先生义薄云天,在下佩服。只是这剑实在太过贵重,思远万万当不得——王先生想来不识得剑柄上的铭文,这是罗兰历史上唯一一个差点儿统一大陆的皇帝查理曼的王权之剑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应无怅恨出北疆(下) 王恕愣了一愣,看了看手中的长剑,自语道:“咦,原来是个古董来着,难怪当时那个行商拿这个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嘿,原以为他忒小气了,却不曾想真是个有来历的物件呢——哎呀,可惜我用苗刀的,用不上剑啊,就算这剑再有来历那也是罗兰那边儿的故事了,咱中原谁还在意这个了?还是送给年轻人的好。” 说罢将剑推到范思远怀里。 范思远身子向前猛地一倾,实在是那剑出乎意料地重,忙施力托稳。心中不免发愁,这样沉重的剑如何使得动?想来那个查理曼皇帝也不会用它来厮杀,十有是让人捧着当仪仗的。 孩子的心事都放在了脸上,弗伯看了不禁莞尔,伸手接过那王权之剑。 “剑柄上的铭文的意思是‘君权神授’。此剑说起来却也不是什么真的神兵利器,但是查理曼大帝将它当作权杖使用,嗯,正如中原皇帝的传国玉玺一样,”弗伯将剑首亮给大家看,“通常罗兰长剑的剑首都是一个灌了铅的球体,以便挥动时保持剑身平衡,但此剑的剑首却是如中原的石鼓一般,瞧,平面上这处花纹是查理曼大帝的花体签名纹章,诸如国书之类的重要文件都是用它来盖印的。” 众人脑子里顿时浮现这样的情景:一个神情庄严的华服老者,手持出鞘长剑,如同使用锤子一般恶狠狠地在国书上敲了一下 弗伯抽剑出鞘:“据说查理曼大帝还是洛桑王朝黑森林子爵的时候,有一次外出围猎遇到天降陨石。那陨石落地后发生了极其猛烈的爆炸,其声犹如天崩地裂,黑森林最出名的赤鹿尽数震毙,但意外地留下了一块陨铁。 查理曼子爵将之视为来自天堂的神秘启示,于是将这块陨铁锻造成一柄剑,并且将其供奉在领地里最大的教堂,以供洛桑王朝各地的教徒前来瞻仰。 呵呵,瞻仰‘天堂之剑’是要向教堂捐输银币的——子爵坐庄,教会吆喝,好处大家有份儿。 查理曼子爵靠着这把剑带来的收入,不仅弥补了黑森林受损造成的税赋亏空,而且很快的聚敛起相当大的财富,唔,同时他的野心也开始膨胀呢,当他公然在剑柄上刻下‘君权神授’的字样,洛桑王朝的丧钟也敲响了。” 范成舆听了心中一震,皱眉道:“若是有心人知道这剑的来历,怕是要生事端。” 王恕嘿嘿一笑:“范先生过虑了,这北地蛮荒万里,识字满百之人千中无一,更别说有哪个认识这蚯蚓一般的罗兰文了——这剑堂而皇之地在我家挂了十来年,看过的人不知凡几,说它模样不够威猛的倒是不少,觊觎它来历的却是一个都没有——北地的人相信刀子,但也只相信自己手里的刀子。” 回到驿馆后,弗伯将范思远唤到自己房中。 “大郎,既然有了这柄长剑,咱们可得多学些东西才是。”弗伯斟酌着道,“此前教你的刺剑法门,精妙之处用来防身自卫或者争风吃醋倒是足够了,若说千军万马中厮杀还是得用那些大开大阖的招数,不如今晚就开始练习吧,只可惜没有战马,权且只练习步战好了。” 范思远唬了一跳:“爷爷,这剑似乎太重,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如明日在关城里寻个铁匠铺,另行打造一柄轻重得宜的剑来,也好不辜负爷爷的神奇剑术。” 弗伯眉头一皱:“何时你也这般不晓事了?今日所谈你皆有所闻,在座人等都没把你当孩子看待,难道你还没察觉麽?圣朝变乱恐怕肇始就在肃慎人的老巢——北地! 如今咱们一家就要到了那虎狼横行之地,不多几分本领如何保护家小?王恕那老儿有句话是没说错的,在这等地方,拳头就是道理。” 范思远心下大惭,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认错。 弗伯叹息:“唉,终究是事情来得仓促,这武艺若是根基扎得不好,以后怕是进展艰难。明日启程后,你不要坐车了,背上几箱你爹爹的霉烂书籍,一路走去墨尔根吧,先打熬力气才是。” 次日一早,王恕便带了一帮子徒子徒孙c兄弟手下前来饯行,大包小裹的各色礼物也是不少,足足装了一车。虽说宾主相知未久,大清早的喝酒也有违常理,但这一番情谊的确令人五内铭感,加之这些江湖汉子性情粗豪,全然没有送别的伤感,大家热热闹闹地祝酒布菜,倒比昨晚气氛还好。 用过酒饭,一行人出得关城,且谈且送,不觉已行出三十里之遥,范成舆心下感觉不安,再三请王恕人等止步。 于是众人各自寻了谈得来的人道声珍重,再次赠送些小玩意儿。 末了范思哲竟从一个回鹘镖师那里得了一匹神俊非常的黑色大马。这礼物未免过于贵重了,即便是受了,到了北地以后处处看人脸色过活,怕是也很难保住。范成舆当即代为拒绝,全然不去看范思哲眼眶里打滚的泪水。 不料那回鹘人赠意甚是坚决,声称这马还是马驹的时候,就被他从万里之外的红海之滨带到了中原,本来无法割舍,只是马乃通灵之兽,懂得择主而从,是它选择了范思哲而已。 范成舆闻言哭笑不得,在他眼里的通灵之兽惟有龙c凤c龟c麟而已,哪里轮得到这长脸畜生了? 范成舆勉强道:“这位仁兄既然说马可通灵,不知如何通灵?” 那回鹘人认真问道:“你家二郎可曾骑过马?” “不曾。” “很好,那么他一定可以让这马懂得他的意思。” 嗯?范成舆一头雾水,斜睨了一眼这个回鹘人,暗道此人归化未久,汉语说得莫明其妙。 却见范思哲脸上犹带泪痕,踮起脚尖轻抚马颈,那马打了个响鼻儿竟然屈下前腿跪在地上,范思哲轻轻松松便上了马背。 范成舆固然目瞪口呆,镖师更是众口一词,纷纷说良驹得主了。 王恕对弗伯笑道:“我现在很是怀疑这范家怎地会落难了——你看,这家三个孩子福缘都不错啊,又是宝剑又是骏马,嘿,我小时候怎么一样都没有?” 弗伯眯缝着老眼,哼哼了两声,低声道:“王先生深情厚谊,老朽心领了。只是我也奇怪王先生为何如此关照我等。只看近日种种劝诫安排,若说是看在宋凉那小子的面子上,实难令人信服。”一言及此,弗伯双目精光绽放。 王恕哈哈一笑,道:“都说好人难当,今日一见果然不差。”却是再不接那话茬儿,转身去看那神骏异常的黑马。 当夜,王恕取出枕匣里的一本卷册,工整地记录下这几日如何接待范家的情形,一并将所赠物品不论大小一一详细登录。末了,王恕添上一句:“第七任影子礼部尚书范成舆出关事宜已毕。” 肃慎人的天下来得过于容易,深恐这到手的花花江山最终都成了镜花水月,这种恐惧始终伴随着皇朝初期的每一代皇帝。正是由于这种恐惧心理的延续,一方面导致了肃慎人实行与异族的隔离政策,并且封闭了北地,另一方面也使得肃慎皇族特别重视帝位继承人的培育,可以说,肃慎人每一代的皇帝纵使能力不算上佳,却也都是勤勉有加,实在是中原从古到今表现最为良好的皇帝谱系了。 然而皇帝再勤勉也扭转不了肃慎一族人口稀少的现实,面对低下的生育率和婴儿存活率,即使雄才大略的文帝也无计可施,一想到中原数以千万计的汉人,肃慎皇帝就觉得心慌气短。 直到二百多年前,皇族一个碌碌无为的王爷想出了一个办法:不拘族类,但选择绝对忠于皇室的各部c寺c司干练大臣,将之流放北地,组成影子朝廷,一旦肃慎人无法在中原立足,只要退往北地就可立即重建皇朝,丝毫不需担心失去中原文人的支持后,肃慎的执政能力退化回部落时代。 作为事先协商好的奖赏,这个一鸣惊人的王爷被默许打破了种族隔离政策,娶了一个汉臣的女儿——只不过这个王爷搞得大张旗鼓,满天下都知道了肃慎人和异族通婚了。 而又过了几十年,当种族隔离政策已经形同虚设,各族习俗日趋混同时,肃慎人的江山越来越稳当了。当时的肃慎皇帝感叹道:“不破不立,诚哉斯言。” 虽然不再担心坐不稳中原的江山,可是当初那个作为幌子掩盖打破种族隔离政策企图的“影子朝廷”计策却被保留下来,因为这样未雨绸缪的主意若是不用似乎有些可惜了。当然,具体实施时是相当复杂的,例如如何保障流放的官员保持忠心,如何不留痕迹地使得这些官员不至于疏于政务,如何让这些官员的子嗣能有个不错的前程 历经七代,每一代的“影子朝廷”忠心耿耿,站在前台的官僚机构却日益腐化,前朝出现过的结党营私c土地兼并一一再现,甚至有过之而不及,这一切使得“影子朝廷”的忠诚显得十分无稽,所谓忠臣孝子,都是无谓的牺牲啊。 然而到了这个圣朝存在了将近第四百个年头的时候,很多随着岁月发生了变化的东西已然积聚成型,只是身在局中的人们尚未明悟,一旦某个契机去触发它,改变的将是历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龙驹千骑卷平岗(上) 踏上真北关到卜奎这段路程后,李镝才发现一切都比预料的要艰难许多。 首先,出关后他们不是径直北进,而是避开高峻的群山沿着海岸向东,耗时八天才穿过狭长多风的迎驾谷,然后才折返向北进入白鹿原,以当下的脚程计算,赶到卜奎的时候已是仲秋将尽,若有耽搁,极有可能途中就遇到初雪——北疆之广袤,山岭高峻,河川浩荡,平原如砥,落雪之时天地间唯余莽莽,散布其中的寥寥村屯驿站渺不可见,极易发生不测。 好在本朝历三百年不断维护北疆水旱驿路,虽无力夯筑三合土路面(既是无力,也是不能,北疆冬季冻土极深,道路春季易翻浆损毁),只是平整除草而已,却也宽达九丈,大车一路行来倒也平顺。路旁左右各植有三行白桦,当此时节碧叶葱葱,亭亭玉立,煞是赏心悦目。 话说那迎驾谷十分有趣,山上的树都是弯腰向北,传说是肃慎太祖皇帝南下入关时,万树感于天赐圣人,弯腰迎驾——当然这都是朝廷扯淡——四季都有强劲的南风吹着,这些树若不顺应风向弯腰早就折了。 其实,迎驾谷原名亡魂谷。 肃慎在入主中原以前,因为榷场贸易不足以满足各部落需要,曾多次集兵叩关,而迎驾谷因其地形险要,是当时两军争夺厮杀的重要战场。由于谷中水源匮乏,且受海水侵染,大多苦涩不堪饮用,故而两军无法投入大量兵力,每次双方合计也就是二三千人胶着攻防,生生将这山谷化作了血肉磨坊,往往死伤万余人而战线纹丝不动。至今山谷中仍有大量散落的白骨没有收敛,夜晚风弱时,谷中处处鬼火飘荡,令人毛骨耸然。 李镝手中有那堪称指路明灯的小册子,自然清楚谷中各处可用水源的位置,同时不无沮丧地发现,若打算加快脚程早日离开这该死的迎驾谷却是万万不能的,否则极有可能错过水源。 第一夜露营时,李镝更是火冒三丈,因为他发现这一行人当中晓得野外露营诸般事务的只有他和弗伯而已,偏生那一位是古稀长者,难服其劳,而范家五口人居然第一次“没有在屋顶下睡觉”!杜威c韩江二人也是指望不上,进京服役之前的时候,他们甚至没有到过离家五里以外的地方。有意思的是惦记着回程丰厚报酬的陈阿大,他倒是常出远门的,不过那都是穿州过县,从来没有露营过。 李镝正在为难,弗伯却知道若不现在就让范家上下学会自力更生,到了卜奎怕是活不了多久。于是吆喝着布置开来:驱使孩子们寻了背风的山壁凹陷处,选作营地;又令陈阿大c范成舆将大车摆出个半弧,车辕c车架上都披了毡毯挡风;再命杜威c韩江带上随车的斧子去附近砍些枯枝,回来在营地中间生了一堆篝火,直到日落月升这才算真正安顿下来。 李镝按图索骥找到泉眼,取水回来,将携带的干菜c腌肉炖了一锅汤,配着锅盔,权作一顿晚餐。几个孩子吃得眉花眼笑,对与他们来说,这样的经历十分新鲜有趣,这顿简陋的晚餐也是风味独特。 李镝全然不讲礼数,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那份儿,立即起身为守夜做准备。 李镝从大车上的一个藤箱中取出一个革囊,打开拿出弓臂c弓弦装配好,连续两次弓开满月试了试力道,满意地点点头,又拿出一个箭菔,略略数了数箭支,背负在背上,固定好。 其余诸人都感觉到一丝紧张,不由得停下吃喝,默默看着李镝忙碌。 李镝将长袍前襟撩起掖在腰带上,原地跳了跳,感觉了一下身上各处是否绑缚妥当,眼角余光一瞥,发现大家都在看着他,于是解释道:“啊,这迎驾谷地理奇异,刀兵频生,此间的野兽大多暴戾嗜杀,不说豺狼虎豹,就是兔子c岩羊夜里被惊扰了也敢主动伤人,我这就出去走一遭,捡几个脾气躁的先杀了,震慑一下其余。” “哦”范成舆茫然应和着,看着李镝那张老实忠厚的脸,心下却想着他那句“捡几个脾气躁的先杀了”,觉得这位大理寺的官员能说出这等话来,着实不像个肯讲道理的。 弗伯从来没到过圣朝北疆,但想着天下的野兽大抵如此,若是在战场上吃过了人尸,就不怎么怕人了,没准儿还总想着来两口新鲜的尝尝。于是轻声问:“大郎,你把刺剑也取出来吧,有备无患。” 杜威c韩江两人骨子里还是农人,乡兵校阅也是在校场上呼喝摔打,长这么大,见过的野兽无非就是兔子c鹌鹑之流,何曾想过会遇到威胁性命的狠角色。人一紧张,饭也不吃了,慌慌张张地拿出班剑,左顾右盼起来。 李镝失笑道:“原来你们带的是班剑?!彩漆木条而已,有甚用处?不过,野兽怕火,断不会靠近”话音未落,但听一声呜咽,一团黑影从头顶山壁猛扑下来! 嘣~~~~弓弦响处,一只利箭射中黑影,强大的力道将之带偏,摔向大车外侧,未及黑影落地,弗伯抓起一块燃烧的木头扔了过去,李镝闪电般射出第二箭,又中黑影。 “看轮廓,可能是狼。”李镝原地不动,引弓半开,右手指缝同时夹着三支箭,盯着黑影落处的方位,轻声说。 弗伯接过范思远递上的刺剑,叹了口气:“咱俩去看看吧,若真是狼,咱们树个桩子,把它插上去。”斜睨了一眼惊恐不安的杜威c韩江,道:“你们守在这儿,哦,别拿着那木条儿了,捡两根结实点儿树枝也好。” 陈阿大愁眉苦脸地抱着鞭子,寻思着以自己抽得一手好响鞭的本事,或许也能抽翻一只或者几只野兽,反正都是畜生么。 范成舆抢上一步,伸手去拿弗伯的刺剑:“弗伯,我去,我也学过击剑的。”弗伯手一晃,避了开去,摇头道:“你不成,没见过血。比起你爹来,你差远了,你爹可是咳咳,不说了,反正后来他又成安分守己的商人了。” 李镝一直等到弗伯先走出几步,才绕过大车去查看究竟。 走得近了,借着月光可以看得很清楚,这突然袭来的东西绝对不是狼,体型纤细,四肢矫健,头长而狭窄,耳大下垂,看着像是狗,这时已然气绝。李镝仓猝之间所发两箭准头十分惊人,第一箭贯穿了它的胸部,第二箭则深入颅骨。 “这是什么玩意儿?”弗伯蹲下身子,用刺剑拨弄着这奇异的走兽。 李镝站在弗伯身后五六步的地方,持弓警戒,一边四面观望,一边回道:“这是细犬,肃慎人特有的猎狗,跑得飞快,平地里追杀野兔是轻而易举的。这种狗都是驯养的,从来没有野生的品种。” “它先前受了伤,啧啧,这么纤细的狗,挨了一矛,屁股都快被戳烂了,大概是见到有人,过来寻求庇护,没想到是自投死路。”弗伯起身往山崖上看看,却什么也看不清楚,“既然是驯养的,那就是跟人在一起了,可是又被人伤了,情况不大妙啊。” 李镝明白弗伯的意思,思忖一下,道:“或许不妨事,我们是朝廷的官差,办的是朝廷的差事,这里好歹临近圣朝祖庭,不会有什么大危险。” 弗伯一哂,道:“李大人,看情形再说吧,朝廷的威严草民自是信服,可这荒郊野外的,遇到些不懂敬服朝廷的蒙昧愚痴之徒,也是难免啊。” 血腥味终究还是吸引了一些夜行的野兽前来窥探。有一只甚至接近到距离弗伯不足三丈的地方,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充满了敌意。弗伯毫不在乎,转身慢吞吞地往回走,那野兽觉得有机可乘,蹑手蹑脚地向弗伯追去,李镝猛地一箭射来,顿时一声惨嚎撕裂夜色,那野兽带伤逃走了。这是李镝故意伤而不杀,任其逃去,惨嚎足以警示其他野兽了。 这一夜众人都没睡的踏实,篝火更是丝毫不敢稍减。迎驾谷的夜行猛兽远较其他地方的密集,彼此争斗也更为频繁激烈,搏斗嘶吼的声音彻夜不断,可以分辨出声音的猛兽中,出现了灰熊和老虎,甚至森林里才有的猞猁也曾在大车屏障附近闪现。 不过之后的几天,一行人很快就适应了危机四伏的暗夜,每夜一个时辰换个人照应篝火,其余人等睡的倒也憨实,因为在这样狭隘荒寂的峡谷里赶路,从精神到实在是太辛苦了。鉴于有限的固定露营地附近的树木被以往的旅人砍伐殆尽,他们昼间行进时就注意捡拾枯枝,从而大大减少了宿营的准备时间,为的仅仅是多睡那么一会儿。 同样在这几天里,李镝惊人的射艺着实让其余诸人大开眼界,尤其是第五天白昼的那次遇袭反击中,李镝一个人一张弓,表现出的射速c精准与耐力,使得一向不大瞧得起弓箭手的弗伯也大为赞叹: 那天中午,不知怎地,忽然一群蓝脸红鼻的山魈尖叫着从山壁上扑来。李镝一勾手就倒翻上车顶,一时间只听得弓弦声密如急雨,眨眼间三十支箭如蜂群般恶狠狠迎上山魈。等到杜威c韩江两人抽刀防卫,山魈们已如落叶般纷纷坠落,十七只山魈头颅分别中箭一至二支,死得不能再死了。 第八天,终于走出了迎驾谷,又见九丈宽的驿路,以及标志性的路旁白桦。回想这一路的惊心动魄,王氏不禁苦笑,悄悄扯着范成舆,道:“檀郎,北疆蛮荒凶险远胜传闻,可朝廷派来押解的差人偏生只有一个得用的,莫非皇上存了什么莫测心思,只是不好公然下手” 范成舆安慰地笑笑,应道:“不会这般麻烦,咱们那皇上才不耐烦作伪粉饰。不过,我们这一路上行在迎驾谷,空空寂寂,竟是唯一在途的,着实猜不透是怎么一回事。” 那边李镝也是十分挠头,坐在车上捧着大理寺发的小册子翻看不停。这册子虽有千般好处,北疆驿路地标c水源c驻军乃至季节性牧场,都有提点,可就是没有提示一路上会遇到什么风险,也没提到该做何等应对,仿佛圣朝早已夜不闭户c路不拾遗c海晏河清c天下大同一般。当年李镝读《广舆记》的时候,更在意的是西北商路诸般情况,没怎么用心记忆东北这边的记述,能够一眼识得细犬,也是仅仅是因为李镝本人十分喜欢犬类,对细犬的描述印象深刻罢了。 好在过了迎驾谷再向北行,尽皆平原,有痕迹分明的驿路导引方向,倒也不必担心迷失路途。遇到驿站还可寻求帮助。只是李镝心里也犯嘀咕:似乎此行北疆,自己统带的部下不仅稀少而且稀松,遇到紧要关头还不如自己顶用,犀利些的u qi也仅有两件,其中一件是犯官私藏,另一件是自家所有,这官儿,当得有点儿不是滋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龙驹千骑卷平岗(中) 白鹿原是北地第二大的草原,也是这一纬度仅有的稀树草原,虽名白鹿,其实这里成群结队出现的多是梅花鹿c马鹿和獐子,靠近滨海森林地带的往往又是驯鹿和狍子。白鹿原地广人稀,猛兽横行,古往今来总共也没见到过多少白鹿,更别说猎到过几只白鹿。 白鹿是《山经海纬·符瑞志》里载明了的北方上瑞之兽,本朝初年,太祖皇帝更是千真万确在白鹿原猎到过一只。当其时也,太祖皇帝大肆封赏留居肃慎祖庭的部落首领,巧巧地得了这么个祥瑞,诸部落首领愈发认定了这位打下了中原膏腴之地的大统领是天命所归。少不了的,史官郑重其事地记上一笔:“白鹿,王者明惠及下则至。吾皇定鼎天下,恩泽故里,祥瑞乃至也。” 中原人烟稠密,这一行人当中,除了李镝c弗伯见识广博以外,其他人从来没见过这等一眼望去天地之间唯有茂草的景象,甚至,除了护路白桦,看不到多少树木,眼前豁然开朗,心情也愉悦了几分。 范思哲更是兴奋:“这等大好草原,正该走马射猎!思齐,取你弹弓来!哥哥我有用!”旋即想到自己身量尚小,自己那黑色神驹却又十分高大,扼腕叹息:“英雄啊,你还在慢慢成长” 弗伯呵呵笑道:“倒是有你爷爷的几分气概。”顿了顿,又对李镝说道:“李大人,咱们得尽快弄两件称手的兵器了,前面还不知有什么危险等着呢,您别忘了那狗。” 李镝不无担忧地沉默良久,绞尽脑汁也没什么像样的对策。末了从靴筒里抽出一柄短刀,递给韩江,要他去砍一根适合的树枝来,把短刀绑上去做成短矛。至于杜威,暂时配备砍柴短斧一柄,不到紧急关头,倒还不需要他上阵。又砍了几根粗壮的树枝,稍加修整,作为护身棍棒,其余诸人都发了一根。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陈阿大深知远行最忌行止紊乱无序,即便心下惶恐,仍然控制每日行程,不贪远,不疾行,珍惜马力,呵护车辆,这时节可担不起任何差错。 弗伯毕竟年老体衰,剑术虽精,缓急之间却未必能尽展身手。于是弗伯这一路上不再避讳,不断督促范思远练习剑术,优先习练的都是凶狠的杀招。 许是生存压力激发了小伙子的潜力,范思远展现出非凡的悟性,对于技巧的掌握非常快速。考虑到未来可能遭遇的袭击者是兽类,都是惯于潜伏暴起的捕猎路数,因此范思远对下三路的攻击技巧尤其用心,争取做到跃起的是活的,落下来就死了。 习练了不到一天,弗伯对范思远赞道:“眼下这些技巧你已经掌握得很好了,剩下的就是多加练习,练习到你的肢体而不是脑子把这些技巧深深地记住。哦,这些技巧对付人类也是极其有效的,你没见杜威的样子么?他每次见你练习挑刺,都夹紧两腿。” 范思远想了想,鼓起勇气,道:“爷爷,我觉得这些似乎谈不上是什么技巧,来来去去就是刺c挑c抽这三样,倒是您说的,最短攻击距离是直线什么的,我觉得十分有道理,而且可以用到别的u qi上。” 弗伯呵呵笑着:“学而又思,甚善。然则技击之术,皆为前人历经百战相搏所悟;我辈习练之时当设身生死以对之境。挥剑千万,不如临敌一击,若是机缘巧合,不妨主动去找野兽试试,如何?” 范思远闻言虽然脸色都白了,但仍然坚定地点头应承。 李镝又摸出宝书小册子看了看,摇头叹息:这北疆的驿站设置十分蹊跷,每站之间的间隔起码是三天以上的路程,明明一路上大小湖泊众多,这又不是缺水的西域,不得不逐水落脚,何必搞得这般不便,驿站间距过远,驿路维护岂不十分麻烦。 探头去仔细看过路面,果然不如关内道路维护得好,虽然也撒过除草药剂,仍有不少野草孳生——嗯?看这野草长势生机勃勃,了无车痕蹄印,莫非有段时间没有维护了?况且一路上行来,居然没有遇到任何商旅,就是朝廷的驿传快马也不曾见过一匹,再联想到那天夜里在迎驾谷遇到的受伤猎犬,愈想心中愈是发慌,索性又爬到车顶去坐着,好歹便于及早发觉旷野中的异常情况。 杜威与韩江这两天也没少在一起嘀嘀咕咕。 韩江也不知是第几次抱怨了:“咱们是仪卫!就是样子货!咋能真刀实枪地拉出来做事呢?你瞧瞧咱们这身衣服,要是不值钱还好说,可偏偏花里胡哨的值几钱银子,没准儿北地蛮子没见识,以为咱俩是有钱人,专拣咱俩下手呢!” 杜威则是时不时摸着后腰上插着的斧子,很是遗憾斧柄的短小,总觉得若是遇到豺狼,不等到人家咬上自己,自己就绝对砍不到人家,这玩意儿插在腰间沉甸甸的,可作用只限于壮胆。不过杜威自忖当兵服役和该如此,就算遇到这等凶险也是份内事,怨不得旁人。 车顶上的李镝许是听到了韩江的抱怨,对杜威喊道:“你们没有别的衣裳么?还是换了吧,这身仪卫的服饰虽然威风,可是穿了这么些天,脏且不说,实在招人注目。” 韩江歉意地笑了一下,道:“回李大人的话,小的们贫寒,平日里只穿得起公家发的衣服。” 范成舆在另一辆厢车里听了,忙道:“不妨事,我这里还有几件衣服,只是洗的旧了,若不嫌弃,尽管拿去更换便是。” 李镝也是刚刚做官就出了京城,俸禄是多少都不清楚,行囊大为羞涩,有心援手,无奈仅带有一套换洗衣物,闻言不禁松了口气。韩江c杜威诚惶诚恐地感谢,却也没有推迟,实在是这一身“锦绣”实在扎眼。 说起来,这几日范成舆的心思是十分复杂的,一方面身为罪人,言行必须低调,免得为妻儿招祸;可另一方面,他深知行到此处,周遭情势十分不妙,人手有限的前提下,须得表现出堪用的实力来——问题在于,范大人最大的实力在于烂熟经史子集,显然此时等同屠龙之技。 如此提心吊胆地走了两日,却什么古怪也没有遇到,众人却愈发焦虑起来,即便幼小如范思齐,也知道“事物反常必为妖”的道理,驿路上这些日子连个鬼影子也没得见,且不说北疆前往关内的行人不见踪影,身后同样不见出关的商旅——往年这时节前往北疆收买老参c皮毛的商人络绎不绝,现如今却天地之间只余这一行数人一般。 陈阿大虽然从未到过北疆,但久在身处车行这样人流混杂c消息灵通的地方,日常却也听人谈起过北疆商旅行止的种种逸闻趣事。隐约记得上次北疆商途遮断的缘由: 十五年前,室韦诸部中的一支,受到罗刹武装移民的压迫,离开祖居的斡难河畔南下避祸,竟然长驱千余里,一路阴差阳错地晃荡到了金山直隶才被发现;颇具悲剧色彩的是,这支室韦部落并不知道向南走一年半的时间c直到大海的土地都是属于肃慎人的圣朝;他们的迁徙路线是如此奇葩,以至于从来没有遇到过人烟,所以他们还以为自己发现了一片新的草原——时任金山直隶总督纳布素,对于白鹿原上突兀出现的这支流亡部落毫无怜悯之心,相反的是,他惊恐于不管这帮天杀的牧民是怎么来的,若是这四千多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真北关从而扰动京师,他的脑袋就保不住了!于是金山直隶征发了治下各部民兵七千多人,加上直隶总督掌握的三千驻防骑兵,遮断南北各处要隘,随后以众击寡直杀得这个室韦部落人头滚滚,只剩八岁至十一岁的儿童,分给各个出兵的部落当做奴隶。 陈阿大越想越觉得这世上的事儿最是玄妙,没准儿十五年后又一轮回,重演旧戏了呢。遇上野蛮的民兵可就不好说了,万一就此被劫杀,除了无言的天地,乱叫的禽兽,谁又知道呢? “哎哎哎,李大人,大事不好,我知道怎么回事了!”陈阿大一蹦多高,在车辕上急得嗷嗷叫。受他这一吓,干脆停了大车,众人都围上来听陈阿大分说清楚。 听完之后,范成舆皱皱眉,李镝咧咧嘴,都觉得陈阿大的想法虽然不是凭空而生,但这样惊人的巧合再次发生是十分荒谬的事。不过也觉得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重大变故,只是凑巧与他们错开了,不然没道理他们前后都没有旅人出现。 若说为何会这般凑巧,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一行人都是第一次出关北行,只敢规规矩矩沿着驿路走,而所有的变故都不是发生在驿路附近。 为今之计,还是不要轻易离开驿路的好,还有一天的路程就到柳叶堡了,那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军堡,战时可驻守五百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龙驹千骑卷平岗(下) 临近傍晚的时候,一部厢车左侧的轮毂出了问题,众人提心吊胆地看着那个轮子七扭八歪地坚持着,惟恐它忽然就脱离车轴自寻前程去也。 虽然无人责怪陈阿大对车辆照顾不周,但是陈阿大还是觉得这是自己的过错,絮絮叨叨地委屈着:“上好的老榆木轮毂呢,年初才配好的,不该开裂啊,咋回事呢?” 行进速度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此时李镝显现出了长年奔波江湖历练出的沉稳与机智,他亲自查验过轮毂的损失状况,与陈阿大商议了一下,将后续的一天路程拆成两天路程,同时将厢车所载物品转移到其他两辆车上,如此可以让车队可以支撑到柳叶堡,等到了柳叶堡自然可以对轮毂进行修理。 次日早饭过后,尚未收拾完毕,范思哲正拿着娘亲的梳子给他的大黑马梳理鬃毛,忽然大黑马烦躁地打起响鼻,不安地原地踏动起来,任范思哲如何抚慰都安静不下来。 李镝注意到马匹的异象,略一皱眉,利落地又翻上车顶瞭望去了,只不过这次刚上去就又跳了下来,脸色都变了:“骑兵!大队骑兵!正西方向,冲我们来了!” 三辆车赶到路边白桦旁,用绳子与白桦绑缚,连作一排;挽马都是寻常货色,为防受了惊吓乱走,陈阿大将三匹挽马卸下,连同范思哲那匹黑马,拴在车后;女人孩子赶紧都上了厢车躲着,男人们持了简陋的u qi站在车前迎候。 等他们忙活完,一队不下百骑的骑兵已经轰轰隆隆地奔到了近处。 此时可以看清,显然这队骑兵不是朝廷的正规军,而是附近部落的牧民组成的民兵,甚至除了一杆雄鹿大纛再无旗号,更谈不上顶盔贯甲,穿的无非麻衣皮袍,所持兵刃也是五花八门。 弗伯尚有余裕对陈阿大打趣道:“坏了,说什么来什么,你最怕的民兵来了!” 陈阿大哭丧着脸,两股战战,没有理会弗伯的调侃。 这队民兵也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车队,分出大约二三十骑过来探看。当先是个样子粗鲁的大胡子蛮汉,或许是炫耀马术,径直放马冲过来,险险就要撞上范成舆才一带缰绳兜转开去,马的鼻息都喷到了范成舆脸上。 范成舆养气的工夫不是乱说的,当真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手里横持的木棍也是纹丝不动,仿佛早就算定不会被马撞上一样。 那蛮汉回头一看范成舆的样子居然如此气定神闲,嘿嘿一笑,张口就是流利的汉话:“不是吓你哈,俺这马儿跑发了性子,就爱调皮,该打该打。”说着用鞭子轻轻搔了搔马屁股,换来马尾一记猛扫。 范成舆正视马上的汉子,目光平和而专注,道:“不妨事,再近些它才会吃苦头。”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粗糙的木棍,比划了一下,莽汉看得明白,这一下是要戳马的眼睛,即便戳不中,马也会受惊,真正会吃苦头的是马上的骑手。 莽汉跳下马,哈哈一笑,道:“不要见怪,俺查木兰人粗心善,没有恶意的。这位大兄想必是商队头领了,却要得罪了,这几天柳叶堡到真北关之间封禁,俺们雄鹿部落要抢亲呢。哎呀,这抢亲虽然过于热闹一些,但也还是办喜事啊,办喜事要买好多东西的,你们有什么都卖给俺们好了,然后一起参加婚礼,婚礼完了再走!” 范成舆轻咳了一声,道:“呃,这个,我们不是商队,乃是朝廷发往墨尔根的”说着闪身站到李镝身后,“这位李大人才是我们一行人的主脑,一切听李大人的吩咐。” 李镝听到抢亲就直皱眉,不管天南地北,抢亲这种事好像都挺普遍的,而且还分好几种情况:一种是男女私定终身,但下聘时女方父母不同意,这时,姑娘小伙便串通好,让男方纠集几个好朋友来抢亲,这种抢亲因为“里应外合”的缘故,突然而隐蔽,最易成功;二是女方本已订亲,中途变心毁约,男方于是也不理论,趁姑娘落单的时候扛起来就跑,回家关门就行礼成亲;三是姑娘有了自己的意中人,而父母又硬要为姑娘选定其他女婿(很多部落制的地区,将自家女儿待价而沽十分常见,并不理会姑娘的想法),于是两个“准女婿”之间就会发生抢亲争斗,只是这种抢亲的过程可就说不准了,有可能是姑娘拉着意中人跑到没人的地方野合一夜,告诉女方家里生米已成熟饭,然后避开另一准女婿的追索满一个月即可——也可能是最终导致两个部落刀兵相见大打出手,损失几十条人命也不罕见,眼下这阵势显然属于后者。 “公务在身,不敢耽误,这杯喜酒叨扰不上了。”李镝亮了亮腰牌,又掏出通关文书晃了晃。 查木兰压根儿不理会李镝的说话,大手一挥,道:“俺雄鹿部落可是圣朝后族!一向尊贵无比,几十年都没值得抢亲的了,这一遭凡是遇上的,都是客!俺代俺家小主人留客,那是留也得留,不留也得留!来呀,帮尊贵的客人们套上大车,先观战,然后咱们回去喝酒!” 于是,这帮意外的宾客就被强拉着陪在大队骑兵边上等着看抢亲大战了。 李镝又惊又怒,可也不敢在这荒郊野外惹恼了这帮不可理喻的蛮子,因为,这些蛮子来自雄鹿部落。 雄鹿部落作为肃慎人最重要的族群之一,是圣朝皇后人选的唯一来源地,也是众多圣朝达官显贵的联姻对象,更是唯一在贵族阶层整体始终保持肃慎人最原始习俗和生活方式的部落,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肃慎人独立民族性得以避免被汉人同化的最后保障。在圣朝治下,雄鹿部落上上下下六万多部众有着为数众多c花样百出的特权,其中最令人深恶痛绝的就是“不死之赦”——雄鹿部落的贵族成员,除了谋逆罪无可恕,就是shā rén也不会被处以死刑,所以若是这些蛮子真的乱来,最大的惩罚也只是剥夺贵族身份,在部落里服苦役三年(雄鹿部落获得众多特权的代价就是永世不得离开白鹿原,故而服刑也是就地解决)。 “查木兰兄弟,雄鹿部落地位特殊,多少人巴结还来不及,怎么还有抢亲一说?莫非女家索取彩礼过甚,雄鹿部落也承受不起么?看这阵仗,抢亲的是位了不得的贵人吧?”范成舆见一时不得脱身,不欲李镝与雄鹿部落闹得僵硬,索性关注起眼前的抢亲大战来。 查木兰神情严肃了许多,道:“无关彩礼,金矿俺们都有好几座,河里的砂金更是多得闪瞎人的眼,实在是我家小主人下手晚了,等俺们提亲的时候,人家都筹备婚礼了,啧啧,说不得,爷们儿的爱情有时候也只能靠抢的!”说到此处,神情又转倨傲,“我家小主人,就是雄鹿部落第三顺位的继承人,塔塔大人!” 范成舆虽然对圣朝重要人物知之甚详,但还没顾及到一个第三顺位继承人的情况,对这个“塔塔大人”实在是闻所未闻,不过神情一点儿也不茫然,很是配合地做出仰慕已久状。 谁知查木兰嘿嘿一笑,道:“你这人不实在,到现在还没告诉俺你叫啥名字。还有,俺查木兰不止人粗心善,而且人粗心细——塔塔大人才十二岁,你不要不认识还装作听说过的样子。” 范成舆在朝堂上历练出的镇静工夫那是相当了得,无故如之而不怒,猝然临之而不惊,区区调侃有如清风拂面,根本不当回事儿。 “在下范成舆,字子轩,前礼部侍郎,今年本命年啊,运气不是一般的差,赶巧皇上脾气不顺,让我去墨尔根凉快凉快。” “礼部哇!俺老熟悉了!年年给俺们部落发金花银的,可不就是你们么!你们也老有钱了吧!别人都是一年到头算计咋样挣银子,你们可好,年年换着花样往外发银子!”查木兰小眼睛放光,好似见了亲人一般。 “银子,其实都是户部拨转来的,我们礼部就是过过手,负责分发,还不敢截留一星半点儿,其实我们礼部是出名的清水衙门。”范成舆家财丰厚,不过那些钱财宅地都在关中老家,在京城的日子主要还是依靠俸禄过活,手头其实并不阔绰。 查木兰又是嘿嘿一笑,道:“你这人果然不老实!和声署是你们礼部管的吧?本司胡同的几个都是和声署打理的吧?那地方收费老贵了!姑娘的手都摸不着一下,进门就是一钱银子,只收银子,制钱都不正眼看一下!有一年俺领的金花银,可都花在那里了,你们礼部的人都狡猾,左手发银子,右手又骗俺们乖乖送还给你们。” 和声署亦即前朝的教坊司,作为礼部的一个必要衙门,管理宫廷乐舞的教习和演出事宜固然是其本分,掌管官营高端妓院可也是他们的重要职责。 不要觉得礼部管理妓院是件滑稽讽刺的事情,恰恰相反,这正是礼部能位居六部之首的决定性因素: 须知这些官营妓院接待的客人都是这个庞大帝国的官c绅c士c商等有权有钱的统治阶层,礼部和声署调教出来的姑娘们都不是以色娱人的花瓶,单以识字率来看,是圣朝绝无仅有的没有文盲的职业群体,她们个个都肩负搜集情报的任务,正是通过她们的浅吟低唱c长袖曼舞c枕边呢喃,使得圣朝有效地掌握着核心阶层的所思所为,使得这个少数民族建立的皇朝能够用散漫多样的管理模式管理着历史传承迥异的各个地区,使得中土第一次实现了异彩纷呈的大一统。 “本司胡同,仅仅路过,没钱啊”范成舆的神思也跟着恍惚了那么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白鹿夕照啸苍狼(上) 又一队民兵策马过来,为首者是个邋遢汉子,也是说汉语的,对查木兰道:“查木兰,为啥咱们把战场选在驿路边上?有树挡着呢,咋冲锋啊?” “你懂啥,这是计谋!谁让你先冲了?!你看看,咱们这占位,多好!对手冲过防护林的时候,马速必然降低,而咱们呢,这段距离正好能将马速提到最高,一家伙上去就将那帮鸡崽子全剁翻!”查木兰一副挥斥方遒的姿态,说得口沫横飞。 “哦,是哦!有道理!查木兰,你真是咱们雄鹿群里的狐狸啊!” “滚!!” “查木兰兄弟深通兵法啊。”范成舆听了查木兰的一番话,也觉得这人倒真是人粗心细,李镝c弗伯虽未吭声,心里却高看了他几分。 谁知查木兰回道:“咳,俺乱说逗他们玩儿呢,俺们和彆雉部落的地盘就是以这条驿路划分东西的,不在这儿等着还能去哪儿?”说着,查木兰抬头眯着眼儿看看太阳的高度,自言自语道:“哎,塔塔大人差不多醒酒了,再等会儿就该来观战了” 范成舆忽然想起一个疑问,忙问道:“查木兰兄弟,我有个不明白的事却要请教。贵部是如何遮断行人的?这几天路上只有我等,再见不到旁人,害的我等疑神疑鬼好久。” “哦,我们担心彆雉部落去找皇帝告状嘛,就派信使去真北关送牌子,要求行使‘雄鹿左角’特权,禁绝真北关往来。至于你们没遇到我们的信使,一定是他在你们离开真北关的时候恰好到了真北关,错开了。哈哈,在白鹿原,也只有你们这些汉人才会老老实实沿着驿路来往,俺们都是撒开马蹄任意往来的,哪儿都是路!” 查木兰说的其实与实情并不相符。实际上,雄鹿部落的信使早于范家到达真北关,只是范家的流放有着另一重深层的意义,也不会干扰雄鹿部落抢亲,所以被悄悄放行了,否则怎么可能只有范家这几号人在那一天出关。 而查木兰所说的“雄鹿左角”特权,是立国之初就由皇室确定授予雄鹿部落的一个经济特权,内容为:雄鹿部落有权在一年当中选择一个月,在这个月内完全独占北疆与中原的贸易机会,皇室应给予一切合理的支持,保证雄鹿部落的利益能够实现。 肃慎人立国之初,还不算见过大世面,在皇室看来,北疆与中原的贸易就是皮毛参茸之类,利益再大能大到哪儿去,而皇室拥有中原花花世界,不在乎这点儿恩赐。起初也的确是这样,雄鹿部落使出吃奶的劲儿也不能在这一个月里卖出多少皮毛,于是气急败坏之下禁绝真北关往来这种匪夷所思的排他性要求也敢提出来,而皇室也敢毫不含糊地答应。 只是后来雄鹿部落吸纳了一些汉人,一夜间发现自己身边原来处处都是可以换钱的宝贝,于是金矿开采了,于是珍珠开采了,于是巨木开采了,于是羊毛变成毡毯了,金银滚滚而来,这时候的左角特权变得不像是个好事了。 好在雄鹿部落当时的首领接受了汉人幕僚的指点,主动纳税——这一纳税行为的意义极为深远,它不仅弥合了因为巨额财富的出现而变得暧昧的皇族与后族关系,更丰富了圣朝课税对象和税源的构成,使得圣朝得以超越历代王朝,成为税制最完善的朝代,也是税种最少但财政收入最多的朝代。 李镝偷偷翻了翻小册子,很失望地并没有找到关于“塔塔大人”的只言片语,可见在朝廷眼里这还不是个眼下就需要在意的人物。 迫于对行程多变的担忧,他忍不住问道:“查木兰兄弟,不知你们抢亲交手大约用时几何?婚礼是否订了日子?我们可还要赶路呢,再说我们的大车轮子有毛病,须得及时修理。” “唔,你那大车有啥稀罕的,又不适合北疆地理,回头我送几辆给你就是了。至于抢亲么,快的话,只要各死一半人就差不多了,俺们肃慎人丁稀少,皇帝说过了的,不许厮杀太过,哎呀,近几十年又出了禁令,再大的仇都不许灭族,最多罚做奴隶——俺带了四百人过来,咋说都够冲杀三四个来回的。” “冲杀三四个来回应该挺快的吧?”李镝对作战全无经验,还是没明白要耗时多久,猛然一激灵:死一半人?!各地抢亲固然少不了动粗,大抵都是拳脚往来,似这般拉开阵仗骑兵对冲,已经很是大场面了,竟然还要死这么多人? 看到这些关内来的汉人一脸震惊,查木兰淡淡一笑,语气也多了丝无奈:“咋啦?觉得俺们都是蛮子?其实俺也觉得抢亲这么美的事儿,死多了人总归不好,若是俺查木兰看上哪家闺女,一挽袖子自个儿打shàng én去,谁跟俺抢就捶谁!可是贵人们抢亲,场面小了怎么能撑得起面子呢” 忽然一阵欢呼传来,雄鹿部落的民兵纷纷下马跪地。查木兰咋咋呼呼地跑了过去,显见是传说中的塔塔大人终于现身了。远远望去看不真切,只见多了几面雄鹿旗帜,与先前所见民兵们所持旗帜略有不同,是镶了白边的。 又过了一会儿,查木兰跑过来说,塔塔大人邀请他们过去。李镝出面拒绝了,一则此间尚有女眷,二则待会儿还有厮杀,凑那么近做什么,万一对方打着“擒贼先擒王”的主意呢? 于是查木兰又跑了回去,片刻之后,旗帜移动,竟是塔塔大人主动过来了,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想的,似乎对这意外出现的汉人很有兴趣。 待得近了,看清塔塔大人的模样,任是大家闺秀做派的王氏也在车里惊呼出声,实在是这塔塔大人的形象非同寻常:塔塔年约十五(前文有述,实为十二岁),红光满面,一双浓密的眉毛斜飞入鬓,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算得相貌堂堂;塔塔的体型十分惊人,身高约有六尺(本书一尺合今355),肩宽背厚,肌肉发达,撑得锦袍胀鼓鼓的。与之相应的,塔塔的坐骑也不一般,一身缎子般亮滑的纯黑短毛,高近五尺,体型庞大,怕是不下千五百斤重(本书一斤合今5968g),四蹄带有长长的白色细毛,竟是一匹中原罕见的夏尔马,这种马虽然反应不够机敏,也难以急速冲刺,但极善负重挽曳,寻常人就是身着全身重甲,持有丈八长槊也不会累着它。 塔塔壮汉大马,望之仿佛巨人。 “我的仆人告诉我,有远方的客人从我的骑士看不到的神秘路径来到白鹿原,恰巧赶上我向海霍娜(意为“百灵鸟”)展示决心和爱意的日子,这不能不说是天神的启示与赐福,请允许我向尊贵的客人们表示深深的谢意。”塔塔在马上抚胸致意,他的声音低沉有力,说的汉语带有京城口音。 肃慎人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就有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字,但肃慎文字是一种流传地域局限于北疆的拼音文字,原本只有六个元音字母,二十二个辅音字母,词汇量其实并不丰富,入主中原之后另外创制了十个专门拼写汉语借词的特殊字母,仍然不敷使用,所以为了交流方便,肃慎贵族很少有不会汉语的。 范成舆等人也按照肃慎人的礼节,抚胸回礼。 塔塔看了看驿路那一边的远处,空旷的原野上,看不到彆雉部落的人影,于是略带不屑地笑道:“彆雉部落的勇气我是一向钦佩的,只是他们常常迟到的习惯实在不够好。”转头看到范成舆等人丝毫没有松懈,手中都持有器械,不由得失笑道:“怎的?你们这是防范强盗么?” 李镝跨前一步,正容行礼,道:“塔塔大人,下官乃大理寺笔帖式李镝,见过大人。我等执行朝廷公务,委实耽搁不起,若是失期误事,下官吃罪不起。” 塔塔皱了皱眉,有点儿不高兴:“说的是什么意思嘛,好像我请你喝喜酒还是坑害你一般。” 这时查木兰接过话头:“大人,这位李大人方才的确说过有公务要执行的,不过,他们的大车出了毛病,我方才看过了,走不了半日就得散碎,那时进退两难岂不糟糕。” 李镝也知大车轮毂耐不得久,却不知到底能撑到几时,听了查木兰这话,心头不免惴惴,有些踟蹰起来。 “大人!彆雉部落的人来了!”这是一个民兵策马过来,用肃慎语报告。 原来说话间,彆雉部落的民兵也已抵达,而且马速很快,以至于雄鹿部落的民兵不得不来打断塔塔对话的兴致,免得准备不及吃亏。 塔塔一见对头来了,大喜,回头对李镝道:“你且等着,彆雉部落的母鸡们终于出窝了,我去去就来!”一带缰绳,胯下大马人立而起,前蹄重重砸在地上,轰地一声闷响。 “跟我冲!”塔塔抽出马鞍旁的弯刀,绕过范家的大车,第一个冲上了驿路。 一时间雄鹿部落这边儿所有人都傻眼了:先前查木兰不是说了么,计谋是这样的,等着对头穿过护路林后,减速,然后咱们正好是高速,然后就是胜利眼下似乎不对头了啊! 查木兰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吼:“奶奶的!都跟着冲啊!”擎刀在手,狠命踢着马腹,努力追赶塔塔。 等着一帮乱糟糟的雄鹿民兵穿过林带跟上塔塔,尚未来得及整顿队形,彆雉部落的民兵已经雷霆万钧地杀到眼前了! 彆雉部落的民兵都认得巨灵神般的塔塔,没人肯正面对上他,纷纷绕过他袭向雄鹿民兵,塔塔的坐骑体重过大,转弯不甚灵便,竟是一个对手也没沾边,气得他哇哇大叫。 彆雉民兵高速冲击之下,仍能保持良好队形,整支马队并未正面冲击雄鹿民兵,而是划了个弧线,将打击的重点放在雄鹿民兵更为散乱的左翼。 两军相接的刹那,雄鹿民兵猬集成一个个散乱小团,提不起马速跑不开身,零乱的反击面对一柄接一柄呼啸而至的彆雉弯刀根本无从抵挡,有人或许能挡住一刀两刀,但第三刀就挡不住了,单薄的麻衣皮袍仅能蔽体,一照面便有许多肢体头颅与鲜血四处飞溅,几十人被砍落马下,伤者一时未死,却被慌乱的马匹连连践踏,惨叫不了几声便被踩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一击得手的彆雉民兵掠过雄鹿民兵外围,兜转一个圈子再次杀回。查木兰见着一片刀光袭来,急得灵魂出窍,怪叫连连:“保护塔塔大人!哎呦,你他娘的别乱撞,分散!分散!” 范成舆等人隔着林带和驿路观看,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雄鹿部落来势汹汹,谁料情势急转直下,上来便吃了个大亏。几个人都觉得这位塔塔大人年少气盛,有勇无谋。又觉得肃慎人的悍勇敢战的确名不虚传,区区抢亲也搞得如此血腥,似这般做法,尚武精神自然不会削弱,可族内争斗动辄生死搏杀,也导致人口数量一直徘徊不前。 散开的雄鹿民兵有的向塔塔靠拢,有的却退回到驿路上,更显纷乱。彆雉民兵瞅准机会,接连以优势兵力兜住三小股雄鹿民兵,毫不留情地尽数砍落马下,伤者纵马踩死,至此雄鹿民兵已然损失了将近四分之一了,而彆雉民兵不过阵亡人,实力对比严重失衡。 彆雉民兵中有一个刀马娴熟的锦衣中年汉子,正是此番与塔塔争婚的对头,彆雉部落的首领,固山。此时固山觉得局势有利,不由得有些得意,吩咐部众道:“真是高估了这帮傻狍子!别伤了塔塔,用套马索。” 塔塔见一帮彆雉民兵分散围了上来,不怀好意地甩着套马索,立即明白了固山的打算。对他来说,抢亲失败可以接受,若是抢亲不成反被活捉,那就是奇耻大辱了,不行,必须得逃!可恨这夏尔虽然马力大无穷,可就是跑不快,即便催得火急,它也只能轰轰隆隆地维持小碎步慢跑。 慌不择路的塔塔撤向驿路林带,一眼望见范成舆等人的车辆,想着这联接一处的大车或可将彆雉民兵阻上一阻,于是立即狠拉缰绳,转向冲了过去。 这下范成舆他们可是傻眼了,也急眼了!这是怎么说的?!这不是殃及池鱼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白鹿夕照啸苍狼(中) 最急的还是李镝,虽然这一行人当中没有他的亲戚朋友,可这一行人的安危关系到他的前程乃至性命,要命的是,以他这种刚入流的低级官员,此行也没有什么旗帜彰显官差身份,这帮土鳖部落民兵哪懂得回避,一个个大呼小叫地直接扑上来,到底要不要射翻几个呢?! 弗伯倒是镇定,道:“无妨,马是通人性的,懂得趋利避害,如果没有蒙上眼睛,不会直愣愣地往我们这里撞。”说是这么说,却伸手抢过韩江手里的简易长矛,防备万一。 万一还是发生了。 杀得已经眼红的彆雉民兵显然没有忽略横作一排的三辆大车,将这帮醒目的汉人装束的旅人当作是和雄鹿部落一伙的,一个头目模样的家伙吆喝了几声,立即便分出十几骑过来准备干掉他们。 李镝看出了彆雉民兵眼中的浓厚杀意,心中再不犹豫,当即开弓放箭,直取当先一骑。 这一箭快得根本没让那个民兵有所反应,弹指即至,长箭是如此的强劲有力,噗嗤一声射穿了他的右大腿,又射穿了坚韧的牛皮鞍鞯,最后狭长锐利的三棱箭镞深深地扎进了马腹。 战马受此重创当即乱蹦乱跳,唬得跟随其后的民兵纷纷避让,可怜伤马背上的伤兵,伤处哪经得起这般折腾,早疼的晕死过去,犹自被癫狂的战马甩来甩去。李镝既然出手,自然没有留情的道理,接二连三地射伤企图靠近的彆雉战马,彻底扰乱了彆雉民兵的攻击。 肃慎人抢亲殴斗虽然凶狠,却并不许使用弓箭c长矛之类的u qi,也不许使用盾牌c皮甲等护具,见到李镝使用弓箭的彆雉民兵不明情由,只以为雄鹿部落违反了传统,纷纷愤懑地吼叫,散开队形向车队包抄过来,一时倒放过了慢慢奔逃的塔塔。 李镝的箭支毕竟有限,只能优先消灭正面袭来的最具威胁的目标,却是无法兼顾背后。弗伯赶紧招呼其余诸人防备彆雉民兵从背后偷袭,奈何手中再无弓箭,只能眼睁睁看着杀气腾腾的彆雉民兵靠近,手中攥着粗陋的兵器,心中一片冰凉。 固山,肃慎八部之彆雉部当代世袭首领,年已四旬,典型的肃慎人形貌:国字脸,短粗浓眉,小眼睛,单眼皮,高颧骨,颌下蓄有长须,但不留唇髭。一身锦袍倒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胜在厚实耐磨而已。 固山眼下已拥有十四个妻子,但他并不介意再多一个,反正到了他这个地位,婚姻已经与两情相悦没有丝毫关系,只是加强势力之间利益联系的方式之一。更何况,这次他要迎娶的鳇鲨部海霍娜,若不是贵为鳇鲨部首领唯一的女儿,且天赋异禀,单凭她那八岁的幼稚齿龄,固山甚至没兴趣多看一眼。 不管婚姻无爱也好,待嫁妻子年幼稚嫩也好,这都不等于说固山不介意有人搅局与他争抢妻子。虽然,固山很清楚地知道,塔塔那个小子,脑子里塞满了肌肉和英雄史诗,根本不懂什么叫权谋与政治,或许,也不懂什么是爱情,否则他干嘛喜欢一个八岁的黄毛丫头?换个人就绝对不会掺和进这种婚事里来,就算固山是即将咽气的糟老头子,而海霍娜还在襁褓,也不能掺和进来,这与道义无关,仅与利益有关。 塔塔有时候还是有点儿小聪明的,起码他还知道用抢亲这种固有民族传统来挑战固山,逼着固山按照规矩来应对,否则以他们之间悬殊的地位差距,随随便便就得被固山欺负死,还不会有人同情他。 固山很生气,他也看见了那帮汉人使用弓箭,即便那个弓手到现在为止还没伤害人命,但他迫于传统压力耐着性子陪塔塔这个小崽子玩什么抢亲游戏,已经很是不痛快了,刚才这一分神,发现塔塔逃得远了——说来滑稽,在这两条林带一条驿路上兜圈圈儿逃逃追追的,塔塔那匹慢吞吞的马反而因为速度慢而容易转换方向,加之林带之间难以施展套马索,竟是屡屡让他逃了。 固山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先去把那几个汉人砍了!傻狍子闭关封路之后还能到这儿的,不是塔塔的狐朋狗友,就是走私商人,胆敢违反传统的肯定不是啥好鸟,统统砍了!”在固山眼中,汉人总是低于肃慎人的,擅杀几个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同样也是留守北疆的肃慎四部的固有认识。 随着固山的命令,又有足足一百多民兵加入围攻车队的行列,这样的兵力数量已经使得彆雉民兵不再畏惧李镝的威胁,除非他立地化作千手观音,否则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时射倒所有人,胆气豪壮的彆雉民兵只是一个冲锋便到了大车旁边。 一时间四面蹄声雷动,刀光森森,令人只觉断无生理,陈阿大肝胆俱裂,惨叫一声,转身钻到马车底下。 “弗伯,剑!”忽然厢车的蔽尘帘掀开,王氏吃力地递出一柄大剑,正是真北关王恕所赠的查理曼之剑。 弗伯大喜,怎么早先把它给忘了?! 其实有件事当初弗伯是没说实话的,这柄查理曼之剑所用的陨铁,材质十分优良,说它“陆断牛马,水击鸿鹄”是夸张了些,但随便劈开板甲是毫无问题的,双手大剑的式样使得它拥有了对付骑兵的能力,尤其是在善于使用它的人手里,堪称凶器。 弗伯双手握住剑柄,剑尖拖在地上,迎着当先一名骑兵抢上几步,力贯腰背,吐气开声,猛地自右下向左上挥出一剑!但见白光一闪,硕大的马头便飞舞在空中,鲜血如喷泉涌出,不待无头的马匹倒下,弗伯大剑一横,顺势回带,将马上的民兵拍得倒飞出去,那倒霉的家伙还在空中便已大口喷血,眼见着是重伤了。 弗伯毫不停留,横移几步对上另一名民兵,大剑横扫,将马的两条前腿斩断,马上的民兵慌忙甩蹬跳落,又是还在空中便被弗伯一剑拍飞,一路吐血;弗伯左转半圈,长剑用力直刺,正中另一匹马上民兵的弯刀,将之连人带刀推下马来,依旧吐血;再一转身,大剑划了个半圆,险之又险地将两名民兵的弯刀打飞,这两位倒是没吐血,虎口迸裂了。 罗兰双手长剑是罗兰大陆步战骑士最为钟爱的u qi,它或许不适合东方式的大规模作战,但在小规模战斗中却是犀利异常,甚至,一个人一柄剑在有效攻击范围内可以抗衡六名骑兵。 然而弗伯毕竟是七旬老者,体力已衰,声势惊人的几剑过后,脚步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彆雉民兵刚刚吓得纷纷勒骑退避,忽见弗伯颓态,立即又围了上来,却不再傻乎乎地直冲,而是四面骚扰招引,避开无法招架的大剑攻击范围,试图让弗伯在疲于应付中自我崩溃,这是将弗伯当做了猎物来对待。 固山起初没太关注这几个汉人的下场,他正忙着部署部众分头围捕狡猾的塔塔。偶一偏头,发现自己的一众部属猴子般咋咋呼呼地围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白胡子老头,却似有忌惮,不敢攻击,进一步退两步,有如儿戏。 固山大怒:今天就没一件开心的事情!这帮蠢货,这时候还玩什么玩?! 固山一夹马腹,右手高高擎起弯刀向弗伯冲去,他要亲手砍了这个老杂毛。 固山虽然不在意,但并没有想过要从背后偷袭弗伯,只是他冲近的时候恰巧弗伯转身背对着他——范思远不知道这是个巧合,即使是巧合也改变不了弗伯背后被偷袭的事实,于是他动了。 范思远疾进三步,抢到弗伯身后,再跨出一大步,左箭右弓,扎扎实实地用弓箭步稳住下盘,右臂用力向斜上方前刺,嗤地一声,正中固山小腹。 固山看到了这个少年试图来阻挡他,但他认为自己的马会撞飞他; 固山看到了这个少年第四步已经站到了他坐骑的左侧,身姿伏低,这正是他的攻击死角; 固山看到了这个少年一往无前刺出的那一剑,他甚至来不及拨转马头遮挡; 固山看到了这个少年一剑洞穿了自己的小腹,左手去挡,却晚了一拍,于是死死抓住那剑; 范思远右腿挺直,身子后倾,重心由右腿转回两腿之间,手腕一翻,从固山手里抽回刺剑; 范思远趁着敌人的马匹收势不住仍在前行,剑尖一挑,轻易地就让敌人的胸膛主动撞上刺剑; 固山大吼一声,就剧烈地呛咳起来,口腔里喷出大量鲜血混杂的泡沫,他的肺被刺穿了,而此前范思远那一剑已经刺伤了他的左肾,左腰传来的难以言喻的剧烈疼痛不仅使得固山半个身子都麻木起来,更使得他几乎失去力气。固山挣扎着将右手的刀交到左手,他要在死前劈了这个小子! 范思远原地下蹲,用力踏地起跳,刺剑弧光一闪,横掠过固山的脖子,于是固山咕咕噜噜的呛咳停止了,一股血柱汹涌地冲开他的喉咙,暴雨般四处喷洒。 所有目睹此景的彆雉民兵如同石化一般,呆住了。 固山想说,但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恨恨地盯着范思远,心头犹有困惑:塔塔背后是谁在主导?杀我又图谋的什么呢 噗通一声,固山的尸体跌落马下。仿佛被这声闷响惊醒,彆雉民兵们呼啦啦地翻身下马,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此时shā rén凶手范思远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只记得那个彆雉锦衣汉子高高坐在马上,一脸狰狞地对着自己举起弯刀,不知怎的忽然就见锦衣汉子胸腹间出现两个血洞,喉咙也突然爆开,血柱喷起几尺高。然后彆雉民兵就都傻了,跳下马跪在地上大哭。 直到塔塔雄壮的身形挡住了范思远的视线,他才从梦游般的状态回转过来——毫无疑问,范思远shā rén了,他眨眼间就杀了彆雉部落的固山首领,肃慎八部今年就此突兀地少了一个部族首领。 塔塔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反复打量着范思远。他很难想象这个比自己年长不了多少的小子怎么有那么快那么狠的身手,四步之间就杀掉了享有亲王俸禄的固山(说起来,固山还是他的表舅),肃慎建国以来,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位八部首领死于战场。 失魂落魄的彆雉民兵大多只知痛哭,有一个头目却跳了起来,咬牙切齿地提着刀子来找范思远报仇。塔塔待那头目走近,突然一刀砍掉了他的脑袋,顺便一脚将头颅踢到一边。 “抢亲动刀子,生死只在须臾之间,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数,难道贵族就吗?这位是我的客人,也是我的帮手,堂堂正正地战场搏杀,真正的好汉子!难道你们还想寻仇?!难道祖宗的规矩就不要了吗?!”塔塔大声呼喝着肃慎语,手里的刀子上血痕宛然。 彆雉民兵们听了觉得有道理,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似乎,自家首领不该就这么死的啊,千金之躯自不消说,就单说这抢亲殴斗,咱们可就没想过伤到塔塔大人一根寒毛呢,如何会搭进了自家主人呢?! 塔塔心下却是明白,范思远这个祸闯的太大了,若是自己不揽在身上,一百个范思远都不够死的。至于揽在自己身上是否就能平安无事,其实也是没数的,总归得咬死了祖宗规矩c民族传统这些才行,否则论身份,固山是八部首领之一,论辈分,固山是自己表舅,怎么算都是要赔命的!可若是自己不揽在身上,别人又肯相信这是意外么? 查木兰脸色灰白地向范成舆等人简要讲了一下利害,范成舆等人登时震骇得无以复加,这才知道范思远杀的人竟然是固山首领,真真是晴空霹雳。 李镝此时才恍然想起这个什么彆雉部落,可不就是肃慎八部之一么,只是大家习惯叫它“锦鸡部落”,先前竟没想起来,还以为是个小部落来着。 范成舆倒是知道彆雉就是锦鸡,可他没想到跟塔塔唱抢亲对台戏的竟然是一部之主,简直匪夷所思,堂堂一部之主早已大婚,如何会与子侄辈争抢起女人来?! 范思远听在耳里,却根本意识不到这是什么塌天祸事,他反复回想自己是如何shā rén的,却总是想不起来,更奇怪固山坐在马上,自己怎么会割裂他的脖子,难道自己跳起来过? 弗伯心里正在犯难:闯祸了自然要落跑,但此间目击者众,若要尽数杀光,实无可能;范思哲的黑马虽然神骏,然则没有配马具,急切间不能乘用,况且范思远这小子不会骑马。 塔塔收拢了部众,心下稍定,连忙派人将此间变故传回部落,又指点彆雉部落的小头目收敛固山的尸体,约定三日后再行理论。安排至此,忙不迭地带着范成舆一行人往回跑,就怕彆雉民兵心丧发狂,把他们统统杀了——这种时候,人人心态异常,什么都可能发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白鹿夕照啸苍狼(下) 查木兰提起塔塔大人总是语带骄傲,多半还是因为他家是划拨给塔塔的部曲私兵,有这一重紧密的隶属关系在,不由得查木兰不重视塔塔。 但实际上,眼下的塔塔仅仅是个未及束发之年的富贵闲人,自幼耳濡目染了些上层贵族的尔虞我诈,心智虽然早熟,却还没老练到足以应付固山身死这种大事件的程度,方才临场应对貌似尚佳,不过是占了三个便宜:上层贵族的身份贵重,剧变之下人心恍惚,突施辣手震慑不轨。待得惶惶然跑了一段路,塔塔心下愈加忐忑:起初搅局尚可得到父亲默许,如今搞出这么大的祸事,回去会不会被老子剥了皮啊?! 近百年来,据有鹿鸣河三角洲的彆雉部得了流官的指点,果断放弃游牧射猎,转而广植寒稻,营建工坊。那种金山直隶特有的寒稻每年只能播种一季,仰赖鹿鸣河三角洲土肥水美,亩产却可达到三百一十斤,已经高于江南精耕细作的产出。正是依仗着百万亩稻田c数十万稼穑奴隶,彆雉部不仅垄断了整个北疆的粮食g一ng yg,还大量向室韦高原和百济半岛输出稻米,从前者换回粗铜c锡和铅,从后者换回奴隶,再由工坊加工成种类繁多c性能各异的青铜器,贩卖给圣朝北部和东部外藩诸国。 潜心经营近百年的彆雉部,如今俨然已超越特权数不胜数的雄鹿部落成为北疆肃慎四部中最富有的部落,掌握了巨量财富的彆雉部,虽不屑于雄鹿部落的种种特权,却一直在争夺北疆肃慎四部的主导权,试图用财富挑战传统赋予雄鹿部落的首席地位——面对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势,雄鹿部当代首领勃希勒的叹息一日甚过一日,毕竟承平盛世里两个部落的竞争不能采取战争的方式,而互相砸钱显然不是雄鹿部能奉陪得了的,屡次争锋都是雄鹿部落败,眼见得雄鹿部在北疆的威望日薄西山了。 此次彆雉部固山迎娶鳇鲨部海霍娜公主(圣朝初年制度,皇女c王女c肃慎八部首领嫡女的婚配由朝廷指定,亦即由公家主导,因此称为“公主”,后虽制度废弛,称谓不变),并非单纯的两部联姻,亦非彆雉部扩张影响力的新举措,真实的原因在于海霍娜公主是一个并非雄鹿部出生的“天命圣女”——传统中,只有“天命圣女”的丈夫才能做肃慎人的天王,而此前将近四百年里,“天命圣女”都是出自雄鹿部落——古时候,肃慎人没有皇帝这个中原创造的尊号,最高首领称为天王,地位虽尊,权柄却轻,更像是部落盟主,直到肃慎入主中原后,受汉人影响,皇帝的权柄才变得非常之重,故此,先前是“天命圣女”选择的夫君可做天王,如今皇权赫赫,变成了“天命圣女”必须嫁给皇帝。雄鹿部落连续四百年产生“天命圣女”,是亘古未有之事,以至于如今的人们以为皇后必然出自雄鹿部落。 “天命圣女”在肃慎人三千多年的历史中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缘起已不可考,史官穷极有文字以来的每一点滴记载,推测上古时期天地险恶c人类繁衍不易,肃慎以女性为尊,择其智慧者为主,历经无穷岁月,逐渐演化出一套识别天生智慧女性的法门,经此挑选出的女性,往往能够带给肃慎人重大的利益,或安度天灾,或繁衍兴盛,故尊其为“天命圣女”。 每隔五十年,肃慎十七位大萨满聚集在极北的冰洋上观察极光,从玄妙绚丽的极光中判断圣女出生的所在以及识别她的预示。“天命圣女”并不是随便就可以认定的,她的出生必然伴随种种异象,当今这位“天命圣女”海霍娜,出生当夜有大星自东方陨落,光尾横亘长空数千里,大星坠处声如雷霆,却于地面毫无损伤。出生后,海霍娜三日即可讲话,七日可以写字,一岁时已经能够参赞彆雉部的重大事务,每有奇思妙想,却都一一得以实现,被大萨满们认为是身具历代圣女慧根的无上珍宝。 对于海霍娜的出生,鳇鲨部首领巴图鲁是有喜有忧的。巴图鲁有多达二十二个儿子,却只有这一个女儿,就算她不是“天命圣女”也理所当然地是巴图鲁心中最珍爱的宝贝。然而,作为肃慎八部中唯一一个从江河湖海讨生活的部落,鳇鲨部历来是最弱的一部,即便在留守北疆的雄鹿c彆雉c麝牛c鳇鲨四部中,鳇鲨部也是最弱的一部,其主要战力需要在水上方可发挥全部效能。鳇鲨部族人沿北疆水脉散居,与各部均有交好,近百年来,靠着为彆雉部运输粮食c奴隶和其他货品,鳇鲨部的财富激增,但同时对彆雉部的依赖也更为深重——彆雉部能够为鳇鲨部ti g一ng坚固优良的各种船舶,而鳇鲨部却由于不会制造耐锈蚀的船用特殊青铜钉子,而无法自己用拼接木板的方式造出体积更大c更适合恶劣环境的大船来。 自从善于利用水路的维京人入侵,鳇鲨部担当起剿杀维京人的主力,并且成功地将维京人驱逐上陆逃入山林,同时鳇鲨部也伤了元气——实在是,在北疆江河某些航道狭窄的水域中,接舷跳帮几乎是唯一可选的水上作战方式,而怪兽一般孔武有力的维京人凭借大斧与圆盾,寥寥十数人就能血洗一条肃慎战船,以一当十那是事实,不是夸张。所幸维京人的单桅桨帆战船虽然吃水浅而轻便迅捷,却是开放无船舱的,更没有水密隔舱这种设计,单凭舷侧挂载的圆盾,面对肃慎人的床弩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常常是几发大型弩箭过后,维京人的战船就散架了。 从内心讲,巴图鲁更希望自己的女儿不是“天命圣女”,那样的话,这次联姻会更让人安心,现在么,谁知道固山这家伙是不是有了什么异样的心思?对如今的肃慎人来说,已经接受并习惯了汉人的皇权治理方式,很难想象忽然换了一个家族来统治这个庞大的帝国会出现多大的混乱,也很难想象以武力著称的白虎部会甘心放弃皇族的地位——当此时节,鳇鲨部实在是经不起更多的波折了。 至于雄鹿部,四百年的时光里享受了太久的荣耀,享受了太多的特权,根本无法接受这一任的“天命圣女”出自别家,更恐惧将会由此失去众多的特殊利益,但雄鹿部无力也不敢否定大萨满们的判定,除非存了身死族灭的心思,更不敢采取激烈的手段抗争(例如,暗杀“天命圣女”)。 抢亲这种事虽然很无聊很滑稽,毕竟还是可以顶着传统习俗的名义搞一搞的。“天命圣女”在婚嫁上仍然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她自己有权拒绝那些看不顺眼的家伙而已;然则有意思的是,抢亲却成了唯一违背“天命圣女”意愿的机会,史籍上也的确有这么干过的,成功的关键诀窍在于要趁“天命圣女”年幼懵懂尚且不识男女之情的时候下手,多半“天命圣女”会跟从长得比较英俊的那个男人。 这也是塔塔那憨小子的愚蠢想法能够得到默许的根本原因。 按照雄鹿部的打算,搞得好了,“天命圣女”抢过来了还是可以献给皇帝的;抢不过来的话,固山的作为或许会惹怒皇帝,他的下场十分堪忧。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皇帝足够有魄力,就此摆脱以“天命圣女”为象征的神权势力对皇权造成的阴影,宣布坚守与雄鹿部的情谊,皇后只出在雄鹿部,而不是必须选择“天命圣女”——这个可能的决策其影响实在过于重大,肃慎将从此蜕变成完全的世俗族群。 遗憾的是,大概现任皇帝以及皇后都还处于震惊当中,八年过去了,还没做出任何响应。范成舆闻听此事,当即惊呼:“竟有此事?!礼部八年来从未获知新任‘天命圣女’已然觅得!” 自打肃慎入主中原,政治这潭水,就像春季泛滥的精奇里江,浑浊得很了。 话分两头,且说勃希勒首领听到部众传报抢亲中固山阵亡的消息,嘎嘣一声咬碎了嘴里的象牙烟嘴,咔嚓一声握断了手里的湘妃竹烟杆,叮当一声摔裂了翡翠烟锅儿。 塔塔这个祸害!果然酒后冲动播下的种子只能收获令人心碎的果实! 不过眼下不是整治这小子的时候,彆雉部肯定要shàng én讨说法的,当务之急是平息彆雉部的怒火,或者,这是个机会也说不定,汉人说过,富贵险中求,用在这儿大概还正确吧。 人老成精的勃希勒不愧智慧之名(勃希勒意为“智慧”),心神稍定就开始琢磨是否能从这一意外当中谋求更多好处了。 详细询问传讯人后,勃希勒得知,若非固山突然阵亡,抢亲战斗其实应该是己方一败涂地才对,变数出在偶遇的汉人身上。但是,传讯人并不知晓塔塔与这些汉人说过什么,总之,后续的一系列变化看上去阴谋意味十足,诸如贸然出击,诸如溃逃诱敌,诸如预设伏兵,诸如突施shā sh一u,啧啧,塔塔的脑子里除了肌肉和神话,原来还有智慧的火花,短短片刻便能因势利导设此杀局,勃希勒咂着嘴不无遗憾地想:如果塔塔不是当年酒后冲动播下的种,应该会更出色吧? 只是,杀的是固山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雷霆尽处成丝雨 (上) 塔塔很想将自己ěi zhuāng成一只夹着尾巴的可爱小巴狗,灰溜溜地爬进父亲的帷帐,匍匐着拱到父亲脚边呜咽几声,换取父亲的宽恕。只可惜,虽然他已经刻意躬下身子,但是他那魁伟的体格全然与可爱无关,倒像是一只蓄势待发准备伤人的棕熊。 勃希勒看着塔塔窘迫慌乱的样子,忽然有些走神:塔塔作为他的第三子,其实与第四子的年纪只差两天,可是塔塔的身体长得太快了,几乎所有人都把他当成年人看待,而忽略了他的真实年龄只有十二岁。十二岁的孩子能干什么呢?如果是在普通牧民家里,大概能做的就是放羊牧马,挤奶打猎。放在贵族家庭,能做的就更少了,做的少了,理解什么是责任与义务就更晚一些,这与是否重视教育无关,缺少的只是身体力行罢了。 “那些汉人,是你的帮手?嗯?”勃希勒嗜烟,每日里烟袋不离手,他觉得,叼着烟袋跟人说话,眯着眼儿,轻烟缭绕,很有深沉之感。 塔塔没有马上回答,他有些犹豫如何回复父亲。 返回部落营地的路上,查木兰是与范成舆(遇到此等大事,李镝全然不知如何应对)商量过如何应对勃希勒的,只是,查木兰的想法与范成舆的想法有出入,两人并未达成一致。 查木兰的意见是,紧抓肃慎传统规矩不放,将范成舆一行说成是应塔塔之请临时助拳的帮手,双方联手狙击彆雉部,固山身死是个意外,但肃慎规矩里可没有贵人死亡须得伤人者抵命赔偿的先例。 范成舆觉得还是实话实说的好,本来他们就是路过,并未有心介入抢亲,错受彆雉部攻击,自卫反击之下误杀固山,罪无可恕,情有可原,总不会以命抵命就是了。 两人各有各的想法,范成舆自然是从庙堂高度来考量的,这种涉及“天命圣女”的纷争委实高端了些,属于神仙打架,避之唯恐不及。 塔塔毕竟年幼,事发之际果断将责任揽到自家身上,思虑却是不甚周详。查木兰当着范成舆的面不好多说,私下悄悄告诉塔塔: 一则,北疆除了雄鹿部对汉人能平等对待以外,其余诸部对汉人大多轻视,即使是大量任用汉人并依托汉人发展壮大起来的彆雉部,仍然认为汉人地位低于肃慎人,所以说,若是范思远这小子与塔塔的关系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种,十有得给固山陪葬,搞不好范家全家都得赔上。 二则,这番抢亲之事能够获得勃希勒大人的默许,固然没指望塔塔能够真个成功,却未尝不是想看看塔塔的表现是否可堪造就——显然,实际情况是塔塔的表现简直糟糕透了,为了挽救塔塔在勃希勒心目中的形象,也得把意料之外变成意料之中,当然,固山之死必须是意外。 至于塔塔本人,其实并不在意父亲可以给予自己多少财富权势,他更乐意成年之后独自浪迹北疆,通过不断地磨炼,成长为一个可以名镌“嘎仙洞”的chuán qi英雄。志在成为chuán qi英雄的塔塔,当然不能让陌生人因为自己的过失遭受不应有的伤害,这也是他当初毫不犹豫保护范思远的根本原因。 面对父亲的质询,塔塔干脆心一横,竟然把查木兰与范成舆的两套说辞都给坦白了。 勃希勒听完塔塔的讲述,隐在烟雾后的老脸上毫无表情,想着前些日子收到的密函,心下却有些遗憾也有些欣慰:塔塔这孩子果然是脑子里的肌肉多些,终究做不了雄鹿部的主人,不过,人品确实硬朗,将来必是个磊落的肃慎汉子,而且不用担心他们兄弟间争权夺利了 查木兰这家伙也不错,肃慎人里像他这样地位不高却见识不浅的并不多见,让他做塔塔的私兵有些浪费啊,是不是得调给塔兰托(勃希勒的长子)呢 不过,范成舆这一家子是必须保下来的,雄鹿部的责任可不仅仅是ti g一ng皇后,它的责任是守护肃慎的根基,积蓄财富与智慧,应对不可测的大难。这么多年了,肃慎其他部落就没想过么,为啥流放北疆的汉官都是先发到墨尔根?为啥雄鹿部握有众多特权却不坐享其成,而是坚持着艰苦的原始生活方式? 嘿,就让塔塔这憨小子以为是他的功劳吧。 勃希勒吐了个眼圈儿,道:“嗯,不管怎么说,你没把自己搭进去,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去告诉那几个汉人,乖乖待在营地里,哪儿都别想着去,等着这事儿有个确定的结果。哦,还有那个什么大理寺的小官儿,回头让他来一趟,我还有些事情要问他。” 塔塔听得父亲透露出愿意善后的意思,大喜过望,匆匆道谢过后,一溜烟地跑了开去。 范成舆最终还是从查木兰口中得知了一些不妙的讯息。 北疆的天虽然还是圣朝的天,可这片天底下的臣民尊卑之分远甚于关内,既有肃慎诸部这样普遍采取部曲制的,也有室韦人那样保留奴隶制的,平心而论,这两种制度只是糟糕与不那么糟糕的区别,部众臣属都是贵族脚下尘埃中的蝼蚁,贵族对之不说生杀予夺也差之不远了。 怎么看,固山之死都不会轻易了结的样子,范成舆也不是个书呆子,当即并未多做言语,心下却开始琢磨怎么潜逃。只是查木兰虽然好意告诉范成舆不少消息,同时可也正告范成舆:“俺们雄鹿部已安排了不少人手防备着你们就此落跑,把黑锅扣死在雄鹿部头上。” 范成舆回到划拨给他们暂居的营帐,召集李镝c弗伯一同商议,此时也无法隐瞒什么,一股脑将当前的困境阐明。 李镝对圣朝律法知之甚少,但这并不妨碍他理解一个关键:如果他负责解送的犯官家眷中途出了岔子,他的责任是否逃得脱。dá àn令人沮丧,不管范思远shā rén还是被杀,显然解送官都是有责任的。所以,李镝是主张将范思远交由彆雉部处置的,否则彆雉部闹起来他的上司怕是也应付不来。 李镝道:“范先生,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咱们被彆雉部误做敌人,差点儿丢了性命,反抗一下是应该的。可咱们都留了手不是,没想杀伤人命,闹得不好收拾。令郎失手,”说到这儿,李镝顿了顿,脑海里回想起范思远凌厉果断的杀招,觉得与其说是失手,不如说是蓄意更准确,“令郎失手杀了固山首领,彆雉部势必不肯善罢甘休,或许将令郎交给他们后,令郎少不得会吃些苦” 范成舆苦笑着摊摊手,道:“李大人有所不知,这北疆的律法跟关内不大一样,即便咱们有理,可死的只要是贵族,犬子被交过去还是要抵命的,因为咱们是平民。” 李镝一听北疆这边儿居然有这样的混蛋司法惯例,立即改了主意,就算拼却回去丢官,也不能任由范思远把命赔在这里,当初彆雉部围攻他们的时候,可是往死里整的,凭啥自卫反倒有罪了?!平民,平民就不是人了?!李镝想起与叔父行商时所遇种种苦楚,顿起同仇敌忾之意。 弗伯沉吟不语。这老爷子压根儿就没想过跟什么雄鹿部c彆雉部的讲理,一路上要不是被看得太紧,他早就撺掇范思远跑路了。 “子轩,你还是想办法去见见塔塔大人,我觉得这位大人还是有义气的,或能援手相助。唉,既然咱们糊里糊涂搅进这样的烂事里,懊悔下去也是没有用的,好歹咱们算是帮了雄鹿部的忙,希望雄鹿部能顾及面子,庇护一下咱们。” 正说着,塔塔和查木兰面带喜色地掀开营帐的门帘进来了。 “大白天的作甚放下帘子?不嫌昏暗么?”塔塔乐呵呵地吆喝。 范成舆看他神色喜悦,心下大定。笑着起身行礼,道:“塔塔大人,令尊已有良策应对彆雉部了么?” 塔塔摇头:“还不晓得,不过我父既然没有下令砍了你儿子的脑袋,就是还有转圜余地。” “”范成舆哭笑不得,这塔塔说话也太实在了,初见他时,还能做出成熟稳重的姿态,如今彻底暴露少年本貌了。 塔塔转述了勃希勒的要求,并让查木兰带李镝去见勃希勒,而他自己要求见见“四步杀一人”的范思远。 此时的范思远,已经从初次shā rén后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平日里范思远表现得敦厚沉默,远比实际年龄成熟,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长子长兄,要给弟弟们做个好表率,所以有意识地自我克制,避免飞扬跳脱。但这并不是说范思远是个心思愚钝的人,恰恰相反,范思远是第一个明白到自己惹了dà á烦的人。 范思远看书很杂,对各种新奇的事物有着浓厚兴趣,恰巧他看过一些介绍北疆民俗的游记,里面提到过北疆的等级不公,这使得他明悟到自己可能就此完结一生,不过他并不后悔,因为他救了弗爷爷,就算再来一次,他仍然会毫不犹豫地出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雷霆尽处成丝雨(中) 范思远觉得塔塔看人的眼神很是怪异,于是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未见到自己手上擦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于是问道:“塔塔大人,在下脸上可有异样?” 塔塔郑重其事地点头:“确有异样。你shā rén之后都是这般平静吗?既不兴奋,也不慌张?哎,不是谁都有机会杀掉一个亲王的,你就没点儿感想?” 范思远觉得塔塔这人好生无聊,自己很可能几天后就要给固山赔命了,有啥感想?哦,确有感想,那就是当时应该抢一匹马逃跑的。 “第一次shā rén,在下还没来得及细细思量。”范思远答道,“况且,shā rén并非在下本意,若能不伤人而救人,那是最好,可惜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 塔塔带着崇敬地语气说道:“你的身手真好。若我和固山易地而处,怕是也逃不脱你的毒手,明明看清了你的每个动作,可就是让人觉得避无可避,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呢?” 听到“毒手”这个词,范思远平静的表情终于崩溃:“大人,我那是自卫救人”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在下并非自幼学剑,初次握剑至今尚不足月,根基十分浅薄,本不堪一战。事后回想,当时之所以能够较为利落地较为意外地误杀固山大人,原因有三:其一,在下虽非自幼习武,却得祖父授‘八段锦’,所幸习练不辍,外固筋骨,内凝精气,故而临阵应对迅捷;其二,弗伯所授罗兰刺剑术,招式简单,易学难精,要义在于捷径直取,劲力专一,在下抢先占得固山大人左侧,固山大人招架不便,先后两剑皆走直线,自然能有迅雷之感——唉,照此说起来,那天我本不该跃起割喉的,腾空之际便失了进退趋避的可能,实在是当时过于害怕固山大人死的不够快,命其手下齐下shā sh一u,我等万劫不复矣” 眼见得塔塔的神色愈加古怪,范思远忙收敛话头,续道:“其三,固山大人欲从背后袭取弗伯,并未留意周边情势,故而被在下所乘,仓促接战,马速甚急,应对难免失措,加之在下剑术生疏难以收放自如,遂有不幸。” 却见塔塔神色仍是诡秘,悄声道:“《八段锦》还能教你这等手段?我怎么从未发现过?来来来,正好我身上带着《八段锦》,快与我分说分说。” 范思远疑惑地看着塔塔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封面上题着《增补绣像全图八段锦》,接过翻开一看,唬得跳了起来:“这这这!这是何物?!如何有此等绣像?!” 塔塔看范思远神色不似作伪,奇道:“这可不就是《八段锦》么,讲的尽是些劝人向善的故事,不过这些大可跳过不看,专挑里面描述床笫之欢的看看就行——难道你学的不是这个?话说,我倒是将这里面的招式揣摩了个遍,却不曾明白你是如何学的,竟能用到技击上。” 范思远红着脸合上书,正色道:“八段锦是一套关中民间流传甚广的c动静结合的功法,习练久了可以强身健体,与这等淫邪之术毫不相干。” 塔塔大失所望:“话本演义里常说,某某寻常书画中隐藏着绝大的秘密,还以为你这人独具慧眼,发现了一宗,却原来是有两个八段锦。”转念一想,又道:“既是寻常功法,想必可以互传,你教教我吧,你shā rén那几下实在是潇洒得紧,或许我学了这八段锦,也能赶上你了。” 范思远想了一想,道:“塔塔大人既然有心习练,在下自然愿意相帮。只是我错手杀了固山大人,怕是难以善了,教了大人开头的,却教不了结尾的。” 塔塔大手一拍范思远,直接将他拍得趴在了地上:“你就别套我的话了,实话说与你听,我父此番定当庇护你等,只是我估摸着须得大费口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不知若按肃慎规矩,等着在下的有哪些活罪?” “啊,活罪只有一宗,做奴隶。” “做多久?不会终身为奴吧?!” “不会不会,顶多二十年。” “”范思远一口气没上来,梗得直翻白眼儿,“二十年也不短啊!” “你竟然嫌长了?!”塔塔瞪着大眼惊奇地反问,“你可是干掉了一个亲王爵位的首领,皇帝都没你杀得过瘾呢,照咱肃慎的盟约,除非叛国,皇帝都不能杀肃慎八部首领。” 范思远嘟囔着:“在下根本就没想shā rén。” 塔塔安慰道:“放心,只要不是去彆雉部为奴,总不会被折腾死。”想想这话不大像是安慰,又问道:“你还有啥心愿未了吗?” 范思远倒还真有个心愿,那就是见见“天命圣女”。搞不好这次是真要丢了小命的,却连抢亲的主角都没见过,死的很难瞑目啊。 塔塔觉得这个心愿还真不过分,于是应承了下来。 这下轮到范思远惊奇了:就算塔塔与这“天命圣女”私交甚笃,那也不能随叫随到啊?! 塔塔解释:“海霍娜昨晚就在柳叶堡驻留,今儿要来我们部落探望我父亲。嗨,其实海霍娜没啥好看的,八岁,才八岁啊,这么一点儿大的个头,跟根小萝卜似的。”塔塔夸张地比划着。 范思远微笑:“塔塔大人似乎年纪也不大啊” 说到年龄,塔塔忽然有了新想法:“你叫什么名字?年纪几何?不如我们结拜做兄弟吧?咱们可是一起杀过人,一起抢过娘们儿的!镔铁一般的情谊啊!” “啊?结拜?抢娘们儿?在下须得请示过父亲才好”范思远很不适应这般匪气十足的话题,有点儿退缩了。 “你个娘们儿!结拜这种豪气冲天的事,干嘛要请示家长?莫非瞧不起我们肃慎人?!” 范思远顿觉头疼:小孩子怎么都这样儿?一旦不顺意了就上升到人格尊严的高度。 不过塔塔这人不错,没有一些贵族身上的臭毛病,性情颇有可爱之处,结拜却也不是坏事,毕竟,固山身死之后的危急时刻,塔塔挺身维护,实属不易。 “在下范思远,尚未取得表字,壬寅年三月初九生,今年十六岁。” “别在下在下的了,我叫塔塔,今年十二岁,你是我哥了,咱们盟誓吧!” 范思远看看塔塔魁梧的身板,自己仅及其腋下,不由得尴尬一笑:这义弟,是大号的。 塔塔抽出腰间小刀,在自己右掌划了一道血口,又拉过范思远的手如法炮制,然后两人右手紧握,塔塔赞颂道:“今日既神明对誓,他年当休戚相关。隔河山而不爽斯盟,历岁月而各坚其志。毋以名利相倾轧,毋以才德而骄矜。谨此。” 范思远同样赞颂一遍,两人相视一笑,心下都觉得暖意融融。 “义兄,今既结拜,断不容彆雉部为难了你,我父亲最怕我母亲,待我去求母亲相助。”固山身死,兹事体大,塔塔再是乐观也知此事难以善了。 范思远笑道:“不忙,事情既已做下,总该允许彆雉部先提出处置意见才是,我们听了再做应对。塔塔,你的心意我明白,这结拜也有回护之意——别忙打断我,听我说完,有些话须得说在前头,若是彆雉部真个不肯善罢甘休,顶多只能舍了我,却不可连累家人,这事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拜托义弟了!” 说罢,范思远郑重一礼。 塔塔憋得脸都红了,连连摇手:“义兄这是哪里话!刚说了要休戚相关的,小弟怎会不竭尽全力维护?追根溯源,事情实则因我而起,旁人照拂小弟的面子,全不提起,可我心里明白得很,也愧疚得很,总之,断不能让义兄真个有所折损!” 范思远哈哈一笑,踮起脚尖,努力去拍塔塔肩头。塔塔忙乖巧地矮下身子,让范思远拍个舒服。 范思远道:“塔塔,说来也怪,自从遭逢大事之后,我感觉愈加念头通达c心胸开阔,看待事情也通透了许多。我这事儿,眼下最该头疼的是勃希勒大人,莫要再去滋扰他了。” 塔塔想了一想,也即明白,人固然是范思远杀的,但起因却是塔塔抢亲,塔塔抢亲是看不惯老夫幼妻这种荒谬事,可大家都认为这是“天命圣女”出在雄鹿部之外引起的,背后主使必然是勃希勒,而勃希勒出来搅局,还不是因为当今皇帝还没做出决断,容不得他人把水搅浑?勃希勒身在局中,应对得不好就要损及自身,不该他头疼又该谁头疼? 这厢李镝应召拜见了勃希勒。 稍作试探,三言两语间满脑子阴谋论的勃希勒就已明白,这个李镝并非他事先揣测的那样身负秘密使命,既不知圣朝的北疆储才大计,也不是朝廷派来搅和“天命圣女”归属的密使,还真就是个意外出现的变数。 勃希勒有些困惑了,遥望南方,心中默念:皇上你这是玩的哪一出啊?若说“天命圣女”的出处会造成偌大困扰,鬼才会信,稍加运作,“天命圣女”就可过继到雄鹿部来——这还是鳇鲨部那帮安分守己的家伙提出来的呢!可是这都八年过去了,皇帝始终不置一词,这等大事岂是可以蒙混过关的? 还有固山这厮,莫非脑袋被马踩过,怎么好端端的忽然就想娶“天命圣女”了?几次询问他都蛮横不肯解说,哼,果然老天有眼,完蛋了吧?!可恨为何不是出门摔死c喝酒呛死c吃肉噎死,偏偏死在塔塔手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