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归》 第1章 初入归来 声音落在清幽寅时。 马车哒哒地在长长青石道中重复韵律,天未放亮,蒙蒙之中鱼肚白才爬出一线,府门一路的亭灯还滴着蜡,花纹繁杂的灯罩拢着火光,渲染着一派慵懒气氛。 拉着马车的人轻声数着亭灯,一直数到十五,看住亭灯里朦胧摇曳的烛火,他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低着头,轻轻叩门,在院门外候着。未几,五位婢女依次走出,提着马车上的木桶依次走进门内,她们身着浅粉色罩衫,摇曳的裙摆连成芙蓉盛开般,裙裾移动之间不露声响,恰似人一样未有言语。 碧澹园的道路来来回回,过了折幽林,五位婢女停在轩阁,只见早就候立的五位身着浅碧色罩衫的婢女,待五位婢女行礼之后,女子之间相互交换过木桶,此时的五位浅碧色罩衫婢女走往内院,绕过曲折的台阶,在云深室内将其注入储池,水面漂浮的花瓣翻滚起来,她们一一退出。 楚宜尚待清醒的头脑在氤氲朦胧中尤是发昏,等众人服侍她出浴,楚宜微微一瞥浴桶中那一水乳白,鼻尖还萦绕着软软的奶香味。揽容室与云深室原是套间,不过是两厢隔开。揽容室中,楚宜正由人服侍整理着裳,镜子中的她看不分明。一列列衣服由婢女们摆开,有四位婢女奉上两套衣服抖落在前,楚宜随手一指,须弥,衣服已妥贴穿上,楚宜微伸的双手放下,楚宜看着镜子中的人一时没有出声。 她是谁?她是大齐国楚氏之女,楚七,她是楚宜。 是的,她是楚宜,只可惜却不该是这个楚宜。 不该是这个缠绵病榻养尊处优的楚宜,不该是这个名动上京惹是生非的楚宜,更不该是这个大齐国,天降而来的大齐国的楚宜。 要走出揽容室时,楚宜停在门槛处,手指扣住门边,一时头痛欲裂,蒙蒙之中隐约着一声惊雷划过脑海,磅礴的雨倾洒而下无边无尽。 “你真的不要么? “此番离去再会恐怕遥遥无期……我说了不是说了是有苦衷的! “这就是你说的话了? “你会后悔的,你肯定会后悔的! “算了。” 那声几近于呢喃的算了回响在楚宜的脑海中震得她胸腔生疼,反反复复地在耳边,清晰可闻,弥漫着蒙蒙暗色无望无边的情绪,雷声终于大作,一道道闪电接连掠过明亮此间院落。 女子全身淋得落汤鸡一般,发髻弯塌,然而她的背立得直直的,透出几分倔强之色。 又是一道惊雷,瞬间出现的场景瞬间消失不见,楚宜按住太阳穴,身形踉跄着,菏泽数步并作上前扶住她。 “主子,你又头疼了吗?我去唤太医来。” 楚宜敛了神思,木板地上裙裾缠绕,不难知道刚才众人皆惊,此时全都看住楚宜,楚宜看了看菏泽,扯住她的手道:“不妨事的,别劳师动众的了。准备去祖母那儿请安吧。” 菏泽还想再劝,只是看楚宜不为所动的样子知道她心意已定,便低低道:“是,主子。” 扶着门框抬目可见庭院琼树枝叶影动,只一瞬,楚宜便跨步出外。 荷泽、木芙、合莳、暮叶四位大丫环并排跟着楚宜身后,待至出内碧院,合莳和暮叶驻步,行礼恭送。 楚宜并未回头,侯立在院门的两个丫环芸尔、霞音跟上,随在菏泽、木芙身后,一行五人走向罄松园。 楚宜慢慢绕在一路上的景致,楚府处处生景,仔仔细细看便能察觉这些玄妙,当初建府的时候不知道该追溯到何时,一路上楚宜一言不发,但心里早已复杂难言。走到太央湖,湖畔围了一圈花盆,并不见群芳吐蕊,只见枝芽含苞待放,若只是些花草倒也罢了,可楚宜看得清楚,早有个香案摆在一侧,楚宜一个月以来还是第一次出来,终于难以按捺好奇,她故意看住花盆,一边停步出声问道:“那是什么?” 菏泽顺着楚宜的视线看去,景色上好的太央湖此刻微风习习正是秀丽如画,只是楚府何处风景不佳,独独停在这里,等看见了太央湖一周摆着的花盆,她心下顿时了然,却只道:“回主子,是牡丹。” 楚宜道:“只是没有开得盛。” 荷泽抬头看楚宜,又垂了目,道:“老夫人一月前去般若寺拜佛给姑娘请平安符,此番是为还愿,特意叫人收了珍品天台牡丹幼株摆在太央湖,太央湖源自南湖,不可谓皇家水引来,天生宝地,以此还愿神明定明老夫人心。” 楚宜心中一动,突然双手合十道:“祖母心诚至灵,神明可鉴。” 荷泽搀着楚宜转身:“自是如此,主子这不是好好的了,那边花匠正上工,主子绕道这边吧。” 太央湖一派热闹景象,看起来很是气派,楚宜看定最后一眼,突然道:“太央湖源自南湖,南湖又在哪?” “主子,南湖分大南湖和小南湖,南湖本是天家水,大南湖在宫中,位置呢,距以彤宫不远,大致在宫中西侧;小南湖则是自出了护城河在近郊的外湖,长水悠悠,也有渔户人家,碧叶荷花无边无际很是有几分情致。府中太央湖直连大南湖,可谓南湖分支之一,与宫中之湖同生,自然说也是天家水;主子若是想见小南湖,七月里上京的贵女们倒有消暑宴会设在小南湖,您要有兴致,到时不妨去小南湖游玩游玩。”菏泽扶着楚宜的手,细细慢慢地道。 楚宜不知为何,隐约对南湖竟有几分印象,便笑道:“那就到时去瞧瞧。” 菏泽道:“主子可得赏光带我去,到时莫说菏泽今日说大话。” 楚宜心想原来的楚宜未必没带她去,不若然她上知宫廷下知远乡怕是说不通,自然也没有什么说大话,不过是想她如今失忆罢了,这样想来原楚宜怕是个跳脱的性子,可是她却没有引起别人的猜疑,心中一时拿不准。 刚生出的几分兴致一时消散,抬目正见不远处人影绰约,待其转过花丛,楚宜偏头,刚好避了对方的视线,耳语道:“是谁?” 菏泽轻声却快速地:“楚八姑娘,楚容。” 就是这时,楚宜回转头迎着楚容的视线,笑意融融,四目相对——楚容颜色清丽,一身杏色百褶裙衬得玉容雪肤,再恰当不过,眼神平静乖巧得很,此刻正盈盈行礼道:“姐姐万福。” 楚宜习惯性眨眼,在按捺身体本性中的喧嚣,她抬手道:“来,到我这来。” 楚容顿着,但终慢慢抬步,到了楚宜面前复又行礼,方细声慢语道:“姐姐大病一场,妹妹不敢打扰姐姐休息才没有去探望,还请姐姐不要白白为我置气,请姐姐原谅了。今日一见看姐姐的气色好了许多,肯定不久就能大好了,就是听太医说姐姐现在还是记不得以前的事?” 楚宜:“劳你忧心,如今是不大记得事情,不过都忘记了,不急着想起。” 楚容道:“姐姐的事迹,您忘记了,妹妹记得的。” 楚宜抬眉,好像很惊讶的样子,却又显得毫不在意:“哦,是吗?自病后我还是第一次给祖母请安,妹妹替我折枝牡丹来不妨事吧?妹妹不必担忧,姐姐会向祖母解释一二,道出你我孝心的。” 楚容一怔,只见楚宜仍是淡淡笑着,楚宜既是嫡且比她长,她无从拒绝,便道:“好的,姐姐。” 突如其来遇见的难逢,莫名其妙得的差事,楚宜好像失了兴致,显得懒得敷衍般没有微笑别过,一行人便这么擦肩而过,空气中还浮着若有若无的香气,闻香识人,大齐的贵女们无不如是。 楚容意味不明地:“姐姐如今身体好多了,月祺,且去摘枝牡丹。” 楚宜的脚步并未因为走近磬松园而放慢。 楚府内一路行来看不厌的是山水匠心陈设雕琢精致,处处显得闲适随意却又规整得难以挑剔,终于到了磬松园中,一众婢女小厮行礼,楚宜踏步而过。 那个得阖府上下爱重的楚七姑娘病好了。 那个行事张扬肆笑玩乐爱慕五殿下的楚七姑娘醒过来了。 那个胆敢捅破天一问高下又摸老虎胡须而毫发无损且得隆宠的楚七姑娘回来了。 可是她失忆了。 楚宜看着裙摆笑了笑,一声声行礼声来: “七姑娘好。” …… “七姑娘好。” 门帘由侯立的小丫鬟打起,有忽然现身的若水笑意盈盈行礼福身。 楚宜抬头,日头初升悬挂,阳光打亮一身,照得她半边脸孔隐在金光之中,只觉出脸庞上淡淡的笑意。 她失忆了。 可是那不重要。 长长的青石板上有马蹄声哒哒,修剪合宜的枝木整齐大气,青墙黑瓦,雾气氤氲着世家的绵绵底蕴深藏不露。亭灯终于在天亮的此刻全数燃灭,空气中泛着淡淡脂木香,王东看着自己看惯的景象仍觉难言。王东拉着马车,他要和父亲一起在南侧门汇合,出门那刻他望住府内重重叠叠的亭台楼榭上多彩的琉璃瓦。 心中叹道:世间繁华,一场大梦。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双姝并蒂 磬松园内院此时正热闹。 老夫人脸上肤白圆润,颇能看见年轻时候的轮廓,细细看她脸上并不见斑,也不似一般老人有很多皱纹,不难想到她是长期养尊处优,因而保养得宜。许是爱笑的缘故,老夫人通身满是祥和,此时似乎是被逗乐了,她身体往后仰,一手拿着帕子捂着嘴巴,倒有几分老顽童的味道,俗话说老小老小倒是不差。 老夫人正笑着,缓过来却看见了楚宜,楚宜昨日串通长姐要给祖母一个惊喜,因而到了内院反而却没有通报声,老夫人揉揉眼,一时惊道:“哎哟,这个小祖宗怎么跑过来了,怕是我眼花了?”待反应过来,便气道:“玉妧你这个小祖宗,病还没好就给我翘尾巴?” 楚宜上前俯身蹲在老夫人膝间道:“祖母万安,给您请好了。我这是想见见祖母呀,没有祖母来看我的道理,只好我自己来了。” “就是这个理,妹妹想祖母想得紧呢,上次还跟我念叨,这不她身子也大好了,正该过来给您请安。” 这声音确是悠扬好听,不紧不慢的,递进人的心里,又有些端庄威严的味道。 老夫人道:“哎哟哟,华丫头也帮着说话,你们姐妹俩同气连枝,我可管不住你们了。” 楚宜看着姐姐楚华,心底里莫名多了骄傲和底气,她想起在病中那抚在额上的手,靠在床榻前休息时苍白的脸庞,一双望进她心里搅动着她心的眼眸,心里慢慢道,楚华是对她很重要的人吧。 “祖母,您可把我们攥得紧紧的,您若愿意管我们一辈子,才是我们的福气呢。”楚华笑盈盈道,望向楚宜,递了手来。 楚宜看住白玉般的手,望向来人,这是楚氏嫡长女,子辈行二,正儿八经的楚大姑娘,楚华。 妙龄女子素手纤纤,五指修长而修剪得宜,想起额头间的温暖,她终于伸手覆住。 屋间的人一时都看住她们。 楚华,楚氏的明珠,上京城的顶姝,自出生便天带异象,从小到大读书、礼仪无不是一等一的,待人处事温润有礼,处处周全,上京城的人都视她如珍宝,无人不爱重她。 楚宜,楚华的胞妹,除了容貌同楚华一样出色,姐妹俩相差极大。她性情顽劣,并不爱识文断字,仗着身份在上京城欺负权贵子弟,惹了无数麻烦,却依旧得楚氏人宠爱。 此时两人并肩站着,容色明媚,似乎点亮了屋子,道不尽的如花美眷流水年华。 老夫人看着,道:“看着你们,就觉得真是好颜色啊。” 楚华道:“都是祖母给的好。” 房内众人一笑,老夫人闻言也笑着摇头,侯立的上善悄无声息已退回半步,独有楚宜道:“祖母,您这么夸姐姐,也太谦虚了,我不读书的,也会几句朝华人间颜色,无处碧落天穷之类的呢。” 老夫人似看活宝般,道:“你就可读点书吧,等你病好了,我就给你请个教书先生对付你。” 楚华一指楚宜眉心,笑道:“油嘴滑舌的,就是趁祖母惯你,如今病好了,我看你这也是时候沉下心来磨磨性子了。” 楚宜苦脸道:“祖母,我可是孝顺您才巴巴地赶过来给您请安,还叫了妹妹给您摘牡丹去了,怎么我这一把病身子骨还没好呢,您就忍心叫我读那么多书,是那么多,”楚宜七七八八比划着,“横竖看不懂的,还不如天天哄您开心呢。” 老夫人:“我才不要你哄我开心,你别叫我操心就好了,你看这次多惊险……你就学学你姐姐吧,好让我闭了眼也放心些。” 楚华和楚宜刚要开口阻止老夫人说不吉利的话,只听老夫人又道:“是了,八姑娘还没来,你叫她摘了牡丹给我,倒是有孝心的,病体初愈,由她代劳也算念着我的嘱咐了;只是看她年纪小,耽搁久了,别到时埋汰你。” 楚娴自楚宜进来便未曾开口,一直看着屋子里其乐融融的,好一派天伦之乐,她知道自己是多余的,可这屋子里除了她们嫡亲祖孙谁又不是多余的呢?话风突然波及到楚容身上,她们姐妹俩不算情深,但毕竟是一母同胞,楚娴便道:“祖母,楚容年纪还小,又喜欢好颜色,大概正不知给祖母摘了哪只,一时挑花了眼呢。” 楚华嘴边的话停了,笑意淡淡的,敛了眉目,看了一眼楚宜,楚宜心知她不想让自己搭话。 一时间屋里便有些安静。 老夫人抿了茶,慢慢道:“五姑娘和八姑娘同胞,心有灵犀,你是个好的。今日你回去叫苾姨娘奉了竹茶糕过来,少放些蜂蜜,不要放霜糖,不知怎么,这些日子倒想起这个味道了。” 楚娴低了头,心里一时拿不准,只道:“是,祖母。” 老夫人便有些倦倦的,又抿了口茶,楚宜本端端正正坐的,一会儿就歪了姿势道:“祖母给我讲讲上京吧,这不,我一失忆可忘得干干净净的,不晓得我欺负了哪个,要是对他恭恭敬敬的,岂不是闹笑话了。” 老夫人佯装气相,道:“小不正经的,忘了正好,重新给我做人,还想着……” 一声便传来:“八姑娘到。” 接着便又是一声:“祖母万安。” 正是楚容带了牡丹过来,疾步行来,悠悠行礼,端的是一派姿态优雅。 老夫人有些不耐被打断,却又不想再说,无端叫人觉得自己下楚宜面子,便应了一句,“起来吧。” 楚容应是,旋即退在一侧,身后的月祺和蕉瑞便行礼向前,她们手中各表四枝牡丹,楚容道:“姐姐唤我摘牡丹来,我心中一时拿不住主意,便都摘了来,给祖母您瞧瞧可喜欢哪枝?” 老夫人不喜庶女,因此对这些卖巧从不大在意,因挂的楚宜的名义,便看了一眼,挑了枝红色的,道:“这枝就很好,你有心了。”随即抬手,一旁的楚嬷嬷便上前收在手中,又退步停在老夫人身后。 “你们姐妹也看看,不妨挑一枝。”老夫人说完,几位姑娘的婢女便上前取花。 楚华差人取的是一枝姚黄,楚宜挑了枝豆绿,看着赵粉的是楚娴——这是她应当选的,但开口的一瞬她要了魏紫,楚容招手叫两个丫环退开。 楚容道:“方才祖母正说些什么呢?容儿来晚了,不知有没有错过精彩之处?” 老夫人挑眉道:“你这个七姐姐是个性子飞扬的,如今记不得她那些剽悍事迹正颇有些遗憾呢,要我跟她说说上京城还有她什么传说。” 楚宜摸摸鼻头道:“祖母您这话说的,我哪能那么胆大包天呢,再说,反正姐姐无所不能的。” 一时间有些沉默的楚华此时道:“抬举姐姐,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老夫人笑道:“你可算看明白这鬼丫头了,清欢你可不能再纵着她了,不多日我给她请个教书的来,看看她这些鬼马精灵还磨不磨的过老学究的脾气。” 楚宜道:“唉唉唉,菏泽,你主子不行了不行了,快给我唤太医来。” 菏泽道:“主子您怎么又失忆了?刚才您还说不要请太医,太医可不能治失忆啊。” 屋里一片大笑。 老夫人终究没有再提上京城的事,笑闹过后,老夫人便打发人离开了,临了不免多嘱咐楚宜几句。 楚宜和楚华携手而行,自出了磬松园,楚娴和楚容便向楚华行礼静立一侧,直到看了俩人远去。 本来楚华平日里忙得是脚不沾地,这次楚宜大病她算不管不顾地丢下满府的事情照顾楚宜,最近才捡起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楚华请安后就要出府了。走到太央湖,楚华一路上细细嘱咐菏泽大小事项还觉得不够,却终究停了。 她轻轻拍了拍楚宜的脸,一笑:“真好,还在。” 楚宜看着楚华的背影恍惚中好久以前她也是这么远去,婷婷袅袅,无上风华。 真好,还在。楚宜也是这么觉得。 楚娴反向而走,楚容默默跟在她身侧,楚娴道:“楚宜好不容易醒过来了,居然失忆了,你怎么想?” 楚容知道自己这个姐姐看起来面善,肚子里却弯弯绕绕的,长得好,自然难免生了些别的心思,只可惜比起那俩人仍是差上许多,更可惜的是有点聪明却不够聪明,便淡淡道:“失忆便失忆了罢,她好不容易醒过来,有大姐姐在,你又想怎么?” 楚娴心中大气,这个胞妹,面上柔柔弱弱的,一幅良畜无害的样子,明明胸有乾坤,却从不肯与她统一战线,一句话被她换个顺序,便叫人无言以对有气难出。她如何不知道楚华的本事,整个上京城的人都是知道的,且如今整个楚府都在她的拿捏之下,以楚华的能力,她们姐妹俩根本翻不出什么水花。当初夫人入了祠堂,本想该苾姨娘掌家的,谁知到了老夫人手中,再不过半年便到了楚华手中,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便这么拿下楚府大权,算起来,竟不知不觉也有六年了。 楚娴叹了一口气,不再看楚容,反手一挥,率自离开。楚容看着楚娴的背影,只慢慢走着,心底沉默良久:莫说情势比人强,现如今,情势比情势强,人比人也强。 毕竟……她是楚华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闲说上京 菏泽此时正给楚宜细细道来上京城。 天下之大,大齐最大,而上京城,便是大齐之大。当朝皇帝百里烨廷,收远疆、通海运、改税制、修水利,与民休息,功高之大近几朝无可相比。坊间常有传言道上天知道皇帝治理有功,所以几十年风调雨顺,罕有灾情;整个大齐一派富足繁荣景象,对皇帝的崇拜更是无以复加,皇帝的威信极高。 皇帝好德,民生爱戴,不过若说皇帝指鹿为马却是不曾。几十年间,忠臣相谏倒也有数百出撞头未遂的事件,皇帝倒也有一幅好脾气对待,客客气气哄住他们不要寻死觅活,偶尔恼极了踢个奴才,一时间风气反而一长……但是现在那些动不动要撞头的大臣们都老了,死得也差不多了,这个笑眯眯的皇帝还在。皇帝自二十岁登基,定号天乾,如今三十五载过去,黄历已经翻到定元年间。 皇氏一族百里姓,当今皇帝共十二子七女,先皇后已薨,生子大皇子与太子,皇后与先皇后俱是大齐四大氏族陈氏,乃堂姐妹,据闻皇帝与先皇后鹣鲽情深,先皇后生大皇子早夭,好不容易又生子,皇帝便不顾太子年幼毅然册封太子,只可惜先皇后体弱,太子六岁时便撒手而去;现在的皇后成为皇后,据闻也有些幽深,说是皇帝见小陈氏很是神似先皇后,便对陈氏一族塞人并未开口,默然允许小陈氏进宫,自此稳坐中宫。 太子百里懿,与三皇子百里霖交好,百里霖曾为百里懿以身挡剑,生死手足不可如是;四皇子幼时生病去世,六皇子不幸落水溺亡,八皇子因刺杀药石无医,皇帝一生子嗣尚众,但皇子们羽翼丰满之前,意外颇多;五皇子百里律文韬武略并不出名,别人说他只道一句温润有礼罢了,出名的事倒也有,菏泽一句带过;七皇子百里芾与九皇子百里臻很是有些文武出众之名,只不过前者是端正派君子,后者则有些风流张狂贵公子风范,俱是很得上京城众多贵女们仰慕;自十皇子百里恰以来年岁便有些小了,才将近十岁年纪。 长公主百里茉莉已开公主府招了驸马白谋程,听闻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倒也没有什么公主恃宠而骄的风闻;二公主百里毓凤乃小陈氏所出,封号嘉凤公主,正经嫡出的公主颇有些傲气性子,平日里与楚宜这个笑闹上京城的有些切磋;三公主百里韶绻封号都安公主,与四公主一母同胞,四公主百里濯莲封号永安公主;五公主因天花早夭;六公主百里司暧封号元安公主,平日很是喜欢往楚府跑;七公主百里漪儿,小名暖暖,出生不久是皇帝的老来子。 菏泽聊起来全然信手拈来,一边给楚宜剥松子,一边递了水微抿。 大齐四大氏族乃陈王楚宋,家族底蕴皆有数百年,历经数朝数代的有一半,四大族只楚氏一族人脉少些,因着楚氏祖训其一之四十无子方纳妾,故庶族子弟几乎没有,衍生不开支系,一根嫡枝单单流传下来,又为着不分家的祖训,楚氏一族的血凝聚成团,可称人心最齐;陈氏乃太子母族,莫论以前出过多少皇后,等太子登基,以后也将是百年兴盛,顶顶的一等世家,如今可谓四大氏族之首,权势滔滔,能有谁不知上京陈氏;至于临鄄王家与绥淮宋家两家是数朝数代流传下来的,一贯低调,不爱惹是生非。 下意识地,楚宜道:“圣上对陈王楚宋没什么想法吗?” 菏泽剥松子并未减慢,笑笑道:“这怕是圣上才知道的了。您担忧什么呢?虽说女皇也出过,那时女子也能参议朝政,可毕竟那时代也过去了,人走茶凉不正是这么说。” 楚宜惊道:“女皇?姓甚名谁?” 菏泽似乎并未听出楚宜话里的惊异,不紧不慢道:“百里韫裳大人与百里珝邂大人,其实两位女皇当政也做了好些事情,只是选男宠入宫大家终究习惯不来,两位大人也并未传位给自己的血脉,到底传给百里嫡枝的男子,说起来,圣上跟百里珝邂大人也是去了两代了。” 楚宜一听见两人名字,心中的紧张便消去十之八九,说不清庆幸多些,还是遗憾多些。 “说起来,我是很佩服百里韫裳大人与百里珝邂大人的,若不然,如今也不会对女子诸多宽容。可惜我不曾早出生,女子生在那样一个时代,一些抱负雄志会有机会得以实现的吧……您莫笑我。” 楚宜未笑,一旁正换了冰块的木芙却笑道:“那郎君,若您抱负得现,可要考虑一下小女子啊?” 菏泽一瞥,拿腔道:“小蹄子雄心壮胆,我可是一片明月照主子。” 这一瞥真是不可名状的风流气度。 屋里的人都笑了,楚宜才惊觉这里似乎并不像封建王朝那样男女大防守得森严,女子之间拿男子调笑取乐似乎是很正常的事,自己一个月来循规蹈矩,不是不知道原来的楚宜是跳脱的性子,她知道自己恃宠而骄,行为张扬,她现在这样安静应当是不同寻常的,可是却也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对。 楚宜道:“好了好了,别笑闹了,菏泽,你说‘诸多宽容’是什么意思?” 众人闻言方敛了笑意,菏泽想了想道:“主子,您这问题可言又不可言,不妨听我讲个故事吧。” 菏泽抿了口水,接着道:“第一个。百里韫裳大人在时,有一位姑娘久不议亲,她的家里人很急,就寻官府给她牵官媒,家人属意一个应允了,姑娘却看不上眼以死相逼退婚,此时男方不肯,闹到衙门竟直达天听,大人亲自批复‘无命无婚,命耶婚耶?’后来强行配婚的律令就禁止了。民间女子多是十六岁嫁人,这是约定俗成;越是贫苦的人家越是早嫁,不满十岁的也有,大齐如今国泰民安,颠沛流离的难民少,现在听说的也少了;至于世家贵族们,贵女一般在十五岁才开始议亲,再等个两三年成婚是寻常事。” 楚宜有些惊奇,心里一时想着保不齐那位百里韫裳大人多半有什么奇缘,竟然生生改了法令,可想了想又抛之脑后,菏泽说起来一脸淡然,仿佛在说极其平常而普通的例如时候不早了主子您该起床了、今天的菜很好主子您该多用些饭养好身子之类的话。 “有人知道那姑娘名字吗?菏泽,你知道吗?” “她姓赫。” “赫?” “叫做赫敏子。” “我家菏泽真是什么都知道。” “主子才是无所不知。” “抬举我可不能加月钱。” “是。” 菏泽又道:“话说回来,大齐之所以被南国说规矩森严,实则是南国民风宽松,大部分大齐平民的的确确守着旧制规矩。不过,近几十年来,自女皇退位,自荐枕席的风流韵事也是少之又少了,而规矩正渐渐严苛起来,早就今时不同往日。百里珝邂大人有些话也真是有先见之明。” 楚宜看着菏泽颇有几分复杂的表情,不由笑笑。楚宜有些试探地道:“菏泽读的书挺多的呀。” 菏泽看着楚宜眨眨眼,道:“主子您教得好呀,难道……您读的书也忘记了?” 楚宜并未开口,菏泽转移话题道:“主子,还有一个。有个姑娘文采绝伦,读过的书不知凡几,有天突然生出科举的想法,便女扮男装考了一考,结果中榜;等到了圣上面前,这姑娘也不敢冒欺君大罪连累全族便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的女儿身,圣上便说一介女子怎能科考,那姑娘却说张榜出来的告示从未交代科考只要男子,她既然有才华,为何不可报效朝廷全了这颗赤炎之心;圣上道如今你考也考了,榜也中了,如此便留下你做个女官,省得天下人说朕言而无信,之后那姑娘便真的做了女官,她在朝已有二十余载,正是如今的眉椛夫人。” 楚宜:“眉椛夫人?” 菏泽:“当朝三位女官大人,眉椛夫人,连庄夫人,妙容夫人,都是女中豪杰人中龙凤。连庄夫人当年辩真阁一战独孤琼闻名天下,又能纵马杀敌巾帼不让须眉,如今赫赫有名的长梅军正是由连庄夫人一手带出来;妙容夫人乃般若寺讲经大师,在博页堂是鼎鼎有名的国学师傅,教过的学生不知凡几,桃李遍天下,尤其一手丹青出神入化有市无价。可奴婢对眉椛夫人这段往事最为惊叹,圣上同您说起时,我是再好奇不过眉椛夫人的英姿,后来同您看见她时,眉椛夫人通身的书卷味倒叫我明白了盛名背后需长磨,得道谁不有苦功,我无甚毅力,看来只能给您讲个故事解下乏罢了。” 楚宜听到圣上时心中一动,听到最后,顾不上菏泽的自我取笑,慢慢道:“怎么,皇上还同我讲往事吗?” 菏泽拢了一堆松子,看着楚宜一笑,轻轻道:“是啊,圣上很看重您的,圣上经常同您下棋呀,虽说您次次都输,但也算给圣上找个乐子,宫内人都说您和诸公主之间就差册封了,说起来也是,圣上早就收您为义女,可不正是公主么。本来主子逛皇宫也算逛惯了的,这如今您失忆了,看来您还得好好重新走一走呢。” 楚宜的心在听到义女的时候恢复平静。 听到最后,楚宜道:“哦?那到时我该好好瞧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遇沈少龄 楚宜如果知道今日会遇见沈少龄的话,她是绝对不会缠着菏泽带她出楚府的。 诚然楚府内景致宜人,细细欣赏也能消磨个十天半个月,可她自来大齐一个多月,都从初始缠绵病榻到后来能走会跳了,楚府虽好,终难免生倦。 按菏泽的原话,楚宜出门是件极其普通的事,且每次出去必然是浩浩荡荡一大波人,见到偷鸡摸狗的都能伸张正义一回。楚宜没想到原主这么强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她只想见识见识上京的风光,没必要如此招摇,带十几个丫环随从实在夸张了。楚宜想了想,悄悄嘱咐了菏泽几句,笑眯眯地看着菏泽离开。 上京城的北门八宝井街此时正有一位俏公子在游玩。 松鹤纶巾丝丝熨帖入额,垂下长长裳裾,身形尚小,笑起来一口白牙显得秀气十分,看起来是位很温柔可亲的小公子。 楚宜此时哭笑不得,她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扶起两位不小心跌在她身边的女子,顺便在捡起三位女子的香囊相还时了解到这几位的闺名,上京城的姑娘们在天子脚下,这胆气的确可称十分啊,哪怕是才十来岁的年纪。楚宜终于明会菏泽那时欲言又止的神色,低头看着刚才那位李家小女稚声稚气地道小哥哥好时悄悄掉在她面前的绣帕,她随手扔给菏泽,道:“你看你家主子风华绝代,如此出众,男女不论啊。” 菏泽道:“小的知道,小的已经习惯了。” 楚宜一时间无言以对,心道以前的楚宜大约没少做这样的事,以这张脸皮,估计欠下不少风流债,有时间要好好问问菏泽。 上京城热闹十分,挑担子走街串巷的,处处都有吆喝声,遍地的路边茶摊,各色的精巧小吃喷香扑鼻,当然还有无处不有的叶子牌馆。 楚宜在北门的几条街溜达,菏泽叙说的上京城与楚宜脑海中的上京城终于重叠明晰起来——约莫是个四方形,街市划分成八大片。上京人是守拙平淡地过生活,卖手艺是绝大多数人谋生的手段,许是在天子脚下的缘故,老百姓们有自己的傲气,以一口的地道上京片话论资历,遇见外地人也是客客气气的,一派东道主的风度,但他们并不会改变说话的方式;大概平日撞见的十个人便有一个大人物,这些老百姓多是痛快爽朗见过大世面的,并不显得唯唯诺诺。 楚宜想着大齐如今的繁盛,众人提及皇帝无不引之为傲,心下不禁有些感慨,但她内心还是怀念那个高度文明的社会,总以为自己会回去的,那么光明无限的前途,她所热爱的她拥有的一切,还回得去吗? 一时间楚宜便有些闷闷的,身旁的菏泽察觉到,却并未开口,只提着东西默默跟着她东拐西折,见着人卖糖葫芦收了几串,又吃着先前的糖人儿看着府衙贴告示,楚宜不住地摇头叹气心道这破画像真不知谁能辨认出来。 楚宜兜兜绕绕晃了几圈,看着菏泽提的东西多了,正想着回去,行了几步,突然发现前面围了一圈人,想着是不是小女子卖身葬父被一个大胖子老爷看上了而小女子这就死活不从的把戏,她身形灵巧地挤进去,徒留菏泽一人提着东西看着人群气得干瞪眼。楚宜一进了内圈就发觉不是这么回事,她原想叫那小女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遵守她自己的诺言,谁料却只看见一个一身破布而胡须拉碴的男人正抱了断腿的小儿跪着,那男人面前摆了个蓝边绘花破碗。 楚宜看了几眼那男子,发出咦的一声,瞧见几人看来,便眨眨眼间开了扇子,侧头向身旁一位书生气质的男子道:“小子好奇得很,公子可否为小子解释一二?” 男子看着身旁的俏公子,估摸着十三四岁的模样,却是有幅好相貌,一时便生出些好感,轻声道:“这男人同那幼儿俱是外地人,到上京来投奔亲戚的,谁料亲戚搬走了了无音讯,小儿还被权贵的恶奴打断腿。他跪着正为他那小儿求众人筹些救命钱,父子俩的确可怜,此时众人正待沈大公子替那父子俩讨回公道然后再给他集钱,可惜某不是大户人家,只能聊备二两银子。” 楚宜的服饰衣料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推塞说无钱是唬人见识,想来男子是故意这么说的,又提了二两银子,自然是想楚宜多帮助些,楚宜便道:“自然看情况,能帮则帮。” 上京城的人还真是热情助人,此时那男人面前正蹲了位青年公子,应该就是那宋大公子。 听他问道:“全顺,你还记得那刁奴什么服饰,长得怎么个模样,清不清楚是哪家的?” 男人似乎面有难色,抱着幼儿的手抓得紧紧的,那幼儿一直闭了眼没有醒过来,小小的脸上一片青白,看起来像是不行了,突然男人仿佛大悟般道:“那奴才一身皂衣,左胸前绣了一个徽章,我也看不懂,对了对了,那人领口还有绣竹,我问别人,说是楚家的标志。” 楚宜心中登时警钟大鸣,整个上京城楚家何其多,但能在普通奴才的衣料上绣徽章的,屈指可数;至于能在领口绣竹的,所有条件好巧不巧楚宜记得自己这个楚家刚刚好。 那沈大公子便道:“一介小奴竟敢如此伤人害命,我便管管这个闲事。能绣徽章的世家左右不过几个,你说的楚府,看来就是江州楚府了,你放心,此事要真是那楚府刁奴做的,我定要楚府吃不了兜着走。” 不知为何,有些喧闹的人群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这个楚府,众人渐渐明白指的是哪一个楚府了。久居上京城的人都知道楚府楚大姑娘温润有礼兼心慈人善,常年开施粥摊,接济穷人,还开课叫人来学手艺谋生;楚府的铺子也童叟无欺,最为公道,楚府的人都仿佛同楚大姑娘一般客气有礼,从未听说楚府的人横行霸道。大家都是上京城的人,住了这么久,心里有底,大家看这两个外地人,便有些意味不明。 楚宜抬步出来道:“宋大公子好大的口气,不巧我蒙受了楚府的恩惠,知恩当图报,敢问一句,楚府如何了?” 沈少龄转头,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公子走了出来,冷冷淡淡说着话。今日他本是去外郊打猎,可惜不巧马儿缠了刺伤了腿一时跑不得,用别的马他用不顺,他平日又最爱惜这匹马,这才早早回来了,谁料走着碰这么一出。他听闻过楚家阿七颇有些行侠仗义的事,都说是个好正义的人,他以为不过是为博名,故从来不屑于此。本来要离去时,一句“要是楚氏阿七在就好了”令他留了下来——大男儿总不能比小女子差吧?不过刚才听这男人的话,一时叫他有些惊疑不定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沈少龄道:“全顺说的清清楚楚,就按那奴才的服饰便可确定是楚府的人所为,刁奴如此凶残,他一个父亲为了儿子定不会隐瞒,只是我不知小公子你受了楚府什么恩惠,事到如今仍为楚府说话?” 楚宜轻轻吐唇:“蠢材。” 小公子的样貌着实出彩,唇红齿白,宜男宜女,年纪尚小,却有一股风流,只是她说的话却着实不好听。 此时菏泽终于千辛万苦挤了进来,跟在楚宜身侧,圈内气氛有些紧张,早先的群情激烈只剩些些私语,楚宜侧头对菏泽低语几句,菏泽看看楚宜,突然便卸了手中的东西,又急忙忙挤了出去。 沈少龄面色本僵持着,看见她身侧小厮打扮的人走了,道:“怎么,骂了人就怕了,回家要搬救兵来?” 楚宜一幅你果然是蠢材的表情,道:“如你所言。”没待沈少龄再发作,她转头对男人道:“全顺,你儿子年岁几何?” 全顺抬头一看只是个小公子,衣料明显很华贵,便从善如流道:“五岁。” 楚宜:“他叫什么?” “全才。” “他的娘亲呢,怎么不在?” “他娘还在找亲戚。” “你们什么时候到上京的?” “大概……半个月前。” “全才是在什么时候哪个地方遇见楚家奴才的可还记得,那奴才为何要打断他腿,你不在吗,在的话怎么不拦着?你看看,全才还没醒呢。” 全顺一路顺溜地答了下来,此刻却犹豫地:“那……那是七八天前吧,我和他娘找不到亲戚,身上快要没盘缠了,焦虑得很,就让他到一边玩去,后来……后来我和他娘吵架了,一时没顾上他,那奴才为何要打我儿子我怎么能知道?就是仗势欺人!要能知道那狗奴才是谁,我他妈跟他拼命啊!我连那奴才穿什么我也是听别人跟我说的,都是我不好,不该就让他一个人,要打该打我啊,爹对不起你,爹真他妈对不起你啊。”说到这里,全顺一个大男人抱着幼儿哭了起来,圈内有些妇人瞧着父子两人可怜模样偷摸眼泪。 楚宜道:“你先别伤心了,如此穷凶恶极之人,怎的不去报官呢。” 说到这儿,人群激动了起来,一声声道是啊是啊,就该报官,一些人甚至在比划着去官府的路线。 皇帝励精图治,官府能办实事,大家有事找官府,自然之极,楚宜看着莫名地有些想见见那位同她下棋的皇上。 全顺一噎,道:“这却不必报官了吧,官府人那么凶,我一介平民……” 楚宜道:“你是不是想说官府包庇啊?那奴才背后再大,也不过一个奴才罢了,只是一个奴才打的你儿子,你怕什么,就是捅到圣上面前,你也是有理的。再者,大家说说,官府是不是秉公处事的?” 人群里众人便道是的是的,有些人便现身说法说起七大姑八大姨的事,群声嘈杂。 全顺垂了头,后挪半步搂着孩子站起,一摆袖涕泗横流地:“怎么敢到圣上面前,让圣上为这种小事操劳,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也许孩子他娘找到亲戚了,我这就走了。” 楚宜站在他面前,身量明明比他低,却很是有气势,她以折扇抵在他的手肘,全顺的怀里抱着孩子,那孩子还没有醒过来,仿佛陷入一个甜美的梦境而全然不知世间险恶,楚宜笑了笑,慢慢道:“你看,我们这么多人要帮你,你怎么要走呢了?我说了,有人有难,我自然鼎力相助的,孩子多么无辜啊,瞧,我请的大夫,到了呢。” 菏泽正引了大夫过来,大夫一把雪白长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他一身长褂,左肩提了药箱,右手捻着宝贝胡须,不紧不慢地走着。 人群霎时间的安静,又霎时。 “我的妈,那是钟大夫?” “我说不会说话不要说话好吗,那是钟神医!” “郎君,那是钟神医吧?我们竟然能见到真的钟神医!咱们得抓住这个机会,得向钟神医问问方子去,那明年你就要当爹了呀。” “当爹?娘子,快扶着我,太兴奋了。” “没出息的。” ……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关于蠢材 钟神医一脸你也有求我的得意表情。 楚宜一愣,突然想起菏泽说过的话,是了,他俩颇有些交情的,而且楚宜这命也是他救回来的。 “钟神医请您出山不易,劳烦您看看这个小孩子怎么了,尤其是他的腿。”此刻楚宜难得的一本正经的神色,端端正正行了礼躬身抵额道。 全顺突然一动,着急往外跑,听到这儿还不知道事情要烧苗了他也是蠢到无可救药了,就该在那个小公子出声之时就寻个由头跑掉的,真真是倒霉透顶。楚宜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终于提起沉默在一旁的沈少龄,道:“还看着干嘛?他要是跑掉了,你怎么能知道自己有多蠢呢,真是。” 沈少龄身上简直有一把火想把眼前这个瞧起来俊秀尔雅却嘴淬有毒的人烧个干净。 全顺被沈少龄捉了回来,沈少龄的奴才们把他反手捆住了,乍看他只是蹲坐在地上,全顺一脸不甘,心中恨极却不敢开口。孩子平躺着,解开衣裳后,钟侺之细细看完,不住摇头,道:“这孩子身上的伤密密麻麻,该是平时受了很多打骂,身上的伤最重有两处:一则是头上的伤,令他至今昏睡不醒,瞧着有半年了;二则是右小腿,应该是被生生打断的,已经有数月之久。我只能保他能醒来,他这腿,病久矣,无能为力。” 人群内议论纷纷,刚才全顺说七八天前遇见楚府刁奴孩子被打断腿的话犹然还在耳边,这厢钟神医却说腿病有数月之久了,孰是孰非,已经了然,大家看着全顺便有些敌意了,怎能如此对亲儿? 楚宜看着钟侺之正待开口,却有一道声音传来:“顺哥,你怎的坐在那?” 人群之中挤出来一个布衣妇人,面容苍白,眉目略有些姿色,不过看来遭受了些生活所迫。大家才看了一出戏,谁知又蹦出一个妇人,想起全顺说的孩儿他娘,众人便不约而同地沉默着,并不说刚才发生了什么。 全顺似乎怒极,吼道:“你滚,你个贱人黑心吃猪油的,不要你管!” 楚宜皱眉,抚了抚耳朵,那妇人看着有些呆了,立在那,突然说:“听说你们到了上京,我一路问来这才找到你们,你不想见我,我走,你和秀娘好好过。” 楚宜不用开口,沈少龄的奴才已经把人拦下请到楚宜眼前,楚宜难得没有赏沈少龄两个字。 “跑什么呢,你丈夫骂你滚,你就真滚的呀,连自己孩儿都不管了?” 妇人已然察觉到不对,勉力一步步走开,离全顺远远地,道:“我与他早就合离各自婚嫁互不相干了,这也不是我的孩儿,谁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楚宜笑眯眯地道:“没什么,就是我见不得有人欺负幼儿,这不,我要送你们去报官,让官府好好辨辨这个案子,你觉得如何?” 楚宜一个十三岁的人,明明脸带笑意说着话,妇人何氏却感觉掉进了冰窟窿。 他们如何敢去官府?他们正被地方官府追拿,这么久了,上京城内肯定有他们的案底了,一进去如何还能出来。 何氏不住地摇头,冷笑道:“你一个小公子凭什么拿我们去官府?我们一没犯法二没作恶,我们不去官府你管得着吗?那权贵打了他儿,他不敢伸冤,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再者说,这与我有甚么干系?” 楚宜失笑,道:“好个倒打一耙,怎么,还不知悔改呢?你分明就是见形势不对才借口秀娘之流。” 她接着道:“大家以为给你们钱财是救你们,却不知这样反而让你们更加迫害这个孩子来博取同情换取众人的钱财,让你们山高水远,天长地久。” 她又道:“你说他不是你的孩儿,我相信的,你们都不是孩子的父母对不对?你们从始至终都没有管过这个孩子的生死,那全顺人模人样,一副假仁假义关心小儿的模样,可从来也没有管过这小儿渴不渴饿不饿。” 她眯着眼:“你们如此行事毫无仁义,也不怕遭报应,夜夜安寝居然也能安心。” 她道:“你要说孩子是你的,那我说,你们敢滴血验亲么?” 何氏闭上了眼,滴血验亲?她突然想起夜里那低低的哭声,那血就这么缠绕上她整夜整夜的梦,搅得她心慌。 她本是资阳大户人家雷氏的一个丫鬟,老爷子嗣艰难,夫人便生了心思抬举几个丫鬟,说是能生下一男半女的,就能做姨娘。她自恃有些容貌,便眼巴巴地等着得到老爷的垂青,没想到真的成真了,按说本该享受富贵了,只可惜这时她才发现老爷是个豺狼。 雷老爷好龙阳,养了些佞童玩乐,身子早就掏空了,讨些姨娘不过是为了满足他力不从心的需求,她们几个丫鬟便是受此折磨,所幸后来她摔了腿,病得重,一来二去的老爷也就忘了她。一介妇人不得宠爱在深院不过等死,何氏本来也想开了,直到她看到全顺。 全顺是家生子,虽为管事却长得木讷,不苟言笑,那一日冲撞了她,怔怔得不会开口说话,那么痴气,她却觉得她本该嫁个这样的人,生儿育女相守一生,渐渐不甘就生根发芽,等明确了全顺对她的心意,她做了她这辈子最重要的决定——她要同他私奔。 岁岁月月里日子不都是一样的,身边的人不同了,日子也不同了。 何氏是本分人家,走到今日,她觉得都是雷家送她上路的。过了段安定日子,那日何氏与全顺收留了一对夫妇过夜,半夜里她起身出解,却听见那夫妇说起他们是雷家人,原来那妇人早早出嫁乃是何氏没见过的雷家庶女,何氏不知他们认出被追缉的全顺没有,新仇旧恨一起爆发,同着全顺将夫妇两人解决掉草草埋了,而他们的那个孩儿,则被全顺用石头砸破脑袋,从此昏迷不醒。小儿跟着他俩东躲西藏,偶尔得了别人的可怜,竟然给他俩钱,他俩合计着反正养着仇家小儿,用他赚点钱也应该,一条生财之道便这么出来,渐渐地就泯灭了良心。 雷家小儿早就死了,这个小儿,是他们半年前拐过来的。 这一路上不知有好几个小儿了,何氏看着手指,觉得数也数不完,数也数不完,几年前他俩的把戏被一个寻来的小儿生身父母戳破,瞬间一桩一件都被摸索出来,资阳的官衙正寻着他们下狱收监。 何氏凄凄一笑,呓语般:“你怎么会知道呢?” 人群大哄。 楚宜慢慢道:“全顺所装不过雕虫小技罢了,怀疑生起,一丝一毫都破绽百出,那个小儿可绝对不是你们这样养得起的,再者你们也取不下来他的长命锁,所以我才看见了他的金锁圈,居然是百福禄。” 是……其实她就是仔细看了告示,还有告示上的画像,这才起了疑心。 何氏根本没有听见楚宜在说什么,她一步一步走向全顺,最快的,毫不犹豫的,她跪坐下来,当真是泪如雨下,她握住全顺的手,无声地摇了摇头,两人视线交织不曾开口说一句话,何氏突然地退后,不等众人来得及反应掏出一把刀,沈少龄目光生刺,连跨两步竟一脚踢飞她手里的匕首。 全顺挣扎着踢着腿,心中大恨,看着何氏受制,几欲要拼命了。 楚宜道:“沈少龄,让他安静些。钟神医,劳烦您替这小儿操劳几日了,不日他的家人应该会寻来的,请您帮帮忙。” 钟侺之看着楚宜这番模样心中很是惊奇,可一想起她以前乱揪自己胡子,还是退了一步,捻了捻胡须,一脸正色:“那好吧。” 早在先前说去官府时就有人热心去寻衙役来,没想到这时候另外派上了用场,这厢衙役正走上前收押了他俩,刚贴告示,重犯就落网了,衙役心中不住惊奇是谁抓住了这滑不溜秋的两人,只看见空地内以一个小公子为首,衙役便抱了拳,那小公子也抱拳回示,人群自觉空开,衙役们遥遥而去。 钟侺之唤了小厮来背着那小儿回医馆,楚宜不想再插手这小儿的事,便行了礼看他们离去。 现场的人散了十之七八,楚宜嘱咐菏泽回府。 “你要走?你是哪家的人,报上名来!” 楚宜皱眉,这人真是多事,不欲多舌,看着菏泽收了东西便要离去。 沈少龄本来只想同她说几句,看她真要走掉,大声道:“不准走,今日你如此目无尊长,这是哪家的家教?” 楚宜回头:“我无家无教,你待拿我如何?你本就是蠢材,站在这里从头到尾看完了,难道还没有你是蠢材的自觉吗?” 沈少龄气得胸口发闷:“目无尊长,没小没大,满口胡言,不知所谓!” 楚宜笑道:“不要犯语法错误呀,你这叫重复呢,我本就是没小没大,怎么四字律令顺口之极,平日里是否也卜卦炼丹啊?” 沈少龄大怒:“你胆子很大!” 楚宜相当认同般地点了点头,可不想再多嘴,便扯了菏泽快走。 “我说了,不准走!你信不信,你再走一步,我就射箭!” 闻言,楚宜转头,那张宜男宜女的脸精巧绝伦,弯弯的睫毛映得大大的眼眸水汪汪的,像个娃娃一样。 但是,如果这枝箭射出去,她会不会变成一个破布娃娃? 沈少龄舍不得。 楚宜站在那里轻轻浅浅地道:“那你敢吗。” 沈少龄手中的弓拉得紧紧的,准头望向她的肩上,他想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蠢材以为射伤了你便要赔你一生,姑娘家说些情话就不能委婉一点吗,干嘛总是蠢材蠢材的叫他觉得自己真的很蠢呢。 她又上前,步步紧逼,她说什么?她说的是……她说:“你敢吗!” 沈少龄没有看见手中的箭是怎么出去的,那箭矢直夭夭地往她飞去,她的笑还在嘴角,她明明看见那箭矢,她看见那箭矢向她而行却直遥遥地往前踏上一步,菏泽手中所有的东西都飞往空中却伸手拉不回她,箭矢埋入她的左肩,血花登时便溅了出来,体弱的楚七姑娘,没有意识之前,感觉稳稳地靠在菏泽身上才肯放心昏过去,嘴角还挂着似嘲讽的笑。 不是所有人都能威胁她。虽然这样好蠢啊。 沈少龄呆在那里,呆呆地:“蠢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初见陌瑾 楚宜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其实不过是自穿越以来回忆了一遍罢了。她是楚宜。大齐楚氏嫡女楚七,楚宜。 可是本不该是这个楚宜。前生她是一个富家女,吃喝玩乐无所不通,后来发了狠心读了点书,出了国,镀金而归,从小公司小职员做起,到自家公司的副总,十载匆匆而过,一个多么励志的现代女性正待大展宏图,居然就一脚踏空而来,她在现代可以更好地享乐啊,楚宜没有地方述说自己的冤屈。楚宜闭着眼,想着那些美酒,珠宝,华服,觥筹交错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间的笑意吟吟,那些笑着哭着的脸,一一地从眼前划过,那些自己深爱过的人,不知道她们现在是否还安好,也许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肉体归于尘埃,却不知是否有人在叹息。 楚宜历历数完自己并不漫长的前生,想起初初来时她在病榻中见到的一张脸。 那时的她神智混乱,灵魂尚在迷蒙之中,躺在病榻上的一个月与针灸、药汤相伴而过,一切全然留不下印象,却记住那张脸了。 “菏泽……”楚宜唤着,翻身欲支起身子,却见满满的阳光里立着一个人,她抬起手挡着刺目的阳光,望着那一片阴暗,终于看清了。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楚宜只觉得呼吸一窒,脑袋一片茫然。 他青丝如墨悠长,眉眼如青山远黛,一双眼睛朦胧如雾又清澈如水,浅浅望来似三月春水掠起一片涟漪惊心动魄,唇红好似三月盈盈飞舞的桃花点染化成。他一袭水青长袍,立在那里就好像要飞身仙去,仿佛同山水墨画朦胧幽雅一样,端立在那似笑非笑却叫人觉得如许温柔。 她记得他仿佛蹲在她身边,楚宜甚至没有听到一点声音,他静静地看住她,他说:“楚七姑娘。” 男子笑容温柔而温暖,绝世容颜不胜描绘。 他道:“听说你失忆了,不过不打紧,别把以后忘了就行了。” 他道:“我是陌瑾,陌上花开的陌,美玉为瑾的瑾。“ 于是楚宜就道:“陌瑾?” “嗯。” 屋子里突然响起菏泽的惊呼:“大姑娘,大姑娘,主子醒了。”菏泽飞步而出。 楚宜睁眼,刚想笑骂两句菏泽,却看见一张特别好看的脸。 她很疑惑般揉了揉眼,终于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人,她慢慢道:“所以……我刚才叫的是你的名字?” “嗯,看起来是的。”那人坐在轮椅上,手中正捧了书翻着,此时手指抚在一页停住,递了目光来。 楚宜登时便想滚回被窝中,心中暗骂了一句混账东西,不知道什么叫做给娇弱无比时常得病的楚七姑娘一个面子啊,楚宜干笑两声呵呵,旋即闭眼装死。 但装死显然不是楚七姑娘的风格,且对面那个人手中有书,那一幅一书在手天下即有的模样,估计耐性好得很。 楚宜睁眼,一脸猜疑:“我怎么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你是没有坐轮椅的?” 陌瑾并未抬头,翻着书极随意回道:“所以……我有病。” 他又突然望向楚宜,接着道:“很难治。” 楚宜心中吐出一大口一大口鲜血红猎猎的,这家伙讲话深谙其道,单单一句蠢材已经不能满足楚宜了。 楚宜无奈又闭了眼,若不是左肩绷带缠得她不想动,兼之身体乏得很,她与这个气得她脑充血而口齿不伶俐的人实在不能共处一室。 室内突起喧哗,“楚宜,你真的是不要命了,再有下次,我就亲手射你一箭好不好!”楚华的脚步迅速,只瞬间便到了楚宜床前,声调急促,彰显着主人内心的不平静,楚宜却想起中箭那刻的一闪而过,大约,可能,也许,沈少龄本是射空的,而她要死不死地踏前一步,刚好迎上了那一箭。只是这话由她说便显得偏袒,楚华未必听得进,而且,她也没有义务解释沈少龄所做的事。 楚宜讨好地笑:“好姐姐,你就再原谅我这一回吧。” 那声音软软糯糯的,娇柔而无力,正是撒娇。 屋子里的婢女登时便想起七姑娘每回做错了事对着大姑娘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不约而同警铃大作,悄悄看向菏泽,菏泽看见楚宜中箭时气得要掐死自己了,这看着主子又要不知悔过逃避惩罚,怒道:“主子,您的生死大事,再不能由着你了!” 陌瑾抚着书,悄悄弯了嘴角,他这个大夫坐得不远不近,距离刚刚好,光线明明暗暗,无人关注他。 楚华坐于床榻,看住楚宜道:“楚宜,你要是再敢这样,不管不顾,一个月前我就不该救你回来……我俩一起死了一了百了,你觉得好不好?” “反正你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左右母亲在祠堂抄经拜佛,不妨再给我俩上柱香。”楚华的声音冷冷的。 楚宜看着她,想起一个月前那日日夜夜的守候,在她身旁的,不是生母宁氏,而是这个长姐;她晕晕乎乎的,只觉得有一双柔软的手抚着她,后来才知道是这个长姐仔仔细细地擦拭她,给她喂药,守她入夜,累了便就在她的床榻前将就一下,从不假手他人,待到钟侺之与陌瑾确定她性命无忧,这个长姐才多日里第一次好好地睡了一回觉。楚宜瞬间便红了眼眶,自回忆前生到此刻心酸难忍,泪水不住地掉,抽抽噎噎地道:“姐姐,我知道是我糊涂,老让你担忧,这次你打我骂我我都受着,我答应你,以后再不拿自己生命开玩笑。” 楚华也酸涩了眼,她挂念在心尖上的这么一个人,舍不得她出一点事,偏偏每回她还不把她自己当回事,此时听了楚宜的话心下酸酸甜甜的,楚华刚想再教训她几句叫她知道怕了,窗外却传来喧哗。 “公子,公子,说了您不能进来的!” “沈门小子沈少龄有眼无珠错伤阁下,前来负荆请罪,还望楚七姑娘原谅则个!” 自沈少龄开了口,窗外正相争执的人都停了动作,沈少龄的话清清楚楚传了进去,正好三遍。 楚华伸手抚去楚宜脸上的泪水,笑了笑,转身而去,停在门口外走廊,一大群婢女跟在她的身后,她开口:“怎么,沈家二郎跪在这却是为何?我楚府何等刁奴竟敢折辱于你,叫你衣衫不整地说什么负荆请罪?” 楚大姑娘发怒了,楚府人低着头在心里这么想道,一向端庄温柔的大姑娘说出这等话显然气极了,谁叫沈少龄触了大姑娘的逆鳞? 沈少龄没有开口给自己洗白,道:“少龄箭术不精,伤中楚七姑娘,这是少龄的过错,因此前来负荆请罪。” 楚华:“好一句箭术不精好推脱,我且问,那既然如此,沈家二郎还敢青天白日于闹市开弓,是要罔顾生死吗?” 沈少龄一时无言以对,本以为楚七姑娘讲话厉害,现在看来大姑娘更是不遑多让。 “并无此意……” 院子里变得沉默。 楚宜怕楚华为了自己把事情闹大,又想到跟沈少龄之间莫名的过节,强命菏泽扶了自己起来,忍着肩膀的扯痛一步步走向门外。 “你若是为楚华考虑,此时就该好好休息。” 楚宜回头,看见陌瑾一脸似嘲似讽的表情,明明冷淡极了,楚宜却抓住漫不经心中那转瞬即逝的心绪,不想和他起争执,便未出口。 楚宜立在门框边,道:“菏泽,你看沈少龄这单单中衣素白洁净,回他一箭的话,一身鲜血好似梅花点点,大概好看得很,也算是……我大仇得报。” 菏泽黑了脸,居然道:“主子,您还是别说这样的话为好。” 楚宜:“唉,可惜我心地纯良与人为善,就不难为他了。” 菏泽扯了扯楚宜,一脸苦瓜,楚宜尴尬地摸了摸鼻头,本来想舒缓些气氛的,不知怎么气氛反而更加古怪。 楚宜走出房门,清了清嗓,吸引到目标视线之后道:“沈少龄,我为你解八宝井街之局,免你误入陷阱,不论是那小儿,还是那夫妇,我自认行事皆对得起天地良心,临了你却给我一箭,着实叫我无言以对。你也不必期求我的原谅,如今你我之间无所谓恩义,桥归桥,路归路,沈府与楚府不会断了交情,从此我俩若遇便绕路而行,就断不会这等事发生,还请你即刻回了沈府罢,我姐姐还要教训我,恕不奉陪了。” 沈少龄欲要开言,却看见楚宜朝他笑了笑,眨眨眼睛。自他看见楚宜,她都是一副你是蠢材的表情,此刻见她笑,一时被那明媚怔住心神,等反应过来,院子里的人已散的干干净净,一个婢女老实不客气道:“沈公子,出府的路往这边走。” 他隐约觉得楚宜的笑别有深意,却看不透她的古灵精怪,他想同她说他不是故意的,又觉得这样有推脱逃避之嫌,终究不知道她原谅了自己没有。回到沈府,见了父母并无耳提面命,心中疑惑,大步回了房,早就侯立的小厮一五一十地禀告与他,原是楚大姑娘遣了人来说是沈公子无心之失,楚府不欲闹得不依不饶地失掉和气,沈公子既然来请罪,此事便揭过,还望沈公子记得楚七姑娘的话,那就一切没事了。 楚府好快的脚步。一切没事了,真的没事了吗? 尚愚推着轮椅在楚府走着,瞧着陌瑾一脸平静之色,开口道:“楚七姑娘倒是一副好心肠,人家射箭伤了她,她还为别人开脱。” 陌瑾:“她有一副好心肠?尚愚,什么时候你是真的愚了。” 尚愚:“那主子认为楚七姑娘的话?” 陌瑾:“左右不过是怕楚华为她起争执而已,楚华的名字上京城谁人不知,端庄娴良,上天注定的凤命,且如今掌家楚府得中馈之权,楚宜不愿楚华为她多生事端很正常;楚宜若说些原谅的大话,明天楚府便要同沈府断了交往,好叫楚宜记住乱生事的后果叫别人担待来长记性,如今楚宜说与沈少龄避路而行,以后也没有什么缠缠绕绕想来很得楚华的心;不过这样看来,那箭必定不全是沈少龄的错,多半她自己英勇无敌地闯了上去,愚蠢之极。” 尚愚挑了挑眉,自家主子什么性子竟有这闲心做了解释,想了想道:“是的主子,楚七姑娘真是愚蠢之极。” 陌瑾皱眉:“在人家家里便不要说这等话了。” 尚愚笑了笑,道:“是,主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这是上课 磬松园老夫人听到楚宜中箭,早就人仰马翻的了。 楚老爷楚倾明这两日很不得畅,下了朝听说小女儿中箭急急忙忙回来,这厢还没有来得及安顿好,那里老夫人气得晕眩,急着又要赶过去。 楚倾明去磬松园的路上遇着苾姨娘,他看着苾姨娘,恍惚想起祠堂里宁氏的脸,眉眼弯弯,笑容温暖……只是,如今已再不是这样的了。宁氏与他,本是青梅竹马,自小的情份,到大了嫁与他是水到渠成的,两人年少时也很是恩爱,许的誓言不比今日这些小儿们爱恋时说的少。只是岁月蹉跎过去,他俩之间的误会却越来越深,满心对她的亏欠,现在想起心中又气又恨,一个月前楚宜生死不明,她是那么一幅淡漠的样子说她又不是大夫,去看楚宜也无济于事,不如待在祠堂为楚宜祈福;她就永远是那幅骄傲而高高在上的表情,说楚倾明我俩从此恩断情绝,愿你得此美眷天长地久。美眷?哪里有什么美眷?不过是眼前这个苾姨娘。楚倾明眼眸一深,挥手一甩,不待苾姨娘便大步走开。 今日沈少龄前来负荆请罪,本来楚倾明是要沈门一家大小好看的,虽说彼此都是簪缨世家,大不了闹一场从此断了来往,谁知楚华却遣人去说和,想起这个大女儿,心中很是有主意,因此便没有阻止她,只是心里仍觉得不大畅快。 “玉妧,感觉怎么样了?” 楚宜道:“我不要紧的,父亲,听菏泽说祖母晕了,现在可好些没有?” 楚倾明道:“你还知道祖母,我看全楚家你就没一个放在心上的,做事不管不顾,一个月前是这样,现在还敢这样!一个月前是为了五殿下,皇上在上,我便不说你,如今你这是干了什么?” 楚宜想起每次问菏泽自己怎么大病的,她都是支支吾吾的说下次再说,如今看来和那个五殿下脱不了干系,心里烦闷得很,不想叫楚倾明多心,便道:“我也不知道,就往前踏了一步……一个月前的事,我都失忆了,所幸忘得干干净净,您就别担心了,以后不会再发生的了。” 楚倾明拍拍她:“好了,祖母没事,你赶快好起来就行了。此事便揭过,你好好休息,不日你的师傅就到了,你不准再像以前那样耍小孩子脾气听到没有?再者,他也是位医者,能给你调理调理身体……晚上还有事要议,我这就走了,你要听话。” 楚宜见楚倾明来得快去得也快,想了想,招了菏泽来撕牛肉脯给她吃,若无其事道:“五殿下为人如何?” 菏泽撕着肉脯,半响之间屋里有些沉默。 “五殿下,为人谦逊。” “那五殿下容貌如何?” “自然……举众皆知,百里血脉皆是人中龙凤,其姿彰彰。” “我与五殿下相熟吗?” “见仁见智,五殿下经常过府,但您却是去栖梧园相见的。” “爹爹说我是为了五殿下才大病一场,那你说说我为什么?” “都忘记了,主子您还要记起干嘛呢?” “菏泽,我想知道为什么。” “左右不过和今日一样,别人见了箭躲都来不及,您倒好,直挺挺地就迎上去了,拉都拉不住。” 楚宜弱弱地笑了,菏泽便趁势出了房,念着主子我去看看芙蓉露好了没有。 真的……很奇怪。 看起来估计是这个楚宜与那个五殿下有些情缘,大概也是人尽皆知的了,只怕五殿下情不在此,楚宜想起姐姐的面容,那样的绝胜风姿,没有人不会沦陷,只是那么疼爱妹妹的她,会与楚宜争吗? 楚宜觉得脑仁生疼,脑海闪电般掠过雨夜下女子倔强的身影,不由嘲讽地弯了嘴角,那个楚宜蠢吗?执着什么呢? 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自然不是一个人,该是一群人。 楚宜睁了眼,看见的却是老夫人带着一拨人来了,她忙不迭地想要爬起来,老夫人喝道:“给我躺好喽。” 楚嬷嬷扶着老夫人坐下,上柔与若水候在一侧,几个小丫鬟跟着立开两排,屋子里满满的。 “祖母,您怎么亲自来了呢,叫楚嬷嬷来打发我不就好了。” “哼,我再不来,估计你下次就没有了,还连累你姐姐去了,叫我孤家寡人一个,你就甘心了吧。” 显然,楚华的豪言壮语已经传遍楚府了。 “哪能呢,我可不敢再往外跑了,祖母啊,我就守着您,这下横竖总不会再出事了。” “你就是嘴甜,从此往后,你就给我安安心心地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要跑,不然你就给我禁足。” 楚宜乖巧地伸往床榻上老夫人的怀中,只要不罚她禁足,怎样说都好,祖母最是心软的了。 “以后可不敢这样了听到没有?安生待在府里,祖母给你请了个老师回来,三日后,你就去北箢园听学。” 楚宜依旧乖巧应下。 老夫人再嘱咐些话便离去了,今日的确是有些凑巧,爹爹来了,祖母也来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知道姐姐会不会来。 楚宜正想着,便听到传报声,大姑娘到。 楚华的面容似乎有些疲倦。 “姐姐,怎么今日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今日有贵客来长住,北箢园虽偏,但毕竟也算内院之中,多日不曾打理,倒是我疏忽了。” 楚华抿了口水,刚要说些什么,如裴匆忙进来侧身对楚华说了几句话,楚华就道:“三日后就要去北箢园听学上课了,你好好休息,我这就走了。” 如裴轻轻行礼而去。 楚宜念着肩膀上的疼痛,心中不由叹气,不知道这师傅是何方神圣担得上一句贵客,且想也知道这个师傅是为束缚她自由而请来的,不过她楚宜也不是好惹的,看看到时候谁能拧过谁,又不免哀叹,才十三岁的年纪,有什么该读不读的呢?想起楚华才十二岁便执掌楚府的确是有非常人之能,听菏泽说,这六年来,楚府上下打点得宜,楚华常常是脚不着地,偶有时间来碧澹园看看她也不过像刚才坐坐便走,每次她得病要日夜照顾她了,俩人才真正是所谓日夜相处。 楚宜微微闭了眼,菏泽再回到房中,只见楚宜呼吸绵长。 三日匆匆而过。 楚宜一早就起了床,待收拾得宜,镜子中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笑眯眯地亮出大白牙,等她一脸平静,又像个大姑娘般端庄娴静。 “菏泽,快些了,要给师傅一个好印象。” 菏泽想起她方才张牙舞爪的模样,不住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微微泄出笑意。 主仆五人到北箢园时比约定的时间早些。 合莳引着楚宜几人七绕八拐,游廊长长,风铃作响,不知哪儿埋了香包,一股莲香,楚宜无端觉得师傅定有一幅好相貌,气质悠然闲淡,也不知是上京城哪里的贵妇人,瞧这派头莫是位公主? 楚宜不住地猜测,突然发觉自己都没有过问自己师傅是谁这等大事,刚想抓住菏泽,却听到合莳道:“姑娘,到了。” 屋子里空旷得很,不知是因为人少还是因为只有两张书塌。 楚宜望向主桌书塌,那里赫然是一位男子,此刻偏了头来:“来了。” 居然是陌瑾。 大齐百年来独此一家异姓王乃北冀陌王,陌王独一孙,少年才情惊艳绝伦,纵十年未出世天下无人不知陌世子长绝公子之名。陌世子得众人初见是为她病而来,再见却是为她教书而来……不过这也没什么,上京贵女皆知,陌世子自幼腿脚不便,长年以轮椅代步。 楚宜自那日与陌瑾交锋之后便向菏泽打听清楚了,心里还有些同情,不过那日的对话她还记得死死的,瞧气场不和这模样,以后俩人想必时有斗嘴,楚宜打定主意一定要赢他一回以雪前耻。 “今后于师傅您这儿受教,还望师傅不嫌学生愚钝,早日叫学生成才。” “且坐着吧。成不成才还两说,不过愚钝的,自然难些成才。” 楚宜几欲压制不住,在菏泽的推搡下勉强跪坐着,合莳立在一侧研墨,两个小丫鬟候在门外。 这世间戏本里也有唱女学生欢喜上穷教书的,真实案例亦有源可溯,毕竟现大齐不是很迂腐来着不是,所以一般大家有姑娘的还是不请年轻气盛的秀才举人,而是请老学究们,等到真的发生戏里唱的就不美了可不是。 但这厢情况就不同些,一来楚宜身份贵重,平日里张扬跋扈的事情多了去了,区区翰林之才决计不能令她坐下来听堂课;二则陌瑾身份更贵重,如此才压得住楚宜不跳墙好去读书,且兼之他从医多年能调理楚宜的身体,实在无可挑剔;三就是陌瑾腿脚不便,不过只凭陌世子的品行,上京城倒也不会真有什么非议。楚倾明听从老夫人的话向皇帝求口谕时心里还道不可能,转眼皇上便同意了,转眼楚宜又受伤了,转眼陌瑾还真的应允了,就这么转眼间搬到了楚府。 大家都说楚府好大的面子。 陌王笑了笑,道:“那可不是。” 楚倾明也笑了笑,不说话。 楚宜叫自己忍住,紧紧把嘴巴闭着,随手翻起书来,一看,却都是熟悉的,脑海中看一句便自动续上另外一句。 楚宜疑惑地皱眉思考——不是说这个楚宜不学无术来着,仗着宠爱无法无天、惹是生非?又哪时候从哪里看了这多书? 陌瑾见状垂目,淡淡道:“今日上半日便读《蜀蓥》,下半日考考你。” “这还没有学呢,能考什么?” “目无尊长,罚描红二十张,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容置疑,以后课上回话,要说回师傅。”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指鹿为马也行吗?如此混淆是非,罔顾世人重看。” “不尊师规,再罚二十描红张。既然为师傅,我便会告诉你什么该是什么,什么不该是什么;想来尊上请了我来,就该是知道这点的,你既不明白,不知你是质疑尊上,还是真的愚钝。” 楚宜心里又如那日气得几欲吐血而犹自忍耐。 扣帽子,谁不会?既然是师傅,自然有师傅的本事,而徒弟就该有徒弟的自觉。 “徒弟不敢。”菏泽扯了扯楚宜袖子,楚宜慢慢吐唇道。 “师傅说话本不必说第二遍,今后课上回话,要说回师傅。” 楚宜的脸色极差。 菏泽正担心楚宜会冲上去说本姑娘不干了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不然楚七姑娘的名声你知道的最多给你三秒钟的时间之类的话——反正她也不是没干过。菏泽微睁大了眼,她看着楚宜笑了笑,道:“回师傅,徒弟知道了。” 虽说那笑不见得有多友好,但是能这么坐着,就很好。 陌瑾敛了声色,看不出喜怒,平平淡淡的道:“百~万\小!说罢。” 尚愚不知想起些什么,微抿起嘴角。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不负其名 楚宜翻身在琼花树下的竹塌,形象全无,菏泽一派见怪不怪。 碧澹园是楚府中第三大的院子,这不是指楼阁,而是指整个院子占地面积。碧澹园进门是数百株青梅,缓步行来淡雅清香,石道幽静,曲曲折折多有小亭,如是不熟悉之人或有迷路;行到宽处远去梅林,有曲水环流可消暑纳凉,树枝阴翳,一到夏季楚宜的院子极其凉爽,先祖在曲水之上修了楼阁三层,赐名安然居。碧澹园外院多名花草木,时令一至好似花海,偶尔楚宜有了兴致便拿来存了做胭脂、埋了做酒,小丫头们多做了糕点或只是簪在发髻,楚宜的院子那时节就成了鲜花簇围之地,丫鬟们一眼望去皆是鲜花美人。 她平常居所之处在最里,楚宜唤内碧院。内碧院在曲水之中的安然居只百步之遥,地势略高,两旁一路栽着红枫树,盈盈行去几十步则是青廊直上,尽是碧砖台阶,绕过两折登上最高处便到了内碧院,当初填这方高处,据说堪堪挖了一月有余的泥石方才筑好。内碧院很是宽敞,只是主屋一眼看去十分简朴,庭院前立了株百余年琼花树,越发显得精细。这主屋也没有世家贵女大屋惯有的大厅,抬步进去只是一个小小的待客厅,两边厢房却极是舒适雅致,家具瓷器无不贵重,内显繁华。 琼花树下有方竹塌,看去光滑无比应该是主人久居所致,榻前一石桌四石凳,古朴大气。内碧院处处着景,花盆不多,石松盆景却俯拾皆是,最奇妙是庭院中心处立了青松盆栽,一眼看去周围四四方方的,上方青松傲然,细看盆栽一周却凿开铺瓷,竟有小鱼游晃。 楚宜倒在竹塌上,此刻兴致缺缺。活到现在,她也知道以前这个楚七姑娘有些不简单了,可自己这么久一直以本性相处,却不见被怀疑,她还是有些看不透,或者自己演技太高超也有可能,她能推测出她以前跳脱的性子,并且做的很好。心里糊里糊涂的,想起陌瑾布置的作业一时间也不大想搭理,但思绪终究扯到陌瑾身上了。 纵然楚氏权势极高,请得动陌瑾不足为奇;纵然陌瑾腿脚不便,品行高洁无人论是非,但是他怎么会答应呢? 他腿脚不便是请过来的原因之一,却也是他拒绝的最大理由之一,他不要,怎么,那个嘴恶的美人还有心思拯救她? 别可笑了,谁人不知楚七姑娘笑闹上京出了名的,虽年纪小,可不也正得了年纪的便宜,打打闹闹无人能整治于她。 这个十年没见过众人面的人知道有她这个人?有心思来救她于要万劫不复的风评之中? 如果没有原因的话,他不会答应的。 年少方艾的彼此能出什么好师徒,但又能有什么理由叫他折步于此? 楚宜想起姐姐那张绝代风华的脸,一颦一笑俱是人间美景,眼眸便淡了去,笑了笑。 菏泽看着楚宜弯翘的睫毛,如蝴蝶般轻颤,终究闭了眼,菏泽一时间想起楚华的眼睛,其实两姐妹有好几分相似,但没有一个人会分错她们,因为一双眼睛不同,整个人的气质就都不同:楚华更冷静,大大的眼睛里古井无波般,她望着你仿佛便可以看透你的心一样,她是端庄而睿智的;楚宜则是个小妹妹,娇俏的眼眸水汪汪地望着你仿佛要把你的心揉软了,古灵精怪又爱笑。 待到楚宜被摇醒时,望着日头才发觉得有些晚,可等真到了怡学居见到陌瑾,谁晓得那个美人师傅又要找什么法子取笑她?能晚点见到就晚点见到,楚宜干脆放慢脚步,菏泽倒还要着急,只恨不能用手推楚宜。 北箢园。 楚宜看着这三字长叹一口气。 走进怡学居,果然陌瑾已在那看着书,无端的楚宜感觉有些紧张。 “给师傅请安,如今日头毒辣,徒儿病弱得很,便晚些来了。” 陌瑾的声音里听不清情绪:“坐着罢。” 看着楚宜坐好了,陌瑾动手在纸上涂抹两笔,道:“你且写个惫懒给我看看。” 楚宜皱眉,提笔写下两字,交由合莳承上,合莳又捧下一张纸。 楚宜一看,也是惫懒两字,字迹出奇隽永好看,正是陌瑾写的。 “自知体弱多病,做学问更得立坚忍不拔之志,今日下午我考你时,便写‘不可惫懒’一百遍罢,算作今日教训,以后不可再犯。” 楚宜心道果然没好事,只是为什么每次都要拿她自己的话来堵她嘴巴? 心里撇撇嘴,手上却开始动手写惫懒二字。 陌瑾的声音像山泉叮叮咚咚的,竟然怪好听的,“听见没有?” 楚宜后知后觉:“听见什么?”一脸茫然看着菏泽。 她怕是不知道她声音好大噢? 楚宜正看着菏泽,手中的笔墨汁滴下晕落成圈,一张纸白写了,待楚宜看见菏泽不回答一脸怀疑地转过头,她看着眼前的纸登时瞪大眼睛,心中懊恼不迭,终于在漫天神游之际听到自己的理智在反馈着陌瑾在说:“我说,《蜀蓥》里方娘逃灾时,是哪一年?” 楚宜搁下笔,脑海中找到《蜀蓥》的印象,方娘?这不过是此书于二十五回章节里掠过的一笔,由王氏开口道出她的表姐妹方娘被谋害香消玉殒,想了想道:“回师傅,平川十二年。” 陌瑾一脸轻慢的模样,道:“错了。” 楚宜闭着眼,眼前一段一节铺散开来,王氏哭着念她早去的方娘姊妹,原是那年发水灾淹了好多人家,方娘好容易逃脱出来投奔王氏,王氏那时都接到信了,算好日程去驿站接她,本来记着好好的,却因事去了别县,后来再回来时只见方娘的冰冷的身体了。平川十二年冬天,大雪纷纷中王氏埋了方娘,心中发誓一定要找出杀害方娘的凶手。 正是平川十二年。 那年发了水灾,方娘投奔王氏而去却遭谋害,与王氏埋了方娘,都是平川十二年。 不。好像不是平川十二年。 哎哟,你是不是傻,你看……有个小女孩的声音笑咯咯的,轻灵明快。 看什么?楚宜脑仁忽地刺痛,她紧按额间不动声色地:“回师傅,平川十二年。” 陌瑾眼神明显落于别处:“平川十二年是方娘身死之时,方娘从淮南到济平千里之遥,以第三章节孙爷儿经历可知须行半年之久,何况方娘的行程还远些,方娘如何在八月里发的水灾于三个月之内到达济平?若她有翅膀,还能成行。” 陌瑾便有些叹然地:“前文铺垫,后文解释,不过是王氏记错年数了,自沈判官的钞胥小员叙述可知,填誊时登的乃是平川十一年方娘逃灾,她一个弱女子,走走停停,遇着文家才不就是有了原由么,自此却是去了将近一年赶路,我看,你也须赶赶。” 看着陌瑾直指大脑,楚宜大怒,气得头都不疼了,一记宜怒宜嗔的眼神飞去,陌瑾突然一怔,四目相对,陌瑾意味不明地轻笑,低头抿茶。 “师傅若是觉得徒儿愚钝大可以不必扰乱心神勉强教书的。”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楚宜满身的气势瞬间便弱了下来,她不想叫姐姐麻烦,何况陌瑾教书,较真来说她也算轻松,虽然人刁钻了点,又爱罚她。 “回师傅,徒儿受教了。” 楚宜只好认栽。 陌瑾似乎累了,又或者是没了兴致,以手背抵额,并未开口。 楚宜老老实实地把不可惫懒写了一百遍,瞧着陌瑾一脸冷淡地看着书,只兀自将描红描完,心里不免恨恨骂了陌瑾几句,面上却不敢露出些许神色来,她暂时还是不要与他对着干了,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 陌瑾收了楚宜的抄写与描红细细看过,突然道:“你今日校考没过关,怎样,要讨什么罚?” 讨罚?楚宜心道自己真的越来越没底线了,道:“回师傅,不知有什么罚?” “一则动手,描红翻倍;二则动脸,端看本心。” 楚宜心道写了一下午才堪堪完成这些描红,左说右说还不是要出丑。 于是闷声道:“回师傅,徒儿选第二个。” 陌瑾毫不奇怪地道:“菏泽,去给这个贴在你主子背后。” 菏泽捧来的赫然是楚宜最初写的惫懒二字那纸,不过上面多了两字“我很”。 正是:我很惫懒。 楚宜心中几欲拍案,没奈何还是叫菏泽把纸别在身后,一拨人随着怒气冲冲的楚七姑娘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陌瑾不知想些什么道:“如今真是……愚钝至斯。” 尚愚并未多言,陌瑾由着尚愚推着他到院外去了。 楚宜身后贴着纸,自然是能早回碧澹园的好,谁知就是碰到了楚娴和楚容。 先前楚宜中箭,楚华下令不要楚娴和楚容来探望扰她清净,此番的确是有好几日未见了,楚娴热情得很:“妹妹,听说你先前受伤了,姐姐不愿打扰你,心中还是挂念的,如今可好些了?这会儿说是去学习,其实身体最要紧,陌世子对你可还好?” 楚宜本不耐与她唠叨,此时提起陌瑾更是心烦。 “姐姐别费心了,我自然是好好的,可如今我还有些事,我这就走了。” 楚宜匆忙而过,转身时楚娴和楚容都瞧见了那纸,两人并未开口,看着楚宜走远了,楚娴道:“陌世子倒是有副脾气能制住楚宜。” 楚容无所谓地:“长绝公子居然有些小孩儿心性。” 楚宜要是听到这话定会打个回转拧着楚容道:“小孩儿心性?谁家小孩这么博智,如此喜怒无常?!” 当然楚宜不知道,她回往碧澹园的一路,徒留满楚府叹道楚七姑娘栽了。 而这只是个开始而已。 长绝公子之名在楚府大盛,阖府皆知楚七姑娘如今栽在这个世子师傅手里。 第一天背后贴了纸上书“我很惫懒”回屋,第二天脸上画了两撇胡子回屋,第三天头上顶着五六本书回屋,第四天高声吟咏着采诗采诗回屋,第五天居然留着一把长胡子拄着拐杖一摇一晃地回屋……半月后,大概楚宜也被折腾得没脾气闹腾了,终于能正正常常回到碧澹园,满楚府平日里笑闹楚宜的热闹一时间沉寂下来,不知是陌世子大发慈悲还是七姑娘真的转了性子。 只是每次楚宜出北箢园必然唱一首歌。 “山高水远诶远迢迢,来日方长诶路漫漫……” 楚宜的声音宛转悠扬唱起来倒也有模有样,还有些幼女的稚嫩,但见她奔跑的步子间,还是不经世事般的得意笑容。 楚氏的姑娘,总归是好看的,楚府的人无不自矜。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宴无好宴 今日是嘉凤公主百丽毓凤设宴,楚府楚华和楚宜应邀而去。 楚宜一袭华服,八幅大开裙裾分别绣着各色的花样,各面是不同的金边牡丹,全身如画一样流光溢彩。烟罗绸是世家贵族奢侈之风的典型代表,通身用雪蚕丝和金线玉线制成,料重却极其冰凉,是夏季制衣的不二之选。烟罗绸已是不凡,此衣又是全盘的刺绣,栩栩如生,难免有些让人觉得衣贵人轻,可到了楚宜小小人儿面前那一脸平平淡淡的模样,倒又不让人觉得这衣服真的多么华贵。 楚宜轻轻看了一眼楚华,她正在拂袖抿酒,微微露出的鬓角肤色似雪。见她喝完看见自己笑着说:“做什么这么看我呢,在外面看着就要发呆了?”她的眉眼精致如画,通身气派芳华无伦,当是倾国美人,身份又是这样的尊贵,明该端庄典雅一如往向,可她此刻却显出几分柔软。 楚宜点头应是:“姐姐容色绝代,可不叫我看呆了,这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楚宜一脸苦恼,轻轻撅嘴似乎很是烦恼,可这心里却满满的暖意。她知道姐姐是怕自己不适宜这样的觥筹交错,虚情假意的热闹却是冷暖不知。 楚华轻点楚宜额角,姐妹俩一时笑起来。 众人一时都或明或暗地望来。楚华的盛名在外,美貌无比又尊贵十分,一向端庄典雅为世家贵女礼仪举止待人处物之当世典范,大家皆闻楚华向来宠溺这个妹妹,只是楚宜很少和楚华一同出现——楚宜爱往市坊热闹处看人情世故,楚华则谨遵上京贵女的圈子规矩往来,往日不见倒还不觉得怎么样,今天一看果然传言不虚。你说这姐姐不好讨好,那找她最疼的妹妹曲线讨好不也行么!众人一时心思各俱。 “玉妧尝尝这五花酿吧,今年很是可口。”楚华抬手递过来。 楚宜才下肚一杯,嘉凤公主已然到了。 主角儿到了,自然开宴,席间一派安乐,舞姬排了一曲新舞,飞天九阙盛如烟花一样绚丽,静静看来也有趣味。楚宜莞尔一笑,想起前世好像隔了千万年遥远,现在的身不由己又是为了什么?旋即低头抿酒。突然宴席一片安静,楚宜端起的酒杯还未放手,她随意地抬头望去。 那是一袭紫袍,端走飘然欲仙去,轻轻看他容颜,楚宜心里亦是暗叹,男子眉眼精致如许,似山色流水疏朗,薄唇如上好的胭脂点染,神情笑意盎然,望向这边来。楚宜一时别目不及,两人眼神对视猛然迸发出万千熟悉,楚宜一惊,记忆中却搜寻不到任何印象,故作从容地侧头,她低声问道菏泽:“这是谁?” 菏泽道:“九皇子殿下,百里臻。” 宴席一派繁华,嘉凤公主用意不显,看罢几轮歌舞之后就徒然退席。 满座的众多贵女一时间便拉着各自的手帕交,心里不明白这娇贵的嘉凤公主这一出又是干什么,只离席前都到楚华面前来行礼道别。 楚宜便眼花缭乱地看着这些贵女来来去去,见楚华悠然应答,她连忙寻了由头离开到处逛逛。 宫内处处皆景,只是终究是一个模子般刻出来的,虽然端庄却失之灵气。楚宜停步,心里正幽思遐想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阿楚好大的气魄,能为了五哥从庆明楼跪到长空殿。” 那一袭紫袍悠然而行,脚步终于停在她的眼前,距她咫尺。楚宜退后一步缓慢抬头,这个人一定跟这身子先前的主人熟悉,只是自己终究不是她,不想平白招惹怀疑,楚宜心情顿时就有些凝重。 “我要怎么感谢你,保全五哥一命,阿楚?”那声音缓慢而从容,有着上位者一贯的傲气,却听不出真假。 楚宜平静从容,她缓缓福身行礼对上此人的眼睛:“能得如此,于愿足矣。” 紫袍男子眼神瞬间深沉,他的嘴角浅浅地勾着一抹嘲讽,偏又好像笑意明明,他说:“听说你失忆了,那么我再说一遍,我是百里臻。” 男子退后一步转身疾步而行,没有回头,他的衣袂翻飞,显出天潢贵胄家天生的傲气。 楚宜的笑容顿失,她再次福身,轻轻道:“恭送九皇子殿下。” 回去的路上楚宜有些沉默,虽然心里和蚂蚁挠一样想要向菏泽问个明白,但是皇宫里说话不同于家中,哪能由着菏泽那么从从容容地讨论皇室,楚宜心里提着一口气,快步到了宴席中。 此刻宴席已然空掉,只留了几人与楚华谈话,楚华看见楚宜知道她等得累了,便开口道:“大家有兴致的不妨继续,宜儿来了,我们便先行离去了。” 众人知她疼爱妹妹,都福身行礼道别。 楚华和楚宜相携而去。 马车上楚宜几次想要开口问楚华,却还是没有问出口。 “听闻嘉凤公主退席后召了王公子。”如榴出乎意料地打破车厢中的安静。 楚宜知道楚华几个大丫鬟各司其职,眼前这个淡然的大丫鬟不似如裴般容色貌丽,看起来很温和。 闻言楚华眉头一动,来不及叫如榴不要多言,“王公子是哪个?”楚宜已抢先开了口相问。 如榴见楚华迟疑地点了头,便道:“是四大氏族的临鄄王家,王家三子俱是嫡子,这位王公子便是嫡大公子王檀,人称琅琊公子。” “怎么,百里毓凤颇有些心思?” 这个问题……如榴见楚华并无表示,便道:“大抵是的。” 上京城的贵女皆知嘉凤公主满腔痴情付诸王檀琅琊公子,随便问问都是知道的。 “那王檀一介清贵公子,又是嫡长子,愿意尚公主么?” 一般人都知道不会,而楚华身边的人更确定地知道这个答案为否。 因为王檀琅琊公子的满腔热情打了个转全部付诸楚府楚大姑娘了。 如榴说得隐晦,就拿今日来说,嘉凤公主邀了众多人,王檀早已回绝了嘉凤公主的邀请,却后复应邀,席上他没有出现,是因为他还没到席面,嘉凤公主就在宫中截住了他,名由是召去赏花,这才是嘉凤公主中途退席而去的缘由。 这个却不是谁随便问问便知道的了。 如榴又看着楚华,楚华垂目,便道:“一切尚未可知。” 楚宜隐约觉得如榴没有说透,心中的八卦之火故而越烧越烈,只想早点到了楚府好好问问菏泽。 到了楚府,楚华还有一堆事要处理便与楚宜别过,两行人分向而行。 碧澹园,内碧院。 竹塌下姑娘的衣裳皱巴巴的,是极其寻常舒适的常服,只不过不是大齐的夏裳,而是南国的襦裙,肩下一片雪白。 “菏泽你好好同我说那王檀的事,如榴的话都是看姐姐的神色说的,肯定有猫腻。” 菏泽被她摇着,水汪汪的眸子瞧着你还真的硬不下心来。 “这个问题问如榴自然没结果的。王檀公子自小神智过人,在整个上京都是出名的,人称琅琊公子便是对他才智的钦佩之称。王公子样貌疏朗俊秀,自有名家公子的风流,嘉凤公主为他做过好些事情,不过也是痴情错付”,菏泽压低声音:“王檀公子时常差遣人来送些小东西给大姑娘,事情做的很安静,没有几个人知道,虽说俩人之间小时候有些情谊,如今却不常谈起了,大姑娘淡淡的。” “姐姐心悦他么?不然怎么不拒了他的东西?” 菏泽的表情如常,似乎毫不意外这个问题:“王檀公子……自然有法子有让大姑娘不能拒绝的理由,不若然,您觉得大姑娘缺这些东西么?再者,大姑娘是天生的凤命,举大齐皆知,万般随大姑娘都好,唯有婚事不能。” 楚大姑娘今年芳华十八,暂无亲事商议。 宁氏诞下楚华时产房仙气缭绕,祥云瑞光,群燕飞来盘旋屋檐,还引得一只凤凰翩跹而来啼鸣长啸。 时则般若寺方丈智空大师道:“天生凤命。” 其实不用智空大师正名,习周易之术的谁人不知这是凤命临世,恩泽天下,若是百里姓氏,估计又要出一代女皇,没有当今太子什么事了。上京城的人不论多少见识,因了楚华的出生,才真正见了一回凤凰的模样,这个当时软软奶香的小娃娃,得了全上京城人的爱重。 楚华的婚事也正是因此而耽搁下来的。 以当今皇帝的年纪,楚倾明拼了一命也不会让这个年岁比他还大的皇帝当‘女婿’的,幸好皇帝很清醒,冷冷静静的,宠着楚华长大;然后问题就来了,楚华天生凤命自然该嫁入皇家,可是到底执掌江山的尚未定数,皇帝立了太子,却不叫楚华做太子妃,如果把楚华指婚给别的皇子或是别的皇子求娶,是不是就是该皇子大声宣扬觊觎太子之位呢;又倘若楚华不嫁入皇家,那该户人家是不是想要篡夺江山改了这大齐的血脉呢。 兜兜绕绕,受之福也要得之苦,楚华的心思几何,又有谁知道呢? 楚宜早从菏泽处知道楚华的困顿,徒然便叹气一声。 以衣袖抚面,想起那抹淡淡的从容的微笑,心里泛起心疼,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情绪。 细细回忆今日之事,猛然才想起那抹紫袍,楚宜道:“菏泽,你今日也莫要瞒我了,那百里臻先前遇着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从庆明楼到长空殿我真是一路跪过去的,我真的对百里律这么好?” 菏泽暗恨那个五殿下,只是想到事到如今反正到时候也瞒不下去,就断断续续地讲了下去。 “好几个月前,五殿下触怒龙颜,被圣上差点废掉,圣上本是要罚五殿下幽禁终生的,您同五殿下有些交情,便为他去向圣上求情……圣上说只要您从庆明楼一路跪到长空殿,他就见您一面,圣上向来宠您,大雨滂沱中却真的叫您跪完了才肯见……您同圣上说了什么我自然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后来圣上轻罚了五殿下,只要五殿下守一年皇陵再远赴湘幽州……五殿下临行前日您独自去五殿下府中,菏泽再见着您,您头上撞得头破血流。” 菏泽此时居然有些哽咽,她接着道:“本来您为五殿下在大雨中跪了那么久,回来就得了高烧,圣上高高举起也轻轻放下了,是个人心也该软了,谁知您去了五殿下府里居然是被抬着回来的,衣服还湿哒哒的,眼看就要没了生气,菏泽实在是想不通世上如何能有这样绝情的人……那日您快不行了,五殿下才要起行,本以为他会来看您一眼的,五殿下却径自绕路错开楚府,就这么远去了上京城。如果……那日您真的不行了呢,他却是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您,恕菏泽斗胆,若是您走了,我拼死也要向五殿下讨一个公道。” 菏泽脸上还有着那日的后怕。 楚宜微微闭了眼,那个楚宜,当真的这么蠢么? 不过……从此与五皇子殿下,倒是该好好打下交道。 “我很欢喜他?” “您没有说过这等话。” “哦,是吗?以后等他回来了记得提醒我,他欠我的,我要拿回来的。”楚宜的话似小女儿俏皮,却不似以前动情。 菏泽看着竹塌上的人,别开脸抚掉泪珠,再看时,楚宜已闭了眼,睫毛打下一道阴影。 今日楚宜没去北箢园,楚府大家没有听见那熟悉的歌声,不禁一时有些想念楚七姑娘,虽然她怕是乐疯了? 斜阳残影点点,落于一地悄然无惊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长风入怀 北菀园。 楚宜的面容恬淡,素手执笔漫不经心的模样,转眼一张纸便满了,平日里爱疯爱闹的楚七姑娘坐下来居然也别样安静。 梳着单螺髻的楚宜头上别了一长排流苏,此刻藕荷色晶莹剔透的珠子落在楚宜的鬓角,她仿佛不喜欢东西挡在额边,伸了手把珠子推开,可珠子又掉了下来,只三回,楚宜突然把笔一丢。 她叫菏泽给她拉着流苏。 屋子里奇怪的场景居然没有人笑,大抵是因为爱笑的不知道自己可笑,不爱笑的无所谓惯了兼生性淡薄。 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匆匆而过,交作业时陌瑾一反常态说了句:“尚可。” 楚宜如何不知这个傲娇的美人师傅难能地夸了自己一句,连忙道:“回师傅,都是师傅教的好。” 陌瑾其实什么也没教她,不过整日里陪他百~万\小!说罢了,看完了交流交流思想,当然必须也要描红抄写权当作业好让他交差。 “从今以后,下午同师傅下盘棋吧。” 陌瑾虽是征询的话,但是可没有商量的语气。 “回师傅,师傅若不嫌徒儿愚钝,徒儿愿意切磋一二。” 陌瑾察觉楚宜有些自矜的味道,挑眉:“若能赢我一回,便再不说你愚钝,如何。” 楚宜心道自己肯定不是你的对手,可是客套话不都是要这么说的,又把自己的话当筏子,于是闷声闷气道:“回师傅,不如何。” 陌瑾笑笑,摆了手叫楚宜离开。 楚宜欢欢喜喜地走了,见罢,陌瑾无奈揉眉,室间越发空旷。 傍晚间楚华突然差了人来说大哥回来,到正房大厅吃饭。 楚氏四子,嫡长子楚钟銮,现正在军队操练,不日将入宫中成为御前侍卫首领;嫡次子与三子乃同胞而生,次子早夭,三子楚衍存生来多病体弱,一直在钟侺之处修养调理身体;四子楚翛在外游历,行至南疆一带,一月前楚府发了讯说楚宜重伤,现在还在赶路回京。 正是楚宜的各位大哥在外,这才没有赶回来看她。 这次好像还是第一次楚宜和楚钟銮打照面。 慢慢走到喜延厅,大厅中老夫人与楚倾明正端坐好,楚华在一侧安排着什么,一个男子走了起来:“玉妧?” 楚宜望去,男子身形挺拔,换了常服,正是贵公子的气度,然而却又不像,那丝贵气收敛着,立在那里,只有长兄般的温柔。 楚钟銮为人极其严肃,只有见了这个小妹妹才露出些许温柔之意,与平日里属下见到的铁面无私截然不同。 楚宜不知道这些,她知道的是,楚宜得楚氏人重宠,毫无疑问。 楚宜飞奔过去扑到他的怀里,好不争气地哭起来,大家看着都惊了,楚华也停了吩咐,走了过去。 只听楚宜抽噎道:“哥哥,你要是再不回来就见不到我了……气死我了……你去把陌瑾揍一顿好不好……” 众人失笑。 楚华闻言便转身回去了,老夫人与楚倾明对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笑了。 楚钟銮哪还不知道这个小妹妹的心思,拍着她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你要哥哥揍陌瑾,怎么,明日上课就不怕他了?” 楚宜顿时没了哭意,抽抽搭搭道:“你们大家听见我说什么?” 众人皆道:“姑娘,奴婢们什么也没听见。” 楚宜:“什么?” 众人无言。 楚宜把脸埋入楚钟銮的衣服擦了擦,若无其事道:“哥哥来,你坐。” 楚氏钟銮,字子承,生性严谨,为人敦和恭谦,他是长子嫡孙,担着整个楚氏的重责,从来都是以家为先。他的人生里没有纵意二字,幼年时不论酷暑严寒日日早起听学,少年时因从父志弃文从武亦毫无怨言,众人都说楚氏长子如芝兰玉树,灼灼光华乃必成大事业者,他知道,他做得到,他从不懈怠。 楚钟銮由着楚宜拉他过去,面上仍是严肃,嘴角泄出几分温柔,他一直都最喜爱这个幺妹——不是不疼楚华,楚华尚在襁褓时就事事精贵,身旁一群姑婆,他与她鲜少独处,她是个主意大的,彼此竟然更像兄弟。楚宜则不同,那时宁氏终于发作起来,不久入了家庙,楚宜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儿,他就日夜守着楚宜,他就这么守着她长大。她小时候每次哭了都是躲着楚华跑到自己怀里,说哥哥救我,每次都要把他的衣服弄得皱巴巴的,还悄悄地用他衣服擦眼泪,真以为他不知道呢?转眼间那个小小奶娃娃就长到十三岁了,时光真快。 楚家人其乐融融。 楚宜不知道楚钟銮为何今日归家,但是除了楚宜,大家都知道为何。 明日便是楚钟銮正式接令为御前带刀侍卫首领。 不若然楚钟銮不会也不能出营队。 偌大个楚府,平日正经的主子不过老夫人、楚倾明等六人而已。宁氏早就不管事,虽算个主子,但没有权,只为着楚华掌权,无人敢亏待宁氏;苾姨娘既然为姨娘,便不算正经主子。因了老夫人不爱折腾,只要孙辈月内初一、十五来请安一次,府内除了碧澹园的主子楚宜爱闹腾之外,都有些冷冷清清的。 如今楚钟銮回来,倒把一家人凑了起来。 良宵酒暖,楚宜也饮了几杯,回碧澹园的路上风一吹,人便有些醉醺醺的。 楚宜爱酒,善制酒,却喝不得酒。 绕过曲折的梅林,楚宜抬步要过安然居时,却看见安然居前亭灯大亮,一人坐在其中,看不分明。 菏泽扶了她过去,又招手要合莳带着小丫鬟先回去备好热水铺好床。 楚宜揉着眼睛,仔细一看。 分明是陌瑾。 这人不好好在北箢园待着,怎么跑到自己的碧澹园里来了? 所谓酒劲壮胆,陌瑾青丝泼墨般,眉眼在灯火中出奇的温和,看起来很是顺眼,楚宜笑哈哈道:“美人师傅,今日怎么有功夫来这儿?” “说了要对弈一局的,便在此等你。” 楚宜嗤笑道:“借口。” 陌瑾眼眸晦涩,抬头看着她,同样的一个人,现在站在不远处的她灯火照得那笑容娇俏眼神明亮,全然不见白日里温顺。 “要叫师傅,不要乱起名。” “回美人师傅话,好的呀。” 楚宜笑咧咧地坐下,随手摆弄着棋子,菏泽远去几步,看不清身影了。 “你明明叫我以后陪你下棋的。”楚宜推乱棋局,收起黑子。 “我说的话,你总是不认真听,所以要我一次次地重复。” “你不一次次地重复,我怎么确定你说话是认真的呢,像我那回画了胡子回碧澹园,不就是一开始太认真受了你的骗。” “我不骗人的。” “你认真的?” “我哪回与你说话不是认认真真的,除了没说完的,你说呢。” “那你为什么来楚府?” “一为你治病而来,二为你教书而来。” “好动听的话……难怪谎话一落于人间就扎根,白骨皮肉骷髅粉红。我说啊,你记住我就再问一遍,楚府有什么理由能叫你留下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你不与我说实话就算了,别扯大旗。” “时日到了,你自然便知道了。” “哦,是吗,要我拭目以待吗?” “楚宜。” “不说就罢。毕竟目前我比较拭目以待的,是五殿下的归来呵。” “怎么。” “前情未断,见了律哥哥,还想问问他娶不娶楚家姑娘的呢。” 棋子慢慢地收好了。 局势从一开始就胶着起来,渐渐地,黑子落于下风,再渐渐地,黑子已是覆水难收之势。 不过转眼之间。 楚宜醉晕晕的脑袋分辨出是自己败了,以手撑着下巴道:“今天你这是趁人之危,我脑袋不清醒,这才输了。” “正是,你的脑袋一直也没有清醒过的。” “美人师傅,我心情好,不与你斗嘴,你说你老说我干嘛呢?我一个本本分分小人家,跟你无冤无仇的,你就不能温和些?” “我不温和么?” “温和?您说就您做的事,哪一件算温和的——叫我写惫懒一百遍还贴着它回房,还是叫我画了胡子由着满府人笑话我?” “既然是师傅,便该严厉些。何况,你本就愚钝。” “美人师傅,我这辈子聪慧的名声就搭在你嘴里了,我这么机智无双的人,哪里愚钝了?” “我不骗你的。” “怎么,美人师傅当神才当惯了,瞧不起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你说说你,你有真正的友人吗?” “曾经有过。” “嘿,我可真没想到会听见这句话。要是勾起您的不如意人间事,先容我告个歉意,楚七这厢有礼了。别人都说楚七张扬跋扈不知天高地厚,我一点不认同,故事没有无缘无故的开始,谁会知道前尘因果,瞧了结果一句断语就盖棺定论么?众人都知道庆明楼一事,可没有人跟我说为什么,我只能一言不发。众人都知道您久不出世,如今屈尊楚府,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您曾经有一位友人,我曾经也叫楚宜,当然现在我还是楚宜,师傅,这么多的为什么,会有什么曾经?” “能拥有便是现在,不能拥有便是曾经。” “师傅,你可别跟我说高深的大道理,你徒儿这么愚钝,你也是知道的。世间安得万全之人?您的才智我看也是无有比肩的了,难道您就没有莫能如意之事?徒弟跟您讲话,劳神费脑,今日吃了酒,脑袋更不灵光了。夜深风大,您莫着凉。菏泽,扶我回房。” 菏泽便扶了楚宜远去。 陌瑾眼前那张表情多变的脸消失了。 今晚的她明显理智没有占据上风,口舌上要跟他争个高下,其实多说多错,哪里有什么上风下风,一旦一方不在意了,说什么都是废话而已。她想问出一个因果前事,她以为他知道的,会有一个恰当合理的解释的。 她真的失忆了。他真的会在意没有友人吗?陌王的存在,在大齐本就是一个尴尬,他自小父母刺杀身亡没有享受过父母之爱,生性孤僻。他是出了名的自幼腿脚不便,只能多读书打发寂寞,读得多了,便就成了所谓的天才。 不说他过目不忘,其实若是一个人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像他那样整日读书,这世间也就没有什么天才了,他十年未曾出世,漫天漫天的时间由着他打发,这世间的书他没读过的,除了没搜集到的孤本,的确是很少了。不过楚宜的话也没有错,他也有办不到的事,纵然才智超群,是个人都有办不到的事。 她仿佛还在对他笑吟吟地道:“见了律哥哥,还想问问他娶不娶楚家姑娘的呢。” 语气那么亲昵,明明又是那么不怀好意。 香气还在萦绕,人已然不见。 白棋黑棋纠缠不清,一步一步都是预算之中,落下的不过是天罗地网,自然以他的心算凡事无所意外,赢家从来都是他,以前不是这样,以后该会是这样。陌瑾捡着棋子慢慢道:“肯定会的。” 亭灯烛火摇曳,光影明明灭灭,男子绝胜面容消却于黑暗之中,夜凉如水,声音随风飘散。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原是故人 楚宜斜躺在竹塌上,衣裳皱褶,书卷随意摊开风起页吹。 楚宜不知昨夜自己与美人师傅说了些什么,美人师傅居然放假一天,虽说记忆断片了,但今日的确难得清闲。 也许这一生是上辈子的补偿?楚宜闭了眼,神情安然而满足。 “阿楚好享受。”一道悠悠然的调子清晰无比传入楚宜耳朵。 树上跳下个人来。 一袭锦衣,贵气逼人,环佩瑽瑢,正是百里臻。 楚宜立即支身,连忙起来却极其狼狈地一膝跪下一膝蹲着,双手扶在竹塌上,楚宜有些局促地单手覆上脏处,快速地起身。 “多日不见,不知阿楚如此心急,瞧这衣服都糟蹋了。”男子笑声悠然,话里话外极尽揶揄。 “九皇子殿下,敢问您不加通报直闯楚府内院所为何事?这可不是君子所为,还请九皇子殿下明示。”楚宜尴尬尽失,声音镇定,直视男子。 “怎这么严肃?无事,不过想到上次看见阿楚仍旧失忆,特来送药罢了。”百里臻笑道。 “既然如此,还请九皇子殿下放下药走吧,恕我不便相送。”楚宜道。 “你看,你说的。”百里臻一听立即坐下,正是竹塌前方的石桌石凳处。 楚宜吃惊,瞬间明白。 九皇子殿下果然如菏泽口中所说行事张扬放肆。 楚宜看了菏泽一眼,见院子内的丫鬟们一脸平静,她唤道:“木芙,且去给九殿下沏壶茶来。” 看这情况楚宜与这九皇子殿下估计是老相识,出入楚府,不是奇事。 “客气什么?不必了,说了今日送你一服药,随我出府吧。” “九殿下,再不敢让姑娘出府,上一次姑娘在闹市就被射了一箭,如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菏泽居然插话,果然相当熟悉的。 “菏泽,我与你主子说话,你急什么。上次被射了一箭,这次我陪她出府谁敢射箭?保你平平安安完完全全地回府就是了,怎么,当日捅破天都不怕的楚七,这是要因噎废食了?” 楚宜虽然知道他在激她,但仍旧道:“九殿下,事实出真章,要走这就走。” 马车里楚宜掀开帘纱,闹市中人声鼎沸,一派繁华景象。 “别掀开乱看,失忆了,哪里就连这个都觉得惊奇了。” “你不懂,如今我就和那小婴儿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出来得多见识见识。” “哪有那么可怜,你上次八宝井街的英勇事迹我可听说书都听见了,道是某俊朗小公子慧眼识骗局,救郑家儿郎于水火。” “怎么,那小儿是姓郑?” “原是道源老夫子郑秋的一位孙儿,老头的次子儿媳路中丢了儿子竟不敢说,瞒了他半年,只私下偷偷寻,听闻后来老头知道了气得胡子都掉得差不多了,嘁,这郑秋老头也有这天。道源离上京不远,不久前寻了过来认回了郑家儿郎。” 楚宜心中嘟哝九殿下怎么如此八卦,不知从哪儿听到的小道消息。 “咦,怎么那个英姿不凡的沈大公子没有在说书中露面?” “沈府人巴不得不要提起这回事了,事情做的干干净净,应该是你家的手笔,没有沈少龄,没有楚七,也没有那一箭。怎么,又想扬名一回?” 百里臻不无取笑道。 楚宜却突然丢下帘纱,一脸怎么会这样的表情,她道:“叫车夫转路吧。” 百里臻挑眉:“遇见谁,能叫我百里臻让路?” 楚宜抬头看着他,马车外传来声音:“七姑娘,当日之事沈某罪该万死,一直未能再次相见,不知姑娘如今可好?” 菏泽恼他胡乱射箭,正要开口,楚宜拉住她:“沈少龄,上次楚府之见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从此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遇便绕路而行,既然答应了,君子一言便该一言九鼎。” 沈少龄的声音分明有些着急:“七姑娘还是不肯原谅在下?少龄本以为……原来当日不是一笑泯恩仇?” 百里臻失笑,楚七姑娘何时不笑,该傻笑就傻笑,该温柔笑就温柔笑,不知何时她这一笑竟有百般含义了。 楚宜也有些哑然,半响道:“笑笑又如何,这不正常么?朗朗乾坤当日,言犹在耳,还望你认真听进去,如此,就别过了。” 马车遥遥而去。 百里臻默然道:“怕有好儿郎要醉了。” 菏泽道:“和珏公子,那不是好儿郎。” 楚宜:…… 马车停在方宝楼。 方宝楼是大齐第一高楼,共五层,第一二层是吃饭的地方,三层则是品茶看风景见每年状元□□的好地方,四层是大齐权贵人家相见商谈之处,第五层?大多数上京人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此时百里臻带着她,去的便是第五层。 “陈向晚人称君岚公子,我瞧着他也不甚长得好模样,和我们几个平名;不过能开这方宝楼,没有本事不行的。”百里臻一幅纨绔儿郎的模样,话里话外分明对自己得意之极,声音调子悠扬几转。 “百……白少爷,我们很熟悉?” “不熟悉,不熟悉我俩以前能来方宝楼共赏风月?” 百里臻的话里意味不明,好像有些取笑有些嘲讽有些遗憾,楚宜再敏感也不过抓住一瞬,她打开折扇:“小爷我风流得很,都不晓得和哪位佳人共赏过风月了,怎么,我俩还曾共品美人?” 百里臻:“的确,美人是有的,郎君也是有的,怎么赏风月,你说呢?” 楚宜:“不醉不归啊。” 百里臻并未回答,只留下一瞥。 楚宜:“白少爷乃人间风景,道行高深,我辈庸俗。” 越走越上,楚宜心里渐渐翻涌起些微片段。 “把我扯来这里做什么?” “你不必骗我,今日我就是想问个清楚。” 百里臻看着她的细微表情,突然道:“当时花前月下,如今果真记不得了么?” 楚宜心道以前的楚宜估计跟你没什么事,这话看来有诈,于是笑道:“律哥哥可没有什么花前月下。” “怎么,这个你倒记得清楚。” “白少爷不要拿我取笑了,以您的这样貌这才学这身份这地位这品行这高洁风姿,”楚宜道:“唬弄区区在下不才我,不行的。” 百里臻听着前段话还笑着,到最后已不知作何表情。 “楚七姑娘还是一如往常,口齿伶俐。”楼梯尽头突然转出一人,身后跟着的几人极其恭敬地躬身。 “陈向晚,脾气见长?”百里臻抬步而去。 楚宜落在后面,速度越发慢了,神仙打架,小人遭殃,此话自古到今犹然不爽。 “参见九皇子殿下,臣自然是不敢的。”情势突转,陈向晚行礼,啧,谁让那么嚣张的是九皇子殿下呢?楚宜不住叹息。 “你倒有好兴致来方宝楼查看?看来方宝楼日有长进,且奉来几坛好酒,你也听见了,今日不醉不归呀。”百里臻的眼风波及楚宜,楚宜讪讪地摸了摸鼻头,走至他身边。 “不过是闲来无事罢了,说起来殿下您不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会我叫人捧了酒进去就是了。殿下请入,臣告退。” 楚宜看着,觉得这两人也有些交情,只是,上京陈家,向来是太子的后盾不是么? 陈向晚行礼告退,人是一派君子风范,面容不如百里臻精致,却很是温润舒朗,看来百里臻自满得没有底线了。 楚宜不住摇头,推门进房。 五楼大厅不似刚才一二楼紧凑,也不同三四楼富贵,相当宽敞,随意摆了几盆大盆栽,而左右便是四个厢房。 推门而入便是截然不同的景色。 放眼望去上京的繁华之景全在眼前,那一片屋檐瓦片,绵延不尽,风吹带来铃铛作响,极目而去,竟能看着皇宫独特的五宝琉璃瓦。 五楼的厢房是没有窗厢的。 不仅没有窗厢,这里也没有屏风,偌大一面可倚楼凭空,这只有围栏。 楚宜徒然叹道:“好风景。” 百里臻早已寻了位子安然坐下,明明一骨子慵懒味道,却因带着天潢贵胄之气显得相当随意优雅。 “自然,且过来吧,与我聊聊。” 楚宜依言而来。 “那日同我说你并不欢喜五哥,怎么,骗人的?” 屋子里只有楚宜与百里臻两人,菏泽在屋外候着,此刻楚宜很想把菏泽拉回来。想了想,笑着道:“我不是说了我失忆了呀,你看我这么认真的人,我不骗人的。” “楚宜……庆明楼一事,你谁没有骗的?” “算你一个行吗。” “难与你争。” “肯定是有原因的。” “你说说?” “忘记了。” 百里臻觉得这样的对话毫无意义。 “阿楚,我俩自小的交情,割一刀还一账都得数三天,你说你失忆了,我信;有人说你不知天高地厚,你说你是因情所托,所以义无反顾,我信;我以为你真的情钟五哥,可等我向皇后说情替你求旨,就是在这里,在这里你跟我说,不是的。楚宜,为什么?” “你们都以为我知道。” “还有谁?” “陌瑾。” “陌瑾?说起来,他小时候也在楚府待过,你们两个结了什么仇?从没见你俩认真打过照面的,从小的交情这么淡也是奇了。” “他还在楚府待过?真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以我小时候的疯魔性,估计他够呛。”楚宜果不其然的贯通了所有,了解到这番曲折,心里想到陌瑾那些幼稚的处罚,看起来是在报复了? “我与他不熟。” “他同我姐姐交好么?” “你姐姐,与谁不交好。” “我看与你就不能交好,整日想起一出是一出。” 百里臻看住楚宜,伸手一勾她的衣袖:“转移话题?” 楚宜哪里晓得他会突然动手,逃脱不及,见他稳稳按住不放,颇有些谄媚地:“白少爷,您如此绝世无双引得我等仰望不及,如此高洁之人,拉着小子的破衣烂衫成何体统?” 百里臻:“嗯,爷很爱听你说这些话,继续。” 可楚宜怎能如此没有底线呢? 楚宜眼一闭:“小子不才也是有一副铮铮傲骨的。” “咦,没有傲才,还敢有傲骨。” 楚宜只觉得面上呼吸一热,但转瞬即逝,她睁了眼,只见百里臻神情邈远,他望着远方,颇有些高高在上地,转过头来一幅好暇以待的模样。 “放手。” 百里臻不置可否,随意道:“你只是失忆了,晚上再来吧。” 开玩笑! 她堂堂楚氏阿七行得正、坐得直、身正不怕影子斜,怎么能半夜跟外人出去徒增他人谈资? 估计是楚宜的表情太过明显。 百里臻的语气很是嫌弃:“我说楚七,你脑子在想什么,怎么现在这么婆婆妈妈的?以前求着我带你出去看河灯的时候不见你这幅模样,现在倒好,我自己凑上前来,这么帮你的人你找得到第二个吗?要不是也算受了你家泽惠,我本来也不会跟你这么愚钝的人打交道的。” 楚宜大怒。 他跟陌瑾是拜把子兄弟吧! 楚宜立即推开门扯了菏泽蹬蹬蹬蹬下楼。 百里臻看着远去的楚府马车,笑了笑,失忆了么,好像是真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棋落发梢 碧澹园。 楚宜此刻正在奋笔疾书。 美人师傅昨日还好脾气给她放了假,今日不知怎么就晴转阴,说她不务正业,只会出去游手好闲,开头就罚她抄书,直到现在楚宜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下午还要过去受折磨,楚宜心里后悔不迭,早知道出去也是不欢而散,何不在家悠闲地当个富贵闲人,免得陌瑾多舌。 楚宜心里正烦躁,菏泽却过来禀告:“王姑娘来了。” 楚宜一怔,随即把笔丢了,走了出去。 这个王姑娘不是别的什么王姑娘,能在楚宜面前叫菏泽禀告一句王姑娘的,只有王意君,楚宜的手帕交。 王意君是临鄄王家之女,行十九,正儿八经顶顶娇贵的嫡女。 楚宜不晓得她怎么突然过来,瞧着日头,又多吩咐菏泽几句。 竹塌前,王意君正捧了茶,身形有些落寞。 “政襄,怎么不递了帖子突然来了,我都没有准备准备。” “玉妧别麻烦了。” 菏泽说过楚宜与王意君是真正的手帕交,一本正经,病中时她来过数次,楚宜与她早就相熟。 楚宜上前,坐在她面前,瞧着王意君有些倦怠,轻声道:“怎么了?” 楚宜不说还好,一说王意君神色便一动,似乎是忍耐不住了,豆大的泪珠就滑落下来,转眼便满脸泪水,菏泽刚才早早带了婢女走开,院子里只余楚宜和王意君两人,楚宜的手拍在她的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知这位娇娘怎么了。 “玉妧,你知道的,我王意君自许了陈家哥哥,从来没有半分逾矩的……早些年与你嬉闹上京的事也算翻篇了,可如今,陈家哥哥的一个婢女也敢拿我作消遣,陈家哥哥不肯信我,难道我俩自小定下姻缘,情份还不及她一个婢女贵重?” 王意君一说,楚宜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女儿家的心事呗。 说起来,王意君的指腹为婚,可不正是那位君岚公子陈向晚么。 早些年楚宜与王意君在上京城的确很有些名声,什么惩恶扬善、见义勇为、欺负权贵子弟不一而足,她俩年纪小身份又贵重,不怕惹事,寻常百姓说她们是侠道义气,可是在大多数的世家大妇眼中,她们就有些不伦不类,绝对不是好儿媳人选——行事太过张扬跋扈,恣意洒脱。 王意君是从小就定下的陈向晚,世家之间没有无端悔婚的道理,因此王意君大可到时安安心心嫁入陈家为人妇。王意君如今十五岁,近些年收了性子一派端庄温婉的味道,倒也讨了陈家人的喜欢,只是陈向晚却不像小时候疼爱王意君了,转而偏向身边的一个婢女珈瑛,因此便有了摩擦。 王意君是真的把陈向晚挂念在心上的。 只是,男儿的心思明显的很,把你放在心上就做得明明白白的,不把你放在心上你就是不想明白也会明白。 偏偏王意君是后者。 楚宜本着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的理念劝道:“陈向晚一时被蒙住眼睛罢了,总会看清楚的。” 王意君泪痕犹在,闷道:“你怎的不叫我退亲了?失忆了,难道真的连性子也转了?” 楚宜:“你还有心思打趣我?” “要不是昨天……我也不会突然过来的。忍了这么久,我怕叫家里人担心,才过来哭一场,跟你说的话,玉妧,你千万不要跟我阿姐说。”王意君抹了泪痕,有些怔怔地:“陈家哥哥曾经也是待我很好的,从小到大,有十年,这十年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头上不敢忘的。这一次我愿意等他,等他明白看清楚。如果……他不愿意实现他的承诺了,我就出家。” 楚宜摇摇头,怎么看都是□□中小女儿家发狠的话罢了,她也不想戳破她。王意君的脸庞白皙,她的美并不张扬,如果是早年间也许还能看见几分倔强的傲骨,如今这份傲骨藏在她平平淡淡的表情之下,并不多精致的脸蛋,却有着别样的气质,或许真的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待王意君收拾了一会儿,便是午膳了。 楚宜故意磨着她与自己午睡,等到起来,楚宜笑意盈盈地:“政襄,你见过陌世子吗?” 王意君迷迷糊糊地道:“没有。” 楚宜:“来来,起来,我带你去见见大名鼎鼎的陌世子。” 王意君突然清醒:“那不是你的师傅,我去干吗?” 楚宜:“政襄,你就不好奇陌世子长什么样吗?去瞧瞧,又不会少一块肉的,索性当作陪我了,好不好?” 王意君瞧着楚宜的笑容,赫然是以前她俩每次整人前的鬼精模样,刚想挣扎,却被拽着走了。 北箢园。 长长的游廊曲曲折折,风铃清脆动听,莲香淡雅。 怡学居内陌瑾衣带长长随意摆着,居然有些不可侵犯的神圣感,可越是这样,楚七姑娘越是想好好把那衣摆揉来揉去。 “给师傅请安,今日我带了位友人与我作陪,请师傅不吝赐教。” 陌瑾抬目望着楚宜,当然这只是楚宜的感觉,因为陌瑾说的是:“王姑娘请坐,某不才,莫见笑。” 嘁,平日里怎么不见他这么谦虚?这会儿反倒装起来了。 楚宜内心腹诽,施施然坐下,王意君在她身侧。 不知是不是因为来了新人,一向高傲到只把下巴给楚宜看的美人师傅居然认认真真地讲起课来了。 他也不用书,想到哪儿便说到哪儿,引经据典,一幅博学儒雅的样子,仿佛看尽天下书般气定神闲,从国学讲到野史,从诗词讲到散文,从县志讲到列国传,万般稔熟于心,平易清浅的语言,过渡得自然之极,直教人觉得说得还不够。 正是这时楚宜突然垂了目。 这才是那个骄傲之极才智无双的长绝公子么? 自甘平淡了那么久,怎么今日破了功。 陌瑾的课上得十分精彩,王意君受家风熏陶涉略广博,平日里也是爱书之人,就是这样有时也几乎跟不上陌瑾的讲述,他思维跳脱之快可见一斑。 一堂课下来,王意君对陌瑾的钦佩从七分到了十分,简直把陌瑾当做自家王太傅般恭敬了。 是,王太傅正是王意君的爷爷。 傍晚时分,王意君与楚宜依依别过,见了她的马车远去,想起陌瑾那副娓娓道来从容的模样,将他平日里坐在那里不声不响低头百~万\小!说的模样与之重叠起来,心道美人师傅百面,自己是着实猜不透这个人。楚宜想了想,随即又抛开来,她与他什么关系,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呢,读好她的书就可以了。 楚宜饭毕就再去了北箢园。 定好的棋局。 这些日子都没有怎么见到楚华,楚宜一时间有些想念楚华眉眼弯弯的样子,那是只对她的偏爱,她想念两人秉烛夜谈的时光,可是楚华太忙了,忙到楚宜宁愿留出时间让她休息;楚倾明更是大忙人,整天都要处理政事,书房内进进出出的是往来宾客僚幕;楚钟銮早早就进宫就职,没了那两个庶姐妹在自己眼前蹦跶,她日日去磬松园见祖母,仍觉得楚府里安安静静的,一点都不热闹,楚宜怀念起楚钟銮回来那日的喧闹气氛了。 只是,哪里有长久的热闹呢?陌世子处,可从未热闹。 楚宜心内的想法七七八八的,等到了北箢园神情还有些恍惚。 陌瑾在院前空地,青砖铺承,却显得他脚边碧色的衣摆越发高华而不受污浊。 嘻,她同美人师傅都喜欢碧色啊。 陌瑾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头发铺散开来,并不是那日碧澹园为截她而来的刻意,因此现在便是别样的风华。楚宜在心里觉得就这个病美人,可惜脾气太臭,心思太深,不若然也是可以做个朋友的。 楚宜笑哈哈地:“师傅,你说要下棋的,这是忘了吗?可惜意君已经走了,下次你们再切磋吧。” 陌瑾:“我不随便与别人对弈的。” 楚宜:“怕输?说得这么委婉,一般人怎么听得懂呀。” 陌瑾轻轻别开头。 尚愚连忙推着陌瑾到了石桌面前,又回房捧了白玉棋摆开。 楚宜捻着黑棋,随意动手,“喏,你了。” “就不能哪次输的不要太惨。” “哟哟哟,那也是师傅您厉害,您教的好啊。”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您是真病还是假病?” “你说呢。” “师傅您医术超群,救我于九死一生,怎么不治治自己的腿?” “九死一生,你也知道么。” “您要是治好腿,那全天下还有什么不可称心如意的?” “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治不了?” “医者不自医。” “师娘听到这句话肯定会气世上怎么还会有榆木脑袋,我这杯茶真不知怎么奉得上。虽然,您到时也不再屈尊于此了吧。” “不会的。” “是不会奉茶呢,还是不教了呢?” “聒噪。” “我再不聒噪,您这北箢园还有人声?这尚愚看起来就不是个多话的,漫漫长长的日子,您也不觉得难打发。” “你还会关心这个。” “那是自然,百里臻……殿下说,师傅您小时候来过楚府住过些日子,徒儿这都失忆了,不知道对您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您就大慈大悲好心原谅徒儿一回别翻旧账了,徒儿保证,从此以后痛改前非好好做人。” 楚宜说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此刻表明心迹,企图以花言巧语换得陌瑾的良心自我谴责从此让她过上舒舒服服的悠闲好日子。 “他还说了什么?” “没别的了,小的知错了,不该有眼不识泰山,您瞧呢?” “原谅你,也不是不可以。” “但凭吩咐。” “赔礼为歉,当有礼,我只要一礼。” “不说一礼,百样千样只有您想不到,没有我变不来的——是什么东西?” “猜猜。” 楚宜闻言微皱眉头,她心思不在棋局,黑子输得一塌糊涂,大半江山皆毫无抵抗地拱手送人,陌瑾无言地摇摇头,楚宜也觉得难看,伸手把棋局弄乱。 她双手撑着脸颊,睫毛扑哧扑哧地忽上忽下,像极了一只蝴蝶轻颤。 会是什么? 尊贵无比的北冀陌世子,屈尊楚府,想要的是这世间的什么? 楚宜抬头一笑,忽地眸光一锁,她仿佛发现什么新奇玩意,走到了陌瑾后面,突如其来地把手放在陌瑾发上,只捻了一尾指,十三岁的年纪指节尚小轻巧若无骨,望下一滑,手中青丝打落,退后一嗅,她歪了头道:“咦,不是这个味道。” 一句话让本来有些轻薄旖旎的举动带来的微妙气氛登时消散干净。 楚宜道:“北菀园有莲香清幽,我本来以为是香包,原来不是。” 她又道:“你叫我猜,难。不过若我能给,来日你说,我必定双手奉上。” 楚宜一行人已经远去。 陌瑾刹那紧绷的神经楚宜是不会知道的,这不过是一个小女儿家的好奇之举,她未说完的半句话,陌瑾已在心里慢慢道出来:原来也不是你。陌瑾是泰山崩于面前仍旧面不改色,此刻也不会有多的表情,只眉宇间有一丝烦恼,不过瞬间又消散开。 就算楚宜抚开棋局,黑子的颓唐之势也不能改变。 陌瑾轻轻道:“但愿你做得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雅端绵贺 一月后,雅端园。 今日是楚府老夫人的生辰,楚府大摆筵席,为老夫人贺寿。 楚府今日不可谓不热闹,宴席数几十桌,老夫人乃超一品诰命,圣上特意派了人来贺喜,众人纷纷道老夫人福禄不绝,安康长寿。 楚华早早就去般若寺请了一座佛像回来作为贺礼,楚宜老老实实地借着暮叶的力勉强绣了幅富贵多枝图,老夫人看到时瞥了一眼楚宜,翻了两面就搁置下,想来她心里也知道楚宜不大可能绣出这么大幅刺绣,楚宜察觉到,看着老夫人眨眨眼睛,老夫人便一挑眉去看别人的礼物了,一众妇人还夸楚宜年纪小好手艺是个有心的,楚宜讪讪摸了鼻头。 回到桌上,楚翛取笑道:“真是你绣的?” 一旁的楚衍存替楚宜回答了:“不可能是她一个人绣的。” 楚宜:“三哥!” “怎么了?” “真是我绣的。” “哦?菏泽,那你说说,你主子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绣出这幅富贵百枝图的?” “不是。” 楚宜低喊:“菏泽!” 菏泽一本正经地:“主子是不眠不休废寝忘食诚心诚意绣出来的。” 楚衍存看着菏泽笑了笑,并未多言,这个丫鬟陪着楚宜从小长大,只一心一意向着他那个妹妹。 楚宜向来是个爱热闹的,这次楚家人全都回来了,满满当当一桌人,猛然间楚宜真有了一种家的感觉。听见菏泽的话,楚宜笑得好不得意,全身上下都在说哥哥你知道我身边的人多么忠心耿耿了吧,还不快快服软? 楚衍存看着看着,突然抱拳咳嗽起来,腿上的薄毯也不知何时落了下去,他抓着衣角微微躬了身,脸色苍白,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菏泽已疾步到了他身边蹲下,相当老道地按住楚衍存手上的穴位,等她揉上他的后颈,楚衍存已然好了许多,他抬头看着楚宜一笑,菏泽问道:“公子近日没有服药吗?” “服了的。” “天气凉转秋,旧疾尤其容易复发的。” “是啊,就是身边人不尽心,这个长声啊,近日做事恍恍惚惚的。” “长声长留都是好的。” “那也不如……” “菏泽!”楚宜一看楚衍存那笑意,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本来以为菏泽会当即回来的,谁知道俩人竟然还聊起来了! 楚翛转头:“菏泽这丫头可真是忠于你。” “那也架不住人家……戏足。” “三哥又没说错。” “哥哥!” 一本正经的楚钟銮看一眼正转头面对着自己的楚宜,捧了茶,突然道:“玉妧,这个哥哥帮不了。” 楚宜本来就是故作姿态的脸登时绷不住了,竟自己笑了,一桌人听见楚钟銮发话,纷纷笑起来。临近几桌不时看过来,只见楚七姑娘脸上似嗔似笑,有些生闷气般有些撒娇般,身边是她几个哥哥,俱是隽秀之人,明明清冷的气质此刻因着笑意显出几分温和,风流气度,不负楚氏子弟声名。 陌瑾与九皇子殿下一桌,两人神色不明。 都安公主百里韶语道:“楚七姑娘真是个可爱的。” 百里涘暧接着道:“阿姐,我早就说了楚七姐姐是个性子好的,上次我来楚府见了好多新奇玩意,楚七姐姐可会逗人了。” 嘉凤公主百里毓凤突然地:“不知道,楚大姑娘是不是也很喜欢逗人。”尤其是,逗得王檀喜欢呢? 此桌的皇亲贵胄一时间沉默下来。 取笑归取笑,楚宜收敛了神色,颇有些兴师问罪地: “四哥,我这次大难不死,是万中无一,这样也不见你加紧回来;回来也就好了,可你好容易回来,就赏两块羽缎?” “别摇了别摇了,好了,带你去看给你留的东西。” 楚宜笑吟吟地退席,有些事轮不到她,轮到她,她也行事自由散漫惯了。 反正还没开宴呢。 人声嘈杂得很,大多数人都围着老夫人和楚倾明,楚钟銮同楚华前后周旋,除了这个四哥,还真没谁能陪她了,楚衍存?嘁,三哥多病体弱的,嘴巴又厉害,留着菏泽照顾他了。 楚宜和楚翛七拐八绕的,嘴上有一搭没一搭。 “齐疆苗女娇媚,当真不当真?” “泼辣。” “怎么个泼辣法?” “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做不到。” “嘻,这样的嫂嫂好玩。” “好玩?这可不好玩。你哥哥我风流倜傥大好年华,岂能被家室所累,以后还要去见大齐的大好河山的。” “你见的大好河山还少啊,可惜我……” “你若愿意,我俩会一起看大齐的山山水水的。” “齐疆好么?” “山水风光尤绝,人情畅达,风俗奇异,只一点,齐疆善制蛊,行事少不了多加小心。你以后见了巫族的人,记得离得远远的。” “怎么,可招惹了谁?” “先不说我,这次你也真的是闲操心,你干百里律什么事,能得他一点好处?咸吃萝卜淡操心,脑袋被马踹了,一点不灵光!” “不都说我在意他么。” “笑死我了……你三个哥哥,那你是一个不在意了?” “那你又没有要被皇上砍脑袋。” “我没有被砍脑袋,是因为我不像你脑袋被马踹了。” 楚翛一脸惆怅,仿佛眼前的人真的脑袋被马踹了,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楚宜咬牙,楚翛却不欲过多解释,扯了她快走。 “清欢,只要你肯,此路艰难万险,我都走到尽头。” “王檀,往事皆过了。” “我不肯。” “在世当有大丈夫志,方不负来受苦一遭,儿女情长皆过眼云烟,您是足智高绝之人,切莫等回首往事空自嗟。如此别过了。” 楚华的身影迅速消失不见,花丛边王檀身影落寞远去。 楚翛道:“可惜也。” “怎么,难道姐姐也喜欢他?” “没有。” “那可惜什么,王檀左右不过是求姐姐不得而已,世上有心人求而不得的可多了去了,有情人未成眷属才是可惜。” “小丫头懂得挺多。” 楚宜得意地笑:“那是自然……不过,哥哥怎么知道姐姐不喜欢他?” 楚翛没有回答,转而道:“今年回来我留在楚府,明年开年便去军队了。” 楚宜没想到楚翛会去军队历练,他是个逍遥洒脱的,一向游走在江湖,寄情山水观人为趣,这样的人居然有天要舍了自由入笼? “大哥不在了,我得在。” 楚宜早忘了自己问了什么,听得楚翛的话,只闷闷应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要去承担去历受,她何德何能仗着众人的宠爱纵意至今?楚翛倒比她通脱,连连安慰了,哄了一路终于到了晦止园。 这一箱子特意单单收了文房四宝在一侧,又有好些孤本游记,一个上了发条会出声的木搭房子模具,一把薄如纸片却锋利无比的小刀,一串暗藏□□的手链,一枚可启毒针的簪子……琳琅满目的,还有许多带地方特色的玩意。许多物件都是有毒的,楚宜觉得自己明白什么叫做齐疆了——无毒不齐疆。 楚宜挑眉:“全都是毒,哥哥你受多少欺负啊?” 楚翛懒懒道:“承萧公子的名头,你可懂得。” 楚宜:“不懂得不懂得,不过,长绝公子的名头,你又可懂得?” 楚翛眼眸幽深一闪即过,又是那副霁月风光模样:“听闻陌世子屈尊楚府,是屈才为你教书而来,如何?” 楚宜想起这一个月来平平淡淡地过去了,便道:“不如何,早些时候有些摩擦,后来也算相安无事。我待他是恭恭敬敬的,蛮好的呀,百里臻说陌瑾早些年来过楚府,我是不是闹腾过陌瑾?” 楚翛想起往日一幕幕,惜字如金:“算有。” 楚宜念念叨叨着陌瑾,楚翛眼神看不分明,他插嘴道:“早些年,你突然与陌瑾陌路而行,个中缘由我也不清楚。七年已过,当日的交情与恩怨如今也该散了。” “不是说他避世十年么?” “他来楚府那三年外人是不知道的。” “谁要说能把陌瑾闹腾一回,我都不敢相信的,谁知道我自己先做了一回。哎,我要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百里臻不是什么好人。” “相识太久。” “又不是没家的人,怎么一个个都放在楚府,真也是。” 楚宜不敢说了。 重回宴席的一路上楚宜一直叽叽喳喳的,就是楚翛没太搭理。 楚宜心道今天不宜出行,哪怕就是在楚府里——前脚见了王檀一往情深,后脚就见到陈向晚一往情薄。 陈向晚腰间扣着一人,此刻正不耐烦道:“王意君,我叫你离珈瑛远些,左右我陈家夫人的位子会是你的,但你连这点也不能忍耐?” 王意君脸颊青白。 珈瑛在陈向晚怀间此刻更加得意,她道:“王姑娘您万福了,以您的身份,想来肯定不怕我这么个小小奴婢争些爷的喜爱的。” 珈瑛就是这样的大胆敢当着陈向晚的面说这种话,并不觉得不好意思或是于心有愧,一脸坦坦荡荡,而这样,陈向晚就觉得她率直不藏话,是一个大大方方敢于说出所求所要的人。 楚宜气得手抖,恨道:“我要是政襄,早就赏他一巴掌,再一拍两散。” 楚翛见怪不怪:“妹妹好气魄,只是王家十九做得到吗。” 楚宜思及此便有些低落:“政襄如何舍得。” 果不其然,王意君勉强撑起些笑意:“陈家哥哥,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放在心上的,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陈向晚看着她面容温婉,看起来虚伪之极,心中的烦躁更甚,转身带着珈瑛径自离去。 那个珈瑛,楚宜看着,脑海里竟不自觉把她和以前的意君重叠起来,菏泽说,她同王意君是逞强霸道的,是张扬肆意的,她们是无理取闹的。那该是什么样?那会是什么样?楚宜能想象得到她们应有该有的所有模样。 如今,王意君却变了。 因为陈向晚的疼爱。 她喜欢上了陈向晚,她要成为陈家人所冀期的那种媳妇,温柔娴淑,恭敬有礼,以夫君为天来尊为地来依,一切以他为中心,不准有不满,不准有泪水,不准生嫉妒之心,他想要的,她都该送到他的面前,哪怕那是个人,哪怕那个人叫珈瑛。 然后陈向晚就不再疼爱她了。 王意君背影挺直,后头跟着她的是雁允和砚安,还有一众仆人,但是那背影仍是萧瑟的。 因为高高在前的,就只有她一个而已。 楚宜想到自己与五殿下百里律何尝不是这样,她不知道自己欢喜不欢喜于他,但是她为他生命之忧而抛诸颜面,从庆明楼跪到长空殿的是她,不管不顾到五殿下府中的还是她,不管自己过去是为了什么,因此而陷入弥留之际的终究是她,如果不是换了自己过来,谁又知道她还会为他做出什么? 楚宜的面容神色复杂,这种事她自然不会追住王意君安慰她,王意君何尝不是骄傲的,如今她把傲骨放在平淡的面容之下,说明她还是念着陈向晚的好,可来日呢?又有谁知道。 “你觉得政襄做我嫂嫂好不好?” “哪个嫂嫂?” “四嫂嫂。” “佛曰:不可言不可说。不会的。” 楚宜没想过他会同意,楚宜在心里道:可世上哪有绝对的事呢。轻风吹过,送来一阵风铃声,北箢园的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程家奶奶 宴席一派热闹。 老夫人笑眯眯地接受敬酒,眉目间颇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姿,这是尊贵惯了的人物。老夫人祝氏自小乃金贵之人,生母为端昶长公主,凡事得所应心,长大了嫁入楚府更是羡煞上京城彼时众人,谁人不知楚府无庶枝?老夫人与楚老候爷的美满有目共睹,楚老候爷一生只老夫人一人,老夫人育有二子一女,虽说楚二爷英年早逝,但这一辈子的确是顺顺遂遂的。 主桌。 老夫人此时拉着一位老太太的手道:“从前到如今,一切过去了。” 程老太太目光停在空中,笑了:“那是自然,能有今日,自该如此,只是想起濡锦……程德走得比我快,我早该告诉他的。” 此话一出,老夫人怔然,突然转了头,竟要抹泪。 男客自有宴席,女客这边自然以老夫人这桌为尊,大家看着老寿星竟然要抹眼泪,纷纷出言劝着老夫人。 几位公主辈份小,并未出言,由着几位和老夫人年纪相仿的说和,老夫人一时感触罢了,红的眼终究没有落泪,楚华适才处理府中事物走开,此桌中只楚宜一个孙女,楚宜忙不迭地上前,道:“祖母,今天是您的大日子呢,可不能掉金豆豆,孙女再贪钱,咱家有满的,您可别这样了。” 程老太太闻言道:“紊荣,你听听,你这孙女鬼精灵呢。” 老夫人道:“她总没个正经。” 楚宜:“程家奶奶,我可看着您惹着祖母红眼的,今日祖母寿辰大喜,您可得想法子叫她高兴。” 老夫人祝氏与程老太太向来交好,时常过府,彼此之间极为熟稔,程老太太待楚华楚宜同自己孙女一般,这些话菏泽说的很肯定。 程老太太早先吃了许多酒才旧事心事一股脑地翻涌起来,这些心里话她本不想叫祝氏知道的,一时间沉默了,等听到楚宜的话,她看着祝氏,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向楚宜递去:“玉妧接好喽。这玉佩倒也不值钱,是我求来保平安的,给你祖母她也不高兴,你接下她才高兴,这下满意了吧?” 老夫人见着这玉佩刚想开口,程氏一脸淡然地点了头,口里的话登时停了,接着楚宜的目光,微微点头,楚宜便笑着接下道:“程家奶奶,您可真认真了,知道您爱酒,我待会儿叫木芙捧来青梅酒,都是自折幽林摘下来的,”又转头道:“放心的,程太太,不多的。”程夫人轻轻点头。 程老太太已然倦了,楚华才来,就叫了如眉扶着程老太太回厢房小憩。 楚华落了座,如裴上前细语,楚华微微皱眉却不见波动,摆摆手如裴便退下。 百丽毓凤看着楚华精致的眉眼笑容温柔,突然想起王檀清淡的面容,心下便觉大痛,众人都说她不明事理,不,不是这样的。其实她自知以公主之位就已经不能与他在一起,王家的嫡长公子怎么可能尚公主,他的前途不该受她的阻碍,他的荣耀不需要她的增彩,王家的尊贵已重,然而她仍然执着于他,义无反顾,不知悔改,这是她嘉凤公主的骄傲。 王檀不要,她知道,可是,不该由她楚大姑娘践踏。 百丽毓凤仰头喝酒,笑容明亮而单薄。 这里的动静早就吸引了众人的视线,百丽臻一脸看戏的模样,极随意地翘着二郎腿姿态悠然,楚宜遥遥递了目光来,四目相对,楚宜甜甜一笑,全然不见那日脾性,百里臻捉摸不透,那愣怔的表情楚宜可惜地错过了。 陌瑾垂目饮酒,有不少好奇的注视围在他身边,些许议论嗡嗡,他仿佛惘然未闻。 楚宜看着低头拢袖抿酒楚华有些怔住,突然觉得自己和姐姐的模样的确有几分相似,她明明看见了自己,可又仿佛在自己身上看见了姐姐,俩人的面容交缠,有一双眼睛,截然不同的眼睛,就此把画面分割开来。姐姐的眼睛古井无波般,大大的眼眸望进去幽深无底,嘴角仿佛噙着笑,看着温柔极了,又那样端庄高贵。 “傻傻地看住我,想什么呢。” “想姐姐怎么这么好看。” 楚华轻轻一笑,笑意真的泛了出来,捻着帕子一指楚宜额头:“甜言蜜语的,真是平时吃太多糖,待会散席,你送程家奶奶出府。” 说快也快,散席不过转瞬。 宾客们的马车拥挤着离去时,楚宜还在厢房唤程家奶奶起来。 程家奶奶面容恬静,一头银丝斑斑透出老人的年纪,那一脸慈祥,看着她楚宜一时间有些犹豫。 “程家奶奶,程家奶奶?起身了。” 程老太太微微睁眼,看着侧身在床榻边的楚宜,竟伸手抚住她的脸,有些怅然若失般:“真像。” “程家奶奶,您说什么呢?该起身了呢。” 程老太太的手收回去,眼睛已经恢复清透,她一脸笑眯眯地道:“好。” 不多时程夫人已到了磬松园。 “母亲,可回去了?” “嗯,来,玉妧陪我走走吧。” 楚宜挽着程老太太的手一路走着,程夫人跟在程老太太身后,远远地。 “玉妧,我以前有一个女儿的,她的小字叫做濡锦,相濡以沫的濡,衣锦还乡的锦。” “真好听。” “是,是好听。” “程家奶奶怎么说起这个?” “我同玉妧说一说啊,不想听吗?” “您说。” “濡锦姓刘,叫做刘沁。” “咦……怎么?” “她已不在这世上了。” “程家奶奶。” “别以为我不好受,早些年我不怎么伤心的,我安然地过我的日子,从来不想起这桩事。玉妧,听说你从庆明楼跪到长空殿,是为了五皇子百里律?你要是在我年轻时候,肯定会被我好好收拾一顿。这一辈子我高处来低处走过,爬起来也跌倒过,总以为问心无愧,因为世事亏欠。玉妧,没有什么人知道濡锦的,可现在我总是想起濡锦,她笑起来的样子同你一样,软软糯糯的,甜到人的心坎处,不能与她一起,这是我今生唯一后悔的事情。” “程家奶奶。” “我的故事你祖母没有说过吧?” “没有的。” “玉妧,以后要好好守住楚家,可要是有一天流落天涯海角,世事无常,总还是要让自己过好,不要轻易做出后悔之事。” “不会的。” “我自然知道不会。” “您?” “濡锦要是长大了也会是你这模样吧?玉妧,要好好的。” 待木芙将青梅酒送来摆在车上,一行人也到了府门处。 楚宜看着程老太太上了马车,却见她又转身道:“玉妧,玉佩保平安的。” 楚宜笑着道:“哎,程家奶奶,我回去贴身戴着呢。” 程老太太进了车门,楚宜朝着程家马车挥着手,恭敬地行礼,看着马车远去。 回碧澹园路上楚宜问起菏泽程家的事。 出乎意料地菏泽居然说自己不太清楚。 在楚宜眼中菏泽是百行晓一样的人,这回答叫她一时间有些怅然若失,感觉无从把握。 菏泽突然开口:“不过,也算略微知道一点。程老太太,名方隽,与程老侯爷程德感情极好,从未听说纳妾之事,老侯爷早已仙去,说相互扶持一生也不为过。程府中的三位爷都极孝顺,都说程府的太太可以不讨爷的喜欢,但不能不得程老太太的欢心。上京城无人不知程老侯爷爱妻之名,程老太太比侯爷大有八岁,可见此名是确确实实不打马虎眼的。” 楚宜没想到听到的居然是如此情深之事,笑了起来,“程家奶奶,当年也颇有柔情蜜意,居然和祖母一样,都是愿得一人心,想来这一生也是很顺利得安的。” 菏泽扶着楚宜过了游廊,轻轻道:“听闻程老太太早年颇有些磨难的,家里下了狱,她与兄长外逃避难,后来翻了案,才做回官家娘子,嫁入当时的新贵程家,后来的日子才顺遂称心。只是这如何扭转乾坤的,奴婢就不清楚了。” 楚宜心中叹道这未免不是一部传奇。却终究没有开口,一路走回碧澹园。 碧澹园。 内碧院琼花树下竹塌躺了个人,衣袍凌乱翻折繁杂颇有错落感。 是百里臻。 一侧候着的婢女们看着楚宜回来如蒙大赦移步而来,霞音道:“姑娘,您可回来了,九皇子殿下吃醉酒了。” 楚宜心里暗叹麻烦事真多,无奈地走到竹塌边,看着微敞的衣领眉间紧蹙,道:“和跋,把你主子提回府邸。” 和跋跪下道:“主子有令,一定要见到楚七姑娘您,才准回府。” 楚宜看着和跋一脸油盐不进的模样,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及胸,头恭恭敬敬地微垂,却不见多么真心诚意的服从,楚宜嘴唇微动,心道你以后早晚有求我的那天,到时你就知道宁可得罪小人不要得罪女子了,不过心里话讲得狠,却又不能真把和跋如何,心下气气地拽百里臻衣服:“百里臻?起来起来。” 院内人并未惊奇。 楚宜与百里臻太熟,百里臻幼时还在楚府住过数年,楚府内门儿清。俩人从小到大有数十年的情谊,其实自楚宜出生后百里臻就逗她玩的了,青梅竹马可如是,只不过没擦出什么火花而已。 百里臻并没有什么回复。 他的侧脸微偏,只一皱眉,脸上酡红,是薄薄的醉意,楚宜提着百里臻的衣袖,再一重复,百里臻不耐烦地打断楚宜的手,道:“我困得很,莫吵。” 楚宜拽着百里臻的衣服,只是根本无可奈何,楚宜靠近百里臻的身侧,脸上几分恼怒,真有几分脾气了,百里臻突然睁开眼,似笑非笑,由着楚宜行动,眸子分明有些迷蒙,瞧着提着自己衣服的双手,无谓地道:“楚宜?” 这话听起来不是很友好。 楚宜看着这个贵胄少年骄傲而平静的微笑,浅淡的话语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危险,收回手,眯着眼冷哼一声,脾气上来了。 “小庙容不下九皇子殿下尊贵之身,还请您见谅。” 百里臻转头,伸手扶着额角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以前不是这样说话的。” 楚宜微微低了头,笑容勉强,不自觉地握拳,慢慢道:“何以见得,从前我如何,以后也会是如何。” 百里臻不置可否:“嗯。” 百里臻接着便闭了眼,双手相覆,一派你能奈我如何的姿态。楚宜看着少年还有些圆润的侧脸,想起他那双明亮的眸子笑意融融,他说,楚宜,以后我们去看大齐的千山万水,逍遥这盛世繁华,如果不管身份,你愿意吗? 楚宜说了什么来着? 楚宜眼睛涩涩的,低头快步走回房中,吩咐木芙找份薄衾给百里臻盖着,叫和跋起来守着他。 立在窗户边的楚宜看着木芙轻轻把薄衾放在竹塌之上,刚要抖落开,百里臻却突然动手一提薄衾铺散开来,恰恰盖得妥帖,明明前一秒还有意识,可看他好像转眼就能陷入安然的梦中。 恬然天真的模样。 楚宜轻轻打了一个哈欠,转头走到床榻边,倒下的动作行云流水,钻入被窝的时候轻轻地叹了一声,只露出一个安然满足的侧脸。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缘来何方 北菀园。 陌瑾今日似乎心神不宁,握着书本的手举起复又放下,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一侧的沙漏翻转了局势,书卷仍停在这一页。 楚宜小心翼翼地书写今日的辩考卷,生怕自己被殃及无辜,看着自己满满当当的答卷,楚宜瞧着陌瑾的神色决定还是等会儿再交卷。 “写好就交,用了心自然底气十足,枯坐拖延也无济于事。” 楚宜心道就你现在这状态,别开玩笑了,没奈何唤了一句:“菏泽。” 菏泽呈上答卷,陌瑾提笔勾画着,突然道:“想起多少事了?” “回师傅,师傅问这个所为何事?” 陌瑾不置可否地道:“我还是你的大夫。” “回师傅……看到一些人会想起一些事,不过都是片段的。” “哪些人?” 一幅幅画面细细翻阅过来,真的有不少忽略的片段在脑海里串联成线,光亮一样闪过心迹,居然是历历在目的感觉,楚宜想起大雨倾盆中女子倔强的背影,她说的是什么来着?是了,最后一句是:“算了。”那一句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震得她胸腔生疼,楚宜紧皱眉头。 “回师傅……有姐姐。” “祖母。” “哥哥。” “意君。” “百里……” 说到这里,楚宜抬头:“怎么,这个也很重要么?” 陌瑾一笑,望着楚宜,楚宜只觉得心间一动,仿佛世间千花万树盛开茂盛,极甜蜜无比极温柔无比,世间万般苦难都可以在这份笑容之下消释,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陌瑾绝胜容姿,却第一次被这笑震慑心神。 楚宜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神,略微不自然地转头看向窗外,打落在青砖上染起尘埃,极其平常的事,楚宜注视得的确久了,视线收回来的时候反而恼气自己的掩饰;抬头去看陌瑾,楚宜对上陌瑾的目光的时候突然惊觉陌瑾可能没有转移过视线,他好像不同寻常地注意眼前这个人,他好像有一些特别的在意分给眼前这个人,可是他的目光冷静而深沉,波澜不惊,仿佛明了这一切又全然不在乎的样子。 楚宜终究还是落败在他面前。 复又低头,慢慢道:“大概算不得什么的。” 陌瑾留在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还在,他道:“今天天气不错的,适合晒晒太阳,楚宜?” 楚宜:“回师傅,是的。” 陌瑾:“你说了百里……这个百里,是谁呢?” 楚宜徒然一惊,按理她说出百里就已经极为不妥,她及时打住了,以为会不动声色地揭过,谁知反而是眼前这个道行高深之人再牵出话头。 “回师傅,自然是百里涘暧公主。她许久没有来楚府了。” 陌瑾好像在很认真地听,说不上嘲讽或相信的表情,楚宜就是觉得他没有听。她不由得再一次思考自己和陌瑾的关系,陌瑾就像天降谪仙般高贵纵意,世间所有他要的都可以奉送到他手中,世间所有的山山水水他都有办法去踏阅,世间所有他在意的肉眼可见地少之又少,可他来到楚府,陪伴在楚七姑娘的身边,陪她念书写字还要给她看病,所以他欢喜楚七姑娘么? 楚宜生出这漫无边际的思绪,神离体外般思考着,最后一字一句地判决是不。 还是忍不住咬咬嘴唇啊。 为什么是不? 为什么不会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难道她楚宜就该那么执着那个百里律,哪怕她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她?又或者是,她楚宜天生就不如……她亲爱的嫡亲的胞姐吗? 陌瑾勾画的试卷笔墨已干,他看着楚宜背后的花瓶道:“哦,原来是这样。我以为是五皇子殿下的,听闻当初上京一别颇决然,不用问问前因后事吗?” 楚宜腰身笔直,心底的发麻蔓延到背后的寒毛直立,她微一眯眼,指甲不自觉地扣紧桌沿,这算是试探么? “回师傅,不必的。” “半年已过,尧州乃苦寒之地,以殿下之尊生生受此磋磨,来日或未可知。听闻湘幽州的州长很是为百里律殿下忠心耿耿,事事周到妥帖安排,只等一年之期,恭候殿下尊驾莅临。湘幽州有三宝闻名天下,徽墨留千年,临崖纸重玉苕,曼绝风神是湘女,以上三者……所言皆不虚。” 楚宜几乎欲要站起来夺门而出,她实在不明白大家为什么揪着过去不放手,好像所有人都认为她一生都会执着于百里律身上再没有解脱的一天。楚宜是那个楚宜没错,可楚宜也不再是、永远不是那个楚宜了。 楚宜微带着冷淡嘲讽道:“不要紧,当初怎么失忆的,来日也怎么失忆。” 楚宜又道:“回师傅,您今日牵扯的有些远了。” 陌瑾:“有些远了?你这篇文章不也信笔由飞杂乱无章,怎么,还不准师傅随口说说?” 楚宜心里那股气散了:“回师傅,徒弟不敢的。” 陌瑾:“好了,回去默写新课文罢,明日抽选段背一背。” 菏泽取回卷子,试卷上大大小小的笔迹遒劲有力透纸背,楚宜一瞧当即对半折好,面无表情地,故作姿态勉强从容行礼而去,等一出门脚步便凌乱了,她急于离开这里。菏泽等人紧跟着一路远去北菀园。 陌瑾在房内看着空塌,唤了尚愚推他出门,阳光细细密密地洒在他的脸上,手指尖轻握复又放开,仿佛在思量什么。 “楚姑娘与五皇子殿下早已断了书信,或者这几年内该商定亲事了。” “天生凤命,急不来的,一切也由不得她。” 尚愚复道:“楚姑娘和王檀的事,百丽毓凤公主已经知道了,来日或有殃及也未可知。” “她早就知道的。” “以百丽毓凤公主对王檀公子的心思,来日肯定会有些动作。” “不打紧。” “主子?毕竟也是天家人物……” “我要的,从此以后都会在我面前的,尚愚,这是上天注定的。” “主子,您又不信鬼神。” “以前不信,以后信又何妨。” 尚愚听闻眼前人的话,瞳孔不自觉微微睁大,这是一句极其陌生的话,他心中突然觉得主子来的目的或许并没有那么明确。 碧澹园。 内碧院里楚宜看着陌瑾的笔迹想起了红纸黑字的两个字,那是:阿楚。凭记忆那该是陌瑾的手笔,阿的可字一笔竖勾,是直竖下来,没有勾折的。 但是文卷这里他写的‘阿’却是有勾折的。 陌瑾不像是会克己克自改习惯的人,楚宜一笑,或者那个‘阿楚’另有其人,自己不过是庸人自扰之。文卷陌瑾的批策鞭鞭深刻入理,楚宜自以为做文章堪称老道了,可那些刻意精巧的地方无一不被揭示出来统统删掉,故作高深的地方则被点破道明一切道理深入浅出,楚宜只觉得心里浮着淡淡碎萍。 楚宜细细叠好文卷收在匣子中压着。 菏泽仿佛隐约知道楚宜心中的曲折缠绕,静静侯立在侧却不说话。 “菏泽,你知道……师傅的事么?” 菏泽抬头,傍晚阳光斜斜入窗柩,恰有一束光落在这张娇俏明媚的脸上,未长大的容姿,已有几分惑人心神的韵味,侧倚在榻上散落的衣角花纹秀丽繁杂,她的表情有一些困惑有一些欢喜有一些烦恼但却又是那么无所谓,事情的千端万由不知其所,谁能知道前后之事的因缘巧合呢? “陌世子,大齐唯一异姓王独孙,幼年失亲,少年天资聪颖绝伦,避世十年,体弱有疾,未有婚约。” 楚宜蹙眉,陌瑾所有的信息好像就止于此,反反复复听到的就是这些话,楚宜不由得看着菏泽,菏泽一脸平静,内心坦然得很。 “菏泽,那你说,师傅为什么来楚府呢?” “主子,陌世子做事,肯定自有他自己的道理。”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平日里可没见你这么冷淡说事的模样。” “主子?” “他之前住过楚府的,为什么不同我说?” “您没有问。” “那我现在问你呢?” “陌世子的事,外人从来都不清楚的。” “那是小看菏泽了。” “我也是外人。” “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来楚府。” “主子。” “你说……是为了姐姐么?” 菏泽一惊,猛然抬头看住楚宜,她数步并作上前轻声道:“主子,大姑娘的事不能乱说的。王檀公子的行为已经是乱了分寸,其实上京城天家权贵人物孰有不知道的?如今没有人嚼舌根,是有王家的周旋,可其实更多的还是对这件事的避讳。王家想来这一年内亲事就要定下来也未可知。您知道大姑娘身份敏感,万万不要说这些话落人口实,楚家只有一个楚家,在外切切谨言慎行。” 楚宜眨眨眼,看着一脸着急的菏泽突然笑起来。 “这是自然,楚家只有一个楚家,我难道不知道吗?我不过就是好奇些了,瞧你这么紧张,真是的,你快去把月桂莲圆汤收了放在盒里,我看姐姐去。” 撒娇恰到好处,菏泽当即福身转身而去。 晚上亭灯大盛明亮,楚宜自姐姐的栖梧园出来,看尽了一路的各色亭灯,空气中弥漫着松脂香,灯火摇曳有几分女鬼出场情景的味道,却明明是那么恢弘大气端庄严整。 路过安然居的时候,楚宜脑海中不自觉跳出陌瑾的模样。 那么从容而沉静的模样,明明什么事都不牵挂,却停在那里,安静地表明复杂的心绪。 却又什么都不是。 楚宜走到内碧院院门,早已侯立的婢女们推门扶着楚宜入内,楚宜早是平静愉悦的表情,她的神情于这些仆人而言是再明确不过的行动指向,楚宜已经习惯收敛不必要的情绪。 不知为何,楚宜突然抬头看了一眼琼花树,她微惊的表情一闪而过。微笑着叫众人离开各自候着,只留下菏泽,楚宜叫菏泽端上茶来退下后,房里就只剩了楚宜。楚宜端杯,只不久百里臻便出现在房中。 “好兴致,半夜三更偷访楚家深闺。” “别瞎说话,爷可担不起你那位阿姐。要不是你这楚七,我还勉强有一分交玩的意思,我决计不会夜探你这个楚府的。” 楚宜静静看他,百里臻自顾自斟茶,氤氲朦胧中他的脸消去了那份青涩,透出了青年的味道。 少年轻狂却十分理所当然的味道。 纵然是满身贵气,亦正然有道,像是行于黑夜里仗剑天涯的剑客,把光与暗斩断,划地为界,这是他的国,他坐拥江山也拱手相让江山,他不以为然。这不像是他,不该是他应有的那模样。 楚宜不想同他争执,就说:“有什么事?” 百里臻一脸你怎么这样的表情,道:“上次我说带你夜访方宝楼不记得了?我今天有机会出来,等你这么久,你要是不去,我们今后交情断了也差不多了。” 楚宜扑哧一笑,眼睛眨眨,也端起杯子,道:“我说我不去了么?” 圆桌的两侧,各人各抱一个白搪瓷杯,袅袅烟雾中相视一笑,碰杯一声,像极了所有年轻人自以为郑重实则不羁的场景,道一声:“好。” 楚宜有时会想起这个场景。 时光再走,她仍记得当初那份至性至诚。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方宝楼夜 方宝楼。 五楼的方宝楼,景色一如既往地好。 城内夜市游人交织,点点明灯招摇在屋檐一角,喧闹的蒸腾人声消声在楼内,却不妨那份热闹暖意扑面而来,绵延的明亮点染这幅夜间画卷如此生动而美丽,楚宜觉得迎着微风,浅酌的酒带来了几分醉意。 先前两个在樗蒲盘上高下一时难分,显然彼此都是个中高手,楚宜开始还有些生疏,渐渐地熟悉感手感回来了,百里臻才初初露出沉吟的模样。他眉眼舒展,不见得多么烦恼,仿佛心沉于怀,明明在说这些把戏对他算不得什么,却又显得很是认真。 说到底百里臻不过大楚宜三岁,不过十六岁的少年郎,再恣意纵然也还是带着青年的青涩,他一直伴在楚宜的身侧,从小到大,从过去到现在,他见证的那些岁月不应该只由他一个人保存;百里臻想,楚宜好多年前爬在树上,望见他,像发现好玩的东西天真无邪而笑容明媚地跳下来,他可以选择不去接她,但是他就是接住了她,看着她满他一怀在咯咯笑着,怎么接住她的呢记不得了,奶娘大哭惊呼跪地喊叫的声音也听不见了,那奶娃娃咕噜咕噜嘟哝的一句也近乎未闻;时光流转,几个月前床榻上的楚宜,那苍白毫无血色的脸,这不是也不该是喜怒嗔笑的楚宜,然而楚宜又坐在他的面前了,她笑着说,该你了。 百里臻心里略过这些微细,看了一眼楚宜,她仍在思考下一步,睫毛一动不动,便无言语默默地添上酒。 等百里臻下的时候,楚宜一边等着一边说着别人家的传闻。 “哎嘿,你知道凉州太守曾讨了个小妾么?” “嗯,你怎么知道。” “你就这么小看你的垂髫之交?” “何以见得?不过……对你这也算不得什么。” “楚七何许人也?你看,小子乃九皇子殿下忠实的狗腿子。嗯,是的。这潘老头不甚地道,啧啧,老来风流娶个白娘子,都说是人间绝色容颜大盛,说实话是我也想见见的角儿,还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凉州议论纷纷一段时间,终于也算是冷却下去了。不过,我偶然间听说一则秘闻。” “秘闻?说说看。” “有兴趣了?那你听我说。白娘子有一天暴毙而亡,潘府对外说是得了恶疾害了大病,凉州人感慨红颜薄命,叹息了一段时间,谁知道大家还没有叹息完,这位白娘子又蹦跶出来了,还上到潘府去,把潘府一家人吓得不行。潘家人都说白娘子是去了的人,如今再到潘府是绝无可能的,可偏偏的确就是有一个和白娘子一样的人出现在潘府,大家都说是白娘子自觉冤屈前来索命,说到这里,那你怎么看?” “白娘子装神弄鬼罢了,人世间所有的不同寻常都可以用鬼神来说,可往往也只是人自己故弄玄虚而已。” 看着百里臻的脸,楚宜徒然一笑,果然还是年轻,心中还抱着所有的执念和真信,她有点欣赏眼前这个人的直率和敏锐了,不过故事自然是故事。 楚宜道:“白娘子当真死了。前来的是她的妹妹小白娘子,双胞胎一模一样却运道殊异至此也是世间奇事,小白娘子是齐疆的苗女,顶顶的苗女,大使师浮萝。虽听她名字曼妙不可言,但其手腕功力估计可不怎么曼妙。不久以后凉州大水且引发时疫,潘老头因失职救灾不力被革职归田,一家老小回乡途中感疾而亡,独留了一个女儿存活到现在,名为潘湘。” 楚宜看住百里臻,蓦然一笑:“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你应该听过,叫做:月霓裳。” 百里臻一怔。 月霓裳的艳名正大炙,不过传闻说是南国人,近来到了上京城,掀起一阵热闹喧哗,众人正有一股兴致看看这位名妓,百里臻毫无疑问也收到过邀约,此时他的神情便反应了一切。楚宜不知道为什么笑了笑道:“你看,好看么?” “我没有去过。” 楚宜笑容不可捉摸,道:“那有时间,我们一起去看。” “你……好。” 想来楚宜以前这样的事大约没有少做,百里臻下意识想拒绝的话语生生变成了答应。百里臻生硬地转移话题道:“然后?” 楚宜:“没有然后了啊,白娘子早已不在人间,浮萝大使师也香消玉殒,故事说到这里不就该完了么?左右只剩了一个孤女,就算能翻出什么水花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我倒有几分好奇想去看看她。” 话说到这里,百里臻已然输了。 “你还是老样子,每次都说话分我心神。” “我说话的人都没有分心神,你还好意思怪我?” 百里臻一副你又这样我不与你一争高下的表情,心里却渐渐漂浮着,月霓裳的故事在上京城里还只停留在南国孤女一到上京就成名妓且扬名远方,他知道月霓裳本是潘家人,也知道白娘子冤死后来上门再现的奇事,可他不知道齐疆浮萝是小白娘子,大名赫赫的浮萝还有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胞姐。楚宜信口而言的神情显然没有把这些事当做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也许于她知道这些枝微末节的事是再正常不过了。她的笑容有一点小得意,可以看出说这些话就是为了让他分散注意力,她知道为了一个游戏的必赢说这些秘闻是多么奢侈么? 江州楚家,大齐四大家之一。 楚家没有当权陈家得势,陈家权势滔滔气焰嚣张,近些年越来越放肆,拥着太子自以为是必定承着几朝勋荣;像临鄄王家和绥淮宋家表面没有站队,承着遗训守着尊荣保持中立,这是皇家既不疏离也不亲昵的两家,可背后不知道又有多少动作需要不时敲打敲打;独有这个楚家,一脉单传,没有足够的庶枝的确难以掌权来维持权势,看起来算入四大家有些提份子,有些特立独行又有着遗风矜贵的样子,细细看了才能明白这浅浅表面藏着的底蕴,尤其是有了一个天生凤命的女儿,大家虽不明言,但也是深信不疑的,楚家的未来不知尊崇几何。 百里臻有些讨厌这份尊崇。 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是他就是不喜欢。不喜欢那个笑容天真的女孩变成以后微笑从容的模样,不喜欢那个自信泼皮的楚七变成以后身披朝服的命妇,不喜欢她从悠然世故谈笑风生变微微低了头敛目叩头跪拜道福。 所以他问她。 夜风许许,吹散了声音,他仿佛从缥缈的虚空中听到一句话。 “还记得么?” 楚宜:“嗯,百里臻,我记起来了。” 百里臻:“记起什么?” 楚宜:“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欢喜百里律。” 百里臻没料到她真的想起来了,当时上京城里流言纷纷,说百里律每次踏足楚府都是为了见楚宜,他替她向母亲请命,但愿能让皇后娘娘亲自给楚宜百里律赐婚,谁知道也是在这个地方,同今夜一样的月色里,他向她说起,却得到那样的回答——谁知道百里律后来却被遣去尧州守陵,百里臻心里沉默着顿着却不能不开口,一脸好奇的样子挑眉道:“哦,那你怎么说的?” 楚宜:“自然不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还一副我居然说这种话的表情?” 百里臻轻哼一声:“怎么就不行了?我看你当初说了这话,后来也没有真正做到不是。” 楚宜此时虽然面容冷静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她并没有想起什么,试探般的话如今得到验证,其实还是惊大于喜。她想她到底还是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过那个叫做百里律的人,除了百里臻,每个人都说她是欢喜百里律的,说她为他从庆明楼跪到长空殿,说她痴心一片犹然不悔——可是她真的就是欢喜于他吗? 她不信。 她记得那个发髻弯塌而背影倔强挺立的女子,她可以从庆明楼跪到长空殿,如此坚毅之人,不畏时势敢担杀头之罪为百里律请命,她不是个傻的,因为她总不是因为治罪而死的。所作所为从哪里看都可以说得上是有情有义,为什么临了百里律却弃之如敝屐,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就这么远去上京直到尧州守陵? 只要她不是个疯子,那么她的不惜一切就是有理由的。 只要他不是个器具,那么他的无情至此也该有理由的。 明明一切都该是有理由的,难道这世上真的有这么心宽与无心的人,机缘巧合做了这无因无果的事?不可能的。楚宜一杯连一杯地灌自己。 当真是欢喜吗? 她不知道。 陌瑾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不会也不可能讲给她的。 明明连他名字都没有的故事,她偏偏要在心底一笔一划地刻画他的名字,以为自己可以看出一个不同方式的开始,能够写下心想事成的结局。 如果那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现在的她和之前又有什么区别? 她还不如那个楚宜,她做不到如心而动,更做不到直言不讳无所可失。她在心里劝诫自己,去追溯所有的细微末节,用一件件事例来证明自己的异想天开,最后成功了。可是她并没有变得开心,反而更加失落。 “楚宜。” “楚宜?” 耳边的声音一声声,渐渐消却,终于醉了。 微风来过,楚宜的脸上酡红色,她退开围栏两步,猛地坐在桌椅上,蹙着眉,半响后俯首于双臂之中。 百里臻推推楚宜,楚宜没有动,反倒有少许发丝铺散下来,他像小时候那样习惯性地替她别在耳后,却突然一怔,手中的黑发柔软顺滑,浮着他习惯的眼前的贵族少女特有的香味。 这一切都是鲜活在眼熟悉于心的,他只是怔住了。 百里臻和楚宜是从小的玩伴,此时此刻他惊觉得眼前的女孩子是很漂亮的——虽然他看不到她的面容,但是他知道她的脸蛋在阳光下可以看见软软的绒毛,却又是那么细腻白皙,笑起来甜甜的纯真娇俏。有时会软言软玉地撒娇使唤他做一些他不乐意的事,他仿佛还记得菱角红唇骄矜动口的模样,还有那灿烂明亮的眸子,骄若星辰,一瞬间百里臻闪过心火,闪瞬即逝。 此时月色重重笼罩楚宜的身影,方宝楼上可以看见绵延的灯火点点,有些熄灭了,有些却更加明亮,夜市的喧哗渐渐低蒙起来,百里臻坐在楚宜的对面,看着望而无尽的夜色,心里变得暖和,潮汐翻涌。他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看见月看见星看见檐角看见灯火摇曳看见眼前的人的发丝缠绕绑着的浅紫绸带,他听见虫鸣风铃还未散场的热闹人声驳杂还有自己的心脏一跳一跳砰砰作响。 百里臻不知怎么想留住这一刻。 天地俱静,却又有微妙的声音盘踞缠绕,他站起来,沉默地看着眼前人,突然抱起楚宜飞身跳入黑暗之中,碧澹园明亮的灯芯大抵也爆了几个灯花,就像幼年受罚一笔一划抄写时灯火照映的那张沉静的脸,说:你看,灯花又爆了,我赢定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般若重香 今日楚府女眷到般若寺上香。 由着楚老夫人患风寒身体不便不宜出门,只有楚府四姐妹至宣台般若寺,宣台离上京城不远,因了般若寺的名声远闻诸国,宣台的热闹不下于上京城,只是多了香火味和庄严宝相的沉静与内敛,往来车水马龙山脚群聚集市相当繁华。 马车里楚宜翻着书页,楚华却闭目以手倚头,间着姐妹俩断续的问答谈话,时间居然好过得很,按往旧半日的车程娇气的楚宜总是要吐几回,这次顺顺当当地赶车,楚宜只顾着埋头百~万\小!说,楚华倒有时间休息了。 这辆马车其貌不扬的样子,只在车厢壁刻了楚府圆形的府徽,车内倒十分精致,朱红梁脊,上雕鸡翅木覆云风花朵檐子,四列垂下玉珠,白藤绿绦子以沉香木珠勾定,落座以冰革凉席铺就,绿檀桌几绿色直条纹理,香气沉稳悠悠,平人心境,香炉里蕴着的沉心香,暖香吹人睡,楚华闭了眼背靠后座,双手交合于腹间。 跟着的楚娴楚容在后面一辆马车。 楚娴捋过褶皱的衣角,捧了茶低抿,看着棋盘很是随意的样子,其实已经被楚容逼得步步退败,只是苟延残喘。楚容不紧不慢地布局赢面已然成大势,她紧盯棋局不言不语,眉头自然,只一双锐利的亮眸显现出几分早慧,又浮着淡淡笑意看起来温柔可亲,楚府下人都觉得这位最小的姑娘主子平日待人淡漠了些,但也算是好相处的人。 在楚府里楚八姑娘就只爱安安静静读点书,偶尔送错膳食洗坏衣服碰碎了东西楚八姑娘从不罚,跟丫鬟们没有特别亲近,也不会往其他长辈面前凑,是个本本分分的庶女。 楚娴看着眼前人垂头露出的温润晶莹的额,弯着手指轻扣指甲,微一犹豫便推棋:“左右我输了,懒得下了。” 楚容闻言抬头,轻轻笑了笑,道:“姐姐谦虚,那且收了罢。” 觅湘收棋,敷珑续茶,小几上香炉溢出甜香,正是水果香,清新又甜蜜,楚娴动了动桌几上的点心和果脯,楚容仿若未知,心神放空般闭了眼。 下午,宣台。 般若寺上香在上京城的女眷圈里算年度里不能少一事,倒不拘于时间,也有闲的夫人一月一至,往往又要念经七天,也不少见贵族世家里不受宠爱的妇人幼女被打发到这里,只不过那倒不算真正的般若寺了,是依附着般若寺的周围一些观庙,因了在般若山上,扯了大旗却又战战兢兢地沉默寡言。马车迅速经过镇里到了山脚刻般若的碑地,林管家见了早就候着的楚府宣台管事,管事差人牵了马车候在一侧,如裴上前低语林管家,候着的人就一路远去。 般若寺在般若山的半山腰上,入山登门拜香的,不论贫富贵贱,一律都是徒步爬山的。 楚华和楚宜走在前头,般若寺若是单单爬上去着实要一番大麻烦,自然早有修好的为了方便通天贵人上山的路。林管家最前,楚华和楚宜并排而行,楚娴楚容随后,奴仆紧跟着,倒也是浩浩大大一班人马。 般若山青山绿水风景秀丽吸引人前来看来也不是没有理由,云雾缭绕之间能听见鸟鸣风吹,林木茂盛垂枝碧叶有好玩儿郎摘下吹出一曲萦绕天际长歌,山腰上看群山朦胧,未免不会有千年已过,恍然入人世的错觉。 山路蜿蜒有刻意设置的亭子以备休息,上山之路楚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走完最后一步,还能笑容得体地朝前来引路的小僧合十拜见,楚宜就只能靠在菏泽身上拿着手帕扇风,楚娴勉强带着笑容由着觅湘扶着,楚容则静静站着,轻笑着推却月祺递过来的绣帕,面容温婉看不出在想什么。 林管家道:“大姑娘,现下先到正光殿,稍后去上璧泉庄,都是备好了的。” 楚华:“不必,今日就歇在左骧厢房,都是平日打点的房舍,这会儿正好看看这位大名鼎鼎的安管事的本事。大家赶路也累了,先安排休息吧。” 紧跟着楚华的林管家一顿:“可这是第一遭——安岁是老安的长子,他办事您尽可放心的。再说这里的器物摆设怎么能够比得上庄园里,路途劳顿正该好好休息,庄里的温泉百里难挑,再适合不过了,大姑娘您?” 楚华:“林伯,不必的。” 林管家跟着大姑娘行事多年,知道她说出话来就绝不打算收回,尚且抱着的微渺的希望终于还是停止在林伯二字,这儿再安全也比不过自家庄园的道理楚大姑娘不可能不明白,林管家侧身道:“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正光殿。 一排四人叩首,许愿,依次上香,楚华再次嘱咐香火之事,安管事恭敬沉静地点头;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楚华凝神片刻复又转目,主持大师同隐拜首,楚华笑着回礼离开正光殿,恰逢有人正迎来,楚华一见便知是一般官宦之家的女眷,并不相识,微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行人遥遥而去。 可正要进殿的这群人却停住了脚步。 黄氏见过楚华,知道刚才擦身而过的就是楚大姑娘,众人停在门槛处就这么看着楚华的背影消失在不远处的转角,小姑娘还在震惊之中,低喃道:“真好看,娘亲你看见了吗,真好看啊!”黄氏亦有惊有喜,但很快就稳了姿态道:“那是自然,那可是名动上京城的楚大姑娘,天生凤命尊贵得不得了呢,今日能见着也是福缘,快去许愿,定是上上签。” 楚华等人一路远去。 到了左骧厢房各自休息,几人分道,可不久楚宜就缠上楚华,要一道游赏般若寺;楚华想了想,传了令,说今日不用拘着,让楚娴楚容她们各自观赏,最后真的带着楚宜逛起般若寺来了。 般若寺很大。 亭台楼舍俱是宽阔大气,摆设略微古朴自然了些,远看倒也只觉恢弘;般若山那大片的桃林,三月有赏桃花的传统,时节一至万人同来,华服翩跹香影娉绕,当时盛况只有肉眼亲见的人才能明白所言不虚;楚华一年未落,正同楚宜细细讲起以前的趣事,两人绕开主路,挑些少人的小径以便谈天。楚宜听到楚华谈起以前,心里有些触动,楚华很少跟她讲起这些,她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去忙,偌大一个楚府,看起来轻易挑起这副担子,但是每个人都明白这份不易。上天说她就是天之骄女,那么所有她身上不同寻常的事就是那么寻常,哪怕楚府的当家主母从不管事只会烧香拜佛,哪怕从不有庶枝传统的楚府突然有了两位庶姑娘,哪怕许她天生凤命却一直耽搁青春徒劳待嫁引人遐思。 楚华从来波澜不惊,她知道自己的尊荣,却总是笑意温和地说话,尽管你知道根本不能拒绝,然而多么得体。 楚宜挽着楚华的手像一个再依赖不过的妹妹,偶尔说到什么事,楚宜大笑,楚华弯了嘴角,不过眼睛弯弯眼神明亮。 “姐姐,然后他就真的掉下来了?” “我看见的是这样,不过也许只有我一个人看见,谁知道我有没有看错呢。” “哎呀,姐姐我保证下次遇着他不笑话他,你跟我说说还有什么?” “可不和你说了,这下全上京城的人都要知道了。” “姐姐,说别的好不好!” 菏泽此刻在楚宜心里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代表,她说:“大姑娘,到了缘树园了,主子说要去抽签的,这就到了呢。” 楚华:“哦,玉妧居然想去抽签了么?我还是这几年来第一回听到,那就去看看。” 楚宜:…… 缘树园独有一棵树,树上挂满许愿符,浅棕的木牌和红色的布条交织分不清,楚华和楚宜走过,还能闻见淡淡的檀香;签缘堂里此刻恰好没有人,两姊妹牵手同拜,楚华先摇,拾了签仍跪着,楚宜再摇,拾了签两人同起。 楚宜迫不及待地打开,上书:姻缘前事,莫念;露水尽白,即光。楚宜瘪了瘪嘴巴,握着签随即就丢回签筒中。楚华也不问,慢慢打开,上书:凤兮栖兮,有梧桐木;钟鼓迎宾,归兮凰回。楚华微微一笑,当即把签丢回签筒中,道:“平安喜乐,长安长泰。我是上上签。” 楚宜道:“那签我看不懂,大约也是上上签”,想了想又道:“有什么要紧的,活成这样我也满足了。” 闻言,楚华难得的突然沉默了,垂了目,步出缘树园,一路上楚宜以为楚华忘了这回事的时候,楚华开口轻轻道:“玉妧,现在这样,你很满足吗?” 楚宜抬头,以有些断然的语气道:“有你们我就很满足了,荣华富贵也好,上好良缘也好,都比不得这份安定。” “那楚娴和楚容呢?” “不是我这辈子的事我也没有办法管。姐姐,你不高兴么?” “不会。虽然不喜,但无足轻重就不挂怀。玉妧,你说重要的是这份安定,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份安定是因为荣华富贵,也会需要上好良缘呢。” “姐姐,这并不是因果。” “可是玉妧,我也从来没有说过我要一个人说我是天生凤命,以至于……我们楚家人,血脉相连,至亲至爱,护着的本就该是楚家。” “自然如此。姐姐,可是你不高兴?” 楚华微微泄露的情绪,一瞬间又消散,她道:“没什么的。” 楚宜知道楚华想说些什么,天降重任,虽然无怨无悔,但是有时难免怀疑自己。她只是需要一个让她努力坚持的理由而已。高兴不高兴实在算不得什么的,贵族子女们,能任性逞意自然有,安然求全更多。 “姐姐,你觉得我是不是很任性。”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很多人都跟我说过百里律的事情的。” “玉妧,你现在失忆了,有些事情不是别人眼里看到的那样的。” “姐姐知道?” “我相信你。” “姐姐?” “玉妧,楚家只有一个楚家,你懂得,我也懂得的。以前的事情无足轻重,我身上永远流着楚家的血,我愿意用这一辈子守护楚家。” 楚宜道:“楚家只有一个楚家,我们一家人,血脉相连自然互相扶持,楚家便是有一天败了,也自有楚家人振兴。姐姐担心什么呢?楚家的富贵是楚家的本事,陈王楚宋,前头更有百尺杆。” 楚华:“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话。别人听不了去,左右的人难免多心。” 楚宜:“姐姐您还担心这个?” 楚华默然一笑,楚府人情往来事情之复杂,利害关系不一般,若是身边人也打点不好,也没有必要做楚府的掌家。她怕这个妹妹不懂事,却忘记了她的古灵精怪可从来不是个傻的,楚华觉得自己犯傻了。不过,便是那两个也是不简单的,井水不犯河水最好,楚华自然能保证她们安安全全地嫁出去,若是心比天高不知轻重,年年日日岁岁月月总有一天会算得清的。 楚华道:“我不担心这个,我担心你。好生生地过你自己的日子,别又糊涂冲到箭口刀头,听到没?” “诶,听您的呢,楚大姑娘!” “……” 左右一片欢声笑语,好得真是心敞亮。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博页识人 楚华准了楚娴楚容不必跟着,楚娴自然乐得自乐。 般若寺不止讲经出名,讲学也很是一绝。般若山自般若寺一片,寺庙在东和南一向,西边俱是桃林,剩了一个北边,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博页堂。博页堂里长年有鸿儒大师驻学讲课,也有些游历的能人志士讲见闻来授学,学风自由烂漫,后辟了一个辩真阁出来,辩真阁时常有人为一个问题争执不下,竟能辩论一天,可出了门却又不吵闹了,仍能握手言和把酒问青天,往来辩言精彩之处还有人记下,成全一段佳话,因此出名的有好些人。 楚娴和楚容换了男装前来一览辩真阁风采。 辩真阁只一层,来回游廊曲折连接不少房间是辩言间,没有窗户,景致摆设一览便知,有些辩言间是名人的专场,不其然也带了些其人的风格,比如南说北调的南是独孤琼,他的辩言间里俱是字画;北便是秦平,他独爱花草,辩言间里便多是花草盆栽。 楚容:“姐姐今日怎么突然想起来辩真阁了?” 楚娴:“叫我楚公子。” 楚容:“女子也来过的,左右不都是女儿装。” 楚娴微闭了眼,手指尖紧掐,她不喜欢这个妹妹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楚容总是看透了所有事情,楚容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这却并不是因为她没有野心,而是她狠得下心在心上划刀逼迫自己忍耐,这才是那个真正的知进退懂分寸、无争无害的楚八姑娘。楚娴:“罢了,我可争不过你,难不成我还和你在辩言间争一争?楚容,你今日就当陪我,上次卢莼去过回来说了好一通,还故意问我去过没有,想我们来般若寺多少回一次也没得空来看看——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跟在后头的楚容突然道:“你回她,你跟着的是楚大姑娘,你看她会说什么?” 楚娴闻言顿步转身,姐妹俩相视,楚容笑得浅淡,姐妹俩眼睛似有火花闪过,楚娴勾起一个似嘲似讽的笑容,“你就这么喜欢她?” “我喜欢上春妙品的桃花酥,我喜欢会天楼的鮰鱼遛醋,我喜欢五胡唐街的绘香片,你又要喜欢什么?” 楚娴讨厌楚容讥讽的语气说没有楚府她们什么也不是,更讨厌她清清楚楚地说明白她们在楚府也算不得什么,然而她们终究是一母同胞,血脉比心更亲,楚娴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还是会对她好,这时楚娴沉默了。 楚容退步:“楚公子,前面就是秦先生的辩言间了,不妨去看看吧。” 楚娴挥一挥衣袖,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然而终究是去了秦平处。 秦平的辩言间内并没有争论。 “小生楚某久闻秦平先生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哦,名不虚传,那你说说,传我什么?” 楚娴作揖起身听闻秦平这句话一怔,心道这位厉害人还真嘴巴不饶人,寒暄之话登时变得古怪之极,却还是含笑而答:“鸿儒之才,倾江河之口,博学多智心敏慧。” 秦平品茶动作不停,浅酌一口,握着的书卷换了一页,看了一眼楚娴,慢慢道:“你这么个小姑娘这么夸我,我要骄傲吗?” 楚娴心中一动,没来及思考怎么回答,倒想起刚才楚容的话,知道她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的话隐去不言而喻了,“左右不都是女儿装”,不仅是因为来过的女子是女儿装,也是因为这里的人眼睛毒辣根本无法瞒过,穿男装也同女儿装一样。 正在她怔然的时候,楚容突然抢过话头:“先生值得骄傲却不会骄傲。” 秦平:“怎么说。” 楚容:“举大齐妇孺儿童皆知先生大名,是得众人相颂先生斗夏凉挑衅我大齐终而得胜此事。先生护得我国威,自然是大家的骄傲,先生也值得骄傲,可是先生虚怀若谷安于草野隐逸生活,如此安然从容,您可不会骄傲。” 秦平一笑,道:“话么,不管道理,说得我的确是熨帖,看来,姑娘倒是个骄傲的人。” 秦平仍从容品茶的模样,楚容听得却心头一跳。楚容的骄傲在于她不屑于争眼前这些得失高下,她自认本性孤傲聪明难敌,因此做出一派恭谦的模样,其实还是轻视别人,不是真正违了本心,姿态倒是一派天成真真的样子,她自觉没有一个人看得清楚,如今一眼被秦平道破,楚容的笑容便有些艰涩。 楚华那么聪明,那么,她知道么? 楚娴扯着楚容坐下,道:“先生,人生在世,活着,谁能没有一点傲气撑着这幅皮囊呢?” 秦平点头,又笑笑。 这时外面走来一群人,谈话间很是热闹的样子,一大波人登时挤了进来,为首的二人作揖,一人道:“先生好,别来无恙。”一人道:“先生,好久没来,有没有怀念与某的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副油嘴滑舌的模样。 楚娴只略扫一眼便眼观鼻口观心,捧起刚才侍从奉上的茶微酌;楚容一脸平静,微微一摆衣袖,身体跪坐笔直。 贺淮:“贺唯,好好说话。我瞧这边还有两位兄台,是和先生辩论的吗?” 贺唯:“我瞧这模样倒不像……” 贺淮突然截过话头:“先生,您说呢?” 两兄弟对视一眼,贺淮的眼神示意贺唯不要生事,以他俩人的眼力见不难看出那两位“兄台”是女儿身,本来般若寺前来上香的女眷就多,大多非富即贵,不必平白揭破他人来显示自己,徒惹是非。 贺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闭嘴不言,跪坐着望向秦平。 秦平笑道:“已经辩过了,两位后生不俗。” 贺唯:“能得到先生如此评价,想起我刚走进来听到的一句话,不知道是哪位高见?” 楚娴望向楚容,两姐妹对视一眼,只听到秦平慢慢道:“是这位年长些的。” 贺唯闻言望向楚娴,一脸平静,却不曾说话。楚娴低头抿茶,只看得到眼睛上长长的睫毛垂于眼睑,一脸从容的样子,看着耳垂明显的洞眼,实在是与这一身的女儿气再贴合不过,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贺唯话是这么说,心里明白刚才那话里透出一些妄自菲薄和勉强,看似清明通透,其实已经有些不管不顾的我就是要哭你看着办吧的赖皮和脆弱,反倒让人无法开口再直中要害。所以女子就是麻烦。贺唯不喜欢在辩言间看到女子,有些妇人为辩言而来的确是有自己本事,像连庄夫人,富有沟壑满腹经纶,和独孤琼一战闻名天下;可大多数就像眼前的,有些聪明却又显得不那么聪明。 他说:“有意思的。” 楚娴听得出那份嘲弄。 面色有点发红,手指紧紧攥着,楚娴已经坐不住了,楚娴一瞟贺唯,恰好贺唯也看过来,两个人目光遥遥相对,一霎又同时转目,以这瞬时的反应来表达这一份不屑,很幼稚也很有效。 楚娴当即就起身,楚容自然跟着起来,两人匆匆拜过秦平,就别过众人。 “先生?” “今天有时间过来了?我最近难得在这儿,你倒赶巧,免了你多跑几趟了。” “我可真好奇,你们都说什么了?” “你找我来,不是为你的《司国志》吗?” “自然。可是您知道刚才那两位是女子吗?如此乔装打扮,着实奇怪不是。” “贺唯?” “嗯?” “原来你要的不是书?” 房间众人登时大笑,颇有促狭意味,贺唯不说话了,冷下脸来,低声道:“闹什么闹”,转回头来作揖:“先生,您这是多虑了。” “贺唯,先生心知肚明,不用多言,我看是你虑多了。” “老顾!” “贺淮你快管管你弟弟吧,没大没小的。” “先生,您以为呢?”贺淮不理会顾长幸的话,反倒一本正经地问起秦平。 秦平捏捏胡子,终于放下书卷道:“两句话的功夫而已,性高宁傲,或有不平之处,人生岂得圆满?《司国志》里众人一生浮沉漂泊,不见谁能终得大道,富盛世誉名济世也好,独善其身于草野也好,所有蹉跎本来由不得,芸芸众生,泯泯然也,持本心而行,方可逆流而上。” 众人皆拜,“多谢先生赐教。” 回去的路上,贺唯道:“先生本是闲云野鹤之人,今日一见,仿佛还有凌云之志。” 贺淮道:“勿多谈,今日替母亲还愿,见过秦平先生,去般若寺吧。” 夜间。 左骧厢房。 楚华看着面前的纸条半天没有动作。千里迢迢风雨兼程送到的,就这么在眼前了,却没有打开的勇气。 楚华慢慢展开纸条,一字一字看过,突然喟然一笑,五指间紧紧抓在一起又很快地放开。她不是不知道远方的动静,就算不想注意事情也会不知不觉入眼进心,然而她是不信的,最近她接到消息说有亲笔送来,她不管所有执意在厢房歇下,如今果然接到了消息,是如她所愿么,心里渐渐升起的波澜终究归于一片死灰。 纸条燃尽,灯火光明。 好梦醒时,最怕人还念念不忘。 楚华摊开一桌的东西,俯首双臂之间,良久。 天明。 本来按旧例该在上泉壁庄再休息一天的,早上楚华突然宣布说要走,全部人马就浩浩荡荡地动起来,收拾用具准备好归程一路上一应要用的东西,楚娴心中暗恼却不敢言,楚容倒是一脸随意,安安静静地看着奴仆收拾东西,楚娴想说的话就生生忍下来。 准备出发的时候,安管事在一侧低着头安然听着楚华的吩咐,她眼神无定,至深处不知拢着什么情绪,交代完她突然转头看着安管事,无言。 片刻又像是刹时,楚华一步一步上车了,有如裴上前低语。 “由她去,我若拧着她又说我的不是!” 众人皆屏气一言不发,楚华很少说重话,有意见了你也未必知道,因话说得温和,一般人难能领会,只是能明显地叫人明白分量懂得轻重,像这么明显发脾气的,次数实在是少。 一路上楚华的低气压影响了整队人,连楚宜也不敢多说什么,楚华有心缓和气氛却又有点疲惫,只闭眼不言。 路中正走着,一个小厮突然拦住楚府人马,马车便停下来,楚华毫无动作,不久如榴前来道:“大姑娘,五姑娘惊马,被平伯侯府的贺世子救了。” 楚华睁眼,笑意冷然,道:“滑天下之大稽。” 楚华当即下了马车,刚站定,就遥遥看见四个人过来,为首一人怀中坐着的正是楚娴。楚华静静站着,看着三人吁马,一人上前来。楚娴下了马,楚容上前扶着她,楚宜只掀开车帷露出一个头,便被楚华的眼神看住不敢动作。 “承蒙平伯侯府相助,真是大恩不言谢。” “不妨事,如若无事,我等先走了!”贺淮当真话音一落便行礼别过上马而去,另外二人领马回转马头一看就追及而去。 楚华立在那里没有回头,轻轻道:“妹妹,好大的气性。” 楚娴连连跪下来大哭道:“姐姐,只求您回去处罚我,我不该独自驾马而行,我不该不听姐姐的话竟惹下这等麻烦,都是我的错,我认罚的,姐姐您别生气。” 一纵人马奔驰在官道。 “贺淮,你知同你说话那人是谁?” “谁又有什么差,不过是京城女眷,官宦人家。” “楚华,那是楚华。” “顾长幸,顾长幸!你说那是谁?” “上京城楚府楚华。” 贺淮没有说话,调转马头一看,只茫茫的一片,两人停下看他,贺淮纵马而越大声道:“持本心而行,方可逆流而上!” 马蹄声奔腾,只留下轻尘飞扬。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折幽与林 北菀园。 楚宜低头勾画着什么,纸上来来回回,不像写字也不像画画,只是表情严肃正经得很。陌瑾今日没有来上课,尚愚前来禀告一句主子今日身体不适无法授课就消失不见了。偌大的怡学居此时居然显出几分空旷。楚宜繁杂的心绪在她终于停下笔的此刻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停滞,她霎时起身,直往内院而去。 内院里少有花草摆设,布置就像陌瑾人一样,疏朗明阔。 楚宜看着眼前这个诚惶诚恐拦着她的小丫鬟不说一句话,但是俩人都心知她是无法拦住她进去的。 终于小丫鬟低低福身,楚宜默然抬步而进。 这还是楚宜第一次进北菀园的内院,屋舍修葺明显比起主院落几座来得简单了些,进入屋内则别有洞天,物件摆设处处舒适华贵,颇显出主人几分刁钻的品味,楚宜停在厅内,往内一看,几排满满当当的书架占据了大部分视线。楚宜紧握了手,一步步走过去,已经快到了陌瑾平日安置处了,室内光线明明暗暗,看得清圆桌上四个晶莹白玉小杯倒扣在玉壶一侧,视线所及之处正有一副字画被光打亮,书架横立,那轩窗大开掠过一缕清风,花瓶内万代兰随风而动,宣纸平铺开,映着花枝摇曳的阴影,楚宜忽地停了脚步。 她仿佛看到了他的身影,他安然敛目执笔以工笔细描朵朵琼花随风飘落,画卷颜色鲜艳亮丽之极,他搁笔,他抬头,他微笑。 那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温和沉定,看尽这一生伫立在此,有缱绻意。 只一瞬,她转身疾走,楚宜在心中骂自己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非要来看个清楚陌瑾是不是哄人。想想,不论陌瑾哄人与否,都跟她没有一分钱关系的,作什么自己非要凑上前来讨人厌呢? 菏泽等人跟在她后面,主仆五人很快地离开了北菀园。 楚宜心里犹然惊疑不定,不知道自己情绪受了什么影响,却不敢再想。碧澹园里秋千摇着,绳子来回摆荡,楚宜仍然一副神采全无的样子,她现在颇能体会原来那个楚宜行为张扬的心思了,偌大个楚府,祖母和姐姐整日忙碌楚府家事,爹爹心神操劳朝政,母亲礼佛念经,哥哥们又鲜有时间留在府中,剩下那两姊妹不亲不远,平日里能说话的人都少,看以前楚宜的性子不爱女红不好诗书,寂寞深庭漫漫时间难以打发,想来也难生受得住这份孤寂。 “菏泽?” “是,主子。” “姐姐出去了吗?” “大姑娘……在府中的。” “出去好不好?” “那得多带几个人,要飞乐跟着,主子您要去听戏还是……” “不,不出去了。” “主子?” 楚宜跳下了秋千,看了一眼菏泽,笑容清浅:“今天去见姐姐吧,我做些新奇东西给姐姐吃,现在就去。” 栖梧园。 与荧院里平日忙得脚不沾地的楚华此时正在与陌瑾对弈,裙裾绵延在地,一层一层,铺叠开来,严整得像被刻意摆放过,她捧起茶杯,袅袅升起的雾气好似蒙化了那张脸,令人看不分明那微细的表情。 白玉盘上局势胶着,两人静静无言,要是有第三人在场,难免感到几分压抑。 终于还是陌瑾赢了。 陌瑾捡着棋子:“好久不见,很有精进。” 楚华道:“把我当你学生教训了?少有逢面,这精进的话要从何说起才好。陌世子,好久不见,今日前来想必也不只为一局棋而已吧。“ 陌瑾:“左右无事,故地重游。” 楚华:“故地,世子以为是哪里?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免得劳烦来这一趟。” 陌瑾捡棋子的手一顿,旋即摆了衣袖收回手,两手回握,道:“只是听闻了尧州的事。” 楚华脸上浮起惊异之色,又很快地掩饰下去,笑道:“世子说笑,如今玉妧失忆,往事早已随烟而去。” 陌瑾摇摇头,看定楚华道:“这话要是在早前,我会信的,因为我也是这么以为的。现在看来,我觉得这长绝之名可是有负天下错看。楚宜失忆,此事揭过,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事无万全,还是想就只当没发生过。” 楚华道:“陌世子,话不能乱说。” 陌瑾道:“乱说,原来是乱说吗?” 楚华心里掀起的碎屑在那日就烧的干干净净,她不用骗过自己,只要骗过天下就可以,所以这件事更不必说。楚华心意已定,不回答陌瑾的提问,反而轻轻道:“陌世子,这么在意这个是为什么呢?” 陌瑾沉默了。 楚宜无声走着,菏泽跟在后面拿了一个篮子,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越过厢房,到了一片花地面前。 此地的小花圃妍红一片,枝上细刺分明,正是后世的玫瑰。 平日里楚华对这片花地爱护得紧,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过来的花种,好生将养了这些年已经有些气候了,自从上次见过,楚宜早有觊觎之心,原因无外乎想起前生的玫瑰花露的味道,今日一时居然就想起这回事,便叫菏泽同来好摘些嫩生的玫瑰。 楚宜候在一侧,菏泽上前同守着花圃的丫鬟低语几句,未几两人叽叽喳喳地离开了花圃,楚宜方才现身。楚宜挑选了好一会儿才摘了篮中盈约三分之一的花,平日里鲜润红泽的花朵,其实跟见惯的月季也没什么差,正这么想着,只一走神,楚宜手指尖就冒出了血珠。菏泽久未回来,楚宜看着指尖血停顿着失掉了反应,等血迹蔓延开来,后知后觉递入口中的一刹,她抓起花篮转身离去。 一路上的丫鬟还没有行礼就被楚宜叫低了说话的音量,绕回正房,楚宜一手提着花篮正轻手轻脚走着,却好巧不巧正和转角而来的如裴当面对上。 楚宜眨眨眼,见着如裴一脸七姑娘怎么突然出现的惊奇表情,却还是即刻自然之极地行礼,心道当真是姐姐□□出来的,分毫不乱于外。 楚宜提着花篮的双手交叠在背后,看着如裴低头侯立在侧,她笑着道:“我来偷姐姐的花,不敢叫姐姐知道,就叫丫鬟没有禀告了,这下可被你抓个正着。” “姑娘说笑了,您想要什么东西,不用说话,主子都送到您面前的。” “难怪姐姐总是带着你出去,如裴姐姐惯会讲话。” “姑娘可别抬举奴婢,您现在回去吗?” “来了不见姐姐就走怎么说得过去,我去请罪,姐姐还能罚我吗?” “姑娘。” “姐姐在正厅吗?” 如裴有些迟疑地道:“回姑娘,在的,只是此时有客。” 楚宜绕过她轻巧抬步去正房,“我去看看。别禀告了。”一本正经的样子,脚步急而快速,也不给如裴再多言几句的机会。 楚宜提着花篮脱了鞋,门外没有小丫鬟侯门,自然也没有人来伺候,楚宜心中正道奇怪,跨步入内,紧跟的如裴大声禀告道:“七姑娘到!”楚宜回头一看如裴,不明白她为什么忤了自己的意思,又转回头,室内两人正抬头望着她,一刻,楚宜提着花篮的手突然就松了,她手指垂落在袖中成拳,楚宜心里微不可知的声音低低道:陌瑾。 花瓣撒了一地,如规尺般精准地行完礼,楚宜微微扬起微笑道:“姐姐万安。” 空气好像软化了许多,绵绵的缠在身上却又不那么舒服,楚华想要说些什么终究停顿在喉头,而陌瑾早就收回了视线,眼神平淡陌生得不像昨日见过这个人,楚宜没有朝他问安请好,他更加不会纡尊降贵讨话头,楚宜停在那里,突然默然一笑,道:“姐姐,我本来要做些新奇玩意给你尝尝的,这下没办法啦。” 楚华:“怎么今天想起过来了?” 楚宜跪坐着,发丝垂着滑落在脸颊一侧,她双手并叠膝前,歪了头道:“江湖里有个令留大盗,姐姐面前有个采花小盗。” “你要的话,我叫人等会把花圃移过去就是了,还敢自比令留大人?” “不敢,叫令留大人把家里搬空了怎么办?姐姐,后日外祖父生辰,我同珉佳表姐有约,你允我在那里小住三日吧?” “别笑闹。去就是了,自己照顾好身体,这家的事少掺和,好好记住。” 楚宜闻言就飞身而走了,脸上的笑意还分明着,只遥遥听得:“好啦好啦,我省得的。” 风吹一地的花瓣,飘动到了空中,悠悠地打一个转,悄然落下。陌瑾看住她离开的背影微微垂了目,楚宜的表情从容平淡得就像早就预料到了一样,或者就是因为一直这样认为所以才毫无惊动地释然一笑,那些日日夜夜里反反复复的片段又闪现,记忆定格在那双微微睁大的眼眸,她浮起淡淡的微笑,原来不知道,后来才明白那就是最后了。 楚宜转身那刻,脸上就淡去了那抹笑意,她告诫自己忍着,一路上的七姑娘好都远在天外般,心里一再说着无所在乎,却还是回想点滴滴。终于到了碧澹园,绕进折幽林,泪水一颗一颗滑下滴落,楚宜伸手一擦,才猛然间发现落泪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自以为然地笃定,曾经说过的话都随风去了,原来自己还是不知不觉当真入眼。 像陌瑾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到楚府给楚七姑娘授课? 为什么不是去陈家王家宋家,而只单单,来了楚家呢。 楚宜以为自己想明白过的,他不过是因人所托,却又生出自己终究是不同的这份隐秘的心思。楚宜恼恨自己,更难堪于直面自己这份自欺欺人,她不再是那个不知事的十三岁的女孩了,她是楚宜,是那个知情明事的楚宜。只是,眼眶的湿润显得那么幼稚,楚宜泪眼迷蒙中抬起手往眼一抹,如果没有明证大概也就没有这件事了吧。 “你哭什么?” 这声音惊怒不定,楚宜一怔,抬头看着那人,出乎意料的是百里臻,他踩着枝叶发出嘎吱的声音,现在那面容隐着郁沉,楚宜半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要说什么才能显得不那么别扭? 楚宜俯首低了头,看着站在面前的百里臻的衣角,楚宜出声道:“你来碧澹园又做什么?” 百里臻道:“你上次邀我去看月霓裳这就忘了么,早知道你躲在这里伤心哭鼻子,我也不会来寻你的。” 楚宜埋着头,胡乱抹抹,气道:“哪有的事,我是看花开花落伤感了,想到生命无常而已……月霓裳月霓裳,你那么想她你自己去看,叫我去了打扰你雅兴到时候怎么算?”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青梅香,枝叶摇摇隐约透出影影绰绰,漫漫时间好像走得累了,忽地就不想走了,停在这儿看着他们,气定闲情。还是楚宜抬了头,明明久远得楚宜都下定决心和百里臻大闹一场不管不顾任性得那么楚宜了,可是他就那么站着,他看着楚宜抬了头,就那么伸出他的手来,楚宜想不起该有的任何反应。楚宜想,她有一千种一万种拒绝的理由,为什么不安安静静地转身离开,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为什么不从从容容地讽刺说话,就像保护性地捉人痛脚。 可是她伸出了手。 楚宜跟自己说,要去看月霓裳,为什么要拒绝看美人呢,没道理。 折幽林曲曲折折的道路到了尽头才发觉原来也不久,就像小时候心心念念的拨浪鼓放在桌子上,不会说话怎么也拿不到,鼓上那朵飘在猫耳朵上的桃花还金光闪闪招摇生姿得那么高傲,那么渴望的想要的,可是居然转眼也忘了,谁又知道到底是不甘心还是莫可失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宁家烟云 宁府在五相宝街,比起楚府那恢弘一条街的众府林立,这里明显多了几分人间烟火味。 同一般大家族一样,宁家枝族众多,上京城这脉只是嫡枝之一,家族主宅在留安,大爷宁平荣乃户部尚书,二老爷宁平止没有出仕,于般若寺博页堂授书,门生遍布。 今日楚宜应宁大爷嫡长女宁岷佳邀请而来,名头是寻常闺阁小聚,其实是为宁老太爷的生辰,按理宁老太爷的生辰半个楚府的人过来了都不为过,可楚府单单只有楚宜一个人来,却是有缘由的。 宁老太爷宁廉江娶的是居宿佟氏,生二子二女。嫡长子宁平荣娶亲甄氏,现有宁甫歇和宁岷佳;嫡次子宁平止娶亲郑氏,单单生了宁甫淳;嫡长女宁敏眉,嫁入江州楚家,正是楚宜之母;而嫡次女宁敏闵患病早夭。宁家表面正儿八经的主子无出这几位,就是算上几位庶子庶女也算不得什么,按一般大家族来,那是香火丰盛。微微有些不同的是宁老太爷丧妻后抬举了一位姨娘做继室,这位姨娘姓陈,是上京陈氏的陈。 宁陈氏听闻早年颇有些厉害之处,想也知道,能安生从上京陈氏门抬出的轿子,就是庶女也不同一般。 宁陈氏当初把持宁府一人独大,就是已故佟氏的亲族想插手也要行非常之事,不只内宅里专权,当初风光时整个上京城都只知道宁府陈氏而不知道还有过一个佟氏,亲族都觉得这个宁陈氏飞扬而兼善和美,和以前低调怯懦的宁佟氏相比高下立判,平时宁陈氏又爱做善事珍惜名声,众人奉承赞美得名贯整个上京城,就连宁陈氏回到娘家要和嫡出同出同进,嫡母也出于颜面默然应许,尊贵得当真称得上是上京陈氏。 可是宁陈氏有一个最大的弱点。 她只生有一个女儿。 这也是为什么宁平荣、宁平止两人能成了宁家的主人,这也是为什么当他们真正成为宁府的主人之后宁陈氏深居简出,不再过问内事外事,这些年很是安静地在宁老太爷身边,真所谓颐养天年了。 而那个小女儿是宁陈氏唯一的子嗣,宁老太爷亲自取名为宁敏珍,取爱如珠重如珍之义。 当初楚宜之母宁敏眉同这个妹妹很是较量过,宁敏珍得天独厚的优势得双亲看重,宁敏眉纵有千百理由也能被尽数拆去,每每受了委屈从不埋怨从不告诉宁平荣兄弟,性子反倒被传得孤高清傲,很有脾气,连宁老太爷都认为这个女儿自幼丧母脾气大得很,跟人谈及,说:自幼骄纵,脾性乖僻。等话传到宁敏眉耳边,她那份相争的心忽然就此淡了,和宁老太爷之间的情分也淡了,只从此再不与宁敏珍同进同出。宁敏珍处处皆胜宁敏眉一筹,宁府人知道,全上京城人大抵也知道,唯独楚家大郎楚倾明不知道——倘使问到宁敏眉这么多年来有何胜处,大概不过就是嫁入宁敏珍心心念念的楚府。 宁敏眉出嫁以后,宁敏珍故意向陈氏讨恩典说要住进宁敏眉的院子方韵院,打的是思念长姐的名头,可全宁府就数宁敏珍的彩丹院最是奢华舒适,她住不惯方韵院也要占住方韵院,论怎样存心惹宁敏眉不痛快,宁敏珍从来知道要害。 宁敏眉听到这个消息即刻明通所有,她心想可笑宁敏珍居然还以为是当初她在宁府的日子,禀了楚老夫人回了宁府,果不其然当时宁敏珍正指挥人入院砸东西,宁敏眉唤人砸破带过来的几大坛酒,浇洒一地,她举起火把,火光里幽幽地道:“宁敏珍,你再踏近一步,我俩一起共享这方韵院,你要不要?” 宁敏珍站在那里,气得发抖,看定宁敏眉眼睛里的坚定,她一句话没有地摔袖离开。 要是这样也没有什么的,女儿家斗气而已,宁府你知我知就好,到底没什么怨结寒了宁敏眉回宁府的心。 可是宁敏珍忍不下这口气,跑到宁老太爷面前哭诉了好一通,要宁老太爷把已经休锁安置很久的已故佟氏的安宛院赏给她。宁敏眉闻言不过嗤笑,要知道当初宁陈氏想住进安宛院连门都没有摸到就被宁老太爷打消了心思,宁敏珍简直是不自量力。 但是宁敏眉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转眼宁敏珍就光明正大的搬进了安宛院,连宁平荣、宁平止同宁老太爷说于礼不合都被训斥说大男子不要插手内宅之事。宁敏眉听到整件事的回禀之后,沉默了很久,当初烧院子的气性生生被磨掉,托人带了封信回兄长,只道自己以后不再踏步宁府了,还望兄长体谅。 这些年宁敏眉当真没有再回过宁府,就连楚华知道这桩明细之后都不再去宁府,同宁府打交道的差事就落到了楚宜身上。 楚宜尚小,她是个福娃娃。 宁府较之楚府,布局摆设显出几分婉约气质,颇为精巧秀致,格局虽小却样样独具匠心。宁岷佳迎了楚宜正说着今日寒暄的话,转角而过,宁甫歇迎面而来,一身白袍衣带生风,他缓缓停步:“哦,只有宜儿吗?” 楚宜笑着说:“是啊,难道歇表哥不欢迎我吗?” 宁甫歇摇手道:“哪里的事,只是先前听说你失忆了,也没能去探望你,现在到宁府还熟悉吗?” 楚宜:“走走就好了。” 宁岷佳道:“爹爹听到你大病后失忆了,担心得不得了,只是要我们去看你也没能成行,如今才见到你好好的,我们可真没脸见你了。早前还以为得是华姐姐来的。“ 很久以来宁府的人都没有上过楚府了,毕竟唯一的血脉楚宁氏入了楚家佛堂,早就不问外事,找些托词上门还要编排。先前楚宁氏和宁府又闹得决绝,连楚倾明都不爱和宁府打交道,两家的关系很是微妙,唯一能勉强说得过去的是楚华这次不准任何人来看望楚宜,以免打扰她休息。这时倒是个好借口。 楚宜:“都是姐姐太过担心了,不准人来看望我,这样倒也真的是好得快些,不必在意的。” 宁甫歇闻言笑笑摇头,垂了目仿佛在思量什么。见此,宁岷佳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一路上都是宁岷佳在说些上京城的趣事,等带着楚宜拜过甄氏回到了方韵院,一番安置,楚宜还真有些累了,倚靠在桌上,宁岷佳见此就嘱咐燃起安神香,要楚宜好好休息一会儿,脚步轻声地离开了。 楚宜有些不能想到以前楚宁氏是怎么在方韵院住的,方韵院明显已经翻新过了,但是格局上的逼仄不是添设的物件能加以掩饰的,比起楚府里的雍容大气华贵非常,这里最多是小家碧玉般。可是以宁府的身份,决然不是摆不出一派优雅姿态的家族,就拿甄氏的连浩院来说,较之磬松园也是高下之间,怎么一位世家大族的嫡长女的闺阁反倒比不上寻常人家,要不是楚宜执意住在方韵院,想必宁府人也不会允她在这儿。 楚宜闻着安神香,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日头早已下去,华灯初升,屋内灯火明亮,楚宜一时有些恍惚。 “主子,您这可是醒了,先前宁夫人亲自来请您用饭,我正想唤醒您的,宁夫人嘱咐我不得打扰你了,说是您旧疾未好又添新伤,好容易过来了就好好休息。”菏泽停了一会又道:“看来是真怕您身子骨弱,折腾不得。” 楚宜闻言一笑。一翻被角,楚宜按着太阳穴下床,轻轻呵欠,早有木芙捧着衣服在一侧,菏泽细细服侍着她穿好衣服后,又在置好的温水中打湿帕子一扭,待楚宜擦拭脸完,菏泽轻轻巧巧地梳了一个单螺髻,正要插发簪的时候,楚宜突然摆手。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道:“等等,菏泽,绾起来,梳个男子式的。” 菏泽站在她后面,镜子里脸上的愣怔一闪而过,她的梳子停在手边,看了同样在镜子里的楚宜的脸,低下头去,又轻轻巧巧地梳好头发还居然变出一个玉冠给她戴上。 楚宜坐在桌前,从菏泽那里找来的男子装饰早已换好,打发了丫鬟们,又叫菏泽不要捧东西来吃,一个人单单在桌子前数着灯花爆的个数。她细细地回想了这几天的事情,平平淡淡的,极其寻常的,自以为不同的,那最后的起身时带飞的瑰丽娇嫩的花瓣,翩翩而飞了,大概也早就归于尘土了吧。虽然她尽力不让自己再想起陌瑾,但是他作为回忆的一部分又怎么能避免得掉。楚宜弯起嘴角哂然一笑,好没道理,楚宜听着心里渐渐归于平静的心跳,俯首双臂之间,看住灯花。 安静得听见烛油滴落声音了,窗边响起叩指声,不多不少,刚好三声。 楚宜却没有动。有人就这么破窗而入,摇着步子施施然,一抖袍子随意从容地坐在楚宜面前,笑意恣然地道:“等我呢?” 她仍然看住那灯花,昨日早就约好今日见月霓裳的,百里臻此话一同没说,她懒得搭理。 百里臻看了她的眼神,里面飘飘忽忽的想着什么东西,什么他不知道的,也许永远不会知道的。他一瞬间抓住不及就立刻开口道:“起来,走吧。” 东郊楼街巷。 夜明坊,三楼,天薰阁。 待夜明坊掌事引进百里臻楚宜二人,唤了候在一侧的婢子仔细伺候,走得楚宜面前轻轻一笑,要去未去的样子,低低道:“我家月娘子初初才来上京城,近来才出了些名声,其实一点不打眼的。” 楚宜瞟了一眼这人,夜明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背后是太子爷撑腰,要不是出了一个月霓裳她还真见不得非要来。眼前的女子衣着华丽一身嫣红,身段窈窕,摸的胭脂异香,年纪不大看起来倒有些本事,想来眼界力也必不会差,话里话外低低讨好,想是怕她过来大闹,到时候扰了这红尘欢场的热闹。楚宜虽然听明白了,却有一点失掉了兴致,她一言不发紧紧闭着嘴,一个人走到桌子前坐下。 百里臻自然知道这人看穿了楚宜的真身,看到楚宜没有心情支应她,就也沉下嘴角,轻轻打发开。 楚宜看着这富贵堂丽的房间,锈色芙蓉大片的地毯,老黄雕木圆桌,立着四个小巧矮墩,摆了米色刺绣桂叶座垫倒垂着许许流苏,坐着再妥帖不过;一侧的梳妆台一列发钗摆开,一盒打开的胭脂有些微散乱,白玉盘里散红溢出,无端叫人想起主人上妆时无上的曼妙姿态;青烟袅袅泛着醉人沉香氤氲了整间屋子,紫色幔帐虚虚实实遮住床上的双被,这种雍容奢华的味道,莫名的叫楚宜想起方韵院的屋子,不过一瞬楚宜又收回这种荒唐的念头。 她单手撑着头,把玩着手里精巧的木杯,两个人各坐一方默契地没有说一句话,楚宜正想要不要打破这不趁时的沉默,突然地,房门吱地一声开了,那简直是扑门而入,一阵香风随之而来,女子停在那里,道了一句:“咦?”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如磋如磨 再明显不过,月霓裳有些醉了。 她身着陀颜淡色刺绣罩衫,稀稀疏疏地浮着金桂点点,细细一看才晓得是金线勾出,绣功随意轻慢得看不清底细,内衬缃色缎子,繁复的花纹精巧秀丽,垂了丝带,行走之间恰当好看;再看那脸,一双柳眉弯且细,轻扫入鬓角,抹的口脂晕出一圈似有若无,衬出肌肤如雪好颜色,尤其是一双明眸,眼波流转之间真能勾走人心神,媚态天成。 百里臻没动,楚宜反倒递上前去了,楚宜一手自觉地搭在月霓裳手臂上,一手轻勾挽住月霓裳腰,扶着月霓裳坐下后一副犹有若失的样子,活生生一个明明急不可耐又矜持自许的贵公子。 等楚宜落座,三人这才正儿八经地打了一个照面。 月霓裳单手撑脸,衣裳滑落露出一截脆生生的玉手,指尖红透透的别有一番风情,最是吸引人视线不过,她却仿佛惘然未知,只弯着头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道:“今儿个还有位女客来看我,奴家怎么有些看不懂呢?” 楚宜闻言直直望进月霓裳的眼里,她笑意仍旧毫不掩饰地与楚宜对视,什么都没有,就像什么都有一样。 “我来看你,没告诉你,可我不能来,你也没告诉我。” 月霓裳早收了手,双手捧着脸笑,等笑完了眼神也清明了,她看看一言不发的百里臻,又看看好暇以待的楚宜,三个人一时间的沉默,居然好像久而未见的朋友欢欣之后顿时的静默。 “你们俩人一起来,既不是找我饮赏风月,也不是寻仇报恨,长夜枯坐漫漫,我们几个人打叶子牌?“ 楚宜自然知道她在取笑自己,三个人怎么打叶子牌,可要是探口风,楚宜还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说是对一个女人艳名大炽的久仰,好像有些敷衍的味道。 静坐一端宛若未存般的百里臻开口了:“时间不早了。” 楚宜抬眉挥手,一瞪他:“时间不早了,月姑娘不如和我们行酒令,良宵酒暖,你说是不是呢。” 月霓裳波光一转轻轻一瞥,悄然垂了目,慢慢道:“奴家这都醉了,不公平呀,不然就行令点墨吧,我那里有上好的茶墨,异香非常,就是点上后三天之内消不去,这样,两位要和奴家比试比试吗。“ 百里臻刚要出声阻止,楚宜就已经笑眯眯地答应了。月霓裳这些日子满城纷飞的流言传说一一从脑海掠过,百里臻想楚宜不应当不知道,月霓裳在上京城盛名在外就是凭那一腹文采,一个月前与当朝才子文俊豪较量大获全胜从此声名鹊起,其人又不带着才女自命清高孤傲自赏的味道,承恩以来反倒像在油锅溅水更加引起人们追逐,仿佛是话本子里的传说——其实现在看来就凭容貌也不算负了这名声。 而那厢,楚宜同月霓裳三言两句定好规矩,一轮角逐已然掀开帷幕,百里臻还来不及警告明日楚宜要出席宁老太爷的寿辰,鼻子就已经被楚宜画了一道,他闭了眼深吸一口气,三个人战火无言弥漫,正儿八经地玩起来。 子时。 夜明坊低声谈着妙薰阁里传来的喧闹笑声,众人实在不能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一侧的当元阁里的柳三娘早就气得牙疼,连连摔了几个杯子才忍下这口气,想到月霓裳才来就接连受这些贵人的看重,轻巧胜过她久未动摇的第一的气势,如今还得到九皇子殿下的垂青,纵然她平日做出大度不在意的姿态,心里还是同蚂蚁抓挠一样又痒又疼。 回到妙薰阁,屋内三个人根本没有睡意,但三个人都知道不能再继续了。 月霓裳的脸上分明是一个花猫,几根胡须还差最后一笔,徒留楚宜心中遗憾;百里臻脸上一个小巧乌龟,随意的其他,是可有可无的几笔楚宜也不是很在意了;独有楚宜一张脸光洁如初,现在正得意骄纵地笑着,叫人恨得牙痒痒又那么叫人留恋那份光彩,她说:“月姑娘,承让啦。” 月霓裳自认尽力而为就微微摇了头,三个人闹了这许久居然生出一分真心相交,当然这只是楚宜的想法,百里臻不见得现在就真的看得起欢场女子,他本来打算带着楚宜见过一面就送她回去,谁知道同楚宜在一起居然就认真玩起这个不认真的游戏了,最后画了满脸也只能自认。 楚宜喝不得酒,刚才兴致上来要了几杯现在就晕晕沉沉了,她看着月霓裳走到了梳妆台前,那一身华服盔甲明晃晃地招眼疼,如数卸下发簪首饰,一把青丝垂在腰后,月霓裳站在窗前只看背影寂寞如雪,她回转身来就又是人间无比的好颜色繁华。 艳极无双。 楚宜不再记得她说了什么,一觉天明,睁眼看着方韵院绾色幔帐里的丁香色被枕,蓦然觉得恍然一梦。 “菏泽。” 嗓子好像要冒烟一样。 “菏泽,水。” 菏泽应声而来,递过水待楚宜喝下就服侍楚宜起身,屋里排开一列人,楚宜才想起今日是什么日子,由着菏泽一路忙碌替她穿戴好,楚宜按按太阳穴,一行人转去宁府正厅。 正厅早就大棚高架,彩绸编织渲染出一派非凡热闹气氛,仆人真是脚步生风,只听得一句表姑娘好就人也不见;往来礼品堆积,唱调的人正高声唱着绥淮宋家祝寿贺礼,楚宜没心情听明白,走过两步,戏台上咿咿呀呀唱戏的闯入耳中闹得楚宜心绪更加不定,宁岷佳看见她遥遥招手,楚宜抬步过去。 宁岷佳脸上飞红,鬓角微微汗珠,看来是跟着甄氏往来迎接了不少客人,此刻是忙里偷闲。 “表妹昨天休息得还好吗?突然从楚府过来定然略不习惯,用过早饭没有?” “还好,就是倦了些。吃了一些点心的。” “才吃了一些点心怎么行?方韵院的丫环肯定偷懒耍滑去了,现在还早,听我的多垫些肚子,到时候桌上都是大菜,你吃了克食就不好了,满鹞,去把炉上炖着的山药瘦肉粥给表姑娘送来。” 楚宜拒绝不及,就被满鹞引着去了侧房,满鹞身量巧小,微微一笑两个酒窝可爱非常,叫人看不分明年纪大小。满鹞除了必要的说话一直保持安静,楚宜紧一步慢一步地跟着,满鹞到了侧房突然一停,她抬手撑住门框,回旋身来正要说些什么,楚宜见此停步,门里却走出一个人来,玉面书生缁衣一身,落拓清明,目不斜视地拱手行礼后远远而去。 楚宜心中飞快一闪,昨夜的记忆明明灭灭,在满鹞面前微笑着坐在厢房里一勺一勺喝掉整碗粥。 宴席终于开始了。 宁老太爷应景地说了一段话,等众人热烈的掌声响完大家方才动筷,只是果然跟宁岷佳说的一样,席面上都是一些油腻的大菜,楚宜勉强动了筷子就失去了兴趣。楚宜因着楚府的位置坐在主桌,她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女席这边的主位之尊是宁陈氏,她嘴角微微抿着笑容,一脸尊贵自矜,既要稍露些笑容稳着这份和蔼,又要不泄出太多笑意保持这份威严。仿佛是察觉到楚宜的视线,她抬目望过来,两个人对视,楚宜居然没有晚辈的自觉微笑低头,就这么静静看着她,这目光太熟悉了,就像她年轻时候在陈家的日子,那些尊贵的嫡姑娘们骨子里的骄傲,目空一切而无畏无惧。宁陈氏讨厌这目光——哪怕在这家族中交际往来见了这么多次,她还是讨厌。 宁陈氏开口道:“还是宜儿到了,你姐姐还在忙罢,最近身体可还好吗?” 此时宁老太爷正好过来,闻言宁老太爷眉头就是一皱,这些年宁敏眉同宁家断了往来,后来又执意入家庙,早先因为这女儿带来的光耀还生出一些宽恕之情,后来是全部没有了。要不是还有楚华,两家也许根本没有往来的必要,谁料想近些年楚华也不再来了,以为是个懂事的,其实还是像她母亲一样不晓事,但是这些话却不能说出来,这些怨气无形之中就转移到楚宜身上,连带着看楚宜也不那么顺眼,等再看到楚宜性子飞扬爱惹是生非,心里对她的印象更差。 楚宜不是不知道这些,但是她不在意。 楚宜:“托外祖母的福,早已大愈。不过,您可别怪我偷走您的福气。” 宁陈氏皮笑肉不笑地:“这孩子,都给你还来不及。” 楚宜:“那不行呀,近来晨惠重病,她怎么也该是第一份。” 宁老太爷:“别说了。” 楚宜应声闭嘴,看见宁陈氏脸上淡了那抹矜贵笑意心中畅快了好几分。宁敏珍嫁入许家生一子许朝凉并一女许晨惠,近来许晨惠患病缠绵病榻,刚才看宁敏珍气色就比以前差了许多,楚宜哪壶不开提哪壶自然惹了他们的痛脚。宁老太爷和宁陈氏对她没有面子上的好脸色了,楚宜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个人安静安静地坐在那里,成为场面中不太协调的地方,也不管宁甫歇宁岷佳的眼神,自以悠然。 宁老太爷并没有落座,他微一点头,宁陈氏突然不急不慢地道:“大媳妇,前日我和刘氏相谈,子存是个好的,当着大家都在,今天就把事情商定了吧。” 甄氏一听连筷子都要拿不稳,心里一瞬间溜去万千思绪,好容易想起那个刘子存的面容,那是宁陈氏长兄媳妇外家的孙子,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冒了出来竟敢肖想宁岷佳,甄氏气得头都发晕,又恨宁陈氏不打招呼就在桌面上说起自己孙女的亲事,真的是不是亲生不知亲生疼。 甄氏当即开口:“母亲,双方都没有面过的事,贸然当众说起来,怕是不好。” 宁陈氏先前在楚宜那里受了软钉子就不舒服,没想到连自己的媳妇都要开口反驳指责了,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宁陈氏心里微微冷笑,道:“怎么就双方没有面过,我不是宁家人吗?我已经同刘家交换过庚帖,找了人来看了说是天作之合,今日说起来就是为了确定这件事,不日我们两家就定亲,这已经决定了。” 宁岷佳一听还蒙着,反应过来颤抖着声调:“不行!” 宁陈氏:“没规矩的东西,从哪里学的礼数?婚姻都是媒妁之言,哪轮得到你多嘴!” 宁老太爷接着道:“祖母为你看定的自然是为你好,还不知好,你都跳到你长兄之前商定了,祖母这是关心你看重你,还不跪下来承你祖母的恩?“ 宁岷佳听着半天说不出话来,眼睛就是一红直直掉泪,再也顾不得离席而去,宁陈氏一抬手把甄氏拦住,唤人跟去只说把宁大姑娘看好,决不能飞出宁府之外。 楚宜看到这里突然觉得后背发凉,事情就发生在转瞬之间,其他人还没有看明白主桌发生什么,谁会知道宁大姑娘的大半生就在短短的几句话里被决定了。大家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很快恢复从容之色,宁府这份喧闹在楚宜耳中变得静悄悄的,静得她远远只听到一句高唱:“陌世子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岷佳之去 时间久远得楚宜以为再见到陌瑾会是一生了。好像陌瑾不会再见楚宜一样。 陌瑾仍是由着尚愚推着进来,他目光清明,找到了楚宜的所在,漫不经心的一眼就这么定住,楚宜不自然地转头低下。楚宜低着头心里又浮起不服气来,为什么每次被陌瑾看着她都要低头?她心里发狠要瞪回去,陌瑾却没有看她了,楚宜心里又漫无边际地生出那副失落感和无力感,一瞬间就失掉了勇气。 楚宜借口离开了席面,说是去劝劝宁岷佳。 善趣院。 宁岷佳伏在桌子上哭得身子一直发抖,满鹞和满雲跪在她身侧一言不发,楚宜进来时没有一个人拦她,楚宜坐在桌子对面,自顾自地斟了一杯水,平复掉嗓子里那份燥热之后,她缓缓开口:“你们两个先出去吧,我和表姐说说话。” 满鹞满雲不动,宁岷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楚宜砸掉手里的杯子低喝:“出去。” 见到楚宜有些动怒的样子,满鹞满雲一惊,哆嗦着起身离开,又不放心地回头想要停下,看着楚宜眼神里的警告只得轻轻一带,把门关上了。楚宜不知道想什么,低声开口:“表姐,你要是不服气,总有办法的。” 宁岷佳身子一停,她抹掉泪,然而泪水又飞快地滑落出来溢满全脸,双手遮脸哽咽着:“什么办法?” 楚宜平静的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表姐,要是你死掉了,还怎么嫁出去呢?” “我,我不是没有想过。” 楚宜一怔,低低地道:“那,为什么现在不动手呢?” “你来却也不过是问我这个?我死了怎么样,我不死又怎么样?我现在不生不死,生死又有什么区别!” “表姐,有区别的。死了趁他们的意,活着未必趁自己的意,但是风水轮流转,来日谁知道呢?” “楚宜……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我今天在厢房看见一个书生,样貌疏阔俊朗,问了好半天,原来是一个叫苏庆余的。” 宁岷佳停了泪,突然地抬起头,手指不自觉抓紧,期待着楚宜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又仿佛害怕听见楚宜接下来要说的话,她不合时宜地笑了,道:“你知道什么?” 楚宜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宁岷佳笑中带泪:“你告诉我。” 楚宜:“我都知道他叫苏庆余了,你还要我再证明些什么?你要是不甘心,我就助你跟他通个口信,你要是觉得没有必要,那我这就走了,你就当我没有来过。“ 宁岷佳不说话,楚宜说到做到当真也不再劝,直直往房门走去,正当楚宜要跨过门槛的时候宁岷佳下定决心一般站起来喊住她:“楚宜!” 楚宜收回腿,关好房门,看定宁岷佳:“表姐,你要是在我一脚跨过门槛那刻喊住我,那也没用了,希望你以后不会为你这个决定后悔。” 宁岷佳摇摇头,好像卸掉所有的负担,她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全身散发出散漫的味道,就像无所可失般了。 百里臻来的时候,他脸上的脸色臭得隔着帷帽都可以感觉到——在夜明坊楚宜给他脸画了个大乌龟。 “说吧,又是什么事。” 楚宜:…… 百里臻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只是想到跟一个白面书生有关心里又是说不出的尴尬,他看看楚宜,半响道:“要是事成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楚宜狐疑地瞟一眼百里臻:“只要不是我做不到的。” “你做不到的,那我也没办法要求你做到不是。” “话说的有道理。” 两人说着话走过花丛,正好撞见了陌瑾,他抬目望着楚宜要说些什么,楚宜却一言不发地低头匆匆而过,百里臻停在后面,看了一眼陌瑾意味不明地一笑,微一握拳后,紧紧跟上楚宜。 “怎么,跟你师傅闹不愉快了。” “我和他,什么时候愉快过吗?为什么要说起这个。” “我看到他了,自然就问起来了,这又有什么好紧张的吗,楚宜?” “我紧张不紧张,这又有什么好问的,殿下?“ “……苏庆余在哪里?” 楚宜看得百里臻的背影远了,才想起刚才他的话,仿佛要说些什么没有说的,但是她没有心思去猜测,一个转身去了方韵院。 方韵院。 楚宜枯坐在桌前,手里一本《江山图异志》翻过来翻过去页脚已经毛边了,她仍不自觉地轻轻摩挲边页,她以前很喜欢这本书不难看出来,现在喜欢这本书也不难看出来。这本书总是能很快地平复她那些烦乱的心绪,任何时候从任何地方看都很合适,只要定心看进去,原来日头垂空到现在低低半隐欲落也不过她一眨眼的功夫。 苏庆余的亲笔终于送到了楚宜手里。楚宜默默合上书,看着好不容易传过来的纸片心里复杂难言,这纸片小巧得出乎意料,会很容易溜过眼睛,无足轻重的样子,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宁岷佳想要的结果,但是既然赌了就要接受惩罚或者奖励。楚宜摊开一看:“乖汝,等我。” 子时。 善趣院里早先被围得里三圈外三圈,气得楚宜抓着袖子恼恨百里臻怠慢随意的性子,心里急得很,却只能不动声色。此刻夜深人静,她绕过人进入善端院,两个院子隔着一道墙,有一道门通往善趣院,门前早已落锁,和跋上前一摸不过数分钟锁便开了,他身影一闪,楚宜一个人走近了内院楼阁,有两个嬷嬷还守在门口,一脸戒备地看住眼前一身披风帷帽遮脸的人,楚宜把脸露出来,单刀直入:“我要进去。” 秦嬷嬷福身:“还请表姑娘不要为难我们了,大姑娘现在心情不佳,您身体不好,请您回房好好休息吧。” 楚宜:“你既然知道我身体不好,自然不该让我在你这里折腾出病来,我这么站着就心情不好,要是到时候我吐出血来人晕倒了,你看祖母是自己赔礼呢,还是拿你赔罪呢?” 秦嬷嬷脸色发青:“表姑娘这又是什么话呢?奴婢们也是禀了老夫人的意思才守在这里的,您可就别为难我们了,您要是出事,我们怎么担待得起。” 楚宜:“担不起就不要拦我。左右我什么事也办不了,我就是进去看一看表姐,何况我的性子你也该听说过的,做什么非要和我不愉快,天大的事掉下来还有我挡着——我都已经挡过一次,你说是不是?” 秦嬷嬷:“……表姑娘您请。” 宁岷佳跪坐在蒲团上一脸平静从容,听到脚步声合十而拜,拜完后停在那里,腰身笔直。 “他……说了什么?” 楚宜走向前,把纸条递给她,宁岷佳接过缓缓展开,纸上清晰的四个字映入眼帘眨眼就晕化开来,她一手抓住衣角不自觉地躬起身来,心里的苍茫瞬间就被那一抹黑色化成满城明艳受潇潇春雨点亮,争先恐后地漫出整片整片青草落地生芽,会有蝴蝶翩翩而来绕飞三圈停在露水轻触,小儿追着风筝吱吱笑声传得远到今天能听到。 原来这是真的想要的。 宁岷佳烧尽纸条,千钧重在心上却也不过一瞬散在火里。 秦嬷嬷看到楚宜出来的时候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了,楚宜是才十余岁,但就是这十多年来件件事之剽悍无不在上京城大街小巷茶楼饭馆里传唱三月,看到那是真真切切的楚宜的脸,意料之中的耍花枪没有发生,心里生出劫后余生之感,她又想如果楚宜开口说了一句话那都是一道催命符,可是楚宜就这么走掉了,夜色之中那身影宛若未存。 两个嬷嬷对视一眼话都在嘴边却没有说出来,善趣院的灯火亮如白昼,好像要燃尽最后一分气力。 一夜无眠。 卯时。 善趣院里终于传来了第一声尖叫,这是从宁陈氏下命之后秦嬷嬷一直期待的那声尖叫,所有的故作从容平淡冷静都是为了此刻的混乱爆发,本来该在楚宜出来那刻爆发的叫声延迟到现在,秦嬷嬷等得有些久了,她一夜紧绷的精神在此刻松懈下来,但是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直到所有人出来围住善趣院,秦嬷嬷才把心里那颗石头稳稳放下。 小丫鬟跑出来跪在秦嬷嬷面前叩头,身子不住地发抖:“大姑娘……上吊了。” 她冷笑着拨开小丫鬟拐进屋内,只见大姑娘已经上吊还踢掉了凳子,秦嬷嬷这才有些慌了,她一把跑过去抱住大姑娘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叫人剪掉绳子后两个人摔在一起,秦嬷嬷爬过去看宁岷佳,好容易拿住她的手叫她不能乱动却发现这居然是满鹞,秦嬷嬷眼泪还没有掉完,就啪地一掌甩过去响彻满院子,满鹞的脸当即显出五指分明,嘴角溢出丝丝血迹。 “好你个鬼机灵东西!大姑娘跑了,你就是死也不足惜!我现在先不计较你,大家给我搜!” 院子里立刻忙乱起来,守门的婆子慌慌张张跑过来,见了秦嬷嬷一屁股坐下大哭:“秦嬷嬷,先前院子里一个丫鬟说大姑娘上吊了要赶快去请大夫,我这老婆子天黑眼花的就放她出去了,现在看怕不是大姑娘!这可怎么办!” 秦嬷嬷气得就要倒后仰,院子里来人禀告说没有找到大姑娘,秦嬷嬷这才觉出几分滋味,心里火燎燎地烧了一片,舌尖也有了血味,她当即叫人去堵住院门,又派人去搜查除老太爷老夫人外的各院,一拨人浩浩荡荡地闹了全府,连绵地亮起一路的灯火。 全府的人几乎都醒了。 甄氏在房内都要愁得白头,自己拗不过宁陈氏插手,只能跪坐拜佛,甄氏简直要咬碎了牙恨极,听到宁岷佳跑了反倒稍稍放下心,这时一个婢女急急忙忙冲进来禀告:“说是秦嬷嬷找到大姑娘了!” 甄氏闻言心中大恸身体一软,连泉院里也闹起来,又是去请大夫又是煎药烧水,真是人仰马翻。 而那厢秦嬷嬷听了消息赶去大花园,只见两个老婆子压着一个不断挣扎的人,秦嬷嬷心里的大石终于稳稳落下。 她故意停在那里道:“大姑娘,您可知道一个未婚女子深更半夜跑出家门代表什么吗?这是家风不正!丢的是宁家的脸!您也是大家望族的女儿,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您这要把宁府放在那里?老奴也只能凭着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的盐劝你,老夫人是为你好,你可别意气了。” 全场一静,大家的心里犯紧,秦嬷嬷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扶起地上的女子,那面纱悄然飘落,是满雲。 秦嬷嬷睁大了双眼,后蹬两步,她扬起的手半天只停在空中,满雲一欠躲开,她直直看着宁嬷嬷,想起这几个月来秦嬷嬷好话歹话说尽逼她嫁给秦嬷嬷她的那个傻子儿子,出乎意料,满雲扬起手重重地一击即中地扇了秦嬷嬷一个耳光,秦嬷嬷睁目欲眦,旁边人拉住冲上前去的满雲,她还是一脚踢得秦嬷嬷倒地,她放声大笑,两旁的人只觉得拉扯不住,宁嬷嬷好容易爬起来要来教训她,走上前去还没发作只觉得面上一凉——是血。不知何时满雲已经身体软了,她不住地往后倒,两侧的人也不愿再拉她,一松手,人直直跌下去,闭了眼的脸上还挂着血的笑意。 秦嬷嬷也跌坐下去,一排一排灯笼高高打亮,照得通火光明,心里想起那些片段,是什么? 宁岷佳跑了。 了无音讯。 “担不起就不要拦我。” “左右我什么事也办不了,我就是进去看一看表姐,何况我的性子你也该听说过的,做什么非要和我不愉快,天大的事掉下来还有我挡着——我都已经担过一次,你说是不是?”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摇山雪落 楚宜坐在马车里,一声不发。 秦嬷嬷知道宁岷佳是真真切切跑了后,第一件事就是禀告宁陈氏。她先说宁岷佳不见了,再说自己这些人严格看守着,把楚宜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去的单独交代,又把楚宜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最后才说要以死谢罪。秦嬷嬷凄凄惨惨地哭着,真是一副负了主子信任那伤心无望的样子,叫人不忍。 宁陈氏自然先揭下,只说不要想不开,再请人把楚宜请来说要问一问一些事情。 楚宜随人而来,她知道宁陈氏要问什么,入了这趟浑水还要摘出自己,自然免不了要同宁陈氏周旋一回。 “外祖母万安。” “不是外人,哪里这么多礼,坐吧。” “是,外祖母。” “在这里玩还是同家里一样自在吧?你昨天去看岷佳丫头,姊妹俩说些什么了?” “表姐?我昨天看她,她什么也没有同我说的。” “……昨天,你说去看看她的,本来也没什么的,闹出这么大阵仗,怎么去过一次,后面没去了?” “后面……” 秦嬷嬷突然冲出来跪在地上磕头道:“老夫人,表姑娘昨天两次来善趣院,我们几个府内老人都是看到了的,老奴所说绝无半点虚言,老奴实在不知道表姑娘怎么会这么说,难道这也是失忆?” 楚宜似笑非笑:“你好大的胆子,一个没名没分的嬷嬷敢这么跟我说话,懂不懂位分尊卑的?” 秦嬷嬷:“表姑娘是主子,老奴是奴婢,但是空口不能说白话,老奴要是对宁家不忠心说谎话,老奴可以赌咒!” 楚宜:“你赌咒关我什么事?难道蝼蚁死掉了,主子还要跟着殉葬不成?” 秦嬷嬷:“……表姑娘,您同大姑娘都是姐妹,大姑娘不好了,您就好了吗?” 楚宜:“你好好说说我这就怎么了,秦嬷嬷,空口不能说白话,才说过的话这就忘记了吗?我看你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这才是其心可诛!也是你是宁府的人。” 最后一句话清清淡淡的,不知道重点要放在哪里才好。是因为是宁府的人,所以才这样,还是因为是在宁府做事的人,所以楚宜不能怎样。不论说前者贬低的是宁府,后者矛头指的是秦嬷嬷本人,反正怎样都不好听。 秦嬷嬷:“表姑娘你……” 宁陈氏:“还有没有规矩了?放肆的东西。楚宜,你说说,你后来去看过岷佳表姐没有?” “外祖母。” “你别担心,外祖母又不会怎样,你说,到底去过没有?” “没有的。” 堂内的人一时间都被声音吸引过去,那音调悠扬沉缓,相当动听悦耳,楚宜听得心头一震——这是陌瑾的声音。尚愚推着陌瑾慢慢进来,陌瑾轻轻拢了衣角,双手和握入袖,嘴角边若有若无的笑意。 “叨扰了宁老夫人。是这样的,昨天楚宜本来是要去看宁大姑娘,但是她是我的学生,您也知道,我的学生我还是要管束的,她这次出来,我交了一副残局给她看看,昨天晚上我俩就把这幅残局摆出来,琢磨着解掉了,稍稍花费了点时间,想来她也没有办法一人分饰两角,您说是不是?” 楚宜脸上波涛不惊,心里其实已经翻起滔天巨浪,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秦嬷嬷,两人对视,秦嬷嬷的眼里已经没有不久之前那稳操胜券的无惧了,估计她也没料到向来盛名卓绝的陌瑾陌世子会扯谎,这份惊惧不定透入楚宜的心,秦嬷嬷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凭仗,对视着就颤着低下头去了,宁陈氏转在口中的话停了几回还是抿嘴微笑。 “……好的。自然会好好护送平安回去的。宁老夫人您放心。” 转眼之间这就是告别了,楚宜还不知道陌瑾同宁陈氏说了什么,就被菏泽扶着离开了大堂。 大门处陌瑾碧色车幔垂着的流苏迎风而动,飘逸轻脱的样子叫楚宜想起陌瑾的面容,楚宜看着前面的身影眼睛仿佛风吹沙刮一样,她停下来道:“我不跟你一起走。” 陌瑾也停了:“那你跟谁呢。” 楚宜:“我自己一个人走就很好。” 陌瑾低低地:“走出来了,就不要为师了?” 楚宜:“我又没要你来说这些话的!你以为我要听吗,我听了就会感谢吗,要不要我送你十万两黄金当谢礼?” 陌瑾回转过来:“你数得清十万两黄金,要不要去给我当掌事人?我可不止十万两黄金,我要你给我吗,楚宜,我为什么要过来说这些话,我为什么要你听,我为什么要你感谢?” 楚宜咬住嘴唇垂目望地,她不明白,她想要明白又不想要去问个明白,陌瑾却问她明不明白? “你自然不用我感谢。” 陌瑾:“要感谢,今天同我拜访一个人怎样?” 楚宜转过身去,衣袖无意地刮过眼角,稳住要抖动的身体,她沉默着,突然点了点头。 马车上陌瑾的侧脸就在眼前,楚宜看过千百遍,仍旧温润如玉宛如雕刻,天天映着朝霞晨露之气朦胧了她整个视线,望而可即却永远触摸不到。陌瑾睁开眼,两个人相对,楚宜心静如水古井无波地看着,突然生出陌生之感,仿佛好多年前她也曾这么认真而细致地看过他,不带杂质地,发现一个宝藏一样地,却不会据为己有。 陌瑾平静地转过头,他道:“乱花渐欲迷人眼。” 楚宜忍不住,转过头扑哧一笑。 两个人各自翻阅起书,一句话不说也不用特别客气什么,半个时辰不到就到了溪通。 楚宜刻意地回避了陌瑾下车时候,尚愚推着陌瑾过来,楚宜眼里不自觉带了几分痛惜,又很快地掩饰掉,微微落后跟在他后头。楚宜没想到这一段山路青石板铺得完全,只是有部分台阶,她看了看尚愚心里埋怨起陌瑾,要是尚愚手不稳摔了怎么办?楚宜还没有说话,陌瑾一拉她衣袖往前赶,又很快收了手道:“别担心。” 楚宜心里还愣怔着,脚步就不自觉踏上去了,心里突然泛出青柠檬的滋味,一口一口咬得她牙酸腿软。 “我没担心你,我担心尚愚会是波及无辜。” “我算感受爱屋及乌的意思了。” “哦?“ “以前有一个小孩子特别喜欢爬树,每次爬树都要引一拨人围着她转,她自己却笑得开心极了,每次爬树她都不能好好下来,非要跳到别人怀里,要别人接住她,但是,要是有那么一次别人没接住她呢?“ “那就没有然后了吧。” “是,行动不便些了。” 楚宜猛地抬头,想从他明明暗暗的眸子里看出这句话的真实性,她不晓得那个小孩子是不是她,可是她直觉就应该是她,也只能是她,她忘记了所有,所以这么被动,就像现在不知道到底该有什么反应。 “那可真不巧了,人没接住自己还不方便了,何苦来哉。” “是啊,像你说的真是不巧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楚宜再说起时就是读书了,一问一答,时光也好过得很,他总有办法能把高深的道理深出浅入地说个明白,间或一些有趣的故事故意讨巧,逗得楚宜心软,叫她完全忘记了几天以前自己下定的决心,那些龉龃也算不得什么,捕风捉影的是她自己,无理取闹的是她自己,陌瑾只宛若未觉,楚宜在心里不无自嘲。 摇山清秀,一路爬上去楚宜犹有余力,沿路一条枫树仍清明透亮,间杂些野树盛放了大把大把的花丛纵意招摇,闻得满山的味道甜蜜蜜的,楚宜心里也说不清道不明。 纵味堂。 这个名字真是取得奇怪,楚宜见着陌瑾旁若无人地推门而进,她跟在后头还没有想清楚等会见面怎么同主人说话,半响陌瑾忽道:“原来出去了。”楚宜看住陌瑾,他递了目光来:“又是不凑巧了。暂行先休息一会儿吧。” 楚宜只好坐下。两个人明明独处过不知道多少次,楚宜此刻却觉得坐立不安,她悄悄瞟一眼陌瑾,他只是轻抚着桌上一只玉砚,楚宜看着半月形的砚台,下意识道:“好漂亮的砚台,就是不知道另外一个在哪里。” 陌瑾:“只有一个的。” 楚宜摇摇头:“没道理,分明是合抱环形的双砚台,四哥就送了我这样的,这个怎么会只造了一个?” 陌瑾:“你又怎么会觉得该有两个?” 楚宜:“好看,圆满。” 陌瑾:“大概当初做砚台的人本来就不想圆满。” 楚宜:“哪里就有那么高深的道理了,我看就是懒。” 陌瑾:“楚宜,还是楚宜,总是这么大胆子,怎么突然想起插手你表姐的事了,嗯?” 两个人对视,楚宜想起那天自己和百里臻一起到夜明坊,回来时百里臻送了她入府,两人自善端院屋檐跳过时她看见了两个身影在庭中树下,一个人踮起脚抱住另外一个人正轻轻把脸靠过去,月光树下男子的脸受光影斑驳看不分明,但是她看清楚的是,女子的面容赫然是宁岷佳,她那无可掩饰的笑意,闭上的眼睛,溢出了满身的幸福。 这么打眼。 楚宜心思灵转,垂目道:“人间月老,能算八千里姻缘,定前世今生因果,正是区区在下我,能不管吗?” 陌瑾道:“哦,怎么,我竟然有眼不识泰山,那你能算出师傅的姻缘在哪里吗?” 楚宜:“天机不可泄露。师傅请好,且放宽心,万安。” 陌瑾一笑,似乎是真心实意的愉悦,尚愚推着他离开了厅内,只叫楚宜休息。 午时。 桌面上只五道菜:桃花鳜鱼、荷叶蒸肉、竹酿圆子、砂锅煨汤和归灵羹。比起楚宜平日里吃的不过尔尔,唯一独特的是恰好都应楚宜的胃口,楚宜吃了连连夸赞这里的仆人好手艺,一向敏锐知细节的楚宜完全没有在意主人不在,反倒趁陌瑾不在找到一坛酒给拆了,尝了知道是桃花酒,更加放心大胆地喝起来。 “楚宜?” “嗯。” “别喝桃花酒了。” “怎么?” “这不是宴会上的桃花果酒。这是陈酿。” “嗯?” 夜间,屋内火炭烧得金花火树般,融融暖意慵懒了楚宜身上每一个地方,楚宜努力睁大疲乏的眼睛,看见床幔陌生的样子,蹬地直起身来。她跳起来套上衣服,一踏步奔到窗边,支开窗子,一股冷风直直钻入楚宜的脖子灌进身体,她朝后移动,低了头伏在窗柩,天色已然黑成墨色一片,漫漫青山现在大约也就这里最亮堂,楚宜坐在这片光亮中看着无边黑夜反倒说不出话来,远处只见灯笼在微微摇动,暖色的光映出几分冰洁典丽,居然落雪了。 “楚宜,回来。” 陌瑾听到禀告说楚宜醒了就过来了,谁知道她就那么傻坐在那里挨冻,现在听到声音呆呆地回转头来,面容上一双眸子忽远忽近没个焦距,一头长发泼洒下来,显出懵懂无邪的样子,有几分孩子气。 “别着凉了,把窗子关了。” 楚宜终于回神,轻轻把窗子关好,丢下一句“怎么会落雪”,就跳下来转到房后整理仪容去了。 纵味堂里火炉生暖,陌瑾楚宜各坐一侧执子而下,陌瑾捧了书卷喝了口茶,看着楚宜手里抓着茶杯紧紧捂着,苦思冥想总也没想出下一步,一时间笑了起来。不笑还好,一笑楚宜见了干脆丢了棋子道:“你也不要哄人说我下了这残局了,来日把谱子给我就好,我能装装势用一下还勉强可以不计较你这次。” 陌瑾一听就抚了棋盘笑起来,书卷搁在膝盖上,看住楚宜了却一句话不说。 楚宜撑着脸,忽道:“我想吃清汤面了,你厨子呢?” 陌瑾:“这里没有厨子的。” 楚宜闻言就要反驳,后来一想反而安静下来了,轻轻道:“怎么不知觉我这还欠了你一个人情吗?” 陌瑾:“怎么不知觉我无意说出来讨人情了吗?” 楚宜轻哼一声,起身跑开消失在厅内,好半响之后居然捧了两碗面来,葱花清亮,肉片码匀,尤其是卧着的一个蛋晶亮剔透,混着那袅袅烟气一派活色生香。两个人仍是各立一侧,面对面地沉在这人间烟火中,免不了低头来得到这份浅淡的满足,空气中难言地从容自在。 “陌瑾?” “嗯?” “我好像听到了下雪的声音。”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期年已过 楚宜提着裙子左一脚右一脚地走,曲曲折折长梯尽头,终于到了内碧院。 她突然地转身回头,碧澹园本来就是在楚府内最高地势处建的,尤其内碧院垫了土石垒了几层更显高阔,此刻回望漫漫长阶,一路而去树影青葱叠出波浪般曲谱,犹可望折幽林点点枝头,隔院三哥的竹林也潇潇玉露分明,她能想像得到满芙湖波光迤逦圈圈圆圆的样子,远处黑瓦青墙深深浅浅地藏住风姿,雨水越发大了。 近一年不见百里臻,今日百里臻大清早唤了她去好半响也没说话,最后送了个镯子给她,说是生辰礼物。 她生辰早过了。 百里臻问起宁府的事情,楚宜记不得自己怎么回答的了。当初说到要是宁老夫人逼问,楚宜本来是要拎出百里臻九皇子殿下做故事来当借口的,楚宜说了,百里臻也同意了,但是百里臻后来才晓得自己没有卷入这回事,这倒有些拎不清了。他百里臻尽心出力救了宁岷佳出来,该承情的人居然不落口实,这算个怎么回事? 楚宜说没事。她自己记着。 百里臻外出历练了一年,听闻在行伍里受了些磋磨,一见果然瘦了许多,但是整个人的劲骨全然光华于外,稍稍敛去那份纵意,跟原来的上京贵公子全不同了,真正的是少年风采豪俊天生。 楚宜眸子一暗,看了看这天越发低压阴沉,疾步回转到游廊,菏泽紧跟,一行人直直到了云深室,楚宜换下衣物好好泡了会儿才感觉捡回几分力气。 阁内熏香清悠弥漫,是楚宜特意自王意君问来的茶香,味道若有若无不招人心烦。 眼前的盒子雕刻精细,一如百里臻往日口味是繁复华贵,但打开一看镯子是朴实无华得很,这惊得楚宜一时不敢动作。她知道百里臻喜欢好看的东西,所以这盒子初看她以为没有什么,平日里送的东西也样样精贵,只尽收归库房。楚宜心里捉摸不定,不晓得百里臻是不是换了口味想找些清淡的东西,怕就怕这是个有些不同意义的东西。 没由来地楚宜起身翻出一个玉佩。 “陌瑾?” “主子?您叫什么?” 楚宜睁开眼,是熟悉的雪里青幔帐,重重叠叠的花纹绣了一路下去,是楚宜喜欢的琼花。 她不是在纵味堂吗? 天色已晚,满目的重影朦胧铺出一路蜿蜒长长久久,两三个应景的灯笼仕女图笑意犹然真真切切,千万呼呼肆意的冷风停在身上却衬出心暖如火明明亮亮,她一觉醒过来只觉脑子里想起前生今世,就那么坐在窗边看摇山落雪,恍惚千年,那个叫她“楚宜,回来”的人,面容模糊得楚宜想到脑仁疼,可是她知道那是谁。 她同他面对面地吃面,自然得是像一起千百回过,她说她听见雪落的声音了,陌瑾就笑起来,她想怎么会那么好看,伸出手去一点,远的近的飘忽在眼前的像雪一样虚幻了,原来是假的。应该是假的,那么虚化缥缈神邸般的模样。两个人兴起令来吃酒,她是输惯了,好容易赢得一回,耍赖要陌瑾赏一个玉佩,她低低地哭起来说了好多委屈的话,直等到陌瑾把玉佩抵在她眼前轻拍了头,楚宜才心满意足地紧紧抱了,昏昏地埋了头。 难道都是梦? 她挣扎着起来,等到看到枕边的玉佩才又跌回被子内,她大笑,眼泪都要笑出来,抹掉眼泪后不说话了。 楚宜回想起来仍旧历历在目,现在陌瑾已经搬了离开,半年有余她都没见着陌瑾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是一时的迷恋好颜色还是真的动心动性。或者时间可以给她回答。 雨声拍打中,乔木重重载着的水珠尽数落下,楚宜收回视线,放好玉佩,两个木盒一左一右,楚宜一拢两个盒子都不见了,要离开阁中时转念一想,又收入一个木盒放在袖中。 今天要赴的宫中晚宴,是皇后娘娘为百里臻设的接风酒,自然名由是邀人赏月,可醉翁之意不在酒。 楚宜一身常服就上了马车,楚府三辆马车依次而去,青色穗子迎风飘扬。 这一年楚宜少有出去走动,藉口体弱多病该闭门休息倒避了不少烦扰,只王意君崔襄湘前来探望的时候才推了门见人,楚府人都说楚七姑娘转了性子,楚宜仿佛惘然未闻,当真日日足不出户,夜里也灯火通明。 菏泽道:“主子,淑妃娘娘近来召进武安伯爵府嫡三姑娘卢曲安入宫随侍。” 楚宜道:“我该知道吗?” 菏泽道:“主子,您已经近一年没有在意上京城的消息。” 言外之意表达得很明显。楚宜伸手按住额间,是了,她在这方面的确逃避已久,如今也该捡回来了,总归是要打交道的人。长长的睫毛垂下留下一道剪影,眉间不住蹙着,菏泽纵然与楚宜朝夕相处,仍然还是在此刻觉出一份惊心动魄的美,一年过去,养在深闺里的楚七姑娘也该名动一下上京城了,只是这次,该以别的方式。 宣名殿里早已坐好一众贵女。 楚华一行人入殿而来毫无疑问吸引了全部人的视线。 百里懿定定看住的是楚华高贵从容的风姿,天生凤命,相配的自然是九五至尊,那么她就该是自己的人,百里懿求娶之心向来明确而直接,只是暂时没有摆在台面上说出来罢了。 楚宜亦步亦趋地跟在楚华后面,微微低垂着头,这是她一贯的做派。突然,她像感应到什么,抬起头来一望,就那么一眼就又很快地垂目,接着眼观鼻鼻观心地坐下就再无动作,那片刻的明媚之色带了迷惘楚楚可怜得很,至少在百里臻眼里看来是这样的。 此时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一道而来,众人行礼自不用言,等皇后娘娘入座落定,宴席也正式开始。 百里臻的视线不住地停留在楚宜身上,惹得看住儿子的淑妃娘娘不免也多看了几眼楚宜,其实细细看着倒也是一副温婉端庄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只是楚宜美则美矣,行事太过张扬跋扈,生性骄纵无度,要不是独得皇上宠爱又有楚氏人相护,就是这些年结下的仇早就不知道身死何处,这么不知进退的人,实在不是百里臻的良配。 淑妃娘娘想是这么想,却也不会过多动作,她知道百里臻的性子是吃软不吃硬,不过当娘的姿态还是要摆出来,这时她看向正盈盈笑着的卢曲安,微一招手这个可人儿就过来了,卢曲安好生乖巧,为淑妃娘娘添茶布菜仿佛是做惯了的样子,低眉顺眼只见额间莹润如玉。淑妃娘娘示意杨嬷嬷叫百里臻来,百里臻不一会儿就到了,他一眼看到卢曲安不知为何当即转头看去楚氏女眷那块,却见楚宜仍是低头垂目,便由着随行的太监小福子布好坐塌一言不发。 “子垣,你这次长留军中,娘听闻你因思念娘亲差遣人送了几回东西来,怎么,这会儿见着了就不想了?“ 百里臻闻言抬头,定定看住母亲,这话里的调侃之意不在表面而在其它:他差人送东西回来不过一件小事,根本不足挂齿,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这几次都夹带他给楚宜的亲笔信。他吩咐过人不要让人知道,看来母亲的眼线还是更胜一筹。百里臻:“娘说笑了,娘要是觉得孩儿找的东西不合心意,以后孩儿不再送来就是了。” 淑妃娘娘:“闹小孩子脾气?想你小时候给你做桂枝糕,晚了一个点你就说什么也不肯吃,你这如今大了,我也老了,我可没力气再追在你后面要你吃饭了。” 百里臻:“娘,我待会儿叫小福子把东海珠送来,还有玉海珊瑚、雪里翠佩玉,您看看还满不满意?” 淑妃娘娘:“罢了……曲安,子垣久未回来,那新种的花林他都没有走过,你给他引引路,替我折几枝回来。” 卢曲安:“是,娘娘。” 两人就从席上退下,场面上还在跳着一些翻来覆去的舞,其实这么几十年,多少舞蹈看来都是一样,掠过殿中那些舞姬,淑妃娘娘直望楚宜,再看看楚华,心里不住叹气,面上仍笑意温柔,此刻正举了酒杯敬皇后娘娘,一饮而尽。 比起殿内,百里臻与卢曲安一道就安静得许多。 卢曲安是上京城有名的才女,尤其容貌秀丽,追逐者不知凡几,此刻她偏了头在说些什么,侧脸拢了一层淡淡月色光洁动人,发髻上承着飘落的花瓣,暗香浮动,百里臻只恍惚间感觉到她偏了头,心里浮现的却是那日坐在折幽林里泪眼婆娑的脸,还有今日自他手里接过木盒微微睁大不敢置信的双眸——那不是殿上那个低眉垂目的楚七。 “殿下,殿下?” “嗯。” “臣女还以为殿下心有九天不知翱翔到何方了呢?” “你叫小福子摘了花陪你送回去吧。小福子,过来,跟着卢姑娘,务必保证卢姑娘一路安全可听到了?” “是,殿下。” “殿下,您……您就这么走了吗?” “吾气下郁结,找找良医。” “恭送九皇子殿下。”卢曲安咬咬唇,却行了再周全标准不过的礼。一行人行礼后,百里臻的身影早已不见,月落疏影,风轻摇扬。 百里臻急于回到殿上,但出乎意料未及出林却被截住了。 “百里臻,是我。”扣住的喉咙得以松开,楚宜呼吸了一大口空气连连退步靠在树上,她按按脖子没好气道:“我巴巴跟过来还特意挑了现在才跳出来,你倒好,一见面就把我掐得见阎王,你这帐没法算了。” 百里臻上前想要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接着负手一甩退在一侧,闻言轻声道:“巴巴跟过来干什么?” 楚宜:“你来,还给你。” 百里臻看着手里的木盒眉头一跳,深深沉住一口气,放缓了声音:“不必还给我。” 楚宜:“你说不必是不必,可是我不怎么想要。” 百里臻:“为什么不想要?” 楚宜:“都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可我偏偏想要坐得住吃得稳,实在愧对,我心想承不起这恩不如就还给你了。再者你看看,这也太简朴了,我还在想我们是不是交情变淡了,你觉得呢?” 百里臻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张了嘴看着楚宜眼睛扑闪扑闪的样子突然就沉默下来。 “还给你,我这会儿也该走了。”楚宜话一说完,当即转身欲走。 百里臻:“回来。” 楚宜没奈何转头,没好气地:“殿下,怎么了啊?” 百里臻把木盒丢给她:“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给了你,你就好好收着,以后我想要了再拿回来,你要是丢了卖了,我就把你卖了抵债换回来,就你这缺才缺艺的样子,少不了还要贴点银子,所以……你就给我拿着。听到没有?” 百里臻一挥手踏步上前离去,楚宜根本追及不上,他远一回头的时候,楚宜还站在那里,她的发丝扬起,手里捧着那个木盒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她微一弯了头,那张似嗔似笑的脸上笼着淡淡月色,突然她抬脸望住弦月,落花纷纷而下,有一朵落在她的额间滑在鼻上,她取下轻轻放在唇前就这么丢下,那眸间片刻的沉思是百里臻没有见过的样子,竟瑰丽无双。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天香浮动 今日是惯例,三月一期的天香会。 楚华举行此会的次数不知凡几,众人的热情却还如同第一次,无他,皆因这是上京城女眷最顶层的定期宴会,分例人数都是固定的,若能有新的人进来就是代表她的家世才情得到正统的承认,同样的,要是有人不再出现在宴会上,要么是家遭突变身份不可与昨日同语,要么就是品行有差有了板上钉钉的污迹。 这一次的天香会与之前并无太大差异,惟一的,就是九皇子殿下百里臻不请自到。 楚宜昨日的低眉敛目还在眼前,现在就又是另外一幅模样:她斜手撑住脸庞,衣袖松松垮垮露出半截皓腕,手上的玉镯莹光流转,她递了杯子又送入一杯花酿,远近的人群都在热闹着,她一个人躲在角落灌酒喝。 “好喝吗?” 闻言楚宜微一抬目,转瞬又收回眼波,神情无动道:“殿下万安,回殿下的话,好喝。” 百里臻自顾自地坐下,抢过楚宜的酒壶倒满一饮而尽,道:“一般。” 楚宜嗤笑:“殿下,您可是喝惯琼玉佳酿的人,我等凡夫俗子也就喝喝这些而已了。” 百里臻不置可否:“我看你酿的青梅酒就很好。” “可别夸,别夸。我辛辛苦苦忙活几个月收拢埋下,自己喝不到两口,转眼全部就都被你们这些讨口馋的人分得一干二净,干净到什么地步?上次分完后居然还欠了王恽一坛酒,我可真欠,我怎么不欠自己一坛呢?” “哦,我怎么不知道?” 这件事百里臻还真是不知道,自楚宜上次送程老太太青梅酒出府,上京城里楚宜的青梅酒忽然而然就火了起来,楚宜自己还没有摸清楚头脑,左右交情的就都来讨杯酒,楚宜自然慷慨相赠,送着送着,转眼之间存下的青梅酒就瓜分得只闻其香不见其影了。楚宜安慰自己反正酒量差喝不得两口,干脆想开一些,要不是百里臻提起来,楚宜也要忘了。 “咦,尊贵无比皎皎光辉的九皇子殿下不知道这些小事很正常,有甚么打紧的。” “楚宜?” “嗯?” “胆子越来越大了。” 楚宜闻言放下酒杯正襟危坐,双手交叠,低头垂目:“回殿下的话,臣女不敢的。” 百里臻看着一秒变另外一个人的楚宜笑得以拳挡口,伸手一拉楚宜袖子,低声道:“够了够了,装得那样子。” 楚宜神色平静地收回袖子一抖定定扣住,微睨百里臻一个眼风,恢复成老样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送酒,仿佛不欲再多说些什么,由着百里臻定定看住她,宛若未觉。 “想不想把王恽的那坛酒收回来?” “请殿下赐教?” “王恽的那坛酒收回来不过一句话的事,但是我最近兴致一般……” “全凭殿下吩咐。” “给我送一坛青梅酒来。” 楚宜几欲喷得百里臻一脸酒,只恨不能把话收回去,兜兜转转不仅没有绕出去还把自己折进去了,这买卖根本不划算。楚宜看着百里臻不知道想着什么,两个人视线相交,空气里仿佛有火花呲啦的声音,她微微地笑起来,狡黠而明媚,她说的是:“那你把木盒收回去,成不成?“ 百里臻似乎没有听到,他伸手拿过一吊葡萄,居然自己动手一一去皮,还挑出卖相最好的一个递给楚宜,分明是要喂到她嘴里的样子,忙得楚宜急不迭用手接过,又在百里臻眼神的威压下放入口中,楚宜谄媚着笑起来的时候,已经感觉到周围气氛的诡异,远近的视线一再流连这一片,百里臻倒是非常之悠然。 梳着富贵圆子的薛囡肤胜如雪,她不住地道:“哎哟哟,楚七一年不出来,一出来就又是大事件。” 刚好错过那一幕的紫衣少女秦蕙闻言道:“怎么了,薛囡你说什么呢?” 瞥了一眼,薛囡道:“听不懂还不会去看啊,秦大姑娘?” 秦蕙抓起酒杯就是一丢,眼见着又要闹脾气了,薛囡终于过来哄这个手帕交:“行了行了,我也是心里不利索,谁叫我没有楚七姑娘花容月貌天姿国色还有一个好姐姐呢?连九殿下都亲自给她剥葡萄,我看这正妃之位也免得淑妃娘娘苦心忙活了,哎哟哟,气煞也。” 薛囡的声音并没有因为谁放小,可见她话是这么说,实则真不见得多在意。 赵昭然道:“薛囡,你喝醉了罢。” 薛囡一哼抖抖衣袖道:“不劳烦赵大姑娘挂念,人家卢曲安明面上的都没说话,有的人暗地里的就着急不住了,我看这正妃侧妃是很明显的嘛,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重不就行了?” 秦蕙一扯薛囡,众人的视线或多或少地落在这里,薛囡的话也早就传了出去,但是大家谁也不会觉得如何,因为薛囡说的是实话,而且是大实话,或者招人记恨,但是想必薛家幺女也不会在意,薛家的地位摆着,且只有这一个嫡女,薛囡是平素得意惯了的。 楚宜此刻笑起来有了几分勉强,她伸手拦住百里臻的下一动作,道:“做什么拿我当靶子。” 楚华终于回来了。 百里臻恢复那副尊贵无比的样子,他深深看了楚宜一眼回到了楚华给他增设的座位上。 赵昭然自请为众人献舞,她大概是下过苦功夫的,好几个高难度动作都吸引了楚宜的视线,她在心里为赵昭然在上京城排序,数来数去却再记不得名次了,楚宜一笑,便不再想起这回事。看着百里臻,他有意无意的目光掠过,楚宜心里游移不定,不晓得到底该怎样把木盒还回去,或者坦然接受假装不知,楚宜微微皱眉,正是此时,突闻乐音。 这是一曲《凤求凰》。 不是惯常的古琴,却是吹的埙。 埙的声音如同九天而来,点点滴滴凿入人心,又只像温温绕绕缠在身边的风,吐露彻骨相思问君知。赵昭然早就退了场,舞不应乐,早备好的乐音在埙声之下再无施展的余地,那么舞蹈也就鸡肋般乏味了。众人沉浸在缠绵悱恻的埙声之中,楚华却紧紧捏住手中的杯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的人一步步走近。 那是王檀。 场内众人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鸦雀无声。 她们或明或暗地看去楚华,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就连薛囡嗫嚅的嘴唇都只是动了动,不曾发出声音。 “好久不加以练习,技艺有些生疏了,楚华,你觉得呢?” 楚华并没有派人给王檀增设座位,她看过他千百次,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么不管不顾的样子——楚华缓缓地道:“王檀公子太客气,您的才情高绝,果然不负薛太傅相赞道‘闻音而熟,一次耳’,今亦无外乎是。” 王檀抬眸,眼里血丝分明,他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楚华微微一笑:“今日能得王檀公子乐音沐耳,想必各位也是绕梁三日回味不绝,家妹多得王檀公子相教,来日定有大能或再现今日盛景,指日可待耳。近来上京多有流感,诸位应我之请相会在此实在感慨在怀,故略备薄礼一二以表心意,今日能得昭然之舞、琅琊之音是意外之喜,此次天香会暂告一段落,多谢各位赋天香盛名,今后再会。” 四下议论声纷纷而起,只是依惯例倒也到了时候,众人自是一一与楚华别过。 落在最后的是王檀和百里臻。 楚宜引着百里臻离开了。 “楚华?” “你今日醉了。” “今天的事是我不对,我知道我不对,是的,我做的不对,可我这些年有哪些事做对了吗?我知道我不该肖想太多,从十多年前见到你,我就跟自己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有我的家族,你有你的家族,你是天生凤命,我们从来都不是天作之合该佳偶成双,可是,可是我就是见到了你……你这些年对我很平静从容的样子,大概你也记不得你曾经也会对我笑得骄纵得意,对我哭得泪湿满衣襟……我是你的王家哥哥,曾经是,现在就不是了吗?” “王檀,你永远都是我的王家哥哥。” “我不想做这个王家哥哥了。” “请回吧。” “我不,楚华,我不答应。” “民间有一歌谣,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歌谣是这么唱的:妙华无双人,天香碧落穷;凤鸣遨九翔,收栖梧桐木。” “楚华!” “今日之事多少凶险,你我身负两大家族前途重责,你如何能任意妄为至如此地步?话已说尽,既如此还请王家公子摆道回府,你我恩义今日两断,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前尘往事还请尽数忘却,勿要拖累一生,徒惹是非。” “楚华,楚华!难道有的人生来就只能生生世世不得解脱,堪堪忍受这不得始终不得万全的痛苦吗?” 楚华没有回答,随着三位侍女快步离去,她背影坚定如往,此刻溢出一身决然,没有回头。 “王家公子,出府的路由奴婢引路。”在一侧低低垂头候着的如繁上前来,声调清冷。 楚宜跟着百里臻走在折幽林里说不出的不自在,不知道是不是想起那日哭泣的样子,可怜巴巴的,不明所以的,只是为了发泄而发泄的哭,虽然没有意义,但是只要不再想起就再好不过。 百里臻微微沉吟着:“今日王檀有些失态。” 楚宜不想跟他谈自己姐姐的私事,道:“听闻卢曲安最近很是讨得喜欢,可看今日都没有过来。” “我无心高位,但是你们楚家大姑娘还真不是谁都能求娶的。你张口三句两句不离卢曲安,怎么你喜欢卢曲安吗,反正我不喜欢。” 听到第一句话楚宜几乎要咬断自己的舌头,听到第二句舌头又开始打结。 楚宜看着百里臻仿佛看着一个怪物,他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说出了他无心高位这样的话,这话要搁淑妃娘娘耳里,不知道要气死淑妃娘娘多少回,多少人想探求他的心意想求得一个锦绣壮阔的前程,就算圣上立下的太子仍在,但是现在已经成年的诸位皇子有几位是吃素的呢,从龙之功,是要拿命博出来的,要不然有什么资格来消受那泼天富贵?百里臻的话真假难辨,他的双眸却紧紧跟在楚宜身上,楚宜不知道为什么相信了他此刻的真心真意,而且,她竟愿意相信这是真心话。 “哦,我也不喜欢她,不过,我想吃葡萄了。” 薛囡有点婴儿肥,可等一双杏眸咕噜咕噜转就只见清丽流光,相比而言,紫衣少女有些消瘦,此刻薛囡执意拉了秦蕙入自己的马车,一看就是要嘀嘀咕咕的样子,府前的马车一辆辆离去,薛囡坐在车内,看着楚府的随礼——这是一幅上好的山水刺绣,刚好能做成团扇的样子,徽州素锦光华四溢,浮了一抹淡淡的桃香。薛囡细细抚过绣面,手指无意识地一搭一搭,突然薛囡和秦蕙两人目光相会,眼神里都是一样的意味:“可是那是楚华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徐氏黛离 上京城如今最热烈的议论,是王家公子王檀枉顾嘉凤公主的情意,转向楚大姑娘楚华送曲《凤求凰》。 嘉凤公主一听到这个流言就把玉乾宫的东西都砸了一遍,连皇后娘娘都过去探望了。 不日皇后娘娘就设宴邀请上京城有名的名门贵女,于始音殿正殿定下席宴。 众人此刻正议论纷纷,原因无他,向来以楚华为尊的左席之位居然坐了一位面带薄纱的女子,楚华的位子安排在下手开外好几个,楚华神色无波地安然坐下,她旁边几位女子却仿佛坐立难安,连连向楚华请问,只见楚华温柔一笑挥手,仿佛说了什么,那几位女子这才安心坐下。 百里毓凤不用问都知道那几位女子问的是什么,她想她更知道那个端坐正态的女子回复了什么。 她扣住手中的酒杯,一侧的大宫女朝朝递了方丝帕过来,百里毓凤低头这才看到尾指的指甲已断沾了血色,她看住那血迹蜿蜒而流,自言自语般低低道:“可是好奇怪,我竟然一点不觉得痛呢。”大宫女朝朝听到这句话抬头看着百里毓凤想说些什么,转眼百里毓凤已经收敛了神色道:“擦掉,叫人取尾指的指甲套来,那套绿烟翡翠的。” 朝朝:“是,公主。” 皇后娘娘自开口以来,举行这场宴会的目的就很明显了,大家不约而同地为楚华遗憾。 楚华却宛然未察:“皇后娘娘说的是,臣女自当铭记在心,时时挂怀。” 皇后娘娘碰楚华的软钉子不是第一次,她知道楚华盛名之下不止虚才,但是这么一个小女子真正能叫人挂在心上的,还是她的命格。那智空大师十九年前说的一句话,可是响绝十九年,令人念念不忘至彻今日啊。 “听闻离儿久习琴艺,一曲古筝妙绝,今日不妨施展一二。” 面带薄纱的女子闻言起身轻轻行礼就往场中空处走去,看这样子竟然是毫无推辞地答应了。 “这是谁啊?” “敢在楚大姑娘面前班门弄斧,倒是个胆子大的。” “我才不想听她弹,我想听楚姐姐的。” “可是楚大姑娘两年前就摔琴绝弦,说是若以后不复昔日心境当再不碰琴,以免沾污琴艺之道的了。” “哎哎哎,好可惜啊。” 薄纱女子宛若一切都是庸人纷纷自扰,指尖一勾,起音足势,瞬间琴音流泻场中再无人议论多嘴,不过初初开始罢了,众人已然被吸引,闭了眼细细体味。惟有听闻此曲的楚华不敢置信般抬了头,她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了弹琴的女子,恰好面带薄纱的女子也望过来,两个人视线相交,楚华看到了她眸光里复杂的情绪,但只转瞬又掩饰去,一副平静淡漠的样子,仿佛只是毫不经意的注视而已。 楚华微微低了头,她笑起来,心道:说过的又忘记了。 等薄纱女子弹完一曲,众人的眼神已经变了,场中莫名地安静。她一袭白衣,此刻推琴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过去,面纱在她于楚华面前停步的瞬间飘落,露出一张天姿国色的脸,她直视楚华,微微而矜持地一笑,就这么走到了皇后娘娘面前,行礼福身,动作是再标准不过的仿佛标尺量过般,她一言不发,众人却知道她没说的一切,直接而明确。 上京城的第一名门贵女,是不是该换个人了? 皇后娘娘道:“徐家深门竟然藏着如此娇女十五年,实在是该打,离儿,你觉得呢?” 徐黛离:“皇后娘娘又拿臣女说笑,离儿得家如珠似宝珍爱十余年,好比珍珠光华自牡蛎,梅香傲骨自清寒,您说说,离儿能有今日怎能说这些呢?” 楚宜看着上面的两人还在你来我往,不免看去胞姐楚华,楚华的神色很奇怪,明明很平静的样子,这十几年的经历却告诉楚宜这是表象,楚华分明在忍耐着什么,最不可置信处是,楚华居然有一种周身落寞之感,是的,她明明浅浅笑着,觥筹交错着,她一向都是那个端庄高贵的楚大姑娘,可是现在的她流露出一种脆弱,是不可名状的落寞感。 姐姐为什么会有落寞感?是因为徐黛离吗?可是刚一见徐黛离的时候,姐姐分明与平常无异,她明明知道徐黛离坐在首座,可是并没有任何在意的地方,她从来不是在意虚名的人——是了,是徐黛离弹琴之后,姐姐突然如遭大变,整个人都变得奇怪起来,说起来这首曲子楚宜还真的没有听过,难道有什么典故吗? 楚宜就在楚华的隔座,她伸出手来握住楚华的手,道:“姐姐?” 楚华仿佛才意识到外物般,她猛然回神,下意识地微笑,等见到是楚宜,几次想要说出话来却都沉默了。 楚宜突然意识到楚华有一点委屈的感觉。是无从诉说的那份委屈。但是她却不懂得。 是为徐黛离吗?是为从来名满天下却不得不犹自忍耐的身份吗?是为她多少年来苦心经营却不得到体谅而只能独自踽踽而行的悲凉吗?还是……为王檀吗? 楚华并没有从这份情绪摆脱出来,她大约还在跟自己的内心作斗争,徐黛离已经好暇以待关注到楚华这儿了,楚华却连应付的兴致都没有,任凭徐黛离一再提议比琴,她只不软不硬地说起自己的誓言。几个来回,徐黛离坚持要一较高下,这时楚华抬头,定定看住徐黛离,空气中的时间都有些停滞,大家还是第一次看到毫无收敛气势的楚华,眼神深邃明定,那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散去,一动不动地,全然是另外一个人,生生叫人看低下头来。 徐黛离也很快地不自在地转头,楚华却开口:“你弹琴的技艺尚可,想必师从甫庵大师平时吃了不少苦,要是十指连心疼得厉害,我今日可叫如榴奉了方子去府上,用与不用也没甚么,我与甫庵同辈,权当做给后辈的提点罢了。说到这里,我还有一点疑问,你暂且不要先回绝我,你这首曲子到底是谁作的?“ 众人的议论纷纷而起,先前看徐黛离之盛以为楚华要败下阵来,谁知道绕得过水绕不过山,大家再看看楚华的样子都觉得天生凤命当真不是说说而已,那通身的气度气势,竟然比之皇后不遑失色,一时间就又静默下来。 徐黛离闻言脸色苍白,甫庵大师是大齐有名的琴道大家,要知道整个大齐如此泱泱大国琴道大家可谓屈指可数,谁知道转眼一个年华相近的人在自己面前会说出她竟是琴道大家的话?徐黛离犹自强撑,道:“敢问道名?” 楚华皱眉:“风扶,梧桐木。” 众人不明所以,徐黛离却静静攥紧了手,真正入琴艺道的人,不论乐器区别,能在某一乐器上达到近乎道的地步,那就是琴道大家,会入册定名世世代代流传下去,四年前徐黛离的师傅甫庵大师就说有幸他们此道上有后人得承入册,年纪轻轻,不可限量,徐黛离问师傅,师傅只说了一句:风扶,惯用梧桐木,以凄清冷幽,气华高绝承道。 徐黛离执晚辈礼轻轻福身:“回风扶……大师的话,此曲是道安公子所作。” 楚华道:“你与道安仍有相交?” 徐黛离抬头又在楚华眼神的威压下垂目:“未。” 楚华道:“此曲当年我也曾谱曲过,就是后来你堪堪勾音转弦而过的那部分,我自觉不好,要改了这许多年也没有动笔,既然不是完成之作,今后就不必再弹了。” 徐黛离只得低低道:“是,风扶……大师。” 皇后娘娘道:“哦,原来楚华还是不出世的琴道大家啊,我们都闻所未闻,这些年大家在楚华面前拨琴弄艺,大水冲到龙王庙了吧?离儿,看来本宫夸你还是夸早了呢。” 徐黛离福身道:“正是,大师面前班门弄斧了,离儿心里正羞愧难当。” 皇后娘娘安慰道:“你只是年纪小。” 众人不敢多说什么,楚华仿佛未闻般垂目,徐黛离勉强撑了笑,她知道风扶大师是四年前入册上名的,那时楚华正是十五岁的年纪,可她自然不会为楚华出声,但如果她现在贸然应下皇后娘娘的话,只怕过后打脸的就是她,整个琴艺道门人都讲究正统明序,他们要是都出来为楚华正名,到时候受耻笑的就是她自己,倒不如糊里糊涂地就让这件事过去,雁过无痕。 百丽毓凤早在徐黛离朝楚华行晚辈礼时甩手而去,皇后娘娘今日大捧徐黛离明眼可见,恐怕明日上京城流行的传言就是徐黛离争光于楚华,仅以十五岁之力逼得楚华用琴艺大家身份相压,其人明艳灼灼,可谓上京名淑。果不其然,等到第二天上京城就开始流行徐黛离的名号,只是事情略有变动:十五岁徐黛离争光于楚华,茅庐新手果败于琴艺大家。如此纷纷扰扰的流言不胜其烦,楚宜听到的说唱,活生生仿佛就在现场般,惊得楚宜瞪起大眼,最终无语离去。 徐黛离的名字在上京城瞬间人人皆知,几乎只要有人知道楚华,就有人知道徐黛离。 楚宜心道她倒是会踩着个好肩膀。 惟一于楚华不利的流言,也最为锥心刺骨的就是:楚华占着上京城第一名门贵女的位子已经许多年了,她这么些年都没有嫁,难道这个位子就一直留着给她吗? 言下之意就是万一楚华嫁不出去呢? 这么说一个女子,自然是无异于刺她脊梁骨。可是众人在不屑于这个说法的同时,难免也在心里比较一番,徐黛离年轻貌美,这是真的,她的琴艺高超独绝,这也是真的;楚华容姿绝胜上京,这是真的,身为琴艺大家,也是真的;可是徐黛离就是比楚华年轻啊,她现在要争一争上京城第一名门贵女,有什么不可以的? 楚宜早就在心里贯通所有,她知道楚华自那曲之后就懒得应付徐黛离,她不知道前因后果,她只知道楚华失了兴致不想让别人看热闹了,但是属于楚华的荣耀必须在那里,这是整个楚氏的事情。楚宜从来没有这么讨厌一个人过,她只要想到徐黛离让楚华皱眉的样子就恨得牙痒痒,说不上为什么她一定要讨厌这个人,但是一想到那么一身白衣轻轻巧巧取下了那面薄纱,微微而矜持的一笑,她的头脑就发热要突破天际,楚宜太讨厌徐黛离了。 有多讨厌? 她做梦有梦到徐黛离,在梦里她把徐黛离抓了个大花脸,醒来后,发现木芙坐在床上委屈得要哭了。 哎,楚宜发现自己更讨厌她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宿州烟火 楚宜又回到了之前闭门谢客的状态。 众人还没有到敢当面问楚华她自身的流言蜚语那地步,于是转而向楚宜明暗相问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楚宜不厌其烦,干脆就推掉所有邀请,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摊开《江山图异志》,往往是无声无息地坐一下午。 至王意君和崔襄湘前来,楚宜把书一拢,宽宽袖子,转身到了安然居。 安然居位于曲水之上,三层木楼浮雕细刻美轮美奂,平日楚宜多是歇息在内碧院,至夏日酷暑之际就暂时安置在安然居,楚宜要是贪凉,盛夏之后还不回内碧院,楚华就该来看一看碧澹园的风景了。今年楚宜仿佛真的转了性子,至今还是在内碧院安置,楚华不提,众人自然不敢撺掇楚宜,大概较往年惟一不同处,就是平时接人待客换成安然居。 “玉妧,你今年倒不比以前爱凉快。”崔襄湘抿了一口凉茶,叫一侧婢女退下后这才开口。 “她今年还不比以前爱热闹呢,整日安安静静待在房中,连我们都请不动这尊大驾。”王意君埋怨地摇摇头。 楚宜抬目一笑,好口气地哄道:“是是是,都是我不知轻重,劳烦两位贵人亲临,着实叫我心中惭愧万分恨不能以誓明志,敢问两位小娘子有何指教?” 王意君一哼,崔襄湘接口道:“得了吧,又来这一套,我们可不吃,你少插科打诨没个正行。说回正事,我们此番来是为宿州百花宴一事,你可知道了?” 楚宜微微沉吟,声调不见起伏:“哦?原来今年百花宴在宿州。” 崔襄湘道:“本来按道理是该在上京的,依例是上京、江州、琅琊三地来回,今年官迁宿州的陈大人政绩耀眼,得了皇后娘娘亲允摆百花宴,想来是为宿州陈氏起势,只是……这些事不说也罢。宿州离上京倒也不远,半日车程足矣,不过我和意君婚约在身,自然不好动身前去瞧瞧这番热闹了,玉妧,你可有打算?” 楚宜:“我没有打算。” 室内一静,半响,王意君道:“楚姐姐可有前往的打算?” 楚宜摇摇头:“姐姐早对这些浮名俗事不感兴趣了,她不日要亲赴几处庄园打点,这些日子也忙。” 王意君道:“听闻徐黛离已经抵达宿州,那些有幸相得一见的人,无不惊为天人,里里外外都奉承她说必然得第一仙子的名号,你可就一点意思没有?” 楚宜一笑,道:“我还挺不喜欢她的。” 崔襄湘:“大家都不怎么喜欢她。” 楚宜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反问:“哦,为什么?她的风头这么胜,大家不是很爱看热闹吗?” 崔襄湘闻言垂目一笑,王意君笑起来道:“楚姐姐可不只是楚姐姐。上京城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个楚姐姐而已,大家爱重的,不止是世族身份和天道厚运,你看有没有哪一个名门贵女有楚姐姐的名望?” 楚宜沉默摇头。 崔襄湘道:“没有的,任何人都比不得楚姐姐的。大家好不容易才推出一个举世无双的前无往后无继的上京城第一名姝,如今为什么要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区区徐家尚书小女夺走风头?要知道比她有才有貌有身份的,上京城不知凡几。” 楚宜:“可是……为什么是姐姐?” 崔襄湘看着楚宜,她瞳孔里微微散光,望着的已经透过自己到了远处,仿佛真的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答案的样子,崔襄湘愣怔着,终于开口:“可是……从来也没有谁是天生凤命啊。” 不用她们再说,楚宜已经真正领悟了智空大师十九年前断言的四字有多么重的分量。 王意君道:“毓莲。” 崔襄湘已从那片刻的愣怔清醒过来,抬目看了楚宜,道:“我多言了。” 楚宜微微垂目,轻声道:“我知道你们此次过来是要劝我应宿州百花宴之邀,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知道事权轻重,但是此事还是容我想想。” 王意君和崔襄湘不再多言,两人告别后偕行而去。 楚宜已经决定了。 下午百里臻客客气气地递了门贴禀人,规规矩矩地按常礼一步步来。 楚宜拿着百里臻的帖子半响无言,上书龙舞大字几乎辨别不出,鎏金华丽,沉甸甸地在手心,等丫环再一次询问是否接见,楚宜迟疑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句:“难道还能拒绝召见?”小丫环轻轻放下门帘,还没有想明白。 百里臻坐在安然居的时候,是楚宜今天第二次到安然居。 “九殿下万安。” “免礼。” “九殿下突然造访,不知如何劳您大驾?” “有什么不知的,前后脚的功夫,王家十九和崔大姑娘不是来过了么。” “是。” “是?就一个是字吗?” “那尊贵的九殿下,您想……要什么回答?” “楚宜。” 楚宜沉默着,半响开口:“淑妃娘娘要殿下送卢三姑娘至宿州,殿下倒是不嫌麻烦,还过来带个拖油瓶。” 百里臻笑了笑,道:“可是你要不去,我去又有什么意思?” 楚宜:“我没有什么意思的,殿下。” 百里臻一顿:“楚宜,”他微微低下头,接着道:“你怕是记不得了,小时候有一回多少人拉你拉不住,你非要和楚阿姐比一比舞艺,结果果然输了,画师当时给你画了幅画,销毁不成,你后来还打赌输给我了,这么多年也要不回去……你觉得这画有不有意思?” “赌给我?”楚宜问。百里臻不言。楚宜微睨一眼,按捺下要脱口而出的话,可看着百里臻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她觉得自己等会儿说出来的话可能就不止现在想说的这点了,楚宜忍耐着慢慢喝了口凉茶就出门而去,百里臻站起来却并未追及上去,暗金色的衣角上可见茶水汩汩而流,他遥遥道:“楚宜?” 楚宜头也不回道:“我应下了。” 七月五日,宿州。 宿州向来都是富庶之地,奢侈之风盛行,尤其多佳丽。只是宿州一直都没有临近的扬州出名,明明两者都是天下鱼米之乡,宿州商业繁荣之盛比之扬州毫不逊色,扬州却一直占着第一的位置,天下皆知扬州富足之名,提及宿州时就往往是将两者比较,叫宿州坐足了万年老二的板凳。 车上菏泽正道来此次百花宴几位风头十足的上京城贵女。 楚宜直视前方,手指无意识地在衣角上磨挲,转眼垂目闭了眼,好似什么都不在意。 “主子?” “嗯,我知道了。” “是。” 百里臻叩叩车厢,温醇的声音传来:“到了陈子扬府邸了,你先休整一会儿。” 坐了将近一天的马车,休整休整自然再合宜不过,百里臻的几位护卫依次排开随着两人进府,颇有黑社会那观感,但楚宜也只敢在心里笑笑,那几位护卫冷酷得很。 楚宜难得没有兴致女扮男装逛一逛宿州城,她顺从地按着百里臻的安排,可谓乖巧地在陈太守府邸安置,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脱脱一个娴淑敏贞的贵族少女,任谁都想不到这就是闻名上京的楚七姑娘。 只是没想到百里臻会想见一见那个楚七姑娘。 楚宜收到百里臻的口信的时候已是黄昏,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本来打定主意要安安定定过完这几天,不想节外生枝,谁知道百里臻反倒生出游玩的兴致,还要求她作陪,楚宜自己心里也说不清楚是怎样的滋味,半晌还是换了衣装出门去。 百里臻看着楚宜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裙,她好似很喜欢碧色,各种各样的深浅不一的碧色都有穿过,眼前又是如荷叶梢边般清丽的颜色,除了面带薄纱,装扮可谓是随意之极了。 “这么喜欢碧色?” 楚宜看着夜色,喧哗热闹的人声传来,立刻有了人间烟火气息,远近的灯笼迎风摇摆,突然有一种稳妥的感觉安抚了楚宜这几日来内心的拉扯,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就是这么喜欢。” 百里臻一怔。 楚宜已经走在前面了,招招手道:“走呀?” 宿州的繁华跟上京城的繁华是不一样的。上京城在天子脚下,有着皇城子民的傲气,带着近乎刻板的老规矩,总是明朗阔气的气度;宿州则完全由富裕的生活所宠纵,行事张扬奢靡,兼之脂粉堆叠,婉约中不免局气。楚宜见惯了上京城知时度寸的雍容,可看到骄奢无度的宿州也不免一愣,人群接踵间华服绵连,脂香四溢。 “真是富贵乡堆积出来的。” “喜欢这热闹?” “太张扬。” “听到大名鼎鼎的楚七跟我说张扬,哪个人还能比你写得更风流?” “百……公子,您这话我听不懂。” “你不想懂就不会懂,”他又道:“吃碗归灵羹吧,要不要?” “嘿,说话真的是比翻书快。” 百里臻不置可否,微微一笑一抖袍袖负手而行在前。 会仙酒楼里人来人往,处处都是酒酣生倦的餍足,百里臻一身常服,暗黑色反倒勾勒出至简风采,走在楼梯上明里暗里不知道吸引多少视线,楚宜神游天外的突然意识到原来百里臻除却天生贵胄的地位,他还有一副好皮囊的。 “想什么呢?” “原来长得不错。” 不用明言两人皆知省略的主语,此话一出,楚宜飘离的灵魂即刻极富冲击性地归位,撞得楚宜只能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的百里臻报以惯性一笑,两人对视。 “话说的不错。” “……” 再明显不过,百里臻早有准备,桌上早已备好两人份的碗筷,等两人各捡一侧坐下,厢房内忽然鱼贯而出般出现一列列人,转瞬之间桌子上已经满满当当一席。 “你吃?” “你不吃?” “我只想尝尝归灵羹。” “吃完饭再上。” “白公子好牙口。” 楚宜虽然话是这么说,不多久就自己挑了筷子一道一道尝过去,有时皱皱眉再也不动,有时挑挑眉就再挑一些。两人不声不语,百里臻看着她,不知觉地就跳出小时候在楚府一大家子人吃饭的画面。那时候楚宁氏还是会出来的,楚钟銮还在学堂念学,楚衍存也没有在外养病,家中满满坐着十四个人围成一桌。 楚宜往往是爱吃的那个人,每个人都给她添菜,她从来不摇头。她梳着富贵团子一左一右摇摇晃晃地,脸上是嘟嘟的,小胳膊小腿和莲藕一样成节,小时候总有人说她比不上姐姐,那时候她就古灵精怪的,可是从来不在意这些话,只到处张扬生事惹得鸡飞狗跳,谁知道会有今天这安然敏静的模样? 其实也不见得有多么安然敏静。 她只是会无意识地抚了鬓角,眼里深深浅浅地藏着事情,那姣美轮廓出来了,居然是比长姐还要精致绝伦的,是的,谁知道。 两人精于食,不多时就搁了筷,有人捧上归灵羹。 楚宜瞧着归灵羹有些迟疑,不知想起什么,微抿一口,百里臻看着她突然眼眸放大,俏气地歪了头,说了句:“原来……” “是什么?” “没什么。”楚宜没有看百里臻,心里风掠而过,于是她看向窗外。 窗外有光。 楚宜站了起来,远处是灿烂耀眼的烟火在绽放,一点一点围拢起来又迸发,那颜色层层铺陈,她有些恍然,一步步走近护栏,那画卷愈发地盛大明亮。 “好看吗?” “嗯。” 百里臻和楚宜两人并肩,此夜无月无星,无边际的暗里接连绽放着各色烟火,会仙酒楼的三楼可看尽宿州繁华,他们站在高处,衣角缠连。楚宜觉得心里很沉静,这颗心不再失重,她想其实没有变过的,怎样推却也好,有很多人说过她的故事,可是她不信,今时今刻,她只听见百里臻在说:“楚宜。” “嗯。” “你看那里。” 楚宜转头,她依着他手指向的地方看去,那漫天烟火突然地停了,天地俱寂,天空浮现‘楚七’二字。 一次、两次、三次。 满天的烟花终于应然齐数绽放,那幕画卷开得有多绚丽,天地为证。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尾鱼江刺 择星阁。 楚娴几乎要砸尽屋内所有物件了,楚容站在那里:“姐姐,你觉得路途劳顿,不想带这些东西过去,但这次我们过去回不回得来可真就两说了。” 楚娴又是一个瓶子砸去:“回不来倒正好,我用不着也不叫她给我收了库房去!” “大姐姐怎么会看得上这些,真的回不来了,也发卖了的。”楚容的声音无动。 楚娴气得反而笑了起来,“你一口一个大姐姐喊得真是亲热,可她正经抬眼看过你吗?” 楚容不答,只默默道:“处置暮叶的时候,她只说是暮叶和丫鬟觅香勾结背主,但觅香只是打发出去,暮叶却送了官,事情如此模糊难说,把我们两人送庙,一切便不言自明,大姐姐做事谁人不服;若要说有什么不满,我是受了无妄之灾,她故意牵连,是徇私心。” 楚娴更生气:“你是无妄之灾?楚容,这话说出来,你会不会牙疼?退一万步讲,我们俩生来同胞血脉,可不是她楚华的同胞姊妹,这是我们俩的原罪,说什么无妄之灾!我在楚宜胭脂里放东西,我何德何能?明明是外面的人做的好事,却拿我做靶子!” “你真不知道?” “楚容,我是你亲姐姐!” “正是因为你是我亲姐姐——你肯定知道有这回事是不是,但是应该不是你直接安排的,有谁对大姐姐这么容不下,还能有这种手笔的,满上京城数都数得出来。” “你不要乱说话。” “姐姐,只要你不招惹楚宜,她不会拿我们怎样的。” “到底谁招惹谁,你比我心里清楚。” “这一行去听风寺,不知回来时是何年何月了,姐姐听我一句劝,暂且服软吧。” 楚娴如何不知道道理,她只是不甘心。 她也是楚氏女,即便是庶出的,到底是姓着楚,再者哪个名门望族没有庶出之子?可从来没有哪个名门望族像楚府这样罔顾庶出,爹爹从来不重视她们,还恨因为她们的存在寒了宁氏的心;楚老太太更是从不拿正眼看她们,她出身尊贵无比,向来看不起庶出;至于那些哥哥,规矩有足也疏远之极,只因她们是苾姨娘所出,她们做错了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楚氏阿华之名,她楚娴只不过这道光辉旁不起眼的阴影,她从小自知身份,不敢行差踏错,也没有妄想能取而代之,日日如此伏低做小难道还不够吗? 她楚娴姓楚,却不是楚华的楚,不是这楚府里真正的楚,所以今日她被如此简单地扫地出门,无足轻重。 车辆在楚府前侯着,楚娴出了楚府门的时候心突然沉下来,这才感觉到事情毫无转圜的可能了,竟有些恐惧,她停在车前看向楚府,这个寅时就有人往府内送来新鲜牛奶的,不是为了饮用,而是为了给两位嫡姑娘沐浴所用的楚府,她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她还会回来吗? 楚娴眼睛微疼,旋即一笑,楚华不肯来做面子就算了罢,左右以后也难见面了,她也不想再讨好她,楚娴上了车,再不回头。 听风寺。 宣台般若寺是大齐第一寺,每每官宦人家有人遣送过来,虽说是在般若寺,其实往往是在挂着般若寺名头的下属几个寺。 楚娴、楚容至听风寺第一天,便被听风寺师太下了面子,这里可不是像般若寺那里诸沙弥真的佛根深慧清净,行事倒是比世俗还要世俗的,楚娴气得吃不下晚饭,等第二天寺内人仿佛忘记她,仍未送来饭食,楚娴就知道她再不能做以前那个楚娴了。 楚娴同楚容一道在田野间摘菜,她绝计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然而等晚上楚容拿来绣活,楚娴拿起来只默默绣,不再多说话了。 黄豆大小的灯火,绣活做久了伤眼睛,楚容那厢轮廓已具大概,楚娴想叫她不必这么拼命,忽然响起叩门声,两人俱是一惊,对视着靠近了,楚娴道:“是谁?” 门外传来六静师太的声音:“楚家姑娘,是我。” 楚娴连忙打开门,六静师太看了一眼房内,发现两人在做绣活,浮了点笑,但仍是不甚在意地:“两位姑娘,还是好好保重自己,别还没回去,就把眼睛给熬坏了。” “劳师太担心,随便做做罢了。” “我不知道你们为何被打发过来,但是相信你们也明白,你们拗不过楚家大姑娘的,老身自然也是;你们今日在这里受些委屈,以后路还长,老身暂且先赔个礼,毕竟楚家大姑娘的路也且长且久。” “师太言重了。” “今夜我前来不是说这些的,是有些消息传了过来,九皇子殿下遇刺……” 尾鱼江渡口。 庾城太守穆向隐早年也算名动渭西,以十七岁中举闻名,渭西时称穆少天才,当时渭西程家想将一女程留许配之,谁知道穆向隐当真如名所说向隐了,婉拒程家的婚约,更抛却了功名隐居在渭西岁岁山,谁知三十年后复归出仕,是在庾城做知县。 世人爱与之交道,谓之名士风流。 此次是穆向隐设宴,俱是大齐名流野士,按理来说如百里臻皇室之人不会出现,百里臻收到请帖时还确认了是否是穆向隐亲笔,出乎意料是真的。 “谁,穆向隐?” “嗯。” “什么时候,他们与皇室有交情了?” “我也好奇。” “何时接到的请帖?” “昨晚。” “那就是百花宴当夜,我们早已启程,看来他们消息很灵通。” “玉妧,便去又如何,看看那个穆向隐。”王意君突然开口。 楚宜按住跳着的眉头,终于点头。 庾城。 穆府只三进出之宅,俱摆设堪称清朴,楚宜想起陈子扬别苑,心里微妙,未及在厅中见得穆向隐,仆人一见楚宜便自上引路,还替三人戴上帷帽,嘱咐在会中不得脱下,左拐右绕居然别有洞天,又到一个宅子,里面宴会正盛。安排坐定后,楚宜这才仔细打量,席面上蔬食简单,并无歌姬助乐,间或有些白胡子老头彼此争执之音,人人各有其乐,略略一数竟有几十人之多,楚宜心下一惊,恰逢百里臻望来,两人对视无言。 “原来是隐姓埋名地来。”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楚宜本想取笑的心一转,看着王意君摇摇头。 穆向隐当真有名士气质,其人落拓清明,年纪已长,更添其威重,此刻正与秦平相谈,明明百里臻早已在席上,两人竟未有只言片语。 不知是存心晾晾他,还是真无所在乎。 楚宜见惯上京贵女宴会众姿态,第一次见名士相会,颇有意思。 删绛客正同徐舟下棋,删降客乃绥淮宋家人,当年因所爱女子嫁与其兄长,负气离家出走,现无人可知其本名,那女子名绛,因而他自名删绛客。 徐舟本是太子之师,居庙堂之高,谁知他却请辞归田,算起来已十余年,徐舟在博页堂尚在教书,弟子不知其数。 此刻删降客似后悔要耍赖讨回一子,徐舟一脸你如何又是这样的表情,很是嫌弃也不失纵容,果然删降客取回了一子,随即入定沉思,动也不动。 那厢乔卜算与甄淄衣在池边喂鱼围了几人观看,乔卜算出一题,如若甄淄衣答出来便由甄淄衣喂一次鱼,要是答不出来,便是乔卜算喂鱼。两人轮流相问,有时是天下大事关切民生,有时却是“我妹夫的妹妹她二表哥是谁”,简直叫人不知作何反应,而他俩毫不在意。 冷糯之是画道大师,每每在一侧画下众人之态,据传其画作一幅动辄数千两,弟子冷静之近些年名气正盛,直追其师。有意思的是冷糯之的名字,这是他母亲取的,听说是当时冷母取了糯米蒸煮,后晾放使糯米凉时生下了他,故叫他冷糯之,冷而糯之;弟子冷静之则是冷糯之亲自取的名字,他是个弃儿,冷糯之路上拾得,因婴儿不停哭闹使他心烦,他便替他取名冷静之,每每念其名。 菏泽娓娓道来,听得楚宜大乐,王意君只得掐她,免得她笑跌面纱。 “那两位又是谁?” “李千北与周万湖先生。” “是真名吗?” “是,人都称千杯万壶先生,不遇不醉。” “两位先生当真不醉?” “不不,千杯万壶先生之名不是说两位先生喝酒不醉,而是两位实在是……沾酒便醉,因此这两位平日里素不饮酒,只有两人遇见了才喝酒,一旦遇见就每每醉酒,称不遇不醉。” “奇也怪哉,那可有真正不醉之人?” “那位裴子固先生便是了。” “居然不像是。” “听闻还没有人敢在这位裴子固先生面前称酒仙,众人也从未见他醉过酒。” 楚宜见他气质儒雅,不时有人前来劝酒,这位裴子固先生从不推脱,皆一饮而尽,一圈下来,只见千杯万壶先生已伏倒,他神色如常。 “楚家阿七。” 未及收回目光,耳边已响起穆向隐的声音,她连忙起身,抬起帷帽一角时被他按住,她通悟,只行礼:“穆先生万安。” “不拘束这些,你且坐。” “穆先生?” “叫我穆伯伯就好,知道你失忆了,这次特意借着殿下的名由让你过来的。” “穆……伯伯?”楚宜纳罕菏泽为何从头至尾没有提过这回事。 “看来你是真的记不起了,如今身体还好?” “劳伯伯挂念,已大好。” “陌瑾病久成医,他的医术还称得上一句良医,不是寻常那些庸医的。” “嗯,自然。”楚宜心中大笑。 “听闻在百花宴上出了些波折,实在不该,还好你家阿姐已替你处理好了。” “穆伯伯,您连这些都知道的?” “阿七,世上哪里有什么秘密的?” “您就是个秘密。” “尖牙利嘴不输往日,我这下放心了,好好保重身体,往事今日暂且不提,我去会会百里臻,家中仆人领错路了,你待会跟着容安来罢。” “是。” 回转过来,楚宜看向菏泽,菏泽却也是莫名十分,低声道:“菏泽不知这段往事。” “呀,玉妧,真是有意思了。” “人人都有意思。” 百里臻见到穆向隐过来的时候,心里其实还有些倨傲,他好歹也是堂堂九皇子殿下,已至宴会,无人来迎,还戴着帷帽隐藏面容,他从未受过如此待遇。 “公子贵安。”穆向隐只一作揖,看来真的是要他隐姓埋名了。 “穆大人真是客气。” “您请这边,在下另有一宴相设。” 百里臻心中一惊,“这是?” 穆向隐居然微微一笑,不失礼貌地:“归兮会。” 归兮会是一年一度大齐名士野云之人盛会,只有当年会宴之人才知道到底是谁举办、又是于何时何地举行,百年来从未有皇室人参与其中过,百里臻顿觉麻烦,何以无心中招惹到这等风波。 “熹微,前方带路。” 穆向隐极从容,仿佛不知道百里臻置身漩涡,行事不急不缓,百里臻这才察觉出其之厉害,一路不言不语。到了偏厅,取下帷帽,穆向隐恭敬地亲自引路,终于步入正席中,楚宜居然已安然就坐,众人见百里臻,纷纷起身行礼,呼啦啦跪下一地,高声下官请九皇子殿下万安,穆向隐亦不例外。 这才是接风宴。 宴中舞姬个个皆娇俏,楚宜见了诸官见到皇子谄媚而不自知的模样,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她此刻已知之前那是误入归兮会,竟有些怀念那气氛。 百里臻在楚宜身侧前方,宴会将歇,此时有一舞女缠住他,楚宜眼里促狭,他有些招架不住,想起月霓裳那国色天香之貌,楚宜突然移身过去,软软地一挡,低声道:“月霓裳可美?” “不美。” “那她可美?” 百里臻声音冷冷的,此刻全神贯注地看住楚宜,楚宜毫不示弱地回视,两人只觉时间良久,其实也不过一瞬,那舞女突起暴动,手中刺刀雪白一亮,起落间带飞削断发丝,空中溅血里舞女不敢置信般退后几步,自刎身绝。 “楚宜!” 欺身而上的楚宜恰恰挡住那一刺,肩胛血肉模糊,当即昏死过去,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埋伏好的刺客不断朝百里臻逼来,和跋等人合力支撑,穆向隐即刻调动府卫稳定局势。 百里臻失掉反应,看及满手的鲜血,他即刻起身,挡住了王意君,抱住楚宜后撤,嘴里默默念着:“玉妧,玉妧。” “你还欠我一个要求。” “我们回家。”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