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矶岸赤,江涛白》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撒浪嘿哟】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 《矶岸赤,江涛白》原鸣 文案 可以关注我的新浪微博,“原鸣的一亩三分地”,说话方便。:-P 大家也可以来百度“但为瑜故”吧玩耍~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瑜,孙尚香 ┃ 配角:孙策,孙权,陆逊,刘备,小乔 ┃ 其它:三国,江东,东吴 ====================================================================== 文章类型:原创-言情-古色古香-传奇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368535字 第1章 引子 “且夫邪之与正,犹水与火,不同原,不得并盛。” 我不知道在这个强者生,弱者死,胜者王,败者寇的乱世,邪与正是否绝对对立,不能相容。十五年前,灼灼烈焰如万千红芙蓉般怒放江心的景象,却是我曾亲眼目睹的。只是我没有想到,在滚滚长江已冷却了五千多个日夜后,这样的景象,会再次上演。 夷陵到永安,刘备一路惨败的痕迹尚依稀可辨。手扶船栏而立,我想象着那一日酷烈吞吐的火舌,塞江而下的尸骸,心底却是一片大雪过后般的幽凉苍白。 是悲是喜?该悲还是该喜? 我仿佛站在四面深渊环绕的孤崖顶,往前或者向后,都是万劫不复。 一道目光静静地落在我背上,伯言的目光,我知道,我却已无法回头。 我们在南山下船登岸,屯驻在这里的是将军李异,甘宁果然说服他自蜀来降,只是这一对故友,如今已天人永隔。 “山对面便是永安。”李异说。 面对仍有一丝担忧的伯言,我轻轻道:“放心。” 夷陵之败令蜀汉兵马将领折损殆尽,大约自觉无颜回到成都,逃入荆、益jiāo界处的鱼复后,刘备便将其改名为永安,作为驻跸之所。 这是一座临时改建的行宫,幽静却局促,加之这里的主人如今病势沉重,便又平添了一抹晦暗色调。 一路行进,不时有低眉敛目的宫人悄悄抬起眼皮,以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直到两名引路的侍女将我引入一处幽暗的殿阁,躬身道:“这里便是陛下寝殿,待奴婢入内通报。” 不多时她们重新走出来,而随着她们自屏风后款款而出的,还有一位华冠丽服的女子,一眼望去,但觉举止温柔,仪态端淑。 目光相接,她薄露笑意,微微低首致意,我亦点一点头还礼,继而目送她擦过我身边缓步离去。 这便是吴氏吧,刘备入蜀后续娶的夫人,本为刘焉第三子刘瑁的遗孀,黄初二年,曹丕篡汉一年后,刘备在成都称帝,沿用国号汉,改元章武,将吴氏立为皇后。 “我可以进去了么?”收回目光,我低低问。 重帘深垂,周遭的门窗都被遮挡住,透不进一丝光。只有殿中的烛火偶尔跳动一下,恍如刘备奄奄一息的生命。 昏暗中,一名少年缓缓站起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视线慢慢落到他清秀白皙的脸庞上,却见他嘴唇动了动,一声“娘”字尚未出口,清澈的双眸中已亮晶晶有泪光闪动。 直到榻上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阿斗,你也下去吧。” 刘禅怔了怔,又转过头来看我一眼,终于垂下眼帘默默走了出去。 此时除了我与刘备,殿中已再无旁人。慢慢转动眼眸,刘备迟缓地朝我露出一个笑容:“你来了,尚香。” 那笑容蓦然令我有些恍惚,而他已向我伸出手:“没想到你能来看我。” 默默走上前去,我避过他的手,在他床榻边坐下来。 一滞之下他收回手,在细细端详了我片刻后,勉力将唇角的笑容扩大了些:“你还是那个样子,一点都没变。” 我笑得很淡:“没有谁会一直不变。” 他亦不争:“无论如何,临死前还能见上你一面,上天也当真待我不薄了。” “你好生养病,别想太多。” 他摆首:“人五十不称夭,我已六十有余,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何所复恨?复何自伤?何况若非得知我病重不起,来日无多,你也不会来看我,不是么?” 我垂下了目光。 “是陆议哦不,如今应该叫陆逊了,是陆逊护送你来的,是么?” 沉默半晌,当刘备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却是直呼伯言名讳问。 凉凉地注视他片刻,我垂下眼帘:“你恨伯言,我明白。” “不,也不能说是恨吧,我只是每每忍不住感慨,感慨那一年与你去京口省亲时,你那侄儿孙桓还是个小孩子,可这一次却几乎迫我至死;而陆逊当年的我,根本未闻天下有陆逊!”刘备自嘲地笑了一声,“听说他之所以改名,是因为仲谋你兄长担心他像江东之前的几任都督一样,天不假年,是么?” “大约是吧。”不自禁地,我半掩于袖中的手慢慢握紧。 “有时候啊,我觉得你兄长真是幸运,每逢危局,总能有一位天赐良将命世,使他转危为安,十五年前赤壁一战如此,这一次夷陵一战亦如此。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实在不幸,因为他所倚之将每每英年早逝,公瑾如此,他一定不想看到陆逊亦如此……我想他看着陆逊时,时常会想到公瑾吧?就连我都觉得,二者身上有许多相似之处,你说是不是……夫人?” 蓦然之间就在我双手紧握成拳,指甲陷入ròu中时刘备剧烈地咳嗽起来。起身端一盏茶,我扶着他徐徐饮尽,直到咳喘平定,他忽然地、猝不及防地问:“这么多年,夫人心底一直有恨吧?……恨着你兄长……因为公瑾的死,是么?” 仿佛一道青白色的电光划破暗夜,猛抬头,我一瞬不瞬地看着刘备,心中惊骇莫名。 这样一段话,断断续续,被他喘息着说出来,却犹如一记重锤般,霎那间击中了我心脏! “这件事,我本打算带下九泉的,可时至今日,我决定向你和盘托出哪怕你会因此而恨透了我!”深深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侧首转向殿门,“来人……” 一名侍者闻声自殿外快步趋前而来,刘备指了指对面书案:“那只漆匣……” 侍者会意,忙上前将漆匣取过来,在刘备示意下,jiāo到我手上。 “你退下吧,若无吩咐,不必进来。”刘备对侍者说。 惊疑不定地,我的目光在面前的刘备与手中的漆匣之间逡巡。我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秘密门前,我无从得知那门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却又似乎隐隐有所预感。一点熟稔的、暗如萤火的恐惧缓缓升起,伴随着这预感,开始锯齿般啮噬着我的心。 我打开了漆匣。 一封信躺在里面,纸页已经泛黄。 抬起头,我再度惊疑不定地看向刘备,而他平静地注视我:“看或者不看,你自己决定。” 暗暗咬了咬唇,我展开了信。 这封信并不长,仅百多字,可待我从头到尾读过,这百多字却骤然化作一支支黑色利箭,从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朝我shè过来,shè过来刺穿了我! “王渊?!”抬起头,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刘备。 “王渊。”他双目中依然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受你兄长差遣,最后奉侍在公瑾身边的医者。” 似有狂风乍起,眼前的一切伴着猎猎风声蓦然模糊、扭曲,在我眼前飞掠旋转。我仿佛掉入一个旋涡,穿过三十三年岁月的风尘,下坠、一直下坠,直坠入亦真亦幻、如梦如烟的往事之中…… 第一卷 此间少年 第2章 001 徙家 “阿茂,班孟坚的《东都赋》背会了么?” “背会了。” “真的?” “嗯。” “那背来听听吧,就从‘然后增周旧’开始。” “哦……” “开始吧?” “啊?” “我说你可以开始了。然后增周旧” “然后增周旧,修洛邑。扇巍巍,显翼翼。光……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而为之极。于是皇城之内,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奢不可逾,俭不……俭不能侈。外则……因原野以作苑,填……填流泉而为沼。发……发苹藻……发苹藻……发苹藻……” “发苹藻以潜鱼,丰圃草以毓兽。制同乎梁邹,谊合乎灵囿。哎呀,笨死了!” 我忍不住大叫一声,下一个瞬间又慌忙捂住嘴,就这样捂着嘴静了片刻,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笑出声来。 这是初平元年[1],我的父亲长沙太守[2]、乌程侯孙坚兴义兵讨董卓,临行前将全家由临湘[3]迁到了寿春[4]。寿春比临湘大得多,也繁华得多,可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地方。百无聊赖中我偷偷骑长兄孙策的马,可他那匹爱马实在太不给我面子了,竟然将我狠狠摔下来!不得不躺在床上养伤的我自此不得不忍受隔壁邻居家那个叫阿茂的男孩子每天没完没了地背《东都赋》一直背了快两个月还背不会!天呐天呐天呐,我听都听会了好不好? “香儿?” 我听到策的声音,不由兴奋地回转身,一如既往以一种近乎崇拜的目光看他高视阔步地走进来,双眉一扬:“我们换个地方住,你说好不好?” “换个地方?去哪儿?”我不由睁大了眼睛。 “周瑜家。” “周瑜家?他家很大吗?” “是啊,他说要把家中道南大宅全部让给我们住。”策不无戏谑地看着我的眼睛,“母亲已经同意了,阿权、阿翊、阿匡也没有意见,现在就看你咯!不过我相信你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是不是?” “你错了。”双手jiāo叠在胸前,我一字一顿,“我不同意。” “为什么?”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歪着脑袋,我故作深沉地想了想:“因为我还不了解他。” 我说的是实话,就在三天前,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叫周瑜的访客。因为我一直待在房里养伤虽然早就好了,所以并没有见到他。可事后我惊讶地听说,策和他竟是一见如故的样子,两人聊了个把时辰,又在沙盘上推演了一番,竟就推结分好,义同断金了!这多么奇怪!如今竟连家都要搬过去?天呐天呐天呐,这简直太奇怪了! 就在我兀自奇怪的时候,策已哈哈大笑起来没办法,他就是这么爱笑,天生的。直笑了许久才勉强绷住了,做作出一个一本正经的表情:“好吧,告诉我,你想知道些什么?” “他多大了?”我一点都不客气。 “他只比我小一个月,今年十六岁。” “他家是做什么的?” “他的曾祖父在章帝、和帝两朝任尚书令;从祖父官至太尉,位列三公;从伯乃当朝大司农;其父为雒阳令[5],不过已经过世了。” “世家子?”我的眼睛瞪得更大。 “是啊。” “可……可你不是一向讨厌世家子么?” “他不一样。”策异常笃定地说。 皱着眉头,我半信半疑地沉吟了许久,才终于抛出那个我认为非常重要的问题:“那他长得好看吗?” 笑意再次忍无可忍地堆上策的嘴角,他朝我扮了个滑稽的鬼脸:“他很好看。” “比你还好看?”半信半疑地,我凝视着策英气的、如剑锋一样斜飞入鬓的眉毛,朗烈的、像星子一般烁烁闪耀的眼睛。 而他终于轻轻笑出了声:“你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搬家那天,我最后看一眼一墙之隔的阿茂的书楼,竟生出一丝伤感来再有一个月,阿茂应该能背出《东都赋》来的吧?脑海中慢慢浮现出赋中所描绘的雒阳城的美丽繁华我什么时候也能去雒阳看看就好了。转念间想起周瑜的父亲曾做过雒阳令,便又欢畅起来到时候他能帮我做向导也说不定呢! 就带着这样欢畅的心情,我踏上了前往舒城[6]的路。一行人中大哥策和几名仆从骑马走在最前面。母亲单独一辆车,三哥翊和四哥匡一辆车,而我在最后,和二哥权一辆车。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样安排,大约她觉得权的“深沉”能有效扳一扳我的话唠症,以免到了周家让她丢人? 这样想着,我不由偷瞄一眼坐在对面的权,只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不知在想些什么。风不时撩动车帘,漏一缕阳光进来,那阳光一闪一闪照耀着他微呈紫色的头发,我便不由有些浮想联翩。 我们兄妹五人都喜衣红,这大概像父亲,父亲冲锋陷阵时喜戴一顶赤巾帻,这是战场上的他最显著的标志。而要说四位兄长中衣红最好看的非策莫属,我甚至觉得红色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颜色,因为他整个人就像一轮骄阳,一团火,明亮热烈得令人目眩。 如果将策比作明亮热烈的正红,那么翊就是在红色中调上一点更为奔放、也更为躁动的黄色之后变成的橘红色。翊非常勇悍,同时也是四位兄长中最易怒的一个。我反正轻易不敢招惹他,偏他又喜食橘子,于是每次他暴跳如雷,我就觉着他仿佛幻化成了一只大橘子在眼前蹦啊蹦,蹦得我脑仁儿疼。 匡呢,作为名震天下的“江东猛虎”的幼子,自然也继承了父亲的勇武刚烈,但与此同时,他也承袭了优雅的母亲骨血里的一些东西。比方说,他在习武的间隙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会吟几首酸诗至少我认为那是酸诗。然而,就像红色中加上那么一抹雅洁的白色,我一直坚信他将来会长成一个兼具着文士气质的儒将。只是粉红色……咳咳,有一次他在一树桃花下吟一首桃花诗,我忍不住用一个我心目中异常美好的词汇夸赞他道:“匡哥哥你真是面如桃花呢!”谁知他竟像翊一样暴跳如雷,于是我仿佛看到他幻化成一只大桃子在眼前蹦啊蹦,头顶上还冒着青气青色和粉红色掺在一起是什么色?狗屎黄,哼! 而权就像他头发的颜色,紫色,那混合着红色的明亮热烈与蓝色的深邃冷静的颜色。不过紫色,那可是帝王之色呢,是以我从来不会冒冒失失用和紫色相关的、类似于“面如桃花”的这类词汇去夸赞他。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五人中只有他生着一头这样奇怪的头发,直到后来听母亲说起她孕策哥哥时曾梦月入怀,而孕权哥哥时曾梦日入怀,我才终于恍然大悟:权哥哥的头发一定是被太阳公公烤焦了!嗯,我对此深信不疑!而什么时候赶上他明亮热烈,什么时候赶上他深邃冷静,那就全看运气了。显然我今天的运气不大好,自打上车,他便一直保持着深邃冷静而不发一语。 唉,好闷!我终于有些受不了,爬到车窗边撩开车帘朝外望去,“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呐!”我没话找话地道,“看样子,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到舒城了吧?” “权哥哥,你说舒城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好玩儿么?” “周家真有那么大么?一整条街,道南道北都是他家?” 一连抛出三个问题,身后都没有动静,回过头,却发现权正定睛瞧着我,一双眼似笑非笑。 “我脸上有字么?”我觉得他的表情十分讨厌。 垂下眼帘,他淡淡一笑:“我只是有些奇怪罢了,昨天你还在卧床养伤,今天倒像是没事人一样了。” 心蓦地打了一个突儿,我的脸便有些发烫。糟了,露馅儿了!这样懊恼地想了一会儿,我摸出一包蜜饯,讪讪地凑上去道:“权哥哥,吃蜜饯?很好吃的哟!” “讨好我没用的,”他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你还是想想该怎样讨好母亲吧。” 注释: [1]初平元年,公元190年。 [2]东汉沿袭西汉旧制,分封王、侯与州、郡、县双轨并置。至东汉末年,实行州郡(国)县(侯、道、邑)三级体制。州长官称刺史或州牧;郡长官称太守,州治所在郡的长官称尹;县长官称县令或县长。分封给诸侯王的郡称国,其行政级别与郡相等;分封给列侯的县称侯国,其行政级别与县相等;此外,与县的级别相当的地方行政单位还有道(境内有少数民族的县)、邑(封赐给公主的县)。治所即地方长官官署所在地。 [3]临湘,东汉长沙郡郡治,今湖南长沙。 [4]寿春,东汉九江郡郡治,今安徽寿县。 [5]雒阳,故址在今河南洛阳东北。战国时,始有雒阳之名。其位居雒水之北,“水北为阳”,故名雒阳。秦朝时,五行学说盛行,秦始皇按“五德终始”进行推理,认为周得火德,秦取代周,应为水德,因此改雒阳为洛阳。东汉光武帝刘秀定都洛阳,因汉尚火德,复名雒阳。 [6]舒县,东汉庐江郡郡治,今安徽庐江县。 第3章 002 舒城 一提起母亲,我忽然浑身都没了力气。人人都夸赞她是贤妻良母,而且是美貌与才智并重的那种贤妻良母。可那是对别人而言,对我而言,她就是猫,而我是那只满地乱窜的老鼠;我是一簇忽闪忽闪的小火苗,而她是那盆呼啦一下倒下来的哇凉哇凉的水。说来也真是令人郁闷,她对策、权、翊、匡全都没有像对我这样,她的严厉,就单单只针对我一个人。就拿这次骑马的事来说吧,若不是我摔伤了腿,她还不知怎么惩罚我呢。可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么?当、然、没、有! “小小年纪便如此胆大妄为,将来怎么得了?这笔账我记下了,伤好了照罚不误!” 一滴冰冰凉的水珠滴上我的后脖颈,又顺着脊背滑下来,我忍不住便打了一个寒颤明明伤好了还得继续装,我容易么我? 蓦然一阵委屈泛上来,我不由想起桓阶的夫人来。桓阶是父亲的下属,长沙郡[1]的功曹[2],我曾在他家中见过桓夫人对女儿说话时的温柔样子。虽然这有点没良心,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若是父亲当初娶了一个像桓夫人那样的女子,我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不过转念间想到若是那样就没有我了,所以还是算了。 说起来父亲和母亲当年的事迹,着实有趣得紧。我们家虽说是孙武子后人,可到了祖父那一代,只是在富春[3]以种瓜为业。父亲十七岁那年有一天与祖父一起乘船至钱唐[4],正好遇上海贼劫掠商旅财物,在岸上分赃,过往的行人船只皆不敢妄动。父亲观察到海贼忙于分赃而放松警惕的情势,便对祖父说:“此贼可击,请讨之。”祖父却不同意,说:“非尔所图也。”父亲不顾祖父的反对cāo刀上岸,以手东西指麾,做出正在调动士兵包围海贼的样子。海贼们见此情景,误以为官兵前来抓捕他们,便丢下财物四散奔逃。父亲勇敢地追上去,斩杀一人,然后提着被杀者的头颅回来见祖父,非但令祖父大惊,此事亦被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继而惊动了官府。官府召父亲做了一名武官,自此,父亲硬是凭着流血搏命换来的军功,一步步走到今天。 然而,当年母亲的家族其实是看不上父亲的。母亲出身吴郡[5]士族,外祖父吴曾做过一州刺史,只是同外祖母双双早亡,只留下母亲和舅舅吴景相依为命。母亲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不光美,且兼具才智。我不知道是否曾发生过一场美丽的邂逅,而令父亲对母亲一见倾心,总之,父亲去吴家求亲了。可瓜农的儿子,粗鄙的武夫吴家人嫌弃父亲,yù回绝。就在父亲既惭愧又怨愤的时候,母亲对族中长辈说:“何爱一女以取祸乎?如所遇非淑,命也。”就这样,父亲将母亲娶回了家。我无从得知父亲年轻时,对于母亲这好不容易才娶回来的心上人是否捧在手里怕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反正自打我有记忆起,我所看到的就是父亲这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江东猛虎,在家里却尊重母亲作为当家主母的绝对权威至少是管教我的绝对权威。当然了,这样一段“艳史”他们是绝不可能说给我听的,事实上,我是在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闲聊时偶然听来的。可怜我当时还傻乎乎地去找舅舅求证,结果被舅舅严肃批评了一顿不说,还被母亲给知道了,真是郁闷之极! “嗯,郁闷!” 塞一粒蜜饯入口,我大嚼特嚼,仿佛惟有让它在我齿颊间碎尸万段,才能稍稍消解我心底的恚怨抑或还有恐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倏忽间我又勇敢起来周瑜家毕竟不是自己家,即使为了面子,母亲的惩罚措施也不至于太残酷吧…… 这样想着时我又不禁有些出神,周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第二天我们由九江郡[6]进入了庐江郡[7]界,然后我发现,周瑜竟是庐江郡的名人呢!而提起他时,除了他显赫的出身,卓尔的风仪,当地人最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音乐才华 “周公子精意于音乐,虽酒过三爵之后,其有阙误,公子必知,知之必顾,故有谣曰:‘曲有误,周郎顾。’” 曲有误,周郎顾…… 趴在车窗上,我努力想象着那个画面:喧嚣的宴会中,一名风仪卓尔的年轻士子正于席间浅酌慢饮,忽而一名乐伎弹错了一个音,士子回头,轻轻看了那乐伎一眼,乐伎羞愧低首间,士子却已转过头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整个过程亦短暂得无人察觉…… 我抿着嘴笑起来,神思却依然有些飘忽,就像画面中的周瑜,面目模糊,周身都蒙着一层淡淡光晕。 “发什么呆呢你?” 一阵马蹄声逼近,策纵马过来,挑着眉头问。 “谁发呆了?”我反驳,“我明明在发困!” 透过车窗望一眼里面的权,策心照不宣地大笑了几声:“阿权,前面就是舒城了。”然后他摸了摸我的头:“你马上就不困了。” 就在我满腹狐疑地望着他时,忽而一阵暗香袭来,伴随着早春二月乍暖还寒的气息蜿蜒着钻入肺腑。下一个瞬间,一抹亮色斜斜伸入车窗,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蓦然一片雪也似的梅林撞入视野,如茫茫香雪海,一直铺展到天边。 深深深深地,我闭上眼睛猛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这是舒城的气息。 车轮滚滚前行,梅海缓缓后退,舒水潺潺流过眼前,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金。有牧童的歌声从水那边飘来,悠扬如风,旖旎若梦。终于一座城出现了,青灰色的城墙屹立在黄昏时分琥珀色的天空下,城楼巍然如山岳。 倏忽间策骤马飞驰而去,前面的车停下来,我的车亦停下来。钻出车厢,我手扶车辕用目光追随着策,此刻夕阳已亲吻到远山的脸颊,缓缓升腾的青烟暮霭中,有一石亭翼然立于道边,亭前新绿初绽,野芳幽香,亭中隐约有一人,随着策飞身下马,径直而出,一瞬间就像一道光划破青烟袅袅、暮霭沉沉那是一种类似于昆山白玉的光泽,自他周身恣意漫盈。 他先向母亲行礼,行止温雅,风姿翩然。然后是权、翊、匡分别下车与他见礼。游目顾盼,他像在寻找什么,直到策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方转首朝我的方向望过来 “你是谁?” 愣愣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脱口道。虽然下一个瞬间,我已猜出问题的答案。 片刻的沉寂。 我看到策扶了扶额头,做出一个牙痛的表情。我知道那熟悉的动作表情背后的潜台词:香儿,你好失礼。而后他满含歉意地望了那人一眼,倏尔,二人相视一笑。 就在我惊讶于他们彼此间的默契时,那人已缓缓走过来,缓缓驻足于我面前。站在车上,我刚好能平视他的眼睛,然后我看到他明亮的脸上如徐徐铺陈开来的月光般绽放出一个更加明亮的笑容: “我终于见到你了,尚香。” 注释: [1]长沙郡,治临湘(今湖南长沙),东汉时属荆州,辖今湖南省中部。 [2]功曹,西汉始置,为郡守、县令的主要佐吏。主管属地官吏的任用迁转与记录功过。 [3]富春,东汉时属扬州吴郡,今浙江富阳。 [4]钱唐,东汉时属扬州吴郡,今浙江杭州。 [5]吴郡,治吴县(今江苏苏州),东汉时属扬州,辖今江苏省长江以南部分及浙江省钱塘江以西部分。 [6]九江郡,治寿春(今安徽寿县),东汉时属扬州,辖今江苏省淮河以南及安徽省淮河以南地区。 [7]庐江郡,治舒县(今安徽庐江县),东汉时属扬州,包括今天安徽西部中部及河南东南部湖北黄梅一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收藏以及留言的姑娘~ 第4章 003 周郎顾 父亲曾在许多地方做官,每到一地,皆所在有称,吏民亲附。父亲又是个极重情义、也极好客的人,乡里知旧,好事少年,往来者常数百人,父亲皆接抚待养,有若子弟。是以我的家里常张灯火,设大宴,宾主高歌畅饮,通宵达旦。然而却从未有一场宴会如今夜般,让我仿佛置身梦境。 二哥权、三哥翊、四哥匡全都锦衣华袍,英姿勃发,宛如璀璨的宸星。而当大哥策和周瑜并肩步入周府大堂时,就像太阳伴着月亮横空而至,一瞬间绽放出无尽光华,明媚了整个厅堂。 我看到宾客们眼中的惊叹,我看到哥哥们眼中的倾慕,就连母亲眼中亦闪过一丝掩不住的激赏。 主持这场接风宴的是周瑜叔父周尚的妻子,这位美丽的夫人姓袁,有着亲切的笑容和精致的风度。 “这是小女周珊。”大概是见我一进门就盯着她身边的女孩儿看事实上那女孩儿也一直在看我她微笑着介绍道。 那女孩上前行礼,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拉过她的手,母亲将她夸赞一番,然后将我拉过来道:“这是我女儿尚香。” 我亦上前向行礼,袁夫人问过我的年齿,不由笑着对母亲道:“真是巧了,令郎长阿瑜一月,令爱亦长阿珊一月。” “是么?那果真太巧了。”母亲亦笑起来。 总算有一个妹妹可以和我作伴了!只有四个哥哥的人生是多么痛苦无望的人生啊!我兴奋极了,趁母亲和袁夫人说话,悄悄拉过周珊,亲密地表示:“你可以叫我香香。” “那你就叫我珊珊。” “好!” 手拉着手,我们同时欢笑起来。就这样,我和珊珊共坐一席,一面吃东西,一面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对面便坐着他的哥哥和我的哥哥们,而她似乎对权很感兴趣的样子,时不时看他一眼,然后蹙起眉头做思考状。 “你二哥的头发为什么是紫色的呀?”终于她忍不住开口问。 “嘿嘿嘿,”我干笑三声,“那是因为他特别喜欢晒太阳,被太阳公公给烤焦了。” “是这样的啊?”珊珊睁大了眼睛,“怪不得母亲让我平时少出门,看来我今后得多听她的话才是。” 只是珊珊没有注意到,我也在不时地偷看她哥哥,且比她频繁得多。他此刻正与策谈论着什么,或娓娓而论,或浅笑倾听,一举一动皆优雅。然而他纵声欢笑时,举杯畅饮时却又那般爽朗,和我从前见过的几个矫揉造作的世家子一点都不一样。 “他不一样。”看来策哥哥说得对极了。 “香香,香香!”忽然间,珊珊神秘兮兮地碰了碰我的胳膊,“你看那边那名乐伎。”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嗬,那是一个美人呢!十指尖尖如削葱根,姿态优美地在琴弦上拂动着,弹拨出一串串美妙的音符。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她做什么?”我有些不明所以,“嗯,她挺好看的,琴也弹得好听。” “好听么?”珊珊依旧那样神秘兮兮地笑着,“你信不信,她马上就会弹错音。” “不会吧?”眼见珊珊一脸笃定,我蓦然想起“曲有误,周郎顾”的童谣来,“不会吧……” 就在最后这个“吧”字还拖着长长的尾音没有来得及落地时,那美丽的乐伎已手指一滑当然即使如我这般一直死盯着她看,这也纯粹像个意外,而对于绝大多数正在畅饮热聊的宾客们来说,怕根本就听不出她弹错了一个音。 然而,就是这短暂得如电光石火的一瞬,周瑜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他真的看了她一眼! 不由自主地张大嘴巴,我简直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梦虽然一整晚我都觉得自己在做梦。珊珊却生气了似的、同时还有些无奈地道:“香香你知道么,我们家的宴会上经常有乐伎弹错音,真是苦恼!” 我想象着一场盛大的宴会从头到尾都回响着走调音乐的情景,无限同情地握了握珊珊的手。 这时她又抬起头看了那美丽的乐伎一眼,然后我惊讶地发现,后者带着模糊微笑的双颊上竟含羞带怯地泛起一抹桃花般的红晕来了! “她们明明都是故意的!”咬着嘴唇,珊珊有些忿忿地道,“可惜我不会抚琴……” “我会呀……”在尚未完全明了珊珊的意图前,我忽然鬼使神差般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真的?”珊珊却兴奋起来,犹豫了一下,她拉起我,“跟我来!” 然而我马上就后悔了。 “这位姐姐,”拉着我,珊珊来到那美丽的乐伎面前,“这位是乌程侯之女,别看她年纪幼小,琴技却十分了得。所以,能麻烦姐姐让一下么?” 见此情景,那乐伎先是愣了一下,逡巡片刻,虽百般不情愿,却还是站起身,把位置让了出来。 “香香,看你的咯!”珊珊兴奋地冲我眨了眨眼睛。 长吸一口气,我坐到了琴前。 “……香儿?你、你在搞什么?” 终于还是引起了一阵骚动,未等母亲开口,却是策先跳出来道。 “我……弹琴呀!”我先是心虚,继而硬着头皮道。 “你会弹琴?!”声音蓦然抬高到房顶上,策的表情像是活见了鬼。 也不知是他那副声调表情激怒了我,还是出于别的什么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原因,清了清嗓子,我的声音硬气起来:“之前我和伯绪叔叔学过琴,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伯绪是桓阶的表字,因父亲常年征战在外,长沙郡的日常事务大多是由桓阶处理,是以我见到他的时间倒比父亲还多。而且因为他也有个女儿,时常和我互相串门玩儿,故而我和他们一家人都十分亲密。桓阶家是临湘大族,地地道道的楚人,每每处理完公务,除了讲屈原大夫的故事,他还时常抚琴给我听。虽然严格地讲,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在他弹奏时趁机拨弄几把,但是,他曾经详细演示给我的一支叫《林钟意》的入门小曲,我还是有信心能照猫画虎地弹下来的。 就在策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我眼观鼻,鼻观心地静了片刻,然后拨响了第一个音符。 可琴声一起,我立刻意识到自己错了。 原来看会和会弹完全是两码事啊!原来自己独自弹奏和别人弹奏时趁机拨弄几把出来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啊! 此刻,我真的已经在用生命去演绎的独奏的唯一的效果就是使在座的宾客们原本舒展的眉头一点一点变得纠结扭曲狰狞,伴随着珊珊越张越大的嘴巴。直到忍无可忍的策走上来,用他有力的手指重重地按住琴弦 “你够了,香儿!” 一惊之下我抬起头,想是见我面露恚怨之色,他稍稍压低了声音道:“你明知周郎有顾曲之雅,还这样乱弹一气,就不怕他顾来顾去,把脖子扭断了?” 此言一出,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气氛变得十分诡异。然后,也说不清是谁再也憋不住而bào发出第一声笑,整个大堂中蓦地笑声大作,就连我自己在赧红了脸后,也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 最后,还是周瑜撩衣而起,向母亲躬身一礼道:“乌程侯北上讨贼,尽忠竭力,海内之士,莫不慕其赤诚高义。今承夫人不弃,阖家迁来寒舍,敝家上下倍感荣幸之至。周瑜浅薄,粗通琴艺,愿献琴一曲,聊助雅兴。” “好!你鼓琴,我舞剑!”策也来了兴致。 琴声再起,梦一般的旋律仿佛从九重云霄破空而下,又像从心湖深处一波一波打来。 策与周瑜相视一笑,长剑出鞘,且歌且舞: “我所思兮在太山,yù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通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yù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金琅歼,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调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我所思兮在汉阳,yù往从之陇坂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榆,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纤? 我所思兮在雁门,yù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1] 我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渐渐地,我发现所有人的眼中都有一种亮亮的东西,在闪光。 注释: [1]张衡《四愁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收藏以及留言的菇凉~ 第5章 004 闯祸 母亲终究没有自食其言,将因迁居而引起的一系列事务安排妥当后,她的惩罚措施出台了 “从今天起,你就跟着这位许阿婆学女红吧。”她简短而不容置疑地道,“你记住,你是一个女孩子,这才是你的本分。” 我大气也不敢出,直到母亲转开脸,用和我说话时截然不同的语气同许阿婆寒暄,我才抬起头,看了那许阿婆一眼。 据说她是舒城中绣工最厉害的人我拿起她绣的一幅蝶恋花的花样儿看,还真是的,她绣的花儿,仿佛风一吹就能闻见香味儿;她绣的蝶儿,似乎抖一抖就要呼扇着翅膀儿飞出来。至于她的人嘛 天呐天呐天呐,她怎么这么胖啊,像一座ròu山!偏她又慈眉善目时刻都笑眯眯的,于是她对着你时,就仿佛浑身的ròu都在笑似的。 “从今往后,我不想再看见你骑马。”撂下这句话,母亲又冲许阿婆点了点头,便抬步走了出去。 皱了皱鼻子,我以一种审视的目光静静凝视着面前的许阿婆 整天埋首绣花不动弹,绣来绣去不会绣成她这么胖吧…… 珊珊真是够朋友!在我凄凄惨惨戚戚地跟着许阿婆相对无言泪千行地绣了三天花后,她主动加入成了我的“陪绣”。 “反正我也是要学的嘛,不如和你一起。”她轻快地道。 唉,是啊,就像母亲说的,这是女孩子的本分嘛。可我为什么想撞墙? 无论如何,珊珊的加入总算给这暗无天日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闲暇时我们还可以聊天,她从未去过江南,我便给她讲江南;我对雒阳心向往之,之前随父居于雒阳的她便给我讲雒阳: “雒阳城东西六里十一步,南北九里一百步。城内宫殿、台观、府藏、寺舍,凡有一万一千二百一十九间。” “四周设十二城门,南有四门,开阳门、平城门、小苑门、津门;北门东为谷门,西为夏门;东门为上东门、中东门和耗门;西门为上西门、雍门和广阳门。” “南宫至北宫,中央作大屋,复道,三道行,天子从中道,从官夹左右,十步一卫。两宫相去七里。” “太尉府、司徒府、司空府居南宫之左,东城耗门之内。太仓、武库居城西北角。北宫西南,南宫西北有金市,城东有粟市,南郊有南市,东郊有马市。” “城南又有明堂、辟雍、灵台三雍,复庙重屋,八达九房,规天矩地,授时顺乡。” “孟春元日,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抗五声,极六律,歌九功,舞八佾,四夷乐舞齐集雒阳。” “立春之日,天子郊祀天地山川,车旗服饰皆青,歌《青阳》,舞《云翘》。” “冬十月,日月会于龙,乃行养老之礼,天子执銮刀,袒右臂,割牲畜,亲奉觞豆于国叟。” “腊岁前一日,行大傩之礼,殴除群厉,宫中作方相氏与十二兽舞,持炬火,送疫出宫,宫外五营骑士传火弃雒水中。” …… “真想明天就到雒阳去!”我忍不住搓着手道。 “可今天你还得好好绣花!”递一幅花样儿过来,珊珊将我从梦想的云端击落回现实的谷底。 有欢笑声从窗外传来,循声望去,只见策和周瑜正在庭中舞剑,一旁的流苏树下,权、翊、匡不时拍手叫好,其中翊手执去年生日时父亲送他的宝剑,一副跃跃yù试的样子。可不知不觉间,我的目光还是停驻在了周瑜身上、手上。那不是一只抚琴弄筝的手么?然而此刻,那只手正执长剑迎风挥出,炫目的光华刺破东南风,摧得流苏树的叶子片片飘落。就那样看着看着,我恍惚想起临湘的家来,家中庭院里也有一株很繁茂很漂亮的树,是一株大榕树,哥哥们也时常在那树下练刀舞剑,演武谈兵。那时候我还能在一旁看看,可如今竟连看都成了一种奢望。 凭什么?凭什么呀! 益发恚怨地,我回过头看一眼许阿婆,她一如既往,浑身的ròu都在笑着。可突然之间,那笑在我眼里变得可恶起来,仿佛藏着刀帮凶!母亲的帮凶!于是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当许阿婆出了一趟门回来一屁股坐到坐席上却突然尖声高叫起来时,珊珊也惊得叫了一声。 “针!针!针!” “阿婆,您……您是要针吗?” “不……不是!是我的坐席上有针!” 惊恐地张大嘴巴,珊珊转头朝我望来她居然一猜就知道是我干的? 可下一个瞬间,连我亦不由呆住了:我本想着既不敢违拗母亲便扎许阿婆一下出口恶气也就算了,可万没想到许阿婆ròu山似的身躯一惊一痛之下竟一时无法离席而起,她越挣扎越痛,越痛越起不来,到最后我和珊珊亦全都吓傻而僵在原地了。 “快跑!” 反应过来的一霎那,我拉起珊珊撒腿就跑,只留下许阿婆凄厉的叫喊声在身后久久回dàng “救命……救命啊!” “下站!” 满面怒容地坐于堂上,母亲对上前求情的策说。 远远地跪在下面,我偷眼瞧见策无可奈何地退后几步,一边退后,一边急急向我摇手,赶忙低下头去。 “今天谁求情也没用!”我听见母亲补充道。 唉,跪着就跪着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罚跪!我暗自咬牙想。 不过今天母亲怕真的被我气坏了我又偷眼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我还从没见过她的脸似这般通红通红的,想来是又气又愧吧?毕竟这是在周家,许阿婆又是从外面请来的,而不是自家仆役。 可我已经道歉了啊!可真诚了!许阿婆也表示原谅了,虽然她说今后再也不来了。估计舒城中也不会再有人来了吧?转念至此我又不由窃笑:这下该不用学绣花了吧?哈哈,太棒了! 一个没控制住,我不由笑出了声音,下一刻,但觉两道冷飕飕的目光箭一般shè到我头上,心头一颤,我只抬起头与母亲对视一眼,便慌得重又低下头去,眼角的余光瞥见策以手扶额,做出一个牙痛的表情。 好吧好吧,我还是老实点儿!双手撑在地上,我老老实实地跪好,可一颗心还是没有办法老实起来看来今天不同于往日,光策哥哥一个人求情怕是不行了,得权、翊、匡一起来才行。可他们会来么?我开始在心里分析起来: 四位兄长中,策从来是坚定地站在我一边的,而匡从来是坚定地站在母亲一边的,原因无他,只因母亲向来最疼爱他这个幼子。至于权和翊我在心里暗叹一声,本来他们两个都是保持中立的,可自从一年前我得罪了翊,他就偏向到母亲一边去了。而我之所以会得罪他,全因为一个叫徐婧的姐姐不,是因为徐嫣! 当年姑母由父亲主持,嫁入了家乡富春的大族徐家。那次是姑母回家省亲,带来了徐家的两个女孩儿,就是徐婧和徐嫣。这两位姐姐都漂亮极了,只是徐婧漂亮且可亲,徐嫣漂亮却讨厌。她看中了我的傀儡子想要玩一玩,我不肯给,争执中她推了我一把,害得我摔倒在莲花塘边滚了一身泥,而我当然也不示弱,从泥水里爬出来便扑上去抓花了她的脸。本来这事和翊扯不上什么关系,谁知她竟对徐婧很有好感的样子,有事没事地向人家献殷勤,大概他觉得我欺负了人家的姐妹让他失了面子,从此以后就和我划清界限了。唉,什么事嘛!看来今后只能多花些心思争取权了,只要能把权争取到我这边来,我就和母亲势均力敌了! 就在我自怨自艾、自伤自怜、自悔自叹复自筹自划的时候,身后房门响了一下,权、翊、匡鱼贯而入。 他们会说什么?会火上浇油么?我蓦地紧张起来,而当我听清楚他们是在替我向母亲求情时,简直感动得快哭了! “香儿年幼莽撞,那许阿婆既不做计较,母亲便原谅了她吧。” “她已跪了一个时辰了,还请母亲消消气。” “小妹既已知错,母亲便再饶她这一次如何?让她保证下不为例也就是了。” 我的眼泪尚在酝酿之中,母亲的眼泪却猝然如断珠般顺着两腮滑落下来 她哭了! 母亲居然哭了! 看清楚那闪动着的的确是眼泪时,我整个人不由呆若木鸡。 第6章 005 失踪 然而母亲并未让这惊呆了的表情在我脸上停留太久。 “今天……谁求情也没用!” 像是蓦然下定了某种决心,轻轻吸了口气,她抬帕拭去腮边泪水,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她扬起弧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依然美好的下颌,对着策道:“带着你的弟弟们下去吧。” “母亲……”策还在做最后的争取,她却已沉下目光,重又面如凝霜,让人不禁怀疑起她方才的流泪只是一场错觉。 最后回头看我一眼,策终于无可奈何地带着权他们退出去。我看着他们的袍角依次从身边掠过,一颗心不由一点一点凉下去。 不是吧!不至于吧!从前罚归罚,可罚跪也好,禁足也好,只要策他们来求求情,母亲一般也就算了。可今天 她不会真的打算让我一直这么跪下去吧? 就在我心惊ròu跳地这样想着时,母亲的裙脚进入视野: “你就跪在这里继续思过,好好想想该怎么做个好女孩儿。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起来找我。”然后她吩咐门口的两名侍女,“你们也都下去吧,这里不需要人侍候。” 就这样,所有人都离开了,偌大的厅堂里,只空dàngdàng剩下我一个人。厅门没有关,想是母亲要随时监视我有没有偷懒?还是她要昭告整个周家上下,我做错了事在接受惩罚? 慢慢咬住下唇,我忽然很想哭:我不是都已经道歉了么?我也知道错了!哪怕让许阿婆拿根针扎回我几下呢!酸涩涌到鼻间,还未来得及冲上眼端又被我猛地挤压回去我不哭!深深吸一口气,我的倔强泛上来我干吗要哭?不就是跪着么!跪就跪,有什么了不起! 心里这样想着,两个膝盖却不肯争气。此前因存着侥幸与希望,加上一直有人分散注意力,还未觉得怎样难过。可到了这会儿,侥幸没有了,希望破灭了,整个大堂中静得一丝风声也无,两膝上的酸痛感这才泛上来,一股脑儿泛上来,我不禁咧了咧嘴。 思过,思过,思过!我到底思什么过?重心后移坐在两只脚上,我一面伸手揉着膝盖,一面气鼓鼓地想凭什么四位兄长每日里击剑骑shè,不亦乐乎,我却连碰一下都不行?做个好女孩儿?每天躲在房间里绣花?我才不干呢! 蓦然燃起十二分的勇气,我将双拳握在胸前,决定与母亲抗争到底!偏偏这个时候刮起一阵风好香!我用力吸了吸鼻子莫不是炙ròu的香味儿? 炙ròu!我很快确定下来,今天晚饭是吃炙ròu!可晚饭不是在母亲房里用么,明明隔着一重院子呢,怎么会我锲而不舍地吸着鼻子怎么会闻到呢?……啊,真香啊……太香了…… 一阵叽里咕噜乱响,我的肚子猝不及防地叫起来。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麻酥酥地唤:“想吃炙ròu么?想吃就妥协吧,妥协吧,妥协吧……”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咽了一大口口水,我不禁又羞又恼太、太、太,简直太过分了!明明知道我最爱吃炙ròu! 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随着那恼人的滴漏的响声。炙ròu的香味儿慢慢地淡了、散了,天色暗下来,夕阳收去最后一抹琥珀色的余晖,取而代之的,是一泊洁白的月光从我身后流泻进来,将我的身体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们都知道了吧?珊珊、珊珊的母亲袁夫人,还有……整个周府,都知道我在受罚了吧? 也不知是这样一个事实令我更羞恼,还是吃不上炙ròu肚子咕咕叫令我更羞恼,我的双颊像是燃起了两团火,随着两个膝盖火辣辣的痛感越来越盛,我感到自己整个地烧起来了,眼眶中却有点点湿热的东西在汇聚。我要出去透透气,我必须出去透透气,但不是去母亲那里,不是去向她妥协 我爬上了房顶。 在我们搬来前,周家将这栋大宅做了一番整修,但因时间仓促,这间大堂的整修直到近日才算告竣,因而通往房顶的梯子还没来得及搬走。 是一名侍女最先发现了我的“失踪”,她端着一盏茶水走进厅堂原来母亲还知道我会口渴只一会儿又走出来,她在庭院中四下张望,望了许久又愣了许久,才终于慌里慌张向后院跑去。 母亲来了,后面跟着策,再后面是权、翊、匡。母亲还算持重,尽管疾步而行,却仍不失侯夫人的淑仪,策却几乎是小跑着来的,权、翊、匡也走得脚底生了风似的。一行人进入厅堂,我便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此起彼伏地呼喊起来: “香儿!……香儿!……香儿!……香儿!……” 我静静地听着,耳边却杂沓地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啾啾的马嘶鸣声,叮叮的刀戟撞击声,和嗖嗖的羽箭破空声…… “哇,策哥哥你骑在马上好威风啊!让我也骑一下行么?” “这柄剑是父亲送三哥的生日礼物么?真好看,啧啧,太好看了!” “权哥哥,权哥哥,你的弓给我拉一下好不好?” …… “香儿,你不许骑马” “香儿,你不许弄剑。” “香儿,你不许挽弓。” “你不许……你不许……你不许……” 庭院中喧嚣起来,策带着权他们开始四下寻找,母亲站在东面廊下,纷乱晃动的灯火不时映亮她开始变得焦灼的眉目,连仆从们也加入进来了。 双手抱膝坐在房顶上,我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就好像他们此刻在寻找的不是我,而只是一个和我同名的、却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女孩儿。 一阵夜风拂过,那株恰好挡住我的梧桐树沙沙地响了响。 不是说凤凰喜欢栖息在梧桐树上么?慢慢将头伏在膝盖上,我不禁在想,要是有凤凰能给我叼一块儿炙ròu来该多好啊?嗯,我饿了,还有点冷,有点累。慢慢闭上眼睛,渐渐地,耳边的喧嚣声似乎远去了,周遭安静下来,我的心也安静下来。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有人轻轻拍了拍我肩膀,睁开眼睛,我恍恍惚惚地看着眼前人 “珊珊?” 第7章 006 习琴 我惊讶地看着她,然后我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起来:“炙ròu!”我直勾勾地盯着她捧在我面前的一盘东西。 “嘻嘻,你饿了吧?”她笑眯眯地捧着盘子看我。 “你是凤凰驮来的仙女么?” “啊?” 就在珊珊还怔愣着不明所以时,我已一把夺过盘子来,“嗯,真香,太香了!”有生以来,我似乎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炙ròu。风卷残云地将一盘子全部扫光,我拍拍肚子抹抹嘴,感到自己的人生终于圆满了。 “噗嗤”一声,是珊珊笑起来。“你笑什么?”问了这一句,我的脸颊热了热,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人家饿了么……” “我说香香,”她又笑了一下,眉头却皱起了一些,“你干吗和你母亲闹得那么僵嘛?” 将空盘子放下,我重新抬手抱住两膝,不禁十分难过地叹了口气。如果换作别人,我才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她是珊珊,是我的好朋友,刚刚又升级为凤凰驮来的给我送炙ròu吃的仙女,是以叹息完,我如实回答道: “偏心,她偏心!” “唉”随着珊珊的一声轻叹,我的话像开闸的洪水般泄出来,“你知道么珊珊,之前在临湘时我养过两只小狗,因为我偏爱白色的叫小白的那只,时常抱着它,每当这个时候,另一只黄色的叫小黄的就拼命在我脚下蹦来蹦去地摇尾巴,若是赶上我高兴将它也抱起来,它就兴奋得撒欢儿;可若是我不理它,它就耷拉着脑袋,特别失落地走开。你看,不受宠爱的小狗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可是,”珊珊一手支起下巴,“你为什么偏爱小白,而不是小黄呢?” “因为小白听话呀!我让它作揖它就作揖,让它在地上打个滚儿它就打个滚儿。小黄就不,非但不听话,还喜欢乱咬东西,我的傀儡子就给它咬坏了呢。” “虽然拿你比小狗有点不厚道,”哧哧地笑起来,姗姗偏头看着我,“可是香香,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在你母亲眼里,你就像小黄呢?” “我……像小黄?”蓦地滞住,我眨巴眨巴眼,未来得及说出的话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母亲最喜欢你四哥,除了因为你四哥是最小的儿子,还因为他有许多与你母亲相像的地方。或许你母亲只是希望你能像她一些毕竟你是个女孩子嘛,偏偏你总是和她唱反调。” 低下头,我沉默下来,片刻后又抬起头去看天上的月亮:母亲心目中,我真的和小黄是一样的么?倏忽间我不禁有点想念起小白和小黄来,离开临湘时,我将它们送给了阿月桓阶的女儿。一瞬不瞬地,我凝视着幽蓝天幕中那又大又圆的月亮奇怪,从前看着月亮时总会想起阿月,可此时此刻,眼前为什么浮现出另一个身影?大约是因为,他和策站在一起时,的确恍如日月jiāo相辉映。闭上眼甩甩头,我转开视线朝下望去咦,奇怪,怎么好像看到了“太阳”和“月亮”?我再次甩了甩头。 “好像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啊……”甩完头,我对珊珊说。 “当然了!惠帝仁弱,做太子时,高祖以为不类己,常yù废之;昭帝当年只五六岁,壮大多知,武帝常言‘类我’,故立其为嗣。做父母亲的都喜欢和自己相像的小孩儿,这都是有依据的!” “这些你也知道啊?” 我不由瞪大了眼睛,“你也太厉害了吧?” 珊珊却捂着嘴乐起来:“其实……其实这些都是堂兄告诉我的。” “你堂兄?!”心突地跳了一下,把眼睛瞪得更大的同时,我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月亮。 “是啊” “可是……你的意思是……你把我对你说的我母亲的坏话全都告诉他了?” “没有没有!”珊珊慌忙摆手道,“只因你爱雒阳么,整天和我打听雒阳的事,有些事我想不起来了,就去问堂兄他也爱雒阳,特别爱!然后……然后有时候,我一顺嘴就也说了说你的烦恼我想为你分忧么,而你的烦恼就是关于你母亲……你……母亲……”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终至不闻。 “你这个家伙!”眯起眼睛,我的胸口一鼓一鼓地起伏着,在重重地呼出好几口浊气后,终是“唉”了一声,“看在你给我送炙ròu的份儿上算了吧!” “还说呢!”珊珊嘟起嘴,“你倒真会找地方,为找你,你的哥哥们都快把宅子翻过来了!要不是堂兄发现你在这里,我都不知道去哪儿给你送炙ròu!” “等等等等,你说谁发现的我?你堂兄?” “你以为呢?你连我们家都惊动了!何况这么高的地方,若非堂兄扶着我,你当我上得来?不是人人都像你那么大胆好不好?” “这么说……”猛低首,我重新朝下望去原来真的是“太阳”和“月亮”! 然后“太阳”策抱了臂: “我说,你闹够了没?” 第二天清晨下起了雨,昨晚睡得那样晚,此时却已早早醒来。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我的心也像被雨点敲打着,没法子平静下来。 昨晚从房上下来后,策直接将我送回房,只说母亲让我早点休息。可这事就这么完了么?不能,绝不能! 正这样想着时,母亲房里的侍女走进来道:“夫人有请。”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 进门时,也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怎么,竟然差点被门槛绊倒。然后,当我发现扶了我一把的人是珊珊,继而发现周瑜、袁夫人也在时,不由十分惊诧,尤其珊珊还冲我眨了眨眼。 这时候母亲一声轻咳,我马上一个激灵,赶忙敛容蹲身向袁夫人行礼。可就在我转身要向周瑜行礼时,却听母亲道:“该行师礼才是。” “这如何使得?岂不折煞阿瑜了!”袁夫人笑着说。与此同时,周瑜也连称“不敢”。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直到母亲最终妥协,顺带着想起有必要向我解释一下,解释之前,还不忘重重叹一口气 “从明天开始,你便跟着周公子习琴吧。记住,不许再胡闹!” 我想我的嘴巴一定是张大到了令人不忍卒视的程度,因为我看到站在母亲身后的策嫌恶地闭了一下眼睛,方来到我面前,进一步解释道:“难得阿瑜不嫌弃你这个捣蛋鬼,愿意教你鼓琴!虽然你那天弹了一支乱七八糟足以让阿瑜顾来顾去扭断脖子的曲子,可他居然说你很有天赋呢!真的假的呀阿瑜?”蓦然回视周瑜,策依然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最后问你一次,你确定你不是在安慰我?”在被周瑜报之以一笑后策压低声音道:“怎么样,鼓琴可比绣花有意思多了吧?” 我的嘴巴依然没法子合拢,直到周瑜上前一步,爽朗一笑:“周瑜琴艺粗陋,惟望不虚此切磋。” 窗外的流苏树已开出纤细洁白的小花,淡淡香气随风入室,那丝丝缕缕静远淡逸的气息,类似琴音。 “昔神农氏继伏羲而王天下,上观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 “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日;广六寸,象六合;前广后狭,象尊卑;上圆下方,法天地。五弦,按宫、商、角、徵、羽五音,象土、金、木、火、水五行。大弦者,君,宽和而遇;小弦者,臣,清廉而不乱。文王武王加二弦,合君臣恩。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 “琴面上之岳山,义如其名,象崇山峻岭,可以兴云起雨;琴腹之池沼如江海大泽,可以蟠灵物;轸象车轸,可以载致远不败;凤足象凤凰来仪,鸣声应律;乃至制琴之配件小料如黄杨正色,枣以赤心,玉温金坚,竹寒而青,皆君子所以比德。” “八音广博,琴德最优。凡高山流水、万壑松风、水光云影、虫鸣鸟语,天地万物之声皆在其中。琴有泛、散、按三音色,泛声轻清而上浮天;散音重浊而下凝地;按音清浊兼备,象人。一器而备具天、地、人三籁,天地人和,琴,可谓妙器。” “端坐琴前,如晤对长者,缅怀先贤,庄敬而意远。琴器乃天地之合,cāo琴之过程,亦是与大化jiāo融之过程。琴曲多以泛音或散音始,抚琴便似人生,自天地始。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曲之中大量按音、滑音,丰富多采,便如人生一番历炼。而终之以泛音,终归之于天。抚琴便是天地人生之全部,由天地始,经人世纷纭,终归于天。”[1] 他娓娓而论,我倾心而听,伸出手,我轻而缓地抚上他面前的琴,仔细地、小心翼翼地抚过它的承露、岳山、七弦、十三徽、龙龈,直至琴尾处犹似被火烧过的焦痕: “这琴,是名曰‘焦尾’么?” 注释: [1]以上内容参考及引用自蔡邕《琴cāo》,桓谭《新论》,老桐《琴学散论》等。 第8章 007 箜篌引 大学者蔡邕曾因得罪权贵而亡命江海,远迹吴会,在吴积十二载。有一天有个吴人烧梧桐木做饭,蔡邕闻火烈之声,知其必为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 初听桓阶讲起这个故事时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一段当柴烧的木头,只闻其噼啪燃烧之声便断定它必是一块制琴的良木,蔡邕的一双耳朵,究竟是什么做的呀?然而,当我听到周瑜肯定的答复,意识到这把身世不凡的名琴此时此刻就横陈在我面前时,我简直,我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忍不住惊呼。 一指竖于唇边,周瑜微微蹙起眉头看我。双手掩了口,耳边蓦地响起他刚刚“端坐琴前,如晤对长者,缅怀先贤,庄敬而意远”的话来,双颊热了一下,我赶忙正襟坐好。 淡淡一笑,他抬手拨响一串音符,那挥洒自如的意态就仿佛他正随手将一把珍珠抛落玉盘。 正是那日我弹过的《林钟意》。 “《林钟意》虽是一支小曲,然抹、挑、勾、剔、擘、托、打、摘右手八法俱全,可谓绝无仅有。且全曲中七次出现‘叠蠲’,高潮部分的‘飞吟’亦是一大亮点。加之此曲古朴苍劲,意境幽远,确是不可多得的入门佳曲。” 一连示范了几遍,他沉息抬首,眸中闪耀着点点温暖的笑意:“尚香,你来试一下吧。” 时间倏忽流过,转眼庭院中的石榴花都开了,而流苏树的花正开到全盛,于是院中红红白白,就那么鲜明地对峙着,两军打仗似的。 我的进步飞快,自己都诧异。莫非周瑜说我“很有天赋”的话是真的?是真的么?是真的么?姑且认为是吧。嗯,是的!是的!我快乐地想。 这一天,周瑜弹奏起一支新曲,与以往那些清和雅正的琴曲不同,这支曲子,竟给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曲行至高潮处,我只觉一颗心快要从腔中跳出来了!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一曲奏毕,我脱口问。 “箜篌引。”待情绪平复,周瑜抬起头,慢慢答道。 “谁作的?” 这次他却不马上回答我,而是反问:“但不知尚香从此曲中听出什么?” “……湍急,峭拔,义无反顾。”凝眉想了许久,我一字一顿地说。 “湍急,峭拔,义无反顾……”他的眸光似乎闪动了一下,低眉沉吟片刻,他娓娓道来: “《箜篌引》者,朝鲜津卒霍里子高之妻丽玉所作也。一日子高晨起撑船,见一白首狂夫,披发提壶,乱流而渡,狂夫的妻子追来拦阻不及,眼见自己的丈夫堕河而死,于是援箜篌凄怆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曲终亦投河而死。子高归家,将此事述与丽玉,丽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闻者莫不堕泪饮泣。丽玉以其曲传邻女丽容,名曰‘箜篌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低低重复着这十六个字,我的心竟莫名揪紧。 湍急,峭拔,义无反顾得惊心动魄! 抬首去看周瑜,他也像正陷入某种沉思中。 明知渡河便是死亡,却依然义无反顾,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我有点懂了……”良久,我喃喃自语道。 “哦?”周瑜扬了扬眉。 “我想……”耳边再度回响起那盘旋天地间的悲怆之声,眼前则浮现出湍急的河面,风掀起惊涛骇浪,吹乱白首狂夫的长发,他不顾一切地向河心走去,直到被滚滚激流吞没,消失于茫茫天地间 “或许有一千一万个不渡河的理由,可对于白首狂夫来说,所有的理由都比不上他要渡河的那一个。嗯……就像屈原大夫,为那样的国那样的王,真的值得去死么?可或许,那就是他的……他的一种坚守对,坚守!哪怕他的国他的王再坏再讨厌,那也是他的坚守,能让他蹈死而不顾的坚守!” 自始至终,周瑜一直很认真地倾听着,直到我说完,有些忐忑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在若有所思地凝眸看了我一会儿后,他一点一点笑出来 “你知道么尚香,珊珊在听完这支曲子和这个故事后问我:那白首狂夫真的不是疯子么?”他很是开怀地笑起来,“一种坚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他再度开怀地笑起来,“我很高兴你能这样想。” 垂了睫,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与此同时,心湖上另有一片涟漪轻轻漾开为什么策他们就不能这样好好听我讲话呢?每次我想认认真真地说点什么的时候,他们总是打断我:“小丫头懂什么呀?”真是可恶! 用最快的速度生完气,我又忍不住问道:“那白首狂夫的妻子呢?珊珊是如何看她的呢?” “她为她的死而伤感。” “是挺伤感的……”我替珊珊也替白首狂夫的妻子叹了口气,“不过,她是懂得她的丈夫的吧虽然她试图阻止他,不然,她又怎么会同样义无反顾地追随他而去呢?同样的,这也是她的坚守吧……” 周瑜静默下来,眸心如微风吹过的湖水微微漾动,“那么尚香呢?”片刻后他问,“尚香心中,可有什么是要牢牢坚守的么?” “我的梦想!”我大声道,“我的梦想就是我的坚守。” “那么,尚香的梦想是什么呢?” 他微笑着问。 垂睫顿了一下,我有些顽皮地抿嘴一笑:“我要去雒阳!” 乍闻“雒阳”二字,他却似乎恍惚了一下,蜻蜓点水般,极短的一瞬,短得仿佛只是我的一个错觉。然而我并未多想,只因我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珊珊是不是不喜欢这支曲子啊?” 一点一点展开眉头,他重新微笑起来:“是的,她不喜欢。” “她喜欢什么呀?” “她喜欢伯牙所作的《水仙cāo》。” “这样啊?”我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那……”咬了咬唇,我试探着问,“我能先学《水仙cāo》么?” 然而,无论是《箜篌引》还是《水仙cāo》,我都没有来得及学会。 第9章 008 惊 变 这天夜里,一阵急骤的叩门声打破了夜的宁静。说来也真是奇怪,我一向睡得死,用策的话说趁我熟睡时把我抬出去卖掉都不会有反应,可这一刻,我就是奇异地被这远远传来的叩门声惊醒了。 一骨碌爬起来,我披衣走出房门,却发现母亲、策他们都已立在廊下。母亲的侍女去大门口探问情况,又疾步回来通报,却是压低了声音的。我看到母亲脸上先是一惊,继而露出一抹不能置信的神情,一颗心竟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来。但母亲很快冷静下来,思忖片刻,她先是吩咐了策几句,目送策带着几名侍从径直走了出去,便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片刻后她再出来时已修饰得整整齐齐她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都仪容端庄一丝不苟然后她吩咐权道:“好好照顾弟弟妹妹,我过周府一趟。” 权躬身答“是”,我却不由一头雾水: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却发现大门口的嘈杂声像是渐渐远去了,联系到母亲说去周府一趟莫非来人与周家有关?我惊疑不定地想毕竟我们现在住的这所大宅本是周家正宅,来人不明就里找错了也说不定,再联想到适才那叩门声的急骤与母亲变幻不定的表情,我的一颗心顿时砰砰乱跳起来天呐天呐天呐,该不会出了什么很可怕的事吧? 这时翊和匡已分别回房去了,“权哥哥……”我求助地望向权,很希望他能去打探一下消息,他却蹙眉不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最终他摇摇头,拉起我的手一直送我到房门口:“一切等明早再说吧。” 这一夜我盯着映在窗纱上的被风吹拂的凌乱的树影,一直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清晨醒来后,我用最快速度洗漱停当便赶去母亲房间,却发现非但母亲没有回来,连策也一夜未归。就在我兀自惊惧时,回首间见权跨入院门像是从外面回来,忙几步跑过去: “权哥哥,是不是周家出了什么事?” 面色凝重地沉默片刻,权答道:“是袁家出事了。” “袁家?哪个袁家?”我不由困惑起来,隔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袁夫人家?” 权叹一口气:“你呀,亏你和周珊那么要好,竟连她母亲的出身都搞不清楚么?” 我拧起眉头:“你是说……四世三公的那个袁家?” 权轻轻颔首,我却不由慢慢张大了嘴巴 就连三岁孩童都知道,方今天下,除了天子家,汝南袁氏,是势倾天下的第一豪门。袁氏自章帝时的司徒袁安以下,四世居三公[1]位,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门生故吏遍于天下。此次讨董联盟的盟主便是汝南袁氏的袁绍,听说他母亲去世时归葬汝南,四方前来会葬者竟然有三万人。而除了袁绍,袁氏的另一代表人物袁术也是此次讨董联盟的主力。 “可是……”暂时按下对于袁夫人出身的惊讶,我迷惑不解地问,“可是他们家会出什么事呢?”这样的豪门巨室,能出什么事呢? 眉峰轻蹙,权的面色愈发凝重:“三月戊午,董卓以袁绍、袁术故,杀太傅袁隗、太仆袁基,及其家尺口以上五十余人。太傅袁隗,正是袁夫人之父……” 我无法想象若换作是我遭遇这样的灭门之祸,会是怎样的惊痛与哀伤。然而袁夫人却是克制的,尽管她美丽的面庞上血色全无,苍白得像一方素绢。就连珊珊都远比我想象中的坚强,只是在我走上前去,默默地握住她的手时,她才大哭着说:“我再也见不到宏哥哥、楷哥哥和岚妹妹了!” 却原来,这样的克制背后,是相类的灭门惨剧,已于半年前上演过一次了!而那一次被屠戮的对象是周家年轻一代的俊彦们周瑜和珊珊的兄长们! 我无法形容自己听到这件事时的震惊,其实我一直感到奇怪,以周瑜十六岁的年纪,何以能做主将家中道南大宅让出来给我家住;我更加奇怪,周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何以男丁竟如此稀少,就算长一辈的男子都在外做官,可周瑜的平辈竟也无人么? 周晖,我惊异于人们提起他时眼中跳跃的神采,就仿佛他正风采奕奕地站在眼前。及至说到他的死亡,人们脸上那哀哀的痛惜,竟让听者都忍不住恻恻的了。 他是周瑜的从伯位居当朝九卿[2]之列的大司农周忠的儿子。五年前,雒阳曾遭遇一场瘟疫,在那场夺去无数人生命的瘟疫中,周瑜的父亲周异和母亲杨氏双双罹难。周异故去后,周晖接班成为新一任的雒阳令。周晖是如此年轻,前途无可限量。然而,宦海沉浮多年的周忠却似乎觉得他太年轻、锋芒亦太盛,在隐隐嗅出一丝山雨yù来的气息后,坚决命他辞官回了故乡。可舒城如何能禁锢住周晖的雄心?何况周氏宗族中多的是青年才俊。在周晖的带领下,周氏兄弟四处招兵买马,网罗人才,不多久便雄踞江淮间,每出入,从车常百余乘,场面极为壮观。可就像是要验证周忠的担忧,及至董卓入朝为祸京师,周晖奋然率众兄弟赴雒阳勤王救父,深深忌惮他的董卓竟于半路埋伏人马,将周氏兄弟一网劫杀…… 轻轻战栗着,我的目光依次掠过悲戚的袁夫人、珊珊、周瑜的几位伯母,以及在周家伺候多年的老家人,继而缓缓扫过整间厅堂,扫过外面的庭院 可能就在我们到来前,这里还满布着幢幢白幡吧? 我努力想象着周晖的样子,还有周昴、周显、周玮、周玢……照着周瑜的样子,我想象着他们样子,想象着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站在这所宅院中,该是何等的光芒耀目?可转瞬间他们被一片血色吞没,我抬手捂住了眼睛…… 注释: [1]三公是中国古代朝廷中最尊显的三个官职的合称,东汉时指太尉、司徒、司空。三公之上还有太傅,其职责是辅导皇帝,但不常设。三公府当时简称为三府,三公中以太尉居首位。 太尉,为掌管军政和军赋的最高官职,即全国最高军事长官。司徒,东汉时掌管教化。司空,东汉时掌管水土及营建工程。 [2]九卿指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他们各自分管的政务是:太常掌典礼,光禄勋、卫尉掌宫省禁卫,太仆掌皇帝车马,廷尉掌司法,大鸿胪掌接待诸侯与少数民族,宗正掌皇族事务,大司农掌国家财政收支,少府掌皇帝器用服饰。 第10章 009 劫灰 “京师富庶,雒中贵戚室第相望,金帛财产家家殷积。董卓纵放兵士,突其庐舍,yín略fù女,剽虏资物,谓之‘搜牢’。人情崩恐,不保朝夕。” “董卓非但弑杀少帝、何太后,更借葬何太后之机掘开帝陵,悉取墓中珍物。又jiān乱公主,妻略宫人,虐刑滥罚,睚眦必死,群僚内外莫能自固。” “董卓曾遣军到阳城,时值二月社祭,百姓各在其社下,卓兵竟将男子悉数斩首,驾其车牛,载其fù女财物,以所断头系于车辕轴,连轸而还雒,谎称攻贼大获,称万岁。入开阳城门,焚烧断头,以fù女与甲兵为婢妾。” 自雒阳逃出的太傅府老管家哭诉着京师一片大乱的惨象,双目中写满恐怖。 瑟瑟颤抖着,我不禁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听到“董卓”这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名字时的情景。那是父亲自长沙起兵前夕,我听到他愤怒地叫骂这个名字,捶胸长叹:“张公昔从吾言,朝廷今无此难也!”当时我并不能听懂父亲的话,个中缘由,还是权后来讲给我听的: 那是中平三年[1],边章、韩遂作乱凉州[2],时为中郎将的董卓拒讨无功,朝廷遂派司空张温行车骑将军,进兵西北。因父亲骁勇善战,张温表请父亲与参军事,一同出征。大军屯驻长安后,张温以诏书宣召董卓,不料董卓拖了许久才到。张温以此责让董卓,董卓却应对不顺。彼时父亲在坐,见董卓不遵军令,轻上无礼,愤而数董卓三宗罪,建议张温依军法斩杀之。然而张温优柔寡断,缺乏胆识,没有听从父亲的意见。 然而我的回忆很快便被打断了,猝不及防地,被老管家接下来的一句话打断 “二月丁亥,董卓见关东联军势盛,乃挟持天子西迁长安,并尽徙雒阳百姓数百万口一同西行。天子方出雒阳,董卓便一把大火,将雒阳城内宫庙、官府、居家尽皆烧毁,二百里内无复孑遗!彼时太傅、太仆皆被扣留董卓军中,太傅……” 双手掩了口,我已听不清他接下来说了些什么 雒阳被董卓一把火烧了?……烧毁了?……没有了?! 我似乎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口碎裂了,那声音撞向我的耳膜,清晰的、重重的一声,之后我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二月戌子……那时候我们还在寿春,那时候雒阳城便已不复存在了么?! 不能置信地摇着头,昨日提及雒阳时周瑜刹那恍惚的画面蓦然在眼前来了又去地徘徊 他早就知道的是不是? 一片模糊的泪光中,我举目朝策望去往常他多么爱笑啊,停不下来似的,然而此刻,他漂亮的双眉紧紧拧作一团,额角却有青筋隐隐暴起,而他眼底的悲哀是那样深切,深切得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心,令我猛然惊觉,这样的表情,似曾出现…… 他早就知道的那样美丽繁华的雒阳城已化为一片灰烬,他们都早就知道的!只有我,一直被保护着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自顾自喜悦着、委屈着、烦恼着,同此刻外面的人世间相比,美丽虚幻得像一场梦…… 走出房门时,我看到周瑜正独自立于廊下,夕阳的余晖将他沉默的背影拖得老长,顺着他的目光向天际望去,第一次,我觉得那浓红的发光体像血残阳如血。 “好在上天庇佑,令侄女虎口逃生,总算不幸中的万幸。”临出门时,母亲拭了拭眼角,握住袁夫人的手说。 袁夫人亦拭了拭眼角:“家兄生前最疼爱此女,既承上天庇佑死里逃生,我惟尽己之力,护她周全罢了。” 四天后,我终于见到了袁夫人的这位内侄女太傅府灭门惨祸中唯一的幸存者。 站在一株流苏树下,她正把脸望向天边。此时那流苏树正开到全盛,但见花满树冠,如盖霜雪,她静然独立于树下,眉色淡远,素衣清绝,在这渐渐炎热起来的五月,竟清冷冷给人一种yù乘风而去,出离尘嚣的错觉…… 这几日断断续续听周府的老家人说起,我才恍然知晓,原来周、袁两家的密切关系竟可以一直追溯到百多年前,两家的高祖周荣、袁安那里。当年周荣以明经辟司徒袁安府,甚为袁安所器异,为其腹心之谋。和帝时袁安弹劾权倾朝野的外戚窦氏,奏章尽皆周荣所具草,为此,周荣几乎为窦氏刺客所加害。之后的百多年的岁月里,两家一代代的子弟位列三公九卿、刺史郡守,互相扶持,彼此联姻,真正是世jiāo至谊。 “聆姐姐……”出声唤她,周珊走过去,仰起脸凝望着她,“你好些了么?” 历经一个多月的逃难,她看上去依然虚弱,然而轻轻揽珊珊入怀,她抚着珊珊的头发说,“我好多了。” 顺势倾靠在她身上,珊珊把脸埋入她衣袖间,她揽着珊珊,容色沉静如水,然后她慢慢转首,朝我的方向望过来 视线相触的一刹那,我竟不自禁地瞬了一下目。那一刹那我只觉得她的双眸不,她周身都淡淡流转着一种光华。有别于周瑜身上那种有着划破暮霭力量的光华,这光华柔和蕴藉,隐约闪现于她的一袭素衣下,闪现于她仍显哀戚的容色间,却势不可挡,一如珠蕴椟中,时有宝光外溢。 我不记得她是怎样向我点头微笑,又与我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自己离开时,喃喃地问珊珊:“她会抚琴么?” “不,”珊珊摇了摇头,“聆姐姐善弹箜篌。” 箜篌…… 眼前再度浮现出湍急的河面,风掀起惊涛骇浪,吹乱白首狂夫的长发,他不顾一切地向河心走去,直到被滚滚激流吞没,消失于茫茫天地间。耳边则回响起那盘旋天地间的悲怆之声白首狂夫妻子的箜篌声,丽玉的箜篌声,袁聆的箜篌声…… “聆姐姐与琰姐姐是自幼相jiāo的好友,琰姐姐出嫁前,她们互赠了自己心爱的乐器。”珊珊说。 蔡琰,蔡邕的爱女。却原来,那把“焦尾”,是袁聆转赠与周瑜的。她与他一同在雒阳长大,尽管未行聘定之礼,却已为袁、周两家所默认她将是他未来的妻子。 我不再学琴了,第二天我宣布。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珊珊要守孝,作为好朋友,我自然不宜再摆弄丝竹。 母亲垂目不语不说话便是默认了吧?微微转首,我去看她几案上的chā花。这几日母亲忙于安慰袁夫人,房中的chā花一直没有更换,都已经枯萎了,宛如烧焦的劫灰。 雒阳已化作一片焦土,我的梦想,还未来得及绽放便已枯萎。而未及绽放便已枯萎的,又似乎不仅仅是我的梦想…… 注释: [1]中平三年,公元186年。 [2]凉州,东汉十三州之一,辖境相当于今甘肃、宁夏回族自治区和青海湟水流域,及陕西西部。 第11章 010 关东联军 家里渐渐聚集起一群有志少年来了。在寿春时,策便已jiāo结知名,声誉发闻,不然也不会引来周瑜造访。及至到了舒城,周瑜利用其家族深厚的人脉,更是帮助策结jiāo了不少江淮名士,庐江郡的热血少年们也渐渐聚集到他们周围来了。 “董卓悖逆,为天下所仇,此忠臣义士奋发之时也!” 策发言时永远是那么豪气干云,光芒逼人,不容分说便成为了场上的中心,座客皆为之夺气,继而心甘情愿地臣服在他脚下。周瑜则是另一种形式的夺人眼目每每侃侃而论,他给人的感觉是他无意于强迫任何人接受他的观点和主张,他只是从从容容地阐述着,然而围绕在他身边的听众们却不由自主地为他所折服,仿佛被一种神奇的、魔幻般的力量cāo控住了般。 我想有些人,生来就是被人仰视的。 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以袁绍为盟主的关东联军为何会按兵不动。 “诸军十余万,日置酒高会,不图进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从美丽虚幻的梦境中醒来,我发现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我完全看不懂的世界“董卓杀了袁家五十多口人,难道袁绍就不想报仇么?” 策锁眉不语,半晌忽以拳头砸向沙盘,愤怒地道:“皆清谈高论,嘘枯吹生之辈耳!” 心头一震,我不禁将目光投向沙盘,那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关东联军的屯驻情况 袁绍与河内太守王匡屯河内[1],冀州牧韩馥留屯邺城[2]供应军粮,豫州刺史孔屯颍川[3],兖州刺史刘岱、陈留太守张邈、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与曹cāo俱屯酸枣[4],后将军袁术屯鲁阳[5]。 “那父亲呢,父亲在哪儿?” 策抬手指了指鲁阳[5]:“父亲没有参加袁绍的会盟,而是与后将军袁公路合兵一处,屯驻鲁阳。” 哦,袁术!我曾听说过,袁绍和袁术本来都是司空袁逢的儿子,然而袁绍是庶子,袁术却是嫡子,后来袁绍被过继给袁逢的兄长袁成,渐渐地,袁绍的声名地位竟超越了袁术,以至于袁术一直颇不服气。这次关东联军推袁绍为盟主,歃血为盟之日,袁术便索xìng不去,而是单独驻兵鲁阳。 “可是……”我急急问,“父亲也没有跟董卓jiāo战么?” 策激动起来:“唯一浴血奋战,并数胜董卓的便是父亲了!” “真的?”我亦激动起来,双拳紧握在胸前,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策哥哥,你快详细说说!” 夏天快结束时我的生日到了,非常意外地,周瑜竟送了一匹红色的小马作为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几乎是第一眼就爱上了它,然而我还是屏气敛声,回过头去观察了一下母亲的反应。奇怪的是,她并未流露出反对的意思,面容平静得似一湖秋水。可当我走上前去,难掩兴奋地抱着那匹小红马的脖子摸了又摸时,却似乎听到一声微风般的叹息自身后传来。 我给它起名叫“赤风”。 时间的河流平缓流淌,转眼又是一年流苏树花满树冠的时节。这一年中我长高了不少,珊珊也是,我们的哥哥们也都更加英气逼人。 不出去的时候哥哥们依然喜欢在庭院中的流苏树下shè靶击剑,谈兵论武。每当这个时候我便也不再去驰马,而是试探xìng地摆弄摆弄他们的兵器,在惊喜地发现母亲竟然不再干涉后,我便干脆练习起来。 珊珊有时会拉着袁聆一起过来,后者似乎已慢慢走出悲伤,虽然仍旧是一袭素衣,她坐在花开胜雪的流苏树下,安静地望着周瑜微笑时,却每每给人一种流光溢彩的感觉流光溢彩而沉静端庄。 “阿瑜,你看此阵如何?” “甚好。不过……若右翼如此排列会不会更好些?” “果然不错!” “好了,歇歇吧!”手里端着一盘点心走过来,母亲微笑着对院中的少年们说。将点心分发完毕,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阿策,你父亲来信了,快给弟妹们念念吧。” “父亲光复雒阳了!”展开信,策兴奋地大声道。 闻言每个人都不禁为之一振,“什么时候的事?”我兴奋地拉着策的袖子问。 “三月初。” 在鲁阳与袁术会盟后,父亲数度与董卓军jiāo锋,鏖战了近一年。最大的一次胜利发生在阳人[6],那一次,父亲大破胡轸、吕布率领的董卓步骑军,枭其都督华雄等,一战而令局势逆转。此战之后,吓破胆的董卓竟遣使至父亲营中来求和亲,并让父亲将可任刺史、郡守的子弟列出一份名单来,答应予以表用。父亲坚决予以回绝,愤然骂道:“董卓逆天无道,dàng覆王室,今不夷汝三族,县示四海,则吾死不瞑目,岂将与乃和亲邪?” “父亲在距雒阳九十里的大谷与董卓主力决战,先大败董卓,复破走吕布,终于光复雒阳。”策兴奋地叙述着信上的内容,双目闪闪发亮,“进入雒阳后,父亲先是平塞被董卓所盗掘的诸帝陵寝,妥加修缮,又扫除宗庙,祠以太牢。” 他忽地顿住,抿紧双唇,像是在竭力压制着某种情绪。 我忍不住问道:“策哥哥,你怎么了?” 摆摆手,他的眼眶却有些湿润了,仰首深吸一口气,才回答道:“父亲在信上说,他目睹旧京空虚,数百里中无烟火,竟不由泪沾衣襟了……” 我的眼中亦泛起一片泪花来,策读信的过程中,我曾抬眼去看周瑜的反应,初闻雒阳光复时,一向意态从容的他竟罕有地激动起来,而此时此刻,透过一片泪光,我看到他的眼眶亦微微泛红了…… 他真的很爱雒阳吧? 这边父亲光复雒阳,另一边,以袁绍为盟主的关东联军却已土崩瓦解了。袁绍所统率的关东联军中,真心抗董卓者,竟惟有曹cāo一人而已。只可惜他数战皆败,并未对董卓构成实质xìng威胁。联军十余万人坐观董卓肆虐数月后,内部发生不和,竟互相火并起来,以至于东郡太守桥瑁为河内太守刘岱所杀。就这样,在粮食耗尽后,诸军各自散去,回到自己所在的州郡割据一方。 袁绍如此,作为父亲盟友的袁术竟也存有私心。父亲在阳人与董卓军激战正酣,袁术竟受人挑拨而起了疑心,担心父亲得了雒阳不复为他所制,而断绝了对父亲的军粮供应。阳人去鲁阳百余里,父亲连夜飞驰回鲁阳见袁术,激愤道:“所以出身不顾,上为国家讨贼,下慰将军家门之私仇。坚与卓非有骨ròu之怨也,而将军受谮润之言,还相嫌疑!”袁术自知理亏,哑口无言之下当即调发军粮。 默默回首,我悄悄看了一眼袁聆,家中叔伯行事如此,她心里应该很难过吧?心中翻涌着一股复杂的情绪,下一刻我又高兴起来会盟之初袁术便已将父亲表荐为行破虏将军[7],领豫州刺史[8],看在父亲已成为一方封疆大吏的份儿上,就不同袁术计较了吧!无论如何,雒阳光复了,这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啊! “今晚庆祝一番如何?”猛地擂了周瑜肩膀一记,策展颜道。 注释: [1]河内,郡治在今河南武陟西南。 [2]邺城,今河北磁县南。 [3]颍川,郡治在今河南禹县。 [4]酸枣,今河南延津西南。 [5]鲁阳,今河南鲁山。 [6]阳人,今河南汝州西。 [7]行,暂代之意。 [8]豫州,东汉十三州之一,辖境相当于今淮河以北伏牛山以东的河南东部,安徽北部。 第12章 011 江东陆氏 接下来的几天周家要举行家祭,周瑜一家人都出城前往他家的祖茔去了。 是啊,周氏一门有那么多人死于董卓之手,又有那么多人曾经担任雒阳令,而今董卓兵败,雒阳光复,焉能不隆重祭祀一番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只是一下子冷清了,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这天策早早起来,着意将自己修饰了一番。策的爱美丝毫不逊于他的爱笑,可眼见他对着镜子上照下照左照右照,都走到院子里了又伸长脖子在鱼缸前欣赏了一番自己的“倩影”,我觉得自己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崩溃了 “是不是但凡遇到反光体你都要照上一照啊?天呐天呐天呐,太丧心病狂了简直!” “小丫头懂什么?我今天要去拜访一位非常有名望的长者,自然不能出半点差错。” “长者?谁呀?” “本郡郡守,陆康陆季宁。” “哦,陆家人!” 吴郡[1]陆氏,世为江东大族,我之所以知道他家,是因为姑姑的夫家徐家与陆家十分jiāo好;母亲家居于吴县经年,与陆家人亦颇有些jiāo往。至于陆康,我只知他以“义烈”而海内知名,如今正是庐江郡的太守。 在我们刚刚搬来舒城时,太守府曾派人前来致意过,这却源于父亲在长沙太守任上时,曾救过陆康的侄子。陆康的侄子时任宜春长[2],为县内反贼所攻,遣使向父亲求救。父亲即刻整兵,可宜春县毕竟不在父亲辖区内,主薄[3]进谏,认为不宜前往,父亲却道:“太守无文德,以征伐为功,越界攻讨,以全异国。以此获罪,何愧海内乎?”就这样,父亲毅然出兵,贼人闻风而逃,陆康的侄子终于获救。 其实策早就有意拜访陆康,但碍于对方是年高德劭的海内名士,他自己却是个尚未加冠的少年人,总有些底气不足。如今父亲光复雒阳的消息传开来,他才终于有勇气登门了吧? “真羡慕你,能见到大名士!”我不无嫉妒地道。 “看着吧,以后更大的名士都会成为我的座上宾!”傲然一笑,策昂首出了门。 可当他回来时情形却完全不同了。 “为什么你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我是很生气!” “难道……你和陆康见面时发生了不愉快?” “见面?”策咬牙冷笑一声,“人家根本就不屑见我,只派了主簿出来接待!” “什么?如此目中无人,简直岂有此理!” 利用出城驰马的机会,经过两天的探察,此刻,我坐在太守府后园院墙外的一颗大树上,拉开弹弓,对准了陆康应该是陆康吧?六十来岁年纪,仪容端然,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竟敢瞧不起我策哥哥?哼,我这就让你好看! “什么人!” 弹丸尚未发出,忽闻一声断喝,我吓得一个趔趄险些从树上掉下来。定睛看时,只见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管家模样的人正在院墙里戟指着我。 不好!哧溜一下从树上滑下来,我翻上赤风的背赶紧逃走,谁知驰到巷口时几乎与一个同样骑马而过的人相撞! “喂!”惊惶地勒住人立而起的赤风,我不由怒道,“你都不看路的吗?” 对面的人像是愣了一下,他的马亦受惊不小,一面安抚自己的马,他一面抬眸打量着我,微蹙的眉峰下,一双清润明亮的眼睛轻轻闪动着。 “这位姑娘,明明是你突然冲出巷子让人闪避不及,怎么反倒怪起我家公子来?”却是他身后的一名仆从分辩道。 “我……”我一时语塞,可此时只想快跑,情急之下我再次拉开弹弓,怒目而视对面那同权年纪相仿的少年,“你让开!” “为什么该让路的人是我?” 眉峰依然微微蹙着他的眉毛在疑惑,可那双清润明亮的眼睛中却有一层笑意隐隐地、慢慢地泛起,继而点染上他唇角。此刻阳光打在他满身,竟让那笑容看上去温煦而而好看,几乎是下意识地,我便多看了一小下。 然而,我想是我的威胁产生了效果,当然也可能是他的教养他周身散发着诗书气质,看上去极有教养让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的表情甚至让我觉得就连他自己都为他方才的话感到吃惊。因为一怔之下,他已轻拨马头退至一旁,把路让了出来。 “这还差不多。”抖缰驰出巷口的一霎那,忽听身后有个声音追上来道 “拦住她!……公子,拦住她!” 一口气跑到紧邻周府的一条街,我才长出一口气停下来。两名侍女正在那里等着我干坏事自然得先把她们支开。 “好了,回家吧!” 调整了一下呼吸,我装作没事人似的对她们说。可刚到家门口,我蓦地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路的另一头,一名周身散发着诗书气质的少年正施施然策马而来。他身后跟着两名仆从,此刻阳光打在他满身,令他看上去目光清润,笑容温煦。透过那好看的笑容,我猛地想到方才追踪我的陆府管家喊他公子难不成他是陆家人? “你,你……”眼看他竟是直奔我家而来,我不由结巴起来。 而他浅笑着欠身一礼:“在下陆议,应乌程侯长公子之邀,特来拜访。” 原来他就是陆议。那日策衔恨走出太守府,却是陆议追送出来,温言安慰了一番。策后来提起这件事,我还着实有点感激他。 母亲亲自招待了陆议,这不仅让我意外,更让我心惊胆战万一他把我拿弹弓先打陆康又打他的事说出来虽然一个也没打着,那我不是死定了? 自始至终,我一直紧张地盯着他看,而他自始至终只是礼貌地与母亲、兄长们jiāo谈着,直至起身告辞。 “是个懂事的孩子,像他父亲,淳懿信厚。”目送他走出大门,母亲竟轻轻叹息了一声,“只可怜他双亲都亡故得太早了。” 心头不禁轻颤这么说,他是寄居在从祖陆康家的了?低头出了会儿神,再望向大门时,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见了。 而天下大事,越来越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 关东联军瓦解后,一方面是作为盟主的袁绍在讨董之役中寸功未建,另一方面却是袁术借助父亲这“江东猛虎”的威力打得风生水起。袁绍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于是他竟以当今天子非灵帝子为由,yù效法周勃、灌婴废黜少主、迎立代王的先例,另起炉灶,改立大司马刘虞为皇帝。袁绍写信给袁术,希望获得他的支持,袁术当然不肯合作,兄弟二人遂彻底决裂。恼羞成怒的袁绍无法直接攻击袁术,兼之嫉恨父亲大破董卓、光复雒阳的功劳,竟趁父亲追讨董卓未返之际,任命会稽周喁为豫州刺史,前去吞并父亲的后方领地。无奈之下,父亲只得引兵回豫州击周喁,董卓遂趁机退回了长安。 “同举义兵,将救社稷,逆贼垂破而各若此,吾当谁与戮力乎!” 我仿佛听到了父亲的仰天悲叹,仰起头,却见一排鸿雁翱翔云端,徐徐南飞,而天那么蓝,蓝得刺痛了我的双目。 这一年快结束的时候策同周瑜去了一趟历阳[4],在那里拜访了彭城[5]名士张昭张子布。听说张昭少而好学,工擅隶书,师从白侯子安习《左氏春秋》,博览众书,连当世著名才子陈琳都对他赞不绝口。此时因北方大乱,他正准备渡江避难而暂时停留在历阳。周瑜听说此事便建议策前去拜访,二人一直去了半个多月才回来,不用说,除了张昭,一定又收合了不少士大夫。 初平三年的春节虽因袁夫人仍在孝期中而不宜太过喧闹,但还是过得很开心的。只是这样的日子总是让人不免思念亲人,上元节这天夜晚,望着天际浑圆的明月,珊珊有点想念她的父亲了。她父亲周尚和以周忠为首的族中叔伯全都随天子西迁长安,而今董卓自封太师,号曰尚父,动辄杀戮公卿,人不聊生。当年不听父亲劝告而饶过董卓一命的张温便被董卓挟私报复,笞杀于市,不知他临死前可曾悔不当初?然后我便也不可抑制地想念起父亲来了。上一次父亲来信说,他即将赴荆州征讨刘表,也不知现在顺不顺利。权告诉我,袁氏兄弟反目后,袁绍结援荆州[6]刘表攻袁术,袁术则结援幽州[7]公孙瓒攻袁绍,父亲作为袁术的盟友,既无望继续攻讨董卓,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慢慢咬住唇角,我抬眸凝视着珊珊红红的眼睛。虽然袁氏兄弟做的事让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我还是握紧了她的手。无论如何,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你们的花灯怎么还没挂起来?”却是策与周瑜并肩走来,笑着问,“是不是够不到?” 说着,他们分别接过我们手中的花灯悬挂起来。那是一对兔儿灯,而他们两个,正都属兔。 “愿父亲此去荆州一切顺利,平安归来。” 望着满院如星辰般闪耀的花灯,我默默祝祷。然而不久后,当父亲再次有消息传来,却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注释: [1]吴郡,汉时属扬州,治所为吴县(今江苏苏州),辖区在今江苏省长江以南部分及浙江省钱塘江以西部分。 [2]宜春,汉时属扬州豫章郡,位于今江西省宜春市境内。 [3]主薄,官名,掌置,各级主官属下掌管文书的佐吏。 [4]历阳,今安徽和县。 [5]彭城国,治彭城县(今江苏徐州),东汉末属徐州,其辖境大致相当于今江苏省徐州市中部、安徽省淮北市东部一带。 [6]荆州,东汉十三州之一,辖境相当于今湖北、湖南大部,及河南、贵州、广东、广西等省的一小部分。 [7]幽州,东汉十三州之一,辖境相当于今北京市、河北北部、辽宁南部及朝鲜西北部。 第13章 012 噩耗 父亲部将程普的突然到来无疑是令人惊愕的,更令人惊愕的是,他竟然身着孝衣! “夫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未开口,他已痛哭失声,“将军助袁公路讨伐荆州刘表,在襄阳[1]城外的岘山[2]遭遇黄祖偷袭,将军……将军他身中数箭,不治身亡了!” “什么?!”母亲骇然起身,身子晃了晃,复软软跌坐下去。策不能相信地摇着头,双唇像两片秋风中的枯叶般抖动着,“德谋叔,你……你说什么?” 程普以额触地,声音因哽咽而断断续续:“进入荆州后,将军一路势如破竹,本已将襄阳团团围困,刘表白天不敢出战,便于夜间派黄祖出城偷袭,复为将军所大败。黄祖窜逃于岘山中,将军求胜心切,匹马孤剑连夜追击,不想为黄祖兵士从竹木间偷袭暗shè,殒身于阵前……” “不!……父亲!父亲!” 仿佛惊雷zhà响,在哥哥们骤然响起的痛哭声中,我看着泪水如断线珍珠般从母亲紧闭的双眸间汩汩而下父亲被偷袭暗shè,身中数箭,殒身于阵前?耳畔蓦然有羽箭的破空声在呼啸,尖利而杂乱地呼啸着,眼前则慢慢浮现出父亲的面容,在临湘的家门前,我同母亲哥哥们即将启程前往寿春,他抱我上车,“路上要听话呦!”他笑着对我说,然后捏了捏我的脸……下意识地,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粗粝手指上的温度仿佛还停留在上面,可是他,我的父亲,已经死去了么?死去了?不在了?消失了?……自打我有记忆起,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征战,陪伴我的时间还没有桓阶多,可我崇拜他,像哥哥们一样崇拜他,每次他出征,我只是等待他凯旋,是的,我英武的父亲,出征必定是凯旋而归的,可这一次,他真的再也不会归来,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么?!也不知这样一个事实让我震惊多一点,恐惧多一点,还是哀伤多一点,一念至此,我的心像是突然被猛捣了一下,然后“哇”的一声,我大哭出来…… 我在哭泣中迷迷糊糊睡去,又在哭泣中迷迷糊糊醒来。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风,有黄沙,有如血的残阳和一团团黑色的狼烟。我在奔跑,一个人在荒原上奔跑,我想要逃离这陌生可怖的地方,却遍寻不着出路。忽然间,我看到一个策马的身影远远驰来,随着那身影一点点由模糊变得清晰,我忍不住激动地大喊:“父亲!”然而,就在他刚刚举起手臂,向我招手时,一片箭雨骤然破空而来,尖利的呼啸声中,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应声从马上跌落…… “不!”双手捂住眼睛,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那种窒息的感觉迫使我离榻冲向窗边,一把推开了窗子。 猝然闯入的夜风让我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我望着洒落院中的一地冷月,蓦地,发现前方立着一个孤独沉默的背影。 “策哥哥,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走过去,把头贴在策胸前,我的眼泪又汩汩流下来。双唇紧闭,他默默无言,只是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怔忡了一阵,我不禁微微颤抖起来那我们今后该怎么办呢?我忽然好害怕,抬起模糊的泪眼,我想要从策的眼中寻找答案,却发现周瑜不知何时已来到我们身旁。 与策并肩而立,周瑜亦静静地不发一言,他就这样陪伴着我们默立中庭,一任夜间的风露打湿衣裳…… 风吹散了密布的yīn云,却吹不散浓稠的别绪。同样是这座石亭外,时隔两年,相遇变成了离别。 “香香,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 “不会太久的,珊珊,我会回来找你的。” 亮晶晶的泪珠顺着我和珊珊的脸颊滚落到我们相握的手背上,我们都有些哽咽难言。而在另一边,策与周瑜相顾默立,久久无语,只有风徐徐穿过木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其实我不太确定什么时候才能和珊珊再见面,此时我们全家人心急如焚的,只是尽快赶到袁术所在的南阳郡[3]郡治宛城,去迎接父亲灵柩。其实直到此刻,我还是无法接受父亲已经不在了的事实。而对于失去了父亲的将来,眼前则是一片惨白的混沌。 “此弓赠与兄长,愿吾兄此去积功兴业,事得其机。” 举目间见周瑜双手捧过一张雕弓,策接过,用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精雕细刻的纹路,良久,抬眸直视周瑜的眼睛:“阿瑜,你可知我心中所想?” 静然回视着策,周瑜低缓却异常清晰地道:“收兵吴会[4],dàng平荆襄[5],承先侯之鸿志,报先侯之血仇!” “你果然是我的知己!”策激动起来,略停了一下,又现出懊恼的神色,“然而我此刻脑中纷乱,全无半点头绪!” “此非一时之事,还需从容谋划。” 点点头,策举目望向天际纷乱的流云,恰于此时,几声雁鸣萧萧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乱云深处,但见一只孤雁凄惶地拍打着翅膀,像是失了群的样子。 “既有知己以良弓赠我,我便问天买上一卦!”策凝神片刻,忽地挽弓在手道,“孙策此去,若所愿得偿,则shè落此雁!” 可就在羽箭即将离弦的一刹那,周瑜忽然伸手相阻,握住了箭杆 “阿瑜,你?” 策面露惊愕之色,周瑜的一双眼睛却闪耀如寒星,“凡行占卜,是以决嫌疑,定犹豫。然则吾兄何所嫌疑,复何所犹豫?”顿了顿,他庄容道: “成事在人不在天!” 目光闪动着,策定定地望着周瑜良久,连日来深锁眉间的沉郁终于渐渐被激扬驱散 “立志在我,成事在人!”神色间重现昔日的明快果决,策目光如炬地看住周瑜,“阿瑜,届时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微扬下颌,周瑜用同样的目光看住策,“吾兄何必多此一问?” 马车上的铜铃摇摆起来,绵绵不绝的清脆伴着声声“珍重”一下一下敲打着我的心。 “珊珊,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掀开车帘,我探出头去,目视两年的亮丽时光随着舒城一起缓缓后退,渐行渐远,只有周瑜衣裾翻飞的样子定格在脑海中,定格在记忆里…… 然而,刚刚进入宛城,尚未见到父亲灵柩,我们便被袁术扣押起来了。 注释: [1]襄阳,东汉末荆州州治,今湖北省襄樊市。 [2]岘山,据《方舆纪要》:“岘山在襄阳府城南七里。” [3]南阳郡,东汉时属荆州,治所在宛县(今河南省南阳市),辖境约当今南阳市地域,及鲁山、叶县、舞阳、栾川的一部分和湖北的随州、枣阳一带。 [4]吴会,指扬州的吴郡和会稽郡。当时的扬州,包括九江、丹杨、庐江、吴郡、会稽、豫章六郡,治所在九江郡的寿春。今日的扬州在东汉末年属徐州,称广陵郡,江都为其首县。 九江郡,治寿春(今安徽寿县),辖今江苏省淮河以南及安徽省淮河以南地区。 丹杨郡,治宛陵(今安徽宣城),辖今江苏西南部、安徽东南部以及浙江西北部的部分地区。 庐江郡先治舒县(今安徽庐江县),后治皖县(今安徽潜山县),包括今天安徽西部中部及河南东南部湖北黄梅一带。 会稽郡,治山yīn(今浙江绍兴),辖浙江钱塘江以南地区和福建地区。 吴郡,治吴县(今江苏苏州),辖今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 豫章郡,治南昌(今江西南昌),辖境大致同今江西省。 [5]荆州,包括南阳、南郡、江夏、零陵、桂阳、武陵、长沙七郡。刘表任荆州刺史时,以南郡所属的襄阳为治所。 南阳郡,治宛县(今河南南阳市),辖境相当今南阳市地域,及鲁山、叶县、舞阳、栾川的一部分和湖北的随州、枣阳一带。 南郡,治江陵(今湖北荆州市),辖今湖北省中部和西部。 江夏郡,治夏口(今属湖北武汉),辖今河南、湖北各一部。 零陵郡,治泉陵(今湖南永州市零陵区),辖境约当今广西桂林市、湖南省永州市及邵阳市、衡阳市的一部分。 桂阳郡,治彬县(今湖南彬州),辖境约当今湖南省桂东、郴州、嘉禾、宁远、道县以南,广东省连县、乐昌及广西壮族自治区兴安等县。 武陵郡,治临沅(今湖南常德西),辖境约当今湖南省沅江流域以西,贵州省东部,湖北省长阳、五峰、鹤峰、来凤等县,重庆市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和广西壮族自治区龙胜各族自治县。 长沙郡,治临湘(今湖南长沙),辖今湖南省中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收藏以及留言的姑娘~ 第14章 013 誓言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用力拍打着院门,可无论我如何叫喊,那两扇大门都紧紧关闭着,纹丝不动。 为什么?为什么袁术要把我们关起来?他不是父亲的盟友么?父亲不是为了他才捐躯沙场的么?甚至刚刚听权说,就是他如今占领的这南阳郡,都是父亲送给他的。是的,当初父亲一路从长沙北上讨伐董卓,路过南阳郡时,因郡守张咨道路不治,军资不具,被父亲依军法斩之。恰逢袁术畏董卓之祸出奔南阳,父亲考虑到袁家四世三公的声望,便将南阳郡jiāo给了他。如今父亲尸骨未寒,他就这样对待我们么?策一早已去见他,眼看这会儿天都快黑了,还没有结果么? “香儿,你回来。” 母亲平静如水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回过头,我茫然看着她,立于阶上的她眼窝已深陷进去,这使得她的一双眼睛看上去更大,那里面有哀戚,有忧虑,有疲惫,却独独不见畏怖。然后翊走上来,将我拉回了房中。 来到南阳的第一个夜晚是一个不眠之夜,却不是为父亲守灵而不眠。躺在床榻上,我眼中的泪珠不断地滚下来,我想念父亲,担心策,在这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想念与担心中,还混杂着一种恐惧和迷茫,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和迷茫它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陌生,这么可怕? 枕头慢慢地湿透了,坐起来,我将下颌抵在膝盖上发呆,觉得自己像在做一场噩梦,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权的声音: “香儿,还没睡么?母亲叫我来看看你。” “权哥哥……”一见到他,我不禁埋首在他胸前啜泣起来,“袁术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他沉默者,然而我能够感受到他胸膛中有一团怒火,在越烧越旺。 “因为传国玉玺。”终于他说。 “……传国玉玺?”我睁大了眼睛。 传国玉玺乃就材于大名鼎鼎的和氏璧,当年秦始皇统一天下,命咸阳玉工王孙寿将和氏璧精研细磨,雕琢为玺,以作为皇权神授之信物,后流传于历代皇帝之手。其方圆四寸,上纽jiāo五龙,正面刻有李斯所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至王莽篡权时,因玉玺由孝元太后掌管,王莽命安阳侯王舜逼太后jiāo出玉玺,太后怒中掷玉玺于地,摔断一角,后王莽令工匠以黄金补之。 “你是说,父亲得到了传国玉玺?”听了权的叙述,我不由惊讶地问。 他点点头:“父亲入雒阳后,有士兵发现城南甄官井上有五色气逸出,举军惊怪,不敢汲水。父亲令人入井,竟探得传国玉玺。想是当日十常侍作乱,劫少帝出奔,一片混乱中,掌玺者将其投入了井中。” “父亲没有将玉玺jiāo出去?” “jiāo出去?彼时天子早已被董卓劫持西迁,却让父亲将玉玺jiāo给谁?讨董盟主袁绍么?他倒是自己私刻了一枚玉玺!” “有这种事?”我简直惊讶得不能自已。 “想来袁氏兄弟皆有觊觎帝位之心,”权微微眯起眼睛,“袁术应该早就知道传国玉玺为父亲所得,只是父亲在时他尚不敢怎样,如今父亲不在了,他便再也等不及了!” “那玉玺现在在哪儿?” “暂由舅父和堂兄保管。” 舅父吴景和堂兄孙贲一直追随父亲四处征战。父亲兄弟三人,父亲行二,大伯名孙羌,叔父名孙静。大伯生两子一女,长子便是孙贲,女儿名宜兰,幼子名孙辅。大伯夫fù双双早逝,彼时孙辅尚在襁褓之中,孙贲哥哥亦父亦兄地将其抚养长大,兄弟二人感情甚笃。宜兰姐姐则在父亲的主持下嫁与曲阿[1]弘咨,弘家是当地颇有名望的大族。而除了孙贲哥哥,还有孙河、孙香两位族兄亦随父亲在军中,被委以腹心之任。 “所以袁术将我们关起来,就是要逼迫舅父和堂兄jiāo出玉玺?”想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我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手抚胸口出了许久的神,我怔怔地问,“那我们要把玉玺jiāo出去么?” 权沉默下来,“还有别的选择么?”痛苦而茫然地蹙紧双眉,良久,他说。 当最后一颗星辰消失在天边,整个世界陷入到黎明前浓重的黑暗中。直到太阳终于透露出第一缕光芒,我听到院门响动的声音 “策哥哥!” 奔过去扑进他怀里,我悲欣jiāo集地哭泣着。站在黎明时分深邃微白的天空下,他目光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沉毅坚忍,“别怕,没事了。” 他抬手抚着我的头发说。 举目间只见策身后立着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一身的富贵逼人,笑起来时却透出几分淳厚 袁耀,袁术之子,周瑜自幼相jiāo的好友。原来早在我们到达宛城前,周瑜拜托他对我们一家施以必要帮助的信已经到了,而他自然不会负好友所托。看着他冲我微笑,我却感到一股酸涩由喉间直冲鼻端,眼泪又不争气地滚了下来。 我们终于见到了父亲的灵柩在袁耀居中转圜,在策将传国玉玺献给袁术后。直到那具黑沉沉的棺木硬生生撞入我的眼,我才终于确认这一切并不是一场噩梦,父亲真的死去了,在三十七岁的年纪,我们家的天塌了…… 抚棺痛哭中我感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伯绪叔叔……”我望着兀自泪水横流的桓阶,父亲战死时他正丁忧在家,听到消息便不顾自身安危毅然前往襄阳见刘表,向其乞还父亲遗体,可痛哭中我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本以为一切可以就此结束,我们可以带上父亲余部,将父亲还葬乡里。然而万万没想到,袁术非但觊觎那传国玉玺,更觊觎父亲的数万部曲[2],任凭袁耀苦苦劝说,只允许堂兄孙贲带着数百人马护送我们东下。 “袁术老儿欺人太甚!兄长,咱们和他拼了!”抹一把眼泪,翊挥舞着双拳对策说。 “三公子切莫意气用事!”桓阶急忙劝阻,沉吟片刻,他转向母亲道,“夫人,阶有一言,事关明府[3]身后事,不知当讲否。” “伯绪有话尽请直言。”拭了拭眼泪,母亲正容道。 “大约三年前,一日明府与阶小酌时曾言道:昔在吴郡曲阿,见城西有一山,名曰落乌山,其处山灵水秀,他日可作长眠之地。当日阶以为明府乃酒后戏言,兼之所言之事殊为不祥,未宜深谈,之后亦渐渐淡忘了。如今既想起此事,不敢不据实以禀。” “……确有此事。”沉思良久,母亲亦想起了什么似的,“当日舍侄女宜兰出嫁曲阿弘氏,送嫁之时,路经落乌山,亡夫确曾言及于此。” “原来如此。”桓阶低眉颔首,仿佛经过了一番慎重考虑,“既如此,若将明府安葬于曲阿,未审夫人之意若何?”略停了一下,他忧形于色地道,“恕桓阶直言,明府生前经年讨贼,虽有厚恩于江东,仇家亦着实不少。如今明府部曲皆为袁氏所吞并,夫人与几位公子孤身返乡,阶窃为夫人忧之。” “而曲阿有弘氏一门庇护,兼之君理近在江都[4],可保我孤儿寡母无虞……” “夫人明见!”桓阶兜首一揖。 君理是朱治的表字,其人出身丹杨大族,初为县吏,后察孝廉,州辟从事,随父亲征伐,深为父亲所器重。父亲大败董卓入雒阳后,因徐州牧陶谦大为黄巾军所攻,形势危急,父亲遂表朱治行督军校尉,特遣其将步骑兵,东助陶谦。 “那父亲的几万部曲,就拱手让给袁术么?”翊红着眼睛道。 “不然还能如何?”未待桓阶出言相劝,却是母亲缓缓摆首道,“你们的父亲不在了……” 这两日为父亲守灵,舅舅和孙贲、孙河、孙香几位兄长露面时,连我都能感觉到他们在被人密切监视着。而父亲的部将程普、韩当、黄盖、宋谦等,根本连见面都未有机会。 “我会夺回父亲部曲” 一片黯然的沉寂中,策坚忍的声音陡然响起。 目光一一扫过权、翊、匡,扫过我,扫过桓阶,最终落在母亲因双目渐渐潮湿而显得哀戚却无比欣慰的脸上,策咬牙许下带血的誓言: “总有一天,我会夺回父亲部曲,一雪家门之恨!” 注释: [1]曲阿,东汉时属扬州吴郡,今江苏丹阳。 [2]部和曲本为西汉以来的军事建制,联称泛指某人统率下的军队。东汉末,地方军阀以军事编制部勒所属的宗族、宾客、佃客、门生、故吏,组成武装力量,将有人身依附关系的部曲,变为主将的私属,部曲成了世族大姓私人武装的常用代称。 [3]明府,“明府君”的略称,汉时用为对太守的尊称。 [4]江都县,东汉时属徐州广陵郡,今江苏省扬州市江都区。 第15章 014 辗转 “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故冠而后服备。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故曰:冠者礼之始也。” 三年孝期届满时,策年满二十,由朱治主持,举行了冠礼。 “伯符” 口称他新取的字,母亲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冠礼结束后,正式成年的策便要前往寿春去实践他当初的诺言向袁术讨要父亲部曲了,母亲其实是担心多过喜悦的吧? 失去了父亲这个骁勇善战的盟友后,袁术很快遭到四方合击而无法继续在南阳立足,被一路赶至九江寿春。袁术杀死扬州刺史陈温,自领其州,又命舅父吴景讨伐丹杨太守周昕,将“天下精兵之地”丹杨郡纳入治下。因势单力孤无法有所作为,盘桓一年后,堂兄孙贲不得不再次投奔袁术。恰逢袁绍用会稽周昂为九江太守,袁术遂遣堂兄攻破周昂,之后将堂兄任命为丹杨都尉,与任丹杨太守的舅父同处一郡。巧的是,那周昕、周昂与几年前偷袭父亲、抢夺豫州的周喁正是兄弟,可谓报了一箭之仇。 “到寿春后,治必定尽心竭力辅佐公子,还望夫人宽心。”见母亲落泪,朱治出言劝慰道。 父亲下葬后,尽管弘家殷勤挽留,我们还是听从朱治建议,渡江迁至江都住下,几年来亦多蒙他照顾。这一次,他将陪同策一道前往寿春依就袁术,有他从旁扶翼,总算能减去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亲几许忧虑。而取代他在江都照顾我们一家的将是广陵名士,张张子纲。 我们搬来时,张正因母丧滞留江都。高名播越如他,一开始只把策当小孩子看待,对于策的拜访和求教并不十分热心。直到几番接触下来,发现策年纪虽少,然辞令慷慨,忠壮内发,终于感其志言而倾心为之运筹画策,并介绍了同郡名士秦松、陈端给策认识。临行前策将我们托付于他,他更是慷慨以应。 然而,袁术的寡廉鲜耻超乎了我们所有人的想象。 策到寿春后,向袁术婉转暗示,说是“感惟先人旧恩,yù自凭结”而想要招兵,袁术却装聋作哑,装作不懂策真意的样子,叫策到舅父和堂兄所在的丹杨郡去招募。其实,袁术早已将父亲旧部拆散改编,补到其手下各部。丹杨是出精兵的地方,策于是将计就计,带着族兄孙河前往丹杨依就舅父,同时派遣新近归附的吕范来江都接我们一家团聚。 策在来信中简单介绍了一下吕范,说他是汝南细阳人,字子衡,少为县吏,后至寿春避乱,因遇到策后深感意气相投,便将私客百人归附了策。不过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信中说吕范长得十分帅气,策还犯起八卦病地说起吕范在家乡时,有一个姓刘的财主,家富女美,吕范前去求婚,刘夫人嫌吕范穷,不肯许嫁,刘财主说,“你看那吕子衡一表人才,像是会久居贫困的人么?”遂将女儿嫁了给他。 “他果然长了一双勾魂摄魄眼呐!”及至见到吕范,我忍不住脱口道。 “你说什么?”匡瞪大了眼睛问。 “我说,即使你把眼睛瞪到最大也没有人家的一半大!”抿嘴坏坏地笑着,我忍不住又望了望吕范那一双大大的、长长的、微微上挑的、不光能颠倒女子亦能颠倒男子的、勾魂摄魄眼。 可我的笑容还未褪去,陶谦的兵勇就到了。他们竟将吕范抓捕了去!理由是陶谦说吕范是袁术派来的jiān细!多亏吕范的亲客健儿冒死将他救了出来,我们亦迅速收拾东西离开了江都。 在过江的渡船上,我望着晦暗天空下白茫茫的江面,不由回想起三年来的种种。父亲在日,我们一家无论走到哪里,即使不会受到特殊的优待,但适当的礼遇总还是有的,可今时今日回头看一眼因受到拷打而挂了彩的吕范,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般难受。就说那陶谦,在袁氏兄弟互结党援的攻伐中,他本是袁术的盟友,不然父亲也不会千里迢迢地派朱治去帮助他。可就是这样一个受过父亲大恩的人,在我们搬来他治下的江都后,竟屡次刁难。按朱治的分析,是因为袁术杀陈温、占扬州后,作为北邻,陶谦感受到了威胁;加上策在徐州jiāo结豪俊,声名愈显,终于遭了他的忌。 大概这就是母亲所说的世态炎凉吧再看一眼吕范好在,他那么好看的眼睛没有受伤!再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策了,我不禁甩甩头,甩去所有不愉快的思绪不管怎么样,我们终于要一家团聚了!我欣喜地想。 然而,这次的相聚异常短暂。在募集了几百丹杨兵后,策立刻将兵回到寿春,向袁术软硬兼施,终于要回了尚未被其吞并的千余父亲旧部,之后便暂留袁术军中,等待时机。我们则从丹阳郡治宛陵[1]再度搬回到吴郡曲阿居住。 “太傅马日持节安抚关东,到寿春来了,他以礼征召我,并将我表为怀义校尉。怎么样,不错吧?哈哈!” “最近和袁术大将乔蕤、张勋成了好朋友,他们都倾慕我倾慕得不得了!当然咯,此二人亦英雄了得虽然和我比还差了那么一点儿!” “袁公路时常叹息着对人说:‘使术有子如孙郎,死复何恨!’我呸,他也配有我这么优秀的儿子么?” 策又恢复成往昔那个爱说爱笑又自恋的家伙了,读他的信总是令人解颐。可我渐渐发现母亲读信时却时常是笑中带泪的,许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策是只报喜不报忧的,舅父的信则道出了更多实情 策带着那新募的几百丹杨兵返回寿春途中,曾在泾县遭遇山越宗帅[2]祖郎袭击,几乎丢了xìng命。而袁术虽对策百般拉拢,实际上却是想像当年利用父亲一样,利用策为其征战四方、开疆拓土。他曾许诺表策为九江太守,可策为他效力一段时间后,这九江太守的位置却被他给了自家故吏陈纪,令策十分失望。 听着权的讲述,我忽然不能自禁地想起周瑜来,想起三年前的舒城石亭外,他对策说:成事在人不在天!策问:届时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他答:吾兄何必多此一问? 可很快地,我们在曲阿也住不下去了。当朱治的心腹下属出现在我家,并让我们赶快收拾东西离开时,我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没了力气。 注释: [1]宛陵,丹杨郡治,今安徽宣城。 [2]山越是中国汉代对以浙江绍兴为中心,在今天江苏南部、安徽南部及浙江、江西、福建一带山区生活的百越族人的称呼。山越属于百越族四个分支,即东瓯、山越、南粤和闽越中的一支。他们大分散、小聚居,好习武,以山险为依托,组成武装集团,不服朝廷管治,对于中央政权处于半独立的状态。其首领有“帅”、“大帅”、“宗帅”等诸多称谓。 第16章 015 刘繇 “又要搬家?为什么啊?”顾不上礼貌,我只是睁大了眼睛问。 太傅马日在寿春,除以礼征召策,表策为怀义校尉,还辟朱治为掾,迁吴郡都尉。朱治已前往钱唐上任多时,此次既特遣心腹前来,只怕是出了什么很严重的变故。 见母亲和几位兄长神情间亦全是探询,来人沉吟了一下,措辞谨慎地说道:“朱将军担心扬州刺史刘繇或将对夫人、公子不利。” 此言一出,在座的每个人都不禁流露出一丝惊愕与不解。在以目光请示了母亲后,权开口问道: “刘扬州受家舅父、家堂兄帮扶,对敝家一向还算礼遇。如何竟会突然反目,以至将yù加害?” “这个……” 自从董卓乱政,天下分崩,以袁氏兄弟为首的割据群雄便无视朝廷指派,竞相私自任命地方长官。于是一州一郡之地,便常会出现有朝廷和地方势力分别任命的两名甚至多名刺史、太守,并相互攻歼的情况。袁术杀害了前扬州刺史陈温自领扬州后,朝廷又任命汉室宗亲刘繇为扬州刺史。扬州的州治本在寿春,但寿春已被袁术所占据,刘繇不敢前去上任,便渡江来到了江南。舅父吴景和堂兄孙贲在丹杨,便将刘繇迎至曲阿,帮助他在曲阿建立治所。 见来人yù言又止,母亲神情微动间似乎意识到什么,沉思片刻,她温言道:“舍弟和舍侄可还在宛陵?” “……不瞒夫人,日前刘繇突然发难,吴、孙二将军猝不及防,皆已被驱逐至江北。” “何故如此啊?”权大惊问。 来人复沉吟半晌,方吞吞吐吐地道:“袁术将攻徐州,因军粮不足,问庐江太守陆康借三万斛米。陆康以袁术叛逆,不肯与之。袁术大怒,发兵攻陆康,今已围城数重……” “可袁术打陆康,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呢?” 我脱口而问,倏忽间见母亲脸色一肃,忙吐了吐舌头低下头去。片刻后却听母亲缓缓问道:“那攻打陆康的主将是谁?” 来人停了一下:“是……是伯符公子。” 双睫轻颤,母亲慢慢垂下眼帘:“我明白了……” 可我不明白啊!一头雾水地望向权,却见他亦低首沉默下来,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望着他,一点暗如萤火的震恐,突然在我心头闪了那么一下微弱的,模糊的,可就是那样真真切切地闪了一下。 却是心直口快的翊大声道:“莫非因兄长替袁术攻庐江,而舅父与堂兄本为袁术所命,刘繇害怕遭到吞并,于是先发制人?” “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刘繇有感于此,也不奇怪。只是他既有高名于海内,当不至于加害我们吧?”匡面带疑惑地问道。 “话虽如此,但朱将军以为防患于未然,总是不错。” 终于是母亲轻叹一声,做出了决断:“即刻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吧。” 挪动脚步,我慢吞吞回到自己的房间,直到跨过门槛时一只手无意间触碰到腰间悬挂的小玉兔是策见我喜欢兔儿形状的东西而送我的、由上等的昆山白玉精雕而成的小玉兔那一点暗如萤火的震恐蓦然在我心头bào闪,霎时间一片雪亮 策攻庐江陆康,围城数重,这所围之城岂不就是就是庐江郡治舒城?! 舒城,我们住了整整两年的舒城!周瑜家的舒城…… 时光似水流,转眼已是兴平二年[1]的秋天,我们搬来历阳已经一年了。 刘繇将舅父吴景和堂兄孙贲驱逐至江北后,立刻派樊能、于糜守横江津[2],张英守当利口[3],以防犯袁术派兵渡江。袁术则任用其亲信故吏惠衢为扬州刺史,以舅父为督军中郎将驻历阳,和堂兄一起率兵进击张英等。然而战事历时一年却毫无进展,两军长期处于胶着状态。 “突”赤风打了个响鼻,我摸了摸它的头,再望一眼滚滚东流的长江水,一种淡淡的惆怅忽然像野地里的蒲公英一样花罢成絮,因风飞扬。 两个月以前,庐江郡城终于告破,我不知道当策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站在曾经慢待他的陆康面前时,后者可有过后悔?但一定是恚怨的吧,不然他就不会在仅仅一个月之后便病逝了。好在城被围死前,陆康允许城中百姓逃难,而策亦约束将士,不准伤害出逃的平民。策在信中轻描淡写地说起他曾在城外与周瑜匆匆一遇,彼时周瑜护送自家眷属及陆氏族中fù孺出城,大约两人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吧? “他会怪策哥哥么?”低头喃喃自语,赤风却像听懂了我的话般轻轻嘶鸣一声,又用力地甩了甩头。 “你说他不会怪策哥哥?”心间轻动,我又把脸贴近赤风的头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 踢了踢前蹄,赤风复嘶鸣一声,那样子竟像是要奔跑起来。 “……什么情况?” 满腹狐疑地,我拨转马头沿江边小路向官道驰去,一入官道,赤风立刻甩了甩鬃毛,向与历阳城相反的方向奋蹄疾驰起来。 “喂喂喂,这是要去哪儿啊?跑反了跑反了喂!” 嘴巴虽在不住叫喊,却仍是鬼使神差地任由它将我载往未知的终点。初秋的天空辽阔湛蓝,一团团洁白如絮的云朵与风嬉戏着流向天边。突然间,我看到前方地平线上隐隐现出一队昂扬的人马,远远望去,那支队伍在阳光照耀下像一团不断跃动的火焰,它熠熠闪耀着向前推进,绚烂光芒直刺你的双眼。 赤风提升了奔跑的速度,风轰轰烈烈地灌入我耳中。然后,我看到为首的一人策马直奔我而来,他大红色的斗篷在风中上下翻飞,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 “策哥哥!”我惊呼出声。 策的马长嘶一声,仰蹄人立“香儿?你怎么会在这儿?莫非昨晚梦神送信给你,让你今天到这儿来侯我大驾?” 勉力压下重逢的喜悦与激动,我忍不住“呸”了一声:“拜托!梦神认识你是谁呀?” “怎会不认识?我乃新一代战神是也,她爱慕我还来不及!” “天呐天呐天呐!”我几乎从马背上跌下来,而策前仰后合地笑着,然后他微扬起下巴,傲然用手一指,“香儿你看,这些儿郎们都是随我渡江进击刘繇的!”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他统领的部众足有五六千人之多。上次离开曲阿时,他明明只有几百丹杨兵,袁术归还的父亲旧部也不过一千余人,何以这么短的时间,他竟拉起一支如此规模的队伍? 可未等我发问,他已不容分说拉过我的马缰一抖:“快走快走啦!我想死你们大家了!” 注释: [1]兴平二年,公元195年。 [2]横江津,今安徽和县东南。 [3]当利口,今安徽和县东。 第17章 016 年轻的将军 “什么,策哥哥你做了将军?” “嘴巴张那么大干吗?凭我的优秀,将军位号算什么,早晚做个更大的官给你看!” 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下一刻,我不由随大家一起欢笑起来。最欢喜的自然是母亲,但她还是忍不住嗔怪道: “你呀,就是不能稳重些。” 父亲去世后,策本可以承袭乌程侯的爵位,但他胸怀宏图,将爵位让给了匡。如今他被袁术表为折冲校尉、行殄寇将军,应该算是他实现志向的第一步吧? “袁公路之前不是许你做庐江太守?莫非又食言了?”笑过之后,舅父出言问道。 提到庐江,策神情间闪过瞬息的不自然,“发兵攻庐江前,袁公路假惺惺地对我说:‘前错用陈纪,每恨本意不遂。今若得庐江,太守之位真卿有也。’及至我得胜归来,他却又故伎重演,把庐江太守的位置给了他的心腹刘勋。”策将牙齿咬得咯咯响,“行事如此,教我如何不寒心?恰于此时朱君理写信来,以袁术政德不立,劝我还平江东,我遂决定依计行事。” “可袁公路怎肯轻易将你外放?”舅父追问道。 挑挑眉,策一扫脸上的yīn霾,得意地笑起来:“君子可欺之以方,小人则可诱之以利!袁公路奢yín肆yù,征敛无度,淮南都快被他榨干了,而刘繇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我于是对他说:‘先君有旧恩于江东,愿驱兵助舅父讨横江,横江拔,则顺势平定江东,使扬州六郡尽归于明使君治下。’他虽不愿将我外放,奈何江东这块膏腴之地诱惑太大!何况我又说得那么恳切,他还真以为我要再替他卖一次命,斟酌了半晌,终于还是答应了。” 舅父闻言不禁又笑又叹,这时堂兄chā进来道:“适才听吕子衡说,你们从寿春出发时,不过一千余人,一路快意呼啸,竟有四五千儿郎赶来追随,看来伯符你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事不小啊! “魅力!”策抬手捋了捋鬓边,“此乃我孙策势不可挡的魅力!”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兵员一下子增加了五六千,历阳的粮草很快吃紧起来。更重要的是,策沿途所招募的这些新兵多为流民,衣甲战具皆须配备,特别是水战所需的船只,根本不够用。 舅父立即上书袁术,请他尽快补给船粮战具。可发出的书信却宛如石沉大海,听不到一丝回音。 “袁术既觊觎江东,又担心你我合兵一处,日后做大,不复为他所制,便又如当年对待你父般故伎重施,玩弄此掣肘之术!” 舅父气得脸色发青,策亦不禁皱了眉:“想不到袁术如此狡诈,怪我之前小瞧了他。” “现在却待如何?伯符,流民从军,大多只图有口饱饭吃。万一因军粮乏济而引起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舅父勿忧。”沉吟良久,策故作轻松地露出一个笑容,“这事我来想办法。” 说他故作轻松,真是一点都不冤枉。这会儿,他与我并肩坐在廊下的石阶上,不时地抬了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又垂了头痛苦地揉脸。他就这样不断地抬头望月,垂头揉脸,我很是担心再这样下去他会把自己的脸揉脱了皮,便在他再一次垂下头来时,替他绵长哀婉地“唉”了一声。 “香儿,难道你不觉得这天底下有许多比吃饭更有意义的事么?”转过头来,策哭丧着脸问。 “可……可是,”我结结巴巴地说,“若是吃不饱饭,哪有力气去做那些有意义的事呢?” “那么你说,香儿,”他的脸蓦地严肃起来,“如果明天我拿不出米饭来给你吃了,你还跟着我这个哥哥这么疼你爱你的哥哥么?” “你怎么这样问?你怎么这样问!你这样问,简直是对我人格的侮辱!”大声地,我义正词严地驳斥他,“没米饭吃怕什么?策哥哥你精于shè猎啊,只要有炙ròu吃管他鹿ròu、山猪ròu还是老虎ròu,我发誓,我决不离开你!” 睁圆了双眼,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然后,最先是他那两片薄薄的、棱角分明的嘴唇开始轻轻颤抖起来,继而他整张脸上的肌ròu都开始颤抖起来 “你你你你们这帮家伙,真有一天饿极了,会把我架在火上烤成炙ròu吧?” “怎么会?”我很是认真地看着他,“策哥哥你身板如铁打一般,都是精瘦ròu,炙ròu要有肥有瘦、肥瘦相间的才好吃!” “天呐天呐天呐!”揉着脸,他整个人向后倒去,就在我凑上前去,想要看看他有没有磕到后脑勺儿或把脸揉脱了皮时,他又腾地一下坐起来,由于起势太猛,几乎撞到我的鼻子。 “就知道吃!你!”他抬手戟指着我的鼻子,“瞧瞧你都胖成什么样儿了?” “我胖成什么样儿了?” 大概见我伸长脖子,竟是一副真心求教的样子,他嘴巴张了张,满腔的怒火像是突然没有了发泄的出口。“懒得理你!” 咕哝了这么一句,他便再度向后仰躺下去,用两只手臂枕着头,不发一言地望着夜空。 “今晚的月亮真亮啊。” “今晚的月亮真大呀。” “今晚的月亮真圆呐。” “对!和你一样,滚滚圆!” 在连续发了三句感慨后,策终于开腔理我了。 “真的……很胖么?”摸了摸自己圆溜溜的肚子,我试探地问,“那……怎样才能瘦下来呢?” “去寻找忧愁吧,”依然凝望着月亮,策的声音幽幽的,“寻找到忧愁就会变瘦的。” “可上哪儿去寻找忧愁呢?”下意识地从怀里摸出一包蜜饯来,我拈起一颗放入口中。 “你还吃?”策似乎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这是忧愁之花结出的果实呢!” 倏忽间将一包蜜饯全部干掉,拍拍肚子,我亦心满意足地挨着策仰躺下去,双手枕着头,顺着他的目光凝望着天际的月亮。 “策哥哥,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怎么才能让忧愁之花结不出果实来。” “噗嗤”一声笑出来,默了一会儿,我轻轻问:“策哥哥,你看着月亮时,会想起某个人来么?” “会。” “谁呀?” “不告诉你。” “你讨厌!” “我知道你看着月亮时,会想起桓伯绪的女儿阿月,对不对?” “也对,也不对!我现在还会想起另一个人来。” “谁?” “我也不告诉你,哼!” 在秋虫一声一声不知疲倦的鸣叫中,夜色渐渐地浓稠了,银色的月光如轻纱般将将天地间的一切覆盖,催促他们安然入梦,然后我的上下眼皮也开始不自禁地打起架来了。 “回房睡吧”倏忽惊醒了一下,却是策将我抱起来,“哎呀呀,重了这么多,再胖下去我都快抱不动了。” 我意识模糊地笑:“那策哥哥你快去帮我寻找忧愁吧,多找点儿。” 迷迷糊糊间,我的头已挨到枕头上,睡意像一张网,蓦地从空际落下来,将我整个人罩住。意识残留的最后一个瞬间,我感到策帮我掖好被角,然后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去梦里寻找忧愁吧,小丫头。” 第18章 017 通敌 “我不要去阜陵[1]!” 权平静地:“这是兄长的决定,母亲也同意了的。” “反正我就是不去!我受够了搬家了!” “马上要开战了,你不去阜陵暂避,难道随军打仗去?” “姑姑可以随军,我为什么不可以?” “姑母是来历阳女儿女婿家省亲,因战事突起才被隔绝江北。她随军是为一同渡江,然后回富春的。” “那我也跟姑姑回富春。” “兄长不会同意的。” “我自己找他说去!” “你站住!” “就不!” 及至到了策房门口,却发现他正同一名军官说话,看背影像是周泰。策在寿春时除了有吕范来归,还有周泰、蒋钦、陈武投奔麾下,个个一身本事。 “周公子那里已准备就绪,只待约定之日到来,便即行动。”却听周泰言道。 “他……”策略停了一下,“他叔父那里,不会出什么纰漏吧?” “末将看周公子神色间自信满满,想是成竹在胸,将军不必担忧。” “好,这一趟辛苦你了,幼平。” “将军哪里话,末将告退。” 说话间周泰退了出来,我赶忙跑开,脑海中则回放着适才二人对话时的情景:策手中始终握着一张雕弓,他抚着它,目光倏忽轻闪是离开舒城时,周瑜送他的那张! “他要来了?”回过头,我目光灼灼地望着一直跟在后面的权,声音不自觉地高了。 目光微凝,权静静审视了我片刻,缓缓答道:“公瑾大兄将从丹杨出兵,与兄长一南一北,夹击横江津。” 我无暇细究权是怎么一下子便猜出我所问为谁,我只是默念着他新取的字“公瑾”,然后难掩激动地问:“可是,可是他怎么会?……丹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公瑾大兄的叔父如今是朝廷任命的丹杨太守,现下,公瑾大兄正在丹杨省亲,兄长驰书与他,他便慨然应诺将兵从攻,助兄长一臂之力。” 周瑜的叔父,岂不就是珊珊的父亲周尚?朝廷任命的扬州刺史刘繇驱逐了袁术任命的丹杨太守舅父吴景,于是朝廷又任命了新的丹杨太守周瑜的叔父,周尚?可 “可他叔父身为丹杨太守,难道不是归刺史刘繇节制么? “是。” “那这样一来,他岂不是……” 他岂不是背着自己的叔父通敌? 权没有给我答案,两天后,我坐上了前往阜陵的马车。 “我不想走!” 内心却有一个声音在执拗地叫喊。撩开车帘,我看到策站在大门口的石阶上,正在向权最后叮嘱着什么;前方母亲的车、翊和匡的车围着舅父、姑母、堂兄一众人,在殷殷说着告别的话;仆从们穿梭于我马车的后方,最后一次检查所有的箱笼是否已扎牢系好。然后几乎是一闪念间,我从马车上跳下来,趁人不备,迅速溜到路对面一个无人的角落,隐身在一堵墙壁的yīn影下。下一个瞬间,我看到权走过来上了马车,就在我以为他见我不在会立刻叫嚷出来令我前功尽弃时,马车缓缓启动了在他悄无声息的沉默中。直到马车自我身前经过,被风掀起车帘一角,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我分明看到权的目光耀如火焰,明晃晃朝我照了一照。 他看到我了,他明明看到我了! 辘辘的车轮声渐渐远了,人们各自散去,住了一年之久的家门前倏忽变得冷冷清清,这景象令我一下子茫然起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 蓦然心惊ròu跳当我意识到这一念而起的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时。 继而自己都惊异这样一份勇气是打哪儿来的呀? 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做便做了!怕什么? 我在大街上游dàng,直到估摸着即使此刻被策发现也来不及追上母亲他们时,我从后门溜回了家。 “子衡,怎么我右眼总是在跳啊?我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怎么办?” 摸到策房门口时,发现他正在同吕范对弈他似乎很喜欢同吕范对弈。闻言后者从棋盘上抬起他那双大大的、长长的勾魂摄魄眼,眨巴了几下,又似乎是为了活动一下脖子,朝四周张望了一圈,就是这一望,与在门口探出半个脑袋的我对了个正着,然后他整个人不由怔住了 “子衡,你怎么不说话?” 不满地抬起头,策漫不经心地顺着吕范的目光朝门口眺了一眼,然后咕哝道: “怪事,我怎么好像产生幻觉了?我好像……好像看到香儿了!”他使劲儿揉着眼睛,“别跳别跳别跳……” 在我接连打手势示意其噤声并求助后,吕范咽了口唾沫,回过头,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点小小的声音道:“如果她此刻真的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她在去阜陵的路上呢!” 吕范试探地:“万一她跑了回来,或者根本没走……” “她敢?”策蓦地瞪圆了眼睛。 “别激动别激动!”握拳抵唇轻咳一声,吕范思忖片刻,愈发小心翼翼地,“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此刻突然来到你面前,你怎么办?她、她可是你一向疼爱的小妹妹来着!” “我”喉头滚动了一下,策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重重叹了口气,“既来之则安之我只好对她说好在有姑母在这里可以照顾你。好了好了,别烦我了!你玩儿去吧!” “……就这样?”吕范半信半疑地。 “不然还能怎样?” 话音落地,我已一步跳进门内 “策哥哥我来啦!”我异常甜腻亲热地唤着他,“既来之则安之,好在有姑母在这里可照顾我。好了好了,我不烦你了,我玩儿去了!” 连珠般说完这一通话我便一溜烟儿地跑掉,直过了许久,才听到策如梦方醒的“嚎叫”声从身后追来 “天呐天呐天呐!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啊啊啊啊” 注释: [1]阜陵,今安徽全椒东南。 第19章 018 重聚 正午的阳光热烈奔放,就如同我们刚刚取得的胜利般,势不可挡。 “伯符!” 迟疑只是蜻蜓点水的一瞬或许攻打庐江的往事令策面对周瑜时依然有些许窘促“公瑾!” 激动地四□□握,两个人又抱又打。而从这一刻起,我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地停驻在周瑜身上 束了发的他比策还要高出一些,同样是漫身昆山白玉的光华,少了世家少年的凌人富贵,多了眉宇间男子汉的英气逼人。游目顾盼时那盈于眸底的端凝沉稳则使得他一双眼目如月光下的静水深潭,滟滟流辉。 大概我热烈的目光灼到了他,微侧首,他将视线移向我,一刹那,我感到自己的心“怦”地跳了一下。 “我们又见面了,尚香。”唇边悬着一抹极是温馨的笑意,他朗声道。 低眉笑了一下,我用压抑住的平静声音轻轻说道:“一路辛苦了,瑜哥哥。” “哪里谈得上辛苦。”他展眉笑道,“可惜珊珊没有到丹杨来,不然你们就可以见面了。” “她好么?”我忍不住关切地问。 “很好,就是一直牵挂着你呢。” “禀将军,周公子带来的五百精兵已安顿妥当,舟船粮秣亦已清点完毕,请将军过目。” 一名军吏打断了我们,向策递上清单。快速扫视一遍,策再抬起头望向周瑜时,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古怪。 “公瑾”他唤了他一声,踌躇着,“我知道或许我不该问,可我又实在……嗯,你是怎么……我是说……那个,你明白了吗?” 这个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呀? 眨巴着眼,我一头雾水地看着策,却听周瑜扬声一笑:“伯符是想问,这五百精兵并这大批的船粮是从何而来,我又是如何避过家叔父及刘繇眼目,带其抵达历阳的么?” 策点点头:“丹杨乃出精兵之地,凭公瑾你的才略,募兵、练兵倒不在话下,可是这船粮……况且两军jiāo兵之际,想必刘繇治下各处盘查甚严,而你带着这许多兵船粮秣,一路行来竟畅通无阻,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其实很简单,”一丝清浅的微笑掠过周瑜唇畔,他一派闲豫地道,“听说袁术增兵历阳,刘繇命家叔父调拨船粮驰援横江津,我于是主动请缨担当此任,如此,一路上又怎会有人阻挠于我呢?” “咔”的一声,我仿佛听到自己下巴掉下来的声音。扭头去看策,他的自持力只比我好上那么一点儿,因为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是“咝”的一声是他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怪不得……怪不得当你从南岸发起攻击时,樊能、于糜会那样措手不及,以至一溃而败!”他目光shè向周瑜,“可这样一来,岂不害了你叔父?” “伯符以为,刘繇对家叔父的信任,能持续多久呢?” 对啊,周尚的夫人、珊珊的母亲是袁术的堂妹啊!我想策只会比我更快意识到这一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心思飞转间却见周瑜双眉一扬,挥袖指向江南岸道,“丹杨乃江东门户,不得丹杨,难取吴会!对于家叔父而言,与其始终被刘繇猜忌,甚至于被其像驱逐贵舅那样驱逐出丹杨,还不如由我来迫使他走出先发制人的一步!届时里应外合,岂不对伯符更有利?” “得卿相助,何事不成?”摇头晃脑地感慨了这么一句,下一个瞬间,策原形毕露地一拳擂在周瑜肩膀上,“真有你的!” 一战克横江津,再战拔当利口,三战渡江破牛渚营[1],一路战来,竟是势如破竹。 牛渚大营乃刘繇囤聚军资之所,攻克它,则尽得其邸阁粮谷、战具,令全军士气大振。说起来这三战所仰仗的主要是父亲那千余旧部和周瑜的五百精兵。因为募兵虽旦夕可成,练成精兵却绝非一朝一夕之事。策所率虽有五六千之众,但因其多是流民,战斗力并不强,说是“乌合之众”也不为过。而军资方面虽亦得周瑜相助,但渡江攻牛渚前,策还是因船具不够全军一齐渡江而犯愁。只因他深知队伍若分成几批渡江,则很可能一上岸便被数倍兵力的敌人依次击破。却是姑姑巾帼不让须眉,献计伐芦苇扎成浮,佐船渡军,终于令全军如狂飙巨浪般齐齐卷向牛渚,一鼓而胜。 黄昏时分,牛渚的连绵军营炊烟袅袅,将士们的欢声笑语伴着长江的阵阵涛声在秋风中快乐地飞扬。在这风声、欢笑声和涛声中,两名怒马鲜衣的年轻将军立马江畔,正并肩览江山如画。 “公瑾,你说那刘繇现在会不会正吓得瑟瑟发抖?我觉得再有一个月,我们就可以在曲阿城中摆庆功宴了!” “伯符如此自信?” “我一向都这么自信的好不好?” 夕阳慢慢沉到西边的江面上,放shè出万道霞光。而另一头,一轮满月已缓缓升上天幕,泻下素辉莹莹。在江上渐渐腾起的雾霭中,太阳和月亮的光芒就这样脉脉地溶在一起,于是天地间就好像被凤仙花的汁子涂染了般,呈现出一种迷人的、淡淡透明的红色。 “公瑾你知道么,当我离开寿春时,袁术手下多有以刘繇据曲阿,王朗在会稽,认定我拿不下江东的。”策蓦地扬鞭南指,“过不了多久,我倒要让他们看看刘繇、王朗诸人是如何拜伏在我孙策马前的!” “刘正礼十九岁举孝廉,王景兴亦一时之俊伟,然居此扰攘之际,据万里之土,终非其所长。倒是许贡、笮融二人,伯符当格外留意。” “怎么,难道他二人用兵强过我不成?” 面对策满脸的不屑,周瑜先是展颜一笑,继而又肃容正色道:“非是其善用兵,乃是此二人皆险诈之辈,战也罢和也罢,皆须时时提防。” 战前他们议策时我曾偷听过,目下的江东,除刘繇盘踞曲阿,还有笮融、薛礼依刘繇为盟主据秣陵[2];吴郡太守是许贡,会稽太守是王朗;再加上山贼祖郎、严白虎等各路人马夹杂期间,形势十分复杂。 “当年与先君争夺豫州的会稽周喁为许贡所害,这件事我是听说了的。”见周瑜如此郑重,策亦不得不郑重起来,“朱君理任吴郡都尉,对此人的看法亦颇同于公瑾。” “岂止周喁,一年前,许贡方始出任吴郡太守,便yù加害前太守盛宪。吴郡名士高岱舍身相救,许贡愤恨之下竟囚高母于牢狱中。若非高岱智识过人,携母逃脱,则母子二人尽丧于许贡之手矣。” “啧啧啧……”策摸了摸下巴,“而且据朱君理说,此人身为朝廷命官,竟与山贼严白虎jiāo谊匪浅?” “不错。” 这么坏呀!一旁的我听在耳中,不禁在心里感慨,简直和笮融不相上下嘛! 笮融本是徐州牧陶谦下属,在陶谦治下住了那么久,他干的坏事我不仅听说过,还亲历过。笮融和陶谦是同乡,因这层关系得到后者重用,任下邳相。两年前曹cāo攻打徐州,兵锋未至,他便弃主而逃,奔走至广陵。时任广陵太守的赵昱以上宾之礼待他,可他见广陵钱丰粮足,竟起歹念,在酒宴上杀了赵昱,之后更纵容部下大肆劫掠,然后过江投靠彭城相薛礼因受陶谦迫害而出走秣陵的另一徐州旧吏。可就是这样一个无信无义、贪婪又残暴的人竟是一名佛教徒,每每用搜刮来的钱财大起浮图祠,开浴佛法会,花费动辄以巨亿计,简直匪夷所思。 “那就由我孙策来为民除害吧!” “拭目以待!” 扬眉对视片刻,二人不约而同地纵声欢笑起来,那一份飞扬恣肆,就好像在向天上诸神、地上万民宣告: “江东是我的啦!是我的啦!是我的啦!是我的啦!”像怕神们人们听不清楚,还带回声儿的。 直到策猛地收住笑容猛得我都担心他会一不小心闪了下巴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你在干嘛?” 在他问这句话前,我在江滩上翻翻拣拣半晌,然后拾起一枚有着漂亮花纹的、浅黄色的鹅卵石。 托在掌上赏玩良久,我将它珍而重之地收进一只锦囊里,系上腰带。 “捡石头啊!”我满不在乎地看着他,“今后我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捡一枚漂亮的石头放进这只锦囊里,作为我走过这些地方的见证,直捡到将来某天重建好的雒阳,就功德圆满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策拧起眉头,“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无论你走到哪里,腰上都要挂着这一袋石头?” “是啊!” “天呐天呐天呐公瑾!”哭丧着一张脸,他满含悲愤地与周瑜把臂相望,“有道是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她虽不是君子,可我孙策的妹妹,整天挂着一堆石头当宝贝,英俊神武如我,复何面目见天下人哉?” 注释: [1]牛渚,今安徽当涂北。 [2]秣陵,今江苏南京。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读,谢谢收藏,谢谢留言~ 第20章 019 渡江转斗 “这就打赢了?” 策挥兵进击秣陵,初一与笮融接战,便斩首五百余级,直把笮融吓破了胆,闭门不敢动。于是我都还没来得及想念策,他便班师回牛渚大营休整了。 “我还以为碰上笮融这个坏蛋怎么也得恶战它三天三夜,不然不带劲儿!” “带劲儿?”姑姑慢慢摇头笑道,“你呀,你以为打仗是小儿游戏不成?” “策哥哥从不许我出营观战,我哪知道打仗到底什么样子嘛!” “我劝你还是不要看的好。”一面为手中的玉佩结着络子,姑姑一面道。 “为什么?当年父亲打仗时,姑姑看过么?” “看过,所以才劝你不要看。好了,”她将结好的玉佩递给我,“给你哥哥送过去吧。” “阿祥叔听令!本帅命你焖肥羊ròu一锅!” “李阿毛听令!本帅命你去江边汲水两桶!” “小石头听令!本帅命你上山砍柴一担!” 趁着策在后帐小憩,我站上他的帅案我只有站在帅案上时才将将能够俯视对面三人,抓紧时间过一把当统帅的瘾。 李阿毛是长沙人,因家乡的村庄为山贼所攻,家破人亡,便在父亲讨贼时投奔了来。小石头的身世也殊为可怜,他的母亲是倒毙在路上的流民,彼时他还在襁褓之中,父亲带兵经时听见他的哭声,不忍他就这样冻饿而死,于是救起他养在军中。因他二人年纪尚小,只得先在营中做些杂事。阿祥叔则本来是父亲的护卫,因作战时负了伤,跛了一只脚,他不愿只身返乡,便留在父亲身边照料饮食起居,如今又继续照顾策。 将令发出,李阿毛和小石头却面面相觑,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终于是阿祥叔使了个眼色,于是只听得一声齐刷刷的“谨遵将令!”三人便鱼贯退了出去。 “真威风!太威风了!” 异常兴奋地,我跳下帅案,只觉得方才那声“谨遵将令”简直堪比世间最美妙的音乐,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谁在外面吵,还让不让本将军睡觉了?”突然,策气恼的声音从后帐传出。 “策哥哥你醒啦?”捂嘴偷笑片刻,我亲热地唤着他,“姑姑让我给你送玉佩来了,她给你的玉佩结了个新络子,可好看了!” 笮融和薛礼共同据守秣陵,一个屯江南,一个屯江北,以成掎角之势。笮融既一战败北闭门不出,策遂决定渡江进击薛礼。 “策哥哥,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你去做什么?老实在牛渚大营待着!” “哎呀你就带我去嘛,求你了!”我抱着他的胳膊来回晃。 “不行!你当我是去玩儿呢?我这是去打仗,打仗!” 但我还是“得逞”了,因为姑姑开了腔,说她愿意同去照料我。于是,当策与薛礼首战的号角“呜呜”吹响时,我策划了许久的行动终于付诸实施了我偷偷溜出营地,藏身在一座小山岗上观战了。可当我跌跌撞撞地返回时,却险些不记得来时的路了…… “香儿,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样白?” 游魂一样走进自己的营帐,却被蓦然出声的姑姑唬了一跳。 “哎唷,吓到了是不是?” 疾步趋前拉我入怀,姑姑又是拍胸又是抚背地忙碌了好一阵儿,我才终于一点一点缓了过来。 “你这是到哪儿去了?”姑姑忍不住问。 “啊?我……我……”我支吾着,“我去逗陈武养的狗了,险些给它咬到。” “咳,你也太淘气了!那畜生站起来比你都高,你倒去招惹它!” “是,下次不敢了……” 这一天的夜晚却在噩梦连连中开始了。一闭上眼睛,喷溅的鲜血、横飞的断肢、凄绝的哀号便在我眼前耳中纷乱jiāo错。我不敢唤在对面睡熟了的姑姑,怕被她笑,更怕被她拆穿谎言。于是,当我再一次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一颗血淋淋的断头直朝我飞过来而猛地惊醒时,我一骨碌爬起来逃出了营帐。 一直逃到大营靠近江岸的尽头,我方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蓦然之间又被一声断喝唬得一颗心几乎跳出来 “什么人在那里!” 一支火把朝我照过来,与此同时我也看清楚了对方,是一名夜间巡营的士兵,而他身后还立着一队人,为首的正是周瑜。 “尚香?”他讶然看着我。 “瑜哥哥……” 快速打量了我一下,他挥退其他人,几步走上前来:“你怎会一个人在这里?入夜熄灯后,军士不得在营中随意走动,违令者军法处置。伯符应该告诉过你的吧?” “可我不是军士……”我小声嗫嚅着。 一丝清浅的笑意如涟漪般在他唇边漾了一下:“那么,我送你回营去吧。” “不!我不要回去,不要睡觉!”我却惊叫起来。 终于,他眉心蹙起的疑惑加深了一些,就在他再度凝眸打量我时,轻轻地,我拉住了他衣袖: “……瑜哥哥,你陪我待一会儿好不好?” 月亮落入江心,有风拂过,便幻化出万千光影,令人目眩神迷。 静静立于江畔,周瑜负手临风。身裹尚带着他体温的披风,我坐在他身侧,慢慢地,一颗惊乱的心终于一点一点平复下来。 “瑜哥哥,”缓缓舒出一口气,我忍不住侧首问,“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出了什么事呢?” 清浅一笑,他转过头来:“这么说,你现在愿意告诉我是出了什么事了?” 垂下眼睫,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倏忽间想起梦中的情景,一颗心便又猛地缩了一下。 “今天,我偷偷溜出大营看你们打仗去了。”隔了一会儿,我说。 他先是沉默了一下,沉默过后,他再度凝眸看我,静如深潭的眸底却并未有太多惊讶。 “这一直是伯符所不允许的吧?” “……嗯。”我点点头。 “那么你现在明白,他为什么一直不允许了?” 张了张口,我终于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好再度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后悔了么?” “……后悔?”我咬唇想了想,“那……那倒没有……” 不知为什么,他竟微笑了,衔着这一缕我所不懂的微笑,他仰首望向深广的夜空,于是那笑容仿佛也渐渐变得深邃幽渺了。 跟随着他的目光,我亦仰首向夜空望去,但见秋月澄澈,苍穹浩渺,点点繁星嵌在幽蓝的天幕上,一闪一闪,看着它们,倏然之间,神思便飞远了,不知不觉地,越飞越远…… “瑜哥哥,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哦?” “那个时候,策哥哥他攻打庐江,攻打舒城,你真的……真的一点都不生他的气么?” 蓦然静默下来,许久,就在我已经开始后悔问这个问题时,他忽然伸手指着夜空问:“尚香,你看这满天的繁星,像不像一只只眼睛?” “像啊”我有些不明所以地回答他,“我一直都觉得它们像眼睛,一眨一眨地,在看着我们地上的人。” 他再度微笑了,这一次的微笑却仿佛是源于一种默契,然后那笑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却刻入骨髓的哀伤 “那一年,族中兄长们为董卓所杀,整个家族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出殡前夜,我为兄长们彻夜守灵,尽管一具具棺木就在眼前,我却始终无法相信他们已经永远地离我而去了。那一夜亦如今夜般,月光澄明,漫天星斗,有那么一刻,我透过窗子望向外面的夜空,一霎那,我忽然觉得那满天的星斗就是兄长们的眼睛,他们正在天上看着我,并且会一直看着我……” “他们都不应该死的……”我幽幽地,继而又恨恨地道,“该死的是董卓!当年我父亲没能杀死他,可他终于还是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设计杀死了!” “是的,董卓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设计杀死了……” 随着周瑜慢慢抿紧双唇的动作,我蓦然有些恍惚他身姿颀长优雅,静立不动时,风仪卓然如松下之鹤;当他抚动七弦琴时,又风姿翩然如云间归鸿;而这一刻,他整个人忽然呈现出一种刚健强横的姿态,那是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鹰的姿态。 慢慢抿紧双唇,他似乎始终未曾回答我的问题,又似乎终于回答了我的问题,道: “乱世之中,人人都被诅咒。有些东西,必须靠残忍的方式取得。” 第21章 020 生死之间 第二天,策提出将我送回牛渚大营,我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默默地接受了尽管我为自己的怯懦而感到羞耻,但我还是默默地接受了。 紧张的战争中策抽不出多余的人手,便安排最可信任的阿祥叔带领一队侍卫护送姑姑和我。回到牛渚大营没几日,秣陵捷报传来,薛礼战败,弃城而走,经过短暂的休整,不过这一两天之内,策哥哥就要回师牛渚了。 独自坐在空dàngdàng的中军帐里,我拿起帅案上的一枚令牌,用指尖慢慢抚过上面的纹路,不知不觉间,神思便又飞远了。曾经多么渴望战场驭兵杀敌啊红簪缨,玄铁甲,戴盔穿袍,执戈擎剑,三军山呼,威风八面……却原来,真正的战场和我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从前,我特别喜欢偷翻出父亲的战报来看“是役杀敌五百”;“是役斩首千余”;“是役斩首上万”……从来都觉得那只是一串串数字罢了,一串串誊写在纸页上的、冷冰冰的数字。不,也是热腾腾的,令人热血沸腾!因为它们意味着胜利,意味着战功!可当我真正目睹过战场厮杀,那一串串数字却仿佛在眼前跳起来了,跳起来变成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热腾腾的鲜血从他们腔子里喷出来,一具具活生生的躯体倒下,慢慢变成冷冰冰的尸体…… 冷冰冰,热腾腾;热腾腾,冷冰冰。 截然相反却熔融为一体,动魄惊心…… 动魄惊心,动魄惊心!陡然之间,一颗心狂跳起来,只听外面喊杀声骤起,从辕门外传来,越来越近!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起身奔向门口想要一探究竟,撩开帐帘的一刹那,只觉一道凉飕飕的劲风直从头顶劈将下来,汗毛根根竖起的同时,我很想抬头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却猛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闪开!”继而我整个人被这个声音的发出者扑倒,一直扑倒在地上…… 是阿祥叔!倒地的一瞬间我扭头看到他,却被一注喷溅而出的液体猛地shè中了双眼!与此同时,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宛如一柄利锥刺入我的耳道直穿透我的耳膜,随着一阵钻心的疼痛,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脸擦在地上,火辣辣地疼;阿祥叔压在背上,沉甸甸地动弹不得;霎那前溅shè入双目的液体温热粘稠,我睁不开眼;而周遭一片死寂,我什么都听不见…… 就在这一片黑暗的死寂中,我感到有某种液体顺着我脸颊流淌下来,温热的、粘稠的、带着丝丝腥甜的气味,慢慢地、蜿蜒地流淌下来。不知是这气味令我感到窒息,还是阿祥叔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只觉得自己的一颗脑袋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渐渐地,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呼”地透过一口气来,却不知是多久以后的事了。压在背上的重量骤然消失,我感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扶起,托住。我努力地想要看清眼前的情景,睁开双目,却发现一切都是红色的了,头顶的天空,远方的山峦,近处的营帐,眼前的人脸……而周遭依然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我什么都听不见。 是策,我终于认出他来,然后我抬起双手揉眼睛他怎么是红的呢?怎么是红的呢?可当我感受到满手的黏腻而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时,却发现上面沾满已变作暗红色的、半凝固的 血? 血。 血! 宛如一道电光,阿祥叔大叫着将我扑倒的情景陡然在脑海里亮了一下。慢慢移动目光,我开始寻找他,然后在我侧后不远处,我看到了他,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尽管头上盖着一方布,但我从衣服认出了他。又在他身旁不远处,倒着一个身穿敌军服装的人,沾满血的环首刀已撒手,而背上,高高chā着一支羽箭。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开始努力回想,一边想,一边将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逡巡。牛渚大营被偷袭了?那名敌军举刀砍我,我被阿祥叔扑倒,尚未来得及补刀,那名敌军又被流矢shè死了?是的,他死了,那支羽箭shè透了他的背那么阿祥叔呢? 心狠狠缩了一下,紧爬几步过去,我猛地掀开盖在阿祥叔头上的布策扑上来想要抓住我,然而慢了那么一丁点儿看清阿祥叔的一刹那,我却一屁股向后坐去。 阿祥叔的脖子被整个地砍断了,只剩最后一层皮连着头颅和身躯。 他死了…… 阿祥叔死了! 无数温热粘稠的血液堵住心脏,我窒息了!摇晃着我,策拼命唤着我,然而我什么都听不到,我只是瞪着一双眼睛,看他一脸的焦急与惊惧,看他嘴巴在不停地动“香儿!香儿!香儿!香儿!……”看那口型应该是吧?直到周瑜闯入我的视野,握住我双肩,他连续不断地对我说着话,连续不断地说他在说什么呢?我努力辨认着他的口型“哭出来,尚香!……哭出来!……哭出来!”哦,对,哭出来,我是想哭,是想哭的呀!……一霎时,我只觉得无数堵在心口的令我窒息的血液陡然化作一股酸涩的气流冲过喉头,冲入脑腔,一直冲向我眼底。泪水夺眶而出的同时,闭塞住的耳道也仿佛被这股气流冲开了,顷刻间,各种声音涌入耳中,涂满视野的血红色也终于被冲刷,而一点一点淡去、消失了…… “瑜哥哥……”抽噎着唤他一声,下一刻,我嚎啕大哭地扑进策怀中,“为阿祥叔报仇!策哥哥,为阿祥叔报仇!” 原来,闻策渡江进击薛礼,之前被打败的樊能、于糜等人复纠合流散、整顿队伍,趁此机会偷袭牛渚大营。敌人来势汹汹,而牛渚守将惟周泰一人而已。敌众我寡之下,牛渚大营甚至一度被攻破,情势万分危急。亏得周泰忠壮果烈,一面率众将士浴血死战,一面派人拼死突围送信给策。恰逢策率一部分队伍先行回军,半途闻听此讯,他立刻释辎重,轻装疾行而归。樊能、于糜闻风丧胆,草草接战,便抛下近千具尸体狼狈而逃。 泥土慢慢将阿祥叔覆盖住了,趴在他坟前痛哭一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复仇。复仇! 复仇之战的号角在第二天晨曦微露时吹响。站在山岗上,我俯瞰着战场上空的血影刀光,冰凉的恐惧依然在啮噬着我的心,依然令我忍不住瑟瑟发抖,我却再也不会落荒而逃。 乱世之中,人人都被诅咒。有些东西,必须靠残忍的方式取得。 听吧,听那隆隆战鼓如雷,阵阵杀声如潮;看吧,看那密密飞矢如雨,森森刀戟如林。 随着红日升上中天,书写着“樊”、“于”的牙旗最后在空中无力地挣扎了一下,终被砍倒。我眼中的热泪,亦随之夺眶而出。 泪水或许无法冲刷掉所有伤痛,仇恨,却终能焚灭一切恐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收藏以及留言的姑娘~ 第22章 021 神话 是役彻底击垮樊能、于糜,俘获其男女万余口,全军上下士气大振。紧接着,策再度挥兵进击笮融,力求完全控制秣陵,不意竟为其暗箭所伤,不得不退回牛渚大营。 “策哥哥你没事吧?” 见他负伤连马都骑不了,只能乘车而归,我的泪水不由在眼眶里打转。他却笑嘻嘻地道,“哎呦呦你哭什么呀,shè在大腿上而已,又不是shè在脸上,你担心我毁了俊容英貌,将来娶不到漂亮嫂嫂给你!” “都这个时候了来你还有心思说笑!” 嗔怪地捶了他一下,不意这一下正捶到他伤口附近,蓦地把嘴巴张得老大,他“咝咝”吸着冷气,声音都随着面容一起扭曲了:“拜……拜托,非捶不可的话,你能换个地方吗?” “啊,对不起对不起策哥哥!快让我看看,是不是伤口迸开了?” “别别别!啊……痛痛……痛……” 被抬入中军帐后,策先是大骂笮融狡诈,然后和周瑜一起嘀嘀咕咕,半晌后将几名将领唤入帐内,再然后他就“死”了。 是的,他“死”了。 直挺挺地躺在中军帐的床榻上,策双目紧闭。而我趴在他胸口上,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 “将军!……呜呜呜……将军你怎么就去了啊!……呜呜呜……” 一片痛哭声中,中军帐外挂起了幢幢白幡,一片缟素。就这样哭啊哭啊直把我嗓子都快哭哑了时,周瑜大步走进帐内,放下帐帘,趋前而来。 一直来到策身前,他低头凝视着“死去”的策好一会儿,方才慢慢俯下身,却并无哀戚与伤痛,而是 “伯符”附在策耳畔,他轻声道,“那几个笮融的jiān细刚已溜出大营向笮融报信去了。” “真的?”一骨碌从榻上跳起来,“死而复生”的策满脸难掩的兴奋,似乎连箭伤都神奇地痊愈了,“那陈霆呢?” “随他们一道去了。” “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吧?” “放心,陈霆是我那五百丹杨兵中的佼佼者,一向机警得很。” “公瑾”一手搭在周瑜肩上,策一副憋笑憋得太久,就快要背过气去的样子,“我简直已经迫不及待了!” 双唇微抿,周瑜唇畔那抹笑意终于还是无可抑制地扩大,直令他轻轻笑出了声:“我也是” “那……我还要不要继续哭了?”犹豫了一下,我chā进来问。 两个时辰前,策将我叫进中军帐,神情郑重地道:“有个重要的任务jiāo给你。”“真的吗?”我为自己终于能够参与到战争中来而兴奋异常,“是什么?”“哭。”他说。 似乎直到此时策才想起我来,“你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他甚为满意地嘉许道,见我似乎哭得意犹未尽,他便又安抚地摸了摸我的头,“今天就哭到这里吧,来日方长,日后还有机会。”可说着说着,他似乎突然感到哪里不对,慢慢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颤抖着在上面抹了一下 “这、这是什么呀?!”瞪圆了眼睛,他惊恐地凝视着自己手指上一条悬挂着的、黏糊糊的东西。 “鼻涕,”淡定地看了那东西一眼,我淡定地道,“我的。” 孙子曰:“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乡间者,因其乡人而用之;内间者,因其官人而用之;反间者,因其敌间而用之;死间者,为诳事于外,令吾间知之而传于敌间也;生间者,反报也。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非圣贤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微哉微哉!无所不用间也。”[1] 上一次攻打笮融时,除毙敌五百余人,另有近百人投降。这些降卒多为笮融的丹杨同乡,因而暂由周瑜统辖,与他的五百丹杨兵同行止。但很快地,其中三人的异常举止引起了周瑜的怀疑,他于是安排陈霆接近他们,以探虚实。结果不出所料,这三人果然是笮融派来的jiān细,与策密计一番后二人决定将计就计,暂不动声色,以备来日之需,而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了。 “听说我中箭已死,笮融必大喜而遣将来攻。蒋钦” “末将在!” “待彼军至,你可引五百步骑前往挑战,锋刃未接则伪装败走,以引彼军追入伏中。” “程公!”策复转向程普,“此役我不能亲临战阵,只好偏劳程公与公瑾临阵调度,设伏于后,聚歼敌军。” 淡淡抬目扫了周瑜一眼,见对方恭谨躬身一礼,程普便也慨然应道:“谨遵将令!” 一切都在按照事先的运筹发生,笮融听到那几名jiān细带回的假消息,真的以为策中箭身死,忙不迭地遣将来攻。蒋钦引军挑战,成功将敌军引入伏中,霎时间震人心魄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程普、周瑜引大军杀出,乃大破之,斩首千余级。而这一战的高潮在于,策径自去往敌军营下胜利比什么金疮yào都灵验,得意洋洋地现身于敌前,命全军大呼:“孙郎如何!”策的“诈尸”和这排山倒海的呼声直把残余的敌军吓傻了,而此前假装叛变投敌的陈霆又顺便放了一把火,终于令这伙倒霉蛋惊怖夜遁。 “此战赢得甚是漂亮!”庆功宴上,舅父吴景不由得眉开眼笑。策这一番“诈死”虽把笮融骗得够惨,可也令此前俘虏的樊能、于糜部降而复反,全赖舅父攻讨,才获平息。但无论如何,就像舅父说的,这一战赢得漂亮,直令全军士气如烈火烹油般,愈燃愈盛。 大败若此,笮融再不敢战,惟深沟高垒,缮治守备。策以为笮融所屯地势险固,与其强攻硬战空耗战力时日,不如先不管他,转而攻打其周边,待周边郡县一一底定,其必不战自溃。就这样,大军先攻破刘繇别将于梅陵[2],复转攻湖孰[3]、江乘[4],所向皆破,莫敢当锋。 如果说这支大军的大部分成员几个月前还只是一伙为一顿饱饭而从军的乌合之众,那么时至今日,这一连串的胜利所带来的荣耀感,已使他们成为一群意气激扬、闻战则喜的真正的战士了!毕竟,举凡热血男儿,既身逢群雄逐鹿的乱世,哪个不想建立一番功业,上光宗耀祖,下不负此生呢?就这样一仗一仗地拼下来,慢慢地,每次jiāo锋,仿佛只是为了检阅敌人的孱弱;而这一路上的摧枯拉朽,则确乎是在见证一个霸王出世的神话。 注释: [1]引用自《孙子兵法用间篇》。译文:使用间谍有五种: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种间谍同时都使用起来,便敌人莫测高深而无从应付,这是神妙的道理,是国君制胜敌人的法宝。所谓因间,是指利用敌国乡里的普通人做间谍。所谓内间,是指收买敌国的官吏做间谍。所谓反间,是指收买或利用敌方派来的间谍为我效力。所谓死间,是指故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散布虚假情况,让我方间谍知道而传给敌方,敌人上当后往往将其处死。所谓生间,是指派往敌方侦察后能活着回报敌情的。所以军队人事中,没有比间谍再亲信的,奖赏没有比间谍更优厚的,事情没有比用间更机密的。不是才智过人的将帅不能使用间谍;不是仁慈慷慨的将帅也不能使用间谍;不是用心精细、手段巧妙的将帅不能取得间谍的真实情报。微妙啊!微妙啊!真是无处不可使用间谍呀! [2]梅陵,在今南京市境内。 [3]湖孰,在今南京市境内。 [4]江乘,在今江苏句容北。 第23章 022 jiāo御豪俊 可战场之外,却不是那么顺遂的。尽管内中有千般曲折,但在名分上,策是袁术将,这支大军亦被看作是袁术军。而袁术的名声,实在已坏到不能再坏了。 长江芜湖至秣陵段为西南东北走向,是以江右被称为江东。扬州六郡,九江、庐江两郡处于淮南、江西;丹杨、吴郡、会稽、豫章四郡位于江东。袁术先杀前任扬州刺史陈温,袭夺九江郡,复攻围庐江郡,致使庐江太守陆康衔恨而亡,早已被视作僭逆。兼之其人奢yín肆yù,征敛无度,为天下士众所不耻。而助袁术肃清九江郡,攻围庐江郡的人是谁?是策!尤其庐江郡城被围近两年,非但陆康身死,陆氏宗族随在庐江的百余人亦死者将半。这不但直接导致继任的扬州刺史刘繇反目,更激起了江东大族的仇视与戒备。 地方郡县的大姓强族,从来都处于能够左右当地局势的重要地位,所谓“荣乐过于封郡,势力侔于守令。”江东大族,首推吴郡顾、陆,会稽虞、魏,其非但势力雄厚,且源远流长。如顾氏乃越王勾践之支庶,陆氏虽本是北方旧族,但汉初便迁来江东,世居吴地已历数百载。这些大族又彼此提携、互相联姻,可谓荣辱与共、休戚相关。所以策为“僭逆”袁术攻打忠于朝廷的陆康,就不仅仅是结怨于陆氏一门的问题了。这样的嫌隙,亦不是靠父亲于江东的旧恩能够轻易弥合的了。何况在由经学入仕继而世代簪缨的江东大族们看来,吴郡富春孙氏门第寒微,靠武功发迹,本就不大入他们的眼呢? 不甘也好,委屈也罢,yù逐朝廷命官而窃据江东的袁术入侵之师,这就是绝大多数江东人对策所统领的这支大军的看法。于是乎这一路上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是一层一层地加深他们的恐惧。以至于大军每推进到一个新的地方往往看到的是这样的情景:百姓们阖门闭户,惶遽不敢出;长吏们丢下城郭,窜伏山草。 “公瑾”策哭丧着脸,“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那边厢却一派闲豫地理了理衣摆:“你明明已想好应对之策了。” “可我需要你帮忙” “所以我不是都已经准备好了?” 那么策的应对之策是什么呢?首先,当然要从自身形象入手。在这乱糟糟的世道里,兵们名之为兵,实则多与强盗无异。他们饥则寇略,饱则弃余,每夺一地,则□□掳掠滥杀无辜,百姓们苦不堪言。于是乎 “那四大纪律九项注意可已切实贯彻全军?” “是!” “晓谕各军切莫违犯!否则,别怪我孙策翻脸无情!” “谨遵将令!” 于是乎 “他大伯,那支袁术的逆军看上去还不坏嘛!” “何止不坏?军士奉令,不敢掳掠,鸡犬菜茹,一无所犯。明明就是很好!” “那领队的将军听说姓孙?看他年纪轻轻的,可有位号?” “那不就是出身咱们吴郡的乌程侯孙文台的长子么?名策字伯符的,位号么,好像是行殄寇将军。不过因他年方弱冠,大家伙儿都孙郎孙郎地叫,他自己似乎也喜欢。” “那不如咱们去劳军?” “哪个还要你提醒哟?喏喏喏,牛酒我都准备好了!” 百姓们的心收伏了,那大族们的呢?这个时候,就轮到周郎闪亮登场了 如果说在此之前我对于“世家”这一概念的理解仅限于门第高贵、世代为官,是模糊的、肤浅的,那么事到如今,在见识了周瑜的“手段”之后,我终于真正地、直观而深入地认识到什么叫“世家”了。它绝不仅仅是局限于一个家族内部的、纵向的世代传承,更是由每一代人藉由姻亲、门生、故吏而横向延展开,既而形成的一张纵横jiāo织的、庞大的关系网。 庐江周氏兴于周瑜的高祖父周荣,而随着周荣之孙、周瑜从祖父周景一路由河内太守、豫州刺史、尚书令、太仆、卫尉而位居“三公”,先后出任司空、太尉,周氏家门之盛亦达到顶点。周景素以“好贤爱士”而闻名,其拔才荐善,常恐不及。每年岁举完毕,他都要将被推举之人延请入后堂,与之聚会畅饮,如此三、四次以后,才遣其赴任。又赠送什物,无不充备。继而复选拔他们的父兄子弟,给予优厚的待遇。当时的大名士汝南陈蕃,颍川李膺、荀绲、杜密,沛国朱寓,皆由周景推举而入仕。而周家并不仅仅出了这一代“三公”,三年前,周景之子、随天子西迁长安的周忠亦升任太尉,都说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如今庐江周氏亦两世居“三公”位了。 “自董卓乱政以来,王纲解纽,天下分崩,群雄各拥众营私,未有能扶危济乱者。先乌程侯兴义兵,破董卓,复雒阳,修诸陵,忠勇谋国,义感天下,奈何功业未遂,而为黄祖所害。今孙殄寇逸才命世,弱冠秀发,挥兵江东,乃绍先侯之轨,志在诛除群秽,匡辅汉室,以成桓、文之业,非为谋逆作乱也。” “昔孙殄寇为袁氏攻庐江,实乃事势所迫,不得不为,何也?先乌程侯身故,部曲尽在袁公路处,孙殄寇志在立事,何能不屈意于袁氏?乃至陆季宁[1]病亡,孙殄寇亲往致祭,又善遇其家,衔哀致诚,殊为可感。” 一路行来,但见这一郡的佐吏是周氏的门生,那一县的县官是周家的故吏,这一族的长者是周瑜的大表兄的七叔公,那一家的掌门是周瑜的三姑婆的侄女婿……反正追根溯源,总能攀上点故旧。于是我不得不感叹:周家尚且如此,那袁家得什么样啊?怪不得说汝南袁氏势倾天下,海内所归,懂了,这下我真懂了。 “世伯既肯体谅,愚侄自铭感五内,孙殄寇亦必深感此盛意。”一番言议侃侃,对方“缴械投降”,周瑜于是欠身为礼,“既如此,孙殄寇定于明日宴请本县名流,还望世伯屈尊枉驾,务必赏光。” 淡定的脸庞下是满满的自负,满腹的机谋中有掩不住的纯真,冷静处可比寒潭静水,得计时又不经意地流露出些许孩子气。在世人眼中,孙郎和周郎,就是这样两个少年吧? 就是就这样文的、武的、刚的、柔的一勺烩,当点点鹅黄、淡黄、金黄、紫黄的腊梅花苞在枯瘦虬结的枝头上探头探脑时,大军兵临曲阿城下,大势已去的刘繇弃城而逃了。 三年前我们初来曲阿时,凄苦悲怆,是安葬父亲。 一年前我们再来曲阿时,忐忑仓惶,是被陶谦迫逐。 而今,策以这座城主宰者的身份,在喧天的鼓乐声中,在万众的瞩目当中,昂然入城,可问题是 扬首坐在马上,他魅惑地甩着披风,他的眼神可以杀人,他的笑容让人dàng漾,随着他披风的上下甩动,随着他眼风的四方漫扫,随着他笑容的恣肆绽放,他的每一块肌ròu骨骼似乎都在大声呐喊着:“我帅吧我帅吧我帅吧?” 天呐天呐天呐这个人!他还可以再得瑟一点吗?为什么他就不能像周瑜那样风度端凝一点呢? 然而,任谁都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支太过惹人注目的队伍。慢说一马当先的策,风度端凝、紧随其后的周瑜,就是吕范、蒋钦、陈武、周泰,也个个英气勃勃,程普、韩当、黄盖、宋谦也是四位神采奕奕的帅大叔来着!尤其策和周瑜并肩而立的时候,都是骄傲凌人的气势,只不过一个多了分张扬霸道,一个多了分清雅高华,简直有意让人移不开眼目似的。 刘繇既弃城而逃,策发恩布令,晓谕诸县:刘繇、笮融等所部,来降首者,一律不予追责。乐于从军者,便可从军,免除全家赋税徭役;愿意回乡者,则任由自便,绝不勉强。此号令一出,人人称赞,旬日之间,从军者云集,得兵二万余人,马千余匹,威震江东,形势转盛。 可是,我却越来越焦虑,乃至坐立不安了,因为策已派人前往阜陵,母亲就要来了。 注释: [1]陆康,字季宁。 第24章 023 女诫 不然……我还是逃吧! 自打传来消息,说母亲今天傍晚就到,紧张得手心冒汗的我便再也抑制不住地转起这个念头来了。 可逃去哪儿呢?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富春老家比较好,那儿有叔父在,我就是躲个一年半载也无妨。 叔父名静,字幼台,当年父亲初兴兵时,叔父集合乡里及宗族子弟五六百人以为保障,颇得众人拥护。但他是个恋家的人,因而并未如舅父和几位族兄般随父亲出外征战,而是一直留在富春老家。有别于父亲烈火一般的xìng情,叔父是个极温和谦恭的人,族中的小孩子们都跟他亲近。尤其是他刚刚得了第四子,取名阿奂,我都还没见过呢! 然而,一想到叔父的长子孙,我又有点打怵。叔父的前面三个儿子分别名叫孙、孙瑜、孙皎,其中阿瑜哥哥和阿皎弟弟都像叔父,xìng情温和,偏偏那个哥哥,从小就仗着自己生得牛高马大,总是欺负人,现在虽然成年了,可还是整天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让人一见之下便想躲得远远的。 “唉,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是啊,你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霍然回首,却发现策正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简直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哼,你还笑!有你这么当兄长的吗?” “对,我不会当兄长,阿权会,放跑了你,自己被罚跪了一整夜” “什么?”蓦地瞪大了眼睛,我一瞬不瞬地盯住策,“你是说,为了我的事,权哥哥被母亲罚跪了整整一夜?”木然竖起一根手指头,须臾间,我只觉得它自指甲盖儿始,倏地结成了一根冰凌,我忍不住便哆嗦了一下。 见我如此,策拍拍我的肩,似乎在组织着慰问的话了。我却一下子跳起来,冲到一旁开始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 “别告诉我你又要跑啊?”策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惊诧。 “不跑还等什么?”我一面手忙脚乱一面含混地应着,“母亲对权哥哥尚且狠得下心,何况是我?” “那么,你准备跑去哪里?” “曲阿我是绝不能待了,我打算回富春老家找叔父去。” “看样子你早就计划好了?” “未雨绸缪嘛,这可是在军中跟你学的哟!” 我仍旧自顾自地忙活着,那边厢却长久地没了声音。直到我感受到气氛的骤然沉滞而抬起头,才发现他正肃着脸,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心头微有一惊,我眨巴着眼睛问。 策却不马上回答我,就这样肃着脸沉默良久,他开口反问道:“在你眼里,母亲就那么可怕么?” “明明是她一直看我不顺眼……好不好?”许是他这神情实在太过陌生,说着说着,我的声音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又一阵长长的、令人不安的沉默过后,策沉声道:“或许母亲说得对,对于你,不可太过听之任之。毕竟,你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了?”低着头,我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女孩子便该遵守女孩子的行为准则!”策蓦地抬高声音,“之前母亲写信来,命我代她罚你抄写《女诫》一百遍,以惩戒你私逃之过,我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确是很有必要的。” “可是,《女诫》一百遍?”倒抽一口凉气,我睁圆了眼睛,“我看我还是跪一晚上好了。不然,两晚上也行!” “你是在同母亲和我讨价还价?”紧绷着脸,策的神情简直可以用冷峻来形容了。 慢慢咬住下唇,我凝视着面前几乎不认识了的长兄,蓦然一阵说不清是惊惶还是委屈的情绪涌上心头,鼻头便酸酸的了。然后,就在我眼眶中慢慢凝聚起两颗大大的泪珠时,策却终于绷不住他那一张铁板似的面孔而嗤地大笑起来 “你呀你呀,终于也有知道怕我的一天了么?”摇头轻叹一声,他伸手拧了一下我的鼻子,“好了好了,只要你肯将那曹大家的《女诫》抄上五遍,我便保证你在母亲面前过关,怎么样?”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 “yīn阳殊xìng,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yīn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生女如鼠,犹恐其虎’。然则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故曰:敬顺之道,fù人之大礼也。” “女有四行,一曰fù德,二曰fù言,三曰fù容,四曰fù功。夫云fù德,不必才明绝异也;fù言,不必辩口利辞也;fù容,不必颜色美丽也;fù功,不必工巧过人也。”[1] 班昭,本朝大文豪班彪之女,班固、班超之妹,通经史,善赋颂,助其兄班固修《汉书》,又著《东征赋》。因其博学高才,常被召入宫中,教授皇后及诸贵人,宫中尊之为师,因其夫家姓曹,故号曹大家。 可我就不明白了,像她这样一个不世出的大大大才女,好好去修她的史,著她的赋不就得了?干吗闲着没事干写《女诫》这种东西出来啊?尤其她可是班固的妹妹呀,班固可是写出我最爱的《东都赋》的人啊!瞧瞧她写的这些:女人要卑弱,女人要柔弱,女人要处处示弱,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都弱!天呐天呐天呐,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抄完了,过关了,母亲满意了,我却胸中块垒积聚,都快能砌堵墙了。尤其在听说策要大张筵席,宴请吴郡名流,权、翊、匡都能参加的时候,我简直又羡又妒,要发狂了。 在策自西而东向刘繇发起进攻的同时,之前被朝廷任命为吴郡都尉、治钱唐[2]的朱治则由南向北,向吴郡太守许贡发起了进攻。双方在由拳[3]展开激战,许贡大败,逃到南方依附山贼严白虎,朱治遂进驻吴郡郡治吴县[4],暂领太守事。自此,除了西南部的一小片区域,策已基本控制了吴郡。因而出席此次宴会的除了策新近招延的一大票名士,还有吴郡各大名门望族的代表,当真是群贤毕至,雅士云集。 这样一场盛会,我却只能在一旁干瞪眼,这公平么?当然不公平!哪里有不公平,哪里就会有反抗。悄悄弄出一套匡的衣服换上,我扮成男孩儿,混进去了! 注释: [1]译文:古时,女孩子出生三日后,就让她睡在床下,将织布用的瓦砖作为玩具,并将生女之事斋告宗庙。睡在床下,以表明她的卑弱,地位低下。给她瓦砖,以表明女子应当亲自劳作,不辞辛苦。斋告先祖,以表明她要准备酒食帮夫君祭祀。三者都是女人的寻常道理,礼法的经典教训。 yīn阳之xìng不同,男女之行亦有差异。阳以刚为德,而yīn以柔为用,男子以刚强为贵,女子以柔弱为美。所以有俗语说:“生下像狼一样刚强的男孩,还唯恐他懦弱;生下像鼠一样柔弱的女孩,还唯恐她像老虎。”修身的根本是敬,避强的根本是顺。所以说:敬顺之道,是fù人最大的礼义。 女子有四行,一是fù德,二是fù言,三是fù容,四是fù功。fù德,不必富有才干,聪明绝顶;fù言,不必伶牙俐齿,辩才过人;fù容,不必颜色美丽,娇娆动人;fù功,不必技艺精巧,过于常人。 [2]钱唐,今浙江杭州。 [3]由拳,今浙江嘉兴。 [4]吴县,今江苏苏州。 第25章 024 怀橘陆郎 “啊,张公!” “沈公!” “幸会幸会!” “久仰久仰!” 不绝于耳的寒暄声中,只见这满堂的宾客果然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啊!他们是雅达博通的张昭,文理意正的张,精于筹谋的秦松,长于辩难的陈端。这边厢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位风度翩翩的长者看,那边厢一唤,我才蓦然惊觉原来他就是大名如雷贯耳的某某名士啊! 策频频举杯,豪饮欢畅,掩不住的春风得意。周瑜往来行觞,从容谈笑,说不尽的蕴藉风流。倏忽间他行觞至我面前,四目相对的一霎那他脸上先是闪过惊讶,旋即露出了然的淡淡微笑,从容自若地与我对饮一觞他启步离去,生怕被揭穿的我不由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这样的盛会当然不会只是吃吃酒、看看歌舞,臧否时政、纵论天下才是重心主题。这会儿,以张昭、张、秦松为首的几大名士正共论四海未泰,须当用武治而平之。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么难得的机会,我自然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讲。可就在秦松一番侃侃陈词落地,我正凝眉揣摩着他的话时,我忽然感觉有一道目光轻轻落在我身上,这感觉奇异却确凿,我的心口不知为何竟怦怦跳了起来。慢慢抬首,待看清了那道目光的来源,我心底最深处竟不可抑制地弹跳起一丝惊喜来 陆议! 我惊奇于自己的惊喜,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个稚嫩的大嗓门却蓦地将我从这惊喜中惊醒 “昔管夷吾相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用兵车。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今论者不务道德怀取之术,而惟尚武,绩虽童蒙,窃所未安也。”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而说出这番话的少年正与陆议同席而坐。 “这不是怀橘陆郎么?果然才姿出众!”张昭改容称赞道。 怀橘陆郎?陆康之子陆绩? 心里“呀”了一声,我不由睁大眼睛朝那少年望去。陆康与袁术未jiāo恶时,曾携少子陆绩前往九江拜会袁术,袁术拿出橘子招待,陆绩往怀中藏了三枚,临别时拜辞,橘子滚落地上,袁术遂笑道:“陆郎来作客,走时还要怀藏主人的橘子么?”陆绩恭敬答道:“yù带回家孝敬母亲。”那一年陆绩只有六岁,袁术闻言十分惊异,事情亦流传出来成为美谈。今天,想是因为年纪小,他被安排在居西的末座,而我因害怕被发现,则是在大堂东侧的末座藏着。是以,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和两排人,我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说这番话时的神情那高高昂起的头颅,那满脸不加掩饰的讥嘲,配合着他因坐席遥远而刻意提高的嗓门,倒像是有意在向这场宴会的主人示威似的。 然而,谁又能责怪他什么呢? 宴散时我追至廊下,陆议立在那里。及至真的与他对面而立,我又不禁发窘、乃至后悔起来我说不清自己怎么就追过来了,就像我说不清宴会上看到他的那一瞬,心底最深处弹跳而起的,为何是一丝惊喜。 “几年不见,陆公子……陆公子还好么?” 结结巴巴地问出这一句我立刻又后悔了。听说陆康去世后,因陆绩年纪尚幼,由陆议为之纲纪门户。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要支撑起一个家族,想来该是很艰辛的吧?而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呢? “还好。” 他的一双眼睛依然清润明亮,他的言谈举止也依然彬彬有礼,可这样的彬彬有礼背后,总似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也或许是我想多了,是的,我们才不过第二次见面,根本谈不上多熟络,可低下头,我还是兀自难过起来。 已是深冬天气,说话呼吸时可以看到带起的一团团白气。一片黯然的沉默中,就在我感到面前的白气似有一丝紊乱,猛抬头,却正对上yù言未言的陆议的眼睛时,先是不约而同地一滞,继而,我们又都不约而同地微笑了。 “我很高兴你能来赴宴,”一想到我或许能为两家关系的修复做一点贡献,这崇高的使命感就像一剂安慰剂,立刻让我觉得自己的行为充满正当xìng了,“我想我兄长也一定很高兴!” 垂下目光,与我的欣然解颐形成鲜明对比,这一次,他却只是淡笑着点了点头。就在我期待着他能再说一点什么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议,我们走吧!” 回头时只见陆绩朝这边走来,尽管他小陆议好几岁,但论辈分却比陆议大一辈,是以架子端得十足至少在我看来。看到我,他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显然他并不知道我是谁,讶异于我怎会立在这里同陆议讲话。 “这位是孙……”眉尖微微蹙起,陆议显然为难于该如何介绍身着男装的我。 “我是殄寇将军的胞妹。”安慰剂的yào效还在持续,粲然露出一个笑容,我对陆绩道。 不意陆绩只略向我扫了一眼,便冷哼一声道:“《女诫》云:‘yīn阳殊xìng,男女异行。’想来依贵府的门风,是不会教女孩子读这个的。时候不早,在下告辞了!” 就像猝然被人打了一下脸还是我自己送上去的,我怔怔地看着陆绩转身离去,只觉得一张脸火辣辣的。这个陆绩,宴会上讽刺策,这会儿还要带上我孙家满门么?何况《女诫》他居然跟我提《女诫》! “站住!偷橘子陆郎,你给我说清楚,我孙家门风如何了?” “怎么,”停下脚步,陆绩轻蔑地道,“今日我若说不清楚,你还要请出尊兄来将我扣住不成?果然你孙家人都这么喜欢逞凶斗狠么?” 我气极,口不择言地道:“既然我孙家如此不入你的眼,你又来干吗?” 陆绩冷笑一声:“若非公瑾大兄不辞辛劳,亲至吴县登门相邀,你当我会来?” 望着陆绩扬长而去的背影,我脑中仿佛急流冲过的空白,心间却有一团火,在噼噼啪啪地烧怪不得前几天一直不见周瑜,原来他去吴县了……是啊,是啊,黄祖害死父亲,我恨不能生啖其ròu!庐江一战,陆氏子弟五十余人因我孙家而死,我凭什么以为一场宴会、几句好话便能让陆家人将这一页轻轻揭过呢? 被陆绩拉着走出几步,陆议又回过头来心间的火慢慢熄了,冰冷的感觉蓦然令我眼中浮起一层湿漉漉的雾气,我看不清他的眼。吸了吸鼻子,我扭头朝天空望去,以使那团雾气不至于盈漫出来,然后我听到策满含怒气的声音 “孙尚香!” 耳听他直呼我名,待我下意识地回过头,视线相jiāo,他陡然把声音一直抬高到房顶上:“果然是你!我就说东边末席那‘男孩儿’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原来是你!你你你……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他还在我身后喋喋不休,心间那把火的残烬却渐渐堵满我胸口,令我再也承受不住,扭头跑了开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收藏以及留言的菇凉~ 第26章 025 还镇丹杨 自然,我扮男装偷偷参加宴会的事又引起了一场风波。母亲很生气地命我再抄一百遍《女诫》,策一番求情,数量减到十遍,我一句也没分辩,只沉默着认罚。 我不想说话,一颗心始终悒悒的。悒悒地将十遍《女诫》抄完,悒悒地jiāo了差,转天我悒悒的骑马出了城。我想散散心,另外想到城外的军营中转一转。这两天又没见到周瑜,听权说他住到军中去了,怔忡了许久,等我想起来问原因时权却已转身走了,真让人生气。 行至半路时天空飘起了雪花,细细的,柔柔的,看着它们无声飘落,我不由放松马缰,让马儿的速度慢下来,一颗心竟也不知不觉地柔软起来。 我竟然在怪策!回忆起自己这几天的所思所想,我蓦然大吃一惊,进而自责起来 彼时策受袁术驱使,攻打庐江,自然有他不得已的地方好吧好吧,就算有记恨陆康当年慢待他的原因,他自己也确实想做庐江太守,可毕竟是陆康有错在先啊!要为父亲报仇,要承担起家族的重责,让富春孙氏不至因父亲的故去而一败涂地,也必得先占有一块地盘,慢慢壮大实力才行啊。这有什么错呢?陆家人可以怪他,我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怪他呀! 一手慢慢握紧马缰,另一只手不禁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你呀你呀,整天在瞎想什么呀?为陆家人而责怪自己的哥哥,简直太不像话了嘛! 可须臾之间,我又不禁有些茫然 责怪之所以会像一片灰色的云翳般遮蔽住我的心,似乎又不仅仅是因为陆家人…… 军营中的气氛却是火热的,士兵的cāo练并未因战事的停顿而稍稍废弛。一直来到周瑜的营地才发现他进城去了,我是从小路来的,大约因此而错过了。我急急想要往回赶,依军法,军营中不得驰马,就在我牵着马步履匆匆地路过一片士兵的营帐时,两个人的对话让我蓦地收住了脚步 “咱们周公子是去进城辞行的么?” “是啊,明天就要回丹杨了,总归要辞一辞的。” “说真的,这仗打得正在兴头上,真不乐意就这么回去了。” “谁说不是呢!当初若不是咱们周公子冒着天大的风险又是兵又是船粮的接济,他殄寇将军怎能这么快就打跑刘繇?如今一句‘我以此众取吴会、平山越已足,公瑾还镇丹杨’就把咱们都打发走了,真是让人……让人……反正我心里别扭,你呢?” “还不是一样!若非眼见咱们公子与殄寇将军仍亲如手足一般,我都怀疑殄寇将军是在耍什么手段防范咱们公子了!” “那还不至于吧……不过说真的,那个老程普倒好像在处处防范咱们公子,生怕咱们公子功劳大,越过了他似的!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秣陵就是殄寇将军中箭伤了大腿那次,殄寇将军不能上阵,让咱们公子和程普临阵指挥,嗬,你是没瞧见,那老程普从头到尾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轻慢咱们公子,看着都让人窝火!咱们公子还不是殄寇将军的下属呢!说到底,咱们公子是来给殄寇将军帮忙的,是客!他程普跟谁摆资格?也就是咱们公子脾气好,处处让着他!” “照这样说,回丹杨也好!凭咱们公子的人才,到哪儿不能做出一番事业来?何况那殄寇将军……喂,你知不知道,之前殄寇将军曾率军攻打过咱们公子的家乡舒城,把个舒城铁桶似的围了两年,城中百姓遭难无数!我还听说啊,更早以前殄寇将军一家曾在舒城住过,就住在咱们公子家,咱们公子还把道南大宅让出来给他一家居住,一直住了两年呐!所以……唉……有些事实在不好说啊!……” 我已没有心情再听他们说下去,冲出军营,我在回城的路上策马狂奔,只觉得胸臆间有一团火焰在积聚燃烧,终于要bào开了似的! “丹杨乃江东门户,精兵之地,不得丹杨则无以图江东。”耳边回dàng着策熟悉的声音,渡江前,我曾听他反复这么说过。可很快地,它被另一个同样出自于策、却显得无比陌生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地盖过“我以此众取吴会、平山越已足,公瑾还镇丹杨。” 雪渐渐地大了,雪花不断落在我脸上身上,丝丝凉意渗入肌骨,胸臆间的火焰却在愈烧愈炽,内外jiāo伐着消融了我一切理智! 回到家,却发现周瑜已经离开了,再次错过的懊恼轰地化作灼人的气浪,将我一直推到策面前 “瑜哥哥要回丹杨?” 因为愤怒加上懊恼,血冲上我的脸,热烘烘的,我的声音却透出丝丝冷意,如同此刻包裹着我的、被雪泅湿的衣服鞋袜。 大概是听出我声音中的异样,策从一案的文书中抬起头,未曾开口,先怔了一怔。 “是你赶他走的,对么?” “赶?”我的咄咄逼人似乎令策既震惊又困惑,“这些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蹙起眉头,他问。 “很多人都在这么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我相信这是周瑜手下绝大部分人的看法,因而不假思索地道。 “很多人?谁?” 策蓦然转冷的声音令我的心为之一跳,“怎么?”不甘示弱地,我的声音中蹿起一团火苗,“你还想惩治他们不成?我知道你现在是半个江东的主人了,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腾地站起身,我能感受到策压抑着的怒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良久,他慢慢抿紧双唇,复慢慢坐了下去。 “没想到军中待了几个月,倒培养起你对于军政大事的兴趣来了。”他语声淡淡,“也罢,虽然我觉得这有点滑稽,但我还是愿意解释给你听:丹杨不可有失,周尚虽降,却系被动,镇守丹杨坚实后方,公瑾是不二人选。” “原来你是不信任周尚。”我垂下眼睛道。 “从什么时候起,我在你心中成了这样一个恶人?”沉默片刻,策自嘲似的笑起来,只是那眸心深处殊无笑意,倒是有一点凉凉的东西在颤动着,让我蓦地生出一丝内疚,乃至难受起来。 我脑子里全乱了,就像里面有两只小雀在叽叽喳喳扑楞着翅膀乱飞,又急又怯又恼的,胸口便憋堵得似要裂开了。 “我不信任周尚,我赶走公瑾……还有什么?我还做了什么恶事?你不妨一桩桩一件件全说出来!” “你攻打舒城,瑜哥哥的家乡!” 一片叽叽喳喳呜呜嗡嗡的混乱中,我的嘴巴好像全不受自己控制了般吐出这句话。待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只听“砰”的一声,被策握在手中的一只青瓷杯已被他生生捏碎! “呀!” 惊叫一声,我下意识地扑上前想要看看他的手。策猛一抬头,我便正对上他的眼睛,这是一双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上时时与死神微笑对视的眼睛,然而这一个刹那,这双眼睛里闪shè着的又惊又痛又惭的神情猝不及防地刺痛了我,让我猛地意识到,那件事或许不是扎在周瑜心中的、却是扎在策心中的一枚锋利无比的碎瓷片,虽然看不见,可它就扎在那里,一如此刻扎在他手心里的。 我整个人不由呆住了。 “来人!”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出现在身后,目不斜视地越过我,她上前察看策手上的伤口,有条不紊地指挥侍女包扎。她没有对我发怒,我却感受到分明的冷意。 “回你自己房里去吧,”处理完这一切,她淡淡地对我说,“把《女诫》抄一百遍,背出来。在此之前你就不必出来了,吃饭就在你自己房里,我会让人送去。” 所以……她是要将我关起来么?!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然后一如往昔地、习惯xìng地将目光转向策,以期获得他的帮助。却听母亲波澜不兴地对策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放任她么?” 终于,策避开我的目光,沉默地以另一只手扶着受伤的手。 慢慢咬住下唇,我闭了下眼睛,扭身回了自己房间。 第27章 026 出走 第一天,我气恼委屈,为母亲这前所未有的惩罚,为策不肯替我求情。《女诫》我一个字也没抄,加上我蓦地意识到自己这一被关,连为周瑜送行亦不能够了时,便连饭都吃不下,我要抗争! 第二天,待我发热发胀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我不由想起策手上的伤来,虽然我知道对于纵横疆场的他来说,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我却不能不感到内疚并开始自责起来,尤其一想到我昨天曾那样地伤了他的心。展开纸笔,我决定听话,认真地开始抄写《女诫》,以为这样或可稍减心中的自责。 第三天,已经第三天了!我以为母亲的气也该消了,就算策不肯,权、翊、匡他们也该为我求求情。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饭食在按时送来,侍女们面无表情的脸上依然看不出任何即将放我出去的信息我被厌弃了么?我忽然害怕起来。 第四天,一切照旧,没有人来看我,一个都没有!我被厌弃了!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策、权、翊、匡他们都不管我,不要我了!望着书案上刚刚抄了十几遍的《女诫》,一种绝望的情绪慢慢攫住了我的心。把自己扔在榻上,我用被子蒙住头,再也抑制不住地小声啜泣起来。 到了第五天,冰冷的绝望已如结冰般一点一点结满我周身的血液。懒懒地倒在榻上,我既提不起精神抄写《女诫》,也没有胃口吃东西,我只是躺着,脑海里掠过从前每一次受罚时的情景即使翊和匡偶尔袖手旁观,策和权也一定会帮我的。可现在他们一个都不管我了,连看都不来看我一眼!我感到伤心,须臾之间这伤心又转化为愤恨,一种被同盟背叛的愤恨!好,你们都不管我,不来看我是吧?我走!我也再不要看见你们! 抹一把眼泪,我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风风火火地开始收拾东西,及至收拾好了,我却不由茫然起来 我该去哪儿呢? 我能去哪儿呢? 慢慢跌坐下去,绝望的情绪再次袭来。低首间,我看到包裹里露出一角锦囊我有两只锦囊,一只带在身上,随时装起我每到一地捡拾的小石子;另一只珍藏着,里面是这许多年来我收集的许多小兔子,玉质的、玛瑙的、木刻的……拉出包中的那只锦囊,我将里面的小兔子一枚一枚倒在手上 丹杨…… 丹杨! 一瞬间我打定了主意。将小兔子们包括策送我的最可心的那只昆山白玉的收好、塞回包中,我深吸一口气,从容地、气定神闲地饱餐了一顿。然后,在第六天的晨曦刚刚拥抱大地时,我从窗户爬出去,到马厩牵出赤风,悄悄溜出了家。 这几年辗转迁徙,去丹杨的路我依稀记得。独自奔驰在蒙蒙烟尘中,我竟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我只想尽快到达丹杨,将我所受的委屈统统倾诉出来,就好像那里有这世上我唯一还可以依靠的人。 终于,进入丹杨郡界了。终于,宛陵城就在眼前了。终于,当我终于站在周瑜面前,视线相触的一刹那,满腹的委屈一下子涌到眼端,张了张口,未能说出一句话,两颗大大的泪珠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我想珊珊了……” 良久,我却只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终于,他什么也没有问,我长出了一口气。 我在宛陵住了下来,很自然很自然地,就好像我不是从曲阿独自跑了几百里路来到这里,而只是从舒城道南的周宅溜到道北的周宅串个门儿,自然得连我自己都怪不好意思的珊珊不在这里。 可我见到了珊珊的父亲周尚!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周家长一辈的男子,第一眼看到他,我就觉得他简直像画上走下来的神仙一流的人物,绝不仅仅是样貌,而是他整个人由内而外所散发出的气息,会让你觉得他这样的人实在不应该与兵戈刀剑产生什么瓜葛,而应该是和诗、和书、和琴、和清风、和明月在一起或者还有珊珊的母亲袁夫人,和她在一起做一对神仙眷侣。然而他赶上了乱世,于是一切都变得有点不一样。可无论世事如何变幻,他永远是一副从从容容、闲雅自然的样子。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为何周瑜能那样轻而易举地嗯,“出卖”了他,而他在被自己的爱侄“出卖”了以后,为何还能这样子地心平气和。 看到他,我当然会不可抑制的联想到周异周瑜的父亲来。作为同胞兄弟,他们应当有许多相像的地方吧?至少长相上。可xìng情上怕是有些不同的,看看周瑜就知道了。然而那从容雅逸的风度却必定是一脉相承的,流淌在每一个周家男子的血液里。 无论如何,我在宛陵安顿下来了,虽然事情顺利得实在有点过分,我的一颗惴惴的心还是慢慢地安顿了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意识到在周瑜还镇丹杨这件事上,我可能真的错怪了策。可一想到他居然默认母亲把我关起来,之后更是连看都不来看我一眼,刚刚生出的一点内疚便蓦地被怨恨驱散,咬唇间呼吸都粗重起来。 我就待在宛陵,再也不要看到他!我下定了决心。 可事情的发展很快偏离了我的预想,才不过几天之后,袁胤来了,他是袁术的堂弟,此来宛陵的目的是取代周尚丹杨太守的位置,并传达袁术命令,命周尚前往寿春,并特别强调要周瑜同往!一本正经地传达完袁术的命令,袁胤又和颜悦色地以一种亲友间的热情诚挚的态度对周尚说,袁术已将袁夫人、珊珊和袁聆全都接到了寿春,大家都是一家人,很快就能阖家团圆了。 袁术想干什么? 釜底抽薪么? 怕策一飞冲天,翱翔难制? “瑜哥哥,你真的要放弃丹杨去寿春么?” 虽然明知道若不这么做,保不准袁术会立刻翻脸兵戎相见,令策腹背受敌,我还是忍不住问道。并且我吞下了一句话没说我怎么办呀? 从沉思中收回思绪,周瑜慢慢露出一个笑容那种仿佛洞察一切的笑容: “尚香,你不是说,你想念珊珊了么?” 第二卷 那时花开 第28章 027 长河吟曲(上) “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马融《围棋赋》。 马融是谁?本朝中兴名将、大名鼎鼎的伏波将军马援的侄孙,明德皇后的族侄,传奇大才女班昭的学生,世称“通儒”、广收门徒数千人的近世最渊博的大学者。他有两个著名的弟子,一个叫卢植,一个叫郑玄[1]。他还有个女儿,叫马lún。 马lún是谁?她除了是马融的女儿,还是袁隗的妻子。据传二人成婚之日,新郎见新娘嫁妆甚盛,便道:“fù人奉箕帚而已,何能过分珍丽?”新娘道:“慈亲垂爱,不敢逆命。君若yù慕效鲍宣、梁鸿之高行,我亦会遵仿少君、孟光之事迹。[2]”新郎又道:“弟弟若先于兄长被选拔为官,会令世人耻笑。如今你姐姐尚未婚配,如何你却先行嫁人?”新娘道:“我姐姐品xìng高洁殊邈,尚未遇到匹配的夫君,不似鄙陋浅薄的我,随便找个人就嫁了。” 袁隗是谁?是曾经的太尉、太傅,袁绍、袁术的叔父,也就是珊珊的外祖父。既然是长辈,且是已仙逝的长辈,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该妄议。然而,我还是没忍住妄想。我想,我大约是被周瑜带坏了。 周瑜真的堕落了,自从来到寿春,他就堕落了。在被袁术以天lún叙乐之名召见了一次之后,周尚便称病在家,不肯任事,周瑜当然不好学他叔父那显得太没创意,于是便执了羽扇、系了纶巾,每日里弹弹琴、听听曲、会会文人、聚聚雅士,俨然一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模样。或者说,看起来是这个样子。再或者说,他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这会儿,他正一面品着寿春城里时兴的黄芽茶,一面与我在亭中对弈。 “哈,我又赢了!”我边数子边大叫,“瑜哥哥,你答应过要带我出去玩儿的,可不许反悔哟!” 一旁观战的珊珊抿嘴一笑,那笑容分明在说:我哥哥明明是让着你!然而周瑜羽扇轻摇,笑吟吟道:“明日张勋幼子三朝汤饼宴,要不要一起去凑个热闹?” “不去!”尽管我知道策在寿春时与张勋jiāo好,还是一口回绝道。 这还真不是我不识好歹,周瑜是有名的青年才俊,一到寿春,就立刻成了各种名流聚会竞相邀请的对象。开始时,出于好奇,我每每央求他带上我,他竟从不拒绝。于是我兴高采烈地着了男装,冒充他的族弟跟着他。可渐渐的,我越来越发现这样的聚会,不是令我愉快的所在。 不知是不是因为袁术是寿春城主的缘故,出身,似乎决定了这个城市的一切游戏规则。当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名流”们眯起他们“高贵”的眼上上下下将我审视一遍,在得知我是庐江周氏的一员后又立刻换上一副嘴脸时,我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吞了苍蝇般的厌恶。我忽然明白了为何屡立战功如策,却在这里郁郁不得志;我也更加确认了为何讨伐董卓时,父亲不直接去与袁绍会盟,而是驻兵南阳,相机而动那里根本就不会有他的位置。在那些言必称门第的“名流”们眼里,我的父兄,不过是仗着一股亡命精神得以晋身的轻薄之辈罢了。然而,他们还是不得不依附于袁术啊,这究竟是谁的悲哀?我甚至不无恶dú地想,乱世也有乱世的好吧,惟有乱世,才能砸烂一切禁锢。 当然,这样的聚会也不是一点意思都没有,最起码,我能从中听到许多匪夷所思的名人秘闻。从当今天子到底是不是灵帝血脉,到袁绍的生母其实是袁家一名卑贱的奴婢。甚至有一次,他们谈论起曹cāo是如何威逼那个以“人lún臧否”著称的许邵对其下了“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jiān雄”的评语。我发现在说起这件事时,他们的眼角眉梢无一不带着一点点鄙夷、一点点讥诮,甚或,还有一点点自得。我却忍不住在心底冷笑:出身,又是出身!饶是他曹家有权有势,阉宦之门的出身在这些人眼里还是很不光彩的吧?许邵的“月旦评”[3]?嘿,还真是一经品鉴,立刻身价百倍,从此跻身名流圈儿啊!哪怕是那样一个明显“否”大于“臧”的评语? 可不管怎么说,我实在不该把气撒在周瑜头上。啜一口黄芽茶近来在奢靡成风的寿春城里倍受追捧的香茗我双手握拳,下定了很大决心似的对周瑜说:“我还是跟聆姐姐学作诗去吧!” 自从周瑜来到寿春,那些家有待嫁女的大叔名流们便格外兴奋起来。及至知道了袁聆的存在,又各个知难而退,偃旗息鼓。不过还有另一个群体的兴奋在始终持续着,那就是寿春城中的乐伎们。前仆后继地,她们在宴会上上演着为博周郎一顾而拂错弦、吹错音的戏码,于是宴会的主人们凌乱了,却也莫可奈何。 “香香,你真的要学作诗么?”一路朝袁聆的房间走,珊珊一路笑嘻嘻地问。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她的笑容中包藏着深深的恶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是啊,不然等着下次曲水流觞时继续被你们笑么?” “喂喂喂,你这话说得太没良心了吧?我可没笑话你啊!” “那下一次羽觞流到谁面前不即兴赋诗了,改shè弹弓,看谁shè得准,你同意么?” “……shè弹弓?曲水流觞这么风雅的事,和shè弹弓也太不搭了吧?” “我就知道!哼!” 一阵微风拂过,有一片桃瓣随风落在我肩头,看着它,我不由想起前日上巳节出城去八公山祓禊游春,周瑜和袁聆并肩立于灼灼桃花之下,明净水面倒影婆娑,忽而风起,乱红纷纷如雨,绝美的一幅画卷。可接下来的曲水流觞简直像噩梦,我越是作不出诗来那该死的羽觞越是往我脚下跑,我直想找块豆腐一头撞上去。好在八公山的豆腐名不虚传,大快朵颐之际我不禁暂时忘掉了耻辱是的,当年淮南王刘安常与号称“八公”的苏非、李尚、雷被等八人在此山谈仙论道,著书立说。一次炼丹中,丹没炼成,反以黄豆、盐卤做成了豆腐。既是发祥地,且采用山中泉水精制而白似玉板、嫩若凝脂,故而八公山的豆腐非常有名。 进门时袁聆正坐在临窗的书案前写字,三月明丽的阳光透窗而入,映shè在她耳际的明月上,随着她书写的细微动作,那光芒星星点点摇曳闪耀,便如她整个人,流光溢彩而沉静端庄。 看着她,我便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仿佛有一种魔力似的。我时常会情不自禁地静静看着她,有时是她晨起梳妆,她坐在镜台前,连姿态都那般优美,立于她身后,我望着镜中的她,再看看镜中的自己,每每自惭形秽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有就是她看书写字的时候,就如同此刻,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低垂的侧脸,长长的、如蝶翼般覆盖下来的睫羽,一瞬间只觉万籁都失了声音,天地间只余她,安宁、美好,继而觉得若不能成为她那样温婉娴静的淑女,连在她房中喘口气都不好意思似的。 “尚香,阿珊,你们来了。”抬起头,她发现了我们,露出一个安静的笑容。 “姐姐,这么好的天气,你怎么也不到花园里坐坐去?”珊珊上前撒娇道。 一同走上前去,我望着纸上未干的墨迹,不由好奇道:“聆姐姐在写什么?” 注释: [1]卢植是刘备、公孙瓒的老师,郑玄是崔琰、程秉的老师。 [2]鲍宣,西汉大夫,字子都,渤海高城(今河北盐山东南)人。其妻乃桓氏之女,字少君。鲍宣曾就学于少君之父,后者赞赏他虽贫困却品行高洁,便将女儿嫁给他,陪嫁甚为丰盛。鲍宣不悦,对妻子说:“你生于富骄之家,惯于华服美饰,而我实在贫贱,不敢接受这样的厚礼。”少君说:“家父赞赏先生修德守约,因而让我出嫁服侍你。既奉承君子,唯命是从。”于是将侍御服饰悉数归还,改着短布裳,与鲍宣一起拉着小推车回到家乡。拜见婆母后,少君便提瓮出去汲水,修行fù道,为乡里所称赞。 梁鸿,东汉人,字伯鸾,扶风平陵(今陕西咸阳)人。家贫而博学有品节,豪门大族慕其高节,多有要将女儿嫁给他的,然而梁鸿都拒绝了。同县有一孟氏女,肥丑而黑,力大过人,能举起石臼,年三十不嫁,父母问她原因,她说:“要嫁贤如梁鸿之人”。梁鸿听说此事,就聘娶了孟氏女。孟氏女盛妆入门,梁鸿却七天不理睬她。孟氏女请问原因,梁鸿说:“我想娶一个穿粗布衣服,可以同我一起隐居深山的妻子,而你穿着绮丽,涂脂抹粉,哪里符合我的愿望?”孟氏女答道:“我不过是试探一下你的志向罢了,隐居之服早就备好了。”说罢立即卸了钗环,换了布衣,cāo持起家务来。梁鸿大喜,为她取名孟光,字德曜。夫妻入霸陵山中,过起耕织、读书、弹琴的自在生活。后来到吴郡,依附大族皋伯通,受雇为其舂米。梁鸿每天干完活回家,孟光准备好饭食,不敢于梁鸿面前仰视,每每举案齐眉。这异常的举止被皋伯通发现,意识到梁鸿绝非普通人,便将他们夫妻当宾客供养起来,梁鸿从此在皋伯通的庇护下闭门著书,直到病逝。 [3]两汉时期,选拔官吏实行察举征辟制。所谓察举,就是由州、郡等地方官在自己管辖区内进行考察,发现统治者需要的人才,以“孝廉”、“茂才异等”、“贤良方正”等名目推荐给中央政府,经过一定的考核,任以相应的官职;所谓征辟,是由皇帝或地方长官直接进行征聘。士人为了通过察举和征辟的道路做官,必须有一定的知名度,所以有些有威望的名士便从事评议人才的工作。许劭是当时最著名的鉴赏家和评论家,他常在每个月的初一发表对当时人物的品评,称作“月旦评”。 第29章 028 长河吟曲(下) 袁聆唇际的笑意扩大了些:“左右无事,随意抄写一些诗句罢了。” “是谁的诗?”将纸页转个方向,我不由一边看一边念道: “秋兰兮蘼芜, 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枝, 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兮自有美子, 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 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 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 乘回风兮驾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 是屈原的《九歌少司命》。我蓦然想起从前在临湘时,桓阶曾讲起过这首诗,讲起美丽的女神少司命,这首诗就是祭祀她的歌舞辞来着。一直记得他吟诵出“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这两句时,我心头那怦然一动的感觉。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不自禁地,我停顿在这里,将这两句来来回回念了好几遍。然后我猛地想起父亲来,已是建安元年[1]了这一年我们迎来了一个新的年号,建安父亲离去,已然跨越了五个年头了。五年来,在我生命中出现了那么多新认识的人,他们有的就像父亲一样,比如张昭、张;有的像兄长,比如吕范;有的是我打心底佩服的人,比如秦松、陈端、蒋钦、周泰、陈武……相识是如此让人欢愉,可有一天不得不面对离别时呢?心口倏地缩了一下,我又马上想到周瑜、珊珊、此刻坐在对面的聆姐姐,还有我的哥哥们、母亲虽然我没法子和她亲近起来,若是有一天,他们也会离开我,一个一个地离开我,就像父亲一样,我会如何悲伤,我该如何面对呢? “咚”的一声,是我敲了自己脑袋一下。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呀,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根本就不会有这种事情!好吧,就算有,也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久得天都荒了地都老了,你现在cāo的哪门子心?庸人自扰,完全是庸人自扰! 这样想着时我不禁看了一旁的珊珊一眼,她显然对我方才的举动莫名其妙,眨着眼睛惊疑不定地瞧着我。双颊一热,我再转向对面的袁聆时,却发现她眸心深处已如雾般浮起一片恍惚,长长的睫羽轻掩,在她如瓷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暗影那一双眼眸,合闭上是重重帘幕,剪开来是秋水。 她又想起她的家人来了吧?她一夜之间惨遭灭门的家人。不止一次地,我设想过若换作是我遭遇这样的事会如何,我想我会疯狂。 “姐姐,香香要和你学作诗呢。”终于是珊珊说。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春末夏初,虽然做老师的在很耐心地教,我却实在不是个好学生。 “哎呀聆姐姐,我怎么就作不出首像样的诗来呢?我想我是太笨了。” “哪里,”她很温柔地微笑着,“尚香是个极聪颖的姑娘,只不过诗赋并非是你兴趣所在。公瑾曾对我说起过你当初随他习琴的事,谈及尚香的颖悟,他一直惋惜你没能继续学下去。” 仿佛被一只手骤然触动了心弦,莫名慌乱间我匆忙低下头去,耳际却有琴声铮铮淙淙流过,宛如潺潺流水,穿过光yīn而来 “‘焦尾’琴的音色,真是很美很美的……” 喃喃如呓语地,我说,待我猛然惊醒过来不禁心头一跳。局促不安地望向对面人,却发现她依然微笑着,那样的笑会让你联想起暮春时节的风吹过寂寂的箜篌,风声也罢,被无意撩响的琴声也罢,都温柔美好。 她弹起箜篌时,又该是何等美妙呢? “当年蔡中郎[2]亡命江海,远迹吴会,除制成名琴‘焦尾’,另外还制成了一支名笛。”她慢慢说起道。 “哦?”我不由睁大了眼睛。 “那是他经过会稽柯亭时,见亭中第十六根竹椽可以为笛,取而用之,果奇声独绝,遂名‘柯亭笛’。” “那柯亭笛现在哪里?” “蔡中郎之女昭姬[3]善吹笛,此笛之前一直为她所有。然蔡中郎身故后……” 初平三年[4]司徒王允利用吕布将董卓诛杀后,因蔡邕有叹息之音,而被王允收付廷尉治罪,死于狱中。蔡邕之死令王允大失人心,兼之王允不肯宽恕董卓余党,导致董卓残部李、郭汜等反扑,长安失守,关中大乱。其时长安地区尚有百姓数十万户,李等放兵劫掠,攻剽城邑,百姓饥饿困苦,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事情,更有羌胡番兵趁机大肆掳掠,不过两年之间,竟致人烟绝迹。蔡邕之女蔡昭姬就这样杳无音讯了。 “姐姐不要太难过了……”沉默片刻,我慢慢说道。可她们是好朋友,怎么可能不难过呢?“听珊珊说,姐姐从前在雒阳时曾和瑜哥哥合谱过一支以长江为题的琴曲,”我努力换个愉快的话题道,“我何时才能有幸一饱耳福呢?” 闻言她果然微微笑了笑:“那支曲子实乃公瑾所作,我不过稍稍润色罢了。何况彼时年少,兴之所至,自娱而已,草成之作尚嫌稚拙。好在这半年来公瑾无事,得以反复琢磨细节。我想,你应该很快就可以听到了。” “那,这曲子有名字了么?” “长河吟,”她展开一个如月下长河般光华流溢的笑容,“此曲名曰:长河吟。” 在一个月明风细,碧天如水的夜晚,伴着水榭内外披香帘卷,银波澄澈,我终于听到了那支名为“长河吟”的琴曲 那琴音开始很轻,很沉静,宛如一颗苇叶上的露珠滑落水面,轻轻的“叮”的一声,沉睡中的江水轻轻一颤,细细的涟漪漾开来,扰动了晨曦。 渐渐地,琴音明亮了起来,那是江水滚滚东流的音色,浪花与浪花彼此呼唤着,奔向那徐徐东升的旭日,散发出令人目眩的金色光芒。 倏尔琴音一转,风乍起,漫天芦花纷扬,如雾如雪。一只孤鹰平掠过苇丛,宽大的羽翼一振,便如一支黑色利箭般穿破雪雾,直刺蓝天。 琴音再变,铮铮锵锵如急流翻卷,如惊涛拍岸,如喊杀阵阵,如金戈声声。随着琴弦急促震动,你仿佛看到千帆遮云,看到万舰争渡,看到shè江流血,看到火光横绝。 吟、猱、绰、注,挑、托、劈、打,周瑜的十指在琴弦上飞掠如风,直令人眼花缭乱。最是激越高亢处,却突然用力一抹,激烈振颤的琴弦被生生止住,只遗余音不绝如缕,久久震dàng着人心,恍如惊梦。 “好!”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陡然响起,“素闻公瑾兄风雅,特于今夜踏月来访,不想得闻仙乐,幸何如之!” 周瑜微微一怔,未等看清来人是谁,我已被一只手急扯住衣袖,一直将我扯到水榭外的花丛中 注释: [1]建安元年,公元196年。 [2]蔡邕于董卓当政时拜左中郎将,故亦称“蔡中郎”。 [3]蔡文姬,名琰,原字昭姬,晋时因避司马昭之讳,改字文姬。 [4]初平三年,公元192年。 第30章 029 预言(上) “你干吗,珊珊?” “嘘”,食指竖在唇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看谁来了?” 分开花枝探出头去,只见一行三人正沿着小径朝水榭走来,为首的正是袁耀。 “可我今天穿的是男装,就算被他看见又如何?” 不意珊珊双颊一红,顿了顿,颇有些强词夺理地道:“反正你们少见面为妙。” 撇了撇嘴,我决定不和她争执,毕竟她也是为我好,虽然她这脸红得有点莫名其妙。 随着策在江东一路势如破竹,袁术对他的戒心越来越重,派袁胤夺占丹杨已将这份戒心表露无遗,一旦策有所异动,难保袁术不使出什么yīn谋诡计来。有鉴于此,为安抚袁术,策在彻底将刘繇击溃驱逐出吴郡后后者先是从曲阿退踞丹徒[1],后又败逃豫章郡[2]便派舅父吴景、堂兄孙贲、族兄孙香来到寿春,表面上是报捷,其实是表忠心,并不出意料地为袁术所留,以供驱使。舅父一在寿春安顿下来便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来到周府,周瑜一直跟策保持通信联络,我对自己的行踪被知晓并不感到意外,意外的是舅父并没有责骂我,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倒把我搞得难为情起来。在与周瑜密谈一番后他最终并没有带我走,大约他认为我待在周府比跟着他更安全,但临走前还是反复叮嘱我不要被人认出来,以免节外生枝。而唯一有那么点可能认出我来的也就是袁耀了,毕竟当年迎接父亲灵柩时曾打过几次照面。可一来五年过去了,我长大了不少,二来我平时出门都是扮男装冒充周瑜的族弟,是以也并不怎么担心。 “好啦好啦,听你的。”深深吸了口气,我的一只手却仍下意识地按在胸口上,只因我仍沉浸在方才的琴曲中,胸臆间被一种时而热烈时而寒冷的情绪充塞着,那感觉有点近似于看到一颗流星,须臾的华美绚烂固然令人心潮激dàng,然而更久的,却是一种怅然若失的情愫,宛如琴音缠绕,袅袅不绝。 “奇怪,他们怎么都来了?”我听到珊珊小声咕哝,再看向外面时只见以袁耀为首的三人已走进水榭中,另两人看上去不但与袁耀、周瑜年纪相若,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一身的气派,也显见是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尤其其中一人鼻梁高挺、眉目深刻,竟颇有几分不同于中原人的风貌,似乎就是方才出声叫好的那一个。 “孟起兄,”周瑜已含笑一揖,“幸会!” 那人略一错愕,旋即还礼如仪,亦笑道:“公瑾兄好眼力。” 什么,这便是威震西北的征西将军马腾之子,马超马孟起么?听说他祖母是羌人,怪不得他长成这副样子。咦,他不是在凉州待着么,怎么跑到寿春来了? 我正暗自纳罕,只见周瑜转向另一人道:“多年不见了,德祖。” 不是吧!他是当朝太尉杨彪之子杨修杨德祖?须知弘农杨氏四世官居太尉,是几可与汝南袁氏比肩的大族名门。是啊是啊,他们怎么都来了?真是太奇怪了! 忽而又见袁聆上前裣衽施礼,对三人皆以“兄”相呼,这下我不由直接呆住袁耀不用说了,杨彪娶的是袁术的亲妹子,这个我在寿春的名流聚会上听说过,因而杨修算是她的表兄,可这马超……脑中蓦然灵光一闪,我猛地想起征西将军马腾同袁聆的曾外祖马融同为伏波将军马援后裔来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我不禁吐了吐舌头,汝南袁氏、弘农杨氏、扶风马氏、庐江周氏,这关系果真是层层叠叠,盘根错节啊! “摆酒!”随着周瑜一挥袖,仆从们进出布置,袁聆趁机施礼告退,路过隐身在花丛中的我和珊珊时,轻摇螓首笑了笑,便如一片云一般盈盈飘走了。 “咱们也回房去吧。”珊珊捅捅我小声说。 “再待会儿再待会儿!我想听听他们说什么。” 珊珊无奈:“你呀,就是对什么都好奇。” 说话间几个人已分宾主坐定,周瑜率先举杯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夜小宴,权当为孟起、德祖洗尘,瑜先干为敬。”说罢仰首一饮而尽,举杯环照。 “有朋自远方来自是欢愉喜乐,可我这近在咫尺之友,公瑾也不要视而不见哟!” 说话的却是袁耀,话音落地我和珊珊不由相对吐舌一笑。他说这话不是无因由的,我都记不清有多少回了,他兴高采烈地跑到府里来,满心以为凭他与周瑜多年的友谊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周瑜断不会继续蛰居雌伏下去,而是慨然应邀,襄助其父轰轰烈烈成就一番事业,奈何每每抱望而来,失望而归。 “子煜既是瑜之挚友,必知我、懂我、惜我、谅我。面对知我、懂我、惜我、谅我之挚友,瑜又如何会视而不见呢?” 周瑜浅笑轻言,从从容容说出这番话来,那份优雅的慵懒,那份玲珑的心思,那份敏捷的才干,任是你xìng烈如火,也只能没了脾气,何况袁耀本就是个宽厚人呢?他也只能同以往无数次那样,哑然而笑罢了。 “说真的,我都有点同情你那耀哥哥了。” 我吃吃而笑,珊珊摊开双手摇摇头,片刻后,亦掩了口吃吃地笑起来。 倏忽间酒过数巡,水榭中人豪饮快谈,意极欢畅。我认真倾听着他们所说每一句话,观察他们的每一个动作、表情,渐渐地,我发现那马超和杨修虽一个是身姿俊拔、行动矫健的将门虎子,一个是雅逸风流、书香传家的翩翩文士,xìng情却都是极狂傲不羁的。马超那种狂是:你们都弱bào了,而我是最强悍的;杨修的狂则是:你们都傻透了,而我是最聪明的。当真有趣得紧。看着他们,我忽然情不自禁地想起策,想起权,想起我的哥哥们来。此时此刻,若他们也在这里,会是怎样一幅图景呢?谁和谁会比较投缘,谁和谁又会因所见不同而争论起来呢?虽然现在想起他们来,我仍会有那么一点生气。 “哈哈哈,公瑾兄真会说笑……”马超爽朗的笑声将我飘摇的思绪扯回,定了定神,我重新将目光投向水榭中,只见袁耀正举杯站起身来,他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身形也有点晃,似已颇有几分醉意了,在又敬了一巡酒后,忽然扬声道:“尝闻桓帝[3]之世,有黄星见于楚、宋之分[4],辽东殷馗善天文,言后五十岁当有zhēn rén起于梁、沛[5]之间,其锋不可当。不知公瑾、德祖、孟起三位贤弟,对此事有何见解?” 注释: [1]丹徒,今江苏省镇江市丹徒区。 [2]豫章郡,扬州六郡之一,治南昌(今江西南昌),辖境大致同今江西省。 [3]汉桓帝,公元146年167年在位。 [4]此处的“分”指分野,我国古代占星家为了用天象变化来占卜人间的吉凶祸福,将天上星空区域与地上的州、诸侯国互相对应,划分为十二个区域,就天而言称为“十二分星”,在地而言称为“十二分野”。也有以二十八宿划分分野的。《晋书地理志》称:“天有十二次,日月之所缠(日月运行轨道);地有十二辰,王侯之所国也。”地有十二辰,就是古代十二个诸侯的封地,概括了地上“万方之分野”。十二辰以封国表示就是吴(越)、齐、卫、鲁、赵、晋、秦、周、楚、郑、宋、燕;以封地所辖之州郡表示就是扬州、青州、并州、徐州、冀州、益州、雍州、三河、荆州、兖州、豫州、幽州;与它们相配对的十二星次和二十八宿依次为星纪 (斗、牛)、玄枵(女、虚、危)、女取訾(室、壁)、降娄(奎、娄)、大梁(胃、昴、毕)、沈实(觜、参)、鹑首(牛、鬼)、鹑火(柳、星、张)、鹑尾(翼、 轸)、寿星(角、亢)、大火(氐、房、心)、析木 (尾、箕)。 [5]梁国,西汉高帝第五子刘恢,文帝第四子刘揖、次子刘武等先后为梁王,刘武传九王,王莽时断绝。东汉明帝以第七子刘畅为梁王,传六王,曹魏废黜。东汉梁国领下邑县(今安徽砀山)、睢阳县(今河南商丘)等九县。 沛国,西汉时为沛郡,东汉建武二十年(公元44年),光武帝封次子刘辅为沛王,建立沛王国,传八世,曹魏废黜。东汉沛国领相县(今安徽淮北市相山区),曹cāo家乡谯县(今安徽亳州)等二十一县。 第31章 030 预言(下) 此言一出,刚刚还满是欢声笑语的水榭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马超双眉一扬,微微眯起眼睛凝视袁耀片刻,又将目光转向周瑜,周瑜却不动声色,兀自将杯中酒缓缓饮尽。终于是杨修一双狭长慧黠的眼睛一转,脸上笑容不变,闲闲道:“子煜兄莫不是醉了?” “德祖最是个聪明人,真的以为我在说醉话么?汉室陵迟,为日久矣,今yù兴之,不亦难乎!”袁耀放下酒杯,“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昔汉高帝,不过泗上一亭长,而有天下,今历年四百,气数已尽。《易纬通卦验》云:‘乱起势多,亡行之名合胡谁,代者起东南。’《春秋谶》云:‘代汉者,当涂高也。’当涂位居寿春西北,与梁、沛同属东南,岂非互为印证?” 不是吧!我不由咂舌。目下,虽说王纲解纽,天下大乱,但公开场合中绝少听到悖汉之语,亦尚未有哪路“诸侯”敢公然代汉自立。袁术觊觎神器的野心虽在他抢夺传国玉玺时已暴露无遗,可这么快,他已经等不及了么?然后我蓦地想起一则传闻 自李、郭汜等攻陷长安,时而劫天子,时而质公卿,天家威严丧尽。去年秋天,天子趁李、郭汜内讧之际逃出长安,yù东归旧京雒阳。辗转数月到达曹阳时大败于李等的追兵,光禄勋邓渊、廷尉宣、少府田芬、大司农张义皆遇害,周瑜的堂伯卫尉周忠初平三年周忠出任太尉,后因灾异被免职,取代他的朱一年后亦因发生日食被免职,遂由杨彪出任太尉,周忠为卫尉与司徒赵温、太常王绛、司隶校尉管为李所阻截,亦险些被害。好容易逃到黄河岸边,因渡船有限,士卒争先恐后地往船上爬,护卫天子的董承、李乐以戈击之,被斩断的手指落在渡船中,多得可以用手捧起来。最后得以随天子渡河的只有伏皇后及杨彪以下数十人,被扔下的宫女和官员、百姓皆被乱兵劫掠,衣服被剥光,连头发亦被割掉,时值隆冬季节,冻死者不可胜计。袁术闻知天子惨败,召集群下道:“今刘氏微弱,海内鼎沸。吾家四世公辅,百姓所归,yù应天顺民,诸君以为如何?”众人闻言皆不敢答话,只有主簿阎象慷慨直言,苦苦相劝,袁术不得已之下,方才暂时作罢。 然而袁术这一番“僭逆”之言毕竟是拐了许多道弯儿听来的,远不似此刻亲耳听袁耀说来这般冲击巨大。尤其袁耀是那样一个xìng情淳厚之人,那份淳厚甚至都写在脸上的,看他一本正经兼意气风发地说出这番话来,那感觉真的是很奇怪很奇怪,就像听到一只温驯的绵羊发出狼嗥熊啸那么奇怪。唉,出身于天下第一豪门,却摊上袁术那样一个如狼般贪婪如熊般愚蠢的父亲,于他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但我也实在很怀疑,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究竟还有多少人真的相信汉室能够复兴呢?他只是“淳厚”得不懂得掩饰内心真实的想法吧?继而仿佛灵光乍现,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何杨修、马超会同一时间出现在这里,莫非袁术当真准备称帝,yù试探一下各方反应却又不敢太露痕迹,故而通过袁耀邀来这几位豪门公子,以向其背后的家族传达信息,甚至更进一步地,寻求支持? “代汉者当涂高?”却听马超语带讥嘲地开腔道,“此谶自武帝时流布天下,数百年间,众说纷纭。建康[1]年间,九江马勉自云应德运之次,兼合此谶,于当涂擅称“黄帝”,为祸一时,徒留骂名耳。况此‘当涂’若指毗邻寿春之当涂县,那么‘高’呢,却作何解?当涂县姓高之人?”淡淡一笑,马超语意中讥嘲更盛,“东南荆扬之土,民风剽勇轻悍,好作乱而无善终,乃自古所记。陈胜项籍,吴楚七国,前车可鉴,子煜兄不可不察。” 马超如此不留情面的驳斥显然令袁耀大感意外,脸色青白相间地滞了一滞,他的声音便不由得高了一些:“荆扬之土民躁俗薄,西凉之地民淳俗厚乎?” 傲然扬起下颌,马超毫不示弱地道:“凉州虽地处蛮荒,难与中原争锋,然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自丰镐伐殷称王,秦自雍州雄霸天下,就连本朝亦是由巴蜀汉中崛起勃兴。可见起事者虽多现东南,收功实者却常于西北。此盖天命,凡夫无能为也!” 眼见争论趋于激烈,杨修站出来打圆场道,“修不揣鄙薄,愿试析此谶。”他笑眯眯地看一眼马超,复转向袁耀,继而以一指蘸杯中酒在几案上写下两个字道,“当涂高者,涂假途也,”他指着那两个字,“途者,道也,路也;高,高爵显位者也。舅父讳术[2],字公路,家门四世居三公位,岂非正合此谶?且袁姓出陈[3],陈,舜之后,以土承火,正应德运之次。” 侃侃言罢,杨修那一双笑意盈盈的修目便来回觑着马超和袁耀,以至于让我产生一种怪怪的感觉:他这一番话表面上似乎在挺袁家,可实际上他只是抱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逗你玩儿罢了! “涂假途也?”扬手点着那两个字,马超蓦地拊掌大笑起来,“巧极巧极!超在关中时曾听闻有女巫道人对李言道:‘涂即途也,当涂高者,当途而高之阙也,同阙,另极高之人谓之。’子煜兄”顿了一顿,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如箭般直shè袁耀,“敢问子煜兄,究竟何者为是,何者为非?” 吐了吐舌头,眼见袁耀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却嗫嚅着渐渐发白,我甚至都开始同情他了。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得“咚”的一声,循声望去,才发现周瑜不知何时已起身离席,意态悠闲地临栏而立,他随手拨弄了一下案上琴,那琴弦一颤,琴音伴着迷离水色,竟显得格外沉静悠远。倏忽间,所有的喧嚣都停止了,只有细细的风拂过水面,轻抚着月影。这时候,周瑜慢慢转过身来,舒眉浅笑道,“瑜在庐江时,即听闻孟起善吹笛[4],一曲《西风破》,吹尽西凉风物。”双眸如星辰般闪耀着,他唇畔的笑容宛如涟漪,漾出细微的繁复,“不知若来日机缘和合,你我琴笛唱和,共演一曲,会否珠联璧合,成世间一段佳话?” 迎视着周瑜的目光,马超双眉倏地一扬。渐渐地,二人眼中竟不约而同地泛起一抹别样的熠熠锋芒,唇角亦于不觉间蓄起我所不懂的神秘笑意 “知音难求,此时不欢更何待?”马超猛地一扬手,“来人,取我的长笛来!” 注释: [1]建康,汉顺帝年号,使用计一年,公元144年四月至十二月。 [2]东汉许慎《说文》:术,邑中道也。 [3]袁氏是舜的后裔,出自妫姓。周武王灭商后,封前代圣王舜的后人妫满(史称胡公满)于陈。妫满的十三世孙涛涂被封在阳夏(今河南太康),以其祖父诸(字伯爰)的字命氏,称爰氏,春秋时世袭陈国上卿。由于当时“爰”、“袁”、“辕”、“”、“”、“援”等字相通,正如《袁枢年谱》所云“一姓有六字五族之异”。自春秋末,袁姓一直活跃在河南一带。到汉朝,形成了以汝南汝阳(今河南汝南)为中心的大姓。 [4]现今所称“洞箫”指单管箫,唐代以前则指多管箫,即“排箫”。一般认为,单管箫出自羌中,四孔,竖吹,汉代称“羌笛”,简称“笛”。后经京房加一孔,为五孔。汉至唐代一直把横吹和竖吹的两种有侧孔边棱音气鸣乐器统称为“笛”。东汉马融的《长笛赋》中所说的长笛、晋代荀勖所作的十二支律笛等,都是竖吹笛。宋朱熹《朱子语类乐》:“今之箫管,乃是古之笛,云箫方是古之箫,云箫者,排箫也。”相传马超善吹洞箫,有箫曲《西风破》与周瑜琴曲《长河吟》齐名于世。因未见诸史料记载,笔者姑且按一般大众习惯设定其箫为单管箫,文中称“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第32章 031 秘密(上) “聆姐姐,‘代汉者,当涂高’,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第二天,在经历了一夜的辗转反侧后,我再也耐不住地问。 浅蹙蛾眉,她放下手中的书:“尚香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我……”我也放下手中的书我再也不想装着在看书学作诗了,“昨天晚上……”将昨晚听到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我忍不住抱怨,“他们说什么‘以土承火’、‘德运之次’的,我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呢。” 慢慢垂下双睫,她容色平静如水,然而我感到她极轻极轻地叹息了一声,就像蜻蜓点水那样轻,细细的涟漪漾开来,却是我的心湖在微微波动。我忽然有些后悔,好吧,口出“悖逆之言”的确让我不自禁地生出一丝负罪感来,然而更多的却是因为我不该问她的,更不该向她讲述这些,她姓袁。可是很奇怪,我总是时不时地忘记这一点,就好像她体内并非流着和袁术父子相同的血。但我知道,因本朝以明经shè策取士,许多名门世家都将某种儒家经学奉为家学,世代研习,而汝南袁氏便是以世代研习《孟氏易》[1]而著称。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袁术父子才会如此迷信谶纬之说吧? “尚香可知五行生克?” “约略知道,”见她发问,我急忙打起精神,强烈的好奇心确实令我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五行木、火、土、金、水,其相生是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相克是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对么?” 她轻轻颔首:“《左传》有云:‘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五行之间彼此作用,相生相克,世间万事万物之运行无不可依五行循环来解。” 见我偏着头,仍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她略加思索,换了一个思路道:“我记得先乌程侯曾于讨伐黄巾之役中屡立奇功,尚香可知张角之众为何以黄巾覆头,而不是青巾、或其他颜色?” “大概……大概是他觉得黄色醒目吧?” 她摇头:“金、水、木、火、土五行分别对应于白、黑、青、赤、黄五色。火生土,赤生黄,以黄巾覆头,正是要以黄代赤、以土承火之意。” 眨眨眼睛,琢磨了半天,我忽然有些开窍:“啊,我知道了!我听过□□高皇帝斩白蛇起义的故事,说他斩杀白蛇后,有一老fù人在路边哭泣道:我的儿子是化身为蛇的白帝子,因挡在路上被赤帝子所斩。这么说,我朝皇帝都是赤帝子孙,xìng属火,对不对?” “正是。”她很是耐心地,“邹衍子依《尚书洪范》五行论创五德终始说,以五行相克释王朝兴替,所谓‘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及至本朝,刘歆又将‘相克’发展为‘相生’,主张朝代更替非为‘征诛’实乃‘禅让’,据《易传》“帝出乎震”,震为东方之卦,五行属木,故太昊伏羲氏始受木德,炎帝神农氏受火德,黄帝轩辕氏受土德,少昊金天氏受金德,颛顼高阳氏受水德;帝喾高辛氏受木德,帝尧陶唐氏受火德,帝舜有虞氏受土德,伯禹夏后氏受金德,成汤受水德;周武王受木德,本朝承周受火德。暴秦不以德治国,而以严法治国,不能算正朔之内,只能称闰统。” “火生土,赤生黄,所以代汉者,当属土德,尚黄色,是这样么?”我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个马勉自称‘黄帝’,张角说‘黄天当立’,原来都是这个缘故啊。” 而袁姓出于陈,乃虞舜后裔,正属于可取代刘氏的黄色土德!当然这句话我只会藏在心里。 “不仅如此,”她继续说道,“帝都雒阳之所以由‘洛’改‘雒’,亦是因本朝属火,而水克火的缘故。” “那‘当涂高’呢?该不会真的是指当涂县姓高之人吧?” 她沉默下来,依然是容色沉静如水,我却再一次感到她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若有心,总能找到合适的解释吧……” “那个辽东殷馗的话倒是明明白白的不用猜‘后五十岁当有zhēn rén起于梁、沛之间’,岂不就是当下?” “始秦时望气者云: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气。故秦始皇东游以厌之,改其地曰秣陵,堑北山以绝其势。灵帝末,董扶又云:益州分野有天子气。孰真孰假,孰是孰非,谁又说得清呢?” “还有这种事?”我不由睁大了眼睛,“梁、沛之间会有真命天子出现,秣陵有天子气,益州也有天子气……天呐天呐天呐,难道天底下会同时出现三位天子?” 这一次她没有回答我,而是静静转首望向窗外,窗外的荼蘼花架上正花繁香浓,有细细的风自花叶间流过,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在轻吟着一曲挽歌待到荼蘼花谢,春天就该结束了…… 注释: [1]《孟氏易》是西汉学者孟喜的易学专著,倡以yīn阳之说解《周易》,用以推测气候之变化,判断人事之吉凶,首倡卦气说。孟氏《易》学要旨主要包括:四正卦说、十二月卦说、六十卦配以七十二候、六日七分等学说。孟氏之卦气说实为一种占验术,将卦象配合时日,比附人事,以探象数奥妙,究灾异深旨。后来的京房说妖异,即本于孟氏言灾异。 第33章 032 秘密(中) “不对,你有事瞒着我!” 晚上临睡前,在又一次将两天来的所见所闻在脑子里捋了一遍后它们反反复复地在我脑海里盘旋着,我感到自己的头快要zhà掉了我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对珊珊道。 她刚刚爬上床榻到寿春后我们一直抵足而眠,闻言她双肩先是颤了一颤,停了一下,她慢吞吞地转过身子来,甫一抬眼触碰到我的视线,便慌忙躲闪开,继而“做贼心虚”地脸红了。 “被我猜中了是不是?还不快快坦白!”假装怒目而视,我威胁。及至听她吞吞吐吐地将事情讲出来,我的声音不由一下子抬高到房顶上 “什么?你定亲了?!” “哎呀,你那么大声干吗!”娇嗔一声,她作势要上来捂我的嘴,那张平日里如玉簪花般白皙的脸蛋儿却更红了,红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拧出凤仙花的汁子来。 “哈哈哈……我偏大声,偏大声!”一面躲闪着,我一面大笑,直到她又羞又急眼见要恼了,方才停下来。 “好了好了,别生气嘛!我闭嘴还不行?”举起双手将嘴巴连鼻子都捂起来,我瞪圆了双眼瞅着她,瓮声瓮气地,“哎呦不行了不行了,我快喘不上气来了!”大概我的样子实在滑稽,轻轻推了我一下,她终于破怒为笑地拉下我的手:“瞧你这副怪样子,若是被你母亲看到又要罚你抄《女诫》了!” “咱们能不提她么?”我抗议。 噗嗤笑了一声,珊珊也捂起嘴巴来,可她的确比我捂得好看、淑女得多。然后我不由发起呆来 她定亲了?天呐天呐天呐,她定亲了! 似乎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一瞬间,脑子里乱纷纷涌起无数的念头:这么早,她怎会这么早就定亲了?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这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遥远得就像到月亮上去。然而这一种惊愕很快被另一种惊愕取代了当我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是多么的快!已是建安元年了呀,从初平元年到建安元年,我和珊珊已认识整整六年了。天,六年!仿佛只是一眨眼!确是已经可以定亲的年纪了呀!由惊愕而震惊,再到一丝恍惚,一丝惘然,继而心里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情绪,觉得自己的好朋友就要被人抢走了似的,然而巨大的好奇心马上盖过了一切 “他是谁?” “……啊?” “就是要娶你的人啊,他叫什么名字?” 腾地一下,珊珊的脸再一次红起来:“荀绍。”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颍川荀氏啊!”我咂咂嘴。荀氏虽非袁氏、周氏这样世代公卿的豪门,却是颍川那人文荟萃之地著名的书香世家。据说他家是战国时荀子后人,兴盛于荀淑一代,荀淑是个学问渊博、品行高洁的大名士,当时的名贤李固、李膺等都尊崇他为师。他有八个儿子,并有才名,时人称为“八龙”。再三追问之下我知道了荀绍的父亲名荀衍,荀衍之父就是“八龙”里被称作“荀二龙”的荀绲。不过我其实不大关心这些,我关心的是 “他长得好看么?” 见珊珊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先是忽闪了一下,然后垂下眼帘忸怩着半天不言语,唇边却于不经意间逃逸出一缕甜甜的笑意来,我蓦地想起在寿春的名流聚会上曾听人说起过,目下在曹cāo手下任司马的荀是荀家当代最出色的人物,其人xìng喜熏香,久而久之身带香气,每到别人家做客,坐处三日留香。最最最重要的,他是个出了名的清秀通雅的美男子,而荀绍的父亲荀衍正是荀的胞兄,所以 “他很好看的是不是?他也喜欢熏香么?”吃吃笑着,下一刻,我终于记起自己起初的疑惑来,“可你定亲就定亲了呗,干吗一见袁子煜来了就跑,还骗我说是怕他认出我来?” “我……我倒不是躲耀哥哥……” “那”想到她之前大约和马超连面都没见过,我蹙起眉头问,“你是在躲你那个表兄杨德祖?” “哎呀!”珊珊嘟起嘴,“你也看到了嘛,他惯会捉弄人取笑人的!” “所以你是怕他当着我的面开你的玩笑,这样一来你的秘密就保守不住了,对不对?”我前仰后合地笑起来,“早知这样我说什么也不会跟着你跑掉,就是要留下来让他揭穿你,谁让你这么大的事也瞒我来着!” “难道你就没有事情瞒着我么?”珊珊蓦地扬起脸,“你明明也有秘密没对我说!” “瞎说,我哪有秘密瞒着你?”下巴颏儿缩了一下,嘴巴上虽强硬依旧,可不知怎么回事,我竟有些心虚起来。 轻咬着下唇,珊珊乌溜溜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慧黠的光,这丝光竟让我不自禁地联想起杨修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来,周瑜也有那样一双眼睛,然而他通常沉默,最多点到为止,不像那个杨修,一副爱卖弄的样子。然后我猛地想起,周瑜的母亲似乎也姓杨。 “没有就没有吧!”就在我隐隐地开始感到仓皇不安时,珊珊忽然扭着脑袋笑了一下,然后转头吹灭了灯,“睡吧。”蓦然降临的黑暗中,我轻轻吐出一口气。 “香香,你在军中待了那么久,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打仗的事啊?”默默躺了一会儿,珊珊忽然问。 微微一愕,我不明白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个,顷刻间,耳边响起杀声震天、鼓声动地,眼前闪过旌旗似海、刀戟如林,鼻端却渐渐弥漫起一股腥甜的血气,直到阿祥叔倒在地上的画面蓦地浮现于脑海,我猛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慢慢睁开眼睛,犹豫了一下,我决定实话实说,“因为我觉得你不会喜欢听这些。” 珊珊沉默下来,“是的,我一点都不喜欢听这些,”片刻后她轻轻说道,“就连母亲讲起中平二年[1]的雒阳大疫我都觉得好可怕,何况是打仗呢?刀锋、箭雨、鲜血、断肢、死亡……大概只有男子们才会因战争而兴奋吧,我只是想想都觉得可怕!” 我亦沉默下来,良久,忍不住问道:“瑜哥哥的双亲,都是殁于那场瘟疫中的,是么?” 注释: [1]中平二年,公元185年。 第34章 033 秘密(下) “不止伯父伯母,还有我的外祖母……那一年的大疫,用母亲的话说,整个雒阳就如人间地狱一般。” 啊,袁隗的夫人马lún竟也是因那场瘟疫而死的么?一颗心随着珊珊的语调沉郁下来,我小心翼翼地问,“瑜哥哥的母亲,也是出身于弘农杨氏么?” “你不知道么?伯母出身于故太尉、四知先生杨伯起公嫡长一系。” 我只知道当朝太尉杨彪是杨震曾孙,这“四世太尉”的最显赫的一门出自杨震次子杨秉一系。而杨秉曾一度因忠直敢谏被免官,是周瑜的从祖父周景会同正直之士向皇帝力争,方才官复原职。后来二人同任三公,又联手惩治由势力方炽的宦官们任用的贪官污吏,一时天下肃然。虽然我对这个家族所知甚少,但四知先生杨震的事迹却是自小就熟悉的,甚至听大人们讲起他最终为jiān佞所害的结局时,我还曾气愤难过到流泪当然现在想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杨震字伯起,步入仕途前,本是个明经博览的大儒,有“关西孔子”之誉。为官后清廉无私、守正不阿,赴东莱太守任时路过昌邑,从前他推举的荆州茂才王密正任昌邑令,王密来谒见他,到了夜间又携金十斤yù赠予他,杨震拒绝道:“故友知君,君何以不知故友?”王密道:“暮夜时分,无人知晓。”杨震道:“天知,神知,我知,你知。何谓无知!”王密惭愧不已,只得离开。正是因为这件事,杨震后来被称作“四知先生”。此后杨震入朝任职,直至升任太尉,因他为人刚直峻烈,不屈权贵,又屡次上疏直言时政之弊,遂屡屡被一干jiān佞陷害,终于被安帝[1]罢官,下诏遣归原籍。杨震愤恨自己不能匡正时弊、诛杀jiān党,于是饮鸩自尽。可jiān佞们竟留停杨震之丧,露棺道旁,责令杨震诸子代邮差往来送信,路过之人,无不为之泣下。直至顺帝[2]即位,尽诛前朝jiān佞,方才为杨震平反,并下诏以礼改葬。葬礼前十余日,忽有一丈多高的大鸟飞集杨震丧前,俯仰悲鸣,泪下沾地,直至葬礼完毕才飞去。郡中将此事上报,恰逢当时灾异频发,顺帝有感于杨震的冤屈,遂命太守丞以中牢祭祀,时人亦于杨震墓前立石鸟像来纪念他。 “我从未听瑜哥哥提起过他的母亲……”喃喃地,我心中竟不自禁地涌起一丝怅惘来。这时候,却听珊珊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缓缓响起道:“对有些人来说,最深最深的感情,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往是埋藏在心底的吧?我想,堂兄就是那样一类人……” 她语声飘忽,似随着风,一直飘到很远的地方。我的思绪便也飘忽起来,穿过遥远的距离,穿过时光的缝隙,穿过生与死的界限,一直来到那个女子的身前“她一定是一位很美丽的女子吧?” “听母亲说是的……人美,弹奏的箜篌也美。可惜她离世太早了,我们没有机会见到她……” “她也会弹箜篌?” “是呀……” 我不说话了,露在外面的一只手于不觉间慢慢抓紧了衾被,待猛然惊觉到这一点我又慌乱放开你是怎么了?心怦怦跳着,我质问并警告自己你在做什么!仓皇地将手藏回衾被中,我深深吸气,又深深呼气。好在一片黑暗中,珊珊什么都看不到。 连珊珊都定亲了,他们也该成亲了吧?待心跳慢慢平复下来,我不由在心里默默想,之前是袁聆在守孝,紧接着庐江便陷入战火,这之后周瑜又去了江东帮策,事情就这样被耽搁下来,可目下还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呢?周尚作为代行父职的长辈,为何一直未有任何表示呢? 我在胡思乱想,另一头的珊珊却悄无声息,就在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忽然缓缓开口道:“香香,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你又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啊?” “其实,我也不太确定……但是,你也听说了的,天子就要回到雒阳了,我父亲他……他想要离开寿春,去雒阳追随天子。” 心中一惊,而珊珊的下一句话直接将我惊得跳起来 “他想要堂兄也随他一起去……” “不!”我脱口而出,这时珊珊也已经坐起来,慢慢握住我的手,她叹息着说道,“你知道的,自从晖哥哥他们罹难,族中长辈们就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堂兄身上,而他们……” 他们,以周忠为首的那些周家长辈们一直追随在天子身边,哪怕历尽颠沛流离、刀兵冻馁,哪怕明知汉室大厦将倾、势不可阻。他们当然看清了袁术的野心,他们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承载着家族未来全部希望的周瑜陷入yīn谋的泥沼,背上附逆的恶名。可周瑜也好,周尚也好,之所以会来到寿春,之所以会身陷这两难的境地,又是因为谁呢? “我会阻止他的!”蓦地扬起下巴,我说,“瑜哥哥有一天会重返雒阳的,但不是现在!” 借着透窗而入的月光,我看到珊珊的嘴巴先是愕然张成一枚大大的圆月,半晌,又一点一点弯成一钩可爱的上弦月“到时候你也会去么?”她慧黠地笑睨着我。 我激动起来:“当然!到雒阳去一直是我的梦想!” “那咱们就约定到时在雒阳相会,做邻居,日日在一起消磨时光,如何?” “好啊!”我紧紧握住她双手,“咱们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注释: [1]汉安帝,公元106年125年在位。 [2]汉顺帝,公元125年144年在位。 第35章 034 天之怒(上) “我想回江东去了,瑜哥哥。” 在盘算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后,我这样开始实施自己的阻止计划。 “这么说,你不再生伯符的气了?”目光微微波动了一下,他绽开一个笑容道。正值黄昏时分,绚烂的夕照斜shè入室,为他起伏的侧面轮廓镶上一道华丽的金边,竟使那笑容看上去光芒四shè。 “不生了,”我微微侧开目光,倏忽间意识到自己不经意撅起的嘴巴可能出卖了自己,于是慢慢吸了口气道,“好吧,还有那么一点点,可我不能总待在寿春啊。直觉告诉我,寿春正变得越来越危险!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真的,瑜哥哥,我看你得赶快把我送回江东去才是!” 掠了掠唇角,他几乎在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了:“你在担心什么呢,尚香?” “我……”我努力保持着气定神闲,停了一下,略显神秘地,“袁术要称帝了,不是么?” “我想是的。”他很是沉着地。 “那寿春岂不是很快会陷入纷乱甚至战火?” “这是为什么?”他挑挑眉。 “汉家天子还在呢!除非他主动让位,否则擅自称帝者都是叛逆,会落人口实被讨伐的。就算天子肯让位吧,可这天底下想取而代之的人何止袁术一个,到时候还不争得头破血流?至少袁绍就肯定不服气袁术当皇帝!” 沉默着看了我片刻,周瑜忽然很响亮地笑起来,响亮得让我不禁一愣:“你笑什么,瑜哥哥?我……我说的不对么?” “我笑袁公路利令智昏,连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都能看清的大势,他却看不清。”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愉悦地闪动着,“不错,是到了该离开寿春的时候了,不过” 不过不是回江东,而是去雒阳?我警惕起来,双手不自禁地抓紧裙子。 “我得先去趟徐州[1]。”他却说。 “徐州?”我倍感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到那儿做什么去?” “袁公路不日将发兵征徐州,贵舅、尊兄都在出征之列,我也同去。” “袁术是不忿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刘备领了徐州,所以要去攻打他么?”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闻言他轻轻笑出了声,“尚香是这样看待刘备的么?” “不是连袁术都说,‘术生年以来,不闻天下有刘备’么?” “不错,其人此前实属籍籍无名之辈,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以陶谦之权谋老道,为何在临终之际将危机四伏的徐州jiāo托给这样一个人?” “我……”我咬唇沉默下来。 关东联军瓦解后,经过几年的混战、整合,形成了三股较大的势力据冀州[2]的袁绍,据兖州[3]的曹cāo,据扬州[4]淮南地区的袁术。其中袁绍与曹cāo结盟,并南联荆州[5]刘表;袁术则向北与徐州陶谦和幽州[6]公孙瓒结成盟友。陶谦、公孙瓒、刘表当初都未参加讨董联盟,却在后来争抢地盘的混战中大显身手。如陶谦曾有意染指扬州,遂与同样觊觎徐州的袁术由盟友而至反目;公孙瓒攻灭幽州牧刘虞,不但彻底将幽州收入囊中,还一度将势力伸展到青州[7]、冀州、兖州;刘表在害死我父亲后,又配合袁绍和曹cāo一路将袁术从南阳赶至淮南,之后便对其西邻益州[8]虎视眈眈。 三年前,曹cāo之父曹嵩自琅邪入兖州,结果中途被陶谦部将劫杀。暴怒的曹cāo尽起兵马攻入徐州,将陶谦杀得大败后,坑杀徐州百姓数十万口于泗水,尸体填塞河道,泗水为之不流。之后更是每下一城便实施屠城,连鸡犬亦皆杀尽,变为一片废墟的城邑再也看不到一个行人。后因军粮食尽,曹cāo退归兖州,然而第二年很快卷土重来,若不是后方突然发生叛乱,只怕整个徐州已易姓为曹。陶谦就是在这黑云压城的危机中忧急而死的。我讨厌陶谦,他排挤策,将吕范捉去拷打,就连忠謇方直的张昭亦曾被他拘执,起因不过是他推举张昭为茂才,而张昭不肯接受。那个以人lún臧否著称的许劭甚至评价他说:“陶恭祖外慕声名,内非真正,待吾虽厚,其势必薄。”可即便如此,徐州横遭如此荼dú,我还是打心底里为他感到难过。然而他在临死前将偌大一个徐州白白送给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刘备,实在匪夷所思。就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嘛! 注释: [1]徐州,辖郡、国五(东海、琅邪、彭城、广陵、下邳),县六十二。汉末治所下邳县,在今江苏邳县东。辖境相当于今江苏长江以北及山东南部地区。 [2]冀州,辖郡、国九(魏郡、钜鹿、常山、中山、安平、河间、清河、赵国、勃海),县一百。治所邺县,在今河北临漳西南。辖地相当于今河北中部和南部、山东西部、河南北部。 [3]兖州,辖郡、国八(陈留、东郡、东平、任城、泰山、济北、山阳、济yīn),县八十。治所昌邑县,在今山东金乡西北。辖境相当于今山东西南及河南东部。 [4]扬州,辖郡、国六(九江、丹杨、庐江、会稽、吴郡、豫章),县九十二。治所历阳,在今安徽和县。汉末移治寿春,在今安徽寿县。辖境相当于今安徽淮河和江苏长江以南及江西、浙江、福建三省,湖北东部、河南东南部。 [5]荆州,辖郡七(南阳、南郡、江夏、零陵、桂阳、武陵、长沙),县一百一十七。治所汉寿县,在今湖南汉寿县北。汉末移治襄阳县,在今湖北襄樊市。辖境相当于今湖北、湖南大部,及河南、贵州、广东、广西等省的一小部分。 [6]幽州,辖郡、国十一(涿郡、广阳、代郡、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玄菟、乐浪、辽东属国),县九十。治所蓟县,在今北京大兴县西南。辖境相当于今北京市、河北北部、辽宁南部及朝鲜西北部。 [7]青州,辖郡、国六(济南、平原、乐安、北海、东莱、齐国),县六十五。治所临淄县,故城址在今山东淄博市临淄北。辖境相当于今山东济南以东的北部地区。 [8]益州,辖郡、国十二(汉中、巴郡、广汉、蜀郡、犍为、、越、益州、永昌、广汉属国、蜀郡属国、犍为属国),县一百一十八。治所雒县,在今四川广汉。汉末移治成都,在今四川成都。辖境相当于今四川、重庆、云南、贵州大部,及陕西、甘肃、湖北的一小部分。 第36章 035 天之怒(中) “听说那个刘备从前是卖鞋子的?” “他生于边地涿郡[1],自称是中山靖王之后,然家道中落,少时家贫,遂以织席贩履为业。” “听说他本是公孙瓒属下?” “二人昔为同窗,师事卢植。然此人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华服,好jiāo结豪侠,甚得众心。后以讨黄巾之功入仕,奈何仕途蹉跎,不得已之下往依公孙瓒,被后者擢拔为平原国相。” “那他怎么又会来到徐州的?” “只因徐州横遭曹cāo屠戮,陶谦向公孙瓒所置青州刺史田楷求救,其时刘备正与田楷屯兵一处,遂一同前来。陶谦为刘备增兵四千,又表他为豫州[2]刺史,他便转而为陶谦所用了。” “到目前为止,我实在没看出这人有什么过人之处来,换靠山倒是挺痛快。” “那么,说说他的两件小事吧。”周瑜微微一笑,“第一件事发生在他初入仕途时,那时他刚刚被任命为安喜县尉,不料朝廷突然下诏裁汰冗员,他怀疑自己在被遣散之列,便去求见郡督邮[3],督邮称疾不肯相见,他一怒之下竟直入督邮馆舍,将其拖出绑缚于树,鞭笞百余下,之后弃官逃亡。” “不是吧!” “第二件事发生在他任平原国相期间,其时他外御寇难,内丰财施,即使是普通百姓,亦与之同席而坐,同簋而食,无所简择。郡民刘平鄙薄他的出身,耻为之下,指使刺客去刺杀他。刘备毫不知情,一如往常地待那刺客十分亲厚,刺客不忍相害,遂袒露实情而去。” “他似乎很会笼络人心?”想了想我说。 “你似乎天然地厌恶他?”周瑜笑起来。 “大概因为我讨厌陶谦吧,而陶谦显然喜欢他。”我吐了一下舌头,“不过你对他可了解得真够细致的。” “既然与之为敌,自须细细了解。”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偏着脑袋笑起来,“可是瑜哥哥,我明明记得你前天晚上还没打算为袁术效命来着。” “是昨天刚刚决定的。” “为什么呀?” “为了取得袁术的信任。”挑起唇角,他展开一个从容而自信的微笑,“否则如何有机会离开寿春呢?” 恍然大悟地,我凝视着他的笑容,凝视着他脸上那宽广的从容和明亮的自信。“放心,我不会到雒阳去的。”蓦然之间,他仿佛不经意地说。 微微张开嘴巴,我震惊了!然而很快地,我将双唇抿成一条异常凛冽的直线,“你想去也去不成,”我将两只拳头握在胸前,“因为我会阻止你的嗯,我会阻止你的!” 转眼已是仲夏时节,双方军队在盱眙、淮yīn一带相持已有一个多月,只不过那一头是刘备亲自出马,这边厢袁术却躲在后方恣情享乐。而且近来在寿春城的少数群体中流传着一条秘闻,是关于袁术的宠姬冯氏的。那冯氏本是司隶[4]人,生得国色天香,因躲避战乱而来到扬州。袁术登城时看到她,一见之下便倾心不已,于是将其纳为姬妾,甚是宠爱。袁术的其他姬妾嫉妒冯氏受宠,便合谋对付她。她们先是对冯氏说:“袁将军贵人有志节,当时时涕泣忧愁,必长见敬重。”冯氏信以为真,从那之后一见袁术便哀哀而泣,表现出一副忧国伤时的样子,袁术果然以为她有心志,更加爱怜她。见冯氏上当,诸姬妾遂趁袁术不在时合力将她绞杀,把尸体悬挂在厕所的横梁上,告诉袁术说冯氏是因忧国伤时而自尽。有了之前那一番铺垫,袁术自是深信不疑,哀伤感怀之余,将冯氏厚加殡敛了事。初听到这条秘闻,震惊之余我只是感到奇怪,怎么会有这许多女人为袁术那种人争风吃醋,还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来。继而觉得寿春这地方果然不能再待了。 这一天袁夫人带着袁聆、珊珊到袁术府中去了,袁术的小女儿周岁礼,她们自然不能不去参加。听说那小女孩儿名叫阿雪,生得粉妆玉琢,甚是漂亮。虽然袁术是个特别讨厌的人,但是不得不承认,袁家的男子个个生得姿貌伟美,女子就更不用说了。 晚上珊珊母女回来了,袁聆却没有,她被袁术的夫人留下了,说是要留她小住几日。“跟那群女人住在一起,聆姐姐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吧?”“哎呀你别乱说。”珊珊示意我低声,我赶忙闭紧嘴巴,片刻后吐了吐舌头。也是,议论别人的家事毕竟不怎么光彩,万一给珊珊的母亲听到就不好了,何况那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 而袁术的女人们虽心肠歹dú,到底也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会把袁聆怎样,五天后她便平平安安地回了家。然后传来一个消息,袁术写信给吕布,以提供军粮为代价,让吕布去偷袭刘备的后方。 吕布和王允合谋杀死董卓后,因不久便遭到李、郭汜反攻而致长安沦陷,王允身死。吕布兵败逃出长安,如丧家之犬般在关东四处游dàng。他先投袁术,再依袁绍,然而皆因他骨子里的狼xìng而不能长久。就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仿佛老天有意拉他一把,曾经最得曹cāo信任的张邈、陈宫趁曹cāo第二次东征徐州之际发动叛乱,而他们竟选择迎请吕布入主兖州。其时兖州诸郡县皆叛应吕布,只剩鄄城、东阿、范三县还忠于曹cāo。然而及时从徐州回军的曹cāo硬是靠着这三个县在两年的时间里一点一点扳回局面,直将吕布彻底赶出兖州。再一次走投无路的吕布向东投奔了刚刚得到徐州的刘备,刘备收留了他,却无法为他提供足够多的军粮。之前的两年中因大旱、蝗灾及被曹cāo战略xìng地抢割了麦子,吕布的军队饱受饥饿之苦。袁术的提议,无意正中这饿狼的下怀。 “香香,你说吕布会去偷袭刘备么?” “我猜会。” “那样一来,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堂兄很快就能回来了,是不是?” “我想是的。” 注释: [1]涿郡,东汉时属幽州,郡治在涿县(即今河北省涿州市),辖境相当今北京市房山区以南,河北省易县、清苑以东,安平、河间以北,霸州、任丘以西地区。 [2]豫州,辖郡、国六(颍川、汝南、梁国、沛国、陈国、鲁国),县九十七。治所谯县,在今安徽亳州。辖境相当于今淮河以北伏牛山以东的河南东部,安徽北部。 [3]督邮,督邮书掾、督邮曹掾的简称,汉代各郡的重要属吏,代表太守宣达政令,督察属吏,案验刑狱,检核非法等。 [4]司隶州,亦称司隶校尉部,辖郡七(京兆、扶风、冯翊、弘农、河东、河内、河南),县一百零六。治所雒阳县,故址在今河南洛阳东北。辖境相当于今河北南部、河南北部、山西南部及陕西渭河平原。 第37章 036 天之怒(下) 珊珊心满意足地睡去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人心真是可怕,我忍不住想,今天是盟友,明天变仇敌;今日把酒言欢,明朝刀兵相向。就说张邈吧,听说他少时就和曹cāo、袁绍都是好友,当年讨伐董卓时更是与曹cāo一起首倡义兵。因袁绍任盟主后日渐骄矜,他数度仗义执言责备之,气得袁绍要曹cāo杀他,然而被曹cāo严词拒绝。二人的情谊曾如此深厚,曹cāo第一次东征徐州前,甚至告诉家人说若自己战死就去投奔张邈,及至得胜归来,则与张邈垂泣相对。张邈曾数度得罪袁绍,而曹cāo亦正变得日益骄横,前九江太守边让只因讥讽了曹cāo几句,便被曹cāo杀了全家,大约终究是害怕曹cāo为了袁绍而杀死自己吧,在因边让之死而恐惧以至反弹的兖州士大夫的游说下,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背叛曹cāo。而曹cāo在平息了叛乱之后,亦毫不手软地杀了他阖族老小。再说吕布吧,他从长安逃出后首先便去投靠袁术,他自以为诛杀董卓替袁氏报仇,袁术理应好好报答他,而一开始袁术也确实待他不错,谁知他自恃有功而十分骄恣,更放纵部下四处抄掠,终于引起袁术不满,并最终将他赶走。此后他往依袁绍,凭借自己的勇猛善战帮袁绍攻城略地,袁绍亦乐得利用他。可没过多久他便故态复萌,轻傲袁绍将士并纵兵抄掠,这一次袁绍却不只要赶走他,还要杀死他,明着难以得手,便施计暗害,只是最终没有得逞。而时至今日,袁术又要重新找吕布合作了,为达成这合作,甚至不惜亲笔致信,极尽吹捧之能事。可这一次的合作又能持续多久呢?谁能确保不久之后他们不会再次反目,而大打出手呢? 轻轻下了床,我蹑手蹑脚地来到窗前,我想要透透气,太憋闷了,我简直快喘不上气来了。就在这个时候,我意外地发现袁聆立在庭院中,淡淡的月光如轻纱般罩在她身上,使她的身形看上去纤柔而缥缈,而她独对高天明月,似正絮絮而语。这么晚了,她在那里做什么?这样想着时,我忍不住轻轻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她在对月祝祷,祈祷周瑜平安归来。 这一刻,眼前的情景蓦然幻化作一只温柔的纤手,轻轻地、轻轻地触动了我心底那一处最隐秘、最柔软的所在。呆了一呆,我猛地意识到自己不该停留在这里,慌慌张张转身而去的一霎那,却听她温柔的声音轻轻响起道: “尚香,你还没睡么?” “聆姐姐……”慢吞吞地转过身子,我想我的脸一定是红了一下,好在夜色中她应该看不清,“我有点睡不着,想出来透透气的。”我颇有些难为情地说。 她对我微笑了一下,我望着那微笑,一瞬间竟仿佛看到风起云动,云破月来,那一束皎洁的光芒就这样乍然照亮了我心扉,让我忍不住便举步朝她走过去。 “姐姐是在为瑜哥哥担心么?”我仰脸望着她,“你放心,瑜哥哥打仗只会赢,绝不会输,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回来了。” “你那么相信他?”那微笑扩大了些。 “嗯!”我异常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也相信他会赢,每一次都会赢,”她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覆盖下来,片刻后,她重新举首望向夜空中那一轮皓洁的明月,“但我还是会为他祈祷。” 心尖竟是痛了一下,就那样如絮浮水、似沾非著地痛了一下。之前周瑜助策转战江东,那百多个漫漫长夜,她也是这样独望碧天无际,银汉迢迢,温柔而虔诚地为他对月祝祷么? “姐姐,你说天上的神明真的能听到人们的祷告么?” “能吧。” “那他们真的能满足人们所祈求的么?” 慢慢收回目光,她神情微微波动地凝视着我。 轻轻吸了口气,我壮着胆子道:“我觉得他们并不是一群公正的人嗯,神,因此我很怀疑向他们祈祷到底有没有用。” “你为什么……”眉心微微蹙起,但她终究还是掠了掠唇角,微笑着,“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嗯……”我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就说这最近几十年间的事吧,明明是天子自己昏乱,内多嬖幸,外任jiān臣,搞得天底下乌七八糟。上天屡以灾异示警,又是山崩又是地裂又是雨雹蝗旱大风瘟疫的,可承受苦难的却不是天子和那帮jiān佞,而是一群无辜的人们。天子呢,不过是让三公充当替罪羊,引咎辞职了事。这公正么?不,一点都不!天上的神明们若果真怀有一颗公正的心,就应该谁干了坏事惩罚谁去,而不是滥伤无辜!依我看啊,他们何止是不公正,简直连慈悲都没有,他们的心怕是铁石冰坨呢!” 一口气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最后一个字落地,竟蓦然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直到发现对面的袁聆一直默默看着我不说话,我方才悚然一惊,继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姐姐,我胡乱说说的,你……你别笑话我。” “怎么会呢?”她秋水般的双眸粼粼而动,月光下,泛起点点晶莹的波光,“其实我很羡慕你,你一直都是那么勇敢。” 眨眨眼睛,我不由怔了一怔。我揣摩着她的话,心里先是冒出一丝喜悦,紧接着想到自己好像也不是一直都勇敢,有好几次,我都深深地感到过害怕。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很想把这些都告诉她,然而只是那么短短的一个瞬间,这个念头便消散了去。是的,承认自己会害怕是一件多么难为情的事,在哥哥们那里,这简直是不能容忍的! “其实我更羡慕姐姐。”脱口说出这句话,我自己先愣住,仓皇地朝她望去,却发现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因为她已再一次将目光投向高天明月,仿佛若有所思。 “姐姐在想什么呢?”待自己瞬间急促的气息平稳下来,我忍不住问。 “《易》云:‘天垂象,见吉凶,圣人则之。’”她仿佛是在对天,而不是在对我说,“我想天上的神明们并非无情,只是若没有一群无辜的人们去做祭坛上的牺牲以平息上天的怒火,另一群人们又怎会奋起而想要去拯救这天下呢?” 懵懂地凝望着她,直到一缕夜风乍起,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才恍然惊醒般回过头来,轻轻握了握我的手:“夜深风冷,你瞧你的手都凉了,快回房去吧。” 你的手也很凉呢!这样想着,我笑一笑说道:“最近天气很怪,时晴时雨,时热时冷的,姐姐也要当心一些才是。” “嗯。”她点点头,目送着我走回自己的房间。临入门时,我忍不住回过头来再看她一眼,她站在一地清白的月光中,眉如远黛,目若秋水,正轻轻对着我微笑。 “明早见,姐姐。” “明早见。”她说。 第38章 037 地之殇(上) 我病了,一开始只是觉得头昏沉沉的,想动却浑身无力,好容易坐起来又一头栽倒。我感到冷,如坠冰窖般地冷。可这是夏天啊,我昏昏沉沉地想,想着想着,夏季正午的烈日便仿佛慢慢炙烤到了我身上,它一寸一寸地靠近我,越靠越近,直到我热得受不了,我被引燃了,我在烧!我渐渐失去了意识。 意识复苏是在一股苦涩的液体缓缓流过喉咙之后,那股液体流过时,我的喉咙很痛,肿痛。我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皮沉得根本抬不动,刚刚挣扎着看到一线光亮,便立刻感到天旋地转,头痛yù裂。 我这是怎么了? 我忽然感到惊慌,一片天旋地转的昏暗中,我听到耳边有说话声,我张口yù唤,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直到耳边嘈杂而模糊地滑过“时疫”两个字,一瞬间,巨大的恐惧感让我的心脏猛地缩成一团。 时疫?……时疫! 我战栗起来,因为我无法抑制地想到了死亡。我会死么?会像过去无数遭遇时疫的人们那样死去么? 竖起耳朵,我努力想要听清楚周围人的话,我想从中得到否定的答案,可很快地,刚刚凝聚起来的意识便再度消散于一片火热的炙烤中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发现自己在一片白色的雾气中穿行,透过雾气,我观察着周遭的环境,发现这里是寿春,可这条街却不是我现在住的,而是多年前父亲在讨伐董卓前将我们举家迁来寿春时所居住的。刚随周瑜重返寿春时我还曾来这里看过,想看看那个呆头呆脑背不出《东都赋》来的邻居阿茂还在不在,却发现他的家亦已人去楼空。 可我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我正感到茫然,陡然间,耳畔传来阵阵号泣之声,举目望去,只见一支送葬的队伍正缓缓朝我走来,他们抬着两具棺木,其中一具却是打开着的。我暗自纳罕,不由细细看去,却蓦地发现珊珊和袁夫人行进在队伍中,身着丧服,满面哀戚,可她们旁边的人竟一个个都看不清面目,浑如飘dàng着的白色幽灵。 “快看,她在那里!”一个尖利的声音骤然zhà响,“抓住她,把她塞进棺材里!” 不过一个怔忡之间,那群飘dàng着的白色幽灵已如飓风般向我席卷而来。恐惧刹那间滚过全身,我拔足开始狂奔。我没命地逃啊逃,身后的啸叫声越来越近,前方的雾却越来越浓。就在我绝望地意识到自己迷路了时,一只冰冷的利爪猛地拽住了我后领 “不!” 我尖声惊叫,拼尽全力地呼喊一个名字,霎时间天崩地裂,一个趔趄,我掉进裂开的地缝向无尽深渊跌去,就在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快要停止了时,我猛地惊醒。 原来是梦魇,喉口刀割般的疼痛让我慢慢意识到。一想到方才在梦中自己拼尽全力去呼喊的那个人,一股酸涩的液体立刻漫过喉间的刀口,我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了。 他不在这里,他不在这里!他去徐州打仗了,为了取得袁术的信任,和舅父吴景、堂兄孙贲、族兄孙香一起,去跟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刘备打仗了。 可我却可能要死了我怎会要死了呢? 我竭力思索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想理出一个头绪来,我想起了那一晚的高天明月,袁聆站在一地清白的月光中,眉如远黛,目若秋水,轻轻对着我微笑;我的手很凉,她的也是;最近的天气很怪,时晴时雨,时热时冷…… 然后我就病倒了?大概是的,我想我是着凉了。然后我忽然庆幸起来,庆幸自己那晚回房后没有回到床榻上睡,我怕吵醒珊珊,怕衣衫上沾染的潮湿凉气扰到她,于是另外抱了衾被去了一旁的坐榻上睡,想着反正天也快亮了。还好还好因疼痛而缩成一团的心有了一霎时的舒展,可下一刻,不甘及随之而来的绝望蓦然如巨浪排空而来,整个地吞没了我 我还没有去过雒阳呢!我答应过珊珊有一天要在雒阳相会,做邻居,日日在一起消磨时光的! “然后增周旧,修洛邑。扇巍巍,显翼翼。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于是皇城之内,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奢不可逾,俭不能侈。外则因原野以作苑,填流泉而为沼。发苹藻以潜鱼,丰圃草以毓兽。制同乎梁邹,谊合乎灵囿……” 耳边蓦地响起那个呆头呆脑的阿茂的声音,然后是策哈哈大笑的声音。噢,策哥哥,策哥哥!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眼前浮现出策身披大红斗篷的样子,他正一边比划着一边给我讲笑话。然后是权、翊、匡,然后是母亲。这一刻,所有的伤心啊、恼怒啊、怨恨啊全都消失不见了,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心间的,只剩下浓浓的依恋与不舍。 可我却可能要死了,我怎会要死了呢?死那么可怕,失去所有。我舍不得他们啊,我真的舍不得他们! 在不知第几次从又黑又沉的梦魇中醒来后,当呼吸都慢慢变成一种痛苦之后,我意识到自己大约真的要死了。我似乎已嗅到了死神的幽邃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息,感受到他洒下的暗黑yīn影,他正蹲伏在我头顶的半空中,冷冷地俯视着我。冰凉彻骨的绝望中,我忽然抑制不住地愤恨起来 一定是袁术,一定是他!他觊觎神器的贪婪激怒了上天,上天便降下灾异来警告他。或许袁聆说得对,为了平息上天的怒火,总要有人去做祭坛上的牺牲。可凭什么是我?凭什么挑上我?我不想死! 头顶亮起了一束光,皎洁的、宛如月华般的光芒渐渐笼罩了我全身。这便是死亡吧?我想。听说人在走向死亡的一刻会见到自己最渴望见到的人,慢慢睁开眼睛,我竟真的见到了他 “瑜哥哥……” 喃喃唤着他,我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来,咸涩的液体流进喉咙,那刀割般的痛感让我猛地意识到:这不是幻象,我还没有死,眼前人真的是他! 仿佛即将溺毙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拼尽全力挣扎着起身想要抓住他,直到当头一棒般,我陡然想到自己的病可能过给他,才又颓然倒下,只轻轻拉住他衣袖一角: “瑜哥哥,我不想死,我还没有去过雒阳呢!” 一片模糊的泪光中,我看不清他的脸,然而我听到他的声音,无比清晰而坚定地响起: “你不会死的,总有一天你会到雒阳去,一个和从前一模一样的雒阳!” 是么?真的么?总有一天我会到雒阳去,一个和从前一模一样的雒阳? 是的,噢是的!他从来说话算话!要我去做那祭坛上的牺牲以平息上天的怒火?去你的,找别人去吧!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去雒阳,神也不行!我不会死! 就像一棵树深深地扎根于土壤,这个念头以一种无比清晰而坚定的姿态植入我的脑海中,伸展到我的血液里,一直长满四肢百骸,生发出无穷的力量! 死神那暗黑的yīn影在徐徐收拢了,那幽邃的气息在缓缓远去了,疼痛在慢慢减轻,意识在渐渐清晰。终于,在一个阳光充沛的早晨,我奇迹般地恢复过来,恍若重生。 “香香,你总算好起来了!” 珊珊在哭泣,我凝视着哭红了双眼的她,心中一时震骇莫名 她穿着丧服!一如我梦中曾经出现的场景! 第39章 038 地之殇(中) 袁聆死了,同寿春城中许多身染时疫的人们一起。 独自呆立在她的房间中,我的视线缓缓抚过她的书案,她的书,她的笔砚,抚过房间中的每一样陈设。一切都没有变,一如她曾经在这里的时候,可茫茫人世间,那个曾经鲜活美丽的生命,却再也找寻不见。甚至于,若不是我曾亲眼目睹她生活在这里,我简直会怀疑,她真的曾经来过这里么? 蓦然之间,眼前再度浮现出我恢复后,第一眼所见到的周瑜。他的眼睛是干的,然而布满血丝。他面容平静,却是一种在遭遇了最深切的哀伤之后的、疲惫而空洞的平静。在那平静的面容上,在那布满血丝的眼眸中,我看到了因我的恢复而乍然闪现的欣喜与宽慰。可那一个瞬间,那一个表情却像一只猝不及防扎入我心脏的利锥般,令我陡然窒息。 战争结束了,他回来了,他的爱人却死去了。 “我想天上的神明们并非无情,只是若没有一群无辜的人们去做祭坛上的牺牲以平息上天的怒火,另一群人们又怎会奋起而想要去拯救这天下呢?” 说这番话的人死去了,我活了下来。 她去了哪里呢?我问叶间的风,我问风中的云,我问云上的飞鸟,谁能告诉我,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慢慢在她的镜台前坐下来,我想在镜中再次看到那个沉静华美的身影,连姿态都那般优美。可随着日影一寸寸西斜,直到消失不见,我只在镜中看到瘦了一圈的自己。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秋天到来的时候,周瑜自请出任居巢长[1],喜出望外的袁术很爽快地答应了。居巢县位于庐江郡东南,与丹杨郡隔长江相望,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借此地返回江东了。 “香香,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 四年前在舒城的石亭外,珊珊也是这样问,我还记得那一次我回答她用不了多久我会回来找她,可此时一别便真的是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吸了吸鼻子:“虽然可能要久一些,可是你忘了么,我们约定过有一天要在雒阳相会的,做邻居,日日在一起消磨时光!” “嗯!”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珊珊展开了一个笑容,片刻后,她附在我耳边,轻轻说道,“有两样东西,我放在你箱中了,记得要好好保存哦。” “是什么?”我讶然问。 “焦尾琴,还有《长河吟》的曲谱。”前所未有地,她深深地凝视着我,仿佛一直看进我幽深的心潭深处去,“堂兄将它们留下来给我了,但是我想,jiāo给你或许更好。” 一霎那仿佛心潭投石,层层波动,在我满目的震惊中,珊珊捏了捏我的手。 “别忘了我们的雒阳之约!”随着马车辚辚启行,珊珊在车后喊。 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我回望着她,用力点了点头。 几乎与我们到达居巢同时,天子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雒阳。然而雒阳城宫室烧尽,早已是一片废墟,天子尚可勉强栖身于故中常侍赵忠宅邸,百官们则只能在残垣断壁间露宿。更兼粮食不济,群僚饥乏,尚书郎以下只能自己采摘野生稻糊口,就这样,百官们有的饿死,有的为兵士所杀,境况十分糟糕。 这是建安元年七月的事情,一个多月后又传来消息,有兵有粮的曹cāo将兵诣雒阳,奉迎天子至许县[2],天子以曹cāo为大将军,封武平侯,立宗庙社稷于许县,至此,大汉的国都便正式迁移至曹cāo的地盘了。 “这下天子和百官们不会再挨饿了。” “对天子和忠于他的朝臣们而言,等待他们的未来或许比曾经挨饿的滋味更难受。” 心头一震,再看向周瑜时却发现他已站起身,面朝窗外yīn沉晦暗的天空,仿佛陷入了沉思。已是秋末时节,四处一片凉凉的萧瑟,那股凉意似亦侵袭到他身上,将他层层包裹起来,使他整个人透出一股冷静沉毅的气息不,似乎又不是这样的,不是因为季节,也不是因为天气,而是他自己将生命中一段温柔煦暖的过往生生割断就像他割舍焦尾琴和《长河吟》的曲谱那样,与此同时,蕴藏于他骨血里的、从前只是小露过锋芒的某些坚冷如铁的东西正在迅速壮大、填满这空白。只是割断的东西虽然割断了,却并未凭空消失,它们只是被他用这层坚冷如铁的壳包裹起来,沉埋于心湖之底的泥土里了。 “不过曹cāo凶残起来是很吓人的。”出了一会儿神,我说。 “尚香可知晋文公纳周襄王之事?”慢慢回转身,他问。 “就是周襄王的弟弟子带发动叛乱,攻占了王都,周襄王逃到郑国,向诸侯求救,然后晋文公迎纳周襄王,又出兵平定了子带之乱的事么?” 他点点头,继而双唇抿成一个冷峻的弧度:“平乱后的庆功宴上,晋文公向周襄王提出请求,希望死后葬以天子之礼,周襄王虽予以拒绝,却以割让大片土地作为补偿,自此诸侯影从,晋文公终成一代霸主。却不知曹孟德将来所求,可止于此?” “你是说也许将来有一天,曹cāo会对天子不利?” “至少在目下,挟天子而令诸侯,曹孟德已占尽先机!” 注释: [1]居巢,今安徽省巢湖市居巢区。 [2]许县,今河南许昌东。 第40章 039 地之殇(下) 果然,才没过多久便有消息传来,太尉杨彪、司徒淳于嘉、司空张喜皆被罢免,一路护送天子东归的将军杨奉、韩暹失势后复兵败于曹cāo,只得向南投奔袁术而来。唯一还能令曹cāo有所畏惧的似乎只剩袁绍了。天子迁都许县后,先是下诏责备袁绍“地广兵多,而专自树党,不闻勤王之师,但擅相讨伐”,袁绍上书谢罪,方才任命他为太尉,封邺侯。袁绍本就窝火,见自己的官位在曹cāo之下更是觉得受了奇耻大辱,上表固辞不受。曹cāo终是惧怕袁绍翻脸,于是将大将军之位让与袁绍,自己改任司空,行车骑将军事。 可是很快地,我们便无暇再关心许都的事情了。 建安二年春二月,袁术称帝于寿春,自称仲家,以九江太守为淮南尹,置公卿百官,郊祀天地。 在此之前的建安元年秋,策已攻占会稽,牢牢掌控了江东最核心的吴会两郡。听闻袁术有僭号之意,他曾写信至寿春予以劝谏,及至袁术真的称帝,羽翼已丰的策立刻宣布与袁术绝jiāo,并派兵驱逐了此前替代周尚成为丹杨太守的袁胤,重新控制了丹杨郡。 “什么?我舅父他已遵从策哥哥的指示,潜回江东去了?贲哥哥也回去了,却是一个人回去的,没带上嫂嫂侄儿他们?” “伯阳被困寿春,只身逃离,实属无奈之举。我已写信给叔父婶母,请他们照顾伯阳妻孥。倒是文阳身在汝南,道远不得归,处境怕会比较艰难。” 伯阳是堂兄孙贲的表字,文阳是族兄孙香的表字。去岁与刘备之战,袁术以提供军粮为条件成功诱使吕布偷袭刘备后方,致使刘备军大溃。被抄了老巢的刘备收余兵东取广陵郡,与舅父吴景所率领的袁术军jiāo战,又败。刘备的军队饥饿困,以至于互相残杀吃起人ròu来,穷饿侵逼之下,刘备只得反过头去向吕布请降。吕布正忿恨袁术言而无信,运粮不继,遂接受刘备投降,复任命他为豫州刺史,使其重回当初依附陶谦时的驻地小沛[1]。吕布自此占据徐州,自称徐州牧。 经过这一战,袁术成功地将势力范围扩展至徐州的广陵郡,将舅父吴景任命为广陵太守。袁术的野心自然不止于此,除了徐州,他还要夺回曾由我父亲担任刺史的豫州。父亲死后,由于袁术一路战败被赶至扬州九江郡,豫州被各方势力瓜分而支离破碎。如刘备依附于陶谦而被任命为豫州刺史,控制着豫州东部和徐州毗邻的小沛一带。除刘备外,还有朝廷任命的豫州刺史郭贡,袁绍任命的豫州刺史yīn夔。就是在这样错综复杂的情势下,袁术慢慢重新控制了豫州毗邻扬州的汝南郡袁氏家乡和沛国。他甚至还一度攻占了陈国,只不过后来又被曹cāo击败而失去了。大胜刘备使袁术信心暴涨,他任命族兄孙香为汝南太守,准备继续深入开拓豫州。堂兄孙贲则被任命为九江太守,在寿春领兵。而事到如今,策的公然决裂,似乎使一切都功亏一篑了。 其实我很想问:“瑜哥哥,我们是不是也该回江东去了?”然而我终究没有问出口。周尚还在寿春,他还走不了。 不知是不是上天有意警示什么,这一年的天气极端干旱,到了五月的时候,旱极而蝗,漫天的蝗虫就像黄色风暴,所过之处,人间生机顿失。 紧接着,吕布亦与袁术彻底决裂并倒向曹cāo。当初为安抚吕布,袁术主动与之缔结了儿女婚约。事到如今,吕布显然不愿受袁术称帝之事牵累而担上不义之名,以至撕毁婚约。暴怒的袁术遣大将张勋、桥蕤等与韩暹、杨奉连势,步骑数万攻打吕布。不意韩暹、杨奉被吕布以“奈何与袁术同为贼乎”并一番利诱而策反,致使袁术军大败。韩暹、杨奉反过来与吕布联兵直逼寿春而来,虽然最终没能兵临寿春城下,却一路掳掠抄暴,令本就深受旱蝗之灾荼dú的淮南地区雪上加霜。 秋九月,袁术又挥兵入侵陈国,豫州的陈国与颍川郡、梁国皆毗邻兖州而被曹cāo控制着,曹cāo亲自统兵与袁术开战,袁术复大败而归。可怜与吕布一战,袁术折损了十员大将;与曹cāo一战,袁术最为倚重的桥蕤、李丰、梁纲、乐就亦皆阵前被斩,可谓损失惨重。 就这样,在袁术称帝的这第一个年头,当寒冷的冬季来临时,饱受涂炭的百姓们又冻又饿,渐渐地,人吃人的惨剧已变得不再新鲜。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目睹这一切,我的心灵感受到的是自记事以来从未有过的震骇与冲击,其强度甚至超越了曾亲眼目睹的战场上的惨烈死亡。战场上的死亡虽惨烈却也是壮烈的,伴随着愤怒的吼叫声与铿锵的金戈撞击声,涂抹着热烈的血色;可这里的死亡是无声无息的,成片成片的人们躺倒在地上,饥饿使得他们连手指亦无力动一下,连□□亦发不出一声,他们只是无声无息地,在漫长的灰色的绝望中,等待死亡的最后降临。 “府库内的存粮已支撑不了几日,可饥民还在大量涌入县境,还请明廷[3]速定决策才是。” “继续分发粮食给饥民。” “可是……” “照我说的去做,存粮不够我会想办法。” 待那县吏默默退出去,我默默来到周瑜面前,忧心忡忡地:“瑜哥哥,现在除了袁术的宫室里,整个淮南,哪儿还能弄到粮食呢?” 沉思中,他幽深如寒潭的眸心深处蓦然划过一道锋芒:“东城[3]。” 抬起双眸,他说。 注释: [1]小沛,今江苏沛县。 [2]明廷,汉代对县令(长)的敬称。 [3]东城,今安徽省定远县。 第41章 040 假途东归(上) 东城县位于徐、扬两州jiāo界处,那儿有一个叫鲁肃的富户,体貌魁奇,xìng好施与,见天下大乱,便大散财货,标卖田地,在家中聚集了一群少年,整日击剑骑shè,讲武习兵,颇有一番志向。之前随袁术军至徐州与刘备jiāo战时,周瑜便听说了此人,于是,他决定去东城向鲁肃借粮。 从居巢到东城要横穿整个九江郡,路途实在不近。鉴于情势危急,时间紧迫,周瑜决定带数百兵士同往。他沉毅如铁的姿态似乎在告诉人们,他是不吝任何手段,一定要“借”到粮食的。 然而出乎意料地,他们很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返回居巢了,带着三千斛米!原来鲁肃家共有两米,各三千斛,周瑜见到鲁肃后道明来意,那鲁肃二话不说,竟直接指着其中一赠与了周瑜。一见如故之下,二人遂掘地接泉,以水当酒,结为挚友。 “那鲁肃长什么样儿?很英武么?” “嗯……他高高大大的,有点黑,两道眉毛高耸上挑,一双眼睛亮堂有神,说话时声音洪亮,走路时脚步生风,是个很豪爽、很气派的人。” 听着阿青的描述,我不由有点后悔没跟着一起去东城了。不过那鲁肃既与周瑜结为挚友,日后总会有机会见面的吧。这样一想便释然了,然后我微笑着望向阿青:“咱们去练箭吧!” 阿青姐弟是周瑜在去往东城的路上搭救的,彼时姐弟俩饿晕在路边,奄奄一息。回到居巢后,阿青的弟弟去了周瑜的军营,她本人则成了我的“部曲”。 是的,我现在拥有一支自己的“部曲”了,虽然总共只有三十几个人。她们都是听闻居巢有粮食散发而流徙至此的女孩子,她们的父母或死于战乱或死于饥荒,总之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女。犹记得周瑜第一次将她们带到我面前,告诉我她们从此都归我统领时,我心中像太阳一样升起的激动与兴奋。时光匆匆流转,一年后,她们已能随我一道骑shè击剑了。 建安三年九月,曹cāo亲征吕布,吕布遣使向袁术求救,出于唇亡齿寒的考虑,袁术自将千余骑兵前往徐州,奈何一战而为曹cāo所败,自此龟缩城中,再不敢出战。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周尚逃出寿春,东奔曹cāo。逃离前,他派人将孙贲、孙香两位兄长的家眷送来了居巢。 策的公然决裂自然令袁术无比愤恨,然而随着屡战屡败损兵折将,加之天旱岁荒,众叛亲离,袁术实力大损的同时,面临着无人可用的窘境。是以,对于未能回江东去的族兄孙香,袁术一面好言抚慰,一面又将他的家眷质留寿春,以继续驱使利用他。而时至今日,每个人都再无顾忌了。 随我们一同回江东去的还有鲁肃,他是日前刚刚来到居巢的。他之所以会举家投奔周瑜而来,是因为袁术听闻他的大名,署任他为东城长,但他认为袁术不足与立事,便携家族中男女老少并轻侠少年三百余人南迁居巢。一路上,他让老弱fù孺在前,自率强壮青年在后,袁术追兵至,他将手中盾牌立于地上,引弓shè之,每一箭皆shè穿盾牌,直将袁术追兵吓退。 “方今英雄并起,各矫命□□,曹孟德奉迎天子,无论其心在王室与否,已在大义上占尽先机。人心都是随正统的,公瑾,这一点你千万不可小看!” 周尚信中的字字句句仍在脑海中闪回是的,我偷看了周尚最后写给周瑜的信,虽然这很不道德。这个看上去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最终还是对周瑜吐露了心声,并且直到最后一刻,仍未放弃对周瑜的争取。是啊,周瑜若肯随他投奔曹cāo,一定可以过得很好吧?曹cāo初入仕途做雒阳北部尉时,周瑜的父亲周异正任雒阳令,是曹cāo的上司来着,想来二人一定jiāo谊匪浅吧? 可他毕竟还是回江东了!我黯淡的心绪为之一振纵使曹cāo的许都有千好万好,他毕竟还是回江东了! 长江的滔滔奔流之声渐渐在身后远去,吴县[1]的轮廓已隐隐出现在前方视野中,同车的阿青和阿黛现在她们是我的女兵首领已抑制不住满心的兴奋而双眸闪闪发亮。 策已正式被天子册封为吴侯,如今,他已是这座城的主宰了。 鼓乐声越来越近,阊门下隆重的迎宾仪仗依稀可见。远远地,我便感受到策二十四岁的吴侯周身如凌空骄阳般的炫目光芒,他昂然坐于马上,缓缓拨众而出。激动满溢的心骤然一缩,这一刻,竟是有些慌张的。 “公瑾!你总算回来了!” 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喉间便蓦地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溜了就是这么没出息,趁人们不注意,我悄悄溜下马车,溜进了城。站在新落成的吴侯府邸前,还未来得及发会儿呆,只见权从大门内走出来 “你回来了。”他慢慢笑着说。 我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答些什么,直到他走上前来,牵住我的手:“走吧,母亲在等着你呢。” 母亲没有责备我,见到我,她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然后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吩咐厨下备饭。这令我有些懵懵的,或者一切的变化都太大了,让我一进到这座城、这座府邸,便有一种在梦游的感觉。就说翊吧,虽然体格的迅速发育壮满令他看上去更威猛了,可当他对着我微笑的时候,竟然可以在他脸上看到一丝煦暖的神情了,就是这一丝煦暖让我相信,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把我当成一个讨嫌的、碍手碍脚的小东西,只要我一跟着他就凶巴巴地将我吼开了。而三年前的匡说话还带着童音,他如今的声线却已变得醇厚而沉稳了。权,他发色中的紫似乎更深了些,他的额头更加宽阔饱满,他下颌的线条则呈现出一种刀刻斧削的刚毅姿态,配合他愈发精光四shè的双眸,让我一下子便确信,他如今已是策哥哥重点培养的臂膀了。 策哥哥…… 一想到他,一颗心再次猛缩了一下。此刻,我独自坐在自己房中的榻上,目光缓缓掠过新居内的每一处细节每一处,无不合心意。听权说,这里是策亲自命人布置的。 这么说,他已经原谅我了么? 双手环抱曲起的膝头,我惴惴地想。与此同时,一种期盼,正随着暮色一起,在一点一点变得浓稠。 城楼上的迎宾宴会就快结束了吧?他很快就会回来了吧? 蓦然之间,庭院内外起彼伏地响起侍女们的声音:“君侯君侯君侯……”然后是一个显得有点突兀的声音:“禀君侯,许都曹司空遣使至,已在大堂等候多时了。” “叫他等着,孤要先看妹妹!” 注释: [1]吴县,今江苏苏州。 第42章 041 假途东归(中) 听到这个声音的一刹那,我的脊背猛地绷直了。头脑瞬间的空白中,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房门已被一把推开 “孤来看看,公瑾把孤的妹妹教成什么样了,好决定要不要去找他算账!” 伫立在门口,策慢慢扬起唇角说。我愣愣地看着他,看他绛袍金冠,一身的威仪赫赫。他已是天子册封的吴侯、讨逆将军了二十四岁的吴侯,二十四岁已得将军位号,坐拥三郡! 三年前争执的画面一幕幕闪现眼前,如同三年来无数个反躬自省的瞬间,那些伤人的话语让我的脸陡然发烫,竟再不敢将目光投向他。慢慢站起身,我却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看,直到他袍服的下摆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慢慢抬起头,才发现他正默默端详着我,眼中流动着的有欣喜,有欣慰,而更多的,却似乎是感慨。 他向我伸出手,一滞之下又收回去,笑:“香儿如今是大姑娘了,不是我想抱就能抱的了。” “谁说的?”一怔之后,我上前一步把头埋在他胸前,眼睛便湿润了,“可以的,永远都可以的!” 静默有顷,他轻轻拍打着我因抽噎而上下起伏的肩膀: “这三年过得还好么?” 我哽咽难言,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怪不得这么久都不肯回来!”他佯装愤怒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本来要好好找公瑾算账的,既然如此,权且饶他一回吧!” 我本想笑一笑,可不知为什么,眼泪却更加汹涌地夺眶而出。直过了许久,我听到自己蚊呐般的声音: “我错了,策哥哥……” 他拍着我肩膀的手陡然停在半空,良久,他似被堵住的喉咙里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看到公瑾送你的部曲了,或许他是对的……我想好了,香儿,我会再多挑选一些女孩子给你,从今往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就像阿权那样,大江南北,幕府内外,你都带着你的部曲跟着我,只是不许再离开家!” “不走了,今后就算你撵我我也不走了!”用力吸了吸鼻子,我说。 就在这个时候,他似乎突然感到哪里不对。慢慢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颤抖着在上面抹了一下 “这、这是什么?!”瞪圆了眼睛,他惊恐地凝视着自己手指上一条悬挂着的、黏糊糊的东西。 “鼻涕,”破涕为笑地看了那东西一眼,我一如三年前那般淡定地,“我的。” 周瑜乔迁新宅这天,吴地的名流几乎都到了。 甫一回吴,周瑜便被策拜为建威中郎将,与兵两千人,骑五十匹。诸将中同等待遇者唯程普一人而已,而程普非但年龄最长、资格最老,且自渡江以来,大小战役无不亲历,不似周瑜半途离开。可策似乎觉得这些还不够,又送周瑜鼓吹乐队,为他治馆舍,赠赐莫与为比。这引起了程普的不满和一些议论,策于是下令曰:“周公瑾英俊异才,与孤有总角之好,骨ròu之分。如前在丹杨,发兵众及船粮以济大事,论德酬功,此未足以报者也。” 不过我想周瑜并不在意这些,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关注。就说今日所宴请的宾客吧,他显然是颇费了一番筹谋的,他在利用各种机会以拉近策与江东大族的距离。 策入主江东,吴会两地的大姓强族主动采取合作态度的是极少数,他们当中的大多数持观望态度虽接纳却并不接近,但也有一部分激烈地予以对抗。周瑜离开的这段时间,策在向南攻占会稽郡和回过头来肃清吴郡南部山贼严白虎的过程中,以雷霆手段诛戮州郡名豪,非但令江东震动,且威行邻国,令中原侧目。 他先是击斩了领兵助太守王朗负隅顽抗的会稽周昕,此后吴郡乌程的邹他、钱铜及嘉兴王晟等各聚众万余与策对抗,策引兵扑讨,亦皆攻破之。那会稽周氏三兄弟与我家结仇已久,先有周喁受袁绍指使抢夺父亲豫州刺史之事,后来舅父吴景受袁术之命驱逐时任丹杨太守的周昕而领其郡,时任九江太守的周昂则被堂兄孙贲击败,以至返乡途中被时任吴郡太守的许贡所杀,新仇旧怨之下,其对抗既激烈,策的处置亦严酷。然而那曾任合浦太守的王晟是父亲生前挚友,两家有通家之好,他兵败被策擒住后,为保他xìng命,母亲不得不出面干预道:“王晟与你父亲有升堂见妻之分,今其诸子兄弟皆已枭夷,独余一老翁,还有什么可忌惮的呢?”策这才没有杀他,然而其余人等皆族诛。 此外被杀的还有前吴郡太守许贡。当初许贡兵败失地后向南投奔了山贼严白虎,策平定严白虎后,许贡被迫出降。虽然十分不齿他的为人,但策还是甚为优待他,谁知他竟偷偷上表朝廷曰:“孙策骁雄,与项籍相似,宜加贵宠,召还京邑。若被诏则不得不还;若放于外,必作世患。”这份表章在送往许都途中被策的候吏截获,并立即呈送与策。试想若朝廷果依许贡所言召策去许都任职,策遵旨则江东基业半途而毁,抗旨则给了曹cāo“奉天子以令不臣”的讨伐口实,居心险恶若此,怎不令策勃然大怒?策招请许贡相见,当面责问他,谁知那许贡敢做却不敢当,扯谎说并无此表,策既鄙薄其虚伪狡诈又愤恨其yīn险歹dú,当即令武士绞杀之。 “景兴先生!” 蓦然间见周瑜上前一步向一位来宾深施一礼,与此同时策亦起身行礼,一副对来人十分尊敬的样子。 这便是前会稽太守王朗么?果然儒雅而有威仪!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我忍不住细细打量他。同样是兵败投降的前任郡守,策对王朗是备极尊崇的,哪怕他一直不肯为策所用。不过就在我回吴那天,朝廷遣使至,征辟王朗入朝,只因北方战乱频仍,道路不通,策才得以留他到现在。 第43章 042 假途东归(下) “翁主,太夫人有请。”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母亲的侍女出现了。没错,今天母亲也来了,周瑜的面子就是这样大!并且母亲不光是来做客的,她说这座府邸中没有女主人,因此她实际上是来帮忙料理一应大小事务的。在江东,谁不知道她视周瑜如亲子?可我不过才溜到前面来一会儿,居然就被她发现了,真是泄气得很! 无可奈何地跟着那侍女回到后堂,只见母亲正满面春风地与一众女眷闲话家常。其实我知道母亲也在努力弥合策与江东大族的关系,只不过通常情况下,她并不直接出面干预政事,而是采取一种迂回婉转的方式发挥自己的作用。就如此刻,她看似在与这群江东大族的女眷们说闲话,可实际上,她说的每一句都不是闲话。夫人们的影响力是绝对不容小觑的,就拿郭汜的夫人来举例吧,当初李和郭汜那般要好,若不是郭夫人多疑善妒,因担心郭汜频繁出入李家中倚红偎翠便离间二人关系,二人又怎会内讧互斗以致大局生变,最后兵败身死?当然他二人是活该,我甚至觉得郭夫人简直是牺牲小我造福全天下!可是没办法,女人们的话题我就是提不起兴趣来,好不容易挨了半个时辰,我终于还是逮到个机会溜了出来。我不去前堂去后园还不行么? 已是建安四年的春天了,园中小池边的桃树上已冒出一个个粉嫩可爱的小花苞,含羞带怯地等待盛放。用指尖轻轻地触它们一触,一颗心便也颤巍巍地沾染上一抹羞涩的欣喜似的。 就在刚才,有人问起策的婚事了。还有周瑜的。他二人的婚事不可能不引人瞩目,虽然母亲笑着说她不知他们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便轻轻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 坐在池边的湖石上出了会儿神,我站起来,盯着小池中自己的倒影看。 耳边有铮铮淙淙的乐音传来箜篌的声音,眼前则慢慢浮现出一个身影,流光溢彩而沉静端庄。 不知不觉间我挺直了腰,又挺了挺胸,学着成熟淑女的样子将双手jiāo叠胸前,微侧转身再次端详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池中自己的倒影。我久久凝视着那个倒影,却怎么也无法将它同记忆中那个沉静华美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丑丫头!” 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子,我猛地将它投入水中。看着水中的倒影破碎了又重合,我不由又投了第二颗、第三颗……直到我的裙摆被溅起的水花濡湿,直到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我感觉有一道目光从小池一侧的水榭中投过来,轻轻地落在我身上。这感觉奇异却确凿,我的心口不知为何竟怦怦跳了起来。 是他!微侧首,我看清水榭中人,不由欣然解颐道:“陆公子!” 他倒像是小小吃了一惊,神情很快归于平静,陆议躬身施礼,可奇怪地,他的目光向一侧微微低垂着,就好像无意间撞到了什么怪异情景,颇有些尴尬似的。 等等! 蹙起眉头,我狐疑地看了他,复低头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裙子让他感到尴尬的该不会……该不会就是我吧?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怕已被他尽收眼底,他一定觉得很怪异吧?可是应该感到不好意思的,是不是应该是我啊? 没心没肺地大笑出声,我抖了抖自己的裙子,带着这样没心没肺的笑再抬起头看陆议时,却发现他亦于不觉间微笑了。 “翁主。”他走过来再施一礼。然后我猛地想起三年前在曲阿见面时的情景,虽然最后以不快收场,但我始终记得他被彼时盛气凌人的陆绩拉走时,曾略带歉意地回过头来…… “偷橘子陆”我吐了吐舌头,“怀橘陆郎没来?” “他在前面大堂。” 那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我心下疑惑,虽然并没有问出口,但我的表情一定泄露了什么,因为我看到他目光微微躲闪了一下,慢慢垂下眼睑。 “时间过得真快!”他似乎有些反常,我只好感慨,然后蓦地想起一个话题道,“适才我见到顾夫人了,”我兴奋地,“夫人风度娴雅,令人好生倾慕。听说她工于书法,尤善飞白,她还有一位出身吴郡张氏的闺中好友亦精此道,二人因此并闻于吴中。” 这位顾夫人是顾雍的妻子,顾雍是吴郡顾氏当前一代的翘楚,弱冠即担任合肥长,后转任娄、曲阿、上虞县长,所在之处皆有治绩。他少时师从避怨于吴的蔡邕学习琴、书,因专一清静,敏而易教,极为蔡邕所看重,后者甚至将自己的曾用名“雍”赠予他,又因他备受恩师赞誉,故表字元叹。他娶的正是同为吴郡大族的陆氏女陆康的女儿,也就是陆议的从姑母。 “可惜我并没有见到那位张氏夫人。”停了一下,我颇有些怅惘地道。 “翁主只怕无缘得见那位张氏夫人了。”沉默有顷,陆议低低道。 “为什么?”我惊讶而疑惑地。 他迟疑了片刻:“那是家母,已过世多年了。” 下意识地掩了口,我结巴起来:“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抬起清润明亮的眼睛,他用温和的目光止住我,良久,低低地、缓缓地道:“巧的是,今天是她的生日。” 一霎时,我明白了他之所以避开众人的原因。怔怔地望着他许久,一种隐隐的钝痛,蓦然自心底蔓延开来…… “你一定很想念她吧?”明知不该问,我却情不自禁地问道。 复慢慢垂下眼睑,再抬起时,他的视线遥遥落到小池对岸的一株桃树上。不知是不是因为那里地气温暖,那jiāo错横斜的枝桠上,竟已有几朵粉红鲜妍的小花率先绽放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议还只有四岁,时至今日,连她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只依稀记得她爱在庭中的一树桃花下写字,衣袖上落满碎玉乱红……” 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脸上的表情静静的波澜不兴,“又过了几年,父亲也去世了,我和幼弟陆瑁被送往从祖家,然后我们来到了庐江,在那里,我认识了公瑾大兄,孙将军……还有翁主。” 再然后呢?我替他回忆着,再然后是铁桶似的的围城,庇护他的长辈们相继离世,在周瑜的帮护下,他辗转回到吴县,以十几岁的年纪承担起纲纪门户的责任…… “你心底……其实是恨着我们孙家的吧?”黯然垂下目光,我问。 “曾经是的。”他清润明亮的眼中盛满坦率,“不过,已渐渐地淡了……”见我对此仿佛难以置信,他又是那样温和地笑起来,笑过之后,他静静地说,“或许,孙将军会是那个让江东真正安定下来的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收藏以及留言的姑娘~ 第44章 043 生灭(上) 袁术死了,死在建安四年六月。与这个消息同时传来的,还有族兄孙香的死讯。 经过一连串以“正义”为名的讨伐及旱蝗灾害的袭击,袁术的“帝国”分崩离析。加之天灾人祸之下,袁术依然骄奢yín逸,不恤百姓,在称帝不过短短两个年头后,终于资实空尽,不能自立,而一步步走向灭亡。 这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结局,却仍是有一些感慨的。听说袁术在弥留之际想饮一碗蜜水而不可得,对于一生骄奢的他来说,这是怎样一种讽刺啊? “代汉者,当涂高。” 他一生笃信这则预言,也终于成为毁灭在这则预言下的又一个人牲。 族兄孙香的死讯是由李术带来的,他是汝南人李的族子。在讨伐董卓的一场战役中,时任豫州刺史的父亲与辖下时任颍川太守的李并肩作战,不意李被董卓部下擒获,残忍烹杀。李家在汝南当地亦属望族,无论是策在寿春为袁术效力期间,还是族兄孙香在汝南做太守期间,一直与之联络密切。族兄孙香是在寿春突发急病而死的,之后李术便带着他残余的部曲渡江来到江东。 袁术一死,其从弟袁胤、女婿黄猗等畏惧曹cāo,不敢守寿春,便载袁术棺柩,扶其妻子及部曲男女数万,前往庐江投奔太守刘勋。袁胤、刘勋,都是熟悉的名字,前者当年抢占周尚丹杨太守之位时是多么不可一世,虽说袁术称帝伊始,他便被策驱逐出丹杨,可如今,看着他如丧家之犬般背井离乡、寄人篱下,心中却一时滋味莫辨。后者似乎与策更具渊源,当年袁术以庐江太守之位为诱饵驱使策攻打陆康,策苦战近两年拿下庐江后,却被袁术戏耍,将太守位给了别人,这白白抢夺了策胜利果实的人正是刘勋。 与此同时,袁术手下长史杨弘、大将张勋因一向与策友善,便率部众yù来江东投奔,谁知半路竟遭刘勋拦击,张勋被杀,部曲被俘,所携物资亦尽数被抢去。之后刘勋更将郡治由舒城迁至濒临长江的皖城[1],显然意在防范策。消息传到吴县,众将群情激奋,策却隐忍不发,反修书一封与刘勋jiāo好,同时,他与周瑜的书信往来变得更加频繁。几个月前,因周瑜恩信著于庐江他曾救了那么多庐江的灾民,策命周瑜出备牛渚,复领春谷长,春谷与庐江隔江相望,可随时监视刘勋动向。 他们究竟打的什么鬼主意? 周瑜是在满城尽菊香的九月返回吴县的。骑马踏过红尘,他见到策的第一句话便是 “机会来了!” 原来刘勋因收纳袁术部曲众多,粮谷吃紧,派从弟刘偕向豫章太守华歆买米,可华歆的豫章郡素来少谷,只得派人带刘偕前往海昏[2]上缭,yù使诸宗帅出三万斛米与之。海昏的上缭壁,有山越五六千家聚在一起结成宗伍,他们以山险为依托,自铸兵甲,自给自足,向来不服华歆管辖,不过输租布于郡而已,可想而知宗帅们根本不买账。刘偕奔走了一个多月才得了几千斛米,愤恨之下遂鼓动刘勋征讨上缭,只是刘勋尚举棋不定。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挑起一边眉毛,策朝周瑜挤挤眼,“我本想先收拾黄祖的。” “且容黄祖再逍遥几日吧,”周瑜扬起下颌,“也不过几日而已。” “当务之急,倒是我要多筹备一些粮谷了。”策摸着下巴,“这一下至少要多出两三万张嘴吧?” “何止?还有刘繇那一万多部曲呢。”周瑜挑唇微笑,“先征庐江刘勋,进伐江夏黄祖,回军时顺路平定豫章,难道伯符不是这样打算的?” 擂了周瑜肩膀一拳,策终于长笑出声:“知我者,公瑾也!” 荆州七郡,南郡、南阳两郡在江北,长沙、桂阳、零陵、武陵四郡在江南,最东端的江夏郡地跨长江南北,其江北、江南部分分别与扬州的庐江郡和豫章郡接壤。江夏太守正是当年害死我父亲的刘表大将黄祖。 豫章郡与庐江郡隔江相望,除江夏郡,还与荆州的长沙郡和桂阳郡接壤。刘繇兵败后便逃奔豫章,yù与刘表联合。豫章太守原是周术,周术病卒后,其时虎踞淮南的袁术表荐琅邪阳都[3]人诸葛玄继任太守,朝廷则任命名臣朱之子朱皓为太守。朱皓向扬州刺史刘繇借兵赶走诸葛玄,不久后同样逃到豫章的笮融又杀朱皓,刘繇复进讨笮融,笮融被当地百姓所杀,此后朝廷遂任命华歆为豫章太守。不久前刘繇在豫章病逝的消息传到吴县,听闻其部曲万余人无人可附,策便命太史慈前往豫章抚安。 太史慈,字子义,东莱黄县[4]人,猿臂善shè,弦不虚发,曾因单骑出重围搬救兵,解救被黄巾军围困的北海相孔融而名噪海内其搬来的救兵正是时任平原相的刘备。此后太史慈来扬州看望同乡刘繇,恰逢策进击江东,有人劝刘繇任用太史慈为大将,刘繇却只让他充当斥候,侦察军情。就这样,在曲阿城外的神亭,策与太史慈狭路相逢,酣战中策揽得太史慈项上手戟,太史慈夺下策头上兜鍪,恰逢两家兵骑同时到来,于是罢战各自离去。后来策攻占曲阿,太史慈遁走芜湖,逃入山中,自称丹杨太守,大为山越所附。其时因怨恨策离叛,袁术暗地里遣使赍印绶笼络丹杨宗帅祖郎等,使之鼓动山越,大合兵众,共同向策发起进攻。策亲自率军征讨之,先擒祖郎,再擒太史慈,很快予以平定。见到被囚执的太史慈时,策立刻为他解缚,执着他的双手道:“尚记得神亭一战否?若卿当日将我生获,将如何处置?”太史慈十分坦诚地道:“未可量也。”策于是大笑道:“今后之路,当与卿共闯!”当即任命他为门下督,还吴授兵,拜折冲中郎将。此次策派太史慈前往豫章,议者纷纭,都说他必北去不还,策却自信满满地道:“子义舍我,当复从谁!”而太史慈果然如期而返,并带来华歆不善治郡的消息,策遂有兼并豫章之志。 与此同时,自从去年冬天曹cāo擒吕布,今年四月,袁绍又灭公孙瓒,如今中原群雄,惟存袁、曹二人。袁绍据有青、幽、冀、并四州之地,曹cāo据兖州、徐州及部分豫州、司隶,双方形成沿黄河下游南北对峙的局面。袁绍的实力远胜曹cāo,自然不甘屈居其下。何况“代汉”自立,似乎对每一个黄色土德的袁氏成员都有着致命的诱惑。克灭公孙瓒伊始,袁绍便隐隐有称帝之意;袁术走投无路之际,提出袁氏受命当王,愿归帝号于他,他更深以为然。于是,几乎与袁术之死同时,袁绍挑选精兵十万,战马万匹,意yù南下进攻许都。作为应对,曹cāo一面派兵入青州以东方,一面遣将扼守黄河渡口以阻滞袁军渡河,同时以主力在官渡[5]筑垒固守,以阻挡袁军从正面进攻。一场大战的序幕已徐徐拉开。 注释: [1]皖城,地处今安徽省潜山县。 [2]海昏,今江西省永修县。 [3]琅邪阳都,今山东省沂南县。 [4]东莱黄县,今山东省龙口市。 [5]官渡,今河南省郑州市中牟县城东北官渡镇一带。 第45章 044 生灭(中) 战场上的部署固然紧张有序,战场之外,一场不见刀兵的战争也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张绣,这个作为刘表北藩屯兵曹cāo后方南阳郡,曾与曹cāo大战致使后者折损了长子曹昂和大将典韦的建忠将军,首先成为袁绍倾力拉拢的对象。针锋相对地,曹cāo先是大力安抚关中、凉州诸将,进而迅速向策示好,之后便以朝廷名义下诏,命策出兵荆州,征讨袁绍一直以来的盟友刘表。 “上缭宗民数欺鄙郡,yù击之,路不便。上缭甚富实,愿君伐之,我当出兵以为外援。” 几天后,策派使者带着这封信连同大量珠宝、葛越前往庐江面见刘勋。见到信和礼物后,刘勋果然大喜。与此同时,策大造声势,弄得天下皆知我江东yù倾巢而出西征黄祖以报父仇。于是,几乎与我军开拔同时,刘勋终于放下最后一丝疑虑,尽起庐江之兵出征上缭。 进入皖城是在一个有些yīn冷的早上,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策和周瑜便轻军袭拔了这座城池。 “公瑾是来为孙氏做说客的么?” 跟在周瑜身后,我再一次见到了袁耀。两年的时间,他的样貌几无变化,可是他的眼神啊,那曾经满溢着热情与躁动的双眼,如今却如两潭死水一般,只间或闪着清冷的光。 “子煜何必这样说呢?” “我只是真的很想知道,若我袁氏这三万男女老少不肯迁往吴中,孙伯符会如何处置我们?一杀了之么?” “你知道他不会的。” “老实说我现在不确定,就像我当初不会想到他会公然背叛先君,更不会想到他早已暗自jiāo结曹cāo,此后更反过头来替曹cāo攻讨先君。正是以此为jiāo换,他才得到了曹cāo吴侯和讨逆将军的敕封,不是么?讨逆将军……呵呵!” 建安元年,策遣使至许都贡献方物。作为回应,朝廷先遣使者刘琬加锡命,建安二年夏,复遣议郎王至江东,诏命策与吕布及吴郡太守、安东将军陈共讨袁术。陈是故太尉陈球之子,许贡死后,朝廷以其继任吴郡太守,因吴郡实际处于策的控制之下,他不得不屯驻于江北位于徐州广陵郡内的海西[1]。其时朝廷本封拜策为骑都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爵乌程侯,领会稽太守,策yù得将军号,一番暗示之下,王便承制加拜策为明汉将军。不意策挥兵北上行至半途时,陈竟yīn谋趁机袭取江东,策转而攻打陈,以至最终没有成行。建安三年,策复遣张前往许都贡献方物,倍于元年所献。此后朝廷下诏转拜策讨逆将军,改封吴侯,并诏敕策再讨袁术。就在大军整装待发之际,却传来了袁术的死讯。 冷笑着顿了一顿,袁耀故意拉长声调道,“哦,或许应该说是汉家朝廷的敕封。可真的有区别么?” “没有区别”一片凝滞的压抑中,却听周瑜冷静而至冷冽的声音缓缓响起,“成王败寇,胜利者都是踩着无数的尸体而触摸到胜利的。作为失败者,怨与恨都是毫无意义的。” 袁耀的唇角抽动了一下:“所以先君是咎由自取,对么?” “令先君的确误判了形势,”周瑜直视着袁耀的眼睛,“虽然相比于挟天子以令诸侯,做天子以令诸侯显然更坦率。” “你也很坦率……”凝目注视周瑜良久,袁耀忽然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似的惨伤一笑,“你知道么公瑾,我一直觉得你像一泓潭,水是清的,但因为深,又看不透。”慢慢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侧身让路,“进来陪我一醉方休如何?” 然后他转向我,“你是伯符的妹妹吧?其实我一直很奇怪,当初你怎会随公瑾到寿春来的。” “你……你知道?” 巨大的惊讶中,我看到往昔的淳厚笑容慢慢重现于袁耀脸庞,“或许我的头脑不够灵敏,但我的眼神还不算差。”他的笑容扩大了些,“你也请进吧,进来认识一下我家小妹。” 在这座府邸的花厅中见到袁雪的一刹那,我猛然想起四年前在寿春时,曾经赶上过她的周岁礼的。此刻她站在我对面,安静地凝视着我,尽管还那么小,那白皙的皮肤和秀丽的眉眼已让我确信,她长大后一定会出落成一个雪肤花容的美人。可是她看着你时的眼神啊,亦如雪一般,纯净却冰凉,与适才第一眼见到的袁耀的眼神如出一辙。 “姐姐到我房中坐坐如何?”她慢慢开口对我说。 “公瑾为何不投曹,同贵府长辈一起?” 当我再次回到花厅外,只听袁耀已带上几分醉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此时一弯轻如羽翼的新月已隐隐浮现于东方尚明亮的天际,我的一颗心却于刹那间一暗一沉。我悄悄停在了门外。 “当年曹孟德做雒阳北部尉时,令先君正任雒阳令,即使只念故上司旧谊,他亦不会薄待你,何况你这般年少才美?”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却听周瑜反问:“我为何要投曹?莫非这即将开启的袁曹大战,子煜以为获胜方将是曹孟德?” 一点一点笑出声来,袁耀像是自嘲这样轻而易举地便被周瑜抢夺了谈话的主动权,“并非是我忽然开智,能一眼看清这天下大势。只是对于我的这位本初伯父,我自认还算了解。”他停顿了一下,“若论敢作敢为,他尚且不如先君。好谋而无决,外宽而内忌,这样的他即便雄踞四州,兵精粮足,怕亦非曹孟德对手。” “那么子煜心中,何人堪当曹孟德对手?伯符如何?” 周瑜含着笑意的声音落地,继之而起的袁耀轻轻吸气的声音。 “若再加上我呢?” 半晌沉默,袁耀终于响起的声音似因内心的剧烈震动而轻轻颤抖着: “究竟是什么原因令你选择了伯符,矢志相随?总角之jiāo,情高谊厚,如手如足?俱少年落拓,意气风发,豪情满怀?心相通,志相同,yù携手匡济天下,澄清宇内,成千秋之业,建不世之功?” “全都是,但不全是。”周瑜傲气如霜的声音碾压过天地万籁,“你只需看着便好,子煜!终有一天,曹孟德将败于我江东之手,而这一天绝不会太遥远!” 注释: [1]海西,今江苏省灌南县。 第46章 045 生灭(下) 走出几步背靠在檐柱上,虽然用力按住胸口,却依然无法平复胸腔中如巨涛般翻涌而起的激动。直至我感到有一束目光落在我身上,抬起眼帘,只见袁雪不知何时已站在檐廊的另一头,正安静地注视着我。 我蓦地有些尴尬,一起用过晚膳后,我谎称出来透透气,结果却溜到这里,在门外偷听。走近她,正当我张口结舌地想解释点什么的时候,她忽然静静地开口道: “姐姐今年几岁了?” “我……”我惊疑不定地望着她,“过了年我就十五岁了。” “这么说姐姐就快行笄礼了呢。姐姐生得剑眉星目,一身戎装时固然英气逼人不逊须眉,倘若绾髻簪花,也必定很好看的吧。” 她目光如雪,纯净却冰凉。可这一个瞬间,她的这番话却猛地叩动了我的心弦。 当夜的羽翼覆盖了白日的一切喧嚣,我坐在镜台前,久久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久久地发呆。 刚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散发出淡淡的木槿香。慢慢将它们拢在手里,我笨拙地将它们绾向头顶。镜匣中有一支白玉簪,想是曾经住在这里的袁府女眷遗忘的。轻轻将它chā入发髻,那一股温润蕴藉的玉色竟使得一头发丝骤然灵动了,闪着幽微的光。我讶异于自己的发丝何时变得这般乌黑浓密,连同身体上其他不可思议的、仿佛一夜之间发生的蓬勃变化,让我讶异,让我慌张,也于某个瞬间,让我心尖掠过一丝痉挛似的喜悦。 夜风推开一扇没有掩紧的窗,霎时间纱幔凌空飞舞,那蜜合色的纱幔掩映着橘红色的烛光,让我眼前渐渐浮现出一方琥珀色的天空,梅花的阵阵暗香随风沁入心脾,缓缓升腾的青烟暮霭中,一个身影缓步而来,一瞬间就像一道光划破青烟袅袅、暮霭沉沉那是一种类似于昆山白玉的光泽,自他周身恣意漫盈……不经意间,有一方纱幔拂上我的脸,透过这纱去看眼前烛火掩映的世界,就像在看一个霞光旖旎的梦。此刻这梦是这样近,前所未有地,似乎伸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了,只隔着一层纱。等这场战争结束,我就向策吐露一切。是的,只等战争结束! 第二天一早我骑马返回城外的军营,明明是万物肃杀的季节,我却觉得天空明丽,风儿柔媚。几只麻雀在沿途的树上叽叽喳喳地叫,听在我耳中,却宛然如黄莺的歌声圆润优美。 “策哥哥!” 雀跃地走进中军大帐,未jiāo一语,忽听吕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人未至,声先闻: “伯符,伯符,我都已经打听清楚了!” “咳咳……”策轻咳一声,抬起头看看吕范,复看看我。吕范显然意外于我的到来,怔了一怔,适才的兴奋尚停留在脸上,眼神却有些飘移躲闪了。 “香儿,你先一旁坐会儿。”策清了清嗓子对我说,然后急不可耐地冲吕范努努嘴,吕范会意,立刻上前几步,附在他耳畔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显然是见不得人的话,一边说两个人还一边鬼鬼祟祟地笑着。 “哦?”策扬起双眉,“竟是故太尉桥玄同宗么?” 吕范拼命点头,然后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策认真听着,那眉飞色舞的样子让我断定,他们一定是在预谋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伯符,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咱们就……” 思忖片刻,策摆摆手,“此事不可唐突,毕竟公瑾……”想了想,他又附在吕范耳畔低声叮嘱几句,吕范点头而应,便转身退了出去。 “你知不知道你方才的样子看上去很猥琐?”见吕范退出帐外,我带着满腹狐疑不满地道。 策却似心情大好,丝毫不介怀地一边摸着下巴,一边作认真思考状,“其实这件事让你提前知道也无所谓,或许你还能帮我出出主意。不过”他又是那样眉飞色舞地笑了一下,“我得先去换身衣服。” 待策换好衣服从后帐中走出来,吕范亦已返身而回,同样换上了一套便装:“伯符,都安排好了。” “好。”策鬼笑着应了一声,然后转向我,“怎么样,要不要一起?” “可是……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嘛?” 策挤挤眼:“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驰离军营入城,在民居鳞次栉比的街巷间穿行了许久,吕范在一所宅院前停下来,离鞍下马。 “就是这里么?”策问。 吕范点点头,随即朝院墙努努嘴,神秘一笑:“墙内就是桥家后园。” “你认识这家人?”满头雾水地,我终于忍不住问。 “不认识。”策摇摇头,又忽地一笑,“不过,应该很快就认识了。” 说话间,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自墙内传来,然后,就在我无比惊诧的目光中,策振衣一跃,已攀上了那堵墙。 此情此景令我几yù跌倒:“你、你、你……你可是吴侯啊!” 策回过身来,似笑非笑地朝我伸出一只手臂:“给你三个数的时间考虑要不要一起上来!一、二……” 我无语望天,然后,就在他“三”字将将出口之际,我终究忍不住把住他手臂也攀了上去。下一刻,我的心头却不禁轻颤 我看到两名女子在那里,其中一个在推着另一个dàng秋千。正是千山落木,万花纷谢的时节,天地间一片萧瑟清冷,可当她们出现在你视野中的一刹那,造物主的画笔像是突然在人世间的画布上涂上了一抹最妩媚的色彩,整个天地亮艳起来,亮艳得动魄惊心 “她们……” 我的声音已带了几分颤抖,策却似全然未觉:“你说,公瑾是会喜欢姐姐多一些,还是妹妹多一些?” 第47章 046 姊妹花(上) “你向皖城桥公家下聘了?” “是啊!” “可你为什么送了两份聘礼去?” “自然一份是我孙郎的,一份是你周郎的!送都已经送去了,悔婚,应该不是你的作风吧?” 绮丽的晚霞铺满天空,仿佛一匹散开的华锦。奔流的大江伸向远方,宛如一带洒金的软缎。在幸福与美满相晤的悸动里,东边的月亮与西边的太阳分别于云的额头印下轻柔的吻。于是天地间喧嚣了,宛如千百年来最动人的华彩乐章。 纯衣、垂长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亲迎、jiāo拜、同牢、合卺。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黄昏中开始的仪式安静优美,一份庄严的喜气静静蔓延,浸染着韶光。 “桥公二女虽流离,得你我二人作婿,亦足为欢。”满座欢腾的欢宴中,策勾着周瑜肩膀,醉笑着这样说。 足为欢!这确是一场尽欢无憾的盛宴,江东双璧,皖城二桥,一片流光溢彩的旖旎繁华中,一段千古佳话正在被时光之笔洋洋谱写,所有人都迷醉在见证的兴奋里,无以自拔。 只除了我,我想。 可,我也不是不欣喜的 “权哥哥,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两个人呢?云依、云若,连名字都这么美,偏还是一对姐妹!只有她们才能配得起他们,是……是吧?” “回去吧,园里冷。” “不,我要在这儿看月亮!怕冷你自……己回去,又不是我让你偷……偷偷摸摸跟过来的。” “你喝多了,舌头都打结了。” “瞎说!……一点都没多!不信我唱个歌儿给你听” 天风吹在身上,视线飘向天上,在这个寂静无人的角落里,我扯开嗓子唱: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别唱了行不行?” “为什么?” “因为真的很难听。” “你!” 迎着我怒目而视的目光,半晌,权终究极轻极轻地叹息一声,抬起手,拍了拍我的肩。 “日后二哥帮你寻个更好的。”像是不经意地,他说。 我怔住,迷惘地看了他许久,待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放声大笑,笑啊笑的,却几乎笑出眼泪。笑够了,我摇摇晃晃站起身,迈开脚步前又忍不住停下。 “那好,”想了想,我转身凝定他,“那权哥哥你听好了,”笑眯眯附上他耳畔,我一字一顿,“若非天下英雄,吾不事之!” 乱世的紧锣密鼓中,缱绻时光只有小小的戏份。 听闻皖城被袭,刘勋急忙回军,然而策已事先命孙贲、孙辅两位兄长埋伏于彭泽[1],只待刘勋入彀。大败于彭泽的刘勋向西逃奔至江夏郡与庐江郡jiāo界处的寻阳[2],筑垒自守,告急于刘表,求救于黄祖。黄祖遣其子黄shè率五千船军前来相助,结成同盟以拒策。 将所得的袁术三万部曲并袁术、刘勋妻子亲族迁往吴县后,策表用汝南李术为庐江太守,给兵三千以守皖城,然后便挥师西进,以先征刘勋,再伐黄祖。 出征之日,城门外殷殷话别的人群中已多出一个盈盈伫立的倩影。此刻,策坐在马上,微微俯下身与云依执手相望,一向果毅的眼神中竟有了几许温柔。只不知那另一个女子,又会是怎样的妩媚温婉…… “报!禀将军,荆州牧刘表遣从子刘虎、大将韩将长矛兵五千来助黄祖,现已进驻黄祖所屯之夏口[3]。” “又多出五千冤魂要为黄祖陪葬了,真替他们感到惋惜呢!” 极狂傲地冷笑一声,策的视线一一扫过此次从征的周瑜、程普、吕范、韩当、黄盖、蒋钦、周泰、陈武、太史慈、董袭、凌cāo,眸色烈烈,如骄阳如赤焰。董袭是会稽余姚人,凌cāo是吴郡余杭人,二者都是策平定吴会之际收于帐下的猛将。然后,当他的目光自孙贲、孙辅两位兄长,慢慢移至权和我身上时,那烈烈双眸中忽地有潮气涌起,然而随着他将视线转向滔滔大江,那潮气倏然凝结成冰,亮出最冷冽的锋芒,杀气蔓延。 “七年了,终于能为先将军报仇了!” 老将程普说出了策没有说出的话,抑制不住的激动情绪甚至令他紧握的双拳隐隐暴起青筋。 是啊,七年了,七年了!喉口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5 章 地滚烫,我闭了下眼睛,想以此平复胸中激dàng的情绪,可七年来的一幕幕却不停在眼前闪回。我忍不住深深望向策七年了,他所有的奋斗与挣扎就是为了这一天,曹cāo的诏书不过令他师出有名、锦上添花罢了!七年的人世浮沉,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获悉父亲死讯后茫然无措的十七岁少年。如今的他,俯仰间已全然一派睥睨天下的姿态!是的,这一战,岂止为黄祖区区一颗头颅?荆扬合一,全据长江,挥戈中原,纵横天下!这才是他的梦,江东的梦! 刘勋被打得全线崩溃时,留下兵两千、船千艘,只身北遁曹cāo。可对两万江东健儿而言,这不过是一场热身战罢了。 十二月十一日,这一天的朝阳格外浓红,展目望,但见矛戈如林,旌旗蔽日!晨光映着策年轻刚毅的面容,他傲如霜雪地微笑着,右手缓缓举剑 “传令各部齐头并进,全力进攻夏口!” 滚滚狼烟中,流矢雨集下,策亲身跨马掠阵,手击急鼓,以齐战势。于是乎吏士奋激,踊跃百倍,心精意果,各竞用命。 鏖战至辰时,当黄祖被打得全线崩溃时,他留下的是自刘虎、韩以下三万将士的尸体,船六千艘,山积的财物并妻子儿女七人,惟有他本人只身逃脱。 虽然极其漂亮地大获全胜,策却因未能手刃黄祖而郁郁寡欢,连庆功宴都半途离席了。 一直悄悄尾随他来到江边,本以为没被他发现,谁知他刚刚在江岸边站定、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便大声道:“别鬼鬼祟祟跟在后面了!真是的,想一个人静一静都不行!” 及至我讪讪地蹩到他面前,他一见之下便不由一边皱起眉头一边解下披风:“天呐天呐天呐,这样就跟过来,你都不冷的么?” 宽大的披风加身,我的心蓦然暖得有些发涩,嘴上却道:“我担心你想不开跳江嘛!这才披风都顾不上穿便急急追着你出来。” “我想不开跳江?”策仰首望天,“我会想不开跳江?!” “那可说不准!”我憋着笑,“就像你之前从不会在庆功宴上黑脸,可今天还不是全程黑脸?” 策不说话了,转首面向夜色下黑沉沉的大江。半晌,我轻轻道:“别难过了策哥哥,黄祖虽然逃脱了,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几日罢了,咱们一定能逮到他为父亲报仇的!” 沉默中策伸手拥了拥的肩,就这样轻轻偎着他,我凝望着眼前大江奔流,不舍昼夜。 “不知怎么了,”策的声音蓦然有些苍茫,“这几天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次不能手刃黄祖,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似的。” “怎么会?”我颇觉好笑地反驳他,“日子还有那么那么那么长呢!今年不行我们可以明年再来,明年不行还有后年。凭我策哥哥的本事,最多三年,一定能杀死黄祖!” “需要三年那么久么?” 注释: [1]彭泽,今江西省彭泽县。 [2]寻阳,今湖北省黄梅县西南。 [3]夏口,汉水入长江口,今武汉市汉阳区东南的龟山以南。 第48章 047 姊妹花(下) 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策闻声回身,一拳擂在来人身上: “好哇,你也跟踪我么?” 周瑜摊开手:“我担心你想不开跳江嘛。” “瑜哥哥。” 在策“哇呀呀”的大叫声中,我向周瑜行礼,他微笑着还礼,一时间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自从那场梦幻般的婚礼过后,我还是第一次私下里见到他,好在静默并未持续多久,策便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抓住周瑜肩膀:“不对,你必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 周瑜被他摇得失笑出声,“发现黄祖行踪了,”收敛笑容,他意味深长地凝定策,“在麻屯。” “麻屯?”策双眉一挑,“黄祖这堂堂江夏太守竟和许贡一样,与周边山贼有勾结么?” “恐怕是这样,”周瑜拉起策,“回帐吧,咱们聊聊攻打麻、保屯的作战方案。”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策和周瑜时而锁眉沉思,时而热烈讨论。 若溯江西上,麻屯距离我们目前所在的夏口约有三百五十里水程。与麻屯毗邻的还有保屯,二者结为一体为山贼所盘踞。此二屯位于荆州最核心的郡南郡的最东端,东邻江夏郡,同时又与地处江南的长沙郡隔江相望。也就是说,此二屯位于荆州南郡、江夏郡、长沙郡三郡jiāo汇之处,紧扼自江夏郡进入荆州腹地的长江水道咽喉。然而也正是因为处于“三不管”之地,二屯的山贼非但有数万人之众,且依山构筑城垒,自铸甲兵,十分凶悍嚣张。 “按照这个作战方案,我自信攻克麻、保二屯不成问题。棘手的问题是补给,毕竟要一直深入到南郡作战。”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伯符以为可行否。” “哦?快说快说!” “张羡,”周瑜双眸中闪shè着熠熠的光,“何不与长沙太守张羡结盟?” 一瞬不瞬地凝定周瑜,策眼底亦有精光暴闪,“只要与张羡结盟,粮草军需便可自长沙郡就地取给!公瑾”蓦地纵声大笑起来,策用力擂了周瑜肩膀一记,“你知不知道咱们又想到一块儿去了?只不过我原打算拿下豫章与张羡做了邻居后再过境与之联络,如今看来倒是要提前谋划了!” 张羡是荆州南阳郡人,历任零陵、桂阳太守,直至受任长沙太守,甚得江、湘间士民之心。然而因他xìng格强横,刘表鄙薄他的为人,对他不甚礼遇。张羡怀恨在心,便率领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反叛刘表,从建安三年至今,刘表遣兵攻围,连年不下。 “凭赖先将军与长沙郡功曹桓阶之旧谊,请后者居中游说,何愁大事不成?” “那么”策狡黠地挑起唇角,“就请公瑾走一趟长沙如何?” 周瑜从容一笑:“定不辱使命!” “我能带点礼物给伯绪叔叔和阿月么?”这时候我小心翼翼地chā进来道,“多年不见,我真的很想念他们。” 尽管大败麻、保二屯的山贼,却还是给狡猾的黄祖跑掉了。这虽然不可避免地令策感到沮丧,但与张羡同盟关系的确立成功抵消了这沮丧,他又像往常一样说说笑笑的了。值得一提的是,麻、保屯一战成就了一则关于太史慈的美谈 那一日太史慈随策攻打到麻屯城垒下,一名山贼渠帅不住在城楼上大声叫骂。太史慈见对方正以手挽着城楼的柱子,便瞅准机会引弓shè去,箭矢竟贯穿对方手掌而牢牢钉在柱子上!箭法精妙若此,围外万人莫不惊叹。 “建威中郎将周瑜领江夏太守,征虏中郎将吕范领桂阳太守,dàng寇中郎将程普领零陵太守!” 策身边的主簿高声宣读任命,策手按长剑昂然而立,说不尽的意气飞扬。 作为张羡的新盟友,策将为张羡提供军事支援,毕竟刘表是双方共同的敌人。投桃报李地,张羡将治下桂阳太守和零陵太守的职衔“赠予”策手下大将,当然吕范和程普只是遥领而非实辖其地。而考虑到江东未定,紧接着还有豫章郡要攻取,且刘表必不会轻易放弃江夏郡,策决定不占江夏之地,只将黄祖部曲士众掳回江东。 豫章郡治南昌。 四十三岁的豫章太守华歆布衣葛巾,亲自出城赍迎小他近二十岁的策。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策念及华歆乃海内名士,且为政清静不扰百姓,进入豫章伊始,便遣使入南昌城劝降。华歆自忖兵马资粮难以抵御,倒也没有过多犹豫便同意出降。 及至相见,策连忙下马,向华歆深深一拜:“府君年德名望,远近所归,策年幼稚,宜修子弟之礼。” 华歆怔了怔,随即颇为感慨地道:“将军才略殊异,用兵如神,在下惭愧之至!” 此后,策又命人前往彭泽寻找刘繇家眷,寻至,策依礼将刘繇灵柩收葬,善遇其家,此收骨育孤、哀亡愍存之举赢得了士大夫的一片褒赞。 只是华歆虽降,因其不善治郡,豫章郡内,南有僮芝自擅庐陵[1],诈言奉诏书为太守;东有鄱阳[2]民帅别立宗部,阻兵守界;北部则有海昏[3]上缭壁山贼负隅抵抗,尚需逐一攻讨。偏偏这个时候后方有急报传来,广陵太守陈登趁我江东大军西征之际,策动严白虎余党在会稽兴兵作乱,势甚汹涌。 “又是故技重施!袁绍大军将南下,曹cāo与我结盟不过是惧我趁机侵扰其后方,可他终究不会坐视我做大的!” 建安二年,策奉诏讨伐袁术,其时朝廷任命的吴郡太守、安东将军陈便策动丹杨山越渠帅祖郎、焦已及吴郡严白虎等,妄图以之为内应,趁机袭取江东诸郡。多亏策及时察觉了陈的yīn谋,亲自率军扑讨严白虎的同时,别遣吕范、徐逸大破陈,获其吏士妻子四千人。这广陵太守陈登正是陈的从侄,自然思报陈之仇。 “伯符可是要先行回军?”沉思片刻,周瑜问。 “我的心思瞒不过你!”收起怒气,策报之以一个微笑,“鄱阳、海昏之贼皆不足为虑,只是那庐陵僮芝甚是狡猾,恐怕难以卒除。此事还要仰仗公瑾。” 举步踱至舆图前,周瑜以手指向一个叫“巴丘”[4]的地方,仿佛洞彻一切般微笑:“伯符可是要我进兵此地?” 注释: [1]庐陵,地处今江西省吉安市。 [2]鄱阳,今江西省鄱阳县。 [3]海昏,今江西省永修县。 [4]巴丘,今江西省崇仁县。 第49章 048 分歧(上) 建安五年的上元灯节是伴着一场雪飘然而至的。 “瑞雪兆丰年啊!” 一盏盏花灯挂起,阖府上下喜气洋洋。我挂起自己的一盏兔儿灯,望着漫天飘舞的雪花,整个人忽然有些恍惚。 此刻的巴丘也在落雪么?将士们粗砺的手也能扎出美丽的花灯么? “想什么呢?” 一个雪球飞来,惊破了我的思绪。举目间只见策走进来,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讨厌!”我拾起雪球,重新团了团朝他扔过去。他闪身避开,更加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听闻策亲自回军平乱,那些作乱的严白虎余党甚至没等到策的大军踏入会稽便呼拉拉作鸟兽散了。就这样,我们在会稽郡治山yīn[1]过了新年。 “你知不知道你方才的样子像只呆头鹅?”策一面大笑着一面说。我方yù发作,忽闻一阵暗香袭来,竟不觉一呆。 下一刻,云依手捧一枝红梅,竟真的如一片云般飘入视野。她裹了一件水红色的斗篷,边缘露出白狐里子的雪帽覆额压下,越发衬得她黛眉长、檀口小、肤如皓玉、目若横波。那样的容光映照之下,连她手中的红梅都黯然失色了。 “喏,刚从会稽山折来的,云依一定要送一枝来给你。” 与云依对望一眼,一丝温柔的笑漫上策的唇角。看着他那样的笑容,一霎那,我不由怔忡起来 踏雪寻梅,如今的他也会做这样的事情了么? “谢过嫂嫂。” 将梅花接过的一瞬间,在心底最深处的角落里,我竟是、竟是有一点点嫉妒了。而当他们携手离开时,我望着那个水红色的美丽背影,不可抑止地联想起另一个同样美丽的身影来。直到一片雪花飘落在我脸上,那冰冰凉凉的感觉让我蓦然惊醒,一片惘然…… 是母亲带着云依从吴县到山yīn来阖家团圆,共度新年的。她本来兴致颇高,可上元节才过去没几天,她就气得要投井了。 “小姑,快快去请君侯来!” 云依一面拉着母亲一面急急对撞进来的我道。我一头雾水,却也不敢迟疑,飞快地跑去前面找到策。 “母亲何故如此啊?” 策见此情景显然也吓坏了,想要上前去拉母亲,却被猛地摔脱。 “你刚刚立足江南,根基尚未稳固,正当优贤礼士,舍过录功。魏功曹行事公允,尽职尽责,你今日杀他,明日众人皆叛你而去!我不忍见你大祸临头,还是早早投井自尽了省心!” 原来是为了魏腾,我暗自吐吐舌头。 策的正式官职是会稽太守,却常驻封地吴县,因而会稽的日常政务都是jiāo由郡功曹处理。这次策难得来到会稽,功曹魏腾自然有许多政务要予以汇报。然而那魏腾是个xìng情刚直不阿的人,数度违逆策的意旨,终于激出策雷霆之怒动了杀心。策的脾气大家都是知晓的,何况他正在气头上。是以会稽的官吏士大夫们虽然心急如焚,却谁也不敢前去劝说。万没想到母亲亲自出面干预了,而且是采取这样一种激烈的方式。我想她是真的认为事态严重吧?魏氏是会稽大族,郡中根基异常深厚,倘若策真的杀了魏腾,谁知会引起怎样的反弹呢? 终于策垂下头,双膝跪地:“母亲,孩儿错了。孩儿这就命人释放魏腾。” 几天后母亲便回吴县去了,紧接着各路人马捷报传来:吕范与韩当平定了鄱阳,太史慈平定了海昏,而策一直在等待的那个最重要的消息拿下庐陵的消息也如期而至了。一切都按照事先谋划的那样,堂兄孙贲据南昌扼僮芝咽喉而守其门户,孙辅勒兵而进,周瑜兵出巴丘为作势援,一举定庐陵。 之后,策正式将豫章郡一分为二,新设庐陵郡,以堂兄孙贲为豫章太守,孙辅为庐陵太守,周瑜以领江夏太守的身份留镇巴丘,以震慑荆州,严防刘表、黄祖反扑。短短四年时间,策以弱冠之龄率一众热血儿郎势如破竹般扫平丹杨、吴郡、会稽、庐江、豫章、庐陵六郡,从一个无所依傍的孤弱少年,一举成为雄霸江东的一方诸侯,令天下为之侧目! “可曹cāo居然说你是小疯狗!”我气愤地叫嚷。 “可不久后,他也将为阿匡送来一位漂亮新fù啊!”策嘻嘻地笑。 听闻策平定江南,曹cāo无可奈何地哀叹:“儿难与争锋也!”既然难与争锋,只好想方设法拉拢。为此他将从弟曹仁的女儿许配给匡,又为儿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6 章 曹彰聘娶堂兄孙贲的女儿。除结亲外,复以朝廷名义礼辟权、翊,命新任扬州刺史严象举权为茂才,可谓做足了功夫。 “不过,他的不当措辞确实令我感到些许不快。”策抱了臂,“所以,我很快会让他感到后悔的。” “你打算怎么做?”我睁大了眼睛问。 “先保密!”哈哈一笑过后他问外面,“孔文先生到了么?”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理了理襟袖,“去见大学者咯!” “高岱?你请了高岱来?他不是隐居在余姚么?” 策嗤地一笑:“瞧你这大惊小怪的样子,如今你长兄我想见谁,上天入地也能找出来好么?” “狂妄!” 在我的冷哼声中,策留下一串长长的笑声,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可一个时辰后,当他返身而回时,那萦绕周身的肃杀之气却令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注释: [1]山yīn,今浙江省绍兴市。 第50章 049 分歧(中) 策将高岱囚禁起来了。 高岱,字孔文,吴郡人,聪达才敏,轻财贵义,所友八人,皆世之英伟。前吴郡太守盛宪将他举为孝廉,然而当盛宪因病辞官后,由吴郡都尉升任吴郡太守的许贡却因私人恩怨迫害盛宪。高岱心念旧恩,将盛宪藏匿于朋友家中,又过江向当时的徐州牧陶谦求救。陶谦起初并不愿相救,高岱憔悴泣血,不饮不食,陶谦感其忠壮,有申包胥之义,终于许诺为之出军,并为此写了一封信给许贡。可当高岱带着陶谦的书信返回吴郡时,许贡已囚禁了他的母亲,以此威胁他jiāo出盛宪。吴郡百姓都为高岱担心,劝他不要去见许贡,否则必见加害。然而为了营救盛宪和母亲,高岱还是毅然前往。及至见到许贡,高岱一番慷慨陈词,竟令许贡当即释放了他的母亲。可许贡很快就后悔了,又派兵去追,并下令若追上高岱母子,就地杀死。好在高岱预料到许贡会反悔,事先已请朋友预备好船只,一出太守府便登船改道而逃,让许贡的追兵扑了个空,终于逃过一劫。 策仰慕高岱已久,听闻他精通《左传》,特意预先温习,期待与之论讲一番。谁知见面之后,那高岱竟一问三不知! “怎么会这样?他莫不是生病了?” “生病?哼!”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见高岱之前,曾有人对我说:‘高岱以为将军但英武而已,无文学之才。将军与之论《左传》,他必推说不知,不屑与论。’我起初只是不信,及至相见,竟果如其言!” “那人是谁?” “你别问!” 就这样,因为受到高岱轻慢,策一怒之下将其下狱。本以为过一段时间等策气消了自然会释放他,就像不久前释放魏腾那样,可事情的发展很快偏离了我的预想。 听闻高岱被囚,他的知jiāo好友和江东的士人们竟露天静坐,要求策释放他。当我跟在策身后登楼而望时,但见静坐请愿之人黑压压一片,一直填满街衢数里。心头一惊之下再看向策,却发现他一只手紧紧抓住栏杆,因太过用力,指节间已隐隐发白…… 策杀了高岱,在这样的静坐施压持续了十天之后。当天夜里,周瑜来到山yīn的会稽太守府,站在了策的面前。 “竟还是晚了一步……” 慢慢闭了下眼睛,周瑜低下头,苦笑。 “你看上去十分疲惫,公瑾。” “是,”深深吸了口气,周瑜抬目凝视着面无表情的策,声音微微发涩,“我马不停蹄地疾驰了三个昼夜,却还是未能阻止你犯下错误。” “如果你指的是杀高岱,”策颊边的肌ròu隐隐抽动了一下,“我并不认为这是个错误。” “伯符!”蓦然之间,周瑜竟罕有地激动起来,“杀许贡已是一个错误,而高岱只是一名隐居已久的儒士!” “是!”腾地站起身,策亦激动起来大声道,“我本来也没想杀他,但我绝不接受任何胁迫!绝不接受!” 胸口微微起伏着,二人对视良久,周瑜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仰起头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片刻后,当他再看向策时,一双灿亮如星的眼眸中闪动着异常复杂的情绪: “伯符,这件事实在蹊跷,我真的……真的觉得你的处置有些急躁了。” 半晌沉默,策忽然有些自失地笑起来:“你知道么公瑾,仅仅在一个月之前,母亲也曾这样批评我急躁。她一向视你如亲子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相比于我,你的行事才更符合她的期望。毕竟,你和她有着相似的出身。” “这不关出身什么事。”周瑜转开目光。 “是么?倘若我富春孙氏不是门第寒微,真的会遭遇江东大族如此强烈的抵抗么?在那些世家大族眼里,我孙策算什么呢?轻佻无行,轻躁好杀,扣在我头上的永远是这样的字眼!为彼驱使尚可,若凌驾其上,那便是罪过了。” “可杀戮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却是最有效率的解决方式!” “伯符!” “别说了,公瑾!你们究竟还要我怎样?就说那许贡好了,其人品行如何卑污,你比我更加清楚。可他兵败出降后,我还是待之以上宾之礼,然而我换来的是什么?是他设计害我,要毁了我半世基业!再说那高岱,我虚左以迎,是因为真心仰慕他的才学与品德,可他回应我的是什么?是轻慢,是不屑,是口口声声‘不知’!更可恶的是那些自以为可以胁迫我而为他静坐请愿的江东士人们,以公瑾你的洞明机敏,该不会猜不出他们背后的人是谁吧?盛宪,那个器量雅伟,高名远播于海内,更胜王朗、华歆的前吴郡太守!” 慢慢抿紧双唇,周瑜容色间掠过一抹苦涩:“恰恰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不希望你杀掉高岱。” “所以你是希望我在这场无声的角力中向盛宪认输?” “如果能赢得人心,你完全可以在下一场角力中将输掉的东西赢回来。” “不会有下一次了。”在周瑜震惊的目光中,策缓慢而冰冷地,“稍后我将杀掉盛宪。” 直到周瑜疾步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才恍然梦醒般看向策,颤声道:“策哥哥……” 抬手止住我,策慢慢闭上双眼:“我什么都不想听。我只是……只是很难受……” 当策手捧一份供状从头到尾读过,脸色霎那间转为青白。 周瑜离开的第二天,策突然将会稽郡府中一名姓孔的文学掾下狱拷问。而此时此刻我已知晓,正是此人对策进言道:“高岱以为将军但英武而已,无文学之才。将军与之论《左传》,他必推说不知,不屑与论。”令人震惊的是,在对策说这番话之前,他对高岱言道:“孙将军为人,最厌恶别人胜过自己。若问及《左传》,当言不知,乃合其意;如皆辨义,必大祸临头。”文学掾是郡府署吏,其职责是在郡国学校中教授学生,故而皆由明习经学的饱学之士担任。大约正是基于这个身份,此人才同时获得了策和高岱的信任。而更令人震惊的是,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受到许贡余党挟制。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可以算作是一名许贡余党,成功来了个一箭双雕! “许贡……” 额上青筋暴起,策缓缓收拢五指,似要将那份供状碾碎在自己手掌中。下一刻他腾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疾步朝外走去 “策哥哥你去哪儿?” “巴丘。” “你疯了?” “我是疯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疯?” 第51章 050 分歧(下) “你们周将军呢?” 大张着一张嘴,自在丹杨时起就跟随周瑜的陈霆望着一身风尘的策,结结巴巴地:“在……在青芝山。”眼见策又一阵旋风般卷了出去,陈霆一脸活见了鬼的表情,以至于我差一点就要停一停安抚他一下了。 青芝山在巴丘城南面,当我们踏着夕阳的余晖驰马上山,忽而一阵暗香袭来,伴随着早春二月乍暖还寒的气息蜿蜒着钻入肺腑。下一个瞬间,一片雪也似的梅林撞入眼帘,如茫茫香雪海,一直铺满整个视野。 在梅林的尽头,周瑜背对着我们的来路负手而立,正把脸望向天边。随着策翻身下马,他缓缓转过身来 对视。 就这样互相瞪着许久,也说不清是谁先“哧”地一声笑出来,同样说不清是谁先迈开第一步,两个人走近,面对面站定,你捅我一下,我捶你一记,继而“嘿嘿”“哈哈”,又抱又打地大笑起来…… “什么?张绣归顺了曹cāo?”在火焰的噼啪声中,在炙ròu四散的香味儿中,我惊讶得不能自已,“他不一直是袁绍的拉拢对象么?” “他早就成了曹cāo的座上宾了!曹cāo还为自己的儿子曹均娶了张绣的女儿,并封张绣为扬武将军,就连其帐下谋士贾诩此时都已在官渡为曹cāo参赞军务了!” 慢慢吸一口气,我难以置信地望着策:“曹cāo长子曹昂、爱将典韦皆死于张绣之手,这样的人,曹cāo竟能与之结亲?” 一道光从策眼底划过,锐利冷肃:“能忍人所不能忍,容人所不能容,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可怕的对手。” “那么,”我狡黠地,“你怕了他么?” “事实上我正准备去许都遛遛马,”策双眉高高挑起,“顺便把天子迎来江东观赏观赏吴越风光。” 悠长的一刻,我一个字也吐不出,只是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策,直到慢慢反应过来他是要趁袁曹相争之机北袭许都迎天子入吴,继而从周瑜熠熠生辉的双眸中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我咽了下口水:“到时候能和天子一起吃炙ròu么?” 纵声长笑,策将一盘刚刚烤好的炙ròu递给我:“如果你想要实现这个梦想,从现在开始就好好吃你的炙ròu,不要再打岔!” “这么说子纲先生已经准备好做内应了么?” 建安三年,策遣张前往许都贡献方物,曹cāo十分欣赏张,将他留在许都任命为侍御史。不久后,曹cāo又任命张为九江太守,然而张心系江东,以疾病为由固辞不受。而在许都的这两年来,张一直不失时机地向在朝公卿及知jiāo故友们褒赞策材略绝异、心系王室,大名士孔融等皆与张亲善。 闻周瑜之言,策挑唇一笑:“子纲先生刚刚传来消息说,许都及军中的许多要人并不看好曹cāo,而与袁绍暗通款曲。” “袁强曹弱,许都人心浮动是必然的,何况朝中本就不乏反对曹cāo者。虽说借‘衣带诏’一事,曹cāo对这些反对者进行了一场血洗,然而只要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出现,这些反对者必定奋起反抗曹cāo。” 车骑将军董承、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将军吴子兰、王服受天子衣带诏密谋诛杀曹cāo,却不幸事泄,而被曹cāo夷三族,就连董承那已被天子册封为贵人的女儿亦未能幸免。而这件事就发生在一个月前。 “就让你我来制造这个契机好了!”策亢声道。 双眸轻闪间,周瑜继续问:“刘辟、何仪那里进展如何?” “叔道已与二人取得联络,以二人与先君的关系,必肯襄助于我。” 刘辟、何仪与黄邵、何曼等是活动于汝南郡、颍川郡间的黄巾军,各拥众数万,势力甚盛。父亲生前任豫州刺史时,他们都归附于父亲,父亲死后又响应袁术,对抗曹cāo。建安元年春,曹cāo亲率大军扑讨,斩杀黄邵、何曼,刘辟与何仪不得已率众投降,惟其不得已,故始终对曹cāo若即若离。叔道是庐江太守李术的表字,作为汝南人,其家族在郡中甚有根基,其本人亦与刘辟、何仪颇有jiāo谊。 “或可另派袁子煜走一趟汝南。”周瑜微挑双眉,“袁公路虽败,袁氏在汝南郡的影响力,却是无人能及。” “天呐天呐天呐我快受不了了!为什么每次咱们都能想到一块儿去?” 在策异常响亮的大笑声中,我捧着一盘一口也没动过的炙ròu,再也抑制不住满心激动地chā言问:“所以,你们是打算从庐江取道汝南,进袭许都么?” “所以”策看看我手中的盘子,“你是打算将这盘炙ròu一直留到天子到来么?” “为和天子一起吃炙ròu的梦想,干杯!” 飞扬恣肆地欢笑着,策和周瑜勾肩搭背,一直朝山巅走去。 “其实迎天子这事我是有私心的。” “私心?” “你想啊,只要天子来到江东,你周家的长辈们自然也得追随天子来到江东。到时候你们一家团圆,他们就不会再怨我拐跑了你呀!” 立身于高山之巅,他们的前方是广袤无垠的天地,他们的脚下是滔滔奔流的赣水,辉煌壮丽的夕阳落在他们身前,将他们指点江山的身影装点得无比绚烂。 “公瑾,你说把天子的宫室建在哪儿好呢?哎呀呀好发愁!” 风不时将他们的欢声笑语送过来,慢慢地,我的人也仿佛被风托举着飞起来,一直飞上九霄,飞上九霄把太阳摘下来,把月亮摘下来,把漫天的星斗统统摘下来,摘下来和那盘炙ròu一起搅一搅、拌一拌,搅拌成一盘世间最美味的佳肴,若给它取个名字,就叫作,叫作“梦想成真”…… 第52章 051 弦上箭(上) “司空曹cāo,祖父中常侍腾,与左、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父嵩,乞携养,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cāo赘阉遗丑,本无懿德,狡锋协,好乱乐祸。” “身处三公之位,而行桀虏之态,污国害民,dú施人鬼!加其细致惨苛,科防互设,罾缴充蹊,坑阱塞路,举手挂网罗,动足触机陷,是以兖、豫有无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历观载籍,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cāo为甚!” “方今汉室陵迟,纲维弛绝,圣朝无一介之辅,股肱无折冲之势。方畿之内,简练之臣,皆垂头翼,莫所凭恃,虽有忠义之佐,胁于暴虐之臣,焉能展其节?又cāo持部曲精兵七百,围守宫阙,外托宿卫,内实拘执。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7 章 篡逆之萌,因斯而作。此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烈士立功之会,可不勖哉!” 一回到吴县,策便捧着大才子陈琳为袁绍所作的伐曹檄文研读起来。 “好一支利笔,堪比刀剑!”放下檄文,策放声笑道。 时间已进入建安五年三月,一个月前,袁绍已进军至黄河北岸的黎阳[1],与曹cāo隔河对峙。袁绍首先派出大将颜良进攻为曹cāo守白马[2]的东郡太守刘延,企图夺取黄河南岸要点,以保障主力渡河。斥候刚刚传来的消息是,白马已被颜良团团围住。 “曹cāo会亲率主力北上,以解白马之围么?” “他有别的选择么?”策挑起唇角,“袁强曹弱,曹军军心本就不稳。若初战即败北,曹cāo大事去矣。” “那策哥哥你……” “你哥我自是打算趁此机会渡江袭许啊!‘此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烈士立功之会,可不勖哉!’”傲然微笑着念了一句陈琳檄文中的话,策双眸中忽地闪过一抹凌厉之色,“不过” “不过什么?” “我得先去广陵警告一下陈登。” 去年冬天,广陵太守陈登趁我大军西征之际,策动严白虎余党在会稽兴兵作乱。虽然叛乱很快便被平定下去,却不能不对陈登施以惩戒。就这样,策命权率军过江征讨陈登,不意陈登其人非但善战,且从曹cāo处求得援兵,导致作战经验不足的权在广陵吃了个大败仗。 “所以这次你要亲征陈登?” “不错。黄祖方为我所破,几近全军覆没;刘表坐守之清谈客,素无争衡天下之志。是以刘表君臣虽居我上游,不足为虑。倒是这个陈登,湖海豪气,深沉有大略,若不事先予以打击,只怕他会趁我北上袭许之际故技重施,扰乱我后方。” “祖郎、严白虎被策哥哥你擒的擒灭的灭,余下的山越小贼们一盘散沙,只要没人鼓动,的确掀不起什么风浪。只是事态已经很紧急了,万一就在你攻打广陵之际,曹cāo离开官渡大本营北上去解白马之围,岂不错过大好时机?” “孙子曰: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眼珠轻转间,策挑起一抹狡黠笑意,“倘若事情真的那般凑巧,那么我正好可以一面大造声势,佯作大军仍攻广陵状,暗中则与公瑾尽提精锐,轻军北进许都。等曹cāo和陈登反应过来,没准儿我已与公瑾奉迎天子回到吴县了!” “而且曹cāo极有可能像上次一样分兵救陈登,如此一来则对袭许更加有利!” “看吧看吧,跟在我身边久了你越来越聪明了!” 不理会他表面上夸我实则在自夸,我急急问:“那瑜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等他从临湘返回。” “他又去和长沙太守张羡会面了?” “嘘”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以示机密,“刘表虽无兼并之志,但为确保万无一失,还是要用张羡对刘表予以牵制。公瑾此去临湘便是协调此事。” “原来如此。”深深地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唇边便情不自禁地噙上一抹微笑了…… “公瑾可还记得此弓?” “是当年舒城临别时我赠伯符的那张。” “当年我yù用此弓问天买卦,问此去能否收兵吴会、为父报仇,公瑾拦住我,云:成事在人不在天!” “而今伯符已得偿当年所愿。” “哎呀呀,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你我已相jiāo十年了!” “所以伯符这次不再问天买卦,而yù仰天悲叹‘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了么?” “你这个家伙,竟是一刻也不想多留我了么?这么变着法儿地撵我走!那我走了啊,我走了,我真走了!你见不着我了,你可别后悔!” “不后悔,许都见。” “你!好吧好吧,咱们许都见!” 倏忽间,巴丘临别之时的情景在我眼前来来去去地闪回,伴随着他们那样欢畅淋漓、那样飞扬恣肆的笑声。那样的笑声会令你于一瞬间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脚下踩着的已是许都的土地。 十年了么?不知不觉已经十年了么? 这疑惑化作一根缠绵的丝,年轮般一圈圈缠绕住十年的过往,“嗒”地一声扣住我心头最敏感的一处血脉那里烙着一个身影,他伴随着阵阵暗香,穿过舒城外雪也似的梅林走进我心扉,烙上我心头,十年…… 重新抬起眼帘时才发现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跳跃的烛火掩映下,他的眼睛如星子沉坠的深海般闪亮又幽邃,竟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仿佛被这目光猝然拍了一下,心猛地一跳,血哗地一下全涌上了我的脸。 “香儿就快十五了吧?” 注释: [1]黎阳,治所在今河南浚县东。 [2]白马,故城在今河南滑县东。 第53章 052 弦上箭(中) 一片静谧中,策的声音陡然响起,却是问这个令我倍感意外的问题。 “是、是啊,”我疑惑地望着他,又故作镇定地顽皮一笑,“去年十四,今年自然十五!” “……十五了?”似是难以置信地怔忡良久,他上前几步捧起我的脸,低头细细端详着,“我最小的妹妹,如今也要成年了么?” “策哥哥你没事吧?”我越发茫然地看着他,他不答,仍是那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许久,我听到他低低地、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我一时的疏忽,会不会就此铸下了一个错误……” “哈,你才知道你一直都将我疏忽了啊?”似突然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我挣开他,双手叉腰,忿忿然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批判: “你说,你有多久没陪我下棋了?又有多久没带我出去狩猎了?前几天我带我的女兵们演习阵法,你明明说好了要来看的,可事到临头你跑去哪里了?”梗着脖子,我气鼓鼓地瞪视着策,“自从皖城归来你就变了,如今你一有空闲就只知道陪嫂嫂,根本不理我了!重色轻手足,你!还袭许打天下呢,拱手江山讨美人欢还差不多!”我越说越激动,干脆来来回回踱步,连说带比划,“那天我看见你在后园教嫂嫂shè箭,嫂嫂娇弱拉不开弓,你就从身后拥着她,就这样”我比划着,“就这样手把着手助她弯弓搭箭!我习箭的时候你有过这样的耐心么?非但没耐心,还总凶巴巴吼我,我恨死你” 一个“你”字尚未完全出口,我却蓦地说不出话来。 “从许都回来我就带你狩猎去,随你想去哪里。”轻轻上前扳过我肩膀,策面露愧疚地抚着我额角说。 “只带我一个?”深深吸了口气,我问。 “只带你一个。” 停顿片刻,却听策继续道:“我还要为你筹备一场最盛大的笄礼,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孙策的妹妹,是江东最骄傲的女子!” 鼻子蓦然有些发酸,我用力吸了吸,可那酸酸的感觉却如潮水一般,瞬间涌上眼眶。 “哥”深埋着头掩饰着,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有你做哥哥,我自然是江东最骄傲的女子!” 眨眨眼,我努力眨去眼中的潮湿:“其实,那日见嫂嫂依在你怀中,我虽然有一点点嫉妒,但我还是要告诉你,那是我所见过的世间最美丽的画面!我宁愿你们就这样共花之晨,共月之夜,共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有风慢慢流过,像一只纤纤素手,牵着你沉入一片宁静怡和。慢慢抬起头,当我的目光重新落在策脸上时,才发现他的表情透着一丝古怪。 “有虫子咬你么?”我拧起眉。 “没……没有,”策扶了扶额头,“我就是……就是太感动了,感动得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就不说了呗!” “可不说不行啊!” “那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那个……这次袭许,我不带你去行么?” “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你留在家中,陪……陪云依。” 悠长的一刻,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大睁着一双眼睛瞪着他,看他一面握拳抵唇干咳,一面时不时地从一□□扬的眉毛下抬起眼睛偷窥我,目光深处有局促,有期待,更有一种暗涌澎湃的温柔。那是骄阳蜕去了火一般的暴烈,只余煦暖的温柔,直令冰消雪融,化作春水融融,潺潺流过你心田。而那温柔已不再令我感到陌生,自从皖城归来,她便不时流淌在策眼中,跳跃在策脸上,闪耀在每一个他与云依四目相对的瞬间。 轻轻轻轻地叹息一声,再抬目看向策时我的目光也不自禁地柔软下来,“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我留下来……”附上策耳畔,我狡黠地笑,“下午的时候母亲已经告诉我了,嫂嫂她,有身孕了……” “所以你答应了?”策难掩欣喜地。 “嗯,”我点点头,“我陪她,你放心。不过” “怎么?” “看在我为你做出这么大牺牲的份儿上,你务必要以雷霆之势速战速决!我可日夜盼望着和天子一起吃炙ròu呢!” “这还用说?” 在策傲凌九霄的大笑声中,我徐徐转首望向窗外浑圆的明月升上天幕,映照着庭中海棠花开似锦,妩媚妖娆。一切都那么美丽,圆满,真正是,花好月圆…… 第54章 053 弦上箭(下) 当时间即将进入建安五年四月,庐江太守李术突入九江郡,杀死了曹cāo所置的扬州刺史严象,为北进袭许扫清了扬州后方的最后一个障碍。策屯兵在与广陵郡一江之隔的丹徒[1],表面做出随时准备攻打陈登的姿态,实际上只等最后一批粮草运至,便要踏上袭许之路。另一边,周瑜已率部曲沿赣水北上进驻濒临长江的柴桑[2],只待策大军开拔,便渡江与策在庐江郡会师。 箭已在弦上,一触即发! 我感到紧张,尽管与丹徒相隔三百里,与柴桑相隔千里,与许都相隔两千里,那种战事一触即发的紧张感还是势不可挡地传递过来,不时令我胸腔发紧。这紧张中又糅合着兴奋,那种宏图壮志在胸,扑通扑通跳着即将实现的兴奋。在这样的紧张与兴奋的jiāo伐下,我度过了数个难眠之夜。 这一夜我倒是很早便睡下了,可夜半时突然被一个zhà雷惊醒,我感到自己的心猛烈地抽痛了一下,仿佛全身血液在刹那间倒流。下意识地坐起身的工夫却听“砰”的一声,一扇窗开了,狂风掀开帷纱扑面而来,与此同时一道闪电裂空而过,刺痛我双目的瞬间也照亮了整个世界。 “哗”暴雨倾盆而下。 狂风携着密集雨丝拍打着敞开的窗,噼啪噼啪响,我盯着那扇窗,蓦然觉得胸口发紧,呼吸不畅。 “翁主醒了?” 阿青走进来关窗,想是见我神色有异,忙上前点亮床前的灯。 “我……”我慢慢抬手按住胸口,“不知怎么了,我忽然觉得……觉得心里发慌……” 怔了一怔,阿青宽慰我道:“想是yīn雨天气闷的缘故。” 我点点头,也试图这样宽慰自己,出了一会儿神,却还是忍不住抓住阿青的手道:“阿青,我记得你说过你小时候,有一天你母亲正在缝补衣裳,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心慌,一不小心刺破了手指,隔了一天就有人送信来说,你外祖母去世了,而且算算时辰,差不多就是你母亲感到心慌、刺破手指的那个时候……” “是有这么一回事……”阿青也出了会儿神,“人说骨ròu至亲血脉相连,心也是相通的,所以一个人伤了、病了,或者要离世了,他的亲人往往会有感应。” 想是我抓着她的手越发紧了,阿青像是蓦地意识到什么:“翁主是不是……” “是云依,”心越发闷得难受,我不由拧起眉头道,“昨天她绣花时忽然被绣针刺破了手指,然后她对我说,她忽然觉得心里发慌……” 神情微动,阿青试探地:“翁主莫不是在担心吴侯?” “嗯,很奇怪,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默了默,阿青抿唇笑道:“吴侯风华正茂,且身经百战、猛锐冠世,翁主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是啊,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直到阿青熄了灯退出去,我仍在心里反复这样问自己。窗外依然暴雨如注,就像苍天在放声痛哭。直过了许久,这“痛哭声”才终于被博山炉中升腾起的袅袅轻烟慢慢地驱远了。睡意袭来的一瞬间我不由想,阿青真是伶俐,这个催眠香真好用,然后我便沉入到无边的黑暗中去了…… 亮光再次随着一团团烟雾出现在眼前时,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荒原中,只是那烟却不是博山炉中的袅袅轻烟,而是一团团黑色的狼烟。风刮起黄沙,吹着这一团团黑色狼烟漫过如血残阳,我茫然四顾,只觉此情此境,似曾相识。这熟悉感伴随着一种不祥的预感而来,让我蓦地感到害怕,我开始奔跑,我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却遍寻不着出路。忽然间,我看到一个策马的身影远远驰来,随着那身影一点点由模糊变得清晰,我忍不住激动地大喊:“父亲!”然而,就在他刚刚举起手臂,向我招手时,一片箭雨骤然破空而来,尖利的呼啸声中,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应声从马上跌落…… “不!”尖叫着扑过去,我想要扶起他,将他身体翻转过来的一刹那我却惊得浑身一颤是策,是策!一支羽箭高高地chā在策的面颊上,鲜红的滚烫的血正顺着创口冒出来,汩汩地冒出来。张惶地,我伸手去堵,以为这样就可以堵住那源源流出的生命,可鲜红的滚烫的生命们还是你追我赶地顺着我的指缝往外冒,直淌满整个大地,涂满整个天空,苍黄天地,变作血红一片…… 我在心脏撕裂般的剧痛中醒来,支撑着坐起身,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恐惧与疼痛让我浑身颤栗,与此同时眼泪如决了堤的洪水般,不受控制地汩汩往外流。 我似乎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召唤我的声音,即使外面风雨滂沱,我依然清晰地听到那个声音。引袖抹一把脸,我起身奔出房间,奔向风雨中,阿青和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8 章 黛追上来大声呼喊我,我不管不顾。 府门大开,一支黑色的队伍在黎明时分灰色的风雨中急速地、又仿佛是缓慢地前行。看到他们的一瞬间我先是一怔,下一刻,我一个箭步扑奔上去,然后我听到自己的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尖叫 “策哥哥!策哥哥你怎么了?你回答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注释: [1]丹徒,今江苏省镇江市丹徒区。 [2]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 第55章 054 梦散落(上) 一片纷乱。 策被从担架上抬到榻上,医官、侍从进进出出,各种响声纷至沓来,各种光影在我眼前摇曳闪烁。我感到天空压着屋顶在一点点塌陷,所有惊慌的恐惧的悲伤的脸庞和声音在我眼里耳里被无限放大,我喘不过气。 刺客?居然是刺客行刺?而这刺客是……是许贡奴客?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被粗野地折断,“咔”的一声,疼。 一瞬间我想起了好多好多诸臣曾经劝谏策的话。策天xìng放旷,又自恃骁勇,战时喜亲临行阵,平日喜轻出微行,且由于他坐骑精骏,时常一扬鞭便将从骑甩出老远,以致随侍吏卒常以为苦,亦引来诸臣劝谏纷纷。可无论是他还是我,都觉得这些人好烦人,这些话都是废话。可这一次,偏偏就是在策驰猎落单时,被一直隐匿江边、伺机报仇的许贡奴客抓到了机会…… “那三名刺客冒充韩当军士,藏匿于林中伪装shè鹿……当我们赶到时,兄长他……他已中箭跌落马下……” 此次从征的翊痛哭流涕地讲述当时的情形。母亲还算镇定,想来她和我们所有人一样,心中尚存有一线希望,毕竟此刻吴中名医已悉数被延请入府,他们的医道总要比随军医官高明一些。或许还有救,或许还有救呢!更重要的,我不相信策无数江东儿郎心目中的战神,天底下最年轻的一方诸侯,千军万马中指挥若定、箭雨矛林中摧枯拉朽的策会被几个刺客击倒!不不不,这绝不可能,我绝不相信这样的事,绝不相信!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一种恐惧的寒意还是自脊背底端一点点升起、蔓延,直凝结成一把冰寒利刃,一点点绞割着我的五脏六腑。直到一直陪同众医者在外厢诊治的权走进来 什么都不用说了,他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最初的僵直过后,我起身扑奔了出去…… “中原方乱,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足以观成败。公等善相吾弟!” 一个虚弱的声音在房间中飘dàng,策的声音,似乎在、似乎在安排后事。 可后事?头顶上猝然响起一个霹雳他才二十六岁,二十六岁啊!旭日般蓬勃的年纪,这样的字眼怎会与他联系在一起?是,他是在开玩笑,他一定是在开玩笑,他一向喜欢开玩笑的!再过一会儿,他就会跳下床榻哈哈大笑着对我们说:“我很好,刚刚只是吓唬你们的,谁让你们这样大惊小怪兴师动众搞得江东上下鸡飞狗跳?” 而事实上,他继续对诸臣之首的张昭说着:“若仲谋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正复不克捷,缓步西归,亦无所虑。” 在张昭“惟愿尽忠至死”的伏地痛哭中,策将权呼至面前,颤抖着亲手为权佩上印绶,然后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紧握住他的手:“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卿宜念父兄创业艰难,善自图之!” 默默地,诸臣鱼贯退至外间去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到策榻前泪如雨下。 “终究要食言了……”慢慢抬手拨开我脸上被泪水沾湿的乱发,策深深地一直望进我眼底,“你该不会怪我吧?” 极力咬住如风中枯叶般颤抖的嘴唇,我拼命摇头又拼命点头:“说过的话要算话……你答应过要带我狩猎去的,随我想去哪儿……你还答应过要为我筹备一场最盛大的笄礼,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江东最骄傲的女子……我不准你食言……我不准!” 虚软无力地仰首向后靠去,策将目光缓缓转向权:“你听到了么,二弟,我想你不会教香儿失望吧?” 权的眼泪瞬间泉涌,下一个刹那,我分明看到策眼角的泪光。 我已完全失去言语,只是把脸贴着策手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泣。直到一个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慈和中透着悲伤:“香儿,别哭了,你哥哥的手都冷了啊!你这样,伯符岂不更难受呢?” 呆了一呆,我抬起模糊的泪眼望着朱治。这些年来他一直如父亲般照顾着我们,是以他名份上虽是臣属,却早已被我们当作长辈家人。 就这样,我退至一旁,看着翊、匡一个个上前与策做最后的告别,直到云依缓缓趋前不过一天的时间,她的形容已完全被悲伤改变,隔着一个转身的距离,她与策幽幽对望着,而这一个转身,便将是永远…… 血色夕阳悲壮下沉,带走光明、带走炽热、带走希望,沉入到奔腾不息的大江中去了。 踏着滴漏一声声幽凉的滴答声,黑暗的脚步逐渐迫近,带来冰冷、带来恐惧、带来绝望…… “或许我的确铸下了一个错误,然而时至今日,我也无力弥补什么了……” 目光缓缓掠过撑扶着姐姐的小桥,策再次深深望进我眼底,在我拼命咬着下唇的压抑哭泣中,他的视线在我眉目间依依不舍地一遍遍游走,最终慢慢地、幽幽地落在对面墙壁上,牢牢锁住悬挂其上的那张雕弓 “公瑾可还记得此弓?” “是当年舒城临别时我赠伯符的那张。” “当年我yù用此弓问天买卦,问此去能否收兵吴会、为父报仇,公瑾拦住我,云:成事在人不在天!” “而今伯符已得偿当年所愿。” “哎呀呀,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你我已相jiāo十年了!” “所以伯符这次不再问天买卦,而yù仰天悲叹‘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了么?” “你这个家伙,竟是一刻也不想多留我了么?这么变着法儿地撵我走!那我走了啊,我走了,我真走了!你见不着我了,你可别后悔!” “不后悔,许都见。” “你!好吧好吧,咱们许都见!” …… “这刺客真是可恶,”慢慢抬手摸了摸自己左颊的箭创,策竟是虚弱地、仿佛自嘲般地轻笑起来,“shè哪里不好,偏偏shè我的脸。面如此,有朝一日,当公瑾真的跃马许都,我也只好意思远远地在天上看着他了……” 缓缓地,他滑倒在榻上;轻轻地,他闭上眼睛;他吐出最后一口气,那一个瞬间,就像四时花朵一刹凋谢,他整个人,蓦地松弛下来…… 第56章 055 梦散落(中) 震天响起的哭声中,整个世界也松弛瘫软下来,宛如大雨淋漓下尚未固色的壁画般,在我视野中纵横蜿蜒地淌。似乎是张昭上前拉住权:“孝廉,这是只顾哭泣的时候么?如今jiān宄竞逐,豺狼满道,怎可寝伏哀戚,肆匹夫之情?”然后母亲拭了拭眼泪:“站起来,仲谋。” 策生前一直待张昭以师友之礼,张昭每每得到北方士大夫书疏,常将治理江东的功劳归美于他一人。张昭yù默而不宣则担心有私心之嫌,呈报上去又担心有所不妥,为此进退不安。策听闻此事,欢笑道:“昔管仲为齐国国相,齐桓公开口仲父、闭口仲父,而称霸诸侯为天下尊崇。如今子布贤良,我能重用,其功名难道不为我所有么?”我不知此刻面对强忍悲痛站起身来的权,张昭是不是想到了这些往事,我只看到他在一室压抑的哀情中,慢慢吸了口气:“来人,为新主易服,备仪仗,以陈兵出巡,使众心知有所归!” 这一夜却注定是一个连表达哀伤都成为奢侈的不眠之夜。 将权扶上马背巡军归来,张昭立刻再次入府进见母亲,表达了他对于目下局势的深刻忧虑。权还只有十九岁,论为政,他只短暂出任过阳羡长,统辖一县之地;论军功,他只是在策的翼护下,于江夏一役小有建树,可紧接着与陈登的一战却大败而归,战绩资历远远不够。江东群僚诸将,与权既无知遇提拔之恩,又无刀光血影中建立起的袍泽之谊,难道仅凭他是讨逆将军之弟,便无条件的信任他、追随他么?而张昭虽是江东群僚之首,可对于乱世之中一个政权赖以生存的根本军队的掌控,却是力有不逮的。 “即刻遣使赴柴桑吧,”闭目沉思良久,母亲轻轻地、却异常清晰地道,“请公瑾将兵还吴,以中护军身份节制诸将,执掌军政。” 话音落地,张昭竟是微有一怔。 “怎么,子布以为不妥?” “不不不,公瑾英隽异才,有王佐之资,讨逆将军生前既以之为中护军,职典戎选、统督诸将,便是将其视作军中第一人。只是……”顿了一顿,张昭终是坦言道,“只是昭本以为……以为太夫人会从孙氏宗族中择选一人。” 默然半晌,母亲慢慢垂下眼帘,“事到如今,反倒是宗族中人要着意防范一二了。”她发出微风似的一声叹息,“因为血统,他们天然具有争夺的资格,不是么?” 张昭神色一凛间,母亲已慢慢抬起双眸,烛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却亮得发冷,宛如凝了冰的湖面的反光,冻结了张昭的嗓子,令他张了张口,却终究什么也没有再说出来。 最终,却听母亲落下那一锤定音的一句话道:“我从公瑾十六岁起便看着他,十年来一直视他如亲子,我相信他。” “想来子布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一丝担忧吧?” 张昭领命退出后,朱治缓缓开口道。 “是啊……”此刻堂中再无外人,母亲面露忧郁地点了点头,目光逐一扫过我们兄妹四人,像是要抑制住再度汹涌而至的丧子之痛,她略仰了仰头,咬唇间目光涣散了又凝聚,“以目下局势而言,的确出不得半点差池。” “公瑾才高志远,有廓清海内、匡扶天下之心,与伯符遇合,可谓云从龙生、风从虎起。奈何伯符如今不在了,公瑾人品贵重,襟怀坦白,将兵赴丧,虽无乱起萧墙之忧,然而……”顿了顿,朱治慢慢转目看了一眼权,“却不知在他心目中,仲谋可是那个他愿委心而服事、可与共成大业的新主?毕竟,凭他的家世根基,可以有很多选择……” 沉寂骤然而至,令人窒息。就在这一片骤然而至的、令人窒息的沉寂中,权缓缓扬起脸,面容语调皆沉毅:“我会向公瑾大兄、向整个江东证明,我,将是他们最正确的选择。” 这短短的一句话如金石铿锵、落地有声。一瞬不瞬地凝视权良久,母亲眸中忽然有水光莹莹轻闪。吸一口气,她轻轻拭了拭眼角,可她接下来对身担吴郡太守之职的朱治所说的一句话却让我猛地打了一个寒噤 “为万全计,公瑾将兵入吴郡界后,还请君理时时监察其动向。” 第57章 056 梦散落(下) 灵堂里沉抑得发黑,又苍凉得发白,置身于这一片白布黑纱构筑的沉抑苍凉中,我时而感到窒息般的恐惧,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扼住咽喉;时而又感到彻骨的寒冷,仿佛每一寸血管都凝结成冰。这恐惧与寒冷最终化作两柄利刃,细细碎碎地切割者我的心。疼,于是便哭,哭得昏天黑地…… “禀君侯,中护军回吴了!” “禀君侯,中护军已在城外三十里处驻军扎营!” “禀君侯,中护军仅带数名贴身侍卫,已至城下!” 随着传令兵层层递进的通报,我看到权紧绷的身体在一分一分放松,最终他轻轻闭了一下眼睛,站起身,深吸一口气:“速请中护军入见!” 从这一刻起,人们便不约而同地止了哭声,时不时翘首向外观望。而当周瑜的身影伴着铠甲的碰撞声由远而近,又戛然止步于门外,整个灵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同一时刻shè向他,yù说还休,纷繁复杂。牵着众人的目光,他缓缓迈入灵堂,一步一步趋前而来。他依然庄重,只有头盔下散落的几丝乱发揭示出这一路的风尘;他依然从容,可双目中密布的血丝还是泄露了他此时刻意压制的悲伤。 灵堂里安静得令人窒息,似乎每个人都在各怀心事地等候着什么,期待着什么,忧怖着什么。 直到周瑜行至权面前,伏首深深一拜:“主上” 仿佛坚冰崩裂的声音,似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呼出一口气。权身体上最后的一分紧绷消失了,上前扶起周瑜,他眼中便沁下两行热泪:“公瑾大兄,你总算回来了!兄长临终前,一直念着你……” 唇角微微颤抖着,却终未吐出一个字。也是直到此刻,周瑜才抬起双眸,静静端详着权那是怎样的目光?会否是在从眼前人身上寻找故人的痕迹? 然而很快地,他重新垂下目光,再施一礼后,已置身策的棺木前。 “许都见!” 策飞扬恣肆的笑颜似乎仍在眼前,可当时的我们谁也不会想到,一个转身,两个月,竟是yīn阳永隔…… 伸出手,周瑜轻轻抚过策的棺木,却在稍一用力间,微微怔忡 “此刻尚未封棺,”这时权双目含泪,缓缓开口道,“我知公瑾大兄思见兄长最后一面,故捣四方珍香yào物置于棺中,以保兄长尸身不腐……” “多谢主上!” 随着周瑜再度低首一礼,棺盖徐徐开启。隔着静静躺在棺木中的策,我看到一滴泪在周瑜眼中凝结,却并不马上跌落,它只是在他瞳仁上颤颤地轻闪着,宛如黑玉盘上的水晶。可这一切很快便模糊了,模糊在我凝视着策的视野中 “这、这是什么呀?!” “鼻涕……我的。” 多么希望就像五年前在牛渚时一样,这只是一个计谋、一场戏,他只是诈死,当我趴在他身上哭累了的时候他便会一骨碌爬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胸口上抹一下,然后瞪圆了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9 章 这样问我。可眼前的现实无情地击碎了我的幻想 这具冰冷僵硬如石雕一般的躯体竟是我的策哥哥么?那个如骄阳般热力四shè、光芒耀目的策?抑制不住地,我浑身颤抖起来,好像他身上的寒气也侵入到我体内。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滴落,最终,我却只让它们滴落在我掩住面庞的手心里。因为曾经有人告诉我,生者的眼泪不可以滴落在逝者身上,这会让逝者的灵魂心生牵挂,难以安心离去…… 这一面之后,我就再也看不到我的策哥哥了。 当棺盖再度盖阖,那个美姿颜、好笑语、英气杰济、猛锐冠世的二十六岁的江东霸主就要沉入到永远的黑暗中去了。 江东儿郎们逐鹿天下的梦呢?会不会也随着他一起沉入黄泉? 灵堂里再度哭声大作,一片模糊的泪光中,我看到母亲自门外缓缓步入 远远地,她的目光落在周瑜身上,所有的坚强以至坚硬都消失了,这一刻,那竟纯粹是一个慈母的目光。最终她视线慢移,定格于策的棺木上,慢慢阖上双眸,两行清泪,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滑落…… 第三卷 坐断东南 第58章 057 晴(上) 策的猝然离世像一道晴天霹雳,割裂了江东的天空。策离世前虽领有吴郡、会稽、丹杨、豫章、庐陵、庐江六郡,但深险之地尚未完全控制,而各方豪雄散布州郡,自北方南渡避乱的流寓之士只顾自身安危去就,未有君臣之固。权接掌的江东就像一叶孤舟,行驶在风雨yù来的江面上,随时可能倾覆。 我从未见过周瑜那样的眼神,幽深静穆如夜,冷肃锐利似冰,坐镇吴中,他将令频传,严兵以待,剑未亮,四方jiān宄胆寒,六郡豺狼震慑! 可还是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这率先发难者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血脉相连的堂兄孙。作为叔父孙静的长子,孙被策委以重任,以定武中郎将的军阶屯兵乌程[1]。不料策尸骨未寒,他竟整顿兵甲,yù袭取会稽而自立,多亏会稽吏士上下齐心,婴城固守,表示誓死效忠新主,方才迫使他退兵。 趁丧□□者固然难以得手,可因对新主缺乏信心而yù另谋高就的亡叛者却像透过窗缝流动的风,堵也堵不住。而这些亡叛者最集中的逃亡地是庐江。 江东六郡,除权自领会稽太守,吴郡、丹杨、豫章、庐陵四郡的太守朱治、吴景、孙贲、孙辅非孙氏宗亲即父兄故旧,唯一的例外便是庐江太守李术。当初基于对李术才干的赏识及开拓汝南、继而逐鹿中原的需要,策将庐江郡jiāo付李术这个“外人”之手。可策猝然离世后,李术先是拒不执行新主教命,继而大肆吸纳亡叛,在权移书向其求索亡叛者时,他回复以“有德见归,无德见叛,不应复还”,公然向新主挑战了! 如果说堂兄孙的背叛更多地是让权感到伤心,面对李术的背叛,权胸中如烈火般熊熊燃烧着的,则完全是愤怒了。 “严刺史昔为公所用,又是州举将,而李术凶恶,轻犯汉制,残害州司,肆其无道,宜速诛灭,以惩丑类。今yù讨之,进为国朝扫除鲸鲵,退为举将报塞怨仇,此天下达义,夙夜所甘心。术必惧诛,复诡说求救。明公所居,阿衡之任,海内所瞻,愿敕执事,勿复听受。” 权先是致信曹cāo,将曹cāo所任扬州刺史严象之死推罪于李术,以堵死李术向曹cāo求援的后路,接下来,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他宣布他将兵临皖城,亲征李术,而从征者是以族兄孙河为首的清一色的宗亲将领。 面对大军来袭,李术闭门自守,求救于曹cāo。曹cāo不救,城中粮食乏尽,以至于fù女吞食泥丸果腹。绞索已在一点一点收紧,随着李术最终的倒下,其人的嚣张与野心连同整个城池一起,被权的战靴踏为齑粉 权,屠城了。 四方平靖后的首次堂议,周瑜仪容庄重地行至阶下,伏身向权施以大礼: “拜见主上!” 在策的时代为礼尚简的诸将宾客惊疑不定地愣了半晌,复面面相觑一阵,呼啦啦起身至阶下,拜倒一片: “主上!” 以一场血色浓稠的胜利为平叛的终点亦为立威的开端,权向天下昭示,他是新一任的江东之主名副其实的江东之主。 建安五年十月,在策遇刺身亡六个月后,中原那场举世瞩目的大战以曹cāo的全面胜利而告终。在这场历时一年的大战中,无论是作为序幕战的白马之战、延津之战,还是最终在官渡的主力决战,曹cāo的奇谋百出、果决善断都给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真的是一位非常可怕的对手。反观袁绍,本来坐拥四州,兵多将广,地阔粮丰,在实力上占据着绝对优势,可他的刚愎自用、优柔寡断给了对手扭转乾坤的机会,最终他的七万大军被曹cāo斩首、坑杀,他本人只与八百骑仓惶逃回河北。 “曹公新破袁绍,兵威日盛,未知江东可保安否?” 这一天,母亲罕有地直接召见一众文武,忧色满面地问。她的担忧绝非多余,官渡一役得胜伊始,曹cāo便yù趁江东新丧、人心浮动之际挥戈南下,多亏在许都朝廷任侍御史的张以“乘人之丧,既非古义,若其不克,成仇弃好,不如因而厚之”力谏,方才放弃。之后曹cāo表权为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算是以朝廷名义正式承认了权的江东嗣主地位。可谁都知道,这样的“友好”只是暂时的。 母亲话音落地,堂中气氛出现了片刻的凝滞。想来这句话若由权问出,只怕有怯懦之嫌而被人耻笑了去。可由一位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寡母哀哀说出,倒像这满堂的七尺男儿连一对孤儿寡母都保护不了似的。 果然,短暂的静默过后,一向以豪勇著称的董袭慷慨陈词道:“江东地势,有山川之固,而讨逆明府,恩德在民。讨虏承基,大小用命,张公秉内政,袭等为爪牙,此地利人和之时也,万无所忧!” 这番话说得气冲霄汉,众文武都不禁被激起血勇之气,纷纷表示必尽忠竭力扶保新主,卫护江东。 轻轻颔首,母亲露出欣慰的、细察之下又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容。在又说了一些感激和鼓励的话后,她转向张昭道:“怎么多日不见公瑾?” 张昭恭敬答道:“公瑾说有要事需前往曲阿办理,具体何事却不肯透露,只说十日必归。算算日子,想来这一两日内便该归返了。” “曲阿?”母亲闻言不由微微蹙起眉头,思索片刻,摇头笑道,“公瑾这孩子,做什么这般神神秘秘的?” 注释: [1]乌程,今浙江湖州。 第59章 058 晴(中) 谜底很快便揭晓了。此刻,在一处修治得甚为雅致的馆舍内,母亲正同一位老夫人叙话。而这老夫人不是别人,正是鲁肃之母。 建安三年,随周瑜入吴的鲁肃刚刚见了策一面,便因祖母去世而不得不扶灵返乡。此后他在东城结庐守孝,家眷则留置曲阿。身在东城的鲁肃一开始还和周瑜保持书信往来,至今年四月策离世、江东遭逢大变,却突然断了音讯。眼看鲁肃孝期已满却全无归来迹象,周瑜意识到他大约对江东新主缺乏信心而yù转投他人。鲁肃生而失父,由祖母抚养长大,祖母既已去世,便只剩母亲一位亲长,无论如何不会弃之不顾。于是乎周瑜径直前往曲阿将鲁母迁来吴县,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劫匪”侍立在母亲身后,我脑子里倏地冒出这两个字。可是不像啊!我望着对面站在鲁母身旁的周瑜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不像啊!但这明明、这明明就是劫匪行径嘛!然而,被“劫持”的鲁母显然不这么认为。眼见鲁母满面慈爱,对周瑜言笑晏晏,几如一对亲生母子,我凌乱了。当然,我绝不会是最凌乱的那一个。 当头发很凌乱,衣衫很凌乱,显然凌乱地疾驰了一路的鲁肃破门而入,又惊又急又气地手指周瑜“你、你、你”了半天却“你”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直到被鲁母断喝一声“逆子,休得对公瑾无礼!”才悚然而止时,我在鲁肃脸上看到了一种类似于挨了当头一闷棍,眼前金星乱舞的表情。 “犬子无状,让太夫人见笑了。”鲁母欠了欠身子道。 直到此刻,鲁肃才像是猛地意识到什么,定睛向堂上高坐者望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赶忙躬身施礼,鲁母面色稍霁,又抚慰地看一眼周瑜,方清了清喉咙道:“这两年你回乡守孝,阖家老小全赖公瑾照拂。前些日子我病了一场,公瑾送医送yào,又亲自前来曲阿探看,我不忍他百忙之中还时时记挂,这才想着迁来吴县居住。得友如此,你不思报偿,反要怪罪于他么?也罢!郑宝之流,你愿投便投,只把老身一人留在吴县便是!虽无孝子侍奉膝前,有公瑾在,想来老身也不至晚景凄凉!”说着她以袖掩面,竟哀哀啜泣起来。 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再看看面如土色的鲁肃,我想,我有点开始同情他了。 正当此时,周瑜不失时机地上前一步,先向鲁肃一揖到地以为赔罪,然后挽住他手臂,轻笑道:“瑜已恭备薄酒,为子敬接风洗尘,还望子敬暂息怒气,拨冗赏光。” 垂头丧气地望着周瑜,鲁肃的眼神无奈中又透着忿忿,那样子仿佛在高叫:连吴侯之母都被你搬来拨冗赏光,我还能如何? “方今天下豪杰并起,吾子姿才,尤宜今日。急还迎老母,无事滞于东城。近郑宝者,今在巢湖,拥众万余,处地肥饶,庐江间人多依就之,况吾徒乎?观其形势,又可博集,时不可失,足下速之。” 当我陪母亲和鲁母在内堂用饭毕,又折返回来,悄悄立于门外向里面张望时,只见周瑜正手执一封书信,边看边念。念罢他抬起双眸,似笑非笑地看着鲁肃良久,直到看得对方不自在起来,方才好整以暇地道:“子敬还要瞒我?” 微有一滞,鲁肃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公瑾何出此言?” “那郑宝早已做了刘子扬刀下之鬼,如今子敬拿出刘子扬的一封信说,其人劝子敬共投郑宝,岂非天大的笑话?”双眸shè出灼人光芒,周瑜再度紧紧凝视着鲁肃道,“除了那刘子扬,现任广陵郡功曹的陈季弼亦与子敬jiāo好,此二人yù将子敬引向何方,真当周瑜猜不出么?” 刘晔字子扬,九江成德人,光武帝子阜陵王刘延之后,是扬州的大名士。刘晔七岁时母亲便因病去世了,刘母临终前告诫说刘父宠信的一名侍者有谄害之xìng,担心自己死后会出乱局,希望刘晔长大后能将其除去。刘晔长到十三岁,认为可以执行亡母遗命了,便提刀斩杀了那名侍者。刘父初时十分震怒,待前来告罪的刘晔道出原因,刘父十分惊异,便没有责罚他。那位以臧否人物著称的许劭避地扬州时见到刘晔,称他有佐世之才。 陈矫字季弼,广陵东阳人,曾如许多徐州名士一般避乱江东,策听闻他的贤名曾礼聘过他,然而他不肯应命,转而避乱东城,复辞袁术之命,回到故乡广陵郡居住。广陵太守陈登十分敬重他,请他出任郡功曹,并派遣他赴许都朝廷贡献方物。年初时权渡江征广陵,亦是他临危之际再受陈登之命,赴曹cāo处求来救兵。 “郑宝拥兵江淮间,狡桀骁勇,为一方所惮。去岁秋冬之际,郑宝yù驱略百姓迁往江南,以刘子扬高族名人,强逼他出面倡导此谋。刘子扬不愿就范,奈何势单力薄,无以反抗。恰逢曹cāo遣使至扬州,刘子扬设计引郑宝前去拜谒朝廷使节,然后便于酒宴间,亲自取佩刀击杀郑宝。”一瞬不瞬地盯着鲁肃的眼睛,周瑜一字一顿,“此事,子敬当真不知?” 第60章 059 晴(下) 鲁肃沉默有顷,终是长长叹一口气,恢复了平日里的爽直磊落:“事已至此,肃便不再相瞒。肃的确有意北投许都,但子扬之信乃是于一年前送达,彼时肃重孝在身,既无意成行,久居丧于庐中,亦委实不知天下事。直到今年六月季弼来访,告以江东生变,并劝肃往依子扬,肃盘桓再三将要成行时,季弼方以实言相告,云郑宝已死,子扬已北投许都。而肃所以盘桓再三者,惟觉有负公瑾耳。” 面对鲁肃的坦诚以告,周瑜露出赞赏之色,顿了一顿,亦直言问道:“子敬所以yù转投许都,可是对江东新主缺乏信心?” “贵主年不过十九,未为海内所忌惮,的确令肃心存顾虑。” 朗声一笑,周瑜扬起双眉道:“昔马援答光武云‘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我主亲贤贵士,纳奇录异,实英主也。且我闻先哲秘论,承运代刘氏者,必兴于东南,推步事势,我主应正是应天历运之人,终将建立帝业,以协天符。此正乃烈士攀龙附凤驰骛之机,子敬万勿北去。” 鲁肃为人率xìng豪放,是个十分“敢言”之人,当年在居巢时便直言对汉室复兴已不抱希望,此生之志惟佐明主、开帝业、建功封侯、图画云台。周瑜向来洞察人心细致入微,这一番言辞,可谓正中鲁肃下怀。 果然,随着周瑜侃侃而谈,鲁肃原本萎顿的腰身立时挺直,复沉吟半晌他终是苦笑一声:“公瑾行事果决,手段强硬,当年东城借粮之时我便领教过的。事到如今,我还有其他选择么?” 淡扬下颌,周瑜笑得一派闲适:“不错,你没有了。” 第二天权便在周瑜引荐下召见了鲁肃,言谈间果然甚为愉悦。直至众宾罢退,鲁肃亦辞出,权复将鲁肃独自引还,二人继续合榻对饮。 “今汉室倾危,四方云扰,孤承父兄余业,思有桓文之功。君既惠顾,何以佐之?” “昔高帝区区yù尊事义帝而不获者,以项羽为害也。今之曹cāo,犹昔项羽,将军何由得为桓文乎?肃窃料之,汉室不可复兴,曹cāo不可卒除。为将军计,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规模如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0 章 ,亦自无嫌。何者?北方诚多务也。因其多务,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帝之业也。” “今尽力一方,冀以辅汉耳,此言非所及也。” 当权和鲁肃的这段对话流传出来时,别人还好,张昭却毫不掩饰其厌恶地道:“鲁子敬年少粗疏,谦下不足,未可用也!”然而权不以为意,益加贵重鲁肃,又赐鲁母衣服帏帐、居处杂物,转眼间鲁家已同旧时一样富有。 荆扬一统、据长江为朝廷外藩是此前策对自己的定位,时至今日权还如此想么?“此言非所及也”,这是权的真心话么?忠謇方直的张昭对汉室还是有感情的,他因“建号帝王”的大胆言辞而厌恶鲁肃也情有可原,只是在他心里,汉室真的还有复兴的希望么?那么周瑜呢?此前从未在公开场合说过悖汉之语的他又是如何想的呢? “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饰以威仪,淑谨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以岁之吉,以月之令,三加尔服,保兹永命。以终厥德,受天之庆。” 建安五年的最后一天,权为我补行了笄礼。三加礼成之后,站在一派隆重之中,我知道在人们眼里,头戴华丽钗冠、身着大袖礼衣的我已是一个大人了。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在我成为一个大人的这第一个夜晚,便经历了人世间的一场悲喜。 伴随着一个女婴呱呱坠地的哭泣声,云依轻轻闭上了她那双曾如清波横流的眼睛。之前因生产而痛苦不堪的面容,此刻竟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恬静安详。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个如云朵般婉丽柔美的女子,竟让自己的生命以这样决绝的方式同策连结在一起,永远定格在了建安五年。 “周夫人,你不要太伤心了。” 当我看到小桥的手轻轻抚上云依正在变得冰冷的脸颊,我强忍住泪水这样说。我刚刚感受过这双手,笄礼上,这双手为我束发正笄,柔荑般绵软温柔。不该的,这样一双手不该触碰任何冰冷,这样残酷的冰冷。 抬起头,那双同样如清波横流的眼睛凝视着我,半晌,又慢慢转向悠远浩渺的夜空 “我不伤心,姐姐去了她想去的地方,见她想见的人,我又何必伤心?” 轻轻地,她推开门,银色的月光宛如轻纱般铺陈进来,我似乎看到一个钟灵毓秀的灵魂踏着这轻纱铺陈的路,缓缓飞升天际。 子夜的更鼓声远远传来,辞去旧岁,迎来新春。轻轻地,我抚摸着权怀抱中那个初生的美丽女婴,闭上眼,静静感受她体内奔腾着的、源自策的血液。 当建安六年的第一缕阳光普照大地,权轻轻将她托起,看着沐浴在晨光中那无比新鲜的面庞,权为她取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晴。 第61章 060 祓禊(上) 仿佛经过了一个极漫长的冬夜,当冰融雪消,春风骀dàng,江东终于从梦魇般的蛰伏中一点一点苏醒过来。 新春伊始便有好消息,张从许都回吴了。 在成功阻止了曹cāoyù因丧伐吴的计划后,张被曹cāo任命为会稽东部都尉,得以回江东任职。曹cāo此举自然是妄图以张为内附,事实上,曹cāo此前就曾任命张为九江太守,然而张心恋旧恩,思还反命,以疾固辞,是以曹cāo的图谋也只能是妄想。 张平安归来,大家都十分欢喜,尤其是母亲,以新主年少而方外多难,委张与张昭共同辅政,策时代著名的“二张”得以再度联袂。就这样,由张昭领衔掌内政,周瑜掌军务,江东在这样的政治格局下渐渐转危为安。 校场上,旌旗似火,戈戟如林。年轻的将士们分列而立,朝阳般的脸上写满意气昂扬。 这是权统事后一场声势颇大的阅兵,目的是甄别那些兵力少才能低的小将,将他们的部曲予以合编。 很快,一个方阵引起了权的注意,但见那数百兵士清一色的绛色军衣,队列严整威武,及至上场cāo练,却是个个训练有素。 “原来是子明。”目光亮了亮,一丝笑意浮上权的嘴角。 望着那cāo练完毕后迈着整齐步伐退场的绛色方阵,我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吕蒙时的情景。那时我刚刚从寿春回吴,那天一进策的大帐便从众多侍卫中一眼看到他,他的眼睛极亮,瞳仁黑如点漆,当他看向你时,会有桀骜不驯的光自那瞳仁中shè出,可你非但丝毫不以为忤,反而会生出一丝激赏来。他是个天生醒目的人,当时我想。 后来,在策的大笑声中,我终于了解了这位阿蒙的“光荣事迹”。他是汝南富陂人,少时随母避难江东,投奔姐夫邓当。彼时邓当在策帐下任别部司马,多次领兵征讨山越。有一天,邓当发现十六岁的吕蒙竟混在自己的部曲中作战,邓当大惊之下厉声喝叱,竟无法阻止,回去后只好将此事告知吕母。吕母恚怒,要责罚吕蒙,吕蒙道:“家中贫穷处处艰难,倘若打仗立功便能得富贵。且不探虎穴,安得虎子?”吕母闻言十分哀伤,便不再阻止他。邓当手下有一名军吏因吕蒙年幼而轻视他,大放厥词道:“那小子能有什么作为?不过是想拿ròu来喂老虎罢了。”有一天见到吕蒙又拿言语侮辱他,吕蒙大怒,举刀杀了那名军吏,逃到同乡家中躲藏起来。后吕蒙自首,策召见他,见他确有过人之处,便将他留在身边做侍卫。建安四年,邓当战死,张昭推荐吕蒙代邓当领兵,就这样,吕蒙被任命为别部司马。 眼见权脸上露出激赏之色,我猜,他大约要重用吕蒙了。隔天他又不知从何处查知,原来吕蒙事先打听到此次阅兵的消息,于是暗中赊贷,为部下赶制绛色的军服,并加紧cāo练 这个吕子明,还真有心计啊!哈哈! 举贤任能,是权主政以来的施政首务,而这政策的主要推动者便是张昭和周瑜。张昭的作用主要体现在宾礼名贤争取那些自北方南渡避乱的流寓之士上;周瑜则擎起了jiāo御豪俊的重任笼络江东大族。当时间进入建安七年,一系列招延俊秀、聘求名士的政策已颇有成效,越来越多的人才聚集到了权的身边 严,字曼才,彭城人,少而好学,善诗、书、三礼,又好说文。张昭与他既是同乡,便将他推荐给权。 诸葛瑾,字子瑜,琅邪阳都人,敦仁弘雅,有容貌思度。堂姐宜兰的夫婿曲阿弘咨见而异之,遂倾力举荐。 步骘,字子山,临淮淮yīn人,博研道艺,靡不贯览,xìng宽雅深沉,能降志辱身。权将其召为主记。 张允,以轻财重士,名显州郡;朱桓,以胆勇过人,为世所称。张、朱皆吴郡大族,经周瑜不断居中调和,二人进入权的幕府任职,其背后的吴郡大族亦渐渐由观望转为合作。 朱然,本朱治之甥,后收为养子;胡综,汝南固始人,十四岁被策任命为门下循行。二人后来都成为权的伴读,如今则一并作为权看重的青年才俊,被授予实职。 此外还有吕岱、是仪、徐盛、潘璋等,皆受到权的优礼任用。 幕府中人才济济,而家里也渐渐地有点“挤”了 两年前,母亲为权聘娶了会稽山yīn人谢的女儿谢眉为妻。谢曾任尚书郎、徐令,谢家在会稽虽不如虞氏、魏氏势盛,却也是颇有名望的书香士族。母亲选择谢家女,显然有着拉拢会稽大族的意图。 谢眉的容貌虽只能用清秀来形容,但她知书达理,端庄淑雅,一开始也颇得权爱宠。变化发生在去年岁末,母亲又从吴郡大族中为权聘娶一女,此女极喜争胜,进门不过数月,便把权哄得五迷三道,完全把谢眉这个结发妻子抛诸脑后不说,居然还想让谢眉让出主母的位置,简直没天理!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夸张了,主要我实在讨厌此女,因为此女不是别人,正是多年前随姑母到我家做客,为了一个傀儡子将我推进泥塘,又被我扑上去抓花了脸的徐嫣!她本来嫁了吴郡陆氏的陆尚,谁知新婚不久陆尚便病死了,几年后她便成了我的新嫂嫂!当年因担心她的脸留疤变丑,母亲没少责备我,如今看来这完全是多余的,因为即使嫌恶她如我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丽 桃花颜,芙蓉面,妍姿艳质,仪态万方。 第62章 061 祓禊(中) “小姑怎地还未梳妆?谢家母子已来了许久了。” “又不是我请他们来的,还梳妆,梳什么梳……”见徐嫣不请自来,我没好气地咕哝道。 她倒不恼,反而娇声一笑道:“我看那谢承一表人才,且听闻他博学洽闻,过目成诵,与小姑相配,倒也不算委屈小姑。” “嫂嫂这是哪里话,怎么会是我委屈,明明是人家委屈呀!母亲也不知怎么想的,人家谢公子可是名满会稽的大才子,而她女儿我只会舞刀弄剑。” 其实,我怎会不知母亲是怎么想的?她呀,就是想牺牲我来安抚失意的谢眉,也就是安抚其背后的会稽大族。因为谢承不是别人,正是谢眉的胞弟!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难道不是徐嫣? 自然,男装挎剑出现的我搞砸了这次会面相亲。 “你也太过分了,教母亲的脸面往哪儿搁?” “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啊,”面对权的质问,我撇撇嘴道,“难道如徐嫣那般满头珠翠,chā戴得跟棵花树似的就是给母亲争面子了?” 蹙了蹙眉,权的声音却和缓下来:“无论如何,她如今是你嫂嫂了,你该尊重她些。” “是啊是啊,她如今是你的心头好,有了她,慢说谢眉,连我这个亲妹子都被你抛诸脑后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难道不是么?当初你向我承诺过什么,你没忘到脑后?还是你觉得那斯文秀气的谢承明日便能脱胎换骨,成为我江东的大英雄?” 见权沉默下来,我不由跺了跺脚道:“我算看透了,你和母亲根本就是商量好的!她看中的人,除了谢承,另几个也一色的会稽人,一色的文弱书生!她就是看我不顺眼,有意和我反着来不说,还想把我远远地撵到会稽去!你也一样!” “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把母亲和我看成什么人?” 他的声音高起来,我的声音只好低下去:“要不是你冷落谢眉,才不会这样……” 垂下目光,权再次沉默有顷,终于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并不赞同母亲的选择,不过我想母亲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她从来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倒是你,一直以来对她的误解太深了。” 我垂下眼帘不说话,他继续道:“不过你的确是不小了,‘男二十不娶,女十七不嫁,罪及父母。’” 我的脸腾地红起来:“在江东这块地方,谁敢罪及你们?” 看我恼羞成怒,权忽然嗤地笑出了声,“知道我为什么不赞同母亲的选择么?”敛住笑,他试图一本正经地说,“谢承诸人,都是我江东的青年才俊,未来的栋梁。你这脾气,谁娶了你呀,未见得是好事!” “喂喂喂!……” 抬手一挥,他挥去我即将喷发而出的怒气,片刻后,露出一个属于兄长的温暖的笑容:“好了,母亲那里,我自会替你转圜。另外,当初的承诺,我并没有忘。” 溱与洧,方涣涣兮。 士与女,方秉兮。 女曰:观乎? 士曰:既且。 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yào。 溱与洧,浏其清矣。 士与女,殷其盈兮。 女曰:观乎? 士曰:既且。 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yào。[1] 那溱水和洧水,春水方生,浩浩dàngdàng。游春的士女们,清香兰草拿在手。女子问:“去看看?”男子答:“已去过。”“再陪我去看看又何妨?那洧水的对岸,必定宽广有趣。”游春的士女们,说说笑笑,又把多情的芍yào来赠送。那溱水和洧水,水流清澈,潺潺。游春的士女们,熙熙攘攘人挤人。女子问:“去看看?”男子答:“已去过。”“再陪我去看看又何妨?那洧水的对岸,必定宽广有趣。”游春的士女们,说说笑笑,又把多情的芍yào来赠送。 出阊门至虎丘,一路桃花夹道相迎,那蓬勃的娇艳颜色接天映日,如锦似霞。 这一天是三月三上巳节,人们按照古老的习俗到水滨举行祭祀,洗濯去垢,祓除岁秽。作为江东之主,权将在虎丘主持祓禊祭典,张乐设宴。 虎丘本是春秋时吴王阖闾离宫所在,其死后亦葬在这里。据说彼时征调十万军民,以大象运输,穿土凿池,积壤为丘,并将阖闾生前喜爱的“扁诸”、“鱼肠”等三千柄宝剑一同秘藏于幽宫深处,葬经三日,金精化为白虎蹲其上,因号虎丘。作为爱剑之人,权曾步秦始皇、楚霸王之后,来此探求宝剑,奈何一如前人一般,一无所获。 而对于年轻的士女们来说,这个日子还有另一层含义《周礼媒氏》曰:“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今人虽无古人之浪漫奔放,但上巳节这天,年轻的士女们倾城而出,不受拘束地踏青赏春,空气中都是混着兰草芍yào香的缱绻味道。 注释: [1]《诗经郑风溱洧》。 第63章 062 祓禊(下) 从前山的上巳宴开小差溜到后山时,那里宛如花团锦簇的年轻女孩儿们已有不少捧了寓意“约邀”的芍yào。独自立在一座小石桥上,摊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有那么一刻我忽然觉得,似我这般形单影只的人是可耻的。 一阵娇笑声飘然而至,循声望去,只见几名俏丽的少女正在河岸边嬉戏,间或用青葱般的指尖朝我点指着,见我望过来,便俏脸一红咬起耳朵来。然后,就在其中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1 章 个小美女含羞带怯地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向我传递情意时,我只觉脊背上猛地漫过一阵恶寒,继而逃也似地溜了。 “天呐天呐天呐!”一路跑出老远,在一条蜿蜒的小溪边坐定,喘息良久,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今天,我穿的是男装。 想想当年的策和周瑜可真不容易啊,我刚刚不过被人瞄了几眼,便浑身汗毛倒竖,当年的他们,可是每攻克一座城池便引得成群结队的美少女夹道围观,那样的场面,至今回想起来仍不免“心有余悸”。 一阵清风拂过,但见桃枝摇曳,落英缤纷,那粉白的花瓣漫天飞舞,又盈盈落入清溪,竟令我一时间如坠梦幻,不知今夕何夕。 我不禁又想起那一年在寿春度过的上巳节,八公山上飞瀑奇秀,流泉明净,曾有几个人在淙淙泉畔曲水流觞…… 恍惚间,我忽然感觉有一道目光轻轻落在我身上,这感觉奇异却确凿,我的心口不知为何竟怦怦跳了起来。 低首按住胸口,却意外地发现一片圆翠可爱的荷叶托着一只羽觞,被小溪的转角阻住,正停在我脚下。 什么人的羽觞被冲到这里来了?轻轻笑着,我将那羽觞拾起好在没人要我即兴联诗,八公山那一回真是永生噩梦! 站起身,我举目搜寻失主,望向小溪对岸的一霎那,却不禁心头轻颤: “陆公子?” 我有些惊讶地望着他,而陆议温和微笑,踩着溪中圆石走过来,躬身施礼: “翁主。” “真巧,”见他目光轻轻掠过我手中羽觞,我不禁恍然大悟,“这羽觞是公子的?”我笑起来,“实在是太巧了。” 说着,我将羽觞递还给他,然后好奇道:“不知公子与何人一道曲水流觞?想必都是江东的少年俊杰吧?” “哪里。”陆议谦逊地笑笑,抬手向小溪上游一指,只见桃花深处,十几名年轻士子临溪而列,其中陆绩、陆瑁陆议之弟我是见过的,另外几个却不识得。 仿佛明白我的心思,陆议一一介绍起来:他们是顾邵、张敦、卜静……此前虽未谋面,这些少年才子的大名却早已如雷贯耳。 心中腾跳着惊喜,我忍不住侧首悄悄观察陆议他已行过意味着成年的冠礼了!一顶莹润的白玉冠束在他乌黑的发间,宛如高巅之上浮雪朗朗;一领洁白的锦袍罩住他长身玉立,就像云中白鹤风神洒落。他的眼睛却没有变,依然清润明亮;他的温和亦没有变,一如一江春水。 “那是新近来吴的子瑜先生的幼弟诸葛均。” “诸葛均?”略一怔忡,我重新将目光投过去,“子瑜先生是不是还有一个弟弟叫诸葛亮的?” “正是。” “他怎么没来?听说他年纪轻轻却常以管仲、乐毅自比,我倒很想看看是什么人如此自命不凡。” “或许将来会有机会的。”陆议微笑着说。 一阵喧哗声从前山传来,原来上巳宴结束,赌shè开始了。踏青的士女们纷纷涌向前山看热闹,芍yào的香气从女孩儿们衣袖间弥散开来,仿佛有形的云雾般将我罩住,熏人yù醉。 “观乎?” 似是鬼使神差,又似是恶作剧地,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举目间却见陆议的神情只微微波动了一下,下一刻,他轻轻弯了弯唇角,安然一笑: “其实,我倒很想一睹吴侯及诸位将军们挽弓用箭的风采。” 心弦竟就那样颤抖了一下,“可是啊,”抬手向小溪上游指去,我显然有些夸张地大声笑起来,“怀橘陆郎在找你啦!” 为赌shè造势而隆隆响起的鼓声中,陆议的身影渐行渐远。回转身,我拔步向前山走去,忽见一树芍yào盛放,玉韵丰姿,艳丽无匹,那花朵如此美丽,以至我终忍不住折下一枝,凑至鼻尖前,深深地吸气: “好香!” 仰起脸,我迎着金灿灿的太阳粲然一笑: “自己动手,又有何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收藏以及留言的菇凉~ 第64章 063 何送质之有(上) 我被限制出门了,母亲严命我在府中好好“修身养xìng”,同时放话给权,我的婚事必须在年内确定在她挑选的那群会稽郡的书呆子中择一确定。 天呐天呐天呐,时间都跑哪儿去了?都还没回过味儿来,我怎么就成了个让她嫌弃不已的大龄未嫁女了? “我不管,都是你惹的祸,你得帮我!”我只好向权耍赖,可我又不敢太无赖,他最近的压力已经够大了。 自从建安五年在官渡大败袁绍,建安六年四月,曹cāo又扬兵河上,击破袁绍仓亭军,可谓兵威日盛。挟着这赫赫声威,今年春正月,曹cāo率军南下,回到家乡谯县,表面上看是衣锦还乡慰问乡里,同时抚恤阵亡将士,实际上却有向我江东耀兵之意。就在日前,曹cāo下书与权,责令他送质子入朝。权召群臣会议,张昭、秦松等重臣犹豫再三不能决断。其实我知道,他心里不愿送质受制于人,可面对这巨大的压力,他缺乏一个赞同的声音,一股支撑的力量。 “晴儿乖,不要吮手指,咱们长大了要做个娴雅的淑女呢!” 拉出晴儿含在口中的手指,母亲柔声道,可我怎么觉得她这话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闷闷地坐在一旁,我只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因为我知道母亲表面上虽波澜不兴,可这些日子来她心底里也正在为送质之事备尝焦虑。自从曹cāo进驻谯县,先是太史慈收到他的一盒当归,意为应当来归;近日又有消息,他与坐镇豫章、庐陵两郡的孙贲、孙辅昆仲颇有书信往来。虽说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怀疑孙贲,但他毕竟与曹cāo是儿女亲家,这消息总归令人不安。就在这个时候,一名侍女入禀道: “吴侯、中护军求见。” “公瑾回来了?”将晴儿jiāo给保姆带下去,母亲面露喜色,“快请!” 仿佛玉树朝日映,当周瑜走进来时,暗淡满室竟平添一抹亮色。 “太夫人!”他屈身行礼,却早被母亲一把扶住,“公瑾啊,你巡防柴桑,辛苦了!” 我亦起身,几个人互相见礼后,母亲拉周瑜在身边入座,他执意不肯,仍执臣节如故,在下首的位置恭恭敬敬坐下来。 母亲显然猜出权独引周瑜至此所为何事,是以开门见山地道:“曹孟德下令送质一事,想必仲谋已告知公瑾。不知公瑾之意若何?” “周瑜以为不可。” “哦?” 星目端凝前视,周瑜朗声道:“昔楚国初封于荆山之侧,不满百里之地。继嗣贤能,广土开境,立都于郢,遂据荆、扬,直至南海,传业延祚,九百余年。今将军承父兄余资,兼六郡之众,兵精粮多,将士用命,铸山为铜,煮海为盐,境内富饶,人不思乱,泛舟举帆,朝发夕到,士风劲勇,所向无敌。将军有何逼迫,而yù送质?质一入,不得不与曹氏相首尾,与相首尾,则命召不得不往,便见受制于人也!事曹之极,不过一侯印,仆从十余人,车数乘,马数匹,岂与南面称孤同哉?不如勿遣,徐观其变。若曹氏能率义以正天下,将军事之未晚。若图为□□,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将军韬勇抗威,以待天命,何送质之有?” 这番话持论俊爽,规略既中事理,又不悖于大义,而周瑜说这番话时言议英发之态毕然,慷慨雄烈之气跃然,抑扬顿挫之声昂然“何送质之有!”一席话掷地,直令听者血脉偾张,忍不住便要高呼: “公瑾议是也!” 母亲和权几乎同时说。 目光熠熠闪动着,权向母亲会心一笑,这时却听母亲唤了一声“仲谋”,继而异常郑重地道:“公瑾与伯符同年,小一月耳,我视之如子,你须像尊事兄长一般待他。” 见权躬身答“是”,她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可倏忽间那笑容凝滞住,她身体晃了晃,几yù跌倒。 “太夫人!”“母亲!” 我们同时抢上前去扶住她,喘息片刻,她慢慢道:“不妨事,想是坐得久了。人上了年纪,还是要多动动才好。”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响起,一身粉嫩的小晴儿跌跌撞撞地从后面跑出来: “姨父姨父!” 她一叠声地叫着,一头扎进周瑜怀里,然后仰起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一瞬不瞬地盯着周瑜看。她的小嘴儿微微张着,像一颗泉水浸过的樱桃,可就在她咯咯笑着的时候,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她的口水滴下来,滴上周瑜纤尘不染的锦袍。 “哎呀!”保姆没能看住晴儿,本就一脸慌张,见此情景,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试图将晴儿抱走,可晴儿非但不肯让她抱,反而回过身紧紧抱住周瑜的脖子。 “晴儿要姨父抱!”她nǎi声nǎi气地撒娇。 “小邋遢,你看你把姨父的锦袍都弄脏了!”情急之下我亦伸手去抱她,想是动作野蛮了点,只听“哇”的一声,小家伙一扁嘴,涕泪俱下地哭将起来。 “晴儿乖!”周瑜摆手向满脸通红的我示意。将晴儿抱在怀中,他先是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然后忽地皱起脸,扮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口中还“唧唧咕咕”地配合有声,“姨父给晴儿带礼物了哟!” “是……是什么?” “是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白兔哟!” “咯咯咯”的笑声再次响起,我暴汗无比又倍感温馨地看着这一幕,回头时才发现不仅母亲和权,连侍女们也都在微笑着,眼底盈着柔暖的光。 “阿青,再拿箭来!……阿青?” 后花园里,我对着一排箭靶练箭,兴致正高,忽然发现气氛有点不对。 “君侯” 转身之际看到侍女们纷纷蹲身行礼,我不由叹了口气。 “你这是在干什么?” “练箭啊。” “那箭靶上贴的都是什么?” “字咯。” 目光一沉,权拔步上前,“谢,孔,魏……”他依次念着那些“字”,“母亲中意的人,就这样令你愤恨么?你把人家的姓氏贴在箭靶上,传出去成什么话!” “许母亲日甚一日地逼迫我,就不许我偷偷发泄一下?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有基本的信任了,本是答应帮我的人,倒跑来向我兴师问罪?” “和你说不清楚!”抛下这句话,权冷冷转身拂袖而去。 第65章 064 何送质之有(中) “和你说不清楚!”三天后,在去往丹杨郡的路上,权又这样对我说。 可我就是搞不清楚呀!在吴郡好好的,跑去丹杨郡干吗?何况还不是大张旗鼓地出行,而是偷偷摸摸的,只带了一队侍卫。不过倒是不用整天对着母亲了,虽然不晓得权是怎样说服母亲放行的,总算是暂时解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吧! 直到见到舅父吴景的一刹那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两年没有见到他了,还真的挺想他的。见到我们,舅父显然也非常高兴,可恨快地,我有点难过地发现,舅父明显地衰老了,策去世的两年来,丹杨境内的山越一直不太平,身为太守,他一定很cāo劳吧? “你就留在舅父这里住一段时间如何?” “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貌似只有一个人想要躲着母亲吧?” “那权哥哥你呢,回吴郡?这么远地跑这一趟,你该不会就是为了送我吧?” “当然不是。” “那你还要去哪儿?” “去不适合你去的地方。” 在牛渚渡口,当我意识到权是要过江前往九江郡时,不由惊愕万分。 “说过不适合你去的,是你自己一定要跟来。” “可、可是,”我结巴起来,“你明明跟舅父说是到牛渚屯营视察江防的,你对母亲也是这样说的吧?” “我现在要过江前往九江郡,你只要告诉我你去,还是不去。如果不去,我这就拨出几名侍卫送你回舅父那里。” 再次踏上江北历阳的土地时,心中兴奋与忐忑jiāo集。七年前,孙氏的江东基业从这里发端,而今时今日,包括历阳在内的整个九江郡已是曹cāo的领土。 可兴奋也好,忐忑也罢,都很快地被伤怀取代了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1] 与江东的旖旎安宁相比,眼前的荒凉残败令人悚然心惊。一路向北而行,但见满目残垣,处处衰草,有那么一刻,我猛地想起寿春城中遍身绮罗的丽人,想起名流聚会上轻挥慢摇的麈尾,想起香气如兰的黄芽茶,想起游人如织的八公山……这一刻,记忆里的一切全都蒙上了一层往生不再的苍凉,滋长出一股身逢乱世的伤感。而随着一行人逐渐深入九江郡腹地,眼看就要到达合肥,一种不安的情绪开始在我心中如江流一般涌动。 “你来九江郡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该不会只为一睹合肥新城吧?” 淡淡扬眉,权笑了笑:“城我暂时没有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城中的人。” 随着袁术的覆灭,曹cāo先是任命严象为扬州刺史镇守九江,严象被李术杀死后,曹cāo复遣刘馥继任,后者单马赴任,因寿春残破,便以合肥为新的州治建造新城。 可城里的人?什么人对权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呢?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 斑白不负载。 雨泽如此,百谷用成。 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 子养有若父与兄。 犯礼法,轻重随其刑。 路无拾遗之私。 囹圄空虚,冬节不断。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 恩德广及草木昆虫。”[2] 这一天,我们路经合肥郊外的一片茂林,行走间忽闻一阵歌声破空而来,那歌声厚润而雄劲,不约而同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2 章 我和权都驻了马凝神细听。 “去看看!” 倏忽间,权一马当先向歌声来处驰去,我和侍卫们急忙跟上,不多时便远远地看见三四十人分成几拨席地而坐,野饮林下,割腥啖膻,样子虽十分闲适,但各个腰悬利刃,精骏的坐骑散在不远处,仔细看去,却是将一长一少两人护在中间,而那歌声正是自那年长者口中传出。 “什么人!” 一片利刃出鞘声,那些人忽地警戒起来。 “锵啷啷!” 我们的二十名侍卫亦抽刀出鞘,将权和我团团护住。 气氛蓦地剑拔弩张,双方人马就这样僵持着,安静得压抑。 糟糕,对方的人数多于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手心也微微渗出汗来。然而奇怪地,即使到了这一刻,我依然抑制不住地将目光投向那年长的歌者,似乎他身上有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令人无法抗拒 他正静然仰首遥望西天落日,似乎再大的异响也引不起他片刻瞩目。他的身形并不高大,然而此刻,那被万丈金光笼罩的的身影却仿佛有着能令高山低首的伟岸,苍茫暮色下,却又萦绕着一抹化不开的、类似于独凌绝顶的寂寥。 他是谁? 半晌,那人终于一点一点回过头,朝我们这边望来。他的头微扬着,因而看人时双目呈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微眯状态,目中闪烁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而又令人捕捉不定的光;可下一刻,随着他定睛锁定某个目标,却猛地有灼人的精芒自那目中迸shè而出,那精芒会让你心脏猛一收缩,继而下意识地避开与他对视,就如同没有人会直视正午时分的烈日骄阳。 而当我顺着他的目光,回首望向他锁定的目标时,一颗心几乎从胸腔中跳出来 “仲兄!” 缓缓拨众而出,周瑜翻身下马,一直来到权面前。见权下马欠身以“仲兄”呼之,我亦强自稳了稳心神,施礼如仪。 视线自权掠向我,随着他一点头的动作,周瑜目光中充满温度与力度的安抚和沉着令我的一颗心马上安定下来。他虽一身轻袍缓带,可他的身后,是二十名刀光映日的铁甲卫士。淡淡负手,周瑜缓缓展目与对面视线短兵相接,这无声的对峙令一切都静止了,静到双方都仿佛凝固成一幅画卷。 “哈哈哈……”倏忽间对面长者笑起来,闲适地挥挥手。可就是那看似不经意的一挥,却蕴含着无声的威势,仿佛万里江山,都被他尽数揽入怀中。 “退下。”周瑜亦淡淡道。 “刷”地,双方的数十柄刀剑同时入鞘。这时却听那长者扬声道:“荒山野岭,幸得相遇,乃天赐之也。乞即席地权坐,小酌一杯,如何?” 迅速与权jiāo换了一下目光,周瑜微微一笑:“足下盛情,却之不恭,请!” 互相施礼后,大家面对面坐下。周瑜并未依常礼询问那长者姓甚名谁、何方人士,而那长者竟也绝口不问,双方似乎都在保持着某种微妙的默契。 抿一口酒,我开始悄悄打量对面那年少之人。他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作文士打扮者,约三十出头年纪,青衣乌发,身形清瘦,举止间透出一股潇洒不羁的气息。有侍从送上烤好的炙ròu,他也不与人客套,只意态悠闲地自斟自饮自食,感受到我的目光便大大方方回望过来,衔一丝浅笑晏然,带一缕兴味盎然,倒叫我心里不自禁地打了个突儿。 我的样子很好笑么?想到这里,我不由怒瞪他一眼。“咳咳咳……”他似乎呛了口酒,再抬起头时,目中闪过一道光,雪亮如电,但旋即消逝,依旧是意态悠闲地,“可惜,可惜了!”他忽地说。 注释: [1]曹cāo《蒿里行》。 [2]曹cāo《对酒》。 第66章 065 何送质之有(下) “可惜什么?”却是那位长者疑惑地问。 “可惜对面这位小郎君是个男儿身,”他咂咂嘴,“若为女,静心养xìng,当可贵为皇后!” “咳”这下轮到我一口酒呛住,捶胸良久好容易平复下来,我理了一下自己的男装袍服,斜目看他,“你从哪儿看出来的?你会相面?” “看相打卦,雕虫小技耳,偶尔为之,以为消遣。” “所以你是在消遣我咯?” “小郎君何出此言啊?” “当今天子有皇后伏氏,毓出名门,端良淑惠,哪里轮得到其他人做皇后?莫非你觉得伏皇后命不久矣?不过话说回来,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啊!因‘衣带诏’一事,天子的董贵人还不是说杀就给杀了?唉,想想天子也真是可怜,先是被董卓所逼,后又为李、郭汜所迫,本以为曹cāo是个可倚仗的忠良,谁知后者比董卓之流更甚,竟连自己身怀六甲的爱妃也不放过!慢说皇后的xìng命了,就是天子本人怕亦不自知命在何时也!真可谓才出龙潭,又如虎穴,可悲,可叹!” 我还在这里大发感慨,对方的神情却蓦地冷了几分。他审视地看着我,一双狭长的眼睛变得又深又亮,深得不见底,亮得似能识破一切世间相。 他为何如此反应?他究竟是谁? 正暗自疑心,他蓦地饮尽杯中残酒,扬声道,“夫匡乱世,当行至猛之霸道!方今之世,王纲废绝,jiān凶并争。曹公扫除凶逆,翦灭鲸鲵,迎帝西京,定都颖邑,德动天地,义感人神!”他斜斜瞟我一眼,“言不周密,反伤其身,小郎君不可不慎也。” 顿了顿,他又道,“如今袁绍已病入膏肓,曹公一统北方,指日可待!届时水陆并进,船骑双行,西踞荆楚,东吞吴越,扫清四海,dàng平天下,此齐桓晋文之业也,岂董卓之流所可望其项背哉?”他口若悬河地说着,在说到“东吞吴越”时,还特意加重了语气,一双眼似笑非笑,让我看了直想扑上去抓他的脸。 将扑未扑之际,忽听周瑜朗声一笑,悠悠闲闲道:“足下崇论宏议,令某倾仰。听足下口音似是颍川人士,想必颇知许都内情。近日某听到一则传闻,称因孙氏拒不送质入许,曹公已自谯县密下扬州,有意用兵江东。以足下高见,此传闻可信否?” 眉睫轻动间,对方的视线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但他随即一笑掩住:“既是‘密下’,岂等闲之辈可得闻乎?” 周瑜保持笑容不变:“某却不信!” “哦?” “目下,曹公绝无可能用兵江东。” “足下何以如此肯定?”对方似乎突然来了兴致。 周瑜意态潇洒地扬声而笑:“足下何以明知故问?” 在对方含义莫测的目光注视下,周瑜侃侃而论,“且不说袁绍未死,即便袁绍一病而亡,其三子袁谭据青州,袁熙据幽州,袁尚据冀州,加之外甥高干据并州,岂旦夕得以克灭?即便诸袁已灭,曹公尽有青、幽、冀、并之地,袁氏盘踞日久,有旧恩于民,四州之民,徒以威附,德施未加,舍而远征,焉知不会变生于内?即便北方稳固,曹公尽起精锐虚国远征,焉知荆州刘表不会趁机袭许?即便刘表短视,吴越有三江之固,人不思乱,北方之人舍鞍马而仗舟楫,胜算究竟几何?即便曹公神勇,一鼓而下江东,刘表扼长江上游,一旦顺江而下,行螳螂黄雀之事,曹公一番忙碌,却落得个为他人作嫁衣的下场,岂非可叹、可笑?”当真莞尔一笑,周瑜直视对方又深又亮的双眸,“足下深谙其中关节,故而适才已明白言道须先定北方,次取荆州,方可筹谋用兵江东,还说不是明知故问?” “阿孝一向词锋凌厉,今日终于遭逢对手了么?” 一阵爽朗的大笑声传来,却是那一直冷眼旁观的年长者终于打破沉默,打趣他的同伴。细看之下他的五官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有点粗陋。然而他高高隆起直贯头顶的额骨让人确信,那颗头颅中贮藏着千万倍于常人的机谋诡诈;而他的笑极富魅力,令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吞吐天地的霸气,以至于观者眼前会不自禁地浮现出一幅画卷,画卷中的他正登山踏雾,指天笑骂。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周瑜,各种复杂的神情在他眼中jiāo替闪shè着;而周瑜亦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目光淡淡,却满溢着浓烈的傲岸与自信。他们就那样对视着,仿佛在借助目光角力。 可蓦地,笑声隐去,霸气收去,他手执银箸,击节而歌,令你不得不怀疑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他只是一位伤逝伤流水,叹世叹浮生的诗人 “足下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一位当年在雒阳时jiāo谊匪浅的故人……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这位故人已故去十七年了。” 一曲歌罢,他对周瑜说。片刻后他饶有兴味地转向权,“这位郎君形貌不凡,有大贵之表,前途未可限量。我有一种预感,若干年后你我必定再会。” 扬眉迎上他的目光,权的视线声线都极稳:“相信必是一次愉快的相会。” “他是谁?” 返程的路上,我忽然意识到什么,驻了马问。 权静静看我一眼,却并不回答。 “谁?” 我猛地拉住他马缰,追问。 “既已猜出,又何必相问?” “曹cāo?”我看着他,“你说合肥城中有你感兴趣之人,便是曹cāo?你早就得到了他密下扬州的消息,是么?” “伯海第一时间送达了这个消息。” 李术覆灭后,族兄孙河继任为庐江太守,近邻合肥的消息,他自然最先得知。 “那么,那个文士打扮的是……郭嘉?”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头顶 “孙策新并江东,所诛皆英豪雄杰,能得人死力者也。然策轻而无备,虽有百万之众,无异于独行中原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敌耳。以吾观之,必死于匹夫之手。” 策死后,周瑜派去许都的密探回报,建安五年四月,曹cāo诸将闻策将北上袭许,皆惊惧不已,而郭嘉如是说。 “那个郭嘉,当真有铁口断命之能么?”我感到自己执缰的手在微微颤抖,而握剑的手由于越握越紧,指节泛起微微的白色,“即便他能算到策哥哥会为刺客所害,可时间竟也算得那般准,不早不晚,正在袁曹官渡决战前?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所以你想回去杀他,杀曹cāo,即便对手是虎豹骑,即便合肥城中有后援无数?” “那么你来这里做什么?只为看一看曹cāo长什么样子?” “是!我要看清楚我的敌人,将他的样子一刀一刀刻进脑子里。”权目中寒光逼眼,锐气逼人,“此仇必报,但不是今天!” “是”双唇抿成铁一般的线条,一直沉默驻马一旁的周瑜沉毅地、字字千钧掷地有声地,“此仇必报,但不是今天!” 第67章 066 最后的叮嘱(上) 黑夜像一只巨手,将白日的生机紧锁在幽暗的手心里,也攥紧了我的心。 离吴县尚有几十里,有飞马来报:母亲病危。一路马不停蹄地狂奔回家中时,只见张昭率群僚守候在母亲房门外,显然已等候多时。看到我们,众人边施礼边让出一条通道,而权顾不上说什么,只是拉着我直入内室。 “母亲,儿子不孝!”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权膝行至榻前,失声道。而我懵在原地,怔怔地望着病榻上苍白虚弱、全不似我们离开时模样的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回来了……”她睁开眼,面露欣慰,“回来了就好,我总算可以当着你们的面,把后事jiāo代清楚……” “母亲!”权猛地打断她,“母亲只管好生休养,我这就命道士于星辰下为母亲请命,同时张榜招贤,遍寻天下名医,无论如何也要治好您的病!” “仲谋,你如何这般迂了?”她虚弱地笑起来,“生老病死,天道有常。去吧,请张长史。” 不多时张昭疾步而入,母亲缓了缓,然后就那样静然望着他,仿佛望着江东未来十年的岁月。 “公自兴平二年来归,至今八年了。犹记当年,伯符以公为长史,升堂拜母,如比肩之旧,文武之事,一以委公。公每得北方士大夫书疏,因其专美之辞,常进退不安。伯符闻之却欢笑道:‘昔管仲为齐国国相,齐桓公开口仲父、闭口仲父,而称霸诸侯为天下尊崇。如今子布贤良,我能重用,其功名难道不为我所有么?’……” 母亲平静地叙述着往事,张昭却情不能已,泣拜于地:“讨逆厚恩,无以为报,惟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母亲闻言亦潸然:“公忠謇方直,有大臣节。仲谋年少,倘有虑事不远处,还望公敢言直谏,尽诚匡弼,则我死亦无忧了!” 张昭顿首再拜,“太夫人所嘱,昭虽肝脑涂地,无所辞也!”他擦了擦眼泪,声音却仍哽咽,“昭虽得奉帷幄,忝掌众事,可江东军务,全赖公瑾。奈何公瑾此刻不在眼前,不知太夫人可有一二言语付嘱之?” “公瑾……”母亲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忽地低下去,继而人软软地顺着靠枕滑倒。侍医急忙上前,救治有顷,低声道:“不宜再让太夫人多说话了。” 张昭率群僚退下了,一片静寂中,只有铜壶的滴漏声滴答滴答,一点一滴流逝着时间与生命。 许久之后母亲再度醒来,眸心里竟有了神采。可侍医的表情却在无情地宣布:这是回光返照,她的生命已步入最后时刻。 “季佐……”目光依次掠过并排跪在榻前的我们兄妹四人,她最先呼唤的是她一向最为疼爱的幼子,“明年你就要娶亲了,母亲却看不到了。听说曹仁之女虽出身将门,却温娴贞静,知书识礼,无论如何,你要好好待人家……” “是……”匡伏地哭应。 “叔弼,”她殷切的目光复慢慢落到翊身上,却夹杂着丝丝缕缕挥之不去的担忧,“你那峭急的xìng子啊,真是没法儿叫我放心。我去之后,也就只有君理还能管教于你了。好在你那媳fù是个极□□的,只盼……只盼你遇事能多听……多听她的劝吧……” 她的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3 章 吸蓦然有些急促,侍医再度上前,她强自撑起身体,却是挥一挥手,命侍医、侍女连同翊和匡全都退去外间。 “为监视曹孟德动向,公瑾留驻牛渚屯营了,是么?” 一片静寂中,母亲慢慢抬起眼眸,望着权问。 “是。母亲无须担心,曹氏定然不敢过江!” 点点头,母亲缓缓转眸望向半空:“有公瑾在,我的确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沉默下来,权也沉默着。她屏退众人,似乎不可能只为问这样一个问题,默然有顷,她虚弱的声音果然在一片寂静中再次响起: “你不奇怪,他是如何得知你的行踪,并一路悄悄尾随的么?” “是母亲嘱他前来,以暗中保护我的。” “你曾询问于他?” “无须相问我亦猜得出,我想公瑾大兄亦知我猜得出。不过,他还是主动告知于我。” “还有一件事他本来也要主动告知于你的,”复沉默有顷,母亲慢慢说道,“我拦下了他,说,此事由我知会你一声便是……” 权露出既意外又疑惑的表情,却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静待母亲说下去。 “曹孟德密下扬州伊始,便遣密使至公瑾处,意图游说公瑾北投……” 仿佛平地里一声焦雷,我看到权的身体猛地震动了一下,神色当即大变。 “曹氏既能送当归给太史子义,派人游说公瑾,又有什么可惊讶的呢?” “可……可那不一样!” “一个镇守一方,如江东之一足;一个执掌众事,如江东之腹心?……仲谋,闻听此事,你果然失态了……” “母亲,我……” “公瑾襟怀磊落如光风霁月,可说降也好,离间也罢,这都不会是最后一次。但愿下一次,你能从容以对……”深深地望着权,母亲黯淡的双眸中满含着舐犊之情,“当年伯符临终之际对你说:‘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 ’人们只道你是守成之主,可做母亲的知道自己的儿子,你的志向并不只在保守江东,你也有争衡天下之心,而公瑾就是那把开山辟路的剑!只是他这把剑,却非等闲之人可得御之……” 泪水涌上眼眶,权急切地:“儿子该如何做?” “你记着,仲谋,示恩,示惠,于他都失之狭促矫揉;你与他能否两厢得宜,惟在你这一邦之主的器局能否载得起他扬帆四海之心,盛得下他鹏程万里之志!而有朝一日,一旦你感到力有不逮,驾驭之术,惟在制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收藏以及留言的姑娘~ 第68章 067 最后的叮嘱(中) 这段话缓慢却无比清晰,在这空旷暗室,似隐隐回响。慢慢地那声音越来越汹涌,直涌过来要淹没了我! 难道有一天,他二人也会产生分歧和矛盾么? 难道有一天,他二人之间也会情义尽化灰烟,只余帝王心术么? 其实事情已经开始了,不是么?张昭、周瑜共掌众事,何尝不是一种制衡? 脑中嗡嗡作响,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权是什么时候退了出去,房间中什么时候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直到她开口唤了一声: “香儿。” 她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敲击着我的心。因为当我猛地惊醒过来,却发现她正静静看着我,眸中闪烁着身为人母者所特有的、以往面对我时却不常有的慈和光芒。 “你又走神了,”她叹息,“每次提到公瑾,你总是走神……” “我,我没有……”我试图掩饰。 “母亲方才那番话让你心中难过了,是不是?” “我……”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瞒我么?”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我的面颊,“你喜欢他的,是不是?”她深深凝视着我,“那一年在舒城外,你第一眼见到他,眼中就有种不一样的光亮。从那时起,那光亮就一直如影随形地伴着你,每次见到他,都会不经意地闪动一下,直到今天,整整十二年……”她动情地,“或许别人从未在意,可身为女人和母亲,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低头避开她的目光,我无法形容自己此刻心底的震动,只是感到喉口被一股酸涩冲击着,一波一波,我说不出话。 “你偷偷留在历阳为他,平生与伯符唯一的一次争执为他,你与我们置气离家,投奔的依然是他……做母亲的虽只在一旁瞧着,可心里头怎会一丝了悟也无?”她轻轻轻轻地叹息一声,“可香儿你知道么,当年你一到宛陵,他便派人快马送信过来,后来他要动身前往寿春,又派人快马送信过来。伯符当时就要接你回来,因他清楚,和袁术反目是迟早的事,可我拦下了他,你知道为什么么?” 我将满含疑惑的目光投向她,而她无限爱怜地回望着我,“只因我知道,你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害怕他一去不返。而这种担忧的滋味,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我这大半生都是在这样的担忧中度过,先是为着你父亲,后来是为着伯符,再后来又是为着仲谋……于是我想,有他在,你总不至于出事;而有你跟着,他亦不至于一去不返……” “……母亲!”我心中一阵酸楚,把头埋入她怀中,泪水便模糊了双眼。 “怎么,我的小女儿害羞了么?”她抚摩着我的头发,“这有什么呀,他那样的品貌才干,哪个女孩子会不心动?而那种心有所系、梦有所牵的甜蜜心事,哪个女子年少时不曾怀有,只悄悄地,同月亮和风儿分享?” 她温柔地笑着,可渐渐地,笑容隐去,脸上浮现出伤感的神色,“都说人濒死之际眼前会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全程回顾自己的一生。我想这是真的,这两天我老想起以前的事……你还记得聆姑娘么?那年你随公瑾学琴学得好好的,可她一来你就不学了。当时啊,我见一向争强好胜的你竟懂得舍弃,心里也说不清是欢喜还是难过。后来聆姑娘故去了,你也眼看到了及笄之年,我开始犹豫,犹豫要不要遂你所愿,就这样犹豫着犹豫着,伯符遇到了云依姐妹……”幽幽地,她一直望进我眸心深处,“其实你不知道母亲有多喜爱公瑾,我真的视他如亲子一般。可有时候,你越是喜爱一个人越是不能给他太多,因为荣宠与祸患往往是相伴相生的,而他注定是一个站在风口浪尖的人。而你,我只盼望那些风那些浪永远吹不着你的衣襟,挨不到你的衣角。母亲的心,你能明白么?” “……我明白了,母亲!”我的泪水潸然而落。 “真的明白?” “真的明白……” 她的眼圈红了,“香儿,你想念你的父亲和长兄么?……他们昨晚来我梦里看我了,你父亲还好,只是微笑着望着我,伯符却跟小时候似的,嚷着要吃我亲手做的点心……” 我的眼泪扑簌簌落下,而她淡淡笑着,“那时候你父亲长年在外征战,我身为当家主母,整天忙于府中事务,却忽略了你。你从小跟哥哥们在一起,难免染上男孩儿气,尤其伯符,事事都依着你……还记得那一年让你学绣花么?你把许阿婆气走后,我忍不住哭了。因为我忽然感到恐慌,恐慌自己已无法改变你。现在想来,如果我当时能再坚持一下就好了。那样,或许你就不是今天的你……只是一念之差啊!我既害怕你因为过柔而受欺,又担心你因为过刚而易折。我就这样在放任与干预之间犹犹豫豫,一转眼,你就大了,我也管不了了……” 她抬袖印去我满面的泪痕,“这一年来,你一定过得很不开心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婚姻也会像你哥哥们的一样,沦为利益jiāo换的筹码,拉拢同盟的工具?你误会母亲了……”她拭了一下眼角的泪,“他们都是乱世中顶天立地的男儿,有些东西,是必须承受的。可你不同,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做母亲的,哪有不盼着自己女儿幸福的?其实,我不过是想在会稽为你挑选一户知根知底的书香人家,既生活优渥,又远离权力中心的熙攘纷争。更重要的,男孩子品xìng温厚敦良,能处处容你让你,珍你重你。那样,你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也不会看到这许多算计,平添这许多伤感……而我,亦可以瞑目……” “母亲,求您不要再说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伏在她怀中痛哭失声。 而她捧起我的脸,“可我怎能不说呢?你该叫我如何放心呢?”她紧紧地望着我,焦虑而忧伤,“或许你这一生,注定不会在平淡中度过吧?如果这一切都是天意,那么母亲最后告诉你一句话:在这样的乱世中生存,每个人都不可能只凭感情做事,而是要衡量许多感情以外的东西,诸如利弊,诸如得失,或以大局为重,或为计出万全,于是,就会有许许多多的不得已。而你所要学会的,就是原谅既原谅别人,也原谅自己。你能做到么?……” 第69章 068 最后的叮嘱(下) 大约是太过悲伤,母亲故去一年后的建安八年初夏,舅父吴景亦病逝于丹杨太守任上。翊接替了他的位置,带着爱妻徐婧踏上了去往宛陵的路。 “三嫂,真舍不得你离开……” 牵着徐婧的手,我竟忽然伤感得不能自持。而她轻拍着我手背:“最迟明年中秋,必定回来看你。” 她神情温柔,一举一动婉转有致,可她十分的美态之中,温婉只占四分,另有三分颖慧、三分英逸闪shè于她光洁饱满的额际,顾盼生辉的眸底,舒扬开朗的眉头、挺直秀美的鼻梁。翊是幸运的,尽管与徐婧的结合亦有着笼络吴郡大族的背景,但她是他真心喜爱的。 经过整整三年的韬光养晦,建安八年冬,权集结大军,继策建安四年一伐黄祖后,再一次吹响了对江夏黄祖进攻的号角,迈开了向长江上游扩张的步伐。 一开始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权统率英勇的江东健儿们大破黄祖舟军,捷报频传。孰料即将攻克黄祖盘踞的夏口城之际,后方豫章、会稽的山寇再次突发大规模叛乱,权不得不率主力回撤平叛。 建安四年策第一次西征时,时任广陵太守的陈登便策应曹cāo,策动严白虎余党发动叛乱。那么这一次,幕后之手又会是谁呢? 很快便有了答案。建安九年春,在一名盛宪故吏家中抄检出其人与曹cāo所命扬州刺史刘馥的往来书信。沿着这条线索一路追查,多名盛宪门生故吏皆牵涉其中。当年因高岱事件,策差一点杀掉盛宪。如今即使盛宪并未直接参与此事,权亦断然不会留他xìng命了。而许都方面果然展开了对盛宪的营救,就在权将其处死的第二天,曹cāo以朝廷名义发布的诏命便到了吴县,yù征盛宪前往许都任骑都尉。 转眼春去秋来,可战争并未结束。自江夏撤军之际,权便命吕范、程普、太史慈、黄盖、韩当、周泰、吕蒙等分赴各地征讨□□的山越。未几,位于会稽南部的建安、汉兴、南平[1]亦发生大规模□□,权派遣会稽南部都尉贺齐前往征讨。贺齐,字公苗,会稽山yīn人,自建安元年归附策,便一直被委以重任,在平定会稽南部的战争中屡立大功。而就在不久前,权亦再次领兵亲征,进驻豫章郡的椒丘城[2]以平讨不服。 “姑姑姑姑,你快来追我呀!” 院中的桂花已经开了,清风拂过,那淡黄色的细小花朵发出阵阵甜蜜的幽香,就和眼前这奔跑在灿烂秋阳下的小人儿一样,驱散了心头的一切yīn霾。 捉迷藏是晴儿最喜欢的游戏,她每天乐此不疲地蹦上蹦下,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而我只能拖着快跑断的腿一遍遍在假山下、树丛中寻找她,还得装出一副饶有兴味的模样。偶尔,我也会突然失去耐心,可一想起自己年幼时也曾这样子折磨策,胸中的火气便一点一点消散了去,终只化作唇边一抹无言的微笑。 “捉到咯!” 我一把捉住她,抱在怀里,蓦然发现那个ròu嘟嘟似粉雕玉琢的小婴孩儿已于不经意间长成一名袅袅婷婷的小姑娘了。她大声笑着,两条细细的小辫子一摆一摆,那清扬的眉眼,竟是像极了策。 “休息一会儿吧?”我反倒有些哀求地看着她,而她小辫子一甩,“才不要!”说着便从我怀里跳出去,衣角一闪,身影已被繁盛的花木遮住,消失了踪影。 “我实在跑不动了……”坐下来,我擦擦鼻尖细汗,“别跑远了,玩一会儿就回来找我!” 午后的秋阳照在身上,绵柔温暖。坐在廊下的栏凳上,我深吸一口带着桂花香的空气,思绪忽地远了。 就在昨天,周瑜和小桥的儿子满百日了。因未出丧期,不便举行酒宴,可权还是将他们一家请进府来,重重赏赐了一番。 那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儿!我看到小桥的脸上满是初为人母的喜悦光泽,一片赞叹声中,她低眸浅笑,却在与周瑜眸光相接的一刹,瞬间光华灿烂。 他们,一定很幸福吧? 最开心的却是晴儿,她竟拿出小姐姐的身份,想要去抱那个孩子。她小小的身体如何抱得?可小桥还是微笑着暗中托住那个孩子让她抱了,而她竟也当真带了一份姐姐的认真与喜悦,轻轻抚着那个孩子的脸说:“哈,我有弟弟了!” 晴儿有弟弟了!……晴儿? 蓦然警醒,才发现她竟一直不曾折返。腾地站起身,我急火火地开始四下寻找,可翻遍整个后园,竟半点踪迹也无。脊背间泛起阵阵凉意,我径直朝前宅找去,可就在穿过垂花门的一霎,我的呼吸,猝不及防地急促起来 她站在一天灿然的秋色里,正对着一个人发呆。阳光打在那个人满身,却像一江春水温和平缓。周遭的一切寂静无声,仿佛万籁已随风化去。而她神情不定地迟疑了许久,终于微微偏了头望着那个人问: “你是谁?” 注释: [1]建安、汉兴、南平,位于今福建省南平市境内。 [2]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4 章 椒丘,今江西省南昌市新建区东北。 第70章 069 余光(上) 天地间忽地动dàng起来,四周的景物伴着细细的风声一点点模糊、扭曲,在我眼前飞掠疾退……我仿佛看到舒城琥珀色的天空下,一个女孩子傻傻地站在车上,缓缓升腾的青烟暮霭中,她对面的少年缓步而来,一瞬间就像一道光划破青烟袅袅、暮霭沉沉那是一种类似于昆山白玉的光泽,自他周身恣意漫盈…… “你是谁?” 这三个字像一句魔咒,携着梅花的阵阵暗香,穿过十四年的岁月风尘,猛地击中了我的心。 我走失在往昔的温柔余光中,一片恍惚。直到另一个声音陡然响起,才发现那一张明亮的脸上也正徐徐绽放出一个如出一辙的笑容: “在下陆议,”他温和而郑重地,即使面对的是一个孩子,“陆议陆伯言。” “陆议?”晴儿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仿佛在凝视一个充满神秘感的未知世界。下一刻又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低下头,咬住手指淳淳一笑。 秋阳温煦,透过桂树浓翠的叶片洒下融融绿意,它们笼罩着陆议,令他周身似流动着一片澄碧的水色。几粒细小的桂花兀自停驻在晴儿额发上,就像几颗小星星在夜晚的天幕上俏皮地眨着眼睛。 “奇怪……”她似乎重新迷惘起来,皱了皱花瓣般粉嫩的小鼻子,偏头看陆议,“没人说过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像我姨父么?……你知道我姨父是谁么?” 她挑挑眉,仿佛想卖个关子,可不消片刻,却是自己忍不住:“大名鼎鼎的周郎周公瑾啊!你不会不知道吧?!” 陆议终于轻轻笑出声来,仿佛印证了自己对这个小小不速之客身份的猜测:“中护军赫赫之名,江东谁人不知?” 目光闪动了一下,晴儿甜甜地、心满意足地笑着,“既然你姓陆,”她脸上写满天真的好奇,“那你认识陆绩么?我听说他有一个别号,叫偷橘子陆郎,是真的么?……” “呀”地一声惊叫,下一个瞬间,她已被我一把拎过来,继而掩上嘴。 “伯言……”我僵硬地笑着,搜肠刮肚地找着能说的话,却发现一句也找不出来。晴儿被我揽在怀中,虽口不能言,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却不断在我和陆议之间逡巡。我又急又恼,脸上不由一点一点热起来。 “翁主。”他欠身施礼,然后便安静地看着我,唇角挂着包容的笑,宛如静水深深,将一切尴尬悄然淹没。 慢慢吸一口气,我慢慢地道:“你……终于肯出仕了?” 他迟疑了一下:“议在讨虏将军幕下已近一年了。” 张了张口,我终于有些无可奈何地笑起来:“耳目闭塞太久,我都快长霉了。” “姑姑,你和陆议很熟么?” 回去的路上,晴儿异常雀跃地缠着我,一路问个不休。 “呃,也不算很熟,只不过我们认识很久了。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只比你大一点点。” “真的么?那……陆议那个时候长什么样子啊?是不是也和现在一样好看?” 我笑起来:“是啊,他一直都很好看。” “这么说,他笑起来的样子一直都很像姨父咯?” 蓦地停住脚步,我蹲下身,看着她一脸神往的表情,竟又有片刻的恍惚。默然半晌,我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晴儿,以后不许陆议陆议地叫,直呼其名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懂么?而且……”刷地沉下脸,我寒声威胁,“以后你若再敢在他面前提什么偷橘子陆郎,哼哼”扯下她腰间弹弓,“啪”的一声手起珠落,一枝桂花已应声折断。 晴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片刻后,忽地扬声道:“我想起来了姑姑!二叔有一次说起你小时候,曾拿弹弓shè一个姓陆的人,结果非但没shè中,还被人家一直追到家里!那个人是不是就是陆……陆伯言啊?” 一口气提不上上来,我险些晕过去。那边厢小丫头还在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怪不得二叔不让我玩弹弓,还说什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姑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是立刻闭嘴的意思!” “丢人” 夜色像一幅黑纱缓缓覆下,躺在床榻上,我拿被子紧紧蒙着头,许是呼吸不畅的缘故,只觉脸上一阵儿热似一阵儿。 “哎呀丢死人啦!” 猛地掀开被子,我又在心里把权骂了几十遍,方才长长做了几个深呼吸,翻个身,看透窗而入的一地月光。 起风了,窗外树影摇动,渐渐地,那月光似也摇动起来,一点点由银白变作金黄,旋转着升起照亮舒城的街巷,一名周身散发着诗书气质的少年正施施然策马而来,阳光打在他满身,令他看上去目光清润,笑容温煦……彼时的惊惧仍历历在心头,此刻细细想来才猛然惊觉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有点像周瑜。 可他们还是那样的不同,一个清泽内敛,一个华光耀目,即便于陆议身上瞬间沉淀八载年华,他们,依然是不同的吧? 困意悄悄袭来,一片朦胧中,我忽地想起几年前徐婧曾玩笑着要帮我占卜姻缘。她极善卜易,我本已被她说动了心,可当她一本正经地取出蓍草,我却在最后关头怯了,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害怕什么……就快中秋了,她答应过要回来看我的,相聚就在眼前,说不定翊也会一起回来呢!上次翊来信说,他在丹杨山中猎到一头豹子,毛色漂亮极了,他准备命人做成斗篷送给我,只盼他能亲自带回来给我吧! 我在满心欢愉的期盼中沉入梦乡,再醒来时却是被一个zhà雷惊醒。我感到自己的心猛烈地抽痛了一下,仿佛全身血液在刹那间倒流。下意识地坐起身的工夫却听“砰”的一声,一扇窗开了,狂风掀开帷纱扑面而来,与此同时一道闪电裂空而过,刺痛我双目的瞬间也照亮了整个世界。 “哗”暴雨倾盆而下。 狂风携着密集雨丝拍打着敞开的窗,噼啪噼啪响,我盯着那扇窗,蓦然觉得胸口发紧,呼吸不畅 这情景似曾相识! 赤脚下床,我临窗望着这滂沱秋雨,不一会儿便被打湿了半边身子,寒意阵阵袭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收藏以及留言的菇凉~ 第71章 070 余光(中) 翊死了,死于酒醉后侍卫边鸿的刺杀下。丹杨督将妫览、郡丞戴员策划了这一切,而这两个人似乎与曹cāo所置的扬州刺史刘馥暗中jiāo结已久,后者已从合肥赶赴历阳,只待二人以一郡之地见降。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yīn谋么?妫、戴二人本是盛宪故吏,年初盛宪被权处死后,二人逃匿于丹杨山中,翊听闻二人才名,亲自请二人出山,委以郡中重任。 秋风飒飒,迅速风干我满脸的泪水。滚滚烟尘中,我和匡纵马疾驰,星夜赶赴宛陵。 一路消息零乱。屯驻京城[1]的族兄孙河听闻翊遇害,第一时间驰赴宛陵助援,却复为妫、戴二人所害。大小凄怆中,三嫂徐婧竟要嫁与妫览! 心头一片冰凉,我没法说服自己相信这样的消息,只是一刻不停地挥鞭催马。在宛陵城下,我们与同样从椒丘星夜提兵而至的权会合,可当我们望着宛陵城坚实的城墙,却发现一切是那么平静,平静到我以为翊的遇害仅仅是一场错觉。 带着满腔的疑虑,我转头望向权。而他微微眯起眼,四周是喧嚣的风声,旌旗猎猎作响,几乎遮蔽如血的残阳。 “轰隆隆”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吊桥放下,两人两骑从城中飞驰而出。 “主上!” 滚落马鞍,他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未出一语,两个铮铮铁汉竟是热泪长流。 翊亲近旧将孙高、傅婴。 从他们的叙述中,我们终于搞清楚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原来妫览、戴员早与边鸿有所勾结,并引起了翊的警惕。翊平日里刀不离身,那日宴请郡中诸县令长,酒醉后空手送客,就这样被边鸿从背后偷袭刺杀。之后边鸿逃入山中,徐婧派人将其擒获后,妫、戴二人却将一切罪过推与边鸿而将其处死灭口。诸将皆知罪魁祸首乃是妫、戴二人,奈何群龙无首,力不能讨。此后妫览入居军府中,掳掠了府中婢妾后,见徐婧貌美,又yù逼娶她为妻。徐婧身负血海深仇,一面佯许之曰:“须至晦日设祭除服,然后成亲未迟。”一面密遣心腹联络孙高、傅婴,设计以除二贼。到晦日,徐婧设祭尽哀毕,即除去孝服,沐浴薰香,浓妆艳裹,言笑欢悦。妫览派人秘密访察一番后,终于不再疑虑。徐婧先召孙高、傅婴伏于内室帷幕之中,然后遣侍婢邀妫览入府。妫览盛意而来,徐婧出户拜见,就在妫览还拜之际,徐婧忽然大呼:“孙、傅二将军何在!”二人即从帏幕中持刀跃出,杀妫览于措手不及。之后又于外面就地斩杀戴员。 举军震骇。我望着翊灵前妫、戴二人的首级,心中的震动亦无以言说,惟有抱着重穿孝服的徐婧哭得气息噎塞。 而她轻轻拍着我的肩,良久,深深吸了口气:“那日叔弼出门前,我曾卜了一卦,其相大凶,于是劝他勿出会客,可他不肯听我的话。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能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一串泪珠静静滑下她的面颊,晶莹剔透,如摔碎的琉璃。 在这一年故去的,还有权的元配夫人谢眉。在日复一日的冷落与排挤中,她默默地病倒、死去,如同一片枯叶从枝头摇落,又随风扬起,转瞬失了踪迹。 然后是建安十年,孝满除服,虽然府中重归多彩,可我心中,仍是一片黯淡的灰白。 建安十一年的夏天快结束时,匡终于迎娶了曹仁的女儿。婚礼隆重而美好,站在熙熙攘攘的嘉宾中,我静静观礼,煌煌烛火将人们的身影映在墙上,看久了竟令我慢慢产生一种幻觉,好像父亲、母亲、舅舅、策、翊、云依、谢眉,他们都在这里,这景象虚幻得真实。可我心里清楚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我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忽然就从这世上消失了,可这是真的,容不得你抗拒是的,他们死了,这事实真实得虚幻。 中元节的夜晚,站在护城河边,我望着河中星星点点的河灯,这种亦真亦幻的感觉忽然化作一股浓烈的悲伤淹没了我,像河水一样,一点一点漫上来淹没了我。传说中地府在这一天放出全部亡魂回家团圆,于是亲人们点燃河灯为亡者照亮回家的路。可他们在哪儿呢?我的亲人们在哪儿呢? “早知你这么狠心,抛下我一个人去了,当初还不如不要遇见你……” 一名看上去刚刚失去丈夫的年轻女子蹲身在我身旁,一面放一盏河灯,一面哽咽着絮絮而语。 是啊,如果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你遇见的每个人都注定要离你而去,与其承受无尽的离别之苦,是不是还不如不要相遇?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那女子哭泣着离去了,面对着一片静寂,我忍不住喃喃而问。河水沉默着,城墙沉默着,浩瀚无垠的苍穹亦沉默着,直到风轻轻送来一个声音 “你曾经被他们爱过,这就是意义。” “嗒”的一声,是我手中握着的鹅卵石跌落地面的声音。那鹅卵石颜色浅黄,花纹美丽,萦着过往岁月的幽幽余光。它骨碌碌向前滚去,一直滚到那个声音的主人脚下 周瑜俯身将它拾起,托在掌心凝视良久:“如果我没记错,这枚鹅卵石是十年前翁主在牛渚的江滩上拾得的吧?” 我惊讶于他竟然记得,这时他的目光已慢慢落到我另一只手攥着的锦囊上:“我记得那时翁主说,今后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捡一枚漂亮的石头放进锦囊里,作为走过这些地方的见证,直至将来某天重建好的雒阳为止。” 往事重重叠叠而来,就像鹅卵石上重重叠叠的花纹,伴随着牛渚江畔的少年飞扬恣肆的笑声彼时那两个少年,鲜衣怒马,梦想分割天下,主宰河山。 我垂下眼睛:“现在看来,这怕只能是个梦了……” “梦?难道翁主以为这个梦想没有机会实现了么?” “……能实现又如何?待到梦想成真之时,你却发现你想与之分享这份喜悦的人都不在了,那么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姑姑!” 倏忽间晴儿提一盏河灯沿着周瑜的来路跑过来,跑几步又回身去牵一个跌跌撞撞跟着的小男孩儿,却是周瑜之子周循。 注释: [1]京城,今江苏镇江。 第72章 071 余光(下) “还不给翁主见礼呢?” 听到父亲吩咐,周循挺直小身子走上前来,竟是端端正正地向我行了个礼。然后晴儿亲密地拉着我衣袖,“姨父带我和循弟弟来放河灯。”她边说边举起手中的河灯,“姑姑你看这盏河灯多好看,是姨母亲手扎的呢。” 听说小桥再度有孕了,若非如此,她也会一起来的吧?说话间晴儿已拉起我:“姑姑,咱们一起!” 轻轻地,晴儿将那盏精致的河灯缓缓推向水中央:“父亲,虽然晴儿从未见过您,但我知道您是爱我的。我一定会好好的,请您放心……” 她目视自己的河灯缓缓汇入河心的点点璀璨之中,絮絮地对逝去的亲长说着话。这些话语蓦然令我心头触动却又难以名状,这时周瑜的声音低低地、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死去的人爱活着的人,活着的人应该带着这份爱努力前行,而不是频频回首。” 他将那枚鹅卵石递还与我,慢慢接过,我将它握在掌心许久,终于涩涩地、一点一点笑出来,“我竟是连个小孩子都不如。”长长地呼一口气,吐出一切胸中yīn霾,我抬起眼睛,“听说中护军不日将要出征了?” 提起即将到来的战事,周瑜眉宇间蓦然升腾起一抹飞扬意态:“这一战,却是要彻底平靖麻、保二屯,来日再战黄祖,却看他往哪里走!” 建安四年那次对麻、保二屯的征讨虽以大破山贼巢穴而告终,但山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5 章 的特xìng便在于其以山险为依托,遭遇大军征讨时能战则战,一旦战败则星散于深山林莽之中,待大军撤退复聚众而出,故而屡讨不绝。彼时一战尚有长沙太守张羡提供支持,可建安五年,在策去世两个月后,张羡亦病故,长沙复立其子张怿。虽为盟友,但江东彼时自顾不暇,连年攻围张羡不下的刘表终于打败缺乏经验与威望的张怿,攻拔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一统荆州全境。建安八年,经过三年的韬光养晦,江东终于慢慢恢复元气,权遂发起了第二次征讨江夏黄祖的战争。在大破江夏水军后,与上一次如出一辙,黄祖再次向西逃入麻屯。虽然张羡父子已覆灭,江东失去了西方的盟友,但与四年前的形势不同,江夏郡的东邻豫章、庐江二郡此时已牢牢为我所据,我军的补给线已大大缩短。权率大军紧追不舍,虽然再次大破麻、保二屯,奈何黄祖狡猾,再次被他逃脱。 前两次征讨麻、保二屯,都是乘大破江夏水军、可纵横驰骋于长江水道之势而溯江进击,这一次我感到自己的血液沸腾起来这一次却是要主动出击,先发制人了么?这两屯紧扼自江夏郡进入荆州腹地的长江水道咽喉,只要拿下,便切断了黄祖后撤荆州腹地之路,届时江夏郡东西门户尽被堵死,黄祖面临的便是关门打狗的绝境!可是距离建安八年二伐黄祖已过去了三年,同一伐黄祖时一样,这一战虽大破江夏军,却未占江夏地,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如今黄祖已重新牢牢盘踞夏口,我军却如何越过这横亘中间的宿敌,溯江西上呢? 我道出心中疑问,却见周瑜淡淡一笑:“自宫亭湖[1]入修水[2]可通陆水[3]……” 我恍然大悟,继而兴奋地:“而陆口正与麻屯口隔江相望!” 麻屯城垒下有一条长江支流,顺着这条支流南行百里便是长江,这条支流的入江口便被称作麻屯口。陆口与麻屯口隔江相望,位于长江南岸江夏郡与长沙郡jiāo界处,是陆水的入长江口[4]。陆水又名隽水,发源于长沙郡东北部的下隽县[5],向北流经长沙郡东北、江夏郡西南汇入长江。修水发源于豫章郡西北部的艾县[6],一路东流注入豫章郡最大的湖泊宫亭湖。艾县与下隽县相邻,其间水网密集,可沟通修水与陆水[7]。 自建安五年与张昭共掌众事,周瑜虽六年未有出战,但从建安七年起他一年之中却有大半时间驻于柴桑[8],治军练兵。柴桑北临大江,东滨宫亭湖,西进百里便是江夏,自宫亭湖入赣水南下则可直通豫章郡治南昌,非但战略地位极其重要,更是cāo练水军的绝佳处所。 六年了我忍不住举目端详眼前人他,已经三十二岁了?三十二岁的年纪,青春的飞扬意态尚未于他眼角眉梢褪尽,雍容的风度已悄然沉积于他举手投足之间。恍惚中我想起策,他二人怒马鲜衣并驰于吴中,百姓们不称位号,只呼二人“孙郎”、“周郎”的情景,历历如昨。六年砥砺,终是到了扬眉剑出鞘的时刻! “任何时候都不要丢弃你的梦想。”离开时,他看一眼我手中攥着的锦囊,说。 注释: [1]《读史方舆纪要卷八十三江西一鄱阳湖》:鄱阳湖,即彭蠡湖,……《水经注》:赣水总纳十川,同凑一渎,注于彭蠡,清潭远涨,绿波凝净,而汇注于江。自隋以前,概谓之彭蠡。炀帝时,以鄱阳山所接,兼有鄱阳之称。……《六典》曰:彭蠡,一名宫亭湖。 [2]《水经注卷三十九赣水》:修水出艾县西。东北迳豫宁县,故西安也,晋太康元年更从今名。修水又东北迳永修县,汉灵帝中平二年立。修水又东北注赣水,其水总纳十川,同溱一渎,俱注于彭蠡也。 [3]《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六湖广二武昌府嘉鱼县》:陆水在县西七十里。亦名隽水。出岳州府巴陵县界,径通城、崇阳、蒲圻三县,至县西,入于江。其入江处谓之陆口,亦谓之蒲圻口,俗名陆溪口。 [4]《水经注卷三十五江水》:江水又东,……江之右岸得蒲矶口,即陆口也。水出下隽县西三山溪,其水东径陆城北,又东径下隽县南,故长沙旧县,……陆水又屈而西北流,径其县北,北对金城,吴将陆涣所屯也。陆水又人蒲圻县北,径吕蒙城西。昔孙权征长沙零、桂所镇也。陆水又径蒲矶山,北入大江,谓之刀环口。(江水)又东径蒲矶山北,……江水左得中阳水口,又东得白沙口,一名沙屯,即麻屯口也。本名蔑默口,江浦矣。南直蒲圻洲,水北入百余里,吴所屯也。 [5]下隽县,今湖北省通城县。 [6]艾县,今江西省修水县。 [7]《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六湖广二武昌府蒲圻县》:蒲圻河在县治南。发源江西宁州之修水,合通城县之隽水(陆水),北流至崇阳,会桃溪水,折而东,又折而西,过荆港北,径治南,又东北流,复折而西北,至陆口入大江。 [8]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 第73章 072 宫亭(上) 建安十一年秋八月,领江夏太守周瑜督丹杨太守孙瑜等进讨麻、保二屯,枭其渠帅,俘获万余人,彻底平定二屯。 孙瑜,字仲异,是叔父孙静的次子。他最初以恭义校尉的身份领兵,建安九年翊遇害后,接任丹杨太守,为众人所归附,部曲达万余人,加绥远将军。孙瑜xìng情谦和,善于安抚部下、招降纳顺,又雅好古籍,虽在戎旅而诵声不绝。此次周瑜选择征调他来一同出战,一是因为孙瑜的部曲久在丹杨,擅长山地作战,二来是因为二人xìng情相投。 孰料这一战刚刚结束,便传来了太史慈的死讯。建安五年,因刘表从子刘磐数度入寇艾县、西安[1]诸县,策于是分出海昏、建昌[2]附近六县,设置建昌都尉的建制,任命太史慈为建昌都尉,治所设在海昏,并统率诸将抵御刘磐,骁勇善战的刘磐从此绝迹,不复入寇。权执掌江东后,因太史慈能遏制刘磐,便将南方的事务jiāo给他。万没想到,太史慈不过四十一岁的年纪,竟一病而亡。听说他临终前叹息:“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今所志未从,奈何而死乎!”着实让人心中难过。 此后程普接替太史慈守备海昏,周瑜自麻、保屯回军后则进驻宫亭守备。这一年的年底,江夏太守黄祖派部将邓龙统兵数千人入寇柴桑,周瑜追击讨伐,活捉邓龙,并将其作为一份新年大礼押解吴县。 建安十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权的柴桑行辕修竣,跟着权一起,我终于来到宫亭湖,踏上了此间壮阔的江东水寨。 放眼望去,但见大船阵列如山岳,小船穿行如飞梭,寨内利用湖中沙洲修建九洲,以代指天下九州,洲与洲之间由纵横的水网连结,并人工掘有水渠,江东健儿们出入其间,如虎如狼,如潮鸣如电掣。 刁斗声声,军营即使步入夜间,弹拨的也依旧是金属的铮铮刚音,将刚毅与壮勇注入你的每一条肌理,每一根血脉。然而宫亭水寨又不仅仅是刚毅的,除了戈矛若林成山,篷帆拂日蔽天,更有日月出于波中,云霓生于浪间,湖岸边则被周瑜遍植垂柳,倒映入水,画图天成。听说不远处还有一座唱歌岭,闲暇时周瑜曾带着士兵们与当地百姓赛歌相娱。 一阵夜风拂过,带着湖水特有的辽远清香。柳丝如绦翩翩摇摆,邀约月光在水面上轻轻盈盈地跳跃。我想只要是江东人,哪怕事前并不知情,但只望着眼前景象,听着百姓传说,一下子便会猜到是周瑜在此为帅吧?以九洲代九州,其勃勃雄心焉能不激起江东儿郎们豪情万丈?植柳赛歌,其风雅逸群又如何不教人心驰神往?两相对照,竟丝毫不会生出不谐之感,直如他的人,看似格格不入的人格力量在他身上非但不会争执排斥,两败俱伤,反而如此刻此景,湖天一碧,水月jiāo溶。 司马穰苴曰:“凡胜,三军一人胜。” 练兵之道,莫不是以形色之旗教其目,以金鼓之声教其耳,以进退之度教其足,以长短之利教其手,以赏罚之信教其心,以使三军团结如一人,和衷共济,生死与共。 孙膑曰:“合军聚众,务在激气。” 三伐黄祖之战已在筹备,大阅兵师,无疑是振奋精神、激扬斗志的有效手段。 “呜”一声雄沉的号角响起,“隆、隆、隆”,数面大鼓同时擂响,顷刻间声动云霄。全场将士顿时肃然无声,只有五彩缤纷的军旗被湖风吹动,伴随着鼓号声呼啦啦作响。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高高的阅兵台,在那里,他们英姿勃发的主上与进止雍容的主帅正于猎猎旌旗下昂然而立,俯瞰戈甲森森分光耀旭,猛士威威壮气凌云。 “众将士听着!耳听金鼓,眼视旌旗,驾船如马,见贼争先,同舟共命,奏凯还师!” 随着司仪官高声唱喝,众将士轰然一声,齐齐应诺。 “呜”又一声号角昂扬,但见主帅令旗霍然一劈,平静的湖面立时激dàng起来了。场中战船穿梭往来,一片青旗翻腾间,便整齐划一地结成一字雁行阵;又一阵鼓声急骤,青旗倏然隐去,转而换做红旗引导横队两翼依序后移,变成燕翦阵;三鼓举白旗,则为单行鱼贯阵;四鼓举黑旗,则为麋角阵;五鼓举黄旗,众战船疏散,以三船为一小队结成鼎足阵。然后又是红心青旗变双叠雁行阵,红心白旗变双行鱼贯阵……在不长的一段时间内,随着旗色应接不暇的变化,将士们纯熟自如地演绎着种种阵型变化,全无一丝紊乱。 金响鼓止,各船收队回归本位。号角再起时,阅兵场尽首已立起左右二标的,左右相去一百步,其标的高六尺,阔三尺,又立近标的二座于左右标的之中,相去二十四步,标的高三尺,阔一尺。看中军点何色旗,该营将士即听鸣号,擂鼓呐喊,一船一船挨次靠近标的,以其为假想敌,列阵为攻击之状、刺shè之节。 第三项检阅是各兵种技艺比较。先于阅兵台下立一百步标的一面,竖红旗,各船弩手俱赴台下,听唱名打放,每人三发,中一者量赏,中二者平赏,中三者超格重赏,不中者打罚;次立六十步标的一面,竖青旗,各船弓箭手俱赴台下,每人亦三发,亦照弩手行赏罚;次立二十步标的一面,竖黑旗,各船投镖手、打石手俱赴台下,每人三发,亦照弩手行赏罚;次立白旗,各船刀手、钩镰手、矛手俱赴台下,先使其舞手法、身法、步法,次刀与矛相较,再次钩镰与矛相较,亦分等赏罚。 水cāo演毕,再演陆cāo,那士卒之雄锐,那部伍之严整,那旌旗之鲜明,那戈甲之照耀,威震天地,势动风云! 我带着我的女兵们参加了陆cāo的演练,是的,江东女儿丝毫不逊须眉!可阅兵过后,就在我兴致勃勃地带着我的女兵们日日习练水cāo之际,徐嫣的一封信令我不得不提前返回吴县。她小产了,权虽怜惜她身损心伤,奈何一时半刻离不开柴桑,便委我提前返程代为照料抚慰。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不情愿离开,我还是登上了返程的楼船。 这是权新造的“飞云”大船,其楼高五层,可载士卒三千。令我意外的是,被权派来带兵护送我的是西曹令史陆议。 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身佩长剑的样子不,不对,那天阅兵时,我带着我的女兵们在场上骤马飞驰,曾于一侧首间看到他,他身姿挺拔地站在一众幕府属吏当中,亦身佩长剑,只是一瞥之间,未曾看得真切。稍稍晃了一下神,我不由扬眉微笑道:“有劳陆令史了。” 注释: [1]艾县,今江西省修水县。西安县,今江西省武宁县。 [2]海昏,今江西省永修县。建昌,今江西省奉新县。 第74章 073 宫亭(下) 飞云大船制非常模,极尽雄伟,行驶于滔滔大江之上,直如移动的岛屿劈风破浪。左右无事,我便仍旧带着我的女兵们每日在船上习演兵事。然后我惊讶地发现,明明一身诗书气质的陆议竟颇知兵事,且每每有独到见解。比如谈起山越问题,他说山越依阻深地,腹心未平,难以图远,然起兵征讨山越却不宜一味杀戮,而应将其强壮者招募为兵,羸弱者用于屯田,如此既充实了兵源、粮源,又可将其慢慢同化。渐渐地,我发现了一个极有趣的现象,一个人的用兵风格简直与其人的xìng格如出一辙。比如周瑜,挥师用兵雄强凌厉,大开大阖,如雷霆裂天劈地,如苍鹰破击长空。陆议虽未上过战场,但谈起先代本朝的著名战例,其所思所言间所体现出的他的风格却是步步为营的,避实击虚的,犹如一川静水,水静却流深,虽避高而趋下,却能吞山而咽海。 这一天船行至秣陵,十二年前策开辟江东、攻打秣陵的往事忽然历历现于眼前。我想起了那个杀人如麻、见利忘义,却又虔诚礼佛、耗资累万的笮融。然后我想起了一个流传于宫亭湖的故事,是当地百姓讲给我听的,关于高僧安世高。 安世高本为安息国太子,幼时以孝行见称,加上他聪敏好学,外国典籍及七曜五行、医方异术、乃至鸟兽之声无不综达,其俊异之声名遍传西域。后让国于叔父,出家专心修道,既而游方弘化,遍历诸国,于桓帝之初来到中夏,因其安息国太子身份,人称安侯。其人多有神迹,自称前世已为出家人,在那一世他有一位同学,生xìng好嗔怒,托钵乞食时,若施主不称合心意,常心怀嗔恨,安世高屡加劝诫终不改过。如此过了二十余年,安世高向同学辞别道:“我须前往jiāo州了结宿世之业力,你明经精不在我之下,然而xìng多怒,死后定投生恶形,我若得道必当相度。”既而那一世的安世高来到jiāo州[1],正赶上贼寇作乱,于行路之际遇一少年,唾手拔刀道:“真逮到你了!”安世高笑道:“我前世曾亏负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6 章 ,故而千里跋涉前来偿还宿债,你的忿怒本就是前世的积怨。”于是引颈受戮,容无惧色,那少年挥刀杀之,观者填满街巷,莫不惊骇于事情的奇异。其身既死,神识归来投生为安息王太子,即此世的安世高。安世高游化中夏,在雒阳翻译、宣讲了大量佛经后,值灵帝末年关雒扰乱,遂振锡江南,言道:“我当过庐山度昔日同学。”安世高行达宫亭湖庙,因宫亭湖庙神甚有灵验,能分风擘流,住舟遣使,同舟人莫不敬惮庙神,同旅三十余船便奉牲请福。这时庙神藉由庙祝宣旨道:“船上有一位修行的沙门,你们延请他到庙里来。”众人惊愕异常,遂慌忙至船上请来安世高。庙神对安世高说:“我与你前生都出家学道,我喜好布施,但xìng多嗔恨,今世成为宫亭庙神,方圆千里,皆为我所统治。因前生布施的功德,今世珍玩颇丰;也因前生嗔恨的罪业,今世堕此神报。今见往昔同学,实在悲欣jiāo集,我已命在旦夕,若死于此处,我庞大丑陋的形体势必污染清澈的湖水,所以我决定在庐山之西的草泽间待死,然深恐死后会堕入地狱。现在我有绢布千匹并许多珍奇宝物,希望你代我立坛修法,营造塔寺,使我能够投生善道!”安世高说:“我特地前来度你,你为何不显现原形呢?”庙神说:“我的形体丑陋异常,如若现身,定会惊吓众人。”安世高说:“你尽管现身,众人不会责怪你的。”于是,庙神从床座后探出头颅,却是一条大蟒蛇,庞大的身躯令人无法测察它的长度。大蟒蛇行至安世高膝边,安世高对它念诵梵语赞呗,于是悲泪如雨,须臾间隐身不见。安世高取得绢布宝物辞别而去,当舟楫扬帆起航时,大蟒蛇又现身在高山上眺望,众人向它挥手,方才黯然离去。一帆风顺到达豫章后,安世高立即取出庙神的绢布宝物建造佛寺,而在安世高离去后不久,大蟒蛇便死去了。黄昏时,忽有一位美少年登船长跪在安世高面前,受其祝愿,刹那消失无踪。安世高告诉同船的人说:“刚才出现的美少年正是宫亭庙神,他已得脱丑恶的蟒形了。” 一只白鹤从天际飞来,在半空中盘旋半晌,轻轻地落在船栏上。这白鹤又名小白鹭、雪客,我凝神望着通体雪白的它姿态优美地亭亭而立,不由伸出手想要摸摸它。可尽管小心翼翼地,在我的指尖将要触碰到它的一霎那,它还是扑棱棱腾起,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一道目光静静地落在我背上,伯言的目光,我知道。回过头,我有些怅惘、又有些期待地道:“伯言,你说人死后真的能转世,再次来到与他有夙缘的人身边么?” 见陆议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实在没头没尾,正思忖着该从何说起,不意陆议在一怔过后很快地回答道:“未知生,焉知死?” 张了张口,望着沉静微笑的陆议半晌,下一刻,我亦不由扬起唇角大声笑起来,“是我迂了!”吁了口气,我转身扶着船栏向秣陵城眺望,“不过啊,这世上的迂人也实在不少,一世雄杰如秦始皇也免不了犯起迂气来呢!就说这秣陵好了,本来好好地叫金陵,偏偏秦始皇听信方士之语,以为金陵地势虎踞龙蟠,王气极旺,五百年后会出天子。为保自己死后大秦江山千秋万代,他又是凿金陵东南聚‘帝王气’的方山,又是导龙藏浦贯穿全城北入长江以泄尽王气,还把好好的金陵改成秣陵这么难听的名字!哦对了,还有本来叫云阳的曲阿!秦始皇东巡经过时,也是因方士称其地有王气,便截断那里的会稽驰道,使直道变曲,并改了名字。可他这样到处挖来挖去、改来改去又如何?他的大秦帝国还不是在他死后三年就亡了……” 我们又聊起许多,聊起吴王夫差筑冶城于如今的秣陵城西,冶炼铜铁,铸造兵器;聊起吴县虎丘终年不干的剑池,剑池下陪葬阖闾的三千柄宝剑;聊起秦始皇东巡会稽,祭祀大禹,望于南海,立石颂秦德;聊起庐江,我们年少时曾生活过的地方……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暮春时节煦暖的和风伴着大江的潮湿水气扑面而来,温柔而黏稠,微微濡湿我们的发肤,也让原本泛黄的记忆一下子鲜润起来,被拉近得仿佛触手可及。偶尔,我们会在话题的间隙陷入到一种谁也不先开口说话的温馨静默中,便只剩下温柔而黏稠的风,在周遭轻缓游走,蠢蠢yù动。然后,也说不清是哪一个先微笑起来,另一个便也跟着微笑起来了…… 回到吴县家中时,徐嫣的身体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她一向不是多愁多病的身,我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令我大为惊愕并倍感怪异的是,晴儿竟然在习琴随陆绩习琴! 注释: [1]此处《梁高僧传》原文记载为:“我当往广州毕宿世之对”,“既而遂适广州”。东吴黄武五年(公元226年),孙权将jiāo州拆分为jiāo州、广州两部分,这是“广州”的地名首次在历史上出现 。因文中此时尚在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故将此处记作“jiāo州”。 第75章 074 蓦然回首(上) “你怎么突然想起习琴来了?” “因为喜欢呀!” “可是……可是你干吗要跟着阿萱的外叔祖习琴?” “因为阿萱也在跟着她外叔祖习琴呀,我们正好可以作伴!” 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我忽然感到脑仁儿疼。阿萱是徐嫣前夫陆尚的甥女陆尚之妹陆敏的女儿。当初在陆家时,徐嫣与陆敏相处甚好,是以改嫁入我家后亦时常邀陆敏入府闲话,连带着晴儿也和陆敏之女阿萱成了好朋友。那陆尚却不是别人,正是陆康之孙。陆绩作为陆康的幼子,尽管年纪要小上一大截儿,却正经是陆尚、陆敏兄妹的叔父!据说徐嫣从前曾对陆绩多有照拂,凭借与陆家的这层关系,她的确为孙陆两家关系的缓和增加不少助力,可请陆绩教晴儿鼓琴……天,那是陆绩呀!是向来只与顾雍一道品琴cāo缦的人物!而顾雍除了是陆绩的姐夫,更是琴道大家、曾著有《琴cāo》一书的蔡邕的得意弟子。孤高如陆绩,赶上哪天他心情好请他指点一下自家晚辈的琴艺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晴儿须知孙陆两家的关系虽已缓和,但弱冠之年已过的陆绩至今依然拒绝出仕。他仍对其父陆康及半数亲族的死难以释怀吧?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是谁呢?不对,这里面一定有yīn谋! 这样想着,我迅速抬眸看着晴儿:“这些日子徐夫人病着,你一直没去上课吧?” “是啊。” “如今她已大好了,不过还是不宜出门。”我盘算了一下日子,“明日初五,本是你该上课的日子吧?”见晴儿点头,我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道,“这样吧,明日我陪你去陆府,如何?” “可是……”晴儿疑惑地凝视着我,“姑姑不是不喜欢阿萱的外叔祖么?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你都是叫他‘偷橘子陆郎’的……” “咳咳……”握拳抵唇干咳两声,我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粉嫩嫩的小脸蛋儿,“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他既做了你的老师,我自当对他敬重有加。” 我说到做到。为便于骑shè,我平日里多着戎装,可今日既是去习琴,为表郑重,我特意挑了一件端雅的广袖曲裾,又佩了香挂了玉,头发也梳成三环髻,以至于出门时,晴儿大惊小怪地盯住我看了许久。 等到了大门外,晴儿更加惊讶了:“姑姑,你的女兵也跟着我们一起去么?” “是啊,”我向挎刀列队于马车前的一百侍婢一挥手,笑眯眯地转向晴儿,“这样才显得郑重嘛!” 习琴的地方是陆府后园的一座水榭,对花临水,雅致清幽,端的是cāo缦的好所在。可阿萱竟病了,临时派了人来请假。 我的到来本就唐突若按他陆绩的标准恐怕是失礼已极,然而陆绩脸上虽多多少少露出一丝意外,但他显然没打算和我多费唇舌,微微躬身施礼的下一刻便掉转身,兀自沐手焚香,肃然端坐于琴前。 好吧!我撇撇嘴,正好我也懒得和你废话!只是千万别让我发现你有什么不良图谋,否则哼哼,那列于府外的一百戴刀侍婢可不是来品音赏律的! 这个时候,晴儿亦已端坐于琴前,致礼毕,陆绩微微点头,她便铮铮淙淙地弹了起来。 《林钟意》,我无声地笑了,这么巧,也是这支入门曲。 然而我的笑容还未在脸上停留多久,陆绩忽然打断她:“鼓琴时无问有人无人,常如长者在前,身须端直,且神解、意闲、视专、思静,而非随意娱乐、信手拔弄。重来!” “是。”深深吸了口气,晴儿静了一下,才重又弹起。可未几,又被陆绩出言打断:“用指必须甲ròu相兼,方得出声清润。甲多声焦,ròu多声浊。重来!” “是。” “说过多少次了,弹琴之法,必须简净。非谓人静,乃手静也。手指鼓动谓之喧,简要轻稳谓之静。重来!” …… “琴之为器,贯众乐之长,统大雅之尊。明辨雅俗、黜俗归雅,对于鼓琴者绝非纤微小事,实乃琴品高下之根本。喜工柔媚则俗,落指重浊则俗,xìng好炎闹则俗,指拘局促则俗,取音粗粝则俗,入弦仓猝则俗,指法不式则俗,气质浮躁则俗,种种俗态未易枚举,但能体认得静、远、淡、逸四字,斯俗情悉去,方臻于大雅!重来!” …… “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琴有正声,有间声。其声正直和雅,合于律吕,谓之正声,此雅、颂之音,古乐之作也;其声间杂繁促,不协律吕,谓之间声,此郑卫之音,俗乐之作也。雅、颂之音传播,则民风端正;郑卫之音风行,则人心放纵。然则如之何而可禁邪归正?须用黄钟以生音律,用中正加以节制,使郑卫之音无从混入其中。重来!” …… 陆绩在干什么?不过是一支短到不能再短的入门小曲而已,何以生出这许多嗦?我的双手蓦地握紧或许他根本不必再有什么不良图谋,单单如此,已足够将一个孩子的自信心击碎打落至谷底了!而对于一个心思单纯又对未来充满希冀的孩子来说,这样的打击往往是致命的! 果然,当我再次将目光转向晴儿时,潮湿的雾气已在她眼中凝结,可她紧紧咬着嘴唇,脸上竟现出一抹似曾相识的倔强。然后,就在她吸了吸鼻子准备重新来过时,我终于坐不住了: “陆……”强自把直呼其名的冲动咽下,我缓了一缓,“公纪先生,晴儿还只是个孩子,技法娴熟即可,懂什么邪啊正啊、俗啊雅啊的?您如此要求,会否失之严苛了?” “哦?”抬了抬眼皮,陆绩满脸倨傲,“琴之为物,圣人制之,以正心术,导政事,和六气,调玉烛,实天地之灵气,太古之神物,乃圣人治世之音,君子修养之物。自古圣帝明王,所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咸赖琴之正音是资焉。然则琴之妙道岂小技也哉?而以艺视琴道者,则非矣!学琴者,非首重xìng情,虽声调铿锵,音律精审,是尤乐人之琴,而非儒者之琴也!”” 你酸不酸呐!我在心底暗骂,这些读书读太多的人,就喜欢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好像不这样故弄玄虚就显不出他们学问高似的!可心里虽恼恨不已,为了晴儿,我却不得不强压怒火,维持着面色的和缓: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所接触的地方,肩所倚靠的地方,脚所踩踏的地方,膝所抵住的地方,都发出皮骨相离之哗哗声响,刀刺入牛体时更是豁豁有声,这些声响竟全然合乎《桑林》、《经首》之曲的韵律。文惠君问:‘你的技艺何以如此高超?’庖丁答:‘臣之所好者,道也,更进于技。臣初解牛时,所见者无非一头整牛。三年之后,入目则是牛之肌理筋骨,再不见整牛。如今解牛时,臣惟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感官停止而全凭神识驱使。’”顿了一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带情绪,“庖丁虽得解牛之道,但若无之前数年技之打磨,又如何能得入道?虽说彼道非此道,但解牛也好,鼓琴也罢,若不以研习技艺为根基而一味求诸道,怕是如无源之水,立见其涸矣。由此看,公纪先生或许是位好琴家,却未必是位好老师呢!” 举目间见陆绩非但未动怒,反而倨傲之色尽去,神色间现出一抹肃然,我不由淡淡一笑,继续道:“先生以为,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我却以为,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其发于情xìng,由乎自然,故xìng格清澈者音调自然宣畅,xìng格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dàng,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自然发于情xìng则自然止乎礼义,又何必牵合矫强?” 话音落地,陆绩微扬下颌望向我的目光中已带了审视,我亦微扬下颌,带上一丝挑衅地盯视着他。然后,就在我以为他终于忍不住要发作时,他忽然极有风度地笑了。几乎与此同时,一个甜脆的声音响起道:“哈哈,舅舅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么?” 第76章 075 蓦然回首(下) “燕燕?”顺着陆绩颇有一丝意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婷婷上前向陆绩行了个礼,又转过身来向我行礼道:“顾燕拜见翁主。” 顾燕?想到她唤陆绩舅舅,我不由脱口道:“令尊莫非顾郡丞?” “正是。” 建安五年权主政后,虽领会稽太守,但并不到郡治事,而是仍旧驻于吴县。经过一番考量,他任命出身吴郡大族,且为政经验丰富的顾雍为会稽郡丞,代行太守事。此后顾雍一直携眷居于会稽郡治山yīn,因此他的这个女儿我之前并未见过。听说顾雍的母亲去年冬天生病,顾雍的妻子陆氏携女回吴县侍疾,想来这便是顾燕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7 章 举目相视间,但见她巧笑倩然,顾盼神飞,那一份俏丽活泼,是我以往所见的顾、陆两家那些温柔娴静的女子身上所罕有的,倒令我不由生出一丝讶异与亲近来。倏尔她的目光落到晴儿身上,我这才发现,晴儿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身后的方向。怔了怔,我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去,一霎那,却不禁心头轻动陆议。面呈温和的浅笑,他正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表兄你看,被我说中了吧!一见门外那队威风凛凛的戴刀侍婢,我便猜到必是翁主在此。” 顾燕语调欢快,我却蓦地有些尴尬,好在她很快转移话题道:“敢问翁主从前也学过琴么?不知翁主师从何人?我猜那位老师必定是个卓然特出之人!” 脸上的肌ròu僵了僵,我更尴尬了周瑜是个好老师,我却实在不是个好学生!而顾燕显然十分聪敏,见我面有异样,便俏然一笑,转而轻轻拉了拉我衣袖道:“方才顾燕外出归来经过舅舅家,猜到翁主在此,便有意进来拜识。恰好碰到表兄公事完毕自官署还家,便不揣冒昧地跟进来了。外出半日,现下却有些口渴了,若翁主不嫌顾燕吵闹,不如我陪翁主去那边小亭吃茶,我有好多话想对翁主说呢!” 她那样可爱可亲,我实在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而她竟又十分自然地招呼陆议同去。三个人在小亭中落座,侍女送上茶来,顾燕手捧茶盏,一时却不开口,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直看得我有些不自在起来,方才抿起秀气的小嘴笑道:“翁主今日的妆扮不同以往,真是别有一番风采呢!” 也不知怎么回事,我竟有些局促起来:“我们之前见过么?” “见过的!”她顽皮地眨了下眼睛,“新年时中护军将江夏邓龙俘送吴县,翁主亲至城门押解邓龙入城,当时我挤在围观的人群中,见翁主身跨赤驹,一马当先,一袭大红披风迎风飞展,百名戴刀侍婢列队赫然,那一份飞扬的英气,不但令顾燕满心钦羡,更让围观的百姓们赞叹不已!……表兄,当时你也在的,我说的没错吧?” 心底蓦然泛起一丝突兀的异样,我赶忙低头抿了口茶他当时也站在人群中远远地望着我么?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觑向他时,却见他微微低眉,神色间未见局促,反是安然一笑。“哦对了,”顾燕却忽然想起什么道,“翁主的那匹坐骑毛色炫然耀目,真如火焰一般!它有名字么?” “……它叫赤风。” “我也想拥有一匹那样亮丽的骏马,可家中高堂是不会允许的。” “你对骑shè感兴趣?”我不无讶异地问。 “是啊!有一年我生日,表兄送了我一张制作精巧的小弩,我高兴坏了,可平日里母亲根本不许我摆弄它。今天出门时我偷偷把它带出来了,不然我取来给翁主看看,也请翁主指点一二?” 随着顾燕的离开,小亭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前所未有地,这一刻的独处竟让我心生一丝细细的慌乱。柔暖的风细细吹来,小亭四周倒垂的竹帘轻轻晃动,温煦的阳光穿过竹条间细细的缝隙洒落地面,斑斑驳驳,不停波动。我懊恼地认为是它们扰乱了我的心绪,于是起身将竹帘打起 你慌什么?我愈发懊恼,直至懊恼地想起此来的初衷“伯言,”我却不自禁地避开与他对视,而是继续眼望陆绩教晴儿习琴的水榭,“公纪他到底因为什么……呃,我是说,他怎会答应教晴儿鼓琴的?” 倒像我的问题十分好笑,终于平定了一下心绪回过头来时,我看到他眉头极轻极轻地蹙了一下,又缓缓舒展开来,然后,淡淡笑起来:“翁主以为是因为什么?” 他竟不答反问,我遂一时滞住说谎,这显然不好,可说真话…… “若陆议说,是徐夫人拜托公纪,公纪便答应了,翁主相信么?” 我自是不信,它明白无误地写在我脸上。 他了然地笑了笑:“可事情就是这样的。” 见我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斟酌良久,他目蕴的温和笑意稍稍添了深沉,“敝家最艰难时,夫人曾有厚恩于我叔侄二人。而公纪虽xìng情狷介,却……”稍稍抬目观察了一下我的神情,他似乎在斟酌着用词,我却立刻意识到他所说的最艰难的时候所指为何自是陆康及大半族人死后,他叔侄二人以稚龄苦苦支撑门户的时候。 “却是恩怨分明之人……”默了默,我替他把话说完。 他亦默了默,目光中却添了暖意:“公纪是严于律己、而近乎严苛的人,是以有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将这份严苛带给别人。” 就在我心有所思之际,一阵不同以往的琴声传来,侧首望去,却是陆绩在为晴儿做示范。但见他琴容端庄沉静,手势简静利落,落指处,果真琴韵清和,雅正苍古,便如长江广流,绵延徐逝,有国士之风。 怔忡良久,我终是哑然失笑看来,不光读书读太多的人会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像我这般心思不再纯良的人也一样。 回头时才发现陆议也正望向那边,就在我凝注他的一瞬间,他也恰好回过头来,我们的眼睛,蓦然对上,只有清和淡远的琴声,悠悠然绵延不绝…… 第77章 076 静夜(上) 转眼便是端午佳节,权从柴桑回到了吴县,一家人团团圆圆,共度佳节。并且,他将两位远道的亲戚接来了家中徐嫣的弟弟徐祚、妹妹徐。眼见徐嫣见到弟妹时眸光湿润,我再望向权时都有点心生感动了看样子,他是真的疼惜刚刚失去孩儿的徐嫣吧? 徐氏兄妹一直居于家乡富春,因此我只在很多年前见过他们一面,印象都模糊了。徐祚上个月才刚刚加冠,加了冠的男子,按说不大适合再用“美少年”之类的字眼来形容。可偏偏,他不但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一双眼睫毛更是比我的还密还长。最最重要的,他看见我的时候,居然会脸红!当然,按照绝大多数人的理解,这是因为我的言行举止实在不怎么符合似我这般年纪的女子在见到他这般年纪的男子时应有的矜持与淑仪,所以,他其实是在替我脸红。可谁在乎呢?第一眼看见这兄妹俩,我的目光就完完全全地被徐吸引过去了。 要说徐家的女子也真是出色,这个徐,才刚满十五岁,举手投足,已全然一派温婉贞静仪态。讲话时柔柔慢慢,一字一句都要反复斟酌过才出口似的。笑起来时则必低首掩唇,但见那螓首微垂,梨涡隐现,眉如初柳,眼如新月……她真是温柔恬美,像一泓春天的甘泉似的。整整一天,我都把逗她说话、逗她笑当成一件赏心悦目的趣事。 不知将来哪个男子有幸把她娶回家呢? 晚上在徐嫣庭院中举行了家宴,大概是高兴吧,我一不小心多吃了几杯酒,竟迷迷糊糊被人扶到厢房睡着了。 醒来时如潮的夜色已令一切喧嚣归于平静,按了按太阳穴,我走出房门,却见满院一团漆黑,只中间的小案上燃着一盏高烛,徐嫣和晴儿面对面地坐着,烛焰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舞动,一片暗黑中的这一点火红,竟是格外夺目。 她们在干什么?我疑惑起来。恰于此时,几名侍女执斛走来,随着徐嫣轻轻击掌,侍女们同时掀开斛上覆着的轻纱,一霎那,数不清的流萤腾空而起,点点青色光芒飘曳空际,如万千星子,如梦如幻。 她倒是真会玩儿!耳听得晴儿兴奋得大呼小叫,我忍不住想。与此同时,却听徐嫣低低吟道: “我徂东山,不归。我来自东,堆雨其蒙。……町鹿场,熠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1] 我从征远去东山,久未返乡。而今自东山归来,细雨弥漫。田间空地变成野鹿跑场,夜空闪耀满是流萤飞翔。家园荒凉并不令我惧怕,心中反增无尽思念怀想。 所以,她是希望权哥哥也像这诗中的男子思念家乡、思念家中的妻子一样,思念着她么?偷偷掩唇而笑,再抬起头来时,却见晴儿已不再盯着头顶飘曳的流萤看,而是垂下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眼前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烛火四周已聚集起一群飞蛾来,它们绕着烛焰飞舞,远远近近,突然,其中一只猛地撞向燃烧着的火焰,一瞬间,化灰化烟…… “呀!”晴儿尖叫了一声。凝视着那一缕青烟怔忡了许久,徐嫣缓缓开口道:“婶婶给晴儿讲个故事好不好?”“什么故事?”“飞蛾的故事,想听么?”“想听!”“很久很久以前,昆仑山上有一座光明宫,光明宫里住着火神祝融。水神共工一向与祝融不合,于是率领大军向光明宫发起了进攻。共工有一个美丽的妹妹,名叫娥姬,她与祝融相爱,得知兄长攻打光明宫,便急急赶来相劝。可共工哪肯听劝,他引来三江五湖的水,想要浇灭光明宫前常年不熄的神火。娥姬苦劝无果,眼见神火将被浇熄,大地将陷入一片黑暗寒冷,竟飞身扑向神火,以自己的身体为膏,保护了神火不灭。娥姬的死激怒了共工,更激怒了祝融,二人大战三天三夜,祝融终于打败了共工。共工羞怒之下一头撞向擎天巨柱不周山,霎时间天塌地陷,洪水泛滥,多亏女娲娘娘炼五色石以补天,斩鳖足以立四极,聚芦灰以止滔水,方才地平天成,不改旧物。而美丽的娥姬在身死之后化作了万千飞蛾,到处寻找火光,寻找祝融,直至以身赴火,永远与她的爱人在一起……” “……这是真的么?”故事讲完,在经历了一段良久的静默过后,晴儿怅惘地道,“若是真的,娥姬也太可怜了。” “当然是真的。”夜的羽翼下,徐嫣的面容在那一簇火红烛焰的映照下竟焕发出一种别样的光彩,“我不觉得娥姬可怜,恰恰相反,她是可敬可佩、可羡可慕的。所有为了爱人焚身亦无所惧的女子,都是可敬可佩的;所有能与爱人相守到地老天荒的女子,都是可羡可慕的。” “明明是编的!”我忽然忍无可忍,几步走上前去,吹熄飞蛾们仍在前仆后继的烛焰,一把拉起晴儿,“跟姑姑走。” 晴儿茫然无措地被我拉着,一面走一面回头看了看徐嫣。眼见徐嫣神情怔怔,我深吸口气,停下脚步:“嫂嫂,我知道您一直对晴儿很好,您自己敬佩羡慕扑火的蛾子以至点着烛火任它们扑来扑去我管不着,小孩子却不是这样教的!” 注释: [1]《诗经豳风东山》。 第78章 077 静夜(中) “姑姑,你不要生婶婶的气啦!” “我哪有生她的气。” “你明明有!你明明经常生她的气。” “诶哟,你这是打算偏袒她咯?” “哪有!我只是不想你们两个闹别扭……晴儿没有爹娘,平日里全是姑姑和婶婶照顾我……” 我蓦地停下脚步,看她仍眉眼弯弯地笑着,我心中却潮水般漫过一阵心酸。蹲下身,我轻轻抚着她的脸:“晴儿,今晚不回你自己房里了,和姑姑一起睡,好不好?” “好!” 沐浴出来,已是二更末了。我不太喜欢熏香,然而晴儿喜欢,于是让阿青捧来博山炉,投了一枚瑞和香。 “姑姑”一只小手伸过来,在我腰上搔了一下。我回身将她抱住,待触到她微湿的头发,不禁皱了皱眉:“干嘛不等阿黛帮你擦干?真是个小懒蛋,比我小时候还懒!”说着我想要抱她上床,却陡然发现她重了许多、高了许多,不再是那个我随手一抱就能抱起来的小家伙了。她在迅速长大。 怔愣的片刻,她已自己跳上床榻,定了定神,我取过巾帕为她擦头发,她任由我摆弄着,还不忘咯咯地笑:“放心,等我长大了,一定比姑姑勤快!” “哈?”刮了下她小鼻子,我嗔道,“看来不光是个小懒蛋,还是个小坏蛋!” 而她顺势滚进我怀里,搂着我的脖子:“可是姑姑,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面对这个小时候曾无数次问过自己的问题,我噗嗤一声笑了:“晴儿这么急着长大做什么?长大了可一点都不好玩儿!” “不可能!”她急急张大眼睛,“长大了就可以做许多小时候不能做的事,怎么会不好玩儿?” “那你倒说说看,有什么事是你小时候不能做长大了才能做的?” “比如,比如像姑姑一样,可以随时出入二叔的宴会。”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在心底暗笑。今天白天权率群下在胥门观看赛龙舟,之后于城楼上设端午宴,因为徐的缘故我没去,而是让阿黛率领一队侍婢带了晴儿去,想是小丫头看完赛龙舟还不过瘾,还想参加端午宴?想到这里我不由轻轻笑出声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想参加宴会还不简单,下次你换了男装,姑姑带你混进去。” “换男装?”她竖起一根手指抵住下巴,仿佛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了,“可是,”她犹豫了一下,“可是,我还是觉得穿裙子好看。再说,万一我打扮成男孩子,他不认识我了怎么办?” “他?”我疑惑起来,“他是谁?” “陆伯言呀!”她无比认真地看着我,“白天看赛龙舟时我遇见他了,他还和我说了几句话呢!只是可惜,宴会有他的份儿,却没我的份儿!” 她怅惘地撅起小嘴,我看着那似曾相识的表情,一瞬间心头竟有什么东西触动得厉害。微微恍惚中耳畔似有如水的琴声响起,眼前则有点点光斑一闪一闪地汇聚,渐渐汇聚成一天灿烂的秋色。秋阳温煦,透过桂树浓翠的叶片洒下融融绿意,它们笼罩着陆议,令他周身似流动着一片澄碧的水色。几粒细小的桂花兀自停驻在晴儿额发上,就像几颗小星星在夜晚的天幕上俏皮地眨着眼睛。她微微偏了头望着他问:“你是谁?” “姑姑,昨天我在陆府习琴时,顾燕姐姐来了。她见你没来,是阿黛陪我来的,很有些怅惘呢。她祖母的病已痊愈,再过几天她就要回山yīn去了。” “哦?”怔了怔,我赶忙拉回思绪,“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8 章 如明天请她来家里玩儿。” “明天我有课的,姑姑你忘了么,老师下个月要外出游学,把课程全都集中安排在这个月了。不然明天还是姑姑陪我去吧,在陆府和顾燕姐姐见面也是一样的。姑姑你没看见,昨天顾燕姐姐拿她那张小弩shè靶来着,可她的技艺实在不怎么样,好几次都脱靶了。后来陆伯言做示范给她看,每一箭都正中靶心,那样子帅极了!……姑姑,你在听我说话吧?” “哦……我在听,在听……”我转身将纱帐放下以掩饰失神的尴尬,晴儿钻进衾被,待我回转身来又拉着我的衣袖问,“姑姑,你明天会陪我去的吧?”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我再次刮了下她小鼻子,然后熄灭灯烛,“睡觉!” 烛火熄灭,银白色的月光便穿过纱窗倾泄进来,将软烟罗的纱帐映得越发朦胧如云雾。瑞和香的轻烟在错金博山炉山峦起伏的顶盖镂孔间袅袅升起,清甜的香气弥散开来,人的思绪便不自禁地渺远了…… 我第一次遇见陆议,是初平二年吧?我拿弹弓偷袭陆康未遂,在他家后墙外的小巷里与他狭路相逢,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揉了揉太阳穴哦,是“为什么该让路的人是我?”哈!慌忙捂住嘴,我差点笑出声。现在想想,那天的他有点奇怪呢!陆家诗礼传家,他本人一身诗书气质,真正是温和知礼、克制内敛的书香世家做派。然而第一次见面,他居然对我说:“为什么该让路的人是我?”哈,奇怪,着实奇怪! 第二次,我想想,是兴平二年,策全取江东前夕,在曲阿宴请吴郡名流。那次见面,我们两家已有了那样令人难过的仇隙,而我居然幻想着凭一己之力化解这仇隙。他那会儿应该讨厌我的,而不应该温和如旧地对我说话。他应该像陆绩一样仇视我、抢白我,那样,我就不会傻傻地漠视他的痛苦了。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呢? 第三次,唉,那真是最糗的一次,我在小池边自言自语,还溅了自己满裙子水。那天是周瑜的乔迁之喜,却也是他母亲的生忌。他的母亲,一定是位温婉美丽的女子吧?然而他说她去世时,他还只有四岁,一别经年,连她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只依稀记得她爱在庭中的一树桃花下写字,衣袖上落满碎玉乱红……我想就是从那天起,我忽然对他有了一点点的,一点点的,疼惜。虽然我知道这其实轮不上我,虽然事后我会有一点点奇怪,他竟会对我坦露这些。 然后是策的葬礼,随之而来的一段漫长的黑暗时光中,我都没有注意到他。直到建安七年的上巳节,满城桃花接天映日如锦似霞,看着踏青的女孩儿们几乎人手一枝的芍yào,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嗯,孤单。偏偏这个时候,他出现了,如此意外却又如此恰逢其时,以至于我鬼使神差地想要恶作剧一下。然而,当我循着《溱洧》的诗句问出一句“观乎”时,他竟没有拒绝,连躲闪也没有。一颗心最初的怦然一动过后,很快被奇怪填满,紧随而来的却是一丝丝张皇他真会折一枝芍yào送给我么?我忽然有点害怕去面对这恶作剧的结局。最终,我吓跑了。或者说,最终被吓跑的那个人,是我。 伏在枕上,我微微地笑了。这夜是那样的静,静得哪怕一点点微小的响动都被放大得格外清晰。 “姑姑,你睡着了么?”片刻后,晴儿忽然轻轻出声问。 第79章 078 静夜(下) “睡着了。” “睡着了还说话?” “梦话。” “姑姑”她不依地坐起来,摇着我的胳膊,“骗人,我知道你没睡!” 我急忙抽出手:“你这么个摇法我若还睡得着,岂不成了猪?” “嘻嘻,”她俏皮地笑起来,静了一下,重新握住我的手,轻轻摇着撒娇道,“姑姑,陪我说会儿话吧?” “都什么时辰了,睡眠不足不长个子的!”拖长声音,我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转念间想到她一个姐妹都没有,还不如我小时候,起码有珊珊可以在夜阑人静时一同拥衾说悄悄话,于是乎叹了口气,翻过身来,支起手肘撑住头,“你呀,真是拿你没办法!有什么话,说吧。” 低头笑了一下,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又出了许久的神,才静静地道:“姑姑,你有喜欢的人么?” 不是吧,一上来就是这么具有杀伤力的问题!我不由拧起眉,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可看着她满怀期待的认真神情,终是在心底幽幽一叹。 “有啊。”挑挑眉,我做作出一个散漫的表情。 她似是愣了一下,想了想,道:“那,他不是江东人?” “嗯?”这下轮到我愣住。 可她一本正经地道:“不是么?若他就在江东,你干吗还不嫁给他?” 咳咳,这是什么逻辑!我被自己的气息噎了一下,坐直身体,我手抚胸口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才又摊开双手道:“很不幸,他就在江东。” 她眼中果然shè出惊异,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间或还夹杂着一丝不解。 “他有心上人,只可惜那个人不是我。事情就这么简单。”我微笑着解释。 “这样啊……”她沉吟起来,片刻,忽然激动地抓住我的手,“姑姑,你告诉我他是谁,我去告诉二叔。在江东谁敢不听二叔的话?我让二叔下道命令,咱们把他抢过来!” 我的嘴迅速张成一个圆又迅速抿成一条直线最终勉强弯出一点点弧度,“嗯,果真是个好主意呢!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深以为然状,我用力点头,“不过,这样的事,还是我自己去和你二叔说吧,让晴儿代劳,多难为情!” “呵呵,好!”她欢笑起来,笑得灿烂如初阳,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开心。看着她那样的笑,我心底忽然就生出一股柔软的感觉,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今夜她这样一反常态,恐怕不会仅仅是为了刺探我的心事。她心底有一个类似的秘密,想要在这样的静夜吐露给我。尽管她和我一样,不知该从何说起,尽管那个秘密,我可能已经洞悉。 “姑姑,你第一次遇见他,是什么时候?” 啊,相遇,又是相遇。只是这一次,我无需些微停滞:“初平元年的春天。” “初平元年?这么久远啊,那会儿还没我呢!”她似乎有些怅惘,“那,你们是怎么相遇的?” 我耸耸肩:“我去他家做客,他来城外接我,可我那会儿还不认识他,于是我就问:‘你是谁?’就这样。” “你是谁?”她蓦地睁大眼睛,“第一次遇见他,你也是问的,‘你是谁?’” 此刻月在中天,星河灿烂,如银的清辉穿过纱幔映shè进来,晕染在她眉梢眼角,竟使得她那双眸子看起来格外明亮。 “是啊。”牵动唇角,我微微而笑,仿佛是尘埃落定后的一种刻意,又仿佛只是多年来形成的、每每回忆起那一天时的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果然是他。我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并且迫使那笑容逐渐扩大:“晴儿很喜欢去陆家吧?” “当然了,那儿是我习琴的地方,怎么会不喜欢呢?” “除了习琴,那儿还有一个晴儿喜欢见的人陆伯言,对么?” 她再度震惊了,明亮的眸子轻轻闪动着,仿佛在思考我是怎么从只言片语间就作出了如此正确的判断。然而她显然不愿浪费过多时间,默默低下头,她羞涩地笑了一下,再抬起时,已换上一副我从未见过的昂扬神态:“是,我喜欢看到他,若我现在像姑姑这般大,我就嫁给他!” 她双眉挑起,下颌扬起,那傲岸宣示的小模样儿竟依稀有股子策当年的风采。一种无言的震撼像风一样灌进我的身体,我有些喘不过气。 “哔剥”一声,博山炉里的炭火响了一下。起身撩开纱帐,我用银钗拨开炉中即将燃尽的香炭,重新加上一枚瑞和香丸,清甜的香气陡然浓郁,飘逸满室。 趁着这个间隙我抬手摸了摸下巴,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还好,没掉。然而下一刻,我又忽然有些羡慕她是的,她比我勇敢。 回转身,她已再次滚进我怀里:“姑姑,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事情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我无奈失笑。这真的是我小时候曾无数次问过的问题,当时总以为遥遥无期,可不过是一转眼的工夫,人、心俱已变迁。想那孝昭上官皇后六岁时已被册立为后,当今皇后伏氏入掖庭为贵人时也不过十岁。或许真的用不了多久,她的心愿,就可以圆满达成。 “很快。”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我微笑着道。 “那你明天会陪我去陆府吧?”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拉着她重新躺好,我兀自闭上眼睛,“真的该睡啦!”直到枕畔传来她变得深长的呼吸声,显然她已沉入甜甜梦乡,我才又轻轻翻身向外,透过那扇半开的小窗望向浩瀚天宇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1] 长大,真的有那么好么?我不知道…… 注释: [1]《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 第80章 079 一期一会(上) 我逃了。 第二天早上,明明已梳妆穿戴完毕,我却在临出门的前一刻推说昨日酒饮多了头疼,让阿黛陪晴儿去了陆府。望着晴儿怅怅出门的背影,我只觉一颗心乱糟糟的,火烧火燎:你居然在逃避?在可耻地逃避?你这个家伙,究竟在逃避什么? 心烦意乱地在廊下立了许久,我长长吸气,又长长呼气,回转房中拿过一卷书,在书案前坐下来。我想静一静,可一上午过去了,面前摊开的书却始终停留在那一处。直到门外响起侍女们行礼的声音,举目间见权走进来,刚刚跨进门半步,却又退出去扭头看天空,眼见他仰首望天好一会儿,才又重新跨进门来,我不由莫名其妙:“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的,不然你怎么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里看书?” 一支笔掷过去,却被他身手敏捷地攥住。回手将笔掷回书案,他慢慢负手于身后,一双眼似笑非笑、莫测高深地望着我。 七年过去,他已不再是那个骤逢大变、哭泣着被老臣扶上马背的江东新主。二十六的他神采英毅,行止威严,当他望向你时,那双精光四shè的眼目中已不自觉地带上一种居高临下。 “听说妹妹近来似乎心情不错?” 说话间侍女已端上茶来,他在房间另一侧的坐塌上坐下,慢悠悠地啜一口茶道。 “……听说?”我警惕起来,“听谁说的?该不会是我那能言善道的二嫂吧?” “你嫂嫂关心你,有什么不好么?” “谢了!她关心你就够了,我就不劳她费神了。” 笑了一笑,他也不生气,转而放下茶盏问:“妹妹在看什么书?”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去看面前书简上的内容:“一些前朝旧事,看着玩儿罢了。”匆匆掠过一眼,我将书简卷起,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 “哦?都讲了哪些前朝旧事呢?” “秦二世胡亥的事。” “说来听听?” 张了张口,我忽然有点愤怒于他的穷追不舍,顿了一顿,没好气地反问道:“不如我先问问兄长,对秦二世是何看法?” “胡亥,人头畜鸣之暴君是也!” “诶?很少听你用这么严厉的词汇去评价一个人。” “今日即位,明日shè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视杀人若艾草菅然。兼之其人穷奢极yù,荒yín无度,我如此说,可有一点冤枉他么?” “可起初他似乎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权鼻子里笑了一声:“起初?” “‘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当秦始皇在沙丘崩逝,赵高向李斯举荐胡亥继位时,是这样描述胡亥的。而且赵高也说了,‘皇帝二十余子,皆君之所知。’李斯又不是白痴,若胡亥真的那么糟糕,怎么可能听信赵高一面之辞,做出矫沼杀扶苏、立胡亥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说呢,权哥哥?” “人是会变的。” “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人发生如此变化,前后判若两人?” “绝望。”权语声淡淡,“观胡亥即位之初的表现,他其实是很想效法乃父,而成就一番功业的。但他很快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他那超卓雄伟的父亲就像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慢说逾越,哪怕他殚精竭智呕心沥血,终其一生,亦只能徘徊于山脚。人xìng就是那样复杂而幽微,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或者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可当他在黑暗中挣扎着付出无数努力后,却发现眼前曾经出现的曙光只是幻觉,他所有的努力并未撼动那个事实半分,那种冰冷的无力感和巨大的荒谬感所带来的绝望就像dú汁,渗入他的血脉,深入他的骨髓,最终令他陷入癫狂……” 一开始我是在没话找话地应付权,后来则是没好气地应付,而此时此刻,他的这番话竟令我蓦地陷入沉思,可接下来,他若有所指地话锋一转: “很多时候,理想是一回事,而现实是另一回事,是不是呢,妹妹?” “所以……你是想说什么?”我不得不再次警惕起来。 他却不马上回答,而是微微眯起眼睛端详着我。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他用这样的神情看着你时,那眯阖的眼帘虽稍稍遮掩了他目中的精芒,那凌人的姿态却释放出一股触骨的压迫感能令许多隐秘与伪饰无所遁形的压迫感。瞪着眼睛与他对视了片刻,一颗心再次不可抑止地有些乱。在他迫人的注视下,在这一片纷乱中,我终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饰曲裾端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9 章 、佩香挂玉,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三环高髻、步摇斜坠…… 血倏地往脸上涌,我竟莫名有些心虚。“有话请说,无话请回,我有点累了。”说着我起身来到房间另一角的妆台前坐下,三两下除去头上叮叮当当的饰物,又三两下拆开发髻,只用一根丝带松松挽住,这才悄悄舒一口气,偷眼自镜中观察权的反应。 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他慢慢起身踱过来,“我只是有些奇怪罢了,妹妹近来的妆扮似乎不同以往,”他拿起我刚刚除下的那支步摇端详,片刻后,意味深长地笑着道,“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妹妹不会是……” “哦?”我故作惊讶地做出一个夸张表情,“怪不得二嫂整天把头发chā戴得跟棵彩树一样,原来是兄长你喜欢?” 见他喉口滞住仿佛说不出话来,我赶忙“安抚”道:“按说权哥哥你的品味不至于如此啊?果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 轻轻笑了笑,他脸上的表情波澜不兴:“自柴桑归吴,一路上妹妹与伯言相处那么久,也没见你学到一点点伯言的温和谦谨,可见这话是作不得数的。” 一怔之下我猛地抬头看他,却见他薄唇轻抿,笑意隐隐:“听说妹妹回吴后还曾前往陆府做客?” 又是听说?我不答,只沉默着与他对视。片刻后,却听他缓缓道: “香儿就快二十二了吧?” 我愣住,然后是极为漫长的一段怔忡“香儿就快十五了吧?”这突兀的一句话晃动了时空,穿越飞扬而起的岁月风尘,我听到策的声音陡然响起。 “二叔!”直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这怔忡,举目间见晴儿跨进门来,欢快地奔向权道,“您也在呀!” “晴儿下课了?”笑吟吟地,权拉着晴儿重又回到坐塌前坐下,询问她课业如何,琴技可有进益。晴儿一一答过,然后问:“阿萱说她母亲被婶婶请到家里来了,可是有什么事么?” “大约是聊聊家常,聊聊陆家的事吧。” “陆家的事?” 含糊地应了一声,权却不回答徐嫣请陆敏来是聊陆家的什么事,而是温言道:“这个时辰客人差不多要走了,晴儿既然回来了就去拜见一下吧。” “好,我这就去!” 目送晴儿跨出门去,他又慢悠悠饮了一盏茶,再面向我时,却已不再含糊:“我今日来,主要是想问问妹妹对陆伯言印象如何。” 有什么东西在头脑中轰然迸裂,一刹那,关于陆议的回忆如桃花乱落纷繁jiāo织,蓦然回首时才猛然惊觉,十六年的时间,每一次目光触及到他竟都是心怀欢喜的。 沉寂是一面光可鉴人的镜子,权一定从我这一刻的沉寂中捕捉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因为我看到那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再次浮上他的唇角:“放眼江东,伯言算得上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目下虽离‘天下英雄’还有不小的距离,但假以时日,未必不是出将入相的人物……”他顿了一顿,“妹妹不言不语,我可否当作默认?以我所听说的判断,妹妹应该对伯言印象不错的……” 又是听说?又是听说? 随着心头莫名其妙的怒火蹿起的,是房门突如其来的一声异响。腾地站起身,我几步走上前去,房门外,之前显然在偷听的徐嫣一脸尴尬心虚地望着我;晴儿被她搂在身前,眼睛圆圆地睁着,嘴巴大大地张着,能塞下一只桃子。 突袭而至的恐慌与混乱如麻的思绪jiāo织,如同浇油,令心间怒火灼烧,愈烧愈旺。只是那火焰不像在灼烧别人,倒像在灼烧我自己。 “少听别有用心的人胡说!”回头看一眼权,我愤怒的目光停驻在徐嫣脸上良久,最终仍落到权身上,“我的事,也不要你们乱管!” “好吧,我明白了。” 说完这句话,权徐徐起身离去。砰地一声将门关上,我回身倚住房门,头脑中的混乱仍在延续:这件事,我要仔细地想一想。我想,我需要的,仅仅是一点时间。对,仅仅是一点时间! 第81章 080 一期一会(下) 两天后,权突然宣布任命陆议为海昌屯田都尉,并领县事。 多年战乱不断,人口锐减,土地荒芜,军民饥馑乏食。大开稻田,务农积谷,实为谋国图存、争霸建业之要务。何况比起在幕府中担任普通幕僚,外放领一县之事,将是很好的晋身之阶。然而海昌?相较于繁华的吴县,那个位于吴郡与会稽郡jiāo界处、濒临大海的县实在可以算作一个荒僻的所在。 面对这一任命,我不知道陆家人是喜是忧,不过紧接着的一则消息必然是令他们欢喜的吴主以妻妹配陆议,那个温柔恬美如春日甘泉的女子,徐。 措手不及。 但,确实很般配。。 妆台前,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薄露笑意似流光。 一片静寂中,门吱呀一响,从镜中望去,只见晴儿立在房门投下的yīn影里,正用他清亮的眸子注视着我。默然相视,竟像看着自己多年前的一个影子。 转身,招手,一点点挤出微笑。她一步步走过来,静默,垂首,轻轻伏入我怀。 搂紧她,霎时间一股酸楚漫至鼻端,最终,却只能化作唇边一抹苦涩笑意。 陆府,大约是不会再去了,马车驶出府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去中护军府,”晴儿对驾车人道,然后转向我,“我想循弟弟了。” 其实,一直到站在周府大门前的那一刻我还在犹豫,然而看到晴儿轻车熟路地径直跑进去,面对匆匆出迎的女管事,我只得报以一笑:“周夫人在么?” 时光匆匆流转不息,然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还是我熟悉的味道。 跟着那女管事分花拂柳,倏忽间竟还真的生起一种寻寻觅觅、曲径通幽的意趣。我未让她通报,只因我听说她家的女主人正在烹茶。茶之为物,擅天地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不论抚琴还是烹茶,皆属韵高致静之事,绝不该轻易打扰。 清风细细,穿林打叶,翠竹萧萧,幽香缭绕。 眼前豁然开朗的一刹那我竟不自觉地瞬了一下目,一团璀璨莹华轻轻刺了下我的眼睛她穿着一袭淡雅的碧色衣裙,这样的颜色,本该将她融入到身后的背景中去才对,然而恰恰相反,视野中的茂林修竹在她面前全部黯然失色,只褪作一幅淡墨远景,一直消退到千里之外。 缓抬头、轻举步、敛衽为礼、邀我入座,她一举一动皆翩妍。 竹叶下、花鸟间、茶香绵绵、茶烟袅袅,这一段幽趣,我如何坐失? 此刻茶饼已在炭火上烘炙完毕,在我到来前,小桥正用橘木碾将茶饼碾成茶末,再用罗盒细细筛成茶粉。 汩汩的水声响起,一汪清泉被注入中。双睫轻垂,皓腕如雪,随着她团扇轻摇,风炉中的小火苗越来越盛,中水开始微微有声,间或冒起一两个鱼目一般的小泡。然而奇怪地,她并未如一般人在一沸时加入葱、姜、枣、橘皮、茱萸等佐料,甚至连盐亦未加。 片刻后,中声响渐大,缘边水泡如涌泉连珠。兰指轻动,她拿起一柄木杓,一面舀出一杓水盛入熟盂中,一面用一支竹环激汤心,然后将方才筛好的茶粉沿旋涡中心缓缓倒下。 有顷,水大开,势若奔涛,水沫飞溅,这时候,她翩然端起先前舀出的那一盂水,轻轻点回中,沸腾的水面即刻平静下来,与此同时,汤华衍起,有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若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 “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杂以他香,恐夺其真。此情此景,一时一事,皆如汤华,不可再现。翁主请。” 她眉色如望远山,笑意柔曼如轻云。默然垂睫间,我心已轻动:不过是倏尔浮泛的小小疑惑,却原来已被她看在眼里。 越窑青瓷碗,斟满黄蕊色,沫成华浮,焕如积雪,一碗在手,心陶陶兮目悦然。 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齿颊生香,神融心醉,含其涓滴而玩味之,无尽妙趣。 其实,我常常在午夜梦回时想起袁聆,就比如今夜。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站在一株流苏树下,正把脸望向天边。彼时那流苏树正开到全盛,但见花满树冠,如盖霜雪,她静然独立于树下,眉色淡远,素衣清绝,在那渐渐炎热起来的五月,竟清冷冷给人一种yù乘风而去,出离尘嚣的错觉。那是怎样一个女子,在她沉静华美的外表下,似乎蕴藏着一束火光,温柔融暖,为爱人照亮前路;又似乎包罗着一团冰雪,冰魂雪魄,洞穿过去未来。她显赫的家族赋予她高贵血统的同时,也给予了她足可与之匹敌的沉重。 其实,小桥和她有点像,眉目间,微笑时,以及那足以令人瞬目的、流转周身的光华,以至于我第一眼见到,便心生震dàng。然而,她们又是那样的不同。小桥并非毓出名门,但秉质中,自有一种如水的明净,形态却是轻盈的,便如水汽升腾化作的云。听歌拍曲,烹茶煮酒,鼓琴看画,莳花弈棋;临风舞剑,对月吟哦,绿衣捧砚,红袖添香。“此情此景,一时一事,皆如汤华,不可再现。”与其洞穿过去未来,何如珍重眼前一刹? 细细的风流过,带来夜里特有的风露清香。不知不觉,竟已置身于那间小小密室。 我再也无从知晓策当年为什么要为我营造这样一间密室,或许在他心目中,我永远都是那个淘气贪玩、要他哄要他护的小女孩吧?然而,他亦再也无从知晓,其实从住进这间庭院的第一天起,就有一个秘密,被我悄然锁进了这里。 那关乎两个人,一段情,一阕曲,或许,还有一个承诺。 将灯烛放在案上,伸出手,我轻而缓地抚上它,仔细地、小心翼翼地抚过它的承露、岳山、七弦、十三徽、龙龈,直至琴尾处犹似被火烧过的焦痕。 他说,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日;广六寸,象六合;前广后狭,象尊卑;上圆下方,法天地。五弦,按宫、商、角、徵、羽五音,象土、金、木、火、水五行。大弦者,君,宽和而遇;小弦者,臣,清廉而不乱。文王武王加二弦,合君臣恩。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 他说,琴面上之岳山,义如其名,象崇山峻岭,可以兴云起雨;琴腹之池沼如江海大泽,可以蟠灵物;轸象车轸,可以载致远不败;凤足象凤凰来仪,鸣声应律;乃至制琴之配件小料如黄杨正色,枣以赤心,玉温金坚,竹寒而青,皆君子所以比德。 他说,八音广博,琴德最优。凡高山流水、万壑松风、水光云影、虫鸣鸟语,天地万物之声皆在其中。琴有泛、散、按三音色,泛声轻清而上浮天;散音重浊而下凝地;按音清浊兼备,象人。一器而备具天、地、人三籁,天地人和,琴,可谓妙器。 他说,端坐琴前,如晤对长者,缅怀先贤,庄敬而意远。琴器乃天地之合,cāo琴之过程,亦是与大化jiāo融之过程。琴曲多以泛音或散音始,抚琴便似人生,自天地始。一曲之中大量按音、滑音,丰富多采,便如人生一番历炼。而终之以泛音,终归之于天。抚琴便是天地人生之全部,由天地始,经人世纷纭,终归于天。 闭上眼,我缓缓地、轻轻颤抖着拨响第一个音符。长河吟,这个故事里没有我,但我还是固执地将它们保存起来,藏在密室中,埋在心底里,只与寂寥分享。这许多年来,除了默记曲谱,除了拂拭灰尘,我甚至从未起过念头触碰它。 琴声淙淙自指尖流溢而出,生涩,但渐入佳境。然而倏地,我按住琴弦,睁开双眼,让一切戛然而止。 缓缓躺倒于地,我伸展双臂枕于颈下,举目望着头顶那一扇小小天窗。 此刻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潺潺素光窥窗入室,照人无眠。 此情此景,不可再现。今晚,不如就好好享受这月光吧! 微微弯起唇角,不觉弯成一枚新月的模样 没有永远的相遇,只有永远的错过。 第四卷 赤壁鏖兵 第82章 081 山雨yù来(上) 夜很冷,我握着匡正在一点一点变冷的手,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数天后,当权从激战正酣的江夏战场星夜赶回吴县,站在一片素白的灵堂中,他也像是回不过神来孤仅存的兄弟,就这样被一场急症,夺走了? 那一年,朝廷使节刘琬下江东为策加锡命,曾与人言:“我观孙氏兄弟虽各才秀明达,然皆禄祚不终,惟中弟仲谋,形貌奇伟,骨体不恒,有大贵之表,年又最寿。”彼时被我们当作笑话的言论竟一语成谶,难道世间一切人和事的背后真有一只无形之手在稳稳cāo控? 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而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我看到权宽阔挺拔的肩背倏尔松垮下来,然后他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我:“阿匡走的时候痛苦么?”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不痛苦,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建安十三年春,权拜周瑜为前部大督,亲率董袭、吕蒙、周泰、凌统及荆州降将甘宁等,三度挥师江夏,征讨黄祖! 去年冬天权第二次征伐江夏,因匡的猝然离世而不得不中途休战,只掳其境内民众而还。黄祖昏耄已甚,怠于耕农,财谷并乏,左右贪纵,吏士心怨,军无法伍。在这种情况下其境内大批人口被掳,非但可充作后备军及夫役的精壮大受损失,第二年的春耕亦必大受影响,以致军粮愈发不继,军心愈发不稳。 决战之日,黄祖用两艘狭长的大蒙冲[1]封锁住夏口,以粗大的棕绳捆住巨石,来作为碇石固定船身。船上千人,用□□向外轮流发shè,箭如雨下,江东儿郎无法靠前。关键时刻,董袭与凌统作为前锋,各率敢死队一百人,每人身披两副铠甲,乘大船,突入黄祖的两艘蒙冲之间。董袭抽刀砍断两根棕绳,蒙冲失去稳定横漂在水上,大军遂得以前进,先克江夏水军,再屠夏口郡城,黄祖再度突围逃遁,这一次却被驻扎麻、保屯的江东军截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0 章 归路,终于一举击杀黄祖。 十六年父仇终得报!多年孜孜以求的江夏亦近乎唾手可得。然而,权做出了一个令人不无费解的决定:克夏口城而不占,只掳其男女数万口回江东,将夏口变为一座空城。 早在建安十一年,曹cāo手下大将张辽已攻占江夏郡最北部的平春侯国、县、侯国、西阳县等诸县。只是此数县皆在大别山、桐柏山一线以北,非但刘表和黄祖鞭长莫及,与江东亦无直接利害冲突。如今经此决定xìng一役,黄祖势力被彻底消灭,江夏郡江北之邾县、蕲春县,江南之下雉县、鄂县、沙羡县尽入我江东辖下。然而,我们本可以得到更多的,权究竟是如何想的?更奇怪的是,大军回撤后,权非但未回吴县,反而留驻柴桑,未久,周瑜更受使至鄱阳,整训大军。 团团疑问中,我随家中部分人及权幕下一众文武干员奉命迁往柴桑。众人在各自的行辕安顿好后,答案亦渐渐浮出水面刘表治下的荆州的形势正在、并且即将发生重大变化。 说起刘表这个镇南将军、荆州牧、成武侯,还是李、郭汜二贼所拜。当年李、郭汜入寇长安,yù连结刘表为援,遂送了这份厚礼。后天子迁都许县,刘表虽遣使贡献,却北与袁绍相结,还自我粉饰曰“内不失贡职,外不背盟主,此天下之达义也”。可没过多久,他便不再向朝廷进贡,反而多行僭越之事,乃至于郊祀天地,仿效帝王制度。曹cāo与袁绍官渡相持时,刘表先是答应袁绍南北夹击曹cāo,临机却又按兵不动,命属下韩嵩北上探曹cāo虚实。韩嵩回荆州后称述曹cāo威德,刘表以为韩嵩怀有二心,盛怒之下又要斩杀韩嵩。如此外貌儒雅而心多疑忌、闻善不纳,野心勃勃却好谋无决、首鼠两端,实在令人不齿。 而刘表令人不齿之处还不止于此。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刘琦,次子刘琮。因刘琮娶了刘表后妻蔡氏的侄女,蔡氏因此喜爱刘琮而厌恶刘琦,常向刘表诋毁刘琦,赞美刘琮。刘表宠爱后妻,便信以为真。刘表妻弟蔡瑁及外甥张允作为蔡氏及刘琮党羽,亦不时在刘表面前中伤刘琦,以致刘表对刘琦日益疏远。这或许令刘琦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因为黄祖死后,竟是由他这个刘表的长子外放出任江夏太守,大约他是想借机远离襄阳那个漩涡中心,再徐图日后吧。 内忧纷纷扰扰之际,往往是外患不期而至的契机。在北方,自袁绍死后,曹cāo充分利用袁绍诸子内斗不休的局面,而将其各个击破 建安九年,打败袁绍的继承人其少子袁尚,攻陷袁氏政权中心邺城。 建安十年,斩杀袁绍长子袁谭,平定冀州、青州。 建安十一年,斩杀袁绍外甥高干,平定并州。 袁尚兵败后,逃奔幽州其次兄袁熙处,不久袁熙部下发动叛乱,二人又向北逃入乌丸。乌丸原为东胡部落之一,汉初匈奴冒顿灭其国,余众迁至乌丸山,遂以山名为族号。灵帝时,幽州辽西郡、右北平郡、辽东属国的乌丸部族逐渐强盛起来,其首领擅自称王。建安初,袁绍矫制赐三郡乌丸首领印绶,将他们封为单于。其中辽西单于蹋顿尤为强大,总摄三王部,为袁绍所亲厚,故袁熙、袁尚兄弟投奔于他。建安十二年,曹cāo北袭三郡乌丸,阵斩蹋顿,袁熙、袁尚又东渡辽水投奔辽东郡太守公孙康,却为公孙康所杀,将首级献与曹cāo。自此,继官渡之战后又经过七年的征伐,曹cāo终于彻底消灭了袁氏势力,基本统一北方。返回邺城伊始,他便作玄武池以训练水军,其剑锋所指已很明显荆州。 建安十三年六月,曹cāo罢三公官,复置丞相、御史大夫,自任丞相,进一步将权力集中,置汉天子于股掌之上。 为稳固后方,牵制凉州诸将,曹cāo表马腾为卫尉,令他释部曲还朝,以其子马超为偏将军代之,之后徙马腾全家入邺城,做了实质上的人质。 七月,集结大军,南击刘表。 八月,刘表病亡,刘琮继任。 刘表死了,在这个关口,他居然就这样死了! 推开权的书房门时,他从一案公牍中抬起头来,双目中有血丝隐现。恰好有侍女送宵夜来,从侍女手中将宵夜接过,我亲手端给他,看着他吃完,忍不住问: “鲁子敬是去了荆州么?” 注释: [1]蒙冲:古代具有良好防护的进攻型快艇。以生牛革蒙履船背,船舷两侧开掣棹孔,前后左右开弩窗矛穴,船形狭而长,航速快,机动xìng强,专门用以突击敌方船只。 第83章 082 山雨yù来(中) “是。” “他去荆州做什么?” “吊孝。” “吊孝?以我们和刘表的关系,这会不会有点好笑?” “或许有那么点儿吧。”权勾起唇角笑了一下,“不过死去的人既已死去,我们就该把目光转投到活着的人身上。” “谁?该不会是刘琮吧?……或者,刘琦?” “刘备。” “刘备?”乍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一颗心竟是没来由地颤了一下。 “荆楚与江东邻接,江山险固,沃野万里,士民殷富,若据而有之,此帝王之资也。如今刘表新亡,二子素不和睦,军中诸将亦各有彼此,分作两派。刘备天下枭雄,与曹cāo仇隙甚深,寄寓于刘表,刘表妒恶其能而一直不予重用。当此之时,若刘备与刘表二子齐心协力,上下团结,我们则宜与之和平共处,共结盟好;反之,若双方离心离德,我们则应另作打算,以济大事。” 鲁肃请求前往荆州吊孝时,对权如是说道。 “所以……你们是想扶持刘备,来对付刘表的两个儿子,以及曹cāo?”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样不好么?” “可到最后,你怎么能保证自己一定是那个得利的渔翁呢?” 挑了挑眉,权似乎陷入到某种沉思中。“你似乎对刘备印象不佳?”隔了一会儿,他笑问。 “也不是……” 垂下眼帘,我开始回忆这些年来所听到的关于刘备的种种。建安元年,我还在寿春,袁术与彼时据有徐州的刘备jiāo战,舅父、周瑜都在军中。袁术唆使吕布偷袭刘备后方,掳掠了刘备的妻子儿女,导致刘备军大溃,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反过头去向吕布请降。已占据徐州的吕布接受了他的投降,将妻儿还给他,让他屯驻小沛,为自己看守门户。不久,刘备再度聚合了万余人的兵马,吕布于是率军进攻小沛,刘备战败,前往许都投奔曹cāo。曹cāo十分厚待刘备,将他表为豫州牧,又给他军粮,让他收合散卒,防御吕布。建安三年,吕布派高顺、张辽进攻刘备,曹cāo虽派夏侯援救,但依然未能挽回败局,刘备单身逃走,妻儿再次被掳。一个月后曹cāo亲率大军征讨吕布,吕布兵败被擒,曹cāo犹豫着想收伏吕布为己所用,然而刘备力劝曹cāo杀死吕布。刘备寻回妻儿,与曹cāo一同回到许都,曹cāo将他表为左将军,礼之愈重,出则同舆,坐则同席。建安四年,穷途末路的袁术yù经徐州投奔袁绍,曹cāo遣刘备前往徐州截击袁术,袁术北上不得,发病呕血而死。恰于此时衣带诏事件败露,刘备亦参与了董承等人的密谋,见同谋者皆被曹cāo诛杀,刘备杀死曹cāo任命的徐州刺史车胄,据有其地,周边郡县亦多背叛曹cāo响应刘备。此时已是建安五年,刘备拥众数万,遣使与袁绍连和。曹cāo派遣部下攻打刘备不克,于是亲自率军从官渡前线杀奔徐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败刘备,掳刘备妻儿并擒俘关羽,刘备逃奔袁绍。在官渡之战的关键时刻,袁绍遣刘备前往汝南与当地的黄巾军首领刘辟等本来是策的盟友联合,攻掠许都周边。便在此时关羽回奔刘备,而刘备再次被曹cāo大将曹仁打败。大约他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而打算离开袁绍,以帮助袁绍南连刘表为名,刘备再次带兵来到汝南,与黄巾军首领龚都等合兵一处。未几袁绍大败于官渡,建安六年,曹cāo再度亲征刘备,刘备兵败投奔刘表。刘表待刘备以上宾之礼,又为他增兵,让他屯驻于自己的北面门户新野以防御曹cāo,直到如今。 “许多年前中护军曾说过,刘备,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收回思绪,复沉吟许久,我再次开口道。 “我看到的,却是一个每战辄败,奔亡不暇,必得傍人篱壁方能生存的人。” “可这样一个每战辄败,奔亡不暇,必得傍人篱壁方能生存的人却被曹cāo评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cāo耳。’” 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权再次陷入沉思。“一切等子敬回来再说吧。”良久,他说。 鲁肃迎刘备进驻此时已归属江东的江夏郡鄂县之樊口[1],并带着刘备的首席幕僚诸葛亮回到了柴桑! 建安十三年九月,曹cāo大军进至新野[2],刘琮投降。刘琮不敢将乞降之事告知正屯于樊城[3]的刘备,许久之后等刘备发觉,曹军已近在眉睫之内。刘备一路南逃,携民十万,想要据守军实充沛的江陵[4],却在当阳[5]长坂被曹军追上而大溃。刘备弃妻子儿女,只与诸葛亮、张飞、赵云等数十骑逃往夏口,与刘琦会和。曹cāo在占据荆州州治襄阳[6]后继续向南推进,占据江陵。 尽管日夜兼程,鲁肃还是晚了一步,当他在当阳长坂遇到刘备时,刘琮已举荆州之地投降曹cāo,刘备则兵败如山倒。在向刘备表达慰问后,鲁肃问刘备今后作何打算,刘备回答说想要投奔与之有旧的苍梧太守吴巨,鲁肃则诚恳地劝说刘备与江东结连和之好,共建大业,并以诸葛瑾好友的身份向诸葛亮示好。诸葛亮深知情势危急,遂立即动身与鲁肃一同来到柴桑。 然而,权并未如鲁肃所预期的那样立即接见诸葛亮,而是请后者先入馆驿歇息,并吩咐相关人等好生接待,此后便屏退所有人,独自留在书房中,直至深夜。 第二天,权依然未有任何表示。 第三天,面对仍似无动于衷的权,各种猜测与流言终于按捺不住,开始蜉蝣般蔓延。 “鲁子敬为何要迎刘玄德入吴?听说曹公恨刘玄德入骨,为了追击他,亲率精骑五千出襄阳,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必yù置之死地而后快!” “是啊,听说曹公自江陵出发,将要顺江东下。万一曹公以此为借口攻打江东,那便如何是好?” “我看主上也未必会扶助刘玄德吧?那诸葛孔明摆明是来柴桑求援的,可三天了,连主上的面都还没见到。” “这么说,主上他……那,主上可会杀刘玄德?毕竟,若我江东不予扶助,则刘玄德必死无疑!既如此,何不效法辽东太守公孙康斩送袁熙、袁尚首级事,送曹公个顺水人情?” “这个么……不好说,不好说啊!刘玄德若死,荆州砥定,谁敢保证曹公的下一个目标不会是江东?唇亡齿寒,鲁子敬之所以yù与刘玄德结盟,无非也是打的资之以御曹公的主意。” “助也不是,不助也不是,这倒难了。” “只不知主上如何作想?” “谁晓得呢?主上的心思,越来越难猜透了。” 然而猜透与否都已经不重要了。当日傍晚,权宣布将于第二日召集群下在大堂议事,并请诸葛亮出席。这些猜测与流言注定只能如蜉蝣一般,朝生暮死。 注释: [1]鄂县,今湖北省鄂州市。樊口,今鄂州市西北。 [2]新野,今河南省南阳市新野县。 [3]樊城,今湖北省襄阳市樊城区。 [4]江陵,今湖北省荆州市。 [5]当阳,今湖北省当阳市。 [6]襄阳,今湖北省襄阳市襄城区。 第84章 083 山雨yù来(下) 竟然有些迫切地想要见一见诸葛亮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每以管仲、乐毅自比,且被刘备三顾茅庐地请出山? “海内大乱,将军起兵江东,刘豫州收众汉南,与曹cāo并争天下。” 方行至廊下,便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自大堂内传来。那声音并不高亢,那语调不疾不徐,却仿佛具有一种奇异的……蛊惑力。或许这个词有点不太恰当,但联想到他今日的使命,便也刚刚好。可他是来求救的么?“将军起兵江东,刘豫州收众汉南,与曹cāo并争天下。”好个诸葛孔明,轻飘飘一句话便赋予了刘备与权平起平坐的地位,更将江东拉入与曹cāo对立的漩涡,一箭双雕,果然不同凡响! “今曹cāo已略定北方,遂破荆州,威震四海。英雄无所用武,故豫州遁逃至此,愿将军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原抗衡,不如早与曹cāo相绝;若不能,何不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今将军外托服从之名,而内怀犹豫之计,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 天,我简直要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明明是刘备被曹cāo打得有如丧家之犬,却美其名曰“英雄无所用武”;明明是他们走投无路来求我江东,却说成是我们“祸至无日”。拜托,于公,江东至少在名义上还尊奉许都朝廷;于私,孙曹两家是姻亲,经年和平共处,就算双方各怀心思,早晚或有一战,可在这瞬息万变的乱世,早或晚的时机掌控却可能带来完全不同的结果。单就目下而论,实在看不出两家有什么提前撕破脸的必要。若非说祸至无日,那也是你们引来的好么? 将大半个身子隐在门外,我侧身朝大堂内窥视。一窥之下便感到一束锋利的目光激shè而来,那是权的,当然不是shè向我,而是shè向正端立于他对面的诸葛亮: “果真如君所言,刘豫州何不屈身事之?” 背对着我的身影修伟挺拔,宛若孤松独立: “田横,不过齐国一壮士,犹坚守节义,不肯屈膝受辱;何况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慕仰,若水之归海!事若不济,此天意也,安能再居于曹cāo之下!” 骤然的骚动。他这是公然嘲讽我江东么?堂内众人纷纷jiāo换着眼色,甚至开始窃窃私语。而权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1 章 了目,掩去眸中的某种情绪: “孤自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然豫州新败之后,安能抗此眉睫之难?” 再一次的骚动。只是这一次众人投向诸葛亮的目光中不再满含着不满与愤怒,而是奇妙地转化为一种质疑、甚至轻蔑。是啊,谁不知道刘备在当阳长坂败得极惨,几已赔光家底?你们有什么资格嘲讽江东?又拿什么同曹cāo叫板? 那诸葛亮却仿佛全然不在意,微一沉吟,他徐徐旋身,目光悠悠漫过堂内众人。也就是这一个瞬间,我终于看清他他卓然立于众人之中,风度弘雅,仪容秀伟,一挥手一扬袖飘逸如鹤,一展眉一转目慧黠如鹭: “豫州军虽败于长坂,今战士归来者及关羽水军共计精甲万人,刘琦集结江夏战士,亦不下万人。曹cāo之众,远来疲敝,追击豫州,轻骑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故兵法忌之,曰‘必蹶上将军’。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荆州士民附曹cāo者,迫于势耳,非本心也。今将军果能命猛将统兵数万,与豫州协力同心,则曹军必破。曹cāo军破,必退还北方,如此则荆、吴之势强,鼎足之形成矣。成败之机,在于今日!” 权的眼中第一次激扬起某种热烈,可转瞬间又被新一轮的沉思冷却。他以一种审视的姿态凝视着诸葛亮,目中间或闪shè着细微繁复的笑意那神情似曾相识,是他在围场中,端详一头美丽骄傲、但身陷重围的梅花鹿时的样子。 都已到了这步田地,他们竟还半分不肯吃亏,竟还想着三方成鼎足之势!而且看样子,若权果真出兵打败了曹cāo,荆州竟是归他刘备所有咯? 一片议论声中,权摆了摆手,目光缓缓环视众人,少顷扬起奏案上的一封信:“这是孤三天前收到的,曹孟德的信。”他着意加重了最后五个字,然后眼风扫过身旁近侍。那近侍会意取过书信,扬声念道: “近者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他的声音如落入大海之中,听不见半点回声。此前的议论声须臾间消散无踪,大堂内陷入一片死寂。 第85章 084 力挽狂澜(上) 八十万众,会猎于吴! 猎物莫不是刘备?曹cāo写这信来,莫不是在警告江东不要多事?还是…… 事情似乎正在起变化。起初,曹cāo此次南征的目标显然只是荆州,可由于刘琮的不战而降及刘备的一触即溃,他几乎兵不血刃地达成了最初的战略目标。须知刘表经营荆州十八载,士民殷富,带甲十万,曹cāo除了占地,更得到极其可观的兵员补充及战略物资。以他如今的声势追歼龟缩在江夏一隅的刘备、刘琦,大约像碾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可收获一旦太过容易,对于曹cāo那般雄心勃勃抑或野心勃勃的、本yù大展拳脚以彰显其威力的人来说,在最初的欣喜过后,很快便会觉得索然无味、意犹未尽吧?偏偏在这个时候,刘备逃入了江东边境,这似乎给了曹cāo一个及时而有意思的提示或许,他的胃口还可以更大一点。 我的视线在权、诸葛亮、鲁肃之间来回逡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荆州对于各方的重要xìng已无需赘言,目下的一切可以说都是因荆州而起。鲁肃出使荆州之初,只知刘表病亡而不知曹cāo已至,故而那时的想法是利用刘琦、刘琮、刘备三者之间的内部矛盾对其渗透分化,相机图取荆州。而刘备以枭雄之姿为刘表守边多年,其对荆州的觊觎,今日已由诸葛亮表露无遗,惟其自身难保,故而这愿望能够达成与否其实已取决于权的态度。可对权来说,荆州是他一直想要的,诸葛亮事实上却在告诉他,助刘备抗曹cāo,胜则荆州归刘,败则非但荆州依然属曹,且将引火烧身。用来说服他接受这显然无利可图的jiāo易的理由是,曹cāo的威胁未来的。然而此时此刻,曹cāo的一封信却将“未来”一下子变作“当下”。 诸葛亮应该高兴么?他背对着我,我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到那沉默有些异乎寻常。倒是权照向他的目光越发深了,深不可测。鲁肃则埋首沉思着,隐没在满堂响震失色的同僚中,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八、十、万! 然而,当我将思绪扯回,继而锁定在这个数字上时,忽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建安四年我随策出征江夏,不过两万兵马沿江而上,那泱泱战舰、猎猎旌旗便已给人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感。四十倍于此的兵力!蓦地,我感到一股股温热黏稠的血液堵塞在心脏里,我喘不过气…… 静默依然在持续,漫长到几乎令人窒息。直到一个人缓缓出班,他的脚步有些许沉重,同样显得沉重的还有他的声音: “讨逆将军、太夫人临终,呼张昭于床下,顾命之辞言犹在耳。为将军及江东百姓计,昭有一言,不得不讲。” 忧虑、感伤、忠謇,它们混杂着飘浮在他的声音里,以至我不得不怀疑此刻开口讲话的,还是不是那个平日里辞气壮厉、以严见惮的张昭: “曹公豺虎也,然名汉相,挟天子以征四方,动辄以朝廷为辞,今日兴兵拒之,名不正而言不顺。且将军可赖以拒曹cāo者,长江也。今曹cāo得荆州,尽有其地,刘表治水军,蒙冲斗舰数以千计,兼有步兵,水陆俱下,此为长江之险已与我共有,而双方势力众寡又不可相提并论……”他顿住,默然,喟叹,于是这短短的一瞬便赋予了他最后缓缓吐出的结论以重逾千钧的力度 “愚谓大计不如迎之。” 我似乎看到鲁肃面颊上的肌ròu抽动了一下,周遭沉滞的空气像一张慢慢收紧的网,一寸一寸地绞紧我的心脏。 “曹cāo以天子为名,其师不可拒。且其新收乌丸之众,近又得荆州之兵,威势越大,难以抵敌。愿主上听张公之言。” “昔者曹cāo比于袁绍,名微而众寡,尚能一鼓而克之。今者曹cāo已拥百万之众,孰可与之争乎?愿主上从张公之言。” “刘豫州因为曹公所败,走投无路之下遂yù借我江东之兵以拒之。主上万勿为其所利用,妄动甲兵,致令江东百姓横罹兵革之祸!张公之言,正合天意,愿主上从之。” “愿主上从张公之言。” “愿主上从张公之言!” …… 人们依次起身站到张昭身后,于是那玄色的绯色的袍服便慢慢汇聚成一片幽深广阔的红黑海潮,一顶顶进贤冠尾冠随着他们躬身叉手的动作此伏彼起,推动着那海潮一点一点漫延过来没有惊涛骇浪,没有尖锐呼啸,只是连绵不断地、一浪推一浪地漫延过来,却格外有一股震颤人心的力量…… 蓦地转身,我忽然害怕看到权的表情。迅速启步离开,走出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可权留给我的只是一个起身退往后堂的背影。鲁肃追上去,却仿佛只是飞鸟轻轻掠过海面,微漪过后便再无波动。那红黑海潮宛如凝固了般,将诸葛亮整个地吞没其间,未有丝毫撼动…… 第86章 085 力挽狂澜(中) 子夜时,渐渐起风了,那夜风狂悖地敲击着门窗,带着冬十月的yīn冷,贴着地面漫延进来,就像有形的海水一样漫延进来,似yù将房间中人困于孤岛。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炭火的余烬泛着暗红的光,像幽谲诡秘的命运的眼睛。笔直地跽坐着,权始终面如止水。坐在他对面,我盯着那炭火,在这冥冥暗夜之中,像在与命运对视 怎么,只有我们两人了? 竟然,只有我们两人了…… 陡然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猛地打了个寒颤。 曾经,什么都不怕。即使遇到艰难困厄,一家人,那么一大家子人一起面对,什么都不必怕。 可如今,就只剩下我们两人了。先是父亲抛下我们去了,然后策也抛下我们去了,然后是母亲,然后是翊,然后是匡……事到如今,就只剩下,我们两人了。 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我茫然抬头向权望去。然后我猛地想起,曹cāo,我其实是见过的。 “这位郎君形貌不凡,有大贵之表,前途未可限量。我有一种预感,若干年后你我必定再会。” 那一次,曹cāo对权说。这一天早就在他计划之中的的吧? “尝闻桓帝之世,有黄星见于楚、宋之分,辽东殷馗善天文,言后五十岁当有zhēn rén起于梁、沛之间,其锋不可当。” 又是谁的声音在耳畔回dàng?哦,袁耀的。那一年,他以为天命当归于他父亲袁术,然而袁术败亡了。近年来,人们又在纷纷传说,曹cāo破袁绍、天下莫敌之际,距这预言正是五十年。而曹cāo,正是沛国谯县人。 “近者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或许我们不该怪张昭的,策临终前曾对他说过:“若仲谋难堪大任,君便自取之。倘大业难成,缓步西归,亦无所虑。”如今的情势下,西归许都朝廷,正当其时似乎?而天下自此一统也没什么不好大约? 可,这个人为什么是曹cāo呢?他的军队曾以人ròu脯充当军粮。他设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公然偷坟掘墓充实军饷。因他父亲路过徐州时被陶谦部将见财起意劫杀,他屠戮徐州百姓数十万,泗水为之不流!官渡一役,面对兵败投降的袁绍余众,他下令将其尽数坑杀,前后所杀七万余人!更令人发指的,他□□无依的天子,残杀有孕的皇妃,将意图反抗他的皇亲国戚夷灭三族!这样一个人果真一统天下,许都城里那位失去利用价值的汉家天子还会是天子么?那群以扶汉匡汉为毕生梦想的的人披肝沥胆忙碌一遭,却发现自己耿耿的忠心到头来不过是成就了另一个姓氏勃勃的野心,荒谬抑或悲酸? 然而,果真与曹cāo为敌…… “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区区八个字便分化了江东内部以张昭为首的尊汉派。受降入主荆州后,曹cāo以刘琮为青州刺史,封列侯,并蒯越等,封侯者凡十五人。之前被刘表囚禁的韩嵩官拜大鸿胪,蒯越拜光禄勋,刘先拜尚书,邓羲拜侍中。于是“刘琮束手”这四个字很巧妙地传达给与我孙氏明争暗斗了多年的江东大族一个讯息:只要投降,便可同荆州大族蔡氏、蒯氏一样,非但继续保有安富尊荣,还可更上一层楼;我以八十万大军压境,切莫给孙氏陪葬! 曹cāo,果然老辣! 站起身,才发现自己的下肢已经麻木。缓步趋前,推开房门的一刹那,风蓦地撞进来,扑面而来的寒冷气流竟瞬间令我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 仰起头,但见风驱赶着流云,墨蓝色的穹顶风谲云诡,却遮不住星斗辉耀。那明明灭灭的星光让我忽然觉得父亲、母亲、策、翊、匡都正在天上看着我。“乱世之中,人人都被诅咒。有些东西,必须靠残忍的方式取得。”我不似张昭,他的血液中尚缓缓律动着儒者的lún理纲常;我也不如兄长、周瑜,他们的胸腔里激dàng着廓清四海、成就大业的雄心壮志。对于我来说,仅仅这一点已经足够曹cāo,极有可能是杀害策的凶手!如果有一天,我必须在父兄以肝胆血ròu奠基的大堂上顶着不战而降的耻辱印记匍匐在曹cāo脚下,毋宁死。 “宣战吧,权哥哥!” “一旦宣战,赢,便是乾坤扭转,威扬海内;输,便是宗族覆灭,万劫不复!” 围而后降者不赦,这是曹cāo的军法,一旦开战,我们将再无退路可言!他这是在提醒我,是么?毕竟,只剩我们俩了,只剩我们俩了…… 深深深深地吸一口清寒的空气,我缓缓转身,面对他: “你只需知道,权哥哥,无论最终将要面对什么样的结果,我会站在你身边。” 听我说这话时,我察觉到他目中骤然熠耀的光芒。星月黯淡下去,拂晓前的黑暗渐渐盈满天地。就在这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他缓缓抽剑出鞘,剑身摩擦着剑鞘发出“哧嚓”的清响,仿佛只是短短一个瞬间,又仿佛格外悠长。 “我已派人去鄱阳请公瑾回来,”端详着烁烁寒锋,他似乎在说给我听,又似乎只是说给他自己,清冽的剑光印上他眉心,如秋霜紫电,“他会说服所有人吧?” 黑暗终于彻底褪尽,东方的天际线现出一丝微白。 “会的。” 再度面向天际,仰首阖目,我沐浴着晨曦的微芒轻轻回答,如斯笃定。 第87章 086 力挽狂澜(下) 门外阳光热烈,驱散了持续多日的yīn霾,在这十一月的yīn冷冬季显得弥足珍贵。一排排金色的光柱穿过大堂的门窗倾泻进来,将一根根朱红的柱子拉出一条条黑色的影子,几种色彩光影就这样奇异地jiāo错起来,将整座大堂分割得壁垒分明。 终于,在又一个抬头的瞬间,那企盼已久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逆光中,起初只是一个绯色的点,然后渐次放大,携一路仆仆风尘,披一身熠熠骄阳,面目愈发清晰。 站在权身后,我的视线紧紧追随着他。那一年,因为对策和母亲的误解我独自离家出走宛陵,如今看来整件事荒唐得虚幻,可那见到他前举目无依的感觉却是真实的,见到他后惟他可依的感觉却是真实的。那种感觉,竟与此刻一模一样。这样想着时,时间蓦然在我眼中被无限放慢,我甚至能看清他行走间,那绯色朝服的袍裾是怎样慢慢扬起又慢慢落下;在经过每个人时,对方脸上的表情是怎样若有所虑又故作镇静。那些jiāo错的色彩光影斑驳地映在他身上、脚下,他从容地跨越他们,不乱不惊。 竟是鲁肃最先按捺不住,在以目向权请示后便起身出言直入主题。江东文武,目前只有鲁肃明确主战,向权进言:“今肃可迎曹cāo,如将军,不可也。”可鲁肃还远远不具备能够左右众人的资望与实力。在这场战与降的博弈中,周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2 章 将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于是,在鲁肃倾向xìng明显地将刘备入樊口、诸葛亮至柴桑等前因细述一番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权,再各怀心事地转向周瑜。便在这个时候,权缓缓开口了: “曹cāo拥众八十万,自江陵将顺江东下。日前驰书至此,yù与孤会猎于吴。不知公瑾有何应对之策?”言罢他挥了一下手,便有近侍将檄文递与周瑜。 周瑜恭敬接过,须臾看毕,不动声色地:“未知主上可曾与众位同僚商议?” 权的声音不辨喜怒:“连日议此事,除子敬外,众人皆以为当降。” 周瑜依然不动声色,只微微侧转身面向张昭等人:“敢问诸君所以主降之意。” 这一次,一向耿直的张昭并没有马上答言,而是容色深沉地望着周瑜,只是那眼神中却包含了太多的东西。自建安五年策离世,二人共掌众事,不觉间已历八载。张昭年长望重,虽则拥有平起平坐的权位,周瑜在张昭面前却一向恭谨有加;张昭倾赏周瑜人才,面对这年少近二十岁的后生,在权面前亦辞气壮厉的他心xìng虽不改刚正,态度却从来温蔼。不可否认,当年母亲设定二人共掌众事的格局,实有新主少弱,以二人相互制衡之意。然而八年来,二人始终赤诚以待,合作无间,相互扶持着扶保年少的江东新主一步步走到今天。今天,站在这决定江东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二人会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么? 沉吟许久,当张昭终于再次开口时,虽然主题依然围绕着曹cāo“挟天子以令不臣”、“长江之险与我共之”、“水步兵八十万”三点,分析却更加细致,态度亦更加恳切。其他人亦深知,江东何去何从便在今日之议,遂纷纷起身侃侃附和,竟比那日堂议更激烈了几分。周瑜静然听着,始终面如平湖,直到所有人表述完自己的观点,方淡淡扬眉,振衣而起: “诸君之言,皆大谬也!” 他冷冽地环场扫视,只目对张昭时微低眉躬一躬身。只这一扫,除张昭之外的众人竟全都情不自禁地缩了一缩,而目光闪避开去。然而,当你收拾好慌张心绪,重又定睛看向他时,却惊讶地发现那长身玉立于大堂正中的,依然是平日里那个风度雍雅、姿态谦和的周郎,仿佛刚刚的冷冽,仅仅是一个错觉。 “曹cāo虽名汉相,其实汉贼也!” 可片刻的停顿过后,当他再度面向权,那言议英发之际骤然发散、继而漫萦全场的气势又不得不让你重新怀疑,究竟哪一个他才更像是错觉 “将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正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况cāo自送死,而可迎之邪?” 宛如一道激雷击穿大地,那轰然而起的巨大响声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耳朵被震出了毛病他是在说,“cāo自送死”么?cāo、自、送、死!放眼天下,竟有几人敢说,曹cāo,是自己前来送死?倏忽间,这四个字便如雷火般,轰然点燃了心头的热血! “曹cāo此来,多犯兵家之忌:北土未平,内忧未弭,加马超、韩遂为其后患,此一忌也;舍鞍马,仗舟楫,与吴越争衡,本非北军所长,此二忌也;时值隆冬盛寒,马无藁草,此三忌也;驱中原士众,远涉江湖,不习水土,必生疾病,此四忌也。” 仅有热血是不够的,它还必须与冷静的分析璧合。先砍倒曹cāo“汉相”这杆大旗,赋予江东“为汉家除残去秽”的底气;再一一指出其致命的战略错误,让众人看到得胜的希望所在;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那无论如何也无法回避的“八十万”,周瑜从容一笑,这样侃侃而论: “诸君见曹cāo檄文,言水步八十万而心怀恐慑,不复料其虚实,便建言迎之,甚荒唐也。今以实校之:彼所将中原人不过十五六万,且已久疲。所得刘表士众至极亦七八万,尚怀狐疑。以疲病之卒御狐疑之众,众数虽多,甚未足畏!将军擒cāo,宜在今日!瑜请得精兵数万人,进驻夏口,保为将军破之!” 伴随着话音落地,周瑜的手霍然一劈。那本是一双抚琴弄筝的手,却在这攸关江东命运的时刻铮铮拨响了每个人的心弦! 短暂的静默过后,有些人眼中露出隐隐约约的悸动,有些人眼中溢出犹犹豫豫的热忱,有些人眼中燃起朦朦胧胧的希望……将种种激烈jiāo锋着的情绪收入眼底,一抹自信、乃至狂傲的笑容蓦地在周瑜唇边绽放,一瞬间,一束晏粲光华四shè而起又缓缓流泻下来,黄金般一点一点铺满地面,压覆住所有jiāo错斑驳、壁垒分明的光影。而狂热,终于以一种熔岩般的姿态自权体内喷薄而出 “老贼yù废汉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吕布、刘表与孤耳。”他矍然而起,“今数雄已灭,惟孤尚存,孤与老贼势不两立!君言当击,甚与孤合,此天以君授孤也!”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手起间砍断奏案一角:“诸将吏敢复有言当迎cāo者,与此案同!” 他从来不乏血xìng,那源自父亲血脉、在他年轻的肌体里肆意纵横的方刚血气只是需要一个被激发的契机;他也从来不乏梦想,他只是需要一个人为他鹰扬天下的梦chā上翅膀! 而他,终于没有辜负他。 作者有话要说: 赤壁之战要开始咯~ 第88章 087 出征(上) 第二日,权宣布以周瑜、程普为左右督,将兵与刘备并力逆曹;以鲁肃为赞军校尉,助画方略。 当天晚上,周瑜又会同鲁肃与诸葛亮进行了一场密谈,权未加参与,如今的情形,已无需他再亲自出面。而密谈的内容,除了联军作战相关事宜,还事关荆州的归属。主战派所面临的巨大压力诸葛亮已亲眼目睹,在这样的情势下请求江东出兵相助,若还抱着两家各据荆、扬以成鼎足之形的幻想,那就真的只能是幻想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诸葛亮是聪明人,既已走到这一步,让步,已属必然。 与此同时,调拨驻扎在外将领的调令纷纷发付,代太史慈备海昏的程普,留守吴县的吕范,任丹杨都尉的黄盖,领乐安长的韩当,开始率领各自的部曲向宫亭湖集结,与征讨黄祖后本已驻扎在那里的吕蒙、周泰、凌统等部会合。 “你自己要多保重。” 离开柴桑的前一晚,在处理完最后一批公务后,权把我叫到他的书房中,对我说。 “嗯,你也是。” 我答了这一句,忽然有点眼潮。其实很奇怪,从小到大,我和权从不是最亲近的,可偏是他每每洞悉我心底最隐秘的动向,不必探究前因后果,省去许多言语。比如这一次,我只对他说,我想去荆州,他沉默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说,好。 我想找点开心的事情说,于是提起了他刚刚出生的女儿。去年,权纳娶了步骘的族妹步练师入府,不久极受宠爱的步氏有孕,可眼看预产之日已至,却迟迟未有临盆迹象,直过了近一个月,这仿佛迟迟不愿来到世上的小婴孩儿才终于呱呱坠地,让一直以来忧心忡忡的人们松了口气。消息传来的那天,正是周瑜力排众议以挽狂澜、权拔刀斫案决意抗曹的日子。权高兴坏了,认为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兆头,他刚刚出生的长女会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带来好运。 “你帮她取好名字了么?”我问。再过几天那小婴孩儿就要满月了。 “大虎,”听人提起女儿,权立即喜笑颜开,“孤的长女,就叫大虎。” 我却不由扶额:“一个女孩子家叫这样的名字,会不会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他昂了昂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孤的长女,就是要气势如虎!” 这时候又有一批紧急公文送来,是来自丹杨的。默默退出来,只见隔壁院中灯火通明,人影穿梭,是在准备给步氏母女的贺礼。步氏本就极受宠爱,如今又产下权的第一个孩子,权的赠赐简直丰厚得让人眼花缭乱。这些赠赐连同孩子的满月礼一起,明天便将装船送回吴县。驻足看了看那些贺礼,不由自主地,我便想起徐嫣来,带着丝丝缕缕复杂的心绪,而一丝愧疚,却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说来徐嫣自己也有责任,在如愿将妹妹嫁给陆议后,也不知她脑子里搭错了哪根筋,竟妄想撮合我和她弟弟徐祚那个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见到我时会脸红的美少年!并且还自作聪明地安排徐祚陪我出城打猎!当然我没干什么,我真的没干什么,无非是差人拉了根绊马索,挖了个陷马坑,甚至在徐祚入彀的前一刻,我还因他的美貌而突生出一丝恻隐之心,大叫了声“小心”。可我哪知道他反应那么慢啊?他的左腿摔断了,当时的医官诊断若不将养个一年半载他只怕下不了床。权十分过意不去,又是送yào材又是送补品的,还亲自探看了好几回。可我们都低估了徐嫣对这个弟弟的疼爱程度,她每天不依不饶地在权面前哭诉,那个粉泪盈淌,那个柔肠寸断。权哥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纳娶了步练师。 对面便是徐嫣的庭院,一眼望去,只见里面昏暗一片,与这边的花团锦簇相比,一墙之隔,却仿佛是两个天地。可当我再次定睛向里面望去时,忽然发现徐嫣形单影只地立在阶上,正远远地向这边院落望着,一片昏暗中,她一双眼眸亮得像水,也凉得像水。 犹豫了许久,我还是走过去,不意却是她先开口道:“听说你要随大军出征?” “打仗,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你不随兄长镇守柴桑,怎么反要随周公瑾浴血沙场?不要说你从小随兄出征,今时今日,哪同往昔往日?真不明白,君侯怎么还是一如既往地纵着你疯!” 房中的炭火有些憔悴,一如徐嫣的脸色,与她面对面地坐着,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神情间的关切之意,尽管她话中有话地责我“疯”,责权“纵”。只是在“嘴”上,我怎么能落了下风? “那你为什么不回吴县去?柴桑离荆州这么近,同样处于危险之中。” “我是君侯的妻!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陪伴在他身边,关心他的喜怒哀乐,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自然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样躲在后方!” 她这是在讽刺步练师么?我在心中失笑。只是她这样说不公平,步氏刚刚生产,即便有心,也无力前来柴桑陪伴在丈夫身边。那么我呢,我又该如何解释自己执意随周瑜出征的理由呢? 其实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说不清,道不明,没法子用言语表达吧?或许,我只是想为他带来一点幸运。策在世时曾半开玩笑地说过,我是一颗福星,我随他出征的每一场仗都是胜仗。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是真的呢?或许,这即将面对的一仗实在太难了虽然不顾一切地要打,然而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太难了,真的太难了!就像一只巨大的黑色怪兽蹲伏在前方等候着你,一片缭绕的黑雾中,你看得见它青色发光的饥渴贪婪的眼睛和张开的血盆大口中狰狞尖长的獠牙,却怎么也看不清它巨大身形的边际。哪怕只是为他擎一盏小小的明灯呢?哪怕只是为他点一簇微弱的火光呢?然而最终,在徐嫣的注视下,我大声地说道: “我想要第一时间见证江东的胜利!” “胜利?”徐嫣注视着我,良久,垂下眼睑,“这麇集着江东最举足轻重人物的柴桑城里,除了周公瑾自己,真的还有第二个人确信,他能打赢这一仗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就连君侯,也不完全确信周公瑾能打赢这一仗吧?否则,周公瑾请兵五万,他为何只给三万?” 第89章 088 出征(中) 那天,在大堂上一番慷慨陈词定计抗曹后,为了坚定权的决心与信心,周瑜又夤夜进见,对曹军的情况进行了一番更加细致、具体的分析。之后他向权请兵五万,而权抚着他的背说:“公瑾,卿言至此,甚合孤心。子布、元表诸人,各顾妻子,挟持私虑,深失所望,独卿与子敬与孤志同道合,此天以卿二人辅佐孤也。五万兵仓卒间难以集合,已选三万人,船粮战具俱已齐备。卿与子敬、程公便率军先行,孤当续发人众,多载资粮,为卿后援。卿能取胜,便当机立断,倘若失利,便退还至孤处,孤当与曹孟德一决胜负。” 低下头,我掩去唇畔的一丝苦笑。周瑜是什么人?主持江东军政多年,他会事先不做筹算,随随便便开口要五万人么?江东的兵力,莫说是他,就连我也并非一无所知 策初起时,仅募得兵卒数百,后得袁术归还父亲部曲并渐次招募,至历阳渡江时,有兵众五六千人。及至击败刘繇,进据曲阿,兵力已达数万。此后刘繇亡于豫章,策命太史慈招抚其旧部,又得其士众万余人。袁术称帝时,朝廷命策与吕布、陈协同征讨袁术,然而陈yīn谋图取策的后方,策命吕范征讨陈,得其士众四千人。两年后袁术死,其部曲为刘勋所得,策大破刘勋后,得袁术部曲三万余人,又收刘勋兵二千余人。加上征讨黄祖、山越所得,策去世前,江东兵力已近十万。 权继位,先是攻打庐江李术,得其部曲三万余人。此后三次征伐黄祖,仅最后一次便掳其男女数万口,其中强者皆充军。八年来又数度征讨山越,光是建安八年贺齐讨建安、汉兴、南平豪强洪明、洪进等,便得兵万余。建安十一年周瑜讨麻、保二屯,再俘获万余人。 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五万兵,他真的拿不出么? “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不可能只凭感情做事,而是要衡量许多感情以外的东西,诸如利弊,诸如得失,或以大局为重,或为计出万全……”静静地望着徐嫣,我静静地复述着母亲临终前的话,“刚刚丹杨有急报送来,极有可能是丹杨山越又有异动。你也知道的,每逢江东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3 章 的军事行动,必有人煽动山越,袭扰我后方。战事一起,我们面对的将不止一个曹cāo,而是四方环伺的强敌。兄长他身为江东之主,一想一念一举一动牵系江东命运,怎能如赌博孤注般,一掷决生死?” “说来说去都怪那曹孟德!”默然半晌,徐嫣忽然道,“你兄长这个人啊,你可以拿名位压他,可以凭实力扼他,可以笼络他,可以诱惑他,甚至,可以诓骗他。但,你就是不能恐吓他。”她凉凉一笑,“输了又如何?大不了一死!” 说这话时,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拂过面前几案上一只精致小巧的锦盒。惊疑不定地拿过那锦盒打开,只见置于鹅黄色里缎上的,是一只两寸来长的天青色琉璃瓶,烛光下,瓶内流光熠熠,有液体倏尔晃动。 “别动!” 就在我拔开瓶塞,想凑近鼻尖闻一闻时,徐嫣突然道。我愈发惊疑不定地看着她,而她依然那样凉凉地笑着:“慢yào,无色,无味;杀人,无觉,无形。我比不得你,我见不得血,更怕疼,所以刎颈投缳之类的就算了,太剧烈的dúoyào我也受不了,一旦战败,我便用这瓶慢yào结果了自己好了。虽说是慢yào,可从前方战败到曹军兵临城下,总有几日时间,应该足够让我死透了。” “哪儿来的?”凝目看住她,我问。 “央王渊制的。” 王渊,我很快想起来,他是权近来十分倚重的医官,沛国谯人,避乱至荆州行医多年,去年冬天权二伐黄祖时,正在江夏行医的他随江夏数万民众一起被掳入江东。其人医术十分了得,尤善治疗外伤。说起来他会供职于权幕下还是因为徐嫣,徐祚被我弄伤后,起初恢复得十分不顺利,后来徐嫣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个王渊,便派人找到他,一经诊治果然手到病除。这之后,王渊便引起了权的注意,今年春天三伐黄祖,将士多有负刀箭伤者,敷了他配制的伤yào后,伤愈速度果然比以往要快上许多。 “怎么,配制伤yào的妙手还工于配制dúoyào么?” “你做什么!”随着徐嫣一声惊呼,那瓶dúoyào连同锦盒一起,已被我扬手投入炭盆。 “你兄长之前看到也没说什么!”起初的愠怒过后,徐嫣摇摇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咬了咬嘴唇叹息着苦笑,“看来我们的命运,真的要系于周公瑾一身了。” “他会赢的。”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我起身离去,跨出房门的一霎又回转身,昂起头,大声地,“他一定会赢!” 明明没有几许底气,却也没有半分疑虑。 第90章 089 出征(下) 当载着我和我的一百戴刀侍婢的斗舰驶入宫亭水寨的辕门时,天空中正有淡雪飘下。望着一片雪舞中猎猎飞扬的“周”字大旗,许久以来飘忽的心绪突然就安定下来,像雪花融入广袤的湖水般安定下来。 然后我惊讶地发现,一直以来如乌云压顶般笼罩在柴桑城上空的悲观情绪竟一丝一毫也没有蔓延到这里,这从将士们雄赳赳昂起的头颅和硬邦邦挺起的胸膛便能看出。他们一如往常地cāo练,cāo练过后一如往常地大笑大叫、大吃大嚼,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甚至有一群战士聚在一起作角抵戏,左右擂鼓助威,大声喝彩,场面热烈极了。对他们来说,即将到来的那场战争与他们从前经历过的大大小小无数战争没什么两样。多年的浴血奋战不仅锻造出他们英勇无畏的胆魄,更建立起他们对于主将的绝对信任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你说行便行,弟兄们跟你干定了! 当第一缕霞光在宫亭湖水的尽头为她镶上一道璀璨的衣边,雄浑的号角声划破苍穹,像一双雄劲的手,托着火红的新阳冉冉升起。 这一天是建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经卜斋择定的出师之日。 举凡师出,必行祭,祭造军法者,祷气势之倍增。 传说中,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杖、刀、戟、大弩,威震天下。蚩尤殁后,天下复扰乱,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弭服。 庄严的礼乐声中,三军陈列,威武雄壮。清斋一日的周瑜携程普、鲁肃登上祭坛,以牲牢之奠祭于战神蚩尤,祈请其无纵诡类,无刘我徒,镞刃锋锷,毕集于凶躬,铠甲干盾,咸完于义躯。 祭礼毕,行誓师礼。 高台之上,周瑜手抚长剑,徐徐环视全场。那纯然是一种雍雅漫视的目光,却迸shè出一股奇异的力量,让台下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此刻正被那目光专注地照拂着,必胜的信念,就这样通过他的一双眼睛被注入每一个人的心,如同一颗火种,势不可挡。 “方今曹cāo弄权,甚于董卓,囚天子于许都,屯暴兵于境上。吾今奉命行讨,众将士宜共戮力,有进死之荣,无退生之辱,扫除凶逆,并匡社稷!” “扫除凶逆,并匡社稷!” 霎时间,三军齐呼,震天动地。 “宣谕军法!” 军正“”地一大步上前,清晰有力地高声道: “若期会不到,闻鼓不行,乘宽自留,回避务止,初近而后远,唤名而不应,军甲不具,兵器不备,此谓‘轻军’。有此者,斩! 受令不传,传之不审,以惑吏士,金鼓不闻,旌旗不睹,此谓‘慢军’。有此者,斩! 食不廪粮,军不部兵,赋赐不均,阿私所亲,取非其物,借贷不还,夺人头首,以获功名,此谓‘盗军’。有此者,斩! 若变易姓名,衣服不鲜,金鼓不具,兵刃不磨,器仗不坚,矢不著羽,□□无弦,主者吏士,法令不从,此谓‘欺军’,有此者,斩! 叩金不止,按旗不伏,举旗不起,指麾不随,避前在后,纵发乱行,折兵弩之势,却退不斗;或左或右,扶伤举死,因托归还,此谓‘背军’。有此者,斩! 出军行将,士卒争先,纷纷扰扰,军骑相连,咽塞道路,后不得前,呼唤喧哗,无所听闻,失行乱次,兵刃中伤,长将不理,上下纵横,此谓‘乱军’。有此者,斩! 屯营所止,问其乡里,亲近相随,共食相保,呼召他位,越入他位,干误次第,不可呵止;度营出入,不由门户,不自启白;jiān邪所起,知者不告,罪同一等;合人饮食,呵私所受,大言惊语,疑惑吏士,此谓‘误军’。有此者,斩!……” 登上战舰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抬起头观察天上云气。《太公兵法》有云:“举凡兴军、动众、陈兵,天必见其云气,示之以安危,而胜败可知。”可惜看了半天,我什么也没看懂。 茫然四顾间,忽见帅舰船头牙旗当风,看清风向后的一霎,又不禁心头一振!东南风!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初出军日,风从后来,冲雾突云,人雄壮,马嘶逸,旌旗如举,势指敌方,必获全胜以建大功!” 好兆头! 我知道这其实都是些“迷信”,然而,一种欢欣鼓舞的情绪还是如浩浩江流般一波一波地冲击着我的心房。再度举目望向帅舰,但见那名唤“瀚翔”的三层楼船上,威武庄严的甲士队列严整地列于女墙战格后,雄风烈烈,霸气扬扬。周瑜从容按剑立于船头,自信满满,光芒熠熠。 侧耳听,战鼓惊山,舳舻破浪。 抬头望,矛如苇列,盾如重墙。 第91章 090 枭雄(上) 一路全是坏消息。 先是丹杨山越渠帅金奇、毛甘、陈仆、祖山等各纠集万余户在歙县、黟县发动叛乱,权不得不派遣贺齐和蒋钦各督兵万人前往征讨。紧接着,割据一方、一向无视许都朝廷的益州牧刘璋遣使向曹cāo示好,表示愿受朝廷徵役,遣兵给军。 孙子曰:“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又曰:“水之弱,至于漂石者,势也。”虽说益州地处偏远,并不能对此役成败构成直接影响,然而,刘璋的这种姿态对于刚刚吞并荆州、威势愈大的曹cāo而言,无疑如在越烧越旺的火堆里又添了一大束柴薪。至于歙县、黟县的叛乱,我想,大约不会有人相信这仅仅是巧合。 可这还不是最令人心惊的消息,最令人心惊的消息,来自至亲。 今年春天,曹cāo一面做南征荆州的准备,一面派遣使者刘隐奉诏南下,封拜堂兄孙贲为征虏将军,领豫章郡如故;孙辅为平南将军,假节领jiāo州刺史。孙贲早年由袁术表为行征虏将军,由策任命为豫章太守,如今算是得到了朝廷的正式承认。而对于孙辅“假节领jiāo州刺史”的任命就有些微妙了。 刘表一直觊觎jiāo州,此前与许都朝廷任命的jiāo州刺史张津连年jiāo兵。张津为部将所杀后,刘表私自派遣零陵人赖恭代替张津,其时苍梧太守史璜亦死,刘表又派遣长沙人吴巨代之,与赖恭一同来到jiāo州。许都朝廷听闻张津死讯,先是诏命jiāo州本地豪族、时任jiāo趾太守的士燮董督jiāo州七郡,对抗刘表。此时曹cāo以朝廷名义正式诏命孙辅领jiāo州刺史,又赐孙贲、孙辅兄弟二人将军号,除了想令二人加入jiāo州的混战对抗刘表,更隐隐有离间江东内部之意须知权的正式官职不过是会稽太守,官阶亦不过是讨虏将军,而孙贲之女嫁与曹cāo之子曹彰,两家是亲家。 如今,在曹cāo袭破荆州、威震南土之际,孙贲、孙辅兄弟似乎与曹cāo建立了某种隐秘的联系目前传来的比较确定的消息是,孙贲yù遣子入质。 而周瑜,谈笑自若,从容如旧。 “大都督!” 一个大嗓门从外面响起,听到这个声音的一霎,我不由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这就是吴侯之妹么?整天舞刀弄剑,江东无人敢娶的那个?” 耳边第一次响起这个大嗓门,是在宫亭校场。彼时我正拉满弓弦瞄向箭靶红心,本来不yù理睬,谁知那个声音继续喋喋不休道:“听说去年有人不怕死地向她求亲,结果被她打断了腿?吴侯上辈子怕是作了不少孽吧,不然怎会摊上这么个妹妹?他居然还让这个妹妹领着一群娘们儿进军营?大都督居然还答应了?真是,没得招来晦气!”一箭shè中红心,我回首朝那声音的来源望去,站在他身边的两名士兵战战兢兢地看看我,又看看他,嗫嚅着:“甘……甘将军……” 甘宁,字兴霸,年初时新近归附的荆州降将。他本是益州人,出身巴郡临江县严、甘、文、杨、杜五大姓中的甘氏。听说他年少时轻侠杀人,藏舍亡命,在巴郡大有名声。其时他聚合一群轻薄少年,自任渠帅,携弓负弩,头chā鸟羽,身佩铃铛,百姓们听到铃声,便知是甘宁来了。其出入,步行则陈列车骑,水行则连结轻舟,侍从之人皆衣着华丽,走到哪里,哪里光彩斐然;停驻时,常用缯锦维系舟船,离开则割断抛弃,以示豪奢。所过之处,若当地人及属城长吏隆厚接待他,他便倾心与之相jiāo;倘或礼节不隆,他便放纵手下抢掠对方资财。如此数年后,不知怎么突然良心发现,发奋读起书来,做了蜀郡丞。可最终还是因不满刘璋而发动叛乱,奈何叛乱失败,他不得不带着八百僮客前往荆州依附刘表。清高的刘表不齿他“锦帆贼”的过往,一直不予进用。不得已之下他又来到江夏依附黄祖,然而黄祖非但不重用他,还令人分化招诱他的僮客,总之是郁郁不得志。 “兴霸。”见甘宁走进舱室,周瑜露出一个微笑。 “大都督,樊口就要到了,我们要不要派人去刘备军中探一探虚实?那诸葛亮口口声声‘今战士归来者及关羽水军共计精甲万人’,我怎么觉得其中有诈?” 马脸□□嘴,牛眼罗圈腿!站在一旁,我恨恨地盯着他,因为恨,看他的整个感觉都不对了似的。比方说,他是长脸不假,但离马脸还有一段距离;他的嘴巴确乎大了些,却呈现出一种钢铁般的坚毅线条;说他长了对牛眼倒不算冤枉他,他那一对眼睛,又大又凸,不瞪的时候像牛眼,瞪起来像牛铃;至于罗圈腿,其实只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站姿有问题,第一印象难以改变罢了他彼时抱臂斜靠在一辆战车旁,一条腿曲起架在另一条腿前面,只以足尖撑地,还一摇三晃…… 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在听到他那一番令人气不打一处来的言辞后,我尚未发作,身边侍婢已纷纷手按腰刀,向他怒目而视。“不是说江东女子最是温柔可人么?看样子是谣传。”撇撇嘴摇头离去,他一边走还一边对那两个战战兢兢的士兵聒噪,“箭法倒还马马虎虎,只是猎场上猎猎狐啊兔啊的尚可,战场上杀人么……你们俩总冲我挤眼睛干吗?军队不是女人待的地方,她们该回家织布绣花!难道我说的不对?” “该死的锦帆贼!”虽然类似的冲突后来又发生了两回,可除了咬牙咒骂他一句,我也实在没法子把他怎么样。而讨厌他的人绝不止我一个,众将中除了吕蒙,几乎无人愿与他私下jiāo往。这不仅仅是因为他xìng情暴躁,粗野无礼,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曾在建安八年那次征伐江夏的战争中为救黄祖而shè杀我江东大将凌cāo。虽说彼时他尚在黄祖帐下,乃各为其主,但这样的芥蒂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消除的。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对黄祖彻底失望而转投江东后,非但得到周瑜和吕蒙的共同推荐,权亦像对待心腹旧臣那样对待他。 “无妨。”听到甘宁问话,周瑜轻挥袍袖,一派雍容。 甘宁呆了一呆,思忖片刻后道:“莫非大都督从未将刘备放在眼中?” 微笑着不置可否,周瑜不答反问:“兴霸在荆州多年,不知对刘备作何评价?” 第92章 091 枭雄(下) “枭雄。” 当甘宁在沉吟半晌后吐出这两个字,我看到周瑜眸光一闪,展眉一笑这也正是一直以来,他本人对于刘备的评价。 然后甘宁讲起了一些自己在荆州时的耳闻:刘备到来后,荆州豪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4 章 归附其麾下者日益增多,刘表深为忌惮,表面对刘备礼遇有加,暗中却时时防备。刘表曾邀请刘备赴宴,蒯越、蔡瑁yù趁机捕杀刘备,刘备机警地察觉到对方的意图,便借口如厕悄悄逃离。逃离途中,堕入襄阳城西的檀溪水中,危急之际,刘备对坐骑的卢道:“的卢,今日危矣,可努力!”那的卢马竟真的一跃三丈,跳出河去。 “启禀大都督,刘豫州遣使劳军,来人已至舱外。” 刚刚到达樊口,刘备使节已至,想来他该是日夜派人在江边巡逻、引颈以望我江东援军吧? 周瑜淡笑扬声:“有请!” 是麋竺,一个祖世货殖,僮客万人,资产巨亿,并将妹妹嫁予刘备的人。不过听说他妹妹在刘备这次不怎么高明的逃跑行动中死于曹军兵锋之下了,着实可惜可叹。 奉上礼单,照例是一番寒暄,然后麋竺委婉地问周瑜可否前往刘备军□□商大事。周瑜微微一笑,答:“身负军任,不可擅离职守。豫州傥能屈威,诚副其所望。” 他要刘备来见他,明白无误。 刘备,朝廷封拜的豫州牧、左将军、宜城亭侯。周瑜、鲁肃、甘宁不约而同地以枭雄目之。 枭,一种传说中生而食母的鸟。 细细咀嚼这个词,心头滚过的竟是一种怪异感觉。因他除了具有“枭雄”的评价,还有“仁义”的名声。枭和仁义,我实在难以将二者联系到一起,于是这怪异感觉的指向便是矛盾。是的,在我看来,他实在是一个矛盾的人。 他是织席贩履之徒;他是帝室之胄。 他拙于用兵,每战辄败,奔亡不暇;曹cāo谓之:“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cāo耳。” 吕布诸将说他“反覆难养”,劝吕布“早图之”;袁绍说他“弘雅有信义”,闻他来投,出城二百里亲迎。 似乎一直以来,矛盾的他就这样被人们矛盾地轻视并看重着。抑或,你可以不看重他,但你绝不可以轻视他。 吕布忽略了这一点,于是白门楼上,当被曹cāo面有犹疑地套上绞索的吕布瞥见刘备为座上宾、遂满心欢喜地向他求救时,他轻飘飘一句“明公不见布之事丁建阳及董太师乎!”,而将绞索牢牢收紧。 曹cāo也曾在品尝了他亲手培育的菜蔬后忽略了这一点,于是他一面与曹cāo出则同舆、坐则同席,青梅煮酒、纵论英豪,一面又悄悄投入到董承诛杀曹cāo的密谋中,然后一转身便袭夺了刚刚易姓为曹的徐州当然他完全可以说徐州本姓刘,这不过是物归原主。 吕布犯下了错误,然而除了骂一句“是儿最叵信者”已没有机会挽回了。可曹cāo有,于是我们看到jiān雄曹cāo衔着巨大的恨意席卷荆襄,务要将枭雄刘备置之死地而后快。 “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与其说曹cāo是在恨刘备,倒不如说他是在恨自己当初的大意与失察、一片惺惺相惜之心枉付吧? 令我不无意外的是,“猎物”刘备竟有胆魄单舸前来与周瑜会晤。 “豫州。” “周都督。” 目光相击,二人拱手为礼。 “今拒曹公,深为得计。敢问战卒有几?”刘备单刀直入。 “三万人。”周瑜直截了当。 微有一晃,那是刘备的目光,然而他迅速垂目掩过,片刻沉吟,却还是道:“惜乎太少!” 周瑜笑:“此自足用,豫州但观瑜破之。” 目光再度相击,只是一瞬。 “可否唤子敬共语?”刘备转而问。 “子敬身受军命,不得擅离职守。豫州若yù见他,可另去探访。”周瑜脸上笑意未减,却已站起身,“孔明已俱来,不过三两日便到。” 目光微缩,刘备起身,拱手道别。视线漫过舱内诸人,陈霆在丹杨时便跟随周瑜、如今任周瑜的卫队长与甘宁分别向他抱一抱拳。当他的目光掠过我时,却是微有一顿,他似是诧异于这里为何会有女子,然而在双目微微一闪后他显然已胸中了然,略躬一躬身以为致意。 整个会晤的过程这么短,我始料未及。更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周瑜的态度,这不是他待人接物的方式,从来不是。凭栏而立,目送着刘备的单舸渐渐消失在我江东水军密集的船舰中,周瑜眸色深深。就连一向聒噪堪比乌鸦的甘宁亦不可思议地沉默着,若有所思。 一颗心莫名有些沉,像被什么东西坠着。刘备,回顾这短暂的会晤,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他那双大耳真的,呃,很大。都说耳大有福,可他偏偏长了一张如刀砍斧削、似饱经磨砺的脸。他的一双眼极有神,却不似曹cāo、也不似权的眼睛那般精芒四shè地给人以压迫感,让人联想到烈日,联想到紫电。那光是向内收敛的,同他在周瑜那显然是有意流露出的轻慢面前所表现出的隐忍、甚或谦卑如出一辙,让人联想到静水流深。 如果我没记错,他整整大上周瑜十四岁,他左将军、豫州牧的官阶与官位更是连权都压过了。然而乱世之中,生死关头,靠的是实力说话。诚如甘宁所怀疑的,诸葛亮口口声声“今战士归来者及关羽水军共计精甲万人,刘琦集结江夏战士亦不下万人”,天知道,地知道,我们依稀知道,他自己绝对知道其中究竟有多少水分。这个联盟,我们或许可以不结,他却是不能不结。 但,我们可以全然视他如无物么?似乎也不能。首先,他姓刘,他与刘琦和当今天子一样,都姓刘。有时候,姓对了一个姓氏,杀人放火巧取豪夺亦可变得天经地义。其次,曹cāo首先是冲着他来的,有谁见过猎物缺位,两个猎手打得不亦乐乎?更何况这猎场在、且只能在荆州。 曹cāo的完美计划是,先以雷霆手段将猎物收入囊中,再携着这赫赫威势迫使会猎的对手主动臣服于自己脚下。只不过,刘备或许是猎物,却未必是一个可以轻易猎杀的猎物。因为,在他喜怒不形于色的谦卑外表下,在他与周瑜目光相击的电光石火间,你可以隐隐地捕捉到,一些类似于峥嵘和凛冽的蛛丝马迹。 这是一个容易被轻视的人。 这是一个不容你轻视的人。 轻视,是要付出代价的。 周瑜说。 第93章 092 蓄势待发(上) 我们未在樊口多作停留,而是继续溯江西上,直奔夏口。 世间事总是那么有趣,年初时,我们刚刚在此与荆州军血战,一转眼,双方竟又成为同一阵线的友军了。 至于刘琦么,长得倒还不错,就是神情木讷了些,也不知是因其不得志而常年抑郁至此,还是因其如此,其父刘表才越发不喜欢他。然后我想起他和周瑜分别是双方任命的江夏太守,对比之下,便更加觉得有趣了。 发源于凉州武都郡的汉水,又名沔水,自西北向东南一路流经凉州、益州、荆州,至江夏郡汇入长江,其襄阳以下部分又被称作夏水,故其入江口被称作夏口。汉水是长江最大的支流,江、汉间水网密集,四通八达,是以夏口的战略地位极其重要。联军于夏口会师后,连夜聚将于“瀚翔”楼船上,以商议部署作战。 “征虏中郎将吕范!” “在!” “横野中郎将吕蒙!” “在!” “威烈中郎将韩当!” “在!” “赞军校尉鲁肃!” “在!” “承烈都尉凌统!” “在!” “别部司马黄盖!” “在!” “别部司马周泰!” “在!” …… 双方各自点将,意在使彼此尽快熟悉。然而刘备一方除了偏将军关羽、中郎将张飞、主骑赵云,其他人着实引不起我太大兴趣。倒是周瑜、程普、刘备、刘琦四人谦让一番,最后还是周瑜当仁不让,上前立于帅案之后。 其实我有点担心程普,他一向xìng刚,兼之年岁最长、军中资历最高,曾数次凌侮“后进”周瑜,多亏周瑜折节容下,从不与之计较。此次出征荆州,虽然二人并为左右督,但事情的最终决定权却掌于周瑜手中。万一程普对此不满,与周瑜生出龃龉,那就很难办了。而这一刻我终于放心,自家人即便偶有龃龉也是在自家,外人想看热闹,却是门儿也没有。 先由此前派往各地的斥候通报军情。曹cāo进占江陵后,下令荆州吏民除旧布新,大肆封赏有功人士。因江夏与江东接壤,民心不安,曹cāo任命投降的刘表大将文聘为江夏太守,授北兵与他,委以边事,并赐爵关内侯。经过近两个月的休整,曹cāo已于日前亲率大将曹仁、曹纯、乐进、满宠等,自江陵顺江东下,水陆俱进,直逼夏口。而除了曹cāo亲自统领的西线主力,在北面,还有屯驻章陵刘表将位于襄阳以东、本属南阳郡的章陵县及周边划出另设章陵郡,蒯越和黄祖之子黄shè曾任太守的都督护军赵俨,护于禁、张辽、张、朱灵、李典、路招、冯楷七军虎视眈眈;同时,徐晃所屯樊城以北之邓塞山乃刘表除江陵外的另一水军基地,亦随时可浮邓塞之舟,沿汉水南下,突进夏口。 形势极为严峻。曹cāo以西线江陵军为正,北路襄樊军为奇,二十四万大军分两路夹击我方。何况周瑜此前推算的曹军二十四万人众,如今看来恐怕只是一个较为保守的估计,大约只是为了坚定权的抗曹决心。 “不知豫州有何高见?” 凝目默视身后舆图片刻,周瑜转首以询刘备。 沉吟有顷,刘备道:“曹cāo势大,彼众我寡,与之开战,莫若稳扎稳打,以稳固之防守先行消磨其锐气,而后或可伺隙而动。” 很难不注意到,他在说到“伺隙而动”时,前面加了一个“或可”,看来,在相差如此悬殊的兵力面前,他的不自信依旧未有改观。 周瑜笑而不语,只将目光投向鲁肃。鲁肃身为赞军校尉,又是经他手促成孙刘联盟,此刻,周瑜显然想听听他的意见是否与刘备相同。 果然,但听得鲁肃说道:“曹cāo昨并袁氏,今收汉南,乘战胜之威千里来攻,势必力求速战。我军但能坚固防守,与之久持,其粮草军需必出纰漏,而罅隙内生,此其一。其二,北军不善水战,我军初取守势,两相对峙之下,纵然一时无法取胜,至少可在不败之势下探其虚实、察其长短,一旦北军兵疲师老,便是我军一鼓而进之机。” 周瑜环视全场,语调平静依然:“诸君不必拘泥,尽可各抒己见。” 话音落地,却是静默统治全场。我方将领大多陷入沉思,像是在反复权衡攻与守之间的利弊得失。只因他们深知,这一战不光关乎他们个人的命运,更关乎全军乃至整个江东的命运。他们无一不是追随我父兄陷阵血战、一刀一qiāng拼到如今的,守,不是他们的习惯,然而攻……曹cāo两路大军以夏口为jiāo会点,一顺长江东下,一沿汉水南进,正如孙子所云那名唤“率然”的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面对数倍于己的兵力,竟是如何攻?攻何处?倒是刘琦帐下两员偏裨在观望许久后率先打破沉默,只是他们的眼界太窄,仅局限在江夏一隅,是以说来说去不过一个“守”字。 终于,经过良久思索,吕蒙扬声开言道:“‘勇怯,势也。’曹cāo此番南征,兵锋所及,荆州各地已成望风披靡之势。”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刘备,“樊城不守可退取江陵,江陵不获可退保夏口,然大势既失,士卒怯战,节节败退之下,焉知夏口定然可守?夏口一旦失守,再重新退回樊口么?长江出樊口后江面渐阔,无险可守,樊口若再有失,岂不成一溃千里之势?” 听到这里,周瑜此前淡淡的眸色终于兴起一丝赞赏的波澜,见他含笑颔首望向自己,吕蒙遂一鼓作气继续道:“刘荆州经营江汉十八载,财谷如山,舟楫如林。曹cāo既已得樊城、襄阳、江陵,粮草军需自是取之当地、用之不竭,复何需千里转运?何况曹军此来乃水陆俱进,即便其水军不济,陆军却肯给你我多少时间‘探其虚实’,‘察其长短’,‘伺隙而动’?yù老人而先自老,岂不大大可笑?” “如此说来,子明可有制胜之策?”虽然吕蒙毫不客气地驳斥了鲁肃,但二人皆出自公心,何况鲁肃既是坚定的主战派,自然盼望着联军出奇制胜、早日凯旋,遂急急相问。 谁知吕蒙十分坦然地道,“我没有。”正当鲁肃掩饰不住地露出失望之色时,却又听他道,“大都督难道也没有么?” 作者有话要说: 陈志韩当传只记载他“以中郎将与周瑜等拒破曹公”,未记载称号,只好编一个“威烈中郎将”,嘻嘻~ 然后,我很喜欢吕蒙。:-P 第94章 093 蓄势待发(中) 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过,周瑜徐徐负手迎上众人骤然而至的视线,然后将目光重新锁定在身后那张巨大的、大约已被他研磨过千百次的舆图上。与其说他是自己在看,倒不如说他是空出时间,让大家也仔仔细细地看。 “我意,挥师西上,于此地,迎面痛击曹cāo主力!” 他说这话时手指舆图,声音并不很大,但果断有力如一把利凿夯入山石,而凿尖的最终指向是赤壁[1]! 簌簌地,像是碎石屑落下那是鲁肃深吸一口气的声音。此地在陆口以西约十里处,周瑜选战场于此,大约首要考虑的是防止陆口落入曹cāo手中。从长江自陆口入陆水可抄近路直chā柴桑,陆口有失,江东立时便是危局。因此对我方而言,陆口的战略地位并不逊于夏口。只是走长江水路,陆口距夏口近四百里,抛却本营,举军西进如此之远的距离,却是谁也不敢贸然提出的。是以,从最初的惊诧,继之的沉默,再到提出观点,鲁肃仿佛经过了极大的思想斗争: “敌强我弱,众寡悬殊,如此战法,会否……太过冒险了?” 周瑜淡淡一笑,朗声道:“兵者,诡道也。我强敌弱,则示以羸形,动之使来;我弱敌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5 章 ,则示以强形,动之使去。敌之动作,皆须从我,方为致人而不致于人之道。且彼众我寡,众者必怀骄矜,我以致命之师,击彼骄矜之卒,其势必胜。彼威势既折,三军夺气,便如破竹数节后,迎刃自解,无复著手;我兵威既成,则如圆石在山,屹然其势,一人推之,千人莫制!” 此言一出,吕蒙、周泰、甘宁几人互相jiāo换着目光,顿时都眼睛发亮。就连隆冬时节yīn冷的空气也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升温了几分。 鲁肃闻言亦兴奋得频频颔首,只是眉宇间似仍有一丝隐忧。吕范遂忍不住出言道:“兵贵任势,以险迅疾速为本。公瑾所言,字字珠玑,子敬复有何虑?” 鲁肃尚在斟酌字句,老将韩当已肃然道:“话虽如此,然此等大事,须计出万全方有胜算,岂可孟浪从事?” “老将军请看,”闻言,周瑜再度转向舆图,语意谦恭地道,“赤壁此地虽去夏口甚远,然山峦重叠,河湖jiāo错,非但陆上地形复杂,江中亦沙洲林立,水势多变。” 他的手指依次滑过陆口,西去陆口约十里处的赤壁,又西去赤壁约十里处的太平口,这三地自东向西沿江而列,皆已被他用朱笔着重圈出。太平口是太平水的入江口,太平水连接西南方向一个名唤太平湖[2]的大湖与长江jiāo通。赤壁北临大江处乃是一片山崖,像一座天然屏障,山南陆地上亦星罗棋布着众多大大小小的山峦湖泊,更有一些从西面太平湖及东面陆水延伸过来的支流纵横连缀其间。赤壁山脚下又有石头口,石头水汇集山南诸湖自此注人长江。 而大江之中,光是太平口以西便有一座极为狭长的沙洲将江水一分为二,名曰篾洲,颇为名副其“形”。陆口对面,更有一座极大的呈半月形的沙洲阻断江流,名曰擎洲,长江至此分流形成一个大弯。由此,完全可以想见此段江流之复杂多变。 江北乌林[3]则一壁是遍布湖沼的云梦泽,一壁是长江,夹在其间,其地势逼仄,像一条狭长走廊。乌林自西向东又分为上乌林、中乌林、下乌林。上乌林西接白螺山,白螺山又西接华容道,可藉此通往江陵。下乌林之背有黄蓬山,东出则是周瑜于建安十一年已牢牢占据的麻屯口。 “孙子曰: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周瑜唇角的笑容透露着强烈的自信,“但得初战取胜,将曹军迫逐至江北,乌林前有大水,后有沼泽,进则不得,退复有碍,当此之地,曹cāo纵有百万大军却又如何施展?……沿江之民,以柴草举炊,方今盛寒,人尚难以熟食,战马可得饱食乎?……刘表降卒几占曹军之半,新附之志不坚,表之众又素未有远征之志者也!” 周瑜目光烁烁,步步为营地廓开大计:“观曹氏以往用兵,惟在一个‘变’字。所谓兵无常形,兵无常势,盈缩随敌,谲敌制胜。然诸君可曾留意,今时今日,曹cāo竟未增合肥一兵一卒?” 他忽地顿住,一直被他牵引的思路便也陡然一滞。对呀,方才各地斥候汇报军情时,他曾特别问到合肥,只是那一刻我并未多想。 “合肥,淮右襟喉,江南唇齿……” 衔着一丝笑意,周瑜的语调倏忽放慢下来,像是留给人们足够的时间思考。 南征伊始,曹cāo的目标很明确荆州。可如今,除了江夏这最后一隅,他其实已达成初志,而将目光转向了江东。目标变了,战略部署自应随之改变。而征江东,莫如一路自长江东出,一路自淮泗南下。可除了寄给权一封恐吓信,曹cāo竟对合肥漫无布置,要知道,他并非抽调不出足够的兵力。 “兵贵神速,顺江而下,水军之行军速度可达陆军两倍以上。然自江陵东出,曹cāo竟无视舟船运兵之利,反将大部北兵分置长江两岸,与水军齐头并进,水陆俱下。诸君可曾想过,曹cāo此举究竟何意?” 循着周瑜的提示,我的脑子飞快转动着:曹cāo这么做,我想除了北兵不惯乘船,恐怕更有翼护及监视之意。大约对于以刘表降卒为主干的水军,他自己亦是不自信、且不完全信任的。 吕蒙等人早已纷纷议论开来,大家的看法基本一致。周瑜专心致志地听着,不时露出一丝浅笑,直到场中再度归于平静,而他再度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在示威,示雷霆万钧之威!他在造势,造泰山压顶之势!” 注释: [1]赤壁,位于今湖北省赤壁市(原蒲圻县)。 [2]太平湖,今湖北省赤壁市黄盖湖。 [3]乌林,位于今湖北省洪湖市。 第95章 094 蓄势待发(下) 铿锵之声落地,他转而换上一种轻快的语调道:“听闻曹cāo登高必赋,诸君不妨猜测一下,此时此刻,他会在做什么呢?登楼船之顶俯瞰大江,横槊赋诗?” 重新噙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周瑜的目光很悠远,神情很闲适: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周瑜唇畔笑意愈浓:“大约在他看来,一封恐吓信已经足够了。此番东出江陵,不过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演出,一如他每造新诗后,被之管弦,以成乐章。什么兵贵神速,什么增兵合肥,完全多此一举!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古今兵家的至高追求。而他,曹cāo,自然会以这样的方式为自己廓定四海的盛大乐章谱一阕完美的终曲!” 微扬下颌,周瑜再度漫声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此句源出《诗经子衿》,是也不是?” 诸将面面相觑,事实上,他也并未真的打算要他们回答。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他忽地笑出声来,“此时此刻,他大约只是在等待,等待我主吴侯面缚舆榇,等待江东上下泥首乞命。他甚至已提前感受到了勋业成就后、独居高处时的那一份不可断绝的空虚与寂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本来,我一直沉浸在周瑜所营造的意境中,仿佛真的看到江心明月照人,楼船劈波斩浪,一人独倚危栏,正饮酒赋诗。曹cāo的诗才自是无话可说,可等我慢慢回过神来,不禁和显然亦慢慢回过神来的诸将一样,个个气zhà了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难不成一日不见我江东降表,他曹cāo就要一直这么忧伤下去?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敢情在他眼里,我们就是一群无枝可依的乌鹊,趁早拣他这高枝儿攀上去才算明智之举?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所以,他认为自己已提前锁定胜局了,是么? “这曹cāo,未免太过托大了吧?”吕蒙说。 “曹贼欺人太甚!”甘宁大叫。 “曹孟德上失天时、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复何惧之有?盖受孙氏厚恩,无以为报,大都督但有所委,虽肝脑涂地,亦无怨悔!”老将黄盖高声道。 诸将你一言我一语,莫不义愤填膺。就连鲁肃也一扫方才迟疑,会同诸将高声请战。 周瑜却静然,只凝目观察着众人,目光炯炯。大约,他只是在等待,等待将众人的情绪推向顶点。大约,他也在造势,造势,从这一刻已然开始!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一直以来未发一言的程普忽然开口道:“老夫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程公有何见教?”周瑜连忙转首以应。 程普却迟疑着,半晌方道:“水虽柔,势迅则漂石;蛰虽微,节劲则折物。公瑾运筹谋划,固言之极当,然普所深虑者,此去赤壁,孤军深入数百里,或胜或负,尚难逆料,但有不如意,将何以善其后?” 他在担心夏口,显然。只是当着刘备、刘琦的面,不好把话说透。毕竟曹cāo尚有一军在东路,可随时顺汉水南下。大军西进,必须确保后路的安全。 一丝了然笑意浮上唇角,沉默了一下,周瑜缓缓转目 “关将军,”他含笑看着关羽,“尝闻汉水冬季水浅,行不得大船。将军久在汉水,熟知地理,未知此言属实否?” “此言不虚。” “既如此,倘使将军统所部精甲封锁汉水,以将军之神勇,可当敌一月否?” 关羽凤目微眯,抬手捋一把美髯,傲然道:“羽自当竭志殚力,定不负君所望!” 周瑜深为嘉许地点一点头,不料程普沉吟良久,还是道:“稳妥起见,莫如由老夫率两千人马进保江南沙羡,与刘江夏倚为掎角之势,共拒北兵。” 悠长的一刻,周瑜未置可否,只端然立于帅案之后,一双不着情绪的眼睛淡定地越过程普,越过程普提到的刘琦,最后,锁定在刘备脸上。 刘备举目,二人对视。 事实上,地处荆、扬二州jiāo界处的江夏郡早已是曹、孙、刘三家各据一方的局面。只不过,前二者的版图在不断扩大,与之相应的,刘琦的地盘则不断被压缩。就好比这夏口城,年初时我们本已占领了它,只不过由于曹cāo的突然异动才转而退保江南岸。程普久与江夏军对抗,我想他除了担心刘备、刘琦不是曹cāo东路军的对手,恐怕更担心大军西进后,他们在后方别有所图。可问题是,我们的兵马本来已经很少了…… 形势有一点微妙,而这点微妙在此刻对视着的二人眼中,大约都是洞若观火的。宛如火光的还有他们此刻的眸色,乍看之下只是两团跳动的明亮光焰,可若仔细看去你便会发现,它们其实是分了若干层次的。 “备愿统兵两千随周都督西进。”终于,刘备说。 “如此,甚好。”周瑜颔首,微笑。 “韩当黄盖听令!” “末将在!” 昂然而立,周瑜清晰有力的声音在舱内铿锵激dàng: “命你二人率所部人马进据太平口,沿太平口太平湖一线布防,开战之日,务必挡住南岸曹军陆上攻势!” “遵令!” “吕蒙周泰听令!” “末将在!” “命你二人率所部人马进据陆口,沿陆口陆水一线布防,开战之日,观旗舰号令行事!” “遵令!” “甘宁听令!” “末将在!” “命你率所部人马于赤壁山设伏,开战之日,观旗舰号令行事!” “遵令!” “吕范听令!” “末将在!” “命你率所部人马增兵麻、保屯,开战之日,北岸曹军若有一人一骑越过麻屯口一线,便要唯子衡是问了!” “遵令!” “鲁肃、凌统随我自长江主航道西进,正面迎敌!” “遵令!” “孙子曰: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这极有可能是曹cāo戎马生涯中绝无仅有的错误,这个机会,稍纵即逝!”周瑜眸色烈烈,“诸君谨记,此战,务必将曹军迫逐至江北!但有轻慢懈怠者,军法从事,绝不容情!” “谨遵将令!” 随着众将轰然一声,周瑜高扬双眉,目光徐徐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眉目间英风凛冽,豪情激dàng: “恃国之大,矜人之众,yù见威于敌,谓之骄兵。兵骄者,灭!” 作者有话要说: 第96章 chā播:周瑜“大都督”的称谓问题 关于周瑜“大都督”的称谓问题,我在这里回答一下吧,我想这应该不只是一个人的疑问。:-) 我想对于相当一部分人来说,一提起周瑜,大约第一反应就是:啊,江东的大都督嘛!是以首先,这个文沿用这个“约定俗成”的称谓考虑的就是“从俗”,我觉得似乎也没有必要一定要为了“正确”而硬要改变一部分读者朋友的“习惯”。类似的还有孙权“吴侯”的称谓,若细究起来,早年孙权的爵位是否是“吴侯”也存在争议,但是提起这一时期的孙权,相当一部分人恐怕首先想到的也是:啊,割据江东六郡的吴侯嘛。 然后嘞,大约是xìng格原因,我读相关史料也好、小说也好,关注的一般是事件本身前因后果、过程、各人心理动机之类,而对称谓啊、官职爵位啊这些一向不怎么上心。从前和一些瑜迷朋友聊天时还为此闹出不少笑话,所以以下所说并未经过什么考证,纯粹是个人主观想法,如果有错误还请大家教我。忘记在哪里看到的了(也许记忆有误),有人说“都督”只是当时军队中一种类似于军正的掌管军法的低级武官。但是我觉得东吴早期的“前部大督”、“左、右督”、“大都督”之类,应该和前者不是一回事。后者应该既非军阶、也非官位,而是一种战时的临时xìng职务,提督统帅兵马之意,类似于“三军元帅”、“左路元帅”、“右路元帅”这些。但是我不知道现实中,其军中将士们的日常口语化称呼中,是否也一定“严丝合缝”地称呼其“三军元帅”、“左路元帅”、“右路元帅”,会不会也有可能,他们只是称呼其“主帅”、“大帅”之类?那么周瑜的“前部大督”、“左督”等,是不是也有可能据此类推?何况赤壁南郡之战时周瑜、程普虽俱是督,但“事决于瑜”。 再然后嘞,就是出于行文本身的考虑了。若伐黄祖时称周瑜“前部大督”,半年多后赤壁时称“左督”,赤壁、南郡之战结束后再换一种称呼,我确实有点怀疑这样频繁地更换称呼会不会对一部分读者造成某种程度的混乱。毕竟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6 章 读文字不像在现实中,现实中这个人明晃晃地站在你面前,无论别人对他有多少种称呼他就是他,你不会搞混,但阅读文字怕就不一定了。所以文中“简单粗暴”化处理了,前期称“中护军”,后期称“大都督”。同样地还有孙权,早期周瑜等人对他的称呼似乎以“将军”居多,但是在文中,特别是一群“将军”在场的情况下,我不知道该怎样突出孙权这位身为江东之主的“将军”,是以思来想去,对与不对,姑且还是用“吴侯”吧。 最后顺便说下女主的称呼,本来我也想“从俗”称其为“郡主”的,但是我知道汉代郡主是皇帝的女儿,所以改了一个字称“翁主”。当然称“翁主”也是不正确滴,可我实在不知道该称呼她什么才是正确滴辣~ 至于文中哥哥姐姐满天飞,只好委屈大伙忍一忍凑合一下了。纯粹个人原因,我还是不大习惯“兄”、“姊”、“阿母”这类称呼,作为一个现代人总感觉怪怪滴。顶锅盖逃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冬至夜,“冬至大如年”,祝大家节日愉快~ 第97章 095 jiāo锋(上) 无雾无雪,但有风,西北风。 隐身在赤壁山顶的树丛间,瞟一眼身旁的甘宁,想笑,但忍住了。 数日逆江疾进,我们于前日随吕蒙部入陆口,经陆水支流进入赤壁山南的湖泊,稍事休整,便攀上赤壁山,做好各种伏击准备。 这种山上的伏击,无外乎放箭投石,大约实在不够过瘾,是以以勇猛著称的甘宁从接到命令的那天起就闷闷不乐。只是军令如山,纵使他再桀骜不驯也不敢违抗,直到见我也被安排在这里,他才隐隐意识到什么,就只差暴跳如雷。 哈哈,你好哇,我的兼职护卫! 当然周瑜也并非未给予甘宁上阵斩敌的机会,因甘宁兵少,他特意从自己的部曲里抽调出八百人归甘宁临时节制,此刻,他们正泊在赤壁山脚下的石头水中隐蔽,只待甘宁相机行事。 相对而言,确实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并且赤壁山直chā江岸,视野辽阔,是绝佳的观战地点。游目四顾,但见这一带的长江呈西南东北走向,只是到了陆口才转一个大弯,而短暂地呈现出东流态势。我军逆风逆流,看来不可避免。不过 据斥候日前带回的最新消息,北兵水土不服,曹军中已开始有疫病蔓延。周瑜所料,果然不差!如此一来,非但其行军速度愈发缓慢,曹cāo自恃强大的骑兵战力亦必将大打折扣,何况这一带水网密集,本非骑兵用武之所。手搭凉棚,向西遥望韩当、黄盖军,又向东遥望吕蒙、周泰军,似乎能感受到,团团杀气,已自偃息的旗鼓间升起,直冲霄汉。 有一点紧张,摊开掌心,一层薄汗。 “来了!”突然,甘宁低呼一声,“快!狼烟知会前后军。” 心脏猛地收缩一下,举目望去,但见西方江面上出现了数艘小船,远远望去,就像一匹白练被滴上了几滴墨点。 曹军的斥候船! 然而,这几滴墨点刚刚进入视野,就已被一队从太平口中骤然杀出的船舰包围,转眼间便消失在茫茫江面上,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转首看日规,辰初时分! 甘宁一直紧紧盯着江面,他的嘴唇紧抿着,持弓的手隐隐有青筋暴起。 曹军大队,已不会太远了! 扑通,扑通……是心跳的声音,伴着日影在日规上一点点移动,仿佛命运的脚步,一步一步,越来越近,不可阻挡。 风声在耳畔回旋,片片枯叶摇落,肃杀 西方水天jiāo接处,隐隐现出一道黑色细线。 甘宁霍然抬起左臂,□□手、滚木石手纷纷就位。我撤下背上弓箭,谁知被甘宁劈手夺过: “你就省省吧!这是杀人!杀人,你会吗?……女人,真是麻烦!” 我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可除了干瞪眼看他,我发现自己竟说不出一句话。 黑色的细线已渐渐变作滚滚黑潮,铺天盖地压来。然而,就在这黑潮即将推进至篾洲时,忽然出现了一阵迟滞与混乱。 被沙洲分割的水道实在太窄了,为防止自相碰撞,他们不得不变换阵型,排成鱼贯纵队,一条条船舰头尾相衔,缓慢前行。 堪堪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嘹亮的号角划破天际,战鼓大起处,凌统的前锋舰队已沿着长江主航道通过陆口!逆风之下,各舰本侧帆呈“之”字型航行,此刻为确保战时船舰的机动与速度,在一阵急促号角的指挥下,各舰纷纷降半帆的同时,长棹以整齐划一之势自船舷两侧的擎棹孔伸出、划入江水,飞棹向上游敌军冲杀而去。 凌统还非常年轻,今年刚满二十岁,却已是屡充前锋、屡立战功的骁将。只不过我恨恨地看一眼甘宁身为凌cāo之子,他与甘宁有杀父之仇。甘宁初来江东时,为防止凌统寻仇,权特意将他二人分置两地领兵。我甚至不无快意地想,甘宁眼看着凌统充当先锋杀敌建功,一定眼热得紧吧? 曹军前锋显然早已发现了凌统所部,无奈此时他们刚有几十艘斗舰[1]通过篾洲。此刻的形势,若退,其后方是沙洲,退路拥堵;若进,一来其占有顺风顺水之利,二来凌统的船舰并不甚多。想来身为降卒的荆州兵未战先怯实在难以jiāo代,而北兵骄矜好战不识凶险,遂见其匆匆摆开阵型,离弦之箭一般冲杀过来。 “咻咻咻”双方shè出了第一轮箭雨。然而凌统军位处下风,shè出的羽箭尚未命中目标便纷纷落入水中。这引起了曹军的一阵哄笑,同时也壮了胆色,随着战鼓大作,他们倚仗顺流之势朝凌统舰队狠狠撞来! 接近接近轰然相撞!几乎就在我脚下! 有木头碎裂的声音,装在船头的冲角强横地破入对方船体,碎木横飞中,有战舰不可避免地陷入瘫痪。 清晰地,我看到凌统座舰在即将对撞的一刹那猛一转向,两船jiāo错的瞬间,棹卒齐齐收起舷侧长棹,一阵咔嚓bào响,敌舰一侧长棹已尽数折断!一如凌统座舰般,我方的许多船舰非但如蛟龙般躲开了敌舰的撞击,更反使敌舰陷入瘫痪。 船舰贴得近了,弓箭已失去威势,而接舷战向来是我军优势。阵阵喊杀声中,凌统身先士卒,率领众将士突破对方长矛的阻挡,纷纷跳梆跃上敌舰,近身ròu搏旋即展开! 舞一柄环首刀,凌统大声呼喝着,刀锋旋过,断头断臂纷纷滚落甲板。有敌人跌落或跳入水中,同样跌落或跳入水中的我方战士便勇敢地扑上去,继续在水中与之ròu搏。乱战中的双方舰队已完全被刀光剑影笼罩,甲板、江面很快被两军之血浸成红色,血腥气弥散开来…… 凌统部完胜!转首看日规,巳时末刻! 曹军的第二拨船舰已通过篾洲且列好阵势,方才拥挤乱战中无从切入,直到此刻才终于踏着密集的鼓点发起了第二轮冲杀! 注释: [1]斗舰,古代一种装备较好的战船,船舷上设女墙可蔽半身,墙下开擎棹孔,船内五尺又建棚与女墙,其棚上又建女墙重列,战士上无覆背,前后左右树牙旗金鼓。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祝大家圣诞快乐~ 第98章 096 jiāo锋(下) 很聪明地,他们吸取了第一队的教训,放弃冲撞战以避免接舷,仅是凭借上风之利用密集箭雨压制、shè杀我军。 漫天箭如飞蝗,连视线都不分明了。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凌统军像是突然间神疲力乏,纷纷掉转船头后退。这下便由逆流仰攻变成顺江而下,撤退的速度十分之快。曹军显然以为得计,加速猛追。 很快,凌统部渐行渐远,而曹军已完全进入赤壁山脚下江面。由于一直被箭雨遮蔽住视线,加之地形原因,他们直到此刻才猛然惊觉,打着“周”字大旗的江东中军主力已转过陆口,于大江之上乘风破浪,携万钧之势朝自己迎面压来! 然而留给他们发愣的时间只有极短的一瞬,但闻一阵急号乍然响彻天地,“瀚翔”号旗舰上,一抹猩红于高处旗台急挥,伏在山石后的甘宁“噌”地一跃而起: “弟兄们!杀呀” 周遭立时喊声大作,滚木石一浪接一浪翻滚下山,朝敌舰兜头猛砸!与此同时,猛烈的箭雨携着尖锐的破空声朝山脚下的敌人倾泻而去 “娘的,让你们也尝尝当活靶的滋味!” 甘宁一面恨声大骂,一面弯弓搭箭,箭箭直落敌舰篷索。弩兵们将儿臂粗的特制重箭搭上绞车弩,一箭shè去,敌舰上的战格女墙立时碎裂崩塌…… 号角再起,旗舰上打起旗语,箭收矢歇。周瑜中军已压将上来,蓦然转首的一霎,我几乎能感受到“瀚翔”号雀室[1]中,周瑜那两道锐利一往无前的目光。 凌统舰队早已驶入周瑜船阵后方以做短暂休整,撼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已尽数瘫痪的曹军第二队船舰根本经不起我军半轮的冲杀。 第三队曹军冲过来,前有大军,后有险滩,只能向前冲! 至此,形势已完全明朗了!本是敌我众寡悬殊的这一战,在赤壁一带江面,竟硬是被周瑜做成了一个我众敌寡的局面! 士气大振! 曹军如添油般一拨拨通过篾洲投入战场,然后一拨拨被周瑜消灭。他甚至特意在船阵东南角留下一个缺口,然而,你若以为他只是在遵循“围师必阙”的兵训那就错了!经过层层冲杀好容易才逃出这缺口的曹军尚未来得及喘一口气,但闻号角大起、战鼓隆隆,吕蒙部已自陆口中直杀而出,横锁江面! 截杀!一个不留! 后退,已是曹军唯一的选择! 转首看日规,未时三刻! 未时三刻,这一刻,江水将退至最低潮,且这最低潮将持续一个时辰。而这一带,最大潮差可达一丈七尺,届时将有无数暗礁险滩□□出江面。孙子云:“多算胜,少算不胜。”这一战,早已被周瑜算之又算! 骤然的退却使曹军出现了大规模的混乱,刚刚掉头的他们很快便发现,逆水行舟的溃逃是如此艰难,除了船速慢,还要面对被篾洲分割的狭窄水道中仍在一拨拨接踵涌入的同袍。相比来时,水道也仿佛突然间变得陌生了,暗礁、险滩一个个地冒出来,身后,对手却在一刻不停地追杀…… 惨嚎声,兵器jiāo击声,船舰相撞声,桅杆折断声……箭shè,石砸,刀砍,矛刺……触礁,搁浅,自相碰撞,自相蹈藉…… 戎机万变,乾坤倒转只在一瞬之间! 此前水上激战正酣之际,曹cāo南北陆军前锋已先后抵达战场。南岸陆军自然很快遭到韩当、黄盖部的激烈阻击,从赤壁山顶望去,但见漫天箭雨宛如重重黑雾,太平口一带一片迷蒙,仿佛骤然从视野中消失了。而此刻见水军大坏,南岸陆军的作战意志像是刹那间崩溃了。水军完了,他们立时便是一支被大江隔绝的孤军,等待他们的只有覆灭!绝境中,他们乱糟糟地涌向江岸,离得太远我看不清,只依稀看到一波波黑流涌入大江,攀上船舷,本已一片狼藉的曹cāo水军越发混乱不堪…… 《吴子兵法》云:“涉水半渡,可击。” 总攻,时机已至! 在我军全面压上,向曹cāo水军和南岸陆军发起总攻之际,北岸曹军因担心误伤自己人,甚至连施放箭矢亦不能,惟余望江兴叹。 “你,你,跟我下山,快!” 甘宁已出色地完成了周瑜jiāo予他的第一个任务,叫上两名亲随百人将,他准备去完成第二个任务,临走前还不忘吩咐帐下一员小将名唤丁奉的,“你,看好她!”他指着我说道,“她若出了什么事,唯你是问!”丁奉闻言抬目看他,又转目看我,咧开嘴想笑一下,却比哭还难看。 有没有搞错!我需要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将看护? “女人,真是麻烦!” 丢下这句话,甘宁步履如飞地冲下山去,石头水中静候多时的船舰上,战士们早已急不可耐,只待甘宁到来便怒吼着杀出石头口,汇入进击曹军的洪流…… 直到黄昏时分,喊杀声才渐渐地止息了。随着血色夕阳下沉,被染成赤色的大江上不断有撞烂的船梆桅杆、遗弃的兵器旗鼓裹挟着尸体塞江而下。 心像是被陡然加速的血流堵住了,一抽一抽,直到潋滟霞光托着“周”字大旗再度满满dàng入眼帘 它正“啪啪”戏弄着西北风,欢欣鼓舞地诉说着我军的胜利! 首战告捷! 我随山上众人欢呼着庆贺,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是何时站到我身后 “天!”回头看到他的一刹那我几乎背过气去,深深提一口气才又仔细向他打量,“……锦帆贼?” 我惊愕不已,而甘宁龇牙一笑,满是鲜血的脸膛映着白森森的牙齿更显狰狞可怖。 “你受伤了?”虽然极度讨厌他,陡然间,心却还是提了起来。 “那是敌人的血!”不意他得意地哈哈大笑,“怎么样,吓到了吧?还是趁早回家织布绣花吧!” 注释: [1]楼船,是一种具有多层建筑和攻防设施的大型战船,外观似楼,故曰楼船。楼船体势高大,上有三个楼层,第一层名“庐”,“象庐舍也”;第二层名“飞庐”,“在上,故曰飞也”;第三层名“雀室”,“于中候望之,如鸟雀之警示也”。各层均列女墙、战格,树幡帜,开弩窗、矛穴,外施毡革御火,置pào车、檑石、铁汁,状如小垒。 作者有话要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7 章 圣诞快乐~ 第99章 097 对峙(上)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伸手不见五指。蹑手蹑脚地潜行至一座军帐前,扒开一条缝隙,我朝里面迅速瞄了一眼 不错,蒙汗yào很给力,甘宁睡得很沉。 一丝叵测笑意漫上唇角,我回头,朝身后招招手。 刀光,那映着帐篷前的火光偶一闪耀的刀光迫近,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提刀人举目看我,我嘿嘿一笑:“公绩,jiāo给你了。” 凌统一点头,闪身进帐,“咔嚓”一声,一道血痕飞溅帐幕…… 猛地睁眼 原来是场梦。 坐起身,怔怔地发了会儿呆,想起甘宁过往言行,又不禁恨恨地骂了一声: “该死的锦帆贼!” 卯时点将,诸将汇报所部有功人员及立营情况。 这一仗打得漂亮!抛下三万具尸体,曹cāo被迫退驻江北,屯兵乌林,与我军隔江对峙。恨只恨我军兵力太少,只能“迫”之,却无力“灭”之。 下营之法,择地为先。赤壁一带山水形胜,乃四通之地,我军船舰泊在以太平湖、陆水为主体的纵横水网中,陆上则顺水流之形立营,进退攻守自如。反观曹cāo,陆上背依黄蓬山立营,船舰则沿乌林江岸停泊,绵延百里。 听斥候汇报至此,倏尔有一丝极轻极浅的笑意自周瑜唇畔一掠而过,宛如细细的风吹过湖面,微涟一漾旋又平静如初。 乌林,那近乎是一块死地!便如周瑜战前画策时所言,其地“前有大水,后有沼泽,进则不得,退复有碍”。想来曹cāo也是没有办法,好在兵力上他依然占有绝对优势,两相抵消,也就无所谓了吧? 曹cāo大军既退至江北,我军主力又屯驻赤壁可左右策应,西线太平湖、东线陆水的压力立时减轻。是以,周瑜将韩当、吕蒙调回,只留黄盖、周泰固守。可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却只字未提,只说立营伊始,诸事繁杂,命众将各自回营料理。初战告捷,士气正盛,众将无不迫切地想要大干一场,是以不免都有些怅怅的。周瑜看在眼里,却又是那样清浅一笑: “诸君信我便是。” 那笑容如霁月光风,隽爽洒落,却格外拥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抚平一切躁动与疑惑。 散帐时我恰好走在凌统身后,想起昨夜那个梦遂忍不住掩口低低而笑。 凌统平日里坚忍寡言,与战场上的凌厉作风大不相同。五年前,他父亲凌超在征讨黄祖的战争中被甘宁shè死,而他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因左右对他多有褒赞,权便破格提拔他为别部司马,行破贼都尉,命他统摄父兵,并参加随后的征讨麻、保屯之战。在一次酒宴上,因另一将领陈勤监酒不公,欺侮众人,凌统不肯饮被罚之酒,刚勇任气的陈勤遂怒骂凌统,并辱及其父凌cāo。凌统起先只流泪不说话,谁知散席后陈勤乘酒凶悖,于路上继续辱骂凌统,忍无可忍的凌统终于拔刀砍伤陈勤,致其伤重不治。到了开战之日,凌统称“非死无以谢罪”,于是率励士卒,身当矢石,大破敌寇。战胜归来,又自拘于军正,权壮其果毅,使得以功赎罪。此后的数次大战,凌统皆以骁勇无畏而冠军履锋,每每去中军主力数十里。 此刻他回首看我一眼,浓黑的眉毛皱了皱。我越发止不住,一路走一路笑,他不时回首,越发莫名其妙。 偏偏这个时候,本来走在另一侧的甘宁因要拐向自己营区而斜chā至凌统身前,凌统一个回首的工夫,正与甘宁撞个正着。 二人停步,对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揍他,揍他!”我忍不住在心里为凌统拱火。 倏忽间,此前守候在中军帐外的二人的侍卫亦呼啦啦上前站到二人身后,彼此怒目相向。 “想打架么?上次角抵场上把你小子揍得还不够狠是吧?” “上次被你侥幸赢了一局,俺本就不服,有种再战一场!” 因主将的仇怨,两家战士亦别着一股劲,以致频生龃龉。见此情景,吕蒙连忙上前站到二人中间,“公绩,”他望了望凌统又望向甘宁,“兴霸!”可二人面色铁青,皆不退让。正急切间忽见陈霆从中军帐内探出半个身子,皱眉道:“大都督问,何人在帐外喧哗。” 明明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仿佛带着重逾千钧的力度,话音落地,一群乌眼鸡似的家伙全蔫儿了。凌统倒还罢了,甘宁可是连权的命令都敢违抗的人,怕也只有周瑜才能弹压得住他。 对“哼”了一声,两伙人各自走开。除了我,在场之人无不松了口气。 我心里的确憋着口气,为着甘宁明目张胆的轻视。然而初战那日,他箭箭直落敌舰篷索的功力的确令他有轻视我、乃至睥睨诸将的资本。只是我怎能任由他轻视下去?锦帆贼,这口气我与你赌定了! 傍晚,我从校场练箭回来路过中军帐,恰好看见几个本地渔夫模样的人被陈霆领入帐内。 周瑜见这几个渔夫做什么?我不禁起疑,他们是乔装改扮的秘密斥候?不,不像,这几个人面生得很。 我正满腹狐疑,忽见陈霆又大步而出守在帐外,令事情显得更加神秘了。就在这个时候,陈霆发现了我,躬身施礼后,他的目光倏尔落到我身后一侧,飘飘忽忽,闪闪烁烁。心头蓦然一动,我侧首看向他视线的落点阿黛红了脸,急速低头避过四道不期而至的视线。 不对,有情况! 想到自己曾让阿黛帮忙修补过陈霆的铠甲,我忽然意识到什么。心念电转间,终是情不自禁地绽开一个微笑 大战过后,我是不是可以保平生第一桩媒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几十分钟2016年就要过去了,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100章 098 对峙(下) 此后的几天依然无事,各部均在自己营区休整。初战之日,鲁肃与刘备俱在后军,如今刘备屯兵于陆口以东的鱼岳山,与屯驻麻屯口的吕范部隔江以成掎角之势,鲁肃则来到赤壁。鲁肃刚刚到来,周瑜又去了太平湖巡营。左右无事,我便每日跑去校场加紧练箭,为了不引人注意,我甚至不带侍婢,后来干脆换上一身普通士兵的衣服。 “你叫什么名字?” 接连几天,我都看到一个稚气未脱、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在此练习到很晚。我想,他应该是得到了某个人的特许,因为他的天分。箭术这种事有点类似于琴艺,虽说勤能补拙,但怕也真的只是“补拙”而已,想要进入顶尖高手的行列,最终靠的还是天分手指的细腻感觉,心xìng的稳如磐石。眼前这少年虽然满脸朴实的稚气,却有着令我惊异的天分。 “樊平。”一箭shè去,又命中靶心,他侧过脑袋望向我,一双眼睛明澈见底,“你呢?” “呃……叫我阿尚好了。”我嘿嘿一笑,“不知你效命于哪位将军帐下?” “我……”他刚刚吐出个“我”字,我却突然玩心大起,大声打断他,“等一下,让我猜一猜!” 他显是吓了一跳,挠挠头,笑得颇有些腼腆。我转转眼珠,“你是凌统所部”见他眉间蓦然有皱起的趋势我赶忙改口,“显然不像。”我抱了臂,沉吟片刻,“你效命于吕蒙将军帐下,对不对?” 他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你是怎么猜到的?” “没办法,聪明呗!”我勉力压制住想大笑的冲动这里的几员将帅,周瑜不可能给你特许,韩当身为老将帐下多是稳健持重之人,甘宁区区几百兵我都见过,鲁肃刚来,又不是凌统,那除了吕蒙还有谁?何况吕蒙十五六岁时偷偷跟随姐夫邓当作战,险些被其母责罚,更在军中遭人欺侮,见了你,定不免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吧? 深深点头,他显然极度认同我对自己“聪明”的论断,眨巴眨巴眼睛,又是那样问:“你呢?” 词汇真贫乏!我暗暗发笑,不由存心逗他道:“你不妨也猜一猜!” 他纠结起眉头,一面上下打量我,一面很是认真地思考起来。就这样过了好久,久到我以为他即便绞尽脑汁也无法猜出时,他忽然兴高采烈地道:“你一定在甘将军帐下任事,对不对?” “什么?!”一口气噎住,我难以置信地瞪圆双眼,一度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说谁?你再说一遍?” “甘……甘将军,”他嗫嚅着,“好像这里只有一位甘将军吧?” 顿觉胸闷气短,直了直脖子,我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良久侧首,几乎是恶狠狠地问:“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我只是……感……感觉……”惊恐地观察着我的表情变化,越来越轻的声音被他吞进了肚。 弯弓、搭箭、仰首、抬臂,羽箭离弦破空而上,哀哀一声雁鸣,有猎物坠下。 “好箭法!”我夸张地大吼一声,自卖自夸了一句,也不捡那猎物,扭头便走。 镇静,镇静!我一面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一面加快脚步离去,不然,我真的担心自己会突然扑上去,一把掐住樊平的脖子 天呐天呐天呐!我和那个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无不流淌着粗野鄙陋的锦帆贼有一丁点相像的地方吗?! 初战大获全胜后,战士们的军功很快造册呈报,赏金陆续分发下去,皆大欢喜。只是对于接下来的作战安排,周瑜依然未置一词。 从宫亭到樊口到夏口再到赤壁,将士们的神经一直随着一路疾进而紧绷着。如今这大战过后突然且反常的轻松态势除了让他们倍感疑惑,更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这一天,听闻吕蒙受命前往中军见周瑜,一群年轻将校立刻闻风而动,聚集在吕蒙帐中等候消息。我也忍不住让阿青前去打探消息,奈何吕蒙这一去竟久不归返,眼看阿青来回跑了几趟,我终是坐不住,干脆自己前来。刚到帐外,却听内里已热火朝天地议论起来 “大都督究竟何意?该不会就这么一直对峙下去,空耗钱粮吧?”却听一个说道。 “对峙也未尝不可!”另一个说道,“曹cāo以如此优势兵力首战大败,军心动摇已属必然。别忘了,他有三分之一的人马是荆州军,日久生乱也未可知。” “北兵中不是已有疫病流传?我倒想看看,曹cāo能撑得多少时日!”又一个扬声道。 “可你们想过没有,正因如此,他只会比你我更急于一战。” “不错,彼众我寡之势并未因首战胜负而有根本改变。” 他们突然静了下来,似是陷入沉思。 “你们说,为何大都督整日里仍旧一副悠闲意态,半点儿不见着急?” 一人话音落地,另一人忍不住笑起来,“着急?怎么个急法儿?急得团团转,无处发泄之下把你推出去打一百军棍?”他越发笑得畅快淋漓,“从军这许多年,你我何时见大都督有过躁急之态?” “大都督风雅入骨之人,便是火烧眉毛,也断不会在人前失态。” “对,便是火烧眉毛,他扬袖拂眉的动作也必定端雅无匹!” “哈哈哈,没错没错!” “喂喂喂,”一阵欢快的笑声过后,忽有一人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都说桥氏夫人国色天香,我来江东晚,未曾见过,你们有人见过么?” “你小子想什么呢!”但听得一声铠甲铿然作响的声音和一声“哎呦”,之前问话之人怕是已挨了一记老拳。 “干吗打我?想想都不行啊?” “不行!” “你两个别吵,别吵!要我说啊,翁主身边那百来个侍婢一个个就够水灵的,难道你们没发现?” “发现了,我早就发现了!我说,咱能不能跟吴侯商量商量,这一仗打赢了曹贼,官儿啊赏金啊我都不要,我就想娶她们当中的一个,行不行?” “哈哈哈,这小子又发春梦了!” “你们都什么眼光啊?”却是甘宁那大嗓门响起道,“那些个女子,连同你们翁主,个个舞刀弄剑,横眉立目,全无温柔可人之态!这样的女子能娶回家做老婆?” “就你们蜀地女子好?” “我们蜀地女子就是好!” “嗯哼嗯哼” 此刻,已自中军归来、站在帐外半晌的吕蒙再也无法强充持重,放大声音连咳两声。他的对面站着满脸乌云的我,我的身后,阿青等四名侍婢则是满脸红云。 又向我躬了躬身,吕蒙连忙掀帐而入。“子明,你可回来了!”甘宁那大嗓门再次乍然响起,驴叫似的,“快说,大都督找你做什么?可是筹谋着要开打了?” “下棋。”我不知道吕蒙是不是在通过动作表情向众人提示着什么,突如其来的沉寂过后,他复“嗯哼”一声清了清嗓子,“大都督只是找我……下棋。” “啊?下棋?”甘宁却是忍耐不住,“那下棋的时候,大都督就没说什么?” “说了。”又是一阵沉寂,再开言时,吕蒙却已慢慢恢复了平日里的洪亮语声、迅快语速,“大都督说,围棋之戏类于用兵,上等棋手往往选择要点,疏布棋局,以成合围之势,从而胜局在握;中等棋手则致力于阻断、拦截,以争夺微利;下等棋手则固守边、角,于方寸之地艰难求活。” 这一次的沉寂有点久,大家似在思索周瑜话中深意。直到一个声音响起道: “日前有斥候来报,曹军正忙于将船舰首尾相接。你们说,曹cāo此举意yù何为啊?” “船舰首尾相接?” 这些都是血气方刚、爽直洒落的年轻军人,气氛很快再次热络起来。 “莫不是搭制浮桥?” “曹军船多兵多,一旦搭成浮桥直抵南岸,我军水上优势将不复存在!” “如此说来,大战怕已迫在眉睫!” “浮桥有什么可怕的?待我一把火烧了它!” “你莫不是昏了头?方今隆冬时节,但有西风北风,你这一把火放出去是烧敌还是烧己?” “你倒没昏头,那你说说该怎么办?” “吴子云:涉水半渡,可击。”他只语带挑衅地说了这一句便顿住,那意思却已很明显。 这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8 章 却听另外一人道:“可连舟除了可作浮桥,更有结阵、封锁之功用,众寡悬殊之下,我若被彼分割包围,该当如何?” 此问一出,气氛蓦然沉郁下来,大家都不说话了。 敌众我寡,这依然是问题的核心。上一次我们借势于地形击败曹cāo,这一次,又该借势于何物,又能借势于何物呢? “众位兄弟,”最终仍是吕蒙打破沉默,“大家可知,建安十一年征讨麻、保屯时,大都督便登临过赤壁山?大家可还记得,在夏口时,大都督曾与受命封锁汉水的关羽约定一月之期?”他语声愈发坚定,“此战,想必大都督早已成竹在胸。我等只需整顿兵马,从容待命,大都督令出之日,便是你我建功立业之时!” 像是为了印证吕蒙所言,“隆隆隆”,但听得聚将鼓骤然响起,众将纷纷涌出营帐。乍见我立于帐外,其中几人虽不免一惊复一窘,那兴奋夹杂着紧张的情态却是如何也盖不住。有资格前去的将领则迅速整理衣衫铠甲,疾步赶往中军大帐。 帅案后,周瑜轻袍缓带,发挽纶巾,闲看众将顶盔束甲,鱼贯而入,渐有一抹雍雅笑意自唇际绽开,恰似一缕清风拨开云雾,霎时间云散月明: “我有旧日同窗姓蒋名干者,以才辩见称,独步江、淮之间,莫与为对。今日故人来访,诸君速随我出营,嘉迎远客!” 众将全体石化。 第101章 099 说客(上) “公瑾别来无恙!” “子翼良苦,远涉江湖,莫非为曹氏作说客?” “我久别足下,遥闻芳烈,故来叙阔,并观雅规,奈何疑我作说客?” “我虽不及夔、旷,闻弦赏音,足知雅曲也!” 大笑声中,周瑜一把挽住蒋干,延请其入帐。随众将走在他们身后,我长久凝注着蒋干的背影名士不愧是名士,观此君作派,想来他就算被恶狗撵得一路狂奔,也会竭力保持衣衫严整、发丝不乱吧? “公瑾,”一个时辰后,当接风宴结束,蒋干被遣入别帐暂歇,中军帐内只剩下有限几人时,鲁肃迟疑着开口道,“这蒋干……” 周瑜抬目看了看鲁肃,淡淡挑唇而笑,却没有说话,而递了一杯茶给他。 “曹cāo老贼葫芦里卖的什么yào?”甘宁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的确令人费解,刚刚输了一仗的人是曹cāo,当此之时,却派出个舌辩之士来游说敌方主帅投降,这曹cāo莫不是脑子里进了长江水?都说他用兵诡诈,可为什么我觉得这更像是一个诗人的一惊一乍? “如今两岸间人往来频密,曹cāo派蒋干前来,莫不是以游说劝降之名,行刺探军情之实?”鲁肃却无心饮茶,顿了一顿,继续说道。 “不只是用间,怕还有离间之意吧?” 吕蒙话音落地,鲁肃与甘宁面上俱是一惊,周瑜则从氤氲的茶气间缓缓抬眸,深深看了吕蒙一眼。 《孙子兵法》有云:“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两军对垒,互派斥候密探无数,却有几人能如蒋干这般大喇喇进入对方中军,甚至有机会盘桓数日? 而细思之下,即便曹cāo真的是派蒋干前来劝降,这举动也并非完全不可理喻。首先,实力对比明晃晃摆在那里,曹cāo拥百万之众,三分天下已据其二,这并未因一战胜负而有任何改变,自负如曹cāo,甚至可能认为我们初战的取胜不过是出于侥幸;其次,这许多年来曹cāo受降怕已成为习惯,远有徐晃、朱灵、张辽、高览、张甚至害死曹cāo长子曹昂、爱将典韦的张绣,近有荆州一众降将。起初我会觉得不可思议只是因为我确信,周瑜绝不可能投降,然而一颗心陡然狠缩了一下每一个人都会如我般确信么? 老辣如曹cāo,首战告负之下痛定思痛,会否已从周瑜、程普并为左右督的人事安排上嗅出了某种不寻常的味道?自古以来命将出征,每每由君主亲持钺之首端,而将柄端授予将军,曰:“从是以上至天者,将军制之。”紧接着再持斧柄而将斧刃授予将军,曰:“从是以下至渊者,将军制之。”将军既受命专斧钺之威,则军中之事,不闻君命,皆由将出,临敌决战,无有二心。可事实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始终是扎在为君者心底幽暗处的一根刺。于是便有了种种猜疑,种种毁谤,种种纷扰,种种yīn谋。田单间乐毅,王翦间李牧,忠心受疑,史不绝书。而如何利用这一点,曹cāo,怕不会逊色于田单、王翦。 两军对峙,剑拔弩张,说客来访,宾主尽欢。一江之隔的乌林,曹cāo会如何在脑子里勾画这一场景?数百里外的柴桑,权会如何在脑子里勾画这一场景?吴县呢?丹杨呢?会稽呢? 小时候曾听过一个故事,依稀记得是《吕氏春秋》上的,说有一个丢了斧子的人,内心认定是被邻居的儿子偷了,于是看邻居的儿子神色、言语、动作、态度,没有一样不像是偷斧子的。后来他在翻动自家谷堆时发现了斧子,过几天再看到邻居的儿子,就觉得其言行举止没有一点偷斧子的样子了。 “把他jiāo给我吧。” 此刻,我手持主帅令旗,在甘宁眼前晃了晃:“甘将军,我命你配合我做接待蒋子翼的工作,你没听见?” 甘宁显是懵了,他抬头看周瑜,周瑜已退入后帐;又扭头看吕蒙,吕蒙以手扶额迅速转开视线;顿了一顿,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到鲁肃身上,鲁肃方与他对视一眼便口称“营中尚有要事需待料理”飞也般出了大帐。 “我不干!”惊天动地一声吼,甘宁狮子眉倒竖。 “胆敢违抗军令?”我举旗的手猛力一劈,“来呀,把甘宁给我推出去砍了!” 我自然不会真的砍甘宁,而甘宁自然也不敢真的违抗军令。 一路朝蒋干营帐走去,见事已成定局,他干脆问,“直说吧,要我负责剁手还是砍脚?”见我半天没反应,他不由瞪圆了牛眼,“该不会是割舌头吧?人家还全指着那条三寸不烂之舌讨饭吃呢!啧啧,果然最dú不过fù人心!” “啧啧,果然一日为贼,终生贼xìng难改!那蒋子翼好歹也与大都督同窗一场!”我无比鄙夷地白了甘宁一眼,“先派几个你手下的兵把他看起来,三日之内,不许他出营一步!” 第102章 chā播:蒋干过江时间问题 首先一定要把《江表传》的这段记载贴上来!区区三百五十字,把周瑜的洞明世事、人情练达表现得淋漓尽致!嗷嗷嗷,星星眼~ 初曹公闻瑜年少有美才,谓可游说动也,乃密下扬州,遣九江蒋干往见瑜。干有仪容,以才辩见称,独步江、淮之间,莫与为对。乃布衣葛巾,自私行诣瑜。瑜出迎之,立谓干曰:“子翼良苦,远涉江湖为曹氏作说客邪?”干曰:“吾与足下州里,中间别隔,遥闻芳烈,故来叙阔,并观雅规,而云说客,无乃逆诈乎?”瑜曰:“吾虽不及夔、旷,闻弦赏音,足知雅曲也。”因延干入,为设酒食。毕,遣之曰:“适吾有密事,且出就馆,事了,别自相请。”后三日,瑜请干与周观营中,行视仓库军资器仗讫,还宴饮,示之侍者服饰珍玩之物,因谓干曰:“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君臣之义,内结骨ròu之恩,言行计从,祸福共之,假使苏张更生,郦叟复出,犹抚其背而折其辞,岂足下幼生所能移乎?”干但笑,终无所言。干还,称瑜雅量高致,非言辞所间。中州之士,亦以此多之。 关于蒋干过江的时间,牛人们有过许多考证,相信不少瑜迷都看过,我就不赘述了。而我呢,其实认同建安七年说。建安七年,符合“初曹公闻”、“瑜年少”的记载。而根据陈志武帝纪的记载,“七年春正月,公军谯”,曹cāo也存在“密下扬州”的可能xìng。似乎建安七年说为人诟病的一点就是,彼时周瑜留吴与张昭共掌众事,并无出战记录,如何会领着蒋干“周观营中,行视仓库军资器仗”?其实这一点并非无法说通,军队打仗这种事,并不是这个月要开打了,拉出去一支队伍就能打,且能打胜。一支好的军队,是要经过长期、持续xìng的艰苦训练的。孙策死后,周瑜虽有六年的时间留吴与张昭共掌众事而没有出战记录,但他中护军的身份令他主管的怕还是军政。因此,练兵极有可能是他工作的日常,以至他会长时间待在军中,那么领着蒋干“周观营中,行视仓库军资器仗”也就不足为奇了。 虽然认同建安七年说,但我实在太太太喜欢群英会的桥段了!于是蒋干过江这件事在这个文里被我一分为二,建安七年曹cāo密下了扬州,也派人游说了周瑜,只是这个前来游说的蒋干被我摘出去,放到建安十三年赤壁期间了。另外根据《江表传》的记载,蒋干只是自称与周瑜同乡,同学一说我不知是不是自演义始,但我觉得这样设置很有趣,也就一并“拿来”了。:-P 第103章 100 说客(中) 然而才第二日,甘宁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甘将军,怎地又要违抗军令?”我一扬令旗道,“大都督有言在先,接待蒋子翼之事,由我全权负责,众将皆可凭我调度,见旗如见他!” “你爱调谁去调谁去吧,我和我的兵再也受不了那个蒋干了!” “他怎么了?” “你自己看看去吧!” 隔着老远,我便听到一把高亢且极富激情的声音正cāo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对着士兵们高谈阔论。那论点之鲜明,那论据之严整,那论证之有力,直教人忍不住击节称赏、拍案叫绝。并且,随着那旁征博引的论述,他的双手不断地做出各种劲健有力的动作,那超逸举止,那翩翩风度,不由让人想起一首诗“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这般口若悬河的攻势下,已不知是换了第几波的、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战士们溃坝般败下阵来,对着甘宁哀求:“将军,我们实在受不了了,要么应了他,要么换了我们吧!” 他阐述的主旨是:他要见周瑜。 冷笑一声,我扬起下颌道:“甘将军何时变得这般彬彬有礼了?” 想是被此君折磨太久已临近崩溃,反应过来我话中之意,甘宁二话不说,立刻小山一般压将上去,一阵吹胡子瞪眼,耳根终于清静。然而,就在甘宁架着蒋干,yù将他“请”回帐内时,一阵喧哗声猝不及防地由远而近。循声望去,却是老将黄盖被韩当、吕蒙拉着,正朝这边走来,黄盖一面走还一面恨声不绝地大叫: “我自随破虏将军,纵横东南,已历三世,哪有周瑜小子!” 韩当死命拉着他劝他低声,想是气极,黄盖却只是不管不顾: “义公怎还为他说话?我问你,首战赏金你我两部可是最后派发,且多有克扣?《司马法》云:‘赏不逾时,罚不迁列。’他周瑜熟读兵书且掌兵多年,怎会出此纰漏?这也罢了,今日我来支粮,被他帐下小吏百般刁难,他非但不主持公道,反而对我横加指责!凡此种种,分明是在打压我等老将!” “黄老将军还请慎言!”吕蒙急急劝道。 “要你多言?我与德谋、义公随破虏将军南击山贼、北走董卓之日,你又在哪里?周瑜自负其能,擅作威福,你起初不过讨逆帐下一侍卫,也来折辱我三世老臣?” 一把推开吕蒙,黄盖愈发怒不可遏:“一战小胜,尔等便骄矜疏怠若此,长此以往,破虏、讨逆辛苦所创基业,怕就要毁在尔等手中!” “看什么看!”见蒋干长久凝视着黄盖恨恨而去的背影,甘宁撕下最后一层“温柔”面皮,一展臂便将蒋干扛起。 蒋干不失“优雅”地挣扎了几下,一边还不忘大声抗议:“如何不能好好说话?如何不能慢慢讲理?” “好好说话慢慢讲理?今天没空儿,改日吧!” “怎么回事?”“安抚”好蒋干,甫一迈进吕蒙营帐,甘宁便忍不住大声问。 吕蒙抬目看他一眼,凝思片刻,却沉默。 “怎么连你也卖起关子来了?真是急死人!” “老实说,我也满心诧异。”沉默有顷,吕蒙终于开口道,“主上新近从柴桑运来一批辎重,大都督一早便命我出陆口相迎,回营复命时恰巧遇见黄老将军与大都督发生争执,所以,我并不比你知道的更多。” “是何辎重如此重要,柴桑方面有专人押运不算,还需吕将军你出陆口相迎?”我忍不住chā言问。 站起身,吕蒙出帐观察了一下四周方返身而回,压低声音道:“薪草,膏油。” “薪草,膏油?”甘宁一拍脑袋,“这么说”他蓦地兴奋起来,又猛地意识到什么,亦如吕蒙般迅速看一眼四周方才压低声音道,“火攻?” 吕蒙点点头:“如今看来,是的。” 甘宁搓着双手,打了鸡血似的在帐内走来走去,“我就说嘛,我就说嘛!嘿嘿!……哈哈!”倏忽间他又猛地顿住,“可……可这风向……” “这也正是我的疑虑。”吕蒙锁眉道,“不过大都督久在宫亭湖练兵,熟知长江沿岸气象水文,何况他一向头脑冷静,心思缜密,绝不会做无把握之事,打无把握之仗。他既放言让我们信他,我们便只管信他就是。” “我们当然应该信他!”一颗心被吕蒙的话语深深触动之下,我的头脑中竟猛地有灵光一闪,“二位将军可还记得,出征那日,宫亭湖水域便是刮的东南风?” “对!对呀!”甘宁激动起来,“那天的确是刮的东南风!” 吕蒙亦有些按捺不住激动情绪:“如此,待时便是!” 心绪激dàng之余想到黄盖,我又不由有些心烦意乱。大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9 章 就是因为相信,我隐隐约约觉得今日之事恐怕并非表面看到的那样。这想法就像隐藏在重重迷雾中的一点光,它似乎就在那里,你却捕捉不定。直到心思飞转间重又想到蒋干,我终是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先解决手头之事。便在这个时候,却听吕蒙说道: “末将险些忘了!主上对翁主甚是挂念,专有一船物品并书信带予翁主,想来仲翔大兄应以派人送入翁主营中。” “你说什么?” “主上专有一船物品并书信带予翁主……” “不是,你说谁?谁是此次负责押运之人?” “是……虞仲翔。” 虞翻虞仲翔?! 一颗心活泼泼一跳,我几乎也要搓着双手在帐内走来走去了!当然我并没有这样做,而是一扭头便出了帐。 第104章 101 说客(下)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蒋干的辩才我算见识过了,虽说以周瑜的言议英发完全可以对付他,但我江东大军的主帅与他一个江北来的说客争胜于口舌之间,那未免太不像样子。我正愁找不到得力之人,这不,这个人就来了! 虞翻,此人在我眼里,实在是个“神”级别的存在神通广大的“神”,也是神经兮兮的“神”。虞氏是会稽大姓,虞翻的父亲虞歆曾任日南太守,他本人则本是前会稽太守王朗任命的功曹,策打败王朗后,复任命他为功曹,待以jiāo友之礼,并亲至其家拜访。建安四年时便是他以言辞游说华歆,才使得策兵不血刃地拿下豫章。策去世后又是他婴城固守,逼退了想要趁丧夺取会稽的孙。后来朝廷征召他为侍御史,他不去;曹cāo辟召他为掾属,他干脆说:“盗跖yù以余财污良家邪?”严词拒绝。 这一切当然都是建立在他的“神通广大”上。其人博学洽闻,精于易学,曾作书与孔融,并示以所著《易》注,孔融答书曰:“闻延陵之理乐,睹吾子之治《易》,乃知东南之美者,非徒会稽之竹箭也。又观象云物,察应寒温,原其祸福,与神合契,可谓探赜穷通者也。”这只是文的,武的,他除了善使长矛,更生了一双“飞毛腿”,步行一日可达两百里,非但吏卒无人能及,更可直追战马。 不过有本事的人大约都比较难搞。且不说他拒绝曹cāo辟召的那番言辞,当初策为展示我江东地灵人杰,曾yù令他出使许都,jiāo见朝士,以折中原妄语儿,谁知他竟不肯去,只好改派张。后来策提起这件事,他竟大言不惭地道:“翻是明府家宝,而以示人,人倘留之,则去明府良佐,故前不行耳。”自恋到这种程度,真让人受不了!也就只有同样自恋的策能容忍他,闻他此言,非但大笑着表示赞同,更盛赞他是“吾之萧何”。 人与人相jiāo,大概是需要些缘分的。权与他可就没有这般投契了,甚至于,可以用互相看不顺眼来形容。虞翻xìng情疏直,常犯颜谏诤,又xìng不协俗,是以多见毁谤。近几年来越发“神经兮兮”,而有故意找茬的趋势,每每撩拨得权怒火中烧,他却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这次之所以会摊上这么个“美差”,想是故态重萌又气得权不轻,才被远远打发至此。难道真的是,天才与疯子往往只有一线之隔?然而,哪怕他再“疯”,因其才干,我却始终无法对他生出嫌恶来。并且据我所知,除了周瑜,吕蒙也与他私jiāo甚笃。张更是为他说话:“虞仲翔前颇为论者所侵,美宝为质,摩益光,不足以损。” 跟虞翻jiāo代完毕,我又对甘宁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布置一番。转眼三日已过,到了第四日,照例五更擂鼓后,各营起床梳洗;听号声二遍,应点人数;再听擂鼓并看升旗,各营开门提水造饭。我早早收拾停当,但听得中军鼓起便起身前往中军帐,果然,蒋干已经到了。 周瑜并诸将皆衣甲鲜明,剑佩锵锵,一派英风飒气炫人眼目。蒋干站在一众人中,虽葛巾布袍,却谈笑自若,挥洒自如,仿佛这里并不是杀气腾腾的敌方军营,三天来他也并未遭遇任何不快,倒让我生出三分敬佩来。 朗笑声中,周瑜携手蒋干,参观军营,行视仓库、军资、器仗,一路行来,但见军士雄壮如虎,军资堆积如山,蒋干不由啧啧称叹。此后一行人来到大江之上,接下来,我将让蒋干“好好”领略一番我江东健儿风采,保证终生难忘。 “子翼,请!” 周瑜邀蒋干登上“瀚翔”楼船,我手执令旗向周瑜请令,他微笑着点一点头,我便站上旗台,抬臂举起令旗。随着令旗轻挥,嘹亮的号角破空而起,已守候多时的将士们依照指令纷纷趋船向“瀚翔”号靠拢,一霎时,真是个旌旗猎猎蔽天拂日,战鼓隆隆江沸山摇。 集结列队完毕,令旗一劈,各部霎时偃旗息鼓,静如止水。如此威武雄壮之师,令则行,禁则止,如臂腕之使指,如百体之从心,观者敢不由衷赞叹?斜目一瞥,见蒋干颇识时务地屏息静气,神色间流露出激赏,我不由轻轻扬起唇角。 令旗再展,各部变阵,江面重又沸腾起来。阵型变换间,甘宁所部似一柄尖刀缓缓突前。阵型的变化太过令人眼花缭乱,这一异动,不通军事的蒋干丝毫未有察觉,就像他丝毫未有察觉刚刚还在他身边谈笑风生、向他讲解各种阵法的周瑜已悄然下了船。 唇际的笑意倏尔扩大又倏尔隐去,我将手中令旗霍然前指,再“唰”地于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 “杀呀” 骤然之间,位于阵型最前端的甘宁所部亮出长矛、抡起环首刀,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瀚翔”号扑来!但听得画角鼙鼓急如骤雨,杀声阵阵摧人肝胆。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已扑至“瀚翔”号脚下,若非楼船太高,攀爬上来尚需一定的工具和时间,他们肯定已将船上之“敌”撕成碎片了! 对待敌人,要像严冬般残酷无情!站在我的位置,可以清晰地观察到他们个个须发尽竖,睚眦yù裂眼神要狠,出手要稳,目标要准这是我事前的要求,此刻看来,他们的表现比我预想的还要出色! 拿眼尾扫了扫蒋干奇怪,面对这群如狼似虎的、摆明了是冲他来的江东健儿们,他竟没有被吓得瘫倒!我本以为,他至少会颤三颤、抖三抖,然后颤颤巍巍、东望望西望望地寻找周瑜他竟没有动!是的,纹丝不动! 甘宁已一马当先地攀上船栏了蒋干依然不动,躲都不躲! 然后,就在甘宁举起环首刀,做戏做全套地把一双牛眼瞪成牛铃,哇哇大叫着作势yù劈时,我猛力一挥令旗,一切戛然而止。 “好!”我忍不住先在心里赞了一记。谁说文人无用?看看我们的子翼先生,就勇敢得很嘛! 我走下旗台,下定决心要以无比诚恳的态度对他表示最诚挚的赞美与慰问,甚至于,我都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道歉了。然而,当我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他身旁时,却发现情况有异!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新版shè雕,觉得很好呢!饰演丘处机的是新三国里演陆都督的邵峰~ 第105章 102 群英会(上) “子翼先生?” 见他宛如被施了法术定住般,我赶忙唤了一声。然而没反应。 “……子翼先生?” 又连唤两声,依然没反应。 看一眼身后挎刀侍立的一名士兵,那士兵会意,上前伸出手,轻轻地触了蒋干一下。几乎与此同时,但听得“咕噜”一声,我仔细辨了辨才确认,那声音是自蒋干喉间发出。 “子翼先生!” 身子一晃,他终于虚脱般踉跄了一步。那士兵忙伸臂扶他,不意他却在长长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后,抽出手臂避开那士兵的搀扶,然后撑起残存的风度,略低头施礼道:“多谢。” 好!有腔调! 我忍住想要狂笑的冲动,见他气息渐渐平复了,方解释道:“适有紧急军务,周都督不得不先行一步。此刻中军帐内已备下酒宴,为先生压惊。先生,请!” “子翼!” 一见蒋干,周瑜立刻含笑相迎,举目间见他一张脸白里透着青,青里透着紫,眸光一转,便朝我的方向照了照。 也不算很过火嘛!之前周瑜曾嘱我,蒋干文人身弱,不可太过在心里吐了吐舌头,我迅速转脸避开,然后顺势一打手势,蓦然有一队侍婢自帐外款款转入,一个个鬓若云裁,腰如束素,细步纤纤,袅袅婷婷。 “请大都督更衣” 随着她们的声音如莺语花底般响起,耳边又响起“咕噜”一声不,是“咕噜”、“咕噜”、“咕噜”很多声!举目环视帐内诸将佐兵士们看向场中的眼睛都有点直。 “咳咳”,我掩唇轻咳一声,以目向我的“前”戴刀侍婢们示意。为首之人正是阿黛,略一点头,她便率领众人在周瑜、蒋干面前一字排开,垂螓首,屈单膝,纤纤素手轻举托盘,脉脉水眸含情带意 “大都督您赶紧挑衣服吧,这么站着累死了!” 我在心里替她们说。 说起衣服,啧啧,我曾一度坚信,赐周瑜新衣,是权在繁忙的公务之余,除打老虎外的第二大爱好!大约没有比看帅哥华服加身更加赏心悦目的事了!每赐周瑜衣,寒暑皆百领,诸将皆不及。以至于每年到了七月七晒衣服时,我都会万分同情周家的侍女们。 此刻展示在这里的十几套华服美冠,虽不过是太仓一粟,却是我精挑细选,绝对夺人眼目。光是其中一条带,便镶珠嵌玉,价值非凡。无怪乎蒋干瞄瞄这些衣冠,再瞅瞅这群侍婢,眼睛里陡然变得十分有内容! “真有你的!”喉咙里“咕噜”一声,甘宁在我身后小声说。 挑挑眉,我冷笑一声:“世人都说我江东女子最是温柔可人,偏偏有人唱反调,口口声声这是谣传。我且问问甘将军,这是谣传不是?” “不,不是……” “当真不是?” “不是。” “果然不是?” “不是!” “那么甘将军也速速回营更衣吧。”我淡淡打量他一番,“今夜群英雅集,你这披甲带刀又是血又是汗的,未免太煞风景!” 小时候,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周穆王乘八骏御辇巡昆仑之丘,与西王母瑶池欢宴的情景。然而,无论那情景曾经多么旖旎如画,今时今日,都只能淡化成一幅古旧背景,悬挂在荒芜的时光里,衬托这一刻的丽如朝霞。 灯火辉煌,将黑夜映成白昼;满座英杰,似银河光耀九天。 推开光影虚掩的门,周瑜像踏着梦幻之路走进人们的视野,衣袂上,眉目间,华光缠绕,炫彩缱绻。一一地,他为蒋干引见群英,众人互道着“久仰”、“幸会”,管弦繁奏中,满座欢腾。 “我自领军以来,滴酒不饮。今夜故旧相聚,当饮一醉!” 军中之人酣饮豪迈,军中之乐慷慨激昂。我坐在一片欢腾中,仰首饮尽觞中残酒,冷冷瞥一眼蒋干 今夜,就让你见识我吴越风流! “子翼先生,请!” “请!请!” 鲁肃、吕蒙率诸将轮换行酒,前者更是与蒋干热烈攀谈起来。行酒的间隙,蒋干亦不失时机地打量周瑜,看他执觞豪饮,掷觞欢笑,谈笑酬答时明明英风迫人,转侧顾盼间偏偏风流秀出。他看着他,或许还想不失时机地说点什么。 “在下虞翻,有些微小事不明,还望足下不吝赐教。” 嘿,已经开始了么?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望向场中,这蒋虞二人,一个器宇高雅,一个风度宏邈,却不知一番立论问难后,谁胜谁负。 蒋干谈锋极健,自始至终,一直在极为认真地在倾听、思考、发言;那边厢,虞翻却像已有了三分醉意,嬉笑恣意,放浪形骸,如入无人之境。 转首看周瑜,他正垂目轻抿觞中酒,那隐约点染于他唇角的笑意似乎表明,在他眼中,胜负已无悬念。 再度注目场中,慢慢地,我便也微笑起来。想来精研易学如虞翻者,几千年的风云都看淡了,期期百年,不过是一场游戏。倘于千万人之中得遇一知己,则倾心相随;否则,不过是走走、看看、玩玩、乐乐,人生如戏,哪怕这戏有负于他,他,也定不负这戏。而清谈这类“雅事”,不过是咬文嚼字的戏中之戏,既置身于一场游戏之中,认真,你就输了。 咦,甘宁哪里去了?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甘宁竟一直未曾露面。该不会是因我要他往“雅”里打扮,他“自惭形秽”之下干脆不来了吧? 正这么想着,忽听得众人哄然一声,循着人们的目光望向帐门甘宁!他竟真的一袭天青色锦袍加身,作“雅士”打扮!虽然怎么看怎么别扭,但这并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他怀中,竟然抱着一张琴! 第106章 103 群英会(下) 他他他,他会抚琴? 我简直难以置信!同样难以置信的还有吕蒙,因此,他已先我一步问出。而答案,居然是肯定的! 随着众人又是哄然一声,吕蒙大笑着手指甘宁道:“兴霸呀兴霸,你明知大都督有顾曲之雅,还要乱弹一气,就不怕大都督顾来顾去,把脖子扭断了?” “哄”帐中之人再也忍耐不住,一个个笑得弯腰屈背,跺脚拍手。我心口间却蓦然一股甜甜的、涩涩的东西涌上来,举目朝周瑜望去,他竟也正好望过来,目光相触的一刹那,那深埋在时光之尘里已十八年之久的往事便蓦然鲜活过来。我想起那个夜晚,那众星拱月般的两个少年,那为博周郎一顾而故意弹错音的乐伎,想起母亲,想起彼时年少无忧的权,想起翊,想起匡,想起珊珊,还有傻傻的自己……他们一一呈现在眼前,像琴声隔了时光的河送来,飘缈惝恍,却也清美如梦…… “好,兴霸鼓琴,我舞剑!” 收回目光,周瑜长身而起。 甘宁“嘿嘿”笑起来,显是备受鼓舞。朝周瑜一揖,他转身阔步朝乐工们走去,同几位乐工低语几句,他便拉开了架势 天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0 章 天呐天呐一口酒险些喷出来这架势,竟是把琴当竖箜篌用的么?据他方才说,这张琴乃是出自蜀中名师之手,可照他这弹法,难道不是暴殄天物? 望着他,周瑜但笑不语,微一沉吟,缓缓拔剑出鞘 那剑身如一泓霜夜月光下的秋水淙淙流出,姿态美好恰似此刻场中之人,翩翩皎皎,有如玉树临风。 乐音起,铮铮琮琮,竟似金戈之声。但我很快发现,刚才着实抬举了甘宁,八音之首的琴到了他手里,却原来只是充作铙锣之用,颠倒错落地偶一拨弄,沦为惊鸿一瞥的配合音。 一声长笑,周瑜仗剑起舞,风姿倜傥,潇洒纵横。腰间佩玉伴着他举手投足洒落一颗颗动人的清音,像风拂过玉树的叶子。帐中烛火随着他袖底清风偶一明灭,他的眼睛便像汇聚了大江中的万点粼光,熠熠生辉。 “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功名既立兮,王业成。王业成兮,四海清,四海清兮,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兮,吾将醉,吾将醉兮,舞霜锋。” 乐音越发疏狂,他长歌快舞,挟剑惊风,直令座中之人豪情激dàng,哪怕是最不善饮之人,亦忍不住要执觞仰首,浮一大白。 剑光如霜如月如水,映着他眉目间、衣袂上的华光炫彩,一点点氤氲扩散,渐渐地,他整个人都幻化成一个移动的光团,令人心摇意夺,目眩神迷。一曲终了,他驻剑于地,目光徐徐扫过全场,就连最偏远的一处角落都仿佛在他的注目下生辉。 “好!” 满帐喝彩声中,周瑜纵声长笑。收剑入鞘,他熠熠双眸直击蒋干 “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君臣之义,内结骨ròu之恩,言行计从,祸福共之,假使苏张更生,郦叟复出,犹抚其背而折其辞,岂足下幼生所能移乎?” 月亮也羞走了,星星也羞走了,夜空中只有无光因此也不用担心被夺尽光辉的风牵着云的衣袖在和着节拍伴舞西北风。张开双臂,让衣袖迎风飞扬,我觉得自己的心绪也在翩翩起舞。 “太完美了!” 今夜的一幕幕从脑海中流过,做梦似的。我抚摸着自己因酒醉而微微发热的脸,嘻嘻地笑。 “阿祥叔听令!本帅命你焖肥羊ròu一锅!” “李阿毛听令!本帅命你去江边汲水两桶!” “小石头听令!本帅命你上山砍柴一担!” 是谁的声音远远传来? 哦,是我的,是彼时年幼的我,趁着策在后帐小憩,站上他的帅案,舞着他的令旗,雄赳赳发号施令。 从袖中摸出另一面主帅令旗,我回想着自己白天站在“瀚翔”楼船上挥舞着它指挥三军的情景,心中随酒意暖暖流动的,竟是一种孩子似的心满意足。 “我告诉你,我们一定能打败曹cāo的!” “我告诉你,我们一定会拿下荆州的!” “我告诉你,有一天,我一定会到雒阳去的!我的梦想,我们的梦想,全都会实现的!” 仰起头,我对着庞大的夜空说,笃定极了。说话时,我手里紧握着令旗,就像紧握着自己的梦想。 有什么东西在晃,是一朵一朵洁白的、沁凉的雪花疏疏落落地、盘旋着飘下来还是谁的衣袂触动了空气,带起的风吹皱了夜幕? “大都督!”是甘宁的声音响起,“按大都督吩咐,楼船已然备好。” 循声回首,但见周瑜衣袂飘举地行走在风中,甘宁与陈霆擐甲执兵,翼护而从。向大江之上望去,“瀚翔”楼船灯火摇曳,一片通明。 我不由满腹狐疑地:“这是要去哪儿?” “来而不往非礼也!”甘宁嘿嘿一笑,“咱江东的营寨既已被那姓蒋的里里外外看了个遍,曹cāo营寨,自然也得让咱们探上一探。” 微微张了口,我惊讶地望向周瑜,而他从容一笑:“翁主要一起么?” “你敢吗?”甘宁扯起嘴角,那笑欠抽之极。 “有什么不敢!” 江风凌乱,江涛汹涌,然而站在周瑜身边,我的心底,一片安宁。 凭栏北望,他看那浩dàng水营接天蔽江,铁索连船如城如山,眉目的底色始终云淡风轻 一种宁静的藐视。 那一种宁静的藐视会让你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此刻不是站在夜色下如巨兽张开血盆大口的敌方营前,而是独立闲庭,静听风吹雪……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一年前,曹cāo北征乌丸,歼灭袁氏残部,于凯旋途中临碣石山,登山观海,写下这首满溢雄心壮志的诗。只是他当时能翻倒那片海,如今怕却跨不过这条江! 陡然间,曹营中号声急起,旌旗飞动。 “大都督!”甘宁极为警惕,趋步上前,他以目请示周瑜。 手扶船栏,周瑜最后扫一眼火光接天的曹cāo营寨 “返航!” 广袖一挥,遗一串朗然长笑。 第二天,周瑜率众将到江边为蒋干送行。 “周公瑾雅量高致,非言辞所能动也。” 斥候报,蒋干返回曹营后,这样对曹cāo说。 作者有话要说: 拜年啦拜年啦~ 恭祝大家新春快乐,阖家幸福~ 第107章 104 烈焰焚江(上) 仿佛荒漠中踯躅而行的旅人,经历了数日水尽粮绝的跋涉后忽然听到淙淙流泉的美妙声响,当周瑜以一种平缓从容的语调吐出“诈降”、“火攻”几个关键字眼时,多日来内心徘徊无定的人们一下子沸腾了。 “盖受孙氏厚恩,常为将帅,见遇不薄。然顾天下事有大势,用江东六郡山越之人,以当中原百万之众,众寡不敌,海内所共见也。东方将吏,无有愚智,皆知其不可,惟周瑜、鲁肃偏怀浅戆,意未解耳。今日归命,是其实计。瑜所督领,自易摧破。jiāo锋之日,盖为前部,当因事变化,效命在近。” 这样一封诈降书,曹cāo会尽信么? 半信半疑已足够!周瑜如是说。 那一日,当黄盖不管不顾,当着蒋干的面高声指责周瑜时,震惊之余我便感到有某种掌控以外的事情发生了。当时遍寻不着痕迹,如今终于恍然大悟 你曹cāo用间也好离间也罢,我皆以反间将计就计! 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当你自以为在掌控一切时,真正掌控一切的,永远另有其人。笑过之后再抬眸,周瑜已在详尽解析这一场火攻的关键东南风。 周瑜久驻宫亭湖,对长江沿岸地区的气候可谓了如指掌。即便如此,进驻赤壁伊始,他还是请来了几位本地渔夫,虚心讨教,反复探研,只为今日之用。他首先提到了一种沿湖地区所特有的风湖陆风。因温度高的地区空气要向上流动,温度低的地区的空气便要流过来补充,这些流动的空气便形成了风。具体到湖陆风,在拥有如宫亭湖这般大面积湖泊的地区,因白天湖泊气温低于陆地,便形成了从湖泊吹向陆地的风;到了夜间陆地气温低于湖泊,便又形成从陆地吹向湖泊的风。出征那日鼓动旗帜的东南风便是自宫亭湖水域吹向北部陆地的湖陆风。乌林北部是湖沼遍布的云梦泽,本亦有条件形成湖陆风,具体来说便是白天风从乌林吹向赤壁,夜间风从赤壁吹向乌林。然而值此隆冬时节枯水期,云梦泽的湖沼面积大幅缩小,即便形成湖陆风,风力也将大幅减弱,鼓动旗帜尚可,助力火攻便嫌不够了。 “如此,风从何来?” 面对众将的疑问,周瑜笑问:“诸君可有觉得,近两日天气反常?” 是了!这两日天气异常暖和,虽说冬至之后阳气生长,天气渐渐回暖,可这骤然高升乃至闷热难当的气温竟让我产生了季节转换之感。很快地,周瑜让所有人明白了此中玄机 气温骤升,正是寒潮即将到来的预兆。寒潮自西北方东移南侵,随着其不断向东南方移动,原来占主导地位的暖气团如溃兵一般被迅速挤压聚集,故使得气温骤然升高。而随着寒潮到来,气温剧降,风力猛增西北风,还可能伴有雨雪。风向转变的关键却在寒潮过境后,当这股寒潮过了赤壁,继续向东南方向移动时,随着赤壁地区气温回升,风向便将发生逆转东南风起!且由于赤壁东南雄踞着高一千八百丈、周围五百里的天岳山,当这股东南风爬过天岳山的山顶后,就像贮存在山顶的洪水倾泻而下,会忽地一下刮向赤壁乌林,而威力大增!只是随着寒潮的快速移动,这股强劲的东南风并不会持续太久,因此 “这个机会,稍纵即逝!” 上一次,他亦如是强调。这一次,相同的人们又有什么理由让这一生许只一次的机会从指缝间溜走? “呼啦啦”,是西北风扯动牙旗的声音。 接连几个昼夜的紧张忙碌并未给人们添上几许倦容,相反,从将佐到士兵,个个都因兴奋而使得一双眼睛炯炯发亮。 不知太平湖那边黄老将军准备得怎么样了?刘备呢?兵少难分,而荆州军熟悉地形,故而周瑜把陆上放火、追击的任务jiāo给了友军,可这位征战半生的左将军怎么也不派人来通通消息?还有甘宁,这该死的锦帆贼,周瑜命他同吕蒙对出战各舰做最后检视,吕蒙已返回多时了,他怎么连个鬼影儿也没有?啊呸呸呸,大战在即,还是不要咒他的好。可一颗心为何惶惶的,怎么也定不下来?定不下来却也不止我一个,中军帐内,诸将或坐或立,虽极力克制,仍忍不住时时延颈观望风向。惟有周瑜,端坐于帅案后,眼观鼻鼻观心,一如cāo缦前最后的沉淀。他殚精竭虑,但始终姿态从容。 甘宁回来复命了。 黄盖派部下前来做最后通报了。 万事皆已齐备,只待东南风了! “呼啦啦”,“呼啦啦”……牙旗低沉咆哮,搏击着风云,驰逐着时光。我捏着汗湿的拳头,只觉片刻时光漫长如千年。 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呼喊,循声望去,只见鲁肃手指牙旗,半张着口,另一半的声音湮没在风中。 “风!风向变了!”胸口急剧起伏着,吕蒙大叫。 “东南风,哈哈哈,真的是东南风啊!” 人们再也把持不住,纷纷奔跑出帐外。迎着越吹越劲的东南风,他们挥舞手臂大叫大笑,一任战袍在这令人无比振奋的风中激动地啪啪作响。 呼吸有些重了,按住胸口,我风一般飞出大帐又风一般飞回,立身对面,我明明想对着帅案后的人大声喊,却口唇颤抖半个字也无法吐出。帅案后,周瑜淡眉静目,端凝依旧,迸闪的光芒,却在他扬眉而笑的刹那骤然分明,宛然两簇跃动着的,江心的火焰。 黄盖的船队出发了。 黄盖的船队中江举帆了。 去北军二里余,黄盖的船队同时发火了! 犹如闪电劈开长空,艳艳火光,劈开了决战那浓重夜色似的帷幕! 火猛风烈,船往如箭!我知道,黄盖所部的每艘船舰后都系有走舸[1]以备起火后逃生。可直到这一刻,熊熊燃烧着的火船依然在不顾一切地沿着最初的航向奋进,于黑沉沉的江面上,拖出一道道鲜明血痕。 眼底蓦地有一股湿热决堤,一片模糊的泪光中,我仿佛看到狂风中黄盖灰白凌乱的须发和烈火中战士们奋力飞棹的身影。这景象狠狠撞疼了我的眼,飞奔下望台,我负弓挟刀径直冲上周瑜坐舰。他的目光照过来,沉默,便是默许。 周瑜亲率轻锐迅猛跟进。风声紧,鼓声急,身前士兵队列严整地上箭、跨步、shè击、后退,第二队依次递补,往复循环,衔接紧密。一支支箭矢携着松脂燃烧的异香尖啸着划破夜幕,一簇簇火焰在水上陆上恣肆绽放如妖冶红莲。火舌翻卷着、蔓延着、舔舐着、啃啮着,所过处,楼舻云崩,营砦烟灭;江涛回旋着、摇撼着、拍击着、吞噬着,发出轰轰巨响,震颤着脚下,震颤着灵魂。 一些看不见的目光,从前后左右,从四面八方shè过来惊惧?怨恨?伴着一声声惨嚎和和一股股焦糊的气味,它们流矢一样shè过来钉住我,让我动弹不得,就像铁索连结的北军船舰一样动弹不得。直到极尖利的一声乍响,一支真正的流矢破开空气贴着我面颊呼啸而过,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但见它钉入我头侧墙板,箭尾的翎羽还在兀自轻颤洁白的,像极一声轻蔑的冷笑。 展目追寻那流矢的来源,在那里,一艘北军斗舰刚刚挣脱铁索,在身后熊熊火光的映衬下,像一头刚刚破出牢笼的愤激的兽,张牙舞爪地扑将过来。随着身前陆续有士兵中箭倒下,暴怒,好似一团烈火,自我胸臆间“呼”地腾起。 搭箭、扣弦、开弓、瞄准、脱弦,手中箭矢咆哮着汇入漫天红雨,宛如生命满载着血气蓬勃而来,饱蘸着血腥呼啸而去。 鲜血在烈火上烹煮,功业在冷风中微笑。 这里是地狱,这里是天堂。天堂地狱,只在一念之间。 注释: [1]走舸,古代一种轻便快速的战船,船舷上立女墙,置棹夫多,战卒少,皆选勇力精锐者,往返如飞鸥,乘人之所不及,金鼓旗帜,列之于上。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第108章 105 烈焰焚江(下) 一声江鸟的鸣叫,被似有若无的风送来,像一道剑波划破暗夜之纱,纱幕无声飘落,人也从黑沉沉的睡梦里苏醒。 走出船舱,深深深深地吸一口气,才发现空气竟如此清新,天空竟如此明净,拂过肌肤的不再是难耐的灼热,吸入口鼻的不再是呛人的浓烟,似乎只是做了一个梦的工夫,却恍如隔世。 举目四望,才发觉自己竟置身于“瀚翔”楼船之上。赤壁jiāo战之夜,周瑜所率皆蒙冲、斗舰等轻锐战舰,“瀚翔”楼船并未充作前锋出战。揉搓额头,我却良久想不起自己是何时转置于此,直到无意中摸到自己右鬓一缕被迸溅的火焰燎到而烧焦的头发,那一片令人窒息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1 章 滚滚热浪,恍然间重又扑面而来 那是巴丘湖[1],当我军前锋一路追歼残敌至此时,横亘眼前的竟是一片赤焰翻滚的火海。眼见自己的大军土崩瓦解,心知大势已去的曹cāo竟下令点燃了停泊在湖内的千艘余船! 巴丘湖位于长江南岸,其时东南风急,推动着那片翻滚的火海不断向我们蔓延扑袭。飞溅的惊涛撕扯着空气,在高温的蒸腾下扭曲□□;灼灼热浪炙烤着人面,整个天地都在视野中乖张地摇摆浮沉。 猎猎狂风中,蓦然心惊的人们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首找寻主帅身影。 熊熊火光中,周瑜镇定自若,淡淡一扬眉,所有的喧嚣全都远退。 掌旗官、司号官将主帅指令毫无迟滞地传达各舰,烈焰怒张,浓烟蔽天,却丝毫无法阻挡江东儿郎们的一往无前。 在距江陵百余里的鹤穴,北军最后一只斗舰被击沉于茫茫大江。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中,鲁肃所率后军胜利与前军会师。 会师聚将于“瀚翔”楼船上,鲁肃满脸掩饰不住的亢奋与狂喜甚或,还有一点点不敢相信。可谁不是呢?谁不是呢!我们打败了曹cāo!那个诛吕布、灭袁术、收袁绍、定刘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治水军八十万众”汹汹而来誓yù踏平江东的曹cāo!这简直像在做梦! 然后我就真的倒下去做梦了,和许许多多战士们一样。经过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作战,从高度紧张的战时状态骤然松弛下来,疲乏立刻像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兜头将人罩住。许多战士顾不得正汩汩冒血的伤口,顾不得衣甲脸膛黑红一片燎泡血汗沟壑纵横,就这样倒下去睡着了。 这种做梦一样的不真实感甚至一直持续到当下,长长地睡了一觉的我依然有一种踏在云端的感觉,软软的,飘飘的,生怕一眨眼便一下子从上面栽下来。 太静了,太安静了,这简直不像话!哦不,是“瀚翔”楼船太高了,太大了,不像那条充当临时帅舰的轻装斗舰,脚踩在甲板上,你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江水哗哗流动的韵律,偶尔激起一个浪花,呼啦啦扑到你脸上,那冷冰冰、湿漉漉的感觉像在时刻提醒你,一切都是真实的。 是真实的,是真实的吧?他周瑜会向全天下宣告,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吧? 迈开步子,疾步而行,继而奔跑。半披的头发在风中飞扬,像我飞扬的心绪;双脚踏在甲板上,发出“咚咚”、“咚咚”的响声,像我的心跳,“怦怦”、“怦怦”,一下下清晰极了。 从所在的二层跑到底层没有,他不在这儿。扭头再跑回去,一层层跑过去找寻,在最顶层的雀室外,我终于看到他头顶是茫茫广宇,脚下是悠悠逝水,浩浩长风中,他正凭栏远眺。 “……我们赢了。” 极力控制住紊乱的气息,我说。 回过头,他静然目视着我,正是旭日初升的时刻,漫天漫江绚烂的华光被他一个人占据;江风浩dàng,战船箭一般行驶,他的衣袂、纶巾,一切的一切全都呈现出一种飞翔的姿态 “是,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像是还不能完全肯定,大声地,我再次说。 略一低眉间,他唇角扬起,继而傲然地: “是!我们赢了!” 仰起头,我突然很想对着头顶庞大的天空大叫,用最最响亮、最最激越的声音放开喉咙大叫:我们赢了!是的,我们赢了!我们真的赢了! “弹琴吧!”重新凝定他,我用无比激动又极力克制却终究克制不住的声音说,“弹琴吧!我想听你弹琴!” “老夫也很想呐!”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黄盖半坐半卧于檐下的yīn影里,正对着我虚弱地笑。 “……黄老将军!” 举火那夜,黄盖在指挥所部冲入北军营寨时身中流矢,堕入冰冷的大江。一片混乱中有士兵将他救起,然而黄盖重伤之下辨不清面目,那士兵匆匆将他安置在厕床中便又转身去厮杀。黄盖认出这是韩当坐舰,竭尽残存的力量呼一声“义公”,韩当辨出他的声音,哭泣着上前解易其衣,又派人驾走舸送他去后军,这才使他死里逃生。 此刻,望着黄盖烧焦的须发、苍白的脸色,我蓦地喉口堵塞说不出话。脑海里只是反复浮现出昨日的一幕当周瑜聚将于“瀚翔”楼船,强自起身的黄盖在鲁肃搀扶下蹒跚而至时,周瑜倏尔上前大礼相拜,一霎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禁热泪长流。 “讨逆将军在日曾多次与我等说,公瑾之《长河吟》曲高妙宏逸,有绝尘之迹。奈何老夫福薄,从未得聆雅音!” 黄盖慈霭的笑声中,那个名号、那支琴曲、那些渺远成梦境的往昔就这样被猝然唤起,一下一下,叩击着心房。 微微仰首,将目光投向虚空,周瑜的声音亦显得渺远了: “多年不曾cāo缦,怕已生疏了。” 下一刻,我已三两步冲上旗台,抓起旗子,向紧邻的甘宁坐舰急速打着旗语。 “琴!你的琴”我大声喊着。 而甘宁傻愣愣站在那里,良久,才像是懵懵懂懂明白过来,转身进了船舱。 “嘿嘿,莫不是又有人想听我甘宁弹琴?”很快,他来到“瀚翔”楼船上,抱着那张出自蜀中名师之手的琴,颇有些自得地笑。 脊背猛地漫过一阵恶寒,我一语不发劈手将琴夺过。他再次愣住,直到周瑜端然坐于琴案后,一手轻拨琴弦,一手旋动琴轸,细细调弦定音,他才恍然大悟地慢慢张大嘴巴 琴轸旋动时发出细细的、沙沙的响声,在这蓦然寂静的时刻,像是旋动了开启旧日之门的钥匙,念念不忘的人,镂心刻骨的事,徐徐重现眼前。 “铮琮” 那琴音开始很轻,很沉静,宛如一颗苇叶上的露珠滑落水面,轻轻的“叮”的一声,沉睡中的江水轻轻一颤,细细的涟漪漾开来,扰动了晨曦。 渐渐地,琴音明亮了起来,那是江水滚滚东流的音色,浪花与浪花彼此呼唤着,奔向那徐徐东升的旭日,散发出令人目眩的金色光芒。 倏尔琴音一转,风乍起,漫天芦花纷扬,如雾如雪。一只孤鹰平掠过苇丛,宽大的羽翼一振,便如一支黑色利箭般穿破雪雾,直刺蓝天。 琴音再变,铮铮锵锵如急流翻卷,如惊涛拍岸,如喊杀阵阵,如金戈声声。随着琴弦急促震动,你仿佛看到千帆遮云,看到万舰争渡,看到shè江流血,看到火光横绝…… 周瑜的指尖在丝弦上滑动、捕捉、追寻,长江的浩dàng波流仿佛不是奔腾在脚下,而是奔腾在他指尖,流入我心湖,涌上我眼端涌上此间千万人的眼端。 琴音回dàng,船舰冲波逆浪,人们的心在随着琴音、随着船舰奔腾驰骋 前方,江陵。 注释: [1]巴丘湖,今洞庭湖。 作者有话要说: 赤壁之战的部分结束了,下一章进入南郡之战,都督的生命也将进入倒计时。心情有点复杂。 第五卷 血战江陵 第109章 106 兵临城下(上) 曹cāo,居然给他走脱了! 刚刚在与江陵一江之隔的油江口[1]立下大营,第一个传来的,竟是这样的消息。 决战前并不能明确判断曹cāo本人会从水路还是陆路奔逃,稳妥起见,莫如由联军双方水陆并进,两路追击。是以事前议定由刘备率所部人马绕道黄蓬山之背埋伏,只待江上战端一启,便于陆上放火追歼,吕范、周泰为之后继,掩杀败军。 乌林,那分明是一块“死地”!我几乎可以想象出漫天大火下,曹cāo败兵进退失据、狼奔豕突、互相践踏的混乱场面。 “可恨那刘备,态度始终犹疑。开战之日,我见其兵马迟迟未有调度迹象,情急之下便命副将前去催促,谁知还是晚了一步!既走脱了曹贼,再四处放火也于事无补!”吕范扼腕道。 “泰追至华容道时,但见满路泥泞,北军多有羸兵陷于泥沼中,为人马所蹈藉,状甚惨烈,可见曹贼之狼狈。只怪周泰鲁钝,一心只待黄蓬山火起,却不知临事制宜,以至贻误戎机……请大都督治罪!” 吕范亦垂首道:“请大都督治罪!” “事已至此,再说无益。”周瑜决然一挥手,“传令各军,原地休整。待程公所部会师至,本督部署大战!” 尽管处于休整期,军营中还是十分忙碌。伤员需要医治,钱粮需要补充,战具需要修复,大营内外陆续修建起各类防御工事,斥候向各路秘密散出,开始新一轮的战前侦察。 五日后的寅时末刻,当第一通聚将鼓敲响时,天空还是一团漆黑,只有隆冬时节的寒凉气息扑打着人们的脸。但这丝毫无法消减人们的热度!谁说乌林的大火已经熄灭了?它依然在热烈地燃烧着,在人们的胸腔中,在人们的血液里!就连吕范、周泰也一扫连日来的低迷,那摩拳擦掌的样子似乎在宣告:瞧着吧,本将军定要在江陵大干一场,一雪前耻! 是以,当第二通聚将鼓敲响、众将官鱼贯走进大帐时,那脚步竟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了。 三通鼓响,主帅升帐,但见周瑜与程普联袂而出,程普终究未肯再进一步,向程普略躬身致意,周瑜上前于帅案后立定,双目绕帐一扫,眸光熠熠,神采飞扬。 “征虏中郎将吕范!” “在!” “横野中郎将吕蒙!” “在!” …… 应卯声此起彼落,诸将的声音无不神完气足、高昂雄壮还未开战,他们已在比拼实力,争抢头功了! 周瑜的目光一一自诸将脸上掠过,唇畔的笑意透露出满满的赞许与自信。他刚刚率领这支军队赢得一场惊世的胜利,然而此刻,那场辉煌灿烂的胜利仿佛已是遥远的昨天了,他已毫不留恋地将目光转向充满挑战的明天江陵,他的下一个目标。 虽然刘表和曹cāo都曾对荆州的区划做过局部变动,然而传统上,荆州共分南郡、南阳郡、江夏郡、长沙郡、桂阳郡、武陵郡、零陵郡七郡。南阳郡位处最北与曹cāo势力范围毗连,江夏郡位处最东与江东接壤;长沙、桂阳、武陵、零陵四郡地处偏远的江南,非用武之所;位居荆州中心、地跨长江南北的南郡,既是荆州最大的郡,也是最具战略价值的郡。 南郡,除郡治江陵及作为荆州州治的襄阳,还辖有十五县及侯国。襄阳位处最北,往南依次是中卢、、宜城、、编、临沮、当阳、江陵;自江陵沿长江向西,依次是枝江、夷道、山、夷陵、秭归、巫;向东依次是华容、州陵。是以位居南郡中心的江陵,乃是重中之重。 舆图早已挂好,在这张舆图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江陵周边河流jiāo错、湖泊密布,除南部濒临的长江,东、北部是汉水水系,西部是沮水、漳水水系,东南部还有发端于长江、最终注入汉水的夏水及周边水系。自江陵纵横四出,北可通襄阳,南可控荆南,西可进巴蜀,东可扼江东。不下江陵,则曹cāo“长江天险与我共之”的局面并未得到根本改变;不下江陵,则江东上下为之奋战十数载的开拓荆州的梦想,依然只是梦想。 斥候总领开始通报敌情 原来侥幸逃脱的曹cāo已于日前返回许都,而留曹仁屯江陵,满宠屯当阳,乐进屯襄阳,徐晃屯樊城;刘表降将文聘驻军江夏,据汉水以策应各方;赵俨所督于禁、张辽、张、朱灵、李典、路招、冯楷七军则继续在章陵虎视。 曹cāo本人虽走了,却将其精锐部队悉数留在了荆州! “此役绝非一城一池之争夺,”周瑜手指舆图,“我们的对手,是以江陵为中心,由数个点连缀成线,彼此相依,互为应援,进而结成的一张覆盖整个南郡的大网。” 说完他再度环视众人,目光明亮而深邃。上一次他曾评价曹军说:“恃国之大,矜人之众,yù见威于敌,谓之骄兵,兵骄者灭。”这一次,高昂的士气是必须的,但他显然在极力避免自己的军队变成另一支骄兵。 果然,短暂的静默似乎在表明,一开始的热烈已稍稍降温,大家转而开始冷静地思考起对策来了。 《六韬》有云:“兵胜之术,密察敌人之机,而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周瑜的用兵风格固然猛锐刁狠,这一切却是以“密察敌人之机”为前提的知己、知彼;知天、知地、知人。要想制定出完备的的作战方案,无疑须将对方主将的履历、战绩甚至xìng情、风格摸清吃透,即使那些名字早已如雷贯耳 曹仁,曹cāo从弟兼第一肱股干将。其人文武并亮,权智时发,在曹cāo破袁术、伐陶谦、攻吕布、征张绣、灭袁绍之数次大战中立功无数、从无败绩。 满宠,立志刚毅,勇而有谋。他最值得称道的战绩是在袁绍雄霸河朔时,以区区五百人dàng平汝南。须知汝南乃袁绍家乡,门生宾客布在诸县、拥兵拒守,曹cāo视之为心腹大患。 乐进,以胆识英烈而闻名,随曹cāo南征北战,数先登有功。曾斩杀袁绍大将淳于琼,袁谭、袁尚大将严敬。 徐晃,智勇双全,治军有方。官渡一役先破文丑,复截烧袁绍粮草辎重;从攻邺城时,劝降易阳令韩范,并建言曹cāo以易阳为示范,兵不血刃翦灭邺城羽翼。 此四人将与我正面对敌,皆非易与之辈。赵俨所督七军主将亦为武力既弘、计略周备的强劲对手。而文聘,他最大的威胁乃是来自于他在荆州的人望。无法不引人注意的是,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曾与刘备打过jiāo道,可惜大多数时候,刘备是他们的手下败将。尤其曹仁曾在官渡一役大破刘备,直接导致刘备弃袁绍归刘表。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朱灵和路招,在刘备依附曹cāo的那段时期,曾与刘备并肩讨伐袁术,只不过仗还没打袁术就病死了。 “诸君不必拘泥,尽可各抒己见。” 知彼已尽,周瑜从容一笑,又是那样说道。 注释: [1]油江口,位于今湖北省公安县北部,是古油水入长江口。 第110章 1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2 章 7 兵临城下(下) 他其实是那样一种主帅,果断而不独断,强悍而不强横。如果将打一场仗比作画一幅人像,通常,他似乎只喜欢挥笔勾勒出人物的大致轮廓,至于人物的眉眼鼻唇,他则更乐于让其他人去填充描摹。期间,他便扮演一个旁观者,带一抹优雅的、甚至顺水推舟的笑意,静观其变。 “守城,须以补给畅通为前提。依范看来,当先取中夏口!”吕范跨前一步,抢先发言道,“中夏口与油江口隔江相对,乃夏水之首。占据中夏口,则可自长江入夏水,遮绝曹仁后方,斩断江陵与当阳、襄阳之联系,如此则江陵可图。” 夏水是长江向北分流的最大一支,江陵城东南三十五里处有中夏口,是夏水之首,夏水自此东流入汉水,行五百里。我军目下屯驻的油江口,乃是发端于武陵郡孱陵县西界的油水的通江口,与中夏口隔江斜对。 “故围城阻援,乃子衡之方略。”周瑜展颜露出一个笑容,“诸君之意若何?” 甘宁跨出一步道:“既以围城阻援为方略,宁以为,当先取夷陵。” “哦?”周瑜唇畔笑意更盛,“愿闻其详。” “自巴东历三峡下夷陵,连山垒嶂,江行其中,回旋湍急,至夷陵始漫为平流。‘江水至此而夷,高山至此而陵。’是为夷陵也。我军但得进据夷陵,则扼巴楚咽喉,控荆益门户,断曹仁一臂!宁本巴郡人,熟知其地,乞引本部人马溯江西上,径取夷陵!” 甘宁话音落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来。发言的人们对于围城阻援的总方略似乎都比较认同,然而该选择哪里为突破口、亦即围城的起点这第一拳该打向哪里才最为有力,却有所争议。也不知是因为甘宁人缘不好还是相比于中夏口,三百里外的夷陵的重要xìng显得有些模糊,支持吕范的是大多数。 便在此时,忽听程普高声道,“江陵城南距大江不过七里,如此狭窄的战场,北军骑兵几无驰骋余地。当此之地,我军正当一鼓渡江,直取江陵,缘何舍心腹而顾手足?”他蓦地转向周瑜,“老夫不才,愿充前锋,与曹仁一决高下!” 建安十三年是闰十二月,与漫长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战士们越来越高涨的求战热情。特别是程普所部自沙羡来到南郡前线后,因错过了赤壁乌林一役的大功,其希望速克江陵的情绪变得格外强烈。 这时候,众人的目光已全部集中到周瑜身上,程普更显得有些急不可耐了:“周都督为何迟迟不表态,该不是信不过老夫吧?” 此言一出,举帐气氛不由为之一滞。再看周瑜,仍是一派谦谦风度:“周瑜绝无此意,只是有一事请教程公。” “不敢,”程普终于也客气一句,“周都督有事但请垂问。” 周瑜略躬了躬身:“敢问程公,我军此来南郡,目的为何?” 程普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惊诧,显然对周瑜如此郑重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颇感意外:“自然是进占南郡,进而夺取整个荆州,这还有什么疑问么?” 周瑜淡然一笑:“我军此来既以争夺荆州、为我主开疆拓土为目的,那么一切决策便当从此长远大局出发,而非仅着眼于当下得失,未审程公以为然否?” 程普抬手捋了一把胡须,沉吟片刻,点头道:“自当如此。” 周瑜微笑颔首,继而面向众人,朗声道:“运筹画策,须先知己知彼。荆州大势如何,曹军部署如何,想必诸君皆已了然于胸。一言以蔽之,荆州广袤,曹军势众,两相对比,则兵力不足,仍旧我军软肋!是以,如何最大限度地节约兵力,乃此役成败之根本。” 略顿了顿,他的目光逐一扫过众人,“诸君皆百战之身,自然明了,我军若不计代价强攻江陵,亦非无克城制胜之把握。然江陵为刘表经营多年,处势既固,粮谷又足,兼之曹仁熊虎之将,满宠近在当阳,日夜强攻,兵力消耗必然巨大!孙子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jiāo,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周瑜清朗的声音在大帐内回dàng着,“城坚敌悍,我军不攻不伐自是不能,一味强攻强伐亦是不能!其关键,便在于如何最大限度地不战而屈人之兵!” “不战而屈人之兵?还请大都督快快明示!”周瑜再一停顿的工夫,吕蒙已迫不及待地道。 周瑜不由莞尔道:“我且先问一问子明,去岁曹cāo北袭三郡乌丸、追击袁尚兄弟,其于白狼山大破乌丸军、阵斩蹋顿后,袁尚兄弟不得不东渡辽水投奔公孙康。彼时人皆以为曹cāo会乘势进击公孙康,不意曹cāo却止兵休戈,率军还师。其原因为何?” “只因曹cāo断定,公孙康素来畏惧袁尚兄弟,若急攻之其必并力相抗,缓之则自相图害。后袁尚兄弟果然图谋公孙康的辽东郡,而公孙康亦果然杀了袁尚兄弟向曹cāo邀功。” “我再问子明,数月前,荆州主刘琮既举州降曹,荆州民十万众不追随其主,反而弃乡里附从刘备奔亡江陵,其原因为何?” “只因曹cāo残暴,攻徐州杀男女数十万口,泗水为之不流,故荆州之民不惮奔亡!” “自先破虏将军殒身于黄祖之手,我江东与荆州jiāo战十数载,双方结怨不可谓不深。今曹氏初临荆州,不思抚安百姓而擅启兵衅,荆州士民所怨者,独我江东军乎?” “是故此役,我军急攻之则并力相抗,缓之则离心离德!大都督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其关键,可就在一个‘缓’字?” “正是!”视线相jiāo,周瑜满含激赏地冲吕蒙点点头,“我军yù下江陵,只需泰而不骄,围而不歼,但得与曹仁久持,其必陷内外jiāo困之境!届时再做雷霆一击,便是必胜之战!曹cāo势力既得肃清,为我主抚定荆州,亦为水到渠成之事。” “可周都督会否忽略了一个问题?”满帐欢腾中,程普淡淡开口道,“我今屯兵坚城之下,粮草却需自千里之外的柴桑转运。两军但相持日久,不利者,只怕是远道而来的我军吧?” “程公所虑甚是,然解决方案,瑜虑之已熟。” “方案为何?” “四个字,因粮于敌。” “因粮于敌?”众将不约而同地低呼一声。 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周瑜从容笑道:“荆南四郡虽地处偏远,以之为粮仓供养我军,倒也算物尽其用。” “妙极妙极!”吕蒙跃然一拊掌,难掩钦佩之色,但他马上想到另一个问题,“只是我军兵少,攻打南郡尚且捉襟见肘,又如何分兵荆南四郡?” 周瑜扬扬眉,轻笑:“我们不是还有一位盟友么?” 便在此时,忽有士卒进帐道:“启禀二位都督,左将军刘备求见!” 第111章 108 径取夷陵(上) 不知为什么,每次刘备和周瑜碰面,总给我一种心惊ròu跳的感觉,虽然算上今日,才不过寥寥三次。可二人的每一次视线对撞,每一次言语jiāo锋,平湖之下暗流涌动,方寸之间盘弓错马,一个是不动声色的老练,一个是不动声色的强硬。 我猜乌林那场大火前,刘备对周瑜本没有足够的信心。之所以犹疑观望以致贻误战机,无非是为了保存实力。可他这一犹疑间便走脱了曹cāo,致使此役未竟全功,也就无怪乎我江东诸将一见他便个个脸色铁青了。 “赤壁乌林之役,贵军飙发电举,dàng污涤腥,倘非刘备疏失,cāo贼应已授首。备每思之,心实愧赧,所期惟助贵军攻灭曹仁,以将功补过。” “哼!”却是吕范翻了个白眼,其余诸将的脸色也未有丝毫缓和。诸将中唯一与刘备亲厚的就是鲁肃了,可鲁肃早已离军回柴桑报捷,是以此刻,竟连个缓和气氛的人也没有了。 “豫州言重了。”终于是周瑜开口道。而周瑜显然知道刘备此来绝不单单是为了说两句漂亮话,这不是他这个年纪的“政治家”的做事风格,他此行有着更为现实的目的。而这个目的连我也猜得到他此前或许不尽信周瑜能打败曹cāo而“保守”行事,可如今不同了,北军败了,曹cāo跑了,眼看荆州这份大餐已摆在眼前,如何能不来分一杯羹? “豫州既yù助敝军攻灭曹仁,愿闻方略!” “江陵城坚池深,粮谷充足,不可旬日而克。备以为,不如先取荆南四郡,调其赋税,以充军实。” 话音落地,我不由心中一惊竟然,他与周瑜不谋而合!也是直到周瑜重复了一遍我才注意到,他适才说的是“助贵军攻灭曹仁”,这一个“助”字,姿态放得够低。我想这位堂堂左将军应该是很清楚地认识到,无论他主观上承不承认,事实上他都已在联军中居于从属地位;而他亦极清晰地洞察到,南郡,周瑜志在必得。他不可能不想得到南郡,可与其冒着崩裂牙齿的风险紧咬着注定吃不进肚里的ròu,何如退而求其次? “备已于日前表奏刘景升长子刘琦为荆州刺史,四郡吏民,当望风归顺。” 衔一抹优雅之极的笑意,周瑜朗声道:“如此,有劳豫州了。” “赤壁乌林之役,我江东上下殚精竭智,奋身用命,目下荆州已反手可得,彼等心怀不仁,先自任荆州刺史,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刘备走后,吕范再也按捺不住了。 “刘备枭雄,觊觎荆州已久。荆南四郡虽不比南郡之重,亦有千里之广。白白送予刘备,周都督未免慷慨过甚了吧?”程普冷声道。 略一低眉,周瑜平静地道,“程公,诸君,稍安勿躁。”说罢他举步来到舆图前,抬手指点道,“荆南四郡虽堪称广袤,然其东、南、西三面皆为山地,仅有北面敞开,与南郡隔江相对。且四郡境内,以湘、资、沅、澧四水为jiāo通命脉连缀四方,而此四水最终皆经由巴丘湖汇入长江。” 他着重圈出巴丘湖所在的“巴丘”[1]一地,“我军但须控制住江陵、巴丘两地,便如扼住荆南四郡之咽喉。刘备拿下四郡又如何?他动不了!更何况,”周瑜傲然一笑,“他真有能力全面控制这四郡么?” 西进江陵途中,周瑜曾分兵留屯巴丘,彼时我还有点奇怪,如今看来,周瑜之未雨绸缪,简直令人吃惊。然而,他为什么又说刘备无法全面控制这四郡呢? “尝闻刘表初临荆州时,以江南宗贼盛、郡县各阻兵作乱而问计于蒯越。蒯氏言道:‘兵集众附,南据江陵,北守襄阳,荆州八郡可传檄而定。’事实亦正如蒯氏所言,荆州之重在于南郡,南郡定,大势定,则偏远如荆南四郡者必望风归顺。刘表如此,曹cāo亦如此。亦正因如此,四郡徒有归顺之名,但纳钱粮赋税而已,军政大权仍在四郡太守手中。故长沙前有苏代之叛,后有张羡、张怿父子举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与刘表相抗数载,此皆其明证也。目下,刘备也好刘琦也罢,又有何余力尽更置四郡长吏而全面控制四郡呢?至于刘琦的荆州刺史,虚名而已,何必在意?” “不过是带几千兵马虚张声势一番,但等着受降而已,还是太便宜刘备了!”吕范咬牙道。 “或者子衡辛苦一趟?”周瑜拿眼觑着吕范,“子衡于讨逆将军在日曾典主财计,斡旋四郡督办粮饷亦事关重大,确须一得力之人。”说着他又故意蹙起眉头,“只是可惜了,我本打算先取夷陵后便进军中夏口的,子衡本是攻取中夏口的不二人选,如此一来,则不得不换将了。但不知哪位将军愿代吕将军之任?” “吕蒙愿往!” “周泰愿往!” …… “去去去!”吕范恨声打断起哄的众人,再望向周瑜时,十几年的友情仿佛全被拍扁了焐化了化入他瞳仁里了,“便让刘备讨些便宜好了,既是盟友,也没必要太过计较,对吧?” “轰”的一声,举帐dàng起一片欢笑。程普亦淡淡挑唇一笑,只是那眼中殊无笑意: “周都督一番宏论,老夫钦佩已极。然我今大胜北军,锐气正盛,长久围困之方略纵能拖垮敌军,我军届时怕也已成强弩之末。老夫窃为君危之。” 说罢他站起身:“老夫年迈,今日晨起略感不适,无意久作辩争,便请告退!” 随着程普径自离去,空气像是骤然凝固住了,刚刚还一片欢声笑语的大帐内惟余一片死寂。这死寂锯齿版啮噬着我的心,我低下头,一时间竟不敢、也不忍去看周瑜此刻的表情。然而我的担心似乎多余了 “兴霸西取夷陵,需增兵否?”周瑜慨然相询,竟似刚才的一幕根本未曾发生。 “本部数百兵已足,大都督静候佳音便是!”甘宁亦慨然答道。 注释: [1]巴丘,位于今湖南省岳阳市。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Jandy、督粉、仰天不见、文君以及各位阅读、收藏、留言的朋友们! 仰天不见姑娘,老实说,之前看到你在文下留言说“天天盼着”时,我有点被吓到了。^O^ 我感觉你是个学习任务很繁重的学生党来着,我就想,你该不会因为看闲书而耽误学习吧?不过一转念我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了?从你“快学瞎了”的描述来看,你应该是个自制力很强的姑娘,我这担心大约有点多余了。O(∩_∩)O哈哈~ 最近我的一位同学生了重病,算是个提醒吧,大家都要注意身体,不要以为自己很年轻很多病找不上自己,事实证明不是这样的。希望大家都好好滴~嗯! 第112章 109 径取夷陵(下) “谋”是一种能力,而“决”更是一种能力是除智力外、更需魄力的能力。当年袁绍麾下谋臣似雨、猛将如云,在与曹cāo的对决中,这些谋臣猛将曾经提供给他众多事后看来无比正确的建议,然而他要么不听,要么干脆选择了错误的,也就无怪乎他最终落得个“好谋无决”的评语而兵败身死了。 甘宁很快传来捷报,并且他刚刚攻克夷陵,便有益州将袭肃举军来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3 章 。也是直到此时,先取夷陵的深远意义才为众将所全面理解。 夷陵其地诚如甘宁所言,“江水至此而夷,高山至此而陵”,这特殊的地理条件使之成为荆州之西塞,益州之东门。益州险塞,沃野千里,自刘焉时代起便处于半独立状态,直到两个月前曹cāo兵不血刃拿下荆州,迫于形势,继任的益州牧、刘焉之子刘璋才表示愿受朝廷徵役,遣兵给军。益州居长江上游,对荆州有顺流之便,益州的归顺自然使刚刚dàng平荆州、正yù一鼓作气拿下扬州的曹cāo生出如虎添翼之感。 然而世事瞬息万变,先是曹cāo在赤壁大败,紧接着夷陵又落入我江东之手,蜀人望风,如何不心神俱震?袭肃的归降便是明证。有道是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jiāo疏。时至今日,益州方面即使有心为曹仁之援,也无力越夷陵而东下!益州之西援既断,油江口以东又牢牢为我军所控制,则贯穿整个南郡的长江水道只能任由我江东水军封锁,如此,则曹仁与荆南四郡的通联亦被拦腰斩断。综上,江陵大战未启而奇袭夷陵,看似舍心腹而顾手足,实则弹指间去曹仁西、南两方之大势矣! 曹仁接下来的举动更加印证了这一点。闻知夷陵失守,他竟分兵六千前往救援。须知甘宁手下不过几百兵,并所新得,仅满千人。甘宁受攻累日,渐感不支而遣使求救,救与不救,众将间却发生了重大分歧。 程普坚决反对救援,理由很明确,兵少难分,分兵去救,倘曹仁引兵来攻袭油江口大营,该当如何?江陵尚残留有部分水军,其作战能力虽差,载兵渡江却完全不成问题。何况既有甘宁牵制其六千兵马,我军正可集中优势兵力,乘隙一鼓而进,江陵之本有失,夷陵之围自解。 事情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变为“急攻”与“缓搏”之争,可这样争执下去…… 说来说去,“罪魁”还在兵少。我军本不过三万人,由赤壁西进江陵途中,周瑜又不得不分兵留屯巴丘等要地,再除去赤壁乌林一役的死伤,如今可用者仅剩约两万五千人。与南郡开战同时,在淮南,权亲统大军开赴合肥,又派遣张昭攻打九江当涂,开辟东线战场。至此,这场战争全面进入战略反攻阶段,为南郡战场增兵,却也成为奢望。孙子曰:“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面对甘宁区区一千兵,面对对岸随时可能发动进攻的两万余劲敌,曹仁大手一挥便分出六千兵围住甘宁,这是他充裕的兵力赋予他的底气与豪气;周瑜本意不过是想分半数人马前往夷陵解围,众将却已生出捉襟见肘之感,想想当下再想想未来,也实在令人焦虑而茫然。 便在这时,吕蒙站出来对周瑜、程普道:“夷陵正当冲要之地,不可不救,蒙愿与君同行。” “大军前出夷陵,后方如何保障?”目光复杂地看了会儿吕蒙,程普终是叹了口气,问。 “解围释急,按情势亦不需太久。留凌公绩,蒙保公绩能守十日。”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凌统身上。人人皆知凌统与甘宁有杀父之仇,大军前出解甘宁之围,凌统留守一旦有失,必有因私废公之嫌,是以他必奋命而守。不得不说,吕蒙这个主意实在高妙。 向吕蒙会心一笑,周瑜转向凌统,诚恳地:“公绩之意若何?” 沉吟片刻,凌统亦诚恳地:“若十日为期,惟奋命一搏;十日之外,恐不胜其任。” “好!”一丝飞扬笑意重现周瑜唇畔,“君但尽职守,不待十日,我等必奏凯歌!” “哇!”九天后,当周瑜领军得胜归来,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这么多马!足有三百匹吧?” 连程普亦掩饰不住得色,反复摩挲着一匹模样十分神骏的黑马,连呼“好马”。看着他的样子我却不由想笑,别看他自打来到南郡后一直与周瑜唱反调,夷陵这一趟解围之战若非有他鼎力配合,怕也不会如此这般大获全胜。他这脾气呀,啧啧,真和张昭老头儿有一拼! 不过这三百匹战马确实太珍贵了!江东不产马,一支两千人的队伍,通常只能配置五十匹战马。一直以来权为此伤透脑筋,慢说中原、西蜀,就连辽东的主意都打上了。如今一战便缴获三百匹马,如何不教人兴奋得想大叫? “阿尚!”一片热闹中身后忽然响起这么一声,想了一想,我才意识到这怕是在叫我。 “樊平!”回过头,果然看到一个“熟人”,就是曾与我一同在校场练箭的吕蒙帐下的shè箭小天才。才一个月不见,他却仿佛已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这变化并不是身形上的他依然是一副单薄的少年人身形,而是精神上的,就像发生在许许多多士兵们身上的一样,经历过赤壁乌林一役的锻打淬炼,他的脸上已不再满布着少年的羞怯与慌张,而是满溢着属于一名战士的自信与飞扬了。 两相对比,我却不由有些慌张起来,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前几次见他,我都是乔装成一名普通士兵的样子,而此刻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岂不是“骗子”被抓了现行? 果然,樊平走过来“咦”了一声,盯着我半晌,脸上的表情由怔忡变为惊诧,一双黑亮的眸子也睁得又圆又大。暗叫一声“糟糕”,我正思忖着该怎么向他解释,他却忽然伸出一根指头指着我的鼻头道:“阿尚,你怎么了,上火了么?你的鼻头上长了一粒好红好红的红疙瘩呢!” 一个趔趄…… 看吧看吧,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天才!不光目力一等一地好,什么衣装啊、冠带啊、男啊、女啊、官啊、兵啊,在他这样的shè箭天才眼里统统都是浮云!在他那惯于、且精于瞄准的眼睛里,每个人都拨云去雾地只简化成一个点,这个点可能是一只眼睛,一个鼻孔,甚至,只是一粒红疙瘩! “咳,”他开始试图安慰我了,“这次你没能像我们一样跟着大都督去夷陵立功,还有下次嘛!快别上火啦,不然一粒红疙瘩变成两粒可怎么办?……咦?”他忽地顿住,“好像旁边真的又生出一粒小的来呢!” 又一个趔趄…… 这些做天才的都是像傻瓜一样安慰人的吗?“怎么样,这一仗打得痛快吧?”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我赶忙转换话题道。 “那当然!阿尚,你没去不知道,跟大都督打仗那叫一个带劲儿!”他像是突然来了精神,并且一副兴奋过头的样子,“我们在江上走了五天,登岸后直奔夷陵城下,当天就和曹兵jiāo上了手。那曹兵也委实厉害,列阵又快又严整,一声号角,那么多骑兵一起冲过来,真是杀气腾腾。” 我想象着几千只马蹄子“轰隆轰隆”跺着地面的声音,揶揄地:“你没吓得拉不开弓吧?” “怎么会?”他瞪大眼睛,像受到了奇耻大辱般,“大都督早有专克骑兵的阵法,战前已不知演练了多少回,临阵又怎么会怕?!倒是那些曹兵,仗着骑兵冲击力强想一下子将我们冲垮,谁知连前三排弩兵的边儿还没挨到,已被我们几轮劲shèshè得人仰马翻!”他手臂猛力一挥,倒像那些骑兵不是被shè倒,而是被他掀倒的,“只待曹兵阵形一乱,我们立刻变阵趋前,三人一组围定一名骑兵,一人持盾防护,一人持矛刺人,一人持刀砍马,全教他们有来无回!” “骑兵尚且如此,步兵就更不在话下了,对吧?” “那还用说!从日中杀到日暮,曹兵六千人足足折损了一半!”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连夜逃了啊!” “那兴霸呢,你们赶到的时候,他还好么?” “甘将军啊,嘿嘿!” “那家伙怎么了,把你乐成这副样子?” 樊平止住笑:“甘将军可英勇得很呢!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已被团团围困,曹兵设高楼,shè向城中的箭矢急雨一般,他却仍旧一副谈笑自若的样子。” “是么!” “嗯,是真的!后来进城的时候,大都督还夸他来着,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甘将军啊把兜鍪一摘,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来了一句:‘我那都是装的!大都督你再不来啊,我装都装不下去了!’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 故作了一霎矜持,我终于还是把持不住地大笑起来,然后猛地想起:“那这些马呢?这些马是怎么得来的?” “这便是我们吕将军的功劳了!”一拍胸膛,他由衷地为自己的主将而骄傲,“战前,吕将军建言大都督分遣三百人砍倒树木,阻断道路,则曹兵败走时,可得其马。结果你都看到咯!” “原来如此!啧啧,子明果然鬼主意多!” “阿尚,你怎么这样说话呀?”樊平却皱起了眉头,“甘将军倒也罢了,怎么听你的口气,好像和我们吕将军也很熟的样子……” “呃……” 就在我张口结舌的时候,忽然听到吕蒙惊疑不定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道: “阿平,你在和谁说话?” 第113章 110 渡屯北岸(上) “子衡……”中夏口开战前,周瑜拍拍吕范肩膀,看向老友的目光似乎在说:这可是一场硬仗哟! 夷陵争夺战以惨败收场后,曹仁转而收缩防线,逐一加强了江陵周边各渡口、要塞的防御,尤其是中夏口。中夏口是夏水的通江口,夏水在与长江平行东流途中,又有涌水自夏水南通于江,二水之间形成一洲,名曰夏洲。夏洲正与我油江口大营隔江相对,是以曹仁于洲上布列重兵,严阵以待。 吕范回身看一眼众将士自从夷陵大捷,将士们的士气火焰般又噌噌高长了一大截儿,再不打到江北去怕是就要把油江口大营点着了!“放心!”他拍拍胸脯,“此战必胜!”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按照事前拟定的作战计划,凌统、周泰分别率领两千人为左右部,一部逆江而上,进至夏洲之首,一部顺江而下,进至夏洲之尾,吕范则率轻锐四千为中路主攻前锋,只待进攻时刻的到来。 兵谚云“晦日不战”,这是建安十三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天黑如墨,江寒似铁,一阵紧似一阵的夜风冷冷横扫过来,时不时掀起这浓重夜色的一角,像在窥探人世间的秘密。选择这样一个夜晚进兵,送出这样一份新年大礼,曹仁会感到意外么?哈哈! 子夜时分,夏洲首尾的江心处同时鼓声大作,战士们的呐喊声和着风声水声鼓dàng着耳膜,身体里的每一处血脉便都贲张开来了!战前已探知夏洲守将是曹仁部曲将牛金,他会入彀么? “报”忽然而至的一声让每个人都不由神情一振,“禀报大都督,前方已探明,牛金听闻夏洲首尾同时鼓声大作,误以为我军渡江夜袭前后夹攻,现已分兵两路驰往阻击,仅自领中军留守大营!” “成了!”随着吕蒙猛一击掌,在场之人无不面露狂喜。 扬眉一笑,周瑜炯炯双眸直视传令兵,朗声道:“传我将令,命吕范所部偃旗息鼓,秘密渡江,进至曹军夏洲大营后,即刻发动猛攻!” “得令!”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我不得不怀疑,是周瑜的作战计划太妙,还是那个牛金实在太笨,他竟配合我军行动配合得天衣无缝!凌统、周泰在夏洲首尾高鸣战鼓佯作进攻,他便分兵两路驰往阻击;吕范秘密接近其大营,突然向其统领的留守部队发动猛攻,他便大乱溃败;那两路阻击部队听闻大营被袭,匆匆回救,又遭凌统、周泰部追击,在我左、中、右三军夹击之下,亦随即被各个击破。然而梳理一下牛金以往的战绩,实在很难将他与“笨”这个字眼联系在一起啊! “干了!” 新年里的第一天,我全军渡屯长江北岸,于夏洲安营扎寨后,周瑜、程普设宴大犒三军,将士们都快乐疯了似的,大叫大笑,开怀畅饮。 “喂喂喂,都少喝点儿,当心曹军来劫寨!” “劫寨?得了吧,你是没见他们昨晚的狼狈样儿!”说话的一个打了个酒嗝儿,“老子这会儿借他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来劫寨!” “要是再加我一个胆子呢?” “还有我的!” “去去去,都跟着瞎起什么哄!” “哈哈哈” 这是吕蒙营寨,我本是来找樊平的,可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却听这几人继续说道: “要我说,还不是你小子运气好?大都督从咱们将军的部曲里抽调出五百人随吕子衡将军渡江夜袭,兄弟几个,单你被抽了去。这要换了我啊,照样杀他一串儿曹兵立功!” “怎么着,你眼红啊?” “哼,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我说你们俩烦不烦?大都督赏下这么好的酒都堵不住你们俩的嘴吗?” “对对对,喝酒!” “干!” “干了!” “不过啊,你们发现没有,大都督是越来越看重咱们吕将军了。我有一个同乡在大都督帐下做事,据他说啊,每次中军议事,大都督都很乐意听听咱们吕将军的意见呢!咳咳,‘子明啊,这件事,你怎么看啊?’” “去!大都督多俊逸一个人,哪里是你那副鬼样子!罚酒罚酒!” “该罚!还不快喝?” “喝就喝,好酒不喝白不喝!”咕咚又灌下一碗后,他朝嘴上抹了一把 ,“诶,你们还记得前些日子益州来降的那位袭肃将军么?” “记得啊,瘦瘦的,有点黑,但看起来很是精悍的。” 他继续故作神秘地:“那你们可知道,大都督本来是要将袭将军的部曲并入咱们吕将军麾下,以充实咱们吕将军实力的?” “有这事?” “可不是!” “那为什么又没下文了呢?” “是咱们将军自己拒绝了啊。” “为什么呀?战时敌将来投,将其本人与部曲分开,以防临阵倒戈,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的吗?” “咳,咱们将军说了,袭将军有胆用,且慕化远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4 章 于义宜益不宜夺。” “这样啊!不过也好,益州话咱又听不懂,真打起仗来,谁有工夫和他们连说带比划啊!你们说是吧,啊?” “哈哈哈,你小子想得还真远!” “那当然,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 “哎哟,笑死人了,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还‘子曰’上了!那你说说,这是哪个子曰的?” “管他哪个子曰的,反正大都督对咱们吕将军好,以后就有的是立功的机会!等咱立了功,有了钱,把那什么五经六经的统统买回来挂门廊上当竹帘子使!再请他十个先生,天天子曰诗云,就当听小曲儿!” “啊呸,有那么难听的小曲儿嘛!” “哈哈哈” “诶,帐门口是谁?”其中一个突然发现了我。 “那个……”我稍稍有点尴尬地,“你们知道樊平去哪儿了么?” “阿平啊,”他想了一下,“刚刚我见他一个人朝江边去了。” 道了声谢,我赶忙转身离开,几个人的声音却还在身后哇啦哇啦响着: “诶,刚才那人怎么好像是个女的?还有点眼熟!” “喝多了吧你!哪有女的?我看你是想老婆了吧,哈哈哈!” 天呐天呐天呐,真受不了这帮人! 作者有话要说: 南郡之战的部分,无论是起初写的时候还是后来修改的时候,每完成一章我都有一种脱了层皮的感觉。痛苦已经远远大于快乐。我想写过文的人应该会明白这种感受吧。。。唉唉,所以我是想说啥捏?:( 第114章 111 渡屯北岸(下) “昨晚,我的好兄弟战死了……” 身后还不时有人们快乐的笑闹声被夜风送来,可当我找到独自坐在江边的樊平时,他这样对我说。 “他们说他中了流矢,尸首被江水冲走,找不到了……” 他的声音是一种刻意压制下的平静,紧抱双膝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默默站立了半晌,我对他说:“你等我一下。” 转回来时我往他手里塞了一坛酒,又拿出三只酒碗:“这可是绝对的好酒哦!” “这酒哪来的?”犹豫了一下,他问。 “大都督那里。” “大都督那里?” “你真以为今晚所有人都可以一醉方休啊?告诉你吧,大都督和程公所部今晚都只许吃ròu不许饮酒,以随时防范曹仁。反正他们也没机会喝,不如先给我们……给你兄弟享用一下。”我望着他,“你……奠他一碗酒吧。” 自从被吕蒙揭穿了身份,这些日子来樊平一见我就溜,搞得我心里怅怅的。这一刻,他依言斟满一碗酒,起身面向大江时,眼中终于抑制不住地开始有泪花闪动 “好兄弟,受了这碗酒,来世,咱们还做兄弟!” 他低低啜泣起来,在这没有月亮的夜晚,我望着眼前黑沉沉的、不舍昼夜奔腾着的大江,一直以来都在刻意回避的事实忽然像江涛拍打着江岸一般,一波一波拍打着我的心房 死亡一直如影随形地跟随着每一场胜利的脚步,敌人在死亡,敌人的敌人我们的战友同样在死亡,一直如此,从未间断。我有时甚至觉得一场满座喧腾的庆功宴不光是在庆祝,更像是在教人们遗忘,酒ròu穿肠而过,人们在快乐与迷醉中忘却一切痛苦和哀伤……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1] “我和我那兄弟都是徐州人,初平四年的时候,我们的父母家人都死去了……”在与我对干了两碗酒后,樊平“砰”的一声仰倒在江滩上,低低地说。 徐州,初平四年……我马上想到,初平四年,曹cāo攻徐州,杀男女数十万口,泗水为之不流。那么樊平和他那兄弟的父母家人应该都是死于曹cāo屠刀下的了…… “据救了我们的老乞丐说,当他来到我们已经变成一座死城的家乡时,因实在饿得紧了,不得不试着在残砖碎瓦中翻找些吃的,却意外地发现了我们三个孩子。反正打有记忆起我们就在流浪,一开始是跟着那老乞丐,后来他死去了,另一个孩子也死去了,只剩下我们俩自己流浪。好在我们并不会感到孤单,流民到处都是,只需随大流跟着走便是。只是吃的东西一直很难弄到,什么草根树皮都拿来充饥,即使这样依然有人饿死,每天都有,就那样走着走着就突然倒在路上死掉了,也没有人有力气去掩埋他们……有一天,我那兄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块ròu脯,他让我吃,可那是ròu脯啊,虽然只有小小的一块,可那是ròu脯啊,而且我知道他也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就又推让给他。他哼了一声,干脆把ròu脯扔进我们乞讨用的破碗里,和我赌起气来。谁知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蹿出一条狗来,把碗里的ròu脯叼走了!我们俩都急了,爬起来便去追那条狗,可又怎么追得上?只能眼睁睁看它叼着ròu脯跑远,直到看不见了,我那兄弟叹了口气,说:‘算了,它也饿呀……’” 他蓦地安静下来,闭起眼睛,仿佛沉湎在往事中,又仿佛正极力将它们从记忆里抹去。然后他继续说道: “后来我们渡了江,来到了江东,看到征兵的告示,便想碰碰运气。说出来不怕你笑,我们那时不为别的,就只为能吃上一顿饱饭。可我们俩都太小了,又瘦得不成样子,负责征兵的人不肯要我们,要不是吕将军碰巧路过,我们就……” 他再次停顿下来,这次,他吸了吸鼻子,片刻后,长长吐出一口气: “哈哈,我到现在都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军营的情景,不过我那时满脑子想的还是吃饭,后来真的开饭了,我们俩一人捧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稻饭,傻傻地看了许久,又不敢放开吃了!哈哈,太久没有吃饱过,怕一顿吃太多会撑死。” 转过脸去,我悄悄抹了一下眼角。 “其实我挺没出息的,吕将军要我好好练箭,我就乖乖地每天练箭,从不想其他的。我那兄弟就不同,他想要立功,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有一天为父母家人报仇!” 沉默再次降临,这一次的沉默却漫长了许多,然后渐渐地,被他越来越清晰的啜泣声取代: “可他怎么就死了呢?……他怎么可以死呢?……他说过立功,要出人头地,要为父母家人报仇的呀!” 翻过身子,他趴在江滩上呜呜大哭起来。默默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许久,我试图安慰他说:“你不要哭了。” “你不会懂的,你永远都不会懂的!”他捂着脸大声说道。 默默又饮尽一碗酒后,我也“砰”的一声把自己摔倒在江滩上: “谁说我不懂?” 或许是摔的力气有点大了,我忽然觉得眼前的景物有点晃,然后整个胸口都疼痛起来里面的心摔破了一样疼痛起来。 “我怎么会不懂?是,我没有饿过肚子,可你知道么,阿平,你的父母死去了,我的父母也死去了;你的好兄弟死去了,我的三个哥哥也死去了……三个哥哥,在朝阳般的年纪,在朝阳般谁也不敢估量他们前途的年纪,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一个……一个……一个……” 他的哭声终于变低了些,我的眼前却开始变得模糊:“刘备去取荆南四郡了,可你知道我有多想让咱们江东的将领去取,然后跟着他一起去么?长沙郡,临湘城,那有我曾经的家,是我们一家人最后团聚的地方。这么多年了,我依然时常梦见那里,梦见那所老宅,梦见我的父亲母亲,梦见院子里的大榕树,梦见我的哥哥们。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英气勃发,俊朗非凡,那份夺目的光彩,没有人见了会不惊叹!我还时常梦见舒城,周府,我的哥哥们在庭院里shè靶击剑,谈兵论武。只不过庭院里栽的不再是榕树,而是一株花开胜雪的流苏树。他们正练得起劲儿,我母亲端着一盘点心走过来说,‘好了,歇歇吧!’然后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阿策,你父亲来信了,快给弟妹们念念吧。’……” “舒城,周府……是大都督的家么?听老兵们说,大都督与先讨逆将军总角相jiāo,是那个时候么?” 他的脸上犹自挂着几滴泪珠,于是这突如其来的好奇便显得弥足珍贵起来。 拂去悲伤,我坐起身:“是,那时候我父亲去讨伐董卓,我家就搬到了舒城,大都督的故乡,我们全家都借住在他家的大宅子里。” “是这样……”他亦重新坐起身,一手托腮抵在支起的膝盖上,若有所思地,“我能想象得出你说的那种光彩,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大都督,当时我就在想,世上怎会有这样俊美的男子?不单单是样貌,而是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嗯,就是你所说的那种光彩夺目的光彩。所以,我能懂得你的悲伤,就像……” “就像,我也能懂得你的悲伤。” 终于,我们相视微笑起来,然后他再度转目望向夜色下与幽黑宽广的天地连成一片的幽黑宽广的长江,幽幽地:“不知我会死在哪里呢?……一片平沙旷野上?我的血流出来,渗进去,若干年后,那里会长出一棵茂盛的大榕树?” “瞎想什么呢你?你不会死的,别胡说!”蓦然大声地,我警告他,用那么大的声音去压制心底骤然升起的一丝莫可名状的惊恐。 而他慢慢伏下身去,将下颌抵在膝间,“从前并没有想过的,只是现在……”他先是微笑了一下,然后那笑容隐去,神情间渐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铁一般的毅然,“其实也没什么,和许许多多人一样,无论为吕将军还是大都督去死,我都无怨,不悔!” 注释: [1]《诗经秦风无衣》。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突然不怎么想说话。几位姑娘的留言我一直都有在看,感谢~ 第115章 chā播:一篇胡言乱语 渡屯北岸这一章里,樊平讲的那个关于ròu脯的故事,其实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是我小时候我家一位长辈讲给我听的,是他在上世纪六零年代的真实经历。只是细节上有点出入,并不是ròu脯那么“奢侈”,事实是兄弟两个当天的晚饭就只有一个窝头,两人正面对面坐着对着碗里的窝头发呆,想着该怎么分,家里的狗突然冲过来把那个窝头叼走了。然后就像我写的那样,兄弟两个起身去追,自然是追不上的,于是那天晚上就只能饿着了。这位长辈本来还说将来有空的时候给我讲讲他这辈子的经历,让我来做个文字记录。虽然他只是个普通人,但也算是一个时代的见证者,还是有很多值得说一说的事情的。可惜他的突然去世让这一切都成为了遗憾。 似乎现在时常有那类关于“老人”的不太好的新闻,然后在这类新闻下面总能看到一句话,“坏人变老了。”讲实话我挺反感这句话的,非常反感。因为我总会“联想丰富”地想到自家老人,我觉得他们都挺好的。事实上正常情况下,家家应该都有老人的吧,于是我有点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这样无差别地攻击整整一代人。我想一个人的成长环境,会很大程度地影响到一个人的思维、行为模式吧。在一个物质极度匮乏,吃个窝头都要跟人、甚至跟狗抢的环境里,我不知道有多人能做到彬彬有礼。我觉得,我是做不到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有些东西,怕是真的只有在吃饱喝足的情况下才有余暇、余力去考虑的吧…… 前几天在微博上看了一篇张黎导演的专访,因为很喜欢这位导演的作品,所以尽管那篇专访很长,我还是从头到尾地看了。印象最深的居然是这位导演的母亲的一句话那是一位优雅内敛的弹钢琴的女士,可就是这位优雅内敛的弹钢琴的女士在谈起那段吃不饱饭的岁月时说,那时候的自己,“饿得想吃屁”。“饿得想吃屁”,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这句话在我脑子里盘旋了很久。 ---------------------------------------- 忽然想起来补充一句,当人们站在高处俯瞰一个过往时代的时候,似乎(自以为)更能看清一些东西,以至于大义凛然地去指责那个时代的人“愚”、“坏”。可当站在高处的人从高处掉下来,自身掉进那个过往时代的漩涡挣扎浮沉时,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做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我反正没有这份自信。 哈哈,今天怎么废话这么多!大约正经写文已经写得烦了,开始自我怀疑了这都写的一堆什么垃圾啊,哈哈哈~ 第116章 112 围城阻援(上) 如果有谁以为周瑜会给曹仁半点喘息的机会,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稍事休整过后,新一轮的进攻便开始了。 “此战,务必将曹仁之水上力量予以彻底消灭!”周瑜如是说。 进攻开始的时刻正是旭日初升之际,鲜红的太阳映得五色旌旗格外夺目,也映得如林刀矛杀气腾腾。 踩着隆隆鼓声的节奏,我四千步兵在周泰统领下阔步向江陵城推进,将士们踏步动地,喊杀震天,那迫人的气势,直如江洪倾泻卷地而来。 江陵城南距大江不过七里,大队骑兵根本无法在这样狭窄的战场驰骋回旋。对于曹仁来说,最保险的战法无疑是据坚城而守,然而连番战败之下,曹军正士气低落,若再龟缩城中不出,只怕士气会愈加一落千丈。他急需一场胜利,可要获得这场胜利只能仰仗具有绝对优势的骑兵,奈何江陵的地理条件决定了,若yù出动骑兵,至多只能出动一支数百人的敢死队,以急速冲垮我军步兵战阵的方式速战立威。 倏忽间鼓号声大作,江陵城吊桥放下,城门开启,一队骑兵狂飙般驰出城门,卷起烟尘滚滚,直扑向周泰战阵。 仿佛轻舟破浪前行,这队骑兵所过之处,周泰的步兵方阵立刻豁开一条口子一排排分向两边退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5 章 然而,当他们一路驰突至方阵中央,赫然横亘眼前的,却是一片由长牌坚盾密集护卫的矛林。 长矛刺入ròu身,即刻见血。人喊马嘶之际陡然一个回身才惊觉,先前豁开的口子已迅速合拢,而他们,已被团团围在垓心。 这队三百人的骑兵由此前守卫中夏口的牛金率领,他大约很想将功补过,然而此刻他率领的这队骑兵却像一叶小舟被卷入惊涛骇浪,转眼垂没。 突然之间,劲急的号角声再次响彻天地,又一队骑兵伴着隆隆的马蹄声动地而来,队前赫然一杆“曹”字大旗迎风招展 曹仁亲自出马了! 不愧是曹军中威名赫赫的战神,但见他一骑当先,大呼着冲入战阵,那周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场足以令所有人望之生畏。沐着血光,他反复在战阵中驰突,救出牛金,又拔出余下的还活着的己方士卒,其壮勇足以令三军震撼,令敌手胆寒 他一定很得意吧? 可等一下等一下,此战不是旨在消灭曹仁水军么,却为何如此这般在陆地上纠缠? “《淮南子兵略训》有云:故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为之以歙而应之以张,将yù西而示之以东。若鬼之无迹,若水之无创。故所向非所之也,所见非所谋也。” 战前,对于此战方略,周瑜这样解释。到了具体执行阶段,则是由周泰率四千人为前锋佯攻江陵城拖住曹仁,我军主力则乘隙逆江西上,进至位于江陵上游的枝江,奇袭百里洲。 长江东流至此枝分为二,枝江之名即由此而来。从枝江至江陵,共有九十九洲布于大江之中,其中百里洲为最大者,其周广百里,中有桑田甘果,映江依洲。自我全军渡屯长江北岸,曹仁残存的水军便退据于此。 百里洲战略地位之重要不仅在于其毗邻江陵,水军驻扎于此可与江陵城之陆军互为掎角,更在于此洲为江、沮、漳三水汇通之地。 沮水源出汉中房陵县的景山,向东南流经南郡的临沮县、当阳县、枝江县汇入长江。漳水源出临沮县的荆山,向南经当阳县,复经枝江县北的乌扶邑汇入沮水。而沮水向南汇入长江的沮口,正位于百里洲东北。 是以此战,非但是要消灭曹仁仅存的水上力量,夺取制水权,更是打通经沮、漳水北上当阳、临沮之通道的第一步。而周泰在江陵城下的试锋,赢也好输也罢,不过是此战“声东击西”方略的第一步而已。 当火红的夕阳收尽江面上的最后一缕余晖,我们终于踏上了百里洲那松软潮湿、微微沁着草木香的土地。 “这帮笨蛋也太不禁打了嘛!” “禁打才怪,本就是挑剩下的,不然不早跟着曹cāo去了赤壁?再说,荆州水军哪一次是咱们的对手了?” “说的也是。那你们猜猜,曹仁这会儿在干吗?” “我猜啊,他十有八九在揉脑门儿!” “揉脑门儿?怎么讲?” “一下子从天上摔倒地下,摔晕了呗!” “哈哈哈……” 在此期间,刘备亦异常顺利地拿下了荆南四郡确切地说,是异常顺利地接受了四郡太守的投降。唯一出现变故的是武陵郡,武陵太守金旋降而复叛,为刘备所攻劫死。 虽说早在赤壁之战刚结束时,刘备就迫不及待地上表刘琦为荆州刺史,可事到如今,这武陵太守的空缺由谁来填补,却不是他和他所扶植的荆州刺史能说了算的。 偏偏就在此时,武陵蛮夷反乱,攻守城邑,势甚猖獗。周瑜遂提出由此前一直在油江口养伤、现已痊愈的黄盖前往平乱,并继任太守。刘备见周瑜言语虽客气,态度却显而易见地强硬,也只得应允。但作为jiāo换条件,他提出将诸葛亮派驻临蒸[1],督零陵、桂阳、长沙三郡,调其赋税以充军实,周瑜便也顺水推舟。 西线荆州战场形势一片大好,可东线淮南战场的情形就不那么令人乐观了。 注释: [1]临蒸,位于今湖南省衡阳市。 第117章 113 围城阻援(中) 先是张昭于当涂战败,而权攻合肥逾月不能下,听闻曹cāo遣张喜领汝南兵步骑四万前来解围,遂烧围退兵。然而事后探明,这是中了扬州别驾蒋济之计,曹cāo遣张喜领汝南兵前来解围不假,却根本没有四万之多。紧接着,建安十四年春三月,曹cāo亲统大军再出许都,进驻家乡谯县,作轻舟,治水军,将yù南下扬州,卷土重来。 曹cāo虽有挟天子之威,但许都朝廷向来不乏忠于汉室的势力。双方最著名的一次冲突当属发生于建安四年的“衣带诏”事件,在这次事件中,时任车骑将军的董承在汉帝授意下,与左将军刘备、长水校尉种辑、将军吴子兰、王子服等密谋诛杀曹cāo,奈何最终事泄,刘备东奔徐州,董承等被夷灭三族。经此事件,朝廷中的反曹势力遭到了不小的打击。 然而赤壁大败令曹cāo声誉大挫,为防止反曹势力借机发难,他匆匆北返,亲自坐镇许都以稳定局势。可惜天不遂人愿,荆州战场的接连失败令他不得不重返战场,一方面是为挽回声誉,另一方面则是yù通过向东线淮南战场施压,来减轻西线荆州战场的压力,间接牵制周瑜。而他显然达到了目的,面对骤然大增的压力,权不得不将吕范、韩当调离南郡,转而支援淮南。 吕范、韩当调离后,我军兵力越发捉襟见肘,此消彼长,曹仁却得了到此前屯驻樊城的徐晃的增援,实力大增。徐、曹合兵伊始,便对我夏洲大营发动了几次大规模反击,虽然皆以失败告终,但双方都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别拦着我,老子要撕烂了他!” 一场激烈的战斗刚刚结束,两名士兵抬着一具曹军尸体正准备安葬,一名什长突然冲过来,对着尸体拳打脚踢。 “李胜,你做什么?还不快快住手!” 一声断喝,周泰疾步走过去,一把将那个叫李胜的什长拉扯开。看样子,那是他帐下军士。 “将军!”那李胜却蓦地大哭起来,“今天……今天我四个弟兄都死在这个王八蛋手下,其中两个活活被他的马蹄子踩死……将军,弟兄们死得惨呐!”他嚎啕着,一边恨恨地道,“我只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凭什么还要安葬他,和咱们自己的弟兄一样?” 周泰一时滞住,下意识地,他回视一同前来的周瑜,而我站在周瑜身后,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眼中亦有同样的困惑。 “大都督!” 直到此时,人们才发现周瑜正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正当众人纷纷行礼时,那李胜却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复膝行数步上前道: “大都督!李胜斗胆,恳请大都督下令封敌尸为京观,以扬我江东军威,慰我将士亡灵!” 此言一出,竟是全场静默,一时间连周泰都未加以指斥。或者,这竟是所有人的心声? 京,高丘也;观,谓如阙形也。历代战场杀敌,战捷陈尸,必堆积敌军尸体覆土夯实筑为京观,借以夸耀武功,震慑敌胆。远的不说,九年前在官渡,曹cāo就曾坑杀袁绍降卒七万而筑京观。然而此次我军与曹军jiāo战,周瑜却从一开始便下令所有曹军尸体均需妥善安葬,与我军阵亡将士同等。 天色已渐渐暗淡下来,排众而前,周瑜伸手将李胜扶起,斜阳映着他侧面轮廓,浅浅的一层金色。 “江东子弟暴骨于野,瑜之过也……”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周瑜深邃的目光缓缓拂过众人,“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于是乎有京观,以惩yín慝。而他们,”他手指地上排放整齐的曹军尸体,“他们说到底,不过是在履行一个军人的天职。生时与我战场搏杀,互为仇雠,但死后,理应得到同为军人的我们的尊重!” 短短数语过后,李胜低下头,不说话了。抬起手,周瑜用力握了握李胜肩膀:“但周瑜亦在此保证,将士们的血不会白流,此番辛苦亦不会白费!告慰亡灵,惟在大胜;九月秋高,必见分晓!” 第118章 114 围城阻援(下) “曹仁守江陵城,城中粮多,足为疾害。我遣张益德率千人随卿,卿分二千人追我,相为从夏水入截曹仁后方,仁闻我入必走。” 正当曹仁与我军在夏洲反复拉锯之际,刘备向周瑜提出。 自中夏口入夏水,可向北进入杨水、子胥渎遮绝江陵后方,斩断江陵与当阳、襄阳的联系。而要说杨水、子胥渎,须得先说说纪南。 纪南位于江陵城西北三十里处,其地本是春秋战国时楚国的都城,时称郢都,又因其在纪山之南,亦称纪郢。从楚文王元年迁都至此直到楚顷襄王二十一年为秦将白起所拔,前后四百余年中,共有二十代楚王在此建都。当然如今的郢都早已是一片废墟。 郢都城遗址西南有赤坂冈,冈下有渎水向东北而流,名曰子胥渎,乃伍子胥伐楚入郢都时所开。杨水即上承子胥渎,东行六百里入汉水。虽然如今杨水入汉水的水口已湮塞,但在江陵县东北、华容县西北这一广大区域,白湖、中湖、官湖、船官湖、女观湖、灵溪水、柞溪水等湖泊陂池皆来会同,沟通杨水与夏水,春夏水盛时甚至可向南直通长江。 “拿一千兵换我军两千,这刘玄德做得好精买卖!”一向寡言的凌统罕见地忿忿道。 “本就是织席贩履之徒,自然精于筹算。”周泰亦忿忿道,“还好子衡不在,不然被他知晓自己辛辛苦苦打下中夏口,刘玄德却妄想入夏水建大功,准会气zhà了肺!”他望着周瑜,“大都督不会同意吧?” “自然不会!”凌统想也没想便接口道,“那刘玄德哪里是诚心助我,分明是觊觎南郡!对吧大都督?” 面对二人灼灼的目光,一缕微笑dàng漾在周瑜唇角,眨眨眼,他望了望凌统,又望了望周泰,那样子简直有点顽皮了。 周泰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一怔过后,竟是结巴起来:“该……该不会……” “幼平大可不必担忧!”转了转眼珠,却是吕蒙对周泰道,“那刘玄德觊觎南郡不假,可说什么‘仁闻我入必走’,怕是一厢情愿吧?” 周泰眼睛一亮:“子明的意思是……” 转目间见正望向自己的周瑜唇畔笑意愈浓,吕蒙亦露出一个颇有些促狭的笑容道:“刘玄德的确是个不容轻视的人但战场上除外。大都督机会也给他了,兵马也给他了,到时他赶不走曹仁,却还有何话说?” 便如周瑜、吕蒙所料,刘备自夏水进入江陵后方后,立刻遭到了曹仁、徐晃和屯驻当阳的满宠的夹击,旋即兵败。而在淮南,自合肥退兵后,权便转而与陈兰、梅成、雷绪结成联盟,共同对抗曹cāo。此三人本系袁术旧将,脱离袁术后便聚众数万人盘踞于江淮间,其势甚大。随着三人陆续发起叛乱,曹cāo迅速调来此前于徐州讨伐黄巾余党的臧霸、夏侯渊及屯驻章陵的于禁、张辽、张分头讨伐三人。权命吕范屯彭泽,保卫柴桑大本营,自己则与韩当往来奔救陈兰等,战事十分胶着。 看过战报,周瑜久久不语,但那冷冷扬起的唇角分明在宣示,他要给曹cāo点颜色看看了! 夏四月,江陵周边水域全面进入丰水期,这意味着全面进攻江陵的时机已成熟,清越激扬的号角声中,周瑜亮剑了! 自从攻克百里洲,程普便自领一军屯驻其上,与周瑜的夏洲大营一东一西遥相呼应。以此为基础,此次总攻便由东西两路同时发动:东路,周瑜亲率我军主力自夏水进入杨水、子胥渎,迂回至曹仁背后直取纪南;西路,则由程普领军进入沮水、漳水,向北直取当阳。 面对这锋利无匹的攻势,失去水军的曹仁根本无力招架。仅仅半个月的时间,我军全面扫清曹仁在江陵周边各水域的据点,像一枚楔子一样牢牢钉在纪南。程普虽在当阳城下与满宠经历了一番激战,但我大军主力既已迂回至曹仁背后,当阳与江陵之间的通联便告断绝,当阳孤悬在外,再守下去也只是白白消耗,满宠遂最终放弃当阳北撤,与屯驻襄阳的乐进合兵。 当时间进入五月,以东面中夏口,西面百里洲,南面油江口,北面纪南为点,以长江、夏水、杨水、子胥渎、沮水、漳水为线,以夷陵、当阳为阻挡西、北两方援敌之桥头堡,我军终于完成了对江陵的合围! 此战,曹仁所思所谋,自然是将我军拖入无休止的阵地争夺战直至惨烈的攻城战中,好以此大量消耗我军有生力量,最终使我军陷入无以为继的泥潭而不得不主动放弃江陵。他这当然不是毫无根据的空想和妄想,孙子曰“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周瑜有十倍于他的兵力么?显然没有。慢说十倍,连五倍也没有,简直是霄壤之差!曹仁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周瑜以如此区区兵力,竟真的完成了对他的合围!孙子曰:“夫地形者,兵之助也。”善战者,必须善于利用地形者。从赤壁到江陵,周瑜显然将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 cāo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jiāo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屈原《九歌国殇》。 楚人亲鬼、敬神、好巫,端午日,于紧张的战争间隙,在楚都的废墟上祭祀屈子,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其实在吴地,五月初五竞渡、食粽都是为了祭奠涛神伍君。伍君即伍子胥,相传当年吴王夫差将伍子胥赐死后,五月初五令取子胥之尸装在皮革里投入大江。伍君死后忠魂不灭化为涛神,吴国百姓怀念他,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6 章 地,五月初五便成了纪念他的节日。 然而如今既屯兵旧时纪郢,按照主帅要求,自然得入乡随俗。这座屈子祠正位于纪山脚下,据说纪山是一块风水宝地,山中遍布楚国王公贵族墓葬,今日的江陵人,死后亦多埋骨于此。 祭礼隆重,庄雅的乐声中,童年时桓阶为我讲述的屈子故事幽幽渺渺地在耳畔回dàng。我想象着那个品行高洁的诗人,那个xìng情浪漫的诗人,那个壮怀激烈的诗人,他为挚爱的家国咏叹,为多情的神歌舞,为成为国殇的战士礼魂……最终他身怀沙石沉入了自己的诗“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1] 时间在一天天推移,而曹仁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我军进驻纪南伊始,他便将主力集中至子胥渎杨水一线以南,构筑起坚固阵地,与我军隔河对峙。直到当阳失守,他成为一支孤军,并且他渐渐意识到,他的对手根本无意继续向前推进继而攻城,而只想将他,活活困死。我不知某一夜午夜梦回,他会否惊出一身冷汗,我只看到,当时间进入六月,他和他的将士们,开始疯狂地反攻了。 一次又一次地,他们用渔船、用竹筏搭制成浮桥试图冲向对岸;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我们沉着的水军、被我军沿河布列的强弩阵逼退回原点。可还是有好几次,他们几乎成功了,他们的前锋已踏上对岸的土地,然而短兵相接中,面对以逸待劳体力充沛的对手,他们依旧只能绝望地倒下,惟有殷红的血,渗入黄的沙,溅上白的花,狰狞刺目。 许是伤亡太过惨重,许是军械即将告竭,秋九月,当这样疯狂的反攻持续了整整三个月后,曹仁阵营忽然陷入一片无边死寂。 “告慰亡灵,惟在大胜;九月秋高,必见分晓!” 春天时,周瑜曾这样说。而今约期已至,他将以何种方式履践承诺? “是时候攻城决战,做雷霆一击了么”众将问。 “善攻者,后攻其城,先攻其心!”周瑜答。 注释: [1]屈原《怀沙》。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小长假快乐~ 第119章 115 攻心为上(上) 刘邦曾问韩信:“如我,能将兵几何?” 韩信道:“陛下不过能将十万兵。” 刘邦道:“于公何如?” 韩信道:“如臣,自然多多益善。” 刘邦笑道:“多多益善,何以为我所制?” 韩信道:“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所制也。” 周瑜曾这样评价刘备:“这是一个容易被轻视的人。这是一个不容你轻视的人。轻视,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果说一开始我还对这番话半信半疑,那么随着时间一天天推移,这怀疑已如同河底淤积的泥沙,被激流一点点冲刷殆尽了。打仗,刘备或许真不在行,可如果你看到素有“万人敌”之誉的关羽、张飞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甚至终日如两个仆从般侍立于他身后的样子,你便不得不相信,他身上,恐怕的确具有某种难以言传的人格力量。这力量关乎人识人,jiāo人,用人;关乎人心洞察人心,收服人心,摆布人心。 或许正是因为将其底色看得一清二楚,在刘备入截曹仁后方作战失败后,周瑜便转而“请”他做“人”的功夫,策反南郡诸山谷蛮夷,以扰乱江陵以北、襄阳以南地区,使曹cāo在南郡的其他将领无暇救援曹仁。早在曹cāo初定荆州时,中卢、宜城、临沮三地的山谷蛮夷便曾发生过叛乱,只是很快被彼时尚屯驻樊城的徐晃平定了。这些山民很善于抓住对手不熟悉当地情况的弱点展开流动作战,一旦战事不利又像钻进地底般躲藏得无影无踪。我军在江东亦常年与山越作战,深知其难缠,而曹cāo从一开始便利用山越扰乱我江东后方,周瑜如此部署,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作为刘备手下第一大将,按照赤壁战前的部署,关羽一直作为一支独立的力量游击于汉水流域,赤壁之战时负责牵制曹cāo汉水一路兵马,南郡之战初期则负责看住屯兵于江夏的文聘。对江陵的合围完成后,文聘再想自东向西援助曹仁已殊为不易,于是周瑜与刘备商议后调遣关羽一军沿汉水北上,以断绝北道,阻击援助曹仁的北路各军。 自从与刘备jiāo换兵马,张飞便一直在周瑜帐下听命。因而相较于远离中心战场进行牵制xìng作战的两位义兄,张飞倒是得以在江陵主战场反复进行的生死较量中充分彰显其虎将本色。 清晨,周瑜照例登上位于大营西侧的山岗,俯瞰对岸敌营的同时,不知又在进行何种缜密的思考。 “报”倏忽间一名传令兵奔上山岗,“大都督,淮南有战报到。” 接过战报,周瑜快速浏览过一遍,面色稍稍有些凝重地,他将战报jiāo与我看。亦快速浏览一遍,我的心却不由猛地一沉。 七月时,重治水军的曹cāo从谯县开拔,泛舟万艘,舳舻千里,自涡水入淮水,复出肥水,进军合肥,虎视江东。大军压境之下,权率堂兄孙瑜、堂弟孙皎拒曹cāo于濡须[1],因连失居巢、皖县、舒县,权不顾堂兄劝阻贸然出战,却不敌曹cāo,败军而回。 而盟友那边,面对于禁、臧霸的进攻,梅成不敌之下举众三千余人投降,旋即降而复叛,率众投奔陈兰。陈兰在张辽、张的进攻下亦渐感不支,遂与梅成一道藏入深山。便在这时曹cāo进军合肥,权一面在濡须与曹cāo相持,一面派韩当救援陈兰、梅成。孰料韩当被臧霸击败,危急之下权又分兵数万前往救援,复为臧霸所败。最终张辽、张、于禁等追入深山,陈兰、梅成兵败被杀。 此时一同前来的吕蒙亦已看过战报,双眉紧蹙,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瑜,yù言又止地:“大都督是不是忧心主上……” 沉吟有顷,周瑜语声沉毅地,“但得攻拔江陵,主上之困自解!”然后他缓缓转身面向郁郁苍苍的纪山,“再过五天,就是重阳佳节了吧?” 吕蒙与我对视一眼:“大都督有何安排?” 正是朝阳初升时分,周瑜扬唇一笑,光芒四shè:“在楚地,这可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 九为阳数,九月初九,日月逢九,二阳相重,故曰重阳。这一天秋高气爽,是家人团聚,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的日子;这一天也是大火星隐退,漫漫长冬即将到来,阳间的人们添置冬装,同时也为yīn间的先人焚化冬衣的日子。楚人崇火尚风,亲鬼好巫,因而更将这一天视为祭祖、祭火的大日子,是为秋祭。 一天后,九月初五日,亦是朝阳初升时分,曹仁大营和江陵城头忽然同时收到我军shè书:九月初九重阳秋祭,四方江东军尽皆闭营不出,江陵百姓但有出城祭扫者,我军绝不侵扰! 好像是特意留给对方一个反应和消化的时间,九月初六日,周瑜未有任何动作。 九月初七日,距重阳节还有两天,曹仁大营和江陵城头再次收到我军shè书,这一次的shè书,却是自江陵开战以来,历次战斗中,曹军阵亡将士及其埋葬地点名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直到这一刻,举军将士才终于恍然大悟! 这么久以来,周瑜顶住所有误解和压力,等待的,原来只是这一天! 完全可以设身处地地想象一下,两天前,当江陵军民收到第一封shè书,会是何种反应?惊讶?疑惑?难以置信却又抑制不住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须知开战以来,冲锋陷阵血染沙场者多为荆州子弟,那江陵城外累累白骨,是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兄弟…… 接下来的一天里,他们又会想些什么呢?死去亲人的音容笑貌会反反复复地出现在眼前吧?仿佛触手可及,却已yīn阳永隔。而活着的人,竟连死者的尸骨在哪里都不知道。哀伤么?自责么?死去亲人无人祭祀的魂灵会冷么?会饿么?会因无家可归而四处飘dàng绝望哭泣么?却只能压抑这哀伤与自责,在压抑中苦苦煎熬,在压制中蠢蠢yù动…… 然后是又一封shè书,这一次,从那粗大箭杆上剥离下来的长绢上,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兄弟的名字竟赫然在上!“儿啊,娘这就来看你!”有人短促地哭出了第一声,渐渐地,那声音一点一点变长、变大、变多,变得凄厉悲怆,变成势不可挡! 那么曹仁呢? 于他便惟余权衡了吧?一种愤恨填胸却莫可奈何的利弊权衡。这真是一个太过霸道的邀请,直将他逼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应邀打开城门,则极有可能被乘隙偷袭;可若强行禁止百姓出城,则江陵的民心,他将彻底失去。 几经权衡后,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注释: [1]濡须,位于今安徽省无为县境内。 第120章 116 攻心为上(下)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ròu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兮!不可久yín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 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1] 九月初九重阳节当日,看着那哀哀而泣、踽踽而行的人群,我无法不为之动容。但这情绪必须被马上压下,只因危险,正与感伤并辔而行。 曹仁到底还是选择了打开城门,然而放出百姓的的那一刻,他心底里其实是希望我军趁机发起猛攻的吧?早有斥候通报,重阳节前夜,曹仁派出大部精锐进入江陵城外的壕沟埋伏,城内更是伏兵隐隐军械齐备。一旦我军违背承诺,非但绝难讨到便宜,反而会因混乱中大量平民的死亡而将事情推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这是一场不见血的战争,一场智斗,更是一场豪赌!而第一个回合,显然,曹仁“失望”了。 只是起初,江陵百姓亦显然是心存忐忑的,这从一开始那稀稀落落的出城人数一望可知。而随着时间推移,当他们确定城外并没有危险,胆子终是渐渐大了起来,出城祭扫的队伍便也随之一点一点壮大起来。此刻,他们中的大多数正朝纪南而来,除因纪山是众多江陵人祖茔所在,更因为纪山脚下,纪南两军隔河对垒处,是战斗进行得最为惨烈的地方,因而也是埋骨最多的地方。 然而他们此行必须经过我军大营,尽管所有军士都已遵照承诺退入营垒,但那赫赫军威,浩浩声势,仿佛有形的云雾般盘亘在纪南上空,足以令这些普通百姓一望之下便心惊胆裂。 子胥渎杨水一线上的所有桥梁均已拆毁,我不知道当这些百姓们踏上我军为其临时搭建的浮桥上时是何种心情,我只是下意识地紧握了一下剑柄,只因我们必须预防曹仁军趁机偷袭不动声色地。是的,此时此刻,发动猛攻的主动权已易手于曹仁,这绝对是他反戈一击的大好机会。 可终究,他也未敢轻举妄动。除非一击必胜,否则,他亦承担不起误伤平民的后果。看来江陵的民心,他的确不能、也不敢失去。一切依然在按照周瑜计划的既定轨道运行,这第二个回合的斗智斗勇,曹仁也只好望“桥”兴叹了。 然而渡河时还是出现了小小的混乱,也依然是源于百姓们的胆怯。走在浮桥最前端的人们踌躇着不敢上岸,后面的人却渐渐拥了上来。进退无措之际,一名骑士策马飞奔而来,扬声道:“众位乡亲请上岸,大可不必心怀疑虑。我江东周都督已于纪山脚下设下祭棚,正在祭祀两军阵亡将士。待祭礼结束后,众位乡亲可径自前往祭祀,我军绝不侵扰。” 前方隐隐传来祭祀的鼓乐唱诵声,声声入耳,字字叩心。这音乐仿佛具有某种魔力,让这些生于楚长于楚、楚风楚俗已渗入骨髓中的人们瞬间安静下来。 徐徐地,他们陆续登上北岸,鼓乐声渐趋渺远,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一声嘶鸣,为首一人收缰立马,片刻对视,风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这便是江东周郎么?” 他们会恨他么?抑或这一个瞬间的恍惚,他们忘记了一切仇恨?那么他们会想起什么呢?想起星辰?想起月光?想起金锡璀璨?想起圭璧温润? 却只是一个瞬间,低眉、欠身、致意,下一个瞬间,周瑜已抖缰绝尘而去。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带兵打仗呢?” 仿佛从一个梦境醒来,又跌入另一个梦境,纪山脚下,当那一列列整齐排列的坟茔映入眼帘,他们的震动,再次让一切都静止了。 然后才是哭声铺天卷地而来,风吹过,载着这哭声,飘向东,飘向南,飘向西,飘向北。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谁在哀鸣?谁在心悸?谁在嗟叹?谁在颤栗?谁杀死了这些人的儿子、丈夫、父亲、兄弟?杀死他们的人和驱赶他们去送死的人,谁比谁高尚? 据说赤壁战前,素有算无遗策之誉的贾诩曾力劝曹cāo道:“明公昔破袁氏,今收汉南,威名远著,军势既大,若乘旧楚之饶,以飨吏士,抚安百姓,使安土乐业,则可不劳众而江东稽服矣。” 只是无论贾诩如何算无遗策,也无法阻止膨胀的野心遮住曹cāo的眼,堵住曹cāo的耳,只能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7 章 凭对手以其超卓的用兵智慧、敏锐的战场触觉,抓住要害,迎头痛击! 曹cāo年长周瑜二十岁,曹仁年长周瑜七岁,他们携着碾压一切的赫赫威势傲慢而来,自以为所有试图阻挡他们的人不过是螳臂当车。可惜他们的对手纵然年轻,纵然兵寡,却不是那脆弱的螳螂,反而是他们自己变成了一只误入猎人视野的兽。从赤壁开战伊始,他们一定会产生一种错觉,他们面对的其实是一个年高老辣而实力雄厚的家伙,他一步步将他们诱入圈套,只待瞅准最后的时机,收紧套索,一剑封喉! “善攻者,后攻其城,先攻其心!” “告慰亡灵,惟在大胜;九月秋高,必见分晓!” 人心已散,无力回天。今日一战,曹仁输得彻底!接下来的问题,只是双方将选择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战争。 来吧曹仁,来进行最后的巅峰决战,相信一定你不会让我们失望! 注释: [1]屈原《招魂》。 第121章 117 克期大战(上) 冬十月,荆州地震。这场地震虽并不十分严重,却进一步加剧了江陵民心的混乱与恐慌。而在淮南,最初的冒进失败后,权总算沉下心来据江山之险与曹cāo对峙,令曹cāo一时间无法继续扩大战果。淮南既稳定下来,周瑜总算可以心无旁骛地应对荆州战事。 然而,荆南四郡又骚动起来,这不能不让人产生某种联想曹cāo身在淮南,派出的各路援军亦无法渗入江陵主战场,但扰乱后方却是可以办到的。黄盖在就任武陵太守、平定本郡蛮夷反乱后,面对长沙郡益阳县为山贼所攻的局面,又越境征讨,很快将叛乱平定。而在桂阳郡,太守赵范叛乱未遂,只身潜逃,刘备在与周瑜协商后,命此前一直留在桂阳郡的赵云暂代桂阳太守之职,刘备本人则携张飞重新退据油江口以为威慑。 曹仁,你还打算撑多久呢? 或许是基于研判各路情报后的理xìng分析,或许只是出于某种直觉,当时间进入到十一月下旬,周瑜仿佛依稀嗅到了决战即将到来的气息。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将此前一直屯驻当阳的程普所部调回,当然这调动进行得非常隐秘,并且这支部队并没有与纪南大营的主力合兵,而是秘密进驻位于纪山东南、在江陵城西北十五里处的龙山潜伏。 此时早已进入枯水期,河水减少,河道变窄,河流的屏障作用既已有限,正面对决,我军数量上并无优势,因而将程普所部调回乃势在必行之举。只是如此一来,北线战场只剩负责绝北道的关羽一军。但周瑜似乎并不担心,大概他自信曹仁没有命能越过我纪南大营逃出生天。是的,他如此自信,而这份自信也感染了所有人,人们不是忧惧,而是盼着这最后的决战尽快到来了。 然而进行决战,对于曹仁来说,最大的顾虑莫过于我军在江陵城东南中夏口、西南百里洲的驻军会趁机攻城。是以,周瑜所做的第二件事,是高调将中夏口和百里洲的驻军调往纪南,只留少量的、无法构成上述威胁的兵力驻守,以解决曹仁这一“后顾之忧”。周瑜在用他的高调、主动、甚至诚恳来敦促曹仁下定最后的决心“那么,就一战决胜负吧!” “禀大都督,一个时辰前,又有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开出江陵城北门,进驻曹仁子胥渎大营。观其旗号,当是此前一直据守江陵城内的徐晃所部!” “既然对方兵马已悉数就位,”周瑜淡淡负手而笑,“向曹仁下战书吧!” 夜已很深,可中军帐内的人们非但毫无困意,反而各个双目熠熠生光。周瑜在沙盘前做着决战的最后推演,反复陈述着此战要点,大家紧张而又兴奋地看着听着,既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又迫不及待地想将这完美的方案付诸实施。 “诸君可还有什么疑问么?”最后,周瑜抬起头,环视众人道。 人们显然都还沉浸在亢奋之中,惟有吕蒙略一沉吟,迟疑着道:“程公那里……该不会出什么差池吧?” 的确,在这份作战方案中,程普的作用至关重要。今夜的会议他亦本应列席,然而他并没有到。其实我们都知道,对于此前由他别领一军攻打当阳的安排,他便有所不满,毕竟他与周瑜俱是都督,但其所部始终摆脱不了偏师的地位。此番决战,他在长途行军后又是作为“奇兵”参战,其不满情绪只怕更甚从前,也无怪乎吕蒙有所担忧了。 而早在会议开始前,对于程普的缺席,周瑜已不着痕迹地为其开脱大战在即,程普年事已高,不宜奔波过甚;何况程普军既为奇兵,未免暴露行藏,谨慎从事,亦无不妥。此刻,但见周瑜神色清和地道,“这份作战方案,我已派人备细述与程公。”他安抚xìng地看一眼吕蒙,然后展颜一笑,也像是给所有人吃一剂定心丸,说出的话却句句掷地有声,“程公百战之身,一向持重严谨,顾全大局,开战之时,定不会有所疏虞。诸君但须恪尽本职,力求一战灭敌,全歼曹军!”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回营时已近三更,我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直到快亮时才勉强睡去。迷迷糊糊中,我感到一阵细微的风拂过,似乎有一个人来到我床榻边坐下,默默凝视着我。我想要睁开眼,却觉得眼皮异常沉重,无论如何努力,只能从微微张开的缝隙中看到一团模糊的光影,那身影却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是你么……策哥哥?” 我呢喃,对方却不答话,仍只默默凝视着我。良久,他轻叹一声,抬手抚上我额发,指尖触碰到我的一霎那,却是刺骨冰凉…… “啊!”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chā了一把刀。倏地睁开眼,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但听得鼓声大作聚将鼓。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无暇细想,迅速穿戴整齐步出营帐,抬头东望,那远方山脊线上跳跃着的,竟是无比美丽的一轮红日。 “即刻起,每隔一个时辰与程公通一次消息!” “遵令!” 中军帐内,随着将令一道道掣出,空气流动的韵律骤然变得有力起来。这力度混杂在晨早清新的气息中,竟让人一瞬间杂念全消,身体仿佛被注入了无尽的能量,每一寸肌肤都洋溢出滚烫的热力。 发布完最后一道将令,周瑜目光缓缓拂过众人,竟只是极平静地一笑: “诸君,准备迎敌吧!” 第122章 118 克期大战(中) 非常抱歉,本章节因出版、修改或者存在色情、反动、抄袭等原因而被作者或网站管理员锁定 第123章 119 克期大战(下) 非常抱歉,本章节因出版、修改或者存在色情、反动、抄袭等原因而被作者或网站管理员锁定 第124章 120 碧血黄沙(上) 非常抱歉,本章节因出版、修改或者存在色情、反动、抄袭等原因而被作者或网站管理员锁定 第125章 121 碧血黄沙(中) 非常抱歉,本章节因出版、修改或者存在色情、反动、抄袭等原因而被作者或网站管理员锁定 第126章 122 碧血黄沙(下) 非常抱歉,本章节因出版、修改或者存在色情、反动、抄袭等原因而被作者或网站管理员锁定 第127章 123 斜阳正浓(上) 当曹仁军如黑色密林般出现在纪南大营前方时,天色已近破晓。这是因为他们在半路上遭遇了我军的伏击,但值此危急时刻,为确保大营的绝对安全,程普并不敢冒险以大军轻出,而只是派出一支小规模的奇兵。可即便是这支小规模的奇兵亦并未恋战,他们只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地斩杀了数百敌兵、继而造成曹仁军一度的混乱过后,便迅速撤回了大营。然而,他们带回的军情却让每个人都不由绷紧了心弦敌军倾巢而出,曹仁竟是要破釜沉舟,一战扭乾坤了! 震颤人心的号角声和鼓声响起时,东方天际正好抹上一道鲜红。天要亮了,事关成败的搏杀开始了 山呼海啸般,曹仁军展开阵型压向我军营垒;我军营垒中,箭矢和机发抛石则似暴风骤雨般扑下! 虽然不断有人倒下,但在铁甲坚盾和两翼箭雨的掩护下,曹仁军仍在不断向前推进着。眼见他们即将冲杀到我军垒墙前,远程武器已失去作用,埋伏于垒墙外壕沟中的周泰、凌统所部奋然而起,一跃冲出壕沟,随即与之展开最惨烈的近身ròu搏! 曹仁军以两阵轮换厮杀,一阵排空巨浪刚刚退去,又一阵万丈狂澜劈面压来。太阳一寸寸高升,天空越发分明,大地却被一片血色淹没,浓稠得令人窒息…… “报!禀报程都督,凌统将军告急!” 望楼上,程普闻报倏地一扬眉,“吕将军!”微一沉吟,他双目炯炯直shè吕蒙,“老夫将亲率所部出垒杀敌,即刻起,大军全权jiāo你指挥!” “程公不可!”吕蒙闻言不由急道,“前方告急,自当由蒙领兵支援,程公身系三军安危,怎可亲身赴险?” “怎么,你是嫌本督年老,信不过本督,还是信不过你自己,怯于担任指挥之职?” “末将……” “休再多言!” 说罢,程普快步走下望楼,飞身上马举刀大喝:“将士们,随老夫出垒,杀” 胶着的态势中,双方都在不断投入兵力。又一个时辰过后,吕蒙所部亦由副将秦威统领出垒作战,大营之中,便只剩周瑜所部守垒。 周瑜…… 一念及他,心头立刻像有钝刀割过,一阵一阵抽搐地疼痛。这疼痛又滋生出一股恐慌,凉凉地向四肢百骸蔓延,令我忍不住微微颤栗战斗开始前,周瑜因持续低烧已再度陷入昏迷,医官说,危险并未过去,那一箭,伤了他的肺。将者,三军司命也。将衰则三军之勇不奋,何况目下?目下,将士们确乎正浴血奋战,可推己及人,军心如何,不问可知。 “大都督还未醒转么?”战斗的间隙,吕蒙侧首询问,可答案依然是否定的。不约而同地,我们将视线由激烈的战场转向一片静谧的中军帐死神依然在中军帐上空盘旋,也将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悬挂在三军将士头顶…… “身中dú箭,周郎必亡!江东群小,速速投降!” 便就在这个时候,曹仁军的齐声大呼如zhà雷般bào响! 那支箭有dú? 目光shè向吕蒙,我的心跳像是骤然停止了!惊疑不定地,他的视线晃了两晃,但随即一凝,几如被冰雪封冻 “此必是曹仁诡计!”他猛地跺脚道。 是,是了,必然是!关于周瑜所中之箭是否有dú,我们曾一一地、反复询问几名医官,而答案无一例外全是否定。那么此刻,曹仁如此大张旗鼓地宣扬周瑜身中dú箭,其目的只能是乱我军心! 攻其心,折其志,不战而屈人之兵,谋略之最上乘也。从赤壁到江陵,周瑜可谓将攻心之术运用到极致,曹仁忿恨之余,怎会不思报复?如今绝佳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又怎会不大大加以利用?周瑜伤情如何,除了少数几名高级将领,余者皆未知其详。方才,就连我和吕蒙都险些入彀,何况本已心存惶惑的其他人? “吕将军快看,西垒有敌兵冲上来了!” 陡然间,掌旗官锐声大喊,额上青筋都根根暴起。西垒是我军兵力最为薄弱的所在,举目望去,但见那里的曹兵已越过壕沟,正蜂拥将云梯搭上垒墙! 见此情景,吕蒙睚眦yù裂,战袍一抖便飞身冲下望楼。急切中我亦紧随其后。 便是这片刻工夫,西垒曹军已手举钢刀盾牌汹涌缘梯而上!掣刀在手,吕蒙大喝着登上垒墙:“弟兄们,随我死战到底!杀呀” 白刃jiāo击,鲜血四溅!迫在眉睫的威胁驱除了一切杂念只在每个人头脑里留下一件事将刚刚冒头的敌人,杀死! “呜呜”霎时间,对方的死战号角亦冲天而起!曹仁!人群中我蓦地看到他,大红披风玄铁甲,胯o下白马神骏异常。啊,一俟瞅准时机,他亦勒兵阵前,亲自督战了!看啊,他是多么猖狂,多么猖狂!挥舞着战刀,他正大声呼喝,他呼喝他的士兵们,命令他们扑杀过来,一波接一波地扑杀过来!就连他胯o下那匹雪白的、几乎看不到一根杂毛的宝马亦仿佛受到他的感染,躁动着不断以四蹄叩地,似乎下一个瞬间,便会如离弦之箭般直扑上来! 激愤自心间泛滥开来,又随着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cāo起一枚石,我将它狠狠砸向涌上来的曹兵,然后是第二枚,第三枚……然而随着体力渐渐衰竭,我的心却越来越深地陷入无尽暗夜般的绝望…… “阿越!” 又一名战士在我身旁倒下,可他最亲密的伙伴只来得及唤一声他的名字。空出的位置必须被马上递补,无暇哀戚,无暇悲壮,警醒与麻木,激愤与绝望,一颗颗冰火两重的灵魂苦苦支撑在这里,支撑,支撑…… “大都督!” 耳边最初响起这一声呼唤时,我以为只是战士们在极度疲乏与紧张状态下的呓语。可随着加入这“呓语”行列的人越来越多,在阻击了曹军的又一轮进攻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回头望去,一刹那,整个人却不由惊呆了 伴随着哒哒如战鼓鼓点的马蹄声,担任主帅护卫任务的百人卫队正迎面飒飒而来。猎猎舒卷的帅旗下,一人一骑被紧紧簇拥着行进在队列最前方,马上人腰挎长剑,衣甲鲜明,正午的阳光照着他剑眉星目,使得每一个正向他行注目礼的人顷刻间眼前分明 “……大都督!” “大都督” “快看,真的是大都督!” 整个纪南大营沸腾了!绝望的心为之一振,一种难以遏制的情感蓦然如潮水般涌上喉头! 一直在大营内巡视了一周后,周瑜最终驻马于整个战场的指挥中枢望楼之下。屏住呼吸,我紧张地凝望着他每一步的动作 稳稳地,他离鞍下马; 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8 章 稳地,他登上望楼的第一级台阶; 接下来是第二级,第三级…… 陈霆紧随其后,始终与他保持三步远的距离;手按胸口,我却怎么也按不住心头的狂跳。 整个世界似乎都静止了,连风都停止了流动。 最终,当他终于迈过最后一级台阶,登顶凭栏而立,我的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第128章 124 斜阳正浓(下) “杀曹仁狗贼!杀” 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声,霎时间,大营内外,呼应声此起彼落,惊天震地! 疲乏与伤痛全都遁地而走,血勇之气被噼噼啪啪点燃。而对曹仁这个胆敢谋害自己主帅的“狗贼”的仇恨,则统统化作这血勇之气的一部分,驱动着战士们不顾一切地扑向曹仁军! 面对这骤然奋起如地狱恶鬼般扑杀而来的对手,曹仁的士兵们似乎吓傻了。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们当中的一部分甚至怔愣着僵立当场,可这群人再也没有机会恢复行动能力了,因为下一个瞬间,他们已身首异处。 很快,曹仁军被重新压制到壕沟线以外,形势急转直下对曹仁而言。然而,除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军队于瞬息间溃如崩坝,他还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 沮丧么?忿恨么?或者,仍有那么一丝不甘?死死盯着曹仁,我发现他既未鸣金收兵,亦未气急败坏地斩杀溃退者以止颓势。驻马原地,他仰着头,长久地凝视着望楼之上,凝视着上面那已与他鏖战一年之久的对手沮丧,忿恨,或者,仍有那么一丝不甘。 便就在这个时候,一人一骑如一支离弦之箭般闯入我的视野。马上人身材十分单薄,骑术亦显然生涩,看服制,他仅仅是我军一名普通士兵,而那马,当是刚刚从溃退的曹军中抢得的。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跃马扬鞭,斜地里直逼曹仁而去! 樊平,我立刻认出他!可他在做什么,这样全无掩护地直冲过去?那是曹仁,曹仁!他这样全无掩护地直冲过去,究竟是要做什么?!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曹仁及卫护其周边的侍卫们亦显然意外又迷惑,因为此时此刻,双方相距已不过百步之遥,可他们,竟未做出丝毫反应! “啊!”陡然间,曹仁腰身一摆,仰天向后便倒!一支羽箭,堪堪擦过他面门,以迅若激电之势,直直钉入他身后一名侍卫的眉心。后者甚至未来得及发出一丝声响,便扑通一声跌落马下,做了曹仁的替死。 长弓再次满挽,樊平试图再发出第二箭,直捣心房的震恐,却伴随着蓦然反应过来的曹仁军的呼号,震颤着从我胸口直冲向喉口 “阿平!” 如蝗箭矢,尖啸着刺破空气,刺破樊平单薄的身体!眼前的世界一点一点模糊了,随着缓缓倒下去的樊平,支离破碎…… “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杀呀” 全面反攻的号角吹响了,吕蒙率领最后一批主力呼啸着杀出营垒!置身其中骤马挥刀,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沸烈得似要裂肤而出!什么道,什么义,什么慈悲,什么良善!扑面而来的血雾当中,裂人肝胆的喊杀声中,当你一面冒着随时可能被撕烂的危险厮杀ròu搏,一面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同袍兄弟被撕烂时,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在每一个参战者体内的,只能是激愤,是仇恨,是求生的本能,是噬血后的疯狂…… 樊平的那一箭虽未能要了曹仁的命,却让后者那勉强维持着的争胜之心最终瓦解了。随着曹仁拨转马头后撤,其大军终于全面溃退。可当风烟散尽,鼓角息灭,我面对的,却是樊平千疮百孔的尸体。 此刻,他静静躺在吕蒙营帐内,一片凝滞的压抑中,他的同袍兄弟们环绕着他,我的心头,却是一片空白。 一丝风拂过鬓角,吕蒙掀帐而入,默默看我一眼,他默默肃立一旁。他从哪里来?从中军帐么?此刻,浴血归来的将士们仍围在帐外,迟迟不肯离去么?医官们仍在解释说,他们的大都督只是暂时昏迷,疮口并无大碍么? 伸出手,我拔下位于樊平胸口的第一支箭。他的血液已停止流动,是以当三棱形的箭簇脱离他的躯体时,触目所见,只是一个暗红参差的血窟窿。 然后是第二支,第三支…… 终于只剩最后一支箭,位于樊平右肋。似乎是下意识地,我把这支箭留到了最后。 目光落到箭尾洁白的翎羽已染上斑斑血迹,一刹那,我仿佛看到雪白的绷带上,赫然一抹鲜红透出,渐次扩大,触目惊心…… “你应该有所准备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周瑜伤得多重,你清楚得很。从来就没有奇迹,自他强自奋起激扬吏士的那一刻始,你就应该预见到,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就连樊平的死你也该有所准备的,不是么?”那个声音继续说,“那一夜,长江边,樊平曾对你说,无论为吕将军还是大都督去死,他都无怨,不悔……” “无论为吕将军还是大都督去死,我都无怨,不悔!” 吸一口气,我抬手握住箭杆,可随着手指渐渐收紧,这只手还是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咬咬牙,手上猛然加力,一瞬间,我似乎感受到铁制的箭簇划过肋骨时的尖利触感,而随着它最终脱离血ròu而出,我整个人也像是被掏空了…… 我没有注意到天是何时黑下来的,似乎只是俯仰之间,它就黑下来了。 中军帐外的火把连缀成星河,人们静静地站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 “报!禀报程都督,曹仁、徐晃已率残部撤离江陵!” “自何方而走?” “江陵东北。” “末将愿领兵追击!”凌统跨出一步,主动请缨。 垂下眼帘,程普却是一阵长长的沉默。良久,他将视线缓缓扫过凌统、吕蒙、周泰,以及此间的万千将士 “困兽之斗,自古兵家所畏。江陵一载,死伤何其多也!今曹仁既已弃城,莫如……就任他去罢!”沉沉发出一声喟叹,程普回首望向一片沉寂的中军帐,“公瑾他,当不至怪罪于我……” 有风吹过,一簇簇跳动的火焰倒映在将士们眼中闪闪烁烁,也将他们沉默的脸庞映得明明灭灭。 我们胜利了,然而,无人欢呼。 第二天黄昏,包括樊平在内的、在最后一场战斗中捐躯的将士们将在纪山脚下入土为安。 浩渺莫测的苍穹下,活下来的人簇拥在一片肃穆中,默默看着死去的人埋骨异乡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漫天纸钱如絮如雪,迷离了视野。蓦然抬眸,山岗之上,是谁素衣翻飞的身影渐渐清晰? “大都督” 积蓄的酸楚在人们喉间涩涩滚动。独立岗上,周瑜静静地与他的战士们做最后的告别。 此刻斜阳正浓,在他身后放shè出动人心魄的火红辉光。这过分绚丽的景象一点一点灼痛了我的眼,直至黄沙漫起,尽掩英魂,我望着苍茫天地间一列列新起的坟茔,蓦地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作者有话要说: 南郡之战结束。接下来进入最后一卷,准备收尾了。 第六卷 长河一瞬 第129章 125 乐莫乐兮新相知(上) 自打进了南郡太守府的大门,甘宁就一直盯着周瑜身边的功曹庞统看。 “他长得不好看。”盯了半晌,甘宁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不过,即使是站在大都督身边,其不凡气度,亦未相形见绌。” 的确,同诸葛亮的潇洒俊伟相比,庞统的外表稍嫌朴钝癯瘠了些。只是那朴钝中自有清雅庄重之态存焉,癯瘠下自有风骨嶙峋之气聚焉,虽则貌不惊人,却是任谁也无法将他小觑的。 “听说这襄阳庞士元本不肯出仕,是被大都督硬绑来的?” “乱讲!”我立刻反驳,“大都督一开始是以礼相请的,他几次三番不来,才改为派兵相‘请’。” 一个趔趄,甘宁一副“真有很大区别吗”的表情。“荆州那些榆木脑袋的士人仇恨江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是……”甘宁咂咂嘴,“当初我在荆州时便听说庞士元此人倨傲得很,他竟就这样……呃,这样屈服了?” “没。他被将士们‘请’入府堂后,便向隅独坐。大都督自与众人从容议事,他便如此强硬了三天。” “三天以后呢?” “他折服了。” “他折服了?……哈哈!”甘宁蓦地抚掌大笑,继而下颌一扬,“他有什么理由不折服!方才入城时见城中一派欣欣向荣,看样子他不光折服了,还干得很起劲嘛!” 回想起初入江陵时的满目凋敝,我亦不由会心一笑:“是,南州士之冠冕,士元先生当之无愧。自从他出任南郡功曹,大都督便将郡中大事悉委于他,自己但垂拱而已。” “好好好,如此方好,大都督须好好将养身体!不过,用荆襄之士治荆襄之民 ,大都督这一招儿也实在是高!” 傍晚时分,率军驻扎城外的程普、吕蒙、凌统、周泰以及此前自益州来降的袭肃已纷纷入府。 自去年十二月曹仁弃江陵败走,再战已无意义的曹cāo亦自淮南撤兵回到谯县。自此,自赤壁之战后又延续了一年之久的南郡之战及淮南战事以我军的全面胜利而告终。为表彰诸将功劳,权拜周瑜偏将军,领南郡太守,屯江陵,以下隽、汉昌、刘阳、州陵四县为奉邑;拜程普裨将军,领江夏太守,治沙羡,食四县;拜吕范裨将军,领彭泽太守,以彭泽、柴桑、历阳为奉邑;拜吕蒙偏将军,领寻阳令;其余诸将亦各有封赏。在经过一个多月的休整后,诸将即将离开江陵分头前往各地赴任,周瑜遂选在今夜于太守府内设下酒宴,为并肩奋战了一年之久的诸将饯行。 “请程公上座!”迎接众人进入大堂后,周瑜含笑对程普道。 程普连忙摆手:“这如何使得?普万难从命。” “此间以公年资最深,原当如此。” 程普踌躇了一会儿:“既如此,何如公瑾与普并坐首席?” “便依程公!” 周瑜与程普并于首席坐定后,其余诸人亦依序入席。顷刻间鼓乐声起,佳馐纷呈,众人往来行酒,烈烈轰轰。只是这一派热闹之中,总有一丝萧索之意挥之不去。一年前的群英会犹在昨日,到了明天,人们就将各奔东西了。 “二位都督请了!” 甘宁走来向周瑜、程普敬酒,自己虽满饮了一觞,却只“允许”箭伤初愈的周瑜略沾唇示意。 “这还差不多!”见周瑜浅笑依言而行,甘宁咧开嘴笑了,继而又道,“宁日前于夷陵俘得几名叟兵,几人样貌虽陋,难得会表演一种跳火舞,倒颇有几分可观。大都督品惯了清音雅律,今日便换换口味,让他们几个上来舞一回,弟兄们乐一场,如何?” “好!”那边厢吕蒙已一叠声地叫起来,周泰、袭肃亦纷纷附和。周瑜遂展颜一笑:“有劳兴霸!” 眼见甘宁兴冲冲前去安排,我亦不觉在心底微笑这家伙平日里虽蛮霸粗暴,倒也不乏心思细腻时候。尝闻叟乃南中夷族的一支,自刘焉时代起,叟兵便是益州一支重要的军事力量。这一场叟兵表演的新鲜乐舞,当能为人们黯淡的心绪添上一抹亮色吧? 不多时门户洞开,四名叟兵已于庭中站定。但见他们□□上身,披发跣足,而四堆烧得通红的炭火已铺陈在场中。 “咚咚咚咚”,随着鼓声隆隆响起,四人呼啸一声,扑通通跳入火堆。他们模仿着各种飞禽走兽的动作,在炭火上跳跃舞动。繁急的舞步踩出火花四溅,在夜色中恍如万点明星。众人纷纷赞叹之际,他们又手捧火球,抛空翻接,那火球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炫丽的弧线,浑似一颗颗流星划破苍穹,直教人眼花缭乱。 “好!好啊!” 喝彩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就连周瑜和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程普亦面露赞赏之色。甘宁得意极了,只是这一得意便不免忘形,腾地站起身来,他像是也要跳入场中舞上一舞,不意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只听“扑通”一声,他魁梧的身躯猛地栽倒于几案,顷刻间酒菜汤汁已滚了满身。 “哈哈哈哈”满堂哄笑。周瑜挥手命身后侍从将甘宁扶起,自己亦忍不住摇头而笑。甘宁爬起来骂了几声“倒霉”,也只得怏怏去别室清洗更衣。这一段chā曲过后,酒宴的气氛陡然又欢畅了几分。 “程公小心!”在又满饮了一觞后,程普忽地身子一倾,若非周瑜扶住,几乎跌倒。“程公可是有些醉意了?”周瑜关切道。 “人啊,不服老不行喽!”笑着摇摇头,程普双手撑住几案,重新将身体坐正,“想当年破虏将军在日,我与义公、公覆几个,动辄陪他欢饮达旦,何等快意!可叹光yīn似箭催人老,再不复当年豪情……” 程普手捧花白胡须久久端详,坐在离首席最近的位置,我似乎能听到他心底每一声低回的叹息,倏忽间,眼中竟有些潮湿了。 “公瑾啊”他蓦地唤了周瑜一声,倏尔又顿住,凝视虚空半晌,他似乎依然沉浸在老旧的时光中,直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他却忽地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周瑜: “当日江陵决战,普不遵将领擅自行动,非但几败国事,更致你身负重伤。战后表奏吴侯,你却为何不言程普之过,独言程普之功呢?” 心头一震,我转目向周瑜望去,却见他眸色清和,沉静如水,须臾沉默,他轻描淡写地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程公又何必挂怀?” “好一个‘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公瑾啊,程普何德何能,承你如此厚意!” “程公言重了!” 程普却叹息着摇手:“公瑾xìng度恢廓,既往不咎,不意吴侯封赏特隆,竟与公瑾比肩,教程普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9 章 不惭?不瞒公瑾,我已上疏吴侯,具言当日之过,惟待吴侯治罪矣!” 周瑜闻言动容道:“程公何必如此啊!” 程普把住周瑜手臂:“若不如此,心何得安!”言罢泪如泉涌。 更鼓声远远传来,倏忽已是二更。抬手抹了把脸,程普长长吁了口气:“时候不早了,老夫不胜酒力,先告退了。” 轻拭眼角,周瑜振衣起身:“我送程公。” 朗声一笑,程普慢慢站起。他的确有些醉意了,起身的一瞬间已有些打晃。周瑜伸手扶住,直将他送至门口。程普的两名侍卫上前接住,径自扶着他去了。 早春的夜风仍有些许凉意,它轻轻掀起周瑜的衣角,也将程普远去的声音断断续续送来: “与周公瑾jiāo,若饮醇醪,不觉自醉……” 第130章 126 乐莫乐兮新相知(中) 程普走后,凌统、周泰亦起身告退,周瑜深知有甘宁在场凌统多少有些不自在,而周泰日前旧伤复发多有不适,是以并未着意挽留。 此时,庞统上前与周瑜低语,已更衣归来的甘宁盯着二人半晌,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大都督大老远把我从夷陵叫来,说是有大事商议,此刻酒宴已罢,是不是该商议这大事了?” 抬起头,周瑜看了看甘宁,又慢转视线一一掠过堂中诸人,煌煌灯烛掩映下,只觉得他一双眼睛流溢着星辰般的光彩:“诸君,请随我来!” 一幅巨大的舆图挂在周瑜书房之中,上前看时,只见这竟是一幅益州详图,上面一一俱载着益州地理行程、山川险要、府库钱粮乃至各关隘守将姓名,一见之下,除庞统外的每一个随周瑜进入书房的人都不禁惊呆了! “大都督莫非有意取蜀么?” 望着始而惊愕、继而兴奋的吕蒙,周瑜但笑不语,然而那笑容已说明一切。 “但不知此图从何而来?”作为原益州将领,袭肃显然吃惊不小。 “是啊大都督,您何时得到这样一幅舆图?”甘宁亦震惊得张大嘴巴。 周瑜先不作答,只问:“二位将军以为此图如何?” 脸上吃惊之色未退,袭肃赞叹道:“益州险塞,蜀道崎岖,有此图在手,当事半功倍!” 甘宁却大声叫嚷起来:“图当然是再好没有了,只是大都督如何卖起关子来?真急煞人也!” 见甘宁如此,周瑜与身边的庞统相视一笑,庞统遂朗声道:“此图乃益州雍所献。” “雍?” 听到这个名字,甘宁与袭肃皆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我和吕蒙却不由有些懵然。 “其人乃益州郡[1]大姓、汉什邡侯雍齿之后,恩信着于南土,威势霸于一方。” 庞统话音落地,吕蒙不由笑道:“大都督jiāo御豪俊,竟已远至益州么?” 周瑜淡然一笑:“雍之父少时游学京师,曾与先君相厚。先君任雒阳令时,雍随父游览京师,便住在我家。” “我说呢!”甘宁恍然大悟道,“那雍氏一族雄踞益州郡,连刘璋都不放在眼里,却原来与大都督有通家之谊。那么他献图求变,也就不足为怪了。” 淡淡负手,周瑜目光悠远:“此亦形势使然。” 相互对视一眼,甘宁与袭肃默默颔首。只是这“形势”二字所指为何,于我却不免茫然。此前十数年间,江东上下的目标一直在于荆、扬一统,是以着眼点多在荆州事务。而今大功克成,其他人尚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周瑜却早已将目光投向更为广阔的天地。 “蒙尝闻益州主刘璋秉xìng暗弱,东州人侵暴旧民,刘璋不能禁止,政令多阙,益州颇怨。” “不错,”庞统目视吕蒙,“十年前,益州大吏赵韪称兵内向,根源便在于此。” “赵韪?”吕蒙略一沉吟,旋即眼望甘宁笑道,“此人似与兴霸颇有渊源?” 甘宁却黑了脸:“子明提他做什么!” 吕蒙笑意愈深:“怎么,提他不得么?” 甘宁的脸红一阵黑一阵,“也罢!”他蓦地一顿足,“我不就曾是他手下败将吗?这很丢人吗?很丢人吗?” “不丢人,不丢人!”吕蒙连忙温言安抚,“只是这前因如何,还望兴霸不吝赐教。” 有道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对于益州,我此前的认知多停留在“地利”上山川险塞,天府之土。而随着甘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痛陈家史,这种认知终于拓展到“人”的层面益州内部各种势力间的盘错冲突,其复杂程度一点都不亚于江东。 同为曾经的益州将领,袭肃对甘宁所述自然颇多补充。庞统侃侃而论,见解每每精到。周瑜多数时间只是个倾听者,但偶一提点,必定直击要害,显然规划早已定于胸中。 要剖析蜀中各方势力,首先自然得从益州主盘踞益州已二十余载的刘焉、刘璋父子说起。 刘焉,江夏竟陵人,汉鲁恭王之后,以宗室历任要职。他于灵帝末年谋求益州牧之位时已yīn怀异计侍中广汉董扶曾对他说:“京师将乱,益州分野有天子气。” 刘焉入主益州前,益州主要有三股大的势力本地大姓豪族,马相、赵祗的黄巾军,张鲁的五斗米教。前者如县大姓王氏、成都大姓李氏、郫县大姓何氏、益州郡大姓雍氏等,这些家族皆世代为官,家资巨富,且拥有相当数量的私兵部曲。五斗米教则是由张鲁祖父张道陵所创,号“太清玄元道”,因收取入道者五斗米而俗称“五斗米教”或“鬼道”,世称“米贼”。自张道陵而至张鲁,历经祖孙三代的经营,五斗米教在巴郡、汉中两地拥有数量庞大的信徒,其势甚盛。 刘焉初入益州时,恰逢益州豪族、州从事贾龙刚刚剿灭马相的黄巾军,土著豪族势力空前强盛。这当然让刘焉这个“外乡人”感到不安,是以当贾龙点选官吏迎接刘焉入蜀时,刘焉拒绝入驻益州本来的州治雒县,而是移治绵竹,一面联络张鲁厚相结纳,一面招抚黄巾残部务行宽惠,除此之外又将流入益州避难的南阳、三辅民众数万户收以为兵,引为党羽,号为“东州士”。 根基稍稳之后,刘焉便遣张鲁为督义司马,住汉中,断绝谷阁,杀害汉使,却上奏朝廷说米贼断道,不得复通,自此不再受朝廷徵役。此后,刘焉依靠东州人先后翦灭了益州豪族王咸、李权等十余人,接着又击杀了心怀不满而致发动叛乱的贾龙等。日渐强盛的刘焉于是造乘舆车服千余,僭拟至尊,俨然独霸一方。 纵观刘焉时代,作为外来势力的刘焉及其仰仗的东州人虽与益州土著客主不睦、互争短长,但尚未发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加上有汉中张鲁的支持,刘焉的统治尚算稳固。刘璋的继任则成为益州局势的分水岭,而第一波向刘璋的统治发起冲击的,恰恰便是甘宁。 注释: [1]益州在东汉中后期有郡国十二:蜀郡,巴郡,汉中郡,广汉郡,犍为郡,蜀郡属国,广汉属国,越郡,犍为属国,郡,益州郡,永昌郡。 益州郡,在今天的云南省。《三国志蜀书后主传》:(建兴)三年(公元225年)春三月,丞相(诸葛)亮南征四郡,四郡皆平。改益州郡为建宁郡,分建宁、永昌郡为云南郡,又分建宁、为兴古郡。 第131章 127 乐莫乐兮新相知(下) 甘宁家族本居南阳,乃秦丞相甘茂之后,后迁徙至巴郡临江县,经过数代发展,慢慢成为当地大族,与严、文、杨、杜并称临江五大姓。兴平元年,刘焉痈疽发背病故,益州大吏赵韪等贪图刘璋温仁,遂表奏刘璋为益州刺史。其时州牧刺史尚无父死子继的先例,是以朝廷拜颍川扈瑁为刺史进入汉中。甘宁时为蜀郡丞,作为益州土著,自然不满刘焉父子。而此前因荆州牧刘表向朝廷告发刘焉僭拟,荆、益两州正剑拔弩张。于是在荆州别驾刘阖的策动下,甘宁与沈弥、娄发等发动叛乱,支持扈瑁,却不幸为赵韪所败,不得不投奔刘表。扈瑁既败,朝廷只得被迫下诏以刘璋为监军使者,领益州牧,以赵韪为征东中郎将,率众东征刘表。 “赵韪就是自作自受!” 事隔十余年,甘宁提起赵韪来仍旧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可见当年吃亏不小。不过在了解了赵韪其人其事之后我又觉得,甘宁说他自作自受,也并非全无道理。 赵韪,巴西[1]人,本为太仓令,辞官追随刘焉入蜀。作为土著大族,赵韪在益州素得人心,刘焉、刘璋父子能稳坐益州牧之位,皆得他助益不小。只是他当初贪图刘璋温仁而扶保他,却不意正是这温仁放纵得东州人益发骄横,以致主客矛盾益发尖锐,渐成水火。面对州中民怨沸腾的局面,忍无可忍的赵韪终于在镇压甘宁等人的叛乱六年后,自己亦yīn结州中大姓,起兵数万,进攻刘璋。这场精心策划的叛乱声势浩大,蜀郡、广汉、犍为皆起兵响应。这自然令东州人感到恐惧,因而他们同心并力协助刘璋,人人殊死奋战,终于将赵韪打败。赵韪逃入江州,为部将庞乐、李异斩杀,落得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唉,可惜了……”吕蒙似有所感,摇头叹息。 “太过分了吧子明兄,有兄弟我在此,你倒同情他?”甘宁抗议道。 吕蒙哈哈一笑,思忖片刻又道:“听闻益州另一大吏庞羲亦与刘璋嫌隙日生,果真如此么?” “如何不真?那庞羲与刘璋是儿女亲家,又曾救过刘璋诸子的xìng命,无奈刘璋懦弱少断,被别有用心之人一挑唆,两下便生出嫌隙来了。” “那张鲁呢?刘璋为人既温仁懦弱,却为何独对张鲁痛下杀手?”适才庞统曾提到过,刘璋继位后,张鲁稍骄恣不肯承顺,刘璋便尽杀张鲁母、弟,这样的辣手,实在不像众人口中的刘璋所为,我遂忍不住出言相问。 “这个问题嘛……嘿嘿嘿……” 眼看甘宁笑得暧昧,我不由更加疑惑。 “据说张鲁之母驻颜有术……据说驻颜有术的张鲁之母时常出入刘焉府邸……据说……嗯……所以……明白了么?” 错愕之间,我的脸已腾地一下热起来。正兀自尴尬,却听周瑜道:“流言蜚语未可据也,兴霸幸勿妄言。” 讪讪干笑两声,甘宁显然亦自悔酒后失言。这时袭肃出言化解眼前尴尬道:“总之张鲁既叛,赵韪复叛,庞羲、李异将叛,刘璋众叛亲离,难以济矣!” “于我江东却是天赐良机!”吕蒙亦不失时机地chā言道,“照目下情势,倘得雍称兵攻其内,都督提兵攻其外,何愁大事不成?” “都督家公卿满门,树恩既广,倘认真攀起旧jiāo来,可用者当不止雍一人而已吧?”转眼间甘宁又挤眉弄眼起来,“如蒙都督不弃,那成都李异,宁倒颇可jiāo结jiāo结。” “李异乃赵韪旧将,莫非兴霸不念旧恶了么?”吕蒙不无揶揄地道。 “他不是又把赵韪给杀了嘛!”眼见吕蒙眼中揶揄之意不减,甘宁复跳脚道,“好吧好吧,当年若非李异放水,你当我怎么能逃到荆州的?真是的,非逼着我把当年的糗事全曝出来才算完吗?” “哈哈哈!”吕蒙忍不住大笑道,“如此说来你们也算是旧jiāo咯?” “哼!”见甘宁气哼哼别过脸去不说话,袭肃接过话头道,“李异虽杀赵韪,然弑主之将,刘璋并不真心信任。近闻他恃功骄豪,意yù附外,说其来归,亦未为不可。” 众人越说越热烈,不意一阵轻咳声猝然响起,大家才懵然惊觉,此刻已近四更了。 “更深露重,明府箭伤尚未痊愈,不如今夜就到此为止吧。”庞统轻声道。 手抚右肋,待喘息平定,周瑜举目徐徐自众人脸上掠过,仿佛开玩笑似的道:“今夜一别,却不知何日能再相聚了。” “那大都督便早日提兵取蜀,届时我等便又可效命麾下了!”甘宁笑嘻嘻道。 吕蒙亦恳切道:“来日方长,将来多得是机会与大都督秉烛夜谈,共饮一醉。时候不早了,还请大都督早些安寝为是。” 微微点头而笑,周瑜亲自起身相送。吕蒙、甘宁再三劝止,周瑜还是坚持将他们送至大门,看着他们上马。 马蹄声“得得”响起,已驰出一箭之地的甘宁回过头来,见周瑜依然站在大门外目送,顿了一顿,忽地拨转马头又驰了回来。吕蒙、袭肃见状,亦跟着驰了回来。 站在周瑜身后,我和庞统都不由有些奇怪,这时却见甘宁重新下马来到周瑜面前,先是面露憨态地挠了挠头,继而无比郑重地道: “大都督千万保重身体啊!” “大都督万勿饮酒!” “不要通宵达旦议事!” “大都督你……” “你这个家伙会不会太嗦了啊?”瞠目瞪着甘宁,紧随其后而至的吕蒙终于抓狂道。 目视二人,周瑜浅浅而笑:“子明、兴霸亦多多保重!” “宁在夷陵等着取蜀的消息,大都督可别让我等得太久啊!” 注释: [1]《华阳国志》:献帝初平元年,征东中郎将安汉赵颖(《蜀志刘焉传》作赵韪)建议分巴为二郡。颖yù得巴旧名,故白益州牧刘璋,以垫江以上为巴郡,河南庞羲为太守,治安汉。以江州至临江为永宁郡,朐忍至鱼复为固陵郡,巴遂分矣。建安六年,鱼复蹇胤白璋,争巴名。璋乃改永宁为巴郡,以固陵为巴东,徙羲为巴西太守,是为三巴。 第132章 128 悲莫悲兮生别离(上) 鲁肃来了,他是来接我回吴的。 “公瑾,你可吓死我了!”一下船,鲁肃便执了周瑜的手,一面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面又是心疼又是责怪地道,“今后无论如何,都不许你再冒险掠阵了!……便是伤在右肋么?伤口愈合得还好么?” 见鲁肃如此紧张,周瑜不禁莞尔一笑,眼中却闪动着温暖的光:“已无大碍,子敬放心便是!” “放心?你教我如何放心?便是吴侯也放心不下呢!伯潜先生!”鲁肃回身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0 章 一人上前,“这位伯潜先生医术高超,尤善医治外伤,此番特奉吴侯之命,前来江陵随侍公瑾左右。” “在下王渊,见过周都督。” “久仰先生大名,有劳了。” 是他?我端详着面前这容貌清癯的医者,这个因治好了徐祚的腿伤而引起权的注意、继而颇得重用的医官。从前我只远远看过他几眼,若非今日相见,我几乎已将这个人忘记了。 这时鲁肃走到我面前行礼道:“翁主一向安好?” “我很好,有劳将军记挂。” “翁主离家年余,吴侯甚是想念,故此特遣鲁肃前来奉迎翁主回吴。” “我也很想念兄长,是该回去了。” 接风宴上,一向善谈论的鲁肃快谈豪饮,意兴高昂。是啊,他与周瑜这一对挚友已分隔年余,如今相聚,又是在大胜之后,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同一年前相比,鲁肃似乎消瘦了些,可顾盼之间那一份踌躇满志的意态却愈发分明了。赤壁之战破走曹cāo后,鲁肃先行还吴,听说权大请诸将迎接他,继而问:“子敬,孤持鞍下马相迎,足以显卿未?”鲁肃答:“未也。”众人愕然之际,鲁肃徐举鞭言道:“愿至尊威德加乎四海,总括九州,克成帝业,更以安车软轮徵肃,始当显耳。”权听后抚掌欢笑,此后便默许了这个新的称谓至尊。 “士元,请!”鲁肃显然亦十分欣赏庞统,但和甘宁一样,他坚决不允周瑜饮酒,连沾一沾唇也不允,周瑜望着他,便只是微笑。好在有鲁肃在的地方永远都不会冷场,他在宣扬自己的主张时永远豪情满怀。终于,他提到了刘备,提到了“孙刘联盟”的价值,周瑜依然在望着他,也依然在微笑,只是眸心深处,终于不可避免地掠过一抹复杂神色。 说来也真是蹊跷,去年十二月,南郡之战刚刚结束,年纪轻轻的刘琦竟一病而亡故。此后追随刘琦的荆州士人便转而支持刘备,推举他为荆州牧。刘备自领荆州牧的同时,向朝廷表奏权行车骑将军,领徐州牧,以主动示好,谋求平衡。 只是刘备虽有州牧之名,却无州牧之实。为求得一块存身之地,他甚至不得不同周瑜这个名义上是他下属的南郡太守协商。周瑜划出南郡长江以南、油江口周边的一小块地方给他,他遂将那里改名为公安,权且作为他荆州牧的治所。 “公”者,平分也;“安”者,静也。只是双方能否相安无事地共处于荆州,实在难以逆料。同样是在去年十二月、南郡之战甫一结束之际,庐江雷绪竟率领部曲数万口投奔刘备!须知雷绪本袁术旧将,多年来与陈兰、梅成共雄踞于江淮间,一直是我江东的盟友。淮南一战,陈兰、梅成被杀,雷绪转投他人,固然有迁怒于我江东救援不利的缘故,但刘备手段非凡,亦毋庸置疑。除了雷绪,之前投降曹cāo的刘表吏士亦多有叛来投奔刘备者,刘备实力暴增,乃不争的事实。 接风宴就这样在鲁肃的侃侃而谈和周瑜的默默无语中结束了。可当他们转入书房继续叙谈,争执,终于声闻于外 “公瑾!我知公瑾你心高志远,慢说刘备,便是曹cāo也不放在眼里!只是我江东初临荆州,人心未附;曹cāo在北,时思雪耻!刘备久在荆州,关羽、张飞皆万人之敌,与其盟好,一可借其威信,抚安荆州士民;二可多曹cāo之敌,自为树党。于我江东而言,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有百利而无一害?”周瑜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那刘备先从吕布,后事曹cāo,再投袁绍,皆不克终!行事如此,尚不足以令子敬看清其底色么?” “那不一样!我主何人?吕布、曹cāo、袁绍何人?怎可相提并论?况当日在长坂,刘备之众不当一校,计穷势蹙,图yù远窜,若非我主矜愍,施以援手,其早已为曹cāo所灭!刘备亦整领人物之主,便只为自家声名计,又安肯行此负信违情、德义俱愆之事?” “声名……”叹息一声,周瑜的声音益发疲惫,“刘备为人,重名,好名,但利益攸关之际,决不会囿于虚名!所谓联盟,不过是因利而聚,利尽而散。当初刘备主动前来结盟,乃至屈身为我所用,那是因他为曹cāo所迫,危在旦夕,不得不向我江东求助!而今曹cāo既已兵败远遁,复以何项利益许之?” 一阵长长的沉默。站在门外的回廊下,我只觉得自己的心一阵堵,一阵空。 “子敬……”这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曾经涌动在周瑜眼底的复杂情绪终于一点一点漫向他的声音,“刘备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你该不会毫无所察吧?……是荆州!他不但想拥有荆州牧之名,更想拥有荆州牧之实!” “若真能令刘备为我所用……”语声极度艰涩,鲁肃显然在经历着酷烈的天人jiāo战,“若真能令刘备为我所用,何妨将荆州暂借与他?” “砰”的一声,是我手中兰草跌落地面的声音。这是鲁肃同船带来的一盆兰草,是晴儿送给姨父的礼物。半年前,小桥生下一个女儿,可周瑜远在江陵,便是心中思念,亦无从得见。晴儿在信中告诉我,这盆兰草是她从姨母和小妹妹居室前的花丛中挑选、移栽的,她要我转jiāo给周瑜,他看到它,就像看到家,看到家中的妻儿,看到未曾得见的小女儿了。 然而此刻,这盆兰草被我摔破了。与此同时,书房的门开了,周瑜向我望过来,鲁肃亦向我望过来,停顿片刻,他们的目光又向我身后延伸而去,回头时我才发现庞统站在那里,他似乎还未从方才的错愕中回过神来,眉峰微蹙,他若有所思地看一眼鲁肃,然后便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情绪。 “植株没事。”捧起地上的兰草看了看,他对我说。继而挥一挥手,命侍从取来新的陶盆,重新栽过。过程中我将这兰草的来历述与周瑜,捧过重新栽植好的兰草,周瑜的唇边,终于现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一阵夜风拂过,像一双纤纤玉手,轻轻拂动着廊外新绿的柳枝。柳梢之上,一弯半月悄然升起,像在等待另一弯半月。 倏尔一阵笛音杳杳,悠悠而来,那音律清扬,音韵幽邈,在这清风拂月的夜晚,恰似素光潺潺,静静流淌,又似长风萧萧,绵绵无尽。 侧耳聆听,周瑜静如玉山,直至一曲终了方徐徐启目,仰首望月,一时无言。 “这笛声,可是令明府忆起某位故人?”一片静寂中,庞统的声音缓缓响起。 收回目光,周瑜神色一片清和:“士元知晓此人是谁?” 淡淡一笑,庞统漫声道:“‘风起西凉地,将军夜吹笛。’明府这位故人,可是西凉马孟起?” 目光轻闪,周瑜微笑颔首,片刻后复凝目天际,目光越发辽远:“自寿春一别,倏忽十五年矣……” “然故人重逢,当为期不远。”眼望周瑜,庞统目光最终的落点却在鲁肃身上,“荆、扬一统,则可渐规巴蜀。得蜀而并张鲁之日,岂非故人重逢之时?明府,会让这一天来得太迟么?” 第133章 129 悲莫悲兮生别离(中) 我连夜离开了江陵,像一个逃兵一样。 “不是说后天早上才……” “现在就走。” “可鲁将军他……” 我望着阿青:“得知我已先一步出发,他自会赶上来。” 船到巴丘时鲁肃赶了上来。“请鲁将军过船叙话。”靠岸落碇后,我对阿青说。夜幕渐渐垂下,覆盖了天地,与此同时岸上有一点灯光氤氲开来,像黑夜窥探世人的眼睛。听船上的士卒说,那是前方一座屈子祠的长明灯。 屈子祠。纪山脚下也有一座屈子祠,蓦然之间,江陵决战那一夜我独自置身其中的凄惶与无助再度如潮水般向我汹涌袭来。耳边却反复回dàng着一个声音:“刘备颠沛半生,寄人篱下,若无宏图在胸,何以屡折不挠,一直支撑到今日?子敬啊,刘备其人深不可测,恐终不为人下。”昨夜离开周瑜书房时,我听到他最后对鲁肃说。 “值得么?为了刘备,与自己最好的朋友针锋相对。” 身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若最终是为了江东的前途,那就什么都值得。” “哪怕是割土让地?你可知道,那片土地不光浴过他的血,更浴过万千江东儿郎的血!” “若能让他、让万千江东儿郎从此少流血,甚至不流血,那就值得!” 霍然回头,我直直看着鲁肃,而他缓缓垂下目光,“诚如公瑾所言,所谓联盟,不过是因利而聚,利尽而散。yù人为我所用,必以厚利许之。我不管别人如何看我,也不管公瑾会否怨我,我愿不惜代价巩固联盟,固然是为了江东,却也并非全然为了江东。”他忽地沉默下来,半晌方低低道,“刘备的存在,于公瑾本身而言,亦未见得是坏事……”抬起头,他对上我不明所以的目光,“就在我来江陵前,至尊收到曹cāo的一封信。曹cāo在信上说: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 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揪了一下,回过身,我抬手抓住船栏,整个身体的重心也倾向船栏,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用力,两只手竟轻轻颤抖起来。 “翁主离家年余,有些事大概还不知道。”半晌,鲁肃重新开口道。 我强自稳住声音:“家里出了什么事?” “当初赤壁战场胜负未分,孙庐陵遣人赍书呼曹cāo,事情败露,为至尊所执。” “什么?!” 堂兄孙贲、孙辅一据豫章一据庐陵,曹cāo南征荆州前便曾着意拉拢,袭破荆州后,作为曹cāo的儿女亲家,孙贲心生畏惧yù遣子入质,后多亏朱治劝止。孙贲没有跨出的一步,却被孙辅跨出了么? “至尊念及孙庐陵乃骨ròu至亲,只斩其亲近,分其部曲,对其本人只东迁幽禁。即便如此,孙豫章爱弟心切,还是拒命以抗,不承执事,几乎酿成大祸。” 慢慢咬住下唇,我极力抑制住冲向喉口的悲楚:“所以呢?鲁将军是想说,哪怕至亲骨ròu,也会变,也会背叛,也须防范么?” “不然呢?翁主有没有想过,当初若非孙庐陵所遣之人一念犹疑,将本应送与曹cāo的书信转呈至尊,而今至尊何在,翁主何在,江东基业何在?当彼之时一旦祸起萧墙,何来赤壁之胜?何来南郡之胜?何来江东今时之盛?韩非子曰:‘大臣得威,左右擅势,是人主失力;人主失力而能有国者,千无一人。’至亲骨ròu如何?恩深义重如何?为人主者,其个人情感在大局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为人臣者,他想不想‘震主’、会不会‘震主’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拥有这种能力,只要他拥有这种能力,就必须加以防范!为何?只因一旦人主失察,祸起心腹,非但身危,更致国倾;非但危一人之身,更危及千万人之身!” “而制衡,已经是一种最温情脉脉的防范了,是不是?”我忽然有些悲哀地chā言道。 “是。” “如果有一天功高震主的是鲁将军自己,你是不是还会这样说?” “是!明者远见于未萌,智者避危于无形。聪明仁智之主,方是我鲁肃愿倾心扶保之主。便是我主以天地为局,以鲁肃为棋,我亦无丝毫怨怼。智略过人如公瑾,又怎会不解其中之理?” 再度抑制住冲向喉口的悲楚,一种无力感,却不可遏止地将我整个人包裹起来,“我只是有点难过,”背对着鲁肃,我缓缓道,“那一年在居巢,他向你借粮归来时的兴奋神情,历历如在眼前……” 身后再度陷入一阵长长的沉默。慢慢转身,鲁肃却蓦地转首避开我的视线,可这短短的一瞬间,我还是看到有泪光在他眼底轻轻闪动了一下。 “公瑾有并吞中原之志,我向所深知。昨夜庞士元借笛曲述公瑾方略,我闻之亦深深感佩。既感佩庞士元与公瑾同心一意,亦感佩公瑾方略之宏大,气魄之雄强。可在我看来,公瑾的步伐迈得有些太快了,我很担心江东会跟不上他的脚步。当初曹cāo不听贾诩抚安百姓、徐待时机的谏阻,方破荆州便仓促东下,终有赤壁之败。而今主客易位,我江东如何能不吸取教训?” “可你就那么相信刘备么?” “与其说我相信刘备,不如说我相信刘备需要江东相比于江东需要他,他更加需要江东!更何况……”又一次沉默下来,良久,鲁肃终是徐徐道,“若能于他肘腋之间钉下一枚楔子,那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翁主怎么不点灯?” 也不知在黑暗中枯坐了多久,阿青走进来道。随着她将灯烛点燃,舱室内一点一点明亮起来。她凝视了我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翁主是怎么了,竟然不告而别?大都督说好后日一早亲自送翁主的。” 垂下眼帘,我弯起嘴角笑了笑:“他若来送,我怕自己就不想走了。” 阿青离去后,我取出晴儿的信,最后读了一遍,放在烛火上焚毁。在信上,除了托付兰草之事,晴儿再三再四地叮嘱我说: “姑姑,二叔想要你嫁给刘备。姑姑,你千万不要回来。” 第134章 130 悲莫悲兮生别离(下) 酒,实在是个好东西。喜也好,怒也好,哀也好,乐也好,怨也好,几巡过后,便统统溺毙在酒液中,魂魄丝丝缕缕飘起来,化作一个绝美的舞伎,挥着柔曼的长袖,踏着轻快的节奏,在饮者脑海里一圈一圈旋转着,翩跹起舞。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 我想我一定是喝多了,在这场权特意为我举行的接风宴上,我耳边竟嗡嗡回响起曹cāo的诗来。是的,我想我确实喝多了,因为我渐渐地觉得有另一个自己离开了身体在说话:“权哥哥,再干一杯!干!” 仰起脖子,我咽下这杯酒,然后就趴在几案上了。半边脸贴在案面上,那凉凉的触感让我感到很舒服。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1 章 闭上眼睛,忽然很想睡过去睡过去吧,睡过去就什么都不用面对了。可是我怎么睡不着呀?一阵阵晕眩中,一幅幅往昔的画面在脑海里盘旋着,飞快地盘旋,唱着歌儿。那画面里有父亲,有母亲,有策,有权,有翊,有匡,温暖、欢乐。可很快的,那一幅幅画面定格为一座座灵堂,父亲的,策的,母亲的,翊的,匡的,苍白、冰冷。我一个激灵又坐起来,下意识地却是用目光寻找权只剩我们俩了,是的,一家人,我只剩下他,而他,也只剩下我了…… “再来一杯吧,权哥哥!”此刻场中歌舞正盛,繁急的管弦声中,我听到另一个自己笑嘻嘻地说。然后是步练师的声音响起,天籁似的:“小姑不可让至尊再饮了!医谚云‘思伤脾,忧伤肺’,至尊近来忧思过度,实在不宜多饮,还望小姑体谅兄长辛苦。” 哈,终于有人要打破沉默了么?我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那我就自己干了这杯吧!”笑嘻嘻地再咽下一杯酒,我却觉得自己慢慢飘浮起来了,我飘浮到半空中蹲下,低头看着仍旧坐在那里的另一个我,看着厅堂中正用各式各样的目光注视着另一个我的诸人。 这是一场家宴,家就是这个样子吧,一些人死去,一些人又添进来。去年八月间,几乎与周瑜的女儿出生同时,权终于得了一个儿子,取名孙登。我看着孙登的生母李氏,看她细细的眉,细细的眼,细细的纤腰不盈一握,她敛眉垂首地坐在末席,偶尔抬一下眸也是怯怯的,教人一望之下竟忍不住生出怜惜来。听说她本是柴桑行辕中的一名舞伎,难道是这一分惹人怜惜的情态吸引了权?不管怎么样,她生下了权的长子。 然后是权年初新纳的夫人袁氏,说起来这还是一位旧识,她是袁术的女儿,袁耀的妹妹,袁雪。当年在皖城见过的那个小女孩果然出落成了一个雪肤花容的美人,我一直忘不掉彼时她纯净却冰凉的眼神。十年过去,我孙家竟会与她袁家联姻;十年过去,她的眼神深了,却依然冰凉。 徐嫣没来,听步练师说,她一直断断续续病着。于是我便又将目光转向步练师,细细端详着她。她比初入府时稍稍丰腴了些,却益发娇艳了。是的,与徐嫣那种明晃晃耀人眼目的艳丽不同,步练师的艳丽是娇滴滴的,是润人眼目、沁人心脾的。特别是她展颜一笑的时候,颊边两个梨涡若隐若现间,温柔、甜蜜、贤淑、婉顺便统统漾出来,宛如两个漩涡将人卷进去,化成一汪水。 此刻,她已将目光从另一个我身上移开,而重新转向权。她凝视着他,心事重重,yù言又止,却又带着一副必yù替他分忧解劳的决然。然后我发现,她的水样双眸里真的满满都是权,她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忧而忧,仿佛她只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活。与此同时权却在凝视着我坐在那里的另一个我,眼中满溢着的,却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绪。场中歌舞已行至高o潮,笙管声、笛声、鼓声、琵琶声、云锣声的层层包围中,一条条柔曼的长袖凌空飞舞,煌煌灯烛掩映下,那一条条长袖的yīn影甩来甩去地印在他脸上、身上,仿佛一条条长鞭,抽打着他的脸、他的身…… 我的心忽然疼痛起来,然后我听到另一个自己笑嘻嘻地问步练师:“兄长近来何以忧思过度?却不知忧的什么,思的什么?” “却是……却是和小姑有关。” “和我有关?这还不好办,作为唯一的妹妹,难道我有什么理由不为兄长分忧么?” “是关于小姑的婚事……” “莫非你们帮我定下了婚事?既然如此,你们难道不是应该恭喜我么,却忧个什么?” “本来是要恭喜小姑的……”略一停顿的工夫,步练师的目光忽然轻轻跳动了一下,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门口,徐嫣站在那里。 这时候一曲终了,舞伎们纷纷退去,徐嫣于是缓步而入,她先敛衽向权行礼,然后转过脸,目光轻蔑地扫过步练师、袁雪,对于坐在末席的李氏,却是眼尾都不曾扫一下。 “我是来向你讨杯喜酒吃的,小姑。”她转身面向坐在那里的我,“一年多前,小姑离家前夜曾来我房中吃过一杯茶。我是个锱铢必较的人,这杯茶却是要用喜酒讨还回来的。”须臾静默,她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不过虽说是喜酒,我却并不打算恭喜你。没办法,我和有些人不同,违心的话是断断说不出口的。小姑的这桩婚事,我实在不认为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蓦然传来极刺耳的一声,吹横笛的乐工不小心吹破了笛膜,刚刚新起的乐曲骤然停下,空气凝固下来。 “都下去吧。”终于,权发声道。 慢慢咬住下唇,徐嫣站在原地没动。默默起身,袁雪施礼告退,而剩下的人们则像是被一连串的震愕打击得有些不知所措。 “都给我下去!” 猛然暴喝,权的声音如同惊雷zhà响。一片的纷乱中,乐工、歌舞伎、侍者们迅速逃离这座厅堂。猝然酒醒的我亦从半空中直落下来,与一直坐在那里的另一个自己重又合二为一。 步练师很快平静下来,走上前牵了牵徐嫣衣袖:“徐姐姐,咱们走吧。”咬唇凝望着权,久被冷落的哀怨慢慢在徐嫣眼中凝结成泪。而权目光低垂,始终不曾注目于她。 终于,徐嫣惨然一笑,甩开步练师的手扬长而去。敛衽施礼,步练师施施然告退,一旁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的李氏忙跟上她,亦步亦趋。 寂静猝然而至…… “我希望你能嫁给刘备。”一片寂静中,权说。 轻轻地,我笑出来:“你终于还是选择亲自向我开口……好,好!这才是我兄长!” 目光如电般照向我,权显然惊异于我的反应。怔忡了片刻,他慢慢地、重新低下头,然后他像是突然乱了: “如果……如果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打断他,我如实回答他,“但,我会按照你希望的去做。” 说完这句话,我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继续毫无破绽地表演平静。站起身,我疾步离去,即将跨出厅堂大门的一刹那,权用声音追上了我: “对不起,我食言了……” 仰望夜空,我无声地笑了笑。他竟还记得,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曾对他说:“若非天下英雄,吾不事之!” “你要当心啊,权哥哥……”在身后一阵不明所以的沉默中,我做出最后的警告,“刘备是个英雄。你没有食言!” 临行前的夜晚,晴儿来的我房中,却只是伏在我怀里,一句话也不说。抬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很想说点什么,可还没等开口,心却已经空了。 终于,我想起什么,牵着她的手,我领她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那间一直以来仅属于我的、小小的密室。她显然惊讶,而我捧过一只锦囊,微笑着打开:“看看,喜欢么?” 她“呀”了一声,从里面拣出一枚上等的昆山白玉精雕而成的小玉兔,“哇,真好看,雕得跟真的一样!……这里面都是小兔子么?”她继续拣起其余那些玉质的、玛瑙的、木刻的小兔子,“这么多!姑姑,你怎么会有这么多小兔子啊?” 一年多不见,她个子拔高了许多,依稀已有些大姑娘的模样了,只是看到这些小兔子时,她脸上浮现出的,依然是孩童纯真的笑容。“从现在开始,它们都是你的了。”我说。 张了张嘴,她此前沉郁的眼眸里终于闪过一丝雀跃。我看着她兴奋地将那些小兔子一一拣起来把玩,就像看着许多年前的自己。 最终她发现了那张琴,她走过去,好奇地端详着:“姑姑,这是你的琴么?……咦,这还有一本琴谱。”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仰起头,透过那扇开着的天窗去看天上的月亮。我看见一弯羽翼般的新月,漂浮在层层叠叠的云海上,很浅淡,很杳邈,像一些逝去的笑容。 伸出手,我轻而缓地抚上面前的琴,仔细地、小心翼翼地抚过它的承露、岳山、七弦、十三徽、龙龈,直至琴尾处犹似被火烧过的焦痕,然后问: “晴儿,你愿意帮姑姑一个忙么?” “什么忙?” “明天姑姑离开后,你把这张琴和琴谱送去周府,jiāo给姨母好么?” “jiāo给姨母?为什么?姨母诞下小妹妹,姑姑不是已经去送过贺礼了么?” “不为什么,这本就应该由她保管的。” 第135章 131 绸缪恩纪(上) “阿青,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捕雁人设网捕雁,捕得一只杀死,但它的伴侣脱网而逃,岂料脱网之雁盘旋半空悲鸣不去,最后竟自投于地而死。” 天空中一双鸿雁正相伴远去,用目光追随着它们,直到它们消失在视野中,我收回目光,回头看了看默默不语的阿青和她身后的一众侍婢、士卒,收起弓箭道:“今天已打了不少猎物了吧,回城吧。” 将至公安城下时,我看到一支队伍正急急出城沿岔路走向相反的方向是刘备的队伍。少顷,赵云率领一队士卒策马而来,及至近前,下马施礼道:“夫人,左将军特命末将前来护送夫人回府。” 南郡之战结束不久,权即任命吴郡名士全柔为桂阳太守。刘备无法提出什么反对的理由,遂只得将此前因赵范叛逃而暂代桂阳太守之职的赵云调回。而我来到公安除了有一百戴刀侍婢贴身相随,另有五百吏兵“陪嫁”而至。于是赵云以其持重的人品被刘备委以一个重要的职务掌管内事。便如此刻,我身边明明有这么多侍婢、士卒,赵云还是恪尽职守地要加以“护送”。 “有劳子龙将军了。”笑了笑,我说,“不知左将军这般急匆匆的是去哪里?” 迟疑了一下,赵云回道:“是去雷绪将军营中。” “哦”了一声,我没有再问其他,而是催马启行,“回府吧。” 两天后是刘备生辰,五十整寿,自然cāo办得十分隆重。晚宴上刘备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是被赵云扶回房中的他自己房中。赵云派一名侍女前来告知,我对那侍女说了声“知道了”,想了想又问,“左将军无大碍吧?不然我过去看看?”那侍女打从进入我房中便战战兢兢,此刻更连忙回道:“左将军无大碍,夫人早些安寝便是。”淡淡一笑,我挥手让她退下。我房中的百名侍婢皆执刀侍立,刘备进入时尚且衷心凛凛,何况是她?而刘备既醉了酒,便更加要远离我这里的一片刀光了。 刘备却醉得直到第二天还起不了床,从冷水盆里绞一条巾帕敷到他额头上,他依然闭着双眼,低低地:“子龙何在?” “子龙将军在门外,需要我唤他进来么?” 听到我的声音,刘备猛地睁开眼:“夫人?……夫人几时来的?” “刚到,见夫君在闭目养神,就没让人通报。” 瞬间的失态过后,刘备摸了摸额际的巾帕,很快露出一个笑容:“怎敢有劳夫人。” “夫妻之间,何必客气。”我亦笑了笑,“倒是夫君你,如何这般不爱惜身体?” 刘备垂下目光:“心中悲苦,不觉多饮了几杯,让夫人见笑了。” “昨日乃夫君五十寿诞,大喜的日子,何以心中悲苦?” “夫人才智敏捷,刘备何以心中悲苦,夫人当真不知么?” 我当然知道。 两年前曹cāo南征,一为荆州,二为刘备首级。彼时刘备被打得丢妻弃子,几乎要远窜jiāo州。而今曹cāo明明已大败而走,此消彼长,自己的势力明明正不断壮大,刘备却惊讶地发现,他正被人有计划地一步步困死。 说到底,公安不过一弹丸之地,但观其周边,北面有周瑜强势坐镇江陵,西面是黄盖任太守的武陵郡,东面是赤壁时即被周瑜拿下、如今又成为其奉邑的下隽、刘阳、汉昌、州陵四县,甚至就在公安西南、刘备的眼皮底下,亦有周泰屯兵于岑地。本来南面尚有一阙口,可随着全柔被任命为桂阳太守,这唯一的阙口亦被堵死了。一切正如周瑜此前所言刘备,他动不了! 这还不算,就在上个月,权徙步骘为jiāo州刺史、立武中郎将,领武shè吏千人南行接管jiāo州。两年前刘备走投无路之下还可远窜jiāo州,投奔他的朋友苍梧太守吴巨,事到如今就连这条后路亦眼睁睁被切断了。 本来以刘备旧有的兵力,公安一地尚可勉强安置。可雷绪的数万部曲的到来一方面虽令刘备实力陡增,另一方面却也埋下了巨大的隐患。最起码的,这几万张嘴总要吃饭吧,可公安这弹丸之地所产的粮食根本供养不起这么多人。雷绪所部啸聚山林多年,绝非温良恭俭之辈,一旦因填不饱肚子而发生哗变,届时根本无须周瑜动手,刘备大事去矣。面对这般危局,试问刘备如何能不毛骨悚然,心中悲苦? 将刘备额上的巾帕重新在冷水中绞过、敷上,我不动声色地问:“莫非府库中军粮吃紧?不然我写封信给兄长,借调些粮食过来?” 刘备摇摇头:“此可解一时之困,却终非长久之计。” “何为长久之计?夫君可有擘画?” “借地。” “借地?借何处之地” “向周太守借南郡数县之地,夫人以为可行否?” 一点一点,我笑出来,又一点一点收起那笑容:“夫君是嫌周太守当初所给地少?” “不敢。只是孙刘两家既为盟友,而今又结为姻亲,便是看在夫人面上,周太守或许也该通融一二。” “只怕未必。”我的声音已不自觉地冷下来,“便是他肯,他手下的将士也未必肯。南郡的土地浴过他的血。” “试着争取一下吧。”沉吟片刻,刘备说,“不试试如何知道呢?” 江边渡口,刘备登船前,特意转过身来向我道别。 “夫君真的要去么?”看着他,我又一次问。 慢慢地,刘备露出一个笑容:“夫人真的不去么?” 许久之后,大江之上只余白茫茫一片,我却依然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2 章 立在江风中,静静地一动不动。 一双鸿雁掠过天际,正相伴远去。用目光追随着它们,直到它们消失在视野中,我忍不住想:它们会是数天前的那一双么? 不,应该不是了,我告诉自己。数天之隔,可能已隔了一个轮回。就如同,一江之隔,可能已隔了一个世界。 第136章 132 绸缪恩纪(中) 毫无悬念,刘备没能从周瑜那里讨到半点便宜。归来后沉寂了几日,他忽然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亲自前往权目下的屯驻地京口,以“绸缪恩纪”之名,向权行“借荆州”之实。 是的,他要的不再是一县、一郡之地,而是整个荆州! 诸葛亮强烈反对,认为此行太过冒险。但刘备不为所动,坚持启行。 “夫君真的有把握说服家兄舍弃周太守,而将荆州jiāo予夫君都督么?” “看来夫人亦已认清当下形势,那又何必有此一问?周太守不打算让我在荆州与他共存,事情到了这般田地,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去京口走上一遭,不是么?周太守既强硬如斯,那么他与我哦不,是我和夫人,哪一方能继续安居荆州,尊兄怕也只能二中择一了。” 我的密信已先于我和刘备的座舰到达京口。权保持了应有的“矜持”,我们甚至没能直接前往京口,而是被安排在秣陵暂歇。当然他有很“正当”的理由去年十二月曹cāo自淮南撤兵后,因担心江滨诸郡县为我江东所略,遂征令当地百姓向中原腹地迁徙。但百姓们心怀故土,不乐迁徙,惊惧不安之下,庐江、九江、蕲春、广陵的十余万户百姓涉江东渡,尽皆逃来江东。十余万户人口,在这凋敝的乱世,实在是个令人垂涎的数字。然而收容这些百姓需要做很多工作,所以权的忙碌实在无可厚非。 前来迎接我们的鲁肃,左右无事,刘备便在鲁肃陪同下游览秣陵风光。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京口依然没有消息传来。到了第九天,当我独自留在驿馆中时,一个令我大感意外的人出现了。 “谁?”我望着进来通报的阿黛飞红的双颊,“陈霆?” “是,陈将军便装前来,说有要事禀报翁主。” “快请!”我对阿黛说,同时不忘吩咐,“派人去驿馆大门外守着,若左将军归来,务必提早通报。” “是!” 随着阿黛受命离去,陈霆大步而入:“拜见翁主。” “陈将军怎会来此,莫不是周都督出了什么事?” 见我面露忧急,陈霆忙道:“大都督一切安好,翁主尽可放心。” 暗暗松了口气,我不由疑惑道:“那么陈将军此来所为何事?” 顿了顿,陈霆从怀中取出一封奏疏:“这是大都督上呈吴侯的密疏,特命末将送往京口。” 我愈发疑惑起来:“既是上呈吴侯的密疏,为何送来我这里?” “只因大都督有言,此疏须先呈翁主过目。” 心头猛地一震,在最初的难以置信过后,我慢慢伸手接过密疏 “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愚谓大计宜徙刘备置吴,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再分关羽、张飞二人,各置一方,使如周瑜者得挟与攻战,大事可定也。今猥割土地以资业之,聚此三人,俱在疆埸,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 慢慢地,我垂下眼帘,在合上奏疏之后。 不得不说,周瑜简直看透了刘备!对于一个出身贫寒,早年却喜爱狗马、音乐、华服的人来说,这些喜好即使会因他壮志在怀而暂时收敛,但在某种特定的契机下,还是极易被重新唤起,继而使其沉溺其中。刘备已经五十岁了,厮杀半生而落魄始终,一旦置身于高堂华屋,珍玩满目,莺燕环绕,天长日久之下,他的抵御能力究竟有多强,实在令人怀疑。就像他如今已是左将军之尊,但少时织席贩履的经历仍使他具有结的习好。我曾亲眼见他编织一只髦牛尾,引得诸葛亮直言道:“明将军当复有远志,但结而已邪?”而接下来,一旦成功地将刘备软禁为人质,则可以刘备的人身安全为要挟,将关羽、张飞分而治之,并迫使二人随周瑜四方征战。周瑜本来并不看好“孙刘联盟”的前景,可事到如今,当他意识到联盟的存续已成定局,竟极富机谋地转变了策略既然甩不掉,那就尽最大可能地加以利用好了! “疏中所言之事极为机密,想必只有周都督和他的几位心腹干将知晓吧?”垂目沉默良久,我问。 “是。” “如此机密,却先呈我过目,就没有人担心我会将疏中内容透露给刘备么?” “有。”陈霆坦诚道,“但大都督说:翁主不会。” 再度沉默良久,直到沸烈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我再问:“那么,他是希望我从中予以配合么?” “不。” “……那他是?” “大都督不需要翁主做任何事,他只是想让翁主知道,仅此而已。”如我般沉默良久,陈霆低低道,“无论如何,刘备如今的祸福安危与翁主息息相关,大都督虽未置一语,但陈霆猜测,他或许只是顾及到翁主的感受,不想翁主对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无所适从。” “翁主,左将军一行已至驿馆巷口!”倏忽间,阿黛推门入禀道。 “阿黛,你带陈将军从后门离开。” “是!” “阿青,随我到驿馆大门外迎一迎左将军。” “是!” 起风了,三更的更鼓声随风回dàng在空旷的夜里,我静静躺着,难以入眠。 “夫人睡不着么?” 耳边突然响起刘备的声音,心狠狠跳了一下,我咬唇平复住呼吸: “夫君也睡不着么?” “是啊,明天就是来秣陵的第十天了,未料此行前景如何,心中有些忐忑。” “夫君戎马半生,也会心中忐忑么?” 轻轻笑了一声,刘备意味深长地:“若在尊兄或周太守的年纪,我是断断不会承认自己心中忐忑的。如今不同了,如今的我懂得示弱。大概只有到了我这个年纪才会明白,有时候,一味恃强只会伤人自伤;惟有懂得示弱,方能福运长久……” 第二天傍晚时传来消息,权邀刘备前往京口相会。 他这么快就下定决心了么?还是…… 我的心忽然有些乱。 第137章 133 绸缪恩纪(下) 盛夏阳光酷烈,照得人目眩。可立于阶上等候的权却是那样一个夺目的存在,以至于刘备看到他时,竟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 “玄德公!” “孙将军!” “幸会!” “幸会!” 权降阶趋前,含笑向刘备致意。然后他转向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半晌,唤道:“妹妹。” 权与刘备携手进入大堂与孙氏宗亲见面,令我惊讶的是,不过数月之隔,孙登的生母李氏竟已因急病去世,权将登儿jiāo给了徐嫣抚养。然后有人告诉了我另一个消息,堂兄孙贲病重了,权已派人星夜赶赴南昌,此时距离权以雷霆手段处置孙辅,尚不足两年。将登儿抱在怀中,我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便在此时,孙桓走过来满怀关切地道:“姑母在公安可还适意?若有人敢欺负姑母,侄儿再长大些定不饶他!”孙桓是族兄孙河的第三子,今年刚满十三岁,六年前其父遇害于妫览、戴员之乱后,权便将他接来身边,悉心教养。而这孩子也不负所望,小小年纪已是仪容端正,博学强记,常被权称赞为“宗室颜渊”。“姑母很好,桓儿放心。”将登儿jiāo还给保姆,我抬手整了整孙桓的衣领,笑着道,“不过姑母倒真的盼望桓儿快些长大!” 之后是盛大的宴会,宴罢权邀刘备别室相谈。来到后宅,我正拉着晴儿上看下看,之前派出打探消息的阿青归返,附在我耳边低声告诉我,吕范亦有密疏至京口,请求扣押刘备。 夜间又是宴会,但见权与刘备推杯换盏、豪饮欢畅,无法从表面上判断出二人下午相谈如何。酒到酣处,权甚至“仓啷”一声拔出长剑,起身拉刘备至场中对舞。宴会行将结束时,已醉眼朦胧的权拖住刘备的手,笑着道:“玄德今夜暂且在府中后园歇息,明日不妨与妹妹搬至北固山别苑小住。北固山横枕大江,风光绝美,玄德定然喜欢。” “夫君似乎与家兄一见如故?”将亦已醉得脚步虚浮的刘备扶上床榻坐定,我状似不经意地问。 微眯着眼,刘备淡淡一笑:“孙将军形貌奇伟,懿度深远,确教人一见难忘。” 斟一杯茶递至他唇边:“那么,想必你二人相谈甚欢?” 一只手接过茶杯,他却用另一只手握住我递杯的手:“郎舅之间,自然相谈甚欢。” 仰首间他将一杯茶饮尽,却不将杯子递还给我,只握着我的手笑:“夫人其实是想问,尊兄有没有答应借荆州之事吧?” 倏地抽出自己的手,我淡淡地:“是。” 复朗声一笑,他径自起身又斟了一杯茶饮尽,“夫人垂问,我一向知无不言,夫人又何需兜圈子?”他回身笑望着我,“借荆州之事,尊兄既未答应,亦未拒绝,只说明日与众臣商议。夫人可还满意?” 晨起梳妆时,我忍不住反复细思权昨日所言。他让刘备与我去北固山别苑小住,究竟作何打算?北固山横枕大江,形势险固,一旦上得山去,只消一队人马于半山横截,便再难下来了。莫非他已下定决心采纳周瑜、吕范的谏言? “左将军现在何处?” “在湖心小亭。”阿青回答,“阿黛已过去盯着了。” 刘备昨夜明明酒醉,今晨却早早起身,总让我心里不踏实。 莫非他意识到了什么?执梳的手缓缓握拢,梳齿嵌入指掌,微微疼痛。 “翁主!”心突地一跳,却见阿黛疾步而入,“禀翁主,左将军似有意即刻启行离开京口,返还公安!” “什么?!” “适才奴婢假装去亭中送茶,却听左将军对赵云说:‘孙车骑长上短下,其难为下,我决不可再与之相见。’” “啪”的一声,手中木梳一折两段。几乎与此同时,刘备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夫人,我可以进来么?” “夫君有事?”将断梳藏在袖中,我不动声色地望着推门而入的刘备。 刘备的脸上却现出一丝凝重:“家中出了变故,须立刻赶回公安。请夫人快些准备一下吧。” “变故?”我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却不知是何变故?” “这个……” “怎么,事出隐秘,不便说与我听么?也罢,容我禀告兄长。” 一个眼神,阿青已抢步yù出门去,不意刘备展臂一拦:“来不及了,夫人!” 我的面容冷下来:“难道夫君的意思,竟是要不告而别么?!” “阿斗病了,”迎着我冷意逼人的目光,刘备突然道,“适才公安来人急报,阿斗突染时疫,命在旦夕!刘备年过半百,只这一点骨血,阿斗口口声声呼夫人为‘娘’,夫人便是不怜刘备,也不怜阿斗么?” 仰首望着刘备,我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样一个理由,我该如何拒绝?我能如何拒绝?哪怕被骗,也只能被骗得心服口服。何况我向窗外瞟了一眼赵云和他麾下士卒已“恭候”在门口了。 第138章 忽然不想继续了 嗯 第139章 134 孤注一掷(上) 昼夜兼行,刘备真的像在逃命。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泄露了周瑜、吕范的密谋,但理智告诉我,这不可能。那么刘备识人的功力和政治嗅觉的灵敏,就实在令人心惊了。 “翁主!”突然之间,阿青疾步走进舱室,“吴侯乘‘飞云’大船追来了!” 心头一震,我起身向外走去,举目间却见刘备已置身于船尾,眼睁睁看着“飞云”大船正乘风破浪步步逼近。 “想来孙将军舍不得夫人。”他朝我笑。而他身边,赵云的额角已微微有细汗渗出。 “飞云”大船楼高五层,可载士卒三千,船上列戈矛、树旌旗,戒备森严,声威赫赫。权负手立于船头,默默看着刘备携着我的手登上“飞云”大船。丽日当空,逆光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每走近他一步就像破开一道纱幕,直至来到他身前,方见他口衔淡淡笑意,悠然道:“客yù远行而不置酒相送,非待客之道也。玄德公,请!” 张昭、秦松等一众江东重臣竟悉数前来,只是众人虽频频举杯,但脸上的笑容总显得有些刻意,连带这盛大的宴会也透着一股怪异和紧张。 鲁肃极力活跃着气氛,在行了一巡酒后,他有意无意地提起曹cāo,提起后者的威力和野心,然后他满面春风地举杯道:“今孙、刘两家既喜结秦晋,自当同心并力,永结盟好,则曹cāo不敢正视东南也!” 不自禁地,我将视线转向张昭,他鬓角的白发比上次相见时又增多了些,只是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透出倔强和严厉的光。鲁肃显然与周瑜意见相左,那么张昭呢,他会倾向于谁?赤壁战前,他一直是权最为倚重的谋主,可赤壁的降曹主张令他声望大跌,他的话还有分量么?他却不说话,面沉似水,似乎心事重重。 鲁肃话音落地,同样显得心事重重的还有权。他矛盾、摇摆,我懂。我想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懂得他了。但宿醉醒转,乍然听闻刘备不辞而别,他必定是勃然暴怒的,并且在那一刻,他倒向了周瑜,否则他不会飞棹来追。然而一路行来,滔滔大江的浪花还是不知不觉间浇熄了熊熊燃烧的怒火,他归于冷静,也就重新归于矛盾、摇摆,从登上“飞云”大船看到他的一刹那,我就全都懂了。 “尝闻秦时有望气者,云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故始皇帝掘断连冈,改名秣陵,以泄其气。备宿于秣陵时,周观地形,但见山势峻秀,虎踞龙蟠,地有其气,天之所命,将军无意屯于此乎?” 此处正是秣陵一带,在又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3 章 次与权对饮后,刘备状似不经意地向岸上远眺片刻,继而对权说。 放下酒杯,权亦凝注岸上有顷,扬声笑道:“张子纲亦劝我徙治秣陵,可见智者意同也!” 好刘备!对权来说,这番话可谓正中下怀,再联想到他说权“长上短下,其难为下”,短短一日相处,他竟似已将权看透了! 又行了数巡酒后,宴会已接近尾声。最后一支乐舞是巴渝舞,巴渝舞是表现军中战斗场面的乐舞,三十六名身姿矫健的男舞者披甲持矛,口唱战歌,边歌边舞。与此前由女子表演的柔曼乐舞相比,这支舞显得刚健豪放,却也杀气腾腾。 “咚咚咚”鼓点的声音,不像敲击在耳畔,却像敲击在心头。 “呼啦啦”江风拉扯着牙旗,心弦也被同时拉紧。 “笃笃,笃笃”舞者的长矛叩击着地面。 “嚓嚓,嚓嚓”船舱外的甲士在来回走动。 目光移向权,只见他放在几案上的、执杯的手握紧,放松;放松,握紧……再看刘备,他谈笑自若,甚至不时向与座诸人举杯,但那始终保持微笑的面部线条还是不易察觉地现出一丝僵硬。 鼓点的频率越来越密,我的心跳越来越快,随着曲行至高潮处舞者的凌空一跃,刘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呀”了一声,随即大声呼唤外面的随行侍从入内 “我有一件宝物赠与孙将军,险些忘记了。”说着他转向侍从,“请子龙将军携‘淮yīn侯韩信剑’过船来!” 话音落地,在场之人无不神情一震。双目微眯,权挥手命众舞者退下,望着刘备道:“淮yīn侯韩信剑?” 刘备笑:“孙将军一观便知。” 不多时赵云双手捧一只漆匣进来,权亲自上前打开漆匣,执剑在手,细细端详那鲛皮剑鞘上的玉剑、玉剑,那雕镂精美的玉剑首、玉剑格,然后“仓啷”一声拔剑出鞘,那寒光逼人、刃如霜雪的长剑不禁令所有人目光为之一瞬。 “真宝剑也!”权忍不住出声赞叹,“此剑非凡物,非天下英杰不可佩也!玄德公,”他望向刘备,“我yù将此剑赐予公瑾,尊意若何?” 微有一滞,刘备淡淡笑道:“此剑正堪匹配公瑾。” 宴会结束,张昭率群僚先行退去舱外。一片骤然而至的静寂中,刘备忽地道:“将军果yù将韩信剑下赐公瑾么?” 权凝目看他:“怎么?玄德公以为我会出尔反尔?” “岂敢。”垂了眸,刘备垂视韩信剑良久,缓缓道,“备只是忽然生出些慨叹罢了。” “哦?”权挑起双眉。 “韩信,人杰也,抱王霸之大略,蓄英雄之壮图,汉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争奈其自恃己功,目无君上,致于天下既定之时,图谋叛逆,岂不可叹?” 默不作声,权的视线却终是不可把控地晃动了一下。 就像一个经验老道的猎人,一双敏锐的眼能捕捉到猎物的每一个细微动向,稍稍探身向前,刘备以一种极富穿透力的目光深深看进权眼中,看进他心底,然后意味深长地笑 “公瑾文武筹略,万人之英,顾其器量广大,恐不久为人臣耳。” 腾地,我站起身,冷冷看向刘备,复哀哀看向权,最终,无力地道:“我先下船去了。” 背对着“飞云”大船,我慢慢阖上双眼,听着滔滔江水拍打着江岸,感受着浩浩江风吹割着人面。 不想再看,不敢再看!只是等待吧,只好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我听到那个声音说:“夫人,我们回自家船上去吧。” 竟然,没有太多惊讶我回头望着刘备,面蓄淡淡笑意,他朝我伸出手,重复了一遍:“夫人,我们回自家船上去吧。” 站在当初站立的位置,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飞云”大船掉头远去,低低问: “他答应你了?” “答应什么?” “何必明知故问?” “如果夫人指的的借荆州一事”刘备顿了一下,“是的。” 何必明知故问?! 仰首望天,我无声地嘲笑自己。 既放了他,自是倒向了他。 一句话,一招制敌。 好,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我也只有报以坚持到底了。:) 第140章 135 孤注一掷(下) 阿斗的确生病了,但不是什么能够致命的时疫,而是小孩子常见的腹泻。医官几副yào下去,便渐渐地痊愈了。 转眼进入七月,立秋后,早晚渐渐转凉,而阿斗生母甘氏的周年祭到了。甘氏葬于邻江的梅山之上,阿斗虽已痊愈,但还不宜太过奔波,是以祭祀过后,我们没有急着赶回城中,而是留宿于山上的别苑内。 “娘,你再陪我一会儿好么?我有点害怕。” 阿斗一双小手紧紧抓着被角,迟迟不肯闭上眼睛入睡。 “怕什么?不是还有rǔ娘在么?”我不由轻轻微笑。 “rǔ娘不会使刀,也不会shè箭,这山上这么黑,我怕一闭上眼睛就有坏人来抓阿斗……”他蓦地伸手扯住我衣袖,“娘,你不要走!” 与rǔ娘相视一笑,我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好,我不走。” 他却还是不放心,抓着我的衣袖不肯松手。可夜毕竟已渐渐地深了,没过多久,他的上下眼皮便打起架来。又强自支撑了一会儿,他还是慢慢地睡熟了。 我望着熟睡中的这个四岁小男孩儿粉红稚嫩的脸,想象着两年前当阳长阪的激战。彼时他母子被刘备抛下,若非赵云舍命相救,怕已丧命于曹cāo虎豹骑的铁蹄下了。阿斗的两个姐姐就是在那次激战中被虎豹骑掳去,至今下落不明。谁说两岁的孩子就没有记忆?谁敢肯定那些刀锋、那些鲜血、那些“坏人”,不会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刻下深深的伤痕? 他不像刘备,一点都不像。 小心翼翼地拉出衣袖,我帮阿斗盖好被子,吩咐阿青、阿黛留下来和rǔ娘一起陪他,然后轻轻起身推门出去,一直走出别苑,来到临江的山崖上。 公安一带梅花甚多,家家户户都喜栽植梅花。甚至听当地的老人说,这里最早以前就叫梅园。而这梅山,顾名思义,山上是一片片的梅林。 此时并无梅花可赏,月光下惟见梅枝横斜,疏影婆娑。大约是盯着它们太久,倏忽间,眼前如梦似幻地浮现出满目香雪舒城郊外,十里梅林,转眼化作一方清冷夜空,素月孤悬…… 江的另一边,他会否也正望着这一轮素月,想着他取蜀的宏图? 可荆州,就要借出去了! 你知道么?我默默向大江对岸呼喊权已决定将荆州借给刘备了! 尽管到目前为止,权与刘备颇为默契地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但我猜,他只是还没想好该怎样向周瑜开口。 “夜深了,当心露水。” 蓦然间,刘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与此同时,他将一件披风披到我身上。 “我见夫人一个人站在这儿许久了,在想心事?”走上前来,他与我并肩站定。 “是啊,”片刻沉默,我淡淡一笑,“我在想,阿斗的生母。听说她很美?” 微有一滞,刘备低下头去,半晌方重新抬起:“是。” “她跟着夫君有十几年吧?” 轻轻吸了口中宵清冽的空气,刘备露出回忆的神情:“从兴平元年算起,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我点点头,“真不容易。” 忽地沉寂下来,刘备目视前方,望着夜色中静静流淌的江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先回去了。” 我转身yù离开,却被刘备出声叫住:“夫人就那么厌恶刘备么?” 闻言我不由站定,回身:“夫君说什么?” “夫人厌恶刘备,从前还稍加掩饰,自从京口省亲归来,连掩饰都免了。” 他淡淡看着我的眼睛,而我忍不住放声大笑:“夫君乃志在天下之人,何曾将儿女情长略萦心上?今天这是怎么了,这还是那个曾生髀ròu复生之叹,而令天下豪杰为之流涕的大英雄么?” 九年前刘备为曹cāo所败,不得已投奔刘表,刘表一方面让他屯驻新野为自己看守北门,一方面却暗中防范他。一次刘备与刘表对坐叙谈,中间起身如厕时见髀里ròu生,慨然流涕。回到座上时刘表见他脸上尚有泪痕,不由询问原因,刘备长叹道:“吾常身不离鞍,髀ròu皆消。今不复骑,髀里ròu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 微微蹙眉,刘备脸上现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夫人挖苦我……” “有么?有道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年高皇帝兵败彭城,为甩脱项羽追兵,不惜屡次将一双儿女踢下车去。夫君虽也丢丧过几次妻儿,但那都是被吕布、曹cāo等人所掳,并非夫君所愿。甘、糜二夫人在日既无怨无悔,我一个后来人,又何来许多嫌怨,而yù挖讽夫君?” 顿了一顿,我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两年前夫君兵败长阪,余众不当一校,计穷力竭,而yù远窜jiāo州。时至今日,非但曹cāo再也无法对夫君构成威胁,而且夫君所辖之众已逾数万,说话间又要成为名副其实的荆州之主。短短两年,获益如此,夫君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尚香对夫君逢迎也好,厌恶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 “哈哈哈哈”话音落地,刘备纵声大笑,“夫人说的是,我应该知足!”挂着一副看上去心满意足的笑容,刘备再度将视线伸向远方,伸向夜幕下闪耀着几点星火的大江对岸。 “不过说起荆州,我倒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有意停顿了一下,“上次我去江陵,周太守曾托我向夫人转达问候来着。瞧我这记xìng,竟然给忘了!”衔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刘备慢慢转首,再次用他那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一直看进我眼底,“虽说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但周太守,似乎很关心夫人……” 我竭力稳住自己:“所以,夫君是想说什么?” 面对我倏然转冷的目光,刘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又伸手紧了紧我身上的披风:“即便夫人对刘备满心厌恶,但夫人毕竟陪伴在我身边。所以,正如夫人所言,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第141章 136 荷戟独彷徨(上) 长久握笔却迟迟无法落下,我的手终于开始有些抖。 “公瑾吾兄”…… 一瞬不瞬地盯着信纸上这仅有的几个字,我的头脑中开始出现两个截然相反的声音 告诉他,权已私下答应将荆州出借刘备! 不,你不可以这样做! 两个声音在头脑中反复喧嚣,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大,我的头像是要zhà开了。 我扔下了笔。 “何事?” 颓然扶住额头,偶一抬眸,却发现阿青站在门口。 “刚刚从江陵传来消息,”移步至我近前,她压低声音道,“周都督亲自前往京口去见吴侯了。” 心头猛地一震:“什么时候的事?” “今早刚刚启程。” 下意识地咬紧下唇:“左将军现在何处?“ “在书房。” 我腾地站起身:“走!” 未经通报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刘备尚未来得及藏起的慌张尽皆被我收入眼底,而赵云颇不自然地站在他身旁,显然,他们也刚刚得到消息。 我淡淡露出一个笑容:“今日天气甚好,夫君陪我出城狩猎如何?” 顷刻间刘备已收拾好情绪,唇角微微上扬,他也露出一个笑容道:“夫人有命,备敢不奉陪?” 初秋的郊外一派爽朗,驰骋其间,连心绪都渐渐畅快起来。 刘备确乎是个经验老道的猎手,但见他跨马横行,往来驰shè,不多时已斩获颇丰。 “夫人做什么这样看着我?”在又猎到一头野山羊后,他忽地回头问。 “莫非夫君脑后也长了眼睛么?”心头一凛,我轻轻一笑道,“没什么,我不过是在遥想,遥想夫君年轻时的英姿。” “哈哈哈”刘备纵声大笑,继而一抖马缰,胯o下坐骑奋起四蹄,向前疾驰而去。我扬鞭紧随其后,一直驰骋到一座山岗上,刘备方驻了马,静然眺望着一浪推一浪滚滚东奔的长江水,只是他眸光深深,我望不到底。 “夫君厮杀半生,难道从不会感到厌倦么?”一片静默中,我缓缓开口。 “厌倦?”再度纵声大笑,刘备扬起头,迎着江风默立良久,转头看着我,“如果我说有过,不知夫人会如何看待刘备?” 我扬唇一笑:“夫君已届知天命之年,厮杀半生而心生厌倦,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当初曹孟德若肯安享尊荣于许都,又何来赤壁之败,受辱于后生之手,毁半世英名于一旦?” “知天命之年”面对我明显意有所指的话语,刘备低眉苦笑,话中却暗藏机锋,“莫非刘备的天命便是如范蠡般,携西子西出姑苏,泛舟五湖?” “范蠡激流勇退而得齐家保身,文种执迷不悟而致丧身殒命。尚香虽不敢自比西子,但夫君果愿效法范蠡,尚香倒乐于倾心相从。” “夫人此话当真?”衔一抹淡淡笑意,刘备挑眉问。 却就在这个时候,后方草丛中忽然传来异响。回头时只见一只野兔在草间一滚,斜地里蹿出去。倏忽间刘备已持弓在手,而我亦弯弓搭箭,轻笑道;“这只小东西,夫君便让给我如何?” 未待刘备回答,手指一松,羽箭已应弦而出,堪堪就要中的,忽而一条黑影一闪,野兔受惊一跳,这边厢躲过羽箭,那边厢却被黑影一口咬住。 是一条蟒蛇!再看时,那蟒蛇已滑动着将野兔一圈圈缠紧,野兔一开始还在奋力挣扎,渐渐地却无力地垂软下来,直至一动不动,蟒蛇复滑动着一圈圈松开缠绕,伸直躯体,下一个瞬间,大张开口,从远比自身躯体宽大的野兔的头部开始,一点一点吞噬…… 我忽然看不下去,张弓yùshè杀蟒蛇,而刘备伸手拦住我:“那蟒蛇既从夫人箭下夺走了猎物,夫人便该愿赌服输。” “我只是不想看到这情景。”我垂下弓。 “很残忍是么?可夫人知道,那蟒蛇是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4 章 历了多少痛楚,才拥有如今这残忍的能力么?”刘备语声平静地,“夫人见过蟒蛇蜕皮么?” 我茫然,刘备看我一眼,继续语声平静地:“蟒蛇从出生起,每年都要经历至少三次的蜕皮。或借助于粗粝的山岩,或借助于树枝的杈口,它痛苦地磨砺自己,先磨开上下口边的皮肤,然后是头部,再到躯干、尾端,它的皮肤一点一点向外翻卷、脱开。整个过程中,它不断地颤抖着、挣扎着、抽搐着,卑微着、隐忍着、煎熬着,直到地狱般的几个时辰、甚至几天过去,彻底蜕去旧皮,获得新生。每经历一次这样的痛楚,它便壮大一分;而一旦蜕皮失败,等待它的,便只有死亡。” 再度向我望过来,刘备淡淡一笑:“那蟒蛇从夫人箭下夺走猎物固然可恶,它捕食猎物的方式固然残忍,但那是它历经百转千折而培养的能力,历尽重重苦难而磨砺出的残忍。想象一下它经历过的无数次的颤抖、挣扎、抽搐,卑微、隐忍、煎熬,夫人要因此而杀死它,这公平么?” 第142章 137 荷戟独彷徨(中) 半月后,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刚刚来自京口的密报,胸腔中似有一股急流,时而热烈时而寒冷地冲击而过,一颗心便时而激动时而悲戚地轻轻颤抖着 “今曹cāo新折衄,方忧在腹心,未能与将军连兵相事也。乞与奋威俱进取蜀,得蜀而并张鲁,因留奋威固守其地,好与马超结援。瑜还与将军据襄阳以蹙cāo,北方可图也。” 终于,他还是向权提出了规图巴蜀之策!不仅如此,他还勾勒出一幅更加宏伟的蓝图,那上面画着襄阳、画着许都、画着长安、画着雒阳,乃至整个天下! 可他意识到了。是的,他意识到了!他意识到了在权心底最幽暗处,一道堤防正悄无声息地筑起。如果说赤壁之战时,他是被动接受了与程普共同领军的安排,那么这一次,他竟是主动要求分割自己的权力了分权于奋威将军孙瑜。非但如此,功成之后,他自己不恃功据地,而是留孙瑜固守益州,自己则返还荆州,辅佐权兵出襄阳,剑锋北指。 他之所以选择堂兄孙瑜,自然不是因为二人同名。四年前,孙瑜曾与他合作征讨麻、保二屯,大获全胜。去岁,孙瑜又随权拒曹cāo于濡须,再建功勋,迁奋威将军。但这一切其实都抵不过一个孙氏宗亲的身份孙氏宗亲,最能令权放心的人。 深深吸一口气又深深呼出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胸腔中jiāo缠着的热烈与寒冷挤压出去。可倏忽间,它们又化作两条吐着长信的蛇,滑腻腻地在我心间游走。 “你刚刚说……”我猛然抬头看着阿青,“你说吴侯同意了周都督的取蜀之策?” “是。” “他们……没有谈及荆州?” “没有。” 双双回避? 可不对呀……这不对! 蛇游走的速度越来越快,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权明明已答应将荆州借给刘备,如何又答应周瑜取蜀?不对,不对,不对!这是两件完全矛盾的事! 腾地站起身,我急促地:“备船!” “啊?”阿青闻言不由一愣。 “去京口。” “可……” 微微蹙起眉头,阿青像是明白了什么,“可这个时候,周都督怕已不在京口了,应该是在吴县家中探望未见过的小女儿。” “无论他在哪里,”我感到无数温热的血液拥堵在心口,“我必须尽快见到他!” 一路疾驰至江边,却被守卫码头的校尉拦住 “左将军正于西郊兵营观武,敢问夫人此时备船,是要去往哪里?” “这不关你的事。” “那么夫人可有左将军将令?” “没有。” “如此,”他一挥手,蓦然有一队士卒拦住去路,“末将万不敢放夫人离去!” “谁敢拦我!”bào喝一声,我刷地抽出佩剑,“让开!” 风声凌乱,呼啦啦从耳畔刮过,手扶船栏,我闭上眼,一时心乱如麻。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不懂,为什么我竟看不懂?周瑜孤军深入,西进益州,却让刘备盘踞荆州,做周瑜的后方?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能?! 突然间,一种恐慌袭上心头,很模糊,可它就在那里,像一条黑色蟒蛇,滑动着将我的心脏一圈圈缠紧,我透不过气!一片窒息的黑暗中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尽快见到周瑜,我必须尽快见到他!可为什么前行的路像是没有尽头? 天边的最后一缕红光被夜色吞尽,越来越深的黑暗中,前方江面上忽而闪耀起点点繁星般的火光。 “翁主快看,”阿黛高声道,“前方泊着一支船队!” 是他! 疾步奔向船头,虽然除了点点星火什么也看不见,可心底有一个声音正无比笃定的告诉我是他在前面! “靠上去!”我大声道。 随着距离一步步拉近,“周”字大旗在我眼中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这一刻,我竟像一个迷路许久的孩子终于看到前方的家,巨大的惊慌与恐惧随着悬在喉口的心一下子落下去,化险为夷的庆幸、随之是一点点委屈翻涌上来,眼眶便湿湿的了。 他船上的士兵已在挥舞火把传递旗语,略作沟通之后,我看到另一只火把开始向楼船顶层快递移动哦,原来他在那里! 然而,当我心急如焚地登上“瀚翔”楼船,与他迎面相遇,一刹那,我整个人却如遭雷击般僵滞住了 我在做什么?我这是在做什么?我猛地惊醒此时此刻,站在他对面,我该如何开口?难道我对他说,我的兄长和我的丈夫已私下达成出借荆州的协议,这与你规图益州的计划是完全矛盾的,我怀疑这当中有什么yīn谋? 霎时间混乱到极点,只觉得心口一抽一抽,像被利刃绞割。无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下一个瞬间,我竟转身想要逃离,然而,就在我转过身去的一刹那,却听见他的声音追上来道 “尚香!” 第143章 138 荷戟独彷徨(下) 有风吹过,吹乱了鬓角,抬起头,我默默望着月光下银波粼粼的大江,冰冷了许多时日的心口忽然暖暖地有热流涌过 这久违的称呼…… 慢慢回转身,却只是一刹那的目光相触。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已隔了一个天涯…… “听说……周都督将yù取蜀?”良久,我垂下眼帘低低地问。 他沉默了片刻:“不意翁主的消息竟这样快。” 我和权之间有一条秘密消息通道,我定期将刘备的动向汇报给权,而权身边,我亦有法子获知我想知道的。所谓夫妻,所谓兄妹,一切都似乎轻而易举地,给他识破。 “还好么?”一片凝固的沉默中,他突然问。 “……挺好的。”仓促一笑,我避开他的视线,转身扶住船栏。 终于,他没再继续追问什么,默然转身,他亦双手扶住船栏,将深沉辽远的目光投向高渺幽邃的苍穹。 “一定要去么?”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我还是开口了。 略低首,他像在思索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而我心急如焚、继而语无lún次地道:“就不能再等一等,看一看么?……你知道,你的步伐太快了,快得已经让许多人跟不上了!……稍稍停下来等一等,等一等好么?瑜哥哥……我……” “尚香”蓦然之间,他出声打断我,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坚定、沉毅,蕴藏着一股能令人瞬间冷静下来的力量。 “兴霸已联络上李异了,”静然注视我良久,见我慢慢平静下来,他说,“后者已秘密离蜀入夷陵,不日将与兴霸一起来江陵,与我共同商定取蜀的细节。” 李异怔怔地后退了一步,我突然说不出话李异!是的!并不是蜀中一片祥和,周瑜要自外而内地打破这祥和;而是蜀中内部早已分崩离析,李异等实权派将领意yù联合外部势力,共同颠覆刘璋的统治! 天赐良机,稍纵即逝! 心再度一抽一抽地疼起来,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我的疼痛,周瑜重新转目望向夜空中如银的皓月,声音倏尔变得如月光般柔和:“尚香,你想念珊珊么?” 珊珊…… 宛如一粒石子跌入心湖,叮的一声,层层涟漪远去,一直去往那远隔万里的旧时光…… “上个月她写信来,还问起你。”片刻后,他继续道。 “她好么?”静然望着江心奔腾的浪花,我问。 “好,她和荀绍,不久前已移居雒阳。” 垂下目光,倏忽间,一股无比酸涩的情绪自心底翻涌上来,“她终于如愿了,” 我勉力扬唇微笑,“真好。” 半晌沉默,他缓缓地问:“你们之间,似乎有个约定,关于雒阳,是么?” “是。”抬起头,我深深吸了口气,“我和珊珊曾约定,将来某天要在雒阳相会,做邻居,日日在一起消磨时光。” “你不打算践约了么?” 用力咬住下唇,仿佛惟有如此,才能阻止已漫上喉口的酸涩冲决而出:“如今看来,我怕是要负约了。”我慢慢笑着说。 沉默再度降临,那么长,宛如这无边的夜,以至于当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时,我以为时光已在不知不觉中倒流了十四年 “我始终记得那一年在寿春,染疫高烧中的你拉着我的衣袖,说:你不想死,你还没有去过雒阳呢……” 心头巨震中他转首凝视着我:“同样的,你知道雒阳对于我的意义么?” 洒在江面上的粼粼的月光倒映在他眼中,光芒四shè,目光伸向远方,他的神情与声音都慢慢变得辽远: “十一岁以前我都生活在雒阳,她是那样一座富丽辉煌的城市,十步一楼,五步一阁,宫阙巍峨,市井繁盛,四方客商云集,日夜游人如织。每一个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都由衷地为她感到自豪,许是因为父亲是雒阳令,这种情感,在那时的我心中,又格外浓烈……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不过是离开五年之后,这座如此富丽辉煌的城市竟会被付之一炬!二百里内,室屋dàng尽,无复鸡犬……” 他扶栏的双手一点一点收紧,心中的痛惜,就这样随着慢慢鼓胀的青筋喷薄而出宛如一腔热血般,喷薄而出! “何况除了国恨,还有家仇。所以,当我听说破虏将军击败董卓,兵进雒阳时,我无法不激动!及至听说将军入雒阳后见旧京空虚,数百里中无烟火,而至惆怅流涕,继而扫除宗庙,修缮诸陵,彼时年少的我,已偷偷在心底将他引为忘年知己了!” “好在,我可以同他的儿子成为知己,光明正大地。他们一个个都那么像他,甚至就连你,他的女儿,我也时常在想,你为什么不可以像他一样呢?”他唇边现出一抹浅浅微笑,那是一个人在回忆美好过往时通常会呈现出的微笑,“那时在舒城,伯符与我聚合了那么多热血少年,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立志要匡扶社稷,拯救苍生,在这乱世之中建立不世功业。于我而言,这份不世功业却不是笼统而模糊的,它是有一个具体而清晰的目标的,那就是,我要亲手重建雒阳!” 眼前蓦地一片模糊,然而我咬住下唇,低低地:“可世间事,总是难以按照人们当初预想的那般发展,也总是难以如同人们当初预想的那般美好。” “不错,就如同,当我真的走在实现梦想的道路上时,却发现,它和我当初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他慢慢举起双手,月光下,那双手修长、洁净,他端详着它们,声音忽而低沉 “本是一双抚琴弄筝的手,而今沾满鲜血……” “你会感到后悔么?”极低极轻地,我问。 “后悔?”凭栏远眺,他仰天一笑,“不,我从不后悔。倘若上天必yù我付出代价,以告慰死于我手的无数冤魂,尽管来好了!但在此之前,周瑜,绝不负当年之志!”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相负的!” 陡然高声,我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一霎时却感到再继续说下去,心中的彷徨与悲哀就要令我的眼泪决堤。 他的声音却轻缓下来,到最后近似呢喃: “无法相负了,即使剜筋剔骨亦无法相负了……” 目光相接,只觉一抹异样绚烂的光华流转在他眉目间,宛如月下长河,潋滟袭人 “它已溶入我的血液里。” 他低回的声音扬散入风,默默转向他看不见的方向,我一个人在背光的黑暗里,泪流满面……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相负的。回船时,心底忽而燃起一丝希望 谁说权不可以食言?他是答应了刘备,可谁说他不可以食言?! 恍如一道闪电划过长空,脑海里猝然闪过的却是刘备意味深长的笑容 “公瑾文武筹略,万人之英,顾其器量广大,恐不久为人臣耳。” 我会阻止的不觉间我握紧双拳倘若这中间真的有什么……yīn谋,我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的! 第144章 139 星陨似流火(上) 这一夜船泊在岸边,只待天明时返航。我在梦寐的恍惚之中,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唤我,似乎很真实,又似乎是梦幻。张了张口,我却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直到来人推了推我肩膀,我睁开眼: “……阿青?” “翁主!”她的声音却急迫,“刚刚‘瀚翔’楼船上传来消息,说是周都督他,突然高烧不退!” “情况不妙,情况不妙啊!” 惶急地登上“瀚翔”楼船,晨曦中,迎面却见王渊苍白着脸说。 “先生医术高超,一定会有办法的!陈霆等是粗人,一切便拜托先生了!” “在下自当尽力而为,不过……”呆呆地愣了半晌,王渊终于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周瑜卧舱。 僵立原地,我完全回不过神来。抬起头,我看到陈霆向我走来,他脸上是一种无法置信、无所适从却又不得不强自振奋精神的表情。我看着他,只觉得一切都是一场梦,自昨晚睡去,我便一直没有醒来,此刻,我仍旧置身于梦境中。然而他的声音,无情地将我唤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5 章 “翁主……”他拧着双眉,一字一句都说得那么吃力,“目下的情况……要不要……遣人去京口通知吴侯?” “通知吴侯做什么!”我蛮横地否决他,其实是在绝望地试图扑灭心底陡然而起的恐惧之火,“周都督驰骋疆场多年,身体一向康健。不过偶然抱恙,何须叨扰吴侯?” 怔忡片刻,陈霆的眉头有一瞬间的舒展。他常年跟在周瑜身边,自然清楚周瑜的身体状况。江陵决战时shè入右肋的一箭都未能将周瑜怎样,一场高烧却哪里有那么可怕? ……箭创! 我不知道陈霆是不是也想到这点,他的脸色骤然转为青白,与我骤然狂跳的心同时! 那一箭深入肺脏,虽说时间已过去了大半年,可大半年来周瑜劳心劳力,未有片刻停息。表面看那箭创似已痊愈,可内里…… “先就近去江陵给士元先生送信……”我强自稳住心神,“若是明天,若是明天还……到时再派人去京口不迟……” “是。” 绕室徘徊,空前的恐惧令我一刻也无法安宁下来。 阿青几次上前,试图说服我坐下来,最后是我对她说:“你和阿黛去隔壁周都督舱室看下,万一王医官那里需要帮手。这船上都是粗豪的将士……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然而我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即使这间舱室中已别无他人。我恍惚地朝舷窗外望了一眼,然后恍惚地记起这里是巴丘,两年前,便是在这里,曹cāo的军队遇疾疫,烧战船…… 蓦然之间,我感到四方的舱壁像是生了脚,携着巨大的压迫感向我挤压过来,我喘不过气!中间似乎有人捧着一盒食物走进来,对我说了什么,然而我什么也听不进,只挥手请她退出去。倏忽间,陈霆又走进来,我慢慢举目看他一眼,对他说:“你快派人去请士元先生吧。”沉默地站在那里许久,他低低道:“士元先生已经到了。”我再次扭头朝舷窗外望去,才发现,时已黄昏。 一天,竟就这样过去了? 一片茫然中,庞统和王渊已一前一后走进来。我顾不上庞统正向我行礼,只一瞬不瞬地盯着王渊,想从他的表情中觅得吉凶祸福的蛛丝马迹。可为什么他看上去比我还心慌意乱?他不是名医么?他不是手下活人无数么?那么为什么,他会如此心慌意乱? “大都督能保平安否,便在这一夜了……”他声音轻轻颤抖着说。 绝望,挟持着我向黑洞坠落 他一定是在戏弄我们,狠狠地、残酷地戏弄我们!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本来安恬地在荆州行医,是我们将他掳来江东。掳来江东也罢了,他可以舒适地待在吴县、尊荣地待在权身边的,可偏偏又被权派来刚刚历劫的江陵,寸步不离地照顾这位江东柱石、不能出半点纰漏的大都督。“尔等可知我的辛苦?可知我每日里是怎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必须狠狠戏弄我们一番方能排解这满腔怨愤,然后他会对我们说:“放心吧,没事了,大都督一切安好。他需要的只是休息,休息这一晚上……” 可骤然响起的陈霆的声音再次打破了我的幻想: “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默然半晌,王渊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夜,倘若大都督的高烧能退下去,便一切安好。如若不能……” “如若不能,便怎样?” “如若不能……”王渊脸上再次现出那种怔怔的、恍若神游天外的表情,“一些事,还是预先安排一下为妥……” “什么事需要预先安排一下?” 陈霆还不死心,他不肯死心!他不相信!他非得追问到底! 就在这个时候,庞统的声音幽幽chā进来道:“先生的意思,庞统已明白了。相关事宜,庞统自会去安排。今夜,”他蓦地一揖到地,“全赖先生费神了!” “士元先生!”王渊退出去后,陈霆蓦地bào发出一声怒吼。 庞统静默着,微微苍白的双唇抖动着慢慢抿成一条直线:“事已至此,惟有面对现实。” 第145章 140 星陨似流火(下) 我是突然想起巴丘的江岸上有一座屈子祠的。半年前,我像个逃兵一样连夜离开江陵,曾将船停泊在这里等待鲁肃。再往前,在江陵决战周瑜中箭昏迷的那个夜晚,我曾在纪山脚下的屈子祠中彷徨徘徊,只不过最终,我扬长而去。 同样的峨冠长剑,同样的眉目低垂,是悲悯,还是漠然?太阳落山了,我看着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在神像脸上消失,忽然感到这个世界是这样空阔。 如此空阔 我的心在颤栗,恰似一粒飘浮的微尘感受到天宇的无际,为这无际而颤抖。 原来最终的最终,当一个人走投无路,还是会向命运低头,匍匐在神的脚下。 “您写过那么多美丽的祭歌,迎神,祝祷,送神,都伴随着美丽的歌舞。可我既不会歌唱也不会舞蹈,不过我听说以血和酒灌注于地,亦可达之于神明……” 拔出随身匕首划破手指,滴滴鲜红的血滴入酒碗。双手捧起那只碗,我以其中血酒沃地 “他不可以死。”我说,“您不可以,不可以让他离开我……” 我反复念着这句话,直到清晨的第一线曙光shè到我身上,我的心中,忽然朦朦胧胧地燃起一丝希望 这一夜过去了,没有坏消息!没人送来坏消息,那会不会就是已无恙了? 倏忽间我想起马超来,上次在秣陵,我曾听说当地有人得到了蔡邕的柯亭笛。我要寻来这管当世名笛,作为将来得蜀并张鲁后,与马超结援时的见面礼!柯亭笛,焦尾琴我在脑海中勾勒着马超与周瑜故友重逢的情景马超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的! 太阳在一寸寸高升,沐浴在晨曦中,屈子像的脸庞一点点由暗转明。我凝视着那张脸,心中的恐惧渐渐被希望冲淡,到最后,洋溢起一股暖暖的感激来 没有消息没事了,一定是没事了!他还那么年轻,正值盛年,箭创也好,时疫也罢,怎会那么容易便将他击倒?上天又怎会那么残忍,在夺走了江东那么多年轻旺盛的生命后,又来夺走他? 乍然腾起的喜悦中,我又想起珊珊来,儿时的往事一幕幕掠过心田,像甘美的泉水,令我忍不住便牵动唇角,浅浅微笑起来。我不能负约,我怎么能负约呢?我们可是拉过勾儿的!当江东儿郎们一路与马超联合出关中,一路在周瑜亲自率领下出襄阳、蹙曹cāo、扫平北方、靖定天下,我会去雒阳找珊珊的!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辉煌的、富丽的、由周瑜亲手重建的、全新的雒阳!是的,我一定会去的! 天色越来越亮,艳艳秋阳向人世间洒下最灿烂的光辉。那光辉是那么诱人,就像铺展在眼前的锦绣未来。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舒一口气,我站起,转身,想要拥抱那灿烂的光辉。就在我张开双臂的一刹那,一个黑点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逆光中一点一点变大…… 我挣扎,双臂用力伸向太阳,伸向似乎已触手可及的梦想。那黑点却大成一个黑影,渐行渐近,越来越分明 阿青…… 再次站定于周瑜卧舱门前时,陈霆正捧着一卷东西走出来。我直勾勾盯着那卷东西,慢慢意识到,那是即将要被称作“遗表”的东西。 脚下在塌陷,我在下坠,冰冷的江水从四面八方漫过来,漫过来淹没了我! 红着眼眶,陈霆在对我说着什么,围在卧舱外的将士们也在哽咽地说着什么,然而我被隔绝在水中,只看到他们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翁主” 有人拉了我一下,是阿青,她把我从水里拉出来,然后我看到庞统,正站在我面前。 “明府请翁主入内相见。” 我听到他的声音,冷静、克制,却终究掩藏不住那一抹无可名状的哀伤。抬起头,我讷讷地看着他,而他轻声地、嘴唇微微颤抖地补充道: “明府清醒的时间,不会太久。” 仰首望向头顶的天空,我慢慢闭上双眼。重新睁开的一霎那,我忽然变得不可思议地冷静。 门缓缓打开,帘幕缓缓拉开,我一步一步向他走近,却觉得他在一步一步离我远去 那舒城脚下的翩翩少年,光华漫身,如白玉如月光; 那牛渚江畔的一双知己,怒马鲜衣,并肩览江山如画; 那赤壁矶头的三军统帅,抚剑昂首,谈笑间破甲兵百万; 那群英会上的天之骄子,醉酒狂歌,尽夺所有人的容光…… 斜倚在榻上,他沐浴在临窗的晖光中,这一刻,所有定格在记忆中的画面都在远离他,如逝水一般远离他,到最后,只余一片纯然的平静 他慢慢转首看我,眼中是一片纯然的平静: “这幅图,我将它留给翁主。” 缓缓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竟然就是那幅雍所献的益州图。此刻,它正被人缓缓卷起,在他目光缠绵缱绻的摩挲下,连同来不及实现的宏图壮志一起,被卷起,摘下,宛如一片凋落的红叶。 ……留给我? 空自凝眸,我勘不破他眼底的深邃,只怔怔望着那片红叶飘落他掌心。轻抚它,他的指尖在上面最后流连他以心血煨红的红叶啊,他将它jiāo给我: “何去何从,惟愿安好。” 眼前的一切都渐渐地模糊了,朦胧中,只有窗外的阳光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金色光芒,刻出他最后的轮廓,一刀一刀,深深深深地,刻入我心底…… 双手捧着那幅图,我缓缓转身离去。我庄重肃穆地走着,就像走在一条狭长的桥上,狭长得仅能容一人通过,狭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如同一个轮回,头顶的太阳开始一寸寸西斜,脚下大江滚滚东逝,长风低徊的天地间,一个生命正缓缓流走。 伸出手,我竭力想要去抓住什么,可虚空中什么也抓不住,惟凭栏孑立,眼睁睁看着风从指间流过,一去不返。 暮色是伴随着一道黑色羽翼降临的,一只垂危的孤鹰,在围绕着船头的“周”字大旗盘旋几周后,忽然展开它羽毛零落的黑色双翼,刺向暮霭沉沉的楚天。 夕阳正在坠落,天边的晚霞如火如荼,此刻的天空如此凄美,它翔舞其间,那般孤傲,最后拥抱天空的广阔无垠。 “没有人能目睹鹰的死亡。鹰是属于天空的,生时它俯视万物,当死亡来临,它亦只会远离它曾经俯视的一切,化入高渺无涯的天空,以保有最后的尊严。” 庞统的声音自身后悠悠响起,停在我侧后一步远的地方,他亦举头望向天际,追寻着什么,流连着什么,伤痛着什么。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正抽丝一般从我心上剥离,坚韧的丝线割开心肌,细细的血珠冒出来,顺着丝线滑落,悄无声息。 倏忽间,那只鹰用力地拍动了几下双翼,箭一般向高空冲去,朝着太阳的方向,朝着那团火光,直直冲去!撕开云,撕开风,撕开我的心,越飞越快,越变越小,最后在那团炫目的、动人心魄的火光中,消失不见…… “大都督” 一声长长的伤嚎,dàng开在暮光下其色如血的长河上。 夕阳沉没,暮云四合,天,完全黑了。 第146章 141 决裂(上) 漫天纸钱如飞雪,随风飘舞。仰面凝视着它们,我的灵魂深处仿佛也下了一场雪,洁白的、冰冷的、闪烁着死亡幽光的的雪。于是在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真的死去了,平静而无声地死去,被冰雪埋葬了。 灵船顺着滚滚东逝的江水一路而下,沿江驻守的将领们皆默默加入送丧的行列,送他们的大都督魂归吴地。片片白帆,就这样与绵绵无尽的哀伤一起,铺陈在千里归途上,慢慢地,一直绵延到天边。 船到芜湖时我看到了权,苍茫晦暗的天穹下,他一身素服地立于风中。跋涉四百里,他亲自来此迎灵,可漫天纸钱摇落成雪幕,横亘在我和他之间,我看不清他的脸。 然后天黑了,天亮了;天亮了,天又黑了。阊门外,小桥全身洁白,恍如飘浮在月亮旁的一朵云。吴县夜空上的繁星一闪一闪,仿佛挂在她美丽脸庞上的一颗颗晶莹的泪珠。 有人在抚棺痛哭王渊的遗孀,抚着她亡夫的棺木,在失声痛哭。有人告诉她,她的丈夫是因为没能救活周都督,负疚自责之下刎颈自尽了。是,他们是这样告诉她的,于是在周围人啧啧称叹和哀哀惋惜的议论声中,她失声痛哭。漠然从她身边走过,我感到我的灵魂深处,真的有什么东西死去,被冰雪埋葬了。 全城大恸,悲伤像雾一样袅袅浮上吴县的夜空,慢慢笼罩了整个城市。路长,夜长,踽踽独行于城中,我看不清前方的家。 “来人,掌灯。”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吴侯府大堂中回dàng。一名来不及掩去悲伤的侍女赶来,随着她点燃第一盏灯,一只橘红色的眼睛亮起来,幽幽地窥探这人世。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我忽地恐惧起来,当她走向第四盏灯时,我颤栗着命她停下,退出去,然后我一个人,茫然四顾。 “曹cāo虽名汉相,其实汉贼也!将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正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况cāo自送死,而可迎之邪?” 多少次,他站在这里,铿锵清越的声音响彻在这间大堂中,令人热血沸腾。而今,只有夜风萧萧刮过地面,我的心中,一片空茫。 一直走到最里面,我迈上两级台阶,在属于吴侯的位置旁边坐下来,等待着。却说不清自己想要等待的,是什么样的结局。 当权终于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时,我感到自己的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他一步步向我走近。 外面夜色浓重,隔着一道敞开的门,三盏灯火在风中摇曳着,照亮大堂入门处的地方。隐没在最深处的幽暗中,我看着权一步步走近,看着他的脸由幽暗到清晰,再一点一点没入幽暗。我想要看清楚他,却鼓不起勇气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6 章 亮所有的灯。 “你应该去休息。” 在我前方十步远的地方,他停下来。幽暗中,我们彼此对视。 “你想策哥哥么?不知不觉,他已故去十年了……” “你应该去休息,你看上去很不好。” “十年,一晃已经十年了!十年间,发生了多少事啊?多少人来了,多少人去了,来来去去,聚聚散散,有时候我觉得就像一场梦一样。甚至就连此刻,你站在我面前,我却不大敢确定面前的你是不是真实的,这会不会也是一场梦……” “我知道你很难过,”他的声音蓦地低下来,“人生有死,非人力所能掌控,更非悲伤可以挽回。还望你节哀。” “非人力可以掌控……”低低重复着这几个字,不知怎么我就笑了出来。站起身,我从属于他的位置旁走下来,走下两级台阶,平视着他,“那么你呢,权哥哥?你难过么?还是你根本就……如释重负?” “你说什么?!”目光骤然相击,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幽暗中,他一双眼睛闪着凛冽的光,令人倍感压迫。我丝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着,良久,终于是他别过脸去,双唇抿成铁一般的线条。 慢慢咬住下唇,我亦转开视线,举目望向门外漆黑的天幕: “当年策哥哥猝然离世,留给你的,是怎样一个艰难的局面啊!曹cāo、刘表虎视在外,庐江李术为乱在内;深险之地犹未尽从,各方豪强蠢蠢yù动。张昭说彼时jiān宄竞逐,豺狼满道,当真毫不夸张。而最令人齿冷者,莫过于我孙氏宗族内部,竟也有人因丧发难,图谋不轨。好在最终一切都平息下来了,可对你的考验,才刚刚开始。那一年你不过十九岁而已,可你面对着的,是资深望重的父亲旧部,是年盛势强的长兄故臣,是疑虑重重的宾旅之士,是阳奉yīn违的本土豪族。十年来,你过的其实是一种刀尖儿上行走的日子。而我知道,十年来,你其实走得很辛苦……” 蓦然一阵酸楚直冲鼻端,然而我只是仰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刀尖儿上行走,拿捏的就是一个平衡!十年来,对国、对府、对臣、对民甚至对你的女人们,你都一直努力在维系着这种平衡。十年前你初莅位时,张昭是受命辅臣,身居长史之职而综理庶务多年,实乃江东之望;周瑜以中护军职典戎选、统督诸将,若非他将兵赴丧,则无以震慑四方豪强,迅速稳定大局。于是你以他二人共掌众事,互相制衡,终于赢得了江东八年的稳定与繁荣,直到赤壁之战。赤壁之战的辉煌胜利令战前主降的张昭声望大跌,我猜这么多年来你一定是受够了他的坏脾气,他厌恶鲁肃的为人,说鲁肃年少粗疏、谦下不足、不可重用,赤壁大胜后鲁肃先期返还,你偏偏大请诸将,持鞍下马相迎,倒像是故意给他难堪一般。这还不算,之后你征战合肥,又命张昭别讨匡奇,他何曾独自领兵过?结果可想而知。事情发展到这里,你满意了么,权哥哥?你满意了么?” 一片幽暗中,我再度捕捉到权的眼睛: “不,你还不满意!张昭的声望虽跌落至谷底,但此消彼长,周瑜的声望正如日中天!想周瑜摧曹cāo、走曹仁、定南郡、拓荆州,华夏是震,海内侧目!无论你承认与否,周瑜的声望已远超于你。并且不仅仅是声望,大半个荆州,实际上已置于他的掌控之下!而身为吴主的你,也才不过据有大半个扬州!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当你环顾四周,你发现自已已经找不出一个人来制衡他了。如果说赤壁之战时,程普还能勉强充当这个角色,可当南郡之战结束,你发现就连程普也被他‘收伏’了‘与周公瑾jiāo,若饮醇醪,不觉自醉。’哈哈,多么讽刺,多么可怕!” 我大声笑着,一股锥心的痛,却在顿挫着我的魂: “最终,你把目光瞄向了与他同在荆州、并且始终觊觎着荆州的刘备,为此,甚至不惜拿我作棋子,牺牲我的终身……”我一瞬不瞬地盯住权的眼睛,“你敢说,不是这样么?……你敢说,你拉拢刘备,单单只是为了对抗曹cāo么?” 权慢慢闭上了眼睛:“我对不住你……” “你对不住我?你对不住我什么?将我嫁给刘备?……惟此而已么?!” 眼前蓦地模糊了,数天来一直被我强行压制在心底的哀恸终于化作两汪咸涩的泪,慢慢盈满我的眼眶。拼命仰着头,我却不肯让它们流下来: “明知前方是一团燃烧的烈焰,我依然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就像飞蛾一般,心甘情愿地充当被利用的工具……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是为了什么!” 汹涌的痛,伴着嘶声喊出的这句话冲破支离的隘口,鲜血淋漓: “你和他,你们能够相安无事,我之所求,惟此而已……惟此而已!可为什么,就连我唯一的希冀与支撑你都要击碎,如此残忍地击碎……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王渊的来历,在88章、128章。如果忘了不妨看下,不然情节可能接不上。:) 第147章 142 决裂(下) 霍然睁目,权的目光直直朝我shè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话音未落,随着一件物事猝不及防地亮在他眼前,那两道凛冽的目光,乍然晃动了一下。 死寂,像一道黑色绞索,霎那间套住颈项。 窒息。 直直伸着右臂,我举着那件物事,一步一步迫近他,一步一步迫近真相幻象? “我最初看见这件东西,是在徐嫣房中。彼时正是赤壁开战前夕,整个江东愁云惨雾,晦暗不明。徐嫣握着这件东西,说,万一战败你遭遇不测,她就喝下它,随你而去……” 幽暗中,手中那枚小小的、天青色的琉璃瓶映着前方点点烛火,流光熠熠。瓶中液体倏尔晃动,恍若刀尖儿亮了亮,又准又狠地chā入我心窝。 “‘慢yào,无色,无味;杀人,无觉,无形。’这东西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周瑜‘病殁’当夜,当我看到这件东西被王渊遗落在坐席上时,那一瞬间,我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微微偏着头,我回手将那瓶液体举至自己面前,就那样木然地、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许久,一丝惨伤冷笑,缓缓自唇边逸出: “王渊,他到底是个医者,活人尚可,杀人,他真的不在行。其实我早该意识到什么的,那一天,自始至终,他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否则,何至于将这样‘致命’的东西遗落在坐席上?……是的,我早该有所怀疑的!不过,即便我早早起疑,会否仍旧来不及?这是慢yào,指使他投dú的人,应该早早便打定了主意的。你说是不是……权哥哥?” 瞳孔倏缩,权冷冷凝视着我,这一刻我们的距离如此之近,而他的目光如此之冷,几乎要将我冰冻住。然而他再怎样强自镇定,有那么一刻,我还是看到一抹惊疑不定的光,自他眸底深处一闪而过。 “为了一探究竟,我紧随其后,起身离席。然后在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我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我问了他几句话,他答了我几句话,然后你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最后向前迈进一步,略低首,我把脸缓缓凑近权,一直凑到他耳畔,然后极轻极轻地,用只有我和他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畔低低地、沙哑地道: “我用匕首,抹断了他的喉咙。灭口,为你……” 仿佛一道惊雷zhà响在耳畔,权浑身剧震着后退了一步,张目凝视着我! 缓缓抬眸,我缓缓扬唇笑出一抹凄迷:“他说,是你让他做的。王渊说,指使他给周瑜投dú的人……是你。” “砰”的一声,琉璃瓶自手中滑落,跌在冰冷的地砖上,粉身碎骨。权的胸口,终于急剧起伏 “我有什么理由……” “是啊,你有什么理由必yù置周瑜于死地?我也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咆哮着打断他,我眼中喷shè出哀绝的怒焰,“可王渊又有什么理由诬陷你?他是你的亲信,是被你派来周瑜身边的,不是么?!刀架在脖子上,生死攸关之际,他又有何胆量敢在我你唯一的妹妹面前诬陷你我们的吴主至尊?!” 一滴泪滚落至腮边,被我扬手抹去:“你要我嫁给刘备,好,我嫁,一面帮你笼络他,以制衡周瑜,一面帮你监控他,使他又处于我的制衡下。不是挺好的么,一切不都挺好的么?何况曹cāo在北,疆场未静,还远未到鸟尽弓藏的时候,你何以自断股肱,自坏前途,我想不通,我确实想不通!可当我手中的匕首划过王渊的喉咙,一注温热的血顺着他颈前刀口不受控制地溅入我眼中时,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 “为权臣者就好比利刃,光芒照人,却也锋芒灼人。为君者当然乐于利刃在手,摧坚斩敌,可前提是,这柄利刃,必须可控。一旦其不可控,伤人之后亦会自伤,股肱之臣变作心膂之患,则毋宁折断之……” 斜睨着木然僵立如石像一般的权,我扬起头,咬牙冷笑: “拓定荆州,他已然是功高震主,若再收取益州,教你这做主君的,何以自处?说到底还是他错了,他错就错在,不该试图打破这死水一般的平衡去开拓什么益州,而让人心生疑忌。他错就错在,不该坚持什么梦想,而应当像这世间大多数庸碌的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梦想陷落在黑暗的沼泽中,下沉,无声无息地下沉……是的,错的是他,不是你,不是你……” “不会再有一个英才卓砾的雄烈统帅,言议英发地为你勾画出一幅叫作‘天下’的图卷,令你热血沸腾了……” “你的战马旁,不会再有一个兄长般的柱石之臣紧紧相随,为你殚精竭智,任你拳拳相依了……” “群臣计议时,你再也不能用‘公瑾所言,甚与孤合,此天以君授孤也’作为最后力排众议的借口了……” 缓缓前行,每踏出一步,都像在将已然长满于骨血中的某些东西生生抽离。直到跨出大堂的门,破开云雾的月亮洒下一束清冷的光,猝然洒了我满身,我回过头,却发现权的脸上,满是晶亮的泪滴…… “你去哪儿?”他蓦然高声问。 “回家。” “这就是你的家!” 慢慢咬住下唇,我凄清一笑: “不再是了。”决然转身的一刹那,却终于泪流满面…… “你不留下来参加他的葬礼么?” 拔足而去,权的声音风一样追上来。仰起头,我最后看一眼吴县的夜空,答: “不了……” 天太黑,掩住一切真相。风太狂,吹散一切过往。 独立船头,我仰面阖目,一任湿冷的江风刺割肌骨,麻木住痛楚。 长夜冥冥,四野茫茫,这浮生之河,终是一个人泅渡…… 叫开公安紧闭的城门时,是不知道几天后的午夜。左将军府大门洞开,低头裹紧披风,我疾步穿过迎候的众人,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房中。跨入院门的一刹那,一束暗暗漫盈着一股无形压力的目光,却骤然自头顶,将我整个人罩定。 抬首,对视静静立于阶上,刘备双手jiāo叠在身前,静静注视着我。漠然移开目光,就在那股压力无声无形的笼罩下,我一步一步前行,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直到即将与刘备擦身而过,我停下来,伫立于他身侧: “我想另筑一座城。”低低地,我说。 良久低首,他像是自嘲、又像是叹息般地自鼻腔中发出极轻微的“哧”的一声,然后低低地: “好。” 反手关上房门,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门上,我终于一寸一寸矮下去。然后眼前,蓦地黑了…… 第148章 chā播:关于王渊 我把之前的章节中jiāo代王渊来历的部分摘出来放在这里吧:) 88章: “说来说去都怪那曹孟德!”默然半晌,徐嫣忽然道,“你兄长这个人啊,你可以拿名位压他,可以凭实力扼他,可以笼络他,可以诱惑他,甚至,可以诓骗他。但,你就是不能恐吓他。”她凉凉一笑,“输了又如何?大不了一死!” 说这话时,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拂过面前几案上一只精致小巧的锦盒。惊疑不定地拿过那锦盒打开,只见置于鹅黄色里缎上的,是一只两寸来长的天青色琉璃瓶,烛光下,瓶内流光熠熠,有液体倏尔晃动。 “别动!” 就在我拔开瓶塞,想凑近鼻尖闻一闻时,徐嫣突然道。我愈发惊疑不定地看着她,而她依然那样凉凉地笑着:“慢yào,无色,无味;杀人,无觉,无形。我比不得你,我见不得血,更怕疼,所以刎颈投缳之类的就算了,太剧烈的dúoyào我也受不了,一旦战败,我便用这瓶慢yào结果了自己好了。虽说是慢yào,可从前方战败到曹军兵临城下,总有几日时间,应该足够让我死透了。” “哪儿来的?”凝目看住她,我问。 “央王渊制的。” 王渊,我很快想起来,他是权近来十分倚重的医官,沛国谯人,避乱至荆州行医多年,去年冬天权二伐黄祖时,正在江夏行医的他随江夏数万民众一起被掳入江东。其人医术十分了得,尤善治疗外伤。说起来他会供职于权幕下还是因为徐嫣,徐祚被我弄伤后,起初恢复得十分不顺利,后来徐嫣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个王渊,便派人找到他,一经诊治果然手到病除。这之后,王渊便引起了权的注意,今年春天三伐黄祖,将士多有负刀箭伤者,敷了他配制的伤yào后,伤愈速度果然比以往要快上许多。 “怎么,配制伤yào的妙手还工于配制dúoyào么?” “你做什么!”随着徐嫣一声惊呼,那瓶dúoyào连同锦盒一起,已被我扬手投入炭盆。 “你兄长之前看到也没说什么!”起初的愠怒过后,徐嫣摇摇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咬了咬嘴唇叹息着苦笑,“看来我们的命运,真的要系于周公瑾一身了。” “他会赢的。”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我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7 章 身离去,跨出房门的一霎又回转身,昂起头,大声地,“他一定会赢!” 明明没有几许底气,却也没有半分疑虑。 128章: “公瑾,你可吓死我了!”一下船,鲁肃便执了周瑜的手,一面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面又是心疼又是责怪地道,“今后无论如何,都不许你再冒险掠阵了!……便是伤在右肋么?伤口愈合得还好么?” 见鲁肃如此紧张,周瑜不禁莞尔一笑,眼中却闪动着温暖的光:“已无大碍,子敬放心便是!” “放心?你教我如何放心?便是吴侯也放心不下呢!伯潜先生!”鲁肃回身引一人上前,“这位伯潜先生医术高超,尤善医治外伤,此番特奉吴侯之命,前来江陵随侍公瑾左右。” “在下王渊,见过周都督。” “久仰先生大名,有劳了。” 是他?我端详着面前这容貌清癯的医者,这个因治好了徐祚的腿伤而引起权的注意、继而颇得重用的医官。从前我只远远看过他几眼,若非今日相见,我几乎已将这个人忘记了。 第149章 143 背叛(上) 我一个人,一个人乘一叶孤舟,在长江的激流中载沉载浮。 江水是红色的,黑色的风中,流动着白色的哀歌。 冷,那么冷,风刮起湿淋淋的水雾扑面而来,寒气刺入肌骨,如藤蔓般慢慢长满四肢百骸,我快被冻僵了。 前方出现了一盏灯火,橘红色的光,那么温暖。我努力靠上去,那盏灯却开始向远处飘移,我追着它,追上岸,追过一条狭长的小路,一直追到一所高轩广庭的宅院前那么熟悉,沉埋在记忆深处二十年之久的熟悉。 我举步迈进大门 啊!是他们! 庭院中,是翊和匡在相对击剑,策皱着眉头走上去:“哎呀呀,这样不对,不对!来,把剑给我,看我的!” 剑气惊起片片落花,不远处的流苏树下,是周瑜在朗声叫好,袁聆坐于他身侧,流光溢彩而沉静端庄。 “好了,歇歇吧!” 廊下转出母亲的身影,含笑端着一盘点心:“阿策,你父亲来信了,快给弟妹们念念吧。” 倏忽间眼眶中已蓄满热泪 “母亲!是你么?真的是你么?我好想你!” “策哥哥、瑜哥哥、聆姐姐,我在这儿啊,我在这里!” 伸出手,我拔足奔向他们,可蓦然之间,不知从哪里涌出成群结队的人来,他们排成密密的人墙,如黑色海潮般一波一波朝我涌来,一步一步推着我后退。 “你们是谁?你们干什么?走开,都走开!你们挡着我的路了!” 我大声冲他们叫喊,可没有用。 我哭泣,我绝叫,我挣扎着想要冲破他们,完全没有用! 然后我发现我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那一张一张的脸,全都蒙着一层灰色的光晕,冷冷地模糊不清。我只能任由他们死死裹挟着后退,曾经的美好时光明明近在咫尺,却怎么也回不去。挣不脱,逃不掉,眼睁睁,撕心裂肺的绝望…… “啊!” 后退中我撞上了一个人的身体,猛回头却发现是权,他拉住我手腕: “走,去参加他的葬礼。” “不!”我惊恐地摔脱他的手,凝视着他同样模糊不清的面容我不去,我不要去参加什么葬礼。我不要看到一个曾经那么灼热的生命变成冰冷的尸体僵硬地躺在我面前,我不要看着我在心底爱了整整二十年的人随着一具黑沉沉的棺木被永远地沉埋于地底……我为什么要去看这些?不,我不要看,我不看……只要我看不到这一切,对我来说,他就还活着,或许某一天我会在一个遥远的、美丽的地方遇见他,然后我会走上前去对他说:“哈,原来你在这里……” “是你杀了他!” 恍如一道惊雷zhà响在耳畔,一束光骤然照亮一个人的脸 王渊以手指权,一步步逼近,继而又转向我: “是吴侯!是吴侯!是吴侯!是吴侯!是吴侯!……” 仿佛dú箭自他口中一支接一支地shè出,这三个字不断在我耳畔回响,我摇头,用力捂住耳朵,倏忽间,它们却聚合成一把匕首朝我胸口飞来,凌厉无匹地分开我的血ròu直直钉上我的心脏! 疼啊!疼! 锥心的剧痛中,我颤抖着拔出匕首猛地抹向王渊的喉咙 “你闭嘴!” 温热的血喷溅而出,喷入我的眼睛又汩汩流入江水。 江水红了,血一样红火一样红,火在烧。 烈焰吞噬着一切,然后把我也点燃了,我被点燃了!我在燃烧! “尚香,尚香!……” 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我用力抬了抬眼皮却也只能从极细的缝隙中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刘备…… 怎么会是刘备呢?我不禁感到奇怪,他怎么会在我身边?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我怎么就来到这个地方了呢? 有人捏住我的下颌,掰开我的牙关,一道苦涩的液体滚入我喉口。 呀!真苦…… 晨,昏,日,夜。 我有时能感受到阳光在我身上一寸寸游走,有时什么也感觉不到。有时似乎听到熟悉的不熟悉的说话声,可隔了一会儿又重新陷入一片死亡般的寂静。额头是热的,手是冷的;眼泪是热的,心是冷的……我的灵魂龟缩在躯壳中反复回溯着过往,我的躯壳则挣扎在现实中时而如临火海,时而如坠冰窖。苦涩的yào汁灌入口中,于是我的灵魂与躯壳便同时坠入到更深更沉的梦境中…… 我病倒了,我渐渐意识到。然后我模糊地想起许多年前,我也曾经这样病倒过。同样是在冰与火之间挣扎,那一次我拉住他衣袖,虚弱地哭泣: “瑜哥哥,我不想死,我还没有去过雒阳呢……” 我没有死,可永远不会再有什么雒阳了,永远不会再有了……梦想已经死去,随着他一起,永远地死去了。只有我还活着,并且终将醒来,逃无可逃。 缓缓睁开眼,大约处于黑暗中太久,触目所及,只是片片白色的光斑。 “翁主!……翁主你醒了!来人,来人啊!” 耳边传来一个又哭又笑的声音是阿青,我慢慢分辨出来。然后是一片杂沓的脚步声,一群忙乱的身影在我眼前晃。有人在替我诊脉,再度疲惫地闭起双眼,直到所有的纷乱退去,我听到一个人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尚香” 悠长的一刻,我闭着眼睛,未作出任何反应。 一切如凝固般无声,一切无声凝固。 可真能逃避么?我想不能。一如我终究会醒来,一切终究无法逃避…… 慢慢抬起眼帘,我将视线缓缓落到刘备脸上。 “你终于醒了。” 这一刻,他目中竟真的盛满关切。我茫然看着他,然后,就在他伸手想要捋去黏在我额头上的一绺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时,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开窗。”我开口,声音低哑。 微有一滞,他转首吩咐侍女:“快,把窗户打开。” 一缕微风夹杂着清寒的花香扑面而来,目光越过刘备,我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窗前枯瘦枝干上点点淡黄色的小花腊梅都开了,原来已是十二月了…… “你才刚刚醒转,当心着凉,还是……” “新城筑好了么?”似全然未听见他的话,双目依然盯着那株腊梅,我问。 一切再度无声凝固,就这样一直过了许久,刘备垂下眼帘道:“筑好了。” 第150章 144 背叛(中) 荆州,终是易手了。 还有什么能阻止刘备呢?自周瑜离去的那一刻起,一切已成定局。 “我江东将士浴血一载,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么?” 有淡雪飘下,落在阿青潮湿的睫毛上,凝成冰晶。 站在高岗上,我默默望着自江陵撤出的江东军缓缓行进在苍茫大江上,渐行渐远,雪幕中终至模糊。 我维持着淡漠的表情,然而我的心,在滴血…… 烛光闪动,跳跃在酒杯中,酒水晃了晃,漾起金色的光泽。 新城新宅中,我与刘备对坐共饮,一同“庆贺”我的乔迁之喜。 双手捧杯至他面前,他一瞬间的犹豫,未曾逃过我的眼。 “怎么,夫君担心这酒里有dú?” 垂目一笑,他答得坦诚:“时移势易,今已非昨。我知道对于我得荆州之事,夫人并非乐见其成。” “哈哈”高声大笑,我回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朝他一亮杯底,“放心,没dú。” 尴尬的笑声中,我连斟三杯,他一一饮尽,双颊上便挂了微微一丝红。 “好烈的酒,”他抬手抹了一下嘴角,笑着看我,“就跟夫人的xìng子一样……”顿了顿,他游目四顾,继而长长叹息一声,“自今以后,夫人真的要别居于这新城之中么?” 闻言我淡淡冷笑:“对夫君来说,这难道不是好事么?从此,你再也不必担心我会随时随地向你投dú了。” “夫人说笑了!”摆手苦笑,刘备执壶自斟一杯,仰首一饮而尽,“想我刘备何德何能,得与夫人共结连理。夫人有男子胸襟,又值如花妙龄,若说刘备无爱慕之心,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话。争奈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如今夫人更决然弃我别居,纵使荆州在手,细思终是无趣。” “真教人感动!”嗤地笑出声,我不由向刘备举杯致意,“我都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不理会我的揶揄,含笑尽了杯中酒,刘备复连饮数杯,再抬起头来时,他的眼神终于开始有些迷乱。 “夫人!”他蓦地攥住我的手,眉峰微微挑起,“其实我知道,夫人心中,一直另有其人……” 猛地甩脱他,我警惕地看着他,而他一点一点笑起来:“夫人何必如此紧张?有道是酒后吐真言,今天,我不过是想同夫人说几句心里话而已。今天不说,以后怕就没机会说了,是不是?” 像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再度举杯敬我,饮尽后他仰起头,长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既然夫人不悦,那就换个话题,说说已故周太守,好么?”目光再度凝定我,他扬起唇角无声地笑。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樊口,尚未照面,他先给了我一个下马威‘身负军任,不可擅离职守。豫州傥能屈威,诚副其所望。’彼时云长、益德都觉得其人未免太过无礼,但我还是遵从了他,主动去见了他。及至见到他本人,那一刻我有点不知该怎么形容我当时的感受我想有些人,大概天生就是用来被倾慕的。说来也真是奇怪,整整两年过去了,那一天的情景却始终历历在目。我问他战卒有几,他答:‘三万人。’我说太少了,他说:‘此自足用,豫州但观瑜破之。’‘此自足用,豫州但观瑜破之!’我想我今生都不会忘记他说这句话时那睥睨一切的神情。我当时真是又愧又喜,以为破曹有望,可当我冷静下来,又不由生出一些担心:这个年轻人未免太过狂傲,他真有如此本领么?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狂得有根基,傲得有资本!我心服口服。” 兀自又斟了一杯酒,刘备却不马上饮下,而是以手慢慢转动着酒杯:“我想,我甚至都有一点嫉妒他了。他的出身,他的风姿,他的才华,他的功绩……他打败了曹孟德,哈,他打败了曹孟德!我半生都在与后者周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然而他打败了他!尤其是,他还那么年轻,年轻得一塌糊涂!教人如何不嫉妒?我相信就连曹孟德也是一样的,不然他怎会酸溜溜地写信给你兄长说什么‘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真笑煞人也!当然了,曹孟德做事的目的从来不单纯,他也是看准了周公瑾一战成名,功高震主,你兄长心中必然有所波动,才推波助澜,有意” 蓦地顿住,他抬手掩了口:“哎呀呀,该死该死,备失言了!” 慢慢垂下眼帘,我咬牙笑着:“‘公瑾文武筹略,万人之英,顾其器量广大,恐不久为人臣耳。’想必夫君你也是失言咯?曹孟德与夫君你,一个是旁敲侧击,一个是直切要害,一丘之貉,谁嫌弃谁啊?” “夫人总是这般不留情面!”刘备闻言不禁摇头苦笑,“也罢,备自罚三杯。” 倏忽饮尽,他拿眼觑着我,缓缓凑近,声音暧昧近乎耳语:“不过夫人刚刚似乎也承认了,那确乎是尊兄的要害之处是不是?” 勃然变色,我死死盯着他,而他悍然与我对视着,丝毫不退让。 “不过我可以告诉夫人的是,换作是我也是一样的。处在那个位置上,谁都一样,都是一丘之貉!” 霍地站起身,许是动作过猛,许是真的醉了,只见刘备身子晃了晃,顷刻间又跌坐回去。而我下意识地按住胸口,心间尚未愈合的伤口就这样被他再度撕裂开来,倏忽间鲜血淋漓。 “子龙将军在外面么?”深吸一口气,我大声道,“左将军醉了,请扶他回去吧!” “慢着!谁说我醉了?我没醉!” 猛一振臂,刘备整个人都重心不稳地俯伏在几案上。趴在上面喘息良久,他支起一臂扶住额头,抬起眼皮,斜斜凝视着我:“夫人就那么厌恶刘备么?” 慢慢挑起唇角,他自嘲般地一点一点笑出来:“夫人厌恶刘备,已丝毫不加掩饰!” 侧首避开他的目光,我慢慢闭上眼睛。 “不过这也不能怪夫人,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厌恶自己!” 一拳击在几案上,他把脸埋进臂弯里,像笑又像哭:“那一年,我与刘景升也是这般对坐共饮,期间我忍不住发出髀ròu复生之叹,泪流满面。日月若驰,老之将至,而功业不建,谁能体会我心中的痛苦!” 复猛击几案,只听“当”的一声,一只青瓷耳杯被他生生击碎。瓷器的断口割破他手掌,伤口并不深,可鲜红的血珠还是迅速涌了出来。 “你……” 下意识地伸手去探他的手,却被他一下子反手握住。我挣扎着想要甩脱,而他非但不肯放松,反而越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8 章 越紧,竟像要将我的手揉入他掌中一般。 “就算业已别居,可目下你还是我刘备的夫人呢,让我握握,握握……” 身体向前倾倒,他再度俯伏在几案上,声音模糊恍若呓语:“夫人啊,夫人!你可知刘备半生颠沛流离,这心中有多苦么?公孙瓒,田楷,陶谦,吕布,曹cāo,袁绍,刘表……半生寄人篱下,半生受尽白眼!我是真的嫉妒那周公瑾啊,他什么都有了,名门之后,天纵之才,少年得志,纵横如意。而我什么都没有,除了一腔的理想和抱负,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在困厄和迷茫中苦苦挣扎,挣扎,挣扎……一年,两年,十年,几十年……” 从两臂间像是从一方痛苦的深潭中抬起头,他强睁一双醉眼,凄凄地笑:“夫人曾经规劝刘备,说刘备已届知天命之年,当激流勇退,安享富贵尊荣……是啊,五十岁了,我已经五十岁了!人生已过大半,我应当像这世间大多数的人一样,不折腾了,认命了!是啊,是啊!我的确这样想过,你知道么夫人,我真的曾经这样想过!那就是与夫人在秣陵小住之时,那一日我同子敬游玩归来,许是半生戎马难得享乐,许是彼时前途太过凶险,我望着夫人在大门外迎接我的身影,感动之余,那一刻,心中竟真的生出一股深深的倦意来。就像一只已在外面觅食太久的倦鸟想要归林,我忽然想停下来,歇一歇了。我忽然觉得,就从此与夫人泛舟五湖,双宿双飞,何尝不是美满的人生?只可惜,随着一个人的意外到来,这一切都被打破了” 陡然心惊,我浑身的肌ròu不由绷紧。而他淡淡看向我:“陈霆,我记得,是公瑾的心腹吧?有人看到,他被夫人的心腹侍婢送出了后门。” 慢慢抽回自己的手,我抿紧双唇,看向他的目光倏转寒冷。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仍是那样淡淡地注视着我,然后他自嘲地、叹息着摇头笑出来: “那一夜,我从噩梦中惊醒,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当时我以为,周公瑾是要置我于死地,所以我只在京口逗留了一天,便不得不匆匆离去。直到置身于返程的船上,密探传来消息,他并不是要杀我,而是要将我扣作人质,那一刻,我背上的冷汗何止涔涔而下,简直是要透衣而出!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年仅三旬的周公瑾竟能将我一眼看穿!我似乎感受到他的眼睛正从四面八方盯着我看鹰一般的眼睛,利剑一般的眼睛!可怕呀,太可怕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停下来,挣扎也好争斗也罢,我都不能停!而他超乎想象的强悍也像一记当头棒喝,将我只差那么一丁点儿就要溺毙在温柔乡中的斗志生生给击活了过来!是的,我不能做那凡夫庸人之辈,不能过碌碌无为的一生!我不能像个懦夫一样欺骗自己说,我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而后就此了却一生。我更不能允许自己在垂垂老矣走不动路爬不起床时,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雄心壮志而感到恶心!我不能认命,我也不认命!” 蓦地以双手支起身子,他缓缓逼近我:“世人皆知我三顾茅庐而得孔明,从此对他委以腹心。可你们知道彼时在隆中茅庐里,他都对我说了些什么么?他说: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 像是要玩味一下我的表情,他有意顿了一顿,方继续道:“他还说:益州险塞,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将军若跨有荆、益,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诚如是,何愁霸业不成?” 第151章 145 背叛(下) 悠长的一刻,我们静静对视着,谁都没有出声。直到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一点一点漫上他唇角,缓缓扩大,又一点一点消失无踪 “所以你看,我和周公瑾,终究是无法长久地共处于荆州这一片天空下的。他当真有先见之明!” 倏地站直身体,刘备如释重负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不幸被他视为敌人,我万幸他英年早逝。连老天都在帮我,我自己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呢?!景升兄” 他干脆直接举起案上的青瓷双系酒壶,他举着它,转身向虚空中遥祝,“天怜我刘备,兜兜转转一圈,荆州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上,不知景升兄你在天之灵作何感想?你收留我七年,我谢谢你;然而你也利用了我七年,更暗中防备了我七年!我知道你和你的那帮亲信们内心里其实是瞧不起我的,你们瞧不起我织席贩履的出身,瞧不起我粗陋浅薄的学问,瞧不起我屡战屡败惶惶如丧家之犬!可事实上我也瞧不起你,是的,我瞧不起你!多少次,你对我的谏言置之不理,建安十二年,倘若你肯听我的,趁曹cāo远征乌丸之际偷袭许都,又何至于仅仅一年之后便丧身覆国?!你就是一个胸无大志只擅清谈的书呆子罢了!把你的出身、你的机遇、你的地盘给我,我早就成就一番霸业了!不过事到如今,我想你还是高兴多一些吧,毕竟我姓刘,我也姓刘,荆州还姓刘!哈哈……哈哈哈哈!” 他失态地大笑着,然后突然脚下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手中酒壶也应声跌得粉碎。这异样的声响终于引得赵云推门而入,见此情景,赵云紧跨几步上前相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手扶几案,他摇晃着站起身,喘息片刻,再度一点一点笑出来,“看样子我的确该回自己的城里去了,否则等夫人第二次下逐客令,那该多没面子?”说着他将手伸向赵云,“子龙,咱们走!” 一手搭住赵云的肩,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几步,却又猛地返身回来,一把攥住我右手手腕。他将我拉近他,直到与他脸对着脸,方缓慢地挑起唇角,低声: “天赐的机遇,我若不抓住,上天都会怪我的,你说是不是?荆州是我的,益州,我也要定了!” 所有的声音都渐渐地远去了,语声、脚步声、杯盘撤去时的碰撞声、侍女们裙裾的声。一片死一般的空寂中,我听到有低低的笑声自我喉间一点一点滚上来,而我的心却被一层一层浓稠的悲哀包裹住,浓稠得就要令我窒息! “乞与奋威俱进取蜀,得蜀而并张鲁,因留奋威固守其地,好与马超结援。瑜还与将军据襄阳以据cāo,北方可图也。” “将军若跨有荆、益,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诚如是,何愁霸业不成?”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呢?……这算英雄所见略同么?哈哈哈…… 起身下地,我一盏一盏熄灭了所有的灯。慢慢降临的黑暗中,一排月光的光柱穿过大堂的一扇扇门倾泻进来,诡秘而冰冷。未着丝履,我一个人在这空旷的大堂中游走,在被光柱分割出的一道道黑白jiāo替的空间中出没 光明,黑暗,光明,黑暗,光明,黑暗…… 咔嗒,一只隐藏在最黑暗处的木匣被打开,益州地理图周瑜临终前送给我的礼物沉睡其间,就像一个沉睡的梦想。 双手捧出它,我将它徐徐铺展在地面上,江陵夷陵秭归鱼复朐忍临江江州资中成都…… 就着些微的月光,我用指尖在舆图上行走,走过每一个地名,仿佛真的能触摸到他的梦想一样。 他把这幅图留给了我。 他把这幅图留给了我…… “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遂荷荣任,统御兵马,志执鞭弭,自效戎行。规定巴蜀,次取襄阳,凭赖威灵,谓若在握。至以不谨,道遇暴疾,昨自医疗,日加无损。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诚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不复奉教命耳。方今曹公在北,疆埸未静,刘备寄寓,有似养虎,天下之事,未知终始,此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也。鲁肃忠烈,临事不苟,可以代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傥或可采,瑜死不朽矣。” 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切吧?他以生命搏来的荆州终将归属于刘备,而刘备的雄心,远非一州之地所能承载…… 然而他还是选择了鲁肃,这个早已与他背道而驰并且愈行愈远的昔日挚友。默认抑或妥协?大约,他只是做了一个对江东最为有利的选择吧?只因他已无能为力。 他预见到了一切,然而死亡,令他对这一切已无能为力。 只不知于弥留之际强撑着写下这封遗笺以亲手埋葬梦想时,他心中可滴血,眼中可有泪? 他将荆州jiāo给了鲁肃,而把这幅图留给了我…… 他死后,再无人能同时制衡曹、刘,鲁肃亲手的献祭至少能令江东不必同时面对两个敌人,而我亲手的献祭 若我亲手将这幅图jiāo给刘备,即使不感恩戴德,今后这几十年的残生,刘备,总不至于对我太坏吧…… 好生贵重的礼物! 好生残忍的祭品…… 一个梦想死去了,另一个梦想正如日初升。我们向它们献祭,蘸着他的心头血…… 慢慢俯伏下去,我将我的脸、我的整个身体紧紧贴住铺陈于地面上的图卷,就像怀抱着那已死的梦想。 一道光柱投shè在地,照亮我一半的身体,而另一半的自己隐没在与之毗邻的黑暗中割裂的。 我想用我的体温将死亡的冰冷融化,时间一点一滴流走,到头来,是我的身体变得一片冰冷…… 渐渐地,那一排光柱消失了,拂晓前的最黑暗中,我起身,重新点亮了一盏灯。 自袖笼中摸索出一封信,我再次读过上面的每一个字,眼前却蓦地模糊。 权,他写信来问我索要这幅图。 他居然,写信来问我索要这幅图! 荆州借予刘备后,他真的以为自己还有机会染指益州么? 荆州横亘在益州与扬州之间,就像江东无法越过荆州进至巴蜀,蜀中那些预谋颠覆刘璋统治的人们亦无法越过荆州连结江东。一如当初甘宁叛刘璋时只能连结刘表,而今,他们要么放弃割据向北合纵曹cāo,向东连横,只能是找荆州主! 谁占据荆州,谁才能进据益州。 周瑜早就清楚这一点,如今我也清楚了这一点,而权,似乎还对刘备抱有幻想? 一点一点,我笑出来,直笑得满脸是泪,我瞥见几案上残留着的一角极小的青瓷碎片,断口处一星殷红刘备的血。 刘备,他什么都没有,于是他瞧不起所谓尊贵,也瞧不起所谓尊严,他只是竭尽全力地生存着,悄无声息地谋划着,坚定不移地等待着机会,然后忽然有一天,就什么都有了。而权,他本来可以拥有一切,可惜他并不懂得珍惜。 天意? 哪里是天意! 烛火跳动,妖冶舞摆,像一只等待舔噬祭品的舌头。颤抖着手,我将信纸缓缓递上火舌,看着它在烈焰的舔噬下一点一点卷曲、萎缩、化为灰烬,就像看着一个梦想毁灭…… 怨恨入骨,无以原谅! “权哥哥,你怪不得我!” 第152章 146 碧海青天夜夜心(上) 建安十六年三月,曹cāo遣司隶校尉钟繇讨汉中张鲁,使征西护军夏侯渊等将兵出河东,与钟繇会师。 汉中为巴蜀之北方捍蔽,汉中有失则巴蜀亦危。虽然曹cāo极有可能是借讨伐张鲁之名,行攻袭马超、韩遂等关中诸将之实,但这还是引起了益州牧刘璋的恐惧。他遣使至荆州邀请刘备入蜀,意yù借助刘备的力量讨张鲁、夺汉中,先下手为强。这位使者的名字叫法正,而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出使荆州面见刘备了。 “以明将军之英才,乘刘牧之懦弱,张松,州之股肱,响应于内,然后资益州之殷富,凭天府之险阻,以此成业,犹反掌也。” “老朋友”法正如是对刘备说。 世事人心就是这么有趣,不知教人该笑该哭。我想刘璋做梦也不会想到他此刻诚挚相邀的“救星”早已在觊觎他的江山,自己的举动无异于开门揖盗。而他倚为股肱的张松和委以重任的法正,正在对他上演一场彻头彻尾的背叛与出卖。 法正,扶风人,建安初,天下饥荒,与同郡孟达俱入蜀依刘璋,许久之后才被任命为新都令,掌管一县之地,继而又被召回成都,任军议校尉。其人既不受刘璋重用,又被同为侨客的东州士谤为无行之人,悒悒不得志。巧的是,他那位有清节高名的祖父法真,别号玄德先生。 张松,蜀郡成都人,官至益州别驾,为人放dàng不治节cāo,但识达精果,极有才干。建安十三年,刘璋闻曹cāo征荆州,先后派遣yīn溥、张肃张松之兄,以及张松本人向曹cāo致敬示好。yīn溥、张肃来见曹cāo时,荆州战局未定,故而曹cāo对二人倍加笼络,如张肃就被曹cāo拜为广汉太守。可张松的运气显然比不上他的两位前任,当他见到曹cāo时,后者已走刘备、定荆州,骄矜之下便不再理睬这位刘璋的使节。不久曹cāo惨败于赤壁,心怀怨恨的张松辗转回到成都后,便疵毁曹cāo,劝刘璋与之相绝。此时荆州之主已是刘备,他便劝刘璋连好居于益州“肺腑”之地的刘备,并推荐好友法正为使。 是的,这两个人是好友,尽管他们一个是东州侨客,一个是益州大族,分属于对立的阵营。如果说张松作为益州大族对刘璋有天然的不满,那么法正的恚怨便只能归因于他的怀才不遇了。而同乡的毁谤与排斥,及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张松对其才华的欣赏,又促使他不惜倒向“敌人”。 相若的才华使他们惺惺相惜,共同的目标令他们和衷共济。他们要让益州换一个主人,他们决定放手一搏。于是乎,有了法正的三次出使。三次出使,在刘备厚以恩意接纳、尽其殷勤之欢的笼络下,二人之心,已尽被刘备俘获;益州虚实,已尽被刘备知悉。三次出使,对张松言听计从的刘璋送来了四千兵马,送来了以巨亿计的财物,而今,更要将自家江山拱手相赠。 “今州中诸将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9 章 、李异等皆恃功骄豪,yù有外意,不得豫州,则敌攻其外,民攻其内,必败之道也。” “曹公兵强无敌于天下,若因张鲁之资以取蜀土,大事去矣。刘豫州,使君之宗室而曹公之深雠也,善用兵,若使之讨鲁,鲁必破。鲁破,则益州强,曹公虽来,无能为也。” 据说张松是这样恐吓、利诱刘璋的。 ròu已送到口边。 刘备的时运到了! 建安十六年五月,刘备留诸葛亮、关羽、张飞镇荆州,以赵云为留营司马守公安,自己带着军师中郎将庞统和我送给他的那幅益州地理图,将卒数万溯江西上,望益州进发。 “待备功成,当亲迎夫人入蜀!” 登船前,刘备握着我的手,唇角笑意弥漫。 我面无表情,未置一语。 人就是这样的吧,当生命中再无任何期冀与牵挂,便只是睁着眼,毫无感觉地看太阳升起,太阳落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的,就连时间的流逝亦感知不到了,只有美酒甘醇的味道是真实的,只有醉后飘浮的快感是真实的,其他的,统统都是虚幻。 此刻,我斜倚在榻上,一手执杯,一手击节,耳畔是清音缭绕,眼前是一片迷离。 “好,好!这柯亭笛果然奇声独绝,不枉我搜寻一场。” 我转向乐工们的方向,却模模糊糊看不清我想要找的人的脸,“子凌,”我唤着他的名字,“此笛,唯君堪配。” 许子凌,就是建安十五年春天我离开江陵的那个夜晚,一曲笛音萧萧而落,令周瑜为之动容、令庞统联想起马超的那个人。后来庞统寻访到了他,得知他本贯雒阳,父亲本是宫中乐师,董卓之乱时全家随天子西迁,后来流落凉州,又过了几年辗转至襄阳避乱,未几他父亲染疫而亡,继而又逢曹cāo南征,一弟一妹皆丧于乱军之中,只剩他和寡母流落至江陵。在庞统的引荐下,彼时未及弱冠的他成为了太守府的乐师,留在了周瑜身边。当不通音律的关羽入主江陵后,我问关羽要了他过来。作为昔日的宫廷乐师,他父亲留下了许多乐谱,而今,我夜夜沉湎在他根据那些乐谱所排演的雒阳旧曲中,怀抱着落尽的往昔繁华,枕在逝去的梦想的残骸上,醉生、梦死…… “子凌,你小时候在凉州见过马孟起么?……哦,我好像问过你许多次了,你说你见过他,远远地看见他骑在马上,威武极了!” “我同你说过我也见过他么?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寿春,彼时的他锦衣玉冠,眉目飞扬,笛声入云,好不醉人。不知他若听到你的笛声,会不会想起那时的自己……” “哦对了,你想念士元先生么?我记得你说过,那时你每作新曲,哪怕公务再繁忙,他也一定要来先听为快。这些日子你忙着为我排演旧曲,已许久没有新作了,若是被士元先生知道,你说他会不会……” “夫人……”踌躇着,许子凌小心翼翼地打断我,然后低下头,声音一直低到地底,“夫人,您大概忘记了,士元先生他……他已故去近百日了。孟起将军兵败族覆,亡命天涯,已许久没有新的消息了……” “哦” 长长地“哦”了一声,我整个人不由有些发呆。然后我猛地意识到,这似乎已不是他第一次提醒我了。放下酒杯,我用力甩甩头,然后终于慢慢想起来 建安十六年五月,刘备入蜀。 六月,与刘璋相会于涪城,欢饮百余日。 九月,受刘璋增兵资给,北到葭萌,佯装进击张鲁。 十七年十二月,反戈攻刘璋。 十八年五月,进围雒城。 就是在雒城,庞统为流矢所中,殒身于阵前…… 那么马超呢? 他在潼关为曹cāo所大败,似乎就是刘备北到葭萌的那个时候。是的,曹cāo就是借讨伐汉中张鲁之名,行攻袭马超、韩遂等关中诸将之实。之后马超退走凉州,不久,他在许都为质的父、弟阖门三百余口为曹cāo所杀,可他连凉州亦未能保住。最近的消息是他已逃入汉中,寄篱于张鲁,而这最近的消息,也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了。 有一年了吧?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子凌?” “建安十九年八月中秋。” “哦” 再次长长地“哦”了一声,我缓缓站起身,却控制不住地有些晃。 摆摆手,我挥退yù上前相扶的侍女,一个人缓慢地,一步一步来到门口。 这一刻碧天如水,玉宇无尘,倚门而望,但见那皎皎明月悬于梢头,偶一风动,随着枝叶沙沙作响,竟呈现出一种支离破碎的姿态。 不觉间,已是三年多了……建安十六年新年刚过,权遣使至荆州,yù与刘备联兵取蜀。刘备以“同盟无故自相攻伐,借枢于曹cāo,使敌承其隙,非长计也”为由,拒答不听。权不肯死心,遣堂兄孙瑜率水军进驻夏口,执意取蜀。刘备不准孙瑜军通过,使关羽屯江陵,张飞屯秭归,诸葛亮据南郡,自己则率军进驻孱陵,构成数百里防线,牢牢控制住入蜀的水陆通道,并遣使回报权说:“备与璋托为宗室,冀凭英灵,以匡汉朝。今璋得罪左右,备独竦惧,非所敢闻,愿加宽贷。若不获请,备当放发归于山林。”同时向孙瑜放话道:“汝yù取蜀,吾当披发入山,不失信于天下也。”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权只得命孙瑜撤军,而不过几个月后,刘备便自己取蜀去了。听说消息传到江东,权大骂刘备道:“猾虏乃敢挟诈!”被骂又如何?三年过去,刘备即将大功告成了。 倏忽间,庞统风骨嶙峋的身影又慢慢浮现于眼前。大约是被视作周瑜心腹,刘备领荆州后,没有让庞统继续担任南郡功曹,而是将他遣去耒阳县担任一小小县令,因庞统在县不治,很快又将他免官。而鲁肃是真拿刘备当朋友的,闻知庞统被免官,他写信给刘备道:“庞士元非百里才也,使处治中、别驾之任,始当展其骥足耳。”刘备将这封信拿来给我看,抱怨庞统为人倨傲无礼,与故主不相上下。我笑得几乎流出眼泪,目光针一样刺过去,“夫君不是一向将庞士元视作已故周太守无所不言的心腹么?”我提醒刘备,“周太守生前既已将取蜀计划付诸实施,以夫君对周太守的了解,他是一个会去做无把握之事的人么?孔明宏才,为夫君画定一统荆、益之策,可实施之细节,却不如有人谋划已久、成竹在胸。” 几天后,刘备再次来到我的新城中,却不是独自前来,而是携手已被任命为治中从事的庞统一起。宴饮间,刘备忽然以一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口吻问庞统:“卿为周公瑾功曹,孤到吴,闻此人曾有密疏,劝仲谋相留,可有此事?在君为君,卿切勿隐瞒。”片刻沉默,庞统垂目道:“有。”刘备微微一笑,复沉沉叹息:“孤时危急,当有所求,故不得不往,殆不免周瑜之手!及今思之,犹有余悸啊!”眼风似有若无地扫过我,刘备又问:“尝闻卿xìng好人lún,犹善臧否人物。昔送周公瑾丧至吴,吴人争相结纳,只为一闻卿之断语。却不知卿如何评价故主?”这一次的沉默长了些,从沉默中抬起头,庞统举杯先敬刘备,复又敬我,然后将目光缓缓投向庭前。一阵夜风拂过,像一双纤纤玉手,轻轻拂动着廊外新绿的柳枝。柳梢之上,一弯半月悄然升起,像在等待另一弯半月。他默默凝望着这景象,于是那一派淡然与坦然之中,便又夹杂了一丝温厚与感伤:“怀瑾握瑜,含章蕴耀。故主周公瑾,人如其名。” 第153章 147 碧海青天夜夜心(下) “第一次听到你的笛声,也是这样一个清风拂月的夜晚,只不过那晚的月亮是半月。”我对许子凌说。 身后却了无声息。这么久以来,我们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到那个人。就像我说起马超时,不会提及我是因为谁才得以与之相识;而他在说起庞统时,也不会提及后者是跟随在谁身边,来赏鉴他新作的曲。 如此心照不宣。 “回家去吧,回去陪伴你的母亲。这样的团圆之夜,你应该陪伴在她身边。” “夫人……” “回去吧,回去吧……有家可回的人,统统都回去吧。” 轻轻挥手,在身后渐起的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中,我仰起脸,静凝皓月,寻寻觅觅那月宫中绝美的仙子。 有悔否?为一粒仙丹,没入永生孤寂? 悔之何益?不如,与我共饮一醉罢…… 回身呼酒,却蓦然被一双小手拖住衣袖。我怔怔地望着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而他ròu嘟嘟的脸上挂满泪滴: “娘,阿斗睡不着,阿斗害怕……” 慢慢回过神来,我摸了摸他的头,不由露出一丝苦笑:“阿青和阿黛没有陪着你么?我叫她们陪着你的啊。” “有……可她们不是娘啊!”他忽然更紧地拖住我衣袖,“娘,你不会也扔下阿斗,不要阿斗了吧?” 蹲下身,我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眼中流露出的惊恐,一颗心竟蓦地被揪痛了一下,“不会的,”我将他揽入怀中,“阿斗,娘不会的。” 半信半疑地,他慢慢搂住我的脖子,隔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那阿斗能留在这里么?” “好。” 他雀跃起来:“那阿斗想看娘舞剑,行么?” 烛光下,他浓密的睫毛上依然有泪珠在闪动,我抬手拭去它们,自己的双眼却蓦地有些潮湿,“都依阿斗。”我抬起头,“拿剑来。” 接过侍女双手奉上的长剑,我缓步向场心走去。剑尖拖在地上,划过冰冷的石砖,发出“哧”的响声,在这空dàngdàng的大堂中,荒凉蔓延。 既无人奏乐,那便以歌相和吧 “烧银烛兮酌金卮,曳罗袖兮舞剑器。呼素娥兮斟绿酒,入异乡兮醉入世……” 第二天,我在yīn郁的晨光中醒来,触目所见,却是阿斗仿佛带着些迷惑,又仿佛带着些恐惧的脸。 “阿斗?”我忍着宿醉后的眩晕,强撑着坐起来,见他趴在我床边一动不动,不由抚着他的脸问,“你怎么会在这里?rǔ娘呢?莫不是昨天夜里回去后,又没睡好?rǔ娘,rǔ娘” “娘!”他慌忙止住我,“不关rǔ娘的事,我只是……只是想时时刻刻都能看着娘。” “时时刻刻看着我?”我不由笑出来,“为什么?” “因为,因为……”咬着唇,他结结巴巴地道,“因为这几天,也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娘要离开阿斗,再也不要阿斗了!我真的很害怕……”他蓦地睁大眼睛,“娘,无论发生什么事,您绝对不会不要阿斗的,是不是?” 怔怔地望着他,我忽然不知该怎样回答他。这个孩子,他还那样小,却那样缺乏安全感,那样恐惧被抛弃。以至于你只要稍稍待他好一些,他便全心全意地信任你、依恋你,这信任与依恋那样滚烫,却也那样沉甸甸。 最终,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拉起他的手:“昨日你子方舅舅派人送了许多锦鲤过来,说是给阿斗赏玩。用过早膳,娘陪阿斗去看鱼,好么?”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糜芳送来的锦鲤很快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脚踩着石墩,他才比鱼缸高出一截儿,堪堪能够给鱼喂食。我在一旁扶着他,听着他的欢笑声,心中的yīn霾也似乎被扫去许多。 “咦,不吃食的时候,它们怎么也浮在水面上,还吐泡泡?” “这是因为要下雨了啊,”我指了指yīn沉的天空,“它们在水底透不过气来。” “是这样啊!”他偏着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朝门口叫道,“舅舅!” 抬起头,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门口石阶上,果然是糜芳站在那里。 建安十七年年末,刘备自葭萌反戈攻刘璋的同时,命诸葛亮、张飞、赵云等溯江西上,分定郡县,两路夹攻刘璋,惟关羽留镇荆州。而糜芳和士仁作为关羽的副手,一个驻江陵,一个驻公安,以为掎角。这糜芳便是已故糜夫人的仲兄。 “许久不见,糜将军此来,想必有什么要事?” “夫人,”上前深施一礼,糜芳满面春风,“刚刚得报,我主已于月前平定益州,克成大勋!关将军接报后,特遣糜芳前来向夫人报喜!此外还有我主亲笔书信一封,转呈夫人过目。” 仿佛一道电光划过,心头猛地一震,我伸手接过那封信,却没有马上打开,而是捏在手中,不觉间越捏越紧 “上次来报,不是说才刚刚攻克雒城,正准备进围成都?雒城尚且历时一年方才攻破,成都为刘璋经营多年,城池坚固,米粟充足,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诚如夫人所言,成都尚有精兵三万人,谷帛可支一年。本以为这一场恶战,当比雒城之役更为旷日持久,之所以克城如此之速,实赖一人之助。” “何人?” “西凉马孟起。天佑我主,成都战事胶着之际,竟得孟起将军自汉中来归!孟起将军兵临城下,城中震怖,刘璋即稽首,遂成大功。” “原来如此……” 垂下眼眸,我淡淡地、一点一点笑出来,然后向糜芳致谢。糜芳又逗着阿斗说了两句话,便告辞离去。 风骤起,卷起片片落叶,打着旋儿刮过地面。彤云越积越厚,越压越低,压暗整个天空,压得我慢慢透不过气。 “娘,你的袖子濡湿了!” 从恍惚中惊醒,我拉出浸入水中的一截衣袖,触目所见,却是那些鱼正大张着嘴,一下一下,喘息挣扎。 我转向阿青:“要下雨了,带小公子回房去吧。” “可是娘,你不一起回去么?” 我不答,而是命所有人一并退去,然后我拆开了刘备的信 “来年春暖,当亲迎夫人入蜀。” 短短十一个字,刘备的亲笔。 你的目的达到了,不是么?你应该兴高采烈的,不是么?四年前你背叛了过往的所有,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你为何全无预期中的喜悦?一丝一毫也无? 一声闷雷自头顶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0 章 过,大雨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慢慢地,我仰起脸,任冰冷的雨水落入眼中,再流出来时,却是温热的。 你在为谁报复,又报复了谁? 雨停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原来,我只是报复了自己的灵魂…… 第154章 148 生之何虚(上) 我有了一位新邻居,作为战败者,刘璋被刘备迁徙到公安。三年的时间,二人的人生堪堪对调。而随着时间一天天平淡流逝,阿斗终于不再日夜担心我会突然弃他而去,继而慢慢放松了“警惕”。我却隐隐预感到,这样的平静,只怕维持不了多久了。 建安二十年的新年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度过。新年后,阿斗正式就学,老师是关羽请来的荆州著名的饱学之士。就在他无法继续每日里跟在我身边时,荆州的局势骤然紧张起来了。 听闻刘备定益州后,权派诸葛瑾入蜀向刘备讨要荆州。刘备当然拒绝,而拒绝的理由居然是:“吾方图凉州,凉州定,乃尽以荆州与吴耳。”我完全可以想象出权的震怒,很快,他强行设置荆南长沙、桂阳、零陵三郡长吏,却被关羽尽皆驱逐,毫不留情。 而在建安十七年和建安十九年,曹cāo曾两度挥兵南下,yù卷土重来,饮马长江。权独自抵御了这两次来势汹汹的进攻,而未得到“联盟”实质xìng的助力。特别是建安十七年那次,他曾向时在葭萌的刘备呼救,却被刘备当作借口,向刘璋要兵要粮,在刘璋不能满足其需求后,更成为其反戈攻打刘璋的口实。建安十六年,当权听闻那个当初口口声声“汝yù取蜀,吾当披发入山,不失信天下也”的盟友自己掉过头去取蜀时,只是骂一句“猾虏乃敢挟诈”出一口气。而事情发展到今日,在屡次被愚弄后,他不可能再继续保持克制。于是,时隔五年,当陈霆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并未感到太多惊讶,只是静静地问: “要开战了,是不是?” 周瑜去世后,部曲尽归鲁肃,惟陈霆特请跟随吕蒙。吕蒙的政治主张与周瑜一脉相承,并不看好“孙刘联盟”。权既派他前来,目下主张已不言而喻。 “吴侯担心翁主安危,特遣末将前来迎翁主归吴。” 我垂下目光:“他怎知我一定会随你回去?” “可……要开战了,翁主滞留于此,难道不担心刘备会对翁主不利?” “刘备是我丈夫,如何会对我不利?” “吴侯一旦与刘备刀兵相向,翁主难道能站在刘备一边?” 良久默然,我淡淡地、苦涩地笑出来。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困在牢笼中的兽,满心以为冲出去就是自由。可当我真的遍体鳞伤地冲出去,却发现早有一只无形之手,在世间撒下天罗地网,冲不破,逃不掉。 是,我终究做不到。 江边渡口白帆猎猎,矛戈森森,这么大的阵仗,看来权是打定主意要接我回去了。 登船前,我回过头,想要最后看一眼这个我生活了五年的地方。一个孩子的身影,却猝不及防地撞入我怀里 “娘,你真的要走,真的不要阿斗了么?” 死死抓着我衣袖,阿斗一张小脸上满是泪滴,我僵立在原地,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伴随着他的哭声,却骤然有刀剑出鞘声此起彼伏。公安守将士仁勒兵出现在前方视野中,后方江面上,打着“糜”字旗的一列船队亦正急速逼近。陈霆和他所率的一众将士手执利刃团团护我于垓心,空气陡然凝固。 士仁并不敢造次,只远远对峙着。直到糜芳下得船来,方上前隔着陈霆的剑问:“夫人yù何往?” “归吴。” “我主不日将迎夫人入蜀,夫人如何便去?” “怎么,糜将军要拦我?” 垂首沉吟半晌,糜芳躬了躬身道,“夫人执意归家,糜芳万不敢拦阻。”复施一礼,他向阿斗伸出手,“阿斗,到舅舅这里来。” 阿斗却不肯放手,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我不让你走!” 仰起头,我眨去眼中滚动的泪花,在糜芳一众人等紧紧的注视下,扳开了阿斗的手: “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娘了。” 宛若此刻天边的暮光,公安和五年来的一切就这样在我身后渐渐模糊、消散,消散于眼前,却在心口烙上一道永久的疤。 船到建业时陈霆准备落帆靠岸,我凝望着这气势宏伟的江东新都,轻轻吩咐: “继续东行,回吴县。” “吴侯已在岸上迎候翁主!” “陈将军没听清么,我说回吴县!” 就像一个轮回,在赤壁之战的火光熄灭了十三年后,府中新一拨年轻的侍女们又开始带着一点点甜蜜、一点点兴奋地窃窃私语,议论江东新任的大都督陆都督。而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们,衔一缕安静的笑容,然后转身穿过回廊,没入一个静谧的房间。 建安二十年我甫离公安,权立刻命吕蒙督兵两万袭取长沙、桂阳、零陵三郡。消息传出,刘备随即引兵五万下公安,令关羽入益阳,准备夺回三郡。权毫不示弱地挥军进驻陆口,同时命鲁肃率一万兵马屯驻益阳以拒关羽。战事一触即发之际,忽然传来曹cāo平定汉中、张鲁溃逃巴中的消息,刘备害怕益州有失,转而软化下来,遣使求和。经过一番谈判,双方以湘水为界将荆州一分为二,长沙、江夏、桂阳东属,南郡、零陵、武陵西属,而后各自退军。 可就像一条凝了冰的河,冰面上蛛网般的裂缝只会扩大不会弥合,东风一起,终将彻底瓦解。 建安二十四年,刘备自曹cāo手中夺取汉中,随后进位汉中王。不久关羽率众北伐樊城,与曹仁、于禁大战。关羽骁雄,然刚而自矜,极度傲慢。荆州本得来不正,刘备留他董督荆州,他却矜其骁气,每每陵轹于人。权以吴主之尊,曾遣使至关羽处,yù与之结为儿女亲家,不意关羽非但不许婚,反而辱骂来使。樊城之战俘获于禁、取得阶段xìng胜利后,关羽更变本加厉,辱骂权为“子”,放言“如使樊城拔,吾不能灭汝邪!”鲁肃与刘备君臣关系匪浅,在任时,能够常以欢好抚之;继任者吕蒙却深知“关羽君臣,矜其诈力,所在反覆,不可以腹心待也”,且关羽“有并兼心,居国上流,其势难久”。多年隐忍,权终于下定决心彻底夺回荆州;吕蒙的长策奇谋,也终于将关羽推上绝路。 五十九岁的关羽死去了,然后是六十六岁的曹cāo的死去,然后是四百二十六岁的汉王朝的死去。随着他们的死去,一个叫“魏”的新王朝诞生了,“黄初”取代了“建安”,成为新旧jiāo替的标志,新与旧,生与死,就这样环环相扣地衔接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我却已无动于衷。 在经历了最铭心的爱与最刻骨的恨之后,我的血像是一下子冷了。如今,我只愿将自己没入这个静谧的房间里,在幽浮的青烟中,与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故人们静静相对,看阳光透过窗棂,长了脚似的在他们的灵位上游走,从东到西,由朝晖变作夕照。 建安十六年,张; 建安十八年,董袭; 建安十九年,庞统; 建安二十年,程普、孙瑜、黄盖、陈武; 建安二十二年,鲁肃,凌统; 建安二十四年,吕蒙,孙皎; 建安二十五年,蒋钦; …… 周瑜之后,他们就这样一个一个地离去,慢慢地,人生中仿佛只剩下一次次离别,而生命的源泉,也仿佛在这一次次的离别中,不经意地流干了。 今天,我将张飞的灵位也移入这里,在他们的对面,与关羽一起。敬香三炷,我在心中默默祷念,只愿他横死的灵魂能在九泉之下得到安息。 “你就不怕他们在那边继续打架么?” 慢慢回头,却是徐嫣倚门而立,“走吧,”她向我伸出手,“今日中秋呢。” 第155章 149 生之何虚(中) 时光倒流十五年,我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徐嫣面对面地坐在这小亭里,安静地品茶。可世事就是这么无常,六年前,当我由公安返回吴县,这诺大的吴侯旧邸中只剩她迎接我。因为“妒忌”,建安十六年权徙治秣陵、并将那里改名为“建业”时,将徐嫣独自废居于这座旧邸中。而今我们共同守在这里,每每这般静坐,偶尔相视一笑,却不知泯去了什么。 这里埋葬着她曾经那么美好的生命,也埋葬着我的。 “你真的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 “别装了,我不信你不担心伯言!或者,你其实也是有一点担心刘备的吧?” 我垂下眼帘:“我不想谈这个。” 深深叹了口气,徐嫣像是自言自语:“都怪那关羽,若非他欺人太甚,何至于激怒大王,以致身首异处?关羽不死,那张飞便也不会死,如此,又何至于激怒刘备,以致孙刘两家兵戎相见?” 我低头啜了一口茶:“瞧你一口一个‘大王’,我看人家倒未必稀罕这魏家的‘吴王’。” “管他汉家魏家,总之你兄长现在是吴王了。” “是吴王又如何?王妃又不是你。” “你!你这张嘴,这么多年还是一样讨厌!” 嗔骂一句,她回首招呼侍女,赌气似的:“摆酒布菜!今日既是中秋,人家和和美美,我凭什么冷冷清清?拿最好的酒来!” 连饮数杯,她饮得很急,我不禁叹了口气:“你这样饮法,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醉倒。你叫我过来,就是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赏月么?” “孤苦伶仃?哈”她嗤笑起来,“你本不必如此的,每隔三个月,大王都会派人来接你,是你自己不肯去建业。说到底,你跟我是不同的。” 再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很是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真的我一直很奇怪,大王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对他如此怨恨?这个心结,就真的解不开么?” “这不关你的事。”我再度垂下眼帘。 半晌沉默,她摇摇头:“当初还不如嫁给我弟弟。” 徐祚……我努力回忆着当年那个面白唇红却稍显羸弱的少年,回忆他中了我设的埋伏从马上摔下来的样子,不知不觉间,就轻轻微笑了 “他现在好么?” “好,刚刚升为偏将军,早已是儿女绕膝的人了。” “什么?他做了偏将军?” “怎么?还是瞧不起人?” 互相瞪视着,下一刻,我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又慢慢饮了一杯酒,徐嫣突然问:“你心里面那个人,到底是谁呀?” 手轻轻一颤,杯中酒溢出少许,她看在眼里,不由再次静默下来。 “曾经我以为你喜欢的是伯言。”片刻后,她说。 我笑笑:“伯言是晴儿的梦中人。” “是啊,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当初犯了多大的错误。好在,如今晴儿总算得偿所愿。” “你妹妹她……” “阿呀,她和我一样是个福薄的,婚后没有一子半女不说,一场疫病,把xìng命都丢了……” 慢慢抿紧双唇,良久,徐嫣勉力露出一个笑容,“你知道么,我时常在想,当初若是你嫁给伯言,他是不是就不会被派往海昌?而阿也就不会因为去看他而在途中染上疫病?当然,阿祚后来肯定不会摔断腿!”她眼角眉梢的笑意扩大了些,而后又慢慢消散,“而你,现在应该很幸福。” “可晴儿呢?”我垂眸笑着,“她怎么办?” “晴儿?等她长大后,自然会有一个爱她的人来娶她。而她年少时的那份懵懵懂懂的爱恋,何妨埋入心底?”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最美最美的爱情我们往往看不到,因为她被心灵珍藏着,不是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中秋如镜的明月爬上幽蓝的天幕,安详地俯瞰着世人。徐嫣终于还是醉了,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伏在案上哭哭笑笑地喃喃自语。坐在她身旁,我仰首看天上的月亮,便只是看着,什么都不想。就如同她在倾诉,却并不需要谁倾听。 夜凉了,侍女分别为我俩加上一件披风。这动作惊醒了徐嫣,慢慢坐直身体,她抬手轻抚着身上的披风,眸底终于泛起一抹温暖的亮色 “你知道么,这件披风,是登儿从建业送来给我的。” 我不禁有些感慨:“登儿很孝顺,不枉你抚育他一场。” “听说步练师也时常送衣服给他,他却只是拜受而已。而我送去的衣服,他必沐浴更换!”她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得色,但马上又忿恨起来,“哼,步练师那个女人,当初想方设法拉拢登儿的生母孤立我,如今眼见自己生不出儿子,又开始拉拢我的登儿,着实可恶!” “算了,她也怪不容易的。” “是不容易,为了荣宠不衰,甚至不惜给自己的夫君介绍更年轻的女人。你还不知道吧,新近有一位琅琊王氏,据说极受大王宠爱。” “这么说她遇到新对手了?” “可不是,让她也尝尝被冷落的滋味!” 见我摇头笑起来,徐嫣咬咬唇,兀自低叹一声道,“你别笑话我,虽然我也觉得自己很可笑。但我就是恨那个将大王从我身边抢走,又害我一个人被孤零零抛在这里的女人。人人都说她贤德,可她真的爱大王么?如果她真的爱大王,怎么能忍受同那么多女人分享大王的爱,甚至主动分享?或许她也是爱的吧,只是她爱大王给她的名声地位更甚于爱大王本人,而人们把这称颂为贤德。我却不稀罕这样的贤德,我只要大王的人!即使大王现在讨厌我,但我还有登儿,我相信终有一天登儿会说服大王,说服他原谅我。毕竟,我只是太爱他而已,不是么?” 她的眸光烁烁闪动着,像两簇热烈燃烧的烛焰。我忽然想起那一年,她在庭院中点燃一盏高烛,带晴儿看飞蛾扑火…… 却总还存着希望的。只要还存着希望,这人生便不是一片失去了温度的劫灰。 而我呢? 第156章 150 生之何虚(下) 伯言赢了。夷陵的一场大火焚尽了七百里连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1 章 ,也焚尽了刘备称雄天下的梦。人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窥探我的表情,我的脸上,却早已无情可表。 清晨的微曦中,我将甘宁的灵位缓缓移入静室,袅袅青烟模糊了过去未来,耳边蓦然响起他的声音 “这就是吴侯之妹么?整天舞刀弄剑,江东无人敢娶的那个?” “嘿嘿,莫不是又有人想听我甘宁弹琴?” “宁在夷陵等着取蜀的消息,大都督可别让我等得太久啊!” “该死的锦帆贼!” “该死的……锦帆贼……”我喃喃,然后下意识地以指尖轻触嘴唇。如此陌生的口型,陌生得仿佛已被光yīn碾成尘埃,扬散入风,再也寻不回。 终究只剩下我,在梦想的坟墓前凭吊,在往昔的残骸里拾骨。 目光依次从一排排灵位上掠过,我走出来,关好静室的门。阳光骤然耀目,以手遮挡着,我仰首去看那初升的丽日,却有一只青鸟扑楞楞自眼前飞过,一直飞向庭院最深处的花木间。 哦,是那里,那间小小的密室,曾经珍藏着我年少时内心最深处的隐秘。它就隐藏在那花木间,那么近又那么远,仿佛已被人世遗忘。 门上的锁已不复存在,推开房门,随着阳光骤然涌入,有腾起的灰尘在光柱中翩跹起舞,宛如游走在时光中的幽灵。 “什么都没有了,晴儿搬去建业时,带走了里面所有的东西,除了这个。” 一个声音蓦然自身后响起,回转身,只见徐嫣摊开的手掌中,是一只色泽已黯淡陈旧的锦囊。 “这是你的东西吧?”她问。 默默将锦囊接过,我点了点头。 “你留着这许多石子做什么?” “怀念。” “怀念……”她喃喃重复着,“大约,晴儿还不懂得什么叫怀念。” “你是要出远门么?”顿了顿,她又问。 “是。” “还回来么?” 未待我回答,她却像害怕听到我的答案般,低首道:“一路顺风……” 武昌城下,我望着这规制雄伟的新城,久久伫立未动。 建安二十五年十月,曹丕篡汉建魏,改元黄初。黄初二年四月,刘备紧随曹丕之后称帝于成都,并厉兵秣马准备东征,以夺回荆州,为关羽报仇。即将出征之际,张飞又在痛哭关羽后鞭打左右,以致为其部将所杀。为应对随时可能东下的刘备,权一方面西上徙都江夏鄂县,取“以武而昌”之义将其改名为武昌,积极备战;另一方面屈身忍辱向魏称藩,受封吴王,以稳住曹丕,避免腹背受敌。 辅国将军府并不难找,只是这府中的女主人,已全不似记忆中的孩童模样。而看到我的一刹那,未曾开言,她已泪光莹然 “姑姑,真的是你么?……姑姑!”几步上前抱住我,她开始大哭,而我只是抚着她的头,轻声唤着她,“晴儿。”哭哭笑笑中,她诉说着对我的想念,抱怨我这么多年既不肯来建业和武昌看她,又不许她去吴县看我。然后她匆匆忙忙吩咐厨下备宴,又匆匆忙忙离开,说要亲手为我烹制一道菜肴。 晴儿离开后,我缓缓游目,细细打量这座辅国将军府。黄初二年七月,面对倾举国之力东征的刘备,权任命伯言为大都督,督朱然、潘璋、宋谦、韩当、徐盛、鲜于丹、孙桓等五万人拒之。这些将领或是我父亲、长兄旧将,或是公室贵戚,对伯言这个资浅望轻的“书生”,初时极度缺乏信任,乃至不听号令。便是顶着这样的压力,黄初三年六月,在与刘备艰苦对抗了几近一年后,伯言终于用一场浩大的胜利宾服诸将,一战扬名,受封辅国将军。 脑海中慢慢浮现出昔日吴中、陆氏旧邸是伯言喜欢的样子,处处沉积着他的气息。而我没想到晴儿做的莼羹会这样鲜美,心里本还踌躇着想问问伯言待她可好,但此时此刻,当我一边吃着她亲手做的莼羹,一边看到她顾盼间不时自眸底流露出的甜蜜与宁馨,我知道,什么都不必问了,一个人幸福与否,看眼神就能知道。伯言,待谁会不好呢? 直过了许久晴儿才忽然想起什么,问:“姑姑是一个人来的么?阿青、阿黛她们呢?” “皆已遣散婚配了,”我笑着,“她们总不能一辈子跟着我。像阿黛,她与陈霆两情相悦,本已被我耽误了许多年。” 晴儿听了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倏尔又充满希冀地:“那姑姑这次来武昌,是不是就不走了?” 见我默然,她眸中泛起的光彩倏尔又黯淡下去,慢慢垂下双睫,她咬唇道,“那至少去见二叔一面吧,这么多年,他一直很想念你。” 然而吴王府大门前,那群年轻的卫士已不识得我是谁,而将我挡在了门外。四月的风吹过花满树冠、如盖霜雪的流苏树,吹开新一季的荣枯。直到他们年长的上官走出来,怔愣着看了我半晌,方才张大嘴巴,既惊且喜 “翁、翁主?……末将这就去禀报大王!” “不必了,”止住他,我报之以一笑,“我自己进去就好。” 旧时影像重重叠叠而来初平元年的权,兴平二年的权,建安五年的权,建安十三年的权……随着我跨过一重重门,他们一个个在我眼前如雾浮起,如烟散去,直到那个穿戴着吴王冠冕的、黄初四年四月的权越来越清晰 伫立在高高的殿阶上,他独自仰望着西天的流云,似正陷入沉思。太阳已开始西坠,放shè出万丈金芒。天空那么高远,大地那么广阔,孑然立于其间,他的身影竟显得那么孤单…… 有一天他会站在更高、更广阔的地方吧?他会站在更高、更广阔的地方“看!”霍地挥袖戟指,他对匍匐在自己脚下的人们说,“朕之江山壮丽如画!” 一名侍者走上前去,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几句话。复伫立片刻,他慢慢转身,在侍者前引下,启步朝大殿走去。然而,就在即将跨入殿门的一刹那,他突然顿住身形,回过头,遥遥朝我所在的方向望来。瞬间隐身于廊柱后,我脊背紧贴着粗大的木柱,一动不动。汹涌的情感冲垮早已支离破碎的心口,血ròu模糊。听到殿门缓缓关闭的一霎,我逃也似的快步离开,直踉跄着奔出大门,拉过自己的马翻身而上。遗在身后的只有那卫士长不明所以的、急切的呼声:“翁主!……翁主!……” 接下来的一段十几天的旅程,我仿佛走了许多年。夏口陆口赤壁巴丘公安江陵夷陵。依次错落地站在时光的另一头,它们静静地看着我在这浮生之河中,一个人泅渡。 他一眼就认出了我,纵使隔着我帷帽前的垂纱,纵使隔着十六年的岁月。 隔着十六年的岁月,隔着帷帽前的垂纱,我静静望着他。光yīn已在他眼角眉梢刻下细细的痕迹,那双眼睛却一如往昔,清润、明亮,像春日的湖水。 他用一场大火挽救了江东的命运,一如十五年前的那个人。 “公瑾雄烈,胆略兼人,遂破孟德,开拓荆州,邈焉难继,君今继之。” 权的断语,上天的钦定。 伯言,十六年不见了。 隔着十六年的岁月,隔着帷帽前的垂纱,我缓缓开口: “我需要你的手令,去永安。” 第157章 终章 不如归去(上) “昔在新野,明使君活家母之命,厚恩渥泽,渊自无一刻敢忘。今明使君在公安,为周公瑾所逼迫,情势危殆,亦渊所知之者也。然周公瑾,江左之杰,英隽异才,渊实钦之。谋行鸩dú,害其xìng命,思之再三,莫敢相从。救母之恩,无以为报,惟乞来日ròu袒负荆于阶下,自裁以谢君耳。王渊顿首。” 永安宫中,刘备的病榻前,我展开了王渊的信。这封信并不长,仅百多字,可待我从头到尾读过,这百多字却骤然化作一支支黑色利箭,从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朝我shè过来,shè过来刺穿了我! 不是权,不是权,不是权! 眼前的世界隆隆裂开一道口子,伴着簌簌而下的沙尘,震颤着模糊了我眼前的一切!前尘往事,轰然坍塌…… 不是不曾怀疑过,十三年来,多少次午夜梦回,一点黯淡如萤火的恐惧缓缓升起,伴着王渊的眉目,伴着周瑜故去那日自始至终萦绕于他眉目间的恍惚,自我心底缓缓升起当日惊恸已极,五内俱摧之下,会否被迷雾遮了双眼? 又生生将那萤火扑灭不想面对,不能面对,不敢面对! 却终究不得不面对一支利箭破开胸膛,迸裂的心口…… “原来是你。” 目光shè向刘备,待落到他身上,无尽怒火却只剩冰冷余烬。 “不是我,你看到了,王渊最终并没有投dú。如果他不是同时受到同乡曹cāo的指使而欺骗了我,那么可以认定,公瑾,就是病殁的。” “曹cāo……”无力地闭上双眼,我无力地笑出来。 “曹cāo、我、你兄长,我们三方都有希望公瑾不复存在于世的理由。或许连上天都有这种想法吧,公瑾的完美,是连上天都会嫉妒的。我只是没有想到,王渊亦会在当天死去,并且,是死在夫人你的手上……” 目光再度shè向刘备,这一次,所有的震惊却只化作一种无力感,一种身陷泥沼之中,越挣扎越下陷的无力感 “你究竟在他身边安chā了几个人?” “不必高估我,一直以来,这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直到此刻,才完全确定。” 伸出手,他拾起自我手中飘落的信,目光掠过上面的字迹,深深叹了口气:“这封信与王渊的死讯几乎是同时送到我手中的,当时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王渊是个有名的孝子,而我于他有救母之恩,可就算他因为不能答应我的请求而情愿以xìng命相偿,也不该是在这个时候。直到你自吴归来……” 他看向我的目光中似有无限感慨:“你一回来就病倒了,甚至一度十分危急。那几天,我连续几个晚上守在你床榻边,而你在高烧昏迷之中,说了许多‘胡话’。” 惊疑不定地,我一瞬不瞬地盯住他,看着我的眼睛,他沉沉地、缓缓地道:“你问,为什么?你说,你用匕首抹断了‘他’的喉咙,灭口,为‘你’……” 更深地看入我眸底,他一字一顿:“这个‘他’指的是王渊,而这个‘你’,便是仲谋,你的兄长,对么?” 我想我的表情告诉了他一切,慢慢舒一口气,他继续道:“我当时既震惊又迷惑,我猜王渊是做过一些准备的,因为起初我派人找到他时,他虽然犹豫,但并未回绝。他应该是直到最后一刻才下定决心拒绝我,否则这封信不会那么晚才送到我手上。或许,就是在他死前一天?然后我猜测,会不会他之前所做的准备露出了什么破绽,被你发现,危急关头,他为了保护我而干脆推到你兄长头上?毕竟,还是那句话,曹cāo、我、你兄长,我们三方都有希望公瑾不复存在于世的理由。只是,如果他当时供出的人是曹cāo,你不会伤心yù绝到一头病倒;而如果他当时供出的人是我,你便绝不会杀他灭口,你会将他绑到我面前,然后将刀头掉过来,对准我……” 望着我,他略带苦涩地笑着,下一个瞬间,眼中却蓦然有一道回光返照似的强芒闪过:“虽然一切只是猜测,我的内心却无法不掀起波澜。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机会,我决定赌上一赌!我这一生,大半时间都在赌,在青州时提兵助陶谦对抗曹cāo是赌,然后我得到了徐州;在徐州时被吕布从背后捅了一刀又回过头来依附于他是赌,然后我借曹cāo的手杀了他。然而,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多年以后在公安,我竟会被周公瑾这年轻后辈逼得进退狼跋!于是我只好继续赌,我冒着被扣被杀的风险去京口是赌,我在‘飞云’大船上是离间他和你兄长是赌,之后我骗……” 他蓦地顿住,却只是极短的一瞬,“之后……终于,我得到了荆州……”他喘了一口气,“我想你很难体会,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大多时候,要想得到某样东西,只有靠赌。反正本就一无所有,赌赢了自然好,赌输了大不了再次一无所有。而这一次,当我隐约意识到,王渊虽然拒绝了我的请求,却极可能有意无意地帮了我一个更大的忙,我如何能不赌上一赌?我决定向你坦承‘一切’,我的沉郁,我的不甘,我的愤怒,我的野心!我想当时的你最需要的,应该就是‘坦诚’。如果我赌赢了,即使当时的你不会与我同心戮力,但至少,你将不再是那个随时可生变于我肘腋之下的、令我又爱又怕的、口口声声称我为“夫君”的监视者。而结果证明,这一次我不仅赌赢了,而且赢大了,因为最终,我得到了益州!”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地,他所有的气力也似乎被耗尽了。轻咳两声,他虚软地向后倒靠在引枕上,然后便抬了眸,静静地凝视着我。静静地回视着他,我看到自己在他重又黯淡下来的瞳仁中的倒影,像极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那一夜他“掏心掏肺”的“醉话”蓦然在耳畔来了又去地徘徊 “曹孟德做事的目的从来不单纯,他也是看准了周公瑾一战成名,功高震主,你兄长心中必然有所波动,才推波助澜……” “夫人刚刚似乎也承认了,那确乎是尊兄的要害之处。不过我可以告诉夫人的是,换作是我也是一样的。处在那个位置上,谁都一样,都是一丘之貉!” “那一年,我与刘景升也是这般对坐共饮,期间我忍不住发出髀ròu复生之叹,泪流满面。日月若驰,老之将至,而功业不建,谁能体会我心中的痛苦!” “我不能做那凡夫庸人之辈,不能过碌碌无为的一生!我不能像个懦夫一样欺骗自己说,我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而后就此了却一生。我更不能允许自己在垂垂老矣走不动路爬不起床时,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雄心壮志而感到恶心!” “荆州是我的,益州,我也要定了!” …… 仿佛一片片琉璃的碎片,尖锐的断口一茬一茬划过我的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2 章 。蘸着我迸裂的心口的鲜血,它们一点一点会聚、拼接,拼接成一张狰狞的脸真相。 “我冒着被扣被杀的风险去京口是赌,我在‘飞云’大船上是离间他和你兄长是赌,之后我骗……” “当日在‘飞云’大船上,我兄长并没有答应将荆州借给你,是么?”凝眸看向刘备,我想到他适才讲话中间极短一瞬的停顿,静静地问。 须臾沉吟,他瞬了瞬目:“是,当日他并没有答应我,直到失去公瑾,才不得已松口。我骗了你,抱歉。” 终于尘埃落定!十三年来我所执信的一切。 却居然是笑出来,无声无息地笑出来。 原来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啊!十三年来我所执信的一切!我背叛所有地投入其中,那么卖力地演出,而今,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目光重新凝定刘备,他却似乎有些困惑了。甚至于,他困惑的表情下还蕴藏着那么一点点失望。 他想看到我何种反应呢?悔不当初的哀叹?惊恸已极的哭泣?歇斯底里的咒骂? 也罢,既然戏已到了该结束的时候,我何不成全他一个完美的谢幕?一个将死之人,我还和他争什么呢? “你赢了!” 清晰地吐出这三个字,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似乎是怔愣了片刻,在我即将跨出殿门的一刹那,他用声音追上我 “可我最终还是输了,一败涂地!” 第158章 终章 不如归去(中) 太阳已经西斜,苍茫的山峦背后,火红的晚霞拼尽最后的力量灼烧着青灰色的天幕。静立夷陵城头,长风掀开我的帽纱,将我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我的心却像一潭死水,漾不起一丝微澜。 “大都督!”士卒们此起彼伏的行礼声中,伯言登上城头,他洁白的锦袍在风中翻飞,就像云中白鹤在洒落地抖动翅膀。 他径直来到我面前,目光相触,他温和的眉宇间终是蹙起一脉犹豫。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慢慢转身,我转向永安的方向。暮光下,我似乎看到四百里外的永安城头升起一片缟素,如雾如雪。然后我听到自己无悲无喜的声音:“我要回去了,伯言。” 大江浩浩东流,终于到了该告别的时刻。平静地道声珍重,就在船即将起锚的一霎,他突然抬高声音道: “等一下!” 不无诧异地,我看着他径直登上船来,静静望了我片刻,他转目向我身后的一队侍卫道:“你等护送翁主回武昌,务必护送至辅国将军府,当面禀过夫人。” 我不曾听过他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对人说话,略怔忡了一下,不由微微笑着道,“怎么像是押解犯人?何况,我并没有说过要去武昌。” 他沉默下来,片刻后低低道:“晴儿很想你,权当陪伴她一段时间,可以么?” 船到江陵时我下了船,在城下久久伫立;船到巴丘时我又下了船,我说我要去岸上的屈子祠还愿,不想任何人跟随。驻马于屈子祠旁的山岗上,我最后遥望一眼那打着“陆”字旗号的楼船,拨转马头离去。 我留了一封信给伯言,他应该不会责怪这些侍卫吧?他不会的。 我搭上了一条客船,巴丘赤壁陆口夏口武昌柴桑居巢…… 途中不断有人上船、下船,那么多擦肩而过的人,我不知他们从何而来,去往何方,在这条浩瀚的长河上,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的过客,就像在无边的岁月里,每个人都不过是一粒随风飘浮的微尘。 当我再一次看到舒城那青灰色的城墙时,却终于忍不住泪落如雨。黄昏时分琥珀色的天空下,长亭,依然默默伫立着;舒水,依然静静流淌着;花,依然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人,却不知散落去了何方…… 牵着马,我穿过那魂牵梦萦的每一条街巷,不时有在巷中玩耍的垂髫小童以一种好奇的目光远远望着我,可当我走近他们,试图微笑着说上几句话时,却又红着小脸呼啦一下跳开。直到一个甜脆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这是周府,你是来找人的么?” 我回过头,见是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一身红衣红裙,正仰着俏丽的脸庞注视着我。一瞬间我竟有些恍惚,摇摇头,我冲她笑笑:“我不找人。” “不找人?”她蹙起眉头来,“那你为何站在这里,还站了这么久?” 我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想了想,蹲下身子问:“你是这府上的人么?”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是和婶婶一起来这府上做客的。”然后她皱皱鼻子,以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你真的不找人么?你若是找人,我可以帮你叫。” 站起身,我再次冲她笑笑:“我没有什么人可找,谢谢你。” 我牵马出了城,太阳正缓缓西坠,落日的余晖为四野涂上一抹黯淡的金色,举目四望,我竟茫然不知该去往何方。 就这样良久地恍惚着,直到一群暮鸦自草树中惊起,我终于记起下一个目的地我该去他墓前看他的。建安十九年,吕蒙自曹cāo手中夺回几经战乱的庐江后,周瑜的灵柩便迁回了故乡。而三年前,结庐守墓的小桥亦追随他去了。 夕阳就快隐没到山的那一边去了,淡青色的暮霭缓缓升起,独自穿行在这一片苍茫中,我就像一个孤独的游魂。 一列马车自身边疾驰而过,又在前方不远处停下来。牵着马漠然前行,我视若无睹地从马车旁经过,走出一段距离后,却蓦地有一个声音自车中追来 “前面那位夫人,请等一等!” 我停住,慢慢转身,不明所以。 却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从马车上先下来,然后伸出手,扶下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子。 目光jiāo会的一刹那,二十七年的风呼啸着掠过耳畔,吹去岁月的浮尘。她几步上前握住我的手,相对无言,惟有眼中潮起潮落。 双唇颤抖着,随着两行泪珠滚落,她终于吐出两个字:“香香。” 竭力压抑住喉口滚动的酸涩,我更紧地握住她双手:“终于又见到你,珊珊。” 我们一起来到周瑜的墓园,焚三炷香,奠一杯酒,我用手指轻轻抚过墓碑上的字,默默看着夕照从上面一点一点流走。四野黑下来,只有太阳落山那里的天空还有一小片亮光,像一张遥远的脸庞,可望而不可即。 “起风了,随我进庐舍里去吧。”珊珊说。 荀融上前来行了礼珊珊和荀绍的儿子,微笑时酷肖他的母亲。待他退到外间去后,珊珊握住我的手,眼中再度泪光闪烁:“二十七年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 眨去眼中的酸楚,我勉力微笑着:“我在你家门口遇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儿,是你的侄女吧?” “你说蕙蕙么?就是她对我说遇见一个‘怪人’,在府门外站了许久,上前询问又说不是来找人的。平日我许是一笑而过了,可今天不知怎么了,细问了她来人的长相,便直觉是你,然后便上了马车追出来,却原来真的是你!” “她很可爱。”眼前闪过荀蕙的模样,我不由轻轻微笑。 “是啊,和你小时候一样,喜欢衣红。” 她唇边泛起追忆往事时特有的温暖笑意,然后那笑容慢慢褪去,她注视着我一袭素色衣裙,轻轻问:“这么多年,你还好么?” “挺好的。”默了默,我微笑着说,“你呢,在洛阳可还顺心如意?” 曹魏以魏为土行,“水得土而乃流,土得水而柔”,而重新将“雒阳”改回“洛阳”。 点点头,她垂下双睫:“洛阳已恢复了往昔的样子,甚至比从前更繁华。” 说这句话时她抬眸看了我一眼,然而我避开她的视线,于是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你有好多年未回舒城了吧?”隔了一会儿,我问。 “其实三年前,我回来过。”迟疑了一下,她说,“那一次我本想过江来看你,可是你知道,终究不大方便……” 三年前……莫不是小桥离世的时候?这样想着,我不由凝眸看她,而她亦凝眸看向我 “那张琴和琴谱,你还回去了,是么?” 怔了怔,我垂下目光:“那本就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这一次,她沉默了许久,久得仿佛流过了二十七的时光,久得我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她忽然幽幽道: “堂嫂临终前提到它们,说建安十五年堂兄最后一次归家,看到你归还的那张琴和琴谱后,整整一个下午,一句话都没有说……” 像儿时一样,这一夜我们在庐舍中抵足而眠。第二天清晨,尽管珊珊苦留,我还是执意离去,走出一段距离后,她突然追上来,“和我去洛阳,好么?”拉住我的手,她急切地说,“你忘记我们曾约定过,将来某天要在洛阳相会,做邻居,日日在一起消磨时光么?” 良久沉默,我抿唇淡淡而笑:“对不起,我怕是要负约了……” 第159章 终章 不如归去(下) 我来到了历阳,在这里登上一条渡船渡江。 时间已进入五月,江上的风温暖而湿润,放眼望去,满目葱葱茏茏的绿,到处一片勃勃生机。 撑船的是一位老者,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一张古铜色的脸膛上不时漾起爽朗的笑容。更难得的是他有一把嘹亮而中气十足的嗓子,能唱出极好听的歌。 他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他唱:“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他唱:“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唱:“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yù归家无人,yù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不知是不是听歌听得太入神,一阵劲急的风吹过,一下子吹落我的帷帽。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已来不及,帽纱擦过指尖,在风中扬出一道素色的弧线又坠落水面,转瞬间被江流带走,消失在眼前…… “追不回喽,追不回喽!” 老者一面摇着橹,一面摇头轻叹。而我一动不动保持着适才抓帷帽的姿势,眼睁睁看着风从空dàngdàng的指间流过,一时心下茫然。 “阿翁,您这一生,可有什么悔恨的事么?”许久之后,我喃喃问。 “有啊!”他爽朗地笑着,“我活了这把年纪,要说悔恨的事真有一大把哩!可悔恨何益?就像夫人的帷帽掉落江中,追不回喽,一件都追不回喽!”他抬手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恨别人呐没好处,恨自己更没好处。” 仿佛一支灵光闪烁的箭,他的最后一句话像一个遥远的预言,穿过层层岁月的烟云,猝然击中了我的魂! “在这样的乱世中生存,每个人都不可能只凭感情做事,而是要衡量许多感情以外的东西,诸如利弊,诸如得失,或以大局为重,或为计出万全,于是,就会有许许多多的不得已。而你所要学会的,就是原谅既原谅别人,也原谅自己。你能做到么?” 随着温热的血一点一点堵满胸口,那早已在记忆中淡去的母亲临终前的话,一点一点重又变得清晰。 “你所要学会的,就是原谅既原谅别人,也原谅自己……” 仰起头,我目送着红日沿着亘古不变的轨迹缓缓西坠,忽然无声地笑了 母亲,原来您早就看透了我!只是事到如今我能原谅所有人,却惟独无法原谅自己…… “夫人,到岸了。” 老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淡淡微笑着,我躬身向他道别,然后牵马下船,踏上了江东的土地。 我回身目送老者离去,看着他的船渐行渐远,惟有歌声还在风中回dàng着,像回dàng在无边的岁月中。直到那一角孤帆慢慢消失于茫茫江面,我拉过缰绳,转身想要启程,赤风却忽然像被施了定身术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心就这样狠狠地缩了一下,下一个瞬间,它忽然四蹄跪地,轰然栽倒…… “连你也要离开我了么?” 脑中闪过霎那的空白后,我蹲下身,轻轻抚过它的脖颈。 侧躺在地上,赤风咴咴喷着鼻息,一双大眼睛下的睫毛已被泪水濡湿,凝成一缕一缕。马是一种多么有灵xìng的动物啊,这一刻,它是否也在回想着这许多年来陪我走过的每一段路? 天色渐渐暗下来,夜色如潮水一般淹没阳光带给人间的最后一丝光明。赤风的身体已完全冰冷,解下披风,轻轻覆盖在它身上,然后我站起身,向西遥望着牛渚大营慢慢亮起的灯火。 灯火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在江风中明明灭灭,如梦似幻。如今守卫在这里的是孙桓,他在夷陵之战中斩上夔道,几乎生擒刘备。而兴平二年时,他还没出生。 真像是一场梦啊!二十八年前那风云际会的少年,衣袂上满是飞扬的青春。 这里是二十八年前开拓江东的起点。 而今梦醒了,所有的悲欢已走向终结。 慢慢摸向腰际,我解下那只锦囊。拉开抽绳,一粒浅黄色的鹅卵石滚入掌中,花纹重重叠叠jiāo织着过往,恰就是二十八年前拾于此处的那颗。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时光的巨力下,所有的风云际会终将风流云散,而往事只化作一页纸,支离破碎于历史的笔端。 扬起手,我猛地将石子掷出去,一颗一颗,最后连带那锦囊统统掷出去,惟自此空无一物的手停在半空,握不住一声轻轻的叹息。 没什么舍不得的! 原来,真的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的…… 浮云渐渐地散了,浑圆的明月从江心升起,普照着世间。 还是有意义的吧?如果这世间不曾有过这么一群少年,何以令时光绮丽,何以令岁月含情?如果这世间不曾走过这么一群少年,苍苍的云山也会寂寞,泱泱的江水也会怅然吧? 是的,是的!那些美丽的往事即使被时光流走,也会被月亮留存,以供千载之后的人们遥望…… 这样想着,我不由抬起头,屏息凝望那江心的明月。有风吹过,那皎皎的、溶溶地洒在江面上的月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3 章 便跳跃起来,伴着一声一声长河水温柔的吟哦,漾起粼粼的光,仿佛从天而降的阶梯,从彼岸铺陈而来,一直铺陈到我脚下。 轻启足尖,我踏上这月光铺就的阶梯。风蘸着星星的眼泪在月亮上画出他的脸,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那魂牵梦萦,安息的彼岸。 水从四方将我包裹,一dàng一dàng,带着初夏时节特有的温柔与芬芳。 所有的喧嚣都渐渐远去了,整个世界沉静下来,一片舒缓的宁静中,眼前慢慢闪过一幅幅画面,我仿佛看到公安的落日,我仿佛看到江陵的黄沙,我仿佛看到赤壁的火光,我仿佛看到夏口的烽烟……我看到宛陵,我看到曲阿,我看到历阳,我看到寿春…… 越来越深沉的宁静中,耳畔缓缓响起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 “然后增周旧,修洛邑。扇巍巍,显翼翼。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于是皇城之内,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奢不可逾,俭不能侈。外则因原野以作苑,填流泉而为沼。发苹藻以潜鱼,丰圃草以毓兽。制同乎梁邹,谊合乎灵囿。” 幽幽的,一脉暗香扑面而来,那是吴县的满城桃花,如锦似霞,转眼变成一片雪也似的梅林,掩映着舒城长亭外的少年,他缓缓驻足于我面前,明亮的脸上如徐徐铺陈开来的月光般绽放出一个更加明亮的笑容: “我终于见到你了,尚香。” (全文完,感谢各位一路的陪伴。) ------------------------------------------------------- 访问小说分享者(撒浪嘿哟)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35401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