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二代[重生]》 正文 1.死去活来 “顾同学,你真的很有潜力。” 顾淮面无表情,忽而扯出一个笑脸:“老师,您也挺有毅力的。” 这年头的培训班,老师xiā一 sh一u是命运共同体,课中插播广告就算了,连课后也不放过,未免丧心病狂。先不提他对辩论有没有兴趣,他这个性子也懒得去学。 蔡老师教过,人骂你一句,你回骂一句,那叫吵架,人给你一句赞美,你回人一句,这才是社交。 豪掷了两万八报名《成功人士说话之道精品班》,要随时学以致用,顾淮在心里划重点。 中年男老师表情沉痛,沉默半晌,说:“我是真的看你是个好苗子,想培养你出来去打比赛,不然这样吧,我去给你申请一个内部底价,你就跟我上了这个班,怎么样?” 看,这就是一匹深水狼,前两周划水不说重点,这会儿终于聊爆了吧。 顾淮推了推鼻子上并不存在的眼镜,露出十动然拒的表情:“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真的对辩论不感兴趣,我晚上还有一个聚餐,先走了,老师再见。” 电梯口围着一批中年男女,顾淮见同班同学中似乎有人想打招呼,立马一脸从容地掏出sh一u ji插上耳机听歌,目不斜视拐进了安全通道。 外边淅沥沥下着雨,灰蓝色的天空罩着车水人流,一股子喧嚣的冷清味道。 顾淮打开app叫车,目的地点收藏栏里的“家”。 聚餐?不存在的。 作为一只特立独行的死宅单身狗,他通讯录里除了一条备注为免密at实际是他爸的人,还有几个算不上铁的大学同学,其余全是数字党。 所以顾淮自己有时候也很无奈,他连朋友都没几个,竟然花两万八来学社交? 顾淮从背包里摸出一块玫瑰牛轧糖塞嘴里,双手插兜靠在大厦门庭柱子边候车,眼神放空望天。 大概真的是脑海中被砍头的那一幕太恐怖,也是赶巧撞上了一位课程xiā一 sh一u,让他觉得那时给自己折腾点东西学学,或许能够避免精神崩溃吧。 专车司机是个肩宽腿长的青年,顾淮客气地谢过对方撑伞接他上车的贴心fu u,选了司机斜后方的位子坐下。 等红绿灯时顾淮抬眼看路况,视线轻轻撇过司机宽阔的肩膀,又飘忽地收了回来。 雨水滑落车窗,玻璃上倒映出顾淮的侧脸,随着夜晚霓虹灯明暗起伏时隐时现,像一只迷路的羔羊。 顾淮住的是他妈留下来的一套三居,黄金地段,富人扎堆,智能化管理,管家式fu u,就一点不好,这宅有点凶,克人。 顾淮妈在拿下这房的第二天就出了意外,他爸做生意讲忌讳,本想倒卖了,顾淮死缠烂打要留着,十岁不到正是混世魔王的年纪,吃了秤砣似的不听劝,也怪他爸当年也就这一个儿子,最后遂了他意,没卖。 顾淮小时候脑子一根筋,纯粹想留着跟他妈一起看中买下的房,后来陆陆续续发生许多事,他心态爆炸,怀揣着不想善终的人生梦想在这儿扎了根。 想着一堆破事,顾淮心不在焉地摘下耳机掏钥匙开门,刚开一缝,电视声窜了出来。 顾淮愣住,抬头看门牌号,摇摇头,掏出sh一u ji看时间,接着眉头一皱。丧眉搭眼地进了门,没有迎来预想中浑厚的男声,反倒听见一句妹子的惊呼:“啊,你回来了!” 顾淮立刻抬头,看见客厅里从沙发起身的陌生姑娘,他镇静地发懵。 大姑娘紧盯着他,仿佛他才是个不速之客,说:“顾淮是吧,我是方丽的女儿,我妈今天临时有事,就让我过来了,我给我妈打下手一两年了,你的习惯也都清楚,我看电视忘记时间了,真是不好意思。” 她边说边走,“菜我放在新买的那个三层蒸锅里热着,按我妈吩咐的菜单做的,希望能合你胃口。” 顾淮点头,客气回道:“好的,谢谢。” “嗨,应该的。”这张漂亮脸蛋名不虚传,没白来,姑娘美滋滋地想着。 等人一走,顾淮垂下眼啧了声,晃去厨房找吃的。 透明的三层保温锅里从上到下依次排列着软炸黄金虾c珍珠糯米丸和蜜汁乳鸽,个个有着令人食指大动的色相。 顾淮抽了双筷子,端起蒸锅出来。将菜搁茶几上一字排开,夹起一只黄澄澄的炸虾入嘴,外壳酥香薄脆,虾肉鲜嫩清甜,顾淮眯起双眼,窝进沙发,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他这人活得挺没有盼头的,目前为止唯一的乐趣,也就是吃了。 没有什么比食物更令人感到安心的。 沙发周边零落散放着一些书,顾淮翻了几下没找见,遂就着屏幕里的红男绿女,抱起盘子吃得又香又欢。 几个主持人一通嘻哈,一个动画短片播过,然后敲出一行大字:一个嗜美食如命的人不幸落入只有黑暗料理的异次元,他/她能不能活下去? 顾淮心说什么鬼,咀嚼的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 这也是辩论? 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客厅灯亮了一宿。 顾淮沉迷综艺无法自拔,把往期节目都补完后脑子里才弹出睡觉这个选项,虽然困得不行,他还是仔仔细细刷干净牙冲了个澡后才上床睡下。 当顾淮再次睁开双眼,一句p差点忍不住脱口而出。 他一定是在做梦。 顾淮心跳如雷,震得他腰膝酸软浑身无力。 他朝前伸出左手。 白嫩嫩的小爪子,手腕上红艳艳可爱的小痣,全都眼熟地要命。 顾淮握紧双拳,在床上蜷成一团。 那破房子真是邪了门了! 顾淮出离愤怒:好歹我两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这么克我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他心口疼,他是真的害怕,又很生气。 他原先是个死宅,有一天在家里睡着睡着就穿越来了个古人遍地走的朝代,他在现代都有轻微社交障碍,更别提跟没有共同话语的古人交流了。 得亏穿的是个吃喝不愁的公子身份,虽寄人篱下住在姨母家,但姨母宠他宠得上天,顾淮适应了几年逐渐习惯,本打算重操旧业混吃等死,谁料贼老天见不得他好过:某日,姨父奉诏入宫久久不回,等天黑,当朝天子嬖臣直閣将军徐鸾便领着一伙斋仗卫士横闯入门,捆了府上一批人,当着那暴君的面,一一斩首。 顾淮同志不幸在列。 这还不算惨,他临死前气得赌咒发誓下辈子再不要投生为人,结果眼睛一闭一睁又回了他原来的世界。 一万头神兽也踏不平他心中的愤怒c恐慌和莫名其妙。 血淋淋的人头整日入梦,顾淮半脚踏入神经衰弱的深渊,报班分散精力刚好转些,他妈的睡个觉又穿回了最开始! 那种头被砍了意识仍然残留的恐怖,他绝对不要再经历第二次。 顾淮猛地翻身坐起。 外头天光大亮,帷帐两旁铜雁灯烛火将灭,已有仆人在屏风外侍候。 “郎君可是要起了?” 两次了,开场白也不知道换一个。 顾淮觉得不能走上一世的老路,于是他挥了挥手:“不急,我再睡会儿,张德你先出去吧。” 等奴仆出了门,顾淮冷静地躺在床上挺尸,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记性很好,这个‘顾淮’刚十二岁,生辰在五月,离被砍还有大约三年的时间。 顾淮躺尸躺得不错,毕竟身为宅男他很擅长卧床这项技能,可惜没人欣赏,更可气的是还有人来打断:“阿淮!你还没起呢?” 顾淮听声辨人,门外是一常客,他姨父临乡县侯萧琮的嫡次子萧正显,他上一世对宅中兄弟们都懒得搭理,那么现在他不禁要问了,这一世他要挨个shàng én去刷好感吗? 顾淮皱眉思考,外头还在不依不饶:“阿淮,我们一同去西邸看热闹吧。” 看什么热闹,我看你就挺热闹的。 顾淮没想出回话,倒听见一声响,萧正显已掀了竹帘进来,边走边道:“还是你这儿舒服,怕是睡到午时也没人敢扰你,阿母知晓了还得夸一句咱家玉童睡得真香。” 小子不客气,顾淮却不能躺着迎客,只好掀开薄衾盘腿坐起。 少年面容秀美,瘦腰长腿,一身银边祛口的蓝色锦袍,系云纹兽首玳瑁腰带,发上束着五色金纱,他绕过绢屏,一屁股坐在顾淮床上,拉起他的手说道:“三叔——” 顾淮条件反射地抽手,这般不客气把两人都惊了惊。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见萧正显凝在嘴角礼貌又不失尴尬的微笑,顾淮面不改色地扯谎:“你的手有点凉。” 时值夏末,萧正显左手摸右手,摸不出凉在哪儿,见人一脸坦荡,只好当无事发生,继续说道:“阿四昨儿才到建康,今儿三叔父就带着他上西邸赴宴去了,我猜定是要当着众文士考校他一番。” 萧正显幸灾乐祸的笑容转瞬即逝,紧接着正色道:“阿四应是不怕的,这小子像大兄,好学,五岁能熟背卧冰求鲤,尤专《孝经》。三叔父收他做继子,再合适不过。” 又道:“过几日三叔父便要带阿四回雍州,听说襄阳城满是荒伧游勇,也不知阿四那性子耐不耐得住。” 顾淮听得出萧正显其实很高兴,因为他知道,别人家会读书的孩子固然可怕,但比之更可怕的是学渣自家有个会读书的学霸弟弟。 顾淮也很高兴,被萧学渣一提点,他迅速回忆起了上一世一众风云人物,随着胸中思谋,心情复杂。姨父官运亨通,又忠君爱国,让他举家逃离建康根本不可能。结合前世所知的社会形势,他觉得自己大概率是要随大流造个反了。 这便是主角的使命吗?重活两世,觉得自己肩负重任的顾淮内心难免戏多,回想前尘,新君残害忠良滥杀无辜,暴行罄竹难书罪逾桀纣,各派反动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一个听戏人,没想到这辈子也要搅和进这趟浑水。 他经过仔细思索,排出造反步骤,第一步便是抱大腿,而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要抱住的强势助攻,已经上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萧珏在哪 萧正显是个活泼好动的话痨,在顾淮穿衣c洗漱c用膳的当口,他跟前跟后,嘴一刻也闲不住,“我离家前送了阿四一套简寂先生的《灵宝经》,说待他学成之时便是我兄弟两重逢之日,现倒好,话撂下才一月不到,算我食言了?” 婢女服侍着顾淮吃早餐,他上一世被伺候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半点眼风也没给萧正显。 几案上团放着糕果c胡饼c奶酪c鸭卵c脯酱c炙白肉c稻米粥,并一小碗馄饨。 萧正显受不了的挪开眼,阿父用个朝食也没这排面。 阿母与从母姊妹情深,又兼活命之恩,怜阿淮年幼双亲俱失,对其极其宠爱,所用衣食器物样样精贵,什么规矩在阿淮这儿都是摆设,阿淮不爱读经学史,也不会敦促。 阿母曾跟他兄弟几个说——玉童突遭大难心性有变,不盼他仕宦高途,能一生躺在富贵温柔乡,便是阿母所求。 母亲话里有话,弟兄几人还不得齐齐附声,作下有生之年保顾淮衣食无忧的承诺。 萧正显羡慕,却不嫉妒。事得分人,主要看脸。顾淮相貌堪称上品,小字玉童,是名副其实的玉娃娃。萧正显爱往他院里跑,对着小郎的嫩脸桃腮,随意说上些话,心情都能舒坦几分。 “西邸今日可热闹,晋安王殿下邀了四友与朝堂新贵集会,加上我们前‘八友’之一的三叔父c后起新秀九叔父,都中凡是有脸面的,怕是都要闻风而动,赶着shàng én递帖子呢。” 听到九叔父三字,顾淮若有所思。 “听说陛下赏了晋安王数坛由扶南天竺康国进献的好酒,殿下今儿八成会拿出来宴客,这等口福,可不是随时都有的。”萧正显一脸垂涎,又皱眉道,“对了,阿淮可还记得萧正濂?他不在兰陵好好读书,怎跟阿四一块儿上建康来了。” 顾淮目光微凝。 萧正显嫡兄弟就两,大兄萧正义,四弟萧正颉。萧正濂是妾生的五郎君,因庶出不受萧正显待见,平时都是直呼其名。 萧正显早已习惯顾淮的沉默寡言,自言自语道,“阿父与三叔父,不知哪位更得帝心?他二位先前都曾任职东宫,陛下登基后,将阿父从郢州调回都中升任卫尉,给三叔父加了将军号,增封二百户,却依旧任雍州刺史” “雍州挨着北边儿,地处要冲,新帝登基的关键时刻更不能轻易换人。”顾淮点破对方疑惑,抬眼看向萧正显,“阿兄,你这些话跟我说说就得了,可别在外边唠叨,妄议长辈揣测君心,让御史台的人抓了话柄,你这仕途还要不要了。” 萧正显瞠目结舌,“你c你” 顾淮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五郎不会无缘无故的上京,两位叔父从雍州一起回了建康,我猜是同一个原因,三叔父收养阿四,九叔父呢,收养五郎。” “荒唐!”萧正显下意识反驳,“三叔父已过而立之年,膝下无人才收养阿四,九叔父才长我三岁,年刚弱冠收养什么继子?” 顾淮觑了萧正显一眼,上一世这学渣曾私下跟他说,萧珏在战场上伤了身子,不能人道。顾淮低下头,云淡风轻地喝粥。 前世,萧珩和萧珏两兄弟掌雍州兵权,是造反派的热门选手,萧珏常胜将军的名声,在建康妇孺皆知。造反得跟随强主,而自家人明显更放心,至于舍萧珩而求萧珏,只因萧珏年纪更轻,有共同语言,至于他龙章凤姿的长相,只是不重要的加分项。 萧正显上下打量顾淮,连呼怪哉,“阿淮,你今日实在失常!” 顾淮咽下食物,不疾不徐道,“我做了一个梦。”又缓缓问道:“从母可在府中?” 萧正显忙回道,“阿母去湘宫寺烧香了,你做了什么梦,同我说道说道,我虽比不上占梦名家,但也算有几分见识。” 顾淮高深莫测地摇头,诈得萧正显惊疑不定,险些要把玉童当仙童。 顾淮盘算着他要跟萧珏走,府中消息不能断,最好靠萧正显这个话痨包打听传递,这下把他镇住,也是希望他能认真看待自己。 早餐花样多量倒不大,顾淮饭毕,婢女服侍他用花茶漱口,见萧正显还杵着不动,顾淮招呼道,“备车吧。” “备什么车?” “你不是说去西邸看热闹?” 萧正显满脑门子‘不得了’,阿淮几年来外出的次数屈指可数,他那话也就说说而已,谁曾想今儿人转性子了! 顾淮知道他在想什么,故意皱眉道:“你逗我玩呢?” “不,自然不是!”萧正显矢口否认,“只是现在天色尚早,这时候他们定在吟诗赏赋,没什么意思,等酒席上了我们再去不迟。” 顾淮秒懂学渣之忧,点点头,唤来婢女伺候他更衣。 见婢女自箱笼里翻出一件白色大袖袍,萧正显一脸羡慕嫉妒,“阿母的心真是偏的,陛下赏的这么珍贵的吉贝布,自个儿半尺不留,竟全给你做了衣裳。”他伸手抚了抚,赞叹道,“软如鹅毳,洁白如霜,无怪乎一裳可值百金!” 婢女抿嘴笑,正准备给小郎换上,顾淮却拒了,他不想穿的太张扬,另拿了件花草纹的月白蜀锦大袖衫,再套上一层白纱袍,扣上珍珠玉带,整个人便一团雪似的。接着梳头,顾淮嫌总角难看,挑了根红绳让直接系成一束。另差使一婢去织房拿了些白色的干净锦囊与巾帕,拾整好后挂在腰上。 磨蹭到午时,两人踏出院子,坐上板舆,由仆人稳稳地抬着出府。 一路青石铺地,沿途植着榆柳梨桃。不远处松柏茸翠峥嵘簇立,婆娑间又可见飞甍碧瓦。这处园林是先帝赏给萧正显祖父的宅子,依山带溪,光大小院落便有十几个,过身后与爵位并予萧琮承袭。原先住着祖父一众妻妾幼子,后都回了萧氏族人聚居地南兰陵郡。因萧琮调任都中时日不长,家中一开始只先来了正妻张氏与临仕的萧正显,其余妾室子息,均在兰陵候命。 园子大,众人走了两刻钟才到正门。 二人踏下板舆,登上画轮马车,车前车后数十奴仆部曲跟随,浩浩荡荡沿着青溪街北上。 顾淮掀开车帘往外看。 青溪街边是青溪,连着人工挖掘出的护城河,与南边的秦淮河遥遥相接。护城河西排着高墙,兵士沿边驻守。与内城紧挨的青溪一带住的全是大族高官,楼阁飞宇,门巷修列。平整开阔的道路上,来来往往着锦衣玉带的行人c奴仆随侍的车马。 顾淮只觉世事无常,如梦亦幻。昨天还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吃炸虾,今天却坐马车游着不知多少年前的南京城,也是没谁了。他不热衷历史,只知道些大概,穿了个来回也没想去查验一番,想着这样也好,省的畏手畏脚。 西邸在台城北,靠着风景秀美的鸡笼山,诸王公主冠婚后都在此处立别馆,西邸是前竟陵王所开,死后易给了晋安王。 两人到站下车,见乌泱泱的牛车马车与仆从充塞了府门右侧大半凉亭,一阴凉处还聚集着许多褒衣博带打扮的男子。萧正显往那一看几张熟面孔,嗤笑道,“不自量力的人还真多。” 他领着顾淮上前,熟稔地将名帖递给门奴。 萧氏属皇族,他爹是卫尉卿,受陛下信任执掌禁卫大权,他自己与晋安王又是有着亲戚关系的平辈,凭着几层面子,他虽未入仕,一介白衣,但在建康城混得还算有脸。 门奴见了他直接略过通报这个步骤,恭敬地将人请进。 府中奴仆给二人领着路,忽然从后边走上来一位青年。 青年二十三四年纪,乌帽裤褶打扮,容貌英俊,一对眉毛极浓极黑。 萧正显认出此人,叫袁弘策,是三叔萧珩座下参军兼近卫。他略一拱手,“袁参军。”笑着问:“三叔父让你办事去了?” 袁弘策点头回礼,“将军差我给小将军递了个话。”简单点了一句,不欲多说,“郎君来得正好,殿下在文会开始时放话说将在宴中呈上不同凡响的异域美酒,比寻常酒要烈上百倍,小将军不在,将军正愁没人替他应对呢。” 萧正显顾不上问为什么他九叔不在,心神完全被美酒吸引住,喉结滚动,一副巴不得的样子,“小侄自当竭力为三叔父解忧!” 相比萧正显的满面春风,顾淮很不开心,他做好心理建设上赶着来拍萧珏马屁,结果人却不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小马驹儿 袁弘策笑笑,目光转而落在顾淮身上。个小娃板着脸目不斜视,似乎什么也没放进眼里。应是总角之龄,却学兄长束发,看着实在可爱。 顾淮被瞅得不自在,心情又不美丽,警告地瞪去一眼。 袁弘策别过头哑然失笑。 西邸作为王子府,府内布置气派,回廊百转,山石叠掩,草木葳蕤,花繁叶茂。不时可见重楼高堂,其窗牖悬楣壁带阑槛,均用昂贵的沉香檀木所制,一阵风来,香闻数里。宴会设在花萼池旁的醴泉堂,远远便听见丝竹鼓吹之声。 走近,酒香四溢,池边几席醉倒一片,瓢樽耳杯翻了一地,木屐散落,还有抱着隐囊呼呼大睡的。萧正显大乐,“什么酒这般厉害!” 袁弘策挂念将军,忙领二人入堂内。 大堂东西两侧坐着薄纱长袖的歌姬舞伎,一边舞一边吟唱《子夜歌》,大多士人已喝得放浪形骸,王府的美貌婢子们还在嬉笑着劝酒。氛围而热闹。 萧正显四下望望,上位空置,晋安王殿下并不在堂内,左侧第一排上首被人团团扒住的中年人,可不就是他三叔父。萧珩体型伟岸,气质宽厚,脸上勉强保持着几分清醒,瞧见熟脸萧正显,忙招手道,“贤侄快来!” 萧正显笑着走近,萧珩毫不客气地将他往人堆里一推,如释重负地坐到后排避开那些酒鬼。喝大了的几位浑然不觉正主已偷梁换柱,改扒上萧正显。 堂上还残留理智的数人,俱在后排跪坐。 萧珩右手边是阿四五郎两小儿,左手边是中书监□□,正默默喝着闷酒。萧珩与他交好,低声问道,“彦修因何郁郁寡欢?” □□只叹气,“陛下已罢朝三日。” 萧珩沉默,又道,“陛下年幼,有尚书仆射几位宰相辅佐,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多亏有几位宰相!陛下秉性你心知肚明。昔日为王时就敢逼死二位侍书,而今愈发肆意妄为,现下紧要关头也敢诏你奉旨回都,幼主南面,国将忧矣!” 萧珩按下□□手中酒樽,“彦修慎言。我两难得一聚,何不趁兴手谈一局。”忙唤袁弘策,“你去差人找盘棋来。” 顾淮被见酒忘弟的萧正显抛在脑后,凉凉地扫了他一眼,默默蹭到萧珩边上两小儿处坐下,心情憋闷。 四郎投来惊奇的目光,恭谨亲热地唤了句‘阿兄’。五郎轻轻看了顾淮一眼,小声唤道‘淮兄’。 顾淮面无表情地点头,见案上放着没见过的糕点,自然地拈起一块吃,挨个尝去,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美食于他,有平心静气的功效。 棋盘找来了,听见萧珩问袁弘策,“阿九呢?” 袁弘策跪坐一旁,低下头答道,“义山说小将军这两日在斗场市有要务处理。” “可是挨着朱雀浮桥那处?” “是。” 朱雀浮桥架在秦淮河上,而秦淮河是吃酒的好去处,有门道的,连宫廷贡酒也弄得来。顾淮上一世曾听萧正显感叹过萧珏原来也是个好酒的,酒量深而不露,在襄阳城与北魏人斗酒,还博了个‘千杯不醉’的美名。 顾淮想到,在这儿干坐还不如去秦淮河碰碰运气。留给他的时间不多,萧珏又神出鬼没,若是在人走之前还搭不上话,那就麻烦了。 他解下腰间锦囊用巾帕裹了些好吃的糕点装上,不动声色地起身,默默往后绕行。 两小对他行注目礼。 萧珩面色无奈,低声问,“五郎的事他怎么说?” 袁弘策低声回,“义山说小将军让将军全权做主,并牵了一匹小马驹来,说是送给五郎君的。”说着说着,袁弘策奇怪地看向已快走出大堂的顾淮。 萧珩随之望去,皱眉,“那是” 顾淮记性好,越过仆人自个儿按来时路返回,出园直奔凉亭。正想找车,近仆张德迎了上来,“郎君。” 顾淮点头,见萧府只有三辆车,一时犯难。不知路途远近,他穿着不便行走的木屐,让他徒步走去秦淮河是断不可能的,而马车只够园里人用,派人再去府上驾一车来又怕时间不够。正想着,忽听旁边一声马嘶。 顾淮好奇地绕过马车,与一马脸对上,一米左右高c棕红色的小马驹忽闪着大眼睛,用鼻子朝他喷气。 顾淮看这马可爱,背上还配了尺寸稍小的马鞍,料想应是给孩童骑的,朝左右问道,“这是哪位小郎的?” 仆从只知道是谁送来,却不知道是送给谁,齐齐摇头。 “那暂时借我用一下吧。”顾淮问张德,“你知道秦淮河怎么走吗?” 张德说,“奴知。” 顾淮放下心,摸了摸马驹,踩镫翻身骑上。 张德让一年轻部曲牵住马绳朝前走,谁料小马驹四只蹄子撑在原地,很有脾气的纹丝不动。部曲知小马驹来历非凡,不敢动鞭。 顾淮内心尴尬脸上却云淡风轻,僵坐片刻后讪讪下马。与小马驹大眼瞪小眼,两个小儿一派纯真,倒看得边上人忍俊不禁。 顾淮嘟囔,“你还挺忠心。”走退两步又不甘心,回想曾在书里看过的驯马片段,从腰间锦囊掏出一块砂糖制的糕点,试探着递上去。 小马驹鼻翼扇动,半点不带犹豫的张口一吞,等它嚼吧嚼吧后,顾淮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用段子形容叫眼睛里有星星。 顾淮后退,小马驹跟,顾淮走几步,它跟几步。 顾淮笑出声,又喂了它一块,然后摸摸它的头,重新上马。 这次不用人牵,顾淮拍一拍它就知道乖乖朝前走,部曲中分了十人出来紧跟在后。 小马驹步子不大,前行路又因顾淮抛头露面时时受阻。少年唇红齿白,容貌秀美,华服衬托下气质高雅,引得不少人驻足欣赏称赞,互问这是哪家小郎,怎从未见过。顾淮内心羞臊,姿态却端得从容不迫。 沿着青溪一路往南,过了萧府后,小马驹忽然有些躁动。等到顾淮发现不对劲时,小家伙已挣开牵绳的部曲,左突右进,任后面呼喊,驮着顾淮埋头只管跑自己的道。 小马驹跑得并不快,却极其灵活,部曲抓了半天抓不到马绳,眼见小郎君被带得越来越偏,张德几人吓得面色惨白。 顾淮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小马驹欢快地奔过湘宫寺。 寺内,雍容和蔼的妇人正在诚心祈祷,愿佛祖保佑她的玉童一生平安顺遂,却不知寺墙之外,她的心肝被顽皮的马儿折腾得欲哭无泪。积年累月的独居生涯让顾淮表情匮乏,即使场面不乐观,他也能摆出一脸淡定,落在旁人眼里,便觉得这小郎不喊不叫,气度实在不一般。 道右侧一马车窗帘微掀,玉簪束发的俊雅男子目光追随顾淮与高喊着避让的仆从远去,清风霁月般地一笑,“此子有谢公遗风。” 男子身边人拱手一揖,“某与王道长所见略同。” 顾淮一开始也紧张,等紧张消耗完了,就只顾得上腰酸屁股疼。他快忍无可忍时,小马驹终于消停下来,溜溜达达撞开门闯进了一酒肆后院,凑到一匹拴在树旁的成年壮马边,亲昵地拱头。 院子四四方方,中间只一株结着果子的梨树,树旁栓着两匹高头大马,一色棕红,一色雪花白。东边停着三辆牛车,车夫们好奇地看来。西边一栋二层木制小楼,楼上撑开几扇窗,一人站在窗边,见楼下动静,惊讶地‘咦’了一声。 不多时,又‘咦’了一声。 这人二十出头,眉目疏朗,一双眼睛狭长,眼尾和嘴角都微微上翘,天生一副笑模样,简单利落的青衣武士打扮,身后挂着弓箭。他朝后招了招手,“将军快来看,底下来了个小美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这是我儿? 二楼榻上零星跪坐着几位客人,全在西侧。白日喝酒的人少,只一个酒坊杂役坐在楼梯边候着,他被武士的声音吸引过去,目光触及武士身边坐着的男子,见人似有抬头的迹象,忙不迭缩头,心跳都快了几分。 那男子一人孤零零坐在东侧,紫袍加身,贵气逼人。长得并非凶神恶煞,反而极其英俊,面部轮廓如刀锋削就,有股凌厉的气势,一双剑眉浓如漆墨,眼眸如星,眉头虽然舒展着,却莫名给人一种此人绝对‘不好惹’的气势。更兼他宽肩劲腰,胸膛微鼓,隔着衣服也能想象底下定然藏着一副强壮有力的身躯,仅是坐着,便无端令人觉得高大。又像一头蛰伏的猛兽,随时可以暴起噬人。 没听到回应,年轻武士又嬉笑道:“将军,小美人坐下骑着的,可是踏血的小儿子。” 男子似乎终于被勾起几分兴趣,慢条斯理地起身,负手站到窗前。 院里,顾淮不知两人正在对他观望,捏了捏下身,又麻又疼,他倒吸一口凉气,再想保持淡定,脸上也忍不住出来几分郁闷。 男子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顾淮,问:“这是我儿?” 年轻武士摸了摸下巴,笑着说:“该是你儿。” 男子点点头没再问,转身回座,说:“让他上来见我。” 顾淮没脾气似的骑着小马驹,双手握拳,一下一下给自己捶腿活血,忽见身边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人,冲他露出个大大的笑脸,说:“小郎君,我家将军要见你。” 顾淮对陌生人向来有点抵触,此时不知身在何处,加上这人话里话外来意不明,他暗自警惕,心内狂呼着张德与萧府部曲赶紧追来,当自己是个聋哑人,扭头给了武士一个秀美的侧脸。 武士第一反应不是小子无礼,而是‘这小郎目中无人的样子好像他家将军啊’。他笑着补充,“怪我没说清楚,小郎君,我家将军是宁蛮校尉兼襄阳太守,尊姓萧,单名一字珏。” 顾淮一愣,萧珏? 缘分啊。 他装作无事发生,转头对武士露出纯真懂事的微笑。 顾淮忍着疼爬下马,落地时双脚发软,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武士不计前嫌伸出援手,笑呵呵将他搀稳后才放开。 顾淮憋着一腔羞愤,淡定地说了声多谢。正要跟武士走,身后小马驹却忽然咬住了他的袖子。 武士走出几步,见人没跟上来,回头一看,差点没笑出声。 顾淮被这小马驹坑到小脸微红,皱眉瞪它,无声控诉加警告。 小马驹睁着比他大得多的大眼睛,愣是不撒嘴。 顾淮无奈,艰难地解下腰间锦囊,掏出一块砂糖糕供上,小马驹立刻转移目标,叼走了糕点。 顾淮大写的服气,重重揉了一把马头,赶紧走人。 武士一脸津津有味,领着顾淮来到萧珏面前时也没消散。 男子俊美的容颜入眼,顾淮深吸了口气,仿佛摁下了某个开关,他的心里此刻只有一件事:讨好这个男人。 从小到大顾淮他爸骂他骂的最多的一个词便是‘一根筋’,他认定的事,很难回头。既然决定要攀着萧珏一起造反,任他横眉冷对,抱大腿决不手软。 萧珏扫了武士一眼,继而看向顾淮,他的视线极其锐利,冷如刀锋,如有实质。若是寻常人,定会被他吓得两股战战,然而顾淮心神高度集中之下,竟是自动屏蔽了萧珏的威压。 萧珏眉头舒展,指了指对面空位,“坐。” 顾淮郑重地跪坐下来。 从顾淮个人时间线来说,他三年前见过萧珏,那是上一世的事,也是这一世几天前的事,在萧府里他两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萧珏在明,他在暗。顾淮一直以为天黑萧珏没有看清他的脸,但现在看来,萧珏应该是认得他的。 自己琢磨出了一个乌龙的顾淮拿出十二分诚意,乖乖叫了一声亲昵的称呼,“阿叔。” 这一喊,直接让萧珏二人坐实了少年萧五郎的身份。 各自认为对方心知肚明,场面一度非常和谐。 萧珏神色不冷不淡,令人看不出满意与否,他单指叩着几案:“义山,把你的弓解下来。” 武士咧嘴一笑,将弓解了搁在案上。 萧珏静静看向顾淮,“试试。” 顾淮一点都不带犹豫,起身拿弓,接着眉头一皱。弓是铁制,长近一米,起码有二十斤重,他如今的小身板不满百斤,又缺乏锻炼,要拉开这张弓无异于痴人说梦。 顾淮并不在意,他知道萧珏想看什么。 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小脸涨红,额上沁出一层汗,弓弦也只不过给面子的稍微弯了那么一小点儿。 可是他没有放弃。 义山看了一眼萧珏,拍了拍顾淮的肩膀,笑道:“够了,小郎勇气可嘉。” 顾淮却依旧没有松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萧珏,一滴汗水滑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 义山一脸诧异。 萧珏的目光有了几分认真,道,“放下吧。” 顾淮松气,搁下铁弓,汗水入眼,他下意识地用手背揉了揉。 被弓弦磨破出血丝的白嫩嫩的手掌心便被二人看在眼里,对视一眼,义山是幸灾乐祸,萧珏则有些无奈。 顾淮重新坐下,瞥见伤口,不好意思地虚握成拳。他自觉表现良好,趁机打蛇棍上,目光落在萧珏腰间侧别着的短刀上,那刀黑鞘黑柄,朴实无华却大巧若拙。顾淮凑上前仔细瞅了瞅,然后坐直身子诚挚地夸道,“阿叔的这把刀看起来很不一般。” 顾淮记得萧正显说过,萧珏给五郎的见面礼是一把亲手锻制的铁刀。他两万八的说话之道可不是白学的,老师说过,赞美的核心在于用心,谁都能轻易看见的优点不值得夸赞。萧珏平时肯定听多了夸他外貌的,他就另辟蹊径,夸一夸他的动手能力。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顾淮觉得萧珏冷厉的神色温和了不少。 听见他问:“喜欢?” 顾淮连连点头。 萧珏的声音磁沉,“等你什么时候能拉开一石弓,我便把这刀送你。” 顾淮怔住,这刀不给五郎了?看来萧珏对他好感度不低。他按捺不住高兴,小脸放光,点头道,“我会努力的。” 萧珏将他神色看在眼里,唇角微勾,轻轻嗯了一声,端起方樽继续喝他的酒。 顾淮不想干坐着,见案上摆着一碟瓜子碟糟肉c还有一碟枣糕。都是酒肆免费送的吃食。他拈了一块糕尝味,不甜还涩口,吃惯了美食的顾淮很不满意,干脆把锦囊里的点心全倒在碟里,推到萧珏面前:“阿叔,这个好吃,你尝尝。” 义山一看又差点笑出声,连忙侧身握拳堵住嘴。 被顾淮热情的眼神盯着,萧珏顿了好一会儿才拿起一小块入口,咽下后淡淡道,“尚可。” 顾淮看出萧珏并不感兴趣,抿了抿嘴,脑中想着老师教过的搭讪大牛的九十九种方式。 萧珏使了个眼神给义山,义山跪坐下来,拿过一个空樽倒满酒,放在顾淮面前,“小郎君,此乃北魏名酒骑驴酒。去年青州刺史携此酒入藩,路遇盗贼,劫酒饮之即醉,数十贼人皆被擒获,于是此酒又被称为擒奸酒。小郎既有幸一遇,不如饮一杯?” 顾淮听得一愣一愣,隐约记得萧正显提过,他低头看酒樽,抬头看萧珏。 这小郎眼里只有将军,也忒目中无人!义山哭笑不得。 萧珏语气里含着笑意:“喝吧。” 顾淮这才端起酒杯,微皱小脸,如喝水一般一口一口将酒水喝得干干净净。 时人喝酒,或一仰而尽,或徐徐饮之,抿一口,吃一小食,再啜。像顾淮如此有板有眼的,萧珏二人还从未见过,这回轮到义山看得一愣一愣,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顾淮放下酒杯,不过片刻,霞晕双颊,他打了个酒嗝,呛得泪水直涌,眼冒金星,晕过去之前,他想着这样也好,总算不用费尽心思搭话了。 义山连忙捞住顾淮,将他轻轻放平在榻上,哈哈大笑,“将军你这小儿实在有趣!” 他视线触及案上的糕点,又乐得合不拢嘴。 萧珏冷冷地看着他。 义山忍笑,指了指糕点,“将军,我见小郎拿这喂马来着。” 萧珏顿时面色一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好心骗你 顾淮是被饿醒的。他睁开眼时,见晕黄的烛火盈盈于室,笼罩着屏风c书架c条案c矮几,一切都朦胧的仿佛梦境。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 他头又涨又疼,嘴里发苦,四肢沉重且无力,□□一声,摇晃着坐起。 守候在侧的张德连忙上前,如释重负地说:“郎君可算醒了。” 顾淮捂着胃,晕乎乎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德忙唤婢女,“快呈些食来。”他关切地看着顾淮,“郎君睡了一天一夜,女君很是担心,医工唤了三个,午间还喝了一付药。女君今日守了郎君一下午,到酉时三刻才离开。” 顾淮咋舌,他并非滴酒不沾,只是没试过一杯的量,哪知道后果如此严重。他问道,“是九叔父送我回来的吗?” 张德摇了摇头:“奴昨日带人找上酒肆,小将军给了奴一架牛车,命奴带郎君回府的。”又笑着说:“三郎君也醉了一宿,上午刚醒来便被女君骂了一顿,女君还以为是三郎带郎君吃的酒呢。女君本来想守着郎君醒来的,因明日要给二位将军与小郎们送行,晚上不得不回去打点准备” “什么?”他只不过睡了一觉,大腿还没勾搭上,人就要走了? 这时两位婢女送来吃食,动作优雅地在案上摆出各色精美食物,顾淮看了一眼便赶紧别过头,现在可不是吃东西的时候。他咽下口水,让婢女服侍他洗漱更衣,吩咐张德备好板舆,临踏出房门前又忍不住走回几步,从案上夹起一条油煎小鱼入嘴,依依不舍地出院,匆匆去见姨母。 顾淮踏入姨母院子时,里边灯火通明,空地上摆着几个木箱,婢仆们正往空箱里塞东西,见了顾淮先是诧异,接着纷纷低头行礼:“淮小郎君。” 一名中年妇人正站在房门口,弯眉圆脸,髻满珠翠,雍容华贵,正是萧府女君张氏。她瞧见顾淮,神色顿时一变,忙走下台阶迎了上来,喜道:“玉童醒了?怎的突然来了。” 妇人越走越近。 顾淮一寸一寸看清她的脸,陡然的,两行泪水滑落脸庞。 这世间,对他最好的两个人,一个已逝,另一个便是眼前这妇人。他这世双亲族人都不把他当回事,唯一的仰仗只有姨母。他忘不了上一世临死前的一幕,总是那么雍容的姨母,在众甲士刀剑所向下也依然保持着风度的姨母,在看到他被人拖出来后,神色大恸,挣扎过来捧住他的脸,痛哭着说:“可怜童儿,九泉之下,我无颜面对阿姊!” 多少个午夜梦回,他怔怔惊醒,泪湿双目。 从没想到会有重逢之日。 张氏急急握住顾淮的手,心疼地说:“这是怎么了?” 顾淮轻轻靠在妇人身上,真心实意地唤道:“阿母。”他已认定此身是他的前世,张氏也是他实实在在的亲人。 听到此称,张氏愣住,片刻后忍不住伸手拥住顾淮,双眼微红,“我的心肝儿。”双手搂了搂便放开,盯着顾淮道,“我儿可是受了委屈?”说完,眼神凌厉地看向张德与两婢。 张德几人扑通跪下,仓皇道:“回女君,奴等不知。” “我没事。”顾淮忙道,“阿母,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进房,屏退婢仆,顾淮挨着张氏在榻上坐下,缓缓说道:“我前日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位高僧穿着锦斓□□,手持九锡法杖,送了我一块玉,说是昔日周天子之物,还说我三年内必遭大难,唯有一线生机自远方来,便在此玉之中。” 张氏是个虔诚的佛徒,闻言十分惊惶,仔细询问顾淮梦中景象。顾淮早有准备,凭着现代所阅,讲得玄玄乎乎,虚虚实实,让张氏信了大半,愁道,“这一线生机何解?” 顾淮认真对上张氏的双眼,说:“周天子是诸侯之王,如果把王字与玉字相结合,就是九叔父的名字,而九叔父,不正好是从雍州远道而来吗?” 张氏根本料不到一向乖巧的顾淮会骗人,而且一向寡言的少年今日如此多话,说明那梦境断然不是无中生有,她细细思量起来。 顾淮说:“阿母,我想跟随九叔父!”他想过,其实皇帝真正想灭的是姨父一家,他不过被连坐的小卒,但他不能用萧府众人的安危来劝说,用自己说事要求更合情理,也更容易劝下姨母。 张氏满脸不舍,“玉童,你且让阿母好好想想。” 顾淮软声道:“九叔父是人中龙凤,文采风流又兼大将之才,跟着阿叔我不仅可以免祸,还能解惑,阿母你就让我去吧。” 张氏摸摸顾淮的头,“雍州哪有都中繁华舒适,你锦衣玉食惯了,想到你要受苦,阿母实在心疼。” “四郎都忍得,我怎么忍不得?”顾淮佯做羞恼。 “四郎哪有你娇贵。” 顾淮真心感觉四郎是捡来的,他饿了许久,费劲心思说了一通话又消耗了气力,坐都快坐不稳了。他强撑着苦苦说道:“阿母,我只求三年,等大劫过后我一定再也不离开阿母左右,我还想伺候阿母到老呢。” 张氏见少年脸色苍白哀哀苦求,心头大为不忍,听到只是三年,忙搀住顾淮,连声道:“心肝儿,阿母答应你便是。” 见顾淮一副摇摇欲晕的模样,张氏忙不迭唤人,一通手忙脚乱,知道顾淮连饭也没吃便赶过来后,张氏心疼不已,又命人赶紧送食来。 饭后顾淮便与张氏一道收拾行李,一直忙活到后半夜,期间张氏时不时背对顾淮拭泪,令他心内歉疚又感动,也更加坚定了造反的信念。 第二天,顾淮与张氏早早来到正院大堂,数十婢仆随侍在旁。 正院不远的林荫道上,萧珩与萧珏并肩而行,袁弘策与义山落后一步跟随。 萧珩:“消息确认无误?” 萧珏:“陆长史连发三道红头函,证实魏人确有犯边之意。将军,稍后请容我先行一步,与义山快马加鞭赶回襄阳。” 萧珩皱眉:“你一会辞别后便先行吧。魏人逢我朝新立便有异动,实不知礼,你去教训一二也好!陆攸之此人确实警觉,只是太擅阴谋,多行诡道,难堪君子。” “阴谋阳谋,皆是兵道。” “你倒是护短。听说你在斗场市给他搜了几xiāng zi上好的绫罗绸缎?这便是你说的要务?” 萧珏正色道:“应人之托,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 “堂堂丈夫,太过在意容饰。”萧珩摇摇头:“对了,五郎你还没见过吧,整十岁,比四郎小几个月,《诗》《论》早已学完,现在正读《左传》与《三礼》,聪颖好学,是个不错的小郎。只是可惜母族不显。”说着,无奈地瞪了萧珏一眼,“你呀,就不能晚上几年?那时族里或许会有合适的嫡出子。” 萧珏轻扯嘴角,看样子并不在意。 萧珩瞪着他:“你送的小马驹不认五郎,你赶紧再寻一物送去。既是大兄子,入了门该更加亲厚,须好生对待。” 萧珏下意识摸向腰间铁刀,想到已经许了某个混账小儿,目光森森,暗自咬牙。 义山在后闷笑不已,将军这次被坑大发了,刀马全被外人白白占了便宜,那位备受兄嫂宠爱的从子,还没法教训回去。回想起将军知道那小儿真实身份时的表情,义山一时乐不可支。 走近正院大堂,萧珏一眼便瞅见那个‘欺’他至深的小儿。 萧珏的眼神染上几分冷意,小儿虽无意,但他萧珏还从未吃过如此大亏! 那小儿跪坐在大嫂身边,依旧一身霜白,嫩脸桃腮,玉面红唇,对上他的视线,脸上霎时露出十分欢喜与期待。萧珏不禁一愣,怒火渐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收下我吧 此时,萧正显领着四郎五郎一并进来。 众人同张氏见过礼,按长幼尊卑一一落座。数名婢女如流水盈盈上前,呈上花茶糕果。 一番客套话后,张氏抚着顾淮的手,双眼又忍不住泛红,朝萧珏说道:“阿珏,我有一事托付于你。” 张氏郑重的神色令众人心中皆是一凛,萧珏直起身行揖礼,恭谨道:“阿嫂请说。” 张氏侧头深深看了一眼顾淮,缓缓向萧珏道:“身旁小儿是我从子,仰慕你风华,欲跟随你左右。” 萧正显大惊,阿淮这是吃了豹子胆了?他九叔父虽俊美至极,但一身冷戾气势足以止小儿夜啼,寻常人避之不及,连他自个儿惯是与人嬉笑也不敢凑上前去,阿淮从哪借的胆? 萧珏看向顾淮,小儿的眼睛仿佛会说话,左眼写着‘求你’右眼写着‘带我走’,一腔真心昭然若揭,倒是令他一时沉默起来。 张氏继续道:“我视此儿如瞳子,唯恐疼宠不够,不愿拂他所求,却也忍不了经年久离,所以只许了他三岁光阴,阿嫂不求阿珏能视玉童如己出,只求你看顾此儿三年平安,可否?” 求字一出,萧珩发话了,他先试探道:“阿嫂,如今边境不平,小郎尚小,不如等上几年再谈此事?” 五郎起身给张氏行了一礼,稚嫩而饱含劝慰的声音响起:“母亲,从建康至襄阳千里之遥,水路要行两个旬日,淮兄并非体健,也不曾与我等习过射猎弓马,舟船必然劳苦,五郎怀忧,不忍母亲心疼。” 五郎这话劝到了张氏心里,顾淮不好动,大病没有,小病不断,若是中途有个头疼脑热轻易送了小命,张氏定会悔之莫及。她抚摸顾淮的手一顿,面露犹豫。 萧珩低头赞赏看了五郎一眼,顾淮那日未与他招呼便自行离开,在他心中,这不过是个被大嫂宠坏不知礼数的小郎,纯属累赘,并不值得萧珏另外花心思照看。 顾淮唯恐姨母改变主意,认真盯着张氏,低声道:“阿母,三年之内,我定然无恙!” 少年眼里的凝重与坚定打消了张氏的犹豫,想起梦中高僧所言,张氏心一横,再次看向萧珏,“阿珏。” 本朝重孝,世家大族更甚,长嫂如母,再三恳求之下岂能推拒,萧珏躬身道:“阿嫂放心,珏会视此儿如自家子。”这便是答应了。 萧珩微微皱眉,五郎低下头来。 顾淮紧绷的身子放松,对上张氏红肿的双眼,他歉疚道:“我到雍州后,每周c每个旬日一定给阿母写信,吃了几口饭c看了哪些书都会告诉阿母,还请阿母保重身体,不要过于牵挂。” 张氏闻言先是一笑,又忍不住伤心。 四郎板着小脸,起身作揖,“阿母请放心,颉也会替阿母照看阿兄。” “你个小书呆自个都照顾不来,哪有那能耐!”萧正显被惊得才回过神,哭丧着脸道,“阿淮你也忒没义气,这么大事竟然不先跟我商量,以后阿母若要训我,你这挡箭牌却远在千里,吾小命休矣!” 被小儿们一闹,张氏哭笑不得。 时辰一到,再三辞行后,众人徐徐出府。 路上,顾淮蹭到萧正显身边。 “阿兄。” 萧正显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觑了眼五郎,低声道:“你说得还真没错。” “这都小意思,阿兄,我每隔一个旬日也会给你写信,你一定记得给我回信。” 萧正显很感动,“就冲你惦念阿兄这份心思,阿兄能不回吗?” 顾淮满意地点头,放心了。萧学渣在信息交流这方面,绝对是个人才。 门口早已等候着数辆马车c上百仆从部曲护卫,后方马匹拉了足足几十个木箱,张氏命贴身婢女再三交代张德:“那二十个桐木xiāng zi里全是小郎惯用的衣物器玩,可千万不能弄混了。” 萧珏与义山告别张氏先行,走出数十步后,萧珏似笑非笑,时隔一日再次问道:“这是我儿?” 义山笑得不怀好意,摇头道:“这哪是儿郎,分明是个小女郎!咄,二十个xiāng zi!” 走到队尾,护卫们牵着两匹高头大马,一红一白,中间还站着一匹乌溜溜大眼小马驹。两人翻身上马,萧珏对上府门口顾淮遥望而来的灼灼目光,不为所动地带上纱帽隔绝视线。义山看着这两人直乐,见小马驹蠢蠢欲动,轻轻甩鞭呵止,指着府门口笑道:“你的小主子在那儿呢!” 小马驹仿佛听懂人话,瞅着前边乖乖站住了。萧珏二人领着四名护卫驾马离开。 张氏将一行人挨个送上马车,最后站在顾淮马车窗边,万般不舍。马车临行,两名久侍顾淮的婢女加上张氏新赐的两婢随之上车,张德也坐到驭夫身侧。 张氏靠在萧正显身上拭泪,望着车队渐行渐远。 四郎与五郎同在一车,两人并无婢女随侍,只两个男仆守在车外。 两小分边跪坐好,五郎一脸惊叹,说:“淮兄的行李比你我二人足足多上一倍呢。” 四郎五郎各有八个xiāng zi,五郎为妾的母亲无甚财物,统共出了三个xiāng zi,另外五箱是张氏给补齐的。张氏对四郎五郎并不厚此薄彼,只对顾淮例外。 四郎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微笑道:“在兰陵时阿兄一向深居简出,你不曾往来,自然不知阿兄他从小养得精细,衣物器用大多特制,光夏被,就按节气制了三套呢。” 五郎愣了好一会儿才语含艳羡道:“在母亲心里,淮兄一定极为重要。” 四郎赞同着点头,“正是如此。” 五郎盯着四郎的表情,叹道:“淮兄的月钱也很多吧,不像你我”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从练字起便想买一方兰亭砚,据说写来极好,至今还未攒下千钱,连一方砚角也买不来。” 四郎一脸正经,皱起眉头:“阿堵物不值一谈。再者,何必拘泥于外物,王公昔日以水代墨,不也练就了无上书法?凡事用心尽心即可。” 五郎面色微红,惭愧道:“兄长所言极是,五郎受教。” 马车上挂着萧府家徽,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临近运河码头的东府句容大道,已有人在此骑马等候,这人国字脸,美髯飘飘,腰板挺直,正是萧府郎主萧琮。他新官上任公务繁忙,已经快一旬没回过家。 句容大道边一片绵延青草坪,树下一堆堆成群的送别队伍。有一群人格外显眼,多是衣锦带玉的翩翩少年,被众护卫围住,其间铺锦设榻陈几c婢仆环伺,杯酒互酬,并兼诗歌唱和,簇成一团清雅的热闹。 不少人被萧府队伍浩荡的气势吸引,等看清家徽,有一青年骄矜地别过头,一脸不以为然,对身旁玉冠宽衫的清雅男子举樽道:“王公,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聚。” 清雅男子收回远望的视线,姿态风流地饮下一杯酒,笑道:“山水有相逢,不关日与月。” “好一个无关日月!”青年双眼一亮,拊掌大笑。众人笑作一团。 大道上,车队停下,萧珩探身出马车,萧琮止住他欲下的动作,拍了拍他肩膀,道:“方才已见过阿九那小子,这两年长高不少。” 萧琮深深地看了萧珩一眼,“我刚从石头城归来,卫尉府还有公务待办,就不多言了,你多保重。” “大兄!”萧珩左右望望,凑上前快速低声道:“今朝六贵比肩,势必相图,免不了一场祸乱。大兄务必小心别被牵连。且幼主性狂量狭,宠狎群小,必然忍不了委政诸公,自己虚坐主位。三弟认为都中危险,若有合适时机,大兄不如请旨外调!” 萧琮越听越皱眉,直至话尾,勃然低喝道:“我只知忠君,皇命所指微臣所向,你且行吧,勿言其他!” 目送萧琮驾马领着甲士远去,萧珩一声长叹,吩咐车队往渡口行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辩什么辩 萧府众人上了一艘三层楼船,甲板宽可跑马,前中后高低桅杆错落,三面帆堆叠在底下。建康富庶,这类楼船在码头排着不少,混在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里,只等船主一声号令,便可扬帆起航。 顾淮由四婢拥拱着站在船头,目送空了大半的萧府马车离去。 随着一声悠长的号令,楼船划开水面,顺着运河向西行去。水波泛起,恰如顾淮的心境。 他只不过睡了一觉,再见面,萧珏怎么就这么冷淡了? 三番两次‘深情凝视’,对方居然毫无波动,他不要面子的啊?萧珏这一走,他也没法探查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顾淮低下头啧了一声。 哎,大腿不好抱。 四郎踏着小方步过来,身后跟着五郎与袁弘策。 四郎说:“阿兄,船头风大,我们上舱里歇着去吧。” 顾淮晚睡早起,听到‘歇’字顿时困意袭来,点点头乖乖跟着四郎走。 一旁的袁弘策轻笑,这小娃看着可爱有趣,对着四郎,半点也不像个兄长。听义山说,他还让珏小将军吃了个闷亏? 甲板上堆着行李箱,由萧珩的护卫领着船工收拾,张德与四郎五郎的男仆挑拣着可用的xiāng zi让人送去舱房。这船应是被包下了,除了他们,别无他客。 顾淮环望一圈不见萧珩,有些疑惑。孩子们还没安顿好,家长去哪了? 四郎一直关注着顾淮,见状道:“袁参军说,父亲有一友人随船,他二位先上楼了。” 顾淮无所谓地哦了一声。 三小郎被袁弘策安排在三楼中部船舱,婢仆在尾舱。 顾淮在四郎五郎舱房之间,房内空间不小,寝厅分离,有花架c壁画c书架c落地多宝槅子c榻c几等,松木地板擦得光可鉴人。 袁弘策候在门外,四郎等婢女伺候顾淮歇下后才带着五郎退出来。 五郎见四郎也欲回舱,忙拦住四郎,一脸好奇地问道:“我刚才匆匆一瞥,见叔父友人风流在骨,气度不凡,四兄可知来人是谁?” 四郎摇摇头,“我不知。”转头看向袁弘策,目露问询。 袁弘策视线扫过五郎,回道:“是乌衣巷王家十二郎君,也是陶先生座下弟子。” 四郎惊呼,“竟是王氏族人,还是陶先生弟子,那可称得上一句道长了。” 袁弘策点头,“自然。” 五郎问:“四兄,我们不用下楼见过叔父与王道长吗?” 四郎思忖片刻,回道:“父亲不曾传唤,你我不可自行主张,等仆人送了书箱来,先安心在舱里学习罢。” 五郎低下头:“好,五郎听兄长的。” 随着日头高高挂起,楼船驶入了长江,江上帆舶往来,两岸青山对出,一路西行,江面浩荡无阻。 顾淮是被婢女柔声唤醒的。 “郎君,将军在一楼明月堂设宴,使人来请郎君前去。” 顾淮迷迷糊糊被伺候着洗漱穿衣,出门被江风一吹,彻底醒了。 时近黄昏,江天接连处染成一线橘红。 四郎与五郎正在栏杆边看风景,听声转过身来,两小郎挨个给顾淮见礼后,三人同婢仆顺廊道直行,连下两层楼拐向船头。 一层已收拾得干净整洁,明月堂正对船头甲板,背靠船舱,两根堂柱,左右挂着竹帘,正前方的帘子高高卷起。 堂内摆着数张几与竹席,婢仆早早点好了烛火。萧珩和一人上首跪坐,那人玉冠广袍,手持玉麈,气质清贵,眼尾上挑,鼻梁挺直,俊美而风流,正是王家郎君王渊。顾淮跟着四郎五郎入内行过礼,一一入座,四郎挨着萧珩,顾淮挨着王渊,五郎则在顾淮左手下方。 顾淮无意抬头,对上一双清冷乌黑c看不出情绪的眸子。 王渊大大方方地看了他两眼,微微一笑。 顾淮没当回事。 萧珩拍拍手,婢女们呈来吃食,案上逐一摆上豉炒片鸭c脯酱c菹笋c炙羊肝c暴鲊脔鱼c蒸肥肫c枸杞蛋,加一碗稻米饭。顾淮孤零零一个人吃饭多年,向来没有等人招呼的习惯,这会儿正好肚饿,自顾自取了筷子开吃。 萧珩脸色微沉,似要发作。 谁料王渊一声轻笑,也抬起竹箸,道:“小郎浑不把某当客人,当真自在。” 不熟悉王渊性情的,大约会以为他这是在讽刺小郎无礼,而萧珩却听懂王渊话语里的夸赞之意,心中生奇,对顾淮的不快也渐渐压下。 王渊出身高贵,是一流名士,说话做事很有分量。四郎怕顾淮惹人不喜,有心为顾淮圆场,但萧珩是孔子信徒,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既已开食,便禁言语,操心的四郎很忧伤。 萧珩跟着动筷,四郎五郎紧随其后。 饭毕,婢女撤下食盘,服侍各主子洗漱后,再呈上酒茶与糕果。 此时那一线橘红已蔓延了大半天空,有风渐起。袁弘策在萧珩身后跪坐下来,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萧珩摆摆手,“无妨。”给王渊介绍过三小郎身份,笑道:“十二郎,你此去襄阳开观授业,我这几位小郎定然要放在你观下就读,现有闲暇,又兼江风落日之景,何不趁兴与弟子们论学?” 王渊摇动麈尾,修长手指与玉同色,烛火下晃人眼目,悠然道:“自古有崇有,有尚无,小郎们如何看之?有无孰先孰后?” 五郎率先直身对王渊恭敬地揖礼,道:“圣人言,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无先天地生,有生于无,自然无为尊。” 自胡狄乱华晋室南渡,儒教礼教不再一家独大,与玄c道c佛分庭抗礼,道玄‘越名教而任自然’,多为此下风流名士看重。五郎便围绕老庄之说阐释了尚无说。萧珩虽是儒士,却不抵触他学,觉得五郎引经据典,学问扎实,赞赏地点头。 四郎仔细思索后,搬出前人裴頠的论述加上自己熟读的三礼,不落下风稳实地阐述了崇有论,并总结:“有‘无’,‘无’才可存在,‘有’是‘无’之承载,自然有为尊。” 四郎之学深得萧珩欢心,拊掌称赞。 少顷,众人齐齐看向顾淮。 顾淮正抓着一块花糕往嘴里送,这些古人动不动飙文言文,他听着费劲,干脆一心吃糕。被人围观住,他也只不自在了一小会儿。反正家里人都知道他不学无术,还不爱说话。现在含混过去也是可以的吧。 他立志做个安静如鸡的美少年,然而另一个美男子却不肯放过,王渊饶有兴致地盯着顾淮,问道:“淮小郎,你呢?” 被老师点名,顾淮只好咽下糕点,再喝口茶,慢吞吞说:“有无谁先谁后这个辩题太大了,在我看来,这是辩不出结果的,就好比鸡生蛋蛋生鸡,先有蛋还是先有鸡?没有明确dá àn的。不过辩论有无这个命题的意义并不在于结果,而是辩论过程,无数先贤智者在过程中的所思所想,如今都成了瑰宝。” 最后,他按着自己的心意总结道:“我不喜欢这种辨不出结果的大辩题。” 顾淮这人从小缺少管教,其实是任性的,若非别有用心,他才懒得斟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作违心之语,也称得上坦荡。 顾淮一通大白话让四郎五郎张口结舌,萧珩瞪着顾淮,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毫无学术修养就罢了,还敢直言不喜先生出的题? 王渊却似更来了兴趣,麈尾扇摇:“既有大,那便有小,依你所言,何为小辩?” 顾淮想到通宵那晚看的辩论节目,道,“比如,长生不老是不是一件好事?” 长生之道,历来为帝王所求,既是汲汲所求,怎能不好? 顾淮这题出得颇有新意,几人凝神思考。 江风隐约起伏,似乎越发大了。 独居久了的顾淮依然不适应与多人交谈的环境,他摸了摸吃得鼓胀的腹部,干脆起身散步消食,往船头走去。 袁弘策同样也在思考,但他回神更快,见顾淮往船头走,赶紧起身追上:“小郎——” 一阵猛风骤袭,江浪掀天,烛火吹灭几盏,几案在木板上滑出刺啦的声响,杯盏掉落,摔碎在地。楼船剧烈摇晃,仿佛下一刻便要翻没。 四郎五郎第一次坐江船,哪里经历过这等阵仗,纷纷变了脸色,小脸吓得惨白。 顾淮已走到船头,踉跄了两下,抓紧船舷扶稳。跟着他的四个婢女均瘫倒在地,随波滚落到一边,也是没见识的,哆嗦着抓紧身边可抓之物,脸上全是惊惶。 船身摇晃不停,袁弘策却如履平地,大步走近顾淮,伸手正想把这小郎抱回去,等看清顾淮的表情,动作不由一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高冷白莲 顾淮很平静,平静之中,还隐约透着爽快。 仿佛这风浪于他,不过是徐徐清风c粼粼微波,半点没在怕的。 事实也是如此,顾淮在现代什么没见过,知道长江这点波浪,实属正常。 一浪打来,江水溅落,顾淮侧身躲过,发觉身后站着袁弘策,夕阳,船头,似曾相识,只要他此时张开双臂 顾淮被自己臆想的画面逗乐。 而明月堂内,同样安坐不惊的王渊盯着顾淮,没有错过顾淮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顿时目露赞赏,麈尾点点顾淮方向,笑着对萧珩道:“我曾在湘宫寺旁见过这小儿,骑着惊马,毫不慌乱,我当时称他有谢公遗风,再看今日大浪前的镇定自若,可不肖似昔日谢公泛海吟啸?我观此儿,胆色不逊谢公矣。” 当下名士,推崇临危不惧的自在坦荡,讲究诗书底蕴的气度风流。王渊阅人无数,看得出顾淮并不厚学,可这小儿别有一番从容,真不知从何滋养来,令他很是好奇。 纵顾淮几次无礼,但对比四郎五郎之态,萧珩也忍不住点头称是,暗想王渊点评顾淮这番话若传至建康,顾淮在名士圈就能排上号了。 又一波江浪拍船,这次顾淮没躲避成功,被水打湿右手半个袖子。 江水透着一股子腥味,让有点洁癖的顾淮眉头皱起,忍了忍,没忍住,交换手转过身苦恼地问向来人,“袁参军,这浪什么时候能停?” 袁参军见小郎一脸嫌弃地瞪着湿衣,笑道:“大约一刻钟左右,小郎若想换衣,我可抱小郎回房。” 抱? 顾淮觑了眼袁参军强壮的成年男子身躯,侧过脸,右手负到身后,面迎江浪,说:“没事,不劳烦参军了。” 袁弘策笑笑,继续守候一旁。 待风平浪静,等四婢红着脸站起身,顾淮往回走,对萧珩等人简单说了一句:“我先上去了。”便匆匆离开。 萧珩深吸一口气,王渊摇头失笑。 船行十余日,过了江州再至郢州,转道沔水之汉江,向襄阳进发。 这些天萧珩没再起心思聚餐,顾淮乐得闭门不出,专心吃喝睡。四郎五郎手不释卷孜孜好学,常去王渊房里请教,萧珩还特意新辟了一堂供师生们做学问。顾淮白天不敢出门,怕被抓去一起读之乎者也,某日夜里突然无聊,逛到一层船尾,竟见了一‘熟人’,哦不,‘熟马’。 船尾有马厩,站着一排马,夜间光线昏暗,顾淮无意到此,受不了味儿正想走,不料一棕红色的小马驹突然从食槽处探出头来,冲他打了个大大的响鼻。 顾淮认出这位带路功臣,脸上露出笑容,走上前想摸摸马头,小马驹却喷了他一脸的口水。 顾淮: 婢女忙给顾淮擦脸,顾淮瞪着小马驹咬牙说:“你这样很没礼貌的知道吗!” 小马驹不理他,又飞快地咬住他的袖子。 看守马厩的护卫赶紧上前扯住小马驹的缰绳,喝令着想把它拖开。小马驹偏不听话,死磕顾淮,护卫急得满头大汗。 袁弘策突然出现,也不知他从哪儿钻出来的,取过缰绳,拍了拍小马驹的下颚。 小马驹颤了两颤,磨磨牙依旧不撒嘴。 袁弘策奇了,怪异地看向顾淮。 顾淮次次被它搞到没脾气,对袁弘策说:“还是让我来吧。” 他腰间锦囊兜着糕点,取出一块来呈在手心,对方果然识相,立马转移目标。 袁弘策忍俊不禁。 顾淮如愿以偿摸上马头,蹭掉糕点屑子,暖烘烘的温度直窜入心底。 他问道:“这小马儿是四郎的还是五郎的?” 袁弘策想了一会儿,说:“不是哪位小郎,是小将军的。” 萧珏的? 顾淮双眼发亮,看向小马驹的眼神愈发慈祥。 之后袁弘策说不宜喂过多甜食,顾淮便换了萝卜混草料,小马驹一开始不吃,顾淮难得耐心,千哄万哄地让它吃了些。 袁弘策一直在旁边看着两小互动。 余下的路程,顾淮除了宅吃喝睡,其余时间都在讨好小马驹,在楼船抵达襄阳时,顾淮单方面认为他两已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襄阳郡原属荆州,后北人南渡,在此侨置雍州,襄阳城便成为雍州刺史治所。因地处要冲,襄阳乃南北物资交流重镇,也是兵家必争之地。虽不比建康安稳富庶,但较之一路西行所见,堪称境内数一数二的大都。 码头嘈杂而忙乱,与之格格不入的,是守在码头两侧绛衣披甲威严肃穆的兵士。领头三人中有一文士打扮的年轻人,二十不到,白袍白纱冠,外罩建康正兴的鲛纱,气质清冷,容颜华美,有种修饰过的精致。 船板放下,萧珩与王渊并行,王渊是何等人物,如芝兰玉树,举动间世家大族风范尽显,码头不少人看呆了,原先偷偷摸摸瞧那白衣文士的人也被他吸引去目光。 文士挺直身板迎向来人。 “大人,王道长。”文士揖礼,态度不卑不亢。 萧珩点点头,“陆长史,战况如何?” “将军在南阳设伏重创魏兵,先后打退魏人四次,魏人近日来不敢再犯。”陆攸之与有荣焉,语气骄矜而自豪。 萧珩失笑,“阿九那小子,肯定没打过瘾。” 另外两名刺史府属员上前见礼,一人道:“马车已备好,请二位大人上车。” 陆攸之则看向王渊,微笑道,“襄阳士人若知王公驾临,定轮不到我等来迎。” 王渊没接话,只淡淡一笑,与萧珩等人走了。 袁弘策护着三位小郎下船,看到陆攸之被落了面子,觉得很正常。王渊是什么人,陆攸之又是什么身份。陆攸之虽属吴郡四姓大族,但不过是旁支庶子,士庶之别犹如云泥,也就是珏小将军用人不拘门第,才能让陆攸之当上太守府二把手。 陆攸之面上清冷淡然,双手交握掩在袖中。他朝前抬眸,目光瞬时一凝。那小郎身上穿的是吉贝布。萧珏都弄不来的珍贵贡布,却被这总角小儿大大方方穿了一身! 不过是一顾氏平妻之后,竟受宠至此。 顾淮下船时打量着喧闹人群,他们衣着与建康中人完全没法比,间杂不少异邦人士,又瞧见不远处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儿正缠着人要吃的。略有洁癖的顾淮蹙起眉头,瞬间决定若非必要绝不出门乱逛。 他再看到陆攸之,觉得这人冷冰冰的,貌似不太好相处。 陆攸之同三位小郎打过招呼,安排四郎与顾淮分别上了两辆马车,他与五郎则上了另一架。 行李自有人管,婢仆跟随自个儿的主子,兵士划开人群,拥着马车前进。 五郎与陆攸之同车,仿佛被其容光所慑,态度拘谨。 陆攸之温和地了解了他的部分生活习惯,聊开后似无意问道:“将军送你的小马驹可还骑得惯?那小家伙生出来快一年,将军一直没给它取名,就是等着你来做主。” 五郎沮丧地小声道:“见过了,只是它一心孺慕父亲的踏血,不愿让我亲近。” 陆攸之听出五郎这句父亲叫得颇无底气,毕竟萧珏年轻,小郎并不知萧珏为何要过继他这个庶子,肯定会想若萧珏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把他过继回去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陆攸之眼神微闪,慈爱地摸了摸五郎的头发,“当年你父亲驯服踏血,不吃不喝生生耗了一天,你这儿还没怎么受苦呢。” 襄阳两重墙,由内及外分为子城与郭城,刺史府在子城,太守府在郭城。隔了一道墙,距离说不上近,也不远。 四郎随萧珩。陆攸之则领着五郎顾淮入了太守府。 太守府前身是个当地富商宅子,后来改修为公署,前院办公,后院住人。府内假山鱼池,花木扶疏,景色倒也别致。顾淮不管陆攸之如何说,挑了离萧珏最近的空院住下。住了两天,他问过陆攸之好几次萧珏何时归来,陆攸之总是语焉不详,顾淮也就不再问了。 之后,他干脆守在萧珏院里,让张德在廊下摆了张榻供他坐卧,一日三餐榻上解决,不论阴晴风雨无阻,生生将自个儿站成了一块望夫石。 宅哪儿不是宅?顾淮一定要让萧珏看到他归附的诚意。 陆攸之劝不动他,便淡淡一笑,吩咐萧珏院内斋帅好生伺候小郎,拂袖离开。 一晃眼,半个月过去了。 这日秋高气爽。 顾淮盘腿坐在榻上拉弓。他手上是三斗铁弓,站着用尽全力能勉强拉开。他记着萧珏的考验,无聊了便拉一会儿弦锻炼臂力。 婢女们捧着纱布药粉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曹氏小儿 顾淮戴着一副皮手套,小半个时辰后,他搁弓取下手套,小嫩手掌上横亘出一条透着血丝的红肿,婢女日常心疼,赶紧凑上来给他敷药包扎。 顾淮不以为意,包完后捡起榻几上的毛笔,继续写信。 信纸是张氏给他选的胶东五色花笺,纸质柔软,淡淡芳香扑鼻,顾淮写得一手漂亮的行楷,是上一世所学,也是他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长处。字如行云流水,内容却似裹脚长布,鸡毛蒜皮的小事写了一堆。顾淮认真写完,张德便拿过来,加上婢女备注的顾淮身量体长变化,一并封漆,出去嘱人交送驿站。 顾淮忙活许久,一身懒筋绷得发疼,没骨头似的往后一靠,望天发呆。 他胡思乱想着:萧珏难不成打到人老家去了吗? 陆攸之与五郎跨院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貌美小郎斜倚竹榻,婢女捶腿松肩,一派悠然自若的享受之态。 五郎垂下眼睛。 陆攸之白衣出尘不染,衣料华贵,装扮精致,他只消一眼,便分辨出顾淮所穿又是有钱难买的番邦贡物。他微勾唇角,叫了一声‘淮小郎’。 顾淮正躺得舒服昏昏欲睡,闻言睁眼,不太情愿地坐起身来。 “陆长史,有事吗?” 这个陆攸之明显更亲近五郎,对他爱答不理,他本就不是主动的性子,也并不在意,他心里只有萧珏。想着都是在老板底下讨生活的,没必要捧着对方。 他见五郎穿着一身陆攸之送的锦衣,他也得了一套同款,不过婢女嫌弃衣料不好,直接给压箱底去了。不过是套衣服,顾淮也没在意。 陆攸之悠悠然从袖中掏出一张帖子递来,“这是王道长给你写的入学书,嘱你八月初十上明观受教。学观一旬一日假,刺史大人让你收拾好行李,八月初九与四郎五郎一并上习家池。” 顾淮皱着眉头接过来。 五郎忽的抬头,死死盯住帖子,脸色有些发白。 出了院子后,陆攸之摸了摸五郎的头发,感叹道:“王道长很看重淮小郎啊,襄阳多少士族挤破门去求王道长收族中孙儿入学,加上你们三位小郎,王公勉强才收了二十来个,其中只有淮小郎一人得了他亲手写的入学书,刺史大人都感到惊讶呢。” 五郎沉默片刻,皱眉天真稚嫩地说道:“可是淮兄一点都不爱读书” 陆攸之笑了笑:“有王公教导,朽木也可成材,更何况淮小郎天资秀朗,并非顽愚。” 等张德送信回来,顾淮将事一说,问他,“明观在哪儿?” 即使知道顾淮厌学,张德还是为王渊对小郎的看重而感到欣喜:“明观是将军同襄阳士族为王道长新起的道馆,并作学观,在离襄阳城十五里远的习家池。”张德瞄了眼一脸不乐意的顾淮,转动眼珠,道:“小郎不知,习家池原是汉时襄阳侯所建郊野之园,背靠白马山,南望汉水,引泉为池,环以高楼水榭,风景清幽,不逊江南园林。” 顾淮点头,又问道:“可以不住在观里吗?” 张德迟疑:“这奴不知。” “既然没特意说,那就是可以的。”顾淮自作主张,吩咐下去,“不用给我收拾行李,我放了学,每天还回太守府住。”等了萧珏这么久,没道理在人快回来的时候放弃,一住十天,黄花菜都凉了。 张德微张嘴,王道长何等人物,别的小郎巴不得多与之亲近,有机会在观里同住,谁肯回家?可张德做不了主,与婢女们万古同忧,望着顾淮。 八月初十,天还未亮,清冷的晨风吹进襄阳城。 顾淮在马车内边打哈欠边哆嗦,困得慌却睡不着的滋味令他心情烦闷,往嘴里连塞了十几颗蜜橄榄才稍稍平静。想到睡到自然醒的日子可能一去不回,顾淮又沉痛地吃了一嘴梨糕。 太守府护卫拿着令牌过两道城门转郊道,匆匆护送顾淮上习家池。 对于他不肯住学观的行径,萧珩十分不满,奈何王渊吃错了药似的纵容,随他破例走读。 顾淮承王渊这份体贴之情,特意摸黑起早来上课,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先占个安静的犄角旮旯。谁料他错估了学子们的热情,等他吭哧吭哧由张德搀扶着爬了数百层台阶来到学堂门口,见里边灯火通明,二十来个少年跪坐在位子上,有的在读书,有的在讨论。士族们精挑细选的数名书童叉手站在两侧。 角落的位子,不用顾淮来抢,安安静静无人问津。 四郎五郎并坐在第一排,顾淮完全不想凑那份热闹,默默寻了角落坐下。一名书童上前,轻手轻脚给他研上磨,随后退回原位。 顾淮对周遭漠不关心,跪着发呆。 之后先生来了,并非王渊,而是从州学请来的博士,看起来便很有学问,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开口就是《仪礼》丧服篇。顾淮上一世仗着张氏宠爱屡次逃学,甚至于弃学,没有听大儒讲经的心路历程,导致此时忍得十分痛苦。 他昏昏欲睡之际,忽听老先生一声厉喝:“兀那小儿,给我坐直了!” 他心头一凛,不动声色地摆出认真看书的模样,然后茫然抬头,发现众人视线t一u zhu,似乎在他座位的上方?他定眼瞧去,不由一乐。前桌一红衣少年,正侧趴在案上呼呼大睡,露出半张脸,轮廓优美。 顾淮美滋滋地想着,有个词叫灯下黑,有比他更不专心的差生在旁吸引火力,他便安全多了。他得记住这人模样,下次还找他一起坐。 那红衣少年没动,气得老先生指示书童将人喊醒,斥去一边罚站。 红衣少年大大咧咧起身,一脸张扬,完美的不良学生典范,抱臂站好,蔑视地怼着投来的目光。 有人冷哼,“曹氏小儿,莽夫之后,岂识礼数耶?” 曹皎放下双臂,勃然怒色,“姓杜的,你可是要讨打?” 襄阳泰半南渡北人,两百年来又分先后,杜氏即晚渡一大族,而曹氏作为侨姓士族,与晚渡士族们有着利益纠葛,鄙称他们为‘荒伧’,向来不对付。 老博士崇经,偏袒恪守儒学的杜氏,呵止曹皎,“你本有错在先,勿要再生事端!” 曹皎愤愤然,毫不掩饰怒色。 老先生讲了一上午经,顾淮一脸生无可恋的麻木。 等到饭点钟声敲响,四郎领着浑浑噩噩的顾淮去膳堂,学观仆役们早备好了膳食,士族们豪气大方,捐钱捐人,务求最好。一人一榻,肉菜果蔬齐全,顾淮吃了一筷香喷喷的苞肉,才觉得重新活过来。 他匀了一盘给张德,毕竟人守在堂外也辛苦,张德感恩戴德地接了,等着小郎们吃完,再与书童仆从们一道就食。 吃饱喝足稍作休息,下午继续上课,换了另一个老博士谈玄。 一天下来,顾淮整个人都不好了。 如此过了七八日。王渊作为祭酒只负责ti g一ng幕后指导,并不上堂教学。好在学观师资力量雄厚,除了这些州学博士,观里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名流文士,学子们肯悉心求教,名士们也乐意解惑。 这日,秋高气爽。 王渊在湖心亭设宴款待名士,顺便召众学子来亭前广场一同操琴作赋,诗歌唱和,探讨问学,好不其乐融融。 不开心的大概只有顾淮和曹皎。 两人都不学无术,两人都在混。可顾淮混得有水平,火从来都点在曹皎头上。当着一众文士的面,曹皎又被杜氏小儿点名挑衅,顾淮怜悯地看了红衣小郎一眼,默默喝了一口飘着菊瓣的蔗汁。想着学观厨子手艺真不错,就是缺点创新精神。 顾淮在怀念现代五花八门的美食小吃之时,没有注意到,王渊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目光。 宴罢,王渊第一次留下作业,命学子们以秋为题作赋,晚食前上交,交不上来的领罚。 顾淮写八百字作文都能憋得头疼,让他作赋,可堪天书! 他果断地找到四郎,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四郎,你曾跟阿母说要照看我。” 顾淮很少主动找人,四郎一时受宠若惊,忙答道:“是的,阿兄。” 顾淮往他耳边一凑,悄i i地说:“我不会作赋,你帮我写一个,马马虎虎能凑数就行。” 四郎眼睛鼓得大大的,为难道:“这不太好吧。” 顾淮眼巴巴地望着他:“说好的照看我,你想让我被祭酒责罚吗?你写一份,我自己再抄一遍,先生看不出来的。” 四郎无奈叹息,支吾着应下。 顾淮开心地喂四郎吃了颗蜜橄榄,小声说道:“我那份写差一点,你懂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萧珏回府 明月当空,夜里秋风正凉。 王渊披散着头发,支腿闲坐榻上,两旁枝形灯燃着数十根蜡烛,案前亮如白昼。二十几张大纸整齐排在翘头案上,左上角分别写着名字。 王渊挑出顾淮那张,眼前先是一亮,细细看下来,眉头又微微皱起。来回看了两遍后,将之搁在一旁。之后按顺序一一阅来,轮到萧正颉,王渊默默点头,正要放下,却忽然顿住,又将顾淮的拿过来,经过好一番对比后,王渊气笑。 次日,顾淮正摸到曹皎后面要坐下,却被书童吩咐与曹皎一道去祭酒院里。 曹皎一脸又来事的躁郁,走得像个小炮仗。 顾淮不疾不徐,瞅了眼曹皎,思忖着是不是四郎胡乱作的赋太烂,先生看不下去?他昨日抄的时候也觉得比起四郎华丽的辞藻,他这份用词稍白了些。 曹皎先进,然后攥着纸灰头土脸出来,看都没看顾淮。 顾淮觉得大不了被骂一顿,从容见了王渊,坦然揖礼。 见状,王渊笑了一下,问:“昨日作赋,用了几个时辰?” 顾淮楞了一下,说:“大约一个时辰。” “可还记得写了些什么?” 为了证明是自个儿写的,顾淮认真回想,缓缓背诵道:“秋夏代序,物动心摇,若夫菡叶碧树,游鱼浮藻之塘” 王渊几不可查地一挑眉,视线落在案上赋作上,眼神似赞似谑,若不是他一早诈了四郎的实话,还真要被这小郎骗了去。 顾淮漏了一些,但全文大概意思背出来了,他记忆力很好,赋作又不复杂,昨天抄过一遍正有印象。 等顾淮背完,王渊沉默了几息,批评他的赋浅显白露,命书童拿来一本汉大赋集交于顾淮,“秀才以策应举,赋之一道,重逾千钧。我门弟子,岂能短于赋作?限你三日之内将此集背了,背不下来,罚抄十遍。”等顾淮沉着小脸出去后,王渊忍俊不禁,摇头叹道:“好个顽童。” 顾淮苦大仇深地捏着集子回了课堂,四郎看了一眼慌忙别过头,以为顾淮被骂,心内自责,他是真的不擅长撒谎 顾淮课堂摸鱼一顿狂背,回了太守府,匆匆吃几口饭转去萧珏院里又继续背。张德和四婢还当小郎彻悟转而好学,惊喜地不敢打扰,连走路都越发轻了。顾淮也不是跟婢仆废话的人,想到罚抄,他宁愿动脑子,应试教育里摸爬滚打过的人,还怕背诵? 半夜梦里翻身,他还在念叨着枚乘的‘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紧接着,又骂了句‘臭道士’。 第二日晚起了一刻钟,顾淮干脆加厚衣裳,戴上风帽,由太守府兵士护送着,骑着小马驹去学观。 小马驹比马车快得多,顾淮为了能多睡一会儿,这些天苦练骑术,已耐得住小马颠簸。小马驹很听他指挥,两小儿默契十足,竟是到得比先前还早。 学堂内稀松几人。 本来少年们就是为了在王渊面前表现,王渊不来,大部分人转而按点到堂。 顾淮擦着汗,见曹皎居然在内,不由走到他身后,等看清他在做什么,忍不住笑起来,这小子,在罚抄呢。他想了想,从锦囊里摸出一块糖糕低身放在曹皎手旁空白纸上。他毕竟是成年人,老看这孩子倒霉,不免同情。 曹皎抬眼瞅了瞅他,约是觉得他没恶意,大咧咧捡了吃下。 顾淮刚在后边跪坐好,曹皎猛地回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还有没?再给我一块。” 小子得寸进尺!顾淮摸着鼓鼓的锦囊,一脸诚实道:“没了。” 曹皎失落,哦了一声背过身去。 这糖糕,是张氏新送来的厨子的秘制点心,用料讲究襄阳没得卖,做一次花销可大,每一口都很珍贵,顾淮舍得掏出一块来已是破例,再想从吃货嘴里夺食,他会打人的。 三日期限一到,顾淮施施然跪坐在王渊书房,流畅地将十篇大赋一一背来。 他不与学子交道,不了解市场行情,更不知自个儿已露了馅被人扒皮,王渊那天理所当然的吩咐,让他以为古代学生都是这个背书量。四郎自觉惭愧,这几日很少同他说话,不然知道后肯定会说祭酒在强人所难。寻常学子,一天能背下两篇长赋就算不错了。 顾淮一心背诵,完全没注意边上几个书童咋舌震惊的表情。 王渊让几个书童退远些,握着麈尾慢慢摇,时不时点头,表情不显山漏水,末了,问道:“可会弈棋?” 话题转得有点快,顾淮摸不着头脑,下意识摇了摇头。他只爱吃喝睡,偶尔看点杂书,根本没别的兴趣爱好。 “操琴呢?” 摇头。 “绘画?” 摇头。 王渊笑骂:“你可是长康公族人!” 顾恺之,字长康,人称画绝,在士族高门家学浓厚的氛围下,吴郡顾氏族内鲜少有不学绘画之艺的。王渊近日知了顾淮身世,大觉可惜。 此后王渊倒是没再让顾淮死记硬背,但有闲暇,便教顾淮些才艺。风流名士多学杂艺,书法c绘画c弹琴c卜筮c算数c射箭c博弈c投壶等等,为的是培养性情爱好。王渊一心教导顾淮成材,可顾淮并不用心,他懒散惯了,认为才艺是负累,有那时间不如睡觉,惹得王渊每每暗中气得直骂‘顽童’。 顾淮偶尔不用听老先生们讲经谈玄说史,王渊也不再强制他背书,倒是过了一段和美的轻松日子。 一日下学归府,他照例躺在萧珏院里榻上,悠哉地用着点心花茶。 忽听院外喧闹声起,顾淮不由住嘴。隐约传来‘将军’几字,他顿时坐直身子,竖起双耳。 太守府前院正堂,婢仆们跪了一地,陆攸之领着太守府僚属静立。 一个高大的身影由远及近,黄昏的余晖投洒下来,犹如天神莅临。 正是府主萧珏。 他身披明光铠,腰佩环首刀,淡淡血腥味萦绕周身,面容英俊而冷戾,震慑得僚属们不敢直视,齐声行礼后小心翼翼地退至一旁。独有陆攸之迎上前笑吟吟道:“恭贺将军大败魏军,九战九捷。” 萧珏神色温和了些,淡淡道:“不过是些凡兵庸将,称不上大捷。” “魏将对上将军,真犹鼠畏猫也。”陆攸之笑着打趣,眸色深沉,“将军征战月余,辛苦了。”他继而看向义山,一向笑嘻嘻的义山难得收敛笑容,拘谨地回望。 陆攸之淡笑道:“义山也累了吧。” 义山立马笑着摇头,眼神躲闪。 陆攸之吩咐婢仆下去准备热水,与萧珏说着话一道走向后院。 “彦叔,你如实说,你是不是对你阿嫂从子有所亏欠?” 萧珏偏头看了陆攸之一眼。 陆攸之玩笑道:“那淮小郎天天在你院里躺着,活像个来找你收租的。”又道:“一般人可管不住这小郎,你不知道,乌衣巷王家十二郎在习家池开学观,二十多个弟子,只有淮小郎不愿住学堂,刺史大人出面也劝不动。” 陆攸之无奈状,温温和和地说道:“你阿嫂啊,真是宠煞了淮小郎。前些日子,我用你给我带回来的好料子制了两身衣裳送给五郎和淮小郎,五郎倒是个懂事知礼的,第二天就穿上了,还夸我一心为主,慷解私囊。”陆攸之笑起来,接着叹了声气,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淮小郎那边可倒好,他院里几个婢子当太守府没人,闲聊说‘小郎娇贵,哪能穿这些粗布,搁箱底去吧’,我真真是” 出乎陆攸之意料的是,萧珏居然笑了一下。 那笑容极短暂,一瞬到仿佛是他的错觉,也分析不出其中的意味,陆攸之怔然止音。 此时将近外院门,萧珏道:“你且去忙你的吧。” 陆攸之停住脚步。 义山偷偷瞄了他一眼,乐呵呵地跟上萧珏。 萧珏住的两重院,数十护卫围院侍立,见了萧珏,整齐地躬身行礼。跨进外院门,义山啧啧称奇:“淮小郎好大性子,王家rén iàn子也敢撂,还是将军厉害,他在你面前可似个小鹌鹑,乖得很呢。” 萧珏面不改色。 二人走入内院回廊,对面堂屋灯火明亮,廊下一排灯笼红彤彤地发着光。光下站着一白衫玉带束发小儿,正目不转睛地看过来。陡然间,小儿面上满是欢喜,像只兔子一样三步两步奔了过来。 顾淮说不出来的高兴,他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的等一个人,这一刻的满足,就好比他揣着一张彩票,终于可以兑奖了! 顾淮笑得又乖又傻,“阿叔!” 萧珏脚步一停,眼神柔和下来正想说些什么,又见凑近的小儿突然止步,鼻翼微动,然后微微皱起了眉头。 血腥味儿混着汗水的雄性气息扑了顾淮一脸。 叮,洁癖顾上线。顾淮止步不前。 萧珏微眯双眼,高高在上地睨着小郎:“你在这作甚?” 顾淮热脸贴冷面,尴尬又失落,然而表情认真而忐忑:“阿叔忘了吗?我跟阿母说过,要跟随你左c右。”他重音强调左右,目光幽幽,“我天天都在等你回来。” 义山握拳堵住笑声。 萧珏挑眉,取下头盔往顾淮怀里一扔,大步进屋。 头盔足有五六斤重,加上难言的气味,顾淮差点没摔了,他一脸茫然,弄不清楚萧珏是何意思。 义山笑着朝他招手,示意跟上。 顾淮顿时松了口气,喜滋滋地小跑上前。 进了寝殿,越过纱帐,义山见小郎傻乎乎地还想跟着萧珏去屏风后的澡间,连忙伸手拦住,“将军是去后边洗浴,小郎,你先坐着等会儿。” 顾淮小脸微红,讪讪退后,抱着头盔在厅屋书架边铺了苇席的地榻坐下。 不多时,两婢从屏风后绕出,一人端着铜盆,一人捧着木盘,两人跪下将东西搁在顾淮榻边,不发一言,莲步退下。铜盆盛着温水,白气升腾,一块四四方方的麻布躺在水里,木盘上搁着皂角等清洁用物。 顾淮看看榻下,再看看怀中,还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叹口气,任命地捞起湿布,沾了点皂角开始擦洗头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千金易马 张德和四婢被护卫挡在门外,眼见他们养尊处优的郎君竟在干粗活,心疼地眼泪都快掉下来。有心帮忙,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因陆攸之让斋帅同他们讲过府里规矩,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未经将军允许,绝不能擅入将军寝房。 顾淮只是懒,又不是手残,抱着头盔左右上下里里外外擦得还挺像回事。他把萧珏当性命相系的大老板,甘做童工,任劳任怨,只希望有朝一日混成老板心腹,煽动老板一起提前造反。为了这个伟大目标,干点活算什么? 想到这儿,顾淮擦得更来劲了。 侍立在旁的义山:这小郎是真的仰慕他家将军啊! 顾淮一心不能二用,等他吁口长气丢开麻布,才发现四周一片安静,义山不在,轻纱放下了,屋里屋外空荡荡,门外只有护卫的影子落在地上。他转过头,发现萧珏坐在他身后,单手撑着头倚在案上,眼睛似闭非闭,气息绵长。顾淮心神绷紧,进入精神高度集中状态。 沐浴后的萧珏一身冷香,绸缎似的湿润墨发披在深紫色常服上,高贵神秘,慵懒如虎。察觉到顾淮的目光,他静静抬眼,自然地更换坐姿,倚向坐榻靠背。 顾淮的心跳快两拍,忙将头盔搁在案上,邀功似的看着萧珏,只差没当面问‘我擦得是不是很干净’。 萧珏指尖搭在案上,纡尊降贵地看了眼头盔,问道:“小儿,你仰慕我?” 这是一道送分题!顾淮跪直小身板,仔细回忆他两初次见面的情景,盯着地面缓缓说道:“那天晚上我吃多了睡不着,就悄悄出门去静莲堂散步,快走到池边的时候,听到有飒飒的风声,我觉得很奇怪,就躲在假山后偷看”他抬头,对上萧珏的视线,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继续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人舞剑舞得那么好看,像神仙一样” 顾淮除了表情稍稍做作,说的倒是大实话,他对萧珏的第一印象的确惊为天人。 “后来阿叔不是发现我了吗,我那时觉得偷看很不好意思,就跑了。”顾淮想了想,又加了几句,“我以为阿叔会来我院子里问我为什么跑掉,又期待又担心,可是阿叔总不来,那天在秦淮河又见到阿叔,我还忐忑了好久” 顾淮点到为止,心内为自己完美的表达打call。再偷瞄萧珏,咦,怎么有点奇怪? 萧珏神色变幻,似掩饰下某种情绪,转移话题道:“到襄阳可还住的惯?” “本来不太适应,不过阿叔一回来,这些小问题我就不放在心上了。” 萧珏沉默。 顾淮以为是自己说的太谄媚反而过火,又道:“阿叔,你能把小马驹送我吗?”不能一味顺从,也要敢于提出自己的要求,这是与上级的说话之道。 而这招明显用对场合,萧珏神色舒展,似笑非笑道:“你可知我这小马价值几何?” 此朝名士们最忌谈阿堵物,萧珏居然跟他谈钱?顾淮愕然,呐呐道:“几何?” “西域汗血,千金难易。” 三世不差钱的富二代顾淮对此没有概念,认真思考后,他说:“阿叔,我可以给你打欠条,等我以后攒下钱了,我再还你。” 萧珏眼里闪过笑意,“可行,你写吧。” 顾淮这老实孩子真的从案上取过纸笔,眨着眼征求萧珏的同意,“千金难易,就算一千金吧?” 萧珏无所谓地点头。 顾淮不知道这时代的欠条怎么写,想着就算是原身,也肯定不清楚。他便按照自己的想法编辑好内容,末了郑重地签下大名,恭敬上交。萧珏接过来扫了两眼,唇角微扬,侧过身将纸三折两折收入书柜。 老板收了钱好像很开心。顾淮默默在心里分析到,萧正显的消息来源一向有据,他说萧珏不能人道,必然不是空口胡诌,那么便是有可能的事,所以萧珏是不是因此而生出了钱癖呢?他是不是可以考虑经商,未来便于投其所好?哎,就是麻烦了点 萧珏回过身,见小郎眼神奇异,不由问道:“为何所思?” 顾淮小脸严肃,“想着如何挣钱。”他信誓旦旦道,“阿叔放心,我将来不仅会还钱,还会努力给你挣多多的金子,阿叔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萧珏嘴角微抽,好一会儿才回道:“不必。” 他是不是伤了rén iàn子了?迷弟顾立马检讨,再次转移话题,眼巴巴地看过来,乖巧问道:“阿叔,小马儿还没名字,叫什么好呢?” 萧珏揉着额角没理他。 顾淮是个起名废,干脆道:“要不就叫千金好了,有意义还好记。” 萧珏停住手,实在不忍心踏血之后顶个俗名招摇过市,沉声道:“叫逐风。” 老板说叫什么就叫什么,顾淮非常听话,点头,“好!”末了,又夸道:“阿叔取的名字真有气势!” 等晚食送来,顾淮舔着脸要求蹭吃,可吃了两口又嫌比不上张氏送给他的李厨子做得好吃,说了句‘我吃饱了,阿叔慢用’便蹬蹬跑走,回他院里吃小食。 夜里洗完澡,顾淮放松地盘腿坐在床上进行自我总结,认为今日虽然犯了几个小错误,但无伤大计,好感度up,时长也把握得恰当,心腹之位指日可成。 重生快两月,他心里第一次有了踏实的感觉,是他求的,也是萧珏给的。 顾淮摸着心愿的边角,满足地睡着了。 窗外月明,点灯如豆,夜风拂过,袅娜地飘摇。张德轻手轻脚过来给顾淮盖好丝被,退去偏厅小榻歇下。 翌日恰好是第二个旬休日。 不用赶去上学,顾淮放任自己睡了个饱,本赖着不想起,忽然想起萧珏已经回府,连忙唤来婢女伺候洗漱,并吩咐李厨子做糖糕,他要送去萧珏房里。顾淮打着好算盘,反正萧珏也不爱吃,他心意送到,再自己吃了去,岂不两全其美。 谁料还未出门,有一仆来传话,张德听完后对顾淮说:“郎君,王道长今日在习家池举办白马集会,邀请了二位将军,并说带小郎们一同赴会。” “好不容易有个休息天”顾淮面无表情地吐槽,撇了撇嘴说:“阿叔也去的话,总算不那么无聊。” 张德低头无奈笑。 顾淮用完朝食,婢女们给他换上新制的淡竹色大袖衫,扣上同色系玉带,柔亮的乌发用玉箍束住,下地榻换上竹枝花纹的丝履,在这肃杀秋日显得格外青嫩新鲜。张德把李厨子新作的糖糕用浅翠锦囊兜好,仔细给顾淮挂上。等顾淮来到前院,与身穿蓝袍的五郎一并站着,那股子鲜嫩稚气便愈发明显。 顾淮如攀升幼竹c自然可爱的少年郎气质,实在令人见之赏心悦目。本朝名士多重颜色,太守府僚属一些尚未见过顾淮的,不由多看了几眼。萧珏最后到,视线扫过顾淮,同样微微一怔。 顾淮见了萧珏便精神抖擞地迎上,“阿叔。” 五郎愣了一下,抬眼看了眼天神般冷峻的萧珏,垂下头恭谨而小声道:“父亲。”之后陆攸之领僚属们见礼。 出门时,顾淮忙蹭过去,同义山分侍萧珏左右,却不知他站的左侧本该是陆攸之的位子,陆攸之立在众僚属前,双手掩在袖中,神色未变,淡笑着走到义山身边,义山拘谨地缩了缩肩膀,朝陆攸之哈哈干笑两声。五郎抿着嘴,上前与顾淮并行。 府门前备着两架马车,萧珏撩起车帘上了前边那辆,顾淮屁颠颠跟着正想爬上去,陆攸之忽然将手放在车辕上,挡住了顾淮的动作。 顾淮看向陆攸之。 义山正翻身上马,车夫在一边解着马绳。陆攸之另一只手握着绢帛,说:“小郎,我有要事禀明将军,你先与五郎同车,一会儿我两再换回来可好?”他的语气是和缓的,神色是儒雅的,然而他的眼中,却明显闪过仿佛对着‘熊孩子’的不耐与厌烦。 顾淮一愣。 如果他是一个普普通通尚有气性的世家少年郎,被这么瞅一下,肯定要恼羞成怒,但顾淮是个成年人,还是个孤单惯了深知人情冷淡的,对方嫌弃他,他也要嫌弃回去?真没必要浪费这时间。 车内,萧珏听见小郎平静地说:“好,阿叔公务要紧,我不打扰,陆长史你等会儿。”接着车帘被人掀开,那小儿钻进来半个身子,朝他绽开一个可爱的笑脸,摘下腰间锦囊依依不舍地放在案几上,“阿叔,这个糖糕是阿母送来的厨子做的,非常好吃,你尝尝。”说完挥挥小手就退了出去。 顾淮跳下矮几去了后边马车,陆攸之凝视片刻顾淮的背影,优雅上车,淡笑道:“小郎今日真是懂事许多。”萧珏没接话,垂眼看着鲜翠的锦囊,脑中又闪过小郎方才的笑脸,唇角不由微微翘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算盘落空 马车慢悠悠行出城外,朝习家池驶去。 顾淮一离开他的攻略对象就开启沉默寡言懒人模式,一心念叨着萧珏可别把糖糕都吃了,五郎说了几句话他都心不在焉着应付过去后,对方便不再自讨没趣,翻过一本《汉书》看了起来。顾淮乐得自在,抱过一个隐囊瞌睡。 到了习家池园林,山脚下青坪广场已停了不少牛车马车。顾淮下车去找萧珏,依稀听得车里传来‘流民帅’‘杜家’几个词,接着,陆攸之先下来,见了他忙歉声道,“小郎勿怪,我刚想下车同小郎换过来呢,不想已是到了地儿。” 谁想怪你了?顾淮看着他,忽而摆摆手稚声稚气道:“这次就算了,陆长史,我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话不能说满,答应别人的事做不到,这不是有损信誉吗。谁知道你要谈这么久,我等得心都累了。” 陆攸之一僵。 义山哈哈笑着插话道:“陆长史也是谈入神忘了吧。” 顾淮不看他,期待地转向正下车的萧珏,“阿叔,糖糕吃了吗?” 萧珏掸了掸衣裳,‘嗯’了一声。义山狐疑地望来,陆攸之淡淡笑着。 吃了多少?顾淮心头一紧,眼睛无意扫到萧珏袖子下,顿时放光,伸手过去揪住,“你没吃完!”似乎觉得语气过去兴奋,他又眼睛亮晶晶,语气软软地问道,“阿叔是不喜欢吃这个口味吗?” 萧珏把鼓鼓的锦囊往袖子里塞了塞,摇头,“糖糕甚是美味,我要留着慢慢品。” 顾淮呆若木鸡,萧珏应该不爱吃甜食啊,可看他表情又不似作假,难道是李厨子手艺太好?萧珏睨了小郎一眼,气定神闲地往台阶走去。顾淮忙跟住,手抚上胸膛,生无可恋地望着萧珏的背影,有个一点都不客气的老板,心好疼。 另一边的义山闷笑不已。将军这下可是报了酒肆‘马食’之仇! 士族重衣冠,门第有家徽,以及个人行为举止,均昭示着身份地位。不少来客遇上萧珏一行人,不认识的自觉避让,认识的则恭敬揖礼。宴会设在芙蓉台,在一泊白马泉水引流而成的湖边,台中有方亭,周边是花田。台面宽阔,可容数百人。高亭内外铺毯设榻陈几,宾客跪坐,僮仆林立。 童子引萧珏入亭内,与萧珩王渊并坐,亭内本地名士忙起身作揖。 一帮少年郎分两侧坐在亭外。有萧珏在,顾淮便与五郎四郎坐去一处。 宴会没有固定开始时间,来人了就自个儿找个合身份的位子坐下,逢上新出的题便吟作两句,作得好的大家夸,奏琴的士人顺手填上曲子吟唱,作得不尽人意的罚酒,童子们执笔记录名士们的一言一行,没点水平的,还真不敢乱插嘴。 顾淮百无聊赖地看着,发现袁弘策跪坐在萧珩身后,而陆攸之和义山却与一些人远远坐在亭子外围,曹皎那小子嘛,在对面角落里窝着喝酒。他坐在下边当观看历史电视剧,放松地吃吃喝喝,顺带品着名士们的风流百态,尤其是萧珏,被他无意瞟上一眼,顾淮立马正襟危坐,活像只随时等候主人召唤的奶狗。饱足后有些乏困,顾淮便背过脸支手在案上打盹。四郎简直无力,只能斜过身子帮忙遮掩。 顾淮睡得并不安稳,不知过了多久,被一阵拊掌声吵醒,他懒懒地直起身,听见王渊说:“今日举宴芙蓉台,令我尤思谢康公,鲍参军曾语谢诗如初发芙蓉,康乐公一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真乃神人笔。我与谢康公自小都在道馆长大,只恨不能同岁,连榻论道。” 一人接话道:“王公若与康公同岁,我辈必恨不能与公同游了!” 众人且笑且饮,又有人说:“在座道有王公,佛有白马寺僧主,儒有萧刺史,玄有萧太守,何不一辩?” 另一人说:“两学之辩尚旷日难分,何况四学!不如让四公以樗蒲来分胜负,我等押注权当游乐?” 王渊顿了顿,说:“说到辩,我以往只知庄子有小大之辩,月余前,我被一小儿告知,辩还有大小之分。今日我辈酬唱已久,而小郎们还未有表现,不如由我举一辩题,分是否双方,让小郎们互辩,众人选自己认同的那一方落座,在对辩过程中,若被对方辩词打动,可随意更换座位。以一炷香为限,哪方争来人数更多,即为胜。” 这不是他无聊时跟王渊私下扯淡的现代辩论玩法吗!顾淮心里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噫!王公此言甚是有趣,可堪一观!” “不知辩题为何?小郎若词穷,我等可能相助?” “不可不可,若是参辩,在中途择选时怕会有失公允。” 等众名士热热闹闹补充完规矩,王渊笑道:“长生一道,历来为人所汲汲渴求,而我今日之题便是——长生不老是否为善事?” 此题一出,众人哗然。有人皱眉发问:“王公,何至于辩?仙途大道,岂能不善?” 有几人附言,但更多的人则在思考,王公能提出此题,自有其深意。时人爱谈玄论道,崇尚‘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超然自在,细细想来,辩题突破常言,反倒令人兴致勃勃。 顾淮被几道视线扫过,脑内敲起警钟。 “众名士须如实选择论辩方,不可因亲疏等缘故心存偏袒。”王渊说完,笑吟吟地看向顾淮,“淮小郎,此题由你所出,为示公允,其他小郎可自行选择持方,你必须持否方进行论辩,可有异议?” 此题竟是一小郎提出来的?众名士大感惊讶。 坐在王渊身边的萧珩摇头一笑,王渊这是在为顾淮扬名啊,若先点出此题是由一小儿思来,众人定心存轻视,不肯认真思考,而将看似众人都不会选的否方交于顾淮,即使输了,也不落颜面,更何况此题既是淮小儿提来,所思周虑,未必没有胜算。十人里争一人难,百人里争一人可不容易许多? 顾淮却想不到这么多,内心吐槽弹幕刷的飞起:p你个卖队友的臭道士!我的意大利炮呢?我四十米大刀很饥渴的你知道吗! 弹幕只是一瞬,众目睽睽下,顾淮点头,“没有异议。”一派装bility范儿的淡定。 小郎色如珠玉,风度从容,瞬间令不少名士们心生好感。然而好感只是好感,有节操的名士们在选持方观点时还是大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是善事’。 四郎对上次之事一直心怀愧疚,这次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表现,坚定地选择了顾淮这方,五郎犹豫了会儿,也留了下来。除了他们三,还神奇的多了一个曹皎。顾淮刚开始感动地以为是一糕之恩,后来一看人喝多了似的不着调模样,才恍然大悟,这小子根本不知事,八成是嫌弃那边太热闹跑他这儿凉快来了! 杜氏小儿杜鄞横了曹皎一眼,转到对面掀衣跪坐。 等其他人纷纷坐好,萧珩与萧珏并肩下亭,袁弘策落后半步,对上三小郎期盼的目光,萧珩拈须而笑,在‘是’方首位坐下,而萧珏则大大方方在‘否’方首位,也就是顾淮身边榻席坐下。袁弘策想了想,在萧珏身后空位坐下。 瞬间加入两名队友,三小郎情不自禁挺直腰板,有大老板能量加持,吃饱睡足的顾淮更是信心倍增,集中精力回忆起那档节目的观点内容。 一童子走入亭内矮身与王渊交谈,片刻后,童子走出来高声道:“‘是’方小郎十七人,会者三十九人,‘否’方小郎四人,会者五人。燃——香——” “请众小郎起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优胜者赏 香燃数息,杜鄞率先直身,侃侃而谈:“始皇扫六国而统天下,诸侯臣附,何其壮哉!尚使方士入海寻仙药,以求长生;汉武驱匈奴,征大宛,南诛百越,西愈葱岭,垒汉之版图,何其雄哉!尤建承露盘,和玉屑饮之,以期不老。今之道长先生,习《抱朴子》《灵剑子》,研吐纳成仙术。伟人贤者尚且如此,何况土民?但逢寿宴,可有不祝长命者?既是众之所求,何以称之不善?” 小郎由古至今例论,气盛言宜,名士们点头称赞。众小郎得了思路,你一言我一语补充,慷慨激昂,指天画地。 有小郎瞧着对面一片安静,力单势弱的样子,得意地笑起来,摇头晃脑道:“何须辩哉。” 顾淮双手抱胸,冷看对面群情沸附,等他们说差不多,拍案示意安静,出声道:“众之所求就是善事?大多凡人汲汲于富贵,在座名士们,你们难道也认为‘阿堵物是个好东西’?” 名士们面面相觑。 真正有风骨的名士多安贫自守,而世家大族又有多少假名士们广占田泽c山林,拥庇流民作为奴婢部曲,一边圈钱,一边又鄙视着说‘阿堵物为俗物’。顾淮料中他们顾及面子不敢反驳,继续说道:“所以众之所求即为善这条不成立。” 杜鄞虎视眈眈。 顾淮毫不畏惧,眼神明亮,“长生不老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它使人不孝!” 众人哗然。 “若依辩题,从今日起,大家都长生不老了,家中若有病痛缠身的老父母,你们忍心自己在一边健康快活,而双亲却要被折磨千年甚至上万年?” 众人被他说得瞠目结舌。 “孔子常说,‘子欲养而亲不待’,因为知道时间的宝贵,所以我们珍惜与父母相处的每一个时日,若是生命无穷无尽,我们还会珍惜吗?好比双亲在乡,而你仕宦远方,母亲问‘我儿,万年已去,怎不归家?’,你会说‘阿母,儿三千年前不是刚写过信?’” “这像话吗?” 众人联想到画面,无论是名士还是小郎,此刻大多忍不住捧腹大笑。 萧珏坐得稳当,看似定力十足,只是那勾起的唇角,一时半会却收不回来。 一人指着顾淮乐不可支,“这小儿真是真是”他形容不来,大笑起身,转到顾淮身后坐下,两人跟随在后。 杜鄞皱眉咬牙,道:“长生不老可是仙道,既已长生,怎会有病苦?” 顾淮目光灼灼,“长生不老只是让你永葆青春长寿不死,可不是成仙!古今之人能得道成仙者少之又少,而一旦成仙,便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摒弃七情六欲,逍遥自在,只能说仙人一定长生不老,而长生不老者,却未必是仙人!” 有思维逻辑的名士们纷纷应是。顾淮趁胜追击,“再说小郎们,我们如今尚小,还不到举仕的年纪,如果大家都长生,那么就不存在告老还乡了,朝中官位有限又无人可退,那些晚出生的小郎,是不是永远都无法入仕了?” 想要有大把空位,除非改朝。 可在这仍重忠孝的时代,你们敢青天白日说造反?顾淮胜券在握。 如果不是只许名士们换位,小郎怕都要倒戈几位。 顾淮不给对面思考整理语言的机会,又道:“人们对乡里旧友常说‘我与你几十年的交情’,话为何要如此说,因为我们生命有限,这几十年对我们来说是珍贵的,所以我们用几十年的交情来比重友情。一旦生命无限了,几十年交情又算什么?” 顾淮总结,“长生不老会让我们生而为人的人之常情变得毫无意义。我曾听人言‘向死而生’,正是因为死亡的存在,才让我们的生命富有意义,人生苦短,所以名士们在此间的努力,都将为后世人所铭记。” 名士们大为震动。 五郎看燃香已过半,见这方已被顾淮说来好几人,自己还未发言,忙道:“无名诗人曾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若生年万万岁,忧该几何?又有‘去者日以疏,来者日益亲’,时若无穷,何论亲疏?” 顾淮见五郎接过话,便干脆收势。 四郎等五郎说完,顾淮又不动作,遂而将自己所思娓娓道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海有枯时,石有烂期,人之寿,虽七十而古稀。万物皆有终寿,此天之理,难违也。长生之术,虽众之所愿,然有违天命也。至圣贤达,虽其功绩之所成,即为不认天命,不拘一格而行之,然万物终寿之天命,乃天道轮回,换代更新之法门,万物皆长生,何以容新物?万民皆长寿,何以供子孙?此之谓,至圣贤达,虽多有逆天命而为之气概,亦难有忘乎人之欲求而限于此中者。长生不老有违天命,非善也。” 话落,香尽。 童子高声道:“止——辩——” 杜鄞冷着脸,其他小郎讪讪然回过神。 一童子看过众人,疾走至亭内,与王渊对过后出来汇报:“‘是’方小郎十七人,会者三十三人,‘否’方小郎四人,会者十一人。‘否’方小郎辩来六人,‘否’方胜!” 顾淮有点小得意,看向萧珏求表扬。 萧珏姿态优雅地品着美酒,若有所觉,眼风扫来,不咸不淡。 顾淮气馁,讨大老板欢心真他大爷的难!转念又想到,他怎么忘了萧珏可能有钱癖,难道是刚才他的举例让人不高兴了?顾淮心七上八下。 跪坐在两人后头的袁弘策见小郎表情惴惴不安,觉得萧珏未免冷淡,称赞道:“小郎有辩才,日后若与人清谈,必胜多负少。” 顾淮客气回道,“袁参军过誉了。”若不是他两不熟,他说不定得教袁弘策夸人的正确方式。 众名士起身回原位,不少人边走边看向顾淮等几位小郎,互相讨论起来。 “淮小郎胜在奇警,失之浅露。颉小郎有理有据,言采华实。” 顾淮凉凉地扫了那人一眼,大白话怎么了?话糙理不糙啊。四郎被人夸得不好意思,自认为他是占了早知辩题并思考过的先机。 “鄞小郎以史论,濂小郎以诗论,也未落人后。” “淮小郎有捷悟,此乃天资,非学可得,有趣,有趣,‘向死而生’四字,可不妙极?不知是何人所言?” 还有一人对身边男子笑道,“曹兄,你儿不发一言也能得胜,某十分佩服啊!” 那男子身材伟岸,面容刚毅,胡须浓厚,他不以为然道,“时也,运也,管旁人怎么说,能赢不就行了!” 与萧珏并行的萧珩不由侧头看了男子一眼。 众人回了亭内,大赞王渊及各位博士教导有方,并对辩论意犹未尽,大有亲身上场来辩一场的冲动。只是天色已晚,一轮以‘醉’为诗眼的酬对过后,便罢了宴。 萧氏众人领头下台阶,萧珩挨个表扬,顾淮也没落下,末了道:“我萧氏一族向来优胜者赏,你三人若有所求,尽可说来。” 顾淮不管面带迟疑的四郎五郎,瞄了萧珏一眼,厚着脸皮抢先开口道:“我想让九叔父教我骑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夜递花笺 几人皆是一愣,萧珩笑道:“阿九常有要务,恐怕未有暇余,淮小郎,阿叔可做不了他的主。” 顾淮换上一脸天真的期待,眼巴巴地瞅着萧珏。 萧珏静静低头看着还不到他胸膛高的半大小郎,略一思忖,从袖中拎出那翠绿锦囊搁在手心抛了抛,道:“我闲时的确不多,你若换个请求,我便把它作为补偿赏赐与你,如何?” 这原本就是他的糕点,怎么能叫赏呢?顾淮不自觉咽了下口水,挣扎道:“真的一点时间都没有吗?” 萧珏似认真思考,须臾回道:“也并非一时半刻也抽不出。” 如果不是萧珏的表情十分正经,而且前世他的名声也是铁面无私铮铮大将,顾淮真的要以为这人是在耍他!必须要表现更看重大老板呀,顾淮心痛地说:“我不要它,一点点时间就够了,我要阿叔教我骑马。” 义山在后边看着,觉得小郎两眼水汪汪的,好像快哭了,他还不了解将军吗?义山低下头肩膀耸动,闷笑不已。 萧珏收回锦囊,勉为其难状点头道,“既然你一意请求,那我便答应吧。” 顾淮忍下失去糖糕的心酸,往萧珏处又蹭近两步,“阿叔你真好。” 萧珩大感稀奇,阿九自小冷漠,上过几年战场,气势愈发迫人,家中敢亲近阿九的小郎一个也无,独独这淮小郎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当真是胆色过人。萧珩摇头失笑,又问四郎五郎想好了没。 四郎见五郎面色犹豫,略有挣扎,似不敢说话,不由出声道:“五郎,你不是喜爱书法,一直想要一方兰亭砚吗?不如趁此机会向父亲求取?” 五郎眼中极快地闪过些什么,不好意思道:“是这样,只是这兰亭砚十分昂贵” 萧珩和颜悦色道:“不过几千钱尔,回头阿叔便让人送去太守府。” 五郎恭敬揖礼,“多谢三叔父。” 萧珩给萧珏使了个眼色,萧珏看懂,却不以为意,想了想,唤道:“陆长史,回去备一套简心斋的文房四宝予五郎。” 陆攸之温雅应道:“是。” 五郎惊讶,继而欣喜,对上萧珏平静却深冷慑人的眼神,又忍不住犯怯,小声道:“多谢父亲。” 萧珏‘嗯’了一声,不再看他。 四郎提的要求是某个旬休日去附近樊城瞻仰诸葛先生旧居,萧珩向来敬仰孔明之忠,常去隆中,不仅欣慰答应,还说会一道陪去。 四郎谢过,又问:“阿兄,五郎,可要同去?” 顾淮想都不想,说:“阿叔去我就去。” 萧珩听得出来,他口里的阿叔,自然是阿九。萧珩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好在旁人听来,他也在这个阿叔之内,不算彻底丢面。 萧珏明智地没有搭腔。 四郎也明智地没有追问是哪位阿叔,五郎当然是应好。 回程,顾淮终于如愿混上了萧珏的马车,经过几次面聊,顾淮已没有最初绞尽脑汁找话题的尴尬,见萧珏专心研究着案上的绢帛文书,他便缩在角落乖乖不打扰,呼吸都有节奏的放轻,马车晃啊晃,一天能睡十六个小时的顾淮抱着隐囊又睡了过去。 萧珏看着他,眼里闪过笑意,不知想到什么,又沉静下来。 暮色四合,马车在太守府门口停下。 义山半天不见人出来,纳闷地叩了两下车厢。萧珏没回话,义山便径自掀帘,定眼一看,好家伙,那小子挨着将军大腿蜷睡得正香,将军袖手收好绢帛,小郎梦中鼻翼翕动,小手虚抓了几下,义山看得好笑,笑嘻嘻道:“小郎怕是闻着味儿了,我说将军,你又不喜甜食,逗也逗过了,何不还予小郎。” 萧珏轻笑,掏出锦囊,拉过小郎白嫩嫩的小手,塞入他手心,见他还不醒,无奈道:“你抱他回房吧。” 也不知为何,顾淮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天都黑了。屋内只点了两座铜灯,他坐起身,察觉手里一团软和,低头一看,好不惊喜。 萧珏果然是逗他玩儿呢! 失而复得的喜悦令顾淮毫无脾气,唤人来伺候简单洗漱后,他盘腿坐在地榻织毯上,美滋滋吃着糖糕,伏案给张氏写信,照例絮絮叨叨,扯了足有十多页。此外,给萧正显的也不差,毕竟指着人递消息动态,顾淮在回信中夸捧得很有水平。 写完让张德封漆,他搁下笔,从信纸中挑出花色漂亮的一张,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笑眯眯地另拿了一只羊毫蘸墨在纸上划拉起来。 张德刚让人送信去驿站,一回来又被小主子吩咐去给萧珏递信。张德摸摸头,亲自去了萧珏院子。自萧珏回府,院中护卫多了一倍,兵士见只张德一人,毫不客气将人拦住,义山听动静出来,问明来由,转接过信入内交与萧珏。 在义山好奇的目光中,萧珏拆信,翻开泛着香气的五色花笺,见淡黄信纸上寥寥几道简笔,画着一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娃娃笑得见牙不见眼,怀中抱着一盘糕点。 俨然是喜不自胜的淮小郎本人。 义山哈哈大笑,“这小儿太有趣了!” 萧珏也忍不住莞尔。 义山笑不够,仔细看那画,又赞道:“笔艺不见繁复,线条随意,却别有一番活泼气质,淮小郎于画之道,有悟性啊。” 萧珏道:“顾氏族人,多擅画艺。”他将信纸封好,一并收入放着借条的书柜。 翌日,顾淮继续苦哈哈地赶早上学。 经过芙蓉台一辩,他的日子便不再清净。老博士们眼里有了他这号人,时不时心血来潮提个问,下了课,小郎们又来讨教或是挑衅,饭后散个步都能碰上几位名士让他辩上一段,弄得他烦不胜烦。老被他扒住的曹皎被无端连累,回身瞪着他的眼神里仿佛都在说: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顾淮偏不,日日雷打不动地在曹皎位子后边缀住了。 除了这些,连王渊也来凑热闹,又开始让他背书,背不完罚抄。经过一段时间才艺教导,即使顾淮犯懒摸鱼,王渊也察觉出他于书画一道颇具天分,张口就加了临摹的作业。顾淮从没这么被人逼得团团转,气得想甩膀子退学,又怕萧珏不喜。 说起来萧珏也是真忙,刚打完仗回来,听说又去了城东的军营。 顾淮认为他这太守当得不敬业,老不着家。不过襄阳大事有萧珩与刺史府别驾典签们担着,黎民庶务有陆长史管着,萧珏自然可以当撒手掌柜,只管与各营军主交道。按时下势头,萧珏应该还有他自己的私兵要操练。 转眼又是一个旬休日,这天,萧珏早早回了太守府,让义山去叫醒还在睡梦中的顾淮。 义山半跪在小郎榻边,无视欲言又止的张德,指头在床沿边叩得咚咚作响。 他难得能睡懒觉的休息日啊!顾淮趴在榻上沉痛地抱头哀鸣,缓缓抬眸,一眨不眨地瞅着义山,声音又软又委屈,“能不能让我再睡一小会儿?一刻钟,一刻钟也好。” 小郎稚发披散着,嫩脸桃腮,目如秋水,可怜又可爱,张德和婢女们看得疼惜不已,义山一时都觉得自己罪过大了,差点想点头,好在将军积威更甚,他赔笑道:“淮小郎,不是我不许,将军守信,一直记着抽空教小郎骑马,趁小郎旬休,一早推了军务回城,小郎忍心让将军干等着吗?将军午后还得赶回营呐。” 真是自己约的课,跪着也要上完。顾淮认命,红着眼面无表情起床洗漱更衣,匆匆用了朝食,跟着义山走去太守府后院演武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小郎大胆 演武场开阔宽敞,占了后院将近二分之一的位置。武场北面有台座,上建重檐方馆,馆无门,背壁绘着巨大的白色猛虎,台边两柱旌旗飞扬,旗上同样绘有白虎。 沙草地上有数十位绛袍披铠的兵士,整齐在兵器架边站成排,东面还有一溜骑马背插圆形靶子的兵士,正快速地来回奔驰。 场中,萧珏骑着轩昂宝马,玄色戎服,眉眼冷锐如刀,弯弓搭箭,如流星连坠,例无虚发,狠杀入移动的草靶之中。两筒箭射完,围观兵士无不叫好,目光满是敬服。 靶子那头传来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厉喝:“自个儿数清楚中了多少箭,超出五支的下去清扫三天马舍!” 兵士哄笑。 义山领着顾淮上前,众人霎时灼灼视来,在场皆是萧珏留镇太守府的亲兵,非普通军户出身,刀尖舔过血,浑然一股兵痞的煞气,而顾淮似毫无所觉,只一脸敬仰地盯着萧珏,满眼都是‘天啊,这人怎么这么帅’的崇拜。 几位队主窃窃私语,“这小郎是谁?将军新收的养子么?” “非也,此乃淮小郎,哎,回去再同你说。” “看着不似个软脚羊。” 萧珏下马,仆役上前接过弓与箭筒,踏血自行溜达去了一旁。 萧珏挥退兵士让他们自行操练,对上顾淮火热的目光,嗓子莫名有些发痒。 顾淮惊叹而好奇地问:“阿叔,你好厉害,那么难的事,你是怎么做到的?”自动开启攻略模式的迷弟顾不忘说话之道,老师在‘夸人也要套路’一课上总结过,直白的称赞远不如问人获得成功的过程。 萧珏有没有被套路不清楚,但一身冷戾柔化不少,淡淡道:“武学之道,唯勤尔。” 大老板真是意简言赅。顾淮沉默一瞬,又沮丧着小脸说:“我日日勤练,可现在也只能拉动四斗铁弓,哎,我什么时候能有阿叔一半厉害就好了。”说着,他羞涩地看来一眼,“我要怎么练,才能尽快拉开一石大弓呢?阿叔你教教我呗。”既暗示了萧珏他谨记着约定,又继续套路了夸赞方式,他真是机智。 萧珏不为所动,觑着他说:“弯弓射箭须力足气壮,你体虚气短,若想强健,当少食糖,多用五谷。” 这像人话吗?真是没法接。顾淮眨了眨眼,静静别过头,见熟悉的兵士牵着小马驹过来,忙摆出一脸欢快道:“逐风来了。”话落,不理会还盯着他的萧珏,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听完整场的义山忍笑不已。萧珏挑了挑眉。 顾淮热情迎接小伙伴,然而小马驹见父心喜弃主不顾,亲昵地在踏血身边蹭着。 场面一度很是尴尬。 顾淮面不改色地捏了捏手指,矜持地打量着比他还高的西域汗血。成年骏马躯干线条流畅漂亮,只有缰绳,没镫没鞍,四肢矫健,鬃毛如火般飞扬,神色肖似其主,高傲而冷峻。 顾淮一时手痒,走上前摸向马身。刚抬起半只手,有所察觉的踏血挪动步子,扭头毫不客气地将他拱到一边。 顾淮身娇体轻,向后踉跄两步,差点没摔倒。 一群光明正大偷看的兵士顿时哄笑。 小马驹瞅瞅它爹,瞅瞅顾淮,最后良心发现,朝踏血拱了一脑袋,算是帮小主子找回场子。踏血警告性地抬了两下马蹄,小马驹又立刻乖乖与顾淮站到一边。 义山哈哈大笑,兵士们更是笑得愈发奔放。 顾淮小脸微红,后槽牙一咬,翻身骑上小马驹,拍拍它的头使去踏血那儿。 小马驹记吃不记打,欢快地小跑过去。 踏血高昂着头,懒得搭理两小儿。 顾淮使小马驹挨着踏血停下,静静等了半晌,待踏血放松警惕,顾淮动作了。 在一片震惊的目光中,顾淮缓缓由骑改蹲,借着小马驹的高度,陡然地往踏血身上一跃,双腿滑开夹住马腹,并眼疾手快抓起它的缰绳! 被偷袭的踏血愤怒了,嘶鸣着就要高抬双蹄! 义山与兵士们神色大变,萧珏面色一沉,极快地打了个唿哨。踏血飞驰向萧珏,尘土高扬,直至逼近眼前,萧珏右手猛地往马背上一拍,如燕般飞身上马,扯住了缰绳。 踏血犹不解气,怒气腾腾地在沙草地上跑圈。 这一切都发生得极为短暂,顾淮撞入萧珏宽厚的胸膛时,脑子还在发懵。短短数秒,他便经历了‘居然成功了?’‘别跑这么快啊!’‘完了抓不住了要掉下去了’一系列激动的脑内弹幕。 最令他佩服自己的地方在于,他都这样了,居然还能保持一脸装逼的淡定。 兵士们以目示意:这小郎够胆! 不过等顾淮后知后觉发现手很疼,低下头看到因用力过度被缰绳磨烂血流不止的手掌,登时痛红了眼眶。这也太惨了吧。 萧珏控着踏血停住,单手拎了顾淮丢下马,俯视小郎,眸中似翻滚着什么,意味不明。视线落在小郎双手时微微一顿,未几,冷声道:“胆子不小。” 听着好像不是在夸他。顾淮琢磨了会儿,脸上适时露出受伤的表情,红红的眼睛瞅着萧珏,显得十分可怜,乖乖歉声道:“阿叔我错了,你别生气。” 错?不存在的。顾淮这人别看懒起来时没个人样,其实骨子里倔得很,做出去的事从不后悔。 萧珏忍不住眯起双眼。 义山冲奔过来,忙打圆场:“将军,小郎也是被我们的笑给激的。小郎,可受惊了?”扭头一瞧,惊呼道:“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小郎,你快先去馆中坐着。”又赶紧回头吼了一嗓子,命人去唤医工。 顾淮不动,只目不转睛看着萧珏。 义山没辙,喊了一句:“将军?” 萧珏顿了片刻才说:“去吧。” 顾淮松了口气似的点头,捧着双手往边上馆堂去了。 等人走远,义山笑着摇头道:“陆长史说的没错,淮小郎真不是个乖性子!不过他对将军倒是言听计从。”话里颇有些羡慕。 “义山。” 清冷的声音自后头传来,义山一僵,回身,见正领着五郎缓步走来的白衣清俊男子,讪讪而笑,“陆长史。” “听你叫我名字,可是在将军面前说我坏话了?”陆攸之打趣道。 “没有!”义山忙否认,挠头笑道,“没那回事。将军,我去催下医工。”说罢,急急跑走了。 陆攸之扬起头看向萧珏,“将军。” 萧珏颔首。 陆攸之微笑道:“五郎本在跟我学《算经》,得知你回府后便无心向学,想着你父子二人难得一见,我便领他过来了。” 五郎被众兵士眈眈而视,如芒在背,面色微微发白,对上萧珏视线,觉得那慑人目光似乎比以往还要森冷,不由颤了两下唇,强自稳住心神,揖礼道:“孩儿见过父亲。” 萧珏‘嗯’了一声,翻身下马,抚着踏血,漫不经心地与五郎说了些寻常父子话后,让陆攸之领着人下去了。 看着五郎慌张离去的身影,萧珏蹙眉,眸色几度沉凝,望向馆堂,忽而勾起唇角,那一瞬似乎想通了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让你扯淡 秋色入时,天光悠远。 陆攸之与五郎走在廊下,四下无人,只有池鱼吞吐的气泡,偶尔炸出细微的声响。 五郎嗫嚅着说:“那日问赏,我本想求父亲教我骑射。” 陆攸之停下脚步,静静望着池中残荷,“可你终究没说。” 五郎紧紧抿唇。 陆攸之回头一看,笑了笑,温声道:“世家子若非从武,学骑射多是表面功夫,你不是那块料,近了反倒可能引起将军不喜。再者,本朝重文轻武,你观东西二省,士族起家多在东省,西省武将,非殿中近臣,高门世族一般是不屑同伍的。” “将军骁勇善战,用兵如神,近年来声名渐起,可在外提及,依然先以洞达玄理而得美誉。”陆攸之悠悠道:“五郎,你善文辞,便专心此道,有将军在后,你将来入仕,必然高于四姓,若你能再用功些,博取秀才,前途不可不谓之光明。” 五郎神色激动,又有丝丝不安。他年纪虽小,但囿于身份,心思曲绕非寻常小郎可比,他一直都想不通萧珏收养子的用意,战战兢兢,唯恐有朝一日被打回原形。若非陆攸之对他表现出看重亲近,他连话都不敢去同萧珏讲的。看着眼前容貌精致,气度清雅的男子,五郎眼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陆攸之摸了摸他的头,目光深沉,低声道:“五郎,你且记住,只要你不犯错,将军的嫡出子便永远只会是你。” 顾淮走着离开,躺着回来。 医工给他处理伤口时,义山还去备了一副板舆,顾淮权当自个儿伤的是脚,舒舒服服由仆役抬回了院。他衣衫上落了大大小小的血印子,张德与四婢们看了差点没晕过去,随即好一顿哭。 第二日,顾淮特意让医工给他裹了厚厚几层,抻着两只伤手上学观,四郎见了,问清缘由,一脸‘伤在你身痛在我心’,课后主动承揽了喂食的工作。老博士们体贴地没给他布作业,连王渊也变得通情达理,暂停了背书任务。顾淮因祸得福,那叫一个美,觉得他大可以再伤上个十天半月。 只有曹皎一点都不关心他的伤势,直眉楞眼地问:“你跟人打架了?打赢了没?” 顾淮撩起眼皮瞟了他一下,面不改色地扯淡:“赢了,我抽了人几百个耳刮子,手都打坏了。” 曹皎微张小嘴,神色纠结,不赞同道:“堂堂丈夫当用拳头行事,女郎才抽耳刮子呢。”他给顾淮留下一个‘没想到你是这种人’的眼神,利落地转回身睡他的觉去了。 顾淮活活被噎。 悠哉混过一天,顾淮坐马车回府,无事一身轻,又抱着隐囊睡了个爽。 顾淮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踏入院门。 他秀雅整丽垂花蔚草的院里,此刻无端多了位格格不入的威武汉子,那汉子军甲打扮,身材高大威猛,蓄着络腮胡,剑眉入鬓,虎目咄咄,见了他,手抚上佩刀,沉声道:“在下宁蛮府司马裴冲,奉将军命,前来督导郎君习武骑射。” 顾淮不禁傻眼,回想起昨天他跟萧珏说的话,恨不得给自己来两下,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吗!多走两步都嫌累的人,让他习武,简直惨不忍睹! 顾淮挣扎道:“怎么不是阿叔亲自来教我?” 裴冲的目光冰冷无情,“郎君如有异议请自去禀报将军,裴某只是奉命行事。” 这人的声音有点熟悉,顾淮突然走神,仔细一想,哦,是昨天命令兵士扫马舍的领头人。 裴冲不耐烦地挑眉,“淮小郎君,请与裴某去演武场。” 顾淮这是私院,护卫在外头,院里除了裴冲还有两名兵士,应是裴冲手下,对方大有他不听话就硬押的意思。顾淮身边只有张德,并不顶事,显得敌强我弱。 顾淮说:“我手还伤着呢。” 裴冲:“今日练下盘功夫,无需动手。” 算你狠。顾淮咬牙嘟囔了句,让张德不用跟来,悻悻随裴冲走了。 他不是怕,只是不想在人下属面前拂了萧珏的面子。他也学过‘如何对老板说不’,可架不住领导不在眼前呀。 顾淮苦中作乐地开导自己:大老板这是看重你,你说什么人都放在心上,看,还派专人指导,你瞅瞅这姓裴的派头,肯定管着几千头马,是个大人物。萧珏不亲自来?当然是因为人忙嘛。 不管顾淮如何自我催眠,等到了演武场,被一群兵士看耍猴似的围观,顾淮不乐意了,皱眉道:“裴司马,请你让他们好好操练,别看我成吗?” 裴大胡子充耳不闻,随手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杆□□,在沙地上划下一个圆圈,“郎君可会扎马步?”不等顾淮回答,他命一兵士上前示范,说:“郎君请比照此人做出动作,双脚掌外侧贴住圆线边,一刻钟之内不得起身。” 顾淮深吸口气,硬的不吃,那就来软的吧。他乖乖地看着裴冲,恳请道:“裴司马,他们看着我,我不自在,你能不能让他们离我远点啊。” 裴冲放回□□,一脸冷漠,“郎君,请开始罢。” 算你大爷狠!其实以顾淮这个年纪,大可以撒泼打滚耍赖,但他芯子是成年人,更何况姓裴的头上是萧珏,他巴巴捧了萧珏那么久,不想坏人好感,乃至前功尽弃。顾淮不再多话,站入圈内,有板有眼认真地开始蹲马步。 见状,裴冲眼里闪过一丝讶异,指正了顾淮几个小错误,负手站到一旁。 顾淮现在的小身板养尊处优惯了,没一会儿腿就酸得不行,头上沁出大颗大颗汗珠,整个人都忍不住哆嗦。 顾淮强自忍耐,不想示弱。他把心神全力集中在不能摔倒上,一刹间世界只剩下如雷的心跳,时间的流逝既缓慢又仿佛一瞬即过。 裴冲喊停时,顾淮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接着一屁股栽倒在地上。 期待已久的兵士们满意地哄笑。 顾淮气喘如牛,没心思在意旁人,双腿麻木到好像不是自己的。 “郎君可以回院了,明日下学再继续。”裴冲训练完,不再管顾淮,无情地转身就走。 居然连副板舆都不给?顾淮气到没脾气,孤零零坐了会儿,无比怀念起义山的体贴来。他这人也是,非要有个对比才知道谁好。他苦哈哈地想着,萧珏没空,让义山来教他也行啊。 顾淮不想被人围观,等腿有知觉后,强打精神颤颤巍巍自个儿走了回去。 接下来顾淮的日子,用四个字总结,叫苦不堪言。晚上腿疼的睡不着,婢女àn 一也不管用,小马驹骑不了,次日还得早起去上学。 自从习武后,他院里车队里分别多了两名兵士驻守监督,躲都没法躲。天天的扎马步,顾淮坚持到第五天,终于忍不下去,下了学死活不去演武场。 裴冲闻声赶来,二话不说,单手夹了顾淮就走,身体力行告诉他什么叫军令如山,不容违抗。 顾淮想哭哭不出来,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萧珏回来,就想问一句:答应了阿母说好的视他如自家子呢?凭什么五郎不用习武? 顾淮开始郑重地考虑要不要住校,然而祸不单行,王渊看他双手老不好起了疑心,某日小作试探,立刻拆穿了他ěi zhuāng的‘重伤未愈’,气得冷笑,背书任务重启不说,临摹任务还翻了一倍! 原来的苦不是苦,日子只有更苦。顾淮身心俱疲,有时候都想不清楚,他怎么就混成这样了?他觉得他等不到造反,就要被累死了。深夜,顾淮坐在地榻上,赶着作业,幽幽烛火笼着他落寞的身姿。 良久,不爱说话的他破天荒地开口,心酸地叹气道:“张德啊,你知道吗,我现在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就是吃好,喝好,睡好。” 张德与四婢闻之,无不落泪。 久压之下,顾淮心中开始烧着一团火,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个性淡定,宠辱不惊,感情是没真戳到点上。现在给他一点火星,他就能炸信不信。 而这□□,就在临旬休日的前天傍晚,毫无预兆地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路见不平 天色昏黄,倦鸟归林,学子们陆续离开习家池,山中馆阁人影寥寥,偶尔有士人闲拨古琴,衬得风烟更静。 顾淮盘腿坐在这一片清净里写着赋。他下笔时快时慢,偶尔眉头轻蹙,可见纠结。 王渊与他并坐,写着集子。 因身量相差,王渊的翘头案略高于顾淮的平头案,他稍微抬头,便能将小郎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王渊看了两眼,摇头道:“愚儿,学了这些天赋,依旧毫无长进。为赋之前,当耽思精骛,心游万仞,腹中先成文,落笔自然如安流下泉,你这般吞吞吐吐,不如不作。” 顾淮好歹背了不少赋作集子,攒了一堆词库句式,让他作个小赋其实已不难,他纠结之处在于好不容易被留堂一次,想着拖晚些回去是不是就不用蹲马步了?脑中定格裴冲油盐不进的冷脸,顾淮干脆丢了笔,“先生说的是,那我就不写了吧。” 王渊也不生气,翻了本集子丢过去,“回去背了。” 顾淮习以为常,往书袋里一塞,起身准备走人,无意看见王渊案上集子不仅有字,还画着花花草草,不由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眼,“这是什么?” “家师近年来给《神农本草》作注,我外出游学,总会命人搜集些本地草物,一并整理给先生。”王渊解释道,看小郎神情专注,他心中一动,“你若有兴趣,我可教你识草辩药,修炼丹道。” 真会见缝插针!顾淮连退两步,敬谢不敏地摇头,“没兴趣,我太愚笨,也学不会。”说完揖礼,“我这就走。” 看着小郎匆忙离去的身影,王渊叹道:“惫懒顽童,枉费我一腔苦心!” 他与淮小郎来回愈久,愈觉得此儿对他脾性。王渊抚着下巴若有所思,他来襄阳主要是奉师命另有要务,开馆授学不过顺手之举,却没想到能遇上顾淮这小儿,待到事毕,他要不要收小郎为亲传弟子,带回曲山呢? 夕阳逐渐下沉,通往襄阳城的泥土道上,行人皆神色匆匆。道边一株两人高的石榴树下,聚集着七八位负剑游侠,青巾束发,草鞋布衣,□□着肌肉虬扎的臂膀,丝毫不惧寒露深秋之冷。 行人偶尔瞥见,连忙挪开视线,又忍不住t一u kui。 游侠们半圈着一红衣小郎,那少年面容俊秀,眉目张扬,正是顾淮的学渣小伙伴曹皎。 曹皎被大汉们劫了马团团围住也不见惊慌,挑眉道:“我们有仇?” 领头青年人微微一笑,“无仇。” “那你是何意?” “受人之托,约小郎一战。” 曹皎气得冷笑,“你与我约战?” “郎君误会,以大欺小非我辈所为。”青年人神色颇有些无奈,这时一个半大小子从游侠身后钻了出来,少年黑瘦精壮,同样赤着胳膊,冷冷道:“我阿兄乃是‘汉北豪帅’麾下儿郎,今日迫于信义约你一战,他不欺你弱小,所以我代阿兄同你打,你敢不敢应?” 不少人远远观望,翘首看热闹。 肃肃萧静中,一队车马踏踏行来。车内,刚睡醒的顾淮伸了个懒腰坐起身,他掀开窗帘,本想看到哪儿了,谁料撞见一出‘拦路打劫’,而这被打劫的苦主还是个熟人。 顾淮左右看看,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孩,居然没人拔刀相助?当真是世风日下!他心头压着的火气蹭得窜起,再看看太守府威武强壮的护卫们,顾淮果断指示道:“给我往那边去!” 两方一会,佩剑持刀的统统按柄,横生出剑拔弩张的气势。 顾淮整整衣衫,冷着小脸掀帘而出,站在车辕上俯视这群穿得破破烂烂的汉子们,“你们在干什么?” 顾淮一袭珍布绣袍,玉面生光,唇红齿白,端的一副好相貌,从头到脚,无不透露出锦衣玉食娇养大的贵气,在这襄阳城,对平头百姓来说,是难得一见的美少年。 游侠们愣了愣,那黑瘦小子更是双眼直怔,等捕捉到貌美小郎眼中的鄙意,他既自惭形秽,又忍不住生出一股邪火,挺着胸脯出头道:“我等在此约战,你不懂,勿要插手。” 约战?顾淮才不信曹皎会蠢到约这么多人打架,他讥讽道:“一群人打一个,你们好大派头啊。”对于雍州游侠,他略有耳闻,多是南渡北人,没有户籍的流民,蛮横凶猛,以善战驰名,混得好的可称英雄,混不好的便是十足liu áng,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干坏事,令人不齿。 不知为何,这小郎的轻视尤其让人难忍。黑瘦小子胸膛起伏,怒目而视,“是我一人同他打,你若不服,来与我战!” 唰!太守府将士长刀出鞘。 领头青年人上前一步,不卑不亢抱拳道:“在下汉北豪帅麾下李霄,今日族弟与曹氏皎郎在此约战,实私人事,太守府真要强行拦阻么?” 队主听他报上名字,命人收刀,拱手道:“原来是李义士,对不住,是我等唐突了。”他走到顾淮身边,低声道,“郎君,我们走吧,豪帅乃是汉北义首,他的人不会为难一个小郎的。” 原来是误会?顾淮竟然有些失落,他心里憋得慌,微微皱眉。 黑瘦小子以为他不信,咬牙冷哼道,“我本就是代阿兄赴约,你既然想仗义相助,那就代替这小子,与我一战!你可敢应约?” 游侠游侠,单凭一个勇字闯天涯,贫贱志不移,富贵不可欺,身无牵挂,真惹上大人物,大不了一跑了之,所以黑瘦少年才不管顾淮什么身份,看不惯,就挑衅了。以顾淮的身份,推拒了也无伤大雅,纵使游侠儿英豪义名远扬,然士庶高下之分,在此间也是共识。 顾淮听见自己鬼迷心窍地说:“好。” 在场人无不惊讶,张德更是吓得声音都变了调,“郎君?” 被顾淮抢了场子的曹皎不高兴地插话道,“谁要你替我打了?”你这么弱能打吗!曹皎惯与人找事,本来就没想推拒,谁知道半路顾淮杀出来,搞得他现在心情很复杂。 顾淮瞥了他一眼,敢说我是小女郎?今儿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男儿当自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坑爹队友 顾淮不是没打过架。 他十岁没了妈,十二岁他爸再娶,到十四岁最叛逆的中二期,家里新添了弟弟,那大概是顾淮短短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日子。成绩下降没人理,斗殴打架他爸也只是骂两句。顾淮年纪小不懂事,为了那两句骂,乱七八糟过了将近一年,若不是他审美高于同龄人,必然能成为校内杀马特杠把子的好兄弟。 后来发现怎么做也没用,顾淮便沉寂了下来。如烟花燃后的灰烬,再生不出半点意思。搬出来独住后,他变得越来越懒,越来越不爱说话,有几分热情,都消磨在了看着美食节目吃美食上。 不想再回忆那些破事,顾淮下了马车,站到黑瘦少年对面。 曹皎伸手拦住顾淮,“我不用你替,那小子,你与我来打!” 黑瘦小子严肃着脸说:“你若想打,等我同他打完后,再与你一战便是!” 打个架还得排队?顾淮推开曹皎的手,定眼看他,“我念在同窗之谊,愿意替你,你不要辜负我的好意,再者,你等我打完后再上,他已疲弱,岂不是趁人之危?” 游侠们一怔,看向顾淮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善意。这小郎言谈举止,不失侠气。李霄在黑瘦少年肩上拍了两下,暗示他下手注意点儿,让游侠退开,与兵士们自发围chéng rén肉屏障。 曹皎无话可说,愣愣地看着顾淮。 顾淮解下腰间锦囊郑重地交给曹皎,“帮我拿一下,千万别掉地上了。” 被他神色影响,曹皎也肃着小脸接过来,凝重点头,让开位子退后到人群边。 场中,两位少年身量相仿,顾淮看向黑瘦小子,面无表情地说:“我有个要求。不能打脸。” 黑瘦少年:“好。” 顾淮点点头,瞅着少年脏兮兮的麻布衣,又忍不住嫌弃,真想让他洗个澡换件衣服再来打。黑瘦少年常在街上走,贵人眼色见得多了,心头敞亮。他很不是滋味,被小郎刚才一番话引起的好感,此刻全化作了扭曲的怒火。 黑小子低喝一声,一拳猛地捣来。 顾淮错步,敏捷闪避。 裴冲让他扎了这些天马步,循序渐进,倒是有点成效,至少腿脚比以前好了。 顾淮中二时期习来的打架真经,无非就是‘不要怂,往死里抽’,手势生疏了,气势却不减当年。黑瘦少年先是被他那股蛮劲一惊,然后不可避免地激起了火性,两人拳脚来往,寸寸到肉。 顾淮那小身板嫩的,打上去软乎乎的,总让少年分神,这一分神,顾淮就像见了人血的蚊子,抓准机会狠狠给他来上一下,弄得少年越来越火,下手难免失了分寸。顾淮光有悍勇,没学过实打实的拳法,力气没人大,身子还比人家弱,可他愣是眉头都没皱半分,硬生生挺住对方好几下重拳。 他一股子狼崽子般的狠劲令围观者瞠目,本以为几下就能解决的战斗,众人愣是看傻了眼。眼见顾淮脸色越来越白,张德从震惊中回神,实在忍不下去,他正想冲出去,就听见李霄喝道:“猴儿,住手!” 两位少年都打红了眼,听不见似的。 李霄箭步上前,分开两人,说:“时间已到,点到为止。此战不分胜负。” 顾淮气喘吁吁,唇色发白,汗如雨下,眼眸却亮如星子,烧着无惧无畏的火焰,他站直身,抚抚鬓发,慢慢地掸开衣袍上的灰尘。 李霄细看下去,发现小郎微微颤抖的双腿与双手,可见此刻是在强撑。如此情景还不忘整饬衣容,李霄不禁心生佩服,这便是世家子的风仪么? 唤猴儿的黑瘦少年咬着牙不说话,他身体状态比顾淮好得多,精神上却仿佛受了不小的刺激。 曹皎几步奔过来,目光中毫不掩饰敬意,“淮小郎,你令我刮目相待!” 顾淮高冷地维持着翩翩风度,对李霄道,“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李霄点头,道:“郎君风范,李某心服,日后若有吩咐之处,来樊城传句话便是。” 顾淮不置可否,转头对曹皎理所当然地吩咐道:“你背我上马车,我没力气了。” 李霄眼角微动,审时度势屈伸自如,为友仗义,禀性坚锐,相貌亦绝色,这小郎,将来长成,必是个人物! 曹皎一点儿也不犹豫,背着顾淮一并上了马车,队主与李霄打过招呼,命令兵士们继续前行。 曹皎手脚没个轻重,将顾淮大大咧咧往织毯上一放,盘腿坐到对面,“阿淮,你多大了?”不等回答,又自顾自道:“我两结为兄弟吧!” “我本以为你与那些个酸臭学子没什么区别,今日观你胆色,是我同道中人!我记住那小子了,你今日挨的拳头,我日后都会替你打回来!” 顾淮浑身痛得根本听不进曹皎说话,他软软地靠在车厢上,经过这么酣快一打,心里什么气儿都没了,就是代价有点大。那黑猴儿又脏又臭,年纪小小下手忒狠,难怪人说‘乱拳打死老师傅’,少年人实在太凶猛! 顾淮胸口挨了一下狠的,这下子泄了气缓过劲,霎时涌出一股闷酸胀疼,疼得他连呼吸都痛。 曹皎见顾淮不搭话,没意思地挠了挠头,想了想,又从胸中摸出顾淮托付的锦囊,方才没心情注意,现在不禁好奇。 他打开一看里边是上次吃过的糖糕,眼睛立刻发亮,问也不问便自取了一块塞嘴里,又道:“阿淮,我两结为兄弟吧!以后有架一起打,有好吃的一块儿吃。” 王八犊子!谁让你吃了!顾淮气急攻心,一口老血喷出来,真是一口血,这时候他还想着不能弄脏了糕点,强忍着低头吐了自己一身,从牙缝里蹦出字来:“你不准”再吃了! 顾淮头一歪,连伤带气,晕了。 曹皎傻乎乎地嚼着糕点,没反应过来。 坐在车辕上的张德听到动静忙掀帘看,继而迸出一声愁肠百转的哭号:“郎君啊!” 太守府。 陆攸之跪坐在书房处理公务,得了信儿,下笔不由微顿。静坐片刻,写下一封信,以朱砂分别在信封首尾盖下私印,唤道:“卢窥,命人送去给将军。” 一皂衫男子从角落走出来,疑道:“营内征兵,将军近日军务繁忙,为这小事,有必要发红头函惊扰么?” 天色已暗,屋内烛火幽幽。陆攸之披散着发,身影映在光洁的地榻上,他垂着睫羽,清雅道:“将军曾答应过长嫂要好好看照淮小郎,如今小郎重伤,怎是小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萧珏回府 信使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后便赶至襄阳城西南郊的白虎营。 义山接了红头函,不敢耽误,忙去修武堂。里头萧珏与几位军主正在议事,义山硬着头皮打断,递上信封。 萧珏眉心一拧,各军主齐齐噤声。他拆了信几眼扫过去,眸色微沉,又随手放在案边,示意继续讨论。见状,义山不由纳闷。 会罢,等众人退出,义山问道:“将军,陆长史说什么了?” 萧珏点了点信让他自己看。 义山跪坐过来,看过信后微微张嘴,“这” 萧珏一声冷笑,“才学了几天武,就敢同游侠儿打架?” 义山不解:“淮小郎虽然不算乖,但不像是会惹事的性子。” 萧珏拿过一沓公文,淡淡道:“命令下去,近几日有事要呈的,在今晚戌时前统报上来。”义山应是。一个时辰后,萧珏搁下笔,闭目揉着额角。 斜月如钩,晚霜渐覆草叶,马蹄踏过,碎落一地秋凉。 大半个襄阳城已经睡去,太守府两个院落的主屋内,灯火犹燃。 陆攸之披着罩袍静静站在廊下,鬓发一丝不乱,衣衫齐整。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里,低声道:“大人,将军回府了。” 陆攸之沉默了一瞬,问道:“现在何处?” “淮小郎君的点翠院。” 萧珏与义山走过中庭,才来到廊下,便听见里边一阵高高低低的呜咽。萧珏甫一进屋,张德与婢子们闻声回头,哭声便戛然而止,惊惶地跪地行礼。 浓郁的药味儿充斥在不算大的空间,萧珏过了两道纱帐,走至榻边,低头看着昏迷中的小郎。小儿呼吸一顿一顿,睡得不安稳,蹙着眉头,小乌羽扇子似的长睫不住颤动,略显苍白的唇瓣抿得紧紧的。看着可怜又可爱。 瞥见松散的中衣一隅露出乌青,萧珏弯腰伸指拨开,眸光凝住,剑眉微皱。那淤青紫黑,足有碗口大,在小儿玉白娇嫩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他定定看了几息,正欲起身,忽然听到小郎一声呓语:“曹皎” 小郎足足叫了两遍,语气十分焦灼。萧珏看向张德。 被萧珏气势所慑,战战兢兢跪在一旁的张德忙道:“郎君所唤乃是观中学子曹氏皎郎,今日郎君也是因同窗之谊替他应战才被打伤。”说着,张德又忍不住拭泪,“郎君自六岁起,就再没受过这么重的伤。老奴有愧先主托付啊。” 萧珏淡淡‘嗯’了一声,轻手给顾淮理好中衣。那几下叫唤应是牵引了伤口,小郎痛苦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萧珏静静看着,见那双乌沉沉的眸子先是目无焦距,继而流露出疑惑。 “阿叔?”小儿呐呐,紧接着眼角眨出两滴泪,迷糊着委屈怨声道:“阿叔,我好疼啊。” 萧珏无声叹息,大手盖在小儿眼上,低声道:“睡吧,睡着就不疼了。”他的掌心温热,话语中有着令人信服安心的力量,小郎渐渐平静下来,又沉沉睡去。 萧珏与义山走出里院,道:“把我屋里的‘金玉膏’给医工送去。”片刻后又说:“勿让小儿知晓。” 义山应下,扯了扯嘴角,“唉,淮小郎这模样看得人怪心疼的。” 出了院,见门口一人提着灯笼淡然候着,晚风吹起他轻飘飘的袍角,正是陆攸之。他微微躬身行礼,“将军。” 三人沿着廊道慢步往萧珏院里走。 萧珏说:“子清你过于拘礼了。” “并非是刻意。”陆攸之笑了笑,“夜里处理完庶务已是戌时,正好有些问题,想着你应会回来一趟,反正也无甚睡意,便翻了《嵇中散集》来抄,才抄两页,你不就回府了。” 萧珏语气温和了些,“长史劳苦,我这几日都在府上,公事不急一时,你回去歇下吧。” 陆攸之眼里闪过讶异,却没有多问,恭顺地行礼离开。 晨风吹开圃草,吹落寒露。 睡饱了的顾淮悠悠转醒,只觉神清气爽。昨日喝的药大概有安眠的成分,加上无人来扰,真是近日来前所未有的舒服。他慵懒地蹭了蹭丝枕,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唤道:“张德!” 张德守了小郎整夜,早上同医工一道换药,此刻正昏昏欲睡在塌边,闻声立刻抬头,惊喜道:“郎君你醒了?可还觉得疼?” 顾淮来不及感受,问道:“曹皎把我的锦囊放哪儿了?” 张德一怔,哭笑不得,“皎小郎君不曾给奴,应是拿走了。” 他这些日子就指着那糖糕解忧,顾淮怒而捶床,“这小子忘恩负义!”手一动,胸口便是一疼,他这才有空注意起伤来,胸前不知涂了什么,凉飕飕的,比起昨日来,痛感要缓和许多。 赔了夫人又折兵。顾淮郁闷到不想起,躺在床上生闷气。脑中又突然闪过几个片段,他不由睁大眼睛。他怔怔问道:“夜里阿叔来过了?” 张德点头。 顾淮抬手掩面,他居然一边哭着叫萧珏‘阿叔’一边喊疼!他是脑子坏掉了还是习惯成自然?好可怕,真算起来,他跟萧珏不定谁大呢。一定是萧珏长得太老成稳重了 顾淮内心羞臊不已,可再仔细回想,大老板昨晚好像很温柔,难怪老师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无意中的示弱更动人’。顾淮一下子又开心起来,好感度稳步上升是好事啊。 顾淮喜滋滋地等着萧珏再来探视,为了保持虚弱装可怜,他连早饭都拒了,可一直等到午时,饿得他快啃被子了,大老板也没过来。顾淮犹疑地想着,那温柔难不成是错觉? 他实在忍不下去,干脆让张德去打探消息。反正他仰慕萧珏的事人尽皆知,他行事光明正大。 张德很快回来,说将军就在隔壁院里处理公务。 人在府里,两院子又挨着,啥公务这么要紧,连过来看一眼都没空?顾淮心酸,萧珏还是那个冷冰冰的大老板,什么温柔,不存在的。他无力地吩咐张德与婢女们伺候他洗漱用膳。 等张德给他弄好靠垫,美食案几摆上床榻,顾淮左手一枚香草酥,右手一碗鲜鱼汤,美得赛神仙。虽说因伤饮食清淡,但耐不住有个李大厨。顾淮正忘情享受,屋外忽而传来稳重的脚步声,接着,一袭紫袍贵气萦身的萧大老板便跨门而入。 顾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王渊登门 萧珏本人是日食两餐,没料到顾淮在这个点用饭,沉默地看了他两眼,状似要走。 好不容易等来人,顾淮哪肯放,即使还未尽兴,也赶紧喊道:“阿叔,你别走呀,我这就吃完了。”他匆匆把剩下的食物囫囵塞嘴里,张德跟着撤下案几,两名婢女抱走被褥,另外两名婢女则搀扶着顾淮到后边洗漱更衣。 顾淮生怕萧珏走了,从屏风后探出头来,“阿叔你别站着,先坐着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小郎目光灼灼,大有不应便盯着不放的意思,萧珏移开视线,慢步至地榻,优雅落座。 顾淮这才安心换衣,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必然是吃得红光满面,真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临门一脚射偏,太可惜了! 顾淮用药水漱完口,又细细用口齿乌髭揩了一层,接着任婢女擦脸抹手。说也奇怪,不知医工给他用了什么神药,整个人都好多了。可顾淮不能表现出来,他还指着伤混几日病假睡懒觉呢。 顾淮走出来,以一种‘心情迫切却碍于身负重伤’的步态,跪坐到萧珏对面时,他还应景地‘嘶’了一声。 萧珏没搭理他,顾淮偷瞄了一眼,觉得自己可能是演砸了。 婢女奉上热茶,之后旁人退下,留下清净的谈话空间。 见萧珏只顾慢条斯理地品茶,顾淮决定主动出击,苦着脸说:“阿叔,我这几日怕是上不了学了。” 萧珏把瓷盏搁在案上,那轻轻的一磕,却令顾淮莫名的提起了心。 “不喜学习,却爱与人打架?”萧珏神色冷冷,眸光森森,似见了猎物的猛兽,危机蛰伏。 完了,昨晚肯定是错觉没跑。大老板生气了!顾淮心头忐忑,高速运转大脑,道:“非我好斗,是那游侠儿约战,阿叔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无所惧,我既是阿叔的人,又岂能胆怯?” 萧珏叩在几上的指头一顿,“曹氏小儿自能应付,何须你多事插手?” 顾淮抿了下小嘴,气势昂然道:“就算不是曹皎我也会上去的,我本以为是游侠儿拦路打劫,很是生气,阿叔治下,怎能容这些人胡来!” “行事之前,可掂量过自个儿轻重?” 顾淮一脸稚气道:“我不傻的,光天化日,身边又有阿叔的太守府兵,阿叔的人肯定厉害,怎么也不会让我吃了亏去。” 萧珏端起白瓷杯饮茶,掩下了唇角那丝转瞬即逝的笑意,神色依旧冷淡,“为何不喜学观?” 何止不喜欢,简直是讨厌好吗。顾淮眨巴着眼说:“也没有不喜欢,只是更喜欢待在府里,因为只有在这儿才能见到阿叔啊。阿叔你要是在学观,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府里有裴冲,他也不喜欢,其实他最喜欢的是马车,能随便睡。 当着小郎的面,萧珏眉头总算舒展了些,半晌,问道:“小儿,你曾说要跟随我左右?” 顾淮一愣,然后赶紧点头。 萧珏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起身走了。 顾淮皱着眉头,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不会又给自己挖坑了吧? 不管萧珏态度如何,假倒是给他请了三日,裴冲大概得了吩咐,也没再过来。顾淮连睡两日,与床难舍难分,懒得没了边儿。 这日,他舒服地躺在榻上‘养伤’。院外忽有仆人来传话,张德听完后一脸喜色地进来说:“郎君,王道长登门来访,拜见过将军,一会儿便要来探望郎君了。” 顾淮有些感动,王渊其实也挺忙的,能抽空来看他,足见人性温暖。 等顾淮拾整一番后转到地榻下刚坐好,芝兰玉树身风流的王道长与紫袍加身c冷肃俊朗的萧将军进了屋,并行而来,身后跟着义山与僮仆。二人皆是人中龙凤,如日月辉映,玉山上行,灿灿耀耀令人不敢直视,婢仆们忙跪下行礼。 顾淮‘挣扎’着要起身,王渊道:“无需行礼,你且坐着。”顾淮从善如流,恭顺地口头打了招呼。 几人坐好后,王渊看着顾淮,忽而道:“集子背完了吗?” 顾淮正装着‘重伤未愈’任他打量,听闻此话,倏地抬头,满眼不可置信。人干事?大哥你是不是问错了,不应该是‘伤好些了吗?’ 他的反应令义山噗嗤一声笑出来,王渊与萧珏也忍俊不禁。 都什么人啊。若不是他无聊时记着任务背了些,此刻还真会哑口无言,顾淮收回感动,面无表情地瞪着王渊道,“这两日虽然醒着的时候不多,但也勉强背了一半,先生可要检查?” 王渊讶异地挑了下眉,笑吟吟道:“不用了,知小郎伤重,我甚是担忧,今日见你气色完好,我也可安心。”他转向萧珏,“淮小郎君极投我眼缘,将军如今是小郎的主事人,某有一愿,想让将军知晓。” “自我外出游学起,家师便嘱我留意人才,好收作亲传子弟,延我道学。我今有意收淮小郎入门,将军以为如何?” 顾淮傻眼,一时也想不透这是个什么事,再不懂礼貌,他也知道这时不能直接落王渊的面子,下意识便看向萧珏。 王渊何等人物,高门嫡子,师从陶道,在建康乃至国境内名士圈里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不然,襄阳士族何必挤破头去争那挂名学观一名额,还抢着送钱送人,游学士人们别的学观不去,偏赶着上他这儿来。 若被他收作亲传弟子,未来无论入仕还是为学,必颇多助力。 萧珏只顿了片刻,淡淡说道:“恕不能如公所愿,某也有一事相告,小儿尚武,我已决定让他从军,此后便不再上习家池修学。” 全场静默。 tf?大老板你坑人前能不能给点提示啊?顾淮被震得三魂出窍,欲哭无泪,他哪里好武了?他只想弯个弓而已,当兵绝对比读书苦多了! 王渊若不是涵养过人,定要骂萧珏胡闹,他皱着眉向顾淮求证,“将军所言无差?淮小郎,本朝崇文轻武,你可要想清楚。”王渊自认为小郎考虑,说话很不客气。再者,萧氏本非一流名门,不过是依着前朝皇亲,之后改朝上位,他王氏几百年名门,断没有顾忌的道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将军无情 顾淮心头一浪高过一浪,脸上却不露半分。在攻略对象面前还用得着想,妥妥的单项选择题好吗。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当兵的苦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是这样,阿叔说的没错。” 王渊深吸口气,冷秋风寒,却比不上他的心凉。 萧珏垂下眼眸,轻勾唇角道:“王公不必担忧,我既让小儿随营,自会亲手教导他文学,该懂的,一样也不会落下。” 俗言文无第一,正儿八经说来,萧珏之文采,并不逊于王渊。 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顾淮身板僵直,他觉得这个坑太深了,他可能会死在里面。 有萧珏这话,提心吊胆的张德等人方缓过口气。王渊却意难平,他不顾及萧氏,萧珏又何尝给他面子?若是没合那眼缘,走掉一小郎倒也无妨,可他偏偏上了心。 他贵为天之骄子,少有求而不得之时,抱着期望教导顾淮,谁料这小郎真是洒脱,真有胆色,听听这话,可不是至今半点也没把他放心上。 王渊难掩失望,看向顾淮。 顾淮一直把王渊当教导主任臭道士,可这会子却被看得莫名心虚,头一次对王渊乖巧诚挚地说道:“我知道先生看重我,一心想让我成材,虽然你总吓唬要罚我,但我心里清楚你是为我好。不过我就是块顽石,经不起先生雕琢。先生美意,我十分感动,却不敢受。” “原因有二,其一,我本就是因仰慕阿叔,欲跟随左右,才辞别从母远行至襄阳,阿叔如今肯收我入营,还愿意亲自教导我,我简直欣喜若狂。”顾淮心在滴血,面不改色地胡说,“其二,先生风流天下皆知,我却如朽木,如果被收入门下,屡教无改,日后恐怕有辱先生清名。” 顾淮一旦认真发言,那效果真不是吹。萧珏又被明着捧了不提,王渊被他这么一说,顿时不失望了,改为爱恨交织,喜得是小郎并非冷心冷肺,也知从他角度考虑劝解宽慰,恨是嫉妒萧珏何德何能,竟得小郎如此看重。 比同萧珏,他只差个将军名号,小郎莫不是真的尚武? 王渊一声太息,涩然笑道:“淮小郎,勿要妄自菲薄,我平日说你顽愚只是气话,你天资极高,但肯用心,前途定然坦荡可期。”他姿态傲岸地饮下一杯茶,又深深看了眼顾淮,向萧珏揖礼作别。僮仆也似其主,淡然行礼,退步出门外。 顾淮这一刻,才是真的被感动了,怔怔地目送王渊远去。 萧珏看他神色,淡淡道:“我未知会你退学一事,又拒了王公之愿,你可有不满?” 顾淮还感动?立刻不敢动了,掉转头来表示忠心,“怎么会,阿叔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为了避免太狗腿,他又神色天真地加了句,“当然,有违道义之事我是不做的。” 萧珏满意地离开了,徒留下张德与婢女们面面相觑,各自眼神里都是恐慌。 顾淮不知道他这个从军是怎么个从法,联想到现代军训,再加上听来的萧珏治军甚严,他自己掂量了下,婢女是肯定不能带,没人伺候洗漱,衣服是不是要自己洗?兵营里被子干净吗?宿舍是大通铺还是单间?李厨子也不能带,军中伙食会不会很难吃? 顾淮越想越不想活。最后他决定萧珏什么样他就什么样,死缠烂打也得提高到同一档次。 张德也是万万想不到锦衣玉食的小郎君会去从军,急得整天团团转,愁眉苦脸地收拾了些行礼,时不时还要抹把泪。 过了两日,义山大清早过来让顾淮动身起行。因前夜里传过话,义山来时,顾淮正抄手站在廊下,望着那阴阴欲雨的天色发呆。 冷气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再过几日便要立冬,襄阳湿寒,此时已呵气成烟,顾淮披着薄款狐白裘,小脸也白白净净,俨然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富贵郎君。 义山看得愣了一瞬,再看到小郎身后摆得齐齐整整的几个大xiāng zi,顿时哭笑不得,“淮小郎君,我等皆是骑马,这些没法带的。” 顾淮:“”他一早起来就觉得天气诡异,原来是老天都在可怜他。 义山也可怜小郎,他大略能猜出将军意欲何为,但张氏女君只应了三年,将军这不是白折腾小郎嘛。 最后顾淮只来得及兜了一袋零嘴。张德与婢女们含泪目送。 出了府门,见十多名精甲骑兵列为两队,萧珏为首,肃肃如岩下松,姿仪凛冽。府外平民眼神既敬且畏,叉手围观。 萧珏与骑兵们面无表情地望来,顾淮被传染,也面无表情地戴上纱帽,上了他的小红马。 一路无话,马队越过市集,穿过城门,随着路程深入,人烟也越来越稀。 秋雨丝丝飘落,萧珏示意放缓脚程。半个时辰后,顾淮透过纱帽,看见大片平整的田地,可怜他从小生于都市长于都市,几辈子也没来过这么村的地儿。 泥土地上,不少健壮汉子牵引着二牛抬杠式的长辕犁,正在秋耕,见了萧珏一行人,肃立目视。他们都是世代从军的兵家子,战时打仗,闲时农作,地位比奴婢高不了多少。 瞅着那些泥腿子,洁癖顾心都凉透了,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为了某档穷富小子对调身份的大型真人秀里的主人公,那些节目里可笑的路数,都将在他身上上演。 过了山道又行了一段路,眼前骤然宽阔。 山石松柏之间,建着城墙c高楼,角门虎纹旌旗飞扬。望进城门里,是可容数千人站立的石台,台阶往上是堂馆,兵士五步一人,披甲执锐。其后还有重重叠叠的廊楼,不可目边。墙外两侧,延着营帐c木栅栏c演武场c以及整齐的平房。 顾淮没能进城门,萧珏丢下一句‘义山,领他去柳百人将那儿’便无情地驾马离开,将小郎抛弃在凄凄秋雨里,满腔心酸,无处可说。好想炒老板鱿鱼!说好的跟随左右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吃大锅饭 顾淮像被主人抛弃的奶狗,落寞地坐在马上,由义山牵着去了营地东边。 他对新地图一点兴趣都没有。 马儿穿林过,顾淮漫无边际地发呆。忽然,他皱起了眉,陷入严肃的沉思中。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原先他只专注吃和睡,如今却一心想往萧珏身边凑,怕死也不是这样的吧,太没骨气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来到了最东边,挨着山林那侧,用足有一人高的尖头木栅栏围了一块方地。西侧有口,两名兵士把守,门前时不时有驴牛马车经过。路上没铺石砖,人人脚上都溅着泥点子。 雨水搅和着牲畜臊味c草腥c以及各种不可描述的气味,令顾淮屏气凝神,背脊发痒,只想掉头跑路。 栅栏里传来一阵阵高高低低的呼喝声,声音脆朗。 顾淮任由义山牵马进门,隔着白纱见沙草地中央有约莫百来人在打拳,个个身量不高,体型纤细。后边还站着一排仗士。 负责监督的领头人身披盔甲,戴武冠,站在草棚下,转头见了义山,大步迎来。 义山道:“淮小郎君,请下马吧。” 顾淮没有退路,只好乖乖翻身下来,撩开帽纱,露出秀美的小脸蛋儿。 那头打着拳的百来人顿时乱了一小片,顾淮望去,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统一制式的黑衣黑靴,举止容貌,与学观养尊处优的世家郎君没法比,脸色不是黑就是黄。 顾淮瞅着这些疑似新兵蛋子,估摸着自个儿八成得往里参一股,头都大了。亏他刚才还想着是不是由那个什么‘柳百人将’单独操练他,现倒好,吃大锅饭! 人多得他一时心烦气躁,忍不住怨起老板来。 萧珏铁了心要把他培养成文武全才,他可以理解,但不能一上来就直奔hard模式吧?这糟心环境让人怎么待?他真傻,真的。怪就怪在他懒得多动脑,只想着要抱大腿,要怎么着造反,却没考虑以什么身份切入。 明明可以靠脸靠智商当个弱不禁风的一流谋士,他偏一开始就走歪了人设,弄了个恃勇好斗的形象出来。如今人在屋檐下,顾淮忍气吞声地自我开导:既来之则安之,就当大学军训,忍一忍,混个好前程,谁让你对萧珏应得那么爽快,活该! 见场中骚动,几位人狠话不多的仗士上前抬棍便抽,将一干人等暴力‘打回原形’。 “”好想回家。 顾淮抿唇收回视线,木然地看着已然走近的领头人。 “柳将军。”义山笑着看了下顾淮,再转向武将,眨眼道:“这便是我昨儿来信与你说过的淮小郎君。” 武将年约三十多,一双极有特色的小三角眼,面黄,蓄须。同义山打过招呼,笑眯眯地对顾淮说:“郎君灿若日月入怀,乍然来此,如鹤临鸡群,令某愧色不敢相迎也。” 见他笑容可掬,顾淮心内一动,神色微松,淡淡道:“承蒙柳将军高看。” 义山摸了摸鼻子欲言又止,最后讪笑道:“淮小郎君,这儿没有马厩,逐风我就牵走了,你——多保重。” 等人出了门,柳将军笑容一收,画风突变,方才还和煦的小三角眼霎时冰冷如蛇,透着阴煞狠毒的意味。 这大转弯拐得令顾淮猝不及防,刚冒出来‘关系户应该会被优待’的念头生生憋了回去。 柳将军朝后吼了一嗓子:“马四,过来!” 一仗士立刻小跑上前。 “带小郎去甲字房。”柳将军冷着脸下达命令,转身走了。 善变的男人。顾淮失望地给柳将军盖了戳,抬起沉重的脚步跟上马仗士。 一排木屋靠着山林,马四领顾淮进了左手第一间,里边陈设非常简单,朴素到令人落泪。青石板地,空荡荡的房梁,两侧各五张矮脚竹床,榻边标配一个藤编箱笼。马四指了最里边的床位给他,让他从藤箱里自己取衣物换好,然后出去一道操练。 顾淮沉默良久,见马四还站在屋里直直地盯着他,没什么表情地说了句:“你不出去吗?” 马四下意识想要弯腰,又强行忍住,想了想,退出去把门带好,并皱眉守在一旁。柳将军瞧见,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西面窗棂上糊着厚厚的纸,门关上,屋里便陡然暗下。幽暗封闭的空间,反倒掩下被突然丢入陌生环境所产生的抵触与焦躁,顾淮皱眉从箱笼里翻出衣物,料子粗糙刮手,除了还算崭新干净没别的优点。 马四等得直犯嘀咕,新兵营里多是兵家子c游侠子,身份最好的也只不过是寒门庶子,现在突然塞来一个娇养的世家郎君是怎么回事?正摸不着头脑,听得门响,他使眼看去,顿时一愣。 小郎穿一身白时肌肤如玉,换一身黑后却更显乌发雪肤,仿似仙童,简直令人移不开眼。 顾淮十分赞同柳将军那句鹤临鸡群,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别怕,现在只是走错片场,等忍过一阵子给老板留下好印象,再争取换地儿就行了。 时人爱美,上下风气一致,对长得好看的人总是多些包容。顾淮被安排进队伍,旁边少年不约而同挪开几步,小心翼翼,唯恐拳头扫着他。有些盯着他乱了拳法的,被棍子敲了几次也没能改过来。 柳将军吊着三角眼,嘴角抽了抽,依然没说什么。 顾淮哪里会拳,勉强打起精神,认真地依葫芦画瓢,偶尔也会比划错了,柳将军只当没看到,仗士互相递了递眼神后,与领导同流合污。 雨水丝丝绵绵,欲断不断,平白地惹人不快。没一会儿,柳将军便叫了停。 片刻后,一辆牛车从门口进来,板车上驮着两个大木桶,一盆碗筷,四个杂役兵抬进草棚,吆喝道:“来领朝食!” 顾淮远远瞧着那几个杂役兵黑乎乎的双手,纠结到脑壳痛,他是领还是不领?依这训练量,不吃饭肯定会饿晕。虽然他没入过职场,但老师说过,头天上岗就敢挑三拣四给老板撂挑子的,准被清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小郎葬锦 洁癖顾心里苦,信念陡然拔高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被逼得没辙,趁还有人,心一横咬牙上前。再不领,等他孤零零一个人过去更尴尬。 几位杂役兵消息不灵通,见了顾淮,纷纷傻眼。这貌美少年打哪儿来的?一人犹疑地递出一块蒸饼,另一个跟着舀了一碗肉羹递过去,声音都软了几度,“小郎,请用。” 顾淮板着小脸道谢,一手抓饼,一手忍着恶心接过油腻腻的粗陶碗。 其他少年或挨着草棚蹲着,或踞坐在木屋廊下,全都好奇地盯着顾淮。 顾淮目不斜视,他加快脚步,直接推门进屋,把吃的往藤箱上一搁,静静平复心情。他呆立半晌,觉身畔来人,下意识扭头去看。 只见对铺坐了一少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身量看着比他高出一头,相貌平平,但胜在气质干净爽朗,举止也不显粗俗。 顾淮有事询问,沉吟片刻,礼貌问候道:“我叫顾淮,你呢?” 少年手指在膝上一抠,拘谨道:“我叫韦旭,樊城人。” 顾淮点点头,“你知道哪儿能洗手吗?” 韦旭起身走前几步,拉开h一u én,“那儿有山泉水。” 顾淮没注意屋里还有h一u én,好奇地走来看。 韦旭忙退后让出位子。 廊外是一露天大院,紧挨山林,竖耳听,依稀有动物翻动草叶而发出的琐屑声响。一线山泉由上而来,应是人工挖掘的水道,直引至院内,落入长长的石池中。池水盈满,往外汩汩流出,又落入底下的沟渠里。 层层叠叠,自然美感,此外尚有些以动衬静的意味。 顾淮上前洗手,清凉的泉水将浮躁也搓去几分,他又顺便拍洗了衣上灰尘,再折一残枝认真揩去靴上泥土。自认为已清爽干净,顾淮脸色也变好不少。 韦旭一直守在门边,时不时抬眼看他,等顾淮回了屋,便把h一u én合上。 顾淮掀去被褥坐在竹床上,苦恼地盯着羹碗。这碗准没洗干净! 他只得先把蒸饼剥皮吃了,皮丢在床脚下打算晚了拿去林里喂鸟。这时候的蒸饼类似馒头,有chéng rén拳头大小,用料敦实,但一吃就不是什么好粮食做的,顾淮味同嚼蜡,从有记忆起就没过过这么苦的日子,他忍不住的委屈。 他又瞄了眼肉羹,干脆对韦旭说:“你吃饱了吗?我胃口不大,吃不下了,这碗羹你要是能吃就端走吧,要是吃不下,能麻烦帮我出去问问谁要吗?” 韦旭一怔,确认道:“你真不吃?” “真的。”顾淮塞完最后一口干巴巴的蒸饼,艰难地吞咽,眉头蹙紧。 韦旭一看,赶紧从顾淮箱笼里拿了个干净竹筒出来,转去后院接了山泉水,急忙递给他。 顾淮喝过水道谢,对韦旭这人不由生出几分好感。最后韦旭喝了那碗羹,并替顾淮送回碗。 下午依然是打拳,饭点发早上剩下的羹饼。天一黑,没什么娱乐hu一 d一ng,直接被仗士们赶进屋子睡觉。顾淮发现这帮人居然没一个洗澡的,挨个在池边洗了把脸算完事。可他忍不下去,只能求助韦旭。 韦旭二话不说,替他拎了桶热水来,还给他守着澡间门。 顾淮没带换洗的中衣,只能穿统一发的麻布里衣,草草清洗过后,端着脏衣服出来,正想问哪儿能洗,韦旭主动伸手接过木盆,说:“我帮你洗。” 顾淮忙拦下,“这不好吧。” 韦旭一脸老实地说:“我吃了你的肉羹,理应回报你。” 接下来的几天,柳将军只让他们打拳,顾淮整日浑水摸鱼,又有韦旭相助,日子竟还不太难过?不过,顾淮总觉得其他少年看他的眼神越来越诡异,他并没空想,因一日两顿都只吃蒸饼,吃得人都快傻了,他带的零嘴,如今也只剩下一小块核桃酥。 这夜里,万物俱静,顾淮翻来覆去地烙煎饼,虽然天天洗澡,但他身上却起了许多红疙瘩,又麻又痒,加上又饿又馋,他哪里睡得着。 顾淮烦躁地起身,从竹枕边抓起干瘪的锦囊,轻手轻脚拉开h一u én,去院里通气。 月光淡淡的,惹人愁绪万千。 顾淮慢慢地打开锦囊,将那最后一小块核桃酥托在手心,目光缱绻,心内抽痛。伸指拈了,将它郑重地放入嘴里,美味融融之下,顾淮再也忍不住,委屈地两眼泪汪汪。 他只是不想死,却没想到要活得这么艰难。顾淮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顾淮低头,怅然若失地盯着锦囊,良久,又抬头望望明月。他咬了咬牙,觉得挺了这么些日子,总该及格了吧! 他将锦囊塞入怀中,走到林边,伸手攀扯了枝条,几步蹬上去,进了山道。柳将军说过‘不得私自入林’,顾淮记得很清楚,但他此刻不想管,他持续深入,执着地要找一块风水宝地。 最后他蹲在一株不认识的高大树下,开始用树枝刨坑。 远远地,一队巡逻兵士举着火把靠近,顾淮穿着黑衣,本融于夜色不被人察觉,可他脸太白,偶尔一侧头,便如玉般在月光下闪耀,领头队主疾步走来,厉喝道:“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顾淮突然被扰,也没被吓住,一心在自己的氛围里,皱眉看了队主一眼,淡淡道:“我在挖坑。” 队主愣了,没见过被抓包还一脸淡定的,且惊鸿一瞥,小郎容貌冠绝,令一旁兵士不由顺着他的话轻了声音问道:“挖坑作甚?” 顾淮将锦囊放入坑里,开始埋土,认真道:“悼念被我吃光的糕点。” 队主:“” 终于想起职责的队主招手喝道:“抓了带走!” 经过习家池论辩c仗义应约游侠儿c退学从军,顾淮在襄阳城已经算有些名声,而今夜之举流传开后,他看似荒唐却又不羁的行为,令名士们啧啧称奇,赞叹不已,已是后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十个响板 消息传至萧珏处时,他正批着僚属交来的奏报。 义山跪坐一旁,脸上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将军,现下该当如何?” “顾氏三绝,画绝,文绝,痴绝。到小儿这,只余一‘吃绝’。女郎也不似他这般嗜吃。”萧珏轻哂。 义山见将军还有心思取笑,皱眉道:“我听仗士说,淮小郎君这几日只吃蒸饼,肉羹全给了旁人。” 萧珏笔下一顿,若有所思道:“我本以为小儿撑不过三日。”他垂下眼眸,“犯禁自该领罚,按军法处置罢。” 义山倒抽一口凉气,嘀咕道:“将军也忒狠心。” 萧珏没抬头,“嗯?” 义山正襟危坐,严肃地说:“将军,你可答应了长嫂要好好照看淮小郎君!” 萧珏手下不停,良久,淡淡道:“押去威远堂偏殿,打十个响板。” 义山暗道他家将军对淮小郎还是有所不同,一躬身,领命下去了。 萧珏提笔滞在空中,半晌后才草草写下一行字,将奏报叠了丢至一边,起身往外走去。 顾淮孤零零一人被捆着双手绑在殿中央,两侧有长长的屏拦,四角插着熊熊燃烧的火把,火光照亮屏风上阴森可怖的兽脸漆画,与周围挂满了各种刑具的木架。 他被晾着有一阵子,此刻脑袋放空,静静等待结果。顾淮习惯独处,自重生后难得能一个人不被打扰地待着,并不觉得环境可怕,表情渐渐回归于寡淡。 义山从顾淮视线外的侧门悄无声息进来,站在屏风后,从预留的观察口窥探。不过短短几日,小郎清减不少,往日见了将军便盎然着灵动神采的眼眸,也变得暗淡消沉。 义山在心里大骂将军无情冷酷残忍,忽有所感,偏头一看,见萧珏不知何时来到他身侧,凝视着小郎,眸光深沉。 将军你就横吧,小心人被你折腾跑了!义山如是想。 顾淮神飞天外,并没留意到屏风后的响动。 两名兵士进来,一人说道:“顾氏淮郎,触犯军规,我等奉主将令,对你行仗十板,不可反抗。” 顾淮回过神,怔怔问道:“主将?萧珏萧将军?” “正是。”为了维护主将威严,兵士很诚实。 萧珏不来见他就算了,还让人打他板子? 刹那间,顾淮说不出来的气苦。他是故意犯禁,可谁让萧珏先‘背信弃义’,丢他在里边不闻不问。亏他还对萧珏抱有期待,眼下看来,人分明是只把他当乖小弟,让他自个儿打拼,并没投入什么感情。 顾淮眼角红红的,还没开打就一副快哭的样子。 义山看得那叫一个心疼,无畏地向萧珏投去控诉的目光。 萧珏唇抿成一条直线,不为所动。 顾淮满脑子愤懑,没看到两名兵士频频望向屏风的眼神。 见主将并未下令止刑,且只是十个响板,兵士没有过多犹豫,两人各自取来木仗,开始行刑。这板子落在背上,啪啪作响,即便知道响板不痛,义山还是看得心一抽一抽的,小郎毕竟身娇,可耐得住? 顾淮很有气节地一动不动,冷然目视前方,火光下眼角隐约有水色,又极快地蒸发,仿若从未出现。 十个板子很快完事。兵士看向萧珏,见主将打了个手势,肃然躬身,解开顾淮手上绳索,退出并扣上房门。 义山正想走出来赞一句小郎坚毅,就见小郎慢慢缩坐在地,脸埋在膝上,呜呜哭了起来。声音又细又小又软,听入耳来,饱含着心酸与无助,令义山这战场死人堆里爬过的人也忍不住鼻子发酸。 “”这刻,他当真想以下犯上,揍将军一顿。 顾淮是气哭的,加之背上又痒又痛,根本停不下来。他爸再怎么发火也没动过他一个手指头,与人打架是一回事,被罚挨揍这是头一回。 他不想丢脸,一会儿来人了看他在哭不得笑话死。顾淮劝自己别哭了,想想那些令人天天好心情的美食,他一边抽噎一边低声给自己报菜名:“蜜蜜汁乳鸽,油焖大虾,干炸小黄鱼,卤猪手,红豆糕” 脑中浮现出画面,一开始真挺治愈,注意力被转移,抽泣声也渐渐弱了,可顾淮紧接着又想到这些美食估计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吃不到,顿时心如刀割,哭得更伤心了。 义山竖着耳朵听,听到第二个才反应过来小郎在说什么,扶着额头哭笑不得。 他转头看将军,男人俊美无俦,神情一如既往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凝视着小郎的眸光十分复杂,一刻也不曾偏移。 深秋夜里地凉,顾淮打了个哆嗦,浑身一阵冷一阵热,摇摇欲倒地坐着。 义山一看不好,几步冲上将顾淮扶住,萧珏紧跟出来,半跪下伸指抬起小儿的脑袋,见他眼神已趋于涣散,剑眉一拧,打横抱起小儿,冷着脸踢开门而出。 义山看得直眨眼,箭步跟上。 一路过了数道长廊,数座馆堂殿宇,来往兵士将领纷纷行礼,目光掠过,见从来只握剑捉刀的主将怀里竟然抱着人,无不震惊。 萧珏将人直接抱到了他寝堂侧殿,唤斋帅命仆人来掌灯。见里边布置齐全,义山纳闷:侧殿不是一直空着吗,将军什么时候让人收拾出来的? 不一会儿,得了传令的老医工带两童子进来,简单问候过便开始诊治,他动作十分利索,与萧珏一派风格,不讲废话,切过脉,让一童子速速下去煎药。 掀开衣襟,见快蔓延至锁骨的红点,老医工眉头皱紧,伸手往后背一探,转过脸说:“将军,劳烦请义山大人过来帮老夫一把。” 义山不用吩咐,抢步过来,“怎么帮,医工您尽管说。” “请大人将小郎扶起坐直。” 顾淮无知无觉地任由义山扶住,小脑袋耷拉着,发丝垂落,显得柔弱可怜。 老医工怕他受凉,唤另一童子:“阿青,拿剪子来,将小郎背后衣衫剪开。” 萧珏拦下童子,不容置疑地拿过铁剪,“我来。” 榻边立着两座枝形灯,数十根烛火齐燃,将小郎毛茸茸的发顶也照得纤毫毕现。萧珏下手又稳又快,待背部裸呈,见如玉肌肤上红点与红肿交杂,握着剪子的手不由一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鸡汤有毒 老医工皱眉细看,又切了下脉,问:“小郎君近来受过伤?” 义山点头:“郎君数日前与游侠儿有过一战,可受伤当夜便用过‘金玉膏’,应该好了的呀。” 老医工点头又摇头,“淤血虽化,内虚未补,小郎君穿惯了好衣裳,不耐粗布,惹得邪物入侵,夜里又遭仗板,这是起毒了。” 义山急忙问道:“这毒要不要紧?如何解?” “治得及时便无碍,眼下需要两束新鲜龙涎草。” “龙涎草我熟悉,不难采,后山就有。”义山吁了口气,看向萧珏。 萧珏放下剪子,一掀衣摆坐上床榻,搂过小郎,示意义山退后,沉声道:“你去采药。” 顾淮头抵在萧珏胸膛上,因后背发凉,恍惚间惊醒些意识,觉得脸侧一片火热,歪了歪头,不自觉伸手摸去。 萧珏低头,烛火晕黄,使得少年面部轮廓更显柔和,卷翘的长睫轻轻抖动,欲醒还休,眼看小儿不规矩的手在自己胸前摸索,即将无力滑落,萧珏空出右手一握,大掌包住小手,轻轻搁在腿上。 老医工正用沾了清露的湿巾擦拭小郎脊背,无意觑见将军眼底淡淡温柔,愣了一瞬,忙低下头。心中连道奇哉怪也。 一个时辰后。众人走出殿门,老医工面带倦色,领着童子告退,萧珏颔首,义山连连道谢。 半圆的月亮高挂空中,已近子时。 守夜的护卫与仆从远远隐在角落,廊下只他二人。萧珏负手静立,义山候在一旁,清冷的月光照亮萧珏半张侧脸,眸子黑沉如墨,神情深不可测。 良久,萧珏道:“明早你派人回府去取小儿衣物来。”顿了顿,又道,“可顺便夹带些糕果。”话里颇有无奈之感。 “在小儿面前,须说成是你自作主张。” 义山笑嘻嘻道:“将军你何必如此。” “小儿自以为乖巧,我却看他任性,若知我”萧珏一声冷笑,“定然不服管教。” 黑夜寂静,草木无声,天色由深转浅,渐渐亮了。五更便起的兵士无惧寒秋,在各自营伍演武场操练得热火朝天。 顾淮近来天天被一群汉子的哼哈声吵醒,今日也不例外。 他迷迷糊糊的,以为自己还在新兵营,强撑起眼皮慢吞吞坐起,忽觉后背发凉,他伸手一摸,顿时吓精神了。 谁把他衣服扒了! 顾淮猛地睁开眼,看到胸前好好的黑衣,有点愣。浆糊脑子转了好几圈才忆起前因后果,他的记忆断在抱腿闷哭的那刻,不忍回想地抹了把脸,问自己,现在这啥情况? 他从旁拿过一条毯子披在身后,打量四周。这是一处殿斋,装修很显档次,地榻c长案c三脚几c屏风书架c多宝槅子c绣花帷帐等大户人家寝房标配这儿全有,此外,墙上挂着宝剑,边上还摆着两个军队里常见的胡床。 顾淮眨了眨眼,自作多情地想,这不会是萧珏的房间吧? 门外忽然传来义山的声音:“郎君醒了没?” 有人答道:“回大人,奴一刻钟前看过,还睡着呢。” 接着,顾淮便听见门被轻轻推开,义山从纱帐后轻手轻脚走了过来,见他坐着,立马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淮小郎君,夜里可还睡得舒服?” 他昨夜真是智商下线,也不知义山什么时候到的,有没有看到顾淮不说话,好一会儿才问道,“是你带我出来的?” 义山没得将军嘱咐,不知道该不该照实交代。顾淮以为他默认,心里莫名地有些失望,再看义山,不好意思中夹杂着感谢,“这是你的房间吗?” “不是。”义山拿过一个胡床坐在榻边,“我住你对面,这儿是将军寝斋侧殿。” “你让我住这里,阿叔他知道吗?” 义山笑道:“将军的地盘,他若不许,谁能进来?” “哦。”顾淮裹紧了自己的被子。 义山笑眯眯地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放在榻边,“我一早与人回府拿你的衣物,张德见了我,好一通问,临了还让你们院里那李厨子做了些糕点,托我带给你。”说着,他清咳了声,“我来回一趟,统共也不超一个时辰,郎君吃完了,我再回府给你去取便是,郎君千金贵体,因些小事挨板子,还生了病,可不值当。” 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啊。顾淮握着锦囊,感动不已,诚挚道:“义山兄大恩,我必铭记在心。” 不过是些糕点,怎如此郑重?缘起将军,义山大觉受之有愧,冷汗都快出来了,连连摆手:“义山一介庶民,当不起郎君敬称,真是折煞我了。” 生怕顾淮再说些令他心颤的话,义山赶紧转移话题道:“郎君夜里喝了药,应该发过汗了,可要净身?我让人取水与衣裳来。” 顾淮此时其实饿得慌,但他早上没洗漱是不会吃东西的,于是点点头。 义山转身出去。奴仆由后头小门入,很快布置妥帖净室,并在四角铜炉里燃起熊熊炭火,顾淮裹着毯子下床,走入温暖如春的澡间,屏退众奴,合shàng én,把毯子一掀,舒服地直叹气。人生在世求个舒心,再让他回新兵营,他宁愿死了算了! 这偏殿仿宫制,里头有个九尺见方的浴池,比他太守府院里的浴桶豪华。顾淮解衣散发,从木阶走下,水正好没过他胸脯,他一矮身,整个人沉下去。这一洗,足足用了三道水,花了半个时辰多。 洗完换上他穿惯了的真丝里衣,罩上细棉中衣,再随意批了件月白色锦绣外袍,坐在澡间隔壁同样暖融融的静室榻上晾着湿发。顾淮不愿干坐,命仆人呈上朝食,美滋滋地享用起来。 再说萧珏,他夙兴夜寐,辰时前处理完一堆公事,来了侧殿不见小儿,被告知人在净室,他便回寝殿看了卷《嵇中散集》。两刻钟后再来,听到人还在净室,不禁皱眉。 奴仆被萧珏眉间冷戾吓得深深埋首,以为将军等得不耐烦,战战兢兢地补充道:“小郎君已浴过身,现下在澡间旁静室用朝食。” 萧珏挑眉。 朝食不是大锅饭,是殿里私厨专人所烹,顾淮连着几日不曾好吃好喝,只觉如今的每一口都来之不易,他正一丝不苟地用筷子卷着汤饼,忽见萧珏从门侧踱步走来,掀帘而入。 男rén iàn容冷峻,金冠束发,绛色武袍,宽肩劲腰,堂堂八尺丈夫,一身肃肃气场,看起来沉稳而可靠。 “阿叔。”顾淮下意识喊了一声,紧接着便想起萧珏‘令人发指’的行迳。擅自令他退学,答应他跟随左右却又对他不睬不问,还命人打他板子,顾淮陡生闷气,抿唇别过头。 虽然仔细想来,萧珏并没什么错,全是他上赶着自作自受。可顾淮又不是块石头,也会伤心,他上赶着拍马屁的,就萧珏一人!也知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但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顾淮这刻真没法再装乖卖好。 小儿第一次见了他没有表现出欣喜,眼下不肯与他对视,连生气也这般可爱。本是只小狼崽子,平日总爱在他面前装羊。萧珏眼里闪过笑意,嘴上却漠然道:“你可是不愿见我?那我走了。” ! 顾淮一个劲地开导自己这是攻略对象,不可前功尽弃,转回头来忿忿然道:“没有。”语气不对,顾淮皱眉,垂首又乖乖放软声音加了句:“没有不想见阿叔。” 隐约听得男人好像一声轻笑,顾淮抬头,却见萧珏似不耐屋内燥热,拂袖而出,声音冷淡:“吃完了便穿好衣服出来说话。” 你是大爷你说了算。顾淮把一筷子汤饼全塞嘴里,嚼吧嚼吧,有美食平心静气,火渐渐消了,脑子也清楚了,想了想,他自己选择要走这条路,怨萧珏不上道怪没意思。 顾淮加快速度扫荡完,换了厚棉服披上狐裘回了偏殿。 萧珏坐地榻上看书,没抬眼。 仆役早备好了茶,顾淮自己扯了坐褥坐过去,给萧珏恭敬倒上一杯后,方才开口道:“阿叔,我错了。” 萧珏将书放回架子上,静静道:“既已领过罚,不必再谢。” “我说的不是那个,我刚才对阿叔态度不好,觉得很歉疚。”顾淮一点都不想提黑历史,横下心试探道,“阿叔你是不是觉得我老缠着你,挺烦的。”他抿着唇,长长的睫毛低垂。 萧珏瞥来一眼,说:“尚可容忍。” 所以还是自己表现太过了?顾淮冷静思考,在萧珏心里他算是长嫂托付的外姓子,一个可堪锻造的便宜迷弟粉?继续试探着抱怨道:“我在新兵营这几日,阿叔都没派人来看过我” 萧珏磕了磕茶盏,冷冷道:“我常至险境,左右从来不留无用无武之人,柳将军善练兵,你若肯好好操习,弓马娴熟之日,我必会亲自接你来身侧再授你文学。”说着,他状似失望地摇了摇头,“是我高估了你。” p,他苦哈哈撑了这些天,结果入职考验还是没通过?老板要求太高怎么办!顾淮指头在案几腿上抠啊抠,一脸羞愧黯然的表情。 在他看不见处,萧珏微勾唇角,“因长嫂有托,且谅你年小体弱,你既适应不了新兵营,我便还是让裴冲过来教导你,你若再” 顾淮赶紧做出保证,信誓旦旦道:“阿叔,我以后一定勤于武功,绝不偷奸耍滑,你不要对我失望好不好。”明明刚才还在生萧珏的气,怎么这会儿又成狗腿子了?顾淮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萧珏优雅地饮下一口茶,慢条斯理道:“你可知习家池后白马寺僧主?” 上次宴会辩论那个光头和尚?萧珏提他做什么?顾淮点点头,“我知道他,他那片寺庄很有钱的,学观里有士人一时手紧,在白马寺质举了一枚玉犀导,赎回来后发现裂了一缝,还请先生评理呢。”对着萧珏,顾淮就格外话多。 “”萧珏忍不住揉了揉额角,继续道:“在洛阳也有一座白马寺,是有史以来第一座佛教寺庙。众所周知,佛法自西域来,我十来岁时在外游历,曾至于阗国,祭拜过朱士行朱公之墓。” “作为第一个登坛受戒的汉僧,朱公远赴西域取经,耗时十三余年,亲自抄写六十万字经书,并托弟子带回洛阳,而朱公自己,因年老体弱,未能踏上归途,最后葬于异乡陌土。” 萧珏语气认真,顾淮渐渐听入神。 “其后,晋隆安三年,僧人法显与四名同伴再入天竺求经,历时十五年,七十七岁高龄方由海道回归乡土,带回无数宝贵的经书,而那另外四名僧人,却没能撑过病老,客死他乡。” 萧珏眼神沉凝,“小儿,人非草木,总有倦怠消沉时,每当我徘徊低落,便会想到朱公之墓,想到西行路上曾见过的佛珠枯骨,以此坚定心性。我今日同你分说,但愿你能有所悟。”他饮完茶,飒爽起身出门。 老板套路太厉害,先硬后软,他扛不住!顾淮真被萧珏所说的故事打动,老人家都那么拼,他凭什么不努力?刚才立下保证的那股子违心勉强,这时差不多都散了。顾淮猛地站起来,在地榻上走了两步。 这鸡汤有毒吧! 顾淮皱眉,算了,萧珏愿意费口舌,说明还是看重他的,听萧珏这话,他人设是掰不回来了。造反一事,也不能全靠老板,他自己学好武功,也是个人身保障。顾淮彻底想开,对练武之事,不再抱有强烈的抵触。 心结一解,顾淮便不在意那几个板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顾氏乱谈 顾淮背上的红肿夜里便消了,也不再发痒。老医工午时过来看时,他还夸了句‘您老医术高明可比华佗’,老医工常驻营内,少见这般玉童似的娃娃,一张板正严肃的老脸笑呵呵的,高兴地又给顾淮开了两副养身补药。 顾淮:“” 他却不知,响板是警戒之刑,只一时痛,伤不着皮肉。若是军中糙汉,那跟蚊虫叮咬没区别。 顾淮并无专人伺候,但殿里不缺洒扫杂役,他除了自个儿洗漱穿衣外,旁事都不用操心。他奉医命静养,乐得躺床上补觉。 大概真是缺眠,少年人又能睡,顾淮再睁眼时天都黑了,整座殿阁一片寂静,只有隐约的士兵呼喝声从远处遥遥传来。 奴仆不知何时点起两座灯台,淡淡的烛辉盈盈于室,散发着不刺眼的柔光。 顾淮滚来滚去,赖够了床才起来。他束发穿衣,拾掇好后开门走出偏殿,三侧廊下皆挂着一排灯笼,院中其实站着不少护卫仆役,却仿若背景板,一声不吭,动也不动。 啧。 顾淮招来一个男奴,让他取食来。 襄阳富庶,积谷盈仓,作为一城太守兼开府校尉,管钱管粮还管兵,萧珏的生活水平那是相当不错的。仆役很快送来随殿私厨秘制的野味汤饼,并两碟小菜碟炙肝,摆在靠窗的坐榻案上。 闻着那股子令人垂涎的鲜香,顾淮对现状非常满意,再次告诫自己要好好听老板的话,他真怕萧珏一个不满意再丢他回新兵营呀。 天一寒,比起米饭,人都爱吃些热乎乎的汤饼。因太烫没法吃,顾淮馋得直皱眉头,干脆撑开窗子散热,他专心致志地翻挑着汤饼,连萧珏进了院子都没注意。 因萧珏不爱喧哗,殿内护卫没有出声叫人的习惯,朝萧珏一躬身,便算行礼了。 萧珏与义山站在院中,看着小郎盯着食物目不转睛那模样,义山忍俊不禁,萧珏又一次无奈心头起。两人没出声打扰,各自回屋。 等顾淮美美地吃完,用巾帕擦着嘴时,无意瞥见萧珏寝殿灯火通明,不禁探头出窗仔细瞧看,窗纸上映出高大的身影,他连忙下榻,出屋沿着回廊走到萧珏门口,护卫伸枪拦住,他便叫了一声‘阿叔’。 片刻后,萧珏冷淡的声音从里边传来:“何事?” 这就令人尴尬了。顾淮本打算说‘我想见阿叔’,又怕萧珏烦他谄媚,斟酌道:“见阿叔回斋,我便过来问候一下。” 萧珏似乎在更衣,窸窸窣窣地一阵响后,又传出三字,“进来吧。” 护卫撤回长丨枪,顾淮径直进屋循声找去,正好撞见从屏风后整着衣裳龙行虎步而出的萧珏。照例一袭紫色常服,衬得气质愈发神秘高贵。 萧珏在书柜边的地榻坐下,顾淮也跟着蹭去对面找褥子坐好,倚着长案,一脸天真地疑惑问道:“阿叔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不知道,难不成你也在屋里睡觉?”顾淮真心觉得自己卖傻已经到了一定境界。 萧珏坐榻高出一截,案几也更高更长,两边各一铜雀灯座,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另摆着线书帛书还有竹简。萧珏高高在上地觑了眼顾淮吃饱睡足白里透红的脸蛋儿,脑中不由闪过昨夜小郎伤心萎靡的模样,眸光轻闪,没搭理他。 顾淮不泄气,自己给自己砌台阶下:“算算日子,我该给阿母和阿兄写信了,阿叔,我能用你的纸笔在这儿写吗?写完了正好劳烦阿叔帮我寄出去。” 萧珏淡淡嗯了声。 “谢谢阿叔。”顾淮露出乖巧的微笑,左右看看,小心地挪了个空当处趴过去,研好墨,为了不再尬聊,他开始认真地写信。最近发生了不少事,可有些不能写给阿母看,萧正显那小子,好了两个月,最近来信有些敷衍了,他还得想个法子吊吊他。 萧珏拿过一叠新送来的信函,看一眼小郎,唇角微微勾起。 时间流逝得悄无声息,萧珏正放下一信,几张纸便塞到了他眼下,也不知小郎为了找准时机悄摸瞅了他多久,此时腆着笑脸道:“阿叔,我写了一个故事,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萧珏扫了他一眼,伸指按着纸,一行行看去,本漫不经心的神情逐渐变得入神。几张纸很快看完,他又翻了翻,蹙眉道:“怎没写完?” 顾淮一直盯着萧珏的神情,放下心,有点小得意地笑道:“阿兄不好生给我写信,我思来想去,就想出这么个法子,把这半个故事寄给他,告诉他如果想看下半部分,就必须好好给我回信。” 他写的是顾氏杜撰瞎扯版一千零一夜,打算绕着异域邦国天马行空地一通乱谈,这时代志怪小说大多简略,连话本都没有,他的故事细节丰富,新奇得很,不怕勾引不住萧学渣。顾淮见萧珏沉默不语,殷勤地说:“我只写了这些,阿叔你要是想看的话,我可以现在继续写。” 萧珏莫名觉得手有点痒,他淡淡道:“天色不早了。” “也是,阿叔忙了一天,早点歇息吧!”顾淮自己也困了,顺坡下驴,将信件一一封好,推上去,“麻烦阿叔帮我寄出去。”行完礼,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萧珏静静坐了片刻,忽然起身踱到窗前,负手望着顾淮屋子方向,脸上闪过一丝恼意。 五日后,外院演武场。 顾淮头顶艳阳,在裴冲的监督下,认认真真扎着马步。他身体素质不到位,如今只能练些基本功。比起之前在太守府赶鸭子上架般的不情不愿,今天的他格外配合,让裴冲都忍不住打量了他好几眼。 等顾淮练过裴冲规定的时限,被要求静站一刻钟后,才准去廊下歇息。 山中地广,营内主将至军主以及各营内都有演武场,并配备武库,刀枪弓戟,应有尽有。顾淮斜坐在榻上,还记着萧珏那‘一石弓’的承诺,让一兵士给他取个四斗弓来。 那兵士面色有些犯难,顾淮正奇怪,那人却迅速行礼转身出了院。 顾淮:? 武库明明在旁边啊。许是看他一脸疑惑,捉刀静静站在台阶上的裴冲冷冰冰地说道:“军中武库所配,最低也是七斗弓。” “”顾淮无语,所以那小子是出院给他现做一个四斗弓去了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再次被卖 兵士一出一进,还真给顾淮拎回来一套样式轻巧的弓箭。 顾淮问道:“你从哪儿拿的?” 兵士恭敬呈上:“回小郎君,这副桑木弓箭是义山大人的。” 顾淮接过按在腿上,抽出一支箭摸瞧,箭杆顺滑线条流畅,花色尾羽,箭头是木做的,形状并不尖锐,还奇怪的开着圆孔。他研究了会儿,没摸着头脑,便搁在一旁,取过弓练习臂力。因没手套,他不敢下狠劲,看在裴冲眼里,就跟玩儿似的。 没多久,义山来了演武场,一见顾淮便笑起来,“我还当裴司马要教小郎射箭,忙完便急赶了过来,没成想你是拿来把玩的。” 顾淮记着义山恩情,如今见了他态度不似之前冷淡,认真解释道:“我没有玩,我在府中时便经常拉弓锻炼臂力,一个月前只能拉开三斗弓,现在已经可以拉开四斗弓了。” 义山一愣,没见过这别致的练弓法子,乐不可支道:“如此说来,是我误会小郎了。” 顾淮愿意和义山说话,拿过一箭好奇问道:“这箭头为什么有孔?一点也不尖,有杀伤力吗?” 义山说:“此乃骲箭,也叫响箭,用来吓大虫的。我给你演示一番。”他熟练地弯弓搭箭,站在廊下,对准演武场最东边百米开外的草靶。 顾淮直起身看,义山动作流畅漂亮的很,指头一张,那木箭便疾射出,刺破空气,陡然迸出一串尖锐如哨的声响,一息间直击红心,撞出嗡嗡的余音后方坠在地上。 好像还挺好玩的。顾淮一时手痒,走下榻来,“让我试试。” 义山递过弓,笑着给他取来一骲箭,见小郎动作笨拙似初学幼童,疑道:“郎君不会射箭?”兰陵萧氏一族,凡小儿无论嫡庶,六岁起便会有专人教习弓射,算起来,小郎也在兰陵住了六年之久,应是与族中子弟一道进学才对。 “没学过。”顾淮坦然承认,丝毫不以为耻。 义山无语,摸摸鼻子,突然记起五郎曾对张氏女君说的那番话,顿时嘀笑皆非。道一句‘冒犯’,果断出手纠正顾淮的步形动作。 “手臂须直如枝。” “三指捻箭即可。” “前后手不可不平。” 光身法与手势,就教了一刻钟有余,出乎义山意料的是,小郎一直忍着没有射箭,不见焦躁,态度端正认真,心性倒是怪异的稳。义山心中啧啧称奇,到最后终于挑不出什么毛病,“小郎可以开弓了。” 顾淮点点头,先放松了下身子,复抬手,身体已经记住方才的姿势,缓缓进行调整。他向来不是个一心能二用的,认真起来,仿若四下无人。义山还是头次见顾淮这幅样子,不住打量。 顾淮凝神看向靶心,琢磨着木箭应该会偏移路线,循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把控住箭头角度,吸气聚力,然后猛地一松! 尖哨声再起,义山c裴冲与演武场兵士都忍不住看去,见那只骲箭落在红心外一寸处,不免惊讶。想不到小郎无意一箭,撞得还挺准。 顾淮有点懵,他隐约找到了感觉,突然莫名自信,如果角度在歪上那么一些些,应该能射中红心。只是等他回过神,看到被弓弦刮破渗血的掌心,也是无奈了。 义山专于弓箭射经,并不像旁人那般笃定地认为小郎这一箭是无意,本还想让顾淮再试一箭,回头一看,也只好笑罢。 上午断断续续练够半个时辰,裴冲便放顾淮回了寝殿。顾淮腿软得走路直打颤,还苦中作乐地想着:裴司马大概是马步派传人,很有‘会马步者得天下’的气概,从太守府教到军营,连个姿势都没让他换过,也太会省事了。 午时用过饭,顾淮小眯了会儿,醒来后没多久,就有兵士来传话,说将军有召。问过后,萧珏并不在寝斋,而是在另一常驻办公并兼待客的堂馆。 兵士领着顾淮上了城墙,城上青砖道宽可跑马,五步一人,重兵把守。馆堂坐落在南面,前后十六根大柱,殿门正中篆字‘修武堂’,气派恢弘。 顾淮进去时,正好有两名武将出来,见了他俱是脚步一顿,顾淮却没有对陌生人打招呼的习惯,像只高傲漂亮的小孔雀,目中无人地走过。 两名武将都愣住,走下台阶后一人才道:“这小子是谁?好生无礼!” 另一人说:“不过一总角小儿,见了我等竟不变色,也算颇有胆量。”走出两步,他忽而惊道:“你可还记得前几日夜里” 绕过巨大的虎纹漆画叠屏,便见足可容千人的大堂,垂幛叠拱,富丽堂皇。两侧列席,案几坐榻莲花灯,只是无人。竹帘在后,众卫肃立,兵士朝顾淮行过礼,退至一旁。 大堂上首,宽大的漆木板榻上,一袭绛色武袍的萧珏安然跪坐,并未抬头,执笔批着公文。 顾淮难得被萧珏主动传召,脚步都快了几分,轻手轻脚坐过去,等萧珏停笔后才殷殷问道:“阿叔,可是找我有事?” 萧珏瞧着小郎一脸‘愿效犬马之劳’的热情,唇角轻扯,“已练过武,眼下自当习文。” 顾淮沉默。觉得自己大可以试着抢救一下,垂下眼,扭捏着说:“阿叔,其实我不怎么喜欢读书,祭酒大人那日只是宽慰我,我知道自己愚笨,在文学上不会有大作为,所以我想一心修炼武道。”他懒病犯了那么多年,不是一时能改的,学一门总比学两门轻松吧! 萧珏低头看小郎,微微一哂,从旁抽出两张信纸,“王祭酒昨日来了封信,你先看看。” 咦?顾淮有些诧异,拿来看过两行,信是写给萧珏的,但内容都关乎自己,多是问候之语,这校长当的,真够意思。顾淮正心生感动,不过等他再往下看去,脸色不禁越来越黑。什么叫‘小郎性顽’?‘善记而不自知’?‘不迫不学’?‘书画之道可专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进山打猎 这简直c简直就是污蔑! 萧珏好整以暇地看着小郎君气成了一张鼓,忽而缓缓说道:“当今世胄不知凡几,自南北对峙,太学c国子学c地方官学兴废无常,家学始盛。” “衣冠南渡后,高门兴替,大族绵延百年而不绝不倒者,一则门第家学鼎盛,从两汉儒学,推文衍道,重诫训规导c入孝出悌,如王祭酒其族,纵使有浮华骄矜奢靡之徒,然仍世贵显著,便是因琅琊王氏门风孝友文才高过他氏。” “二则族内有公高踞朝位,门生义故尚可推举为官,何况家中弟子。久而久之,层层攀连递进,门胄愈兴。因武道为清流鄙薄,进仕多以文举,二者实可归为一点。豪强尚知通经致仕以实门业,何况士子?不学文,何以立世传家?” 顾淮一听萧珏开始长篇大论就提高了警惕心,孰料今儿老板没灌鸡汤,改直接摆事实讲道理,车轱辘似的转着‘必须读书’的核心价值观,摆明了逼他立军令状嘛。 他只打算造反,又不一定当皇帝,再说也生不出儿子继承皇位,传什么家! 顾淮愤愤不平,转念又自我开解:老板肯讲道理就不错了,之前白日在学观学习,下学在府里蹲马,与现在也没区别不是? 顾淮无力回天,垂着脑袋正决定狠心应下,又听萧珏叹道:“若你实在不喜,我也不想过于勉强。” 顾淮霍然抬头,双眼放光。 萧珏面有难色,“因我已向王公许诺,便不能对你全然不顾。”他状似皱眉思索后,道:“今以赋策入仕,诗歌宴游,赋诗二道,本无甚么难为之处,你可自己随意捡了书学,所作能让人看过眼便罢。经学为本,通晓大家著作即可,玄史由我亲自教导,能学几分,全看你个人造化。” “世家子多学杂艺,你无需样样精通,但总该有一技之长。我与王公所见略同,书画一体,你有悟性,学来比常人用功少,可专攻此道。” 萧珏说完,一副做出很大让步c但凡小郎敢再讨价还价就打出去的冷然表情,顾淮自觉得了大便宜,高兴地连连点头,“如此甚好,甚好。” “堂东有一集书楼,另有侧门进出,你每日习过武后,自去学习。我此间事毕,便会过去看你。”萧珏云淡风轻地招来一兵士,“给小郎君领路。” 集书楼与修武堂一体,走过去没多远,大堂光照充足,如图书馆般陈列着数排书架,有几位文士正在其间翻找。兵士应是早得了萧珏吩咐,带着顾淮直上二楼,行礼退下。 此间类似私人书房,布置清雅,紫檀木书案后挂着一幅字,上书‘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署名是萧彦叔。 顾淮懒得细瞧,先找了个软塌坐下,小手一扬,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好像又被套路了,萧珏就没打算把他教成学霸吧?看得过眼这个标准是不是得分人?顾淮不忍细想,第一次没把学习当负担,开心地翻了本字帖练起来。 规规矩矩地过日子,时间总是走得不落痕迹。 入冬后,一场碎雪悄然而至。层林尽染,山川沐雪,白茫茫一片干净。 在操练声中,顾淮如时转醒,洗漱用膳后,自个儿收拾得严严实实的,戴上张氏新送来的羊皮手套。义山人如其名,够仗义,几乎成了他的专人快递员,每隔几日便要回府给他取xiāng zi,还负责递话。 听说张德与婢子们相思成灾,顾淮在府时,张氏每回新送来布帛,婢子们总要花个十天半月才能绣至成衣,如今几天功夫就做完了,余下日子怎么办,只能边叹息边翻出成衣来精制细绣,满腹念主之情,俱化作精美的华裳。 顾淮本就玉童似的,再穿身好衣裳,一出门便直晃人眼目。时人慕色,少年正是抽条待发的年纪,从头到脚无不美好,观者少有不称赞的。 因萧珏治下严格,人们只在心里感叹,不敢做出‘掷果盈车’‘看杀卫玠’那等事,所以顾淮并不知道自己在营内人气很旺。 顾淮走出殿门,正打算老老实实上演武场找裴冲,义山却与裴冲一道进来,朝他兴奋地笑道:“小郎君,回屋披件袍子,我们进山冬猎!” 与义山的热情成反比,对户外hu一 d一ng并不感兴趣顾淮一脸冷静,诚实道:“我不想去。” 义山见惯了顾淮对着将军一个模样,对旁人又是另一个模样,肯对他好好说话已算例外,此刻不以为杵,笑嘻嘻道:“是将军让我来叫你的。” 果然,小郎神色立刻变了,苦恼地皱了下眉又很快松开,乖乖应道:“我去拿衣裳。” 义山叹为观止。 时隔一月,顾淮再次站在了当初萧珏弃他而去的城门口,依旧是两列骑兵,萧珏为首,他神色比初雪更冷,转眸望向顾淮时,一瞬间仿佛春风拂过冰层,冷意融化得不动声色。 顾淮习惯性的先送上一个笑脸,然后左右一看,怎么没见他的小马驹? 贴心的义山解释道:“山路难行,又有融雪,小逐风没走过,怕会滑脚摔了你。” 所以? 萧珏总不能丧心病狂地让他跑着去吧? 顾淮正脑洞大开,萧珏却朝他伸出手,眸光沉凝,不容置疑道:“上来。”顾淮一愣,身体先于大脑伸出手,直到骑在马上,被萧珏单手揽住,踏血撩起蹄子颠颠儿往前走,顾淮才回过神,无端地害起羞来。 手脚拘谨地仿佛像生了锈的机器人。 萧珏似揽着一块木头,不解问道:“怎如此紧张?” 木头顾内心弹幕嗷嗷地狂奔,他又不是一个真小孩,两个男人这样c这样成何体统!他不想抬头,面无表情地把脸埋在袍子里。 萧珏手臂一紧,语气随之冷下,“到底怎么回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萧珏讲史 老板,沉默是金,何必苦苦追问呢?顾淮闷声闷气撒出蹩脚的谎言,小小声道:“你这马没鞍,坐着硌得慌。” 萧珏挑眉。平日里小郎见了他便阿叔长阿叔短,少有表现出娇气的时候,今儿究竟怎么了?他略一思忖,拍拍踏血示意放缓步子,松开缰绳,单手揽了顾淮提起,另一手迅速将厚厚的皮袍塞过去垫在人底下,戏谑道:“如此可舒服了些?” “”这骚操作。顾淮木着一张脸,一团尴尬的粉红从脸颊直染至耳梢。 萧珏没听见回应,剑眉微皱,低头看去,本以为小郎是被吹冻着了,可再仔细一想,不由失笑。小儿竟孺慕他至此?将军的心情一好,微微松了松拦在顾淮腰间的手,另起话灶:“前几日让你读通《太史公书》,眼下看到哪儿了?” 顾淮正纠结该如何回复老板那个尴尬的问题,此时来了个替补,心里千恩万谢地接过来:“昨天刚看完《留侯世家》。” “学史在于鉴今通理。看过圯上老人那段,可有所悟?”萧珏不紧不慢地问道。 顾淮一心只能专注一件事,这会儿回顾起课文来,尴尬羞臊的情绪不知不觉便淡了。 圯上老人高中语文课本里有,那时候他混得人五人六的,哪里听过课,根本不记得老师讲了什么。 照他自己的理解,这讲的是张良被一个‘扫地僧’似的老人碰瓷,因为张良敬老,几次三更半夜赴约被耍都不生气,最后老人被成功感动,掉落了一本高级装备《太公兵法》给他,张良从此靠着它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 他无意识地靠着萧珏胸膛,慢吞吞道:“此段大概想教导我们,尊敬老人是一种美德,善良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 “”萧珏如果不是双手没空,此刻约莫会揉上额角。他淡淡道:“此段前文有述,张子房因刺杀秦皇误中副车,被秦皇下命捉拿,更名换姓避至下邳。太史公书: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闲c从容c步游诸词,用在一个逃犯身上,可知甚么?” 顾淮歪了歪头,“说明他胆子很大。” “不错。”小儿不算愚,萧珏莫名怀慰,继续道:“之后黄石公衣褐而来,故意将履丢于桥下,命子房下去捡,良本欲殴之,为其老忍之,取来履,黄石公变其本而加厉,令良履之,子房亦未发作,长跪而履。留候一忍再忍,又可知甚么?” 顾淮只知‘忍无可忍何须再忍’,老实地摇了摇头。 萧珏:“欲殴则知子房并非软弱可欺,因其心志坚定,一旦决定忍下,便须忍到底,岂可半途而废。” 听到这,顾淮不由偏头,对上萧珏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顿时一凛,老板这是看出什么来了吗?他就刚刚忽视了人那么一小会儿!顾淮做贼心虚,连忙切换奉承模式,一脸惊叹地找补道:“听阿叔说史,有如醍醐灌顶,令我茅塞顿开。” 萧珏轻勾唇角,接着说完:“之后黄石公三次邀约五日后会于圯上,良两次皆晚,最后一次,第四日夜半即至,方候来老父,小儿,可知其存何理?” 顾淮正提着心,仔细思索后不确定道:“行事需先人一步,提前埋伏?” 萧珏满意地点头,“然也。” 被萧珏见缝插针地一通说教,顾淮不仅不排斥,细细回想,倒琢磨些许趣味。萧珏见他思索,又道:“子曰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你且自行举一例来分说。” 课堂作业布置得还真快。顾淮无奈地想了想,还真想出一段来。 “殷本纪里说,商汤有天在田野散步,见到有人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商汤看不下去,不赞同赶尽杀绝,便撤了他一面网,当时夏桀残暴,诸侯听说商汤仁及禽兽,纷纷跟从商汤,得以成霸业。” 顾淮神色认真,一本正经地分析道:“此处非常值得深思,商汤外出散步,必定有扈从在旁,怎么能恰好看到有人张网,并听清楚他的祝词呢?结合当时形势,以及商汤言行带来的好处,我认为汤王很有可能是提前安排好这一幕,用来收抚人心。” “”萧珏说不出话来,良久方一声冷哼道:“君子质直,小人怀曲。” 这是骂他想太多?顾淮眨了眨眼,露出一脸小任性的委屈:“阿叔,我本就是小儿。” 萧珏无声叹息。 他二人在前头讨论得其乐融融,除去义山裴冲,一干骑兵纷纷用眼神传递不解:将军今日行路也忒慢了些吧! 之后薄雪渐起,萧珏不再多言,专心赶路。 顾淮这身子有点怕冷,拢紧袍子情不自禁往萧珏热烘烘的怀里又靠了靠,时间一长,便不觉得尴尬了。 白虎营北面有一野山,历来是主将冬狩之所。入林后,无需萧珏下令,义山与裴冲熟练地各领一队散开,萧珏则带着顾淮慢悠悠往山上走。 碎草残枝混着薄雪,马蹄踩上去沙沙作响。 到了一处山坳地,萧珏将顾淮拎下马,接着翻身下来,从背后取下一柄弓,顾淮一眼看去,这弓造型十分怪异,等到萧珏动手拆分后他才反应过来,竟是一大一小两弓。 萧珏将小弓递给他,“试试。” 这弓铁制,弓身线条朴素而流畅,顾淮带着手套倒也不觉得冷,伸手拉了拉,意外地合手。此刻,林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响,萧珏拍了拍踏血,示意安静,循声望去,双眸微眯。 林西百米开外,出现了一头但凡是猎人便不会放过的健壮雄鹿。 萧珏正欲弯弓,忽而住手,看向顾淮。 有一搭没一搭拉着弓,状况外的顾淮:? 萧珏嘴角微微一抽,示意小郎往西边看。 顾淮终于领会到了老板的意思,顿时浑身僵直,他从没杀过生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来喝口血 那雄鹿一米多高,体格健硕,遇虎亦可一搏,许是仗着年轻勇猛,又因林中少有人至,毫无警惕心地昂首啃着一串榆树叶。 萧珏无声递来羽箭,目露淡淡鼓励。 情况越特殊,顾淮表情越冷静。纵使心里锣鼓喧天,他仍一派从容,摘下手套往怀里一塞,信手拈来羽箭,缓缓拉弓,目光凝肃,从姿势到气魄,让萧珏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实际上。 他这一箭下去,真见了血,他可能自己会先被吓死。 铁弓冻得人头皮发麻,顾淮趁手未僵,果断地射出这一箭。飞矢仿佛长了眼,穿林不染叶,鬼神莫测般——从鹿颈上空两寸处滑过,狠狠钉入树干之中。 只要角度再偏那么一点,不说射穿,起码能射中这雄鹿的脖子,让它负伤难逃。 萧珏来不及可惜,见雄鹿受惊欲奔,立刻抽箭出筒。 在萧珏看不到的地方,顾淮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新世纪好青年鸡都不杀的,还杀鹿,开什么玩笑。眼风扫到萧珏,他想也不想一个虎扑过去,差点没把人弓给打歪了。 雄鹿成功脱逃,远离了可怕的人类。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这一刻,顾淮发挥出了自重生以来最严肃精湛的演技,对上萧珏冷凝的目光,他先是犯错后的不安,紧接着不甘,再是愠怒,最后化为坚定与急于表现的迫切,“阿叔,今日你别动手,我想亲手给你猎一头鹿!” 层层深入的表演令萧珏暂且放下疑虑,眼神柔和了些,却并不急于答复。问道:“听义山说你近来常去后山独自练习射箭?” 顾淮扭捏着半真半假道:“本想瞒着阿叔的。我觉得自己眼神还不错,想偷偷练成神箭手,到时候给阿叔一个惊喜。”外人看来,他就是对着树枝草叶一顿乱射,谁也看不透他究竟瞄准的是什么。 见萧珏还不同意,顾淮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把,伸出白净的小手抓住萧珏的衣服摇啊摇,“阿叔,你就答应我吧。” 萧珏受用地挑眉,“若猎不到呢?” 这问题答得不好怕是会暴露本意,顾淮移开视线,盯着山林深处,皱眉道:“不可能猎不到!为阿叔,我定会全力以赴。” 冬日白昼短暂,眼看着就要到了尽头。 山上一所空置许久的院子里燃起了久违的烟火气。 此处原是百年前某位隐士之所,那士人出身贵族,虽称隐,却占山囿林为园,建堂馆,常设宴邀清流,说来,只不过是换了个清净地方赏文谈学罢了。 因地方太过偏僻,其后人没有愿意继承祖志的,这里便空了下来。襄阳无人主的山泽颇多,那族人不在意这点产业,最后任由军府圈了。 义山与裴冲站在年久古朴的廊下,看兵士们往院里拖进一只只被捆着伤而未死的雄鹿。 数完十七只,义山笑嘻嘻道:“往年将军一人可猎三头,今日带着淮小郎君,应能猎两头,正好凑十九吉数带回,希望将军神武依旧,猎来多的,还能让我们今夜饱食一顿,各自分几块鹿皮。” 他刚说完,兵士们便纷纷停下手中动作,整齐划一地面朝院门行礼。 这是将军来了。义山与裴冲大步走出去,却没留意兵士们古怪的表情。 “将军,我来帮你——”话语戛然而止,义山不可置信地瞪着门口一大一小两袖清风,连条鹿腿都没拖的踏血正轻轻松松地摇晃着尾巴。 将军神色喜怒莫测,淮小郎君灰头土脸。 义山明智地决定闭嘴,让出道路,裴冲转去牵马。 一进院子,饶是寒冬,气味不易发散,顾淮依旧被血腥味呛了一鼻子,看清院中情况,眼中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不忍。留意着小郎神色,与之并行的萧珏,眸中飞快地闪过一层薄怒。 天很快黑了。兵士们在院中插起火把,摆上案几与一只青铜樽。 义山看着安静跟在将军身旁的淮小郎君,莫名觉得小郎似乎有些紧张。他摸摸鼻子,招来裴冲一道从院中挑出最强壮的那头雄鹿,拖至案旁。 顾淮不知道他们要干啥,一地受伤挣扎的鹿,火光中,黑甲兵士们神态冰冷,强烈鲜明的对比,令顾淮心里发毛,只觉气氛诡异的很。他与萧珏并站在台阶上,下意识往萧珏处靠了靠。 萧珏微微一怔,眸光深不见底,面朝崇敬望来的兵士,沉声念道:“吉日维戊,既伯既祷。田车既好,四牡孔阜”等他念完,众人齐齐行武跪礼,义山低头,双手托举起一把青铜bi sh一u。 萧珏走下台阶,取了bi sh一u,半跪在雄鹿旁,一刀插入颈间,干净利落给了它个了断。 义山递来青铜樽,萧珏接八分满鹿血,朝空中一举,伸出大拇指浸入血中,继而神情凝重地在下唇上一抹,他本就俊美绝伦,这点艳色,奇异地融于冷肃气质中,动人心魄。 冬月隐没在厚厚的云层里,昏黄的火光影影绰绰。顾淮一动不动地站在台阶上,望着萧珏半张慑人夺魂的侧脸,既震动又恍惚,一股战栗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萧珏将青铜樽递回给义山,起身,负手于后,漠然道:“动手吧。” “是!” 黑甲兵手起刀落,一头头负伤的雄鹿哀鸣着在顾淮眼下死去,深受现代教育,不曾参与过贵族畋猎的顾淮深深不忍,却生不出白日那般解救的心思,因为他清醒地知道,这不是他个人能插手改变的事情。 冬狩乃是古礼,而鹿因矫健善奔,角斗凶猛,自古以来既为人崇拜,又为武士追猎。自朝中设宁蛮校尉开军府,领白虎营镇守襄阳,雍州刺史便命校尉成为主冬狩礼之人。 数位前任,若有好猎的,每逢此时必车马齐出,兵甲簇拥旌旗蔽日,围猎山林。萧珏一来受庄老影响,二来不愿劳军,逢年只领上些亲兵不多不少猎上十九头拖带回营分赏,表全礼节。 这是非土著民顾淮所不知的。 当他看到义山裴冲与兵士们纷纷举杯接鹿血喝后,胃里霎时一阵翻滚,正想找个地方躲着眼不见为净,义山却畅快地抹了抹嘴,朝他喊道:“淮小郎君,夜里冷,此院无炭,你来饮口鹿血暖身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要过年了 义山唇边还沾着血,顾淮看得头皮发麻,正想一口回绝,忽觉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冷冷盯来。 萧珏负手拾阶而上,背光的身影高大伟岸,迫人心弦,似乎微带着点笑意,道:“你不耐寒冻,还是喝一口罢。” 顾淮打了个冷噤,莫名其妙地涌出股不祥的预感。他先微作试探,皱着小脸苦巴巴道:“阿叔,你知道我嘴挑,活血太腥了,我喝不下的。” “是不喜,还是不忍?”萧珏蓦地直视而来。 顾淮一愣,对上一双不含笑意的眼,立刻知道萧珏是对他下午的花式表演起了疑心。即便心虚到不行,顾淮他依然稳住了!眼看任务条一点一点往前推进,这时候岂能崩人设? “我是真不喜欢。”顾淮小声回道,一副诚恳又隐忍的样子,感情真挚的压根儿用不上演技。 接下来,他脸上表露出丝丝愧疚与迷茫:“阿叔,我白日里真的是全心全意想为你猎一头鹿,那时我一点儿都没想别的,可当我刚才进院子时,看到一地濒死的鹿,我竟然觉得它们很可怜,并且庆幸我下午的失手。” “这样的我,是不是让阿叔失望了?”顾淮目不转睛看着萧珏,抿着唇,一脸不知所措的不安。 说话之道,虚虚实实,才让人看不穿。 萧珏凝目对视,半晌才不轻不重道:“罢了。” 又成功混过一次。顾淮一边心累一边感慨两万八的学费真没白交。 夜里用过简单的干粮热汤,众人聚集在一所内外两重院分屋歇下。 因襄阳地理位置特殊,百年来屡遭战火。这隐士院看着堂皇其外,内里实则败絮满地。在未被军府圈入前,不知被多少波流民扫荡过,院里陈设多经毁损,这大概也是那隐士族人肯拱手相让的主要原因。 房子一空,没个遮挡,便显得格外冷。 兵士清理过一道内院,义山过来检查,并送上铺盖,笑呵呵的对顾淮说:“山里有野兽,郎君一人睡不安全,便在将军这屋里歇着吧,我一会儿搬个小榻来,再生上一堆火,郎君且忍过这夜,明早就回营了。” 萧珏已负手站在廊下许久,未发一言。 顾淮估摸着对方大概在思考人生宇宙,不敢出声打扰,任寒风吹起颈间狐毛,小媳妇似的袖手站在一旁。他晚上没胃口,没吃多少食,此时热量散了,整个人冻得反应迟钝,半天才点了下头。 小郎都冷成这样了,将军还在发呆?义山看不下去,重重咳了一声。 萧珏这厢才回神,看清状况,有些无奈道:“屋里有火,冷了怎不知进去?” 顾淮嘴唇颤了颤,小声道:“怎么能留阿叔一个人在外边呢。”寒风吹过,他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两人都是一怔。义山不知道他家将军感动没,反正他是十分嫉妒了,恨不得以身替之。他隐晦地瞄了眼将军,孤零零地抱着铺盖进了屋。 人声渐消,万籁俱静。 顾淮整个人缩在被里,睡得很不安稳。 许是受那满地死鹿的刺激,重生后,他再一次梦到了被砍头的那个血色黄昏。狰狞的少年帝君,面无表情的将领,机械的卫士,一颗颗滚落的头颅,以及上面熟悉的脸。 闪着寒光的刀锋在他头上高高举起,仿佛被冰水浇淋,他连牙齿都忍不住颤抖。 他奋力想从噩梦里挣脱,就在此时,一大团温暖的黄光从天而降,瞬间堙没凶残的画面,一股安心而熟悉的气息轻柔地裹住了他,梦境的陡然转变让顾淮渐渐放松意识,直坠入沉沉的夜乡。 萧珏半跪在地,往将灭的火堆里添上枯枝,火苗不一会儿便翻吐成烈焰。他起身回榻,将自己的被子取了盖在小郎身上,替他掩严实,又出神地看了片刻后,方悄无声息地出了屋。 厚厚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柔柔的冬月也探出头来。 义山晚上喝了不少鹿血,燥热得睡不着,出来散火,未料在廊下见着萧珏,惊讶道:“将军,你怎的也睡不着?” 萧珏看着义山走进,“又贪多了?” “将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小时候饿怕了,吃什么都恨不得填满肚子。”义山嘿嘿笑道,见萧珏神色不对,疑惑道:“可是小郎吵着你了?” 萧珏蹙眉道:“非是他闹,只是今日方知,小儿空有勇性,却怀妇人之仁,不是个能拿刀的。” 义山摸摸脑袋,“小郎毕竟年纪尚小” 萧珏摇摇头,“最勇最悍少年郎,不知人事,因无知所以无畏,因不懂敬畏而不知性命轻重。我观小儿神色,分明有悲悯意。” “那又如何,小郎君练武强身便可,将军你可别指着他能上场杀敌,将来啊,必定还得以文入仕。”没旁人在,义山与萧珏说话随意的很,胆大地嘟囔道:“要我说,小郎君并不见得有多喜欢从军,只因不愿拂了将军你的一厢情愿,一直强迫自己忍耐罢了。” “我曾与小郎近奴张德闲谈,来襄阳之前,张氏女君简直把郎君当女郎娇养,若不是他莫名其妙对将军你起了仰慕之心硬要追随,人现在用得着委屈在这破屋子里过夜?” “哎,也不知小郎到底看上将军什么,如此乖巧听话。明明在学观读得好好的,又被王道长看中,怎么也该是起家i shu郎,步步高升的坦途。” 义山分析得正兴起,萧珏冷冷地瞥来一眼,道:“你既闲来无事,去挖两坛子酒来。” “”义山暗骂自己多嘴,不敢再提醒将军小郎再有两年半就该被张氏女君要回去,苦着脸满园找酒去了。那隐士最爱埋酒,给人挖了百来年还没空,也他娘的是个人才。 翌日天还未亮,顾淮睡得正美,被萧珏以直接掀了被子这种极其‘残忍’的方式叫起,他坐在寒风中面有菜色地穿衣时,止不住的想:老板的心啊,大概是石头做的! 冬狩季后,年关很快来临。 魏人也好c蛮人盗匪也罢,谁也不会在这吉庆日子里缺德挑事,营里无重要军情,留了正常值守的军主兵士,其他人腊月起便陆续放了假。 初七,顾淮与萧珏一道回了城。 今年天气尤寒。临近过年,客商云集的襄阳城官道上车马如龙,人流不断,道边石榴树裹上了厚厚的蒲蒿,有些枝丫上还被有心人系了喜庆的红布条。 城里城外,一团欢喜。 顾淮想到长长的年假,想到贴心的张德与四婢们,想到萧珏昨日良心发现说这段日子不拘着他练武习文,高兴得一路都在乐。 他那白纱帽遮挡的并不严实,萧珏骑马靠得近一些,便能清晰地看见小郎笑眯眯的唇角,先是忍俊不禁,随即若有所思。 进了太守府,前厅正堂乌压压一片人,有婢仆有僚属。陆攸之领着五郎上前,含笑揖礼。顾淮不耐寒暄,习惯性扯了扯萧珏的袖子,道:“阿叔,我想先回院子。” 萧珏没什么表情,淡淡道:“去吧。” 这一幕看似寻常,陆攸之却微眯双眼,心中隐约生出一股不安来。 顾淮回了他的小院,张德与四婢们喜极而泣,团团围住他好久。时隔两月,他再次享受到了久违的贵宾式fu u,衣来伸手,食来张口,连杯茶都没舍得让他自个儿倒。被忠仆们用饱含怜惜的眼神热切盯着,顾淮觉得自己差不多是被当成个废人了。 第二天是腊日,萧珩在刺史府设宴,一大早,顾淮与五郎换了新衣,坐上马车,由萧珏领着,往子城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玉面郎君 刺史府在子城中心,周边宅主非富即贵。比起太守府, 这儿要繁华气派得多。 萧珏来的早, 宴还未开。自家人无需递帖子,仆人领他一行人进大门, 刚至中庭, 袁弘策便迎了上来,揖手见礼。视线扫过顾淮, 不禁微微一怔。 顾淮今日又穿了一身白,白衣绛缘,玄色嵌玉腰封,外罩狐裘白氅。 时下士人未入仕前爱穿白衣,可少有能穿出彩的,小郎颜色好, 如珠似玉,那白不仅不寡淡,反倒有霜雪般的清艳。更兼他服制华美,衣缘绣纹精致无比,端是贵气已高人一截。 一袭蓝袍的五郎好歹也算清俊, 但与顾淮并肩站着,生生被压得如仆从之流,让袁弘策脑中闪过‘蒹葭倚玉树’般的念头来。小郎君面无表情,凡事不入眼中, 一如初见的冷淡。惹得他不由失笑。 萧珏见袁弘策总瞧顾淮, 双眸微眯, 问道:“袁参军,阿兄何在?” 袁弘策忙拱手,回道:“大人正在景云轩会客,是建康沈公族侄,上月刚至荆州赴任,趁节日来送年礼的。” 萧珏沉吟片刻后道,“既是沈兄之侄,我可去一见。让一奴来领两位小郎去四郎院里。” 袁弘策应是。 他们并往后院走,得了消息的四郎匆匆赶来,廊下一碰面,先见过礼,再看向顾淮,像个小大人似的,欣慰道:“阿兄长高了许多,人也精神了。” 真不知他两究竟谁大。顾淮无语,众人忍俊不禁。 四郎毕竟是阿母所出,样貌肖似,顾淮对着他,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而五郎与四郎在学观同住,较之兰陵,也亲近不少。看在大人眼里,便是三位小郎兄友弟恭,一团和气。 他们在院里闲坐了快半个时辰,宾客陆续入府后,便有仆人来通知三位小郎前去。 宴会设在连玉堂,顾淮刚一进屋,便对上一双清冷含笑的眼眸,正是与萧珩并肩坐在堂上首的王渊。他今日也一袭白袍,姿态高雅神态风流,与顾淮看着倒像是一家的。 顾淮还记着这道士写信给萧珏揭他老底,眼里不由带上几分控诉,王渊毕竟教过他些时日,每当他故意说要罚小郎抄书时,可不就这眼神!他笑吟吟的,虽两个多月未见小郎,却恍如隔日,心底依然想要亲近。 三位小郎见过礼,去找位子坐下。顾淮自然而然坐在萧珏身后。 王渊抿唇,他自问平生没嫉妒过什么人,萧珏算是头一个。 大堂四角搁着足有半人高的铜炉,炭火烧得极旺,屋里一派暖融。 萧珩所设乃是家宴,私人性质,所邀多是关系密切的亲友。萧珏也就只带了五郎顾淮,义山并未跟随。坐满十来人,宴便开了。萧珩府里没主事女君,妾室又不上台面,权由他自己一手张罗。 萧珩坐掌雍州,惯是场面人,加之全是熟友,祝词,敬酒,游刃有余,不消片刻便热闹起来。 这次不像上次人多,明目张胆地浑水摸鱼打盹是没法子干的,顾淮只好埋头吃东西,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他们聊天。 士人为宴,没有不作诗的。一轮酒食后,个个才思如泉涌,你方唱罢我登场,悠悠念了起来。 念着念着,有人就自言自语道:“这脱口而出的未经推敲,总觉得念出来不甚美。” 有人接话:“少于推敲不假,但也兼音韵不协,谢玄晖言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沈公有八病论,这作诗啊,还当有律。” 那沈公族侄年纪轻轻,闻言附和道:“叔父谓‘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可不如是。” 众人就诗歌如何入律又热火朝天地讨论了一番,还把小郎们也拉下水,四郎五郎说过几句,一人忽然点名顾淮,兴致勃勃道:“淮小郎君,你一直在沉思,可想出什么了?” “”我发个呆招你惹你了!顾淮瞧着那rén iàn容眼熟,想来是上次辩论招来的黑粉。略一思索,跪直身淡然开口道:“律即规律,心中有谱,出口自然铿锵。” 诗本为歌,原配宫商,有人便不以为意地笑问道:“小郎所说莫不是乐谱?那只堪唱,不好吟赏。” 顾淮摇头道:“我说的是以平仄来规范诗之音韵和谐,好比为五言诗,套用‘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来作,可不简便许多?” 此时已有平上去入,但大家都还没摸出个套路,顾淮直接丢出来一模板,众人都是虎躯一震,细细想来大觉妙哉。 顾淮正想矮下身,又听那黑粉热切地追问道:“小郎可能以七言再来一例?” 顾淮垂眸不看他,淡淡道:“在场都是大家,我此言意在抛砖引玉,诸公学问都高过我,怎不自行讨论?”他摆出一副不欲多言的清高姿态,矮身安然跪坐。 他如今代表的是萧珏的脸面,不说点干货不行,言多又必失,这么一收刚刚好。在众人赞叹的目光中,顾淮都免不了有些佩服起自己来。 这小郎,真不知哪修来的从容。王渊一声轻叹,隐隐约约地想:此儿或会成他心结。 之后就平仄又讨论许久,空了十数坛子酒,场中已无法无天起来,开始天南海北地胡扯,那沈公族侄已有醉态,不作诗,改讲起了八卦:“诸位可知,月余前建康出了一奇人异士,名唤玉面郎君。” 一听这名,顾淮忍不住笑。 沈郎君继续道:“这人写了本集子,叫《九百九十九夜》,已发了几篇异域海上事,内中形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有趣至极,在都中广为流传。只可惜此君隐于人后,从未有人见其真容,每逢十日方放出一篇之半,忎的吊人胃口,都中士子,无不对他又爱又恨。” 听到这,顾淮面色一黑,这时不仅笑不出来,还很想找人去把萧学渣打一顿。没文化就不要乱取笔名啊!没授权不能出版传播的不知道吗! 萧珏深知内情,眼中涌出笑意,勾唇饮酒。 一直留意着顾淮这处的王渊在心中记下一笔,若有所思。 这宴一直持续到夜里,最后醉醺醺地玩过一场‘刻烛为诗’,萧珩才言罢,唤来婢仆领客人下去歇息。 之后的日子,顾淮一心窝在太守府里,也有莫名其妙的士人邀他赴宴的,他全给推了,宅就宅吧,还美名其曰清修。 萧珏虽说不拘着他,但他一来不想让萧珏失望,二来也确是习惯了,依旧如在营里一般,每日雷打不动的扎马步。张德见郎君精气神比以往都要好,连小病也没生一个,原本私下里还有点怨着萧珏的心思,不免转为感激。 其余时间,萧珏若在,他便过去日常打卡刷好感。 萧珏这人喜怒少形于色,爱恨不宣于口,任顾淮百般讨好,也自岿然不动。弄得顾淮有时候也很无力,完全估摸不到进度条到了哪,他本就懒得想事,有时候琢磨得头疼,真恨不得能有个好感值数据表插在萧珏头上,时刻显示动态。 也就他一根筋,若是换了寻常人,大概早就知难而退了。顾淮也并非不倦怠,全靠心里念着张氏才硬撑下去。 年节事特别多,顾淮有几回去萧珏院里,偶尔碰见陆攸之,本是极注重风度的文人,此时也忙得脚不沾地,来去如风。有时候在廊下对上了,陆攸之总是不失礼数的问候,那种看熊孩子似的眼神,倒是没再出现过。 大年夜萧珏领着两小郎上刺史府守岁,吃年糕,饮屠苏酒,萧珩遣了闲杂人,与萧珏对饮闲谈,顾淮则陪着难得能放松的四郎五郎在一旁玩樗蒲。 樗蒲掷得没意思了,四郎又让仆人抱来一盘腹修颈,镂金饰银的二尺铜壶,呈上一案羽箭,轮流玩起了投壶。 萧珩看着平日板正严肃的四郎玩得笑开了眼,眼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不过片刻,又化作忧虑,喝了杯酒,低声道:“不过半年,朝中已倒下两位宰辅,今上所图,可见端倪。大兄身居要职,只知忠君,哪顾自身安危!” 萧珏眸现戾气,冷声道:“新君年少,心狠手辣,阿兄可知他仅为一睹新生子之状,竟生生剖开妇人肚,此等暴行,与桀纣何异?” “我怎从未听闻!”萧珩变了脸色。 “此事发生不久,还未流传开,我命陆长史着人一直留意都中消息,也是前日才得的信报。” 萧珩重新满上酒,叹道:“且再观望一阵罢。” 已近子夜,顾淮困得不行,大脑也钝了,完全不想事,他随意看了眼那银边明晃晃的壶口,打着哈欠随手一扔便投了进去。 四郎看得瞪大眼睛,自己也不投了,把羽箭塞给顾淮。 顾淮迷糊地皱眉,瞥了一眼,又顺手往壶里一丢,咚,双杀。 五郎为了不丢脸,效仿四兄,默默将手中羽箭放入顾淮手中。 这是几个意思?喂,你们还玩不玩了?顾淮又打了个哈欠,眨出生理性眼泪,想擦个眼吧,发现手里还有箭,想也不想又丢了出去,咚,完美三杀。 “”萧珩酒也不喝了,指指顾淮笑道:“阿珏,你还教人投壶了不成?” 方才沉郁的心情骤然消散,萧珏先是微笑,又突然想起那日冬狩,收了笑容蹙眉盯着顾淮,心中似认定了什么,又起了几分烦躁。 终于守到凌晨,顾淮与四郎五郎给萧珩等人行大礼,听着上方传来一连串吉祥话,困到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向来嗜睡,自读书从军后,因要早起,按照现代时间,他一般九点上床,十分钟就能睡着。今儿本就起得早,白日忙着跟萧珏到处跪拜,一天没休息,这个点儿还醒着,生物钟都要熬坏了。 顾淮这人,缺眠等于失智。四郎五郎都站起身了,他还趴在地上半天不动。萧珏皱眉下榻,一手将人捞起,果然如他所料,这小儿已困得不知今夕何夕,迷迷糊糊睁眼,放心地叫了声‘阿叔’,就任由自己睡了过去。 “”萧珏气笑,很想把人拍醒,但看见小儿眼下两圈青黑,心底又生出些怜惜。 萧珩也下榻来看,顿时哭笑不得。他扫了眼行完礼后乖乖站在一旁看着的五郎,忙唤仆人取了一副板舆来,吩咐送小郎去四郎院里,又派了两名婢子伺候。 凌晨一过,便要举行元日元会,萧珩事也多,不再多话,各去歇着了。 过完元日,又是人日,过完人日,接着上元节。顾淮上一世在张氏宠溺下抹了许多虚礼,从不知过节竟这么累人。好在萧珏也不是个爱热闹的性子,非必要宴会,多推托不去,顾淮也跟着省事。 节后回营,顾淮又开始了有规律的习文练武。到草飞莺长,万物生春,接着夏雨初临,不知不觉,顾淮已重生快一年,裴冲都开始教他练拳法了,而每日都要见一见的萧珏却依然冷如顽石。 顾淮偶尔也会生出萧珏其实已经挺在意他的妄想,但紧接着就会被对方的‘冷酷无情’所浇灭。他都已经没下限到连‘一日不见阿叔如隔三秋,甚是想念’这种话都说出口了,对方依然是轻飘飘一个字:嗯。 人干事?良心何在?回个‘我也是’就这么难? 萧珏除了教导他学问灌他鸡汤时话特别多,其余时间全任他自己啰嗦,一不小心说的人烦了还会冷着眼睛瞪他。 “”顾淮想想都一把辛酸泪。 近日萧学渣来信已经隐隐有了抱怨新君残暴之意,顾淮站在密林中,忧心忡忡地弯弓搭箭,眼神瞄准百步外一片桑树叶。 指尖一松,羽箭嗖地一声,叶片被射得碎成数片,幽幽飘落。 初夏的阳光温柔得很,前日下过雨,林里还有湿气,笼得人暖洋洋的。顾淮想着离午时用饭还有些时间,又继续深入走了一段。他常独自来后山练习射箭,萧珏不管,巡逻兵士便当他不存在。 顾淮一边想着必须找机会狠狠试探一下萧珏对他的态度,一边又想着给萧珏送什么生辰礼物。他是偷问的义山,只为求给老板一个惊喜。即使萧珏极有可能回他两字:尚可。那又如何? 每天都在努力讨好老板的顾淮露出疲惫的微笑。 手中的铁弓被他握热了,顾淮换了只手拿着。他已经能拉开六斗弓了,每升一斗,义山便会送来一把新的铁弓,制式都一样,用起来特别合手。 说起来,义山都比萧珏对他好。 顾淮陡生闷气,反手从背上箭筒里抽出一箭,正打算瞄哪儿来一发,忽觉某处一道红影闪过,他忙放下手,转头看去,定眼一瞧,发现是个红衣少年郎,在几棵树间转来转去,仿佛不知往哪儿走。 他莫名觉得眼熟,下意识走近,接着恍然大悟,惊讶地叫了一声,“曹皎?” 那红衣少年回过头,眉目张扬,一脸狂傲不羁,可不正是他昔日学渣小伙伴!想起自己为他挨了打,结果这小子还忘恩负义拿了他的糖糕,顾淮便气得咬牙。 曹皎见了他先是一愣,然后大喜,快步跑来,像只小狗似的围着他转了一圈,惊叹道:“阿淮,你变了不少!” 这半年来,顾淮作息规律,又勤加锻炼,身子骨抽条般得长了开来,一袭玄色劲装,腰瘦腿长,墨发束在脑后,眉眼也褪了孩童气,濯濯如春日柳,风姿秀美,有种说不出来的精气神,越发得好看了。 营里没人夸他,顾淮美而不自知,只以为曹皎说他长高了,本就没多大气,这会子都散了,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曹皎不想被巡逻兵士看见,拉着顾淮往大树后边一躲,大大咧咧道:“祭酒走了,学观不开了,我不想上州学,想学武,同那个打了你的李猴儿干了一仗,阿父就把我丢他营里了。我听说你在白虎营,寻路过来看一眼,没成想第一回就见着了。” 曹皎笑容灿烂,“我两如此有缘,还是赶紧结为异性兄弟吧!” 这混小子怎么还惦记着拜把子?顾淮不想搭理他,皱眉问道:“祭酒大人去哪儿了?” “听说回曲山了。” 不是建康就好。顾淮如此想着。 曹皎歪头瞧他,忽然摸着下巴说:“阿淮,你真大变了,你以前有点怎个说呢。”曹学渣挠挠头,终于憋出来一词,高兴道:“死气沉沉的!” “”顾淮真想送他两万八去学个说话之道。 曹皎眼睛一亮,忽而神神秘秘地说:“阿淮,我带你去个地方!” 跟这小子准没好事,顾淮心内警惕,挑眉道,“我还得回去用饭。” 曹皎不可置信,他脾气本就不算好,一点便炸,皱眉道:“我还比不上一顿饭?我两可是一起打过架的交情!” 明明是你看着我被打好不好?顾淮真后悔当初一时鬼迷心窍,惹来这么个二货。 “算了,我不同你计较。”曹皎念在兄弟义气,摆了摆手,随即拍胸脯信誓旦旦道:“阿淮,去了那处,你保准会喜欢的!” 顾淮狐疑地盯着曹皎,“你先说去哪儿吧。” 这时代早熟,十三四岁的少年便可知人事,若非曹皎一脸阳光,顾淮怕是会认为对方是想带他上车。 曹皎也不是个能瞒能忍的,当下便交了底:“樊城有一家卖汤饼的,不知用了什么秘方,甚是美味,你不可不尝。” 顾淮清咳一声,淡淡道:“我不可私自出营,要去樊城,还得先问过阿叔。” “萧将军又不是你亲叔父,你何必如此听话?”曹皎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再说,你这么听话萧将军也不见得会多喜欢。” 曹皎随口一说,快狠准地戳到了顾淮的痛脚。 那小子尤不知,继续大放厥词:“凡是将军们,才不喜欢听话的,我阿父说那些恪守儒礼的小儿似软脚羊,忒没意思。我这般挑事耐揍的,才讨人喜欢呢!” 还有这种操作?顾淮纳闷道:“挑事不惹人生气吗?” “就是要生气。”曹皎一副‘这你就不懂’的表情,“生气才更能让人记在心里。有些人对你好你可能记得不太清,可若是有人打了你,你一定记得牢牢的!” 胡说八道,讨厌和喜欢能混为一谈?顾淮瞥了曹皎一眼,但又不免被带进沟里,琢磨着似有另一种道理在里边。想想看,他对王渊不假辞色,然而对方却直言对他极有好感,他一路乖巧跪捧老板,老板至今冷眉冷眼? 可曹皎那是亲爹,愿意惯着,他是靠着阿母的关系上赶着攀交情的,能一样? 顾淮内心摇摆不定,曹皎却不耐烦了,直接扯了他便走,“我们现在骑马去,不到夜里便能回来。” 修武堂。 萧珏负手站在案边,案上摊着一纸公文。 义山快步走入,躬身递上信函,“将军,朝中急报。” 萧珏拆开看过,一声冷笑,丢至案上,道:“上午才来过一封,拟罢宁蛮府,迁宁蛮府兵往建康,不过几个时辰,又撤回原令,命我派白虎营去襄助义阳清缴反蛮。” 义山皱眉道:“境内不平,镇蛮之所,岂能说罢便罢?这也忒胡闹了。” “意不在此而已。”萧珏来回走了两步,下令道:“召李鹰c魏道志两位军主来。” 一个时辰后。 萧珏倚在坐榻靠背上,闭目慢慢揉着额角,忽而睁眼,蹙眉问道:“今日怎不见小儿?” 义山笑道:“莫不是将军你又把人瞪跑了?” 萧珏似想到什么,扯唇一笑,淡淡道:“去派人唤他过来。” 这一传,半天没来人,等兵士一脸惊慌地来报‘小郎巳时进了后山,好像没再出来’后,萧珏眉心蓦地一跳,猛然起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萧珏之怒 翻过一个山头,曹皎便不再畏手畏脚, 俨然是进了自家地盘, 兄弟你甭客气的地主姿态,领着顾淮呼啸而下。 路遇巡逻兵士不仅不拦, 还会恭敬地退至一边。 顾淮看得艳羡不已。对比他这个‘别人家的孩子’, 这才是正牌官二代风范啊。他在营内半年,也知晓些情况。此处大概独得上天宠爱, 风水好,挨着好几座大营。曹皎他爹也是校尉兼太守,原是跟前雍州刺史混的,如今也算一方人物。 曹皎一下来便急急吩咐人去取马,这当口,他皱眉盯了顾淮半晌, 嫌弃地说:“阿淮,你长得太打眼了,还是戴个纱帽吧,别耽误了事。我为人说话算话,入夜前一定得带你回来。” 顾淮摸摸自己的脸, 看在对方是在夸他帅的份上,没计较他的小题大做。 曹皎办事雷厉风行,不到一刻钟,两人已骑马奔驰在通往樊城的大道上。 顾淮那颗心, 随着颠簸而起起伏伏, 萧珏会怎么处治他?其实他也不算正规兵, 用不用军法,不全看萧珏怎么想。又劝自己: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也正好趁此机会摸个底。 樊城与襄阳隔河相望,到了码头,出手阔绰的曹二代包下一条渡船,牵马而上。 两城都窝在兵家必争之地,而樊城在汉水北,挡在襄阳前边,更是屡遭征伐。城墙毁了建,建了毁,比襄阳破落得多,城里也多是些庶民c匠户c军户等。 曹皎顾淮骑着毛色漂亮的骏马,一看便知是富家子弟,着麻衣的多有避让,二人顺顺当当到了目的地,一家巷口的无名汤饼铺。 曹皎招呼顾淮下来,将马拴在门口的树上。 树旁一草棚,棚里有土灶,一妇人正在案上揉面,脚下蹲着一六七岁的女童,一根一根往灶里添柴火。妇人听得动静,偏头一看,笑道:“郎君又来啦。” 曹皎往挂在灶旁的藤框里丢了一把铜钱,催道:“大娘,先给我上两碗汤饼,我这兄弟午时没用食,眼下饿得慌。” 顾淮懒得回嘴反驳。 两人进了棚后的食肆,里头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早过了用食的点,又因时值夏日,只稀稀落落坐着几人。 自佛法东传,椅c凳c墩于民间很是流行,此间便是矮凳配高案,曹皎走到角落,将顾淮往背朝门口的位子一塞,再盘腿坐在他对面。 顾淮刚摘下纱帽,就听得旁边呼哧喝汤的声音一停。 曹皎摇摇头,预言家般下了定论,“阿淮你长大后一定是个祸水。” 顾淮开始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他怎么就猪油蒙了心,上了这人的船呢? 不一会儿,那女童迈着小短腿,捧着木托盘过来,小心翼翼放在案上。见了顾淮也是一愣,然后一团稚气地赞道:“郎君甚是俊美。” 曹皎端出碗,从腰间摸出几个铜钱丢进木盘,道:“他身无分文,你夸他作甚?” 他话语熟稔,显然不是只来了一次两次,而是好多次了。 “哦。”女童便不再看顾淮,回头瞧了眼妇人,赶紧捡起铜钱收了,小声对曹皎道:“还是曹郎君你更俊。” 被曹皎拐带出门,的确一毛钱也没准备的顾淮无话可说。 那女童抱起盘子正要走,忽然又歪头盯着顾淮猛瞧,睁大眼睛道:“郎君可是在白虎营?” 正盯着碗筷瞧的顾淮讶异抬头。 女童虽小已会察言观色,见状,略有得意道:“我认得郎君这衣裳,我家阿兄也在白虎营,他叫韦旭,郎君可识得?” 顾淮身上的玄色衣裳的确是仿新兵营款式,只是用料不同。 曹皎摆摆手嗤道:“你个愚儿,这郎君身份金贵着呢,岂会认识你阿兄。” “哦。”女童神色一瞬失望,又没事人般的走了。 韦旭这名字顾淮听着耳熟,等搅了两下汤饼才蓦地想起来,当初那个帮了他挺多忙的新兵,似乎就是叫韦旭?有这么巧吗 这家汤饼汤汁澄净,iàn pi儿筋道有嚼劲,因是夏日,不知调了什么料,吃起来清口爽滑,回味无穷。顾淮原本有些焦躁不安的心,渐渐被美食抚慰,变得平静起来。 两人吃得热火朝天,谁也没注意食肆外来了两名青衣游侠儿打扮的男子,站在门口瞧了片刻后,便退至巷角。 一人道:“我去传信,你且盯紧了,上头发了话,千万不能跟丢。” 不消多时,一只信鸽自樊城飞出,过汉江,入密林,最后降落白虎大营,由甲兵取了竹筒,快步下楼。 总是笑呵呵的义山皱着眉头站在院门口,徘徊来徘徊去,最后叹了口气,那曹氏小儿究竟是何许人物,竟然能让一心黏着将军的淮小郎连句信儿也不递,就急忙跟人走了? 回想起将军得知消息后的神色,义山只能祈祷小郎自求多福了。不过将军竟然能怒到出动青衣,也可说明小郎在将军心中地位绝非一般。 见甲兵疾走来,义山止住脚步,忙接过竹筒进入寝殿,交予正跪坐书案前的萧珏。感受到将军周身仿若实质的冷戾之气,义山半跪在旁,只当自己是根木头。 萧珏动作并不见急,看似漫不经心地拨开封泥,取了信几眼扫过,忽然微微勾起了唇角,平静道:“我还当他跟曹皎是去樊城寻仇打架,原来只为一起吃碗汤饼。” 义山打了个寒噤,觉得小郎别自求多福了,还是赶紧回来负荆请罪吧! 良久,萧珏淡淡道:“让裴冲把逐风牵去樊城给小儿,让他回太守府。” “将军!”义山猛抬头,瞪大双眼,“小郎君会哭的!” 屋内没旁人,萧珏把竹筒猛掷在地,冷笑道:“他一声不吭跟人走,又何曾顾虑到我?” 义山搔搔头,呐呐道:“那好歹也让人先回营吧,你这样,小郎定会以为你是不要他了。”他知道将军对小郎的看重,此举定有他意,可小郎不知道呀。 萧珏眸光微闪,并不改口,敛了怒火起身道:“你交代完裴冲,再传李鹰c魏道志来我院里。” 晕红的天空,日头逐渐西移。 曹皎看着还蹲在某个草摊前的顾淮,皱眉道:“阿淮,你这都逛了一下午了,到底想买什么呀?若回去晚了,可不能说是我食言。” 顾淮爱不释手地摸着手上的石雕小狮子,这慵懒的姿势,高傲的表情,越看越觉得像老板的拟兽形态。他也不傻,虽说是试探,总得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吧。这生辰礼物,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招手道:“来,替我把钱给了,我以后再还你。” 曹皎一问摊主才二十个钱,嗤了一声,直接从钱袋里抓了一大把递过去,“不用还了。” 顾淮满意地把小狮子塞入怀里,有了道具,这出戏可就好演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引君入瓮 回程依旧是曹大户包下整条渡船,两人刚下码头, 顾淮就听得一声熟悉的嘶鸣, 诧异望去,便是一惊。 裴冲牵着已然长成大马儿的逐风, 静静望来, 身边跟着两个兵士,似是已久候多时。 大胡子惯常的不苟言笑, 也不讲废话,单刀直入道:“淮小郎君,将军命我送你回太守府。” 刹那间,顾淮全身的血都凉了,他怔怔地看着裴冲,整个人被惊得懵住, 无意识问道:“回哪儿?” “太守府。”裴冲语气平静,将逐风牵过来,“郎君请上马吧。” 顾淮此刻的心情,说是百爪挠心也不为过,就因为没打请假条旷工一次, 老板问都不问一句便要开除他?他眼神发狠,几乎是咬牙道:“我要回营。” 因着半年多师徒情谊,裴冲没有直接武力镇压,而是冷冷道:“此乃军令, 郎君今日莫要再火上浇油。”最后四个字, 既是警告, 也是劝诫。 顾淮难得的听懂了,僵硬地接过逐风的缰绳。依旧天真无邪的马儿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惶惑不安,低头在他脸颊旁蹭了蹭。 顾淮眼角微微一红,又很快恢复成面无表情,抚了抚逐风温热的额头,深吸口气,稳健地翻身上马。 几人都没顾得上曹皎,最后剩他一人孤零零站在江边,傻乎乎地牵着两匹马,目送顾淮离开。 这小子此刻还没深刻意识到,他放荡不羁的拐带行为究竟给他好兄弟带来了多么严重的心理创伤,导致顾淮已经在心里一边哭一边猛掀了友谊的小船:以后一定要离曹学渣远点,碰到这小子就准没好事! 夜幕低垂,星星开始闪烁在和风缓拂的夏夜。 太守府廊下灯笼红红火火,惹来几只飞蛾围着一个劲儿转悠。 陆攸之手执羽扇在院中踱步,无婢仆伺候,只一道看不清面目的黑影站在角落,低声道:“经查实,将军为了寻淮小郎君,确实出动了青衣,并命裴冲送郎君回府。” 羽扇停了几息,复又缓缓摇动,陆攸之清冷的声音响起,“裴冲可回营了?” “并未。” “将军下午得了战报,明后两日必将拔营出征,裴冲断无留在府中之理”陆攸之自言自语道,忽而眉头紧皱。 他顿住脚步,眉目间一派冷意,负手回屋,取了封信出来交于那道黑影,用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淡淡道:“如若将军夜里回府,你便派人将此信秘密送去建康宋御史那儿。” 比起陆攸之院里的冷清,点翠院里此刻一片热闹。 自顾淮从军后,张德与四婢们两三月才可能见得人一回,如今见郎君乍然回府,不及深思,俱是满面欢喜。 张德忙嘱人去叫李厨备食,婢女们一个去打热水,一个解下弓箭,一个拆散束发绳,一个宽衣,等他们喜不自禁地团团转着把小主子收拾得光鲜亮丽清爽干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郎君好像还不曾发过一言。 婢仆们面面相觑,虽然郎君一向寡言少语,但也不该是这样啊。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顾淮默默坐在地榻上,半只手依着三脚几,眼神空落落的。正逢仆人送来食盘,张德接过,婢女们忙搬来案几,轻手轻脚摆上碟盏。 张德挨着顾淮跪坐,忧心里带着困惑,柔声劝道:“郎君,且用点食吧。” 顾淮扫了眼,除稻饭外,有清炒瓠子c五味腊鱼c胡炮白羊肉c酸羹等,多半是自己爱吃的,还有两道没见过的菜式。可他此时竟半点胃口也没有,落寞地摇了摇头,有气无力道:“先搁着吧,我现在吃不下。” 张德几人不敢多问,只得担忧地围在一旁,随时候命。 萧珏这一下,犹如当头一棒,把顾淮打懵了,亏他还琢磨好了台词准备见面开演,谁想老板这么冷酷,问也不问,直接一副‘既然你不想呆营里那就别回来了’的拒人姿态,使得顾淮心里直发慌。 他做小伏低了那么久,难不成要一朝回到解放前? 顾淮忧郁心碎地只想大醉一场,左思右想,只能决定等过两日老板气消了再跑去营里,认罪加打探口风。 主意拿完了,开始整理心情。顾淮虽不清楚他在萧珏心里是何地位,但萧珏在他心里,可能不仅仅是需要讨好的大腿那么简单 顾淮不愿细想,水也不喝,干坐着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隐约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还有盔甲摩擦之声,顾淮蓦地心跳加快,竖起双耳凝听,却没听出什么,片刻后,他忐忑地吩咐张德道:“我听外边有声音,你去看看什么情况。” 小主子可算发了话,张德应是,忙起身出门。不多时,他小跑过来道:“郎君,是将军回府了。” 顾淮一早便站起身徘徊等待,落实了猜想,瞬间吐出一口闷气,暗道事情还有转机。他鼓起勇气,正要出门,张德又道:“将军好像有公务在身,十分匆忙,先去陆长史院里了。” 顾淮刚安稳片刻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萧珏原来不是为他回府?他微蹙眉头,不管怎样,他都要去见萧珏一面。顾淮下意识摸向怀中,然后一愣,左右问道:“我的狮子呢?” “郎君,在这儿呢。”负责更衣的婢女连忙呈上。 顾淮点头拿过,让张德不用跟着,快步出了院子,表情凝重得仿佛像是要去炸了太守府。 夜色深深,草丛中的虫鸣惹得人心烦不已。 顾淮已经在陆攸之院外站了有一刻钟了,闷闷地拍开一只只鬼鬼祟祟欲占他便宜的飞蚊杂虫。站在院门口的是萧珏的两名亲兵,与顾淮算熟,也知道将军其实挺在意这小儿,一人不由劝道:“淮小郎君,真不用我等通报么?” 顾淮坚持摇头,表面功夫做得令人感动,“我不能打扰阿叔与陆长史议事,没事,我等在这儿就好了。” 他话刚落,萧珏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随后的是陆攸之,以及五郎,义山在旁错开几步。 这三人并站在檐下,被灯火笼在一团,似乎格外亲密,而孤零零站在台阶下的顾淮就觉得自己显得多余了,他心头无端地烦闷,望向萧珏的眼神里忍不住流露出隐忍的酸涩。 萧珏只对上一眼便移开视线,转身道:“你们都回去吧。” 陆攸之与五郎不约而同看了眼顾淮,揖礼告退。有眼力见的义山招呼两名亲兵退避到十步开外。 萧珏穿了一身冰冷的铠甲,玉冠束发,面容冷峻,漠然地俯视下来。 没直接甩手走人,说明还有的聊。顾淮走近两步,先乖巧主动认罪,“阿叔,我错了。我不该不告而别,你别生气好不好。” 萧珏拾级而下,语气平静,“你以后便待在太守府,我会派人护着你,保你两年之后平安回归建康。” ! 老板真的要放弃他了吗?!顾淮被吓得腿都差点软了,脑子转得飞快,立刻决定原先想好的台词只用一部分,还得换个方式表达。他狠下心,回想起上一世张氏捧着他脸痛哭的那一幕,再抬眸,眼里已经有了盈盈泪花。 顾淮哽咽着缓缓解释道:“阿叔,我并不是跟人出去玩,我只是我只是,想趁机会给你选个生辰礼物,我悄悄问了义山,再过十天,就是阿叔的生日我以为我能很快回来” 他揉了揉眼睛,掏出在怀里捂了半天的石狮子,牵起萧珏的右手放在他掌心,默默垂泪道:“我挑了好久觉得这个特别像阿叔”说完又抹了把眼泪,“若不能跟在阿叔身边,我一个人在太守府,有什么意思我自回了府,一心念着阿叔,滴米未进,连水也不曾喝一口” 暗戳戳旁观的义山心疼得扯下路边一朵木槿揉碎成渣。 灯笼光辉幽幽洒下,萧珏低着头,看见小郎秀美的脸颊上晶莹轻闪,羽睫颤颤,掌中感受到尤带着小郎体温的石狮,他胸口好似被狠狠撞了一下。忍不住抬起左手,轻轻拭开小儿眼角的泪水,剑眉微蹙道:“你已不小,莫要再哭了。” 被萧珏亲手擦泪的顾淮愣愣抬头,苍天啊,冷酷终于被感动了吗?他也很羞耻py的,顾淮顺势收了眼泪,打蛇棍上,“阿叔,你以后去哪儿都让我跟着吧,我一定乖乖听话。” 顾淮仿佛打开了新思路,他要战略升级!光听话光说好话没用,还得靠实际行动,要是有机会来个舍身相救什么的,心腹之位可不就坐稳了! 萧珏一收回手,就非常有自制地又回到无懈可击的高冷状态,深深凝视着顾淮,心中下了决定,淡淡道:“既如此,明日你随我一道出征吧。” 顾淮:“”等等,这片场是不是换得太快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农夫与蛇 顾淮郁卒, 他就纳闷了, 萧珏怎么总是能踩着他的话点呢?回回都让他有种自己给自己挖坑的错觉。 萧珏这半年来不曾有大动作,顾淮久居营内, 都要忘了这个朝代并非是太平盛世, 反而战乱频仍。他回忆起前世萧珏常胜将军的威名, 稍稍放下心,只能乖乖回道:“好,阿叔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萧珏不禁轻勾唇角, 沉静道:“随我来。” 见他二人并肩走远, 陆攸之才从院内花圃后转出身来, 双手拢在袖中, 眉间侵染一抹郁色。 月下廊道通幽,石龛灯一团一团亮着,照出四周修整的花圃灌木。 萧珏负手在前, 手中慢悠悠把玩着小石狮子。 顾淮看他一派老干部似的沉稳闲适, 本因出征而乱糟糟的心绪渐渐被抚平。他笃定地认为, 萧珏一定会护他周全。 萧珏领着小郎进了自己院子, 对义山道:“去把‘流光’取来。” 义山笑着应是, 没多久, 特别显摆地举了一副银色盔甲进屋, 笑嘻嘻对顾淮道:“淮小郎君, 看看, 喜不喜欢?” 这幅银甲质地精良, 盔顶系着红缨, 较之军中式样略小一号,明显是量身定制款。顾淮一看便知道这幅铠甲八成是给他准备的,摸了摸甲片上的鱼鳞纹,又伸指敲了敲,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很好。” 他现在算明白了,老板是早有计划,就等着带他上战场遛遛呢!hé pg年代长大的顾淮真的揪心到手脚发凉,奋勇杀敌什么的他哪里做得到,想来想去,也只能找机会给萧珏挡个刀刷好感分了。 顾淮低头看着自己瘦弱的小身板,心情无比沉重。 义山已经从木托取下银甲,招呼道:“郎君来试一试,看合不合身,这可是——” 萧珏忽的抬眼望来。 义山忙截住话头,咳咳两声,继续道,“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宝甲,我教你穿一遍。” 萧珏交代完明日卯时初动身,顾淮便穿着一身银光闪闪的盔甲,视死如归般地回了点翠院,张德等人见了吓一跳,问过后,差点没晕过去。 另一头,义山隐约听得隔壁院里传来的阵阵哭声,摸了摸鼻子,对萧珏讪笑道:“将军,战场刀剑无眼,你也早说过小郎不是个能拿刀的性子,何必弄这一出呢?” 萧珏不答,转而慢条斯理道:“方才在长史院里已商讨过,义阳蛮匪虽号称拥两万勇士,但多是流民,实可战者不及万人,更何况其装甲武备远不如府兵。司州刺史为将多年作战骁勇,处事亦圆滑,手下又有五千精兵,此战久攻不下,至今表露出颓势,颇为可疑。我与长史皆认定,刘刺史怕是已勾结蛮酋心存反志,且别有图谋。” 萧珏冷冷一笑,“我料此人已做好两手准备,若不见我,李鹰,魏道志两位军主所领五千营兵,极有可能会被此人收了去,若我亲征,此次讨蛮,不出三日,必然可定。” “本无甚险,又有人暗中相护,能伤到哪儿去?”萧珏不以为意,又叹道,“这小儿与我有缘,若轻易放过,总觉不甘。” 翌日,天未亮,顾淮辞别泪水涟涟的张德等人,与萧珏义山裴冲等一众骑兵,先奔赴城外与大军会合,再东行,朝四百里外的义阳进发。 如此疾行了三日,顾淮有些吃不消,可再看看后边连马都没有的步兵们,他又生出几分惭愧。入夜,萧珏与军主裨将们在大营议事,义山也顾不上他,顾淮自己草草用过食,再跑河边洗漱干净后,便去萧珏营帐休息。 大军已至义阳外贤首山,不出一两日便该开打了,会死人吗?顾淮自觉问了一个智障问题,瞄了眼挂在木杖上的‘流光’,一声长叹,心神不定地躺倒在榻上。良久,他翻了下身,只觉腿酸得很,又坐起来给自己捶捏活血。 要不是练了半年武,他恐怕第二天就瘫痪在半路上了。 帐帘忽然被掀开,身着明光铠,高大英武的萧将军走了进来。 顾淮有些惊喜地叫了一声:“阿叔。”这几天萧珏总是早出晚归,今夜竟是在他睡着前便回来了。 萧珏嗯了一声,解下盔甲,他里头穿着绛色武袍,黑色封带,肩膀宽厚,胸膛微鼓,腰线健美,举手投足,流露出成年男子饱含力量的躯体美感。顾淮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直到萧珏反身坐到他对面的榻上,才又呐呐喊了一句,“阿叔。” 似是寻求安抚的小兽。 萧珏定眼瞧他,见小郎裸露在外的手脸洗得白白净净,心下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淡淡道,“夜里会过来使,明日便要与蛮人交战,早些睡吧。” 烛火熄灭,营帐内一片寂暗的沉静。 萧珏正欲合眼,忽而听到小郎怯生生地问道:“阿叔,我也要上场shā rén吗?”他眸色一沉,冷声道:“非是shā rén,而是杀敌,你既应下随我出征,怎还未拎清轻重?罢了,待那蛮人向你举刀时,你自会知回手反抗。” 萧珏话里含怒,隐有恨铁不成钢之意,顾淮不敢再问,蜷缩在薄被里,目无焦距地睁着眼睛。脑中仿佛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叫嚣:t一be,一一tt一be!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杀我,我我我 转念又想,他如今徐徐图之便是为砍了那狗皇帝,这不也是shā rén?老板说的没错,被人杀时,自己也会起杀心的吧?顾淮不愿再想,行军劳累,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萧珏听得小郎呼吸稳定,暗道小儿心性倒也不至太差,微微一扯唇角,闭目睡去。 局势果如萧珏所料,第二日他领兵与司州刺史前后夹攻围城蛮人,那些蛮人们半数尚穿着麻衣,甲胄也是随意拼凑而成,一看援兵来势汹汹,似立刻无了斗志,双方甫一交手,死伤过数百人后,蛮酋便不再恋战,且战且退,聚众直接往淮水脱逃,干脆投奔魏人去了。 萧珏身后跟着众将,骑马来到河边,他长戟上尚串着一小头目的颅首,箭筒空了一半,右手所握环首刀鲜血淋漓。他盯着那一排渡船,目光无比森然。 那司州刺史五十多年纪,一脸震惊之色,“这蛮匪何时备的船,城卫怎么巡视的!”他勃然怒色,“来人,将那防城队主拖去砍了,竟敢误我大事!” 萧珏垂眸,收刀回鞘,尔后将那刺着蛮人头颅的长戟狠狠一甩,不知是有意无意,那颗脑袋直接飞撞在了刘刺史坐下马腹上,惊得骏马一声长嘶,高抬双蹄,差点将那老头儿摔下马。 萧珏冷冷看过来,皱眉歉道:“萧某气急失了分寸,还请刺史大人勿怪。” 刘刺史扶稳头顶黑纱笼冠,并不见羞恼,扯唇一笑:“有萧将军襄助,今日义阳之围方解,岂有怪罪之理?虽不曾缴杀蛮首,但也堪称大捷,今夜庆功宴,还请将军主位致酒!” 打赢了的众将兵士齐齐举刀欢呼。 后头,被分配在队中的顾淮,心情复杂难言。这一战,与他想象的古代战争并不一样,浴血奋战c顽抗到底c尸横遍野等等都用不上。 对比萧珏的精兵强武,蛮人简直如乌合之众,萧珏领着骑兵如尖刀插入,敌军瞬间溃散,前排火力太旺,轮到他这排时,只余下些负伤残兵,来不及反抗,便被周围兵士逐个挑了脑袋。 顾淮一只箭也没射,用力握着刀柄的手都发了麻,也不曾出鞘。身上银色铠甲,更是干净的没沾惹半点血腥。 他麻木地随军前行,仅仅是观战,心中便惊骇不已,他是第一次见萧珏shā rén,犹如人形兵器,kǎn rén如切瓜,高扬的袍角血色斑驳,一副神挡杀神的气势,哪里还用得着他挡刀? 萧珏这一面,令一心抱大腿无视他气势威压的顾淮也隐隐生出了惧意。 才打了不到两刻钟,人就散了伙,顾淮低头看着散落在地的尸体,其中大部分是蛮人,小部分是被蛮人用箭射死的自己人。郎朗晴空高照,想到地上这些人再也看不到这悠悠天地,再也无法与家中亲人团聚,顾淮眼眶微红,心中不由涌起基于人道主义对生命逝去的悲凉。 此时,前方传令兵飞驰而来,高吼道:“下马翻查,若有蛮匪活口,杀!” 众骑兵都翻身下马,顾淮也只好下来,摘了沉重的头盔挂在逐风背上。 翻查不仅仅是清理敌兵,并兼救助伤兵。顾淮强忍着不适,提着刀,在残尸中小心游走,他自动屏蔽了麻衣蛮人,一心只顾找寻我方伤兵。 可他大概真是欠了贼老天一个亿,顾淮一脚下去,不知碰到什么,就听底下传来一声短促而沉重的呼吸,低头看清衣着,与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睛,顾淮顿时整个人都木在原地。 这人不过二十岁,麻衣褴褛,面色蜡黄,发如枯草。冰冷的铠甲映入眼帘,青年浑身一抖,眼中闪过绝望厌恨之色,又重新闭上双眼,似等着最后一刀。 顾淮:“”他僵着脸站了许久,提着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还是默然转身。 就当这是个死人吧。 青年没等到那刀,诧异睁眼,正见不远处一兵士面无表情地举刀刺穿同伴的胸膛,他双眼骤红,目光触及离他仅半步远的精制铠甲,握紧手中兵器,深吸口气,大喝一声,忍着剧痛翻身暴起,一刀挥向顾淮颈间! 暗中紧盯着顾淮的几个人影纷纷脸色剧变。 顾淮刚一回头,就看见正策马而来的萧珏,被鲜血浸染的人马在他眼中陌生的很,他微微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下一刻,就见萧珏神情大变,迅速弯弓搭箭,双箭齐发,朝他猛射而来! 顾淮瞳孔放大,面无血色。 有一箭几乎挨着他脸庞极速飞过,箭势之凌厉,带起风刃,将他细嫩的肌肤刮开一线血丝。 噗嗤。噗嗤。 箭矢入肉,再是哐的一声铁刀坠地之声。 顾淮僵硬地回头看去—— 那青年被射中手腕与喉咙,嘴里嗬嗬两声响,目光中满是怨毒,不甘地仰倒下去。 尘烟顿起。 萧珏踏着一地尸骸,疾奔而来,跳下马,紧紧盯着顾淮回望来的双眼,声音压紧成一线,直接质问道:“为何不杀了他?” 顾淮抖着唇瓣:“我” 小郎的神情,已暴露出一切。摸清因果,萧珏咬牙,双拳紧握,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顾c淮!” 短短两字,饱含雷霆万钧之怒,主将之威,使周围兵士齐齐跪倒在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再送一次 萧珏无法形容那一瞬间的恐慌, 若这小儿在他眼前死去 他面上怒色愈炽。 顾淮有种萧珏气到想拿刀捅了他的感觉, 可他心里就不难受吗?为什么他要重生来这个遍地人shā rén的世界?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为什么那人还要杀他?他已经被吓够了好吗! 顾淮眼眶发红,既愤怒又伤心, 提步绕开萧珏, 口中打了个呼哨,唤来逐风, 翻身上马, 随便选了条路飞奔离开。这一瞬, 他只想离这儿远远的, 什么大腿,什么造反,去他妈的吧。 跟过来的义山看得傻眼,想也不想便打马紧追上去。 萧珏根本没有料到小郎居然敢给他直接跑人,深吸一口气,在原地站了良久才恢复到面无表情的冷戾,只那眸色黑沉如墨, 望上一眼, 便令尾随而来的刘刺史等将领心底生寒, 诺诺不敢上前。 顾淮直到奔至昨夜里露营之所, 才理智回笼,愣愣地勒停逐风。 天空湛蓝, 干净澄澈, 初夏阳光淡淡的, 不知从哪条河分出来的支流穿草而过, 波光粼粼,微风拂过,四周宁静得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顾淮下马,走到昨日洗漱的河边,撩起一捧清冷的水,打在脸上。脸颊伤口一阵刺痛,他却仿若未觉,出神地盯着河里的游鱼。 它们多自在啊 义山缓缓走过来,怜惜地看了眼顾淮,从怀中掏出萧珏常备的好药:“小郎君,脸上的伤快处理下吧,若留下疤就不好了。” 顾淮脸上顶多破了层皮,断不至于留疤,但义山和风细雨般的关心让他感受到了一丝温暖,抿唇接过药膏涂在脸上,低声道谢。 义山偷偷瞥着顾淮,心底那叫一个敬佩,小郎君行事,当真出人意料,面对震怒的将军,腿不软就算了,居然还敢撒丫子跑路? 见顾淮递回药后兀自沉默,义山算是了解萧珏,又搔着头劝道:“小郎君,将军并不只是因为你不杀敌发怒,而是担心你安危才会那么生气的。” 顾淮低头不说话,义山苦思冥想,想替将军说点好话。可将军交代过,不能告诉小郎盔甲与弓都是他亲手打制,也不能说将军明里暗里可在意小郎了,义山只好干巴巴地说:“将军也并非嗜杀之人,他说过,这世间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最后苦着脸加了句,“小郎君,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顾淮这时其实也缓过劲儿来了,刚才纯粹脑子一热,他现在也有点想抽自己,萧珏好歹救了他一命呢!他不赶紧认错道谢就算了,好像临走时还瞪了人一眼? 任性一时爽,大腿计划要完。顾淮抹了把脸,觉得这锅他背定了。 义山领着灰溜溜的顾淮回了队伍,小郎出走这会子功夫,训练有素的兵士们都清理完战场了。黄土掩下尸首与鲜血,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对着空荡荡的大地,顾淮好一阵恍惚。 萧珏早与刺史他们先入了义阳城,顾淮和义山由城卫带去刺史府邸。进了府,打听过情况,义山将顾淮先安顿在萧珏院内,交代过亲兵好好看守后,才出了院转去寻将军。 听得萧珏一时半会不会过来,顾淮松了口气,又感觉前路一片迷茫,迷茫得他直犯困,干脆跑去厢房,解了盔甲,上榻闷头大睡。 他这一觉并未睡多久,就被义山急促的声音唤起,“小郎君,快起来。” 顾淮迷迷糊糊坐起身,“怎么了?” 义山并不答话,只拿过盔甲,迅速给顾淮套上,也不抬眼,低声道:“将军命我马上送郎君回襄阳。” 顾淮:“” 换个人又来一次?老板这回是已经真的气到再也不想见他了吗? 小郎一脸备受打击的模样看着太可怜,义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按捺下来,稍稍宽慰道:“我备了马车,回程会舒服些。” 顾淮最后连萧珏一面未见,就这样被送回了襄阳,义山甚至没来得及踏入府门,便又掉头狂奔。直到十天后,顾淮才听得司州刺史与魏人勾结作乱的消息,他跑去问陆攸之萧珏情况,陆攸之却闭口不谈,只说事关机密。 顾淮无奈,心神不定地在府中呆了一月,没等来萧珏,反倒等来了顾氏来人——说要接他回吴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所谓亲戚 晚霞当空, 距襄阳一百里外的郊野,扎起了座座军营。主将大帐里,萧珏靠在榻上, 揉着额角闭目养神,神情微显疲惫。 义山撩帘一看,见状下意识想退出来, 但又止住脚步,略一踌躇。 这一犹豫, 萧珏已睁开眼,问道:“何事?” 义山走近将手中的竹筒递上,“府里来信了。” 萧珏剑眉一挑, 拨了泥封查看, 目光一行行扫过, 不由皱起了眉头。 见将军将纸条搁在案上一推, 义山便自己取了过来看,琢磨了半天,不解道:“淮小郎君养在张氏女君下都快六七年光景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有御史清议顾太守‘坐不赡给兄子’呢?” 较之萧珏这位顺口阿叔,顾太守乃是顾淮实打实的亲叔父, 但实说起来, 与陌生人并无分别。当年顾淮祖父在原配尚在的情况下娶进平妻, 使得顾淮祖母气怒之下带着顾淮父亲和离别户而居, 立誓断绝关系, 之后两家便形同陌路,基本不再往来。 待顾淮祖母病逝,守过孝期,顾淮父亲便携妻任职豫州行参军,之后战死淮水河边,妻亦愁郁消亡,徒留下幼子,托家奴张德抱去投奔阿姊张氏。而顾淮祖父那边,也是半点也没过问。 较之不重视同族血亲c常见分家的南人,渡江而来的北方高门士族大多保留着聚众而居类似坞堡的宗族习惯,同姓之间尚能尽力帮携,因着张氏那层血缘关系,比起吴郡顾氏,萧氏族人对于顾淮,可要关切的多。 再论,自寒门篡夺帝位后,清议虽日趋衰落,但威势犹存,这也怪不得顾太守要派人来接回顾淮挡御史口舌,不过是一番舟马劳顿的事。 萧珏冷声道:“料是得罪了旁人,借故引事罢。” “淮小郎岂容他有用便要,无用便弃之不理?”义山忿忿道。 萧珏眸中同样闪过一丝怒色,沉吟片刻,道:“传李鹰过来。” 太守府。 萧珏不在,陆攸之二把手掌权,顾氏来人,便由他接待。 人是下午到的,一堆人里主事的乃是顾太守妾生子,唤顾康,貌相中上,与陆攸之年纪相仿。两人会面,各自微笑,坐在厅堂见过礼用了茶,先来了一通礼貌客气的寒暄后,接着,陆攸之再领他往点翠院走。 顾康只字不提父亲被清议一事,只叹道:“当年长辈之事我等小辈不敢妄议,只晓得其中有不少误会。祖父如今年纪大了,也自知亏欠,每每念起流落在外的幼孙,便止不住要病一场,可又拘着当年在张氏祖母面前发过誓,不好背信。眼见祖父销毁骨立,父亲诚孝,心实不忍,才特派我来接阿淮回家。” 陆攸之淡淡一笑,并不热络:“淮小郎之事我并做不了主,你且先与他见过再说吧。” 来到地儿,守卫见了陆攸之,默默低头放行。 顾康刚踏进外院,一眼便看见丛竹前摆着张榻,上头坐了个正翻着书,锦衣绣服c玉雕成般的貌美小郎,眸如星,唇似丹,纤腰长腿,恣意风流神态从容,细瞧来眉间却有一抹忧色,令人恨不得奉上千金而求一笑。 顾康看得呆了。 直到陆攸之唤道:“淮小郎君。” 顾康方回过神,心头震动不已。 垂手侍候在旁的张德望来一眼,眸里闪过厌恶郁愤之色。 在顾氏族人进府时,陆攸之便提前派人来了消息,顾淮这两月正苦等萧珏回府,乍听得老家来人要接他回吴郡,犹如火上浇油,烦到灌了一肚子凉茶。他又不傻,通过张德也知晓些生身父母的情况,虽然不知道顾家图什么,但绝对没有好事。 顾淮抬眸看了眼陆攸之,嗯了声便移开视线,连余光也没给顾康一个,自顾自继续翻着《太史公书》。 陆攸之嘴角噙着浅浅笑意,唤仆人给顾康搬来坐榻,便挥挥袖子退了出去。 顾康被如此无视也没见羞恼,温柔地看着顾淮,软下声音先自我介绍了一番,见顾淮默然不语,又将方才与陆攸之的说辞道了一遍,谈及祖父病苦,还忍不住低头拭起了眼角。 顾淮:“”他眼神好得很,这家伙眼角干干净净的,擦个什么鬼?太假了吧,演得还没他好呢。 你尽管说,信了算我输。 顾淮把人当乐子瞧,顾康似有所觉,抬头望来,对上小郎漂亮的眸子,霎时目光火热,声音愈发柔和,“阿淮,我两总归是血缘兄弟,你可唤我一声阿兄。” 这目光古怪,顾淮被看得浑身不舒坦,甚至有点反胃。 他没说话,张德倒是按捺不住了,冷冷道:“顾郎君,奴之先主早与吴郡顾氏断了关系,奴之小郎君,可认不得你这位阿兄。先女君也托孤于萧张氏女君,你要请小郎君去吴郡,可得先问过萧张氏女君!” 顾康脸上褪了温柔,正欲喝斥,又忍了火气,只淡淡的鄙薄道:“为奴该有奴的本分,主人家谈话,岂能随意插言?” 奴婢地位极为卑下,大户里随意打杀的多了去,顾康自认看在小郎君的面子上已不算计较,谁料一直静默不语的小郎突然翻了脸,横眉冷目道:“你又是个什么身份?退下吧,莫污了我的眼!” 那清冷高傲的神态,不屑一顾的语气,令顾康有一瞬如临顾氏最高贵的正房嫡子,心底下意识生起庶出已深入骨髓的卑微,几乎要躬下身来。 顾康掩在袖子下的手紧握成拳,故作云淡风轻地起身,而后一脸痛心道:“阿淮,你不喜为兄,为兄也无办法,但祖父年事已高,真的经不起耽搁了。” 顾淮合了书往榻上一扔,满脸赶人的不耐。 顾康见人油盐不进,只得甩袖出院。 待人出了门,张德啐了口,道:“一个庶出庶子,好大的脸!”在他认知里,顾太守之母便是妾,顾康的身份,比他家郎君低了不知多少。 顾淮久等萧珏不来,等来这么个假惺惺的亲戚,弄得他烦闷不已,又开始猛灌凉茶,惹得张德怜惜地劝道:“郎君莫急,待将军回来,定赶了他们出去。” 顾淮神色一黯,抿唇不语,萧珏对他,肯定已经失望透了吧,不然为何这两个月来,明明跟陆攸之有联系,却一个信儿也不给他。 夜里,顾淮难得的失眠了,直到半夜才满腹忧伤的睡去。睡得晚,连生物钟也失了效,第二日迷迷糊糊醒来,便见不知在旁守了多久的张德笑逐颜开道:“郎君,将军回府了!” 顾淮又惊又喜,立马坐起身,回想起两个月前萧珏shā rén的狠戾与咬牙叫他名字的那股怒意,又忍不住心生怯意,在要不要赶紧去对老板乖巧认错并表达思念之情一事上,竟破天荒的犹豫起来。 张德还在那儿说,“将军大清早便回了府,见过顾氏郎君,也不知说了什么,不到半个时辰,顾家人便走了个干净。” 顾淮一怔,顿时有了信心,忙唤婢女来洗漱,可张德一看他动作又接着呐呐道,“将军此时已回营了。” 顾淮那叫一个心塞,垂死挣扎问道:“阿叔可给我留了话?” 张德缓缓摇头。 顾淮一头栽倒回榻上,用被子遮住脸。 又过了三日,实在不甘心的顾淮正打算闯营去见萧珏一面,结果人又回来了,还派了义山过来,告诉他:“淮小郎君,将军让你收拾下行李,下午随我们一道上船去。” “上船?”顾淮来不及高兴,就莫名其妙地问道:“去哪儿?” 义山摸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郎君你还是先赶紧准备行李吧。”说完就跑了,唯恐顾淮追问似的。 顾淮原地想了半天,才猛地意识到:萧珏莫不是要亲自送他回吴郡?! 张德同样被仆人吩咐了,与四婢面面相觑,不管心里如何打鼓,还是先收拾好了xiāng zi。 顾淮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船,晚上张德送来食,他一口都没动。 直到义山进屋,叹息道:“郎君,你可知我们要去哪儿?” 顾淮默默坐在烛火下,神色黯然,“我知道,吴郡。” 义山清咳两声,道:“是建康。” 顾淮陡然抬头。 “将军此番立了大功,朝中命他回京受赏,这一来回恐怕得几个月,年节该在建康过了,正好张氏女君想你想得紧” 义山后面说了什么顾淮已听不进去了,这大喜大悲之下,内心吐槽简直要爆了表:我以为你要说分手,结果你却是带我回家过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恩威并施 船只顺流而下, 明月当空,晚风疏狂。 顾淮由义山领上三楼, 因摸不准老板到底在想什么,他只好结合自身情况, 在路上迅速排演出戏码, 分析后确认可行,才深吸口气, 拉开木门走了进去。义山知将军要与小郎私谈,抱胸靠在门口, 悠闲地抬头望月。 舱内烛火通明, 只萧珏一人, 姿态随意地屈膝坐在地榻上, 苇席左侧有雕漆凭几, 右侧搁着一瓷樽。顾淮进来时,萧珏正从樽里用勺舀酒,闻声不为所动,兀自饮下一耳杯。 顾淮挨着案边跪坐下来, 微红着眼, 默不作声。 沉默无边蔓延。 许久,顾淮内心尴尬, 差点把持不住表情时, 才听到萧珏微醺着沉声问道:“怎不说话?” 顾淮松了口气, 一脸小心翼翼并带着凄苦, 缓缓道:“阿叔不做声, 我不敢说话。”这一下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继续情真意切地念着台本:“那天我一走开就后悔了,都是我的错,我被吓昏了头,若早知道阿叔会气到两月不见我,我那时宁愿被阿叔打几十个板子,甚至几百个板子,阿叔,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即便是shā rén我也我也” 他神色挣扎,目光颤动。 萧珏叹息,“罢了,非是你错,是我过于强求。” 咦,有点意外地顺利?顾淮抬头,愕然地发现萧珏看着他的眼里竟然盛满了呼之欲出的温柔,这这这老板肯定是喝醉了吧! 小郎受惊的模样可怜可爱,萧珏不禁莞尔。 他本俊美无俦,素来冷厉严峻的面庞一旦完全柔和下来,给顾淮以极大的冲击,心脏砰砰狂跳起来。 萧珏取过一耳杯给他舀上酒,顾淮受宠若惊地接过,又听到人一声喟叹,“小儿,你胆色颇佳,又有勇武,我本对你寄予厚望,有心培养你为一员大将,想着来日你我同疆驰骋,岂不快哉?只可惜” 萧珏皱眉摇头,“我未料到你竟会因一时仁慈而罔顾了自身安危,若我再晚来那么片刻,你怕已枉送了性命。”他眸底沉沉如夜,握着耳杯的手指不自觉收紧,“这两月来你若困苦,我亦愁思。” 良久,他似无奈似怅惘的一声太息,道:“在我未想清楚前,我不会再让你随我出征。”萧珏饮下一杯,深深凝视而来,“我数日来对你避而不见,你可有怨我?” 原来萧珏是这么想的啊。顾淮大受震动,两个月来的忐忑难过被老板的真心剖白所抚慰,心头涌出一阵阵感激,连连摇头,“阿叔一心为我着想,我惭愧还来不及,怎么会怨你。” 萧珏忽而一转话锋,问道:“这两月,我与裴冲俱不在府督促,你文武功课可有落下?” 顾淮一呆,他心情不好,放纵自己,较之营内,的确懈怠了不少。 萧珏了然地觑来一眼,肃然道:“日后我若出征在外,无人看着你,断不能荒废学业,疏于练武,小儿,莫要再让我失望了。” 他的言语并不见得有多凌厉,然而顾淮却心中一凛,仿佛从中听出了‘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的意味,他是真的怕了,加之心生内疚,再开口,话里已经有了十足的诚意,郑重道:“阿叔,我保证,以后在习文练武上,绝对不会再犯懒了。” 短短数语,饱含了前所未有的决心。 顾淮毕竟颓废了那么多年,懒病不是说改就能改,他也一直没能真正下狠心。如果说顾淮以前只是不抵触,把萧珏交代当任务完成,那此刻犹如醍醐灌顶,是真心决定要奋发图强。 老板晾他两个月怎么了,那是他活该!他觍着脸自荐,老板也有心培养他为副总级别的骨干,可谁让他没能耐,上个战场没加贡献值不说,还差点白送人头。老板现在退而求其次,希望他好歹能有经理的水平,顾淮能不努力吗? 萧珏将小郎的表情尽收眼底,眸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朝他举杯。 顾淮忙端起耳杯,学着萧珏的潇爽,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他还没来得及琢磨出是何滋味,眼前已冒起了金星,目光涣散,摇摇欲坠。 在顾淮一头栽倒差点磕上雕漆凭几那瞬,萧珏袖袍一扬,眼疾手快地将人搂入臂中,顺势靠在凭几上,低头看着半睁未睁,似想强打起精神的小郎,无奈喃喃道:“无用小儿,酒量如此之浅,日后怎与我对饮?” 少年头枕着他的手臂,目光懵懂,一脸不明所以。萧珏看得好笑,眼里又有几分不甘,几分怅惘,伸出两指逗弄似的捏了捏小郎的下巴,“阿奴,你可愿为我儿?” 小郎似已醉得听不进话,萧珏松开手,一声冷哼,“以后你若敢对我不孝不敬,我便打断你的腿。” 话刚落,底下那小儿却又听懂了,迅速屈起双膝,撑着被酒呛得水雾蒙蒙的眸子,警惕地瞪来。 萧珏再忍不住,大笑起来。 门外的义山耳朵竖了竖,脸上也笑嘻嘻的乐起来。 此去建康,顺风顺水,一月多便到了扬州,直奔建康。顾淮自与萧珏夜话后,觉得两人之间亲近了不少,他大有拨云见日之感,自觉前途光明,在讨好大老板一道上,再不遗余力,如老牛耕田,任劳任怨。 萧珏让他作一篇赋,他写两篇,裴冲让他蹲半时辰马步,他自己再加上两刻钟,从没这么辛苦过,顾淮其实也累呀,但他想起对萧珏作下的保证,想想也没几年可熬,倒是一日一日坚持忍了下来。 这日,楼船即将驶入建康运河,萧珏负手站在船舷边,神色漠然。义山低头看着一楼甲板上一丝不苟同裴冲练拳的淮小郎,不知该可怜还是该笑,摇头赞叹道:“还是将军手段高明啊。” 萧珏瞥去一眼,扯了扯唇角,道:“古之良剑不加砥厉不能利,儿郎亦如此。” 义山转头盯着江面,沉思片刻,皱眉道:“将军昨日所说,我还是不明白,你刚立下大功,陛下若在此时做出夺你兵权之事,岂不令人寒心?” “你高估了陛下的品行。封赏无外乎升资赐宝,何须入朝?”萧珏轻嗤,“若不出我料,陛下无外乎加我为冠军,不开军府,封二百户,并赐珠宝。命我回京,不过是为名正言顺调我离襄阳,拖上我几月,好另派人任宁蛮校尉,接管白虎营。” 义山没有那份脑子,不知该说什么,一脸忧色。 萧珏也不以为意,“他动得我,却动不得阿兄,白虎营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指挥得了的,回襄阳后我自去阿兄麾下,行事倒更方便。” 临近日落,楼船抵达建康东府。 富庶繁华之所,码头人山人海,喧闹不休,句容大道边已等候了三日之久的萧府车队,终于迎来了他们女君心心念念的淮小郎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母子情深 青溪萧宅。 张氏女君由数位婢仆伺候着, 守在府门前, 翘首以盼, 不时来回徘徊。 萧正显在后头站着,他年初已领职著作郎, 穿着官制锦袍,腰间挂着印绶, 一日里只需去台城抄几个时辰书,余下时间任意支配, 清闲的很。他看着张氏走来走去, 无奈道:“阿母, 您累不累呀, 传话的不说了吗,九叔父和阿淮还得小两刻钟才到呢。” 张氏止步回头,瞪他:“你若不耐烦等, 自个儿回去歇着。” 得,他怎么就不长记性,阿淮可是他阿母的心肝儿玉童,别说等两刻钟,便是一个时辰阿母也站得了。萧正显啧了声,不过他也挺期待阿淮的到来,船上断了一月余音信, 那帮守着看《九百》的士子们, 眼下可急疯了。 萧正显磨了磨牙, 真不知道阿淮哪儿得来的那些故事, 端的吊人胃口! 直到仆人开始挨着府邸点灯,门外终于传来阵阵车马声,张氏女君一个激灵,似有所觉,快步走出门外。 队伍在府门前停下,车厢ài guà着明晃晃的萧府家徽。 张氏喜不自禁,视线流连在几张车帘上,只等着她的乖玉童从一车里掀帘而出。孰料却听得一清脆熟悉的少年声从队伍前传来,饱含思念与欣喜,“阿母!” 张氏女君循声望去,只见一少年高坐在马上,摘下纱帽,府前灯笼照出他秀丽玉雕似的面庞,双眸闪亮,眉眼褪了稚气,却愈发惹眼。张氏几近贪婪地看着那少年下马,如乳燕投林,奔至她面前,红着眼睛,撒娇般地又唤了声,“阿母。” “童儿,你瘦了。”张氏双手捧着少年的脸细细端详,止不住地哽咽,“瘦了许多啊。”继而又搂人入怀,拍了拍他的背,泪水涟涟道,“也高了不少。” 顾淮嗅着妇人身上淡雅的馨香,仿佛远游船驶回港湾,心中再多苦累,俱在母亲温柔的臂弯里烟消云散,只想把这瞬化为永恒。 明明当初离开时还没这般眷恋的,也不知是因时间迫近珍惜眼前人,还是因书信往来感情越笃,抑或是这一年来张氏已成为他心中每每疲累时的动力慰藉,被张氏搂着,顾淮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个极为满足的笑容来。 他母子二人你问我答其乐融融,萧珏与义山候在一边多时,愣是没插上话。萧珏盯着小郎脸上的笑容,若有所思,剑眉微拧。 萧正显忙前忙后招呼人收拾车马行李,并命仆役领着萧珏一干亲兵绕去侧门安置。他折腾完,回头一看萧珏面无表情的冷脸,胆儿颤了颤,过来人似的劝道:“九叔父,你且忍忍,自从阿淮离了府,阿母每日至少念叨不下十次,如今见了人,待说个半刻钟,自然能想起我们来。” 他又忍受不了地摇摇头,“幸好本宅地处贵地,无闲人往来,否则撑着一顿好打,我也得先让他们进府里再哭去。” 义山听了,差点笑出声。 果不其然,知母莫若子,张氏稍解思念之情后,婢子递上巾帕拭过泪,握着顾淮的手回身,恢复到雍容的贵妇人姿态,方与萧珏问好。 张氏一颗心全在顾淮身上,众人入了府,稍坐片刻后便散了,萧正显自知今夜抢不过阿母,朝顾淮递了个‘明儿见’的眼神,亲自送九叔父去院子歇息。 待萧正显揖礼退出,斥下婢仆,萧珏才拢着眉头问义山:“你可看出,小儿对我与张氏,似有不同?” 义山被问得摸不着头脑,仔细回想后,挠挠脖子道:“淮小郎似乎与女君更亲?这不是理当如此吗。” 萧珏微眯双眼,自言自语道:“总觉有些不对” 顾淮被留在张氏院里说了好半天话,饶是信里都交代过,张氏依然忍不住问,顾淮乖乖回答,丝毫不见不耐,亏得他记性好,有所隐瞒的也没露馅。直到夜深,张氏怜他舟船劳苦,才不舍地放人回早就收拾好的院里歇下。 翌日,顾淮准点醒来,在暖和舒适的被窝里滚了滚,打起精神下床准备练武。 张氏女君后赐的两名婢子在建康有家人,昨夜便给她两许了假,如今伺候顾淮的,便是一直配与他的两婢。顾淮任由她们侍奉洗漱穿衣,看着她们自回了都中便时时含笑的脸,他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太阳刚挂上天空没多久,萧正显一脸不怀好意地踩进院里,看也不看便扬头吆喝道:“阿淮,快起来,阿兄带你——” 他震惊地盯着正在院中空地上扎马步的少年,不可置信,狠狠眨了两下眼,确定没眼花后,几步蹦过来,绕着顾淮团团转,稀奇得不得了,“这位小郎君,你当真是我家阿淮?” 顾淮淡定地瞅了他一眼,“阿兄,你最好先出去玩会儿,我还得站上两刻钟。” 萧正显一噎,老怀大慰地叹道:“阿淮啊,你当真大变了!总算有个丈夫的样儿了。” 他拍拍顾淮的肩膀,不改话痨本质,絮絮叨叨道,“还记得你去年给阿母来信说退了学随九叔父从军,阿母差点没打发了我去襄阳接你回来” “你说你在学观读的好好的,怎么就突然退学了呢?你这般不给王道长面子,得亏没人来建康说道,不然你准被一帮子王谢门徒们骂死” 顾淮被他唐僧附体般的念叨搞得心浮气躁,差点没练岔气。见他没个消停,只好先收势,转去屋里写字,对这话痨眼不见为净。 萧正显感受了一把久违的无视,先是失笑,而后又开开心心地缠了上去,问着要《九百》的新故事。 张氏日常去寺里烧过香,赶回府看她的玉童,见兄弟二人在院里玩闹,心头温情脉脉,也不打扰,吩咐婢仆送去点心,悄然离开。 此后半月,顾淮每日都在张氏的溺爱里挣扎着习文练武,知他上进,张氏既欣慰又怜惜,总担心他累了身子,各色补品如流水般送来。 萧珏不常在府里,顾淮好几次没寻着人,可等寻着了,又总被老板逮着一道喝酒,萧珏都不讲史了,摆明了要给他开发新技能,顾淮没辙,只能晕晕乎乎地受着。 这日,顾淮正在屋里临摹着一副山水,萧正显突然咋咋呼呼地奔了进来,目光奇异,半晌才语气古怪地问道:“阿淮,你与王道长,可是相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王府之邀 顾淮是个一心不能二用的, 闷着头只管给石头描边儿, 一下倒没在意。萧正显却不耐烦等, 抓住他的笔,又急不可耐地问了一遍。 哎,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沉不住气。 顾淮老神神在在地拨开对方的手,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阿淮你对我忒不用心。”萧学渣立刻委屈上了, “你对九叔父, 对阿母可不这样。” 顾淮行事一向如此, 只是平日里没人说他,萧正显这么一提, 倒惹他细细一想,自己对萧珏是别有用心, 对阿母是真心实意,对旁人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也是有好几副面孔呢。 不过, 那又如何呢? 顾淮继续画他的, 面不改色地敷衍萧正显,“他们毕竟是长辈。” 萧正显也不见得真有多在意, 从袖里掏出一张名帖来,神色复杂道:“阿淮,乌衣巷王府今日往我们家递了帖子, 邀请你三日后参加乌衣集会, 我足足看了八遍, 确认此帖出自王道长之手,当真是奇哉怪哉!” 王渊回建康了?顾淮手中一停。 “我来京这些年,大多集会都见识过,西邸更不知去了多少回,可乌衣那片地儿”萧正显略一停顿,破罐子破摔道,“我连边角巷道都没踏足过!他们那派人自认一品清流,王侯也不放眼里。王府乌衣集会,历来只邀那几人,少有新士子,阿淮,你如实说,你与王十二郎究竟什么交情?” 王渊欲收他为弟子之事,顾淮并未告知阿母等人,当时在场的人少,也都有默契地闭口不谈。毕竟最后是萧珏拂了人意,传出去无论对谁,都不是件好听的事。 顾淮闭口不答,转口问道:“王公可有邀请阿叔?” 萧正显摇头,“萧府上下,只请了你一人。九叔父虽为清流所推赏,但乌衣集会向来私密,不被邀也属正常。” “我可能不去?” 萧正显瞪着他,大力摇头,“你疯了不成?王府下帖,多少人明里暗里关注着,你若不去,可是打那一派人的脸,你以后是不想在都中混了吗?” 王渊这人,手段还是熟悉的简单粗暴不客气,赶鸭子上架,逼着你来。顾无奈,半天才不情愿地叹道:“那我就去一趟吧。” 嫉妒使萧正显面目全非,几乎是痛心疾首道:“那可是乌衣集会,阿淮你能不能别这般勉强?” 为了赶紧打发走萧学渣,顾淮冲他扯出一个笑脸,“我其实挺欢喜的。” “”不知为何,萧正显看了他的表情,十分想打人。 三日后。萧正显一早去了台城,萧珏不在府,顾淮由张氏亲自指点婢子更衣。服饰看似简单,实则低调地华美,从头到脚,无不妥帖,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用白玉冠束在脑后。这份郑重,让顾淮有种自己不是去参加宴会,而是要娶亲的错觉。 王府派了马车卫队来接,两名青衣僮仆叉手恭敬候在府门前。张氏闻讯送顾淮出来,见了那两童,心下一思量,令临时配与顾淮的两名美貌婢子退下,抚了抚顾淮的衣襟,满脸慈爱道:“你酒量浅,喝多了要病的,可不能贪,罢了宴早些回来。” 顾淮乖乖点头。 一僮仆抬头望来,暗自记下。 王府马车自青溪一带驶出,沾惹了不少目光,沿着御街下来,过秦淮河,至乌衣巷。自晋室南渡,王谢盘踞此地,之后数百年,便专为高华门第聚居之所,从闾巷题诗,到岸植松槐,无不洋溢着士人风流。 王府占地极广,马车一路驶入府内,直到停在一所院外,僮仆恭敬请下顾淮,领着他过溪水淙淙流淌的竹桥,再过一道洞门,转入竹意幽幽的曲水亭台。 时已入秋,惠风徐徐,天色明净。 可容数十人的亭台内,铜炉轻烟袅袅,摆着几张榻几,旁置琴笛等乐器,随意而不显杂乱。 地榻上只王渊一人,童子们叉手立在台阶上。他一袭白衣,屈膝坐着,信手弹拨五弦琴,抬头见了顾淮,眸中闪过些许恍惚,继而清风霁月地笑开,琴声一变,奏出欢见之曲。 没什么音乐细胞的顾淮听不懂王渊的一腔喜意,他本人还未发表什么意见,后头忽然传来一声朗笑,“王公,山水再相逢,此曲奏来甚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重阳佳节 王渊眼中掠过一抹微讶, 复又笑吟吟地拨琴。 那朗笑渐停, 不过片刻, 清啸声起,听来神气甚是高逸,两人琴啸和鸣,端的是虽无丝竹管弦,亦可以畅叙幽情了。 顾淮虽赴过几次宴, 但还不曾有过这般随意自在的轻松, 被气氛感染, 脸上不由露出微许笑意。 谢十九郎且行且长啸,走过顾淮时, 好奇地侧首看来。这一看,眸里浮出惊艳, 啸声瞬间溜了几道弯,到最后悠悠停下,自失一笑道:“郎君误我。” 王渊提手收势, 拿起玉杆麈尾敲了敲几, 笑道:“谢十九,你可年长人好几岁, 莫要学小儿无赖。” 谢十九也不恼,与顾淮并肩上亭台,揖礼后分别在王渊左右坐下, 自斟了一樽酒, 颇有兴味地盯着顾淮, 问道:“王公,这便是你先前在信中与我提过的淮小郎吧。” 王渊笑觑了眼顾淮,算是默认。 谢十九有双长狭的凤眼,与顾淮视线相对,眉梢一挑,忽而敛了笑意,目光流转,有股高高在上的骄矜清贵,“容貌行止,算是不流凡俗,只可惜出身不显。” 这时代高门极重谱学,士族子弟们普遍有种以会投胎为荣的优越感。社会主义新青年顾淮听着他的点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神色十分淡然。 谢十九见小郎面无惭色,不似常见的那些故作清高之徒,眼色又一变,目露赞赏,豪饮下一樽,对王渊笑道:“甚好。” 这是一语双关了。 场中稍静,领路僮仆躬身在王渊耳边低语了几句。 王渊淡淡颔首,命人撤下顾淮案上及榻边的酒器,换了一壶热茶来。他这举动做得自然,转头又与谢十九聊起了天,从经年久别之思到沈公新作《四声谱》,两人你来我往,言笑晏晏。 以前在学观祭酒院,顾淮也常旁附着王渊而坐,听他与来访士人闲谈,所以并不觉受冷落,由僮仆伺候着,不慌不忙享用着花茶糕果。 之后又陆续来了六人,俱是朱服锦绮,互相熟稔得很,对于顾淮,都是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随意问过几句,便凑成一团喝酒作文,操琴吟诗。王渊因久别建康,又是集会发起人,不到半个时辰,榻边三足樽里的酒已是添了两回。 当下名士,好酒乃是传统。又半个时辰,王渊已微醺,谢十九拍着案几,酒意浮眼,喟叹:“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酒发诗思,僮仆铺好笔墨纸砚,有人自去挥毫泼墨;酒又惹情动,有人拨琴清歌;还有一袁氏郎君不知被触动了什么心弦,倒拎竹笛离席,站去不远处的紫荆花树下,吹起了如泣如诉的愁曲。 喝茶喝得舌头都快麻了的顾淮一一看过众人,最后实在没看头了,无聊到开始数一边的竹叶,打算等他们喝醉歇息时也混着睡一觉。 此间名士们甭管白衣官身,酷爱终日饮宴,诗文唱和可以一连昼夜,喝累了睡,醒来再继续,也不腻烦。 顾淮一边腹诽一边数数,数到‘四十三’时,忽然被王渊点了名,“淮小郎,你师从萧彦叔后,书画一道,学得如何了?” “萧彦叔?”醉醺醺的谢十九插话道,“萧氏一族,独此人可入我眼,咦?王公,你既邀了这小郎君,怎不把萧九郎一并请来?” 王渊没理他,面上虽泛着红,一双眼却清冷乌黑,直盯着顾淮。 顾淮想了想,如实道:“还行吧。”他书法本就不错,画画学起来也没觉得难,萧珏虽从未点评过,但从人神色上来看,应该还是挺满意的。 王渊笑了笑,唤童子搬来书案纸笔,点上一炷香,道:“限你香尽之前,取周围一景入画,并题诗两句,若不能令我等皆赞服满意,今夜便留在我府里抄书罢。” 他就知道,王渊兴师动众请他过来,怎么可能就只是简单的喝茶?不过画幅画而已,他也不怕。顾淮淡定地点了点头,“可以。” 他左右一看,离得近的谢十九不自觉伸手抚了抚鬓发。顾淮跳过他,扫过众人,最后定在还呜呜咽咽吹着笛的袁郎君身上,只思考了片刻,便执笔蘸墨,行云流水般挥洒起来。 小郎神情专注,下笔不见凝滞,混不似在学观时的磨磨拖延,真是长进不少。王渊手执麈尾杆,有节奏地在案上轻敲,神色不免有几分复杂。 除了毫无察觉的袁郎君,其他几人纷纷凑来看热闹,见小郎在半柱香内便画完一副紫荆花下士人吹笛图,因囿于时限,单用白描,但寥寥线条里形神兼备,意存笔端。再观小郎年少,几位不禁连连点头,俨然是已视其日后必成大家。 顾淮学画也快一年,此下游刃有余,待将完笔时,想到王渊的交代,略一思忖,在人旁简单勾勒了两只飞燕,旁题‘落花人独立,微雨燕□□’。顾淮依稀记得晏几道也是化用前人佳句,便随手拿来用了。最后,也没有署名。 他的字,比画更妙,几人看得目光发亮,喜爱不已,齐齐拊掌称赞。 谢十九随众赞过后,大概是怨小郎没以他入画,又挑刺道:“今日天朗,何来微雨?” 顾淮敢用,自然也是想到了解说之词,他一脸高深莫测,望着袁郎君,淡淡道:“天无雨,乃是郎君心中有雨。” 众人听着袁郎君幽怨的笛曲,观画,再揣摩小郎言语,不得不赞服:“妙啊!” 王渊也忍不住失笑,紧接着,心头又无端地涌上一阵失落。 之后那袁郎君回亭来,众人笑着与他一说,他看过画后,怔怔不语,神情几变,最后黯然一叹,对顾淮道:“小郎君,此画可能赠与我?” 除了好吃的,顾淮对别的事物一向大方,满不在乎地应允。 接下来又是一通狂饮,宴会直到快夜时才散。 待仆从将醉的人事不知的一干士人抬走,侍僮点燃灯笼,呈上炭火,拉起防风帷帐,亭内独留下王渊与顾淮两人。 顾淮坐了一天早累了,反正也没旁人,趴在凭几上,没大没小地赞了句:“王道长,你酒量真好。”他与王渊虽好久不见,但并未有隔阂之感,王渊知他脾性,在学观时也是随意惯了的。 王渊喝了一天酒,其实已半醉,但不想在这顽童面前失了分寸,趁清醒开门见山道:“萧将军已除了校尉一职,白虎营也悉归他人掌管,你回襄阳后,怕是无法再随军了。” 顾淮愣住,萧珏不是回京受赏的吗?他迅速回想起上一世萧正显所说,记得萧珏明年还要赢好几次大仗,又放下心来,歪头瞧着王渊。 王渊见他并不震惊,醉意袭来,一时也猜不懂这小郎的心思,继续慢悠悠道:“我年后回襄阳,学观也会再开。” 顾淮眨眨眼,懂了,王校长这是暗示他跟不了萧珏,不如转投他门下呢。 他有些想笑,但更多的还是感动。他如果没记错,萧珏明年将频繁出征,自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被留在太守府,他反正已经下定决心好好学习,入不入学观其实都无所谓。只是他下意识觉得,这事得先问过萧珏才行。 于是顾淮只好装傻道:“襄阳士族们又该高兴了。” 这小郎!王渊眯眼,良久,招来僮仆,一声疲惫隐带着气怒的叹息:“送淮小郎回府吧。” 自顾淮赴过乌衣宴后,那两句诗连着‘郎君心中有雨’在建康大火,直到他随萧珏回襄阳,骑马过都中街头,还听到邸店里有人在津津乐道。 义山刚听闻时,笑得不行,私下与萧珏说:“王道长是真爱重淮小郎啊。” 萧将军则轻扯唇角,不置一词。 兼之传闻小郎容貌冠绝,上萧府递帖子邀宴的不知凡几,也幸亏王渊这一手将他的身份在名士圈里直接拔高,拒之不去,也不至落人口舌。只是他这般闭不见人,更惹得士人们好奇不已,甚至还有人想扒着萧正显来一睹真容的,若不是顾淮以断更为挟,萧正显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真能将人带他院里来。 此后,忙乱而又温馨的年关一过,便到了离别之时。 临行前夜,顾淮拿了一叠厚厚的故事本子,亲自去萧正显院里嘀咕了许久,出院子时,自顾自念叨了句:“尽人事,听天命吧。”弄得张德纳闷不已,却又没敢多问。 送行当日,张氏女君百般不舍自不消说,鲜少回府的萧琮也抽空回来了一趟,与萧珏进屋说过一番话,两人神色都不太好。顾淮来时是十几个xiāng zi,回时又装了近三十箱笼,照例由萧府车队送上船,逆着江水,直至雍州。 众人再踏上襄阳码头时,已是人间二月春。 顾淮一路相陪,又勤奋好学,又乖巧听话,看萧珏不似以往冷淡,时不时能对他笑笑,让他陪酒时尤其好说话,顾淮甚至为自己争来了‘出征时可通过陆攸之传信’的特权,自觉在萧珏心中地位已节节攀升,只等着再酝酿几个月,便打算撺掇老板磨刀霍霍向暴君。 再说萧珏,加封了冠军将军,官资提了,仍任襄阳太守。校尉换了旁人,开府权也被收了上去,他回襄阳后便去了萧珩麾下,太守府一切庶务,依旧由陆攸之掌管。 等王渊回习家池开观授业,往日那些学子又都辞了州学府学等,蜂拥而至,四郎五郎都去了,顾淮又不随军,自然也被萧珩吩咐入学。 之后,因新君残暴,枉杀忠良,朝中不稳,人心惶惶,使得各地叛军竟起,纷纷拥王自反,雍荆江一带,兵乱尤多,萧珏自三月从萧珩手下领了兵出去,其后近半年,都未曾回襄阳,而他百战百捷的名声,也渐渐在四境传开。 萧珏都不回来了,顾淮一个人等在太守府没意思,又怕被一心宠他的张德等人腐蚀了心志,遂而不再特立独行,也住进了学观。只每个旬休回来一次,托陆攸之给萧珏传上几十页絮絮叨叨的信。 此外,大概真是有缘,顾淮与曹皎被分在一院同住,顾淮大人大量不计前嫌,春去秋来,两人的革命友谊也随之水涨船高,差不多也快是拜把子的交情了。 一晃眼,到了九月九,重阳佳节。 距离顾淮重生,也已快近第三年。 爱好饮宴的士子们岂能放过这个好时机,由王渊领头,于白马山登高,露施几筵,设酒脯时果,赏菊,饮菊花酒,吃花糕,食篷饵,赋诗作文,好不热闹。 其他学子们各展才艺,顾淮也被王渊指使着作画记录,他书画一道,勤学不辍之下,已有了大家风范,在士人之评价中,竟是越过了杜鄞四郎五郎,最得推赏。 宴到黄昏方歇,第二日正好是旬休日,顾淮喝得半醉未醉,还记着要回府给萧珏传信,骑不了马,干脆上了曹皎的马车,两人并躺着,晕乎乎晃着回城。 天边,晚霞当空。 在顾淮将近太守府时,有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也正由城郊奔来,踏起漫天尘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醉后相见 他们披甲执锐, 马蹄上可见斑驳血迹, 久征归家,人人一脸疲惫的喜悦。只有那领头人,五官完美至极, 却面若冰霜, 眸色冷峻而犀利,从中找不到任何一丝情感的波动。 望着近在咫尺的高大城楼,义山打马上前,脸上虽有几道凝着血的划伤,然而不影响他笑容灿烂,“将军, 我们总算回家了。” “一会儿让兄弟们散伙之前, 可得每人发至少两个银铤!” 萧珏颔首,“你自去陆长史那儿帮大伙领了吧。” 义山清咳一声, 刚转开脑袋,又转回来, 压低声音道:“对了,将军, 陆长史手下可是有一批暗卫?我今早路过河边, 无意发现那传信之人身上似乎有标记,还当是个细作呢, 后来他说将军你知道内情, 让我不要泄露。” 萧珏想了想, 道:“此事的确仅我与子清及一干暗卫知情, 其实旁人即便知晓也认不出来,想来子清另有计划,你便当不知道罢。” “哦。”义山似乎有些失落,又笑嘻嘻起来,“半年不见,不知道淮小郎长成甚么模样了?不对,如今应该是称淮郎君了!细想来,有他写的那些个故事,军征之忧困,亦解不少呢。” 萧珏神色一怔,面上不自觉柔和下来,听义山提及故事,不由想到那些连一日里吃了几碟糕果也要写进来c变着花样问询他何时归来c任他极少回复也从不间断c整整堆满了一xiāng zi的信件,原本被刻意忽视的思念,临近府门,刹那间强烈地翻滚起来。 萧珏从军近九载,从未有过被人如此惦念的经历,随着那一张张五色花笺,心内仿佛有什么东西早已悄悄融化 骑兵入城,直奔太守府。 城中有些楼馆燃起明亮的灯火,街上洋溢着菊花酒的香味,忙碌着收摊关闭门户的平民无意抬头,认出行伍身份,惊呼,交头接耳道:“是萧将军!萧将军回襄阳了!”众人纷纷跪伏在地,满面敬服与欣喜。 也有些十五及笄的妙龄少女,且羞且盼地望来,先是被其威势吓得低头,紧接着又红染双颊,痴痴怔怔地望着眨眼间已驾马远去的高大身影。 天边昏黄,太守府门前燎火熊熊,台阶下,前后停着两辆马车。 五郎由陆攸之配与他的僮仆搀下马车,今日重阳宴,几乎没有不喝多的。他目光不甚晴明,仍强打起精神,走到后边,敲了敲车厢壁,唤道:“淮兄,到府了,下来吧。” 车内并无回应,五郎半垂眸,天色昏暗,眼下投出两片阴影,他又稍微加重了声响,连声唤道:“淮兄?曹郎君?” 他还待再喊,突然闻得一阵整齐的蹄声,抬头望去,不禁睁大双眼。 吁—— 众骑兵勒停,萧珏翻身下马。 他身后,一抹晚霞如回光返照,陡然热烈绚烂,衬着高大的男人逆光走来,铠胄辉煌,如神将莅临。 五郎愣了良久,待人走近,才恍然回神,畏敬行礼:“父亲。” 萧珏面不改色,淡淡点头道:“长高了。” 五郎拘谨地一笑。 两人站在车壁旁,开着条缝的窗内忽然传来醉意朦胧的笑声:“阿淮,应是到太守府了,快起来,你不下车的话,我便把你带回我家去了啊!” 萧珏眉头一挑,侧首盯来。 隐约的,车厢内似乎有人坐起身,哐哐撞到了什么,接着一声囫囵的嘿嘿声:“石武,且行吧!” 萧珏走了两步,看向车夫。 车夫被看得浑身发冷,差点没滚下马车,战战兢兢不敢动作。 萧珏直接掀开车帘,见内景,双眸顿时一眯。 正叉腿坐着,弯腰打算给好兄弟挪个舒服姿势的曹皎突然一凛,有种被危险猛兽盯住的悚然感,迅速偏头,大脑回来了几分清醒,诧异道:“萧将军?” 萧珏没有回应,目光落在朝厢壁侧躺,看不见面容的少年身上。 曹皎诡异地觉得,眼前俊美的男人虽一脸霜雪,眼底却又隐约烧着熊熊烈焰,似冰与火交织,摄人心魄。 他知道好兄弟对萧将军的在意,赶紧摇了摇人肩膀,大声道:“阿淮!萧将军回来啦!” 顾淮头隐隐发疼,闭着眼迷迷糊糊坐起来,一下没听明白。 曹皎:“你阿叔回襄阳了!” 阿叔?萧珏?顾淮猛地抬头,目无焦距地左右望了望,直到对上车帘外那双记忆中的总是泛着冷意的眼,他瞳孔一缩,几乎是踉跄着踏出马车,半跪在车辕上,一眨不眨地看来。 与此同时,他的脸也清晰地映入萧珏眼帘。 少年人仿佛是见风长,才半年不见,脸上的稚气已褪得一干二净,张扬地散发着一股介于青年与少年间的动人神采,容貌秀美绝伦,眉眼清灵如江南山水,被他专心凝视着,令人忍不住意动沉溺。 既陌生又熟悉的少年郎君,使萧珏难得地失神了,他还未说话,就见少年不管不顾地撞上来,怕他跌下马车,萧珏下意识伸手接住,将人抱了个满怀。 顾淮这半年来,记着萧珏的喜好,一直有意地锻炼自己的酒量,不过大概是体质原因,虽终不至于一杯睡,但依然是多喝几杯就晕头。 此刻他根本算不上清醒,脑子里反复着‘大腿’‘抱大腿’‘大腿必须抱紧了’的念头,手脚并用,八爪鱼般死死黏在萧珏身上,不下来了。 嘴里还一个劲低声唤着‘阿叔’。 少年人气息温热,吐在耳边,没来由地撩人。萧珏心头闪过些什么,接着既无奈,又有久别的欢喜,干脆单手将人一搂,贴紧胸膛,大步走进府内。 五郎由僮仆搀着,掩在袖下的手握成拳,目光隐隐闪烁。 闻讯带着僚属迎在中庭的陆攸之也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他目送萧珏搂抱着少年离去,眼中一阵惊疑不定,薄唇抿紧。余光见义山走来,连忙收起情绪,换上淡淡浅笑,嗓音不自觉有些干涩,道:“回来了。” 穿过回廊c假山c鱼池c花圃,直快进院,萧珏仍旧撕不下来死缠着他的少年郎,眉梢微动,在一干震惊跪地行礼的婢仆护卫的目光下,将人抱入了他院内。 陆攸之急令下来,斋帅早让仆役点起烛火,澡间也收拾妥当。 萧珏入寝房,走至榻边,四下无人,脸上终于显出几分倦容,在少年腰间某处穴位按了按,待人四肢一软,便顺顺当当将人丢在榻上,顺势坐下,好整以暇地在一片通明里仔细打量起已有了大人模样的儿郎。 顾淮有些懵,又顽强地坐起身,拽住了萧珏的手,有些委屈地开口道:“阿叔,你怎么老丢下我。” 被泼了一盆子脏水的萧珏也不生气,目光中仍有几分奇异感,凝视着少年。 顾淮应是糊涂了,只当是在梦里,忽然一声叹道:“阿叔,你可一定要喜欢我啊。” 少年语气十分认真,萧珏不禁笑起来,逗弄地拨了拨他的下巴,声音磁沉,“我若不喜呢?” 当然不行!顾淮生气地瞪过来,愤愤不平道:“在我心里,除了阿母,阿叔便是最重要的人,你怎么能不喜欢我呢?” 像被毛茸茸的猫抓了一把,萧珏说不出的满足,唇角越发上扬。 顾淮好似被刺激了,忧伤地低下头,“阿叔,跟你说话时,我总是很累。” 萧珏挑眉。 “每说一句话之前,都要在心里反复思量,生怕说得不好,惹你不高兴。写信也是,一封信要写好几遍,我真的累死了” 萧珏眸光一柔,不免动容。 顾淮突然动了动鼻子,被酒意蒙蔽的嗅觉突然灵敏,他往后一仰,有些嫌弃道:“阿叔,你该洗洗了。” 萧珏面色顿时一黑,没好气地瞪来一眼,解了盔甲,转去澡间洗浴。 待他披着湿发,换了一身紫色常服出来,见少年盘腿坐着,头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随着他走来,少年忽得转头望来,接着皱起眉头,疑道:“萧珏?” 萧珏脚步一顿。 少年撑起身子下榻,摇摇晃晃走近,萧珏这才恍惚着注意到,不知何时,往日那才勉强到他胸脯的小儿,已然与他肩膀齐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建康来信 萧珏沉了声音, “你唤我什么?” 顾淮忽然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襟, 目光灼灼,像是见了羊羔的小狼崽,“萧珏你终于回来了!” 这小儿忒也无礼,竟敢直呼他姓名!萧珏眯起双眼, 瞬时手痒得很。 顾淮这醉鬼毫无所觉, 兀自胆大包天,手下发力, 似觉得仰头看人很累,欲把萧珏拽到同一身高线。 萧将军一声冷嗤。 顾淮费了老牛鼻子劲没扯动, 皱眉,不高兴地松了手,不料被反作用力一个甩尾,直往后仰。 萧珏手疾眼快将人搂回来,无奈勾唇, 叹了口气。 顾淮被这么来回一晃悠, 头又晕了, 几不可闻地问了声:“萧珏, 你能不能——”话还没说完,意识终于被绵长后劲的菊花酒所淹没, 一头歪倒在萧珏肩上。 两人紧紧相贴, 密无缝隙。 除去冰冷的甲胄, 透过薄袍, 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少年人温热的身躯, 修长的脊背,柔软的胸腹,以及韧挺的腰肢 萧珏在恍惚中,肌肉不自觉僵紧,喉结微动,心无端狂跳起来。下一刻,他瞬间意识了到什么,眸中闪过震骇的惊惶。陡然的,他将怀中人放开,退后两步,任人软倒在地,死死盯着少年的发顶,萧珏脸色几度变幻。 外头,陆攸之与义山并肩入院来,义山习惯性直闯入屋,一声将军还未出口,就听到里边蓦地传来一声低喝:“别进来!” 男子的声音有丝哑意,义山没听出什么,陆攸之却是目光一动,他抿抿唇,又往前走了两步,侧首,眼风迅速扫过屋内情形,状似疑惑道:“将军?” “都出去!” 萧珏背对着他们,没有回头,低磁喑哑的语气里却已含了雷霆之怒。 义山被吓了一跳,忙扯着陆攸之后退,出得门来,既惊诧又纳闷,嘀咕道:“将军好大的火气!淮小郎作甚么了?”他心里随即涌上一股大娘般的操心。 他视线扫过陆攸之,蓦然发现对方脸色十分难看,又赶紧讪笑着劝道:“将军那火不是冲我两,陆长史有事的话,还是等明日再说吧。” 陆攸之面上一丝笑意也无,半晌才点头,拂袖而去,脚步匆忙得近似逃离。 义山愣愣地目送,挠了挠头不知所以,只得等在寝房门口,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屋内仿佛无人似的死寂,足一刻钟后,他才听到将军出声唤仆人抬板舆来送淮小郎回点翠院。 跟随萧珏多年,义山听得出将军情绪还不稳定,到底还是没敢进去触霉头。等仆人抬出淮小郎时,只帮忙搭了把手,看着醉得人事不知的翩翩少年郎,义山真是满肚子疑惑不知该问谁。 看似平静的一夜悄然而过。 顾淮被强大的生物钟唤醒时,头还晕乎着。他按着太阳穴,觉得自己怕是喝了半年假酒,明明菊花酒的度数那么低! 揉按间,记忆隐约回笼。顾淮忽然放下手,转头问早候在一旁的张德,“阿叔是不是回来了?” 张德笑着点头。 顾淮立时喜形于色,忙洗漱更衣,用过朝食便赶去萧珏院里,谁料在外院便被守卫挡了下来,一rén iàn无表情地说:“将军正在议事,非传不可入。” ? 这什么情况?萧珏很少在自己院里见下属啊?况且他还从没被拦在外院过。顾淮一脸黑人问号,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能崩了贴心迷弟的人设,只好乖乖等在外头。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顾淮从黑人问号到麻木冷漠脸,最后一次尝试闯院被守卫横戟拦下后,他咬了咬牙,愤而回屋。 义山也不出来,顾淮实在搞不懂萧珏是真有要事,还是故意不见他。可老板没道理不见他啊?他醉后记忆虽有缺失,但牢记得是萧珏抱他下的马车,这事同张德也确认过。 顾淮思及此,脸上还不由发热。 又想到,难不成是他说漏了嘴,把所有事交底了?他总不会蠢到如实告诉萧珏自己是有意接近,故意讨好他吧?顾淮心中一阵害怕,绞尽脑汁也没能想起来他到底说了啥,惴惴不安地回了院子,心不在焉地强迫自己习武看书。 下午他又去过几趟,还是没见着人,这足以使他确定萧珏乃故意而为,加上就是记不起来事,顾淮整个人都不好了。 等第二日回学观,顾淮同王渊请了几天走读假,傍晚骑马回府,虎着脸风风火火直接闯院,却得了萧珏已出府且不知去往何处的消息,顾淮气得一拳捶在柱上,又惶然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都编好梦境,准备开始忽悠了,结果两人关系一夜回到初见前? 顾淮冷着脸回了自个儿院子,不一会儿,张德从外头进来,高高兴兴地道:“郎君,建康来信了。” 不知为何,顾淮心头一紧。随着那场杀戮的日子逐渐临近,每一次建康来信,都令他有心惊肉跳之感。他深吸口气,手指抖了两下,先拆了张氏女君那封,细细看来,脸上不由露出温暖的笑意。 待看过两遍后,他才松了心神,又将萧学渣那份打开,第一页刚看完,第二页‘阿父不日将被擢升为尚书令’入眼,顾淮瞳孔猛缩,指尖一用力,竟将纸直接捏裂。 怎么会?姨父升官怎么提前了?! 他记得非常清楚,上一世,就是在姨父入尚书台一个月后,那暴君便领着直閣将军登门砍了他们一府人! 顾淮浑身的血都凉了,手不自禁发抖,呆坐片刻后,他猛地站起身,撞翻了长案,几乎是夺门而出,去找陆攸之。 书房里,陆攸之正与幕僚议事,守卫被顾淮不要命般的蛮劲吓到,令他直闯了进去,扑在陆攸之面前案上,急促问道:“阿叔在哪?我有要事见他!” 陆攸之眉间几不可见地一皱,而后清清冷冷道:“淮郎君,将军突然离府,我也不知他的行踪。” 顾淮凑近,脸上隐现出焦急的哀求,“陆长史,我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你应该有联系到阿叔的办法啊,能不能给我传个话?” 看着少年已然失了往日从容淡定,却丝毫不减绝伦秀美的面容,陆攸之垂下眼,无奈叹道:“淮郎君,将军此行并未告知旁人,我是真的无能为力。” 顾淮胸膛起伏,案上的手握成拳,哑着声说:“打扰了。”起身,大步出屋。 一些僚佐纷纷皱眉。 彼时,萧珏正坐在空荡荡的酒肆,垂头盯着右手,眉峰深皱,眼下两片青影,显然是整夜未眠。 义山拿着竹筒不安地走近,“将军,府里来消息了。” 萧珏眸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淡淡道:“先放着吧。” 天边,令人心悸的黑暗一瞬间蔓延开来。 直到夜深人静,顾淮忽然从榻上翻身坐起,捂着脸,足足沉思了两刻钟后,再抬头,眸底已满是破釜沉舟的坚毅。他轻手轻脚下榻,就着月光,写好一封书信放在床头,再换过一身轻便的衣裳,穿好皮靴,取下挂在墙上的铁弓与箭筒缚在背上。 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眼犹在睡梦中的张德,不再犹豫,悄无声息地走入夜色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兄弟义气 这里是防盗章呀,作者写文这么辛苦, 为神马要盗我, 哼 情况越特殊,顾淮表情越冷静。纵使心里锣鼓喧天, 他仍一派从容,摘下手套往怀里一塞,信手拈来羽箭,缓缓拉弓,目光凝肃, 从姿势到气魄, 让萧珏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实际上。 他这一箭下去, 真见了血, 他可能自己会先被吓死。 铁弓冻得人头皮发麻, 顾淮趁手未僵,果断地射出这一箭。飞矢仿佛长了眼, 穿林不染叶,鬼神莫测般——从鹿颈上空两寸处滑过,狠狠钉入树干之中。 只要角度再偏那么一点, 不说射穿,起码能射中这雄鹿的脖子,让它负伤难逃。 萧珏来不及可惜, 见雄鹿受惊欲奔, 立刻抽箭出筒。 在萧珏看不到的地方, 顾淮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新世纪好青年鸡都不杀的,还杀鹿,开什么玩笑。眼风扫到萧珏,他想也不想一个虎扑过去,差点没把人弓给打歪了。 雄鹿成功脱逃,远离了可怕的人类。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这一刻,顾淮发挥出了自重生以来最严肃精湛的演技,对上萧珏冷凝的目光,他先是犯错后的不安,紧接着不甘,再是愠怒,最后化为坚定与急于表现的迫切,“阿叔,今日你别动手,我想亲手给你猎一头鹿!” 层层深入的表演令萧珏暂且放下疑虑,眼神柔和了些,却并不急于答复。问道:“听义山说你近来常去后山独自练习射箭?” 顾淮扭捏着半真半假道:“本想瞒着阿叔的。我觉得自己眼神还不错,想偷偷练成神箭手,到时候给阿叔一个惊喜。”外人看来,他就是对着树枝草叶一顿乱射,谁也看不透他究竟瞄准的是什么。 见萧珏还不同意,顾淮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把,伸出白净的小手抓住萧珏的衣服摇啊摇,“阿叔,你就答应我吧。” 萧珏受用地挑眉,“若猎不到呢?” 这问题答得不好怕是会暴露本意,顾淮移开视线,盯着山林深处,皱眉道:“不可能猎不到!为阿叔,我定会全力以赴。” 冬日白昼短暂,眼看着就要到了尽头。 山上一所空置许久的院子里燃起了久违的烟火气。 此处原是百年前某位隐士之所,那士人出身贵族,虽称隐,却占山囿林为园,建堂馆,常设宴邀清流,说来,只不过是换了个清净地方赏文谈学罢了。 因地方太过偏僻,其后人没有愿意继承祖志的,这里便空了下来。襄阳无人主的山泽颇多,那族人不在意这点产业,最后任由军府圈了。 义山与裴冲站在年久古朴的廊下,看兵士们往院里拖进一只只被捆着伤而未死的雄鹿。 数完十七只,义山笑嘻嘻道:“往年将军一人可猎三头,今日带着淮小郎君,应能猎两头,正好凑十九吉数带回,希望将军神武依旧,猎来多的,还能让我们今夜饱食一顿,各自分几块鹿皮。” 他刚说完,兵士们便纷纷停下手中动作,整齐划一地面朝院门行礼。 这是将军来了。义山与裴冲大步走出去,却没留意兵士们古怪的表情。 “将军,我来帮你——”话语戛然而止,义山不可置信地瞪着门口一大一小两袖清风,连条鹿腿都没拖的踏血正轻轻松松地摇晃着尾巴。 将军神色喜怒莫测,淮小郎君灰头土脸。 义山明智地决定闭嘴,让出道路,裴冲转去牵马。 一进院子,饶是寒冬,气味不易发散,顾淮依旧被血腥味呛了一鼻子,看清院中情况,眼中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不忍。留意着小郎神色,与之并行的萧珏,眸中飞快地闪过一层薄怒。 天很快黑了。兵士们在院中插起火把,摆上案几与一只青铜樽。 义山看着安静跟在将军身旁的淮小郎君,莫名觉得小郎似乎有些紧张。他摸摸鼻子,招来裴冲一道从院中挑出最强壮的那头雄鹿,拖至案旁。 顾淮不知道他们要干啥,一地受伤挣扎的鹿,火光中,黑甲兵士们神态冰冷,强烈鲜明的对比,令顾淮心里发毛,只觉气氛诡异的很。他与萧珏并站在台阶上,下意识往萧珏处靠了靠。 萧珏微微一怔,眸光深不见底,面朝崇敬望来的兵士,沉声念道:“吉日维戊,既伯既祷。田车既好,四牡孔阜”等他念完,众人齐齐行武跪礼,义山低头,双手托举起一把青铜bi sh一u。 萧珏走下台阶,取了bi sh一u,半跪在雄鹿旁,一刀插入颈间,干净利落给了它个了断。 义山递来青铜樽,萧珏接八分满鹿血,朝空中一举,伸出大拇指浸入血中,继而神情凝重地在下唇上一抹,他本就俊美绝伦,这点艳色,奇异地融于冷肃气质中,动人心魄。 冬月隐没在厚厚的云层里,昏黄的火光影影绰绰。顾淮一动不动地站在台阶上,望着萧珏半张慑人夺魂的侧脸,既震动又恍惚,一股战栗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萧珏将青铜樽递回给义山,起身,负手于后,漠然道:“动手吧。” “是!” 黑甲兵手起刀落,一头头负伤的雄鹿哀鸣着在顾淮眼下死去,深受现代教育,不曾参与过贵族畋猎的顾淮深深不忍,却生不出白日那般解救的心思,因为他清醒地知道,这不是他个人能插手改变的事情。 冬狩乃是古礼,而鹿因矫健善奔,角斗凶猛,自古以来既为人崇拜,又为武士追猎。自朝中设宁蛮校尉开军府,领白虎营镇守襄阳,雍州刺史便命校尉成为主冬狩礼之人。 数位前任,若有好猎的,每逢此时必车马齐出,兵甲簇拥旌旗蔽日,围猎山林。萧珏一来受庄老影响,二来不愿劳军,逢年只领上些亲兵不多不少猎上十九头拖带回营分赏,表全礼节。 这是非土著民顾淮所不知的。 当他看到义山裴冲与兵士们纷纷举杯接鹿血喝后,胃里霎时一阵翻滚,正想找个地方躲着眼不见为净,义山却畅快地抹了抹嘴,朝他喊道:“淮小郎君,夜里冷,此院无炭,你来饮口鹿血暖身吧!” 几案上团放着糕果c胡饼c奶酪c鸭卵c脯酱c炙白肉c稻米粥,并一小碗馄饨。 萧正显受不了的挪开眼,阿父用个朝食也没这排面。 阿母与从母姊妹情深,又兼活命之恩,怜阿淮年幼双亲俱失,对其极其宠爱,所用衣食器物样样精贵,什么规矩在阿淮这儿都是摆设,阿淮不爱读经学史,也不会敦促。 阿母曾跟他兄弟几个说——玉童突遭大难心性有变,不盼他仕宦高途,能一生躺在富贵温柔乡,便是阿母所求。 母亲话里有话,弟兄几人还不得齐齐附声,作下有生之年保顾淮衣食无忧的承诺。 萧正显羡慕,却不嫉妒。事得分人,主要看脸。顾淮相貌堪称上品,小字玉童,是名副其实的玉娃娃。萧正显爱往他院里跑,对着小郎的嫩脸桃腮,随意说上些话,心情都能舒坦几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游侠之诺 这里是防盗章呀, 作者写文这么辛苦, 为神马要盗我, 哼 事实也是如此,顾淮在现代什么没见过, 知道长江这点波浪, 实属正常。 一浪打来, 江水溅落,顾淮侧身躲过,发觉身后站着袁弘策, 夕阳, 船头,似曾相识, 只要他此时张开双臂 顾淮被自己臆想的画面逗乐。 而明月堂内, 同样安坐不惊的王渊盯着顾淮, 没有错过顾淮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顿时目露赞赏, 麈尾点点顾淮方向,笑着对萧珩道:“我曾在湘宫寺旁见过这小儿,骑着惊马, 毫不慌乱, 我当时称他有谢公遗风,再看今日大浪前的镇定自若, 可不肖似昔日谢公泛海吟啸?我观此儿, 胆色不逊谢公矣。” 当下名士, 推崇临危不惧的自在坦荡,讲究诗书底蕴的气度风流。王渊阅人无数,看得出顾淮并不厚学,可这小儿别有一番从容,真不知从何滋养来,令他很是好奇。 纵顾淮几次无礼,但对比四郎五郎之态,萧珩也忍不住点头称是,暗想王渊点评顾淮这番话若传至建康,顾淮在名士圈就能排上号了。 又一波江浪拍船,这次顾淮没躲避成功,被水打湿右手半个袖子。 江水透着一股子腥味,让有点洁癖的顾淮眉头皱起,忍了忍,没忍住,交换手转过身苦恼地问向来人,“袁参军,这浪什么时候能停?” 袁参军见小郎一脸嫌弃地瞪着湿衣,笑道:“大约一刻钟左右,小郎若想换衣,我可抱小郎回房。” 抱? 顾淮觑了眼袁参军强壮的成年男子身躯,侧过脸,右手负到身后,面迎江浪,说:“没事,不劳烦参军了。” 袁弘策笑笑,继续守候一旁。 待风平浪静,等四婢红着脸站起身,顾淮往回走,对萧珩等人简单说了一句:“我先上去了。”便匆匆离开。 萧珩深吸一口气,王渊摇头失笑。 船行十余日,过了江州再至郢州,转道沔水之汉江,向襄阳进发。 这些天萧珩没再起心思聚餐,顾淮乐得闭门不出,专心吃喝睡。四郎五郎手不释卷孜孜好学,常去王渊房里请教,萧珩还特意新辟了一堂供师生们做学问。顾淮白天不敢出门,怕被抓去一起读之乎者也,某日夜里突然无聊,逛到一层船尾,竟见了一‘熟人’,哦不,‘熟马’。 船尾有马厩,站着一排马,夜间光线昏暗,顾淮无意到此,受不了味儿正想走,不料一棕红色的小马驹突然从食槽处探出头来,冲他打了个大大的响鼻。 顾淮认出这位带路功臣,脸上露出笑容,走上前想摸摸马头,小马驹却喷了他一脸的口水。 顾淮: 婢女忙给顾淮擦脸,顾淮瞪着小马驹咬牙说:“你这样很没礼貌的知道吗!” 小马驹不理他,又飞快地咬住他的袖子。 看守马厩的护卫赶紧上前扯住小马驹的缰绳,喝令着想把它拖开。小马驹偏不听话,死磕顾淮,护卫急得满头大汗。 袁弘策突然出现,也不知他从哪儿钻出来的,取过缰绳,拍了拍小马驹的下颚。 小马驹颤了两颤,磨磨牙依旧不撒嘴。 袁弘策奇了,怪异地看向顾淮。 顾淮次次被它搞到没脾气,对袁弘策说:“还是让我来吧。” 他腰间锦囊兜着糕点,取出一块来呈在手心,对方果然识相,立马转移目标。 袁弘策忍俊不禁。 顾淮如愿以偿摸上马头,蹭掉糕点屑子,暖烘烘的温度直窜入心底。 他问道:“这小马儿是四郎的还是五郎的?” 袁弘策想了一会儿,说:“不是哪位小郎,是小将军的。” 萧珏的? 顾淮双眼发亮,看向小马驹的眼神愈发慈祥。 之后袁弘策说不宜喂过多甜食,顾淮便换了萝卜混草料,小马驹一开始不吃,顾淮难得耐心,千哄万哄地让它吃了些。 袁弘策一直在旁边看着两小互动。 余下的路程,顾淮除了宅吃喝睡,其余时间都在讨好小马驹,在楼船抵达襄阳时,顾淮单方面认为他两已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襄阳郡原属荆州,后北人南渡,在此侨置雍州,襄阳城便成为雍州刺史治所。因地处要冲,襄阳乃南北物资交流重镇,也是兵家必争之地。虽不比建康安稳富庶,但较之一路西行所见,堪称境内数一数二的大都。 码头嘈杂而忙乱,与之格格不入的,是守在码头两侧绛衣披甲威严肃穆的兵士。领头三人中有一文士打扮的年轻人,二十不到,白袍白纱冠,外罩建康正兴的鲛纱,气质清冷,容颜华美,有种修饰过的精致。 船板放下,萧珩与王渊并行,王渊是何等人物,如芝兰玉树,举动间世家大族风范尽显,码头不少人看呆了,原先偷偷摸摸瞧那白衣文士的人也被他吸引去目光。 文士挺直身板迎向来人。 “大人,王道长。”文士揖礼,态度不卑不亢。 萧珩点点头,“陆长史,战况如何?” “将军在南阳设伏重创魏兵,先后打退魏人四次,魏人近日来不敢再犯。”陆攸之与有荣焉,语气骄矜而自豪。 萧珩失笑,“阿九那小子,肯定没打过瘾。” 另外两名刺史府属员上前见礼,一人道:“马车已备好,请二位大人上车。” 陆攸之则看向王渊,微笑道,“襄阳士人若知王公驾临,定轮不到我等来迎。” 王渊没接话,只淡淡一笑,与萧珩等人走了。 袁弘策护着三位小郎下船,看到陆攸之被落了面子,觉得很正常。王渊是什么人,陆攸之又是什么身份。陆攸之虽属吴郡四姓大族,但不过是旁支庶子,士庶之别犹如云泥,也就是珏小将军用人不拘门第,才能让陆攸之当上太守府二把手。 陆攸之面上清冷淡然,双手交握掩在袖中。他朝前抬眸,目光瞬时一凝。那小郎身上穿的是吉贝布。萧珏都弄不来的珍贵贡布,却被这总角小儿大大方方穿了一身! 不过是一顾氏平妻之后,竟受宠至此。 顾淮下船时打量着喧闹人群,他们衣着与建康中人完全没法比,间杂不少异邦人士,又瞧见不远处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儿正缠着人要吃的。略有洁癖的顾淮蹙起眉头,瞬间决定若非必要绝不出门乱逛。 他再看到陆攸之,觉得这人冷冰冰的,貌似不太好相处。 陆攸之同三位小郎打过招呼,安排四郎与顾淮分别上了两辆马车,他与五郎则上了另一架。 行李自有人管,婢仆跟随自个儿的主子,兵士划开人群,拥着马车前进。 五郎与陆攸之同车,仿佛被其容光所慑,态度拘谨。 陆攸之温和地了解了他的部分生活习惯,聊开后似无意问道:“将军送你的小马驹可还骑得惯?那小家伙生出来快一年,将军一直没给它取名,就是等着你来做主。” 五郎沮丧地小声道:“见过了,只是它一心孺慕父亲的踏血,不愿让我亲近。” 陆攸之听出五郎这句父亲叫得颇无底气,毕竟萧珏年轻,小郎并不知萧珏为何要过继他这个庶子,肯定会想若萧珏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把他过继回去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陆攸之眼神微闪,慈爱地摸了摸五郎的头发,“当年你父亲驯服踏血,不吃不喝生生耗了一天,你这儿还没怎么受苦呢。” 襄阳两重墙,由内及外分为子城与郭城,刺史府在子城,太守府在郭城。隔了一道墙,距离说不上近,也不远。 四郎随萧珩。陆攸之则领着五郎顾淮入了太守府。 太守府前身是个当地富商宅子,后来改修为公署,前院办公,后院住人。府内假山鱼池,花木扶疏,景色倒也别致。顾淮不管陆攸之如何说,挑了离萧珏最近的空院住下。住了两天,他问过陆攸之好几次萧珏何时归来,陆攸之总是语焉不详,顾淮也就不再问了。 之后,他干脆守在萧珏院里,让张德在廊下摆了张榻供他坐卧,一日三餐榻上解决,不论阴晴风雨无阻,生生将自个儿站成了一块望夫石。 宅哪儿不是宅?顾淮一定要让萧珏看到他归附的诚意。 陆攸之劝不动他,便淡淡一笑,吩咐萧珏院内斋帅好生伺候小郎,拂袖离开。 一晃眼,半个月过去了。 这日秋高气爽。 顾淮盘腿坐在榻上拉弓。他手上是三斗铁弓,站着用尽全力能勉强拉开。他记着萧珏的考验,无聊了便拉一会儿弦锻炼臂力。 婢女们捧着纱布药粉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王渊深吸口气,冷秋风寒,却比不上他的心凉。 萧珏垂下眼眸,轻勾唇角道:“王公不必担忧,我既让小儿随营,自会亲手教导他文学,该懂的,一样也不会落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建康布局 这里是防盗章呀, 作者写文这么辛苦,为神马要盗我, 哼  小郎由古至今例论, 气盛言宜,名士们点头称赞。众小郎得了思路,你一言我一语补充, 慷慨激昂,指天画地。 有小郎瞧着对面一片安静,力单势弱的样子,得意地笑起来, 摇头晃脑道:“何须辩哉。” 顾淮双手抱胸,冷看对面群情沸附,等他们说差不多,拍案示意安静, 出声道:“众之所求就是善事?大多凡人汲汲于富贵, 在座名士们,你们难道也认为‘阿堵物是个好东西’?” 名士们面面相觑。 真正有风骨的名士多安贫自守, 而世家大族又有多少假名士们广占田泽c山林, 拥庇流民作为奴婢部曲, 一边圈钱,一边又鄙视着说‘阿堵物为俗物’。顾淮料中他们顾及面子不敢反驳,继续说道:“所以众之所求即为善这条不成立。” 杜鄞虎视眈眈。 顾淮毫不畏惧, 眼神明亮, “长生不老不是一件好事。因为, 它使人不孝!” 众人哗然。 “若依辩题,从今日起,大家都长生不老了,家中若有病痛缠身的老父母,你们忍心自己在一边健康快活,而双亲却要被折磨千年甚至上万年?” 众人被他说得瞠目结舌。 “孔子常说,‘子欲养而亲不待’,因为知道时间的宝贵,所以我们珍惜与父母相处的每一个时日,若是生命无穷无尽,我们还会珍惜吗?好比双亲在乡,而你仕宦远方,母亲问‘我儿,万年已去,怎不归家?’,你会说‘阿母,儿三千年前不是刚写过信?’” “这像话吗?” 众人联想到画面,无论是名士还是小郎,此刻大多忍不住捧腹大笑。 萧珏坐得稳当,看似定力十足,只是那勾起的唇角,一时半会却收不回来。 一人指着顾淮乐不可支,“这小儿真是真是”他形容不来,大笑起身,转到顾淮身后坐下,两人跟随在后。 杜鄞皱眉咬牙,道:“长生不老可是仙道,既已长生,怎会有病苦?” 顾淮目光灼灼,“长生不老只是让你永葆青春长寿不死,可不是成仙!古今之人能得道成仙者少之又少,而一旦成仙,便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摒弃七情六欲,逍遥自在,只能说仙人一定长生不老,而长生不老者,却未必是仙人!” 有思维逻辑的名士们纷纷应是。顾淮趁胜追击,“再说小郎们,我们如今尚小,还不到举仕的年纪,如果大家都长生,那么就不存在告老还乡了,朝中官位有限又无人可退,那些晚出生的小郎,是不是永远都无法入仕了?” 想要有大把空位,除非改朝。 可在这仍重忠孝的时代,你们敢青天白日说造反?顾淮胜券在握。 如果不是只许名士们换位,小郎怕都要倒戈几位。 顾淮不给对面思考整理语言的机会,又道:“人们对乡里旧友常说‘我与你几十年的交情’,话为何要如此说,因为我们生命有限,这几十年对我们来说是珍贵的,所以我们用几十年的交情来比重友情。一旦生命无限了,几十年交情又算什么?” 顾淮总结,“长生不老会让我们生而为人的人之常情变得毫无意义。我曾听人言‘向死而生’,正是因为死亡的存在,才让我们的生命富有意义,人生苦短,所以名士们在此间的努力,都将为后世人所铭记。” 名士们大为震动。 五郎看燃香已过半,见这方已被顾淮说来好几人,自己还未发言,忙道:“无名诗人曾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若生年万万岁,忧该几何?又有‘去者日以疏,来者日益亲’,时若无穷,何论亲疏?” 顾淮见五郎接过话,便干脆收势。 四郎等五郎说完,顾淮又不动作,遂而将自己所思娓娓道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海有枯时,石有烂期,人之寿,虽七十而古稀。万物皆有终寿,此天之理,难违也。长生之术,虽众之所愿,然有违天命也。至圣贤达,虽其功绩之所成,即为不认天命,不拘一格而行之,然万物终寿之天命,乃天道轮回,换代更新之法门,万物皆长生,何以容新物?万民皆长寿,何以供子孙?此之谓,至圣贤达,虽多有逆天命而为之气概,亦难有忘乎人之欲求而限于此中者。长生不老有违天命,非善也。” 话落,香尽。 童子高声道:“止——辩——” 杜鄞冷着脸,其他小郎讪讪然回过神。 一童子看过众人,疾走至亭内,与王渊对过后出来汇报:“‘是’方小郎十七人,会者三十三人,‘否’方小郎四人,会者十一人。‘否’方小郎辩来六人,‘否’方胜!” 顾淮有点小得意,看向萧珏求表扬。 萧珏姿态优雅地品着美酒,若有所觉,眼风扫来,不咸不淡。 顾淮气馁,讨大老板欢心真他大爷的难!转念又想到,他怎么忘了萧珏可能有钱癖,难道是刚才他的举例让人不高兴了?顾淮心七上八下。 跪坐在两人后头的袁弘策见小郎表情惴惴不安,觉得萧珏未免冷淡,称赞道:“小郎有辩才,日后若与人清谈,必胜多负少。” 顾淮客气回道,“袁参军过誉了。”若不是他两不熟,他说不定得教袁弘策夸人的正确方式。 众名士起身回原位,不少人边走边看向顾淮等几位小郎,互相讨论起来。 “淮小郎胜在奇警,失之浅露。颉小郎有理有据,言采华实。” 顾淮凉凉地扫了那人一眼,大白话怎么了?话糙理不糙啊。四郎被人夸得不好意思,自认为他是占了早知辩题并思考过的先机。 “鄞小郎以史论,濂小郎以诗论,也未落人后。” “淮小郎有捷悟,此乃天资,非学可得,有趣,有趣,‘向死而生’四字,可不妙极?不知是何人所言?” 还有一人对身边男子笑道,“曹兄,你儿不发一言也能得胜,某十分佩服啊!” 那男子身材伟岸,面容刚毅,胡须浓厚,他不以为然道,“时也,运也,管旁人怎么说,能赢不就行了!” 与萧珏并行的萧珩不由侧头看了男子一眼。 众人回了亭内,大赞王渊及各位博士教导有方,并对辩论意犹未尽,大有亲身上场来辩一场的冲动。只是天色已晚,一轮以‘醉’为诗眼的酬对过后,便罢了宴。 萧氏众人领头下台阶,萧珩挨个表扬,顾淮也没落下,末了道:“我萧氏一族向来优胜者赏,你三人若有所求,尽可说来。” 顾淮不管面带迟疑的四郎五郎,瞄了萧珏一眼,厚着脸皮抢先开口道:“我想让九叔父教我骑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妇死夫殉 这里是防盗章呀, 作者写文这么辛苦, 为神马要盗我,哼 其他少年或挨着草棚蹲着,或踞坐在木屋廊下,全都好奇地盯着顾淮。 顾淮目不斜视, 他加快脚步, 直接推门进屋, 把吃的往藤箱上一搁, 静静平复心情。他呆立半晌, 觉身畔来人,下意识扭头去看。 只见对铺坐了一少年, 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身量看着比他高出一头,相貌平平,但胜在气质干净爽朗, 举止也不显粗俗。 顾淮有事询问, 沉吟片刻, 礼貌问候道:“我叫顾淮,你呢?” 少年手指在膝上一抠, 拘谨道:“我叫韦旭,樊城人。” 顾淮点点头, “你知道哪儿能洗手吗?” 韦旭起身走前几步, 拉开h一u én, “那儿有山泉水。” 顾淮没注意屋里还有h一u én, 好奇地走来看。 韦旭忙退后让出位子。 廊外是一露天大院,紧挨山林,竖耳听,依稀有动物翻动草叶而发出的琐屑声响。一线山泉由上而来,应是人工挖掘的水道,直引至院内,落入长长的石池中。池水盈满,往外汩汩流出,又落入底下的沟渠里。 层层叠叠,自然美感,此外尚有些以动衬静的意味。 顾淮上前洗手,清凉的泉水将浮躁也搓去几分,他又顺便拍洗了衣上灰尘,再折一残枝认真揩去靴上泥土。自认为已清爽干净,顾淮脸色也变好不少。 韦旭一直守在门边,时不时抬眼看他,等顾淮回了屋,便把h一u én合上。 顾淮掀去被褥坐在竹床上,苦恼地盯着羹碗。这碗准没洗干净! 他只得先把蒸饼剥皮吃了,皮丢在床脚下打算晚了拿去林里喂鸟。这时候的蒸饼类似馒头,有chéng rén拳头大小,用料敦实,但一吃就不是什么好粮食做的,顾淮味同嚼蜡,从有记忆起就没过过这么苦的日子,他忍不住的委屈。 他又瞄了眼肉羹,干脆对韦旭说:“你吃饱了吗?我胃口不大,吃不下了,这碗羹你要是能吃就端走吧,要是吃不下,能麻烦帮我出去问问谁要吗?” 韦旭一怔,确认道:“你真不吃?” “真的。”顾淮塞完最后一口干巴巴的蒸饼,艰难地吞咽,眉头蹙紧。 韦旭一看,赶紧从顾淮箱笼里拿了个干净竹筒出来,转去后院接了山泉水,急忙递给他。 顾淮喝过水道谢,对韦旭这人不由生出几分好感。最后韦旭喝了那碗羹,并替顾淮送回碗。 下午依然是打拳,饭点发早上剩下的羹饼。天一黑,没什么娱乐hu一 d一ng,直接被仗士们赶进屋子睡觉。顾淮发现这帮人居然没一个洗澡的,挨个在池边洗了把脸算完事。可他忍不下去,只能求助韦旭。 韦旭二话不说,替他拎了桶热水来,还给他守着澡间门。 顾淮没带换洗的中衣,只能穿统一发的麻布里衣,草草清洗过后,端着脏衣服出来,正想问哪儿能洗,韦旭主动伸手接过木盆,说:“我帮你洗。” 顾淮忙拦下,“这不好吧。” 韦旭一脸老实地说:“我吃了你的肉羹,理应回报你。” 接下来的几天,柳将军只让他们打拳,顾淮整日浑水摸鱼,又有韦旭相助,日子竟还不太难过?不过,顾淮总觉得其他少年看他的眼神越来越诡异,他并没空想,因一日两顿都只吃蒸饼,吃得人都快傻了,他带的零嘴,如今也只剩下一小块核桃酥。 这夜里,万物俱静,顾淮翻来覆去地烙煎饼,虽然天天洗澡,但他身上却起了许多红疙瘩,又麻又痒,加上又饿又馋,他哪里睡得着。 顾淮烦躁地起身,从竹枕边抓起干瘪的锦囊,轻手轻脚拉开h一u én,去院里通气。 月光淡淡的,惹人愁绪万千。 顾淮慢慢地打开锦囊,将那最后一小块核桃酥托在手心,目光缱绻,心内抽痛。伸指拈了,将它郑重地放入嘴里,美味融融之下,顾淮再也忍不住,委屈地两眼泪汪汪。 他只是不想死,却没想到要活得这么艰难。顾淮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顾淮低头,怅然若失地盯着锦囊,良久,又抬头望望明月。他咬了咬牙,觉得挺了这么些日子,总该及格了吧! 他将锦囊塞入怀中,走到林边,伸手攀扯了枝条,几步蹬上去,进了山道。柳将军说过‘不得私自入林’,顾淮记得很清楚,但他此刻不想管,他持续深入,执着地要找一块风水宝地。 最后他蹲在一株不认识的高大树下,开始用树枝刨坑。 远远地,一队巡逻兵士举着火把靠近,顾淮穿着黑衣,本融于夜色不被人察觉,可他脸太白,偶尔一侧头,便如玉般在月光下闪耀,领头队主疾步走来,厉喝道:“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顾淮突然被扰,也没被吓住,一心在自己的氛围里,皱眉看了队主一眼,淡淡道:“我在挖坑。” 队主愣了,没见过被抓包还一脸淡定的,且惊鸿一瞥,小郎容貌冠绝,令一旁兵士不由顺着他的话轻了声音问道:“挖坑作甚?” 顾淮将锦囊放入坑里,开始埋土,认真道:“悼念被我吃光的糕点。” 队主:“” 终于想起职责的队主招手喝道:“抓了带走!” 经过习家池论辩c仗义应约游侠儿c退学从军,顾淮在襄阳城已经算有些名声,而今夜之举流传开后,他看似荒唐却又不羁的行为,令名士们啧啧称奇,赞叹不已,已是后话。 老板,沉默是金,何必苦苦追问呢?顾淮闷声闷气撒出蹩脚的谎言,小小声道:“你这马没鞍,坐着硌得慌。” 萧珏挑眉。平日里小郎见了他便阿叔长阿叔短,少有表现出娇气的时候,今儿究竟怎么了?他略一思忖,拍拍踏血示意放缓步子,松开缰绳,单手揽了顾淮提起,另一手迅速将厚厚的皮袍塞过去垫在人底下,戏谑道:“如此可舒服了些?” “”这骚操作。顾淮木着一张脸,一团尴尬的粉红从脸颊直染至耳梢。 萧珏没听见回应,剑眉微皱,低头看去,本以为小郎是被吹冻着了,可再仔细一想,不由失笑。小儿竟孺慕他至此?将军的心情一好,微微松了松拦在顾淮腰间的手,另起话灶:“前几日让你读通《太史公书》,眼下看到哪儿了?” 顾淮正纠结该如何回复老板那个尴尬的问题,此时来了个替补,心里千恩万谢地接过来:“昨天刚看完《留侯世家》。” “学史在于鉴今通理。看过圯上老人那段,可有所悟?”萧珏不紧不慢地问道。 顾淮一心只能专注一件事,这会儿回顾起课文来,尴尬羞臊的情绪不知不觉便淡了。 圯上老人高中语文课本里有,那时候他混得人五人六的,哪里听过课,根本不记得老师讲了什么。 照他自己的理解,这讲的是张良被一个‘扫地僧’似的老人碰瓷,因为张良敬老,几次三更半夜赴约被耍都不生气,最后老人被成功感动,掉落了一本高级装备《太公兵法》给他,张良从此靠着它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 他无意识地靠着萧珏胸膛,慢吞吞道:“此段大概想教导我们,尊敬老人是一种美德,善良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 “”萧珏如果不是双手没空,此刻约莫会揉上额角。他淡淡道:“此段前文有述,张子房因刺杀秦皇误中副车,被秦皇下命捉拿,更名换姓避至下邳。太史公书: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闲c从容c步游诸词,用在一个逃犯身上,可知甚么?” 顾淮歪了歪头,“说明他胆子很大。” “不错。”小儿不算愚,萧珏莫名怀慰,继续道:“之后黄石公衣褐而来,故意将履丢于桥下,命子房下去捡,良本欲殴之,为其老忍之,取来履,黄石公变其本而加厉,令良履之,子房亦未发作,长跪而履。留候一忍再忍,又可知甚么?” 顾淮只知‘忍无可忍何须再忍’,老实地摇了摇头。 萧珏:“欲殴则知子房并非软弱可欺,因其心志坚定,一旦决定忍下,便须忍到底,岂可半途而废。” 听到这,顾淮不由偏头,对上萧珏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顿时一凛,老板这是看出什么来了吗?他就刚刚忽视了人那么一小会儿!顾淮做贼心虚,连忙切换奉承模式,一脸惊叹地找补道:“听阿叔说史,有如醍醐灌顶,令我茅塞顿开。” 萧珏轻勾唇角,接着说完:“之后黄石公三次邀约五日后会于圯上,良两次皆晚,最后一次,第四日夜半即至,方候来老父,小儿,可知其存何理?” 顾淮正提着心,仔细思索后不确定道:“行事需先人一步,提前埋伏?” 萧珏满意地点头,“然也。” 被萧珏见缝插针地一通说教,顾淮不仅不排斥,细细回想,倒琢磨些许趣味。萧珏见他思索,又道:“子曰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你且自行举一例来分说。” 课堂作业布置得还真快。顾淮无奈地想了想,还真想出一段来。 “殷本纪里说,商汤有天在田野散步,见到有人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商汤看不下去,不赞同赶尽杀绝,便撤了他一面网,当时夏桀残暴,诸侯听说商汤仁及禽兽,纷纷跟从商汤,得以成霸业。” 顾淮神色认真,一本正经地分析道:“此处非常值得深思,商汤外出散步,必定有扈从在旁,怎么能恰好看到有人张网,并听清楚他的祝词呢?结合当时形势,以及商汤言行带来的好处,我认为汤王很有可能是提前安排好这一幕,用来收抚人心。” “”萧珏说不出话来,良久方一声冷哼道:“君子质直,小人怀曲。” 这是骂他想太多?顾淮眨了眨眼,露出一脸小任性的委屈:“阿叔,我本就是小儿。” 萧珏无声叹息。 他二人在前头讨论得其乐融融,除去义山裴冲,一干骑兵纷纷用眼神传递不解:将军今日行路也忒慢了些吧! 之后薄雪渐起,萧珏不再多言,专心赶路。 顾淮这身子有点怕冷,拢紧袍子情不自禁往萧珏热烘烘的怀里又靠了靠,时间一长,便不觉得尴尬了。 白虎营北面有一野山,历来是主将冬狩之所。入林后,无需萧珏下令,义山与裴冲熟练地各领一队散开,萧珏则带着顾淮慢悠悠往山上走。 碎草残枝混着薄雪,马蹄踩上去沙沙作响。 到了一处山坳地,萧珏将顾淮拎下马,接着翻身下来,从背后取下一柄弓,顾淮一眼看去,这弓造型十分怪异,等到萧珏动手拆分后他才反应过来,竟是一大一小两弓。 萧珏将小弓递给他,“试试。” 这弓铁制,弓身线条朴素而流畅,顾淮带着手套倒也不觉得冷,伸手拉了拉,意外地合手。此刻,林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响,萧珏拍了拍踏血,示意安静,循声望去,双眸微眯。 林西百米开外,出现了一头但凡是猎人便不会放过的健壮雄鹿。 萧珏正欲弯弓,忽而住手,看向顾淮。 有一搭没一搭拉着弓,状况外的顾淮:? 萧珏嘴角微微一抽,示意小郎往西边看。 顾淮终于领会到了老板的意思,顿时浑身僵直,他从没杀过生的! 秋色入时,天光悠远。 陆攸之与五郎走在廊下,四下无人,只有池鱼吞吐的气泡,偶尔炸出细微的声响。 五郎嗫嚅着说:“那日问赏,我本想求父亲教我骑射。” 陆攸之停下脚步,静静望着池中残荷,“可你终究没说。” 五郎紧紧抿唇。 陆攸之回头一看,笑了笑,温声道:“世家子若非从武,学骑射多是表面功夫,你不是那块料,近了反倒可能引起将军不喜。再者,本朝重文轻武,你观东西二省,士族起家多在东省,西省武将,非殿中近臣,高门世族一般是不屑同伍的。” “将军骁勇善战,用兵如神,近年来声名渐起,可在外提及,依然先以洞达玄理而得美誉。”陆攸之悠悠道:“五郎,你善文辞,便专心此道,有将军在后,你将来入仕,必然高于四姓,若你能再用功些,博取秀才,前途不可不谓之光明。” 五郎神色激动,又有丝丝不安。他年纪虽小,但囿于身份,心思曲绕非寻常小郎可比,他一直都想不通萧珏收养子的用意,战战兢兢,唯恐有朝一日被打回原形。若非陆攸之对他表现出看重亲近,他连话都不敢去同萧珏讲的。看着眼前容貌精致,气度清雅的男子,五郎眼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陆攸之摸了摸他的头,目光深沉,低声道:“五郎,你且记住,只要你不犯错,将军的嫡出子便永远只会是你。” 顾淮走着离开,躺着回来。 医工给他处理伤口时,义山还去备了一副板舆,顾淮权当自个儿伤的是脚,舒舒服服由仆役抬回了院。他衣衫上落了大大小小的血印子,张德与四婢们看了差点没晕过去,随即好一顿哭。 第二日,顾淮特意让医工给他裹了厚厚几层,抻着两只伤手上学观,四郎见了,问清缘由,一脸‘伤在你身痛在我心’,课后主动承揽了喂食的工作。老博士们体贴地没给他布作业,连王渊也变得通情达理,暂停了背书任务。顾淮因祸得福,那叫一个美,觉得他大可以再伤上个十天半月。 只有曹皎一点都不关心他的伤势,直眉楞眼地问:“你跟人打架了?打赢了没?” 顾淮撩起眼皮瞟了他一下,面不改色地扯淡:“赢了,我抽了人几百个耳刮子,手都打坏了。” 曹皎微张小嘴,神色纠结,不赞同道:“堂堂丈夫当用拳头行事,女郎才抽耳刮子呢。”他给顾淮留下一个‘没想到你是这种人’的眼神,利落地转回身睡他的觉去了。 顾淮活活被噎。 悠哉混过一天,顾淮坐马车回府,无事一身轻,又抱着隐囊睡了个爽。 顾淮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踏入院门。 他秀雅整丽垂花蔚草的院里,此刻无端多了位格格不入的威武汉子,那汉子军甲打扮,身材高大威猛,蓄着络腮胡,剑眉入鬓,虎目咄咄,见了他,手抚上佩刀,沉声道:“在下宁蛮府司马裴冲,奉将军命,前来督导郎君习武骑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战事纷起 这里是防盗章呀, 作者写文这么辛苦, 为神马要盗我,哼  如果不是萧珏的表情十分正经,而且前世他的名声也是铁面无私铮铮大将, 顾淮真的要以为这人是在耍他!必须要表现更看重大老板呀, 顾淮心痛地说:“我不要它,一点点时间就够了,我要阿叔教我骑马。” 义山在后边看着,觉得小郎两眼水汪汪的,好像快哭了, 他还不了解将军吗?义山低下头肩膀耸动, 闷笑不已。 萧珏收回锦囊, 勉为其难状点头道,“既然你一意请求, 那我便答应吧。” 顾淮忍下失去糖糕的心酸,往萧珏处又蹭近两步,“阿叔你真好。” 萧珩大感稀奇, 阿九自小冷漠,上过几年战场, 气势愈发迫人, 家中敢亲近阿九的小郎一个也无,独独这淮小郎天不怕地不怕似的, 当真是胆色过人。萧珩摇头失笑, 又问四郎五郎想好了没。 四郎见五郎面色犹豫, 略有挣扎,似不敢说话,不由出声道:“五郎,你不是喜爱书法,一直想要一方兰亭砚吗?不如趁此机会向父亲求取?” 五郎眼中极快地闪过些什么,不好意思道:“是这样,只是这兰亭砚十分昂贵” 萧珩和颜悦色道:“不过几千钱尔,回头阿叔便让人送去太守府。” 五郎恭敬揖礼,“多谢三叔父。” 萧珩给萧珏使了个眼色,萧珏看懂,却不以为意,想了想,唤道:“陆长史,回去备一套简心斋的文房四宝予五郎。” 陆攸之温雅应道:“是。” 五郎惊讶,继而欣喜,对上萧珏平静却深冷慑人的眼神,又忍不住犯怯,小声道:“多谢父亲。” 萧珏‘嗯’了一声,不再看他。 四郎提的要求是某个旬休日去附近樊城瞻仰诸葛先生旧居,萧珩向来敬仰孔明之忠,常去隆中,不仅欣慰答应,还说会一道陪去。 四郎谢过,又问:“阿兄,五郎,可要同去?” 顾淮想都不想,说:“阿叔去我就去。” 萧珩听得出来,他口里的阿叔,自然是阿九。萧珩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好在旁人听来,他也在这个阿叔之内,不算彻底丢面。 萧珏明智地没有搭腔。 四郎也明智地没有追问是哪位阿叔,五郎当然是应好。 回程,顾淮终于如愿混上了萧珏的马车,经过几次面聊,顾淮已没有最初绞尽脑汁找话题的尴尬,见萧珏专心研究着案上的绢帛文书,他便缩在角落乖乖不打扰,呼吸都有节奏的放轻,马车晃啊晃,一天能睡十六个小时的顾淮抱着隐囊又睡了过去。 萧珏看着他,眼里闪过笑意,不知想到什么,又沉静下来。 暮色四合,马车在太守府门口停下。 义山半天不见人出来,纳闷地叩了两下车厢。萧珏没回话,义山便径自掀帘,定眼一看,好家伙,那小子挨着将军大腿蜷睡得正香,将军袖手收好绢帛,小郎梦中鼻翼翕动,小手虚抓了几下,义山看得好笑,笑嘻嘻道:“小郎怕是闻着味儿了,我说将军,你又不喜甜食,逗也逗过了,何不还予小郎。” 萧珏轻笑,掏出锦囊,拉过小郎白嫩嫩的小手,塞入他手心,见他还不醒,无奈道:“你抱他回房吧。” 也不知为何,顾淮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天都黑了。屋内只点了两座铜灯,他坐起身,察觉手里一团软和,低头一看,好不惊喜。 萧珏果然是逗他玩儿呢! 失而复得的喜悦令顾淮毫无脾气,唤人来伺候简单洗漱后,他盘腿坐在地榻织毯上,美滋滋吃着糖糕,伏案给张氏写信,照例絮絮叨叨,扯了足有十多页。此外,给萧正显的也不差,毕竟指着人递消息动态,顾淮在回信中夸捧得很有水平。 写完让张德封漆,他搁下笔,从信纸中挑出花色漂亮的一张,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笑眯眯地另拿了一只羊毫蘸墨在纸上划拉起来。 张德刚让人送信去驿站,一回来又被小主子吩咐去给萧珏递信。张德摸摸头,亲自去了萧珏院子。自萧珏回府,院中护卫多了一倍,兵士见只张德一人,毫不客气将人拦住,义山听动静出来,问明来由,转接过信入内交与萧珏。 在义山好奇的目光中,萧珏拆信,翻开泛着香气的五色花笺,见淡黄信纸上寥寥几道简笔,画着一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娃娃笑得见牙不见眼,怀中抱着一盘糕点。 俨然是喜不自胜的淮小郎本人。 义山哈哈大笑,“这小儿太有趣了!” 萧珏也忍不住莞尔。 义山笑不够,仔细看那画,又赞道:“笔艺不见繁复,线条随意,却别有一番活泼气质,淮小郎于画之道,有悟性啊。” 萧珏道:“顾氏族人,多擅画艺。”他将信纸封好,一并收入放着借条的书柜。 翌日,顾淮继续苦哈哈地赶早上学。 经过芙蓉台一辩,他的日子便不再清净。老博士们眼里有了他这号人,时不时心血来潮提个问,下了课,小郎们又来讨教或是挑衅,饭后散个步都能碰上几位名士让他辩上一段,弄得他烦不胜烦。老被他扒住的曹皎被无端连累,回身瞪着他的眼神里仿佛都在说: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顾淮偏不,日日雷打不动地在曹皎位子后边缀住了。 除了这些,连王渊也来凑热闹,又开始让他背书,背不完罚抄。经过一段时间才艺教导,即使顾淮犯懒摸鱼,王渊也察觉出他于书画一道颇具天分,张口就加了临摹的作业。顾淮从没这么被人逼得团团转,气得想甩膀子退学,又怕萧珏不喜。 说起来萧珏也是真忙,刚打完仗回来,听说又去了城东的军营。 顾淮认为他这太守当得不敬业,老不着家。不过襄阳大事有萧珩与刺史府别驾典签们担着,黎民庶务有陆长史管着,萧珏自然可以当撒手掌柜,只管与各营军主交道。按时下势头,萧珏应该还有他自己的私兵要操练。 转眼又是一个旬休日,这天,萧珏早早回了太守府,让义山去叫醒还在睡梦中的顾淮。 义山半跪在小郎榻边,无视欲言又止的张德,指头在床沿边叩得咚咚作响。 他难得能睡懒觉的休息日啊!顾淮趴在榻上沉痛地抱头哀鸣,缓缓抬眸,一眨不眨地瞅着义山,声音又软又委屈,“能不能让我再睡一小会儿?一刻钟,一刻钟也好。” 小郎稚发披散着,嫩脸桃腮,目如秋水,可怜又可爱,张德和婢女们看得疼惜不已,义山一时都觉得自己罪过大了,差点想点头,好在将军积威更甚,他赔笑道:“淮小郎,不是我不许,将军守信,一直记着抽空教小郎骑马,趁小郎旬休,一早推了军务回城,小郎忍心让将军干等着吗?将军午后还得赶回营呐。” 真是自己约的课,跪着也要上完。顾淮认命,红着眼面无表情起床洗漱更衣,匆匆用了朝食,跟着义山走去太守府后院演武场。 这简直c简直就是污蔑! 萧珏好整以暇地看着小郎君气成了一张鼓,忽而缓缓说道:“当今世胄不知凡几,自南北对峙,太学c国子学c地方官学兴废无常,家学始盛。” “衣冠南渡后,高门兴替,大族绵延百年而不绝不倒者,一则门第家学鼎盛,从两汉儒学,推文衍道,重诫训规导c入孝出悌,如王祭酒其族,纵使有浮华骄矜奢靡之徒,然仍世贵显著,便是因琅琊王氏门风孝友文才高过他氏。” “二则族内有公高踞朝位,门生义故尚可推举为官,何况家中弟子。久而久之,层层攀连递进,门胄愈兴。因武道为清流鄙薄,进仕多以文举,二者实可归为一点。豪强尚知通经致仕以实门业,何况士子?不学文,何以立世传家?” 顾淮一听萧珏开始长篇大论就提高了警惕心,孰料今儿老板没灌鸡汤,改直接摆事实讲道理,车轱辘似的转着‘必须读书’的核心价值观,摆明了逼他立军令状嘛。 他只打算造反,又不一定当皇帝,再说也生不出儿子继承皇位,传什么家! 顾淮愤愤不平,转念又自我开解:老板肯讲道理就不错了,之前白日在学观学习,下学在府里蹲马,与现在也没区别不是? 顾淮无力回天,垂着脑袋正决定狠心应下,又听萧珏叹道:“若你实在不喜,我也不想过于勉强。” 顾淮霍然抬头,双眼放光。 萧珏面有难色,“因我已向王公许诺,便不能对你全然不顾。”他状似皱眉思索后,道:“今以赋策入仕,诗歌宴游,赋诗二道,本无甚么难为之处,你可自己随意捡了书学,所作能让人看过眼便罢。经学为本,通晓大家著作即可,玄史由我亲自教导,能学几分,全看你个人造化。” “世家子多学杂艺,你无需样样精通,但总该有一技之长。我与王公所见略同,书画一体,你有悟性,学来比常人用功少,可专攻此道。” 萧珏说完,一副做出很大让步c但凡小郎敢再讨价还价就打出去的冷然表情,顾淮自觉得了大便宜,高兴地连连点头,“如此甚好,甚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再回建康 这里是防盗章呀, 作者写文这么辛苦,为神马要盗我,哼 大堂东西两侧坐着薄纱长袖的歌姬舞伎,一边舞一边吟唱《子夜歌》,大多士人已喝得放浪形骸,王府的美貌婢子们还在嬉笑着劝酒。氛围而热闹。 萧正显四下望望,上位空置, 晋安王殿下并不在堂内,左侧第一排上首被人团团扒住的中年人,可不就是他三叔父。萧珩体型伟岸,气质宽厚, 脸上勉强保持着几分清醒, 瞧见熟脸萧正显, 忙招手道,“贤侄快来!” 萧正显笑着走近, 萧珩毫不客气地将他往人堆里一推, 如释重负地坐到后排避开那些酒鬼。喝大了的几位浑然不觉正主已偷梁换柱, 改扒上萧正显。 堂上还残留理智的数人,俱在后排跪坐。 萧珩右手边是阿四五郎两小儿, 左手边是中书监刘源,正默默喝着闷酒。萧珩与他交好, 低声问道, “彦修因何郁郁寡欢?” 刘源只叹气, “陛下已罢朝三日。” 萧珩沉默, 又道,“陛下年幼,有尚书仆射几位宰相辅佐,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多亏有几位宰相!陛下秉性你心知肚明。昔日为王时就敢逼死二位侍书,而今愈发肆意妄为,现下紧要关头也敢诏你奉旨回都,幼主南面,国将忧矣!” 萧珩按下刘源手中酒樽,“彦修慎言。我两难得一聚,何不趁兴手谈一局。”忙唤袁弘策,“你去差人找盘棋来。” 顾淮被见酒忘弟的萧正显抛在脑后,凉凉地扫了他一眼,默默蹭到萧珩边上两小儿处坐下,心情憋闷。 四郎投来惊奇的目光,恭谨亲热地唤了句‘阿兄’。五郎轻轻看了顾淮一眼,小声唤道‘淮兄’。 顾淮面无表情地点头,见案上放着没见过的糕点,自然地拈起一块吃,挨个尝去,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美食于他,有平心静气的功效。 棋盘找来了,听见萧珩问袁弘策,“阿九呢?” 袁弘策跪坐一旁,低下头答道,“义山说小将军这两日在斗场市有要务处理。” “可是挨着朱雀浮桥那处?” “是。” 朱雀浮桥架在秦淮河上,而秦淮河是吃酒的好去处,有门道的,连宫廷贡酒也弄得来。顾淮上一世曾听萧正显感叹过萧珏原来也是个好酒的,酒量深而不露,在襄阳城与北魏人斗酒,还博了个‘千杯不醉’的美名。 顾淮想到,在这儿干坐还不如去秦淮河碰碰运气。留给他的时间不多,萧珏又神出鬼没,若是在人走之前还搭不上话,那就麻烦了。 他解下腰间锦囊用巾帕裹了些好吃的糕点装上,不动声色地起身,默默往后绕行。 两小对他行注目礼。 萧珩面色无奈,低声问,“五郎的事他怎么说?” 袁弘策低声回,“义山说小将军让将军全权做主,并牵了一匹小马驹来,说是送给五郎君的。”说着说着,袁弘策奇怪地看向已快走出大堂的顾淮。 萧珩随之望去,皱眉,“那是” 顾淮记性好,越过仆人自个儿按来时路返回,出园直奔凉亭。正想找车,近仆张德迎了上来,“郎君。” 顾淮点头,见萧府只有三辆车,一时犯难。不知路途远近,他穿着不便行走的木屐,让他徒步走去秦淮河是断不可能的,而马车只够园里人用,派人再去府上驾一车来又怕时间不够。正想着,忽听旁边一声马嘶。 顾淮好奇地绕过马车,与一马脸对上,一米左右高c棕红色的小马驹忽闪着大眼睛,用鼻子朝他喷气。 顾淮看这马可爱,背上还配了尺寸稍小的马鞍,料想应是给孩童骑的,朝左右问道,“这是哪位小郎的?” 仆从只知道是谁送来,却不知道是送给谁,齐齐摇头。 “那暂时借我用一下吧。”顾淮问张德,“你知道秦淮河怎么走吗?” 张德说,“奴知。” 顾淮放下心,摸了摸马驹,踩镫翻身骑上。 张德让一年轻部曲牵住马绳朝前走,谁料小马驹四只蹄子撑在原地,很有脾气的纹丝不动。部曲知小马驹来历非凡,不敢动鞭。 顾淮内心尴尬脸上却云淡风轻,僵坐片刻后讪讪下马。与小马驹大眼瞪小眼,两个小儿一派纯真,倒看得边上人忍俊不禁。 顾淮嘟囔,“你还挺忠心。”走退两步又不甘心,回想曾在书里看过的驯马片段,从腰间锦囊掏出一块砂糖制的糕点,试探着递上去。 小马驹鼻翼扇动,半点不带犹豫的张口一吞,等它嚼吧嚼吧后,顾淮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用段子形容叫眼睛里有星星。 顾淮后退,小马驹跟,顾淮走几步,它跟几步。 顾淮笑出声,又喂了它一块,然后摸摸它的头,重新上马。 这次不用人牵,顾淮拍一拍它就知道乖乖朝前走,部曲中分了十人出来紧跟在后。 小马驹步子不大,前行路又因顾淮抛头露面时时受阻。少年唇红齿白,容貌秀美,华服衬托下气质高雅,引得不少人驻足欣赏称赞,互问这是哪家小郎,怎从未见过。顾淮内心羞臊,姿态却端得从容不迫。 沿着青溪一路往南,过了萧府后,小马驹忽然有些躁动。等到顾淮发现不对劲时,小家伙已挣开牵绳的部曲,左突右进,任后面呼喊,驮着顾淮埋头只管跑自己的道。 小马驹跑得并不快,却极其灵活,部曲抓了半天抓不到马绳,眼见小郎君被带得越来越偏,张德几人吓得面色惨白。 顾淮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小马驹欢快地奔过湘宫寺。 寺内,雍容和蔼的妇人正在诚心祈祷,愿佛祖保佑她的玉童一生平安顺遂,却不知寺墙之外,她的心肝被顽皮的马儿折腾得欲哭无泪。积年累月的独居生涯让顾淮表情匮乏,即使场面不乐观,他也能摆出一脸淡定,落在旁人眼里,便觉得这小郎不喊不叫,气度实在不一般。 道右侧一马车窗帘微掀,玉簪束发的俊雅男子目光追随顾淮与高喊着避让的仆从远去,清风霁月般地一笑,“此子有谢公遗风。” 男子身边人拱手一揖,“某与王道长所见略同。” 顾淮一开始也紧张,等紧张消耗完了,就只顾得上腰酸屁股疼。他快忍无可忍时,小马驹终于消停下来,溜溜达达撞开门闯进了一酒肆后院,凑到一匹拴在树旁的成年壮马边,亲昵地拱头。 院子四四方方,中间只一株结着果子的梨树,树旁栓着两匹高头大马,一色棕红,一色雪花白。东边停着三辆牛车,车夫们好奇地看来。西边一栋二层木制小楼,楼上撑开几扇窗,一人站在窗边,见楼下动静,惊讶地‘咦’了一声。 不多时,又‘咦’了一声。 这人二十出头,眉目疏朗,一双眼睛狭长,眼尾和嘴角都微微上翘,天生一副笑模样,简单利落的青衣武士打扮,身后挂着弓箭。他朝后招了招手,“将军快来看,底下来了个小美人。” 顾淮用药水漱完口,又细细用口齿乌髭揩了一层,接着任婢女擦脸抹手。说也奇怪,不知医工给他用了什么神药,整个人都好多了。可顾淮不能表现出来,他还指着伤混几日病假睡懒觉呢。 顾淮走出来,以一种‘心情迫切却碍于身负重伤’的步态,跪坐到萧珏对面时,他还应景地‘嘶’了一声。 萧珏没搭理他,顾淮偷瞄了一眼,觉得自己可能是演砸了。 婢女奉上热茶,之后旁人退下,留下清净的谈话空间。 见萧珏只顾慢条斯理地品茶,顾淮决定主动出击,苦着脸说:“阿叔,我这几日怕是上不了学了。” 萧珏把瓷盏搁在案上,那轻轻的一磕,却令顾淮莫名的提起了心。 “不喜学习,却爱与人打架?”萧珏神色冷冷,眸光森森,似见了猎物的猛兽,危机蛰伏。 完了,昨晚肯定是错觉没跑。大老板生气了!顾淮心头忐忑,高速运转大脑,道:“非我好斗,是那游侠儿约战,阿叔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无所惧,我既是阿叔的人,又岂能胆怯?” 萧珏叩在几上的指头一顿,“曹氏小儿自能应付,何须你多事插手?” 顾淮抿了下小嘴,气势昂然道:“就算不是曹皎我也会上去的,我本以为是游侠儿拦路打劫,很是生气,阿叔治下,怎能容这些人胡来!” “行事之前,可掂量过自个儿轻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不知为邻 这里是防盗章呀, 订阅不满50,等24小时哟~ 萧珏垂下眼眸,轻勾唇角道:“王公不必担忧, 我既让小儿随营,自会亲手教导他文学, 该懂的, 一样也不会落下。” 俗言文无第一,正儿八经说来, 萧珏之文采,并不逊于王渊。 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顾淮身板僵直,他觉得这个坑太深了, 他可能会死在里面。 有萧珏这话, 提心吊胆的张德等人方缓过口气。王渊却意难平, 他不顾及萧氏,萧珏又何尝给他面子?若是没合那眼缘,走掉一小郎倒也无妨, 可他偏偏上了心。 他贵为天之骄子,少有求而不得之时,抱着期望教导顾淮, 谁料这小郎真是洒脱,真有胆色,听听这话, 可不是至今半点也没把他放心上。 王渊难掩失望, 看向顾淮。 顾淮一直把王渊当教导主任臭道士, 可这会子却被看得莫名心虚,头一次对王渊乖巧诚挚地说道:“我知道先生看重我,一心想让我成材,虽然你总吓唬要罚我,但我心里清楚你是为我好。不过我就是块顽石,经不起先生雕琢。先生美意,我十分感动,却不敢受。” “原因有二,其一,我本就是因仰慕阿叔,欲跟随左右,才辞别从母远行至襄阳,阿叔如今肯收我入营,还愿意亲自教导我,我简直欣喜若狂。”顾淮心在滴血,面不改色地胡说,“其二,先生风流天下皆知,我却如朽木,如果被收入门下,屡教无改,日后恐怕有辱先生清名。” 顾淮一旦认真发言,那效果真不是吹。萧珏又被明着捧了不提,王渊被他这么一说,顿时不失望了,改为爱恨交织,喜得是小郎并非冷心冷肺,也知从他角度考虑劝解宽慰,恨是嫉妒萧珏何德何能,竟得小郎如此看重。 比同萧珏,他只差个将军名号,小郎莫不是真的尚武? 王渊一声太息,涩然笑道:“淮小郎,勿要妄自菲薄,我平日说你顽愚只是气话,你天资极高,但肯用心,前途定然坦荡可期。”他姿态傲岸地饮下一杯茶,又深深看了眼顾淮,向萧珏揖礼作别。僮仆也似其主,淡然行礼,退步出门外。 顾淮这一刻,才是真的被感动了,怔怔地目送王渊远去。 萧珏看他神色,淡淡道:“我未知会你退学一事,又拒了王公之愿,你可有不满?” 顾淮还感动?立刻不敢动了,掉转头来表示忠心,“怎么会,阿叔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为了避免太狗腿,他又神色天真地加了句,“当然,有违道义之事我是不做的。” 萧珏满意地离开了,徒留下张德与婢女们面面相觑,各自眼神里都是恐慌。 顾淮不知道他这个从军是怎么个从法,联想到现代军训,再加上听来的萧珏治军甚严,他自己掂量了下,婢女是肯定不能带,没人伺候洗漱,衣服是不是要自己洗?兵营里被子干净吗?宿舍是大通铺还是单间?李厨子也不能带,军中伙食会不会很难吃? 顾淮越想越不想活。最后他决定萧珏什么样他就什么样,死缠烂打也得提高到同一档次。 张德也是万万想不到锦衣玉食的小郎君会去从军,急得整天团团转,愁眉苦脸地收拾了些行礼,时不时还要抹把泪。 过了两日,义山大清早过来让顾淮动身起行。因前夜里传过话,义山来时,顾淮正抄手站在廊下,望着那阴阴欲雨的天色发呆。 冷气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再过几日便要立冬,襄阳湿寒,此时已呵气成烟,顾淮披着薄款狐白裘,小脸也白白净净,俨然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富贵郎君。 义山看得愣了一瞬,再看到小郎身后摆得齐齐整整的几个大箱子,顿时哭笑不得,“淮小郎君,我等皆是骑马,这些没法带的。” 顾淮:“”他一早起来就觉得天气诡异,原来是老天都在可怜他。 义山也可怜小郎,他大略能猜出将军意欲何为,但张氏女君只应了三年,将军这不是白折腾小郎嘛。 最后顾淮只来得及兜了一袋零嘴。张德与婢女们含泪目送。 出了府门,见十多名精甲骑兵列为两队,萧珏为首,肃肃如岩下松,姿仪凛冽。府外平民眼神既敬且畏,叉手围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月下重逢 这里是防盗章呀, 订阅不满50, 等24小时哟~  张德忙唤婢女,“快呈些食来。”他关切地看着顾淮,“郎君睡了一天一夜, 女君很是担心,医工唤了三个, 午间还喝了一付药。女君今日守了郎君一下午,到酉时三刻才离开。” 顾淮咋舌, 他并非滴酒不沾,只是没试过一杯的量, 哪知道后果如此严重。他问道, “是九叔父送我回来的吗?” 张德摇了摇头:“奴昨日带人找上酒肆,小将军给了奴一架牛车, 命奴带郎君回府的。”又笑着说:“三郎君也醉了一宿, 上午刚醒来便被女君骂了一顿, 女君还以为是三郎带郎君吃的酒呢。女君本来想守着郎君醒来的,因明日要给二位将军与小郎们送行,晚上不得不回去打点准备” “什么?”他只不过睡了一觉, 大腿还没勾搭上, 人就要走了? 这时两位婢女送来吃食, 动作优雅地在案上摆出各色精美食物, 顾淮看了一眼便赶紧别过头, 现在可不是吃东西的时候。他咽下口水, 让婢女服侍他洗漱更衣, 吩咐张德备好板舆,临踏出房门前又忍不住走回几步,从案上夹起一条油煎小鱼入嘴,依依不舍地出院,匆匆去见姨母。 顾淮踏入姨母院子时,里边灯火通明,空地上摆着几个木箱,婢仆们正往空箱里塞东西,见了顾淮先是诧异,接着纷纷低头行礼:“淮小郎君。” 一名中年妇人正站在房门口,弯眉圆脸,髻满珠翠,雍容华贵,正是萧府女君张氏。她瞧见顾淮,神色顿时一变,忙走下台阶迎了上来,喜道:“玉童醒了?怎的突然来了。” 妇人越走越近。 顾淮一寸一寸看清她的脸,陡然的,两行泪水滑落脸庞。 这世间,对他最好的两个人,一个已逝,另一个便是眼前这妇人。他这世双亲族人都不把他当回事,唯一的仰仗只有姨母。他忘不了上一世临死前的一幕,总是那么雍容的姨母,在众甲士刀剑所向下也依然保持着风度的姨母,在看到他被人拖出来后,神色大恸,挣扎过来捧住他的脸,痛哭着说:“可怜童儿,九泉之下,我无颜面对阿姊!” 多少个午夜梦回,他怔怔惊醒,泪湿双目。 从没想到会有重逢之日。 张氏急急握住顾淮的手,心疼地说:“这是怎么了?” 顾淮轻轻靠在妇人身上,真心实意地唤道:“阿母。”他已认定此身是他的前世,张氏也是他实实在在的亲人。 听到此称,张氏愣住,片刻后忍不住伸手拥住顾淮,双眼微红,“我的心肝儿。”双手搂了搂便放开,盯着顾淮道,“我儿可是受了委屈?”说完,眼神凌厉地看向张德与两婢。 张德几人扑通跪下,仓皇道:“回女君,奴等不知。” “我没事。”顾淮忙道,“阿母,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进房,屏退婢仆,顾淮挨着张氏在榻上坐下,缓缓说道:“我前日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位高僧穿着锦斓□□,手持九锡法杖,送了我一块玉,说是昔日周天子之物,还说我三年内必遭大难,唯有一线生机自远方来,便在此玉之中。” 张氏是个虔诚的佛徒,闻言十分惊惶,仔细询问顾淮梦中景象。顾淮早有准备,凭着现代所阅,讲得玄玄乎乎,虚虚实实,让张氏信了大半,愁道,“这一线生机何解?” 顾淮认真对上张氏的双眼,说:“周天子是诸侯之王,如果把王字与玉字相结合,就是九叔父的名字,而九叔父,不正好是从雍州远道而来吗?” 张氏根本料不到一向乖巧的顾淮会骗人,而且一向寡言的少年今日如此多话,说明那梦境断然不是无中生有,她细细思量起来。 顾淮说:“阿母,我想跟随九叔父!”他想过,其实皇帝真正想灭的是姨父一家,他不过被连坐的小卒,但他不能用萧府众人的安危来劝说,用自己说事要求更合情理,也更容易劝下姨母。 张氏满脸不舍,“玉童,你且让阿母好好想想。” 顾淮软声道:“九叔父是人中龙凤,文采风流又兼大将之才,跟着阿叔我不仅可以免祸,还能解惑,阿母你就让我去吧。” 张氏摸摸顾淮的头,“雍州哪有都中繁华舒适,你锦衣玉食惯了,想到你要受苦,阿母实在心疼。” “四郎都忍得,我怎么忍不得?”顾淮佯做羞恼。 “四郎哪有你娇贵。” 顾淮真心感觉四郎是捡来的,他饿了许久,费劲心思说了一通话又消耗了气力,坐都快坐不稳了。他强撑着苦苦说道:“阿母,我只求三年,等大劫过后我一定再也不离开阿母左右,我还想伺候阿母到老呢。” 张氏见少年脸色苍白哀哀苦求,心头大为不忍,听到只是三年,忙搀住顾淮,连声道:“心肝儿,阿母答应你便是。” 见顾淮一副摇摇欲晕的模样,张氏忙不迭唤人,一通手忙脚乱,知道顾淮连饭也没吃便赶过来后,张氏心疼不已,又命人赶紧送食来。 饭后顾淮便与张氏一道收拾行李,一直忙活到后半夜,期间张氏时不时背对顾淮拭泪,令他心内歉疚又感动,也更加坚定了造反的信念。 第二天,顾淮与张氏早早来到正院大堂,数十婢仆随侍在旁。 正院不远的林荫道上,萧珩与萧珏并肩而行,袁弘策与义山落后一步跟随。 萧珩:“消息确认无误?” 萧珏:“陆长史连发三道红头函,证实魏人确有犯边之意。将军,稍后请容我先行一步,与义山快马加鞭赶回襄阳。” 萧珩皱眉:“你一会辞别后便先行吧。魏人逢我朝新立便有异动,实不知礼,你去教训一二也好!陆攸之此人确实警觉,只是太擅阴谋,多行诡道,难堪君子。” “阴谋阳谋,皆是兵道。” “你倒是护短。听说你在斗场市给他搜了几箱子上好的绫罗绸缎?这便是你说的要务?” 萧珏正色道:“应人之托,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 “堂堂丈夫,太过在意容饰。”萧珩摇摇头:“对了,五郎你还没见过吧,整十岁,比四郎小几个月,《诗》《论》早已学完,现在正读《左传》与《三礼》,聪颖好学,是个不错的小郎。只是可惜母族不显。”说着,无奈地瞪了萧珏一眼,“你呀,就不能晚上几年?那时族里或许会有合适的嫡出子。” 萧珏轻扯嘴角,看样子并不在意。 萧珩瞪着他:“你送的小马驹不认五郎,你赶紧再寻一物送去。既是大兄子,入了门该更加亲厚,须好生对待。” 萧珏下意识摸向腰间铁刀,想到已经许了某个混账小儿,目光森森,暗自咬牙。 义山在后闷笑不已,将军这次被坑大发了,刀马全被外人白白占了便宜,那位备受兄嫂宠爱的从子,还没法教训回去。回想起将军知道那小儿真实身份时的表情,义山一时乐不可支。 走近正院大堂,萧珏一眼便瞅见那个‘欺’他至深的小儿。 萧珏的眼神染上几分冷意,小儿虽无意,但他萧珏还从未吃过如此大亏! 那小儿跪坐在大嫂身边,依旧一身霜白,嫩脸桃腮,玉面红唇,对上他的视线,脸上霎时露出十分欢喜与期待。萧珏不禁一愣,怒火渐消。 小郎目光灼灼,大有不应便盯着不放的意思,萧珏移开视线,慢步至地榻,优雅落座。 顾淮这才安心换衣,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必然是吃得红光满面,真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临门一脚射偏,太可惜了! 顾淮用药水漱完口,又细细用口齿乌髭揩了一层,接着任婢女擦脸抹手。说也奇怪,不知医工给他用了什么神药,整个人都好多了。可顾淮不能表现出来,他还指着伤混几日病假睡懒觉呢。 顾淮走出来,以一种‘心情迫切却碍于身负重伤’的步态,跪坐到萧珏对面时,他还应景地‘嘶’了一声。 萧珏没搭理他,顾淮偷瞄了一眼,觉得自己可能是演砸了。 婢女奉上热茶,之后旁人退下,留下清净的谈话空间。 见萧珏只顾慢条斯理地品茶,顾淮决定主动出击,苦着脸说:“阿叔,我这几日怕是上不了学了。” 萧珏把瓷盏搁在案上,那轻轻的一磕,却令顾淮莫名的提起了心。 “不喜学习,却爱与人打架?”萧珏神色冷冷,眸光森森,似见了猎物的猛兽,危机蛰伏。 完了,昨晚肯定是错觉没跑。大老板生气了!顾淮心头忐忑,高速运转大脑,道:“非我好斗,是那游侠儿约战,阿叔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无所惧,我既是阿叔的人,又岂能胆怯?” 萧珏叩在几上的指头一顿,“曹氏小儿自能应付,何须你多事插手?” 顾淮抿了下小嘴,气势昂然道:“就算不是曹皎我也会上去的,我本以为是游侠儿拦路打劫,很是生气,阿叔治下,怎能容这些人胡来!” “行事之前,可掂量过自个儿轻重?” 顾淮一脸稚气道:“我不傻的,光天化日,身边又有阿叔的太守府兵,阿叔的人肯定厉害,怎么也不会让我吃了亏去。” 萧珏端起白瓷杯饮茶,掩下了唇角那丝转瞬即逝的笑意,神色依旧冷淡,“为何不喜学观?” 何止不喜欢,简直是讨厌好吗。顾淮眨巴着眼说:“也没有不喜欢,只是更喜欢待在府里,因为只有在这儿才能见到阿叔啊。阿叔你要是在学观,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府里有裴冲,他也不喜欢,其实他最喜欢的是马车,能随便睡。 当着小郎的面,萧珏眉头总算舒展了些,半晌,问道:“小儿,你曾说要跟随我左右?” 顾淮一愣,然后赶紧点头。 萧珏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起身走了。 顾淮皱着眉头,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不会又给自己挖坑了吧? 不管萧珏态度如何,假倒是给他请了三日,裴冲大概得了吩咐,也没再过来。顾淮连睡两日,与床难舍难分,懒得没了边儿。 这日,他舒服地躺在榻上‘养伤’。院外忽有仆人来传话,张德听完后一脸喜色地进来说:“郎君,王道长登门来访,拜见过将军,一会儿便要来探望郎君了。” 顾淮有些感动,王渊其实也挺忙的,能抽空来看他,足见人性温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恍然如梦 这里是防盗章呀,订阅不满50, 等24小时哟~  义山唇边还沾着血, 顾淮看得头皮发麻, 正想一口回绝,忽觉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冷冷盯来。 萧珏负手拾阶而上, 背光的身影高大伟岸, 迫人心弦,似乎微带着点笑意, 道:“你不耐寒冻,还是喝一口罢。” 顾淮打了个冷噤,莫名其妙地涌出股不祥的预感。他先微作试探,皱着小脸苦巴巴道:“阿叔, 你知道我嘴挑, 活血太腥了,我喝不下的。” “是不喜,还是不忍?”萧珏蓦地直视而来。 顾淮一愣, 对上一双不含笑意的眼, 立刻知道萧珏是对他下午的花式表演起了疑心。即便心虚到不行,顾淮他依然稳住了!眼看任务条一点一点往前推进,这时候岂能崩人设? “我是真不喜欢。”顾淮小声回道,一副诚恳又隐忍的样子,感情真挚的压根儿用不上演技。 接下来, 他脸上表露出丝丝愧疚与迷茫:“阿叔, 我白日里真的是全心全意想为你猎一头鹿, 那时我一点儿都没想别的,可当我刚才进院子时,看到一地濒死的鹿,我竟然觉得它们很可怜,并且庆幸我下午的失手。” “这样的我,是不是让阿叔失望了?”顾淮目不转睛看着萧珏,抿着唇,一脸不知所措的不安。 说话之道,虚虚实实,才让人看不穿。 萧珏凝目对视,半晌才不轻不重道:“罢了。” 又成功混过一次。顾淮一边心累一边感慨两万八的学费真没白交。 夜里用过简单的干粮热汤,众人聚集在一所内外两重院分屋歇下。 因襄阳地理位置特殊,百年来屡遭战火。这隐士院看着堂皇其外,内里实则败絮满地。在未被军府圈入前,不知被多少波流民扫荡过,院里陈设多经毁损,这大概也是那隐士族人肯拱手相让的主要原因。 房子一空,没个遮挡,便显得格外冷。 兵士清理过一道内院,义山过来检查,并送上铺盖,笑呵呵的对顾淮说:“山里有野兽,郎君一人睡不安全,便在将军这屋里歇着吧,我一会儿搬个小榻来,再生上一堆火,郎君且忍过这夜,明早就回营了。” 萧珏已负手站在廊下许久,未发一言。 顾淮估摸着对方大概在思考人生宇宙,不敢出声打扰,任寒风吹起颈间狐毛,小媳妇似的袖手站在一旁。他晚上没胃口,没吃多少食,此时热量散了,整个人冻得反应迟钝,半天才点了下头。 小郎都冷成这样了,将军还在发呆?义山看不下去,重重咳了一声。 萧珏这厢才回神,看清状况,有些无奈道:“屋里有火,冷了怎不知进去?” 顾淮嘴唇颤了颤,小声道:“怎么能留阿叔一个人在外边呢。”寒风吹过,他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两人都是一怔。义山不知道他家将军感动没,反正他是十分嫉妒了,恨不得以身替之。他隐晦地瞄了眼将军,孤零零地抱着铺盖进了屋。 人声渐消,万籁俱静。 顾淮整个人缩在被里,睡得很不安稳。 许是受那满地死鹿的刺激,重生后,他再一次梦到了被砍头的那个血色黄昏。狰狞的少年帝君,面无表情的将领,机械的卫士,一颗颗滚落的头颅,以及上面熟悉的脸。 闪着寒光的刀锋在他头上高高举起,仿佛被冰水浇淋,他连牙齿都忍不住颤抖。 他奋力想从噩梦里挣脱,就在此时,一大团温暖的黄光从天而降,瞬间堙没凶残的画面,一股安心而熟悉的气息轻柔地裹住了他,梦境的陡然转变让顾淮渐渐放松意识,直坠入沉沉的夜乡。 萧珏半跪在地,往将灭的火堆里添上枯枝,火苗不一会儿便翻吐成烈焰。他起身回榻,将自己的被子取了盖在小郎身上,替他掩严实,又出神地看了片刻后,方悄无声息地出了屋。 厚厚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柔柔的冬月也探出头来。 义山晚上喝了不少鹿血,燥热得睡不着,出来散火,未料在廊下见着萧珏,惊讶道:“将军,你怎的也睡不着?” 萧珏看着义山走进,“又贪多了?” “将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小时候饿怕了,吃什么都恨不得填满肚子。”义山嘿嘿笑道,见萧珏神色不对,疑惑道:“可是小郎吵着你了?” 萧珏蹙眉道:“非是他闹,只是今日方知,小儿空有勇性,却怀妇人之仁,不是个能拿刀的。” 义山摸摸脑袋,“小郎毕竟年纪尚小” 萧珏摇摇头,“最勇最悍少年郎,不知人事,因无知所以无畏,因不懂敬畏而不知性命轻重。我观小儿神色,分明有悲悯意。” “那又如何,小郎君练武强身便可,将军你可别指着他能上场杀敌,将来啊,必定还得以文入仕。”没旁人在,义山与萧珏说话随意的很,胆大地嘟囔道:“要我说,小郎君并不见得有多喜欢从军,只因不愿拂了将军你的一厢情愿,一直强迫自己忍耐罢了。” “我曾与小郎近奴张德闲谈,来襄阳之前,张氏女君简直把郎君当女郎娇养,若不是他莫名其妙对将军你起了仰慕之心硬要追随,人现在用得着委屈在这破屋子里过夜?” “哎,也不知小郎到底看上将军什么,如此乖巧听话。明明在学观读得好好的,又被王道长看中,怎么也该是起家秘书郎,步步高升的坦途。” 义山分析得正兴起,萧珏冷冷地瞥来一眼,道:“你既闲来无事,去挖两坛子酒来。” “”义山暗骂自己多嘴,不敢再提醒将军小郎再有两年半就该被张氏女君要回去,苦着脸满园找酒去了。那隐士最爱埋酒,给人挖了百来年还没空,也他娘的是个人才。 翌日天还未亮,顾淮睡得正美,被萧珏以直接掀了被子这种极其‘残忍’的方式叫起,他坐在寒风中面有菜色地穿衣时,止不住的想:老板的心啊,大概是石头做的! 冬狩季后,年关很快来临。 魏人也好c蛮人盗匪也罢,谁也不会在这吉庆日子里缺德挑事,营里无重要军情,留了正常值守的军主兵士,其他人腊月起便陆续放了假。 初七,顾淮与萧珏一道回了城。 今年天气尤寒。临近过年,客商云集的襄阳城官道上车马如龙,人流不断,道边石榴树裹上了厚厚的蒲蒿,有些枝丫上还被有心人系了喜庆的红布条。 城里城外,一团欢喜。 顾淮想到长长的年假,想到贴心的张德与四婢们,想到萧珏昨日良心发现说这段日子不拘着他练武习文,高兴得一路都在乐。 他那白纱帽遮挡的并不严实,萧珏骑马靠得近一些,便能清晰地看见小郎笑眯眯的唇角,先是忍俊不禁,随即若有所思。 进了太守府,前厅正堂乌压压一片人,有婢仆有僚属。陆攸之领着五郎上前,含笑揖礼。顾淮不耐寒暄,习惯性扯了扯萧珏的袖子,道:“阿叔,我想先回院子。” 萧珏没什么表情,淡淡道:“去吧。” 这一幕看似寻常,陆攸之却微眯双眼,心中隐约生出一股不安来。 顾淮回了他的小院,张德与四婢们喜极而泣,团团围住他好久。时隔两月,他再次享受到了久违的贵宾式服务,衣来伸手,食来张口,连杯茶都没舍得让他自个儿倒。被忠仆们用饱含怜惜的眼神热切盯着,顾淮觉得自己差不多是被当成个废人了。 第二天是腊日,萧珩在刺史府设宴,一大早,顾淮与五郎换了新衣,坐上马车,由萧珏领着,往子城行去。 萧珏点了点信让他自己看。 义山跪坐过来,看过信后微微张嘴,“这” 萧珏一声冷笑,“才学了几天武,就敢同游侠儿打架?” 义山不解:“淮小郎虽然不算乖,但不像是会惹事的性子。” 萧珏拿过一沓公文,淡淡道:“命令下去,近几日有事要呈的,在今晚戌时前统报上来。”义山应是。一个时辰后,萧珏搁下笔,闭目揉着额角。 斜月如钩,晚霜渐覆草叶,马蹄踏过,碎落一地秋凉。 大半个襄阳城已经睡去,太守府两个院落的主屋内,灯火犹燃。 陆攸之披着罩袍静静站在廊下,鬓发一丝不乱,衣衫齐整。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里,低声道:“大人,将军回府了。” 陆攸之沉默了一瞬,问道:“现在何处?” “淮小郎君的点翠院。” 萧珏与义山走过中庭,才来到廊下,便听见里边一阵高高低低的呜咽。萧珏甫一进屋,张德与婢子们闻声回头,哭声便戛然而止,惊惶地跪地行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留守老人 这里是防盗章呀, 订阅不满50,等24小时哟~ 顾淮接过按在腿上,抽出一支箭摸瞧, 箭杆顺滑线条流畅, 花色尾羽,箭头是木做的, 形状并不尖锐,还奇怪的开着圆孔。他研究了会儿, 没摸着头脑,便搁在一旁,取过弓练习臂力。因没手套,他不敢下狠劲, 看在裴冲眼里,就跟玩儿似的。 没多久, 义山来了演武场,一见顾淮便笑起来,“我还当裴司马要教小郎射箭,忙完便急赶了过来,没成想你是拿来把玩的。” 顾淮记着义山恩情,如今见了他态度不似之前冷淡, 认真解释道:“我没有玩,我在府中时便经常拉弓锻炼臂力, 一个月前只能拉开三斗弓, 现在已经可以拉开四斗弓了。” 义山一愣, 没见过这别致的练弓法子,乐不可支道:“如此说来,是我误会小郎了。” 顾淮愿意和义山说话,拿过一箭好奇问道:“这箭头为什么有孔?一点也不尖,有杀伤力吗?” 义山说:“此乃骲箭,也叫响箭,用来吓大虫的。我给你演示一番。”他熟练地弯弓搭箭,站在廊下,对准演武场最东边百米开外的草靶。 顾淮直起身看,义山动作流畅漂亮的很,指头一张,那木箭便疾射出,刺破空气,陡然迸出一串尖锐如哨的声响,一息间直击红心,撞出嗡嗡的余音后方坠在地上。 好像还挺好玩的。顾淮一时手痒,走下榻来,“让我试试。” 义山递过弓,笑着给他取来一骲箭,见小郎动作笨拙似初学幼童,疑道:“郎君不会射箭?”兰陵萧氏一族,凡小儿无论嫡庶,六岁起便会有专人教习弓射,算起来,小郎也在兰陵住了六年之久,应是与族中子弟一道进学才对。 “没学过。”顾淮坦然承认,丝毫不以为耻。 义山无语,摸摸鼻子,突然记起五郎曾对张氏女君说的那番话,顿时嘀笑皆非。道一句‘冒犯’,果断出手纠正顾淮的步形动作。 “手臂须直如枝。” “三指捻箭即可。” “前后手不可不平。” 光身法与手势,就教了一刻钟有余,出乎义山意料的是,小郎一直忍着没有射箭,不见焦躁,态度端正认真,心性倒是怪异的稳。义山心中啧啧称奇,到最后终于挑不出什么毛病,“小郎可以开弓了。” 顾淮点点头,先放松了下身子,复抬手,身体已经记住方才的姿势,缓缓进行调整。他向来不是个一心能二用的,认真起来,仿若四下无人。义山还是头次见顾淮这幅样子,不住打量。 顾淮凝神看向靶心,琢磨着木箭应该会偏移路线,循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把控住箭头角度,吸气聚力,然后猛地一松! 尖哨声再起,义山c裴冲与演武场兵士都忍不住看去,见那只骲箭落在红心外一寸处,不免惊讶。想不到小郎无意一箭,撞得还挺准。 顾淮有点懵,他隐约找到了感觉,突然莫名自信,如果角度在歪上那么一些些,应该能射中红心。只是等他回过神,看到被弓弦刮破渗血的掌心,也是无奈了。 义山专于弓箭射经,并不像旁人那般笃定地认为小郎这一箭是无意,本还想让顾淮再试一箭,回头一看,也只好笑罢。 上午断断续续练够半个时辰,裴冲便放顾淮回了寝殿。顾淮腿软得走路直打颤,还苦中作乐地想着:裴司马大概是马步派传人,很有‘会马步者得天下’的气概,从太守府教到军营,连个姿势都没让他换过,也太会省事了。 午时用过饭,顾淮小眯了会儿,醒来后没多久,就有兵士来传话,说将军有召。问过后,萧珏并不在寝斋,而是在另一常驻办公并兼待客的堂馆。 兵士领着顾淮上了城墙,城上青砖道宽可跑马,五步一人,重兵把守。馆堂坐落在南面,前后十六根大柱,殿门正中篆字‘修武堂’,气派恢弘。 顾淮进去时,正好有两名武将出来,见了他俱是脚步一顿,顾淮却没有对陌生人打招呼的习惯,像只高傲漂亮的小孔雀,目中无人地走过。 两名武将都愣住,走下台阶后一人才道:“这小子是谁?好生无礼!” 另一人说:“不过一总角小儿,见了我等竟不变色,也算颇有胆量。”走出两步,他忽而惊道:“你可还记得前几日夜里” 绕过巨大的虎纹漆画叠屏,便见足可容千人的大堂,垂幛叠拱,富丽堂皇。两侧列席,案几坐榻莲花灯,只是无人。竹帘在后,众卫肃立,兵士朝顾淮行过礼,退至一旁。 大堂上首,宽大的漆木板榻上,一袭绛色武袍的萧珏安然跪坐,并未抬头,执笔批着公文。 顾淮难得被萧珏主动传召,脚步都快了几分,轻手轻脚坐过去,等萧珏停笔后才殷殷问道:“阿叔,可是找我有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礼尚往来 这里是防盗章呀, 订阅不满50,等12小时哟~ 顾淮换上一脸天真的期待,眼巴巴地瞅着萧珏。 萧珏静静低头看着还不到他胸膛高的半大小郎,略一思忖, 从袖中拎出那翠绿锦囊搁在手心抛了抛,道:“我闲时的确不多, 你若换个请求,我便把它作为补偿赏赐与你, 如何?” 这原本就是他的糕点, 怎么能叫赏呢?顾淮不自觉咽了下口水,挣扎道:“真的一点时间都没有吗?” 萧珏似认真思考,须臾回道:“也并非一时半刻也抽不出。” 如果不是萧珏的表情十分正经,而且前世他的名声也是铁面无私铮铮大将,顾淮真的要以为这人是在耍他!必须要表现更看重大老板呀,顾淮心痛地说:“我不要它, 一点点时间就够了, 我要阿叔教我骑马。” 义山在后边看着, 觉得小郎两眼水汪汪的,好像快哭了,他还不了解将军吗?义山低下头肩膀耸动, 闷笑不已。 萧珏收回锦囊, 勉为其难状点头道, “既然你一意请求, 那我便答应吧。” 顾淮忍下失去糖糕的心酸, 往萧珏处又蹭近两步,“阿叔你真好。” 萧珩大感稀奇,阿九自小冷漠,上过几年战场,气势愈发迫人,家中敢亲近阿九的小郎一个也无,独独这淮小郎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当真是胆色过人。萧珩摇头失笑,又问四郎五郎想好了没。 四郎见五郎面色犹豫,略有挣扎,似不敢说话,不由出声道:“五郎,你不是喜爱书法,一直想要一方兰亭砚吗?不如趁此机会向父亲求取?” 五郎眼中极快地闪过些什么,不好意思道:“是这样,只是这兰亭砚十分昂贵” 萧珩和颜悦色道:“不过几千钱尔,回头阿叔便让人送去太守府。” 五郎恭敬揖礼,“多谢三叔父。” 萧珩给萧珏使了个眼色,萧珏看懂,却不以为意,想了想,唤道:“陆长史,回去备一套简心斋的文房四宝予五郎。” 陆攸之温雅应道:“是。” 五郎惊讶,继而欣喜,对上萧珏平静却深冷慑人的眼神,又忍不住犯怯,小声道:“多谢父亲。” 萧珏‘嗯’了一声,不再看他。 四郎提的要求是某个旬休日去附近樊城瞻仰诸葛先生旧居,萧珩向来敬仰孔明之忠,常去隆中,不仅欣慰答应,还说会一道陪去。 四郎谢过,又问:“阿兄,五郎,可要同去?” 顾淮想都不想,说:“阿叔去我就去。” 萧珩听得出来,他口里的阿叔,自然是阿九。萧珩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好在旁人听来,他也在这个阿叔之内,不算彻底丢面。 萧珏明智地没有搭腔。 四郎也明智地没有追问是哪位阿叔,五郎当然是应好。 回程,顾淮终于如愿混上了萧珏的马车,经过几次面聊,顾淮已没有最初绞尽脑汁找话题的尴尬,见萧珏专心研究着案上的绢帛文书,他便缩在角落乖乖不打扰,呼吸都有节奏的放轻,马车晃啊晃,一天能睡十六个小时的顾淮抱着隐囊又睡了过去。 萧珏看着他,眼里闪过笑意,不知想到什么,又沉静下来。 暮色四合,马车在太守府门口停下。 义山半天不见人出来,纳闷地叩了两下车厢。萧珏没回话,义山便径自掀帘,定眼一看,好家伙,那小子挨着将军大腿蜷睡得正香,将军袖手收好绢帛,小郎梦中鼻翼翕动,小手虚抓了几下,义山看得好笑,笑嘻嘻道:“小郎怕是闻着味儿了,我说将军,你又不喜甜食,逗也逗过了,何不还予小郎。” 萧珏轻笑,掏出锦囊,拉过小郎白嫩嫩的小手,塞入他手心,见他还不醒,无奈道:“你抱他回房吧。” 也不知为何,顾淮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天都黑了。屋内只点了两座铜灯,他坐起身,察觉手里一团软和,低头一看,好不惊喜。 萧珏果然是逗他玩儿呢! 失而复得的喜悦令顾淮毫无脾气,唤人来伺候简单洗漱后,他盘腿坐在地榻织毯上,美滋滋吃着糖糕,伏案给张氏写信,照例絮絮叨叨,扯了足有十多页。此外,给萧正显的也不差,毕竟指着人递消息动态,顾淮在回信中夸捧得很有水平。 写完让张德封漆,他搁下笔,从信纸中挑出花色漂亮的一张,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笑眯眯地另拿了一只羊毫蘸墨在纸上划拉起来。 张德刚让人送信去驿站,一回来又被小主子吩咐去给萧珏递信。张德摸摸头,亲自去了萧珏院子。自萧珏回府,院中护卫多了一倍,兵士见只张德一人,毫不客气将人拦住,义山听动静出来,问明来由,转接过信入内交与萧珏。 在义山好奇的目光中,萧珏拆信,翻开泛着香气的五色花笺,见淡黄信纸上寥寥几道简笔,画着一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娃娃笑得见牙不见眼,怀中抱着一盘糕点。 俨然是喜不自胜的淮小郎本人。 义山哈哈大笑,“这小儿太有趣了!” 萧珏也忍不住莞尔。 义山笑不够,仔细看那画,又赞道:“笔艺不见繁复,线条随意,却别有一番活泼气质,淮小郎于画之道,有悟性啊。” 萧珏道:“顾氏族人,多擅画艺。”他将信纸封好,一并收入放着借条的书柜。 翌日,顾淮继续苦哈哈地赶早上学。 经过芙蓉台一辩,他的日子便不再清净。老博士们眼里有了他这号人,时不时心血来潮提个问,下了课,小郎们又来讨教或是挑衅,饭后散个步都能碰上几位名士让他辩上一段,弄得他烦不胜烦。老被他扒住的曹皎被无端连累,回身瞪着他的眼神里仿佛都在说: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顾淮偏不,日日雷打不动地在曹皎位子后边缀住了。 除了这些,连王渊也来凑热闹,又开始让他背书,背不完罚抄。经过一段时间才艺教导,即使顾淮犯懒摸鱼,王渊也察觉出他于书画一道颇具天分,张口就加了临摹的作业。顾淮从没这么被人逼得团团转,气得想甩膀子退学,又怕萧珏不喜。 说起来萧珏也是真忙,刚打完仗回来,听说又去了城东的军营。 顾淮认为他这太守当得不敬业,老不着家。不过襄阳大事有萧珩与刺史府别驾典签们担着,黎民庶务有陆长史管着,萧珏自然可以当撒手掌柜,只管与各营军主交道。按时下势头,萧珏应该还有他自己的私兵要操练。 转眼又是一个旬休日,这天,萧珏早早回了太守府,让义山去叫醒还在睡梦中的顾淮。 义山半跪在小郎榻边,无视欲言又止的张德,指头在床沿边叩得咚咚作响。 他难得能睡懒觉的休息日啊!顾淮趴在榻上沉痛地抱头哀鸣,缓缓抬眸,一眨不眨地瞅着义山,声音又软又委屈,“能不能让我再睡一小会儿?一刻钟,一刻钟也好。” 小郎稚发披散着,嫩脸桃腮,目如秋水,可怜又可爱,张德和婢女们看得疼惜不已,义山一时都觉得自己罪过大了,差点想点头,好在将军积威更甚,他赔笑道:“淮小郎,不是我不许,将军守信,一直记着抽空教小郎骑马,趁小郎旬休,一早推了军务回城,小郎忍心让将军干等着吗?将军午后还得赶回营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败家爷们 这里是防盗章呀, 订阅不满50, 等12小时哟~  顾淮面无表情, 忽而扯出一个笑脸:“老师, 您也挺有毅力的。” 这年头的培训班, 老师销售是命运共同体,课中插播广告就算了,连课后也不放过, 未免丧心病狂。先不提他对辩论有没有兴趣, 他这个性子也懒得去学。 蔡老师教过,人骂你一句,你回骂一句, 那叫吵架,人给你一句赞美, 你回人一句, 这才是社交。 豪掷了两万八报名《成功人士说话之道精品班》,要随时学以致用,顾淮在心里划重点。 中年男老师表情沉痛,沉默半晌,说:“我是真的看你是个好苗子, 想培养你出来去打比赛,不然这样吧,我去给你申请一个内部底价, 你就跟我上了这个班, 怎么样?” 看, 这就是一匹深水狼,前两周划水不说重点,这会儿终于聊爆了吧。 顾淮推了推鼻子上并不存在的眼镜,露出十动然拒的表情:“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真的对辩论不感兴趣,我晚上还有一个聚餐,先走了,老师再见。” 电梯口围着一批中年男女,顾淮见同班同学中似乎有人想打招呼,立马一脸从容地掏出手机插上耳机听歌,目不斜视拐进了安全通道。 外边淅沥沥下着雨,灰蓝色的天空罩着车水人流,一股子喧嚣的冷清味道。 顾淮打开app叫车,目的地点收藏栏里的“家”。 聚餐?不存在的。 作为一只特立独行的死宅单身狗,他通讯录里除了一条备注为免密at实际是他爸的人,还有几个算不上铁的大学同学,其余全是数字党。 所以顾淮自己有时候也很无奈,他连朋友都没几个,竟然花两万八来学社交? 顾淮从背包里摸出一块玫瑰牛轧糖塞嘴里,双手插兜靠在大厦门庭柱子边候车,眼神放空望天。 大概真的是脑海中被砍头的那一幕太恐怖,也是赶巧撞上了一位课程销售,让他觉得那时给自己折腾点东西学学,或许能够避免精神崩溃吧。 专车司机是个肩宽腿长的青年,顾淮客气地谢过对方撑伞接他上车的贴心服务,选了司机斜后方的位子坐下。 等红绿灯时顾淮抬眼看路况,视线轻轻撇过司机宽阔的肩膀,又飘忽地收了回来。 雨水滑落车窗,玻璃上倒映出顾淮的侧脸,随着夜晚霓虹灯明暗起伏时隐时现,像一只迷路的羔羊。 顾淮住的是他妈留下来的一套三居,黄金地段,富人扎堆,智能化管理,管家式服务,就一点不好,这宅有点凶,克人。 顾淮妈在拿下这房的第二天就出了意外,他爸做生意讲忌讳,本想倒卖了,顾淮死缠烂打要留着,十岁不到正是混世魔王的年纪,吃了秤砣似的不听劝,也怪他爸当年也就这一个儿子,最后遂了他意,没卖。 顾淮小时候脑子一根筋,纯粹想留着跟他妈一起看中买下的房,后来陆陆续续发生许多事,他心态爆炸,怀揣着不想善终的人生梦想在这儿扎了根。 想着一堆破事,顾淮心不在焉地摘下耳机掏钥匙开门,刚开一缝,电视声窜了出来。 顾淮愣住,抬头看门牌号,摇摇头,掏出手机看时间,接着眉头一皱。丧眉搭眼地进了门,没有迎来预想中浑厚的男声,反倒听见一句妹子的惊呼:“啊,你回来了!” 顾淮立刻抬头,看见客厅里从沙发起身的陌生姑娘,他镇静地发懵。 大姑娘紧盯着他,仿佛他才是个不速之客,说:“顾淮是吧,我是方丽的女儿,我妈今天临时有事,就让我过来了,我给我妈打下手一两年了,你的习惯也都清楚,我看电视忘记时间了,真是不好意思。” 她边说边走,“菜我放在新买的那个三层蒸锅里热着,按我妈吩咐的菜单做的,希望能合你胃口。” 顾淮点头,客气回道:“好的,谢谢。” “嗨,应该的。”这张漂亮脸蛋名不虚传,没白来,姑娘美滋滋地想着。 等人一走,顾淮垂下眼啧了声,晃去厨房找吃的。 透明的三层保温锅里从上到下依次排列着软炸黄金虾c珍珠糯米丸和蜜汁乳鸽,个个有着令人食指大动的色相。 顾淮抽了双筷子,端起蒸锅出来。将菜搁茶几上一字排开,夹起一只黄澄澄的炸虾入嘴,外壳酥香薄脆,虾肉鲜嫩清甜,顾淮眯起双眼,窝进沙发,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你情我意 这里是防盗章呀, 订阅不满50, 等12小时哟~  一浪打来,江水溅落,顾淮侧身躲过,发觉身后站着袁弘策,夕阳,船头,似曾相识,只要他此时张开双臂 顾淮被自己臆想的画面逗乐。 而明月堂内, 同样安坐不惊的王渊盯着顾淮,没有错过顾淮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 顿时目露赞赏,麈尾点点顾淮方向,笑着对萧珩道:“我曾在湘宫寺旁见过这小儿, 骑着惊马, 毫不慌乱,我当时称他有谢公遗风, 再看今日大浪前的镇定自若, 可不肖似昔日谢公泛海吟啸?我观此儿, 胆色不逊谢公矣。” 当下名士, 推崇临危不惧的自在坦荡,讲究诗书底蕴的气度风流。王渊阅人无数, 看得出顾淮并不厚学, 可这小儿别有一番从容, 真不知从何滋养来,令他很是好奇。 纵顾淮几次无礼,但对比四郎五郎之态,萧珩也忍不住点头称是,暗想王渊点评顾淮这番话若传至建康,顾淮在名士圈就能排上号了。 又一波江浪拍船,这次顾淮没躲避成功,被水打湿右手半个袖子。 江水透着一股子腥味,让有点洁癖的顾淮眉头皱起,忍了忍,没忍住,交换手转过身苦恼地问向来人,“袁参军,这浪什么时候能停?” 袁参军见小郎一脸嫌弃地瞪着湿衣,笑道:“大约一刻钟左右,小郎若想换衣,我可抱小郎回房。” 抱? 顾淮觑了眼袁参军强壮的成年男子身躯,侧过脸,右手负到身后,面迎江浪,说:“没事,不劳烦参军了。” 袁弘策笑笑,继续守候一旁。 待风平浪静,等四婢红着脸站起身,顾淮往回走,对萧珩等人简单说了一句:“我先上去了。”便匆匆离开。 萧珩深吸一口气,王渊摇头失笑。 船行十余日,过了江州再至郢州,转道沔水之汉江,向襄阳进发。 这些天萧珩没再起心思聚餐,顾淮乐得闭门不出,专心吃喝睡。四郎五郎手不释卷孜孜好学,常去王渊房里请教,萧珩还特意新辟了一堂供师生们做学问。顾淮白天不敢出门,怕被抓去一起读之乎者也,某日夜里突然无聊,逛到一层船尾,竟见了一‘熟人’,哦不,‘熟马’。 船尾有马厩,站着一排马,夜间光线昏暗,顾淮无意到此,受不了味儿正想走,不料一棕红色的小马驹突然从食槽处探出头来,冲他打了个大大的响鼻。 顾淮认出这位带路功臣,脸上露出笑容,走上前想摸摸马头,小马驹却喷了他一脸的口水。 顾淮: 婢女忙给顾淮擦脸,顾淮瞪着小马驹咬牙说:“你这样很没礼貌的知道吗!” 小马驹不理他,又飞快地咬住他的袖子。 看守马厩的护卫赶紧上前扯住小马驹的缰绳,喝令着想把它拖开。小马驹偏不听话,死磕顾淮,护卫急得满头大汗。 袁弘策突然出现,也不知他从哪儿钻出来的,取过缰绳,拍了拍小马驹的下颚。 小马驹颤了两颤,磨磨牙依旧不撒嘴。 袁弘策奇了,怪异地看向顾淮。 顾淮次次被它搞到没脾气,对袁弘策说:“还是让我来吧。” 他腰间锦囊兜着糕点,取出一块来呈在手心,对方果然识相,立马转移目标。 袁弘策忍俊不禁。 顾淮如愿以偿摸上马头,蹭掉糕点屑子,暖烘烘的温度直窜入心底。 他问道:“这小马儿是四郎的还是五郎的?” 袁弘策想了一会儿,说:“不是哪位小郎,是小将军的。” 萧珏的? 顾淮双眼发亮,看向小马驹的眼神愈发慈祥。 之后袁弘策说不宜喂过多甜食,顾淮便换了萝卜混草料,小马驹一开始不吃,顾淮难得耐心,千哄万哄地让它吃了些。 袁弘策一直在旁边看着两小互动。 余下的路程,顾淮除了宅吃喝睡,其余时间都在讨好小马驹,在楼船抵达襄阳时,顾淮单方面认为他两已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襄阳郡原属荆州,后北人南渡,在此侨置雍州,襄阳城便成为雍州刺史治所。因地处要冲,襄阳乃南北物资交流重镇,也是兵家必争之地。虽不比建康安稳富庶,但较之一路西行所见,堪称境内数一数二的大都。 码头嘈杂而忙乱,与之格格不入的,是守在码头两侧绛衣披甲威严肃穆的兵士。领头三人中有一文士打扮的年轻人,二十不到,白袍白纱冠,外罩建康正兴的鲛纱,气质清冷,容颜华美,有种修饰过的精致。 船板放下,萧珩与王渊并行,王渊是何等人物,如芝兰玉树,举动间世家大族风范尽显,码头不少人看呆了,原先偷偷摸摸瞧那白衣文士的人也被他吸引去目光。 文士挺直身板迎向来人。 “大人,王道长。”文士揖礼,态度不卑不亢。 萧珩点点头,“陆长史,战况如何?” “将军在南阳设伏重创魏兵,先后打退魏人四次,魏人近日来不敢再犯。”陆攸之与有荣焉,语气骄矜而自豪。 萧珩失笑,“阿九那小子,肯定没打过瘾。” 另外两名刺史府属员上前见礼,一人道:“马车已备好,请二位大人上车。” 陆攸之则看向王渊,微笑道,“襄阳士人若知王公驾临,定轮不到我等来迎。” 王渊没接话,只淡淡一笑,与萧珩等人走了。 袁弘策护着三位小郎下船,看到陆攸之被落了面子,觉得很正常。王渊是什么人,陆攸之又是什么身份。陆攸之虽属吴郡四姓大族,但不过是旁支庶子,士庶之别犹如云泥,也就是珏小将军用人不拘门第,才能让陆攸之当上太守府二把手。 陆攸之面上清冷淡然,双手交握掩在袖中。他朝前抬眸,目光瞬时一凝。那小郎身上穿的是吉贝布。萧珏都弄不来的珍贵贡布,却被这总角小儿大大方方穿了一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债主登门 这里是防盗章呀, 订阅不满50,等12小时哟~ 大概真是缺眠, 少年人又能睡,顾淮再睁眼时天都黑了, 整座殿阁一片寂静, 只有隐约的士兵呼喝声从远处遥遥传来。 奴仆不知何时点起两座灯台,淡淡的烛辉盈盈于室, 散发着不刺眼的柔光。 顾淮滚来滚去, 赖够了床才起来。他束发穿衣, 拾掇好后开门走出偏殿, 三侧廊下皆挂着一排灯笼, 院中其实站着不少护卫仆役, 却仿若背景板, 一声不吭,动也不动。 啧。 顾淮招来一个男奴, 让他取食来。 襄阳富庶,积谷盈仓, 作为一城太守兼开府校尉,管钱管粮还管兵, 萧珏的生活水平那是相当不错的。仆役很快送来随殿私厨秘制的野味汤饼,并两碟小菜碟炙肝, 摆在靠窗的坐榻案上。 闻着那股子令人垂涎的鲜香, 顾淮对现状非常满意, 再次告诫自己要好好听老板的话, 他真怕萧珏一个不满意再丢他回新兵营呀。 天一寒,比起米饭,人都爱吃些热乎乎的汤饼。因太烫没法吃,顾淮馋得直皱眉头,干脆撑开窗子散热,他专心致志地翻挑着汤饼,连萧珏进了院子都没注意。 因萧珏不爱喧哗,殿内护卫没有出声叫人的习惯,朝萧珏一躬身,便算行礼了。 萧珏与义山站在院中,看着小郎盯着食物目不转睛那模样,义山忍俊不禁,萧珏又一次无奈心头起。两人没出声打扰,各自回屋。 等顾淮美美地吃完,用巾帕擦着嘴时,无意瞥见萧珏寝殿灯火通明,不禁探头出窗仔细瞧看,窗纸上映出高大的身影,他连忙下榻,出屋沿着回廊走到萧珏门口,护卫伸枪拦住,他便叫了一声‘阿叔’。 片刻后,萧珏冷淡的声音从里边传来:“何事?” 这就令人尴尬了。顾淮本打算说‘我想见阿叔’,又怕萧珏烦他谄媚,斟酌道:“见阿叔回斋,我便过来问候一下。” 萧珏似乎在更衣,窸窸窣窣地一阵响后,又传出三字,“进来吧。” 护卫撤回长丨枪,顾淮径直进屋循声找去,正好撞见从屏风后整着衣裳龙行虎步而出的萧珏。照例一袭紫色常服,衬得气质愈发神秘高贵。 萧珏在书柜边的地榻坐下,顾淮也跟着蹭去对面找褥子坐好,倚着长案,一脸天真地疑惑问道:“阿叔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不知道,难不成你也在屋里睡觉?”顾淮真心觉得自己卖傻已经到了一定境界。 萧珏坐榻高出一截,案几也更高更长,两边各一铜雀灯座,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另摆着线书帛书还有竹简。萧珏高高在上地觑了眼顾淮吃饱睡足白里透红的脸蛋儿,脑中不由闪过昨夜小郎伤心萎靡的模样,眸光轻闪,没搭理他。 顾淮不泄气,自己给自己砌台阶下:“算算日子,我该给阿母和阿兄写信了,阿叔,我能用你的纸笔在这儿写吗?写完了正好劳烦阿叔帮我寄出去。” 萧珏淡淡嗯了声。 “谢谢阿叔。”顾淮露出乖巧的微笑,左右看看,小心地挪了个空当处趴过去,研好墨,为了不再尬聊,他开始认真地写信。最近发生了不少事,可有些不能写给阿母看,萧正显那小子,好了两个月,最近来信有些敷衍了,他还得想个法子吊吊他。 萧珏拿过一叠新送来的信函,看一眼小郎,唇角微微勾起。 时间流逝得悄无声息,萧珏正放下一信,几张纸便塞到了他眼下,也不知小郎为了找准时机悄摸瞅了他多久,此时腆着笑脸道:“阿叔,我写了一个故事,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萧珏扫了他一眼,伸指按着纸,一行行看去,本漫不经心的神情逐渐变得入神。几张纸很快看完,他又翻了翻,蹙眉道:“怎没写完?” 顾淮一直盯着萧珏的神情,放下心,有点小得意地笑道:“阿兄不好生给我写信,我思来想去,就想出这么个法子,把这半个故事寄给他,告诉他如果想看下半部分,就必须好好给我回信。” 他写的是顾氏杜撰瞎扯版一千零一夜,打算绕着异域邦国天马行空地一通乱谈,这时代志怪小说大多简略,连话本都没有,他的故事细节丰富,新奇得很,不怕勾引不住萧学渣。顾淮见萧珏沉默不语,殷勤地说:“我只写了这些,阿叔你要是想看的话,我可以现在继续写。” 萧珏莫名觉得手有点痒,他淡淡道:“天色不早了。” “也是,阿叔忙了一天,早点歇息吧!”顾淮自己也困了,顺坡下驴,将信件一一封好,推上去,“麻烦阿叔帮我寄出去。”行完礼,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萧珏静静坐了片刻,忽然起身踱到窗前,负手望着顾淮屋子方向,脸上闪过一丝恼意。 五日后,外院演武场。 顾淮头顶艳阳,在裴冲的监督下,认认真真扎着马步。他身体素质不到位,如今只能练些基本功。比起之前在太守府赶鸭子上架般的不情不愿,今天的他格外配合,让裴冲都忍不住打量了他好几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萧大忽悠 萧珏心怀不轨, 没留意时辰,却来得正巧。 天已不早,宴方罢,众管事醉醺醺俱去屋里睡了, 人声悄寂。 李候贪喝了几杯,为数不多的智商全下了酒。把萧珏当自家主子血亲,殷勤地直接领人来到内院顾淮寝堂。 院子围建私密,并无回廊, 花圃芳径石龛灯,秋桂临发叶正浓。正中一座矮脚木楼, 地板光可鉴月, 两扇槅门敞着,里头灯影绰约, 照着曲肘支首c在案几旁小憩的貌美郎君。 萧珏第一次踏足此地, 眸光凝在少年恬淡闲适的脸上,只觉过往所目园林,不及这儿分毫。 他低声对身侧道:“都下去罢。” 男人久居高位, 气势迫人,李候及一干护卫奴仆均下意识应是, 躬身碎步出院。 到了外头檐下, 见裴冲将院门关上, 李候忽觉不对, 抬起剑柄一拦, “哎。” 裴冲:“?” 李候一时语塞。 裴冲便不管他, 用力扣紧门后,转身立在右侧。李候愣了会儿,慢吞吞站去左侧。 淡淡的花香飘在静夜上空。 萧珏动作放轻,缓步入屋,如当年他批公文时小儿常倚在长案边那般,挨着案几坐下,出神地凝视着少年如玉面庞。 顾淮本尊是个一杯倒,被萧珏锻炼过些时日,酒量并不见大长,到今日,也只堪饮几杯果酿酒。这会儿醉意陶陶,昏昏欲睡,不设防手一松,朦胧惊撩眼皮,冷不丁见对面坐了个人,顿时直起身子。 顾淮眨眨眼,纳闷道:“阿叔,你怎么来了?” 他醉的以为是两年前抱大腿那会儿,语气轻软又亲近。 等回过神,顾淮赶紧清咳了一嗓子,被理智压制住的惯性乖顺才刚冒头,又被按下,亡羊补牢地摆出副‘跟你不熟’的样子:“小侄失礼了。” 小儿心里还有气。 萧珏心内苦笑,面上不动如山,淡淡道:“嗯。” 许是过了冲动劲儿,近日来萧珏又渐渐恢复到顾淮所熟悉的寡言硬汉,令他应付起来不像初重逢时无措,突然想起来一事,公事公办地商量道:“阿叔,雅园能顺利建成,多亏你大力相助,小侄感激不尽。如今园子建好了,我底下人足够使唤,青衣们屈居在我那铜臭之所,实在令我不安,还请阿叔将他们派往更值得去的地方吧。” 萧珏微微挑眉,没想到寻的事引这么快就要派上用场,他不答话,从袖中掏出欠条摊开在案上。 顾淮低头看去,先是一愣,紧接着乌溜溜的眼睛瞪圆,整个人像只炸毛的兔子,差点没蹦起来。 一千金! 他这时候怎么拿得出来? 当年真是年少轻狂脑子坏掉了呀,一千金的欠条说写就写,败家子败家子,你这个败家子! 顾淮哪还有心情装陌生人,酒意连着气恼涌上脑,咬牙切齿又委委屈屈道:“逐风不是在你那儿吗?” 萧珏忍笑,正色道:“逐风之主是你,我只是代你抚养罢了。”旋即状似感慨道:“你如今已长成一家郎主,亦有担当,我心实在怀慰。今日拿出此券,非是有意为难你,而是想看你会如何行事。” 言罢,略显失望地摇了摇头,“阿淮,无论行商,还是为人,须以诚为本。” 卖鸡汤的老忽悠时隔几年,再次上线。 你牛逼!就你会讲大道理! 顾淮好歹已算半个社会人,本不该像以前那么单纯好骗,然而酒意在身,脑子糊涂得分不清萧珏话里真假,指头抠着案几腿,忍气吞声道:“我不是想赖账,只是现在手c手头紧张,以后有金子了肯定还你!” 萧珏垂眸盯着顾淮的小动作,眼里满是笑意,他的阿奴,还是那个一紧张就爱抠东西的小儿。 他艰难地板起严肃脸,皱眉叹气道:“不如这样罢,我听说你与赵江他们谈甚么股份c分红,我这一千金,权当入股,已派去的青衣,你选一个提拔为管事,到年终,红利不必予我,分与青衣们便是。” 顾淮狐疑地盯着萧珏,若不是对方不要红利,他都要以为前老板是投机奸商了!他想起来了,写欠条那会儿他还猜过萧珏是不是有钱癖呢。 萧珏与顾淮对视几息,似坦白道:“青衣们多雍州兵家子,祖产不丰,我虽有心厚待,但无故施财,莫得折辱。不如令他们在你这儿多挣些钱帛,何乐不为?” 脑子里跳着‘雍州’二字,顾淮瞬间不盯了,乖乖点头,“好。” 萧珏目光轻闪,望着少年,忍不住泛起怜意。 弯月西沉,作息良好的顾淮睡意袭来,混着醺然的酒意,令他全身乏力,不自觉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两点晶莹,他茫然望着萧珏,忽而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阿叔,我好累啊。” 刹那间,萧珏心脏如被不甚锋利的匕首来回划磨,层层叠叠覆起细密的钝痛。 自与阿淮重逢后,他无法忍住不去探查的冲动,而在得知阿淮暗地里为樊城所做的一切后,他更是无法不为之震动。 那个被张氏当女郎娇养,宠得一身懒骨c不知世事的小儿,何时长成了大人模样? 萧珏握紧双拳,抑制住叫嚣着拥他入怀的意志,低哑道:“累了就睡罢。” 顾淮揉了揉眼睛,并不起身上榻,弯腰趴在案上,安然闭上双眼。潜意识里好像很清楚,身边这个男人,定不会让他就这么睡在地榻上。 萧珏怜爱地看了几眼,起身,正欲抱起秒睡的少年,动作却蓦地一滞—— 顾淮宴罢洗漱过,衣衫宽大,墨发滑落两侧,从上方俯视,可见线条优美的脖颈之下,隐隐约约露出雪白的背脊。 萧珏喉头发紧,仿佛被火燎了似的,仓皇后退几步,耳根子都开始泛红。 直到风吹入户,对少年的担心使萧珏从窘迫的处境挣扎出来,他大步走至榻边捞起一床丝被,面无表情地回身,将少年连人带被严密地裹成粽子,方才红着耳朵抱起人,眼观鼻鼻观心,目不低视,脚不错步,平静地捧人上榻。 再平静地出门,轻手拉上槅门。 直到快走出院子,萧珏忽然猛吸口气,抑制不住地要发出一阵咳嗽。他使了内劲压下声响,方错愕地察觉,自己方才竟然一直憋着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欲擒故纵 这里是防盗章呀, 订阅不满50,等12小时哟~ 张德忙唤婢女,“快呈些食来。”他关切地看着顾淮,“郎君睡了一天一夜, 女君很是担心,医工唤了三个,午间还喝了一付药。女君今日守了郎君一下午,到酉时三刻才离开。” 顾淮咋舌, 他并非滴酒不沾,只是没试过一杯的量, 哪知道后果如此严重。他问道, “是九叔父送我回来的吗?” 张德摇了摇头:“奴昨日带人找上酒肆,小将军给了奴一架牛车, 命奴带郎君回府的。”又笑着说:“三郎君也醉了一宿, 上午刚醒来便被女君骂了一顿,女君还以为是三郎带郎君吃的酒呢。女君本来想守着郎君醒来的,因明日要给二位将军与小郎们送行, 晚上不得不回去打点准备” “什么?”他只不过睡了一觉,大腿还没勾搭上, 人就要走了? 这时两位婢女送来吃食, 动作优雅地在案上摆出各色精美食物, 顾淮看了一眼便赶紧别过头, 现在可不是吃东西的时候。他咽下口水, 让婢女服侍他洗漱更衣, 吩咐张德备好板舆,临踏出房门前又忍不住走回几步,从案上夹起一条油煎小鱼入嘴,依依不舍地出院,匆匆去见姨母。 顾淮踏入姨母院子时,里边灯火通明,空地上摆着几个木箱,婢仆们正往空箱里塞东西,见了顾淮先是诧异,接着纷纷低头行礼:“淮小郎君。” 一名中年妇人正站在房门口,弯眉圆脸,髻满珠翠,雍容华贵,正是萧府女君张氏。她瞧见顾淮,神色顿时一变,忙走下台阶迎了上来,喜道:“玉童醒了?怎的突然来了。” 妇人越走越近。 顾淮一寸一寸看清她的脸,陡然的,两行泪水滑落脸庞。 这世间,对他最好的两个人,一个已逝,另一个便是眼前这妇人。他这世双亲族人都不把他当回事,唯一的仰仗只有姨母。他忘不了上一世临死前的一幕,总是那么雍容的姨母,在众甲士刀剑所向下也依然保持着风度的姨母,在看到他被人拖出来后,神色大恸,挣扎过来捧住他的脸,痛哭着说:“可怜童儿,九泉之下,我无颜面对阿姊!” 多少个午夜梦回,他怔怔惊醒,泪湿双目。 从没想到会有重逢之日。 张氏急急握住顾淮的手,心疼地说:“这是怎么了?” 顾淮轻轻靠在妇人身上,真心实意地唤道:“阿母。”他已认定此身是他的前世,张氏也是他实实在在的亲人。 听到此称,张氏愣住,片刻后忍不住伸手拥住顾淮,双眼微红,“我的心肝儿。”双手搂了搂便放开,盯着顾淮道,“我儿可是受了委屈?”说完,眼神凌厉地看向张德与两婢。 张德几人扑通跪下,仓皇道:“回女君,奴等不知。” “我没事。”顾淮忙道,“阿母,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进房,屏退婢仆,顾淮挨着张氏在榻上坐下,缓缓说道:“我前日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位高僧穿着锦斓□□,手持九锡法杖,送了我一块玉,说是昔日周天子之物,还说我三年内必遭大难,唯有一线生机自远方来,便在此玉之中。” 张氏是个虔诚的佛徒,闻言十分惊惶,仔细询问顾淮梦中景象。顾淮早有准备,凭着现代所阅,讲得玄玄乎乎,虚虚实实,让张氏信了大半,愁道,“这一线生机何解?” 顾淮认真对上张氏的双眼,说:“周天子是诸侯之王,如果把王字与玉字相结合,就是九叔父的名字,而九叔父,不正好是从雍州远道而来吗?” 张氏根本料不到一向乖巧的顾淮会骗人,而且一向寡言的少年今日如此多话,说明那梦境断然不是无中生有,她细细思量起来。 顾淮说:“阿母,我想跟随九叔父!”他想过,其实皇帝真正想灭的是姨父一家,他不过被连坐的小卒,但他不能用萧府众人的安危来劝说,用自己说事要求更合情理,也更容易劝下姨母。 张氏满脸不舍,“玉童,你且让阿母好好想想。” 顾淮软声道:“九叔父是人中龙凤,文采风流又兼大将之才,跟着阿叔我不仅可以免祸,还能解惑,阿母你就让我去吧。” 张氏摸摸顾淮的头,“雍州哪有都中繁华舒适,你锦衣玉食惯了,想到你要受苦,阿母实在心疼。” “四郎都忍得,我怎么忍不得?”顾淮佯做羞恼。 “四郎哪有你娇贵。” 顾淮真心感觉四郎是捡来的,他饿了许久,费劲心思说了一通话又消耗了气力,坐都快坐不稳了。他强撑着苦苦说道:“阿母,我只求三年,等大劫过后我一定再也不离开阿母左右,我还想伺候阿母到老呢。” 张氏见少年脸色苍白哀哀苦求,心头大为不忍,听到只是三年,忙搀住顾淮,连声道:“心肝儿,阿母答应你便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销金之所 这里是防盗章呀,订阅不满50, 等12小时哟~ 顾淮:“” 他却不知, 响板是警戒之刑, 只一时痛,伤不着皮肉。若是军中糙汉, 那跟蚊虫叮咬没区别。 顾淮并无专人伺候,但殿里不缺洒扫杂役,他除了自个儿洗漱穿衣外, 旁事都不用操心。他奉医命静养, 乐得躺床上补觉。 大概真是缺眠,少年人又能睡, 顾淮再睁眼时天都黑了, 整座殿阁一片寂静,只有隐约的士兵呼喝声从远处遥遥传来。 奴仆不知何时点起两座灯台, 淡淡的烛辉盈盈于室, 散发着不刺眼的柔光。 顾淮滚来滚去,赖够了床才起来。他束发穿衣,拾掇好后开门走出偏殿, 三侧廊下皆挂着一排灯笼,院中其实站着不少护卫仆役, 却仿若背景板,一声不吭, 动也不动。 啧。 顾淮招来一个男奴, 让他取食来。 襄阳富庶, 积谷盈仓,作为一城太守兼开府校尉,管钱管粮还管兵,萧珏的生活水平那是相当不错的。仆役很快送来随殿私厨秘制的野味汤饼,并两碟小菜碟炙肝,摆在靠窗的坐榻案上。 闻着那股子令人垂涎的鲜香,顾淮对现状非常满意,再次告诫自己要好好听老板的话,他真怕萧珏一个不满意再丢他回新兵营呀。 天一寒,比起米饭,人都爱吃些热乎乎的汤饼。因太烫没法吃,顾淮馋得直皱眉头,干脆撑开窗子散热,他专心致志地翻挑着汤饼,连萧珏进了院子都没注意。 因萧珏不爱喧哗,殿内护卫没有出声叫人的习惯,朝萧珏一躬身,便算行礼了。 萧珏与义山站在院中,看着小郎盯着食物目不转睛那模样,义山忍俊不禁,萧珏又一次无奈心头起。两人没出声打扰,各自回屋。 等顾淮美美地吃完,用巾帕擦着嘴时,无意瞥见萧珏寝殿灯火通明,不禁探头出窗仔细瞧看,窗纸上映出高大的身影,他连忙下榻,出屋沿着回廊走到萧珏门口,护卫伸枪拦住,他便叫了一声‘阿叔’。 片刻后,萧珏冷淡的声音从里边传来:“何事?” 这就令人尴尬了。顾淮本打算说‘我想见阿叔’,又怕萧珏烦他谄媚,斟酌道:“见阿叔回斋,我便过来问候一下。” 萧珏似乎在更衣,窸窸窣窣地一阵响后,又传出三字,“进来吧。” 护卫撤回长丨枪,顾淮径直进屋循声找去,正好撞见从屏风后整着衣裳龙行虎步而出的萧珏。照例一袭紫色常服,衬得气质愈发神秘高贵。 萧珏在书柜边的地榻坐下,顾淮也跟着蹭去对面找褥子坐好,倚着长案,一脸天真地疑惑问道:“阿叔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不知道,难不成你也在屋里睡觉?”顾淮真心觉得自己卖傻已经到了一定境界。 萧珏坐榻高出一截,案几也更高更长,两边各一铜雀灯座,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另摆着线书帛书还有竹简。萧珏高高在上地觑了眼顾淮吃饱睡足白里透红的脸蛋儿,脑中不由闪过昨夜小郎伤心萎靡的模样,眸光轻闪,没搭理他。 顾淮不泄气,自己给自己砌台阶下:“算算日子,我该给阿母和阿兄写信了,阿叔,我能用你的纸笔在这儿写吗?写完了正好劳烦阿叔帮我寄出去。” 萧珏淡淡嗯了声。 “谢谢阿叔。”顾淮露出乖巧的微笑,左右看看,小心地挪了个空当处趴过去,研好墨,为了不再尬聊,他开始认真地写信。最近发生了不少事,可有些不能写给阿母看,萧正显那小子,好了两个月,最近来信有些敷衍了,他还得想个法子吊吊他。 萧珏拿过一叠新送来的信函,看一眼小郎,唇角微微勾起。 时间流逝得悄无声息,萧珏正放下一信,几张纸便塞到了他眼下,也不知小郎为了找准时机悄摸瞅了他多久,此时腆着笑脸道:“阿叔,我写了一个故事,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萧珏扫了他一眼,伸指按着纸,一行行看去,本漫不经心的神情逐渐变得入神。几张纸很快看完,他又翻了翻,蹙眉道:“怎没写完?” 顾淮一直盯着萧珏的神情,放下心,有点小得意地笑道:“阿兄不好生给我写信,我思来想去,就想出这么个法子,把这半个故事寄给他,告诉他如果想看下半部分,就必须好好给我回信。” 他写的是顾氏杜撰瞎扯版一千零一夜,打算绕着异域邦国天马行空地一通乱谈,这时代志怪小说大多简略,连话本都没有,他的故事细节丰富,新奇得很,不怕勾引不住萧学渣。顾淮见萧珏沉默不语,殷勤地说:“我只写了这些,阿叔你要是想看的话,我可以现在继续写。” 萧珏莫名觉得手有点痒,他淡淡道:“天色不早了。” “也是,阿叔忙了一天,早点歇息吧!”顾淮自己也困了,顺坡下驴,将信件一一封好,推上去,“麻烦阿叔帮我寄出去。”行完礼,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萧珏静静坐了片刻,忽然起身踱到窗前,负手望着顾淮屋子方向,脸上闪过一丝恼意。 五日后,外院演武场。 顾淮头顶艳阳,在裴冲的监督下,认认真真扎着马步。他身体素质不到位,如今只能练些基本功。比起之前在太守府赶鸭子上架般的不情不愿,今天的他格外配合,让裴冲都忍不住打量了他好几眼。 等顾淮练过裴冲规定的时限,被要求静站一刻钟后,才准去廊下歇息。 山中地广,营内主将至军主以及各营内都有演武场,并配备武库,刀枪弓戟,应有尽有。顾淮斜坐在榻上,还记着萧珏那‘一石弓’的承诺,让一兵士给他取个四斗弓来。 那兵士面色有些犯难,顾淮正奇怪,那人却迅速行礼转身出了院。 顾淮:? 武库明明在旁边啊。许是看他一脸疑惑,捉刀静静站在台阶上的裴冲冷冰冰地说道:“军中武库所配,最低也是七斗弓。” “”顾淮无语,所以那小子是出院给他现做一个四斗弓去了吗? 义山哈哈笑着插话道:“陆长史也是谈入神忘了吧。” 顾淮不看他,期待地转向正下车的萧珏,“阿叔,糖糕吃了吗?” 萧珏掸了掸衣裳,‘嗯’了一声。义山狐疑地望来,陆攸之淡淡笑着。 吃了多少?顾淮心头一紧,眼睛无意扫到萧珏袖子下,顿时放光,伸手过去揪住,“你没吃完!”似乎觉得语气过去兴奋,他又眼睛亮晶晶,语气软软地问道,“阿叔是不喜欢吃这个口味吗?” 萧珏把鼓鼓的锦囊往袖子里塞了塞,摇头,“糖糕甚是美味,我要留着慢慢品。” 顾淮呆若木鸡,萧珏应该不爱吃甜食啊,可看他表情又不似作假,难道是李厨子手艺太好?萧珏睨了小郎一眼,气定神闲地往台阶走去。顾淮忙跟住,手抚上胸膛,生无可恋地望着萧珏的背影,有个一点都不客气的老板,心好疼。 另一边的义山闷笑不已。将军这下可是报了酒肆‘马食’之仇! 士族重衣冠,门第有家徽,以及个人行为举止,均昭示着身份地位。不少来客遇上萧珏一行人,不认识的自觉避让,认识的则恭敬揖礼。宴会设在芙蓉台,在一泊白马泉水引流而成的湖边,台中有方亭,周边是花田。台面宽阔,可容数百人。高亭内外铺毯设榻陈几,宾客跪坐,僮仆林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循序渐进 这里是防盗章呀, 订阅不满50,等12小时哟~  顾淮用药水漱完口,又细细用口齿乌髭揩了一层,接着任婢女擦脸抹手。说也奇怪,不知医工给他用了什么神药,整个人都好多了。可顾淮不能表现出来, 他还指着伤混几日病假睡懒觉呢。 顾淮走出来,以一种‘心情迫切却碍于身负重伤’的步态, 跪坐到萧珏对面时, 他还应景地‘嘶’了一声。 萧珏没搭理他, 顾淮偷瞄了一眼, 觉得自己可能是演砸了。 婢女奉上热茶,之后旁人退下, 留下清净的谈话空间。 见萧珏只顾慢条斯理地品茶, 顾淮决定主动出击,苦着脸说:“阿叔,我这几日怕是上不了学了。” 萧珏把瓷盏搁在案上, 那轻轻的一磕, 却令顾淮莫名的提起了心。 “不喜学习, 却爱与人打架?”萧珏神色冷冷, 眸光森森, 似见了猎物的猛兽, 危机蛰伏。 完了, 昨晚肯定是错觉没跑。大老板生气了!顾淮心头忐忑, 高速运转大脑,道:“非我好斗,是那游侠儿约战,阿叔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无所惧,我既是阿叔的人,又岂能胆怯?” 萧珏叩在几上的指头一顿,“曹氏小儿自能应付,何须你多事插手?” 顾淮抿了下小嘴,气势昂然道:“就算不是曹皎我也会上去的,我本以为是游侠儿拦路打劫,很是生气,阿叔治下,怎能容这些人胡来!” “行事之前,可掂量过自个儿轻重?” 顾淮一脸稚气道:“我不傻的,光天化日,身边又有阿叔的太守府兵,阿叔的人肯定厉害,怎么也不会让我吃了亏去。” 萧珏端起白瓷杯饮茶,掩下了唇角那丝转瞬即逝的笑意,神色依旧冷淡,“为何不喜学观?” 何止不喜欢,简直是讨厌好吗。顾淮眨巴着眼说:“也没有不喜欢,只是更喜欢待在府里,因为只有在这儿才能见到阿叔啊。阿叔你要是在学观,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府里有裴冲,他也不喜欢,其实他最喜欢的是马车,能随便睡。 当着小郎的面,萧珏眉头总算舒展了些,半晌,问道:“小儿,你曾说要跟随我左右?” 顾淮一愣,然后赶紧点头。 萧珏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起身走了。 顾淮皱着眉头,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不会又给自己挖坑了吧? 不管萧珏态度如何,假倒是给他请了三日,裴冲大概得了吩咐,也没再过来。顾淮连睡两日,与床难舍难分,懒得没了边儿。 这日,他舒服地躺在榻上‘养伤’。院外忽有仆人来传话,张德听完后一脸喜色地进来说:“郎君,王道长登门来访,拜见过将军,一会儿便要来探望郎君了。” 顾淮有些感动,王渊其实也挺忙的,能抽空来看他,足见人性温暖。 等顾淮拾整一番后转到地榻下刚坐好,芝兰玉树身风流的王道长与紫袍加身c冷肃俊朗的萧将军进了屋,并行而来,身后跟着义山与僮仆。二人皆是人中龙凤,如日月辉映,玉山上行,灿灿耀耀令人不敢直视,婢仆们忙跪下行礼。 顾淮‘挣扎’着要起身,王渊道:“无需行礼,你且坐着。”顾淮从善如流,恭顺地口头打了招呼。 几人坐好后,王渊看着顾淮,忽而道:“集子背完了吗?” 顾淮正装着‘重伤未愈’任他打量,听闻此话,倏地抬头,满眼不可置信。人干事?大哥你是不是问错了,不应该是‘伤好些了吗?’ 他的反应令义山噗嗤一声笑出来,王渊与萧珏也忍俊不禁。 都什么人啊。若不是他无聊时记着任务背了些,此刻还真会哑口无言,顾淮收回感动,面无表情地瞪着王渊道,“这两日虽然醒着的时候不多,但也勉强背了一半,先生可要检查?” 王渊讶异地挑了下眉,笑吟吟道:“不用了,知小郎伤重,我甚是担忧,今日见你气色完好,我也可安心。”他转向萧珏,“淮小郎君极投我眼缘,将军如今是小郎的主事人,某有一愿,想让将军知晓。” “自我外出游学起,家师便嘱我留意人才,好收作亲传子弟,延我道学。我今有意收淮小郎入门,将军以为如何?” 顾淮傻眼,一时也想不透这是个什么事,再不懂礼貌,他也知道这时不能直接落王渊的面子,下意识便看向萧珏。 王渊何等人物,高门嫡子,师从陶道,在建康乃至国境内名士圈里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不然,襄阳士族何必挤破头去争那挂名学观一名额,还抢着送钱送人,游学士人们别的学观不去,偏赶着上他这儿来。 若被他收作亲传弟子,未来无论入仕还是为学,必颇多助力。 萧珏只顿了片刻,淡淡说道:“恕不能如公所愿,某也有一事相告,小儿尚武,我已决定让他从军,此后便不再上习家池修学。” 全场静默。 tf?大老板你坑人前能不能给点提示啊?顾淮被震得三魂出窍,欲哭无泪,他哪里好武了?他只想弯个弓而已,当兵绝对比读书苦多了! 王渊若不是涵养过人,定要骂萧珏胡闹,他皱着眉向顾淮求证,“将军所言无差?淮小郎,本朝崇文轻武,你可要想清楚。”王渊自认为小郎考虑,说话很不客气。再者,萧氏本非一流名门,不过是依着前朝皇亲,之后改朝上位,他王氏几百年名门,断没有顾忌的道理。 兵士哄笑。 义山领着顾淮上前,众人霎时灼灼视来,在场皆是萧珏留镇太守府的亲兵,非普通军户出身,刀尖舔过血,浑然一股兵痞的煞气,而顾淮似毫无所觉,只一脸敬仰地盯着萧珏,满眼都是‘天啊,这人怎么这么帅’的崇拜。 几位队主窃窃私语,“这小郎是谁?将军新收的养子么?” “非也,此乃淮小郎,哎,回去再同你说。” “看着不似个软脚羊。” 萧珏下马,仆役上前接过弓与箭筒,踏血自行溜达去了一旁。 萧珏挥退兵士让他们自行操练,对上顾淮火热的目光,嗓子莫名有些发痒。 顾淮惊叹而好奇地问:“阿叔,你好厉害,那么难的事,你是怎么做到的?”自动开启攻略模式的迷弟顾不忘说话之道,老师在‘夸人也要套路’一课上总结过,直白的称赞远不如问人获得成功的过程。 萧珏有没有被套路不清楚,但一身冷戾柔化不少,淡淡道:“武学之道,唯勤尔。” 大老板真是意简言赅。顾淮沉默一瞬,又沮丧着小脸说:“我日日勤练,可现在也只能拉动四斗铁弓,哎,我什么时候能有阿叔一半厉害就好了。”说着,他羞涩地看来一眼,“我要怎么练,才能尽快拉开一石大弓呢?阿叔你教教我呗。”既暗示了萧珏他谨记着约定,又继续套路了夸赞方式,他真是机智。 萧珏不为所动,觑着他说:“弯弓射箭须力足气壮,你体虚气短,若想强健,当少食糖,多用五谷。” 这像人话吗?真是没法接。顾淮眨了眨眼,静静别过头,见熟悉的兵士牵着小马驹过来,忙摆出一脸欢快道:“逐风来了。”话落,不理会还盯着他的萧珏,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听完整场的义山忍笑不已。萧珏挑了挑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再会王渊 这里是防盗章呀, 订阅不满50,等12小时哟~  顾淮捂着胃, 晕乎乎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德忙唤婢女, “快呈些食来。”他关切地看着顾淮,“郎君睡了一天一夜, 女君很是担心,医工唤了三个, 午间还喝了一付药。女君今日守了郎君一下午, 到酉时三刻才离开。” 顾淮咋舌, 他并非滴酒不沾,只是没试过一杯的量, 哪知道后果如此严重。他问道,“是九叔父送我回来的吗?” 张德摇了摇头:“奴昨日带人找上酒肆,小将军给了奴一架牛车, 命奴带郎君回府的。”又笑着说:“三郎君也醉了一宿, 上午刚醒来便被女君骂了一顿,女君还以为是三郎带郎君吃的酒呢。女君本来想守着郎君醒来的,因明日要给二位将军与小郎们送行, 晚上不得不回去打点准备” “什么?”他只不过睡了一觉, 大腿还没勾搭上,人就要走了? 这时两位婢女送来吃食,动作优雅地在案上摆出各色精美食物, 顾淮看了一眼便赶紧别过头, 现在可不是吃东西的时候。他咽下口水, 让婢女服侍他洗漱更衣,吩咐张德备好板舆,临踏出房门前又忍不住走回几步,从案上夹起一条油煎小鱼入嘴,依依不舍地出院,匆匆去见姨母。 顾淮踏入姨母院子时,里边灯火通明,空地上摆着几个木箱,婢仆们正往空箱里塞东西,见了顾淮先是诧异,接着纷纷低头行礼:“淮小郎君。” 一名中年妇人正站在房门口,弯眉圆脸,髻满珠翠,雍容华贵,正是萧府女君张氏。她瞧见顾淮,神色顿时一变,忙走下台阶迎了上来,喜道:“玉童醒了?怎的突然来了。” 妇人越走越近。 顾淮一寸一寸看清她的脸,陡然的,两行泪水滑落脸庞。 这世间,对他最好的两个人,一个已逝,另一个便是眼前这妇人。他这世双亲族人都不把他当回事,唯一的仰仗只有姨母。他忘不了上一世临死前的一幕,总是那么雍容的姨母,在众甲士刀剑所向下也依然保持着风度的姨母,在看到他被人拖出来后,神色大恸,挣扎过来捧住他的脸,痛哭着说:“可怜童儿,九泉之下,我无颜面对阿姊!” 多少个午夜梦回,他怔怔惊醒,泪湿双目。 从没想到会有重逢之日。 张氏急急握住顾淮的手,心疼地说:“这是怎么了?” 顾淮轻轻靠在妇人身上,真心实意地唤道:“阿母。”他已认定此身是他的前世,张氏也是他实实在在的亲人。 听到此称,张氏愣住,片刻后忍不住伸手拥住顾淮,双眼微红,“我的心肝儿。”双手搂了搂便放开,盯着顾淮道,“我儿可是受了委屈?”说完,眼神凌厉地看向张德与两婢。 张德几人扑通跪下,仓皇道:“回女君,奴等不知。” “我没事。”顾淮忙道,“阿母,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进房,屏退婢仆,顾淮挨着张氏在榻上坐下,缓缓说道:“我前日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位高僧穿着锦斓□□,手持九锡法杖,送了我一块玉,说是昔日周天子之物,还说我三年内必遭大难,唯有一线生机自远方来,便在此玉之中。” 张氏是个虔诚的佛徒,闻言十分惊惶,仔细询问顾淮梦中景象。顾淮早有准备,凭着现代所阅,讲得玄玄乎乎,虚虚实实,让张氏信了大半,愁道,“这一线生机何解?” 顾淮认真对上张氏的双眼,说:“周天子是诸侯之王,如果把王字与玉字相结合,就是九叔父的名字,而九叔父,不正好是从雍州远道而来吗?” 张氏根本料不到一向乖巧的顾淮会骗人,而且一向寡言的少年今日如此多话,说明那梦境断然不是无中生有,她细细思量起来。 顾淮说:“阿母,我想跟随九叔父!”他想过,其实皇帝真正想灭的是姨父一家,他不过被连坐的小卒,但他不能用萧府众人的安危来劝说,用自己说事要求更合情理,也更容易劝下姨母。 张氏满脸不舍,“玉童,你且让阿母好好想想。” 顾淮软声道:“九叔父是人中龙凤,文采风流又兼大将之才,跟着阿叔我不仅可以免祸,还能解惑,阿母你就让我去吧。” 张氏摸摸顾淮的头,“雍州哪有都中繁华舒适,你锦衣玉食惯了,想到你要受苦,阿母实在心疼。” “四郎都忍得,我怎么忍不得?”顾淮佯做羞恼。 “四郎哪有你娇贵。” 顾淮真心感觉四郎是捡来的,他饿了许久,费劲心思说了一通话又消耗了气力,坐都快坐不稳了。他强撑着苦苦说道:“阿母,我只求三年,等大劫过后我一定再也不离开阿母左右,我还想伺候阿母到老呢。” 张氏见少年脸色苍白哀哀苦求,心头大为不忍,听到只是三年,忙搀住顾淮,连声道:“心肝儿,阿母答应你便是。” 见顾淮一副摇摇欲晕的模样,张氏忙不迭唤人,一通手忙脚乱,知道顾淮连饭也没吃便赶过来后,张氏心疼不已,又命人赶紧送食来。 饭后顾淮便与张氏一道收拾行李,一直忙活到后半夜,期间张氏时不时背对顾淮拭泪,令他心内歉疚又感动,也更加坚定了造反的信念。 第二天,顾淮与张氏早早来到正院大堂,数十婢仆随侍在旁。 正院不远的林荫道上,萧珩与萧珏并肩而行,袁弘策与义山落后一步跟随。 萧珩:“消息确认无误?” 萧珏:“陆长史连发三道红头函,证实魏人确有犯边之意。将军,稍后请容我先行一步,与义山快马加鞭赶回襄阳。” 萧珩皱眉:“你一会辞别后便先行吧。魏人逢我朝新立便有异动,实不知礼,你去教训一二也好!陆攸之此人确实警觉,只是太擅阴谋,多行诡道,难堪君子。” “阴谋阳谋,皆是兵道。” “你倒是护短。听说你在斗场市给他搜了几箱子上好的绫罗绸缎?这便是你说的要务?” 萧珏正色道:“应人之托,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阿叔斗酒 这里是防盗章呀, 订阅不满50,等12小时哟~ 靶子那头传来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厉喝:“自个儿数清楚中了多少箭,超出五支的下去清扫三天马舍!” 兵士哄笑。 义山领着顾淮上前, 众人霎时灼灼视来,在场皆是萧珏留镇太守府的亲兵, 非普通军户出身, 刀尖舔过血,浑然一股兵痞的煞气, 而顾淮似毫无所觉,只一脸敬仰地盯着萧珏,满眼都是‘天啊, 这人怎么这么帅’的崇拜。 几位队主窃窃私语, “这小郎是谁?将军新收的养子么?” “非也, 此乃淮小郎, 哎, 回去再同你说。” “看着不似个软脚羊。” 萧珏下马, 仆役上前接过弓与箭筒,踏血自行溜达去了一旁。 萧珏挥退兵士让他们自行操练, 对上顾淮火热的目光, 嗓子莫名有些发痒。 顾淮惊叹而好奇地问:“阿叔,你好厉害,那么难的事, 你是怎么做到的?”自动开启攻略模式的迷弟顾不忘说话之道, 老师在‘夸人也要套路’一课上总结过, 直白的称赞远不如问人获得成功的过程。 萧珏有没有被套路不清楚,但一身冷戾柔化不少,淡淡道:“武学之道,唯勤尔。” 大老板真是意简言赅。顾淮沉默一瞬,又沮丧着小脸说:“我日日勤练,可现在也只能拉动四斗铁弓,哎,我什么时候能有阿叔一半厉害就好了。”说着,他羞涩地看来一眼,“我要怎么练,才能尽快拉开一石大弓呢?阿叔你教教我呗。”既暗示了萧珏他谨记着约定,又继续套路了夸赞方式,他真是机智。 萧珏不为所动,觑着他说:“弯弓射箭须力足气壮,你体虚气短,若想强健,当少食糖,多用五谷。” 这像人话吗?真是没法接。顾淮眨了眨眼,静静别过头,见熟悉的兵士牵着小马驹过来,忙摆出一脸欢快道:“逐风来了。”话落,不理会还盯着他的萧珏,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听完整场的义山忍笑不已。萧珏挑了挑眉。 顾淮热情迎接小伙伴,然而小马驹见父心喜弃主不顾,亲昵地在踏血身边蹭着。 场面一度很是尴尬。 顾淮面不改色地捏了捏手指,矜持地打量着比他还高的西域汗血。成年骏马躯干线条流畅漂亮,只有缰绳,没镫没鞍,四肢矫健,鬃毛如火般飞扬,神色肖似其主,高傲而冷峻。 顾淮一时手痒,走上前摸向马身。刚抬起半只手,有所察觉的踏血挪动步子,扭头毫不客气地将他拱到一边。 顾淮身娇体轻,向后踉跄两步,差点没摔倒。 一群光明正大偷看的兵士顿时哄笑。 小马驹瞅瞅它爹,瞅瞅顾淮,最后良心发现,朝踏血拱了一脑袋,算是帮小主子找回场子。踏血警告性地抬了两下马蹄,小马驹又立刻乖乖与顾淮站到一边。 义山哈哈大笑,兵士们更是笑得愈发奔放。 顾淮小脸微红,后槽牙一咬,翻身骑上小马驹,拍拍它的头使去踏血那儿。 小马驹记吃不记打,欢快地小跑过去。 踏血高昂着头,懒得搭理两小儿。 顾淮使小马驹挨着踏血停下,静静等了半晌,待踏血放松警惕,顾淮动作了。 在一片震惊的目光中,顾淮缓缓由骑改蹲,借着小马驹的高度,陡然地往踏血身上一跃,双腿滑开夹住马腹,并眼疾手快抓起它的缰绳! 被偷袭的踏血愤怒了,嘶鸣着就要高抬双蹄! 义山与兵士们神色大变,萧珏面色一沉,极快地打了个唿哨。踏血飞驰向萧珏,尘土高扬,直至逼近眼前,萧珏右手猛地往马背上一拍,如燕般飞身上马,扯住了缰绳。 踏血犹不解气,怒气腾腾地在沙草地上跑圈。 这一切都发生得极为短暂,顾淮撞入萧珏宽厚的胸膛时,脑子还在发懵。短短数秒,他便经历了‘居然成功了?’‘别跑这么快啊!’‘完了抓不住了要掉下去了’一系列激动的脑内弹幕。 最令他佩服自己的地方在于,他都这样了,居然还能保持一脸装逼的淡定。 兵士们以目示意:这小郎够胆! 不过等顾淮后知后觉发现手很疼,低下头看到因用力过度被缰绳磨烂血流不止的手掌,登时痛红了眼眶。这也太惨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你可还怨 这里是防盗章呀, 订阅不满50, 等12小时哟~  不知不觉他们已来到了最东边, 挨着山林那侧, 用足有一人高的尖头木栅栏围了一块方地。西侧有口,两名兵士把守, 门前时不时有驴牛马车经过。路上没铺石砖,人人脚上都溅着泥点子。 雨水搅和着牲畜臊味c草腥c以及各种不可描述的气味, 令顾淮屏气凝神,背脊发痒,只想掉头跑路。 栅栏里传来一阵阵高高低低的呼喝声,声音脆朗。 顾淮任由义山牵马进门,隔着白纱见沙草地中央有约莫百来人在打拳, 个个身量不高, 体型纤细。后边还站着一排仗士。 负责监督的领头人身披盔甲,戴武冠, 站在草棚下,转头见了义山,大步迎来。 义山道:“淮小郎君, 请下马吧。” 顾淮没有退路,只好乖乖翻身下来,撩开帽纱,露出秀美的小脸蛋儿。 那头打着拳的百来人顿时乱了一小片, 顾淮望去, 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少年, 穿着统一制式的黑衣黑靴,举止容貌,与学观养尊处优的世家郎君没法比,脸色不是黑就是黄。 顾淮瞅着这些疑似新兵蛋子,估摸着自个儿八成得往里参一股,头都大了。亏他刚才还想着是不是由那个什么‘柳百人将’单独操练他,现倒好,吃大锅饭! 人多得他一时心烦气躁,忍不住怨起老板来。 萧珏铁了心要把他培养成文武全才,他可以理解,但不能一上来就直奔hard模式吧?这糟心环境让人怎么待?他真傻,真的。怪就怪在他懒得多动脑,只想着要抱大腿,要怎么着造反,却没考虑以什么身份切入。 明明可以靠脸靠智商当个弱不禁风的一流谋士,他偏一开始就走歪了人设,弄了个恃勇好斗的形象出来。如今人在屋檐下,顾淮忍气吞声地自我开导:既来之则安之,就当大学军训,忍一忍,混个好前程,谁让你对萧珏应得那么爽快,活该! 见场中骚动,几位人狠话不多的仗士上前抬棍便抽,将一干人等暴力‘打回原形’。 “”好想回家。 顾淮抿唇收回视线,木然地看着已然走近的领头人。 “柳将军。”义山笑着看了下顾淮,再转向武将,眨眼道:“这便是我昨儿来信与你说过的淮小郎君。” 武将年约三十多,一双极有特色的小三角眼,面黄,蓄须。同义山打过招呼,笑眯眯地对顾淮说:“郎君灿若日月入怀,乍然来此,如鹤临鸡群,令某愧色不敢相迎也。” 见他笑容可掬,顾淮心内一动,神色微松,淡淡道:“承蒙柳将军高看。” 义山摸了摸鼻子欲言又止,最后讪笑道:“淮小郎君,这儿没有马厩,逐风我就牵走了,你——多保重。” 等人出了门,柳将军笑容一收,画风突变,方才还和煦的小三角眼霎时冰冷如蛇,透着阴煞狠毒的意味。 这大转弯拐得令顾淮猝不及防,刚冒出来‘关系户应该会被优待’的念头生生憋了回去。 柳将军朝后吼了一嗓子:“马四,过来!” 一仗士立刻小跑上前。 “带小郎去甲字房。”柳将军冷着脸下达命令,转身走了。 善变的男人。顾淮失望地给柳将军盖了戳,抬起沉重的脚步跟上马仗士。 一排木屋靠着山林,马四领顾淮进了左手第一间,里边陈设非常简单,朴素到令人落泪。青石板地,空荡荡的房梁,两侧各五张矮脚竹床,榻边标配一个藤编箱笼。马四指了最里边的床位给他,让他从藤箱里自己取衣物换好,然后出去一道操练。 顾淮沉默良久,见马四还站在屋里直直地盯着他,没什么表情地说了句:“你不出去吗?” 马四下意识想要弯腰,又强行忍住,想了想,退出去把门带好,并皱眉守在一旁。柳将军瞧见,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西面窗棂上糊着厚厚的纸,门关上,屋里便陡然暗下。幽暗封闭的空间,反倒掩下被突然丢入陌生环境所产生的抵触与焦躁,顾淮皱眉从箱笼里翻出衣物,料子粗糙刮手,除了还算崭新干净没别的优点。 马四等得直犯嘀咕,新兵营里多是兵家子c游侠子,身份最好的也只不过是寒门庶子,现在突然塞来一个娇养的世家郎君是怎么回事?正摸不着头脑,听得门响,他使眼看去,顿时一愣。 小郎穿一身白时肌肤如玉,换一身黑后却更显乌发雪肤,仿似仙童,简直令人移不开眼。 顾淮十分赞同柳将军那句鹤临鸡群,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别怕,现在只是走错片场,等忍过一阵子给老板留下好印象,再争取换地儿就行了。 时人爱美,上下风气一致,对长得好看的人总是多些包容。顾淮被安排进队伍,旁边少年不约而同挪开几步,小心翼翼,唯恐拳头扫着他。有些盯着他乱了拳法的,被棍子敲了几次也没能改过来。 柳将军吊着三角眼,嘴角抽了抽,依然没说什么。 顾淮哪里会拳,勉强打起精神,认真地依葫芦画瓢,偶尔也会比划错了,柳将军只当没看到,仗士互相递了递眼神后,与领导同流合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演技上线 这里是防盗章呀, 订阅不满50,等12小时哟~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 他头又涨又疼,嘴里发苦,四肢沉重且无力, □□一声, 摇晃着坐起。 守候在侧的张德连忙上前, 如释重负地说:“郎君可算醒了。” 顾淮捂着胃,晕乎乎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德忙唤婢女,“快呈些食来。”他关切地看着顾淮,“郎君睡了一天一夜, 女君很是担心,医工唤了三个, 午间还喝了一付药。女君今日守了郎君一下午, 到酉时三刻才离开。” 顾淮咋舌,他并非滴酒不沾, 只是没试过一杯的量,哪知道后果如此严重。他问道,“是九叔父送我回来的吗?” 张德摇了摇头:“奴昨日带人找上酒肆, 小将军给了奴一架牛车, 命奴带郎君回府的。”又笑着说:“三郎君也醉了一宿,上午刚醒来便被女君骂了一顿,女君还以为是三郎带郎君吃的酒呢。女君本来想守着郎君醒来的, 因明日要给二位将军与小郎们送行, 晚上不得不回去打点准备” “什么?”他只不过睡了一觉, 大腿还没勾搭上,人就要走了? 这时两位婢女送来吃食,动作优雅地在案上摆出各色精美食物,顾淮看了一眼便赶紧别过头,现在可不是吃东西的时候。他咽下口水,让婢女服侍他洗漱更衣,吩咐张德备好板舆,临踏出房门前又忍不住走回几步,从案上夹起一条油煎小鱼入嘴,依依不舍地出院,匆匆去见姨母。 顾淮踏入姨母院子时,里边灯火通明,空地上摆着几个木箱,婢仆们正往空箱里塞东西,见了顾淮先是诧异,接着纷纷低头行礼:“淮小郎君。” 一名中年妇人正站在房门口,弯眉圆脸,髻满珠翠,雍容华贵,正是萧府女君张氏。她瞧见顾淮,神色顿时一变,忙走下台阶迎了上来,喜道:“玉童醒了?怎的突然来了。” 妇人越走越近。 顾淮一寸一寸看清她的脸,陡然的,两行泪水滑落脸庞。 这世间,对他最好的两个人,一个已逝,另一个便是眼前这妇人。他这世双亲族人都不把他当回事,唯一的仰仗只有姨母。他忘不了上一世临死前的一幕,总是那么雍容的姨母,在众甲士刀剑所向下也依然保持着风度的姨母,在看到他被人拖出来后,神色大恸,挣扎过来捧住他的脸,痛哭着说:“可怜童儿,九泉之下,我无颜面对阿姊!” 多少个午夜梦回,他怔怔惊醒,泪湿双目。 从没想到会有重逢之日。 张氏急急握住顾淮的手,心疼地说:“这是怎么了?” 顾淮轻轻靠在妇人身上,真心实意地唤道:“阿母。”他已认定此身是他的前世,张氏也是他实实在在的亲人。 听到此称,张氏愣住,片刻后忍不住伸手拥住顾淮,双眼微红,“我的心肝儿。”双手搂了搂便放开,盯着顾淮道,“我儿可是受了委屈?”说完,眼神凌厉地看向张德与两婢。 张德几人扑通跪下,仓皇道:“回女君,奴等不知。” “我没事。”顾淮忙道,“阿母,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进房,屏退婢仆,顾淮挨着张氏在榻上坐下,缓缓说道:“我前日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位高僧穿着锦斓□□,手持九锡法杖,送了我一块玉,说是昔日周天子之物,还说我三年内必遭大难,唯有一线生机自远方来,便在此玉之中。” 张氏是个虔诚的佛徒,闻言十分惊惶,仔细询问顾淮梦中景象。顾淮早有准备,凭着现代所阅,讲得玄玄乎乎,虚虚实实,让张氏信了大半,愁道,“这一线生机何解?” 顾淮认真对上张氏的双眼,说:“周天子是诸侯之王,如果把王字与玉字相结合,就是九叔父的名字,而九叔父,不正好是从雍州远道而来吗?” 张氏根本料不到一向乖巧的顾淮会骗人,而且一向寡言的少年今日如此多话,说明那梦境断然不是无中生有,她细细思量起来。 顾淮说:“阿母,我想跟随九叔父!”他想过,其实皇帝真正想灭的是姨父一家,他不过被连坐的小卒,但他不能用萧府众人的安危来劝说,用自己说事要求更合情理,也更容易劝下姨母。 张氏满脸不舍,“玉童,你且让阿母好好想想。” 顾淮软声道:“九叔父是人中龙凤,文采风流又兼大将之才,跟着阿叔我不仅可以免祸,还能解惑,阿母你就让我去吧。” 张氏摸摸顾淮的头,“雍州哪有都中繁华舒适,你锦衣玉食惯了,想到你要受苦,阿母实在心疼。” “四郎都忍得,我怎么忍不得?”顾淮佯做羞恼。 “四郎哪有你娇贵。” 顾淮真心感觉四郎是捡来的,他饿了许久,费劲心思说了一通话又消耗了气力,坐都快坐不稳了。他强撑着苦苦说道:“阿母,我只求三年,等大劫过后我一定再也不离开阿母左右,我还想伺候阿母到老呢。” 张氏见少年脸色苍白哀哀苦求,心头大为不忍,听到只是三年,忙搀住顾淮,连声道:“心肝儿,阿母答应你便是。” 见顾淮一副摇摇欲晕的模样,张氏忙不迭唤人,一通手忙脚乱,知道顾淮连饭也没吃便赶过来后,张氏心疼不已,又命人赶紧送食来。 饭后顾淮便与张氏一道收拾行李,一直忙活到后半夜,期间张氏时不时背对顾淮拭泪,令他心内歉疚又感动,也更加坚定了造反的信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前嫌尽释 这里是防盗章呀, 订阅不满50,等12小时哟~ 义山急忙问道:“这毒要不要紧?如何解?” “治得及时便无碍,眼下需要两束新鲜龙涎草。” “龙涎草我熟悉,不难采,后山就有。”义山吁了口气,看向萧珏。 萧珏放下剪子, 一掀衣摆坐上床榻,搂过小郎, 示意义山退后, 沉声道:“你去采药。” 顾淮头抵在萧珏胸膛上,因后背发凉,恍惚间惊醒些意识, 觉得脸侧一片火热, 歪了歪头, 不自觉伸手摸去。 萧珏低头, 烛火晕黄,使得少年面部轮廓更显柔和,卷翘的长睫轻轻抖动,欲醒还休,眼看小儿不规矩的手在自己胸前摸索, 即将无力滑落,萧珏空出右手一握, 大掌包住小手, 轻轻搁在腿上。 老医工正用沾了清露的湿巾擦拭小郎脊背, 无意觑见将军眼底淡淡温柔,愣了一瞬,忙低下头。心中连道奇哉怪也。 一个时辰后。众人走出殿门,老医工面带倦色,领着童子告退,萧珏颔首,义山连连道谢。 半圆的月亮高挂空中,已近子时。 守夜的护卫与仆从远远隐在角落,廊下只他二人。萧珏负手静立,义山候在一旁,清冷的月光照亮萧珏半张侧脸,眸子黑沉如墨,神情深不可测。 良久,萧珏道:“明早你派人回府去取小儿衣物来。”顿了顿,又道,“可顺便夹带些糕果。”话里颇有无奈之感。 “在小儿面前,须说成是你自作主张。” 义山笑嘻嘻道:“将军你何必如此。” “小儿自以为乖巧,我却看他任性,若知我”萧珏一声冷笑,“定然不服管教。” 黑夜寂静,草木无声,天色由深转浅,渐渐亮了。五更便起的兵士无惧寒秋,在各自营伍演武场操练得热火朝天。 顾淮近来天天被一群汉子的哼哈声吵醒,今日也不例外。 他迷迷糊糊的,以为自己还在新兵营,强撑起眼皮慢吞吞坐起,忽觉后背发凉,他伸手一摸,顿时吓精神了。 谁把他衣服扒了! 顾淮猛地睁开眼,看到胸前好好的黑衣,有点愣。浆糊脑子转了好几圈才忆起前因后果,他的记忆断在抱腿闷哭的那刻,不忍回想地抹了把脸,问自己,现在这啥情况? 他从旁拿过一条毯子披在身后,打量四周。这是一处殿斋,装修很显档次,地榻c长案c三脚几c屏风书架c多宝槅子c绣花帷帐等大户人家寝房标配这儿全有,此外,墙上挂着宝剑,边上还摆着两个军队里常见的胡床。 顾淮眨了眨眼,自作多情地想,这不会是萧珏的房间吧? 门外忽然传来义山的声音:“郎君醒了没?” 有人答道:“回大人,奴一刻钟前看过,还睡着呢。” 接着,顾淮便听见门被轻轻推开,义山从纱帐后轻手轻脚走了过来,见他坐着,立马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淮小郎君,夜里可还睡得舒服?” 他昨夜真是智商下线,也不知义山什么时候到的,有没有看到顾淮不说话,好一会儿才问道,“是你带我出来的?” 义山没得将军嘱咐,不知道该不该照实交代。顾淮以为他默认,心里莫名地有些失望,再看义山,不好意思中夹杂着感谢,“这是你的房间吗?” “不是。”义山拿过一个胡床坐在榻边,“我住你对面,这儿是将军寝斋侧殿。” “你让我住这里,阿叔他知道吗?” 义山笑道:“将军的地盘,他若不许,谁能进来?” “哦。”顾淮裹紧了自己的被子。 义山笑眯眯地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放在榻边,“我一早与人回府拿你的衣物,张德见了我,好一通问,临了还让你们院里那李厨子做了些糕点,托我带给你。”说着,他清咳了声,“我来回一趟,统共也不超一个时辰,郎君吃完了,我再回府给你去取便是,郎君千金贵体,因些小事挨板子,还生了病,可不值当。” 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啊。顾淮握着锦囊,感动不已,诚挚道:“义山兄大恩,我必铭记在心。” 不过是些糕点,怎如此郑重?缘起将军,义山大觉受之有愧,冷汗都快出来了,连连摆手:“义山一介庶民,当不起郎君敬称,真是折煞我了。” 生怕顾淮再说些令他心颤的话,义山赶紧转移话题道:“郎君夜里喝了药,应该发过汗了,可要净身?我让人取水与衣裳来。” 顾淮此时其实饿得慌,但他早上没洗漱是不会吃东西的,于是点点头。 义山转身出去。奴仆由后头小门入,很快布置妥帖净室,并在四角铜炉里燃起熊熊炭火,顾淮裹着毯子下床,走入温暖如春的澡间,屏退众奴,合上门,把毯子一掀,舒服地直叹气。人生在世求个舒心,再让他回新兵营,他宁愿死了算了! 这偏殿仿宫制,里头有个九尺见方的浴池,比他太守府院里的浴桶豪华。顾淮解衣散发,从木阶走下,水正好没过他胸脯,他一矮身,整个人沉下去。这一洗,足足用了三道水,花了半个时辰多。 洗完换上他穿惯了的真丝里衣,罩上细棉中衣,再随意批了件月白色锦绣外袍,坐在澡间隔壁同样暖融融的静室榻上晾着湿发。顾淮不愿干坐,命仆人呈上朝食,美滋滋地享用起来。 再说萧珏,他夙兴夜寐,辰时前处理完一堆公事,来了侧殿不见小儿,被告知人在净室,他便回寝殿看了卷《嵇中散集》。两刻钟后再来,听到人还在净室,不禁皱眉。 奴仆被萧珏眉间冷戾吓得深深埋首,以为将军等得不耐烦,战战兢兢地补充道:“小郎君已浴过身,现下在澡间旁静室用朝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兰陵祭拜 九月二十六。 顾淮命赵江放出消息,称园主出游,归期不定。 清晨,道覆白霜。一行挂着萧氏族徽的车队出城,向东行进。 队伍中央,高大宽阔的车厢内,僮仆跪坐门口两侧掌灯,顾淮与萧正显对坐,相顾无言。 前夜里见过,两兄弟聊了半天。萧正显尚在孝期,三年前与大兄萧正义丁忧去职,同在族里守丧。他得顾淮消息时并不在建康,特意从兰陵赶了过来,接阿淮回老家。 年少遭难,萧正显心性沉稳了许多,不过话痨本质不改,没一会儿便道:“说来也巧,你这头送了信,九叔父紧跟着来消息,嘱咐我上都中接你。”他看了眼顾淮,试探道:“阿淮,你还和九叔父置气呢?” 当年的事,他到底比旁人知晓的多些。推测阿淮或许曾求助于九叔父,却不被信任,不得已才招了帮游侠孤身上建康举事。其实阿淮那时说的梦兆,他也不大信,更何况素来冷静理智的九叔父。 阿父阿母罹难那日,他病得糊涂,好转后方有精力来恸哭伤心。这也使得他对于清醒着遭受了巨大打击的阿淮,抱有十分的痛惜。 于是,即使并不赞成阿淮对九叔父的迁怒,即使三叔父c当今圣上曾沉着脸令他问一问阿淮为何忽略九叔父,他也从未写过只言片语的劝解。 顾淮愣了愣,类似的话萧珏也问过,今日再提,蓦然发觉,他心底对萧珏的排斥,不知从何时起,一日比一日浅淡。他蹙眉凝思,低声回道:“我没和他置气。” 萧正显仔细瞅了几眼,笑道:“那便好,九叔父这会儿正在老宅,就住在你原先院子隔壁。” 顾淮微讶,有点想问,又住嘴。 萧话痨嘴不停,“是公事。定是三叔父下的旨意,九叔父位高权重,只在圣上之下。五郎倒是好运,不过远远比不得阿四,谁想得到我们这一脉,还能拱上来位皇帝。” 这嘴没个把门的毛病还是没改。顾淮无奈,正想说道,窗门忽被人挑开,一颗粉中带青的果子砸进顾淮怀里。 “阿淮,新鲜冬桃儿!我刚从树上摘的,那树上就结了一个,你尝尝。” 是骑着逐风在外边溜达的曹皎。 顾淮手把手带着曹皎给逐风喂了几次糕点,逐风才勉强带他玩儿,但时间不能长,一不高兴了准撅蹄子,即便如此,曹皎也已经很满足了。 萧正显喊了一嗓子,“给我也摘个来!” 阿淮的兄长,便是自己的兄长,曹皎挠挠头,“行。”正要关窗,顾淮又探身过来,将果子递回去,“这颗拿去给阿露。” 曹皎有些不情愿,很快又自个儿想明白,利落地取了果子往后头跑去。 等人走开,萧正显笑道:“这小郎君不错,长得俊俏,没心眼,又听你话。阿母定喜欢他。”顿了顿,补上一句,“那小女郎也挺好的,嗯,很是乖巧。” 顾淮知道这厮除了话痨学渣,还是个颜控,摇头笑笑,不置可否。 两百里路不算长,第二日午时,车队进了兰陵中都里。 兰陵乃是侨置郡县,为萧氏大族南渡后聚居之地,亲戚关系复杂,不是互相都亲亲热热。各家荣华,与家中郎君才学c在朝地位相关,萧珩这支本属中流,待他称帝,即跃升为高门。 老宅去年翻修过,较之建康别墅,也不遑多让了。 萧正显知道顾淮不爱与人交际,在老宅先将李候等护卫仆从安置,等顾淮洗漱后,便直接带他几人去了族葬山麓守孝之所。 世家子守孝,不至于像贫苦人家那般在父母坟前搭个草棚,一住三年。族葬之所极其讲究风水,此居依山而建,里外三叠,古拙无华,大巧若工,虽无丝竹管弦c华服美婢,俯仰风林,亦不失雅致。 院里仆从极少,萧家大兄在大堂等着,他肖似萧琮,年近三十,国字脸,蓄着美髯,沉稳严肃。 顾淮几人入堂拜见,萧正义独留下顾淮一人在内,仔细问话。顾淮像是中学生见了教导主任,十分乖顺,任他问东问西,考校才学。 萧正显曹皎韦露等跪坐在外头屏风后瞧热闹,窃窃私语。 “大兄盼这天好久了。”萧正显一脸幸灾乐祸,“阿母在世时,对我们几兄弟多次面命提耳,要视阿淮如她亲出,悉心关照,大兄好不容易有机会,看阿淮长得芝兰玉树,没两三个时辰,怕是不会放他出来。” 韦露小大人似的,忧愁地叹了句,“可怜的阿兄。” 一语双关。 萧正显意外地看来。 曹皎眼也不眨地盯着,听萧正义满口儒经道义,犹如虎口逃生,庆幸自己不用被留在堂内,同时也为顾淮心疼。正想着怎么给好兄弟解困,一阵踏破碎枝的脚步声逼近,他转头望去,不由一愣。 萧正显也有所察觉,回头,条件反射地迅速起身,恭敬行礼:“九叔父。” 曹皎韦露二人亦起身,揖礼,“殿下。” 萧珏淡淡点头,目光直直落在堂内,与少年视线对上,见他脸上瞬间露出欢喜神色,秋末冬初的冷日里,萧珏心头好似春风拂过,吹得他不自觉弯唇轻笑。 萧正显瞪大眼睛,心内狂呼这真的是九叔父?那个不苟言笑令人看了就腿软的九叔父? 那头,被萧正义问到汗都要流出来的顾淮看见萧珏简直不能更高兴,满眼都是‘阿叔你快过来帮我挡着’的祈求,而对方也不负他望,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大步入内。 萧正义年纪比萧珏大,辈分却比萧珏低,见过礼后,话头自然由萧珏牵着走了。 顾淮长松了口气,殷勤地给挨着他坐的萧珏端茶递水,萧正义见了,满意地抚须,萧珏偏头看了眼一脸纯良的顾淮,不禁莞尔。 夜里均在孝所住下。 二十八日,几人皆着白服,少了言语,静静地准备花烛纸扎。本朝重孝,丧葬礼制颇多,顾淮并不了解,由萧正义两兄弟带着做。到二十九,萧琮一支与先临乡县侯一脉俱上半山,跪哭祭拜。 顾淮远望着,乌泱泱的族人中,隐约瞥见五郎c以及那日见过的白衣少年。不过他没心思在意,也没有参合进一众族人里,到入夜,人皆离散,他才揣着为阿母叠的一筐纸扎,拉曹皎c韦露来到墓前。 香火燃了一天。 顾淮跪着,将一艘小船点燃,放进铜盆,他怔怔地望着冷冰冰的石墓,那双温暖的手此生已无法再握,回想两度失去,悲从中来,泪盈于睫,缓缓流落。 曹皎韦露不敢言语,一左一右靠在顾淮身旁,只希望他能少些伤怀。 悲林多高风,少年呜呜咽咽的哭声传至一直守候在不远处的萧珏耳里,令他难忍涩意,双目泛红。 顾淮最后是被曹皎背回来的。 短手短脚的韦露打着灯笼,扯扯曹皎的衣襟,小声道:“天这么冷,阿兄睡着,万一受凉就坏了,你再走快些,我跟得上。” “那你扯紧点,别摔了。”曹皎加快步子。 孝所只几百步距离,曹皎到门口,撞见负手立在道口的萧珏,下意识挺直胸脯。萧珏气势迫人,积威甚重,饶是一身蛮气的曹皎,也是有点怕他的。 他与韦露一道问好,韦露好歹得了声嗯,他却被萧珏冷冰冰的目光瞪着,十分摸不着头脑。 殿下也怪他走太慢?曹皎双手往顾淮腰臀处一托,搂紧了,马不停蹄开溜。 萧珏深吸口气,压下恨不得将那双手给剁了的冲动,静立半晌,抬脚跟上。 韦露一进院子便被女婢抱走洗漱去了。曹皎踢开顾淮房门,大步往榻边行去,里头早由萧正显交待的奴仆烧好了炭,暖如春夏。 曹皎老妈子似的给顾淮除衣解靴,怕吵醒他,动作十分小心,待拾整好,出了一身大汗。 曹皎闻得自己汗味,忽而不知脑子抽了哪条筋,托起顾淮被他扒的只剩中裤的左小腿,低头一嗅,好奇自语道:“阿淮怎这么香?” 没等他放下,后头传来一声暴怒的低喝,“曹氏小儿!” 曹皎吓得险些失手,慌张将顾淮小腿放好,面色涨红,转身对上萧珏,几乎拼尽了全力,才按下满腔恐惧,连滚带爬地从澡间门逃了。 逃到后院,曹皎突然莫名其妙,他跑什么啊?他又不是故意的! 可这时让他跑回去也不可能,殿下那副样子,好像要杀了他一般 萧珏拳头捏的咯咯作响,那曹氏小儿,竟是抱着这种心思与阿淮结拜!他走至榻边,看着面色苍白,哭累了c昏睡着的少年,怒火又渐渐消弭。 他矮身将被子盖好,默默凝视许久,才伸出拇指抹去顾淮眼角残留的泪痕,无声轻叹。 九月三十立冬。一行人回了老宅。 顾淮自半山下来,兴致一直不高,郁郁住了几日,迎来了第一场冬雪。 今年天气极寒,雪下得早,惹得族内不知事的小郎君仰首欢呼,玩作一团。 萧氏老宅外,两位郎君驻足街边看了会孩童闹雪,并肩走向府门。着白衣的俏声道:“五郎,前两年,九叔不是第二日便会离开么,这回怎还住在萧宅?” 五郎沉默良久,淡淡笑道:“阿澈,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位仰慕阿父的从子。” 萧正澈天真回道:“记得啊,你说过他有点像我,九叔喜欢我这样的小郎君嘛。” 五郎点头:“正是因为他回来了,阿父才会如此。想来,那日在王府见到的郎君,便是他了。” 萧正澈歪头皱眉,不服气地咬唇道:“他有这么厉害吗?我去见一见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趁火打劫 顾淮披着狐裘,倚在廊下看雪。 曹皎与李候被他打发带韦露玩儿去了,老宅几个仆人守在外头。他精神不大好,脑子有些发沉,一个人静静站着,思绪放空,看满眼细雪飘洒,惹人生愁。 昨夜似乎又梦见阿母了,觉醒无痕,徒留伤感。 不远处,五郎与萧正澈顺径西来,踱近门口。萧宅奴仆见了,忙躬身行礼。五郎的身份随萧珏水涨船高,再没有婢仆敢因他庶出而随意轻慢。 两人畅通无阻地进外院,入内庭,甫一踏上抄手廊,便看见了斜上方站着的顾淮,两人俱是一愣。 那人欺霜赛雪,眉目如画,数遍金陵城貌美郎君,也找不出第二个似他这般出挑的人来。这样一张脸,不生爱慕已是难得,怎么令人厌恶得起来呢? 他竟愈发动人了。 五郎眸光暗沉,陆攸之离去前的话语犹在耳边,令他许久不曾起的疑忌心思,再度泛起波澜。 边上,萧正澈眨眨眼,嘟了嘟嘴,见那美人发着呆,并未注意他两的到来,余光瞥到一旁矮灌丛,眼睛滴溜溜一转,从叶子上扒了些碎雪握在手里,轻手轻脚地挨着廊柱隐藏身形,朝顾淮走去。 五郎张了张嘴,又无声闭上。 萧正澈成功挨近顾淮,几步跳上前,迅速将两手雪往他脖子处一抹,眼里浮现得逞的笑意,兴致勃勃地等着看这美人被冻得花颜失色。 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微微一怔后,放空的目光聚拢,低头看来,缓缓拧起了眉头,眸光冰冷。 顾淮一向淡定,即便冻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依然稳站如钟,眯眼瞪着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比他低了半个头的,一脸‘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的自来熟白衣少年,他捏了捏指头,很想打人。 萧正澈没得到满足,很快又换上一个天真无邪的苦恼表情,“你怎么没被吓到呢?”接着无事人般拿开手,还在顾淮狐裘领子上蹭了蹭,挑眉道:“你就是那日在王府被九叔牵着的人吧?明明长得还行嘛,为甚么要藏头遮面呢?” 九叔? 洁癖顾正被这自来熟可耻的擦手行为气到要翻脸,蓦然听到这两字,顿时认出来人。他冷下脸,后退两步,轻轻解下狐裘,以明显的厌恶神情扫过被少年擦过手的领子,丢在地上。 隐在暗处的青衣头一次见淮小郎君发火,俱是心里咯噔一下,立时有两名青衣跳了出来,分站在顾淮两侧。 顾淮懒得想为啥身边会有青衣,既然有人使唤,淡淡吩咐道:“往他领子里塞两把雪,丢出院去。”寒风吹来,解了大氅的顾淮打了个哆嗦,头隐隐生疼,本就不大好的精神,越发萎靡,他不再看萧正澈,转身回屋。 至始至终都未得到半分目光的五郎默默看着青衣毫不犹豫地执行顾淮之令,听着萧正澈恼怒的叫喊,半垂眼帘,盖住复杂的目光。 等曹皎带着韦露玩够回院,大小两孩子蹦蹦跳跳进屋,发现顾淮大白天躺在榻上,本以为他睡着,走近才看见他脸上一片不正常的红晕,一摸额上滚烫,韦露吓得张嘴就大哭了起来。 萧宅大堂,萧珏正给几位族老翻来覆去地解释,他滞留兰陵并非是因为‘凤鸣山’,裴冲忽而横闯入内,半跪下,低声说了几句,萧珏陡然色变,匆匆与族老们致歉道别,大步离开。 几位高冠厚裘的族老面面相觑,“莫不是凤鸣山又有异动?” 萧珏一改沉稳之色,险要失了风度,疾步快走,听着裴冲将事情由来道清,怒意一闪而过,紧接着涌上焦灼的担忧。 “令人快马去都中将崔c李二位医工请来!” 进了院,萧珏寒着脸下令,“调人来看住门,没本王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萧珏带来的手下迅速替换了萧宅奴仆,将一座小小的院子,硬生生围出了圣上亲临的气势。 闻讯而来的萧正显目瞪口呆,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进去后只看了一眼昏迷着的阿淮,就被萧珏赶了出来。 他坐进隔壁厢房,看着同样被以莫妨碍医工治病为理由清出来的曹皎李候韦露几人,惊到词穷:“阿母对阿淮,也不曾像九叔父这般这般” 韦露抹了把眼泪,扁嘴道:“殿下太可怕了” 近夜半子时,崔c李二位医工哆哆嗦嗦进屋,挺着一身颠散了的老骨头,给已然被看过好几次的病人,又开出了一副药。 及至深夜,众人各回房里歇下。寝房内,一名奴仆将呈药的木盘轻轻搁在角几上,躬身退出,将房门带好。 炭火熊熊,灯花摇摇。 榻边,萧珏弯下身子,将两个软枕轻轻地塞入顾淮头背下,抚了抚他的脸,沉着声音道:“阿淮,喝罢药再睡。”见少年眼皮底下动了动,萧珏回身取来药碗,坐在榻上,舀起一勺,耐心吹凉,再送至少年唇边。 阿淮闭着眼,瓷勺一挨上唇瓣便乖乖张口,很是听话,只是药汁极苦,看阿淮蹙紧眉头,萧珏跟着拧眉,恨不得以身替之。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木盘里一叠指甲盖大小c酥酥软软的糖果子上,他捡起一颗浅尝,入口即化,觉味道尚可,才拿来喂给阿淮去苦味。 一碗药半苦半甜的喂完,萧珏放回空碗,一手将少年搂在怀里,一手轻轻从旁抽走软枕。 两人的姿势极其暧昧亲密,萧珏低头怔怔望着躺在他臂弯的少年,心软如棉,舍不得放下。 阿淮唇瓣微张,似不耐热病折磨,紧闭飞红的眼角忽而沁出两滴泪珠。萧珏呼吸一紧,眸色顿深,寂静的夜,汹涌的情思,令他鬼使神差地俯下头,将唇轻轻贴上。 少年以为是糖果子,张开嘴来接,没等到糖入口,他不满又委屈地咕噜了声,探出舌头来卷,萧珏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下意识含住了那软软的舌尖,衔着轻吮,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血液不可阻挡地沸腾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顾淮起疑 理智之弦彻底崩断前,萧珏艰难抽离,眼尾涨红,放下少年时在他颈边微微一停,忍得全身都痛了起来。他仔细按好锦被,直起身,闭眸默背起《灵宝经》。 枕上,顾淮迷迷糊糊半睁开眼,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旋即缓缓合上。 萧珏静坐良久,忽而起身,到外边院里站了两刻钟方回屋,歇在了屏风后的小榻上。 顾淮又做梦了。 回到五年前,青溪萧宅,阿母应他所求,请萧珏看照他那一幕。 女君握着他的手,双目泛红,对萧珏道:“我视此儿如瞳子,百般疼宠仍觉不够,他幼年丧亲,踽踽独行于人世,内心孤苦,不为外人道,我已无力从旁照拂,今日将他托付于你,望你珍之重之,保他一世平安喜乐。” 萧珏离座,走至顾淮身边,半跪下来,将他另一只手握住,郑重道:“阿嫂请宽心,彦叔愿以性命起誓,此生必不负小儿。” 顾淮恍惚着睁开眼,目无焦距了片刻,忽而注意到倚在榻边小寐的萧珏。他侧头看了很久,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伸出手,抓住萧珏一角衣袍,红着眼小声叫了句:“阿叔” 萧珏立刻清醒,低头一瞧,皱眉道:“可是哪儿不舒服了?” 顾淮愣了愣,摇摇头,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萧珏的唇上。昨夜里萧珏好像他怎么会想出那种荒唐的画面? 萧珏轻咳了声,移开眼,自然握住顾淮比他小了一圈的手,心头柔软,对少年的依赖十分受用。 “还未启明,再睡会儿罢。” 顾淮‘哦’了声,要睡不睡之时,又抬眼望来,软声道:“榻上还有位子,阿叔也上来睡吧。” 这回轮到萧珏愣住,一颗心砰砰狂跳,半晌才稳住声音回了个‘嗯’,松开手,脱去外衣长靴,掀起锦被轻轻躺在少年身边,保持挺拔姿势,纹丝不动。直至身边人呼吸平稳,萧珏方转过身,将人半圈住,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少年的侧脸。 细碎的雪花飘落,浅蓝色一层层铺开天空,迎来白昼。 顾淮彻底清醒之时,内心其实是崩溃的。 他都干了些什么啊! 顾淮僵硬地偏头,瞪着正在他身旁沉睡的某人。 瞪着瞪着,男人似有所觉,亦睁开眼。 两人目光对上,谁先挪开谁尴尬。顾淮几乎是立刻下定决心,打死都不承认,一脸疑惑道:“阿叔怎么睡在这里?” 萧珏微怔,须臾,淡淡道:“太累了不愿走动,顺势歇下了。”说完,默默起身穿衣,留给顾淮一个隐约透着失落的背影。 顾淮眨眨眼,莫名觉得自己像个‘拔弟无情’的渣男,他晃晃脑袋,甩开诡异的念头,补上一句,“多谢阿叔照看,我病已经好多了。” “嗯。”萧珏没回头,“我去唤人来伺候你洗漱。” 人出屋后,顾淮一巴掌盖住脸,几息后,他滑下手指抚着嘴唇,目露困惑。脑子清楚后,对于梦境与现实的辨别能力迅速提升,软软的触感,温热的鼻息,不像是假的但如果是真的,那就很他妈吓人了 顾淮烦恼到不行,内心抓狂:萧珏这人是生来克他的吧? 以前是他黏着他,现在是他黏着他,就不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吗! 顾淮气不过三秒,仔细回想昨夜半昏时的记忆,目光闪烁,两颊渐渐发红。 没来得及想太多,萧正显曹皎韦露等人进来了,叽叽喳喳说了半天。听完几人抱怨萧珏的‘壮举’,顾淮并不觉得受宠若惊,反而有些心慌。 洗漱完,顾淮同他们一道用过朝食后,换了身紫色常服的萧珏徐行入屋,手上托着药碗,静静扫来一眼,萧正显几人连忙起身,自觉揖礼告退。 顾淮:“” 萧珏关紧门扉,不让半寸风雪入内,搁下药碗在顾淮案上,自去地榻书架边曲腿坐下,捡了本书册翻看。 对方不说话,顾淮也不好开口,乖乖端起药碗,才喝一口,忍不住皱眉轻嘶。 一个绣袋忽而丢至案上。 模样款式,像极了他以前常挂在腰间的零食袋。 顾淮瞟了眼对面目不斜视专心翻书的某人,打开袋子,里边是一颗颗黄灿灿的糖果子。捏起一枚入嘴,甜滋滋的,是昨夜的味道顾淮情不自禁看向萧珏,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男人的坐姿似乎有些僵硬。 此时,门被叩响。裴冲的声音传来,“殿下,十四郎求见。” 萧珏面色一沉,冷声道:“让他回去,以后都不必出现在本王面前。” 裴冲应是而退。 顾淮咽下酥糖,没忍住,犹豫问道:“十四郎是昨天闯进我院子里的郎君?” 萧珏没有抬头:“嗯。” 顾淮心跳加快,确定萧珏是真的很喜爱他,那么,现在问题来了,长辈会因为很喜爱一个晚辈而亲吻他吗? 不过到底亲没亲,他也不确定 顾淮心乱如麻,恼恨地瞪了萧珏一眼,将药一口干了,然后气呼呼地往嘴里塞了把糖。 院外,裴冲将原话告知,萧正澈一张俏脸瞬间惨白。 五郎目送裴冲转身,神情变得凝重,仅仅是因为对那人一次玩笑般的举动,萧正澈这一年里来的讨好亲近,皆被父亲踩在脚下了么。 那人,为何无法替代?莫非真如长史大人所说—— 寒月天里,五郎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 十月初九。 顾淮终于想起自己还是个要养家糊口的生意人,上山拜祭过阿母,辞别萧正义萧正显两兄弟,由萧珏亲自护送,启程回建康。 曹皎本想骑逐风,却被萧珏一个唿哨抢了座驾,憋屈地进了顾淮的车厢,纳闷问道:“阿淮,殿下是不是讨厌我啊?” 顾淮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曹皎,心中疑窦丛生,他本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但对萧珏,却奇怪地想探究到底。他琢磨了会儿,低声问道:“曹皎,你可有喜欢的人?” 曹皎愣住,很快回道:“你啊!” 顾淮:“我说的是那种喜欢。” 曹皎皱眉:“喜欢还分这种那种?” 得,这个未成年还没开窍。顾淮按了按眉头,目光在曹皎身上一转,既然没开窍,那借人试探试探萧珏的心思,应该是可以的吧 曹皎不知道顾淮马上要把他架在火堆上烤,大大咧咧往顾淮身边一躺,搂住他的腰蹭了蹭,叹道:“阿淮你用的什么熏香,真好闻。” 顾淮拍了拍他的脑袋,端出了霸道总裁范儿,“喜欢的话,回头我送你一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一再试探 虑及顾淮风寒初愈,萧珏领队,归途脚程不快。夜宿驿所,裴冲李候带护卫清理出闲杂人,只留下几名奴仆在院子里,伺候几位主子们于正堂用食。 曹皎与韦露分挨顾淮左右,五郎安静跪坐对面,萧珏独踞上位。 驿所厨子手艺不行,顾淮嘴刁,吃一半便不想动筷。左右看看,曹韦两娃许是碍于萧珏在场,安静如鸡,眼也不抬。 顾淮不着痕迹地扫了上方一眼,扯了扯右手边的曹皎,软声道:“阿兄,我吃不下了,你帮帮我吧。”话落,自个儿先抖掉一身鸡皮疙瘩。 曹皎一呛,别过头咳得惊天动地,缓过劲,即刻回首,眼中热烈的能烧出火来,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帮你。” 他两之间一向只有洁癖顾嫌弃曹皎,曹皎从不介意吃顾淮剩食的,头次听阿淮叫阿兄,高兴得只想大吼三声,喜滋滋地将食盘端到了自己案上。 顾淮余光瞥见萧珏停在半空,紧握竹箸的手,内心:嗯 只是一瞬,萧珏低着头,面目隐在灯下看不清表情,淡淡吐出三字:“食不言。” 顾淮表面作出听话的模样,暗地小动作不断,殷勤地给曹皎夹菜c倒茶,只差没来个跪式捏肩。顾淮前所未有的体贴令曹皎如坠云端,嘴里吃的仿佛不是饭,而是迷魂药,挂出一脸傻乎乎的笑容。 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气氛从上方蔓延开来。 曹皎被糖衣炮弹灌得思维迟钝,顾淮则是习惯成自然察觉不出。 只有另外两人作出反应。韦露缩缩脖子,小心翼翼地举筷,唯恐发出半点声响。 五郎则扫过上下二人,目光沉凝。 顾淮不要面子的出演‘爱慕兄长’的戏码,然而萧珏半天不动作,心里不禁敲起鼓,他是不是想多了?回想当年,他似乎就没猜对过萧珏的心思,难道这次也一样? 顾淮正犹豫着收手,萧珏忽然起身,碗筷搁在案上,啪得一声响。 男人走下来,脚步停在两人案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曹皎。顾淮没有错过这个绝佳机会,终于捕捉到萧珏对曹皎,瞬间闪过的仿佛雄兽被入侵了地盘的敌意。顾淮眼睛发亮,心情陡然雀跃,紧接着一阵悚然。 他为什么开心? 受到威胁的曹皎本能抬头,讶道:“殿下?” 萧珏负手,眸光淬冷,“你父亲曹侯曾与本王提及,你有心入白虎营,是也不是?” 他在阿父底下待得好好的,没想去白虎营啊?难道是阿父自作主张?曹皎犹疑道:“啊这个” 萧珏视其默认,直接下令:“回都中后找魏军主报道罢。” 这绝对是个坑!小伙伴我可没想害你啊。 顾淮下意识按住曹皎的手,“别去。” 这回,即便是习惯如顾淮,也感受到了萧珏压在平静面孔下的滔天怒火,他咽了咽口水,讪讪地想说些什么。 曹皎见不得顾淮为难,更不想叔侄二人因他吵起来,赶紧应道:“我去!白虎营精兵强将如云,小侄仰慕已久,多谢殿下恩准。” 完了。顾淮歉疚地望着被他狠坑了的兄弟,几乎能预料到曹皎悲惨的营伍生涯,当年他都被萧珏打过板子,曹皎还有活路? 萧珏转而看向顾淮,语气压抑,“阿淮,既已食罢,随我出去。” 此时的萧珏不好惹。顾淮不再作死,明智地选择乖乖听话,才起身,便被萧珏一把握住手,似宣告主权般在曹皎眼前一晃,牵着往外走。 天上挂着一弯浅淡的月。 护卫隐在暗处,四下无人。顾淮被拖在萧珏后头,望着男人伟岸宽阔的脊背,思绪万千。 萧珏刚才是嫉妒了吧? 哇,现在还生气呢。 顾淮揣着六成肯定,一边骂萧珏为老不尊(?)一边暗爽得意,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萧珏也有今天?怪不得重逢后像换了个人似的,原来是打着别的主意! 顾淮没有发觉,从他此时隐约确定萧珏对他心意的这刻起,他对萧珏,自然而然地贴上了追求者的标签,连带自己的行为,也变得不一样起来。 顾淮快走两步,两只手都抱上萧珏结实有力的胳膊。 萧珏脚步停下。 顾淮憋着坏心思,一脸坦荡道:“阿叔,我不想走了,你背我吧。” 简直是令人发指的大胆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咬你一口 萧珏侧首低头,望着月色下莹白如玉的貌美少年,面上难得露出几分愣怔。 顾淮此举不无试探之意,忐忑等了片刻,对方毫无表示,略微尴尬地移开目光,小声负气道:“若是曹皎在这儿” 萧珏眸光顷刻一冷,沉声道:“你是儿郎,不是女郎,莫要如此娇气。” 顾淮被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他难道又猜错了?悻悻地打算松开手,却被一把拽住,萧珏将他拖至身后,反手轻轻松松捞起他双腿,托在背上。 “念你大病初愈,纵容一二。”萧珏淡淡道。 顾淮一下乐了,你就装吧!他伸出双手美滋滋地圈在萧珏胸前,低低笑着奉承道:“阿叔最好了。” 萧珏步子不由放缓,沉吟半晌,问道:“不是对我避之不及么?” 他之前表现得那么明显吗?顾淮一阵心虚,思忖了会儿,认真道:“我生病的时候,阿母给我托梦了,说以后阿叔会替阿母好好照顾我,保我一世平安喜乐阿叔,你会吗?” 萧珏听出了少年语气里的期盼,憋着的火气像被细细的春雨浇拂,渐渐萎缩,心头涌上一片柔软,温和道:“嗯。”似觉得一字单薄,又加了一字,“会。” 顾淮觉得心底有一池泉水,喜悦的小气泡咕噜咕噜往上冒,他歪头瞧着近在咫尺的一弯轮廓优美的耳朵,忍不住凑上去咬了一口。 萧珏只觉右耳一痛,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后,差点没把顾淮丢下去,他瞬间侧过头,惊疑地瞪来。 顾淮强忍住笑意,正色道:“阿叔方才那么凶,吓到我了,我也要吓一吓阿叔。” 自从当起了大家长,他已经很久没这样放肆地任性过了。 顾淮简直开心得想再咬一口。啊,当真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一朝天子一朝臣呐。萧珏越无奈,他越得意,只差没晃悠两脚丫子了。 萧珏微愣,不知想到甚么,面色立时黑沉,一脸足以止‘小儿夜啼’的凶气。顾淮以为对方真生气了,讪讪缩起爪子,抿抿唇,挪开脑袋。 见状,萧珏眼中闪过古怪的情绪,转回头默默背着顾淮继续往宿处行去。 看,萧珏生气也没说什么,多顺着自己!顾淮胆子又肥起来,大爷似的把头往人颈肩处一搁,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萧珏几次欲言又止,听得肩上少年呼吸平缓,似是睡着了,干脆将人翻过来抱在胸前,单手托住,扯了狐皮大氅一裹,又往怀中拢了拢,无奈轻叹。 顾淮半张脸埋在绒绒狐毛里,长长的羽睫颤了颤,唇角微扬。 翌日。 午后,车队驶入建康。萧珏令五郎自行离去,使裴冲领曹皎上京郊白虎营,单揽了护送顾淮回风荷巷的活儿。 五郎静静坐在车中,一遍遍回想那两人言语情状,缓缓蜷起手指。良久,他掀开车窗看了看天色,旋即吩咐车夫:“转道东宫。” 萧珩上位第二年,即立四郎为太子,由永福省迁住东宫,一应中庶子中舍人左右卫率等俱从士族里精挑细选,表示出对其视如己出的看重。萧珩行事内宽外紧,对族内子弟亲和纵容,尤重九弟萧珏及大兄一脉,五郎专儒礼,勤奋好学,亦深得萧珩喜爱。 五郎到东宫时,萧珩正与四郎论经。 萧珩算是位慈父,上午勤政,下午若无事,常来东宫与四郎探学。五郎见过礼,也加入了讨论。 萧珩知他自兰陵祭拜归来,怅叹着问了几句,忽而疑道:“你父亲怎未与你一道入宫?”他想到,凤鸣山一事虽于信中说过,但最后总该当面禀报一番才是。 五郎神色僵住,很是犹豫。 萧珩略一皱眉,对四郎笑道:“阿颉,帮为父去含章殿取本抄沈公抄注的《白虎通义》来吧。” 四郎没留意五郎神色,不疑有他,应是而出。 除已升任殿中将军的袁弘策,萧珩将左右屏退,对五郎和蔼道:“你父亲性子冷淡,待你或有疏漏,可是受气了?” 萧珩操心国事,更操心家事。他思忖着,五郎是个懂事的,以往从不曾表露出什么,今日不比寻常,定有内情。莫非是见着阿九的心上人,不敢去问阿九,来他这儿探口风? 五郎几度语塞。 阿九只说有了一位意中人,其他消息一概不谈,萧珩也很好奇,试探着随口问道:“你不愿说也罢。五郎,你常在王府,可有听说你阿父与哪位女郎交往过密么?” 五郎一怔,立即揣摩出此问断非无来由,下定决心,掀衣行大跪礼,眼中闪出晶莹,娓娓道来:“皇叔父可还记得襄阳太守府陆长史” 四郎取书回来,觉殿中气氛十分怪异,父皇面色不愉,五郎眼角泛红,像是哭过,他正摸不清头脑,父皇已露出个笑来,“辛苦阿颉,你与五郎谈着,为父想起还有一事未了,须得先离一步。” 四郎五郎忙跪地相送。 出了东宫,踏上御撵,回到含德殿,四下无外人后,萧珩方作出怒色,恨声道:“怪不得,怪不得!我道阿九怎对一小儿如此上心,罔顾人伦,他是要做王僧达之徒么!” “那顾氏小儿何时回来的?竟无消息入宫?几年过去,还是这么不知礼数!阿九瞒着也紧!”萧珩来回踱步,怒令道:“去查,是否确实!” 袁弘策看了眼萧珩,迟疑道:“臣下认为,实算来,淮郎君并非萧氏族人,即便真有此事,也谈不上罔顾人伦。”他低声道,“陛下,臣还记得,端王殿下当年可是抱着孤独终老的念头收养五郎的。” 萧珩微眯双眼,怒火稍停,许久后,拂袖道:“先查定再说罢!你仔细些,我应了五郎,不会牵连于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乌龙之怒 顾淮离园十来天,生意依然火爆,一帮富贵闲人新鲜劲儿没过去,饶是顾淮撤了免费名额,照旧天天有人守着交钱入园娱乐。 他顺势推出了会员优惠制,令赵江找好托儿,百枚特制金牌,半天不到,哄抢而空。有脑子的也意识到不对劲儿,雅园这一环扣一环,欲擒故纵的,最终目的呼之欲出。 然顾淮一直以海商自居,从未标榜过不屑阿堵物的名士风度,顺其自然行商敛财,无可厚非。他甚至还借赵江口说过:愿者上门,舍不下金子的,大可不必来此。 这话是反嘲质疑者看重阿堵物,既非名士,何来资格指责于他? 之后王渊适时露过几次面,表示对园主的欣赏,又堵了不少人的嘴。 十月中旬末。 顾淮照旧待在他隐得严严实实的湖心楼,盘算过账册,发出几道信函,往地榻上一倒,吐出口长气:“今年可以过个好年了。” 李候盘腿坐在折门边,手上织着草编,问道:“郎主,曹郎君怎的音信全无了?我还等着他来比一比谁手艺更好呐。” 想到被自己坑了一把的兄弟,顾淮心虚地眨了两下眼,须臾,坐起身道,“眼下不忙了,要不去白虎营探望探望他吧。” 闷坏了的李候喜形于色,立马张罗下去动身。 一行黑衣卫护送着主子自偏门而出,另一伙青衣隐在暗处。青衣头子与裴冲关系匪浅,知淮郎君竟是要去白虎营,出门前便赶紧飞了信。 顾淮坐在马车里,没想曹皎,反倒是猜起萧珏是否在营内。 萧珏工作状态基本与在襄阳无差,军营府邸两点一线,偶尔奉旨外出公干。如今完全不回端王府,整日他在哪儿,人就回哪儿,雷打不动地跟着。 顾淮把说话之道加行商锻炼出来的那点情商全用在试探萧珏身上了,之前六分肯定也早变成了八分。 马车刚行出没多远,就被一队人拦下了。 李候不认识袁弘策,青衣却眼熟,赶紧在车厢壁上敲了敲,“淮郎君,是袁弘策将军。” 顾淮有些惊讶,沉思片刻,掀帘看去。 袁弘策亦灼灼视来,目光对上,他眼中闪过赞叹,上前笑道:“一别经年,淮郎君风采愈发过人了。” 顾淮对袁弘策顶多算是熟脸的交情,客气道:“袁将军过誉了。” 袁弘策一阵恍惚,回想起当年小郎君习家池辩论时曾对他说过同样的话,摇头失笑,低声道:“陛下要见你。”萧珩身为皇帝,自有他的手段。他命袁弘策在雅园外蹲守,为的便是出其不意。 顾淮知萧珩并不喜欢他,又因阿母之死极其反感台城,乍听此话,不由皱起眉头。 袁弘策一直对顾淮有好感,小声道:“郎君勿忧,陛下只是问些话罢了。” 顾淮没法拒绝最高统治者的邀约,何况又是长辈。只能由袁弘策领了,上御街,入禁宫。 萧珩在含章殿接见的顾淮,不咸不淡地责怪了几句他隐瞒消息的失礼,又如萧正义那般,考校了些学问。的确没有多做为难,并招待他在殿里吃了些糕果,用了碗宫廷御膳补汤,赐下一堆赏赐后,便派宦人卫士领着他往隔壁东宫见四郎去了。 顾淮与萧珩并不亲厚,只当皇帝是看在阿母的面子上意思表示,想到要见四郎,心底还挺欢喜。 与此同时,得了消息的萧珏此时已到台城外,他神色沉凝,疾步连过三重宫门。 萧珩静坐以待,等人入殿,示意袁弘策逐出婢仆,关上殿门。 萧珏听得身后动静,默立片刻方上前行礼。萧珩手上端着茶盏,示意他坐下。 萧珏稳稳跪坐下来,目光扫过案上还未撤下的点心盘与汤碗,往紧闭的殿门望了眼,问道:“阿兄这是何意?” 萧珩皱眉喝了口茶,“你匆忙赶来,又是何意?” 萧珏沉默。 萧珩将茶盏搁在案上,不轻不重,啪得一声响。他转过头,面无表情道:“你倾心之人,便是那顾氏阿淮?” 萧珏神色一凛,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阿兄何以有此问?” 萧珩听他这么一答,心里愈加有底,叹道:“阿九,你无须再瞒,我已全全知晓。事关你终身,阿兄怎能不殚精竭虑?自你坦言有上心之人,左右接触的,只有那顾家郎君一个,你这心思,是从襄阳时便有的罢!” 萧珏对于是否要在此时认下,很是犹豫。他本打算事成后再告知阿兄,然而眼下的情形,令他不得不斟酌。 他对阿淮势在必得,自重逢后,阿淮对他客气疏离与王渊曹皎亲密那阵,他压抑得几近躁怒,甚至阴暗地思考过,大不了将那小儿藏起来,关到眼中只有他一人的那天。 可兰陵一行,长嫂托梦,令阿淮复归昔日乖巧唤他‘阿叔’的模样,言谈举止,俨然是将自己视为最亲近的长辈,连骨子里那点小任性亦坦然流露,对着这份信任,他怎么忍心下手打破? 萧珩望着萧珏的神色,心内不快,对他一向坦然相告的阿九,竟为那顾家郎君踌躇至此!他垂眼看着案上的汤碗,语重心长道:“阿九,为兄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之性情,无人比我更清楚。咳,因你那隐疾,当年该婚娶时你执意不从,大兄与我劝了多少次?从那之后,我便知你心性坚韧,认定之事,绝不回头。” “我劝不了你,只能接受你的选择。无论郎君女郎,知你愿择一为伴,我便很欢喜了。此外,作为长兄,我不得不为你考虑打算。”萧珩话语陡然转沉,“你身有隐疾,然而那顾家郎君风华正茂,容止冠绝,一旦于都中露面,追求者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他体健貌美,若知你怎会甘心雌伏于你?” 萧珏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萧珩移开目光,淡淡道:“我方才让他用了碗汤,宫廷秘制,清心去欲,将少年人肾火逼尽,烧过几天,他便与你别无二样了。” 萧珏将‘别无二样’在脑中过了几遍方想通深意,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瞪着萧珩。他被震惊到忘了场合,双眸骤红,毫不掩饰如狼般狠戾欲将人撕碎的暴怒,浑身肌肉绷至颤抖,下颔咬紧。 萧珩哪里见过萧珏这般,被吓了一大跳,他目光震动,怔怔对视,忽然间呼吸一窒,他清楚地看清,喜怒少行于色阿九此时爆发出来的愤怒c伤心c痛苦c以及一闪而过的悔意。 萧珏红着眼,几乎是低吼道:“阿兄,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是你伤我最深。你可知,你对那小儿施一分苦,在我心上,便是千分c万分!” 他赫然起身,大步往外走。 路过袁弘策时,一把将人抓过来,狠声问道:“他在哪?” 眼前的殿下分明是快发狂的猛兽,袁弘策不自觉沁出一头冷汗,“在c在东宫。” 萧珏丢下袁弘策,一脚将殿门踹开,门外婢仆俱是惊呼,纷纷仓皇跪下。 傻眼了半天的萧珩勃然色变,用尽了涵养才没有掀桌,气得发抖:“竖子!无知竖子!为一小儿,连脑子都没了么!朕不过探他一探!顾淮毕竟是长嫂从子,事未彻底查明,朕岂至于下此毒手?” 袁弘策命门外的奴婢关上门,静静立在萧珩旁边,没有搭话。 萧珩气了半晌,抬眼看袁弘策,脸上不觉有几分讪讪之色,“若非你劝住,朕恐怕真会一时冲动药了那顾家郎君。” 袁弘策躬身,“可要告知殿下实情?” 萧珩咬牙,“不必,让他误会去,他若有能耐,迟早会知晓!” 裴冲一路心惊胆战地跟着萧珏来到东宫,他守在殿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闪过无数可怕的猜想,直到见与四郎说说笑笑好端端的顾淮,他才暂时放下悬着的心。 人没出事就好。 进了殿,四郎忙肃然行礼,顾淮偷懒,依葫芦画瓢地应付,萧珏知小儿是对他亲近,心头一酸,差点崩了极力勉强出的若无其事的神色。 自萧珏入门,顾淮的心思立马转了过来,他奇怪地走上前,大胆地摸了摸萧珏的眼角,嘀咕道:“怎么红了?” 四郎吃惊地微微张嘴,阿兄与九叔父,都这么相处的吗? 萧珏握住顾淮作乱的手,深吸口气,温和笑道:“聊完了么?我来接你回家。” 顾淮只觉得眼前的萧珏十分不对劲,他转头对四郎使了个眼色,再掉转脑袋乖乖点头,“说完了。” 萧珏牵着他,转身便走。 四郎刚行完见礼,又立马一个送礼,纳闷地皱了皱眉,不明所以。 马车停在内庭,萧珏与顾淮一道上了车后,无旁人看着,再忍不住,将少年狠狠拥入怀中,眼中泛起令人心悸的血色。 顾淮被勒得骨头发疼却不敢叫出声,心头一阵慌乱,小声不安地问道:“阿叔,发生什么事了?” 萧珏说不出口,心中满是对自己的厌弃,若不是他羞于告知阿兄自己隐疾已愈,阿淮怎会受此侮辱! 大冬天的,顾淮被抱得硬生生出了身汗,马车颠簸行进,他头渐渐发晕,浑身血液乱窜,勾起他一阵诡异的烦躁,他闷声道:“阿叔你松开些,我好热。” 萧珏想起方才阿兄所言,突然意识到什么,松手低头,见少年一脸潮红,一颗心先是猛提,接着猛落,眸中血色,愈发炽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互不言破 两人之间挨得极近,呼吸交错,顾淮鼻端充满了好闻的男子气息,他眸光扫过萧珏的喉结c宽厚的肩膀以及微微鼓起的胸膛,瞬间如坐针毡,狠抓了把手心才稍稍降下一身高温。 p,他以前不这样的! 难道习多了武,身体也变得血气方刚起来? 顾淮自是不知,萧珩给他的补汤虽非谎说与萧珏那般狠毒,但上好的进补食药材搁了一堆,别有它效,若是心中无欲无情,顶多发阵子热,于此寒冬腊月无碍,反之则煎熬去吧。 顾淮羞耻地挪开身子往旁边一坐,不敢看萧珏,正想假装正经地掰扯几句,忽听男人沉声道:“小儿,你长大了。” 顾淮愣愣抬头,见萧珏微红着眼,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自己腿间,他脸立时爆红,这个老流氓!他羞恼地把双腿一曲,抱膝而坐,又不甘示弱,双眼圆睁地瞪着萧珏。 还c还不是你先动的手!我一个正经年轻人,各方面发育良好—— 等等。 顾淮捕捉到萧珏眼中的悲凉与痛惜,他先是疑惑,继而一悚。脑中突然蹦出萧学渣曾同他说的八卦,萧珏是因为战场伤了身子不能人道才收养的五郎。 顾淮:“” 日哟。 日日日! 顾淮眼神恍惚,那股火气顷刻间凉了。 萧珏见少年脸色迅速由红转白,隐隐发青,以为那药已然发作,垂下眼眸,双拳紧握。 车内一片沉默。 萧珏后悔莫及,隐忍着汹涌的情绪。 顾淮则心事重重,认真思考起一个哲学问题。 他不时偷瞄萧珏,脸上颜色变幻。想到重生后的一路艰辛,顾淮悲从中来,只想骂娘。最近,他都已经在开始考虑c考虑 顾淮双手捂脸,丧到无力。 萧珏以为少年羞怯,心头酸胀。他已害小儿至此难堪之境,还有何可避?萧珏想到那药要反复几日,哑声道:“阿淮,此乃人欲,合乎自然天理,无须羞恼慌张,且莫要忍耐” 顾淮本来都凉了,男人沙哑性感的声音直往他耳朵里钻,说的还是这么番下流话,惹得他血液里药气再次乱窜,小小淮又不安分起来。 顾淮那叫一个恼羞成怒,抬起白里透红的一张脸,睁眼说瞎话,“阿叔你在说什么,我听不——” 未尽之言戛然而止,顾淮蓦地瞪大双眼,紧接着,浑身都微微颤抖,脸上闪过震惊c羞愤c惶悚,很快,他目光陡然一散,眼角沁出生理性的泪珠,半张着嘴,不住喘息。 这人怎么敢—— 怎么敢! 萧珏左手拇指拂过少年的唇,随即探入他口中,附耳低声道:“若忍不住,便咬吧。” 车马喧嚣盖住了隐秘的声响。裴冲与李候一左一后护卫,到秦淮河时,裴冲敲了敲车厢壁,问道:“殿下,回风荷巷还是雅园?” 几息后,低哑的男声方沉沉响起,“风荷巷。” 殿下的语气有些奇怪,淮郎君也无声无息,裴冲思忖片刻,招呼李候一道往前走了走。 沿河徐行,入巷道,至两宅之中,马车停住。 裴冲李候正走上前准备接各自的主子下来,忽见马车一晃,砰的一声响,似人被推撞在车壁上,接着一阵悉索动静,头戴帷帽的淮郎君跳下马车,大步往自家府门去。 此时不是郎主日常回府的点儿,韦府大门紧闭。众人见那素来从容淡定的淮郎君怒气冲冲地开始捶门,均忍不住看向另一边毫无动静的马车。 殿下做甚么了?竟惹郎君发如此大的火? 李候箭步窜上去,“郎主诶!小心手!” 门边有奴仆在洒扫,听外头隐约喊郎主,赶紧小跑过来开门。 顾淮一路闷头回了内院,屏退下人,关上院门前对李候阴森森道:“今日不准任何人进来!” 进了屋,顾淮一头扎进他软乎乎的床榻,将自己裹成了蜗牛,仿佛这样就能忘掉马车上羞愤的一幕。 无耻,太无耻了。 为老不尊,道德沦丧! 顾淮早已把萧珏初见他时的反常抛之脑后,满心都是被冒犯的气恼,以及不争气的身子竟然还敢意犹未尽的郁闷。 不过他并没能纠结太久,下午,从雅园那儿传来的一则消息,令顾淮旖旎之情退尽,神情逐渐转为冷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喜闻乐见(正文完结) 这里是防盗章呀, 订阅不满50,等24小时哟~ 老板, 沉默是金,何必苦苦追问呢?顾淮闷声闷气撒出蹩脚的谎言, 小小声道:“你这马没鞍,坐着硌得慌。” 萧珏挑眉。平日里小郎见了他便阿叔长阿叔短,少有表现出娇气的时候, 今儿究竟怎么了?他略一思忖, 拍拍踏血示意放缓步子,松开缰绳,单手揽了顾淮提起, 另一手迅速将厚厚的皮袍塞过去垫在人底下,戏谑道:“如此可舒服了些?” “”这骚操作。顾淮木着一张脸, 一团尴尬的粉红从脸颊直染至耳梢。 萧珏没听见回应, 剑眉微皱,低头看去,本以为小郎是被吹冻着了, 可再仔细一想, 不由失笑。小儿竟孺慕他至此?将军的心情一好,微微松了松拦在顾淮腰间的手,另起话灶:“前几日让你读通《太史公书》,眼下看到哪儿了?” 顾淮正纠结该如何回复老板那个尴尬的问题, 此时来了个替补, 心里千恩万谢地接过来:“昨天刚看完《留侯世家》。” “学史在于鉴今通理。看过圯上老人那段, 可有所悟?”萧珏不紧不慢地问道。 顾淮一心只能专注一件事,这会儿回顾起课文来,尴尬羞臊的情绪不知不觉便淡了。 圯上老人高中语文课本里有,那时候他混得人五人六的,哪里听过课,根本不记得老师讲了什么。 照他自己的理解,这讲的是张良被一个‘扫地僧’似的老人碰瓷,因为张良敬老,几次三更半夜赴约被耍都不生气,最后老人被成功感动,掉落了一本高级装备《太公兵法》给他,张良从此靠着它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 他无意识地靠着萧珏胸膛,慢吞吞道:“此段大概想教导我们,尊敬老人是一种美德,善良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 “”萧珏如果不是双手没空,此刻约莫会揉上额角。他淡淡道:“此段前文有述,张子房因刺杀秦皇误中副车,被秦皇下命捉拿,更名换姓避至下邳。太史公书: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闲c从容c步游诸词,用在一个逃犯身上,可知甚么?” 顾淮歪了歪头,“说明他胆子很大。” “不错。”小儿不算愚,萧珏莫名怀慰,继续道:“之后黄石公衣褐而来,故意将履丢于桥下,命子房下去捡,良本欲殴之,为其老忍之,取来履,黄石公变其本而加厉,令良履之,子房亦未发作,长跪而履。留候一忍再忍,又可知甚么?” 顾淮只知‘忍无可忍何须再忍’,老实地摇了摇头。 萧珏:“欲殴则知子房并非软弱可欺,因其心志坚定,一旦决定忍下,便须忍到底,岂可半途而废。” 听到这,顾淮不由偏头,对上萧珏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顿时一凛,老板这是看出什么来了吗?他就刚刚忽视了人那么一小会儿!顾淮做贼心虚,连忙切换奉承模式,一脸惊叹地找补道:“听阿叔说史,有如醍醐灌顶,令我茅塞顿开。” 萧珏轻勾唇角,接着说完:“之后黄石公三次邀约五日后会于圯上,良两次皆晚,最后一次,第四日夜半即至,方候来老父,小儿,可知其存何理?” 顾淮正提着心,仔细思索后不确定道:“行事需先人一步,提前埋伏?” 萧珏满意地点头,“然也。” 被萧珏见缝插针地一通说教,顾淮不仅不排斥,细细回想,倒琢磨些许趣味。萧珏见他思索,又道:“子曰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你且自行举一例来分说。” 课堂作业布置得还真快。顾淮无奈地想了想,还真想出一段来。 “殷本纪里说,商汤有天在田野散步,见到有人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商汤看不下去,不赞同赶尽杀绝,便撤了他一面网,当时夏桀残暴,诸侯听说商汤仁及禽兽,纷纷跟从商汤,得以成霸业。” 顾淮神色认真,一本正经地分析道:“此处非常值得深思,商汤外出散步,必定有扈从在旁,怎么能恰好看到有人张网,并听清楚他的祝词呢?结合当时形势,以及商汤言行带来的好处,我认为汤王很有可能是提前安排好这一幕,用来收抚人心。” “”萧珏说不出话来,良久方一声冷哼道:“君子质直,小人怀曲。” 这是骂他想太多?顾淮眨了眨眼,露出一脸小任性的委屈:“阿叔,我本就是小儿。” 萧珏无声叹息。 他二人在前头讨论得其乐融融,除去义山裴冲,一干骑兵纷纷用眼神传递不解:将军今日行路也忒慢了些吧! 之后薄雪渐起,萧珏不再多言,专心赶路。 顾淮这身子有点怕冷,拢紧袍子情不自禁往萧珏热烘烘的怀里又靠了靠,时间一长,便不觉得尴尬了。 白虎营北面有一野山,历来是主将冬狩之所。入林后,无需萧珏下令,义山与裴冲熟练地各领一队散开,萧珏则带着顾淮慢悠悠往山上走。 碎草残枝混着薄雪,马蹄踩上去沙沙作响。 到了一处山坳地,萧珏将顾淮拎下马,接着翻身下来,从背后取下一柄弓,顾淮一眼看去,这弓造型十分怪异,等到萧珏动手拆分后他才反应过来,竟是一大一小两弓。 萧珏将小弓递给他,“试试。” 这弓铁制,弓身线条朴素而流畅,顾淮带着手套倒也不觉得冷,伸手拉了拉,意外地合手。此刻,林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响,萧珏拍了拍踏血,示意安静,循声望去,双眸微眯。 林西百米开外,出现了一头但凡是猎人便不会放过的健壮雄鹿。 萧珏正欲弯弓,忽而住手,看向顾淮。 有一搭没一搭拉着弓,状况外的顾淮:? 萧珏嘴角微微一抽,示意小郎往西边看。 顾淮终于领会到了老板的意思,顿时浑身僵直,他从没杀过生的! 仿佛这风浪于他,不过是徐徐清风c粼粼微波,半点没在怕的。 事实也是如此,顾淮在现代什么没见过,知道长江这点波浪,实属正常。 一浪打来,江水溅落,顾淮侧身躲过,发觉身后站着袁弘策,夕阳,船头,似曾相识,只要他此时张开双臂 顾淮被自己臆想的画面逗乐。 而明月堂内,同样安坐不惊的王渊盯着顾淮,没有错过顾淮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顿时目露赞赏,麈尾点点顾淮方向,笑着对萧珩道:“我曾在湘宫寺旁见过这小儿,骑着惊马,毫不慌乱,我当时称他有谢公遗风,再看今日大浪前的镇定自若,可不肖似昔日谢公泛海吟啸?我观此儿,胆色不逊谢公矣。” 当下名士,推崇临危不惧的自在坦荡,讲究诗书底蕴的气度风流。王渊阅人无数,看得出顾淮并不厚学,可这小儿别有一番从容,真不知从何滋养来,令他很是好奇。 纵顾淮几次无礼,但对比四郎五郎之态,萧珩也忍不住点头称是,暗想王渊点评顾淮这番话若传至建康,顾淮在名士圈就能排上号了。 又一波江浪拍船,这次顾淮没躲避成功,被水打湿右手半个袖子。 江水透着一股子腥味,让有点洁癖的顾淮眉头皱起,忍了忍,没忍住,交换手转过身苦恼地问向来人,“袁参军,这浪什么时候能停?” 袁参军见小郎一脸嫌弃地瞪着湿衣,笑道:“大约一刻钟左右,小郎若想换衣,我可抱小郎回房。” 抱? 顾淮觑了眼袁参军强壮的成年男子身躯,侧过脸,右手负到身后,面迎江浪,说:“没事,不劳烦参军了。” 袁弘策笑笑,继续守候一旁。 待风平浪静,等四婢红着脸站起身,顾淮往回走,对萧珩等人简单说了一句:“我先上去了。”便匆匆离开。 萧珩深吸一口气,王渊摇头失笑。 船行十余日,过了江州再至郢州,转道沔水之汉江,向襄阳进发。 这些天萧珩没再起心思聚餐,顾淮乐得闭门不出,专心吃喝睡。四郎五郎手不释卷孜孜好学,常去王渊房里请教,萧珩还特意新辟了一堂供师生们做学问。顾淮白天不敢出门,怕被抓去一起读之乎者也,某日夜里突然无聊,逛到一层船尾,竟见了一‘熟人’,哦不,‘熟马’。 船尾有马厩,站着一排马,夜间光线昏暗,顾淮无意到此,受不了味儿正想走,不料一棕红色的小马驹突然从食槽处探出头来,冲他打了个大大的响鼻。 顾淮认出这位带路功臣,脸上露出笑容,走上前想摸摸马头,小马驹却喷了他一脸的口水。 顾淮: 婢女忙给顾淮擦脸,顾淮瞪着小马驹咬牙说:“你这样很没礼貌的知道吗!” 小马驹不理他,又飞快地咬住他的袖子。 看守马厩的护卫赶紧上前扯住小马驹的缰绳,喝令着想把它拖开。小马驹偏不听话,死磕顾淮,护卫急得满头大汗。 袁弘策突然出现,也不知他从哪儿钻出来的,取过缰绳,拍了拍小马驹的下颚。 小马驹颤了两颤,磨磨牙依旧不撒嘴。 袁弘策奇了,怪异地看向顾淮。 顾淮次次被它搞到没脾气,对袁弘策说:“还是让我来吧。” 他腰间锦囊兜着糕点,取出一块来呈在手心,对方果然识相,立马转移目标。 袁弘策忍俊不禁。 顾淮如愿以偿摸上马头,蹭掉糕点屑子,暖烘烘的温度直窜入心底。 他问道:“这小马儿是四郎的还是五郎的?” 袁弘策想了一会儿,说:“不是哪位小郎,是小将军的。” 萧珏的? 顾淮双眼发亮,看向小马驹的眼神愈发慈祥。 之后袁弘策说不宜喂过多甜食,顾淮便换了萝卜混草料,小马驹一开始不吃,顾淮难得耐心,千哄万哄地让它吃了些。 袁弘策一直在旁边看着两小互动。 余下的路程,顾淮除了宅吃喝睡,其余时间都在讨好小马驹,在楼船抵达襄阳时,顾淮单方面认为他两已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襄阳郡原属荆州,后北人南渡,在此侨置雍州,襄阳城便成为雍州刺史治所。因地处要冲,襄阳乃南北物资交流重镇,也是兵家必争之地。虽不比建康安稳富庶,但较之一路西行所见,堪称境内数一数二的大都。 码头嘈杂而忙乱,与之格格不入的,是守在码头两侧绛衣披甲威严肃穆的兵士。领头三人中有一文士打扮的年轻人,二十不到,白袍白纱冠,外罩建康正兴的鲛纱,气质清冷,容颜华美,有种修饰过的精致。 船板放下,萧珩与王渊并行,王渊是何等人物,如芝兰玉树,举动间世家大族风范尽显,码头不少人看呆了,原先偷偷摸摸瞧那白衣文士的人也被他吸引去目光。 文士挺直身板迎向来人。 “大人,王道长。”文士揖礼,态度不卑不亢。 萧珩点点头,“陆长史,战况如何?” “将军在南阳设伏重创魏兵,先后打退魏人四次,魏人近日来不敢再犯。”陆攸之与有荣焉,语气骄矜而自豪。 萧珩失笑,“阿九那小子,肯定没打过瘾。” 另外两名刺史府属员上前见礼,一人道:“马车已备好,请二位大人上车。” 陆攸之则看向王渊,微笑道,“襄阳士人若知王公驾临,定轮不到我等来迎。” 王渊没接话,只淡淡一笑,与萧珩等人走了。 袁弘策护着三位小郎下船,看到陆攸之被落了面子,觉得很正常。王渊是什么人,陆攸之又是什么身份。陆攸之虽属吴郡四姓大族,但不过是旁支庶子,士庶之别犹如云泥,也就是珏小将军用人不拘门第,才能让陆攸之当上太守府二把手。 陆攸之面上清冷淡然,双手交握掩在袖中。他朝前抬眸,目光瞬时一凝。那小郎身上穿的是吉贝布。萧珏都弄不来的珍贵贡布,却被这总角小儿大大方方穿了一身! 不过是一顾氏平妻之后,竟受宠至此。 顾淮下船时打量着喧闹人群,他们衣着与建康中人完全没法比,间杂不少异邦人士,又瞧见不远处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儿正缠着人要吃的。略有洁癖的顾淮蹙起眉头,瞬间决定若非必要绝不出门乱逛。 他再看到陆攸之,觉得这人冷冰冰的,貌似不太好相处。 陆攸之同三位小郎打过招呼,安排四郎与顾淮分别上了两辆马车,他与五郎则上了另一架。 行李自有人管,婢仆跟随自个儿的主子,兵士划开人群,拥着马车前进。 五郎与陆攸之同车,仿佛被其容光所慑,态度拘谨。 陆攸之温和地了解了他的部分生活习惯,聊开后似无意问道:“将军送你的小马驹可还骑得惯?那小家伙生出来快一年,将军一直没给它取名,就是等着你来做主。” 五郎沮丧地小声道:“见过了,只是它一心孺慕父亲的踏血,不愿让我亲近。” 陆攸之听出五郎这句父亲叫得颇无底气,毕竟萧珏年轻,小郎并不知萧珏为何要过继他这个庶子,肯定会想若萧珏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把他过继回去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陆攸之眼神微闪,慈爱地摸了摸五郎的头发,“当年你父亲驯服踏血,不吃不喝生生耗了一天,你这儿还没怎么受苦呢。” 襄阳两重墙,由内及外分为子城与郭城,刺史府在子城,太守府在郭城。隔了一道墙,距离说不上近,也不远。 四郎随萧珩。陆攸之则领着五郎顾淮入了太守府。 太守府前身是个当地富商宅子,后来改修为公署,前院办公,后院住人。府内假山鱼池,花木扶疏,景色倒也别致。顾淮不管陆攸之如何说,挑了离萧珏最近的空院住下。住了两天,他问过陆攸之好几次萧珏何时归来,陆攸之总是语焉不详,顾淮也就不再问了。 之后,他干脆守在萧珏院里,让张德在廊下摆了张榻供他坐卧,一日三餐榻上解决,不论阴晴风雨无阻,生生将自个儿站成了一块望夫石。 宅哪儿不是宅?顾淮一定要让萧珏看到他归附的诚意。 陆攸之劝不动他,便淡淡一笑,吩咐萧珏院内斋帅好生伺候小郎,拂袖离开。 一晃眼,半个月过去了。 这日秋高气爽。 顾淮盘腿坐在榻上拉弓。他手上是三斗铁弓,站着用尽全力能勉强拉开。他记着萧珏的考验,无聊了便拉一会儿弦锻炼臂力。 婢女们捧着纱布药粉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义山急忙问道:“这毒要不要紧?如何解?” “治得及时便无碍,眼下需要两束新鲜龙涎草。” “龙涎草我熟悉,不难采,后山就有。”义山吁了口气,看向萧珏。 萧珏放下剪子,一掀衣摆坐上床榻,搂过小郎,示意义山退后,沉声道:“你去采药。” 顾淮头抵在萧珏胸膛上,因后背发凉,恍惚间惊醒些意识,觉得脸侧一片火热,歪了歪头,不自觉伸手摸去。 萧珏低头,烛火晕黄,使得少年面部轮廓更显柔和,卷翘的长睫轻轻抖动,欲醒还休,眼看小儿不规矩的手在自己胸前摸索,即将无力滑落,萧珏空出右手一握,大掌包住小手,轻轻搁在腿上。 老医工正用沾了清露的湿巾擦拭小郎脊背,无意觑见将军眼底淡淡温柔,愣了一瞬,忙低下头。心中连道奇哉怪也。 一个时辰后。众人走出殿门,老医工面带倦色,领着童子告退,萧珏颔首,义山连连道谢。 半圆的月亮高挂空中,已近子时。 守夜的护卫与仆从远远隐在角落,廊下只他二人。萧珏负手静立,义山候在一旁,清冷的月光照亮萧珏半张侧脸,眸子黑沉如墨,神情深不可测。 良久,萧珏道:“明早你派人回府去取小儿衣物来。”顿了顿,又道,“可顺便夹带些糕果。”话里颇有无奈之感。 “在小儿面前,须说成是你自作主张。” 义山笑嘻嘻道:“将军你何必如此。” “小儿自以为乖巧,我却看他任性,若知我”萧珏一声冷笑,“定然不服管教。” 黑夜寂静,草木无声,天色由深转浅,渐渐亮了。五更便起的兵士无惧寒秋,在各自营伍演武场操练得热火朝天。 顾淮近来天天被一群汉子的哼哈声吵醒,今日也不例外。 他迷迷糊糊的,以为自己还在新兵营,强撑起眼皮慢吞吞坐起,忽觉后背发凉,他伸手一摸,顿时吓精神了。 谁把他衣服扒了! 顾淮猛地睁开眼,看到胸前好好的黑衣,有点愣。浆糊脑子转了好几圈才忆起前因后果,他的记忆断在抱腿闷哭的那刻,不忍回想地抹了把脸,问自己,现在这啥情况? 他从旁拿过一条毯子披在身后,打量四周。这是一处殿斋,装修很显档次,地榻c长案c三脚几c屏风书架c多宝槅子c绣花帷帐等大户人家寝房标配这儿全有,此外,墙上挂着宝剑,边上还摆着两个军队里常见的胡床。 顾淮眨了眨眼,自作多情地想,这不会是萧珏的房间吧? 门外忽然传来义山的声音:“郎君醒了没?” 有人答道:“回大人,奴一刻钟前看过,还睡着呢。” 接着,顾淮便听见门被轻轻推开,义山从纱帐后轻手轻脚走了过来,见他坐着,立马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淮小郎君,夜里可还睡得舒服?” 他昨夜真是智商下线,也不知义山什么时候到的,有没有看到顾淮不说话,好一会儿才问道,“是你带我出来的?” 义山没得将军嘱咐,不知道该不该照实交代。顾淮以为他默认,心里莫名地有些失望,再看义山,不好意思中夹杂着感谢,“这是你的房间吗?” “不是。”义山拿过一个胡床坐在榻边,“我住你对面,这儿是将军寝斋侧殿。” “你让我住这里,阿叔他知道吗?” 义山笑道:“将军的地盘,他若不许,谁能进来?” “哦。”顾淮裹紧了自己的被子。 义山笑眯眯地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放在榻边,“我一早与人回府拿你的衣物,张德见了我,好一通问,临了还让你们院里那李厨子做了些糕点,托我带给你。”说着,他清咳了声,“我来回一趟,统共也不超一个时辰,郎君吃完了,我再回府给你去取便是,郎君千金贵体,因些小事挨板子,还生了病,可不值当。” 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啊。顾淮握着锦囊,感动不已,诚挚道:“义山兄大恩,我必铭记在心。” 不过是些糕点,怎如此郑重?缘起将军,义山大觉受之有愧,冷汗都快出来了,连连摆手:“义山一介庶民,当不起郎君敬称,真是折煞我了。” 生怕顾淮再说些令他心颤的话,义山赶紧转移话题道:“郎君夜里喝了药,应该发过汗了,可要净身?我让人取水与衣裳来。” 顾淮此时其实饿得慌,但他早上没洗漱是不会吃东西的,于是点点头。 义山转身出去。奴仆由后头小门入,很快布置妥帖净室,并在四角铜炉里燃起熊熊炭火,顾淮裹着毯子下床,走入温暖如春的澡间,屏退众奴,合上门,把毯子一掀,舒服地直叹气。人生在世求个舒心,再让他回新兵营,他宁愿死了算了! 这偏殿仿宫制,里头有个九尺见方的浴池,比他太守府院里的浴桶豪华。顾淮解衣散发,从木阶走下,水正好没过他胸脯,他一矮身,整个人沉下去。这一洗,足足用了三道水,花了半个时辰多。 洗完换上他穿惯了的真丝里衣,罩上细棉中衣,再随意批了件月白色锦绣外袍,坐在澡间隔壁同样暖融融的静室榻上晾着湿发。顾淮不愿干坐,命仆人呈上朝食,美滋滋地享用起来。 再说萧珏,他夙兴夜寐,辰时前处理完一堆公事,来了侧殿不见小儿,被告知人在净室,他便回寝殿看了卷《嵇中散集》。两刻钟后再来,听到人还在净室,不禁皱眉。 奴仆被萧珏眉间冷戾吓得深深埋首,以为将军等得不耐烦,战战兢兢地补充道:“小郎君已浴过身,现下在澡间旁静室用朝食。” 萧珏挑眉。 朝食不是大锅饭,是殿里私厨专人所烹,顾淮连着几日不曾好吃好喝,只觉如今的每一口都来之不易,他正一丝不苟地用筷子卷着汤饼,忽见萧珏从门侧踱步走来,掀帘而入。 男人面容冷峻,金冠束发,绛色武袍,宽肩劲腰,堂堂八尺丈夫,一身肃肃气场,看起来沉稳而可靠。 “阿叔。”顾淮下意识喊了一声,紧接着便想起萧珏‘令人发指’的行迳。擅自令他退学,答应他跟随左右却又对他不睬不问,还命人打他板子,顾淮陡生闷气,抿唇别过头。 虽然仔细想来,萧珏并没什么错,全是他上赶着自作自受。可顾淮又不是块石头,也会伤心,他上赶着拍马屁的,就萧珏一人!也知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但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顾淮这刻真没法再装乖卖好。 小儿第一次见了他没有表现出欣喜,眼下不肯与他对视,连生气也这般可爱。本是只小狼崽子,平日总爱在他面前装羊。萧珏眼里闪过笑意,嘴上却漠然道:“你可是不愿见我?那我走了。” ! 顾淮一个劲地开导自己这是攻略对象,不可前功尽弃,转回头来忿忿然道:“没有。”语气不对,顾淮皱眉,垂首又乖乖放软声音加了句:“没有不想见阿叔。” 隐约听得男人好像一声轻笑,顾淮抬头,却见萧珏似不耐屋内燥热,拂袖而出,声音冷淡:“吃完了便穿好衣服出来说话。” 你是大爷你说了算。顾淮把一筷子汤饼全塞嘴里,嚼吧嚼吧,有美食平心静气,火渐渐消了,脑子也清楚了,想了想,他自己选择要走这条路,怨萧珏不上道怪没意思。 顾淮加快速度扫荡完,换了厚棉服披上狐裘回了偏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浮生之大白 这里是防盗章呀, 订阅不满50, 等24小时哟~  王渊深吸口气,冷秋风寒, 却比不上他的心凉。 萧珏垂下眼眸,轻勾唇角道:“王公不必担忧, 我既让小儿随营,自会亲手教导他文学, 该懂的, 一样也不会落下。” 俗言文无第一,正儿八经说来,萧珏之文采,并不逊于王渊。 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顾淮身板僵直,他觉得这个坑太深了,他可能会死在里面。 有萧珏这话, 提心吊胆的张德等人方缓过口气。王渊却意难平, 他不顾及萧氏, 萧珏又何尝给他面子?若是没合那眼缘,走掉一小郎倒也无妨, 可他偏偏上了心。 他贵为天之骄子, 少有求而不得之时,抱着期望教导顾淮,谁料这小郎真是洒脱, 真有胆色, 听听这话, 可不是至今半点也没把他放心上。 王渊难掩失望,看向顾淮。 顾淮一直把王渊当教导主任臭道士,可这会子却被看得莫名心虚,头一次对王渊乖巧诚挚地说道:“我知道先生看重我,一心想让我成材,虽然你总吓唬要罚我,但我心里清楚你是为我好。不过我就是块顽石,经不起先生雕琢。先生美意,我十分感动,却不敢受。” “原因有二,其一,我本就是因仰慕阿叔,欲跟随左右,才辞别从母远行至襄阳,阿叔如今肯收我入营,还愿意亲自教导我,我简直欣喜若狂。”顾淮心在滴血,面不改色地胡说,“其二,先生风流天下皆知,我却如朽木,如果被收入门下,屡教无改,日后恐怕有辱先生清名。” 顾淮一旦认真发言,那效果真不是吹。萧珏又被明着捧了不提,王渊被他这么一说,顿时不失望了,改为爱恨交织,喜得是小郎并非冷心冷肺,也知从他角度考虑劝解宽慰,恨是嫉妒萧珏何德何能,竟得小郎如此看重。 比同萧珏,他只差个将军名号,小郎莫不是真的尚武? 王渊一声太息,涩然笑道:“淮小郎,勿要妄自菲薄,我平日说你顽愚只是气话,你天资极高,但肯用心,前途定然坦荡可期。”他姿态傲岸地饮下一杯茶,又深深看了眼顾淮,向萧珏揖礼作别。僮仆也似其主,淡然行礼,退步出门外。 顾淮这一刻,才是真的被感动了,怔怔地目送王渊远去。 萧珏看他神色,淡淡道:“我未知会你退学一事,又拒了王公之愿,你可有不满?” 顾淮还感动?立刻不敢动了,掉转头来表示忠心,“怎么会,阿叔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为了避免太狗腿,他又神色天真地加了句,“当然,有违道义之事我是不做的。” 萧珏满意地离开了,徒留下张德与婢女们面面相觑,各自眼神里都是恐慌。 顾淮不知道他这个从军是怎么个从法,联想到现代军训,再加上听来的萧珏治军甚严,他自己掂量了下,婢女是肯定不能带,没人伺候洗漱,衣服是不是要自己洗?兵营里被子干净吗?宿舍是大通铺还是单间?李厨子也不能带,军中伙食会不会很难吃? 顾淮越想越不想活。最后他决定萧珏什么样他就什么样,死缠烂打也得提高到同一档次。 张德也是万万想不到锦衣玉食的小郎君会去从军,急得整天团团转,愁眉苦脸地收拾了些行礼,时不时还要抹把泪。 过了两日,义山大清早过来让顾淮动身起行。因前夜里传过话,义山来时,顾淮正抄手站在廊下,望着那阴阴欲雨的天色发呆。 冷气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再过几日便要立冬,襄阳湿寒,此时已呵气成烟,顾淮披着薄款狐白裘,小脸也白白净净,俨然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富贵郎君。 义山看得愣了一瞬,再看到小郎身后摆得齐齐整整的几个大箱子,顿时哭笑不得,“淮小郎君,我等皆是骑马,这些没法带的。” 顾淮:“”他一早起来就觉得天气诡异,原来是老天都在可怜他。 义山也可怜小郎,他大略能猜出将军意欲何为,但张氏女君只应了三年,将军这不是白折腾小郎嘛。 最后顾淮只来得及兜了一袋零嘴。张德与婢女们含泪目送。 出了府门,见十多名精甲骑兵列为两队,萧珏为首,肃肃如岩下松,姿仪凛冽。府外平民眼神既敬且畏,叉手围观。 萧珏与骑兵们面无表情地望来,顾淮被传染,也面无表情地戴上纱帽,上了他的小红马。 一路无话,马队越过市集,穿过城门,随着路程深入,人烟也越来越稀。 秋雨丝丝飘落,萧珏示意放缓脚程。半个时辰后,顾淮透过纱帽,看见大片平整的田地,可怜他从小生于都市长于都市,几辈子也没来过这么村的地儿。 泥土地上,不少健壮汉子牵引着二牛抬杠式的长辕犁,正在秋耕,见了萧珏一行人,肃立目视。他们都是世代从军的兵家子,战时打仗,闲时农作,地位比奴婢高不了多少。 瞅着那些泥腿子,洁癖顾心都凉透了,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为了某档穷富小子对调身份的大型真人秀里的主人公,那些节目里可笑的路数,都将在他身上上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