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阳寨》 正文 引子 那年冬天,雨雪陆陆续续下了一个多月。有一天夜里,雪下得特别大,早上起来打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放眼望去,稻场上c菜园里c猪圈顶上,全都覆盖着厚墩墩c肥嘟嘟的积雪。山上也是白茫茫的,树和毛竹被压弯了,不时传来咔嚓咔嚓的枝干断裂声。 不知谁家的狗起了个大早,在雪路上踩出一长串又细又深的窟窿。母鸡们从鸡笼里探头探脑地钻出来,犹豫着不敢下地。其中一只胆大的率先跳入雪地,一瞬间没了顶,扇着两只翅膀拼命在雪里扑腾。 适逢周末,又遇上这难得的大雪天,我们就到雪地里尽情地玩耍。堆雪人c打雪仗自不必说,我们还用酒盅c红纸做雪桃。雪桃很好做,就是把两个小酒盅的底部各垫上一小片红纸,将它们盛满雪,口对口夹在细树枝或细竹枝上。酒盅去掉后,一个两头鲜红的桃子就呈现在面前。我和小伙伴们人多力量大,一会儿功夫,篱笆上c矮树上就结满了白里透红的水蜜桃。玩腻了雪桃,我们就去屋后柴棚玩儿。柴棚里堆着木柴c松毛和干草,我们有时在草堆里摔跤,有时坐在松毛上打pu kè。 像往常一样,我们几个人打打闹闹地往柴棚里跑,没防备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嗖”地从半开着的木门窜出来,差点把走在最前面的二子撞翻。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第二个c第三个连续窜了出来。最后一个体型较小,出来时跑偏了方向,一头扎进菜园篱笆的塑料网子里,被缠住了腿,拼命挣扎着。借此机会,我们一睹了它的尊容:那是一头棕huáng sèc竖耳朵c长腿的四蹄动物。“是黄羊!抓住它!”我兴奋地大喊。我曾见下套子的杨老头捕获过这种动物,个头比山羊略大,只是没有角。此时,小伙伴们才回过神来,一起向黄羊冲过去。我们靠近了它,却不敢去捉它,因为它四个蹄子猛烈地踢着蹬着,头使劲摆着。“拿棍子打它!”不知谁喊了一句。遗憾的是,等我们拿来棍子,黄羊挣脱了,一溜烟地跑进大雪覆盖的丛林。 “黄羊都冷得躲进了柴棚,你们几个还在外面疯。从现在开始,不许再出去玩了。”听了我的奇遇,母亲责备我。 “黄羊也许不是怕冷,可能它们太饿了,跑进柴棚找吃的。”我反驳道。 说到吃的,我的肚子立刻咕咕叫了起来——疯了半天,不饿才怪。翻箱倒柜找东西吃,只在碗柜里找到一个腌蒜头。我又把目光转向厨房里间的小屋。小屋是专门用来烧火取暖的,靠近墙角的地方有个火笼(地面上的一个浅坑,坑壁用砖砌成八角形),火笼上架起大柴,火烧得正旺。奶奶戴着黑绒帽,坐在火边的宽竹椅上打盹,火光忽明忽暗地照在她脸上,黄灿灿闪一闪的。奶奶闭着眼,像斑鸠一样不停地点着头,嘴角流着细细的口水,偶尔微微睁眼,用手背揩一揩。 火笼一侧的墙壁上挂着几块腊肉,已经熏得泛黄,此刻连熏带烤,腊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我也禁不住要流口水了。正好,腊肉下方的柴垛上有一把弯刀,我拿着刀,踮起脚尖割下拳头大一块肉。我把火钳撑开两指宽,担在火笼上,将肉放在上面烤。不一会儿,肉就烤得滋滋响,大滴大滴的油落在火炭上,“彭彭彭”地溅起炭灰,冒出白烟。奶奶惊醒了,吃惊地问:“毛孩你在搞什么?”弄明白我在烤肉,奶奶皱巴巴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这时我已把肉捅在篾签上,一边吹一边啃。由于烤得太急,肉的外层已经烤焦了,最里面还没熟透。不过歪打正着,恰好符合“外焦里嫩”的标准。真叫一个香呀,世上最美味的东西也不过如此。我烫得直“哎哟”,却等不及凉一凉。 “毛孩你吃慢些子,别烫着!”奶奶不停地劝我。 我吃得正香,懒得理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才腾出嘴来批评她:“跟你说过好多次了,我都十三岁了,还喊我毛孩。现在我们班同学都知道你喊我毛孩,丑死人了。” “你同学怎么知道的?这里又没有跟你一个年级的。” “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你,今年秋天有天晚上,我们班胡侉子和苏大头到我家屋后偷甘秸,清清楚楚听见你喊我好几遍毛孩,他们肚子都笑疼了,第二天早上一到学校就取笑我。” “我讲我家甘秸都被谁偷了呢,原来是你同学。t一u rén家东西吃怎么还敢到处讲呢?怎么不怕丑呢?” “他们怕丑?丑的是我。世上还有比大小伙子被人叫毛孩更丑的事吗?” “好,我毛孩成大人了,往后不喊毛孩了。噢,刚才你表姑爹爹来了,说他套住一条黄羊,叫你爸晚上去吃黄羊肉。你爸也不知上哪闹门子去了。毛孩,你去找你爸,去跟他讲。” “又喊我毛孩,我不去,讲不去就不去!” “你表姑爹爹还说,叫你也去吃肉。” “好吧,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喊我毛孩,叫我干什么我都不干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借书 星期一上午,我早早到了学校。因为惦记《唐诗三百首》,我一直瞄着胡侉子的座位。早读结束了,胡侉子没来。上课了,胡侉子还没来。整个上午,他的座位一直空着。 侉子学习虽然马虎,但上学风雨无阻,很少缺课。平时不稀罕他,他天天在这儿,头一回破天荒地有求于他,他却玩起了失踪。就像路边的客车,不坐车时一忽儿一辆,当你急着要坐车,等到天荒地老c海枯石烂,就连装甲车c起重机c百吨大卡等千年一遇的怪车都过去了,它还是不来。 上午放学,我问苏大头:“侉子今天死哪去了?” “不知道。” “你和他不是割头不换颈子的死党吗,怎么会不知道?” “我早上从他家门口过,大门关着,喊了好几遍都没人应。” “这个死侉子,搞什么鬼。” 话音未落,我的肩上挨了重重的一拍:“嗨,又在说我什么坏话?” 胡侉子不知从哪个地缝里冒出来,咧着大嘴怪笑。 “胡侉子,上课你不来,都放学了你死来干什么?小心我到班主任那儿告你状。” “大鱼子,这下你失算了,你只管去告吧,告了班主任也不会打我,他夸我还来不及呢!” 噫,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没听错吧?胡侉子调皮捣蛋,成绩又差,挨老师们打骂是家常便饭。尤其是班主任,屡次因为胡侉子“超常”的yg yu水平打得他满地找牙。 班主任姓鲍,教我们yg yu,因为脾气暴躁,我们背地里都称他“老暴”。一次yg yu课上,老暴问胡侉子“g一一d 一g”是什么意思。胡侉子脸憋得通红,终于憋出来一句翻译:“狗的毛呢?”老暴正欲发作,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不错,很好,你太厉害了!那我再问你,‘g一一d eveng’是什么意思?”胡侉子受到鼓舞,略一思索便有了dá àn:“狗的衣服呢?” 老暴哈哈大笑,同学们也笑了,胡侉子不明就里,也跟着笑起来。笑声还未停止,就见老暴手中的备课笔记雨点般地落在侉子头上。 对于胡侉子,老暴一向全无半点好感,今天却要夸他,这是咋回事? 原来昨天下午胡侉子到街上闲逛,看见班主任在自家门前的小路上铲雪,正要掉头开溜,班主任一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胡侉子见躲不过去,硬着头皮喊了声“鲍老师”。老暴哼了一声,继续低头铲雪。侉子悬着的心放下了,拔腿就走,几乎小跑起来。刚跑了十几步,却听见老暴喊他:“胡先友,你过来。”胡侉子浑身打了个激灵,心想又是什么坏事被老暴知道了。 “你现在没什么事吧?” “我没事,鲍老师。” “没事你帮我铲一会雪。” 老暴回家又拿来一把铁锹,递给胡侉子。 从街边到老暴家门前的这条小路很长,积雪又很厚,天都黑了,还剩一半没铲。老暴留胡侉子吃晚饭,侉子不肯,放下锹就要走。 “胡先友,明天上午头两节是yg yu,还有两节是副课。你yg yu反正也学不进去,明天上午就继续给我铲雪吧。”说完觉得不妥,又加了一句,“yg yu回头我要是有时间的话,再给你补一补。” “鲍老师你放心,明天上午我一定负责把雪铲完!”胡侉子大喜,差点要说谢谢了。 今天早上,胡侉子一早就来到老暴家铲雪,还不到9:30,就快铲到头了。这时他却不着急了,尽量放慢速度,磨磨蹭蹭,一直铲到放学。 我想起唐诗三百首,问胡侉子他捡的那本书还在不在,要是在的话下午带来借我看看。侉子说也许还在,但不知放在哪了。又说他父母今天去亲戚家喝喜酒了,他中午就在学校食堂吃饭,不回去了。 “那你晚上回去一定别忘了哟!” “我尽量找,找不到可别怪我。” “这样吧,放晚学时我跟你一起去你家找。”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我和胡侉子早早收拾好书包,听到第一声下课铃就箭一般地冲出教室。出了教室,侉子却说尿憋得慌,要先上个厕所。唉,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我只好陪他一起去。 胡侉子实在捣蛋,撒个尿也能撒出各种花样,还吹牛说能撒到墙外去。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他将鸡头朝上,气沉丹田一使劲,尿柱子猛地冲上去,冲得比头顶还高。不过方向有点偏,没撒到墙外,却撒到左边一个人的头上。 “干什么!”左边那人一声暴喝。 哎呀不好,是校长!我看见尿从校长花白的头发上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滚到衣领上。校长一手掏出手帕擦拭,一手揪住胡侉子。这下可闯大祸了,我和侉子都吓得面如土色。 “竟然有这样的学生,简直无法无天了!你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胡侉子低着头,不敢回答。 “我要不是马上有急事,非把你皮蜕掉!你就在这里站着,等一会我回来再收拾你。”校长说完就匆忙出去了,走到门口又扭过头来指着胡侉子:“你不许走,我知道你是哪个班的。我回来你要是没走还好商量,要是走了,有你好果子吃。” 校长走了,我和胡侉子大眼瞪小眼,愣了半天。 “看来我一时是走不了了,你到教室去做作业吧。我在厕所里不能做,你把我的作业也顺便做了吧。”侉子把书包递给我。 这个死侉子,平时从未正经做过作业,都是抄别人的。这回倒好,连抄也不想抄了。我提着两个书包,又回到了教室。我先做自已的作业,做完后正准备做侉子的,转念一想,也许校长已经回来了,放侉子走了,他故意磨蹭着不来,清等着我给他做作业。 我决定去打探一下。 我从教室后面悄悄绕到厕所边,透过厕所侧面围墙的镂空向里窥视。只见胡侉子也正踮着脚尖,向另一个方向,也就是校长离去的方向张望,嘴里嘟哝着:“狗日的校长,怎么还不来,我操你祖宗八代!” 好个胡侉子,竟敢背地里骂校长。我学着校长的腔调,“哼哼”使劲咳嗽了几声。侉子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扭过脸来,嘴巴张得老大。 我笑得前仰后合。胡侉子听见是我,破口大骂:“王八儿大鱼子,你竟敢捉弄我。你还想不想借《唐诗三百首》了?” “我哪是捉弄你,我是想提醒你,别在这乱说话,否则要是真被校长听见了,你要罪加一等。你在这别急,我去给你写作业。” “这还差不多,快去快去。” 我把胡侉子的作业也写完了,校长还是没来。眼看天渐渐黑了,校长该不是忘了吧?我等不及了,想去侦察一下,看校长有没有回来。 校长家就在学校内,是位于校门右侧的一排砖瓦房,离教室大约100米远。我走近瓦房,却没看见灯光,也没听见动静。正待离开,看见两个人影从校门进来,边走边说话,其中一个正是校长。我听见另外一个人说:“校长,恭喜高升啊。去了县城可要经常回来看我们呀!”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以后你们去县城也欢迎到我那儿去。” 由于离得太近,来不及躲藏,校长发现了我:“谁在那干什么?” “我,我,我是” “噢,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厕所里头那个。谁叫你出来的?” “校长,不是我,是我同学。他还在里头,没出来。我看天黑了,就,就” “你叫他先回去吧。以后再像这样,绝不轻饶。” 我得了圣旨,飞快跑进厕所宣旨。 到了胡侉子家,饭菜已经端上桌了。胡母招呼我们吃饭,我却顾不得,催着侉子找书。翻箱倒柜,从东屋找到西屋,找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找到。胡父问我们找什么,我说找一本叫《唐诗三百首》的书。胡父拍了拍脑袋:“是不是一本多厚的花壳子书?我看它都被老鼠啃掉角了,想着也没什么鸟用,就拿去上茅厕了。还没撕完,你们去看看可是它。” 我们进了茅厕,在茅坑边的土坯上看见了《唐诗三百首》。我伸手一拿,轻飘飘的,拿起来一看,却只是个封面。封面纸板太硬,不适合擦屁股,要不然的话,恐怕也不在了。 我一咬牙,扭头就走。胡母在后面喊“吃了饭再走”,我都没理她。 走到半路,我看见迎面有手电光,到跟前一看,是父亲。他见我这么晚还没回去,准备到学校找我 星期二上午,全班同学都知道了昨晚发生的事,包括撒尿和借书——是胡侉子搁不住一句话,自已说出来的。再说撒尿一事,当时也有其他人在场。老暴好像也听说了,但由于校长没跟他提起,他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当作不知道。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那时候中考不考体育,体育课上除了练练列队c跑步等简单项目,就是自由玩耍(至少在我们学校是这样的)。同学们在操场上你追我赶,张牙舞爪,打打闹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体育老师戴个哨子在场外坐着,默许同学们的一切行为,只在快下课时吹哨集合c解散。 操场正中,蒋模德与一位同学在“啄鸡”。所谓啄鸡,就是两个人都踡起一条腿,双手抱住脚腕,单腿跳着用膝盖攻击对方。谁要是被撞得撒了手,就算输了。 这蒋模德个子不高,腿却不短,属于上身短下身长的那种。据说这种体型的人都善于奔跑,蒋模德也不例外。因为跑得快,我们都叫他“摩托”。摩托还有一门喷水的绝活:他没事爱用针捅牙缝,时间久了,两个门牙间被捅出一个圆洞,只要口腔内有液体,不管是水c唾沫c还是汤,他舌头一抵,能射出几丈开外,且命中率极高。 摩托身怀绝技,啄鸡却不是强项,几个回合下来就招架不住了,一个大趔趄向后疾退。我站在旁边,躲闪不及,被摩托撞了个正着。 “摩托,你干什么,把我撞这么疼!”我大喊起来。 “别叫唤别叫唤,我又不是故意的,谁叫你站那么近。”摩托不说一句对不起,还挖苦我,“哎,大鱼子,听说你问胡侉子借了一本唐诗三百首,那里面的诗一定很多吧,你念几首给我听听。” “蒋摩托,你这个兔崽子!” “你骂谁兔崽子?” “就骂你,谁叫你讽刺我。” 我话音还没落,已被一支口水利箭射中眼睛,用手一擦,又酸又臭。我恼羞成怒,冲过去要打他。摩托早有防备,拔腿就跑,我在后面紧追不舍。 绕着操场追了好几圈,也没追上他。更可气的是,他不时停下来等我,等我跑近了,又用口水隔空袭击我。我又累又气,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蒋摩托,你等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没想到,这报应很快就来了。 有一天课间操后,我去厕所尿尿,看见摩托蹲在蹲位上拉屎。我心中一阵窃喜:好小子,你终于落到我手上了,这回看你往哪跑!我顺手折断伸进厕所围墙的一根树枝,要去抽他的白屁股。正要动手,却见摩托向右努了努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历史老师就蹲在他旁边。 历史老师姓吴,人称“吴大痣”。他乌黑的卷发,白净的面庞,脸上干干净净,一颗痣也没有。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字不是黑痣的痣,是痔疮的痔。吴大痔蹲着马步,使劲挣着,一边挣一边哎哟着,面部肌肉扭曲,好像拉屎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吴大痔喜欢熬夜打麻将,上课经常迟到。记得有一天早上,上课铃打过十几分钟了,他才来到教室。只见他头发蓬松,两手空空,浑身上下只穿一条裤衩和一双拖鞋。他个子又高又瘦,站在那里像一根白肉柱。在初中生眼里,老师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老师不管做什么都是合理的,所以当时我们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吴大痔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字:“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断。春秋与”,写到这里发现有个错别字,停下来找黑板擦。桌面桌肚找了个遍,却没找到,于是仰起脸来大声喝问:“骰子哪去了?谁看见骰子了?” 虽然上课爱迟到,吴大痔却有许多优点,他最大的优点是知识渊博,上课时常常天南地北地海侃,本来上的是历史课,有时听起来像语文,有时又像政治。有一次他说:“对待资本主义的东西,我们应该汲其精华,弃其糟粕,比如它的私有制是好东西,是精华,被我们汲取了,而它虚伪的民主c自由c博爱,是糟粕,我们坚决抛弃。”说完觉得不对劲,纠正道:“我刚才有个口误,我本意是说它的市场经济是精华,而不是说私有制。”管他口误不口误,反正我们听不懂,也没人去问。上课乱问问题的学生不一定真得老师喜欢,如果一不小心把老师问倒了,那可就倒霉了。 吴大痔还在那蹶着屁股,看来一时半会也拉不了。有老师在,我不敢造次,只能眼睁睁看着摩托得意地做鬼脸。 摩托拉完了,掏出纸来准备擦屁股。我眼疾手快,一把将纸抢过来,跑到厕所外面。 等吴大痔出来后,我又进了厕所,只见摩托蹲在那里低着头。 “摩托,你以后还敢不敢跟我洋活?” 摩托一声不吭。 “摩托,你要是说一声‘下回不洋活了’,我就把纸还给你。” 摩托还是不理我。 眼看快要上课了,厕所里和操场上都没有人了,我下了最后通牒:“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可要回教室了,马上就要上课了。”说完我就出了厕所。 不过我没有真走,而是站在围墙外,透过镂空往里看。摩托左顾右盼,想找点什么能擦屁股的东西。他的目光落在一个墙洞上,洞中有两块鹅卵石,是用来堵洞的。摩托抠出鹅卵石,往屁股眼上擂了擂,就提起了裤子。 这时上课铃响了,我大声催促摩托:“快跑呀摩托,上课啦。”定睛一看,却见摩托正在擦眼泪。 这件事发生后没多久,我们就迎来了期末kǎ一 shi。语文试卷的作文题目是“三思而后行”。我把抢摩托手纸的事写进了作文,并加上了一些忏悔的话。交卷后我就后悔了——语文老师是女的,写这样的事情肯定会挨骂的。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的作文几乎得了满分,语文老师还难得地写了一句评语:“作文写的是真人真事,语言生动有趣。不足之处是教训写得不够深刻。” 按照惯例,本次kǎ一 shi打乱座序,考yg yu的时候,我和摩托坐在同一桌。摩托不时偷瞟我的dá àn,而我怀着愧疚之心,故意把试卷摊开,方便他抄袭。 发成绩单那天,老暴激动地说:“本次期末kǎ一 shi的yg yu试卷有一定难度,但我们班有两位同学考了满分:方锦鱼和蒋模德。在这里我特别要表扬的是蒋模德同学,平时他的yg yu成绩也就在及格线上下,本次取得这么大的进步,说明他前一段时间学习很刻苦。希望大家以蒋模德为榜样,向高分冲刺!” 我瞟了一眼摩托,只见他低着头。 领了成绩单就正式进入寒假了。由于受到老暴表扬,摩托的心情非常好,向我提议找几个同学大玩一场。我说就找胡侉子和苏大头吧,他们kǎ一 shi不行,玩起来可在行得很。 喊来了胡c苏二人,我们一起讨论到哪玩,玩什么。胡侉子首先提议看diàn yg,我们几个人都眼前一亮,但又不约而同地提出一个问题:diàn yg票钱从哪里来?按一个人4块算,四个人就是16块。我们几个家里都穷,就算不穷也不会给我们钱看diàn yg。 侉子把胸脯拍得通通响:“diàn yg票我包了,你们不用操心。今晚上就有一部diàn yg,叫《新龙门客栈》,我早上经过diàn yg院的时候看见海报了。” 听侉子这么一说,我们都兴奋不已,说好早点吃晚饭,然后在diàn yg院门前集合。 乡diàn yg院是一栋长长的土墙瓦顶建筑,墙面常年经受雨打风吹,已是沟沟凹凹,千疮百孔。整栋建筑没有窗户,只有两道门,门前是高高的水泥斜坡。 diàn yg5:40放映,我和摩托c苏大头5点前就赶到了。胡侉子直到5:20才来,一看见他我们就拉着问:“diàn yg票钱带来了吧?快带我们进去!” “急什么,进去那么早干坐着多无聊。我们在外面先看看情况。” 那年头,外出打工的人开始多起来,留在家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diàn yg院渐渐地快干不下去了,平时很少放diàn yg,只在年终岁毕那段时间正常营业。即便如此,前来观影的人还是不多,往年那种熙熙攘攘c人声鼎沸的红火场面一去不回头了。由于人少,diàn yg院只开了一道门,三三两两地有一些人往里进。我们几个半大孩子站在门前不远的地方,看上去格外显眼,守门的老盛不时用警惕的目光扫视我们。 “看来今天不太好进去。”胡侉子面露难色。 “为什么不好进去?你该不是想带我们混进去吧?”我疑惑地问。 “嘿嘿,不混进去,还能怎么进去?”胡侉子涎着脸笑着,“你们别急,再等一会,等diàn yg开始放映了,我们从没人把守的那道门进去。” “那道门锁着,你从门缝子钻吗?你又不是蚂蚁。” “对,你说得对,就是从门缝子钻。前几天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那道门靠下的一个铰链锈断了,使劲一掀就起来了,弯着腰刚好能挤进去。我曾经试着进去过,绝对没问题。” 见我们还在犹豫,胡侉子说:“要干就干,不干就拉倒,回家睡觉。” 这时,diàn yg院门口的大喇叭响了:“diàn yg马上就要放映了,马上就要放映了,请大家抓紧时间买票进场。” 5:45,守门的老盛进去了,大门也掩上了,只留下一拃宽的缝子。冬天天黑得早,外面渐渐暗了下来,我们迅速靠近无人把守的那道门。胡侉子“嘎吱”一声掀起门板,猫着腰使劲挤了进去。 苏大头第二个往里钻。他不仅头大,个子也大,钻了一半,屁股卡住了。我和摩托正要推他屁股,背后被人捶了几拳头,回头一看是老盛,吓得拔腿就跑。 苏大头还在扭着屁股往里挤,却被老盛硬生生拖了出来。我们躲在不远处,听见苏大头杀猪般的嚎叫,还有老盛怒不可遏的骂声。 突然,老盛不骂了,骂声变成了shēn y声。我们看见苏大头飞快地逃走了,跑得比兔子还快。我们喊他他不理,只好跟在他后面跑。苏大头不停地跑,我们就不停地追,一直追到胡侉子家门口。 “大头,别跑了,再跑就到美国了。老盛不会来了。”摩托快跑几步,超过了大头。大头这才停下来,我们三个都累得汗流浃背。 这时我们想到了胡侉子,他会不会被老盛他们逮住呢?我们很担心,就在侉子家门外不远处等着。汗凉了,又干了,我们冻得瑟瑟发抖,在路边不停地蹦着取暖。 都快8点了,胡侉子才回来——他在diàn yg院里过得很潇洒,并没有人找他麻烦,一直到diàn yg放完。 “胡侉子,你太不够义气了,明知我们没进去,也不出来找我们,害我们冻了半天,还以为你被抓起来了呢。” “我是想出来,可是怕他们在门口逮我。再说diàn yg也太好看了,不看完就走,实在可惜。” “胡侉子,下回出去玩再也不喊你了!”我和摩托异口同声地说。 “别生气别生气,我刚才在路上想到一个绝好的去处,天堂寨。听说那地方像天堂一样美,明天我们一起去天堂寨玩。” 又是一个馊主意,天堂寨离这儿两百里,来回的盘缠上哪去搞?不过胡侉子的提议却让我想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西阳寨。西阳寨近在咫尺,有许多美丽的传说,况且我们几个都没去过。 我一提出来,大家都认为可以。 就去西阳寨,明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探秘 第二天早上,我吃过饭,坐在廊沿的火盆边烤脚。冬日的暖阳斜射在脸上,我微闭双目,轻倚土墙,思索着上山的路线。虽没去过西阳寨,我知道上山只有一条路,就是从龙潭涧一直往里,行到水穷处,再攀爬一条陡峭的小道。 突然,廊下有人用夸张的语气说:“这么大的太阳还烤火,真会享受啊!” 我睁眼一看,原来是蒋模德。我穿鞋起身,招呼他坐下,将上山的路线说与他听。刚说了几句话,胡侉子和苏大头也来了,二人气喘吁吁,见了蒋模德就骂:“死摩托,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我们老远就看见你在前面,喊你你装聋。” “鬼听见你们喊了?我看太阳都这么高了,心想你们已经来了,就赶紧往这儿跑,哪知道你们还没爬来。”摩托分辩道。 父亲听见有人说话,便从屋里走了出来,见了摩托他们,问吃饭了没有,要是没吃,饭菜还是热的。 摩托说:“叔叔,我们都是吃过早饭来的,马上要上西阳寨玩呢。” 听说我们要去西阳寨,父亲连忙说:“今天哪能上那去,西阳寨路陡得很,山沟里背阴地方雪还没化,到处都是冰溜溜子,滑栽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要去也等过几天解冻了再去。” 胡侉子却一拍胸脯说:“叔叔你放心,我们都是大人了,会小心的,保证平平安安回来。” 摩托和苏大头也跟着附和。父亲看我们也都不小了,况且今天又暖和,便不再阻拦,只是一再叮嘱我们要小心,并叫我们拿些馍馍带着,路上饿了好吃。 我找了个方便袋子,装了上十个馒头,摩托见了却说:“你拿那么多干什么,又不是在山上过日子。我口袋里装的还有两袋方便面。” 侉子和大头也带了些红芋干c花生什么的。于是我便拿掉4个馒头,将方便袋的口子扎起来,拴在一根麻绳上,又将麻绳系在腰上。接着,我又灌了一塑料瓶热茶,几个人便出发了。 我家屋山头前,有一条较宽的黄土路,是通往把寨岭的。这条路依山傍水而修,象一条金huáng sè的长蛇,有的路段悬于山腰,有的贴近沟底,有的纵卧岭头,蜿蜒曲折跌宕起伏。一路走来,脚下时而绝壁千仞,时而流水潺潺,时而岭风习习,山不重形景无同样。 这条路若是走到头,至少有十一c二里。我们走了四里多路,来到两条涧溪垂直相交的地方,下了大路,转入一条沿溪石径。走了百余步,石径便消失了,我们只好踩着溪石一路前行。这条山溪名叫龙潭涧,因有大大小小的溪潭十几个,古时有龙藏于此,故得此名。眼下虽不是汛期,由于不久前下过一场雪,融雪汇入涧溪,注满龙潭后外溢,汩汩流于山间。 下了溪床后又走了几十步,便看到一口小潭,直径大约3 米多,潭内沙石淤积,水很浅,深度不足半米。潭边有一块大石头,顶部平坦光洁,我们四个人坐上去也不挤。 望着清澈的潭水,摩托感叹地说:“这水真清亮呀,要不是太寒了,我都想喝一口。” “看着清亮,里面说不定有蚂蟥卵,喝了以后,肚子里会长蚂蟥的。”我说。这话可不是吓唬人的,我曾听奶奶说过,有个大姑娘喝了山沟里的生水,肚子渐渐大起来,人家都说是怀孕了,这姑娘羞得没脸见人,上吊死了。尸体躺在冷铺上,人们发现她的裤子在蠕动,吓得四散奔逃。有几个胆大的没跑远,站在门外不远处观看,只见一批接一批的蠕虫从姑娘裤脚处爬出来——全都是蚂蟥! “不光有蚂蟥卵,还有鱼卵哟!这水潭里头有鱼,你们看!”胡侉子伸手指着潭中央。 潭里有一群小鱼,正朝着一个方向缓缓游动,被侉子手影的移动所惊扰,蓦地四散开来,有些钻进了石缝里。 “摩托,水里有鱼籽,还有鱼屎,你喝不喝?”苏大头话没说完,自己先笑得喘不过气来,差点被口水噎住。 摩托瞪了他一眼,没理他,却对我说:“大鱼子,你家有没有鱼网?这些都是花石板,用网最好粘。” 我仔细瞧了瞧,果然多是花石板鱼。花石板全身红绿相间,鱼翅较宽,鱼嘴外面有一簇胡茬般的角质,摸起来戳手。正是这些胡茬,使得花石板一触网就被缠得死死的,很难挣脱。可惜我家没有鱼网,胡侉子家虽然有,却离得太远。 四个人正在望鱼兴叹,我突然想起柳树叶子能毒鱼,便叫大家找柳树。溪边柳树倒不少,可叶子都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 “既然柳叶能闹鱼,柳条为什么就不能呢?我们去折些柳条来,用石头砸碎试试。”摩托说。 说干就干,四个人都去折柳枝,不一会儿就折了好多。我们把枝条放在石板上砸,砸出的汁液淌进水潭里。 胡侉子刚砸了几下,便停了下来,对大伙说:“别慌砸,别慌砸。这个水潭面积太大,上面又有活水来,这样子下去,到黑也闹不翻鱼。” “那你说怎么办?”我们三人齐声问道。 “你们看,水潭边上这么多石头和砂,我们不如用它们把水潭填起来一半,再把水流撇开,就容易了。”胡侉子得意地说。 我心中暗自佩服,口中却说:“胡侉子,你要是把十分之一的聪明才智用在学习上,就不得挨老暴打了。” 胡侉子不作声,开始动手抱石头往水里填,我们也都纷纷效仿,不久便将水潭填了一半。我们又用粗砂填补了石块间的空隙,并在潭左侧扒了一条沟,把上游的活水支走。 这时我们又动手砸柳条。淡绿的树汁融入清水,没过多长时间,那半潭水就被染绿了,偶尔看见有鱼浮上水面,闪了闪白鳞,又潜入水中。 “柳树汁起作用了,鱼儿们挺不住了。我们快来把水搅一搅,增加树汁的功效。”我说。 于是我们都拿着树棍使劲搅水,直搅得潭内天昏地暗,潭面上漂起一大片白肚皮。有些鱼儿漂近岸边,我们就伸手去捞;可是还有一些挨近水潭内侧的峭壁,够不着。看来非得脱鞋下水不可。我们四个rén iàn面相觑,都怕冻脚。 最后,胡侉子发话了:“苏大头,你火力大,还是你下水吧。” “水这么寒,你怎么不下去?净会尻得我。我不干。”苏大头拒绝了。 “大头,你小子脸上的肉又痒了是不是?要不要我给你捏捏?”胡侉子威胁道。 苏大头比我们三个大一岁,又发育得早,个子高我们半个头。这家伙个子虽大,却有点愣,还有一个气门——最怕人拧他的脸。有一次课间休息,胡侉子与苏大头不知因为什么打了起来。大头块子大,将侉子压得仰卧在桌上。侉子一抬手,拧住大头的腮帮子,谁知一下子就命中了气门,大头痛得不敢动弹,任由胡侉子摆布。 胡侉子拧着大头的腮帮子不松手,大声问:“大头,你今后还敢不敢跟我洋活?” “不敢了。” “以后听不听我的话?” “听。” “真听话还是假听话?” “真听。快松手,痛死我了!” “那你把鸡勾子掏出来。” 见大头半天没动静,侉子手上又加了一点劲。大头大声哎哟起来,口中说:“别使劲,哎哟喂,我掏,我掏。” 大头解开自己的裤扣子,真的把个肉虫掏了出来。几个女生刚才还在旁边看热闹,见大头解扣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正要走,陡然见到这个大肉虫,吓得尖叫起来。侉子怕事情闹大被老师知道了,一边叫大头把肉虫装回去,一边威胁他,不许他告诉老师。 从此以后,只要大头不听话,侉子就使“拧脸”绝招。今天,见胡侉子又要拿出shā sh一u锏,大头只好乖乖脱鞋下水。脚刚挨到水,大头便打了个冷噤,喊了一声:“啊唷,好凉啊!” “别好娘好老子的,快捞鱼。”侉子命令道。 大头捞了鱼,一条一条地甩到岸上。连同我们之前捞的,一共二百来条鱼,大的有一拃长,小的只有一寸多。我们挤出鱼的内脏,一条条摊开晒在大石头上,预备返程的时候带回去。 我们继续朝里走,沿途又经过几个水潭,都有鱼。其中一个潭的水很深,能看见里面有几条大鲤鱼游来游去。不过我们没有时间再捉鱼,都快10点了,到西阳寨还有很远的路。 再往前去,涧沟忽然变得越来越窄,两边的山崖越来越陡峭,甚至倒倾过来,坡度超过90度。拐了一个弯后,涧溪改变了方向,阳光完全被东南面的峭壁遮挡,仿佛一下子进入了冰窟窿,我们的手c脸突然被刺骨的寒意袭击,冷得直打哆嗦。山谷中到处都结着厚厚的冰,初时还有水在流动,越往里去,冰越厚,整条涧溪竟然凝固起来。我们干脆就在沟底行走,虽然有点滑,却比爬山坎要省力得多。 穿过一丛白雪覆盖的常绿树,前头突然伸出一块巨型岩石,岩体上悬挂着无数冰锥,锥尖齐刷刷朝下,仿佛鲨鱼的上齿,煞是骇人。冰岩几乎横跨了涧沟,要想往前去,必须从岩底通过。我们双臂抱头,小心翼翼地从冰岩下钻过去,生怕那些冰锥忽然掉下来,插进脑袋里。 过了冰岩,又经过六c七个龙潭,沟底渐渐被一些巨石壅塞。巨石多到一定程度,便堆积成一座石坝,坝顶正中的豁口处,包裹着厚厚的冰棱。目光越过坝顶,我们看见,前方不远处一条冰瀑挂在崖间,有如白练腾空,银蟒卧岩。 上了坝顶,眼前出现一口巨潭,长度约有四c五十米,宽度十几米。我们再看那瀑布,发现它并不完全是冰冻的,外层有活水流泻。瀑水从高处跌落潭底,溅起一片白沫,有雾气从潭内蒸起,向四处弥散。受瀑水冲击,潭心处没有结冰,看上去一片青黑色,阴森恐怖,不知道有多深。潭的外围则结着冰,由内至外一圈比一圈厚。 “涧溪已经到头了,向右转就是上山的路了。”我兴奋地对他们三个说。 摩托看了看地形,问我:“大鱼子,往右转怎么转?底部是冰潭,侧面又是悬崖,陡得连猴子都扒不住。” 我以前最远就到过这儿,只听说右拐能上山,倒没留心从哪拐过去。悬崖是上不去的,看来只能走冰面了。 “我们贴着潭边的崖壁,从冰面上走过去吧。冰层看起来很厚,应该能经得动人。再说了,即便掉下去也淹不死人,靠边的地方水不深。”我说。 “淹不死,冻也冻死了。”胡侉子说,“还是搞稳当一点,先搬个石头砸一下,试试冰的厚度。” 苏大头这回没要人叫,抱起一个脸盆大的石头就要砸冰。摩托急忙制止:“你这个猪头,搬这么大的石头,把冰砸烂了我们从哪过去?” 大头想想也对,就扔了大的,又搬起一个小一点的。 我说:“大头,别砸这边的冰,砸那一边的。如果那边砸不破,这边也没问题。” 大头抱着石头走到左边,将石头举过头顶,使劲朝冰上抛下去。只听一声闷响,石头在冰面上弹了两下,滑向潭的左前方。我们过去一看,冰面只出现一个白印子,不但没砸穿,连裂纹都没有。看来过人完全没问题。 我第一个先上。刚开始还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走了一半,发现比我想像中要牢固得多,便加快步伐,很快就到了右前方的石岸上。接着摩托和胡侉子也过来了。苏大头最后一个上冰,走的路线稍微有点偏左。刚走不远,他脚下好像被绊了一下,差点滑倒,我们不由的惊了一身冷汗。 大头过来后,连忙说:“冰面上有一个鼓包,踩到上面打滑。” 听这么说,我们不约而同地朝大头打滑的地方望去。这时迎着光,果见冰面上有突起,而且每隔二尺远就有一个,差不多将两岸连了起来。 我们也不管那些鼓包是怎么回事,只顾朝右边的山谷里走。这一段山谷能晒到太阳,积雪早已融化,谷底几乎是干的。但是,从山沟中随处可见的鹅卵石来看,很久以前这里应该是河道。 这段山谷有多长,通往何处,我们都不用多加研究,因为走了不远我们就看见上山的路了。路的入口处有一条山体裂缝,从山上斜伸下来,平均宽度约有一米。裂缝上担着两根石条,又宽又厚实,只是年代较远了,中间部分已踩得凹了下去。当在石桥的另一端,长着一棵大橡树,一抱粗的树干,巨大苍翠的树冠。地上撒满了橡栗帽子,一个个呈圆碗状,橡果早已被松鼠和鸟雀吃掉。我们过了石桥,发现前方是一条石径,在树木的掩映下,弯弯曲曲一直上伸到看不见的地方。石径异常陡峭,坡度目测有六c七十度,幸好被人凿成了一级一级的石阶,虽然粗糙,走起来却稳当多了。石阶宽窄不一,大部分路段仅容一人通行,少数地方却比较宽敞,可容两人并肩行走。 不就是上梯子吗,这点坡度难不倒我们。只是石径太长,走了好长远,转了无数个弯,还是看不见尽头。山上林木高大繁茂,大部分是常绿树,树木遮挡了视线,我们弄不清走到什么位置了。摩托跑得快,一个人上前,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我和胡侉子c苏大头一边走,一边观看路边的景物,见山中多有嶙峋怪石,颜色皆为青灰,有的略泛白。巨石或耸立路侧,或俯卧林间,或陡如刀削,或圆若鸡卵。其间,一株株古木拔地而起,直参云霄,手腕粗的红藤绕树而上,攀此缠彼,在树林间织成一张巨大的藤网。 我正看得入神,忽听侉子大叫一声:“葫芦包,好大一个葫芦包!” 我和大头顺着侉子手指的方向看去,见路旁的一棵枫树上,吊着一个硕大的马蜂窝,看上去像个大稻篓。 苏大头吓得赶紧趴在地上,扯出袄领子蒙住头,撅着屁股一动不动。大头的反应合乎常理,遇到马蜂时,采取这种姿势最安全。不过眼下正值隆冬,马蜂处于冬眠状态,根本没力气飞出来。 “大鱼子,我们把这个葫芦包摘下来,你敢不敢?”胡侉子问我。 “你发神经呀,摘它有什么用?万一被叮了怎么办?”我说。 “怎么没有用,马蜂可以用油炸了吃呀。我们那边有个徐瘦子,冬天带个大口袋,到处摘葫芦包。他用口袋把葫芦包套住,将袋口扎紧,一扭就把葫芦包扭下来。” “可是我们今天没带口袋来呀,你徒手去摘,马蜂肯定会爬出来叮你。” 胡侉子想了一想,又说:“那我们就把它烧了。我带了打火机,用长棍子和干树枝扎一个火把,把这些狗日的烧死。” “这大冬天的,到处都是枯枝干草,逮火就着,失火了可不得了,你就别去惹事了。”我继续反对。 曾经有一次,胡侉子的脸被马蜂叮得肿如猪头,因此他最恨马蜂,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它们消灭掉。见手摘不行,火攻也不行,他又提出用石头砸。 苏大头刚从地上爬起来,听说要砸马蜂窝,吓得拔腿就跑,跑到上方五十米处,又伏地蒙头不起。 我正在迟疑,胡侉子已捡起一块石头,使劲朝葫芦包扔去。第一次没砸着,第二次c第三次都擦边而过。若是在夏天,只扔这第一下,兵蜂就会循声而来,把人蜇得七荤八素,今天连扔三下,却没有动静。看来天冷了,马蜂确实是冬眠了。 第四次,石块砸中了葫芦包,只听“噗”地一声,像是砸在一捆破布上。葫芦包晃了两晃,没掉下来,倒将一群马蜂震了出来。 我大喊一声:“快趴倒!”自己先趴在地上,正如苏大头那样的姿势。胡侉子虽然胆大,却领教过马蜂的厉害,也吓得俯卧在地。我紧张地趴了好一会,并没有听到蜂鸣声,却听见胡侉子说:“嘿嘿,都是些快冻僵的蜂子。”我扭头一看,见他正在地上踩来踩去。再仔细看看,见路上c树干上扒着不少马蜂,却都不怎么动弹。 这下侉子的胆子更大了,又找来几块石头,接二连三地向葫芦包砸去。葫芦包中弹四c五次,终于没坚持住,从树丫上掉下来,落在一块巨石上,又滚下山坡。这时候,枫树周围的林地上,落满了半休眠的马蜂。我和侉子一阵猛踩,凡看得见的都消灭掉了。 干掉了马蜂窝,我们三人加快了步伐,向上追赶摩托。爬了一里多路,向右拐了个弯,前方突然敞亮起来。摩托坐在拐弯处的山石上,见了我们,不满地说:“你们简直比乌龟爬得还慢,我都在这等半天了。” “嘿嘿,摩托,你颠那么快,错过了一场好戏。”胡侉子洋洋自得,“我把马蜂的司令部端掉了。”见摩托坐在石头上不起来,又说:“哎,摩托,你都坐半天了,还没坐好吗?快走快走。” 摩托说:“现在你们上前,我在后。” “上前就上前。”胡侉子说着便径直朝前走,刚走几步,却停了下来:“哎呀妈呀,怎么这么陡啊!” 我凑过去一看,只见左手边是一面斧劈绝壁,若说壁高千尺,一点也不夸张。绝壁下方,隐约可见青幽幽的山谷。 绝壁的峭面上,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石道,从我们的脚下开始,通往对面的山林。石道呈“凹”字右转90度的形状,高约两米,底宽不足二尺。石道边缘处有一排桩眼,少数几个桩眼上,稀稀拉拉地残留着几根腐朽的木桩。看来,从前这石道边是有护栏的,只是后来走的人少了,便不再修葺了。 “我上前,你们一个个跟在后面。千万要小心!”我嘱咐其他三人。 我们贴着石道里边,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过到对面。这时我回头一看,却见摩托还在那一边,手扶石头呆站着。 “摩托,你怎么还不过来?”我高声喊道。 “我怕高,不敢走。”摩托颤声说。 我替摩托打气:“你紧贴着山坎子,不要看外面,慢慢走过来,没事的。” 摩托试着挪了两步,却再也不敢动了,腿抖得像筛糠,恐怕快要尿裤子了。 “摩托,你要是再不过来,我们就走了。你就留在那边,等我们下山。”胡侉子生气地说。 “别走,别丢下我一个。”摩托带着哭腔说。 见此情景,我只好返回去,准备牵着他过来。我说:“摩托,把手给我。” 摩托伸出一只手,我拉着他,却拽不动他,因为他根本就不挪步。我也生气了,说:“你要是再不动弹,我们真走了。” “我睡在地上,你们把我拖过去。”摩托说。 “我们又没有绳子,怎么拖你?”我话音刚落,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对摩托说:“你趴在地上,脸贴着地朝前爬,这样就不怕了。” 摩托听了我的话,果然趴在地上爬行。我在前面引着走,摩托跟在后面爬,就像一个人在遛狗——不对,应该是遛乌龟。正应了他自己说的那句话,“比乌龟爬得还慢”。 好不容易等摩托爬到对面,我们便加快速度朝山顶奔去。到了前面更高处,回头一看,只见从方才断崖处开始,有一条山体裂缝向下方伸展。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条裂缝同我们上山时看见的是同一条。山体上部的一段可能在远古时期断裂c崩塌,而下部却裂而未崩,只扯开一道缝隙。 我们再往上走,石阶消失了,代之以土路。坎上不知何处渗出山泉来,泉水流至背阴的路面上,形成厚厚的一层坚冰,光洁如玻璃。路的两边也是冰棱遍布,阴寒逼人。 “哎呀,前面的路又陡又光,怎么过得去呢?”苏大头问我们。 摩托不信邪,径直上了冰坡,哪知道刚走两三步,便一跤跌得跪在冰上。胡侉子见状大笑:“对,对,摩托,你会爬,就爬着上去吧!” 摩托还真爬了,可是冰坡太滑,刚爬上去一截又滑了下来。 “这一段路怎么没有台阶呢?要是有台阶就好爬些了。”苏大头说。 大头的话提醒了我——先人们能在石头上凿出台阶,我们凿几级冰阶,难度应该不大吧?于是,我们便找来石头砸冰。说是凿冰阶,其实只是在冰坡上砸些豁子,踩上去不滑就达到目的了。 通过了冰坡,往上的路渐渐变得平缓了,山顶应该不远了。想到神往已久的西阳寨就要到了,我异常兴奋,一路小跑起来,把他们三个甩在了后面。我一边跑,一边想像着山上的风光:会不会和表姑爹描述的差不多呢? 正想得出神,忽听一个鬼魅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哪——” 我吓得魂飞魄散,腿上一软,差点摔了一跟头。 “去——”。第二声又响起了。 我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c破衣烂衫的人坐在路边的树墩上。 “死等子,你在这里嚷什么,吓死人了。”我气呼呼地说。 等子一脸憨笑,又问了一遍:“哪——去——?” 等子这名字不知是谁取的,取名的人太有才了。你要是想听等子说句话,得耐心等待,顾名思义——等子(等着)。 这时,摩托c侉子c大头也赶上来了。摩托见了等子,好奇地问我:“等子怎么也跑到这来了?” 等子以为问他,指了指山上,用尽吃奶的力气说:“我——家——”。 摩托明白了:“原来等子在这高头住。” 我们刚要走,等子又说话了:“我——烟——吃——”。 等子有时饭都吃不饱,却爱吃烟,每次下山,不管遇见谁,都问人家要烟。无论是孬烟c假烟c长霉的烟,等子一概不嫌弃。要不到烟的时候,他就到处捡烟头。 见等子要烟,我摇摇头说:“我们没得烟。” “谁说没烟?我有。”胡侉子说。 我和摩托疑惑地看着他,问:“侉子,你什么时候连烟都学会了?” 胡侉子笑笑,从口袋里掏出半截粉笔,在空中抖了抖说:“等子,给你烟。” 等子见有烟,脏脸上乐开了花,大嘴张得跟个水瓢似的,再也合不拢了。 等子接过“烟”,正要掏火柴,却发现是粉笔,口中日咕了两句:“——烟——,尻——我——”,说完便笑得前仰后合,半天都止不住。 我们任凭等子一个人笑去,离开了他又往前走。走了老远,回头看看,等子还在那笑得抖个不停,我真怕他笑出羊角疯来。 突然,脚下的路变平了,我们停下脚步,打量前方的这个地方。这是一大片矮树林,或者说是灌木丛,山腰的那些参天古木,在这里一棵也看不到。灌木丛中多的是黄栗树c夹马棘c老鼠刺,中间夹杂着一些人把高的老茶树。 难道这就是西阳寨?就是那茶园碧翠c精舍排排c鸡鸣狗吠的西阳寨?就是我朝思暮想c万般憧憬,梦里逮过鱼摸过虾的西阳寨? 我爬上一块巨石顶部,以便视野更开阔一些。现在,我大致看清了它的全貌:此地像是一片高原,呈不规则的椭圆形,东西长约三里,南北宽有二里,东c西c北三方被山峰环抱,其中,尤以西面诸峰最为雄奇高壮。沿着这些山峰的根部,似有一些断墙残垣,除此之外,便是铺天盖地的灌木林。灌木林中心处,有一汪绛水,应是一口池塘,塘边有几棵大树,一排破草房在树间若隐若现。 我正看得出神,却听见摩托在下面喊:“大鱼子,快下来,开饭了。” 这时我才想起早上带的几个馒头,摸一摸身后,袋子还在。我爬下石头,见摩托他们在啃方便面c吃花生,便解开腰绳,将袋子递到他们面前说:“先吃馍馍。” 我们又累又饿,六个馍馍顷刻间就被瓜分了。早上带的茶半路上喝完了,我们狼吞虎咽着馍馍,一个二个噎得直打嗝。 “我刚才看见前面有房子,应该是等子他们的住家,我们去弄点水喝。”我提议道。 于是,我们沿着林间小路朝前走,走了几分钟,便来到那一排草房前。草房正对着小路,而池塘在路的右边,塘面上漂浮着一层水锈,显然是口死水塘。 这排破草房有两道大门,一道关着,另一道开着。我们进了开着的那道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破厅屋,厅屋的中堂上贴着一幅旧画子,落满蛛网与灰尘。我不经意地扫一眼,画里好像有一群人,身穿绿军服,臂戴红袖章。紧贴中堂的是一张木胎条几,虽然没有漆漆,却已被油灰渍得黑红黑红。条几下首是一张破大桌子,桌心烂了个大洞,一条桌腿还用铁丝绑着。桌子两旁,靠墙放着几张破凳子,还有几个大小c形状各异的黄南瓜。 厅堂两边各有一扇卧室门,其中一扇虚掩着。我们推门进去,屋内阴暗潮湿,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呛得摩托干呕了几声。我们捂着鼻子正要出去,黑暗里有人问了一句:“谁呀?” “我们随便转转,没事,没事。”我胡乱应了两句,便随摩托他们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到了草屋转角处,我们迎面碰见挑水的哑巴。可能因为太久没人上山,哑巴见了我们,连忙放下水桶,兴奋得手舞足蹈,嘴里咿咿呀呀地乱嚷着。我们口渴难耐,没兴趣在这看他打哑谜。我右手握个圈,昂起头,作了个喝水的姿势。哑巴一见当即会意,忙钻进一间黑黢黢的小屋子,不一会便端着一个大竹瓢出来。竹瓢的把子已经掉了,只剩下瓢身——一截竹筒。哑巴捧着水,热情地往我面前递。我瞅了一眼,见竹瓢外面附着一层污垢,便后悔不该在路上把塑料瓶扔了。 我皱了皱眉头,随即又装出谦让的样子说:“摩托,你先喝吧。” 摩托手直摆,忙不迭地说:“别客气别客气,你先喝你先喝。” 我又看看胡侉子和苏大头,二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硬着头皮接过竹瓢,闭着眼憋住气喝了一口。水是热的,除了稍有一丝咸味,倒也不难喝。我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将瓢递给摩托。摩托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便放心地将竹瓢喝个底朝天。见还有两个人没喝,哑巴接过空瓢,又盛来一瓢水。 趁二人喝水的间隙,我指了指厅堂的里屋,问哑巴那里面住着谁。哑巴指了指自己,又伸出大拇指。我明白了,那屋子里睡的是他大哥,也就是驼子。驼子好几年没下山了,人们都说他瘫痪了,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全靠哑巴养活。 喝过了水,我们便想在这附近走一走c看一看,毕竟千辛万苦来了一趟,总不能就这么回去了。 我想起表姑爹说过,《春居西阳寨》的画子上有一条清溪穿寨而过,便对摩托他们说:“听说这上面有小溪,溪里面有鱼,还有螃蟹。我们去找一找看。” 听到有鱼蟹,几个人都来了劲。侉子问我:“你说的小溪有多宽?要是太宽了,我们没带网,鱼不好逮。” 我说:“我也没来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四个人在灌木林中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小溪,只在哑巴家不远处发现一条干沟。这条沟大约七八米宽,沟沿c沟底长满了树和杂草。难道这就是画中描绘的清溪? 我见沟边有一截残断的石岸,沟底卧着不少大鹅卵石,石上覆满了暗黑色的苔藓。 “这条沟里有很多石头,肯定是被水冲来的。说不定前面不远处就有水了。”我说。 于是,我们沿着干沟向西走。走了几百步,果然听见前方有水声,且随着距离的缩短,水声越来越大。又走了几步,穿过一簇密丛,陡见眼前一道白光,又一处悬崖峭壁出现在脚下。 这是一处断崖,何时断的,因何而断,我们无从知晓。方才我们见到的白光,来自断崖对面的瀑布,与这边凌空相距五十米。我们脚站的地方比瀑布顶部略低,脸上隐隐感觉到对面散逸过来的湿气。这条瀑布半冰半水,悬挂于凶峻狰狞的崖石上,垂落至崖底的冰涧深潭中。 “噢,这就是早上的那个瀑布!”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是的,这正是我们上午上山前,踏冰而过的那口巨潭上方的瀑布。 “我们过去看看瀑布的源头在什么地方。”胡侉子提议道。 这主意不错。于是,我们用目光搜寻去往对岸的路。往北不远处,便是断崖的顶端,其上是一片竹林,应该不难通过。胡侉子在前面带头,四个人绕过崖顶,不一会儿便来到瀑布那一边。 此地是西阳寨西侧诸峰的峰脚处。远方,沿着主峰根部,一条溪流汩汩而淌,至断崖边,便形成一道飞瀑,凌空奔泻而下。瀑布在冬夜的极寒下凝结成冰,白天,在阳光的照晒下,又逐渐融化,内层是冰,外层是水。冰层附着在岩石上,如千钧系于一发,随时有崩塌的可能。 瀑布顶端的绝壁边,耸立着一些巨石,胡侉子不禁动起这些石头的心思。他说:“我们要是把这些大石头推下去,那声音肯定比放炮还响。” 我们一听也来了兴致,便合力去推那些巨石。可是石头们太强壮了,有的还与山崖连成一体,任凭我们累得屁淌,它自岿然不动。 我们正懊丧着,发现溪水边有大半块石磨。这石磨从磨眼处崩裂,缺了一块30度左右的扇形。我眼前一亮,忙招呼大家把石磨抬到崖边,放它一个小炮过过瘾。 我们在崖边将石磨直立起来,轻轻一推,它便滚落下去,瞬间碰跌到一块突岩上,发出“通”的一声巨响,随之断为两半。其中半块磨石一头直栽下去,另半块则弹到一边,撞上了崖间的瀑布。只听咔嚓一声,瀑布内部的冰层被撞裂了,瀑腰处一根冰柱缓缓向前翻倒。我们见磨石砸中冰柱,正高兴得拍手欢呼,忽听轰隆一声巨响,有如地震突发,山崩来袭。一瞬间丛林震颤,鸟雀惊飞,吓得我们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拼了命地朝上游跑。 “轰隆哗啦”的巨响声持续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我定了定神,对侉子他们说:“一定是冰瀑崩塌了。” 我们大着胆子返回岸边一看,冰瀑果然消失了,再朝崖底看,深潭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冰丘,丘下的涧沟山洪泛滥,涧水没过树顶。 见山下发了大水,苏大头哭丧着脸说:“山沟里的路淹掉了,我们今天回不去了。” 胡侉子瞪了他一眼说:“你真是杞人忧天,又能有多少水?难道我们下山时水还不退?”停了一会又说,“走,我们先去逮鱼。” 我们四个人顺流而上,一边走一边瞅着溪水,却没发现鱼的踪影。侉子耐不住性子了,冲我骂道:“王八大鱼子,你不是说这里有鱼吗?连个鱼的魂都没有。这么高的山上,鱼怎么上得来?鱼又不会飞。” 我当时说溪里有鱼,也就是信口一说,目的是劝他们朝西走,现在想想,这高山溪水里恐怕是不会有鱼。心里这么想,我嘴上却不软,也回敬胡侉子几句:“王八胡侉子,你难道是猪脑袋?这一段水流这么快,鱼怎么呆得稳?山溪还长着呢,这里没有,就代表别的地方也没有?” 胡侉子不作声了。我心里虽然没底,但话已说出去了,只好硬着头皮领他们往上游走。走着走着,溪面变宽了,水流也平缓了,再往前去,一个长圆形的水潭出现在面前。 “水里头有鱼,好多鱼!”摩托第一个叫了起来。真的有鱼,但不是花石板,而是青一色的腰条子,又叫白条鱼。这里的鱼由于长期没人逮,长得很大,多数都比筷子长,有几条大的足有一尺开外。 见此情景,我得意地说:“胡侉子,你看这些算不算鱼?” 侉子挠挠头,嘴里日咕着:“难道鱼真会飞?” “鱼虽然不会在天上飞,却能在水上飞,你没听说过飞鱼吗?”摩托说。 “摩托,你尽瞎扯,飞鱼是海里的,怎么会飞到这个穷山沟里来?”胡侉子抵了摩托的老坎子。 摩托脸涨得通红,强辩道:“我不是指海里的飞鱼,我说的是会飞的鱼。听说只要发大水,有些鱼就会逆流而上,顺着浪头往上飞,只要有水,再高的地方也能飞得上去。” 胡侉子骨碌骨碌眼珠子,说:“摩托,你讲得太玄乎了。依我看,有可能是鱼鹰子在山下捉了鱼,飞到山上喂它的幼鸟,结果不小心鱼掉到这里了。”想了一想又说,“可能鱼鹰子故意把鱼叼上来,放在山上的水潭里养着,省得老往山下飞。” “胡侉子,你真聪明。鱼鹰子要是有你这么聪明,还用得着天天捉鱼?恐怕也跟你一样,天天坐在教室里上学了。”我说,“记得上地理课的时候,老师说过,高山是地壳运动形成的,也就是说,很久很久以前,这地方并不高。既然如此,这里的鱼既不是飞来的,也不是鱼鹰子衔来的,而是本来就有的。” 半天没说话的苏大头,这时候却开口了:“你们讲的话真难懂。要我讲,这些鱼是被人逮来放在这里的。” 听了大头的话,我和摩托c侉子互望一眼,齐声喝彩道:“精辟!” 我们决定故技重施,用柳汁闹鱼。可是,附近并没有发现柳树,我们便往山坡上找。山上的树木比平地上要高大得多,并且越往深处去,树越高越粗壮。看来这里是不会有柳树了,即使有,也够不到树枝。我们正准备回头,却见胡侉子瞅着一个地方出神,瞅了一会又挪开步子朝那儿走。 原来前方的几块巨岩下,有一个黑幽幽的石洞,洞口正对着我们进山的方向。我们跟在侉子后面,一步步靠近山洞,心里既好奇又紧张,不知洞里有没有什么毒蛇猛兽。来到洞口附近,却发现洞内不远处有一道木门,门头向内倾斜,门框和门扇上布满黑藓。胡侉子胆大,伸手就去推门,谁知稍一用力,门便向里倒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朽木碎裂声和一股淡淡的腐草味。 现在是下午两点,光线很明亮,我们清楚地看到门后有一口石灶,灶上有一口落满灰尘的铁锅。再往里去,有一个石头垒成的桌子,桌面是一块平石板,上面也落满了厚厚的尘土。同时被尘土覆盖的,还有一个墨水瓶和一块长方形的物件。胡侉子拿起这物件一看,好像是本书,便随手拍了拍灰,没料到书里还夹着一个东西,滑落到了地上。原来是支钢笔,虽然有点锈迹,或许还能用。 侉子将钢笔装进口袋里说:“钢笔归我,书归大鱼子。” 我觉得不太妥当,便说:“这是别人的东西,我们不能这样做吧。” “别人的东西?这里头多厚的灰,好些年没人住了,因此这些东西都是无主的,谁看见就归谁。书你要是不拿,我就拿回去给我爸擦屁股了。”胡侉子说。 我把书上的尘土吹掉,翻开瞧了瞧。严格地讲,这其实不能算书,只是一本手工装订的稿纸,稿纸的每一页上,都写满了漂亮的钢笔字。我解开袄领扣子,把这本书揣进胸前,又用绳子把腰系上。 山洞就像一个坛子,洞口小,内部却很大。门口处光线尚可,越往里面则越黑。我和侉子在门口拾掇书和钢笔,摩托和大头继续往里走。突然,大头惊叫一声:“鬼呀!”转身便向洞外猛窜。我们三个一听,头发一下子竖起来,争先恐后地逃出洞去。山林间荆棘遍布,我们的衣服挂破了,脸上c手上也划开了,却管不了那许多,一个劲地向山外狂奔。我们再也顾不得什么鱼不鱼了,一口气奔过水潭,翻过崖顶,穿过灌木林,一直跑到哑巴家门前。我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在廊沿上。 稍微喘了口气,我问大头:“大头,你看见鬼是什么样子的?” “鬼火,我看见一长串鬼火,绿色的。”大头想了想说:“又好像是蓝色的。” 等子和哑巴在稻床上劈柴,见我们魂不守舍的样子,感到很好奇。我指着山洞的方向,慢慢问等子:“等子,那边有个洞,谁在里头住过吗?” 等子仰起头,嘴张了半天,才挣出一个字:“老——” 我们都看着等子,等他说下一个字,哪知他一直这么张着嘴,没有下文。 “等子,老什么老,你快说,我们头毛都急白了。”胡侉子等不及了,催促道。 “老——,老——,老——”等子挣得脸通红,眼泪c鼻涕c口水一起流。就连哑巴都看不下去了,慌着拍拍等子脊背,又牵起等子的袖口,帮他擦去坠了一尺多长的口水。 见此情景,我冲等子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了。眼看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四人便动身往山下去。 走到冰坡那一段,我们发现冰已经化了,坡道上一片泥泞。我们不敢大意,像螃蟹一样横着朝下走。摩托第一个通过斜坡,大头第二,我紧随其后。我前脚眼看就要踏上干处,没料到后脚一滑,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坐在稀泥上。等我站起来,胡侉子在后面哈哈大笑:“大鱼子,你拉屎怎么拉到裤裆上了?看你一屁股的黄屎。” 胡侉子话还未落音,自己也跐滑了脚,在泥坡上来了个大劈叉,整个上身仰倒在泥水中。侉子连忙翻身起来,裤裆上c后背上c头发上都是黄泥巴。这回轮到我笑他了:“胡侉子,你真有本事,屎都拉到头毛上去了。” 我们揪了些干草擦擦身上的泥,继续下山。半道上迎面遇见一个人,此人一头乱发,满面络腮胡子,手上c脸上c脖子上都是黢黑的油灰。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穿的那件新袄子。袄子黄底红花,下摆只齐腰,袖子也很短,还盖不住他的手腕。那干净鲜亮的花袄子,穿在这副肮脏邋遢的躯体上,简直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活活糟蹋了。 “噫,武子在哪偷了件女人袄子!”胡侉子惊讶地说。 武子和我们迎面过,却像没看见一样,一声不吭地往山上走。从来没有人听武子说过一句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哑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如哑巴。因为哑巴会打手势,而武子从不打手势,也做不出任何表情,他纯粹是一具无法沟通的行尸走肉。武子下山,见到人家衣服鞋袜晒在外面,便径直拿来穿在身上,从不打招呼。为此,人们防武子就像防贼一样,见他来了就拿棍子驱赶。没人给武子东西吃,他只能捞中学的泔水桶,捞到稠的就往嘴里捂。 今天不知谁家倒霉,一件新袄子就这样被武子给“收”了。我们一边走,一边猜测袄子是哪个女人的,不知不觉已到了山下。 巨潭上的冰已经融化,我们早上履冰而过的地方出现一排大石头,微微露出水面。这些是过潭的石步,其中两块被冰瀑坠落的巨浪冲击,向水潭的一旁倾斜。 过石步的时候出了意外。由于身子较重,大头将一块倾斜的石头踩晃了,一下子滑落到潭水中。幸好他保持住站立的姿势,虽然屁股以下泡在水中,上半身还是干的。 大头上了岸,冻得嘴唇发乌,上牙直磕下牙。我们赶紧帮他脱裤子,连裤头也一并脱了。大头上身穿棉袄,下身光屁股,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们捡了些柴草,烧起一堆火给他烤,又在火边插了几根棍子,把他的长裤c秋裤c裤头和鞋子搭在棍子上烘。 我们围着火堆,一边烤火一边叙话。侉子说,明天我们带着鱼网再上西阳寨,把那些腰条子一网打尽,还说明天把狗也带上,看看山洞里到底有什么妖魔鬼怪。 我们只顾着说话,没防备火堆外围一根干松枝着了火。松枝烧到头,引着了山坎边的一蓬干荻草,荻草轰地一声暴燃起来,才被我们觉察。我们惊惶失措,首先想到的是水。水潭虽然只隔两丈远,却没有盛水的器皿,我们只好捧起砂石往火上撒。无奈火势太大,砂石灭不了它,转眼间附近的几丛干草又被引燃。 这时,不知谁大喊一声:“快去折潮树枝!” 恰好身边有几棵绿叶子的斗才树,我们折下树枝就去扑火。苏大头顾不得穿衣服,靸上鞋,精着屁股加入战团。我们四个人狂舞手中的树枝,拼了命地砸向火焰。树枝烤焦了c烧着了,又赶紧折新枝。 经过一番殊死搏斗,野火终于被制伏了。我们互相对望一眼,只见一个二个眉毛燎光了,头发烤焦了,脸上满是汗水与黑灰。 刚松了口气,却听苏大头哭喊一声:“我的裤子!” 原来大头的裤子离火太近,刚才大家忙着扑火,裤子烧着了却没人留意。 大头狂奔过去,可是秋裤和裤头早就烧成灰了,只有长裤还剩半截裤腿。大头手中拿着那半截裤腿,嗷嗷地哭了起来。 我说“大头别哭了,我脱一条裤子给你穿”。可我的裤子太瘦,大头的粗腿根本套不进去。摩托也脱下长裤给大头,却同样穿不上。 “大头,你的鸡勾子早就曝光了,女生都看过,有什么好金贵的。你就精屁股回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胡侉子说。 “胡侉子,你真不是人,大头裤子都烧掉了,你还嘲笑他。”我和摩托一齐声讨侉子。 侉子当作没听见,只顾脱自己的蒙袄褂子,脱下来后递给大头:“你用我褂子搪着腿,把两个袖子系在腰后面。” 大头照侉子说的,将褂子围在身上。大腿倒是裹住了,可屁沟子还露在外面。 我想找点什么东西给大头遮屁股,手伸进口袋一摸,掏出装馒头的大方便袋子。我灵机一动,将袋子底部戳两个洞,给大头当内裤穿。 大头穿上新内裤,感觉还挺合身。于是,我们洗了洗脸,便沿着涧沟往外走。由于沟底解冻了,我们只能在山坎上攀行,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早上闹鱼的水潭边。经历了中午的那场山洪,水潭被冲得变了形,潭边石头上晒的鱼早就无影无踪了。 冬季天短,到家时太阳已经落山。父亲见我们没了眉毛,又见苏大头装束怪异,非常吃惊,问怎么回事,我便将失火的事简要说了一遍。父亲听后又好气又好笑:“你们走的时候不是胸口拍得通通响,说是保证平平安安回来么?”叹了口气又说,“到底人没丢,也还算平安。” 父亲找来一条胖裤子给大头换上,母亲炒了几碗腌菜饭给我们吃。吃过饭,三人各自回家,都没敢再提明天重上西阳寨的话。 在这之后,没过几天就是小年了。过了小年,节日气氛渐渐浓了起来,家家户户忙着买年货c磨豆腐c打扫卫生c请人写门对c贴门对。 腊月二十九上午,我与父亲正在糊门对,奶奶踮着小脚,慌慌张张地从屋后菜园疾步走回来,一见到我们就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栽死人了!”父亲忙问谁栽死了,奶奶喘口气说:“大路上有个人,走着走着,一头耍到坎下,头插进稀泥巴田里,一丁个都不动弹了。” 父亲赶紧朝大路上跑,我紧随其后。前方拐弯处有一个高高的田坎,坎下的水田里有两个人,正把摔下去的那人朝大路上抬。父亲赶过去搭了把手,把那人挪到坎上,并将他头部抬高。只见此人从头至肩被烂泥包裹着,完全看不清面目。父亲一边捋这人鼻孔处的稀泥,一边问抬他的一个人:“老刘,这栽倒的人是谁?” 老刘说:“我也不知道。我们远远看见有人从路上栽下去,就赶快跑过来了。” 这时,我捡来一块破布递给父亲。父亲两把擦掉此人脸上的稀泥,这回看清楚了,原来是武子。 武子好像没有气了,但几个人还是把他送到医院,并通知了村干部。医生探探武子的鼻息,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切了切脉搏,然后轻轻说了句:“人已经死了。” “武子看起来怪凶的,哪知道这么不经栽,稀泥巴田里也能栽死。”老刘不解地说。 “不是摔死的,应该是摔倒前就犯的病。”医生说。 不一会儿,村里的书记和营长来了,我们便回去了。刚到家,母亲就对父亲说:“你快到表姑家去,刚才杨老四来讲,表姑爷死掉了。” “什么?”我和父亲不约而同地问。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又补了一句:“死的人是武子,我们亲眼看见的,怎么又变成表姑爹了?” “武子是武子,表姑爹是表姑爹。今早上,你表姑奶喊表姑爹吃饭,喊了半天没人理,哪知道死在床上了。” 父亲听完,眼中不觉滚出泪来。我也觉得眼圈湿漉漉的——那个乐天刚强c爽朗健谈的老人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这不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呀。 接下来的几天,原本是热闹红火的除夕和春节,我们却在表姑奶家帮着办丧事,一直忙到正月初三,才将一切安顿停当。 表姑奶家本就困难,眼下表姑爹死了,一个老奶奶带着三个小孩子,其凄惨可想而知。一家人不仅要吃饭,还要买油买盐c穿衣穿鞋c看病吃药c供孩子们上学。表姑奶没有钱,穷亲戚穷邻居也没能力帮衬。为此,父亲替表姑奶写了一份申请交到民政办,说明家里的实际困难,请求给予孩子们一些生活费。可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尚在,其中梦呓更是父母双全,因此他们都不是孤儿,民政办也爱莫能助。最后,还是乡政府的一位领导看她们可怜,违规给了一笔救灾款,总算解了燃眉之急。 不知不觉又过了半年,到了农历七月半。这天下午,父亲去给表姑爹上坟,又帮忙除去坟场周围的荒草与荆棘,回来时天色已晚。 晚上吃过饭,月亮出来了,挂在山头一棵大树的枝丫间,照得四周惨白惨白的。一会儿,天空出现了黑云,渐渐将月亮遮住了,云的背面在月光映照下,仿佛镶上了一道银边,闪闪发亮。许久,月亮才从云中慢慢钻出来,不过此时它已不在树丫间,而是爬到了树梢上。 父亲呆呆地望着月亮,若有所思。 第二天上午,我去父亲房屋找一本书,无意中看见他写的几行字: 《七月半》 天短了又长 长了又短了 月圆了又缺 缺了又圆了 云散了又聚 聚了又散了 生命 却似那飞落的流星 一去不复返了 我明白,父亲用这首短诗,抒发对表姑爹的深切怀念。 我又想起去年冬天,表姑爹关于西阳寨的那段描述,与现在西阳寨的情景相比,反差多么大呀。哦,对了,去年寒假从西阳寨山洞里带回来的那本“书”,到现在还没看呢。 我回到自己的房屋,拉开书桌右边抽屉,捧起那个灰秃秃的东西。它的封面严重风化c支离破碎,内页的第一面也被腐蚀,虽然有字迹,却已模糊难辨。于是,我便从第二面看起,只见上面写道: 巡按查户口,典史遇佳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巡按查户口 典史遇佳人 明崇祯十一年冬,庐阳府暖州半山县廪生张四海因事外出,返回途中遇大雪封山,误了归期,遂被县学除名,入县衙为吏。张四海为人正派,办事勤勉,且文笔书法俱佳,深得知县杨正谋赏识,不足二年,破格擢升为本县典史。典史无品无级,原本专司缉捕和监狱,因张四海勤于办事,本县大小事宜,知县俱命其协助处理,四海俨然成了半山县大管家。 话说这一天,巡按御史高峻巡视半山县,已入住察院。巡按官阶正七品,与知县同级,官虽不大,但他代天子巡狩,手握参劾地方官员的大权,就连官居四品的知府也惧他三分,州县官员自不必说。得知巡按驾到,杨知县率县丞c典史前往察院谒见。 这巡按御史身躯高大,相貌堂堂,直鼻悬方口,浓眉衬巨眼,目光如电,不怒自威。高巡按在堂上正襟危坐,两旁侍立着十几名吏员和衙役。 知县来至堂下,一边作揖行礼,一边致歉:“下官杨正谋不知巡按大人莅临,有失远迎,请大人恕罪。” “请坐。”巡按面无表情,语气僵硬。 知县落座后,县丞上前行礼,口称:“卑职半山县丞郜华参见巡按大人。” 只听巡按口中哼了一声,略一抬手示意县丞入座。 县丞也是堂堂朝廷命官,官秩正八品,在县内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今被巡按轻视,县丞装作若无其事,退至一侧落座。 随之,张四海向巡按打躬作揖:“小人半山县典史张四海,拜见巡按大人。” 巡按对张四海视若无睹,既不答话,也无示意,却转脸面向书吏,吩咐去取一份公文。张四海躬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窘得面红耳赤。最后,还是知县命其退下,四海方起身退出。 片刻,书吏取来公文交与巡按。巡按清了清嗓门,厉声道:“半山县,我奉都察院之命,前来查办你县谎报户口,偷逃役银一案。崇祯九年至十二年,你县所报户口逐年剧减,应役人口从三万六千八百七十八人降至一万一千三百五十四人,致使役银流失大半。半山县,你可知罪?” 知县闻得此言,心下大惊。近几年国中大旱,暖州一带旱情尤为严重,水稻普遍大幅减产,有的地方颗粒无收。崇祯十年夏,半山县两个月未下一滴雨,除少数就得上渠水的良田外,全县赤地百里,禾草俱焚,田里处处是几寸宽的裂缝。此年秋,本县民众纷纷逃荒,应役人口大量减员。十一年,旱情明显好转,盛夏时节,水稻全部灌浆,万亩农田一片欣欣向荣,丰收在望,官民心中都舒了一口气。未曾想,蝗灾转瞬即至,黑压压的蝗群从天而降,遍布田间地头,将稻叶c菜叶c玉米叶c草叶c树叶一扫精光。飞蝗过处,犹如进入隆冬,看不见半点绿色。是年秋天,半山县田地大半绝收,千村百寨处处有饿馁,户户无炊烟,逃荒队伍摩肩接踵。鉴于灾情严重,暖州及其辖县俱以实情上报,请求减免赋役。其中半山县受灾最重,九年至十二年人口流失近七成,灾年户口均为进村入户登记得来,绝无半点造假,且已报经上级核准。既如此,何来谎报之说? “禀巡按大人,本县连年受旱遭蝗,灾民死的死,逃的逃,人丁骤减,许多村庄成为空村。本县亦曾奉檄赈灾,然灾民数量庞大,赈灾粮款有限,不过杯水车薪。灾民死亡和逃荒人数,我县均据实上报,并无瞒漏,有户房簿册为证。”知县答道。 巡按冷笑一声:“据你所言,半山县大部应是一片萧条,荒无人烟。然本御史途经之地,村村有人,寨寨有炊,敢问知县作何解释?” “回禀巡按大人,今年县内无蝗害,旱灾也大大减轻,稻c麦c玉米收成尚可,虽远不及丰年,却也勉强果腹,因此逃荒人口逐渐回流。目前,本县正在重新登记户口,不日将汇总上报。” 闻此言,巡按捻须不语,作沉思状,半晌方道:“知县所言似在情理之中,然本御史奉命查办,须依事实为据。一则要详查你县户房簿册,二则要随机入户抽查,问询核对。是否谎报,查后自有定论。” 此话听着公道,却隐含巨大的不确定性,知县脸上顿生愁云。眼看时候不早,知县赔笑道:“巡按大人一路不辞辛苦,舟车劳顿,下官略备薄酒,为大人洗尘。” “当下饥馑未除,黎民不饱,我岂能蠹食民脂民膏?洗尘就免了,在这察院内着厨子胡乱备些饭菜即可。”巡按正色道。 “说是洗尘,其实也就是一桌简餐,大人尽可放心。”知县道。 如此,巡按便不再推辞。张四海正欲备马,知县却道巡按已经数日旅途劳累,人困马乏,命四海备轿一抬。轿至,知县与县丞骑马在前,巡按乘轿在中,张四海与一干吏员骑马在后,一行人来至醉仙楼。这醉仙楼虽算不上富丽堂皇,却也典雅别致,是半山县最上等的酒楼。当晚备酒席两桌,主桌设在醉仙厅,宾主为巡按c知县c县丞,以及巡按的几名资深随从;副桌设在醉仙厅一侧的耳房,在副桌入座的,除张四海外,都是低级吏员。 醉仙厅里,巡按c知县等四人正在打“马吊牌”。知县将张四海叫到身旁,低声嘱咐他预备最上乘的菜肴。牌桌上,巡按无意中提到,他曾在庐阳府饮过秋露白,并盛赞此酒清洌香醇。知县闻言,忙又叫来四海,说今晚就喝秋露白酒。四海询问店小二,小二说本酒楼没有秋露白,倒有陈年竹叶青。四海禀明知县后,知县令他速去坊间购买。 四海带上一名小吏,骑马跑遍大街小巷的所有酒肆和商铺,也没买到秋露白。此时天色已晚,莫说去庐阳买酒,即便去暖州也来不及了。想要就此回去交差,又恐知县责备,且惧巡按不悦。正当一筹莫展之际,忽见莽汉牛叉持刀迎面而来。那牛叉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此刻正肩扛kǎn dā一,直顾大踏步朝前走。 “大胆牛叉,你又要去何处行凶?”张四海一声暴喝。 牛叉见是典史,慌忙将kǎn dā一拿至腋下,意图隐藏,却越藏越显眼,正所谓欲盖弥彰。 “典史老爷,我正要去砍树。不对,说错了,我砍树刚回来。” “你既是砍树回来,砍的树在哪,即刻带我去看。” 牛叉略一定神,干脆如实道来:“典史老爷,我虽然没有砍树,但也不是去行凶。我是受白老爷之托,去帮他看家护院。” 原来今年半山县灾情好转,外出逃荒民众渐次返回。这些人今年没有耕种,回来后没有口粮,除了一部分人投亲靠友,大多数仍生活无着,以乞讨为生。且今年本县聚集了不少外省饥民,他们讨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抢,近来县内住户遭遇贼盗的现象时有发生。此类事件已引起县衙重视,而地主富户请人看家护院亦不足为怪。 这白老爷名叫白敬诚,是半山城郊有名的富户,家有良田c茶园近千亩,因家资殷实,虽遇几年饥荒,全家上下也是衣食无忧。白老爷平生只有三件爱好:读书c务农c喝酒。他读书不为求取功名,纯粹是个人喜好,因而不去读什么四书五经,只读他爱读的书;也不去钻研什么八股文,只随兴之所至,偶尔吟上几句诗,写几段随笔。至于务农,一为强身健体,二为活得充实,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歇着,家里有的是长工。其实白老爷务农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喝酒——只有累了c饿了,酒喝起来才香。白老爷舍得花钱买酒,但闻哪里有好酒,不问多远,定去买来一饱口福。 兴许白老爷家就有秋露白。张四海想去碰碰运气,便叫牛叉在前带路。白老爷家位于郊外,张四海一行三人下了官道,进入一条小径,穿过一片茶园,又拐过一口大塘,待闻得狗吠声,已来到一所院落前。牛叉大声叫门,一名家丁前来开门,将三人引至后院。 白老爷一家正准备用餐,见牛叉进来,忙起身相迎:“老朽恭候牛壮士多时,却不见来,还以为壮士今晚有事不来了呢。酒菜刚刚上桌,请壮士入席。”及至见到后面跟着的张四海,心中纳闷,问道,“这位是?” 四海躬身一揖道:“晚生半山县典史张四海,久闻白老爷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白家与官府素无瓜葛,今见典史前来,白老爷不知何事,却也不便问,只请四海上座。 席间有位红衣少女,正在低头摆放碗筷,乍一抬头,与一名头戴官帽,身着绿衣的俊秀青年四目偶遇。这少女目如桃花,唇似朱樱,玉面雪中带粉,秀发垂若乌瀑。四海看得呆了,而少女已羞得两颊绯红,低头离席而去,留下四海兀自愣在原地,恍如在梦中。 “典史大人请坐,待老朽敬大人浊酒一杯。”白老爷道。 张四海如梦方醒,想起使命在身,便向白老爷道明来意。 “这秋露白酒我原先倒是有一整坛,预备除夕和新年饮用。只怪老朽嘴馋,没忍住,早已开了坛。”白老爷目露愧色。 四海大失所望,正欲告辞,白老爷又道:“虽已开坛,这等美酒我舍不得多喝,还剩下半坛,如不嫌少,尽请取去。” 闻此言,四海转忧为喜,连声称谢。白老爷命家丁将那半坛秋露白取来,约有五六斤,交与四海的随行小吏。四海欲付银两,却因白老爷坚辞不收,只好作罢,暗思日后买一整坛奉还。 辞别白老爷,四海与小吏携酒返回醉仙楼。由于久等四海不到,宴席已开席,没有秋露白,只得饮竹叶青。四海奉上那半坛秋露白,向知县禀明因由,并致以歉意。知县原知这穷县僻壤,美酒难寻,见四海迟迟不归,料想定是没买到。今见四海携酒而返,虽只有半坛,却全无责怪之意,反念其忠诚尽心。 知县并无他言,只命换酒。秋露白酒坛一开,一股醇香散逸开来,满座无不动容。巡按方品了一口,便连称好酒,比上次在庐阳喝的有过之而无不及。酒过数轮,巡按已有七分醉意,无意间道出半山县谎报户口一事,原是有人匿名检举。目今,国朝外御后金,内剿闯献,军费支出空前,导致皇粮无继,国库不支,此种背景之下,都察院收到这样的检举信,虽知多系诬告,亦不敢不派人查办。 张四海所在的副桌,早已用餐完毕,一干吏员在房内闲聊。四海却没有闲功夫,一边吩咐备轿备马,一边不时到醉仙厅门前张望。大人们餐后下楼,万不可让他们等候轿马,一定要轿马等着他们。 张望了数次,主桌终于散席。四海忙令小吏下楼招呼轿马,自已则立于醉仙厅门外,随时准备在前引路。哪知巡按精力异常充沛,散席后意犹未尽,还要打几牌。几圈马吊牌打下来,已接近子时,一行人这才打道回衙。 第二天,巡按命人调取县衙的户房簿册。此后几日,一干人深入里甲,自不必说。 此间,知县命张四海采办上等暖州瓜片茶二十余斤,上至巡按,下至衙役,每人二斤作为礼品。知县又自掏腰包,拿出九十三两白银交与张四海,并叫四海另筹十七两,共一百一十两,分成两包,其中一包百两,另一包十两,预备赠予巡按与领头书吏。 吩咐完毕,知县道:“前几年人丁骤减虽是实情,今年人口回流,情况发生了变化,户房簿册难被采信。为此,巡按的入户调查结果将是主要凭证,户口谎报与否,全凭巡按大人一句话。如若判定谎报,必令追收历年役银,本知县荣辱生死不足挂齿,只可怜全县黎民苍生,才离火海,又跌深渊。”说到此处,知县目含泪光,口中哽咽,歇了一歇又道,“采办茶叶钱款,以公务茶入账。那一百一十两白银算我私人支出,切不可入账。借你的十七两银子,下月定当奉还。” “四海谨遵大人吩咐。大人救民于水火,身家性命尚且置之度外,我那十七两银子还算得了什么?万望大人不要见外。”四海感动道。 “你入衙较迟,俸禄又低,此银概由我来承担,不必再说。”知县正色道。 数日后,巡按一行调查完毕,即将打道回京。张四海事先将茶叶装入马车,并悄悄将银两交与那名领头书吏,转告了知县心意。书吏推辞一番,便收下了,暗示四海调查结果较为有利。 巡按临行前,知县率县丞c典史至察院送行。拜别了巡按,返回县衙途中,县丞不经意地问四海,装在巡按马车里的是什么礼品,四海说是茶叶。暖州产茶,遇有上级和同级官员来访,州县以茶叶相送几成惯例,并不足为奇。县丞又说仅送茶叶太不成敬意,应该再赠些银两方妥。四海不语。 张四海未忘借酒一事,过了几天,专程去庐阳买回一坛秋露白。这一日,刚吃过早饭,四海便携酒前往白老爷家。到得院外,恰逢牛叉提刀出门。那牛叉见典史抱着酒,忙将kǎn dā一往地上一扔,双手接过酒坛,口中嚷道:“典史老爷岂能干这等粗活,让我老牛来吧。” 白老爷在书房写字,听闻典史前来,忙出门相迎。得知他此来专为送酒,白老爷连呼使不得。双方客套一番后,白老爷忙令家丁沏茶。白家世代种茶制茶,可谓深谙茶道,今日所沏之茶,正是本地名茶暖州瓜片。此茶名曰瓜片,皆因采摘时一叶一采,无芽无梗,一片片形似瓜子。 四海瞅着杯中瓜片,经开水冲泡后,叶片完全伸展开来,翠绿鲜活如初摘。再看那茶汁,淡绿清亮如琼浆玉液,咂上一口,茶香浓厚,微苦而不涩。四海连夸好茶,喝下半杯,又添水续上,茶香依然不减。 四海一边喝茶,一边与白老爷闲谈,无外谈些诗书词赋之类。牛叉在一旁陪坐,却半句也听不懂,只是一个劲地喝茶。 其实四海此来虽为送酒,内心深处所想的,却是再见红衣少女。那日的惊鸿一瞥,令四海朝思暮想,魂牵梦萦,只是他与白家一无亲二无故,不好冒昧前往。兼之,此女与白老爷关系若何,是女,是媳,是婢,抑或是妾,亦不得而知。今日在此闲聊半天,茶已喝了好几杯,却全不见少女踪影,不觉心下黯然——或许那少女本不是白家之人。既如此,久留无益,四海即欲起身告辞。白老爷挽留四海用午餐,他推说尚有公务待办,改日再来拜访。 张四海正欲移步,忽见一袭红衣飘然而至,不是那少女更是何人?少女向四海嫣然一笑,一双桃花美目化作两弯弦月,唇角上挑,皓齿微露,浅浅的酒窝淹没于一片桃红中。四海脑中一阵热血上涌,心口狂跳,口内嗫嚅,不知如何是好。 “典史大人,这是小女慧中。”白老爷道,“慧中,还不拜见典史大人。” 原来那晚慧中见了四海,心中亦暗生倾慕。今日四海前来,她正在闺房内绣花。四海坐在院内喝茶,恰好面朝闺房窗户。她拿起绣花针,将窗纸划开一条缝,四海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俱被她看得真真切切。只见此人身材修长,面容清秀,高鼻梁,卧蚕眉,眼睛大而长,宛若两泓秋水,深情款款却又略含忧郁。再听其谈吐,亦儒雅不俗,显是读书人无疑。品茶谈话间,只见其时而左顾右盼,时而眉头紧锁,似在找寻某人而不得。那慧中本就聪慧,见此情景,心中已猜着了七八分。她放下手中针线,找出那晚穿的红衣换上,欲借机出去相见。可每至门前,却因害羞而折返,复拿起手中活计。由于分神,绣花针几次捅破手指,渗出血珠。 此时眼见四海起身要走,慧中再也顾不得许多,拿起一个茶杯出了闺房,借倒水来到院中。 话说白慧中正要参拜,张四海连呼不可,曰:“晚生虽在县衙供职,不过区区一名典史,且年纪尚轻,怎敢受xiǎ一 jiě参拜,不可,不可。” 那牛叉眼见一对金童玉女,不由脱口而出:“典史老爷未娶,慧中xiǎ一 jiě未嫁,白老爷,我看不如就许配了吧。”说完哈哈大笑。 慧中听牛叉说得如此直白,羞得面红耳赤,慌忙低下头,以手掩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白老爷见张四海少年得志却谦虚稳重,对这个年轻人十分喜爱,心中正有此意,便顺着牛叉的话头说:“小女年方二八,尚待字闺中,典史大人若不嫌弃,老朽求之不得。” 幸福来得太突然,像是一场梦。四海一时缓不过神来,不知如何作答。白老爷见四海不语,以为他有难处,迅即改口:“老朽不过说笑而已,像典史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定已有名门千金相许。此事不谈,不谈。” “白老爷误会了。晚生幼年丧父,家境贫寒,本一介落魄书生,名门千金哪个看得上我。今蒙白老爷不弃,以令爱相许,实乃晚生三生有幸。明日我即回乡禀告母亲,再请媒妁登门提亲。” 闻四海此言,白老爷心下大喜,复留四海并牛叉用餐。当下白家杀鸡宰羊,盛情款待未来的姑爷,自不待言。 却说那巡按御史回京复命,禀明半山县谎报户口一事子虚乌有,另禀该县灾民衣食无着,民情动荡,治安状况堪忧。据此,都察院责令半山县安抚灾民,维护治安,确保县域之安定。 于是,半山县着手安置逃荒归来人口,尽其所能发给口粮,并动员地主乡绅借粮借银给他们,由县衙担保偿还。此外,本县根据民户贫富状况,将各里甲重新编户,规定同一里甲之百姓必须互助互扶,不得坐视邻里饥寒致死。与此同时,知县命张四海加强治安巡防,缉捕c驱逐不法游民。四海组织本县捕快c民壮,编成二十个支队,轮番在县内昼夜巡逻,缉盗驱流,无一刻懈怠。经过一番努力,半山县日渐安宁,恢复了正常的农商与民生秩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碌碌转蓬草 卿卿比翼鸟 此时,庐阳府各州县历经兵荒马乱与自然灾害,民众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半山县可谓偏安一隅,一枝独秀。这一日,县衙收到暖州文帖,曰庐阳知府郑旅翔将于月底莅临半山县,视察该县赈灾维稳情况,并令半山县就相关事績撰文一篇,待知府大人莅临时面呈。 眼看月底将近,知县急命张四海起草呈文,并面授机宜,教四海如此这般地拟写。四海受命后,立即收集相关文移和簿册,从中提炼数据资料,并连续两晚挑灯夜战,草拟文书。初稿拟好,先后送主簿与知县审阅,又作了许多修改,方才定稿。写完呈文,又要拟定长官接待方案,安排视察路线并预先踩点。几天忙下来,四海累得脱了一层皮。可是,最忙的应该还在后头。 崇祯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庐阳知府郑旅翔莅临半山县。此日辰时,半山知县c县丞c主薄c典史等大小官史十余名,至城外官道迎候。将至巳时,只见远处尘土飞扬,一队人马朝这边疾驰而来。半山县众人以为是知府到了,忙躬身揖手立于路边。来人到了近前,却是暖州知州朱谋志,并判官c吏目c各房司吏c衙役,一共二十多人。 暖州是庐阳府下辖的散州,州下又辖半山c全山二县,以及直属的五个乡。半山离暖州较近,朱谋志一行提前赶到,准备在此迎接知府郑旅翔。那郑旅翔乃新任知府,到任时间不长,与知州朱谋志尚未谋面,今日知州率众前来,一为作陪,二为谒见。 州c县官员合为一处,共同迎候知府大人。等了整整一个时辰,眼看午时已至,也未见官府人马经过。众官吏正自焦急,见官道上有两骑奔来,骑马之人远远看见有人迎候,便放慢了马速。到了跟前,只见其中一人头戴乌纱,身着绯袍,另外一人着绿袍。这是知府大人么?怎么只带一名随从?知州c判官与知县面面相觑。 还是朱谋志老练,他向前一步,躬身作揖道:“下官知暖州事朱谋志参见大人。”管他是不是知府,穿红袍的定比我官大。 “免礼。”那绯袍官员扫视一眼众官吏,皱眉道,“本府此来不过察看民生,知州率这许多人在此迎候,大可不必。” 判官c知县等官员正欲参拜,那知府又道:“时辰已近正午,先去府馆。” 到了府馆,杨知县递上那篇关于赈灾维稳的呈文。知府浏览了一遍,将呈文置于案头。 “从文书上看,半山县减灾有力,维稳有方。然本府最恶繁文,明明三言两语说清的事,硬是洋洋洒洒数千言,看得好不累人。”知府道,“稍后,本府还要亲赴乡里,以感知民情。你等且先回去,只留一名熟悉县情的吏员与我带路,至于去何乡何里,届时我自有安排。” “谨遵大人之命,下官立马指派带路之人。大人,现在已是正午,下官已安排伙食,恭请大人前往用餐。”杨知县道。 “本府已自备干粮,知县无须安排伙食。”知府道。 “这”杨知县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这样定了,诸位请回吧。”知府的语气不容置疑。 看来,所有的接待方案与视察路线都派不上用场了。这知府倒真是个利落人,张四海心想,若天下官员都似他一样,我们这些当差的可就轻松了。 当下朱谋志c杨正谋等一干人离开府馆,只留下张四海在一旁应承。只见那知府命随行吏员解开一个布袋,取出几块玉米馍与青菜包子。四海见状,忙去生火,将馍馍与包子加热,又沏来一壶热茶。三人草草吃了一点东西,知府与吏员脱下公服,换上常服,命四海也回去换装。 待四海换装回来,知府道:“下午半日时间,我们就近看一看。这近处都有哪些里甲?说来听听。”张四海如实禀告,知府随机挑选了两个里,命四海带路前往。其中一里,正是四海准岳丈白敬诚所居之地。 四海领着知府,一甲一甲户一户地登门造访。每到一户,知府均要询问有无忍饥挨冻,遇到那赤贫户,更要详询得到何种zh一u ji与扶助。那些民户虽不识知府,却多有认得张四海的,凡知府所问,俱答以实情。 不多时,三人来到白敬诚庄前。知府见这庄院甚是漂亮,便知是一富户。看了这么多穷户,倒要入富户一探究竟。 白老爷见贤婿前来,正要招呼“四海”,却见他神色小心翼翼,且后面跟着的一人气度非凡。白老爷心知其中必有蹊跷,便改口道:“典史大人好。” “白老爷好。这位是庐阳来的郑老爷。”四海介绍道。 未等白老爷开口,知府先道:“郑某此来,想向白老爷讨教几个问题,不知是否方便。” “郑老爷但问无妨,凡小人知道的,必如实相告。”白老爷边说话边将三人让进客厅,又吩咐家丁上茶。 知府不喜客套,开门见山便问:“依郑某看来,白老爷在本地应是大户,不知可是里长” “回郑老爷,小人乃万历年间生员,里甲正役已免,故虽有些薄田,却不是里长。” “嗯。”知府捻须道,“郑某闻得半山县以里甲为单位,推行邻里互助,不知白老爷是否参与其中?” “本里一百一十户,倒有四十八户无口粮。推行邻里互助后,十名里长每人帮一户,剩下三十八户由小人主动认助。虽不说丰衣足食,却也令他们少受饥寒之苦。” 知府闻之动容,不由拱手一揖道:“白老爷深明大义,救邻于水火,实在可敬,可敬。郑某还有一事相问,听闻今秋以来,乱民聚于本县,行偷抢扒拿等不法之事,乡间富户不堪其扰。不知近况如何?” “回郑老爷,秋后曾有一批外省饥民来此乞讨,整日聚于乡间。小人见他们可怜,便学那寺庙舍粥。没想到舍了几天粥,倒招来了祸端,一些人开始哄抢粥饭,后来竟到院内抢东西。幸有乡邻赶来相助,驱散了歹徒。岂料,从此夜夜有歹人在院外环伺,有一晚竟有四c五人fān qiáng入室,打伤我一名家人,抢走了一些财物。无奈之下,小人只好雇请壮汉护院。”白老爷顿了一顿,又道,“自从设立巡逻队,缉捕了歹徒,驱逐了流民,情况大有好转。勿论白日黑夜,巡逻队始终在四处巡回,我等晚间也睡得踏实了。只是,小人思想那些流民,大多也是老实本分之人,今一驱了之,于国于民,终非长久之计。” 知府凝神而听,待白老爷说完,起身向其深鞠一躬,道:“有白老爷这样的仁义之士,实乃半山之幸,庐阳之幸。天下为富之人若皆似白老爷,则我国朝何灾而不克?郑某代一方百姓,谢过白老爷!”说完又鞠一躬。 闻此言,白老爷便知他为庐阳府长官,却也并不道破,还礼道:“郑老爷言重了,如今国难当头,小人不过略尽匹夫之责而已。” 知府别了白老爷,一行三人又往别处去,至掌灯时分,方往府馆赶回。半道上,张四海去一户农家扎制火把,留下知府与那名吏员在路边等候。恰巧巡逻队逡巡至此,见二人黑灯瞎火地立于路旁,便上前盘查。领头一人问道:“你二人可是本地人?这么晚了在此做什么?”那吏员心想这人管得真宽,便没好气地道:“我们在这里做什么与你何干?这官道又不是私人的,难道还不许立了不成?”那头领听此人口气强硬,恐怕有些来头,本想就此算了,却又在队员面前下不了台,清了清嗓门道:“我等乃半山县治安巡防队,奉命在此巡查。你若报了姓名,告知户籍身份,我绝不为难。如若不然,且至县衙走一遭。” “去县衙便怕了不成?只怕要劳烦那杨知县请罪赔不是,于你们倒不好了。”吏员冷笑道。 巡逻队并不知道知府来县一事,那头领听此人这般言语,不知是真是假。或许他不过徒以言语恐吓,若是被他吓倒,日后必为他人讥笑。正自迟疑不决,见一人持火把走了过来。头领见是典史,忙道:“典史老爷来得正好。小人们巡逻至此,见有二人鬼鬼祟祟,便加以查问,谁知他轻狂得很,反出言恐吓我。我等正欲拿他们去县衙。” 张四海见知府被围,大惊,忙喝斥道:“大胆,此乃贵客,你等休得无礼。还不快去别处巡逻!” 那头领闻言,吓了一身汗,带着巡逻队一溜烟地走了。 四海忙向知府道歉,知府却道:“不知者不怪也,况他们也是尽忠职守,何错之有?” 此后三日,张四海引着知府继续走访各乡,所见所闻大抵相似。腊月初三一早,知府与吏员打马回府,未许州县官员前来送行。 不几日,庐阳府便行文所属各州县,力推半山县减灾安民之举措。经这么一宣扬,不断有庐阳府各州县官员来半山取经,南直隶各府如凤阳c安庆c宁国亦有官员前来,甚至河南汝宁府c湖广黄州府也不乏慕名而来者。一时间,偏僻的半山县变得热闹非凡,县衙c公馆门庭若市,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半山县官员每天迎来送往,疲乏不堪,且接待费用令杨知县头痛不已。 此时,坊间有小道消息盛传,说那杨正谋因治县有方,不日将高升。其中,更有人说得活灵活现,曰杨正谋将出任南京吏部郎中,官至五品,专事考查南直隶各府官员。 对于此类传闻,知县本人并不当回事,不过一笑了之。县丞郜华却深信不疑,心中甚是嫉恨。 这郜华本一纨绔,花钱捐了个监生,早杨正谋两年来半山任职。郜华与前任知县臭味相投,又因前知县懒于理事,一县之政实由他掌控。郜华贪权贪财,且又胆大妄为,各库各仓的钱粮,他无不伸手,县衙大小吏胥,无不被他敲诈盘剥。吏胥受县丞盘剥,又去压榨百姓,为祸乡里,搅得乡都里图鸡飞狗跳,民不聊生。杨正谋到任后,听闻郜华口碑差,不让他染指钱粮赋役诸事。彼时典史暂缺,杨知县便将缉捕狱禁一类的事交于他代管。引用今天的一句时髦话,“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郜华管得少了,却管得更细了。为保一县安定,他不辞辛劳,亲率一班快手赴乡间巡行,见到不顺眼的人,总能找到口实缉捕起来,被捕之人的家属,也总愿意花钱消灾。他还嫉恶如仇,尤其痛恨囚犯,命狱卒多给他们一些苦头吃,囚犯若想少吃苦头,总要付出些代价。 有一回,杨知县审理了一起恶意伤人案件,判被告入狱一年。被告家里颇有些钱财,托人疏通了郜华,奉上白银二十两。郜华命人趁夜抓来乞丐一人,代被告入狱,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恐怕乞丐不服,郜华特意嘱咐狱卒好生待承,令他吃得饱穿得暖。及至一年期满,要放那乞丐出狱,谁知乞丐死活不肯走,抱着柱子不松手,口中大嚷大叫。此时恰逢知县巡监,见此情景便严加审问,终于弄清了原委。知县欲要参劾郜华,又思自己作为一县主官,难辞失责之咎。于是终未敢张扬,只将涉事快手和狱卒杖责一番,并赏那乞丐几个银钱打发了了事。 不过,郜华从此便被知县“供奉”起来,整日里清闲无事,只在礼仪性场合抛头露面。表面上看,郜华顾全大局,对知县和和气气,背地里却没少使坏,只因没抓住知县多大把柄,也没翻出什么恶浪来。如今,听闻知县将任南京吏部郎中,寻思他一上任,定会找机会将自己参了,因此心中又恨又怕。 却说去岁以来,四海因公务繁忙,舍弃了许多次公休。近几日,县衙公事稍罄,四海欲告假两日,因于这日下午,写了告假签呈,送请知县批准。杨正谋阅了签呈,苦笑道:“真是不巧,刘主簿因老父病危,也是方才告的假。他主管河事,近日有一份事关修渠的呈文,急等着要上报。如今他不在,我正欲让你接手此事呢。” 告假不成,反增了一事!四海虽然失望,却也没有显在脸上,当下便领了命。倒是知县心中不忍,将办文事项交待完后,又道:“你告的假,我照准不误,你明日一早便可离衙。只是这两日内,你应就呈文如何写作,先在心中打个腹稿,后日酉时回来值夜,将呈文初稿赶出来。” 这休假听起来,觉得像赶场,但知县总算善解人意,满足了他约会心上人的愿望。 第二日刚用过早饭,四海便来到准岳父白敬诚家。 敬诚中年得嗣,除了女儿慧中,还育有一子,名唤尚简,虚龄十二岁。子女幼年时,即以文字诗书教之,不求光宗耀祖,显赫门楣,唯愿子女知书达礼,耕读传家。白家虽富裕,却不呼奴使婢,只雇了两名家丁,家务活儿大多是自家人做。 慧中于闺房内闻得四海到来,忙梳洗打扮一番,描了眉,施了粉,涂了唇红,换了衣装。待父亲在外间呼唤,她便出了闺房,来到四海面前。往次与四海相见,慧中皆是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今日略一妆扮,端的是光彩四射,妩媚动人,胜若天女下凡。有《卜算子》可表: 目漾春水潮,唇比红杏娇。此媛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回瞧?玉姝郎前立,秀色偷眼瞄。四目相逢情郎羞,她自低头笑。 白老爷借故离开,屋内只剩四海与慧中两人。四海从未独处过妙龄女子,虽已与慧中定亲,却还没有熟络,不免有些局促。四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慧中也低头不语,只顾摆弄袖口上的花饰。 还是四海先开的口:“xiǎ一 jiě昨晚睡得可好?” 慧中抬头道:“回禀大人,小女子睡得很好。”说完不禁掩嘴一笑,又道,“我们用不着这么客套,从今往后,你称我慧中,我叫你四海,可好?” 好一个慧中,果然是秀外慧中,一句话便移走了一座山。开了个好头,四海的话渐渐多起来,谈到家乡的风土人情,聊了在县学上学c县衙当差的一些趣闻,慧中听得兴味盎然。四海的家乡虽在本县,却与县治相距一百五十里,位于群山环抱的西部边陲。说到山,四海说这县城里几乎没有山,远离了山就是远离了母亲,平添几缕乡愁。闻此,慧中站起身来,牵着四海的手往外走。拉着仙女的纤手,四海不禁心花怒放,顿觉身子临空飘了起来。出了院子,转向西,又进入一条弯弯曲曲的林荫小道,道旁全是香樟树,一棵紧挨着一棵。这个方向四海倒是没来过,便问慧中要往何处去。慧中笑而不答,只管牵着四海朝前走。出了林荫小道,前面豁然开朗,一座碧山出现在眼前。原来这座山较小,被庄外高大稠密的香樟遮挡,以前竟然没发现。 “这下看到山了,往后没那么多乡愁了吧?”慧中笑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有慧中相伴,此处不就是我的家么?”四海道。慧中微笑不语,与四海牵手往山边走去。 走至近前,四海发现山上是青一色的茶树——原来是一座茶山。每一株茶树都被修剪得圆圆的,像一个个翠绿的大蘑菇,而山丘被茶树覆盖,整体上也像一个巨型的绿蘑菇,一条笔直的小径从山脚到山头,将这个巨型蘑菇切成两半。二人沿着小径迤逦而上,一忽儿便到了山顶。此时已是二月初春,恰逢今日天气晴朗,碧空万里,四海在山顶上放眼望去,只见前方还有无数座小山一字儿排开,至远处便连在一起,形成一条山脊,向西南方向延绵而去。此处是大别山余脉,四海曾多次策马在山间穿行,却并未从这个视角观察过它。有道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今日美人在侧,再看此山,顿觉峰含情谷含笑,端的美不胜收。 此时四海在前,牵着慧中,翻过一座又一座小山。慧中一双天足,爬起山来毫不费力,下山时,偶尔会挣脱四海的手,像一头轻盈的小鹿飘然而下,在山脚处叉着腰,歪着头,笑盈盈地看着四海。 四海戏言:“白大xiǎ一 jiě轻功如此了得,不如到县衙应征捕快。” 慧中答:“我若是当了捕快,谁陪典史老爷爬山?” 四海道:“那时我们就不爬山了,天天骑着骏马,共同驰骋于秀丽山川间。” 慧中似有所思,不觉黯然道:“只怕驰骋得久了,典史老爷便厌倦了。” 四海听得话里有话,便岔开话题,问慧中累不累,慧中说累,四海说既然累了,让我抱你走一程。本是一句俏皮话,谁知慧中略一迟疑,真的展开双臂,笑等四海来抱。此时四海倒脸红了,只是呆呆站着,傻傻笑着。再看慧中,却无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兀自伸臂等着。四海鼓足勇气,颤抖着将慧中揽入怀抱,任凭那温热酥软的少女香体,在怀中瑟索战栗,两颗心儿狂跳不止,几乎要晕了过去。 最初的眩晕过后,两人渐渐平静下来,就这样静静地搂着,温馨甜蜜。良久,慧中道:“四海,如若哪一天你做了高官,还会要我么?” “慧中,此话从何说起?我从未想过做什么高官。”四海不解地道。 “听闻知县马上要高升了,人人都说你是他的左膀右臂,升官是迟早的事。” “那些都是坊间传闻,不可信。即便知县真的高升,要举荐提携一个人也非易事。” “四海,若你果真升了官,慧中自知进退,绝不误你前程。只要你时常念及慧中,慧中就心满意足了。” 没想到慧中年纪轻轻,竟能如此替人着想。四海闻之动容,柔声道:“慧中,四海绝非薄情寡义之人。别说是一顶乌纱,即便拿这世间的一切,也换不去我对你的情意。” 二人搂得更紧了,山间的风吹树摇,鸟叫虫鸣,全都充耳不闻,只听见彼此的心跳声c呼吸声,仿佛还有血液流淌声。四海忘情热吻慧中的秀目c粉腮c红唇c玉颈,轻抚她的耳鬓。慧中双目微闭,两颊滚烫,柔若无骨地倒在四海臂弯里,任由四海单手解开衣扣,从领口向下游移。 四海一只手正要探入那微妙处,忽闻山顶上有人高喊“姐姐”,二人惊出一身冷汗,本能地推搡对方,闪开一段距离。 原来白母见女儿女婿半日未回,眼看已到午饭时间,便打发尚简去寻。尚简庄前屋后寻了个遍,却寻不着,心想或许他们往茶山那边去游玩了,便一路找了过来。 尚简快步来至近前,匆忙道:“你们果然在这里玩,母亲差我喊你们回去吃饭呢。”见二rén iàn红耳赤,神色慌张,又道,“四海哥,你刚才推我姐姐做什么?咦,你嘴上怎么红了一块?” 四海下意识伸手一擦,果擦下一片唇红,不禁尴尬万分。慧中急忙打圆场:“他在路上碰到一棵红参,被果子的汁液染到了。” “路上哪里有红参果子,我怎么没看见?回头你们指给我看,我好摘些回去作颜料。”尚简高兴地道。 可是回去的路上一棵红参也没看到,尚简不停地追问,慧中只好应付道:“或许是在一条岔道上,我也记不清了,哪天我专门带你去找。” 吃饭的时候,尚简还在问:“姐姐,你下午就带我去找红参好不好?我怕去晚了果子被人摘去了。” 白老爷略有些诧异,道:“商陆夏天才结果,现在哪能摘得到?” 尚简一听急了:“姐姐,既然现在还未结果,你为何要骗人?” 听了尚简此问,二人甚是下不了台。慧中正不知如何作答,四海灵机一动道:“尚简,吃了饭,我带你去买颜料。前些天,我在街上见过一种颜料盒,里面装的颜料,有红c橙c绿c蓝,好多种颜色呢!” 尚简一听来劲了,刚吃了饭就缠着四海,要去县城买颜料。白母见状笑道:“这孩子跟音就上,四海,你可不用由着他。” 四海笑答:“不要紧的,伯母,反正我现在也没事。” 尚简怕他反悔,拉着他就走。走到院子中,见姐姐站在院门口,便问她:“我们去县城买颜料,姐姐你可去?” 慧中笑道:“你四海哥又没说要带我去,我纵是想去,还怕他不带呢。” 尚简回头看看四海,只见他摸摸嘴唇,笑道:“你姐姐一定要去的,她若是不去,红颜料就没得比头了。” 尚简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慧中却会了意,急忙伸手掩住红唇。 三人来到县城,入了集市。路过一家布店时,慧中为店内的水红布料吸引,忍不住瞟了几眼。此时刚过晌午,街上没什么生意,布店掌柜手捧茶杯站在门口。他见慧中朝店内张望,便上前搭讪,招揽生意。慧中摇头说不买,四海却鼓动她进去瞧瞧。掌柜的瞅瞅四海,笑道:“咦,这不是典史老爷么,今日怎么穿了便服?小的几乎没认出来!” 四海笑答今日休假,到集市上走走。掌柜见他与一位妙龄ěi nu在一起,料到是他未婚妻,便热情地向她推介布料,并喊出裁缝来,要为她量体裁衣。慧中连连摆手,说她真的不要。掌柜道:“小的素来敬爱典史老爷,今日这布钱与缝纫费,小的分文不收,算是一份小礼物,不成敬意。” 四海听他这么说,忙道:“掌柜的不要客气,衣钱只管照价收取。” 正说话时,一位华衣丽服c英俊潇洒的公子哥走进店来,身后跟着两名仆役。四海觉着此人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公子哥本是来选布料的,经过慧中面前时,无意间瞥了她一眼。谁知这一瞥,仿佛钩住了他的双目,他两眼放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慧中看。 慧中扭过脸,他又撵过去,开口问道:“这位仙女,敢问芳名?” 慧中不理他,拉着四海与尚简,转身要走。公子哥紧追不舍,并快走几步,挡在慧中前面,厚着脸皮道:“仙女èi èi,别走啊,你还未回答我呢!” 张四海怒了,一掌将他推开,厉声道:“光天化日之下,你想做甚么?” 二仆见主人挨了推,急窜过来,抓住四海便要打。 布店掌柜眼看四海要吃亏,连忙道:“各位且慢动手,这是我县的典史!” 公子哥听了,只微微一怔,旋即便道:“甚么眼屎鼻屎,即便是半山知县,在我眼中也不算个。今日看在仙女èi èi分上,暂且饶了你,日后再慢慢跟你算账。”说罢一挥手,领着两个仆从,转身出了店。 四海虽从不以权欺人,全城百姓却没一个不敬他的,人人见了面,都是笑脸相迎,没想到今日竟受了如此奇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四海便要过去拿他。 慧中怕四海堂堂典史,若为了自己当街与人打起来,传开了终究不好听,便扯住他袖子道:“我们走,别与这种人计较,降了自己身份。” 四海咽不下这口气,厉声喝问:“你是甚么人,如此狂妄,竟当众辱骂朝廷命官?” 公子哥立住脚,却向着慧中道:“对了,忘记告诉仙女èi èi,小生名叫刘文魁,家住洒金街刘公馆。仙女èi èi若有事要我帮忙,只管去找我。” 慧中白了他一眼,拽着四海与尚简,往相反的方向走了,边走边道:“把本姑娘当什么人了。本姑娘最瞧不起的,便是这种轻狂的纨绔子弟。” 四海听那公子哥自报家门,才知他是半山县巨贾刘世昌的儿子,怪不得如此嚣张。刘世昌家财万贯,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富豪,这倒还不算什么,更关键的是,现任暖州知州朱谋志是他亲妹夫。暖州知州,官秩虽只从五品,却恰好辖得住半山县,是知县杨正谋的顶头上司。 这刘文魁真不知天高地厚,丈着姑父是个知州,便如此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他若是皇亲国戚,那还不翻了天?好在四海当了几年差,练就了一身忍劲,冷静下来一想,觉得正如慧中所言,犯不着同这样的人计较,只把他当畜牲看便了。试问有谁被狗咬了一口,会去追着狗要与它决斗?想到此,四海气消了一大半,带姐弟二人去集市另一头买颜料。 既已买了颜料,三人便不再逗留,直接回家去了。到家时,白母正在廊上做针线,见慧中脸上不大对劲,心想该不是与四海闹了别扭吧,于是笑问道:“在城里玩得可还高兴?” 尚简先答:“本来很高兴的,只是在一处布店里,四海哥要给姐姐买布做衣裳,姐姐说她不要。谁知道这时候” 慧中不想再提这件恼人的事,忙用眼神制止了尚简。白母只听了一半,猜想必是二人在买布的事上意见不一,闹了小别扭。如此,白母便也不担心,只道:“四海真是细心,哪用为她破费,她的衣裳多着呢,前些天我还为她扯了布,缝了一套新衣呢。”白母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什么,“呀,差点忘了,我给四海扯的一身布,因为没量个子,还放在那搁着呢。慧中,你去将尺子拿来,给四海量一量。” 四海一听,连忙道谢:“多谢伯母为四海费心。按理本该我为慧中置衣裳,现在反让伯母为我破费忙碌,真是惭愧得很。” 白母道:“四海,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不用跟伯母客气。你老家离得远,只要你不见外,往后这里便同你的家一样。” 白母的话,说得四海心窝暖暖的。他庆幸自己不但得到一位称心如意的未婚妻,还遇上如此通情达理c慈爱贤惠的岳父母。 替四海量完了腰身,慧中便与母亲一道,为他缝制新衣裳。尚简则进了自己卧房,摆弄刚买来的颜料盒。此时,四海静下心来,凝神构思那篇呈文。他心中想好了提纲,怕忘记了,便问慧中讨要纸笔。 “你到我爹书房去写吧,那里面笔c墨c纸都是现成的。”慧中道。 “那是伯父修身养性之处,怎好去打扰?”四海道。 “四海你只管去,你伯父下午有事不在家。即便是在家,也以你干正事为要。”白母笑道。 白家房屋,都是单层的,唯这间书房建在屋顶上,以一段木楼梯,与底下的农具房相连。书房三面开窗,只北面是墙,墙上挂几幅山水丹青,同院外的田园春光相映成趣。画子下面是一排矮柜,内中有好些书籍,还有笔墨纸砚类的文具。柜子左边的拐角处,立着一具细高的双层茶几。书房正中,则摆了一张小型八仙桌,桌子两侧,各放一张高脚木椅。 书房近旁无房屋遮挡,三面风光一览无余,实是个读书会友的好地方。在如此安宁惬意的环境中,四海心无杂念,文思泉涌,写好了提纲,又拟正文,直写到日落西山,凸月初出,犹自浑然不觉。 此时已到晚饭时间,白妻做好了饭菜,正要差人去唤四海,白敬诚道:“他正写得起劲,下来一搅,恐断了思路。你拿几个小碟子,将各样菜擀一些,叫人用盘子端着送上去。” 餐盘弄好后,慧中亲自送去楼上,刚走几步,听见父亲道:“等一等。”回头见他将一壶酒拿过来,放在盘子里,“喝几杯酒,兴许思路更畅。” 慧中轻轻上了楼,见四海背对房门,面东而坐。她将餐盘放在茶几上,又拿起几上的火镰子,点燃了油灯。一瞬间,书房满屋生花,惊得四海转过头来,恍然瞅着慧中。 “天尚未黑呢,况且月亮也出来了,用不着点灯。”四海笑道。 “你同我爹一样,看起书写起字来,便不知天时早晚了。”慧中说着,将茶几往桌边挪了挪,让四海用餐。 “哎呀,已到晚饭时间了么?惭愧惭愧,真是太惭愧了!”在准岳父家白吃白喝,餐饭还要人送上楼,这未免太不像话了。四海觉得失礼,忙要下楼致歉。 慧中拉住他,笑道:“是我爹不让喊你,怕搅了你的文思,特意吩咐送上来的。你现在下去,倒负了他的好意。” 闻此,四海心中稍安,便坐下来用饭。慧中拎过酒壶,替他斟了一杯酒。 四海戏道:“俗话说,‘一人不喝酒’,不如你来与我同饮几杯。” 慧中戏对道:“你当真要我喝酒么?当心我一旦喝上了瘾,将来你养不起我。” “别说大话,先让我看看你的酒量,再论养得起养不起。”四海说着,拉过对面的椅子,让慧中与他并肩坐下。他将酒杯递到慧中唇边,笑道,“喝一口试试看。” 慧中大着胆子,轻轻抿了一口。酒刚到嗓子眼,还未咽下去,却一下子呛着了,呛得她花容失色,慌忙扭过头去,弯腰捂胸咳嗽不止。四海拍拍他的背,等她好些了,夹了口菜递过去,笑道:“喝酒时不可憋气,尤其不能出完气后憋气,这样一憋一吸,便呛着了。” 慧中擦擦呛出的眼水,伸手拧了四海一把:“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早说?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四海笑道:“怪我怪我,是我没有想到。我这便自罚一杯。”说罢举起酒杯,从容地一饮而尽,喝完咂咂嘴,连赞“好酒,好酒!” 慧中皱皱眉,不解地道:“看你这样子,酒不知有多好喝,为何我却觉着难喝得很呢?” “你心中不要想着它难喝,反要想着它好喝,这样,它便真的好喝了。就像臭豆腐,你不想着它臭,倒想着它香,臭的也变成香的了。世间的事,很多都是这样的。”说着,四海将空杯添满,推到慧中面前,“不信,你再喝一口试试?” 慧中将信将疑,学着四海的样子,从容地喝了一口,果觉不这么辣了。四海笑问:“这回怎样?” “不怎么样。虽能下咽,却绝非是甚么人间美味。”慧中实话实说。 “那你是没上瘾,上了瘾,你便不这么说了。”四海笑道。 “还是那句话,若是我上了瘾,将来你供得起我么?”慧中笑问。 “李太白的五花马c千金裘都拿去换了酒,我虽无宝马貂裘,月月倒还有白米三石,可拿来换酒。”四海道。 “既是这样,我便要开怀畅饮了。”慧中笑道。说完,她端起酒杯,将剩下的半杯一饮而尽。 四海见了连连拍手:“果然好酒量,看来我这一生,不愁没有酒伴了。”说完自斟一杯,也是一饮而尽,复又斟满,递给慧中。 这回慧中摆手了:“不行不行,我一个弱女子,怎能这样跟你一个大男人喝。我喝一杯,你起码要喝两杯。” 四海听了,也不争辩,端起杯子又喝干了。慧中抢过酒壶,将酒斟了一半,笑道:“我一口可喝不下一杯,只能半杯半杯地喝。” “那我还要两杯两杯地喝么?”四海问道。 “随你,你愿喝两杯便喝两杯,愿喝一杯便喝一杯。”慧中答道。 “我还是一次一杯吧,毕竟不知你的酒量,倘若我已醉了,你尚未喝好,岂不屈了你的量?”四海戏道。 二人便这样你一杯c我半盏地对饮起来,眼看一壶酒饮了大半,慧中竟然未醉。 四海却知这酒后劲大,怕她后来吃不消,于是笑道:“再这样喝下去,只怕我的三石米不够换酒了。我们且换个喝法,尽量喝慢些。” “什么喝法,说来听听。”慧中饶有兴致。 “我们猜字谜,怎样?”四海道。 “好啊,怎个猜法?”慧中问。 四海抬头望望窗外,见月亮已被屋檐挡住,便站起身,将桌椅挪至窗前。今日是二月十四,一轮明月将圆未圆,静静地挂在夜空,将屋内照得皓如白昼。在明月的反衬下,星星则显得稀稀拉拉c无精打采,忽明忽暗地扑闪着微弱的光。 “既是举酒对月,便以月为谜。我出的谜,你若猜对了,我便喝一杯,若猜错了,你喝半杯。反之亦然。”四海道。 慧中一听,觉得挺有趣,便道:“好,你来出,我来猜。” “听好了,”四海道,“射月,打一字。” 慧中昂头想了一会儿,道:“可是‘脆’字?” 四海摇摇头:“再猜。” 慧中又苦想一阵,道:“不是‘脆’字,便一定是‘肓’字。” 四海又摇摇头:“照此说来,不管是雷劈了月亮,或是天狗吃了月亮,岂不都能猜‘肓’字?” “那能是什么字?我猜不着。”慧中噘着嘴道。 “你想啊,月字插着一根箭,是个什么?”四海提示道。 慧中恍然大悟,咯咯笑道:“啊,我知道了,原来是‘用’字。有趣,有趣!” “酒该不该喝?” “该喝,当然该喝。”慧中说完,爽快地喝了个杯底朝天。 此时,楼下的人已用完了餐。尚简听楼上笑得开心,也要上去凑热闹,却被母亲喊住了。尚简有些闷闷不乐,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白母收拾了桌上的餐具,正往厨房里端,却碰上迎面而来的慧中,差点将手中餐具撞落了。 “这丫头今晚是怎的啦,疯疯癫癫的。”白母笑嗔道。 “娘,酒喝完了,我来取酒。”慧中扬扬手中的空壶。 白母闻她口中有酒气,知道是陪四海喝酒了,当下也不多问,接过酒壶,灌满了递给她。 “菜够不够?不够的话再盛些去。”白母道。 “菜还多着呢,不要了。”慧中说着便上了楼。 四海见慧中果又提来一壶酒,有些尴尬地道:“我连拽竖拽没拽住你,还以为你闹着玩呢,谁知真又拿酒来了。不能再喝了,再喝便不像话了。” “刚才还说怕屈了我的量,怎么才喝这点便不喝了?再来,你再说给我猜。”慧中摇着他的肩膀道。 “好,我便再出一个。你听好:海上生明月,打一个字。”四海经不住慧中劝,又出了一谜。 慧中略一思索,便道:“海上生明月,这与刚才那个‘射月’异曲同工,我猜是个‘且’字。” “慧中好聪慧,果然一点就通。我喝,我喝。”喝罢又道:“我再出最后一个,你听好了: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打一字。”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慧中反复吟了几遍,心中便有了谜底,只是这个字她羞于说出口。 她将酒杯端到四海唇边,笑道:“这个谜底,纵使我没猜到,你也应自罚一杯。你说呢?” 四海双手一揖,作谢罪状道:“娘子英明,四海认罚!”言罢滋溜一声喝干了。慧中拿回空杯,顺手刮了他一鼻子。 (谜底为“胎”字。) 现在轮到慧中出谜了,她略一思索,道:“我也从《春江花月夜》中取一句,你听着:斜月沉沉藏海雾,打一字。” 四海想了想,脱口便道:“这句诗说的是月落,我猜是个‘腿’字。” 慧中听了,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再猜。” 四海又想了想,摇头笑道:“我猜不出。是什么字?” “我以为,‘丹’字更形象。”慧中道。 四海细细一品味,击掌道:“妙,妙啊,这丹字的一点,恰应了‘斜’,一轮斜月将沉未沉,半藏半露,‘斜月沉沉藏海雾’这句诗,正是对‘丹’字的绝妙注解。佩服,实在是佩服。”当下便举杯饮了。 慧中笑道:“其实‘腿’字未尝不对,它与‘丹’字一个重意,一个重形,无所谓孰对孰错。” 四海也笑道:“这样分析来,你先前将‘射月’猜成‘脆’字c‘肓’字,也能算对,我们两算是扯平了。你再出。” “好,你听:三百一十天,打一个字。” “嗯,这是出算术题给我做呢。让我想想。”四海略一思索便道,“三百天是十个月,十月加十日,便是个‘朝’字。” 见这个难不倒他,慧中喝了酒又道:“我再出个你猜:十人合力关月门,三川汇集润我心,打两个字。” 四海一听,便知是拆字谜。他想,十人是由“木”字拆来的,月字关了门,是“目”字,木目放一起,便是“相”字。上字是“相”,下字兴许便是“思”。他一验证,“三”与“川”叠在一起,组成个“田”,“田”下一个“心”,果然是“思”字。 四海心里虽然猜到了,却假装冥思苦想的样子,半晌方道:“我猜不着。是哪两个字?” 慧中红着脸道:“你真不懂相思么?我看倒像是装糊涂。” 四海喝了酒,笑道:“今晚已喝得不少,留点酒量往后慢慢喝吧,若一下子喝过了,反倒败了酒兴。” 慧中却不依,一手撑着脸,一手拉他衣袖:“你再出个给我猜,我若猜不着,便依你。” 四海观她神色,已渐呈醉态,便知酒劲上来了,同时疯劲也上来了,若是不依她,定是不行。于是他思索一番,出了一谜:“三竖三竖又三竖,一点一点钩一点,猜一个字。” 慧中醉眼朦胧,口中念叨:“三竖三竖又三竖,三三得九。哎呀,这么多的竖,真晃眼。啊,我眼睛晃花了,我不猜了,不猜了!” 四海笑道:“既是如此,今晚的酒便到此结束。” “那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个甚么字?”慧中问道。 “这个字么,取自我娘子的名字。”四海戏道。 慧中听了,心里一惊,酒意顿时惊醒了一半。继而,她又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不是九竖,是三个三,三个竖,谜底是个‘慧’字。” “好了,你已知道了,现在便收拾餐具罢。”四海说着便站起身,将碗筷杯碟往餐盘里收。 谁知慧中又想起了什么,拉着四海道:“哎呀不对,你出的谜,同月亮一点儿边也粘不上,这个不算,不算!” 四海一想对呀,怎么将这碴儿给忘了?他灵机一动,笑辩道:“怎么粘不上边,你便是我的月亮啊!” “我可不做你的月亮,月亮离这儿太远了,嫦娥去了,都回不来了。”慧中道,“这个不算,你再出个我猜。” 四海望着窗外的朗月稀星,随口道:“曹孟德诗中,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为何是三匝,而不是四匝c五匝呢?” “这也算是谜吗?”慧中笑道,“若是绕树四匝,或是绕树五匝,念起来,总没有绕树三匝上口啊。” “错,错。这乌鹊本要多绕几匝的,可是刚绕到第三匝,它便晕了。”四海笑道。 慧中一听,又乐了,捶着四海的腿道:“哎呀不对,怎么才绕了三匝,便晕了呢?你耍赖,耍赖!” “你想啊,那么大的树,它绕了一——圈——,两——圈——,三——圈——,不晕才怪呢!”四海一边说,一边用手绕着圈。 慧中双眼盯着四海的手,脑袋也跟着摇来晃去,晃着晃着,便一头倒在四海肩上,口中喃喃道:“乌鹊没晕,我已经晕了!”说完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月华如水,铺洒在慧中光洁如玉的脸上,那长长的睫毛,精巧的鼻子,珠圆玉润的杏唇,醺意朦胧的睡态,恰似仙子醉卧,美得无与伦比。四海侧过脸,伸手抚了抚她的秀发,又摸了摸那张美丽的脸庞。他稍微挪挪身子,搂住她柔软的香肩,轻轻地将她托起来,斜靠在自己胸膛上。或许因为喝多了酒,四海觉得体内一阵燥热,便忍不住抚弄起她的嘴唇,她的下巴,她的颈项。见她依然沉沉地睡着,又将手伸进她的衣领,触到了柔软滑溜的绸布肚兜。 肚兜勒得很紧,阻碍了他向下游移的手。他正找不着头绪,忽然感觉她动了一下。这一动之于他,好似敲了一记警钟,他骤然意识到,自己这是乘人之危,竟然在她醉酒无知的情况下,干出这种龌蹉事。于是四海缩回了手,只稳稳地搂住慧中,当好她的“靠山”。 其实慧中并未睡着,刚才她动一动,是想把压在身下的肚兜系带伸展开来,没想到四海却住了手。她仍闭眼等着,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实在困得不行,便真的睡着了。此时,四海酒劲亦上来了,上下眼皮直打架,不一刻也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凉风将四海吹醒了,他直起脖子,感觉后脑勺硌得生痛,一只臂膀又酸又麻,麻得他不能动弹。他低头一看,慧中仰躺在自己臂弯内,头颈半悬于空中,若不是他双臂缠抱得紧,只怕早就跌落在地上了。四海瞅瞅窗外,见楼下还点着灯,也不知什么时辰了。他托住慧中的头,轻轻将她唤醒,扶着她下了楼。 白母听他们下楼了,便开门出来,笑道:“这丫头今晚许是喝了不少,以前从未喝过酒。” 四海尴尬地道:“今晚这酒后劲真不小,不知不觉便醉了,在椅子上一直躺到现在,都才醒。” 白母笑道:“幸好今晚暖和,都没有着凉吧?” 四海说没有,慧中则仍是晕晕乎乎,摇了摇头,跌跌撞撞入了卧房,倒头又睡着了。 “这丫头,也不洗脸洗脚了!”白母进屋替她掖好被子,出来对四海道,“四海,客房的床收拾好了,你也洗洗睡吧。”边说边去厨房打来一盆热水,端进四海屋里。 四海原以为她打水给慧中,没想到却是给他,慌得连忙接过来,口中道:“怎能让伯母给四海打水,真是折杀四海了!” 白母笑道:“不要紧的,你洗吧,我先回屋了。”说完便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二人都睡过了头。白母却不喊醒他们,只将饭菜放在锅里熥着。四海一觉睡醒,已是日上三竿,而慧中醒来时,日头已经没有了——天变阴了。 午后,四海续拟呈文,慧中则立于一旁,为他磨墨。二人虽脉脉不语,却此处无声胜有声,偶尔相视一笑,便觉如沐春风,说不尽的郎情妾意。 美景难留,良辰易逝,转眼已是别离时。将近黄昏,屋外又下起雨来,如丝如缕的寒雨,伴着远处寺庙的钟声,观之闻之,如泪如泣,平添了无数离愁别绪。 草草用了晚饭,四海别过慧中一家,于酉时前赶回县衙。呈文已断断续续拟了大半,回衙后,他将剩下的部分拟好,又按公文格式,从头到尾誊抄一遍。搁笔时,不觉已近三更。 次日早堂,四海将呈文送知县审阅。由于是急件,知县看了一遍,只字未改,立命用印封装,交急递铺驿传。 据阴阳学训术观测,今夏半山县恐又有大旱。为此,知县心急如焚,欲抢修灌渠一条,引濞河水缓解旱情。杨正谋早就有心修渠,只是前几年,半山县人口多数外出逃荒,夫役严重不足,可谓有心无力。当前,劳力大多回乡来了,又是农闲季节,正是修渠好时机,若坐等呈文一级级上报,答付一级级下发,不知要等到何时。因此,杨正谋当机立断,先行征集民工,提前开工修渠。 由于主管水利的刘主簿告假,修渠的事便落在张四海头上。四海之前虽参与过河道事务,像修渠这等大事,还是头一回领手。他白天组织工匠c夫役挖渠,晚上又查阅相关文献书籍,边干边学,边学边干,每天都忙到半夜三更。除了修渠的事,县衙其他事务也要兼顾。有时,四海正在工地上忙得起劲,却被知县差人传至县衙,授以紧急公务,事毕,又飞马驰回工地。 四海日日这样往来奔波,忙碌不息,与慧中一别十数日,魂牵梦绕而不得一见。这一天,好容易盼来公休,他将灌渠上的事托于一名吏员,便匆匆去了白家。 进了院子,只见尚简背门而坐,手里捧着一本书,读得聚精会神。四海拍拍他的肩膀,问道:“尚简,什么书读得这么带劲?怎么只你一人在家?” 尚简转头见是四海,高兴地道:“四海哥,你总算来了,我们都想你呢!”他亲热地拉着四海的手,“我爹和我娘去茶园了。姐姐刚才还在,现在好像到屋后去了。你在这等着,待我去喊他。”说着便出去了。 四海不等慧中回来,径自进了她的闺房。他随眼一瞟,见桌上有一张纸,纸上密密地c横七竖八地用眉石写着一些小字。四海低头瞧了瞧,瞧见其中有四句诗: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恰在此时,慧中从外面回来,见四海看她写的字,顿时急了,慌忙要去撕。四海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救下了纸张,高高举过头顶,笑道:“既是李义山的诗,有甚么不能见人的?” 他见慧中不来抢夺,便拿起画眉石,在下面添了两句: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慧中伸头瞟了一眼,不解地道:“为甚么只有两句” 四海微笑道:“我以为,‘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这两句看似有趣,其实为败兴之笔,无端冒出许多人来,闹哄哄的,搅了两个人的清静。” 四海一语未毕,瞥见纸上几行涂来改去的词句: 乱零星,明皓月,欣上画楼,同醉东风夜。梦作花间双飞蝶,心有灵犀,一笑千言略。 他读了两遍,觉得有点意思,便道:“将唐诗改成宋词,有趣有趣。真是个才女!” 慧中一听羞了,忙道:“人家不过闲极无聊,胡乱涂些字弄着玩,可不许这么取笑我。” “哪里取笑了,我是真心觉得好。”四海道,“弄得我也有些技痒,索性添上几句,将这首《苏幕遮》补齐了。” 于是他略一沉吟,捉石写道: 漏惊情,钟啼血,暮雨黄昏,离时心更怯。听鼓应官空恨别,碌碌兰台,忍把相思戒。 慧中阅后,脸上泛起两朵红云,抿嘴一笑道:“秀才果然才高,小女子实在佩服。只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头,当真戒了没有?” 四海笑道:“我确曾戒过的,谁知道越是戒越是想,想得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眠,只好每夜偷偷溜出县衙,来此与你相会。” 慧中一听奇了:“大白天的,竟说起梦话来,这几日,你何曾来过?” “不错,正是梦话。我夜夜变为一只花蝴蝶,飞入你闺房,却回回见你蒙头酣睡。我想摇醒你,可恨自己的细腿柔弱无力” 四海还未说完,慧中已笑着过来刮他鼻子:“我要狠狠刮你的羞,看你还敢不敢耍贫嘴!” 四海抓住慧中伸来的手,顺势一拉,将她揽入怀中。其实四海的确夜夜梦见慧中,只是化蝶一说,却是就着慧中的词,信口添加的。 而慧中,竟真的梦如其词。她梦见与四海化作两只蝴蝶,在花丛间翩翩飞舞,追逐嬉戏,沐浴无限春光。飞着飞着,却飞入一片昏黑的丛林,一股强劲的阴风,突然席卷了他们,她粉嫩的翅膀折断半边,瞬间坠入荆下的泥尘。她扑腾着残翅,拼命寻找四海,却再也找不到他。梦醒了,慧中犹自伤心落泪,仿佛四海真的离她而去,从此,她夜夜黯然神伤,思念c疑惧c失落,扰得她心神不宁,几已成了病。直到今日亲见四海,她才顿然醒悟——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此刻,她倚伏在四海怀里,双手抓着他的衣衫,闻着他淡淡的体味,感受他温热的鼻息与跳动的心房,一切都是真实鲜活的。她仰起脸来,顽皮地用鼻尖拱一拱他的嘴唇,柔声道:“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许丢下我一个人。” 四海低下头,与她脸贴着脸,一本正经道:“谨遵娘子教诲!” “好啊,又敢油嘴滑舌,看我不”慧中说着,便抬起一只手,轻轻拧住他的耳朵。 “哎呀,娘子滥用私刑,我可要反抗了!”四海笑道。他双手托起慧中颈项,翘起嘴巴,抵住那对精巧的杏唇。 两人正粘得如胶似膝,忽听尚简在院子里喊:“四海哥!” 这个小坏蛋,总是喜欢搅人家好事!四海应了一声,松手整了整衣裳,又下意识地揩了揩自己的嘴。 慧中抬头梳拢乱发,看见四海正在擦嘴,不由得一阵窍笑。其实,今日她并未涂口红。 四海出了闺房,见县衙值班衙役站在院门口。衙役见了四海便报:“典史老爷,知县大人要你快快回衙,有急事。”见衙役神色慌张,四海料到必不是什么好事,忙辞别慧中姐弟,与那衙役去了。 到了县衙,只见大门两边有兵卒把守,一个个皆手持钢刀,面街而立。 原来近日刑部接到匿名状,告半山知县杨正谋授意典史,以名贵贡茶hui 巡按,妨害监察,混乱法纪。为此,刑部会商都察院,审问了巡按高峻与涉事吏员。随后,刑部派主事一名,都察院派监察御史一名,带领一干兵卒,共赴半山县办案。他们掳走了各类账簿,又将知县与典史隔离审问。二人俱只承认赠送茶叶,只字未提银两一事。审问完,御史宣布暂停知县与典史的职务,命其留在县衙等候发落,不得出衙。知县事暂由县丞郜华dài li。 半月后,有圣旨到,旨谕革去杨正谋半山知县官职,罚赴广西充吏;将半山典史张四海削职为民。同时,责令半山县追收崇祯十年至十二年役银二万三千两,务于半年内征收解运到位。 听了圣旨,杨正谋两眼紧闭,神色沮丧。张四海则于瞬间丢了饭碗,几年兢兢业业,到头来只换得一场空。今后何去何从,他心中一片茫然。 正谋将四海拉至一边,含泪道:“我一心为民,没想到竟是如此下场。只可惜连累四海兄弟,跟着葬送了一生前程。我有一同窗好友,现任福建涯城知县,待我修书一封与他,荐你做一名幕友,以暂谋生计。” 四海思忖,涯城离此何止千里,况自己一名罪人,怎好去难为那涯城知县?因而谢过杨正谋好意,收拾铺盖后就此别过。正所谓: 天明入衙三更熬,星熹晓色映青袍。 一朝水冷漂泊处,幡悟此身是浮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泪光血影地 凄风楚雨魂 四海出了县衙,先找个客栈暂住下来,思虑今后出路。自己本是一名穷书生,好不容易谋得一份差事,眼下差事丢了,又回到原地,数载光阴如南柯一梦。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今后何为安身立命之业?糊口尚且堪忧,又何以养家?想到不久前自己的山盟海誓,慧中的温柔体贴,此刻却已似镜中花水中月。 思来想去,老家尚有三亩田地,两处山场,不如先回乡务农,等解决了生计,再另谋他策。只是自己处于这等落魄境地,万不可拖累了慧中,她虽非名门千金,却也算得大家闺秀,怎能嫁与一个泥腿子?四海拿定主意,明日一早,即去白家退了这门亲事。他心知那白敬诚是个义人,断不会因自己丢了饭碗便同意退亲。于是,经过一番思索,他想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第二天上午,四海草草吃了点东西,怀揣一封书信去了白家。 再说那日四海急匆匆离去,白家人便觉事情不妙,又听街头巷尾谈论知县犯案,想必四海牵连其中,便托人至县衙打探。得知是刑部办的案,白老爷深为忧虑,却也无可奈何,只有静等处置结果。白慧中更是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天天翘首盼望。她甚至想过去找那个刘文魁,转念一想,恐怕刘家够不上朝廷的官,找他也无济于事,反倒白白受辱。昨日听闻知县遭贬,四海被削职,慧中虽为四海叫屈,却喜他能全身而退。在她看来,官职丢了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人无恙,就比什么都好。 今日,慧中料得四海该来了,便早早梳妆打扮,倚于院门外张望。远远地看见四海身影,慧中思想,他此刻必定心中痛苦,我既不宜显得高兴,又不可态度平淡,务要适度热情才好。待到了面前,见四海形容憔悴,面庞消瘦,她却又热情不起来,只是拉着他的双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白敬诚夫妇也迎了出来。白老爷招呼家丁杀鸡烹羊,今天要与四海好好喝一盅。白妻忙着去张罗,白敬诚则一手牵着女儿,一手牵着四海,至客厅叙话。白老爷只字不提四海罢职的事,却嘱他尽快请示母亲,同慧中把婚事办了。 四海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四海对不住伯父大人。四海此来,却是为退亲的。” 惊闻此言,敬诚父女刷地一下白了脸。白敬诚稳了稳情绪,轻声劝道:“四海,我知道你遭受冤屈,内心愁苦,然大丈夫能屈能伸,天下这么大,哪里谋不得一席之地?区区典史一职,不做也罢。待你与慧中成了亲,我助你在城中开一家店铺,反强似县衙里伺候人的差事。四海,一切皆应向好的方面看,切莫再说那薄己伤人的话。” 白老爷一席话,一时说到四海心坎上,他心意动摇,有些举棋不定了。但转念一想,自己为白家,力无曾效过半分,名未能增之一毫,哪有脸面去拖累人家?况以慧中这样的人品家世,若要婚配,达官贵人与名门显富子弟多的是,岂轮到自己这等戴罪贱民来寒碜? 想至此,索性将心一横道:“四海谢过伯父美意。只是伯父有所不知,四海幼年时,家父曾应下一门娃娃亲,是同乡王老爷之女,后来王老爷举家外出,多年没有音信。谁知就在前一段时日,家母收到王老爷一封书信,说他在福建经商发了大财,目前生意兴隆,正缺少人手,要我前去帮忙料理生意,并与他女儿完婚。” 白老爷紧皱眉头,半晌方问道:“果有此事?” “四海怎敢撒谎?前几日,王老爷书信已由母亲处转至县衙。书信在此,请伯父过目。”四海一边说,一边从包裹里掏出书信递了过去。他并非完全凭空捏造,小时候确曾许过这样一门亲事,只是那王老爷一家于多年前去福建的路上,遇大风大浪翻了船,全家溺亡无一幸免。此封书信,系张四海昨夜在客栈杜撰的。 白老爷看过信后问:“此事可有回旋余地?” “亡父之命,四海实不敢违拗,望伯父大人成全。” 闻此,白老爷长叹一声,便不再言语。 四海转头看慧中,见她紧咬朱唇,仰脸斜视右前方,如一尊石像般一动不动。四海心如刀绞,含泪道:“慧中,我们今生无缘,来世再” 慧中背过脸去:“来世什么?还不去做你的东床快婿?” 四海不再言语,向白老爷行了一礼,便悄无声息地出了厅堂,又出了院门。 刚出门,就见慧中含泪撵了出来。四海方要说话,却见慧中拔了发钗,捋下手镯,往他手里一塞,口中道“还你”,说完一转身进了院子,关上院门。 回到客栈,四海心中又开始懊恼:“张四海呀张四海,白家父女实心实意,你却辜负了人家的好意,刺伤了人家的好心。你不如现在赶回去说明实情,赔礼道歉,兴许还来得及。”浑浑噩噩地就要出门,又猛然清醒:“婚姻大事岂同儿戏,怎能说退就退,说不退就不退?别看慧中一时想不开,慢慢地她就会明白,我和她已不般配。”当下也不耽搁,收拾好行李便回老家去了。 四海老家在史家河,位于半山县边陲。母亲殷氏时年四十四岁,却已守寡多年,独自一人在家耕种田地。殷氏并不知道四海被罢,见儿子归来,喜不自胜。等四海道明被免了差事,今后只能在家种田,母亲是又忧又喜。忧的是四海自幼读书,未知稼穑,今后可要吃苦了;喜的是天天有儿子承欢膝下,再不会孤灯独影了。至于退亲一事,殷氏认为儿子做得对,是不能死乞白赖地拖累人家。 刚回去那几日,四海白天想着慧中,夜里梦见慧中,有时在梦里笑醒,有时又在梦里哭醒。没过几天,到了该翻田的时候了,四海便扛着䦆头下田干活,每天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手上磨起了泡,嘴唇晒开了裂,腰酸了,背痛了,晚上倒床便睡,眼睛一睁便是清晨,连个梦也不做了。 第十九天晚上,四海吃完饭,洗完澡,照例往床上一躺,却睡不着了,辗转反侧一直到四更,才迷迷糊糊睡去。朦胧中,只见慧中坐在床前,侧着脸,抿嘴微笑,依然是那般娇媚可亲。四海不禁伸手去牵,她却刹那间不见了踪影。四海开门出去,见慧中一袭白衣,立于对面山顶上。四海飞奔上山,谁知刚至山顶,慧中却凌空飘走。四海脚下一使劲,也跟着飘起来。冥冥中,飞过险峻的重山,飘越迷蒙的烟水,却总追不上牵挂中的白衣,思念中的人。四海一阵惊悸,醒了,睡意顿消。 经此一梦,四海对慧中的思念陡增。一别廿天,不知她过得可好?就算不能与她相见,哪怕远远地瞅上一眼也好。 说走就走,四海带上干粮与水壶,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于第二天巳时许来到半山城郊。快到白老爷庄院时,四海心想若是碰上白家人多难堪,还是不要近前才好。 正自犹豫间,只见一队男女身穿白衣由远及近,隐约听得哭声传来。待到近前,见队伍正中七c八个人抬着一具棺木,方知是发丧的。四海心中咯噔一下,抓住其中一个妇女便问:“大姐,请问是谁过世了?” 妇女见此人有些面熟,便道:“是白家的慧中xiǎ一 jiě。” 此语不啻晴天霹雳,将四海击得灵魂出窍,他发疯般地扯着那个妇女的衣袖,大声道:“你骗人,前段时间还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那妇女正要发作,四海看见送葬队伍中的白尚简,便上前拉住他问:“你姐姐当真不在了么?怎么死的?怎没看见你父母?” 尚简红着眼圈道:“半月前,姐姐得了一场大病,不久便水米不进。前天晚上昏迷过去,就再没有醒来。我爹和我娘哭晕了,都在床上躺着呢。” 四海只觉得天旋地转,哭喊一声:“慧中,我好糊涂啊!”便跌倒在棺前。 话说那郜华dài li了半山知县,大权复夺,好不意气风发。只是一上任便遇到一件棘手事——追收历年役银。即便年年风调雨顺,要一次性追收二万三千两,也是件难事,况乎半山县久经饥荒,灾民未得生息,此时追征,无异从乞丐口中抢食。 所幸郜华非等闲之辈,受杨正谋里甲互助政策启发,推行里甲连坐,凡一里役银收不上来的,从本里有粮有银户强征,直到征满为止。后来眼看里甲连坐也征不齐,索性扩大到全乡连坐。 半山县组织了二十支巡征队,除县衙吏役外,又雇佣了一些泼皮c恶霸作为巡征队员。名为征银,实为强抢,每到一家一户,皆翻箱倒柜,扒仓铲粮,捉鸡牵羊,翻不出东西来的,定将户主严加拷打,逼令交银。 这一日,巡征队二十多人,赶着三辆马车,来到白敬诚庄上。这些人进了院子,见到值钱东西就拿,也不点数,又将白家粮仓内的粮食铲进口袋装上马车。白妻见此情形,自然要与他们理论,谁知她方以言语质问,即遭数人谩骂推搡。那白敬诚因痛失爱女,卧病已有数日,今日听得打砸吵骂声,强撑病体出至院内。见有人强抢东西,他拿起一根扁担,往其中一人身上打去,只恨手中绵弱无力,没伤到别人,反使自己打了个大踉跄。 被打之人名唤沈应豹,江湖人称红眼豹,乃半山县一大恶棍。早在郜华失势之前,红眼豹已认他作了义父,而今郜华重新得势,便将红眼豹聘为幕僚,养作鹰犬。作为此次巡征队的骨干中坚,红眼豹掳得大量浮财,皆与郜华瓜分。 入户强征期间,只有红眼豹打人,哪有人敢打他?今日被打了一扁担,红眼豹恼羞成怒,“噌”地一声拔出长刀,将那拿扁担的人戳了个对心穿。 白妻见丈夫被害,痛哭失声,旋即冲过去扑到红眼豹身上,双臂死死搂住他的脖子,对着脸一阵疯咬。红眼豹脱身不得,鼻子c脸c耳朵被咬得鲜血淋漓。 “还不过来帮忙!”红眼豹对手下的人大吼。 于是三四个壮汉上来,掰手的掰手,勒颈的勒颈,拖腿的拖腿,将白妻从红眼豹身上拽开,重重地抛在地上。红眼豹抹了抹脸上鲜血,从白敬诚尸身上拔出长刀,又要宰了白妻,却被旁边两个人劝下了。他扔了刀,甩开穿着马靴的大脚,对白妻一顿猛踢猛踹。 可怜白尚简在一旁泣不成声,跑过去拽住红眼豹的胳膊,苦苦哀求道:“求求你,不要打我娘,求求你,求求你。” 这时,忽闻天上“咔”的一声炸雷,众人纷纷仰头,只见上空浓云如墨,遮天蔽日,又见院ài y风骤起,樟树狂舞,尘土四散飞扬。 不知谁喊了声:“大雨要来了,快走!” 于是,一干人骑马的骑马,赶车的赶车,转眼间走得一干二净。 尚简连忙去拉他母亲,却哪里拉得动?一名家丁过来帮忙,却发现白妻已经手足冰凉,气息全无。 瞬间,大雨倾盆而下。 这是开春以来半山县的第一场大雨,雨水洒落了尘埃,浇透了田地,浸润了青草野花。 雨过天晴,田畈里c山坡上c小路边,各色各样的野花争芳斗艳,引来成群结队的蜜蜂和蝴蝶,采花传粉忙得不亦乐乎。 野外处处生机盎然,春光明媚,屋内庄户人家却高兴不起来。经过巡征队清洗,半山县又是村村无粮,户户断炊,眼看已是播种时节,却已无种可播。 这一天慧中五七,张四海如期从老家赶来,为慧中上坟。到了坟前,却发现旁边又多了一座新坟,坟头较大,似为二人合葬。四海悲痛之余,不觉心头诧异,上完坟即去白家,想要弄个明白。 来到庄前,见院门大开,院内无人,四海便径直进了厅堂。还是没有人,却见屋内一片狼籍。四海大惊,忙呼“伯父伯母”,喊了半天也无人应答。他正欲出去问邻里,却见尚简从院外走了进来。那孩子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薄衣,小脸又黑又瘦,还有一道血痕。见到四海,尚简愣了愣神,随即忍着泪哽咽,哽了几声,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听尚简道明原委,四海不禁痛哭流涕。他写下一份状词,带着尚简去县衙,要替白敬诚夫妇击鼓鸣冤,惩治凶手。到了县衙大门外,遇见一名往日交好的司吏,姓王名宗成。一番寒暄后,王司吏问他所来何事,四海便据实相告。见左右无人,司吏轻声道:“此案现已了结,定白敬诚暴力抗征,差役迫于无奈,拔刀自卫致其死。至于白妻,是因心病突发猝死,有验尸结论为证。依我看来,兄台此来,决计告他不倒,反倒自取其辱。况兄台刚因罪去职,此番他若反诉你诬告,恐少不了牢狱之灾。” 听王司吏如此一说,四海料到红眼豹为郜华包庇,明知告状无门,却心有不甘道:“白老爷对我恩重如山,即便拼了一条命,我也要那红眼豹偿命。” “兄台且听我一劝,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此事还应从长计议,切不可作无谓牺牲。”王司吏劝道。 稍一冷静,四海觉得王司吏的话不无道理,待日后瞅准机会再手刃红眼豹,为白敬诚夫妇报仇。当下他便谢过司吏,与尚简离开了县衙。 二人先到尚简家。白家的钱粮c细软已被洗劫一空,只留下一些家具和一座空空的宅院。家丁也走了,尚简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四海问他:“尚简,你可愿随哥哥到史家河去?” 尚简想了想,点点头。 于是,二人收拾了一些衣物和行李,便锁上院门,朝史家河方向去了。 由于地处偏僻,史家河受巡征队侵扰较少。这里户户种山芋,过冬时将山芋埋在地窖里,当年吃不完,第二年还能吃。巡征队下乡入里,只要银子c粮食和值钱的东西,没人看得上山芋,因此,这一带的民众尚有食物果腹。 尚简到了四海家,殷氏将他当亲儿子看待,吃喝穿戴都放在头里,不让他受一点委屈。四海更是疼惜尚简,很少让他干农活,倒抽空教他读书作文。尚简文字上本就有些功底,此番专心读书,再加上四海的点拨,功课大有进益。在张家的呵护与温情中,尚简渐渐从丧亲的沉痛阴影里摆脱出来。这孩子倒也懂事,不久便称殷氏为娘,令殷氏心中乐开了花。 话说半山县民众久经灾劫,县治周边,处处可见饿殍。此时,以革里眼c左金王为首的革左五营在本地hu一 d一ng频繁,民众眼见生存无望,多投奔革左五营,与官府对抗。五营将士一度夺取了县粮仓,围困了半山县衙。代知县郜华一面火速派人求援,一面收拾细软,作好撤退准备。 合该那郜华走时,革左五营此前的大肆攻剽,已引起朝廷震惊,兵部命郑二阳c牟文绶等六路兵马对其进行围剿,先头部队已临近半山城郊。五营将领闻报,迅即放弃围城,退回到山里。 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是年冬,张献忠攻陷亳州后,一路南下,期至半山县与革左五营会合。张献忠外号黄虎,又称八大王,乃是与李闯王齐名的义军领袖。当时,朝廷军队正同李闯王苦战,哪里腾得出手来对付张献忠?八大王兵马所到之处,伐州克县势如破竹。这一日,郜华惊闻张献忠即将兵临城下,忙令红眼豹率民壮拼死抵抗,自己则带着家小和细软,顺着早先勘察好的路线南逃而去。红眼豹何许人也,他可不做那冤大头,张献忠军马还未到城下,他便令人升起白旗,洞开城门迎大王。 张献忠一路攻伐,兵马有些困顿,原指望在这小县城补充一些给养,未料搜罗半天也没筹到粮饷,以为红眼豹办事不力,盛怒之下,要将他斩了。听到要被斩首,红眼豹连声高呼冤枉。张献忠问他何冤之有,红眼豹道:“大王有所不知,早在今年秋季,城中粮草已被五营将士取尽,实非小人不尽力。依小人看来,城外尚有些地主富绅,大王可差人马到城外筹饷。” 听此言,张献忠便命部下分头出城筹饷,遣红眼豹等人带路。献军出了城,见了大户人家便列队持刀而入,喝令交粮交物。其中有个富绅认得红眼豹,责问道:“今春你们已来强索过一回,此番又来抢,还有无天理?” 红眼豹喝道:“上回是征役银,今次是义军筹饷,一码归一码,你休得多问。” 旁边一名献军首领眯着眼,冷笑道:“你不问倒还罢了,你既问了,我便实话告诉你,我们义军第一要杀的是皇帝老儿和他的狗官们,第二要杀的便是你们这些地主恶绅。今日趁此机会就要把该杀的杀了,省得日后返工。”言罢不由分说,命军卒将那富绅全家杀得一个不剩。 开了一个好头,往后便依葫芦画瓢,每入一富户,先杀了那些寄生虫c吸血鬼,再将他们榨取穷人所得充饷。 献军到了白敬诚庄院,见院门紧锁,便破门而入。因未找到什么东西,也未见到人,便一把火将宅子烧了。大火烧了将近一夜,到鸡叫时方渐渐熄灭。天明后再看,白宅已化作一片灰烬,犹自冒着青烟。至此,于四海c尚简而言,除了两座凄坟,此地再无留恋处。 崇祯十五年春,张献忠与革左五营合兵一处,从半山县出发往南进军。大军先克柱山,此后往东北,克泉郊,复往西南,围瑜城,历半月乃陷,改瑜城曰得胜州。献忠乘胜北上,兵锋直指暖州。此时适逢暖州守军内讧,守将覃世功私通献军,致城陷,城内官吏c将领死者大半,知州朱谋志下落不明。 庐阳知府郑旅翔闻献军攻暖州,急派府治守军星夜驰援,然暖州仅守了两日即陷入敌手,援兵未至暖州,已闻城破,只得返回庐阳。 至此,庐阳东c南c西三方屏障尽失,四面又无援军,知府郑旅翔只得巩固城垣,加强防守,与同知c通判c参政等分率将士把守各门,力图背水一战,与府城共存亡。 张献忠已探得庐阳城守备森严,如若硬攻,定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此时,恰逢提学御史许之旦欲赴庐阳督查学政,半月前书帖已至府衙。鉴于庐阳严峻的防御形势,郑旅翔回书一封,请其暂缓来庐。然许之旦已经上路,错过了郑的回信。许之旦在庐阳城内有一至亲,此次来庐,一为公干,二为访亲,并带了其子一同前来。 五月十八日午,献军一支人马在城北六十里处截获许之旦父子及随员二十多人,带至献忠帐前。经过一番逼问,弄清许之旦此行意图后,张献忠大喜,狂笑一声曰:“庐阳当克,此乃天意也。” 十九日,献军死士二十余人换上许之旦随员的公服,拥着之旦往庐阳府城而去,留下其子与随员作人质。黄昏前,许之旦一行来至城门下,道明来意后,要守军开门。守门将领未敢轻信,急报知府郑旅翔。郑与许素来相熟,来至城门处一看,果是许之旦无疑,便命人将城门打开一个小口,放这一行人进城。当晚许之旦先安顿下来,待明日再作打算。 夜间,郑旅翔在城门处值守,忽见城中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旅翔以为是城内居民不小心失火,急命守军倾全力救火,城门只着少数兵卒把守。正当合城奋力救火之际,城内献军死士二十人手持利刃,悄悄逼近西门,袭杀了守门兵卒,开门迎入城外潜伏的献军。顷刻间,献军蜂拥而入,又打开正门,放进革左五营军队。 郑旅翔听得两面杀声震天,便知中了奸计,大喊一声“许之旦害我”,即挥刀迎了上去。可怜旅翔本一介书生,怎敌那虎狼之辈?不消片刻,便身中数十刀,仆地喋血而死。有道是: 乱岁皮囊贱,百命值半钱。 是非良恶人,同殁黄尘天。 义军陷了庐阳城,又连下庐河c武卫,皆所向披靡,攻无不克。 话说光阴荏苒,尚简到史家河转眼已近一年半,个头窜了一大截,懵懂男童渐渐成长为一名英俊少年。这一日,四海与尚简背着山芋去朱家庵换粉丝。朱家庵距史家河大约二十里,是半山县边陲重镇,曾经商贾云集,热闹非凡。而今连遭灾荒战乱,集市日趋萧条,商家大多关门闭户。 二人换了粉丝,正欲离去,忽见一大群人出现在南街,沿街商户见了他们,纷纷关起门来。这群人早有预备,抡起榔头,一户户砸开大门,将里面的人拖出来就打,逼令交出钱粮。四海与尚简见状,忙钻进一间塌了顶的废弃房屋,躲在破门后面。待这伙人近前,尚简从门缝处向外张望,只见他们约有六七十人,领头那人鹰鼻阔嘴,双眼血红,正指挥众人狂砸斜对面一家客栈的门。尚简一见此人,不禁恨得两眼喷火,牙齿咬得格格响——此人正是杀他爹娘的红眼豹。四海也认出了红眼豹,暗示尚简不要出声。 客栈门被砸开了,店主人跪着爬出来,磕头如捣蒜地哀求:“各位老爷啊,小店早就关门了,只是招牌还没卸下来,此处目前不过是小人的住家而已。” 众人正要打,红眼豹却道:“你们先到别处去筹饷,此户由我亲自处置。留下几个人随我一起。” 于是一群人大半离开了此街,只留下红眼豹同其他六个人。 红眼豹对那店主喝道:“好你个大胆刁民,见我们来了竟敢关门,看我怎么治你。”顿了顿又道,“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快快准备一桌酒菜,若是好,便从轻发落,若是不好,我便揭了你的皮,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店。” 店主连连点头,一边招呼红眼豹等人里面坐,一边命婆娘想方设法张罗酒菜。 店主夫妇尽全力做了一桌菜,又设法弄来几斤酒。店主躬身垂手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道:“小人只有这么大本事了,万望各位老爷不要怪罪。” 红眼豹瞅他一眼,命他过来吃几口菜,喝一杯酒。店主受宠若惊,忙推辞道:“老爷们用餐,小人怎敢上桌?” 红眼豹两眼一翻,喝道:“叫你来你就来,啰嗦什么?” 店主只得从命,添一副餐具坐到桌角。谁知菜刚吃了几口,酒只喝了半杯,红眼豹却道:“行了行了,下去罢。” 确信酒菜无毒,七个人便大吃大喝起来。酒足饭饱后,又命店主收拾房间午休。 红眼豹独睡一房,因酒喝得有些多,不一会便打起鼾来。睡得正香,陡觉下巴上一阵凉意,睁眼一瞅,见一把生锈菜刀架在脖子上,又感觉心窝上抵着一个尖东西。 红眼豹一下子酒醒了大半,努力想要弄清是怎么回事。他红眼往上一翻,见是张四海,便道:“小人与典史老爷并无私人恩怨,何故要取我性命?” 四海正欲说话,却听尚简道:“红眼豹,你可还认得我?” 红眼豹眼珠向下转了转,见一个嘴上无毛的小青年攥着半把剪子,紧紧抵着他的心口。依稀觉得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便照实说:“好像见过面,却记不清了。” “那你可还记得白敬诚白老爷吗?” 红眼豹一下子明白了,便道:“原来是白公子。你应该知道,我原本无意伤你家人性命,只是那日令尊先动的手,我当时一时冲动,事后却万分内疚。况且即便我不伤他,你全家也必遭张献忠屠杀,就连白公子也难幸免。” “如此说来,我倒要感谢你不成?”尚简冷笑道。 四海恐言多生变,低声道:“少跟他啰嗦。” 红眼豹心知他们就要下手,突然道:“白家尚有一件重要东西在我手中。” 四海与尚简闻此言,正自惊疑,不料那红眼豹一拳打落四海菜刀,同时身子贴床一滚,只听“哧”的一声,剪刀划破了他的衣襟,却未伤到皮肉。 红眼豹滚落床下,口中大喊:“快来人哪,有刺客!” 说时迟那时快,四海猛地扑过去,压在红眼豹身上,冲尚简叫道:“还不快动手!” 尚简握紧剪刀,用力朝红眼豹脖子上插下去,插了一剪又一剪,一剪又一剪,插得千疮百孔,鲜血喷了一脸一身,仍不停手。 这时忽听屋外走廊上人声鼎沸,四海心知不妙,忙喝止了尚简,拉着他跳窗而去。 二人双脚尚未落地,红眼豹同党已手持兵器闯了进来,见红眼豹已死,赶紧跳窗追赶凶手。四海与尚简跳出来后,向右一拐,进入一条又长又窄的巷道。四海心想,若巷道出口处有人围堵,则二人腹背受敌,定难逃脱。正自着急,见巷侧有个豁口,便拉尚简钻了进去。疾走十几步,发现前面是一条小河,二人便纵身跳下,急匆匆蹚过河去。 再说那六名追兵追到巷道入口,正左顾右盼,忽见巷道另一头有人经过,以为是凶手,便挥刀追杀过去。追上后却发现是个又聋又哑的老妪,忙急急地折返来。再要找时,却哪里还找得到人影? 此时四海与尚简已钻进密林,顺着羊肠小道逃走了。二人一路狂奔,未敢稍作停息,不到半个时辰便逃到一条山溪边,溪对岸不远处就是家了。确信追兵不再赶来,二人在溪边稍事清洗,洗去脸上和衣上的血迹。 到了家,殷氏见他们手中空空,衣服透湿,惊问发生了什么事。四海将事情经过简略地一说,便叫收拾行李,速速离开此地。殷氏听后虽有些慌乱,却也不甚害怕,三人赶紧收拾停当,各自背着一个大行囊,连天搭夜地向西逃亡。 殷氏虚岁四十五,身体壮实;白尚简虽只十三岁,却已出落得人高马大。三人老的不老,小的不小,一路走得飞快,不久便出了半山县境,进入暖州刘婆乡,复往北,来到一处山高林密的所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桑海 看到这里,我发现这手稿上说的全是明朝末年的事,不知是何人所写?其中有不少历史轶事,是真是假无从查考。我对历史不大感兴趣,勉强读到此处,便丢回抽屉里。 我们那时的初中,诸如历史c地理之类的副科,只上课不kǎ一 shi,所以基本上没人认真学。三年初中下来,许多学生连基本的历史地理常识都不懂,其中就包括我。 我副科虽然不行,主科却不含糊,每次大考,总分都是全年级第一。因此,我当时也算本乡的小名人,三所中学的老师学生,没有人不知道我的。 初三第一学期的第一个星期天,我骑着自行车,带二子上街兜风。这是一辆又高又大的加重车,车主是后冲的董老八。老八家不通路,自行车常年放在我家,他本人骑的少,倒是我骑的多。 半路上,一个丫头骑一张弯梁车,快速从右侧超过去,差点撞上我的车把。我瞅着她的背影,大声叫嚷:“你不懂交通规则呀,超车要从左边不知道吗?” 丫头回头望望,不屑一顾地噘噘嘴,加快速度绝尘而去。 真不知天高地厚,敢在我面前逞英雄,看我怎么反超你。我心里这样想着,腿上暗暗使劲,将脚踏蹬得飞快,车子在石子路面上蹦蹦跳跳,颠得二子大喊屁股疼。 一分钟不到,我便成功反超了丫头,潇洒地向后挥挥手。就在挥手的一刹那,自行车前轮压上一个鹅卵石,方向瞬间偏了,一头窜向河岸边。我想扳转方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自行车变作飞机,载着我和二子从一丈多高的河岸飞下去,落在半水半石的河滩里。 我只听到轰隆一声,脑壳撞在浅水下的石头上,立刻觉得天地一片混沌,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我缓缓从水中爬起,见二子站在面前,光胳膊上划了长长的一道血口子。 “二子,我俩怎么会在这里?你的胳膊怎么淌血了?”我头脑一片空白,努力回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子吃惊地看着我,说:“你骑车跑得太快,从路上掉下来了。我坐在后面,胳膊划到尖石头上,划开了。”二子摸摸我头,问我,“你没栽坏吧?我看你身上也没得伤口。” “我?我还好吧,就是头晕得很。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我要到学校去。” “鱼子,你该不是栽傻了吧,连上午下午都不知道了。今个是星期天,去学校搞什么?” 我双手挤头,使劲想着,可还是什么都想不明白,越想头越晕,胸口一阵作绞,竟哇喔哇喔地呕吐起来 我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也没敢告诉家人。直到次日早晨,我才略微清醒一些,模模糊糊记起昨天摔跤的情景。第一节数学课,课堂上老师说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翻开课本,上面列的式子有如天书一般,任我想破脑袋也难解其义。 幸亏我还认得字,语文课勉强跟得上,yg yu也还凑和,但抽象思维能力好像突然丧失,数理化完全学不进去了。我就像《红楼梦》里丢了玉的贾宝玉,或是久病力诎的王熙凤,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灵气。 随着学习成绩的一落千丈,我的性格也变得木讷迟钝起来。原本活泼话多的我,越来越不爱说话。更要命的是,我不张口则已,一张口不是得罪人就是闹笑话。我怀疑,自己的智商c情商倒退至十岁以前,而且永远停在那里了。 为此我痛苦c彷徨c自暴自弃,一度萌生过辍学的念头。关键时刻,是鲍老师帮助了我,他分析我成绩下滑的原因,一是学习压力太大,将我压崩溃了,二是太过疲劳,以致用脑过度,三是营养跟不上,影响智力发育。为此,他建议我缓解压力,增加睡眠,改善营养,还送了我一袋结成硬块的过期奶粉。 三条建议一袋奶锭,最终都没能提高我的智商,但鲍老师对我的关心,犹如暗夜里的一根火柴,点燃了我学下去的希望。我终于没有辍学,虽然没考上中专,却顺利“考取”了一所职高,鬼使神差地被她的建筑专业录取。 本专业的课程,像什么《建筑力学》c《地基与基础》,我一点儿也学不懂,只有《建筑制图》稍微懂一点,虽然制不了,一张建筑平面图拿过来,我还是能看个大差不差。 我上课听不懂,便主动坐到最后一排,虽然我的个子并不高。没想到,后排的位子还真吃香,稍微去得迟了些,后三排都抢不到。我前后左右瞟几眼,邻座有看小说的,有玩游戏机的,还有低头沉思的。当然,有人沉思得乏了,便顺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最令老师生气的是,往往课上到一半,后面竟有人尖声打起呼噜来。 教《建筑力学》的老师十分开明,他对同学们说:“我的这门课很枯燥,谁要是不愿听,看小说c睡觉我都不反对,但是有一条,千万不要打鼾,以免影响到别人。” 可是他的话不管用,前头刚讲完,后头就有人打呼,气得他没了耐心,厉声道:“打鼾的同学,请你出去,到寝室去睡。今后凡是上课打鼾的人,不要来听我的课。” 该老师此言一出,他的下一节课,教室里陡然空出三分之一的座位。他苦笑一声,叹道:“看来,贵班打鼾的学生真不少啊。” 我专业课学不进去,便借来高中yg yu书看,一为打发时间,二来心想今后或许有用。高中yg yu学完,我又买来《许国璋yg yu》,课上课下看的全是它。如此,专业课被我彻底放弃了,老师在课堂上讲什么,一概于我无关。幸亏老师们善解人意,期末kǎ一 shi不但开卷,而且试题多是书上的例题,使我们都能轻松过关。 三年好混得很,一转眼我就毕业了。那年秋天,就是“九八不得了,粮食大丰收,洪水被赶跑”的那一年,我怀揣着毕业zhèng shu,去桑海这座大城市自主择业。 我有个表哥,在桑海市渡航乡大江电镀厂打工,此次我便是投奔他而去。这家工厂在远郊,非常难找,我按照表哥信中写的地址和乘车路线,换了几趟车才到渡航乡。下车后,我问了好几个人,都不知道大江电镀厂在哪里。 我正在着急,一辆三轮车开了过来,司机问我到哪去。我说我到大江电镀厂,你知不知道在哪?他说知道,叫我上他车,他送我去。我问车费多少,他说先上车再说,不会问我多要,还说听我口音是安徽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初次出远门,遇到这样热心肠的老乡,我一阵感动,真的是两眼泪汪汪了。 三轮车颠上颠下,绕来绕去,二十分钟后,终于停了下来。我问是不是到了,他伸手一指,说右边二百米就是,因有一段塘埂太窄,叫我自己走过去。我下了车,问他车费多少钱,他说80块。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从老家到桑海,一千多里路才60块钱。我虽然傻,却知道自己挨宰了,同他据理力争。他说看在老乡份上,给50块算了。我还是嫌多,让他再少点,谁知他不耐烦了,一加油门跑了。 我的两包行李,包括c都在车上,因此我一边狂追,一边大声呼喊。追了半里路,三轮车在无人处停了下来,司机手持一把铁扳手,原形毕露地冲我嚷道:“你他妈的鸟毛都没长齐,还想跟老子讨价还价。现在老子改变主意了,80块一分都不能少。” 我吃了闷亏,只能自认倒霉,付他80块,将行李拿下车。司机总算有点良心,指给我的地方的确是大江电镀厂。我提着两包行李走到厂门口,保安问我干什么的,我报上表哥姓名,请保安帮我喊一下他。保安对旁边扫地老头说了一句话,老头搁下扫帚去了,不一会儿带出一个满脸漆黑c看不清鼻子眼睛的人来。直到那人喊我名字,我才知道他就是表哥。 “鱼子,你先在保安室坐一会,我就快下班了。”说完和保安打了个招呼,扭头回车间去了。 保安还算客气,主动帮我将行李拿进去,又端凳子给我坐。我忍不住好奇心,问保安为什么我表哥脸上那么多黑灰,保安说,表哥干的是抛光的活,粉尘太多c太脏。但厂里有淋浴,每次下班都能彻头彻尾地洗一澡。 等了个把小时,表哥出来了,这时他已洗了澡换了衣服,魔术般地变回那个清爽白净的帅小伙。 “先去吃饭吧。”表哥说,“今天干活太累了,不想烧饭,我带你去吃拉面。” 于是我俩一人背个包,先去找吃的。离电镀厂不远,有一条小街,街虽不长,生意种类却齐全,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在这儿都有。上街刚走几步,便见左手有一家面馆,门边立着一块“正宗兰州拉面”的牌子。可能我俩来得太早,店内尚无其他客人,只有拉面师傅一个人跷着腿抠脚丫。 “老板,来两碗拉面。”表哥说。 拉面师傅应了一声,立即穿上拖鞋,径直去案板边搋面。我见他抠完脚丫连个手都不洗,顿时喉咙里一阵反胃,突口而出道:“表哥,他不洗手就搋面,我不敢吃。” 师傅听了,慌忙去水池边洗手,可是案板上的面已被他搋了几把。表哥一边拉着我朝外走,一边说:“老板,我们忘了带钱,拉面先不要做了。实在对不起。” 我们急匆匆走了,却听见拉面师傅在背后嘀咕了一句:“妈了个逼。” 我们找了一家小排档,要了盖浇饭,吃完后便去表哥的住处。他带我走进街后一条又深又窄的弄道,弄道尽头是一扇大铁门,进了门,里面是个小院子,四周是低矮破旧的两层砖房,租住了几十户打工家庭,显得非常狭窄拥挤。此时正是做晚饭时间,院子里四处油烟味片锅铲声,比学校食堂的大厨房还热闹。 表哥租的房子在二楼,面积约有十平方,里面放着一张床,一个布衣柜,一个小桌子,还有一套单灶头灶具。灶具放在前窗下,黑乎乎的油污粘满了灶台,玷染了窗户。 表哥将灶台挪至室外走廊上,又从床肚下拽出一张折叠钢丝床,撑开来,放在原先搁灶台的地方。我只带了一床被子块床单,幸好此时天气尚暖,我将被子垫在下面,将床单当被子盖。 屋里的油味很浓,我想将前后窗户都打开,通通风换换气,谁知表哥连忙阻止:“不要开后面窗子,后面有臭水沟,还有一个大粪池,臭得不能闻。” 表哥一提醒,我才注意到,即便不开后窗,空气中也隐隐有一丝臭味。 “鱼子,我们厂人满了,暂时进不去,你明天在附近转转,看别的厂可有招人的。”表哥说。 听表哥口气,他那满脸黑灰的工作挺吃香,一般人想进还进不去。我却丝毫没有隐藏眼中的不屑,直言道:“你们厂叫我进我还不想进呢,抛光的工人脏得跟炭一样。” 听我这么说,表哥不高兴了:“你以为工作那么好找啊,我刚来桑海时,两个多月没找到工作,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天天晚上睡人家屋檐下,还要躲着联防队。”表哥猴了我一眼,又说,“你以后说话别牛逼乎乎的,我要是老板,就不招你这样的人。” 表哥当头一棒,打得我丢了魂。我本来对前途充满希望,被他这么一说,半点信心都没有了。这一夜,表哥睡得呼淌,我却翻来覆去难入眠,头脑里设想着到处找工作,又到处碰壁的情景。 第二天早晨,表哥上班去了,临走丢了把钥匙给我,嘱我出去别忘了锁门。 我有个好习惯,每天起来头一件事解大便。我像往常一样,靸个鞋就往厕所去。下楼后,院子里的场面把我惊呆了——厕所门前排了二十多人的长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虽然有点内急,却只能“入乡随俗”,老老实实在后面排队。好在人们上厕所的速度都不慢,不到二十分钟就轮到我了。 我刚一进门,脑袋“彭”地一声撞在低矮的檩条上,撞得我眼冒金星。我揉了揉脑袋,再低头看下面,只见满地的便纸与尿液,还有大大小小的蛆虫四处蠕动,简直无处下脚。我卷起裤管,小心翼翼地跨到蹲位上。粪池快满了,几乎要与蹲位齐平,成千上万的黄蛆在粪面上翻滚涌动,使人看了以后,晚上免不了做恶梦。 我蹲下不久,外面便有人催了:“快点,快点。”紧接着又有人砸门,将门砸得咣当流星,还伴着听不懂的土语。外面催得紧,我只得半途而废,草草收场。 上午,我去街上买来水瓶c脸盆c衣服撑子,还花10块钱买了一床垫被——没想到桑海垫被这么便宜。 我下午才去附近的工厂找工作。听表哥说,需要招工的工厂,门口贴的有招工告示,于是,我挨次走到每家工厂门口,寻找这样的告示。找了十几家,只在一家纸箱厂的围墙上,发现一张撕掉半边的泛白招工简章,底下的落款是2月4日,已经过去半年多了。我凑近保安室,怯生生地问:“大锅,这里可要人?” 保安就像聋子一样,瞅都不瞅我一眼。我以为他没听懂,硬着头皮,又用普通话问了一遍:“大哥,这里招不招工人?” “你们这些人都不长脑子,明明是过期的告示,看不出来吗?天天都有人问,烦死了。”保安说完,啪地一下关上了窗户。 看来表哥的话不假,桑海的工作太难找了。要是真的两个月找不到工作,那可怎么办呢?我不敢想了,心中不由生出打道回府的念头。 我垂头丧气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一片青砖瓦房区域,一抬头,赫然看见一张红纸,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招操作工”。 这四个墨迹未干c丑到不能再丑的毛笔字,在我眼中胜过世上最美的书法。我快步冲到厂门口,问看门的老头:“老师傅,这里招人吧?” 老头打量我一眼,开了门,指指瓦房间唯一的一栋小楼,说:“楼上第二个房间。” 我飞速上了二楼,来到第二道门前,见里面坐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 “干啥子的?”女人问我。 “我找,我,我应聘的。” “带了没有?” “带了。”我慌忙掏出,双手递过去。 女人接过去瞧了一眼,问道:“以前在哪工作过?” “我没工作过,我职高刚毕业。”我实话实说。 “职高毕业?学什么的?” 我没回答,直接拿给她看。 “学建筑的到我们这里来,不是大材小用吗?”女人看罢直摇头。 我为自己的画蛇添足而懊恼,悔不该拿出来,嘴上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建筑没学好,我不喜欢建筑,我不想干建筑,我,我最讨厌建筑了” 女人笑着打断我:“我们这里基本工资二百五,加上全勤奖c加班费,一个月能拿四百多。中午管一顿吃,晚上要是加班的话,也管吃。但我们不管住。” “好啊好啊,我不用你们管住,我住在表哥那里,离这不远。我什么时候来上班?” “你现在就把手续办了,明天上午来上班。” 此时我才想到,我连这家工厂是做什么的都还不知道,于是顺便问了一句:“大姐,我主要干什么活?” “绞肉。” 原来这是一家肉食加工厂,主要加工香肠c火腿肠。后来我才知道,原先操作绞肉机的工人不小心绞断了手指,才留下这个空缺,因此,我算是“临危受命”了。 晚上表哥回来时,我正在走廊上搓衣服,我一边搓,一边唱歌,引得表哥好奇地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表哥,我找到工作了,在一家食品厂,基本工资二百五。”我兴奋地说。 谁知表哥好像并不为我高兴,反而阴沉着脸,好一会才说:“你真没见过世面,一个月二百五就把你激动成这样。” “二百五是基本工资。我听那个女的说,连全勤奖和加班费,能拿四百多呢。另外中午还管吃,晚上加班也管吃。”我补充道。 “管住吗?”表哥不经意地问。 “不管住。”我说,“我还住你这儿。我不白住,房租我给一半。” “鱼子你讲话怎这么难听,谁说要你给房租了?”表哥发火了。 我暗骂自己嘴太笨,好好一句话从我口中出来就变了味,于是赶忙道歉:“我说话不中听,你别生气啊表哥。等我领工资了,请你下馆子。”见表哥不作声,我又说,“表哥,我买了一床垫被,才十块钱,真便宜。你看看。” 表哥伸头瞅了瞅,撇撇嘴说:“你知道这被子是从哪搞来的吗?” “厂里生产的呗,不然还能是从哪来的。” “哼哼,”表哥冷笑一声,“这么低的价钱,哪个厂能生产得出来?实话告诉你,你这被子要么是垃圾填充的,要么是从火葬场搞来的。” 我吓了一跳,瞪大眼睛说:“那该不会吧?” 我宁愿垫被是垃圾做的,也不希望是火葬场弄来的。由于心里犯疑,这一夜我如同睡在停尸板上,浑身都不自在。幸亏我不是独睡一屋,否则真不敢合眼。 睡了几夜,垫被开始变形,“棉絮”在被罩内五离四散,凹一块凸一块,如同丘陵地带。于是,我确信这是垃圾被,而不是裹尸被,虽然睡在上面硌得慌,心里却熨贴多了。 我在食品厂的工作,无非是将一块块猪肉塞进绞肉机漏斗,通过绞刀飞快的转动,输出一堆堆颗粒状的肉馅来。这项工作虽然没有技术含量,却要眼疾手快,否则肉馅出得慢了,供不上下一道工序,会被组长骂的。 用作食品原料的肉块,通常是新鲜的淡红色,摸上去很有弹性。可是这一天,工友小李子推来的猪肉,却全是暗红色c皮塌塌的,还有一些血污。我看着不对劲,便问他:“小李子,这是什么猪肉,怎么跟往常的不一样?” 小李子神秘地笑笑,凑近来小声说:“这是养猪场处理的死猪肉。” “啊,死猪肉!那怎么能用?”我吃惊地嚷道。 小李子吓得一把捂住我的嘴:“你这人真是二百五,那么大声干嘛?看来,以后什么话都不能对你说。” 我意识到,自己这张破嘴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立即闭上嘴巴,左右看了看,发现近旁的几个人也在看我,与我的目光一相遇,都低下头干活儿,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谁知几天后便出事了,有人举报我们厂使用不合格原料。这天早晨,组长挨个嘱咐我们,待会儿x局的人来,不要乱说话。于是,我们精神高度紧张,生怕来的人在自己这里问出岔子。 情况不像我们想的那么严重,x局来的几个人,只问了组长几句话,简单做了笔录,十分钟不到便走了,临走时带去两块猪肉样品。 这一次有惊无险,x局“通过现场突击检查,对食品车间工人进行详细查问,并抽取多个原料样品进行检测,未发现举报所称的质量问题。” 进厂第二个月的月底,我领到了上个月的工资:二十五天连加班,总共355元。他们发工资不是次月初,而是次月底,无形中压了一个月。幸亏我有吃有住,花钱不多,否则很难撑这么长时间。 第一次领工资,我心里十分高兴,立马兑现当初的许诺,请表哥去大排档搓一顿。表哥叫上同厂的一位老乡,我们三个人点了一个锅仔,四样炒菜,要了一捆啤酒。啤酒一捆十二瓶,平均每人四瓶。我喝到两瓶半就灌不下去了,肚子胀得要爆炸,尿意如洪水般迅速在膀胱内滋生。 我晕乎乎地起身出门,问大排档老板:“你们的卫生间在哪?”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没有卫生间。你顺着这条街往东去,走到那个大牌子下,”老板伸手指指,“看见没有?大牌子旁边有个巷道,进了巷子两百米,右手边就是厕所。” 大牌子很远,我走到牌子下就憋得受不了了。此时,两百米的巷子对我来说太远了,小便随时有“火山喷发”的危险。巷子两边都是房子,房门对着路,一个挨着一个,我不能就地解决,只好弓着腰往前走。 终于看见厕所了,我快步走到门前,却不知所措了——厕所左边用红漆喷着“男”字,又用粉笔写着“女”字,右边用红漆喷着“女”字,又用粉笔写着“男”字。到底哪边是男厕所呢?我顾不得多想,以为红漆总比粉笔可信,便一头窜进了左边。 厕所比较高级,蹲位间设了隔板,还安了门。我随手拉开一道隔间门,正要伸手解裤子,却见一扇又白又肥的大屁股朝外撅着,屁股中间一根粗屎欲断未断,吊在屁沟上。我正自犹疑,忽见一张女人的脸扭了过来,同时伴以一声:“啊,liu áng!”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尿再也憋不住,热乎乎地全尿在裤裆里了。我飞也似地跑出厕所,头也不回地往巷口狂奔,出了巷子又转向西,奔过大排档,奔回出租房。我大汗淋漓(或是大尿淋漓)地进了屋,换了干净裤子,又将湿裤子洗了,才反身赶回大排档。 到了大排档,表哥与那位老乡已经走了,饭钱也付过了。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返回出租房,见表哥坐在床沿上,闷着头抽烟。我说自己去找厕所了,耽误了很长时间。表哥冷笑着问,上个厕所能要这么长时间?我没办法解释,纵然解释了他也不信,于是不再多说,掏了一张百元大钞塞到他手中。谁知表哥两眼一瞪,将钞票在手心攥了攥,倏地扔到我脸上,然后起身出去了。 从此以后,表哥愈加讨厌我了,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差,说的话越来越少,同居一室的生活持续不下去了,以我另租了房子搬出去而告终。 我新租的房子与先前的相比,一样的破旧,一样的拥挤,上厕所一样的排队。唯一不同的是,我现在租住的房子对面,有一大片单体别墅,别墅区的四周,围着高大的黑漆铁栏杆。围栏里是另一个世界,有青草,有绿树,有凉亭假山,泳池球场。每天上班下班,能看到这样养眼的风景,我心情十分舒畅,有时忍不住驻足栏外,贪婪地欣赏里面的景致,直到有一天早晨,两名壮汉从背后扭住我的双臂,将我押上巡逻车。 他们问我趴在栏杆上干什么,我说我在看里面的风景。他们讯问了我的姓名c职业c居住地址,又要我出示和暂住证。我从未办过暂住证,也没带在身上,只随身携带了厂牌。我将厂牌掏给他们看,他们说厂牌不是合法的明,开车押着我回去拿。 看到我的,他们不再为难我,叫我抓紧去办暂住证,否则下次逮到我便要送进收容遣送站。 耽误了半天,等我赶到厂里时,已经迟到了半个钟头。为此,我不但被扣去一天工资,这个月的全勤奖也泡汤了。有了这次的教训,我学乖了,出门再也不左顾右盼,只一门心思走我的路。 这一年腊月,厂里订单多,二十七那天才放假。我没挤上回乡的客车,只好留在桑海过年。与我同住一院的张大哥也没回去,彼此又是暖州老乡,因此三十晚上,张大哥请我去他家吃年饭。 那天晚上人很多,吃的什么,说的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喝了许多酒,一杯接一杯,一杯又一杯,以为自己是千杯不倒的酒仙。年饭何时结束,自己怎么回屋的,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晚吐了一夜,将干的浓的稀的c黄的白的清的统统吐了出来,最后实在没东西吐了,只能一遍遍地干呕。我站着坐着,颅脑内总是天旋地转,我趴着躺着,胸腔里永远浊浪翻腾,难受得上天无路c入地无门。那一夜究竟怎么熬过去的,我不知道,反正差一点就死了。 次日中午,张大哥敲开我的门,送来一碗猪肝汤。我这时仍没有食欲,端起来勉强喝了两口,胸中便作起绞来,险些又吐了。一直到晚上,我才有些饿,端起那碗冰凉的猪肝汤,捞里面的猪肝吃,吃完又继续睡觉。 半夜里,我被饿醒了,起来喝完那半碗残羹,又吃掉仅有的两袋方便面,还是饿意难消。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句话若是用到醉酒上,倒要改一改,叫做“酒醉如山倒,酒醒如饿狼。” 大年初二一早,我便去街上买吃的。遗憾的是,几乎所有商铺和小吃店都关门歇业了,只有一家小小的百货店半开着门。我进了店,问有没有吃的东西卖,店主说年前进的食品都已卖完,只剩半箱火腿肠了。我看了火腿肠商标和包装,确信不是我们厂生产的,才敢放心购买。 这天中午,张大嫂忙着烧饭,请我帮忙抱孩子。这孩子九个月大,已经有些认生了,在我怀里乱蹬乱蹶,小脸挣得通红。我怕他挣出尿来,尿湿我的干净衣裳,便掰开他的双腿,要给他把尿。我想起老家的把尿歌,就一边把一边唱:“撒泡尿,打老赵,老赵该我三斗稻,今也要,明也要,一下要个破草帽” 我唱这歌的时候,邻居赵小军一家正在旁边择菜,小军听得血脉偾张,怒目瞪视着我。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怎么这样巧,竟然误打误中了。我慌慌张张地解释道:“赵小军,你别生气。你又不老,只能算小赵,我撒尿打的是老赵,不是你。” 我话刚说完,却看见小赵的父亲老赵也在,两个人都青着脸,好像要动手打我的样子。 “赵,赵叔,你别误会,我说的老赵,意思是姓赵的人,不是专门指你。” 张大嫂听我越描越黑,怕我挨打,便从我怀里接过孩子,笑道:“小方别在这瞎说了,快回屋去吧。” 谁知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这一顿打,终究还是没躲过。打我的人倒不是老赵,而是我们车间新换的组长。老组长年前辞工了,原先包装车间的副组长,调来我们这边任组长。老组长姓王,我们喊他王头,新组长姓吕,自然便被称作吕头。喊着喊着,一些资格老的员工便将三声变四声,喊他“绿头”,他好像并不生气,有时还笑着答应。 其时,我并不知道绿头有“戴绿帽”的意思,因此这天上午,当我有一张单据要他签字时,我便走到他身旁,毕恭毕敬地说:“绿头,请你签个字。” 他似乎没听见,头也不扭一下。我又说了一遍:“绿头,请你” 我话没说完,脸上便挨了重重一记耳光,打得我晕头转向。我不由得大叫道:“你为什么打人?” “小王八羔子,绿头也是你叫的?”说着又是一巴掌抡过来。我头一偏,鼻子被他手指扫中,瞬间感觉鼻腔内咸咸的,鼻血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滴在我的厂服上c鞋子上。 他看我流鼻血,仿佛有些害怕了,但堂堂组长,既然发了怒,怎能说息怒就息怒?因此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捋胳膊跺脚,将我推过来搡过去。 几名工人见状,过来将组长拉开了,他们只是劝组长,说什么“小屁孩子,别跟他一般见识”,却没有一个人问我要不要紧,更没人递来一条手帕块抹布c抑或是一张纸。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组长竟然恶人先告状,说我当众污辱他,还说我在外面造厂里的谣,败坏厂里的名誉。 去年我们厂被举报,老板一直怀疑有内奸,此次我被组长一诬陷,立马做了冤大头,被毫不客气地辞退了,辞退的理由是“不能胜任工作。” 我坚信,我被辞退的真正原因不是“不能胜任工作”,而是不会说话。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这样小心眼,这样容易被得罪,这样忍心坑害别人。 于是,当我看见电线杆上“养猪场招聘饲养员”的广告时,便毫不犹豫地去那里应聘——既然处不好人,就与猪相处吧。 养猪场不大,只有两百多头猪,原先的饲养员ci zhi了,我是猪场唯一的员工。这样也好,虽然累一点,却不用应付人。 猪儿们太可爱了,它们一点心机也没有,我在它们面前什么都能说,什么都可以不说,想笑就笑,想唱就唱,想哭就哭,从不担心它们生气c吃惊c嘲笑。当我喂食的时候,它们齐刷刷地聚过来,众星捧月地仰视我,众口一声地讨好我,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位至高无上的国王。 可是,不管什么样的群体,总有调皮捣蛋的家伙。这群猪里面,有一头长嘴獠牙粗蹄子的,吃饱了不睡觉,却喜欢骚扰其他的猪,用长嘴獠牙撕咬它们,还爱啃噬猪圈的围栏,将木条啃断了好几根。 我想把这头调皮的猪隔离开来,却没有多余的圈舍。想来想去,我想到一个妙招。我找来一根铁丝把老虎钳,进到猪圈里,伸手给这头猪挠痒痒。猪被挠舒服了,慢慢躺倒在地,叉开蹄子闭上眼睛,示意我挠它的最痒处。我坐在砖头上,一边用脚给猪挠痒,一边将铁丝箍在它嘴上,用老虎钳拧紧了。哼哼,这回看你怎么张嘴! 没想到我的幼稚举动,竟引发了一桩血案。这头猪起来后,发现自己被套上嘴箍,急得狂甩乱蹦,见甩不掉蹦不脱,便往猪群里冲撞,冲得满圈的猪都受了惊,它们在圈舍里四处狂奔,乱作一片。一头体型较小的猪被撞倒了,又被数十头大猪踩踏,当场被踩穿了肚子,流出了肠子。 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我被猪场老板炒了鱿鱼。 可叹我处人处不好,伺候猪也伺候得如此失败,看来,我命中注定是个废物,什么事也做不成。这天晚上,我孤身伫立于孤窗前,望着窗外一排排昏黄的路灯,想起千里之外的家乡与亲人,禁不住潸然泪下。 短短一个多月,我连续丢了两次工作,虽然在食品厂挣的钱还没花完,但我总不能坐吃山空。渡航这边工作不好找,我便坐车往西去,到靠近市区的地方碰运气。此时已是农历三月初,各个工厂员工基本招满,只有少数仍在招收有经验的熟练工。可我除了绞肉与喂猪,什么经验也没有,因此奔波了一个多星期,总是被人拒之门外。 这天,我在浦西的一个站台下车。站台旁边是一处建筑工地,一栋绿色安全网围着的半截楼房里,传来丁丁当当的钉锤声。我突然想起,建筑是我的“老本行”,我多少还能看懂一点图纸。于是,我壮着胆子走进去,找到工地项目部,问他们需不需要人手。其中一个人冲我摇摇头,叫我赶紧出去,另一个人则随口说了一句:“对面工地好像要人,你去看看。” 我过了马路,果见工地围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招钢筋工”。啊呀,这活儿我可干不来,扳钢筋得要多大的手劲哪,再说我也不会呀!我正要打退堂鼓,一个头戴安全帽的人走了过来,对我说:“找活儿的吧?跟我来。” 既然人家主动带路,何不试试看呢?于是我跟着那人进了工地大门,又进了大门右边的hu一 d一ng房。屋子里有一张办公桌,桌后坐着一个油头滑脑的中年人,正低头按着计算器。 “宋经理,又来了一个。”戴安全帽的把我交给桌后的那个中年人,转身出去了。 宋经理看了我一眼,问道:“干过钢筋工吗?” “没干过。” “没干过只能干杂工,搬搬抬抬,打打下手。” “工钱怎么算的呢?”我问。 宋经理乜斜着眼,冷冰冰地说:“你什么都不会,能值几个钱?先干几天看看再说。愿意就来,不愿意就拉倒,我这里不缺杂工。” 人到弯腰树,不能不低头,我这么多天没找到工作,只好将就着点。于是我去渡航讨来行李,住进工地的hu一 d一ng房。我们一屋住了八个工人,屋里放着四张双层床,除了窄狭的过道,几乎没有一点空间,个人的衣物用品,一部分放在下层床肚里,一部分放在自己床上。 我的工作,是将整根的钢筋拖到切割机下,再将割好的钢筋拖到弯箍机前,又将扳好的成品分门别类地码成堆。每天的工作时间是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中午吃饭只给半个小时。说到吃饭,我自打来了工地,便不知道什么叫“饱”了,无论吃多少都填不满肚子,仿佛胃的下面有个无底洞,一边吃,一边就漏掉了。 宋经理见我干活下力,便给我定了工资,干一天二十五块,没活歇着了,便没有工资。按照惯例,他将我的收去,押在他那里。而且,我的插在内壳里,掏的时候,被他看见了,两证一并被他扣了去。 睡在我下铺的兄弟,名叫东子,比我大一岁。东子个头矮,但头脑机灵,干活麻利,虽然和我同为杂工,他主要在楼上干活,给老师傅们打下手。宋经理还安排给东子一个特殊任务——抽钢筋。每一层钢筋扎完,甲方与监理都要到场验收,验收通过的当晚,东子带着专用工具溜上去,悄然而又迅速地抽掉一些钢筋,转移到隐蔽角落,留待下一层使用。钢筋怎么抽,抽多少,宋经理提前都有交待,抽完后他有时会亲自上去“验收”。 东子干这活儿都在夜间,常常一干就是大半夜,非常辛苦,当然老板是有额外奖赏的。东子一个人干得太累,就求我帮忙,他不要我抽钢筋,只要我把抽出的钢筋拖到隐蔽处。我这个人一身缺点,唯一的长处是助人为乐,况且这活儿又是老板叫干的,不会有错。有了我的帮助,东子每次上半夜就收工了,偶尔会带我吃一顿夜宵,或者第二天给我买一份早点。 我们每天累并“充实着”,晚上一躺下就打呼,没时间思这想那,因而感觉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夏天。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工地上热浪滚滚,眩目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钢筋晒得滚烫,我戴着手套也被烫得不行。由于汗淌得太猛,浑身衣服没有一寸干的,连裤带都被浸透了。我的茶杯是特大号的,一杯能装半瓶开水,即便如此,还是要频繁地回去灌水,开水灌完了,就灌自来水。 干活的时候,汗淌得再多都没什么,可是中午吃饭时,脸和脖子粘乎乎的,一边吃一边淌汗,那种感觉太难受了。宋经理的办公室有空调,他中午一般不在这里,门又常常不锁,因此我们有时会端着饭盒进去蹭冷气。有一天中午,我和东子正在办公室吃饭,门忽然开了,一个大腹便便c梳着油亮大背头的人走了进来,此人见到我们,眉头皱成一团,皱得都能夹死苍蝇。这人我曾见过一次,据说是建筑公司老总。东子反应快,一眨眼就溜出去了,我走得慢些,出门时恰好撞见拎着皮包的宋经理。 宋经理将我堵在门口,指着我破口大骂:“狗日的,谁叫你进来的?下次再让我看见,非打断你的腿。” 我惶惶然如夹尾巴犬,一缩身从他腋下钻过去,逃回寝室去了。宋经理并非吓唬人,他确曾打断过别人的腿。那是有一次他喝了酒,在夜总会与人争一个xiǎ一 jiě,以致动起手来,他操起一把椅子,狠狠扫在那人腿上,当场致其骨折。为此,他被抓进派出所,又被关进拘留所。宋经理当时正负责一个重要工程项目,公司领导怕误了工期,便疏通关系将他弄了出来。从此以后,“打断你的腿”便成了宋经理骂人的口头禅。 却说这天下午,又一层钢筋通过验收。东子听说当晚有夜市,想去买一双旧皮鞋,因此天没黑便上楼抽钢筋,打算早些收工去夜市。 我和东子正忙得起劲,没觉察两个身穿灰zhi fu的人走了过来,一声“干什么”将我们吓了一大跳。 “谁叫你们抽钢筋的?”其中一人厉声问道。 “宋经理叫的。”我想都没想便突口而出。 “宋经理?他偷工减料的招术也太绝了,竟然等我们验收后下手。他现在人在哪里,去将他叫来。”这人命令我。 我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忐忑不安地下楼去找宋经理。刚下了两层,东子便撵了过来,苦着脸说:“谁让你说是宋经理叫的?这下死定了。” “确实是宋经理叫的呀,难道是我们自己要干的吗?”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们赶快收拾行李逃走吧。”东子说。 “为什么要逃走?”我吃惊地问。 “宋经理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黑白通吃。我们泄了他的密,不被打死也要剥层皮。”东子说,“或者他死不承认指使我们,反而赖我们偷钢筋出去卖,那样的话我们就要坐牢了。” 听了东子的话,我被吓昏了头,慌慌张张地回寝室收捡一番,连被子都顾不得带,草草逃离了工地。 我c都押在宋经理那里,半年的工钱也没结,只逐月预支了一点生活费。没有在桑海是混不下去的,何况我也不敢在这个城市呆了,仿佛自己真是一个贼,随时会被jg chá抓走。幸好当晚就有回暖州的大客车,我买了票,连夜赶回老家。 离家一整年,时常梦见自己揣着鼓鼓的钱袋,衣着光鲜地返回家乡,没想到真回来了,却是这样一副落魄模样——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满脸汗灰,活脱脱一个叫花子。我到家已是次日黄昏,奶奶坐在稻场边的大柳树下,一双老花眼硬是没认出我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港东 奶奶比从前瘦了,听父亲说,她这几天闹肚子,一顿吃不了半碗稀饭,却三番五次地上茅厕,服了泻利停也止不住。 第二天,父亲送奶奶去乡卫生院,我也跟着去了,顺便到派出所补办。户籍jg chá告诉我,要到户籍所在地公安机关bàn li,而我的户籍不在这里。这时我才想起,我的户口已于数年前转到了就读的职高,毕业后没有转回来。我又乘车去了几百里外的职高,向那里的派出所申请补办。jg chá受理了我的补办申请,告诉我至少要三个月才能拿到新证。我伸指算了算,三个月后快到阳历年底了,干脆过了春节再出去找活。这样一想,我不禁感谢jg chá给我放了几个月的长假。 经卫生院诊断,奶奶的病好像是肠炎,医生便给她吊水消炎。吊了几天水,腹泻还是没止住,卫生院建议立即转院,最好转到地区人民医院去。医生说得轻松,父亲听了却一脸愁云,大医院那么贵,农村家庭怎么住得起?我上职高时借的几千元学费,到现在都没还清,外出打工折腾了一年,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家里只省了我的粮食,却贴了我的车费。 奶奶听说要转院,死也不愿去(当然,不转院也只有死路一条),却一心要回家。 回家后,奶奶的病情迅速恶化,起初还挣扎着c让人搀扶着上茅厕,没几天便不省人事,屎尿都在床上了。 奶奶生前最大的愿望,是死后葬在我家对面的茶山上,这样便能天天望见家,不会孤单了。遗憾的是,风水先生将茶山看了个遍,却找不到一处适合葬坟的地方,找来找去,选中了岭那边的一块库稍地,与家不仅隔着几重山,还隔了一道水。彼处荒凉至极,既无人家又无路,甚至没有别的坟墓。为此,父亲歉疚万分,奶奶下葬后,他独自一人去坟前哭了好几场。 父亲写了一首题为《轻唤》的小诗,我在此抄录如下: 晨起 我爬上山脊 母亲唤我 在晨风里,晨风里,晨风里,晨风里 日中 我翻越山峰 母亲唤我 在彩云中,彩云中,彩云中,彩云中 晚家 我回望山崖 母亲唤我 在夕阳下,夕阳下,夕阳下,夕阳下 千禧年春,我与本村亲戚一道,坐上了前去港东的大客。这是一辆开往夏天的客车,乘客们走一路脱一路衣服。我先是脱掉棉袄,接着脱掉线衣,再又脱掉马甲,等到了目的地港东省东欢市,脱得只剩一件秋衣了,还是比较热。街上,人们大多穿着短袖衫,有人甚至光着上身,仅着一条短裤。我在车站厕所里脱下秋衣秋裤,换上衬衣西裤,免得走在大街上招人笑话。 出了站,马上有摩托车迎上来,问我们到哪去。我和亲戚一人打了一辆摩的,朝工地飞驰而去。说是飞驰,一点儿也不夸张,车速从未低于七十迈,即使到了十字路口也不减速。司机好像不会踩刹车,只会控制方向,在人群中c车流里左闪右避,纵横穿插,吓得我双手紧紧攥住后架,心脏简直要蹦出来。 我们的工地是一幢三十二层高楼,目前已建到十八层。这一次,我的工种不是钢筋工,而是木工,或者叫模板工。做建筑木工的,一般都不愿带新手,因为他们多是按照模板面积得工钱,新手干活慢,拖累老手的劳动效率。这位亲戚因与我父亲非常要好,才同意带着我干。但他的那位搭档见他拖带个新手,心中老大不悦意,虽然嘴里没说,脸上却明明写着“不欢迎”三个字。幸好我在桑海干杂工时,学会了一些讨好老工人的窍门,比如买烟c买酒c洗衣服,在此如法炮制,果然起到些作用。但在计算工资时,要给我打个折扣,只能算07个人。尽管如此,我也心满意足,因我毕竟是个新手。 模板工人干起活来简直是拼命,新的楼层开干了,经常从早干到晚,从晚干到午夜,从午夜干到清晨。夜里,工地的太阳灯亮如白昼,灯光下,我们挥舞着锤头,挥舞着扳手,挥舞着汗水,挥舞着筋疲力尽的生命。 支模的活虽然很辛苦,却是有张有弛的,其他工种施工时,我们往往要停下来,再扣除雨天,一个月顶多干二十天活。休息的时候,首先是睡觉,不分白天黑夜地蒙头大睡,睡好了就出去逛,不管东南西北,漫无目的地瞎逛。这地方洗头房很多,无论你在哪个角落,视野范围内总会出现它们。我初时为此感到惊讶,不知此地人为何这么爱洗头,及至瞥见门口坐满衣着暴露c嗲声招客的xg gǎn女郎,才知洗头房远非洗头那么简单。 与我住在同一工棚的小刘,是洗头房的常客。附近的洗头房,他知道哪一家便宜,哪一家贵;内中的妹子,谁的奶大,谁的臀肥,谁的松,谁的紧,也被他如数家珍地向人吹嘘。有一次,他带着亲叔叔前去洗头,问了价格后,叔叔嫌贵没“消费”,只小刘一人进了里面的小房间。谁知不到两分钟小刘就出来了,叔叔问他何故,他说这女人身上不大对劲,怕是有病。叔叔又问他给钱了没有,他说给了。叔叔一拍大腿说:“花了钱不消费,不是浪费么?”于是,叔叔趁那个女人还没出来,进去顶了侄儿的“名额”。你道后来怎样?那位叔叔小钱没浪费,却浪费了大钱,他自己染上性病,回去后又传给老婆,夫妻二人花了几万块才治好病,此事一时传为笑谈。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我们的高楼快要封顶时,我却发生了意外。那一天工地停电,塔吊不能工作,而我们又等着用模板。为了赶工期,我们只好用人工从二十九楼往上传递。当时,我们三人各站一层脚手架,从脚手板的空隙中传c接模板。我们用的是钢模,大的几十斤,小的十几斤,而我站在中间一层,既要趴着将底下的模板拉上来,又要站起来将它高举给上一层。这样高强度的劳动持续一个小时,我的体力严重透支,大腿和手臂肌肉发麻发软,一不小心左脚踏空,连人带板从松垮的网缝漏了下去。 下落的过程只是一瞬间,我完全回忆不起细节,只知道自己从三十层漏到了二十七层。神奇的是,我落在二十七层脚手板上时,竟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身上也没觉着疼痛,只是左胳膊不听使唤了,任我怎么用劲也抬不起来。 当工友们跑来时,我才感到胳膊钻心地痛,一阵紧似一阵,稍一动弹更是痛得死去活来。工友们将我送到最近的医院,却被告知先交三千元押金,否则不予收治。我当时痛得斗大汗珠朝下淌,却得不到治疗,只能忍痛坐在走廊里,听工友们七嘴八舌地向医生央求。央求了好半天,最后甚至动了怒,结果仍是那句话:先交押金。 我得感谢我的那位亲戚,是他向包工头打了借条,预支三千块钱给我交押金,才使我最终得到医治,保住了我的左胳膊。如若不然,这世界上将会多一个“独臂大侠”,抑或是“独臂大傻”。 我在住院期间认识了一个病友,他自称是中介机构的,专门为人dài bàn各种证件,听他口气,没有什么是他办不了的。我想起自己失去的职高,便天真地问他,可否帮我补办回来。 他笑我傻气:“你要职高的破证什么用?” “我胳膊断了,以后恐怕不能干重活了,所以我想进厂,找些轻巧的活干。现在好多工厂招人时都要看,没有证很难找工作。” “这好办,我给你办个大学。”他慷慨地说。 “可我根本没上过大学呀!”我惊得眼珠都要爆出来。 见我不理解,他干脆把话挑明:“实话告诉你吧,只要你想要,北大清华的证我都办得了,不过都是仿造的。” “仿造?” “假的,懂吧。” “不行不行,假怎能拿去应聘,要是被人查出来怎么办?”我连连摇头。 “你太可爱了,哪个工厂会查你的真假,即便想查也很难查得到。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查出来,对你也没有多大妨碍。不要说一个穷打工的,就是政府工作人员不也造假么,你没见现在多少当官的都是假年龄,假én pg,甚至假履历吗?当官的弄虚作假,老百姓不也跟着来吗?” 他的话听起来似乎有理,但我坚持只要职高,害怕拿了大学我会“配不上”它。 他再一次嗤之以鼻:“我们只办高校,你想要职高我们也没有,总不能专门为你制个版c刻个章吧。” “那你给我办个大专的吧。”我想了想说,“要知名度最低的那种大专。” “你要什么专业的呢?” “我,我什么专业都不行。” 见我面露难色,他替我作主道:“那就中文专业吧。” 几天后,病友出院了,他收了我八十块钱,专门为我跑一趟,带回一本盖着公章和校长印鉴的某大学中文专科毕业zhèng shu。只花八十块就完成了高等教育,我认为这钱花得值,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所大学的名头还是有点大,总让我觉得不太踏实。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不顾医生苦口婆心的忠告,吊着绷带提前出院了。我回到之前干活的工地,在工棚里继续养伤。工友们说,我这次受伤纯属工伤,应该找建筑公司讨要医药费和误工费。于是,我托着裹满石膏的伤臂,找到公司项目部负责人,向他说明情况。 谁知我话未说完,负责人便摆手说:“你这个情况不要找我,我不认识你,也没和你签订劳动合同。” “那我应该找谁?” “我怎么知道你应该找谁?反正不要找我。” 在项目部碰了壁,我又去找包工头。包工头态度还不错,对我的受伤深表同情。至于赔偿,他却表示爱莫能助,理由是我来干活并未得到他的正式认可,我只能算我亲戚私自雇的帮手。 包工头这么一说,令我哑口无言。看来这个钱是没处要了,亲戚好心带我来,总不能问他要吧。 好在包工头真的同情我,将我几个月来应得的工资提前结算给我。当然,这笔钱名义上是付给我亲戚的,免得与我发生瓜葛。我的工资扣除了医药费,还剩下几百块钱的节余,足够今后一两个月的生活费了。尤其令我感动的是,包工头不但默许我养伤期间继续住在工棚,还同在岗工人一样管我两顿吃,直到我拆去石膏绷带。 臂伤初愈,我便迫不及待地往工业区跑,想在工厂里谋一份工作。我发现,这个地方严重性别歧视,不论是电子厂c玩具厂,还是鞋厂c服装厂c手袋厂,普遍地重女轻男,招工广告上大多写着“18至25周岁未婚女性”。好不容易发现一个不限性别的行政文员职位,我想进去问问,又有些自惭形秽。 幸亏那张大专增加了我的胆量,我鼓足勇气敲开保安室的门,来到工厂行政部。这是一间大办公室,一群年轻人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紧张有序地忙碌着,房间里一片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我突然置身这样的环境中,有如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心中充满了新奇c羡慕与自卑。 一位文质彬彬的帅哥接待了我。他简短问了我几个问题,便递给我一张试卷一样的纸。我粗略看了一遍,纸上有三道试题,其中第一道算是语文题,要求拟一则会议通知;第二道是数学题,给出一组收支数据,要求计算利润;第三道是yg yu题,要求翻译几个yg yu句子。我暗自庆幸职高时自学了yg yu,这几句翻译对我来说小菜一碟。至于前两道题,其实并不很难,初中生都能做得好。 交卷后,帅哥看了我的答题,略微点点头说:“可以。” 我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站起来,又弯下腰,一连说了几个谢谢。 “电脑操作是不是很熟练?”帅哥不经意问了一句。 正是这么不经意的一问,使我瞬间乱了方寸,我的笑容直接僵死在脸上。上职高的时候,虽然也开了计算机课,却只学过一点简单的入门理论,几乎没有实际操作过电脑。 我不敢说不会,支吾着说学过一些,不是很熟练。 “你学过些什么?说来听听。”帅哥用不相信的眼神看着我。 “我学过d一s命令,f一xbase数据库,一rd,excel,等等。”凭着记忆中残留的印象,我胡乱说出几样来。 “那好,请你用电脑把你刚才写的会议通知打出来。”帅哥指着旁边的一台电脑。 我硬着头皮坐到电脑前,在显示器上四处寻找开机按钮,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急得一头汗。帅哥冷眼旁观了一会儿,淡淡地说:“电源在下面的主机上。” “什么鸡?”我迷惑不解地问。 “看来,你根本不会用电脑。”帅哥说,“行政文员这个岗位,大部分工作要用电脑处理,你不会使用电脑,恐怕很难胜任。” “能不能,我能不能一边干一边学?我一定能学会的。”我伸手揩了一把汗,央求道。 帅哥摇摇头,忽而又点点头,敷衍道:“这样吧,你先回去,如果有需要,我们会通知你。” 我心想,我一没diàn huà,二没地址,你怎么通知我呢?于是问他:“我过几天再来,行不行?” “我都说了,有需要我们会通知你,你不用再来了。”帅哥有点不耐烦了。 我将工地的地址写在刚才的试卷上,小声说:“如果有消息,麻烦寄信到这个地址。” “嗯。”帅哥哼了一声,看都不看地址。 我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离去了。出门不久,我忽然想起遗忘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急忙回去取,回到门口时,无意中听见帅哥与同事的谈话:“知名大学的专科毕业生,竟然连电脑都不会开,我看他一定是个冒牌货。” 我羞愧难当,抓起桌子上的,飞快逃了出去。 出了这家工厂大门,我远远看见另一家工厂门前排着长队,便跑过去看个究竟。原来这是一家新开业的洗水厂,正在招聘普工。我排在队伍后面,等待参加里面的面试。 面试普工的程序很简单,基本上就是看看c,看着顺眼的,便叫填个表,告知哪一天来上班。可能我乍看上去并不十分令人讨厌,因为负责招聘的女孩拿过我的zhèng shu,只向我瞥了一眼,便叫我填表。 我正低头填表,听见女孩旁边的男士说:“怎么还有大专生?” “是啊,学历很高呀,有什么问题吗?”女孩说。 “你要知道,我们招的是一线工人,不是招白领。我们要的是能吃苦c留得住的初中生,不需要大学生来这里体验生活,或者把这里当作临时过渡场所。”男士训斥道,“将这个人的证件退回去。” 我这时才知道什么叫高不成低不就,只是并非我“不就”人家,是人家“不就”我。接下来的十几天,我一直在附近几个镇子乱窜,就像我在桑海市第二次失业后的情形一样,四处求职,八方碰壁。 这一日,我窜到大狼镇,颠着两条腿跑了半天,又是一无所获。我又累又饿,想找一处小吃店买几个包子,或是下一碗水饺。小吃店没找到,却邂逅了街心广场上的“秋季小型招聘会”。此时已是正午,招聘企业的摊位大多人去摊空,只有两三个摊位上还有摊主。我走近其中一个摊位,见招聘告示上写着:“招聘职位:仓库管理员;学历:高中以上;年龄:18一30周岁;性别不限,有相关工作经验者优先” “请问,你们的仓库管理员招满了吗?”我问。 摊位上的两名女孩正在吃泡面,其中一人回答道:“还没有。你以前做过仓管吗?” “我没做过。” “有其他工作经验吗?” “我在食品厂操作过绞肉机,在建筑工地干过钢筋工c木工,还在养猪场养过猪。” 扑哧一声,这女孩笑喷了,口里的方便面漏了一桌子。她慌忙拽纸巾来擦,笑意未泯地说:“工作经验还满丰富的嘛。你什么学历?” 有了前几次失败的教训,我不敢再冒充大专生,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职高毕业。” “请让我看看你的。” “我的丢了。” “丢了?都能丢,还有什么不能丢的?”女孩敛住笑,一本正经地说,“仓库管理需要认真细心,一样东西也丢不得。” 我垂下头,虚心接受她的批评,希望她能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你没有,不符合我们的招聘要求,请你理解。”女孩说着,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此时,旁边那位一直没作声的女孩说话了:“王姐,我看他不像说谎,可能因为特殊原因丢了。我们不如把他招了吧。” “招了他,要是工作干不来怎么办,老板不要骂我们吗?”王姐说。 “仓管其实也没有什么复杂的事情,况且还有三个月的试用期,要是确实不行,还可以辞退。” “那好吧。你带了吧?”王姐转向我说。 我出示了,又填写了一张表格,被告知明天去瑰丽办公用品公司人事部报到。 这家公司规模不大,只有二百多员工,内部环境也很一般,除了厂房就是水泥地,一棵植物也没有。但不管怎么说,比建筑工地还是好得多。我报到的那天上午,人事部的小伙子将我送到仓库,介绍给仓库的陈主管。陈主管很年轻,只有二十四五岁的模样,一言一行却显得异常严肃老成。他将仓库的几个人召集到一起,简单地为我介绍一番。末了,他总结道:“加上小方,我们仓库一共有六个人了。今天有一位女同事请假了,明天来了再介绍。我想说的是,仓库人虽不多,却是保障所有车间c乃至整个公司高效运行的重要部门。因此,我们肩负的责任十分重大,我希望我们每个人,尤其是新来的同事,能够不断地提高工作效率,同时一定要细心细心再细心,千万不能因为我们的疏忽影响了物料g一ng yg。”说完用凌厉的目光扫了每个人一眼,一挥手道,“都干活去吧。小方今天打扫仓库卫生,等明天吴慧来了,与她一起盘点物料。” 于是,我找来条帚与灰箕,开始打扫仓库的地板。仓库分为上下两层,下层不是很脏,而上层由于存放的多为冷货,平时很少人有人上去,地面与货架都落了厚厚一层灰。我在楼上扫了没几下,灰尘便四散飞扬开来,呛得我直打喷嚏。我将汗衫领子扯上去,蒙住嘴和鼻子,起到口罩的作用。这回果然不怕呛了,我放开手脚大干起来,将仓库扫得雾气狼烟。不一会儿,楼下的人接二连三咳嗽起来,陈主管捂着鼻子跑上来,气不打一处来地说:“拜托你长点脑子好不好,你不能洒点水再扫吗?” 刚一上班就让领导不满意,我心里十分惶恐,慌忙搁下条帚,去楼下拎来一桶水,细细地匀匀地洒在地面上。洒了水再扫,灰果然不飞了,我不禁佩服起陈主管来,领导就是领导,工作确实有方法。扫完了地,我又用湿抹布将楼上楼下的几十排货架统统抹一遍,将摆放参差不齐的东西一一摆放整齐。做完这些事情,便到了下班时间,我在卫生间里清洗了满头满脸的灰尘,到门卫处打卡下班。 公司不ti g一ng住宿,我下班后转乘两路公交车,赶回原先打工的工地,在工棚里睡一夜,次日一早再坐车去公司上班。 次日在门卫室打卡时,一个大眼睛,皮肤微黑的姑娘冲我点头笑笑。这姑娘似乎有些面熟,我想不起来她是谁,只尴尬地回一个抽搐的微笑。 “你是方锦鱼吧?”姑娘笑问。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好奇地反问道。 “还记得前天的招聘会吗?” 给她这么一提醒,我猛然想起来了,她就是前天替我打圆场的那个女孩。如果不是她,我根本进不了这家公司,因此她算是我的贵人。 “噢,原来是你!对不起啊,我差点没想起来。” “这不怪你,只怪我自己太普通。”姑娘笑道。 这话不假,她第一眼看上去确实很普通,给人留不下多少印象,但也挑不出什么缺点,属于那种既不漂亮也不难看的类型。 “我叫吴慧,也在仓库上班,今后大家就是同事了。” 原来她就是吴慧,就是昨天陈主管提到的,要我与之一同盘点物料的那位女同事。 物料盘点是很繁琐的工作,有些长年不用的东西,轻轻一翻便弄得一身灰,因此大家都怕盘点,听吴慧说,上一次盘点还是年初的事。然而对于我来说,盘点是全面了解仓库物品的最好方式,每盘到一样物品,吴慧都会向我介绍它的用途c盘点方法与合理库存量。比如大件物品,盘点时要一个一个地数,而螺丝c图针这样的小东西,只好用电子秤来称。再如锤头c卷尺这样的冷货,剩的很少也不用采购,而白板笔c白板擦这样的常用配件,库存低于三千就要及时补货了。 吴慧是福建闵溪人,高中刚毕业就来这里打工,虽然与我同岁,已是拥有两年工龄的老员工了。眼下,她住在离这儿四百米远的出租房片区,因为距离近,我们公司不少员工在那里租住。得知我住在三十里外,来回很不方便时,她说前两天她们那里有房客搬走了,空出来的房子好像还没租出去。我问房租多少钱,她说单间一个季度三百五十块左右,含水不含电。我一算,每个月还不到一百二,价钱很合理,就请她帮我问一问。我在工地白住了这么多天工棚,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早就想搬出来了。 第二天上班时,吴慧告诉我,她已帮我将那间房预订下来,并与房东谈妥,先交一个月房租,等我领了工资再交剩下两月的。 我当晚就将工地的行李铺盖讨过来,搬进了这间出租屋。房间不算小,有床有桌有窗户,最令我满意的是,屋内隔出了一小间冲凉房,冲澡时,水从墙脚下的地漏排出去,十分的方便。 为此,我非常感谢吴慧,执意要请她吃顿饭。 次日恰逢星期天,中午11:30,我与吴慧走进街边的一家大排档。我翻着菜单,问吴慧喜欢吃什么,她说她就喜欢吃盖浇饭。我说不能只吃盖浇饭呀,总得点些别的,不然哪像请客的样子?她说够吃就好,她最怕铺张浪费讲排场。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她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说没什么打算,就打算在仓库一直干下去。她说仓库的工作简单枯燥,业余时间最好学点东西,多充实充实自己。她无意中说起,自己参加了高等教育自学kǎ一 shi。我问她考的什么专业,她说yg yu专业。这可巧了,我也正想自考yg yu专科,便向她咨询报名程序,她说秋季报名早已结束,我只能三个月后报名参加明年春季的kǎ一 shi。 吃完饭出门时,门口有一个脏兮兮的乞丐,伸出饭碗向老板乞讨米饭,老板连说“没有没有,快走快走”,边说边将乞丐往外赶。 现在乞丐太多,满大街都是,我当时也没在意,只顾着朝外走。谁知吴慧却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递在乞丐手中。我见了,吃惊地说:“吴慧你怎么这么傻,现在的乞丐十个就有九个是假的,骗取我们的同情心。你怎么一下给他那么多钱!” “这个乞丐只讨饭,不讨钱,他一定是真乞丐。”吴慧说。 我这时再看她,大大的眼睛清澈明亮,小巧的嘴巴玲珑可爱,就连那浅黑的肤色,也流露出自然与率真之美。或许,她正是有些人说的“第二眼ěi nu”。 我向吴慧借了两本自考用书,一本是《yg yu阅读》,另一本是《yg yu国家概况》。我白天努力工作,晚上刻苦自学,工作学习两不误,日子过得特别充实。 三个月的试用期眼看就要满了,我即将顺利转正。可就在此时,陈主管的一次疏忽,差点断送了我的仓管生涯。当时公司接了一个大订单,需要三万支白板笔作为配件。这时候,我发现白板笔的库存仅剩四千多支,便填写了采购申请单,提交给陈主管。我们公司有规定,各部门采购物品,采购申请单必须经部门主管签字,并由主管亲自送交采购部。 一般情况下,我们采购的笔天就能到货,可这一次都七八天了,货还没有到,我心中着急,就打diàn huà到采购部催促。采购部查过单据后,给我回了diàn huà,说仓库近期根本就没提交过白板笔采购申请。恰在此时,生产车间来人申领白板笔,说是今天装箱,明天发货。 这笔订单是出口到国外的,如果误了船期,一来要承担违约责任,二来影响我们公司的信誉,并可能因此失去这个大客户。此事非同小可,我立马向陈主管汇报。主管听后,使劲一拍脑袋,突口说了一声:“哎呀,糟了!” 看他的神态,我猜想,他一定是忘了向采购部转交采购申请单了。谁知他立马来个180度大转弯,瞪着我大声说:“小方,白板笔是你管的,库存不足,你怎么不申请采购?” 我被他说得一愣,随即争辩道:“主管,我八天前就把采购单给你了,上面写着‘白板笔三万五千只’,当时你还说,这么大的量,那个小笔厂又要加班了。” “胡说,你什么时候给我采购单了?你要是给我了,我能不转送采购部吗?”主管斩钉截铁地否认。 “我确确实实给你了。采购单的存根联还在,不信我找给你看。” “我看你存根联什么用?我只知道你采购联没给我。鬼知道你把采购联丢哪去了。” “你看在不在你抽屉里,我记得你当时往抽屉放了一下。”我指着他的办公桌说。 “不可能在我抽屉,我的抽屉都是一日一清。”主管说,“这样吧,你去把存根拿给我看看。” 我立即离开主管办公室,去隔壁找那一天的采购申请单存根,找到后便拿去给他看。他接过去瞅了一眼,冷笑着说:“光有存根又能证明什么呢,你没把采购联交给我啊!你不是要看我的抽屉吗,我现在就开给你看。来,好好看看。” 抽屉里果然没有。 这事惊动了公司总经理,他亲自联系了白板笔g一ng yg商,叫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务必于明晨8:00前ti g一ng三万支笔,眼下有多少先送多少来,供我们这边装箱。 订单总算如约完成,公司没有遭受损失。但对于失职人员的处理决定,立马就下来了:陈主管作为仓库领导,没尽到督促检查责任,被扣发当月奖金;我作为直接责任人,又在试用期,被公司无条件辞退。 吴慧见我被冤枉,主动去找分管仓库的副总经理,证明确实看见我提交采购单给主管(当时还有另外一位同事也看见了,却不愿为我作证)。副总指示技术部员工调取当天的jiān k一ng,jiān k一ng显示我拿了一张单子交给陈主管,被他随手放进抽屉里。但jiān k一ng不很清晰,放大了也看不清单子上写的是什么。当技术人员无意中点开前天的jiān k一ngshi p时,却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一幕——陈主管趁我出去拿存根,从抽屉里找出一张单子,撕得粉碎后扔进垃圾筒。 公司更改了处理决定,我得以留用,而陈主管被调离仓库,到品检部出任副主管。 我如愿完成了自考报名,与吴慧报了相同的kǎ一 shi科目,以期相互学习,共同进步。我们一起阅读课文c背诵单词,分享记忆单词的独特方法;我们一起听磁带c练习yg yu口语,互相指出彼此的发音错误。我常常因为某个语法问题没弄懂,很晚了敲开吴慧的窗户,轻声地向她求教;她有时也会一大早光顾我的小屋,与我切磋yg yu写作心得,谈论某篇文章的精彩之处。 除了学习,我们也会聊一些别的话题。有一次吴慧问我,相不相信有神。我说你这个问题太荒谬了,神根本就不存在。她问我怎么知道神不存在,我说我当然知道,因为从小学到大学,书上都说没有神。她说我们这个世界,太多的人心中没有信仰,以至于没有爱,没有公义,没有敬畏之心。 我说“你怎能讲我们没信仰呢,我们信仰的是唯物主义,只有那些愚昧落后的人,才去信仰不存在的神。” 她说“大多数发达国家的民众,包括他们的元首都信神,难道他们比我们愚昧落后吗?” 我说“你讲的是基督教吧,这个宗教本质上是为统治阶级fu u的,它完全是西方统治者奴役人民群众的工具。” 她不高兴了,说:“如果你不相信,也请你不要毁谤。” 在这个“意识形态”问题上,我们谁也没有说服谁。信仰的不同,并未阻碍我们友谊的发展,我们仍然一同学习,一同上班,一同下班,就像亲兄妹一样——或许更胜过亲兄妹——形影不离。她的聪慧c善良c率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改变着我,我觉得自己的内心c自己的为人行事越来越像个人,一个心智健全的,有良知的人。 这一年,通过刻苦自学,我取得七门课程的单科合格证,有望在明年,也就是2002年底前取得大专。而吴慧,就只剩最后两门没有考,她已经开始准备běn kē阶段的报名了。 2002年春节,我回家过年时,发现家里有个女孩子。我仔细一看,是表姑奶奶的孙女梦呓。两年没见,梦呓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清秀白皙的面颊,水灵灵的大眼睛,身后一条长长的马尾辫。我想不到恰当的词汇来形容她,若非她尚未成年,“清丽脱俗”四个字是再合适不过的。 原来去年春天,大表婶将明子与小丫接走了,从此,表姑奶奶便与梦呓相依为命。不幸的是,表姑奶奶三个月前病故了,可怜梦呓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一个人不敢在那黑咕隆咚的木屋子里居住。我父亲看不过意,就让她暂住在我们家,等初中毕业了再说。 谁知过了年,梦呓却求我带她出去打工。我说你还在上学呢,怎么能辍学?她说反正成绩不好,念了也白念,不如趁早出去挣点钱。我说你没到十八岁,工厂不会录用你的。她说可以先干临时工,建筑工地也行,她能吃得了苦。 我吃不住她一再央求,只好勉强带了她同去。路上,梦呓向我透露了一个心愿,她想攒一些钱,好去寻找她那失去音信的爸爸。我问她,为什么不找妈妈呢?她说妈妈当初抛弃她和爸爸,一定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庭,她不想去干扰她。 到了大狼,我让梦呓与吴慧住在一起。吴慧对我的这个表妹照顾有加,毛巾c牙刷c拖鞋买了一整套,还给她添了一身新衣服。 为了陪梦呓找工作,我专门请了一天假。此时正是招工的高峰期,几乎所有工厂都要人,然而他们一看梦呓的,不仅未满十八岁,连十六周岁都还差几个月。工厂不招童工,我带她跑了大狼的几个工业区,都因为这个问题被拒绝。 吴慧的一个老乡在镇上开了一家餐馆,她当晚把梦呓带过去,问老乡能否收梦呓做个帮手。餐馆的人手本来够了,老乡碍不过情面,勉强同意梦呓过去帮忙,但是工资很低,而且不管住。 梦呓仍旧与吴慧住一起。餐馆收工很迟,起初,我每晚去接梦呓下班,可是他们打烊时间不固定,有时去了之后要等很长时间。梦呓心里过意不去,不让我去接了,她自己一个人回来。 这样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梦呓突然说,她要换个饭店上班。新工作是餐馆的一位食客介绍的,据说工作环境好,工资也高。 自从去了新饭店,梦呓每天下班更晚了,有时将近凌晨才回到出租屋。我们考虑饭店生意忙,工作性质特殊,也没有多问,只劝她注意休息,如果干不下来就ci zhi。 直到有一天晚上,梦呓喝得醉醺醺回来,才引起我们的怀疑。我问她为什么喝酒,跟谁喝的,她说给客人倒酒时,客人好意请她喝几杯,她不好拒绝,就喝了一点。我说你小小年纪,怎能陪成年人喝酒,今后人家再怎么劝都不要喝了,大不了ci zhi不干了。梦呓嘴里答应着,可每晚回来脸上依然有酒意。 我们担心梦呓误入歧途,一再要求她ci zhi,或者干脆不去了。她说干了这么久,还没拿到工资呢,而且也扣在饭店里。我问她饭店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地点,她一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梦呓晚上回来的迟,白天走的也迟。而我们白天要上班,等到下班回来,梦呓已经走了,弄不清她的行踪。 一日夜间,吴慧一边看书,一边等着梦呓,可一直等到12:40,梦呓也没回来。吴慧心中不安,便披衣出门,要来告诉我。出门没多远,吴慧瞧见一个女孩蹲在路边抽泣,走近仔细一看,原来正是梦呓。 梦呓脸上c胳膊上青肿了好几处,应该是被人殴打了。见此情形,我和吴慧非常气愤,问她究竟被谁打的。梦呓不肯承认挨了打,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第二天,我多长了个心眼,让吴慧替我请半天假。我关着门坐在窗后,密切注视着梦呓房门的动静。上午10点左右,梦呓出门了。我穿了一件往日的旧衣服,远远跟在她的身后。 我一路跟过去,梦呓完全没有察觉,直到她进入街巷尽头的一栋五层楼房。我抬头看了看,楼上挂着一个大招牌,题曰“天仙楼”。 我来到天仙楼门口,迎宾弯腰替我开了门,热情地说了声“欢迎光临”。此时已不见了梦呓,吧台后面的fu u员礼貌地向我打招呼:“先生您好,请问您是要订餐吗?” “不,不好意思,我不订餐。”我尴尬地敷衍道,“请问哪里有卫生间?” fu u员友好地将我带到大堂右侧的洗手间。当我洗完手,出了天仙楼大门时,迎宾又热情地说了声“谢谢光临请慢走!” 看着如此光鲜敞亮的酒店,这样文明礼貌的fu u员,我心头的阴霾消失得一干二净。或许是我多疑了,梦呓身上的青肿可能真是她自己摔的。 可事实证明,我被假象欺骗了。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已经两点多钟了,梦呓还没回来。吴慧过来敲我的窗户,说这么晚了,梦呓该不是出啥事了吧? 我们锁shàng én,赶紧往天仙楼跑。到了那里,只见大堂的灯开着,玻璃门却紧闭着,里面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拍了半天门,隔壁的一个人打开窗子说:“别拍了,人都抓走了,到公安局找去吧。” 我吃了一惊,着急地问:“抓走了?为什么要抓她们?” 那人冷笑一声:“你去派出所问问不就知道了?” 我与吴慧又心急火燎地跑去派出所。此时派出所内灯火通明,门岗的jg chá见了我们,问干什么的,我说我的表妹在天仙楼打工,不知道有没有被抓到这里。jg chá说现在还不清楚,叫我明天再来。 说是明天,其实就是天明,因为彼时已经三点多了,我回到出租屋,睡了不一会儿天就亮了。我又让吴慧给我请了假,八点钟准时去了派出所。 民警登记了我的身份信息,询问了梦呓去天仙楼打工的前因后果,然后便叫我继续等。下午四点多钟,我以监护人的身份将梦呓领了出来。这时我才搞明白,天仙楼的老板组织妇女卖y,并以暴力c威胁等手段强迫未成年少女卖y,梦呓便是受害人之一。 出了派出所,梦呓哭着乞求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否则她便没脸见人了。我劝她不要太难过,更不要自责,因为这不是她的错,她完全是被胁迫的。 梦呓安静地在出租屋呆了十几天,在此期间,我们绝口不提天仙楼的事,只像亲èi èi一样地关心c呵护她,企图抹平她心头的创伤。梦呓闲着没事,将两边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天替我们洗衣服c刷鞋子。我和吴慧并不阻止她这样做,倒希望这些琐事能够转移她的注意力。 一天早晨,我去上班之前,梦呓敲开我的房门,低着头说问我借两百块钱。我这才想起,梦呓离家时带的钱也许早就花完了。我二话没说,将口袋里的三百多块全掏给了她。 上班路上,我跟吴慧提起这件事,我说我这个哥哥太粗心,等表妹张口借时,才想起给她钱花。吴慧听了我的话,好奇地说:“我这些天给了她几次钱,虽然不很多,也足够她零花了,难道,难道都花完了?” 这孩子,怎么吴慧给她钱她也不告诉我?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这不像她一贯的做法。我越想越觉得纳闷。 晚上回到出租房,却不见了梦呓的踪影,只见到桌上的一张字条:“哥,姐,我出去找活了,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和照顾。等我找到活了,我会打diàn huà给你们的。” 我和吴慧连夜找了梦呓可能去的几个地方,包括她之前打过工的餐馆和天仙楼,都没有找到她。 担心了好几天,正当我们几乎要报警的时候,梦呓往我们仓库打来了diàn huà。她说她找到活了,吃住都很好,叫我们不要担心。我问她在什么地方,是饭店还是工厂,她只说离我们不是很远,有时间的话会回来看我们。当我再要问时,diàn huà已经挂了。 又过了二十多天,我收到一张邮政汇款单,金额一千元,汇款单附言栏写着:“还了借的钱,剩下的给慧姐买件衣服。”我仔细审视了一番,见邮戳上显示的是虎口镇。 虎口离大狼四十多公里,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每逢星期天我便坐车去虎口,大海捞针般地寻找梦呓。我走遍虎口镇的大街小巷,留意每一处酒店cktvc夜总会c洗浴中心,甚至àn 一房c洗头屋c理发店,每每一身疲乏,次次一无所获。 有一回,我与吴慧乘车去东欢,中途停车的时候,一个身穿牛仔超短裙c留着披肩长发的女孩从车窗下经过。我用胳膊碰碰吴慧,指着窗外说:“你看那个女孩,是不是有点像梦呓?” 此时女孩恰好一扬脸,与我们六目相对,我和吴慧不约而同地喊了出来:“梦呓!” 女孩没答应,反而迅速转过脸,加快步伐朝一侧走去。我们下了车,一边喊一边追,可女孩拐进一个巷道,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不要追了,”我叹了口气道,“即使真是她,追上了也没用,因为她明显在躲着我们。”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到了冬季。我考完了专科的全部科目,只等着拿了。其间,吴慧调去了公司外贸部,我也升任仓库主管,算是进入了白领阶层。 这天傍晚,我写完工作日志后正准备下班,桌上的diàn huà响了。我抓起听筒,职业性地说了声:“喂,您好。” diàn huà那头沉默无声。 “喂,您好,这里是瑰丽办公用品有限公司,请问您找哪位?” 这时,听筒里才传来一句女声:“表哥,我是梦呓。” “梦呓!你在哪里?”我惊喜交加地问,“怎么这么长时间也不给我打diàn huà?” “表哥,我现在已经不在港东了,我来了北方。”她的声音,听起来象一个成shu nu性。 “你去了北方?哪个城市?”我一连串地问,“几个月前我和吴慧在公交站台看见的是不是你?” diàn huà那头又沉默了一会,然后答非所问地说:“表哥,你和慧姐都还好吧?” “我们都很好。你呢,你怎么样?” “我很好。”梦呓忽然兴奋地说,“表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可能快要找到我爸爸了!” “真的?你是怎么找的?”我高兴之余,却有点不太相信,毕竟人海茫茫,又这么多年杳无音讯。 “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等我见到爸爸,我再详细跟你说。”听她的口气,好像十拿九稳的样子。 除了梦呓本人,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找到爸爸。我一直因为没照顾好她而歉疚万分,常常后悔当初不该带她出来,否则这一切的伤害便不会发生。这一次,若是她果真找到了爸爸,那么所有的苦,所有的伤,所有的耻辱终是没有白受,于我而言,良心上也能得到一些慰藉。 遗憾的是,从此以后我再未接到她的diàn huà,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爸爸,我想多半没有。 这年年底,港东民间出现传言,说是有一种怪病在本省蔓延,得病的人先是发烧c咳嗽,然后胸闷c呼吸困难,十几天内就会死亡。据传,省内已有几百人得病,几十人病死。 民间从来不缺谣言,更不缺传言,因此,我们公司并没有多少人当真。 春节期间,一个在省会打工的亲戚来我这里玩,说省会各大医院住满了“怪病”患者,医生护士也有被传染的,死了好几个人。 一时间,关于“怪病”的消息漫天飞,街头巷尾c餐馆超市c卫生间里c公交车上,人们口中谈论的无不是它。有人说,白醋和板蓝根能够预防“怪病”,于是,商店c药房的这两样东西迅速被疯抢,正如平时极不起眼的乡间民女,一下子变成皇帝女儿,身价青云直上。有些精明商家对信息异常敏感,闻风大量购进c囤积白醋和板蓝根,等到民众再也买不到c抢不着的时候,以超高价格chu sh一u,从中获取暴利。 我们公司正月十一开工,十二就有工人感冒,十三又有人发烧。工人们议论纷纷,说莫非“怪病”传到我们厂来了?于是很快便有人请假,起初是个c十来个,后来是整车间地离岗,谁也劝不住。元宵节后,老总整理残兵,近三百人的公司只剩下四十多人,生产线上的员工几乎全走了。 幸好年前的订单大多已经交货。公司无奈之下,取消或延期了未完成订单,让剩下的员工暂行解散。 吴慧问我下一步作何打算,是等待公司复工,还是另谋他路。我说暂时还未想好,先回老家呆一段时间再说吧,毕竟一年多没回家了,有些想念父母了。吴慧说她也想回福建,这几年她的家乡发展很快,回去也能找一家不错的公司上班。 一起朝夕相处了三年,离别竟然来得这样突然。那天下午,我们踏着嫩绿的野草,沿着静静的小河一直朝前走。港东的初春,街头已是繁花似锦,绿植如茵,不知名的小鸟在耳边欢快地歌唱。然而,这一切美好的景象于我而言,都蒙着一层薄薄的忧伤。至于伤感的原因,是对离别的惆怅,对人生的迷茫,还是对昨天的割舍与追念,我说不上来。 我们走上一座石桥,坐在它宽宽的大理石栏杆上,仰望着天边鲜红的落日。落日的余晖,将几抹白云染成了红绸,随着日头的西沉,红绸的颜色一点点地变淡,变淡,变淡。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默默凝视着夕阳与云彩,幻想时光永远停滞在这一刻。 美景虽好,终将作别,人生本就忧多乐少c聚短离长,从古至今,又有谁能留住美好的时光?既然时光无法挽留,倒不如抓住它疾速飞翔的羽翼,去追逐c去创造人间的幸福与甘甜。 想到此处,我突然抓住吴慧的手,鼓足勇气说:“吴慧,我,我” 吴慧仰起脸,怔怔地望着我,静静地等着我。 “我,我,”我终于没有说出那两个字,“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也许会吧。这取决于你。”吴慧茫然道。 此时,一串悠长的钟声自街心塔楼传来,提醒我们离别的时候到了。我们各自留了对方的地址,挥手作最后的道别。 我回乡后,恰逢母校招聘yg yu教师,父亲积极鼓动我去应聘。山沟里的初中,yg yu教师十分紧缺,我是本校毕业生,又有yg yu专科én pg,自然一去就被聘用了。 我迫不及待地给吴慧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的工作生活情况,并询问她的近况。过了半个多月,还没有收到吴慧的回信,我心急得不得了,又给她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写得很长,信中回忆我们一起工作c学习的点点滴滴,含蓄地表达我对她的思念之情。写完之后,我又在末尾加了一句:“吴慧,有三个字我一直想要对你说,却踌躇着不敢开口。” 谁知第二封信又如石沉大海,迟迟得不到回音。漫长的等待,渐渐冷却了我的ji qg,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与吴慧的这段交往。其实,我们并未给予彼此什么承诺,我之于她,或许只是纯粹的朋友。 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我打开以前的旧书桌,寻找学生时代的yg yu笔记本。当我掐出一撂书本时,一叠破旧的线装手稿掉落在地上。我拾起来一看,正是那年在西阳寨山洞捡来的。我一时来了兴致,翻开手稿,从十年前读过的地方接续着读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西阳山落户 磐石洞斗蟒 此地群山连绵起伏,到处是苍翠的树林和竹园。前方不远处的山冲里,隐约可见一片村落,彼时恰逢正午,有炊烟从村舍冉冉升起。三人此行是为避祸,不敢往人烟稠密处去,便绕开村庄,顺着一条山边小路前行。行不多远,听得前方有潺潺水声,近前一看,是一条清溪,溪水源自深山,流向方才所见的村庄。 离家三日,史家河已在百数十里外。三人一商量,定意在此地安顿下来,只是不可离村子太近,须向大山深处再去个十几里。于是,他们便沿着山脚逆溪而上。沿溪小径虽然不宽,却也光洁齐整,途中偶尔有行人迎面过,见三人背负大行囊,觉得很好奇。又行了三c四里,右前方出现一条支流,与方才的主溪呈“丁”字形相交。四海看他们行走的那条小径,顺着主溪一路向上,前方应该还有人家;再看右方的支流,沿岸却没有路,似乎无人出入。 为避开人烟,三人决定进入右边的山涧,沿着支流前行。山涧入口处尚有岩石可踩踏,越往里去,涧沟越窄,两边的沟壁越陡峭,且沟壁荆棘丛生,攀行起来十分困难。 三人索性脱了鞋,在沟底处蹚水前行。不多时,行至一口水潭,潭水较深,恐蹚不过去。四海从背囊里掏出柴刀,攀上水潭右侧的石坎,一边探路,一边砍去石缝间的棘刺和灌木,领着母c弟绕行到水潭上游。 过了潭,三人坐在溪石上休息,并拿出山芋c馒头充饥。他们一边吃,一边商议下一步的去向。四海道:“这山溪两侧陡峭得很,没有安身的地方,我们须得往前走,找个宽阔一些的场子。只是这陡壁深沟,不知何处是个尽头。” “不要急,总能找到落脚处。现在天还不冷,我们带的吃食也不少,暖饱都不用忧心。”殷氏道。 于是他们又往前走,一路上经过大大小小的溪潭十几个。午时将尽,三人来到一座山下。此山有一条裂缝,从山脚处往上延伸,宽度约有三尺,石缝内有水渗出,两侧的缝壁上长满了青苔。此山虽陡,却也足可攀登,只是不知山间可有适合人居之处。再看那山溪,仍向山谷深处蜿蜒,看不见源头。四海让母c弟在此歇息,他独自一人继续沿溪而上,看有无更好的去处。 顺着山脚行了一程,情形与一来时又大致相同了,无外乎溪流c水潭和两岸的悬崖峭壁。四海走了一c二里路,听见前方水声渐隆,他转过一个弯,忽见一条瀑布从天而降,瀑水碰撞在两侧的山岩上,溅落阵阵水星。他仰首而望,隐隐绰绰望见瀑顶的山岭,岭上树木葱郁,岭下悬崖万丈。 四海恐母亲久等,转身返回去,将方才所见的告于母亲。 “那山上既然有瀑布落下来,绝不只是个山尖,说不定有开阔的场子。我们就从此处上山,去寻找瀑布的源头。”殷氏道。 于是,三人将行囊系在身上,开始攀爬那座大山。此山乃原始森林,林中到处是参天巨木,巨木间又缠连着葛藤,充斥着灌木和荆棘,植被异常稠密。幸好此山有一道岩脊,脊上没有泥土,也不生草木,如同在密林间闪出一条通道。只是岩脊既陡且滑,有的地方还有突出的巨石阻挡,攀行十分艰难。三人拽着岩脊两侧的树枝和藤萝,一步一挪地向上爬,直累得汗流浃背,四肢发软。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三人都累得够戗,便在林间的一块岩石上坐下歇息。这块岩石将近半人高,顶部宽大平坦,上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像一把巨伞撑开来,将岩石遮掩。 尚简又累又困,伸开四肢躺在岩石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殷氏怕他着凉,便从行囊中取出褥垫摊在岩石上,将他挪上去,又给他盖上被子。即便如此,岩石上还有很大一块空间,再放一床铺盖也绰绰有余。 “娘,我们晚上索性就在这岩石上过夜吧。我跟尚简睡一个被窝,你再铺一床被褥给自个睡。”四海道。 殷氏便照四海所说铺了“床”。三人又草草吃了点东西,便睡觉了。他们实在太累了,躺下不久便入了梦乡,夜里睡得很沉,四周也很安静,只迷迷糊糊听见“康c康”的草鹿叫声。 四海甚至梦见一大群草鹿,在山石间腾挪跳跃c追逐嬉戏,时不时有一只雄鹿跳到山石上,仰起颈项,“康c康c康”地唱起歌来。唱着唱着,这声音突然变了调,变成雄浑的低吼声,仿佛近在咫尺。 四海一下子惊醒了,竖起耳朵再听,确是吼叫声无疑,相距不过二十步。他循声望去,见前方树丛中有两只闪着绿光的眼睛,朝这边怒视着。四海下意识地伸手摸行囊,摸出那把柴刀来,紧紧攥在手中。 这时,殷氏也醒了,惊问怎么回事。四海轻声说:“有豹子。” 四海心想豹子不会逗留太久,便要母亲别出声,别动弹,静候豹子离开。谁知等了半天,豹子还不走,并且两只眼睛变成了四只,吼声也越来越大了。见情况危急,四海拿刀背在石头上使劲磕了磕,意图吓走豹子。谁知它们真是“吃了豹子胆”,受此挑衅,愈发怒不可遏,竟然一步步逼近过来。不知为何,四海此时反倒不怕了,双手高高举起柴刀,等着给那先过来的豹子迎头一刀。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殷氏摸出火镰子,将一个枕头点着了。豹子们见了火,扭头朝后退去。殷氏乘胜追击,举着枕头跳下岩石,尖叫着朝豹子撵去。豹子这回害怕了,一溜烟地躲进丛林,没敢再出来。 尚简此时才醒过来,睁着吃惊的眼睛,不知所以。 四海赶忙就近拾了些干柴,架在尚未燃尽的枕头上,烧起一堆篝火来。经过一番惊吓,瞌睡全没了,三个人围着火堆,一直坐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四海砍了三根木棍,一头削尖一头钝,爬山时可作拐杖,若是遇到野兽,又可当作u qi。 收拾好铺盖,三人继续向上攀登。爬了大半个时辰,山脊变得愈发陡峭,越来越难爬了。他们便转向侧方,在丛林中披荆斩棘而行。行不多远,透过密林的间隙,偶见瀑布的一小段挂在半山腰上。三人心头都是一阵欣喜,知道源头不远了。 于是,他们鼓足了劲往前穿行,希望尽快到达瀑布顶端,也好尽早安顿下来。正当他们满怀信心的时候,老天却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山塌了,齐刷刷地塌了!他们立足处与对面山体相隔至少二十丈,连接此山与彼山的,是笔挺的悬崖峭壁,陡得连蚂蚁都扒不住。费了如此大的力气爬到这里,却是一条绝路,殷氏与尚简不禁满脸的失落。 四海仔细察看了地形,对二人道:“我们不用灰心,从崖顶上或许能过去。” 于是他们折回头,又顺着岩脊往上爬。只是往崖顶的这一段岩脊十分陡峭,树木也越来越稀疏,没有东西可攀扯,只能紧抠着岩缝往上攀爬。 好不容易上了脊顶,你道怎样?前方的断崖顶部薄如掌尖,崖顶的两边,正面是绝壁,背面是石坡。背面石坡虽不是垂直山体,却也陡峭得很,体表光溜溜的,寸土无有c草木绝生,人若从这一面滑落,也是必死无疑。 见此情景,三rén iàn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尚简,你敢从崖顶上走过去吗?”四海苦笑着问。 尚简摇摇头道:“崖顶这么窄,有的地方恐怕还没有一脚宽。”想了想,又道,“要是再宽一些,我倒是敢爬着过去。” 听此话,四海灵机一动,道:“虽不能爬着过去,或许能骑着过去。” 见二人疑惑不解,四海便蹲下来,骑到崖顶上,两腿紧紧夹住崖壁,上半身往前伏下,双腿和双臂轮番用力,像蠕虫一样缓缓向前蠕动。二人看明白了,也学着他的样子骑上崖顶。 为保安全,他们扯出被单,拧成绳子,将两头系在彼此的腰带上,并且一个人爬行的时候,其他两人夹紧崖壁不动。三人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凭借着智慧和胆量,终于“骑行”通过了这绝壁天险。 过了绝壁,再往上去便是土坡c密林。四海在前,用柴刀开路,母亲与尚简紧随其后。他们一路砍,一路行,脚下的地势渐渐变得平缓,约在正午时分,便完全踩在平地上了。 此处乃是一片山顶平地,被茂密的森林所覆盖。林中的各种乔木数不胜数,俱都高耸入云,遮天蔽日。其中不乏粗硕的千年古木,纵使三人合抱,亦不能围其一半。今日是大天晴,此时又逢正午,林中却照不进一丝阳光,全然似阴天一般。三人置身莽林,所见皆是无尽的树木c荆棘,在林间穿行片刻,便觉晕头转向,不知身在何处。 “我们不可再这样乱窜,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水源。”四海道。 “眼下我们连方向也辨不清,怎知道水源在哪里?”尚简问道。 “我们只往一个方向走,边走边留心细听,或许能听到水流的声音。”四海道。 看来除了如此,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四海拿刀在林间左劈右砍,开出一条笔直的路来。他砍一刻,便侧耳听一听,再砍一刻,又听一听。如此前行了半个多时辰,回头看看劈出的路,已有几十丈远,却始终听不见水声,只闻得满林鸟叫,遍地虫鸣。 见四海累得满头大汗,尚简道:“哥哥,你歇一歇,让我来砍吧。” 尚简从哥哥手中接过柴刀,刚要砍,却见前方树根下有个活物在爬行,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夹板龟。乌龟受了惊吓,哧溜一声将头脚缩进龟壳,似石头般一动不动。尚简弯腰将乌龟捡起,拿给母亲与哥哥观看。三人正看着,龟壳中陡然淋出一股液体,淌进尚简的袖筒,吓得他手一抖,将乌龟扔在地上。与此同时,一股臊气从他袖中散发出来,闻之令人捂鼻。 “这该死的乌龟,竟然撒了我一手尿,看我不把你煮着吃了。”尚简皱着眉头道。 殷氏与四海见他如此,忍不住笑了。殷氏想了想,道:“山龟爬得慢,它出入的地方,一定离水不远。你且把它放回原处,看它往哪里爬。” 于是,尚简将乌龟放回树根下,反身退至两丈以外。三人不动,也不出声,坐在地上静静等候着。半晌,龟壳方缓缓开启,乌龟先是伸出头来左顾右盼,没见什么异常,才伸出爪子和尾巴,慢慢往一边爬去。 四海示意母亲与尚简留在原地,他独自一人跟在乌龟后面,用手轻轻拨开两边的荆棘与灌木,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吓了乌龟。乌龟爬得虽慢,却锲而不舍,一路不曾停歇。四海尾随其后,不时在近旁的大树上割下痕迹,当作路标。行了大约两刻钟,隐隐听见前方传来流水声。又行了一刻,水声越来越清晰,四海便超越乌龟,抡起柴刀全力开路,直到一条汩汩流淌的清溪惊现于眼前。 四海忍住心头狂喜,返回去迎接母亲与尚简。 却说殷氏二人等了许久,也不见四海回来,心中甚是着急,便欲前去寻找。刚走了几步,忽听身后“噌”地一声,似有个庞然大物飞奔过去,将二人吓了一跳。尚简紧攥手中木棍,将尖头朝外,奋力护住母亲。他双目圆睁,环视林中各个角落,随时准备出击。紧张了好一阵,却再未出现响动,于是二人放松警惕,继续前行。他们一边走,一边用双手拨开荆刺,冷不防侧方闪出一个黑影。这黑影来得太突然,尚简想要出棍,却已没有施展的空间,情急之下,飞起一脚踹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就要踹中黑影,却发现原来是四海。尚简急忙收腿,却已来不及了,一脚蹬在四海肋坎上,虽然减了七分力道,仍将他蹬得直打踉跄。 “尚简,你疯了吗,踢我作什么?”四海跌坐在地上,大声责问道。 “哥哥,实在对不起,你踢我几脚解解气吧。”尚简懊悔不已,赶忙过去搀扶。 待弄明原委,四海非但不责怪他,反夸他果敢敏捷,将来要在这丛林中生存,必得如此方可。 当下,三人背负行囊,沿着标记前行,不一刻便到了溪边。他们打量这溪床,约莫有三四丈宽,七八尺深。眼下正值仲秋,雨量较小,溪水深不过膝,不疾不缓地向前流淌。溪流两侧,树木生得尤为高大,像两排巨伞撑在上空,只闪出一条窄缝来。这窄缝恰似开了一道天窗,阳光于此处投射下来,映照在溪水上。溪面金光闪闪,玉波粼粼,其间倒映着绿树c白石c红枫,仿佛一串五彩斑斓的音符,淌动出一曲舒缓的梦之乐章。 三人没功夫欣赏美景,眼前最要紧的,是寻找一处宿营地,最好如昨夜的那块巨石,可用来作床。野外露宿,最忌睡于地上,易遭毒蛇和毒虫侵袭。三人左顾右盼,凡视线能及处,均未发现那样的大石头。他们沿着溪流下行,终于在岸边不远处,找到一块顶部较平的巨石。此石较昨夜那块小得多,最长处也不过四尺,且石面斜向一边。石头不够长,却难不倒四海,他能将不够的部分拼出来。三人自溪边搬来一些石块,堆砌在巨石的一侧,镶成一张完整的大床。四海又削了几根木桩,钉在石堆边缘,防止其坍塌。 “今晚只有一张床,看来只好轮流着睡了,待明日再想法子。”四海笑道。 母亲道:“我瞌睡小,上半夜你俩先睡,我来照看着火。”边说边扯开行囊,将三床褥子都铺在石头上。尚简躺上去试了试,舒服得不想下来了。 “小懒虫,还没到睡觉的时候呢。快下来,随我拾柴去。”四海笑骂道。 此处遍地皆是木柴,随便捡捡,便捡了一大堆。四海又在石床四周,用柴刀砍伐出一块空地,打扫干净后,搬来几块石板当桌椅。 一旁,殷氏在捡拾行李,将钵子c耳锅c菜刀等做饭用的物件掏出来,放在石板上。尚简则一声不吭,紧瞅着小溪的斜对岸,瞅得入了神。 “尚简,别在那里发愣,再帮我抬几块大石头。”四海道。 “哥哥,你看那边,有两条狗,huáng sè的狗。”尚简指着小溪上游,叫四海看。 四海顺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两条黄狗立于溪边,侧歪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 “娘,你看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怎么会有狗呢?莫非此处有人居住?”四海问母亲。 殷氏抬头看了看,立刻皱紧了眉头,命四海赶紧烧火。原来对岸的并非是狗,而是豺。殷氏曾经见过豺,那是十几年前,她在自家后山上打橡栗,亲眼目睹一群豺猎杀了一头公牛。豺十分凶残,就连豹子见了它们,也要躲得远远的。 “娘,豺会不会吃人?”尚简紧张地问。 “豺虽然凶狠,我却从未听过豺伤人的事。”殷氏道,“不管如何,我们总要小心防范,不让它们靠近。” 这时,四海已点着了火,熊熊火焰吓到了豺狗,它们转身钻进密林,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头渐渐落下去了,“天窗”开始变得灰暗,小溪也慢慢失去光彩。殷氏用三块小石头支起耳锅,将一锅溪水烧沸,灌入水壶中。馒头只剩几个了,山芋却有很多,除此之外,还有两布兜麦子。这些东西,足够三人吃上十天半个月,况且,在这秋季的森林里,应不乏野果野菜,可以采来充饥。 他们吃喝完了,天也渐渐黑下来。环顾四周,俱是密不透风的树林,在闪闪火光的映照下,如同井壁一般,将他们箍在中间。此刻,除了潺潺流水与三两声鸟叫,林中死一般地沉寂。但静下心来聆听,遍地都是“吱吱吱”c“唧唧唧”的虫鸣声,且越是细细分辨,声音越庞杂,音量越大,最后竟如洪水海啸,几欲震破耳膜。 晚上,殷氏让两个儿子早些睡觉,二人却执意要母亲睡,殷氏拗不过他们,只得先睡了。兄弟二人围着火堆,一边烤火,一边轻声闲聊,不时往火里添些薪柴。聊着聊着,尚简困意来袭,伏在四海膝上睡着了。 谁知到了半夜,天上竟下起雨来,雨点噼了啪啦地落在树叶上,好像筛筛子。所幸上方的树冠枝叶繁茂,雨下的时间又短,并未淋到他们。殷氏醒了,忙穿衣下床,唤儿子们睡觉。 xg 的是,那阵雨停了以后,便没有再下。第二天早晨,阳光从小溪上空的“天窗”斜射下来——又是一个大晴天。 吃过早饭,他们决定往四下看一看,弄清此地形貌,免得整日坐井观天。三人带上刀和木棍,顺着溪流往下游走。行不多远,前方出现一个较大的回水湾,受夏日山洪冲击,几棵巨杉的根须裸露出来,浸泡在溪水中。巨杉的一侧,是一块水浸洼地,此时地里没有水,却长满各色各样的野菜野草。三人从水浅处过河,到洼地里找野菜。地里最多的是苦菜,却大多枯萎了,还有一些荠菜,倒正是可吃的时节。三人一同拔荠菜,拔了一大兜,拿到河边涮泥沙。 涮菜的时候,他们发现溪中有鱼,大的一尺多长,小的仅有指头大,都是一色的白腰条。尚简瞅准一条大鱼,拿木棍去捅。他动作快,可鱼的动作更快,捅了好几次,却总也捅不中。 此时,忽听远处呼呼啦啦,叽叽喳喳,林间鸟雀纷纷飞起,不知被何物惊吓。紧接着,树丛中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由远至近,经久不息。那响声从上游传来,三人便往下游疾走,直到听不见了,方停下来。尚简猜是豺群打此经过,四海却说是鹿群,殷氏又说是猪群。猜来猜去,总觉得不像,且因没见着影子,终不过是心中臆想。 正议论着,有一颗坚果落在尚简头上,他一边揉头,一边往上看,只见一棵壮硕的毛栗树,于密林中探出枝丫,枝头的栗壳笑开了嘴,展示着红通通的“牙齿”。尚简伸出木棍去够,却够不着,便要过柴刀,砍来一根长竹棍,对着枝头一阵猛扫。树上的栗子,如竹筒倒豆子一般,纷纷落了下来,有的掉在水中,有的落在地上,还有一些不知滚到何处去了。他们弯腰捡栗子,将所有的衣袋都装满了,还是没装完。 三人又继续前行,待闻得哗哗巨响,便知接近崖边了。 他们看那汩汩碧溪,在崖端化作滚滚白浪,义无反顾地一头窜下万仞悬崖,于天地间肆意奔洒。绿波一浪接一浪,一浪又一浪,前仆后继地疾速翻滚着,只看了片刻,便让人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瀑布两边皆是绝壁,山顶这块平地,如同一墩万仞石柱的顶部,以一道深沟,与周遭的群山割裂开来。 采了荠菜,捡了栗子,到了溪尾,此行告一段落,三人原路返回宿地。 到“家”后,他们却大惊失色——家被抄了! 山芋不见了,麦子撒了一地,火堆的灰烬踢踏得乱七八糟,耳锅c铁钵等餐具掀翻在灰堆里。 四海留心细看,见石床的棱角上留有野兽蹭痒的痕迹,一撮灰黄的野猪毛,附着在石褶间。 虽捡了些栗子,却丢了全部山芋和一部分麦子,口粮不增反减。他们心中不踏实,决意再去寻找野果野菜,多多地储存起来,因为随着天气变冷,这些东西便不会再有了。 为防野猪再来光顾,他们将剩下的食物装进袋子里,高高地吊在树丫上。 下午,三人改变方向,往上游行走。他们又捡了好些栗子,放在布兜里,掂一掂足有十几斤。行了一里多路,溪水流速加快,地势渐渐抬高。透过树冠的缝隙朝外看,不远处似有一个山坳。他们朝山坳走过去,又隐约看见几座山峰,只是遍地被巨木遮挡,看得不真切。又行了一刻,地势更陡了,林间出现大片裸露的山岩。溪流也越发湍急,在一段陡坡下,溪水冲出一口深潭来。这口潭里有鱼,比平地溪水中的更多更大,却苦于没有渔具,三人只能望鱼兴叹。水潭上方,长着一棵柿子树,树上结满了铜钱大的野柿子,如一串串红灯笼,坠弯了枝条。柿树又高又粗,人无法攀爬,棍子也够不到。四海正欲砍一根竹竿,却发现右侧山坡上也有一棵柿树,树干很矮,伸手便能够着柿子。于是,三人便去那边的山坡上摘柿子。 令他们惊奇的是,从水潭往山坡去的这一段路,灌木和荆棘越来越少,及至到了柿树前,发现树下有一条土沟,虽然土层肥厚,不知为何却寸草不生。他们顺着土沟望去,见前方的山岩下有个石洞,洞口有房门那么大,远远看去,洞内黑黝黝的,似乎比较深。 殷氏见到山洞,心中甚是欢喜,笑道:“你们看,这个石洞正是老天预备的,给我们娘仨作房子。走,快过去瞧瞧。”说着便往山洞走去。 四海总觉此处有些凶险,却不愿扫了母亲的兴,只好持刀跟在她身后。尚简也跟了过来,双手紧握木棍,棍尖对着石洞。 到了洞口处,只见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想要生火,却未带火镰子来。殷氏摸黑往里走了几步,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往前扑倒。她双手一撑,趴伏在一具粘乎乎c凉冰冰的肉柱子上。殷氏大骇,急欲爬起来,却见二三丈外睁开一双血红的巨目,如同两团焰火。一瞬间,那巨目便滑了过来,紧贴着殷氏脸部。 借着洞口的微光,殷氏看见一个斗大的蛇头,吐着r一u sè的信子,狰狞地瞪视着她。活了大半辈子,殷氏何曾见过这样的怪物,顿时吓掉了三魂七魄,只软软地叫一声,便当场昏死过去。 此刻,四海顾不得多想,双手扬起柴刀,用尽全力砍将下去。这一刀正砍在蛇头上,只听“当”的一声,如同砍上了石块,震得四海虎口发麻,柴刀随之脱手,掉落在地上。 这一刀将巨蟒惹怒了,它张开血盆大口,扭头向四海扑来。四海一闪身,巨蟒扑了个空,却将他逼进一个狭窄空间,进无门退亦无路。眼见四海命在旦夕,白尚简挺身而出,照准巨蟒火焰般的眼睛,一棍刺将过去。这一刺力大无比,棍尖从蛇眼插入,贯进蛇头二尺来深。 巨蟒疼痛难忍,在洞内扭曲翻腾了一阵,随后窜出石洞,逃入山沟。此时,尚简方看清了它,只见其通背赤黑,粗如水桶,身长足有十丈,所过之处,草木纷纷倒向两边。 巨蟒已去,兄弟二人忙将母亲抬至洞外。殷氏此时双目微闭,面如白纸,二人呼她她不应,摇她她不醒。四海用拇指掐她人中,掐了十数下,方缓缓睁开眼睛。二人见母亲醒了,不禁舒了一口长气,问她有无伤到哪里。殷氏摇摇头,问那大蛇哪去了。得知巨蟒负伤逃走,她便放了心,挣扎着要站起来,谁知尚未站稳,陡觉心口一阵绞痛,痛得她弯下了腰。 原来殷氏本有心痛的老毛病,这次受了巨大惊吓,又旧病复发了。 回到宿地,四海将被褥摊开,扶母亲躺下。殷氏的心痛一忽儿缓,一忽儿急,疼得厉害时,斗大的汗珠渗出发际,涔涔汗湿了枕头。四海与尚简侍立床边,急得团团转,却也毫无办法。 黄昏时分,殷氏发起烧来,四海摸她额头,只觉烧得烫手。眼见母亲病得不轻,四海命尚简在此守护,自己便要下山寻大夫。殷氏听四海要下山,恐他遭遇不测,因此死活不依允。她让四海用手巾浸水,拧干后敷在她额上。 尚简生火煮了一些栗子,煮熟后剥去栗壳和栗衣,端至母亲床前。殷氏颤巍巍地坐起来,刚吃几口,便觉食物顶在胸口,心痛立刻加剧了。见母亲受罪,兄弟二人心中难过,也吃不下东西。 夜里,殷氏退了烧,却又觉得冷,三床被子都盖上了,还是冷得发抖。二人将火堆挪近床边,石床为篝火烘烤,不一刻便烘得暖暖的,让殷氏不再觉得冷了。 天亮时,殷氏的病好些了,只是身体十分虚弱,嘴角c眼角烧得起了泡,脸也瘦得脱了形。四海取出一些麦子,在石板上捣碎了,加水熬成稀面糊,端来给母亲吃。 殷氏吃了面糊,身体稍稍有了力气,便要下床走动,谁知刚走几步,便觉胸闷气喘,伸手一摸心口,摸到一个肿块,便自言自语道:“我的心恐怕是肿起来了。” 一连几天,殷氏心脏非但不消肿,反觉又长大了些。不hu一 d一ng倒也没什么,只要举动稍快些,便觉气喘吁吁,心仿佛一下子被揪紧。兄弟二人关心母亲,叫她只管坐着休息,尽量少动弹。 由于怕那巨蟒,他们不敢贸然出行,只待在宿地近旁,将篝火从早烧到晚,一夜烧到亮。闲着无事,四海砍来一些树棍,想要围着石床搭一间木棚。 搭棚的这几天,空气中飘着一股臭味,也不知来自何处。一开始,臭味不怎么浓,且时有时无,因此他们并未在意,只道附近死了个羊儿鹿儿什么的。后来,臭味越来越刺鼻,闻之令人作呕,实在无法忍受。四海与尚简仔细分辨,确认臭味自上游传来,便带着u qi,小心翼翼地往上寻找。 愈往前去,味道愈浓烈,二人只好捂着鼻子前行。行了将近两刻钟,只听前方传来一片嗡嗡声,豆大的绿头苍蝇充斥着树林,在二人眼前飞来飞去。行至嗡声最响处,一具赤黑色庞伟尸身霍然映入眼帘——只见那条巨蟒长卧在林地上,浑身爬满了蛆虫。 二人从溪边兜来砂石,一点点地将死蟒掩埋,足足忙了半天。 回到宿地,四海心中有了主意——暂停建棚,再去探一探石洞——既然巨蟒已死,石洞倒是个好住处。 他们来到石洞外,恐里面还有其他蟒蛇或野兽,便在洞口烧了一堆火。随后,四海一手持刀,尚简一手持矛,二人高举火把,相跟着进入洞中。 洞内残留着一股淡淡的蛇腥味,除此之外,倒未发现有何异样。二人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地往前探索。洞很深,且有些弯曲,行了一柱香时间方至尽头。此洞如同坛子一般,入口小,里边大,洞内四面八方皆是岩石,空气较为干燥。 为了清除腥气,他们对石洞进行了一番烟熏火燎。四海又砍来竹枝,扎了一把扫帚,将洞内略略打扫了一遍。 一切准备就绪,他们回去禀明母亲,三人当下便收拾东西,迁往石洞居住。 搬去新家后,遇到一个新问题:洞口如何防守?露天的地方,可用篝火吓走野兽,而若在山洞烧火,滚滚浓烟将会灌入洞内,无处排解释放。 看来,只有给洞口装一扇门。山上树木多的是,可他们既无工具,又乏手艺,做不出正儿八经的门。经过一番合计,他们准备用木棍和藤条,编出一扇门来。说干就干,四海立刻砍了一些手臂粗的树枝,又斩来一些手指粗的红藤。材料准备齐了,三人照着洞口的形状和大小,着手编制洞门。 入住石洞的第二天,木门顺利完工。门是从洞外扣上的,比洞口略大,将洞遮得严严实实。门闩是一根粗木杠,以一条藤索与木门相连,关门时,将木杠横在门洞内,开门时,将木杠顺直即可。 安设好洞门,他们又想在洞外箍个院子,冬天的时候也好出来晒晒太阳。于是,兄弟二人又砍来好些木桩与藤条——木桩削尖了插在土里,藤条则编于木桩之间,桩藤纵横交织,在洞前围出一个三丈见方的院落来。 建造这所院子,前前后后用了十几天时间。在此期间,他们饿了便摘野柿子充饥,尽量节省食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白尚简救崽 黄豺狗报恩 话说这年九月,就在四海c尚简杀红眼豹后不久,明将黄得功c刘良佐大败张献忠于柱山。献忠兵败后,一路逃向西,盘踞于湖广黄州府蕲水县。与此同时,革左五营亦北上河南,归附闯王李自成。至此,为献军陷落的南直隶各府c州c县重归大明。 先前,郜华为避献军,举家逃往江南,今闻明军收复失地,忙马不停蹄奔赴庐阳,拜见总兵刘良佐,奉上丰厚礼品,意图重新入主半山县。良佐与郜华本是同乡,此次又收了大礼,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将半山县完璧归赵。 对于这一切,四海一家无从知晓,他们继续过着与世隔绝的莽林生活,未曾离开半日。 天渐渐凉了,山上的大树都在落叶子,林子里一天比一天敞亮。野菜越来越难找,野果也都落尽了,四海他们虽存了不少栗子,若要应付一冬一春,还是远远不够的。 此时,四海打起了鱼的主意。眼下已近枯水期,溪潭浅了许多,潭中食物日趋匮乏,若以鱼饵引诱,鱼儿应该易于上钩。只是在这深山野岭中,哪里弄得钓钩呢? 此法不通,四海又想到一法。他用竹子编了个简易的竹篓,将篓口蒙上白布,又将白布剪了个巴掌大的圆孔。随后,他取出些许麦子,捣碎了,在锅里炒得喷香。 尚简不解,问他这样怎能捕到鱼?四海也不回答,只命他跟在后面观看。二人来到溪潭边,只见四海将竹篓润湿,抓一把麦麸抹在白布里面,再将竹篓缓缓浸入水中。待竹篓沉入潭底,又在上面压几块小石头,防止其漂浮。 做完这一切,他们便退至一棵大树后,偷偷打量水中动静。鱼儿们闻到香味,纷纷聚拢到竹篓上方,围着圆孔游来游去。它们很谨慎,只在洞口处游,却不往里钻。 最后,几条小鱼经不住y一u hu一,从圆孔处钻进去,到竹篓里头饱餐一顿。别的鱼观望了一阵,没见着危险,也纷纷往竹篓里钻。此时,四海轻轻地走过去,双手慢慢伸入水下,将竹篓往上提。篓里的鱼觉察到危险,急得乱窜,却一时找不到出口,极少有逃出来的。 竹篓一出水,便听里面“扑扑哒哒扑扑哒哒”,无数鱼儿在篓内甩尾弹跳,把二人乐得直吆喝。 这一下就捉了十几斤鱼,把竹篓坠得变了形。四海将篓里的鱼倒进口袋,又如法炮制,下了第二篓。没想到,鱼儿们再也不上当了,只在篓子外面转悠,没有一条往里钻。此处不灵,他们又去别处,将沿溪的水潭统统捕了一遍,得鱼五六十斤。说来也怪,每个水潭只能捕一篓,往后便徒劳无功,一条也捉不住了。 这天夜里,石洞外传来一阵猪哼,还有猪嘴拱木头的声音,拦院子的木桩被拱得咣当直响。四海从被窝爬起来,打着了火镰子,透过木门的空隙向外大声呵斥。拱木声停止了,外面安静下来,四海熄灭了火镰子,重新钻回被窝。可恨的是,他刚刚睡下,拱木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四海恼了,把尚简叫起来,二人抄起木矛,轻开洞门,准备给野猪以突然袭击。 这时,猪群忽然发足狂奔,山沟里尽是奔跑声和草木的沙沙声,乱哄哄响了好一阵子。突然,远处传来一长声嚎叫,如同杀猪一般。这嚎叫一声哀似一声,一声紧似一声,持续了半盏茶时间,往后慢慢变弱,直至消失。看来,有一头倒霉的野猪成了猎食者的美餐。 由于夜间被搅了瞌睡,第二天早上三人醒得较迟,一直到阳光射进门缝才起床。 四海开门一看,发现院篱歪歪扭扭,有一段几乎要倒在地上。 “这该死的野猪,无事你拱我院子作什么?这下遭报应了吧,活该被吃。”尚简恨恨地道。 他们正欲修整院篱,却惊见院门外躺着几条豺狗。此处朝东,早上光照充足,豺狗们正悠闲地晒着太阳,见了人也不惊慌,只抬头瞅了瞅,便又躺下了。 四海见豺狗并无敌意,且一个二个肚子鼓鼓的,应是吃饱了野猪肉。于是,他示意母亲与尚简不要慌乱,倒要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与豺狗井水不犯河水。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修他们的篱笆,它们睡它们的觉,倒也相安无事。一条年幼的豺狗,甚至将爪子伸进来,拨弄尚简的裤角玩儿。尚简壮着胆子,友好地摸摸它的爪尖,观察它的反应。幼豺没恼怒,反而拿爪子轻挠尚简手背,挠得他痒酥酥的。那些年长的豺狗,见幼豺同尚简玩耍,却也不管不问,任由他们玩去。 巳初时分,随着日影偏移,此处渐渐晒不到太阳了。一头雄豺站起来,使劲伸了伸懒腰,又仰头轻嚣几声,似在发号命令。豺群听其号令,都从地上爬起来,不约而同地一阵狂抖,抖落身上的尘土,随后一溜烟地钻进了丛林。 此后几天,再没见豺狗露头。猪群在此吃了亏,也不敢再来这里,三人夜里睡得安稳了。日子便这样安安静静地过着,直到有一天,兄弟俩去林中捡橡栗,听见不远处传来野兽狂乱的脚蹄声。 他们赶紧爬上一棵橡树,居高临下往林中观看。原来是豺群在捕猎野猪——在二人栖身的树下,一头野猪被豺群堵截,团团围在中间。野猪咆哮着,在豺群中左冲右突,却被豺狗的利爪挠瞎了眼睛,像一只无头苍蝇乱蹦乱窜。这时,一只豺狗跳到野猪背上,伸爪往肛n里一挠,就将猪肠子掏了出来。野猪痛得大嚎一声,猛地向前奔逃。此时豺狗轻轻一跃,跃下了猪背,爪尖上还扯着肠子,随着野猪的狂奔,五脏六腑拖了一地。 野猪倒在地上,挣扎着嚎叫几声,片刻便没了力气。 豺狗正欲享受大餐,尚简在树上发话了:“各位朋友,这头野猪留给我们罢,你们再去抓。” 豺狗们一齐仰首,望着树上的两个人。尚简指指地上的野猪,又说了一遍。这一次,豺群仿佛听懂了人话,真的丢下野猪走了。 确信豺群已经远去,二人才从树上爬下来。兄弟俩一人抓前腿,一人抓后腿,连抬带拖地将这头二百来斤的野猪弄回家去。他们在院子里将野猪清理干净,又将猪肉切成块,吊在石壁上晾晒。这些肉,足够他们吃上一两个月。 眼下食物够吃了,他们又为来年作打算,准备种些麦子。往昔蟒蛇出入的土沟,土层厚,土质优,适宜种庄稼。他们将沟里的土松了松,又在两侧捞出排水沟,整出一畦长长的地垄来。麦子种进地里,他们又砍来一些松枝c老鼠刺盖在地上,防止鸟雀啄食。 种麦子之后的一天清晨,三人还未起床,便听见院外有豺嗥声,不是怒嗥,而是哀嗥,如同哭泣一般。四海趴着门缝朝外瞅,见木篱外站着两只豺狗。四海心想它们定是饿了,便打开洞门,扔两块猪肉到院外去。这猪肉原是拜它们所赐,还它两块理所应当。谁知豺狗见了肉,丝毫不为所动,仍昂着头嗥叫。 “我看豺狗神情哀伤,想来是有事求我们。”尚简道。他不顾母亲与哥哥的劝阻,执意要打开篱门。 尚简一出门,豺狗便转身离开,它们五步一回头,十步一嗥叫,似在召唤他。尚简会意,跟在它们身后,一路向前去了。 四海不放心,在衣兜里藏了把菜刀,悄悄跟在尚简身后。 二人跟着二豺,急匆匆在密林中穿行。豺狗走得快,有时见二人落得远了,便停下来等一等。行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们穿过了密林,来到一片怪石嶙峋的坡地。沿着石坡又行了片刻,忽见左前方坡顶上,端坐着十几只豺狗。四海心里一紧,暗呼中了豺狗的圈套。 四海正欲抽刀,却见豺群退向两边,似为二人让道。此时,从坡那边传来豺嗥声,恰若婴孩啼哭。尚简未及多想,紧走几步上了坡顶,循声朝坡下俯视。此处的岩体有一道褶皱,在石坡边缘形成一道人字状夹缝。坡下两丈处,有一棵古松斜生在夹缝中,豺嗥声便发自松下。尚简伏下身来,伸颈仔细一看,见一只幼豺夹在松树与石缝间,情势十分危急。 石坡陡峭异常,徒手绝难下攀。所幸山间藤萝遍布,四海就近割了两根藤条,一头拴住尚简的腰,另一头捆在树根上。他双手握着藤条,缓缓将尚简放了下去。 尚简下到豺狗被困处,发现这正是前些天与他玩耍的那条幼豺。他伸手抚了抚幼豺脑袋,缓缓将它从夹缝内抱起,在四海的帮助下,成功攀上坡顶。 见幼豺得救,豺群发出阵阵欢嚣声,似在庆祝营救成功,又似对二人表示感激。嚣了好一会儿,豺群才离开石坡,转向西边的树林。那幼豺一条后腿受了伤,一瘸一拐地走在最后,它一边走,一边不时回头望望尚简,直至消失在莽莽丛林中。 这事过去未几日,一天早晨,殷氏发现篱门外躺着一只黄羊,羊的头颈部血迹斑斑,显已死去多时。看样子,这黄羊应为食肉兽类所猎杀。只是那野兽为何猎而不食?殷氏百思不得其解。 她喊来四海与尚简,二人见了,也颇觉诧异。 “或许是黄羊被野兽咬伤后,又挣脱了,跑到这里时,因伤势过重而倒毙。”四海略一思索道。 殷氏觉得有理,便打开篱门,命二人将黄羊抬进院子,动手剥皮切肉。 谁知更怪的事还在后头——黄羊尚未晾晒,第二天早晨,一头香獐又死在院门外。 殷氏以为此事不祥,或隐藏着某种祸端。四海亦有同感。 唯有尚简不以为然,他道:“娘,哥哥,依我看来,羊和獐子既然死在此处,必是天赐之食,我们若不取,反辜负了老天的一番美意。”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獐子拖了进来。 前不久,他们还在为生计发愁,如今有鱼c有猪c有羊,又有獐,再加上板栗和橡栗,也算是个丰收年了。殷氏心中欢喜,不祥感顿消,倒感念起上苍的好生之德来。 这日,四海察看地垄,见麦芽出土了。葱绿的麦苗一天比一天高,渐渐从覆盖地垄的荆刺中冒出来。他们掀开荆刺,又害怕野物来糟塌麦子,便不分白天黑夜地隔着院篱看守。守了两天两夜,也未见野物来此。 第三夜五更时分,四海披着棉衣,正在篱墙内打盹,耳畔隐约传来窸窣声。此时月亮尚未落下,借着月光,四海看见三条豺狗,正拖着什么东西往这边来。他隔着木篱,悄悄地盯着豺狗看。待到近前,四海方看清,原来它们拖着的是一头小野猪。 四海一下子明白了,前次院外的黄羊c香獐皆是豺狗送来的!瞬间,他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些懵懂兽类,竟知恩图报,且报答时不事张扬,倒强似有些人,做了一点善事便惟恐别人不知道。 豺狗将野猪拖至柴门外,转身正欲离去,四海站起身来,轻声说道:“院外的朋友,感谢你们的馈赠。只是送来的东西太多,我们吃不完。还是请带回去吧!” 三条豺狗一齐转身仰首,六只眼望着四海,似问所言何意。四海缓缓打开柴门,拉起野猪的一条后腿,将它拖近豺狗身边,随后回到院内,关上柴门。豺狗会意,拖起野猪离开了。 又过了几日,四海发现门外放着几株怪草。这草翠绿色的叶子,浅绿色的茎。其叶片形似茶叶,却比茶叶稍窄,摸起来有皮质感,支楞楞地立在茎上。茎有一拃多长,筷子粗细,茎节分明,中间的节长,两端的节短。 四海知道,这怪草必是豺狗送来的,既如此,定是可吃的。他摘下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嚼了嚼,觉得没味道,便吐在地上,又折下一节茎来嚼。草茎口感粘粘的,有一股不易觉察的微甜,嚼了几下就完全化了,唇齿间留着草香味,令人神清气爽。 四海将这怪草拿给母亲与尚简品尝,二人尝了也连连称赞。尤其是殷氏,吃了几根草茎,觉着出气顺了,胸胀仿佛也轻省了些。于是,四海让母亲将这些草茎都吃了,吃完后将叶子撒在篱门外。 此后一段时日,豺狗隔三差五地叼来怪草,少则三两株,多则七八株。殷氏如同吃零食一般,没事便嚼上一根。这样吃了个把月,胸口竟然不胀了,心也不痛了,心窝的肿块一天比一天小了。因这怪草有如此奇效,他们便称其“仙草”。 天气渐渐变冷,清晨有霜了。林中的乔木落光了叶子,视线越来越开阔了。溪水也一天天变浅c变窄,到后来,平均宽度不足三尺,深不过一拃。他们没有黄历,不知月大月小,按照每月三十天,眼下应该是冬月初十。 闲来无事,兄弟二人又四处探看,欲把这地方走个遍。他俩先往西去,西边是连绵不断的山峰,一峰接着一峰,小溪在诸山的夹谷中弯弯曲曲地往高处延伸。这一次,二人带了干粮,决心找到小溪的源头。一路行来,辛苦自不必说,幸好此时为枯水期,二人可以顺着谷底行走,免去林中穿行之累。 中途好几次遇见岔溪,每过一条岔溪,溪流便小了不少,最后几近断流。此时已到主峰的半山腰,溪谷越变越窄,直至收缩为一道石缝,缝内有泉水渗出。此山多竹c多松c多石,泉眼附近的岩石上,长满了碧绿色的苔藓。 四海正考虑是否往上去,忽听尚简惊呼一声:“仙草!” 四海闻言,转身朝尚简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岩缝中长着一簇仙草。二人如获至宝,慌忙爬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仙草拔下来,放入兜中。拔完后方欲离开,却见右方的山石间都是仙草,一株株簇簇,长了一大片。 尚简高兴得大嚷大叫,四海也是万分欣喜。 二人弯腰拔仙草,拔了四五十株,约莫够母亲吃上半个月,便不再拔了,由原路返回住处。与此同时,豺狗也不断地衔来仙草,殷氏一时吃不了许多,积下来的仙草都干枯了。 某天早晨,他们不再取回篱门外的仙草,连续几天如此。从那以后,豺狗便不再送仙草来了。 未等这些仙草吃完,殷氏的病已痊愈,身体比犯病前反倒硬朗了,容貌也似年轻了几岁。 见仙草不但能治病,且能养生,四海便欲移一些来,栽在石洞近旁。于是这一日,兄弟二人又来到山溪源头。仙草还在,只是叶子大多枯落,只剩光秃秃的茎了。二人决定先上山顶,回头再采仙草。 登临峰顶,他们见前方还有一峰,比此峰稍矮,便又登了彼峰。此时,二人向下俯视,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大裂谷,将此地与彼岸隔断。裂谷呈圆弧状向两头延伸,沿谷皆是峭壁,深不可测,陡不可攀。见此景,二人更加确信,此地乃是绝境。这倒也好,只要他们不出去,便不会有人知其行踪。 回头,二人采了几株仙草回去栽植。他们将仙草栽在麦地里,浇足了水,又在周围插上木桩加以保护。谁知,没过几天仙草便枯死了,未有一株存活。殷氏说,兴许是冬季气候寒冷,不宜栽植,等明春天气转暖了,再栽也不迟。 腊月初,下了入山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平静地落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积雪覆盖了林地,包裹了常绿树冠,落叶树的光枝也覆了一层白色。四海打开院门,见雪地上有几行狗脚迹,便知豺群始终没有走远,这或许是野猪不来捣乱的原因。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天气反变得更冷了。三人烧火取暖,却灌了一洞的烟,熏得眼水直淌。殷氏曾在亲戚家的炭窑帮过忙,懂得烧炭的方法。他们砍来一些黄栗树,埋在土里煅烧,果真烧成了炭。这一段时日,三人白天砍树烧炭,晚上便在洞内烤着红通通的炭火,日子过得温馨舒适。 转眼接近年关,却不晓得究竟哪一天过年。三人上山已四月有余,不知山下情势如何,可有什么大事发生。离家时带来的银两,在这深山老林里也没处花,四海很想下山买一本黄历,再买些蜡烛c针线c油盐,顺便打探一下局势。殷氏劝不住他,只好允他下山,临行前嘱他务要小心谨慎,机警行事,不可往人多的地方去。 考虑山路远且难行,天一亮,四海便别了母亲与尚简,独自下山去了。 临近午时,四海来到一处集镇。说是集镇,其实并不大,倒不如说是个大村子。村中屋舍较多,人口居住集中,与老家史家河大抵相当。此处虽远不算繁华,然四海长期与世隔绝,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人,甚是觉得新鲜。 村中有一座石桥,桥头边的一棵大柳树下,开着一爿杂货铺。此时已近春节,许多人挤在铺子前买年货,四海怕招人耳目,便背靠着柳树耐心等待。他见店铺墙壁上贴着一张告示,其上写着:“近日,贼害死灰复燃,献贼余党扰我州境,掠我州民。鉴于此,各乡各里务要联防联卫,协同官军通力剿贼。” 这则告示是暖州衙门新近张贴的,观其意,似乎张献忠主力已被剿灭,仅存残余势力。为了弄个明白,四海问旁边的一位壮年汉子道:“这位大哥,小弟有一事请教。” 汉子瞧了他一眼,道:“这位兄弟面生那。你要问的是甚么事?” 四海道:“小弟今年外出躲避兵荒,此刻刚回来,恰巧路过这里。我走时,庐阳府全境已陷于张献忠之手。现在看这告示,是否府境已为官军收复?” 汉子回道:“不错,献军早已被官军击溃,听说张献忠逃到湖广去了。只是近段时间,他的残部时常过来侵扰。”汉子瞅了瞅四海,又道,“敢问这位兄弟是哪里人?” “小弟乃半山县人氏。”四海答。 “呀,真是巧了,前面有一位也是半山县的。”汉子说完,扯着柜台前一名中年人道,“李木匠,李木匠,这里有你的同乡。” 被唤作李木匠的那人买了几样东西,此刻正在付钱,听说有同乡在此,付完钱便过来相见。 四海与李木匠寒喧一番,得知他是朱家庵人,两月前来此做木匠活。说话间,方才那位壮年汉子被一名女子叫走了,四海见状,便将李木匠拉至一边,悄声问:“李师傅既是朱家庵人,可知道贼人红眼豹被杀一事?” “知道,知道。红眼豹在半山县无恶不作,百姓恨之入骨。他被宰了之后,百姓心头大快,都暗地称赞那个替天行道的人。”李木匠十分动容地道。 “那杀贼替天行道的人,是哪一个呢?”四海问道。 “这个我也说不准。那日红眼豹被杀之后,献贼党羽四处搜捕刺客。搜到史家河,得知有一户人家举家外迁,便拿住他家亲戚邻居,拷问其去向。恰在此时,献贼主力在柱山被歼灭,张献忠逃去湖广。搜刺客的贼人得到消息,一把火烧了这家人的宅子,随后也逃窜到别处去了。”李木匠道。 听说宅子被烧了,四海心中一阵难过,稍后又问:“李师傅可知道,如今的半山知县是谁?” 提到知县,李木匠恨得直跺脚:“这个混账知县,简直跟强盗一般样,吃了老百姓的肉,还要啃骨头。我们这些人,累死累活挣的钱还不够交税。老家实在待不下去了,我只好带着老婆孩娃,到外头做活养家糊口。” 四海闻听此言,脱口而出道:“难道又是郜华?” “不是那个狗官还能是谁?”李木匠愤愤地道,“像我一样逃亡出来的,不知道有多少人。逃到这油坊乡来的,光是朱家庵人就有好几十。” 四海方才还有回乡的打算,听这么一说,又在心中暗暗放弃了。况如今兵荒马乱的,哪里都不安宁,不如暂居山上稳妥。略一思索,四海又道:“既是同乡,晚生便仗己了。实不相瞒,晚生与母亲c弟弟隐居在此地的一座大山上。”说着用手指了指,“山间只有山洞栖身,终非长久之计,因此,晚生恳请李师傅上山为我们造三间木屋,工钱一文不少,往返时间也计在工时内。” 李木匠想了一想,道:“你我同乡,本不该推辞,只是后天便是除夕了,可否” 四海将脑袋一拍,恍然道:“哎呀,我差点忘了,马上就要过年了。也罢,此事年后再谈吧。” “老弟,你看这样可好:今日我先随你上山认路,一过了春节,我便带工具上山,省得你再来找我。” 四海连声说好。他买了些酒c米和日用品,李木匠回去跟家人打了声招呼,二人便一同上山去了。 路上少不得艰辛,但两人身强力壮,又吃得苦,太阳落山前便到了山上。 当晚,一家三口烤了野味,与李木匠痛饮一番。叙起来,李木匠母亲也姓殷,为殷氏的远房姑母。因此,李木匠便称殷氏为表姐,四海与尚简则称李木匠为表舅。深山逢远亲,四人格外高兴,一时间有叙不尽的家常,酒也喝了无数轮,直喝得壶底朝天方才罢休。 李木匠是个爽快人,既认了亲戚,第二天便下山讨工具,也不管它过年不过年了。见他如此恳切,殷氏打发两个儿子与他同去,将他家小接上山来过年。 李木匠之妻姓江,现年三十五,小李木匠两岁。夫妻二人育一女一子,女孩小名红菊,十五岁,已近成年;男孩小名青松,时年十三,与尚简同岁,却比尚简矮了大半个头,后者看上去像个大人,前者俨然还是个孩子。李木匠一家居无定所,暂时寄住在山下一户村民家中,也无甚家当,无外铺盖和一些锅碗瓢盆。今日趁着人多,索性辞别了房东,将这些家当都带往山上。 直到今日,四海才从村民口中得知,他们栖身的这座山,名叫西阳山。据老一代人讲,五十年前的一次山体塌方,毁坏了上山的唯一通道,从此再没有人上去过。无人上山,一是因为崖顶太陡峭,二是没有去的必要,即便从前山体未塌,也极少有人上山。如今除了他们几个外乡人,本地人恐怕不会有兴致往那高头爬。 李木匠一家上了山,受到殷氏的热情接待,至于住的地方,只能暂时安排在洞内。山洞较深,四海一家住在洞口,李木匠一家则住在里边,中间用一扇木篱稍微隔了隔。 为了过个像样的新年,除夕一大早,四海同尚简又下山购置年货,买来灯笼c鞭炮c烧酒和一些吃食。二人回来时,年饭已经做好,摆到了石桌上。他们点起蜡烛,挂上灯笼,燃放鞭炮,七口人在清脆c空旷的爆竹声中举杯共饮,提箸同欢。这一顿年夜饭,两家人其乐融融,喝了许多烧酒。 饭后,大家围着炭火聊天。李木匠聊起当年做学徒时,师傅的严厉与苛责。比如做家具开榫,榫头插入榫眼,必须严丝合缝,若稍有松动,师傅必用竹鞭打手,时常打得鲜血淋漓。俗话说,严师出高徒,李木匠师兄弟几个的手艺,在朱家庵一带都是响当当的。 聊着聊着,四海叙起那一年智擒采花贼的事。崇祯九年秋,四海十六岁,在半山县学读书。当时县城出了一名采花大盗,糟塌了多名良家妇女。时任知县昏庸无能,口中说要缉贼,其实却坐视不管。有一天,四海同窗王某的姐姐亦被此贼奸污,十几名好友义愤添膺,意欲合力围捕凶手。他们拟用美人计引贼上钩,只是哪个女子愿作诱饵?此时有一名同学戏曰,四海相貌清秀,可男扮女装作诱饵。本是一句玩笑话,四海却当了真,自告奋勇作诱饵。经过一番梳妆打扮,大伙一看,果真是个清秀脱俗c身材高挑的ěi nu。此后几日,每当放了学,四海便男扮女装去街市,四处闲逛一番,再去僻静的小路上溜达。这条小路,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两名同学在暗处隐藏。过了五六天,采花贼终于上钩了。只是此贼的出场太过骇人,一条粗壮的臂膀搂住四海的杨柳小蛮腰,同时一把锋利的短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四海虽做了充分准备,此刻也吓得不轻。采花贼一边威胁他不许出声,一边架着他往路边树林里去。四海定了定神,顺随了那贼的意图,同时一只手在衣兜里紧紧攥着bi sh一u,伺机而动。近旁藏着的两名同学见四海脖子上架着刀,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悄悄在远处跟着。到了林中,那贼淫心顿起,一时放松了戒备,四海趁机回手一刀,捅在他的肚腹上。这一刺令淫贼始料未及,他肚子上血流如注,双手捂腹踉跄逃跑。四海一边追,一边大声呼唤同伴,三个人前追后堵,将受伤的淫贼拿住,扭送至县衙。 四海叙说着往昔轶事,一旁的红菊聚精会神听着,双眼愣愣地盯着他看,目光中充满崇拜与惊羡。 “四海哥,原来你是个秀才呀!后来怎样呢,你有没有考取功名?”红菊问道。 “惭愧。我后来被县学除名了。” 见红菊迷惑不解,尚简接口道:“有一年冬天,我哥哥去暖州会友,遇上大雪天,超了假期。县学教谕不尽人情,硬是将他除名了。后来,他去县衙当差,还作了典史,专门缉捕贼人。” “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四海摇头道。 红菊还要再问,却被李木匠故意打断了。此时已过二更,几个人都有些困乏,便各自睡觉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莽莽林中田 依依墟里烟 崇祯十六年正月初三,张四海雇请李木匠,在西阳山上始建第一栋木屋。建屋地点选在溪畔的平地上,材料便是山中随处可见的巨型杉木。两家七口人齐上阵,起早贪黑大干两个月,建成六间清雅的木屋,屋顶暂以获草覆盖。原本只打算建三间,后来李木匠一家也想在山上定居,因此建了六间。主屋建好后,又在两旁建了厨房和茅厕。 木屋完工,四海照价付给李木匠工钱,他却赌咒发誓地不肯收。两家人商定,今后不分你家我家,七口人同甘苦共患难,同吃同住同劳动,一切钱物彼此公用。 既然在此定居,就要作长远打算。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山洞前的那块麦地,就算年年丰收,也远不够七个人的口粮。于是四海提出在山上造田,沿着溪流而造,方便灌溉。两家人伐木掘根,围着木屋垦荒,至谷雨前后,垦出水田两亩。他们砍来一些毛竹,剖开用作灌槽,将溪水从上游引入田间。 此时,四海下山买回稻种,播在田里育苗。在水稻育苗的这一段时间,他们围着水田和木屋,修筑一圈栅栏。待栅栏修好,便已到了端午节,是插秧的时候了。人多好干活,只用一天时间,两亩田便插满了秧苗。田里有了庄稼,心里便有了指望,只要老天不作孽,秋后的收成足够七人一年的口粮。 累了四五个月,也该歇歇了,尤其是孩子们,玩耍本是天性。青松与尚简同年,两人很玩得来,闲时一道在林子里掏鸟蛋,在溪水中逮鱼虾。红菊却与四海投缘,没事便缠着他,要听他讲故事,还要跟他念书识字。这丫头大大的眼睛,一笑两个酒窝,虽无十分姿色,倒也俊俏可爱。尤其是她撒娇的时候,小嘴一嘟,双手使劲摇晃四海胳膊,摇得四海什么都依她。在四海眼里,红菊正如èi èi一样,是自己最亲的亲人。 红菊要识字,这倒是件好事,趁着农闲,四海便当起红菊c青松姐弟俩的先生来。红菊热心极大,恳求四海多多地教她。她白天用心习字自不必说,晚上睡在被窝里,口中还在念叨着,手上也在比划着。不出一月,红菊已识字六百多,且学会了书写。相比之下,青松识字的劲头不大,听课时心猿意马,往往是东耳进c西耳出,教他的字,一天能记住一个就算好的了。这孩子不喜欢识字,干起活来却是一把好手,垦荒c插秧c伐木,丝毫不逊于chéng rén。尤其是木匠活,学一样会一样,恁地心灵手巧,早已成为其父的好帮手。 习字之余,四海曾带了弟妹三人,去山溪尽头拔来仙草,移栽至屋后的菜地上。他们对仙草呵护备至,夜间怕它冻着,蒙上罩子,早上有了阳光,再将罩子去掉;晌午太阳大,怕它们晒蔫了,又罩上罩子,并且浇足了水分。眼下的季节,本是成活的好时机,谁知却事与愿违,仙草一天天枯萎了,后来竟全部焦死,一棵也未能幸免。这仙草真是怪物,长在陡崖间c石缝里,虽缺土乏水,却一株株生机盎然;移到此间,地也肥水也足,倒一株也活不成。有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有心栽花花不开。 夏季到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其间下了几场暴雨,山间溪水充沛,几乎与岸齐平。到了最热的那几天,麦子成熟了,是时候收割了。 小小的一块地,收了三石麦子,算得上丰收了。趁着天晴,他们将屋顶的荻草扒下来,换上崭新的麦秸。相比荻草,麦秸既美观又防漏。 不久,水稻也渐渐颗粒饱满,稻田的颜色由青变黄,由黄变金。水田四周的栅栏,虽拦住了野兽,却拦不住鸟雀,因此,七个人昼夜不停地轮流看守,赶走偷吃的鸟儿,不让到嘴的口粮被糟蹋。 八月初,水稻也获得大丰收,两亩多田收了足足十八石稻谷,加上之前收获的小麦,装粮的口袋堆了半间屋子。 一日午间,四海正在树下纳凉,忽听林间传来人声。声音由远及近,不多时已变得嘈杂一片。四海爬上一棵松树,透过树丛的空隙,望见前方小径上来了一群人。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多数携带行囊,或肩上扛着,或手里提着,或背上背着,俨然一副逃亡的样子。 眼见人群已至近前,四海忙下得树来,上前问询。内中有两个人十分面熟,四海认得是山下的村民。据他们说,李闯王一部从湖广打了过来,正在不远处与官兵激战。虽然还没打到他们村子,但战场距此不过五十里,官兵日夜不停地从村边通过,向西面集结。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几间木屋万万住不下,只能临时安置在西山的石洞里。安顿好后,青壮年们即刻返回山下,往西阳山上背粮食,以防粮食在战乱中丢失。 此时,李闯军队如潮水般自西涌来。官兵人数虽多,终究没有闯军势猛,渐渐力不能支,节节往东撤退,未几日便退到西阳山下。他们扼住两山间的狭窄通道,据险力守。 这几天,山下村民纷纷上山躲避兵乱,往昔荒凉的山顶平地,一时间竟聚了四五百人,骤然变得热闹非凡。人太多,无法妥善安置,只好以古木为顶,大地为床,在山溪两岸栖息下来。好在时值夏末,天气晴暖,除了蚊虫叮咬,其他倒也没甚么苦头。每至晌午或黄昏,各家各户沿溪淘米煮饭,山林间炊烟袅袅,锅碗瓢盆之声响成一片。 又过了几天,里长陈老四引着八个人上了山来。这八人中,有五人衣着考究,虽然一身的尘土污渍,观其言行举止,便知不是寻常百姓。另三人是粗壮汉子,背着重重的行李,显为仆从无疑。 据陈老四所言,上山来的是他表兄——刘婆乡富商卞世垒一家。前些时日,因战事渐起,卞世垒托人捎信给表弟,意欲前来避祸。谁知走得稍微迟了些,临行时,官c闯两军已在刘婆境内开起仗来。一家人绕开兵锋,不走大路走小路,迂回辗转数日,才来到西阳山下。此时山村几已沦为战场,村民尽数逃离,民房充作兵营,为刘良佐一部官兵驻扎。幸好陈老四惦记亲戚,冒险下山,巧遇卞世垒一家,即刻带上山来。 卞世垒夫妇年逾四十,其子嘉珍新婚燕尔,还有一位千金,名唤玉兰,现年十七岁。那卞老爷中等个头,笔挺身板,是个精明强干的角色,但他生性沉默寡语,不苟言笑,上山十几日,与外人说话不过寥寥数语。其女玉兰,性格酷似世垒,从不轻易开金口。这姑娘冰肌玉骨,杏眼含霜,一张俏脸清艳无瑕,活脱脱一个冷美人。父子女三人,唯嘉珍略显随和,却也不怎么爱说话,只是见人时多些笑容。 转眼进入初秋,众人思家心切,想要回村去。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何况此处露天而居,解个手c洗个澡都是难事。由于不知山下战况如何,断不可贸然回去,先要派人下山打探方好。陈老四身为里长,愿替村人走一遭,还有一位唤作狗蛋的青年,也愿一同前去。 次日一早,二人带着干粮下山去了。小心翼翼到了村口,只见村中竖着一面大旗,旗上有一个大字,两人却不认得。 他们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见民房内出来一队挎刀的兵士。这些兵士有的戴着毡笠,有的赤头束发,一看就不是官兵装束。二人见状扭头便走,却听见其后传来一声暴喝:“站住!” 听到这一声喊,二人非但不住脚,反甩开腿往山上跑,引得那些兵在后面狂追。二人熟悉地形,跑得又快,渐渐将兵士们落在远处。谁知其中两名兵士带了弓箭,眼见追不上了,便张弓搭箭,朝老四与狗蛋射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波”地一声,一根利箭从老四后颈射入,箭尖从喉头处冒了出来。狗蛋回头一看,见老四已不能说话,一手捂着脖子,一手示意他快跑。此刻兵士们又追了上来,狗蛋顾不得老四,只一个劲地往前奔逃,不多时便消失在密林中。回头再看陈老四,已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个兵过来用脚踢了踢,也不见他动弹,想必已经断了气。 陈老四之死,引起山上民众的极大恐惧,从此无人再提回村的事。可怜老四妻小连个尸首也未得到,众人不过意,在山上给他垒了个衣冠冢。 为免暴露目标,四海告诫各家各户,不要于同一时间做饭,以免炊烟过浓,引起山下闯军的注意。 原来数天前,闯军攻破西阳山西面要隘,打得官兵一败涂地,向东北方暴退百余里,暖州山区遂大半为闯军占领。 山区已失,暖州州治堪危,刘良佐急调庐阳c寿城等地明军,又飞书求助于黄得功,集结重兵向大别山区反扑。此时,南京兵部调来火炮十数门,以壮良佐军威。 这一日清晨,只听山下炮声隆隆,响彻山谷。有几个胆大的村民相邀下了山,潜伏在村北的一座丘岗上向村中眺望,只见村内房屋多为炮火所毁,仅剩下一截截断墙残垣。 无巧不成书,闯军也于当日调来数门大炮,与村东的官兵对轰。一时间,炮击声c喊杀声震耳欲聋,双方以山村为中心,展开惨烈的争夺战,从天明杀到天黑,直杀得村内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家园已毁,争战未息。暖州西部山区,成了明军与闯军的军事对峙区,此地一朝归明,一朝又归闯,势同拉锯。 西阳山上这块绝地,虽然荒芜,倒也十分安全,让山上众人免受战乱之苦。人们带来的粮食也不少,一秋一冬尚无饥馑之虞。 眼看短期内下山无望,众人不得不作长期居留打算。这日午后,四海召集各户至木屋后的旱田里议事。四海以为,当下有两件事迫在眉睫:一是建房,二是开荒,其中建房尤为紧迫。此议一提,众人俱都认同,愿意出工建造房屋。于是四海将山上的十六名木匠分成四组,每组分配劳力八十人,沿着山溪两岸伐木造屋。 时下已是秋季,若等大树落了叶子,众人便失去遮风挡雨的屏障。因此,人们在建房一事上格外尽心尽力,期望入冬前有房可居。 卞世垒虽少言语,于此事倒也热心,父子二人带着家丁参与造房工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不落于人后。就连冷美人玉兰,也常去工地上干些轻活儿。 常言道,“人心齐,泰山移”,山上众人苦战两个月,建成木屋三百余间,茅厕二十多个。立冬后不久,一百一十户人家全数入住新居,结束了长达几个月的露天生活。 解决了居住问题,人们又集中劳力开垦林地。按照四海的打算,要在今冬明春开辟水田二百亩,于夏初前育种插秧,若秋后收成好,山上居民便无饥馑之虞。 殊不知这年冬天格外严寒,又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屋外天寒地冻,给伐树垦荒造成极大阻碍,至第二年(即崇祯十七年)二月,开垦田地尚不足百亩。 初春时节,一部分居民家里断了粮,靠有粮的亲邻接济度日。后来,断粮户越来越多,占到全部户数的一半。那些粮食充足的居民,为了将来自家生存,再也不愿拿出粮食接济他人。 此时,四海c李木匠两家尚有稻c麦一千余斤。四海与李木匠商量后决定,除了留五百斤稻子作种,剩下的粮食全部用来熬粥,逐日舍给断粮的人家。 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卞世垒天价收购粮食,出的银子高出市价十倍。有钱能使鬼推磨,粮多的人家纷纷向卞家售粮,几天之内,卞家收购粮食四千余斤,成了山上最大的存粮户。 断粮的人家见此情景,都骂卞世垒黑心肠,为了一家独活,不顾他人生死。四海心中也暗骂卞家阴毒,只是一方愿买,一方愿卖,他纵想声讨世垒,也找不出正当理由来。 四海舍了七天粥,眼看存粮就要耗尽,心中十分着急。此时,情况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卞家也在门口舍起粥来。那些骂过卞家的人,一边喝着粥,一边流着热泪,怪自己错将好人当坏人,交口称赞卞家人菩萨心肠。嘉珍听了,摆着手道:“真正菩萨心肠的是张四海,我家购粮舍粥也是受他启发。大家应该感谢四海才对。”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那个一贯为人不为己,整日替众人操心劳碌的张四海,大伙已经习惯了他的付出,从未想过道一声感谢。 天气渐渐转暖,山林间一天一个样。十几日后,桃花开了,野草野菜破土而出,长得漫山遍野都是。人们挎着篮子,拿着铲子,将野菜挖回来作食物。卞家停止了舍粥,将剩下的三千斤粮食大半分给了无粮户。 诺大的山林,以野菜野果养活了五百民众。人们身上有了力气,重启一度中断的垦荒工程,至播种前,开辟水田一百五十余亩。播种后至插秧前的这段时间,人们继续开荒造田,二百亩农田指日可期。 这天上午,男人们照常砍伐树木,玉兰c红菊等一群女子在旁边清理树枝。玉兰淌了一脸汗,想要掏出手帕来擦汗,却发现手帕丢在前方林地上。她径直走过去捡手帕,未觉察前方的一棵大树已被砍得摇摇欲断。 此时只听咔嚓一声,树冠朝着手帕那一方倒下去,而一心想着捡回手帕的玉兰犹自浑然不觉。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如花少女就要惨死在巨木下,张四海闪身飞奔过去,奋力将她推向一边。瞬间,树冠如泰山压顶般砸落下来,四海竭尽全力向一侧飞跃,却已经来不及了,一根树丫狠狠击中背部,将他击趴在地上。四海狂吐几口鲜血,顿时昏死了过去。 变故生得太突然,人们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谁大喊一声:“快将树丫扳起来!”大伙如梦方醒,扳树的扳树,抬人的抬人,七手八脚地将四海从树下挪出来。 众人将四海抬回家,因他背部受伤,便将他脸朝下俯卧在床上。听说山上居民当中,有一个人曾作过村医,嘉珍赶忙叫人将他请了过来。村医姓唐名忠,治疗跌打损伤颇有些手段。他轻轻蜕去四海上衣,见其背部青淤,几根肋骨凹了下去,显然是骨折了。唐忠命两人按住四海肩部与臀部,他本人则在四海腋下缓缓挤压了两下。只听“哎哟”一声,四海痛醒了,众人再看其背部,凹陷部位已变得平展了。 殷氏此时正与一群老妇在山间挖菜,得知儿子受伤,慌忙跑了回来。待她进屋,四海已睁开双眼,折断的肋骨也接上了。幸好殷氏回来得迟,如若不然,定要多受许多惊吓,多流许多泪水。 众人见四海并无大碍,便陆续离开张家,又去林间干活了,唯有唐忠受嘉珍之托,尽最大努力为四海疗伤。他采来一些药草,让四海内服加外敷,嘱咐他切不可乱动,以免再使肋骨错位。 平时绝少串门的卞世垒,也亲自登门道谢,并送来几支人参,一包鹿茸。 此后,殷氏c尚简c红菊在家照顾四海,卞家的玉兰因着感激兼内疚,也主动过来帮忙,与红菊抢着干那些煎药c熬汤的活儿。其实四海屋内用不着这么多人,有母亲与尚简便足够了,况且有时四海要解手,女孩子在一旁反增添诸多不便。因此,四海一方面表示感谢,另一方面婉言劝她们回去。可是二人一个真心要报恩,一个实意要服侍哥哥,虽被四海下了逐客令,仍天天过来当班。 有两个女孩细心照料,殷氏c尚简反很少插得上手。尚简闲着无事干,便想方设法捕来一些鱼虾,掏得一些鸟蛋,给哥哥补养身体。 这天晌午,四海趴在床上午睡,玉兰c红菊坐在床两头的木凳上打盹。不知怎的,受伤卧床这几天,四海常常梦见慧中,那些深埋心底的沉痛往事,一次次在脑海中重现。此刻,他恍惚中睁开眼,看见慧中一袭白衣,正低头坐在床边。他急切地伸出手去,拉住慧中衣袖,却被一阵巨痛折磨得浑身抽搐。 玉兰惊醒了,见四海扯着自己衣袖,顿时羞红了脸。坐在对面的红菊也醒了,见到眼前一幕,慌忙起身走了出去。 “抱歉,我似乎做了一个梦。抱歉,十分抱歉,玉兰。”四海一边语无伦次地解释,一边忍痛抽回了胳膊。 玉兰没有答话,也没有离去,只怔怔地坐在原地。四海偷偷瞟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已恢复如初,既无嗔怒,亦无责怪,一如往常的平静冷艳。二人就这样一坐一躺,保持着无声的尴尬。 四海又痛又窘,脸上渗出一颗颗汗珠来,他把头扭向里边,顺便在枕上蹭了蹭汗水。等他扭过脸来,玉兰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他终于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 可是不到一盏茶功夫,玉兰又进了屋子,双手端来一盆热水。她拧干盆中手巾,替四海擦去脸与脖子上的汗水。四海心中一阵感激,却也不作声,默默地任她擦拭。 擦完脸与脖子,玉兰略一迟疑,慢慢掀开四海上衣。这下四海急了,连声说道:“不用了,玉兰,不用再擦了。” 玉兰也不理他,只柔声说了句“别动”,便轻轻地为他擦起背来。此时,红菊端着一碗汤药进来,正撞见光着上身的四海,与站在床边搓手巾的玉兰。红菊愣了一愣,将汤药放在桌上,扭头出了门。 此后一连数日,红菊都没有到四海房里来。直到有一天,四海听见她在门外同尚简说话,便喊她进来。红菊进了屋,低头问道:“四海哥喊我甚么事?” 四海笑道:“红菊,前些日子你不是口口声声要服侍哥哥么,怎么这几天连个脸都不露?可不许说话不算数。” “不是红菊说话不算数,只是哥哥有人服侍,且服侍得十分周到。红菊在厨房做做粗活便好,若是呆在这里,倒显得碍手碍脚。” 四海闻此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玉兰受了挖苦,却也不急不怒,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自己眼中有刺,偏要怨别人。” 红菊正要回敬,却见玉兰的哥哥嘉珍推门进来。嘉珍鞋上c裤腿上粘满稀泥,上衣与头发也满是泥点。他进门就问:“四海兄,这两天感觉如何?” 四海见是嘉珍,一边招呼红菊端凳子倒茶,一边答道:“肌肤已消了肿,肋骨也不怎么痛了,兴许再过几天就渐渐好了。多亏令妹连日来辛勤照料,四海实在感激不尽。” “四海兄太客气了,小妹的命都是你救的,怎么反过来感激她?”嘉珍拱手道,“兄的大恩,卞家难报万分之一呀!” “嘉珍兄言重了,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顿了顿又道,“我看嘉珍兄一身是泥,想必刚从田里来。” “喔,小弟此来,要告诉兄台一件喜事。按照兄的计划,二百亩农田已如数开垦完毕,今日,我们已将溪水引入田中。育秧田里的秧苗,已长了一拃高,等农田灌满了水,再耖一耖,便可插秧了。”嘉珍高兴地道。 听了嘉珍的话,四海心中亦然十分喜悦,只是自己重伤不能下床,未能亲眼见到这番喜人景象,多少有些遗憾。 这日以后的第五日,西阳山上艳阳高照,春风习习,铺天盖地的原始森林中央,出现了两面巨大的明镜,这明镜随着清风的吹拂,泛起一层层涟漪。明镜的一端,数百名男女老少撸起裤管,弯着腰低着头,插下一根根碧绿的秧苗,插下沉甸甸的梦想与希望。 四海的肋伤好了许多,只要趴着不动,便不痛了。玉兰与红菊仍寸步不离地照料着,没有半点差池。见两个女娃照顾得周到,殷氏十分放心,稍稍叮嘱了几句,便随众人去田里插秧了。殷氏走后,尚简见无事可干,也要去田里帮忙,临出门前说了一句:“红菊姐,我哥哥要是解手,你就去田里喊我。” 尚简个头虽高,却还是个孩子,一句话说得红菊满脸通红。 却说昨日黄昏,几只斑鸠飞进卞家厨房,恰巧被家丁撞见,关门捉住两只。今日一早,玉兰煲了半罐斑鸠汤,端来喂入四海腹中。 四海本不怎么解手,只是今日喝了半罐汤,不多时便觉尿急。憋了一会儿,胀得实在难受,便对红菊道:“红菊,你去田里喊尚简回来。” 红菊会意,出门找尚简去了。谁知插秧的人群在最东端,离此处较远。红菊找到了人群,却又找不着尚简,也没看见殷氏与自己家人。向人一打听,才知道他们都在树林里割秧绳。四海要解手,这样的事一个女孩子不好对外人说,只能去林子里找尚简。 四海半天等不来尚简,实在憋不住了,便将玉兰打发到屋外去。他缓缓欠起身子,一只手扒开褥垫,露出床板来。两块床板之间,有一道手腕宽的空隙,空隙下方正对着尿盆。这是尚简专为四海设计的,平时,四海在尚简的帮助下,正是通过这道空隙解手的。 扒开褥垫,四海已痛得大汗淋漓。稍稍歇息一下,他又试着扯下裤子,谁知往下稍一用力,便牵动了背上的肋骨,一阵钻心的疼痛,令他忍不住叫出声来。 此刻,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接着,一只纤手从背后扯下他的裤子,一直扯到膝盖。等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四海再也顾不得羞耻,对着尿盆一阵酣畅淋漓。 好一刻,叮叮咚咚的山泉声才渐渐止息。这时,那只纤手又默契地出现在四海背后,替他扯上裤子,拉平褥垫,盖好被子。 等到红菊与尚简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正碰上玉兰端着尿盆出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落花浮流水 顽猴戏村夫 转眼到了端午节,往年这个时间,家家户户都要吃粽子,而此时,家家户户都在嚼野菜。艾却是必不可少的,沿溪两岸的木屋门头遍插艾枝,由东至西一字儿排开,看上去十分整齐。据说,当年“黄巢shā rén八百万,在数难逃”,却有一种例外——见艾不杀——只要门头插了艾,义军便不杀这家的人。如今闯王义军正在山下,若一旦攻上山来,不知这艾草可否保命 这日,四海自觉骨伤已无大碍,且已卧床二十天,像一只久在樊笼的鸟儿,无时不盼着重返蓝天。下午,他不顾母亲反对,执意要下床。可笑的是,睡了这么些天,四海几乎忘记怎么走路了,跨过门槛时,脚下一绊打了个踉跄,吓得大伙儿齐声惊呼。玉兰离得近,赶紧上前搀扶,挽着四海一只胳膊。红菊见状也不甘落后,忙去挽住四海另一只胳膊。 出了门,前后都是人家,四海被两个姑娘搀着,怕人见了笑话,便打趣道:“我又没残废,还用不着双拐。你们松开手,让我自己走可好?” 谁知玉兰却不放手。红菊本已松手,见玉兰没放手,又重新挽上了。四海无奈,正欲寻个借口支开二人,却撞见吴庆德提着篮子出门。这吴庆德二十五六岁,是山上第一号无口德之人,又素爱恶作剧,人送外号吴猴子。见两个妙龄少女搀着张四海,吴猴子嬉皮笑脸道:“四海贤弟,你重伤初愈,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四海听他话里有话,料到狗嘴吐不出象牙。果不其然,猴子咳嗽两声,又道:“俗话说,穿肠毒药犹可饮,刮骨钢刀不能挨。贤弟骨伤初愈,可经不起一刮呀。” 两个女孩虽不懂这话的意思,却深知吴猴子没安好心。四海听得明白,心中虽然气恼,倒也没有发作,只说了一句:“庆德兄也要当心哪。” 吴猴子闻言一愣,笑问:“我有什么好当心的” 四海道:“我看庆德兄好一副樱桃小口,若是哪天吐出一颗象牙来,当心撑破了嘴。” 玉兰轻声接了一句:“象牙千金难买。” 吴猴子脸上挂不住,正思如何反击,又听红菊笑道:“是呀猴子哥,嘴撑破了事小,可别连象牙也跌碎了。” 一人难敌三口,吴猴子眼看讨不到便宜,拱手说了声“不打扰各位雅兴,告辞”,便大步走开了。 见吴猴子已走,四海对二人道:“我去上个茅厕,你们先回去吧。” 其实他并没去解手,却从茅厕后面上了田埂,看一看秧田的景况。秧苗俱已扎根,一行行一列列,在宽阔平整的水田里随风轻摇。秧田对面的树林边,嘉珍带着众人沿埂钉桩,将秧田围栅起来。众人看见四海,都远远地挥手致意。 四海在田边转了转,又到溪边走一走。他发现溪岸被水冲刷,出现了几处豁口,便寻思要砌些石摆,将这些豁口堵起来。 四海从溪边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玉兰回家去了,殷氏与红菊在厨房熬粥。四海对红菊道:“我的伤好了,你们明日都不用伺候我了,若不去山里挖野菜,便去田边帮忙修栅栏。” 红菊没作声,只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红菊果然挖菜去了,玉兰却如往日一样,又来到四海房中。四海靠门站着,玉兰则立于床边,弯腰替他收抬床铺。 “玉兰,我的伤已经好了,感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见玉兰不作声,四海又道,“自今日起,我便不需要照顾了,你回家忙去吧。” 玉兰仍不作答,却道:“被子有些脏了,我来拆了洗洗。” “被子半月前刚洗的,还算干净,就不劳玉兰xiǎ一 jiě了。xiǎ一 jiě还是请回吧,免得有些人乱嚼舌头,无端扯出一些是非来。”四海道。 “你怕了吗”玉兰转脸面对四海。 “四海光棍一条,倒无所谓,只怕坏了玉兰xiǎ一 jiě名声。” 听四海这么说,玉兰也不辩驳,收拾好床铺转身便走。走到门口,仰起脸望着四海,淡定地说出三个字:“我不怕。” 这天晚饭时,世垒正低头喝粥,玉兰冷不防说道:“爹,娘,女儿要嫁人。” 世垒一口稀饭刚喝下一半,突闻此言,差点喷了出来。他抬起头,不解地瞅着玉兰。 母亲万氏摸摸玉兰额头,笑道:“兰子没发烧吧,怎么突然就要嫁人?前年好几家提亲,你都不愿意,不知今日却相中谁了?” 嘉珍微微一笑,接口道:“此山之中,能打动兰妹芳心的,恐怕只有一人。” 万氏正欲相问,却听尚简在门外说话:“嘉珍大哥在家么?” 嘉珍闻言,笑道:“说曹操,曹操家人就到了。” 尚简此来,是受四海差遣,请嘉珍过去商议事情。嘉珍匆匆喝了几口粥,便随尚简去了。到了四海屋内,见桌边坐着的有李木匠c孙石匠c唐忠c杨光明等人。 见受邀的人都已到齐,四海道:“今晚请诸位叔叔c兄长光临寒舍,乃因水毁河岸一事。此地河岸,系由山溪自然冲击形成,上半段为石岸,下半段则多为土岸。往年,岸边古树林立,树根牢牢抓住土壤,即使在汛期,洪水也冲不毁河岸。去年伐树建房,沿岸大树伐倒后,树根多已枯死,再也不能保护土壤,以致今春的两次小洪水,便将河岸冲出几个豁口。眼下,我们亟须将豁口补上,以防夏季山洪危及房屋。我建议明日便召齐石匠,辅以青壮劳力,着手采石补豁,不知各位叔叔兄长以为如何?” 众人听后都连连称是,有人提出就地取材,用溪石填补豁口。等大伙说完,嘉珍微笑道:“四海兄与诸位所言甚是。只是仅仅修补豁口,尚不足抵御山洪,今日补了此处,明日他处恐又冲毁。敝人以为,不如将土岸全部筑成石岸,虽然劳力费时,却能一劳永逸。” 四海一听,觉得此话十分中肯,其他几人,也认为嘉珍说的有道理。于是大伙当即拍板,决定修筑长石岸。 次日天明,各人分头召集劳力,预备开山采石,此事自不用提。 且说这天晚上,陈老四遗孀曾氏来到四海家,同殷氏拉起家常。其实曾氏此来,是受了卞世垒夫妇之托,前来撮合玉兰与四海的亲事。说起来,殷氏也正操心儿子的婚事,毕竟他已二十有三,再不说亲,恐将误了终身。四海受伤这段日子,玉兰与红菊二人争着服侍四海,殷氏瞧在眼中,明在心里,只是从未道破。玉兰这孩子,无论相貌人品均是万里挑一,不足之处是性情太过孤僻,今后若真成了一家人,恐怕难以相处。相比之下,红菊相貌虽不及玉兰,却也算得上ěi nu,况且她性格活泼开朗,乖巧听话。最令殷氏中意的是,红菊同为穷人家孩子,吃得苦耐得清贫,比富家xiǎ一 jiě好待成。 殷氏不是个武断的人,虽然心中已有想法,却不愿越俎代庖,剥夺儿子的选择权。于是,她回曾氏道:“多谢四婶好意,只是我家大事小事,都是四海这孩子拿主见,我这当娘的,也事事依靠他呢。请四婶稍等,我去将他喊来。” 四海过来,向曾氏行了礼,问了安。曾氏笑道:“四海这孩子,又懂事又能干,我要是有闺女,定要认来做女婿。”顿了顿又道,“我看山上这些女娃当中,倒有一个与四海非常般配。这女娃你们也熟悉,就是卞世垒家的玉兰姑娘。” 曾氏说完,看看四海,又瞅瞅殷氏。半晌,母子二人也未答话,曾氏心中着急,问道:“四海呀,你瞅玉兰这女娃中意不中意?” “四婶的美意,侄儿心中感激不尽。要说那玉兰xiǎ一 jiě,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姑娘,配侄儿有如仙女配凡夫。如此好姻缘,侄儿本该求之不得,只是四婶有所不知,侄儿遇见玉兰xiǎ一 jiě之前,早已有了意中人,万不能见异思迁,负了故人。” 听了四海的话,曾氏叹了一口气,道:“既然是这样,我也不强勉。不知哪家姑娘竟有这样的好福气,能否告诉四婶?” 四海笑而不答,只说些感谢的客套话。如此,曾氏也不再追问,又坐了片刻,聊些无关痛痒的家常话,便起身告辞。刚要出门,却听见外面咣当一声,好像什么东西倒了。开了门,也没见个人影,却见一根扁担横卧在门外。曾氏只道是野獾野兔绊倒了扁担,并未十分在意。殷氏却不放心,与尚简一道将她送回家。 回来后,殷氏思忖着四海的话,越想越觉着不好。听他的话音,分明是对死去的白慧中念念不忘。这可怎么行,难道就这样眼看儿子为个死人打一辈子光棍?为此,殷氏一夜辗转反侧,几乎不曾合眼。 同样不曾合眼的,还有隔壁李木匠的闺女李红菊。当天晚上,红菊见曾氏进了张家门,心中甚觉好奇。曾氏是个寡妇,平日里很少串门,何况此时又是晚上。再一想,曾氏母子是卞家在西阳山上唯一的亲戚,难道她此来与卞玉兰有关?稍后,又见殷氏将四海喊过去,红菊更加确信了这一猜测。 于是,她轻手轻脚地来到殷氏屋外。刚到门口,就听见曾氏提及四海同玉兰的亲事,心头不禁猛地一沉。及至听到四海拒绝了亲事,不觉又是一阵欣喜。只是四海说他有了意中人,却又不言明,这个人会是谁呢?自上山以来,他们两家始终在一个屋檐下生活,除了玉兰,从未见四海接触过别的女孩,也未听说他中意过谁。难道,难道 想到这里,红菊顿觉心潮澎湃,一阵强烈的幸福感将她冲击得头晕目眩。她手扶着墙壁,胡思乱想了好一阵,至于后来屋里的家常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直到曾氏起身告辞,红菊才回过神来,赶紧转身离开,却一不小心碰倒了墙边靠着的扁担。 这一日,西阳山上石料开采工程正式开工,十几名石匠带着两百多个青壮劳力,在西南面的石坡上开采石块。 嘉珍晌午散工回家,恰遇曾氏从门里出来。嘉珍忙道:“表婶怎么要走,马上就到午饭时间了,何不吃了饭再走” 曾氏道:“你表弟们散了工,还等着我做菜呢,我就不在这吃了。”说完便走了。 观曾氏神色,嘉珍料到玉兰的亲事黄了。待到进了门,见父亲一人坐在桌边,面色比平日越发难看。 世垒心知寡妇作媒不是好兆头,可除了这个表弟妇,再没有信得过的人——女方向男方求婚,有违常理,若是传出去恐怕被人耻笑。可偏偏事与愿违,女方主动提亲,却被男方拒绝,这结果着实令人难堪。说起来,若非念及四海乃卞家恩人,即便他是当今皇上,世垒也决不这般低三下四。 此时,玉兰拎着一筐洗净的衣服从溪边回来,又将衣服一件件摊开,晾在屋檐下的长竹竿上。晾完衣服,听见父亲喊了一声:“玉兰,你过来。”她放下竹筐进了屋,见父亲寒着脸站在那里,“你表婶刚才来过了。张四海相中了别人家的姑娘,你就断了这个念头罢。” 任她玉兰如何冷静,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由得愣在原地。一瞬间,惊愕c失落c羞愧c自卑c伤感,百般滋味齐集心头。她木然地看了一眼父亲,低头说声“知道了”,便抿着嘴走进里屋。 这几天西阳山上采石忙,众人凿的凿c撬的撬c搬的搬c抬的抬,来来往往,吆喝声不断,一片紧张忙碌的景象。河边,另有一些人专门负责砌岸,他们拓宽河床,深挖岸基,用块石砌牢岸体,每隔数十丈设置一处下河台阶。 四海重伤初愈,不能干重活,便在河岸工地上帮忙放放线c填填土,遇到施工难题时,与大家一同出谋划策。 晚上散了工,吃了晚饭,殷氏将四海叫至一边,轻声问道:“四海,你看红菊这丫头怎样?” 四海笑着反问:“娘怎么突然问起这样的话来?” 殷氏道:“我也不瞒你,今天红菊无意中说起,愿意给我作媳妇儿呢!” 四海微微一怔,却也不太意外。与李家朝夕相处一年多,自己虽视红菊如亲èi èi,她却有意无意流露出兄妹之外的情意。四海并非木讷之人,心中怎会不明白?他是怕伤害了红菊,因此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 事已至此,看来再这样不明不白,不但终将伤害到她,还会耽误了她。想到这里,四海苦笑一声,回母亲道:“娘,我一直拿红菊当èi èi,这你是知道的。况且终身大事非儿戏,红菊年纪尚轻,不能全听她一己之言。明日,我想亲自与她谈一谈。” “儿呀,娘说句话你别不爱听。慧中姑娘再好,毕竟过世三年了,你才二十三岁,这一辈子路还长着呢。你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替娘想想,娘年轻守寡,含辛茹苦二十年,就只有一个盼头,盼你有朝一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可谁知道,你竟然”殷氏素来刚强,说到伤心处,却已是泣不成声。 四海见母亲难过,心中愧疚万分。他跪倒在母亲膝下,垂泪道:“娘,儿子不孝,不仅未让娘过上一天好日子,还让娘焦虑伤心。儿子何尝不想遂了娘的愿,只是每每思及慧中,便觉肝肠寸断,心中不得安宁。想当初,慧中对我情深意重,却因我糊涂固执,辜负她至死。我既已亏负她一世,自当以一生相守,方觉此心稍安。恳请娘体会儿子的苦心,原谅儿子的不孝。” “痴儿啊,你同娘一样痴心,却也同娘一样命苦啊。”殷氏搂着四海,泪珠滚滚而下。 第二日上午,四海没去上工。李木匠c青松c尚简三人去石场了,殷氏与江氏挖野菜去了,只有红菊在屋外晒衣裳。见她晒完了,四海手里拿着一件上衣,道:“红菊,我的褂袖子炸线了,你表姑又不在家,劳你给我缝一缝,缝完了我好穿着去上工。” 红菊昨日向表姑道明了心迹,也不知表姑跟四海说了没有,此刻听四海叫她,心中扑扑乱跳。她进屋找来针线,低头来到四海面前,伸手接过衣裳,坐到凳子上穿针引线。红菊只顾缝衣,却听四海问了一句:“红菊,你知道为何尚简是我兄弟,却不跟我一姓么?” 红菊全未料到四海会有此问,因为此事跟自己毫无关系。她一头雾水,答道:“从前青松好像问过尚简,见尚简不高兴,便没敢再问了。我猜可能是他认过干爹,跟干爹一姓吧。”其实她更觉得尚简是收养的,只是不说出来。 四海摇摇头,道:“他并非是我亲弟弟,本应是我内弟。他姐姐白慧中是我的未婚妻。” 这话自四海口中从容道出,对红菊来说,却不啻平地一声雷,惊得她目瞪口呆。 四海仿佛看不见红菊惊讶的神色,自顾说道:“四年前,我在半山县衙当差,与白家慧中xiǎ一 jiě一见钟情,不久便定了亲。我二人情投意合,海誓山盟。我曾有言,无论何事何物,也动摇不了我对她的情意。慧中的父母,对我亦是恩重如山” 四海将那些刻骨铭心的陈年往事,一桩桩件件地娓娓道来,听得红菊由惊讶到感动,由感动到心酸,及至泪流满面,嘤嘤轻啼起来。 “慧中在世时,我曾发誓今生非她不娶,如今伊人已逝,我唯有信守誓言,方不负她于九泉之下。”四海久藏心中的这些话,今日向红菊倾诉出来,既令红菊知不可而止,又抒解了压抑心头数年的哀痛。 红菊听完,擦擦哭红的眼睛,仰起脸道:“四海哥,你是天下最重情重义的男子,慧中姐姐若泉下有知,定也无悔无憾了。”停了一停,又道,“今后,你就是红菊的亲哥哥,红菊就是你的亲èi èi。èi èi深望哥哥早日从伤痛里走出来,找到一位像慧中姐姐那样的好伴侣。相信慧中姐姐也是这么想的。”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春去夏来。山花开了又谢,天气暖了又热,树叶日渐葱茏,四野的古木又呈遮天蔽日之势,正所谓“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田里的水稻已开始抽穗,蓬蓬勃勃的,长势十分喜人,山民们似乎看见丰收向他们招手。 此时,西阳山上的汛期也到来了。山溪两边的石岸已砌了一大半,再有七八天便可完工,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场大雨引发的山洪在河道中奔泻而过,将下游的土岸冲垮,摧毁十几间房屋,又将稻田冲出一截大豁子。幸好山洪起于白昼,土岸两旁的住户见水势越来越猛,纷纷转移到上游村民家中,因而未造chéng rén员伤亡。 水患发生后,山民们加快了施工进度,起早贪黑地采石砌岸,想赶在下一次山洪到来之前竣工。干活的劳力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是采石的石匠,第二类是砌岸的瓦匠,第三类是抬石的小工。抬石的人最多,他们两个两个地配成一对,一趟又一趟地负重往返于石山与河岸之间。 那个吴庆德,就是外号唤作吴猴子的,同另一名青年石金水配成一对。石金水身强力壮,步履如飞,而吴猴子却如竹竿般瘦削,腿上无力走不快。石金水性子急,忍不住损了吴猴子两句:“猴子,你嘴上功夫倒是厉害,怎么干起活来这么怂,换作是我媳妇儿,也比你走得快。”前后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 谁知吴猴子却道:“你媳妇儿跑得快么?我家从前喂的一头母驴,那才叫跑得快呢。”众人听了,也是一阵哄笑。 石金水嘴上说不过他,便暗暗加快步子,带得吴猴子踉踉跄跄,两个来回下来便累得筋疲力尽。天气太热,活又重,吴猴子汗流浃背,坐在石头上抱着水壶猛灌。喝够了水,猴子道:“我们这里虽然热,水却管你喝个饱。我听人说,西北沙漠里缺水,方圆几百里都找不到一滴水。话说一头猪头驴和一只王八,在沙漠里走了五天五夜,也没找到水喝。”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都凑过来听。 吴猴子又道:“到了第六天,它们在沙地上发现一个水缸,里面装着半缸水。驴拿出秤来称了称,刚好有三十斤水。” “吴猴子,水缸本身还有皮重呢,这个皮重怎么去?一听就知道你在瞎编。”石金水驳道。 吴猴子也不理他,继续说道:“它们把水分成三份:驴,十斤水;猪,十斤水;王八,十斤水。” 听的人当中,有的听出了门道,不禁笑了起来。石金水犹自不知,还在问:“猪和驴十斤水倒也差不多,怎么王八也是十斤水?它能喝得了么?瞎编!” 这回笑的人更多了。吴猴子却回答道:“王八一边喝,一边尿,一边尿,一边喝,把十斤水都变成尿了。” 众人又是一阵爆笑,直笑得前仰后合,有人笑得差点背过气去。石金水终于明白过来,气得一张脸由红变紫,由紫变青,将吴猴子按在地上就打。吴猴子挥拳还击,却哪里敌得过金水,顷刻间就挨了十几拳。众人见打起来了,慌忙上来拉架,将二人扯开了。 吴猴子挨了打,心中越想越恼,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晚上,他睡在床上,琢磨怎样教训石金水。不久他便有了点子:石金水天刚亮就要上茅厕,在这一片,每天第一个上茅厕的人总是他——不如就在茅坑上做手脚! 第二天天不亮,吴猴子就来到茅厕里。茅坑上担着两块板子,他将板子往后挪了挪,前端刚好搭在茅坑沿上,人只要往上一踩,必然会掉下去。刚刚做完手脚,便听见路上有脚步声往这边来,猴子急忙闪身出来,躲到茅厕后面。来人内急,一边走一边扒下裤子,进了门便往茅坑上蹲。这时,只听“彭”的一声响,接着又是“哗啦”几下,里面的人“吆c吆”地叫了起来。吴猴子心头一阵狂喜,干咳两声,冲着茅厕内喊道:“石金水,你在哪洗澡不好,非要钻到茅缸里洗,真恶心死人了。” 话音刚落,里面的人提着臭哄哄的裤子出来了,一边抖一边骂:“你个缺德的吴猴子,尽干些生儿子没屁yan的事。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欠揍。” 怎么是李木匠?吴猴子一下子懵了,忙不迭地赔不是。李木匠不听他啰嗦,转身下了河,清洗裤子上c鞋上的粪便。吴猴子紧紧跟在后面,一边道歉一边帮他清洗。李木匠犹自气恼,伸手一推,将吴猴子推得跌坐在地上,口中骂道:“你给我滚远些!” “滚,滚多远?”吴猴子一本正经地问。 吴猴子这一问,差点将李木匠逗乐了,他随口答道:“起码要一丈多远。” “一丈多远,那不就是丈人吗?丈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吴猴子说着,便跪在地上磕头作揖。 李木匠气得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只道:“你做梦,要做我的女婿,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他大便胀得慌,也没心思跟吴猴子计较,胡乱洗了洗,又去了茅厕。回家后,闻闻裤子还有臭味,便换了条干净的,把臭裤子放在廊沿上,吩咐红菊回头将它洗了。 红菊泡裤子的时候,隐隐闻到一股臭气,她不禁觉得奇怪,心想许是父亲跑腿没来得及,把屎拉进裤裆里了。她向盆中放入一块皂角,等到起了泡沫,便屏住呼吸,用手反复搓洗,搓好了,再拿到河里清一清。 到了河岸边,刚下两步台阶,却发现玉兰在河里洗衣裳。红菊正准备回头,玉兰已经看见了她,便只好硬着头皮走下河去。 那日得知四海已有心上人,玉兰暗自琢磨:未来夫婿受重伤,心上人岂有不来探视之理?可四海卧床二十天来,除了自己与红菊,并未见年轻女子进屋。要说这个李红菊,倒是个漂亮姑娘,她性格乖巧,与四海又在一个屋檐下,四海所说的意中人,会不会就是她?对,八成就是她! 就红菊而言,她虽亦非四海意中人,毕竟有夺爱之嫌,因此在玉兰面前多少有些心虚。于是,两个姑娘面对面洗衣服,却一时沉默无语。 终于,还是红菊先开了口:“玉兰姐,你好像瘦了。” 玉兰头也不抬地道:“我瘦了不要紧,只要红菊èi èi胖了就好。” 听这语气,明明是话里有话。红菊三把两把清好裤子,站起来就走。这时候却听玉兰道:“等等。” 红菊迟疑了一下,转身看着玉兰。只见玉兰放下手中衣裳,疾步上了岸,回家取来几样东西。她先将两支干参递给红菊,嘱她熬了给四海服用,又把一支金钗和一根玉簪塞进红菊荷包,道:“这东西于我无用,或许你能用得着。” 红菊忙道:“玉兰姐,你这是为何?人参我暂且代收,这金玉首饰我万万不能要。” “在这深山中,金玉与粪土有甚么不同?与其闲放着,不如变废为用。”玉兰道。 红菊一边将首饰往玉兰筐子里放,一边道:“玉兰姐,我有件事要跟你讲。” “甚么事?”玉兰问。 红菊见四下无人,便将四海与慧中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玉兰听。她边讲边抹泪,听得玉兰也是潸然泪下。末了,红菊又道:“玉兰姐,我哥虽决定不娶,或许将来渐渐淡忘了往事,再遇见一位比得过慧中的好姑娘,说不准就想开了呢。” 二人正说着,忽听河岸上人声鼎沸,一群人急急火火地朝这边走来。二人不知何事,正自吃惊,打前的一名青年冲岸下喊道:“红菊,你爹,你爹他” 红菊猛地一个激灵,慌忙问道:“我爹怎的啦” “你爹,不行了。” “你胡说,我爹出门时还好好的!” 此时,人群抬着两副简易担架,已经走至近前。红菊扔下手中东西,连走带爬地上了岸,跑到人群中间。只见其中一副担架上,父亲浑身是血,双目紧闭。红菊哭喊一声:“爹呀”,手抚着父亲的脸,嚎啕大哭起来。 原来人们开采的那一处石坡,被越挖越陡,越挖越高,挖得坡顶如帽沿一样倾斜过来。今个早上,李木匠与杨二子正在坡下抬石头,坡顶的石方忽然坍塌了,将杨二子整个埋在下面,李木匠也被埋住半截身子。吴猴子与唐忠离得最近,见此情景,撂下担子就奔过来,拼命扒拉李木匠身上的石头。不料正用力扒着,上方又呼呼啦啦滚落一些巨石,将李木匠肩膀以下全埋了。吴猴子躲避不及,被一块磨盘大的石头轧住左手,齐刷刷地斫去四根手指。待众人赶到,齐心协力扒开石堆,杨李二人已经断了气息。 四海久与李木匠共处,将他看得比亲舅舅还亲,此番李木匠意外亡故,四海心中悲痛自不必说。他领手张罗了李木匠与杨二子的丧事,将他们葬在陈老四衣冠冢附近。 吴庆德为救人丢了四指,亦受到众人的赞扬与尊敬,自此以后,绝少有人再叫他猴子。四海十分怜恤庆德,将家里仅剩的少许粮食铲了一半送去,又将自己未用完的草药给了他。 庆德年纪不小了,却未娶到亲,家中只有一位六旬聋母。他念过一年书,虽识得几个字,却不能以此谋生,干体力活儿又不行,正是“大苕把掉进茅缸里——既不能闻,又不能舞”,此次砸断四根手指,成了半残废,恐怕打光棍已是板上钉钉。 谁知红菊因他拼命救自己父亲,对他心存感激。两家离得近,红菊没事便去帮吴母洗洗衣裳c扫扫地。她渐渐发现,吴庆德虽然嘴不饶人,心肠倒不坏,脑子转得也快,时不时讲出几句笑话来,逗得红菊一阵捧腹,暂时忘了亡父之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唱戏定寨名 庆丰推首领 话说这一天,西阳山上的河岸终于全线竣工了。此时,田里的水稻即将成熟,沉甸甸的穗子低着头,一穗挨着一穗,由东到西,从南到北,连成两片金huáng sè的稻海。轻风吹来,稻穗此起彼伏,漾起一金浪。 山民们吃了几个月的野菜,方圆十几里,苦菜荠菜野苋野蒿,还有观音豆腐,凡是能吃的东西,无不采来充饥。吃着野菜干着重活,男人们个个黄皮剐瘦,凸骨凹眼;女人们也不再水灵,一双双挖菜的手布满老茧,一张张黑瘦的脸留下荆棘与茅草的划痕。这一刻,山上的两百亩水稻便是他们的生命,承载着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人们不用召集,自发地看守稻田。白天,女人孩子们举着长竹竿,撵走田里的麻雀c山鸡;夜里,男人们手持棍棒,敲着竹梆子,让野兽不敢近前。 眼看收割在即,这么多的稻谷,得有个存放处。人们一商量,认为西山的石洞又大又干燥,是存粮的好地方。于是,先由石匠凿平了洞口,又由木匠做了一扇厚门,门一关,严丝合缝,老鼠麻雀都钻不进去。 这日傍晚,四海回到屋内,发现木桌上放着一个小包袱,由一块绣花方巾裹成。四海解开方巾,几个鸽卵般的黄绿色小果子滚了出来。他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包羊桃,约莫有三四十个。 自己家中绝没有这样一条方巾。 吃过晚饭,四海去隔壁串门,顺便问红菊姐弟:“山上的羊桃成熟了吗?” 二人都说不晓得,其母江氏却道:“羊桃就是这个时节成熟,只是不知哪里有。” 四海确信送羊桃的不是他们,坐下闲聊了一会儿便回去了。回到屋中,四海又将那块方巾拿起来看看,见上面绣着一簇花,再拿到灯前仔细一瞧,原来绣的是兰花。 四海苦笑一声,兀自摇头叹息。 天气晴了好几天,田里的水已经放干,只等着人们下田割稻了。这日又是个大睛天,西阳山上丰收忙,青年c中年c少年同上阵,镰刀c柴刀c菜刀齐挥舞,好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 古语云,“上天有好生之德”。山上水稻收割c脱谷的这几日,日日是响晴天,等最后一挑稻谷入了库,竟噼噼啪啪地下起暴雨来。暴雨过后,又是一段连阴天,十几日未见太阳露脸。 稻谷入库后,人们一点数,总共是一千六百多石,一年口粮稳保无虞。除即日分发给各户的三百多石,余下一千三百石存在山洞里,由村民轮流看管。 转眼已近中秋,众人心里高兴,互相商定了,要在中秋节那天举行一场集会。既然是集会,总要安排些喜庆的节目,让大伙儿乐和乐和。 吴庆德爱热闹,对这样的事最热心,虽然手上仍缠着纱布,却自愿帮忙张罗。他一打听,得知山民中有两个人曾做过戏子,便想着要张罗一台戏。这两个人,过去常常参演《瓦岗寨》,一个演罗成,另一个演靠山王杨林。可是要演戏,总不能只有两个戏子,起码得有五六个人。 好在山民中爱听戏的人多,有几个还能像模像样地唱上一段。庆德从这些人中挑了四个,加上那两个老戏子,一共有六个人了。 这个临时拼凑的戏班子,每日里废寝忘食地演练,除了《瓦岗寨》,还演《杜丽娘还魂》与《老先生聘学》。 八月十四日,众人在田中央垒了一座土戏台。 第二日是个半阴天,吃过早饭,男女老少个个端着板凳,齐集戏台周围,观看上山以来的第一场戏。 等台下人都坐稳了,台上便开演了。戏子们既无戏服,又无像样的道具,只草草地画了妆,插了些地鸡尾之类的装饰。然而,观众并不吹毛求疵,一阵欢呼之后,大伙儿都静静地看戏。 第一台戏是《老先生聘学》,这出戏人们听过无数遍,闭着眼睛都知道唱的是什么,戏文也简单,演得还算中规中矩。 待到演《杜丽娘还魂》,情况又是一样了。此戏台词多,剧情复杂,即便是专业戏班子,若非反复演练,也不敢轻易上台。土台上的这一班人,本是临时拼凑而成,怎能驾驭这样的大戏?虽只演了其中一小段,却是忘词的忘词,跑调的跑调,可谓洋相百出。 其中有几句唱词,生问旦:“请问芳名,青春多少?” 旦答:“杜丽娘小字有庚帖,年华二八,正是,正是”不好,忘词儿了。 女旦正搜肠刮肚,急得一头汗,忽听台下有人高声唱道:“正是有孕在身!”她如同遇到救星,想也没想便跟着唱道:“正是有孕在身。” 这一句还没落音,台下已笑倒一大片。 戏越演越糟,观众不再往台上瞅,自顾自地叙起话来。一时间,台下全是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早已盖过了唱戏声。台上,戏子们硬着头皮,连混带蒙地将这出戏唱完。 这时候,吴庆德上了台,扯开嗓门喊道:“众位叔子婶娘兄弟姊妹们,请安静,请安静。”等台下噪音稍息,又道,“本戏班还有一出压轴戏,叫做《瓦岗寨》,现在就演给众位看,众位说好不好?” 吴庆德本期望掌声如潮,谁知仅有寥寥数人叫好,众人或是无动于衷,或是仍在低头叙话。 那个演罗成的戏子早就等得大着急,见吴庆德挥了手,便撑着木枪,一纵身跃上台来。他后脚尚未落稳,便是一个空翻,紧接着又是几个旋跳,落地后,枪杆往地上一杵,猛一跺脚,嘹声唱道:“罗成在此,哪个前来送死?” 这一跃一翻一旋一唱,引得台下阵阵叫好。那些低头闲聊的人听到喝彩,也忙抬起头注目观看。 这时,又有一人跃上台来,他背上插着地鸡尾,手执一对虬龙棒——就是两根木棒,上面缠着红藤。此人上台后,亦是一阵腾挪跳跃,一双虬龙棒舞得风丝不透,舞完了,将双棒横在胸前,徐徐唱来:“靠山王杨林,会一会你这罗家枪法。” 台下又是一阵欢呼,且鼓起掌来。掌声过后,只见罗成与杨林,你舞长枪,我挥双棒,一来二往地在台上杀将起来,彭彭当当,哔哩啪哒,枪棒碰击之声不绝于耳。斗了数十回合,罗成诈败,拖枪疾走,靠山王杨林见状,高呼“哪里走”,扬起双棒便追。谁知,罗成猫腰一个急转身,挥枪扫中杨林左肋,暴喝一声:“起!”杨林便应声被他挑翻在地。 观众们看得兴起,一迭声地欢呼:“好,好!” 此时,三名亲兵手持木棍冲上台来,欲将杨林救将回去。谁知罗成又是一阵横扫竖击,将三人打得滚倒在台上。其中一人滚得尤为夸张,因用力过猛,竟然滚落台下,惊得众人连呼“啊哟!”近前的几名观众,连忙将他扶起,拍去他身上的泥土。 至此,全部戏目俱已演完,六名戏子登台谢幕。观众们又鼓起掌来,只听有人高喊:“《瓦岗寨》好啊!” 闻此言,吴庆德灵机一动,喊道:“我们这寨子,干脆就叫瓦岗寨,好不好” 众人齐声说好。庆德正要言语,却听一位老者道:“不妥,不妥。瓦岗寨反抗官府,我等却不造反。” 这位老者,原是油坊乡的一位塾师,前年退居村里,后因兵乱,随村民上了西阳山,山上众人都称他陈先生。庆德听他说的有理,便问:“依老先生之见,我们这寨子当取个甚么名字呢” 陈先生道:“名字本就有了。此山既曰西阳山,山上的寨子,自然应叫作西阳寨。” 众人稍稍议论一番,倒也认可“西阳寨”这个名字。庆德又提议道:“我们这西阳寨,已有一百多户,五百口人,何不推选一位寨主,凡事也好有个头!” 众人听了,又连连附和。当下便有人喊道:“我看张四海最合适!” 此语一出,众人齐声赞成,竟没听见一个反对的声音。霎时,戏场上响起一片“张四海”的呼喊声。 四海从未想过当什么寨主,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我难当此任”,可场上呼声太高,将他的话语完全湮没了。 等呼声停下来,吴庆德朗声道:“有请寨主登台!” 张四海没奈何,只得上了戏台。方一上去,他便抱拳道:“各位父老,多谢你们对四海的抬举,只是寨主一职,四海愧不敢当。在座诸位中,多的是有德有才之人,请大家另举贤能。” 无奈他一再推让,众人总是不依,四海见推脱不掉,只得暂允了众人。这时有人起哄道:“请寨主训话,请寨主训话!” 四海笑道:“训话不敢当,我现下却有个请求,请在座的众位,凡会唱的,便上来唱一段,善讲的,便上来讲几句,不拘有什么节目,都上台来亮一亮,大家热闹热闹,如何?” 此言一出,大伙都觉得新鲜,只是没有一个人自愿上台,毕竟觉得难为情。四海见无人上台,便点名道:“陈大龙,陈大龙可来了” 那唤作陈大龙的,是为民罹难的陈老四的大儿子,他嗓子好,有事没事就爱唱个山歌。大龙听见喊他,小声答道:“来了。” 四海笑道:“大龙,你歌儿唱得好,今个就请你好好唱一支,给大伙听听。” 大龙红着脸上了台,也不说个话,上来便唱道:“郎在高山唱山歌,小乖姐在房里织绫罗,耳听山歌动了呀心,手颈子一软掉了呀梭,不织你小绫罗呀,听哟山歌” 初唱时,声音发颤,十分的不自然,唱着唱着他胆子便大了,气儿也顺了,嗓音悠长婉转,听得姑娘们胸中跌宕起伏,小伙们心里浮想联翩。一曲唱完,场中掌声如雷。此时,大龙倒觉得不过瘾呢。 听大龙唱得好,另一个青年心里痒痒,不用人叫,毛遂自荐地跳上台来。他也是上来便唱:“一恨我爹娘,爹娘在丘房” 听他唱的是《十恨》,人们在底下起了哄,笑他娘娘腔,又骂这歌太丧气。 此时,天阴得愈来愈重,上空乌云密布,《十恨》尚未唱完,便已落下雨来——看来这歌果真丧气,听得老天都落了泪。人们扶老携幼,纷纷离开戏场返回家去,转眼间,稻田里便空空如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吴庆德染病 邵得意兴风 话说庆德夫妇新婚夜被人听房,明明受了欺辱,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们非但不好张扬,反怕听房的人说出去,成了众人的笑料。 世事竟如此颠倒——好人未做亏心事,偏恐坏人不要脸,而坏人作了无耻之事,非要四处散播,传得路人皆知。 不出一日,全寨便传出一件新闻:“吴庆德行不了房事。”男人们对此津津乐道,女人们私下也议论纷纷,这话传着传着,便传进吴庆德本人耳中。 庆德心中又气又羞,欲去找得意算账,又丢不起这个脸。他思前想后,还是先振了自己雄风,再与邵得意理论。孰料越是心急,越是不能成事,此后连续数夜,庆德均未能如愿。他身子本来就弱,经几夜折腾而无功,肝气郁结于心,精神日渐沮丧萎靡,遂食欲不振,手足无力,渐渐地显出病态来。 却说四海听了这些流言,心中愁云顿生。他知道寨子里有匹害群之马,成天在马群中搅稀泥c惹是非。就整个马群而言,也并不纯良,总体素养亟待提高。他思忖了数日,决定请陈先生开一个寨民课堂,给全体寨民讲一讲礼义廉耻。 这日课间,四海来到学堂,拟与陈先生商讨寨民课堂的事。未曾想,卞玉兰也在塾内,正与陈先生谈话。陈先生见了四海,笑道:“寨主来得正好,我恰有一事要禀报。学堂刚刚招了二十多名女童,我一个人教不过来,想请一位女先生,专门教育这些女学生。我在寨子中打听一番,只有玉兰xiǎ一 jiě最合适,于是请她前来相商。不知寨主意下如何?” 四海一听,忙道:“老先生太客气了,学堂的事但有你作主。何况这等好事,四海岂有不赞同之理?” 闻此,陈先生转向玉兰道:“既如此,请玉兰先生明日便来学堂任教。” 玉兰告辞出去了,四海便与陈先生谈起寨民课堂的事,陈先生深表赞同,当下便应承下来。由于人多,学堂小,他们决定分批开课。 谈妥了讲课细节,四海便辞别陈先生,出了学堂大门。学堂门外的石阶下,玉兰静静地站着,似在等他。四海下了石阶,笑道:“四海替全寨女娃娃们,谢过玉兰先生。”转而又道,“教书不是个轻省活儿,往后,玉兰先生可要操心劳碌了。” 玉兰苦笑道:“我自知教书不轻省,我已决定终身不嫁,将一生心血倾注于学生身上。” 四海一听,这话说得有点过了,教书固然劳累,却还不至于耽误婚姻,否则天下的先生岂不都是光棍?于是他笑道:“将心血倾注于学生身上,这倒不错,只是为此终身不嫁,则大可不必。” “难道只许寨主终身不娶,不许玉兰终身不嫁?”玉兰反问道。 这一句话,说得四海半晌无言。他沉思片刻,回道:“玉兰,我终身不娶,是因不愿背弃誓约。你既无约于人,为何却要学我?终身不嫁便是终身孤独,玉兰,你要三思。” “千思万思,止此一思。”玉兰抬眼望着天边,自语道,“能与思慕的人一同孤独,这种孤独便不再是孤独。” “切莫追寻不切实际的梦,梦里梦外,终将一无所获。”四海苦笑道。 “玉兰不奢望回报,但能守着一个无瑕的梦,此生再无他念。” “何苦来哉。”四海摇首轻叹,叹罢转身走开。 西阳寨的寨民课堂开课了。面对满满一堂的寨民,陈先生致了一个简短的开场白,便直入主题:“论语云:行己有耻。所谓行己有耻,便是说,我们行事为人,应当常怀羞耻之心,凡自己认为可耻的事,便不去做,认为可耻的话,便不去说” 陈先生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地讲说,并不点明寨内具体的人与事。寨民中多有明白的,拿先生的话与自己平日言行对照,立时便觉汗颜。 寨中男女老少,分批参加了寨民课堂,唯邵得意拒不参加,且不许妻子阚氏参加。 这日傍晚,得意沿着溪岸闲逛,逛至庆德屋前时,碰见红菊往屋旁倒药渣。他凑上前去,假惺惺地问:“红菊妹子,这是谁病了?该不是庆德贤弟吧?” 红菊也不睬他,转身进屋了。他在门边伸头一瞥,果见庆德斜靠在床头,虚弱地闭着眼,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大药碗。 吃过晚饭后,天黑透了,得意又悄悄来到庆德屋外,轻轻地叩击房门。门开了,红菊见是邵得意,慌着便要关门。得意双手将门撑住,轻声道:“别急,我是来送药的。此药乃是天山雪莲根,保治庆德的病。” 邵得意纯属胡诌,哪来什么天山雪莲根?他手中所拿的,不过是一把麦冬根,用来哄骗红菊罢了。 红菊闻言,略一思索道:“甚么雪莲根,拿来我看看。” “你随我出来,我拿火镰子照给你看。”邵得意骗她道。 “你上前,我披件衣裳就来。”红菊道。 得意见她着了道,心内喜不自胜,慌忙松开撑门的双手。谁知他刚一转身,红菊便咣当一声关shàng én,又插shàng én栓,再也不出来了。 得意骗人不成,反被人骗,不由心里又恨又痒。他在门前徘徊了一会,知道受惊的兔子不会再出窟,便悻悻地走了。 却说屋内庆德听见红菊开门,便问是谁,红菊怕他担心受气,谎说是青松来借筛子。 谁知第二天夜里,屋外又有人敲门。红菊走到门边,隔着门缝问:“谁?”连问数声,也没有人应答。她正欲返回床上,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便再次壮着胆来到门后,问道:“你到底是谁?” 这时,门外一个压低的声音道:“张四海。” 红菊心道,四海哥怎会这般鬼鬼祟祟敲门?听这话音,不像是四海,倒像是邵得意。 红菊又气又怕,含着眼泪道:“你再这样闹,我可要喊人了。” 不知何时,庆德已扶着墙站在身后,抖索着要去开门。红菊急忙拽住他,将他架回床上。庆德拼尽力气嚷道:“邵得意,你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我一刀劈了你。”嚷完便累得咳嗽起来。 “吴庆德,你自信能举得起刀么?若是有那力气,倒不如将自己阉了,省得占着茅坑不拉屎。”只听邵得意在窗外回敬道。 吴庆德又气又累,已无力反驳,只是止不住地咳嗽。 次日早晨,红菊回到娘家,向四海哭诉邵得意的无耻行径。四海听后义愤填膺,本欲去邵得意家质问,但转念一想,人家并没犯甚么切实的罪行,只不过是隔门骚扰,且又没逮着证据。 由此四海想到,寨中缺少一支治安队伍。西阳寨人,虽大多老实本分,仍有极少数人凶恶歹毒,暗地里胡作非为,若不予以遏制,必致良民受欺,歹人横行,继而黑白颠倒,是非混淆,人人离善崇恶。 于是,四海当日便召集杨光明c陈大龙c卞嘉珍等人,商讨设立治安巡防队。杨光明心直口快,当下便道:“这个提议我十分赞同。我们这个寨子里,有一个痞子,这痞子一人作不了乱,便蛊惑几个老实后生,教唆他们干坏事。若就这样放任不管,必有更多人被他蛊惑拉拢,非把寨子搅得天昏地暗不可。” 众人一听便知,这痞子指的是邵得意。近段时间,他拉拢唆使杨大胡子c陈喜子等人,成天窜东家闹西家,到处找乐子,调戏人家姑娘媳妇儿。 鉴于此,大伙一致同意设立巡防队。巡防队定员十二人,从寨中口碑好c身体壮的年轻人中挑选,队长由陈大龙担任。巡防队不脱产,农闲时组织集训,农忙时参加劳动。 第二天,巡防队员全数选定,除了队长陈大龙,还有尚简c狗蛋等十一名年轻人。当晚,巡防队便派出四名队员,于两岸来回巡逻,防止有人夜间生事。此后每晚,均安排队员轮流巡夜。 与此同时,四海与光明找到大胡子c陈喜子等人父兄,叫他们对其严加管教,切莫再与邵得意为伍。 张四海的这些举动,邵得意看在眼里,恼在心里。他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脑中却在盘算着一条计谋。 这日下午,得意在林中溜达,碰见挖荠菜的石金水,便凑过去,没话找话地同他套近乎。扯了一些闲话后,得意漫不经心地道:“金水兄可知道,我们西阳寨的人,都被张四海骂作贱民c无耻之徒呢!” 石金水闻言吃了一惊,忙道:“得意,你可不要乱说,四海为何要这样骂我们呢?” 得意赌咒道:“我若撒谎,天打五雷轰。那天晌午,我从他家窗前经过,亲耳听见他对李红菊说,‘西阳山下迁来的这些人,全都是贱民c无耻之徒,终有一天,我要将他们整得服服帖帖。’” 见石金水将信将疑,邵得意又道:“后来张四海便借着陈老头的口,给我们讲甚么礼义廉耻,其言外之意,分明是说我们不知廉耻。” 得意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见石金水皱起眉头,知道已有七八分信了,便趁热打铁道:“你看他又忙着组建甚么巡防队,昼夜监视寨民。依我看,这巡防队分明就是他的张家军,他手里有了兵权,以后谁敢不听他的?总有一天,全寨的人都会成为他的奴隶。”他瞧瞧金水神色,见其已有些许怒意,便进一步撺掇道:“你我都是此地土生土长的人,凭什么受一个外地人的羞辱与压制?依我说,趁他现在未成气候,应该当机立断,免了他的寨主,再推选本地人。只有本地人当寨主,才不会有外心。” 石金水听完,犹豫了一会儿道:“纵然你我有心免他,又怎么免得了他?” “你难道忘了寨约么?全寨住户,只要有半数以上愿意免他,他便要下台。此事欲作从速,若是等他坐大,想免也免不了了。你不用做别的事,只要把我刚才说的话,原原本本给你的亲族们说一通,叫他们一定要免掉寨主。” 石家在西阳寨是大姓,有二十多户,再加上外姓亲戚,共三十多户人家被石金水说服了。 此外,邵得意又挑唆杨大胡子与陈喜子,说是张四海要对他们下手,教他们如此这般地发动亲友,罢免张四海。 杨家与陈家也是寨中大姓,不到半天时间,杨c陈二人便说动了四十多户,加上石金水的三十多户,全寨有八十户人同意罢免寨主。 愚民愚民,民若不自愚,孰能愚之? 见时机成熟,邵得意将一张白床单撕成两半,令杨c陈二人割破手指,在床单上血书“联名罢免寨主”几个大字。随后,二人拿着半截床单,分头去找各户户主签名。 有些寨民,虽口头同意罢免四海,真要他们签名了,却又犹豫起来。其中有个石老三,见陈喜子来要签名,当场反悔拒签。喜子扬着滴血的手指,威胁道:“老三,你若是不签,我便不走,直到淌干最后一滴血。”石老三被逼无奈,只好蘸着喜子的指血,签上自己名字。 邵得意的“联名血书”大戏,在寨子里上演得如火如荼。杨光明看不下去了,赶忙去告知四海,请他制止邵得意的阴谋。四海泰然一笑道:“随他去吧,我本来就没想要做这个寨主。” 光明深知邵得意野心,一旦四海下了台,往后他定有更多阴谋,终会窃了寨主位子。若是这样的人当了寨主,众人岂能有好日子过? 因此,光明又往陈大龙家,与他商量如何挫败邵得意。大龙赶紧召集了巡防队员,截住杨大胡子与陈喜子,将二人控制起来。他们又分赴各家各户,戳穿邵得意谎言。 杨光明对寨民道:“邵得意是甚么样的人,你们难道不知道?他的话你们也相信么?他说从四海窗前经过时,听见四海骂人,可四海家的窗子开在山墙上,前面用围栏隔着,试问他翻进去做甚么?我们上山以来,至今已近两年,这两年来,若不是四海带着我们开荒种田,恐怕多数人已经饿死了。四海为人,你们应该清楚得很,他哪里有过半点私心?倒是邵得意心术不正,一天到晚耍阴谋,近来又不断惹事生非,成了寨中的祸害。我看不是四海要压制我们,真正要压制我们的,正是邵得意本人。” 那些被鼓动罢免寨主的人,本就不坚定,经杨光明这么一说,纷纷回心转意。签过血书的人,也大多说是受了欺骗,声明自己的签名不算数。 光明与大龙点了点血书上的签名数,已经超过了四十,若非阻止及时,恐怕定会突破五十五。 石金水知道自己被人利用,心中又气又羞又愧,在家中坐立不安。当天晚上,他在床上翻身打滚睡不着,搅得他媳妇儿也不能睡。约在二更时,他再也受不了了,翻身起床,穿起衣服便要出去,媳妇儿问他做甚么,他也不作声。 金水出了门,过了桥,径直来到四海屋前,伸手“咚咚咚”地敲门。屋里的人问:“谁个?”金水答道:“寨主,我是石金水。” 门“吱”地一声开了,四海披着衣裳站在门后。屋里黑洞洞地,还没来得及点灯。 “寨主,我是来向你请罪的。我上了邵得意的当,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现下难受得要命,你就狠狠地揍我一顿吧,不然我心里不得安生。”金水喘着气,一股脑地说出了心里话。 四海知道,金水是个实心眼儿,没什么花言巧语,却又极易受人哄骗。他摸出火镰子,点着了蜡烛,请金水屋里坐。见金水局促不安,四海道:“金水,我知道你是个实在人,你听信得意谣言,要撤换寨主,也不是出于一己私心,因此我并不怪你。只是你往后要分辨什么是真话,什么是谎话,尚未弄清真相之前,不要轻易作决断。” “这么说,你不生我气了么?”金水问。 四海笑了,拍拍金水肩膀道:“我何曾生你气了?只望你自己不要多心,就像甚么都未发生过,一如继往地带头干活。” 听了四海的话,金水就像做错事的孩子得到父母原谅,心头顿时释然了。他回到家中,上床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大天亮。 次日,石金水挨次去了各户亲族家中,数落自己的不是,怪自己轻信了骗子,冤枉了好人。他还主动劝说陈喜子与杨大胡子,叫他们不要再受邵得意耍弄。 正当全寨上下一致信任四海c鄙弃得意之时,四海却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辞去西阳寨寨主!他倒不是忌恨寨民对他的冤枉,只是觉得唯有ci zhi,才能彻底堵住少数人的嘴,免得说他贪恋权势。 说来也真奇怪,寨民们前日还要罢免四海,今天他主动ci zhi,大伙却又不依了,纷纷聚到四海门前,恳请他留任。尤其是石金水,恨不得要给四海跪下。 然而四海辞意已决,任大伙再三挽留,也不愿继任。 无奈之下,大伙只得商量重选寨主。 杨光明提议,四海的寨主之位仍然保留,只临时推选一人作为dài li寨主,暂管寨内事务。众人一听,都觉得有理,有人提出由光明dài li寨主,光明连连摇首道:“我万万不行。一来我没这个能耐,二来我脾气也不好。依我看,有一个人倒十分合适。” 众人忙问是谁,光明道:“此人便是卞嘉珍。他德才兼备,头脑聪明,办事细心周到,由他dài li寨主,我等俱可放心。” 一提到嘉珍,众人便想到他舍粥c引水的功绩,没有一个不称赞他的。 听说要dài li寨主,嘉珍先是推辞不就,推了一番后,见众意难却,只好勉强应允。不过他有言在先,他这个代寨主,不可久任,随时恭请四海复职。此外,不许众人称呼他寨主,仍是叫他嘉珍。 却说吴庆德自得病以来,草药喝了无数包,病情总不见好转,近日又拉起肚子来,一天无数次上茅房。红菊请了唐忠来,他只当普通腹泻,开了几包止泻药,嘱红菊煎给庆德服用。谁知服下去的药,原封不动地拉了下来,丝毫止不住泻。一连拉了数天,拉得庆德没有半点力气,床也下不了,只能在屁股下垫个垫子,随时拉随时换洗。经此一泻,庆德本就病弱的身子,瘦得只剩皮包骨,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再去请唐忠来,他也束手无策,只悄悄地告诉红菊,准备料理后事罢。 红菊听了这话,忍不住泪如泉涌,心想自己怎么这样命苦,父亲死了不到一年,丈夫又不行了,难道是自己命硬,这辈子注定无依无靠? 吴母耳聋,听不见唐忠的话,却看得见红菊流泪,心知庆德的病好不了。她也是个可怜的妇人,中年时死了男人,又接连丧了一子一女,只剩下庆德这个幺儿子。如今庆德若是再没了,真是彻底没指望了。想到此,她与儿媳抱头哭作一团。 此时恰逢四海来探视,他见一老一少哭得酸楚,一边上前劝解,一边问红菊:“唐大夫来了么?他是怎么说的?” 红菊答道:“唐大夫说,他没有灵丹妙药可救庆德,叫我准备料理后事。” 听到灵丹妙药这几个字,四海突然想起治愈母亲心病的仙草,不知这草能不能治庆德的病?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四海立即动身,去溪源处采集仙草。 这仙草长在偏僻处,两年多来无人涉足,因此长得很是茂盛,株数比前年又多了不少。四海拔了数十株,掐了叶子后带回去,送到庆德家中。他叫红菊将草茎洗干净,放一截在庆德口里,让他慢慢咀嚼。 庆德缓缓张口,轻轻嚼了两下,又嚼了两下,一截草茎便这样在口中化了,一点渣滓也未留下,只留下满口的甘甜与清香。嚼完一截再嚼一截,一连嚼了三四截,庆德觉得心里熨贴贴的,十分舒服。庆德还要嚼,四海却不让给了,怕他肠胃受不住。临走时,四海嘱咐红菊,要她隔一个时辰给庆德嚼两根,不可太勤了。 奇的是,第二天早上,庆德的腹泻竟止住了,渐渐地有了食欲。又过了几天,庆德能下床走动了,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 仙草已被庆德吃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有些蔫了。红菊叫上青松,姐弟俩一起去溪源处,采一些新鲜的回来给庆德咀嚼。 半月后,庆德的病完全好了,饭量恢复正常,浑身有了力气,又能大声说笑了。 唐忠当初曾叫吴家料理后事,没想到才十几天时间,庆德竟然好了,这让他十分尴尬。他来到庆德家中,想说几句愧歉的话。进了屋子,唐忠见桌上有一堆草茎,便问是甚么。庆德笑道:“我也不知道这是甚么,只听红菊说是一种仙草。我正是吃了它,才捡回一条命,不然的话,你只能去丘房里找我了。” 唐忠听了,便捡起一支来,拿到门外细看,愣愣地看了好半天。 吴庆德问:“这个草唐大夫也没见过么?” 唐忠眯着眼道:“二十几年前,我在半山县见过一种名贵药草,叫作石斛,与此草十分相似。只是当时仅匆匆看了几眼,时间又过了太久,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它。此草从哪里采来的,能否告诉我?” 庆德道:“前些日子,我连爬的力气都没有,哪能上山采草。都是四海与红菊他们采的,说是在什么溪源处。” 正说着,四海进来了,唐忠问他仙草的所在,他便如实相告。这草药生在山间,人人皆可采而用之,他又怎能隐瞒呢?他不但告诉了唐忠,还亲自带他去了。唐忠采了一些回来,放在医馆的药柜里。 一时间,仙草治病的消息在寨子里传扬开了,人们纷纷前去采集,不到两天时间,便将仙草拔得一株不剩。拔光了溪源处的,众人又去别处寻找,心想定不会只此一处有。遗憾的是,全寨人找了好几天,再也不见仙草的影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演武现奇才 迁冢恸故颜 话说近段时间,寨里没什么事,大龙便带着巡防队员训练身手。他们当中,既没有从过军的,又没有习过武的,因此训练起来毫无章法。嘉珍看了他们演练,提议找一个懂行的人当教头。众人想来想去,唯《瓦岗寨》里演罗成的那个戏子有些身手,于是忙请了他来。 戏子姓刘,绰号铁腿,今年三十多岁。刘铁腿听说要他当教头,摇首笑道:“你们别看我在台上跳得凶,其实那都是些花把式,不中用的。” “刘师傅客气了,你们演武生的,于武术方面多少有些基本功,这我是知道的。”嘉珍道。 说到基本功,刘铁腿倒是练过的,像踢腿c翻腰c扎马步c五步拳c跌扑滚翻,样样拿得起来。于是他笑道:“简单的基本功,我虽然会几样,只怕狗肉上不了台盘。” 此时大龙接话道:“刘师傅莫谦虚,只管将你会的教我们,总胜过我们在这里乱练一气。” 队员们也都看好铁腿,你一言我一语地请求他,有几个人竟行起拜师礼来。 见这些年轻人如此热心,铁腿便不再谦虚,当即教他们练将起来。师傅教得用心,徒弟们练得也卖力,每天卯时集合,酉时散场,没有一人落下。寨中百姓觉得稀奇,多去看他们练武,像看戏一样,把练武场围得里三圈外三圈。 十二名队员当中,就数尚简年纪最小,却是进步最快的。师傅教的每一种功夫,他总能迅速掌握要领,第一个先练成。因此,刘铁腿让他出列,站在队前作示范,领着师兄们练习。 见尚简学得快,刘铁腿提前将各种套路教给了他。一个多月下来,铁腿的那点本事,尚简全学会了,再也无技可学。铁腿道:“尚简,我压箱底的本事都教给你了,你再练习练习,便可出师了。” 尚简疑惑地道:“不对呀,师傅,你的枪法还未教我呢!” 铁腿一听乐了:“哎呀我的好徒弟,你可真是高看为师了。我的那套枪法,全是用来演戏的,下了戏台,便一点用处也没有。” 铁腿说的是大实话,他在戏台上耍的枪法,看起来厉害,却全靠其他戏子的配合,才能耍出杀伤效果。 尚简不信,硬缠着铁腿教他。铁腿被他缠得没法,只好将演戏的那套枪法耍给他看。教者无心,学者有意,尚简跟着耍了几遍,竟然学会了。刘铁腿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徒弟,这套枪法你可要好好练,练好了也能去唱戏。去吧,回家慢慢练去。” 尚简明知这是玩笑话,却以假作真,果然在家练习起枪法来。他手持木枪,在自家屋后练了一遍又一遍,练得虎虎生风。心无旁骛地练了五天,尚简的枪法越练越熟,越舞越快,舞出了强劲的力道与奇妙的变化。 第六天早上,师傅差人将他喊来,笑着问:“尚简,你把罗家枪法练得怎样了?耍给我看看。” 尚简应了一声,马上在人前耍起来。只见他扎c缠c扫c扑c拨c挑c旋转c舞花c腾跃,一杆木枪在手里化作一条苍龙,与他若即若离,忽合忽分,看得人眼花缭乱。舞到最后,场中白光闪闪,尘土飞扬,既不见了人,也不见了枪,只见一阵旋风卷着落叶飞花,在人墙内跳跃翻滚。大伙看得呆了,似乎忘记,这旋风里面还有一个人。直到尚简舞完停下,人们才回过神来,齐声欢呼喝彩。喝彩的人中,就有师傅刘铁腿,他没想到一套耍戏枪法,竟被尚简使得这般神奇,若是正儿八经的枪法,那还了得?看来,这孩子真是个奇才。 话说玉兰做了学堂女先生,专门教育寨中的女学生。玉兰教书,正如她平时为人,言语不多,不讲空话。 有一次,玉兰见两个女孩穿着十分破旧的衣服,便将自己的两件上衣改了改,给她们穿。其中一个感动地问:“先生,你的衣裳并不多,为什么还要给我们呢?” 玉兰答道:“因为我爱你们,想要帮助你们。人活着不能只为自己,要懂得奉献。” 有一个年纪较小,约莫十岁左右的学生问道:“先生,什么叫奉献?是不是将自己的衣裳给人穿?” 玉兰笑了,摸摸她的脑袋,答道:“不光是衣裳,只要是将自己的东西给了人,都叫奉献。” “那我们是不是都要奉献呢?”学生又问。 玉兰想了一想,道:“你们若是拿出自己的东西帮助别人,自然是好的,只是全凭自己愿意,不要强迫自己。” 第二天,果有不少孩子带了东西给同学,有手巾,有荷包,有布袜,有草鞋,还有蜡烛等。玉兰很是欣慰,问道:“你们奉献这些东西,都是自愿的么?自愿的请举手。” 这些孩子,大多愉快地举起手,却有两个犹犹豫豫,虽举了手,脸上却看不出高兴来。玉兰一看,心里便明白了,她对着所有学生道:“我说过,奉献全凭自愿,是不受强迫的。唯有发自内心的仁爱,才是真仁爱,若只为了做给人看,那便是假仁假爱,做了倒不如不做。” 学生们回去后,将先生的话讲给大人听,大人们都很稀奇,不知卞家大xiǎ一 jiě哪来的这等觉悟。 转眼到了秧季,嘉珍将山上民众,按户按劳力分成四个组,每组设组长一名,带领众人参加劳动。与之相对应,他将寨内水田分成四块,每组负责一块,哪一组整好了田c插完了秧,便可收工回家休息。 三组组长石金水,干起活来不辞辛劳,是个拼命三郎。令他头疼的是,这一组有个邵得意,完全不听他号令。头一天,他去各户通知上工,得意说他屋顶漏,要在家修房子。第二日再去找他,他干脆睡在床上装病。此后每一天,得意都不来上工。俗话说,人不要脸鬼都怕,遇上这样的人,谁也拿他没办法。 幸好天下人绝大多数都是要脸的,否则这个世上,再好的制度也无济于事。不能因为少数人不要脸,便鼓励所有人都不要脸,同样,不能因为少数人自私,便提倡所有人都自私。就好比王法规定不可shā rén,却仍有shā rén的,我们不能因此修改王法,规定shā rén合法。 过了端午,西阳寨的四百亩水田插完了秧,人们一时无事可干,又歇息下来。寨中粮食虽然充裕,布匹c农具c日用品却越来越紧缺,这些东西山上又不能自行生产。眼看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这日清晨,狗蛋自告奋勇下山去,打探山下情况。傍晚时分,狗蛋回来了,带回一个好消息:山下没有兵了,方圆十几里都没有。 莫不是闯军被明军灭了?或是明军被闯军灭了? 第二天,嘉珍带着几名巡防队员,亲自下山一探究竟。山下的情景正如狗蛋所说,除了遍地瓦砾与一些废弃营灶,昔日村庄已变成一片荒野。他们又往前方探寻十几里路,还是未见一个人影,于是胆子便大了,放开脚力往刘婆乡奔去。 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炊烟,路上也有了行人。他们从一位行人口中得知,李闯王与大明朝都完了,现在天下已归了满清。 嘉珍他们继续前行,来到刘婆乡的街市上。时已晌午,几个人肚子都饿了,他们找了一处饭馆,吃了一顿久违的人间美味。 正吃饭间,饭馆门外来了几个人,他们头上光光的,衣着怪怪的。众人本以为是几个番僧,待他们转过头去,却见后脑留着一绺头发,编成一个细辫子垂下来,就像男童从小蓄的乌龟骚。 大伙正低声议论着,却见一个“乌龟骚”展开一张纸,用苕把子蘸浆糊,将纸贴在饭馆门外的墙上。众人围上去一看,只见纸上写道:“金钱鼠尾,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规。兹令各处文武军民,见此诏令后十日内剃发,如有不从,以违制论斩。” 诏令的一侧,又贴了一张图,说明剃发的样式。 众人见了诏令,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招来更多人来此围观。这时,一声响锣在人群中鸣起,一名“乌龟骚”指着图,高声道:“大伙听着,全天下的男子,勿论何人,一律将头发剃成金钱鼠尾。”说着又指指自己的脑袋,“便是我这种发式。” 话音刚落,人群便激奋起来,纷纷叫嚷着:“为甚么要剃发?”“剃不剃发,与人何干?”“自古以来,哪个朝廷逼人剃发!” 其中有名老者,搬出《孝经》里的一句话,高声念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乌龟骚”们又鸣起锣来,其中一人厉声道:“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南京城有个孙麻子,因鼓动乡邻违抗剃发令,已被斩首示众。你等若是不信,可去打听打听。” 这一句果然威力无比,人群霎时鸦雀无声。“乌龟骚”们收拾好东西,拨开人群扬长而去。 “你愿意剃发么?”嘉珍问大龙。 “杀了我也不愿意。”大龙答。 嘉珍又问狗蛋,狗蛋道:“那个发式,我看着都想吐,更莫说要我剃了。” 嘉珍叹口气道:“看来,我们只好留在西阳山上,一辈子不下来了。” 几个人听了,都道:“不下来便不下来,我们在山上有田有屋,怕甚么?” 嘉珍道:“既如此,我们须趁早购置一些东西,若是等到十日后,恐怕不能下山了。” 嘉珍出门时,兜里装了一些银子。他们来到一个铁匠铺,叫掌柜的预备几百把锄头c镰刀c柴刀,付了定金,立了字据,说好五日后来取。他们又到其他各种店铺,预订了许多布匹c油盐c种籽及日常用品,也是五日后来取。 一行人回到西阳寨,已是天色微黑。 次日早上,嘉珍将各家各户召集到一起,讲述昨日下山的所见所闻。他告诉寨民,是走是留,是蓄发还是剃发,全凭各户自愿。 下山没有住处,还要剃发,寨民们当然愿意留在山上。 第五日一早,西阳寨两百多劳力,跟着嘉珍下了山,去刘婆街上搬运预购的东西。此次购物款项,全由卞家给付。 办妥了这些事情,尚简突然想回半山县一趟,给父母与姐姐上个坟。四海亦有此愿。于是二人辞别众寨民,买了一些纸钱,又租了一辆车,住半山县疾驰而去。 驰了二十余里,快要进入半山县境时,路上出现了一座关卡。原来此地远离州治,又处于州县结合部,情况较为复杂,为此,州衙在这里新设一处巡检司,负责周边治安。马车在关卡处停下,一名弓兵伸头瞅了瞅,便挥手放行。 车到朱家庵时,官道上出现一段水毁路面。由于刚刚修复,路上的泥土较为湿软,车轮陷进去走不动了,车夫请二人下车,帮忙将马车推出泥泞。车倒是推过去了,二人却弄了一脚泥,忙去路下的河沟里洗鞋。 路坎上,一枝商陆挂着半红的果实,向下方侧伸过来。尚简随手摘了一个,捻开一看,果汁尚未变红。他笑道:“那年初春,你与姐姐合伙骗我,说是红参果子成熟了。今天我才算知道,原来它到夏天还未成熟。” 尚简话未说完,笑容已僵在脸上,随之,眼中却渗出泪来。四海见此情景,亦是触景伤情,禁不住泪如泉涌。车夫本欲催促二人上车,却见两个男人相顾垂泪,心中好生奇怪。他也不便问,只等二人伤心够了,擦干眼泪上了车,才打马驱车往前去。 到了半山县城,天已擦黑,三人找个客栈住下,准备明日一早去郊外。吃过晚饭,尚简来到柜台,有几句话要向掌柜的询问。掌柜的已剃了发,留了一条金钱鼠尾,看上去好不滑稽。他见尚简还蓄着头发,便道:“小兄弟,你怎么还不剃头呢?” 尚简道:“不是还有几天么?我想等最后一天再剃。” 掌柜劝道:“小兄弟,你还是早些剃了吧,若一不小心过了期限,可要掉脑袋的。你看我们这里,很少能看到蓄发的男人了。” 尚简拱手道:“多谢掌柜的提醒。晚辈有一事相询:县城郊外有个白敬诚,几年前亡故了,他家的田产,不知现由何人经营?” 掌柜一听,答道:“白敬诚是个好人,可惜夫妻双双暴亡,一个儿子也下落不明。像他这样全家不在的,我县多了去了。他们的田地,已被官府收去,又转手出卖了。请问你是白敬诚的什么人?” 尚简答道:“我是他侄儿,想将他家的田地讨要一些回来,不知是否可行?” 掌柜连连摇头道:“如今改了朝换了代,田地也几易其主,谁还会承认你?莫说你是他侄儿,便是他亲儿子,这田地也领不回来了。” 尚简本是随便问问,听掌柜这么一说,更是彻底死了心。此时,他心中闪出一个念头,回房后便与四海商量。 “哥哥,我们往后恐怕再也不会来此了,我想将爹娘与姐姐的遗骸迁往西阳山,不知行不行。”尚简道。 四海心中正有此意,只是迁坟移骸不是小事,他又不是白家子孙,不好擅自作主。今闻尚简主动提出来,四海当然赞成,不过他提议,明日找个阴阳先生看一看再说。 谁知尚简半夜醒来,对四海道:“我梦见爹了,他叫我明晨就挖坟捡金。我说是否找个先生看一看,他说不用找,明日辰时即可开挖。” 梦境本不可当真,然而尚简说得如此逼真,连时辰都交待清楚了,不由得四海不信。次日一早,四海叫上车夫,去集市买来几把铁锹与三个大瓦瓮,又雇了两名工人,一行人驱车前往白家坟场。 车夫听说要运骸骨,本来不愿意,经四海再三恳求,又与他三倍车费,才勉强应允。 辰时已到,几个人挥锹铲坟。铲了一会儿,两具并列的棺材露了出来,工人拿来铁撬,将其中一具棺盖撬起,而后一人抬一头,将盖子掀开了。四海与尚简不忍目睹,只听工人说道:“这一具骸骨较长,应该是个男的。”工人话音刚落,二人便止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工人们戴上手套,又把口鼻蒙上纱布,然后伸手入棺,将骸骨一节节地拾起来,放进一个大瓦瓮里。 第二具棺盖打开了,显然是白母的,二人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 白母骸骨捡完了,几人将墓穴填上土,又去挖慧中的坟。四海挖着挖着,泪水便模糊了双眼,又打湿了胸前衣衫。车夫见他伤心过度,将他拉至一边,劝他坐下歇息。 慧中的棺盖露出来了。由于钉子钉得牢,两名工人使劲撬了好半天,吱吱嘎嘎的撬棺声,声声撬在四海心窝上,撬开了他记忆的闸门。四海仿佛看见,慧中身着红衣,微笑着,伸开双臂向他走来。他也张开臂膀,动情地迎上去,与她紧紧拥抱在一起。 一对恋人正相依相拥c难舍难分,却听见哐当一声巨响,如同晴空霹雳,霎时将慧中震得烟消云散,四海怀里搂着的,只剩下一抱空气。 棺盖撬开了,又掀翻了,四海颤抖着闭上眼睛,任凭一颗心被撕裂c搓碎,抛洒在无边无际的苦痛中。 “咦,怪了,怎么棺材是空的?”一名工人吃惊地问。 几个人一听这话,都迅速围上去,伸头向棺内张望。 四海心中诧异万分,只一个劲地问尚简:“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尚简也懵了,睁大眼睛回忆道:“当时,我明明看见姐姐被装进棺材,用大钉钉严了棺盖。随后出殡c入土c覆土,我也一直在侧,怎么会是这样呢?” “莫不是遇上盗墓的了?”一名工人道。 四海一怔,随即道:“盗墓贼只偷陪葬品,要尸体何用?何况坟墓与棺材都完好无损。” “东家,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另一名工人道。 “你有什么话,只管讲来。”四海道。 “我们这地方,往年曾盛行过冥婚习俗,青年男子若在婚娶之前过世,家人要找年轻女子尸骨与之合葬,让他们在阴间配成夫妻。这位xiǎ一 jiě的尸体,或许是被偷去与他人合葬了。”工人道。 说到冥婚,四海确曾听过,若说慧中尸体被偷走,他却不信了,当即反驳道:“我们挖坟之前,坟茔是完好的,挖开后,棺材也是钉严的,哪里像是被人偷过?” 工人料他会有此问,当即答道:“办冥婚的人家偷了尸骨,必怕坟主事后追查,因此,只要当时来得及,都会将棺c坟恢复原状,时间稍久,便看不出是挖过的了。” 四海方才还心存幻想,认为棺内无尸,慧中一定还活着。工人的这一番推断,却似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使他的幻想瞬间灰飞烟灭。想到慧中已在阴间嫁人,自己纵然死了,也不能与她结成夫妻,四海顿时伤心欲绝。他一头扑倒在黄土上,哭得死去活来,任谁也不能安慰劝解。正是: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芳魂从此更无缘,幽幽黄泉两陌路。 四海哭累了,泪也流尽了,他睁开眼睛,俯视身下的空棺材,想寻得一点点遗物,哪怕是半根青丝。模模糊糊的,他见棺内拐角处,有一个拇指大的蛾子。他怕自己看错了,在袖子上擦擦眼睛,再仔细瞧瞧,果然是一只蛾子。 四海看见蛾子,犹如暗夜里看见一丝光明,眼中露出些许惊喜。他翻身进入棺材,小心翼翼地伸出四指,将白蛾拨入掌心。遗憾的是,白蛾浑身僵直,还缺了半边翅膀,似已死去多时。 捡金工人见了,连忙道:“东家,这是尸蛾,是不洁之物,赶紧扔了罢!” 四海却不听他的话,手里捧着死蛾子,如同捧着个宝贝。他欲将蛾子放入瓮中,又怕瓮太深,将蛾子闷坏了。他让尚简帮忙,将瓦瓮装入一半的土,又在土上铺一层青草,再将蛾子放于草上。 几人填平了墓穴,将三个瓦瓮搬上车,用绳子固定好。他们驱车离开墓地,至县城已近晌午。草草用了中饭,四海与尚简辞别了工人,乘车踏上归途。 马车跑得极其颠簸,尚简担心碰坏了瓦瓮,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扶得稳稳的,四海却昏昏沉沉,只抱住装蛾子的那一个。四海心头如同塞着一团东西,随着马车的摇晃,一节节地往上漾,一直漾到喉咙口。他再也忍不住了,将头伸出车外,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车夫回头一望,只见一条鲜血织成的红绸带,由四海口中牵出,随风向后飘扬。他赶紧勒住马,将车靠边停下。 尚简也慌了,车一停稳,便将四海扶下车,急切地问:“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四海掏出手巾擦擦嘴,只说不要紧,或许是马车太颠,晕了车。他在路边稍坐片刻,感觉好些了,便上车继续前行。尚简嘱咐车夫道:“师傅,烦请你跑慢些,我哥哥晕车。” 车夫应了一声,叹口气道:“我看他是伤心过度。” 马车果然减慢了速度,一路上平稳行驶。四海虽不再吐血,却觉得身上有些冷,四肢没有力气。 傍晚时分,马车进入刘婆乡境,经过巡检司关卡时,被弓兵叫停。这两名弓兵,昨日还束着头发,今日却已剃成铜钱大一块,垂下一条细尾。其中一兵瞅着车夫问:“为何不剃头?” 车夫笑道:“就剃就剃。不是还有几天期限么?” 弓兵指着墙上的告示道:“庐阳府来了急令,各州县军民剃发以七日为限,比朝廷规定的限期提前了三日,明日便是最后一日。” 车夫听后吃了一惊,心想幸亏还有一日,今晚回去便要将头剃了,以防他再又提前。 另一名弓兵来到车后,见车上有几个瓦瓮,便问装的是什么。尚简说是亡父母的骸骨,迁移到油坊乡安葬。弓兵听了皱起眉头,命他将瓮子搬下来看看。尚简道:“我们费了好大事才绑好,哪能随便解了?你若不信我的话,自己上来看看便是,何苦要让我们搬下去?” 弓兵说车内昏暗,看不清楚,又恼怒尚简顶撞,非要他将瓦瓮卸下来不可。尚简年少气盛,偏偏顶着不卸,四海劝他也不听。弓兵与尚简,一个要卸,一个不依,双方吵吵嚷嚷,差点动起武来。 关卡处的吵闹声,惊动了坎上的巡检司,司房内走出几个人来,边走边问怎么回事。为首一人身着官服,似为此司的巡检,他大步走到车后,叫车上的人下来。四海一抬头,与此人打了个照面,谁知此人愣了一愣,随即惊呼道:“四海兄,怎么是你!” 此人剃了发,额头光光的,四海看他十分面熟,却一时懵住了,想不起来名字。那人抚抚自己的光头,尴尬地笑了笑,道:“四海兄,我是宗成哪!” 四海一下子想起来了,他便是自己当年的同僚,半山县司吏王宗成。 “宗成兄,你怎么在这里?”四海也是一阵惊讶。 “此处新设巡检司,杨大人将我调过来,任了巡检。我也是三天前才到任。”宗成道。 “杨大人?哪个杨大人?”四海问。 “便是我们从前的知县杨正谋呀!眼下,杨大人已作了暖州知州。” 原来那年杨正谋被发配广西,去了不足五个月,便接到母亲病故的书信,回乡丁忧三年。待丁忧期满,大明已经灭亡,满清皇帝得了大半江山。彼时朝中缺人,杨正谋受恩师举荐,作了吏科给事中,辅佐摄政王处理吏部奏章。 一个多月前,南京降了大清,庐阳等地也随之陷落。当时,暖州暂缺知州,吏部以杨正谋曾在暖州辖县任职,熟悉此地情况,拟任他为暖州知州。于是,杨正谋官职由七品升至从五品,十几日前正式到任。 言罢杨正谋,宗成问四海现居何处,从事什么营生。四海告诉他,自己同亲人隐居西阳山上,以垦荒种田为业。宗成闻言道:“以兄台的才能,何不下山谋个差事?眼下州衙正缺人,杨大人求贤若渴,你不如前去暖州,为他效力。” 四海道:“我在山上住了几年,散漫惯了,对于官衙生活,恐已不能适应,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眼看天色将晚,至刘婆尚有一段路程,四海与宗成长话短叙,聊了片刻便匆匆别过,乘车继续北去。 到了刘婆集,天已渐渐黑了,街上接二连三地亮起灯来。马车至一处客栈门前停下,尚简下了车,询问有没有客房。这时,车夫上车来解绳子卸货,四海见状,忙道:“师傅,明日一早,还劳你送我们去西阳山下,这瓮便不要卸了罢。” 车夫为难地道:“我的头还没剃呢,若不剃头,只怕有脑袋挣钱,没脑袋花钱。东家你就体谅体谅我罢。” 四海道:“既然是这样,我们便留在客栈等你,等你剃了头再来送我们回去,如何?” 车夫闻言,不好再推脱,便将马车牵入客栈院内,解了马,只留下车。 当晚,四海与尚简便在客栈住下。四海浑身冷得厉害,晚饭只吃了几口,便回房睡下了。睡到夜里,四海发烧了,头又胀又痛,感觉脑袋大得像笆斗,手指粗得如碗口。四海没有作声,强忍着捱到天明,嘴角c眼角烧起了水泡,脸色看上去比黄表纸还黄。尚简见他这个样子,慌着要出门寻郎中,却被四海叫住了,他说自己并无大碍,或许出出汗便好了,不要因此耽误了归程。 二人在客栈等那个车夫,从卯时等到辰时,又从辰时等到巳时,还是不见踪影。眼看将近午时了,尚简急得团团转,正要出门雇车,却见一人骑着大马来到门前。来人正是车夫,虽已剃了发,尚简倒还认得他。车夫一边解释,一边匆匆套马,请二人上车。 “你都不知道剃头的人有好多。昨天晚上,剃头铺子点着灯,一直忙到半夜才关门。我昨晚没剃成,今日一大早又赶了去,谁知门前早已排成长龙,几个待诏一齐动刀,门外的人还是越聚越多。”车夫道。 “剃头的人这么多,老板肯定要涨价了。”尚简道。 车夫摇摇头道:“恰恰相反,这几日剃头都不要钱。剃头铺子里有衙门派来的差役,剃一个记一个,末了都有官府给钱。今日是最后一天了,我劝你们趁早去剃了吧。” “如若不剃,当真会杀头?”尚简问。 “当然会杀头,听说嘉定那边,已经杀了几万人了。”车夫煞有介事地道。 “杀头不过碗大疤,有什么大不了的?”尚简道。 车夫听他这么说,吓得不敢答话,只管扬鞭催马,朝西阳山赶去。到了山脚下,时间已是正午,车夫卸了瓮,便调头回刘婆去了。尚简瞅瞅四海,见他形容憔悴,神色萎靡,便道:“哥哥,你在此处守着,我上山去喊人帮忙。” 尚简去得快,来得也快,不到两个时辰,便带着六七个青年下山来了。他们带来几套绳兜,将盛放骸骨的两个瓦瓮兜住c系紧。尚简从兜里掏出两快米饼,又掏出一节竹筒,递给四海道:“哥哥,用这竹筒装那白蛾子,你看可行?” 四海抬头瞅瞅尚简,没想到这孩子已变得如此细心,完全是个大人了。四海点点头,接过竹筒,将那只白蛾从瓦瓮里拿出来,放进竹筒中。 几名青年抬着两个瓦瓮上山,四海则怀揣竹筒,空手跟在后面。由于山路太陡,瓦瓮又不能碰撞,他们一路行得很慢,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四海有恙在身,又攀了这么高的山,此时已是筋疲力尽,病情陡地加重了。他强撑着洗了澡,又勉强喝了两口稀饭,便进屋躺下了。殷氏见四海不大对劲,便问怎么回事,尚简只说哥哥旅途太过劳累,又闪了汗,怕是染了风寒。他怕母亲担心,未敢提起哥哥吐血的事。 尚简不等母亲吩咐,便出门去请唐忠。唐忠来后,问了问病情,又把了把脉,说是重伤风,让尚简随他去医馆拿几副药,煎给四海服用。 殷氏只道四海服了药,伤风便会渐渐好了,谁知他的病却越来越重,浑身烧得滚烫,口中不断地说胡话,到次日晌午,已渐呈昏迷状。 四海感觉迷迷糊糊,浑浑噩噩,也不知睡了多久,等他睁开眼,屋内已经掌了灯。他一扭头,见慧中坐在床前,侧着脸,抿嘴微笑,依然是那般娇媚可亲。四海不知是真是幻,怕她又飞了,伸手一把拽住,紧紧搂在怀里。他狂乱地亲吻着慧中,眼含热泪道:“慧中,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求你不要离开我,哪怕是到阴间,也要带我一起去,莫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 慧中也不答话,任他万般亲吻抚弄。这一夜,四海与她行云播雨,蚀骨,直到缠绵得累了,才又昏昏睡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玉蝶生纤指 红花殒魔掌 清晨,一阵欢悦的鸟鸣声,将四海从睡梦中叫醒。他睁开眼,瞧见几缕朦胧的晨曦,投射在卧室西墙上。逆着光的方向回望,四海看见那一袭秀发白衣,正背朝着他,静静地立于东窗前。 “慧中,慧中!”四海轻声而又热切地呼唤着。 唤了数声,她才缓缓转过身来。 不是慧中,是玉兰! 四海方才还是满心欢喜,此时却一下子失了魂魄,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不得不再次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慧中已经死了,不可能回来了。 待他醒转过来,玉兰已悄无声息地走了。 不久,殷氏进来了,端来一碗稀粥与一些点心。四海问母亲:“娘,玉兰何时来的?” 母亲笑道:“昨晚玉兰来看你,你烧得糊里糊涂,竟然牵住她的手,搂住她的腰。她虽和没事人一样,我在一旁倒觉得尴尬。” 四海闻言抱怨道:“娘,我当时烧糊涂了,你又没糊涂,怎能眼看着我做出这种事来?” 母亲假嗔道:“人家玉兰都没介意,叫我又怎样呢,难道硬去将你拽开?你当时病得厉害,娘心疼还来不及,怎能忍心下手?” “后来呢?”四海问。 “后来,你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一通话,也听不真说的是什么。然后你便出汗了,退烧了,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再后来呢?”四海追问。 “再后来,见你好些了,玉兰便回家去了,我也回屋睡了。”母亲答。 “为何方才她还在我房中呢?”四海又问。 “傻孩子,你想得太多了。她早上送了个空笼子来,好给你的蛾子安个家。”母亲笑道。 听母亲说蛾子,四海猛然想起来了,忙去瞅那个竹筒。见竹筒是空的,四海急了,忙问:“蛾子哪去了?装哪个笼子了?” “呶,那不是?”母亲指指窗台上的一个蛐蛐笼子。 四海连忙翻身下床,谁知起得急了,身子打飘,眼睛发黑,差点要摔倒。母亲见了,赶紧上前扶住,心疼道:“你才好些,哪能这么慌张。先吃点东西罢。” 四海却不听,硬是要去看蛾子。透过笼子的空隙,四海见那白蛾好似有了生气,仿佛竖起了触角。仔细一看,白蛾竟然动了,还缓缓地爬了几步。四海欣喜若狂,激动地对母亲道:“娘,蛾子活了,蛾子活了!” 母亲微笑道:“我知道,昨天晚上它就活了。当时玉兰见到竹筒里的蛾子,伸出手指摸了一下。谁知这一摸过后,本已僵直的蛾子,竟然动了起来,继而又爬到了筒沿上,你说奇不奇?” 四海一边听母亲说话,一边盯着白蛾的眼睛,仿佛这只蛾子,便是慧中的化身。他的心结,也随着白蛾的苏醒,渐渐舒展开来。 用过早饭,四海又同白蛾厮守了半天,越看越觉得它可爱。从小到大,他从未如此喜爱过一只蛾子。 快到中午,四海觉得身上恢复了力气,便出门去走一走。走了没多会儿,他听见一阵吵骂声,从对岸的一户人家传出来。 四海刚要过桥,却见那家门里扔出几件衣裳来,紧接着,便看见邵得意将哭哭啼啼的阚氏搡了出来,口中怒骂着:“你给我滚出去,不许再踏进此门一步。” 骂完后,得意“嘭”的一声关shàng én,不让阚氏进屋。此时,已有邻居过来劝解,可得意就是不开门。 四海走上前去,发现阚氏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擂破了,犹自涓涓流血。四海可怜她,将她带到医馆,请大夫给她止了血。医馆里有一间空屋子,有床有灶,是大夫值勤用房。四海同唐忠商议,让阚氏在这里凑合住两天,等邵得意火气消了,再让她回去。 这个邵得意,对自己老婆不满意,总是打别人老婆的主意。要知道,西阳寨里虽然凡物公有,老婆却不能公有;什么都能平均分配,唯丈夫妻子不能分配。 四海安顿好阚氏,又去田边走了一圈。到家时,他发现房门开着,进去一看,玉兰站在窗前,正出神地瞅着蛾笼子。她刚采了几朵鲜花,塞进篾笼,让白蛾吸食花蜜。 四海见了,心中甚是感激,笑道:“蛾子不会说话,我代它谢过玉兰xiǎ一 jiě大恩。” “哪有什么大恩,不过摘几朵花而已,举手之劳。”玉兰道。 四海凑近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花儿,我怎么没见过?” “我也叫不出名字,刚才在树林边,见两只蝴蝶采花蜜,便摘了几朵来。”玉兰道。 待玉兰走后,四海特意去林间寻找,找来找去,却找不出同样的花来。 此后,玉兰天天采来鲜花,喂养笼子里的白蛾。白蛾得了花蜜的滋养,干枯的身体渐渐变得丰盈,颜色由灰白变成白玉色,残缺的左翅也慢慢长齐了。 这日午后,四海正在午休,忽闻屋外有人敲门。他起身开了门,见唐忠站在门外,微笑着道:“四海,你有两位贵客到了。” 四海听了此话,不禁一愣。自建寨以来,山上还没有外人到访,这等山高路险之地,不知谁竟能一路找shàng én来? 他正自惊奇,两位头戴草帽的人已走上前来,其中一人拱手道:“四海兄,别来无恙乎?” 四海仔细一瞧,原来是刘婆巡检司巡检王宗成。他又惊又喜,伸出双手握住宗成的手,笑问道:“宗成兄,什么风竟把你给吹来了?山路这么难走,你是如何找到的?” “我在油坊乡找了一位村民带路,顺着山间小道摸了上来。上到一大半的时候,遇到一处悬崖绝壁,正不知如何通过,看见这位郎中在林间采药,便请他带了过来。”宗成一边说,一边朝唐忠拱了拱手。 四海瞅瞅宗成身后那人,猜想定是宗成请的向导,便打了一声招呼:“这们仁兄,你家是本乡哪个村的?” 那人听了微微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笑道:“山下请的向导,已让他回去了。我是巡检司的书吏,名叫赵山,是随巡检一起来的。” “原来是赵书吏,幸会幸会。二位兄台走了这么远的山路,一定饿坏了。我这里山高水寡,没什么吃食,只有些粗糙茶饭。”说完,四海便让母亲做了简餐,为王赵二人充饥。 宗成一边吃,一边道明此次来意:“前日我去州衙公干,见到杨大人,言谈中提到了你。他听说你在西阳山隐居,一连说了几个‘可惜’,当即要我上山一趟,将你请去州衙。这里有杨大人书信一封,请兄台过目。” 四海接过书信,展开读来,无外是请他下山,举荐他任职之类的话。四海此时对于仕途,早已心灰意冷,他再次向宗成表明归隐的心愿,并修书一封,婉言谢绝了杨正谋的提携。 宗成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好强劝,却有一句话提醒:“朝廷剃发令十日期限已满,我见贵寨百姓,却无一人剃发。普天之下的男子,可以不遵剃发令的,唯有道士。因此,往后寨中男子若是下山,定不可蓄发,除非他已作了道士。” 宗成这番话,虽然说得含蓄,四海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寨民若要平安,一是不下山,二是不留发,三是扮成道士,三者必居其一。 用过饭,宗成便要告辞。四海挽留道:“二位走了半天,都疲乏得很,下山的路又远,不如在此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再走。” 宗成道:“如今天下初定,公务繁多,上面管得又紧,小弟今日必须赶回去。我们的马车,还在山下等着呢。” 四海正要再留,却见金水疾奔过来,惊慌地道:“寨主,那边出人命了,你快过去看看。” 四海大惊,顾不得多问,连忙跟着金水去了。宗成与赵山见状,也跟了过去。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邵得意之妻阚氏,在医馆住了数日,心想丈夫的气也该消了,自己老住这里也不是办法,不如硬着头皮回去。于是她收拾好衣裳,准备过了晌午便回家。正在此时,却见得意走了进来,阚氏不由地一阵欣喜,心道丈夫终于回心转意,亲自来接她了。她一手提包,一手牵住他的胳膊,柔声道:“走,我这便随你回去。” 谁知得意一甩手,冷冰冰地道:“回什么回,从今往后,你我各走各的路。这是你的休书。”言罢,将一张纸塞到阚氏手中。 阚氏手拿休书,眼中顿时落下泪来,哭道:“我纵然再不好,也与你做了数年的夫妻,你怎能如此绝情,说休便要休?” 得意懒得听她啰嗦,捋起袖子,自顾自地大步走了。他在寨中呆得太乏味,早就想下山去了,只因这两年兵荒马乱,不得不窝在山上当病猫。如今兵乱已平,他再不去与旧友们逍遥快活,更要等到何时? 说走就走,得意三下五下收拾好行装,打成一个包裹,背在肩上便出了门。走至下山的小径,他看见林间有个红色身影,正弯着腰挖野菜。山下买来的菜籽,刚种下不久,因此寨民吃的菜,仍要从野外挖来。 得意走近一瞧,原来是红菊。他见四下无人,色心顿起,将包裹放到地上,如雄豹狩猎一般,偷偷靠近猎物。此时红菊正专心挖菜,哪里发觉身后有危险? 得意正要得手,却听见远处传来说话声。他慌忙闪进树丛,扒开密叶向外窥探,只见唐忠引着两名陌生人,自山下而来,往寨子里去。得意顾不得多想,等三人去远了,重又钻出来,匍匐着靠近红菊。待到离得近了,得意突然一个饿虎扑食,从背后捂住红菊的嘴,猛地将她摁倒,又腾出一只手扯她裤子。红菊吓得魂飞魄散,待看清邵得意的脸,随即伸出双手抓他。得意手臂被挠破了皮,火燎燎地痛,他不禁怒从心头起,抡起蒲扇般的大手,狂扇红菊耳光,扇得她口鼻鲜血直流。 红菊弯起胳膊挡住脸,口中连声高呼:“救命哪!救命哪!” 这一喊,令邵得意慌了神,他扯住红菊衣襟,猛地一用力,将她衣服掀翻上去,蒙住脸c裹住手,再捂住她的嘴,使她既叫不出,又反抗不了。红菊被捂得窒息,拼了命地蹬腿,硬是将草地蹬出一个坑来。蹬着蹬着,那双腿软了下来,渐渐不动弹了。得意也不管她是死是活,扒了裤子便奸污。 此时,尚简c青松等四名少年正在溪中摸鱼,听见有人呼救,赶忙穿了鞋,循声找过去。可惜叫声突然中断了,四人略一迟疑,便继续朝前奔去。奔着奔着,远远看见路旁树根下有个包裹,尚简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猫腰疾行过去。到了包裹前,他们隐隐看见右边树林里有人影晃动,便兵分两路,迅速向前包抄。 得意正在系腰带,猛然看见有人过来,拎着裤子拔腿就跑。这时,少年们发现地上躺着一个女人,蒙着头,浑身。几个人红了脸,立马齐齐地转过脸去。尚简明白是怎么回事,吩咐青松与一名少年留下,自己带着另一名少年追赶邵得意。 得意慌不择路,跑着跑着,前方出现一片乱石,两边都是茂密的荆棘林。眼看前无出路,后有追兵,得意心知逃不脱,便从衣兜里掏出一把bi sh一u,噌地一声抽匕出鞘,转身迎着尚简刺将过来。尚简追得太快,收不住脚,眼看就要被刺中,说时迟那时快,他向左一个疾转身,bi sh一u贴着后腰擦过,将衣衫划破一道口子。得意一刺不中,掉转刀尖,回手又是一刀。尚简料他会有此着,刀未刺来,人已俯卧在地上,就地滚了几滚,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 与他同来的那名少年,身材瘦小,胆量也弱,见高大魁梧的邵得意疯狂地挥着bi sh一u,吓得不敢近前,眼睁睁地看着尚简赤手与他搏斗。 得意连刺不中,心里又急又慌,他将bi sh一u衔在口中,顺手捡起一根枯树桩,朝尚简横扫过来。尚简一矮身,从树桩下钻过来,顺势擂出一拳,擂在得意裤裆里。见得意负痛弯腰,尚简不容他喘息,飞起一脚,踢中他的面门。这一脚又准又狠,得意被踢得眼冒金星,瞬间失去知觉,高大的身躯朝后仰倒,脑袋撞在乱石上,发出“咵”的一声破响。 见得意躺着不动,尚简便过去拖他,谁知得意竟如钉住一般,怎么拖也拖不走。尚简转眼望望同伴,见他还在一旁呆站着,便叫他过来帮忙。二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腿,刚将得意抬离地面,便见一股鲜血从后脑喷出,淋了尚简一身。二人吃了一惊,慌忙低头查看——原来方才得意头部着地时,后脑插进了尖利的石椎。 却说青松与那名少年扯好衤果女的衣裳,发现竟然是自己的姐姐。他惊慌失措地摇着姐姐,按她的心口,掐她的人中,却都无济于事,姐姐早已没了气息。 回头再表四海与宗成,他们跟在金水身后,一路小跑着赶往事发地。此时,林中已聚集了不少人,将红菊尸体围在中央。吴庆德母子c红菊母亲江氏c四海母亲殷氏,这时也赶来了,他们抚着红菊尸首,哭得惊天动地。四海强忍着泪水,配合王宗成询问证人c了解案情c检查尸体。 随后,他们又来到凶手毙命处,只见一群人指着得意尸体,唾骂声不绝于耳。唯有阚氏伏在得意胸前,幽幽地抽泣着,不离不弃。 弄清案由后,宗成请人找来纸笔,做了现场笔录,命当事人签字画押。他对众人道:“邵得意qiáng jiānshā rén,人证物证俱在,毋庸置疑。白尚简追捕shā rén犯,与其搏斗时,失手致其死亡。凶犯穷凶极恶,其殒命伏法,实属罪有应得,故白尚简不负刑责。然本巡检只有侦缉权,没有判案权,须将涉案各人带往州衙,由知州大人审问后定夺。” 于是,宗成传齐四名少年,与赵山二人押他们下山去了。到了山下,一辆马车等在那里,六个人挤上车,车夫扬鞭策马,朝巡检司方向驶去。 到了巡检司,天色已晚。赵山安排四人吃了晚饭,又让他们在兵房住下。四人刚要tu一 yi睡觉,却见一名待诏挑着剃头担子进来了,说是受巡检老爷之命,要给他们剃发。尚简一听不愿意了,说什么也不让剃。待诏无法,只得去找巡检。宗成来了,轻声开导尚简:“明日要去的是州衙,那么多人盯着,万万不可蓄着发。头发剃了还能再长,等你回了西阳山,要蓄多长便蓄多长。” 尚简听了他的话,虽觉得有理,却仍是犹豫不绝。宗成见状,变了口吻道:“你若不肯剃发,我明日一早便上山找你哥哥。” 这句话发生了效用。尚简心想,若是他请哥哥下山,非但自己要剃发,还要连累哥哥跟着剃发。想到此,他便不再执拗,闭着眼让待诏动刀。尚简剃了发,其他三人自然也剃了。 次日一早,宗成带四名少年前往暖州。再次日,知州升堂审案,一班皂隶将尚简等人带上堂来,由知州一一讯问。听闻一名十六岁少年,赤手空拳之下,竟能击毙手持凶械的壮汉,杨正谋深感诧异,当即命他与一名皂隶比试比试。尚简也不客气,只三两招,便将皂隶制伏。正谋见了,站起来鼓掌喝彩,喝彩完了又问他:“若是二人打你一个,你可敢比试?” 尚简拱手道:“但凭大老爷吩咐。” 于是正谋点了两名皂隶,让他们与尚简空手对搏,并嘱咐三人,切不可攻击要害。 二隶已见识了尚简的厉害,不敢掉以轻心,互相使个眼色,从两边同时出拳,往中夹击尚简。尚简兀自站立不动,等拳头到了跟前,倏地一抽身,两名皂隶收手不及,你吃我一拳,我吃你一拳,身体撞击在一起。尚简趁机一猫腰,一手抓住一条腿往后猛掀,将两名皂隶掀翻在地。由于他出手太快,皂隶们压根不知自己因何摔倒。只听尚简俯身说句“得罪了”,伸手将他俩拉了起来。 这个神奇少年,将堂上所有人都惊呆了c征服了。杨正谋下了座,上前双手挽住尚简,亲切地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言果然不虚。小英雄,你仗义除恶,勇气可嘉,理应予以奖赏。”说完回到案前,提笔签了一张字据,交与宗成道:“王巡检,一会儿退了堂,你带四位少年去户房领取赏银。”言罢又语尚简,“我州久乱初平,di pi恶霸横行乡里,民众不堪其扰。眼下州衙正缺人手,我看小英雄身手不凡,胆量过人,不如留下来作一名捕快,为我暖州百姓惩恶缉凶。” 尚简父母死于恶霸之手,而今红菊姐又命丧di pi魔爪,提起这些恶棍,他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若是能当一名捕快,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岂不正遂了自己心愿?于是乎,尚简爽快地答应了知州。正谋大喜,当即让人为他安排食宿,并嘱咐吏目对他多加培养照顾。 从此尚简便留在暖州,开始了他的捕快生涯,而青松等三人,则在宗成的护送下,重新回到西阳寨。 青松与庆德两家,于红菊遇难后,陷入到巨大的悲痛中。 吴庆德老大不小娶个娇妻,刚刚处得如胶似漆,妻子却溘然长逝了。老天真会捉弄人,与其予而复夺,何如当初便不给予?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此时庆德的心已经死了,他不去粮仓上工,成天呆坐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至于江氏,就更不用说了,女儿的骤亡,令她痛不欲生,连续几日未进一粒米。殷氏见状劝道:“老èi èi,你要节哀呀,千万不可由着性子,痛碎自己的心。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青松怎么办?你不为自己着想,还要想想儿子哩。” 令人想不到的是,邵得意前妻阚氏,此时竟然来到江氏床前。她跪在地上,颤声道:“李婶,我是来替得意赔罪的。” 江氏本想叫青松撵她出去,转念一想,这也是个苦命的女人,便不与她为难,只是闭着眼睛不理她。殷氏见她这么跪着不是事,便扶她起来,让她回家去。 谁知第二天一早,她又来了,偷偷地替江氏洗衣做饭,让青松别告诉娘。此后每一天,阚氏都过来干活儿,将李家的家务全包了,想要以此赎罪,求得心灵上的安慰。 却说四海带回的那只白蛾,吃着玉兰采来的花蜜,竟一天天长大了,由最初的拇指大小,长到将近一拃。蛐蛐笼子装不下了,四海便做了一个三尺见方的大竹笼,悬挂在房梁下,作为白蛾的新家。空间大了,白蛾获得了自由,竟倏地一下撑开双翅。此时四海才发现,它不是一只蛾子,而是一只蝴蝶,一只浑身白如凝脂,没有一丝杂色的美丽玉蝶。 四海常常立在笼子前,凝视着玉蝶的双目,想从那双眼睛里,寻到慧中的影子。每每这个时候,玉蝶便会“扑”地一声扇动翅膀,转身将尾部对着他。 玉蝶仍在生长,身体越来越修长,双翅越来越厚实,张开后翼展足有一尺,似一把白玉扇子。此时竹笼又显得小了,四海只得将玉蝶放出来,让它在卧室内自由飞舞,随处栖息。 四海担心玉蝶受到伤害,除了母亲和玉兰,不让任何人接近它。每日清晨与傍晚,玉兰必带来一捧鲜花,送至四海房中,久而久之,玉蝶便养成一种习惯,只要看见玉兰进屋,便飞到她臂上,低首向她掌中寻找花蜜。 这只蝴蝶,就像一根丝带,连接着四海同玉兰的朝朝夕夕。四海发现,玉兰好像慢慢地变了,变得不那么沉默冷淡了,变得逐渐活泼开朗了。有一次,她居然不自觉地靠在他怀里,亲热地喊了一声“四海”,转而又觉得失态,伸肘撑开去,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这种娇羞,四海忽然觉得似曾相识,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这日早上,玉兰经过阚氏门口时,见她坐在屋里垂泪。玉兰怜悯她,进屋去安慰她。阚氏抹了泪道:“玉兰先生,我觉得人活在世上,真是一种煎熬,倒不如死了干净。我自己受苦,是自作自受,倒也罢了,可一见到红菊母亲失魂的双眼,我便觉得愧疚煎熬。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赎回得意犯下的罪孽。” 玉兰初时以为,阚氏不过因自己孤苦伶仃而伤心落泪,听她这一番话,倒被她的善良深深打动了。玉兰握住阚氏的手,柔声道:“好姐姐,你莫要伤心,莫要煎熬,你的善良与爱心,是这世间最可贵的珍宝。拥有珍宝的人,应该高兴才是,你怎么反倒痛苦呢?玉兰希望姐姐满怀喜乐的心,用你的爱去抚慰他人,让苦痛与煎熬无处生根。” 阚氏听得似懂非懂,问玉兰道:“我要怎样去爱,才会觉得喜乐呢?” 玉兰答道:“你播撒了爱,不求得着回报,不望达到目的,只是单纯地付出,这样的爱,便会让你充满喜乐。” 阚氏明白了。待玉兰走后,她便关shàng én,像往常一样去李家洗衣做饭。这一次,她不再揪着心,不再带着赎罪感,而是把江氏看作母亲,将青松看作弟弟,像亲人一样地关爱他们。 几天下来,江氏的脸色和蔼了,心底的冰霜融化了。她将阚氏叫到跟前,诚恳地道:“阚丫头,多谢你这些天对我娘俩的照顾。我现在好多了,能自己干活了,从明个起,你就别来了。” 阚氏道:“李婶,我就一个人,也没什么事干,能帮你做做家务,我反倒觉得充实些。”见江氏没反对,阚氏又道,“我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李婶若是可怜我,便认了我作女儿吧!” 江氏听了,一把搂住这个苦命的女子,泣不成声地唤道:“女儿,女儿,我的女儿!” 既认阚氏作了女儿,江氏便让她住到自己家中,与她同居一室,同睡一床,当作亲生的一样疼爱。阚氏对于江氏,也是百般孝顺体贴,爱她胜过亲娘。一个新的家庭组成了,往日的阴霾与沉痛渐渐淡去,屋内又有了欢声笑语。 没有邵得意的糟塌,阚氏的妇科病慢慢好了,身上有了肉,黄瘦的脸庞重又变得白嫩水生,恢复了年轻女子应有的样貌。病既然好了,她便主动参加寨里的劳动,谁的家里有个什么事,她也是热心帮忙,不图回报。 这几日,稻子成熟了,为了赶天晴,全寨男女老少,但凡干得动的,都下田收割水稻。嘉珍作为dài li寨主,既要组织劳力,又要带头干活,还要操心脱谷c晒谷c入仓等大小事情,着实累得够呛。晚上回到家,他躺靠在椅子上,问妻子道:“前次炒的茶还有么?若是还有,沏一杯给我喝。” 原来,西阳山上生有一种野茶,与普通茶叶相比,叶片较小c较嫩,香味尤其醇厚,且受山上独特土质与气候影响,此茶除春季外,夏秋两季也可采制,色香不逊春茶。西阳山民众,多喜欢采摘此茶,用饭锅炒了c竹篮烘了,留着自家饮用。 妻子柳氏听他要喝茶,正准备去泡,想想又问了一句:“你是要浓的,还是要淡的?” 玉兰在一旁听见了,接过话茬道:“嫂嫂,你给他泡淡些。” “为何?”嫂嫂不解地问,“你怎知道他不要浓的?” 玉兰笑道:“喝茶就像过日子,平平淡淡方好,你若是给他喝得浓了,往后给他淡的,他便觉得无味了。” 嘉珍吃惊地打量着玉兰,皱眉道:“这丫头,最近怎么话多了起来?这可不是你的做派。” 柳氏亦道:“是啊,我也觉得兰妹最近仿佛变了一个人,不但言语多了,容貌也似乎与从前不同了。” “怎么不同了?”玉兰问道。 “我也说不准,就是感觉更娇媚,更有韵味了。咦,对了,你这些天常去那个他家,该不是同他好上了吧?若是这样,我们家可就有两个寨主了。”柳氏戏道。 玉兰羞了,还未等嫂嫂说完,便扑过去挠她腋窝儿,嫂嫂怕痒,连连告饶道:“簃èi èi茫憧烊牧宋野桑以僖膊凰盗恕!?br /> 可玉兰就是不饶她,挠得嫂嫂左摇右摆,大笑着向嘉珍求救:“你快来救我,不然我便没命了!” 嘉珍难得见èi èi撒泼,便也不管她,由她姑嫂二人打闹。柳氏的笑声越发大了,几乎要岔过气去,吵得公公受不了,在屋外使劲咳嗽几声。玉兰听见父亲咳嗽,方才住了手,转身出去了。柳氏瘫倒在床上,喘着气道:“累死我了,你èi èi当真是疯狂了!” 嘉珍不作声,还在思索柳氏方才的那句玩笑话,心想他这个dài li寨主,是时候退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少年奇艺高 痴郎绝梦圆 秋后天气凉爽,正是干活的好季节,嘉珍领着寨民继续伐木开荒,拟将山间平地全数开垦,一部分用来种庄稼,一部分用来种茶。 一日,嘉珍在林间行走时,不小心踩上一根锋利的竹茬,竹尖刺穿了鞋底,戳进脚掌半寸多深。嘉珍一咬牙,忍痛拔了竹茬,伤口顿时血流如注。瞅瞅前后并无他人,嘉珍只好撕下一只褂袖,自己简单包扎了伤口,而后就近捡根竹棍拄着,一瘸一拐地去了医馆。 嘉珍伤了脚,呆在家里养伤,不能与众人一同干活了。他想,此时正是辞去dài li寨主的好时机,便同光明c大龙等人商议,拟请四海复职。 光明等人也不好表态,只说要看四海本人的意思。于是当天晚上,嘉珍派人请来四海,言曰:“四海兄,你看我这脚伤,十天半月也好不了,可眼下寨子里正忙,不能没有领头之人。你本来就是寨主,现在重新出马,是理所当然的事。” 四海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招买,只道:“嘉珍兄伤了足,在家坐镇指挥便了,如有什么事需要小弟做,但管吩咐。” 闻他此言,嘉珍将话进一步挑明:“四海,我这个dài li寨主,本就是临时替你主事的,我当时心中暗暗定了期限,代任绝不超过半年。如今半年已过,定要归任于你。” 四海笑道:“我既然辞了职,便再不承认自己是寨主,何来归任之说?这个寨主,我是绝不肯再当的。” 嘉珍又劝了半天,四海仍坚辞不就,嘉珍无奈,只得暂时作罢。 第二天,嘉珍又请了杨光明,让他去说服四海。光明对于谁任寨主这件事,虽然口中不说,心里还是倾向于四海的。嘉珍这个人,做事虽然周到细致,却常常认死理,难以变通,没有四海灵活机动,也不如四海亲切随和。 光明晚上来找四海,他母子二人正在吃饭,见光明来了,便请他一起吃。光明前次下山时捎了一壶酒,没舍得喝完,便回去讨来,与四海共饮。长期不知酒味,酒瘾已攒得如,这半壶虽是廉价烧酒,二人却觉得不亚玉露琼浆。他俩你一杯我一盏,片刻便将半壶酒喝个精光。光明带着三分酒意,道:“四海,我有句不中听的话,此时却非说不可。你当时辞去寨主,本是不负责任的举动。你不愿予人口实,一心想做圣人,看似无可指责,其实却抛弃了责任。想当初你若与邵得意针锋相对,将他这匹害群之马制伏,或者驱逐下山,便不会有后来的惨剧发生。”光明吃了口饭,又道,“我尝听人说,作一方的首领,不仅要行得正,坐得端,还要受得了冤枉,经得起诽谤。” 细细思量光明的话,四海觉得不无道理。他同意复任寨主,却提出一个条件:嘉珍不退位,二人同作寨主,共领寨中事务。四海爱惜嘉珍的才能,想让他留在寨主位子上发挥聪明才智,为寨民造福。 次日,光明将四海的话回复嘉珍,嘉珍却说不妥,一寨二主,不分主次,恐不是好事。他提出,自己最多做个副手,协助四海办事。 光明又去回复四海,四海自去卞家,笑道:“嘉珍兄既不愿作寨主,便作知寨吧。往后,寨中大事由寨主召集寨民议定,一般事务便由知寨全权处理。” 当日,四海召集各户户主,商议增设知寨一事。结果,绝大多数人表示赞同,于是四海复任寨主,嘉珍退居知寨。 过了秋分,天气变得更凉了,林间的野花越来越少。玉蝶感知了季节的变化,渐渐地便不再进食,蛰伏于卧室的一角,不飞也不爬。玉蝶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小,白玉般的色泽也一天天变得暗淡,重又成了一只灰苍苍的土蛾子。 转眼又是中秋夜,黑晶般的夜空升起一轮晕月,将山林间的这一片村寨,映照得朦朦胧胧,宛若天上之人间。寨中百姓,为这迷幻般的月景所吸引,他们成群地聚集,或饮酒赏月,或遨游于田野溪畔。四海却无这般兴致,他守着枯瘦的白蛾,想到慧中留给他的最后一丝盼头也即将化为乌有,不由得万念俱灰,眼泪如不尽长江滚滚涌流。 四海正黯然伤神,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他肩膀。他赶紧抹了泪,侧过脸来瞅一眼——原来是玉兰。 “如此良宵美景,不出去赏月,岂不可惜?”玉兰柔声道,“对了,我瞎诌了几句词,只勉强凑成个上阙,下阙尚无着落,想请你帮忙填上。” 四海强打精神,勉强应道:“什么词,你且念来听听。” 玉兰道:“不用念,我已写下了,你且请看。”说罢自袖内抽出一张纸,于四海面前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乱零星,明皓月,欣上画楼,同醉东风夜。梦作花间双飞蝶,心有灵犀,一笑千言略。 四海看着那几句词,恍如看见隔世的风景,一瞬间泪流满面。他缓缓抬头,望着同样泪眼婆娑的玉兰,梦呓般呢喃道:“慧中,是你么?你是慧中么?” 玉兰点点头,含泪道:“只要你悦意,我便是你的慧中。” 四海伸开双臂揽住梦中人,在温婉柔和的烛光里,在时空交错的异世仙园,与她相依而立,相拥而泣,一任泪水打湿彼此的衣衫。 玉兰变了,一天一天点一点,不易觉察地改变着。小寨里的人每日相见,无人留意她的变化,直到有一天,学堂里一名因病休学月余的女童,瞅着讲台上的玉兰,吃惊地问同桌:“我们的先生何时换了?” 此时,四海房中的那只白蛾,却越发地枯瘦了,从原先的蒲扇大,萎缩到手指大,再到指甲大c黄豆大c芝麻大c针尖大,直至完全消失。 话说白尚简在州衙做了捕快,第三日便参与了对一群凶徒的抓捕。这群凶徒为首之人叫作鲍灿,本是当地青楼的一名皮条客,后来战事渐起,治安混乱,他便趁混水摸鱼,纠合一些二流子,干起逼良为娼c强抢民女的勾当来,街头巷尾的漂亮女子,只要入了他的眼,便是厄运开了头。 杨正谋上任后,责成吏目李大广缉拿鲍灿,可是这个鲍灿狡猾得很,大广多次带人围捕,均被他逃脱。 这一日,李大广闻报,鲍灿一伙人在红盛饭莊聚赌。红盛饭莊位于一条街巷的中部,若从巷子两头向中包抄,并堵住饭莊h一u én,凶徒定难逃脱。大广当机立断,点了八十名捕快c民壮,其中六十名从巷道两端分头往饭莊收缩,另二十名从后方悄悄抵近饭莊h一u én。 堵h一u én的二十人先到,尚简便在其中。凶徒中有一人在高处望风,见一队捕快自后奔来,急忙进去报信。赌博的人有二十多个,个个随身带着一把钢刀,他们听闻捕快来袭,一把抓起赌资,提着钢刀便冲下楼去,由饭莊正门往街巷逃窜。 殊不知,他们已被分兵围堵,巷道两头的捕快,此时正往饭莊聚拢。这些凶犯,大多身负命案,个个是亡命之徒,他们眼见遁地无门,便齐刷刷地亮出刀来,凭着不怕死的精神,凶神恶煞般地冲向捕快队伍,挥刀狂劈猛砍。捕快虽然人多,哪见过这等凶悍的狂徒?他们一路奔跑而来,尚未来得及喘气,仓促间举刀应战,被凶徒逼得节节后退,片刻之间便有数名捕快被砍倒。 尚简本来奉命把守h一u én,听见街上斗得惨烈,忍不住提枪冲了过去。他在山上学的那套罗家枪法,虽已练得炉火纯青,却至今没有实战过,不知效用如何。尚简冲到街上,恰见一名歹徒挥刀砍中一名捕快,正要砍第二刀时,尚简一个纵身跃过去,钢枪洞穿歹徒胸膛。现场一片混战,眨眼的功夫都没有,根本不容人多想,尚简飞快地拔了枪,转身迎战别的凶徒。他刺一个倒一个,一气放倒了三四个。众凶徒见一名少年伤了他们几个兄弟,纷纷聚集过来,七八柄钢刀围斗他一个。尚简力战群凶,不但毫无惧色,反而越斗越勇,越战越兴奋,一杆长枪舞得风丝不透,众凶徒根本近不了身。只见他就地一个空旋,长枪幻化出无数个枪头,四散着刺了出去,七八名凶徒瞬间倒了五六个。 尚简这边斗得正欢,谁知主犯鲍灿带着几个人,突破捕快们的包围,挥刀杀回饭莊,又将h一u én口的捕快砍伤几名,夺门逃了出去。余下的捕快紧追不舍,鲍灿猛一回头,扬手抛出钢刀,往人群中砸去。捕快们纷纷闪躲,鲍灿一伙趁机飞奔而去,将众捕快远远落在了身后。 这一场恶斗,捕快殉职五人,伤十八人;凶徒死十三人,伤六人,其中尚简一人便毙伤了十二人。可惜的是,主犯鲍灿等五人漏网,暂不知去向。 此一战,按说尚简功劳最大,但他擅离职守,致使主犯脱逃,只能以功抵过,不赏亦不罚。 经过此事,杨正谋意识到,州衙捕快的战斗力太差,仅能对付一般案犯,遇到强悍的暴力团伙,只有被动挨打的份。今日若不是尚简,州衙的脸面便要丢尽了。 李大广向知州立了军令状,三月之内,定将鲍灿捉拿归案,否则便辞去官职。为了提升捕快的战斗力,大广决定即日起对他们进行操练。首先,他要操练捕快的快速行动能力,使他们比凶犯跑得更快。大广规定,捕快们每天要腿裹沙袋,至少跑上十里路;沙袋的重量要逐渐加重,奔跑的速度还要逐日加快。 这种练脚力的法子,师傅刘铁腿从未教过。尚简腿缠沙袋跑半个时辰,再将沙袋解下来走路,顿觉一身轻松。尚简觉得新鲜,没事便勤加练习,别人是被逼着练,他却是积极主动地练,每日少则二十里,多则五六十里,不出一月,他已练得身轻如燕,一个纵身便能平地跃起丈余。尚简并不满足,还在不断增加沙袋的重量,最后,腿上实在没法加了,便在腰部c背部捆绑沙袋,身负一百余斤仍能行走如飞。 苦练两个多月,脱了沙袋的尚简,何止身轻如燕,简直身比柳絮轻。众捕快常见他悄无声息地跃上屋脊,蜻蜓点水般在瓦顶上略过,不留一丝痕迹。这样的脚力,捕快们自然望尘莫及,只能望影惊叹,惊叹得久了,便习以为常,不再当作奇事了。 与此同时,大广一日也未放弃过对鲍灿的搜捕,他派人日夜盘查,于城乡遍布眼线,却始终不见鲍灿踪迹。 原来鲍灿早已不在暖州,而是逃到瑜城,投奔他的同党去了。鲍灿去得不巧,就在两天前,瑜城同党与其他恶势力火并,被灭了堂口,夺了地盘。鲍灿在瑜城无立足之地,又辗转逃往庐阳。庐阳城虽大,却不是鲍灿的地盘,他们一伙五人蛰伏在城内,每日坐吃山空,随身所带的银子花完了,只好铤而走险,干起入室盗窃的勾当。也怪他们背运,本指望偷个大户人家,没想到竟误入庐阳守将刘文善府中,惊动了府内兵卒,近百人前围后堵,当即拿住四人,仅鲍灿一人跳墙出逃。百夫长带兵追出去,月夜中望见一个人影向前狂奔,他张弓搭箭,嗖地一箭射过去。那人影闻声一闪,明明躲开了,却听见“哎哟”一声,一人应声倒地。兵卒跑至近前,见一名更夫倒在地上,口中不断shēn y。原来那一箭未射中鲍灿,却误中路过的这名更夫,险些要了更夫性命。“恶人命大”,此话一点不假。 鲍灿虽逃了性命,却只剩孤家寡人一个,身上又没了钱,只好连夜逃回暖州。 却说李大广曾向知州夸下海口,三月之内捉拿鲍灿归案。如今眼看期限将满,仍无鲍灿消息,大广愁得寝食难安。谁知这日晌午,忽闻线人来报,鲍灿在撩凤轩现身。大广喜出望外,立即调人实施抓捕。他怕人多暴露目标,只点选精干捕快六名,前往撩凤轩捉拿鲍灿,其他人等,在州治各处布关设卡,以防他逃脱。 这撩凤轩是暖州两大知名妓院之一,昔日曾是鲍灿拉皮条的地方。妓院沿街是一幢三层砖楼,内设客堂c宴会厅c餐室c棋牌室等。砖楼之后,有一个宽敞的院落,院子正中一座假山口鱼池,四周栽植了绿树红花。再往后,是两排精雅的双层木楼,楼上楼下全是包厢,供ji女居住与接客。 鲍灿在撩凤轩有个老相好,人唤玉葫芦,因她长得巨ru纤腰肥臀,故得此诨名。她的包厢,位于后楼第二层,屋后是一大片麦地,十分安静清雅。根据线报,鲍灿此刻应在玉葫芦房内午休。 尚简一行六人,翻过妓院的一处矮墙,悄无声息地进入院内,潜行至玉葫芦门前。一名捕快抬起脚,猛地朝门上踹去,只听咔嚓一声,门板踹裂了,门却没踹开。几名捕快又连踹十数脚,将门板踹得稀烂,方听咣当几声响,房门终于开了——原来门后被人撑了两根木杠。 四人守住门口,两人持刀奔向床榻,猛地揭开被子,只见一具雪白丰腴的蜷缩在床上,却没见到鲍灿。尚简一把将被子盖上,喝问道:“鲍灿哪去了?” “什么鲍灿鲍烂的,我可不认识。”玉葫芦翻身下床,斜眼盯着尚简,荡声道,“哟,好英俊的小哥!来,今日姊姊请客,免费伺候你一晌。”说着便迎上去,光着身子搂住尚简。 尚简使劲推搡,无奈这女人像蛇一样紧紧缠着他,怎么也摆脱不了。情急之下,尚简一把扭住她的手臂,用力向一侧扭转。女人受了痛,惨叫一声转过去,背着手弯着腰伏在床上,随即大声呼叫:“shā rén啦,shā rén啦!救命呀,救命!” 此时,众捕快已搜查了每个角落,均不见有人。他们正要出去,却听屋后一声马嘶。尚简快步跃到窗前,只见一匹枣红大马驮着一个赤膊汉子,在麦茬地里飞驰。尚简手扶窗沿,纵身从二楼跳下,尽全力追赶红马。鲍灿见身后有人追赶,不禁哈哈大笑,心想你跑得再快,毕竟是人,怎能追上骏马?真是不自量力。 待尚简越追越近,鲍灿不由得慌了,扬起鞭子拼命策马。马儿奋蹄狂奔,累得鼻子直冒青烟,后面追赶的人却刚刚热了身,脚步越发轻快飘逸,顷刻间便与大马并驾齐驱。只见他身子一矮,猛地腾空而起,跃过鲍灿的头顶,再顺势一脚踢中脑门,将其踢落马下。 尚简后脚在马臀上一点,稳稳飘落在地上。转身再看鲍灿,只见那一堆白肉正躺在地沟里哀嚎,想是跌断了骨头。 尚简立此大功,杨正谋论功行赏,拔他做了捕头。他飞身追骏马的事蹟,很快便在暖州城里传扬开来,百姓们都说,暖州出了个少年神捕,是di pi恶棍的克星。 庐阳那边,刘文善抓了四名盗贼,经审问得知是暖州人,便派百夫长将他们押赴暖州,交由州衙定罪。 在暖州,那位百夫长听闻了白尚简的事蹟,回去后便说与刘文善听。这刘文善也是个惜才的人,得知暖州竟有如此神勇少年,很想一睹其风采,便又遣那百夫长前去,专程请尚简来庐阳一见。 这一次却赶得不巧,尚简不在暖州,已告假回西阳寨去了。原来昨日他接到西阳寨书信,信中说,四海将于近日大婚,若是抽得开身,便请他回去一趟。尚简收信后,便向知州告假。正谋听说四海大婚,自然准了假,且托尚简捎去一份贺礼。 只是书信中并未提及哥哥所娶何人。尚简于归途中,一路上都在猜测,猜来猜去,只可能是卞玉兰。想到四海虽言终身不娶,最终还是没耐住寂寞,尚简不禁哑然失笑。转念一想,毕竟姐姐已过世多年,他这个弟弟不能太自私,真的巴望四海哥一辈子单身。想到此,伤感之余,他又为四海哥感到欣慰。 尚简上了西阳山,来到村寨入口处,见几个女童在树荫下抓子,便问她们:“你们今个怎没上学呢?” 一个大些的女童见是尚简,笑道:“尚简哥,你回来啦?我们今个放假。” “为甚么放假呢?”尚简问道。 “我们的玉兰先生后个便要嫁人了,因此我们便放假了。”女童答道。 “喔,原来是这样。你们玩吧,我走了。” 尚简心道,果然被他猜中了,真的是玉兰。四海本来是要做自己姐夫的,后来却做了哥哥,这下哥哥成婚了,他的妻子,自己当然要叫嫂嫂。这样想着,尚简不免又心酸起来。 此时,山上的劳力大多在林子里开荒,尚简一路走过去,同他打招呼的只有几个老人。进了家,只见殷氏一人在擦洗桌椅,抬头看见尚简,忙搁下抹布,握住他的双手,高兴地道:“我老憨子回来了!” 母子俩一番嘘寒问暖之后,尚简问道:“娘,我哥呢?” “你哥又当了寨主,天天带人在外头干活,连布置婚房的功夫都没有。这两天,都是玉兰在屋里收拾呢,你去抬齐帮她忙忙。”殷氏道。 尚简出了堂屋,往四海房中走去。他边走边想,嫂嫂这两个字,要怎样叫才显得自然呢?到了门口,见玉兰正低头剪窗花,尚简一声“嫂嫂”刚要叫出口,却一下子噎住了。他愣愣地瞠着玉兰,在门外呆立半晌,方才“哞”地一声哭出来,进去搂住她的肩膀,失声道:“姐姐,我就知道你没死!姐姐呀,我的好姐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抓阄 北京城面圣 四海的婚礼办得极其简单。作为一寨之主,他必须以身作则。不收贺礼是自然的了,酒席也一桌未办,即便是结婚的仪式,也是简得不能再简了。对于新婚夫妇来说,两个人朝夕相伴c双宿双飞,这便是最大的快乐,要那些个繁文缛节做什么? 婚后第三日,四海便去林间劳作,玉兰也重回学堂教书。至于尚简,既已当了差,便不能久留山寨,没几天也告辞回暖州了。 下山的路上,尚简陷入了沉思——本已过世的慧中姐姐,当真便这么回来了么?他总感觉这是一场梦幻,身处梦境之中的,不是现在的他,便是从前的他。他从富家少爷变成一无所有的孤儿,如今又成了武艺超群的捕头,这一切的一切,不是梦又是什么? 尚简回到州衙,杨正谋告诉他,前几日庐阳守将刘文善派人来请,嘱他抽时间去一趟庐阳。尚简与刘文善向无瓜葛,是以并未放在心上,且近段时日捕务繁忙,渐渐地便把这茬事儿给忘了。至于杨正谋,因怕刘文善抢他的人才,倒乐得尚简不去,因此并不催他。 却说刘文善有一老友,名叫陶承范,现在肃亲王豪格府中任长史官。一日文善进京公差,顺道至陶承范处拜访。承范入京半年,今日他乡遇故知,倍感亲切,二人遂把酒言欢,不醉更不罢休。酒桌上,承范告诉文善,那肃亲王豪格素为摄政王多尔衮疑忌,多尔衮屡次想要除掉他,却找不到切实的罪名。明的不行,便来暗的,近一个月来,豪格两次遇刺,幸被随从拼命救下。 豪格本是清太宗皇太极长子,太宗驾崩后,豪格与叔父多尔衮争夺皇位,一度相持不下,几乎动了刀兵。最后,清廷元老们拿出一个折衷方案,既不立豪格,也不立多尔衮,而是立了六岁的皇子福临做皇帝。多尔衮虽未做成皇帝,却当了摄政王,成了清朝的实际统治者。 为了应对暗杀,豪格命长史暗暗地搜罗武林高手,重金聘作贴身护卫。承范近日物色了几个人,虽都自称高手,经豪格亲自校试一番,终没有一个令他满意的。 听到此处,刘文善不禁想起一个人来,脱口道:“我闻暖州衙门有一名少年捕头,能徒步追赶骏马,腾空踢落骑马的匪徒。前次我专门差人去请,可惜他告假回老家了。” 承范听了眉头一扬,急忙问:“果有如此神勇之人?” 文善道:“我也是听说的,没有亲见。听闻他还善使长枪,曾一次毙伤十二名悍匪。这样的豪杰,我正欲将他招入军中呢。” 承范不禁喜形于色,当即拜托文善将这少年请进京来,并让他捎去银两作为往来盘缠。 闲话休叙,且说文善回到庐阳后,亲自去暖州招拔白尚简。知州杨正谋听说刘文善来了,赶忙出堂相迎,行礼道:“刘将军亲临敝衙,下官倍感荣幸!” 刘文善开门见山道:“不瞒杨大人,我此次前来,是想见见你的小爱将,就是名叫白尚简的那个。” 杨正谋听了十分尴尬,连忙赔罪道:“哎呀,都是下官的不是。因这几日州衙有几件急案,原打算过两天便带他登门谒见的,没想到竟劳动将军亲自来了,罪过罪过。” 当即,正谋便叫了尚简来,让他拜见刘文善。文善见这少年长得高大英俊,眉宇间透着沉着勇敢,单凭外貌便觉得不一般。他问道:“小英雄今年贵庚?” 尚简拱手答道:“英雄之名实不敢当。小人今年虚龄十六。” 文善听了又是一奇。他见尚简样貌英武,心想怎么也有个十岁,没想到只有十六岁。文善又道:“刘某听说白捕头武艺高强,轻功尤其了得,不知今日可否一展身手,让刘某见识见识?”说罢瞅瞅大堂的房梁,见梁下吊着一对灯笼,灯穗坠下来,离地一丈多高。他伸手一指,问道:“这根灯笼穗子,不知可能够得着?” 尚简也不答话,只轻轻一跃便跃过梁顶,稳稳地坐在梁上,伸手将灯笼摘了下来。 尚简的功夫,州衙的人早已司空见惯,没什么大惊小怪,然而庐阳来的人却不由自主地喝起彩来。刘文善赞道:“白捕头果然名不虚传,刘某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 既已见识尚简身手,文善便与正谋至二堂叙话,将肃亲王府招聘护卫的事,与正谋说了,言罢略带歉意道:“实在抱歉,要来挖老弟的墙脚。今后州衙若有需要我帮忙的,老弟只管开口。” 正谋知道,这堂堂庐阳守将,是不能不给面子的,而大清朝的亲王,他更是得罪不起,于是答道:“能为亲王府效力,是白尚简的福分,下官自然不会阻拦他高就。待我唤他来此,将军亲口跟他说便是。”说罢便将尚简传至二堂,由刘文善向他说了应招亲王府的事。 谁知尚简听了,非但丝毫不为所动,反有些不悦意地道:“小人多谢将军提携,只是那侍卫亲王的差事,小人恐怕不能胜任。小人虽身处卑位,却有一个小小的志向,便是缉奸除恶,保卫一方百姓安宁。小人才疏学浅,无德无能,唯愿肝脑涂地以遂此薄志。” 文善没想到一个小小捕头,竟然推却亲王府侍卫这样的美差。然而,这少年不事权贵c只护黎民的高尚情怀,又着实令人敬仰。可既已应允了陶承范,总不能空手而归吧?想到此,文善劝道:“白捕头,你可听说有谁当了一辈子侍卫?京城里巡捕侦缉的官职多的是,你这侍卫若是当得好,王爷荐你去合适的衙门任职,岂不是一句话的事?” 尚简还欲推辞,却听杨正谋道:“尚简,将军说得对,做侍卫只是暂时的,若是不能胜任,往后再改行也不迟。年轻人不可太过倔强固执。” 话说到这个份上,尚简也不能太不识抬举。他思想,自己去了肃亲王府,只要表现得糟一些,自然会被辞退,倒不如先给刘文善一个面子。 事不宜迟,文善命尚简快快准备行装,第二日便随他同去京城。尚简走得匆忙,未来得及作别亲人,只往刘婆巡检司寄了一封书信,托王宗成转送西阳寨。 四海收到尚简书信,认为这种一步登天的美事,看似光鲜,却并不一定轻松。伺候皇亲国戚可不是什么好活儿,稍有差池便会惹祸上身。 这天夜里,四海在被窝里搂着玉兰温软的香体,呓语般道:“娘子,我有时觉得你甘甜似蜜糖,有时又觉得你幽香如兰花,时而柔情似火,时而又清雅如水。因此,我总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娶了两个老婆。娘子,你究竟是慧中还是玉兰呢?” 玉兰沉思片刻,柔声道:“我与你的感觉相似,有时觉得自己是慧中,有时又觉得自己是玉兰。但更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既不是慧中,又不是玉兰,而是一只蝴蝶,一只千百年前便来到人间的雌蝴蝶。” “你是雌蝴蝶,那我又是什么呢?”四海问道。 “你自然是一只雄蝶呀。”玉兰认真答道。 “我也是蝴蝶?那真是太好了!可我怎么从未觉得自己是一只蝴蝶呢?”四海奇道。 “这是因你睡得太沉,作为一只蝴蝶,你还没有醒来。”玉兰搂紧四海,与他脸挨脸紧贴在一起。四海依稀觉得,玉兰眼中有泪珠滚落。 自秋收以来,西阳寨的伐木开荒工程,已进行了两个月,于原有水田两端,又垦出土地一百余亩。然而山间的这块林地实在太宽阔,树木又十分高粗,若要全部垦出来,不知要垦到什么时候。四海与嘉珍等人一商量,决定采用火烧的办法。 他们改变了开垦的位置,沿着林地四周开垦,开出一道十丈宽的土沟,把需用火烧的地块与外围的树林隔开,防止烧跑。至于河岸两边的房屋,与树林之间尚隔着大片的水田,可保安然无恙。 隆冬时节,乔木落光了叶子,林间空地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枯枝败叶,间杂着灌木干草。一场大雪过后,寨民们翻开林地表层的湿叶子,将深层的干叶子点燃了。火势逐渐蔓延开来,最终将这一片林地完全吞噬。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熄灭,平地上的这一片树林,终于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第四天,人们拿着耙子平整灰堆,在林地的一侧,刨出一堆白色的粉末。寨民中有认得此物的,说是石灰。原来山上石头多为石灰石,几天的大火焚烧,将一堆山石煅成了石灰。 四海见了这些石灰,不禁灵机一动,有了一个好主意。他欣然道:“既然山上的石头能烧出石灰来,我们何不建几口窑,用来烧制石灰与砖瓦呢?有了砖瓦与石灰,我们便可建造砖房了。砖墙防火,瓦顶防漏,岂不比木屋好得多?” 此言一出,立即得到大伙的赞同。石金水兄弟四人都是窑匠,从前在山下时,村里建房用的砖瓦,都是他们烧制的,只是没有烧过石灰。不过,看着脚下这一堆自烧的石灰,想来烧制它们也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四海便召齐了各户,商议烧窑建房的事。谁知嘉珍却坚决反对,他以为,眼下最要紧的,是将地下的树根掘出来,赶在春耕前将田地平整好。至于建房,却不是什么紧急的事,何况寨中的三百多间木屋,建成刚满两年,几乎还是新的。 然而光明等人却支持四海建房,认为现有田亩的出产足以养活寨民,整地的事可往后推一推。那些年轻的户主们,因强烈渴望改善居住条件,也站在四海一边。 无奈嘉珍仍本着实用原则,坚持先整地再建房。嘉珍作为知寨,是寨中的行政首领,四海这个寨主不能无视知寨的意见,二人第一次于公事上发生重大分歧。 最后,嘉珍提出让寨民投票决定。他准备了两张纸,一张上面写“建房”,另一张写“整地”。寨中现有住户一百一十二户,同意建房的,在“建房”的纸上画一笔,同意整地的,则在“整地”的纸上画一笔。 等所有户主都画完了,人们点了数,发现两边纸上的笔数竟然相等,都是五十六笔。 见了这样的结果,四海与嘉珍都不禁笑了起来。四海道:“看来我们只好折衷一下,建房整地分头进行,两边劳力各分一半。” 经过商议,建房的各项事宜,由四海牵头负责,整地的事宜,则由嘉珍牵头负责。 次日,四海这一组劳力便在山上挖窑,用来烧制砖瓦与石灰。人们按照窑匠的要求,挖了十几天,挖成土窑四口。接下来便是采土,并把采来的土做成砖坯瓦坯。 在此之前,要定下建房的间数,以计算所需砖瓦的数量。山上住户一百一十二户,人口五百一十一人,按照一人一间房来分配,便是五百一十一间。除此之外,每户再配半间客厅c半间厨房,加起来总共要建六百二十三间。每间房屋大小相同,都是两丈四尺长,一丈二尺宽,檐墙一丈三尺高。建房地点在寨子最北边,顺着山根建筑,按三排布局,排距五丈,朝向均为坐北朝南。 四海这一组的人,此时又分为三队,第一队跟着窑匠做坯烧窑,第二队跟着石匠采石(采来的石头,一部分用来煅烧石灰,另一部分用作房屋根基石),第三队跟着瓦匠挖基槽c下根基石。 第二年春天,房屋的根基都打好了,砖与石灰也烧制了不少,可以开始砌房了。此时瓦匠们遇到一个问题:每间房子都要留门洞,客厅留大门,其他房间留小门。由于各家各户的房间数不同,门洞的大小和位置便不同,因此必须先将各户房屋的位置确定好,才能知道门洞怎么留。 拟建的房屋,虽说大小朝向都相同,却有前排与后排c两头与中间的区别,分配起来不可能令所有人满意。这时嘉珍提出一个分配办法——抓阄,即按寨民户数剪出一百一十二张纸片,每张写着不同的数字,折好后放在一个大xiāng zi里,让各户抓取。若抓中了“一”,便第一个选房,若抓中“一百一十二”,便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寨民中有个叫孟得财的,抓了一阄后,展开看看是“七十五”,便抱怨数字太大,要重新抓一次。这个人素来斤斤计较,难缠得很,四海不想因这点小事同他纠缠,便准他重抓。嘉珍在一边看见,却不愿意了,争论道:“孟得财,每个人的机会都是均等的,你多抓一次,便等于抢了人家的机会,于他人不公平。” 孟得财反驳道:“我家人多,难道不该比人少的户子多一次机会么?再说了,寨主都让我重抓,你知寨比寨主还大么?” 四海在一旁听着尴尬,忙道:“孟得财,我允许你重抓,但第二次抓的不管比前一次大还是小,都以第二次为准。” 孟得财也不答话,伸手又抓了一个,咧着嘴展开一看,却是“九十三”。他气急败坏地将纸片往地上一扔,嘴里嚷道:“这个不要了,我还要先前的‘七十五’。” 见他如此不讲理,四海也火了,大声道:“孟得财,这回可由不得你,你自己选择重抓的,便要愿赌服输。” 孟得财无言以对,便信口乱喷:“你们当头子的事先将小号留下去了,害我们平头老百姓抓来抓去都是大号。” 四海听他这话,不由冷笑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先为自己留了一阄。”说着便自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你拿去看吧,看是不是小号。” 孟得财不明就里,接过来一看,却是“一百一十二”。原来昨晚杨光明写阄,写完最后一张,正要往xiāng zi里放,四海伸手拿了过来,道:“抓到这一张的人,等于什么都未抓到,完全没有选择权。作为一寨之主,我理应最大限度保障寨民的权利,这一阄便留给我自己罢。” 这件事情,四海本不打算宣扬,今日孟得财既然提出疑问,便不得不证明给他看。见了四海的阄,得财只好捡起地上的“九十三”,灰溜溜地躲到后面去了。 得知寨主取了最后一号,寨民们深为感动,那些抓了前几号的人,反而谦让起来,都不愿先选房。孟得财急了,站出来嚷道:“你们让来让去的,太耽误工夫。既然你们都不选,我便先选了。”说罢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一把夺过毛笔来,在草图上圈了最南排最东头七间房,并写上自己的名字。 房子分好了,便开始砌墙了。人们将石灰沤熟,再从溪床里挑来砂子,与石灰膏拌和在一起,作为墙砖的粘结材料。小工们负责拌浆c递浆c运砖c递砖,大工们负责砌墙。由于工匠少房屋多,工程的进度很慢,到了插秧季节,砖墙才砌了一百间。 此时嘉珍那边,已掘出三百多亩地的树根,平整后引来溪水,便成了良田。至此山上有田九百亩,完全不用担心吃饭问题了。剩下的六百亩地,地下的树根便不再挖掘了,将地表的灰土平一平,可直接在上面种茶。茶籽去年冬天便捡齐了,只等插完秧,便腾出人手种茶。 却说尚简跟随刘文善,于顺治二年冬月到达北京城,入了肃亲王府。长史陶承范见尚简相貌英武,心中甚是喜欢,当即安排他在府中住下,等待王爷面试。谁知这一等便是月余,连豪格的影子也未见着。原来清廷拟发兵攻打张献忠,两位摄政王商议一番,准备让豪格挂帅,是为靖远大将军。因此这一段时间,肃亲王豪格一直在军中筹备军务,哪还有时间面试护卫? 一日晚间,承范终于见到豪格,向他禀报了白尚简的事。豪格略一思索道:“我马上要出征,招聘护卫的事便暂时搁一搁罢。” 承范心想,人家千里迢迢来了,又等了这么久,现在却要人回去,怎好意思开口呢? 豪格似看出承范为难,便道:“这个人你暂且留下,让他做格格的护卫罢。” 原来豪格的女儿,名叫爱新觉罗乌云,为嫡福晋哈达纳喇氏所生。后金天聪五年底,哈达纳喇氏的母亲,即豪格岳母莽古济,以“结党谋逆”罪名被皇太极诛杀。第二年,豪格为了表示对父皇的忠诚,亲手杀死了嫡妻哈达纳喇氏。当时乌云格格已经七岁了,阿玛杀死额娘这件事深深刺激了她幼小的心灵,她恨阿玛,在他面前变得乖张c叛逆,从不拿正眼看他。豪格杀妻之后,常为自己的莽撞行为感到后悔,为了赎过,他加倍宠爱乌云,恨不得将一切给了她。然而,女儿的心还是离他越来越远,肃王府建成后,她竟然不愿入住,同着几个嬷嬷c丫鬟,仍住在先前的大四合院里。 这日早晨,长史陶承范带尚简至格格府报到。院门口有两名守门兵卒,见长史来了,连忙作揖打拱。进了院子,承范对尚简道:“你且在这里等着,待我进屋通报。” 承范进屋不多时,尚简便听见窗内传来女子的叫嚷声:“他又派人来监视我么?我不要什么护卫,叫他赶紧走罢!” 尚简在王府束手束脚呆了一个多月,早就烦闷不堪,一心想回暖州去,因此听了格格这句话,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此时,陶承范又说了几句什么,因他声音不高,尚简未听清。只听格格道:“哦,竟然是从几千里外来的?他从前是做什么的?” 承范答了,格格又道:“叫他进来。” 一会儿承范出来了,站在屋门处朝尚简招手。尚简进了门,来到一间小厅屋,只见厅内有两个姑娘,一个坐着,另一个站着。坐着的那一个,想必便是乌云格格了,只是她体态娇小,面目柔美和善,与方才的高声大嗓完全对不上号。 格格瞅了尚简几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闻其声,已明显降低了音量,似不再有敌意。 “回格格话,小人名叫白尚简。”尚简答道。 “白尚简,这名字听起来怪怪的,有甚么涵意么?”格格问。 “家父在世时崇尚简朴,他希望我也做个简单纯朴的人,于是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尚简道。 “做人就是要简单纯朴,我最讨厌心机重的人。你今年几岁了?”格格又问。 “小人虚岁十六。”尚简答。 “哎呀,正好与我同岁。我看你是个真诚老实的人,这样的人我最喜欢,你就留下来陪我玩儿吧。”格格笑道。 尚简还没来得及答话,乌云格格又道:“你往后不用这么拘谨,别老是小人小人的了。你几月过生?” “小人的生日是四月初六。”尚简答道。 “瞧,又来了!”乌云道,“四月初六,比我还小一个月呢。往后你便叫我姐姐罢,叫乌云也行。”说罢站起身来,示意尚简随她出去。 乌云亲自为尚简安排了住处,又召齐嬷嬷与丫鬟们,一一为他作了介绍。丫鬟们见来了个美少年,个个都掩嘴窃笑,继而又互相交头接耳,边说边斜眼瞟着尚简与格格。 乌云咳嗽一声,笑道:“好了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罢。” 这格格府内有嬷嬷二人,丫鬟六人,兵卒四人,厨子二人,再加上格格与尚简,一共是十六个人。院内有房屋数十间,装潢考究,家具一应俱全。此处吃穿用度,一应支出,全由肃亲王府承担。 格格喜欢画画,很小的时候便师从本族一位老画师,像山水田园c花鸟虫鱼之类的,信手便能画来。她尤其擅长画人物肖像,令尚简映像最深的,是挂在画室墙上的一幅年轻妇人像,画中人二十五六的年纪,美丽瘦削的脸庞,忧郁深邃的眼神,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 转眼间,尚简在格格府又住了七八天。乌云大部分时间呆在屋里画画,院子里安静清逸,并没有什么人来打扰,门口的兵卒闲得发冷,不停地抖动身子取暖。尚简依旧无事可干,感觉自己就像混吃混喝的懒汉,除了早晚出去练练手脚,便只剩下晒太阳了。 这日午后,尚简实在忍不住了,走进格格的画室,道:“格格,我来了这么多天,光吃饭不干活,十分过意不去。我看这里安全得很,没有需要我的地方,不如我便回暖州去罢。” 格格抬起头,笑道:“这里头安全,便说明你这个护卫做得称职,若是不安全,倒是你失职了。” “可我觉得,这里本来就安全,并不是因为我来了它才变得安全。”尚简道。 “安全是什么呢?不就是心里觉得平安踏实么?你在这里,我心里觉得十分安全,你若是走了,这份安全感便消失了。因此,不正是因为有你,才让这里变得安全么?”格格反问道。 尚简无语了。格格笑道:“我很长时间没出去了,趁着今日天气好,想去街上走走,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的年货。你这个护卫,可要保证我的安全哟。” 说走就走,格格只带尚简一个人,身着便装来到王府街。此时年关将近,街上比平日格外热闹繁荣,做买卖的商贩一个挨一个,都快将货摊摆到路中间了。购年货的百姓也是人山人海,将一条窄路堵得水泄不通,莫说是车马,就是行人也只能肩挨着肩,胸贴着背,如蜗牛一般地缓缓移动。 尚简屈着一只胳膊在前面开道,另一只手则牵着身后的格格,怕被人流挤散了。格格今日煞是开心,每看见一处好吃的或好玩的,便要停下来看一看c买几个,一条街还未走到一半,已装了满满一口袋。她见尚简搂着圆鼓鼓的袋子,笑问道:“怎么样,搂得动么?” 尚简笑答:“这一点重量,于我来说轻如鸿毛。”随即又道,“轻倒是轻,只是这样搂着有些绊手绊脚。” “若怀中搂的是媳妇儿,恐怕你便不嫌绊手绊脚了。”格格戏道。 尚简一听,立刻涨红了脸。格格见他窘了,忙岔开话头道:“你若是觉得不好搂,我们便再买一口袋,弄根扁担让你挑着,这样不就好了?” 尚简正要说好,却见格格侧身往右边的摊子挤去。这是一处卖糕点的,案上摆着许多方块状的疏松点心。 “这是什么糕,我怎么没见过?”尚简问。 “这叫萨其马,记得从前在盛京的时候,额娘最爱吃这个了。”格格答道。说完这句话,她脸上突然显出悲戚的神色来,也不买东西了,径直朝前面挤去。尚简从不打听王府的故事,并不知道乌云的母亲已经死了,见格格变了脸,还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了。 回到府中,格格依旧闷闷不乐,连晚饭也没有吃。一位嬷嬷见状,问尚简道:“白护卫,格格今日出去一趟,怎么却不高兴了?” 尚简自责道:“可能是我问了不该问的话。当时我见街边有一样糕点,以前从未见过,便问格格是什么。格格说是什么‘骑马’,又说她额娘爱吃这个。谁知从这时起,格格便忧伤起来。” 嬷嬷一听便明白了,安慰尚简道:“这个不怪你。格格伤心得快,好得也快,明儿个便没事了。” 谁知当天夜里,尚简睡得正熟,却听见隔壁房屋传来尖叫声。他一下子醒了,顾不得穿外套,抓起配刀便出了门。这时格格房里的灯已开了,尚简透过窗纸,看见屋内有人影晃动,并听见一位嬷嬷呼喊格格的名字。尚简伸手叩门,一会儿门开了,丫鬟低着头请他进去。 “额娘,额娘,你醒醒啊额娘!”只听格格口中哭喊着。 尚简提刀上前一步,急切地问道:“格格这是怎么了?” 格格见了尚简,突然尖叫道:“阿玛,别杀额娘,求求你别杀额娘呀!” 尚简一下子愣住了,却听嬷嬷高声道:“快将刀放下!” 尚简连忙扔了刀,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听嬷嬷一边拍着格格脊背,一边安抚道:“没事了乌云,没事了。睡吧,睡吧。” 格格倒在嬷嬷怀里抽泣了一会儿,便睡着了。 见尚简还在那里愣着,嬷嬷道:“格格这是魇住了。你刚来不知道,她经常被这样的梦魇惊扰,最近几年魇得还少些了,从前夜夜都是如此。” 尚简隐约猜测到,乌云格格的额娘已于若干年前被人杀害,至于凶手,难不成是乌云的阿玛肃亲王豪格么? 由此,尚简想到当年自己父母被害后,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半夜被恶梦惊醒,只是没有叫出声来罢了。回忆起那段凄惨的往事,尚简的泪水洇湿了枕头,这一夜便再未合眼。 转眼已是除夕,这日一早,豪格派人来请格格去王府过年。谁知格格只回了两个字:“不去”! 过了春节,乌云收到一封书信,拆开一看,是豪格写来的,信中说,他已挥师西去,与张献忠决一死战。这一去生死未卜,如若果真没回来,便请她忘了心中仇恨,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却说这年元宵节,紫禁城里放了许多冰灯,邀请诸王福晋及其子女前去观赏游玩。 这紫禁城一年多前被李闯王纵火焚烧,近百处宫殿c城楼化为灰烬,只剩下如今的武英殿c保和殿c英华殿c南薰殿c太和门与四围光秃秃的城墙。多尔衮入京后,对城内废墟进行了清理,对几处城门进行了简单的修葺,迎小皇帝福临在太和门登极。眼下,内廷正在重建,皇帝只好在保和殿暂居,起居场所以保和殿至午门的外朝为主。 午门上的城楼全部烧毁,只留下几座城台。烧毁的大门此时已被重新安上,进城观灯的皇亲国戚们,都从午门右侧门通过。进门时须出示腰牌,乌云格格自然是有的,而尚简却没有,于是被守门兵卒挡在外面,只准格格一人进去。格格让尚简在门口等候,她自会想办法让他进城。 进了太和门,便看见各式各样的冰灯摆得琳琅满目,观赏的人也是熙熙攘攘,十分热闹。乌云此时没有心思观灯,却在人群中左顾右盼,看皇上在不在这里。 皇上是乌云的亲叔叔,却比乌云小了八岁。他与这个大侄女特别有缘,总喜欢召她来玩儿。 乌云找了一圈,也没找着皇上,却在门口碰见皇上的贴身小太监。这太监名叫吴良辅,约莫十二三岁年纪,一脸的机灵样儿。乌云连忙拉住他,问道:“吴良辅,今儿个观灯,怎么没见着皇上?” 吴良辅答道:“皇上此时在昭德门那边kàn zi儿呢。” 乌云到了昭德门,见皇上正凝神读着石柱上的镌文。看见乌云来了,皇上招招手道:“乌云,你来得正好,朕要考考你。”待乌云近前了,皇上道,“你可认得这两个字?” 乌云仔细瞧瞧,却不认得。皇上又指别的字给她认,乌云笑道:“皇上,乌云的汉文学得不好,你就别再为难乌云了。乌云到这里来,是要向皇上讨个手谕。” “什么手谕?”皇上问。 “乌云的随身护卫没能进来,现还在城外等着呢。乌云想请皇上给个手谕,让门卫放他进来。”言罢拉住皇上的手,笑道,“他也只有十几岁年纪,进来好陪皇上玩儿。” 皇上略一思索,对吴良辅道:“吴良辅,你与格格一同到门口去,传朕的口谕,放那个护卫进来。”二人领了旨,转身刚要走,皇上又道,“小心点,莫让摄政王看见了。” 有皇帝的贴身太监传谕,门卫不敢违抗,当即便让尚简进了城。 尚简见到这么多的冰灯,煞是觉得稀奇。按他老家的传统,元宵节做的都是纸灯,从未听说用冰做灯笼的。他看那些冰灯,有的像马,有的像鸡,有的像鱼,有的又像房子,各种各样形状都有。有些冰灯旁边还放着字条,尚简凑近看看,却好比天书一般,一个字也不认得。乌云见他一脸茫然,笑道:“这是灯谜,用满文写的,待我念给你听。” 乌云叽哩咕噜念了一通,听得尚简稀了糊涂,云里雾里的。 “这句话的意思是:有翅不能飞,无腿四海行。”乌云译道。 尚简一听,不觉哑然失笑,这个灯谜三岁小孩都能猜得到。他还要再看,乌云却道:“走,我带你见皇上去。” 尚简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我不去,我不去,我一介草民,去见皇上做什么。” “皇上怎么啦,皇上又不吃人。”乌云道。 尚简还是不干,乌云扯着他袖子,笑道:“你是我的护卫,自然应当不离我左右。你若是怕皇上,便躲在我后面不作声。” 尚简低首跟在乌云身后,一路往昭德门而去。走到半路上,忽听一人在廊后喊了声:“乌云。” 尚简扭头一看,见一名十岁上下的孩童,身穿黄袍头戴黄帽,仰着白生生的小脸儿瞅着他们。 “皇上何时到这里来了,我们正要去昭德门找你呢。”乌云道。 “昭德门那边一时又聚了许多人,我嫌吵得慌。”皇上朝乌云身后瞥了一眼,“他便是你的护卫?” 尚简正欲跪拜,皇上摆了摆手道:“免了。” “皇上,他便是我的护卫,名叫白尚简。”言罢,乌云提议道,“皇上,我们不如去看冰灯c猜灯谜罢。” “你别提那些灯谜了,尽是些老掉牙的东西,听着都可笑,还不如汉人的灯谜呢。汉文灯谜有诗有词,还有对联,比满文的有意思多了。”皇上道。 “皇上刚学了两年汉文,便懂诗词对联了,乌云实在是佩服。”乌云笑道。 “对了,我带你去东边的废墟看看,那里有好些石碑残片,上面都刻着诗词呢。”皇上道。 “哎呀皇上,乌云连汉字都认得不多,哪里看得懂诗词呢。”乌云为难地道。 “你懂不懂?”皇上指着尚简问。 “回皇上,小人略懂一二。”尚简拱手答道。 “那便好,你们随我来罢。”皇上说罢,便带他们往南去,一直走到协和门。 此门无人把守,他们出了门往东去,进入一片废墟场。此处原是文华殿c文渊阁等数座殿堂的所在地,现在却连一根立柱都找不到,只剩下一堆堆倒伏在地的断石碎瓦。废墟的四周,围着高大厚实c烟熏火燎的焦褐色城墙,一眼望去,说不尽的沧桑荒凉。 皇上指了指协和门,道:“吴良辅,你去门口守着,莫让人过来打扰。” 吴良辅应了一声,回到协和门充当门卫。 三人来到废墟处,皇上随手掀起一块石片,叫尚简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人曾是僧,人弗能成佛。”皇上念了几遍,道:“这‘人’与‘曾’合起来是‘僧’字,‘人’与‘弗’合起来是‘佛’字,拆字成句拆得妙啊。这句话念起来像是一副对联的上联,既然有上联,就一定还有下联。”皇上一边说,一边将石片翻来覆去地看,“这块石片是断的,下联应该在别的断石上。” 乌云与尚简陪着皇上翻石堆,翻了半天也未翻到。皇上瞅瞅尚简道:“这个下联,你可知道是什么?” 其实这副对联,尚简早就听说过,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对法,其中最有名的下联是“女卑为婢,女又可称奴”。不过这副对联既在皇城出现,用这一句便不合时宜了。尚简思索一番,拱手道:“‘一土称王,一人永为大’,不知这一句可对得上?” 皇上伸指在尘土上写了一遍,果然对得上。他心里觉得好,口中却不服气,矜持地道:“已经称王了,自然便为大了,后半句岂不是废话么?” 此时乌云插话道:“我听说朱明的第一个皇帝朱元璋,小时候曾出家为僧。这一副对联,莫不是专门指他而言的?看来人的命真是天注定,已经当了和尚,居然还能翻身当皇帝。” “朕偏要反其道而行,先当皇帝再当和尚。”皇上不屑地道。 乌云听了这位皇帝叔叔的孩子话,差点笑出声来。她忍住笑劝道:“皇上快别这么说,你是九五之尊的皇帝,怎能去当和尚?” 皇上道:“怎么不能,朕这个皇帝若是当得不称心了,便去当和尚。” 乌云还要再劝,却见吴良辅急匆匆跑了过来,禀道:“皇上,我见皇叔父摄政王出了太和门,好似朝这边来了。” 皇上听了,眉头一皱道:“这个睿亲王,到这里来又要做什么!”转而又对尚简道,“你找个地方躲一躲。” 尚简环视一周,四面空空荡荡,那些低矮的废墟,连只猫也藏不妥,更别说人了。看来只好出城了!他说了句“格格,我在午门外等你”,便迈开双腿,飞速朝东华门驰去。 东华门城台下的门洞已被砌死,皇上知他出不了门,正自着急跺脚,却见尚简踏着城台的墙壁,蹬蹬蹬蹬,几下便蹬上了三丈余高的台顶,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化黎民以道 束小人以规 尚简跃上东华门城台,瞅瞅墙外无人,便自台上飘然而下,落在门外的石桥上。过了桥,绕至午门口,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位王公显贵出门。此王正是多尔衮,他并没去协和门那边的废墟,尚简不过虚惊一场。 不久,乌云格格也出来了,她笑嘻嘻地看着尚简,道:“没想到你竟有如此高超的功夫,把皇上都吃了一惊。他见你文武双全,十分羡慕,想要你时常进宫陪他玩儿。” “我一个小小捕快,平日里最怕见大官,更莫说皇上了。这皇宫,今后我还是不去的好。”尚简道。 “皇上还是个孩子,他只想找个玩伴儿,你怕他甚么?”格格道,“再大的人物也有亲近的人,你只要与他熟识了,便不怕他了。” “即便我愿意去,我也没有腰牌呀。”尚简道。 “皇上已跟吴良辅说了,叫他去内务府制作一枚新腰牌给你用。”乌云道,“先不说这个了,你可否告诉我,你的轻功从哪学来的?” “轻功哪里是学的呀,完全是练出来的。”尚简笑道。 “怎么练的,能否教教我?”乌云仰脸问道。 “要在腿上捆绑沙袋,每天负着沙袋跑上一个时辰。格格你金枝玉叶的,怎吃得了这样苦?”尚简随口道。 “你怎知我不能吃苦呢?越是苦,我便越是要练。”乌云不服气地道。 尚简自知失言,忙赔笑道:“我只是觉得,这样辛苦的训练,女孩子家恐怕受不了。既然格格不怕吃苦,尚简便陪格格一道练习。” “这样才好。”格格笑道,“我们回去便制作沙袋,如何?” 尚简微笑点头。 次日晌午,乌云与尚简腿裹沙袋出了门,拐进一条安静的长胡同。这条胡同约有一里多长,两边栽植着常绿树木,几乎一棵挨着一棵,荫郁蔽日。巷内没有车马通行,走路的人也极少,最适合练习跑步。 格格拖着沙袋,跟在尚简身后小跑着,跑了不到半里路,已累得气喘吁吁。尚简见状停下来,笑道:“格格,你若累了便歇会儿。” 格格没力气说话,只是摆摆手,示意继续往前跑。好不容易跑到头了,格格的脸已累成酱紫色,一屁股坐在一家院子门口的石阶上。 休息了一会儿,格格又站起来,拖着两条灌铅般的腿往回跑,跑了数十步,实在挪不动了,站在路中间直喘气。 “格格,今日是头一天,不必跑得太累,我们往后有的是工夫。”尚简劝道。 谁知乌云格格倔强得很,今日非要跑两个来回不可。她抓住尚简的手,有气无力地道:“你拉着我跑罢。” 尚简见格格不听劝,只好拉着她往前走。 “快些儿,尚简,拉着我跑起来。”格格道。 “好嘞。”尚简应了一声,慢慢加快脚步,拉着格格跑开了。 “再快些儿,尚简。”格格娇喘道,“奔起来!” 于是尚简又略使了些劲儿,脚步移得飞快,将乌云带得踉踉跄跄,一颗小心儿差点从心窝里蹦出来,口中咯咯地笑个不停。 两个来回跑完,尚简手一松,乌云便瘫坐在地上,继而又仰躺了下去。 尚简忙道:“格格,这大冬天的,哪能睡地上,当心着了凉。”说着便伸手去搀她。 “我没有力气了,回不了家了。”格格软软地道。 “那么我便拉着你回去罢。”尚简道。 格格摇摇头,伸出双手道:“你背我。” 尚简脸一红,迟疑道:“这,让别人看见多不好。” “你背的是我,与别人什么相干?”格格娇嗔道。 尚简一看四下无人,便蹲下来,让格格伏在他背上。他迈开大步跑着,格格柔软的身体在他背上颠着,温润的气息在他脖颈处呵着,撩得他浑身直痒痒。 此刻,对于格格来说,尚简结实的身板c咸咸的汗味c托着她屁股蛋子的双手,都令她如痴如醉,她忍不住伸开双臂,轻轻搂住他的脖子。 尚简与格格每日卿卿我我,耳鬓厮磨,自然便磨出了情爱,几个月后,竟然私定了终身。说是私定却也可笑:尚简父母双亡,格格亡母仇父,两个人都可算作孤儿,既然是孤儿,婚事岂不是自己说了算?只不过当下满汉不能自由通婚,这事不好对外张扬,只可两人自己知道。 这段日子,皇上一有空,便召他俩进宫去闲聊玩耍。小皇帝十分聪敏好学,又经过朝堂上的耳濡目染,说起话做起事来,处处都有chéng rén的样子。 有一次皇上问尚简,什么样的天下,是百姓想望的天下。尚简想起西阳寨寨约,便答道:百姓想望的天下,一要人人相亲相爱,不分彼此;二要人人一心为公,不怀私欲,三要人人敞开胸怀,真诚相待。天下的财产,应归全体百姓公有,人们饥饱与共,贫富一体,劳者尽其力,智者尽其才。 皇上听了,不禁为之动容,继而又问道:“这样的地方,真的可能存在么?” 尚简脱口道:“禀皇上,小人的家乡西阳寨,便是这样一个地方。” 皇上尚未置语,乌云格格却先说道:“你的家乡果然这般美好?听你这么说,我倒真想去看一看。” “若果真是这样,连朕都想去看看。”皇上亦好奇地道。 听皇上这么说,尚简又惶恐起来,连忙道:“其实,西阳寨离这个目标尚有差距,寨里的人们,正在为着这个理想而努力。” “哦,那便是说,你所说的还只是一种理想,目前尚未实现。”皇上道,“等到哪一天实现了,朕一定要去看看。” 六月中,西阳寨的砖墙已砌了三百多间。嘉珍那边,茶籽早已全部种下;四海那边,红色的砖瓦与白色的石灰堆成山,完全够用了。于是,所有劳力全部转移到建房工地上,建房的速度大大加快了。 然而此时,山上却遇到了旱情。由于一个多月没下雨,山潭已接近枯竭,供不上九百亩稻田用水,大部分水田干得开了裂。为了节流,四海带领寨民在溪中筑坝,将细小的溪流拦起来,以希聚少成多。然而,坝内存储的水只够寨民饮用洗浴,却救不了稻子。 这一日,孟得财又去粮仓领稻,吴庆德忍不住问:“得财,这短短十天内,你已是第四次领稻,你家米怎吃这样快呢?难道都被老鼠吃了不成?” “我家人多,孩子们大了,饭量都大得惊人。”孟得财道。 庆德翻开账本,念道:“孟得财本月初五领稻一百五十斤,初八领稻一百五十斤,十一领稻一百五十斤。今日才到十四,也就是说,你家九天吃了四百五十斤稻。按照七折算,四百五十斤稻能打三百一十五斤米,平均到人,你家一人一天要吃五斤米,包括七旬老母与五岁幼童。照这饭量,你家可是人人赛张飞呀!” 孟得财被他驳得无言以对,红着脖子道:“怎么着,还不许人能吃么?我能吃能干,不像有些人,光吃饭不干活。” 庆德听他指桑骂槐,冷笑道:“我不能干活,一天只吃一斤米,可是没想到五岁的小娃娃,一天却能吃五斤米,真是个神童啊!” “这么说,你今天是存心不让我领稻了。”孟得财将扁担往地上一掼,忿声道,“我这便找寨主评理去。” “赶快去吧,你去得晚了,恐怕我先一步去了。”庆德冲他背影冷笑道。 其实孟得财并非真去找寨主评理,他的话不过自欺欺人罢了。他是要回去将那些稻子藏紧些,恐怕被人看见不好交待。 孟得财走后不久,杨光明来到粮仓,他见地上横着一根扁担,便问道:“庆德,这扁担怎么在门口横着呢?小心别绊倒人。” “扁担横?有的人比扁担横得多呢。”庆德道。 光明听他话里有话,便要问个明白,于是,庆德便将得财领稻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他听。光明听得火冒三丈,立马去找孟得财理论。到了得财家,却见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光明伸手叩门,叩了半天门才开,孟得财满脸是汗地站在门口。 “得财,大白天的关门做什么呢?”光明问。 “哦,方才睡了一会儿觉。”得财答道。 “睡觉也能睡一头汗?”光明又问。 “不是天热么,硬给热醒了。”得财敷衍道,“光明找我甚么事?” “最近寨里老鼠多,有些人家的墙板被咬穿了,我来看看你家墙上可有鼠洞。”光明道。 得财听他这话,便知来者不善,他摇摇头干笑道:“我家一处鼠洞都没有,这个你尽管放心。” “这可说不定,待我仔细看看,如若有的话定要及时修补。”光明说着,伸手将得财拨拉开,一头闯进屋去。 光明满屋三间瞅了个遍,却没发现存粮的地方。他心中正自嘀咕,却发现一张床单夸张地垂下来,几乎快要垂到地上——正所谓“欲盖弥彰”!光明一把掀开床单,低头往床下看去,只见床肚里塞着满满几个大口袋。他随手拽过一袋,拆开来一看,不是稻子是什么? “好你个孤生独死的东西,你以为全寨人饿死了,还能让你一家独活?”光明气得咬牙切齿,也不听孟得财哀求,一甩袖子走了。 光明来到四海家,向他揭发孟得财的自私行径。四海听了,眉头皱成一团,问光明道:“光明兄,你以为此事应如何处理?” 光明答道:“我以为,应将他全家赶下山去。”想想觉得不妥,改口道,“至少应将孟得财本人驱逐下山,留他这样的人在山上,恐怕一个老鼠屎带坏一锅粥。” 四海摇摇头道:“孟得财并未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驱逐下山未免太过了。自私之心人皆有之,只不过私心有大有小,对那些私心大的人,须加以教化引导。西阳寨有五百多人口,各人自小成长的环境不同,内心的想法c觉悟也不同,不能奢求人人都至善至纯,只要能使绝大多数人善良真诚无私,这个寨子便是一个美好的寨子。” “不驱逐孟得财也行,但必须予以惩罚,否则会有更多的人效仿他。”光明道。 “我们一同到嘉珍那里去,同他商量商量。”四海道,“眼下,我们面临的难题不是如何处置孟得财,而是怎么应对灾荒。” 到了卞家,光明将孟得财私自囤粮的事又说了一遍。四海以为,应立即召开寨民大会,号召大家节约粮食,应对可能发生的饥荒,并责令孟得财在大会上认错。嘉珍则提议下山购粮,补充寨内存粮的不足。他以为,仅让孟得财认个错,这样的惩罚太轻了,提议罚他扫路一个月。 次日早上,西阳寨各户户主在学堂前集会。当着一百多人的面,四海高声道:“最近一个多月,老天没下一滴雨,田里的稻子严重缺水,眼看就要干死了。面对灾荒,我们本应同甘共苦c同舟共济,可是有一位寨民却偷偷在家囤积粮食,只顾自家活命,不管他人死活,完全违背我们当初定下的寨约。” 此时,寨民们在底下议论起来,有些人对此尚不知情,纷纷问道:“是谁,谁囤积粮食?” “孟得财,你到前面来。”四海喊道。 孟得财耷拉着头,无精打采地走上前去,站在四海旁边。 “你将藏匿稻谷的事情向大伙作个交待。”四海道。 “我家头回领的稻子还未吃完,又去领第二回”得财低声咕哝道。 “大声说,让大伙都能听得见。”四海责令道。 “我头回领的粮食没吃完,又去领第二回c第三回。我怕多余的粮食被人看见,便把它们藏在床肚底下。”得财硬着头皮道,“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对不住各位乡亲,在此向各位道歉了。我保证,今后再不做这样的事情。” 孟得财说完便急着要走,四海却道:“等一等。你犯了这样的错,光道个歉还不算完,我要罚你每天起早扫路,将沿河二面的路都扫干净,连续扫一个月。”四海又转向大伙道,“请各位寨民对孟德财扫路的情况予以监督。” 孟得财不敢违抗,也没脸违抗,只好忍气吞声地认栽认罚。 此时四海又道:“自今日起,每一位寨民都要勒紧腰带,不论男女老少,每人每天的供给不超过一斤稻谷。同时,寨中的建房工程暂停,等过了灾荒再复工。四海作为一寨之主,在此郑重承诺,西阳寨若果真遇上饥馑,我定与大家共饥饱c同生死,寨中若有一人饿死,四海决不苟活于世上。” 场上一片鸦雀无声。人们相信四海的话,因为他向来言出必行,从不以谎话欺人。 “在此我们要感谢知寨,他主动拿出自家往年积蓄,作为我们下山购粮的钱款。”四海道,“购粮的事宜早不宜迟,我与知寨商量过了,明日便带一百名劳力下山。” 听说明日下山,有人问了:“寨主,我们的头发怎么办,难道这许多人都扮成道士么?” 平日里为了购买生活用品,男性寨民也曾三三两两地扮作道士下山。人少倒也罢了,如今一百人若是全扮道士,一看便知是假的。 “这一次情况特殊,我们不可太愚板。头发剃了还能再长,等粮食买回来,再将头发蓄起来便是。”四海说着,便掏出事先备好的剪刀,将自己额前的头发剪了下来。 第二天,西阳寨一百名辫子军,在四海与嘉珍的带领下,前往油坊乡米铺购米。由于旱灾范围较广,米价已开始上涨,且大米g一ng yg出现短缺,四海他们买光了三家米铺,才购得两千多斤米。 见购的米不多,嘉珍便雇了三辆马车,带着两个人前往刘婆购米。谁知刘婆米店虽多,买米的人更多,有几家店铺,门口已挂上“大米售罄”的牌子。嘉珍跑遍了所有米店,只买到一千多斤米,价格比油坊乡几乎贵了一半。 此次下山采购的三千多斤米,只够全寨十天的口粮,山洞囤积的稻子虽还有八万斤,若今年田里颗粒不收,无论如何也撑不到明年秋天。 全寨的人正为来年生计发愁,夜里却突然下起雨来,屋檐下滴滴答答的落水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寨民,大伙纷纷开了门,不约而同地聚在廊下欢呼。大雨下了一夜搭半天,田地喝饱了,山溪涨满了,人们的精气神也充足了,心中重新点燃追求幸福生活的ji qg。 经过这件事,卞嘉珍意识到,要使寨内保持一个良好的秩序,光靠道德与自觉是不够的,还要有一套详细的行为规范。经过慎重思考,他起草了《西阳寨寨约之附则》,共五十三条,对寨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作出明确规定,对违反寨约及其附则的行为,列明了处罚办法。 例如第六条,“寨中居民,凡十六至六十岁之间,且无病c残c孕c哺等情形的,均应参加集体劳动,按照各人所长进行分工。无故旷工或偷懒的,按旷工或偷懒时长,罚以五倍时长的同等劳动,于工余时间执行。” 再如第十条,“辱骂或诽谤他人的,应当众赔礼道歉,并视情罚以三至十次公益劳动,每次不少于一个时辰,于工余时间执行。” 又如第十一条,“蓄意殴打c伤害他人的,视情罚以三至十日暗室思过。情节严重触犯刑律的,移送州衙或巡检司。” 这天晚上,四海陪玉兰回娘家,嘉珍拿出《附则》草稿与他过目。四海仔细看了一遍,赞道:“哥哥,你这《附则》写得十分周到,想来定是下了一番苦功夫。我们原先立的寨约,内容太过宽泛,只重精神而疏于实质,哥哥拟的这份《附则》,可谓全面补充了寨约的不足。此中的五十三条,我全都赞同,只是第六条似乎稍有些严苛。我以为,劳动因人而异,各人的体力不同,快慢不同,技艺水准不同,兴趣爱好不同,因此不能一概而论,也不能限定过死,主要还是凭各人自觉。我建议,本条仅保留前半部分,将其后的处罚条款删除。” “四海,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如若将处罚条款删去,前半条便失去了保障,等于是一句空话。”嘉珍争论道。 四海想了想,道:“不妨将处罚条款这样改一改:‘无故旷工或偷懒的,经查实后,于寨内张榜通告’。” 嘉珍听了直摇头:“有些人是不要面子的,张榜通告恐难奏效。” 四海笑道:“据我所知,大多数人是勤劳的,也是要面子的,不要脸皮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况且大家都为自己干活,劳动成果归本寨的人享有,并无外人霸占。” 见嘉珍还在摇头,玉兰插话道:“哥哥,我也觉得你这一条规定得太死。一个人天天做着同样的劳动,完全没有自由时间,那岂不成了木偶?这样的人怎能有活力,又怎能有所创造或创新?况且人在劳动的时候偷懒不偷懒,也很难说得清,他只出工不出力,你又怎能晓得?因此还是要靠自觉。” 见èi èi站在四海一边,嘉珍笑道:“好啊èi èi,这出嫁方才几个月,你的胳膊肘便转了向。”继而又正色道,“反正这只是一份草稿,尚要提交寨民大会议决,到底采用哪一款,便由寨民决定罢。四海你看如何?” “哥哥说得对,便由寨民决定。”四海附和道。 “四海,还有一事要你定夺。如今寨内事业增多,各方面都要用心张罗。古语道,‘术业有专攻’,有些事务你我都不精通,尚须着几个行家里手分别负责。我建议设一名农茶队长,一名工程队长,一名账房先生。至于巡防队长,已经有陈大龙在任了。” 四海心想,这位大舅兄不愧是个生意人,做事有板有眼,细致周到,实在令人佩服。于是他笑道:“若能发掘寨内人才,使其为全寨尽力,自然是一件大好事。哥哥此项提议,四海完全赞同。” “你看哪几个人合适呢?”嘉珍道。 “若说茶叶,哥哥一家从前专做茶叶生意,对此深有研究,这个农茶队长,不如便由哥哥兼任。”四海笑道。 嘉珍道:“茶叶买卖我虽在行,这育茶制茶,我却不精通。据我所知,孟得财曾多年受雇于一家茶场,应该深谙此道,只可惜” “孟得财这人私心太重,若要他当队长,寨民一定不服。况且这差事并不多得丝毫报酬,叫他干他还不一定愿意呢。依我看,这农茶队长一职,暂由哥哥兼着,等日后有了合适人选再议罢。”四海道。 “也只好如此了。”嘉珍叹口气道,“还有工程队长c账房先生,你看由谁担任。” “工程队长便由杨光明担任罢,他木工瓦工都在行,在建房的事情上我经常依仗他。至于账房,我看吴庆德能够胜任,这两年稻谷入仓出库,每一笔他都管得清楚明白。”四海道。 对于吴庆德执掌账房,嘉珍完全没有异议,可对于杨光明,他却不十分满意。光明这人办事下力,又没有私心,按理说是个可靠的人,可坏就坏在脾气上,他行事急躁,性子点火就着,常常在公众场合让人难堪。嘉珍与光明之间,往往因为对某件事情看法不同而闹得一肚子气。 见嘉珍沉思不语,四海知道他不满意光明,笑问:“对于这两个职位,哥哥可有更好的人选?” 嘉珍愣了愣神,摇头道:“没有。” “这几个人选,到时候与《寨约附则》一并交由寨民大会议决罢。”四海道。 几日后,四海便召集寨民大会。《寨约附则》经过一条一条地宣读,一条一条地由各户举手通过。其中第六条的处罚条款,各户大多选择了较轻的那一款。至于队长与账房先生的人选,经四海一一宣读后,多数人也都举手同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久劳生怨气 长逸开新象 自从那一场干旱过后,寨中再未出现久旱,秧田恢复了欣欣向荣之景象,看来这一年收成不会太差。于是,人们又安心地投入到造房工程中去。杨光明任了工程队长,一心想加快建房速度,恨不得一月内便完工。他自己像个铁人一样不怕劳累,要求别人也是如此,大伙天天起早贪黑,如鞭打的陀螺转个不歇。小工们还好些,最累的要数瓦匠们。建房劳力虽有两三百,可是砌墙的瓦匠只有十几人,平均二十个小工对一个瓦匠。因此瓦匠们半刻也松懈不得,否则便会窝工。 这天下午,瓦匠沈福子隔着墙头对陈喜子道:“喜子,下去尿泡尿罢。我都憋半天了,一直没工夫尿。” 陈喜子道:“你还有尿么?我可一滴尿也没有,喝的水全化成汗了。” “没尿也下去歇歇罢,天这么热,再不歇会儿就要累死在架子上了。”福子道。 “好,下去歇歇。这样的天可不能死人,一边死一边就臭了。”喜子戏道。 两人下了脚手架,到山边的树荫下乘凉去了。瓦匠停下了,那些递砖的c和石灰浆的c拎桶的c挑水的,不一刻便没事干了,也歇了下来。 杨光明见这么多人一直在那里歇着,便站在墙头嚷道:“怎么歇了这半天?快去干活。” 有人回答:“瓦匠没来,我们怎么干活。” “谁没来,到哪去了?”光明又问。 有人指了指山边。光明抬眼望去,见树荫下躺着两个人,便大声呼喊他们,喊了数声也没有回音。 光明气得跳下墙,疾步走过去,厉声道:“我们都忙得一身汗,你两个却在这睡大觉!喊半天也不理,什么意思?” 福子忙道:“又不是故意不理你,不是睡着了没听见么。” 光明怒道:“睡着了,怎么还有脸说?偷懒竟然偷得正大光明!” 陈喜子接话道:“杨光明,谁偷懒了?我们刚才过来尿泡尿,顺便坐下歇歇,因为太累了,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你怎说是偷懒?这话太难听了罢!” “难道只有你们累么?全寨的劳力都很累,也没看谁躲到这里来,就只有你两个特殊!”光明不依不饶地道。 “我们将来住的是与大家同样的房子,现在干的却是不一样的活,自然是特殊了。凭什么我们要比别人多累些?依我讲,各人的房子各人建,各人的田各人种,这样才公平。”陈喜子道。 “陈喜子,寨约里写的清楚,人人都要一心为公,不怀私欲,且要劳者尽其力,智者尽其才。这寨约你家也是认可的。”光明道。 “认可的是我爹,我却不认可。”喜子撒气道。 “凡是寨民,都须遵守寨约,你既然不认可寨约,就别在寨子里住,立马卷卷铺盖滚下山去。”光明怒道。 陈喜子可不是省油的灯,立刻回敬道:“你叫我滚我便滚么?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算老几?” 光明被他这话一激,气得七窍生烟,伸手就要来揍他,幸被沈福子一把拽住,劝道:“光明莫要动怒,我们这就干活去。”说着向陈喜子使了个眼色。 陈喜子却不理会,冷笑道:“杨光明,你想打人么?你只管来,我保证不还手,打完了你便要去黑屋子面壁思过。”言罢又道,“我现在困乏得很,要回家歇息,少陪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光明忍着怒火回到工地,将陈喜子c沈福子的事跟四海说了,提出要处罚他们,尤其要严惩陈喜子,因他公然反对寨约。四海苦笑道:“算了罢,瓦匠们连续干了这么多天,确实累得不得了,发些牢骚情有可原,便由他这一回罢。” 谁知第二天,包括陈喜子c沈福子在内,有六名瓦匠没来上工。四海差人去他们家里找,差去的人回来说,这六个瓦匠都累病了,躺在床上养病。四海知道他们在bà g一ng,却也不能说甚么,只好宣布今日休息一天,让大家各回各家,明日再来。 众人走后,光明对四海道:“我早就发现,寨中有些人存有异心,他们表面上维护公有,骨子里却都是私意,到了一定时候,便会撕破脸皮,公然跳出来反对。这些人若不除掉,迟早会将西阳寨搅翻了天。” “除掉?”四海吃惊地看着光明。 “我的意思是,将陈喜子这些人,还有孟得财,一并驱逐下山。”光明道。 “光明,你的想法太过偏激,若是以这种手段清除异己,我们寨约上‘ài rén若己’几个字岂不是白写了么?”四海道,“决不能这样做。” “四海,不是我心狠,只怪人心不纯,若不用些强硬手段,慢慢的人人都被蛊惑了。就像一盆清水,滴了几滴黑墨进去,稍微一搅,全都变黑了。从前邵得意撺掇寨民的事情不就是个例子么?当时你若果断将他赶下山去,便不会有后来的惨剧发生。”光明道。 这一句话说到四海痛处,使他想起了枉死的红菊,不禁好一阵伤感。可他转而又想,bà g一ng的瓦匠不能与邵得意相提并论,他们只是不满当前的劳动制度而已。因此四海道:“对这六个瓦匠,可按《寨约附则》加以惩处。至于驱逐下山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按《寨约附则》惩处,不就是张榜通告么,那能有什么作用?”光明道,“我心中倒还有一条建议。” “什么建议?”四海问。 “我建议召集寨民大会,将这六个人推上台,让寨民们一个一个地上去,用手指刮他们的脸。刮完了,再令他们当众检讨自己的错误,若是还不认错,就关进黑屋子面壁思过,何时认错了何时才放出来。” 四海听了吓一跳,比刚才听他说“除掉”二字时更为吃惊。他诧异光明怎会想出这样的招数,甚至开始怀疑其人品了。四海不便当面批驳他,只道:“待我去与这六人谈一谈再说。” 别了光明,四海心里反反复复思索,究竟应该怎样安排劳动c怎样分配劳动成果才算合理呢?他首先想到,让能干的人多得一些,这样便能刺激他们的积极性。但转而一想,这样将使能者强者越来越富,庸者弱者越来越穷,与寨约里“饥饱与共,贫富一体”的美好愿景背道而驰。他又想,能否让能干的人多休息呢?很快他便再次否定了,因为很多时候,那些能人们是核心与关键,就比如建房的瓦匠,他们休息了,别的人便没活可干了。并且谁是能人谁是庸人,能到什么程度,庸到什么程度,也无法分得那么明白细致。 思索了半天,也没个好办法。吃过中饭,四海到沈福子家去,想听听他的意见。 进了沈家门,见福子坐在饭桌边,光着膀子吃得满头大汗。四海问道:“福子哥,病好些了没?” 福子没料到四海这时候会来,脸上十分尴尬。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支吾道:“要说病也没什么病,就是太累了,身体上撑不住了。” “福子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什么叫做一家人?” 福子被四海这句话问懵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不好拒答,于是思索一番后答道:“一家人便是父母c夫妻c子女c兄弟姊妹这些吃在一起,住在一起的亲人。寨主,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不明白,人为什么只肯为自家人辛苦劳累呢?”四海道,“寨约上说,寨民应和如一家,爱邻若亲,ài rén若己。要是果真如此,还会计较谁多干一点,谁少干一点么?” 沈福子是个明白人,一听便知四海所指。他也不隐讳,直言道:“为自家人劳累也要休息呢。我从前在山下做活,做两个月便要歇一个月,闲着的时候可以钓钓鱼,打打猎,出去走一走玩一玩,想怎样便怎样,悠闲自在得很。可现在呢,一年到头把人捆得死死的,忙完了这样忙那样,几乎没有歇空,你干得再卖力也换不来一天休息。”福子吃口菜又道,“我原本有个愿望,等挣了足够的钱,下半辈子想干活便干,不想干活便歇着,或者像读书人一样看看书c吟吟诗,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照现在的规矩来看,这个愿望恐怕到死都实现不了了。” 听了沈福子一席话,四海心里豁然开朗了——原来他们想要休假,想要自由安排劳动,而公有制之下的集体劳动,严重限制了他们的劳逸自主权。 四海思索片刻,心中渐渐有了主意,他笑道:“福子哥,你的愿望我将尽量满足,但要等房子建好后再说。在此之前,暂时采用短休的办法,每干四五天活,便全体休假一天。” 沈福子心想,四五天休息一天,这倒也不错。听他话音,好像还要安排长休,不知是不是这个意思。正欲问他,又听他道:“福子哥,烦请你去找陈喜子与另外四名瓦匠,将我的话带给他们,叫他们明日复工。” 于是,这一场bà g一ng风波,便这样无声无息地化解了。有了短休制度,虽然干活的天数减少了,但人们得到休息,养足了精神力气,干活的效率反而比从前高了。 秋收之前,六百多间房屋的毛坯墙已砌成五百间。这时,光明便安排木匠预备房梁c桁条与门窗,计划年底前房屋全部完工。 今年秋收,九百亩田收了四十余万斤稻谷,若不是前期受了旱,或许收得还要多些。加上去年陈稻,仓库存粮五十万斤,即便两年不种不收也够吃了。粮食有了剩余,有人便提议养猪养鸡,以改善伙食。可是买猪买鸡的钱从哪来呢,不能总让嘉珍拿钱呀。于是又有人提议用粮食换取猪仔鸡苗。 猪鸡换回来了,猪仔四十,雏鸡二百,暂养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中,待寨民入住砖房后,再将木屋用作圈舍。有些人喜欢猫狗,顺带了几只小猫小狗上山。 转眼秋去冬来,西阳寨的六百多间新房全部落成了,屋顶都是一色的红瓦盖顶,墙面都是一色的白灰抹面,一排排白墙红顶,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十分整齐亮眼。人们搬离矮小局促的木屋,迁入宽敞大气的砖房,心中别提多么惬意。 令他们更为惬意的是,寨主与知寨提出一项亘古未有的倡议——从明年开始,寨民劳一年休一年。也就是说,将全寨劳力分成两拨,今年这一拨劳作,那一拨休假,明年那一拨劳作,这一拨休假。 这倡议一经提出,在寨民大会上不仅是全票通过,而且是全员欢呼。 为了保证春种秋收,人们对这一倡议进行了修改,即无论休假与否,插秧割稻必须人人参与。 于是,四海与嘉珍根据寨中劳力的性别c年龄c专长,将一百一十二户分成两组。这两组寨民,第一组由寨主带领,第二组由知寨带领。第一组出勤的那一年,寨中大小事务由寨主定夺,知寨监督。反之,第二组出勤的那一年,寨中大小事务由知寨定夺,寨主监督。至于兴建工程等特大事务,则由寨民大会决定。 古语云,“国无二君,家无二尊”,四海与嘉珍一为寨主,一为知寨,二人虽为至亲,却也无法时时意见一致,难免有龃龉抵触的时候。可想而知,若是换了旁人,岂不要闹得二虎争斗,互相拆台么?这下好了,寨主与知寨一对一年执政,此种争端便不复存在了。 经过抓阄,第一年四海这一组出勤,嘉珍那一组休假。新年第三天,四海将农茶队长c工程队长c账房先生的人选各两名,提交给本组的五十六户寨民,由他们投票选定。根据投票结果,石金水任农茶队长,杨光明任工程队长,吴庆德任账房先生。至于巡防队,四海这一组实在抽不出人手,便由嘉珍那一组负责寨内治安。 新年的第一件大事,是凿山开路,此事年前已经寨民大会议定。先前由于战乱等原因,道路不畅反倒是一重安全屏障,如今天下太平,西阳寨民众若想改善生活,就要与山下互通有无,于是修路成了迫在眉睫的事。 四海带着寨中劳力,从山头往山脚修路。顶上那一段坡度较小,且以土质为主,他们只须将两旁的树木伐倒,将小径拓宽,倒也不费多少工日。修到断崖的时候,问题出现了——路若从崖顶走,一方面工程量较大,另一方面崖顶两端十分陡峭,行人上下非常艰难。 可是不走崖顶,又能走哪呢? 四海与石匠们正一筹莫展,青松说了一句话:“为什么不能在崖壁上凿一条路出来呢?” 这位十八岁少年的话,一下子点醒了众人——在垂直的石壁上凿一条路槽,比走崖顶也不知近了多少。 既已选定了路径,石匠们便拉一条直线,从崖壁两头往中间开凿起来。 却说嘉珍那一组的人,除了每天轮流派人值夜,便是吃了睡,睡了玩。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多数人便觉得清淡乏味。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忙久了总想闲下来,闲久了却又想找点事做,因此休假的人中,有些主动跑到修路工地上,帮四海他们干活儿。只是这种帮忙完全出于自愿,随他们的喜好,想来便来,不想来便不来。 也有一些人,对某件事有强烈的兴趣爱好,却因迫于生计而无暇顾及。于是趁着长休的机会,他们便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爱好的事情当中。 比如沈福子,他从小上了两年学,本想做个读书人,却阴错阳差地当了瓦匠。这下有了大把的闲工夫,他便向陈先生借来一些书,天天泡在诗山文海里。 再如陈大龙的弟弟二龙,曾对油坊街上大表舅的打铁手艺十分着迷。他看着铁块经过镕烧锻打,变成一件件有用的工具,就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做一名铁匠,能够随心所欲地做出各种铁器。今年,他终于如愿以偿,下山去跟表舅学打铁了。 嘉珍也没闲着,他在琢磨如何改造寨里的供水系统。新居的用水,还是按照老办法,用毛竹管道输送过去。可是由于毛竹容易风化腐蚀,经常要维修更换,给寨民用水带来不便。他思考了很长时间,先后想到几套方案,又都一一否定了。 最后,他决定试一试陶管。陶管耐腐蚀,烧制成本低,只是较容易破碎,且管与管之间的接头不好处理。 何不从头至尾烧制一整条陶管?这个念头突然从嘉珍脑子里蹦出来,使他兴奋异常。 有了这个好念头,嘉珍立马付诸实施。他请来几十个人帮忙,从取水口往新居开挖沟槽,槽宽二尺,深约三尺。沟槽开好后,他们又取来烧砖用的红粘土,做成泥浆,沿着槽底和槽壁涂抹五寸厚,形成一条整体的粘土水渠。待粘土晾干,众人按照窑匠的指示,在土渠内填上柴草,点火焙烧后,一条陶渠便横空出世了。 由于焙烧的温度与环境不似在窑里那样好,陶渠的强度不太高,且有多处出现裂痕,但毕竟不影响使用。嘉珍他们将渠顶盖上瓦片,又在瓦片上回填厚厚的土层,使明渠变成暗涵,避免泥污造成的壅塞与污染。暗涵引水成功,他们又造了支涵,将潭水引至每一排房屋前,并重新布设储水池c排水沟,还挖了几口洗衣池。 休假的人当中,有人喜爱整洁,将庄子里的晒场c路面收拾得平平整整c干干净净。有人喜欢花草,将山间好看的野花野草挖了来,栽植于庄前屋后c路边田头。这一年里,他们自愿做了一些修补完善美化的工作,让大伙在寨子里住得更舒心,将生活一天天装点得灿烂多彩起来。 至于学堂,已将男学女学合并,第一年由玉兰执教。由于合并后学生较多,入学年份又不同,玉兰一人管起来很是忙碌,她想挑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作为“学首”,协助她管理学堂事务。 玉兰有意培养学生们辨良择优的能力,便让各人将自己中意的学首人选写在纸上,并要注明选他的理由。不多时,所有学生都将自己的选纸交了上来,只有一名刚入学的七岁幼童未交。 此童识字太少,玉兰知道他写不出,便问他选谁做学首,他说:“我选石大诚。” 再问他为何要选石大诚,他答道:“因为我上了茅房不会擦屁股,石大诚给我擦屁股。” 这一句话逗得学生们哄堂大笑,连玉兰也给逗乐了。她翻了翻选纸,还真是石大诚得票最多,观其理由,有的是“他学业好,脾气也好”,有的写“他时常帮助我”,还有的写“他十分勤快”。 所有的学生中,过半数选了石大诚,于是玉兰宣布他为学堂的学首。她将那些选他的理由拣些出来,念给学生们听,作为他们今后学习的楷模。 “石大诚作了学首,切不可自满,你虽有许多优点,缺点却也不少。现在我想听听不选石大诚当学首的理由,”玉兰微笑道,“谁能提一提石大诚的缺点?” 学生们都低着头,玉兰连问几遍,也无人起来回答。 “你们为何不敢讲真话呢,是怕得罪大诚么?你们不讲真话,大诚便不明白自己的缺点。作为学首,他的缺点与过错若不改正,便会影响到所有人。因此,不讲真话误人又误己。”玉兰道,“现在,我希望有人站出来,说说学首的缺点。” 这时,一个小姑娘站起来道:“石大诚不爱惜粮食,有一次,我看见他将锅巴丢在地上。” 接着,一个大男孩道:“石大诚喜欢说大话。比如去年冬天,大诚说他种了脸盆大的萝卜,可是我去他家一看,却只有碗口大。” “石大诚常说别人不诚实,可他自己也撒谎!”另一个男孩道。 玉兰听了这些学生的话,便笑问大诚:“石大诚,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大诚站起来,低着头道:“是真的。” “既然是真的,希望今后你能改正这些缺点。”玉兰道,“切不可敌视这些指出你缺点的人,反而要将他们当作良师益友,只有这样才能听到真话。” 如此这般,玉兰经常让学生们就某事自由讨论,让他们自己辩清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她告诉学生,不可完全听信书上的说教,因为书上写的,好些是欺人的谎话,写书人自己都不相信,却拿来教育别人。她培养学生自主分辨是非的能力,不受他人蛊惑,不被书本误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瓜片茶香远 义士魂高洁 轮流作息的第一年,四海牵头修通了下山道路。他们逢岩凿阶,遇水修栈,将路一直修到溪口。 在离寨不远的断崖处,他们设了一道寨门,门厚一尺五寸,系用一整块硬橝木做成。寨门从里面开合,配以手腕粗的铁栓,若是里面不开门,任你再大的力气也撞不开。寨门修好后,无论白天黑夜,均有人轮流值守。 第二年(按大清历法,应为顺治五年),四海这一组休假,嘉珍那一组出工。由于上年水稻取得大丰收,山上几年也吃不完,经寨民提议,chu sh一u了一部分,所得银两一半按人口分给各户,另一半作为公银,用于寨内公共支出。有了钱,寨里决定重建学堂c医馆,另建礼堂一座,作集会c演戏等用途。 光明本是四海那一组的工程队长,因今年休闲无事,四海任他为巡防队长,负责寨内治安。 却说陈二龙在表舅那里学艺一年,今年回寨开了个铁匠铺子,为寨民打制各种器具。李青松闲着也是闲着,便经常去铺里帮忙,为二龙拉拉风箱c钳钳铁块。青松是个木匠,做得一手好木活,铁器的木柄木把木支架等,都是由他做的。两人经过一段时间的配合,成了一对最佳搭档。 二龙见寨民们搬运东西上下山很吃力,便打造了一个滑车,安设在寨门前的绝壁上,再配以长长的绳索,可将重物从绝壁处垂直起吊,省去人们肩挑背驮之苦。 青松受了启发,想试着做个木牛。他脑中思索好了木牛的形状与结构,便动手做起来。 青松为做木牛,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吃饭睡觉也要母亲三请四催。四海听了青松做木牛的思路,觉得甚是有趣,天天给他打下手,遇到难题时,还找其他匠人来帮忙。 两个月后,木牛的框架做成了,寨民们纷纷前来观看。大伙儿见这木牛一点也不像牛,倒有些像车——三个带齿的大木轮,两个坐位,坐位前方各有一对脚踏板。有人问:“这木牛怎么能走呢?” 青松答道:“还有两组滑轮与索带没安上,等安好了,人坐在坐位上踩踏板,便会驱动滑轮,再由滑轮带动底下的木轮子。” 又过了几天,二龙做好了滑轮组,安装在青松的木牛上。在踏板与滑轮之间,以及滑轮与木轮之间,都用浸油的索带连接,作为传动带。青松与二龙坐上木牛,四条腿一齐踩动踏板,没费多大力气,木牛便嘎扎嘎扎地跑了起来。 他俩异常欣喜,将木牛开下大路,驶入了水田中。由于轮子带齿,木牛在烂泥中并不打滑,反比在硬路上行驶得更顺溜。这样一来,木牛后面拖个犁,便能犁田,拖个耙,便能耙田。 由于西阳山的路太陡,且有的地方太窄,真牛根本上不了西阳寨,因此山上的农田,从前全靠头铁镐耕作,一到翻田的季节,田里全是人。现在有了木牛,两个人踩踏,一个人扶犁,半天便能翻出一大片田。此后,四海又请来几个木匠,照着青松的木牛样式,又做了三台木牛。于是本年春耕,四台木牛便承担了大半的翻田任务。 到了快要插秧的时候,西阳寨迎来一位贵客——不,应该是吸纳了一位新寨民。领着这位新寨民上山的,是几年前下山的一位老寨民。各位看官一猜便知,这二人是乌云格格与白尚简。 原来这一对金童玉女,自从定了终身,便整日在一起厮磨,两年光阴倒也好过。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本来平川有功的豪格,回京不久却被多尔衮罗织罪名,关进了大牢,家中一应财产,俱被朝廷查封。乌云虽恨其父,在经济上却享受他的厚待,此时豪格一倒,乌云断了生活来源,平日的开销统统没了着落。福临虽知兄长为多尔衮陷害,因他只是个儿皇帝,凡事作不了主,唯有做傀儡的份。 紧接着,狱中传出噩耗,豪格因病猝死。如此,乌云便彻底成了无人管c无人顾的孤儿。幸好皇上怜惜她,派吴良辅偷偷送来一些钱财,供她吃穿用度。眼看京城不能久留,乌云便打发了那些下人,跟着尚简去西阳寨了。 初到西阳寨,乌云被这世外桃源般的光景深深陶醉了,寨子里宽阔的田园,灵动的小溪,整齐洁净的屋舍,苍翠雄奇的山峰,无不是她作画时取之不尽的灵感与素材。一日,她与尚简爬上峰顶,俯视山寨全貌,只见那条小溪弯弯地穿寨而过,将寨子分割成两半,其中南面的那一半,恰似一轮弯月。 “尚简,这条小溪有名字么?”乌云问。 “好像没有,因我从未听说过。”尚简答。 “你看小溪南面的土地,多像一个月牙。依我说,这条小溪不如就叫月牙溪。”乌云道。 尚简回到寨子一问,这溪还真没有名字。大伙儿听了“月牙溪”这名字,都认为又好听又形象,于是这溪从此便叫月牙溪了。 至于乌云的身份,尚简一开始并未向寨民透露,只说她是自己的妻子。后来乌云与村姑村妇们一道下田薅草,大家见她言谈举止非同一般,便好奇问她的家世。乌云心想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大家天天在一起,总不能遮遮掩掩一辈子,于是便说自己是格格。女人们不懂,问她什么是格格,她便说是亲王的女儿,又问什么是亲王,她便说是皇帝的亲兄弟。大家以为她说笑,可听她语气又不像说笑,于是便有好事的人去向尚简求证。 尚简心想,既然乌云自己都直言不讳,他又为何要隐瞒呢?因此便说是的,乌云是当今皇帝的亲侄女。 寨民们听说她是皇上的侄女,都非常吃惊,见了面都诚惶诚恐,生怕一不留神得罪了她。乌云见此,便说父亲已死,亲王的爵位也废去了,她现在只是个普通女子,请大家视她作平常寨民。 话虽这么说,可是从此大伙儿便不叫她乌云了,改口叫她格格。初时乌云让他们不要客气,可大伙觉得“格格”这两个字既好听又顺口,都喜欢这么叫她,于是乌云便随他们的便了。 一件事,一个人,无论再怎么令人吃惊,时间久了,大家便见怪不怪了。乌云也是如此,寨民们与她相处得久了,虽然口中叫她格格,渐渐地却淡忘了她的格格身份,“格格”这两个字好像只是她的名字而已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冬季。却说西阳寨的猪c鸡等牲畜家禽,都是寨民们轮流喂养,所得的肉食c禽蛋,也是按人头平均分配。天冷了,母鸡大多脱毛,鸡蛋g一ng yg明显减少,寨民们半个月都分不到一次蛋。 收鸡蛋的事,本由粮仓值勤的人负责,每日傍晚收一次,收的蛋放在粮仓里暂存。可是最近一月来,有人发现孟得财常到鸡舍去,出来时手里提个包裹。有一次,几个孩子在鸡舍躲猫猫,亲眼看见孟得财将鸡蛋往包裹里拿。 人们素知得财爱贪便宜,一次两次也就没人去说,可是次数多了,有人便看不下去了,将此事告诉了巡防队长杨光明。 这一日,孟得财又进了鸡舍。他将破包裹摊在地上,拿起身旁的木锨,铲了些鸡粪进去。得财系好包裹,正要顺手收几个鸡蛋,忽见舍外有人影闪过。他怕被人看见,打消了收蛋的念头,拎着一包鸡粪出去了。刚出鸡舍不久,得财便被两个人拦住去路,其中一人正是杨光明。 光明冷笑一声,问道:“孟得财,包裹里装的什么?” 得财心想,今日幸好一个鸡蛋没拿,不然可就惨了。他正欲将包裹递给光明看,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想要耍他一耍,挫挫他的锐气,看他往后还敢看轻自己不敢。 “我包裹里装什么,与你何干?真是多管闲事。”得财说着,故意将包裹往身后遮了遮。 光明不知是计,伸手便去夺他包裹。得财见他来硬的,不禁心中生气,一掌推在他前胸上,将他推了个大趔趄。光明脾气本就暴躁,被得财一推,顿时火冒三丈,嗖地一拳挥将过去,正中得财嘴角。得财方要还手,光明又来一拳,擂在他胳膊上。得财臂上吃了痛,手中包裹拿不住,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包裹没系紧,一下子摔散了,鸡粪撒得到处都是。 光明见包裹里全是鸡粪,顷刻间火气全消,再看孟得财嘴角,已经渗出鲜血来,半边腮帮也明显肿了。 这一来,孟得财得理不饶人,拽着杨光明去找寨主评理。 “寨主,我不过兜些鸡粪肥肥蒜,难道这也犯法么?你看杨光明把我打的!”孟得财说着,扬起肿着的半个脸,指着嘴角给四海看。 “寨主,都是我的错,我以为他包裹里装的是鸡蛋。”光明顿了顿,转而问得财,“孟得财,你包裹里既然是鸡粪,为何不让我看,还要推我一掌呢?” 四海此时已明白是怎回事。他前些日子就听人讲,孟得财私拿鸡舍里的鸡蛋。四海以为这是小事,便没有去追查,谁知杨光明却出手了。俗话说,捉奸拿双,捉贼拿赃,既然没查到赃物,还打了人,便是光明的不是了。于是四海道:“杨光明,你冤枉了孟得财,又动手打了他,这完全是你的不对,应该向得财道歉。” “道歉?哪能这么便宜!依照《寨约附则》,应该关进暗室,至少要关三天。”孟得财嚷道。 “得财,这事光明做得是不对,不过他也是例行公事,当时你若是配合他,让他查看你的包裹,便不会有这番误会。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就饶了光明这一回罢。” “哼,我本以为寨主行事公允,没想到竟如此偏心。今日别怪我不给面子,若是不按规矩惩治杨光明,我绝不善罢干休。”孟得财气势汹汹。 “你既然要公允,我便给你公允。”四海冷笑道,“我听说几个孩子在鸡舍里捉迷藏,无意中看到一件不光彩的事。我马上便派人将那几个孩子叫来,问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 孟得财做贼心虚,听四海这么一说,当下便软了嘴,嗫嚅着道:“杨光明,看在寨主份上,我就,我就不追究你了。” 杨光明也顺势下阶,恭恭敬敬向孟得财道了歉。于是,此事便这么了结了。 可是四海回头一想,却觉得自己做事不地道。自己明知光明打了人,却不按寨约附则处罚,此为不公;自己以把柄要胁孟得财,逼他放弃追究杨光明,此为不义;自己明明偏袒一个c胁迫一个,却假装办事公允,此为不诚。想自己如此不公不义不诚,有何资格做一寨之主,又如何对得住当初立下的寨约? 他越想越自责,越自责便越煎熬,思来想去,唯有将自己的丑行公之于众,并辞去寨主之职,才能换得心安。 既已作了决定,四海便一刻也等不下去。他立即召开寨民大会,当众揭了自己的丑,坦言自己愧对全寨父老。此外,他又宣布对此事的重新处置:一是罚杨光明暗室面壁三日,自己与他同罚,二是免去自己寨主职务。 听到四海要ci zhi,几位长者纷纷上前,劝他道:“这点小事何须如此认真,面壁三日的处罚已经足够了,怎么还要ci zhi?” 四海坚辞道:“我平日口口声声嘱寨民诚实无私,如今自己反做出这种不公不诚的事来,哪还有脸再做寨主?我既已触犯寨约,自当ci zhi以谢罪,若非如此,寨约岂不要因我而废么?” 大伙见他态度坚决,知已不可挽留,便不再强留。好在还有知寨,今年寨中事务由知寨负责,不至于群龙无首。不过眼下已是残冬,一月后便是新年,新寨主应当尽快推选。 这天晚上,四海与嘉珍一同用餐。席间,嘉珍道:“你我的寨主知寨,都已做了好几年,如今你已ci zhi,我也不想再做下去了。” 四海听了这话,连忙劝道:“我做了愧对寨民的事,是为引咎ci zhi,此事与哥哥无干,哥哥全无ci zhi的必要。” 嘉珍道:“其实我ci zhi的想法已有月余,我想,西阳寨既然凡物公有,这寨主知寨的位子,便不是个人专属,你我坐得,其他人也坐得。眼下已近年终,你我任期将满,此番恰巧你自咎去职,我不如趁此机会退任,将寨主知寨职位,一同交由寨民重新推选。我还思想,往后寨主知寨任期,一律定为两年,期满之前即行改选,采取投票推选的方法,得票多者当选。” 四海听了嘉珍此话,眼前不禁一亮,原本反对他ci zhi,现在反而支持他这么做了。四海提议,将寨主知寨任期与改选办法提交寨民大会,待讨论通过后,写进寨约中去。 当天晚上,嘉珍便提笔起草任选办法,次日用大幅纸张书写,张贴于人流密集处,让寨民们广泛知晓。 第三日,嘉珍召集寨民大会,宣布自己将于年底前退任。他又当众宣读任选办法,请参会各户议定。 任选办法经过大会讨论修改,增加了权责与罢免等内容,一并写入《西阳寨寨约》,取代原约中的第五条。新条文具体内容如下: 其五,西阳寨寨主与知寨,由寨民选举产生,每届任期两年,届满进行改选。选举采取匿名投票方式,每户推选二人,得票最多者当选寨主,次多者当选知寨。两年任期内,第一年由寨主管理寨中事务,知寨行监督权,第二年由知寨管理寨中事务,寨主行监督权。寨主或知寨行事失当,寨民有权提出异议,经寨内半数以上住户议定,可罢免寨主或知寨。 修了寨约,接下来便投票选举下任寨主c知寨。会场内设了写票桌,各户户主依次走上前来,拿一张空白纸片,提笔写上自己中意的两名人选,写完后将纸片面朝下,放于一个敞口的木盒内。不会写字的人,可委托自己信任的人代写。 投票结束后,寨民们临时推出四个人作为代表,当众数票c读票c记票c监票。结果张四海得票最多,续任寨主,卞嘉珍得票居次,续任知寨。 面对这个结果,四海当即辞谢众人好意,声明放弃新当选职务,提议由得票第二c第三的人分任寨主与知寨。 此时,学堂陈老先生说话了,他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并没犯什么大错,况能及时反省c坦白c改过,比那些犯了错一味掩盖的人好得多。如今,绝大多数寨民仍选你当寨主,说明他们依然信任你。你既当选,若是不任职,反倒与寨约不合了。” 陈先生话音未落,大伙都齐声附和,四海若是再推辞,反有故作姿态之嫌,于是,便只好从了众意。 春节一过,张四海再任西阳寨寨主。从他首次任寨主至今,已是第六个年头了。经过数年的垦荒c建房c筑岸c修路,西阳寨已由莽莽丛林变为地肥水美c人和年丰的高山福地。回想当年与母亲c尚简三人栖身的不见天日的原始绝境,四海深深体会到什么叫沧海桑田,一阵感慨之余,又甚是觉得欣慰。 如今寨内生活便利,只是庄前道路皆为土路,雨天湿滑难行。趁着春耕前的几个月时间,四海带领寨民开采山石,将道路上c民居前,统统铺上一层平整的石块,一举消除了泥泞烂路。 山上的六百亩茶园,今年能够采茶了。寨民们临时将礼堂用作茶厂,支了茶锅,编了烘篮,又将去年冬天烧制的木炭搬来作燃料。 过了谷雨,四海这一组的人开始采茶c制茶,休假的那一组人当中,也有过来帮忙的。嘉珍说瓜片销路好,于是大伙只摘单片叶子,用以制作瓜片。平时寨民们也制茶,制来自家喝,不讲究什么形状c火候。现在制的茶,是要往外卖的,色c香c味c形,样样都不能马虎,否则便卖不出去。 第一批茶制出来,嘉珍抓几把看看,茶形千奇百怪,简直不忍目睹,再看颜色,有的泛红,有的泛黑,明显是火候把握得不好。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是行家,嘉珍也只会评不会制。若说真正的行家,寨里只有一个孟得财,可他今年休假,不愿来帮忙。 四海将嘉珍拉至一边,低声说道:“孟得财这人私心重,万万不肯白劳。我思想,到时候按人头分茶钱,给他多分一份,这样兴许能说动他。” 嘉珍略一思索,却道:“休假的寨民中,有不少前来帮忙的,若是单给孟得财多分,其他人难免寒心。” 四海道:“我的意思是,将我应得的那一份让给他,就算我私人请他帮忙。” “既然如此,这个钱由我来出罢,我的家底子毕竟比你厚些。”嘉珍道。 “哥哥不用跟我争。本来你我不分彼此,可今年毕竟是哥哥的闲年,哥哥来帮忙已是对四海的莫大支持,怎能再要哥哥出钱?” 闻四海此话,嘉珍便不再多言,与他一道去找孟得财。 得财不在家,内人说他去溪中捉鱼了。于是二人沿溪而上,在一棵大柳树下见到孟得财父子。此时得财双手持着一根竹棍,竹棍另一头绑着一个大网兜,横拦在潭口处。溪潭里,得财的儿子手拿树枝,缓缓地将鱼儿驱入网兜。 “得财,捉了多少鱼?够晚上吃了么?”四海笑问道。 孟得财一抬头,见寨主c知寨一齐来了,便猜到他们的来意。他猛地挺起竹竿,竿梢的网兜离开水面,几条小鱼在兜里活蹦乱跳,好生有趣。 “吃鱼没有逮鱼欢,我只图个乐趣,够不够吃倒无所谓。”得财扭了扭腰,又握拳捶了捶,shēn y道,“最近腰痛得厉害,坐也不是睡也不是,我便出来找找乐趣,想暂时将疼痛忘了。” 二人听了此话,不禁相视一笑。四海戏道:“得财,你若是想忘了痛,便帮我制茶去,保证比逮鱼更见效。” “若真是那样倒好了,只怕越劳碌腰越痛,最后别弄成个残废。”孟得财摇头道。 四海见他话难讲,便凑近了去,轻声小语地与他商量,请他无论如何伸出援手,末了又道:“今年是你假期,你若肯来帮忙,不能让你白劳。等卖了茶,分钱的时候你多得一份,多少也算是个弥补。” 得财听寨主说得恳切,又许了钱,自己若是再扳着,便是不识抬举了,于是将网兜交给儿子,随他们到茶厂去了。路上嘉珍悄悄告诉他,将来他多得的那一份钱,要从四海头上抵扣。得财口里说“那怎么使得”,免不了假意推辞一番。 这孟得财果然有些本事,炒茶的时候用帚把轻轻拍打,将叶片拍得平直匀整c条形一致。他烘茶也十分讲究,出锅的茶,放在烘篮上用炭火烘三遍,每一遍的火温与烘焙时间都不相同。 等到出了成品,嘉珍再抓一把看看,只见一颗颗茶粒干爽挺直,青绿中泛着微霜,用手簸一簸,其声铮铮,有如金银箔片之相碰。嘉珍当即用滚水泡了一壶,给在座各人品尝。众人尝后,都极口称赞这茶香味独特,从前喝过的茶都比不上它。 夸茶便是夸手艺,夸手艺便是夸人。孟得财上山以来,第一次得到大伙的认可与夸赞,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扬眉吐气,又有志得意满,还有些许“舍我不能成事”的高傲。 制作瓜片的技巧,孟得财大多传授给寨民,却在关键一道工序上含含糊糊,不肯将诀窍授人。有人向他讨教,他只说此中奥妙难以言传。众人知他留着一手,便不再问了,因此这一道工序,都是得财亲自操作。 好东西自然不愁卖,嘉珍将首批瓜片茶销出去后,很快得到一众买家的认可,回头客频频上山光顾。嘉珍往日的一个生意伙伴,愿出较高价钱,包销西阳寨出产的瓜片。无奈寨内茶株太小,采不出多少茶来,远远无法满足山下的需求。 古语云,“物以稀为贵”,西阳寨瓜片越是产量低,在茶市上便越稀缺,越稀缺便越金贵,一时间被茶商们宣扬得神乎其神,面世不久便声名远播了,这是寨民们当初万万想不到的。 前文已经交待,西阳寨地理气候特殊,山上的茶可采三季。然而茶园里的茶株远未长足,不可鼠目寸光,杀鸡取卵,因此夏季过了一半,寨中便停止了采茶。 账房粗略算了算,除去开支,今年卖茶净收入六千多两银子。仅一春半夏,每亩茶园的收益,便远远高于每亩水稻收益,若是茶株长大了,一年采摘三季,其收益又要翻几番。于是寨民大会议定,秋收后将九百亩水田的三分之二改为茶地,只留三百亩种稻,自产的稻子若是不够吃,便向山下买粮。 卖茶的收入,按照惯例,仍是一半公用,一半按人头分配,每位寨民得银六两。孟得财一家七口人,本来应得四十二两,加上四海让他的六两,共得了四十八两,是寨中收入最高的户子。可是,他认为自己劳苦功高,这点钱与自己的功劳远不匹配,逢人便说他受了亏待。 七月初七夜间,山中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雨,人们清晨起来,发现溪水暴涨,水面几乎齐了岸顶,浑浊的波涛滚滚而来,溅起一陈陈凉意。 孟得财最喜捉鱼,看见溪水盈岸,便知有鱼顺水而下。他将网兜扛到岸边,伸出长柄到溪水中舀鱼。浪顶上鱼儿真多,得财每舀一兜,便能舀上来几条,回身一扬,将兜里的鱼儿扬在草地上,由儿子捡在篓子里。 得财只顾舀得高兴,未发觉脚下的石岸出现松动,就在他回身甩竿的一刹那,岸头轰地一声崩塌,将他连人带网卷入巨浪中。 得财十岁的儿子眼见这惊魂一幕,吓得目瞪口呆,转而回过神来,哭着大喊“救人哪!救人哪!” 此时,杨光明正在下游巡岸,他听见上游一声巨响,又听见有人呼救,便放眼向河面望去,发现一人在水中拼命挣扎。落水之人随涛而下,离自己越来越近,可光明手边既无长棍,又无绳索。人命关天,刻不容缓,光明仗着水性高,蹬脱了鞋子,毅然跳入水中。入了水,才知浪涛的威力远远超出想像,他用尽全力,却够不着落水的人,反与他一同随疾流而下。 下游不远便是瀑布,震天动地的水声越来越清晰,撕人肝胆慑人魂魄。眼看二人就要被冲到瀑口c抛下万丈悬崖摔个粉身碎骨,此时,岸上一棵巨柳却于心不忍,倾斜着伸出救命的枝桠。光明眼疾手快,一只手伸出去,死死拽住枝条,另一只手不忘伸向自己要救的那个人。 直到拽稳了那人,才发现原来是孟得财。光明一阵嫌恶,不由冲他吼道:“这么大的水,你到石岸上作什么死?” 孟得财惊魂未定,一句话说不出来,只用双手牢牢攥着光明胳膊,几乎要攥出血来。光明让他拉住柳枝,双手交替着往岸边攀援,自己则紧随其后。此时,寨民们闻讯赶来,有人向他们伸出一根长竹竿。得财在前,伸手刚抓住竿梢,就听见“咔嚓”一声脆响,柳树的枝桠断了,只剩一层柳皮连着。人们还没来得及惊呼,一波巨浪打过来,瞬间将光明吞噬。 人们沿着山溪往下找,一直找到大河,又沿河找了数十里,也没找到光明的尸体。天晴了,水落了,人们又找了一个月,沿途细细搜寻,户户打听,终是一无所获。 杨光明死了,舍己救人而死,用生命诠释了什么叫“ài rén若己”。四海含泪写下几句悼文,刻于他的墓碑上: ài rén若己心,光明磊落魂。 世人皆似君,仙乡何用寻。 孟得财得救了,光明的死,换了他的生。从他得救的那一天起,人们发现他变了,变得真诚坦荡,慷慨无私。他仿佛一夜顿悟,突然将钱财看得粪土不如了。 他得救的,不仅是,更是灵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求医遇饥荒 宿野逢盗匪 顺治六年冬,乌云格格产下一子,取名白爱新。这小孩生得手大脚大,祖母说,他将来定是大个子。殷氏虽将爱新当亲孙子一样疼爱,想着四海玉兰结婚四年,未能诞下一男半女,心中未免焦急。 年初的时候,殷氏曾找过唐忠,问他有无治疗不孕的良方。唐忠只是一名村医,似这等疑难杂症,自然束手无策。他虽不能治,却晓得两百里外的湖北麻城有一良医,治疗这一类病症很是拿手,常有妙手回春之笔。 得了这个消息,殷氏喜出望外,瞅准只有四海夫妇在时,把这事跟他们说了,叫他们去麻城求医。玉兰听了,老大不愿意,噘着嘴道:“娘,我与四海都还年轻,你老人家不用操心。” “你今年二十三,四海都二十八了,还年轻呢!人家像你们这么大的,都生几个娃了。”殷氏叹道。 “几个娃算什么,我不生便罢,一生便是成百上千,恐怕这寨子里住不下。”玉兰调皮道。 殷氏给她逗乐了,笑道:“瞧你这孩子说话,一丁个谱子都没有,又不是鲤鱼下籽,怎能生那么多?”顿了顿正色道,“你们不急,我可急了。四海,你一定要带玉兰去。” “娘,今年我是寨中主事,哪能脱得开身呢,求医的事等明年再说罢。”四海敷衍道。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四海随便一说,殷氏却牢牢记下了。如今年终将至,尚简已得了儿子,四海媳妇的肚子还是没动静,殷氏不免又旧事重提。 四海给母亲一催,心里也着起急来。这几年寨子里事情多,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对于没孩子这码事,他一直未放在心上,如今一晃四年过去了,转眼快到而立之年,认真地想一想,此事还真缓不得。 夜里寒冷,四海与媳妇儿在被窝里紧紧搂着。玉兰贴着四海耳朵,怅然道:“四海,我不能给你生儿育女,恐怕张家要断了香火。你不如趁着年轻,将我休了另娶罢。” “玉兰,你切莫再说这样的话,我张四海除非死了,否则决不丢下你。求医的事母亲催得急,我们若是不去,她难免日日催。过了年反正没什么事,我二人不如去麻城走一遭,医得了便医,若是医不了,权当下山游玩一趟。”四海劝道。 过了春节,四海遵从母命,按着唐忠告知的路线,带着玉兰往麻城寻医去了。 从暖州油坊乡往湖北麻城,虽然只有二百里,可一路上都是连绵大山,车马不能通行,全靠徒步行走。夫妻二人带足了盘缠,又背了一些干粮,可保旅途无饥寒之虞。他们上午半天埋头赶路,到了下午,一边走一边寻找客栈,寻着了便投宿进去。 沿途的景致不错,崇山峻岭奇松怪石,间或还有潺潺流水袅袅炊烟。二人走一路欣赏一路,丝毫不觉得旅途枯燥乏味。这日晌午,他俩来到一处河谷,河里没有泥沙,除了坚硬光洁的河床,便是一块块大象般的巨石。这些巨石当中,有两块尤其魁伟醒目,如同两座石堡,昂然耸立于河的两岸。 此时为枯水期,河水既窄且浅,宽不足丈,最深处不过一尺。四海正欲脱鞋,玉兰阻止道:“你看下游,几块石头挨得很近,正好可作过河的石步。” 四海顺着玉兰手指方向一看,果见几块巨石斜跨过河面,石顶高度大致相当。只是石头太大,比四海的身高还要高出不少。 “石头高了不好爬,我先将你托上去,你再拉我上去。”四海道。 于是四海双手托着玉兰翘臀,将她推上第一块巨石的顶部。玉兰上了石头,突然吃惊地叫起来:“呀,河里有好些个深坑,黑幽幽的吓死人了!” 四海上石后,果然看见两列深潭,如同人的脚印一般,交错着出现在河底的磐石上。他瞅瞅两岸的“石堡”,脱口道:“我知道了,这里便是‘巨人脚迹’。传说上古有大鸟,其卵味道鲜美,常为夸父族巨人偷去烹食。有一次,一位巨人肩挑两筐鸟蛋打此经过,由于担子太重,忽然压断了扁担,致使鸟蛋滚落一地,那根扁担也凌空弹起,落在身后的山脊上。玉兰你看,河中的这些大石头,便是散落的鸟蛋,岸边两块石堡一样的巨石,是装鸟蛋的筐子,而河床上的那些深坑,则是巨人留下的脚印。” 玉兰仔细玩味这些巨石与深坑,感觉还真像那么回事。但凡某处有奇异的景物,总会有神奇的故事编出来,编故事的人往往绞尽脑汁,力求让故事与景物匹配得天衣无缝。 玉兰忽然想到什么,问四海道:“还有那根扁担呢?我怎么没看见?” 四海昂首环顾一周,指着不远处的山岭道:“你看,那边岭头上卧着一排岩石,形状像不像一根扁担?” 玉兰抬头一看,那一排岩石果然像根扁担,岩石正中还有一个豁口,正如扁担的断裂处。 “那座山岭应该就是扁担岭了。听唐忠说,翻过扁担岭后往正西方向走,不远便是麻城县界。”四海道。 二人上了扁担岭,从“扁担”正中的豁口通过。下岭后便有一座小镇,二人找了一处旅店住下,准备次日再前行。 住店时,四海问店主,此去麻城还有多远。店主吃惊地看了四海一眼,答道:“这里到麻城县界还有三十里路,远倒不远,只是麻城全县都在闹灾荒,客官不知道么?” 四海听了店主的话,也是一惊:“灾荒?这我不知道呢,敢问详情?” 店主道:“麻城前年遇涝,去年遭旱,县内百姓没有口粮,大多外出逃荒了。” 四海又问店主知不知道麻城有个黄神医,店主告诉他,由此西行上长关岭,下了岭再往西行四十里,便是黄神医的家了,只是如此大灾之年,神医恐怕也逃荒去了。 四海心想,既然走了这么远,不可半途而废,管他在与不在,先找shàng én去再说。于是次日一早,夫妻二人辞谢了店主,往长关岭方向去了。 长关岭又长又高,上七里,下八里,越过岭去汗湿衣。岭下便是麻城县了,夫妻二人沿路西行,路边村舍三三两两,却一毫不见人烟。 行了一程,四海腹中饥饿,便打开行囊,拿两个米饼出来充饥。此时,路上突现两个衣衫褴褛c骨瘦如柴的老汉,他们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走上前来,请求四海给一点吃的。四海二话没说,捧出一些干粮,放进两位老者的布兜。 老汉前脚刚走,又来了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瞅着四海夫妇。玉兰见他们的可怜样儿,不禁心头一热,未等孩子们开口,已将米饼塞到他们手中。 说来也怪,饥民的嗅觉仿佛异常灵敏,顷刻之间,四海夫妇便被十数人围在中间。二人见僧多粥少,恐怕分不过来,便你一个馍馍他一个饼子地打发了。 等到众人散开,四海夫妇的行囊中恰剩两块米饼。夫妻两一人一块,正要开吃,岩石后又出现两名老妪。或许因为身体虚弱走得慢,这两名老妪落在人群的后面。 四海此时已是饥肠辘辘,然见老妪实在可怜,便将手中米饼一掰两半,分给两位老人家。 玉兰见状,忙道:“不要分了,我的这块也给她们。”说着将米饼递过去,顺便问其中一人道,“老人家,你可知道黄神医家离此多远?” 老妪一边吃饼,一边答道:“顺着这条路往前,还要走一个多时辰。他家屋前三棵大白果树,东头还有一座石桥。” 四海身上有些银子,心想到了那里或许能买到吃的,便忍着饥饿,牵起玉兰的手继续西行。 二人走一路歇一路,下昼时,终于来到一座石桥三棵白果树的庄院。遗憾的是,偌大的庄院只有铁将军把门。四海趴着门缝朝里瞅,只见院子里满地枯叶败草,几道房门也都上了锁,显已久无人住。 四海饥饿难忍,想找户人家弄些吃食。此地庄舍倒有不少,只是户户大门紧闭,拍门喊人也没有回应。好不容易看见一处开着门的屋舍,四海夫妇走到门口,问了一声:“有人在家么?” 连问几声也无人应答,二人不顾失礼,径自入了大门。四海一只脚刚踏入门槛,便“哎哟”一声叫了出来——一具干瘪的尸体赫然仰躺在卧室门口,想来已饿死多时。 二人出了庄子,复又来到大路上。远处,有个人背朝着他们,缓慢地朝东行走。四海见了人,犹如暗夜见光,正欲追过去相询,忽见那人踉踉跄跄,一跟头栽倒在路中间。 四海见状大惊,疾走过去,欲将那人扶起。谁知此人浑身瘫软,这边扶,那边仰,如同一根蔫菜,怎么也扶不直。玉兰赶上来,摸摸他的鼻孔,已无半丝气息。 荒村断魂饥殍卧,残阳滴血乌鸦啼。此地已成鬼域,多留无益,四海夫妇只好忍饿往回赶。 不知怎的,越往回走,四海越不觉得饿了,腿上也不觉得乏了。他转头瞧瞧玉兰,见她脸上从容自若,也丝毫没有饿乏的样子。 到了长关岭,天早已黑透。二人无处投宿,只好栖身于一棵巨松之下。此时正月未完,大地尚未回春,高山之夜,室外更是冷风嗖嗖,寒霜皑皑,二人只觉得脸上覆了一层冰膜,还听到脚下泥土上冻的声音。奇怪的是,身处如此极寒的野外,四海竟然丝毫未觉着冷。他以为身体冻得失去知觉了,便动一动手脚,发现四肢依然灵活自如。 四海摇了摇怀中的妻子,问道:“玉兰,你冷么?” “我不冷。你呢?” “我也不冷,一点儿也不冷。”四海道,“难不成我们已经死了!否则怎会饥寒不知呢?” 玉兰并不答话,只将丈夫紧紧搂着。渐渐地,四海觉得困意袭来,不知不觉竟在玉兰肩头睡着了。睡梦中,他发现自己变了形状,变得通体翠绿,背上还长出一双宽大的翅膀来。他惊奇地告诉妻子:“玉兰,现在我终于相信,自己是一只蝴蝶了。” 一阵喝叱声惊醒了四海的梦,他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只见几个汉子手持大刀,将他俩团团围住。 “将银子全数拿出来,不然要你们的命。”其中一名壮汉嚷道。 四海苦笑一声,将背囊轻轻抛过去。壮汉接住,拆开来一看,约有十几两银子。“还有没有,统统拿出来。”壮汉又道。 “没有了,全在这里了。”四海摇头道。 壮汉一挥手,便有两个人凑近前来,要搜他们的身。其中一人瞅着玉兰淫笑道:“这小娘子长得真俊俏,不如陪兄弟们快活快活?” 别的人听他这么说,呼啦一下都贴近了来,嬉皮笑脸地盯着玉兰看。四海见情势危急,冷不防一拳击中最近那人的面门,拉起玉兰夺路而逃。 到嘴的肥肉,怎能容它丢了?强盗们如群狼逐鹿,紧追着四海夫妇不放。二人拼命奔跑,奈何天欲绝人,跑着跑着,竟跑到一处悬崖绝壁边。 前无出路,后有追兵,四海只有拼命一搏了。他伸手扳断一棵手腕粗的脆夹马棘,三下两下掰掉枝丫,握在手中作为u qi,将玉兰护在身后。 兔子急了会咬人,强盗们深知这个道理,他们不往跟前来,却捡起地上的石头,连珠炮似地向四海掷来。四海害怕砸着玉兰,挺身挡在前面不躲闪,转眼间身上脸上中了数石,额头的鲜血淌下来,湿粘粘地模糊了眼睛。 玉兰见状,知道此番在劫难逃,只说了句“我去了”,便一转身跳下万丈悬崖。 此举虽在预料之中,却仍让强盗们吃了一惊,不由得连呼可惜。为首那人扫兴地道:“美人死了,我们也不必为难这小子了,大伙撤了罢。” 随之,让他们更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这小子扔了棍子往崖边走,走到边缘也不收脚,径直地一脚踏空坠了下去。 强盗们正在唏嘘,只听扑剌剌一串响,两只大如车盖的巨鸟自崖下腾空而起。待它们飞得高了,强盗们才看清,那并不是鸟,而是两只巨型的蝴蝶,一只碧绿,一只纯白,如翡翠白玉般熠熠生辉。 却说四海夫妇下山寻医,一去竟然数月未归,这可急坏了双方的家人。寨里的人兵分几路,往麻城方向寻找,均未寻见二人踪影,只在一处旅店打听到消息,说是确有这样一对男女,在此住过一夜后前往麻城,不过那已是几个月前的事儿了。 儿子儿媳失踪了,殷氏急得疯了一般,成天捶胸顿足,悔不该逼他们去寻什么医。尚简虽然着急伤心,却只拿好话安慰母亲,说他们定是趁着今年休假,到四处游山玩水去了。殷氏不信,总怕他们遇到不测,四海玉兰一天不回来,殷氏便煎熬一天,一月不回来,便煎熬一月。 时时刻刻在油锅上煎着,殷氏被煎白了头发,煎枯了骨肉,煎得两眼失魂,腹中膨胀。她的心病复发了,浑身瘦得皮包骨,心脏却肿得隆起来,恰似纤细的枝条上结着一个虫茧。 七月底,殷氏卧床不起,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到中秋这天,已是弥留之际了。晚上,殷氏回光返照,她从床上坐起来,急切地问尚简:“你哥哥姐姐回来没有?你快去看看,这时应该到家了。” 尚简闻言鼻子一酸,两行清泪夺眶而出。他不忍母亲失望,应了一声便出去了。刚一出门,便见一男一女相携而来,借着月光仔细一看,不是哥哥姐姐更是何人? 尚简喜极而泣,也顾不得多问,忙将二人引入母亲房中。殷氏此时魂灵将要出窍,只是强撑着一口气,等着见四海一面。尚简见母亲不行了,慌着又要去喊乌云,却被四海拦住了,他道:“孩子正睡着,不要惊醒他。我们也不多留,即刻便要走。” “怎么这时还要走?”尚简惊问。 四海并不作答,拉着母亲的手,轻声道:“娘啊,你起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殷氏迷迷瞪瞪下了床,跟着四海和玉兰,径直出门走了。尚简流泪追出去,泣道:“哥哥,想当年西阳寨何等荒凉贫乏,你并不说走,如今寨子日渐兴旺,民风日益纯良,你写入寨约中的理想,眼看就要实现,怎么现在倒要走了呢?” 四海摇头道:“西阳寨之美好,不过是昙花一现c过眼云烟,我要去的地方,却是一片永久的乐土,那里不再有黑暗,不再有悲哀,不再有病痛,不再有死亡。” 尚简忙道:“哥哥,既然有这样的好地方,为何不带我同去?” 四海微微一笑道:“那个地方,你暂时还去不得。不过,只要你常存ài rén若己之心,终究是去得了的。” 尚简心想,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我此时竟去不得呢?是不是因我尘缘未了,割舍不下妻儿?如此一分神,抬眼时已不见母亲与兄姊,唯见一轮明月又大又圆,往人间缓缓倾泻着如水般的柔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逆流风折帆 随愿僧归田 顺治七年底,皇父摄政王多尔衮薨于狩猎途中,次年初,皇帝亲政,大赦天下。二月,帝封豪格之子富寿为和硕亲王,封豪格之女乌云为和硕公主。 乌云携夫带子赴京受封,被皇上挽留于宫中。少年天子亲掌大权,自是雄心勃勃,豪气冲天,欲成就一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万世伟业。一日,皇上赐宴乌云夫妇,席间问尚简:“几年前,额驸曾说西阳寨凡物公有,百姓贫富一体,不知如今怎样了?” 尚简便将寨中情况详细道来,从财产制度c劳动制度c分配制度,说到寨民的团结一心c真诚互爱c无私无欺,听得皇上兴致勃勃,两眼放光,头脑中勾画着西阳寨的迷人景象,仿佛正亲临那一片欢乐祥和的人间胜境。 尚简已经说完,皇上仍在沉思中。良久,他蹙眉道:“朕登基多年,久虑民生艰难,没想到千里之外的深山老林中,竟有如此世外桃源。观京畿百姓的贫贱困苦,两相一比较,朕实在是汗颜哪。”皇上抬眼瞧瞧尚简,又道,“朕欲让京畿效法西阳寨,将土地归于当地百姓公有,地里的出产交了赋后,在百姓中按人头分配。此件事情,额驸已有现成的经验,因此非得你出马才好。” 尚简乍听皇上提出这事,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急得连连摇手:“小人多谢皇上厚爱,只是小人一无资历,二无为官经验,如此大任,万万担当不起。” “这个朕自然知道,朕不是让你执掌此事,只是要你协助操办。”皇上转向太监道,“召吏部尚书坦台,户部尚书陈名冬。” 少顷,陈名冬入宫面圣。这是一位五十出头的老臣,面容瘦削,身形纤细,然他精神饱满矍铄,目光锐利如电,仿佛一眼就能把人看穿。 皇上开门见山道:“京畿的田地,已为八旗圈占净尽。当初,圈地的旗人既随意又蛮横,将许多合法田主强行驱逐,致其断绝生路,流离失所。如今朕既亲政,便要替百姓主持公道,将这些强占的田地归还他们。” 名冬听了皇上的话,心中大吃一惊。圈占的地如同吃下的肉,八旗官兵不但吃了肉,且已消化吸收,变成自己身上的肉,如今叫他们割肉,无异与虎谋皮。名冬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这样说,他避重就轻,提出另外一个问题:“皇上如此体恤下民,实乃苍生之福。只是当初究竟有哪些百姓田土被占,占了多少,现已无据可考。因此,发还的土地怎么分配,却是一件难事。” “这个不难,土地收回后,归新旧田主与佃户共有。今后这块土地上的人,无论是谁,凡有劳力的,必须参与田间劳动,田地的出产,按实有人口平均分配。”皇上胸有成竹地道。 名冬这回明白了,皇上是要实行“等贵贱均贫富”!这岂不是自毁长城么?若是清兵一入关便推行这样的政策,倒不啻一件好事,当时天下好比一根原木,想怎么打造便怎么打造,如今木已成舟,若再要改,恐怕是会翻船的。 翻船的风险显而易见,陈名冬却不敢明言,只道:“京畿土地圈占已久,只怕那些占地的人不肯让出来。” 此时,吏部尚书坦台入见。坦台虽老,身板却魁伟结实,面相又粗犷,一看便知是武将出身。他跪拜一番,粗声道:“老臣饭后出去消食,到家了才知皇上传召,来得迟了些,请皇上恕罪。” 皇上不跟他啰嗦,将方才对名冬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坦台听了虽然吃惊,却不表异议,反连声颂赞皇上英明。他本是多尔衮的死党,如今多尔衮死后获罪,他深怕自己受株连,被福临作为政敌清除掉。 “别光知道拍马屁,说说你的想法。”皇上道,“方才陈尚书担心占地的人不肯让出地来,你对此有何看法?” 坦台朗声道:“陈尚书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难道没有处置国土的权力么?只要下了诏,谁若不遵便是抗旨,按律可处以极刑。” “你既有此信心,朕便将这件事交你负责,如何?”皇上道。 坦台正欲讨好福临,只苦于没有合适机会,此时受到委任,若表现得好了,不正可一扫前嫌么?因此他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道:“蒙皇上不弃委此大任,坦台自当鞠躬尽瘁c肝脑涂地以谢皇恩。” “此事非同小可,须要仔细谋划好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事成之后,我还有下一步的打算。”皇上昂着脸道。 “皇上圣明,此事若在京畿做成了,便可向各省推而广之,缔造大同之天下。届时,我皇便是开天辟地的万世英主。”坦台马屁拍得甚响,却不知全然拍在了马腿上,皇上心里所想的被他揭了底,不由得暗暗恼怒。 当下,皇上便要陈名冬拟诏,将京畿各县已圈占土地收归朝廷,交由旗民c佃户c原田主共同耕种,出产按人头分配,劳与获均无高低贵贱之别。此项政策名曰“官有化”,收回的土地,其所有权名义上属于朝廷。“官有化”事务,坦台负总责,陈名冬主办,白尚简任顾问,办事官吏从吏c户二部抽调。 事情远非皇上想像的那么简单,“京畿土地官有化”诏书一下,立即遭到八旗的抵制。旗人中,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普通官兵,统统持反对态度。 一日早朝,博乐c里坎两亲王联名上奏,说八旗乃国之脊柱,是大清得天下c守天下的依靠,如今立国未稳c南方未靖,却要没收八旗赖以生存的田地,实在令人寒心,如若强制推行,恐使八旗将士失去斗志,动摇大清朝的国基。 皇上看了奏折,当即火冒三丈,厉声斥责道:“大胆博乐c里坎,去年朕命你二人出关迎接朝鲜王子,你们竟私自让他人代替前往。你们如此欺君罔上,当朕是傻子么?朕本不欲追究此事,可你二人身为臣子,非但不知为君分忧,反在这里煽风点火,扰乱人心。朕今日老账新账一起算,将你二人由亲王降为郡王,免去现任各职,以观后效。若是再不反省,定将严惩不贷。” 吃了下马威,二王吓得不作声了。其他满族大臣心里纵然不服,见小皇帝这样厉害,嘴里也不敢再说什么。 却说吏c户二部会同京畿各县,丈量被圈占田地亩数,登记田地上的户口,包括现田主,原田主与佃农c农奴。此后,根据丈量的亩数,将户口平均划分到各块土地上。按照二部拟定的方案,人口一千人左右设一村,以村为单位实行相对自治,土地房屋归全村共有,村民共同劳动,共享劳动成果。 各项事宜稳步进行,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四月中,一批流落在外的原住民见诏回乡,在划定的土地上搭棚定居,开始安居乐业的新生活。 没想到这天夜里,几百名兵士全副武装闯入民棚,他们见人便打,见东西便砸,威胁居民立马滚出此地,否则下回便取其性命。第二天,居民到县衙报了官,寻求官府保护。知县猜想这些闹事的兵士定是旗人,不敢擅自查处,只得向坦台禀报。坦台闻报后又报皇上,皇上龙颜大怒,将巡捕营拨归坦台调遣,并赐他尚方宝剑,再遇闹事的人,可先斩后奏。 此后的一日夜间,尚简带巡捕营夜巡时,恰遇数十旗兵打砸民舍,两军狭路相逢,当即开起仗来。由于巡捕营人多,不一刻便将闹事旗兵击溃,当场拘捕三人。第二日,坦台亲自提审了三名旗兵,审出了带头打砸的人,将他拘来审讯。经此人供认,指使他的竟是一位亲王。坦台害怕牵连太多不好收场,当即拿出尚方宝剑,斩杀了这名带头打砸的人,以达到敲山震虎c杀一儆百的目的。 坦台这一招果然奏效,此后旗兵再不敢骚扰恐吓居民了。可是,由于他出手太狠,激起满人公愤,八旗更是对他恨之入骨,人人欲除之而后快。朝堂之上,弹劾坦台的奏本如雪片般络绎不绝,有奏他专横恣肆c擅权乱政的,有奏他贪赃枉法c营私舞弊的,更有揭发他阿附多尔衮,对皇上不忠的。皇上知道,这些劾本半真半假,有的将小事放大,有的以疑事为真,其目的无外是要将坦台拉下马来。为了土地“官有化”不受影响,皇上将这些劾本搁置一旁,统统不予理会。 八旗王公大臣见扳不倒坦台,便调转矛头,欲拿陈名冬开刀。事有凑巧,御史章宣因陈名冬荐人不公,意欲弹劾他。诸王闻之,纷纷对章宣表示支持,主动为其搜罗陈名冬罪证。 五月,弹劾陈名冬的奏章作成,其上罗列他的十二大罪状。皇上当时在外避暑,政务暂交茫得海处理,诸王趁此机会让章宣呈递弹章,请求拘拿陈名冬治罪。茫得海召集诸王大臣,将十二大罪状逐条审理,认为章宣所奏属实,按律拟处陈名冬绞刑。 坦台见名冬被定死罪,唇亡齿寒之感油然而生。他快马加鞭,连夜赶往皇上避暑地,奏章宣诬告之罪。他直言章宣系受诸王指使,弹劾陈名冬的真实目的,无非是要阻止土地官有。 两天后,皇上启驾回京,否决了茫得海对陈名冬的判决,准备亲自重审陈名冬案。当晚,他将里坎c博乐二人召入宫内,询问他们对于此案的看法。二人心想,皇上既然否了茫得海的判决,定是想为陈名冬翻案,此番召他俩入宫,无疑打的是笼络收买的主意。 里坎性子急,首先表态道:“御史章宣于陈名冬并不很熟悉,怎能一下举出这么多罪状来?我看无外是捕风捉影,夸大其词罢了。” 见里坎表态,博乐随声附和道:“章宣此人心胸狭窄,他举荐到户部任职的人为陈名冬所否,弹劾或因此而起。” 皇上听了二人的话,心中甚觉宽慰,道:“朕欲廷审陈名冬案,让他与章宣当廷对质,辩个清楚明白。”转而忽然想起什么,拍拍脑勺道,“对了,朕念你二人曾经立下殊勋,拟恢复你二人的亲王爵位,明日即令太监传旨。你们且回罢。” 二人谢过皇恩,出宫回府去了。 此后几天,皇上陆续传召多名议政王大臣入宫,争取他们的支持,以最大限度缩小c孤立对立面。 五月底,皇上召集议政王大臣会议,专门审理陈名冬案。朝堂上,经过控辩双方的对质,章宣指控陈名冬的十二条罪状,八条无实证,一条子虚乌有,只有三条完全属实。 质证结束后,皇上不加评断,只命诸王大臣发表意见。坦台首先呈述己见,他道:“十二条罪状,只有三条成立,可知章宣言多不实,判他诬告绝不冤枉。至于确证的三条罪状,都是朝廷大赦之前的事情,按大赦条款理应不论。因此,臣以为可判陈名冬无罪。” 坦台方一说完,便有大臣站出来反对,以为未确证的八条罪状,应该继续查证。从已确证的三项罪状来看,足见陈名冬为官不正,按大赦条款虽可免罪,却要免官。 诸王大臣意见分歧,皇上却成竹在胸。他受西阳寨投票法的启发,让议政会成员各自写出对此案的处置意见。结果,大半成员主张不追究陈名冬,却应追究章宣的诬告罪。于是,皇上决定采纳多数人意见,对陈名冬不加罪不降官,与之相反,以诬告罪判处章宣绞刑。 政治真是肮脏的东西,一旦沾染上它,哪怕是十几岁的少年,也会变得虚伪狰狞! 六月,京畿各县土地官有化全部完成,人口也已重新分布到位。皇上命尚简仿照西阳寨寨约及其附则,为各村制定统一的村约,作为村民必须共同遵守的律例。 寨约颁布后,百村万户人人遵规守约,有劳力的人,个个下田劳作,却只有旗民自以为例外。 坦台得知旗民不遵村约c不参加劳动,准备让巡捕营抓几个来治一治,以儆效尤。谁知正在此时,一场大规模的bà一 àn发生了,上千八旗官兵冲进麦地,殴打c驱逐割麦村民,打死打伤村民数十人。巡捕营人少,不敢与之对抗,便火速上报坦台请求支援。闹事旗兵太多,坦台无力弹压,只得奏报皇上。皇上听闻这么多人作乱,心中也有些着慌,急调京外精锐清兵六千,分三部驻于京畿,严防旗民再聚众滋事。 村民们受到这一次惊骇,整日生活在恐惧中,他们觉得自己像刀板上的鱼肉,随时可能被人宰割。少数有先见之明的人,料到此地终非乐土,卷卷铺盖另寻生路去了。 迁走的村民越来越多,眼看“大同”伟业将要泡汤!皇上急了,命清兵把守各处路口,严禁村民外迁,对于偷逃的人,抓住后一顿板子,再押送回所在的村。 村民走不了,地里的麦子又不敢收割,今后将何以为生?眼看爱民的仁政已经变了味,白尚简此时渐渐明白了,皇上不过以百姓为试验品,所做所为只为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哪里是真心为百姓着想? 尚简心想,所谓的土地官有化,都是因自己而起,当初若不是自己夸耀西阳寨的好,怎会惹来这些祸端?为此他心生愧疚,入宫面见皇上,恳请他解决数万村民的生计。皇上经过一番考虑,决定让军队压阵,保护村民收割麦子。 这一日,六千清兵全副武装,分成六队于各处巡逻。村民们有了后盾,便壮着胆子下田割麦,一天内收割了数千亩。收回去的麦捆尚未脱粒,先堆在村舍边的空地上。 谁知这天夜里,上百处麦堆先后着了火,村民们被火光惊醒,纷纷起床,拿着能扑火的家什去堆场救火。堆场的火还未救完,麦田里又燃起熊熊大火,广袤的田地瞬间变成一片火海,火光映红了整个夜空。 此时,驻守的清兵闻讯赶赴火场,与村民一起奋力扑救。无奈火点不断增加,这边扑,那边着,兵民救了一夜火,至第二日辰时才将大火扑灭。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一直冷眼旁观的太后终于忍不住了。这天晌午,太后将皇上请到她的寝宫,微愠道:“皇上亲政,我本不欲过问政事,可如今若是再不过问,大清江山便要白白断送了。皇上推行新政,本无可厚非,可不管新政旧政,一定要顺势而为,切不可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到底。试问皇上,大清江山是谁打下来的,皇上坐天下依靠的又是谁?是那些汉人么?皇上若是再不反省悔过,恐怕不久便要众叛亲离,亡家亡国了。”太后叹了口气,决然道,“没收的土地,立即归还给旗民,所谓‘土地官有化’新政,永不要再提了。” 其实即便太后不说,皇上也已意识到官有化干不下去了,只是此事推行了半年,付出了如许的努力,实不甘心就此罢手。纵火事件发生后,他一直在苦苦思索出路,此时心中有了另一个想法,当即向太后禀奏:“母后,事已至此,福临实在是骑虎难下。福临思想,能否用国库的银两,按价赎买八旗圈占的土地?旗民一旦得了银子,便不会再闹了。” 太后闻言,立即摇头否定:“大清入鼎中原,不过数载时间,且接的是亡明的烂摊子,国库有几个钱,皇上难道不晓得么?况且南方未靖,西南有朱由榔,东南有郑成功,大清官兵连年征战,军饷开支甚巨,哪有闲钱去买这些地?” 皇上连遭太后否定,不免有些灰心,叹道:“福临身为一国之君,行事半途而废,如何向亿万臣民交待?龙颜扫地,威信已失,这个皇帝,福临恐难胜任了。” 太后见他泄气,便打气道:“治家尚且不易,何况治国乎?大清万里疆土,亿万臣民,人心千差万别,国事千头万绪,岂能事事顺心如意。皇上应把挫折当成教训,从教训中汲取理政经验,经验多了,犯的错便少了。况且这件事也不是皇上一个人的错,吏部尚书坦台,户部尚书陈名冬俱难辞其咎。尤其是坦台,身为三朝老臣,自己又是旗人,居然没有一句反对的谏言,他究竟是何居心?”太后越说越气恼,数落起坦台诸般的不好来,末了道,“皇上不是压了许多弹劾坦台的奏章么,此时定要准奏彻查。我看此人是个奸臣,不杀不足以平众怒。” 坦台是多尔衮的人,皇上早已有心除他,只因土地官有化事多棘手,非用坦台这样泼辣胆大的人不可。如今事已失败,留他无益,杀了他正好可作替罪羊。 当晚,皇上即命人拘拿坦台,连夜对其进行突审。 次日早朝,皇上宣布坦台已认罪,令诸王大臣商议如何处置他。众人多以为坦台罪大恶极,按律应诛全家。还是皇上仁慈,决定仅诛坦台一人,宽免了他的家眷。 三日后,皇上连下两道诏书,第一道宣告处决坦台,并历数他的各条罪状,其中首条便是“专横恣肆,擅权乱政”。第二道宣告将京畿土地所有权归还旗民,废除村约,取消村民自治。这两道诏书一下,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以为京畿土地官有化完全是坦台“擅权乱政”所为,并非皇上本意。 至此,推行半年的京畿土地官有化无声无息地画上了句号。此项政策虽然失败了,却歪打正着地扭转了劳力分布不平衡状态,土地虽然重新归于圈地者,地上的民户却不再挪移。圈地者依旧是地主,无地者依旧是佃户,租谁的地都是一样交租。 至于白尚简,虽是土地新政的引发者,在新政推行过程中,却并未起到重要作用,他这个所谓的额驸,也没人拿他当回事。想当初西阳寨实行凡物公有,完全是天时c地利c人和的当然选择,而如今皇上推行的土地官有,则是逆势而为之,论其初心,恐怕一小半为民,一大半为名。因此,尚简对于皇上的新政并不十分乐观。如今新政既已失败,留在京城已无必要,尚简便向皇上请辞,要带妻儿回西阳寨去。 尚简文武双全c诚实可靠,皇上很想将他留在身边,可经历这一场是是非非,尚简对政界的勾心斗角c阴险丑恶看都看累了,怎愿再卷入其中?见他去意已决,皇上也不勉强,赐他黄金百两,并临时封他为辅国公,拟将西阳寨方圆百里分封给他,以封地的田赋作为他的俸禄。尚简既不要黄金,也不要封地,只受了一个辅国公的空头衔。临行前,尚简夫妇入宫面圣,皇上感慨道:“朕虽贵为天子,大事不能顺心,小事不能随意,远不如做个西阳寨寨民快活。”顿了顿又道,“总有一天,朕要去西阳寨看一看。” 尚简回寨后,并不以驸马c辅国公自居,只应寨民之选,做了几任的知寨。此后几年,西阳寨瓜片产量逐年增长,财富越聚越多,民生渐达小康。寨民们索性将山上水田全部改为茶园,用卖茶的钱换了大量稻麦储于仓洞,比自己耕种来得轻松。 一个云霞漫天的傍晚,寨民们采茶归来,忽见两个庞然大物自山外飘然而来,于寨子上空盘旋往复。大伙儿看得呆了,一时不知此为何物。不知谁嚷了一声:“蝴蝶,好大的蝴蝶!”人们细细辩认,果然是蝴蝶,其中一只翠绿,一只乳白,闪烁着玉石般晶莹澄亮的光泽。世上怎会有这么大的蝴蝶呢,难道是谁放的风筝断了线,一路乘风而上来了此处? “快看,那边又飞来许多小的!”又一人惊声叫道。人们转头望去,只见峰顶处的霞光下,成百上千只蝴蝶金光闪闪,百鸟朝凤般地追随两只大蝶而来。众蝶在空中飞舞一番后,朝着西边飞去,不一刻便消失在白云彩霞之间。 此后每隔数月,玉蝶便来寨上飞舞盘旋,无论春夏秋冬。它们像是羽化的仙人,守望着这一片高山净地。 顺治十八年初,二十四岁的皇上突然驾崩。西阳寨与京城远隔千山万水,乌云夫妇抵京时,皇上早已火化出殡。由于清廷未公布皇上死因,引起民间种种猜测,有说他出了天花,病重不治而亡的,也有说他因爱妃薨逝,伤心过度而死的。 两年后,康熙二年春的一日下午,尚简在茶园里采茶,看守寨门的巡防队员气喘吁吁跑过来,说是有两个和尚在寨门外,指名要找他。尚简听了,心中纳闷得很,因他从未与和尚有过交情。 到了寨门口,果见两名年轻和尚站在那里,其中一人见他来了,招了招手,笑吟吟地望着他。尚简大惊,刚叫出一个“皇”字,便被这和尚自报家门的话打断了:“贫僧法号行痴,闻西阳寨乃人间净土,特来此观瞻。”说完又指着同来的僧人道,“这位苦瓜和尚,是与我同行的。” 见尚简犹自惊疑,行痴笑道:“贫僧曾说过,总有一天要来西阳寨看一看,施主不记得了么?” 尚简闻此言,一把握住行痴的手,含泪道:“记得记得,尚简怎会不记得?尚简还以为,此生再不能与君相见了呢。” 尚简将二僧引入寨内,收拾两间客房供他们居住。乌云见了行痴,免不了也是一番悲喜交集。当晚,几个人品茶赏月,论画谈诗,直到天色微明方散。 那苦瓜和尚原名朱若极,本是明皇室后裔,明亡后飘泊无依,随一名太监辗转数年,在湘山寺出家为僧。苦瓜工诗擅画,年纪轻轻便已声名远扬。行痴云游武昌时,在一处寺庙遇苦瓜吟诗,忍不住和了几句,从此成了僧友。 西阳寨山明水净,恬静清雅,庄舍茶园井然有序,令二僧流连忘返。此时适逢春季,满山的绿树翠竹,红花夹杂其中,遍地的绿茶翠柳,山民劳于其中。略一抬头,湛湛蓝天,悠悠白云,与高山c流水c村寨相映成趣,自成一幅美妙绝伦的山水画卷。 寨中住户,无论白天黑夜,少有关着大门的。人们一同劳作,一样得酬,家家盈余,户户小康。各家的东西,不太分什么你的我的,只要打声招呼,尽管拿去用便是。 行痴与苦瓜二僧,除了流连山水风光,偶尔也去茶园采采茶,或与寨民聊聊天,感受这温暖纯朴的民风。 一日清晨,苦瓜在屋外散步,被一长声嘹亮的鸡鸣所吸引,他扭头一看,背后的石墩上立着一只毛色金红的大公鸡,朝着初升的太阳引颈高歌。苦瓜见之,一阵强烈的创作如潮水般涌动,驱使他回屋作画。他刚刚摊开纸张,又闻门外传来狗叫声,探头望去,见一只矮小精壮的海叭狗,正盯着一只大花猫狂吠。胖猫矮狗半斤八两,猫扬利爪狗龇牙,吹胡子瞪眼,互不敢近前。 瞅着这一对活宝,苦瓜脸上乐开了花,却不敢笑出声来,生怕惊扰了它们。此时,远处忽而传来另一阵狗吠,胖猫受了惊吓,转身爬上一棵柳树,自树梢跃上屋顶,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海叭狗兀自对着屋顶咆哮。 “苦瓜大师,”乌云捧着一张画走进来,惊醒了低头回味的苦瓜和尚,“我闲来作了一幅山居图,看来看去,总觉得缺少灵气,请大师给我指点指点。” 苦瓜接过来,见是一幅西阳寨全景图,题为“春居西阳寨”。此画取景由远及近,整体呈现了山c溪c茶园c屋舍,画风细腻,色彩鲜明,不失为一幅佳作。不过正如乌云所言,此画全是静景,未免少了些生气。 苦瓜灵机一动,问道:“公主可否容我在画上增添几笔?” 乌云喜道:“能得到大师墨宝,乌云荣幸之至,大师但添无妨。” 原画的右下方是一处院落,笔墨较为稀疏,苦瓜在其外画个石墩,墩上画了那只雄赳赳的大公鸡;又在院角添一株柳树,树下重现了方才那对怒目相向的猫狗。 高手就是高手,寥寥数笔,便使整幅画活了起来。后人有一首七律咏这幅画: 西阳寨里花正好,月牙溪畔青满梢。 白墙朱瓦茶园碧,长阡短陌竹林高。 雄鸡喜着金红袍,矮犬怒对胖花猫。 一哼一哈两相惧,龇毛瞪眼笑弯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寄雪 读着此诗的前两句,我忽然觉得有些耳熟,反复吟了几遍,猛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表姑爹的那首《春居西阳寨》吗? 至此,全书已接近尾声,我继续往下读:“苦瓜和尚离去了,行痴则留在西阳寨,定意于此间终老。忙时,他与寨民一同劳作,闲时,便读读书颂颂经,听高山流水c鸟叫虫鸣,观花开花落c云卷云舒,无纷无扰无牵无挂,日子过得飘飘然悠悠然,二十年弹指一挥间。 期间,嘉珍c尚简c乌云相继离世,尚简之子爱新,被寨民选为西阳寨寨主。 康熙二十二年,山上突然来了一名朝廷大臣,特意拜见行痴法师。此大臣白发苍苍,年纪足有六十岁,见了行痴却双膝跪地,涕泪交流。行痴将他扶起,叫他不必对一个和尚行此大礼,嘱他往后不要再来了。 大臣走了,却又去而复来。遵照行痴的嘱咐,大臣没有再上山,却将白爱新传下山去,交与他圣旨一道,金银若干。圣旨封他世袭镇国公,赐西阳寨c西阳山为其永久封地,又命他好生侍奉行痴法师,并在寨中修建寺庙一座,供行痴修行起居。 此后,常有王公大臣c地方大吏来西阳寨拜见行痴。行痴闭门谢客,对此类人等一概不见,倒是白爱新热情好客,俱以礼待之,以酒食飨之。 与官吏打交道多了,爱新渐渐染上官瘾。他思想,西阳寨是皇上赐予镇国公的封地,镇国公是理所当然的首领,还要寨主c知寨做什么?于是,爱新依旨行使藩权,废除选举制,取消寨主c知寨职设,寨中大小事有他一人说了算。爱新独断专行,自然招至寨民反对,然而每逢有人不服,他便搬出圣旨来,欲以抗旨罪相加。 渐渐地,白家子孙把持了寨内各项事务,他们管钱c管粮c管治安,成了西阳寨的特权阶级。 与此同时,白家殷勤伺候行痴和尚,端茶倒水洗衣送饭,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谁知行痴并不领情,脸色越来越黯,话语越来越少,后来竟至哑巴一般,整日不发一言。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时,行痴来到寨门处,叫守门的人开门。守门人躬身问他要去哪里,他只说了“下山”二字,守门人不敢阻拦,开门放他去了。 行痴这一去,从此再未归来。有人说他北上去了五台山,有人说他南下去了普陀寺,也有人说他云游四方,坐化于游方途中。 话说白家人掌控着全寨命脉,虽不劳不作,却能多吃多占。相反,普通寨民辛勤劳作,分得的钱物却有减无增。寨民感觉受了欺骗,久而久之,便无人下苦力干活了。大伙只出工不出力,瓜片产量较往年少了数倍,收入锐减可想而知。当年入不敷出,便拿往年节余来弥补,年年亏年年补,再加上管事的中饱私囊,终至山穷水尽,温饱不保。 镇国公见此情景,只好废公变私,将寨内茶园山场分给各户,让大伙自谋生路。如此一来,寨民各顾各家,不管他人死活,十数年下来,有人家资万贯,有人家徒四壁,有人锦衣玉食,有人衣食无着。ài rén若己的寨训虽然还在,却早已沦为一句空话,没有一个人去遵循。 有人发现,玉蝶久已不来了。山上的茶叶,也逐渐失去独有的香气,变得普普通通了。 这年夏天,大雨下了半个月,洪水漫过溪岸,淹没了千亩茶园。一日午间,人们正在午休,一阵惊天巨响自寨西传来,刹那间大地颤动,山河摇摆,脚下抖个不停,屋内簌簌落灰。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从屋里跑出来,惊魂未定地左右张望。此时,一股滔天水雾弥漫开来,呛得人们出不动气,睁不开眼。待到水雾散去,人们发现山洪奇迹般退得无影无踪。 原来连日暴雨洪水,造成山体滑坡,西山被撕开一个几十丈长的大豁子,硬生生地将溪流切断,跌落进豁下的万丈深渊。 溪水断了,寨民们只好绕过陡峭的崖顶,去断崖对岸挑水吃。 屋漏偏逢连夜雨,西阳山茶叶品质退化,茶民们又鱼目混珠,以次充好,使西阳寨瓜片这块耀眼的牌子蒙上灰尘,渐渐失去光彩,继而一蹶不振。 西阳寨越来越不宜居,人们便考虑迁移。最先迁走的,是寨内的白姓人家。此后,有钱人陆续往山下搬迁,只留下无力搬迁的穷人,守着这片山高水寡的破落村寨。 二百年后,白尚简十四代孙白文兴,任暖州青河区中学校长。不久,文化大革命暴发,文兴被迫害致残,流放至省外农场劳改。后来,文兴辗转逃回家乡,却发现家破了,人亡了” 小说读到这里,已经是最后一页,最后一行了。这不像是结尾,后面一定还有,余下的文稿应该就在西阳寨山洞里。记得当年表姑爹说过,有个白校长写了一部名为《西阳寨》的长篇小说,此处提到的白文兴,莫非就是他?我手中的这叠手稿,是不是《西阳寨》的再稿呢?若果真如此,此稿又怎会出现在山洞里? 带着这么多疑问,我时隔十一年再上西阳山。与我同去的,是初三年级的五名大个子男生。此时山上住的四人都已作古,西阳寨完全荒无人烟了,上山的道路多处被灌木挤占,增加了攀爬的难度。我们带着几把柴刀,一边走一边开路,上到寨址时,已是正午时分。 与十一年前相比,寨中的树木更密更高了,我即使爬上那块巨石,也很难看见四周的景象了。我们在林中摸索前行,找到了那条干涸的溪床,沿着溪床一直向西,越过崖顶,经过瀑布,又沿溪而上数百米,终于摸到了山洞门前。 我站在洞口处,向洞内扔了一阵石头,又拿出矿灯往里照了照,确认洞内安全,才带领同学们进去。洞内的陈设没变,石桌还是那张石桌,石灶还是那口石灶。石桌上当年存放手稿的地方,灰尘比别处厚一些,依稀留下一块长方形的突起——果然遗落了最后一页纸!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拭纸上微带潮气的灰尘,谁料纸张早已高度腐化,在我手掌下化为一撮粉末。 “啊咿喂!方老师你快看!”一名学生惊叫着说。 我顺着他手电筒的灯光看去,石洞深处赫然躺着一具白森森的骷髅! 我不敢擅自处置,立马下山向派出所报案。派出所民警上山后,对尸骨进行了一番检视,确认死者亡于几十年前,从遗骸倒卧的姿势c生前的居住环境等方面分析,很可能是因病致死。民警又在洞内搜出一些遗物,包括一枚私章,据此推断死者就是当年青河中学校长白文兴。 至于那本手稿,派出所认为无关紧要,复印了最后一页后,允许我继续保留。末尾失落的那一页已化为粉尘,我不禁想在开首之页找些线索。首页的字迹模糊难认,我借助放大镜,联系上下文,终于连辨带猜地复原了此页文字: 玉蝶翩翩飞,拂去贪婪,显明无私 玉蝶翩翩飞,拂去欺谎,显明诚挚 玉蝶翩翩飞,拂去冷酷,显明爱慈 玉蝶翩翩飞,拂去权谋,显明公义 反复吟咏着这几行字,我止不住热泪盈眶。一个受尽迫害c避居山林的隐士,竟能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孜孜不倦地写书,宣扬爱,宣扬真,宣扬无私与公义!这着实感动了我,感化了我,我忽然觉得,自己有责任c有义务将白校长的这本手稿公之于众,否则,他的一番良苦用心便白白地湮没了。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我除了代课,便是联系各个出版社,请他们帮忙出版白校长的这本遗作。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见过各种无兴趣c不看好c爱莫能助c甚至不屑一顾的表情,这年冬天,我终于说动了一家出版社,他们初步同意免费出版这本书,前提是按照他们的意见先进行修改。 这一日,我正在办公室修改白校长的手稿,学校传达室递过来一封信。看着信封上熟悉而又久违的笔迹,我的心头一阵狂喜,继而又隐隐有些不安。我犹豫着拆开信封,展开信纸,吴慧娟秀的字迹暖暖地呈现在眼前,一如她暖暖的面容: “锦鱼,见字如面。大半年时间没见了,你现在过得怎样?今年春天的一别,好像是生离死别,从此断了音信,直到昨天,我从老家久已废弃的厨房窗缝里,无意中找到两封缠满蛛丝的信件。我想,可能是邮递员见家中无人,随意找个窗户塞进去的。 在此之前,我写了几封信给你,却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其中的失落感,我想你定然同我一样深有体会)。我终于从这两封信的信封上发现了问题所在——临别时你留的地址可能是错的,它与你写在信封上的地址完全不同,甚至不是同一个县。 我现在三闽市的一家外贸企业上班,离老家一百多里路。我们公司附近,有一家儿童福利院,我报名做了一名义工,业余时间去给孩子们上上课,讲讲故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想,个体的力量虽然很渺小,若是人人都能奉献自己的爱心,或许有一天,真会像有首歌唱的那样,‘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锦鱼,我同你一样,非常怀念在港东一起学习起工作的美好时光,我想,我们完全有可能重温那段时光。 我还在等着你的那三个字。” 仔细回忆别时的情景,我猛然想起来,当时留给吴慧的地址,是我的复印件,而我的当年是由职高统一办的,自然是学校的住址。 我一遍又一遍读着吴慧的信,欣喜激动之余,不免有些后怕,人生往往因为阴差阳错的小疏忽,让我们与所爱的人c向往的事失之交臂。 天快黑了,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它们乘着北风,一片接一片,一片又一片,在空中你追我赶c飞舞嬉戏,嬉戏得累了,便去屋顶上驻足,去枯树上歇脚,去田野中酣睡,去灌木丛中窃窃私语。 我一宿没睡,用十二分的热情,给吴慧写一封长长的回信。可写来写去,信纸用去厚厚一沓,还是觉得言之未尽,言之未切,没能准确表达我此时的心情。 天微亮时,我打开房门,望着空中依然飞舞着的雪花,和屋外厚厚的积雪,突然间来了灵感,提笔呵成小诗一首,作为信的结尾: 《寄雪》 昨夜北风吹 漫天飞雪 洒落一地相思 愿飞雪化作鸿雁 带去我深深的思念 又恐南国的天空 过于温暖 令雪雁踌躇不前 思念无处安放 不如寄于这皑皑瑞雪 昨天,当雪花还未覆盖大地 我悄悄播下一粒种子 这种子已然发芽 经过融雪的润滋 定会成长 开花 结实 或许重逢 会在收获的季节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