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 正文 第一章 开元十六年十二月廿五,午时未几。天阴云厚,薄雪浮降。连日来的大雪为中原大地披上一层素衣,寒风裹挟着雪粒呼啸而来,不由分说地灌入领口袖口。行人掩紧衣袍,压低箬笠,匆匆行走在黄土夯实的官道之上。官道冷硬,表面一层泥泞软土,踩上去污了鞋面。这是长安与洛阳间的南崤道,已过了华山北麓那一段,长安城已在目前,再有个一二时辰,便能入得春明门。 道旁的酒家食肆多了起来,这个当口,多的是歇脚用饭的客商。刚蒸好的白面蒸饼出锅了,带起了大片的水汽。一盘子塞满了五六个,店家给端了上桌,酱酢的咸菜腊肉就着,再来壶店家自酿的浊酒暖暖身子,就算是行脚路上的一顿好吃食了。愿意掏子的,点一碗羊肉馎饦或汤饼,稀溜溜吃下去,那热气劲也就上来了。 食肆西南角的一帷,聚着三个人。 其中一人看着便是奴仆,立在一旁侍候主人用饭。他长着高鼻深目,黄发微卷,高大壮硕,沉默寡言,一瞧便是西域藩国来的人,也不知是哪个藩的。这年头,能有个藩人做奴仆,这主人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因是在外,没法子那么讲究。这奴仆大约也是个有福的,主人恩宠,虽是立在一旁侍候,但主人也为他点了热食,允他就在旁吃。他倒也斯文,用衣袖掩了,一点一点吃着。 坐着的两位,当是主人。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夫妻,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头戴帷帽,青纱遮面,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服饰稳重,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头戴垂脚黑幞头c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c腰系蹀躞革带c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姿态恭谨端谦,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细观其容,墨眉细长c斜飞入鬓,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肤白貌美,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西域奴递上帕巾,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这行路艰苦,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这雪下得不知何时能止,只怕慈恩一案会困难重重啊。” 帷帽女子闻言道:“我三日前接到大郎飞鹰传书,说是被紧急调往长安,可真是吃惊不小,连夜赶来汇合。大郎在东都做个小小司法参军,那些个长安高官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那郎君苦笑道:“还不是我那上官推荐的,他啊,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有我这号人。终日里往长安写荐书,我拦都拦不住。” 帷帽女子捂嘴轻笑:“看来大郎早已名誉中原,我在河南府地方上行医时,总能听闻‘雪刀明断沈伯昭’的名头,倒也是与有荣焉。” “颦娘又笑我。”美郎君一脸委屈模样,似娇似怨,别有风情。 西域奴牵了三匹马来,三人利落上马,往长安方向继续赶路。马速不快,因刚用过午食,三人多有信步游走的兴致。 “我一直没问,二郎可是在后方?”名唤颦娘的女子与沈伯昭并辔而走,问道。 沈伯昭点头:“她腿脚不便,骑不了快马。我给她造的马车沉重了些,又装了不少行李什物,实在是走不快。事出紧急,我们只能分开往长安。颦娘不必担心,从云从雨一路跟着她,会照顾好她的。想来,三两日后,也能赶到。” 马儿走得快了,颦娘勒了勒马缰,接道: “她身子不好,你也并非多么康健。这些年习武不辍,才能有现在的自由之身,可得懂得珍惜。这连日来冒着风雪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舟车劳顿的,待进了城,我得给你号号脉。” 沈伯昭乌黑的瞳孔底部隐有压抑之色闪过,复又露出笑容,回道: “让颦娘挂心了。” “说什么挂心,你们姊妹俩啊,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沈伯昭再度苦笑:“颦娘,这进了城,您可别再提姊妹一词。我与二郎是兄弟,而非姊妹。” “是是是,我这不是一时没注意嘛。”颦娘连忙改口。 西域奴一言不发,恭敬地跟在后方,沈伯昭与颦娘一时未再言语。风雪渐渐大了,他们也没了闲话的兴致,裹紧衣袍,加快了马速。顶着风雪急行几里后,视野渐渐开阔,已经能望到长安城漆黑的轮廓了。 待行至春明门城下,三人下马,牵着马排入了入城的队伍之中。春明三道门,中央官士专行,两侧非官非士,沈伯昭是官身士人,但颦娘与西域奴不是,沈伯昭便和两人一起排入了右侧道。瞧着中央道人山人海的入城车马队伍,沈伯昭不由道: “年末了,是朝贡述职的时候了。” “可不是嘛。不过听闻今年有些不寻常,晋国公主从安北都护府回来了。” 沈伯昭笑而不语,这消息她早几天前已经知晓。 颦娘瞧她一眼,见她似乎不愿多谈此事,便转了话题: “咱们这入了京,要在何处落脚?” 沈伯昭笑道:“此次被举荐入京,大理寺卿秦公是出了大力的。他有书信与我,说是入春明门后,至道政坊北坊门旁街角酒楼,报我的姓名,会有人领我们去落脚之地。” “秦公”颦娘默了片刻,笑了,“想来也是,多年未见秦公,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康健。” 沈伯昭笑而未答。 “慈恩案事关重大,我这一路赶来,都能听人议论此事。秦公为何要在这风口浪尖之中将大郎举荐上去,就不怕给大郎惹来一身麻烦吗?”颦娘很是担忧。 沈伯昭漆黑的眼底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滚,良久,她吐出五个字: “也是时候了。” 颦娘帷帽下的面色一凛,心弦不由绷紧。 未再言语,三人很快入城。见沈伯昭相貌堂堂c衣料考究,挎刀牵马,春明门的门卒不由多看了两眼。沈伯昭取出公验告身交与门卒勘合。门卒见她是武将官身,从洛阳而来,一路都有官驿加印,便客气放行,三人于是顺利入得城来。 喧嚣之气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之上人头攒动。春明门临近东市,正值下午开市,大量商旅正涌向东市,热闹非凡。雨雪天气丝毫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市井的气息让沈伯昭略显阴郁的心情舒缓放松许多,嘴角不由上扬起来。又望了望春明大道北侧兴庆宫苍黄的宫墙,面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起来。 时隔多年,沈氏族裔再入长安。 在三人刚入长安之时,长安城光德坊东南隅京兆府衙署内,京兆尹慕容辅正坐于案后,捏着一份人事文书,紧锁着眉头思量。文书上写着一个人的履历,他已经反复读了不下二十遍。以手撑颊,表情十分苦恼。他身旁立着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见状,拱手劝说道: “府君,这沈绥是个能人。年少有为,政绩卓越,一年内查清了河南府两百多桩积年旧案,无一人喊冤,当地百姓更是交口称赞。大理寺已经向圣人推举此人,圣人也下御令了,您又何须如此烦恼?” 沈绥便是沈伯昭,名绥,字伯昭。 慕容辅闻言摇头,敲了敲案上文书,道: “沈绥此人还是经验太少。这上面写着长安二年出生,算来,今年他不过才二十六周岁。而且他只是有些小聪明,并无大才,不过是个武人。你瞧瞧,十六岁中明经科,隔年中武举,大约是知道自己武比文强,出仕无望,便入军搏前程。他倒是运气好,恰逢那年大举募兵,他入了怀州折冲府军,仗着有明经和武举的功名在身,不久后升作都虞候。” “不过他很快就破了一起军器私吞案,当时影响不小,被怀州刺史丁丰云看中。可见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刘玉成道。 慕容辅反驳道:“东灵(刘玉成字)啊,这就是某要说的了。此后他为官全凭上官举荐,多半是喜好奉迎巴结之辈。丁丰云年纪大了,又是个出了名喜欢年轻俊儿的人,听闻这沈绥长得倒是有姿色,丁丰云哪里经得住他的甜言蜜语?他巴结丁丰云,调离军队,升任怀州判佐。二十三岁时又经丁丰云举荐,升任河南府司法参军,一下就做了从七品上的实职!府尹萧子良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多次举荐他,如今又有秦臻力荐,真是一路顺遂。” 秦臻是现任大理寺卿,正是沈伯昭口中的“秦公”。萧子良名谦,字子良。刘玉成听慕容辅这一番话,不由腹诽:他们府君估计是急糊涂了,萧子良哪里是能随意巴结得上的人,他可是出身甲姓世家,傲气得很,眼睛里又融不进沙子。于是他委婉提醒道: “听闻沈绥出身吴兴沈氏,因而朝中有沈氏旧人照拂。”这话说得直白,明指秦臻为沈氏旧人。 “吴兴沈氏?早就没落了,现在朝中有几人姓沈?何况我看他也并非是吴兴主家出来的,这里不写着吗,润州江宁县人士,听说那里有巨贾富商一族,号延陵沈氏,这说的就是他家吧。哼,再有钱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族,顶多算是吴兴的一个小分支。 撇却身家背景,说到底不过是个刚过了弱冠年的黄毛竖子,又是大理寺举荐,代表的是大理寺,仗着朝中有人妨碍本府查案,岂不膈应?此案是压在我京兆府的头上的,他大理寺只是辅查,秦臻可真会给我添乱!” 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对兰陵萧氏的萧子良尚算尊重,可却对寒门出身c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秦臻直呼其名,刘玉成别了别嘴角,暗道自家上官与大理寺真是天然不和。 刘玉成沉吟片刻道:“圣人的意思是让此人辅佐京兆府参详案情,府君何不力荐此人,有利无害。” 慕容辅蹙眉:“此话怎讲?” “慈恩案案情重大,疑难重重,实在是如雾里看花,一个不小心出了差错,是要遭罢官贬黜的大事。若是能将这样的大案交给沈绥去查,我京兆府在旁辅助,抽身而出,查的好算他的功劳,咱们多少也是可以沾光的。查不出来,我们也能将责任推到沈绥身上,不会被牵累太多。”刘玉成道。 慕容辅眉头皱得更紧了。思量了良久,他沉声道: “此事尚需权衡,此案发生在本府辖地内,本府主查此案是应有之责,圣人恐怕很难应允。若是圣人看出我等推脱的意图,这未来仕途可就艰难了。若是真出了事,得罪了大理寺,又加了一件头疼事。” “府君,从来京城父母官难做,未来变数难定,还是考虑眼下要紧啊。”刘玉成苦劝。 慕容辅犹豫再三,终是叹了口气道:“唉也罢,待某写封奏疏,明日上朝呈给圣人,试试看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申初三刻刚过,道政坊北坊门,街角第一家酒楼“新园春”迎来了新客。这个时辰,正是生意寡淡时,酒博士窝在角落里打瞌睡,掌柜的在柜台后提笔记账。 “打扰店家。”低沉独特的嗓音自门口传来,掌柜抬头看去,便见一位相貌堂堂的俊雅青年正立于门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郎君有何事?”瞧这郎君的模样似乎不是来吃酒的,掌柜不由眯起眼问道。 “某名沈绥,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c博学善谈c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c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妹妹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c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c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秦府并不奢华。秦臻虽身为大理寺卿,朝中从三品大员,但出身寒门,清廉节俭,家中陈设便显得朴素又富有清韵。 管家领沈绥沿着檐廊一路向内,过外堂,入内院,向东行,至东苑,见石拱门上砖刻两个篆字:银壶。这便是秦臻的书斋——银壶斋了。 说起这“银壶”一名的来历,倒也奇妙。秦臻少时穷困,父亲早逝,祖父病卧在床,年纪轻轻挑起全家重担。好在他父亲在世时,教他钓鱼的功夫。他便经常入山中深湖或大江大河边垂钓,钓了寻常鱼儿卖了养家,偶尔碰见罕见的鱼儿,便卖给富贵人家赏玩。他是湖州人,吴兴沈家也买过他的鱼,湖州城市集上的人都唤他“秦鱼郎”。 某日秦臻于山中湖边垂钓,遇见一仙人,手执银壶,在湖边饮酒。两人相谈几句,那仙人便将手中银壶给了秦臻,让他拿去换钱,买书纸笔墨。秦臻本想推辞,可那仙人却转瞬间踪迹渺渺了。 说来,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便存着告诫c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大雪天里衣着单薄,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此刻敛了气息,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c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c居士c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c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开元十六年十二月廿六,辰初三刻。昨夜大雪再度给长安城披上白衣,今晨大雪初霁,天空阴沉不见日光。 兴庆宫常参已过,五品已上官员及供奉官c员外郎c监察御史c太常博士下朝,自去各自政事处办公。今日非元日c冬至,亦非朔望日,因而只是最寻常的朝参日。再过几天就要开始放元春假了,眼瞅着年节越来越近,百官朝参都有些心不在焉。 朝参过后,圣人留了京兆府尹慕容辅c大理寺卿秦臻于南熏殿议事。不到两刻,便发怒,撵走了两人。临走时圣人的怒吼还萦绕在慕容辅耳畔: “既然你如此推举沈伯昭,便让这‘雪刀明断’赶紧去查案!查不出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推脱,滚!” 大寒天里,慕容辅一脑门汗,举起绯色官袍的袍袖擦了擦汗,他对着身旁的秦臻道: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抬手抓了秦臻手腕,拽着他就走。 “唉,义甫兄,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她就站在这里了,现在都辰初三刻了,双腿双脚都站麻了,饶是她习武强身,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沈绥不喜欢。 一队宫人路过她身边,见这位碧袍小官面容丰神俊秀,着实生得好看,可是却冻得够呛,其中一位大胆宫女竟然将丝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别冻着了。” 其他宫女一阵哄笑,欢声笑语地离去了,独留沈绥一脸发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远远就瞧见慕容辅拽着秦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著名的前燕慕容氏,出过慕容冲那个级数的美男子。他们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辅当年是名动长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却急得面红耳赤,拖着秦臻毫无形象。沈绥瞧着这两位朝廷大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睛呆立当场。待他们走近了,沈绥急忙弯腰拱手行礼: “下官沈绥,拜见”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辅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对对对,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赶紧跟我走吧,别拘礼了!” 出了兴庆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急性子的慕容辅拉着沈绥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兴庆宫西面的大道,过道政c常乐c靖恭c新昌c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过修政坊至晋昌坊,老远的,已经能看到大雁塔雄伟的轮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贞观年间,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而敕造。后延请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为寺任。寺内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间,之后屡次翻修加盖,至则天皇后时达到十层,更是破了佛塔奇数层的惯例,成为世所仅有的偶数层佛塔。 长安城星罗棋布,构造规整,被大小街道切成四四方方的方格,每一个方格就是一座坊。而每个坊内又有十字街将坊切为东南西北四个曲。大慈恩寺占地极为广阔,一寺之地就占据了晋昌坊的北曲和东曲,也就是说,晋昌坊的东面一半地域都被圈在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其内重楼叠宇,云阁洞屋,更是蔚为壮观。 慈恩寺坐北朝南,正大门在最南面。由于慈恩寺目前已经被封锁,只留正南门严守进出,一概出入皆从此门勘验,因而沈绥等人虽然经过了晋昌北坊的侧门,却不得不绕到南面,从正南门下马入内。 山门壮阔,气势雄浑,门上烫金四字“大慈恩寺”乃是高宗皇帝亲笔所提。三座门洞,中央最大为空门,东为无相门,西为无作门。沈绥等人登上台阶,自无相门门口与看守山门的士兵勘验身份后,与迎接他们的刘玉成并两位府兵校尉汇合,一齐入山门。门殿两侧怒目金刚像耸立,威严顿生。殿后一堵白玉照壁,雕刻佛经故事像,甚为精美。 绕过白玉照壁,其后是天王殿,四大天王横眉冷目立于当中。正中供奉弥勒菩萨,弥勒背面供奉韦陀护法。沈绥等人今日并非是来拜佛,因此只是匆匆抬脚路过,顶多入殿后合十行礼,算作尊重。 过天王殿,便可以瞧见巨大的殿前广场。广场以青砖铺就,左钟楼右鼓楼,中央是御道。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台基高耸,楼宇如云,真可谓“穷班孪巧艺,尽衡霍良木”,壮丽非凡。远处大雄宝殿伫于白玉壶门莲座台之上,如浮于云端,涤荡天地浩然之气,让人不由自主想去拜服。 前方带路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却是不往大雄宝殿去,反而绕过大雄宝殿,朝西院行去。案发地点——方丈院与大雁塔,均在西院之中。 寺内实在是宣阔,没有代步工具,沈绥c秦臻与慕容辅在刘玉成并两位京兆府府兵校尉的带领陪同下,足足行了两刻钟,才终于行到了方丈院外。这还是他们脚程快,若是换了虔诚拜谒的香客,恐怕没有个一两时辰,是走不到这里的。一路行来,几乎瞧不见什么人,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僧侣,正执了扫帚在扫雪。浩大一座佛寺,显得颇为空荡寂静。 方丈院,实际上就是在闻名遐迩的慈恩翻经院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初代住持玄奘法师,最初就是被请入翻经院,之后才立为慈恩的上座法师,实际上当时已经算是慈恩的方丈住持法师了。此后,慈恩成为玄奘法师所创唯识宗的祖庭,历代慈恩的方丈住持,便在翻经院中起居生活。渐渐的,翻经院便成为了方丈院。 方丈院再向北行一段路,便可见西塔院院墙,其内耸立着大唐最为壮丽雄伟的浮屠高塔——大雁塔。 站在方丈院正门口,能望到其后被遮住下半的雁塔。沈绥在院门口站了好久,仰头望着雁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前方刘玉成c慕容辅都已迈步进了方丈院了,她却还在外逗留。秦臻是了解她的,见她仰望思索,于是也不言语,就陪在她身侧。 慕容辅又急了,在院内喊道: “至秦兄,伯昭小兄弟,快进来啊!” 秦臻觉得好笑,不由对身旁沈绥轻声道: “你还是别折磨咱们慕容府君了罢。” 沈绥也笑了,道:“再急,总得容某思量思量。” 说罢,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落后秦臻半个身子,两人一起步入方丈院内。一入院内,沈绥就一直低头在看地面。秦臻注意到了她的举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方丈院内青砖地面湿漉漉的,积雪三两处,大多堆积在院内两棵银杏树下,大约是清晨扫雪后留下的。 这一路行来,秦臻都留了三分注意力在沈绥身上,见她不时抬头望向雁塔,又不时低头看向地面,若有所思的模样。秦臻虽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但也知道她或许注意到了一些寻常人不会注意的事情。 方丈院正堂门檐廊下,有一名武将并两名僧人正在等候。几人上前见礼,那武将名叫程旭,字野韩,是禁军十六卫中右武卫的团营校尉,官至游骑将军,正五品上。此次领了圣人御令,负责戍守案发后的慈恩寺,并协助京兆府缉捕凶犯。之前得了传讯,一早便候在这里。 那两名僧人,其中一人年约五旬,眉目清远,隐有忧色。淡黄僧衣外披绯色袈/裟,想来地位尊崇。经介绍,知晓此僧乃是慈恩寺监院——妙印法师。他是住持妙普法师的师弟,慈恩寺中地位仅次于妙普法师,掌管寺内诸事。 另外一位僧人,只着淡黄僧袄,不到而立年,十分年轻。但面色苍白,眼底发青,说话声音虚浮,看着气色不大好。此僧便是第一个发现方丈住持尸首的侍僧——圆惠。 见礼过后,慕容辅说明来意,要再度调查案发现场。妙印法师闻言合掌告罪:“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然后从僧袍袖袋中摸出一把钥匙,开启了正堂门上的挂锁。现在两处案发现场的钥匙都由他亲自贴身保管,程旭负责护卫他的安全。 正堂门开,慕容辅领着一众人等入内查看,而关键之人沈绥却不急着进去,反倒一直在院内两株银杏树下转悠。至积雪旁,她蹲下身子,伸手捏了一小块雪,送入口中,随即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什么。之后,她便转身,竟是朝着正堂相反的方向行去,绕过西侧房,上了廊道,沿着廊道向方丈院内院行去。 慕容辅正准备与沈绥说话,哪知道一转身,沈绥人就不见了。他瞪大眼睛,问秦臻: “至秦兄,沈伯昭人呢?” 秦臻也是才发现沈绥不见了,不由抚须哈哈笑道: “伯昭心思细腻,思维有悖常人,你就让他去吧。” “哎呀这个沈伯昭啊”慕容辅顿足,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呸呸呸,百无禁忌。他才不管沈伯昭是不是思维异于常人,总之不能让他晃晃悠悠把时间都耽误了。于是连忙着两名府兵校尉去寻沈绥。两位校尉也是叫苦,寺里这么大,往哪去寻?正干着急间,便听那圆惠道了句: “小僧方才瞧见那沈施主往西内院去了。” 妙印法师闻言挑眉,连忙道: “圆惠,你赶紧带这两位施主去西内院,将沈施主寻回来,那里住着清客,若是撞上了可不好。” 圆惠连忙应是,领着两名府兵校尉去了。慕容辅却问道: “敢问清客是?” 妙印法师再度合掌,解释道:“阿弥陀佛,是一位女居士,半年前就住在寺内了。年纪轻轻佛法精深,时常与方丈清谈论道。可她毕竟是俗家居士,又是未出阁的年轻娘子,为了避嫌,她本来应当住在东院客厢,但客厢人多杂往,她喜好清净,身份又清贵,住持便将她单独安排在了方丈院的西内院中。” “未知这位女居士身份。”秦臻问。 “她清修于此,只有方丈知晓她俗家身份,贫僧只知她是贵客,号‘心莲’,寺内僧人都唤她‘心莲居士’。” 此刻的沈绥,正驻步西内院梅园之中,立于一株白梅之下。寒风冷峭,白梅秀骨挺拔,虽未抽枝发芽,但雪落枝头,恰似梅开朵朵。 沈绥的视线却不在梅枝上,她凝视着不远处,漆黑的眼底翻滚着渊沉晦暗的情绪,汹涌仿若要溢出,却又被硬生生压下。视线的尽头,正有一位女子在仰首观“梅”。一袭白色右衽广袖襦裙,手中提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菩提子持珠,俏立寒风中,身形单薄却又挺拔。乌黑秀发泼墨般披散而下,只用一条白色丝带于尾端慵懒束着。侧颜肌肤胜雪,睫若蝶跹,远山黛眉,点绛红唇,好似那谪仙降世,琳琳然若旷古冷玉。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快步行至她身后,手中拎着白裘领大氅,拢于她肩头。 “三娘出来怎穿得如此单薄,莫要冻着了。”那是个眉眼英气的侍女,手脚有力,行步虎虎生风,似是练家子。 那白衣胜雪的美人回首,本想回身与侍女搭话,却不经意间望见了远处梅树下立着一位碧色官袍的郎君,倏然间愣住了。 时间在那一刻凝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三娘?”那侍女疑惑地看向自家娘子,又顺着娘子的目光,看到了不远处的沈绥。侍女初时被沈绥俊美的外貌所迷,只觉得此人真是生得极好,身姿挺拔高挑,肤白如玉,眉目似剑,英气朗朗。但复又瞧去,却发现那人目光痴迷凝望自家娘子,赤白大胆毫不掩饰,顿时心生厌恶。她性情炽烈,本就极度讨厌那些觊觎自家娘子美貌的男子,且这里是方丈院内院,闲人勿进,不通传一声就直直闯入,礼节何在?眼前这男子俊美容貌此刻落在她眼里,就成了色鬼相,不由立刻出言叱呵: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绥,无意中闯入内院,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沈绥点头,解释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参军一职,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长安,协助京兆府参详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寻线索无意中闯入内院,实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动容,似乎对慈恩案或者沈绥的身份颇有些兴趣。正当开口,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头望去,便见游廊内,僧人圆惠协同两位府兵校尉快步而来。出声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绥记得他叫杜岩,长安本地人。 京兆府有自己的府兵,但人数不多,大多专管缉捕治安,基本不会行军打仗。京兆一带的治安实际上由戍守在长安内外的禁军十六卫掌控,因而此次,有右武卫的程旭出面协助维/稳。但非是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或者成帮结派造成一定威胁的草莽盗匪,不能惊动禁军。因而巷里坊间的一些小打小闹的案件,都是京兆府出本府府兵外出缉捕案犯。 京兆府兵大多是本地人,且在长安有家底,走了关系才能进来。这是一份很荣耀的差事,对于出身稍微次了点的下等富贵人家来说,子侄有这一重身份,也是相当体面。杜岩出身京兆杜氏的旁支,这一支早年分出,后家道中落,现在够不上世家大族的地位,顶多算是个富裕人家。他能入京兆府,成为校尉一级的军官,多多少少沾了点京兆杜氏的光。 杜校尉上前,向沈绥一抱拳,道: “沈翊麾,府君着急找您,您快跟某家回去吧。” “未与慕容府君打招呼,是沈某的不是。”沈绥嘴上客气了一下,但实际上内心毫无反思之意。 “圆惠见过心莲居士。”年轻的僧人双手合掌,向白衣女子微微躬身。白衣女子合掌回礼,仪态端方。 之前杜岩的注意力都在沈绥的身上,直到圆惠向白衣女子行礼,他方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女子。只一眼便觉无比惊艳,难以收回目光。身旁的另外一位校尉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才回神,连忙垂下目光,施了一礼。 杜岩身旁这位校尉看着甚为年轻,一张黝黑面庞上圆溜溜的一对大眼睛,实际上已经年过而立。此人名韦含,出身京兆韦氏旁支,行十二,家境不错,但自个儿是个不争气的,不爱读书,也考不上功名,从小就爱耍些刀枪棍棒,于武人中厮混。十六七岁时从了军,后来家里花了好大力气,把他送进了京兆府当府兵。此人似乎认识那白衣女子,之前杜岩和沈绥说话时,他的目光就一直往那女子身上扫。眼下犹犹豫豫,似乎想上前打招呼,却又不知该不该。 没想到,那心莲居士早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主动开口道: “韦十二郎,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韦含受宠若惊,心里也是一松,连忙施礼回道: “多谢张三娘子关心,十二近来很好。倒是三娘子,身体可好些了吗?” “劳十二郎挂念,若菡很好。” 杜岩一脸震惊得看着身旁的韦含,那脸上写着一句话:你小子居然认识这样一位绝世大美人? 见心莲居士并无隐瞒自身身份的意思,韦含很有眼力,立刻介绍道: “这位便是张曲江的千金,行三。” 杜岩大吃一惊,张曲江是谁,长安人人皆知。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风仪铮然,耿介不阿,俊雅无双,是极难得的高绝人物,坊间都爱称呼他“张曲江”。开元十一年任中书舍人一职,被认为是下一任宰相的候选人,身份无比清贵。后因宰相张说被罢,受到牵连,一年前被贬,离开长安,目前正在洪州都督任上。 张九龄单身赴任洪州,长安家中有老母,二弟张九章官拜鸿胪寺卿,于家中奉养老人。三弟张九皋并九龄长子张拯均在外地为官。很多年前曾听闻他府中还有一位千金,名若菡,天资卓绝,极为聪慧,当时很受中宗c睿宗喜爱,还入国子监做了晋国公主的伴读。后来长安发生了不少大事,这位千金便慢慢被淡忘了,竟是不知现在居然清修于慈恩寺中。看她尚未挽妇人发髻,当是还未嫁人。算算年纪,得有二十七八岁了。 “若菡见过诸位。”白衣女子与众人一一见礼,依旧行佛家礼仪,夹持珠合掌,神态淡薄,不沾人间俗尘。 众人皆十分好奇张曲江的千金为何会成了清修的佛家居士,二十多岁了也不嫁人。但这种问题怎好当着人家面去问,再者因为时间紧急,几人还需赶紧回去查案,见过礼后,约定再见,便要告辞。 却没想到,张若菡忽然道: “慈恩一案,若菡也被牵涉其中,对案情略知一二。几位若不嫌弃,若菡一道同行可否?” 三娘?站在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十分惊讶,她家娘子何时对俗世案件感兴趣了?虽说她们主仆很不走运地被卷入慈恩案之中,被封锁在寺内不得出入。但娘子本就深居简出,饮食起居均有僧侣顾看,倒是无甚影响。这案子于娘子而言,不过是俗尘中又一桩杀业,除了唏嘘感叹外,并不能提起更多的兴趣。 杜岩c韦含面面相觑,随后将视线投向沈绥。沈绥面色悠然平静,见他们都看自己,笑道: “沈某也是客,做不了主。”一句话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最后还是韦含道: “三娘子客气了,既如此,请随吾等同往。” 于是回程。依旧圆惠在前方带路,杜岩c韦含紧随其后并肩而行,沈绥缀在两人后面,张若菡携无涯落在最后。 杜岩悄悄与韦含咬耳朵: “你小子老实交代,你怎么认识的张三娘子?” 韦含道:“我二舅就在张府做管家,平日无事,我娘总爱让我去给二舅送东西。出出进进那么多次,也见到过张三娘子。第一次见面是五年前,当时是因为受二舅所托,说张府闹夜盗,让我去帮忙规制内院安保。后来在张府偏厅做客时,又见过一两次。这三娘子仙儿一般的人物,我都不敢与她说话。二舅说她有心病,身体不好。” “心病?”杜岩疑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不是这个心。”韦含白他一眼,“二舅说她思虑过重,有心病,以至于身体不好。后来修了佛,才慢慢好转。最近一年我也没见到过她,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更加不似俗尘中人了。” 杜岩点点头,随即鬼头鬼脑地问: “她没嫁人,是因为有心病?” “或许吧,谁知道呢。总之这等人物的心思,咱们根本看不透。”韦含摇头道。 沈绥跟在他们后面,距离不远。她听觉出众,两人对话尽数落入耳中。她面上表情不变,眼底却越发幽深,感受到背后传来的那灼人的视线,缩在袍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张若菡跟在沈绥身后,望着她挺拔俊秀的背影,眼中沉蕴的情绪越发涌动起来,疑惑c猜测c不安和隐隐的期待将欲喷薄而出,最后却被她死死压在了心底。 沈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哎呀,伯昭兄弟,你可回来了!”正在方丈正堂门口焦急徘徊踱步的慕容辅看到一行人走回来了,立马迎上前道。 沈绥上前施礼致歉:“下官去内院检查线索,一时疏忽未与府君请示,实在不该。还请府君见谅。” 慕容辅本来十分不高兴,但听沈绥一说“线索”二字,立刻双眼一亮,问道: “勿需自责,伯昭兄弟可是发现了关键?” “未知是否是关键,但伯昭心中有些疑问之处,需得绕到方丈室后方能确认。”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正待再问,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登时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小。与此同时,秦臻c妙印法师c程旭c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便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c慕容世叔c妙印法师c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许久未见,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三娘一切安好,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c沈翊麾c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c杜岩c韦含,包括慕容辅c秦臻c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c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笔所绘的观世音画像,后堂是方丈寝室。东西两个偏厅,东偏厅是方丈自修的禅室兼书房;西偏厅是膳厅,是方丈平时用餐的地方,一般方丈也会在此招待关系比较亲近的客人。 沈绥跨入前堂后,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忽的回身看向正堂的门槛。她这突兀地一转身,随在她身后准备跨入前堂的心莲居士张若菡差一点与她撞在一起。张若菡有些忙乱地后退一步,重心不稳差点仰倒,被身后的侍女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张若菡清冽的眸子略有些吃惊地看向沈绥,沈绥的反应却慢了半拍,见自己吓到了张若菡,连忙想上前相扶,伸出的手却硬生生顿住,收回,改拱手为揖,躬身道歉: “绥失礼了。” “无妨。”张若菡稳了稳心神,面色恢复如常。 沈绥侧过身子让张若菡与无涯先进来,张若菡也未推辞。两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侍女无涯随在后方,眼神在自家娘子与沈绥之间游移,只觉得娘子自从见到这姓沈的登徒子后,没有了以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表现十分失常。 张若菡进来后,沈绥来到门槛处,撩起袍摆蹲下仔细观察门槛。门槛上以及附近的青砖地面上积攒着一层干涸后的褐黄色尘土。她右手抹了一层泥土,在指尖摩挲分辨。随后她的视线便抬起,看向门外的院内,若有所思。接着她起身,转身径直向东侧的禅室而去。 张若菡一言不发,视线一直落在沈绥的身上。她好似对这个案发现场毫无兴趣,只是关注着沈绥这个人。今次,慕容辅c秦臻等人其实都与沈绥一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案发现场,但沈绥的举动太过引人注意,以至于她在勘察现场的时候,所有人都立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张若菡的视线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沈绥拉开禅房的平推门,站在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先是环视了一下禅房内的状况。房内地面上铺着蔺草筵垫,须除履入内。原本平推门的位置应当摆放着一面屏风,但是已经被撤走了,所以房内景象一目了然。 以门的位置为中线,禅房可二分为南北。南侧中央摆放一案,案后置一张矮脚禅椅。东西两侧靠墙置着黄梨木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卷。牖窗夹在书架之间,朝南开向前院。书案位置面向东面,就在书案右手旁,放置着一盆熄灭了的火盆,里面盛着少量的焦炭。此刻书案歪斜,禅椅翻倒,靠西面的书架上不少书卷掉下,散落一地,案上放着的文房四宝也打翻在了筵垫之上。如此看来,方丈应该就是死在这个位置。只有那个火盆方方正正地摆着,略显不自然。 门的北侧,靠着西面墙摆放着一张供案,案上供着一尊楠木精刻的释尊法身像,但是已经横倒在案上。佛像前摆放着三足两耳的青铜香炉,也已经被打翻,里面的香灰撒在了案上,案上还放置着鱼鼓c引罄c线香c火镰等一应事物,皆倾倒在地。供案前,面朝西方,放置着拜壂蒲团,方丈平日里就在此打坐清修。朝北的墙上也开有牖窗,但窗扉紧闭,缝隙中还糊着挡风用的粗纸,不像是有开启过的模样。 门对面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的名家字画,有几幅十分稀有珍贵,可见死去的妙普方丈是个极爱书画之人,收藏有大量的字画。这些字画并未有任何破损或移动。 沈绥除靴上筵,道了句: “诸位门口留步。”随后她转身入屋。 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那个摆放端正的火盆,在四周东西全部打翻的情况下,这个火盆很是可疑。 她凑近火盆,先观察周围,发现火盆附近的蔺草筵面上有残留的薄薄一层灰烬。而火盆中只有少量的木炭放在其中,且已经不成块状,大多已经烧成了粉状。时近中午,阴云散开些许,有微薄的阳光从牖窗中照射进来,洒在火盆上,能看见漆黑的炭屑反射出诡异的金光。她捏了一小撮炭屑出来放在掌心,用手指抹开,仔细辨认,能看见其中掺杂着一种不明的金色粉末。她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炭屑的焦味中,撒发着一种无法掩盖的淡淡异香。 这是什么?沈绥眼中一沉。 “圆惠师傅,某想请教,这禅室中的炭火可是您在打理?”沈绥忽的起身,转向门口问道。 一众人等因为沈绥那句“门口留步”,全部围在门口,抻着脖子看她在屋内勘察。听她问起此事,其余人都看向圆惠,一时不知为何有此一问,只有张若菡眼中若有所思。 圆惠答道:“确是小僧在打理。” “您最后一次给火盆添炭是什么时候?”沈绥又问。 “应当是出事前一天的傍晚。” “您当时添加的木炭,可是只有火盆中的这么多?”沈绥将那火盆端起,走到门口,递给圆惠看。 “非也,火盆中的炭少了许多,这小僧也不知为何。”圆惠面露惊疑神色,答道。 “这件事,您没有注意到吗?” “发现方丈遗尊时,小僧大惊之下根本不曾注意这些,匆忙跑出去喊人。之后京兆府封锁方丈院,小僧就不曾进入过这禅室,也是今日经沈施主提醒才发现此事。”圆惠解释道。 沈绥点头,又看向慕容辅,道: “敢问府君,当时负责现场勘查的刑捕官是哪一位?”刑捕官是府兵中专管刑狱缉捕的府军军官俗称。 慕容辅看向杜岩,目光中隐有责备。案发当日杜岩值守,接报后,他是第一个带兵赶往现场的,也是第一个接触到现场的官方人士。然而在杜岩给京兆府上层的案情报告之中,根本未曾提起沈绥所说的关于火盆的事情。包括张三娘子于慈恩寺隐居清修一事,也只字未提。如今沈绥一个外人一而再c再而三地引出这些让人意外的发现,可谓是连番打慕容辅的脸,这让慕容辅很是不满。 杜岩面色白了白,心中暗暗叫苦。他以往办案,何曾如此仔细地搜索过现场?他刚调入京兆府府兵刑捕团中时,带他的前辈也未曾如此教过他。以往办案,都是上官说抓谁就抓谁,出力气就可以了,他何曾动过脑子?长安城是帝都,普天盛世这么多年,长治久安。天子脚下,谁敢犯法?即便有,也都是些巷里坊间的小案子,案情都不复杂,指向也非常明确,像慈恩案这种复杂大案,十数年难得一遇,他也是从未碰到过。他一个军中大老粗,又如何能发现这些细节?不论如何,这个失误是已经犯下了,他连忙上前向慕容辅欠身施礼道: “下官疏忽大意,请府君责罚。” “罢了,先听沈翊麾怎么说。”慕容辅沉着脸道。 “杜校尉可曾注意到火盆中的异样?”沈绥问。 “吾至案发现场时,这火盆就是摆放在那里的,吾等都未曾动过。这其中的木炭为何会这般少,吾亦不知。”杜岩回答。 沈绥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她走回去,将火盆放回原处。接着,她来到牖窗边,仔细观察窗框与插销。一边查看,一边继续询问: “某想再请教圆惠师傅,寺中是否为化雪撒过盐?” “正是。”圆惠回答。 “但是撒盐的地方有限,是否?”沈绥又问。 不等圆惠回答,妙印法师便解释道: “这些年盐价居高不下,即便是粗盐,寺中也购不起太多。因而只是一些重点的院落c必经的道路有撒盐化雪。这也是没办法,这些日子雪下得太大,水陆法会将近,寺中若是积雪太深,实在有碍出入。” 确实,谁都知盐之珍贵,寻常百姓家一点盐都舍不得用。也就只有财大气粗的皇家贵胄才有那个财力去撒盐化雪。妙印言下之意,若不是近期要开水陆法会,寺内是不会去撒盐化雪的。 “方丈院院里可是撒过盐?”沈绥问。 “撒过的。”妙印答道。 “事发前可撒过?”沈绥又问。 这次,圆惠答道:“事发前日清晨撒过一次,之后白日都在下雪,傍晚时渐止,地面上又积了厚厚一层,所以小僧傍晚时又撒过一次。”他头脑倒是很清晰,回答得有条有理。 “圆惠师傅,平日里居住于何处?” “小僧就住在方丈院的东厢房中。” “案发当晚,你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过?” “不曾,因为小僧当晚并不在方丈院就寝。小僧那晚因为要与几位师兄师弟誊抄佛经,傍晚为方丈添了炭火,在院中撒了盐,扫了雪,便离开了。彻夜都在翻经阁之中,清晨回来服侍方丈起身,就发现方丈出事了。” “为何彻夜誊抄佛经?”沈绥疑惑。 “”圆惠不答话了,目光畏缩,看向妙印。妙印叹了一声,道: “原本,为了水陆法会,吾等忙碌两个月,挑选了几册新翻经书誊抄,是预备赠送给参加法会的来客们的。但是就在事发前两天,这批誊抄好的经书不翼而飞了。无奈之下,只得每日每夜指派僧人轮番去补救,希望能赶上法会。看管这批经书的人是圆惠,他责任最大,因而几乎每日都会去誊抄经书。” 经书被盗?又是一条新的线索,沈绥暗自沉吟,一时不再发问。 接着,她又在书架c书案等位置仔细检查了一番,似乎并未再搜寻出新的线索。于是迈步来到了禅房北侧,看着供案上翻倒的木刻佛像,她锁紧了眉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沈绥看着供案上的木刻佛像,眉头紧锁。在她看来,这供案上的东西被打翻,是很不自然的事情。她立在供案前陷入了思考,习惯性地两臂垂下,双手交于小腹前,掌心上托,拇指相顶,其余八指交叉相握,好似结了一个佛教的禅定印。张若菡见她这幅模样,清冽的眸子闪烁出疑惑的光芒。 沈绥思考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否有所得,大约是没想通,便未再强求。她并未在供案这边多么仔细地搜索,至少相比书案那边的现场要差得远。简单看了看后,她便走到北面牖窗边,仔细观察北面被封起来的窗户。用来掩盖缝隙的粗纸粘得很紧,有雨水c雪水浸泡后结冰c又被屋内温暖融化,反复干湿后产生的褶皱,其上落了一层黑灰,并无开过的迹象。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入冬后,北风渐冷,方丈身子不是很好,受不得冷,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c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c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c东内院,除却方丈c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c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这一餐午膳用得很安静,众人各怀心事,都有些食不知味。饭罢,众人又于前堂列座,一边用茶一边再行讨论,依旧没有什么结果。约未初三刻,沈绥等人再度起身,在妙印法师与圆惠c圆清c圆通等一众僧侣的带领下,离开方丈院,向慈恩塔而去。慈恩塔是第二个案发现场,善因法师死于其上,死法蹊跷,比方丈之死更令慕容辅烦恼。 一路上,慕容辅c秦臻行在最前,沈绥与杜岩c韦含并肩而行,紧跟在后,三人一直在讨论案情。主要是杜岩c韦含与沈绥讲述善因之死的详情,沈绥偶尔提问,但大多时候都在安静倾听。 “这善因是何人?”沈绥问。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身上有不弱的功夫,后来立了军功,入了官场,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极有佛缘,受戒十六年,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c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c塔身c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c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c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c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c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c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沈绥顺着塔内的楼梯向上攀登。楼梯沿途的内壁塔墙上,挂满了数十年来及第进士与文人墨客所题写的名字和诗词。沈绥却看也不看,提着衣摆大步向上。一步三个台阶,几乎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身后跟随着的慕容辅和秦臻视线中。二层供奉的金银佛像c三层供奉的舍利子c四层供奉的贝叶经c五层供奉的释迦足迹印这些她都不关心,一直到最顶层十层,她驻步,站在楼梯口处,静静地观察四周。 身后,慕容辅等人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气还未喘匀,就见沈绥正在试图推开朝北面的那扇券门门扉。不过券门拦腰被门闩锁住,打不开。 “沈施主!可使不得啊。”妙印见状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一把拉住沈绥,他才松了口气。道: “这券门外没有围挡,您这般使劲往外推,门闩老化,万一断裂,可得一头栽下去。” 沈绥问:“这券门可是内外都可开?”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不由锁紧了眉头,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一时难以想明白。 一旁的慕容辅终于把气给喘匀了,插嘴问道: “一层的大门是锁着的,上面所有的券门也都是锁着的,这凶手是怎么带着善因法师上来的?难不成是从外面扛着人爬上去的?” 沈绥闻言,二话不说直接往回走,脚步匆匆竟是又下了楼,慕容辅吹胡子瞪眼,指着沈绥离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小子怎这般可恶,仗着自己年轻,却把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置于何地?真是目无尊长!当下也不跟着下去了,就站在十层上,一面揉着发酸的两条腿,一面生闷气。 刘玉成c杜岩c韦含等人看自家上官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去跟着沈绥,便一齐留在了原地。禁军的程旭一路跟随妙印法师,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护卫的任务,并不擅自行动。而妙印法师上了年纪,身体没有那么康健,早已腿软,便着圆清c圆通两位僧人去跟着沈绥,留圆惠在身边。可怜两位僧人刚爬上来,还未喘口气,就又下去了。 秦臻也是爬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在休息,但他内心并不着急,他知道沈绥一查起案子,那就是“目空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个时候的沈绥是不可理喻的,也是极具感染力的,除非脱离这种状态,否则所有人都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沈绥一路下楼,仔细检查每一层的券门,看门闩门锁是否有损坏,但都一无所获。就像妙印法师所说,这些门闩门锁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打开了,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一路到了一层,沈绥站在堂内,蹙着眉思索了起来。圆通圆清喘着粗气站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开口劝说沈绥莫要在佛门重地行止粗鲁c随意乱跑。正犹豫间,却见沈绥忽的快步出了大雁塔,二僧急忙跟了出去。 沈绥一出来,塔外的张若菡和侍女无涯便看见她了。二人目光均落在她身上,不知这位“雪刀明断”打算做什么。 只见沈绥闭目合掌,高声道: “愚俗沈绥,为查明谜团,斗胆攀爬雁塔,望佛祖赎不敬之罪,愿佛祖助吾一臂之力,洗刷佛门杀孽。” 说罢,向上仰望,忽的,撩起袍摆,大步急奔而出,向着雁塔墙壁直直撞去。距离雁塔墙壁大约一丈远时,提气轻身,脚尖点地,如青鸟展翅,腾空而起,一脚踩在雁塔外墙之上,借力上浮丈许,腾升至一层檐端;脚尖再点一层塔檐,游浮至一二层中段,右掌一拍外墙,身躯翻滚向上,左手攀住二层檐端,翻身再向上及至四层檐端,已经完全没了飘逸灵动之感,全靠一点一点地攀爬游墙之功向上。攀爬到第七层,已是累得气喘吁吁c汗出如浆。好不容易攀至第十层,只觉脚下悬空之高度使人目眩,竟又失了三分力气。咬紧牙关,她单手吊在十层东北的檐角之上,仔细观察檐角,看到上面有绳索磨过的痕迹,但痕迹很简单,单纯只有垂直方向的磨痕,并无其他方向的磨痕。 纵使沈绥武艺高绝,膂力惊人,但也不能单手吊在十层高塔上太久。位于十层的众人听闻她攀爬雁塔的动静,早已开了向北的券门。下方的圆清圆通也已吓得面无人色,高声呼喊沈绥注意安全,并不断地诵念佛经。张若菡捏紧了持珠,几乎要将穿绳扯断,咬住下唇仰首看着上方的沈绥,本就白皙的面色更是殊无血色。侍女无涯目瞪口呆地仰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连声发出惊叹。 此刻十层之上的慕容辅惊得结舌,他恐高,一时不敢接近券门,只能在内大喊,让程旭c杜岩和韦含赶紧去营救沈绥。秦臻从侧方靠近券门,隐约能看到外面沈绥被风刮起的袍角,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翊麾!您快进来!” “慢点,慢点移过来,吾等接着您!” 杜岩c韦含c程旭三人在券门旁不断喊着,也不敢靠太近,怕掉下去。 沈绥最后匆匆向东北方向眺望一眼,雄奇的大明宫就耸立在东北方向的尽头。她眸光沉了沉,然后顺着屋檐边一点一点扒到券门正对的位置,淡然说了一声: “诸位让一让,给某腾个地方。” 杜岩c韦含和程旭急忙让开,沈绥身躯一荡,便轻巧地从券门一跃飞入了十层塔内。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长舒一口气,好似刚刚干完活的农家人,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了句: “唉,长久未动,疏于锻炼,爬这一遭臂膀有点酸疼。” 众人:“” 慕容辅有一种上去抽她一巴掌的冲动。别说他了,就连秦臻都有这种想法。 沈绥却忽的正色,看向慕容辅和秦臻,认真道: “某有一言,说与府君与秦公参详。某所习功法,根基功夫就非常注重轻身迅捷之术。三岁习武,七岁可须臾攀高枝捉雀鸟,若游戏间。至如今,更不可同日而语。某攀雁塔,至三层减速,至五层慎步,至七层气喘不济,至十层汗出如浆。某不敢说自己轻功天下无双,但亦是处于当世顶尖行列。比某强者,不过伯仲间,不会有太大差距。大雁塔,墙壁坚实厚重,平整无立足之地,檐出浅短,各层檐之间间距十分大,极为不利于攀爬。若不利用壁虎游墙之法旋塔身向上,则垂直不可攀也。经某试验,一人攀爬雁塔已然如此疲累勉强,再扛着一人,还要攀到十层将人悬吊起来,某认为此事凡人不可为也。” 慕容辅最初被沈绥的骄狂之语说得眉头直皱,但听到最后,却陷入了思索。他不知道沈绥师从何人,又是习的甚么功法,他只懂一些皮毛功夫,对天下功法一窍不通。但是沈绥攀爬雁塔的过程,他是看到了,个中艰辛,他也能感受得出来。沈绥之举已然惊人,若真有人能扛着善因上塔,那真的如沈绥所说,不是凡人之能了。 秦臻却频频点头,他是知道沈绥的功夫有多厉害的,自是深以为然。但这么一来,问题就更难解了。 沈绥继续道: “某仔细观察了全塔的锁,除了一层正南门的门锁,因为经常开关,并无落灰,其余均落了薄薄一层灰。若凶手身负撬锁之术,或可开启门锁,带着善因法师入内。但问题是,其上每一层每一扇券门都并无开过的痕迹。凶手如果是从塔内攀上十层,那就必须要解决如何将善因悬挂到塔外的问题。不然,那就是凶手有着非人的能力,能够携带一个人,徒手攀爬到十层塔顶。” 众人面面相觑,想起了圆通和圆清口中的白毛怪猿,不由起了鸡皮。 “还有,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有一个问题更加重要。”沈绥转身,负手站在北方券门边,眺望着远方,沙哑的声线听起来幽幽: “为何凶手,要选择将善因悬吊于雁塔之上,显眼c麻烦,完全违背犯案后掩藏罪行c尽快脱离现场的人心定律。动因,才是此案的关键所在,不查明动因,就无法勘破此案。 此外,善因案与方丈案之间的关联,其实也集中在善因案之上。查明善因出家前的情况,是目下最紧要的事情。 最后,某还想去看看善因居住的禅房。另外等慈恩寺的勘察结束,某希望能去看看二人的尸首。” “尸首现停于京兆府地牢中,冰封保存,都还是被发现时的模样,伯昭兄弟随时都可以去看。” 慕容辅应道,他目露凝重之色。虽然他对沈绥尚且不信任,但沈绥这一路来的表现却让他十分惊艳。他不是庸人,官场浸淫这么多年,又做了快三年的长安城父母官,他知道沈绥是真的有本事。此人的头脑之清晰,观察之敏锐,世所罕见。再加上查案时的那股沉迷劲,无不让人为之侧目。 沈绥所说的问题,他不是没考虑到,只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让人心烦意乱。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毫无头绪的事情,想到一半,急性子上来,恨不能直接拿个牢中死囚顶上去了事。 但是沈绥这一番话,仿佛将他脑内那团乱麻清理了出来,他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顿时心中有了方向。 “既如此,吾等赶紧前往善因法师的住处罢。” 慕容辅撩起袍摆,率先下楼,众人紧随其后。于楼下与圆通c圆清汇合时,众人再度注意到了等在塔下的张若菡。见她面色有些苍白,周身气息似乎更加疏冷了,不由有些莫名。但是众人前往善因住处时,张若菡还是带着侍女无涯跟了上来。慕容辅心中打鼓,不知这位张家三娘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接下来的路上,沈绥与圆通c圆清并肩而行,询问他们当晚目击白毛怪猿的情况。二僧都一口咬定,绝非是睡糊涂了,而确实是亲眼所见。 “那怪物体型庞大,相比一般猿猴,起码要大上数倍。沿着塔身直直向上爬,速度快得惊人。”圆通道。 “贫僧看到的亦是如此,那怪物身披白色毛发。速度极快地向上攀爬,后来一眨眼就不见了。”圆清道。 “二位可曾看见怪物身上扛着人?”沈绥问。 “这离得有些远了,看不清晰。”圆通迟疑道,圆清也摇了摇头,随即补充道:“那怪物攀爬塔身只是瞬间之事,我们看到后,以为自己眼花了,都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结果再去看时,那怪物就消失了。” 沈绥又问:“二位是在什么方位看到那一幕的?当时又是几时几刻?” “贫僧居住在西堂讲经院,圆清居住后堂戒律院。讲经院位于大雁塔的东北侧,戒律院位于大雁塔的正北侧。贫僧起夜时看了一眼漏壶,应当是子正三刻左右。”圆通回答道。 沈绥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点头思索,不久再问: “请教圆清师傅,戒律院与光明堂是什么关系?听说善因法师是光明堂执事僧,但是他又是戒律院的僧值僧,沈某对于寺中事物不大熟悉,有些困惑。” “光明堂是寺内专门设立接待外宗外派外教人士的礼仪部所。慈恩寺因祖师扬名海外,经常有外教人士前来拜谒,一起谈经论道。因为善因师叔擅长人事来往,因而被获选入光明堂。近些年来,光明堂事务一直是妙印师叔祖与善因师叔两人在打理。”圆清回答道。 “既如此,他应当经常会接触到一些寺外的人事了?”沈绥道。 “正是。” 沈绥眉头一皱,心想这可不妙,如此一来,嫌犯的范围不仅没能缩小,反倒扩大了。 张若菡在后方听着他们的对话,眼中若有所思。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了善因居住的戒律院。沈绥暂时抛开这些疑惑,投入了新一轮的调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对于善因居所的调查很快就结束了。沈绥没能在善因的居所中找到更多有用的东西和值得注意的线索。他的房间,就好似没有住过人般,物品少得可怜,仅有的一些器具物什,也都摆放得规规整整,一丝不苟。 善因是戒律院的首席,沈绥就善因案发当晚的动向,询问了居住在善因居所旁的几位戒律院的僧人。与杜岩提供的供词相吻合,大家一致言道:当晚善因房中很早就熄灯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入睡了,便未曾去打扰,不承想清晨就发现他死于雁塔之上。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私下里,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若菡觉得沈翊麾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沈绥弯了弯唇角,笑而回答:“某亦觉心莲居士面善。只是某自幼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入京赴考,也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知可是那会儿与心莲居士有过一面之缘?” 张若菡挑眉,继而道:“十年前若菡于家中侍奉老祖母,一整年不曾出过家门,看来,我二人并未见过。”说罢,扬眸仔细看了看沈绥的神情,见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疏离,眼中略有遗憾,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垂下眼帘,再道: “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 沈绥眉梢一抖,依旧笑而回答: “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 “那便是好。”张若菡面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沈绥见状,眸光凝了凝,主动问:“敢问心莲居士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若菡道:“若菡不过一介清修居士,不懂查案之法。只是在若菡眼里看来,慈恩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 “此话怎讲?”沈绥追问。 “若菡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沈绥:“” 三娘子,您的直觉靠谱吗?查案怎能靠直觉啊沈绥腹诽。 沈绥这边心里正哼哼唧唧呢,张若菡那边又突然出其不意抛来一句话: “沈翊麾,若菡不懂查案。但是要问一问沈翊麾,若菡可是也有嫌疑?” “这”沈绥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起来,张若菡自然是根本没有嫌疑的,但查案不能如此随意,得找出证据完全证明张若菡没有嫌疑,或者确认嫌疑犯另有他人,才能解除她的嫌疑。 见沈绥有些为难,张若菡便道: “沈翊麾莫要误会,若菡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是这样的,之前若菡曾提过,我还有一位粗使仆人,十数日前被若菡派出去办事。她去的地方是扶风法门寺,寺中引若菡入佛门的师尊病重,前些日子法门寺的僧人就传书与若菡,只是若菡发愿为父亲祈福三年,不出慈恩。一时难两全,便派仆人先代我去法门寺看望。若师尊当真病危,若菡当破愿前往,送师尊最后一程。就在一日前,仆人传回书信,言师尊病危,已然不久于人世。若菡却被困慈恩,想离开也离不了了。” 无涯眼角抽了一下。 沈绥点头,叹道:“张三娘子一片赤心,绥深感佩之。” “若菡离寺心切,望沈翊麾能相助于我。”说罢向沈绥俯身一拜。 沈绥惊了一跳,连忙虚扶于她,道: “不可不可,绥受不起三娘子大礼。” 沈绥心中当然想要帮助张若菡,只是此事说好办虽好办,说难办也有难处,甚为微妙。但沈绥还是拱手道: “请张三娘子放心,绥定竭尽全力助三娘子离寺。” “若菡深谢沈翊麾仁侠心肠。” 二人一番交谈,颇耗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入大雄宝殿上香拜佛的慕容辅等人都已出来了。沈绥老远看到,连忙后退几步,躬身一揖,道: “绥先拜别三娘子,来日再行联络。” 张若菡点头,也回了一礼。沈绥便迅速转身,快步离去。 张若菡亦携无涯回西内院住处,脚步匆匆,赶在慕容辅等人看见她之前,就消失在了大雄宝殿西侧。不过还是让眼尖的秦臻注意到了沈绥和张若菡的举动,不由暗暗笑了,心道这年轻男女,郎才女貌,若果真情投意合,他愿意做个牵线月老,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似张若菡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可不能再继续蹉跎下去。子寿老弟曾和他谈起过这个小女儿,也是满目愁容,不知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想来,也确实是儿女债一桩。 之前几年,张家也给这位三娘子说了好几门亲,但都被她拒绝了。家里人不愿逼迫她,而她的心病,也让提亲的男方家中有所顾忌,所以都无疾而终了。其中,这慕容家就是最出名的一家。慕容辅的三儿子钟情于张三娘子美貌,屡次三番求父亲让自己娶她为妻,即便张三娘子大了他七岁。 慕容辅拗不过儿子,便带着儿子去张家提亲了。当时,慕容辅为了能全了儿子的心愿,主动提出一个诗对的游戏规则,就是他让儿子写一首诗,让张若菡对一首,两家人来判断高下,若是儿子赢了,希望张子寿能答应这门亲事。他对儿子的文采很是有自信,想着张三娘子虽号称才女,与儿子的文采也当在伯仲间。就算赢了,文无第一,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也能把坏的说成好的,张子寿总该卖他几分薄面。结果儿子的诗被张三娘子甩了一整条朱雀街,慕容辅碰了一鼻子灰,带着儿子狼狈退去,再不提亲事,从此对张若菡十分忌惮。 此事当时被长安百姓传作笑谈,真是让慕容辅老脸丢尽。今日慕容辅与张若菡不期而遇,那尴尬的姿态,让一旁知道内情的秦臻憋笑憋得十分辛苦。心道这慕容老小子,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再说沈绥,虽是男子,年纪也不轻了,到现在也不娶妻,他看着都挺着急的,若是让人怀疑他有龙阳之好,那可就不好了。 咦?是没有龙阳之好的吧,眼前浮现沈绥那无双美姿容,面白无须,隐有女子之秀美,秦臻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踏实,改日得探问探问。 这厢秦臻正胡思乱想,那厢张若菡已经带着无涯穿过回廊,大雄宝殿已看不见,她放缓了脚步,略有气喘,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轻轻抿了抿唇,乌黑的瞳眸中敛着浓浓的笑意。 身后无涯开口了,疑惑道: “三娘”唤了一声,她却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了。 “怎么有话只说一半?”张若菡平复了一下情绪,语调有些悠扬,似是心情很好。 “您为何要撒谎骗那沈绥?”见娘子似乎心情不错,无涯便大胆问道。 “我怎得撒谎了?”张若菡居然不承认。 “三娘!”无涯急了,道:“千鹤虽然确实是替您去法门寺看老主持了,但是老主持不是身体好转了吗?千鹤过些日子也要回来了,她书信里写得很明白啊。可是您为何要骗沈绥,说老主持不行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这般诅咒老主持,他老人家可得被您气死了。” 张若菡眉毛一挑,道:“无涯,我是出家人吗?” 无涯:“” 张若菡收起了逗弄无涯的心思,道:“好了,我撒谎固然不对,但也是有我的道理的,这个沈绥,身上有很多谜团,或许与那个人有关。我若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是试探不出来的。” 那个人?哪个人?无涯一头雾水。 “无涯,你可知我们刚才那番对话中,他已然露出了破绽?” “咦?哪里露出破绽了?”无涯好奇道。 张若菡解释道:“我问他,我们是否曾见过面。他却直接回答,他自小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来长安赴考,询问我是否是曾于十年前在长安见过。这代表着,他很清楚,我自幼至今就几乎未曾离开过长安。然而若他与我第一次见面,之前不了解我,又为何知道这一点呢?他又怎么知道,我们或许不是在长安,而是在其他地方碰过面?因此我判断,他必然对我的情况很是了解,这非常的可疑。” 无涯听罢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赞道:“三娘,您太聪明了!连沈绥这种聪明人在您面前都露了马脚。” 露马脚吗?是他故意的,还是我试探出来的,尚未可知呢。张若菡心想。 “无涯,你要做好准备,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要与这位‘雪刀明断’沈翊麾打交道了。”张若菡轻笑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约申初三刻,慕容辅一行人来到了位于长安光德坊的京兆尹府衙。大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位于长安城的东南域,而光德坊位于中部偏西的位置,一行人穿过了半个长安城才抵达,一路快马而行也耗了将近三刻钟。 一路上,沈绥骑在马上陷入沉思,一旁的杜岩c韦含本想与她搭话,见她心不在焉的,也就没说话。杜岩则和韦含低声交谈起来,议论的对象就是沈绥。 “依我看,这位沈校尉果真非凡人,怪不得得到了那么多人的举荐。”韦含道。 杜岩虽是粗人,但性格并非骄狂之徒,也喜好结交豪侠人物。今日沈绥的表现提起了他极大的兴趣,虽然沈绥某种程度上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他却不以为意。听韦含如是说,不由立刻附和: “他那一身轻功,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知道杜岩不爱读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号称山中宰相,佛道儒兼修的大家。”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少阳金丹,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沈绥并未完全隐匿自己的身份,她给了张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现在也绝对没到揭露自己身份,与她相认的时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烟雾/弹出去,试图让张若菡迷惑。现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应对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张若菡了。沈绥心里没底,她觉得以张若菡的聪明才智,或许仔细思索几番,就能拨开迷雾,直指要害。到时候,怕是要更改计划了。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一叹,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小她就被莲婢姐姐压了一头,到现在,依旧是毫无长进,在她面前真的是没办法弄虚作假。 想起一袭白衣,清冽似雪c高洁似莲的张若菡,沈绥的目光变得温柔缱绻起来。多少年未见到莲婢姐姐了,即便这许多年来她的情报网每过十日就会将她的消息传来,但终究抵不过亲眼相见。内心积压的思念以及对往事的回忆,在见到她熟悉的身影时,若泉涌而出,差点抑制不住。 昔年她还不及她高,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今日相见不相识,自己却已高出她许多了。然而莲婢姐姐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好似从未改变。她很清楚莲婢姐姐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过得不比她自己轻松,以至于耽误了一生的幸福。因而自己拼了命地试图回到她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她曾发誓会一辈子保护莲婢姐姐,不离不弃,她不想食言。 眼看着京兆府衙署就在目前,秦臻掀开马车车帘,打算和沈绥打个招呼。却一眼看到驾马驰于他车旁的沈绥,低垂眸光中无法掩饰的哀伤痛楚。秦臻喉头不由哽住,想说的话一个字未能吐出,终是放下车帘,苍眉下的双眼却泛起了疑惑之色。 车马在衙署前停下,沈绥收敛情绪下马。将马缰马鞭交给京兆府的马奴,一众人等浩浩荡荡进了京兆府。急性子的慕容辅直接带着秦臻和沈绥前往地牢,韦含和杜岩依旧相伴在侧,同时,他们已经叫了一名仆役,赶紧去找负责慈恩案的仵作到地牢相见。 京兆府的仵作是专门养的,大约五六人,都是官奴的身份,老资格的仵作两人,其余都是他们的徒弟。这些人大多无父无母,早已没有了家庭。被发配为官奴后,分入京兆府为奴,从小就跟着以前的仵作师傅学习,混口饭吃。虽然身份低微卑贱,但是京兆府查案不能没了这些人。只是,仵作的身份还是会让人避之不及。京兆府的官员和刑狱府兵,除非不得已的公务,一般也不会与仵作来往。 沈绥一行人来到地牢停尸间门口时,那仵作已经气喘吁吁地提前赶到了。见到慕容辅这位顶头上官,连忙纳头就拜。这位仵作是个小个子,姓赵,行六,四十来岁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腰背有些佝偻,面相看着很是猥琐,唯唯诺诺十分得不起眼。不过沈绥注意到了他的双手,却不是那种干粗活的人布满双茧的手,反倒十分细腻,皮肤也奇怪得白了一个色度。沈绥不由弯了弯唇角,心道:不愧是京兆府,养得仵作不是吃干饭的废物,应当是有本事的。 “赵六,别行礼了,赶紧开门。”慕容辅皱着眉不耐烦道。地牢里污浊的空气,肮脏的环境让这位养尊处优的京兆父母官很不舒服。若不是自己地头之上发生了慈恩案这种大案,他平时是基本不会到地牢来的。 “喏。”仵作赵六急忙取出自己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停尸间的门。 门开了,赵六弓腰垂手立于一旁,慕容辅却不进去,对沈绥道: “伯昭兄弟,请吧。” 沈绥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和和气气地笑道: “府君与秦公请留步,绥很快便会检视完毕。” 说罢,便一步跨入停尸间。原本这地牢就十分阴冷,这一进来,只觉温度再降,刺骨极了。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不大的房间里横列着三张停尸床,其中两张之上躺着人,从头到脚盖着白布,阴暗之中幽幽然若鬼,看得人鸡皮直竖。这环境,怪不得慕容辅不愿进来。 沈绥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右手熟稔地在腰间一顺,挂在蹀躞腰带上的白叠布手套便被取下,戴在了手上。然后她对赵六道: “赵工,请点些蜡烛来,这屋内光线不足,某看不清,恐有遗漏。” 停尸间外,慕容辅等人听得直挑眉,沈绥居然称呼赵六叫做“赵工”,这可是了不得的称谓啊。一般在某人姓氏后加一个“工”字,就代表着此人从事的职业是工匠类的职业。士农工商奴贱,沈绥直接把处在“贱”这一阶层的赵六提升到了“工”这一阶级,即便是客套话,也是大大的抬举了赵六。 赵六满脸惶恐,竟是愣在了原地。直到沈绥又唤了一声: “赵工?” 他才反应过来,也不点蜡烛了,急忙将不远处牢房墙壁上的松脂油灯取下,提进了停尸房。沈绥待他走近了,便道: “你就在一旁替我掌灯。” “喏。”赵六躬身点头,神态语气间对沈绥多了好几分敬意。 沈绥揭开了第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便看到了一位苍老僧人的遗体。此人便是妙普方丈,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平躺于沈绥的面前,面容宁静,苍眉微锁,面容呈现一种病态的红润,整体看上去死状还是相当安详的。 沈绥揭开白布后,双手结一个弥陀定印,启唇低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诃”,祈祷死者魂归西天,然后才开始检查尸身。她戴着手套,从尸身的头部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看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仵作验尸之后,出于对往生者的尊重,会将其衣物重新穿好。沈绥再度将套在尸身上的雪白敛服揭开。检查过正面后,再将尸身翻过来,检查背面。如此一遍后,她才将尸身重新翻正,穿好敛服,盖上白布。其中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方丈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上,沾染了些许金色的粉末。这粉末有一种异香,沈绥在方丈禅室中的那个火盆炭屑中见过。 然后她再度揭开第二张停尸床上的白布,便看到了善因。这位中年僧人面容朴拙,线条刚毅,身材高大,无须,周身苍白。由于死去时日已久,肌肉萎缩,面上表情早已变得扭曲,失了真容。但是脖子间的勒痕很是显眼。沈绥首先检查了一下勒痕,一整条粗麻绳的痕迹清晰极了,且喉结颈骨已经粉碎性断裂,似是被极大的力气瞬间绞死。而他的那一双手臂,极为精壮,引起了沈绥的注意。 沈绥以手测布尺的方式测量善因手臂长度,测完后挑了挑眉。接着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善因的手,手指粗短,手掌宽厚且长,每根手指的三节指腹中央,以及指与掌间的掌丘处全部布满厚厚的老茧。虎口无茧,拇指位置略靠下,看起来很不寻常。 沈绥未动声色,为善因重新穿好敛服,盖好白布。然后对赵六道: “赵工,两位死者死前的衣装可在?” “在的,在的。”赵六急忙从不远处的一个敞门柜中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整齐叠放着两套僧衣,便是妙普与善因当时身着的衣物。 沈绥翻开两套僧衣,仔细查看。方丈的僧衣之上弥漫着一股焦炭味,但是时日长了,味道散了许多,隐约还能从中分辨出些许金粉异香。除此之外,别无特殊。 善因的僧衣,似乎曾经湿过,后来阴干。想来也是,大雪天里挂于大雁塔之上,身上落满了雪,雪水融化后自然打湿了衣衫。衣服有些褶皱,但看不出太多的门道。不过善因的僧裤之上,膝盖及小腿面的部位,出现了几道淡淡的白痕,有不明白色颗粒凝结其上。沈绥眉毛一挑,心中有数。 之后她又仔细看了看善因的鞋。方丈死去时在室内,未着履,因而只有善因的僧鞋。僧鞋是湿的,虽然许多天了,但藏于这阴暗湿冷的房内,因而仍未干。僧鞋底面,侧面均留了一部分的泥沙,其间混杂着白色颗粒。此番情状,亦是不出沈绥预料。 这些都检查完了,沈绥便率先出了停尸房,赵六在后面收拾。外面的慕容辅本好奇地探头观看,见沈绥出来了,连忙正容色,装作整理袍襟。杜岩和韦含在后面容古怪,想笑却不敢。秦臻却没什么顾忌,好笑地摇头,心道:慕容辅这个人啊,想来有时挺可恶,但却也是个趣人。 “某听闻有人目睹雁塔积雪之上出现了怪猿掌印,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沈绥出来后,第一句话就问道。 “是真的,这是某家亲眼所见。”杜岩应道。 “可留下什么记录?”沈绥又问。 杜岩一听,立刻笑了,乐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精心叠好的纸,献宝似得递给沈绥,道: “某家当时将那掌印画了下来,请沈翊麾过目。” 沈绥轻咦了一声,她本不抱希望了,没想到杜岩这粗汉子居然知道要把掌印画下来,确实出乎她意料。 接过纸后,沈绥打开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画的什么玩意儿?几笔线条粗鲁地勾勒在纸上,看上去像是一团乱麻,完全看不出是个掌印。 叹了口气,沈绥将纸叠好,收入自己袖袋,拱手道: “诸位上官c同僚,第一轮的调查结束了,某现在有些猜想,但还不成体系。今日时间不早,待某回去仔细思索整理,我们明日再叙,如何?” 慕容辅与秦臻相视一眼,也觉得此事急不得,今日乏了,欲速则不达。于是便点头应允。如此,一众人等相约明日未初会于京兆府议事厅,便纷纷告辞离去。 沈绥并秦臻一道出了京兆府大门,秦臻问她: “你可是有头绪了?” 沈绥笑道:“尚有不少伤脑经之处。不过此案,或许并非我等想象的那么复杂。” 秦臻点头,未再多问。 夕阳下的残雪石板道上,沈绥跨上马,与秦臻的车马一道,伴着暮鼓声回府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沈绥这日出门,乃是独自一人。与秦臻相伴归家,道上两人拉了一路家常,对案情却并未进行多少讨论。至道政坊后,沈绥才拜别秦臻,回自己目前居住的小宅。入了乌头门,沈绥拴好马,刚抬脚进正大门,就见忽陀正立在前院里,右臂膀架着,其上立着一羽白头翎黑雕,神俊无匹。而他刚刚从雕踞之上取下竹制的信筒。 沈绥笑了,举右手食指曲折,半含于口中,吹出一声响亮的呼哨,随即伸出了自己的左臂。那白头黑雕听闻此声,鹰眼瞬时盯住沈绥,立刻展翅掠起,顷刻间腾至沈绥的左臂之上。沈绥宠爱地摸了摸它的翎羽,笑道: “我这一回来,刚好赶上白浩归来,我与白浩真是心有灵犀。”说罢仰头冲白浩笑,笑容明媚疏朗。白浩张开鹰喙,仿佛在附和主人。 忽陀听她这么说,没什么表情的面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然后将竹筒呈上,接过白浩,立于沈绥身旁。沈绥打开竹筒,倒出纸卷,铺开一看,上面用娟秀小隶写着一列字: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道: “忽陀,准备一下,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双指掐住她脉搏,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也不挣脱,就任她号着。不多时,颦娘沉吟道: “赤糸,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你这不行,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c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面部可有不适?”颦娘问。 “没有,一切尚好。” “那就好,其他都好说,怕就怕你这张脸出事。”颦娘道。 “身上的伤疤呢?”她又问。 “老样子,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一旦大动作发了汗,就有些痒,但并无大碍。” “你啊!”颦娘很是恼火,道,“叮嘱了多少次,量力而行。听说你今天攀那大雁塔去了,是也不是?”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沈绥无语。但她心里清楚,那都是她自己布下的情报网,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哼,我不管你,谁还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颦娘一指点在沈绥脑门上。 这一点仿佛突然点醒了沈绥,她连忙取下腰间的白叠布手套,翻到掌心那一面,递给颦娘看: “颦娘,您看这金色的粉末,可认得是何物?” 颦娘接过手套,仔细一瞧一闻,轻咦了一声,道: “这不是金醉坊吗?” “金醉坊是何物?”沈绥连忙问道。 颦娘看她一眼,表情古怪道:“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催一情一药一粉。” 催情?!沈绥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金醉坊,最开始是平康坊那里的胡姬在使用,后来传出去,在整个平康坊流行了有一阵子。但是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了。因为呈金粉状,药性又绵长有力,用后好似喝醉了般,便起名叫金醉坊。我研究过这个药,其中大部分用的药我都能看得出来,但有几味确实神秘,尚未破解。” 沈绥眸色古怪地看着颦娘,幽幽道:“您为何这般清楚?” 颦娘一巴掌呼在沈绥额头上,怒道: “你个鬼丫头,乱想什么呢!这都是我这些年游方行医时,从诸多在我这就医的商人口里听来的。你当我真的会去逛平康坊啊?” 沈绥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吐舌道: “我逗您玩呢。” 颦娘送了她一记大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这金色药粉若当真是颦娘所说的金醉坊,那这案子可就太奇怪了。沈绥本来已经有些头绪了,现下却觉得忽的被大雾笼罩,竟是有些看不清了。沈绥能辩识百来种毒方,熟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本草经注》,识得千千药材,能辨诸般药性。但要论对药物的熟悉程度,依旧是不如颦娘,西域那边的药物,她就更不熟悉了。她不敢说颦娘是错误的,但也无法证明颦娘是绝对正确的,只能暂时将颦娘的意见作为参考,纳入她的案情分析之中。 当下也不多话,自回房中,冥思苦想去也。 翻过日头来,十二月廿七,天公作美,送给长安城一个久违的艳阳晴天。这一日,春明门的入城队伍再次壮大了,一大早的,行人就络绎不绝,让看守城门的门卒一刻不得闲,几乎要看花了眼。趁着年前这最后几日,诸多来长安参加大朝会的达官贵人,以及汇聚长安过新年的客商纷纷涌入。出少进多,整个长安城分外热闹。 到了近午时分,春明门右侧道的口子直接堵塞了,后面队伍拖得长长的,就是进不了门。不少人都伸着头探望前方,焦急难耐,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方来的人见右侧道堵死,都移到左侧道去了,但是右侧道靠前的人不甘心,认为自己在右侧道都排到这么前了,现在挪去左侧道后方再去排,实在是浪费功夫,或许前面马上就放行了呢。 右侧道临近门口的位置,有一队车马被堵死,进退不得,也改不了队。因为这队车马边上已经被门两侧探出的城脚挡住了去路。不过,这队车马倒是并不着慌,每个人都气度沉稳,静若青松,显示出良好的素质。 这队车马,一共六匹马,两架马车。第一驾马车前,一男一女骑马在前开道。两人作劲装打扮,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对龙凤双胞胎。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俊女英,眉目间精光闪闪,背后背剑,一身的灵气。 他们身后的第一架马车看着颇为古怪,居然是一架四轮马车。这也罢了,马车车轱辘的造型与一般马车不同,轮轴曲圆凹陷,微呈喇叭状,骨架包着铁皮,轮边外还裹着一层不明的黑色固体,看着十分有弹性。车厢外壁不知用了什么材料,极度结实,敲击好似金铁声。车窗是三层的,最外层为全封闭铁窗,第二层是琉璃窗,第三层则是纱窗。此刻,只有纱窗是闭着的,铁窗和琉璃窗皆敞开,但是看不清车内人。车厢后侧似还有机关,或许能打开。 这驾马车十分沉重,一匹马还拉不动,竟是用了两匹马。若不是囿于身份,或许三匹马才拉得比较轻松。 后方第二驾马车亦是如此。 第一架马车的两侧,各有一名男子骑马随行。左侧那名男子瞧着是个沉稳壮硕的中年人,留着络腮胡须,一身翻领箭袖的胡袍,戴着无脚幞头,须眉杂白,满面沧桑,身下马鞍后悬着长弓箭壶。另一位却是一位年轻道士,着玄色八卦道袍,梓木簪束髻,广袖翩翩,只上唇蓄着两撇青髭,腰间别一把铁柄拂尘,瞧着仙风道骨,出尘潇洒。 后方第二驾马车的两侧,亦是各有两名男装女仆从骑马随行。她们面上蒙着青纱,瞧不清样貌,只望双眼,是极精澈漂亮的。她们身着玄色圆领缺胯袍,胸口压着一团别致的银丝纹路,瞧着似是青鸾的图样。二女腰间都挎着横刀,十分英武。 即便是驾着马车的车夫,也都是十分健壮精悍的模样。一瞧这一行人,就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更加惹人注目的是这队车马的前方。门卒拦着一个牵马的独行客不依不饶,三名门卒堵在门口,就是不让这独行客进城。门卒言辞犀利,不断辱骂那独行客,但是那独行客却好似没脾气般,面无表情,也不言语,但态度刚直,就是半步不让。 那独行客一身普通的男装打扮,戴无脚硬幞头,着烟色缺胯袍,腰间挎着一柄制样十分奇特的大横刀,不像是唐刀,更似是东瀛刀,刀身微弯,不似唐刀身直。更引人瞩目的是,这人眼上蒙着一圈黑布条,于脑后成结,垂下长长两绺飘带,直垂到腰背间。原来是个失明了的人,真是可惜了,瞧那蒙眼黑布下的面容十分俊秀漂亮,却失了双眼的风采。 “你这瞎子,为何不说话?!你当是东瀛人罢,为何没有通关文牒!怕不是偷渡而来的罢!” “你不说话,可是怕暴露不会说大唐官话?” “你再不说话,我们就要拿你法办了。” 三个门卒咄咄逼人的态度不能动摇那独行客分毫,就站在原地,沉稳不动如山,丝毫不见惧态。三个门卒竟是被这人的气势压倒,一时不敢动手拿人。只是嘴上逞能,希望能用言语威吓。一时间,还真是没有个结果。但是这般僵持下去,实在耽误时间。 就在这时,后方第一架马车内,忽的响起了轻盈脆耳的铃声。马车旁的那名道士立刻看向车窗,只见本来最里层的纱窗打开,一只素手拿着一块奇特的黑漆木板递出,木板上似是写着什么字。那道士看清板上所书,道一句: “二郎放心,吾去去就来。” 说罢跳下马来,一拂道袍,取下腰间铁拂尘挂在臂弯处,潇洒行至前方三位门卒和那独行客身旁,抬手打个稽首,笑道: “三位官郎,且歇歇火,听贫道一言可好?” 那三个门卒正在气头上,忽的见个道士插足进来,其中一人没好气道: “去去去,哪来的臭道士,后面待着去。” 道士被冒犯了,却不动怒,依旧笑着,眼中隐约闪着寒光。 三门卒中,有一领头人瞧着这道士气度非凡,似不是一般人,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高人。当下缓了缓颜色,将那发火的门卒拉到身后,一拱手,告罪道: “这位道长,您别与这粗人一般见识。您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道士抬手摸了摸唇上须髭,笑道: “三位官郎可是疑心于这位郎君的身份?” “可不是嘛,这人提着东瀛刀,拦他问话他不答,这不是很可疑吗?” 道士答:“三位官郎有所不知,这位郎君乃是晁衡晁校书的仆役,这次是出城办事去归来。他自幼得病,口不能言,耳中只能听闻些许声响,并不明晰。如今又患了眼疾,看不见外界。您三位这般与他说话,他自是不能回应的。” 那三位门卒一听晁衡的名头,那可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登时被吓了一跳。不过转念又想,晁衡怎会派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废人出门办事?而且还不带通关文牒的。这不对劲。 “你这道士该不会是编着谎话戏耍吾等罢,你又怎么知道他的这些事?我看你们并不是一路人罢。”那位第一个骂“臭道士”的门卒怒道。 那道士丝毫不慌,继续道:“这位官郎又有所不知了,吾等与这位郎君曾于客栈相会,有过一番笔墨交谈,因而知道他去路来意。” 道士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 “几位可知他这腰间的宝刀为何?这可是刚来的东瀛使者赠与晁衡的一等大宝,传说是东瀛的妖刀,有灵性。晁校书心善,不愿见兵刃寒光,便命这位心腹仆役带着宝刀出门去香积寺开光,洗去血腥杀伐气。因为宝贝太过贵重,而这位仆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可以保密,才派他出使。又不愿人知他身份,因而不给他带通关文牒,让他悄悄混出城门。眼下归来却被三位火眼金睛拦住,才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三个门卒被这道士侃晕了,不过还是那首领头脑比较清醒,不由问。 道士故作高深,又打一个稽首,道:“吾习得天命八卦玄法,可算天下事,这世上有何事能瞒得住我?吾今日已将此等机密要事告知于尔等,尔等可得守好口风,若有泄漏,怕是此次开光不得作数,届时妖刀乱法,起兴兵之灾,圣人可得拿尔等治罪!” 三人一听吓得脸色惨白,急忙妥协道: “道长,吾等这就放人,您可得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呀。” “这有何难?”道士从口袋里摸出三枚符篆,递给他们道: “贴身佩戴,可保平安。” 三人连忙千恩万谢,却见那道士忽的一摊手。三人愣神,那道士莞尔笑道: “一枚符十文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门卒让行,堵塞多时的队伍终于开始陆续进城。为首的独行客牵着马缓步而行,不慌不忙的模样。后方,那队紧跟着他的车马也进了城。为首的龙凤兄妹领着车队打算从侧方超过这位独行客,却在那道士的马匹即将越过独行客时,忽的被那独行客开口叫住。那人一开口,就是十分动听悦耳的女音: “道长请留步。”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声音刚好让整个车马队伍里的人都能听见。前方领头的龙凤兄妹勒紧了马缰,将队伍停了下来。随即他们回首看向那独行客,面上有些许惊奇之色。没想到这位独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装,而且似乎并不是东瀛人,说的官话真的是非常标准,比之任何一位长安官员都不逊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不由心中遗憾,真是可惜了。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暗道:我阅人无数,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走到那独行客近前,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一时呆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任他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两人这几个来回的斗法,在外人看来不过好似在互相谦虚客套,丝毫没当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不及道长。”独行客谦虚。 “贫道号玄微,以后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长凤堂商号,报贫道道号即可。” “领道长心意,只是某虽是一介江湖浪客,却已有主,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一番闹剧,却让这独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让他们如虎添翼。独行客却听出他话中意思,道自己已经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玄微子也不逼迫,摘下腰间拂尘,于独行客头上一拂,唱一句“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便拜别这位独行客,回身上马。他低声对那第一架马车内的人说了点什么,不久,又听那马车内响起铃声,道士高声道: “出发!” 前方龙凤兄妹闻言一夹马腹,当即启程。 而那独行客,自利落跨上马,扬尘而去。 车马队伍刚从春明门沿着朱雀东街行了一小段路,就见距离兴庆宫宫墙不远处的道路拐角处,立着三个人,正是沈绥c伊颦和忽陀。沈绥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缺胯袍,未戴幞头,只武缨小冠束髻,双耳侧各垂下一绺朱紘,负手立在道旁,举目远眺。那模样如玉器雕成,清隽高美,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颦娘依旧的帷帽遮面,衣装朴素,忽陀在后牵着三匹马。 龙凤兄妹急忙一扯缰绳,领着队伍向她三人而去。距离还有几丈远,马车队伍就停了,兄妹俩,包括后方的玄微子c沧桑壮汉,还有两名男装女郎,全部下得马来,上前向沈绥见礼。 龙凤兄妹中的兄长张口就道: “参见门主呃!”尾音还未吐完,就被身旁的妹妹一肘捅在肋骨出,疼得青筋都起来了。 妹妹却立刻拱手接话道:“从雨携兄长从云见过大郎,不辱使命,安全护送二郎入京。” 从云一脸怨念地看着妹妹从雨,从雨却不理他。从云只能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肋骨。 沈绥笑了,道一声:“辛苦了。” 随即看到玄微子和沧桑壮汉,不等他二人向自己行礼,她自己就抢先行了晚辈礼,笑道: “玄微师兄,呼延大哥,一路辛苦了。” “大郎太客气了。”玄微子笑道。 壮汉寡言少语,只是一抱拳,把没行的礼行完,声音雄浑,道一声:“见过大郎。” 两名黑袍男装的女郎上前见礼: “青鸾堂堂主李青c副堂主杨叶见过大郎。” 沈绥点头问好,随即疑惑道: “青鸾堂其余部属为何没跟来?” “奉二郎之命,绕道终南山,给白云先生送书,迎琴回返。” 沈绥一挑眉,也没多问,表示知道了。随即她让队伍继续出发,忽陀牵马跟上,便带着颦娘上了第一驾马车。 掀开车门帘,沈绥进入其中,便有一位侍女跪在车厢板之上拜道: “蓝鸲()拜见门主。” “无须多礼,起来坐着。”沈绥扶她起来。 而就在侍女身旁,正有一位“郎君”坐于轮椅之上,笑眯眯地看着沈绥。她身下的轮椅全木制,构造精良舒适,被机关锁住车轮,固定在车厢板之上。而就在她的手边,垂着一根细线,上拴一枚银铃,随着沈绥等人登车,左右摇摆,发出脆响。 这位“郎君”身着一身交领大袖的银色儒袍,袍外还裹着一件黑狐毛领的裘氅,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显苍白。她双手捂着小手炉于腿上,指骨突出,瘦削乏筋,一身病骨。泼墨长发只挽了个半髻,用玉簪在脑后束着。一双凤眸纤长,尾端翘出一缕无尽风情,长眉似柳弯弯月,温俊清雅,琼鼻檀口相映成辉,容貌无双至美,比沈绥丝毫不弱。又因一身独特的病弱气质,与沈绥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美。 沈绥一进来,就温柔唤了一声: “琴奴,可等到你了。” 随即急忙翻下车厢内壁的折叠条凳,坐下身来,搓了搓自己的手,附上她的面颊,试一试她是不是在发烧。沈缙无奈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沈绥不信,恰逢此时颦娘已经进来了,便道: “颦娘,你快给她看看,她总说自己没事,我却见她面色怎么这般苍白?” 颦娘也不废话,直接接过沈缙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沈缙扭头,对侍女蓝鸲无声开口。侍女蓝鸲盯紧她双唇,读出她唇语,便对沈绥道: “二郎说,这车厢内光线不足,才显得她面色苍白。她身体真的无碍,请门主勿要担忧。” 不过颦娘却立刻接话道: “还是受了寒,回去要吃一服驱寒药。” 沈缙露出了妥协的表情,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车一路走,颦娘继续给沈缙检查身体。沈绥则坐在一旁问沈缙: “琴奴,你派人去终南山上拜帖,从师父那里迎回焦尾琴,是为了上元斗琴的邀约?” 沈缙点头,又无声地对沈绥开口,沈绥读她唇语,知道她在说: “受董夫子相邀,实难拒绝,董夫子手中有雷音,只有焦尾可比。” 沈绥点头:“上元佳节于景风门外斗琴,也是一件风雅事,虽然会出不小的风头,但亦当无碍全局。” 沈缙无声问沈绥: “阿姊,案子查得如何?” 沈绥苦笑一下,道: “有些复杂,不少事情需要你们帮助我仔细查一查。” 沈缙安慰地抚了抚沈绥的手背。不多时,一行车马就入了道政坊,拐进了沈绥目前居住的小院。一下来这么多人,一时之间,这不大的小院立刻被占满了。因为不大方便,玄微子c从云与那姓呼延的壮汉便告辞,到不远处的客栈居住。 沈绥打开了马车后壁的机关,降下来一节坡段,启开固定沈缙轮椅的机关锁,带着沈缙从坡段下得马车。外界的寒风吹拂到了沈缙的身上,她呵出一口白气,眯着眼瞧了瞧日头,亮的有些睁不开眼。 “我们赶紧进去罢,别再着凉了。”说着,沈绥就推着沈缙入了正门。 沈家二郎沈缙新入长安,沈绥忙于接待安顿自不提。此刻大慈恩寺外,却来了新的客人。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那黑布蒙眼的独行客吗? 独行客直接绕过正大门,打马来到了慈恩寺西面的侧门。抬手敲了几声十分有节奏的暗号,随即紧闭的侧门就开了,一名僧人并一名守门将士迎她进门。三人简单打个招呼,独行客就径直向西院而去。 不多时,这独行客竟是入了方丈院,沿长廊拐入西内院。敲了敲西内院的门,无涯的声音响起: “来了。” 不多时门开,无涯见到门外的独行客,露出笑容,唤了一声: “千鹤,你可回来了。三娘都有些急了。” 独行客千鹤笑道: “三娘怎会急,她总是最稳重的。” 说话间,已经被无涯迎进门来。二人联袂入屋,向书房去。张若菡此刻刚用罢午食,正执卷看书,再过一会儿乏了便要歇个午觉。可以说,千鹤赶回来正及时。 “三娘,奴儿回来了。”千鹤跪在书房筵席之上,向张若菡行礼。 “快起来罢,何苦每次都行这般大礼,你年纪比我还大几月,我可要折寿。”张若菡放下手中的书,笑着伸手扶她起来。 “奴儿这是习惯改不过来了,三娘之恩奴儿无以为报,行大礼又何妨?” “固执,对你来说是大恩,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我知道东瀛那里礼节习惯更重,但在我这里不必如此,你既然认我为主了,就得遵从我的规矩。” “喏。” “师尊情况如何?” “奴儿走时,已经大好。” “这便好,怕是天冷,老人家难免犯旧疾。” 千鹤从袖袋中取出一个锦囊,呈给张若菡道: “前段时日有人拜访法门寺,托住持转交此物给娘子,住持本想遣人送来,却忽然病倒,耽误了此事。恰逢奴儿前去看望,便顺道带了回来。住持说,带来此物之人是个中年男子,并未透漏姓名,样貌寻常,但气度十分沉稳,当不是寻常人。那人说,这锦囊只能娘子亲自打开看,住持以及奴儿都不知道其中内容。” 张若菡挑眉,拿过锦囊,解开后取出一封手书,三行两行读完,眉头一皱。随即她将此书丢于炭盆之中,火焰迅速吞噬了纸张。即将全部化为灰烬之际,隐约看到纸上残留的“晋国公主”的字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沈绥与沈缙一道用过午食,简单将案情与她说了,还未来得及叙上几句体己话,沈绥便换上官服,带着忽陀出了住处,一路骑快马赶到了京兆府。昨日与慕容辅c秦臻约好未初正点于京兆府研讨案情,她可不能迟到了。 抵达京兆府门口,沈绥和忽陀将马交给京兆府的马僮,然后快步入了府门。慕容辅应当是与守门的府兵打了招呼,因而并未有人阻拦她们。 议事堂位于京兆府府衙大堂的正后方,沈绥带着忽陀赶到时,议事堂外立了两队威风凛凛的飞骑禁军。沈绥眉头一皱,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怕不是,京兆府来了某位大人物罢。 果不出她所料,待他们跨入议事堂大门后,就见上首,有一人坐于胡床之上,慕容辅c秦臻都陪坐于下首,神情恭谦。这是个英气勃勃的女子,瞧着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紫色的大翻领箭袖胡服,踩鹿皮马靴,手边搁着一柄金鞘大横刀,戎装亮相。一头乌黑长发简单地梳了个高髻,银冠簪之。额上系一条同服色的嵌玉抹额。一双杏眼波光流影c风采万千,眉宇间凌气逼人,高鼻与当今圣人一脉相承,红唇微薄,檀口嫣丽。五官立体饱满,一派天家气象,宏然大气。 沈绥跨入门内,见到此女子,连忙加紧脚步上前,撩起袍摆,半跪而下,抱拳行军礼,拜道: “河南府法曹参军沈绥,拜见瀚海军大都督晋国公主阁下。” “快请起,沈翊麾礼重了,瑾月不敢当。” 沈绥保持着低头的姿态,并不与晋国公主对视,似乎十分谦卑。晋国公主好奇这位正在风口浪尖的“雪刀明断”长相如何,仔细端详眼前人,却见她不正面面对自己,心中有些疑惑。不过也不好开口叫人抬起头来,便道: “沈翊麾请坐,瑾月今日前来,也是听说案情似乎有进展了,过来旁听的。沈翊麾千万不要拘礼,望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瑾月对此案甚为挂心,这些时日都快成了心病了,一日悬而不决,就冥思苦想不得解,于校场训练都走神,差点受伤。这不,今日午间下了校场,就紧赶慢赶地来了。”她说得诚恳,慕容辅和秦臻亦是频频点头附和,听到最后,慕容辅连忙抢在秦臻前面道: “公主可要爱护自己玉体啊。” 秦臻心里翻了个白眼,也拱手劝说公主注意身体。晋国公主因着当年生母王皇后的事情,如今多多少少被圣人内疚怜爱而得宠。因为从小体格好,习武天赋极高,十四五岁就入了军中锻炼,是一路从军中成长起来的皇室子弟,十七岁第一次前往安西都护府,大小战役都参加过,渐渐锻炼出了军人的血性,再加上极高的军事天赋,使得她很快就成为了将才。二十多岁被母家牵连,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反倒洗去了她身上的煞气,使得她更加沉稳。半年来闭关读书,使得她的军事眼光上升到了极为长远的战略高度,从将才升为一代帅才,真可谓年轻有为,是当世少有的女中豪杰。这等女豪杰,则天太后时期也是见不着的,也就只有初唐时期的平阳昭公主可以相提并论了。 因着她是圣人唯一的嫡出血脉,又是赫赫有名的掌兵公主,长安内威望极高,大臣们都要给她几分面子。还有不少人想巴结她,倒不是要拥立她,那是不可能的。主要是她与当今太子的关系很好,巴结上她就等于成了太子/党,未来何愁不平步青云啊?这慕容辅,就是其中一位,这态度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而秦臻内心十分看不起。秦臻是发自内心地尊重这位公主,而不是想巴结人家,这与慕容辅的心思有着本质的区别。 不过沈绥心里的白眼翻得比秦臻还厉害,她的对象不是慕容辅,正是晋国公主李瑾月。暗道:我的公主阁下,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听闻此案有进展了?这消息谁传出去的?真是碎嘴啊!昨晚她一夜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什么大名堂来,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理了理话头,开口道: “某以为,此案死者有两位,死于不同的地方,虽是同夜共死,逃不开彼此之间的干系,但各自的案情又有着较大的差距,各有各的疑点。某便先说疑点,再讲目前为止的判断。”顿了顿,清了下嗓子,她便用那沙哑独特的声线娓娓道来: “首先方丈之死第一大疑点,是某于方丈死去的禅室之中发现的火盆。这火盆在四周物品全部打翻的情况下,摆放端正,引起了某的怀疑。之后,某观察到火盆四周的筵席之上撒了一层薄灰,盆内火炭莫名少了许多。经询问,可断定,这火盆案发当晚被动过,其内的木炭少了许多,被什么人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给取走了。那么,究竟是方丈自己动的,还是凶手动的,不得而知。为何要动,也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进行推测的是,火盆当中或许焚烧了某种不可让外人知晓的东西,以至于凶手亦或者方丈将其焚烧后的灰烬取走藏起或销毁了。 另外,火盆中发现了一种金色粉末,有异香,某请教了一位医道名家,她说此物或许正是曾在平康坊胡姬之中流传风靡过一阵的催情之药,名唤金醉坊。而这种药粉,某在查验方丈遗体时,于方丈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之上也发现了。但是这并不能完全代表着火盆在案发之后呈现的状态是方丈自己直接造成的,证据还太少,无法证明。而清修无欲c戒律森严的佛教寺院之中,为何会出现这种催情之药,尚未可知,必需查明。 方丈之死的第二大疑点,是方丈的死因之谜。这个其实与之前第一大疑点有一定程度上的关联。方丈很难说是死于意外或者自杀,但是若是他杀,凶手采用的手法,也就是让方丈中炭毒死亡的方式,实在太过繁琐c潦草而不彻底。 若说真的有人意图杀死方丈,那么不确保真的能致人于死地便没有了任何意义。凶手为何要舍简就繁,舍近求远,这很令人费解。作为破案之人,我只能利用合乎一般规律的推断来解释问题,而不能用‘凶手太过软弱’亦或‘临到头反悔了’这种猜测性的主观理由来解释这一问题。凶手究竟为何要采用炭毒杀人这一方式?方丈中炭毒而亡的过程究竟是怎样的?不解释以上这两个问题,就不能说破解了此案。 方丈之死的第三大疑点,是禅室中的供案c佛像被打翻这件事。为何说这个是第三大疑点,原因在于供案c佛像,与方丈死去的位置有一定的距离,都在禅室的北面位置,而方丈死于南面的书案之后。我们很容易猜想,这是方丈与凶手搏斗时打翻的。但某认为这个猜想可能性不大。某仔细检查过方丈的遗体,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外伤痕迹,很难说死前和人经历过殊死搏斗。凶手如果想要用炭毒杀死方丈,那么就必须先让方丈失去自主能力,而方丈身上既无打斗痕迹又无绑缚痕迹,就说明,应当是用了迷药迷晕了方丈。既然迷晕了方丈,就不存在和方丈打斗之中撞翻供桌的情况。唯一能够想出来的合理解释是,或许凶手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急躁之下打翻了供案。这是结合方丈周身被翻得极为杂乱的物品所判断出来的结论。那么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凶手在找什么?这个东西很关键,应当与第二点,也就是方丈之死的原因有直接关系。 以上,是关于方丈之死的三大疑点。” 沈绥说话的时候,晋国公主李瑾月一直非常认真地听着。沈绥坐在秦臻的下首坐,低着头,只能看清她的侧脸。初时李瑾月还有些走神,因为她觉得沈绥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这感觉引起了李瑾月的注意,所以她一直想看清她的容貌。奈何沈绥一直低着头,她始终看不清晰。不过随着沈绥的分析有条有理地展开,李瑾月被吸引得开始动脑思考起来,就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了。沈绥这一席话,说得她是频频点头,双眼都开始发亮。她很久没能见到一个人能如此有条理地将事情叙述出来了。倒不是说朝廷里没有沈绥这样头脑清晰的人,而是这位公主阁下终日接触的都是些性格粗直c不善言辞的武将,很少有武将能有如此条理清晰的语言能力。 见沈绥的话告一段落,李瑾月便趁此机会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听沈翊麾方才之言,似乎很多的不明点都与身家背景有关系,方丈c凶手,必然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了某种交集,才会招致杀身之祸。是不是查出了身家背景,就能有所突破了呢?” 沈绥点头,接道: “公主总结得正是,但难就难在,此案无头高悬,竟是查不出半点身家背景出来。方丈四岁因为战乱成为孤儿,幸而被邻人收养。养父母家也颠沛流离,到高祖初年已经是一贫如洗,日子都过不下去,所以妙普方丈十二岁便出家为僧了。眼下,他的亲人已然未存于世。他从十二岁出家为僧,一直到如今七十多岁,都是在寺庙之中度过,有来往的都是寺中的僧人,以及一些香客。一生积善行德,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灯纱,人缘口碑都是一等的好。他究竟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招惹了要人性命的凶恶之徒,我们询问过寺内的僧人,但是无人知晓。再加上如今方丈年纪大了,交际圈更为狭窄,最近几年来往的也就只有慈恩寺的寺内僧人和一些几十年以上交情的老朋友了。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范围缩小在慈恩寺本寺的僧人比较可靠。” 李瑾月点头,表示认可沈绥的这个推测。接着她道: “请沈翊麾继续。” 沈绥便接着之前的话道: “关于善因之死,有两大疑点。 首先第一大疑点,就是他缘何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是非常重要的疑点,也是解开善因之死谜团的最关键之处。 首先,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绝不可能是意外,不是自杀就是他杀。那么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某个人对此尚无定论。但从可行性这方面来考虑,某还是倾向于自杀。因为从现场考察的结果来看,大雁塔一层正南门是唯一开启的出入之门,钥匙由妙印法师掌管,每日辰初开锁,酉初落锁,日日如此,案发那日也不例外。妙印法师证言:当晚锁确实已落,直至翌日清晨善因遗体被发现于塔上,锁才开启。而其余的塔上券门在案发当晚,以及案发前几日,都是上锁的状态,其上落灰生锈,并无任何被破坏或开启的迹象。这就意味着即便凶手有能力无损撬开一层正南门,带着善因一路攀爬至最高层,他也没有办法将善因悬吊于塔外。而既然如此,那么凶手只能从塔外想办法将善因吊上去。 某斗胆徒手攀爬了一次雁塔,其困难程度慕容府君与秦公已然知晓。某认为,凶手是绝不可能带着体格如此高大健壮的善因徒手攀爬上十层塔顶的,除非这人有三头六臂c飞天之能。那么是否是使用了某种工具或机关呢?这不得而知,至少某攀爬了一圈雁塔,除了善因吊死的十层东北檐角有绳索的垂直磨痕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任何的痕迹。 某在检查善因遗体的时候,注意到其手臂与手型有着不同寻常之处。善因的手臂粗长而健壮,肌肉虬结扎实。其臂长与其身高之比例,比之我大唐一般的成年男性标准,长了一寸到一寸半,已达臂长及膝的地步,堪比当年三国蜀汉刘皇叔的臂长了。而其手掌奇长,宽厚,手指粗短有力,大拇指比之一般人位置比较靠下,这种手型十分类似于猿猴的掌爪。某有理由推测,善因或许擅长某种攀爬功夫,或者从小习练模仿猿猴,以至于长此以往自身形貌发生了异变。 另外,参考圆通c圆清这两位僧人的供词,即:起夜时看见有白毛猿猴快速攀爬雁塔。某有一个大胆推断,他们所看见的,应当是身上挂满白雪,正在攀爬雁塔的善因。而杜校尉看见的雁塔白雪上残留的猿猴掌印,也应当是善因攀爬雁塔时留下的掌印。” 此话一出,不仅是李瑾月,慕容辅和秦臻都吃了一惊。不过三人并未打断沈绥,因而她的话还在继续: “假使我的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就引出了善因之死的第二大疑点。善因为什么要自杀?难道是他在寺中人缘不好?我以为不是,更大的原因应当与他出家之前的经历和身份有关。所以第二大疑点就是:他出家前究竟有着怎样的经历?依旧是不得而知。这第二大疑点也与第一大疑点:缘何吊死雁塔之上,有着直接的关联。 方丈之死与善因之死乃是巧合,这可能性太小,二者必然有所联系。关于这一点,某有着直接的证据。那就是案发当晚善因身着的僧裤,膝盖及小腿部位,有干涸的盐渍。我们都知道,案发前后这些时日长安大雪,慈恩寺为化雪撒盐,主要是一些重点院落和必经要道。那么,这就说明,善因很有可能曾在撒过盐的雪地之中跪下,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而更为蹊跷的是,这个盐渍还夹杂着方丈院内一种特有的泥土。因而我推断当晚,善因必然去找过方丈,并在方丈院雪地之上跪下来过。继而推断,方丈很有可能是因为卷入善因早年犯下的一些事端之中而被牵连遇害,甚至,善因就是杀害方丈本人的凶手。这是最恰当合理的推测。 但推测毕竟是推测,而非确凿事实。综合方丈之死与善因之死两者的推理判断,某认为,此案破案之关键还在于身世背景的调查,不查出二者,特别是善因早年间的身家背景,想要侦破此案,是十分困难的。” 沈绥说完了,议事堂内陷入了寂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慕容辅此刻内心掀起了强烈的波澜。他没有想到,沈绥居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居然会认为,善因有可能是杀害方丈的凶手?虽然沈绥的措辞很谨慎,再三强调了这只是推测,但慕容辅觉得这个推测,非常有可能是事实。 转念又想,慕容辅忽的计上心来。此案,若是真的用沈绥目前的这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呈给圣人,圣人必然也不会觉得有异。反正方丈与善因已死,善因孤家寡人也没有什么牵连,不若就将罪责全部推到善因身上,就说是他杀害了方丈,但是良心难安,最后负罪自尽于雁塔之上。如此一来,这案子可不就破了吗?既没有牵连外界,也不算丢了皇室颜面,我京兆府也能迅速结案,岂不三全其美? 这念头在慕容辅脑海里转来转去,惹得他是心动连连,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聪明了。圣人其实不在乎案情的真相,他只在乎皇家颜面,此事牵扯到了晋国公主,又是国寺重地出事,圣人才会如此震怒。如今按照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案,这问题就成了国寺内部的问题,也成了方丈与善因之间的私仇,与是否有人想给晋国公主难堪的嫌疑就脱开了干系。如果再修饰一下,修饰成善因错手杀死方丈,极端内疚之下绞颈自裁,岂不是更加美化了吗?如此,便可作为一桩悲剧来洗刷掉其中的丑恶,让百姓只知同情,从而转移注意力。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c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c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c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c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c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c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c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轰动一时的慈恩怪猿案,就这样在京兆府张贴案情公告之后告一段落。慈恩寺解禁,禁军撤出寺院,两位在此案中逝去的僧人遗体,被妙印为首的僧人们从京兆府迎回了慈恩寺,举办了庄重的茶毗奠仪,也就是民间俗话说的火葬丧礼。尸骨火化后,妙普法师留五枚舍利子,殓入大雁塔。善因虽未能留下舍利,但生前僧服亦是被收奠。 当日时,位于长安大大小小的寺庙僧院,皆有高僧率僧众参加奠仪。诸多僧众齐聚大雄宝殿之前,鸣钟鼓引罄,诵念超度,声震晋昌坊,更是远传四周各坊。主持奠仪的是时任荐福寺住持的天竺僧人——金刚智法师。金刚智法师乃是如今的大唐国师,德高望重,佛法精深,有他主持奠仪,妙普与善因,或许也能荣登极乐世界了。 此案虽不光彩,老百姓却颇为感慨,无论任何时代,百姓们总是同情心更多。对于悲剧故事,总是抱有怜悯宽怀的态度。因而慈恩寺的怪猿案,就演变成了一桩悲剧故事,成为了京畿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案,也带来了不少后续影响。圣人依旧将晋国公主洗煞祈福的佛礼交给慈恩来做,为将功补过,慈恩寺上下僧众更是齐心协力。就在开元十六年的十二月廿九这一日,成功地为晋国公主举行了庄严神圣的洗煞祈福水陆法会。也可堪称是圣人登基以来最为盛大的水陆法会了。圣人在位这许多年,佛教地位始终不如道教,此次,长安的僧侣们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只是这扬眉吐气却也不很痛快,总归是让人心中不舒服。 圣人这两日很开怀,年节来前能了却他最近的这两桩烦心事,让他好好过一个年,他心下畅快,对待臣子们也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就在慕容辅上书陈情结案表的那一日,圣人就高兴地赞了一通慕容辅,说定会给他嘉奖,看来八成是要升迁了。不过眼看着马上就要新岁了,朝廷放假,便先赏了慕容辅三车绢绫。 圣人也没忘了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沈绥,慕容辅这回还算是地道,没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因着起了爱才之心,将沈绥的表现原原本本上报了。当然,这也有沈绥查案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大批人注意力的原因在其中,除了晋国公主c大理寺卿c禁军将领这些相关人员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想瞒上欺下c独揽功劳也根本做不到。不过圣人似乎还没想好要给沈绥什么犒劳奖赏,只说了一句:“让他留长安,别回洛阳了。”实际上已经有大体的方向,沈绥是肯定要被留任中央官了。年后,这位“雪刀明断”的升迁令,应当就能下来。 沈绥破怪猿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成为了老百姓口中啧啧称奇的断案神人,“雪刀明断”,“雪刀”虽尚未见识过,但“明断”的确不负此名。圣人还与高力士赞她有当年狄国老遗风,此言经诸多宦官宫娥之口很快在宫廷内传遍了,竟是连后宫都知道了她的事。但这位站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人,如今却窝在长安暂居的小宅之中,怡然自得地写桃符,不仅是她,沈家上下都在采办年货,清扫门庭,准备除岁布新呢。 腊月三十,除夕日。沈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头也不梳,着一身短褐,披头散发地在院内练刀。刀是木刀,但重量上与真刀无异。说是练刀,外人看来却觉得她好似提着刀在发呆。站了好一会儿,她身子慢慢动了,右手握木刀缓缓收在左腰,好似将刀归了鞘。沉腰转胯,身子伏低。就定在这种别扭的姿态之中,半晌未动。周身的气息变得极静,但是暗暗中又有一股引线气机在流动,她就好似匍匐捕猎中的猎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恰逢此时,忽陀突然进了前院,气机牵动,沈绥双目忽的睁开,木刀刹那斩出,快到连拔刀的姿势都看不清。忽陀只觉得眼前一阵寒风厉芒扫过,头顶落下的一片枯叶已然被劈成两半,飘飘然落于地上。 忽陀:“” “抱歉抱歉,没事吧。”沈绥笑呵呵道,木刀已经被她扎进后腰带中了。 忽陀无视了沈绥脸上可恶的笑容,面无表情道: “李堂主和杨副堂主带着崔总舵来见您,正等在正堂,二郎在接待。” 沈绥一听,微微一笑,道: “我很快来。”说罢立刻回去洗漱换衣。 李青和杨叶,便是那日沈缙入城时,骑马护佑在第二驾马车两旁的那两位黑衣银丝绣青鸾的男装女武士。这二人是青鸾堂的正副堂主,而青鸾堂则是沈绥手底下某个组织的一部分。 千羽门,江湖之中鼎鼎大名的情报组织。这世上的事情,无有千羽门所不晓。何谓千羽,顾名思义,是“万千羽雀汇同门”的意思。千羽门有三绝,第一绝就绝在门中人极其擅长豢训鸟类,信鸽c百雀乃至鹰雕,无所不包。也正是因为有此独门绝技,千羽门消息的传达速度是极快的,若是加急信件,当日突发,哪怕远在西域,两个时辰之内就能传入千羽门首脑的耳中。 千羽门第二绝,密讯无人可破。千羽门对于信件的加密技术千奇百怪,变化多端,除了门内专职此事的解语阁亲信之外,没有谁能破译千羽门的加密信件。因此,千羽门送出的信件是绝对安全的,断不会泄密。且千羽门不涉江湖纷争,超然物外,与千羽门无关的外门外派,也有许多人托千羽门传信,千羽门人一概不会外泄,这是许多年来建立起来的良好信誉。不过也因此,千羽门掌握了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有很多人为了知晓这些秘辛,不惜一掷千金,但千羽门的原则是“千羽吞万息,不吐唾半丝。”意思是,千羽门吃下的消息,一丝一毫也不会吐出来。 千羽门第三绝,大隐隐于市。这是何意?这是说千羽门虽然确实存在,但是其幕后的组织高层从未露过面,也没有具体可见的堂门舵口存在。人们唯一知晓的是,如今的江南大商号——长凤堂,与千羽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江湖有传言,若想托千羽门办事,需将想要传达的消息封好,亲自送到长凤堂在各地的商号之中,从后门进,进门时踢门槛三下,喊一声“雀儿飞”。自有负责之人来接待。不这么做,哪怕喊破了嗓子,千羽门的人也不会出现。如果只是戏耍,或窥探千羽门之人,千羽门可不是什么善茬,非诚来扰,定不会客气,到时候会遭到什么报复就看千羽门的心情了,总之自求多福。 另外,关于千羽门还有很多千奇百怪的传言,最盛行的是说门内有自春秋战国时期一脉传承而下的古偃师,因而机关术非常发达。甚至说千羽门全面掌握了公输c墨家和诸葛机关术。传信鸟中,就有一种是木鸢,可固定方向飞行三百里。 千羽门的神秘使得人们敬畏而向往,算起来千羽门的存在起码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了,应当就是在隋末唐初之时出现的。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千羽门究竟是谁创立的。特别是门中高绝的训鸟技术,朝廷其实一直很想掌握,但是千羽门从未外传过。朝廷一直有派密探查访千羽门幕后主事者是谁,但始终没有结果。高宗时期,朝廷曾经一度十分忌惮千羽门,甚至想着要动用官军力量,将长凤堂商号取缔,但最后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了。有猜测,或许当时千羽门曾为武后效力过,才可保长久安宁。 至今长凤堂依旧不老松般屹立于大唐国土之上,分号遍及各地,生意红红火火。大唐的贡纳,布帛丝绸c茶叶瓷器,也有好些部分是长凤堂上贡的。可见千羽门背后的能量究竟有多大。 而恐怕天下所有人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神秘的千羽门当代门主,就是“雪刀明断”沈伯昭,一个明经及第的东都七品小官,一个二十来岁c不善文采的司法武卿。 一个在江湖之中有如此大能量的无冕之王,为何甘心做个七品司法小官,仰人鼻息c看人脸色,日日为朝廷效犬马之劳?未有外人知也。 不过此刻,咱们的门主沈“大郎”已然快速沐浴更衣而出,戴无脚硬幞头,耳畔垂朱紘,一身宝蓝色的缺胯袍衬得肤白至美,佩了黑布裹刀,带着忽陀飒然而出前堂。 大堂内正有五人等待她,副门主“二郎”沈缙此刻正坐于轮椅之上,与下首坐着的李青c杨叶以及一位面容朴素的中年男子“聊天”,此人应当正是忽陀口中的那位崔总舵。沈缙身后站着她的贴身侍女蓝鸲。 说是聊天,不过是沈缙用唇语在说,其余三人读她唇语。因着沈缙的缘故,千羽门高层大多都习得读唇语的本事,只是为了与副门主交流无障碍。 沈绥一来,沈缙就笑道。 沈绥无语看她一眼,心道:你就不能在下属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沈缙只是眨眼,假装无辜。 沈绥极度宠爱妹妹沈缙,下属们对门主总是被副门主欺负这件事早已司空见惯。李青杨叶,还有那位崔总舵已经起身给沈绥见礼。沈绥连忙还礼,请几人坐下,当先问崔总舵: “崔叔近来可好?某到长安有段时日了,一直没时间去看看您。” 崔总舵满面笑意,和蔼道: “日常事务也没什么特殊的,长安总舵这边一切安好。不过长安毕竟是漩涡中心,事情也多,这些日子发生了不少事,相信门主已经收到某家的旬返了。” 所谓“旬返”,是千羽门中的一种制度。就是依旬,每十日惯例总结各地所发生的值得注意的情报,整理成密文,发往沈绥沈缙手中。 沈绥点头。然后又问: “长凤堂长安分号的生意如何?” 听沈绥问起生意,崔总舵面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真是好之极。眼看着朝岁到了,长安东西市人流络绎不绝,咱们长凤堂的货品本就好卖,这些日子营生又翻了一番。尤其是江南锦缎,长安的达官贵人们一买就是好几匹,回去做新衣。过些日子,上元佳节,咱们的长凤楼,也有灯会诗会,届时肯定人满为患。” “看看这财奴。”沈绥点着他笑,众人也笑了。这位崔总舵,原名潜,后直接改名成了“钱”,人送外号“催钱命”,爱财成痴,敛财成疾。虽终日笑面示人,却满腹商贾狡诈,可是个了不得的手腕人物。沈绥让他坐在千羽门京畿总舵的总舵主位置上,也是看中了他的精明狡诈。此人虽精明,但性情也十分高傲,一旦被降服便不会轻易改节,对千羽门和沈氏姐妹一直是忠心耿耿。 听沈绥笑骂他“财奴”,崔钱不怒反喜,得意洋洋。这称号对他来说,无异于至美赞扬啊。 “得了,闲话不多扯。今日让李杨两位堂主找您来,主要是想问问曾经流通在平康坊那一带的金醉坊这个药的事。想必早些时日您也应当收到某发出去的消息了,这些商货往来上的事,您比某熟,某想请教请教。” “崔某对这金醉坊确实很熟悉。不过门主,咱们在这里关着门说也说不清楚其中的门道,不如门主今日就跟崔某走一趟西市和平康坊,如何?” “就知道您会这么说,我看,您是趁着除夕夜把某拉到您地盘上,想捞点好处吧。”沈绥一语点破崔钱内心所想,又拍了拍腰间的刀,道: “家伙都带齐了,咱们走吧。” 崔钱老脸一红,躬身一揖道:“还是门主高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三娘,没有东西落下了。”无涯挎上最后一个包袱,走到了张若菡的身旁。 “走罢。”张若菡跨出了西院的院门,无涯跟着出门,最后扫视了一圈这个居住了大半年的院子,带上了院门。 张若菡今日着了一身浅青色的窄袖交领右衽服,外披白裘氅,长发束起,戴帷帽,垂纱遮面。这一身打扮,似是要出远门。 一主一仆向西走,穿廊道,过屋舍,不多时,眼前敞阔起来,可见慈恩寺最西侧的侧道,就在道口,一位黑布蒙眼佩东瀛刀的清秀武士正等在那里。 “千鹤,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完全可代目而视,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极具代表性,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车两马,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于他来说,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鸿胪寺事务繁忙,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二郎归不得家,得宿在宫中,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起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c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无涯眼珠子一转,看向张若菡,肚子里的话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是想说,自家娘子容貌冠绝天下,赋诗作画c歌舞乐器,样样精通,可谓才华无双,还能配不上这沈绥?娘子年纪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娶她了。正巧沈绥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缘的。但是这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娘子心里有人,是断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尝不可见潘岳卫玠亦有妻也。”张若菡轻启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无涯尚未反应过来娘子在说什么,千鹤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绥其实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实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张若菡道。 千鹤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无涯也噤了声,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条街的香料铺,沈绥一行人进了酒楼,大约是要用午食了。无涯也觉得腹内空空,十分饥饿。张若菡便带着两人入了酒楼对面的一家胡食铺子,捡了个干净位置坐下,点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无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胡饼,端起馎饦汤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没擦干净,张若菡抬手点了点自己唇边,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无涯连忙抬手去擦,半天没找准地方,张若菡叹息一声,解下丝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时能学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无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负责雅,无涯就负责保护c照顾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鹤,你怎么不知要学习精进呢?”张若菡笑着逗无涯。 千鹤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饼,看着十分文雅。无涯听娘子这么说,更是不服气了,道: “千鹤本来小时候就有人教,我又没有”说着,想起小时悲惨,眼圈都委屈红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气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纵着你了。”张若菡叹息道。 “对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说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店家看见她哭,连忙赶上前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汉子,诚惶诚恐地搓手道: “这小娘子怎么的眼泪流成这般模样,我这胡麻饼里没有放那么多胡椒啊?” “噗”无涯直接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头雾水。 待店家走了,千鹤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轻声道: “无涯莫当羡慕我,我还当羡慕无涯。你可视这大千世界诸般色彩,我却再也看不见了。你至少还能立在家乡的土地之上,而我却再也归不得家,也无家可归。怎不可谓幸福?” 无涯拭去眼泪,道:“千鹤,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千鹤笑了:“我千鹤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谁对我好,我就加倍对谁好。我已有福报,已有新的亲人和家乡,内心并不伤感。” 听她说得感人,无涯内心真是感动,连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哈哈哈。”千鹤哈哈大笑。 张若菡听着她俩的对话,眼底有温情流过。无涯虽鲁莽,最可贵的是那份纯真;千鹤历经沧桑,最可敬的是一颗感恩之心。她有这两位追随,又何尝不是幸运? 说话间,对面酒楼正门中,沈绥一行人出来了。张若菡三人连忙结了账,跟了上去。沈绥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东门口上了马,再度打马离去。张若菡三人也上车上马,继续跟随。沈绥走了西市东街,一路向东,过太平c光禄c兴道c务本四坊,正当张若菡三人以为她要回暂居的道政坊时,沈绥一行却忽的拨转马头,在平康坊西门停了下来。 无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绥等人下了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么清高人物,到头来登徒子还是登徒子。” 张若菡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绥进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带笑容的侧颜莫名显得可恶起来。她垂下帘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张易调转马头,刚要驾车,却忽的听张若菡道: “千鹤,麻烦你多留一会儿。” “喏。”千鹤会意,顾自下了马,牵着马往平康坊里走。而张易依旧架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和无涯回府。 “三娘”无涯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张若菡打断: “勿要多问。” “喏。” 约两刻钟后,张若菡的车马抵达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门口。她刚刚在无涯的搀扶下下车,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串马蹄声,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剑的英气女子领着一队亲卫过来,周身的天家贵气大老远就直逼而来。 张易c无涯连忙俯下身子拜道: “拜见晋国公主阁下。” 张若菡却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似谦恭,却始终傲骨难折。 晋国公主李瑾月浑不在意,跳下马来,快步来到张若菡身前,笑逐颜开: “莲婢,我好久没见到你了,甚是想念。” “不敢劳公主挂念。”张若菡淡淡道。 李瑾月眼神一暗,旋即又开怀道: “今日是除夕,我给你和家里人送吃的来了。”说罢一抬手,便有亲卫提了食盒上来。李瑾月接过,献宝般捧到张若菡面前,道: “你最爱吃的樱桃毕罗,府里厨娘刚蒸出来,还热乎着呢,我就赶紧给你送来了。” 张若菡定了半晌没作反应,终是叹息一声道: “不敢怠慢公主,请入内再叙。” 李瑾月期待又忐忑的眉目瞬间舒展,登时开心得像个孩子,连道: “好,好,都听你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晋国公主驾到,对于张家人来说,似乎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张家的下人们接到通报后,没有丝毫的惊讶,有条不紊地展开接待。晋国公主似乎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对待张家人态度相当的随和亲切。 时值除夕,张家也在准备着过年。大红的灯笼挂出,新桃亦是换了旧符,但是家中的男人们都不在,只有女人守着的家,自然是少了些热烈阳刚之气。 晋国公主的到来,很好地冲淡了弥漫在张家中的阴郁之气。目前张家的当家媳妇,二郎张九章之妻王氏,携家中女眷一齐出来迎接公主。 大郎张九龄之妻谭氏,也就是张若菡的母亲,已于五年前病故。张九龄并未再续弦,也没有妾室,大房一脉如今便只有张拯与张若菡这一对成年的兄妹俩。张若菡也未出嫁,算作在室女,大房的第三代也就只有大哥张拯的三儿两女,但都随张拯在外地,并不在长安家中。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男女分开算排行,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c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c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自则天皇帝后期,原来的关陇贵族以及山东门阀,大多衰败下来,子弟凋零,远远不复百年前的辉煌。南北朝时,门阀最看重门第,决不允许不同门第的男女通婚。但是到了则天皇帝后期,很多名门不得不自降身份,将家中女儿嫁给一些寒门出身的朝中高官俊杰。韶州曲江张家三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两年未见太夫人,依旧是光彩照人。”李瑾月笑着夸赞老人家。 “黄土埋颈的人了,何谈光彩照人,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呵呵呵”卢氏摇头笑道。 李瑾月嗔道:“太夫人说得哪里话,要论风度礼仪,当朝何人能胜得过您啊。您可是一手教导出子寿公那样高绝的人物。想当年阿父还因为钦慕子寿公,命满朝文武缝笏袋上朝呢。” 众女闻言,都掩唇而笑。此事被长安人常年传作佳话,无人不晓。 张九龄早年在朝,得到了圣人的赏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那一身魏晋风度。唐人大多雄伟,膀大腰圆,身材壮硕。但张九龄却不然,清骨孑孑,五绺长须,一身的仙风紫韵。大多数官员上朝时,都喜欢将笏板插在腰带之中上朝,入殿后才取出,捧在手中。下朝后,又将笏板往腰带里一插,跨马而去。张九龄却不然,让妻子给他缝制了一个专门装笏板的布袋,让仆从提着,从不将笏板往腰间插。一日下朝时,九龄递笏板于仆从装袋子的一整套动作被圣人注意到了,顿时移不开眼,大赞他仪态美绝。第二日就命满朝文武学习子寿公,让家中妻妇缝制笏袋,盛装笏板。谁要是再敢举止粗鲁,把笏板往腰带里插,谁就要受罚。 实际上,张九龄之所以不往腰带里插笏板,倒不是因为魏晋风度,而是因为他太瘦了,笏板插在腰间,总会掉下来,特别是上马时,很不方便。不过现在,倒也没人在意这个真实的原因了,此事张九龄自己也觉得无奈又好笑,每提此事,张家人更是乐此不疲。 晋国公主一席话,将内堂中的气氛变得更加温馨和谐起来。女人们随意拉着家常,说些时下新奇的话题。因着张若菡刚从慈恩寺回来,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最近的怪猿案上了。怪猿案实际上牵涉到了如今朝堂内的一些微妙局势。张家本来就置身事外,作为张家内妇,以老夫人卢氏为首的女人们都是很有政治见地的,绝不会多加口舌c图惹是非。话题一直轻飘飘,没有涉及到内里最核心的东西。倒是老夫人对此案的破案者沈绥很是感兴趣,还专门询问张若菡,是否见过沈绥。 张若菡稍作犹豫,没有立刻回答。她作为一个未嫁女,虽然自号居士,清修佛法,但在家人眼中,她依旧是不能轻易与外男来往的闺秀在室女。她若承认和沈绥见过面,有过交谈,实为不妥。但,她与沈绥见面这件事,实际上已经被不少人知晓,特别是被韦十二郎知道了。韦十二郎与张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若眼下不承认,他日家里人从韦十二郎口中知晓,她此刻的遮掩,倒显得她与沈绥关系不一般起来。 思考到这里,她知道此事决不能给人欲盖弥彰的味道,不若大方承认,反倒坦然清白。实际上她与沈绥也确实没什么,她可不希望别人误会,特别是现在席上还有一个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显然这个人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张若菡淡然道: “若菡有幸见过这位沈翊麾一面,那日他来寺中查案,若菡亦在旁侧。” “哦?”老夫人初时有些吃惊,她本不以为张若菡会与沈绥见面,虽说慈恩案时张若菡困在寺内,但张若菡是在内院之中,不会轻易与外人见面,想来也不会与沈绥照面。没想到,还真的见过了。吃惊过后,老夫人忽的喜上眉梢,但面上却故作镇定,问道: “莲婢觉得此人如何?” 想起沈绥的风仪姿态,那深邃难测的漆黑眼眸,还有那永远挂在唇边的笑容,偶尔犯傻促狭般的举动,张若菡心下不由升起一丝谑意。她觉得这人是个趣人,也是个深不可测之人。这世上大多人在张若菡看来,不过庸人,无趣至极。甚少有人能让她提起兴趣,因而她对这个沈绥的印象并不差。 但心里话可不能完全诉诸于口,张若菡只是道: “沈翊麾是个极聪慧的人,时有惊人之举,不拘一格,很是难得。” 听闻张若菡的评价,卢氏心头更是欣喜。张若菡内心有多骄傲,她比谁都清楚。她这个孙女太过出色优秀,大多男子在她面前只能自惭形秽c甘拜下风。再加上小时受过刺激和打击,她封闭内心已经许久,基本不会正眼去看哪个男子。她对沈绥的评价,真是闻所未闻得高,从未有哪个男子能获得她如此评价。 莫非有戏?改日有机会,要让二郎把沈家大郎招来相看相看,问问他的想法。哎呀,他若是娶妻了可不行,不能委屈咱们莲婢做妾,得打听清楚了才妥当。老太太心中转着念头,打算稳重行事,暂时不要将这样的想法让莲婢看出来了,否则她又要有逆反心理。于是岔开话题,说起了年节上的一些事。 “公主晚间可要入宫中赴家宴?今晚得跟圣人一起守岁罢。”老太太向李瑾月问起此事。 可没想到,李瑾月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温情脉脉的内堂之中出现了短暂又令人难耐的静默时刻。只见这位掌兵公主斜倚着凭几,单手曲拳撑住太阳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斜对面的坐席,出神的模样。那一双杏眸半眯着,晕着冷光与刺痛,威势逼人。但是那强作的威势下,却藏着忧虑和忐忑,唇角抿得紧紧,隐忍c受伤又薄怒。这模样清晰地映入在场众人眼帘,一闪而过,很快她面上就带上了温和笑容,转过头来回应老夫人的问话: “自是要进宫的。许久未回,阿父可饶不得我在外。”说完,淡笑起来。 老夫人不动声色,心底却发紧,暗道真是孽缘,纠纠缠缠这许多年,还是放不开。张家其余女人们面色也隐有古怪,显然应当都看出来了,方才公主紧紧盯着的人,可不正是张若菡吗?可张若菡呢?却局外人般,低眉垂眸,闲静淡漠。 这些年来,张若菡凭空蹉跎年月,出嫁不得,明面上,大家都说她性格出世,太过恬淡,不是为妻为母的好人选。但实际上,愿意娶她的儿郎多得是。慕容辅的二儿子就是其中之一,对张若菡已然爱到骨髓里,非她不娶,因而哪怕冒着让家族丢丑的险,也要搏一搏。但是慕容辅之后,再无人家敢来提亲,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一个骇人听闻的绯闻传出,这绯闻就是关于张若菡与晋国公主李瑾月的。 双花并蒂怎结果,磨镜相扶不允俗。堂堂皇室嫡长女,与名臣家的千金,传出磨镜丑闻,时人多闲言碎语。张若菡幼年时曾是李瑾月伴读,二女有同窗之谊。原本,晋国公主十五出国子监入军,那时已与张若菡分道扬镳。十七岁时,公主更是远赴安西都护府,与驻守安西都护府的大都督萧义夫的嫡次子萧八郎完婚,之后一直与夫家一起戍守边疆,两人已无来往。 就在四年前,发生了慕容家来张家提亲自取其辱这件事,那一年恰逢王皇后出事,李瑾月当时被软禁在长安晋国公主府中。此前一年,萧八郎死于战场,公主失了丈夫,这一年生母又死,整个人非常消沉悲痛。那个时候张若菡念及过往情谊,时常出入公主府,公主对她非常依赖,须臾不能离,举止亲密更是超越一般的关系,当时府内便有这种传闻传出,但很快就被公主以雷霆手段压下,然,未曾想却被慕容家恼羞成怒之下扩散流传。之后张若菡主动疏远公主,公主却似乎不想掩饰了,那段时间经常以各种借口来张家探望,其心思一目了然。如今看来,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是确有其事。只是,或许不过单相思,张家人心里对此都很清楚。 孽缘啊孽缘,老夫人卢氏心中沉痛。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就不该将莲婢送入国子监为李瑾月伴读,最后平白惹出这诸般罪孽。如今,又当如何是好?二十年前,张家年仅七岁,天纵英才的小小千金被招入国子监伴读,或许就是一切苦痛情殇的原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长安有平康坊者,妓乐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 午时刚过,平康坊正是清静时。教坊乐司的娘子们一夜歌舞,白日大多在补眠。这是沈绥第一次进平康坊,以往她总是能避则避,绝不来此,听闻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相当的厉害,这厉害是各种方面的。 平康坊入北门,向东绕一圈,所过之北c中c南三曲,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c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乃卑妓所居,颇为南c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c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c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c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c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c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c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难道,她真的就永远比不上那个人?自幼起,她就始终屈居于赤糸之下,读书c习武,皆不能赢。但赤糸是她最好的姐妹,最贴心的密友,她从未嫉妒过她。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妒忌,妒忌一个早已逝去了的友人。 “莲婢你的心真狠”她深吸了口气,又长叹而出,“我明白了,今日话不投机,改日我再来寻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她,自从那年突然明晰心中感情为何,她胸口就平添了太多的牵挂,缠缠绵绵三年多,深入骨髓。自打她回长安城,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去寻她,可是俗事缠身,再加上慈恩案爆发,她一直不得机会。 可见了又如何?不过徒增伤怀。 李瑾月走了,张若菡独自站在水榭之中,看着脚下池水里,欢乐游凫的三条锦鲤,心口沉闷。 闭上双眼,她缓缓拨动手中持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申正三刻,晋昌坊内,一队人快马而来。为首的沈绥,于慈恩寺西侧门口勒马。勒得急了,马儿扬起前蹄嘶鸣不断,尚未稳住,沈绥却已飞身下马,三步两步踏墙一跃,竟是不走门扉,衣袂一闪,就跃进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 跟在她后面的忽陀c崔钱无法,只能等在外面,倒是李青和杨叶这两位身负轻功的青鸾堂主也跟着飞身跃入寺中,追赶沈绥而去。 正值除夕,僧人们都聚在僧寮中唱经,院门口无人看守,沈绥一路飞快掠屋过堂,眨眼间就来到了方丈院前。门上已经落锁,暂时进不去,沈绥便直接从侧面绕到了后厨,便看到了堆积在厨房门口的盐袋。 还剩下四袋盐没有用,沈绥将四袋全部拆开,检查其中的盐,如她所料,并非是纯的粗盐,其中掺杂了些许异物。她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置物囊,取了些粗盐放入其中。然后来到后厨门口,推门而入。 这后厨几乎无人来,因而并未落锁。沈绥进入之后,从自己腰间的皮质百宝囊中取出火折子,起火点灯。然后举着灯,来到灶台口探望。灶口里堆着尚未燃尽的柴火,沈绥用火钳拨了拨,将当中的柴火全部拨了出来。 接着她又举着灯,仔细观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并未燃尽,呈块状散落。但是可就在这些块状物的四周,却有一些十分细糜的粉末,瞧着并不像是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细腻的东西燃烧后的粉末,沈绥知道这是纸张燃烧后的残迹。且,这些粉末在灯光照耀下,隐约反射出金色光芒。 “哈哈!”沈绥笑了,“可让我找着你了。” 这时,李青和杨叶也赶过来了,一踏进后厨,就看到沈绥正蹲在地上“扒灰”,两位堂主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门主?您这是”杨叶疑惑询问沈绥。 “小叶,你去帮我找把铁锹来,柴房里应当有。阿青,你跟我来。” 杨叶虽然疑惑,但是还是领命去了。沈绥将那黑色粉末取了些收了,然后带着李青进入方丈院前院。站在院中央,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左右两棵银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右面正对禅房南窗的这株树上来。 她仔细凑近了树根看,发现附近的树皮干缩泛白,出现了一些难看的斑点,她又笑了。一旁的李青看见门主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由心里一咯噔,门主每次这么笑,就代表着谁要倒霉了。 “阿青,你猜这棵树哪边出了问题?”沈绥扭头问她。 “属下不知。”李青摇头。 沈绥抬手撑住树干,道:“树木其实是很敏感的,特别对于脚下埋根的土壤,稍有异样,就会表现在表皮之上。你瞧,这根部的树皮,干缩得如此厉害,代表失了水分,且有斑点出现,代表着土壤出现了炭化。” 李青点头,但还是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沈绥刚要解释,杨叶已经带着一把铁锹来了。沈绥干脆接过铁锹,开始松动树根下的土。没铲几下,就见土壤中翻出许多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李青和杨叶都吃了一惊。 “这是那批被盗走的经书。”沈绥道。 两位堂主对案情细节早已知晓,闻言当下惊奇道:“可这又是为何?” 沈绥取出置物囊,解开来给两位堂主看,然后解释道:“经书被盗,是寺内某人故意为之。目的是引走方丈院中的侍僧圆惠,使得方丈每晚只能孤身独处。但是被盗走的经书不是小数目,为了以防万一,便将经书烧毁,灰烬则偷偷掺杂入盐袋之中。这是我从盐袋中取出来的一部分盐,你们看里面还不是掺杂了白色的灰烬粉末?” 两位堂主取出一些粉末于掌心,研磨开来,果真发现了异常。 “这个人知道,这些盐很快就会用来化雪,洒在雪上,盐是白的,雪是白的,灰烬也是白的,根本无人会发现。待雪化了,自有人会扫雪,将这些残雪堆积在树下,慢慢化开灰烬混杂着雪水沉淀进入土壤之中。雪水中掺杂的盐分,使得树根干缩,而块状斑点,则是渗入土壤中的灰烬引起的变化。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聪明极了。” 话虽如此,沈绥第一次来现场时,就勘破了这个手法。在尝过雪之后,她就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本来想要绕到后厨去看看,但是中途没能去成,她也就作罢了。因为当时她就起了私心,怀疑此案或许背景非同寻常,并不希望将所有的细节都透露给慕容辅等人知晓。 不过这个细节,却被当时在场的张若菡看破了。在将离慈恩寺时,沈绥和张若菡有过一段对话,当时张若菡就曾问她:“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这句话其实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询问沈绥是否看了后厨的盐,是因为她也看出这些盐中可能掺杂了什么东西,但是沈绥却瞒而不报。 第二层含义,则完全是沈绥自己的猜测了,她推测张若菡是在拿盐自比,问沈绥是否看了盐,实际上是在问看到了张若菡,是否遂了沈绥的意。换句话说,张若菡是在怀疑沈绥是否是与她的故人相识,并受托,特意来见一见她的。 沈绥当时的回答是:“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实际上当时沈绥并未看过盐,她之所以这么回答,只是为了给张若菡一个暗示。但是两人彼此之间的意思是否真的传达给对方了,却要打个问号。这毕竟是在打哑谜,谁说的话都不明晰,也不能作数。 杨叶道:“这么说,犯人难道真的是善因?是他盗走了经书,使得圆惠每晚都要去抄经。如此一来,他便可以与方丈单独相处。” 李青接话道:“会不会是方丈掌握了善因从前的事情,他便谋划着支走圆惠,以谋杀方丈?” 沈绥摇了摇头,道:“方丈是死于意外。” “什么!”两位堂主惊了一跳,“您为何这么说?” 沈绥又拿出那些从灶口取出的黑色灰烬,给两位堂主道: “这里面的灰烬,就是消失了的炭盆中的灰烬。” 李青和杨叶皆瞪大眼睛看着她,沈绥笑了,解释道: “我之前一直疑惑,为何方丈的手指之上沾染了金醉坊。经举举一提醒,我才想到,应当是纸张。方丈在炭盆中燃烧了一些纸张,那些纸张上其实涂抹了金醉坊。方丈的手指之间沾染了金醉坊,就是因为他曾经拿起过纸张。而这些纸张被他燃烧进入炭盆,成了灰烬。后来灰烬又被藏在了炉灶之中。” “是善因藏的?”杨叶问。 沈绥点头:“很有可能。这次的案件,犯案手法涉及到一个‘藏’字。善因如果能想到将白色的灰烬藏在白色的盐c雪之中,肯定就能想到将黑色的灰烬藏在黑色的炉灶之中。” “可您为何要说方丈是死于意外?”李青问。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还需要拿回去给颦娘验一验才能确认。不过可以推测的是,这里面的金醉坊,有着安眠香的作用。一旦燃烧起来,更是会挥发而出,促使人立刻昏迷。方丈在燃烧金醉坊后,陷入昏迷,再加上房间的门窗都是闭着的,使得房间中形成了一个密室,火盆中的碳继续燃烧,烟气弥漫整个屋子,使得方丈中炭毒而亡。” “方丈既然要烧东西,竟不知要开窗?” “我推测,他不开窗,是因为屋内还有一个人,就是善因。他们两人的会面不能让外人知晓,所以关窗掩人耳目。但是很快话不投机,善因发了一通脾气,打翻了禅室中的供案和佛像,很快就走了。方丈心绪烦乱下,忘记要开窗了,就继续燃烧那些涂有金醉坊的纸张,才会导致悲剧发生。之后,善因离去后,又后悔了。去而复返,就在方丈院之中恳求方丈原谅,乃至跪地不起。关于这一点,善因的僧鞋底部侧部沾染的盐粒和隐约的碎屑可以证明,他曾经在前院之中徘徊了很久。 但是方丈始终没有回应。初时善因或许以为方丈是在生他的气,但是跪了一会儿,他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便连忙进了禅房查看。结果发现方丈已然一命归西,仓惶之下,他本能地想要先湮灭证据。于是将炭盆中的炭屑取走,藏在炉灶之中,然后迅速离开方丈院。但是之后,不知他又经历了怎样的心境变化,最后攀上雁塔,吊死其上。这就需要知晓他过往来历,才能明白了。” 李青和杨叶一脸恍然又敬佩地看着沈绥,只觉得门主真乃神人也,这简直就是事情的真相啊,她就像亲眼目睹了全过程一般。 “只是,那涂抹着金醉坊的纸张从哪儿来,上面又写了些什么,最后善因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自尽于雁塔之上,却只能等背景调查出来才能知晓了。”沈绥感叹地望着夕阳之下的大雁塔,半晌缓缓道:“回去罢,迟了要让琴奴和颦娘久等。” 夜幕降临,沈绥三人从寺中出来了。等在外面的忽陀和崔钱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好不容易等到沈绥等人安然无恙地出来,不由得松了口气。几人也不多言,直接上马,往回赶。今日可是除夕,再不回去,怕是要被颦娘骂了。 红灯笼挂门头,家家户户开启院门,在院中央燃起庭燎。顽皮的孩子们已经开始往庭燎中丟竹节,玩起了爆竹。“噼啪”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欢声笑语,拉开了跨年的序幕。 开元十六年的最后一天,沈绥和家人们聚在一起,虽屋宇不够轩敞,却热热闹闹地齐聚一堂。这一天,千羽门内上司下属不□□份,统统是一家人。椒柏酒从年岁最小的几个小姐妹喝起,杨叶c李青,到沈缙c沈绥c忽陀,最后轮到年长的颦娘c玄微子c呼延卓马,崔钱。崔钱的妻子也带着小女儿一起来沈绥家守岁,夫妻俩家中已无长辈,清冷得很,不如这里热闹。有了小孩子就是不一样,小小的院落里又多了许多的童真欢乐。大家围炉而坐,笑谈今古,评论世事。在座的不少人都是走遍山水,有过丰富见识的人,妙语连珠,逗得大家欢笑不停。 颦娘煮了饺饵(饺子)来吃,白菜羊肉馅儿的,佐以葱花香醋,一口一个,吃得停不下来。沈绥这天的胃口特别好,吃了好多,还饮了不少酒。沈缙劝她少喝点,过会儿还要去上大朝会,她却不听。结果守岁守到一半,就醉倒了,伏在沈缙腿上,呼呼大睡,眉头却皱得紧紧的。沈缙无奈地抚着姐姐柔软的耳垂,安抚小动物一般。她能感觉到姐姐的心情其实并不好,但却一直压抑着不表现出来。 更漏走过子夜,长安城里的爆竹的“噼啪”声更响了。时间走到了开元十七年的正月初一,又是一年新来临,万象待革新。沈缙仰头望着夜空中那一弯细若峨眉的下弦月,心中想着,张府中的白雪莲,公主府中的紫牡丹,是否也在同观此月,她们心中又作何想? 忽的弯了弯唇角,她有些期待这新的一年了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颦娘正在给沈绥更衣,嘴里牢骚不断,沈绥头疼欲裂,一脸丧气地垂着头。举着手臂任颦娘摆弄。 “让你不要饮那么多酒,你偏不听,现在好了。你当自己身子真的很硬朗吗?若不是老娘在这里给你调理,你还不知要卧在榻上哼哼唧唧多久呢!马上我就让小叶阿青去把那几坛新园春给埋茅房后面去,我让你喝!” “颦娘那是承喜家一片好意,您怎么能如此暴殄天物?”沈绥皱着眉道。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等会儿大朝会,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纤瘦的腰盈盈一握,她心中猛地一酸,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便觉精神一振,笑着告别,出大门,跨上马,在忽陀的牵引下,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沈绥见到了当今的宰相——中书令萧嵩,果真是仪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伟,乃是少见的武相。 就在去年,萧嵩任用名将张守珪,大败吐蕃。圣人大喜,年底时将他召回,拜为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一时间位极人臣。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萧嵩没读过两年书,满肚子的草包。早年间,圣人曾想启用苏颋为相,但又不想让左右知晓,恰逢萧嵩时任中书舍人,正在宫中值夜班。圣人便招他来起草任命诏书。萧嵩领命去了,翻找从前任命诏书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给圣人。圣人见其上有一句“国之瑰宝”,想起苏颋的父亲名叫苏瑰,便觉犯了名讳,让萧嵩将这句话改了。萧嵩登时吓住,躲入屏风后,提笔半天不知该如何修改。圣人等了半晌,不见萧嵩出来,还以为他改了什么惊天之文词,走过去一看,却见他汗出如浆,墨点污卷,结果不过将“国之瑰宝”改为了“国之珍宝”,当时圣人气得大骂他:“真是虚有其表!” 但是却没想到,萧嵩竟然能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不负使命,大败吐蕃,有定远之能,圣人复又宠信他起来。此人在相位上,对沈绥来说,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胸无点墨,亦无治国之能,刚刚上台,并不能有所建树。目前的朝政,还是靠副相杜暹c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斗来斗去,三年来,圣人在当中调停,也是颇有些疲惫。 另外,沈绥还格外地关注到了一个人——当今太子李鸿。他是圣人的次子,母亲是赵丽妃。圣人并无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李潭因为早年间骑马打猎出了意外,导致面部毁容,无缘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长的原则,次子李鸿就成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亲赵丽妃出身潞州娼妓,是圣人担任潞州别驾时收入的妃子,身份实在太卑微。因而许多人暗地里对太子之位很有微词。不过,李鸿性情温和谦恭,与晋国公主的关系相当好。如不犯大错,想来以后荣登大宝,应该也不是问题。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沈绥也关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杨淑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名门望族。这个儿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圣人喜爱,他的母亲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内向阴郁,沉默寡言,与圣人开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说来也坎坷,他母亲怀他时,恰逢圣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圣人的小辫子,特别抓的点就是圣人耽于美色误国。当时圣人还是太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杨妃忽然传出孕讯,圣人真是不喜反忧,甚至亲自熬堕胎药,想要让杨妃打掉这个孩子。但思来想去,最终没能施行。后来,这个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边长大,因为王皇后无子,这个孩子就被王皇后抱在身边养大。说起来,他与晋国公主的关系也不错。 忠王书读得很好,他的老师是贺知章c潘肃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内向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此外,圣人还有众多的儿子。最宠爱的就是武惠妃所生的寿王李清(李瑁)。武惠妃之前连续有两子一女,但全都夭折了。这个孩子是第四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十岁,总算是过了危险期。如今可是让圣人与武惠妃疼爱入骨。武惠妃如此得宠,如今的太子位,她势在必得,圣人似乎也并没有强烈的反应。最近前朝后宫的走向,让很多人开始怀疑,或许李鸿的太子位坐不稳了,总有一日,会被李清取而代之。 朝会过后,宫中赐宴,沈绥等低级官员,也能一人一案,于含元殿廊下置席,称作廊下食。食物有多美味,还真谈不上,倒是刺骨的寒冷让沈绥记忆深刻。沈绥记得有诗云:待漏午门外,候对三殿里,须髯冻生冰,衣衫冷如水。真是她如今真切的写照。唯独一人一碗的羊肉汤饼,暖洋洋地吃下去,才能让人稍微好受一点。 想想,还真羡慕那些五品以上的官员,能在殿中就食。不过忍耐也就几个时辰,过了午时,朝会散去,沈绥终于得以离开。回家她就泡进了滚热的浴桶中,又灌下了一大碗姜汤,好好睡了一觉,才得以幸免于病。 朝会过后,沈绥在家好好休息了三天时间。这三日她完全不理外事,不是执卷读书,就是在院中练刀,好吃好睡。但是她悠闲,其余人却忙了。这三日也不知怎的,诸多的官员或亲自前来,或派了仆从携礼而来,沈绥暂居的小院,忽的就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大部分的人都一来就拱手祝贺沈绥升迁为司法系要员,言之凿凿,好似他已经成功升官了。沈绥以大朝会冻得感染风寒为由一概不见,这些人倒也能理解沈绥,那日,好多官员都冻病了。 初五,宫中果真派了宦官来,宣读了沈绥的任命诏令。诏令先是夸奖了沈绥一番,辞藻华丽,说沈绥克己勤勉,思维敏捷,为民造福,勘破无数案件,让天下冤情得以昭雪,乃是不世出的司法奇才。接着重点来了,擢升沈绥为大理寺司直,授朝议郎。朝议郎是散官官阶,是文官系统的第十四级,正六品上。大理寺司直是职事官,从六品上。这代表着,沈绥从此以后享受正六品官的待遇,并进入大理寺为官。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绥从武官系统被摘出,放入了文官系统之中,她的散官头衔,从武转文。这或许意味着圣人对她的一种判断倾向。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不满的年轻人来说,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坐上正六品的官位,已经可以说是天资卓绝c前途远大了。很多人,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六七品之间混一混,五品这个天阶,永远都跨不过去。 沈绥叩谢皇恩,接受了任命,隔日,她就要前去大理寺赴任,新的官袍和赐物都一并下来了。绿色的官袍,感觉比从前的碧色官袍还要丑,沈绥显得很是愁眉苦脸。好在官服上绣着白鹭的暗纹,还算是稍微提了提色。 就在同一天,慕容辅c刘玉成也升迁了,慕容辅擢升门下侍中,刘玉成升为刑部员外郎。慕容辅进入中央核心,刘玉成也成为刑部要员。原本刘玉成的官职实际上与沈绥是相等的,他们一个是西京的司法官,一个是东都的司法官,如今,二人都成为了六品官,但是刘玉成要比沈绥低了两阶。可见,圣人还是很看重沈绥以往的政绩功劳的,在这方面,刘玉成远远不如她。 就在沈绥赴任的前一天,沈家小院来了一位客人。闭门谢客多日的沈绥,竟然现身,与此人相见。但是这个人既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也不是天家贵胄,不过是个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径直找来,执意要入内,若不是玄微子认出她是那日城门口的独行客,怕是要被轰走。 玄微子引她入见,她一“见”到沈绥,便道:“在下是慈恩白衣居士的车夫,特来送信。”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沈绥。沈绥留她稍待,自拆了书信来读。看了第一行字,她就蹙起了双眉。那熟悉的清隽不失洒然的小楷书体,无比怀恋的笔调,都昭示着这封信出于谁手。 “吾心中有一谜团,敢请沈司直解惑倘能承请,若菡当亲自前往拜会,感激不尽。” 莲婢姐姐?你又玩什么花样沈绥有了不详的预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沈家小院的会客前堂,是沈缙的一日之中大部分时间都会居处的地方。她的轮椅是沈绥特制的,扶手两侧有案板可以拼接起来横于身前,在其上书写c练琴都很方便。她之所以每日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前堂,是因为前堂的位置阳光最好,又可挡去寒风。这些日子沈家小院来客不断,间接的,沈缙也就成为了接待这些客人的主人。拜访过沈家小院的长安官家们都知道了一件事,沈绥有一个半身瘫痪c口不能言的弟弟。弱柳扶风,清隽温雅,虽身残,但志坚,且气度非凡,颇有布衣高士的风范,惹人怜惜又敬佩。 初六这一日千鹤来访时,恰逢玄微子有事前来找沈绥相谈,沈绥很快就出来了,玄微子说完事,急匆匆就走了。之后沈绥亲自接待千鹤,沈缙虽同处一堂,但与千鹤未能来得及有所交流。不过千鹤此人的辨识度还是很高的,沈缙一眼就认出来此人就是前些日子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位独行客。没想到,她竟是莲婢姐姐的仆从,这世上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这位客人”读完信后,沈绥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没有想到,张若菡那位传闻中远行未归的车夫,竟然会是这样一位男装女郎。而且,虽然已经很淡薄了,但沈绥依旧能从她身上看出来东瀛人的影子,她不是大唐人。 “在下源千鹤,沈司直称我千鹤即可。”千鹤简略又干脆地说道。 “千鹤君稍待,我写封回信,麻烦你带回去给张三娘子。琴奴,你陪一下千鹤君,我一会儿就回来。”急匆匆交代完,沈绥便立刻返身入书房。 前堂,独留千鹤与沈缙二人。 沈缙无奈地笑了,她这个姐姐,平日里十分精明细心,今日却不经意间犯了糊涂。 她一个口不能言的人,该如何接待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她做口型c打手势,对方看不见;对方与她说话,她也没法回应。除非在对方手上写字,但此等肌肤相亲的事,当是不能做的。 原本蓝鸲寸步不离她,但千鹤来得真不巧,偏偏蓝鸲跟着颦娘去药房抓药去了。蓝鸲平日里专门负责给她熬药,颦娘要将每种药的分量向她交代清楚。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想着或许忽陀就在外院,就唤他来吧。于是拨动了一下挂在轮椅扶手下的银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院子不大,这声音穿透力强,忽陀当能听见。 却没想到,忽陀未来,立在一旁的千鹤闻得铃声,耳廓一动,忽然道: “敢问足下,可是十二月廿七那日,与某在城门口相遇的车中人?” 沈缙略有吃惊地看向源千鹤,没想到这人居然能通过铃声就分辨出她的身份。她轮椅上的银铃确实是当日车中挂着的铃铛。这铃铛是自从她失声之后,姐姐亲手为她打造的。自此以后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每有事,总会摇铃,长此以往,身边人都对铃声特别敏感。每闻铃声,必会循声而来。 沈缙想要回答源千鹤,但是发不出声,对方又看不见她的动作。一时间陷入困境,只得又摇了摇铃。 源千鹤十分聪慧,听闻铃声再响,便知自己是猜对了。不由笑了起来,道: “没想到,足下竟是沈司直的胞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鹤见过沈二郎,感谢二郎那日为千鹤解围。”说着向铃铛响起的方向一揖行礼。 沈缙下意识摇了摇头,做出动作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不由又想去解释,但偏偏发不出声。自从她失声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这般急迫地想要向谁表达些什么。或许是因为对方和她一样,都不是完人,失声人与失明人之间的交流,隔着重重的阻碍,让她心焦。 无奈之下,沈缙滚动轮椅,向源千鹤靠近。源千鹤听见清脆的银铃声“叮铃铃”向自己靠近,便知是沈缙过来了。她还听见了轮边碾压地面以及车轱辘的声响,联想起长安城中关于沈家二郎的传言,知晓人家行动不便,确实是只能坐在轮椅之上。 千鹤性情旷达,历经沧桑,成熟老练,没有太多矫情。她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女子身份,穿着男装不过为了行动方便。在她内心之中,男女大防也没有那么严重。沈缙的靠近,让她有了一种心电感应,她知道对方是为了和她交流而来,于是非常善解人意地伸出手来,笑道: “二郎若不嫌弃,有什么话尽管写于在下掌中,在下虽少鄙陋,字还是识得的。” 沈缙虽跟随姐姐女扮男装多年,性情早已磨练得坚强冷硬,但内心深处依旧留有一席女儿家的柔软。她在未扮男装之前,性子天生就柔弱温婉,到如今扮了男装,也很难表现出男儿的英武,与姐姐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因而此刻千鹤所表现出的豁达率性,倒是让她有些赧然。她除了身边几位亲人之外,长到这么大,从未与外人身体接触过。即便对方和自己一样是女子,但是她现在好歹扮作男子,想着若是就这样执人手,是不是不大好。 转念一想,人家女儿家都不在乎,她又何必这般拘泥于礼俗约束。于是自嘲般洒然一笑,抬手执起千鹤的手掌,开始在她手中写字。 黑布蒙眼的千鹤,本来相当的率性,不把此事当做多么严重的礼教大防。然而当一双柔软温凉的手附上她的手时,“咚咚”,她的心忽的沉沉顿了一下,漏跳了一拍。那双手完全不像是一双男人的手,很瘦很小,虽纤瘦,骨节分明,但触摸起来却并不突兀,线条柔和。手指修长,十指指尖,有着一层不厚不薄的茧,指甲修得相当干净圆润,莫非是常年抚琴留下的? 那双手的皮肤细腻嫩滑,温度微凉,不知为何让千鹤想起三伏天里井中冰镇的葡萄来。那双手的左手托着自己的手背,右手食指在掌心中滑动,微微刮着千鹤掌中常年握刀落下的老茧,痒痒的,仿佛隔着手掌,直接挠到了心头。 沈缙捧着千鹤的手,在她的掌心中写下一句话: 千鹤读懂了她的话,便道:“二郎此言差矣,利人利己之事,何乐而不为?在下谢得没错,若不是有您首肯,玄微子又怎么会擅自来帮我。您的铃铛声,当时可让我印象深刻。我千鹤眼虽盲,心却不盲。” 千鹤听她这么说,便笑着写道: “哈哈哈,”千鹤爽朗一笑,道:“天下铃铛亿万,各自音色本就是天差地别。在下耳中,从未闻相同之铃声。二郎的铃声尤为清脆悦耳,穿透力极强,让在下印象深刻。不过,恕在下失礼,二郎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松香气息,亦有极高的辨识度,二者结合,在下便很快认出来了。” 原来如此,沈缙偷偷嗅了嗅自己的衣服,确实有一股松香味,但她平时并未在意。这是因为她长期抚琴,而琴弦需要松脂膏保养的缘故。 千鹤听到衣袖袍襟摩擦的声响,料想沈缙可能在嗅自己的衣服,那画面仿佛就活生生地展现在了眼前,让千鹤不由自主笑了出来。那笑容灿烂,蒙眼黑布带来的肃杀气息瞬间被掩盖,被清风一般爽朗的风致替代。那一瞬的笑容让沈缙瞪大了双眼,半晌不能回神。继而,复又有些赧然,她明白,她被人笑话了。但意外得心中并无排斥,反倒有些喜悦。 此刻,正在前堂内安静交流的两人未曾注意到,就在前堂正门外,沈绥正拉着忽陀,悄悄地藏在门扉旁,观察堂内的一举一动。 “大郎”忽陀轻声唤道。他很是无语,本来听见了铃铛的声响,他就立刻从前院往里走。却没想到沈绥居然从房顶上翻身跃了过来,阻止了他。想来沈绥应该在后面事先观察到了屋内的情况,才会特意用轻功飞跃前堂屋顶来截住他。 “忽陀”沈绥脸上有着一种复杂的笑容,雀跃又有些好奇,还有几分的欣慰和感慨,“这世上的奇妙事可真多,不是吗?” 忽陀愣了一下,随即淡笑附和:“大郎说的是。” “若我家琴奴,能自己交上一个真心朋友,那可是再好不过了。”沈绥轻声道。 “可这源千鹤,可靠吗?”忽陀问。 “我相信莲婢姐姐看人的眼光,她既然收了她在手底,此人必然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沈绥道,“你去吧,我这就回了。” 说罢,也不管忽陀,再度跃身上了房顶,翻身回了后院。之后,又装模作样地拿着回信从后堂出来。沈缙迅速放开了源千鹤手的一幕被她收入眼中,眼看着妹妹苍白的面上浮起红云,她差点没绷住笑出来。将信交给源千鹤时,她意味深长又一语双关地道: “千鹤君,以后可能要麻烦你经常来此走动了。” “沈司直太客气了,三娘与您差遣,千鹤自当尽心尽力。”千鹤并没听出沈绥话语中的双关,接过信来,向着沈绥c沈缙一揖,然后洒然告辞。沈缙的目光追随着她,一直目送她消失在了门口,隐有不舍。 沈绥看着自家妹妹,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她走到院子里,望着飞檐尖上一只正在嬉戏的白尾雨燕,双唇嘟起,舌尖打弯,忽的吹出一声清脆动听的呼哨,呼哨声有节奏地响起,那白尾雨燕听见了呼哨声,歪着头看着沈绥,犹豫了片刻,向她飞来。沈绥笑眯眯地伸出右手食指,雨燕扑棱着翅膀,站在了她的手指上。 沈绥又向雨燕吹了几声口哨,鸟儿仿佛回应她一般吱吱叫了起来,一人一燕好似对话般叽叽喳喳“谈”了一会儿,雨燕居然已经非常亲热沈绥了,竟是不愿飞去。沈绥不知从哪儿摸出几颗鸟食,喂给雨燕,又用手梳理起她的翎羽,笑道: “好燕儿,你去认认张府门,若是见了莲婢姐姐,可要对她说,赤糸一直念着她,从未有一刻忘记。我信上写的都不作数,让她千万不要信了。” 一旁的沈缙闻言不由流下冷汗,心道:阿姊,你信上都写了啥? 沈绥却一抬手,燕儿扑棱翅膀就此飞去。这一手神乎其神的驯鸟术,正是她们沈家人祖传的独门秘技,此技若臻入极致,几乎可以做到与鸟类无障碍交流,但不是所有的沈家子孙都能学会。沈缙就不会,可沈绥在驯鸟术这一方面却是上百年不世出的天才。每次看沈绥使出这一手绝技,沈缙都觉得像是栩栩如生的画卷在眼前展开一般美妙。那不是在驯鸟,而是在与鸟交友,如此的如沐春风。 望着那高飞的雨燕,沈缙忽的有些倾羡起它来,若她也能这般自由高飞,婉转歌唱,此生也就无憾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是夜,时近三更,张府深院内灯火如豆。张若菡正坐在自己闺阁书房的书案之后,将信纸平铺在书案之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封信的内容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细度的地方,沈绥无非写了一些委婉回拒她的内容,且言辞间多教条的长篇大论,字字句句引经据典,虽未明说,但能体会出来写信人是想教导张若菡如何做一个贤德的女性。特别隐晦地指出张若菡拒绝出嫁,年已长,却不为妇为母,如今又不顾礼教,私授书信与外男,实为失德。 张若菡看完后只是冷笑了一声,全没当回事,她知道沈绥根本不是这种经学卫道士,越是表现得如此惹人厌恶,就越是惹她怀疑。早在她收到回信之前,她就知道信中会有类似这般的内容了。她之所以如此聚精会神地看这封信,是在辨识信上的字体。 据千鹤所言,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她也看不见。但想来,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穴,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c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c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c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c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正月廿七,是沈绥前往大理寺报道的日子。她估算好散朝的时间,便骑马,带着忽陀出发了。 目的地,是太极宫南面的皇城。 在大明宫修成之前,大唐的中央官署大多都在太极宫的南面皇城之中,除却门下c中书二省例外。此二省乃中枢机构,就设在紧靠太极殿的南面。东侧,设有门下内省c弘文馆c史馆,西侧设有中书内省c舍人院。这两处是宰相和皇帝近臣的办公处所,以备皇帝随时顾问和根据皇帝旨意撰写文书诏令。 在大明宫建成后,门下c中书二省的官署就搬到了大明宫中。唯独尚书六部c九寺c四监衙署,依旧还留在皇城之中,并未搬迁。 如今,兴庆宫听政刚刚开始一年,悲催的门下c中书二省再度搬迁入兴庆宫,尚书六部也移入了大明宫。唯独九寺c四监风雨不动安如山,稳稳坐在皇城中。不过这就带来一个问题,每次中央有诏令下来,传令宦官都要跑很远的路,送入各衙署之中。各衙署的文书送入中枢,也需要文书吏跑很远的路,实在不方便。 沈绥这日上衙时,就遇到了这样一位刚刚送完文书回来的小吏。 最初沈绥并不知道此人是谁,她是在朱雀东街靠近崇仁坊的那个十字街口看到了此人。他穿着黑圆领灰底的吏袍,头戴软幞头,蓄着短髭,瞧着三十来岁年纪。骑着一头毛驴,毛驴鞍后挂着两个大书袋。这些小吏地位低下,连马都不能骑,大多骑驴。所以一看到骑驴送书的人,就知道是官府中的刀笔吏。 就在入朱雀门时,那刀笔吏取了令牌出来给门卒勘验。沈绥老远地看到了,他拿着的是御史台的令牌。沈绥跟着他入朱雀门,进入皇城后,就看到距离城门不远处,有一位四品官正负手站在那里,身后站着两位六品官。 那刀笔吏见了此三人,连忙滚下毛驴,躬身上前向三人行礼。那位四品官居然识得这位刀笔吏,还笑呵呵地与他打了招呼: “杨四,你这是刚从兴庆宫那里回来罢。” “正是。”那杨四拱手说道。 “辛苦了,每日这样奔波。” “多谢明少卿关怀,小人为朝廷效力,乃是本职,不觉辛苦。”杨四客套道,语气中总透着几分疏冷。。 简单寒暄了一番,那杨四辞别了三个官员,回来牵自己的驴,就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牵着高头大马c带着仆从的沈绥,他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自己身后居然跟着人。不过见到沈绥身上的六品官官袍,他连忙再度施了一礼,便牵着毛驴离去。 他离去后,沈绥上前与那三位官员见礼。 “下官沈绥,见过明少卿。王司直c赵司直,有礼了。” 三位官员与她还礼,为首的明少卿笑呵呵道: “伯昭兄弟可来了,真是让吾等一番苦盼呀。” 王c赵两位司直连连附和。瞧着,倒也不像是官场表面的作态,挺真心实意的。大约在他们心中,沈绥的到来可以称作是“救星降临”了。 这三位官员,便都是大理寺的职事官。明珪,是大理少卿,正四品,相当于部门副长官,是秦臻的副手;王俭c赵子央都与沈绥一般,是六品司直官,分属相近的辖区。 辖区是什么概念?这就牵扯到司直这个官类的职能了。大理寺司直,掌出使受理各州府疑案。大理寺是中央司法机构,每年都要收拢各地报上来的疑难案件进行审理,如果确实难以判决,就会派出大理寺司直前往当地搜证检理。大唐官制规定大理寺司直为六人,前不久正好有一位老司直因病辞官,归乡养老,官位空缺,沈绥便被放到了这个位置上来。 全唐十五个道,统辖三百二十八个府c州。除却一些高度自治的羁縻府州和大都护府之外,将近三百个府州的司法事物,是下辖在大理寺的。也就是说,六位大理寺司直,每个人平均要总领三个道五十个州的司法事物,处理地方官员报上来的疑难案件。每一位大理寺司直,一年之中或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奔波在出差和回程的路上。 沈绥接到任命诏令的同时,也接到了大理寺发来的官札,当中详细说明了将要任命自己的官职所具有的职能和管辖范围。所以,沈绥很清楚自己即将走马上任的这个司直官具体管什么。她下辖的地区包括山南东道十八州c淮南道十四州c江南东道十九州,如遇皇帝特命的情况,则以特使的身份出巡,具有钦差的尊贵身份。 而王c赵两位司直的辖区,与沈绥的辖区正好接壤相邻,彼此之间应当会经常协作处理公务,属于关系最近的同僚。特别沈绥之前任河南府司法参军时,与分管河南道的王俭是相识的,见过好几次面。赵子央则分管与山南东道c淮南道c江南东道接壤的山南西道c黔中道c剑南道等地区。而早在大朝会时,此二人就被秦臻单独挑出来,率先与沈绥见过面了。 明珪是专门分管各州司法的副长官,有他牵头,带着王c赵来迎接沈绥,顺理成章。且,大理寺内部人员都清楚,沈绥与秦臻的关系不一般,因而都对沈绥非常客气。明珪大约是存了几分与沈绥结交的心思,以四品长官之尊,纡尊降贵地来亲迎沈绥,这还是大理寺官员史上的头一回。 “伯昭兄弟,这边请。”明珪在前领路,带着沈绥往大理寺衙署而去。忽陀为奴,不能入内,只在城门旁的马厩休憩等待。 “敢问明少卿,方才那位杨四,是何许人也?”同行路上,沈绥问道。 明珪轻蔑笑了一下,道:“不过是御史台文书库的司书吏,不值一提。” 沈绥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接着道: “某道少卿似乎与他相熟,心中有些疑惑。” “伯昭兄弟刚刚来,有些事还不清楚。这杨四,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我大理寺与御史台经常会有公务文书往来,与这个杨四免不了要打交道。民间俗语,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杨四就是个难缠小鬼,每每我大理寺要从文书库提文书出来,他都要阻挠一番,害得我每次都要找值事的御史带我前往文书库,才能让他开门借阅。此人不通人情世故,好似厕石,又臭又硬。”明珪言语中对这杨四多有贬低。 王俭补充道:“这杨四也不知是不是与宇文融有什么关系,当年宇文融做御史中丞时,他就进来了,之后一直霸着文书库司书这个位置不走,现在的御史中丞李林甫也不管,我等也是无法。” 沈绥恍然点头,笑道:“看来,某往后可得供着这位杨司书了。” “诶,伯昭兄你往他面前一站,或许还真不会被阻挠。”赵子央笑道。 “此话怎讲?”沈绥疑惑道。 “这杨四,有断袖之癖。”赵子央挤眉弄眼地说道。 明珪与王俭均是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沈绥一脸无语的表情,只觉得被雷得不轻。没想到她第一天赴任,就遇上这么一个怪人,真是哭笑不得。 一路前往大理寺的路上,沈绥一边与三位官员闲聊,一边回想起了两年前的一桩旷日持久的朝政斗争案。此案与这样几个人有关,一方是时任首辅宰相的中书令张说,一方是时任御史中丞的宇文融c李林甫,另外还有时任御史大夫的崔隐甫。 开元十四年,圣人宠信宇文融,然中书令张说素来厌恶他为人,因而时常打压他。宇文融气恼,联合崔隐甫和李林甫,上书弹劾张说:引术士王庆则夜祠祷解,其亲吏市权招贿等罪状。圣人听后大怒,命三司联合调查此事。当时调查此案的大理寺代表,就是少卿明珪。 然,查无果,张说获释。次年二月,宇文融c崔隐甫和张说三人彼此攻讦不断,朝廷不安。圣人被闹得头昏脑涨,干脆将三人统统贬官,赶出朝廷。 张说贬官,牵连到了张九龄,使得张九龄不得不出任洪州都督,远赴岭南。 这虽是一次朝廷中的朋党之争,沈绥却看到了一些不为人注意的地方。一是李林甫其人,此事过后,李林甫乃唯一的受益人,成为了御史台实际的掌控者。沈绥认为,此人心机深沉,不得不防。二是沈绥从此案之中,看到了武惠妃的影子。张说乃是最为反对改换太子的一党代表,身为老宰相,张说在朝中的声望地位难以企及,对于武惠妃废太子改立寿王的野心带来了巨大的阻碍。此事一过,张说势力大受打击,无疑对武惠妃极为有利。 李林甫与武惠妃,或有勾结,也未可知。 对于走在自己前侧的大理少卿明珪,沈绥也抱有一丝的兴趣。此人相当聪慧,或许当时就看出了此案背后朋党之争的黑/幕,所以审此案时,采取了无为的做法,一直置身其外。其实他真要审,定然是能审出张说纵容亲随卖官鬻爵c大肆敛财这样的事情的,因为这几乎是朝中人人心知肚明之事。偏偏结果是查无此事,这就相当的耐人寻味了。 思虑间,沈绥已经随着三位官员跨入了大理寺的官署大门。先是入了正堂正卿官房拜谒秦臻,领官印。秦臻当时正埋首大批的公文之中,并未与沈绥有过多的交流,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只是面上一直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沈绥心领神会,也不多言。 接着沈绥被带入西厢官房,左手起第三间,丙字号,便是沈绥的办公处所了。沈绥手底下暂时被分配了三位文书吏,辅助沈绥办公。此刻正排排跽坐筵席之上,向沈绥纳头便拜。 门口分别时,明珪笑道:“伯昭老弟,近来一段时间积累的公文,都放在你案头了,今日你就先看看,熟悉熟悉。若是有不懂的,可以问三位文书吏,或者去问王司直,他就在你隔壁乙字号房。还有甲字号房的赵司直,你们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同僚。” “是,多谢明少卿。”沈绥拱手。 交代完后,明珪便离去了。沈绥与王俭c赵子央拜别,约好晚间一起喝酒,便入了自己的官房。 沈绥先是与三位文书吏见礼,他们都是跟着上一任司直的老吏了,各个年纪都在四五十开外,须发斑白,经验丰富。其中一人姓薛,年最长,称“薛老”,其余两人都姓杜,按照年龄长幼,分称“老杜”“少杜”。 沈绥以年轻女子的身份,混在一群老头子中,真是十分奇特的场景。但她为官多年,早已习惯了与各种各样的小吏打交道,与这三位年长小吏也不例外,很快就欢声笑语打成一片。这些小吏,无非是些平民出身,读了书却无缘仕途的人,空有纵横宦海c报效朝廷的梦,却只能成为吏,做一些机械重复的工作。朝廷中,实际上大部分机构的正常运转要依靠这些小吏,他们做着最基础的工作,好似木牛流马的零件,但是他们的作用,往往最易为人忽略。 沈绥的亲厚,让三位小吏如沐春风,不由心中大为庆幸。有这样的上官,以后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了。或许到了休致之时,还能谋得一份不错的田产辎绢以防老,辛苦大半生足矣。 打过招呼,沈绥便坐于案后,开始了自己的新工作。随着她一册一卷地翻开案上堆积的文书,无数道州府县上报的疑难案件跃入她眼帘。沈绥勾起唇角,兴味大增。 兴之所至,其乐无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春风曼度,万物复苏。。年节一过,冬日肃杀的气息就节节败退,折柳插岸堤,曲江暖风拂,吟一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便有已换薄衫轻纱的妙龄女郎投来倾慕的目光。 春意萌动,诸般风流,于沈绥来说,都是不存的。她近些日子忙于处理公务,早出晚归,竟是忘了一件紧要事。今日经同僚王俭不经意间提了一句“朱雀门外搭起看台了,晚间可去踏歌喝酒?”她才一拍脑门想起来。 今日已是十四日,明日可不正是上元佳节了吗?她道为何长安街道上满是木杆竹棍c彩帛彩缎这些什物,那可不就是上元佳节的装饰物嘛! 上元佳节也就罢了,最关键的是,她家琴奴明晚可是有一场重要的比试,这件事她竟然给忘了!最近公事处理得风生水起,不过几日间,就把堆积两三月的事情处理了大半。可她却把最关键的自家人的事给忘了,真是因公废私,实属不该! 早在沈绥沈缙入长安之前,名琴师董庭兰,听闻沈缙高超琴艺的传闻,向沈缙发出挑战。于上元佳节晚,相会于景风门外崇仁坊东北角的鹭云楼之上斗琴。当世名琴雷音,就在这位董夫子手中。为了能与雷音抗衡,沈缙特意派了一小队青鸾堂的部属,前往终南山拜谒白云先生司马承祯,迎借焦尾琴。 不过此事一直就没了消息,沈绥也给忘了。那一队前往终南山的人,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迟迟未归。 于是这一日,沈绥早早就出了衙署,赶回家中。刚入乌头门还未下马,就听到悠扬的琴音流淌。沈绥笑了起来,跳下马来,就往内快步而入。 一路进了后院,就见沈缙正身着一袭飘逸的交领广袖白袍,一双素手正抚于琴上,那琴就横放在轮椅前的案板之上,瞧着古韵十足。古琴尾部有焦黑痕迹,正是大名鼎鼎的焦尾琴。此琴乃是司马承祯早年间于吴楚之地溧阳寻得,后想赠与沈缙,奈何沈缙坚决不受。许多年来,很多人找到司马承祯,愿出高价收购此琴,司马承祯一律婉拒了。在他看来,只有自己的小徒琴奴,才是此琴最佳的拥有者。 “琴奴”站在沈缙的侧后方,沈绥一直等她抚琴告一段落,才开口唤她。实际上沈绥刚一进来,沈缙就发现了,因而她很快结束了这一段随手信弹。 “焦尾何时到的?”沈绥走上近前,查看这架名琴。她之前虽看过一次,但并未细观。 沈缙无声回道。 “怎么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也没个消息。” 沈缙笑了: 沈绥挑眉,鸟雀怎么会未达?她千羽门的鸟雀送信素来精准无误,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到别处去。 “阿蒙!”沈绥喊道。 “诶,来了来了!”一声炸雷从后堂响起,跑出一位高大的胖姑娘,身高和沈绥不相上下,但横头能有两个沈绥宽。穿了一身宽大的胡袍,戴着尖尖的胡帽,隐约能看出胡人的五官,一张肉嘟嘟的圆脸十分有福气,嘴里还鼓着什么食物没来得及咽下去,唇边一圈还留着油渍,说话都囫囵难明。 “又吃什么呢,你这家伙一回来就知道吃。”沈绥看到她就想笑。阿蒙姓蒙,是胡汉血统,本来没有名字,沈绥见她长得高高胖胖,便给她起名叫“钟”,是形容她的外形很像一座钟,也比喻她的声音嘹亮,好似钟声。 “嘿嘿,门主,我杀了一只肥鸡,刚煮烂了,门主要吃吗?”蒙钟憨憨说道,大嗓门控制不住,和她讲话总有一种要被震得耳聋的担忧。 “不吃,你自己留着吃吧,我怕我吃了你就不够了。”沈绥笑道,随即抬手捏住她浑厚敦实的肩膀,道,“我问你,你那日发回的鸟雀是什么品种?几时几刻发的?” 蒙钟碧绿色的眸子骨碌碌一转,道:“就是一般的灰羽信鸽,我是在二十九日未初三刻发出的。” 二十九日?那日是晋国公主的水陆法会,沈绥那日就在沈家小院中,确实并未接到信鸽。奇了怪了,这是怎么回事? “阿蒙,吃完了,你去查查这件事,务必要弄清楚。我千羽门每只鸟雀的下落都必须清楚。” “是!”阿蒙将油乎乎的双手往自己衣服上擦了擦,随即忽的一拍手道,“对了门主!我听二郎说你想吃辅兴坊的胡麻饼,就给你买来了,在后厨里热着呢,你等会儿,我给你拿出来。” 说罢,就风风火火往厨房跑。 沈绥哈哈大笑,她入长安城之前就说想吃胡麻饼,念叨了这么多天都还没吃成,到底还是阿蒙靠得住,从来不会忘了吃食。有什么好吃的都爱分给她吃。沈绥就喜欢这胖姑娘,真是贴心。 正开心着,袖子忽的被人扯了扯,原来是琴奴唤姐姐了。沈绥连忙俯下身,“听”沈缙说话: 说着,就从怀中取出了一张银面具,递到沈绥手中。沈绥接过面具端详,这是一张整面,面具上并无太多矫饰,只压着丝丝缕缕的凤纹,十分典雅精美。面具做得很精巧,夹鼻抓面,脑后不必束带,也能牢牢贴在面上不落。 “琴奴我”沈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其实她并不想去踏歌,她早已过了那样的年龄了,也早已有认定了的人,踏歌对她来说,并无任何意义。 最关键的一点是,上元佳节,对于她们姐妹来说,是永远的梦魇之日。 沈缙伸出双手,捧住蹲在自己面前的姐姐的面颊,温柔恳切: 沈绥眼中浮起波光,一时动容,喉头哽咽。 她伸手握住琴奴的手,声线颤抖: “好,阿姊听你的。” 上元佳节,是大唐最为隆重的节日,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比元日还要重要。主要在于这是长安城的狂欢节,人人就盼每年此时,能一连玩闹数日。上元节实际从十四日就开始了,一直到十六日结束,要喧嚣欢闹两日三夜。在此期间,宵禁解禁,长安各个坊市全部开放,数条大街人头攒动。特别是东直大街c朱雀大街和西直大街这三条纵向大道,火树银花不夜天,张灯结彩若织锦,鱼龙百戏夹道林立,轮番上演,热闹非凡,从街北一路走到街南,走一夜都走不完。 找鼎c寻幢c幻戏c角抵c舞乐c飞丸c安息五案c吞刀吐火,目不暇接。孩子们是最开心的了,一溜烟就跑得没影,欢天喜地地围在自己最爱的表演旁,鼓掌欢闹。中年人扶老携幼,放下生活的奔波,纵情欢乐。 百戏看腻了,长安百姓便会围聚在皇城c宫阙四周宽阔的广场上,看那些贵族的青年男女踏歌。甚至很多老百姓也上前去凑热闹,这一日,没有身份等级的差别,贵族与平民,其乐融融。 老百姓就爱看那些面具覆面的贵族男女踏歌,寻找心仪的对象。对于他们来说,那是最让人倾羡的浪漫场面。贵族的青年男女,各个长得好看,又才华出众c精通歌舞诗词,踏起歌来真是赏心悦目。不仅对于百姓来说好看,对于皇家贵族来说,也是很不错的观赏之物,踏歌汇聚的广场四周,搭建起许多高台,就是专供皇室贵族观赏踏歌的地方。 皇城西安福门c皇城南朱雀门和大明宫丹凤门,是最主要的踏歌之所。就在这三道城门外,搭起了人工的灯树,冠名“琼华玉树”,乃是以锦缎缠绕,挂饰金玉,无数花灯绽放其上,光华盈天,美轮美奂。琼华玉树下,有着皇家选拔的上千宫娥与民间娘子们彻夜不停地踏歌,教坊鼓乐连绵不绝,响彻数里外。 张家所在的醴泉坊,距离朱雀门不远。十五日傍晚,张若菡破天荒地带着无涯出了门,最初是跟随二叔一家出来的。但后来不经意间在密集的人群中走散了,张若菡与无涯被人流冲到了朱雀门前的广场之上,她倒也不心急,原本,她就打算前往景风门旁的崇仁坊,千鹤告诉她,今日沈缙要于崇仁坊鹭云楼上,与董庭兰董夫子斗琴,她尚未见过这位传闻中沈绥的弟弟,打算去看看热闹。朱雀门离着崇仁坊不远,时间尚早,她尚能缓步而去。千鹤这些日子一直跟踪沈绥不离,此刻多半正在崇仁坊那里等她。 无涯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替三娘挡开人流。张若菡今日着了一身洁白的广袖襦裙,裙上绣金莲,头戴幂篱遮面,莲步款款,若仙子下凡,走在人群中,丝毫无法掩盖她周身高洁清寒的气质。无涯觉得这样的娘子太好看了,实在不能忍受娘子被人群拥挤,拼了命地为她开路。张若菡却不紧不慢,在后方总是说着: “无涯,你慢点,别那么凶。” 虽然无涯奋力开道,张若菡依旧不可避免地被身旁人撞到。头上的幂篱一撞,差点落在地上,幸亏张若菡自己及时扶住。 “三娘。”无涯连忙回身,“您没事吧。” “没事。”张若菡摇头。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处路边小摊之上,道: “无涯,那里有卖面具的,咱们去买副面具,换了这幂篱罢,挺不方便的。” “好,三娘小心,我带您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第二十六章 约定的斗琴时间是晚间酉正时分,大约距酉正还差两刻, 沈绥就带着沈缙来到了鹭云楼之上。随从们都等在楼下, 只有姐妹俩上了最顶层。这鹭云楼的地点, 是沈缙自己选的,当然,看名字也能明白,这是千羽门旗下的酒楼。 鹭云楼有一大著名之处, 就是高,足足有五层楼,差一点就要超过一旁的皇城角楼,已经是民间建筑物的最高标准了。且台基夯筑得十分厚重, 实际高度已经超越了标准, 但是长安京兆府和分管建筑的将作监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没管。主要是,鹭云楼是长安高士才子们除却平康坊之外,最爱聚会之处。就连皇帝c皇子和公主们, 也都爱微服来此。此处楼高,可以说是被默许了。 除却楼高之外, 鹭云楼最出名的就是顶层的露台。鹭云楼最高的露台,又被文人们优雅地称作“鹭台”, 上无覆顶之物,乃是全开放式露台, 面积宽广, 可同时容纳百人不嫌拥挤。每逢夏日, 或有皇亲国戚来此纳凉,露台之上,竖起临时性的木柱,搭建起凉棚,曼纱垂帘,凉风拂动,置身其中,十分舒心。鹭台之上,经常举行各种各样的活动,或文人墨客在此斗诗词,或江湖侠客在此斗刀剑,或棋道高手在此手谈厮杀。还有就像今日,音律高手在此斗琴奏乐。 沈缙的名声从前在长安不显,也就最近她来到长安城后,才渐渐传开。主要还是借助了姐姐沈绥的名头,在大家的眼中,沈缙就是沈绥的残疾弟弟,坐在轮椅上,不能说话。是个温雅入玉的君子,但是可惜,此玉乃是瑕。 只是却没想到,这位身残志坚的青年,竟然会是值得董庭兰董夫子挑战的高绝琴师,一时之间,这一场音律较量,成为爱看热闹的长安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有比斗,自然就需要有音律大师来做评判,否则很难说谁高谁低。董庭兰乃是当世最为高绝的琴师之一,能为他做评判的人,必然也是音律大家。此次比斗,承办方鹭云楼专门请来了才子当中呼声最高的女冠李季兰,以及与董庭兰齐名的著名琴师薛易简作为评判。 两位大家,继沈氏姐妹之后,陆续来到。 最先来到的是李季兰,一袭乌纱道袍,檀木簪束发,手执拂尘,这位女道就这样出现在了鹭台之上。亲眼见到这位声名卓著的才女,才知她究竟有多么迷人。乌纱袍黧黑如墨云,衬得李季兰肤如霜雪凝脂,那一双殷红薄唇,唇角勾出诱人的线条,不笑也似在笑。她的五官无比的精致,俊美难匹。然而外貌只是一部分,她周身那种狂放不羁c媚骨天成的气质,才是最惹人心跳加速的部分。 李季兰幼年时的故事很出名,不过五六岁时,她的父亲抱着她看园丁在院子里搭蔷薇架子,看了一会儿,她的父亲问她有何感受。李季兰作诗以答:“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意思是,这架子久久也搭不好,惹得她心绪繁乱。因为“架却”与“嫁却”一词同音,其父恚怒,将其摔在地上,道:“必失行妇也!”意思是斥责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想着要嫁人,将来必然会是个失德无品的妇人。李季兰是否真的失了品行,评价不一,但大多数人都知道,她确实是一位风流才女,长大后不嫁为人妇,却出家为道,又与诸多才子过从甚密。 彼时,沈缙已经入比试席,这席案是专门为她定制的高脚案,案肚正好能吞下轮椅的扶手,高度正好。今日沈缙漆纱小高冠束发,一袭天青色压云纹交领右衽广袖袍,坐于轮椅之中,羸弱风致,翩翩衣袂,精致美绝的五官,温润如玉的气质,无不让她成为了场中的焦点人物。场下不少贵妇人见了此等俊郎,均是交头接耳,面现桃云。大唐女子,尤其是一些武将世家的贵女,偏爱这种气质羸弱的美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武皇的影响,当年的莲花六郎可是让人印象深刻。 沈绥大约是与妹妹约好了要穿“兄弟装”,相对沈缙的天青色交领袍,她则穿了一身天青色圆领缺胯袍,同样是压着云纹。妹妹束冠,她则戴了漆黑的无脚硬幞头,帽额中心嵌着一方碧玉。为了衬托妹妹,她面上覆着银面具,腰系蹀躞带,佩刀,肃立在一旁。 今日可能是日子特殊,她终于将那黑布裹着的刀亮了出来。黑布取下,人们就看到,那是一柄通体雪白的大横刀,刀柄刀鞘应当是白玉制成的,雕刻着精美的冰雪结晶图案,白玉中段还釉着一圈冰裂纹,美轮美奂。这就是“雪刀明断”中的“雪刀”,以红绶系在后腰,衬着她笔直的脊梁,真是人如刀,刀似人,人刀相衬,雪玉出尘。银面也遮不住她的俊朗,反倒增添了神秘的气质,使得她获得了与沈缙相当的瞩目。 李季兰一来,目光就落在了这“兄弟俩”身上,嘴角的笑容抑制不住地扬起。两个好俊郎!今日可让她发现宝了。原本想着凑热闹才答应来做裁判的李季兰,发现自己真是来对了。 刚打算上前打招呼,顺便调笑一翻,不识趣的家伙就来了。董庭兰与薛易简两位高士联袂而来,不得已,李季兰只得收敛心思,上前郑重与沈绥c沈缙见礼。 一番寒暄,也不耽误时间,就在酉正时分,比试正式开始。董庭兰入比试席,与沈缙分东西而对,中间空出数丈见方的空地。四周拉起围挡,围挡外围满了观看比试的长安百姓,当中不乏一些名士文人和贵族卿客。 比试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演奏技巧部分,一个是即兴创作部分。演奏技巧部分,两人要各自演奏一首选定曲目,由四周观众做见证,评判评高低。曲目选定的是公认的高难度古琴名曲《胡笳十八拍》。 至于先后顺序,商定谁先发起挑战的,谁就先演奏。因而由董庭兰率先演奏。 当董夫子将双手附上古琴琴弦之上时,四周自然而然寂静下来。古韵芬芳的琴声随即响起,瞬间带领在场诸人回到了大汉的古雅时代。雷音的音色实在太出众了,第一个音响起时,就好似春雷乍响,惹得所有人一个激灵。 沈绥默默肃立在沈缙身旁,《胡笳十八拍》她听琴奴弹过无数遍,曾经还和过声,唱辞如泣如诉,也是演唱艺术中的高难曲目。《胡笳十八拍》是董庭兰的成名曲,是他最擅长的曲目。时人有诗云: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sè)。董夫子,通神明,深松窃听来妖精。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真切地写出了董夫子出神入化的琴艺。 然而定下曲目的却是沈缙,这还真不知道是谁在挑战谁了。 沈绥看到李季兰已经被琴声带着在做口型了,虽未出声,但必然忍不住在心中和声唱辞。第一拍,唱: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至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污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第一拍结束时,竟已有观者感动落泪,发出抽噎声,也不知是哪位多情的文客,触动了内里的心弦。 大约弹到第三拍时,楼下有新客上来,挤动了人群,惹来了一些响动声,但很快消去。那来客悄然站立在了沈绥沈缙身后的人群之中,与原本就在此等待她的黑布蒙眼的盲女汇合,正是张若菡与无涯。 弹到第十八拍尾声时,全场都陷入了如痴如醉的状态,听得入了神,除了琴声,落针可闻。及至演奏结束,余音绕梁,让人回不过神来。好半晌,才在沈缙沈绥的带动下,响起了热烈的欢呼掌声。 接下来,由沈缙弹奏此曲。在谈此曲前,她对着姐姐沈绥说了一句话。于是便由沈绥代她说道: “舍弟说,她谈此曲时,若有想要和声唱辞之人,尽管唱来,不必拘束。” 此言一出,惹得四周一片小声议论。沈缙丝毫不以为意,双手附上了焦尾的琴弦,四周照例安静下来,沈缙拨动了第一个音。 铮,焦尾发出无比苍索之音,所有好似看到了西域黄沙漫漫的场景。焦尾的音色不及雷音那般清脆响耳,但古朴圆润,沉淀着岁月的痕迹。焦尾本就是《胡笳十八拍》的主人公蔡文姬父亲蔡邕所制之琴,此琴跟随了蔡文姬好一段时间,乃是最适合弹《胡笳十八拍》的琴。 沈绥面具下的嘴角有着掩饰不住的笑容,她家琴奴真是狡猾,这丫头一点也不傻,为何选了《胡笳十八拍》这首曲?可不正是因为有焦尾才选的嘛。她还让观众唱和,多半是为了分散对演奏的注意力。真论演奏水平,比董庭兰年幼十几岁的琴奴,哪怕再天才,也是缺乏了时间的磨砺。但是能用名琴和唱和这两个点来取胜,才是她最聪明的地方。 总有人闻弦歌知雅意,比如李季兰。为了交好两位沈家俊郎,李季兰便真的出声唱和起来。她本就极为擅长歌唱,唱辞从她口中吟出,真是婉转动听,如泣如诉。 其余人知难而退,可不敢与李季兰和声,免得暴露自家水准。却不防,人群中,忽的响起了另一个清雅微凉的女声,唱得竟然完全不比李季兰差,完美地切入了第五拍之中,与李季兰和声,一直唱到了第十六拍,渐渐收声隐去。 沈绥面具下的脸色多了几分吃惊,随即扭头在四周人群之中寻找,却始终未能找到那声音的主人。听到声音,就连沈缙都吃了一惊,好在她心理素质极好,手下丝毫未乱,完美地继续弹奏着。李季兰本人也十分吃惊,同样寻了半晌未发现究竟是谁在唱,不由有些失神。 直至一曲结束,沈缙的演奏也博得了一片叫好,最后评判,李季兰认为沈缙与董庭兰不相上下,薛易简则认为若单论弹奏技巧,还是董庭兰更胜一筹,但是本场演奏,二人不分上下。 “哈哈哈,仲琴兄弟真乃天生琴师,年纪轻轻就已赶上我辈,庭兰佩服。” 沈绥代沈缙言道:“舍弟说,董夫子太谦逊了,董夫子高艺,在下拍马不及。今日,比试为次,时值佳节,不若奏欢悦琴曲,让大家一起歌舞相和,岂不美哉?” “好好好,仲琴兄弟有此美意,庭兰怎能相拒。不若就改了这第二场比试,我俩即兴合奏一曲,如何?” 沈绥代言:“舍弟说:正有此意。” 李季兰闻言鼓掌,大喜道:“妙极妙极,光有古琴奏乐,未免单调了些,不若叫鹭云楼的鼓乐队前来伴奏,一起热闹一下。” 薛易简笑道:“此提议甚好。”于是立刻叫了一位仆从去唤鼓乐队来。 鹭云楼本就命鼓乐队待在楼下,一旦召唤,便能上楼。于是很快,鼓乐队就来了,琵琶手c羯鼓手c箫笛手,一位位乐手,面露兴奋之色,搬了墩子占据了鹭台的一隅。对他们来说,今日能与董庭兰这等大师合奏,真是走了大运,死而无憾了。 一切准备就绪,董庭兰请沈缙先起音。沈缙淡笑着,素手一拨,便奠定了曲子欢乐的基调。董庭兰随即拨动琴弦相和,鼓乐队也陆续加入进来,动听的乐声,在鹭台之上环绕飘荡。李季兰当仁不让,成为了领唱,围挡拆除,在场诸多观众,在个别活跃份子的带动下,开始陆陆续续加入踏歌的队伍。 踏歌就是要边踏边唱才热闹,男女混杂,不分长幼尊贵,人人齐欢。大唐长安,歌舞升平多年,人人都是在歌舞诗词的熏陶下长大,最基础的乐感和节奏感还是有的。踏歌最基本的动作要领是扭腰倾胯,踏地为节。节奏把握得好,跳起来就特别的带感。因而,领唱人就尤为重要,起到一个选词选诗,调节节奏的作用。李季兰显然是非常合格的领唱人,她才艺之高,少有人可匹。 随着欢快的乐声展开,在李季兰的带领下,宽阔的鹭台成为了踏歌之所。两支大队伍环绕成圈,两两相对,绕着两位古琴手之间的空地,欢乐踏歌。 李季兰先是领唱:“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众人笑而和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唱到“心有灵犀一点通”时,李季兰恰好绕到沈绥身旁,一个倾胯,道袍广袖优雅抛出,勾着沈绥加入了踏歌的队伍。沈绥本有些不乐意,但既然人家都“挑战”上门了,她也不会扭扭捏捏,大大方方加入了队伍,高挑俊秀的身影与李季兰相对,双双随着琵琶鼓点踏节,沈绥扭腰旋身,一个鹞子翻身,腰间雪刀划出优美的弧线。 “沈大郎何不摘去面具,让季兰一睹风采?”循着踏歌的间隙,李季兰忙里偷闲地对沈绥说道。 不等沈绥回答,已到了领唱时,李季兰张口就来: “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 大家跟着唱:“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唱到这一句,李季兰居然对着沈绥表现出一副断肠幽思的表情,沈绥虽然知道是做戏,也被这动人神态迷了眼睛。 她定了定神,专心踏歌,不为所动。 不多时,曲调再变,李季兰随机应变,唱道: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众人应和:“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有情?还是无情?李季兰的眼神似是带了钩子,钩着沈绥。沈绥沉着淡笑,李季兰只能看见银面下一双幽沉黑瞳,无思无绪。 然而她刚唱完这句诗,尚未等曲调彻底落下,忽的有人掐着节奏另起一头,清冷明亮的声线响彻鹭台,如天音降临,唱道: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李季兰正诧异,这声音不正是那与她和声《胡笳十八拍》的神秘女子的吗? 恰此时,就见人群中,一袭白衣翩然而至,舞步轻缓,踏歌如步云端。她身段如飘雪落叶,轻飘飘就跃进了队伍中,竟是将李季兰一晃,巧妙地错了个位,取而代之,与沈绥面对面。 这时,下半句唱和而来: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不能羞,不可休。就在沈绥的面前,一位金面女郎,一双清寒剪瞳,正沉腰倾胯,广袖翻飞,她眸中波光若盈盈秋水,俄顷望进沈绥心底,却又化作幽幽渊潭,难测深浅。雪衣金莲,仙落凡尘,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沈缙指下曲调突然一变,仿佛也在呼应她的歌声,白衣金面的女郎再领唱: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踏歌众人却没几人听过此诗,不知该如何唱和,且被这动听的仙音所震慑,只觉灵魂都被摄取,飘荡入九霄。一时之间,场中只有一人和道: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那嗓音沙哑独特,好似埙咽箫嘤。场中虽百人,却只有一人能与那白衣金面的仙子相和。她就在她的对面,洒然旋身,击节踏歌,天青袍摆飞扬,银面雪刀风流。 不是沈绥,又是何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第二十七章 欢闹踏歌的气氛,忽的变得有些诡异。音乐还在演奏, 人群还在舞动, 但是众人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到沈绥和那金面女郎身上。此二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 就连一般人都感觉出来了。 “阿娘,那阿哥阿姐,好漂亮!”一个尚且被抱在怀里的小娃娃奶声奶气地在围观人群中说道。 抱着她的年轻母亲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却也掩饰不住地将目光投向那一对璧人。真是难得, 长安城中多长时间没见到如此般配的年轻男女了?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李季兰隐隐觉察出那白衣金面的女郎对自己有一种敌意,瞧着她一直与沈绥面对面踏歌,李季兰算是回过味来了, 看来, 这个是一对有情人啊。瞧着,似乎情还不浅,这醋味都蒸发到空气里来了。 李季兰弯唇一笑,虽被无礼唐突, 取代了踏歌领唱的位置。却也饶有兴致地继续在沈绥身旁踏歌,观察二人的动向。内心的八卦之情熊熊燃烧, 这位对男女之情有着独到体会和思想的女冠,此刻已经有无数的鬼主意在脑子里转动了。 再说那金面女郎, 唱出一句“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枫迟。”之后, 得到沈绥“忆君心似西江水, 日夜东流无歇时。”的唱和, 她藏在袖袍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强忍住内心情绪的鼓动,她再度掐准节奏,领唱新一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此诗大名鼎鼎,立刻就有人唱和道: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沈绥依旧是如若局外人一般,寻常唱和,并无异态。只不过,这一次唱和的人数明显减少了。有一些很有眼力见的人正在观察这边领唱人的情况,他们可不愿做那不识趣之人,若是能成人之美,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值此佳节,若能看到场中那一对璧人走到一起,他们可不都是做了一回牵线月老了嘛。 此诗唱和声落下,领唱的金面女郎忽的顿足,一挺腰身,举手一拍。“啪”,清脆响亮的一掌,不远处的沈缙一直在观察这边的情况,见状立刻心有灵犀,一拨琴弦,曲调再一转,场中气氛忽然一变,西域的龟兹乐风立刻占据了主导。 广袖翩然c欲语还休的汉风踏歌,变作了西域热情的胡旋舞蹈。白衣金面的女郎灵动地旋转起身姿,犹如一只半展羽翅的白鹤,优美地展现自己的身姿。雪白的广袖襦裙,在她身躯的旋转之下,勾勒出绝美的螺旋衣浪,衣摆上绣着的金莲都好似绽放了一般。每一转,她那金面之下的清眸,都会凝驻留存于沈绥双眼之中,忽而闪现,忽而消失,复又流连c缠绵。好似那春蚕吐丝,粘连c延展,丝丝缕缕绕着心头。身后长长青丝系着的发辫,随着旋转勾出一尾温柔清媚的墨线,好似扫在了沈绥的心头,瘙痒难耐。 莲婢姐姐你可饶了赤糸,你这般,赤糸承受不起 此刻的沈绥知觉心脏鼓动到即将要炸破,气息紊乱,已经不能再压制自己的情感。如若不是有银面相覆,她已经无力遮掩发烫的面颊。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金面女郎给了沈绥致命一击。她今日穿着的广袖交领襦裙并不适合踏歌,若不是她有着高超的舞技,一般人早就被长长的衣摆绊倒了。但饶是如此,金面女郎亦不能完全幸免于难。交领襦裙,腰间的丝腰带翩翩滑顺,在踏歌时,特别在胡旋舞这等剧烈的舞蹈之中,腰间的衣带居然散落而开。且,原本披在外的禙子就因为舞蹈,后领垂坠,双肩半露,垂落到了背间,成了帔帛,如今内里襦裙的腰带又要散开,那可要春光大露了。偏偏胡旋舞正跳到酣处,一时半刻停不下来。 金面女郎全身心都在对面那人的身上,竟然一时不查,未曾觉衣带渐散。倒是让一双鹰眼的沈绥注意到了,一时间大急,却不知该如何提醒她。偏此时,鼓点节奏又到了,金面女郎再度张口领唱: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就在那“棋”字音落时,衣带终于彻底散落。金面女郎吃了一惊,连忙想要伸手去护衣裙,却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纤长有力的臂膀伸了过来。穿过她臂下,紧紧揽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将衣裙牢牢固定在了她的腰间。随即为了掩盖不自然的突兀身体接触,沈绥腰间一顶,单手将她举起,胡旋舞从单人回旋,成了双人回旋。 一时间,天青衣袍与白衣金莲纠缠在一起,就好似碧空万里中,白云朵朵,掩映着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芒,灿烂明媚。 下一句的唱和,就在这时,通过一旁李季兰优美的声线,唱将而出: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四周无人出声,全部痴痴望着场中那一幕。此句竟成了李季兰一人的独唱。 原本在前一句唱出时,为了配合唱辞,曲调已经由欢快的胡旋舞曲调转入舒缓温柔的宫音,二人回旋之时,就连琵琶鼓点都停了下来,只能听见古琴与箫笛的幽幽曲调在飘荡。此情此景让不远处的都沈缙不禁心跳加速,手下抚动琴弦也不由自主地柔和缠绵了起来,音色更加靡靡入骨。 “咚咚”,沈绥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沉沉的一顿,牵连的她心口都好似鼓胀了起来,情思满溢。檀香,混合着她儿时就熟悉无比的体香,将她温柔包围,好似一双柔软的手,毫无悬念地裹住了她的心窝。 “咚咚”,张若菡那寂索多年的心扉,再度轩然敞开。她看到了,看到了那双漆黑星眸中的情思,完全无法掩盖,就那样炽烈地流淌而出,流入了她的心底。好似积累了三春三秋的思恋,终于爆发而出。 那腰间的臂膀,滚烫滚烫地禁锢着她,让她喘不上气来。那人身上的草药香气扑面而来,干爽清心,让人不禁心生好感。她们贴得那么近,呼吸相关,隔着薄薄的两重面具,虽未明言,却彼此心知肚明对方的身份。 入骨相思知不知?我思君如狂,君可知? 音落,踏歌停,沈绥缓缓将张若菡放下,却不敢松手。张若菡贴着她的身子,双脚落地,金面下的双颊已然绯红似朱砂。一双本来清寒冷澈的双眸,此刻却柔情似水c波光绵绵。她低着头,不去看沈绥。双手悄悄地护住了自己的衣裙,声如蚊嘤: “沈司直,还不放手?” 沈绥手顿顿地松开,银面遮挡不住她赤红的耳郭,她身上的香气让她恋恋不舍,想呼唤她的乳名,但话到口中,却又被生生吞下。等提着裘氅的无涯匆匆跑上来,给张若菡披上。沈绥这才缓缓退开,躬身深深一揖,压抑着嗓音中的颤抖,尽量平静道: “三娘子赎罪,绥,唐突失礼了。” 张若菡金面下的红唇轻咬,那一句:“无妨。”久久说不出口。怎么能无妨,她心已乱,已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对赤糸以外的人动心。 张若菡不答,却有人代她答了,人群堆集的楼梯口,不知何时站了一小队的卫兵,卫兵将人群挡开,一个紫色的身影正提着剑走了上来,怒不可遏的女声冷冷回荡在鹭台之上: “你确实失礼了,沈司直。” 沈绥循声回头一看,心下不由一沉,口里发苦,本来还滚热的心,被兜头一盆凉水熄灭,冰凉冰凉。谁来不好,偏偏是她,她最敬爱的晋国公主阁下。 李瑾月不知是何时来的,或许有一段时间了。一身绛紫色圆领衫,外罩纱袍,高冠束发,威武赫赫。她缓缓步入场中,威严的目光环视四下,鼓乐手以及看热闹的士人百姓,都在她的目光之下低了头,噤若寒蝉。谁都能感受到这位晋国公主阁下糟糕无比的心情。她就这样缓缓走到沈绥身侧,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具覆面的两人。半晌,她忽的将手中长剑连柄带鞘往身前一杵,“铛”的一声,吓得四周人各个心一跳,有些胆小的现在就想溜走了,却也有不少人想留在这里看热闹。金面女郎的身份虽然不明了,但是晋国公主怒气冲冲地出现于此处,似乎还是针对当下的大红人沈绥,这可让八卦的长安城百姓不能不好奇了。 “下官沈绥,见过晋国公主阁下。”沈绥定了定神,后撤一步,拱手施礼。 然而李瑾月却并未接这个礼,只是雕像一般扶剑站在那里,杀意在凝聚。 沈绥半天得不到回应,只得自行起身,就看到李瑾月正准备拔剑,当下手就按到自己腰间的雪刀之上。 “李瑾月!你干甚么?”张若菡惊怒出声,即便心情跌宕起伏,她与依旧尽了最大的克制,压低声音,为让四周人看出不妥。 “莲婢你退下,对你无礼之人,自有我来对付。”李瑾月说话已经丝毫不给沈绥留情面了。沈绥站在原地,无比的尴尬。 “李瑾月!”张若菡气恼无比,只觉得这人怎么如此不识时务,不明大体?她一个嫡长公主,怎么能因为这点事,就落上一个为女人争风吃醋的恶名。 然而她如何能挡得住怒发冲冠的李瑾月,剑已出,李瑾月起手挑战礼,宏声道: “瑾月素闻雪刀明断沈伯昭名号,今日借贵地音律比试之际,向沈司直挑战。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剑锐。沈司直,意下如何?” 沈绥银面下的脸色有些苍白,今日事情发展,有些超乎她的预料了。 此时此刻,她也确认了一件她担忧已久的事情,那就是李卯卯这家伙真的爱上莲婢姐姐了。当年得知这个消息时差点没把她气到吐血,以至于旧病复发卧床七日难起,如今又看到她为了莲婢姐姐如此愤怒地站在自己面前,要向自己挑战,沈绥真的是五味杂陈,久久难言。 “怎么,不敢了?你若能赢我,我恕你无罪!” 沈绥是知道她性情的,这口气她若不发泄出来,定然不肯罢休。这家伙此刻就是一头暴怒的狮子,谁也拦不住她。无奈之下,沈绥只能应下挑战,然后假意认输,让她发泄出来,以后再思索补救之法。 但是还没等她开口,忽然李季兰笑着发话了: “今日上元佳节日,不宜动刀剑。依季兰看,晋国公主阁下不若与沈司直一道跳一曲《秦王破阵曲》,化武为舞,以舞会友,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第二十八章 沈绥银面下的双眸盯着李瑾月, 并不退缩,目光之中亦没有刺怒之意, 却有一种平静审视的态度。她在等待李瑾月的决断,她要看看,她所看中的人,是否有她应当具备的气度,而不是像个小孩子一般, 只知道霸占自己喜欢的东西,旁人动也不能动。 李季兰笑脸相迎,话说得漂亮,已经给了暴怒的李瑾月台阶下。若李瑾月能应承下来,场面也不至于太过剑拔弩张, 当能缓和许多。《秦王破阵乐》乃是大唐的军歌, 踏歌起来气势磅礴,多多少少能唤醒立李瑾月这么多年峥嵘岁月的记忆,让她的头脑冷静一下, 暂时忘却心底的儿女情长。李季兰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 提出一个如此巧妙解围的建议,真是有一颗七巧玲珑心。 作为一个眼光极其毒辣, 消息又异常灵通的长安城红人,李季兰已经猜出了那位金面女郎的身份。怕不是早几年曾经与李瑾月一道站在风口浪尖的那位张家三娘罢, 早就听闻她的美名, 今日终于得见风采了。真是翩翩佳人, 遗世独立, 这世间恐怕都再找不出第二人能与她相比。怪不得就连晋国公主此等人物,也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不顾性别与身份,痴痴相求。 李瑾月微薄的红唇抿成一条刚毅的直线,明亮杏眸中腾起的怒火被她一点一点地压下。半晌,她扬起了莫名的笑容,道: “李道长此议甚妙,瑾月军中待的年岁长了,有些习惯真是与军外民间格格不入了。”说着,收了剑,向沈绥抱剑一揖,告罪道: “沈司直恕瑾月唐突无礼,瑾月说话粗,沈司直别往心里去。” 沈绥回礼,温文尔雅:“不敢当,公主性格豪迈,绥甚为倾慕。” 眼瞧着公主答应了,李季兰微微一笑,便开始张罗着乐手们准备演奏《秦王破阵乐》。完整的《秦王破阵乐》乃是宫廷雅乐,需要有雅乐八音共同演奏完成,此八音分别为:金c石c丝c竹c匏c土c革c木。虽然现场缺了不少的乐器,但是好歹八音已经全了五音,《小破阵乐》已经能演奏了。鹭台边缘有一架编钟,李季兰亲自执锤起音。很快,管弦丝竹鼓罄缶全部加入,小破阵乐乃当今圣人亲自改编,加入了琵琶的元素,舍弃了一些沉重繁琐的篇章乐器,显得更为欢快,也更为奔放矫健。 场中已经让出一块空地,四周再度围满了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不知是哪个好事人,将公主与沈绥斗舞的消息传了出去,不远处朱雀门踏歌的很多人,都闻讯赶了过来,整个鹭台已然拥挤不堪。人人抻着脖子往人群中央探看,也就只能看到紫色或者天青色的袍角翩然翻过而已。 曲调刚刚开始,沈绥与李瑾月两两相对,各自举起刀剑,敬军礼。随即几乎同步一般,伏低身子,脚下踏着舞步,压着鼓点,彼此相对,旋转起来。伴随着古典越来越快,她们的舞步也越来越快,上身的肢体动作也开始多了起来。刀剑不出窍,连鞘而舞,此舞动作大多脱自大唐军中的横刀刀法,不过,也因人而异,并非一成不变。比如沈绥的舞蹈动作就更为潇洒狂放,那是她将自己的刀夫自然而然地展现了出来。而李瑾月干脆化刀法为她的长剑剑法,步步锋锐峥嵘,威武自生,带着天然的王者霸气。 伴随着曲调渐入佳境,有铿锵的歌声从二人口中唱将出来: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李瑾月歌声音色清亮高亢,分外响耳,引得人精神一振;沈绥歌声沙哑低沉,如影随形伴着李瑾月的歌声,既不会被她的歌声淹没,也不会太过出挑,反倒起了相当美妙的衬托。 围观众人,也跟随着一起唱和,声音震天: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唱完此句,雪刀紫剑相击,象征着将士互相庆贺。“铛”的一声,刀与剑虽都未出鞘,但是这无疑是二人第一次的碰撞较量。李瑾月内里压抑着一腔愤怒,这一击出了九成力,几乎没有留手。但是让她意外的是,沈绥的力道不差她分毫,且控制得极为精确,犹有余力,不见她接此大力撞击后,身形有任何的不稳。李瑾月眸子一沉,本来那股怒火反倒熄灭了,她望向那一双藏在银面之下的漆黑双眸,深渊暗沉,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但是却莫名的熟悉,让她心底不由泛起疑惑之情。这不是她第一次觉得沈绥很熟悉了,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她们曾经见过。 鼓点有力地敲响,李季兰的编钟声应和着鼓声,透出沧茫雄壮的气魄。沈绥竖刀击地,同时双脚连连重重踏地,打着旋,围绕着李瑾月转。李瑾月傲然站在原地,长剑立在身前,也跟着节奏敲击地面。下一句唱和随即而来: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四周的百姓被这雄浑磅礴的气度带动,周身热血沸腾,也跟着强悍的节奏踏地击掌,“咚咚咚”,整个鹭台都在震荡。“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此句唱和之后,只留编钟渺远回荡。 “哈哈哈,好!”李瑾月哈哈大笑,四周围观众人也觉得极为开怀。大唐人人都是一腔豪情壮志,最是受不得这种舞乐引动,一旦燃起心头壮志,各个都是赴死壮士。 沈绥跳得气喘吁吁,这一番歌舞,看似轻松,实则她真可谓是如履薄冰。她必须掌控好与公主斗舞的度,这个度不能多,亦不能少。她不能表现得软弱不堪,亦不能表现得锋芒毕露。刀剑相击时,她后背的衣物瞬间汗湿了,那力道的控制几乎不给她任何思考的时间,李瑾月蛮牛一般的力气,要不动声色地卸下去,真的费了她毕生的功夫。最后那个“绕主献礼”的动作,亦是她的原创,但愿她的意思能传达给李瑾月。即便李瑾月不能理解,也算是示好的一种暗示了。 舞毕,李瑾月向沈绥深深一揖,诚恳道:“沈司直瑾月今日得罪了,是我太冲动。瑾月相信,沈司直并非那等轻薄之人,今日之事当事出有因。瑾月修身不足,天生脾性暴躁,来日若有所惑,还望沈司直教我。” 沈绥连忙回礼道:“公主言重了,绥不过一闲散小官。但为皇室尽心竭力,鞠躬尽瘁。公主有什么能用到沈绥的地方,尽管吩咐。” 双方抬起身来,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试探。李瑾月洒然一笑,道: “瑾月尚有事务需处理,逗留多时,这便告辞了。” “绥送公主。” 二人准备下楼之时,皆不约而同地望向之前张若菡所站的地方,然而那里却换了他人,鹭台攘攘,佳人踪迹已难寻。 李瑾月怅惘,沈绥却暗松一口气。莲婢姐姐果然心思细腻,应当是为了避免再于人前和李瑾月纠缠不清,才会率先避走。 “沈司直留步,瑾月这便走了。” “公主慢走。” 沈绥站在鹭台边,看着李瑾月领着侍卫队伍大步离去,眼底的光芒愈发暗沉。 不知何时,李季兰来到了沈绥的身旁,向沈绥打个稽首,李季兰笑道: “托沈大郎的福,今日季兰玩得很开心。” 沈绥笑道:“多谢李道长相助。” 沈绥真心实意感激,没想到李季兰却态度一转:“既然如此,沈大郎可否答应季兰一个小小的要求。” “道长请说。”沈绥大概已经知道李季兰要做什么了。 “请大郎揭下面具,让季兰一睹真容。”李季兰笑得好似一只狐狸。 沈绥呵呵一笑,抬手揭下面具,笑道:“皮囊不过身外物,绥不过中人之姿,李道长何苦挂念。” 李季兰一双美眸瞧着她,笑道:“大郎若是中人之姿,这世上大部分人就该是歪瓜裂枣了。”随即她靠近沈绥,踮起脚尖在她耳畔悄声道: “大郎放心,季兰嘴巴很严。” 退后一步,她冲沈绥眨了眨眼,然后款款走下了鹭台。 沈绥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哭笑不得。不知这位女冠,到底看出了些什么,但愿不会惹来麻烦。 上元节,一番吵嚷喧闹,算是告一段落。归家时,沈绥与沈缙共乘马车。沈缙问姐姐: “阿姊,今日之事可会对大事有影响?” 沈绥道:“我懂瑾月,她是性情中人,易怒,但是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心胸旷达,不是那等斤斤计较的人,今日事她已表态,想来以后只要我不踩她的底线,我们的计划当能继续实施。” 沈缙忧心忡忡。 沈绥苦笑:“本就尚未到与莲婢相认时,只不过因着计划赶不上变化,才让莲婢对我起了疑心。我当初想把与莲婢相认这件事放在与瑾月达成共识之后,就是考虑到这其中有一些复杂的情感在搅局。如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没有办法,以后只能避而远之了。” 沈缙显得很是惆怅。 沈绥笑着安慰她:“傻丫头,十六年都等得,这几个月又怎么等不得了?你放心,等事情发展到比较稳固的时候,我会和瑾月c莲婢承认身份的。”说到这,沈绥不由咬牙切齿道: “讨厌的李卯卯,叫她卯卯,她还真就和兔子一般傻了!以后定要她供我好吃好喝,吃光她的腰包。我还要揪着她的兔子耳朵对我赔礼道歉,像从前一样唤我叫老大!” 这回轮到沈缙哭笑不得了,不由暗道:阿姊,这世上再无你这般绿林气概十足的谋臣了。 上元节过后,年关就算差不多过去了。新的一年彻底来临,士农工商,各个阶级c各种身份的人,都得继续奋斗,或为了实现抱负c或为了养家糊口,忙忙碌碌。沈绥也开始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起来,每日闷头处理手中的案子,好似真就打算为了大唐的司法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她本就聪慧,再加上勤恳踏实,本来积累得如山一般高的案卷,已经处理了九成九。如今案头上还摆着两份案卷,这两件案子都是疑难案件,若不去当地体察,只是隔空判断,实难有个清晰的把握。此两案分别是山南东道江陵府的案子c江南东道余杭的案子,都是相当险恶的凶杀案。 特别江陵那起案子,凶手将一家八口c仆十三人通通残杀,包括一个五岁孩童都不放过,且砍头断肢,破腹流肠,扒皮抽筋,血肉被啃食,极度残忍。这个案子发生在一年前,至今,江陵府也没有抓到罪魁凶徒。最让江陵府刺史头疼的是,被害人一家居然还是荆州大都督朱元茂的表亲,虽然血缘不近,但是毕竟是大都督的亲属。朱元茂每次问起他这案子查得如何了,江陵刺史都只能以案情复杂为由推延搪塞。如此往复,朱元茂已经相当不满了,越过了江陵刺史,自己派人查案。江陵刺史愁白了头发,他这三年任期的考绩,怕是都要败在这起案子上了。因而上呈给大理寺的案情陈疏之中,言辞恳切,希望朝廷赶紧派遣能人尽快来江陵查明此案。 相比之下,发生在余杭的那起富商连环毒杀案,就没有这个案子影响这般恶劣了。事分轻重缓急,沈绥□□乏术,还是决定先处理江陵府的这个案子。富商毒杀案,她早年间有所耳闻,只是当时这事儿与她无关,没有触及千羽门和长凤堂的利益,她就没管。写一封书信给身在余杭的千羽门属下,让他们先查着,并不耽误工夫。 就在沈绥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该第一次申请外出巡按之时,一则消息传入朝中,彻底决定了她不久之后的江陵之行。 开元十七年正月二十二日,荆南节度使传来加急奏疏,江陵大都督朱元茂,上元节游江途中无故失踪,消息传到长安时,已有七日未有音讯,或已落水身亡。究竟是意外还是谋杀,荆南节度使也说不清,只说现在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了。 地方二品大员无辜故失踪,生死不明,圣人吃了一惊,立刻命御史台c大理寺c刑部三司派人联合前往江陵彻查此案。江陵府是沈绥的辖地,她走这一趟避无可避。 而就在同一天,一直在长安周边及至洛阳附近暗中察访善因身世背景的从云c从雨c玄微子c司马承祯四人一并归来了,带给沈绥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消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第二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思考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是否有所得,大约是没想通,便未再强求。她并未在供案这边多么仔细地搜索, 至少相比书案那边的现场要差得远。简单看了看后,她便走到北面牖窗边,仔细观察北面被封起来的窗户。用来掩盖缝隙的粗纸粘得很紧,有雨水c雪水浸泡后结冰c又被屋内温暖融化, 反复干湿后产生的褶皱,其上落了一层黑灰,并无开过的迹象。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 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入冬后,北风渐冷,方丈身子不是很好, 受不得冷,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 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 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 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 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再小的事情, 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 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c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c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c东内院,除却方丈c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c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第三十章 时间回到上元节后第二日, 也就是正月十七。醴泉坊,张府。 清晨的阳光驱散了一夜的寒凉,张家内宅三娘子所居住的含清院后厨里, 热气蒸腾。穿着短打的无涯刚烧了热水, 灌入细嘴大肚的铜壶中。提着来到主屋外, 敲了敲门,轻声问道: “三娘, 热水来了。” 门内传来清远细弱的声响: “进来罢。” “喏。” 推门而入, 浓浓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刚跨进来两步,就听到屋内人止不住的咳嗽声。无涯快步来到榻边,担忧又心疼,道: “三娘,您好点了吗?要不,咱还是请大夫来罢。” “莫咳咳咳莫要多事,这几日,我等要低调行事。不过风寒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幔帐垂帘的卧榻之上, 张若菡正虚弱地靠在床头, 自从上元那晚疯狂一舞, 许久未动, 突然剧烈运动出了一身的汗, 被寒风一吹, 再加上情绪激动, 归家后就感觉头晕目眩,当晚就发了热,一病不起。病情来势汹汹,到了十七日,已然卧在床榻上起不来。高热伴随着咳嗽,还神思不属,满腹心事,夜夜都休息不好。 无涯着急不已,想要请大夫来看,奈何张若菡就是不答应。无法,无涯只得按照以前大夫开过的老方子,去药房抓了药,自己煎来给张若菡服下。但是这一次似乎与寻常的风寒不同,药吃下,病情却没有好转,让无涯很是担忧。 张若菡不顾病体,反复叮嘱无涯不得将自己生病的消息声张给家里人。上元那晚的事,她瞒着家里人并未说。只说被人流冲散后,自看了看花灯便归家了。她本就性子清冷,家里人也没有怀疑。家里人是决不乐意看她与晋国公主纠缠在一起的,再加上沈绥这样一个不安定的因素,就更加糟糕了。张家现在处在必须低调处事c明哲保身的期间,她作为张家的女儿,又怎么能为张家惹上这样的两个隐患? 张若菡的本意,是暗中调查沈绥。她那晚前往鹭台,本来是想去见一见那位传闻中的“弟弟”沈缙的。哪知道那晚气氛太过鼓动人,她修心多年,竟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慎出了风头。又招惹了李瑾月与沈伯昭为她“争风吃醋”,后悔之下,她一心想着要避过这一段风头,绝不可再惹人瞩目。 她本心性坚定淡泊,难被外物所动,只有那多年来的心结才能轻易牵动她的情绪。那晚之所以会情绪失控,是因为她有了一个惊人的猜想。这个猜想,是从沈绥那位孱弱风致的琴痴弟弟沈缙身上看出来的。当时这个猜想刚冒出来时,她就难以克制内心的激动,此后归家反复思量,越发觉得有可能。 赤糸,本就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大火中与赤糸一道失踪了,不见尸骨亦不见活人。而沈绥也有一个弟弟,半身残疾,口不能言,只能坐轮椅。这样的巧合,在张若菡看来本就不寻常。更巧的是,赤糸的妹妹也是琴痴,自小痴迷音律,在这方面堪称天才。最让她觉得可怕的巧合是,赤糸的妹妹与张若菡的音律老师是同一人,张若菡非常清楚赤糸妹妹的琴风。而这位“痴琴美郎”沈缙的琴风,与赤糸的妹妹实在太过相似了,特别在揉弦的指法之上,那是他们这一脉的特点,别家没有。这种指法,甚至后天都模仿不过来,只有儿时从童子功练起,才会这般精通熟稔,融入习惯。 不过让张若菡气恼的是,她的这位音律师傅门徒满天下,弟子并不只有她们二人,因而张若菡并不能完全就确认沈缙就是赤糸的妹妹。假如能确认沈缙就是赤糸的妹妹,那么锁定沈绥就是赤糸,就没有任何的悬念了,实在是可惜。尽管如此,张若菡对沈绥沈缙兄弟俩的怀疑还是直线上升,已经到了盲目的地步了。 但是她仍然没有解决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为何沈绥c沈缙与赤糸还有赤糸妹妹彼此之间的容貌外形差了那么多。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女扮男装或者易容就能搪塞解释的,这是从芯子都换了,几乎不是一个人。 这世上,真有人能做到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吗? 这几日里,她困惑于这个问题,日思夜想,心绪难定,竟是加重了病情。如今卧床不起,实在是自作自受。但她实在克制不住自己不去想这些问题,这是她在这世上除了家人之外,最为在乎的事情了。 无涯服侍张若菡洗漱完,服下药。又熬了清粥来,喂张若菡吃下小半碗。看着三娘清瘦泛着病态酡红的面颊,食难下咽的模样,无涯心疼极了。可是那句“三娘,还是请了大夫来看看罢。”却再也说不出口了,她不愿再惹三娘多费口舌,操心劳神。 许是吃下了一些热食,张若菡身子骨稍微有了点力气,打起精神。让无涯端了矮案上榻,添水磨墨,打算亲笔写信。 “三娘,您这是要写什么您都病成这样了”无涯都要哭了。 “我不是要写长篇大论,不过三两字的简信,很快就好。”张若菡坚持道。 无涯无法,只得遵从。 无涯磨墨,张若菡斟酌片刻,提笔落纸,很快写下了两封信。皆折好装入信封,钤上封口,问无涯道: “千鹤呢?可曾回来过?” “昨日刚回来,三娘病着,她来看了。” “说了什么吗?” “就说了这两日跟踪探查的结果。沈司直一直埋头于公务,并无动静。公主那里也很安静,日日在校场训练,并无异常。” “她可有说她何时归来?” “并未说,想来可能今日未必会回来。”无涯估算道。 “既如此,你替我跑一趟罢。这一封封面写有‘谨奉了一大师道启’的信,你替我送到青龙寺了一大师手中。这一封白封面的信,你替我送到晋国公主府,务必让公主亲启。此事紧急,你马上就出门,先送公主府,再送青龙寺。” “喏。”无涯连忙接过两封信,贴身藏好。然后又担忧地对张若菡道: “可是三娘” 张若菡知道她在担心自己,虚弱地笑了下,道: “不必担心我,我一个病人,躺在榻上休息,又能有什么事。” 无涯抿了抿唇,闷声道:“我这就快些去,会尽快赶回来的。”这么说着,无涯却打定了主意,拼着日后被三娘责罚,也要去请了大夫回来给三娘看病,可不能再这般任由三娘病下去了。 张若菡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无涯的心思怎么能瞒得过她的眼睛,这丫头从小就是个直肠子,藏不住情绪。张若菡幽幽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她累了,随了这丫头罢,起码这丫头还不至于糊涂到把长安最好的大夫请过来这般地步。至于瞒不住家里人,也无所谓了,昨日她都未曾去给祖母她老人家请过安,如此反常,估计也瞒不住多久了。 这般转着思绪,不知何时,无涯已经离去了,屋里就剩下她一个人。静谧,不远处的狻猊香炉升起丝丝缕缕的薄烟,榻边的炭炉烤得暖热。半开的牖窗外,有一株红梅斜斜探过,飘来幽幽芬芳。 张若菡的脑袋沉沉的,脑后衾枕软软,将她陷入其中。思绪已然不受自己控制,意识在远离。冥冥之中,张若菡隔着轻纱幔帐,好像看到了一个红衣人,斜坐在了她的榻旁。那人拉起了她的手,温热的,粗糙的,带着老茧的手。那手就这般搭上了她的脉搏,似乎是在给她号脉。 张若菡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清醒着。此时此刻万般皆如虚幻,却又无比得真实。 不久,那手缓缓离了她的手腕,附上了她的面颊。温柔地抚摸下,张若菡好似回到了孩提时代,那时她经常大病,娘亲总是这般坐在她榻边,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阿娘”她无意识地唤道。 那手似乎停滞了一下,微微有些颤抖,但终归平静。恍惚间,张若菡感觉到自己胸口的衣物被解开,衣袖也被捋起。接着,有轻微的刺痛传来,好似有人在她身上扎针。 她想挣扎着睁开眼,看看那人是谁,可是她的眼皮太沉了,低低垂坠着,半睡半醒,若不是意志力还在抵抗,她恐怕已经没有了意识,更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位红衣人。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否则自己闭着眼,又为何能看到榻边红衣人? 轻微的刺痛时间不长,很快就过去了。她感觉到那双手为她穿好衣服,掩好被角。片刻后,她听到了远处笔墨书写的声响,有人提笔落字。 书写声落下后,张若菡听到了开门声,那人离去了。红色的衣角翩然,好似穿花蝴蝶,让她迷蒙间,忆起十多年前某个清晨,红衣少女闯入她闺房,唤她起身,见她懒懒不起,赌气跨门离去。 “赤糸赤糸” 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入鬓。 昔日清晨唤我起,如今薄暮盼君归。暮光三千秋,胡不归,胡不归?独留我伶俜此世间,茕茕孑立孤影长,莫能忘。 当日傍晚,沈家小院。 沈绥正在自己书房中执卷读书,响起敲门声,沈绥道: “进来。” 一袭淡红襦裙的伊颦推门而入,随即转身掩好了门。 “颦娘”沈绥放下手中书,低声唤道,“莲婢怎么样了?” “病得挺严重的,好在时间不长,施了针控制住了。我伪装张家老夫人请来的大夫,留了方子在那里,但愿她们能用。不用也不打紧,施过针应当就无事了。” 沈绥喉头哽了哽,最后只是道了一句:“这便好。” 颦娘定定地看着沈绥,半晌道: “你不亲自去看看她?自己分明担心到把书都拿倒了。” 沈绥低头看了一下方才拿在手里的书,确实是拿倒了,她根本就没看进去,只是装作若无其事,一心等着颦娘回来。 沈绥苦笑:“她派了盲女整日整日地看着我,那盲女非比寻常,我只能收敛行为。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看她?” “你何苦瞒着她,引得她猜忌不已,徒劳心神。”颦娘皱眉道。 “时机未到,不可告与她知。我不愿过早卷她进来。”沈绥低头。 “你以为这样就算保护她了吗?就凭她那个性子,固执起来,谁都拉不回来。她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危害我们计划的事,你又该当如何?赤糸,她已经卷进来了,你必须要为她的安全,我们所有人的未来负责。”颦娘很少这般语重心长地与沈绥说话,这一次,她真的生气了,也心疼了。病榻上那一声“阿娘”,直直戳进她心窝,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她太心疼张若菡了,这个孩子,每每提起她,都让颦娘眼眶泛泪。 沈绥偏着头盯着不远处墙壁上挂着的那柄雪刀,双唇抿成一道紧紧的细线,捏着拳头一言不发。 良久,她长长叹一口气,道: “颦娘,容我思量。但是不论如何,现在都不是时候。我必须要先与瑾月建立关系,才能考虑之后的问题。而瑾月与她,剪不断理还乱。在此之前,我不能与她相认,否则我俩该如何去面对瑾月?没了瑾月,我们的大事,又该从何谈起?” 颦娘无奈摇了摇头,道: “也罢,你总有你的打算,我亦不该感情用事影响你的决断。赤糸,但愿你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要忘了,永远都还有那样一个人在等着你,她等了你十六年,这份沉甸甸的感情,才是你最不能辜负的。” 颦娘离去,沈绥起身,来到半开的窗牖旁,望着窗外的青竹,深深叹出一口浊气。窗牖旁的鸟架上,白尾雨燕黑豆般的眼睛正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这人。沈绥转身到鸟架旁,取了鸟食喂雨燕吃,单手托起鸟儿,道: “好燕儿,今次多谢你提醒我她病了。再托你替我细细看顾她,她身边若有不周到之处,定要与我说。” 说罢手一抬,白尾雨燕再度展翅飞去。 离人万里终有归,故人相见不相识。一别三千秋,忍断肠,忍断肠!斗转间前尘已尽灭,刀锋向斩仇丝网,不敢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第三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午时刚过,平康坊正是清静时。教坊乐司的娘子们一夜歌舞,白日大多在补眠。这是沈绥第一次进平康坊, 以往她总是能避则避, 绝不来此, 听闻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相当的厉害,这厉害是各种方面的。 平康坊入北门, 向东绕一圈, 所过之北c中c南三曲,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c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乃卑妓所居,颇为南c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 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 或有怪石盆池, 左右对设, 小堂垂帘, 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 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 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c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c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c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c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c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c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难道,她真的就永远比不上那个人?自幼起,她就始终屈居于赤糸之下,读书c习武,皆不能赢。但赤糸是她最好的姐妹,最贴心的密友,她从未嫉妒过她。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妒忌,妒忌一个早已逝去了的友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第三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千鹤, 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 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 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完全可代目而视,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 极具代表性,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 门外停了一车两马,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 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 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 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于他来说, 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 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 鸿胪寺事务繁忙,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 二郎归不得家, 得宿在宫中, 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起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c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无涯眼珠子一转,看向张若菡,肚子里的话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是想说,自家娘子容貌冠绝天下,赋诗作画c歌舞乐器,样样精通,可谓才华无双,还能配不上这沈绥?娘子年纪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娶她了。正巧沈绥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缘的。但是这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娘子心里有人,是断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尝不可见潘岳卫玠亦有妻也。”张若菡轻启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无涯尚未反应过来娘子在说什么,千鹤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绥其实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实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张若菡道。 千鹤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无涯也噤了声,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条街的香料铺,沈绥一行人进了酒楼,大约是要用午食了。无涯也觉得腹内空空,十分饥饿。张若菡便带着两人入了酒楼对面的一家胡食铺子,捡了个干净位置坐下,点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无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胡饼,端起馎饦汤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没擦干净,张若菡抬手点了点自己唇边,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无涯连忙抬手去擦,半天没找准地方,张若菡叹息一声,解下丝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时能学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无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负责雅,无涯就负责保护c照顾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鹤,你怎么不知要学习精进呢?”张若菡笑着逗无涯。 千鹤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饼,看着十分文雅。无涯听娘子这么说,更是不服气了,道: “千鹤本来小时候就有人教,我又没有”说着,想起小时悲惨,眼圈都委屈红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气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纵着你了。”张若菡叹息道。 “对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说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店家看见她哭,连忙赶上前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汉子,诚惶诚恐地搓手道: “这小娘子怎么的眼泪流成这般模样,我这胡麻饼里没有放那么多胡椒啊?” “噗”无涯直接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头雾水。 待店家走了,千鹤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轻声道: “无涯莫当羡慕我,我还当羡慕无涯。你可视这大千世界诸般色彩,我却再也看不见了。你至少还能立在家乡的土地之上,而我却再也归不得家,也无家可归。怎不可谓幸福?” 无涯拭去眼泪,道:“千鹤,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千鹤笑了:“我千鹤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谁对我好,我就加倍对谁好。我已有福报,已有新的亲人和家乡,内心并不伤感。” 听她说得感人,无涯内心真是感动,连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哈哈哈。”千鹤哈哈大笑。 张若菡听着她俩的对话,眼底有温情流过。无涯虽鲁莽,最可贵的是那份纯真;千鹤历经沧桑,最可敬的是一颗感恩之心。她有这两位追随,又何尝不是幸运? 说话间,对面酒楼正门中,沈绥一行人出来了。张若菡三人连忙结了账,跟了上去。沈绥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东门口上了马,再度打马离去。张若菡三人也上车上马,继续跟随。沈绥走了西市东街,一路向东,过太平c光禄c兴道c务本四坊,正当张若菡三人以为她要回暂居的道政坊时,沈绥一行却忽的拨转马头,在平康坊西门停了下来。 无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绥等人下了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么清高人物,到头来登徒子还是登徒子。” 张若菡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绥进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带笑容的侧颜莫名显得可恶起来。她垂下帘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张易调转马头,刚要驾车,却忽的听张若菡道: “千鹤,麻烦你多留一会儿。” “喏。”千鹤会意,顾自下了马,牵着马往平康坊里走。而张易依旧架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和无涯回府。 “三娘”无涯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张若菡打断: “勿要多问。” “喏。” 约两刻钟后,张若菡的车马抵达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门口。她刚刚在无涯的搀扶下下车,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串马蹄声,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剑的英气女子领着一队亲卫过来,周身的天家贵气大老远就直逼而来。 张易c无涯连忙俯下身子拜道: “拜见晋国公主阁下。” 张若菡却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似谦恭,却始终傲骨难折。 晋国公主李瑾月浑不在意,跳下马来,快步来到张若菡身前,笑逐颜开: “莲婢,我好久没见到你了,甚是想念。” “不敢劳公主挂念。”张若菡淡淡道。 李瑾月眼神一暗,旋即又开怀道: “今日是除夕,我给你和家里人送吃的来了。”说罢一抬手,便有亲卫提了食盒上来。李瑾月接过,献宝般捧到张若菡面前,道: “你最爱吃的樱桃毕罗,府里厨娘刚蒸出来,还热乎着呢,我就赶紧给你送来了。” 张若菡定了半晌没作反应,终是叹息一声道: “不敢怠慢公主,请入内再叙。” 李瑾月期待又忐忑的眉目瞬间舒展,登时开心得像个孩子,连道: “好,好,都听你的。”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第三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时值除夕, 张家也在准备着过年。大红的灯笼挂出, 新桃亦是换了旧符,但是家中的男人们都不在, 只有女人守着的家,自然是少了些热烈阳刚之气。 晋国公主的到来, 很好地冲淡了弥漫在张家中的阴郁之气。目前张家的当家媳妇, 二郎张九章之妻王氏, 携家中女眷一齐出来迎接公主。 大郎张九龄之妻谭氏, 也就是张若菡的母亲, 已于五年前病故。张九龄并未再续弦,也没有妾室, 大房一脉如今便只有张拯与张若菡这一对成年的兄妹俩。张若菡也未出嫁, 算作在室女, 大房的第三代也就只有大哥张拯的三儿两女, 但都随张拯在外地,并不在长安家中。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 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 男女分开算排行, 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 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 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 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c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c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自则天皇帝后期,原来的关陇贵族以及山东门阀,大多衰败下来,子弟凋零,远远不复百年前的辉煌。南北朝时,门阀最看重门第,决不允许不同门第的男女通婚。但是到了则天皇帝后期,很多名门不得不自降身份,将家中女儿嫁给一些寒门出身的朝中高官俊杰。韶州曲江张家三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两年未见太夫人,依旧是光彩照人。”李瑾月笑着夸赞老人家。 “黄土埋颈的人了,何谈光彩照人,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呵呵呵”卢氏摇头笑道。 李瑾月嗔道:“太夫人说得哪里话,要论风度礼仪,当朝何人能胜得过您啊。您可是一手教导出子寿公那样高绝的人物。想当年阿父还因为钦慕子寿公,命满朝文武缝笏袋上朝呢。” 众女闻言,都掩唇而笑。此事被长安人常年传作佳话,无人不晓。 张九龄早年在朝,得到了圣人的赏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那一身魏晋风度。唐人大多雄伟,膀大腰圆,身材壮硕。但张九龄却不然,清骨孑孑,五绺长须,一身的仙风紫韵。大多数官员上朝时,都喜欢将笏板插在腰带之中上朝,入殿后才取出,捧在手中。下朝后,又将笏板往腰带里一插,跨马而去。张九龄却不然,让妻子给他缝制了一个专门装笏板的布袋,让仆从提着,从不将笏板往腰间插。一日下朝时,九龄递笏板于仆从装袋子的一整套动作被圣人注意到了,顿时移不开眼,大赞他仪态美绝。第二日就命满朝文武学习子寿公,让家中妻妇缝制笏袋,盛装笏板。谁要是再敢举止粗鲁,把笏板往腰带里插,谁就要受罚。 实际上,张九龄之所以不往腰带里插笏板,倒不是因为魏晋风度,而是因为他太瘦了,笏板插在腰间,总会掉下来,特别是上马时,很不方便。不过现在,倒也没人在意这个真实的原因了,此事张九龄自己也觉得无奈又好笑,每提此事,张家人更是乐此不疲。 晋国公主一席话,将内堂中的气氛变得更加温馨和谐起来。女人们随意拉着家常,说些时下新奇的话题。因着张若菡刚从慈恩寺回来,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最近的怪猿案上了。怪猿案实际上牵涉到了如今朝堂内的一些微妙局势。张家本来就置身事外,作为张家内妇,以老夫人卢氏为首的女人们都是很有政治见地的,绝不会多加口舌c图惹是非。话题一直轻飘飘,没有涉及到内里最核心的东西。倒是老夫人对此案的破案者沈绥很是感兴趣,还专门询问张若菡,是否见过沈绥。 张若菡稍作犹豫,没有立刻回答。她作为一个未嫁女,虽然自号居士,清修佛法,但在家人眼中,她依旧是不能轻易与外男来往的闺秀在室女。她若承认和沈绥见过面,有过交谈,实为不妥。但,她与沈绥见面这件事,实际上已经被不少人知晓,特别是被韦十二郎知道了。韦十二郎与张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若眼下不承认,他日家里人从韦十二郎口中知晓,她此刻的遮掩,倒显得她与沈绥关系不一般起来。 思考到这里,她知道此事决不能给人欲盖弥彰的味道,不若大方承认,反倒坦然清白。实际上她与沈绥也确实没什么,她可不希望别人误会,特别是现在席上还有一个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显然这个人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张若菡淡然道: “若菡有幸见过这位沈翊麾一面,那日他来寺中查案,若菡亦在旁侧。” “哦?”老夫人初时有些吃惊,她本不以为张若菡会与沈绥见面,虽说慈恩案时张若菡困在寺内,但张若菡是在内院之中,不会轻易与外人见面,想来也不会与沈绥照面。没想到,还真的见过了。吃惊过后,老夫人忽的喜上眉梢,但面上却故作镇定,问道: “莲婢觉得此人如何?” 想起沈绥的风仪姿态,那深邃难测的漆黑眼眸,还有那永远挂在唇边的笑容,偶尔犯傻促狭般的举动,张若菡心下不由升起一丝谑意。她觉得这人是个趣人,也是个深不可测之人。这世上大多人在张若菡看来,不过庸人,无趣至极。甚少有人能让她提起兴趣,因而她对这个沈绥的印象并不差。 但心里话可不能完全诉诸于口,张若菡只是道: “沈翊麾是个极聪慧的人,时有惊人之举,不拘一格,很是难得。” 听闻张若菡的评价,卢氏心头更是欣喜。张若菡内心有多骄傲,她比谁都清楚。她这个孙女太过出色优秀,大多男子在她面前只能自惭形秽c甘拜下风。再加上小时受过刺激和打击,她封闭内心已经许久,基本不会正眼去看哪个男子。她对沈绥的评价,真是闻所未闻得高,从未有哪个男子能获得她如此评价。 莫非有戏?改日有机会,要让二郎把沈家大郎招来相看相看,问问他的想法。哎呀,他若是娶妻了可不行,不能委屈咱们莲婢做妾,得打听清楚了才妥当。老太太心中转着念头,打算稳重行事,暂时不要将这样的想法让莲婢看出来了,否则她又要有逆反心理。于是岔开话题,说起了年节上的一些事。 “公主晚间可要入宫中赴家宴?今晚得跟圣人一起守岁罢。”老太太向李瑾月问起此事。 可没想到,李瑾月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温情脉脉的内堂之中出现了短暂又令人难耐的静默时刻。只见这位掌兵公主斜倚着凭几,单手曲拳撑住太阳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斜对面的坐席,出神的模样。那一双杏眸半眯着,晕着冷光与刺痛,威势逼人。但是那强作的威势下,却藏着忧虑和忐忑,唇角抿得紧紧,隐忍c受伤又薄怒。这模样清晰地映入在场众人眼帘,一闪而过,很快她面上就带上了温和笑容,转过头来回应老夫人的问话: “自是要进宫的。许久未回,阿父可饶不得我在外。”说完,淡笑起来。 老夫人不动声色,心底却发紧,暗道真是孽缘,纠纠缠缠这许多年,还是放不开。张家其余女人们面色也隐有古怪,显然应当都看出来了,方才公主紧紧盯着的人,可不正是张若菡吗?可张若菡呢?却局外人般,低眉垂眸,闲静淡漠。 这些年来,张若菡凭空蹉跎年月,出嫁不得,明面上,大家都说她性格出世,太过恬淡,不是为妻为母的好人选。但实际上,愿意娶她的儿郎多得是。慕容辅的二儿子就是其中之一,对张若菡已然爱到骨髓里,非她不娶,因而哪怕冒着让家族丢丑的险,也要搏一搏。但是慕容辅之后,再无人家敢来提亲,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一个骇人听闻的绯闻传出,这绯闻就是关于张若菡与晋国公主李瑾月的。 双花并蒂怎结果,磨镜相扶不允俗。堂堂皇室嫡长女,与名臣家的千金,传出磨镜丑闻,时人多闲言碎语。张若菡幼年时曾是李瑾月伴读,二女有同窗之谊。原本,晋国公主十五出国子监入军,那时已与张若菡分道扬镳。十七岁时,公主更是远赴安西都护府,与驻守安西都护府的大都督萧义夫的嫡次子萧八郎完婚,之后一直与夫家一起戍守边疆,两人已无来往。 就在四年前,发生了慕容家来张家提亲自取其辱这件事,那一年恰逢王皇后出事,李瑾月当时被软禁在长安晋国公主府中。此前一年,萧八郎死于战场,公主失了丈夫,这一年生母又死,整个人非常消沉悲痛。那个时候张若菡念及过往情谊,时常出入公主府,公主对她非常依赖,须臾不能离,举止亲密更是超越一般的关系,当时府内便有这种传闻传出,但很快就被公主以雷霆手段压下,然,未曾想却被慕容家恼羞成怒之下扩散流传。之后张若菡主动疏远公主,公主却似乎不想掩饰了,那段时间经常以各种借口来张家探望,其心思一目了然。如今看来,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是确有其事。只是,或许不过单相思,张家人心里对此都很清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第三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兴庆宫常参已过, 五品已上官员及供奉官c员外郎c监察御史c太常博士下朝,自去各自政事处办公。今日非元日c冬至,亦非朔望日,因而只是最寻常的朝参日。再过几天就要开始放元春假了, 眼瞅着年节越来越近, 百官朝参都有些心不在焉。 朝参过后, 圣人留了京兆府尹慕容辅c大理寺卿秦臻于南熏殿议事。不到两刻, 便发怒,撵走了两人。临走时圣人的怒吼还萦绕在慕容辅耳畔: “既然你如此推举沈伯昭,便让这‘雪刀明断’赶紧去查案!查不出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推脱, 滚!” 大寒天里, 慕容辅一脑门汗,举起绯色官袍的袍袖擦了擦汗,他对着身旁的秦臻道: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 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 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 抬手抓了秦臻手腕, 拽着他就走。 “唉, 义甫兄, 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她就站在这里了,现在都辰初三刻了,双腿双脚都站麻了,饶是她习武强身,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沈绥不喜欢。 一队宫人路过她身边,见这位碧袍小官面容丰神俊秀,着实生得好看,可是却冻得够呛,其中一位大胆宫女竟然将丝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别冻着了。” 其他宫女一阵哄笑,欢声笑语地离去了,独留沈绥一脸发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远远就瞧见慕容辅拽着秦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著名的前燕慕容氏,出过慕容冲那个级数的美男子。他们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辅当年是名动长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却急得面红耳赤,拖着秦臻毫无形象。沈绥瞧着这两位朝廷大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睛呆立当场。待他们走近了,沈绥急忙弯腰拱手行礼: “下官沈绥,拜见”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辅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对对对,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赶紧跟我走吧,别拘礼了!” 出了兴庆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急性子的慕容辅拉着沈绥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兴庆宫西面的大道,过道政c常乐c靖恭c新昌c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过修政坊至晋昌坊,老远的,已经能看到大雁塔雄伟的轮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贞观年间,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而敕造。后延请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为寺任。寺内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间,之后屡次翻修加盖,至则天皇后时达到十层,更是破了佛塔奇数层的惯例,成为世所仅有的偶数层佛塔。 长安城星罗棋布,构造规整,被大小街道切成四四方方的方格,每一个方格就是一座坊。而每个坊内又有十字街将坊切为东南西北四个曲。大慈恩寺占地极为广阔,一寺之地就占据了晋昌坊的北曲和东曲,也就是说,晋昌坊的东面一半地域都被圈在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其内重楼叠宇,云阁洞屋,更是蔚为壮观。 慈恩寺坐北朝南,正大门在最南面。由于慈恩寺目前已经被封锁,只留正南门严守进出,一概出入皆从此门勘验,因而沈绥等人虽然经过了晋昌北坊的侧门,却不得不绕到南面,从正南门下马入内。 山门壮阔,气势雄浑,门上烫金四字“大慈恩寺”乃是高宗皇帝亲笔所提。三座门洞,中央最大为空门,东为无相门,西为无作门。沈绥等人登上台阶,自无相门门口与看守山门的士兵勘验身份后,与迎接他们的刘玉成并两位府兵校尉汇合,一齐入山门。门殿两侧怒目金刚像耸立,威严顿生。殿后一堵白玉照壁,雕刻佛经故事像,甚为精美。 绕过白玉照壁,其后是天王殿,四大天王横眉冷目立于当中。正中供奉弥勒菩萨,弥勒背面供奉韦陀护法。沈绥等人今日并非是来拜佛,因此只是匆匆抬脚路过,顶多入殿后合十行礼,算作尊重。 过天王殿,便可以瞧见巨大的殿前广场。广场以青砖铺就,左钟楼右鼓楼,中央是御道。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台基高耸,楼宇如云,真可谓“穷班孪巧艺,尽衡霍良木”,壮丽非凡。远处大雄宝殿伫于白玉壶门莲座台之上,如浮于云端,涤荡天地浩然之气,让人不由自主想去拜服。 前方带路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却是不往大雄宝殿去,反而绕过大雄宝殿,朝西院行去。案发地点——方丈院与大雁塔,均在西院之中。 寺内实在是宣阔,没有代步工具,沈绥c秦臻与慕容辅在刘玉成并两位京兆府府兵校尉的带领陪同下,足足行了两刻钟,才终于行到了方丈院外。这还是他们脚程快,若是换了虔诚拜谒的香客,恐怕没有个一两时辰,是走不到这里的。一路行来,几乎瞧不见什么人,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僧侣,正执了扫帚在扫雪。浩大一座佛寺,显得颇为空荡寂静。 方丈院,实际上就是在闻名遐迩的慈恩翻经院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初代住持玄奘法师,最初就是被请入翻经院,之后才立为慈恩的上座法师,实际上当时已经算是慈恩的方丈住持法师了。此后,慈恩成为玄奘法师所创唯识宗的祖庭,历代慈恩的方丈住持,便在翻经院中起居生活。渐渐的,翻经院便成为了方丈院。 方丈院再向北行一段路,便可见西塔院院墙,其内耸立着大唐最为壮丽雄伟的浮屠高塔——大雁塔。 站在方丈院正门口,能望到其后被遮住下半的雁塔。沈绥在院门口站了好久,仰头望着雁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前方刘玉成c慕容辅都已迈步进了方丈院了,她却还在外逗留。秦臻是了解她的,见她仰望思索,于是也不言语,就陪在她身侧。 慕容辅又急了,在院内喊道: “至秦兄,伯昭小兄弟,快进来啊!” 秦臻觉得好笑,不由对身旁沈绥轻声道: “你还是别折磨咱们慕容府君了罢。” 沈绥也笑了,道:“再急,总得容某思量思量。” 说罢,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落后秦臻半个身子,两人一起步入方丈院内。一入院内,沈绥就一直低头在看地面。秦臻注意到了她的举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方丈院内青砖地面湿漉漉的,积雪三两处,大多堆积在院内两棵银杏树下,大约是清晨扫雪后留下的。 这一路行来,秦臻都留了三分注意力在沈绥身上,见她不时抬头望向雁塔,又不时低头看向地面,若有所思的模样。秦臻虽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但也知道她或许注意到了一些寻常人不会注意的事情。 方丈院正堂门檐廊下,有一名武将并两名僧人正在等候。几人上前见礼,那武将名叫程旭,字野韩,是禁军十六卫中右武卫的团营校尉,官至游骑将军,正五品上。此次领了圣人御令,负责戍守案发后的慈恩寺,并协助京兆府缉捕凶犯。之前得了传讯,一早便候在这里。 那两名僧人,其中一人年约五旬,眉目清远,隐有忧色。淡黄僧衣外披绯色袈/裟,想来地位尊崇。经介绍,知晓此僧乃是慈恩寺监院——妙印法师。他是住持妙普法师的师弟,慈恩寺中地位仅次于妙普法师,掌管寺内诸事。 另外一位僧人,只着淡黄僧袄,不到而立年,十分年轻。但面色苍白,眼底发青,说话声音虚浮,看着气色不大好。此僧便是第一个发现方丈住持尸首的侍僧——圆惠。 见礼过后,慕容辅说明来意,要再度调查案发现场。妙印法师闻言合掌告罪:“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然后从僧袍袖袋中摸出一把钥匙,开启了正堂门上的挂锁。现在两处案发现场的钥匙都由他亲自贴身保管,程旭负责护卫他的安全。 正堂门开,慕容辅领着一众人等入内查看,而关键之人沈绥却不急着进去,反倒一直在院内两株银杏树下转悠。至积雪旁,她蹲下身子,伸手捏了一小块雪,送入口中,随即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什么。之后,她便转身,竟是朝着正堂相反的方向行去,绕过西侧房,上了廊道,沿着廊道向方丈院内院行去。 慕容辅正准备与沈绥说话,哪知道一转身,沈绥人就不见了。他瞪大眼睛,问秦臻: “至秦兄,沈伯昭人呢?” 秦臻也是才发现沈绥不见了,不由抚须哈哈笑道: “伯昭心思细腻,思维有悖常人,你就让他去吧。” “哎呀这个沈伯昭啊”慕容辅顿足,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呸呸呸,百无禁忌。他才不管沈伯昭是不是思维异于常人,总之不能让他晃晃悠悠把时间都耽误了。于是连忙着两名府兵校尉去寻沈绥。两位校尉也是叫苦,寺里这么大,往哪去寻?正干着急间,便听那圆惠道了句: “小僧方才瞧见那沈施主往西内院去了。” 妙印法师闻言挑眉,连忙道: “圆惠,你赶紧带这两位施主去西内院,将沈施主寻回来,那里住着清客,若是撞上了可不好。” 圆惠连忙应是,领着两名府兵校尉去了。慕容辅却问道: “敢问清客是?” 妙印法师再度合掌,解释道:“阿弥陀佛,是一位女居士,半年前就住在寺内了。年纪轻轻佛法精深,时常与方丈清谈论道。可她毕竟是俗家居士,又是未出阁的年轻娘子,为了避嫌,她本来应当住在东院客厢,但客厢人多杂往,她喜好清净,身份又清贵,住持便将她单独安排在了方丈院的西内院中。” “未知这位女居士身份。”秦臻问。 “她清修于此,只有方丈知晓她俗家身份,贫僧只知她是贵客,号‘心莲’,寺内僧人都唤她‘心莲居士’。” 此刻的沈绥,正驻步西内院梅园之中,立于一株白梅之下。寒风冷峭,白梅秀骨挺拔,虽未抽枝发芽,但雪落枝头,恰似梅开朵朵。 沈绥的视线却不在梅枝上,她凝视着不远处,漆黑的眼底翻滚着渊沉晦暗的情绪,汹涌仿若要溢出,却又被硬生生压下。视线的尽头,正有一位女子在仰首观“梅”。一袭白色右衽广袖襦裙,手中提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菩提子持珠,俏立寒风中,身形单薄却又挺拔。乌黑秀发泼墨般披散而下,只用一条白色丝带于尾端慵懒束着。侧颜肌肤胜雪,睫若蝶跹,远山黛眉,点绛红唇,好似那谪仙降世,琳琳然若旷古冷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第三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开元十六年十二月廿五,午时未几。天阴云厚, 薄雪浮降。连日来的大雪为中原大地披上一层素衣,寒风裹挟着雪粒呼啸而来,不由分说地灌入领口袖口。行人掩紧衣袍, 压低箬笠,匆匆行走在黄土夯实的官道之上。官道冷硬,表面一层泥泞软土, 踩上去污了鞋面。这是长安与洛阳间的南崤道,已过了华山北麓那一段,长安城已在目前, 再有个一二时辰,便能入得春明门。 道旁的酒家食肆多了起来, 这个当口,多的是歇脚用饭的客商。刚蒸好的白面蒸饼出锅了, 带起了大片的水汽。一盘子塞满了五六个, 店家给端了上桌,酱酢的咸菜腊肉就着,再来壶店家自酿的浊酒暖暖身子,就算是行脚路上的一顿好吃食了。愿意掏子的,点一碗羊肉馎饦或汤饼, 稀溜溜吃下去, 那热气劲也就上来了。 食肆西南角的一帷, 聚着三个人。 其中一人看着便是奴仆, 立在一旁侍候主人用饭。他长着高鼻深目,黄发微卷,高大壮硕,沉默寡言,一瞧便是西域藩国来的人,也不知是哪个藩的。这年头,能有个藩人做奴仆,这主人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因是在外,没法子那么讲究。这奴仆大约也是个有福的,主人恩宠,虽是立在一旁侍候,但主人也为他点了热食,允他就在旁吃。他倒也斯文,用衣袖掩了,一点一点吃着。 坐着的两位,当是主人。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夫妻,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头戴帷帽,青纱遮面,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服饰稳重,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头戴垂脚黑幞头c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c腰系蹀躞革带c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姿态恭谨端谦,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细观其容,墨眉细长c斜飞入鬓,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肤白貌美,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西域奴递上帕巾,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这行路艰苦,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这雪下得不知何时能止,只怕慈恩一案会困难重重啊。” 帷帽女子闻言道:“我三日前接到大郎飞鹰传书,说是被紧急调往长安,可真是吃惊不小,连夜赶来汇合。大郎在东都做个小小司法参军,那些个长安高官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那郎君苦笑道:“还不是我那上官推荐的,他啊,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有我这号人。终日里往长安写荐书,我拦都拦不住。” 帷帽女子捂嘴轻笑:“看来大郎早已名誉中原,我在河南府地方上行医时,总能听闻‘雪刀明断沈伯昭’的名头,倒也是与有荣焉。” “颦娘又笑我。”美郎君一脸委屈模样,似娇似怨,别有风情。 西域奴牵了三匹马来,三人利落上马,往长安方向继续赶路。马速不快,因刚用过午食,三人多有信步游走的兴致。 “我一直没问,二郎可是在后方?”名唤颦娘的女子与沈伯昭并辔而走,问道。 沈伯昭点头:“她腿脚不便,骑不了快马。我给她造的马车沉重了些,又装了不少行李什物,实在是走不快。事出紧急,我们只能分开往长安。颦娘不必担心,从云从雨一路跟着她,会照顾好她的。想来,三两日后,也能赶到。” 马儿走得快了,颦娘勒了勒马缰,接道: “她身子不好,你也并非多么康健。这些年习武不辍,才能有现在的自由之身,可得懂得珍惜。这连日来冒着风雪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舟车劳顿的,待进了城,我得给你号号脉。” 沈伯昭乌黑的瞳孔底部隐有压抑之色闪过,复又露出笑容,回道: “让颦娘挂心了。” “说什么挂心,你们姊妹俩啊,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沈伯昭再度苦笑:“颦娘,这进了城,您可别再提姊妹一词。我与二郎是兄弟,而非姊妹。” “是是是,我这不是一时没注意嘛。”颦娘连忙改口。 西域奴一言不发,恭敬地跟在后方,沈伯昭与颦娘一时未再言语。风雪渐渐大了,他们也没了闲话的兴致,裹紧衣袍,加快了马速。顶着风雪急行几里后,视野渐渐开阔,已经能望到长安城漆黑的轮廓了。 待行至春明门城下,三人下马,牵着马排入了入城的队伍之中。春明三道门,中央官士专行,两侧非官非士,沈伯昭是官身士人,但颦娘与西域奴不是,沈伯昭便和两人一起排入了右侧道。瞧着中央道人山人海的入城车马队伍,沈伯昭不由道: “年末了,是朝贡述职的时候了。” “可不是嘛。不过听闻今年有些不寻常,晋国公主从安北都护府回来了。” 沈伯昭笑而不语,这消息她早几天前已经知晓。 颦娘瞧她一眼,见她似乎不愿多谈此事,便转了话题: “咱们这入了京,要在何处落脚?” 沈伯昭笑道:“此次被举荐入京,大理寺卿秦公是出了大力的。他有书信与我,说是入春明门后,至道政坊北坊门旁街角酒楼,报我的姓名,会有人领我们去落脚之地。” “秦公”颦娘默了片刻,笑了,“想来也是,多年未见秦公,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康健。” 沈伯昭笑而未答。 “慈恩案事关重大,我这一路赶来,都能听人议论此事。秦公为何要在这风口浪尖之中将大郎举荐上去,就不怕给大郎惹来一身麻烦吗?”颦娘很是担忧。 沈伯昭漆黑的眼底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滚,良久,她吐出五个字: “也是时候了。” 颦娘帷帽下的面色一凛,心弦不由绷紧。 未再言语,三人很快入城。见沈伯昭相貌堂堂c衣料考究,挎刀牵马,春明门的门卒不由多看了两眼。沈伯昭取出公验告身交与门卒勘合。门卒见她是武将官身,从洛阳而来,一路都有官驿加印,便客气放行,三人于是顺利入得城来。 喧嚣之气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之上人头攒动。春明门临近东市,正值下午开市,大量商旅正涌向东市,热闹非凡。雨雪天气丝毫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市井的气息让沈伯昭略显阴郁的心情舒缓放松许多,嘴角不由上扬起来。又望了望春明大道北侧兴庆宫苍黄的宫墙,面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起来。 时隔多年,沈氏族裔再入长安。 在三人刚入长安之时,长安城光德坊东南隅京兆府衙署内,京兆尹慕容辅正坐于案后,捏着一份人事文书,紧锁着眉头思量。文书上写着一个人的履历,他已经反复读了不下二十遍。以手撑颊,表情十分苦恼。他身旁立着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见状,拱手劝说道: “府君,这沈绥是个能人。年少有为,政绩卓越,一年内查清了河南府两百多桩积年旧案,无一人喊冤,当地百姓更是交口称赞。大理寺已经向圣人推举此人,圣人也下御令了,您又何须如此烦恼?” 沈绥便是沈伯昭,名绥,字伯昭。 慕容辅闻言摇头,敲了敲案上文书,道: “沈绥此人还是经验太少。这上面写着长安二年出生,算来,今年他不过才二十六周岁。而且他只是有些小聪明,并无大才,不过是个武人。你瞧瞧,十六岁中明经科,隔年中武举,大约是知道自己武比文强,出仕无望,便入军搏前程。他倒是运气好,恰逢那年大举募兵,他入了怀州折冲府军,仗着有明经和武举的功名在身,不久后升作都虞候。” “不过他很快就破了一起军器私吞案,当时影响不小,被怀州刺史丁丰云看中。可见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刘玉成道。 慕容辅反驳道:“东灵(刘玉成字)啊,这就是某要说的了。此后他为官全凭上官举荐,多半是喜好奉迎巴结之辈。丁丰云年纪大了,又是个出了名喜欢年轻俊儿的人,听闻这沈绥长得倒是有姿色,丁丰云哪里经得住他的甜言蜜语?他巴结丁丰云,调离军队,升任怀州判佐。二十三岁时又经丁丰云举荐,升任河南府司法参军,一下就做了从七品上的实职!府尹萧子良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多次举荐他,如今又有秦臻力荐,真是一路顺遂。” 秦臻是现任大理寺卿,正是沈伯昭口中的“秦公”。萧子良名谦,字子良。刘玉成听慕容辅这一番话,不由腹诽:他们府君估计是急糊涂了,萧子良哪里是能随意巴结得上的人,他可是出身甲姓世家,傲气得很,眼睛里又融不进沙子。于是他委婉提醒道: “听闻沈绥出身吴兴沈氏,因而朝中有沈氏旧人照拂。”这话说得直白,明指秦臻为沈氏旧人。 “吴兴沈氏?早就没落了,现在朝中有几人姓沈?何况我看他也并非是吴兴主家出来的,这里不写着吗,润州江宁县人士,听说那里有巨贾富商一族,号延陵沈氏,这说的就是他家吧。哼,再有钱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族,顶多算是吴兴的一个小分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第三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张若菡今日着了一身浅青色的窄袖交领右衽服, 外披白裘氅,长发束起, 戴帷帽,垂纱遮面。这一身打扮, 似是要出远门。 一主一仆向西走, 穿廊道, 过屋舍,不多时,眼前敞阔起来, 可见慈恩寺最西侧的侧道, 就在道口,一位黑布蒙眼佩东瀛刀的清秀武士正等在那里。 “千鹤,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 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 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完全可代目而视, 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极具代表性, 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 门外停了一车两马, 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 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 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于他来说,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鸿胪寺事务繁忙,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二郎归不得家,得宿在宫中,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起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c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无涯眼珠子一转,看向张若菡,肚子里的话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是想说,自家娘子容貌冠绝天下,赋诗作画c歌舞乐器,样样精通,可谓才华无双,还能配不上这沈绥?娘子年纪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娶她了。正巧沈绥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缘的。但是这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娘子心里有人,是断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尝不可见潘岳卫玠亦有妻也。”张若菡轻启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无涯尚未反应过来娘子在说什么,千鹤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绥其实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实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张若菡道。 千鹤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无涯也噤了声,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条街的香料铺,沈绥一行人进了酒楼,大约是要用午食了。无涯也觉得腹内空空,十分饥饿。张若菡便带着两人入了酒楼对面的一家胡食铺子,捡了个干净位置坐下,点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无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胡饼,端起馎饦汤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没擦干净,张若菡抬手点了点自己唇边,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无涯连忙抬手去擦,半天没找准地方,张若菡叹息一声,解下丝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时能学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无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负责雅,无涯就负责保护c照顾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鹤,你怎么不知要学习精进呢?”张若菡笑着逗无涯。 千鹤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饼,看着十分文雅。无涯听娘子这么说,更是不服气了,道: “千鹤本来小时候就有人教,我又没有”说着,想起小时悲惨,眼圈都委屈红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气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纵着你了。”张若菡叹息道。 “对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说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店家看见她哭,连忙赶上前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汉子,诚惶诚恐地搓手道: “这小娘子怎么的眼泪流成这般模样,我这胡麻饼里没有放那么多胡椒啊?” “噗”无涯直接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头雾水。 待店家走了,千鹤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轻声道: “无涯莫当羡慕我,我还当羡慕无涯。你可视这大千世界诸般色彩,我却再也看不见了。你至少还能立在家乡的土地之上,而我却再也归不得家,也无家可归。怎不可谓幸福?” 无涯拭去眼泪,道:“千鹤,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千鹤笑了:“我千鹤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谁对我好,我就加倍对谁好。我已有福报,已有新的亲人和家乡,内心并不伤感。” 听她说得感人,无涯内心真是感动,连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哈哈哈。”千鹤哈哈大笑。 张若菡听着她俩的对话,眼底有温情流过。无涯虽鲁莽,最可贵的是那份纯真;千鹤历经沧桑,最可敬的是一颗感恩之心。她有这两位追随,又何尝不是幸运? 说话间,对面酒楼正门中,沈绥一行人出来了。张若菡三人连忙结了账,跟了上去。沈绥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东门口上了马,再度打马离去。张若菡三人也上车上马,继续跟随。沈绥走了西市东街,一路向东,过太平c光禄c兴道c务本四坊,正当张若菡三人以为她要回暂居的道政坊时,沈绥一行却忽的拨转马头,在平康坊西门停了下来。 无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绥等人下了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么清高人物,到头来登徒子还是登徒子。” 张若菡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绥进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带笑容的侧颜莫名显得可恶起来。她垂下帘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张易调转马头,刚要驾车,却忽的听张若菡道: “千鹤,麻烦你多留一会儿。” “喏。”千鹤会意,顾自下了马,牵着马往平康坊里走。而张易依旧架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和无涯回府。 “三娘”无涯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张若菡打断: “勿要多问。” “喏。” 约两刻钟后,张若菡的车马抵达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门口。她刚刚在无涯的搀扶下下车,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串马蹄声,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剑的英气女子领着一队亲卫过来,周身的天家贵气大老远就直逼而来。 张易c无涯连忙俯下身子拜道: “拜见晋国公主阁下。” 张若菡却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似谦恭,却始终傲骨难折。 晋国公主李瑾月浑不在意,跳下马来,快步来到张若菡身前,笑逐颜开: “莲婢,我好久没见到你了,甚是想念。” “不敢劳公主挂念。”张若菡淡淡道。 李瑾月眼神一暗,旋即又开怀道: “今日是除夕,我给你和家里人送吃的来了。”说罢一抬手,便有亲卫提了食盒上来。李瑾月接过,献宝般捧到张若菡面前,道: “你最爱吃的樱桃毕罗,府里厨娘刚蒸出来,还热乎着呢,我就赶紧给你送来了。” 张若菡定了半晌没作反应,终是叹息一声道: “不敢怠慢公主,请入内再叙。” 李瑾月期待又忐忑的眉目瞬间舒展,登时开心得像个孩子,连道: “好,好,都听你的。”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第三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晋国公主的到来,很好地冲淡了弥漫在张家中的阴郁之气。目前张家的当家媳妇,二郎张九章之妻王氏,携家中女眷一齐出来迎接公主。 大郎张九龄之妻谭氏, 也就是张若菡的母亲,已于五年前病故。张九龄并未再续弦, 也没有妾室, 大房一脉如今便只有张拯与张若菡这一对成年的兄妹俩。张若菡也未出嫁,算作在室女,大房的第三代也就只有大哥张拯的三儿两女,但都随张拯在外地,并不在长安家中。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 男女分开算排行,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 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 现任岭南节度使, 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 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 九章妻王氏c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c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自则天皇帝后期,原来的关陇贵族以及山东门阀,大多衰败下来,子弟凋零,远远不复百年前的辉煌。南北朝时,门阀最看重门第,决不允许不同门第的男女通婚。但是到了则天皇帝后期,很多名门不得不自降身份,将家中女儿嫁给一些寒门出身的朝中高官俊杰。韶州曲江张家三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两年未见太夫人,依旧是光彩照人。”李瑾月笑着夸赞老人家。 “黄土埋颈的人了,何谈光彩照人,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呵呵呵”卢氏摇头笑道。 李瑾月嗔道:“太夫人说得哪里话,要论风度礼仪,当朝何人能胜得过您啊。您可是一手教导出子寿公那样高绝的人物。想当年阿父还因为钦慕子寿公,命满朝文武缝笏袋上朝呢。” 众女闻言,都掩唇而笑。此事被长安人常年传作佳话,无人不晓。 张九龄早年在朝,得到了圣人的赏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那一身魏晋风度。唐人大多雄伟,膀大腰圆,身材壮硕。但张九龄却不然,清骨孑孑,五绺长须,一身的仙风紫韵。大多数官员上朝时,都喜欢将笏板插在腰带之中上朝,入殿后才取出,捧在手中。下朝后,又将笏板往腰带里一插,跨马而去。张九龄却不然,让妻子给他缝制了一个专门装笏板的布袋,让仆从提着,从不将笏板往腰间插。一日下朝时,九龄递笏板于仆从装袋子的一整套动作被圣人注意到了,顿时移不开眼,大赞他仪态美绝。第二日就命满朝文武学习子寿公,让家中妻妇缝制笏袋,盛装笏板。谁要是再敢举止粗鲁,把笏板往腰带里插,谁就要受罚。 实际上,张九龄之所以不往腰带里插笏板,倒不是因为魏晋风度,而是因为他太瘦了,笏板插在腰间,总会掉下来,特别是上马时,很不方便。不过现在,倒也没人在意这个真实的原因了,此事张九龄自己也觉得无奈又好笑,每提此事,张家人更是乐此不疲。 晋国公主一席话,将内堂中的气氛变得更加温馨和谐起来。女人们随意拉着家常,说些时下新奇的话题。因着张若菡刚从慈恩寺回来,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最近的怪猿案上了。怪猿案实际上牵涉到了如今朝堂内的一些微妙局势。张家本来就置身事外,作为张家内妇,以老夫人卢氏为首的女人们都是很有政治见地的,绝不会多加口舌c图惹是非。话题一直轻飘飘,没有涉及到内里最核心的东西。倒是老夫人对此案的破案者沈绥很是感兴趣,还专门询问张若菡,是否见过沈绥。 张若菡稍作犹豫,没有立刻回答。她作为一个未嫁女,虽然自号居士,清修佛法,但在家人眼中,她依旧是不能轻易与外男来往的闺秀在室女。她若承认和沈绥见过面,有过交谈,实为不妥。但,她与沈绥见面这件事,实际上已经被不少人知晓,特别是被韦十二郎知道了。韦十二郎与张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若眼下不承认,他日家里人从韦十二郎口中知晓,她此刻的遮掩,倒显得她与沈绥关系不一般起来。 思考到这里,她知道此事决不能给人欲盖弥彰的味道,不若大方承认,反倒坦然清白。实际上她与沈绥也确实没什么,她可不希望别人误会,特别是现在席上还有一个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显然这个人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张若菡淡然道: “若菡有幸见过这位沈翊麾一面,那日他来寺中查案,若菡亦在旁侧。” “哦?”老夫人初时有些吃惊,她本不以为张若菡会与沈绥见面,虽说慈恩案时张若菡困在寺内,但张若菡是在内院之中,不会轻易与外人见面,想来也不会与沈绥照面。没想到,还真的见过了。吃惊过后,老夫人忽的喜上眉梢,但面上却故作镇定,问道: “莲婢觉得此人如何?” 想起沈绥的风仪姿态,那深邃难测的漆黑眼眸,还有那永远挂在唇边的笑容,偶尔犯傻促狭般的举动,张若菡心下不由升起一丝谑意。她觉得这人是个趣人,也是个深不可测之人。这世上大多人在张若菡看来,不过庸人,无趣至极。甚少有人能让她提起兴趣,因而她对这个沈绥的印象并不差。 但心里话可不能完全诉诸于口,张若菡只是道: “沈翊麾是个极聪慧的人,时有惊人之举,不拘一格,很是难得。” 听闻张若菡的评价,卢氏心头更是欣喜。张若菡内心有多骄傲,她比谁都清楚。她这个孙女太过出色优秀,大多男子在她面前只能自惭形秽c甘拜下风。再加上小时受过刺激和打击,她封闭内心已经许久,基本不会正眼去看哪个男子。她对沈绥的评价,真是闻所未闻得高,从未有哪个男子能获得她如此评价。 莫非有戏?改日有机会,要让二郎把沈家大郎招来相看相看,问问他的想法。哎呀,他若是娶妻了可不行,不能委屈咱们莲婢做妾,得打听清楚了才妥当。老太太心中转着念头,打算稳重行事,暂时不要将这样的想法让莲婢看出来了,否则她又要有逆反心理。于是岔开话题,说起了年节上的一些事。 “公主晚间可要入宫中赴家宴?今晚得跟圣人一起守岁罢。”老太太向李瑾月问起此事。 可没想到,李瑾月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温情脉脉的内堂之中出现了短暂又令人难耐的静默时刻。只见这位掌兵公主斜倚着凭几,单手曲拳撑住太阳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斜对面的坐席,出神的模样。那一双杏眸半眯着,晕着冷光与刺痛,威势逼人。但是那强作的威势下,却藏着忧虑和忐忑,唇角抿得紧紧,隐忍c受伤又薄怒。这模样清晰地映入在场众人眼帘,一闪而过,很快她面上就带上了温和笑容,转过头来回应老夫人的问话: “自是要进宫的。许久未回,阿父可饶不得我在外。”说完,淡笑起来。 老夫人不动声色,心底却发紧,暗道真是孽缘,纠纠缠缠这许多年,还是放不开。张家其余女人们面色也隐有古怪,显然应当都看出来了,方才公主紧紧盯着的人,可不正是张若菡吗?可张若菡呢?却局外人般,低眉垂眸,闲静淡漠。 这些年来,张若菡凭空蹉跎年月,出嫁不得,明面上,大家都说她性格出世,太过恬淡,不是为妻为母的好人选。但实际上,愿意娶她的儿郎多得是。慕容辅的二儿子就是其中之一,对张若菡已然爱到骨髓里,非她不娶,因而哪怕冒着让家族丢丑的险,也要搏一搏。但是慕容辅之后,再无人家敢来提亲,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一个骇人听闻的绯闻传出,这绯闻就是关于张若菡与晋国公主李瑾月的。 双花并蒂怎结果,磨镜相扶不允俗。堂堂皇室嫡长女,与名臣家的千金,传出磨镜丑闻,时人多闲言碎语。张若菡幼年时曾是李瑾月伴读,二女有同窗之谊。原本,晋国公主十五出国子监入军,那时已与张若菡分道扬镳。十七岁时,公主更是远赴安西都护府,与驻守安西都护府的大都督萧义夫的嫡次子萧八郎完婚,之后一直与夫家一起戍守边疆,两人已无来往。 就在四年前,发生了慕容家来张家提亲自取其辱这件事,那一年恰逢王皇后出事,李瑾月当时被软禁在长安晋国公主府中。此前一年,萧八郎死于战场,公主失了丈夫,这一年生母又死,整个人非常消沉悲痛。那个时候张若菡念及过往情谊,时常出入公主府,公主对她非常依赖,须臾不能离,举止亲密更是超越一般的关系,当时府内便有这种传闻传出,但很快就被公主以雷霆手段压下,然,未曾想却被慕容家恼羞成怒之下扩散流传。之后张若菡主动疏远公主,公主却似乎不想掩饰了,那段时间经常以各种借口来张家探望,其心思一目了然。如今看来,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是确有其事。只是,或许不过单相思,张家人心里对此都很清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第三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大寒天里, 慕容辅一脑门汗, 举起绯色官袍的袍袖擦了擦汗, 他对着身旁的秦臻道: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 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抬手抓了秦臻手腕, 拽着他就走。 “唉, 义甫兄,慢点走, 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 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 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 她就站在这里了, 现在都辰初三刻了, 双腿双脚都站麻了,饶是她习武强身,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 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 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 沈绥不喜欢。 一队宫人路过她身边,见这位碧袍小官面容丰神俊秀,着实生得好看,可是却冻得够呛,其中一位大胆宫女竟然将丝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别冻着了。” 其他宫女一阵哄笑,欢声笑语地离去了,独留沈绥一脸发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远远就瞧见慕容辅拽着秦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著名的前燕慕容氏,出过慕容冲那个级数的美男子。他们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辅当年是名动长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却急得面红耳赤,拖着秦臻毫无形象。沈绥瞧着这两位朝廷大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睛呆立当场。待他们走近了,沈绥急忙弯腰拱手行礼: “下官沈绥,拜见”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辅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对对对,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赶紧跟我走吧,别拘礼了!” 出了兴庆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急性子的慕容辅拉着沈绥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兴庆宫西面的大道,过道政c常乐c靖恭c新昌c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过修政坊至晋昌坊,老远的,已经能看到大雁塔雄伟的轮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贞观年间,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而敕造。后延请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为寺任。寺内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间,之后屡次翻修加盖,至则天皇后时达到十层,更是破了佛塔奇数层的惯例,成为世所仅有的偶数层佛塔。 长安城星罗棋布,构造规整,被大小街道切成四四方方的方格,每一个方格就是一座坊。而每个坊内又有十字街将坊切为东南西北四个曲。大慈恩寺占地极为广阔,一寺之地就占据了晋昌坊的北曲和东曲,也就是说,晋昌坊的东面一半地域都被圈在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其内重楼叠宇,云阁洞屋,更是蔚为壮观。 慈恩寺坐北朝南,正大门在最南面。由于慈恩寺目前已经被封锁,只留正南门严守进出,一概出入皆从此门勘验,因而沈绥等人虽然经过了晋昌北坊的侧门,却不得不绕到南面,从正南门下马入内。 山门壮阔,气势雄浑,门上烫金四字“大慈恩寺”乃是高宗皇帝亲笔所提。三座门洞,中央最大为空门,东为无相门,西为无作门。沈绥等人登上台阶,自无相门门口与看守山门的士兵勘验身份后,与迎接他们的刘玉成并两位府兵校尉汇合,一齐入山门。门殿两侧怒目金刚像耸立,威严顿生。殿后一堵白玉照壁,雕刻佛经故事像,甚为精美。 绕过白玉照壁,其后是天王殿,四大天王横眉冷目立于当中。正中供奉弥勒菩萨,弥勒背面供奉韦陀护法。沈绥等人今日并非是来拜佛,因此只是匆匆抬脚路过,顶多入殿后合十行礼,算作尊重。 过天王殿,便可以瞧见巨大的殿前广场。广场以青砖铺就,左钟楼右鼓楼,中央是御道。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台基高耸,楼宇如云,真可谓“穷班孪巧艺,尽衡霍良木”,壮丽非凡。远处大雄宝殿伫于白玉壶门莲座台之上,如浮于云端,涤荡天地浩然之气,让人不由自主想去拜服。 前方带路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却是不往大雄宝殿去,反而绕过大雄宝殿,朝西院行去。案发地点——方丈院与大雁塔,均在西院之中。 寺内实在是宣阔,没有代步工具,沈绥c秦臻与慕容辅在刘玉成并两位京兆府府兵校尉的带领陪同下,足足行了两刻钟,才终于行到了方丈院外。这还是他们脚程快,若是换了虔诚拜谒的香客,恐怕没有个一两时辰,是走不到这里的。一路行来,几乎瞧不见什么人,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僧侣,正执了扫帚在扫雪。浩大一座佛寺,显得颇为空荡寂静。 方丈院,实际上就是在闻名遐迩的慈恩翻经院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初代住持玄奘法师,最初就是被请入翻经院,之后才立为慈恩的上座法师,实际上当时已经算是慈恩的方丈住持法师了。此后,慈恩成为玄奘法师所创唯识宗的祖庭,历代慈恩的方丈住持,便在翻经院中起居生活。渐渐的,翻经院便成为了方丈院。 方丈院再向北行一段路,便可见西塔院院墙,其内耸立着大唐最为壮丽雄伟的浮屠高塔——大雁塔。 站在方丈院正门口,能望到其后被遮住下半的雁塔。沈绥在院门口站了好久,仰头望着雁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前方刘玉成c慕容辅都已迈步进了方丈院了,她却还在外逗留。秦臻是了解她的,见她仰望思索,于是也不言语,就陪在她身侧。 慕容辅又急了,在院内喊道: “至秦兄,伯昭小兄弟,快进来啊!” 秦臻觉得好笑,不由对身旁沈绥轻声道: “你还是别折磨咱们慕容府君了罢。” 沈绥也笑了,道:“再急,总得容某思量思量。” 说罢,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落后秦臻半个身子,两人一起步入方丈院内。一入院内,沈绥就一直低头在看地面。秦臻注意到了她的举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方丈院内青砖地面湿漉漉的,积雪三两处,大多堆积在院内两棵银杏树下,大约是清晨扫雪后留下的。 这一路行来,秦臻都留了三分注意力在沈绥身上,见她不时抬头望向雁塔,又不时低头看向地面,若有所思的模样。秦臻虽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但也知道她或许注意到了一些寻常人不会注意的事情。 方丈院正堂门檐廊下,有一名武将并两名僧人正在等候。几人上前见礼,那武将名叫程旭,字野韩,是禁军十六卫中右武卫的团营校尉,官至游骑将军,正五品上。此次领了圣人御令,负责戍守案发后的慈恩寺,并协助京兆府缉捕凶犯。之前得了传讯,一早便候在这里。 那两名僧人,其中一人年约五旬,眉目清远,隐有忧色。淡黄僧衣外披绯色袈/裟,想来地位尊崇。经介绍,知晓此僧乃是慈恩寺监院——妙印法师。他是住持妙普法师的师弟,慈恩寺中地位仅次于妙普法师,掌管寺内诸事。 另外一位僧人,只着淡黄僧袄,不到而立年,十分年轻。但面色苍白,眼底发青,说话声音虚浮,看着气色不大好。此僧便是第一个发现方丈住持尸首的侍僧——圆惠。 见礼过后,慕容辅说明来意,要再度调查案发现场。妙印法师闻言合掌告罪:“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然后从僧袍袖袋中摸出一把钥匙,开启了正堂门上的挂锁。现在两处案发现场的钥匙都由他亲自贴身保管,程旭负责护卫他的安全。 正堂门开,慕容辅领着一众人等入内查看,而关键之人沈绥却不急着进去,反倒一直在院内两株银杏树下转悠。至积雪旁,她蹲下身子,伸手捏了一小块雪,送入口中,随即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什么。之后,她便转身,竟是朝着正堂相反的方向行去,绕过西侧房,上了廊道,沿着廊道向方丈院内院行去。 慕容辅正准备与沈绥说话,哪知道一转身,沈绥人就不见了。他瞪大眼睛,问秦臻: “至秦兄,沈伯昭人呢?” 秦臻也是才发现沈绥不见了,不由抚须哈哈笑道: “伯昭心思细腻,思维有悖常人,你就让他去吧。” “哎呀这个沈伯昭啊”慕容辅顿足,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呸呸呸,百无禁忌。他才不管沈伯昭是不是思维异于常人,总之不能让他晃晃悠悠把时间都耽误了。于是连忙着两名府兵校尉去寻沈绥。两位校尉也是叫苦,寺里这么大,往哪去寻?正干着急间,便听那圆惠道了句: “小僧方才瞧见那沈施主往西内院去了。” 妙印法师闻言挑眉,连忙道: “圆惠,你赶紧带这两位施主去西内院,将沈施主寻回来,那里住着清客,若是撞上了可不好。” 圆惠连忙应是,领着两名府兵校尉去了。慕容辅却问道: “敢问清客是?” 妙印法师再度合掌,解释道:“阿弥陀佛,是一位女居士,半年前就住在寺内了。年纪轻轻佛法精深,时常与方丈清谈论道。可她毕竟是俗家居士,又是未出阁的年轻娘子,为了避嫌,她本来应当住在东院客厢,但客厢人多杂往,她喜好清净,身份又清贵,住持便将她单独安排在了方丈院的西内院中。” “未知这位女居士身份。”秦臻问。 “她清修于此,只有方丈知晓她俗家身份,贫僧只知她是贵客,号‘心莲’,寺内僧人都唤她‘心莲居士’。” 此刻的沈绥,正驻步西内院梅园之中,立于一株白梅之下。寒风冷峭,白梅秀骨挺拔,虽未抽枝发芽,但雪落枝头,恰似梅开朵朵。 沈绥的视线却不在梅枝上,她凝视着不远处,漆黑的眼底翻滚着渊沉晦暗的情绪,汹涌仿若要溢出,却又被硬生生压下。视线的尽头,正有一位女子在仰首观“梅”。一袭白色右衽广袖襦裙,手中提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菩提子持珠,俏立寒风中,身形单薄却又挺拔。乌黑秀发泼墨般披散而下,只用一条白色丝带于尾端慵懒束着。侧颜肌肤胜雪,睫若蝶跹,远山黛眉,点绛红唇,好似那谪仙降世,琳琳然若旷古冷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第三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 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 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 入游廊, 过后院, 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 纷纷落座, 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 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 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 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 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 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c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c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c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c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c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c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难道,她真的就永远比不上那个人?自幼起,她就始终屈居于赤糸之下,读书c习武,皆不能赢。但赤糸是她最好的姐妹,最贴心的密友,她从未嫉妒过她。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妒忌,妒忌一个早已逝去了的友人。 “莲婢你的心真狠”她深吸了口气,又长叹而出,“我明白了,今日话不投机,改日我再来寻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她,自从那年突然明晰心中感情为何,她胸口就平添了太多的牵挂,缠缠绵绵三年多,深入骨髓。自打她回长安城,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去寻她,可是俗事缠身,再加上慈恩案爆发,她一直不得机会。 可见了又如何?不过徒增伤怀。 李瑾月走了,张若菡独自站在水榭之中,看着脚下池水里,欢乐游凫的三条锦鲤,心口沉闷。 闭上双眼,她缓缓拨动手中持珠。 颦娘正在给沈绥更衣,嘴里牢骚不断,沈绥头疼欲裂,一脸丧气地垂着头。举着手臂任颦娘摆弄。 “让你不要饮那么多酒,你偏不听,现在好了。你当自己身子真的很硬朗吗?若不是老娘在这里给你调理,你还不知要卧在榻上哼哼唧唧多久呢!马上我就让小叶阿青去把那几坛新园春给埋茅房后面去,我让你喝!” “颦娘那是承喜家一片好意,您怎么能如此暴殄天物?”沈绥皱着眉道。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等会儿大朝会,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顿时哭笑不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第四十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善因是戒律院的首席, 沈绥就善因案发当晚的动向, 询问了居住在善因居所旁的几位戒律院的僧人。与杜岩提供的供词相吻合, 大家一致言道:当晚善因房中很早就熄灯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入睡了, 便未曾去打扰, 不承想清晨就发现他死于雁塔之上。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 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 私下里, 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 也乐得清静, 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 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 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 讲论佛法,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 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 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 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 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若菡觉得沈翊麾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沈绥弯了弯唇角,笑而回答:“某亦觉心莲居士面善。只是某自幼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入京赴考,也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知可是那会儿与心莲居士有过一面之缘?” 张若菡挑眉,继而道:“十年前若菡于家中侍奉老祖母,一整年不曾出过家门,看来,我二人并未见过。”说罢,扬眸仔细看了看沈绥的神情,见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疏离,眼中略有遗憾,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垂下眼帘,再道: “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 沈绥眉梢一抖,依旧笑而回答: “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 “那便是好。”张若菡面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沈绥见状,眸光凝了凝,主动问:“敢问心莲居士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若菡道:“若菡不过一介清修居士,不懂查案之法。只是在若菡眼里看来,慈恩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 “此话怎讲?”沈绥追问。 “若菡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沈绥:“” 三娘子,您的直觉靠谱吗?查案怎能靠直觉啊沈绥腹诽。 沈绥这边心里正哼哼唧唧呢,张若菡那边又突然出其不意抛来一句话: “沈翊麾,若菡不懂查案。但是要问一问沈翊麾,若菡可是也有嫌疑?” “这”沈绥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起来,张若菡自然是根本没有嫌疑的,但查案不能如此随意,得找出证据完全证明张若菡没有嫌疑,或者确认嫌疑犯另有他人,才能解除她的嫌疑。 见沈绥有些为难,张若菡便道: “沈翊麾莫要误会,若菡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是这样的,之前若菡曾提过,我还有一位粗使仆人,十数日前被若菡派出去办事。她去的地方是扶风法门寺,寺中引若菡入佛门的师尊病重,前些日子法门寺的僧人就传书与若菡,只是若菡发愿为父亲祈福三年,不出慈恩。一时难两全,便派仆人先代我去法门寺看望。若师尊当真病危,若菡当破愿前往,送师尊最后一程。就在一日前,仆人传回书信,言师尊病危,已然不久于人世。若菡却被困慈恩,想离开也离不了了。” 无涯眼角抽了一下。 沈绥点头,叹道:“张三娘子一片赤心,绥深感佩之。” “若菡离寺心切,望沈翊麾能相助于我。”说罢向沈绥俯身一拜。 沈绥惊了一跳,连忙虚扶于她,道: “不可不可,绥受不起三娘子大礼。” 沈绥心中当然想要帮助张若菡,只是此事说好办虽好办,说难办也有难处,甚为微妙。但沈绥还是拱手道: “请张三娘子放心,绥定竭尽全力助三娘子离寺。” “若菡深谢沈翊麾仁侠心肠。” 二人一番交谈,颇耗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入大雄宝殿上香拜佛的慕容辅等人都已出来了。沈绥老远看到,连忙后退几步,躬身一揖,道: “绥先拜别三娘子,来日再行联络。” 张若菡点头,也回了一礼。沈绥便迅速转身,快步离去。 张若菡亦携无涯回西内院住处,脚步匆匆,赶在慕容辅等人看见她之前,就消失在了大雄宝殿西侧。不过还是让眼尖的秦臻注意到了沈绥和张若菡的举动,不由暗暗笑了,心道这年轻男女,郎才女貌,若果真情投意合,他愿意做个牵线月老,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似张若菡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可不能再继续蹉跎下去。子寿老弟曾和他谈起过这个小女儿,也是满目愁容,不知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想来,也确实是儿女债一桩。 之前几年,张家也给这位三娘子说了好几门亲,但都被她拒绝了。家里人不愿逼迫她,而她的心病,也让提亲的男方家中有所顾忌,所以都无疾而终了。其中,这慕容家就是最出名的一家。慕容辅的三儿子钟情于张三娘子美貌,屡次三番求父亲让自己娶她为妻,即便张三娘子大了他七岁。 慕容辅拗不过儿子,便带着儿子去张家提亲了。当时,慕容辅为了能全了儿子的心愿,主动提出一个诗对的游戏规则,就是他让儿子写一首诗,让张若菡对一首,两家人来判断高下,若是儿子赢了,希望张子寿能答应这门亲事。他对儿子的文采很是有自信,想着张三娘子虽号称才女,与儿子的文采也当在伯仲间。就算赢了,文无第一,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也能把坏的说成好的,张子寿总该卖他几分薄面。结果儿子的诗被张三娘子甩了一整条朱雀街,慕容辅碰了一鼻子灰,带着儿子狼狈退去,再不提亲事,从此对张若菡十分忌惮。 此事当时被长安百姓传作笑谈,真是让慕容辅老脸丢尽。今日慕容辅与张若菡不期而遇,那尴尬的姿态,让一旁知道内情的秦臻憋笑憋得十分辛苦。心道这慕容老小子,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再说沈绥,虽是男子,年纪也不轻了,到现在也不娶妻,他看着都挺着急的,若是让人怀疑他有龙阳之好,那可就不好了。 咦?是没有龙阳之好的吧,眼前浮现沈绥那无双美姿容,面白无须,隐有女子之秀美,秦臻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踏实,改日得探问探问。 这厢秦臻正胡思乱想,那厢张若菡已经带着无涯穿过回廊,大雄宝殿已看不见,她放缓了脚步,略有气喘,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轻轻抿了抿唇,乌黑的瞳眸中敛着浓浓的笑意。 身后无涯开口了,疑惑道: “三娘”唤了一声,她却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了。 “怎么有话只说一半?”张若菡平复了一下情绪,语调有些悠扬,似是心情很好。 “您为何要撒谎骗那沈绥?”见娘子似乎心情不错,无涯便大胆问道。 “我怎得撒谎了?”张若菡居然不承认。 “三娘!”无涯急了,道:“千鹤虽然确实是替您去法门寺看老主持了,但是老主持不是身体好转了吗?千鹤过些日子也要回来了,她书信里写得很明白啊。可是您为何要骗沈绥,说老主持不行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这般诅咒老主持,他老人家可得被您气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第四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 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 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 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再小的事情, 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 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 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 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 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 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 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 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 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 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 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 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c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c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c东内院,除却方丈c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c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坐着的两位,当是主人。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夫妻,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头戴帷帽,青纱遮面,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服饰稳重,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头戴垂脚黑幞头c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c腰系蹀躞革带c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姿态恭谨端谦,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细观其容,墨眉细长c斜飞入鬓,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肤白貌美,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西域奴递上帕巾,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这行路艰苦,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这雪下得不知何时能止,只怕慈恩一案会困难重重啊。” 帷帽女子闻言道:“我三日前接到大郎飞鹰传书,说是被紧急调往长安,可真是吃惊不小,连夜赶来汇合。大郎在东都做个小小司法参军,那些个长安高官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第四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 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 向李瑾月一揖, 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 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 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 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 此刻, 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 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 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 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 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 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 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c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c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c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c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c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c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c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绥,无意中闯入内院,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沈绥点头,解释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参军一职,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长安,协助京兆府参详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寻线索无意中闯入内院,实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动容,似乎对慈恩案或者沈绥的身份颇有些兴趣。正当开口,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头望去,便见游廊内,僧人圆惠协同两位府兵校尉快步而来。出声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绥记得他叫杜岩,长安本地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第四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 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 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 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 他来到长安, 递了戒牒入慈恩寺, 拜妙普法师为师, 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 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 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 善字辈再往下, 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 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 眸色幽深, 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 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 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 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 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c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c塔身c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c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c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c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c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c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一路上,沈绥骑在马上陷入沉思,一旁的杜岩c韦含本想与她搭话,见她心不在焉的,也就没说话。杜岩则和韦含低声交谈起来,议论的对象就是沈绥。 “依我看,这位沈校尉果真非凡人,怪不得得到了那么多人的举荐。”韦含道。 杜岩虽是粗人,但性格并非骄狂之徒,也喜好结交豪侠人物。今日沈绥的表现提起了他极大的兴趣,虽然沈绥某种程度上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他却不以为意。听韦含如是说,不由立刻附和: “他那一身轻功,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知道杜岩不爱读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号称山中宰相,佛道儒兼修的大家。”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少阳金丹,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沈绥并未完全隐匿自己的身份,她给了张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现在也绝对没到揭露自己身份,与她相认的时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烟雾/弹出去,试图让张若菡迷惑。现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应对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张若菡了。沈绥心里没底,她觉得以张若菡的聪明才智,或许仔细思索几番,就能拨开迷雾,直指要害。到时候,怕是要更改计划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第四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我这一回来, 刚好赶上白浩归来, 我与白浩真是心有灵犀。”说罢仰头冲白浩笑, 笑容明媚疏朗。白浩张开鹰喙, 仿佛在附和主人。 忽陀听她这么说, 没什么表情的面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然后将竹筒呈上,接过白浩, 立于沈绥身旁。沈绥打开竹筒,倒出纸卷, 铺开一看,上面用娟秀小隶写着一列字: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道: “忽陀, 准备一下, 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 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 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 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 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 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 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 双指掐住她脉搏, 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也不挣脱,就任她号着。不多时,颦娘沉吟道: “赤糸,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你这不行,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c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面部可有不适?”颦娘问。 “没有,一切尚好。” “那就好,其他都好说,怕就怕你这张脸出事。”颦娘道。 “身上的伤疤呢?”她又问。 “老样子,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一旦大动作发了汗,就有些痒,但并无大碍。” “你啊!”颦娘很是恼火,道,“叮嘱了多少次,量力而行。听说你今天攀那大雁塔去了,是也不是?”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沈绥无语。但她心里清楚,那都是她自己布下的情报网,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哼,我不管你,谁还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颦娘一指点在沈绥脑门上。 这一点仿佛突然点醒了沈绥,她连忙取下腰间的白叠布手套,翻到掌心那一面,递给颦娘看: “颦娘,您看这金色的粉末,可认得是何物?” 颦娘接过手套,仔细一瞧一闻,轻咦了一声,道: “这不是金醉坊吗?” “金醉坊是何物?”沈绥连忙问道。 颦娘看她一眼,表情古怪道:“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催一情一药一粉。” 催情?!沈绥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金醉坊,最开始是平康坊那里的胡姬在使用,后来传出去,在整个平康坊流行了有一阵子。但是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了。因为呈金粉状,药性又绵长有力,用后好似喝醉了般,便起名叫金醉坊。我研究过这个药,其中大部分用的药我都能看得出来,但有几味确实神秘,尚未破解。” 沈绥眸色古怪地看着颦娘,幽幽道:“您为何这般清楚?” 颦娘一巴掌呼在沈绥额头上,怒道: “你个鬼丫头,乱想什么呢!这都是我这些年游方行医时,从诸多在我这就医的商人口里听来的。你当我真的会去逛平康坊啊?” 沈绥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吐舌道: “我逗您玩呢。” 颦娘送了她一记大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这金色药粉若当真是颦娘所说的金醉坊,那这案子可就太奇怪了。沈绥本来已经有些头绪了,现下却觉得忽的被大雾笼罩,竟是有些看不清了。沈绥能辩识百来种毒方,熟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本草经注》,识得千千药材,能辨诸般药性。但要论对药物的熟悉程度,依旧是不如颦娘,西域那边的药物,她就更不熟悉了。她不敢说颦娘是错误的,但也无法证明颦娘是绝对正确的,只能暂时将颦娘的意见作为参考,纳入她的案情分析之中。 当下也不多话,自回房中,冥思苦想去也。 翻过日头来,十二月廿七,天公作美,送给长安城一个久违的艳阳晴天。这一日,春明门的入城队伍再次壮大了,一大早的,行人就络绎不绝,让看守城门的门卒一刻不得闲,几乎要看花了眼。趁着年前这最后几日,诸多来长安参加大朝会的达官贵人,以及汇聚长安过新年的客商纷纷涌入。出少进多,整个长安城分外热闹。 到了近午时分,春明门右侧道的口子直接堵塞了,后面队伍拖得长长的,就是进不了门。不少人都伸着头探望前方,焦急难耐,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方来的人见右侧道堵死,都移到左侧道去了,但是右侧道靠前的人不甘心,认为自己在右侧道都排到这么前了,现在挪去左侧道后方再去排,实在是浪费功夫,或许前面马上就放行了呢。 右侧道临近门口的位置,有一队车马被堵死,进退不得,也改不了队。因为这队车马边上已经被门两侧探出的城脚挡住了去路。不过,这队车马倒是并不着慌,每个人都气度沉稳,静若青松,显示出良好的素质。 这队车马,一共六匹马,两架马车。第一驾马车前,一男一女骑马在前开道。两人作劲装打扮,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对龙凤双胞胎。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俊女英,眉目间精光闪闪,背后背剑,一身的灵气。 他们身后的第一架马车看着颇为古怪,居然是一架四轮马车。这也罢了,马车车轱辘的造型与一般马车不同,轮轴曲圆凹陷,微呈喇叭状,骨架包着铁皮,轮边外还裹着一层不明的黑色固体,看着十分有弹性。车厢外壁不知用了什么材料,极度结实,敲击好似金铁声。车窗是三层的,最外层为全封闭铁窗,第二层是琉璃窗,第三层则是纱窗。此刻,只有纱窗是闭着的,铁窗和琉璃窗皆敞开,但是看不清车内人。车厢后侧似还有机关,或许能打开。 这驾马车十分沉重,一匹马还拉不动,竟是用了两匹马。若不是囿于身份,或许三匹马才拉得比较轻松。 后方第二驾马车亦是如此。 第一架马车的两侧,各有一名男子骑马随行。左侧那名男子瞧着是个沉稳壮硕的中年人,留着络腮胡须,一身翻领箭袖的胡袍,戴着无脚幞头,须眉杂白,满面沧桑,身下马鞍后悬着长弓箭壶。另一位却是一位年轻道士,着玄色八卦道袍,梓木簪束髻,广袖翩翩,只上唇蓄着两撇青髭,腰间别一把铁柄拂尘,瞧着仙风道骨,出尘潇洒。 后方第二驾马车的两侧,亦是各有两名男装女仆从骑马随行。她们面上蒙着青纱,瞧不清样貌,只望双眼,是极精澈漂亮的。她们身着玄色圆领缺胯袍,胸口压着一团别致的银丝纹路,瞧着似是青鸾的图样。二女腰间都挎着横刀,十分英武。 即便是驾着马车的车夫,也都是十分健壮精悍的模样。一瞧这一行人,就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更加惹人注目的是这队车马的前方。门卒拦着一个牵马的独行客不依不饶,三名门卒堵在门口,就是不让这独行客进城。门卒言辞犀利,不断辱骂那独行客,但是那独行客却好似没脾气般,面无表情,也不言语,但态度刚直,就是半步不让。 那独行客一身普通的男装打扮,戴无脚硬幞头,着烟色缺胯袍,腰间挎着一柄制样十分奇特的大横刀,不像是唐刀,更似是东瀛刀,刀身微弯,不似唐刀身直。更引人瞩目的是,这人眼上蒙着一圈黑布条,于脑后成结,垂下长长两绺飘带,直垂到腰背间。原来是个失明了的人,真是可惜了,瞧那蒙眼黑布下的面容十分俊秀漂亮,却失了双眼的风采。 “你这瞎子,为何不说话?!你当是东瀛人罢,为何没有通关文牒!怕不是偷渡而来的罢!” “你不说话,可是怕暴露不会说大唐官话?” “你再不说话,我们就要拿你法办了。” 三个门卒咄咄逼人的态度不能动摇那独行客分毫,就站在原地,沉稳不动如山,丝毫不见惧态。三个门卒竟是被这人的气势压倒,一时不敢动手拿人。只是嘴上逞能,希望能用言语威吓。一时间,还真是没有个结果。但是这般僵持下去,实在耽误时间。 就在这时,后方第一架马车内,忽的响起了轻盈脆耳的铃声。马车旁的那名道士立刻看向车窗,只见本来最里层的纱窗打开,一只素手拿着一块奇特的黑漆木板递出,木板上似是写着什么字。那道士看清板上所书,道一句: “二郎放心,吾去去就来。” 说罢跳下马来,一拂道袍,取下腰间铁拂尘挂在臂弯处,潇洒行至前方三位门卒和那独行客身旁,抬手打个稽首,笑道: “三位官郎,且歇歇火,听贫道一言可好?” 那三个门卒正在气头上,忽的见个道士插足进来,其中一人没好气道: “去去去,哪来的臭道士,后面待着去。” 道士被冒犯了,却不动怒,依旧笑着,眼中隐约闪着寒光。 三门卒中,有一领头人瞧着这道士气度非凡,似不是一般人,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高人。当下缓了缓颜色,将那发火的门卒拉到身后,一拱手,告罪道: “这位道长,您别与这粗人一般见识。您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道士抬手摸了摸唇上须髭,笑道: “三位官郎可是疑心于这位郎君的身份?” “可不是嘛,这人提着东瀛刀,拦他问话他不答,这不是很可疑吗?” 道士答:“三位官郎有所不知,这位郎君乃是晁衡晁校书的仆役,这次是出城办事去归来。他自幼得病,口不能言,耳中只能听闻些许声响,并不明晰。如今又患了眼疾,看不见外界。您三位这般与他说话,他自是不能回应的。” 那三位门卒一听晁衡的名头,那可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登时被吓了一跳。不过转念又想,晁衡怎会派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废人出门办事?而且还不带通关文牒的。这不对劲。 “你这道士该不会是编着谎话戏耍吾等罢,你又怎么知道他的这些事?我看你们并不是一路人罢。”那位第一个骂“臭道士”的门卒怒道。 那道士丝毫不慌,继续道:“这位官郎又有所不知了,吾等与这位郎君曾于客栈相会,有过一番笔墨交谈,因而知道他去路来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第四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这善因是何人?”沈绥问。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 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 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 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 身上有不弱的功夫, 后来立了军功,入了官场,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极有佛缘, 受戒十六年, 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 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 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 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 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 不多久, 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 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 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c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c塔身c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c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c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c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c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c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c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c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第四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郎君有何事?”瞧这郎君的模样似乎不是来吃酒的, 掌柜不由眯起眼问道。 “某名沈绥,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 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 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 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 圆脸, 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 打扮清素, 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 “这是婢子阿父, 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 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 “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 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 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c博学善谈c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c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妹妹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c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c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第四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千鹤, 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 完全可代目而视,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 极具代表性, 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 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车两马, 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 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于他来说,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 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 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 鸿胪寺事务繁忙, 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 二郎归不得家, 得宿在宫中, 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起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c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无涯眼珠子一转,看向张若菡,肚子里的话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是想说,自家娘子容貌冠绝天下,赋诗作画c歌舞乐器,样样精通,可谓才华无双,还能配不上这沈绥?娘子年纪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娶她了。正巧沈绥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缘的。但是这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娘子心里有人,是断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尝不可见潘岳卫玠亦有妻也。”张若菡轻启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无涯尚未反应过来娘子在说什么,千鹤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绥其实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实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张若菡道。 千鹤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无涯也噤了声,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条街的香料铺,沈绥一行人进了酒楼,大约是要用午食了。无涯也觉得腹内空空,十分饥饿。张若菡便带着两人入了酒楼对面的一家胡食铺子,捡了个干净位置坐下,点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无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胡饼,端起馎饦汤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没擦干净,张若菡抬手点了点自己唇边,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无涯连忙抬手去擦,半天没找准地方,张若菡叹息一声,解下丝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时能学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无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负责雅,无涯就负责保护c照顾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鹤,你怎么不知要学习精进呢?”张若菡笑着逗无涯。 千鹤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饼,看着十分文雅。无涯听娘子这么说,更是不服气了,道: “千鹤本来小时候就有人教,我又没有”说着,想起小时悲惨,眼圈都委屈红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气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纵着你了。”张若菡叹息道。 “对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说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店家看见她哭,连忙赶上前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汉子,诚惶诚恐地搓手道: “这小娘子怎么的眼泪流成这般模样,我这胡麻饼里没有放那么多胡椒啊?” “噗”无涯直接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头雾水。 待店家走了,千鹤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轻声道: “无涯莫当羡慕我,我还当羡慕无涯。你可视这大千世界诸般色彩,我却再也看不见了。你至少还能立在家乡的土地之上,而我却再也归不得家,也无家可归。怎不可谓幸福?” 无涯拭去眼泪,道:“千鹤,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千鹤笑了:“我千鹤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谁对我好,我就加倍对谁好。我已有福报,已有新的亲人和家乡,内心并不伤感。” 听她说得感人,无涯内心真是感动,连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哈哈哈。”千鹤哈哈大笑。 张若菡听着她俩的对话,眼底有温情流过。无涯虽鲁莽,最可贵的是那份纯真;千鹤历经沧桑,最可敬的是一颗感恩之心。她有这两位追随,又何尝不是幸运? 说话间,对面酒楼正门中,沈绥一行人出来了。张若菡三人连忙结了账,跟了上去。沈绥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东门口上了马,再度打马离去。张若菡三人也上车上马,继续跟随。沈绥走了西市东街,一路向东,过太平c光禄c兴道c务本四坊,正当张若菡三人以为她要回暂居的道政坊时,沈绥一行却忽的拨转马头,在平康坊西门停了下来。 无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绥等人下了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么清高人物,到头来登徒子还是登徒子。” 张若菡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绥进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带笑容的侧颜莫名显得可恶起来。她垂下帘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张易调转马头,刚要驾车,却忽的听张若菡道: “千鹤,麻烦你多留一会儿。” “喏。”千鹤会意,顾自下了马,牵着马往平康坊里走。而张易依旧架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和无涯回府。 “三娘”无涯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张若菡打断: “勿要多问。” “喏。” 约两刻钟后,张若菡的车马抵达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门口。她刚刚在无涯的搀扶下下车,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串马蹄声,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剑的英气女子领着一队亲卫过来,周身的天家贵气大老远就直逼而来。 张易c无涯连忙俯下身子拜道: “拜见晋国公主阁下。” 张若菡却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似谦恭,却始终傲骨难折。 晋国公主李瑾月浑不在意,跳下马来,快步来到张若菡身前,笑逐颜开: “莲婢,我好久没见到你了,甚是想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第四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还剩下四袋盐没有用,沈绥将四袋全部拆开, 检查其中的盐,如她所料,并非是纯的粗盐, 其中掺杂了些许异物。她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置物囊, 取了些粗盐放入其中。然后来到后厨门口, 推门而入。 这后厨几乎无人来,因而并未落锁。沈绥进入之后,从自己腰间的皮质百宝囊中取出火折子,起火点灯。然后举着灯,来到灶台口探望。灶口里堆着尚未燃尽的柴火,沈绥用火钳拨了拨,将当中的柴火全部拨了出来。 接着她又举着灯,仔细观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 并未燃尽,呈块状散落。但是可就在这些块状物的四周,却有一些十分细糜的粉末,瞧着并不像是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细腻的东西燃烧后的粉末, 沈绥知道这是纸张燃烧后的残迹。且, 这些粉末在灯光照耀下, 隐约反射出金色光芒。 “哈哈!”沈绥笑了, “可让我找着你了。” 这时, 李青和杨叶也赶过来了,一踏进后厨,就看到沈绥正蹲在地上“扒灰”,两位堂主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门主?您这是”杨叶疑惑询问沈绥。 “小叶,你去帮我找把铁锹来,柴房里应当有。阿青,你跟我来。” 杨叶虽然疑惑,但是还是领命去了。沈绥将那黑色粉末取了些收了,然后带着李青进入方丈院前院。站在院中央,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左右两棵银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右面正对禅房南窗的这株树上来。 她仔细凑近了树根看,发现附近的树皮干缩泛白,出现了一些难看的斑点,她又笑了。一旁的李青看见门主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由心里一咯噔,门主每次这么笑,就代表着谁要倒霉了。 “阿青,你猜这棵树哪边出了问题?”沈绥扭头问她。 “属下不知。”李青摇头。 沈绥抬手撑住树干,道:“树木其实是很敏感的,特别对于脚下埋根的土壤,稍有异样,就会表现在表皮之上。你瞧,这根部的树皮,干缩得如此厉害,代表失了水分,且有斑点出现,代表着土壤出现了炭化。” 李青点头,但还是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沈绥刚要解释,杨叶已经带着一把铁锹来了。沈绥干脆接过铁锹,开始松动树根下的土。没铲几下,就见土壤中翻出许多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李青和杨叶都吃了一惊。 “这是那批被盗走的经书。”沈绥道。 两位堂主对案情细节早已知晓,闻言当下惊奇道:“可这又是为何?” 沈绥取出置物囊,解开来给两位堂主看,然后解释道:“经书被盗,是寺内某人故意为之。目的是引走方丈院中的侍僧圆惠,使得方丈每晚只能孤身独处。但是被盗走的经书不是小数目,为了以防万一,便将经书烧毁,灰烬则偷偷掺杂入盐袋之中。这是我从盐袋中取出来的一部分盐,你们看里面还不是掺杂了白色的灰烬粉末?” 两位堂主取出一些粉末于掌心,研磨开来,果真发现了异常。 “这个人知道,这些盐很快就会用来化雪,洒在雪上,盐是白的,雪是白的,灰烬也是白的,根本无人会发现。待雪化了,自有人会扫雪,将这些残雪堆积在树下,慢慢化开灰烬混杂着雪水沉淀进入土壤之中。雪水中掺杂的盐分,使得树根干缩,而块状斑点,则是渗入土壤中的灰烬引起的变化。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聪明极了。” 话虽如此,沈绥第一次来现场时,就勘破了这个手法。在尝过雪之后,她就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本来想要绕到后厨去看看,但是中途没能去成,她也就作罢了。因为当时她就起了私心,怀疑此案或许背景非同寻常,并不希望将所有的细节都透露给慕容辅等人知晓。 不过这个细节,却被当时在场的张若菡看破了。在将离慈恩寺时,沈绥和张若菡有过一段对话,当时张若菡就曾问她:“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这句话其实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询问沈绥是否看了后厨的盐,是因为她也看出这些盐中可能掺杂了什么东西,但是沈绥却瞒而不报。 第二层含义,则完全是沈绥自己的猜测了,她推测张若菡是在拿盐自比,问沈绥是否看了盐,实际上是在问看到了张若菡,是否遂了沈绥的意。换句话说,张若菡是在怀疑沈绥是否是与她的故人相识,并受托,特意来见一见她的。 沈绥当时的回答是:“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实际上当时沈绥并未看过盐,她之所以这么回答,只是为了给张若菡一个暗示。但是两人彼此之间的意思是否真的传达给对方了,却要打个问号。这毕竟是在打哑谜,谁说的话都不明晰,也不能作数。 杨叶道:“这么说,犯人难道真的是善因?是他盗走了经书,使得圆惠每晚都要去抄经。如此一来,他便可以与方丈单独相处。” 李青接话道:“会不会是方丈掌握了善因从前的事情,他便谋划着支走圆惠,以谋杀方丈?” 沈绥摇了摇头,道:“方丈是死于意外。” “什么!”两位堂主惊了一跳,“您为何这么说?” 沈绥又拿出那些从灶口取出的黑色灰烬,给两位堂主道: “这里面的灰烬,就是消失了的炭盆中的灰烬。” 李青和杨叶皆瞪大眼睛看着她,沈绥笑了,解释道: “我之前一直疑惑,为何方丈的手指之上沾染了金醉坊。经举举一提醒,我才想到,应当是纸张。方丈在炭盆中燃烧了一些纸张,那些纸张上其实涂抹了金醉坊。方丈的手指之间沾染了金醉坊,就是因为他曾经拿起过纸张。而这些纸张被他燃烧进入炭盆,成了灰烬。后来灰烬又被藏在了炉灶之中。” “是善因藏的?”杨叶问。 沈绥点头:“很有可能。这次的案件,犯案手法涉及到一个‘藏’字。善因如果能想到将白色的灰烬藏在白色的盐c雪之中,肯定就能想到将黑色的灰烬藏在黑色的炉灶之中。” “可您为何要说方丈是死于意外?”李青问。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还需要拿回去给颦娘验一验才能确认。不过可以推测的是,这里面的金醉坊,有着安眠香的作用。一旦燃烧起来,更是会挥发而出,促使人立刻昏迷。方丈在燃烧金醉坊后,陷入昏迷,再加上房间的门窗都是闭着的,使得房间中形成了一个密室,火盆中的碳继续燃烧,烟气弥漫整个屋子,使得方丈中炭毒而亡。” “方丈既然要烧东西,竟不知要开窗?” “我推测,他不开窗,是因为屋内还有一个人,就是善因。他们两人的会面不能让外人知晓,所以关窗掩人耳目。但是很快话不投机,善因发了一通脾气,打翻了禅室中的供案和佛像,很快就走了。方丈心绪烦乱下,忘记要开窗了,就继续燃烧那些涂有金醉坊的纸张,才会导致悲剧发生。之后,善因离去后,又后悔了。去而复返,就在方丈院之中恳求方丈原谅,乃至跪地不起。关于这一点,善因的僧鞋底部侧部沾染的盐粒和隐约的碎屑可以证明,他曾经在前院之中徘徊了很久。 但是方丈始终没有回应。初时善因或许以为方丈是在生他的气,但是跪了一会儿,他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便连忙进了禅房查看。结果发现方丈已然一命归西,仓惶之下,他本能地想要先湮灭证据。于是将炭盆中的炭屑取走,藏在炉灶之中,然后迅速离开方丈院。但是之后,不知他又经历了怎样的心境变化,最后攀上雁塔,吊死其上。这就需要知晓他过往来历,才能明白了。” 李青和杨叶一脸恍然又敬佩地看着沈绥,只觉得门主真乃神人也,这简直就是事情的真相啊,她就像亲眼目睹了全过程一般。 “只是,那涂抹着金醉坊的纸张从哪儿来,上面又写了些什么,最后善因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自尽于雁塔之上,却只能等背景调查出来才能知晓了。”沈绥感叹地望着夕阳之下的大雁塔,半晌缓缓道:“回去罢,迟了要让琴奴和颦娘久等。” 夜幕降临,沈绥三人从寺中出来了。等在外面的忽陀和崔钱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好不容易等到沈绥等人安然无恙地出来,不由得松了口气。几人也不多言,直接上马,往回赶。今日可是除夕,再不回去,怕是要被颦娘骂了。 红灯笼挂门头,家家户户开启院门,在院中央燃起庭燎。顽皮的孩子们已经开始往庭燎中丟竹节,玩起了爆竹。“噼啪”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欢声笑语,拉开了跨年的序幕。 开元十六年的最后一天,沈绥和家人们聚在一起,虽屋宇不够轩敞,却热热闹闹地齐聚一堂。这一天,千羽门内上司下属不□□份,统统是一家人。椒柏酒从年岁最小的几个小姐妹喝起,杨叶c李青,到沈缙c沈绥c忽陀,最后轮到年长的颦娘c玄微子c呼延卓马,崔钱。崔钱的妻子也带着小女儿一起来沈绥家守岁,夫妻俩家中已无长辈,清冷得很,不如这里热闹。有了小孩子就是不一样,小小的院落里又多了许多的童真欢乐。大家围炉而坐,笑谈今古,评论世事。在座的不少人都是走遍山水,有过丰富见识的人,妙语连珠,逗得大家欢笑不停。 颦娘煮了饺饵(饺子)来吃,白菜羊肉馅儿的,佐以葱花香醋,一口一个,吃得停不下来。沈绥这天的胃口特别好,吃了好多,还饮了不少酒。沈缙劝她少喝点,过会儿还要去上大朝会,她却不听。结果守岁守到一半,就醉倒了,伏在沈缙腿上,呼呼大睡,眉头却皱得紧紧的。沈缙无奈地抚着姐姐柔软的耳垂,安抚小动物一般。她能感觉到姐姐的心情其实并不好,但却一直压抑着不表现出来。 更漏走过子夜,长安城里的爆竹的“噼啪”声更响了。时间走到了开元十七年的正月初一,又是一年新来临,万象待革新。沈缙仰头望着夜空中那一弯细若峨眉的下弦月,心中想着,张府中的白雪莲,公主府中的紫牡丹,是否也在同观此月,她们心中又作何想? 忽的弯了弯唇角,她有些期待这新的一年了呢。 张若菡看完后只是冷笑了一声,全没当回事,她知道沈绥根本不是这种经学卫道士,越是表现得如此惹人厌恶,就越是惹她怀疑。早在她收到回信之前,她就知道信中会有类似这般的内容了。她之所以如此聚精会神地看这封信,是在辨识信上的字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第四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据千鹤所言, 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 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 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她也看不见。但想来, 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 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 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 素手揉了揉太阳穴, 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 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 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 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 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 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 无涯虽然很笨, 但您说出来了, 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c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c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c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c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约申初三刻,慕容辅一行人来到了位于长安光德坊的京兆尹府衙。大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位于长安城的东南域,而光德坊位于中部偏西的位置,一行人穿过了半个长安城才抵达,一路快马而行也耗了将近三刻钟。 一路上,沈绥骑在马上陷入沉思,一旁的杜岩c韦含本想与她搭话,见她心不在焉的,也就没说话。杜岩则和韦含低声交谈起来,议论的对象就是沈绥。 “依我看,这位沈校尉果真非凡人,怪不得得到了那么多人的举荐。”韦含道。 杜岩虽是粗人,但性格并非骄狂之徒,也喜好结交豪侠人物。今日沈绥的表现提起了他极大的兴趣,虽然沈绥某种程度上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他却不以为意。听韦含如是说,不由立刻附和: “他那一身轻功,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知道杜岩不爱读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号称山中宰相,佛道儒兼修的大家。”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少阳金丹,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第五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善因是戒律院的首席, 沈绥就善因案发当晚的动向, 询问了居住在善因居所旁的几位戒律院的僧人。 壹看 书 ·1kanshu·与杜岩提供的供词相吻合, 大家一致言道:当晚善因房中很早就熄灯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入睡了, 便未曾去打扰,不承想清晨就发现他死于雁塔之上。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 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 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 私下里, 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 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 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 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 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 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 壹看书 ·1k要a ns看hu·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若菡觉得沈翊麾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沈绥弯了弯唇角,笑而回答:“某亦觉心莲居士面善。只是某自幼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入京赴考,也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知可是那会儿与心莲居士有过一面之缘?” 张若菡挑眉,继而道:“十年前若菡于家中侍奉老祖母,一整年不曾出过家门,看来,我二人并未见过。”说罢,扬眸仔细看了看沈绥的神情,见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疏离,眼中略有遗憾,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垂下眼帘,再道: “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 沈绥眉梢一抖,依旧笑而回答: “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 “那便是好。”张若菡面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沈绥见状,眸光凝了凝,主动问:“敢问心莲居士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若菡道:“若菡不过一介清修居士,不懂查案之法。只是在若菡眼里看来,慈恩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 “此话怎讲?”沈绥追问。 “若菡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沈绥:“” 三娘子,您的直觉靠谱吗?查案怎能靠直觉啊沈绥腹诽。 沈绥这边心里正哼哼唧唧呢,张若菡那边又突然出其不意抛来一句话: “沈翊麾,若菡不懂查案。但是要问一问沈翊麾,若菡可是也有嫌疑?” “这”沈绥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起来,张若菡自然是根本没有嫌疑的,但查案不能如此随意,得找出证据完全证明张若菡没有嫌疑,或者确认嫌疑犯另有他人,才能解除她的嫌疑。 见沈绥有些为难,张若菡便道: “沈翊麾莫要误会,若菡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是这样的,之前若菡曾提过,我还有一位粗使仆人,十数日前被若菡派出去办事。她去的地方是扶风法门寺,寺中引若菡入佛门的师尊病重,前些日子法门寺的僧人就传书与若菡,只是若菡发愿为父亲祈福三年,不出慈恩。一时难两全,便派仆人先代我去法门寺看望。若师尊当真病危,若菡当破愿前往,送师尊最后一程。就在一日前,仆人传回书信,言师尊病危,已然不久于人世。若菡却被困慈恩,想离开也离不了了。” 无涯眼角抽了一下。 沈绥点头,叹道:“张三娘子一片赤心,绥深感佩之。” “若菡离寺心切,望沈翊麾能相助于我。”说罢向沈绥俯身一拜。 沈绥惊了一跳,连忙虚扶于她,道: “不可不可,绥受不起三娘子大礼。” 沈绥心中当然想要帮助张若菡,只是此事说好办虽好办,说难办也有难处,甚为微妙。但沈绥还是拱手道: “请张三娘子放心,绥定竭尽全力助三娘子离寺。” “若菡深谢沈翊麾仁侠心肠。” 二人一番交谈,颇耗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入大雄宝殿上香拜佛的慕容辅等人都已出来了。沈绥老远看到,连忙后退几步,躬身一揖,道: “绥先拜别三娘子,来日再行联络。” 张若菡点头,也回了一礼。沈绥便迅速转身,快步离去。 张若菡亦携无涯回西内院住处,脚步匆匆,赶在慕容辅等人看见她之前,就消失在了大雄宝殿西侧。不过还是让眼尖的秦臻注意到了沈绥和张若菡的举动,不由暗暗笑了,心道这年轻男女,郎才女貌,若果真情投意合,他愿意做个牵线月老,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似张若菡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可不能再继续蹉跎下去。子寿老弟曾和他谈起过这个小女儿,也是满目愁容,不知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想来,也确实是儿女债一桩。 之前几年,张家也给这位三娘子说了好几门亲,但都被她拒绝了。家里人不愿逼迫她,而她的心病,也让提亲的男方家中有所顾忌,所以都无疾而终了。其中,这慕容家就是最出名的一家。慕容辅的三儿子钟情于张三娘子美貌,屡次三番求父亲让自己娶她为妻,即便张三娘子大了他七岁。 慕容辅拗不过儿子,便带着儿子去张家提亲了。当时,慕容辅为了能全了儿子的心愿,主动提出一个诗对的游戏规则,就是他让儿子写一首诗,让张若菡对一首,两家人来判断高下,若是儿子赢了,希望张子寿能答应这门亲事。他对儿子的文采很是有自信,想着张三娘子虽号称才女,与儿子的文采也当在伯仲间。就算赢了,文无第一,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也能把坏的说成好的,张子寿总该卖他几分薄面。结果儿子的诗被张三娘子甩了一整条朱雀街,慕容辅碰了一鼻子灰,带着儿子狼狈退去,再不提亲事,从此对张若菡十分忌惮。 此事当时被长安百姓传作笑谈,真是让慕容辅老脸丢尽。今日慕容辅与张若菡不期而遇,那尴尬的姿态,让一旁知道内情的秦臻憋笑憋得十分辛苦。心道这慕容老小子,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再说沈绥,虽是男子,年纪也不轻了,到现在也不娶妻,他看着都挺着急的,若是让人怀疑他有龙阳之好,那可就不好了。 咦?是没有龙阳之好的吧,眼前浮现沈绥那无双美姿容,面白无须,隐有女子之秀美,秦臻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踏实,改日得探问探问。 这厢秦臻正胡思乱想,那厢张若菡已经带着无涯穿过回廊,大雄宝殿已看不见,她放缓了脚步,略有气喘,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轻轻抿了抿唇,乌黑的瞳眸中敛着浓浓的笑意。 身后无涯开口了,疑惑道: “三娘”唤了一声,她却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了。 “怎么有话只说一半?”张若菡平复了一下情绪,语调有些悠扬,似是心情很好。 “您为何要撒谎骗那沈绥?”见娘子似乎心情不错,无涯便大胆问道。 “我怎得撒谎了?”张若菡居然不承认。 “三娘!”无涯急了,道:“千鹤虽然确实是替您去法门寺看老主持了,但是老主持不是身体好转了吗?千鹤过些日子也要回来了,她书信里写得很明白啊。可是您为何要骗沈绥,说老主持不行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这般诅咒老主持,他老人家可得被您气死了。” 张若菡眉毛一挑,道:“无涯,我是出家人吗?” 无涯:“” 张若菡收起了逗弄无涯的心思,道:“好了,我撒谎固然不对,但也是有我的道理的,这个沈绥,身上有很多谜团,或许与那个人有关。我若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是试探不出来的。” 那个人?哪个人?无涯一头雾水。 “无涯,你可知我们刚才那番对话中,他已然露出了破绽?” “咦?哪里露出破绽了?”无涯好奇道。 张若菡解释道:“我问他,我们是否曾见过面。他却直接回答,他自小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来长安赴考,询问我是否是曾于十年前在长安见过。这代表着,他很清楚,我自幼至今就几乎未曾离开过长安。然而若他与我第一次见面,之前不了解我,又为何知道这一点呢?他又怎么知道,我们或许不是在长安,而是在其他地方碰过面?因此我判断,他必然对我的情况很是了解,这非常的可疑。” 无涯听罢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赞道:“三娘,您太聪明了!连沈绥这种聪明人在您面前都露了马脚。” 露马脚吗?是他故意的,还是我试探出来的,尚未可知呢。张若菡心想。 “无涯,你要做好准备,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要与这位‘雪刀明断’沈翊麾打交道了。”张若菡轻笑道。 怕不是,京兆府来了某位大人物罢。 果不出她所料,待他们跨入议事堂大门后,就见上首,有一人坐于胡床之上,慕容辅c秦臻都陪坐于下首,神情恭谦。这是个英气勃勃的女子,瞧着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紫色的大翻领箭袖胡服,踩鹿皮马靴,手边搁着一柄金鞘大横刀,戎装亮相。一头乌黑长发简单地梳了个高髻,银冠簪之。额上系一条同服色的嵌玉抹额。一双杏眼波光流影c风采万千,眉宇间凌气逼人,高鼻与当今圣人一脉相承,红唇微薄,檀口嫣丽。五官立体饱满,一派天家气象,宏然大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第五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我这一回来,刚好赶上白浩归来, 我与白浩真是心有灵犀。”说罢仰头冲白浩笑, 笑容明媚疏朗。白浩张开鹰喙, 仿佛在附和主人。 忽陀听她这么说,没什么表情的面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然后将竹筒呈上,接过白浩,立于沈绥身旁。沈绥打开竹筒, 倒出纸卷,铺开一看, 上面用娟秀小隶写着一列字: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 道: “忽陀, 准备一下, 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 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 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 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 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 双指掐住她脉搏, 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也不挣脱,就任她号着。不多时,颦娘沉吟道: “赤糸,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你这不行,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c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面部可有不适?”颦娘问。 “没有,一切尚好。” “那就好,其他都好说,怕就怕你这张脸出事。”颦娘道。 “身上的伤疤呢?”她又问。 “老样子,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一旦大动作发了汗,就有些痒,但并无大碍。” “你啊!”颦娘很是恼火,道,“叮嘱了多少次,量力而行。听说你今天攀那大雁塔去了,是也不是?”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沈绥无语。但她心里清楚,那都是她自己布下的情报网,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哼,我不管你,谁还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颦娘一指点在沈绥脑门上。 这一点仿佛突然点醒了沈绥,她连忙取下腰间的白叠布手套,翻到掌心那一面,递给颦娘看: “颦娘,您看这金色的粉末,可认得是何物?” 颦娘接过手套,仔细一瞧一闻,轻咦了一声,道: “这不是金醉坊吗?” “金醉坊是何物?”沈绥连忙问道。 颦娘看她一眼,表情古怪道:“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催一情一药一粉。” 催情?!沈绥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金醉坊,最开始是平康坊那里的胡姬在使用,后来传出去,在整个平康坊流行了有一阵子。但是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了。因为呈金粉状,药性又绵长有力,用后好似喝醉了般,便起名叫金醉坊。我研究过这个药,其中大部分用的药我都能看得出来,但有几味确实神秘,尚未破解。” 沈绥眸色古怪地看着颦娘,幽幽道:“您为何这般清楚?” 颦娘一巴掌呼在沈绥额头上,怒道: “你个鬼丫头,乱想什么呢!这都是我这些年游方行医时,从诸多在我这就医的商人口里听来的。你当我真的会去逛平康坊啊?” 沈绥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吐舌道: “我逗您玩呢。” 颦娘送了她一记大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这金色药粉若当真是颦娘所说的金醉坊,那这案子可就太奇怪了。沈绥本来已经有些头绪了,现下却觉得忽的被大雾笼罩,竟是有些看不清了。沈绥能辩识百来种毒方,熟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本草经注》,识得千千药材,能辨诸般药性。但要论对药物的熟悉程度,依旧是不如颦娘,西域那边的药物,她就更不熟悉了。她不敢说颦娘是错误的,但也无法证明颦娘是绝对正确的,只能暂时将颦娘的意见作为参考,纳入她的案情分析之中。 当下也不多话,自回房中,冥思苦想去也。 翻过日头来,十二月廿七,天公作美,送给长安城一个久违的艳阳晴天。这一日,春明门的入城队伍再次壮大了,一大早的,行人就络绎不绝,让看守城门的门卒一刻不得闲,几乎要看花了眼。趁着年前这最后几日,诸多来长安参加大朝会的达官贵人,以及汇聚长安过新年的客商纷纷涌入。出少进多,整个长安城分外热闹。 到了近午时分,春明门右侧道的口子直接堵塞了,后面队伍拖得长长的,就是进不了门。不少人都伸着头探望前方,焦急难耐,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方来的人见右侧道堵死,都移到左侧道去了,但是右侧道靠前的人不甘心,认为自己在右侧道都排到这么前了,现在挪去左侧道后方再去排,实在是浪费功夫,或许前面马上就放行了呢。 右侧道临近门口的位置,有一队车马被堵死,进退不得,也改不了队。因为这队车马边上已经被门两侧探出的城脚挡住了去路。不过,这队车马倒是并不着慌,每个人都气度沉稳,静若青松,显示出良好的素质。 这队车马,一共六匹马,两架马车。第一驾马车前,一男一女骑马在前开道。两人作劲装打扮,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对龙凤双胞胎。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俊女英,眉目间精光闪闪,背后背剑,一身的灵气。 他们身后的第一架马车看着颇为古怪,居然是一架四轮马车。这也罢了,马车车轱辘的造型与一般马车不同,轮轴曲圆凹陷,微呈喇叭状,骨架包着铁皮,轮边外还裹着一层不明的黑色固体,看着十分有弹性。车厢外壁不知用了什么材料,极度结实,敲击好似金铁声。车窗是三层的,最外层为全封闭铁窗,第二层是琉璃窗,第三层则是纱窗。此刻,只有纱窗是闭着的,铁窗和琉璃窗皆敞开,但是看不清车内人。车厢后侧似还有机关,或许能打开。 这驾马车十分沉重,一匹马还拉不动,竟是用了两匹马。若不是囿于身份,或许三匹马才拉得比较轻松。 后方第二驾马车亦是如此。 第一架马车的两侧,各有一名男子骑马随行。左侧那名男子瞧着是个沉稳壮硕的中年人,留着络腮胡须,一身翻领箭袖的胡袍,戴着无脚幞头,须眉杂白,满面沧桑,身下马鞍后悬着长弓箭壶。另一位却是一位年轻道士,着玄色八卦道袍,梓木簪束髻,广袖翩翩,只上唇蓄着两撇青髭,腰间别一把铁柄拂尘,瞧着仙风道骨,出尘潇洒。 后方第二驾马车的两侧,亦是各有两名男装女仆从骑马随行。她们面上蒙着青纱,瞧不清样貌,只望双眼,是极精澈漂亮的。她们身着玄色圆领缺胯袍,胸口压着一团别致的银丝纹路,瞧着似是青鸾的图样。二女腰间都挎着横刀,十分英武。 即便是驾着马车的车夫,也都是十分健壮精悍的模样。一瞧这一行人,就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更加惹人注目的是这队车马的前方。门卒拦着一个牵马的独行客不依不饶,三名门卒堵在门口,就是不让这独行客进城。门卒言辞犀利,不断辱骂那独行客,但是那独行客却好似没脾气般,面无表情,也不言语,但态度刚直,就是半步不让。 那独行客一身普通的男装打扮,戴无脚硬幞头,着烟色缺胯袍,腰间挎着一柄制样十分奇特的大横刀,不像是唐刀,更似是东瀛刀,刀身微弯,不似唐刀身直。更引人瞩目的是,这人眼上蒙着一圈黑布条,于脑后成结,垂下长长两绺飘带,直垂到腰背间。原来是个失明了的人,真是可惜了,瞧那蒙眼黑布下的面容十分俊秀漂亮,却失了双眼的风采。 “你这瞎子,为何不说话?!你当是东瀛人罢,为何没有通关文牒!怕不是偷渡而来的罢!” “你不说话,可是怕暴露不会说大唐官话?” “你再不说话,我们就要拿你法办了。” 三个门卒咄咄逼人的态度不能动摇那独行客分毫,就站在原地,沉稳不动如山,丝毫不见惧态。三个门卒竟是被这人的气势压倒,一时不敢动手拿人。只是嘴上逞能,希望能用言语威吓。一时间,还真是没有个结果。但是这般僵持下去,实在耽误时间。 就在这时,后方第一架马车内,忽的响起了轻盈脆耳的铃声。马车旁的那名道士立刻看向车窗,只见本来最里层的纱窗打开,一只素手拿着一块奇特的黑漆木板递出,木板上似是写着什么字。那道士看清板上所书,道一句: “二郎放心,吾去去就来。” 说罢跳下马来,一拂道袍,取下腰间铁拂尘挂在臂弯处,潇洒行至前方三位门卒和那独行客身旁,抬手打个稽首,笑道: “三位官郎,且歇歇火,听贫道一言可好?” 那三个门卒正在气头上,忽的见个道士插足进来,其中一人没好气道: “去去去,哪来的臭道士,后面待着去。” 道士被冒犯了,却不动怒,依旧笑着,眼中隐约闪着寒光。 三门卒中,有一领头人瞧着这道士气度非凡,似不是一般人,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高人。当下缓了缓颜色,将那发火的门卒拉到身后,一拱手,告罪道: “这位道长,您别与这粗人一般见识。您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道士抬手摸了摸唇上须髭,笑道: “三位官郎可是疑心于这位郎君的身份?” “可不是嘛,这人提着东瀛刀,拦他问话他不答,这不是很可疑吗?” 道士答:“三位官郎有所不知,这位郎君乃是晁衡晁校书的仆役,这次是出城办事去归来。他自幼得病,口不能言,耳中只能听闻些许声响,并不明晰。如今又患了眼疾,看不见外界。您三位这般与他说话,他自是不能回应的。” 那三位门卒一听晁衡的名头,那可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登时被吓了一跳。不过转念又想,晁衡怎会派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废人出门办事?而且还不带通关文牒的。这不对劲。 “你这道士该不会是编着谎话戏耍吾等罢,你又怎么知道他的这些事?我看你们并不是一路人罢。”那位第一个骂“臭道士”的门卒怒道。 那道士丝毫不慌,继续道:“这位官郎又有所不知了,吾等与这位郎君曾于客栈相会,有过一番笔墨交谈,因而知道他去路来意。” 道士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 “几位可知他这腰间的宝刀为何?这可是刚来的东瀛使者赠与晁衡的一等大宝,传说是东瀛的妖刀,有灵性。晁校书心善,不愿见兵刃寒光,便命这位心腹仆役带着宝刀出门去香积寺开光,洗去血腥杀伐气。因为宝贝太过贵重,而这位仆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可以保密,才派他出使。又不愿人知他身份,因而不给他带通关文牒,让他悄悄混出城门。眼下归来却被三位火眼金睛拦住,才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三个门卒被这道士侃晕了,不过还是那首领头脑比较清醒,不由问。 道士故作高深,又打一个稽首,道:“吾习得天命八卦玄法,可算天下事,这世上有何事能瞒得住我?吾今日已将此等机密要事告知于尔等,尔等可得守好口风,若有泄漏,怕是此次开光不得作数,届时妖刀乱法,起兴兵之灾,圣人可得拿尔等治罪!” 三人一听吓得脸色惨白,急忙妥协道: “道长,吾等这就放人,您可得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呀。” “这有何难?”道士从口袋里摸出三枚符篆,递给他们道: “贴身佩戴,可保平安。” 三人连忙千恩万谢,却见那道士忽的一摊手。三人愣神,那道士莞尔笑道: “一枚符十文钱。”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第五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转念又想,慕容辅忽的计上心来。 要 看书 ·1kanshu·此案,若是真的用沈绥目前的这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呈给圣人, 圣人必然也不会觉得有异。反正方丈与善因已死, 善因孤家寡人也没有什么牵连,不若就将罪责全部推到善因身上,就说是他杀害了方丈,但是良心难安, 最后负罪自尽于雁塔之上。如此一来,这案子可不就破了吗?既没有牵连外界,也不算丢了皇室颜面,我京兆府也能迅速结案, 岂不三全其美? 这念头在慕容辅脑海里转来转去,惹得他是心动连连, 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聪明了。圣人其实不在乎案情的真相,他只在乎皇家颜面, 此事牵扯到了晋国公主,又是国寺重地出事, 圣人才会如此震怒。如今按照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案, 这问题就成了国寺内部的问题,也成了方丈与善因之间的私仇, 与是否有人想给晋国公主难堪的嫌疑就脱开了干系。如果再修饰一下, 修饰成善因错手杀死方丈, 极端内疚之下绞颈自裁, 岂不是更加美化了吗?如此,便可作为一桩悲剧来洗刷掉其中的丑恶,让百姓只知同情,从而转移注意力。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c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c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c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c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c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壹看书 ·1ka看nshu看·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c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c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走罢。”张若菡跨出了西院的院门,无涯跟着出门,最后扫视了一圈这个居住了大半年的院子,带上了院门。 张若菡今日着了一身浅青色的窄袖交领右衽服,外披白裘氅,长发束起,戴帷帽,垂纱遮面。这一身打扮,似是要出远门。 一主一仆向西走,穿廊道,过屋舍,不多时,眼前敞阔起来,可见慈恩寺最西侧的侧道,就在道口,一位黑布蒙眼佩东瀛刀的清秀武士正等在那里。 “千鹤,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完全可代目而视,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极具代表性,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车两马,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于他来说,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鸿胪寺事务繁忙,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二郎归不得家,得宿在宫中,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起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c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第五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 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穴,侧倚在无腿圈椅里, 闭了眼小憩。 要看 书 ·1ka书nshu·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 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 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 您是不是累了, 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 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 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 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 道: “好, 我说, 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 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 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一 看书 要·1要kanshu·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c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c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c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c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还剩下四袋盐没有用,沈绥将四袋全部拆开,检查其中的盐,如她所料,并非是纯的粗盐,其中掺杂了些许异物。她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置物囊,取了些粗盐放入其中。然后来到后厨门口,推门而入。 这后厨几乎无人来,因而并未落锁。沈绥进入之后,从自己腰间的皮质百宝囊中取出火折子,起火点灯。然后举着灯,来到灶台口探望。灶口里堆着尚未燃尽的柴火,沈绥用火钳拨了拨,将当中的柴火全部拨了出来。 接着她又举着灯,仔细观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并未燃尽,呈块状散落。但是可就在这些块状物的四周,却有一些十分细糜的粉末,瞧着并不像是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细腻的东西燃烧后的粉末,沈绥知道这是纸张燃烧后的残迹。且,这些粉末在灯光照耀下,隐约反射出金色光芒。 “哈哈!”沈绥笑了,“可让我找着你了。” 这时,李青和杨叶也赶过来了,一踏进后厨,就看到沈绥正蹲在地上“扒灰”,两位堂主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门主?您这是”杨叶疑惑询问沈绥。 “小叶,你去帮我找把铁锹来,柴房里应当有。阿青,你跟我来。” 杨叶虽然疑惑,但是还是领命去了。沈绥将那黑色粉末取了些收了,然后带着李青进入方丈院前院。站在院中央,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左右两棵银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右面正对禅房南窗的这株树上来。 她仔细凑近了树根看,发现附近的树皮干缩泛白,出现了一些难看的斑点,她又笑了。一旁的李青看见门主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由心里一咯噔,门主每次这么笑,就代表着谁要倒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第五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 连忙起身, 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 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 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 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 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 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 这个沈绥, 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 愣了半晌, 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 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c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c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c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c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掌柜闻言扬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第五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转念又想,慕容辅忽的计上心来。此案, 若是真的用沈绥目前的这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呈给圣人,圣人必然也不会觉得有异。反正方丈与善因已死, 善因孤家寡人也没有什么牵连, 不若就将罪责全部推到善因身上, 就说是他杀害了方丈, 但是良心难安,最后负罪自尽于雁塔之上。如此一来,这案子可不就破了吗?既没有牵连外界, 也不算丢了皇室颜面, 我京兆府也能迅速结案, 岂不三全其美? 这念头在慕容辅脑海里转来转去,惹得他是心动连连,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聪明了。圣人其实不在乎案情的真相, 他只在乎皇家颜面, 此事牵扯到了晋国公主,又是国寺重地出事, 圣人才会如此震怒。如今按照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案, 这问题就成了国寺内部的问题, 也成了方丈与善因之间的私仇, 与是否有人想给晋国公主难堪的嫌疑就脱开了干系。如果再修饰一下, 修饰成善因错手杀死方丈, 极端内疚之下绞颈自裁, 岂不是更加美化了吗?如此,便可作为一桩悲剧来洗刷掉其中的丑恶,让百姓只知同情,从而转移注意力。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c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c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c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c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c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c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c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时值除夕,张家也在准备着过年。大红的灯笼挂出,新桃亦是换了旧符,但是家中的男人们都不在,只有女人守着的家,自然是少了些热烈阳刚之气。 晋国公主的到来,很好地冲淡了弥漫在张家中的阴郁之气。目前张家的当家媳妇,二郎张九章之妻王氏,携家中女眷一齐出来迎接公主。 大郎张九龄之妻谭氏,也就是张若菡的母亲,已于五年前病故。张九龄并未再续弦,也没有妾室,大房一脉如今便只有张拯与张若菡这一对成年的兄妹俩。张若菡也未出嫁,算作在室女,大房的第三代也就只有大哥张拯的三儿两女,但都随张拯在外地,并不在长安家中。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男女分开算排行,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c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第五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某名沈绥,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 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 圆脸, 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 打扮清素, 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 她连忙福了一礼, 道: “婢子承喜, 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 “这是婢子阿父, 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 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 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 “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 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 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 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c博学善谈c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c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妹妹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c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c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沈绥思考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否有所得,大约是没想通,便未再强求。她并未在供案这边多么仔细地搜索,至少相比书案那边的现场要差得远。简单看了看后,她便走到北面牖窗边,仔细观察北面被封起来的窗户。用来掩盖缝隙的粗纸粘得很紧,有雨水c雪水浸泡后结冰c又被屋内温暖融化,反复干湿后产生的褶皱,其上落了一层黑灰,并无开过的迹象。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入冬后,北风渐冷,方丈身子不是很好,受不得冷,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第五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议事堂位于京兆府府衙大堂的正后方, 沈绥带着忽陀赶到时, 议事堂外立了两队威风凛凛的飞骑禁军。沈绥眉头一皱,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怕不是,京兆府来了某位大人物罢。 果不出她所料, 待他们跨入议事堂大门后,就见上首, 有一人坐于胡床之上, 慕容辅c秦臻都陪坐于下首, 神情恭谦。这是个英气勃勃的女子, 瞧着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紫色的大翻领箭袖胡服, 踩鹿皮马靴,手边搁着一柄金鞘大横刀,戎装亮相。一头乌黑长发简单地梳了个高髻, 银冠簪之。额上系一条同服色的嵌玉抹额。一双杏眼波光流影c风采万千,眉宇间凌气逼人, 高鼻与当今圣人一脉相承,红唇微薄, 檀口嫣丽。五官立体饱满, 一派天家气象,宏然大气。 沈绥跨入门内, 见到此女子, 连忙加紧脚步上前, 撩起袍摆,半跪而下,抱拳行军礼,拜道: “河南府法曹参军沈绥,拜见瀚海军大都督晋国公主阁下。” “快请起,沈翊麾礼重了,瑾月不敢当。” 沈绥保持着低头的姿态,并不与晋国公主对视,似乎十分谦卑。晋国公主好奇这位正在风口浪尖的“雪刀明断”长相如何,仔细端详眼前人,却见她不正面面对自己,心中有些疑惑。不过也不好开口叫人抬起头来,便道: “沈翊麾请坐,瑾月今日前来,也是听说案情似乎有进展了,过来旁听的。沈翊麾千万不要拘礼,望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瑾月对此案甚为挂心,这些时日都快成了心病了,一日悬而不决,就冥思苦想不得解,于校场训练都走神,差点受伤。这不,今日午间下了校场,就紧赶慢赶地来了。”她说得诚恳,慕容辅和秦臻亦是频频点头附和,听到最后,慕容辅连忙抢在秦臻前面道: “公主可要爱护自己玉体啊。” 秦臻心里翻了个白眼,也拱手劝说公主注意身体。晋国公主因着当年生母王皇后的事情,如今多多少少被圣人内疚怜爱而得宠。因为从小体格好,习武天赋极高,十四五岁就入了军中锻炼,是一路从军中成长起来的皇室子弟,十七岁第一次前往安西都护府,大小战役都参加过,渐渐锻炼出了军人的血性,再加上极高的军事天赋,使得她很快就成为了将才。二十多岁被母家牵连,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反倒洗去了她身上的煞气,使得她更加沉稳。半年来闭关读书,使得她的军事眼光上升到了极为长远的战略高度,从将才升为一代帅才,真可谓年轻有为,是当世少有的女中豪杰。这等女豪杰,则天太后时期也是见不着的,也就只有初唐时期的平阳昭公主可以相提并论了。 因着她是圣人唯一的嫡出血脉,又是赫赫有名的掌兵公主,长安内威望极高,大臣们都要给她几分面子。还有不少人想巴结她,倒不是要拥立她,那是不可能的。主要是她与当今太子的关系很好,巴结上她就等于成了太子/党,未来何愁不平步青云啊?这慕容辅,就是其中一位,这态度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而秦臻内心十分看不起。秦臻是发自内心地尊重这位公主,而不是想巴结人家,这与慕容辅的心思有着本质的区别。 不过沈绥心里的白眼翻得比秦臻还厉害,她的对象不是慕容辅,正是晋国公主李瑾月。暗道:我的公主阁下,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听闻此案有进展了?这消息谁传出去的?真是碎嘴啊!昨晚她一夜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什么大名堂来,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理了理话头,开口道: “某以为,此案死者有两位,死于不同的地方,虽是同夜共死,逃不开彼此之间的干系,但各自的案情又有着较大的差距,各有各的疑点。某便先说疑点,再讲目前为止的判断。”顿了顿,清了下嗓子,她便用那沙哑独特的声线娓娓道来: “首先方丈之死第一大疑点,是某于方丈死去的禅室之中发现的火盆。这火盆在四周物品全部打翻的情况下,摆放端正,引起了某的怀疑。之后,某观察到火盆四周的筵席之上撒了一层薄灰,盆内火炭莫名少了许多。经询问,可断定,这火盆案发当晚被动过,其内的木炭少了许多,被什么人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给取走了。那么,究竟是方丈自己动的,还是凶手动的,不得而知。为何要动,也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进行推测的是,火盆当中或许焚烧了某种不可让外人知晓的东西,以至于凶手亦或者方丈将其焚烧后的灰烬取走藏起或销毁了。 另外,火盆中发现了一种金色粉末,有异香,某请教了一位医道名家,她说此物或许正是曾在平康坊胡姬之中流传风靡过一阵的催情之药,名唤金醉坊。而这种药粉,某在查验方丈遗体时,于方丈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之上也发现了。但是这并不能完全代表着火盆在案发之后呈现的状态是方丈自己直接造成的,证据还太少,无法证明。而清修无欲c戒律森严的佛教寺院之中,为何会出现这种催情之药,尚未可知,必需查明。 方丈之死的第二大疑点,是方丈的死因之谜。这个其实与之前第一大疑点有一定程度上的关联。方丈很难说是死于意外或者自杀,但是若是他杀,凶手采用的手法,也就是让方丈中炭毒死亡的方式,实在太过繁琐c潦草而不彻底。 若说真的有人意图杀死方丈,那么不确保真的能致人于死地便没有了任何意义。凶手为何要舍简就繁,舍近求远,这很令人费解。作为破案之人,我只能利用合乎一般规律的推断来解释问题,而不能用‘凶手太过软弱’亦或‘临到头反悔了’这种猜测性的主观理由来解释这一问题。凶手究竟为何要采用炭毒杀人这一方式?方丈中炭毒而亡的过程究竟是怎样的?不解释以上这两个问题,就不能说破解了此案。 方丈之死的第三大疑点,是禅室中的供案c佛像被打翻这件事。为何说这个是第三大疑点,原因在于供案c佛像,与方丈死去的位置有一定的距离,都在禅室的北面位置,而方丈死于南面的书案之后。我们很容易猜想,这是方丈与凶手搏斗时打翻的。但某认为这个猜想可能性不大。某仔细检查过方丈的遗体,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外伤痕迹,很难说死前和人经历过殊死搏斗。凶手如果想要用炭毒杀死方丈,那么就必须先让方丈失去自主能力,而方丈身上既无打斗痕迹又无绑缚痕迹,就说明,应当是用了迷药迷晕了方丈。既然迷晕了方丈,就不存在和方丈打斗之中撞翻供桌的情况。唯一能够想出来的合理解释是,或许凶手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急躁之下打翻了供案。这是结合方丈周身被翻得极为杂乱的物品所判断出来的结论。那么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凶手在找什么?这个东西很关键,应当与第二点,也就是方丈之死的原因有直接关系。 以上,是关于方丈之死的三大疑点。” 沈绥说话的时候,晋国公主李瑾月一直非常认真地听着。沈绥坐在秦臻的下首坐,低着头,只能看清她的侧脸。初时李瑾月还有些走神,因为她觉得沈绥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这感觉引起了李瑾月的注意,所以她一直想看清她的容貌。奈何沈绥一直低着头,她始终看不清晰。不过随着沈绥的分析有条有理地展开,李瑾月被吸引得开始动脑思考起来,就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了。沈绥这一席话,说得她是频频点头,双眼都开始发亮。她很久没能见到一个人能如此有条理地将事情叙述出来了。倒不是说朝廷里没有沈绥这样头脑清晰的人,而是这位公主阁下终日接触的都是些性格粗直c不善言辞的武将,很少有武将能有如此条理清晰的语言能力。 见沈绥的话告一段落,李瑾月便趁此机会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听沈翊麾方才之言,似乎很多的不明点都与身家背景有关系,方丈c凶手,必然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了某种交集,才会招致杀身之祸。是不是查出了身家背景,就能有所突破了呢?” 沈绥点头,接道: “公主总结得正是,但难就难在,此案无头高悬,竟是查不出半点身家背景出来。方丈四岁因为战乱成为孤儿,幸而被邻人收养。养父母家也颠沛流离,到高祖初年已经是一贫如洗,日子都过不下去,所以妙普方丈十二岁便出家为僧了。眼下,他的亲人已然未存于世。他从十二岁出家为僧,一直到如今七十多岁,都是在寺庙之中度过,有来往的都是寺中的僧人,以及一些香客。一生积善行德,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灯纱,人缘口碑都是一等的好。他究竟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招惹了要人性命的凶恶之徒,我们询问过寺内的僧人,但是无人知晓。再加上如今方丈年纪大了,交际圈更为狭窄,最近几年来往的也就只有慈恩寺的寺内僧人和一些几十年以上交情的老朋友了。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范围缩小在慈恩寺本寺的僧人比较可靠。” 李瑾月点头,表示认可沈绥的这个推测。接着她道: “请沈翊麾继续。” 沈绥便接着之前的话道: “关于善因之死,有两大疑点。 首先第一大疑点,就是他缘何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是非常重要的疑点,也是解开善因之死谜团的最关键之处。 首先,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绝不可能是意外,不是自杀就是他杀。那么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某个人对此尚无定论。但从可行性这方面来考虑,某还是倾向于自杀。因为从现场考察的结果来看,大雁塔一层正南门是唯一开启的出入之门,钥匙由妙印法师掌管,每日辰初开锁,酉初落锁,日日如此,案发那日也不例外。妙印法师证言:当晚锁确实已落,直至翌日清晨善因遗体被发现于塔上,锁才开启。而其余的塔上券门在案发当晚,以及案发前几日,都是上锁的状态,其上落灰生锈,并无任何被破坏或开启的迹象。这就意味着即便凶手有能力无损撬开一层正南门,带着善因一路攀爬至最高层,他也没有办法将善因悬吊于塔外。而既然如此,那么凶手只能从塔外想办法将善因吊上去。 某斗胆徒手攀爬了一次雁塔,其困难程度慕容府君与秦公已然知晓。某认为,凶手是绝不可能带着体格如此高大健壮的善因徒手攀爬上十层塔顶的,除非这人有三头六臂c飞天之能。那么是否是使用了某种工具或机关呢?这不得而知,至少某攀爬了一圈雁塔,除了善因吊死的十层东北檐角有绳索的垂直磨痕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任何的痕迹。 某在检查善因遗体的时候,注意到其手臂与手型有着不同寻常之处。善因的手臂粗长而健壮,肌肉虬结扎实。其臂长与其身高之比例,比之我大唐一般的成年男性标准,长了一寸到一寸半,已达臂长及膝的地步,堪比当年三国蜀汉刘皇叔的臂长了。而其手掌奇长,宽厚,手指粗短有力,大拇指比之一般人位置比较靠下,这种手型十分类似于猿猴的掌爪。某有理由推测,善因或许擅长某种攀爬功夫,或者从小习练模仿猿猴,以至于长此以往自身形貌发生了异变。 另外,参考圆通c圆清这两位僧人的供词,即:起夜时看见有白毛猿猴快速攀爬雁塔。某有一个大胆推断,他们所看见的,应当是身上挂满白雪,正在攀爬雁塔的善因。而杜校尉看见的雁塔白雪上残留的猿猴掌印,也应当是善因攀爬雁塔时留下的掌印。” 此话一出,不仅是李瑾月,慕容辅和秦臻都吃了一惊。不过三人并未打断沈绥,因而她的话还在继续: “假使我的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就引出了善因之死的第二大疑点。善因为什么要自杀?难道是他在寺中人缘不好?我以为不是,更大的原因应当与他出家之前的经历和身份有关。所以第二大疑点就是:他出家前究竟有着怎样的经历?依旧是不得而知。这第二大疑点也与第一大疑点:缘何吊死雁塔之上,有着直接的关联。 方丈之死与善因之死乃是巧合,这可能性太小,二者必然有所联系。关于这一点,某有着直接的证据。那就是案发当晚善因身着的僧裤,膝盖及小腿部位,有干涸的盐渍。我们都知道,案发前后这些时日长安大雪,慈恩寺为化雪撒盐,主要是一些重点院落和必经要道。那么,这就说明,善因很有可能曾在撒过盐的雪地之中跪下,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而更为蹊跷的是,这个盐渍还夹杂着方丈院内一种特有的泥土。因而我推断当晚,善因必然去找过方丈,并在方丈院雪地之上跪下来过。继而推断,方丈很有可能是因为卷入善因早年犯下的一些事端之中而被牵连遇害,甚至,善因就是杀害方丈本人的凶手。这是最恰当合理的推测。 但推测毕竟是推测,而非确凿事实。综合方丈之死与善因之死两者的推理判断,某认为,此案破案之关键还在于身世背景的调查,不查出二者,特别是善因早年间的身家背景,想要侦破此案,是十分困难的。” 沈绥说完了,议事堂内陷入了寂静。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第五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路上,慕容辅c秦臻行在最前,沈绥与杜岩c韦含并肩而行, 紧跟在后, 三人一直在讨论案情。主要是杜岩c韦含与沈绥讲述善因之死的详情, 沈绥偶尔提问,但大多时候都在安静倾听。 “这善因是何人?”沈绥问。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 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 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身上有不弱的功夫,后来立了军功,入了官场, 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 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 极有佛缘,受戒十六年, 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 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 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 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 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c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c塔身c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c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c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c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c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c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某名沈绥,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c博学善谈c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第五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 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 递了戒牒入慈恩寺, 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 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 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 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 年纪不超过十二岁。” 沈绥点头, 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 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 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 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 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 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c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c塔身c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c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c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c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c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c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千鹤君稍待,我写封回信,麻烦你带回去给张三娘子。琴奴,你陪一下千鹤君,我一会儿就回来。”急匆匆交代完,沈绥便立刻返身入书房。 前堂,独留千鹤与沈缙二人。 沈缙无奈地笑了,她这个姐姐,平日里十分精明细心,今日却不经意间犯了糊涂。 她一个口不能言的人,该如何接待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她做口型c打手势,对方看不见;对方与她说话,她也没法回应。除非在对方手上写字,但此等肌肤相亲的事,当是不能做的。 原本蓝鸲寸步不离她,但千鹤来得真不巧,偏偏蓝鸲跟着颦娘去药房抓药去了。蓝鸲平日里专门负责给她熬药,颦娘要将每种药的分量向她交代清楚。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想着或许忽陀就在外院,就唤他来吧。于是拨动了一下挂在轮椅扶手下的银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院子不大,这声音穿透力强,忽陀当能听见。 却没想到,忽陀未来,立在一旁的千鹤闻得铃声,耳廓一动,忽然道: “敢问足下,可是十二月廿七那日,与某在城门口相遇的车中人?” 沈缙略有吃惊地看向源千鹤,没想到这人居然能通过铃声就分辨出她的身份。她轮椅上的银铃确实是当日车中挂着的铃铛。这铃铛是自从她失声之后,姐姐亲手为她打造的。自此以后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每有事,总会摇铃,长此以往,身边人都对铃声特别敏感。每闻铃声,必会循声而来。 沈缙想要回答源千鹤,但是发不出声,对方又看不见她的动作。一时间陷入困境,只得又摇了摇铃。 源千鹤十分聪慧,听闻铃声再响,便知自己是猜对了。不由笑了起来,道: “没想到,足下竟是沈司直的胞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鹤见过沈二郎,感谢二郎那日为千鹤解围。”说着向铃铛响起的方向一揖行礼。 沈缙下意识摇了摇头,做出动作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不由又想去解释,但偏偏发不出声。自从她失声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这般急迫地想要向谁表达些什么。或许是因为对方和她一样,都不是完人,失声人与失明人之间的交流,隔着重重的阻碍,让她心焦。 无奈之下,沈缙滚动轮椅,向源千鹤靠近。源千鹤听见清脆的银铃声“叮铃铃”向自己靠近,便知是沈缙过来了。她还听见了轮边碾压地面以及车轱辘的声响,联想起长安城中关于沈家二郎的传言,知晓人家行动不便,确实是只能坐在轮椅之上。 千鹤性情旷达,历经沧桑,成熟老练,没有太多矫情。她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女子身份,穿着男装不过为了行动方便。在她内心之中,男女大防也没有那么严重。沈缙的靠近,让她有了一种心电感应,她知道对方是为了和她交流而来,于是非常善解人意地伸出手来,笑道: “二郎若不嫌弃,有什么话尽管写于在下掌中,在下虽少鄙陋,字还是识得的。” 沈缙虽跟随姐姐女扮男装多年,性情早已磨练得坚强冷硬,但内心深处依旧留有一席女儿家的柔软。她在未扮男装之前,性子天生就柔弱温婉,到如今扮了男装,也很难表现出男儿的英武,与姐姐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因而此刻千鹤所表现出的豁达率性,倒是让她有些赧然。她除了身边几位亲人之外,长到这么大,从未与外人身体接触过。即便对方和自己一样是女子,但是她现在好歹扮作男子,想着若是就这样执人手,是不是不大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第六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大郎张九龄之妻谭氏, 也就是张若菡的母亲, 已于五年前病故。张九龄并未再续弦,也没有妾室, 大房一脉如今便只有张拯与张若菡这一对成年的兄妹俩。张若菡也未出嫁,算作在室女, 大房的第三代也就只有大哥张拯的三儿两女,但都随张拯在外地,并不在长安家中。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 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 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男女分开算排行,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 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 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 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 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 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c妾孙氏, 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 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 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c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自则天皇帝后期,原来的关陇贵族以及山东门阀,大多衰败下来,子弟凋零,远远不复百年前的辉煌。南北朝时,门阀最看重门第,决不允许不同门第的男女通婚。但是到了则天皇帝后期,很多名门不得不自降身份,将家中女儿嫁给一些寒门出身的朝中高官俊杰。韶州曲江张家三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两年未见太夫人,依旧是光彩照人。”李瑾月笑着夸赞老人家。 “黄土埋颈的人了,何谈光彩照人,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呵呵呵”卢氏摇头笑道。 李瑾月嗔道:“太夫人说得哪里话,要论风度礼仪,当朝何人能胜得过您啊。您可是一手教导出子寿公那样高绝的人物。想当年阿父还因为钦慕子寿公,命满朝文武缝笏袋上朝呢。” 众女闻言,都掩唇而笑。此事被长安人常年传作佳话,无人不晓。 张九龄早年在朝,得到了圣人的赏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那一身魏晋风度。唐人大多雄伟,膀大腰圆,身材壮硕。但张九龄却不然,清骨孑孑,五绺长须,一身的仙风紫韵。大多数官员上朝时,都喜欢将笏板插在腰带之中上朝,入殿后才取出,捧在手中。下朝后,又将笏板往腰带里一插,跨马而去。张九龄却不然,让妻子给他缝制了一个专门装笏板的布袋,让仆从提着,从不将笏板往腰间插。一日下朝时,九龄递笏板于仆从装袋子的一整套动作被圣人注意到了,顿时移不开眼,大赞他仪态美绝。第二日就命满朝文武学习子寿公,让家中妻妇缝制笏袋,盛装笏板。谁要是再敢举止粗鲁,把笏板往腰带里插,谁就要受罚。 实际上,张九龄之所以不往腰带里插笏板,倒不是因为魏晋风度,而是因为他太瘦了,笏板插在腰间,总会掉下来,特别是上马时,很不方便。不过现在,倒也没人在意这个真实的原因了,此事张九龄自己也觉得无奈又好笑,每提此事,张家人更是乐此不疲。 晋国公主一席话,将内堂中的气氛变得更加温馨和谐起来。女人们随意拉着家常,说些时下新奇的话题。因着张若菡刚从慈恩寺回来,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最近的怪猿案上了。怪猿案实际上牵涉到了如今朝堂内的一些微妙局势。张家本来就置身事外,作为张家内妇,以老夫人卢氏为首的女人们都是很有政治见地的,绝不会多加口舌c图惹是非。话题一直轻飘飘,没有涉及到内里最核心的东西。倒是老夫人对此案的破案者沈绥很是感兴趣,还专门询问张若菡,是否见过沈绥。 张若菡稍作犹豫,没有立刻回答。她作为一个未嫁女,虽然自号居士,清修佛法,但在家人眼中,她依旧是不能轻易与外男来往的闺秀在室女。她若承认和沈绥见过面,有过交谈,实为不妥。但,她与沈绥见面这件事,实际上已经被不少人知晓,特别是被韦十二郎知道了。韦十二郎与张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若眼下不承认,他日家里人从韦十二郎口中知晓,她此刻的遮掩,倒显得她与沈绥关系不一般起来。 思考到这里,她知道此事决不能给人欲盖弥彰的味道,不若大方承认,反倒坦然清白。实际上她与沈绥也确实没什么,她可不希望别人误会,特别是现在席上还有一个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显然这个人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张若菡淡然道: “若菡有幸见过这位沈翊麾一面,那日他来寺中查案,若菡亦在旁侧。” “哦?”老夫人初时有些吃惊,她本不以为张若菡会与沈绥见面,虽说慈恩案时张若菡困在寺内,但张若菡是在内院之中,不会轻易与外人见面,想来也不会与沈绥照面。没想到,还真的见过了。吃惊过后,老夫人忽的喜上眉梢,但面上却故作镇定,问道: “莲婢觉得此人如何?” 想起沈绥的风仪姿态,那深邃难测的漆黑眼眸,还有那永远挂在唇边的笑容,偶尔犯傻促狭般的举动,张若菡心下不由升起一丝谑意。她觉得这人是个趣人,也是个深不可测之人。这世上大多人在张若菡看来,不过庸人,无趣至极。甚少有人能让她提起兴趣,因而她对这个沈绥的印象并不差。 但心里话可不能完全诉诸于口,张若菡只是道: “沈翊麾是个极聪慧的人,时有惊人之举,不拘一格,很是难得。” 听闻张若菡的评价,卢氏心头更是欣喜。张若菡内心有多骄傲,她比谁都清楚。她这个孙女太过出色优秀,大多男子在她面前只能自惭形秽c甘拜下风。再加上小时受过刺激和打击,她封闭内心已经许久,基本不会正眼去看哪个男子。她对沈绥的评价,真是闻所未闻得高,从未有哪个男子能获得她如此评价。 莫非有戏?改日有机会,要让二郎把沈家大郎招来相看相看,问问他的想法。哎呀,他若是娶妻了可不行,不能委屈咱们莲婢做妾,得打听清楚了才妥当。老太太心中转着念头,打算稳重行事,暂时不要将这样的想法让莲婢看出来了,否则她又要有逆反心理。于是岔开话题,说起了年节上的一些事。 “公主晚间可要入宫中赴家宴?今晚得跟圣人一起守岁罢。”老太太向李瑾月问起此事。 可没想到,李瑾月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温情脉脉的内堂之中出现了短暂又令人难耐的静默时刻。只见这位掌兵公主斜倚着凭几,单手曲拳撑住太阳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斜对面的坐席,出神的模样。那一双杏眸半眯着,晕着冷光与刺痛,威势逼人。但是那强作的威势下,却藏着忧虑和忐忑,唇角抿得紧紧,隐忍c受伤又薄怒。这模样清晰地映入在场众人眼帘,一闪而过,很快她面上就带上了温和笑容,转过头来回应老夫人的问话: “自是要进宫的。许久未回,阿父可饶不得我在外。”说完,淡笑起来。 老夫人不动声色,心底却发紧,暗道真是孽缘,纠纠缠缠这许多年,还是放不开。张家其余女人们面色也隐有古怪,显然应当都看出来了,方才公主紧紧盯着的人,可不正是张若菡吗?可张若菡呢?却局外人般,低眉垂眸,闲静淡漠。 这些年来,张若菡凭空蹉跎年月,出嫁不得,明面上,大家都说她性格出世,太过恬淡,不是为妻为母的好人选。但实际上,愿意娶她的儿郎多得是。慕容辅的二儿子就是其中之一,对张若菡已然爱到骨髓里,非她不娶,因而哪怕冒着让家族丢丑的险,也要搏一搏。但是慕容辅之后,再无人家敢来提亲,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一个骇人听闻的绯闻传出,这绯闻就是关于张若菡与晋国公主李瑾月的。 双花并蒂怎结果,磨镜相扶不允俗。堂堂皇室嫡长女,与名臣家的千金,传出磨镜丑闻,时人多闲言碎语。张若菡幼年时曾是李瑾月伴读,二女有同窗之谊。原本,晋国公主十五出国子监入军,那时已与张若菡分道扬镳。十七岁时,公主更是远赴安西都护府,与驻守安西都护府的大都督萧义夫的嫡次子萧八郎完婚,之后一直与夫家一起戍守边疆,两人已无来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第六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初六这一日千鹤来访时,恰逢玄微子有事前来找沈绥相谈, 沈绥很快就出来了,玄微子说完事, 急匆匆就走了。之后沈绥亲自接待千鹤,沈缙虽同处一堂, 但与千鹤未能来得及有所交流。不过千鹤此人的辨识度还是很高的, 沈缙一眼就认出来此人就是前些日子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位独行客。没想到, 她竟是莲婢姐姐的仆从, 这世上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这位客人”读完信后, 沈绥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没有想到, 张若菡那位传闻中远行未归的车夫,竟然会是这样一位男装女郎。而且, 虽然已经很淡薄了,但沈绥依旧能从她身上看出来东瀛人的影子, 她不是大唐人。 “在下源千鹤, 沈司直称我千鹤即可。”千鹤简略又干脆地说道。 “千鹤君稍待,我写封回信, 麻烦你带回去给张三娘子。琴奴, 你陪一下千鹤君,我一会儿就回来。”急匆匆交代完, 沈绥便立刻返身入书房。 前堂, 独留千鹤与沈缙二人。 沈缙无奈地笑了, 她这个姐姐,平日里十分精明细心,今日却不经意间犯了糊涂。 她一个口不能言的人,该如何接待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她做口型c打手势,对方看不见;对方与她说话,她也没法回应。除非在对方手上写字,但此等肌肤相亲的事,当是不能做的。 原本蓝鸲寸步不离她,但千鹤来得真不巧,偏偏蓝鸲跟着颦娘去药房抓药去了。蓝鸲平日里专门负责给她熬药,颦娘要将每种药的分量向她交代清楚。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想着或许忽陀就在外院,就唤他来吧。于是拨动了一下挂在轮椅扶手下的银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院子不大,这声音穿透力强,忽陀当能听见。 却没想到,忽陀未来,立在一旁的千鹤闻得铃声,耳廓一动,忽然道: “敢问足下,可是十二月廿七那日,与某在城门口相遇的车中人?” 沈缙略有吃惊地看向源千鹤,没想到这人居然能通过铃声就分辨出她的身份。她轮椅上的银铃确实是当日车中挂着的铃铛。这铃铛是自从她失声之后,姐姐亲手为她打造的。自此以后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每有事,总会摇铃,长此以往,身边人都对铃声特别敏感。每闻铃声,必会循声而来。 沈缙想要回答源千鹤,但是发不出声,对方又看不见她的动作。一时间陷入困境,只得又摇了摇铃。 源千鹤十分聪慧,听闻铃声再响,便知自己是猜对了。不由笑了起来,道: “没想到,足下竟是沈司直的胞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鹤见过沈二郎,感谢二郎那日为千鹤解围。”说着向铃铛响起的方向一揖行礼。 沈缙下意识摇了摇头,做出动作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不由又想去解释,但偏偏发不出声。自从她失声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这般急迫地想要向谁表达些什么。或许是因为对方和她一样,都不是完人,失声人与失明人之间的交流,隔着重重的阻碍,让她心焦。 无奈之下,沈缙滚动轮椅,向源千鹤靠近。源千鹤听见清脆的银铃声“叮铃铃”向自己靠近,便知是沈缙过来了。她还听见了轮边碾压地面以及车轱辘的声响,联想起长安城中关于沈家二郎的传言,知晓人家行动不便,确实是只能坐在轮椅之上。 千鹤性情旷达,历经沧桑,成熟老练,没有太多矫情。她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女子身份,穿着男装不过为了行动方便。在她内心之中,男女大防也没有那么严重。沈缙的靠近,让她有了一种心电感应,她知道对方是为了和她交流而来,于是非常善解人意地伸出手来,笑道: “二郎若不嫌弃,有什么话尽管写于在下掌中,在下虽少鄙陋,字还是识得的。” 沈缙虽跟随姐姐女扮男装多年,性情早已磨练得坚强冷硬,但内心深处依旧留有一席女儿家的柔软。她在未扮男装之前,性子天生就柔弱温婉,到如今扮了男装,也很难表现出男儿的英武,与姐姐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因而此刻千鹤所表现出的豁达率性,倒是让她有些赧然。她除了身边几位亲人之外,长到这么大,从未与外人身体接触过。即便对方和自己一样是女子,但是她现在好歹扮作男子,想着若是就这样执人手,是不是不大好。 转念一想,人家女儿家都不在乎,她又何必这般拘泥于礼俗约束。于是自嘲般洒然一笑,抬手执起千鹤的手掌,开始在她手中写字。 黑布蒙眼的千鹤,本来相当的率性,不把此事当做多么严重的礼教大防。然而当一双柔软温凉的手附上她的手时,“咚咚”,她的心忽的沉沉顿了一下,漏跳了一拍。那双手完全不像是一双男人的手,很瘦很小,虽纤瘦,骨节分明,但触摸起来却并不突兀,线条柔和。手指修长,十指指尖,有着一层不厚不薄的茧,指甲修得相当干净圆润,莫非是常年抚琴留下的? 那双手的皮肤细腻嫩滑,温度微凉,不知为何让千鹤想起三伏天里井中冰镇的葡萄来。那双手的左手托着自己的手背,右手食指在掌心中滑动,微微刮着千鹤掌中常年握刀落下的老茧,痒痒的,仿佛隔着手掌,直接挠到了心头。 沈缙捧着千鹤的手,在她的掌心中写下一句话: 千鹤读懂了她的话,便道:“二郎此言差矣,利人利己之事,何乐而不为?在下谢得没错,若不是有您首肯,玄微子又怎么会擅自来帮我。您的铃铛声,当时可让我印象深刻。我千鹤眼虽盲,心却不盲。” 千鹤听她这么说,便笑着写道: “哈哈哈,”千鹤爽朗一笑,道:“天下铃铛亿万,各自音色本就是天差地别。在下耳中,从未闻相同之铃声。二郎的铃声尤为清脆悦耳,穿透力极强,让在下印象深刻。不过,恕在下失礼,二郎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松香气息,亦有极高的辨识度,二者结合,在下便很快认出来了。” 原来如此,沈缙偷偷嗅了嗅自己的衣服,确实有一股松香味,但她平时并未在意。这是因为她长期抚琴,而琴弦需要松脂膏保养的缘故。 千鹤听到衣袖袍襟摩擦的声响,料想沈缙可能在嗅自己的衣服,那画面仿佛就活生生地展现在了眼前,让千鹤不由自主笑了出来。那笑容灿烂,蒙眼黑布带来的肃杀气息瞬间被掩盖,被清风一般爽朗的风致替代。那一瞬的笑容让沈缙瞪大了双眼,半晌不能回神。继而,复又有些赧然,她明白,她被人笑话了。但意外得心中并无排斥,反倒有些喜悦。 此刻,正在前堂内安静交流的两人未曾注意到,就在前堂正门外,沈绥正拉着忽陀,悄悄地藏在门扉旁,观察堂内的一举一动。 “大郎”忽陀轻声唤道。他很是无语,本来听见了铃铛的声响,他就立刻从前院往里走。却没想到沈绥居然从房顶上翻身跃了过来,阻止了他。想来沈绥应该在后面事先观察到了屋内的情况,才会特意用轻功飞跃前堂屋顶来截住他。 “忽陀”沈绥脸上有着一种复杂的笑容,雀跃又有些好奇,还有几分的欣慰和感慨,“这世上的奇妙事可真多,不是吗?” 忽陀愣了一下,随即淡笑附和:“大郎说的是。” “若我家琴奴,能自己交上一个真心朋友,那可是再好不过了。”沈绥轻声道。 “可这源千鹤,可靠吗?”忽陀问。 “我相信莲婢姐姐看人的眼光,她既然收了她在手底,此人必然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沈绥道,“你去吧,我这就回了。” 说罢,也不管忽陀,再度跃身上了房顶,翻身回了后院。之后,又装模作样地拿着回信从后堂出来。沈缙迅速放开了源千鹤手的一幕被她收入眼中,眼看着妹妹苍白的面上浮起红云,她差点没绷住笑出来。将信交给源千鹤时,她意味深长又一语双关地道: “千鹤君,以后可能要麻烦你经常来此走动了。” “沈司直太客气了,三娘与您差遣,千鹤自当尽心尽力。”千鹤并没听出沈绥话语中的双关,接过信来,向着沈绥c沈缙一揖,然后洒然告辞。沈缙的目光追随着她,一直目送她消失在了门口,隐有不舍。 沈绥看着自家妹妹,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她走到院子里,望着飞檐尖上一只正在嬉戏的白尾雨燕,双唇嘟起,舌尖打弯,忽的吹出一声清脆动听的呼哨,呼哨声有节奏地响起,那白尾雨燕听见了呼哨声,歪着头看着沈绥,犹豫了片刻,向她飞来。沈绥笑眯眯地伸出右手食指,雨燕扑棱着翅膀,站在了她的手指上。 沈绥又向雨燕吹了几声口哨,鸟儿仿佛回应她一般吱吱叫了起来,一人一燕好似对话般叽叽喳喳“谈”了一会儿,雨燕居然已经非常亲热沈绥了,竟是不愿飞去。沈绥不知从哪儿摸出几颗鸟食,喂给雨燕,又用手梳理起她的翎羽,笑道: “好燕儿,你去认认张府门,若是见了莲婢姐姐,可要对她说,赤糸一直念着她,从未有一刻忘记。我信上写的都不作数,让她千万不要信了。” 一旁的沈缙闻言不由流下冷汗,心道:阿姊,你信上都写了啥? 沈绥却一抬手,燕儿扑棱翅膀就此飞去。这一手神乎其神的驯鸟术,正是她们沈家人祖传的独门秘技,此技若臻入极致,几乎可以做到与鸟类无障碍交流,但不是所有的沈家子孙都能学会。沈缙就不会,可沈绥在驯鸟术这一方面却是上百年不世出的天才。每次看沈绥使出这一手绝技,沈缙都觉得像是栩栩如生的画卷在眼前展开一般美妙。那不是在驯鸟,而是在与鸟交友,如此的如沐春风。 望着那高飞的雨燕,沈缙忽的有些倾羡起它来,若她也能这般自由高飞,婉转歌唱,此生也就无憾了。 “三娘?”那侍女疑惑地看向自家娘子,又顺着娘子的目光,看到了不远处的沈绥。侍女初时被沈绥俊美的外貌所迷,只觉得此人真是生得极好,身姿挺拔高挑,肤白如玉,眉目似剑,英气朗朗。但复又瞧去,却发现那人目光痴迷凝望自家娘子,赤白大胆毫不掩饰,顿时心生厌恶。她性情炽烈,本就极度讨厌那些觊觎自家娘子美貌的男子,且这里是方丈院内院,闲人勿进,不通传一声就直直闯入,礼节何在?眼前这男子俊美容貌此刻落在她眼里,就成了色鬼相,不由立刻出言叱呵: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第六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果不出她所料,待他们跨入议事堂大门后, 就见上首, 有一人坐于胡床之上, 慕容辅c秦臻都陪坐于下首,神情恭谦。这是个英气勃勃的女子,瞧着二十多岁的年纪, 一身紫色的大翻领箭袖胡服, 踩鹿皮马靴, 手边搁着一柄金鞘大横刀, 戎装亮相。一头乌黑长发简单地梳了个高髻,银冠簪之。额上系一条同服色的嵌玉抹额。一双杏眼波光流影c风采万千,眉宇间凌气逼人,高鼻与当今圣人一脉相承,红唇微薄, 檀口嫣丽。五官立体饱满,一派天家气象, 宏然大气。 沈绥跨入门内, 见到此女子, 连忙加紧脚步上前, 撩起袍摆,半跪而下, 抱拳行军礼, 拜道: “河南府法曹参军沈绥, 拜见瀚海军大都督晋国公主阁下。” “快请起,沈翊麾礼重了,瑾月不敢当。” 沈绥保持着低头的姿态,并不与晋国公主对视,似乎十分谦卑。晋国公主好奇这位正在风口浪尖的“雪刀明断”长相如何,仔细端详眼前人,却见她不正面面对自己,心中有些疑惑。不过也不好开口叫人抬起头来,便道: “沈翊麾请坐,瑾月今日前来,也是听说案情似乎有进展了,过来旁听的。沈翊麾千万不要拘礼,望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瑾月对此案甚为挂心,这些时日都快成了心病了,一日悬而不决,就冥思苦想不得解,于校场训练都走神,差点受伤。这不,今日午间下了校场,就紧赶慢赶地来了。”她说得诚恳,慕容辅和秦臻亦是频频点头附和,听到最后,慕容辅连忙抢在秦臻前面道: “公主可要爱护自己玉体啊。” 秦臻心里翻了个白眼,也拱手劝说公主注意身体。晋国公主因着当年生母王皇后的事情,如今多多少少被圣人内疚怜爱而得宠。因为从小体格好,习武天赋极高,十四五岁就入了军中锻炼,是一路从军中成长起来的皇室子弟,十七岁第一次前往安西都护府,大小战役都参加过,渐渐锻炼出了军人的血性,再加上极高的军事天赋,使得她很快就成为了将才。二十多岁被母家牵连,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反倒洗去了她身上的煞气,使得她更加沉稳。半年来闭关读书,使得她的军事眼光上升到了极为长远的战略高度,从将才升为一代帅才,真可谓年轻有为,是当世少有的女中豪杰。这等女豪杰,则天太后时期也是见不着的,也就只有初唐时期的平阳昭公主可以相提并论了。 因着她是圣人唯一的嫡出血脉,又是赫赫有名的掌兵公主,长安内威望极高,大臣们都要给她几分面子。还有不少人想巴结她,倒不是要拥立她,那是不可能的。主要是她与当今太子的关系很好,巴结上她就等于成了太子/党,未来何愁不平步青云啊?这慕容辅,就是其中一位,这态度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而秦臻内心十分看不起。秦臻是发自内心地尊重这位公主,而不是想巴结人家,这与慕容辅的心思有着本质的区别。 不过沈绥心里的白眼翻得比秦臻还厉害,她的对象不是慕容辅,正是晋国公主李瑾月。暗道:我的公主阁下,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听闻此案有进展了?这消息谁传出去的?真是碎嘴啊!昨晚她一夜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什么大名堂来,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理了理话头,开口道: “某以为,此案死者有两位,死于不同的地方,虽是同夜共死,逃不开彼此之间的干系,但各自的案情又有着较大的差距,各有各的疑点。某便先说疑点,再讲目前为止的判断。”顿了顿,清了下嗓子,她便用那沙哑独特的声线娓娓道来: “首先方丈之死第一大疑点,是某于方丈死去的禅室之中发现的火盆。这火盆在四周物品全部打翻的情况下,摆放端正,引起了某的怀疑。之后,某观察到火盆四周的筵席之上撒了一层薄灰,盆内火炭莫名少了许多。经询问,可断定,这火盆案发当晚被动过,其内的木炭少了许多,被什么人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给取走了。那么,究竟是方丈自己动的,还是凶手动的,不得而知。为何要动,也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进行推测的是,火盆当中或许焚烧了某种不可让外人知晓的东西,以至于凶手亦或者方丈将其焚烧后的灰烬取走藏起或销毁了。 另外,火盆中发现了一种金色粉末,有异香,某请教了一位医道名家,她说此物或许正是曾在平康坊胡姬之中流传风靡过一阵的催情之药,名唤金醉坊。而这种药粉,某在查验方丈遗体时,于方丈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之上也发现了。但是这并不能完全代表着火盆在案发之后呈现的状态是方丈自己直接造成的,证据还太少,无法证明。而清修无欲c戒律森严的佛教寺院之中,为何会出现这种催情之药,尚未可知,必需查明。 方丈之死的第二大疑点,是方丈的死因之谜。这个其实与之前第一大疑点有一定程度上的关联。方丈很难说是死于意外或者自杀,但是若是他杀,凶手采用的手法,也就是让方丈中炭毒死亡的方式,实在太过繁琐c潦草而不彻底。 若说真的有人意图杀死方丈,那么不确保真的能致人于死地便没有了任何意义。凶手为何要舍简就繁,舍近求远,这很令人费解。作为破案之人,我只能利用合乎一般规律的推断来解释问题,而不能用‘凶手太过软弱’亦或‘临到头反悔了’这种猜测性的主观理由来解释这一问题。凶手究竟为何要采用炭毒杀人这一方式?方丈中炭毒而亡的过程究竟是怎样的?不解释以上这两个问题,就不能说破解了此案。 方丈之死的第三大疑点,是禅室中的供案c佛像被打翻这件事。为何说这个是第三大疑点,原因在于供案c佛像,与方丈死去的位置有一定的距离,都在禅室的北面位置,而方丈死于南面的书案之后。我们很容易猜想,这是方丈与凶手搏斗时打翻的。但某认为这个猜想可能性不大。某仔细检查过方丈的遗体,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外伤痕迹,很难说死前和人经历过殊死搏斗。凶手如果想要用炭毒杀死方丈,那么就必须先让方丈失去自主能力,而方丈身上既无打斗痕迹又无绑缚痕迹,就说明,应当是用了迷药迷晕了方丈。既然迷晕了方丈,就不存在和方丈打斗之中撞翻供桌的情况。唯一能够想出来的合理解释是,或许凶手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急躁之下打翻了供案。这是结合方丈周身被翻得极为杂乱的物品所判断出来的结论。那么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凶手在找什么?这个东西很关键,应当与第二点,也就是方丈之死的原因有直接关系。 以上,是关于方丈之死的三大疑点。” 沈绥说话的时候,晋国公主李瑾月一直非常认真地听着。沈绥坐在秦臻的下首坐,低着头,只能看清她的侧脸。初时李瑾月还有些走神,因为她觉得沈绥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这感觉引起了李瑾月的注意,所以她一直想看清她的容貌。奈何沈绥一直低着头,她始终看不清晰。不过随着沈绥的分析有条有理地展开,李瑾月被吸引得开始动脑思考起来,就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了。沈绥这一席话,说得她是频频点头,双眼都开始发亮。她很久没能见到一个人能如此有条理地将事情叙述出来了。倒不是说朝廷里没有沈绥这样头脑清晰的人,而是这位公主阁下终日接触的都是些性格粗直c不善言辞的武将,很少有武将能有如此条理清晰的语言能力。 见沈绥的话告一段落,李瑾月便趁此机会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听沈翊麾方才之言,似乎很多的不明点都与身家背景有关系,方丈c凶手,必然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了某种交集,才会招致杀身之祸。是不是查出了身家背景,就能有所突破了呢?” 沈绥点头,接道: “公主总结得正是,但难就难在,此案无头高悬,竟是查不出半点身家背景出来。方丈四岁因为战乱成为孤儿,幸而被邻人收养。养父母家也颠沛流离,到高祖初年已经是一贫如洗,日子都过不下去,所以妙普方丈十二岁便出家为僧了。眼下,他的亲人已然未存于世。他从十二岁出家为僧,一直到如今七十多岁,都是在寺庙之中度过,有来往的都是寺中的僧人,以及一些香客。一生积善行德,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灯纱,人缘口碑都是一等的好。他究竟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招惹了要人性命的凶恶之徒,我们询问过寺内的僧人,但是无人知晓。再加上如今方丈年纪大了,交际圈更为狭窄,最近几年来往的也就只有慈恩寺的寺内僧人和一些几十年以上交情的老朋友了。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范围缩小在慈恩寺本寺的僧人比较可靠。” 李瑾月点头,表示认可沈绥的这个推测。接着她道: “请沈翊麾继续。” 沈绥便接着之前的话道: “关于善因之死,有两大疑点。 首先第一大疑点,就是他缘何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是非常重要的疑点,也是解开善因之死谜团的最关键之处。 首先,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绝不可能是意外,不是自杀就是他杀。那么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某个人对此尚无定论。但从可行性这方面来考虑,某还是倾向于自杀。因为从现场考察的结果来看,大雁塔一层正南门是唯一开启的出入之门,钥匙由妙印法师掌管,每日辰初开锁,酉初落锁,日日如此,案发那日也不例外。妙印法师证言:当晚锁确实已落,直至翌日清晨善因遗体被发现于塔上,锁才开启。而其余的塔上券门在案发当晚,以及案发前几日,都是上锁的状态,其上落灰生锈,并无任何被破坏或开启的迹象。这就意味着即便凶手有能力无损撬开一层正南门,带着善因一路攀爬至最高层,他也没有办法将善因悬吊于塔外。而既然如此,那么凶手只能从塔外想办法将善因吊上去。 某斗胆徒手攀爬了一次雁塔,其困难程度慕容府君与秦公已然知晓。某认为,凶手是绝不可能带着体格如此高大健壮的善因徒手攀爬上十层塔顶的,除非这人有三头六臂c飞天之能。那么是否是使用了某种工具或机关呢?这不得而知,至少某攀爬了一圈雁塔,除了善因吊死的十层东北檐角有绳索的垂直磨痕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任何的痕迹。 某在检查善因遗体的时候,注意到其手臂与手型有着不同寻常之处。善因的手臂粗长而健壮,肌肉虬结扎实。其臂长与其身高之比例,比之我大唐一般的成年男性标准,长了一寸到一寸半,已达臂长及膝的地步,堪比当年三国蜀汉刘皇叔的臂长了。而其手掌奇长,宽厚,手指粗短有力,大拇指比之一般人位置比较靠下,这种手型十分类似于猿猴的掌爪。某有理由推测,善因或许擅长某种攀爬功夫,或者从小习练模仿猿猴,以至于长此以往自身形貌发生了异变。 另外,参考圆通c圆清这两位僧人的供词,即:起夜时看见有白毛猿猴快速攀爬雁塔。某有一个大胆推断,他们所看见的,应当是身上挂满白雪,正在攀爬雁塔的善因。而杜校尉看见的雁塔白雪上残留的猿猴掌印,也应当是善因攀爬雁塔时留下的掌印。” 此话一出,不仅是李瑾月,慕容辅和秦臻都吃了一惊。不过三人并未打断沈绥,因而她的话还在继续: “假使我的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就引出了善因之死的第二大疑点。善因为什么要自杀?难道是他在寺中人缘不好?我以为不是,更大的原因应当与他出家之前的经历和身份有关。所以第二大疑点就是:他出家前究竟有着怎样的经历?依旧是不得而知。这第二大疑点也与第一大疑点:缘何吊死雁塔之上,有着直接的关联。 方丈之死与善因之死乃是巧合,这可能性太小,二者必然有所联系。关于这一点,某有着直接的证据。那就是案发当晚善因身着的僧裤,膝盖及小腿部位,有干涸的盐渍。我们都知道,案发前后这些时日长安大雪,慈恩寺为化雪撒盐,主要是一些重点院落和必经要道。那么,这就说明,善因很有可能曾在撒过盐的雪地之中跪下,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而更为蹊跷的是,这个盐渍还夹杂着方丈院内一种特有的泥土。因而我推断当晚,善因必然去找过方丈,并在方丈院雪地之上跪下来过。继而推断,方丈很有可能是因为卷入善因早年犯下的一些事端之中而被牵连遇害,甚至,善因就是杀害方丈本人的凶手。这是最恰当合理的推测。 但推测毕竟是推测,而非确凿事实。综合方丈之死与善因之死两者的推理判断,某认为,此案破案之关键还在于身世背景的调查,不查出二者,特别是善因早年间的身家背景,想要侦破此案,是十分困难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第六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 正待再问, 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 登时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小。与此同时, 秦臻c妙印法师c程旭c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 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 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 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 便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c慕容世叔c妙印法师c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只是微微欠身行礼, 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 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许久未见,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 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 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 三娘一切安好, 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 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 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c沈翊麾c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c杜岩c韦含,包括慕容辅c秦臻c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c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笔所绘的观世音画像,后堂是方丈寝室。东西两个偏厅,东偏厅是方丈自修的禅室兼书房;西偏厅是膳厅,是方丈平时用餐的地方,一般方丈也会在此招待关系比较亲近的客人。 沈绥跨入前堂后,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忽的回身看向正堂的门槛。她这突兀地一转身,随在她身后准备跨入前堂的心莲居士张若菡差一点与她撞在一起。张若菡有些忙乱地后退一步,重心不稳差点仰倒,被身后的侍女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张若菡清冽的眸子略有些吃惊地看向沈绥,沈绥的反应却慢了半拍,见自己吓到了张若菡,连忙想上前相扶,伸出的手却硬生生顿住,收回,改拱手为揖,躬身道歉: “绥失礼了。” “无妨。”张若菡稳了稳心神,面色恢复如常。 沈绥侧过身子让张若菡与无涯先进来,张若菡也未推辞。两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侍女无涯随在后方,眼神在自家娘子与沈绥之间游移,只觉得娘子自从见到这姓沈的登徒子后,没有了以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表现十分失常。 张若菡进来后,沈绥来到门槛处,撩起袍摆蹲下仔细观察门槛。门槛上以及附近的青砖地面上积攒着一层干涸后的褐黄色尘土。她右手抹了一层泥土,在指尖摩挲分辨。随后她的视线便抬起,看向门外的院内,若有所思。接着她起身,转身径直向东侧的禅室而去。 张若菡一言不发,视线一直落在沈绥的身上。她好似对这个案发现场毫无兴趣,只是关注着沈绥这个人。今次,慕容辅c秦臻等人其实都与沈绥一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案发现场,但沈绥的举动太过引人注意,以至于她在勘察现场的时候,所有人都立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张若菡的视线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沈绥拉开禅房的平推门,站在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先是环视了一下禅房内的状况。房内地面上铺着蔺草筵垫,须除履入内。原本平推门的位置应当摆放着一面屏风,但是已经被撤走了,所以房内景象一目了然。 以门的位置为中线,禅房可二分为南北。南侧中央摆放一案,案后置一张矮脚禅椅。东西两侧靠墙置着黄梨木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卷。牖窗夹在书架之间,朝南开向前院。书案位置面向东面,就在书案右手旁,放置着一盆熄灭了的火盆,里面盛着少量的焦炭。此刻书案歪斜,禅椅翻倒,靠西面的书架上不少书卷掉下,散落一地,案上放着的文房四宝也打翻在了筵垫之上。如此看来,方丈应该就是死在这个位置。只有那个火盆方方正正地摆着,略显不自然。 门的北侧,靠着西面墙摆放着一张供案,案上供着一尊楠木精刻的释尊法身像,但是已经横倒在案上。佛像前摆放着三足两耳的青铜香炉,也已经被打翻,里面的香灰撒在了案上,案上还放置着鱼鼓c引罄c线香c火镰等一应事物,皆倾倒在地。供案前,面朝西方,放置着拜壂蒲团,方丈平日里就在此打坐清修。朝北的墙上也开有牖窗,但窗扉紧闭,缝隙中还糊着挡风用的粗纸,不像是有开启过的模样。 门对面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的名家字画,有几幅十分稀有珍贵,可见死去的妙普方丈是个极爱书画之人,收藏有大量的字画。这些字画并未有任何破损或移动。 沈绥除靴上筵,道了句: “诸位门口留步。”随后她转身入屋。 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那个摆放端正的火盆,在四周东西全部打翻的情况下,这个火盆很是可疑。 她凑近火盆,先观察周围,发现火盆附近的蔺草筵面上有残留的薄薄一层灰烬。而火盆中只有少量的木炭放在其中,且已经不成块状,大多已经烧成了粉状。时近中午,阴云散开些许,有微薄的阳光从牖窗中照射进来,洒在火盆上,能看见漆黑的炭屑反射出诡异的金光。她捏了一小撮炭屑出来放在掌心,用手指抹开,仔细辨认,能看见其中掺杂着一种不明的金色粉末。她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炭屑的焦味中,撒发着一种无法掩盖的淡淡异香。 这是什么?沈绥眼中一沉。 “圆惠师傅,某想请教,这禅室中的炭火可是您在打理?”沈绥忽的起身,转向门口问道。 一众人等因为沈绥那句“门口留步”,全部围在门口,抻着脖子看她在屋内勘察。听她问起此事,其余人都看向圆惠,一时不知为何有此一问,只有张若菡眼中若有所思。 圆惠答道:“确是小僧在打理。” “您最后一次给火盆添炭是什么时候?”沈绥又问。 “应当是出事前一天的傍晚。” “您当时添加的木炭,可是只有火盆中的这么多?”沈绥将那火盆端起,走到门口,递给圆惠看。 “非也,火盆中的炭少了许多,这小僧也不知为何。”圆惠面露惊疑神色,答道。 “这件事,您没有注意到吗?” “发现方丈遗尊时,小僧大惊之下根本不曾注意这些,匆忙跑出去喊人。之后京兆府封锁方丈院,小僧就不曾进入过这禅室,也是今日经沈施主提醒才发现此事。”圆惠解释道。 沈绥点头,又看向慕容辅,道: “敢问府君,当时负责现场勘查的刑捕官是哪一位?”刑捕官是府兵中专管刑狱缉捕的府军军官俗称。 慕容辅看向杜岩,目光中隐有责备。案发当日杜岩值守,接报后,他是第一个带兵赶往现场的,也是第一个接触到现场的官方人士。然而在杜岩给京兆府上层的案情报告之中,根本未曾提起沈绥所说的关于火盆的事情。包括张三娘子于慈恩寺隐居清修一事,也只字未提。如今沈绥一个外人一而再c再而三地引出这些让人意外的发现,可谓是连番打慕容辅的脸,这让慕容辅很是不满。 杜岩面色白了白,心中暗暗叫苦。他以往办案,何曾如此仔细地搜索过现场?他刚调入京兆府府兵刑捕团中时,带他的前辈也未曾如此教过他。以往办案,都是上官说抓谁就抓谁,出力气就可以了,他何曾动过脑子?长安城是帝都,普天盛世这么多年,长治久安。天子脚下,谁敢犯法?即便有,也都是些巷里坊间的小案子,案情都不复杂,指向也非常明确,像慈恩案这种复杂大案,十数年难得一遇,他也是从未碰到过。他一个军中大老粗,又如何能发现这些细节?不论如何,这个失误是已经犯下了,他连忙上前向慕容辅欠身施礼道: “下官疏忽大意,请府君责罚。” “罢了,先听沈翊麾怎么说。”慕容辅沉着脸道。 “杜校尉可曾注意到火盆中的异样?”沈绥问。 “吾至案发现场时,这火盆就是摆放在那里的,吾等都未曾动过。这其中的木炭为何会这般少,吾亦不知。”杜岩回答。 沈绥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她走回去,将火盆放回原处。接着,她来到牖窗边,仔细观察窗框与插销。一边查看,一边继续询问: “某想再请教圆惠师傅,寺中是否为化雪撒过盐?” “正是。”圆惠回答。 “但是撒盐的地方有限,是否?”沈绥又问。 不等圆惠回答,妙印法师便解释道: “这些年盐价居高不下,即便是粗盐,寺中也购不起太多。因而只是一些重点的院落c必经的道路有撒盐化雪。这也是没办法,这些日子雪下得太大,水陆法会将近,寺中若是积雪太深,实在有碍出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第六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依我看,这位沈校尉果真非凡人, 怪不得得到了那么多人的举荐。”韦含道。 杜岩虽是粗人,但性格并非骄狂之徒,也喜好结交豪侠人物。今日沈绥的表现提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虽然沈绥某种程度上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 他却不以为意。听韦含如是说,不由立刻附和: “他那一身轻功,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 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 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 知道杜岩不爱读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 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 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号称山中宰相,佛道儒兼修的大家。”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 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 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 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 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少阳金丹,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沈绥并未完全隐匿自己的身份,她给了张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现在也绝对没到揭露自己身份,与她相认的时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烟雾/弹出去,试图让张若菡迷惑。现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应对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张若菡了。沈绥心里没底,她觉得以张若菡的聪明才智,或许仔细思索几番,就能拨开迷雾,直指要害。到时候,怕是要更改计划了。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一叹,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小她就被莲婢姐姐压了一头,到现在,依旧是毫无长进,在她面前真的是没办法弄虚作假。 想起一袭白衣,清冽似雪c高洁似莲的张若菡,沈绥的目光变得温柔缱绻起来。多少年未见到莲婢姐姐了,即便这许多年来她的情报网每过十日就会将她的消息传来,但终究抵不过亲眼相见。内心积压的思念以及对往事的回忆,在见到她熟悉的身影时,若泉涌而出,差点抑制不住。 昔年她还不及她高,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今日相见不相识,自己却已高出她许多了。然而莲婢姐姐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好似从未改变。她很清楚莲婢姐姐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过得不比她自己轻松,以至于耽误了一生的幸福。因而自己拼了命地试图回到她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她曾发誓会一辈子保护莲婢姐姐,不离不弃,她不想食言。 眼看着京兆府衙署就在目前,秦臻掀开马车车帘,打算和沈绥打个招呼。却一眼看到驾马驰于他车旁的沈绥,低垂眸光中无法掩饰的哀伤痛楚。秦臻喉头不由哽住,想说的话一个字未能吐出,终是放下车帘,苍眉下的双眼却泛起了疑惑之色。 车马在衙署前停下,沈绥收敛情绪下马。将马缰马鞭交给京兆府的马奴,一众人等浩浩荡荡进了京兆府。急性子的慕容辅直接带着秦臻和沈绥前往地牢,韦含和杜岩依旧相伴在侧,同时,他们已经叫了一名仆役,赶紧去找负责慈恩案的仵作到地牢相见。 京兆府的仵作是专门养的,大约五六人,都是官奴的身份,老资格的仵作两人,其余都是他们的徒弟。这些人大多无父无母,早已没有了家庭。被发配为官奴后,分入京兆府为奴,从小就跟着以前的仵作师傅学习,混口饭吃。虽然身份低微卑贱,但是京兆府查案不能没了这些人。只是,仵作的身份还是会让人避之不及。京兆府的官员和刑狱府兵,除非不得已的公务,一般也不会与仵作来往。 沈绥一行人来到地牢停尸间门口时,那仵作已经气喘吁吁地提前赶到了。见到慕容辅这位顶头上官,连忙纳头就拜。这位仵作是个小个子,姓赵,行六,四十来岁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腰背有些佝偻,面相看着很是猥琐,唯唯诺诺十分得不起眼。不过沈绥注意到了他的双手,却不是那种干粗活的人布满双茧的手,反倒十分细腻,皮肤也奇怪得白了一个色度。沈绥不由弯了弯唇角,心道:不愧是京兆府,养得仵作不是吃干饭的废物,应当是有本事的。 “赵六,别行礼了,赶紧开门。”慕容辅皱着眉不耐烦道。地牢里污浊的空气,肮脏的环境让这位养尊处优的京兆父母官很不舒服。若不是自己地头之上发生了慈恩案这种大案,他平时是基本不会到地牢来的。 “喏。”仵作赵六急忙取出自己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停尸间的门。 门开了,赵六弓腰垂手立于一旁,慕容辅却不进去,对沈绥道: “伯昭兄弟,请吧。” 沈绥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和和气气地笑道: “府君与秦公请留步,绥很快便会检视完毕。” 说罢,便一步跨入停尸间。原本这地牢就十分阴冷,这一进来,只觉温度再降,刺骨极了。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不大的房间里横列着三张停尸床,其中两张之上躺着人,从头到脚盖着白布,阴暗之中幽幽然若鬼,看得人鸡皮直竖。这环境,怪不得慕容辅不愿进来。 沈绥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右手熟稔地在腰间一顺,挂在蹀躞腰带上的白叠布手套便被取下,戴在了手上。然后她对赵六道: “赵工,请点些蜡烛来,这屋内光线不足,某看不清,恐有遗漏。” 停尸间外,慕容辅等人听得直挑眉,沈绥居然称呼赵六叫做“赵工”,这可是了不得的称谓啊。一般在某人姓氏后加一个“工”字,就代表着此人从事的职业是工匠类的职业。士农工商奴贱,沈绥直接把处在“贱”这一阶层的赵六提升到了“工”这一阶级,即便是客套话,也是大大的抬举了赵六。 赵六满脸惶恐,竟是愣在了原地。直到沈绥又唤了一声: “赵工?” 他才反应过来,也不点蜡烛了,急忙将不远处牢房墙壁上的松脂油灯取下,提进了停尸房。沈绥待他走近了,便道: “你就在一旁替我掌灯。” “喏。”赵六躬身点头,神态语气间对沈绥多了好几分敬意。 沈绥揭开了第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便看到了一位苍老僧人的遗体。此人便是妙普方丈,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平躺于沈绥的面前,面容宁静,苍眉微锁,面容呈现一种病态的红润,整体看上去死状还是相当安详的。 沈绥揭开白布后,双手结一个弥陀定印,启唇低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诃”,祈祷死者魂归西天,然后才开始检查尸身。她戴着手套,从尸身的头部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看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仵作验尸之后,出于对往生者的尊重,会将其衣物重新穿好。沈绥再度将套在尸身上的雪白敛服揭开。检查过正面后,再将尸身翻过来,检查背面。如此一遍后,她才将尸身重新翻正,穿好敛服,盖上白布。其中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方丈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上,沾染了些许金色的粉末。这粉末有一种异香,沈绥在方丈禅室中的那个火盆炭屑中见过。 然后她再度揭开第二张停尸床上的白布,便看到了善因。这位中年僧人面容朴拙,线条刚毅,身材高大,无须,周身苍白。由于死去时日已久,肌肉萎缩,面上表情早已变得扭曲,失了真容。但是脖子间的勒痕很是显眼。沈绥首先检查了一下勒痕,一整条粗麻绳的痕迹清晰极了,且喉结颈骨已经粉碎性断裂,似是被极大的力气瞬间绞死。而他的那一双手臂,极为精壮,引起了沈绥的注意。 沈绥以手测布尺的方式测量善因手臂长度,测完后挑了挑眉。接着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善因的手,手指粗短,手掌宽厚且长,每根手指的三节指腹中央,以及指与掌间的掌丘处全部布满厚厚的老茧。虎口无茧,拇指位置略靠下,看起来很不寻常。 沈绥未动声色,为善因重新穿好敛服,盖好白布。然后对赵六道: “赵工,两位死者死前的衣装可在?” “在的,在的。”赵六急忙从不远处的一个敞门柜中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整齐叠放着两套僧衣,便是妙普与善因当时身着的衣物。 沈绥翻开两套僧衣,仔细查看。方丈的僧衣之上弥漫着一股焦炭味,但是时日长了,味道散了许多,隐约还能从中分辨出些许金粉异香。除此之外,别无特殊。 善因的僧衣,似乎曾经湿过,后来阴干。想来也是,大雪天里挂于大雁塔之上,身上落满了雪,雪水融化后自然打湿了衣衫。衣服有些褶皱,但看不出太多的门道。不过善因的僧裤之上,膝盖及小腿面的部位,出现了几道淡淡的白痕,有不明白色颗粒凝结其上。沈绥眉毛一挑,心中有数。 之后她又仔细看了看善因的鞋。方丈死去时在室内,未着履,因而只有善因的僧鞋。僧鞋是湿的,虽然许多天了,但藏于这阴暗湿冷的房内,因而仍未干。僧鞋底面,侧面均留了一部分的泥沙,其间混杂着白色颗粒。此番情状,亦是不出沈绥预料。 这些都检查完了,沈绥便率先出了停尸房,赵六在后面收拾。外面的慕容辅本好奇地探头观看,见沈绥出来了,连忙正容色,装作整理袍襟。杜岩和韦含在后面容古怪,想笑却不敢。秦臻却没什么顾忌,好笑地摇头,心道:慕容辅这个人啊,想来有时挺可恶,但却也是个趣人。 “某听闻有人目睹雁塔积雪之上出现了怪猿掌印,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沈绥出来后,第一句话就问道。 “是真的,这是某家亲眼所见。”杜岩应道。 “可留下什么记录?”沈绥又问。 杜岩一听,立刻笑了,乐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精心叠好的纸,献宝似得递给沈绥,道: “某家当时将那掌印画了下来,请沈翊麾过目。” 沈绥轻咦了一声,她本不抱希望了,没想到杜岩这粗汉子居然知道要把掌印画下来,确实出乎她意料。 接过纸后,沈绥打开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画的什么玩意儿?几笔线条粗鲁地勾勒在纸上,看上去像是一团乱麻,完全看不出是个掌印。 叹了口气,沈绥将纸叠好,收入自己袖袋,拱手道: “诸位上官c同僚,第一轮的调查结束了,某现在有些猜想,但还不成体系。今日时间不早,待某回去仔细思索整理,我们明日再叙,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第六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 声音刚好让整个车马队伍里的人都能听见。前方领头的龙凤兄妹勒紧了马缰, 将队伍停了下来。随即他们回首看向那独行客,面上有些许惊奇之色。没想到这位独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装, 而且似乎并不是东瀛人,说的官话真的是非常标准,比之任何一位长安官员都不逊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不由心中遗憾, 真是可惜了。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暗道:我阅人无数, 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 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 走到那独行客近前,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 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一时呆住, 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 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 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 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任他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两人这几个来回的斗法,在外人看来不过好似在互相谦虚客套,丝毫没当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不及道长。”独行客谦虚。 “贫道号玄微,以后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长凤堂商号,报贫道道号即可。” “领道长心意,只是某虽是一介江湖浪客,却已有主,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一番闹剧,却让这独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让他们如虎添翼。独行客却听出他话中意思,道自己已经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玄微子也不逼迫,摘下腰间拂尘,于独行客头上一拂,唱一句“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便拜别这位独行客,回身上马。他低声对那第一架马车内的人说了点什么,不久,又听那马车内响起铃声,道士高声道: “出发!” 前方龙凤兄妹闻言一夹马腹,当即启程。 而那独行客,自利落跨上马,扬尘而去。 车马队伍刚从春明门沿着朱雀东街行了一小段路,就见距离兴庆宫宫墙不远处的道路拐角处,立着三个人,正是沈绥c伊颦和忽陀。沈绥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缺胯袍,未戴幞头,只武缨小冠束髻,双耳侧各垂下一绺朱紘,负手立在道旁,举目远眺。那模样如玉器雕成,清隽高美,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颦娘依旧的帷帽遮面,衣装朴素,忽陀在后牵着三匹马。 龙凤兄妹急忙一扯缰绳,领着队伍向她三人而去。距离还有几丈远,马车队伍就停了,兄妹俩,包括后方的玄微子c沧桑壮汉,还有两名男装女郎,全部下得马来,上前向沈绥见礼。 龙凤兄妹中的兄长张口就道: “参见门主呃!”尾音还未吐完,就被身旁的妹妹一肘捅在肋骨出,疼得青筋都起来了。 妹妹却立刻拱手接话道:“从雨携兄长从云见过大郎,不辱使命,安全护送二郎入京。” 从云一脸怨念地看着妹妹从雨,从雨却不理他。从云只能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肋骨。 沈绥笑了,道一声:“辛苦了。” 随即看到玄微子和沧桑壮汉,不等他二人向自己行礼,她自己就抢先行了晚辈礼,笑道: “玄微师兄,呼延大哥,一路辛苦了。” “大郎太客气了。”玄微子笑道。 壮汉寡言少语,只是一抱拳,把没行的礼行完,声音雄浑,道一声:“见过大郎。” 两名黑袍男装的女郎上前见礼: “青鸾堂堂主李青c副堂主杨叶见过大郎。” 沈绥点头问好,随即疑惑道: “青鸾堂其余部属为何没跟来?” “奉二郎之命,绕道终南山,给白云先生送书,迎琴回返。” 沈绥一挑眉,也没多问,表示知道了。随即她让队伍继续出发,忽陀牵马跟上,便带着颦娘上了第一驾马车。 掀开车门帘,沈绥进入其中,便有一位侍女跪在车厢板之上拜道: “蓝鸲()拜见门主。” “无须多礼,起来坐着。”沈绥扶她起来。 而就在侍女身旁,正有一位“郎君”坐于轮椅之上,笑眯眯地看着沈绥。她身下的轮椅全木制,构造精良舒适,被机关锁住车轮,固定在车厢板之上。而就在她的手边,垂着一根细线,上拴一枚银铃,随着沈绥等人登车,左右摇摆,发出脆响。 这位“郎君”身着一身交领大袖的银色儒袍,袍外还裹着一件黑狐毛领的裘氅,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显苍白。她双手捂着小手炉于腿上,指骨突出,瘦削乏筋,一身病骨。泼墨长发只挽了个半髻,用玉簪在脑后束着。一双凤眸纤长,尾端翘出一缕无尽风情,长眉似柳弯弯月,温俊清雅,琼鼻檀口相映成辉,容貌无双至美,比沈绥丝毫不弱。又因一身独特的病弱气质,与沈绥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美。 沈绥一进来,就温柔唤了一声: “琴奴,可等到你了。” 随即急忙翻下车厢内壁的折叠条凳,坐下身来,搓了搓自己的手,附上她的面颊,试一试她是不是在发烧。沈缙无奈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沈绥不信,恰逢此时颦娘已经进来了,便道: “颦娘,你快给她看看,她总说自己没事,我却见她面色怎么这般苍白?” 颦娘也不废话,直接接过沈缙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沈缙扭头,对侍女蓝鸲无声开口。侍女蓝鸲盯紧她双唇,读出她唇语,便对沈绥道: “二郎说,这车厢内光线不足,才显得她面色苍白。她身体真的无碍,请门主勿要担忧。” 不过颦娘却立刻接话道: “还是受了寒,回去要吃一服驱寒药。” 沈缙露出了妥协的表情,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车一路走,颦娘继续给沈缙检查身体。沈绥则坐在一旁问沈缙: “琴奴,你派人去终南山上拜帖,从师父那里迎回焦尾琴,是为了上元斗琴的邀约?” 沈缙点头,又无声地对沈绥开口,沈绥读她唇语,知道她在说: “受董夫子相邀,实难拒绝,董夫子手中有雷音,只有焦尾可比。” 沈绥点头:“上元佳节于景风门外斗琴,也是一件风雅事,虽然会出不小的风头,但亦当无碍全局。” 沈缙无声问沈绥: “阿姊,案子查得如何?” 沈绥苦笑一下,道: “有些复杂,不少事情需要你们帮助我仔细查一查。” 沈缙安慰地抚了抚沈绥的手背。不多时,一行车马就入了道政坊,拐进了沈绥目前居住的小院。一下来这么多人,一时之间,这不大的小院立刻被占满了。因为不大方便,玄微子c从云与那姓呼延的壮汉便告辞,到不远处的客栈居住。 沈绥打开了马车后壁的机关,降下来一节坡段,启开固定沈缙轮椅的机关锁,带着沈缙从坡段下得马车。外界的寒风吹拂到了沈缙的身上,她呵出一口白气,眯着眼瞧了瞧日头,亮的有些睁不开眼。 “我们赶紧进去罢,别再着凉了。”说着,沈绥就推着沈缙入了正门。 沈家二郎沈缙新入长安,沈绥忙于接待安顿自不提。此刻大慈恩寺外,却来了新的客人。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那黑布蒙眼的独行客吗? 独行客直接绕过正大门,打马来到了慈恩寺西面的侧门。抬手敲了几声十分有节奏的暗号,随即紧闭的侧门就开了,一名僧人并一名守门将士迎她进门。三人简单打个招呼,独行客就径直向西院而去。 不多时,这独行客竟是入了方丈院,沿长廊拐入西内院。敲了敲西内院的门,无涯的声音响起: “来了。” 不多时门开,无涯见到门外的独行客,露出笑容,唤了一声: “千鹤,你可回来了。三娘都有些急了。” 独行客千鹤笑道: “三娘怎会急,她总是最稳重的。” 说话间,已经被无涯迎进门来。二人联袂入屋,向书房去。张若菡此刻刚用罢午食,正执卷看书,再过一会儿乏了便要歇个午觉。可以说,千鹤赶回来正及时。 “三娘,奴儿回来了。”千鹤跪在书房筵席之上,向张若菡行礼。 “快起来罢,何苦每次都行这般大礼,你年纪比我还大几月,我可要折寿。”张若菡放下手中的书,笑着伸手扶她起来。 “奴儿这是习惯改不过来了,三娘之恩奴儿无以为报,行大礼又何妨?” “固执,对你来说是大恩,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我知道东瀛那里礼节习惯更重,但在我这里不必如此,你既然认我为主了,就得遵从我的规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第六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路上,慕容辅c秦臻行在最前,沈绥与杜岩c韦含并肩而行,紧跟在后, 三人一直在讨论案情。主要是杜岩c韦含与沈绥讲述善因之死的详情,沈绥偶尔提问, 但大多时候都在安静倾听。 “这善因是何人?”沈绥问。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 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 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 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身上有不弱的功夫, 后来立了军功,入了官场,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 极有佛缘, 受戒十六年,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 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 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 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 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 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 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c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c塔身c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c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c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c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c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c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千鹤君稍待,我写封回信,麻烦你带回去给张三娘子。琴奴,你陪一下千鹤君,我一会儿就回来。”急匆匆交代完,沈绥便立刻返身入书房。 前堂,独留千鹤与沈缙二人。 沈缙无奈地笑了,她这个姐姐,平日里十分精明细心,今日却不经意间犯了糊涂。 她一个口不能言的人,该如何接待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她做口型c打手势,对方看不见;对方与她说话,她也没法回应。除非在对方手上写字,但此等肌肤相亲的事,当是不能做的。 原本蓝鸲寸步不离她,但千鹤来得真不巧,偏偏蓝鸲跟着颦娘去药房抓药去了。蓝鸲平日里专门负责给她熬药,颦娘要将每种药的分量向她交代清楚。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想着或许忽陀就在外院,就唤他来吧。于是拨动了一下挂在轮椅扶手下的银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院子不大,这声音穿透力强,忽陀当能听见。 却没想到,忽陀未来,立在一旁的千鹤闻得铃声,耳廓一动,忽然道: “敢问足下,可是十二月廿七那日,与某在城门口相遇的车中人?” 沈缙略有吃惊地看向源千鹤,没想到这人居然能通过铃声就分辨出她的身份。她轮椅上的银铃确实是当日车中挂着的铃铛。这铃铛是自从她失声之后,姐姐亲手为她打造的。自此以后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每有事,总会摇铃,长此以往,身边人都对铃声特别敏感。每闻铃声,必会循声而来。 沈缙想要回答源千鹤,但是发不出声,对方又看不见她的动作。一时间陷入困境,只得又摇了摇铃。 源千鹤十分聪慧,听闻铃声再响,便知自己是猜对了。不由笑了起来,道: “没想到,足下竟是沈司直的胞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鹤见过沈二郎,感谢二郎那日为千鹤解围。”说着向铃铛响起的方向一揖行礼。 沈缙下意识摇了摇头,做出动作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不由又想去解释,但偏偏发不出声。自从她失声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这般急迫地想要向谁表达些什么。或许是因为对方和她一样,都不是完人,失声人与失明人之间的交流,隔着重重的阻碍,让她心焦。 无奈之下,沈缙滚动轮椅,向源千鹤靠近。源千鹤听见清脆的银铃声“叮铃铃”向自己靠近,便知是沈缙过来了。她还听见了轮边碾压地面以及车轱辘的声响,联想起长安城中关于沈家二郎的传言,知晓人家行动不便,确实是只能坐在轮椅之上。 千鹤性情旷达,历经沧桑,成熟老练,没有太多矫情。她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女子身份,穿着男装不过为了行动方便。在她内心之中,男女大防也没有那么严重。沈缙的靠近,让她有了一种心电感应,她知道对方是为了和她交流而来,于是非常善解人意地伸出手来,笑道: “二郎若不嫌弃,有什么话尽管写于在下掌中,在下虽少鄙陋,字还是识得的。” 沈缙虽跟随姐姐女扮男装多年,性情早已磨练得坚强冷硬,但内心深处依旧留有一席女儿家的柔软。她在未扮男装之前,性子天生就柔弱温婉,到如今扮了男装,也很难表现出男儿的英武,与姐姐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因而此刻千鹤所表现出的豁达率性,倒是让她有些赧然。她除了身边几位亲人之外,长到这么大,从未与外人身体接触过。即便对方和自己一样是女子,但是她现在好歹扮作男子,想着若是就这样执人手,是不是不大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第六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某日秦臻于山中湖边垂钓, 遇见一仙人, 手执银壶,在湖边饮酒。两人相谈几句, 那仙人便将手中银壶给了秦臻, 让他拿去换钱,买书纸笔墨。秦臻本想推辞,可那仙人却转瞬间踪迹渺渺了。 说来,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 便存着告诫c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 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 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 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大雪天里衣着单薄,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苍髯垂胸, 眉目端方, 脸庞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 此刻敛了气息, 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 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c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c居士c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c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朝参过后,圣人留了京兆府尹慕容辅c大理寺卿秦臻于南熏殿议事。不到两刻,便发怒,撵走了两人。临走时圣人的怒吼还萦绕在慕容辅耳畔: “既然你如此推举沈伯昭,便让这‘雪刀明断’赶紧去查案!查不出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推脱,滚!” 大寒天里,慕容辅一脑门汗,举起绯色官袍的袍袖擦了擦汗,他对着身旁的秦臻道: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抬手抓了秦臻手腕,拽着他就走。 “唉,义甫兄,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她就站在这里了,现在都辰初三刻了,双腿双脚都站麻了,饶是她习武强身,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沈绥不喜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第六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此案虽不光彩,老百姓却颇为感慨,无论任何时代,百姓们总是同情心更多。对于悲剧故事,总是抱有怜悯宽怀的态度。因而慈恩寺的怪猿案,就演变成了一桩悲剧故事, 成为了京畿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案,也带来了不少后续影响。圣人依旧将晋国公主洗煞祈福的佛礼交给慈恩来做,为将功补过,慈恩寺上下僧众更是齐心协力。就在开元十六年的十二月廿九这一日, 成功地为晋国公主举行了庄严神圣的洗煞祈福水陆法会。也可堪称是圣人登基以来最为盛大的水陆法会了。圣人在位这许多年, 佛教地位始终不如道教,此次, 长安的僧侣们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只是这扬眉吐气却也不很痛快,总归是让人心中不舒服。 圣人这两日很开怀, 年节来前能了却他最近的这两桩烦心事, 让他好好过一个年, 他心下畅快, 对待臣子们也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就在慕容辅上书陈情结案表的那一日,圣人就高兴地赞了一通慕容辅, 说定会给他嘉奖,看来八成是要升迁了。不过眼看着马上就要新岁了, 朝廷放假, 便先赏了慕容辅三车绢绫。 圣人也没忘了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沈绥, 慕容辅这回还算是地道,没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因着起了爱才之心,将沈绥的表现原原本本上报了。当然,这也有沈绥查案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大批人注意力的原因在其中,除了晋国公主c大理寺卿c禁军将领这些相关人员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想瞒上欺下c独揽功劳也根本做不到。不过圣人似乎还没想好要给沈绥什么犒劳奖赏,只说了一句:“让他留长安,别回洛阳了。”实际上已经有大体的方向,沈绥是肯定要被留任中央官了。年后,这位“雪刀明断”的升迁令,应当就能下来。 沈绥破怪猿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成为了老百姓口中啧啧称奇的断案神人,“雪刀明断”,“雪刀”虽尚未见识过,但“明断”的确不负此名。圣人还与高力士赞她有当年狄国老遗风,此言经诸多宦官宫娥之口很快在宫廷内传遍了,竟是连后宫都知道了她的事。但这位站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人,如今却窝在长安暂居的小宅之中,怡然自得地写桃符,不仅是她,沈家上下都在采办年货,清扫门庭,准备除岁布新呢。 腊月三十,除夕日。沈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头也不梳,着一身短褐,披头散发地在院内练刀。刀是木刀,但重量上与真刀无异。说是练刀,外人看来却觉得她好似提着刀在发呆。站了好一会儿,她身子慢慢动了,右手握木刀缓缓收在左腰,好似将刀归了鞘。沉腰转胯,身子伏低。就定在这种别扭的姿态之中,半晌未动。周身的气息变得极静,但是暗暗中又有一股引线气机在流动,她就好似匍匐捕猎中的猎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恰逢此时,忽陀突然进了前院,气机牵动,沈绥双目忽的睁开,木刀刹那斩出,快到连拔刀的姿势都看不清。忽陀只觉得眼前一阵寒风厉芒扫过,头顶落下的一片枯叶已然被劈成两半,飘飘然落于地上。 忽陀:“” “抱歉抱歉,没事吧。”沈绥笑呵呵道,木刀已经被她扎进后腰带中了。 忽陀无视了沈绥脸上可恶的笑容,面无表情道: “李堂主和杨副堂主带着崔总舵来见您,正等在正堂,二郎在接待。” 沈绥一听,微微一笑,道: “我很快来。”说罢立刻回去洗漱换衣。 李青和杨叶,便是那日沈缙入城时,骑马护佑在第二驾马车两旁的那两位黑衣银丝绣青鸾的男装女武士。这二人是青鸾堂的正副堂主,而青鸾堂则是沈绥手底下某个组织的一部分。 千羽门,江湖之中鼎鼎大名的情报组织。这世上的事情,无有千羽门所不晓。何谓千羽,顾名思义,是“万千羽雀汇同门”的意思。千羽门有三绝,第一绝就绝在门中人极其擅长豢训鸟类,信鸽c百雀乃至鹰雕,无所不包。也正是因为有此独门绝技,千羽门消息的传达速度是极快的,若是加急信件,当日突发,哪怕远在西域,两个时辰之内就能传入千羽门首脑的耳中。 千羽门第二绝,密讯无人可破。千羽门对于信件的加密技术千奇百怪,变化多端,除了门内专职此事的解语阁亲信之外,没有谁能破译千羽门的加密信件。因此,千羽门送出的信件是绝对安全的,断不会泄密。且千羽门不涉江湖纷争,超然物外,与千羽门无关的外门外派,也有许多人托千羽门传信,千羽门人一概不会外泄,这是许多年来建立起来的良好信誉。不过也因此,千羽门掌握了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有很多人为了知晓这些秘辛,不惜一掷千金,但千羽门的原则是“千羽吞万息,不吐唾半丝。”意思是,千羽门吃下的消息,一丝一毫也不会吐出来。 千羽门第三绝,大隐隐于市。这是何意?这是说千羽门虽然确实存在,但是其幕后的组织高层从未露过面,也没有具体可见的堂门舵口存在。人们唯一知晓的是,如今的江南大商号——长凤堂,与千羽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江湖有传言,若想托千羽门办事,需将想要传达的消息封好,亲自送到长凤堂在各地的商号之中,从后门进,进门时踢门槛三下,喊一声“雀儿飞”。自有负责之人来接待。不这么做,哪怕喊破了嗓子,千羽门的人也不会出现。如果只是戏耍,或窥探千羽门之人,千羽门可不是什么善茬,非诚来扰,定不会客气,到时候会遭到什么报复就看千羽门的心情了,总之自求多福。 另外,关于千羽门还有很多千奇百怪的传言,最盛行的是说门内有自春秋战国时期一脉传承而下的古偃师,因而机关术非常发达。甚至说千羽门全面掌握了公输c墨家和诸葛机关术。传信鸟中,就有一种是木鸢,可固定方向飞行三百里。 千羽门的神秘使得人们敬畏而向往,算起来千羽门的存在起码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了,应当就是在隋末唐初之时出现的。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千羽门究竟是谁创立的。特别是门中高绝的训鸟技术,朝廷其实一直很想掌握,但是千羽门从未外传过。朝廷一直有派密探查访千羽门幕后主事者是谁,但始终没有结果。高宗时期,朝廷曾经一度十分忌惮千羽门,甚至想着要动用官军力量,将长凤堂商号取缔,但最后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了。有猜测,或许当时千羽门曾为武后效力过,才可保长久安宁。 至今长凤堂依旧不老松般屹立于大唐国土之上,分号遍及各地,生意红红火火。大唐的贡纳,布帛丝绸c茶叶瓷器,也有好些部分是长凤堂上贡的。可见千羽门背后的能量究竟有多大。 而恐怕天下所有人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神秘的千羽门当代门主,就是“雪刀明断”沈伯昭,一个明经及第的东都七品小官,一个二十来岁c不善文采的司法武卿。 一个在江湖之中有如此大能量的无冕之王,为何甘心做个七品司法小官,仰人鼻息c看人脸色,日日为朝廷效犬马之劳?未有外人知也。 不过此刻,咱们的门主沈“大郎”已然快速沐浴更衣而出,戴无脚硬幞头,耳畔垂朱紘,一身宝蓝色的缺胯袍衬得肤白至美,佩了黑布裹刀,带着忽陀飒然而出前堂。 大堂内正有五人等待她,副门主“二郎”沈缙此刻正坐于轮椅之上,与下首坐着的李青c杨叶以及一位面容朴素的中年男子“聊天”,此人应当正是忽陀口中的那位崔总舵。沈缙身后站着她的贴身侍女蓝鸲。 说是聊天,不过是沈缙用唇语在说,其余三人读她唇语。因着沈缙的缘故,千羽门高层大多都习得读唇语的本事,只是为了与副门主交流无障碍。 【咱们门主可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沈绥一来,沈缙就笑道。 沈绥无语看她一眼,心道:你就不能在下属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沈缙只是眨眼,假装无辜。 沈绥极度宠爱妹妹沈缙,下属们对门主总是被副门主欺负这件事早已司空见惯。李青杨叶,还有那位崔总舵已经起身给沈绥见礼。沈绥连忙还礼,请几人坐下,当先问崔总舵: “崔叔近来可好?某到长安有段时日了,一直没时间去看看您。” 崔总舵满面笑意,和蔼道: “日常事务也没什么特殊的,长安总舵这边一切安好。不过长安毕竟是漩涡中心,事情也多,这些日子发生了不少事,相信门主已经收到某家的旬返了。” 所谓“旬返”,是千羽门中的一种制度。就是依旬,每十日惯例总结各地所发生的值得注意的情报,整理成密文,发往沈绥沈缙手中。 沈绥点头。然后又问: “长凤堂长安分号的生意如何?” 听沈绥问起生意,崔总舵面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真是好之极。眼看着朝岁到了,长安东西市人流络绎不绝,咱们长凤堂的货品本就好卖,这些日子营生又翻了一番。尤其是江南锦缎,长安的达官贵人们一买就是好几匹,回去做新衣。过些日子,上元佳节,咱们的长凤楼,也有灯会诗会,届时肯定人满为患。” “看看这财奴。”沈绥点着他笑,众人也笑了。这位崔总舵,原名潜,后直接改名成了“钱”,人送外号“催钱命”,爱财成痴,敛财成疾。虽终日笑面示人,却满腹商贾狡诈,可是个了不得的手腕人物。沈绥让他坐在千羽门京畿总舵的总舵主位置上,也是看中了他的精明狡诈。此人虽精明,但性情也十分高傲,一旦被降服便不会轻易改节,对千羽门和沈氏姐妹一直是忠心耿耿。 听沈绥笑骂他“财奴”,崔钱不怒反喜,得意洋洋。这称号对他来说,无异于至美赞扬啊。 “得了,闲话不多扯。今日让李杨两位堂主找您来,主要是想问问曾经流通在平康坊那一带的金醉坊这个药的事。想必早些时日您也应当收到某发出去的消息了,这些商货往来上的事,您比某熟,某想请教请教。” “崔某对这金醉坊确实很熟悉。不过门主,咱们在这里关着门说也说不清楚其中的门道,不如门主今日就跟崔某走一趟西市和平康坊,如何?” “就知道您会这么说,我看,您是趁着除夕夜把某拉到您地盘上,想捞点好处吧。”沈绥一语点破崔钱内心所想,又拍了拍腰间的刀,道: “家伙都带齐了,咱们走吧。” 崔钱老脸一红,躬身一揖道:“还是门主高明。” 前堂,独留千鹤与沈缙二人。 沈缙无奈地笑了,她这个姐姐,平日里十分精明细心,今日却不经意间犯了糊涂。 她一个口不能言的人,该如何接待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她做口型c打手势,对方看不见;对方与她说话,她也没法回应。除非在对方手上写字,但此等肌肤相亲的事,当是不能做的。 原本蓝鸲寸步不离她,但千鹤来得真不巧,偏偏蓝鸲跟着颦娘去药房抓药去了。蓝鸲平日里专门负责给她熬药,颦娘要将每种药的分量向她交代清楚。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想着或许忽陀就在外院,就唤他来吧。于是拨动了一下挂在轮椅扶手下的银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院子不大,这声音穿透力强,忽陀当能听见。 却没想到,忽陀未来,立在一旁的千鹤闻得铃声,耳廓一动,忽然道: “敢问足下,可是十二月廿七那日,与某在城门口相遇的车中人?” 沈缙略有吃惊地看向源千鹤,没想到这人居然能通过铃声就分辨出她的身份。她轮椅上的银铃确实是当日车中挂着的铃铛。这铃铛是自从她失声之后,姐姐亲手为她打造的。自此以后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每有事,总会摇铃,长此以往,身边人都对铃声特别敏感。每闻铃声,必会循声而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第六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 身材高大面容严肃, 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 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 私下里, 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 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 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 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 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 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 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 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 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 秦臻点了点头, 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 事不宜迟, 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注】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若菡觉得沈翊麾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沈绥弯了弯唇角,笑而回答:“某亦觉心莲居士面善。只是某自幼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入京赴考,也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知可是那会儿与心莲居士有过一面之缘?” 张若菡挑眉,继而道:“十年前若菡于家中侍奉老祖母,一整年不曾出过家门,看来,我二人并未见过。”说罢,扬眸仔细看了看沈绥的神情,见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疏离,眼中略有遗憾,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垂下眼帘,再道: “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 沈绥眉梢一抖,依旧笑而回答: “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 “那便是好。”张若菡面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沈绥见状,眸光凝了凝,主动问:“敢问心莲居士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若菡道:“若菡不过一介清修居士,不懂查案之法。只是在若菡眼里看来,慈恩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 “此话怎讲?”沈绥追问。 “若菡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沈绥:“” 三娘子,您的直觉靠谱吗?查案怎能靠直觉啊沈绥腹诽。 沈绥这边心里正哼哼唧唧呢,张若菡那边又突然出其不意抛来一句话: “沈翊麾,若菡不懂查案。但是要问一问沈翊麾,若菡可是也有嫌疑?” “这”沈绥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起来,张若菡自然是根本没有嫌疑的,但查案不能如此随意,得找出证据完全证明张若菡没有嫌疑,或者确认嫌疑犯另有他人,才能解除她的嫌疑。 见沈绥有些为难,张若菡便道: “沈翊麾莫要误会,若菡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是这样的,之前若菡曾提过,我还有一位粗使仆人,十数日前被若菡派出去办事。她去的地方是扶风法门寺,寺中引若菡入佛门的师尊病重,前些日子法门寺的僧人就传书与若菡,只是若菡发愿为父亲祈福三年,不出慈恩。一时难两全,便派仆人先代我去法门寺看望。若师尊当真病危,若菡当破愿前往,送师尊最后一程。就在一日前,仆人传回书信,言师尊病危,已然不久于人世。若菡却被困慈恩,想离开也离不了了。” 无涯眼角抽了一下。 沈绥点头,叹道:“张三娘子一片赤心,绥深感佩之。” “若菡离寺心切,望沈翊麾能相助于我。”说罢向沈绥俯身一拜。 沈绥惊了一跳,连忙虚扶于她,道: “不可不可,绥受不起三娘子大礼。” 沈绥心中当然想要帮助张若菡,只是此事说好办虽好办,说难办也有难处,甚为微妙。但沈绥还是拱手道: “请张三娘子放心,绥定竭尽全力助三娘子离寺。” “若菡深谢沈翊麾仁侠心肠。” 二人一番交谈,颇耗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入大雄宝殿上香拜佛的慕容辅等人都已出来了。沈绥老远看到,连忙后退几步,躬身一揖,道: “绥先拜别三娘子,来日再行联络。” 张若菡点头,也回了一礼。沈绥便迅速转身,快步离去。 张若菡亦携无涯回西内院住处,脚步匆匆,赶在慕容辅等人看见她之前,就消失在了大雄宝殿西侧。不过还是让眼尖的秦臻注意到了沈绥和张若菡的举动,不由暗暗笑了,心道这年轻男女,郎才女貌,若果真情投意合,他愿意做个牵线月老,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似张若菡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可不能再继续蹉跎下去。子寿老弟曾和他谈起过这个小女儿,也是满目愁容,不知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想来,也确实是儿女债一桩。 之前几年,张家也给这位三娘子说了好几门亲,但都被她拒绝了。家里人不愿逼迫她,而她的心病,也让提亲的男方家中有所顾忌,所以都无疾而终了。其中,这慕容家就是最出名的一家。慕容辅的三儿子钟情于张三娘子美貌,屡次三番求父亲让自己娶她为妻,即便张三娘子大了他七岁。 慕容辅拗不过儿子,便带着儿子去张家提亲了。当时,慕容辅为了能全了儿子的心愿,主动提出一个诗对的游戏规则,就是他让儿子写一首诗,让张若菡对一首,两家人来判断高下,若是儿子赢了,希望张子寿能答应这门亲事。他对儿子的文采很是有自信,想着张三娘子虽号称才女,与儿子的文采也当在伯仲间。就算赢了,文无第一,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也能把坏的说成好的,张子寿总该卖他几分薄面。结果儿子的诗被张三娘子甩了一整条朱雀街,慕容辅碰了一鼻子灰,带着儿子狼狈退去,再不提亲事,从此对张若菡十分忌惮。 此事当时被长安百姓传作笑谈,真是让慕容辅老脸丢尽。今日慕容辅与张若菡不期而遇,那尴尬的姿态,让一旁知道内情的秦臻憋笑憋得十分辛苦。心道这慕容老小子,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再说沈绥,虽是男子,年纪也不轻了,到现在也不娶妻,他看着都挺着急的,若是让人怀疑他有龙阳之好,那可就不好了。 咦?是没有龙阳之好的吧,眼前浮现沈绥那无双美姿容,面白无须,隐有女子之秀美,秦臻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踏实,改日得探问探问。 这厢秦臻正胡思乱想,那厢张若菡已经带着无涯穿过回廊,大雄宝殿已看不见,她放缓了脚步,略有气喘,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轻轻抿了抿唇,乌黑的瞳眸中敛着浓浓的笑意。 身后无涯开口了,疑惑道: “三娘”唤了一声,她却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了。 “怎么有话只说一半?”张若菡平复了一下情绪,语调有些悠扬,似是心情很好。 “您为何要撒谎骗那沈绥?”见娘子似乎心情不错,无涯便大胆问道。 “我怎得撒谎了?”张若菡居然不承认。 “三娘!”无涯急了,道:“千鹤虽然确实是替您去法门寺看老主持了,但是老主持不是身体好转了吗?千鹤过些日子也要回来了,她书信里写得很明白啊。可是您为何要骗沈绥,说老主持不行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这般诅咒老主持,他老人家可得被您气死了。” 张若菡眉毛一挑,道:“无涯,我是出家人吗?” 无涯:“” 张若菡收起了逗弄无涯的心思,道:“好了,我撒谎固然不对,但也是有我的道理的,这个沈绥,身上有很多谜团,或许与那个人有关。我若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是试探不出来的。” 那个人?哪个人?无涯一头雾水。 “无涯,你可知我们刚才那番对话中,他已然露出了破绽?” “咦?哪里露出破绽了?”无涯好奇道。 张若菡解释道:“我问他,我们是否曾见过面。他却直接回答,他自小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来长安赴考,询问我是否是曾于十年前在长安见过。这代表着,他很清楚,我自幼至今就几乎未曾离开过长安。然而若他与我第一次见面,之前不了解我,又为何知道这一点呢?他又怎么知道,我们或许不是在长安,而是在其他地方碰过面?因此我判断,他必然对我的情况很是了解,这非常的可疑。” 无涯听罢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赞道:“三娘,您太聪明了!连沈绥这种聪明人在您面前都露了马脚。” 露马脚吗?是他故意的,还是我试探出来的,尚未可知呢。张若菡心想。 “无涯,你要做好准备,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要与这位‘雪刀明断’沈翊麾打交道了。”张若菡轻笑道。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第七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平康坊入北门,向东绕一圈, 所过之北c中c南三曲,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c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乃卑妓所居, 颇为南c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 门前通十字街, 初登馆阁者, 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 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 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 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 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 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 也是崔钱在管, 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 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c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则加一味鹿睾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c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c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c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c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c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第七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朝参过后, 圣人留了京兆府尹慕容辅c大理寺卿秦臻于南熏殿议事。不到两刻, 便发怒, 撵走了两人。临走时圣人的怒吼还萦绕在慕容辅耳畔: “既然你如此推举沈伯昭,便让这‘雪刀明断’赶紧去查案!查不出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推脱, 滚!” 大寒天里,慕容辅一脑门汗, 举起绯色官袍的袍袖擦了擦汗, 他对着身旁的秦臻道: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 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 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抬手抓了秦臻手腕, 拽着他就走。 “唉,义甫兄, 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 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 她就站在这里了, 现在都辰初三刻了, 双腿双脚都站麻了,饶是她习武强身,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沈绥不喜欢。 一队宫人路过她身边,见这位碧袍小官面容丰神俊秀,着实生得好看,可是却冻得够呛,其中一位大胆宫女竟然将丝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别冻着了。【注】” 其他宫女一阵哄笑,欢声笑语地离去了,独留沈绥一脸发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远远就瞧见慕容辅拽着秦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著名的前燕慕容氏,出过慕容冲那个级数的美男子。他们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辅当年是名动长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却急得面红耳赤,拖着秦臻毫无形象。沈绥瞧着这两位朝廷大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睛呆立当场。待他们走近了,沈绥急忙弯腰拱手行礼: “下官沈绥,拜见”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辅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对对对,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赶紧跟我走吧,别拘礼了!” 出了兴庆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急性子的慕容辅拉着沈绥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兴庆宫西面的大道,过道政c常乐c靖恭c新昌c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过修政坊至晋昌坊,老远的,已经能看到大雁塔雄伟的轮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贞观年间,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而敕造。后延请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为寺任。寺内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间,之后屡次翻修加盖,至则天皇后时达到十层,更是破了佛塔奇数层的惯例,成为世所仅有的偶数层佛塔。 长安城星罗棋布,构造规整,被大小街道切成四四方方的方格,每一个方格就是一座坊。而每个坊内又有十字街将坊切为东南西北四个曲。大慈恩寺占地极为广阔,一寺之地就占据了晋昌坊的北曲和东曲,也就是说,晋昌坊的东面一半地域都被圈在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其内重楼叠宇,云阁洞屋,更是蔚为壮观。 慈恩寺坐北朝南,正大门在最南面。由于慈恩寺目前已经被封锁,只留正南门严守进出,一概出入皆从此门勘验,因而沈绥等人虽然经过了晋昌北坊的侧门,却不得不绕到南面,从正南门下马入内。 山门壮阔,气势雄浑,门上烫金四字“大慈恩寺”乃是高宗皇帝亲笔所提。三座门洞,中央最大为空门,东为无相门,西为无作门。沈绥等人登上台阶,自无相门门口与看守山门的士兵勘验身份后,与迎接他们的刘玉成并两位府兵校尉汇合,一齐入山门。门殿两侧怒目金刚像耸立,威严顿生。殿后一堵白玉照壁,雕刻佛经故事像,甚为精美。 绕过白玉照壁,其后是天王殿,四大天王横眉冷目立于当中。正中供奉弥勒菩萨,弥勒背面供奉韦陀护法。沈绥等人今日并非是来拜佛,因此只是匆匆抬脚路过,顶多入殿后合十行礼,算作尊重。 过天王殿,便可以瞧见巨大的殿前广场。广场以青砖铺就,左钟楼右鼓楼,中央是御道。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台基高耸,楼宇如云,真可谓“穷班孪巧艺,尽衡霍良木”,壮丽非凡。远处大雄宝殿伫于白玉壶门莲座台之上,如浮于云端,涤荡天地浩然之气,让人不由自主想去拜服。 前方带路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却是不往大雄宝殿去,反而绕过大雄宝殿,朝西院行去。案发地点——方丈院与大雁塔,均在西院之中。 寺内实在是宣阔,没有代步工具,沈绥c秦臻与慕容辅在刘玉成并两位京兆府府兵校尉的带领陪同下,足足行了两刻钟,才终于行到了方丈院外。这还是他们脚程快,若是换了虔诚拜谒的香客,恐怕没有个一两时辰,是走不到这里的。一路行来,几乎瞧不见什么人,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僧侣,正执了扫帚在扫雪。浩大一座佛寺,显得颇为空荡寂静。 方丈院,实际上就是在闻名遐迩的慈恩翻经院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初代住持玄奘法师,最初就是被请入翻经院,之后才立为慈恩的上座法师,实际上当时已经算是慈恩的方丈住持法师了。此后,慈恩成为玄奘法师所创唯识宗的祖庭,历代慈恩的方丈住持,便在翻经院中起居生活。渐渐的,翻经院便成为了方丈院。 方丈院再向北行一段路,便可见西塔院院墙,其内耸立着大唐最为壮丽雄伟的浮屠高塔——大雁塔。 站在方丈院正门口,能望到其后被遮住下半的雁塔。沈绥在院门口站了好久,仰头望着雁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前方刘玉成c慕容辅都已迈步进了方丈院了,她却还在外逗留。秦臻是了解她的,见她仰望思索,于是也不言语,就陪在她身侧。 慕容辅又急了,在院内喊道: “至秦兄,伯昭小兄弟,快进来啊!” 秦臻觉得好笑,不由对身旁沈绥轻声道: “你还是别折磨咱们慕容府君了罢。” 沈绥也笑了,道:“再急,总得容某思量思量。” 说罢,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落后秦臻半个身子,两人一起步入方丈院内。一入院内,沈绥就一直低头在看地面。秦臻注意到了她的举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方丈院内青砖地面湿漉漉的,积雪三两处,大多堆积在院内两棵银杏树下,大约是清晨扫雪后留下的。 这一路行来,秦臻都留了三分注意力在沈绥身上,见她不时抬头望向雁塔,又不时低头看向地面,若有所思的模样。秦臻虽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但也知道她或许注意到了一些寻常人不会注意的事情。 方丈院正堂门檐廊下,有一名武将并两名僧人正在等候。几人上前见礼,那武将名叫程旭,字野韩,是禁军十六卫中右武卫的团营校尉,官至游骑将军,正五品上。此次领了圣人御令,负责戍守案发后的慈恩寺,并协助京兆府缉捕凶犯。之前得了传讯,一早便候在这里。 那两名僧人,其中一人年约五旬,眉目清远,隐有忧色。淡黄僧衣外披绯色袈/裟,想来地位尊崇。经介绍,知晓此僧乃是慈恩寺监院——妙印法师。他是住持妙普法师的师弟,慈恩寺中地位仅次于妙普法师,掌管寺内诸事。 另外一位僧人,只着淡黄僧袄,不到而立年,十分年轻。但面色苍白,眼底发青,说话声音虚浮,看着气色不大好。此僧便是第一个发现方丈住持尸首的侍僧——圆惠。 见礼过后,慕容辅说明来意,要再度调查案发现场。妙印法师闻言合掌告罪:“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然后从僧袍袖袋中摸出一把钥匙,开启了正堂门上的挂锁。现在两处案发现场的钥匙都由他亲自贴身保管,程旭负责护卫他的安全。 正堂门开,慕容辅领着一众人等入内查看,而关键之人沈绥却不急着进去,反倒一直在院内两株银杏树下转悠。至积雪旁,她蹲下身子,伸手捏了一小块雪,送入口中,随即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什么。之后,她便转身,竟是朝着正堂相反的方向行去,绕过西侧房,上了廊道,沿着廊道向方丈院内院行去。 慕容辅正准备与沈绥说话,哪知道一转身,沈绥人就不见了。他瞪大眼睛,问秦臻: “至秦兄,沈伯昭人呢?” 秦臻也是才发现沈绥不见了,不由抚须哈哈笑道: “伯昭心思细腻,思维有悖常人,你就让他去吧。” “哎呀这个沈伯昭啊”慕容辅顿足,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呸呸呸,百无禁忌。他才不管沈伯昭是不是思维异于常人,总之不能让他晃晃悠悠把时间都耽误了。于是连忙着两名府兵校尉去寻沈绥。两位校尉也是叫苦,寺里这么大,往哪去寻?正干着急间,便听那圆惠道了句: “小僧方才瞧见那沈施主往西内院去了。” 妙印法师闻言挑眉,连忙道: “圆惠,你赶紧带这两位施主去西内院,将沈施主寻回来,那里住着清客,若是撞上了可不好。” 圆惠连忙应是,领着两名府兵校尉去了。慕容辅却问道: “敢问清客是?” 妙印法师再度合掌,解释道:“阿弥陀佛,是一位女居士,半年前就住在寺内了。年纪轻轻佛法精深,时常与方丈清谈论道。可她毕竟是俗家居士,又是未出阁的年轻娘子,为了避嫌,她本来应当住在东院客厢,但客厢人多杂往,她喜好清净,身份又清贵,住持便将她单独安排在了方丈院的西内院中。” “未知这位女居士身份。”秦臻问。 “她清修于此,只有方丈知晓她俗家身份,贫僧只知她是贵客,号‘心莲’,寺内僧人都唤她‘心莲居士’。” 此刻的沈绥,正驻步西内院梅园之中,立于一株白梅之下。寒风冷峭,白梅秀骨挺拔,虽未抽枝发芽,但雪落枝头,恰似梅开朵朵。 沈绥的视线却不在梅枝上,她凝视着不远处,漆黑的眼底翻滚着渊沉晦暗的情绪,汹涌仿若要溢出,却又被硬生生压下。视线的尽头,正有一位女子在仰首观“梅”。一袭白色右衽广袖襦裙,手中提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菩提子持珠,俏立寒风中,身形单薄却又挺拔。乌黑秀发泼墨般披散而下,只用一条白色丝带于尾端慵懒束着。侧颜肌肤胜雪,睫若蝶跹,远山黛眉,点绛红唇,好似那谪仙降世,琳琳然若旷古冷玉。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快步行至她身后,手中拎着白裘领大氅,拢于她肩头。 “三娘出来怎穿得如此单薄,莫要冻着了。”那是个眉眼英气的侍女,手脚有力,行步虎虎生风,似是练家子。 那白衣胜雪的美人回首,本想回身与侍女搭话,却不经意间望见了远处梅树下立着一位碧色官袍的郎君,倏然间愣住了。 时间在那一刻凝滞。 是夜,时近三更,张府深院内灯火如豆。张若菡正坐在自己闺阁书房的书案之后,将信纸平铺在书案之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封信的内容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细度的地方,沈绥无非写了一些委婉回拒她的内容,且言辞间多教条的长篇大论,字字句句引经据典,虽未明说,但能体会出来写信人是想教导张若菡如何做一个贤德的女性。特别隐晦地指出张若菡拒绝出嫁,年已长,却不为妇为母,如今又不顾礼教,私授书信与外男,实为失德。 张若菡看完后只是冷笑了一声,全没当回事,她知道沈绥根本不是这种经学卫道士,越是表现得如此惹人厌恶,就越是惹她怀疑。早在她收到回信之前,她就知道信中会有类似这般的内容了。她之所以如此聚精会神地看这封信,是在辨识信上的字体。 据千鹤所言,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她也看不见。但想来,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第七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道长请留步。”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声音刚好让整个车马队伍里的人都能听见。前方领头的龙凤兄妹勒紧了马缰,将队伍停了下来。随即他们回首看向那独行客, 面上有些许惊奇之色。没想到这位独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装,而且似乎并不是东瀛人,说的官话真的是非常标准,比之任何一位长安官员都不逊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不由心中遗憾, 真是可惜了。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 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 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 暗道:我阅人无数,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走到那独行客近前,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一时呆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 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 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 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任他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两人这几个来回的斗法,在外人看来不过好似在互相谦虚客套,丝毫没当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不及道长。”独行客谦虚。 “贫道号玄微,以后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长凤堂商号,报贫道道号即可。” “领道长心意,只是某虽是一介江湖浪客,却已有主,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一番闹剧,却让这独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让他们如虎添翼。独行客却听出他话中意思,道自己已经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玄微子也不逼迫,摘下腰间拂尘,于独行客头上一拂,唱一句“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便拜别这位独行客,回身上马。他低声对那第一架马车内的人说了点什么,不久,又听那马车内响起铃声,道士高声道: “出发!” 前方龙凤兄妹闻言一夹马腹,当即启程。 而那独行客,自利落跨上马,扬尘而去。 车马队伍刚从春明门沿着朱雀东街行了一小段路,就见距离兴庆宫宫墙不远处的道路拐角处,立着三个人,正是沈绥c伊颦和忽陀。沈绥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缺胯袍,未戴幞头,只武缨小冠束髻,双耳侧各垂下一绺朱紘,负手立在道旁,举目远眺。那模样如玉器雕成,清隽高美,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颦娘依旧的帷帽遮面,衣装朴素,忽陀在后牵着三匹马。 龙凤兄妹急忙一扯缰绳,领着队伍向她三人而去。距离还有几丈远,马车队伍就停了,兄妹俩,包括后方的玄微子c沧桑壮汉,还有两名男装女郎,全部下得马来,上前向沈绥见礼。 龙凤兄妹中的兄长张口就道: “参见门主呃!”尾音还未吐完,就被身旁的妹妹一肘捅在肋骨出,疼得青筋都起来了。 妹妹却立刻拱手接话道:“从雨携兄长从云见过大郎,不辱使命,安全护送二郎入京。” 从云一脸怨念地看着妹妹从雨,从雨却不理他。从云只能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肋骨。 沈绥笑了,道一声:“辛苦了。” 随即看到玄微子和沧桑壮汉,不等他二人向自己行礼,她自己就抢先行了晚辈礼,笑道: “玄微师兄,呼延大哥,一路辛苦了。” “大郎太客气了。”玄微子笑道。 壮汉寡言少语,只是一抱拳,把没行的礼行完,声音雄浑,道一声:“见过大郎。” 两名黑袍男装的女郎上前见礼: “青鸾堂堂主李青c副堂主杨叶见过大郎。” 沈绥点头问好,随即疑惑道: “青鸾堂其余部属为何没跟来?” “奉二郎之命,绕道终南山,给白云先生送书,迎琴回返。” 沈绥一挑眉,也没多问,表示知道了。随即她让队伍继续出发,忽陀牵马跟上,便带着颦娘上了第一驾马车。 掀开车门帘,沈绥进入其中,便有一位侍女跪在车厢板之上拜道: “蓝鸲()拜见门主。” “无须多礼,起来坐着。”沈绥扶她起来。 而就在侍女身旁,正有一位“郎君”坐于轮椅之上,笑眯眯地看着沈绥。她身下的轮椅全木制,构造精良舒适,被机关锁住车轮,固定在车厢板之上。而就在她的手边,垂着一根细线,上拴一枚银铃,随着沈绥等人登车,左右摇摆,发出脆响。 这位“郎君”身着一身交领大袖的银色儒袍,袍外还裹着一件黑狐毛领的裘氅,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显苍白。她双手捂着小手炉于腿上,指骨突出,瘦削乏筋,一身病骨。泼墨长发只挽了个半髻,用玉簪在脑后束着。一双凤眸纤长,尾端翘出一缕无尽风情,长眉似柳弯弯月,温俊清雅,琼鼻檀口相映成辉,容貌无双至美,比沈绥丝毫不弱。又因一身独特的病弱气质,与沈绥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美。 沈绥一进来,就温柔唤了一声: “琴奴,可等到你了。” 随即急忙翻下车厢内壁的折叠条凳,坐下身来,搓了搓自己的手,附上她的面颊,试一试她是不是在发烧。沈缙无奈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沈绥不信,恰逢此时颦娘已经进来了,便道: “颦娘,你快给她看看,她总说自己没事,我却见她面色怎么这般苍白?” 颦娘也不废话,直接接过沈缙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沈缙扭头,对侍女蓝鸲无声开口。侍女蓝鸲盯紧她双唇,读出她唇语,便对沈绥道: “二郎说,这车厢内光线不足,才显得她面色苍白。她身体真的无碍,请门主勿要担忧。” 不过颦娘却立刻接话道: “还是受了寒,回去要吃一服驱寒药。” 沈缙露出了妥协的表情,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车一路走,颦娘继续给沈缙检查身体。沈绥则坐在一旁问沈缙: “琴奴,你派人去终南山上拜帖,从师父那里迎回焦尾琴,是为了上元斗琴的邀约?” 沈缙点头,又无声地对沈绥开口,沈绥读她唇语,知道她在说: “受董夫子相邀,实难拒绝,董夫子手中有雷音,只有焦尾可比。” 沈绥点头:“上元佳节于景风门外斗琴,也是一件风雅事,虽然会出不小的风头,但亦当无碍全局。” 沈缙无声问沈绥: “阿姊,案子查得如何?” 沈绥苦笑一下,道: “有些复杂,不少事情需要你们帮助我仔细查一查。” 沈缙安慰地抚了抚沈绥的手背。不多时,一行车马就入了道政坊,拐进了沈绥目前居住的小院。一下来这么多人,一时之间,这不大的小院立刻被占满了。因为不大方便,玄微子c从云与那姓呼延的壮汉便告辞,到不远处的客栈居住。 沈绥打开了马车后壁的机关,降下来一节坡段,启开固定沈缙轮椅的机关锁,带着沈缙从坡段下得马车。外界的寒风吹拂到了沈缙的身上,她呵出一口白气,眯着眼瞧了瞧日头,亮的有些睁不开眼。 “我们赶紧进去罢,别再着凉了。”说着,沈绥就推着沈缙入了正门。 沈家二郎沈缙新入长安,沈绥忙于接待安顿自不提。此刻大慈恩寺外,却来了新的客人。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那黑布蒙眼的独行客吗? 独行客直接绕过正大门,打马来到了慈恩寺西面的侧门。抬手敲了几声十分有节奏的暗号,随即紧闭的侧门就开了,一名僧人并一名守门将士迎她进门。三人简单打个招呼,独行客就径直向西院而去。 不多时,这独行客竟是入了方丈院,沿长廊拐入西内院。敲了敲西内院的门,无涯的声音响起: “来了。” 不多时门开,无涯见到门外的独行客,露出笑容,唤了一声: “千鹤,你可回来了。三娘都有些急了。” 独行客千鹤笑道: “三娘怎会急,她总是最稳重的。” 说话间,已经被无涯迎进门来。二人联袂入屋,向书房去。张若菡此刻刚用罢午食,正执卷看书,再过一会儿乏了便要歇个午觉。可以说,千鹤赶回来正及时。 “三娘,奴儿回来了。”千鹤跪在书房筵席之上,向张若菡行礼。 “快起来罢,何苦每次都行这般大礼,你年纪比我还大几月,我可要折寿。”张若菡放下手中的书,笑着伸手扶她起来。 “奴儿这是习惯改不过来了,三娘之恩奴儿无以为报,行大礼又何妨?” “固执,对你来说是大恩,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我知道东瀛那里礼节习惯更重,但在我这里不必如此,你既然认我为主了,就得遵从我的规矩。” “喏。” “师尊情况如何?” “奴儿走时,已经大好。” “这便好,怕是天冷,老人家难免犯旧疾。” 千鹤从袖袋中取出一个锦囊,呈给张若菡道: “前段时日有人拜访法门寺,托住持转交此物给娘子,住持本想遣人送来,却忽然病倒,耽误了此事。恰逢奴儿前去看望,便顺道带了回来。住持说,带来此物之人是个中年男子,并未透漏姓名,样貌寻常,但气度十分沉稳,当不是寻常人。那人说,这锦囊只能娘子亲自打开看,住持以及奴儿都不知道其中内容。” 张若菡挑眉,拿过锦囊,解开后取出一封手书,三行两行读完,眉头一皱。随即她将此书丢于炭盆之中,火焰迅速吞噬了纸张。即将全部化为灰烬之际,隐约看到纸上残留的“晋国公主”的字样。 “这券门外没有围挡,您这般使劲往外推,门闩老化,万一断裂,可得一头栽下去。” 沈绥问:“这券门可是内外都可开?”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第七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据千鹤所言,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 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 她也看不见。但想来, 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 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 给张若菡披上, 跪在张若菡身侧后, 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 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 只是有些困惑, 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 无涯虽然很笨, 但您说出来了, 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c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c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c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c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私下里,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注】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第七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 身材高大面容严肃, 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 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 私下里,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 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 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 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 讲论佛法, 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 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 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 看了一眼秦臻, 秦臻点了点头, 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 事不宜迟, 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注】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若菡觉得沈翊麾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沈绥弯了弯唇角,笑而回答:“某亦觉心莲居士面善。只是某自幼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入京赴考,也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知可是那会儿与心莲居士有过一面之缘?” 张若菡挑眉,继而道:“十年前若菡于家中侍奉老祖母,一整年不曾出过家门,看来,我二人并未见过。”说罢,扬眸仔细看了看沈绥的神情,见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疏离,眼中略有遗憾,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垂下眼帘,再道: “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 沈绥眉梢一抖,依旧笑而回答: “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 “那便是好。”张若菡面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沈绥见状,眸光凝了凝,主动问:“敢问心莲居士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若菡道:“若菡不过一介清修居士,不懂查案之法。只是在若菡眼里看来,慈恩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 “此话怎讲?”沈绥追问。 “若菡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沈绥:“” 三娘子,您的直觉靠谱吗?查案怎能靠直觉啊沈绥腹诽。 沈绥这边心里正哼哼唧唧呢,张若菡那边又突然出其不意抛来一句话: “沈翊麾,若菡不懂查案。但是要问一问沈翊麾,若菡可是也有嫌疑?” “这”沈绥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起来,张若菡自然是根本没有嫌疑的,但查案不能如此随意,得找出证据完全证明张若菡没有嫌疑,或者确认嫌疑犯另有他人,才能解除她的嫌疑。 见沈绥有些为难,张若菡便道: “沈翊麾莫要误会,若菡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是这样的,之前若菡曾提过,我还有一位粗使仆人,十数日前被若菡派出去办事。她去的地方是扶风法门寺,寺中引若菡入佛门的师尊病重,前些日子法门寺的僧人就传书与若菡,只是若菡发愿为父亲祈福三年,不出慈恩。一时难两全,便派仆人先代我去法门寺看望。若师尊当真病危,若菡当破愿前往,送师尊最后一程。就在一日前,仆人传回书信,言师尊病危,已然不久于人世。若菡却被困慈恩,想离开也离不了了。” 无涯眼角抽了一下。 沈绥点头,叹道:“张三娘子一片赤心,绥深感佩之。” “若菡离寺心切,望沈翊麾能相助于我。”说罢向沈绥俯身一拜。 沈绥惊了一跳,连忙虚扶于她,道: “不可不可,绥受不起三娘子大礼。” 沈绥心中当然想要帮助张若菡,只是此事说好办虽好办,说难办也有难处,甚为微妙。但沈绥还是拱手道: “请张三娘子放心,绥定竭尽全力助三娘子离寺。” “若菡深谢沈翊麾仁侠心肠。” 二人一番交谈,颇耗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入大雄宝殿上香拜佛的慕容辅等人都已出来了。沈绥老远看到,连忙后退几步,躬身一揖,道: “绥先拜别三娘子,来日再行联络。” 张若菡点头,也回了一礼。沈绥便迅速转身,快步离去。 张若菡亦携无涯回西内院住处,脚步匆匆,赶在慕容辅等人看见她之前,就消失在了大雄宝殿西侧。不过还是让眼尖的秦臻注意到了沈绥和张若菡的举动,不由暗暗笑了,心道这年轻男女,郎才女貌,若果真情投意合,他愿意做个牵线月老,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似张若菡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可不能再继续蹉跎下去。子寿老弟曾和他谈起过这个小女儿,也是满目愁容,不知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想来,也确实是儿女债一桩。 之前几年,张家也给这位三娘子说了好几门亲,但都被她拒绝了。家里人不愿逼迫她,而她的心病,也让提亲的男方家中有所顾忌,所以都无疾而终了。其中,这慕容家就是最出名的一家。慕容辅的三儿子钟情于张三娘子美貌,屡次三番求父亲让自己娶她为妻,即便张三娘子大了他七岁。 慕容辅拗不过儿子,便带着儿子去张家提亲了。当时,慕容辅为了能全了儿子的心愿,主动提出一个诗对的游戏规则,就是他让儿子写一首诗,让张若菡对一首,两家人来判断高下,若是儿子赢了,希望张子寿能答应这门亲事。他对儿子的文采很是有自信,想着张三娘子虽号称才女,与儿子的文采也当在伯仲间。就算赢了,文无第一,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也能把坏的说成好的,张子寿总该卖他几分薄面。结果儿子的诗被张三娘子甩了一整条朱雀街,慕容辅碰了一鼻子灰,带着儿子狼狈退去,再不提亲事,从此对张若菡十分忌惮。 此事当时被长安百姓传作笑谈,真是让慕容辅老脸丢尽。今日慕容辅与张若菡不期而遇,那尴尬的姿态,让一旁知道内情的秦臻憋笑憋得十分辛苦。心道这慕容老小子,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再说沈绥,虽是男子,年纪也不轻了,到现在也不娶妻,他看着都挺着急的,若是让人怀疑他有龙阳之好,那可就不好了。 咦?是没有龙阳之好的吧,眼前浮现沈绥那无双美姿容,面白无须,隐有女子之秀美,秦臻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踏实,改日得探问探问。 这厢秦臻正胡思乱想,那厢张若菡已经带着无涯穿过回廊,大雄宝殿已看不见,她放缓了脚步,略有气喘,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轻轻抿了抿唇,乌黑的瞳眸中敛着浓浓的笑意。 身后无涯开口了,疑惑道: “三娘”唤了一声,她却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了。 “怎么有话只说一半?”张若菡平复了一下情绪,语调有些悠扬,似是心情很好。 “您为何要撒谎骗那沈绥?”见娘子似乎心情不错,无涯便大胆问道。 “我怎得撒谎了?”张若菡居然不承认。 “三娘!”无涯急了,道:“千鹤虽然确实是替您去法门寺看老主持了,但是老主持不是身体好转了吗?千鹤过些日子也要回来了,她书信里写得很明白啊。可是您为何要骗沈绥,说老主持不行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这般诅咒老主持,他老人家可得被您气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第七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午时刚过,平康坊正是清静时。教坊乐司的娘子们一夜歌舞,白日大多在补眠。这是沈绥第一次进平康坊, 以往她总是能避则避, 绝不来此, 听闻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相当的厉害, 这厉害是各种方面的。 平康坊入北门,向东绕一圈, 所过之北c中c南三曲, 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 多在南曲c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乃卑妓所居,颇为南c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 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 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 小堂垂帘, 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 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 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c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则加一味鹿睾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c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c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c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c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c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难道,她真的就永远比不上那个人?自幼起,她就始终屈居于赤糸之下,读书c习武,皆不能赢。但赤糸是她最好的姐妹,最贴心的密友,她从未嫉妒过她。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妒忌,妒忌一个早已逝去了的友人。 “莲婢你的心真狠”她深吸了口气,又长叹而出,“我明白了,今日话不投机,改日我再来寻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她,自从那年突然明晰心中感情为何,她胸口就平添了太多的牵挂,缠缠绵绵三年多,深入骨髓。自打她回长安城,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去寻她,可是俗事缠身,再加上慈恩案爆发,她一直不得机会。 可见了又如何?不过徒增伤怀。 李瑾月走了,张若菡独自站在水榭之中,看着脚下池水里,欢乐游凫的三条锦鲤,心口沉闷。 闭上双眼,她缓缓拨动手中持珠。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第七十六章【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 声音刚好让整个车马队伍里的人都能听见。前方领头的龙凤兄妹勒紧了马缰, 将队伍停了下来。随即他们回首看向那独行客, 面上有些许惊奇之色。没想到这位独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装, 而且似乎并不是东瀛人,说的官话真的是非常标准, 比之任何一位长安官员都不逊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 不由心中遗憾,真是可惜了。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 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暗道:我阅人无数,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走到那独行客近前, 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 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 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 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 一时呆住, 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 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 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 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任他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两人这几个来回的斗法,在外人看来不过好似在互相谦虚客套,丝毫没当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不及道长。”独行客谦虚。 “贫道号玄微,以后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长凤堂商号,报贫道道号即可。” “领道长心意,只是某虽是一介江湖浪客,却已有主,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一番闹剧,却让这独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让他们如虎添翼。独行客却听出他话中意思,道自己已经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玄微子也不逼迫,摘下腰间拂尘,于独行客头上一拂,唱一句“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便拜别这位独行客,回身上马。他低声对那第一架马车内的人说了点什么,不久,又听那马车内响起铃声,道士高声道: “出发!” 前方龙凤兄妹闻言一夹马腹,当即启程。 而那独行客,自利落跨上马,扬尘而去。 车马队伍刚从春明门沿着朱雀东街行了一小段路,就见距离兴庆宫宫墙不远处的道路拐角处,立着三个人,正是沈绥c伊颦和忽陀。沈绥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缺胯袍,未戴幞头,只武缨小冠束髻,双耳侧各垂下一绺朱紘,负手立在道旁,举目远眺。那模样如玉器雕成,清隽高美,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颦娘依旧的帷帽遮面,衣装朴素,忽陀在后牵着三匹马。 龙凤兄妹急忙一扯缰绳,领着队伍向她三人而去。距离还有几丈远,马车队伍就停了,兄妹俩,包括后方的玄微子c沧桑壮汉,还有两名男装女郎,全部下得马来,上前向沈绥见礼。 龙凤兄妹中的兄长张口就道: “参见门主呃!”尾音还未吐完,就被身旁的妹妹一肘捅在肋骨出,疼得青筋都起来了。 妹妹却立刻拱手接话道:“从雨携兄长从云见过大郎,不辱使命,安全护送二郎入京。” 从云一脸怨念地看着妹妹从雨,从雨却不理他。从云只能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肋骨。 沈绥笑了,道一声:“辛苦了。” 随即看到玄微子和沧桑壮汉,不等他二人向自己行礼,她自己就抢先行了晚辈礼,笑道: “玄微师兄,呼延大哥,一路辛苦了。” “大郎太客气了。”玄微子笑道。 壮汉寡言少语,只是一抱拳,把没行的礼行完,声音雄浑,道一声:“见过大郎。” 两名黑袍男装的女郎上前见礼: “青鸾堂堂主李青c副堂主杨叶见过大郎。” 沈绥点头问好,随即疑惑道: “青鸾堂其余部属为何没跟来?” “奉二郎之命,绕道终南山,给白云先生送书,迎琴回返。” 沈绥一挑眉,也没多问,表示知道了。随即她让队伍继续出发,忽陀牵马跟上,便带着颦娘上了第一驾马车。 掀开车门帘,沈绥进入其中,便有一位侍女跪在车厢板之上拜道: “蓝鸲()拜见门主。” “无须多礼,起来坐着。”沈绥扶她起来。 而就在侍女身旁,正有一位“郎君”坐于轮椅之上,笑眯眯地看着沈绥。她身下的轮椅全木制,构造精良舒适,被机关锁住车轮,固定在车厢板之上。而就在她的手边,垂着一根细线,上拴一枚银铃,随着沈绥等人登车,左右摇摆,发出脆响。 这位“郎君”身着一身交领大袖的银色儒袍,袍外还裹着一件黑狐毛领的裘氅,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显苍白。她双手捂着小手炉于腿上,指骨突出,瘦削乏筋,一身病骨。泼墨长发只挽了个半髻,用玉簪在脑后束着。一双凤眸纤长,尾端翘出一缕无尽风情,长眉似柳弯弯月,温俊清雅,琼鼻檀口相映成辉,容貌无双至美,比沈绥丝毫不弱。又因一身独特的病弱气质,与沈绥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美。 沈绥一进来,就温柔唤了一声: “琴奴,可等到你了。” 随即急忙翻下车厢内壁的折叠条凳,坐下身来,搓了搓自己的手,附上她的面颊,试一试她是不是在发烧。沈缙无奈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沈绥不信,恰逢此时颦娘已经进来了,便道: “颦娘,你快给她看看,她总说自己没事,我却见她面色怎么这般苍白?” 颦娘也不废话,直接接过沈缙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沈缙扭头,对侍女蓝鸲无声开口。侍女蓝鸲盯紧她双唇,读出她唇语,便对沈绥道: “二郎说,这车厢内光线不足,才显得她面色苍白。她身体真的无碍,请门主勿要担忧。” 不过颦娘却立刻接话道: “还是受了寒,回去要吃一服驱寒药。” 沈缙露出了妥协的表情,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车一路走,颦娘继续给沈缙检查身体。沈绥则坐在一旁问沈缙: “琴奴,你派人去终南山上拜帖,从师父那里迎回焦尾琴,是为了上元斗琴的邀约?” 沈缙点头,又无声地对沈绥开口,沈绥读她唇语,知道她在说: “受董夫子相邀,实难拒绝,董夫子手中有雷音,只有焦尾可比。” 沈绥点头:“上元佳节于景风门外斗琴,也是一件风雅事,虽然会出不小的风头,但亦当无碍全局。” 沈缙无声问沈绥: “阿姊,案子查得如何?” 沈绥苦笑一下,道: “有些复杂,不少事情需要你们帮助我仔细查一查。” 沈缙安慰地抚了抚沈绥的手背。不多时,一行车马就入了道政坊,拐进了沈绥目前居住的小院。一下来这么多人,一时之间,这不大的小院立刻被占满了。因为不大方便,玄微子c从云与那姓呼延的壮汉便告辞,到不远处的客栈居住。 沈绥打开了马车后壁的机关,降下来一节坡段,启开固定沈缙轮椅的机关锁,带着沈缙从坡段下得马车。外界的寒风吹拂到了沈缙的身上,她呵出一口白气,眯着眼瞧了瞧日头,亮的有些睁不开眼。 “我们赶紧进去罢,别再着凉了。”说着,沈绥就推着沈缙入了正门。 沈家二郎沈缙新入长安,沈绥忙于接待安顿自不提。此刻大慈恩寺外,却来了新的客人。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那黑布蒙眼的独行客吗? 独行客直接绕过正大门,打马来到了慈恩寺西面的侧门。抬手敲了几声十分有节奏的暗号,随即紧闭的侧门就开了,一名僧人并一名守门将士迎她进门。三人简单打个招呼,独行客就径直向西院而去。 不多时,这独行客竟是入了方丈院,沿长廊拐入西内院。敲了敲西内院的门,无涯的声音响起: “来了。” 不多时门开,无涯见到门外的独行客,露出笑容,唤了一声: “千鹤,你可回来了。三娘都有些急了。” 独行客千鹤笑道: “三娘怎会急,她总是最稳重的。” 说话间,已经被无涯迎进门来。二人联袂入屋,向书房去。张若菡此刻刚用罢午食,正执卷看书,再过一会儿乏了便要歇个午觉。可以说,千鹤赶回来正及时。 “三娘,奴儿回来了。”千鹤跪在书房筵席之上,向张若菡行礼。 “快起来罢,何苦每次都行这般大礼,你年纪比我还大几月,我可要折寿。”张若菡放下手中的书,笑着伸手扶她起来。 “奴儿这是习惯改不过来了,三娘之恩奴儿无以为报,行大礼又何妨?” “固执,对你来说是大恩,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我知道东瀛那里礼节习惯更重,但在我这里不必如此,你既然认我为主了,就得遵从我的规矩。” “喏。” “师尊情况如何?” “奴儿走时,已经大好。” “这便好,怕是天冷,老人家难免犯旧疾。” 千鹤从袖袋中取出一个锦囊,呈给张若菡道: “前段时日有人拜访法门寺,托住持转交此物给娘子,住持本想遣人送来,却忽然病倒,耽误了此事。恰逢奴儿前去看望,便顺道带了回来。住持说,带来此物之人是个中年男子,并未透漏姓名,样貌寻常,但气度十分沉稳,当不是寻常人。那人说,这锦囊只能娘子亲自打开看,住持以及奴儿都不知道其中内容。” 张若菡挑眉,拿过锦囊,解开后取出一封手书,三行两行读完,眉头一皱。随即她将此书丢于炭盆之中,火焰迅速吞噬了纸张。即将全部化为灰烬之际,隐约看到纸上残留的“晋国公主”的字样。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第七十七章【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 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 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 过后院,拐入别馆, 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 一行人除履上筵, 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 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 顿时香蔓口舌, 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 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 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 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 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c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则加一味鹿睾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c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c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c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c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c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8.第七十八章【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哎呀, 伯昭兄弟, 你可回来了!”正在方丈正堂门口焦急徘徊踱步的慕容辅看到一行人走回来了,立马迎上前道。 沈绥上前施礼致歉:“下官去内院检查线索,一时疏忽未与府君请示, 实在不该。还请府君见谅。” 慕容辅本来十分不高兴,但听沈绥一说“线索”二字, 立刻双眼一亮, 问道: “勿需自责,伯昭兄弟可是发现了关键?” “未知是否是关键, 但伯昭心中有些疑问之处,需得绕到方丈室后方能确认。”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 正待再问,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 登时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小。与此同时, 秦臻c妙印法师c程旭c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 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 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 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便上前见礼, 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c慕容世叔c妙印法师c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 只是微微欠身行礼, 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许久未见,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三娘一切安好,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c沈翊麾c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c杜岩c韦含,包括慕容辅c秦臻c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c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笔所绘的观世音画像,后堂是方丈寝室。东西两个偏厅,东偏厅是方丈自修的禅室兼书房;西偏厅是膳厅,是方丈平时用餐的地方,一般方丈也会在此招待关系比较亲近的客人。 沈绥跨入前堂后,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忽的回身看向正堂的门槛。她这突兀地一转身,随在她身后准备跨入前堂的心莲居士张若菡差一点与她撞在一起。张若菡有些忙乱地后退一步,重心不稳差点仰倒,被身后的侍女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张若菡清冽的眸子略有些吃惊地看向沈绥,沈绥的反应却慢了半拍,见自己吓到了张若菡,连忙想上前相扶,伸出的手却硬生生顿住,收回,改拱手为揖,躬身道歉: “绥失礼了。” “无妨。”张若菡稳了稳心神,面色恢复如常。 沈绥侧过身子让张若菡与无涯先进来,张若菡也未推辞。两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侍女无涯随在后方,眼神在自家娘子与沈绥之间游移,只觉得娘子自从见到这姓沈的登徒子后,没有了以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表现十分失常。 张若菡进来后,沈绥来到门槛处,撩起袍摆蹲下仔细观察门槛。门槛上以及附近的青砖地面上积攒着一层干涸后的褐黄色尘土。她右手抹了一层泥土,在指尖摩挲分辨。随后她的视线便抬起,看向门外的院内,若有所思。接着她起身,转身径直向东侧的禅室而去。 张若菡一言不发,视线一直落在沈绥的身上。她好似对这个案发现场毫无兴趣,只是关注着沈绥这个人。今次,慕容辅c秦臻等人其实都与沈绥一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案发现场,但沈绥的举动太过引人注意,以至于她在勘察现场的时候,所有人都立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张若菡的视线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沈绥拉开禅房的平推门,站在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先是环视了一下禅房内的状况。房内地面上铺着蔺草筵垫,须除履入内。原本平推门的位置应当摆放着一面屏风,但是已经被撤走了,所以房内景象一目了然。 以门的位置为中线,禅房可二分为南北。南侧中央摆放一案,案后置一张矮脚禅椅。东西两侧靠墙置着黄梨木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卷。牖窗夹在书架之间,朝南开向前院。书案位置面向东面,就在书案右手旁,放置着一盆熄灭了的火盆,里面盛着少量的焦炭。此刻书案歪斜,禅椅翻倒,靠西面的书架上不少书卷掉下,散落一地,案上放着的文房四宝也打翻在了筵垫之上。如此看来,方丈应该就是死在这个位置。只有那个火盆方方正正地摆着,略显不自然。 门的北侧,靠着西面墙摆放着一张供案,案上供着一尊楠木精刻的释尊法身像,但是已经横倒在案上。佛像前摆放着三足两耳的青铜香炉,也已经被打翻,里面的香灰撒在了案上,案上还放置着鱼鼓c引罄c线香c火镰等一应事物,皆倾倒在地。供案前,面朝西方,放置着拜壂蒲团,方丈平日里就在此打坐清修。朝北的墙上也开有牖窗,但窗扉紧闭,缝隙中还糊着挡风用的粗纸,不像是有开启过的模样。 门对面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的名家字画,有几幅十分稀有珍贵,可见死去的妙普方丈是个极爱书画之人,收藏有大量的字画。这些字画并未有任何破损或移动。 沈绥除靴上筵,道了句: “诸位门口留步。”随后她转身入屋。 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那个摆放端正的火盆,在四周东西全部打翻的情况下,这个火盆很是可疑。 她凑近火盆,先观察周围,发现火盆附近的蔺草筵面上有残留的薄薄一层灰烬。而火盆中只有少量的木炭放在其中,且已经不成块状,大多已经烧成了粉状。时近中午,阴云散开些许,有微薄的阳光从牖窗中照来,洒在火盆上,能看见漆黑的炭屑反射出诡异的金光。她捏了一小撮炭屑出来放在掌心,用手指抹开,仔细辨认,能看见其中掺杂着一种不明的金色粉末。她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炭屑的焦味中,撒发着一种无法掩盖的淡淡异香。 这是什么?沈绥眼中一沉。 “圆惠师傅,某想请教,这禅室中的炭火可是您在打理?”沈绥忽的起身,转向门口问道。 一众人等因为沈绥那句“门口留步”,全部围在门口,抻着脖子看她在屋内勘察。听她问起此事,其余人都看向圆惠,一时不知为何有此一问,只有张若菡眼中若有所思。 圆惠答道:“确是小僧在打理。” “您最后一次给火盆添炭是什么时候?”沈绥又问。 “应当是出事前一天的傍晚。” “您当时添加的木炭,可是只有火盆中的这么多?”沈绥将那火盆端起,走到门口,递给圆惠看。 “非也,火盆中的炭少了许多,这小僧也不知为何。”圆惠面露惊疑神色,答道。 “这件事,您没有注意到吗?” “发现方丈遗尊时,小僧大惊之下根本不曾注意这些,匆忙跑出去喊人。之后京兆府封锁方丈院,小僧就不曾进入过这禅室,也是今日经沈施主提醒才发现此事。”圆惠解释道。 沈绥点头,又看向慕容辅,道: “敢问府君,当时负责现场勘查的刑捕官是哪一位?”刑捕官是府兵中专管刑狱缉捕的府军军官俗称。 慕容辅看向杜岩,目光中隐有责备。案发当日杜岩值守,接报后,他是第一个带兵赶往现场的,也是第一个接触到现场的官方人士。然而在杜岩给京兆府上层的案情报告之中,根本未曾提起沈绥所说的关于火盆的事情。包括张三娘子于慈恩寺隐居清修一事,也只字未提。如今沈绥一个外人一而再c再而三地引出这些让人意外的发现,可谓是连番打慕容辅的脸,这让慕容辅很是不满。 杜岩面色白了白,心中暗暗叫苦。他以往办案,何曾如此仔细地搜索过现场?他刚调入京兆府府兵刑捕团中时,带他的前辈也未曾如此教过他。以往办案,都是上官说抓谁就抓谁,出力气就可以了,他何曾动过脑子?长安城是帝都,普天盛世这么多年,长治久安。天子脚下,谁敢犯法?即便有,也都是些巷里坊间的小案子,案情都不复杂,指向也非常明确,像慈恩案这种复杂大案,十数年难得一遇,他也是从未碰到过。他一个军中大老粗,又如何能发现这些细节?不论如何,这个失误是已经犯下了,他连忙上前向慕容辅欠身施礼道: “下官疏忽大意,请府君责罚。” “罢了,先听沈翊麾怎么说。”慕容辅沉着脸道。 “杜校尉可曾注意到火盆中的异样?”沈绥问。 “吾至案发现场时,这火盆就是摆放在那里的,吾等都未曾动过。这其中的木炭为何会这般少,吾亦不知。”杜岩回答。 沈绥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她走回去,将火盆放回原处。接着,她来到牖窗边,仔细观察窗框与插销。一边查看,一边继续询问: “某想再请教圆惠师傅,寺中是否为化雪撒过盐?” “正是。”圆惠回答。 “但是撒盐的地方有限,是否?”沈绥又问。 不等圆惠回答,妙印法师便解释道: “这些年盐价居高不下,即便是粗盐,寺中也购不起太多。因而只是一些重点的院落c必经的道路有撒盐化雪。这也是没办法,这些日子雪下得太大,水陆法会将近,寺中若是积雪太深,实在有碍出入。” 确实,谁都知盐之珍贵,寻常百姓家一点盐都舍不得用。也就只有财大气粗的皇家贵胄才有那个财力去撒盐化雪。妙印言下之意,若不是近期要开水陆法会,寺内是不会去撒盐化雪的。 “方丈院院里可是撒过盐?”沈绥问。 “撒过的。”妙印答道。 “事发前可撒过?”沈绥又问。 这次,圆惠答道:“事发前日清晨撒过一次,之后白日都在下雪,傍晚时渐止,地面上又积了厚厚一层,所以小僧傍晚时又撒过一次。”他头脑倒是很清晰,回答得有条有理。 “圆惠师傅,平日里居住于何处?” “小僧就住在方丈院的东厢房中。” “案发当晚,你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过?” “不曾,因为小僧当晚并不在方丈院就寝。小僧那晚因为要与几位师兄师弟誊抄佛经,傍晚为方丈添了炭火,在院中撒了盐,扫了雪,便离开了。彻夜都在翻经阁之中,清晨回来服侍方丈起身,就发现方丈出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第七十九章【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张若菡看完后只是冷笑了一声, 全没当回事,她知道沈绥根本不是这种经学卫道士,越是表现得如此惹人厌恶, 就越是惹她怀疑。早在她收到回信之前,她就知道信中会有类似这般的内容了。她之所以如此聚精会神地看这封信,是在辨识信上的字体。 据千鹤所言,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 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她也看不见。但想来, 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 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 素手揉了揉太阳, 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 给张若菡披上, 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 您是不是累了, 时辰不早了, 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c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c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c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c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纤瘦的腰盈盈一握,她心中猛地一酸,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便觉精神一振,笑着告别,出大门,跨上马,在忽陀的牵引下,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第八十章【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未知是否是关键,但伯昭心中有些疑问之处,需得绕到方丈室后方能确认。”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 正待再问, 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 登时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小。与此同时, 秦臻、妙印法师、程旭、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 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便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慕容世叔、妙印法师、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 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 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 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 许久未见, 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 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 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 三娘一切安好, 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沈翊麾、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杜岩、韦含,包括慕容辅、秦臻、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之中,清晨回来服侍方丈起身,就发现方丈出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第八十一章【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圣人这两日很开怀,年节来前能了却他最近的这两桩烦心事,让他好好过一个年,他心下畅快,对待臣子们也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就在慕容辅上书陈情结案表的那一日,圣人就高兴地赞了一通慕容辅,说定会给他嘉奖, 看来八成是要升迁了。不过眼看着马上就要新岁了,朝廷放假,便先赏了慕容辅三车绢绫。 圣人也没忘了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沈绥,慕容辅这回还算是地道, 没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因着起了爱才之心, 将沈绥的表现原原本本上报了。当然,这也有沈绥查案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大批人注意力的原因在其中,除了晋国公主、大理寺卿、禁军将领这些相关人员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想瞒上欺下、独揽功劳也根本做不到。不过圣人似乎还没想好要给沈绥什么犒劳奖赏,只说了一句:“让他留长安, 别回洛阳了。”实际上已经有大体的方向,沈绥是肯定要被留任中央官了。年后,这位“雪刀明断”的升迁令, 应当就能下来。 沈绥破怪猿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 成为了老百姓口中啧啧称奇的断案神人, “雪刀明断”,“雪刀”虽尚未见识过,但“明断”的确不负此名。圣人还与高力士赞她有当年狄国老遗风,此言经诸多宦官宫娥之口很快在宫廷内传遍了,竟是连后宫都知道了她的事。但这位站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人,如今却窝在长安暂居的小宅之中,怡然自得地写桃符,不仅是她,沈家上下都在采办年货,清扫门庭,准备除岁布新呢。 腊月三十,除夕日。沈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头也不梳,着一身短褐,披头散发地在院内练刀。刀是木刀,但重量上与真刀无异。说是练刀,外人看来却觉得她好似提着刀在发呆。站了好一会儿,她身子慢慢动了,右手握木刀缓缓收在左腰,好似将刀归了鞘。沉腰转胯,身子伏低。就定在这种别扭的姿态之中,半晌未动。周身的气息变得极静,但是暗暗中又有一股引线气机在流动,她就好似匍匐捕猎中的猎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恰逢此时,忽陀突然进了前院,气机牵动,沈绥双目忽的睁开,木刀刹那斩出,快到连拔刀的姿势都看不清。忽陀只觉得眼前一阵寒风厉芒扫过,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2.第八十二章【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坐着的两位,当是主人。一男一女, 看着不像是夫妻, 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头戴帷帽, 青纱遮面, 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服饰稳重, 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 头戴垂脚黑幞头、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腰系蹀躞革带、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 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 姿态恭谨端谦, 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细观其容, 墨眉细长、斜飞入鬓, 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 肤白貌美, 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 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 凌然有剑锋之神, 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 西域奴递上帕巾, 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这行路艰苦,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这雪下得不知何时能止,只怕慈恩一案会困难重重啊。” 帷帽女子闻言道:“我三日前接到大郎飞鹰传书,说是被紧急调往长安,可真是吃惊不小,连夜赶来汇合。大郎在东都做个小小司法参军,那些个长安高官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那郎君苦笑道:“还不是我那上官推荐的,他啊,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有我这号人。终日里往长安写荐书,我拦都拦不住。” 帷帽女子捂嘴轻笑:“看来大郎早已名誉中原,我在河南府地方上行医时,总能听闻‘雪刀明断沈伯昭’的名头,倒也是与有荣焉。” “颦娘又笑我。”美郎君一脸委屈模样,似娇似怨,别有风情。 西域奴牵了三匹马来,三人利落上马,往长安方向继续赶路。马速不快,因刚用过午食,三人多有信步游走的兴致。 “我一直没问,二郎可是在后方?”名唤颦娘的女子与沈伯昭并辔而走,问道。 沈伯昭点头:“她腿脚不便,骑不了快马。我给她造的马车沉重了些,又装了不少行李什物,实在是走不快。事出紧急,我们只能分开往长安。颦娘不必担心,从云从雨一路跟着她,会照顾好她的。想来,三两日后,也能赶到。” 马儿走得快了,颦娘勒了勒马缰,接道: “她身子不好,你也并非多么康健。这些年习武不辍,才能有现在的自由之身,可得懂得珍惜。这连日来冒着风雪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舟车劳顿的,待进了城,我得给你号号脉。” 沈伯昭乌黑的瞳孔底部隐有压抑之色闪过,复又露出笑容,回道: “让颦娘挂心了。” “说什么挂心,你们姊妹俩啊,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沈伯昭再度苦笑:“颦娘,这进了城,您可别再提姊妹一词。我与二郎是兄弟,而非姊妹。” “是是是,我这不是一时没注意嘛。”颦娘连忙改口。 西域奴一言不发,恭敬地跟在后方,沈伯昭与颦娘一时未再言语。风雪渐渐大了,他们也没了闲话的兴致,裹紧衣袍,加快了马速。顶着风雪急行几里后,视野渐渐开阔,已经能望到长安城漆黑的轮廓了。 待行至春明门城下,三人下马,牵着马排入了入城的队伍之中。春明三道门,中央官士专行,两侧非官非士,沈伯昭是官身士人,但颦娘与西域奴不是,沈伯昭便和两人一起排入了右侧道。瞧着中央道人山人海的入城车马队伍,沈伯昭不由道: “年末了,是朝贡述职的时候了。” “可不是嘛。不过听闻今年有些不寻常,晋国公主从安北都护府回来了。” 沈伯昭笑而不语,这消息她早几天前已经知晓。 颦娘瞧她一眼,见她似乎不愿多谈此事,便转了话题: “咱们这入了京,要在何处落脚?” 沈伯昭笑道:“此次被举荐入京,大理寺卿秦公是出了大力的。他有书信与我,说是入春明门后,至道政坊北坊门旁街角酒楼,报我的姓名,会有人领我们去落脚之地。” “秦公……”颦娘默了片刻,笑了,“想来也是,多年未见秦公,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康健。” 沈伯昭笑而未答。 “慈恩案事关重大,我这一路赶来,都能听人议论此事。秦公为何要在这风口浪尖之中将大郎举荐上去,就不怕给大郎惹来一身麻烦吗?”颦娘很是担忧。 沈伯昭漆黑的眼底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滚,良久,她吐出五个字: “也是时候了。” 颦娘帷帽下的面色一凛,心弦不由绷紧。 未再言语,三人很快入城。见沈伯昭相貌堂堂、衣料考究,挎刀牵马,春明门的门卒不由多看了两眼。沈伯昭取出公验告身交与门卒勘合。门卒见她是武将官身,从洛阳而来,一路都有官驿加印,便客气放行,三人于是顺利入得城来。 喧嚣之气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之上人头攒动。春明门临近东市,正值下午开市,大量商旅正涌向东市,热闹非凡。雨雪天气丝毫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市井的气息让沈伯昭略显阴郁的心情舒缓放松许多,嘴角不由上扬起来。又望了望春明大道北侧兴庆宫苍黄的宫墙,面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起来。 时隔多年,沈氏族裔再入长安。 在三人刚入长安之时,长安城光德坊东南隅京兆府衙署内,京兆尹慕容辅正坐于案后,捏着一份人事文书,紧锁着眉头思量。文书上写着一个人的履历,他已经反复读了不下二十遍。以手撑颊,表情十分苦恼。他身旁立着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见状,拱手劝说道: “府君,这沈绥是个能人。年少有为,政绩卓越,一年内查清了河南府两百多桩积年旧案,无一人喊冤,当地百姓更是交口称赞。大理寺已经向圣人推举此人,圣人也下御令了,您又何须如此烦恼?” 沈绥便是沈伯昭,名绥,字伯昭。 慕容辅闻言摇头,敲了敲案上文书,道: “沈绥此人还是经验太少。这上面写着长安二年出生,算来,今年他不过才二十六周岁。而且他只是有些小聪明,并无大才,不过是个武人。你瞧瞧,十六岁中明经科,隔年中武举,大约是知道自己武比文强,出仕无望,便入军搏前程。他倒是运气好,恰逢那年大举募兵,他入了怀州折冲府军,仗着有明经和武举的功名在身,不久后升作都虞候。” “不过…他很快就破了一起军器私吞案,当时影响不小,被怀州刺史丁丰云看中。可见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刘玉成道。 慕容辅反驳道:“东灵(刘玉成字)啊,这就是某要说的了。此后他为官全凭上官举荐,多半是喜好奉迎巴结之辈。丁丰云年纪大了,又是个出了名喜欢年轻俊儿的人,听闻这沈绥长得倒是有姿色,丁丰云哪里经得住他的甜言蜜语?他巴结丁丰云,调离军队,升任怀州判佐。二十三岁时又经丁丰云举荐,升任河南府司法参军,一下就做了从七品上的实职!府尹萧子良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多次举荐他,如今又有秦臻力荐,真是一路顺遂。” 秦臻是现任大理寺卿,正是沈伯昭口中的“秦公”。萧子良名谦,字子良。刘玉成听慕容辅这一番话,不由腹诽:他们府君估计是急糊涂了,萧子良哪里是能随意巴结得上的人,他可是出身甲姓世家,傲气得很,眼睛里又融不进沙子。于是他委婉提醒道: “听闻沈绥出身吴兴沈氏,因而朝中有沈氏旧人照拂。”这话说得直白,明指秦臻为沈氏旧人。 “吴兴沈氏?早就没落了,现在朝中有几人姓沈?何况我看他也并非是吴兴主家出来的,这里不写着吗,润州江宁县人士,听说那里有巨贾富商一族,号延陵沈氏,这说的就是他家吧。哼,再有钱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族,顶多算是吴兴的一个小分支。 撇却身家背景,说到底不过是个刚过了弱冠年的黄毛竖子,又是大理寺举荐,代表的是大理寺,仗着朝中有人妨碍本府查案,岂不膈应?此案是压在我京兆府的头上的,他大理寺只是辅查,秦臻可真会给我添乱!” 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对兰陵萧氏的萧子良尚算尊重,可却对寒门出身、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秦臻直呼其名,刘玉成别了别嘴角,暗道自家上官与大理寺真是天然不和。 刘玉成沉吟片刻道:“圣人的意思是让此人辅佐京兆府参详案情,府君何不力荐此人,有利无害。” 慕容辅蹙眉:“此话怎讲?” “慈恩案案情重大,疑难重重,实在是如雾里看花,一个不小心出了差错,是要遭罢官贬黜的大事。若是能将这样的大案交给沈绥去查,我京兆府在旁辅助,抽身而出,查的好算他的功劳,咱们多少也是可以沾光的。查不出来,我们也能将责任推到沈绥身上,不会被牵累太多。”刘玉成道。 慕容辅眉头皱得更紧了。思量了良久,他沉声道: “此事尚需权衡,此案发生在本府辖地内,本府主查此案是应有之责,圣人恐怕很难应允。若是圣人看出我等推脱的意图,这未来仕途可就艰难了。若是真出了事,得罪了大理寺,又加了一件头疼事。” “府君,从来京城父母官难做,未来变数难定,还是考虑眼下要紧啊。”刘玉成苦劝。 慕容辅犹豫再三,终是叹了口气道:“唉……也罢,待某写封奏疏,明日上朝呈给圣人,试试看吧。” 圣人这两日很开怀,年节来前能了却他最近的这两桩烦心事,让他好好过一个年,他心下畅快,对待臣子们也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就在慕容辅上书陈情结案表的那一日,圣人就高兴地赞了一通慕容辅,说定会给他嘉奖,看来八成是要升迁了。不过眼看着马上就要新岁了,朝廷放假,便先赏了慕容辅三车绢绫。 圣人也没忘了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沈绥,慕容辅这回还算是地道,没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因着起了爱才之心,将沈绥的表现原原本本上报了。当然,这也有沈绥查案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大批人注意力的原因在其中,除了晋国公主、大理寺卿、禁军将领这些相关人员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想瞒上欺下、独揽功劳也根本做不到。不过圣人似乎还没想好要给沈绥什么犒劳奖赏,只说了一句:“让他留长安,别回洛阳了。”实际上已经有大体的方向,沈绥是肯定要被留任中央官了。年后,这位“雪刀明断”的升迁令,应当就能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3.第八十三章【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直起身子, 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 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 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 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 请诸位前堂入座, 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 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 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 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 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 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 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 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东内院,除却方丈、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细观其容,墨眉细长、斜飞入鬓,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肤白貌美,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西域奴递上帕巾,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这行路艰苦,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4.第八十四章【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 素手揉了揉太阳**,侧倚在无腿圈椅里, 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 拿了毯子来, 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 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 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 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 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 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5.第八十五章【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上前施礼致歉:“下官去内院检查线索, 一时疏忽未与府君请示,实在不该。还请府君见谅。” 慕容辅本来十分不高兴,但听沈绥一说“线索”二字,立刻双眼一亮, 问道: “勿需自责,伯昭兄弟可是发现了关键?” “未知是否是关键, 但伯昭心中有些疑问之处,需得绕到方丈室后方能确认。”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 正待再问,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 登时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小。与此同时,秦臻、妙印法师、程旭、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便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慕容世叔、妙印法师、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 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 唱佛号:“阿弥陀佛, 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 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许久未见,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三娘一切安好,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沈翊麾、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杜岩、韦含,包括慕容辅、秦臻、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之中,清晨回来服侍方丈起身,就发现方丈出事了。” “为何彻夜誊抄佛经?”沈绥疑惑。 “……”圆惠不答话了,目光畏缩,看向妙印。妙印叹了一声,道: “原本,为了水陆法会,吾等忙碌两个月,挑选了几册新翻经书誊抄,是预备赠送给参加法会的来客们的。但是就在事发前两天,这批誊抄好的经书不翼而飞了。无奈之下,只得每日每夜指派僧人轮番去补救,希望能赶上法会。看管这批经书的人是圆惠,他责任最大,因而几乎每日都会去誊抄经书。” 经书被盗?又是一条新的线索,沈绥暗自沉吟,一时不再发问。 接着,她又在书架、书案等位置仔细检查了一番,似乎并未再搜寻出新的线索。于是迈步来到了禅房北侧,看着供案上翻倒的木刻佛像,她锁紧了眉头。 细观其容,墨眉细长、斜飞入鬓,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肤白貌美,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6 第八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乐`文``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 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 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 招呼上韦含和杜岩, 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 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 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 转身看向沈绥, 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 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若菡觉得沈翊麾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沈绥弯了弯唇角,笑而回答:“某亦觉心莲居士面善。只是某自幼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入京赴考,也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知可是那会儿与心莲居士有过一面之缘?” 张若菡挑眉,继而道:“十年前若菡于家中侍奉老祖母,一整年不曾出过家门,看来,我二人并未见过。”说罢,扬眸仔细看了看沈绥的神情,见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疏离,眼中略有遗憾,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垂下眼帘,再道: “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 沈绥眉梢一抖,依旧笑而回答: “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 “那便是好。”张若菡面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沈绥见状,眸光凝了凝,主动问:“敢问心莲居士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若菡道:“若菡不过一介清修居士,不懂查案之法。只是在若菡眼里看来,慈恩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 “此话怎讲?”沈绥追问。 “若菡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沈绥:“……” 三娘子,您的直觉靠谱吗?查案怎能靠直觉啊……沈绥腹诽。 沈绥这边心里正哼哼唧唧呢,张若菡那边又突然出其不意抛来一句话: “沈翊麾,若菡不懂查案。但是要问一问沈翊麾,若菡可是也有嫌疑?” “这……”沈绥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起来,张若菡自然是根本没有嫌疑的,但查案不能如此随意,得找出证据完全证明张若菡没有嫌疑,或者确认嫌疑犯另有他人,才能解除她的嫌疑。 见沈绥有些为难,张若菡便道: “沈翊麾莫要误会,若菡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是这样的,之前若菡曾提过,我还有一位粗使仆人,十数日前被若菡派出去办事。她去的地方是扶风法门寺,寺中引若菡入佛门的师尊病重,前些日子法门寺的僧人就传书与若菡,只是若菡发愿为父亲祈福三年,不出慈恩。一时难两全,便派仆人先代我去法门寺看望。若师尊当真病危,若菡当破愿前往,送师尊最后一程。就在一日前,仆人传回书信,言师尊病危,已然不久于人世。若菡却被困慈恩,想离开也离不了了。” 无涯眼角抽了一下。 沈绥点头,叹道:“张三娘子一片赤心,绥深感佩之。” “若菡离寺心切,望沈翊麾能相助于我。”说罢向沈绥俯身一拜。 沈绥惊了一跳,连忙虚扶于她,道: “不可不可,绥受不起三娘子大礼。” 沈绥心中当然想要帮助张若菡,只是此事说好办虽好办,说难办也有难处,甚为微妙。但沈绥还是拱手道: “请张三娘子放心,绥定竭尽全力助三娘子离寺。” “若菡深谢沈翊麾仁侠心肠。” 二人一番交谈,颇耗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入大雄宝殿上香拜佛的慕容辅等人都已出来了。沈绥老远看到,连忙后退几步,躬身一揖,道: “绥先拜别三娘子,来日再行联络。” 张若菡点头,也回了一礼。沈绥便迅速转身,快步离去。 张若菡亦携无涯回西内院住处,脚步匆匆,赶在慕容辅等人看见她之前,就消失在了大雄宝殿西侧。不过还是让眼尖的秦臻 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 本书手机阅读: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 86.第八十六章)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7 第八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 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 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 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 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 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 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 街上几乎无人, 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 过后院, 拐入别馆, 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 碧色的玉盏, 微绿的茶汤, 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一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 本书手机阅读: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 87.第八十七章)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8 第八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正待再问, 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 登时瞪大了眼睛, 吃惊不小。与此同时,秦臻、妙印法师、程旭、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 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 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便上前见礼, 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慕容世叔、妙印法师、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 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 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 许久未见, 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 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 三娘一切安好, 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 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 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沈翊麾、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杜岩、韦含,包括慕容辅、秦臻、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之中,清晨回来服侍方丈起身,就发现方丈出事了。” “为何彻夜誊抄佛经?”沈绥疑惑。 “……”圆惠不答话了,目光畏缩,看向妙印。妙印叹了一声,道: “原本,为了水陆法会,吾等忙碌两个月,挑选了几册新翻经书誊抄,是预备赠送给参加法会的来客们的。但是就在事发前两天,这批誊抄好的经书不翼而飞了。无奈之下,只得每日每夜指派僧人轮番去补救,希望能赶上法会。看管这批经书的人是圆惠,他责任最大,因而几乎每日都会去誊抄经书。” 经书被盗?又是一条新的线索,沈绥暗自沉吟,一时不再发问。 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 本书手机阅读: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 88.第八十八章)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9 第八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被她呵斥, 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 移到了她的身上。(. 比奇屋 bi qi u 的拼音)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 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 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 侍女狠狠拍出一掌, 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 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 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 她似乎想到什么, 没有再出言阻止, 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 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绥,无意中闯入内院,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沈绥点头,解释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参军一职,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长安,协助京兆府参详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寻线索无意中闯入内院,实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动容,似乎对慈恩案或者沈绥的身份颇有些兴趣。正当开口,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头望去,便见游廊内,僧人圆惠协同两位府兵校尉快步而来。出声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绥记得他叫杜岩,长安本地人。 京兆府有自己的府兵,但人数不多,大多专管缉捕治安,基本不会行军打仗。京兆一带的治安实际上由戍守在长安内外的禁军十六卫掌控,因而此次,有右武卫的程旭出面协助维/稳。但非是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或者成帮结派造成一定威胁的草莽盗匪,不能惊动禁军。因而巷里坊间的一些小打小闹的案件,都是京兆府出本府府兵外出缉捕案犯。 京兆府兵大多是本地人,且在长安有家底,走了关系才能进来。这是一份很荣耀的差事,对于出身稍微次了点的下等富贵人家来说,子侄有这一重身份,也是相当体面。杜岩出身京兆杜氏的旁支,这一支早年分出,后家道中落,现在够不上世家大族的地位,话时,他的目光就一直往那女子身上扫。眼下犹犹豫豫,似乎想上前打招呼,却又不知该不该。 没想到,那心莲居士早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主动开口道: “韦十二郎,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韦含受宠若惊,心里也是一松,连忙施礼回道: “多谢张三娘子关心,十二近来很好。倒是三娘子,身体可好些了吗?” “劳十二郎挂念,若菡很好。” 杜岩一脸震惊得看着身旁的韦含,那脸上写着一句话:你小子居然认识这样一位绝世大美人? 见心莲居士并无隐瞒自身身份的意思,韦含很有眼力,立刻介绍道: “这位便是张曲江的千金,行三。” 杜岩大吃一惊,张曲江是谁,长安人人皆知。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风仪铮然,耿介不阿,俊雅无双,是极难得的高绝人物,坊间都爱称呼他“张曲江”。开元十一年任中书舍人一职,被认为是下一任宰相的候选人,身份无比清贵。后因宰相张说被罢,受到牵连,一年前被贬,离开长安,目前正在洪州都督任上。 张九龄单身赴任洪州,长安家中有老母,二弟张九章官拜鸿胪寺卿,于家中奉养老人。三弟张九皋并九龄长子张拯均在外地为官。很多年前曾听闻他府中还有一位千金,名若菡,天资卓绝,极为聪慧,当时很受中宗、睿宗喜爱,还入国子监做了晋国公主的伴读。后来长安发生了不少大事,这位千金便慢慢被淡忘了,竟是不知现在居然清修于慈恩寺中。看她尚未挽妇人发髻,当是还未嫁人。算算年纪,得有二十七八岁了。 “若菡见过诸位。”白衣女子与众人一一见礼,依旧行佛家礼仪,夹持珠合掌,神态淡薄,不沾人间俗尘。 众人皆十分好奇张曲江的千金为何会成了清修的佛家居士,二十多岁了也不嫁人。但这种问题怎好当着人家面去问,再者因为时间紧急,几人还需赶紧回去查案,见过礼后,约定再见,便要告辞。 却没想到,张若菡忽然道: “慈恩一案,若菡也被牵涉其中,对案情略知一二。几位若不嫌弃,若菡一道同行可否?” 三娘?站在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十分惊讶,她家娘子何时对俗世案件感兴趣了?虽说她们主仆很不走运地被卷入慈恩案之中,被封锁在寺内不得出入。但娘子本就深居简出,饮食起居均有僧侣顾看,倒是无甚影响。这案子于娘子而言,不过是俗尘中又一桩杀业,除了唏嘘感叹外,并不能提起更多的兴趣。 杜岩、韦含面面相觑,随后将视线投向沈绥。沈绥面色悠然平静,见他们都看自己,笑道: “沈某也是客,做不了主。”一句话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最后还是韦含道: “三娘子客气了,既如此,请随吾等同往。” 于是回程。依旧圆惠在前方带路,杜岩、韦含紧随其后并肩而行,沈绥缀在两人后面,张若菡携无涯落在最后。 杜岩悄悄与韦含咬耳朵: “你小子老实交代,你怎么认识的张三娘子?” 韦含道:“我二舅就在张府做管家,平日无事,我娘总爱让我去给二舅送东西。出出进进那么多次,也见到过张三娘子。第一次见面是五年前,当时是因为受二舅所托,说张府闹夜盗,让我去帮忙规制内院安保。后来在张府偏厅做客时,又见过一两次。这三娘子仙儿一般的人物,我都不敢与她说话。二舅说她有心病,身体不好。” “心病?”杜岩疑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不是这个心。”韦含白他一眼,“二舅说她思虑过重,有心病,以至于身体不好。后来修了佛,才慢慢好转。最近一年我也没见到过她,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更加不似俗尘中人了。” 杜岩点点头,随即鬼头鬼脑地问: “她没嫁人,是因为有心病?” “或许吧,谁知道呢。总之这等人物的心思,咱们根本看不透。”韦含摇头道。 沈绥跟在他们后面,距离不远。她听觉出众,两人对话尽数落入耳中。她面上表情不变,眼底却越发幽深,感受到背后传来的那灼人的视线,缩在袍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张若菡跟在沈绥身后,望着她挺拔俊秀的背影,眼中沉蕴的情绪越发涌动起来,疑惑、猜测、不安和隐隐的期待将欲喷薄而出,最后却被她死死压在了心底。 沈绥…… 还剩下四袋盐没有用,沈绥将四袋全部拆开,检查其中的盐,如她所料,并非是纯的粗盐,其中掺杂了些许异物。她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置物囊,取了些粗盐放入其中。然后来到后厨门口,推门而入。 这后厨几乎无人来,因而并未落锁。沈绥进入之后,从自己腰间的皮质百宝囊中取出火折子,起火点灯。然后举着灯,来到灶台口探望。灶口里堆着尚未燃尽的柴火,沈绥用火钳拨了拨,将当中的柴火全部拨了出来。 接着她又举着灯,仔细观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并未燃尽,呈块状散落。但是可就在这些块状物的四周,却有一些十分细糜的粉末,瞧着并不像是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细腻的东西燃烧后的粉末,沈绥知道这是纸张燃烧后的残迹。且,这些粉末在灯光照耀下,隐约反射出金色光芒。 “哈哈!”沈绥笑了,“可让我找着你了。” 这时,李青和杨叶也赶过来了,一踏进后厨,就看到沈绥正蹲在地上“扒灰”,两位堂主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门主?您这是……”杨叶疑惑询问沈绥。 “小叶,你去帮我找把铁锹来,柴房里应当有。阿青,你跟我来。” 杨叶虽然疑惑,但是还是领命去了。沈绥将那黑色粉末取了些收了,然后带着李青进入方丈院前院。站在院中央,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左右两棵银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右面正对禅房南窗的这株树上来。 她仔细凑近了树根看,发现附近的树皮干缩泛白,出现了一些难看的斑点,她又笑了。一旁的李青看见门主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由心里一咯噔,门主每次这么笑,就代表着谁要倒霉了。 “阿青,你猜这棵树哪边出了问题?”沈绥扭头问她。 “属下不知。”李青摇头。 沈绥抬手撑住树干,道:“树木其实是很敏感的,特别对于脚下埋根的土壤,稍有异样,就会表现在表皮之上。你瞧,这根部的树皮,干缩得如此厉害,代表失了水分,且有斑点出现,代表着土壤出现了炭化。” 李青点头,但还是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沈绥刚要解释,杨叶已经带着一把铁锹来了。沈绥干脆接过铁锹,开始松动树根下的土。没铲几下,就见土壤中翻出许多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李青和杨叶都吃了一惊。 “这是那批被盗走的经书。”沈绥道。 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 本书手机阅读: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 89.第八十九章)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0 第九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乐文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 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 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 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 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 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 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 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 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 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 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 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乐文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 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 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 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 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 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 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 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 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 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 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 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1 第九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未知是否是关键, 但伯昭心中有些疑问之处,需得绕到方丈室后方能确认。”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 正待再问,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登时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小。与此同时,秦臻、妙印法师、程旭、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 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 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 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 便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慕容世叔、妙印法师、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只是微微欠身行礼, 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 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许久未见, 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 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 三娘一切安好, 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沈翊麾、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杜岩、韦含,包括慕容辅、秦臻、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之中,清晨回来服侍方丈起身,就发现方丈出事了。” “为何彻夜誊抄佛经?”沈绥疑惑。 “……”圆惠不答话了,目光畏缩,看向妙印。妙印叹了一声,道: “原本,为了水陆法会,吾等忙碌两个月,挑选了几册新翻经书誊抄,是预备赠送给参加法会的来客们的。但是就在事发前两天,这批誊抄好的经书不翼而飞了。无奈之下,只得每日每夜指派僧人轮番去补救,希望能赶上法会。看管这批经书的人是圆惠,他责任最大,因而几乎每日都会去誊抄经书。” 经书被盗?又是一条新的线索,沈绥暗自沉吟,一时不再发问。 接着,她又在书架、书案等位置仔细检查了一番,似乎并未再搜寻出新的线索。于是迈步来到了禅房北侧,看着供案上翻倒的木刻佛像,她锁紧了眉头。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不由锁紧了眉头,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一时难以想明白。 一旁的慕容辅终于把气给喘匀了,插嘴问道: “一层的大门是锁着的,上面所有的券门也都是锁着的,这凶手是怎么带着善因法师上来的?难不成是从外面扛着人爬上去的?” 沈绥闻言,二话不说直接往回走,脚步匆匆竟是又下了楼,慕容辅吹胡子瞪眼,指着沈绥离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小子怎这般可恶,仗着自己年轻,却把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置于何地?真是目无尊长!当下也不跟着下去了,就站在十层上,一面揉着发酸的两条腿,一面生闷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2 第九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果不出她所料, 待他们跨入议事堂大门后, 就见上首,有一人坐于胡床之上, 慕容辅、秦臻都陪坐于下首, 神情恭谦。这是个英气勃勃的女子, 瞧着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紫色的大翻领箭袖胡服, 踩鹿皮马靴,手边搁着一柄金鞘大横刀, 戎装亮相。一头乌黑长发简单地梳了个高髻,银冠簪之。额上系一条同服色的嵌玉抹额。一双杏眼波光流影、风采万千,眉宇间凌气逼人,高鼻与当今圣人一脉相承,红唇微薄,檀口嫣丽。五官立体饱满,一派天家气象,宏然大气。 沈绥跨入门内, 见到此女子, 连忙加紧脚步上前,撩起袍摆, 半跪而下, 抱拳行军礼, 拜道: “河南府法曹参军沈绥, 拜见瀚海军大都督晋国公主阁下。”【注】 “快请起,沈翊麾礼重了,瑾月不敢当。” 沈绥保持着低头的姿态,并不与晋国公主对视,似乎十分谦卑。晋国公主好奇这位正在风口浪尖的“雪刀明断”长相如何,仔细端详眼前人,却见她不正面面对自己,心中有些疑惑。不过也不好开口叫人抬起头来,便道: “沈翊麾请坐,瑾月今日前来,也是听说案情似乎有进展了,过来旁听的。沈翊麾千万不要拘礼,望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瑾月对此案甚为挂心,这些时日都快成了心病了,一日悬而不决,就冥思苦想不得解,于校场训练都走神,差点受伤。这不,今日午间下了校场,就紧赶慢赶地来了。”她说得诚恳,慕容辅和秦臻亦是频频点头附和,听到最后,慕容辅连忙抢在秦臻前面道: “公主可要爱护自己玉体啊。” 秦臻心里翻了个白眼,也拱手劝说公主注意身体。晋国公主因着当年生母王皇后的事情,如今多多少少被圣人内疚怜爱而得宠。因为从小体格好,习武天赋极高,十四五岁就入了军中锻炼,是一路从军中成长起来的皇室子弟,十七岁第一次前往安西都护府,大小战役都参加过,渐渐锻炼出了军人的血性,再加上极高的军事天赋,使得她很快就成为了将才。二十多岁被母家牵连,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反倒洗去了她身上的煞气,使得她更加沉稳。半年来闭关读书,使得她的军事眼光上升到了极为长远的战略高度,从将才升为一代帅才,真可谓年轻有为,是当世少有的女中豪杰。这等女豪杰,则天太后时期也是见不着的,也就只有初唐时期的平阳昭公主可以相提并论了。 因着她是圣人唯一的嫡出血脉,又是赫赫有名的掌兵公主,长安内威望极高,大臣们都要给她几分面子。还有不少人想巴结她,倒不是要拥立她,那是不可能的。主要是她与当今太子的关系很好,巴结上她就等于成了太子/党,未来何愁不平步青云啊?这慕容辅,就是其中一位,这态度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而秦臻内心十分看不起。秦臻是发自内心地尊重这位公主,而不是想巴结人家,这与慕容辅的心思有着本质的区别。 不过沈绥心里的白眼翻得比秦臻还厉害,她的对象不是慕容辅,正是晋国公主李瑾月。暗道:我的公主阁下,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听闻此案有进展了?这消息谁传出去的?真是碎嘴啊!昨晚她一夜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什么大名堂来,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理了理话头,开口道: “某以为,此案死者有两位,死于不同的地方,虽是同夜共死,逃不开彼此之间的干系,但各自的案情又有着较大的差距,各有各的疑点。某便先说疑点,再讲目前为止的判断。”顿了顿,清了下嗓子,她便用那沙哑独特的声线娓娓道来: “首先方丈之死第一大疑点,是某于方丈死去的禅室之中发现的火盆。这火盆在四周物品全部打翻的情况下,摆放端正,引起了某的怀疑。之后,某观察到火盆四周的筵席之上撒了一层薄灰,盆内火炭莫名少了许多。经询问,可断定,这火盆案发当晚被动过,其内的木炭少了许多,被什么人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给取走了。那么,究竟是方丈自己动的,还是凶手动的,不得而知。为何要动,也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进行推测的是,火盆当中或许焚烧了某种不可让外人知晓的东西,以至于凶手亦或者方丈将其焚烧后的灰烬取走藏起或销毁了。 另外,火盆中发现了一种金色粉末,有异香,某请教了一位医道名家,她说此物或许正是曾在平康坊胡姬之中流传风靡过一阵的催情之药,名唤金醉坊。而这种药粉,某在查验方丈遗体时,于方丈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之上也发现了。但是这并不能完全代表着火盆在案发之后呈现的状态是方丈自己直接造成的,证据还太少,无法证明。而清修无欲、戒律森严的佛教寺院之中,为何会出现这种催情之药,尚未可知,必需查明。 方丈之死的第二大疑点,是方丈的死因之谜。这个其实与之前第一大疑点有一定程度上的关联。方丈很难说是死于意外或者自杀,但是若是他杀,凶手采用的手法,也就是让方丈中炭毒死亡的方式,实在太过繁琐、潦草而不彻底。 若说真的有人意图杀死方丈,那么不确保真的能致人于死地便没有了任何意义。凶手为何要舍简就繁,舍近求远,这很令人费解。作为破案之人,我只能利用合乎一般规律的推断来解释问题,而不能用‘凶手太过软弱’亦或‘临到头反悔了’这种猜测性的主观理由来解释这一问题。凶手究竟为何要采用炭毒杀人这一方式?方丈中炭毒而亡的过程究竟是怎样的?不解释以上这两个问题,就不能说破解了此案。 方丈之死的第三大疑点,是禅室中的供案、佛像被打翻这件事。为何说这个是第三大疑点,原因在于供案、佛像,与方丈死去的位置有一定的距离,都在禅室的北面位置,而方丈死于南面的书案之后。我们很容易猜想,这是方丈与凶手搏斗时打翻的。但某认为这个猜想可能性不大。某仔细检查过方丈的遗体,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外伤痕迹,很难说死前和人经历过殊死搏斗。凶手如果想要用炭毒杀死方丈,那么就必须先让方丈失去自主能力,而方丈身上既无打斗痕迹又无绑缚痕迹,就说明,应当是用了迷药迷晕了方丈。既然迷晕了方丈,就不存在和方丈打斗之中撞翻供桌的情况。唯一能够想出来的合理解释是,或许凶手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急躁之下打翻了供案。这是结合方丈周身被翻得极为杂乱的物品所判断出来的结论。那么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凶手在找什么?这个东西很关键,应当与第二点,也就是方丈之死的原因有直接关系。 以上,是关于方丈之死的三大疑点。” 沈绥说话的时候,晋国公主李瑾月一直非常认真地听着。沈绥坐在秦臻的下首坐,低着头,只能看清她的侧脸。初时李瑾月还有些走神,因为她觉得沈绥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这感觉引起了李瑾月的注意,所以她一直想看清她的容貌。奈何沈绥一直低着头,她始终看不清晰。不过随着沈绥的分析有条有理地展开,李瑾月被吸引得开始动脑思考起来,就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了。沈绥这一席话,说得她是频频点头,双眼都开始发亮。她很久没能见到一个人能如此有条理地将事情叙述出来了。倒不是说朝廷里没有沈绥这样头脑清晰的人,而是这位公主阁下终日接触的都是些性格粗直、不善言辞的武将,很少有武将能有如此条理清晰的语言能力。 见沈绥的话告一段落,李瑾月便趁此机会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听沈翊麾方才之言,似乎很多的不明点都与身家背景有关系,方丈、凶手,必然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了某种交集,才会招致杀身之祸。是不是查出了身家背景,就能有所突破了呢?” 沈绥点头,接道: “公主总结得正是,但难就难在,此案无头高悬,竟是查不出半点身家背景出来。方丈四岁因为战乱成为孤儿,幸而被邻人收养。养父母家也颠沛流离,到高祖初年已经是一贫如洗,日子都过不下去,所以妙普方丈十二岁便出家为僧了。眼下,他的亲人已然未存于世。他从十二岁出家为僧,一直到如今七十多岁,都是在寺庙之中度过,有来往的都是寺中的僧人,以及一些香客。一生积善行德,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灯纱,人缘口碑都是一等的好。他究竟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招惹了要人性命的凶恶之徒,我们询问过寺内的僧人,但是无人知晓。再加上如今方丈年纪大了,交际圈更为狭窄,最近几年来往的也就只有慈恩寺的寺内僧人和一些几十年以上交情的老朋友了。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范围缩小在慈恩寺本寺的僧人比较可靠。” 李瑾月点头,表示认可沈绥的这个推测。接着她道: “请沈翊麾继续。” 沈绥便接着之前的话道: “关于善因之死,有两大疑点。 首先第一大疑点,就是他缘何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是非常重要的疑点,也是解开善因之死谜团的最关键之处。 首先,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绝不可能是意外,不是自杀就是他杀。那么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某个人对此尚无定论。但从可行性这方面来考虑,某还是倾向于自杀。因为从现场考察的结果来看,大雁塔一层正南门是唯一开启的出入之门,钥匙由妙印法师掌管,每日辰初开锁,酉初落锁,日日如此,案发那日也不例外。妙印法师证言:当晚锁确实已落,直至翌日清晨善因遗体被发现于塔上,锁才开启。而其余的塔上券门在案发当晚,以及案发前几日,都是上锁的状态,其上落灰生锈,并无任何被破坏或开启的迹象。这就意味着即便凶手有能力无损撬开一层正南门,带着善因一路攀爬至最高层,他也没有办法将善因悬吊于塔外。而既然如此,那么凶手只能从塔外想办法将善因吊上去。 某斗胆徒手攀爬了一次雁塔,其困难程度慕容府君与秦公已然知晓。某认为,凶手是绝不可能带着体格如此高大健壮的善因徒手攀爬上十层塔顶的,除非这人有三头六臂、飞天之能。那么是否是使用了某种工具或机关呢?这不得而知,至少某攀爬了一圈雁塔,除了善因吊死的十层东北檐角有绳索的垂直磨痕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任何的痕迹。 某在检查善因遗体的时候,注意到其手臂与手型有着不同寻常之处。善因的手臂粗长而健壮,肌肉虬结扎实。其臂长与其身高之比例,比之我大唐一般的成年男性标准,长了一寸到一寸半,已达臂长及膝的地步,堪比当年三国蜀汉刘皇叔的臂长了。而其手掌奇长,宽厚,手指粗短有力,大拇指比之一般人位置比较靠下,这种手型十分类似于猿猴的掌爪。某有理由推测,善因或许擅长某种攀爬功夫,或者从小习练模仿猿猴,以至于长此以往自身形貌发生了异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3 第九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轰动一时的慈恩怪猿案,就这样在京兆府张贴案情公告之后告一段落。慈恩寺解禁, 禁军撤出寺院, 两位在此案中逝去的僧人遗体, 被妙印为首的僧人们从京兆府迎回了慈恩寺, 举办了庄重的茶毗奠仪,也就是民间俗话说的火葬丧礼。尸骨火化后,妙普法师留五枚舍利子, 殓入大雁塔。善因虽未能留下舍利, 但生前僧服亦是被收奠。 当日时,位于长安大大小小的寺庙僧院,皆有高僧率僧众参加奠仪。诸多僧众齐聚大雄宝殿之前,鸣钟鼓引罄, 诵念超度, 声震晋昌坊, 更是远传四周各坊。主持奠仪的是时任荐福寺住持的天竺僧人——金刚智法师。金刚智法师乃是如今的大唐国师,德高望重, 佛法精深,有他主持奠仪,妙普与善因,或许也能荣登极乐世界了。 此案虽不光彩, 老百姓却颇为感慨, 无论任何时代, 百姓们总是同情心更多。对于悲剧故事, 总是抱有怜悯宽怀的态度。因而慈恩寺的怪猿案,就演变成了一桩悲剧故事,成为了京畿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案,也带来了不少后续影响。圣人依旧将晋国公主洗煞祈福的佛礼交给慈恩来做,为将功补过,慈恩寺上下僧众更是齐心协力。就在开元十六年的十二月廿九这一日,成功地为晋国公主举行了庄严神圣的洗煞祈福水陆法会。也可堪称是圣人登基以来最为盛大的水陆法会了。圣人在位这许多年,佛教地位始终不如道教,此次,长安的僧侣们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只是这扬眉吐气却也不很痛快,总归是让人心中不舒服。 圣人这两日很开怀,年节来前能了却他最近的这两桩烦心事,让他好好过一个年,他心下畅快,对待臣子们也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就在慕容辅上书陈情结案表的那一日,圣人就高兴地赞了一通慕容辅,说定会给他嘉奖,看来八成是要升迁了。不过眼看着马上就要新岁了,朝廷放假,便先赏了慕容辅三车绢绫。 圣人也没忘了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沈绥,慕容辅这回还算是地道,没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因着起了爱才之心,将沈绥的表现原原本本上报了。当然,这也有沈绥查案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大批人注意力的原因在其中,除了晋国公主、大理寺卿、禁军将领这些相关人员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想瞒上欺下、独揽功劳也根本做不到。不过圣人似乎还没想好要给沈绥什么犒劳奖赏,只说了一句:“让他留长安,别回洛阳了。”实际上已经有大体的方向,沈绥是肯定要被留任中央官了。年后,这位“雪刀明断”的升迁令,应当就能下来。 沈绥破怪猿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成为了老百姓口中啧啧称奇的断案神人,“雪刀明断”,“雪刀”虽尚未见识过,但“明断”的确不负此名。圣人还与高力士赞她有当年狄国老遗风,此言经诸多宦官宫娥之口很快在宫廷内传遍了,竟是连后宫都知道了她的事。但这位站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人,如今却窝在长安暂居的小宅之中,怡然自得地写桃符,不仅是她,沈家上下都在采办年货,清扫门庭,准备除岁布新呢。 腊月三十,除夕日。沈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头也不梳,着一身短褐,披头散发地在院内练刀。刀是木刀,但重量上与真刀无异。说是练刀,外人看来却觉得她好似提着刀在发呆。站了好一会儿,她身子慢慢动了,右手握木刀缓缓收在左腰,好似将刀归了鞘。沉腰转胯,身子伏低。就定在这种别扭的姿态之中,半晌未动。周身的气息变得极静,但是暗暗中又有一股引线气机在流动,她就好似匍匐捕猎中的猎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恰逢此时,忽陀突然进了前院,气机牵动,沈绥双目忽的睁开,木刀刹那斩出,快到连拔刀的姿势都看不清。忽陀只觉得眼前一阵寒风厉芒扫过,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4 第九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 时辰不早了, 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 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 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 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 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 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 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 最后全家葬身火海, 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私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食肆西南角的一帷,聚着三个人。 其中一人看着便是奴仆,立在一旁侍候主人用饭。他长着高鼻深目,黄发微卷,高大壮硕,沉默寡言,一瞧便是西域藩国来的人,也不知是哪个藩的。这年头,能有个藩人做奴仆,这主人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因是在外,没法子那么讲究。这奴仆大约也是个有福的,主人恩宠,虽是立在一旁侍候,但主人也为他点了热食,允他就在旁吃。他倒也斯文,用衣袖掩了,一点一点吃着。 坐着的两位,当是主人。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夫妻,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头戴帷帽,青纱遮面,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服饰稳重,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头戴垂脚黑幞头、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腰系蹀躞革带、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姿态恭谨端谦,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细观其容,墨眉细长、斜飞入鬓,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肤白貌美,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西域奴递上帕巾,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这行路艰苦,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这雪下得不知何时能止,只怕慈恩一案会困难重重啊。” 帷帽女子闻言道:“我三日前接到大郎飞鹰传书,说是被紧急调往长安,可真是吃惊不小,连夜赶来汇合。大郎在东都做个小小司法参军,那些个长安高官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那郎君苦笑道:“还不是我那上官推荐的,他啊,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有我这号人。终日里往长安写荐书,我拦都拦不住。” 帷帽女子捂嘴轻笑:“看来大郎早已名誉中原,我在河南府地方上行医时,总能听闻‘雪刀明断沈伯昭’的名头,倒也是与有荣焉。” “颦娘又笑我。”美郎君一脸委屈模样,似娇似怨,别有风情。 西域奴牵了三匹马来,三人利落上马,往长安方向继续赶路。马速不快,因刚用过午食,三人多有信步游走的兴致。 “我一直没问,二郎可是在后方?”名唤颦娘的女子与沈伯昭并辔而走,问道。 沈伯昭点头:“她腿脚不便,骑不了快马。我给她造的马车沉重了些,又装了不少行李什物,实在是走不快。事出紧急,我们只能分开往长安。颦娘不必担心,从云从雨一路跟着她,会照顾好她的。想来,三两日后,也能赶到。” 马儿走得快了,颦娘勒了勒马缰,接道: “她身子不好,你也并非多么康健。这些年习武不辍,才能有现在的自由之身,可得懂得珍惜。这连日来冒着风雪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舟车劳顿的,待进了城,我得给你号号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5 第九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正值除夕, 僧人们都聚在僧寮中唱经, 院门口无人看守, 沈绥一路飞快掠屋过堂, 眨眼间就来到了方丈院前。门上已经落锁,暂时进不去, 沈绥便直接从侧面绕到了后厨, 便看到了堆积在厨房门口的盐袋。 还剩下四袋盐没有用, 沈绥将四袋全部拆开,检查其中的盐,如她所料,并非是纯的粗盐, 其中掺杂了些许异物。她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置物囊,取了些粗盐放入其中。然后来到后厨门口,推门而入。 这后厨几乎无人来,因而并未落锁。沈绥进入之后, 从自己腰间的皮质百宝囊中取出火折子,起火点灯。然后举着灯,来到灶台口探望。灶口里堆着尚未燃尽的柴火,沈绥用火钳拨了拨, 将当中的柴火全部拨了出来。 接着她又举着灯,仔细观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 并未燃尽, 呈块状散落。但是可就在这些块状物的四周, 却有一些十分细糜的粉末,瞧着并不像是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细腻的东西燃烧后的粉末,沈绥知道这是纸张燃烧后的残迹。且,这些粉末在灯光照耀下,隐约反射出金色光芒。 “哈哈!”沈绥笑了,“可让我找着你了。” 这时,李青和杨叶也赶过来了,一踏进后厨,就看到沈绥正蹲在地上“扒灰”,两位堂主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门主?您这是……”杨叶疑惑询问沈绥。 “小叶,你去帮我找把铁锹来,柴房里应当有。阿青,你跟我来。” 杨叶虽然疑惑,但是还是领命去了。沈绥将那黑色粉末取了些收了,然后带着李青进入方丈院前院。站在院中央,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左右两棵银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右面正对禅房南窗的这株树上来。 她仔细凑近了树根看,发现附近的树皮干缩泛白,出现了一些难看的斑点,她又笑了。一旁的李青看见门主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由心里一咯噔,门主每次这么笑,就代表着谁要倒霉了。 “阿青,你猜这棵树哪边出了问题?”沈绥扭头问她。 “属下不知。”李青摇头。 沈绥抬手撑住树干,道:“树木其实是很敏感的,特别对于脚下埋根的土壤,稍有异样,就会表现在表皮之上。你瞧,这根部的树皮,干缩得如此厉害,代表失了水分,且有斑点出现,代表着土壤出现了炭化。” 李青点头,但还是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沈绥刚要解释,杨叶已经带着一把铁锹来了。沈绥干脆接过铁锹,开始松动树根下的土。没铲几下,就见土壤中翻出许多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李青和杨叶都吃了一惊。 “这是那批被盗走的经书。”沈绥道。 两位堂主对案情细节早已知晓,闻言当下惊奇道:“可这又是为何?” 沈绥取出置物囊,解开来给两位堂主看,然后解释道:“经书被盗,是寺内某人故意为之。目的是引走方丈院中的侍僧圆惠,使得方丈每晚只能孤身独处。但是被盗走的经书不是小数目,为了以防万一,便将经书烧毁,灰烬则偷偷掺杂入盐袋之中。这是我从盐袋中取出来的一部分盐,你们看里面还不是掺杂了白色的灰烬粉末?” 两位堂主取出一些粉末于掌心,研磨开来,果真发现了异常。 “这个人知道,这些盐很快就会用来化雪,洒在雪上,盐是白的,雪是白的,灰烬也是白的,根本无人会发现。待雪化了,自有人会扫雪,将这些残雪堆积在树下,慢慢化开灰烬混杂着雪水沉淀进入土壤之中。雪水中掺杂的盐分,使得树根干缩,而块状斑点,则是渗入土壤中的灰烬引起的变化。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聪明极了。” 话虽如此,沈绥第一次来现场时,就勘破了这个手法。在尝过雪之后,她就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本来想要绕到后厨去看看,但是中途没能去成,她也就作罢了。因为当时她就起了私心,怀疑此案或许背景非同寻常,并不希望将所有的细节都透露给慕容辅等人知晓。 不过这个细节,却被当时在场的张若菡看破了。在将离慈恩寺时,沈绥和张若菡有过一段对话,当时张若菡就曾问她:“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这句话其实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询问沈绥是否看了后厨的盐,是因为她也看出这些盐中可能掺杂了什么东西,但是沈绥却瞒而不报。 第二层含义,则完全是沈绥自己的猜测了,她推测张若菡是在拿盐自比,问沈绥是否看了盐,实际上是在问看到了张若菡,是否遂了沈绥的意。换句话说,张若菡是在怀疑沈绥是否是与她的故人相识,并受托,特意来见一见她的。 沈绥当时的回答是:“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实际上当时沈绥并未看过盐,她之所以这么回答,只是为了给张若菡一个暗示。但是两人彼此之间的意思是否真的传达给对方了,却要打个问号。这毕竟是在打哑谜,谁说的话都不明晰,也不能作数。 杨叶道:“这么说,犯人难道真的是善因?是他盗走了经书,使得圆惠每晚都要去抄经。如此一来,他便可以与方丈单独相处。” 李青接话道:“会不会是方丈掌握了善因从前的事情,他便谋划着支走圆惠,以谋杀方丈?” 沈绥摇了摇头,道:“方丈是死于意外。” “什么!”两位堂主惊了一跳,“您为何这么说?” 沈绥又拿出那些从灶口取出的黑色灰烬,给两位堂主道: “这里面的灰烬,就是消失了的炭盆中的灰烬。” 李青和杨叶皆瞪大眼睛看着她,沈绥笑了,解释道: “我之前一直疑惑,为何方丈的手指之上沾染了金醉坊。经举举一提醒,我才想到,应当是纸张。方丈在炭盆中燃烧了一些纸张,那些纸张上其实涂抹了金醉坊。方丈的手指之间沾染了金醉坊,就是因为他曾经拿起过纸张。而这些纸张被他燃烧进入炭盆,成了灰烬。后来灰烬又被藏在了炉灶之中。” “是善因藏的?”杨叶问。 沈绥点头:“很有可能。这次的案件,犯案手法涉及到一个‘藏’字。善因如果能想到将白色的灰烬藏在白色的盐、雪之中,肯定就能想到将黑色的灰烬藏在黑色的炉灶之中。” “可您为何要说方丈是死于意外?”李青问。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还需要拿回去给颦娘验一验才能确认。不过可以推测的是,这里面的金醉坊,有着安眠香的作用。一旦燃烧起来,更是会挥发而出,促使人立刻昏迷。方丈在燃烧金醉坊后,陷入昏迷,再加上房间的门窗都是闭着的,使得房间中形成了一个密室,火盆中的碳继续燃烧,烟气弥漫整个屋子,使得方丈中炭毒而亡。” “方丈既然要烧东西,竟不知要开窗?” “我推测,他不开窗,是因为屋内还有一个人,就是善因。他们两人的会面不能让外人知晓,所以关窗掩人耳目。但是很快话不投机,善因发了一通脾气,打翻了禅室中的供案和佛像,很快就走了。方丈心绪烦乱下,忘记要开窗了,就继续燃烧那些涂有金醉坊的纸张,才会导致悲剧发生。之后,善因离去后,又后悔了。去而复返,就在方丈院之中恳求方丈原谅,乃至跪地不起。关于这一点,善因的僧鞋底部侧部沾染的盐粒和隐约的碎屑可以证明,他曾经在前院之中徘徊了很久。 但是方丈始终没有回应。初时善因或许以为方丈是在生他的气,但是跪了一会儿,他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便连忙进了禅房查看。结果发现方丈已然一命归西,仓惶之下,他本能地想要先湮灭证据。于是将炭盆中的炭屑取走,藏在炉灶之中,然后迅速离开方丈院。但是之后,不知他又经历了怎样的心境变化,最后攀上雁塔,吊死其上。这就需要知晓他过往来历,才能明白了。” 李青和杨叶一脸恍然又敬佩地看着沈绥,只觉得门主真乃神人也,这简直就是事情的真相啊,她就像亲眼目睹了全过程一般。 “只是,那涂抹着金醉坊的纸张从哪儿来,上面又写了些什么,最后善因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自尽于雁塔之上,却只能等背景调查出来才能知晓了。”沈绥感叹地望着夕阳之下的大雁塔,半晌缓缓道:“回去罢,迟了要让琴奴和颦娘久等。” 夜幕降临,沈绥三人从寺中出来了。等在外面的忽陀和崔钱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好不容易等到沈绥等人安然无恙地出来,不由得松了口气。几人也不多言,直接上马,往回赶。今日可是除夕,再不回去,怕是要被颦娘骂了。 红灯笼挂门头,家家户户开启院门,在院中央燃起庭燎。顽皮的孩子们已经开始往庭燎中丟竹节,玩起了爆竹。“噼啪”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欢声笑语,拉开了跨年的序幕。 开元十六年的最后一天,沈绥和家人们聚在一起,虽屋宇不够轩敞,却热热闹闹地齐聚一堂。这一天,千羽门内上司下属不□□份,统统是一家人。椒柏酒从年岁最小的几个小姐妹喝起,杨叶、李青,到沈缙、沈绥、忽陀,最后轮到年长的颦娘、玄微子、呼延卓马,崔钱。崔钱的妻子也带着小女儿一起来沈绥家守岁,夫妻俩家中已无长辈,清冷得很,不如这里热闹。有了小孩子就是不一样,小小的院落里又多了许多的童真欢乐。大家围炉而坐,笑谈今古,评论世事。在座的不少人都是走遍山水,有过丰富见识的人,妙语连珠,逗得大家欢笑不停。 颦娘煮了饺饵(饺子)来吃,白菜羊肉馅儿的,佐以葱花香醋,一口一个,吃得停不下来。沈绥这天的胃口特别好,吃了好多,还饮了不少酒。沈缙劝她少喝点,过会儿还要去上大朝会,她却不听。结果守岁守到一半,就醉倒了,伏在沈缙腿上,呼呼大睡,眉头却皱得紧紧的。沈缙无奈地抚着姐姐柔软的耳垂,安抚小动物一般。她能感觉到姐姐的心情其实并不好,但却一直压抑着不表现出来。 更漏走过子夜,长安城里的爆竹的“噼啪”声更响了。时间走到了开元十七年的正月初一,又是一年新来临,万象待革新。沈缙仰头望着夜空中那一弯细若峨眉的下弦月,心中想着,张府中的白雪莲,公主府中的紫牡丹,是否也在同观此月,她们心中又作何想? 忽的弯了弯唇角,她有些期待这新的一年了呢。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6 第九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 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 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 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 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 身上有不弱的功夫,后来立了军功, 入了官场, 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 极有佛缘, 受戒十六年,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 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 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 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 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 不多久, 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 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 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张若菡看完后只是冷笑了一声,全没当回事,她知道沈绥根本不是这种经学卫道士,越是表现得如此惹人厌恶,就越是惹她怀疑。早在她收到回信之前,她就知道信中会有类似这般的内容了。她之所以如此聚精会神地看这封信,是在辨识信上的字体。 据千鹤所言,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她也看不见。但想来,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穴,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7 第九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转念又想,慕容辅忽的计上心来。此案,若是真的用沈绥目前的这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呈给圣人, 圣人必然也不会觉得有异。反正方丈与善因已死,善因孤家寡人也没有什么牵连,不若就将罪责全部推到善因身上,就说是他杀害了方丈,但是良心难安, 最后负罪自尽于雁塔之上。如此一来, 这案子可不就破了吗?既没有牵连外界,也不算丢了皇室颜面, 我京兆府也能迅速结案,岂不三全其美? 这念头在慕容辅脑海里转来转去,惹得他是心动连连, 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聪明了。圣人其实不在乎案情的真相,他只在乎皇家颜面, 此事牵扯到了晋国公主,又是国寺重地出事,圣人才会如此震怒。如今按照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案,这问题就成了国寺内部的问题, 也成了方丈与善因之间的私仇,与是否有人想给晋国公主难堪的嫌疑就脱开了干系。如果再修饰一下, 修饰成善因错手杀死方丈, 极端内疚之下绞颈自裁, 岂不是更加美化了吗?如此,便可作为一桩悲剧来洗刷掉其中的丑恶,让百姓只知同情,从而转移注意力。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身后,慕容辅等人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气还未喘匀,就见沈绥正在试图推开朝北面的那扇券门门扉。不过券门拦腰被门闩锁住,打不开。 “沈施主!可使不得啊。”妙印见状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一把拉住沈绥,他才松了口气。道: “这券门外没有围挡,您这般使劲往外推,门闩老化,万一断裂,可得一头栽下去。” 沈绥问:“这券门可是内外都可开?”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不由锁紧了眉头,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一时难以想明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8 第九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坐着的两位,当是主人。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夫妻, 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 头戴帷帽,青纱遮面, 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服饰稳重, 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头戴垂脚黑幞头、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腰系蹀躞革带、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 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 姿态恭谨端谦, 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细观其容, 墨眉细长、斜飞入鬓, 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 肤白貌美, 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 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 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 西域奴递上帕巾, 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这行路艰苦,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这雪下得不知何时能止,只怕慈恩一案会困难重重啊。” 帷帽女子闻言道:“我三日前接到大郎飞鹰传书,说是被紧急调往长安,可真是吃惊不小,连夜赶来汇合。大郎在东都做个小小司法参军,那些个长安高官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那郎君苦笑道:“还不是我那上官推荐的,他啊,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有我这号人。终日里往长安写荐书,我拦都拦不住。” 帷帽女子捂嘴轻笑:“看来大郎早已名誉中原,我在河南府地方上行医时,总能听闻‘雪刀明断沈伯昭’的名头,倒也是与有荣焉。” “颦娘又笑我。”美郎君一脸委屈模样,似娇似怨,别有风情。 西域奴牵了三匹马来,三人利落上马,往长安方向继续赶路。马速不快,因刚用过午食,三人多有信步游走的兴致。 “我一直没问,二郎可是在后方?”名唤颦娘的女子与沈伯昭并辔而走,问道。 沈伯昭点头:“她腿脚不便,骑不了快马。我给她造的马车沉重了些,又装了不少行李什物,实在是走不快。事出紧急,我们只能分开往长安。颦娘不必担心,从云从雨一路跟着她,会照顾好她的。想来,三两日后,也能赶到。” 马儿走得快了,颦娘勒了勒马缰,接道: “她身子不好,你也并非多么康健。这些年习武不辍,才能有现在的自由之身,可得懂得珍惜。这连日来冒着风雪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舟车劳顿的,待进了城,我得给你号号脉。” 沈伯昭乌黑的瞳孔底部隐有压抑之色闪过,复又露出笑容,回道: “让颦娘挂心了。” “说什么挂心,你们姊妹俩啊,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沈伯昭再度苦笑:“颦娘,这进了城,您可别再提姊妹一词。我与二郎是兄弟,而非姊妹。” “是是是,我这不是一时没注意嘛。”颦娘连忙改口。 西域奴一言不发,恭敬地跟在后方,沈伯昭与颦娘一时未再言语。风雪渐渐大了,他们也没了闲话的兴致,裹紧衣袍,加快了马速。顶着风雪急行几里后,视野渐渐开阔,已经能望到长安城漆黑的轮廓了。 待行至春明门城下,三人下马,牵着马排入了入城的队伍之中。春明三道门,中央官士专行,两侧非官非士,沈伯昭是官身士人,但颦娘与西域奴不是,沈伯昭便和两人一起排入了右侧道。瞧着中央道人山人海的入城车马队伍,沈伯昭不由道: “年末了,是朝贡述职的时候了。” “可不是嘛。不过听闻今年有些不寻常,晋国公主从安北都护府回来了。” 沈伯昭笑而不语,这消息她早几天前已经知晓。 颦娘瞧她一眼,见她似乎不愿多谈此事,便转了话题: “咱们这入了京,要在何处落脚?” 沈伯昭笑道:“此次被举荐入京,大理寺卿秦公是出了大力的。他有书信与我,说是入春明门后,至道政坊北坊门旁街角酒楼,报我的姓名,会有人领我们去落脚之地。” “秦公……”颦娘默了片刻,笑了,“想来也是,多年未见秦公,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康健。” 沈伯昭笑而未答。 “慈恩案事关重大,我这一路赶来,都能听人议论此事。秦公为何要在这风口浪尖之中将大郎举荐上去,就不怕给大郎惹来一身麻烦吗?”颦娘很是担忧。 沈伯昭漆黑的眼底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滚,良久,她吐出五个字: “也是时候了。” 颦娘帷帽下的面色一凛,心弦不由绷紧。 未再言语,三人很快入城。见沈伯昭相貌堂堂、衣料考究,挎刀牵马,春明门的门卒不由多看了两眼。沈伯昭取出公验告身交与门卒勘合。门卒见她是武将官身,从洛阳而来,一路都有官驿加印,便客气放行,三人于是顺利入得城来。 喧嚣之气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之上人头攒动。春明门临近东市,正值下午开市,大量商旅正涌向东市,热闹非凡。雨雪天气丝毫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市井的气息让沈伯昭略显阴郁的心情舒缓放松许多,嘴角不由上扬起来。又望了望春明大道北侧兴庆宫苍黄的宫墙,面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起来。 时隔多年,沈氏族裔再入长安。 在三人刚入长安之时,长安城光德坊东南隅京兆府衙署内,京兆尹慕容辅正坐于案后,捏着一份人事文书,紧锁着眉头思量。文书上写着一个人的履历,他已经反复读了不下二十遍。以手撑颊,表情十分苦恼。他身旁立着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见状,拱手劝说道: “府君,这沈绥是个能人。年少有为,政绩卓越,一年内查清了河南府两百多桩积年旧案,无一人喊冤,当地百姓更是交口称赞。大理寺已经向圣人推举此人,圣人也下御令了,您又何须如此烦恼?” 沈绥便是沈伯昭,名绥,字伯昭。 慕容辅闻言摇头,敲了敲案上文书,道: “沈绥此人还是经验太少。这上面写着长安二年出生,算来,今年他不过才二十六周岁。而且他只是有些小聪明,并无大才,不过是个武人。你瞧瞧,十六岁中明经科,隔年中武举,大约是知道自己武比文强,出仕无望,便入军搏前程。他倒是运气好,恰逢那年大举募兵,他入了怀州折冲府军,仗着有明经和武举的功名在身,不久后升作都虞候。” “不过…他很快就破了一起军器私吞案,当时影响不小,被怀州刺史丁丰云看中。可见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刘玉成道。 慕容辅反驳道:“东灵(刘玉成字)啊,这就是某要说的了。此后他为官全凭上官举荐,多半是喜好奉迎巴结之辈。丁丰云年纪大了,又是个出了名喜欢年轻俊儿的人,听闻这沈绥长得倒是有姿色,丁丰云哪里经得住他的甜言蜜语?他巴结丁丰云,调离军队,升任怀州判佐。二十三岁时又经丁丰云举荐,升任河南府司法参军,一下就做了从七品上的实职!府尹萧子良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多次举荐他,如今又有秦臻力荐,真是一路顺遂。” 秦臻是现任大理寺卿,正是沈伯昭口中的“秦公”。萧子良名谦,字子良。刘玉成听慕容辅这一番话,不由腹诽:他们府君估计是急糊涂了,萧子良哪里是能随意巴结得上的人,他可是出身甲姓世家,傲气得很,眼睛里又融不进沙子。于是他委婉提醒道: “听闻沈绥出身吴兴沈氏,因而朝中有沈氏旧人照拂。”这话说得直白,明指秦臻为沈氏旧人。 “吴兴沈氏?早就没落了,现在朝中有几人姓沈?何况我看他也并非是吴兴主家出来的,这里不写着吗,润州江宁县人士,听说那里有巨贾富商一族,号延陵沈氏,这说的就是他家吧。哼,再有钱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族,顶多算是吴兴的一个小分支。 撇却身家背景,说到底不过是个刚过了弱冠年的黄毛竖子,又是大理寺举荐,代表的是大理寺,仗着朝中有人妨碍本府查案,岂不膈应?此案是压在我京兆府的头上的,他大理寺只是辅查,秦臻可真会给我添乱!” 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对兰陵萧氏的萧子良尚算尊重,可却对寒门出身、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秦臻直呼其名,刘玉成别了别嘴角,暗道自家上官与大理寺真是天然不和。 刘玉成沉吟片刻道:“圣人的意思是让此人辅佐京兆府参详案情,府君何不力荐此人,有利无害。” 慕容辅蹙眉:“此话怎讲?” “慈恩案案情重大,疑难重重,实在是如雾里看花,一个不小心出了差错,是要遭罢官贬黜的大事。若是能将这样的大案交给沈绥去查,我京兆府在旁辅助,抽身而出,查的好算他的功劳,咱们多少也是可以沾光的。查不出来,我们也能将责任推到沈绥身上,不会被牵累太多。”刘玉成道。 慕容辅眉头皱得更紧了。思量了良久,他沉声道: “此事尚需权衡,此案发生在本府辖地内,本府主查此案是应有之责,圣人恐怕很难应允。若是圣人看出我等推脱的意图,这未来仕途可就艰难了。若是真出了事,得罪了大理寺,又加了一件头疼事。” “府君,从来京城父母官难做,未来变数难定,还是考虑眼下要紧啊。”刘玉成苦劝。 慕容辅犹豫再三,终是叹了口气道:“唉……也罢,待某写封奏疏,明日上朝呈给圣人,试试看吧。” 说起这“银壶”一名的来历,倒也奇妙。秦臻少时穷困,父亲早逝,祖父病卧在床,年纪轻轻挑起全家重担。好在他父亲在世时,教他钓鱼的功夫。他便经常入山中深湖或大江大河边垂钓,钓了寻常鱼儿卖了养家,偶尔碰见罕见的鱼儿,便卖给富贵人家赏玩。他是湖州人,吴兴沈家也买过他的鱼,湖州城市集上的人都唤他“秦鱼郎”。 某日秦臻于山中湖边垂钓,遇见一仙人,手执银壶,在湖边饮酒。两人相谈几句,那仙人便将手中银壶给了秦臻,让他拿去换钱,买书纸笔墨。秦臻本想推辞,可那仙人却转瞬间踪迹渺渺了。 说来,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便存着告诫、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大雪天里衣着单薄,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此刻敛了气息,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7 第一百零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食肆西南角的一帷,聚着三个人。 其中一人看着便是奴仆,立在一旁侍候主人用饭。他长着高鼻深目, 黄发微卷, 高大壮硕, 沉默寡言,一瞧便是西域藩国来的人,也不知是哪个藩的。这年头, 能有个藩人做奴仆, 这主人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因是在外, 没法子那么讲究。这奴仆大约也是个有福的,主人恩宠, 虽是立在一旁侍候, 但主人也为他点了热食,允他就在旁吃。他倒也斯文, 用衣袖掩了,一点一点吃着。 坐着的两位, 当是主人。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夫妻, 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 头戴帷帽, 青纱遮面, 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 服饰稳重, 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头戴垂脚黑幞头、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腰系蹀躞革带、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姿态恭谨端谦,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细观其容,墨眉细长、斜飞入鬓,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肤白貌美,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西域奴递上帕巾,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这行路艰苦,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这雪下得不知何时能止,只怕慈恩一案会困难重重啊。” 帷帽女子闻言道:“我三日前接到大郎飞鹰传书,说是被紧急调往长安,可真是吃惊不小,连夜赶来汇合。大郎在东都做个小小司法参军,那些个长安高官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那郎君苦笑道:“还不是我那上官推荐的,他啊,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有我这号人。终日里往长安写荐书,我拦都拦不住。” 帷帽女子捂嘴轻笑:“看来大郎早已名誉中原,我在河南府地方上行医时,总能听闻‘雪刀明断沈伯昭’的名头,倒也是与有荣焉。” “颦娘又笑我。”美郎君一脸委屈模样,似娇似怨,别有风情。 西域奴牵了三匹马来,三人利落上马,往长安方向继续赶路。马速不快,因刚用过午食,三人多有信步游走的兴致。 “我一直没问,二郎可是在后方?”名唤颦娘的女子与沈伯昭并辔而走,问道。 沈伯昭点头:“她腿脚不便,骑不了快马。我给她造的马车沉重了些,又装了不少行李什物,实在是走不快。事出紧急,我们只能分开往长安。颦娘不必担心,从云从雨一路跟着她,会照顾好她的。想来,三两日后,也能赶到。” 马儿走得快了,颦娘勒了勒马缰,接道: “她身子不好,你也并非多么康健。这些年习武不辍,才能有现在的自由之身,可得懂得珍惜。这连日来冒着风雪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舟车劳顿的,待进了城,我得给你号号脉。” 沈伯昭乌黑的瞳孔底部隐有压抑之色闪过,复又露出笑容,回道: “让颦娘挂心了。” “说什么挂心,你们姊妹俩啊,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沈伯昭再度苦笑:“颦娘,这进了城,您可别再提姊妹一词。我与二郎是兄弟,而非姊妹。” “是是是,我这不是一时没注意嘛。”颦娘连忙改口。 西域奴一言不发,恭敬地跟在后方,沈伯昭与颦娘一时未再言语。风雪渐渐大了,他们也没了闲话的兴致,裹紧衣袍,加快了马速。顶着风雪急行几里后,视野渐渐开阔,已经能望到长安城漆黑的轮廓了。 待行至春明门城下,三人下马,牵着马排入了入城的队伍之中。春明三道门,中央官士专行,两侧非官非士,沈伯昭是官身士人,但颦娘与西域奴不是,沈伯昭便和两人一起排入了右侧道。瞧着中央道人山人海的入城车马队伍,沈伯昭不由道: “年末了,是朝贡述职的时候了。” “可不是嘛。不过听闻今年有些不寻常,晋国公主从安北都护府回来了。” 沈伯昭笑而不语,这消息她早几天前已经知晓。 颦娘瞧她一眼,见她似乎不愿多谈此事,便转了话题: “咱们这入了京,要在何处落脚?” 沈伯昭笑道:“此次被举荐入京,大理寺卿秦公是出了大力的。他有书信与我,说是入春明门后,至道政坊北坊门旁街角酒楼,报我的姓名,会有人领我们去落脚之地。” “秦公……”颦娘默了片刻,笑了,“想来也是,多年未见秦公,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康健。” 沈伯昭笑而未答。 “慈恩案事关重大,我这一路赶来,都能听人议论此事。秦公为何要在这风口浪尖之中将大郎举荐上去,就不怕给大郎惹来一身麻烦吗?”颦娘很是担忧。 沈伯昭漆黑的眼底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滚,良久,她吐出五个字: “也是时候了。” 颦娘帷帽下的面色一凛,心弦不由绷紧。 未再言语,三人很快入城。见沈伯昭相貌堂堂、衣料考究,挎刀牵马,春明门的门卒不由多看了两眼。沈伯昭取出公验告身交与门卒勘合。门卒见她是武将官身,从洛阳而来,一路都有官驿加印,便客气放行,三人于是顺利入得城来。 喧嚣之气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之上人头攒动。春明门临近东市,正值下午开市,大量商旅正涌向东市,热闹非凡。雨雪天气丝毫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市井的气息让沈伯昭略显阴郁的心情舒缓放松许多,嘴角不由上扬起来。又望了望春明大道北侧兴庆宫苍黄的宫墙,面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起来。 时隔多年,沈氏族裔再入长安。 在三人刚入长安之时,长安城光德坊东南隅京兆府衙署内,京兆尹慕容辅正坐于案后,捏着一份人事文书,紧锁着眉头思量。文书上写着一个人的履历,他已经反复读了不下二十遍。以手撑颊,表情十分苦恼。他身旁立着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见状,拱手劝说道: “府君,这沈绥是个能人。年少有为,政绩卓越,一年内查清了河南府两百多桩积年旧案,无一人喊冤,当地百姓更是交口称赞。大理寺已经向圣人推举此人,圣人也下御令了,您又何须如此烦恼?” 沈绥便是沈伯昭,名绥,字伯昭。 慕容辅闻言摇头,敲了敲案上文书,道: “沈绥此人还是经验太少。这上面写着长安二年出生,算来,今年他不过才二十六周岁。而且他只是有些小聪明,并无大才,不过是个武人。你瞧瞧,十六岁中明经科,隔年中武举,大约是知道自己武比文强,出仕无望,便入军搏前程。他倒是运气好,恰逢那年大举募兵,他入了怀州折冲府军,仗着有明经和武举的功名在身,不久后升作都虞候。” “不过…他很快就破了一起军器私吞案,当时影响不小,被怀州刺史丁丰云看中。可见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刘玉成道。 慕容辅反驳道:“东灵(刘玉成字)啊,这就是某要说的了。此后他为官全凭上官举荐,多半是喜好奉迎巴结之辈。丁丰云年纪大了,又是个出了名喜欢年轻俊儿的人,听闻这沈绥长得倒是有姿色,丁丰云哪里经得住他的甜言蜜语?他巴结丁丰云,调离军队,升任怀州判佐。二十三岁时又经丁丰云举荐,升任河南府司法参军,一下就做了从七品上的实职!府尹萧子良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多次举荐他,如今又有秦臻力荐,真是一路顺遂。” 秦臻是现任大理寺卿,正是沈伯昭口中的“秦公”。萧子良名谦,字子良。刘玉成听慕容辅这一番话,不由腹诽:他们府君估计是急糊涂了,萧子良哪里是能随意巴结得上的人,他可是出身甲姓世家,傲气得很,眼睛里又融不进沙子。于是他委婉提醒道: “听闻沈绥出身吴兴沈氏,因而朝中有沈氏旧人照拂。”这话说得直白,明指秦臻为沈氏旧人。 “吴兴沈氏?早就没落了,现在朝中有几人姓沈?何况我看他也并非是吴兴主家出来的,这里不写着吗,润州江宁县人士,听说那里有巨贾富商一族,号延陵沈氏,这说的就是他家吧。哼,再有钱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族,顶多算是吴兴的一个小分支。 撇却身家背景,说到底不过是个刚过了弱冠年的黄毛竖子,又是大理寺举荐,代表的是大理寺,仗着朝中有人妨碍本府查案,岂不膈应?此案是压在我京兆府的头上的,他大理寺只是辅查,秦臻可真会给我添乱!” 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对兰陵萧氏的萧子良尚算尊重,可却对寒门出身、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秦臻直呼其名,刘玉成别了别嘴角,暗道自家上官与大理寺真是天然不和。 刘玉成沉吟片刻道:“圣人的意思是让此人辅佐京兆府参详案情,府君何不力荐此人,有利无害。” 慕容辅蹙眉:“此话怎讲?” “慈恩案案情重大,疑难重重,实在是如雾里看花,一个不小心出了差错,是要遭罢官贬黜的大事。若是能将这样的大案交给沈绥去查,我京兆府在旁辅助,抽身而出,查的好算他的功劳,咱们多少也是可以沾光的。查不出来,我们也能将责任推到沈绥身上,不会被牵累太多。”刘玉成道。 慕容辅眉头皱得更紧了。思量了良久,他沉声道: “此事尚需权衡,此案发生在本府辖地内,本府主查此案是应有之责,圣人恐怕很难应允。若是圣人看出我等推脱的意图,这未来仕途可就艰难了。若是真出了事,得罪了大理寺,又加了一件头疼事。” “府君,从来京城父母官难做,未来变数难定,还是考虑眼下要紧啊。”刘玉成苦劝。 慕容辅犹豫再三,终是叹了口气道:“唉……也罢,待某写封奏疏,明日上朝呈给圣人,试试看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8 第一百零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勿需自责,伯昭兄弟可是发现了关键?” “未知是否是关键,但伯昭心中有些疑问之处, 需得绕到方丈室后方能确认。”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正待再问, 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 登时瞪大了眼睛, 吃惊不小。与此同时,秦臻、妙印法师、程旭、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 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 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 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 便上前见礼, 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慕容世叔、妙印法师、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 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 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 许久未见,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 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 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 三娘一切安好,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沈翊麾、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杜岩、韦含,包括慕容辅、秦臻、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之中,清晨回来服侍方丈起身,就发现方丈出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9.第一百零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这个时候,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 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 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 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 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 慕容辅明白, 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 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 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 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 此刻, 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 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 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 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c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c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c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c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c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c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c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慕容辅此刻内心掀起了强烈的波澜。他没有想到,沈绥居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居然会认为,善因有可能是杀害方丈的凶手?虽然沈绥的措辞很谨慎,再三强调了这只是推测,但慕容辅觉得这个推测,非常有可能是事实。 转念又想,慕容辅忽的计上心来。此案,若是真的用沈绥目前的这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呈给圣人,圣人必然也不会觉得有异。反正方丈与善因已死,善因孤家寡人也没有什么牵连,不若就将罪责全部推到善因身上,就说是他杀害了方丈,但是良心难安,最后负罪自尽于雁塔之上。如此一来,这案子可不就破了吗?既没有牵连外界,也不算丢了皇室颜面,我京兆府也能迅速结案,岂不三全其美? 这念头在慕容辅脑海里转来转去,惹得他是心动连连,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聪明了。圣人其实不在乎案情的真相,他只在乎皇家颜面,此事牵扯到了晋国公主,又是国寺重地出事,圣人才会如此震怒。如今按照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案,这问题就成了国寺内部的问题,也成了方丈与善因之间的私仇,与是否有人想给晋国公主难堪的嫌疑就脱开了干系。如果再修饰一下,修饰成善因错手杀死方丈,极端内疚之下绞颈自裁,岂不是更加美化了吗?如此,便可作为一桩悲剧来洗刷掉其中的丑恶,让百姓只知同情,从而转移注意力。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0.第一百一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让你不要饮那么多酒, 你偏不听,现在好了。你当自己身子真的很硬朗吗?若不是老娘在这里给你调理, 你还不知要卧在榻上哼哼唧唧多久呢!马上我就让小叶阿青去把那几坛新园春给埋茅房后面去, 我让你喝!” “颦娘那是承喜家一片好意, 您怎么能如此暴殄天物?”沈绥皱着眉道。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 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 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 你自头疼去吧, 等会儿大朝会, 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 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 纤瘦的腰盈盈一握, 她心中猛地一酸, 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 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 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 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 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 便觉精神一振,笑着告别,出大门,跨上马,在忽陀的牵引下,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沈绥见到了当今的宰相——中书令萧嵩,果真是仪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伟,乃是少见的武相。 就在去年,萧嵩任用名将张守珪,大败吐蕃。圣人大喜,年底时将他召回,拜为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一时间位极人臣。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萧嵩没读过两年书,满肚子的草包。早年间,圣人曾想启用苏颋为相,但又不想让左右知晓,恰逢萧嵩时任中书舍人,正在宫中值夜班。圣人便招他来起草任命诏书。萧嵩领命去了,翻找从前任命诏书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给圣人。圣人见其上有一句“国之瑰宝”,想起苏颋的父亲名叫苏瑰,便觉犯了名讳,让萧嵩将这句话改了。萧嵩登时吓住,躲入屏风后,提笔半天不知该如何修改。圣人等了半晌,不见萧嵩出来,还以为他改了什么惊天之文词,走过去一看,却见他汗出如浆,墨点污卷,结果不过将“国之瑰宝”改为了“国之珍宝”,当时圣人气得大骂他:“真是虚有其表!” 但是却没想到,萧嵩竟然能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不负使命,大败吐蕃,有定远之能,圣人复又宠信他起来。此人在相位上,对沈绥来说,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胸无点墨,亦无治国之能,刚刚上台,并不能有所建树。目前的朝政,还是靠副相杜暹c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斗来斗去,三年来,圣人在当中调停,也是颇有些疲惫。 另外,沈绥还格外地关注到了一个人——当今太子李鸿。他是圣人的次子,母亲是赵丽妃。圣人并无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李潭因为早年间骑马打猎出了意外,导致面部毁容,无缘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长的原则,次子李鸿就成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亲赵丽妃出身潞州娼妓,是圣人担任潞州别驾时收入的妃子,身份实在太卑微。因而许多人暗地里对太子之位很有微词。不过,李鸿性情温和谦恭,与晋国公主的关系相当好。如不犯大错,想来以后荣登大宝,应该也不是问题。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沈绥也关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杨淑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名门望族。这个儿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圣人喜爱,他的母亲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内向阴郁,沉默寡言,与圣人开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说来也坎坷,他母亲怀他时,恰逢圣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圣人的小辫子,特别抓的点就是圣人耽于美色误国。当时圣人还是太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杨妃忽然传出孕讯,圣人真是不喜反忧,甚至亲自熬堕胎药,想要让杨妃打掉这个孩子。但思来想去,最终没能施行。后来,这个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边长大,因为王皇后无子,这个孩子就被王皇后抱在身边养大。说起来,他与晋国公主的关系也不错。 忠王书读得很好,他的老师是贺知章c潘肃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内向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此外,圣人还有众多的儿子。最宠爱的就是武惠妃所生的寿王李清(李瑁)。武惠妃之前连续有两子一女,但全都夭折了。这个孩子是第四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十岁,总算是过了危险期。如今可是让圣人与武惠妃疼爱入骨。武惠妃如此得宠,如今的太子位,她势在必得,圣人似乎也并没有强烈的反应。最近前朝后宫的走向,让很多人开始怀疑,或许李鸿的太子位坐不稳了,总有一日,会被李清取而代之。 朝会过后,宫中赐宴,沈绥等低级官员,也能一人一案,于含元殿廊下置席,称作廊下食。食物有多美味,还真谈不上,倒是刺骨的寒冷让沈绥记忆深刻。沈绥记得有诗云:待漏午门外,候对三殿里,须髯冻生冰,衣衫冷如水。真是她如今真切的写照。唯独一人一碗的羊肉汤饼,暖洋洋地吃下去,才能让人稍微好受一点。 想想,还真羡慕那些五品以上的官员,能在殿中就食。不过忍耐也就几个时辰,过了午时,朝会散去,沈绥终于得以离开。回家她就泡进了滚热的浴桶中,又灌下了一大碗姜汤,好好睡了一觉,才得以幸免于病。 朝会过后,沈绥在家好好休息了三天时间。这三日她完全不理外事,不是执卷读书,就是在院中练刀,好吃好睡。但是她悠闲,其余人却忙了。这三日也不知怎的,诸多的官员或亲自前来,或派了仆从携礼而来,沈绥暂居的小院,忽的就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大部分的人都一来就拱手祝贺沈绥升迁为司法系要员,言之凿凿,好似他已经成功升官了。沈绥以大朝会冻得感染风寒为由一概不见,这些人倒也能理解沈绥,那日,好多官员都冻病了。 初五,宫中果真派了宦官来,宣读了沈绥的任命诏令。诏令先是夸奖了沈绥一番,辞藻华丽,说沈绥克己勤勉,思维敏捷,为民造福,勘破无数案件,让天下冤情得以昭雪,乃是不世出的司法奇才。接着重点来了,擢升沈绥为大理寺司直,授朝议郎。朝议郎是散官官阶,是文官系统的第十四级,正六品上。大理寺司直是职事官,从六品上。这代表着,沈绥从此以后享受正六品官的待遇,并进入大理寺为官。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绥从武官系统被摘出,放入了文官系统之中,她的散官头衔,从武转文。这或许意味着圣人对她的一种判断倾向。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不满的年轻人来说,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坐上正六品的官位,已经可以说是天资卓绝c前途远大了。很多人,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六七品之间混一混,五品这个天阶,永远都跨不过去。 沈绥叩谢皇恩,接受了任命,隔日,她就要前去大理寺赴任,新的官袍和赐物都一并下来了。绿色的官袍,感觉比从前的碧色官袍还要丑,沈绥显得很是愁眉苦脸。好在官服上绣着白鹭的暗纹,还算是稍微提了提色。 就在同一天,慕容辅c刘玉成也升迁了,慕容辅擢升门下侍中,刘玉成升为刑部员外郎。慕容辅进入中央核心,刘玉成也成为刑部要员。原本刘玉成的官职实际上与沈绥是相等的,他们一个是西京的司法官,一个是东都的司法官,如今,二人都成为了六品官,但是刘玉成要比沈绥低了两阶。可见,圣人还是很看重沈绥以往的政绩功劳的,在这方面,刘玉成远远不如她。 就在沈绥赴任的前一天,沈家小院来了一位客人。闭门谢客多日的沈绥,竟然现身,与此人相见。但是这个人既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也不是天家贵胄,不过是个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径直找来,执意要入内,若不是玄微子认出她是那日城门口的独行客,怕是要被轰走。 玄微子引她入见,她一“见”到沈绥,便道:“在下是慈恩白衣居士的车夫,特来送信。”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沈绥。沈绥留她稍待,自拆了书信来读。看了第一行字,她就蹙起了双眉。那熟悉的清隽不失洒然的小楷书体,无比怀恋的笔调,都昭示着这封信出于谁手。 “吾心中有一谜团,敢请沈司直解惑倘能承请,若菡当亲自前往拜会,感激不尽。” 莲婢姐姐?你又玩什么花样沈绥有了不详的预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1.第一百一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杜岩虽是粗人,但性格并非骄狂之徒,也喜好结交豪侠人物。今日沈绥的表现提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虽然沈绥某种程度上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他却不以为意。听韦含如是说, 不由立刻附和: “他那一身轻功,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 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 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知道杜岩不爱读书, 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号称山中宰相, 佛道儒兼修的大家。”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 “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 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 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 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 “少阳金丹, 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沈绥并未完全隐匿自己的身份,她给了张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现在也绝对没到揭露自己身份,与她相认的时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烟雾/弹出去,试图让张若菡迷惑。现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应对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张若菡了。沈绥心里没底,她觉得以张若菡的聪明才智,或许仔细思索几番,就能拨开迷雾,直指要害。到时候,怕是要更改计划了。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一叹,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小她就被莲婢姐姐压了一头,到现在,依旧是毫无长进,在她面前真的是没办法弄虚作假。 想起一袭白衣,清冽似雪c高洁似莲的张若菡,沈绥的目光变得温柔缱绻起来。多少年未见到莲婢姐姐了,即便这许多年来她的情报网每过十日就会将她的消息传来,但终究抵不过亲眼相见。内心积压的思念以及对往事的回忆,在见到她熟悉的身影时,若泉涌而出,差点抑制不住。 昔年她还不及她高,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今日相见不相识,自己却已高出她许多了。然而莲婢姐姐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好似从未改变。她很清楚莲婢姐姐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过得不比她自己轻松,以至于耽误了一生的幸福。因而自己拼了命地试图回到她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她曾发誓会一辈子保护莲婢姐姐,不离不弃,她不想食言。 眼看着京兆府衙署就在目前,秦臻掀开马车车帘,打算和沈绥打个招呼。却一眼看到驾马驰于他车旁的沈绥,低垂眸光中无法掩饰的哀伤痛楚。秦臻喉头不由哽住,想说的话一个字未能吐出,终是放下车帘,苍眉下的双眼却泛起了疑惑之色。 车马在衙署前停下,沈绥收敛情绪下马。将马缰马鞭交给京兆府的马奴,一众人等浩浩荡荡进了京兆府。急性子的慕容辅直接带着秦臻和沈绥前往地牢,韦含和杜岩依旧相伴在侧,同时,他们已经叫了一名仆役,赶紧去找负责慈恩案的仵作到地牢相见。 京兆府的仵作是专门养的,大约五六人,都是官奴的身份,老资格的仵作两人,其余都是他们的徒弟。这些人大多无父无母,早已没有了家庭。被发配为官奴后,分入京兆府为奴,从小就跟着以前的仵作师傅学习,混口饭吃。虽然身份低微卑贱,但是京兆府查案不能没了这些人。只是,仵作的身份还是会让人避之不及。京兆府的官员和刑狱府兵,除非不得已的公务,一般也不会与仵作来往。 沈绥一行人来到地牢停尸间门口时,那仵作已经气喘吁吁地提前赶到了。见到慕容辅这位顶头上官,连忙纳头就拜。这位仵作是个小个子,姓赵,行六,四十来岁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腰背有些佝偻,面相看着很是猥琐,唯唯诺诺十分得不起眼。不过沈绥注意到了他的双手,却不是那种干粗活的人布满双茧的手,反倒十分细腻,皮肤也奇怪得白了一个色度。沈绥不由弯了弯唇角,心道:不愧是京兆府,养得仵作不是吃干饭的废物,应当是有本事的。 “赵六,别行礼了,赶紧开门。”慕容辅皱着眉不耐烦道。地牢里污浊的空气,肮脏的环境让这位养尊处优的京兆父母官很不舒服。若不是自己地头之上发生了慈恩案这种大案,他平时是基本不会到地牢来的。 “喏。”仵作赵六急忙取出自己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停尸间的门。 门开了,赵六弓腰垂手立于一旁,慕容辅却不进去,对沈绥道: “伯昭兄弟,请吧。” 沈绥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和和气气地笑道: “府君与秦公请留步,绥很快便会检视完毕。” 说罢,便一步跨入停尸间。原本这地牢就十分阴冷,这一进来,只觉温度再降,刺骨极了。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不大的房间里横列着三张停尸床,其中两张之上躺着人,从头到脚盖着白布,阴暗之中幽幽然若鬼,看得人鸡皮直竖。这环境,怪不得慕容辅不愿进来。 沈绥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右手熟稔地在腰间一顺,挂在蹀躞腰带上的白叠布手套便被取下,戴在了手上。然后她对赵六道: “赵工,请点些蜡烛来,这屋内光线不足,某看不清,恐有遗漏。” 停尸间外,慕容辅等人听得直挑眉,沈绥居然称呼赵六叫做“赵工”,这可是了不得的称谓啊。一般在某人姓氏后加一个“工”字,就代表着此人从事的职业是工匠类的职业。士农工商奴贱,沈绥直接把处在“贱”这一阶层的赵六提升到了“工”这一阶级,即便是客套话,也是大大的抬举了赵六。 赵六满脸惶恐,竟是愣在了原地。直到沈绥又唤了一声: “赵工?” 他才反应过来,也不点蜡烛了,急忙将不远处牢房墙壁上的松脂油灯取下,提进了停尸房。沈绥待他走近了,便道: “你就在一旁替我掌灯。” “喏。”赵六躬身点头,神态语气间对沈绥多了好几分敬意。 沈绥揭开了第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便看到了一位苍老僧人的遗体。此人便是妙普方丈,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平躺于沈绥的面前,面容宁静,苍眉微锁,面容呈现一种病态的红润,整体看上去死状还是相当安详的。 沈绥揭开白布后,双手结一个弥陀定印,启唇低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诃”,祈祷死者魂归西天,然后才开始检查尸身。她戴着手套,从尸身的头部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看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仵作验尸之后,出于对往生者的尊重,会将其衣物重新穿好。沈绥再度将套在尸身上的雪白敛服揭开。检查过正面后,再将尸身翻过来,检查背面。如此一遍后,她才将尸身重新翻正,穿好敛服,盖上白布。其中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方丈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上,沾染了些许金色的粉末。这粉末有一种异香,沈绥在方丈禅室中的那个火盆炭屑中见过。 然后她再度揭开第二张停尸床上的白布,便看到了善因。这位中年僧人面容朴拙,线条刚毅,身材高大,无须,周身苍白。由于死去时日已久,肌肉萎缩,面上表情早已变得扭曲,失了真容。但是脖子间的勒痕很是显眼。沈绥首先检查了一下勒痕,一整条粗麻绳的痕迹清晰极了,且喉结颈骨已经粉碎性断裂,似是被极大的力气瞬间绞死。而他的那一双手臂,极为精壮,引起了沈绥的注意。 沈绥以手测布尺的方式测量善因手臂长度,测完后挑了挑眉。接着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善因的手,手指粗短,手掌宽厚且长,每根手指的三节指腹中央,以及指与掌间的掌丘处全部布满厚厚的老茧。虎口无茧,拇指位置略靠下,看起来很不寻常。 沈绥未动声色,为善因重新穿好敛服,盖好白布。然后对赵六道: “赵工,两位死者死前的衣装可在?” “在的,在的。”赵六急忙从不远处的一个敞门柜中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整齐叠放着两套僧衣,便是妙普与善因当时身着的衣物。 沈绥翻开两套僧衣,仔细查看。方丈的僧衣之上弥漫着一股焦炭味,但是时日长了,味道散了许多,隐约还能从中分辨出些许金粉异香。除此之外,别无特殊。 善因的僧衣,似乎曾经湿过,后来阴干。想来也是,大雪天里挂于大雁塔之上,身上落满了雪,雪水融化后自然打湿了衣衫。衣服有些褶皱,但看不出太多的门道。不过善因的僧裤之上,膝盖及小腿面的部位,出现了几道淡淡的白痕,有不明白色颗粒凝结其上。沈绥眉毛一挑,心中有数。 之后她又仔细看了看善因的鞋。方丈死去时在室内,未着履,因而只有善因的僧鞋。僧鞋是湿的,虽然许多天了,但藏于这阴暗湿冷的房内,因而仍未干。僧鞋底面,侧面均留了一部分的泥沙,其间混杂着白色颗粒。此番情状,亦是不出沈绥预料。 这些都检查完了,沈绥便率先出了停尸房,赵六在后面收拾。外面的慕容辅本好奇地探头观看,见沈绥出来了,连忙正容色,装作整理袍襟。杜岩和韦含在后面容古怪,想笑却不敢。秦臻却没什么顾忌,好笑地摇头,心道:慕容辅这个人啊,想来有时挺可恶,但却也是个趣人。 “某听闻有人目睹雁塔积雪之上出现了怪猿掌印,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沈绥出来后,第一句话就问道。 “是真的,这是某家亲眼所见。”杜岩应道。 “可留下什么记录?”沈绥又问。 杜岩一听,立刻笑了,乐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精心叠好的纸,献宝似得递给沈绥,道: “某家当时将那掌印画了下来,请沈翊麾过目。” 沈绥轻咦了一声,她本不抱希望了,没想到杜岩这粗汉子居然知道要把掌印画下来,确实出乎她意料。 接过纸后,沈绥打开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画的什么玩意儿?几笔线条粗鲁地勾勒在纸上,看上去像是一团乱麻,完全看不出是个掌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2.第一百一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颦娘那是承喜家一片好意, 您怎么能如此暴殄天物?”沈绥皱着眉道。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 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 你自头疼去吧,等会儿大朝会, 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 纤瘦的腰盈盈一握,她心中猛地一酸,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 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 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 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 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 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便觉精神一振, 笑着告别, 出大门, 跨上马, 在忽陀的牵引下,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沈绥见到了当今的宰相——中书令萧嵩,果真是仪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伟,乃是少见的武相。 就在去年,萧嵩任用名将张守珪,大败吐蕃。圣人大喜,年底时将他召回,拜为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一时间位极人臣。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萧嵩没读过两年书,满肚子的草包。早年间,圣人曾想启用苏颋为相,但又不想让左右知晓,恰逢萧嵩时任中书舍人,正在宫中值夜班。圣人便招他来起草任命诏书。萧嵩领命去了,翻找从前任命诏书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给圣人。圣人见其上有一句“国之瑰宝”,想起苏颋的父亲名叫苏瑰,便觉犯了名讳,让萧嵩将这句话改了。萧嵩登时吓住,躲入屏风后,提笔半天不知该如何修改。圣人等了半晌,不见萧嵩出来,还以为他改了什么惊天之文词,走过去一看,却见他汗出如浆,墨点污卷,结果不过将“国之瑰宝”改为了“国之珍宝”,当时圣人气得大骂他:“真是虚有其表!” 但是却没想到,萧嵩竟然能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不负使命,大败吐蕃,有定远之能,圣人复又宠信他起来。此人在相位上,对沈绥来说,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胸无点墨,亦无治国之能,刚刚上台,并不能有所建树。目前的朝政,还是靠副相杜暹c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斗来斗去,三年来,圣人在当中调停,也是颇有些疲惫。 另外,沈绥还格外地关注到了一个人——当今太子李鸿。他是圣人的次子,母亲是赵丽妃。圣人并无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李潭因为早年间骑马打猎出了意外,导致面部毁容,无缘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长的原则,次子李鸿就成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亲赵丽妃出身潞州娼妓,是圣人担任潞州别驾时收入的妃子,身份实在太卑微。因而许多人暗地里对太子之位很有微词。不过,李鸿性情温和谦恭,与晋国公主的关系相当好。如不犯大错,想来以后荣登大宝,应该也不是问题。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沈绥也关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杨淑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名门望族。这个儿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圣人喜爱,他的母亲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内向阴郁,沉默寡言,与圣人开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说来也坎坷,他母亲怀他时,恰逢圣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圣人的小辫子,特别抓的点就是圣人耽于美色误国。当时圣人还是太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杨妃忽然传出孕讯,圣人真是不喜反忧,甚至亲自熬堕胎药,想要让杨妃打掉这个孩子。但思来想去,最终没能施行。后来,这个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边长大,因为王皇后无子,这个孩子就被王皇后抱在身边养大。说起来,他与晋国公主的关系也不错。 忠王书读得很好,他的老师是贺知章c潘肃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内向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此外,圣人还有众多的儿子。最宠爱的就是武惠妃所生的寿王李清(李瑁)。武惠妃之前连续有两子一女,但全都夭折了。这个孩子是第四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十岁,总算是过了危险期。如今可是让圣人与武惠妃疼爱入骨。武惠妃如此得宠,如今的太子位,她势在必得,圣人似乎也并没有强烈的反应。最近前朝后宫的走向,让很多人开始怀疑,或许李鸿的太子位坐不稳了,总有一日,会被李清取而代之。 朝会过后,宫中赐宴,沈绥等低级官员,也能一人一案,于含元殿廊下置席,称作廊下食。食物有多美味,还真谈不上,倒是刺骨的寒冷让沈绥记忆深刻。沈绥记得有诗云:待漏午门外,候对三殿里,须髯冻生冰,衣衫冷如水。真是她如今真切的写照。唯独一人一碗的羊肉汤饼,暖洋洋地吃下去,才能让人稍微好受一点。 想想,还真羡慕那些五品以上的官员,能在殿中就食。不过忍耐也就几个时辰,过了午时,朝会散去,沈绥终于得以离开。回家她就泡进了滚热的浴桶中,又灌下了一大碗姜汤,好好睡了一觉,才得以幸免于病。 朝会过后,沈绥在家好好休息了三天时间。这三日她完全不理外事,不是执卷读书,就是在院中练刀,好吃好睡。但是她悠闲,其余人却忙了。这三日也不知怎的,诸多的官员或亲自前来,或派了仆从携礼而来,沈绥暂居的小院,忽的就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大部分的人都一来就拱手祝贺沈绥升迁为司法系要员,言之凿凿,好似他已经成功升官了。沈绥以大朝会冻得感染风寒为由一概不见,这些人倒也能理解沈绥,那日,好多官员都冻病了。 初五,宫中果真派了宦官来,宣读了沈绥的任命诏令。诏令先是夸奖了沈绥一番,辞藻华丽,说沈绥克己勤勉,思维敏捷,为民造福,勘破无数案件,让天下冤情得以昭雪,乃是不世出的司法奇才。接着重点来了,擢升沈绥为大理寺司直,授朝议郎。朝议郎是散官官阶,是文官系统的第十四级,正六品上。大理寺司直是职事官,从六品上。这代表着,沈绥从此以后享受正六品官的待遇,并进入大理寺为官。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绥从武官系统被摘出,放入了文官系统之中,她的散官头衔,从武转文。这或许意味着圣人对她的一种判断倾向。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不满的年轻人来说,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坐上正六品的官位,已经可以说是天资卓绝c前途远大了。很多人,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六七品之间混一混,五品这个天阶,永远都跨不过去。 沈绥叩谢皇恩,接受了任命,隔日,她就要前去大理寺赴任,新的官袍和赐物都一并下来了。绿色的官袍,感觉比从前的碧色官袍还要丑,沈绥显得很是愁眉苦脸。好在官服上绣着白鹭的暗纹,还算是稍微提了提色。 就在同一天,慕容辅c刘玉成也升迁了,慕容辅擢升门下侍中,刘玉成升为刑部员外郎。慕容辅进入中央核心,刘玉成也成为刑部要员。原本刘玉成的官职实际上与沈绥是相等的,他们一个是西京的司法官,一个是东都的司法官,如今,二人都成为了六品官,但是刘玉成要比沈绥低了两阶。可见,圣人还是很看重沈绥以往的政绩功劳的,在这方面,刘玉成远远不如她。 就在沈绥赴任的前一天,沈家小院来了一位客人。闭门谢客多日的沈绥,竟然现身,与此人相见。但是这个人既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也不是天家贵胄,不过是个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径直找来,执意要入内,若不是玄微子认出她是那日城门口的独行客,怕是要被轰走。 玄微子引她入见,她一“见”到沈绥,便道:“在下是慈恩白衣居士的车夫,特来送信。”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沈绥。沈绥留她稍待,自拆了书信来读。看了第一行字,她就蹙起了双眉。那熟悉的清隽不失洒然的小楷书体,无比怀恋的笔调,都昭示着这封信出于谁手。 “吾心中有一谜团,敢请沈司直解惑倘能承请,若菡当亲自前往拜会,感激不尽。” 莲婢姐姐?你又玩什么花样沈绥有了不详的预感。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绥,无意中闯入内院,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3.第一百一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 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 等会儿大朝会, 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 纤瘦的腰盈盈一握, 她心中猛地一酸, 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 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 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 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 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便觉精神一振, 笑着告别,出大门, 跨上马, 在忽陀的牵引下, 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沈绥见到了当今的宰相——中书令萧嵩,果真是仪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伟,乃是少见的武相。 就在去年,萧嵩任用名将张守珪,大败吐蕃。圣人大喜,年底时将他召回,拜为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一时间位极人臣。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萧嵩没读过两年书,满肚子的草包。早年间,圣人曾想启用苏颋为相,但又不想让左右知晓,恰逢萧嵩时任中书舍人,正在宫中值夜班。圣人便招他来起草任命诏书。萧嵩领命去了,翻找从前任命诏书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给圣人。圣人见其上有一句“国之瑰宝”,想起苏颋的父亲名叫苏瑰,便觉犯了名讳,让萧嵩将这句话改了。萧嵩登时吓住,躲入屏风后,提笔半天不知该如何修改。圣人等了半晌,不见萧嵩出来,还以为他改了什么惊天之文词,走过去一看,却见他汗出如浆,墨点污卷,结果不过将“国之瑰宝”改为了“国之珍宝”,当时圣人气得大骂他:“真是虚有其表!” 但是却没想到,萧嵩竟然能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不负使命,大败吐蕃,有定远之能,圣人复又宠信他起来。此人在相位上,对沈绥来说,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胸无点墨,亦无治国之能,刚刚上台,并不能有所建树。目前的朝政,还是靠副相杜暹c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斗来斗去,三年来,圣人在当中调停,也是颇有些疲惫。 另外,沈绥还格外地关注到了一个人——当今太子李鸿。他是圣人的次子,母亲是赵丽妃。圣人并无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李潭因为早年间骑马打猎出了意外,导致面部毁容,无缘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长的原则,次子李鸿就成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亲赵丽妃出身潞州娼妓,是圣人担任潞州别驾时收入的妃子,身份实在太卑微。因而许多人暗地里对太子之位很有微词。不过,李鸿性情温和谦恭,与晋国公主的关系相当好。如不犯大错,想来以后荣登大宝,应该也不是问题。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沈绥也关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杨淑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名门望族。这个儿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圣人喜爱,他的母亲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内向阴郁,沉默寡言,与圣人开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说来也坎坷,他母亲怀他时,恰逢圣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圣人的小辫子,特别抓的点就是圣人耽于美色误国。当时圣人还是太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杨妃忽然传出孕讯,圣人真是不喜反忧,甚至亲自熬堕胎药,想要让杨妃打掉这个孩子。但思来想去,最终没能施行。后来,这个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边长大,因为王皇后无子,这个孩子就被王皇后抱在身边养大。说起来,他与晋国公主的关系也不错。 忠王书读得很好,他的老师是贺知章c潘肃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内向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此外,圣人还有众多的儿子。最宠爱的就是武惠妃所生的寿王李清(李瑁)。武惠妃之前连续有两子一女,但全都夭折了。这个孩子是第四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十岁,总算是过了危险期。如今可是让圣人与武惠妃疼爱入骨。武惠妃如此得宠,如今的太子位,她势在必得,圣人似乎也并没有强烈的反应。最近前朝后宫的走向,让很多人开始怀疑,或许李鸿的太子位坐不稳了,总有一日,会被李清取而代之。 朝会过后,宫中赐宴,沈绥等低级官员,也能一人一案,于含元殿廊下置席,称作廊下食。食物有多美味,还真谈不上,倒是刺骨的寒冷让沈绥记忆深刻。沈绥记得有诗云:待漏午门外,候对三殿里,须髯冻生冰,衣衫冷如水。真是她如今真切的写照。唯独一人一碗的羊肉汤饼,暖洋洋地吃下去,才能让人稍微好受一点。 想想,还真羡慕那些五品以上的官员,能在殿中就食。不过忍耐也就几个时辰,过了午时,朝会散去,沈绥终于得以离开。回家她就泡进了滚热的浴桶中,又灌下了一大碗姜汤,好好睡了一觉,才得以幸免于病。 朝会过后,沈绥在家好好休息了三天时间。这三日她完全不理外事,不是执卷读书,就是在院中练刀,好吃好睡。但是她悠闲,其余人却忙了。这三日也不知怎的,诸多的官员或亲自前来,或派了仆从携礼而来,沈绥暂居的小院,忽的就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大部分的人都一来就拱手祝贺沈绥升迁为司法系要员,言之凿凿,好似他已经成功升官了。沈绥以大朝会冻得感染风寒为由一概不见,这些人倒也能理解沈绥,那日,好多官员都冻病了。 初五,宫中果真派了宦官来,宣读了沈绥的任命诏令。诏令先是夸奖了沈绥一番,辞藻华丽,说沈绥克己勤勉,思维敏捷,为民造福,勘破无数案件,让天下冤情得以昭雪,乃是不世出的司法奇才。接着重点来了,擢升沈绥为大理寺司直,授朝议郎。朝议郎是散官官阶,是文官系统的第十四级,正六品上。大理寺司直是职事官,从六品上。这代表着,沈绥从此以后享受正六品官的待遇,并进入大理寺为官。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绥从武官系统被摘出,放入了文官系统之中,她的散官头衔,从武转文。这或许意味着圣人对她的一种判断倾向。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不满的年轻人来说,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坐上正六品的官位,已经可以说是天资卓绝c前途远大了。很多人,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六七品之间混一混,五品这个天阶,永远都跨不过去。 沈绥叩谢皇恩,接受了任命,隔日,她就要前去大理寺赴任,新的官袍和赐物都一并下来了。绿色的官袍,感觉比从前的碧色官袍还要丑,沈绥显得很是愁眉苦脸。好在官服上绣着白鹭的暗纹,还算是稍微提了提色。 就在同一天,慕容辅c刘玉成也升迁了,慕容辅擢升门下侍中,刘玉成升为刑部员外郎。慕容辅进入中央核心,刘玉成也成为刑部要员。原本刘玉成的官职实际上与沈绥是相等的,他们一个是西京的司法官,一个是东都的司法官,如今,二人都成为了六品官,但是刘玉成要比沈绥低了两阶。可见,圣人还是很看重沈绥以往的政绩功劳的,在这方面,刘玉成远远不如她。 就在沈绥赴任的前一天,沈家小院来了一位客人。闭门谢客多日的沈绥,竟然现身,与此人相见。但是这个人既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也不是天家贵胄,不过是个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径直找来,执意要入内,若不是玄微子认出她是那日城门口的独行客,怕是要被轰走。 玄微子引她入见,她一“见”到沈绥,便道:“在下是慈恩白衣居士的车夫,特来送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4.第一百一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午时刚过,平康坊正是清静时。教坊乐司的娘子们一夜歌舞, 白日大多在补眠。这是沈绥第一次进平康坊, 以往她总是能避则避,绝不来此, 听闻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相当的厉害,这厉害是各种方面的。 平康坊入北门, 向东绕一圈, 所过之北c中c南三曲, 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 多在南曲c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 乃卑妓所居,颇为南c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 初登馆阁者,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 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 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 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 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c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c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c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c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c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c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5.第一百一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个半月前, 入冬后, 北风渐冷,方丈身子不是很好, 受不得冷,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 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 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 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 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 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 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 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 虽然众人是来查案, 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c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c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c东内院,除却方丈c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c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接着她又举着灯,仔细观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并未燃尽,呈块状散落。但是可就在这些块状物的四周,却有一些十分细糜的粉末,瞧着并不像是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细腻的东西燃烧后的粉末,沈绥知道这是纸张燃烧后的残迹。且,这些粉末在灯光照耀下,隐约反射出金色光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6.第一百一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个半月前,入冬后,北风渐冷, 方丈身子不是很好,受不得冷, 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 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 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 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 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 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 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 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 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 虽然众人是来查案, 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c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c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c东内院,除却方丈c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c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从三品诰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7.第一百一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 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 慕容府君, 麻烦您再跟进跟进, 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 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 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 编一编故事, 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 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 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 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 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 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c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c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c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c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c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c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c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平康坊入北门,向东绕一圈,所过之北c中c南三曲,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c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乃卑妓所居,颇为南c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8.第一百一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 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 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 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 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 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 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 公主也是个明白人, 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 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 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 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 此刻, 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 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c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c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c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c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c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c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c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掌柜闻言扬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c博学善谈c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9.第一百一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 正待再问,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登时瞪大了眼睛, 吃惊不小。与此同时,秦臻c妙印法师c程旭c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 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 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 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 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便上前见礼, 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c慕容世叔c妙印法师c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 许久未见, 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 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 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 三娘一切安好, 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 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 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c沈翊麾c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c杜岩c韦含,包括慕容辅c秦臻c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c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笔所绘的观世音画像,后堂是方丈寝室。东西两个偏厅,东偏厅是方丈自修的禅室兼书房;西偏厅是膳厅,是方丈平时用餐的地方,一般方丈也会在此招待关系比较亲近的客人。 沈绥跨入前堂后,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忽的回身看向正堂的门槛。她这突兀地一转身,随在她身后准备跨入前堂的心莲居士张若菡差一点与她撞在一起。张若菡有些忙乱地后退一步,重心不稳差点仰倒,被身后的侍女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张若菡清冽的眸子略有些吃惊地看向沈绥,沈绥的反应却慢了半拍,见自己吓到了张若菡,连忙想上前相扶,伸出的手却硬生生顿住,收回,改拱手为揖,躬身道歉: “绥失礼了。” “无妨。”张若菡稳了稳心神,面色恢复如常。 沈绥侧过身子让张若菡与无涯先进来,张若菡也未推辞。两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侍女无涯随在后方,眼神在自家娘子与沈绥之间游移,只觉得娘子自从见到这姓沈的登徒子后,没有了以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表现十分失常。 张若菡进来后,沈绥来到门槛处,撩起袍摆蹲下仔细观察门槛。门槛上以及附近的青砖地面上积攒着一层干涸后的褐黄色尘土。她右手抹了一层泥土,在指尖摩挲分辨。随后她的视线便抬起,看向门外的院内,若有所思。接着她起身,转身径直向东侧的禅室而去。 张若菡一言不发,视线一直落在沈绥的身上。她好似对这个案发现场毫无兴趣,只是关注着沈绥这个人。今次,慕容辅c秦臻等人其实都与沈绥一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案发现场,但沈绥的举动太过引人注意,以至于她在勘察现场的时候,所有人都立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张若菡的视线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沈绥拉开禅房的平推门,站在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先是环视了一下禅房内的状况。房内地面上铺着蔺草筵垫,须除履入内。原本平推门的位置应当摆放着一面屏风,但是已经被撤走了,所以房内景象一目了然。 以门的位置为中线,禅房可二分为南北。南侧中央摆放一案,案后置一张矮脚禅椅。东西两侧靠墙置着黄梨木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卷。牖窗夹在书架之间,朝南开向前院。书案位置面向东面,就在书案右手旁,放置着一盆熄灭了的火盆,里面盛着少量的焦炭。此刻书案歪斜,禅椅翻倒,靠西面的书架上不少书卷掉下,散落一地,案上放着的文房四宝也打翻在了筵垫之上。如此看来,方丈应该就是死在这个位置。只有那个火盆方方正正地摆着,略显不自然。 门的北侧,靠着西面墙摆放着一张供案,案上供着一尊楠木精刻的释尊法身像,但是已经横倒在案上。佛像前摆放着三足两耳的青铜香炉,也已经被打翻,里面的香灰撒在了案上,案上还放置着鱼鼓c引罄c线香c火镰等一应事物,皆倾倒在地。供案前,面朝西方,放置着拜壂蒲团,方丈平日里就在此打坐清修。朝北的墙上也开有牖窗,但窗扉紧闭,缝隙中还糊着挡风用的粗纸,不像是有开启过的模样。 门对面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的名家字画,有几幅十分稀有珍贵,可见死去的妙普方丈是个极爱书画之人,收藏有大量的字画。这些字画并未有任何破损或移动。 沈绥除靴上筵,道了句: “诸位门口留步。”随后她转身入屋。 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那个摆放端正的火盆,在四周东西全部打翻的情况下,这个火盆很是可疑。 她凑近火盆,先观察周围,发现火盆附近的蔺草筵面上有残留的薄薄一层灰烬。而火盆中只有少量的木炭放在其中,且已经不成块状,大多已经烧成了粉状。时近中午,阴云散开些许,有微薄的阳光从牖窗中照射进来,洒在火盆上,能看见漆黑的炭屑反射出诡异的金光。她捏了一小撮炭屑出来放在掌心,用手指抹开,仔细辨认,能看见其中掺杂着一种不明的金色粉末。她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炭屑的焦味中,撒发着一种无法掩盖的淡淡异香。 这是什么?沈绥眼中一沉。 “圆惠师傅,某想请教,这禅室中的炭火可是您在打理?”沈绥忽的起身,转向门口问道。 一众人等因为沈绥那句“门口留步”,全部围在门口,抻着脖子看她在屋内勘察。听她问起此事,其余人都看向圆惠,一时不知为何有此一问,只有张若菡眼中若有所思。 圆惠答道:“确是小僧在打理。” “您最后一次给火盆添炭是什么时候?”沈绥又问。 “应当是出事前一天的傍晚。” “您当时添加的木炭,可是只有火盆中的这么多?”沈绥将那火盆端起,走到门口,递给圆惠看。 “非也,火盆中的炭少了许多,这小僧也不知为何。”圆惠面露惊疑神色,答道。 “这件事,您没有注意到吗?” “发现方丈遗尊时,小僧大惊之下根本不曾注意这些,匆忙跑出去喊人。之后京兆府封锁方丈院,小僧就不曾进入过这禅室,也是今日经沈施主提醒才发现此事。”圆惠解释道。 沈绥点头,又看向慕容辅,道: “敢问府君,当时负责现场勘查的刑捕官是哪一位?”刑捕官是府兵中专管刑狱缉捕的府军军官俗称。 慕容辅看向杜岩,目光中隐有责备。案发当日杜岩值守,接报后,他是第一个带兵赶往现场的,也是第一个接触到现场的官方人士。然而在杜岩给京兆府上层的案情报告之中,根本未曾提起沈绥所说的关于火盆的事情。包括张三娘子于慈恩寺隐居清修一事,也只字未提。如今沈绥一个外人一而再c再而三地引出这些让人意外的发现,可谓是连番打慕容辅的脸,这让慕容辅很是不满。 杜岩面色白了白,心中暗暗叫苦。他以往办案,何曾如此仔细地搜索过现场?他刚调入京兆府府兵刑捕团中时,带他的前辈也未曾如此教过他。以往办案,都是上官说抓谁就抓谁,出力气就可以了,他何曾动过脑子?长安城是帝都,普天盛世这么多年,长治久安。天子脚下,谁敢犯法?即便有,也都是些巷里坊间的小案子,案情都不复杂,指向也非常明确,像慈恩案这种复杂大案,十数年难得一遇,他也是从未碰到过。他一个军中大老粗,又如何能发现这些细节?不论如何,这个失误是已经犯下了,他连忙上前向慕容辅欠身施礼道: “下官疏忽大意,请府君责罚。” “罢了,先听沈翊麾怎么说。”慕容辅沉着脸道。 “杜校尉可曾注意到火盆中的异样?”沈绥问。 “吾至案发现场时,这火盆就是摆放在那里的,吾等都未曾动过。这其中的木炭为何会这般少,吾亦不知。”杜岩回答。 沈绥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她走回去,将火盆放回原处。接着,她来到牖窗边,仔细观察窗框与插销。一边查看,一边继续询问: “某想再请教圆惠师傅,寺中是否为化雪撒过盐?” “正是。”圆惠回答。 “但是撒盐的地方有限,是否?”沈绥又问。 不等圆惠回答,妙印法师便解释道: “这些年盐价居高不下,即便是粗盐,寺中也购不起太多。因而只是一些重点的院落c必经的道路有撒盐化雪。这也是没办法,这些日子雪下得太大,水陆法会将近,寺中若是积雪太深,实在有碍出入。” 确实,谁都知盐之珍贵,寻常百姓家一点盐都舍不得用。也就只有财大气粗的皇家贵胄才有那个财力去撒盐化雪。妙印言下之意,若不是近期要开水陆法会,寺内是不会去撒盐化雪的。 “方丈院院里可是撒过盐?”沈绥问。 “撒过的。”妙印答道。 “事发前可撒过?”沈绥又问。 这次,圆惠答道:“事发前日清晨撒过一次,之后白日都在下雪,傍晚时渐止,地面上又积了厚厚一层,所以小僧傍晚时又撒过一次。”他头脑倒是很清晰,回答得有条有理。 “圆惠师傅,平日里居住于何处?” “小僧就住在方丈院的东厢房中。” “案发当晚,你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过?” “不曾,因为小僧当晚并不在方丈院就寝。小僧那晚因为要与几位师兄师弟誊抄佛经,傍晚为方丈添了炭火,在院中撒了盐,扫了雪,便离开了。彻夜都在翻经阁之中,清晨回来服侍方丈起身,就发现方丈出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0.第一百二十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在下源千鹤, 沈司直称我千鹤即可。”千鹤简略又干脆地说道。 “千鹤君稍待, 我写封回信,麻烦你带回去给张三娘子。琴奴, 你陪一下千鹤君,我一会儿就回来。”急匆匆交代完,沈绥便立刻返身入书房。 前堂, 独留千鹤与沈缙二人。 沈缙无奈地笑了, 她这个姐姐, 平日里十分精明细心,今日却不经意间犯了糊涂。 她一个口不能言的人,该如何接待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她做口型c打手势, 对方看不见;对方与她说话, 她也没法回应。除非在对方手上写字, 但此等肌肤相亲的事, 当是不能做的。 原本蓝鸲寸步不离她, 但千鹤来得真不巧, 偏偏蓝鸲跟着颦娘去药房抓药去了。蓝鸲平日里专门负责给她熬药,颦娘要将每种药的分量向她交代清楚。一时半会儿, 赶不回来。 想着或许忽陀就在外院,就唤他来吧。于是拨动了一下挂在轮椅扶手下的银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 院子不大, 这声音穿透力强, 忽陀当能听见。 却没想到,忽陀未来,立在一旁的千鹤闻得铃声,耳廓一动,忽然道: “敢问足下,可是十二月廿七那日,与某在城门口相遇的车中人?” 沈缙略有吃惊地看向源千鹤,没想到这人居然能通过铃声就分辨出她的身份。她轮椅上的银铃确实是当日车中挂着的铃铛。这铃铛是自从她失声之后,姐姐亲手为她打造的。自此以后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每有事,总会摇铃,长此以往,身边人都对铃声特别敏感。每闻铃声,必会循声而来。 沈缙想要回答源千鹤,但是发不出声,对方又看不见她的动作。一时间陷入困境,只得又摇了摇铃。 源千鹤十分聪慧,听闻铃声再响,便知自己是猜对了。不由笑了起来,道: “没想到,足下竟是沈司直的胞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鹤见过沈二郎,感谢二郎那日为千鹤解围。”说着向铃铛响起的方向一揖行礼。 沈缙下意识摇了摇头,做出动作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不由又想去解释,但偏偏发不出声。自从她失声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这般急迫地想要向谁表达些什么。或许是因为对方和她一样,都不是完人,失声人与失明人之间的交流,隔着重重的阻碍,让她心焦。 无奈之下,沈缙滚动轮椅,向源千鹤靠近。源千鹤听见清脆的银铃声“叮铃铃”向自己靠近,便知是沈缙过来了。她还听见了轮边碾压地面以及车轱辘的声响,联想起长安城中关于沈家二郎的传言,知晓人家行动不便,确实是只能坐在轮椅之上。 千鹤性情旷达,历经沧桑,成熟老练,没有太多矫情。她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女子身份,穿着男装不过为了行动方便。在她内心之中,男女大防也没有那么严重。沈缙的靠近,让她有了一种心电感应,她知道对方是为了和她交流而来,于是非常善解人意地伸出手来,笑道: “二郎若不嫌弃,有什么话尽管写于在下掌中,在下虽少鄙陋,字还是识得的。” 沈缙虽跟随姐姐女扮男装多年,性情早已磨练得坚强冷硬,但内心深处依旧留有一席女儿家的柔软。她在未扮男装之前,性子天生就柔弱温婉,到如今扮了男装,也很难表现出男儿的英武,与姐姐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因而此刻千鹤所表现出的豁达率性,倒是让她有些赧然。她除了身边几位亲人之外,长到这么大,从未与外人身体接触过。即便对方和自己一样是女子,但是她现在好歹扮作男子,想着若是就这样执人手,是不是不大好。 转念一想,人家女儿家都不在乎,她又何必这般拘泥于礼俗约束。于是自嘲般洒然一笑,抬手执起千鹤的手掌,开始在她手中写字。 黑布蒙眼的千鹤,本来相当的率性,不把此事当做多么严重的礼教大防。然而当一双柔软温凉的手附上她的手时,“咚咚”,她的心忽的沉沉顿了一下,漏跳了一拍。那双手完全不像是一双男人的手,很瘦很小,虽纤瘦,骨节分明,但触摸起来却并不突兀,线条柔和。手指修长,十指指尖,有着一层不厚不薄的茧,指甲修得相当干净圆润,莫非是常年抚琴留下的? 那双手的皮肤细腻嫩滑,温度微凉,不知为何让千鹤想起三伏天里井中冰镇的葡萄来。那双手的左手托着自己的手背,右手食指在掌心中滑动,微微刮着千鹤掌中常年握刀落下的老茧,痒痒的,仿佛隔着手掌,直接挠到了心头。 沈缙捧着千鹤的手,在她的掌心中写下一句话: 千鹤读懂了她的话,便道:“二郎此言差矣,利人利己之事,何乐而不为?在下谢得没错,若不是有您首肯,玄微子又怎么会擅自来帮我。您的铃铛声,当时可让我印象深刻。我千鹤眼虽盲,心却不盲。” 千鹤听她这么说,便笑着写道: “哈哈哈,”千鹤爽朗一笑,道:“天下铃铛亿万,各自音色本就是天差地别。在下耳中,从未闻相同之铃声。二郎的铃声尤为清脆悦耳,穿透力极强,让在下印象深刻。不过,恕在下失礼,二郎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松香气息,亦有极高的辨识度,二者结合,在下便很快认出来了。” 原来如此,沈缙偷偷嗅了嗅自己的衣服,确实有一股松香味,但她平时并未在意。这是因为她长期抚琴,而琴弦需要松脂膏保养的缘故。 千鹤听到衣袖袍襟摩擦的声响,料想沈缙可能在嗅自己的衣服,那画面仿佛就活生生地展现在了眼前,让千鹤不由自主笑了出来。那笑容灿烂,蒙眼黑布带来的肃杀气息瞬间被掩盖,被清风一般爽朗的风致替代。那一瞬的笑容让沈缙瞪大了双眼,半晌不能回神。继而,复又有些赧然,她明白,她被人笑话了。但意外得心中并无排斥,反倒有些喜悦。 此刻,正在前堂内安静交流的两人未曾注意到,就在前堂正门外,沈绥正拉着忽陀,悄悄地藏在门扉旁,观察堂内的一举一动。 “大郎”忽陀轻声唤道。他很是无语,本来听见了铃铛的声响,他就立刻从前院往里走。却没想到沈绥居然从房顶上翻身跃了过来,阻止了他。想来沈绥应该在后面事先观察到了屋内的情况,才会特意用轻功飞跃前堂屋顶来截住他。 “忽陀”沈绥脸上有着一种复杂的笑容,雀跃又有些好奇,还有几分的欣慰和感慨,“这世上的奇妙事可真多,不是吗?” 忽陀愣了一下,随即淡笑附和:“大郎说的是。” “若我家琴奴,能自己交上一个真心朋友,那可是再好不过了。”沈绥轻声道。 “可这源千鹤,可靠吗?”忽陀问。 “我相信莲婢姐姐看人的眼光,她既然收了她在手底,此人必然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沈绥道,“你去吧,我这就回了。” 说罢,也不管忽陀,再度跃身上了房顶,翻身回了后院。之后,又装模作样地拿着回信从后堂出来。沈缙迅速放开了源千鹤手的一幕被她收入眼中,眼看着妹妹苍白的面上浮起红云,她差点没绷住笑出来。将信交给源千鹤时,她意味深长又一语双关地道: “千鹤君,以后可能要麻烦你经常来此走动了。” “沈司直太客气了,三娘与您差遣,千鹤自当尽心尽力。”千鹤并没听出沈绥话语中的双关,接过信来,向着沈绥c沈缙一揖,然后洒然告辞。沈缙的目光追随着她,一直目送她消失在了门口,隐有不舍。 沈绥看着自家妹妹,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她走到院子里,望着飞檐尖上一只正在嬉戏的白尾雨燕,双唇嘟起,舌尖打弯,忽的吹出一声清脆动听的呼哨,呼哨声有节奏地响起,那白尾雨燕听见了呼哨声,歪着头看着沈绥,犹豫了片刻,向她飞来。沈绥笑眯眯地伸出右手食指,雨燕扑棱着翅膀,站在了她的手指上。 沈绥又向雨燕吹了几声口哨,鸟儿仿佛回应她一般吱吱叫了起来,一人一燕好似对话般叽叽喳喳“谈”了一会儿,雨燕居然已经非常亲热沈绥了,竟是不愿飞去。沈绥不知从哪儿摸出几颗鸟食,喂给雨燕,又用手梳理起她的翎羽,笑道: “好燕儿,你去认认张府门,若是见了莲婢姐姐,可要对她说,赤糸一直念着她,从未有一刻忘记。我信上写的都不作数,让她千万不要信了。” 一旁的沈缙闻言不由流下冷汗,心道:阿姊,你信上都写了啥? 沈绥却一抬手,燕儿扑棱翅膀就此飞去。这一手神乎其神的驯鸟术,正是她们沈家人祖传的独门秘技,此技若臻入极致,几乎可以做到与鸟类无障碍交流,但不是所有的沈家子孙都能学会。沈缙就不会,可沈绥在驯鸟术这一方面却是上百年不世出的天才。每次看沈绥使出这一手绝技,沈缙都觉得像是栩栩如生的画卷在眼前展开一般美妙。那不是在驯鸟,而是在与鸟交友,如此的如沐春风。 望着那高飞的雨燕,沈缙忽的有些倾羡起它来,若她也能这般自由高飞,婉转歌唱,此生也就无憾了。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1.第一百二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郎君有何事?”瞧这郎君的模样似乎不是来吃酒的, 掌柜不由眯起眼问道。 “某名沈绥, 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 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 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 掌柜就出来了, 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 圆脸, 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 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 她连忙福了一礼, 道: “婢子承喜, 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这是婢子阿父, 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 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 “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 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 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c博学善谈c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c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妹妹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c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c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车两马,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于他来说,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鸿胪寺事务繁忙,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二郎归不得家,得宿在宫中,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2.第一百二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身后, 慕容辅等人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气还未喘匀,就见沈绥正在试图推开朝北面的那扇券门门扉。不过券门拦腰被门闩锁住,打不开。 “沈施主!可使不得啊。”妙印见状被吓了一跳, 连忙上前阻拦。一把拉住沈绥, 他才松了口气。道: “这券门外没有围挡,您这般使劲往外推, 门闩老化,万一断裂, 可得一头栽下去。” 沈绥问:“这券门可是内外都可开?”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 经不住风吹日晒, 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 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 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 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 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 不由锁紧了眉头, 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 一时难以想明白。 一旁的慕容辅终于把气给喘匀了, 插嘴问道: “一层的大门是锁着的, 上面所有的券门也都是锁着的,这凶手是怎么带着善因法师上来的?难不成是从外面扛着人爬上去的?” 沈绥闻言,二话不说直接往回走,脚步匆匆竟是又下了楼,慕容辅吹胡子瞪眼,指着沈绥离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小子怎这般可恶,仗着自己年轻,却把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置于何地?真是目无尊长!当下也不跟着下去了,就站在十层上,一面揉着发酸的两条腿,一面生闷气。 刘玉成c杜岩c韦含等人看自家上官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去跟着沈绥,便一齐留在了原地。禁军的程旭一路跟随妙印法师,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护卫的任务,并不擅自行动。而妙印法师上了年纪,身体没有那么康健,早已腿软,便着圆清c圆通两位僧人去跟着沈绥,留圆惠在身边。可怜两位僧人刚爬上来,还未喘口气,就又下去了。 秦臻也是爬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在休息,但他内心并不着急,他知道沈绥一查起案子,那就是“目空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个时候的沈绥是不可理喻的,也是极具感染力的,除非脱离这种状态,否则所有人都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沈绥一路下楼,仔细检查每一层的券门,看门闩门锁是否有损坏,但都一无所获。就像妙印法师所说,这些门闩门锁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打开了,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一路到了一层,沈绥站在堂内,蹙着眉思索了起来。圆通圆清喘着粗气站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开口劝说沈绥莫要在佛门重地行止粗鲁c随意乱跑。正犹豫间,却见沈绥忽的快步出了大雁塔,二僧急忙跟了出去。 沈绥一出来,塔外的张若菡和侍女无涯便看见她了。二人目光均落在她身上,不知这位“雪刀明断”打算做什么。 只见沈绥闭目合掌,高声道: “愚俗沈绥,为查明谜团,斗胆攀爬雁塔,望佛祖赎不敬之罪,愿佛祖助吾一臂之力,洗刷佛门杀孽。” 说罢,向上仰望,忽的,撩起袍摆,大步急奔而出,向着雁塔墙壁直直撞去。距离雁塔墙壁大约一丈远时,提气轻身,脚尖点地,如青鸟展翅,腾空而起,一脚踩在雁塔外墙之上,借力上浮丈许,腾升至一层檐端;脚尖再点一层塔檐,游浮至一二层中段,右掌一拍外墙,身躯翻滚向上,左手攀住二层檐端,翻身再向上及至四层檐端,已经完全没了飘逸灵动之感,全靠一点一点地攀爬游墙之功向上。攀爬到第七层,已是累得气喘吁吁c汗出如浆。好不容易攀至第十层,只觉脚下悬空之高度使人目眩,竟又失了三分力气。咬紧牙关,她单手吊在十层东北的檐角之上,仔细观察檐角,看到上面有绳索磨过的痕迹,但痕迹很简单,单纯只有垂直方向的磨痕,并无其他方向的磨痕。 纵使沈绥武艺高绝,膂力惊人,但也不能单手吊在十层高塔上太久。位于十层的众人听闻她攀爬雁塔的动静,早已开了向北的券门。下方的圆清圆通也已吓得面无人色,高声呼喊沈绥注意安全,并不断地诵念佛经。张若菡捏紧了持珠,几乎要将穿绳扯断,咬住下唇仰首看着上方的沈绥,本就白皙的面色更是殊无血色。侍女无涯目瞪口呆地仰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连声发出惊叹。 此刻十层之上的慕容辅惊得结舌,他恐高,一时不敢接近券门,只能在内大喊,让程旭c杜岩和韦含赶紧去营救沈绥。秦臻从侧方靠近券门,隐约能看到外面沈绥被风刮起的袍角,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翊麾!您快进来!” “慢点,慢点移过来,吾等接着您!” 杜岩c韦含c程旭三人在券门旁不断喊着,也不敢靠太近,怕掉下去。 沈绥最后匆匆向东北方向眺望一眼,雄奇的大明宫就耸立在东北方向的尽头。她眸光沉了沉,然后顺着屋檐边一点一点扒到券门正对的位置,淡然说了一声: “诸位让一让,给某腾个地方。” 杜岩c韦含和程旭急忙让开,沈绥身躯一荡,便轻巧地从券门一跃飞入了十层塔内。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长舒一口气,好似刚刚干完活的农家人,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了句: “唉,长久未动,疏于锻炼,爬这一遭臂膀有点酸疼。” 众人:“” 慕容辅有一种上去抽她一巴掌的冲动。别说他了,就连秦臻都有这种想法。 沈绥却忽的正色,看向慕容辅和秦臻,认真道: “某有一言,说与府君与秦公参详。某所习功法,根基功夫就非常注重轻身迅捷之术。三岁习武,七岁可须臾攀高枝捉雀鸟,若游戏间。至如今,更不可同日而语。某攀雁塔,至三层减速,至五层慎步,至七层气喘不济,至十层汗出如浆。某不敢说自己轻功天下无双,但亦是处于当世顶尖行列。比某强者,不过伯仲间,不会有太大差距。大雁塔,墙壁坚实厚重,平整无立足之地,檐出浅短,各层檐之间间距十分大,极为不利于攀爬。若不利用壁虎游墙之法旋塔身向上,则垂直不可攀也。经某试验,一人攀爬雁塔已然如此疲累勉强,再扛着一人,还要攀到十层将人悬吊起来,某认为此事凡人不可为也。” 慕容辅最初被沈绥的骄狂之语说得眉头直皱,但听到最后,却陷入了思索。他不知道沈绥师从何人,又是习的甚么功法,他只懂一些皮毛功夫,对天下功法一窍不通。但是沈绥攀爬雁塔的过程,他是看到了,个中艰辛,他也能感受得出来。沈绥之举已然惊人,若真有人能扛着善因上塔,那真的如沈绥所说,不是凡人之能了。 秦臻却频频点头,他是知道沈绥的功夫有多厉害的,自是深以为然。但这么一来,问题就更难解了。 沈绥继续道: “某仔细观察了全塔的锁,除了一层正南门的门锁,因为经常开关,并无落灰,其余均落了薄薄一层灰。若凶手身负撬锁之术,或可开启门锁,带着善因法师入内。但问题是,其上每一层每一扇券门都并无开过的痕迹。凶手如果是从塔内攀上十层,那就必须要解决如何将善因悬挂到塔外的问题。不然,那就是凶手有着非人的能力,能够携带一个人,徒手攀爬到十层塔顶。” 众人面面相觑,想起了圆通和圆清口中的白毛怪猿,不由起了鸡皮。 “还有,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有一个问题更加重要。”沈绥转身,负手站在北方券门边,眺望着远方,沙哑的声线听起来幽幽: “为何凶手,要选择将善因悬吊于雁塔之上,显眼c麻烦,完全违背犯案后掩藏罪行c尽快脱离现场的人心定律。动因,才是此案的关键所在,不查明动因,就无法勘破此案。 此外,善因案与方丈案之间的关联,其实也集中在善因案之上。查明善因出家前的情况,是目下最紧要的事情。 最后,某还想去看看善因居住的禅房。另外等慈恩寺的勘察结束,某希望能去看看二人的尸首。” “尸首现停于京兆府地牢中,冰封保存,都还是被发现时的模样,伯昭兄弟随时都可以去看。” 慕容辅应道,他目露凝重之色。虽然他对沈绥尚且不信任,但沈绥这一路来的表现却让他十分惊艳。他不是庸人,官场浸淫这么多年,又做了快三年的长安城父母官,他知道沈绥是真的有本事。此人的头脑之清晰,观察之敏锐,世所罕见。再加上查案时的那股沉迷劲,无不让人为之侧目。 沈绥所说的问题,他不是没考虑到,只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让人心烦意乱。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毫无头绪的事情,想到一半,急性子上来,恨不能直接拿个牢中死囚顶上去了事。 但是沈绥这一番话,仿佛将他脑内那团乱麻清理了出来,他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顿时心中有了方向。 “既如此,吾等赶紧前往善因法师的住处罢。” 慕容辅撩起袍摆,率先下楼,众人紧随其后。于楼下与圆通c圆清汇合时,众人再度注意到了等在塔下的张若菡。见她面色有些苍白,周身气息似乎更加疏冷了,不由有些莫名。但是众人前往善因住处时,张若菡还是带着侍女无涯跟了上来。慕容辅心中打鼓,不知这位张家三娘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接下来的路上,沈绥与圆通c圆清并肩而行,询问他们当晚目击白毛怪猿的情况。二僧都一口咬定,绝非是睡糊涂了,而确实是亲眼所见。 “那怪物体型庞大,相比一般猿猴,起码要大上数倍。沿着塔身直直向上爬,速度快得惊人。”圆通道。 “贫僧看到的亦是如此,那怪物身披白色毛发。速度极快地向上攀爬,后来一眨眼就不见了。”圆清道。 “二位可曾看见怪物身上扛着人?”沈绥问。 “这离得有些远了,看不清晰。”圆通迟疑道,圆清也摇了摇头,随即补充道:“那怪物攀爬塔身只是瞬间之事,我们看到后,以为自己眼花了,都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结果再去看时,那怪物就消失了。” 沈绥又问:“二位是在什么方位看到那一幕的?当时又是几时几刻?” “贫僧居住在西堂讲经院,圆清居住后堂戒律院。讲经院位于大雁塔的东北侧,戒律院位于大雁塔的正北侧。贫僧起夜时看了一眼漏壶,应当是子正三刻左右。”圆通回答道。 沈绥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点头思索,不久再问: “请教圆清师傅,戒律院与光明堂是什么关系?听说善因法师是光明堂执事僧,但是他又是戒律院的僧值僧,沈某对于寺中事物不大熟悉,有些困惑。” “光明堂是寺内专门设立接待外宗外派外教人士的礼仪部所。慈恩寺因祖师扬名海外,经常有外教人士前来拜谒,一起谈经论道。因为善因师叔擅长人事来往,因而被获选入光明堂。近些年来,光明堂事务一直是妙印师叔祖与善因师叔两人在打理。”圆清回答道。 “既如此,他应当经常会接触到一些寺外的人事了?”沈绥道。 “正是。” 沈绥眉头一皱,心想这可不妙,如此一来,嫌犯的范围不仅没能缩小,反倒扩大了。 张若菡在后方听着他们的对话,眼中若有所思。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了善因居住的戒律院。沈绥暂时抛开这些疑惑,投入了新一轮的调查。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3.第一百二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是的, 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 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 塔内佛宝珍贵, 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 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 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 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 不由锁紧了眉头, 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 一时难以想明白。 一旁的慕容辅终于把气给喘匀了, 插嘴问道: “一层的大门是锁着的,上面所有的券门也都是锁着的,这凶手是怎么带着善因法师上来的?难不成是从外面扛着人爬上去的?” 沈绥闻言,二话不说直接往回走,脚步匆匆竟是又下了楼, 慕容辅吹胡子瞪眼, 指着沈绥离去的方向, 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小子怎这般可恶, 仗着自己年轻, 却把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置于何地?真是目无尊长!当下也不跟着下去了, 就站在十层上,一面揉着发酸的两条腿,一面生闷气。 刘玉成c杜岩c韦含等人看自家上官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去跟着沈绥,便一齐留在了原地。禁军的程旭一路跟随妙印法师,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护卫的任务,并不擅自行动。而妙印法师上了年纪,身体没有那么康健,早已腿软,便着圆清c圆通两位僧人去跟着沈绥,留圆惠在身边。可怜两位僧人刚爬上来,还未喘口气,就又下去了。 秦臻也是爬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在休息,但他内心并不着急,他知道沈绥一查起案子,那就是“目空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个时候的沈绥是不可理喻的,也是极具感染力的,除非脱离这种状态,否则所有人都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沈绥一路下楼,仔细检查每一层的券门,看门闩门锁是否有损坏,但都一无所获。就像妙印法师所说,这些门闩门锁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打开了,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一路到了一层,沈绥站在堂内,蹙着眉思索了起来。圆通圆清喘着粗气站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开口劝说沈绥莫要在佛门重地行止粗鲁c随意乱跑。正犹豫间,却见沈绥忽的快步出了大雁塔,二僧急忙跟了出去。 沈绥一出来,塔外的张若菡和侍女无涯便看见她了。二人目光均落在她身上,不知这位“雪刀明断”打算做什么。 只见沈绥闭目合掌,高声道: “愚俗沈绥,为查明谜团,斗胆攀爬雁塔,望佛祖赎不敬之罪,愿佛祖助吾一臂之力,洗刷佛门杀孽。” 说罢,向上仰望,忽的,撩起袍摆,大步急奔而出,向着雁塔墙壁直直撞去。距离雁塔墙壁大约一丈远时,提气轻身,脚尖点地,如青鸟展翅,腾空而起,一脚踩在雁塔外墙之上,借力上浮丈许,腾升至一层檐端;脚尖再点一层塔檐,游浮至一二层中段,右掌一拍外墙,身躯翻滚向上,左手攀住二层檐端,翻身再向上及至四层檐端,已经完全没了飘逸灵动之感,全靠一点一点地攀爬游墙之功向上。攀爬到第七层,已是累得气喘吁吁c汗出如浆。好不容易攀至第十层,只觉脚下悬空之高度使人目眩,竟又失了三分力气。咬紧牙关,她单手吊在十层东北的檐角之上,仔细观察檐角,看到上面有绳索磨过的痕迹,但痕迹很简单,单纯只有垂直方向的磨痕,并无其他方向的磨痕。 纵使沈绥武艺高绝,膂力惊人,但也不能单手吊在十层高塔上太久。位于十层的众人听闻她攀爬雁塔的动静,早已开了向北的券门。下方的圆清圆通也已吓得面无人色,高声呼喊沈绥注意安全,并不断地诵念佛经。张若菡捏紧了持珠,几乎要将穿绳扯断,咬住下唇仰首看着上方的沈绥,本就白皙的面色更是殊无血色。侍女无涯目瞪口呆地仰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连声发出惊叹。 此刻十层之上的慕容辅惊得结舌,他恐高,一时不敢接近券门,只能在内大喊,让程旭c杜岩和韦含赶紧去营救沈绥。秦臻从侧方靠近券门,隐约能看到外面沈绥被风刮起的袍角,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翊麾!您快进来!” “慢点,慢点移过来,吾等接着您!” 杜岩c韦含c程旭三人在券门旁不断喊着,也不敢靠太近,怕掉下去。 沈绥最后匆匆向东北方向眺望一眼,雄奇的大明宫就耸立在东北方向的尽头。她眸光沉了沉,然后顺着屋檐边一点一点扒到券门正对的位置,淡然说了一声: “诸位让一让,给某腾个地方。” 杜岩c韦含和程旭急忙让开,沈绥身躯一荡,便轻巧地从券门一跃飞入了十层塔内。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长舒一口气,好似刚刚干完活的农家人,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了句: “唉,长久未动,疏于锻炼,爬这一遭臂膀有点酸疼。” 众人:“” 慕容辅有一种上去抽她一巴掌的冲动。别说他了,就连秦臻都有这种想法。 沈绥却忽的正色,看向慕容辅和秦臻,认真道: “某有一言,说与府君与秦公参详。某所习功法,根基功夫就非常注重轻身迅捷之术。三岁习武,七岁可须臾攀高枝捉雀鸟,若游戏间。至如今,更不可同日而语。某攀雁塔,至三层减速,至五层慎步,至七层气喘不济,至十层汗出如浆。某不敢说自己轻功天下无双,但亦是处于当世顶尖行列。比某强者,不过伯仲间,不会有太大差距。大雁塔,墙壁坚实厚重,平整无立足之地,檐出浅短,各层檐之间间距十分大,极为不利于攀爬。若不利用壁虎游墙之法旋塔身向上,则垂直不可攀也。经某试验,一人攀爬雁塔已然如此疲累勉强,再扛着一人,还要攀到十层将人悬吊起来,某认为此事凡人不可为也。” 慕容辅最初被沈绥的骄狂之语说得眉头直皱,但听到最后,却陷入了思索。他不知道沈绥师从何人,又是习的甚么功法,他只懂一些皮毛功夫,对天下功法一窍不通。但是沈绥攀爬雁塔的过程,他是看到了,个中艰辛,他也能感受得出来。沈绥之举已然惊人,若真有人能扛着善因上塔,那真的如沈绥所说,不是凡人之能了。 秦臻却频频点头,他是知道沈绥的功夫有多厉害的,自是深以为然。但这么一来,问题就更难解了。 沈绥继续道: “某仔细观察了全塔的锁,除了一层正南门的门锁,因为经常开关,并无落灰,其余均落了薄薄一层灰。若凶手身负撬锁之术,或可开启门锁,带着善因法师入内。但问题是,其上每一层每一扇券门都并无开过的痕迹。凶手如果是从塔内攀上十层,那就必须要解决如何将善因悬挂到塔外的问题。不然,那就是凶手有着非人的能力,能够携带一个人,徒手攀爬到十层塔顶。” 众人面面相觑,想起了圆通和圆清口中的白毛怪猿,不由起了鸡皮。 “还有,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有一个问题更加重要。”沈绥转身,负手站在北方券门边,眺望着远方,沙哑的声线听起来幽幽: “为何凶手,要选择将善因悬吊于雁塔之上,显眼c麻烦,完全违背犯案后掩藏罪行c尽快脱离现场的人心定律。动因,才是此案的关键所在,不查明动因,就无法勘破此案。 此外,善因案与方丈案之间的关联,其实也集中在善因案之上。查明善因出家前的情况,是目下最紧要的事情。 最后,某还想去看看善因居住的禅房。另外等慈恩寺的勘察结束,某希望能去看看二人的尸首。” “尸首现停于京兆府地牢中,冰封保存,都还是被发现时的模样,伯昭兄弟随时都可以去看。” 慕容辅应道,他目露凝重之色。虽然他对沈绥尚且不信任,但沈绥这一路来的表现却让他十分惊艳。他不是庸人,官场浸淫这么多年,又做了快三年的长安城父母官,他知道沈绥是真的有本事。此人的头脑之清晰,观察之敏锐,世所罕见。再加上查案时的那股沉迷劲,无不让人为之侧目。 沈绥所说的问题,他不是没考虑到,只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让人心烦意乱。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毫无头绪的事情,想到一半,急性子上来,恨不能直接拿个牢中死囚顶上去了事。 但是沈绥这一番话,仿佛将他脑内那团乱麻清理了出来,他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顿时心中有了方向。 “既如此,吾等赶紧前往善因法师的住处罢。” 慕容辅撩起袍摆,率先下楼,众人紧随其后。于楼下与圆通c圆清汇合时,众人再度注意到了等在塔下的张若菡。见她面色有些苍白,周身气息似乎更加疏冷了,不由有些莫名。但是众人前往善因住处时,张若菡还是带着侍女无涯跟了上来。慕容辅心中打鼓,不知这位张家三娘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接下来的路上,沈绥与圆通c圆清并肩而行,询问他们当晚目击白毛怪猿的情况。二僧都一口咬定,绝非是睡糊涂了,而确实是亲眼所见。 “那怪物体型庞大,相比一般猿猴,起码要大上数倍。沿着塔身直直向上爬,速度快得惊人。”圆通道。 “贫僧看到的亦是如此,那怪物身披白色毛发。速度极快地向上攀爬,后来一眨眼就不见了。”圆清道。 “二位可曾看见怪物身上扛着人?”沈绥问。 “这离得有些远了,看不清晰。”圆通迟疑道,圆清也摇了摇头,随即补充道:“那怪物攀爬塔身只是瞬间之事,我们看到后,以为自己眼花了,都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结果再去看时,那怪物就消失了。” 沈绥又问:“二位是在什么方位看到那一幕的?当时又是几时几刻?” “贫僧居住在西堂讲经院,圆清居住后堂戒律院。讲经院位于大雁塔的东北侧,戒律院位于大雁塔的正北侧。贫僧起夜时看了一眼漏壶,应当是子正三刻左右。”圆通回答道。 沈绥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点头思索,不久再问: “请教圆清师傅,戒律院与光明堂是什么关系?听说善因法师是光明堂执事僧,但是他又是戒律院的僧值僧,沈某对于寺中事物不大熟悉,有些困惑。” “光明堂是寺内专门设立接待外宗外派外教人士的礼仪部所。慈恩寺因祖师扬名海外,经常有外教人士前来拜谒,一起谈经论道。因为善因师叔擅长人事来往,因而被获选入光明堂。近些年来,光明堂事务一直是妙印师叔祖与善因师叔两人在打理。”圆清回答道。 “既如此,他应当经常会接触到一些寺外的人事了?”沈绥道。 “正是。” 沈绥眉头一皱,心想这可不妙,如此一来,嫌犯的范围不仅没能缩小,反倒扩大了。 张若菡在后方听着他们的对话,眼中若有所思。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了善因居住的戒律院。沈绥暂时抛开这些疑惑,投入了新一轮的调查。 此案虽不光彩,老百姓却颇为感慨,无论任何时代,百姓们总是同情心更多。对于悲剧故事,总是抱有怜悯宽怀的态度。因而慈恩寺的怪猿案,就演变成了一桩悲剧故事,成为了京畿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4.第一百二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郎君稍等, 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 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 掌柜就出来了, 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 打扮清素, 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 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 “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 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 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 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 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 沈绥跟上, 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c博学善谈c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c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妹妹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c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c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初六这一日千鹤来访时,恰逢玄微子有事前来找沈绥相谈,沈绥很快就出来了,玄微子说完事,急匆匆就走了。之后沈绥亲自接待千鹤,沈缙虽同处一堂,但与千鹤未能来得及有所交流。不过千鹤此人的辨识度还是很高的,沈缙一眼就认出来此人就是前些日子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位独行客。没想到,她竟是莲婢姐姐的仆从,这世上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这位客人”读完信后,沈绥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没有想到,张若菡那位传闻中远行未归的车夫,竟然会是这样一位男装女郎。而且,虽然已经很淡薄了,但沈绥依旧能从她身上看出来东瀛人的影子,她不是大唐人。 “在下源千鹤,沈司直称我千鹤即可。”千鹤简略又干脆地说道。 “千鹤君稍待,我写封回信,麻烦你带回去给张三娘子。琴奴,你陪一下千鹤君,我一会儿就回来。”急匆匆交代完,沈绥便立刻返身入书房。 前堂,独留千鹤与沈缙二人。 沈缙无奈地笑了,她这个姐姐,平日里十分精明细心,今日却不经意间犯了糊涂。 她一个口不能言的人,该如何接待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她做口型c打手势,对方看不见;对方与她说话,她也没法回应。除非在对方手上写字,但此等肌肤相亲的事,当是不能做的。 原本蓝鸲寸步不离她,但千鹤来得真不巧,偏偏蓝鸲跟着颦娘去药房抓药去了。蓝鸲平日里专门负责给她熬药,颦娘要将每种药的分量向她交代清楚。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想着或许忽陀就在外院,就唤他来吧。于是拨动了一下挂在轮椅扶手下的银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院子不大,这声音穿透力强,忽陀当能听见。 却没想到,忽陀未来,立在一旁的千鹤闻得铃声,耳廓一动,忽然道: “敢问足下,可是十二月廿七那日,与某在城门口相遇的车中人?” 沈缙略有吃惊地看向源千鹤,没想到这人居然能通过铃声就分辨出她的身份。她轮椅上的银铃确实是当日车中挂着的铃铛。这铃铛是自从她失声之后,姐姐亲手为她打造的。自此以后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每有事,总会摇铃,长此以往,身边人都对铃声特别敏感。每闻铃声,必会循声而来。 沈缙想要回答源千鹤,但是发不出声,对方又看不见她的动作。一时间陷入困境,只得又摇了摇铃。 源千鹤十分聪慧,听闻铃声再响,便知自己是猜对了。不由笑了起来,道: “没想到,足下竟是沈司直的胞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鹤见过沈二郎,感谢二郎那日为千鹤解围。”说着向铃铛响起的方向一揖行礼。 沈缙下意识摇了摇头,做出动作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不由又想去解释,但偏偏发不出声。自从她失声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这般急迫地想要向谁表达些什么。或许是因为对方和她一样,都不是完人,失声人与失明人之间的交流,隔着重重的阻碍,让她心焦。 无奈之下,沈缙滚动轮椅,向源千鹤靠近。源千鹤听见清脆的银铃声“叮铃铃”向自己靠近,便知是沈缙过来了。她还听见了轮边碾压地面以及车轱辘的声响,联想起长安城中关于沈家二郎的传言,知晓人家行动不便,确实是只能坐在轮椅之上。 千鹤性情旷达,历经沧桑,成熟老练,没有太多矫情。她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女子身份,穿着男装不过为了行动方便。在她内心之中,男女大防也没有那么严重。沈缙的靠近,让她有了一种心电感应,她知道对方是为了和她交流而来,于是非常善解人意地伸出手来,笑道: “二郎若不嫌弃,有什么话尽管写于在下掌中,在下虽少鄙陋,字还是识得的。” 沈缙虽跟随姐姐女扮男装多年,性情早已磨练得坚强冷硬,但内心深处依旧留有一席女儿家的柔软。她在未扮男装之前,性子天生就柔弱温婉,到如今扮了男装,也很难表现出男儿的英武,与姐姐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因而此刻千鹤所表现出的豁达率性,倒是让她有些赧然。她除了身边几位亲人之外,长到这么大,从未与外人身体接触过。即便对方和自己一样是女子,但是她现在好歹扮作男子,想着若是就这样执人手,是不是不大好。 转念一想,人家女儿家都不在乎,她又何必这般拘泥于礼俗约束。于是自嘲般洒然一笑,抬手执起千鹤的手掌,开始在她手中写字。 黑布蒙眼的千鹤,本来相当的率性,不把此事当做多么严重的礼教大防。然而当一双柔软温凉的手附上她的手时,“咚咚”,她的心忽的沉沉顿了一下,漏跳了一拍。那双手完全不像是一双男人的手,很瘦很小,虽纤瘦,骨节分明,但触摸起来却并不突兀,线条柔和。手指修长,十指指尖,有着一层不厚不薄的茧,指甲修得相当干净圆润,莫非是常年抚琴留下的? 那双手的皮肤细腻嫩滑,温度微凉,不知为何让千鹤想起三伏天里井中冰镇的葡萄来。那双手的左手托着自己的手背,右手食指在掌心中滑动,微微刮着千鹤掌中常年握刀落下的老茧,痒痒的,仿佛隔着手掌,直接挠到了心头。 沈缙捧着千鹤的手,在她的掌心中写下一句话: 千鹤读懂了她的话,便道:“二郎此言差矣,利人利己之事,何乐而不为?在下谢得没错,若不是有您首肯,玄微子又怎么会擅自来帮我。您的铃铛声,当时可让我印象深刻。我千鹤眼虽盲,心却不盲。” 千鹤听她这么说,便笑着写道: “哈哈哈,”千鹤爽朗一笑,道:“天下铃铛亿万,各自音色本就是天差地别。在下耳中,从未闻相同之铃声。二郎的铃声尤为清脆悦耳,穿透力极强,让在下印象深刻。不过,恕在下失礼,二郎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松香气息,亦有极高的辨识度,二者结合,在下便很快认出来了。” 原来如此,沈缙偷偷嗅了嗅自己的衣服,确实有一股松香味,但她平时并未在意。这是因为她长期抚琴,而琴弦需要松脂膏保养的缘故。 千鹤听到衣袖袍襟摩擦的声响,料想沈缙可能在嗅自己的衣服,那画面仿佛就活生生地展现在了眼前,让千鹤不由自主笑了出来。那笑容灿烂,蒙眼黑布带来的肃杀气息瞬间被掩盖,被清风一般爽朗的风致替代。那一瞬的笑容让沈缙瞪大了双眼,半晌不能回神。继而,复又有些赧然,她明白,她被人笑话了。但意外得心中并无排斥,反倒有些喜悦。 此刻,正在前堂内安静交流的两人未曾注意到,就在前堂正门外,沈绥正拉着忽陀,悄悄地藏在门扉旁,观察堂内的一举一动。 “大郎”忽陀轻声唤道。他很是无语,本来听见了铃铛的声响,他就立刻从前院往里走。却没想到沈绥居然从房顶上翻身跃了过来,阻止了他。想来沈绥应该在后面事先观察到了屋内的情况,才会特意用轻功飞跃前堂屋顶来截住他。 “忽陀”沈绥脸上有着一种复杂的笑容,雀跃又有些好奇,还有几分的欣慰和感慨,“这世上的奇妙事可真多,不是吗?” 忽陀愣了一下,随即淡笑附和:“大郎说的是。” “若我家琴奴,能自己交上一个真心朋友,那可是再好不过了。”沈绥轻声道。 “可这源千鹤,可靠吗?”忽陀问。 “我相信莲婢姐姐看人的眼光,她既然收了她在手底,此人必然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沈绥道,“你去吧,我这就回了。” 说罢,也不管忽陀,再度跃身上了房顶,翻身回了后院。之后,又装模作样地拿着回信从后堂出来。沈缙迅速放开了源千鹤手的一幕被她收入眼中,眼看着妹妹苍白的面上浮起红云,她差点没绷住笑出来。将信交给源千鹤时,她意味深长又一语双关地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5.第一百二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说起这“银壶”一名的来历, 倒也奇妙。秦臻少时穷困,父亲早逝, 祖父病卧在床,年纪轻轻挑起全家重担。好在他父亲在世时, 教他钓鱼的功夫。他便经常入山中深湖或大江大河边垂钓, 钓了寻常鱼儿卖了养家, 偶尔碰见罕见的鱼儿, 便卖给富贵人家赏玩。他是湖州人,吴兴沈家也买过他的鱼, 湖州城市集上的人都唤他“秦鱼郎”。 某日秦臻于山中湖边垂钓,遇见一仙人, 手执银壶, 在湖边饮酒。两人相谈几句,那仙人便将手中银壶给了秦臻,让他拿去换钱,买书纸笔墨。秦臻本想推辞,可那仙人却转瞬间踪迹渺渺了。 说来,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 便存着告诫c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 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 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 大雪天里衣着单薄,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此刻敛了气息,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c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c居士c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c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不由锁紧了眉头,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一时难以想明白。 一旁的慕容辅终于把气给喘匀了,插嘴问道: “一层的大门是锁着的,上面所有的券门也都是锁着的,这凶手是怎么带着善因法师上来的?难不成是从外面扛着人爬上去的?” 沈绥闻言,二话不说直接往回走,脚步匆匆竟是又下了楼,慕容辅吹胡子瞪眼,指着沈绥离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小子怎这般可恶,仗着自己年轻,却把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置于何地?真是目无尊长!当下也不跟着下去了,就站在十层上,一面揉着发酸的两条腿,一面生闷气。 刘玉成c杜岩c韦含等人看自家上官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去跟着沈绥,便一齐留在了原地。禁军的程旭一路跟随妙印法师,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护卫的任务,并不擅自行动。而妙印法师上了年纪,身体没有那么康健,早已腿软,便着圆清c圆通两位僧人去跟着沈绥,留圆惠在身边。可怜两位僧人刚爬上来,还未喘口气,就又下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6.第一百二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侍女一掌落空, 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 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 立刻旋身, 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 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 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 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 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 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 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 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 告罪道: “在下沈绥, 无意中闯入内院, 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沈绥点头,解释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参军一职,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长安,协助京兆府参详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寻线索无意中闯入内院,实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动容,似乎对慈恩案或者沈绥的身份颇有些兴趣。正当开口,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头望去,便见游廊内,僧人圆惠协同两位府兵校尉快步而来。出声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绥记得他叫杜岩,长安本地人。 京兆府有自己的府兵,但人数不多,大多专管缉捕治安,基本不会行军打仗。京兆一带的治安实际上由戍守在长安内外的禁军十六卫掌控,因而此次,有右武卫的程旭出面协助维/稳。但非是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或者成帮结派造成一定威胁的草莽盗匪,不能惊动禁军。因而巷里坊间的一些小打小闹的案件,都是京兆府出本府府兵外出缉捕案犯。 京兆府兵大多是本地人,且在长安有家底,走了关系才能进来。这是一份很荣耀的差事,对于出身稍微次了点的下等富贵人家来说,子侄有这一重身份,也是相当体面。杜岩出身京兆杜氏的旁支,这一支早年分出,后家道中落,现在够不上世家大族的地位,顶多算是个富裕人家。他能入京兆府,成为校尉一级的军官,多多少少沾了点京兆杜氏的光。 杜校尉上前,向沈绥一抱拳,道: “沈翊麾,府君着急找您,您快跟某家回去吧。” “未与慕容府君打招呼,是沈某的不是。”沈绥嘴上客气了一下,但实际上内心毫无反思之意。 “圆惠见过心莲居士。”年轻的僧人双手合掌,向白衣女子微微躬身。白衣女子合掌回礼,仪态端方。 之前杜岩的注意力都在沈绥的身上,直到圆惠向白衣女子行礼,他方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女子。只一眼便觉无比惊艳,难以收回目光。身旁的另外一位校尉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才回神,连忙垂下目光,施了一礼。 杜岩身旁这位校尉看着甚为年轻,一张黝黑面庞上圆溜溜的一对大眼睛,实际上已经年过而立。此人名韦含,出身京兆韦氏旁支,行十二,家境不错,但自个儿是个不争气的,不爱读书,也考不上功名,从小就爱耍些刀枪棍棒,于武人中厮混。十六七岁时从了军,后来家里花了好大力气,把他送进了京兆府当府兵。此人似乎认识那白衣女子,之前杜岩和沈绥说话时,他的目光就一直往那女子身上扫。眼下犹犹豫豫,似乎想上前打招呼,却又不知该不该。 没想到,那心莲居士早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主动开口道: “韦十二郎,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韦含受宠若惊,心里也是一松,连忙施礼回道: “多谢张三娘子关心,十二近来很好。倒是三娘子,身体可好些了吗?” “劳十二郎挂念,若菡很好。” 杜岩一脸震惊得看着身旁的韦含,那脸上写着一句话:你小子居然认识这样一位绝世大美人? 见心莲居士并无隐瞒自身身份的意思,韦含很有眼力,立刻介绍道: “这位便是张曲江的千金,行三。” 杜岩大吃一惊,张曲江是谁,长安人人皆知。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风仪铮然,耿介不阿,俊雅无双,是极难得的高绝人物,坊间都爱称呼他“张曲江”。开元十一年任中书舍人一职,被认为是下一任宰相的候选人,身份无比清贵。后因宰相张说被罢,受到牵连,一年前被贬,离开长安,目前正在洪州都督任上。 张九龄单身赴任洪州,长安家中有老母,二弟张九章官拜鸿胪寺卿,于家中奉养老人。三弟张九皋并九龄长子张拯均在外地为官。很多年前曾听闻他府中还有一位千金,名若菡,天资卓绝,极为聪慧,当时很受中宗c睿宗喜爱,还入国子监做了晋国公主的伴读。后来长安发生了不少大事,这位千金便慢慢被淡忘了,竟是不知现在居然清修于慈恩寺中。看她尚未挽妇人发髻,当是还未嫁人。算算年纪,得有二十七八岁了。 “若菡见过诸位。”白衣女子与众人一一见礼,依旧行佛家礼仪,夹持珠合掌,神态淡薄,不沾人间俗尘。 众人皆十分好奇张曲江的千金为何会成了清修的佛家居士,二十多岁了也不嫁人。但这种问题怎好当着人家面去问,再者因为时间紧急,几人还需赶紧回去查案,见过礼后,约定再见,便要告辞。 却没想到,张若菡忽然道: “慈恩一案,若菡也被牵涉其中,对案情略知一二。几位若不嫌弃,若菡一道同行可否?” 三娘?站在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十分惊讶,她家娘子何时对俗世案件感兴趣了?虽说她们主仆很不走运地被卷入慈恩案之中,被封锁在寺内不得出入。但娘子本就深居简出,饮食起居均有僧侣顾看,倒是无甚影响。这案子于娘子而言,不过是俗尘中又一桩杀业,除了唏嘘感叹外,并不能提起更多的兴趣。 杜岩c韦含面面相觑,随后将视线投向沈绥。沈绥面色悠然平静,见他们都看自己,笑道: “沈某也是客,做不了主。”一句话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最后还是韦含道: “三娘子客气了,既如此,请随吾等同往。” 于是回程。依旧圆惠在前方带路,杜岩c韦含紧随其后并肩而行,沈绥缀在两人后面,张若菡携无涯落在最后。 杜岩悄悄与韦含咬耳朵: “你小子老实交代,你怎么认识的张三娘子?” 韦含道:“我二舅就在张府做管家,平日无事,我娘总爱让我去给二舅送东西。出出进进那么多次,也见到过张三娘子。第一次见面是五年前,当时是因为受二舅所托,说张府闹夜盗,让我去帮忙规制内院安保。后来在张府偏厅做客时,又见过一两次。这三娘子仙儿一般的人物,我都不敢与她说话。二舅说她有心病,身体不好。” “心病?”杜岩疑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不是这个心。”韦含白他一眼,“二舅说她思虑过重,有心病,以至于身体不好。后来修了佛,才慢慢好转。最近一年我也没见到过她,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更加不似俗尘中人了。” 杜岩点点头,随即鬼头鬼脑地问: “她没嫁人,是因为有心病?” “或许吧,谁知道呢。总之这等人物的心思,咱们根本看不透。”韦含摇头道。 沈绥跟在他们后面,距离不远。她听觉出众,两人对话尽数落入耳中。她面上表情不变,眼底却越发幽深,感受到背后传来的那灼人的视线,缩在袍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张若菡跟在沈绥身后,望着她挺拔俊秀的背影,眼中沉蕴的情绪越发涌动起来,疑惑c猜测c不安和隐隐的期待将欲喷薄而出,最后却被她死死压在了心底。 沈绥 善因是戒律院的首席,沈绥就善因案发当晚的动向,询问了居住在善因居所旁的几位戒律院的僧人。与杜岩提供的供词相吻合,大家一致言道:当晚善因房中很早就熄灯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入睡了,便未曾去打扰,不承想清晨就发现他死于雁塔之上。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私下里,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7.第一百二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说来, 秦臻能读书入仕, 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 便存着告诫c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 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 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 大雪天里衣着单薄, 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 眼角皱纹深刻, 但面色红润, 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 此刻敛了气息, 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 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 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 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 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 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c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隆5笔蔽浠蒎贸瑁屎笮殖ね跏匾豢置妹蒙グ冢哟送跫沂r硕鞒琛1闱肷嗣魑虿伟菽隙繁倍罚v究躺咸斓匚挠胧ト嗣洌猛趸屎笈宕鳌25溃骸按魃纤杀s釉缟笞樱笤蚩捎朐蛱旎屎笙啾取!?br />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ァ?br />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掠胛浠蒎烊晃校舜斯叵导瘢∷契伟辶酵罚莆盏煤茫憧善胶狻?br />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c居士c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c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张若菡看完后只是冷笑了一声,全没当回事,她知道沈绥根本不是这种经学卫道士,越是表现得如此惹人厌恶,就越是惹她怀疑。早在她收到回信之前,她就知道信中会有类似这般的内容了。她之所以如此聚精会神地看这封信,是在辨识信上的字体。 据千鹤所言,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她也看不见。但想来,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穴,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髁似蹋绦溃骸拔蚁衷谧罾Щ蟮氖牵飧錾蛩纾氤圄榫烤故鞘裁囱墓叵怠!?br />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8.第一百二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郎君有何事?”瞧这郎君的模样似乎不是来吃酒的, 掌柜不由眯起眼问道。 “某名沈绥,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 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 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 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 襦袄长裙, 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 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 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 “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 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 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c博学善谈c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c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guān chǎng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guān chǎng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èi èi,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èi èi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c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c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张若菡今日着了一身浅青色的窄袖交领右衽服,外披白裘氅,长发束起,戴帷帽,垂纱遮面。这一身打扮,似是要出远门。 一主一仆向西走,穿廊道,过屋舍,不多时,眼前敞阔起来,可见慈恩寺最西侧的侧道,就在道口,一位黑布蒙眼佩东瀛刀的清秀武士正等在那里。 “千鹤,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完全可代目而视,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极具代表性,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车两马,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连忙上前见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9.第一百二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路上,沈绥骑在马上陷入沉思,一旁的杜岩c韦含本想与她搭话,见她心不在焉的, 也就没说话。杜岩则和韦含低声交谈起来,议论的对象就是沈绥。 “依我看, 这位沈校尉果真非凡人, 怪不得得到了那么多人的举荐。”韦含道。 杜岩虽是粗人,但性格并非骄狂之徒,也喜好结交豪侠人物。今日沈绥的表现提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虽然沈绥某种程度上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 他却不以为意。听韦含如是说,不由立刻附和: “他那一身轻功, 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 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知道杜岩不爱读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 号称山中宰相, 佛道儒兼修的大家。”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 “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少阳金丹,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沈绥并未完全隐匿自己的身份,她给了张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现在也绝对没到揭露自己身份,与她相认的时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烟雾/弹出去,试图让张若菡迷惑。现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应对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张若菡了。沈绥心里没底,她觉得以张若菡的聪明才智,或许仔细思索几番,就能拨开迷雾,直指要害。到时候,怕是要更改计划了。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一叹,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小她就被莲婢姐姐压了一头,到现在,依旧是毫无长进,在她面前真的是没办法弄虚作假。 想起一袭白衣,清冽似雪c高洁似莲的张若菡,沈绥的目光变得温柔缱绻起来。多少年未见到莲婢姐姐了,即便这许多年来她的情报网每过十日就会将她的消息传来,但终究抵不过亲眼相见。内心积压的思念以及对往事的回忆,在见到她熟悉的身影时,若泉涌而出,差点抑制不住。 昔年她还不及她高,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今日相见不相识,自己却已高出她许多了。然而莲婢姐姐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好似从未改变。她很清楚莲婢姐姐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过得不比她自己轻松,以至于耽误了一生的幸福。因而自己拼了命地试图回到她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她曾发誓会一辈子保护莲婢姐姐,不离不弃,她不想食言。 眼看着京兆府衙署就在目前,秦臻掀开马车车帘,打算和沈绥打个招呼。却一眼看到驾马驰于他车旁的沈绥,低垂眸光中无法掩饰的哀伤痛楚。秦臻喉头不由哽住,想说的话一个字未能吐出,终是放下车帘,苍眉下的双眼却泛起了疑惑之色。 车马在衙署前停下,沈绥收敛情绪下马。将马缰马鞭交给京兆府的马奴,一众人等浩浩荡荡进了京兆府。急性子的慕容辅直接带着秦臻和沈绥前往地牢,韦含和杜岩依旧相伴在侧,同时,他们已经叫了一名仆役,赶紧去找负责慈恩案的仵作到地牢相见。 京兆府的仵作是专门养的,大约五六人,都是官奴的身份,老资格的仵作两人,其余都是他们的徒弟。这些人大多无父无母,早已没有了家庭。被发配为官奴后,分入京兆府为奴,从小就跟着以前的仵作师傅学习,混口饭吃。虽然身份低微卑贱,但是京兆府查案不能没了这些人。只是,仵作的身份还是会让人避之不及。京兆府的官员和刑狱府兵,除非不得已的公务,一般也不会与仵作来往。 沈绥一行人来到地牢停尸间门口时,那仵作已经气喘吁吁地提前赶到了。见到慕容辅这位顶头上官,连忙纳头就拜。这位仵作是个小个子,姓赵,行六,四十来岁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腰背有些佝偻,面相看着很是猥琐,唯唯诺诺十分得不起眼。不过沈绥注意到了他的双手,却不是那种干粗活的人布满双茧的手,反倒十分细腻,皮肤也奇怪得白了一个色度。沈绥不由弯了弯唇角,心道:不愧是京兆府,养得仵作不是吃干饭的废物,应当是有本事的。 “赵六,别行礼了,赶紧开门。”慕容辅皱着眉不耐烦道。地牢里污浊的空气,肮脏的环境让这位养尊处优的京兆父母官很不舒服。若不是自己地头之上发生了慈恩案这种大案,他平时是基本不会到地牢来的。 “喏。”仵作赵六急忙取出自己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停尸间的门。 门开了,赵六弓腰垂手立于一旁,慕容辅却不进去,对沈绥道: “伯昭兄弟,请吧。” 沈绥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和和气气地笑道: “府君与秦公请留步,绥很快便会检视完毕。” 说罢,便一步跨入停尸间。原本这地牢就十分阴冷,这一进来,只觉温度再降,刺骨极了。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不大的房间里横列着三张停尸床,其中两张之上躺着人,从头到脚盖着白布,阴暗之中幽幽然若鬼,看得人鸡皮直竖。这环境,怪不得慕容辅不愿进来。 沈绥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右手熟稔地在腰间一顺,挂在蹀躞腰带上的白叠布手套便被取下,戴在了手上。然后她对赵六道: “赵工,请点些蜡烛来,这屋内光线不足,某看不清,恐有遗漏。” 停尸间外,慕容辅等人听得直挑眉,沈绥居然称呼赵六叫做“赵工”,这可是了不得的称谓啊。一般在某人姓氏后加一个“工”字,就代表着此人从事的职业是工匠类的职业。士农工商奴贱,沈绥直接把处在“贱”这一阶层的赵六提升到了“工”这一阶级,即便是客套话,也是大大的抬举了赵六。 赵六满脸惶恐,竟是愣在了原地。直到沈绥又唤了一声: “赵工?” 他才反应过来,也不点蜡烛了,急忙将不远处牢房墙壁上的松脂油灯取下,提进了停尸房。沈绥待他走近了,便道: “你就在一旁替我掌灯。” “喏。”赵六躬身点头,神态语气间对沈绥多了好几分敬意。 沈绥揭开了第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便看到了一位苍老僧人的遗体。此人便是妙普方丈,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平躺于沈绥的面前,面容宁静,苍眉微锁,面容呈现一种病态的红润,整体看上去死状还是相当安详的。 沈绥揭开白布后,双手结一个弥陀定印,启唇低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诃”,祈祷死者魂归西天,然后才开始检查尸身。她戴着手套,从尸身的头部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看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仵作验尸之后,出于对往生者的尊重,会将其衣物重新穿好。沈绥再度将套在尸身上的雪白敛服揭开。检查过正面后,再将尸身翻过来,检查背面。如此一遍后,她才将尸身重新翻正,穿好敛服,盖上白布。其中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方丈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上,沾染了些许金色的粉末。这粉末有一种异香,沈绥在方丈禅室中的那个火盆炭屑中见过。 然后她再度揭开第二张停尸床上的白布,便看到了善因。这位中年僧rén iàn容朴拙,线条刚毅,身材高大,无须,周身苍白。由于死去时日已久,肌肉萎缩,面上表情早已变得扭曲,失了真容。但是脖子间的勒痕很是显眼。沈绥首先检查了一下勒痕,一整条粗麻绳的痕迹清晰极了,且喉结颈骨已经粉碎性断裂,似是被极大的力气瞬间绞死。而他的那一双手臂,极为精壮,引起了沈绥的注意。 沈绥以手测布尺的方式测量善因手臂长度,测完后挑了挑眉。接着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善因的手,手指粗短,手掌宽厚且长,每根手指的三节指腹中央,以及指与掌间的掌丘处全部布满厚厚的老茧。虎口无茧,拇指位置略靠下,看起来很不寻常。 沈绥未动声色,为善因重新穿好敛服,盖好白布。然后对赵六道: “赵工,两位死者死前的衣装可在?” “在的,在的。”赵六急忙从不远处的一个敞门柜中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整齐叠放着两套僧衣,便是妙普与善因当时身着的衣物。 沈绥翻开两套僧衣,仔细查看。方丈的僧衣之上弥漫着一股焦炭味,但是时日长了,味道散了许多,隐约还能从中分辨出些许金粉异香。除此之外,别无特殊。 善因的僧衣,似乎曾经湿过,后来阴干。想来也是,大雪天里挂于大雁塔之上,身上落满了雪,雪水融化后自然打湿了衣衫。衣服有些褶皱,但看不出太多的门道。不过善因的僧裤之上,膝盖及小腿面的部位,出现了几道淡淡的白痕,有不明白色颗粒凝结其上。沈绥眉毛一挑,心中有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0.第一百三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说来, 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 便存着告诫c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 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 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 大雪天里衣着单薄,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 眼角皱纹深刻, 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 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 此刻敛了气息, 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 大理寺掌天下法度, 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 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 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 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 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c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èi èi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c居士c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c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这券门外没有围挡,您这般使劲往外推,门闩老化,万一断裂,可得一头栽下去。” 沈绥问:“这券门可是内外都可开?”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不由锁紧了眉头,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一时难以想明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1.第一百三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 现任岭南节度使, 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 九章妻王氏c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 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 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 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rén iàn前,她只是晚辈, 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 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 鬓发苍白, 但皱纹甚少, 身材娇小, 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 走起路来有些蹒跚, 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c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自则天皇帝后期,原来的关陇贵族以及山东门阀,大多衰败下来,子弟凋零,远远不复百年前的辉煌。南北朝时,门阀最看重门第,决不允许不同门第的男女通婚。但是到了则天皇帝后期,很多名门不得不自降身份,将家中女儿嫁给一些寒门出身的朝中高官俊杰。韶州曲江张家三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两年未见太夫人,依旧是光彩照人。”李瑾月笑着夸赞老人家。 “黄土埋颈的人了,何谈光彩照人,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呵呵呵”卢氏摇头笑道。 李瑾月嗔道:“太夫人说得哪里话,要论风度礼仪,当朝何人能胜得过您啊。您可是一手教导出子寿公那样高绝的人物。想当年阿父还因为钦慕子寿公,命满朝文武缝笏袋上朝呢。” 众女闻言,都掩唇而笑。此事被长安人常年传作佳话,无人不晓。 张九龄早年在朝,得到了圣人的赏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那一身魏晋风度。唐人大多雄伟,膀大腰圆,身材壮硕。但张九龄却不然,清骨孑孑,五绺长须,一身的仙风紫韵。大多数官员上朝时,都喜欢将笏板插在腰带之中上朝,入殿后才取出,捧在手中。下朝后,又将笏板往腰带里一插,跨马而去。张九龄却不然,让妻子给他缝制了一个专门装笏板的布袋,让仆从提着,从不将笏板往腰间插。一日下朝时,九龄递笏板于仆从装袋子的一整套动作被圣人注意到了,顿时移不开眼,大赞他仪态美绝。第二日就命满朝文武学习子寿公,让家中妻妇缝制笏袋,盛装笏板。谁要是再敢举止粗鲁,把笏板往腰带里插,谁就要受罚。 实际上,张九龄之所以不往腰带里插笏板,倒不是因为魏晋风度,而是因为他太瘦了,笏板插在腰间,总会掉下来,特别是上马时,很不方便。不过现在,倒也没人在意这个真实的原因了,此事张九龄自己也觉得无奈又好笑,每提此事,张家人更是乐此不疲。 晋国公主一席话,将内堂中的气氛变得更加温馨和谐起来。女人们随意拉着家常,说些时下新奇的话题。因着张若菡刚从慈恩寺回来,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最近的怪猿案上了。怪猿案实际上牵涉到了如今朝堂内的一些微妙局势。张家本来就置身事外,作为张家内妇,以老夫人卢氏为首的女人们都是很有政治见地的,绝不会多加口舌c图惹是非。话题一直轻飘飘,没有涉及到内里最核心的东西。倒是老夫人对此案的破案者沈绥很是感兴趣,还专门询问张若菡,是否见过沈绥。 张若菡稍作犹豫,没有立刻回答。她作为一个未嫁女,虽然自号居士,清修佛法,但在家人眼中,她依旧是不能轻易与外男来往的闺秀在室女。她若承认和沈绥见过面,有过交谈,实为不妥。但,她与沈绥见面这件事,实际上已经被不少人知晓,特别是被韦十二郎知道了。韦十二郎与张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若眼下不承认,他日家里人从韦十二郎口中知晓,她此刻的遮掩,倒显得她与沈绥关系不一般起来。 思考到这里,她知道此事决不能给人欲盖弥彰的味道,不若大方承认,反倒坦然清白。实际上她与沈绥也确实没什么,她可不希望别人误会,特别是现在席上还有一个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显然这个人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张若菡淡然道: “若菡有幸见过这位沈翊麾一面,那日他来寺中查案,若菡亦在旁侧。” “哦?”老夫人初时有些吃惊,她本不以为张若菡会与沈绥见面,虽说慈恩案时张若菡困在寺内,但张若菡是在内院之中,不会轻易与外人见面,想来也不会与沈绥照面。没想到,还真的见过了。吃惊过后,老夫人忽的喜上眉梢,但面上却故作镇定,问道: “莲婢觉得此人如何?” 想起沈绥的风仪姿态,那深邃难测的漆黑眼眸,还有那永远挂在唇边的笑容,偶尔犯傻促狭般的举动,张若菡心下不由升起一丝谑意。她觉得这人是个趣人,也是个深不可测之人。这世上大多人在张若菡看来,不过庸人,无趣至极。甚少有人能让她提起兴趣,因而她对这个沈绥的印象并不差。 但心里话可不能完全诉诸于口,张若菡只是道: “沈翊麾是个极聪慧的人,时有惊人之举,不拘一格,很是难得。” 听闻张若菡的评价,卢氏心头更是欣喜。张若菡内心有多骄傲,她比谁都清楚。她这个孙女太过出色优秀,大多男子在她面前只能自惭形秽c甘拜下风。再加上小时受过刺激和打击,她封闭内心已经许久,基本不会正眼去看哪个男子。她对沈绥的评价,真是闻所未闻得高,从未有哪个男子能获得她如此评价。 莫非有戏?改日有机会,要让二郎把沈家大郎招来相看相看,问问他的想法。哎呀,他若是娶妻了可不行,不能委屈咱们莲婢做妾,得打听清楚了才妥当。老太太心中转着念头,打算稳重行事,暂时不要将这样的想法让莲婢看出来了,否则她又要有逆反心理。于是岔开话题,说起了年节上的一些事。 “公主晚间可要入宫中赴家宴?今晚得跟圣人一起守岁罢。”老太太向李瑾月问起此事。 可没想到,李瑾月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温情脉脉的内堂之中出现了短暂又令人难耐的静默时刻。只见这位掌兵公主斜倚着凭几,单手曲拳撑住太阳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斜对面的坐席,出神的模样。那一双杏眸半眯着,晕着冷光与刺痛,威势逼人。但是那强作的威势下,却藏着忧虑和忐忑,唇角抿得紧紧,隐忍c受伤又薄怒。这模样清晰地映入在场众人眼帘,一闪而过,很快她面上就带上了温和笑容,转过头来回应老夫人的问话: “自是要进宫的。许久未回,阿父可饶不得我在外。”说完,淡笑起来。 老夫人不动声色,心底却发紧,暗道真是孽缘,纠纠缠缠这许多年,还是放不开。张家其余女人们面色也隐有古怪,显然应当都看出来了,方才公主紧紧盯着的人,可不正是张若菡吗?可张若菡呢?却局外人般,低眉垂眸,闲静淡漠。 这些年来,张若菡凭空蹉跎年月,出嫁不得,明面上,大家都说她性格出世,太过恬淡,不是为妻为母的好人选。但实际上,愿意娶她的儿郎多得是。慕容辅的二儿子就是其中之一,对张若菡已然爱到骨髓里,非她不娶,因而哪怕冒着让家族丢丑的险,也要搏一搏。但是慕容辅之后,再无人家敢来提亲,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一个骇人听闻的fēi én传出,这fēi én就是关于张若菡与晋国公主李瑾月的。 双花并蒂怎结果,磨镜相扶不允俗。堂堂皇室嫡长女,与名臣家的千金,传出磨镜丑闻,时人多闲言碎语。张若菡幼年时曾是李瑾月伴读,二女有同窗之谊。原本,晋国公主十五出国子监入军,那时已与张若菡分道扬镳。十七岁时,公主更是远赴安西都护府,与驻守安西都护府的大都督萧义夫的嫡次子萧八郎完婚,之后一直与夫家一起戍守边疆,两人已无来往。 就在四年前,发生了慕容家来张家提亲自取其辱这件事,那一年恰逢王皇后出事,李瑾月当时被软禁在长安晋国公主府中。此前一年,萧八郎死于战场,公主失了丈夫,这一年生母又死,整个人非常消沉悲痛。那个时候张若菡念及过往情谊,时常出入公主府,公主对她非常依赖,须臾不能离,举止亲密更是超越一般的关系,当时府内便有这种传闻传出,但很快就被公主以雷霆手段压下,然,未曾想却被慕容家恼羞成怒之下扩散流传。之后张若菡主动疏远公主,公主却似乎不想掩饰了,那段时间经常以各种借口来张家探望,其心思一目了然。如今看来,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是确有其事。只是,或许不过单相思,张家人心里对此都很清楚。 孽缘啊孽缘,老夫人卢氏心中沉痛。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就不该将莲婢送入国子监为李瑾月伴读,最后平白惹出这诸般罪孽。如今,又当如何是好?二十年前,张家年仅七岁,天纵英才的小小千金被招入国子监伴读,或许就是一切苦痛情殇的原点。 沈绥看着供案上的木刻佛像,眉头紧锁。在她看来,这供案上的东西被打翻,是很不自然的事情。她立在供案前陷入了思考,习惯性地两臂垂下,双手交于小腹前,掌心上托,拇指相顶,其余八指交叉相握,好似结了一个佛教的禅定印。张若菡见她这幅模样,清冽的眸子闪烁出疑惑的光芒。 沈绥思考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否有所得,大约是没想通,便未再强求。她并未在供案这边多么仔细地搜索,至少相比书案那边的现场要差得远。简单看了看后,她便走到北面牖窗边,仔细观察北面被封起来的窗户。用来掩盖缝隙的粗纸粘得很紧,有雨水c雪水浸泡后结冰c又被屋内温暖融化,反复干湿后产生的褶皱,其上落了一层黑灰,并无开过的迹象。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入冬后,北风渐冷,方丈身子不是很好,受不得冷,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2.第一百三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路上,慕容辅c秦臻行在最前, 沈绥与杜岩c韦含并肩而行, 紧跟在后,三人一直在讨论案情。主要是杜岩c韦含与沈绥讲述善因之死的详情,沈绥偶尔提问, 但大多时候都在安静倾听。 “这善因是何人?”沈绥问。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 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 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身上有不弱的功夫,后来立了军功,入了guān chǎng, 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极有佛缘,受戒十六年,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 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 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 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c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c塔身c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c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c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c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c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c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我这一回来,刚好赶上白浩归来,我与白浩真是心有灵犀。”说罢仰头冲白浩笑,笑容明媚疏朗。白浩张开鹰喙,仿佛在附和主人。 忽陀听她这么说,没什么表情的面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然后将竹筒呈上,接过白浩,立于沈绥身旁。沈绥打开竹筒,倒出纸卷,铺开一看,上面用娟秀小隶写着一列字: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道: “忽陀,准备一下,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双指掐住她脉搏,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也不挣脱,就任她号着。不多时,颦娘沉吟道: “赤糸,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你这不行,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c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面部可有不适?”颦娘问。 “没有,一切尚好。” “那就好,其他都好说,怕就怕你这张脸出事。”颦娘道。 “身上的伤疤呢?”她又问。 “老样子,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一旦大动作发了汗,就有些痒,但并无大碍。” “你啊!”颦娘很是恼火,道,“叮嘱了多少次,量力而行。听说你今天攀那大雁塔去了,是也不是?”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沈绥无语。但她心里清楚,那都是她自己布下的情报网,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哼,我不管你,谁还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颦娘一指点在沈绥脑门上。 这一点仿佛突然点醒了沈绥,她连忙取下腰间的白叠布手套,翻到掌心那一面,递给颦娘看: “颦娘,您看这金色的粉末,可认得是何物?” 颦娘接过手套,仔细一瞧一闻,轻咦了一声,道: “这不是金醉坊吗?” “金醉坊是何物?”沈绥连忙问道。 颦娘看她一眼,表情古怪道:“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催一情一药一粉。” cui qg?!沈绥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金醉坊,最开始是平康坊那里的胡姬在使用,后来传出去,在整个平康坊流行了有一阵子。但是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了。因为呈金粉状,药性又绵长有力,用后好似喝醉了般,便起名叫金醉坊。我研究过这个药,其中大部分用的药我都能看得出来,但有几味确实神秘,尚未破解。” 沈绥眸色古怪地看着颦娘,幽幽道:“您为何这般清楚?” 颦娘一巴掌呼在沈绥额头上,怒道: “你个鬼丫头,乱想什么呢!这都是我这些年游方行医时,从诸多在我这就医的商人口里听来的。你当我真的会去逛平康坊啊?” 沈绥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吐舌道: “我逗您玩呢。” 颦娘送了她一记大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这金色药粉若当真是颦娘所说的金醉坊,那这案子可就太奇怪了。沈绥本来已经有些头绪了,现下却觉得忽的被大雾笼罩,竟是有些看不清了。沈绥能辩识百来种毒方,熟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本草经注》,识得千千药材,能辨诸般药性。但要论对药物的熟悉程度,依旧是不如颦娘,西域那边的药物,她就更不熟悉了。她不敢说颦娘是错误的,但也无法证明颦娘是绝对正确的,只能暂时将颦娘的意见作为参考,纳入她的案情分析之中。 当下也不多话,自回房中,冥思苦想去也。 翻过日头来,十二月廿七,天公作美,送给长安城一个久违的艳阳晴天。这一日,春明门的入城队伍再次壮大了,一大早的,行人就络绎不绝,让看守城门的门卒一刻不得闲,几乎要看花了眼。趁着年前这最后几日,诸多来长安参加大朝会的达官贵人,以及汇聚长安过新年的客商纷纷涌入。出少进多,整个长安城分外热闹。 到了近午时分,春明门右侧道的口子直接堵塞了,后面队伍拖得长长的,就是进不了门。不少人都伸着头探望前方,焦急难耐,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方来的人见右侧道堵死,都移到左侧道去了,但是右侧道靠前的人不甘心,认为自己在右侧道都排到这么前了,现在挪去左侧道后方再去排,实在是浪费功夫,或许前面马上就放行了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3.第一百三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某日秦臻于山中湖边垂钓, 遇见一仙人, 手执银壶,在湖边饮酒。两人相谈几句, 那仙人便将手中银壶给了秦臻, 让他拿去换钱, 买书纸笔墨。秦臻本想推辞,可那仙人却转瞬间踪迹渺渺了。 说来,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 便存着告诫c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 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 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 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大雪天里衣着单薄, 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 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 此刻敛了气息, 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 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c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èi èi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c居士c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c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圣人这两日很开怀,年节来前能了却他最近的这两桩烦心事,让他好好过一个年,他心下畅快,对待臣子们也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就在慕容辅上书陈情结案表的那一日,圣人就高兴地赞了一通慕容辅,说定会给他嘉奖,看来八成是要升迁了。不过眼看着马上就要新岁了,朝廷放假,便先赏了慕容辅三车绢绫。 圣人也没忘了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沈绥,慕容辅这回还算是地道,没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因着起了爱才之心,将沈绥的表现原原本本上报了。当然,这也有沈绥查案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大批人注意力的原因在其中,除了晋国公主c大理寺卿c禁军将领这些相关人员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想瞒上欺下c独揽功劳也根本做不到。不过圣人似乎还没想好要给沈绥什么犒劳奖赏,只说了一句:“让他留长安,别回洛阳了。”实际上已经有大体的方向,沈绥是肯定要被留任中央官了。年后,这位“雪刀明断”的升迁令,应当就能下来。 沈绥破怪猿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成为了老百姓口中啧啧称奇的断案神人,“雪刀明断”,“雪刀”虽尚未见识过,但“明断”的确不负此名。圣人还与高力士赞她有当年狄国老遗风,此言经诸多宦官宫娥之口很快在宫廷内传遍了,竟是连后宫都知道了她的事。但这位站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人,如今却窝在长安暂居的小宅之中,怡然自得地写桃符,不仅是她,沈家上下都在采办年货,清扫门庭,准备除岁布新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4.第一百三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暗道:我阅人无数,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 走到那独行客近前,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 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 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 一时呆住, 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 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 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 任他伶牙俐齿, 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 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 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 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 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 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两人这几个来回的斗法,在外人看来不过好似在互相谦虚客套,丝毫没当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不及道长。”独行客谦虚。 “贫道号玄微,以后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长凤堂商号,报贫道道号即可。” “领道长心意,只是某虽是一介江湖浪客,却已有主,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一番闹剧,却让这独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让他们如虎添翼。独行客却听出他话中意思,道自己已经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玄微子也不逼迫,摘下腰间拂尘,于独行客头上一拂,唱一句“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便拜别这位独行客,回身上马。他低声对那第一架马车内的人说了点什么,不久,又听那马车内响起铃声,道士高声道: “出发!” 前方龙凤兄妹闻言一夹马腹,当即启程。 而那独行客,自利落跨上马,扬尘而去。 车马队伍刚从春明门沿着朱雀东街行了一小段路,就见距离兴庆宫宫墙不远处的道路拐角处,立着三个人,正是沈绥c伊颦和忽陀。沈绥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缺胯袍,未戴幞头,只武缨小冠束髻,双耳侧各垂下一绺朱紘,负手立在道旁,举目远眺。那模样如玉器雕成,清隽高美,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颦娘依旧的帷帽遮面,衣装朴素,忽陀在后牵着三匹马。 龙凤兄妹急忙一扯缰绳,领着队伍向她三人而去。距离还有几丈远,马车队伍就停了,兄妹俩,包括后方的玄微子c沧桑壮汉,还有两名男装女郎,全部下得马来,上前向沈绥见礼。 龙凤兄妹中的兄长张口就道: “参见门主呃!”尾音还未吐完,就被身旁的èi èi一肘捅在肋骨出,疼得青筋都起来了。 èi èi却立刻拱手接话道:“从雨携兄长从云见过大郎,不辱使命,安全护送二郎入京。” 从云一脸怨念地看着èi èi从雨,从雨却不理他。从云只能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肋骨。 沈绥笑了,道一声:“辛苦了。” 随即看到玄微子和沧桑壮汉,不等他二人向自己行礼,她自己就抢先行了晚辈礼,笑道: “玄微师兄,呼延大哥,一路辛苦了。” “大郎太客气了。”玄微子笑道。 壮汉寡言少语,只是一抱拳,把没行的礼行完,声音雄浑,道一声:“见过大郎。” 两名黑袍男装的女郎上前见礼: “青鸾堂堂主李青c副堂主杨叶见过大郎。” 沈绥点头问好,随即疑惑道: “青鸾堂其余部属为何没跟来?” “奉二郎之命,绕道终南山,给白云先生送书,迎琴回返。” 沈绥一挑眉,也没多问,表示知道了。随即她让队伍继续出发,忽陀牵马跟上,便带着颦娘上了第一驾马车。 掀开车门帘,沈绥进入其中,便有一位侍女跪在车厢板之上拜道: “蓝鸲()拜见门主。” “无须多礼,起来坐着。”沈绥扶她起来。 而就在侍女身旁,正有一位“郎君”坐于轮椅之上,笑眯眯地看着沈绥。她身下的轮椅全木制,构造精良舒适,被机关锁住车轮,固定在车厢板之上。而就在她的手边,垂着一根细线,上拴一枚银铃,随着沈绥等人登车,左右摇摆,发出脆响。 这位“郎君”身着一身交领大袖的银色儒袍,袍外还裹着一件黑狐毛领的裘氅,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显苍白。她双手捂着小手炉于腿上,指骨突出,瘦削乏筋,一身病骨。泼墨长发只挽了个半髻,用玉簪在脑后束着。一双凤眸纤长,尾端翘出一缕无尽风情,长眉似柳弯弯月,温俊清雅,琼鼻檀口相映成辉,容貌无双至美,比沈绥丝毫不弱。又因一身独特的病弱气质,与沈绥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美。 沈绥一进来,就温柔唤了一声: “琴奴,可等到你了。” 随即急忙翻下车厢内壁的折叠条凳,坐下身来,搓了搓自己的手,附上她的面颊,试一试她是不是在发烧。沈缙无奈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沈绥不信,恰逢此时颦娘已经进来了,便道: “颦娘,你快给她看看,她总说自己没事,我却见她面色怎么这般苍白?” 颦娘也不废话,直接接过沈缙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沈缙扭头,对侍女蓝鸲无声开口。侍女蓝鸲盯紧她双唇,读出她唇语,便对沈绥道: “二郎说,这车厢内光线不足,才显得她面色苍白。她身体真的无碍,请门主勿要担忧。” 不过颦娘却立刻接话道: “还是受了寒,回去要吃一服驱寒药。” 沈缙露出了妥协的表情,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车一路走,颦娘继续给沈缙检查身体。沈绥则坐在一旁问沈缙: “琴奴,你派人去终南山上拜帖,从师父那里迎回焦尾琴,是为了上元斗琴的邀约?” 沈缙点头,又无声地对沈绥开口,沈绥读她唇语,知道她在说: “受董夫子相邀,实难拒绝,董夫子手中有雷音,只有焦尾可比。” 沈绥点头:“上元佳节于景风门外斗琴,也是一件风雅事,虽然会出不小的风头,但亦当无碍全局。” 沈缙无声问沈绥: “阿姊,案子查得如何?” 沈绥苦笑一下,道: “有些复杂,不少事情需要你们帮助我仔细查一查。” 沈缙安慰地抚了抚沈绥的手背。不多时,一行车马就入了道政坊,拐进了沈绥目前居住的小院。一下来这么多人,一时之间,这不大的小院立刻被占满了。因为不大方便,玄微子c从云与那姓呼延的壮汉便告辞,到不远处的客栈居住。 沈绥打开了马车后壁的机关,降下来一节坡段,启开固定沈缙轮椅的机关锁,带着沈缙从坡段下得马车。外界的寒风吹拂到了沈缙的身上,她呵出一口白气,眯着眼瞧了瞧日头,亮的有些睁不开眼。 “我们赶紧进去罢,别再着凉了。”说着,沈绥就推着沈缙入了正门。 沈家二郎沈缙新入长安,沈绥忙于接待安顿自不提。此刻大慈恩寺外,却来了新的客人。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那黑布蒙眼的独行客吗? 独行客直接绕过正大门,打马来到了慈恩寺西面的侧门。抬手敲了几声十分有节奏的暗号,随即紧闭的侧门就开了,一名僧人并一名守门将士迎她进门。三人简单打个招呼,独行客就径直向西院而去。 不多时,这独行客竟是入了方丈院,沿长廊拐入西内院。敲了敲西内院的门,无涯的声音响起: “来了。” 不多时门开,无涯见到门外的独行客,露出笑容,唤了一声: “千鹤,你可回来了。三娘都有些急了。” 独行客千鹤笑道: “三娘怎会急,她总是最稳重的。” 说话间,已经被无涯迎进门来。二人联袂入屋,向书房去。张若菡此刻刚用罢午食,正执卷看书,再过一会儿乏了便要歇个午觉。可以说,千鹤赶回来正及时。 “三娘,奴儿回来了。”千鹤跪在书房筵席之上,向张若菡行礼。 “快起来罢,何苦每次都行这般大礼,你年纪比我还大几月,我可要折寿。”张若菡放下手中的书,笑着伸手扶她起来。 “奴儿这是习惯改不过来了,三娘之恩奴儿无以为报,行大礼又何妨?” “固执,对你来说是大恩,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我知道东瀛那里礼节习惯更重,但在我这里不必如此,你既然认我为主了,就得遵从我的规矩。” “喏。” “师尊情况如何?” “奴儿走时,已经大好。” “这便好,怕是天冷,老人家难免犯旧疾。” 千鹤从袖袋中取出一个锦囊,呈给张若菡道: “前段时日有人拜访法门寺,托住持转交此物给娘子,住持本想遣人送来,却忽然病倒,耽误了此事。恰逢奴儿前去看望,便顺道带了回来。住持说,带来此物之人是个中年男子,并未透漏姓名,样貌寻常,但气度十分沉稳,当不是寻常人。那人说,这锦囊只能娘子亲自打开看,住持以及奴儿都不知道其中内容。” 张若菡挑眉,拿过锦囊,解开后取出一封手书,三行两行读完,眉头一皱。随即她将此书丢于炭盆之中,火焰迅速吞噬了纸张。即将全部化为灰烬之际,隐约看到纸上残留的“晋国公主”的字样。 道旁的酒家食肆多了起来,这个当口,多的是歇脚用饭的客商。刚蒸好的白面蒸饼出锅了,带起了大片的水汽。一盘子塞满了五六个,店家给端了上桌,酱酢的咸菜腊肉就着,再来壶店家自酿的浊酒暖暖身子,就算是行脚路上的一顿好吃食了。愿意掏子的,点一碗羊肉馎饦或汤饼,稀溜溜吃下去,那热气劲也就上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5.第一百三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颦娘那是承喜家一片好意,您怎么能如此暴殄天物?”沈绥皱着眉道。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 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 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等会儿大朝会, 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 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纤瘦的腰盈盈一握, 她心中猛地一酸, 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 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 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 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 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 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 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 便觉精神一振, 笑着告别, 出大门, 跨上马, 在忽陀的牵引下,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沈绥见到了当今的宰相——中书令萧嵩,果真是仪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伟,乃是少见的武相。 就在去年,萧嵩任用名将张守珪,大败吐蕃。圣人大喜,年底时将他召回,拜为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一时间位极人臣。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萧嵩没读过两年书,满肚子的草包。早年间,圣人曾想启用苏颋为相,但又不想让左右知晓,恰逢萧嵩时任中书舍人,正在宫中值夜班。圣人便招他来起草任命诏书。萧嵩领命去了,翻找从前任命诏书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给圣人。圣人见其上有一句“国之瑰宝”,想起苏颋的父亲名叫苏瑰,便觉犯了名讳,让萧嵩将这句话改了。萧嵩登时吓住,躲入屏风后,提笔半天不知该如何修改。圣人等了半晌,不见萧嵩出来,还以为他改了什么惊天之文词,走过去一看,却见他汗出如浆,墨点污卷,结果不过将“国之瑰宝”改为了“国之珍宝”,当时圣人气得大骂他:“真是虚有其表!” 但是却没想到,萧嵩竟然能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不负使命,大败吐蕃,有定远之能,圣人复又宠信他起来。此人在相位上,对沈绥来说,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胸无点墨,亦无治国之能,刚刚上台,并不能有所建树。目前的朝政,还是靠副相杜暹c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斗来斗去,三年来,圣人在当中调停,也是颇有些疲惫。 另外,沈绥还格外地关注到了一个人——当今太子李鸿。他是圣人的次子,母亲是赵丽妃。圣人并无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李潭因为早年间骑马打猎出了意外,导致面部hui r一ng,无缘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长的原则,次子李鸿就成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亲赵丽妃出身潞州娼妓,是圣人担任潞州别驾时收入的妃子,身份实在太卑微。因而许多人暗地里对太子之位很有微词。不过,李鸿性情温和谦恭,与晋国公主的关系相当好。如不犯大错,想来以后荣登大宝,应该也不是问题。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沈绥也关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杨淑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名门望族。这个儿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圣人喜爱,他的母亲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内向阴郁,沉默寡言,与圣人开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说来也坎坷,他母亲怀他时,恰逢圣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圣人的小辫子,特别抓的点就是圣人耽于美色误国。当时圣人还是太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杨妃忽然传出孕讯,圣人真是不喜反忧,甚至亲自熬堕胎药,想要让杨妃打掉这个孩子。但思来想去,最终没能施行。后来,这个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边长大,因为王皇后无子,这个孩子就被王皇后抱在身边养大。说起来,他与晋国公主的关系也不错。 忠王书读得很好,他的老师是贺知章c潘肃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内向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此外,圣人还有众多的儿子。最宠爱的就是武惠妃所生的寿王李清(李瑁)。武惠妃之前连续有两子一女,但全都夭折了。这个孩子是第四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十岁,总算是过了危险期。如今可是让圣人与武惠妃疼爱入骨。武惠妃如此得宠,如今的太子位,她势在必得,圣人似乎也并没有强烈的反应。最近前朝后宫的走向,让很多人开始怀疑,或许李鸿的太子位坐不稳了,总有一日,会被李清取而代之。 朝会过后,宫中赐宴,沈绥等低级官员,也能一人一案,于含元殿廊下置席,称作廊下食。食物有多美味,还真谈不上,倒是刺骨的寒冷让沈绥记忆深刻。沈绥记得有诗云:待漏午门外,候对三殿里,须髯冻生冰,衣衫冷如水。真是她如今真切的写照。唯独一人一碗的羊肉汤饼,暖洋洋地吃下去,才能让人稍微好受一点。 想想,还真羡慕那些五品以上的官员,能在殿中就食。不过忍耐也就几个时辰,过了午时,朝会散去,沈绥终于得以离开。回家她就泡进了滚热的浴桶中,又灌下了一大碗姜汤,好好睡了一觉,才得以幸免于病。 朝会过后,沈绥在家好好休息了三天时间。这三日她完全不理外事,不是执卷读书,就是在院中练刀,好吃好睡。但是她悠闲,其余人却忙了。这三日也不知怎的,诸多的官员或亲自前来,或派了仆从携礼而来,沈绥暂居的小院,忽的就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大部分的人都一来就拱手祝贺沈绥升迁为司法系要员,言之凿凿,好似他已经成功升官了。沈绥以大朝会冻得感染风寒为由一概不见,这些人倒也能理解沈绥,那日,好多官员都冻病了。 初五,宫中果真派了宦官来,宣读了沈绥的任命诏令。诏令先是夸奖了沈绥一番,辞藻华丽,说沈绥克己勤勉,思维敏捷,为民造福,勘破无数案件,让天下冤情得以昭雪,乃是不世出的司法奇才。接着重点来了,擢升沈绥为大理寺司直,授朝议郎。朝议郎是散官官阶,是文官系统的第十si ji,正六品上。大理寺司直是职事官,从六品上。这代表着,沈绥从此以后享受正六品官的待遇,并进入大理寺为官。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绥从武官系统被摘出,放入了文官系统之中,她的散官头衔,从武转文。这或许意味着圣人对她的一种判断倾向。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不满的年轻人来说,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坐上正六品的官位,已经可以说是天资卓绝c前途远大了。很多人,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六七品之间混一混,五品这个天阶,永远都跨不过去。 沈绥叩谢皇恩,接受了任命,隔日,她就要前去大理寺赴任,新的官袍和赐物都一并下来了。绿色的官袍,感觉比从前的碧色官袍还要丑,沈绥显得很是愁眉苦脸。好在官服上绣着白鹭的暗纹,还算是稍微提了提色。 就在同一天,慕容辅c刘玉成也升迁了,慕容辅擢升门下侍中,刘玉成升为刑部员外郎。慕容辅进入中央核心,刘玉成也成为刑部要员。原本刘玉成的官职实际上与沈绥是相等的,他们一个是西京的司法官,一个是东都的司法官,如今,二人都成为了六品官,但是刘玉成要比沈绥低了两阶。可见,圣人还是很看重沈绥以往的政绩功劳的,在这方面,刘玉成远远不如她。 就在沈绥赴任的前一天,沈家小院来了一位客人。闭门谢客多日的沈绥,竟然现身,与此人相见。但是这个人既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也不是天家贵胄,不过是个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径直找来,执意要入内,若不是玄微子认出她是那日城门口的独行客,怕是要被轰走。 玄微子引她入见,她一“见”到沈绥,便道:“在下是慈恩白衣居士的车夫,特来送信。”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沈绥。沈绥留她稍待,自拆了书信来读。看了第一行字,她就蹙起了双眉。那熟悉的清隽不失洒然的小楷书体,无比怀恋的笔调,都昭示着这封信出于谁手。 “吾心中有一谜团,敢请沈司直解惑倘能承请,若菡当亲自前往拜会,感激不尽。” 莲婢姐姐?你又玩什么花样沈绥有了不详的预感。 午时刚过,平康坊正是清静时。教坊乐司的娘子们一夜歌舞,白日大多在补眠。这是沈绥第一次进平康坊,以往她总是能避则避,绝不来此,听闻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相当的厉害,这厉害是各种方面的。 平康坊入北门,向东绕一圈,所过之北c中c南三曲,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c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乃卑妓所居,颇为南c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6.第一百三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门卒让行, 堵塞多时的队伍终于开始陆续进城。为首的独行客牵着马缓步而行, 不慌不忙的模样。后方, 那队紧跟着他的车马也进了城。为首的龙凤兄妹领着车队打算从侧方超过这位独行客, 却在那道士的马匹即将越过独行客时,忽的被那独行客开口叫住。那人一开口,就是十分动听悦耳的女音: “道长请留步。”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声音刚好让整个车马队伍里的人都能听见。前方领头的龙凤兄妹勒紧了马缰,将队伍停了下来。随即他们回首看向那独行客, 面上有些许惊奇之色。没想到这位独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装, 而且似乎并不是东瀛人,说的官话真的是非常标准,比之任何一位长安官员都不逊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 不由心中遗憾,真是可惜了。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 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 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 暗道:我阅人无数,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 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走到那独行客近前, 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 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 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一时呆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任他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两人这几个来回的斗法,在外人看来不过好似在互相谦虚客套,丝毫没当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不及道长。”独行客谦虚。 “贫道号玄微,以后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长凤堂商号,报贫道道号即可。” “领道长心意,只是某虽是一介江湖浪客,却已有主,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一番闹剧,却让这独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让他们如虎添翼。独行客却听出他话中意思,道自己已经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玄微子也不逼迫,摘下腰间拂尘,于独行客头上一拂,唱一句“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便拜别这位独行客,回身上马。他低声对那第一架马车内的人说了点什么,不久,又听那马车内响起铃声,道士高声道: “出发!” 前方龙凤兄妹闻言一夹马腹,当即启程。 而那独行客,自利落跨上马,扬尘而去。 车马队伍刚从春明门沿着朱雀东街行了一小段路,就见距离兴庆宫宫墙不远处的道路拐角处,立着三个人,正是沈绥c伊颦和忽陀。沈绥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缺胯袍,未戴幞头,只武缨小冠束髻,双耳侧各垂下一绺朱紘,负手立在道旁,举目远眺。那模样如玉器雕成,清隽高美,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颦娘依旧的帷帽遮面,衣装朴素,忽陀在后牵着三匹马。 龙凤兄妹急忙一扯缰绳,领着队伍向她三人而去。距离还有几丈远,马车队伍就停了,兄妹俩,包括后方的玄微子c沧桑壮汉,还有两名男装女郎,全部下得马来,上前向沈绥见礼。 龙凤兄妹中的兄长张口就道: “参见门主呃!”尾音还未吐完,就被身旁的èi èi一肘捅在肋骨出,疼得青筋都起来了。 èi èi却立刻拱手接话道:“从雨携兄长从云见过大郎,不辱使命,安全护送二郎入京。” 从云一脸怨念地看着èi èi从雨,从雨却不理他。从云只能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肋骨。 沈绥笑了,道一声:“辛苦了。” 随即看到玄微子和沧桑壮汉,不等他二人向自己行礼,她自己就抢先行了晚辈礼,笑道: “玄微师兄,呼延大哥,一路辛苦了。” “大郎太客气了。”玄微子笑道。 壮汉寡言少语,只是一抱拳,把没行的礼行完,声音雄浑,道一声:“见过大郎。” 两名黑袍男装的女郎上前见礼: “青鸾堂堂主李青c副堂主杨叶见过大郎。” 沈绥点头问好,随即疑惑道: “青鸾堂其余部属为何没跟来?” “奉二郎之命,绕道终南山,给白云先生送书,迎琴回返。” 沈绥一挑眉,也没多问,表示知道了。随即她让队伍继续出发,忽陀牵马跟上,便带着颦娘上了第一驾马车。 掀开车门帘,沈绥进入其中,便有一位侍女跪在车厢板之上拜道: “蓝鸲()拜见门主。” “无须多礼,起来坐着。”沈绥扶她起来。 而就在侍女身旁,正有一位“郎君”坐于轮椅之上,笑眯眯地看着沈绥。她身下的轮椅全木制,构造精良舒适,被机关锁住车轮,固定在车厢板之上。而就在她的手边,垂着一根细线,上拴一枚银铃,随着沈绥等人登车,左右摇摆,发出脆响。 这位“郎君”身着一身交领大袖的银色儒袍,袍外还裹着一件黑狐毛领的裘氅,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显苍白。她双手捂着小手炉于腿上,指骨突出,瘦削乏筋,一身病骨。泼墨长发只挽了个半髻,用玉簪在脑后束着。一双凤眸纤长,尾端翘出一缕无尽风情,长眉似柳弯弯月,温俊清雅,琼鼻檀口相映成辉,容貌无双至美,比沈绥丝毫不弱。又因一身独特的病弱气质,与沈绥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美。 沈绥一进来,就温柔唤了一声: “琴奴,可等到你了。” 随即急忙翻下车厢内壁的折叠条凳,坐下身来,搓了搓自己的手,附上她的面颊,试一试她是不是在发烧。沈缙无奈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沈绥不信,恰逢此时颦娘已经进来了,便道: “颦娘,你快给她看看,她总说自己没事,我却见她面色怎么这般苍白?” 颦娘也不废话,直接接过沈缙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沈缙扭头,对侍女蓝鸲无声开口。侍女蓝鸲盯紧她双唇,读出她唇语,便对沈绥道: “二郎说,这车厢内光线不足,才显得她面色苍白。她身体真的无碍,请门主勿要担忧。” 不过颦娘却立刻接话道: “还是受了寒,回去要吃一服驱寒药。” 沈缙露出了妥协的表情,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车一路走,颦娘继续给沈缙检查身体。沈绥则坐在一旁问沈缙: “琴奴,你派人去终南山上拜帖,从师父那里迎回焦尾琴,是为了上元斗琴的邀约?” 沈缙点头,又无声地对沈绥开口,沈绥读她唇语,知道她在说: “受董夫子相邀,实难拒绝,董夫子手中有雷音,只有焦尾可比。” 沈绥点头:“上元佳节于景风门外斗琴,也是一件风雅事,虽然会出不小的风头,但亦当无碍全局。” 沈缙无声问沈绥: “阿姊,案子查得如何?” 沈绥苦笑一下,道: “有些复杂,不少事情需要你们帮助我仔细查一查。” 沈缙安慰地抚了抚沈绥的手背。不多时,一行车马就入了道政坊,拐进了沈绥目前居住的小院。一下来这么多人,一时之间,这不大的小院立刻被占满了。因为不大方便,玄微子c从云与那姓呼延的壮汉便告辞,到不远处的客栈居住。 沈绥打开了马车后壁的机关,降下来一节坡段,启开固定沈缙轮椅的机关锁,带着沈缙从坡段下得马车。外界的寒风吹拂到了沈缙的身上,她呵出一口白气,眯着眼瞧了瞧日头,亮的有些睁不开眼。 “我们赶紧进去罢,别再着凉了。”说着,沈绥就推着沈缙入了正门。 沈家二郎沈缙新入长安,沈绥忙于接待安顿自不提。此刻大慈恩寺外,却来了新的客人。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那黑布蒙眼的独行客吗? 独行客直接绕过正大门,打马来到了慈恩寺西面的侧门。抬手敲了几声十分有节奏的暗号,随即紧闭的侧门就开了,一名僧人并一名守门将士迎她进门。三人简单打个招呼,独行客就径直向西院而去。 不多时,这独行客竟是入了方丈院,沿长廊拐入西内院。敲了敲西内院的门,无涯的声音响起: “来了。” 不多时门开,无涯见到门外的独行客,露出笑容,唤了一声: “千鹤,你可回来了。三娘都有些急了。” 独行客千鹤笑道: “三娘怎会急,她总是最稳重的。” 说话间,已经被无涯迎进门来。二人联袂入屋,向书房去。张若菡此刻刚用罢午食,正执卷看书,再过一会儿乏了便要歇个午觉。可以说,千鹤赶回来正及时。 “三娘,奴儿回来了。”千鹤跪在书房筵席之上,向张若菡行礼。 “快起来罢,何苦每次都行这般大礼,你年纪比我还大几月,我可要折寿。”张若菡放下手中的书,笑着伸手扶她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7.第一百三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忽陀听她这么说, 没什么表情的面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然后将竹筒呈上, 接过白浩,立于沈绥身旁。沈绥打开竹筒,倒出纸卷, 铺开一看,上面用娟秀小隶写着一列字: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道: “忽陀, 准备一下,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 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 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 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 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 双指掐住她脉搏, 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 也不挣脱, 就任她号着。不多时, 颦娘沉吟道: “赤糸, 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你这不行,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c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面部可有不适?”颦娘问。 “没有,一切尚好。” “那就好,其他都好说,怕就怕你这张脸出事。”颦娘道。 “身上的伤疤呢?”她又问。 “老样子,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一旦大动作发了汗,就有些痒,但并无大碍。” “你啊!”颦娘很是恼火,道,“叮嘱了多少次,量力而行。听说你今天攀那大雁塔去了,是也不是?”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沈绥无语。但她心里清楚,那都是她自己布下的情报网,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哼,我不管你,谁还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颦娘一指点在沈绥脑门上。 这一点仿佛突然点醒了沈绥,她连忙取下腰间的白叠布手套,翻到掌心那一面,递给颦娘看: “颦娘,您看这金色的粉末,可认得是何物?” 颦娘接过手套,仔细一瞧一闻,轻咦了一声,道: “这不是金醉坊吗?” “金醉坊是何物?”沈绥连忙问道。 颦娘看她一眼,表情古怪道:“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催一情一药一粉。” cui qg?!沈绥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金醉坊,最开始是平康坊那里的胡姬在使用,后来传出去,在整个平康坊流行了有一阵子。但是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了。因为呈金粉状,药性又绵长有力,用后好似喝醉了般,便起名叫金醉坊。我研究过这个药,其中大部分用的药我都能看得出来,但有几味确实神秘,尚未破解。” 沈绥眸色古怪地看着颦娘,幽幽道:“您为何这般清楚?” 颦娘一巴掌呼在沈绥额头上,怒道: “你个鬼丫头,乱想什么呢!这都是我这些年游方行医时,从诸多在我这就医的商人口里听来的。你当我真的会去逛平康坊啊?” 沈绥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吐舌道: “我逗您玩呢。” 颦娘送了她一记大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这金色药粉若当真是颦娘所说的金醉坊,那这案子可就太奇怪了。沈绥本来已经有些头绪了,现下却觉得忽的被大雾笼罩,竟是有些看不清了。沈绥能辩识百来种毒方,熟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本草经注》,识得千千药材,能辨诸般药性。但要论对药物的熟悉程度,依旧是不如颦娘,西域那边的药物,她就更不熟悉了。她不敢说颦娘是错误的,但也无法证明颦娘是绝对正确的,只能暂时将颦娘的意见作为参考,纳入她的案情分析之中。 当下也不多话,自回房中,冥思苦想去也。 翻过日头来,十二月廿七,天公作美,送给长安城一个久违的艳阳晴天。这一日,春明门的入城队伍再次壮大了,一大早的,行人就络绎不绝,让看守城门的门卒一刻不得闲,几乎要看花了眼。趁着年前这最后几日,诸多来长安参加大朝会的达官贵人,以及汇聚长安过新年的客商纷纷涌入。出少进多,整个长安城分外热闹。 到了近午时分,春明门右侧道的口子直接堵塞了,后面队伍拖得长长的,就是进不了门。不少人都伸着头探望前方,焦急难耐,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方来的人见右侧道堵死,都移到左侧道去了,但是右侧道靠前的人不甘心,认为自己在右侧道都排到这么前了,现在挪去左侧道后方再去排,实在是浪费功夫,或许前面马上就放行了呢。 右侧道临近门口的位置,有一队车马被堵死,进退不得,也改不了队。因为这队车马边上已经被门两侧探出的城脚挡住了去路。不过,这队车马倒是并不着慌,每个人都气度沉稳,静若青松,显示出良好的素质。 这队车马,一共六匹马,两架马车。第一驾马车前,一男一女骑马在前开道。两人作劲装打扮,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对龙凤双胞胎。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俊女英,眉目间精光闪闪,背后背剑,一身的灵气。 他们身后的第一架马车看着颇为古怪,居然是一架四轮马车。这也罢了,马车车轱辘的造型与一般马车不同,轮轴曲圆凹陷,微呈喇叭状,骨架包着铁皮,轮边外还裹着一层不明的黑色固体,看着十分有弹性。车厢外壁不知用了什么材料,极度结实,敲击好似金铁声。车窗是三层的,最外层为全封闭铁窗,第二层是琉璃窗,第三层则是纱窗。此刻,只有纱窗是闭着的,铁窗和琉璃窗皆敞开,但是看不清车内人。车厢后侧似还有机关,或许能打开。 这驾马车十分沉重,一匹马还拉不动,竟是用了两匹马。若不是囿于身份,或许三匹马才拉得比较轻松。 后方第二驾马车亦是如此。 第一架马车的两侧,各有一名男子骑马随行。左侧那名男子瞧着是个沉稳壮硕的中年人,留着络腮胡须,一身翻领箭袖的胡袍,戴着无脚幞头,须眉杂白,满面沧桑,身下马鞍后悬着长弓箭壶。另一位却是一位年轻道士,着玄色八卦道袍,梓木簪束髻,广袖翩翩,只上唇蓄着两撇青髭,腰间别一把铁柄拂尘,瞧着仙风道骨,出尘潇洒。 后方第二驾马车的两侧,亦是各有两名男装女仆从骑马随行。她们面上蒙着青纱,瞧不清样貌,只望双眼,是极精澈漂亮的。她们身着玄色圆领缺胯袍,胸口压着一团别致的银丝纹路,瞧着似是青鸾的图样。二女腰间都挎着横刀,十分英武。 即便是驾着马车的车夫,也都是十分健壮精悍的模样。一瞧这一行人,就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更加惹人注目的是这队车马的前方。门卒拦着一个牵马的独行客不依不饶,三名门卒堵在门口,就是不让这独行客进城。门卒言辞犀利,不断辱骂那独行客,但是那独行客却好似没脾气般,面无表情,也不言语,但态度刚直,就是半步不让。 那独行客一身普通的男装打扮,戴无脚硬幞头,着烟色缺胯袍,腰间挎着一柄制样十分奇特的大横刀,不像是唐刀,更似是东瀛刀,刀身微弯,不似唐刀身直。更引人瞩目的是,这人眼上蒙着一圈黑布条,于脑后成结,垂下长长两绺飘带,直垂到腰背间。原来是个失明了的人,真是可惜了,瞧那蒙眼黑布下的面容十分俊秀漂亮,却失了双眼的风采。 “你这瞎子,为何不说话?!你当是东瀛人罢,为何没有通关文牒!怕不是偷渡而来的罢!” “你不说话,可是怕暴露不会说大唐官话?” “你再不说话,我们就要拿你法办了。” 三个门卒咄咄逼人的态度不能动摇那独行客分毫,就站在原地,沉稳不动如山,丝毫不见惧态。三个门卒竟是被这人的气势压倒,一时不敢动手拿人。只是嘴上逞能,希望能用言语威吓。一时间,还真是没有个结果。但是这般僵持下去,实在耽误时间。 就在这时,后方第一架马车内,忽的响起了轻盈脆耳的铃声。马车旁的那名道士立刻看向车窗,只见本来最里层的纱窗打开,一只素手拿着一块奇特的黑漆木板递出,木板上似是写着什么字。那道士看清板上所书,道一句: “二郎放心,吾去去就来。” 说罢跳下马来,一拂道袍,取下腰间铁拂尘挂在臂弯处,潇洒行至前方三位门卒和那独行客身旁,抬手打个稽首,笑道: “三位官郎,且歇歇火,听贫道一言可好?” 那三个门卒正在气头上,忽的见个道士插足进来,其中一人没好气道: “去去去,哪来的臭道士,后面待着去。” 道士被冒犯了,却不动怒,依旧笑着,眼中隐约闪着寒光。 三门卒中,有一领头人瞧着这道士气度非凡,似不是一般人,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高人。当下缓了缓颜色,将那发火的门卒拉到身后,一拱手,告罪道: “这位道长,您别与这粗人一般见识。您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道士抬手摸了摸唇上须髭,笑道: “三位官郎可是疑心于这位郎君的身份?” “可不是嘛,这人提着东瀛刀,拦他问话他不答,这不是很可疑吗?” 道士答:“三位官郎有所不知,这位郎君乃是晁衡晁校书的仆役,这次是出城办事去归来。他自幼得病,口不能言,耳中只能听闻些许声响,并不明晰。如今又患了眼疾,看不见外界。您三位这般与他说话,他自是不能回应的。” 那三位门卒一听晁衡的名头,那可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登时被吓了一跳。不过转念又想,晁衡怎会派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废人出门办事?而且还不带通关文牒的。这不对劲。 “你这道士该不会是编着谎话戏耍吾等罢,你又怎么知道他的这些事?我看你们并不是一路人罢。”那位第一个骂“臭道士”的门卒怒道。 那道士丝毫不慌,继续道:“这位官郎又有所不知了,吾等与这位郎君曾于客栈相会,有过一番笔墨交谈,因而知道他去路来意。” 道士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 “几位可知他这腰间的宝刀为何?这可是刚来的东瀛使者赠与晁衡的一等大宝,传说是东瀛的妖刀,有灵性。晁校书心善,不愿见兵刃寒光,便命这位心腹仆役带着宝刀出门去香积寺开光,洗去血腥杀伐气。因为宝贝太过贵重,而这位仆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可以保密,才派他出使。又不愿人知他身份,因而不给他带通关文牒,让他悄悄混出城门。眼下归来却被三位火眼金睛拦住,才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8.第一百三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据千鹤所言, 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 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 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 她也看不见。但想来, 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 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 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穴, 侧倚在无腿圈椅里, 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 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 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 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 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 只是有些困惑, 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 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 无涯虽然很笨, 但您说出来了, 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c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c笑里cáng dā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c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c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大郎张九龄之妻谭氏,也就是张若菡的母亲,已于五年前病故。张九龄并未再续弦,也没有妾室,大房一脉如今便只有张拯与张若菡这一对成年的兄妹俩。张若菡也未出嫁,算作在室女,大房的第三代也就只有大哥张拯的三儿两女,但都随张拯在外地,并不在长安家中。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男女分开算排行,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9.第一百三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 道: “忽陀,准备一下,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 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 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 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 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 双指掐住她脉搏,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也不挣脱,就任她号着。不多时, 颦娘沉吟道: “赤糸,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 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 你这不行, 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 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c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面部可有不适?”颦娘问。 “没有,一切尚好。” “那就好,其他都好说,怕就怕你这张脸出事。”颦娘道。 “身上的伤疤呢?”她又问。 “老样子,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一旦大动作发了汗,就有些痒,但并无大碍。” “你啊!”颦娘很是恼火,道,“叮嘱了多少次,量力而行。听说你今天攀那大雁塔去了,是也不是?”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沈绥无语。但她心里清楚,那都是她自己布下的情报网,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哼,我不管你,谁还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颦娘一指点在沈绥脑门上。 这一点仿佛突然点醒了沈绥,她连忙取下腰间的白叠布手套,翻到掌心那一面,递给颦娘看: “颦娘,您看这金色的粉末,可认得是何物?” 颦娘接过手套,仔细一瞧一闻,轻咦了一声,道: “这不是金醉坊吗?” “金醉坊是何物?”沈绥连忙问道。 颦娘看她一眼,表情古怪道:“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催一情一药一粉。” cui qg?!沈绥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金醉坊,最开始是平康坊那里的胡姬在使用,后来传出去,在整个平康坊流行了有一阵子。但是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了。因为呈金粉状,药性又绵长有力,用后好似喝醉了般,便起名叫金醉坊。我研究过这个药,其中大部分用的药我都能看得出来,但有几味确实神秘,尚未破解。” 沈绥眸色古怪地看着颦娘,幽幽道:“您为何这般清楚?” 颦娘一巴掌呼在沈绥额头上,怒道: “你个鬼丫头,乱想什么呢!这都是我这些年游方行医时,从诸多在我这就医的商人口里听来的。你当我真的会去逛平康坊啊?” 沈绥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吐舌道: “我逗您玩呢。” 颦娘送了她一记大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这金色药粉若当真是颦娘所说的金醉坊,那这案子可就太奇怪了。沈绥本来已经有些头绪了,现下却觉得忽的被大雾笼罩,竟是有些看不清了。沈绥能辩识百来种毒方,熟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本草经注》,识得千千药材,能辨诸般药性。但要论对药物的熟悉程度,依旧是不如颦娘,西域那边的药物,她就更不熟悉了。她不敢说颦娘是错误的,但也无法证明颦娘是绝对正确的,只能暂时将颦娘的意见作为参考,纳入她的案情分析之中。 当下也不多话,自回房中,冥思苦想去也。 翻过日头来,十二月廿七,天公作美,送给长安城一个久违的艳阳晴天。这一日,春明门的入城队伍再次壮大了,一大早的,行人就络绎不绝,让看守城门的门卒一刻不得闲,几乎要看花了眼。趁着年前这最后几日,诸多来长安参加大朝会的达官贵人,以及汇聚长安过新年的客商纷纷涌入。出少进多,整个长安城分外热闹。 到了近午时分,春明门右侧道的口子直接堵塞了,后面队伍拖得长长的,就是进不了门。不少人都伸着头探望前方,焦急难耐,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方来的人见右侧道堵死,都移到左侧道去了,但是右侧道靠前的人不甘心,认为自己在右侧道都排到这么前了,现在挪去左侧道后方再去排,实在是浪费功夫,或许前面马上就放行了呢。 右侧道临近门口的位置,有一队车马被堵死,进退不得,也改不了队。因为这队车马边上已经被门两侧探出的城脚挡住了去路。不过,这队车马倒是并不着慌,每个人都气度沉稳,静若青松,显示出良好的素质。 这队车马,一共六匹马,两架马车。第一驾马车前,一男一女骑马在前开道。两人作劲装打扮,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对龙凤双胞胎。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俊女英,眉目间精光闪闪,背后背剑,一身的灵气。 他们身后的第一架马车看着颇为古怪,居然是一架四轮马车。这也罢了,马车车轱辘的造型与一般马车不同,轮轴曲圆凹陷,微呈喇叭状,骨架包着铁皮,轮边外还裹着一层不明的黑色固体,看着十分有弹性。车厢外壁不知用了什么材料,极度结实,敲击好似金铁声。车窗是三层的,最外层为全封闭铁窗,第二层是琉璃窗,第三层则是纱窗。此刻,只有纱窗是闭着的,铁窗和琉璃窗皆敞开,但是看不清车内人。车厢后侧似还有机关,或许能打开。 这驾马车十分沉重,一匹马还拉不动,竟是用了两匹马。若不是囿于身份,或许三匹马才拉得比较轻松。 后方第二驾马车亦是如此。 第一架马车的两侧,各有一名男子骑马随行。左侧那名男子瞧着是个沉稳壮硕的中年人,留着络腮胡须,一身翻领箭袖的胡袍,戴着无脚幞头,须眉杂白,满面沧桑,身下马鞍后悬着长弓箭壶。另一位却是一位年轻道士,着玄色八卦道袍,梓木簪束髻,广袖翩翩,只上唇蓄着两撇青髭,腰间别一把铁柄拂尘,瞧着仙风道骨,出尘潇洒。 后方第二驾马车的两侧,亦是各有两名男装女仆从骑马随行。她们面上蒙着青纱,瞧不清样貌,只望双眼,是极精澈漂亮的。她们身着玄色圆领缺胯袍,胸口压着一团别致的银丝纹路,瞧着似是青鸾的图样。二女腰间都挎着横刀,十分英武。 即便是驾着马车的车夫,也都是十分健壮精悍的模样。一瞧这一行人,就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更加惹人注目的是这队车马的前方。门卒拦着一个牵马的独行客不依不饶,三名门卒堵在门口,就是不让这独行客进城。门卒言辞犀利,不断辱骂那独行客,但是那独行客却好似没脾气般,面无表情,也不言语,但态度刚直,就是半步不让。 那独行客一身普通的男装打扮,戴无脚硬幞头,着烟色缺胯袍,腰间挎着一柄制样十分奇特的大横刀,不像是唐刀,更似是东瀛刀,刀身微弯,不似唐刀身直。更引人瞩目的是,这人眼上蒙着一圈黑布条,于脑后成结,垂下长长两绺飘带,直垂到腰背间。原来是个失明了的人,真是可惜了,瞧那蒙眼黑布下的面容十分俊秀漂亮,却失了双眼的风采。 “你这瞎子,为何不说话?!你当是东瀛人罢,为何没有通关文牒!怕不是偷渡而来的罢!” “你不说话,可是怕暴露不会说大唐官话?” “你再不说话,我们就要拿你法办了。” 三个门卒咄咄逼人的态度不能动摇那独行客分毫,就站在原地,沉稳不动如山,丝毫不见惧态。三个门卒竟是被这人的气势压倒,一时不敢动手拿人。只是嘴上逞能,希望能用言语威吓。一时间,还真是没有个结果。但是这般僵持下去,实在耽误时间。 就在这时,后方第一架马车内,忽的响起了轻盈脆耳的铃声。马车旁的那名道士立刻看向车窗,只见本来最里层的纱窗打开,一只素手拿着一块奇特的黑漆木板递出,木板上似是写着什么字。那道士看清板上所书,道一句: “二郎放心,吾去去就来。” 说罢跳下马来,一拂道袍,取下腰间铁拂尘挂在臂弯处,潇洒行至前方三位门卒和那独行客身旁,抬手打个稽首,笑道: “三位官郎,且歇歇火,听贫道一言可好?” 那三个门卒正在气头上,忽的见个道士插足进来,其中一人没好气道: “去去去,哪来的臭道士,后面待着去。” 道士被冒犯了,却不动怒,依旧笑着,眼中隐约闪着寒光。 三门卒中,有一领头人瞧着这道士气度非凡,似不是一般人,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高人。当下缓了缓颜色,将那发火的门卒拉到身后,一拱手,告罪道: “这位道长,您别与这粗人一般见识。您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道士抬手摸了摸唇上须髭,笑道: “三位官郎可是疑心于这位郎君的身份?” “可不是嘛,这人提着东瀛刀,拦他问话他不答,这不是很可疑吗?” 道士答:“三位官郎有所不知,这位郎君乃是晁衡晁校书的仆役,这次是出城办事去归来。他自幼得病,口不能言,耳中只能听闻些许声响,并不明晰。如今又患了眼疾,看不见外界。您三位这般与他说话,他自是不能回应的。” 那三位门卒一听晁衡的名头,那可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登时被吓了一跳。不过转念又想,晁衡怎会派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废人出门办事?而且还不带通关文牒的。这不对劲。 “你这道士该不会是编着谎话戏耍吾等罢,你又怎么知道他的这些事?我看你们并不是一路人罢。”那位第一个骂“臭道士”的门卒怒道。 那道士丝毫不慌,继续道:“这位官郎又有所不知了,吾等与这位郎君曾于客栈相会,有过一番笔墨交谈,因而知道他去路来意。” 道士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 “几位可知他这腰间的宝刀为何?这可是刚来的东瀛使者赠与晁衡的一等大宝,传说是东瀛的妖刀,有灵性。晁校书心善,不愿见兵刃寒光,便命这位心腹仆役带着宝刀出门去香积寺开光,洗去血腥杀伐气。因为宝贝太过贵重,而这位仆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可以保密,才派他出使。又不愿人知他身份,因而不给他带通关文牒,让他悄悄混出城门。眼下归来却被三位火眼金睛拦住,才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三个门卒被这道士侃晕了,不过还是那首领头脑比较清醒,不由问。 道士故作高深,又打一个稽首,道:“吾习得天命八卦玄法,可算天下事,这世上有何事能瞒得住我?吾今日已将此等机密要事告知于尔等,尔等可得守好口风,若有泄漏,怕是此次开光不得作数,届时妖刀乱法,起兴兵之灾,圣人可得拿尔等治罪!” 三人一听吓得脸色惨白,急忙妥协道: “道长,吾等这就放人,您可得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呀。” “这有何难?”道士从口袋里摸出三枚符篆,递给他们道: “贴身佩戴,可保平安。” 三人连忙千恩万谢,却见那道士忽的一摊手。三人愣神,那道士莞尔笑道: “一枚符十文钱。”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声音刚好让整个车马队伍里的人都能听见。前方领头的龙凤兄妹勒紧了马缰,将队伍停了下来。随即他们回首看向那独行客,面上有些许惊奇之色。没想到这位独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装,而且似乎并不是东瀛人,说的官话真的是非常标准,比之任何一位长安官员都不逊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不由心中遗憾,真是可惜了。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暗道:我阅人无数,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走到那独行客近前,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一时呆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任他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两人这几个来回的斗法,在外人看来不过好似在互相谦虚客套,丝毫没当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不及道长。”独行客谦虚。 “贫道号玄微,以后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长凤堂商号,报贫道道号即可。” “领道长心意,只是某虽是一介江湖浪客,却已有主,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一番闹剧,却让这独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让他们如虎添翼。独行客却听出他话中意思,道自己已经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0.第一百四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道: “忽陀,准备一下,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 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 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 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双指掐住她脉搏,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也不挣脱, 就任她号着。不多时,颦娘沉吟道: “赤糸, 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 你这不行, 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 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c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面部可有不适?”颦娘问。 “没有,一切尚好。” “那就好,其他都好说,怕就怕你这张脸出事。”颦娘道。 “身上的伤疤呢?”她又问。 “老样子,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一旦大动作发了汗,就有些痒,但并无大碍。” “你啊!”颦娘很是恼火,道,“叮嘱了多少次,量力而行。听说你今天攀那大雁塔去了,是也不是?”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沈绥无语。但她心里清楚,那都是她自己布下的情报网,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哼,我不管你,谁还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颦娘一指点在沈绥脑门上。 这一点仿佛突然点醒了沈绥,她连忙取下腰间的白叠布手套,翻到掌心那一面,递给颦娘看: “颦娘,您看这金色的粉末,可认得是何物?” 颦娘接过手套,仔细一瞧一闻,轻咦了一声,道: “这不是金醉坊吗?” “金醉坊是何物?”沈绥连忙问道。 颦娘看她一眼,表情古怪道:“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催一情一药一粉。” cui qg?!沈绥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金醉坊,最开始是平康坊那里的胡姬在使用,后来传出去,在整个平康坊流行了有一阵子。但是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了。因为呈金粉状,药性又绵长有力,用后好似喝醉了般,便起名叫金醉坊。我研究过这个药,其中大部分用的药我都能看得出来,但有几味确实神秘,尚未破解。” 沈绥眸色古怪地看着颦娘,幽幽道:“您为何这般清楚?” 颦娘一巴掌呼在沈绥额头上,怒道: “你个鬼丫头,乱想什么呢!这都是我这些年游方行医时,从诸多在我这就医的商人口里听来的。你当我真的会去逛平康坊啊?” 沈绥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吐舌道: “我逗您玩呢。” 颦娘送了她一记大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这金色药粉若当真是颦娘所说的金醉坊,那这案子可就太奇怪了。沈绥本来已经有些头绪了,现下却觉得忽的被大雾笼罩,竟是有些看不清了。沈绥能辩识百来种毒方,熟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本草经注》,识得千千药材,能辨诸般药性。但要论对药物的熟悉程度,依旧是不如颦娘,西域那边的药物,她就更不熟悉了。她不敢说颦娘是错误的,但也无法证明颦娘是绝对正确的,只能暂时将颦娘的意见作为参考,纳入她的案情分析之中。 当下也不多话,自回房中,冥思苦想去也。 翻过日头来,十二月廿七,天公作美,送给长安城一个久违的艳阳晴天。这一日,春明门的入城队伍再次壮大了,一大早的,行人就络绎不绝,让看守城门的门卒一刻不得闲,几乎要看花了眼。趁着年前这最后几日,诸多来长安参加大朝会的达官贵人,以及汇聚长安过新年的客商纷纷涌入。出少进多,整个长安城分外热闹。 到了近午时分,春明门右侧道的口子直接堵塞了,后面队伍拖得长长的,就是进不了门。不少人都伸着头探望前方,焦急难耐,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方来的人见右侧道堵死,都移到左侧道去了,但是右侧道靠前的人不甘心,认为自己在右侧道都排到这么前了,现在挪去左侧道后方再去排,实在是浪费功夫,或许前面马上就放行了呢。 右侧道临近门口的位置,有一队车马被堵死,进退不得,也改不了队。因为这队车马边上已经被门两侧探出的城脚挡住了去路。不过,这队车马倒是并不着慌,每个人都气度沉稳,静若青松,显示出良好的素质。 这队车马,一共六匹马,两架马车。第一驾马车前,一男一女骑马在前开道。两人作劲装打扮,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对龙凤双胞胎。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俊女英,眉目间精光闪闪,背后背剑,一身的灵气。 他们身后的第一架马车看着颇为古怪,居然是一架四轮马车。这也罢了,马车车轱辘的造型与一般马车不同,轮轴曲圆凹陷,微呈喇叭状,骨架包着铁皮,轮边外还裹着一层不明的黑色固体,看着十分有弹性。车厢外壁不知用了什么材料,极度结实,敲击好似金铁声。车窗是三层的,最外层为全封闭铁窗,第二层是琉璃窗,第三层则是纱窗。此刻,只有纱窗是闭着的,铁窗和琉璃窗皆敞开,但是看不清车内人。车厢后侧似还有机关,或许能打开。 这驾马车十分沉重,一匹马还拉不动,竟是用了两匹马。若不是囿于身份,或许三匹马才拉得比较轻松。 后方第二驾马车亦是如此。 第一架马车的两侧,各有一名男子骑马随行。左侧那名男子瞧着是个沉稳壮硕的中年人,留着络腮胡须,一身翻领箭袖的胡袍,戴着无脚幞头,须眉杂白,满面沧桑,身下马鞍后悬着长弓箭壶。另一位却是一位年轻道士,着玄色八卦道袍,梓木簪束髻,广袖翩翩,只上唇蓄着两撇青髭,腰间别一把铁柄拂尘,瞧着仙风道骨,出尘潇洒。 后方第二驾马车的两侧,亦是各有两名男装女仆从骑马随行。她们面上蒙着青纱,瞧不清样貌,只望双眼,是极精澈漂亮的。她们身着玄色圆领缺胯袍,胸口压着一团别致的银丝纹路,瞧着似是青鸾的图样。二女腰间都挎着横刀,十分英武。 即便是驾着马车的车夫,也都是十分健壮精悍的模样。一瞧这一行人,就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更加惹人注目的是这队车马的前方。门卒拦着一个牵马的独行客不依不饶,三名门卒堵在门口,就是不让这独行客进城。门卒言辞犀利,不断辱骂那独行客,但是那独行客却好似没脾气般,面无表情,也不言语,但态度刚直,就是半步不让。 那独行客一身普通的男装打扮,戴无脚硬幞头,着烟色缺胯袍,腰间挎着一柄制样十分奇特的大横刀,不像是唐刀,更似是东瀛刀,刀身微弯,不似唐刀身直。更引人瞩目的是,这人眼上蒙着一圈黑布条,于脑后成结,垂下长长两绺飘带,直垂到腰背间。原来是个失明了的人,真是可惜了,瞧那蒙眼黑布下的面容十分俊秀漂亮,却失了双眼的风采。 “你这瞎子,为何不说话?!你当是东瀛人罢,为何没有通关文牒!怕不是偷渡而来的罢!” “你不说话,可是怕暴露不会说大唐官话?” “你再不说话,我们就要拿你法办了。” 三个门卒咄咄逼人的态度不能动摇那独行客分毫,就站在原地,沉稳不动如山,丝毫不见惧态。三个门卒竟是被这人的气势压倒,一时不敢动手拿人。只是嘴上逞能,希望能用言语威吓。一时间,还真是没有个结果。但是这般僵持下去,实在耽误时间。 就在这时,后方第一架马车内,忽的响起了轻盈脆耳的铃声。马车旁的那名道士立刻看向车窗,只见本来最里层的纱窗打开,一只素手拿着一块奇特的黑漆木板递出,木板上似是写着什么字。那道士看清板上所书,道一句: “二郎放心,吾去去就来。” 说罢跳下马来,一拂道袍,取下腰间铁拂尘挂在臂弯处,潇洒行至前方三位门卒和那独行客身旁,抬手打个稽首,笑道: “三位官郎,且歇歇火,听贫道一言可好?” 那三个门卒正在气头上,忽的见个道士插足进来,其中一人没好气道: “去去去,哪来的臭道士,后面待着去。” 道士被冒犯了,却不动怒,依旧笑着,眼中隐约闪着寒光。 三门卒中,有一领头人瞧着这道士气度非凡,似不是一般人,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高人。当下缓了缓颜色,将那发火的门卒拉到身后,一拱手,告罪道: “这位道长,您别与这粗人一般见识。您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道士抬手摸了摸唇上须髭,笑道: “三位官郎可是疑心于这位郎君的身份?” “可不是嘛,这人提着东瀛刀,拦他问话他不答,这不是很可疑吗?” 道士答:“三位官郎有所不知,这位郎君乃是晁衡晁校书的仆役,这次是出城办事去归来。他自幼得病,口不能言,耳中只能听闻些许声响,并不明晰。如今又患了眼疾,看不见外界。您三位这般与他说话,他自是不能回应的。” 那三位门卒一听晁衡的名头,那可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登时被吓了一跳。不过转念又想,晁衡怎会派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废人出门办事?而且还不带通关文牒的。这不对劲。 “你这道士该不会是编着谎话戏耍吾等罢,你又怎么知道他的这些事?我看你们并不是一路人罢。”那位第一个骂“臭道士”的门卒怒道。 那道士丝毫不慌,继续道:“这位官郎又有所不知了,吾等与这位郎君曾于客栈相会,有过一番笔墨交谈,因而知道他去路来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1.第一百四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路上,沈绥骑在马上陷入沉思,一旁的杜岩c韦含本想与她搭话,见她心不在焉的, 也就没说话。杜岩则和韦含低声交谈起来,议论的对象就是沈绥。 “依我看,这位沈校尉果真非凡人,怪不得得到了那么多人的举荐。”韦含道。 杜岩虽是粗人, 但性格并非骄狂之徒, 也喜好结交豪侠人物。今日沈绥的表现提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虽然沈绥某种程度上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 他却不以为意。听韦含如是说, 不由立刻附和: “他那一身轻功, 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 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知道杜岩不爱读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 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 号称山中宰相, 佛道儒兼修的大家。”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 “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少阳金丹,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沈绥并未完全隐匿自己的身份,她给了张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现在也绝对没到揭露自己身份,与她相认的时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烟雾/弹出去,试图让张若菡迷惑。现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应对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张若菡了。沈绥心里没底,她觉得以张若菡的聪明才智,或许仔细思索几番,就能拨开迷雾,直指要害。到时候,怕是要更改计划了。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一叹,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小她就被莲婢姐姐压了一头,到现在,依旧是毫无长进,在她面前真的是没办法弄虚作假。 想起一袭白衣,清冽似雪c高洁似莲的张若菡,沈绥的目光变得温柔缱绻起来。多少年未见到莲婢姐姐了,即便这许多年来她的情报网每过十日就会将她的消息传来,但终究抵不过亲眼相见。内心积压的思念以及对往事的回忆,在见到她熟悉的身影时,若泉涌而出,差点抑制不住。 昔年她还不及她高,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今日相见不相识,自己却已高出她许多了。然而莲婢姐姐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好似从未改变。她很清楚莲婢姐姐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过得不比她自己轻松,以至于耽误了一生的幸福。因而自己拼了命地试图回到她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她曾发誓会一辈子保护莲婢姐姐,不离不弃,她不想食言。 眼看着京兆府衙署就在目前,秦臻掀开马车车帘,打算和沈绥打个招呼。却一眼看到驾马驰于他车旁的沈绥,低垂眸光中无法掩饰的哀伤痛楚。秦臻喉头不由哽住,想说的话一个字未能吐出,终是放下车帘,苍眉下的双眼却泛起了疑惑之色。 车马在衙署前停下,沈绥收敛情绪下马。将马缰马鞭交给京兆府的马奴,一众人等浩浩荡荡进了京兆府。急性子的慕容辅直接带着秦臻和沈绥前往地牢,韦含和杜岩依旧相伴在侧,同时,他们已经叫了一名仆役,赶紧去找负责慈恩案的仵作到地牢相见。 京兆府的仵作是专门养的,大约五六人,都是官奴的身份,老资格的仵作两人,其余都是他们的徒弟。这些人大多无父无母,早已没有了家庭。被发配为官奴后,分入京兆府为奴,从小就跟着以前的仵作师傅学习,混口饭吃。虽然身份低微卑贱,但是京兆府查案不能没了这些人。只是,仵作的身份还是会让人避之不及。京兆府的官员和刑狱府兵,除非不得已的公务,一般也不会与仵作来往。 沈绥一行人来到地牢停尸间门口时,那仵作已经气喘吁吁地提前赶到了。见到慕容辅这位顶头上官,连忙纳头就拜。这位仵作是个小个子,姓赵,行六,四十来岁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腰背有些佝偻,面相看着很是猥琐,唯唯诺诺十分得不起眼。不过沈绥注意到了他的双手,却不是那种干粗活的人布满双茧的手,反倒十分细腻,皮肤也奇怪得白了一个色度。沈绥不由弯了弯唇角,心道:不愧是京兆府,养得仵作不是吃干饭的废物,应当是有本事的。 “赵六,别行礼了,赶紧开门。”慕容辅皱着眉不耐烦道。地牢里污浊的空气,肮脏的环境让这位养尊处优的京兆父母官很不舒服。若不是自己地头之上发生了慈恩案这种大案,他平时是基本不会到地牢来的。 “喏。”仵作赵六急忙取出自己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停尸间的门。 门开了,赵六弓腰垂手立于一旁,慕容辅却不进去,对沈绥道: “伯昭兄弟,请吧。” 沈绥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和和气气地笑道: “府君与秦公请留步,绥很快便会检视完毕。” 说罢,便一步跨入停尸间。原本这地牢就十分阴冷,这一进来,只觉温度再降,刺骨极了。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不大的房间里横列着三张停尸床,其中两张之上躺着人,从头到脚盖着白布,阴暗之中幽幽然若鬼,看得人鸡皮直竖。这环境,怪不得慕容辅不愿进来。 沈绥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右手熟稔地在腰间一顺,挂在蹀躞腰带上的白叠布手套便被取下,戴在了手上。然后她对赵六道: “赵工,请点些蜡烛来,这屋内光线不足,某看不清,恐有遗漏。” 停尸间外,慕容辅等人听得直挑眉,沈绥居然称呼赵六叫做“赵工”,这可是了不得的称谓啊。一般在某人姓氏后加一个“工”字,就代表着此人从事的职业是工匠类的职业。士农工商奴贱,沈绥直接把处在“贱”这一阶层的赵六提升到了“工”这一阶级,即便是客套话,也是大大的抬举了赵六。 赵六满脸惶恐,竟是愣在了原地。直到沈绥又唤了一声: “赵工?” 他才反应过来,也不点蜡烛了,急忙将不远处牢房墙壁上的松脂油灯取下,提进了停尸房。沈绥待他走近了,便道: “你就在一旁替我掌灯。” “喏。”赵六躬身点头,神态语气间对沈绥多了好几分敬意。 沈绥揭开了第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便看到了一位苍老僧人的遗体。此人便是妙普方丈,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平躺于沈绥的面前,面容宁静,苍眉微锁,面容呈现一种病态的红润,整体看上去死状还是相当安详的。 沈绥揭开白布后,双手结一个弥陀定印,启唇低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诃”,祈祷死者魂归西天,然后才开始检查尸身。她戴着手套,从尸身的头部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看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仵作验尸之后,出于对往生者的尊重,会将其衣物重新穿好。沈绥再度将套在尸身上的雪白敛服揭开。检查过正面后,再将尸身翻过来,检查背面。如此一遍后,她才将尸身重新翻正,穿好敛服,盖上白布。其中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方丈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上,沾染了些许金色的粉末。这粉末有一种异香,沈绥在方丈禅室中的那个火盆炭屑中见过。 然后她再度揭开第二张停尸床上的白布,便看到了善因。这位中年僧人面容朴拙,线条刚毅,身材高大,无须,周身苍白。由于死去时日已久,肌肉萎缩,面上表情早已变得扭曲,失了真容。但是脖子间的勒痕很是显眼。沈绥首先检查了一下勒痕,一整条粗麻绳的痕迹清晰极了,且喉结颈骨已经粉碎性断裂,似是被极大的力气瞬间绞死。而他的那一双手臂,极为精壮,引起了沈绥的注意。 沈绥以手测布尺的方式测量善因手臂长度,测完后挑了挑眉。接着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善因的手,手指粗短,手掌宽厚且长,每根手指的三节指腹中央,以及指与掌间的掌丘处全部布满厚厚的老茧。虎口无茧,拇指位置略靠下,看起来很不寻常。 沈绥未动声色,为善因重新穿好敛服,盖好白布。然后对赵六道: “赵工,两位死者死前的衣装可在?” “在的,在的。”赵六急忙从不远处的一个敞门柜中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整齐叠放着两套僧衣,便是妙普与善因当时身着的衣物。 沈绥翻开两套僧衣,仔细查看。方丈的僧衣之上弥漫着一股焦炭味,但是时日长了,味道散了许多,隐约还能从中分辨出些许金粉异香。除此之外,别无特殊。 善因的僧衣,似乎曾经湿过,后来阴干。想来也是,大雪天里挂于大雁塔之上,身上落满了雪,雪水融化后自然打湿了衣衫。衣服有些褶皱,但看不出太多的门道。不过善因的僧裤之上,膝盖及小腿面的部位,出现了几道淡淡的白痕,有不明白色颗粒凝结其上。沈绥眉毛一挑,心中有数。 之后她又仔细看了看善因的鞋。方丈死去时在室内,未着履,因而只有善因的僧鞋。僧鞋是湿的,虽然许多天了,但藏于这阴暗湿冷的房内,因而仍未干。僧鞋底面,侧面均留了一部分的泥沙,其间混杂着白色颗粒。此番情状,亦是不出沈绥预料。 这些都检查完了,沈绥便率先出了停尸房,赵六在后面收拾。外面的慕容辅本好奇地探头观看,见沈绥出来了,连忙正容色,装作整理袍襟。杜岩和韦含在后面容古怪,想笑却不敢。秦臻却没什么顾忌,好笑地摇头,心道:慕容辅这个人啊,想来有时挺可恶,但却也是个趣人。 “某听闻有人目睹雁塔积雪之上出现了怪猿掌印,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沈绥出来后,第一句话就问道。 “是真的,这是某家亲眼所见。”杜岩应道。 “可留下什么记录?”沈绥又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2.第一百四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善因是戒律院的首席,沈绥就善因案发当晚的动向, 询问了居住在善因居所旁的几位戒律院的僧人。与杜岩提供的供词相吻合,大家一致言道:当晚善因房中很早就熄灯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入睡了,便未曾去打扰, 不承想清晨就发现他死于雁塔之上。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私下里,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 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 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 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 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 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 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 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若菡觉得沈翊麾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沈绥弯了弯唇角,笑而回答:“某亦觉心莲居士面善。只是某自幼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入京赴考,也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知可是那会儿与心莲居士有过一面之缘?” 张若菡挑眉,继而道:“十年前若菡于家中侍奉老祖母,一整年不曾出过家门,看来,我二人并未见过。”说罢,扬眸仔细看了看沈绥的神情,见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疏离,眼中略有遗憾,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垂下眼帘,再道: “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 沈绥眉梢一抖,依旧笑而回答: “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 “那便是好。”张若菡面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沈绥见状,眸光凝了凝,主动问:“敢问心莲居士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若菡道:“若菡不过一介清修居士,不懂查案之法。只是在若菡眼里看来,慈恩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 “此话怎讲?”沈绥追问。 “若菡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沈绥:“” 三娘子,您的直觉靠谱吗?查案怎能靠直觉啊沈绥腹诽。 沈绥这边心里正哼哼唧唧呢,张若菡那边又突然出其不意抛来一句话: “沈翊麾,若菡不懂查案。但是要问一问沈翊麾,若菡可是也有嫌疑?” “这”沈绥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起来,张若菡自然是根本没有嫌疑的,但查案不能如此随意,得找出证据完全证明张若菡没有嫌疑,或者确认嫌疑犯另有他人,才能解除她的嫌疑。 见沈绥有些为难,张若菡便道: “沈翊麾莫要误会,若菡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是这样的,之前若菡曾提过,我还有一位粗使仆人,十数日前被若菡派出去办事。她去的地方是扶风法门寺,寺中引若菡入佛门的师尊病重,前些日子法门寺的僧人就传书与若菡,只是若菡发愿为父亲祈福三年,不出慈恩。一时难两全,便派仆人先代我去法门寺看望。若师尊当真病危,若菡当破愿前往,送师尊最后一程。就在一日前,仆人传回书信,言师尊病危,已然不久于人世。若菡却被困慈恩,想离开也离不了了。” 无涯眼角抽了一下。 沈绥点头,叹道:“张三娘子一片赤心,绥深感佩之。” “若菡离寺心切,望沈翊麾能相助于我。”说罢向沈绥俯身一拜。 沈绥惊了一跳,连忙虚扶于她,道: “不可不可,绥受不起三娘子大礼。” 沈绥心中当然想要帮助张若菡,只是此事说好办虽好办,说难办也有难处,甚为微妙。但沈绥还是拱手道: “请张三娘子放心,绥定竭尽全力助三娘子离寺。” “若菡深谢沈翊麾仁侠心肠。” 二人一番交谈,颇耗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入大雄宝殿上香拜佛的慕容辅等人都已出来了。沈绥老远看到,连忙后退几步,躬身一揖,道: “绥先拜别三娘子,来日再行联络。” 张若菡点头,也回了一礼。沈绥便迅速转身,快步离去。 张若菡亦携无涯回西内院住处,脚步匆匆,赶在慕容辅等人看见她之前,就消失在了大雄宝殿西侧。不过还是让眼尖的秦臻注意到了沈绥和张若菡的举动,不由暗暗笑了,心道这年轻男女,郎才女貌,若果真情投意合,他愿意做个牵线月老,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似张若菡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可不能再继续蹉跎下去。子寿老弟曾和他谈起过这个小女儿,也是满目愁容,不知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想来,也确实是儿女债一桩。 之前几年,张家也给这位三娘子说了好几门亲,但都被她拒绝了。家里人不愿逼迫她,而她的心病,也让提亲的男方家中有所顾忌,所以都无疾而终了。其中,这慕容家就是最出名的一家。慕容辅的三儿子钟情于张三娘子美貌,屡次三番求父亲让自己娶她为妻,即便张三娘子大了他七岁。 慕容辅拗不过儿子,便带着儿子去张家提亲了。当时,慕容辅为了能全了儿子的心愿,主动提出一个诗对的游戏规则,就是他让儿子写一首诗,让张若菡对一首,两家人来判断高下,若是儿子赢了,希望张子寿能答应这门亲事。他对儿子的文采很是有自信,想着张三娘子虽号称才女,与儿子的文采也当在伯仲间。就算赢了,文无第一,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也能把坏的说成好的,张子寿总该卖他几分薄面。结果儿子的诗被张三娘子甩了一整条朱雀街,慕容辅碰了一鼻子灰,带着儿子狼狈退去,再不提亲事,从此对张若菡十分忌惮。 此事当时被长安百姓传作笑谈,真是让慕容辅老脸丢尽。今日慕容辅与张若菡不期而遇,那尴尬的姿态,让一旁知道内情的秦臻憋笑憋得十分辛苦。心道这慕容老小子,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再说沈绥,虽是男子,年纪也不轻了,到现在也不娶妻,他看着都挺着急的,若是让人怀疑他有龙阳之好,那可就不好了。 咦?是没有龙阳之好的吧,眼前浮现沈绥那无双美姿容,面白无须,隐有女子之秀美,秦臻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踏实,改日得探问探问。 这厢秦臻正胡思乱想,那厢张若菡已经带着无涯穿过回廊,大雄宝殿已看不见,她放缓了脚步,略有气喘,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轻轻抿了抿唇,乌黑的瞳眸中敛着浓浓的笑意。 身后无涯开口了,疑惑道: “三娘”唤了一声,她却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了。 “怎么有话只说一半?”张若菡平复了一下情绪,语调有些悠扬,似是心情很好。 “您为何要撒谎骗那沈绥?”见娘子似乎心情不错,无涯便大胆问道。 “我怎得撒谎了?”张若菡居然不承认。 “三娘!”无涯急了,道:“千鹤虽然确实是替您去法门寺看老主持了,但是老主持不是身体好转了吗?千鹤过些日子也要回来了,她书信里写得很明白啊。可是您为何要骗沈绥,说老主持不行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这般诅咒老主持,他老人家可得被您气死了。” 张若菡眉毛一挑,道:“无涯,我是出家人吗?” 无涯:“” 张若菡收起了逗弄无涯的心思,道:“好了,我撒谎固然不对,但也是有我的道理的,这个沈绥,身上有很多谜团,或许与那个人有关。我若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是试探不出来的。” 那个人?哪个人?无涯一头雾水。 “无涯,你可知我们刚才那番对话中,他已然露出了破绽?” “咦?哪里露出破绽了?”无涯好奇道。 张若菡解释道:“我问他,我们是否曾见过面。他却直接回答,他自小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来长安赴考,询问我是否是曾于十年前在长安见过。这代表着,他很清楚,我自幼至今就几乎未曾离开过长安。然而若他与我第一次见面,之前不了解我,又为何知道这一点呢?他又怎么知道,我们或许不是在长安,而是在其他地方碰过面?因此我判断,他必然对我的情况很是了解,这非常的可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3.第一百四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 等会儿大朝会,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 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 纤瘦的腰盈盈一握, 她心中猛地一酸,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 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 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 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 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 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 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 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 便觉精神一振,笑着告别,出大门, 跨上马, 在忽陀的牵引下, 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 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 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沈绥见到了当今的宰相——中书令萧嵩,果真是仪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伟,乃是少见的武相。 就在去年,萧嵩任用名将张守珪,大败吐蕃。圣人大喜,年底时将他召回,拜为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一时间位极人臣。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萧嵩没读过两年书,满肚子的草包。早年间,圣人曾想启用苏颋为相,但又不想让左右知晓,恰逢萧嵩时任中书舍人,正在宫中值夜班。圣人便招他来起草任命诏书。萧嵩领命去了,翻找从前任命诏书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给圣人。圣人见其上有一句“国之瑰宝”,想起苏颋的父亲名叫苏瑰,便觉犯了名讳,让萧嵩将这句话改了。萧嵩登时吓住,躲入屏风后,提笔半天不知该如何修改。圣人等了半晌,不见萧嵩出来,还以为他改了什么惊天之文词,走过去一看,却见他汗出如浆,墨点污卷,结果不过将“国之瑰宝”改为了“国之珍宝”,当时圣人气得大骂他:“真是虚有其表!” 但是却没想到,萧嵩竟然能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不负使命,大败吐蕃,有定远之能,圣人复又宠信他起来。此人在相位上,对沈绥来说,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胸无点墨,亦无治国之能,刚刚上台,并不能有所建树。目前的朝政,还是靠副相杜暹c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斗来斗去,三年来,圣人在当中调停,也是颇有些疲惫。 另外,沈绥还格外地关注到了一个人——当今太子李鸿。他是圣人的次子,母亲是赵丽妃。圣人并无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李潭因为早年间骑马打猎出了意外,导致面部毁容,无缘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长的原则,次子李鸿就成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亲赵丽妃出身潞州娼妓,是圣人担任潞州别驾时收入的妃子,身份实在太卑微。因而许多人暗地里对太子之位很有微词。不过,李鸿性情温和谦恭,与晋国公主的关系相当好。如不犯大错,想来以后荣登大宝,应该也不是问题。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沈绥也关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杨淑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名门望族。这个儿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圣人喜爱,他的母亲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内向阴郁,沉默寡言,与圣人开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说来也坎坷,他母亲怀他时,恰逢圣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圣人的小辫子,特别抓的点就是圣人耽于美色误国。当时圣人还是太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杨妃忽然传出孕讯,圣人真是不喜反忧,甚至亲自熬堕胎药,想要让杨妃打掉这个孩子。但思来想去,最终没能施行。后来,这个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边长大,因为王皇后无子,这个孩子就被王皇后抱在身边养大。说起来,他与晋国公主的关系也不错。 忠王书读得很好,他的老师是贺知章c潘肃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内向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此外,圣人还有众多的儿子。最宠爱的就是武惠妃所生的寿王李清(李瑁)。武惠妃之前连续有两子一女,但全都夭折了。这个孩子是第四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十岁,总算是过了危险期。如今可是让圣人与武惠妃疼爱入骨。武惠妃如此得宠,如今的太子位,她势在必得,圣人似乎也并没有强烈的反应。最近前朝后宫的走向,让很多人开始怀疑,或许李鸿的太子位坐不稳了,总有一日,会被李清取而代之。 朝会过后,宫中赐宴,沈绥等低级官员,也能一人一案,于含元殿廊下置席,称作廊下食。食物有多美味,还真谈不上,倒是刺骨的寒冷让沈绥记忆深刻。沈绥记得有诗云:待漏午门外,候对三殿里,须髯冻生冰,衣衫冷如水。真是她如今真切的写照。唯独一人一碗的羊肉汤饼,暖洋洋地吃下去,才能让人稍微好受一点。 想想,还真羡慕那些五品以上的官员,能在殿中就食。不过忍耐也就几个时辰,过了午时,朝会散去,沈绥终于得以离开。回家她就泡进了滚热的浴桶中,又灌下了一大碗姜汤,好好睡了一觉,才得以幸免于病。 朝会过后,沈绥在家好好休息了三天时间。这三日她完全不理外事,不是执卷读书,就是在院中练刀,好吃好睡。但是她悠闲,其余人却忙了。这三日也不知怎的,诸多的官员或亲自前来,或派了仆从携礼而来,沈绥暂居的小院,忽的就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大部分的人都一来就拱手祝贺沈绥升迁为司法系要员,言之凿凿,好似他已经成功升官了。沈绥以大朝会冻得感染风寒为由一概不见,这些人倒也能理解沈绥,那日,好多官员都冻病了。 初五,宫中果真派了宦官来,宣读了沈绥的任命诏令。诏令先是夸奖了沈绥一番,辞藻华丽,说沈绥克己勤勉,思维敏捷,为民造福,勘破无数案件,让天下冤情得以昭雪,乃是不世出的司法奇才。接着重点来了,擢升沈绥为大理寺司直,授朝议郎。朝议郎是散官官阶,是文官系统的第十四级,正六品上。大理寺司直是职事官,从六品上。这代表着,沈绥从此以后享受正六品官的待遇,并进入大理寺为官。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绥从武官系统被摘出,放入了文官系统之中,她的散官头衔,从武转文。这或许意味着圣人对她的一种判断倾向。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不满的年轻人来说,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坐上正六品的官位,已经可以说是天资卓绝c前途远大了。很多人,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六七品之间混一混,五品这个天阶,永远都跨不过去。 沈绥叩谢皇恩,接受了任命,隔日,她就要前去大理寺赴任,新的官袍和赐物都一并下来了。绿色的官袍,感觉比从前的碧色官袍还要丑,沈绥显得很是愁眉苦脸。好在官服上绣着白鹭的暗纹,还算是稍微提了提色。 就在同一天,慕容辅c刘玉成也升迁了,慕容辅擢升门下侍中,刘玉成升为刑部员外郎。慕容辅进入中央核心,刘玉成也成为刑部要员。原本刘玉成的官职实际上与沈绥是相等的,他们一个是西京的司法官,一个是东都的司法官,如今,二人都成为了六品官,但是刘玉成要比沈绥低了两阶。可见,圣人还是很看重沈绥以往的政绩功劳的,在这方面,刘玉成远远不如她。 就在沈绥赴任的前一天,沈家小院来了一位客人。闭门谢客多日的沈绥,竟然现身,与此人相见。但是这个人既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也不是天家贵胄,不过是个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径直找来,执意要入内,若不是玄微子认出她是那日城门口的独行客,怕是要被轰走。 玄微子引她入见,她一“见”到沈绥,便道:“在下是慈恩白衣居士的车夫,特来送信。”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沈绥。沈绥留她稍待,自拆了书信来读。看了第一行字,她就蹙起了双眉。那熟悉的清隽不失洒然的小楷书体,无比怀恋的笔调,都昭示着这封信出于谁手。 “吾心中有一谜团,敢请沈司直解惑倘能承请,若菡当亲自前往拜会,感激不尽。” 莲婢姐姐?你又玩什么花样沈绥有了不详的预感。 “未知是否是关键,但伯昭心中有些疑问之处,需得绕到方丈室后方能确认。”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正待再问,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登时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小。与此同时,秦臻c妙印法师c程旭c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便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c慕容世叔c妙印法师c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许久未见,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4.第一百四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忽陀听她这么说,没什么表情的面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然后将竹筒呈上,接过白浩,立于沈绥身旁。沈绥打开竹筒,倒出纸卷,铺开一看,上面用娟秀小隶写着一列字: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道: “忽陀,准备一下,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 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 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 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 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双指掐住她脉搏,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也不挣脱, 就任她号着。不多时, 颦娘沉吟道: “赤糸, 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你这不行,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c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面部可有不适?”颦娘问。 “没有,一切尚好。” “那就好,其他都好说,怕就怕你这张脸出事。”颦娘道。 “身上的伤疤呢?”她又问。 “老样子,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一旦大动作发了汗,就有些痒,但并无大碍。” “你啊!”颦娘很是恼火,道,“叮嘱了多少次,量力而行。听说你今天攀那大雁塔去了,是也不是?”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沈绥无语。但她心里清楚,那都是她自己布下的情报网,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哼,我不管你,谁还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颦娘一指点在沈绥脑门上。 这一点仿佛突然点醒了沈绥,她连忙取下腰间的白叠布手套,翻到掌心那一面,递给颦娘看: “颦娘,您看这金色的粉末,可认得是何物?” 颦娘接过手套,仔细一瞧一闻,轻咦了一声,道: “这不是金醉坊吗?” “金醉坊是何物?”沈绥连忙问道。 颦娘看她一眼,表情古怪道:“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催一情一药一粉。” 催情?!沈绥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金醉坊,最开始是平康坊那里的胡姬在使用,后来传出去,在整个平康坊流行了有一阵子。但是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了。因为呈金粉状,药性又绵长有力,用后好似喝醉了般,便起名叫金醉坊。我研究过这个药,其中大部分用的药我都能看得出来,但有几味确实神秘,尚未破解。” 沈绥眸色古怪地看着颦娘,幽幽道:“您为何这般清楚?” 颦娘一巴掌呼在沈绥额头上,怒道: “你个鬼丫头,乱想什么呢!这都是我这些年游方行医时,从诸多在我这就医的商人口里听来的。你当我真的会去逛平康坊啊?” 沈绥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吐舌道: “我逗您玩呢。” 颦娘送了她一记大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这金色药粉若当真是颦娘所说的金醉坊,那这案子可就太奇怪了。沈绥本来已经有些头绪了,现下却觉得忽的被大雾笼罩,竟是有些看不清了。沈绥能辩识百来种毒方,熟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本草经注》,识得千千药材,能辨诸般药性。但要论对药物的熟悉程度,依旧是不如颦娘,西域那边的药物,她就更不熟悉了。她不敢说颦娘是错误的,但也无法证明颦娘是绝对正确的,只能暂时将颦娘的意见作为参考,纳入她的案情分析之中。 当下也不多话,自回房中,冥思苦想去也。 翻过日头来,十二月廿七,天公作美,送给长安城一个久违的艳阳晴天。这一日,春明门的入城队伍再次壮大了,一大早的,行人就络绎不绝,让看守城门的门卒一刻不得闲,几乎要看花了眼。趁着年前这最后几日,诸多来长安参加大朝会的达官贵人,以及汇聚长安过新年的客商纷纷涌入。出少进多,整个长安城分外热闹。 到了近午时分,春明门右侧道的口子直接堵塞了,后面队伍拖得长长的,就是进不了门。不少人都伸着头探望前方,焦急难耐,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方来的人见右侧道堵死,都移到左侧道去了,但是右侧道靠前的人不甘心,认为自己在右侧道都排到这么前了,现在挪去左侧道后方再去排,实在是浪费功夫,或许前面马上就放行了呢。 右侧道临近门口的位置,有一队车马被堵死,进退不得,也改不了队。因为这队车马边上已经被门两侧探出的城脚挡住了去路。不过,这队车马倒是并不着慌,每个人都气度沉稳,静若青松,显示出良好的素质。 这队车马,一共六匹马,两架马车。第一驾马车前,一男一女骑马在前开道。两人作劲装打扮,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对龙凤双胞胎。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俊女英,眉目间精光闪闪,背后背剑,一身的灵气。 他们身后的第一架马车看着颇为古怪,居然是一架四轮马车。这也罢了,马车车轱辘的造型与一般马车不同,轮轴曲圆凹陷,微呈喇叭状,骨架包着铁皮,轮边外还裹着一层不明的黑色固体,看着十分有弹性。车厢外壁不知用了什么材料,极度结实,敲击好似金铁声。车窗是三层的,最外层为全封闭铁窗,第二层是琉璃窗,第三层则是纱窗。此刻,只有纱窗是闭着的,铁窗和琉璃窗皆敞开,但是看不清车内人。车厢后侧似还有机关,或许能打开。 这驾马车十分沉重,一匹马还拉不动,竟是用了两匹马。若不是囿于身份,或许三匹马才拉得比较轻松。 后方第二驾马车亦是如此。 第一架马车的两侧,各有一名男子骑马随行。左侧那名男子瞧着是个沉稳壮硕的中年人,留着络腮胡须,一身翻领箭袖的胡袍,戴着无脚幞头,须眉杂白,满面沧桑,身下马鞍后悬着长弓箭壶。另一位却是一位年轻道士,着玄色八卦道袍,梓木簪束髻,广袖翩翩,只上唇蓄着两撇青髭,腰间别一把铁柄拂尘,瞧着仙风道骨,出尘潇洒。 后方第二驾马车的两侧,亦是各有两名男装女仆从骑马随行。她们面上蒙着青纱,瞧不清样貌,只望双眼,是极精澈漂亮的。她们身着玄色圆领缺胯袍,胸口压着一团别致的银丝纹路,瞧着似是青鸾的图样。二女腰间都挎着横刀,十分英武。 即便是驾着马车的车夫,也都是十分健壮精悍的模样。一瞧这一行人,就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更加惹人注目的是这队车马的前方。门卒拦着一个牵马的独行客不依不饶,三名门卒堵在门口,就是不让这独行客进城。门卒言辞犀利,不断辱骂那独行客,但是那独行客却好似没脾气般,面无表情,也不言语,但态度刚直,就是半步不让。 那独行客一身普通的男装打扮,戴无脚硬幞头,着烟色缺胯袍,腰间挎着一柄制样十分奇特的大横刀,不像是唐刀,更似是东瀛刀,刀身微弯,不似唐刀身直。更引人瞩目的是,这人眼上蒙着一圈黑布条,于脑后成结,垂下长长两绺飘带,直垂到腰背间。原来是个失明了的人,真是可惜了,瞧那蒙眼黑布下的面容十分俊秀漂亮,却失了双眼的风采。 “你这瞎子,为何不说话?!你当是东瀛人罢,为何没有通关文牒!怕不是偷渡而来的罢!” “你不说话,可是怕暴露不会说大唐官话?” “你再不说话,我们就要拿你法办了。” 三个门卒咄咄逼人的态度不能动摇那独行客分毫,就站在原地,沉稳不动如山,丝毫不见惧态。三个门卒竟是被这人的气势压倒,一时不敢动手拿人。只是嘴上逞能,希望能用言语威吓。一时间,还真是没有个结果。但是这般僵持下去,实在耽误时间。 就在这时,后方第一架马车内,忽的响起了轻盈脆耳的铃声。马车旁的那名道士立刻看向车窗,只见本来最里层的纱窗打开,一只素手拿着一块奇特的黑漆木板递出,木板上似是写着什么字。那道士看清板上所书,道一句: “二郎放心,吾去去就来。” 说罢跳下马来,一拂道袍,取下腰间铁拂尘挂在臂弯处,潇洒行至前方三位门卒和那独行客身旁,抬手打个稽首,笑道: “三位官郎,且歇歇火,听贫道一言可好?” 那三个门卒正在气头上,忽的见个道士插足进来,其中一人没好气道: “去去去,哪来的臭道士,后面待着去。” 道士被冒犯了,却不动怒,依旧笑着,眼中隐约闪着寒光。 三门卒中,有一领头人瞧着这道士气度非凡,似不是一般人,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高人。当下缓了缓颜色,将那发火的门卒拉到身后,一拱手,告罪道: “这位道长,您别与这粗人一般见识。您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道士抬手摸了摸唇上须髭,笑道: “三位官郎可是疑心于这位郎君的身份?” “可不是嘛,这人提着东瀛刀,拦他问话他不答,这不是很可疑吗?” 道士答:“三位官郎有所不知,这位郎君乃是晁衡晁校书的仆役,这次是出城办事去归来。他自幼得病,口不能言,耳中只能听闻些许声响,并不明晰。如今又患了眼疾,看不见外界。您三位这般与他说话,他自是不能回应的。” 那三位门卒一听晁衡的名头,那可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登时被吓了一跳。不过转念又想,晁衡怎会派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废人出门办事?而且还不带通关文牒的。这不对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5.第一百四十五章 清河崔氏,这一代及冠的嫡男郎共有十九人, 其中五位继承了清河崔氏的五房, 七成以上的男郎已然婚配, 开枝散叶。 崔祯, 是五房中的长房嫡三子, 同辈的兄弟中行三。因而, 与他关系较近的人,皆呼他崔三郎。在他之上, 崔家大郎是他的亲兄, 但早年不幸夭折。崔二郎是二房的嫡长子, 如今在朝中为官, 崔二郎的父亲便是当朝的刑部尚书崔衍。眼下,几个排行靠前的兄弟, 年纪也都大了, 家中老一辈凋零, 崔祯于四年前继承长房, 成为了长房郎主, 而长房向来是清河崔氏的核心,他成为长房郎主之后不久, 便成为了清河崔氏当代的家主。 家主,自然以经营自家基业为首要职责, 在这一点上, 崔祯可谓是让人心服口服, 他的能力在同辈之中乃是翘楚, 虽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地方官,但外界无人会因此看轻于他。 即便是自幼长在宫廷之中的李瑾月,步入清河崔氏宅邸之后,也不由得惊叹于这座宅院的富丽秀美。清河崔氏不愧于立族数百年的大世家,其底蕴之丰,皇室也得自叹弗如。这不仅仅体现在财富之上,家风才是最紧要的。这崔府之中,哪怕那只是一个侍从,举手投足都有章有度,读过书,谈吐有礼,拿出去放到别家,起码也可胜任大管家的职责。更别提,这宅院之中,每一处布景,都暗含神一韵,或秀挺或典雅或意趣盎然,这一路从正大门行至会客花厅,李瑾月只觉得大开眼界,连连叹服。 而小小的杨玉环已然是脑中发懵,张口结舌了。 入花厅,除履上筵,跽坐于席,便有侍从上精致的茶点待客。杨玉环不敢占据正席,只是坐于李瑾月的身侧后,垂着小脑袋,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李瑾月倒也不管她,只是委托身旁侍立的仆从,又添了一份茶点小案,置于杨玉环身前。留她于花厅中,旁听谈话。 例行的寒暄过后,话题步入正轨。崔祯笑意盈然,道: “早闻公主阁下前往幽州练兵,我崔氏便早早做了准备,以迎接公主莅临。” “蔚尘先生费心了,瑾月感佩。” “公主阁下,崔某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蔚尘先生不必客气,请讲。” “是这样的,舍弟十八郎,眼下正于幽州带兵,公主此去,想必也会见到他。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啊,空有一身的好武艺,却是个愣头小子,及冠也有一二年了,始终不曾见他想结亲,家中也是为他觅了许多的适龄女子,都被这小子给拒绝了。问他这是为哪般,他却说,他喜爱身有武艺,可与他并肩作战的英武女子。十八郎,自幼最崇敬的就是公主您了,想必这便是缘由罢。可这天下女子,实在很难找到身有武艺c可上战场之辈,崔某想,公主亲军拱月军,皆是女子,或许其中会有合适的女子。”崔祯提起此事,也是臊得慌,晋国公主远道而来,他却与人提起婚事,实在有些难以开口。 李瑾月将崔祯的话在心头转了两道,逐渐品出一点话外之音来。崔祯虽说是要李瑾月帮忙,从拱月军中选出女子,与崔十八郎结亲。可他清河崔氏高门大族,寻常女子又如何可高攀?放眼拱月军中,身份勉强可配者不出三人,程昳c尉迟焉,还有她自己。就连徐玠都被排除在外,因为她武艺已废,早就不能上战场打仗了,不符合那位十八郎的条件。 而程昳和尉迟焉,虽说是开国功臣的后代,可毕竟是旁支血脉,血缘已远,出身并不高,又都是庶女,配清河崔氏的嫡子,身份差了不止一筹。算了算去,也就只有李瑾月自己,可配这一门亲事。 这清河崔氏,是要尚公主啊! 李瑾月笑了,嫣然道: “蔚尘先生太客气了,您一句话的事。既然如此,改日我将军中未婚配的适龄女子的生辰八字皆报来,您挑选一下,有合适的,我便叫出来让您过过目,这事儿便定下了。” 李瑾月装聋作哑,崔祯倒也不急,他不将话点明,也有几分顾虑。他们家十八郎那个浑小子,确实是一心爱慕李瑾月多年了,扬言非娶公主不可,否则一生不娶。但是清河崔氏同气连枝,不可能因为他一个浑小子的任性,就随便定亲。世家大族的亲事向来牵扯繁多,更何况李瑾月身份极其特殊,她是皇家唯一的嫡亲后代,在军中多年,身上虽无太多权力,但在军中名望极高,大唐的将领们,十人中至少有七人认可李瑾月的军事才华。她还是丧夫守寡之人,曾嫁过兰陵萧氏的萧八郎,寡妇也就罢了,当年她可是传出磨镜传闻的。 虽然让崔祯不满意的点颇多,但崔祯还是想先与李瑾月谈一谈此事,是否结亲可以先放一放,但是晋国公主值得拉拢。崔祯眼光毒辣,眼下朝局剧变,太子倒台,新储人选未定,圣人始终在徘徊。而晋国公主,或许会在圣人立储之中做出关键的推动作用。这对于清河崔氏应对未来局势的变化,很有帮助。最为关键的是,他们崔家长房的庶女,嫁与忠王为妾,眼下封了侧妃。虽是庶女,但她母亲早逝,又是长房唯一的女儿,因而自幼就是在哥哥们的宠爱下长大的,兄妹情深。崔祯一直很担忧自家妹妹的处境,因而也担忧忠王的处境。或许,未来忠王能否在争储的疾风怒浪中保全下来,还得依靠李瑾月。 崔祯简单提了提此事,便转了个轻松闲适的话题,与李瑾月畅聊起来。方才虽心中有些不舒服,但李瑾月也并未很在意,与崔祯闲聊,心情逐渐畅快起来。 二人正谈到兴头上,忽的,崔府管家脚步匆匆走入,也不顾李瑾月就在场,走至崔祯身旁,在他耳畔简单说了什么。崔祯眉头一蹙,拱手对李瑾月道: “公主,实在不好意思,家中有些急事,失陪一下。” “蔚尘先生请便。” 崔祯与管家急匆匆绕过屏风,走到后堂去。李瑾月叹了口气,摇头苦笑了一下。而她身后,杨玉环盯着身前那碟精致的糕点已然很久了,拼命地吞咽唾沫。崔祯这一走,她急忙摘下覆面的银面具,拾起一块,小口小口吃了起来,甜蜜糯软的滋味,让她十分惊艳。 李瑾月听到身后响动,回头一看,就见杨玉环抱着一块糕点吃得正香,嘴角还沾了些许渣滓,瞧上去很有几分童趣。她失笑,从袖中取出巾帕,帮她拂去嘴角的渣滓,道: “你这丫头,像是我饿着你了一样。” 杨玉环含着食物,冲李瑾月笑,两颊的小梨涡可爱俏皮。李瑾月心中猛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天真无邪的笑容仿佛延缓了时光的流速,一点一丝,在她心中如涟漪般一圈圈晕开。她有些怔忪,直到杨玉环递了一块糕点给她: “公主,你吃吗?这个可好吃了,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糕。” 李瑾月淡笑摇头:“你爱吃,就都给你吃。我不爱吃甜食。” “是吗?真可惜。甜丝丝的多好吃啊,为什么不爱吃呢?”杨玉环仿佛很不能理解李瑾月的口味。 “你啊,以后甜的东西别多吃,会坏了牙齿。吃完了,喝点茶。”说着,李瑾月抬手,为她添了一盏茶。 “公主,我们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最多三日,我们就继续出发。”李瑾月道,她确实也不想在这清河县久留,只是答应人家要给军中适龄女子的生辰八字,也不好立刻就走。 李瑾月转过神来,忽的发现,杨玉环为了吃糕点,将之前入府时,面上戴着的银面具摘了下来。这些时日,只要是走到人群密集的地方,李瑾月都会让杨玉环戴上面具,穿上厚重的盔甲,扮作她的亲兵,跟随她身侧。今次入崔府也不例外,无法,这女孩容貌太过惊人,还是不要随处示人的好。 她抓起杨玉环放在一旁的面具,严肃道:“吃完了,将面具赶紧戴好,不许随随便便摘下来。” “哦。”杨玉环噘嘴道。 彼时,屏风后的崔祯正与管家悄声对话。 “郎主,门外有两位尼姑求见。” “尼姑上门,你给些银钱斋饭,打发了便是,又有何要紧,将我拉来此处密谈?没见到我正在招待贵客吗?”崔祯很不满道。 “可是郎主,那两位尼姑,扬言说,近几日府中会来刺客,会会来取您的性命。”那管家战战兢兢说道。 “胡言乱语!”崔祯气得面色通红,胡须都吹起来了,“这是哪来的妖尼,在我清河崔氏门前妖言惑众!马上派人把她抓起来。” “哎呀,郎主,不能抓啊,那尼姑道,她有办法可救您性命,否则府中守备再森严,您也是必死无疑。最关键的是,她还说,范阳李氏的嫡长子,已然于昨夜死了,凶手接下来,就会来取您性命。” “你说什么?范阳李氏的嫡长子死了?”崔祯吃了一惊。 “千真万确,是死于非命。消息晚了那尼姑一步,刚刚送到府上,听说死状颇为诡异,被人剥光了衣物,俯卧于书房的地上,背上还刻上了血十字。” 崔祯的面色白了下来,他浓眉紧缩,思索了片刻,道: “去,将那尼姑迎进来,就引到花厅这里来。” “喏。” 管家去了,崔祯则绕出屏风,拱手向李瑾月告罪道: “实在是不好意思,公主阁下,方才家中出了点事,我得亲自处理。您一路劳顿,不如先去厢房休息罢,我已准备妥当了。” 李瑾月起身,回礼道: “蔚尘先生太客气了,是瑾月叨扰了。您请便,瑾月这便告辞了。” 客气了几番,崔祯便命一位婢女领李瑾月和杨玉环前往厢房入住。谁曾想,李瑾月前脚刚迈出花厅门槛,对面游廊,便有两位白衣尼姑,脚步极快地行走而来,那模样着实有几分奇诡,竟好似足不沾地一般,步伐从容,又像是可缩地成寸。可怜管家在后面迈步急追,却如何也追不上。 李瑾月见此情景,立时停住了脚步。 待那两位尼姑走近,为首的一位年约三十来岁的美貌尼姑先是向李瑾月合掌一礼,李瑾月点头还礼,那尼姑才转身,看向站在门口,一脸震惊的崔祯道: “崔三郎,贫尼了一,冒昧闯入,失礼了。” 不等崔祯回话,李瑾月却吃了一惊,忙道: “您就是了一大师?多年来,我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终于有缘得见了。” “晋国公主,你我本就是有缘人,自然早晚便会相见。”了一大师笑道。 “公主,您识得这位大师?”崔祯问道。 “正是,她是我一位故友的师尊。但我与了一大师,未曾谋面。”李瑾月道。 “哦,原来如此。”崔祯点头,“既然是公主的故人,公主,您请留步,大师,我们入厅内详谈。” “阿弥陀佛。”了一大师合掌,唱了一声佛号,便随着崔祯迈入了花厅,李瑾月带着杨玉环紧随其后,又重回了花厅。 了一大师似是真的很着急,刚落座,主人家都尚未开口询问,她便言道: “请崔三郎从现在开始,千万要注意饮食,任何食物,烹制过程都需要您亲自过目,才可进食,碗筷碟盘,也全部要换新。切勿一人单独相处,身边至少要带上一名武艺高强的心腹,且需要验明此人是否为伪装。若您能挺过七日,当可无碍。” “大师,您这是?”崔祯很是疑惑,太多的疑问,让他不知该从何问起。 “范阳李氏已然被勒索,要他们提供粮食c盔甲c兵刃,否则还会再杀人。眼下,河北道所有的世家大族,都有可能遭遇范阳李氏之灾,而您清河崔氏,更是首当其冲。”了一说道,“我恰好路过此地,对此事知道一二,特来此相告,望崔三郎千万重视。” 厅内,霎时阒然无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6.第一百四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郎君有何事?”瞧这郎君的模样似乎不是来吃酒的, 掌柜不由眯起眼问道。 “某名沈绥, 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 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 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 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 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 圆脸, 长得颇为讨喜, 襦袄长裙, 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 她连忙福了一礼, 道: “婢子承喜, 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 介绍道, “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 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 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 “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 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 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c博学善谈c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c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妹妹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c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c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道: “忽陀,准备一下,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双指掐住她脉搏,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也不挣脱,就任她号着。不多时,颦娘沉吟道: “赤糸,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你这不行,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c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7.第一百四十七章 沈绥抛出一句话, 之后便再也不发一言,闭目养神。崔祯为难地看着她,见她不发话, 李瑾月也仿佛没有任何意见一般,气定神闲陪坐一旁, 到好似沈绥才是主, 她成了从。 再看看那了一神尼,也依旧是一言不发地拨动着持珠, 估计在场之中, 要比耐性,再也没人能比得过这些出家人了。 崔祯抿了抿唇,长出一口气。望了一眼漏壶, 瞧见已然是入了酉正时分,他忙问道: “哎呀,瞧崔某这记性, 沈先生等人远道而来, 可用过晚食?若是没用过, 我立刻让人去准备。” “不必费心了, 蔚尘先生,我等已然用过晚食。”沈绥笑道。 这下好了,就在这干坐着吧。崔祯叹息了一声。 如此,又沉默地坐了两刻钟, 崔祯实在坐不住了, 低声问道: “沈先生, 我们就这样在这里坐着吗?这要坐到什么时候?” “坐到了一大师愿意开口为止,若了一大师这一夜都不愿开口,那么我等便候着主角登场。”沈绥半阖双眸,缓声道。 “唉!”崔祯重重叹了口气,张口想再劝劝了一神尼,见她那副入定了的模样,到嘴的话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蔚尘先生,您不必着急,且等着。至少,在场这么多人,都是为了护您性命安全而来。想必,对方今夜决然得手不得。您不若将此当做候场看一出好戏,如此,不但不会焦躁,反倒会生出期待之心。”沈绥谑笑道。 “哈哈哈哈”李瑾月笑了,端起身前桌案的茶盏,饮了一口茶。 崔祯真是哭笑不得,他算是对沈绥起了佩服之心,此人果真非凡人,能破那么多大案,是有些超越常人的本领的,至少在养气功夫这点上,自己已然俯首感服。 这时,张若菡微微欠身,淡然开口: “诸位,这般坐着也着实无趣,我瞧那面架上放着一把琴,不若,我抚琴,为大家解解闷,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好主意!”李瑾月喜道,张若菡不常抚琴,琴技也不如琴奴,但是她抚琴的韵味却通达旷远,气象非凡,能使闻琴声之人,若清流灌顶般,周身通泰,烦躁之意皆去。她也有数年未曾闻张若菡抚琴了,今次忽然提起,顿时勾起兴趣。 “既如此,不若请舍弟也来,舍弟专攻琴道,眼下乃焦尾琴之主。” 崔祯双眸一亮,忙道:“原来焦尾琴竟是在令弟手中,崔某人今日可真是有耳福了。快,快来人,去请沈二先生前来。”他吩咐侍从。 “哦,若不嫌弃,在下也愿献箫乐一段,麻烦嘱咐舍弟,带我的箫来。”沈绥对那侍从笑道。 “沈先生还会奏箫?”崔祯惊喜道。 “在下箫法拙劣,乐道之上,实在不比拙荆与舍弟有天赋,待会儿蔚尘先生听了,可莫要见笑。” “诶~~沈先生莫要谦虚,崔某可期待得很啊。” 如此这般,竟是就着这乐道的话题,笑谈起来,屋内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只是了一c了宏两位尼姑依旧沉默不语,静坐入定,仿佛周身一切的变化,都与她们无关。 张若菡静静地望着师尊的侧颜,藏在袖中的双手缓缓攥紧。 不多时,廊外响起轮椅铃铛的叮当之声,蓝鸲推着沈缙,随着侍从来了。崔祯瞧见坐在轮椅之上的沈缙,一时间愣怔住,他没想到沈绥的弟弟,竟然是一位腿脚不便之人。 沈缙在侍从和蓝鸲的帮助下,来到了会客厅的中央,她的轮椅已经裹上了室内的轮圈,避免弄脏别人家的筵席。她微笑着,向崔祯拱手一礼,静默不语。 崔祯有些奇怪,就听一旁沈绥道: “舍弟嗓子受过重伤,无法正常发声,还请蔚尘先生见谅。” 崔祯闻言,心下不由更加惋惜了,如此一位才貌双全的俊郎君,却受了如此严重的伤,留下了终生的残疾,真是可悲可叹。 “冒昧问一句,沈二郎是因何受了如此重的伤?” “先生不必顾虑,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和舍弟都已看开。我家多年前曾遭歹人杀人劫财,他们还在我家放了一把火。当时,舍弟被困在屋中,被烧断的房梁砸中了腰部以下,至此下身瘫痪无法行走。她的嗓子,也是在那时受的伤。”沈绥道,她说这话时,双目低垂,看似在回答崔祯的问题,面对的却是对面的了一神尼。 身处于中央的沈缙望了一眼阿姊,又看了一眼对面的了一神尼,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缓缓捏紧。张若菡更是咬紧了牙关,双目微微发红。 崔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叹息。 “这世上,有那样一群人,只顾及自己的私利,为获得利益,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行事无道,离心背德,乃至疯癫无度,杀戮c陷害,腌臜之事无所不为,到最后放一把火,尽归寂灭,便自以为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了。” 沈绥低垂的眼帘,缓缓抬起,眸光幽邃,漆黑的瞳孔之中,仿佛有一片火焰在燃烧,就这般灼到了对面了一神尼的身上。了一神尼终于从古井无波的状态中松动出来,她眼眸缓缓睁开,拨动持珠的手,也慢慢停了下来。 崔祯噤若寒蝉,他已然看出沈绥的这番话,似是针对了一神尼。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呵呵,仲琴,若菡,我们开始演奏吧。”沈绥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接过蓝鸲递来的自己的紫竹长箫,缓缓放在了嘴边。 沈绥c沈缙和张若菡,已然十多年未曾合奏过了。但是,默契仍在。这一次,作为主音琴,张若菡率先起音,她刚一起手,沈绥c沈缙便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竟是《广陵散》! 《广陵散》,又名《聂政刺韩王曲》,最早由魏晋名士嵇康编纂成曲c弹奏成名,自嵇康后几近失传。“广陵散”意为“广陵止息”,广陵乃指扬州,意思是,这首曲在广陵流传之后就此休止而散,无人继承。此曲后来由历代名士不断重编,出来了许多版本,张若菡所弹,乃是当下最流行的一版。此曲讲述的,是刺客聂政不畏强/暴c宁死不屈的复仇意志。刺韩c冲冠c发怒c报剑,铮铮杀音c慷慨激昂,乃是上古相传的唯一一首杀伐之曲。 张若菡会选择这首曲子,实是意料之外c情理之中。 此曲一起,屋内霎时仿若变作了韩王的宫殿,肃杀的气氛顿起。主音琴起后不久,沈缙的辅音琴也加入,焦尾低沉沙哑,张若菡的琴音则高亢激畅,双琴合并,乐感层层叠叠铺开,极富感染力。而沈绥的箫音,亦在不久之后加入,更添一份苍茫渺远之感。 崔祯闭目凝神倾听,这等水平的奏乐,他此生也是第一次听闻,不由陶醉其中。尤其是奏主音的张若菡,指法极其凌厉,琴弦似有刀刃向弹,弦音铮铮,似在割裂空气。这琴声真可谓怒意滚滚c杀意勃勃,直向对面的了一神尼扑面而去。途径沈缙时,被她的焦尾琴音一激,登时愈发浩荡,排山倒海。而沈绥的箫音,却好似徘徊在上空,天音般时有时无,但却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弥补张若菡琴音过为凌厉造成的漏音之故。 了一神尼双手合十,颤动双唇默念佛经,袖袍无风自动,好似在抵御琴音的攻击。这诡异的场景,让崔祯都忘记要听奏乐了,仿佛真的身处刺杀现场,奏琴者便是聂政,琴音便是他手中的剑,而了一神尼,则是韩王。 只是,让崔祯更为震惊的事,就在下一刻发生。一个黑衣人影,幽魅般忽而从门口闪身而入。此人身法极其诡异,仿佛踩着乐点一般,几步就迈出了数丈远,迅捷地绕过了身前所有的障碍物,抬手,袖中亮出一丝寒芒,直直刺向崔祯面门。 崔祯惊呼一声,向后跌坐,下意识抬手护住自己的头部。他身旁的四个护卫高手,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前面两个向崔祯扑去,挡在他身前,身后两人拔出刀剑,闪电般向刺客斩去。 然而刺客前进的速度丝毫不减,只是袖口一翻,四枚寒针抖出,刹那刺中四名护卫,四人应声倒地。 袖口的寒芒,还在进发。 “琴奴!”沈绥箫声不知何时已止,大呼一声,与此同时,她衣袂猎猎,飞跃半个筵席,身形已然出现在了刺客身侧,手中紫竹箫向那刺客点去。 刺客侧身,举起手臂护甲相抗,身形霎时一顿。彼时沈缙琴声顿止,双手忽而扣住轮椅扶手两侧,只听“咔哒”一声机关声,轮椅扶手头忽而打开,两只三棱飞索毒蛇般窜出,扎向那刺客。 却没想到那刺客身手极其了得,竟是双足/交叉,忽而腾空,于半空中旋身,弹开那两道飞索,甚至还有余力,将其中一道飞索打向沈绥,逼得沈绥退后半步。 忽而又闻一声机簧声,只见那刺客在半空旋转的过程中,忽然背部蝴蝶骨向后一夹,一只短矛直挺挺从他后颈处飞出,扎向崔祯。 沈绥腰间雪刀悍然出鞘,“锵”,刀刃将那短矛于半空中斩断。然而矛尖却打着旋,要划过崔祯的头颅。 忽的从半空中突兀出现了一只手,这只手稳稳抓住了那旋转的矛尖,就好似玉手轻摘一朵花一般,行云流水,毫无钝涩之感。然后这只手将那矛尖反手掷出,瞬时扎进了那刺客的右肩之中。 “阿弥陀佛,害人之心不可有,收手吧。”了一大师掷出矛尖后,合掌道。 沈绥几步赶上前,将那刺客当场拿获。揭开他的蒙面面罩,却看那刺客已然咬破藏于口中的毒囊,服毒自尽了。 沈绥紧紧蹙起眉头。 “唉”了一大师叹息。 从刺客入门,到矛尖扎入刺客肩膀,这一切过程发生得极其短暂,待到刺客落败,张若菡的琴音才顿住。她缓缓收回放在琴上的双手,额头已然渗出一层薄汗。而李瑾月则全程不动如山,倒不是她没反应过来,只是她的优势不在快,这等拼速度的场面,她插手只是添乱。 “呵呵”崔祯喘着粗气,面色煞白,只是一瞬,他已然周身被冷汗浸湿,“多谢诸位护我性命。”但他也并不忘谢过众人。 “先别急着谢我们,今晚的客人可不止这一位,这不过是开胃菜罢了。”沈绥道。 她话音刚落,就听一仙气渺渺的女音从远方遥遥传来,却又特别清晰,好似在耳畔响起一般。 “诸位,可否出来一见,妾身久候多时了。” 沈绥率先推门而出,众人随她步出书房小院,就见与书房院落隔着一堵墙之外的藏经阁飞檐之上,有一白衣胜雪的蒙面女子,正坐于月色朦胧之中。 “好凌厉的广陵散,妾身喜欢极了,多谢沈大郎为今夜刺杀准备这样一首曲子伴奏,真是妾身的无上光荣。” 她话中笑意盎然,仿佛丝毫未被刺杀失败所困扰。一头棕色的长发披散,蒙面纱布之上,碧绿的眸子好似猫。 她的说话对象,又从沈绥转向了了一大师,她手指点了点了一,语气中充满了戏谑: “我亲爱的妹妹,真是许久不见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如此锲而不舍地追逐着我,我真是感动。” 场面顿时陷入死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8.第一百四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 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 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 抬手抓了秦臻手腕,拽着他就走。 “唉, 义甫兄, 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 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她就站在这里了,现在都辰初三刻了, 双腿双脚都站麻了, 饶是她习武强身, 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 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沈绥不喜欢。 一队宫人路过她身边, 见这位碧袍小官面容丰神俊秀, 着实生得好看, 可是却冻得够呛,其中一位大胆宫女竟然将丝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别冻着了。” 其他宫女一阵哄笑,欢声笑语地离去了,独留沈绥一脸发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远远就瞧见慕容辅拽着秦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著名的前燕慕容氏,出过慕容冲那个级数的美男子。他们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辅当年是名动长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却急得面红耳赤,拖着秦臻毫无形象。沈绥瞧着这两位朝廷大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睛呆立当场。待他们走近了,沈绥急忙弯腰拱手行礼: “下官沈绥,拜见”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辅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对对对,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赶紧跟我走吧,别拘礼了!” 出了兴庆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急性子的慕容辅拉着沈绥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兴庆宫西面的大道,过道政c常乐c靖恭c新昌c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过修政坊至晋昌坊,老远的,已经能看到大雁塔雄伟的轮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贞观年间,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而敕造。后延请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为寺任。寺内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间,之后屡次翻修加盖,至则天皇后时达到十层,更是破了佛塔奇数层的惯例,成为世所仅有的偶数层佛塔。 长安城星罗棋布,构造规整,被大小街道切成四四方方的方格,每一个方格就是一座坊。而每个坊内又有十字街将坊切为东南西北四个曲。大慈恩寺占地极为广阔,一寺之地就占据了晋昌坊的北曲和东曲,也就是说,晋昌坊的东面一半地域都被圈在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其内重楼叠宇,云阁洞屋,更是蔚为壮观。 慈恩寺坐北朝南,正大门在最南面。由于慈恩寺目前已经被封锁,只留正南门严守进出,一概出入皆从此门勘验,因而沈绥等人虽然经过了晋昌北坊的侧门,却不得不绕到南面,从正南门下马入内。 山门壮阔,气势雄浑,门上烫金四字“大慈恩寺”乃是高宗皇帝亲笔所提。三座门洞,中央最大为空门,东为无相门,西为无作门。沈绥等人登上台阶,自无相门门口与看守山门的士兵勘验身份后,与迎接他们的刘玉成并两位府兵校尉汇合,一齐入山门。门殿两侧怒目金刚像耸立,威严顿生。殿后一堵白玉照壁,雕刻佛经故事像,甚为精美。 绕过白玉照壁,其后是天王殿,四大天王横眉冷目立于当中。正中供奉弥勒菩萨,弥勒背面供奉韦陀护法。沈绥等人今日并非是来拜佛,因此只是匆匆抬脚路过,顶多入殿后合十行礼,算作尊重。 过天王殿,便可以瞧见巨大的殿前广场。广场以青砖铺就,左钟楼右鼓楼,中央是御道。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台基高耸,楼宇如云,真可谓“穷班孪巧艺,尽衡霍良木”,壮丽非凡。远处大雄宝殿伫于白玉壶门莲座台之上,如浮于云端,涤荡天地浩然之气,让人不由自主想去拜服。 前方带路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却是不往大雄宝殿去,反而绕过大雄宝殿,朝西院行去。案发地点——方丈院与大雁塔,均在西院之中。 寺内实在是宣阔,没有代步工具,沈绥c秦臻与慕容辅在刘玉成并两位京兆府府兵校尉的带领陪同下,足足行了两刻钟,才终于行到了方丈院外。这还是他们脚程快,若是换了虔诚拜谒的香客,恐怕没有个一两时辰,是走不到这里的。一路行来,几乎瞧不见什么人,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僧侣,正执了扫帚在扫雪。浩大一座佛寺,显得颇为空荡寂静。 方丈院,实际上就是在闻名遐迩的慈恩翻经院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初代住持玄奘法师,最初就是被请入翻经院,之后才立为慈恩的上座法师,实际上当时已经算是慈恩的方丈住持法师了。此后,慈恩成为玄奘法师所创唯识宗的祖庭,历代慈恩的方丈住持,便在翻经院中起居生活。渐渐的,翻经院便成为了方丈院。 方丈院再向北行一段路,便可见西塔院院墙,其内耸立着大唐最为壮丽雄伟的浮屠高塔——大雁塔。 站在方丈院正门口,能望到其后被遮住下半的雁塔。沈绥在院门口站了好久,仰头望着雁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前方刘玉成c慕容辅都已迈步进了方丈院了,她却还在外逗留。秦臻是了解她的,见她仰望思索,于是也不言语,就陪在她身侧。 慕容辅又急了,在院内喊道: “至秦兄,伯昭小兄弟,快进来啊!” 秦臻觉得好笑,不由对身旁沈绥轻声道: “你还是别折磨咱们慕容府君了罢。” 沈绥也笑了,道:“再急,总得容某思量思量。” 说罢,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落后秦臻半个身子,两人一起步入方丈院内。一入院内,沈绥就一直低头在看地面。秦臻注意到了她的举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方丈院内青砖地面湿漉漉的,积雪三两处,大多堆积在院内两棵银杏树下,大约是清晨扫雪后留下的。 这一路行来,秦臻都留了三分注意力在沈绥身上,见她不时抬头望向雁塔,又不时低头看向地面,若有所思的模样。秦臻虽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但也知道她或许注意到了一些寻常人不会注意的事情。 方丈院正堂门檐廊下,有一名武将并两名僧人正在等候。几人上前见礼,那武将名叫程旭,字野韩,是禁军十六卫中右武卫的团营校尉,官至游骑将军,正五品上。此次领了圣人御令,负责戍守案发后的慈恩寺,并协助京兆府缉捕凶犯。之前得了传讯,一早便候在这里。 那两名僧人,其中一人年约五旬,眉目清远,隐有忧色。淡黄僧衣外披绯色袈/裟,想来地位尊崇。经介绍,知晓此僧乃是慈恩寺监院——妙印法师。他是住持妙普法师的师弟,慈恩寺中地位仅次于妙普法师,掌管寺内诸事。 另外一位僧人,只着淡黄僧袄,不到而立年,十分年轻。但面色苍白,眼底发青,说话声音虚浮,看着气色不大好。此僧便是第一个发现方丈住持尸首的侍僧——圆惠。 见礼过后,慕容辅说明来意,要再度调查案发现场。妙印法师闻言合掌告罪:“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然后从僧袍袖袋中摸出一把钥匙,开启了正堂门上的挂锁。现在两处案发现场的钥匙都由他亲自贴身保管,程旭负责护卫他的安全。 正堂门开,慕容辅领着一众人等入内查看,而关键之人沈绥却不急着进去,反倒一直在院内两株银杏树下转悠。至积雪旁,她蹲下身子,伸手捏了一小块雪,送入口中,随即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什么。之后,她便转身,竟是朝着正堂相反的方向行去,绕过西侧房,上了廊道,沿着廊道向方丈院内院行去。 慕容辅正准备与沈绥说话,哪知道一转身,沈绥人就不见了。他瞪大眼睛,问秦臻: “至秦兄,沈伯昭人呢?” 秦臻也是才发现沈绥不见了,不由抚须哈哈笑道: “伯昭心思细腻,思维有悖常人,你就让他去吧。” “哎呀这个沈伯昭啊”慕容辅顿足,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呸呸呸,百无禁忌。他才不管沈伯昭是不是思维异于常人,总之不能让他晃晃悠悠把时间都耽误了。于是连忙着两名府兵校尉去寻沈绥。两位校尉也是叫苦,寺里这么大,往哪去寻?正干着急间,便听那圆惠道了句: “小僧方才瞧见那沈施主往西内院去了。” 妙印法师闻言挑眉,连忙道: “圆惠,你赶紧带这两位施主去西内院,将沈施主寻回来,那里住着清客,若是撞上了可不好。” 圆惠连忙应是,领着两名府兵校尉去了。慕容辅却问道: “敢问清客是?” 妙印法师再度合掌,解释道:“阿弥陀佛,是一位女居士,半年前就住在寺内了。年纪轻轻佛法精深,时常与方丈清谈论道。可她毕竟是俗家居士,又是未出阁的年轻娘子,为了避嫌,她本来应当住在东院客厢,但客厢人多杂往,她喜好清净,身份又清贵,住持便将她单独安排在了方丈院的西内院中。” “未知这位女居士身份。”秦臻问。 “她清修于此,只有方丈知晓她俗家身份,贫僧只知她是贵客,号‘心莲’,寺内僧人都唤她‘心莲居士’。” 此刻的沈绥,正驻步西内院梅园之中,立于一株白梅之下。寒风冷峭,白梅秀骨挺拔,虽未抽枝发芽,但雪落枝头,恰似梅开朵朵。 沈绥的视线却不在梅枝上,她凝视着不远处,漆黑的眼底翻滚着渊沉晦暗的情绪,汹涌仿若要溢出,却又被硬生生压下。视线的尽头,正有一位女子在仰首观“梅”。一袭白色右衽广袖襦裙,手中提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菩提子持珠,俏立寒风中,身形单薄却又挺拔。乌黑秀发泼墨般披散而下,只用一条白色丝带于尾端慵懒束着。侧颜肌肤胜雪,睫若蝶跹,远山黛眉,点绛红唇,好似那谪仙降世,琳琳然若旷古冷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9.第一百四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 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 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 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 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 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 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 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 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 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 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 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 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 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c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c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c东内院,除却方丈c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c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此案,也带来了不少后续影响。圣人依旧将晋国公主洗煞祈福的佛礼交给慈恩来做,为将功补过,慈恩寺上下僧众更是齐心协力。就在开元十六年的十二月廿九这一日,成功地为晋国公主举行了庄严神圣的洗煞祈福水陆法会。也可堪称是圣人登基以来最为盛大的水陆法会了。圣人在位这许多年,佛教地位始终不如道教,此次,长安的僧侣们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只是这扬眉吐气却也不很痛快,总归是让人心中不舒服。 圣人这两日很开怀,年节来前能了却他最近的这两桩烦心事,让他好好过一个年,他心下畅快,对待臣子们也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就在慕容辅上书陈情结案表的那一日,圣人就高兴地赞了一通慕容辅,说定会给他嘉奖,看来八成是要升迁了。不过眼看着马上就要新岁了,朝廷放假,便先赏了慕容辅三车绢绫。 圣人也没忘了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沈绥,慕容辅这回还算是地道,没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因着起了爱才之心,将沈绥的表现原原本本上报了。当然,这也有沈绥查案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大批人注意力的原因在其中,除了晋国公主c大理寺卿c禁军将领这些相关人员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想瞒上欺下c独揽功劳也根本做不到。不过圣人似乎还没想好要给沈绥什么犒劳奖赏,只说了一句:“让他留长安,别回洛阳了。”实际上已经有大体的方向,沈绥是肯定要被留任中央官了。年后,这位“雪刀明断”的升迁令,应当就能下来。 沈绥破怪猿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成为了老百姓口中啧啧称奇的断案神人,“雪刀明断”,“雪刀”虽尚未见识过,但“明断”的确不负此名。圣人还与高力士赞她有当年狄国老遗风,此言经诸多宦官宫娥之口很快在宫廷内传遍了,竟是连后宫都知道了她的事。但这位站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人,如今却窝在长安暂居的小宅之中,怡然自得地写桃符,不仅是她,沈家上下都在采办年货,清扫门庭,准备除岁布新呢。 腊月三十,除夕日。沈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头也不梳,着一身短褐,披头散发地在院内练刀。刀是木刀,但重量上与真刀无异。说是练刀,外人看来却觉得她好似提着刀在发呆。站了好一会儿,她身子慢慢动了,右手握木刀缓缓收在左腰,好似将刀归了鞘。沉腰转胯,身子伏低。就定在这种别扭的姿态之中,半晌未动。周身的气息变得极静,但是暗暗中又有一股引线气机在流动,她就好似匍匐捕猎中的猎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恰逢此时,忽陀突然进了前院,气机牵动,沈绥双目忽的睁开,木刀刹那斩出,快到连拔刀的姿势都看不清。忽陀只觉得眼前一阵寒风厉芒扫过,头顶落下的一片枯叶已然被劈成两半,飘飘然落于地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0.第一百五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说来, 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 便存着告诫c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 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 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 大雪天里衣着单薄, 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 但面色红润, 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此刻敛了气息,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 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 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 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 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 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c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c居士c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c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1.第一百五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午时刚过, 平康坊正是清静时。教坊乐司的娘子们一夜歌舞, 白日大多在补眠。这是沈绥第一次进平康坊,以往她总是能避则避, 绝不来此, 听闻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相当的厉害,这厉害是各种方面的。 平康坊入北门, 向东绕一圈, 所过之北c中c南三曲, 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c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 乃卑妓所居, 颇为南c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 初登馆阁者, 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 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 左右对设,小堂垂帘, 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 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 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c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c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c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c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c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c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难道,她真的就永远比不上那个人?自幼起,她就始终屈居于赤糸之下,读书c习武,皆不能赢。但赤糸是她最好的姐妹,最贴心的密友,她从未嫉妒过她。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妒忌,妒忌一个早已逝去了的友人。 “莲婢你的心真狠”她深吸了口气,又长叹而出,“我明白了,今日话不投机,改日我再来寻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她,自从那年突然明晰心中感情为何,她胸口就平添了太多的牵挂,缠缠绵绵三年多,深入骨髓。自打她回长安城,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去寻她,可是俗事缠身,再加上慈恩案爆发,她一直不得机会。 可见了又如何?不过徒增伤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2.第一百五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 就是千羽门的产业, 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 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 一行人除履上筵, 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 碧色的玉盏, 微绿的茶汤, 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c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c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c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c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c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c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难道,她真的就永远比不上那个人?自幼起,她就始终屈居于赤糸之下,读书c习武,皆不能赢。但赤糸是她最好的姐妹,最贴心的密友,她从未嫉妒过她。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妒忌,妒忌一个早已逝去了的友人。 “莲婢你的心真狠”她深吸了口气,又长叹而出,“我明白了,今日话不投机,改日我再来寻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她,自从那年突然明晰心中感情为何,她胸口就平添了太多的牵挂,缠缠绵绵三年多,深入骨髓。自打她回长安城,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去寻她,可是俗事缠身,再加上慈恩案爆发,她一直不得机会。 可见了又如何?不过徒增伤怀。 李瑾月走了,张若菡独自站在水榭之中,看着脚下池水里,欢乐游凫的三条锦鲤,心口沉闷。 闭上双眼,她缓缓拨动手中持珠。 “郎君有何事?”瞧这郎君的模样似乎不是来吃酒的,掌柜不由眯起眼问道。 “某名沈绥,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3.第一百五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看着供案上的木刻佛像, 眉头紧锁。在她看来, 这供案上的东西被打翻,是很不自然的事情。她立在供案前陷入了思考, 习惯性地两臂垂下,双手交于小腹前, 掌心上托, 拇指相顶,其余八指交叉相握, 好似结了一个佛教的禅定印。张若菡见她这幅模样, 清冽的眸子闪烁出疑惑的光芒。 沈绥思考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是否有所得, 大约是没想通, 便未再强求。她并未在供案这边多么仔细地搜索, 至少相比书案那边的现场要差得远。简单看了看后, 她便走到北面牖窗边, 仔细观察北面被封起来的窗户。用来掩盖缝隙的粗纸粘得很紧, 有雨水c雪水浸泡后结冰c又被屋内温暖融化,反复干湿后产生的褶皱, 其上落了一层黑灰,并无开过的迹象。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 入冬后, 北风渐冷, 方丈身子不是很好,受不得冷,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c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c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c东内院,除却方丈c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c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坐着的两位,当是主人。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夫妻,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头戴帷帽,青纱遮面,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服饰稳重,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头戴垂脚黑幞头c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c腰系蹀躞革带c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姿态恭谨端谦,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4.第一百五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 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 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 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 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 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 顷刻间两人照面, 侍女狠狠拍出一掌, 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 脚步一错, 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 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 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 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 她似乎想到什么, 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绥,无意中闯入内院,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沈绥点头,解释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参军一职,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长安,协助京兆府参详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寻线索无意中闯入内院,实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动容,似乎对慈恩案或者沈绥的身份颇有些兴趣。正当开口,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头望去,便见游廊内,僧人圆惠协同两位府兵校尉快步而来。出声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绥记得他叫杜岩,长安本地人。 京兆府有自己的府兵,但人数不多,大多专管缉捕治安,基本不会行军打仗。京兆一带的治安实际上由戍守在长安内外的禁军十六卫掌控,因而此次,有右武卫的程旭出面协助维/稳。但非是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或者成帮结派造成一定威胁的草莽盗匪,不能惊动禁军。因而巷里坊间的一些小打小闹的案件,都是京兆府出本府府兵外出缉捕案犯。 京兆府兵大多是本地人,且在长安有家底,走了关系才能进来。这是一份很荣耀的差事,对于出身稍微次了点的下等富贵人家来说,子侄有这一重身份,也是相当体面。杜岩出身京兆杜氏的旁支,这一支早年分出,后家道中落,现在够不上世家大族的地位,顶多算是个富裕人家。他能入京兆府,成为校尉一级的军官,多多少少沾了点京兆杜氏的光。 杜校尉上前,向沈绥一抱拳,道: “沈翊麾,府君着急找您,您快跟某家回去吧。” “未与慕容府君打招呼,是沈某的不是。”沈绥嘴上客气了一下,但实际上内心毫无反思之意。 “圆惠见过心莲居士。”年轻的僧人双手合掌,向白衣女子微微躬身。白衣女子合掌回礼,仪态端方。 之前杜岩的注意力都在沈绥的身上,直到圆惠向白衣女子行礼,他方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女子。只一眼便觉无比惊艳,难以收回目光。身旁的另外一位校尉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才回神,连忙垂下目光,施了一礼。 杜岩身旁这位校尉看着甚为年轻,一张黝黑面庞上圆溜溜的一对大眼睛,实际上已经年过而立。此人名韦含,出身京兆韦氏旁支,行十二,家境不错,但自个儿是个不争气的,不爱读书,也考不上功名,从小就爱耍些刀枪棍棒,于武人中厮混。十六七岁时从了军,后来家里花了好大力气,把他送进了京兆府当府兵。此人似乎认识那白衣女子,之前杜岩和沈绥说话时,他的目光就一直往那女子身上扫。眼下犹犹豫豫,似乎想上前打招呼,却又不知该不该。 没想到,那心莲居士早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主动开口道: “韦十二郎,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韦含受宠若惊,心里也是一松,连忙施礼回道: “多谢张三娘子关心,十二近来很好。倒是三娘子,身体可好些了吗?” “劳十二郎挂念,若菡很好。” 杜岩一脸震惊得看着身旁的韦含,那脸上写着一句话:你小子居然认识这样一位绝世大美人? 见心莲居士并无隐瞒自身身份的意思,韦含很有眼力,立刻介绍道: “这位便是张曲江的千金,行三。” 杜岩大吃一惊,张曲江是谁,长安人人皆知。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风仪铮然,耿介不阿,俊雅无双,是极难得的高绝人物,坊间都爱称呼他“张曲江”。开元十一年任中书舍人一职,被认为是下一任宰相的候选人,身份无比清贵。后因宰相张说被罢,受到牵连,一年前被贬,离开长安,目前正在洪州都督任上。 张九龄单身赴任洪州,长安家中有老母,二弟张九章官拜鸿胪寺卿,于家中奉养老人。三弟张九皋并九龄长子张拯均在外地为官。很多年前曾听闻他府中还有一位千金,名若菡,天资卓绝,极为聪慧,当时很受中宗c睿宗喜爱,还入国子监做了晋国公主的伴读。后来长安发生了不少大事,这位千金便慢慢被淡忘了,竟是不知现在居然清修于慈恩寺中。看她尚未挽妇人发髻,当是还未嫁人。算算年纪,得有二十七八岁了。 “若菡见过诸位。”白衣女子与众人一一见礼,依旧行佛家礼仪,夹持珠合掌,神态淡薄,不沾人间俗尘。 众人皆十分好奇张曲江的千金为何会成了清修的佛家居士,二十多岁了也不嫁人。但这种问题怎好当着人家面去问,再者因为时间紧急,几人还需赶紧回去查案,见过礼后,约定再见,便要告辞。 却没想到,张若菡忽然道: “慈恩一案,若菡也被牵涉其中,对案情略知一二。几位若不嫌弃,若菡一道同行可否?” 三娘?站在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十分惊讶,她家娘子何时对俗世案件感兴趣了?虽说她们主仆很不走运地被卷入慈恩案之中,被封锁在寺内不得出入。但娘子本就深居简出,饮食起居均有僧侣顾看,倒是无甚影响。这案子于娘子而言,不过是俗尘中又一桩杀业,除了唏嘘感叹外,并不能提起更多的兴趣。 杜岩c韦含面面相觑,随后将视线投向沈绥。沈绥面色悠然平静,见他们都看自己,笑道: “沈某也是客,做不了主。”一句话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最后还是韦含道: “三娘子客气了,既如此,请随吾等同往。” 于是回程。依旧圆惠在前方带路,杜岩c韦含紧随其后并肩而行,沈绥缀在两人后面,张若菡携无涯落在最后。 杜岩悄悄与韦含咬耳朵: “你小子老实交代,你怎么认识的张三娘子?” 韦含道:“我二舅就在张府做管家,平日无事,我娘总爱让我去给二舅送东西。出出进进那么多次,也见到过张三娘子。第一次见面是五年前,当时是因为受二舅所托,说张府闹夜盗,让我去帮忙规制内院安保。后来在张府偏厅做客时,又见过一两次。这三娘子仙儿一般的人物,我都不敢与她说话。二舅说她有心病,身体不好。” “心病?”杜岩疑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不是这个心。”韦含白他一眼,“二舅说她思虑过重,有心病,以至于身体不好。后来修了佛,才慢慢好转。最近一年我也没见到过她,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更加不似俗尘中人了。” 杜岩点点头,随即鬼头鬼脑地问: “她没嫁人,是因为有心病?” “或许吧,谁知道呢。总之这等人物的心思,咱们根本看不透。”韦含摇头道。 沈绥跟在他们后面,距离不远。她听觉出众,两人对话尽数落入耳中。她面上表情不变,眼底却越发幽深,感受到背后传来的那灼人的视线,缩在袍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张若菡跟在沈绥身后,望着她挺拔俊秀的背影,眼中沉蕴的情绪越发涌动起来,疑惑c猜测c不安和隐隐的期待将欲喷薄而出,最后却被她死死压在了心底。 沈绥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男女分开算排行,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c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5.第一百五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是夜, 时近三更, 张府深院内灯火如豆。张若菡正坐在自己闺阁书房的书案之后, 将信纸平铺在书案之上, 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封信的内容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细度的地方,沈绥无非写了一些委婉回拒她的内容,且言辞间多教条的长篇大论, 字字句句引经据典, 虽未明说, 但能体会出来写信人是想教导张若菡如何做一个贤德的女性。特别隐晦地指出张若菡拒绝出嫁, 年已长, 却不为妇为母,如今又不顾礼教, 私授书信与外男, 实为失德。 张若菡看完后只是冷笑了一声, 全没当回事,她知道沈绥根本不是这种经学卫道士, 越是表现得如此惹人厌恶,就越是惹她怀疑。早在她收到回信之前, 她就知道信中会有类似这般的内容了。她之所以如此聚精会神地看这封信, 是在辨识信上的字体。 据千鹤所言, 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 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 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 她也看不见。但想来,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穴,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c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c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c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c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善因是戒律院的首席,沈绥就善因案发当晚的动向,询问了居住在善因居所旁的几位戒律院的僧人。与杜岩提供的供词相吻合,大家一致言道:当晚善因房中很早就熄灯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入睡了,便未曾去打扰,不承想清晨就发现他死于雁塔之上。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私下里,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6.第一百五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午时刚过, 平康坊正是清静时。教坊乐司的娘子们一夜歌舞, 白日大多在补眠。这是沈绥第一次进平康坊, 以往她总是能避则避,绝不来此, 听闻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相当的厉害, 这厉害是各种方面的。 平康坊入北门, 向东绕一圈, 所过之北c中c南三曲, 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c中曲单独开屋, 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 乃卑妓所居, 颇为南c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 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 小堂垂帘, 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 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 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c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c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c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c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c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c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7.第一百五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 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 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 慕容辅明白, 公主也是个明白人, 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 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 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 此刻, 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 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 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 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 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 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 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c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c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c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c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c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c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c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既然你如此推举沈伯昭,便让这‘雪刀明断’赶紧去查案!查不出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推脱,滚!” 大寒天里,慕容辅一脑门汗,举起绯色官袍的袍袖擦了擦汗,他对着身旁的秦臻道: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抬手抓了秦臻手腕,拽着他就走。 “唉,义甫兄,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她就站在这里了,现在都辰初三刻了,双腿双脚都站麻了,饶是她习武强身,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沈绥不喜欢。 一队宫人路过她身边,见这位碧袍小官面容丰神俊秀,着实生得好看,可是却冻得够呛,其中一位大胆宫女竟然将丝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别冻着了。” 其他宫女一阵哄笑,欢声笑语地离去了,独留沈绥一脸发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远远就瞧见慕容辅拽着秦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著名的前燕慕容氏,出过慕容冲那个级数的美男子。他们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辅当年是名动长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却急得面红耳赤,拖着秦臻毫无形象。沈绥瞧着这两位朝廷大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睛呆立当场。待他们走近了,沈绥急忙弯腰拱手行礼: “下官沈绥,拜见”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辅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对对对,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赶紧跟我走吧,别拘礼了!” 出了兴庆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急性子的慕容辅拉着沈绥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兴庆宫西面的大道,过道政c常乐c靖恭c新昌c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过修政坊至晋昌坊,老远的,已经能看到大雁塔雄伟的轮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贞观年间,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而敕造。后延请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为寺任。寺内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间,之后屡次翻修加盖,至则天皇后时达到十层,更是破了佛塔奇数层的惯例,成为世所仅有的偶数层佛塔。 长安城星罗棋布,构造规整,被大小街道切成四四方方的方格,每一个方格就是一座坊。而每个坊内又有十字街将坊切为东南西北四个曲。大慈恩寺占地极为广阔,一寺之地就占据了晋昌坊的北曲和东曲,也就是说,晋昌坊的东面一半地域都被圈在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其内重楼叠宇,云阁洞屋,更是蔚为壮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8.第一百五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 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 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 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 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 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 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 此刻, 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 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 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 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 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 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c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c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c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c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c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c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c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他那一身轻功,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知道杜岩不爱读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号称山中宰相,佛道儒兼修的大家。”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少阳金丹,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沈绥并未完全隐匿自己的身份,她给了张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现在也绝对没到揭露自己身份,与她相认的时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烟雾/弹出去,试图让张若菡迷惑。现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应对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张若菡了。沈绥心里没底,她觉得以张若菡的聪明才智,或许仔细思索几番,就能拨开迷雾,直指要害。到时候,怕是要更改计划了。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一叹,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小她就被莲婢姐姐压了一头,到现在,依旧是毫无长进,在她面前真的是没办法弄虚作假。 想起一袭白衣,清冽似雪c高洁似莲的张若菡,沈绥的目光变得温柔缱绻起来。多少年未见到莲婢姐姐了,即便这许多年来她的情报网每过十日就会将她的消息传来,但终究抵不过亲眼相见。内心积压的思念以及对往事的回忆,在见到她熟悉的身影时,若泉涌而出,差点抑制不住。 昔年她还不及她高,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今日相见不相识,自己却已高出她许多了。然而莲婢姐姐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好似从未改变。她很清楚莲婢姐姐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过得不比她自己轻松,以至于耽误了一生的幸福。因而自己拼了命地试图回到她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她曾发誓会一辈子保护莲婢姐姐,不离不弃,她不想食言。 眼看着京兆府衙署就在目前,秦臻掀开马车车帘,打算和沈绥打个招呼。却一眼看到驾马驰于他车旁的沈绥,低垂眸光中无法掩饰的哀伤痛楚。秦臻喉头不由哽住,想说的话一个字未能吐出,终是放下车帘,苍眉下的双眼却泛起了疑惑之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9.第一百五十九章 一入门, 沈绥便嗅到一丝古怪的腥骚味,这古怪的气味相当淡,几乎无法察觉, 但她鼻子天生就灵敏, 对各种气味相当敏感,并未遗漏。 屋内的陈设相当考究, 每一件物品的摆放都很整齐, 没有看出任何打斗留下的迹象。 “受害者倒下的地方在哪里?”沈绥问。 “请跟我来。”管家道,随即带着沈绥等人上了筵席, 绕过书案之后的屏风, 指着屏风之后衣架旁的一块地方道: “大郎君就是趴在这里死去的。” 沈绥蹲下身来, 因为此处是阴暗背光处,她看不大真切,因而唤人点了蜡烛来, 她端着烛台仔细打量。 筵席上有几滴飞溅出来的血滴,但并非是大面积的,且也没有连排喷溅的现象, 无序散落着, 可以想见是刺客在李长空后背刺字之时, 溅上的血滴。除此之外,这一块地面并无太多的痕迹留下。 “有找过仵作验尸吗?”沈绥一面查看, 一面问道。 “由于并未报官, 因而并未有仵作验尸。”李长云回答道, “但是, 收敛尸身时,请了医家来。据医家查看说,大哥是被布条勒死的,凶器现场并未找到。” 沈绥点头。她又仔细瞧了瞧屏风和衣架,然后似乎嗅到衣架之上有什么异味,于是凑上去仔细嗅了嗅。接着她问道: “李大郎生前可有熏香的习惯?” “大哥熏香,熏得是沉水香。”李长云回答道。 “那么,李大郎当时被剥去全身衣物,他的衣物在哪里?”沈绥又问。 “衣物拖了一地。”李长云回答这个问题时,面露古怪神色,“从那一侧的书架,一直延伸到这屏风后。” “你们为何将衣物收走了?”沈绥蹙眉问道,她在现场可没见到李长云描述的现场景象。 李长云抿了抿唇,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他看了看李瑾月,看得李瑾月莫名其妙。最终还是凑到沈绥耳边,悄声回答道: “因为,实在有碍观瞻,那些衣物上沾有大哥的精/液。” 沈绥:“” 她起身,招呼李长云到屋角密谈: “李大郎生前,可是与什么人有过的行为?” “我们也不清楚,大哥这些年一直是独身寡人,大嫂走了好些年,家中也无妾室,他又是个洁身自好的人,甚少出入青楼楚馆。我实在难以想象大哥会临死前”李长云说不下去了。 “咳”沈绥清了下嗓子,板着脸问道,“医家可看过,李大郎的私/处?” “哦!”李长空反应过来沈绥到底想知道什么了,面露尴尬,答道,“这件事确实蹊跷,大哥数年不曾与人行房,这一行房就相当过火。据医家说,大哥可能在死前有过长达两个时辰的行房过程,人都榨干了,所以才会弄得满室狼藉。” “满室狼藉?这么说,眼下我看到的室内井井有条的景象,可并非是当时的模样了。”沈绥挑眉问道。 李长云面露苦色,道:“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若是要保持现场,那这个屋子,真的就没法进人了。家丑不可外扬,我大哥这个死法,我们实在是不想宣扬出去。” “你们究竟打扫到什么程度了?”沈绥蹙眉问道。 “拖了一地的衣物我们拿走,一并烧了,屋内所有脏了的东西都换掉了,筵席,我们也换了,除了屏风后面我大哥倒下的地方没换。” 沈绥长叹一声,道:“这下,我是无物可查了。” 李长云很尴尬,也有些内疚。嗫嚅了片刻,道: “我们还留着当时的屋内熏香的香炉,您要看吗?” 沈绥眼前一亮,道:“在哪儿?” “就在书案上,那里面的香,我们没敢倒掉。”李长云指着不远处的书案说道。 沈绥忙走到案旁,蹲下身来,仔细查看其内的香粉灰烬。其余人见他俩在角落里叽叽咕咕聊了半晌,也不与他们多言,正无趣间,忽见沈绥有了动作,便都好奇地围了上来。 沈绥显得很谨慎,打开香炉炉盖后,先是以手拂风,将气味扫到鼻下轻嗅。她蹙起眉,仔细品了品,道: “这香有问题。”随即她从腰间皮囊中取出自己的皮革手套戴好,捏出一些粉末放在掌心上研磨,借着光仔细观察,便能见到有金色的颗粒在其间闪耀。 “又是金醉坊的粉末。”她道。李瑾月一听,来了精神。她凑到沈绥身边想与她耳语几句,沈绥忙让开,轻声道一句: “公主别靠近我,这一次这个金醉坊是极其厉害的春/药,稍微碰一点都很要命。” 李瑾月惊了一跳,忙闪开。 沈绥小心弹走自己手套上的粉末,然后从皮囊中取出一沓切成巴掌大的四方油纸,抽出其中一张,用桌上的干毛笔拨了一些香炉粉末到油纸中,然后仔细包好,放在了腰间的皮囊中。这些粉末,她要带回去让颦娘研究研究。 “李三郎,敢问,事发之前,府上可有什么陌生人进出?”沈绥站起身来问道。 “长房院这里很少会有陌生人进出,只是近些日子,我的大伯父(指老家主)病重,来往的医家比较多。也都是大哥在接待这些医家。” “可有女子?” “医家都是男子,身边也都只是带着些药童,哪里会有女子。”李长云摇头道。可说道此处,他忽然反应过来,惊呼道:“难道是!” “看来是了,有人假冒给老家主看病的医家,将刺客送了进来。这刺客女扮男装,装成药童的模样,寻个理由将李大郎引到了书院这里,然后刺杀。”沈绥道。 她虽得出了初步的结论,但她一时没能想通,如果单纯只是想刺杀李长空,何必要用这么下流的手段?即便杀手有着特殊的癖好,习练采阳补阴的邪功,需要与男子行房来攫取功力。可这种人,适合派来作为刺客吗?刺杀都求一击毙命,得手后立刻逃走,动静越小越好。这个刺客如此不堪,弄得刺杀现场满地狼藉,还在刺杀现场滞留了至少两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太多的变数会影响她的刺杀。 安娜依派这样一个女刺客专门来行刺李长空,一定有其他的目的或原因。 他们一问一答,似乎事件已然明了,可众人却依旧是一头雾水。李瑾月忍不住问道: “二位到底在说什么?我们不明白啊。” 沈绥看向李长云,李长云似乎很是挣扎,但最后还是妥协了,点了点头,同意沈绥告诉大家,他自己反正是没有那个脸面再说第二遍了。 于是沈绥很是平静地将自己方才的发现和推论,以及李长云掩盖的事实告诉了众人。众人闻言,均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尤其在场的李瑾月c徐玠和程昳这几位女子,均是未经人事的女子,有些受不住如此露骨的话题,面上一片红霞。而张九龄c张拯这些向来举止文雅c崇尚君子之仪的学士文人,也是连连摇头,很是难以接受。 “这件事,先调查到这里,既然金醉坊查出来了,凶手是邪教组织相关的人,这个就是不争的事实了。李大郎之死,我深表遗憾,我也会尽我全力,抓住凶手,给李家一个公道的结果。”沈绥最后说道。 她这话说得很像是官场上推卸责任时的套话,但在场诸人皆明白,沈绥这话其实很实在。能不能抓到凶手,就看沈绥是否能将邪教连根拔起。而是否能将邪教连根拔起,又关系到沈绥未来的前途命运,眼下对此事最为上心的,不仅仅是李家,还有沈绥。 何况,沈绥与李瑾月的命运休戚与共,至少李瑾月是绝对不会怀疑她的决心的。 一众人等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长房院。李长云不能离开李家,因而暂时与沈绥c李瑾月等人告辞。李瑾月等人则在张氏父子的带领下,前往幽州都护府大营赴任,薛氏兄弟已经在大营中久候了。 沈绥骑马,与李瑾月并辔而行。李瑾月瞧着她的侧脸,问道: “等会儿,你可与我一起入大营?” “我就不去了,我本也不是军中人,毫无理由进军营。我送你一程,等会儿我要先去范阳的千羽门分部看看。我也不大想让薛氏兄弟知道我们俩的关系。” 李瑾月点点头: “薛氏兄弟这些日子闭门谢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蹊跷啊。我代你探问探问,看看他们是否着了邪教的道了。” “唉实在不好说,如果薛氏兄弟中招,这整个幽州就堪忧了。哪怕你和岳父来了,也很难控制局面。”沈绥忧心道。 张九龄与张拯骑马在前,张拯微微偏首,眼角余光看了看后方,然后凑到父亲耳畔,悄声道: “阿父,咱们这位新婿,与公主走得颇近啊。” 张九龄眸光微沉,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示意张拯不要在此谈论此事。但是这位一代名臣,内心深处却蒙上了一片阴影。 但愿,是他杞人忧天了。 昨夜抵达范阳城,今日沈绥是第一次看一看这座边陲重镇。范阳城城池宽广,道路坚实,墙高壕深,一看就是常年的军备战争造就的钢铁城池。城内的建筑大多是砖砌夯筑建筑,木造得较少,这是为了防备火攻。而建筑也有浓郁的异域风情,尤其可以看到粟特建筑的影子。这里的北方民族多了起来,也能看见不少来往的商人,但是热闹程度,显然远不及中原地区。 李瑾月要前往位于城池西郊的大营,沈绥便与他们在城中主路之上分别,李瑾月c张氏父子向城西而去,沈绥则往城东缓缓骑行。 干燥的北方,夏日也无太多雨水,头顶骄阳灿烂,沈绥戴上了遮阳的斗笠。忽陀跟在她身后,瞧着这里的一切,他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家乡。 “忽陀,年内我们肯定要去西域,你可要回家看看?”沈绥看出了忽陀的情绪变化,不由问道。 “大郎,我早已没有家了,您在哪里,哪里就是忽陀的家。”忽陀笑道。 “呵呵呵呵”沈绥笑了,打趣他,“哪里学的油腔滑调。” 忽陀也不回话,只是笑,他摸了摸自己胡子拉渣的面庞,吸了吸鼻子,这动作表示他很开心。 拐过一个路口,沈绥和忽陀忽然听到了前方传来呼呵叱骂的声音。他们抬眸望去,便见不远处的道路中央,似乎有人起了争执,周围围着一圈零零散散看热闹的人。 忽而一声凄厉哭嚎的女声响起,沈绥心口一跳,紧蹙双眉,跳下马来,将马鞭马缰丢给忽陀,道: “我去看看。” 随即她迅速向那人群密集处跑去。 她拨开挡在身前的两个男子,瞧见了人群内部的景象。有三个身着粟特服侍的男子,正将一个女子围在中央。 为首的男子,是一个高大的胖子,这胖子奇胖无比,一身衣服紧紧绷在身上,满脸络腮胡子,长得十分怪异。他操着一口古怪口音的官话,对那倒在地上,不断哭嚎的女子道: “你哭甚么,我是要娶你回家做婆娘,又不是要吃了你。” “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那女子只是不停地哭泣。 大胖子似乎很是苦恼,他挠了挠头,回首看向他身边的两个兄弟。其中一个男子道: “轧荦山,你等什么,就把这女人带回去得了。反正,也是你花钱买的。” “大哥说的是”那胖子憨笑一声,又要去拉那女子。那女子愈发凄厉地哭嚎,那大胖子似是起了气性,怒然将那女人拉起,吼道: “别哭了!老子心烦!”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这位郎君,可否请你放手?” 那被称作轧荦山的大胖子回首一看,一个明眸皓齿c俊美漂亮的郎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谁啊?”大胖子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请你放过这个女子。” “凭什么,她是我买的!”轧荦山怒道。 “唉,你与他废话什么。你,赶紧滚蛋!这是我们范阳牙行的事,你少来多管闲事!”大胖子身边那位被他称作大哥的人嚣张跋扈地说道。 那大胖子拍了拍大哥的肩膀,示意大哥让自己来说。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羊皮契约,递到沈绥鼻子下,道: “你看,契约上明明白白写着呢,我可不是在欺负人。她是我买的奴婢,我带她回家,娶她做我婆娘,又关你什么事?” “这女子多少钱,我买了。”沈绥也不去接那羊皮契约,笑道。 “我不卖!”大胖子更加愤怒。 “为什么不卖?这是自由的市场。” “正因为是自由的市场,所以我卖不卖是我的/自由。”大胖子道。 呵,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胖子。 “那好,若我今天非要你卖呢?”沈绥道。 “你说我欺负人,你呢?我瞧你似乎是个高手,我不与你打。反正我不卖,你要强迫我,我就去报官,反正你不在理。”大胖子很是无赖地道。 沈绥瞧了一眼那女子,见她祈求的眼神,叹了口气道: “好,那你说,怎么样你才能卖这女子。” 那大胖子想了想,道: “这样吧,我们牙行有个规矩,刚买进来的奴婢,都要割破手指放一碗血。你割破手指放个血,再付三倍的价钱,我就卖给你。” “你这痴肥!别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坊了!”赶到沈绥身边的忽陀怒道。 沈绥伸手制止忽陀,然后拔出了蹀躞带左侧的小刀,对着自己右手手掌就割了一刀,顿时鲜血如注,她抬起右手展示给那大胖子轧荦山看,又示意忽陀给了她一片金叶子,递给了轧荦山,道: “如何?卖还是不卖?” 那大胖子面皮抽了抽,拿过金叶子端详了一下,道了一句:“你是条真正的汉子。” 说着还真的不再纠缠,招呼身边两个兄弟走了。 “大郎!您怎么回事啊?”忽陀着急地寻了条巾帕,给沈绥包扎流血的右手。 “这胖子,有点意思。”沈绥笑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0.第一百六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转念又想,慕容辅忽的计上心来。此案,若是真的用沈绥目前的这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呈给圣人, 圣人必然也不会觉得有异。反正方丈与善因已死, 善因孤家寡人也没有什么牵连,不若就将罪责全部推到善因身上, 就说是他杀害了方丈, 但是良心难安,最后负罪自尽于雁塔之上。如此一来, 这案子可不就破了吗?既没有牵连外界, 也不算丢了皇室颜面, 我京兆府也能迅速结案,岂不三全其美? 这念头在慕容辅脑海里转来转去,惹得他是心动连连, 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聪明了。圣人其实不在乎案情的真相,他只在乎皇家颜面,此事牵扯到了晋国公主, 又是国寺重地出事, 圣人才会如此震怒。如今按照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案, 这问题就成了国寺内部的问题,也成了方丈与善因之间的私仇, 与是否有人想给晋国公主难堪的嫌疑就脱开了干系。如果再修饰一下, 修饰成善因错手杀死方丈, 极端内疚之下绞颈自裁, 岂不是更加美化了吗?如此,便可作为一桩悲剧来洗刷掉其中的丑恶,让百姓只知同情,从而转移注意力。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c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c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c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c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c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c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c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等会儿大朝会,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纤瘦的腰盈盈一握,她心中猛地一酸,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便觉精神一振,笑着告别,出大门,跨上马,在忽陀的牵引下,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沈绥见到了当今的宰相——中书令萧嵩,果真是仪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伟,乃是少见的武相。 就在去年,萧嵩任用名将张守珪,大败吐蕃。圣人大喜,年底时将他召回,拜为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一时间位极人臣。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萧嵩没读过两年书,满肚子的草包。早年间,圣人曾想启用苏颋为相,但又不想让左右知晓,恰逢萧嵩时任中书舍人,正在宫中值夜班。圣人便招他来起草任命诏书。萧嵩领命去了,翻找从前任命诏书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给圣人。圣人见其上有一句“国之瑰宝”,想起苏颋的父亲名叫苏瑰,便觉犯了名讳,让萧嵩将这句话改了。萧嵩登时吓住,躲入屏风后,提笔半天不知该如何修改。圣人等了半晌,不见萧嵩出来,还以为他改了什么惊天之文词,走过去一看,却见他汗出如浆,墨点污卷,结果不过将“国之瑰宝”改为了“国之珍宝”,当时圣人气得大骂他:“真是虚有其表!” 但是却没想到,萧嵩竟然能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不负使命,大败吐蕃,有定远之能,圣人复又宠信他起来。此人在相位上,对沈绥来说,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胸无点墨,亦无治国之能,刚刚上台,并不能有所建树。目前的朝政,还是靠副相杜暹c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斗来斗去,三年来,圣人在当中调停,也是颇有些疲惫。 另外,沈绥还格外地关注到了一个人——当今太子李鸿。他是圣人的次子,母亲是赵丽妃。圣人并无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李潭因为早年间骑马打猎出了意外,导致面部毁容,无缘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长的原则,次子李鸿就成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亲赵丽妃出身潞州娼妓,是圣人担任潞州别驾时收入的妃子,身份实在太卑微。因而许多人暗地里对太子之位很有微词。不过,李鸿性情温和谦恭,与晋国公主的关系相当好。如不犯大错,想来以后荣登大宝,应该也不是问题。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沈绥也关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杨淑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名门望族。这个儿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圣人喜爱,他的母亲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内向阴郁,沉默寡言,与圣人开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说来也坎坷,他母亲怀他时,恰逢圣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圣人的小辫子,特别抓的点就是圣人耽于美色误国。当时圣人还是太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杨妃忽然传出孕讯,圣人真是不喜反忧,甚至亲自熬堕胎药,想要让杨妃打掉这个孩子。但思来想去,最终没能施行。后来,这个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边长大,因为王皇后无子,这个孩子就被王皇后抱在身边养大。说起来,他与晋国公主的关系也不错。 忠王书读得很好,他的老师是贺知章c潘肃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内向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1.第一百六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郎君稍等, 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 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 长得颇为讨喜, 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 她连忙福了一礼, 道: “婢子承喜, 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 “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 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 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 “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 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 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 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 沈绥跟上, 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c博学善谈c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c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妹妹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c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c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绥,无意中闯入内院,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沈绥点头,解释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参军一职,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长安,协助京兆府参详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寻线索无意中闯入内院,实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动容,似乎对慈恩案或者沈绥的身份颇有些兴趣。正当开口,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头望去,便见游廊内,僧人圆惠协同两位府兵校尉快步而来。出声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绥记得他叫杜岩,长安本地人。 京兆府有自己的府兵,但人数不多,大多专管缉捕治安,基本不会行军打仗。京兆一带的治安实际上由戍守在长安内外的禁军十六卫掌控,因而此次,有右武卫的程旭出面协助维/稳。但非是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或者成帮结派造成一定威胁的草莽盗匪,不能惊动禁军。因而巷里坊间的一些小打小闹的案件,都是京兆府出本府府兵外出缉捕案犯。 京兆府兵大多是本地人,且在长安有家底,走了关系才能进来。这是一份很荣耀的差事,对于出身稍微次了点的下等富贵人家来说,子侄有这一重身份,也是相当体面。杜岩出身京兆杜氏的旁支,这一支早年分出,后家道中落,现在够不上世家大族的地位,顶多算是个富裕人家。他能入京兆府,成为校尉一级的军官,多多少少沾了点京兆杜氏的光。 杜校尉上前,向沈绥一抱拳,道: “沈翊麾,府君着急找您,您快跟某家回去吧。” “未与慕容府君打招呼,是沈某的不是。”沈绥嘴上客气了一下,但实际上内心毫无反思之意。 “圆惠见过心莲居士。”年轻的僧人双手合掌,向白衣女子微微躬身。白衣女子合掌回礼,仪态端方。 之前杜岩的注意力都在沈绥的身上,直到圆惠向白衣女子行礼,他方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女子。只一眼便觉无比惊艳,难以收回目光。身旁的另外一位校尉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才回神,连忙垂下目光,施了一礼。 杜岩身旁这位校尉看着甚为年轻,一张黝黑面庞上圆溜溜的一对大眼睛,实际上已经年过而立。此人名韦含,出身京兆韦氏旁支,行十二,家境不错,但自个儿是个不争气的,不爱读书,也考不上功名,从小就爱耍些刀枪棍棒,于武人中厮混。十六七岁时从了军,后来家里花了好大力气,把他送进了京兆府当府兵。此人似乎认识那白衣女子,之前杜岩和沈绥说话时,他的目光就一直往那女子身上扫。眼下犹犹豫豫,似乎想上前打招呼,却又不知该不该。 没想到,那心莲居士早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主动开口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2.第一百六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 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 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 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身上有不弱的功夫, 后来立了军功, 入了官场,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 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极有佛缘, 受戒十六年, 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 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 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 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 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 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c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c塔身c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c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c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c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c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c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私下里,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若菡觉得沈翊麾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沈绥弯了弯唇角,笑而回答:“某亦觉心莲居士面善。只是某自幼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入京赴考,也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知可是那会儿与心莲居士有过一面之缘?” 张若菡挑眉,继而道:“十年前若菡于家中侍奉老祖母,一整年不曾出过家门,看来,我二人并未见过。”说罢,扬眸仔细看了看沈绥的神情,见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疏离,眼中略有遗憾,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垂下眼帘,再道: “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 沈绥眉梢一抖,依旧笑而回答: “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 “那便是好。”张若菡面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沈绥见状,眸光凝了凝,主动问:“敢问心莲居士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若菡道:“若菡不过一介清修居士,不懂查案之法。只是在若菡眼里看来,慈恩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 “此话怎讲?”沈绥追问。 “若菡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沈绥:“” 三娘子,您的直觉靠谱吗?查案怎能靠直觉啊沈绥腹诽。 沈绥这边心里正哼哼唧唧呢,张若菡那边又突然出其不意抛来一句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3.第一百六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 入冬后, 北风渐冷, 方丈身子不是很好, 受不得冷, 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 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 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 请诸位前堂入座, 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 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 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 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 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 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c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c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c东内院,除却方丈c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c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c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c塔身c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4.第一百六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主一仆向西走,穿廊道,过屋舍,不多时, 眼前敞阔起来, 可见慈恩寺最西侧的侧道, 就在道口,一位黑布蒙眼佩东瀛刀的清秀武士正等在那里。 “千鹤,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完全可代目而视,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 极具代表性, 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 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车两马, 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 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 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 于他来说, 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鸿胪寺事务繁忙,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二郎归不得家,得宿在宫中,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骑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c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无涯眼珠子一转,看向张若菡,肚子里的话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是想说,自家娘子容貌冠绝天下,赋诗作画c歌舞乐器,样样精通,可谓才华无双,还能配不上这沈绥?娘子年纪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娶她了。正巧沈绥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缘的。但是这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娘子心里有人,是断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尝不可见潘岳卫玠亦有妻也。”张若菡轻启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无涯尚未反应过来娘子在说什么,千鹤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绥其实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实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张若菡道。 千鹤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无涯也噤了声,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条街的香料铺,沈绥一行人进了酒楼,大约是要用午食了。无涯也觉得腹内空空,十分饥饿。张若菡便带着两人入了酒楼对面的一家胡食铺子,捡了个干净位置坐下,点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无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胡饼,端起馎饦汤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没擦干净,张若菡抬手点了点自己唇边,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无涯连忙抬手去擦,半天没找准地方,张若菡叹息一声,解下丝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时能学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无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负责雅,无涯就负责保护c照顾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鹤,你怎么不知要学习精进呢?”张若菡笑着逗无涯。 千鹤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饼,看着十分文雅。无涯听娘子这么说,更是不服气了,道: “千鹤本来小时候就有人教,我又没有”说着,想起小时悲惨,眼圈都委屈红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气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纵着你了。”张若菡叹息道。 “对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说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店家看见她哭,连忙赶上前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汉子,诚惶诚恐地搓手道: “这小娘子怎么的眼泪流成这般模样,我这胡麻饼里没有放那么多胡椒啊?” “噗”无涯直接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头雾水。 待店家走了,千鹤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轻声道: “无涯莫当羡慕我,我还当羡慕无涯。你可视这大千世界诸般色彩,我却再也看不见了。你至少还能立在家乡的土地之上,而我却再也归不得家,也无家可归。怎不可谓幸福?” 无涯拭去眼泪,道:“千鹤,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千鹤笑了:“我千鹤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谁对我好,我就加倍对谁好。我已有福报,已有新的亲人和家乡,内心并不伤感。” 听她说得感人,无涯内心真是感动,连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哈哈哈。”千鹤哈哈大笑。 张若菡听着她俩的对话,眼底有温情流过。无涯虽鲁莽,最可贵的是那份纯真;千鹤历经沧桑,最可敬的是一颗感恩之心。她有这两位追随,又何尝不是幸运? 说话间,对面酒楼正门中,沈绥一行人出来了。张若菡三人连忙结了账,跟了上去。沈绥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东门口上了马,再度打马离去。张若菡三人也上车上马,继续跟随。沈绥走了西市东街,一路向东,过太平c光禄c兴道c务本四坊,正当张若菡三人以为她要回暂居的道政坊时,沈绥一行却忽的拨转马头,在平康坊西门停了下来。 无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绥等人下了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么清高人物,到头来登徒子还是登徒子。” 张若菡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绥进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带笑容的侧颜莫名显得可恶起来。她垂下帘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张易调转马头,刚要驾车,却忽的听张若菡道: “千鹤,麻烦你多留一会儿。” “喏。”千鹤会意,顾自下了马,牵着马往平康坊里走。而张易依旧驾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和无涯回府。 “三娘”无涯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张若菡打断: “勿要多问。” “喏。” 约两刻钟后,张若菡的车马抵达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门口。她刚刚在无涯的搀扶下下车,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串马蹄声,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剑的英气女子领着一队亲卫过来,周身的天家贵气大老远就直逼而来。 张易c无涯连忙俯下身子拜道: “拜见晋国公主阁下。” 张若菡却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似谦恭,却始终傲骨难折。 晋国公主李瑾月浑不在意,跳下马来,快步来到张若菡身前,笑逐颜开: “莲婢,我好久没见到你了,甚是想念。” “不敢劳公主挂念。”张若菡淡淡道。 李瑾月眼神一暗,旋即又开怀道: “今日是除夕,我给你和家里人送吃的来了。”说罢一抬手,便有亲卫提了食盒上来。李瑾月接过,献宝般捧到张若菡面前,道: “你最爱吃的樱桃毕罗,府里厨娘刚蒸出来,还热乎着呢,我就赶紧给你送来了。” 张若菡定了半晌没作反应,终是叹息一声道: “不敢怠慢公主,请入内再叙。” 李瑾月期待又忐忑的眉目瞬间舒展,登时开心得像个孩子,连道: “好,好,都听你的。” 颦娘正在给沈绥更衣,嘴里牢骚不断,沈绥头疼欲裂,一脸丧气地垂着头。举着手臂任颦娘摆弄。 “让你不要饮那么多酒,你偏不听,现在好了。你当自己身子真的很硬朗吗?若不是老娘在这里给你调理,你还不知要卧在榻上哼哼唧唧多久呢!马上我就让小叶阿青去把那几坛新园春给埋茅房后面去,我让你喝!” “颦娘那是承喜家一片好意,您怎么能如此暴殄天物?”沈绥皱着眉道。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等会儿大朝会,有你好受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5.第一百六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 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 入游廊, 过后院, 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 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 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 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 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 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 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 但得罪权臣被陷害, 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 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c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c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c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c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c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c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难道,她真的就永远比不上那个人?自幼起,她就始终屈居于赤糸之下,读书c习武,皆不能赢。但赤糸是她最好的姐妹,最贴心的密友,她从未嫉妒过她。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妒忌,妒忌一个早已逝去了的友人。 “莲婢你的心真狠”她深吸了口气,又长叹而出,“我明白了,今日话不投机,改日我再来寻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她,自从那年突然明晰心中感情为何,她胸口就平添了太多的牵挂,缠缠绵绵三年多,深入骨髓。自打她回长安城,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去寻她,可是俗事缠身,再加上慈恩案爆发,她一直不得机会。 可见了又如何?不过徒增伤怀。 李瑾月走了,张若菡独自站在水榭之中,看着脚下池水里,欢乐游凫的三条锦鲤,心口沉闷。 闭上双眼,她缓缓拨动手中持珠。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6.第一百六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细观其容,墨眉细长c斜飞入鬓, 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肤白貌美, 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 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西域奴递上帕巾, 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 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 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 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 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 这行路艰苦, 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这雪下得不知何时能止,只怕慈恩一案会困难重重啊。” 帷帽女子闻言道:“我三日前接到大郎飞鹰传书,说是被紧急调往长安,可真是吃惊不小,连夜赶来汇合。大郎在东都做个小小司法参军,那些个长安高官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那郎君苦笑道:“还不是我那上官推荐的,他啊,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有我这号人。终日里往长安写荐书,我拦都拦不住。” 帷帽女子捂嘴轻笑:“看来大郎早已名誉中原,我在河南府地方上行医时,总能听闻‘雪刀明断沈伯昭’的名头,倒也是与有荣焉。” “颦娘又笑我。”美郎君一脸委屈模样,似娇似怨,别有风情。 西域奴牵了三匹马来,三人利落上马,往长安方向继续赶路。马速不快,因刚用过午食,三人多有信步游走的兴致。 “我一直没问,二郎可是在后方?”名唤颦娘的女子与沈伯昭并辔而走,问道。 沈伯昭点头:“她腿脚不便,骑不了快马。我给她造的马车沉重了些,又装了不少行李什物,实在是走不快。事出紧急,我们只能分开往长安。颦娘不必担心,从云从雨一路跟着她,会照顾好她的。想来,三两日后,也能赶到。” 马儿走得快了,颦娘勒了勒马缰,接道: “她身子不好,你也并非多么康健。这些年习武不辍,才能有现在的自由之身,可得懂得珍惜。这连日来冒着风雪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舟车劳顿的,待进了城,我得给你号号脉。” 沈伯昭乌黑的瞳孔底部隐有压抑之色闪过,复又露出笑容,回道: “让颦娘挂心了。” “说什么挂心,你们姊妹俩啊,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沈伯昭再度苦笑:“颦娘,这进了城,您可别再提姊妹一词。我与二郎是兄弟,而非姊妹。” “是是是,我这不是一时没注意嘛。”颦娘连忙改口。 西域奴一言不发,恭敬地跟在后方,沈伯昭与颦娘一时未再言语。风雪渐渐大了,他们也没了闲话的兴致,裹紧衣袍,加快了马速。顶着风雪急行几里后,视野渐渐开阔,已经能望到长安城漆黑的轮廓了。 待行至春明门城下,三人下马,牵着马排入了入城的队伍之中。春明三道门,中央官士专行,两侧非官非士,沈伯昭是官身士人,但颦娘与西域奴不是,沈伯昭便和两人一起排入了右侧道。瞧着中央道人山人海的入城车马队伍,沈伯昭不由道: “年末了,是朝贡述职的时候了。” “可不是嘛。不过听闻今年有些不寻常,晋国公主从安北都护府回来了。” 沈伯昭笑而不语,这消息她早几天前已经知晓。 颦娘瞧她一眼,见她似乎不愿多谈此事,便转了话题: “咱们这入了京,要在何处落脚?” 沈伯昭笑道:“此次被举荐入京,大理寺卿秦公是出了大力的。他有书信与我,说是入春明门后,至道政坊北坊门旁街角酒楼,报我的姓名,会有人领我们去落脚之地。” “秦公”颦娘默了片刻,笑了,“想来也是,多年未见秦公,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康健。” 沈伯昭笑而未答。 “慈恩案事关重大,我这一路赶来,都能听人议论此事。秦公为何要在这风口浪尖之中将大郎举荐上去,就不怕给大郎惹来一身麻烦吗?”颦娘很是担忧。 沈伯昭漆黑的眼底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滚,良久,她吐出五个字: “也是时候了。” 颦娘帷帽下的面色一凛,心弦不由绷紧。 未再言语,三人很快入城。见沈伯昭相貌堂堂c衣料考究,挎刀牵马,春明门的门卒不由多看了两眼。沈伯昭取出公验告身交与门卒勘合。门卒见她是武将官身,从洛阳而来,一路都有官驿加印,便客气放行,三人于是顺利入得城来。 喧嚣之气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之上人头攒动。春明门临近东市,正值下午开市,大量商旅正涌向东市,热闹非凡。雨雪天气丝毫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市井的气息让沈伯昭略显阴郁的心情舒缓放松许多,嘴角不由上扬起来。又望了望春明大道北侧兴庆宫苍黄的宫墙,面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起来。 时隔多年,沈氏族裔再入长安。 在三人刚入长安之时,长安城光德坊东南隅京兆府衙署内,京兆尹慕容辅正坐于案后,捏着一份人事文书,紧锁着眉头思量。文书上写着一个人的履历,他已经反复读了不下二十遍。以手撑颊,表情十分苦恼。他身旁立着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见状,拱手劝说道: “府君,这沈绥是个能人。年少有为,政绩卓越,一年内查清了河南府两百多桩积年旧案,无一人喊冤,当地百姓更是交口称赞。大理寺已经向圣人推举此人,圣人也下御令了,您又何须如此烦恼?” 沈绥便是沈伯昭,名绥,字伯昭。 慕容辅闻言摇头,敲了敲案上文书,道: “沈绥此人还是经验太少。这上面写着长安二年出生,算来,今年他不过才二十六周岁。而且他只是有些小聪明,并无大才,不过是个武人。你瞧瞧,十六岁中明经科,隔年中武举,大约是知道自己武比文强,出仕无望,便入军搏前程。他倒是运气好,恰逢那年大举募兵,他入了怀州折冲府军,仗着有明经和武举的功名在身,不久后升作都虞候。” “不过他很快就破了一起军器私吞案,当时影响不小,被怀州刺史丁丰云看中。可见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刘玉成道。 慕容辅反驳道:“东灵(刘玉成字)啊,这就是某要说的了。此后他为官全凭上官举荐,多半是喜好奉迎巴结之辈。丁丰云年纪大了,又是个出了名喜欢年轻俊儿的人,听闻这沈绥长得倒是有姿色,丁丰云哪里经得住他的甜言蜜语?他巴结丁丰云,调离军队,升任怀州判佐。二十三岁时又经丁丰云举荐,升任河南府司法参军,一下就做了从七品上的实职!府尹萧子良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多次举荐他,如今又有秦臻力荐,真是一路顺遂。” 秦臻是现任大理寺卿,正是沈伯昭口中的“秦公”。萧子良名谦,字子良。刘玉成听慕容辅这一番话,不由腹诽:他们府君估计是急糊涂了,萧子良哪里是能随意巴结得上的人,他可是出身甲姓世家,傲气得很,眼睛里又融不进沙子。于是他委婉提醒道: “听闻沈绥出身吴兴沈氏,因而朝中有沈氏旧人照拂。”这话说得直白,明指秦臻为沈氏旧人。 “吴兴沈氏?早就没落了,现在朝中有几人姓沈?何况我看他也并非是吴兴主家出来的,这里不写着吗,润州江宁县人士,听说那里有巨贾富商一族,号延陵沈氏,这说的就是他家吧。哼,再有钱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族,顶多算是吴兴的一个小分支。 撇却身家背景,说到底不过是个刚过了弱冠年的黄毛竖子,又是大理寺举荐,代表的是大理寺,仗着朝中有人妨碍本府查案,岂不膈应?此案是压在我京兆府的头上的,他大理寺只是辅查,秦臻可真会给我添乱!” 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对兰陵萧氏的萧子良尚算尊重,可却对寒门出身c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秦臻直呼其名,刘玉成别了别嘴角,暗道自家上官与大理寺真是天然不和。 刘玉成沉吟片刻道:“圣人的意思是让此人辅佐京兆府参详案情,府君何不力荐此人,有利无害。” 慕容辅蹙眉:“此话怎讲?” “慈恩案案情重大,疑难重重,实在是如雾里看花,一个不小心出了差错,是要遭罢官贬黜的大事。若是能将这样的大案交给沈绥去查,我京兆府在旁辅助,抽身而出,查的好算他的功劳,咱们多少也是可以沾光的。查不出来,我们也能将责任推到沈绥身上,不会被牵累太多。”刘玉成道。 慕容辅眉头皱得更紧了。思量了良久,他沉声道: “此事尚需权衡,此案发生在本府辖地内,本府主查此案是应有之责,圣人恐怕很难应允。若是圣人看出我等推脱的意图,这未来仕途可就艰难了。若是真出了事,得罪了大理寺,又加了一件头疼事。” “府君,从来京城父母官难做,未来变数难定,还是考虑眼下要紧啊。”刘玉成苦劝。 慕容辅犹豫再三,终是叹了口气道:“唉也罢,待某写封奏疏,明日上朝呈给圣人,试试看吧。” 平康坊入北门,向东绕一圈,所过之北c中c南三曲,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c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乃卑妓所居,颇为南c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7.第一百六十七章 李瑾月一身银光轻铠, 扶着腰间的大剑站在圆木搭建的高台之上,望着下方的兵士操练陌刀,肃穆齐整的军容, 让她也不由暗自赞叹。薛家军军威扬名四十多载, 果真是名不虚传。 “如何,公主,我这陌刀营还不错吧。”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将领立在她身侧, 白袍银甲的小将, 腰间拴着横刀,背后还背着一杆漂亮的银枪, 头盔上红色的长缨显得格外刺眼。 李瑾月无奈地叹息一声,道: “薛将军的陌刀营确实不错,军纪严整, 令行禁止,将士们个个虎虎生风, 瑾月佩服。” “嘿嘿, 公主过奖。”白袍小将甚为得意,须髭冒头的年轻面庞线条刚毅,眉目浓烈,嘴角飞扬,一身尽是张狂之意。 李瑾月无语片刻, 迈开步子下了高台, 往训练场另一侧的营地走去。 “唉?公主去哪儿啊, 等等我。” 果然, 牛皮糖般缠上来了。这该死的薛嵩,他能不能有一刻是消停的。李瑾月内心暗暗腹诽。 李瑾月紧抿着双唇,不答话,脚步飞快。现在她的表情,已将她不耐烦的情绪表达得很明显了。奈何这里是北地,身边都是些粗汉子,比不上长安c洛阳达官贵人们往来之间的敏感细心,这帮人脸皮长年被凌冽的西北风吹拂,粗糙坚厚堪比城墙,打也打过了c骂也骂过了,好说歹说,就是要缠着你,李瑾月实在被磨得没脾气。 薛嵩在她身后傻笑着,嘴里还在不断叨叨着,晚上要请李瑾月喝范阳最烈的酒。这酒他已经在李瑾月耳边唠叨了好几日了,李瑾月能避则避,自然是不会赴他的约。这小子,个头还没李瑾月高,打也打不赢李瑾月,弱得很。李瑾月即便要嫁,也要嫁个比自己强的男人,就像萧八郎一样。 说白了,她瞧不起这薛嵩。 穿过营地,她一路往拱月军大营走去。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帐篷后,绕出来一队巡逻将士,为首的将领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儿郎。身着唐军校尉级别的制式铠甲,腰间拴着一柄大剑。身材高大,眉目英俊,气质锋锐如剑。他抬眼一望李瑾月朝他走来,愣了一下,面上忽的扬起笑容。 “公主!”他高声呼唤,老远就抱拳行礼:“崔磐参见公主大都督!” 李瑾月扶额:呃!崔十八!倒霉催的。 身后薛嵩见到崔磐,立刻就像公鸡见到了同类进入自己的地盘一样,炸了毛。几个健步超过李瑾月,拦在她身前,就冲崔磐喊道: “崔十八,带你的团过来向本都尉报道!” “呸!薛三,你又不是我的都尉,我凭什么向你报道?”崔磐啐了一口,一脸挑衅地站在原地吼道。 大唐军制,地方基层军事单位为折冲府,每府设置折冲都尉一人,果毅都尉两人,辖四到六个团,每个团两百至三百人左右,最高指挥官为团营校尉。每团又辖两旅,最高统帅为旅帅。每旅下辖两队,每队五十人,最高长官为队正。队正,率五个什长(又称火长),什长手下还有两个伍长。 薛嵩军职至果毅都尉,乃是范阳折冲府的副都尉,掌管薛家军范阳折冲府军的先锋步兵团营c陌刀团营。而崔磐军职至团营校尉,隶属于范阳折冲府另外一位副都尉,他手底下的团是轻骑兵团营,不属于薛嵩管理。 薛嵩虽然暂时官高一级,但崔磐作战英勇,屡立战功,已然积累足够的战功可以晋升,只是暂时没有合适的位置给他,因而耽误了下来。所以薛嵩平日里用官职压崔磐,他是绝对不会服的。 李瑾月看到这俩“难兄难弟”就头疼,趁着他们狭路相逢,准备分出个高低的时候,李瑾月脚步一转,就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然而崔磐眼尖,见李瑾月打算溜走,忙追了上来。薛嵩哪里肯让,也步步紧追。李瑾月干脆撒腿就跑,这俩男人更是来劲,也迈开步子就追。 李瑾月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拔剑把这两个烦透了的男人给劈了。可惜她不能,她要是真的做出这种事,别说圣人会如何对她,她在这虎狼环伺的幽州,首先就讨不得好。 好在李瑾月这一身功夫没白练,光是跑,就能把身后那两个男人给玩死。她围着连绵数里的军营跑了好大一圈,愣是将这两个以大男子自居,谁也不服输的男人给跑得差点断了气。待她跑回拱月军大营时,那两个男人已然在后面气喘如犬,汗出如浆,虽然没被甩下,可这半条命也没了。 李瑾月长出一口气,平缓了一下呼吸,这才不急不慢地迈步入了拱月军大营。 “公公主,等一下”崔磐在后方喊道。 李瑾月回身,冷冷道:“我还有军务,崔校尉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崔磐却不依不饶,迈步要入拱月军军营的大门,守门的两名女卫兵立刻将长矛交叉,拦住了他的去路。 “拱月军大营!未经邀请,男子不得入内!”两名女卫兵威严地说道。 崔磐知道规矩,可他却不当回事。不过他也怕真的惹恼了李瑾月,不敢得罪得厉害了,只得收住脚步。 “公主,过几日,范阳会有盛大的古尔邦节,诸多信奉大食教的民族百姓都会出来狂欢,在下想邀请公主一起去游玩,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大食教?李瑾月在脑海中思索了一下,想起来这是个新兴宗教,也是从西域传进来的,最初从海上来,在岭南一带传播,后来才北上。不过传播得很快,近几年,信奉此教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此外,回纥一带信奉此教的人也众多,范阳当地各民族杂居,回纥c粟特人尤为多,也难怪此教会在范阳如此兴盛了。 李瑾月现在只要听到涉及宗教的言语,哪怕与邪教无关,她都会敏感。想了想,她还是决定去看看,或许会有什么发现,于是点头道: “好,到时候你来找我。” 崔磐欣喜万分,薛嵩却不干了。大喊大叫的,要和崔磐单挑,谁赢了谁当天可陪李瑾月逛街。崔磐不应,薛嵩挑衅,两只“公鸡”又是打作一团。李瑾月心累,理都不想理他们,转身就往营地深处走去。她绕过一顶帐篷,忽然定住脚步,吓了一跳。 “玉环?”她看到,杨玉环正身着一身剑袖翻领的胡服,立在帐篷后,定定地盯着她看。一张白皙漂亮的小脸,这几日都晒黑了,个子好似也长高了不少。但是那双极美极美的眸子,依旧晶莹明亮,定定地盯着人看时,能望到她纯澈眸子的深处,某种让人心疼的无助与依赖。 “你是不是要和崔十八出去”她嘟着小嘴,显得很不高兴。 “嗯你听到啦。”李瑾月道。 “我我也要去。”她道。 “可以啊,到时候我带你去。”李瑾月笑了,到底是孩子,说到玩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出拱月军营的大门了,咱们自己练自己的兵不好吗?”杨玉环道。 “傻孩子,我本来就被圣人安排了军职在薛家军中,每日要去赴任的。何况我也很想了解薛家军的内部实情,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李瑾月走上前去,习惯性抬手摸了摸她额顶。 “那,我也想跟着你去练兵。”她道。 “丫头,别胡闹,乖乖待在营里,让姨姨姐姐们教你读书和功夫,不是挺好的吗?”李瑾月叹口气,这丫头最近不知怎么了,这般粘人。方才这话已经不知对她提过多少回了,李瑾月不答应,她却始终不放弃。 杨玉环低着头,不说话了。她想说,你可以去练兵,为什么我不可以?你说女孩子不能进男兵营,难道你不是女子吗?可杨玉环说不出口,她知道的,她和公主如何能类比,公主十四岁参军,至今已然十五载,早已积累了足够的威望,没有人会把她当做普通的女子,她是大唐的将领之一。但她不是,杨玉环什么都不是,她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柔弱女孩。 “我不喜欢他们”她嗫嚅着道。 “我也不喜欢。”李瑾月笑道。 杨玉环依旧垂首不语。 李瑾月叹了口气,拉起她的手,道: “走吧,肚子该饿了。” 杨玉环暗暗攥紧了拳头。 八月初五,范阳的天际有些阴灰,似有雨云在集聚,眼瞅着,这炎热夏季最后一场暴雨即将来临了。 这一日,范阳牙行照例于辰初开门做生意。这刚将牙行铺面的隔板搬开,就有一个样貌懦弱猥琐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此人身着上好布料制成的胡服,缝线精致,针脚齐整,一瞧就是高级绣娘手中的好活。除此之外,腰间的皮带,随身携带的金刀匕首,手指上硕大的翡翠戒子,无一不宣告着此人富豪的身份。只是此人哈腰驼背,脸型尖瘦,皮肤黝黑,双目闪闪烁烁,瞧上去无比的猥琐胆小,与他的衣着打扮很不相称,让人看着不舒服。 伙计上前询问: “客官?有什么需要?盘铺面c寻屋宅c买奴婢c牵买卖,我范阳牙行都可代劳,包您满意。” “买买奴婢”那男子弱声说道,说话时双目四顾,似乎极怕别人听见。 伙计皱了皱眉,又问: “想找什么样的奴婢?男的女的,强壮的还是细心的,做什么活计,我们这都有。” “女的不做什么活,就陪我睡觉” 那伙计愣了一下,随即气乐了:“客官,你找错地方了,要狎妓,请出门右转去妓馆。” “不不不”那男子连忙摆手,神情恳切起来,“我就是想买个可以陪我睡觉的奴婢,我不能去妓馆。” 那伙计瞧他似乎有难言之隐,眼神闪烁两下,道: “你跟我来。” 那伙计带他到后堂,见到了牙行今日当值的掌柜——安禄山。彼时安禄山正坐在宽大的胡床之上准备享用他的朝食,食物摆得满满一案。猛见伙计带人进来了,他有些面色不豫。 “安掌柜,有个客官问我们要陪/睡婢女,你看看吧。”那伙计向安禄山使了个眼神, 安禄山一听,蹙起眉头。他身子肥胖,陷在胡床内一时有些站不起来。便招呼那猥琐男子坐下,与他道: “说吧,怎么回事?不是你要买陪/睡奴婢吧。” “是我,是我”那猥琐男子汗流了出来。 “第一次来范阳?你也不出门打听打听,我们范阳牙行是随意让人蒙骗的吗?把话说清楚,我们才会跟你做生意,否则,不仅生意做不成,你还有苦头吃。”安禄山拿起碟子里热腾腾的胡麻饼,张大口咬下,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猥琐男子吞咽了一口唾沫,犹豫半晌,道: “确实不是我要买,我是代我们家主人来买的。我们家主人,娶了个悍妇,还不让他碰。不仅如此,还不允许主人找别的女人,妓馆也不许去。女主人家里权势大,陪嫁来好多家奴,只听她驱使,整日盯着我们家主人。主人憋得无法,只得让我偷偷出来,给他买个女奴婢解闷。安掌柜,我也是没有办法,主人嫌这事儿太丢人,不让我说。我只能谎称是我自己要买。您可千万别不做我的生意,不然我没法和主人交代。整个范阳,也就只有您这边敢做我们的生意了。”猥琐男子恳求道。 安禄山一听,乐了。心里有数,道: “城南丹东家的吧。” 那猥琐男子尴尬笑笑,算作承认了。 “得了,你这生意我做了。说吧,你主人有什么要求,事先说明,我这价钱可不菲。” “主人要一个相貌清秀,手脚细嫩的女婢。不必很漂亮,最好不要引人注目。然后有点手艺,能扮作绣娘,聪敏一些,平日来往出入府中不受怀疑。主人自会在府中安排与她私会的地方。” “呵呵要求挺高。”安禄山顿了顿,冷笑一声,道。他又咬了一口胡麻饼,抓起金杯饮下大半杯酥油茶,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大肚子,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 “你与我来罢,我带你去挑,免得你主人不满意。” 他亲自带猥琐男子来到关押奴婢的囚室,绕过那些低等奴婢臭气熏天的牢笼,来到了稍微干净一些的单人牢房。这里关押的都是一些从前有些身份的奴婢,有男有女,样貌都不错,气质也很好。 “都是识字的,别人家里的高等奴婢,你挑一个。” 那猥琐男子看了半天,终于选定了一个样貌清秀c身材丰满的女子。安禄山嘿嘿一笑,道: “你倒是有点眼光。” 他一抬手,身后伙计就将一张纸递到他面前。 “识字吧,看看。契上写得清楚,人暂时在我们这边保管,你们安排她的住所,到时候我们把人带到住所,再钱货两讫。” 那猥琐男子又连连摆手:“这住所还是你们安排,反正她只需到府中私会,在外住在哪里我们主人不管。她住所的费用,我们付三倍的价钱。” 安禄山很鄙夷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道: “好吧好吧。”说着命人改了契,那猥琐男子又确认了一遍,拿着契离开了范阳牙行。这个契只是交货流程的契约,奴婢的卖身契还在安禄山这边。 安禄山紧了紧自己腰间的腰带,对身旁的伙计道: “派人跟着他,此人有古怪。” “喏。” 然而一个时辰后,跟踪的伙计回来了,说那猥琐男子消失在了城南丹东家的后巷。安禄山思索了片刻,暂时打消了怀疑。 彼时,长凤堂后堂,沈绥费劲地撕去了面上的假面人皮,直起腰板,松了口气。 “如何?”一身男装的张若菡为她沏了一盏茶,笑着问道。 “上钩了。”沈绥微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8.第一百六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慕容辅此刻内心掀起了强烈的波澜。他没有想到,沈绥居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居然会认为,善因有可能是杀害方丈的凶手?虽然沈绥的措辞很谨慎, 再三强调了这只是推测, 但慕容辅觉得这个推测,非常有可能是事实。 转念又想,慕容辅忽的计上心来。此案, 若是真的用沈绥目前的这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呈给圣人, 圣人必然也不会觉得有异。反正方丈与善因已死,善因孤家寡人也没有什么牵连, 不若就将罪责全部推到善因身上,就说是他杀害了方丈,但是良心难安, 最后负罪自尽于雁塔之上。如此一来,这案子可不就破了吗?既没有牵连外界, 也不算丢了皇室颜面, 我京兆府也能迅速结案,岂不三全其美? 这念头在慕容辅脑海里转来转去,惹得他是心动连连,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聪明了。圣人其实不在乎案情的真相,他只在乎皇家颜面, 此事牵扯到了晋国公主, 又是国寺重地出事, 圣人才会如此震怒。如今按照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案, 这问题就成了国寺内部的问题,也成了方丈与善因之间的私仇,与是否有人想给晋国公主难堪的嫌疑就脱开了干系。如果再修饰一下,修饰成善因错手杀死方丈,极端内疚之下绞颈自裁,岂不是更加美化了吗?如此,便可作为一桩悲剧来洗刷掉其中的丑恶,让百姓只知同情,从而转移注意力。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c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c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c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c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c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c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c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郎君有何事?”瞧这郎君的模样似乎不是来吃酒的,掌柜不由眯起眼问道。 “某名沈绥,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c博学善谈c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c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9.第一百六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千鹤, 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 完全可代目而视, 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极具代表性,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 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 门外停了一车两马, 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 于他来说, 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鸿胪寺事务繁忙,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 二郎归不得家, 得宿在宫中, 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骑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c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无涯眼珠子一转,看向张若菡,肚子里的话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是想说,自家娘子容貌冠绝天下,赋诗作画c歌舞乐器,样样精通,可谓才华无双,还能配不上这沈绥?娘子年纪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娶她了。正巧沈绥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缘的。但是这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娘子心里有人,是断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尝不可见潘岳卫玠亦有妻也。”张若菡轻启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无涯尚未反应过来娘子在说什么,千鹤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绥其实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实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张若菡道。 千鹤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无涯也噤了声,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条街的香料铺,沈绥一行人进了酒楼,大约是要用午食了。无涯也觉得腹内空空,十分饥饿。张若菡便带着两人入了酒楼对面的一家胡食铺子,捡了个干净位置坐下,点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无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胡饼,端起馎饦汤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没擦干净,张若菡抬手点了点自己唇边,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无涯连忙抬手去擦,半天没找准地方,张若菡叹息一声,解下丝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时能学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无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负责雅,无涯就负责保护c照顾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鹤,你怎么不知要学习精进呢?”张若菡笑着逗无涯。 千鹤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饼,看着十分文雅。无涯听娘子这么说,更是不服气了,道: “千鹤本来小时候就有人教,我又没有”说着,想起小时悲惨,眼圈都委屈红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气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纵着你了。”张若菡叹息道。 “对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说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店家看见她哭,连忙赶上前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汉子,诚惶诚恐地搓手道: “这小娘子怎么的眼泪流成这般模样,我这胡麻饼里没有放那么多胡椒啊?” “噗”无涯直接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头雾水。 待店家走了,千鹤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轻声道: “无涯莫当羡慕我,我还当羡慕无涯。你可视这大千世界诸般色彩,我却再也看不见了。你至少还能立在家乡的土地之上,而我却再也归不得家,也无家可归。怎不可谓幸福?” 无涯拭去眼泪,道:“千鹤,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千鹤笑了:“我千鹤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谁对我好,我就加倍对谁好。我已有福报,已有新的亲人和家乡,内心并不伤感。” 听她说得感人,无涯内心真是感动,连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哈哈哈。”千鹤哈哈大笑。 张若菡听着她俩的对话,眼底有温情流过。无涯虽鲁莽,最可贵的是那份纯真;千鹤历经沧桑,最可敬的是一颗感恩之心。她有这两位追随,又何尝不是幸运? 说话间,对面酒楼正门中,沈绥一行人出来了。张若菡三人连忙结了账,跟了上去。沈绥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东门口上了马,再度打马离去。张若菡三人也上车上马,继续跟随。沈绥走了西市东街,一路向东,过太平c光禄c兴道c务本四坊,正当张若菡三人以为她要回暂居的道政坊时,沈绥一行却忽的拨转马头,在平康坊西门停了下来。 无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绥等人下了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么清高人物,到头来登徒子还是登徒子。” 张若菡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绥进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带笑容的侧颜莫名显得可恶起来。她垂下帘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张易调转马头,刚要驾车,却忽的听张若菡道: “千鹤,麻烦你多留一会儿。” “喏。”千鹤会意,顾自下了马,牵着马往平康坊里走。而张易依旧驾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和无涯回府。 “三娘”无涯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张若菡打断: “勿要多问。” “喏。” 约两刻钟后,张若菡的车马抵达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门口。她刚刚在无涯的搀扶下下车,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串马蹄声,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剑的英气女子领着一队亲卫过来,周身的天家贵气大老远就直逼而来。 张易c无涯连忙俯下身子拜道: “拜见晋国公主阁下。” 张若菡却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似谦恭,却始终傲骨难折。 晋国公主李瑾月浑不在意,跳下马来,快步来到张若菡身前,笑逐颜开: “莲婢,我好久没见到你了,甚是想念。” “不敢劳公主挂念。”张若菡淡淡道。 李瑾月眼神一暗,旋即又开怀道: “今日是除夕,我给你和家里人送吃的来了。”说罢一抬手,便有亲卫提了食盒上来。李瑾月接过,献宝般捧到张若菡面前,道: “你最爱吃的樱桃毕罗,府里厨娘刚蒸出来,还热乎着呢,我就赶紧给你送来了。” 张若菡定了半晌没作反应,终是叹息一声道: “不敢怠慢公主,请入内再叙。” 李瑾月期待又忐忑的眉目瞬间舒展,登时开心得像个孩子,连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0.第一百七十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 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 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 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 身上有不弱的功夫,后来立了军功, 入了官场, 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 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 极有佛缘, 受戒十六年,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 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 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 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 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 他来到长安, 递了戒牒入慈恩寺, 拜妙普法师为师, 不多久, 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 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 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c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c塔身c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c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c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c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c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c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c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c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c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1.第一百七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思考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否有所得,大约是没想通, 便未再强求。她并未在供案这边多么仔细地搜索,至少相比书案那边的现场要差得远。简单看了看后,她便走到北面牖窗边, 仔细观察北面被封起来的窗户。用来掩盖缝隙的粗纸粘得很紧, 有雨水c雪水浸泡后结冰c又被屋内温暖融化,反复干湿后产生的褶皱,其上落了一层黑灰,并无开过的迹象。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 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入冬后,北风渐冷, 方丈身子不是很好, 受不得冷, 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 走回门口, 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再小的事情, 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 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c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c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c东内院,除却方丈c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c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这善因是何人?”沈绥问。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身上有不弱的功夫,后来立了军功,入了官场,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极有佛缘,受戒十六年,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c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2.第一百七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 你自头疼去吧, 等会儿大朝会,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 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纤瘦的腰盈盈一握, 她心中猛地一酸,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 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 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 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便觉精神一振,笑着告别, 出大门,跨上马, 在忽陀的牵引下, 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 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 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沈绥见到了当今的宰相——中书令萧嵩,果真是仪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伟,乃是少见的武相。 就在去年,萧嵩任用名将张守珪,大败吐蕃。圣人大喜,年底时将他召回,拜为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一时间位极人臣。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萧嵩没读过两年书,满肚子的草包。早年间,圣人曾想启用苏颋为相,但又不想让左右知晓,恰逢萧嵩时任中书舍人,正在宫中值夜班。圣人便招他来起草任命诏书。萧嵩领命去了,翻找从前任命诏书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给圣人。圣人见其上有一句“国之瑰宝”,想起苏颋的父亲名叫苏瑰,便觉犯了名讳,让萧嵩将这句话改了。萧嵩登时吓住,躲入屏风后,提笔半天不知该如何修改。圣人等了半晌,不见萧嵩出来,还以为他改了什么惊天之文词,走过去一看,却见他汗出如浆,墨点污卷,结果不过将“国之瑰宝”改为了“国之珍宝”,当时圣人气得大骂他:“真是虚有其表!” 但是却没想到,萧嵩竟然能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不负使命,大败吐蕃,有定远之能,圣人复又宠信他起来。此人在相位上,对沈绥来说,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胸无点墨,亦无治国之能,刚刚上台,并不能有所建树。目前的朝政,还是靠副相杜暹c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斗来斗去,三年来,圣人在当中调停,也是颇有些疲惫。 另外,沈绥还格外地关注到了一个人——当今太子李鸿。他是圣人的次子,母亲是赵丽妃。圣人并无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李潭因为早年间骑马打猎出了意外,导致面部毁容,无缘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长的原则,次子李鸿就成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亲赵丽妃出身潞州娼妓,是圣人担任潞州别驾时收入的妃子,身份实在太卑微。因而许多人暗地里对太子之位很有微词。不过,李鸿性情温和谦恭,与晋国公主的关系相当好。如不犯大错,想来以后荣登大宝,应该也不是问题。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沈绥也关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杨淑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名门望族。这个儿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圣人喜爱,他的母亲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内向阴郁,沉默寡言,与圣人开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说来也坎坷,他母亲怀他时,恰逢圣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圣人的小辫子,特别抓的点就是圣人耽于美色误国。当时圣人还是太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杨妃忽然传出孕讯,圣人真是不喜反忧,甚至亲自熬堕胎药,想要让杨妃打掉这个孩子。但思来想去,最终没能施行。后来,这个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边长大,因为王皇后无子,这个孩子就被王皇后抱在身边养大。说起来,他与晋国公主的关系也不错。 忠王书读得很好,他的老师是贺知章c潘肃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内向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此外,圣人还有众多的儿子。最宠爱的就是武惠妃所生的寿王李清(李瑁)。武惠妃之前连续有两子一女,但全都夭折了。这个孩子是第四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十岁,总算是过了危险期。如今可是让圣人与武惠妃疼爱入骨。武惠妃如此得宠,如今的太子位,她势在必得,圣人似乎也并没有强烈的反应。最近前朝后宫的走向,让很多人开始怀疑,或许李鸿的太子位坐不稳了,总有一日,会被李清取而代之。 朝会过后,宫中赐宴,沈绥等低级官员,也能一人一案,于含元殿廊下置席,称作廊下食。食物有多美味,还真谈不上,倒是刺骨的寒冷让沈绥记忆深刻。沈绥记得有诗云:待漏午门外,候对三殿里,须髯冻生冰,衣衫冷如水。真是她如今真切的写照。唯独一人一碗的羊肉汤饼,暖洋洋地吃下去,才能让人稍微好受一点。 想想,还真羡慕那些五品以上的官员,能在殿中就食。不过忍耐也就几个时辰,过了午时,朝会散去,沈绥终于得以离开。回家她就泡进了滚热的浴桶中,又灌下了一大碗姜汤,好好睡了一觉,才得以幸免于病。 朝会过后,沈绥在家好好休息了三天时间。这三日她完全不理外事,不是执卷读书,就是在院中练刀,好吃好睡。但是她悠闲,其余人却忙了。这三日也不知怎的,诸多的官员或亲自前来,或派了仆从携礼而来,沈绥暂居的小院,忽的就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大部分的人都一来就拱手祝贺沈绥升迁为司法系要员,言之凿凿,好似他已经成功升官了。沈绥以大朝会冻得感染风寒为由一概不见,这些人倒也能理解沈绥,那日,好多官员都冻病了。 初五,宫中果真派了宦官来,宣读了沈绥的任命诏令。诏令先是夸奖了沈绥一番,辞藻华丽,说沈绥克己勤勉,思维敏捷,为民造福,勘破无数案件,让天下冤情得以昭雪,乃是不世出的司法奇才。接着重点来了,擢升沈绥为大理寺司直,授朝议郎。朝议郎是散官官阶,是文官系统的第十四级,正六品上。大理寺司直是职事官,从六品上。这代表着,沈绥从此以后享受正六品官的待遇,并进入大理寺为官。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绥从武官系统被摘出,放入了文官系统之中,她的散官头衔,从武转文。这或许意味着圣人对她的一种判断倾向。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不满的年轻人来说,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坐上正六品的官位,已经可以说是天资卓绝c前途远大了。很多人,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六七品之间混一混,五品这个天阶,永远都跨不过去。 沈绥叩谢皇恩,接受了任命,隔日,她就要前去大理寺赴任,新的官袍和赐物都一并下来了。绿色的官袍,感觉比从前的碧色官袍还要丑,沈绥显得很是愁眉苦脸。好在官服上绣着白鹭的暗纹,还算是稍微提了提色。 就在同一天,慕容辅c刘玉成也升迁了,慕容辅擢升门下侍中,刘玉成升为刑部员外郎。慕容辅进入中央核心,刘玉成也成为刑部要员。原本刘玉成的官职实际上与沈绥是相等的,他们一个是西京的司法官,一个是东都的司法官,如今,二人都成为了六品官,但是刘玉成要比沈绥低了两阶。可见,圣人还是很看重沈绥以往的政绩功劳的,在这方面,刘玉成远远不如她。 就在沈绥赴任的前一天,沈家小院来了一位客人。闭门谢客多日的沈绥,竟然现身,与此人相见。但是这个人既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也不是天家贵胄,不过是个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径直找来,执意要入内,若不是玄微子认出她是那日城门口的独行客,怕是要被轰走。 玄微子引她入见,她一“见”到沈绥,便道:“在下是慈恩白衣居士的车夫,特来送信。”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沈绥。沈绥留她稍待,自拆了书信来读。看了第一行字,她就蹙起了双眉。那熟悉的清隽不失洒然的小楷书体,无比怀恋的笔调,都昭示着这封信出于谁手。 “吾心中有一谜团,敢请沈司直解惑倘能承请,若菡当亲自前往拜会,感激不尽。” 莲婢姐姐?你又玩什么花样沈绥有了不详的预感。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等会儿大朝会,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纤瘦的腰盈盈一握,她心中猛地一酸,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便觉精神一振,笑着告别,出大门,跨上马,在忽陀的牵引下,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3.第一百七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声音刚好让整个车马队伍里的人都能听见。前方领头的龙凤兄妹勒紧了马缰,将队伍停了下来。随即他们回首看向那独行客, 面上有些许惊奇之色。没想到这位独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装,而且似乎并不是东瀛人,说的官话真的是非常标准,比之任何一位长安官员都不逊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 不由心中遗憾, 真是可惜了。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 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暗道:我阅人无数,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走到那独行客近前,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 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 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一时呆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 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 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 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任他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两人这几个来回的斗法,在外人看来不过好似在互相谦虚客套,丝毫没当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不及道长。”独行客谦虚。 “贫道号玄微,以后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长凤堂商号,报贫道道号即可。” “领道长心意,只是某虽是一介江湖浪客,却已有主,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一番闹剧,却让这独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让他们如虎添翼。独行客却听出他话中意思,道自己已经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玄微子也不逼迫,摘下腰间拂尘,于独行客头上一拂,唱一句“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便拜别这位独行客,回身上马。他低声对那第一架马车内的人说了点什么,不久,又听那马车内响起铃声,道士高声道: “出发!” 前方龙凤兄妹闻言一夹马腹,当即启程。 而那独行客,自利落跨上马,扬尘而去。 车马队伍刚从春明门沿着朱雀东街行了一小段路,就见距离兴庆宫宫墙不远处的道路拐角处,立着三个人,正是沈绥c伊颦和忽陀。沈绥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缺胯袍,未戴幞头,只武缨小冠束髻,双耳侧各垂下一绺朱紘,负手立在道旁,举目远眺。那模样如玉器雕成,清隽高美,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颦娘依旧的帷帽遮面,衣装朴素,忽陀在后牵着三匹马。 龙凤兄妹急忙一扯缰绳,领着队伍向她三人而去。距离还有几丈远,马车队伍就停了,兄妹俩,包括后方的玄微子c沧桑壮汉,还有两名男装女郎,全部下得马来,上前向沈绥见礼。 龙凤兄妹中的兄长张口就道: “参见门主呃!”尾音还未吐完,就被身旁的妹妹一肘捅在肋骨出,疼得青筋都起来了。 妹妹却立刻拱手接话道:“从雨携兄长从云见过大郎,不辱使命,安全护送二郎入京。” 从云一脸怨念地看着妹妹从雨,从雨却不理他。从云只能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肋骨。 沈绥笑了,道一声:“辛苦了。” 随即看到玄微子和沧桑壮汉,不等他二人向自己行礼,她自己就抢先行了晚辈礼,笑道: “玄微师兄,呼延大哥,一路辛苦了。” “大郎太客气了。”玄微子笑道。 壮汉寡言少语,只是一抱拳,把没行的礼行完,声音雄浑,道一声:“见过大郎。” 两名黑袍男装的女郎上前见礼: “青鸾堂堂主李青c副堂主杨叶见过大郎。” 沈绥点头问好,随即疑惑道: “青鸾堂其余部属为何没跟来?” “奉二郎之命,绕道终南山,给白云先生送书,迎琴回返。” 沈绥一挑眉,也没多问,表示知道了。随即她让队伍继续出发,忽陀牵马跟上,便带着颦娘上了第一驾马车。 掀开车门帘,沈绥进入其中,便有一位侍女跪在车厢板之上拜道: “蓝鸲()拜见门主。” “无须多礼,起来坐着。”沈绥扶她起来。 而就在侍女身旁,正有一位“郎君”坐于轮椅之上,笑眯眯地看着沈绥。她身下的轮椅全木制,构造精良舒适,被机关锁住车轮,固定在车厢板之上。而就在她的手边,垂着一根细线,上拴一枚银铃,随着沈绥等人登车,左右摇摆,发出脆响。 这位“郎君”身着一身交领大袖的银色儒袍,袍外还裹着一件黑狐毛领的裘氅,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显苍白。她双手捂着小手炉于腿上,指骨突出,瘦削乏筋,一身病骨。泼墨长发只挽了个半髻,用玉簪在脑后束着。一双凤眸纤长,尾端翘出一缕无尽风情,长眉似柳弯弯月,温俊清雅,琼鼻檀口相映成辉,容貌无双至美,比沈绥丝毫不弱。又因一身独特的病弱气质,与沈绥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美。 沈绥一进来,就温柔唤了一声: “琴奴,可等到你了。” 随即急忙翻下车厢内壁的折叠条凳,坐下身来,搓了搓自己的手,附上她的面颊,试一试她是不是在发烧。沈缙无奈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沈绥不信,恰逢此时颦娘已经进来了,便道: “颦娘,你快给她看看,她总说自己没事,我却见她面色怎么这般苍白?” 颦娘也不废话,直接接过沈缙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沈缙扭头,对侍女蓝鸲无声开口。侍女蓝鸲盯紧她双唇,读出她唇语,便对沈绥道: “二郎说,这车厢内光线不足,才显得她面色苍白。她身体真的无碍,请门主勿要担忧。” 不过颦娘却立刻接话道: “还是受了寒,回去要吃一服驱寒药。” 沈缙露出了妥协的表情,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车一路走,颦娘继续给沈缙检查身体。沈绥则坐在一旁问沈缙: “琴奴,你派人去终南山上拜帖,从师父那里迎回焦尾琴,是为了上元斗琴的邀约?” 沈缙点头,又无声地对沈绥开口,沈绥读她唇语,知道她在说: “受董夫子相邀,实难拒绝,董夫子手中有雷音,只有焦尾可比。” 沈绥点头:“上元佳节于景风门外斗琴,也是一件风雅事,虽然会出不小的风头,但亦当无碍全局。” 沈缙无声问沈绥: “阿姊,案子查得如何?” 沈绥苦笑一下,道: “有些复杂,不少事情需要你们帮助我仔细查一查。” 沈缙安慰地抚了抚沈绥的手背。不多时,一行车马就入了道政坊,拐进了沈绥目前居住的小院。一下来这么多人,一时之间,这不大的小院立刻被占满了。因为不大方便,玄微子c从云与那姓呼延的壮汉便告辞,到不远处的客栈居住。 沈绥打开了马车后壁的机关,降下来一节坡段,启开固定沈缙轮椅的机关锁,带着沈缙从坡段下得马车。外界的寒风吹拂到了沈缙的身上,她呵出一口白气,眯着眼瞧了瞧日头,亮的有些睁不开眼。 “我们赶紧进去罢,别再着凉了。”说着,沈绥就推着沈缙入了正门。 沈家二郎沈缙新入长安,沈绥忙于接待安顿自不提。此刻大慈恩寺外,却来了新的客人。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那黑布蒙眼的独行客吗? 独行客直接绕过正大门,打马来到了慈恩寺西面的侧门。抬手敲了几声十分有节奏的暗号,随即紧闭的侧门就开了,一名僧人并一名守门将士迎她进门。三人简单打个招呼,独行客就径直向西院而去。 不多时,这独行客竟是入了方丈院,沿长廊拐入西内院。敲了敲西内院的门,无涯的声音响起: “来了。” 不多时门开,无涯见到门外的独行客,露出笑容,唤了一声: “千鹤,你可回来了。三娘都有些急了。” 独行客千鹤笑道: “三娘怎会急,她总是最稳重的。” 说话间,已经被无涯迎进门来。二人联袂入屋,向书房去。张若菡此刻刚用罢午食,正执卷看书,再过一会儿乏了便要歇个午觉。可以说,千鹤赶回来正及时。 “三娘,奴儿回来了。”千鹤跪在书房筵席之上,向张若菡行礼。 “快起来罢,何苦每次都行这般大礼,你年纪比我还大几月,我可要折寿。”张若菡放下手中的书,笑着伸手扶她起来。 “奴儿这是习惯改不过来了,三娘之恩奴儿无以为报,行大礼又何妨?” “固执,对你来说是大恩,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我知道东瀛那里礼节习惯更重,但在我这里不必如此,你既然认我为主了,就得遵从我的规矩。” “喏。” “师尊情况如何?” “奴儿走时,已经大好。” “这便好,怕是天冷,老人家难免犯旧疾。” 千鹤从袖袋中取出一个锦囊,呈给张若菡道: “前段时日有人拜访法门寺,托住持转交此物给娘子,住持本想遣人送来,却忽然病倒,耽误了此事。恰逢奴儿前去看望,便顺道带了回来。住持说,带来此物之人是个中年男子,并未透漏姓名,样貌寻常,但气度十分沉稳,当不是寻常人。那人说,这锦囊只能娘子亲自打开看,住持以及奴儿都不知道其中内容。” 张若菡挑眉,拿过锦囊,解开后取出一封手书,三行两行读完,眉头一皱。随即她将此书丢于炭盆之中,火焰迅速吞噬了纸张。即将全部化为灰烬之际,隐约看到纸上残留的“晋国公主”的字样。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4.第一百七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 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 现任岭南节度使, 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 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 九章妻王氏c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 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 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 是祖母级别的人物, 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 不是公主, 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 鬓发苍白, 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 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 走起路来有些蹒跚, 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c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5.第一百七十五章 圣人下令李瑾月与李长雪联姻, 这道命令对于幽州范阳所有稍具身份地位的人来说, 都是极其意外的消息。谁也没有想到,圣人竟然会让一个放浪形骸c并未涉足官场的人,去尚大唐军中威望最高的掌兵公主。 这一举动, 究竟代表着什么?在李瑾月接旨的那一刹那,所有人都开始揣摩。崔磐面色苍白, 大受打击;薛嵩在初时的惊讶过后, 开始迅速推测起圣人的意图。虽然他暂不明白圣人到底是为何会有此指婚, 可并不妨碍他幸灾乐祸地嘲笑失意的崔磐。 没有人注意, 杨玉环小小的身影在马上摇晃了两下,差一点坠下马来。 在沈绥最初的设想中,圣人会在薛c崔c李三大幽州大世家之中挑选一位儿郎赐婚李瑾月, 以便圣人能够进一步控制幽州的兵权。薛氏最有可能的就是薛嵩,崔氏则正是崔磐,关于李氏, 沈绥最初认为可能性不算很大,即便要指婚, 也应当是李氏几位在从军的儿郎, 如四郎和六郎, 而不会是一个连官场都无意进入的文人雅士。而在沈绥看来,薛嵩的可能性本来是最大的, 李瑾月与薛嵩联姻, 圣人将轻而易举地牢牢把控住整个河朔兵权。 沈绥继而想到, 圣人这么做或许有两层原因:一c他对薛氏已经彻底失去了信任, 已然打算将薛氏连根拔除,因而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与薛氏有任何瓜葛。二c她对李瑾月的信任也依然薄弱,他素来猜忌自己的长女,看透李瑾月有着不该有的野心,会有可能步她姑奶奶的后尘,女主政权,给自己带来巨大的麻烦。因而他始终不放心让女儿一下子就握紧了河朔大军的兵权。 加之,范阳李氏本就与圣人是本家,数年来也始终忠心耿耿。李长雪,是一个手中无任何朝堂资源的世家纨绔,也是一个让女人神魂颠倒的美貌男子,在圣人看来,此人恰恰好是李瑾月的良伴。圣人要削弱李瑾月的斗志,使她沉溺于温柔乡中,在幽州遥遥之地乐不思蜀。这一招美男计,真可谓神来之笔。 圣旨的到来也彻底使得游玩变得没有意义。李瑾月表现得很平静,在接旨之后,她提出要盛情招待远道而来的传旨内官。这位内官的到来显然并非传旨这么简单,他是来督婚的,在李瑾月与李长雪完婚之前,他是绝不会回京复命的。因而李瑾月的第一反应,就是要与这位内官处好关系,才能觅得转圜之机。 “从我十四岁参军起,十五年了。十五年!他对我从来没变过,可利用时便将我调出去带兵打仗,没有价值了又希望我像寻常人家的女儿一样嫁人从夫,生儿育女。我之于他,就像一件可利用的工具,无用时便随手抛弃!” 城门分别时,李瑾月切齿嗫声,拉着沈绥在角落里说出了这番话。 “卯卯,忍耐,时机未到。况且明后日一过,且不知这范阳局势会有何变化,沉住气。”沈绥轻声叮嘱道。 圣人突来的圣旨显然严重扰乱了李瑾月的情绪,可是,现在却并不是解决这件事的时候。沈绥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李瑾月只能自己去应对。而掩护沈绥出城的目的,巧合下也因为这件事轻而易举地达成了。眼下城内热闹非凡,圣旨当街宣布,使得晋国公主与李家九郎的婚事转瞬成为街头巷尾人人谈论的话题,此时此刻,没有人会在意沈绥这个小官吏去了哪里。 接下来的事,只能沈绥自己来了。 李瑾月没有答话,她只是红着眼圈,盯着沈绥看了一会儿,半晌才道: “你注意安全。”随即调转马头,缓缓离去。 沈绥目送她离去,直到见不到人影,她才对一直站在她马侧的忽陀道: “出发。” “喏。” 忽陀急忙跳上后方马车的车辕,扬起马鞭驱动马车向南门外驶去,沈绥则策马在前引路。出了范阳城南门,他们一路沿着官道南下,沈绥时刻关注着四周,她放出了四只鸟雀探查,大约行出五里地后,她确认并未有人跟踪,便拨转马头,从向南走转而向东南方向而去。马车便下了官道,入了一旁的田埂小路。 路上颠簸起来,沈绥策马来到车侧,向内询问道: “莲婢,如何?会不会很颠簸?琴奴怎么样,可有不适?” “无事,车内很舒服。”张若菡的回答传来,随即一直紧闭的车窗敞开,沈绥瞧见了里面的场景。 衬在张若菡背后的隔板已经被卸下,藏在其后的沈缙c颦娘与无涯的身影显露出来。好在车厢宽敞,这么多人在其中,并不算非常拥挤。沈缙蜷曲着腿躺在车厢底板之上,身下垫着厚厚的茵席褥子,头部枕着颦娘的腿。无涯正拿着扇子为她扇风去热,这会儿近午,车厢中着实有些闷气。颦娘看着沈绥道: “琴奴刚醒,烧还没退。” 看见沈缙向她露出虚弱的笑容,沈绥抿了抿唇。昨夜琴奴连夜发起高烧,今早一直未退,连番的打击,她难以承受。可是病在她身,痛在沈绥心上,天知道她有多想找出那个杀害蓝鸲的凶手,将她碎尸万段。她只能拼命压制自己的情绪,迫使自己保持冷静。她的计划,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她告诫自己要一步一步来,切不可急躁。 她秘密带家眷一起出来,其目的就是要出城暂避。而这件事不能让密布在范阳城内的邪教探子知晓,否则他们会有所察觉,沈绥的计划将功亏一篑。沈绥知道,再过至多两个时辰,范阳城内定将大乱,也必将殃及她在范阳刚刚盘下的新居。因而她必须借助古尔邦节游玩的机会,提前将家眷转移出城。 张家人与他们分道而行,早间就已经由封子坚带人护送,从东门出城,这会儿应该到了汇合地点了。 穿过田埂小路,田地逐渐被甩在背后,他们进入上山的土路。远方是范阳城东南郊的一座山丘,不高,林木茂密。但除却附近的农民会偶尔上山砍樵,基本也无人会走这条道。不过那里有一处平日里无人居住的山庄,主人正是封子坚,附近的农田也大多是封子坚的地,此处居住的农民,几乎全是佃户。 那山庄,正是沈绥的目的地。 行至山脚下,沈绥已经能望见远方迎接他们的人了。封子坚果然早就到了,这会儿正策马相迎,他身后,还有一位意想不到的来客:徐玠。徐玠早些时候,就接到了沈绥的请求,让她以公主的名义邀请张氏全家前往范阳东郊游猎,如此才使张家一家出城有了正当的掩护。 “老封,徐先生。”沈绥在马上行礼。 “门主,您终于来了,我们正担心出了什么事。”封子坚道。 “南城门堵上了,圣人有加急圣旨刚刚宣布,指婚公主和李九郎。” 徐玠闻言吃了一惊,随即问道:“公主现在何处?” “她要招待那传旨内官,暂时出不来。”随即她补充一句,“放心,只要军方不哗变,公主就不会有危险。拱月军大营,比我们现在的地方还要安全。” 徐玠细想一下,点头应是,一众人等会作一处,往山庄内行去。 “不知薛氏兄弟,是否会有动作,若薛家军起事,怕拱月军也抵挡不住。”徐玠说道,“不过,拱月军身经百战,自保还是不成问题的。我听闻,李长雪似乎与薛氏有所往来,此人或许并不像表面那样不屑于功名。” 沈绥点头,想起颦娘曾告诉她,李长雪携李季兰去拜访过薛楚玉,她就觉得,或许薛c李正在暗中合谋某些事,而且,她察觉此事或许目前李家的掌门人李长云讳莫如深,或者说是默许了。他并不亲自出面,代表着此事李家并不想搬上台面。是畏惧?还是不可告人?沈绥暂不清楚。李季兰已经与沈绥等人断了联系,现如今依旧暂住在李府,那里才是她的本家,李府已经重新接纳她了。她看似忘恩负义的行为,惹恼了沈绥手下不少人,但是沈绥始终未对她采取任何行动。她的目的,就是要观察。 不过沈绥来到范阳这些时日,已经确定了一件事。薛氏兄弟与邪教确实并无关系。但是薛氏知道邪教的存在,并视其为大敌,邪教则一直想掌控薛氏手底下的薛家军。两者的矛盾已然尖锐到无法调和的地步。 “有新消息吗?”沈绥问封子坚。 “有的门主。”封子坚立刻回答,“安排好的兄弟已经就位了,时机一到行动就会开始。网已经撒出去了,各个点都有布控,上游赶鱼,下游收网。以及门主,我们找到入口了。” “好。” “此外,今晨,藏在我们内部的邪教间谍清除了,那三封信她看了,应当上钩了。后来我们跟踪她,发现她就是范阳牙行实际的主事人,那个吸血鬼。” 沈绥笑而不语。 他们的对话没有避开徐玠,徐玠听得一头雾水,询问地看向沈绥。沈绥便简单地为徐玠解释了一番。 “那么,伯昭给那人看得三封信,是何内容?”徐玠问。 “第一封是针对假扮蓝鸲之人的全境通缉令;第二封是给洛阳杨弼的信,我要杨弼去游说寿王和武惠妃,让他们出手,使圣人收回赐婚成命,避免卯卯再次联姻;第三封是发往湖州的,内容是让当地千羽门探查湖州在南梁时期有记录的户籍迁徙情况。” 徐玠听罢沉吟片刻,也笑了:“伯昭高明。让对方确实我们已然知晓张三娘子有孕是对方故意促成之事,并迷惑对方我们投靠武惠妃之假象,让对方大意。这招声东击西,避实就虚,有意思。” 沈绥笑而点头。 “只是我不明白这第三封信,伯昭是何用意?”徐玠问道。 “这是为了让对方知道,我在查当年吴兴沈氏与我们家族之间的事情。”尹氏的秘密,瞒不住李瑾月及她手下的亲信之人,因而徐玠c程昳等人均知晓此事,“这是一招试探之棋,就看对方会作何反应。我想知道,邪教与我的家族是从何时开始有了渊源,以及,我的家族之中,是否曾出过叛徒。” 已到山庄门口,沈绥下马,一边整理马具,一边继续与徐玠道: “这三封信是诱导信,而我实际上发出了另外三封信,已经由专人传递出范阳。全境通缉令为其一,我确实要通缉假扮蓝鸲之人;给杨弼的信为其二,不过我要杨弼去游说三皇子李浚而非武惠妃;传讯湖州为其三,内容除却查看户籍之外,还有留意可疑人物是否会来销毁户籍,干扰探查。希望这三封信,能收到成效。” 沈绥率领众人步入山庄时,张氏父子已然久候多时了。他们什么也没多问,只是各自瞧了沈绥一眼,眼中有着掩藏不住的疑虑。沈绥也未作解释,身后张若菡安抚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就迎上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接下来她会负责向张氏父子解释清楚目前的状况。当然,该隐瞒的还是会继续隐瞒。 天空忽而传来一声鹰鸣,白浩从天而降。忽陀高高抬起手臂,白浩稳稳落下,一封最新传讯已然送达。 沈绥看完之后,弯起唇角: “行动开始。老封!准备出发,莫要让大鱼溜了。” “喏!” 沈绥迅速换上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带着忽陀c封子坚及几个兄弟,辞别张若菡c沈缙等人,打马往山上而去,不多时,他们来到了一处水雾弥漫的地方。在那里,呼延卓马c从云从雨已然久候多时了。 “这就是那处温泉?”沈绥问道。 “对,门主。”从云回答道,“我们已经挖到了入口。”他指了指温泉不远处山坡侧面的一个新打出来的地洞。其下黑黝黝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走吧。” 众人不约而同地蒙上了一张面具,面具外壳为金属制成,外表粗犷,并不精美,泛着寒光。眼部嵌有保护用的透明琉璃,口鼻部位镂空,缝制多层纱布。沈绥紧了紧腰带,攥紧手中雪刀,率先钻入洞中。随后,忽陀c从云c从雨c呼延卓马c封子坚及四名精壮的千羽门弟兄也随之进入,只留下两名弟兄在洞外看守。 一阵北风拂过枝头,丛林沙沙作响,仿佛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6.第一百七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主一仆向西走, 穿廊道,过屋舍,不多时, 眼前敞阔起来,可见慈恩寺最西侧的侧道, 就在道口, 一位黑布蒙眼佩东瀛刀的清秀武士正等在那里。 “千鹤, 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 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完全可代目而视, 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极具代表性,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 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车两马, 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 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 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 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 于他来说, 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鸿胪寺事务繁忙,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二郎归不得家,得宿在宫中,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骑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c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无涯眼珠子一转,看向张若菡,肚子里的话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是想说,自家娘子容貌冠绝天下,赋诗作画c歌舞乐器,样样精通,可谓才华无双,还能配不上这沈绥?娘子年纪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娶她了。正巧沈绥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缘的。但是这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娘子心里有人,是断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尝不可见潘岳卫玠亦有妻也。”张若菡轻启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无涯尚未反应过来娘子在说什么,千鹤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绥其实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实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张若菡道。 千鹤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无涯也噤了声,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条街的香料铺,沈绥一行人进了酒楼,大约是要用午食了。无涯也觉得腹内空空,十分饥饿。张若菡便带着两人入了酒楼对面的一家胡食铺子,捡了个干净位置坐下,点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无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胡饼,端起馎饦汤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没擦干净,张若菡抬手点了点自己唇边,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无涯连忙抬手去擦,半天没找准地方,张若菡叹息一声,解下丝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时能学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无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负责雅,无涯就负责保护c照顾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鹤,你怎么不知要学习精进呢?”张若菡笑着逗无涯。 千鹤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饼,看着十分文雅。无涯听娘子这么说,更是不服气了,道: “千鹤本来小时候就有人教,我又没有”说着,想起小时悲惨,眼圈都委屈红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气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纵着你了。”张若菡叹息道。 “对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说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店家看见她哭,连忙赶上前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汉子,诚惶诚恐地搓手道: “这小娘子怎么的眼泪流成这般模样,我这胡麻饼里没有放那么多胡椒啊?” “噗”无涯直接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头雾水。 待店家走了,千鹤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轻声道: “无涯莫当羡慕我,我还当羡慕无涯。你可视这大千世界诸般色彩,我却再也看不见了。你至少还能立在家乡的土地之上,而我却再也归不得家,也无家可归。怎不可谓幸福?” 无涯拭去眼泪,道:“千鹤,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千鹤笑了:“我千鹤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谁对我好,我就加倍对谁好。我已有福报,已有新的亲人和家乡,内心并不伤感。” 听她说得感人,无涯内心真是感动,连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哈哈哈。”千鹤哈哈大笑。 张若菡听着她俩的对话,眼底有温情流过。无涯虽鲁莽,最可贵的是那份纯真;千鹤历经沧桑,最可敬的是一颗感恩之心。她有这两位追随,又何尝不是幸运? 说话间,对面酒楼正门中,沈绥一行人出来了。张若菡三人连忙结了账,跟了上去。沈绥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东门口上了马,再度打马离去。张若菡三人也上车上马,继续跟随。沈绥走了西市东街,一路向东,过太平c光禄c兴道c务本四坊,正当张若菡三人以为她要回暂居的道政坊时,沈绥一行却忽的拨转马头,在平康坊西门停了下来。 无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绥等人下了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么清高人物,到头来登徒子还是登徒子。” 张若菡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绥进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带笑容的侧颜莫名显得可恶起来。她垂下帘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张易调转马头,刚要驾车,却忽的听张若菡道: “千鹤,麻烦你多留一会儿。” “喏。”千鹤会意,顾自下了马,牵着马往平康坊里走。而张易依旧驾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和无涯回府。 “三娘”无涯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张若菡打断: “勿要多问。” “喏。” 约两刻钟后,张若菡的车马抵达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门口。她刚刚在无涯的搀扶下下车,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串马蹄声,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剑的英气女子领着一队亲卫过来,周身的天家贵气大老远就直逼而来。 张易c无涯连忙俯下身子拜道: “拜见晋国公主阁下。” 张若菡却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似谦恭,却始终傲骨难折。 晋国公主李瑾月浑不在意,跳下马来,快步来到张若菡身前,笑逐颜开: “莲婢,我好久没见到你了,甚是想念。” “不敢劳公主挂念。”张若菡淡淡道。 李瑾月眼神一暗,旋即又开怀道: “今日是除夕,我给你和家里人送吃的来了。”说罢一抬手,便有亲卫提了食盒上来。李瑾月接过,献宝般捧到张若菡面前,道: “你最爱吃的樱桃毕罗,府里厨娘刚蒸出来,还热乎着呢,我就赶紧给你送来了。” 张若菡定了半晌没作反应,终是叹息一声道: “不敢怠慢公主,请入内再叙。” 李瑾月期待又忐忑的眉目瞬间舒展,登时开心得像个孩子,连道: “好,好,都听你的。” 沈家小院的会客前堂,是沈缙的一日之中大部分时间都会居处的地方。她的轮椅是沈绥特制的,扶手两侧有案板可以拼接起来横于身前,在其上书写c练琴都很方便。她之所以每日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前堂,是因为前堂的位置阳光最好,又可挡去寒风。这些日子沈家小院来客不断,间接的,沈缙也就成为了接待这些客人的主人。拜访过沈家小院的长安官家们都知道了一件事,沈绥有一个半身瘫痪c口不能言的弟弟。弱柳扶风,清隽温雅,虽身残,但志坚,且气度非凡,颇有布衣高士的风范,惹人怜惜又敬佩。 初六这一日千鹤来访时,恰逢玄微子有事前来找沈绥相谈,沈绥很快就出来了,玄微子说完事,急匆匆就走了。之后沈绥亲自接待千鹤,沈缙虽同处一堂,但与千鹤未能来得及有所交流。不过千鹤此人的辨识度还是很高的,沈缙一眼就认出来此人就是前些日子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位独行客。没想到,她竟是莲婢姐姐的仆从,这世上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7.第一百七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三娘?”那侍女疑惑地看向自家娘子, 又顺着娘子的目光, 看到了不远处的沈绥。侍女初时被沈绥俊美的外貌所迷,只觉得此人真是生得极好, 身姿挺拔高挑, 肤白如玉,眉目似剑, 英气朗朗。但复又瞧去, 却发现那人目光痴迷凝望自家娘子, 赤白大胆毫不掩饰,顿时心生厌恶。她性情炽烈,本就极度讨厌那些觊觎自家娘子美貌的男子, 且这里是方丈院内院,闲人勿进, 不通传一声就直直闯入, 礼节何在?眼前这男子俊美容貌此刻落在她眼里,就成了色鬼相, 不由立刻出言叱呵: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 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 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 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 但隐隐含着怀念, 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绥,无意中闯入内院,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沈绥点头,解释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参军一职,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长安,协助京兆府参详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寻线索无意中闯入内院,实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动容,似乎对慈恩案或者沈绥的身份颇有些兴趣。正当开口,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头望去,便见游廊内,僧人圆惠协同两位府兵校尉快步而来。出声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绥记得他叫杜岩,长安本地人。 京兆府有自己的府兵,但人数不多,大多专管缉捕治安,基本不会行军打仗。京兆一带的治安实际上由戍守在长安内外的禁军十六卫掌控,因而此次,有右武卫的程旭出面协助维/稳。但非是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或者成帮结派造成一定威胁的草莽盗匪,不能惊动禁军。因而巷里坊间的一些小打小闹的案件,都是京兆府出本府府兵外出缉捕案犯。 京兆府兵大多是本地人,且在长安有家底,走了关系才能进来。这是一份很荣耀的差事,对于出身稍微次了点的下等富贵人家来说,子侄有这一重身份,也是相当体面。杜岩出身京兆杜氏的旁支,这一支早年分出,后家道中落,现在够不上世家大族的地位,顶多算是个富裕人家。他能入京兆府,成为校尉一级的军官,多多少少沾了点京兆杜氏的光。 杜校尉上前,向沈绥一抱拳,道: “沈翊麾,府君着急找您,您快跟某家回去吧。” “未与慕容府君打招呼,是沈某的不是。”沈绥嘴上客气了一下,但实际上内心毫无反思之意。 “圆惠见过心莲居士。”年轻的僧人双手合掌,向白衣女子微微躬身。白衣女子合掌回礼,仪态端方。 之前杜岩的注意力都在沈绥的身上,直到圆惠向白衣女子行礼,他方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女子。只一眼便觉无比惊艳,难以收回目光。身旁的另外一位校尉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才回神,连忙垂下目光,施了一礼。 杜岩身旁这位校尉看着甚为年轻,一张黝黑面庞上圆溜溜的一对大眼睛,实际上已经年过而立。此人名韦含,出身京兆韦氏旁支,行十二,家境不错,但自个儿是个不争气的,不爱读书,也考不上功名,从小就爱耍些刀枪棍棒,于武人中厮混。十六七岁时从了军,后来家里花了好大力气,把他送进了京兆府当府兵。此人似乎认识那白衣女子,之前杜岩和沈绥说话时,他的目光就一直往那女子身上扫。眼下犹犹豫豫,似乎想上前打招呼,却又不知该不该。 没想到,那心莲居士早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主动开口道: “韦十二郎,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韦含受宠若惊,心里也是一松,连忙施礼回道: “多谢张三娘子关心,十二近来很好。倒是三娘子,身体可好些了吗?” “劳十二郎挂念,若菡很好。” 杜岩一脸震惊得看着身旁的韦含,那脸上写着一句话:你小子居然认识这样一位绝世大美人? 见心莲居士并无隐瞒自身身份的意思,韦含很有眼力,立刻介绍道: “这位便是张曲江的千金,行三。” 杜岩大吃一惊,张曲江是谁,长安人人皆知。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风仪铮然,耿介不阿,俊雅无双,是极难得的高绝人物,坊间都爱称呼他“张曲江”。开元十一年任中书舍人一职,被认为是下一任宰相的候选人,身份无比清贵。后因宰相张说被罢,受到牵连,一年前被贬,离开长安,目前正在洪州都督任上。 张九龄单身赴任洪州,长安家中有老母,二弟张九章官拜鸿胪寺卿,于家中奉养老人。三弟张九皋并九龄长子张拯均在外地为官。很多年前曾听闻他府中还有一位千金,名若菡,天资卓绝,极为聪慧,当时很受中宗c睿宗喜爱,还入国子监做了晋国公主的伴读。后来长安发生了不少大事,这位千金便慢慢被淡忘了,竟是不知现在居然清修于慈恩寺中。看她尚未挽妇人发髻,当是还未嫁人。算算年纪,得有二十七八岁了。 “若菡见过诸位。”白衣女子与众人一一见礼,依旧行佛家礼仪,夹持珠合掌,神态淡薄,不沾人间俗尘。 众人皆十分好奇张曲江的千金为何会成了清修的佛家居士,二十多岁了也不嫁人。但这种问题怎好当着人家面去问,再者因为时间紧急,几人还需赶紧回去查案,见过礼后,约定再见,便要告辞。 却没想到,张若菡忽然道: “慈恩一案,若菡也被牵涉其中,对案情略知一二。几位若不嫌弃,若菡一道同行可否?” 三娘?站在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十分惊讶,她家娘子何时对俗世案件感兴趣了?虽说她们主仆很不走运地被卷入慈恩案之中,被封锁在寺内不得出入。但娘子本就深居简出,饮食起居均有僧侣顾看,倒是无甚影响。这案子于娘子而言,不过是俗尘中又一桩杀业,除了唏嘘感叹外,并不能提起更多的兴趣。 杜岩c韦含面面相觑,随后将视线投向沈绥。沈绥面色悠然平静,见他们都看自己,笑道: “沈某也是客,做不了主。”一句话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最后还是韦含道: “三娘子客气了,既如此,请随吾等同往。” 于是回程。依旧圆惠在前方带路,杜岩c韦含紧随其后并肩而行,沈绥缀在两人后面,张若菡携无涯落在最后。 杜岩悄悄与韦含咬耳朵: “你小子老实交代,你怎么认识的张三娘子?” 韦含道:“我二舅就在张府做管家,平日无事,我娘总爱让我去给二舅送东西。出出进进那么多次,也见到过张三娘子。第一次见面是五年前,当时是因为受二舅所托,说张府闹夜盗,让我去帮忙规制内院安保。后来在张府偏厅做客时,又见过一两次。这三娘子仙儿一般的人物,我都不敢与她说话。二舅说她有心病,身体不好。” “心病?”杜岩疑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不是这个心。”韦含白他一眼,“二舅说她思虑过重,有心病,以至于身体不好。后来修了佛,才慢慢好转。最近一年我也没见到过她,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更加不似俗尘中人了。” 杜岩点点头,随即鬼头鬼脑地问: “她没嫁人,是因为有心病?” “或许吧,谁知道呢。总之这等人物的心思,咱们根本看不透。”韦含摇头道。 沈绥跟在他们后面,距离不远。她听觉出众,两人对话尽数落入耳中。她面上表情不变,眼底却越发幽深,感受到背后传来的那灼人的视线,缩在袍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张若菡跟在沈绥身后,望着她挺拔俊秀的背影,眼中沉蕴的情绪越发涌动起来,疑惑c猜测c不安和隐隐的期待将欲喷薄而出,最后却被她死死压在了心底。 沈绥 “沈施主!可使不得啊。”妙印见状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一把拉住沈绥,他才松了口气。道: “这券门外没有围挡,您这般使劲往外推,门闩老化,万一断裂,可得一头栽下去。” 沈绥问:“这券门可是内外都可开?”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不由锁紧了眉头,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一时难以想明白。 一旁的慕容辅终于把气给喘匀了,插嘴问道: “一层的大门是锁着的,上面所有的券门也都是锁着的,这凶手是怎么带着善因法师上来的?难不成是从外面扛着人爬上去的?” 沈绥闻言,二话不说直接往回走,脚步匆匆竟是又下了楼,慕容辅吹胡子瞪眼,指着沈绥离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小子怎这般可恶,仗着自己年轻,却把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置于何地?真是目无尊长!当下也不跟着下去了,就站在十层上,一面揉着发酸的两条腿,一面生闷气。 刘玉成c杜岩c韦含等人看自家上官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去跟着沈绥,便一齐留在了原地。禁军的程旭一路跟随妙印法师,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护卫的任务,并不擅自行动。而妙印法师上了年纪,身体没有那么康健,早已腿软,便着圆清c圆通两位僧人去跟着沈绥,留圆惠在身边。可怜两位僧人刚爬上来,还未喘口气,就又下去了。 秦臻也是爬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在休息,但他内心并不着急,他知道沈绥一查起案子,那就是“目空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个时候的沈绥是不可理喻的,也是极具感染力的,除非脱离这种状态,否则所有人都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沈绥一路下楼,仔细检查每一层的券门,看门闩门锁是否有损坏,但都一无所获。就像妙印法师所说,这些门闩门锁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打开了,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一路到了一层,沈绥站在堂内,蹙着眉思索了起来。圆通圆清喘着粗气站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开口劝说沈绥莫要在佛门重地行止粗鲁c随意乱跑。正犹豫间,却见沈绥忽的快步出了大雁塔,二僧急忙跟了出去。 沈绥一出来,塔外的张若菡和侍女无涯便看见她了。二人目光均落在她身上,不知这位“雪刀明断”打算做什么。 只见沈绥闭目合掌,高声道: “愚俗沈绥,为查明谜团,斗胆攀爬雁塔,望佛祖赎不敬之罪,愿佛祖助吾一臂之力,洗刷佛门杀孽。” 说罢,向上仰望,忽的,撩起袍摆,大步急奔而出,向着雁塔墙壁直直撞去。距离雁塔墙壁大约一丈远时,提气轻身,脚尖点地,如青鸟展翅,腾空而起,一脚踩在雁塔外墙之上,借力上浮丈许,腾升至一层檐端;脚尖再点一层塔檐,游浮至一二层中段,右掌一拍外墙,身躯翻滚向上,左手攀住二层檐端,翻身再向上及至四层檐端,已经完全没了飘逸灵动之感,全靠一点一点地攀爬游墙之功向上。攀爬到第七层,已是累得气喘吁吁c汗出如浆。好不容易攀至第十层,只觉脚下悬空之高度使人目眩,竟又失了三分力气。咬紧牙关,她单手吊在十层东北的檐角之上,仔细观察檐角,看到上面有绳索磨过的痕迹,但痕迹很简单,单纯只有垂直方向的磨痕,并无其他方向的磨痕。 纵使沈绥武艺高绝,膂力惊人,但也不能单手吊在十层高塔上太久。位于十层的众人听闻她攀爬雁塔的动静,早已开了向北的券门。下方的圆清圆通也已吓得面无人色,高声呼喊沈绥注意安全,并不断地诵念佛经。张若菡捏紧了持珠,几乎要将穿绳扯断,咬住下唇仰首看着上方的沈绥,本就白皙的面色更是殊无血色。侍女无涯目瞪口呆地仰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连声发出惊叹。 此刻十层之上的慕容辅惊得结舌,他恐高,一时不敢接近券门,只能在内大喊,让程旭c杜岩和韦含赶紧去营救沈绥。秦臻从侧方靠近券门,隐约能看到外面沈绥被风刮起的袍角,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翊麾!您快进来!” “慢点,慢点移过来,吾等接着您!” 杜岩c韦含c程旭三人在券门旁不断喊着,也不敢靠太近,怕掉下去。 沈绥最后匆匆向东北方向眺望一眼,雄奇的大明宫就耸立在东北方向的尽头。她眸光沉了沉,然后顺着屋檐边一点一点扒到券门正对的位置,淡然说了一声: “诸位让一让,给某腾个地方。” 杜岩c韦含和程旭急忙让开,沈绥身躯一荡,便轻巧地从券门一跃飞入了十层塔内。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长舒一口气,好似刚刚干完活的农家人,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了句: “唉,长久未动,疏于锻炼,爬这一遭臂膀有点酸疼。” 众人:“” 慕容辅有一种上去抽她一巴掌的冲动。别说他了,就连秦臻都有这种想法。 沈绥却忽的正色,看向慕容辅和秦臻,认真道: “某有一言,说与府君与秦公参详。某所习功法,根基功夫就非常注重轻身迅捷之术。三岁习武,七岁可须臾攀高枝捉雀鸟,若游戏间。至如今,更不可同日而语。某攀雁塔,至三层减速,至五层慎步,至七层气喘不济,至十层汗出如浆。某不敢说自己轻功天下无双,但亦是处于当世顶尖行列。比某强者,不过伯仲间,不会有太大差距。大雁塔,墙壁坚实厚重,平整无立足之地,檐出浅短,各层檐之间间距十分大,极为不利于攀爬。若不利用壁虎游墙之法旋塔身向上,则垂直不可攀也。经某试验,一人攀爬雁塔已然如此疲累勉强,再扛着一人,还要攀到十层将人悬吊起来,某认为此事凡人不可为也。” 慕容辅最初被沈绥的骄狂之语说得眉头直皱,但听到最后,却陷入了思索。他不知道沈绥师从何人,又是习的甚么功法,他只懂一些皮毛功夫,对天下功法一窍不通。但是沈绥攀爬雁塔的过程,他是看到了,个中艰辛,他也能感受得出来。沈绥之举已然惊人,若真有人能扛着善因上塔,那真的如沈绥所说,不是凡人之能了。 秦臻却频频点头,他是知道沈绥的功夫有多厉害的,自是深以为然。但这么一来,问题就更难解了。 沈绥继续道: “某仔细观察了全塔的锁,除了一层正南门的门锁,因为经常开关,并无落灰,其余均落了薄薄一层灰。若凶手身负撬锁之术,或可开启门锁,带着善因法师入内。但问题是,其上每一层每一扇券门都并无开过的痕迹。凶手如果是从塔内攀上十层,那就必须要解决如何将善因悬挂到塔外的问题。不然,那就是凶手有着非人的能力,能够携带一个人,徒手攀爬到十层塔顶。” 众人面面相觑,想起了圆通和圆清口中的白毛怪猿,不由起了鸡皮。 “还有,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有一个问题更加重要。”沈绥转身,负手站在北方券门边,眺望着远方,沙哑的声线听起来幽幽: “为何凶手,要选择将善因悬吊于雁塔之上,显眼c麻烦,完全违背犯案后掩藏罪行c尽快脱离现场的人心定律。动因,才是此案的关键所在,不查明动因,就无法勘破此案。 此外,善因案与方丈案之间的关联,其实也集中在善因案之上。查明善因出家前的情况,是目下最紧要的事情。 最后,某还想去看看善因居住的禅房。另外等慈恩寺的勘察结束,某希望能去看看二人的尸首。” “尸首现停于京兆府地牢中,冰封保存,都还是被发现时的模样,伯昭兄弟随时都可以去看。” 慕容辅应道,他目露凝重之色。虽然他对沈绥尚且不信任,但沈绥这一路来的表现却让他十分惊艳。他不是庸人,官场浸淫这么多年,又做了快三年的长安城父母官,他知道沈绥是真的有本事。此人的头脑之清晰,观察之敏锐,世所罕见。再加上查案时的那股沉迷劲,无不让人为之侧目。 沈绥所说的问题,他不是没考虑到,只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让人心烦意乱。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毫无头绪的事情,想到一半,急性子上来,恨不能直接拿个牢中死囚顶上去了事。 但是沈绥这一番话,仿佛将他脑内那团乱麻清理了出来,他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顿时心中有了方向。 “既如此,吾等赶紧前往善因法师的住处罢。” 慕容辅撩起袍摆,率先下楼,众人紧随其后。于楼下与圆通c圆清汇合时,众人再度注意到了等在塔下的张若菡。见她面色有些苍白,周身气息似乎更加疏冷了,不由有些莫名。但是众人前往善因住处时,张若菡还是带着侍女无涯跟了上来。慕容辅心中打鼓,不知这位张家三娘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接下来的路上,沈绥与圆通c圆清并肩而行,询问他们当晚目击白毛怪猿的情况。二僧都一口咬定,绝非是睡糊涂了,而确实是亲眼所见。 “那怪物体型庞大,相比一般猿猴,起码要大上数倍。沿着塔身直直向上爬,速度快得惊人。”圆通道。 “贫僧看到的亦是如此,那怪物身披白色毛发。速度极快地向上攀爬,后来一眨眼就不见了。”圆清道。 “二位可曾看见怪物身上扛着人?”沈绥问。 “这离得有些远了,看不清晰。”圆通迟疑道,圆清也摇了摇头,随即补充道:“那怪物攀爬塔身只是瞬间之事,我们看到后,以为自己眼花了,都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结果再去看时,那怪物就消失了。” 沈绥又问:“二位是在什么方位看到那一幕的?当时又是几时几刻?” “贫僧居住在西堂讲经院,圆清居住后堂戒律院。讲经院位于大雁塔的东北侧,戒律院位于大雁塔的正北侧。贫僧起夜时看了一眼漏壶,应当是子正三刻左右。”圆通回答道。 沈绥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点头思索,不久再问: “请教圆清师傅,戒律院与光明堂是什么关系?听说善因法师是光明堂执事僧,但是他又是戒律院的僧值僧,沈某对于寺中事物不大熟悉,有些困惑。” “光明堂是寺内专门设立接待外宗外派外教人士的礼仪部所。慈恩寺因祖师扬名海外,经常有外教人士前来拜谒,一起谈经论道。因为善因师叔擅长人事来往,因而被获选入光明堂。近些年来,光明堂事务一直是妙印师叔祖与善因师叔两人在打理。”圆清回答道。 “既如此,他应当经常会接触到一些寺外的人事了?”沈绥道。 “正是。” 沈绥眉头一皱,心想这可不妙,如此一来,嫌犯的范围不仅没能缩小,反倒扩大了。 张若菡在后方听着他们的对话,眼中若有所思。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了善因居住的戒律院。沈绥暂时抛开这些疑惑,投入了新一轮的调查。 兴庆宫常参已过,五品已上官员及供奉官c员外郎c监察御史c太常博士下朝,自去各自政事处办公。今日非元日c冬至,亦非朔望日,因而只是最寻常的朝参日。再过几天就要开始放元春假了,眼瞅着年节越来越近,百官朝参都有些心不在焉。 朝参过后,圣人留了京兆府尹慕容辅c大理寺卿秦臻于南熏殿议事。不到两刻,便发怒,撵走了两人。临走时圣人的怒吼还萦绕在慕容辅耳畔: “既然你如此推举沈伯昭,便让这‘雪刀明断’赶紧去查案!查不出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推脱,滚!” 大寒天里,慕容辅一脑门汗,举起绯色官袍的袍袖擦了擦汗,他对着身旁的秦臻道: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抬手抓了秦臻手腕,拽着他就走。 “唉,义甫兄,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她就站在这里了,现在都辰初三刻了,双腿双脚都站麻了,饶是她习武强身,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沈绥不喜欢。 一队宫人路过她身边,见这位碧袍小官面容丰神俊秀,着实生得好看,可是却冻得够呛,其中一位大胆宫女竟然将丝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别冻着了。【注】” 其他宫女一阵哄笑,欢声笑语地离去了,独留沈绥一脸发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远远就瞧见慕容辅拽着秦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著名的前燕慕容氏,出过慕容冲那个级数的美男子。他们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辅当年是名动长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却急得面红耳赤,拖着秦臻毫无形象。沈绥瞧着这两位朝廷大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睛呆立当场。待他们走近了,沈绥急忙弯腰拱手行礼: “下官沈绥,拜见”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辅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对对对,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赶紧跟我走吧,别拘礼了!” 出了兴庆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急性子的慕容辅拉着沈绥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兴庆宫西面的大道,过道政c常乐c靖恭c新昌c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过修政坊至晋昌坊,老远的,已经能看到大雁塔雄伟的轮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贞观年间,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而敕造。后延请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为寺任。寺内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间,之后屡次翻修加盖,至则天皇后时达到十层,更是破了佛塔奇数层的惯例,成为世所仅有的偶数层佛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8.第一百七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身后, 慕容辅等人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气还未喘匀, 就见沈绥正在试图推开朝北面的那扇券门门扉。不过券门拦腰被门闩锁住,打不开。 “沈施主!可使不得啊。”妙印见状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一把拉住沈绥, 他才松了口气。道: “这券门外没有围挡,您这般使劲往外推, 门闩老化, 万一断裂, 可得一头栽下去。” 沈绥问:“这券门可是内外都可开?” “是的, 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 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 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 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 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 不由锁紧了眉头,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 一时难以想明白。 一旁的慕容辅终于把气给喘匀了, 插嘴问道: “一层的大门是锁着的, 上面所有的券门也都是锁着的,这凶手是怎么带着善因法师上来的?难不成是从外面扛着人爬上去的?” 沈绥闻言,二话不说直接往回走,脚步匆匆竟是又下了楼,慕容辅吹胡子瞪眼,指着沈绥离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小子怎这般可恶,仗着自己年轻,却把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置于何地?真是目无尊长!当下也不跟着下去了,就站在十层上,一面揉着发酸的两条腿,一面生闷气。 刘玉成c杜岩c韦含等人看自家上官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去跟着沈绥,便一齐留在了原地。禁军的程旭一路跟随妙印法师,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护卫的任务,并不擅自行动。而妙印法师上了年纪,身体没有那么康健,早已腿软,便着圆清c圆通两位僧人去跟着沈绥,留圆惠在身边。可怜两位僧人刚爬上来,还未喘口气,就又下去了。 秦臻也是爬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在休息,但他内心并不着急,他知道沈绥一查起案子,那就是“目空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个时候的沈绥是不可理喻的,也是极具感染力的,除非脱离这种状态,否则所有人都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沈绥一路下楼,仔细检查每一层的券门,看门闩门锁是否有损坏,但都一无所获。就像妙印法师所说,这些门闩门锁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打开了,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一路到了一层,沈绥站在堂内,蹙着眉思索了起来。圆通圆清喘着粗气站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开口劝说沈绥莫要在佛门重地行止粗鲁c随意乱跑。正犹豫间,却见沈绥忽的快步出了大雁塔,二僧急忙跟了出去。 沈绥一出来,塔外的张若菡和侍女无涯便看见她了。二人目光均落在她身上,不知这位“雪刀明断”打算做什么。 只见沈绥闭目合掌,高声道: “愚俗沈绥,为查明谜团,斗胆攀爬雁塔,望佛祖赎不敬之罪,愿佛祖助吾一臂之力,洗刷佛门杀孽。” 说罢,向上仰望,忽的,撩起袍摆,大步急奔而出,向着雁塔墙壁直直撞去。距离雁塔墙壁大约一丈远时,提气轻身,脚尖点地,如青鸟展翅,腾空而起,一脚踩在雁塔外墙之上,借力上浮丈许,腾升至一层檐端;脚尖再点一层塔檐,游浮至一二层中段,右掌一拍外墙,身躯翻滚向上,左手攀住二层檐端,翻身再向上及至四层檐端,已经完全没了飘逸灵动之感,全靠一点一点地攀爬游墙之功向上。攀爬到第七层,已是累得气喘吁吁c汗出如浆。好不容易攀至第十层,只觉脚下悬空之高度使人目眩,竟又失了三分力气。咬紧牙关,她单手吊在十层东北的檐角之上,仔细观察檐角,看到上面有绳索磨过的痕迹,但痕迹很简单,单纯只有垂直方向的磨痕,并无其他方向的磨痕。 纵使沈绥武艺高绝,膂力惊人,但也不能单手吊在十层高塔上太久。位于十层的众人听闻她攀爬雁塔的动静,早已开了向北的券门。下方的圆清圆通也已吓得面无人色,高声呼喊沈绥注意安全,并不断地诵念佛经。张若菡捏紧了持珠,几乎要将穿绳扯断,咬住下唇仰首看着上方的沈绥,本就白皙的面色更是殊无血色。侍女无涯目瞪口呆地仰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连声发出惊叹。 此刻十层之上的慕容辅惊得结舌,他恐高,一时不敢接近券门,只能在内大喊,让程旭c杜岩和韦含赶紧去营救沈绥。秦臻从侧方靠近券门,隐约能看到外面沈绥被风刮起的袍角,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翊麾!您快进来!” “慢点,慢点移过来,吾等接着您!” 杜岩c韦含c程旭三人在券门旁不断喊着,也不敢靠太近,怕掉下去。 沈绥最后匆匆向东北方向眺望一眼,雄奇的大明宫就耸立在东北方向的尽头。她眸光沉了沉,然后顺着屋檐边一点一点扒到券门正对的位置,淡然说了一声: “诸位让一让,给某腾个地方。” 杜岩c韦含和程旭急忙让开,沈绥身躯一荡,便轻巧地从券门一跃飞入了十层塔内。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长舒一口气,好似刚刚干完活的农家人,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了句: “唉,长久未动,疏于锻炼,爬这一遭臂膀有点酸疼。” 众人:“” 慕容辅有一种上去抽她一巴掌的冲动。别说他了,就连秦臻都有这种想法。 沈绥却忽的正色,看向慕容辅和秦臻,认真道: “某有一言,说与府君与秦公参详。某所习功法,根基功夫就非常注重轻身迅捷之术。三岁习武,七岁可须臾攀高枝捉雀鸟,若游戏间。至如今,更不可同日而语。某攀雁塔,至三层减速,至五层慎步,至七层气喘不济,至十层汗出如浆。某不敢说自己轻功天下无双,但亦是处于当世顶尖行列。比某强者,不过伯仲间,不会有太大差距。大雁塔,墙壁坚实厚重,平整无立足之地,檐出浅短,各层檐之间间距十分大,极为不利于攀爬。若不利用壁虎游墙之法旋塔身向上,则垂直不可攀也。经某试验,一人攀爬雁塔已然如此疲累勉强,再扛着一人,还要攀到十层将人悬吊起来,某认为此事凡人不可为也。” 慕容辅最初被沈绥的骄狂之语说得眉头直皱,但听到最后,却陷入了思索。他不知道沈绥师从何人,又是习的甚么功法,他只懂一些皮毛功夫,对天下功法一窍不通。但是沈绥攀爬雁塔的过程,他是看到了,个中艰辛,他也能感受得出来。沈绥之举已然惊人,若真有人能扛着善因上塔,那真的如沈绥所说,不是凡人之能了。 秦臻却频频点头,他是知道沈绥的功夫有多厉害的,自是深以为然。但这么一来,问题就更难解了。 沈绥继续道: “某仔细观察了全塔的锁,除了一层正南门的门锁,因为经常开关,并无落灰,其余均落了薄薄一层灰。若凶手身负撬锁之术,或可开启门锁,带着善因法师入内。但问题是,其上每一层每一扇券门都并无开过的痕迹。凶手如果是从塔内攀上十层,那就必须要解决如何将善因悬挂到塔外的问题。不然,那就是凶手有着非人的能力,能够携带一个人,徒手攀爬到十层塔顶。” 众人面面相觑,想起了圆通和圆清口中的白毛怪猿,不由起了鸡皮。 “还有,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有一个问题更加重要。”沈绥转身,负手站在北方券门边,眺望着远方,沙哑的声线听起来幽幽: “为何凶手,要选择将善因悬吊于雁塔之上,显眼c麻烦,完全违背犯案后掩藏罪行c尽快脱离现场的人心定律。动因,才是此案的关键所在,不查明动因,就无法勘破此案。 此外,善因案与方丈案之间的关联,其实也集中在善因案之上。查明善因出家前的情况,是目下最紧要的事情。 最后,某还想去看看善因居住的禅房。另外等慈恩寺的勘察结束,某希望能去看看二人的尸首。” “尸首现停于京兆府地牢中,冰封保存,都还是被发现时的模样,伯昭兄弟随时都可以去看。” 慕容辅应道,他目露凝重之色。虽然他对沈绥尚且不信任,但沈绥这一路来的表现却让他十分惊艳。他不是庸人,官场浸淫这么多年,又做了快三年的长安城父母官,他知道沈绥是真的有本事。此人的头脑之清晰,观察之敏锐,世所罕见。再加上查案时的那股沉迷劲,无不让人为之侧目。 沈绥所说的问题,他不是没考虑到,只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让人心烦意乱。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毫无头绪的事情,想到一半,急性子上来,恨不能直接拿个牢中死囚顶上去了事。 但是沈绥这一番话,仿佛将他脑内那团乱麻清理了出来,他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顿时心中有了方向。 “既如此,吾等赶紧前往善因法师的住处罢。” 慕容辅撩起袍摆,率先下楼,众人紧随其后。于楼下与圆通c圆清汇合时,众人再度注意到了等在塔下的张若菡。见她面色有些苍白,周身气息似乎更加疏冷了,不由有些莫名。但是众人前往善因住处时,张若菡还是带着侍女无涯跟了上来。慕容辅心中打鼓,不知这位张家三娘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接下来的路上,沈绥与圆通c圆清并肩而行,询问他们当晚目击白毛怪猿的情况。二僧都一口咬定,绝非是睡糊涂了,而确实是亲眼所见。 “那怪物体型庞大,相比一般猿猴,起码要大上数倍。沿着塔身直直向上爬,速度快得惊人。”圆通道。 “贫僧看到的亦是如此,那怪物身披白色毛发。速度极快地向上攀爬,后来一眨眼就不见了。”圆清道。 “二位可曾看见怪物身上扛着人?”沈绥问。 “这离得有些远了,看不清晰。”圆通迟疑道,圆清也摇了摇头,随即补充道:“那怪物攀爬塔身只是瞬间之事,我们看到后,以为自己眼花了,都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结果再去看时,那怪物就消失了。” 沈绥又问:“二位是在什么方位看到那一幕的?当时又是几时几刻?” “贫僧居住在西堂讲经院,圆清居住后堂戒律院。讲经院位于大雁塔的东北侧,戒律院位于大雁塔的正北侧。贫僧起夜时看了一眼漏壶,应当是子正三刻左右。”圆通回答道。 沈绥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点头思索,不久再问: “请教圆清师傅,戒律院与光明堂是什么关系?听说善因法师是光明堂执事僧,但是他又是戒律院的僧值僧,沈某对于寺中事物不大熟悉,有些困惑。” “光明堂是寺内专门设立接待外宗外派外教人士的礼仪部所。慈恩寺因祖师扬名海外,经常有外教人士前来拜谒,一起谈经论道。因为善因师叔擅长人事来往,因而被获选入光明堂。近些年来,光明堂事务一直是妙印师叔祖与善因师叔两人在打理。”圆清回答道。 “既如此,他应当经常会接触到一些寺外的人事了?”沈绥道。 “正是。” 沈绥眉头一皱,心想这可不妙,如此一来,嫌犯的范围不仅没能缩小,反倒扩大了。 张若菡在后方听着他们的对话,眼中若有所思。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了善因居住的戒律院。沈绥暂时抛开这些疑惑,投入了新一轮的调查。 还剩下四袋盐没有用,沈绥将四袋全部拆开,检查其中的盐,如她所料,并非是纯的粗盐,其中掺杂了些许异物。她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置物囊,取了些粗盐放入其中。然后来到后厨门口,推门而入。 这后厨几乎无人来,因而并未落锁。沈绥进入之后,从自己腰间的皮质百宝囊中取出火折子,起火点灯。然后举着灯,来到灶台口探望。灶口里堆着尚未燃尽的柴火,沈绥用火钳拨了拨,将当中的柴火全部拨了出来。 接着她又举着灯,仔细观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并未燃尽,呈块状散落。但是可就在这些块状物的四周,却有一些十分细糜的粉末,瞧着并不像是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细腻的东西燃烧后的粉末,沈绥知道这是纸张燃烧后的残迹。且,这些粉末在灯光照耀下,隐约反射出金色光芒。 “哈哈!”沈绥笑了,“可让我找着你了。” 这时,李青和杨叶也赶过来了,一踏进后厨,就看到沈绥正蹲在地上“扒灰”,两位堂主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门主?您这是”杨叶疑惑询问沈绥。 “小叶,你去帮我找把铁锹来,柴房里应当有。阿青,你跟我来。” 杨叶虽然疑惑,但是还是领命去了。沈绥将那黑色粉末取了些收了,然后带着李青进入方丈院前院。站在院中央,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左右两棵银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右面正对禅房南窗的这株树上来。 她仔细凑近了树根看,发现附近的树皮干缩泛白,出现了一些难看的斑点,她又笑了。一旁的李青看见门主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由心里一咯噔,门主每次这么笑,就代表着谁要倒霉了。 “阿青,你猜这棵树哪边出了问题?”沈绥扭头问她。 “属下不知。”李青摇头。 沈绥抬手撑住树干,道:“树木其实是很敏感的,特别对于脚下埋根的土壤,稍有异样,就会表现在表皮之上。你瞧,这根部的树皮,干缩得如此厉害,代表失了水分,且有斑点出现,代表着土壤出现了炭化。” 李青点头,但还是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沈绥刚要解释,杨叶已经带着一把铁锹来了。沈绥干脆接过铁锹,开始松动树根下的土。没铲几下,就见土壤中翻出许多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李青和杨叶都吃了一惊。 “这是那批被盗走的经书。”沈绥道。 两位堂主对案情细节早已知晓,闻言当下惊奇道:“可这又是为何?” 沈绥取出置物囊,解开来给两位堂主看,然后解释道:“经书被盗,是寺内某人故意为之。目的是引走方丈院中的侍僧圆惠,使得方丈每晚只能孤身独处。但是被盗走的经书不是小数目,为了以防万一,便将经书烧毁,灰烬则偷偷掺杂入盐袋之中。这是我从盐袋中取出来的一部分盐,你们看里面还不是掺杂了白色的灰烬粉末?” 两位堂主取出一些粉末于掌心,研磨开来,果真发现了异常。 “这个人知道,这些盐很快就会用来化雪,洒在雪上,盐是白的,雪是白的,灰烬也是白的,根本无人会发现。待雪化了,自有人会扫雪,将这些残雪堆积在树下,慢慢化开灰烬混杂着雪水沉淀进入土壤之中。雪水中掺杂的盐分,使得树根干缩,而块状斑点,则是渗入土壤中的灰烬引起的变化。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聪明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9.第一百七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这念头在慕容辅脑海里转来转去, 惹得他是心动连连, 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聪明了。圣人其实不在乎案情的真相, 他只在乎皇家颜面, 此事牵扯到了晋国公主, 又是国寺重地出事,圣人才会如此震怒。如今按照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案, 这问题就成了国寺内部的问题, 也成了方丈与善因之间的私仇,与是否有人想给晋国公主难堪的嫌疑就脱开了干系。如果再修饰一下,修饰成善因错手杀死方丈, 极端内疚之下绞颈自裁, 岂不是更加美化了吗?如此, 便可作为一桩悲剧来洗刷掉其中的丑恶,让百姓只知同情,从而转移注意力。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 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 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 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 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 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 慕容府君, 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c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c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c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c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c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c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c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沈绥上前施礼致歉:“下官去内院检查线索,一时疏忽未与府君请示,实在不该。还请府君见谅。” 慕容辅本来十分不高兴,但听沈绥一说“线索”二字,立刻双眼一亮,问道: “勿需自责,伯昭兄弟可是发现了关键?” “未知是否是关键,但伯昭心中有些疑问之处,需得绕到方丈室后方能确认。”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正待再问,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登时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小。与此同时,秦臻c妙印法师c程旭c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便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c慕容世叔c妙印法师c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许久未见,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三娘一切安好,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c沈翊麾c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c杜岩c韦含,包括慕容辅c秦臻c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c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笔所绘的观世音画像,后堂是方丈寝室。东西两个偏厅,东偏厅是方丈自修的禅室兼书房;西偏厅是膳厅,是方丈平时用餐的地方,一般方丈也会在此招待关系比较亲近的客人。 沈绥跨入前堂后,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忽的回身看向正堂的门槛。她这突兀地一转身,随在她身后准备跨入前堂的心莲居士张若菡差一点与她撞在一起。张若菡有些忙乱地后退一步,重心不稳差点仰倒,被身后的侍女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张若菡清冽的眸子略有些吃惊地看向沈绥,沈绥的反应却慢了半拍,见自己吓到了张若菡,连忙想上前相扶,伸出的手却硬生生顿住,收回,改拱手为揖,躬身道歉: “绥失礼了。” “无妨。”张若菡稳了稳心神,面色恢复如常。 沈绥侧过身子让张若菡与无涯先进来,张若菡也未推辞。两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侍女无涯随在后方,眼神在自家娘子与沈绥之间游移,只觉得娘子自从见到这姓沈的登徒子后,没有了以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表现十分失常。 张若菡进来后,沈绥来到门槛处,撩起袍摆蹲下仔细观察门槛。门槛上以及附近的青砖地面上积攒着一层干涸后的褐黄色尘土。她右手抹了一层泥土,在指尖摩挲分辨。随后她的视线便抬起,看向门外的院内,若有所思。接着她起身,转身径直向东侧的禅室而去。 张若菡一言不发,视线一直落在沈绥的身上。她好似对这个案发现场毫无兴趣,只是关注着沈绥这个人。今次,慕容辅c秦臻等人其实都与沈绥一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案发现场,但沈绥的举动太过引人注意,以至于她在勘察现场的时候,所有人都立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张若菡的视线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沈绥拉开禅房的平推门,站在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先是环视了一下禅房内的状况。房内地面上铺着蔺草筵垫,须除履入内。原本平推门的位置应当摆放着一面屏风,但是已经被撤走了,所以房内景象一目了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0.第一百八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 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 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 他来到长安, 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 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 善字辈再往下, 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 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 年纪不超过十二岁。” 沈绥点头, 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 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 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 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 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 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c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c塔身c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c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c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c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c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c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c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大郎张九龄之妻谭氏,也就是张若菡的母亲,已于五年前病故。张九龄并未再续弦,也没有妾室,大房一脉如今便只有张拯与张若菡这一对成年的兄妹俩。张若菡也未出嫁,算作在室女,大房的第三代也就只有大哥张拯的三儿两女,但都随张拯在外地,并不在长安家中。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男女分开算排行,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c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c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自则天皇帝后期,原来的关陇贵族以及山东门阀,大多衰败下来,子弟凋零,远远不复百年前的辉煌。南北朝时,门阀最看重门第,决不允许不同门第的男女通婚。但是到了则天皇帝后期,很多名门不得不自降身份,将家中女儿嫁给一些寒门出身的朝中高官俊杰。韶州曲江张家三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两年未见太夫人,依旧是光彩照人。”李瑾月笑着夸赞老人家。 “黄土埋颈的人了,何谈光彩照人,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呵呵呵”卢氏摇头笑道。 李瑾月嗔道:“太夫人说得哪里话,要论风度礼仪,当朝何人能胜得过您啊。您可是一手教导出子寿公那样高绝的人物。想当年阿父还因为钦慕子寿公,命满朝文武缝笏袋上朝呢。” 众女闻言,都掩唇而笑。此事被长安人常年传作佳话,无人不晓。 张九龄早年在朝,得到了圣人的赏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那一身魏晋风度。唐人大多雄伟,膀大腰圆,身材壮硕。但张九龄却不然,清骨孑孑,五绺长须,一身的仙风紫韵。大多数官员上朝时,都喜欢将笏板插在腰带之中上朝,入殿后才取出,捧在手中。下朝后,又将笏板往腰带里一插,跨马而去。张九龄却不然,让妻子给他缝制了一个专门装笏板的布袋,让仆从提着,从不将笏板往腰间插。一日下朝时,九龄递笏板于仆从装袋子的一整套动作被圣人注意到了,顿时移不开眼,大赞他仪态美绝。第二日就命满朝文武学习子寿公,让家中妻妇缝制笏袋,盛装笏板。谁要是再敢举止粗鲁,把笏板往腰带里插,谁就要受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1.第一百八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怕不是,京兆府来了某位大人物罢。 果不出她所料,待他们跨入议事堂大门后, 就见上首,有一人坐于胡床之上, 慕容辅c秦臻都陪坐于下首, 神情恭谦。这是个英气勃勃的女子,瞧着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紫色的大翻领箭袖胡服, 踩鹿皮马靴,手边搁着一柄金鞘大横刀, 戎装亮相。一头乌黑长发简单地梳了个高髻,银冠簪之。额上系一条同服色的嵌玉抹额。一双杏眼波光流影c风采万千,眉宇间凌气逼人, 高鼻与当今圣人一脉相承, 红唇微薄, 檀口嫣丽。五官立体饱满,一派天家气象,宏然大气。 沈绥跨入门内,见到此女子,连忙加紧脚步上前, 撩起袍摆, 半跪而下, 抱拳行军礼, 拜道: “河南府法曹参军沈绥,拜见瀚海军大都督晋国公主阁下。” “快请起,沈翊麾礼重了,瑾月不敢当。” 沈绥保持着低头的姿态,并不与晋国公主对视,似乎十分谦卑。晋国公主好奇这位正在风口浪尖的“雪刀明断”长相如何,仔细端详眼前人,却见她不正面面对自己,心中有些疑惑。不过也不好开口叫人抬起头来,便道: “沈翊麾请坐,瑾月今日前来,也是听说案情似乎有进展了,过来旁听的。沈翊麾千万不要拘礼,望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瑾月对此案甚为挂心,这些时日都快成了心病了,一日悬而不决,就冥思苦想不得解,于校场训练都走神,差点受伤。这不,今日午间下了校场,就紧赶慢赶地来了。”她说得诚恳,慕容辅和秦臻亦是频频点头附和,听到最后,慕容辅连忙抢在秦臻前面道: “公主可要爱护自己玉体啊。” 秦臻心里翻了个白眼,也拱手劝说公主注意身体。晋国公主因着当年生母王皇后的事情,如今多多少少被圣人内疚怜爱而得宠。因为从小体格好,习武天赋极高,十四五岁就入了军中锻炼,是一路从军中成长起来的皇室子弟,十七岁第一次前往安西都护府,大小战役都参加过,渐渐锻炼出了军人的血性,再加上极高的军事天赋,使得她很快就成为了将才。二十多岁被母家牵连,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反倒洗去了她身上的煞气,使得她更加沉稳。半年来闭关读书,使得她的军事眼光上升到了极为长远的战略高度,从将才升为一代帅才,真可谓年轻有为,是当世少有的女中豪杰。这等女豪杰,则天太后时期也是见不着的,也就只有初唐时期的平阳昭公主可以相提并论了。 因着她是圣人唯一的嫡出血脉,又是赫赫有名的掌兵公主,长安内威望极高,大臣们都要给她几分面子。还有不少人想巴结她,倒不是要拥立她,那是不可能的。主要是她与当今太子的关系很好,巴结上她就等于成了太子/党,未来何愁不平步青云啊?这慕容辅,就是其中一位,这态度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而秦臻内心十分看不起。秦臻是发自内心地尊重这位公主,而不是想巴结人家,这与慕容辅的心思有着本质的区别。 不过沈绥心里的白眼翻得比秦臻还厉害,她的对象不是慕容辅,正是晋国公主李瑾月。暗道:我的公主阁下,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听闻此案有进展了?这消息谁传出去的?真是碎嘴啊!昨晚她一夜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什么大名堂来,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理了理话头,开口道: “某以为,此案死者有两位,死于不同的地方,虽是同夜共死,逃不开彼此之间的干系,但各自的案情又有着较大的差距,各有各的疑点。某便先说疑点,再讲目前为止的判断。”顿了顿,清了下嗓子,她便用那沙哑独特的声线娓娓道来: “首先方丈之死第一大疑点,是某于方丈死去的禅室之中发现的火盆。这火盆在四周物品全部打翻的情况下,摆放端正,引起了某的怀疑。之后,某观察到火盆四周的筵席之上撒了一层薄灰,盆内火炭莫名少了许多。经询问,可断定,这火盆案发当晚被动过,其内的木炭少了许多,被什么人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给取走了。那么,究竟是方丈自己动的,还是凶手动的,不得而知。为何要动,也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进行推测的是,火盆当中或许焚烧了某种不可让外人知晓的东西,以至于凶手亦或者方丈将其焚烧后的灰烬取走藏起或销毁了。 另外,火盆中发现了一种金色粉末,有异香,某请教了一位医道名家,她说此物或许正是曾在平康坊胡姬之中流传风靡过一阵的催情之药,名唤金醉坊。而这种药粉,某在查验方丈遗体时,于方丈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之上也发现了。但是这并不能完全代表着火盆在案发之后呈现的状态是方丈自己直接造成的,证据还太少,无法证明。而清修无欲c戒律森严的佛教寺院之中,为何会出现这种催情之药,尚未可知,必需查明。 方丈之死的第二大疑点,是方丈的死因之谜。这个其实与之前第一大疑点有一定程度上的关联。方丈很难说是死于意外或者自杀,但是若是他杀,凶手采用的手法,也就是让方丈中炭毒死亡的方式,实在太过繁琐c潦草而不彻底。 若说真的有人意图杀死方丈,那么不确保真的能致人于死地便没有了任何意义。凶手为何要舍简就繁,舍近求远,这很令人费解。作为破案之人,我只能利用合乎一般规律的推断来解释问题,而不能用‘凶手太过软弱’亦或‘临到头反悔了’这种猜测性的主观理由来解释这一问题。凶手究竟为何要采用炭毒杀人这一方式?方丈中炭毒而亡的过程究竟是怎样的?不解释以上这两个问题,就不能说破解了此案。 方丈之死的第三大疑点,是禅室中的供案c佛像被打翻这件事。为何说这个是第三大疑点,原因在于供案c佛像,与方丈死去的位置有一定的距离,都在禅室的北面位置,而方丈死于南面的书案之后。我们很容易猜想,这是方丈与凶手搏斗时打翻的。但某认为这个猜想可能性不大。某仔细检查过方丈的遗体,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外伤痕迹,很难说死前和人经历过殊死搏斗。凶手如果想要用炭毒杀死方丈,那么就必须先让方丈失去自主能力,而方丈身上既无打斗痕迹又无绑缚痕迹,就说明,应当是用了迷药迷晕了方丈。既然迷晕了方丈,就不存在和方丈打斗之中撞翻供桌的情况。唯一能够想出来的合理解释是,或许凶手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急躁之下打翻了供案。这是结合方丈周身被翻得极为杂乱的物品所判断出来的结论。那么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凶手在找什么?这个东西很关键,应当与第二点,也就是方丈之死的原因有直接关系。 以上,是关于方丈之死的三大疑点。” 沈绥说话的时候,晋国公主李瑾月一直非常认真地听着。沈绥坐在秦臻的下首坐,低着头,只能看清她的侧脸。初时李瑾月还有些走神,因为她觉得沈绥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这感觉引起了李瑾月的注意,所以她一直想看清她的容貌。奈何沈绥一直低着头,她始终看不清晰。不过随着沈绥的分析有条有理地展开,李瑾月被吸引得开始动脑思考起来,就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了。沈绥这一席话,说得她是频频点头,双眼都开始发亮。她很久没能见到一个人能如此有条理地将事情叙述出来了。倒不是说朝廷里没有沈绥这样头脑清晰的人,而是这位公主阁下终日接触的都是些性格粗直c不善言辞的武将,很少有武将能有如此条理清晰的语言能力。 见沈绥的话告一段落,李瑾月便趁此机会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听沈翊麾方才之言,似乎很多的不明点都与身家背景有关系,方丈c凶手,必然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了某种交集,才会招致杀身之祸。是不是查出了身家背景,就能有所突破了呢?” 沈绥点头,接道: “公主总结得正是,但难就难在,此案无头高悬,竟是查不出半点身家背景出来。方丈四岁因为战乱成为孤儿,幸而被邻人收养。养父母家也颠沛流离,到高祖初年已经是一贫如洗,日子都过不下去,所以妙普方丈十二岁便出家为僧了。眼下,他的亲人已然未存于世。他从十二岁出家为僧,一直到如今七十多岁,都是在寺庙之中度过,有来往的都是寺中的僧人,以及一些香客。一生积善行德,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灯纱,人缘口碑都是一等的好。他究竟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招惹了要人性命的凶恶之徒,我们询问过寺内的僧人,但是无人知晓。再加上如今方丈年纪大了,交际圈更为狭窄,最近几年来往的也就只有慈恩寺的寺内僧人和一些几十年以上交情的老朋友了。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范围缩小在慈恩寺本寺的僧人比较可靠。” 李瑾月点头,表示认可沈绥的这个推测。接着她道: “请沈翊麾继续。” 沈绥便接着之前的话道: “关于善因之死,有两大疑点。 首先第一大疑点,就是他缘何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是非常重要的疑点,也是解开善因之死谜团的最关键之处。 首先,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绝不可能是意外,不是自杀就是他杀。那么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某个人对此尚无定论。但从可行性这方面来考虑,某还是倾向于自杀。因为从现场考察的结果来看,大雁塔一层正南门是唯一开启的出入之门,钥匙由妙印法师掌管,每日辰初开锁,酉初落锁,日日如此,案发那日也不例外。妙印法师证言:当晚锁确实已落,直至翌日清晨善因遗体被发现于塔上,锁才开启。而其余的塔上券门在案发当晚,以及案发前几日,都是上锁的状态,其上落灰生锈,并无任何被破坏或开启的迹象。这就意味着即便凶手有能力无损撬开一层正南门,带着善因一路攀爬至最高层,他也没有办法将善因悬吊于塔外。而既然如此,那么凶手只能从塔外想办法将善因吊上去。 某斗胆徒手攀爬了一次雁塔,其困难程度慕容府君与秦公已然知晓。某认为,凶手是绝不可能带着体格如此高大健壮的善因徒手攀爬上十层塔顶的,除非这人有三头六臂c飞天之能。那么是否是使用了某种工具或机关呢?这不得而知,至少某攀爬了一圈雁塔,除了善因吊死的十层东北檐角有绳索的垂直磨痕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任何的痕迹。 某在检查善因遗体的时候,注意到其手臂与手型有着不同寻常之处。善因的手臂粗长而健壮,肌肉虬结扎实。其臂长与其身高之比例,比之我大唐一般的成年男性标准,长了一寸到一寸半,已达臂长及膝的地步,堪比当年三国蜀汉刘皇叔的臂长了。而其手掌奇长,宽厚,手指粗短有力,大拇指比之一般人位置比较靠下,这种手型十分类似于猿猴的掌爪。某有理由推测,善因或许擅长某种攀爬功夫,或者从小习练模仿猿猴,以至于长此以往自身形貌发生了异变。 另外,参考圆通c圆清这两位僧人的供词,即:起夜时看见有白毛猿猴快速攀爬雁塔。某有一个大胆推断,他们所看见的,应当是身上挂满白雪,正在攀爬雁塔的善因。而杜校尉看见的雁塔白雪上残留的猿猴掌印,也应当是善因攀爬雁塔时留下的掌印。” 此话一出,不仅是李瑾月,慕容辅和秦臻都吃了一惊。不过三人并未打断沈绥,因而她的话还在继续: “假使我的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就引出了善因之死的第二大疑点。善因为什么要自杀?难道是他在寺中人缘不好?我以为不是,更大的原因应当与他出家之前的经历和身份有关。所以第二大疑点就是:他出家前究竟有着怎样的经历?依旧是不得而知。这第二大疑点也与第一大疑点:缘何吊死雁塔之上,有着直接的关联。 方丈之死与善因之死乃是巧合,这可能性太小,二者必然有所联系。关于这一点,某有着直接的证据。那就是案发当晚善因身着的僧裤,膝盖及小腿部位,有干涸的盐渍。我们都知道,案发前后这些时日长安大雪,慈恩寺为化雪撒盐,主要是一些重点院落和必经要道。那么,这就说明,善因很有可能曾在撒过盐的雪地之中跪下,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而更为蹊跷的是,这个盐渍还夹杂着方丈院内一种特有的泥土。因而我推断当晚,善因必然去找过方丈,并在方丈院雪地之上跪下来过。继而推断,方丈很有可能是因为卷入善因早年犯下的一些事端之中而被牵连遇害,甚至,善因就是杀害方丈本人的凶手。这是最恰当合理的推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2.第一百八十二章【外传·凰涅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千鹤, 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 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 完全可代目而视, 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极具代表性, 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车两马, 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 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 于他来说, 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 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 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 鸿胪寺事务繁忙, 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 二郎归不得家, 得宿在宫中, 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骑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c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无涯眼珠子一转,看向张若菡,肚子里的话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是想说,自家娘子容貌冠绝天下,赋诗作画c歌舞乐器,样样精通,可谓才华无双,还能配不上这沈绥?娘子年纪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娶她了。正巧沈绥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缘的。但是这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娘子心里有人,是断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尝不可见潘岳卫玠亦有妻也。”张若菡轻启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无涯尚未反应过来娘子在说什么,千鹤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绥其实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实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张若菡道。 千鹤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无涯也噤了声,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条街的香料铺,沈绥一行人进了酒楼,大约是要用午食了。无涯也觉得腹内空空,十分饥饿。张若菡便带着两人入了酒楼对面的一家胡食铺子,捡了个干净位置坐下,点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无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胡饼,端起馎饦汤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没擦干净,张若菡抬手点了点自己唇边,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无涯连忙抬手去擦,半天没找准地方,张若菡叹息一声,解下丝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时能学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无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负责雅,无涯就负责保护c照顾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鹤,你怎么不知要学习精进呢?”张若菡笑着逗无涯。 千鹤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饼,看着十分文雅。无涯听娘子这么说,更是不服气了,道: “千鹤本来小时候就有人教,我又没有”说着,想起小时悲惨,眼圈都委屈红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气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纵着你了。”张若菡叹息道。 “对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说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店家看见她哭,连忙赶上前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汉子,诚惶诚恐地搓手道: “这小娘子怎么的眼泪流成这般模样,我这胡麻饼里没有放那么多胡椒啊?” “噗”无涯直接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头雾水。 待店家走了,千鹤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轻声道: “无涯莫当羡慕我,我还当羡慕无涯。你可视这大千世界诸般色彩,我却再也看不见了。你至少还能立在家乡的土地之上,而我却再也归不得家,也无家可归。怎不可谓幸福?” 无涯拭去眼泪,道:“千鹤,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千鹤笑了:“我千鹤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谁对我好,我就加倍对谁好。我已有福报,已有新的亲人和家乡,内心并不伤感。” 听她说得感人,无涯内心真是感动,连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哈哈哈。”千鹤哈哈大笑。 张若菡听着她俩的对话,眼底有温情流过。无涯虽鲁莽,最可贵的是那份纯真;千鹤历经沧桑,最可敬的是一颗感恩之心。她有这两位追随,又何尝不是幸运? 说话间,对面酒楼正门中,沈绥一行人出来了。张若菡三人连忙结了账,跟了上去。沈绥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东门口上了马,再度打马离去。张若菡三人也上车上马,继续跟随。沈绥走了西市东街,一路向东,过太平c光禄c兴道c务本四坊,正当张若菡三人以为她要回暂居的道政坊时,沈绥一行却忽的拨转马头,在平康坊西门停了下来。 无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绥等人下了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么清高人物,到头来登徒子还是登徒子。” 张若菡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绥进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带笑容的侧颜莫名显得可恶起来。她垂下帘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张易调转马头,刚要驾车,却忽的听张若菡道: “千鹤,麻烦你多留一会儿。” “喏。”千鹤会意,顾自下了马,牵着马往平康坊里走。而张易依旧驾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和无涯回府。 “三娘”无涯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张若菡打断: “勿要多问。” “喏。” 约两刻钟后,张若菡的车马抵达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门口。她刚刚在无涯的搀扶下下车,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串马蹄声,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剑的英气女子领着一队亲卫过来,周身的天家贵气大老远就直逼而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3.第一百八十三章【外传·凰涅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说来, 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便存着告诫c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 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 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 大雪天里衣着单薄,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 但面色红润, 精神矍铄。苍髯垂胸, 眉目端方, 脸庞棱角分明, 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此刻敛了气息, 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 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 大理寺掌天下法度, 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 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 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 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 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c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c居士c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c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道长请留步。”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声音刚好让整个车马队伍里的人都能听见。前方领头的龙凤兄妹勒紧了马缰,将队伍停了下来。随即他们回首看向那独行客,面上有些许惊奇之色。没想到这位独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装,而且似乎并不是东瀛人,说的官话真的是非常标准,比之任何一位长安官员都不逊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不由心中遗憾,真是可惜了。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暗道:我阅人无数,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走到那独行客近前,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一时呆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任他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4.第一百八十四章【外传·凰涅篇】 赤糸十六岁那年是在长安城中度过的。倒不全是为了科考实际上她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重建长安千羽门总部以及以长安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讯息网络。无论如何,两京之地都是最为紧要的。偏安东南的金陵城,得不到紧要的消息鞭长莫及。在两京让千羽门重新立足,才是她重建千羽门最关键的节点。 在长安这一年,发生了诸多事。其中最值得一提的莫过于她与颦娘在青云观偶遇秦臻一事。秦臻时常会去各大寺庙c道观祈福,与住持论道用他的话说是为了求心安。那日他来到青云观却不知为何心伤过度以致气血翻涌晕倒在地。幸而得颦娘及时出手相助,才能很快好转过来。 在认出秦臻十来年变化的样貌后,赤糸就明白她再次见到了自己的亲外祖父。她虽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秦怜,可见到秦臻孺慕之情却油然而生。秦臻本就中年得女然而在丧妻后没多久,他又痛丧爱女,五十好几孑然一身。孤独的老人让赤糸心中绞痛。她多么希望能与老人相认能侍奉在他左右让他能安度晚年。可她做不到,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做到。她只能偶尔打着看望老人家病情的名头,带着些酒食c药材上门,陪老人家坐一坐,聊聊天。 在老人的眼里,她或许只是一个热心肠的书生郎。听闻赤糸是来参加春闱的,他还用心指点了许多。可惜,赤糸并非要去考进士科,她只打算考明经科。考明经的目的,是她不愿太过靠近权力中央,也不愿让太多人知晓“沈绥”的存在。眼下她还有很多事需要在外处理,不可能时常留在长安一地。何况,进士科入官场,耗费的时间太长,她等不起。她需要一条捷径,能让她更早c更快地进入官场,又不至于太过引人瞩目。 在考完明经后,她甚至没有去查看榜单,她知道自己定然考上了。而紧接而来的武举,她亦是报名参加,轻松中举。其间,她保留了大部分的实力,因而成绩并不突出。长安知晓她的人,也不过以为延陵沈氏这个陪居世族末席的小门阀,子弟本领平平,也就只能交出这样一份成绩单了。 翌年,恰逢是募兵制开始的头一年。京畿一带军府大量募兵,沈绥离开了久居一年的长安,带着明经科与武举的两份成绩单,前去投军。她的目的是想尽量靠近洛阳城,以便她可重新建立洛阳的千羽门分部,所以她分析募兵条口的隶属,特意择了一处最为可能调往洛阳的新兵营。不过事与愿违,她被分配入了怀州折冲府。怀州虽也在河南府辖内,可距离洛阳,却是很远。 那是赤糸第一次与颦娘c琴奴久别。她们是不能入军营的,赤糸只能让她们先行前往怀州城中安顿,而她自己则需想尽办法离开军队,进入怀州官场。 参军从政,是她必须走的路。其中的身不由己,她早有预料。但若不走这条路,将来重回长安,查明当年真相,实现她的抱负,将困难重重。千羽门毕竟是江湖组织,朝堂上的政事,千羽门几乎接触不到。她如若要查当年的惨案,不入官场,是断不可能的。因而她必须要入官场,而且还要做司法刑判之官,如此方得便利,而不会被怀疑。 独自一人在军营之中,她时刻绷紧神经,除却努力表现以求上司青眼,她还需要时刻警惕自己身份的暴露。好在她扮男子时日已久,很多习惯也算融入骨髓了,不会那么容易被人看出身份来。只是她每每遇上他人约她一起去小解,亦或去河边戏水冲凉,她都只能拒绝。不免总让人觉得她不近人情。 最险的一次,是怀州折冲府举办全军比武大校。那是个酷热的夏季,她的对手几乎都打着赤膊,可她却只能捂着深色的衣物。在与人比试枪法的过程中,她不慎被对手划破衣袖,露出了她右臂之上蔓延的凰涅纹。当日晚间,无数兄弟追着她,要扒掉她的衣物瞧看她的纹身。幸而她跑得快,后又有上官前来呵斥,那帮野小子才最终作罢。 事后,她请兄弟们吃了一顿酒,席上解释了一番她背后涅纹的来历,才总算化解了他们的好奇心。她说着涅纹是幼时体弱多病,一位道士要她纹上,以抵御疫病的。而实际上,这凰涅纹,是她十五岁时在茅山求学那年,由陈师兄,也就是昔年的“九龙涅”给她纹上的。琴奴也有纹身,在后腰附近,是八瓣金莲。她最初只以为纹身的目的是掩盖她们后背的大面积疤痕。而在许多年后她才明白,为何当年司马师尊会让陈师兄在她后背纹上凰涅纹。因为她是鸾凰血脉的继承者,仅存世间的涅槃凤凰,百鸟千羽之王。这一点,司马承祯很多年前就已然知晓了。 很多关于司马承祯的事,当年颦娘都有所隐瞒。赤糸以为自己后背的烧伤,是颦娘一力治愈的。其实并不完全如此,颦娘曾去拜访过司马承祯,向司马天师求助。治疗烧伤的很多药方,是司马承祯从道门珍藏的医学典籍之中取出,给与颦娘的。若不是有这些药方,恐怕赤糸与琴奴的烧伤,不会好得这么快这么好。而颦娘也并非故意隐瞒,而是司马承祯不希望赤糸与琴奴知晓,他只是让颦娘在两人烧伤痊愈后,带他们上茅山修习一段时间,算作药方的交换条件。 而为何司马承祯知晓赤糸的鸾凰血脉之谜,却又是不得而知之事了。 在军营中的赤糸,因为突出的能力,从一开始的一名普通兵士,升入都虞候,慢慢做到了都虞候副统领,又因为破获一起军器私吞大案,被怀州刺史丁丰云看中,调离军队,升任怀州判佐,开始专司司法断案之事。 那一年,她二十岁,按照男子礼,及冠成年。 那几年,琴奴与颦娘在怀州也并未闲着。千羽门的总部暂时落在了怀州城,琴奴代替军营中的赤糸,开始着手处理繁杂的千羽门事物。她比她的姐姐还有经商头脑,短短四c五年间,她将千羽门的业务扩大了一倍有余。待赤糸从军营回归,千羽门初步的全境网络已然整体建立起来,在呼延卓马c玄微子c从云从雨c忽陀等等千羽门精锐骨干的通力协作下,蒸蒸日上。 在赤糸归来后,琴奴还曾出过一次意外。由于打通洛阳西北的商路并不顺畅,琴奴曾亲自随一批货物往西,打算前去开拓门路。奈何途中遭遇关内一带最为厉害的劫匪,千羽门护持不周,货物损失不说,还差点害得琴奴命丧黄泉。危急时刻,琴奴似乎被激发出求生意志,她自从受伤后就未能发声的嗓子中爆发出人耳难以听闻的尖啸,引动大批惊鸟飞起,才让随后赶到的赤糸等人将她救下。 此后,赤糸才明白,自己的妹妹原来也有吸引鸟类的能力,只可惜她要付出的代价太大。试验过一次后,除非万不得已的紧急之事,她再也不允许琴奴爆发这种尖啸了。 二十三岁,经由丁丰云举荐,赤糸被河南府尹萧谦萧子良任命为河南府司法参军,从怀州升官入驻洛阳。她自此在洛阳扎根,以东都为千羽门的总部所在,辐射全境。 此后的岁月,她几乎都在侦查案件之中度过。河南府的积年旧案数百起,几乎都是她凭借一己之力全部调查清楚。所有涉案人员,无论苦主还是犯人,皆心服口服,无一有怨言。从那个时候起,她总算立足脚跟,开始着手调查当年太平公主府案的有关情况。奈何此案陈年时久,能够取信的证词证据早已如大海捞针,还有许多能够找到的证人似乎被幕后黑手刻意抹除,她始终未能有丝毫进展。 那些年,长安城中也发生了不少大事,其中就有与赤糸两位挚交好友切身相关的大事。就在赤糸被调往洛阳担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前夕,长安城爆发当朝皇后厌胜巫蛊一案。皇后被废幽禁,三个月后忧惧而死。皇后同族王氏被牵连甚广,诛杀连片,血雨腥风。她的挚友,王皇后独女,圣人唯一的嫡出李瑾月,被召回长安。那个时候,李瑾月正在安北大都护府带兵,是瀚海军大都督,案发后她被解除军中实职,除却瀚海大都督的名号之外,剥夺一切兵权,奉诏回京问罪。这一路漫长,哪怕紧赶慢赶,当她赶到长安时,三月已过,她连亲生母亲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噩耗如当头一记闷棍,将李瑾月打翻在地,丧夫又丧母,兵权解除,长期软禁,单凭自己的力量,李瑾月恐怕再难站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再次走入了她的世界。 张若菡。 远在怀州的赤糸,第一次觉察到自己的无能。十多年了,哪怕她一刻不停歇地努力着,依旧对长安发生的几乎所有事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友出事,她却连回去安慰一下都做不到。十多年了,她的梦想,她的抱负,真的都能实现吗? 然而随后传来的消息,几乎彻底将她击垮。 那封信,是她抵达洛阳后没多久接到的,发消息来的是千羽门长安舵主崔钱。写这封信时,看得出崔钱下笔之艰涩,就连他也不知该如何告知门主这样一个难以启齿的消息。 晋国公主李瑾月,因昔年陪读旧友张若菡悉心照料,渐有好转。故而,对张若菡暗生情愫,每每张若菡前往看望,她必痴缠于她,举止暧昧,频频示爱。此事经由公主府内下人传出,磨镜丑闻已然传遍全长安。 那日,赤糸捏着这封信,反复读了良久。她望着信上字字句句,仿佛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后“噗”地呕出一口鲜血,喷在信纸之上,晕厥过去。 那日,伊颦与琴奴被她吓坏了,也因而终于得知她深埋心中那如海深沉的情感。这个消息对她来说究竟是多么大的打击,恐怕只有赤糸自己才能切身体会。她们甚至觉得,那口血,是赤糸将自己的灵魂呕了出来,十数年的努力,或许那一刻在她心目中,已然化为飞灰,尽数消弭。 卯卯啊卯卯,我千方百计想要回到你身边,辅佐你实现我们当初的誓言。可你为何要这样,为何要这样,你让我还如何去辅佐你我这十数年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倦了,累了,伤透了。好几日她如行尸一般坐在廊下,双目无神地望着天空,一如当年她遍体烧伤,在金陵老宅廊下的模样。一纸书信,将她打回原形,仿佛她挣扎着从深渊中爬出来,刚要望见曙光,就被命运残酷地一脚踢了回去。 如果,她们都不需要我,没了我,她们都能好好的,幸福地活着。我是不是就不该再出现了。她如是想到。 莲婢她呢喃着那个名字,在廊下啜泣。 琴奴做不了什么,伊颦也做不了什么,谁都无能为力,这个结,只有赤糸自己才能解开。琴奴唯一做的事,就是将赤糸的雪刀,递到了她的手中,告诉她: 阿姊,你是雪刀明断,拿好你的刀,做出你的决定。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永远跟着你。 数日后,形容消瘦的沈绥,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物,提着刀重新站在了众人眼前。她说: “该做的事情,还要继续做。有些事,我必须查清楚,有些人,我也必须去面对。一切都要做个了断,我不会有始无终。” 如若命运要将我打入万劫不复,我至少要挣扎到生命最后一息。 开元十六年十二月廿五,雪刀明断沈伯昭,奉诏入长安调查慈恩怪猿一案。 苍阙黄城恒立,十六载时光东流,火中涅槃,风雪归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5.第一百八十五章【外传·凰涅篇】 她依稀记得, 那夜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怖的梦。她的周身全是火, 有人呼喊着她的名字,她站在大火包围之中, 惶然四顾, 却见不到任何人。 “莲婢莲婢”那个声音呼唤着, 渐去渐远。 “你是谁?!”她放声追问。 “我要走了”那个声音最后说道。 当她凌晨时分清醒过来时,发现汗水已然濡湿被褥。她周身酸软地在床榻上躺了片刻,才缓缓坐起身来。恍惚间,觉得自己昨夜并非睡了一觉, 而是在外跑了整整一夜。 “无涯?无涯!”她呼唤道。 可是,以往会立刻回应的侍女无涯, 今日却不知为何, 唤了半晌未曾有任何回应。 她无法,只得自己下得榻来, 着履,寻了一件厚重披风披上, 缓缓推了门走了出去。屋外一个人也没有, 她院中的下人们似乎一夜之中都消失了。府内静悄悄的,清冷的寒风吹拂,她裹紧了披风,往院外走去。 这是怎么了?虽说昨夜是上元佳节, 一宿欢闹, 可不至于今日一早大家都没起身罢。昨夜她未能出门游街, 颇有些遗憾,因着前些日子就染了风寒,连日高烧,一直在家中养病,就连昨日赤糸邀她上元夜出门游玩,她都不得不推掉。公主这些日子都在宫中出不来,她过了好几日独身一人的日子,躺在病榻上,颇有些孤单。 发了一身汗,她感觉好多了,烧怕是退了,或许,今日她能去寻赤糸了。昨夜没能陪她,她定要怨怪自己了。想到此处,她微微笑了笑。 她走出院门,穿过庭院,绕入回廊,缓缓走到了父母亲正院的西侧,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大群仆役正围在正院门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无涯小小的身影也在其中,她人小,正躲在大人们身后,似乎在偷听些什么。她背对着她,她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 她本想出声呼唤,奈何寒风一下吹散了她虚弱的声音。她紧了紧领口,干脆走上前去。她从后方靠近大人们,原本想拍一下无涯,吓唬一下这个小丫头,然而一个可怕的词,却忽而钻入了她的耳中。 “火灾”某个仆役小声说道,满面惊恐。 她一下顿住了脚步,开始仔细倾听大人们的说话声。 “真是可怕,烧死了多少人啊?” “你说呢?太平公主府那是什么地方,仆役c守卫数百,加起来能有上千号人。一夜之间全没了,惨不忍睹啊。” “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是昨夜上元灯会,不小心走水了?” “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我方才听外院跑腿的小厮说,他昨夜就在火场附近,那大火把天空都照亮了,火光好似一只火凤凰在天空上惨叫嘶鸣,好多人都看到了。听说,太平公主被烧死在棺木中,那棺木就浮在公主府那一片宽阔的人工海中,烧得焦黑一片。而且,昨夜有人于丹凤门城楼之上见到了尹驸马的尸首,倒吊着还在滴血,太可怕了。好像是得罪了神明,受到了惩罚。” “天哪举头三尺有神明啊,以后千万别做亏心事。” 她能够感受到自己面上的温度在一点一点地褪去,不只是面上,她周身的温度都失去了,厚重的披风不能遮蔽丝毫寒冷,那种寒是从骨子里钻出来的。她僵硬地站在原地,脑内嗡嗡作响,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仿佛大脑放弃了思考,也拒绝去相信大人们所说的话。 就在此时,无涯无意中回头,猛然看到了站在后方的她,登时惊呼: “三娘?!” 仆役们的议论因着她的这一声惊呼霎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面现惊惶神色,呆呆地望着她们周身苍白若纸的三小娘子。 “三娘!您什么时候来的,这天这么冷,您还病着呢,无涯送您回去!”无涯几乎是扑到了她身侧,拥住她,就要将她往内院带去。 “无涯去备车,我要去”她低声呢喃着,僵在原地一动未动,无涯竟然未能拉动她。 “三娘”无涯手足无措,泪水在眼中打转。 “去备车,我要去镇国公主府。”她重复道。 “可是,郎主临走时吩咐过,今日您绝对不允许出门的。”张九龄凌晨时分接到太平公主府大火噩耗后,没多久就被召入宫中,至今未归。临走时特意吩咐过府内的下人,绝对不允许三娘子出门,也不要告知她太平公主府的事。哪里晓得,三娘子会提早被噩梦惊醒,独自跑了出来,听到了所有的消息。 “去备车,去备车”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有几个下人前来劝说,她全然不听。如果没有人能听进去她的话,那么她就自己去。她拨开人群,踉踉跄跄往前门走去。 “三娘!三娘!”无涯哭喊着死命拉住她,“您还没有更衣洗漱,还未用朝食,怎能就此出门啊?哪怕多穿上几件衣服罢。” 正拉扯间,正院内走出一名白衣胜雪的美妇人,她一出现,张若菡顿住了脚步,无涯也不敢再吵闹,啜泣着立在一旁。张若菡周身颤抖着,披在肩上的斗篷也歪了,她却也不去整理,一头青丝散乱,形容狼狈,却依旧美得惊心。十二岁的年纪,已然清隽秀美若仙境白莲,只是白莲不堪寒风摧残,破碎凋零时所展现出来的美,无疑让人心底凄惶。 美妇人上前,为她裹紧披风,系牢束带,理了理她的长发,抚着她冰冷的面庞,将她揽入怀中。 “母亲”张若菡呢喃呼唤。 “我的好孩儿,你要去便去罢,母亲陪你去。” 两刻钟后,张若菡洗漱更衣完毕,迅速上了车。母亲已然在车上等她了。她们的马车穿越街道坊市,向着太平公主府所在的长乐坊行去。长乐坊距离大明宫不远,就在丹凤大道东侧翊善坊的东面。马车走到坊外时就被禁军金吾卫拦下,长乐坊暂时被封锁,闲杂人等不允许入内。母亲出示了张九龄的腰牌,秘书省左拾遗令,然而金吾卫并不认。正不知如何是好间,恰好遇见一位金吾卫副统领,此人是父亲好友,见到张氏母女齐至,想起张家与太平公主府的渊源,便从宽放行,张氏马车才得以入得长乐坊内。 马车停在了太平公主府焦黑的阙门前,张若菡让母亲留在车内,自己与无涯下了车。占地半个坊,金碧辉煌的镇国公主府,已然是一片焦土。焦黑的高大阙楼,无声地望着下方那个一席白衣的女孩,仿佛无言诉说遭受的痛苦。刺鼻的烟熏还在弥漫,火扑救了许久,尚还有余烬。 张若菡站在阙楼前,默然仰望,眸中布满了难以置信。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昨日还好好的公主府,为何今日会变成这副模样。 远处,正有兵士不断从焦黑的废墟之中挖出烧焦的死尸,他们用担架抬着,堆上车,一具又一具,仿佛他们从来不是人,只是一块块烤熟的肉。她没能迈开步子上前去辨认那些焦尸,但她不看也知道,那不会是赤糸,赤糸的体型没有那么大。 赤糸,也不会死。 她不会死的,她怎么会就这样走了?对了,她说过,她昨夜要偷偷溜出去玩的,她定是偷溜出去了。她一定躲过了大火,她一定没事的。 可是她的家没了,她的父母亲没了还有琴奴那孩子还在吗?所有的一切都没了,即便她还活着,她该怎么办呢? 还有我呢,哪怕她什么都没了,我也会照顾好她的,以后就让她让她住在我家,住在我身边 张若菡,你何时变得这般自私?你考虑过她失去一切的心情吗? 何况,她在哪里呢?赤糸? “无涯,她在哪儿?”她不由得问出了口。 无涯缓缓捂住了唇,无声流泪。 她双腿一软,缓缓跪在了阙楼前。她呆呆地望着废墟上空缓缓上升的青烟,脑海里一片浆糊。时而试图说服自己赤糸还活着,时而又惊惶赤糸失去了一切该怎么办,随后又为自己的自私所不齿,最后她重归迷茫,她不知道,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缠着她粘着她的红衣人儿在何方。 无涯一面抽泣,一面想将她扶起,奈何她却跪在地上,身躯瘫软,根本起不来。地面上被沾染着炭火余灰的污黑脏水染湿了她的靴沿,在她跪下后,又彻底脏了她雪白的衣裙。无涯没有办法扶起三娘,于是她也跪了下来,陪三娘跪着。 后方马车中的母亲瞧着女儿跪在地上的模样,重重叹了口气,却也不下车。她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道了一声:“孽缘。” 她没能注意到,远处正有一名白衣比丘尼,苍白着面色,与她一般跪在太平公主府的废墟前,双手合十默念佛经。那比丘尼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良久。最后才站起身,缓缓离去。 “三娘,咱们咱们起来罢。”无涯终于不忍心,用力将张若菡从地面上拉了起来。 张若菡却推开她,迈步沿着太平公主府的围墙走了起来。她步履蹒跚踉跄,身上满是脏污,视线却一刻也离不开那片废墟。如若不是废墟内有禁军把守,不允许进去,她就要跨进去了。 无涯只能跟在她后面,想出口唤她,却忽闻马车内的娘子道: “让她走罢,咱们跟在后面。” “是。”无涯用衣袖擦擦眼泪,默然上前,跟在了张若菡身后。马车辚辚然跟在两个女孩身后,车内的女子无言垂泪。 那白衣女孩,就这般走着,沿着墙垣一路往东,出了坊门,又往北,路途遥远,她步履缓慢,好几次,她仿佛喘不上气来,扶着墙垣顿住身形,手掌压着心口努力喘息着。到最后,她几乎是扶着墙垣一点一点往前挪动。后方的无涯与马车中的母亲心如刀绞,可是谁也没有去打扰她。 不知多久,她终于走到了公主府的后门。她的手,摸到了墙垣上一块小砖,缓缓取了下来,苍白的面颊上绽放了笑容。 她说,这是她悄悄抠下来的,踩着这个空档,就能攀上墙去,再从另一面塞回去。多少次,她都是这般偷偷溜出府去,去找自己玩。 她又摸到了后门立柱上的两道刻痕。那日,她们在这里比个子,张若菡总是比她高出一小节,她是那样不服气,孩子气地发誓要长得比张若菡高出一个头。 赤糸你会长得比我高的,你会的你不要离开我,我想看你长高长大后的模样 忽而,她仿佛发现了什么,几乎是扑将而去,却一时不察,脚下一绊,重重跌倒在地。 “菡儿!”车内的女子再也无法忍受,泣声呼唤,从马车内跳了出来。她几乎是与无涯同时跑到了张若菡身边,将她扶起。 张若菡手侧已然擦破了一大块皮,血水在缓缓溢出。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如获至宝一般捧着一个东西,笑得开心极了。 “菡儿” “母亲,莫哭,您瞧。”她张开手掌,一块脏兮兮的玉佩躺在她掌中,“她还活着,她果然还活着。我就说,她那么机灵的人,见着这般猛烈的大火,怎么会不躲避。” 那日归府的马车上,她紧紧握着这块玉,贴在心口,微微笑着,一直喃喃念叨着一句话: “她还活着。” 可是她若真的还活着,她在哪儿呢?还会回来吗?那个时候,张若菡未曾去想这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6.第一百八十六章【外传·凰涅篇】 长安城中传言, 曲江张家的三娘子失心疯了。终日不发一言, 亦是足不出户,将自己锁在屋中。自上元节后, 就大病卧榻,好不容易病情稍有好转, 苏醒过来后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小小年纪, 让人扼腕叹息。 她拒绝与任何人交谈, 时常躲在闺阁的楼上,裹着厚厚的毯子,透过牖窗望着长安时而晴空万里, 时而阴云密布的天空。她患了咳疾, 每每扰动心绪, 都会闷声咳嗽, 这仿佛成了她闺阁内的背景音。一日复一日, 一月复一月,她的身子每况愈下, 睡不安稳,食不下咽, 眼瞧着人一点一点消瘦下去,最后甚至周身无力, 下不得榻。 家中人急得手足无措,请了无数的大夫来瞧看, 都不得解, 吃了无数的汤药下去, 亦不见好转。不少大夫都说,三娘子患的是心病,她内心郁结不得展,医家哪怕有能力治好她的身体,也治不好她的心绪,而心绪不得开,身子自然也衰竭下去,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无能为力。 张若菡的祖母卢氏与母亲谭氏都是信佛的良善之人,也是张若菡最亲近的人。她们说的话,张若菡还是能听进去的,让她吃,她会吃,让她睡,她也会睡,一如从前般听话顺从。可是,她却再也不与她们说话了,那双明亮如秋水般的眸子,也黯淡无光。或许并非她不想说,她是真的有千言万语,却发不出一言。眼下哪怕说出一个字,对她来说,都是煎熬之事。大夫说,这就是心病,这种病,会使得病人封锁心绪,断绝与外界的交流。 这可如何是好?老夫人日日在佛堂诵经,为孙女祈福;谭氏跑遍了长安所有的寺院道观,求来了无数的平安符,却根本不见女儿好转,最后自己却也落下病根,卧榻病倒。张九龄日日上朝时心绪不宁,下值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守在女儿身侧。他不得已,甚至去求助圣人,哀求圣人请晋国公主去看望一下自己的女儿。拳拳父爱之心,连圣人都动了容,亦终于大发慈悲,短暂地解除了李瑾月的禁足令,允许她去探视张若菡。 当十三岁的晋国公主李瑾月匆匆赶到张府,瞧见的,就是昔日好友默然躺在榻上的模样。 “莲婢”她上前呼唤,张若菡的双眸却根本不曾看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床帏顶上。 “莲婢你,你不要这样。我是卯卯啊,你瞧瞧我。”李瑾月眼中含泪,轻声说着。可是当她想起烧毁了的太平公主府,永远消失的挚友赤糸,想起虽强势又对她不失疼爱的姑祖太平公主,总是温言温语c谈笑风流的尹驸马,可爱的小琴奴。他们全都不在了,她就痛得喘不上气来。她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女孩,自己尚且未能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又何谈去安慰张若菡。 只是她真的没有想到,莲婢竟会病成这般模样。她原以为自己已然足够悲痛,这世上恐怕再难有人可以超越自己。可是她错了,这个清冷淡泊的女孩,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可一旦对某些人某些事投入感情,便是全身心而毫无保留的,不留任何余地。因而一旦反噬,她必将痛彻心扉c体无完肤。 她坐在张若菡病榻旁,握着她的手,默然哭泣,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哭了多久,忽而感受到握在自己掌中的那只瘦削冰冷的手动了动,她猛然抬起头来,就见张若菡依旧望着床帏顶端,轻声道出一句话: “她还活着” 这句话仿佛利剑戳进了李瑾月的心窝,她难以抑制地哀嚎而出,哭倒在她榻边。 “她还活着,你瞧”张若菡颤抖着手,从自己怀中取出那枚玉佩,凤凰刻纹,精美漂亮,是尹驸马给赤糸十岁的生辰礼物,她曾拿着这个对她们炫耀过多次,往后一直贴身佩戴。“我在后门捡到的,嘘不要和别人说” 那一日,不知为何,李瑾月落荒而逃,她莫名感到恐惧。赤糸的惨死,莲婢的疯魔,父皇的冷酷囚禁,母后的抑郁之泪,朝臣的党争,后宫的阴秽,很多人很多事,她都感到恐惧。长安城浩荡旷远的城廓,在她眼中却仿佛开始日日被挤压塌缩,她身在其间,只觉得窒息可怖。 在那之后,李瑾月还去看过张若菡几回,她们不再说话,只是默然对坐。看望的间隙,也越来越长,直至翌年,李瑾月披挂出征,远嫁安西都护府,她再也未曾来看过张若菡。 祖母总说:我们莲婢,是有慧根的,与佛家是有缘的。彼时张若菡还不信,那时她太小,不明白与佛家有缘是个什么概念。 张若菡十二岁那年的劫难,仿佛永无终结之时。直到数月后,一位白衣比丘尼携她的弟子上门拜访,事态终现转机。 比丘尼法号了一,是世所闻名的法师。祖母与母亲见她拜上门来,不由欣喜万分,以上宾之礼待之。了一看了卧榻上的张若菡,摸了摸她的头,道:这孩子有缘是有缘,奈何六根难静,六识敏感,易被世间尘色所迷惑,尘缘太重,难入空门。 祖母与母亲连忙求教,便听了一大师说道: “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前五根乃是物质上存在之色法,第六根‘意’乃心之所依而生心法。六根,可生六识,乃是吾等肉身识别世间万物所依之本。通过六根六识,可照见六尘:色c声c香c味c触c法。而吾等亦需依照六尘所映,反馈吾等六根六识之境界。出家人,讲求六根清净,意思是说,要有辨识一切善恶的能力。眼根贪色c耳根贪声c鼻根贪香c舌根贪味c身根贪细滑c意根贪乐境;有贪,也必有嗔,贪与嗔,是由无明——烦恼而来,合起来,就是‘贪c嗔c痴’的三垢交加,恶多善少,永无出离生死苦海的日子了。这孩子堕入苦海,求而不得,是为贪。因贪而不得,而生嗔念,痴心难灭,因而难断愁苦。贫尼只能尽力断她尘根,或许可渡她出苦海。” 祖母与母亲也是修佛之人,方才大师所说,对她们来说并不很难懂。只是她们不明白,这孩子到底贪些什么,难道只是与赤糸那孩子的友情吗?仅仅如此,她又为何会这般愁苦,以致一病不起。 了一大师遣走了屋内所有人,与张若菡独处一室。她静静在张若菡身侧打坐,点燃一盏檀香,轻声诵念佛经,并不急着与这个女孩交流。 如此,竟一连三日,与女孩同处一室,吃住在一起,未有他人在侧。 三日后,沉默的女孩忽而开口了,她没有问白衣比丘尼是谁,只是道: “她还活着,可是没有人相信我。” “你怎知她还活着?”了一大师平静地询问道。 “我拾到了她贴身佩戴的玉佩,就在火场之外,这代表着她必然离开了火场。” “但是活着离开,还是死后离开,你却也不确定,不是吗?”了一大师道。 “若她已死,何苦携她尸首离开火场,她必然活着。”女孩坚持道。 “好,我相信她还活着,那你呢,你又当若何?”了一大师问。 “我我想寻她,可我不知去哪里寻。没有人相信我,我一个人,走不远。” “可是还放不下家里人?”比丘尼笑而问道。 “我确实放不下家里人。”女孩眨了眨眼,回道。 “放不下家里人,你却还是想去寻她,是吗?”了一道。 “嗯我想她想她回来,在我身边” “为何,她是你何人?” “她是我挚友” “仅仅如此吗?她的地位,在你心目中已然比你的家人还要重几分。她真的只是你的挚友吗?” 女孩无言默然。 “你的兄长离家时,你可曾这般难受过?” “那那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孩子,你知道你的兄长在外,还有归来时,你知道你的兄长外出,是为了谋前程。但是她的离去,太突然,再无归期,亦不知此去何处,你如此的心伤,可不正因为如此吗?”了一大师的声线柔和温暖,徐徐道来。 床榻上,传来了一声压抑的抽泣声。 “孩子,你真是喜爱她,爱到了骨髓里。才会为她的离去这般心伤,不是吗?”她轻声问道。 抽泣声逐渐扩大,压抑时久的泪水,终于滚滚而落,自她眼角滑入发鬂,又打湿了枕头。 “我我与她,都是女子我不明白,为何我会我会这般可她,她就这么走了,我是不是遭了报应我我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所以上天要要惩罚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不冲我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呜呜都是我的错” 她断断续续抽噎,难以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哭得了一心都要碎了。她缓缓上前,捧着她满是泪水的瘦削面颊,温柔道: “我可怜的孩子,你竟是这般想的。这么长时间,你都未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她俯下身去,抱住女孩瘦得皮包骨头的身子,道: “没关系,以后你都可以与我说,难过,就哭出来,不要憋着。” 女孩抬起瘦削的手,搂住白衣比丘尼的脖子,面颊埋在她领口,泪水瞬息间打湿了她的衣襟。她嚎啕大哭,自出生一来,就未曾这般恸哭的女孩,那一日的哭声使得整个张府泪水连连。无涯跪在三娘屋外跟着大哭,卢氏独自在佛堂抹泪,谭氏的泪水打湿了张九龄的衣襟,张九龄远望长安的夜空,满面泪水濡湿胡须。 恸哭之后,便是长久的哀寂,她的心绪渐渐平复。每日与白衣比丘尼交谈几句,逐渐有所好转。也慢慢能吃下食物了,不久后她下得榻来走动,瘦削的身子瞧着心惊。 某日,女孩与了一大师对坐茶案前,静坐论道: “大师,我知道,我短时间内没有能力去寻她。或许,我能做的只有等。” “等,又未尝不可呢?有人等,自有人归,若她在世,当知你长日望归,哪怕在天涯海角,她也会快马加鞭赶回来。” “可是大师,我害怕,我害怕终有一日,我等不来她。” “等总是伴随着忐忑,但同时也伴随着希冀。你能等她,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当她有一日归来,你会知道的,等待的过程,是有多么幸运。即便你在世之日等不来她,你们在极乐世界终将相逢,你总会见到她的。不要把等待想得多么可怖,它让你的生活从此有了方向,就好比司南,终日面南,可得指引。” “终日面南,可得指引”女孩喃喃。 又过几个月,身子终于调养得大好的女孩,跪在了白衣比丘尼的身前,拜入佛门。了一摸着她的发顶,轻声道: “孩子,你意根慧然,意识洞见,愿你此后心念纯净不染,若白莲出尘。便赐居士号‘心莲’。” “多谢师尊。”女孩双手合十,秀美的面容之上,终得一抹清静淡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7.第一百八十七章【外传·凰涅篇】 张若菡有时会提起笔来想将她此刻的心情铺写于纸上。可是每每如此,最终的结局只是只字未落,搁笔叹息。她内心的话太多太杂,积闷的心绪结成万千,已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十二年苦候,仍未有结果,恍惚间她甚至忘却了年岁忘却了自我忘却了她为何要等候。每日抄经c诵经打坐冥想静夜读书偶尔抚琴,不成曲调。素斋吃了十多年,忘记了肉食的滋味寡薄的汤汁若水尝不出滋味之浅厚。日子平平淡淡重复又轮回每一日都像经历了一生。 那是秋色渐浓的某日,她前往慈恩礼佛,于大雁塔密密麻麻挂着的题诗板上看到了一首诗,忽而怔住了。她驻足良久,反复品读: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栏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日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床。 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余香。 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 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 落款人是李白,即便数年不问世事的张若菡,也知道太白酒仙的名号。这首长相思,出自他的。 真是好文笔,张若菡叹息。望之良久,她问寺中僧人要了笔墨与纸,抄录了下来。倒不是怕忘却,实际上这首诗她看了一遍就记住了。抄下来,却是想遂了自己的愿。遂了自己抒写心绪的愿望,她的笔,写不出她的忧思,便只能借诗人的妙笔,聊慰念怀。 写完后,她将纸张投入了慈恩的香炉之中,望着墨字被橙红的焰边吞没,她双目发涩,眨了眨眼,似有泪意。 十年出入佛寺,今日竟被香熏了眼。她缓缓闭目,半晌转身,携着无涯离去。 这年,张若菡二十有三岁。自十五岁及笄以来,八年来她所有的经历乏善可陈,也几多悲苦。唯一值得一提的喜事是她的亲事,与其说是喜事,不若说是闹剧。八年来,张府的提亲者门庭络绎,失望而归者十之。还剩的一二,是那世所少有的痴妄之人。这些人虽令她厌烦,却也为张府平静c淡泊乃至死寂的生活增添了几分调剂的味道。张府的人,大抵是同她一般作想的。 及至如今,已然只有两三人仍在坚持。不可谓不执著坚韧,倒是让她刮目相看。 然而也仅仅是刮目相看,她是出尘之人,除非等得那个能将她拉回俗世的人归来,否则她将远远遁离俗尘,终生不嫁。这,也是她的亲人们已然接受的事实。张若菡确实不适合嫁给任何人,而很多人,在看清张若菡的决心后,也明白将这样一个女子娶回家,便是和自己过不去。 师尊了一自她身子大好c佛门入道后,便继续她行脚天下的旅程。如今离开长安已有五年,中途只归来过一次,也就是大半年前,她母亲离世时。 母亲谭氏,终究未能敌得过病痛的折磨,她身子弱,连带着张若菡打娘胎中出来时,也是先天不足。谭氏的身子在生下张若菡后,就留下了病根,养了这么些年也一直不见大好。在张若菡出事后,更是因为内心郁结,身体每况愈下。拖了几年后,终于一病不起。张若菡去年一整年的时间,除却佛门居士的清修生活之外,就是守在母亲榻前尽孝,亲手服侍母亲起居。从母亲病倒,到被确诊无法救治,到握着母亲的手将她送离人世,张若菡全程很平静。她没有流泪,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并不是她不悲伤,相反,她已然无法表现出太过浓烈的情绪,她所有的情绪不似常人外放,而都是往心里走的,越是悲痛,她表面便越是平静。 母亲离世后,家中办丧事,师尊了一赶了回来,为母亲做了超度法事。此后张若菡戴孝半年,在张氏墓园结庐而居,为母亲守墓。近日被父亲强行接走,带回了家中。张若菡没有抗拒,望着父亲渐渐斑白的发鬂胡须,日渐苍老的容颜,她不忍心。 那年秋,张若菡失去了母亲。冬腊月末,当朝皇后厌胜巫蛊案爆发,满朝震惊,京中贵族人人自危。翌年春三月,皇后幽闭而死。七日后,远在安北都护府的李瑾月,时隔十年,回归长安。可怜的晋国公主,未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一回来,就被父亲囚禁在公主府中,半步不得出。不久后,便传出她抑郁重病的消息。 张若菡有时会想,她与李瑾月相继失去母亲,是否也算是她们的缘。可她转念又想,她二人上辈子是造了怎样的孽,今生换来了这样的缘分。 是啊,她与李瑾月,可不正是孽缘吗?如若不是后来赤糸归来,李瑾月放手,她与李瑾月,怕是要这般纠纠缠缠下去不知多久,这个结越结越死,终究有一日,会给她们之间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 而当初她究竟是如何自己亲手种下那个因的,她真的是浑然不知。等到察觉时,已然开出了一朵恶之花,肆意蔓延缠绕在她二人之间。 犹记得当时,她听闻皇后逝世的噩耗,又得知李瑾月归来后被软禁在公主府中。她心下焦急,担忧昔年好友的安危,不顾父亲反对,毅然前往了公主府。李瑾月虽不能出门,可公主府的守卫倒不拦着外面的人进去。张若菡因着与公主昔年的交情,被禁军放了进去。 当她跨入李瑾月的寝室时,她看到了醉倒在床榻边的李瑾月。她周身尽是坛坛罐罐,屋内酒气冲天,她侧着头,依靠着床榻边沿,睡得好似个孩子。面上垂挂的泪水,惹人心疼。 张若菡深深叹息,走上前去为她收拾屋子。酒坛被转移了出去,她亲手为李瑾月换下外衫,用温帕子擦拭面庞,将她扶上床榻,盖好被子。 然后她点燃凝神香,守在她的身旁。直至李瑾月苏醒过来,张若菡却不知何时伏在她榻边睡着了。一只温热的手,正在抚摸她的面颊,唤醒了沉睡中的张若菡。 张若菡有些迷蒙地抬起头来,望向手的主人,就撞进了满面柔迷的李瑾月那双漂亮的凤眸之中。数年未见,李瑾月的身材愈发高大了,面庞在边疆风沙的磨砺中变得坚韧,可此时此刻透出的脆弱,却又与那坚韧产生了强烈的反差。张若菡心尖微颤,竟觉得此刻的她是如此的剔透易碎若琉璃,让人想要保护。 可是那只覆盖在她面上的手,偏让她心中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尴尬情绪。她不着痕迹地躲开,起身,面上的迷蒙神情被淡然的表情取代,她轻声询问道: “你可还好?”语气中透着关怀,“你饮了太多酒,我给你倒杯酽茶。”说着起身,去了茶案边倒茶。 李瑾月未作答,张若菡捧着茶走回来时,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那微妙尴尬的情绪再一次袭上了张若菡的心扉。她假装并不在意,将茶递到了李瑾月手中。 李瑾月接茶时,却连带张若菡的手一起握住,片刻后才放开。张若菡不自在地将手缩进了袖中。 这时,李瑾月发话了,她的嗓音还带着宿醉后的沙哑: “莲婢,好久未见。” “嗯,十多年了。”张若菡轻声应道。 “你过得可好?”李瑾月问。 张若菡只是笑笑,这个问题,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你还在等她。”李瑾月道。 张若菡默然点头。 李瑾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张若菡发现,她眼中那奇异的光微弱了不少。片刻后,她换上了一副嬉笑的面庞,道: “当年,我和她,就猜想你长大后定然很美。然而今日重逢,你却美得超乎了我的想象。不知道她再次见到你,会作何感想。” 张若菡颔首,淡然一笑。她并不很在乎自己的皮囊长得有多么好。除非,她爱的人能回来欣赏。 “谢谢你来看我。”李瑾月说。 “谢什么,六未会,就剩下我们了。我怎能不来看你,那我也太过薄情了。”张若菡道,她看向李瑾月,道,“你要好好的,我可不想六未会,以后就只剩下我一人。” “我明白。”李瑾月面露苦笑应道,她希冀地望向张若菡,“你明日可还会来?” “在你好全好透前,我会天天来。”张若菡道。 “那以后呢?” 张若菡哑然,望着她。李瑾月垂下头,有些不敢看她。 “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 那日张若菡踏出公主府时,就对此后的事有所预感了。她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在李瑾月好全好透前,每日都会去看望陪伴。而李瑾月,也如她所料,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张若菡明白她刚刚丧母,又守寡多年,回来后还被父亲囚禁,孑然一身太过孤单,身边没有任何人。她尽力说服自己对她宽容,也努力维持着两人之间应有的距离。可李瑾月的爱恋,却来得那般炙热猛烈,以至于她从最开始的克制,开始变得肆无忌惮。她每日都喝得醉醺醺的,她会尝试握她的手,会抱着张若菡c埋首在她怀中哭泣,会缠着她的手臂不放,会用语言一再地挑逗她。张若菡克制又克制,从不说半句怨言,努力用肢体表达自己的态度,不与李瑾月做超出朋友关系的任何举动。 奈何她毕竟气力之上不如李瑾月,直到李瑾月尝试去亲吻她,张若菡终于生硬地推开了她。她看着她,并不愤怒,但是却极其认真又严肃地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知李瑾月。她说,自己这一生,将用来等待那个人归来,她归来前,自己不属于任何人,她归来后,自己将永远属于她,也不会与任何人有感情瓜葛。她说:“卯卯,我们是一辈子的挚交好友,我希望你能珍惜我们这份友情。如果你执意要毁了它,我不会c也没有办法去挽回。” 她的决绝态度,对心中满是创伤的李瑾月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而她们俩的关系,也因为李瑾月府中下人的外传,闹得满城风雨。她终于不再去看望李瑾月,那一次推开李瑾月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她。李瑾月多次不避讳地上门想找她,都被家里人挡了回去。此后,她便开始不间断地往张府送礼物,各种各样,都由她亲自送来。 张九龄忧心忡忡,每每上朝,都想寻圣人谈一谈此事,可他实在开不了口。然而圣人也不是耳聋目盲,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到底做出了什么荒唐事。他气愤不已,也觉甚为丢人,于是一纸调令,再一次将李瑾月踢回了安北。眼不见心不烦,他从来都是这般对付自己的长女。 张若菡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各中酸苦无奈,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是她害得挚友再次出走瀚北苦寒之地,还是她唯一的挚友咎由自取?可她,难道不是又丢失了一段珍贵的友情吗? 卯卯,你这是何苦呢? 这件事,更加坚定了她寻找赤糸的决心。随着她年岁的增长,家庭与婚姻的束缚对她来说已然愈发减轻,她也总算能得空闲来着手寻找赤糸。开元十五年春末,她以精修佛法为借口,离开了家,搬入慈恩寺长住。 那一年五月初七的夜晚,她救下了一名浪迹江湖c孤苦无依的东瀛女子源千鹤。从此以后,源千鹤成了她在外奔波的助力。千鹤经常会外出替她打听赤糸的下落,然而人海茫茫,赤糸又早已不是当年的赤糸,她寻寻觅觅,始终杳无音信。 开元十六年腊月,慈恩怪猿案爆发,寺庙被封锁,她被困寺中。因她并无性命之忧,也没有杀人嫌疑,家中人倒也没有急着将她接出来。 廿六那日,她心有所感,出了院子来到梅园之中,仰首望着落雪的梅枝,怔怔出神。忽而她察觉身侧不远处,有一人停伫若松,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转首,就瞧见一位碧色官袍的俊美郎君负手立于梅树下,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里翻滚着渊沉黯讳的情绪。 如今回想,不禁觉得真是一眼万年,她就那样静悄悄地c毫无声息地回来了,还假扮成另一个人骗了她许久,惹她多番心伤流泪。这人怎得如此讨厌,可她却偏偏那样地爱她。 十六年静候,故人终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8.第一百八十八章【外传·凰涅篇】 李瑾月意识到自己终究没有办法像赤糸与莲婢那样关系亲密的契机, 发生于某个平凡的下学时。学院正门口, 头顶的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赤糸正捧着新捉来的蛐蛐, 催促着莲婢赶紧走。李瑾月走上前去询问莲婢, 她接下来要去做什么。莲婢回答她,她会随赤糸去公主府,一起做功课。随即莲婢又问她: “卯卯,你呢?” 李瑾月回答:“回宫,陪母亲。” 那日她坐在回宫的马车中,谁也不知道她哭了。 她素来好强, 人前不服输, 人后也大多不愿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因为哪怕没有人瞧见,她自己还是能看到的。而她不愿看到自己的脆弱,她无时无刻不希望自己强大,强大到能保护她的母亲, 保护一切她所珍惜的事物。 可是那日,她真的好难过,以至于没有办法再强硬撑下去。她发现,即便她有了两个好友,可她终究还是与她们隔了一层。她没有办法自由出入宫廷, 去好友家中玩耍。赤糸与莲婢,总是那样亲密无间, 她们甚至睡在一起, 彼此结发盘髻, 分享一切可以分享的玩物吃食。可是她做不到,不论对赤糸还是对莲婢,她都无法做到如此亲密。她总是不自觉地抬出主家的身份架子,身为年龄最长的大姐,她对赤糸和莲婢,难免带有长姊对妹妹们的关怀。可那不是她向往的亲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过微妙,她虽年少,但已然有所体味。 那一夜,她询问母亲,何曾有过亲密无间的姊妹相随。母亲说,她自幼生长在贵家世族,李瑾月所求的亲密,于她来说是奢望,她的一言一行,必须尊荣华贵,符合她的身份。她说: “好孩儿,咱们这样的人,注定一生孤独,未来你要走的路,都会是如此的。” 母亲没有安慰她,而是残酷地揭露了事实。李瑾月一夜未眠,第二日依旧照常前往国子监上学,可是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此后再瞧见赤糸与莲婢之亲密,她不会再流露出任何羡嫉的神色。 可虽不再表露,内心又怎么能毫不在意。她还是在意,越是想要忽略,就越是在意。有时她会觉得自己阴暗,可在面对纯真跳脱若火焰般的赤糸,以及清雅淡然若白莲般的莲婢时,她内心的感情却依旧真挚,她真的珍惜这两份得来不易的友情,绝不希望被自己隐含的嫉妒心摧毁。因而她压制着,努力压制着,逼迫自己彻底忘却。 读书c练功c习字c论政,她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紧紧的,没有任何空闲,如此她就不会再有空闲去胡思乱想。从前她总觉得时间紧迫,寸时寸金,可如今她却从未这般觉得时间走得太慢,她想要长大,长大了,她就能像大人们一般从容,不再去在意那么多的事。 得之无期,徒生妄念。李瑾月不知道,这才是大多数大人们真实的写照,而她,也已然步入此行列。就好似她的父亲,妄念太多,太烈,炙热若焦阳,一步一步踏日而来,将他的对手们踩在脚底,一直登临高位,尊享世间至高无上之权位。 唐隆元年那场政变之后,她的父亲就彻底从一个不被人在意的宗室子弟,一跃入主东宫。而赤糸的母亲——镇国太平公主,因着从武皇时期就稳扎朝堂,亦是权倾朝野。她的父亲与太平公主之间的争斗,已然日趋白热化。赤糸似乎浑然不觉,只要有空,她就会来寻李瑾月。可李瑾月却不能有丝毫放松,尤其在这样敏感的时期,她大多数情况下都会避而不见。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和母亲不被父亲猜忌,更是为了保全赤糸的安危。 谁能知道,她的父亲会做出什么事来。她素来畏惧她的父亲,她所有的努力,都因畏惧而来。她委托张若菡看顾好赤糸,莫要让她无心之下闯下灾祸。张若菡显然更加懂事,有她管束赤糸,李瑾月才总算放心。可这样一来,她与两位好友能够见面的机会愈发少了。就在这一年年末,她退出了国子监,不再进学,而她的两位伴读,也是名存实亡。 景云三年,她的父亲经由祖父禅让,登临帝位,成为了大唐帝国的统治者。而她作为新皇的嫡长公主,也遵循礼制,位升一品,封号“晋国”。这年头尚未翻过来,年号就被改为了先天。 景云三年,便是先天元年。而先天二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是李瑾月一生中的噩梦。那一夜她陪伴母亲一起过上元。往年上元节,长安城有传统,皇帝与后妃要前往丹凤门城楼之上,观赏琼楼玉树两座高高的灯树点燃,观赏其下万千百姓踏歌欢笑。可是那夜,她的父亲却一直在武惠妃宫中饮酒赏乐,未曾踏出一步。她与母亲待在宫中,一起吃了晚食,还饮了佳酿,那晚母亲心情倒是不错。每年上元节,都是她们母女俩相依相伴,她心疼李瑾月,可李瑾月更心疼她。 李瑾月那夜昏昏沉沉,很早就睡下了,翌日起身时分尚算早,可却乍闻太平公主府噩耗。她急匆匆地从殿内跑出,未及着履,赤着双足一路跑到了高高的丹凤门楼之上。往东面一望,满目焦土,黑烟冉冉,她双膝一软,跪在了城头之上。彼时,正有一队禁军在彻查丹凤门楼之上残留的痕迹,见到她失魂落魄地跪在此处,便将她送回了殿中。 她呆呆地坐了半日,任谁来看她,与她说话,她都不搭话。哪怕是她的母亲,也不行。母亲显然也听闻了太平公主府的事,她知道李瑾月心中的震惊与悲痛。可她也从未遭遇过此等事,竟是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女儿。 母女俩正默然相对,却不防,几乎从不踏足此处的圣驾降临了。皇后慌忙让殿内服侍的内监c宫女为晋国公主整理仪容,她自匆匆前去接驾。 当李隆基大阔步踏入李瑾月的寝殿时,宫女们只来得及为公主套上一件外袍,连长发还来不及梳理,李瑾月依旧坐在床榻下的足几之上,目光呆滞,未动分毫。皇后面色仓惶地跟在后方,她根本拦不住圣驾,只得匆忙绕到前方,跪在了李瑾月身前,叩首伏拜: “妾未知圣驾降临,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 “皇后请起吧,朕是来看看晋国的。”李隆基上前虚扶一下皇后,然后绕开她,举步径直来到李瑾月身前。 英俊的男人,唇上蓄着短髭,凝眉望着自己的女儿,一双丹凤之眼蕴着怒意。 李瑾月未有所动,亦不行礼。 “你,跑到丹凤门楼上去了?” 李瑾月不答。 皇后焦急,几番示意李瑾月回答,她却没有丝毫的反应。皇后无法,只得代为回答: “回禀陛下,晋国得知太平公主府大火一事,受到冲击,因而失仪,请陛下降罪。” 皇帝没有理会皇后,而是蹲下身子,望着女儿苍白的面颊,道: “你可知,尹驸马昨夜就死在了丹凤门楼之上,眼下尸首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古怪,你就这般莽撞地跑上去,利用自己的公主身份,为难禁军?” 李瑾月闻言,眉间微颤,终于抬起眸来,望向自己父亲冷酷的面颊。她也是才听闻丹凤门楼上尹驸马死亡一事,这无疑对她又是另一重冲击。 “往后禁足,没有朕的准可,不允许你踏出寝宫半步。”皇帝站起身来,负手侧立,斜乜李瑾月一眼,转身离去。 “父亲是你做的吗?”就在皇帝的脚步即将踏出殿门时,李瑾月的声音忽而从后方传来,不大不小,恰恰好钻进皇帝的耳中。 “哼!”一阵难捱的寂静沉默之后,回答她的,只有皇帝的一声冷哼。随即,那龙袍衣角一闪,彻底消失在了殿门口。滞留在后的大内官高力士摇头叹息,道了一句: “陛下宽厚,公主阁下往后万不可再如此言语。” “是晋国失言,吾定严加管教,还请大内官,多言几句好话。”皇后忙道。 “殿下放心,老奴明白。”高力士应道,随即向皇后c李瑾月行礼,退出殿去。不久后,李瑾月的寝宫便被禁军严加看守了起来。 “瑾月!你怎么能如此说话,你想让我们娘俩身首异处吗?”皇后痛心疾首地跪倒在李瑾月身侧,怒道,“亏得你父亲不与你计较,否则” 她越想越后怕,忙道:“这件事,你以后绝不可再提。你这句话定然触及他逆鳞,眼下他不处置你,不代表将来不会。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李瑾月却仿若对母亲的话浑然未觉,只是轻声询问道: “阿娘,赤糸她,还活着吗?” 皇后因她忽然而来的询问哑然半晌,心酸难言,她颤抖着下颚,将女儿抱入怀中。 “那孩子,去了很远的地方。” “她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我的孩子。但总有一天,你们会见面的,她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等你。” 李瑾月度过了浑浑噩噩的两个月时光,直到父亲的恩赦下来,她才得以踏出宫门。然而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就是张府,除此之外,随行的禁军不会允许她去任何地方。 她见到了病榻上的莲婢,那副模样让她心慌,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仅剩的好友,而当莲婢提及赤糸未死,并遗留下贴身佩戴的玉佩时,恐惧彻底攫住她的心扉。她落荒而逃,出张府的路程那么短,却近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幅模样?她周遭的世界,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轰然崩塌。波云诡谲的阴霾,从四面八方拥挤而来,将她困在其中,挤压着她赖以生存的微弱空气。日复一日,她穷尽心力去抵抗那种绝望之感,却愈发陷入其中。她开始害怕去看望自己唯一的好友,因为那等于是在不断地提醒她,她现在的处境有多么的绝望。她试图去拯救莲婢,可她最终发现,她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我是这般的懦弱无助,她第一次发觉。成长到十三岁,她以为她足够努力,可其实是一事无成,甚至不如莲婢坚强。她知道莲婢至少在拼命地负隅顽抗,而她自己,却早已被现实击垮。 如此一个我,还有何面目去面对赤糸,如果她还在,她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待我?有时她会想,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如此她才能知道,她的好友,过得可还好。有那么几次,她偷偷用匕首抵住自己的心脏,颤抖着手想要将刀刃推入胸腔。可她下不了手,她惧怕死亡,本能地惧怕。她怕自己死后,母亲再无依靠;她怕自己死后,无颜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好友;最终她发现,她害怕只是死亡后未知又寂灭的世界。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赤糸,太难了,我做不到 六未会的约定,我不知道我还可不可以坚持下去。 赤糸,我的父亲,是杀人凶手,我是杀人凶手的女儿,是你血海深仇的对象。 最后这个念头,几乎要让她崩溃。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念头,她却撑了下来。 她知道好友就在天上看着她,她得做些什么,至少,她该让杀人凶手付出代价。或许只有如此,她的内心才能获得些许平静。 翌年元日过后,吐蕃作乱,她请求披挂出征。起初,她的父亲是不愿放这个女儿出去的,她最好在他眼皮底下老实待着。可最终,他还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可利用的价值。抵抗吐蕃,安定河西,掌控西北军政大权的兰陵萧氏,始终是他的心腹大患之一。稳定这样一个大患,他需要这个女儿出些力气。 一纸婚书,将李瑾月与兰陵萧氏的八郎萧思难连在了一起。李瑾月以铁甲战马作嫁妆,自长安往西,踏上了遥远的征程。那一年她逃离了长安,但她冥冥之中有所预感,终有一日,她会重回这个阴冷诡谲c暗渠横生的战场,荡平一切邪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9.第一百八十九章【外传·凰涅篇】 李瑾月后来回想离开长安,对她来说,或许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以她当年那样的性格,留在长安长大或许就成了她最不愿成为的那群人。狡诈c算计c步步为营那些令她作呕的争斗,会将她吞没她或许真的会忘却当年六未会的青云之志,从此沉沦不复。 西北的广阔天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它能够使你成为一只鸟高飞而起忘却一切的蝇营狗苟c脏污乱流知晓自己的渺小与天地的旷远邈邈它能够扩展你的胸怀使你再不局限再不单一。 李瑾月不仅要做一只鸟,她还要做鲲鹏翱翔天地,展开双翼,呼啸着扶摇而上。以周身狂风为剑斩断过去懦弱的自己甩脱周身的束缚与自己为敌。 作为皇室嫡出的女儿她的身份之特殊为她提供了参军的便利。没有人会以军营不允许女子进入为由拒绝她的加入,她的到来,就是皇命。因而将军们必须为她安排单独的营帐,她还有权从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后裔中挑出三名资质出色的女子,作为她的亲兵。 程昳,鲁国公程咬金后裔。徐玠,英国公徐世绩后裔。尉迟焉,鄂国公尉迟敬德后裔。这三个女孩,成为了此后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出生入死c浴血沙场,彼此分享快乐c悲伤c恐惧c愤怒,携手走出绝望,带着浑身的风沙走入希望。她多么感激在边疆度过的这些年,让她明白了何为人生,明白了真正的强大为何物。 从长安出发,一连走了半年多的时光,她才到达河西。凉州,河西节度使府,兰陵萧氏所居地。这里的面貌与长安截然不同,见不到靡靡浮华的风景,满目尽是粗粝黄沙抛磨后的强韧。强韧的建筑,强韧的人,刚硬的剑,挺直的腰板,不屈不挠地迎接李瑾月的到来。 兰陵萧氏,齐梁皇室的后裔,曾经登临帝位,对于他们来说不是荣耀,而是羞辱。因为他们祖先的不济,后世子孙永远丢掉了江山。他们从那柔蜜的江南烟雨中走来,一路走入黄沙漫天的西北,稳稳扎根而下。萧氏还有不少同族,大多都南迁了,唯有这一族来到了边关地带,其祖,不可谓不强硬,不可谓无野心。凉鄯之地,扼住陇西咽喉,西南拒吐蕃,西北连接安西四镇及诸小国,北拦突厥,是陇右四镇沙州敦煌c瓜州晋昌c肃州酒泉c甘州张掖重要的大后方。雄踞十万兵马,乃大唐极其重要的西北屏障。 如此的兰陵萧氏,在大唐显赫无比,地位比曾经的诸多山东门阀世族更为突出,隐隐有大唐第一世家大族的势头。和平时期,萧氏就十分碍眼,大唐皇室始终对他们不放心。而吐蕃祸乱来后,他们又成为了大唐最重要的抵抗力量,不得不善加利用。如此微妙的境地,让大唐皇室的新帝不得不谨小慎微,以远嫁女儿的方式,换取稳定。 萧思难,行八,是兰陵萧氏这一辈嫡出的堂兄弟八个中最小的一个。即便如此,年纪也已及冠。思难之名,取自论语中的君子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因着只有八兄弟,最后一个思义之名,给了长房嫡长女。 萧思难排行虽小,但却是兄弟几个中最具军事天赋的一个。自幼习武,使得一手好枪法,骑射娴熟,武艺高强。除此之外,他还有他人无法企及的方向感,在荒野之中来去自如,不会迷途。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大局观,身临战场时犹如从高空俯瞰的鹰,能洞悉敌人的走向,迅速判断该从哪里阻截c围剿。如此一名骁勇善战的将领,显然立刻就成为了萧氏重点培养的对象。在刚刚及冠的年纪,就被派到对抗吐蕃的最前线,率领数万大军作战。 李瑾月刚到河西时,未能见到这位她未来的夫婿,也正是因为如此。而李瑾月因着年纪尚小,婚事约定好两年后再举行,眼下依旧是以抗敌为先。 李瑾月便带着程昳c徐玠和尉迟焉入了军营锻炼。她们并不接受萧氏的礼待,而是将自己当做一名普通的士兵,从最基层做起。除却不与男兵住一个帐篷,吃饭c训练,无一不等同。沙场之上摸爬滚打,熬练身躯,锻炼意志,一步一步成长起来。 只是,西北的气候实在恶劣,就在她们抵达河西军中后没几个月,徐玠终于因为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大病一场。这一场病,几乎要了她的命,好不容易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军医说,她已然不能再弓马骑射,哪怕运动稍有些激烈,都会带来发病的后果。徐玠黯然退下了沙场,但是姊妹几个却一直在鼓励她,她头脑聪慧,性格又稳重,当往军师的方向发展。徐玠内心坚强,自不会轻易被打倒,从此以后,努力攻读兵法,勤于思考,出谋划策。在不断的经验积累中,逐渐成长起来。 李瑾月与程昳c尉迟焉,则更加努力地锻炼,每每有军事行动,都积极参加,动用起全身的感官,观察c记忆c学习将领们的带兵方式,夜间,三人与徐玠凑到一处,讨论思考,将书中兵法与实战作对比,得出经验。她们帐内的行军地图,被标满了标记,摩擦得几乎难以辨认。每夜,几乎都是徐玠最后一个睡去,睡前,她会将所有的讨论做记录整理,作为参考的资料。每一旬,她们都会做一次总结,以汲取所有可利用的经验。 十五六岁的孩子,学习能力是极强的。那两年时光,是李瑾月成长得最快的一段时间。她真的忘记了曾经身处长安时那种绝望之感,全身心地扑入了军营中的锻炼。短短两年时间,她与程昳c尉迟焉c徐玠,屡立功勋,连番晋升,当萧思难从前线归来时,她已然成为了河西军中的一名团营校尉,程昳c尉迟焉皆是她手下旅帅,徐玠则成为了参谋中的一员。 那一年,李瑾月十七岁,兰陵萧氏安排她与萧思难完婚。婚礼流程并不复杂,也不铺张,处处透露出军人的血性方刚。当夜洞房时,萧思难与她言明,不会在她不愿意的情况下碰她,且坦白,他已有心爱之人,不希望辜负她。 李瑾月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对萧思难好感大增。此人虽做不成真夫妻,倒是能做好兄弟,如此重情重义,值得结交。 萧家儿郎的面貌,有一种独特的意蕴。保留着曾经江南时代的俊雅风流,却又掺杂了陇右时代边疆战场的坚毅阳刚,二者的结合不显丝毫矛盾之处,融润合柔,魅力非凡。萧思难,就是典型的代表。未见面时,李瑾月以为他是个五大三粗的军人,见了面才知晓,他竟是东吴周公瑾般的儒将。 他的心爱之人,李瑾月也见过了,那女子姓赵,是凉州城赵氏医馆的女儿,温柔多情,出身不高,因此无法娶为正妻。但他二人情投意合,倒让李瑾月觉得自己的到来有些多余了。好在,赵氏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为人温和友善,即便见到心爱之人明媒正娶的妻子,态度也如春风拂面般温和。李瑾月自不会拦着萧思难娶她为妾,身边有人在她耳边嚼舌根,言道即便与萧思难没有感情,可丈夫大婚后立刻纳妾,也着实是不给面子。可李瑾月不在乎,她甚至还催促萧思难尽快将赵氏纳进府来。 “我瞧思难大哥,战场杀敌浴血,也着实处境危险。你趁着这段时间,尽快与赵家姐姐成婚生子,免得你啊,以后断了后,我可不会给你生孩子。” 李瑾月玩笑般的一句话,没想到数年后却一语成谶。 她与萧思难成婚后,便随萧思难一起被调往安西都护府,进入敦煌守备区练兵。赵氏也跟着一起去了,这一次前往安西都护府,只是屯兵,并非打仗,倒也安定。这段时间,是李瑾月沉淀的时期,从河西军中学来的本事,在这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消化吸收,转化为真正的自己的本领。她也跟随萧思难,学到了许多战场上非常实用的本领和知识,如何在大漠黄沙中辨别方向,如何探明敌人动向,萧思难的军事素养,她望尘莫及,更是虚心求教。二人的相处,全然不似夫妻,倒像是亦师亦友的兄妹。 茫茫大漠,异域风情万分迷人。李瑾月在敦煌,不仅仅只是耗在军营之中,她还去欣赏了敦煌那灿烂辉煌的洞窟壁画与雕塑。无数大唐的画工,在此度过了漫长的一生。那洞窟中留下的作品,让人望而心生敬畏。观赏慈悲垂目的佛陀塑像,漫曼舒展的飞天仙女,李瑾月忽而有所感,战场上的杀伐,或许不该只是为了消灭敌人,求取和平,才是最终极的目的。为生灵而战,才是义战,敦煌的佛像在此数百年,不知观望了多少生生死死,来来往往,她也是其中过客之一。人生苦短,当立不世功业。 开元十一年与吐蕃的那场战事,不可谓不惨烈。河西军c陇右军,所有能用上的兵力,几乎都派出去了。李瑾月等人所在的部队,接到任务,拔营离开敦煌,南下进入吐蕃疆域,在于吐蕃北面绕道伏击攻击陇右的吐蕃主力部队后方。 时值十月,边疆的气温已然降到很低,穿越祁连山西部余脉当金山时,大雪封山,军队几乎走不动道。山中寒风刺骨,盔甲生冰,空气稀薄,喘不上气来。队伍不得不一刻不停地行走,一旦停下,就有被冻死的危险。积雪最厚处埋到腰际,道路几乎无法行走,不得不轮番铲雪前行。萧思难与李瑾月作为大军的首领,抗住巨大的压力,以身作则,艰难带领队伍走出了当金山,从人迹罕至的大山中走出时,天地朝阳初升,那一刻李瑾月所感受到生命的壮美,至今记忆犹新。 队伍折损了将近一半,但依旧按照原定计划,从后方绕道奇袭吐蕃大军后方。那场大战,大唐惨胜,鲜血铺满了白雪皑皑的地面,浮尸遍野。李瑾月的大队,与萧思难分头行军,两线夹击。大战过后,李瑾月打扫战场,噩耗却传来。 萧八郎,吸引了吐蕃主力部队穷追猛打,以单薄的军力独立支撑,未呼救未求援,带领兄弟们浴血拼杀出来,最终身中数刀数箭,战死沙场。 李瑾月手中染血的大剑坠地,满是血污的面上,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那个永远阳刚自信,充满智慧和沙场经验的男人,就这样死了?两线夹击,是李瑾月提出的策略,他也采纳了。大雪山都走出来了,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和赵家姐姐的儿子,才三岁 “太惨烈了,太惨烈了”传讯官面上的血污与泪水一起冻结在了脸上,泣不成声。 为什么不求援,为什么要独立支撑?李瑾月始终没能明白。她的大军距离他不远,他完全可以求援。以他的能力,完全不必与吐蕃顽抗,调转马头,绕道避免正面交锋,是很容易的事。 后来她才明白,不是他不求援,是他本身就是援救的一方。十多年前,金城公主远嫁吐蕃赤德祖赞,金城公主是邠王李守礼之女,被中宗皇帝收为养女后出嫁。然而赤德祖赞迎娶金城公主,却不遵守和亲约定,屡次将金城公主软禁,出兵大唐。邠王李守礼气恼,不遵军令,擅自出兵攻打吐蕃右路。而且愚蠢到亲自领兵出击,引诱吐蕃大将欲擒他立功。结果吐蕃军力全部被吸引到右路去。当时,萧思难的军队正在右路后方奇袭伏击,骤然遇见超乎想象的兵力,不得不仓促应对,才致使差一点全军覆没。萧思难拼了性命将李守礼救出,自己却壮烈牺牲。 他大概是预见到了这一场战会是他军事生涯的最后一场,他没有求援,也不希望李瑾月来救他,因为救他,无异于自杀。 大唐的一代将星就这样陨落了,那个像大哥一样照顾她c教导她的人就这样走了,李瑾月之愤怒之悲痛无法用言语表达,若不是程昳c尉迟焉拼死拦住她,她差一点挥剑斩了李守礼。唯一让她安慰的是,李守礼最终确实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大唐公主,没有为驸马守活寡的必要。但是李瑾月却选择了留在河西军中,留在了萧氏,照顾赵氏和她年幼的儿子。 然而命运显然不会这样轻易放过她,仅仅过了两个月,腊月年底,李瑾月忽然连番接到三道长安的召回令,要她立刻卸甲返京。 她苍白着面色匆匆赶回长安,路上得知,她的母亲出事了。而就在她距离长安还有七日路程时,噩耗几乎将她摧垮。 她的母亲,永远离开了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0.第一百九十章【外传·凰涅篇】 人生之际遇, 岂是凡夫俗子所能预料。哪怕再努力,再昂扬,也避不开命运指派给你的飞来横祸。灾祸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母亲走得猝然若惊雷,李瑾月根本毫无准备, 她坚强地独自在边疆奋斗了那么多年, 哪怕身处大雪埋躯的雪山, 身处尸横遍野的战场,也从未有一刻似她立在皇城下时那般绝望。 十年前她离开长安,发誓回来后要荡平污秽;十年后她回来了,却一头栽入了深渊。 那年长安的雪,下得特别大。漫天飞舞, 覆盖大地一片银白。她手足冰凉地坐在父亲为她建造的那座浩大的公主府庭院石阶上,肩头发顶沾满了雪,大剑靠在她膝头, 低吟若泣诉。这座位于长乐坊的府邸, 曾经是太平公主府的府址, 在李瑾月离开长安后就开始翻新, 殚残的土地一刻也不停地换了全新的面貌。为什么这里会是晋国公主府?其余出阁的皇子c公主们, 谁也没有被赐与这座府邸,偏偏李瑾月,一回来, 就被她的父亲以赐府的名义, 囚禁在了这片可怖的地方。 忽然想起, 八岁时随父郊外游猎,她以精准的箭法射穿了一对野兔,当时父亲曾对她说:“你真像你的姑祖母。”那时李瑾月尚且年幼,未曾懂这句话中的恶毒。这是一句太恶毒的话,如今她回想起来,依旧毛骨悚然。 生不逢时之感,让李瑾月抑郁难平。如若她生在武皇时代,她该有多么意气风发。然而,她却偏偏生在了武皇之后,在这女主政权崩塌破碎的飘摇时代,她身为皇室女,空有一腔抱负,一身本领,又该何去何从。 囚了便囚了罢,自由与否还有什么意义,活着与死了,还有什么分别。自小到大,她如此努力的原动力,就是为了她的母亲,母亲就是她的一切,其余所有都得退居次席。她学文学武,把自己逼迫入极限,承受其余女子无法承受的苦与难,只是为了求一个价值,一个沉重而值得掂量的价值,让她的父亲可以称量她,因而不要再欺辱她的母亲。十数年,她的母亲过的日子,那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全然不似一位母仪天下的后位之主。 然而,是她不孝,她离母亲太远了,没能保护好母亲。母亲终究被奸人所害,而自己尚未来得及解放母亲忧郁的心,就与母亲阴阳两隔。 该复仇吗?可她却一时间提不起强烈的复仇心,她只是倦了厌了,什么也不想做了。或许,就这样提剑入宫,杀死武惠妃,是最直接的报仇方式。她不是做不出来,反正生命早已失去了意义,她还有什么好在乎的。蝇营狗苟,都是虚妄,在真刀真剑面前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她本就不想斗,就以最快的方式解决问题罢。只是她真的累了,等到来日,她打起精神来,再仗剑入宫。此刻她,只想好好睡一觉,最好很长很长时间不要醒来。 母亲,您别急,孩儿太累了,您让我歇歇,等醒来,孩儿就为您报仇,然后孩儿就去与您团聚。生时,孩儿没能保护好您,九泉之下,再不会让您受任何欺辱。 长夜漫漫,她或许是疲累已过极致,竟是无法成眠。她突然很想喝酒,便命府中下人为她购酒,数量要堆满库房。她就这样独自坐在自己寝室中饮酒,一坛接着一坛,直到醉成一滩烂泥,意识终于渐渐远离。 冥冥中,她仿佛回到了儿时。又一次瞧见了赤糸与莲婢,她们在前方嬉笑奔跑着,回身望着她,呼唤她跟上。可是她却立在原地,迈不开脚步。 “卯卯!怎么了,跑不动了吗?”赤糸笑着喊她。 “卯卯!咱们去吃好吃的,不等你了。”莲婢笑道。 一声“等等”卡在她咽喉中,却喊不出口。她只能僵在原地,哑口无言地目送她二人远去。 呵呵,哪怕入梦,也不得清静吗? 赤糸,这么多年你在彼岸,过得可好?如果你还在,这会儿应该来看我了吧。没关系,你来不了,我去找你,很快的。 莲婢,这些年你还好吗?原谅我没有勇气再去见你。我害怕自己无法在你面前隐藏内心的阴暗,你之于我就似一面明镜。我始终不明白自己对你的感情,究竟是友情,还是早已超越。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你对赤糸的情,我早已看清,她的火热捂热了你那颗素来冰凉的心,而我做不到。我或许是那天上清冷的月,连发光都如水,与赤糸的炽烈大相径庭。我的根本,亦是寒的。地上的一切,我只能远远观望。但是不论如何,当年你能来到我的身边,我始终无比的庆幸。能够与你相识,是我此生之大幸。你的睿智c从容c体贴与坚强,无一不让人眷恋。 但是对不起莲婢,我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要好好地活着,我与赤糸,都不是合格的朋友,我们先你而去,你定会无比伤痛。一切的痛楚,都是你在承担,而我,永远都是个逃兵。我这次又要逃了,逃去一个再也没有纷争的地方。那定是美好的,我已迫不及待了。 原谅我背叛了我们当年的誓言,青云之志,或许真的高不可攀。就让它,随风消散罢。 她抱着酒坛,闭目而眠,泪水从眼角顿涩溢出,缓缓濡湿面颊。 那是她自小到大,做得最为痛彻心扉的一场梦。喜c怒c哀c乐c爱c恶c欲,生c老c病c死c怨憎会c爱别离c求不得,尝遍了人世间的七情七苦。待到梦醒时分,一切迷惘尽皆化作飞灰,她忽然活明白了。人生在世,她可不就是来受苦的,既如此,苦痛再多,也无所谓了。怨憎会,逃不脱;爱别离,免不了;求不得,放不下。那就这样吧,又有什么不好呢?何来的圆满,何来的幸福,不过是心魔作祟,不过是贪执无边。 她或许不该去看未来,对未来的希冀,才是她苦痛的来源。她只需活在此刻,只要有一丝慰藉,她就可以从中汲取到生命的养分。望着伏在自己床榻边安静入睡的张若菡,李瑾月如是作想。 啊她来了,终究是她陪在了自己身边。这女子怎么会这般的美好,或许她就是上天给与她的指引吧,指引她行路的方向。她将手附上她的面颊,感受掌心中的温软,那一瞬心中得到的慰藉与隽永,让她永世难忘。只是她明白,她所追求的无非是镜花水月。就如那杯中物,饮下去能让你短暂地逃避现实,可终究并不是属于她的长久永恒之物。愈是沉醉期间,愈是诞漫难握。可那又如何,她什么都没有了,哪怕只是追求些虚妄的东西,好歹也算是有所追求。 否则她来这人世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李瑾月从未有任何时候,像那段时间一般纠缠着一个人,那厚颜与勇气,让她觉得都快不认识自己了。回头去看她所做出的事,真的是匪夷所思。她曾经是那么尊重莲婢,轻易不敢碰触她,可那段时间,她却尝试着拥抱她甚至亲吻她,为了亲近她无所不用其极,利用自己的悲惨去达到激发她怜悯心的目的。 她竟是如此卑鄙无耻之人吗? 莲婢推开她,与她说的那些话,她不是不懂,她早已明白自己绝不可能追求到莲婢,可她只是想追求她,为了追求而追求,是为了给自己的人生找一个目的。这个追求最好不要有结果,如此她才心安理得。 那她到底爱不爱莲婢,这个问题自她被贬去安北都护府时,就开始思考了。却始终未曾得到否定的答案,她必然爱她,非同寻常地爱着。但是那爱,若是要与赤糸相比,却未免掺杂了太多杂质,不够纯粹。即便如此,那也是爱,得不到回应的爱永远都是痛苦的。她习惯痛苦了,大约痛苦,才是她人生的意义。 在安北都护府的日子,相比较安西时,未免有些清冷平静。再没有热火朝天的学习与训练,她已然年纪不小。她开始组建自己的亲军,也是大唐唯一的一支女子组成的部队。与突厥大大小小的战役,也打了不下二十余次。拱月军,就是在这样的瀚北苦寒之地锻炼起来的。 每日,她除却布防c训练军队c制定策略,就是独自迎着朔风练剑,一寸一寸熬练她的性子。曾经的绝望逐渐淡去,母亲离世的打击对她的影响也渐渐消散。 她开始察觉,自己当时的念头,实在危险。她开始体味到,母亲绝不希望自己为她复仇而死,她只希望自己能好好活着。她开始明白了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也开始对那个至高无上的帝位产生了兴趣。 自出生,二十多年了,她始终在被人摆布。难道未来的人生也要继续这般吗?难道她的母亲就要一直背负着污名遗臭万年吗?她该做什么,似乎已经一目了然了。 她变了,变得愈发冷酷,变得不再懦弱。一如瀚北的寒风一般,刺骨如剑。当年的青云之志,她始终未曾彻底丢弃。只是如今想来,实现志向的初衷,似乎变了味。没有关系,她终究要去实现诺言,对一切作出交代。 开元十六年年末,她再度被召回长安,这一次,是因为圣人新推行的长征兵番役制。又是一项针对边疆将领和军阀的政策,目的是为了削弱将领在军中的威信。打着晋国公主征战边疆多年,要在慈恩寺举办水陆法会祈福洗煞的旗号。 结果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见到了一位魂牵梦萦的故人,一位她根本就不敢相信还活在世上的故人。只是当时的她傻傻的,根本就没有认出来。直到朝廷前往洛阳就食之后,她才在哪个倾盆大雨的日子里,于天津桥上将她认了出来。 彼时,她正要举剑杀了她,因为她觉得此人夺走了她存活的唯一意义。没想到峰回路转,她却从此找到了全新的人生意义。 赤糸啊赤糸,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我因你而痛苦,也因你而狂喜,但最终我们都长大了,回首往事,苦痛犹在,却觉不负流年。她挥剑斩断情丝,虽然藕断丝连,至今仍未彻底断绝,可她却不再觉得绝望,而是充满了希望。大约,这正是“穷且益坚”的道理。 匆匆人生二十八余载,皓月阴晴圆缺。可她始终桀骜地悬在高空,要那苍穹向她俯首,她孤傲冷彻,淡看世间百变沧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1.第一百九十一章 开元十八年四月廿九凉州姑臧县。 春日虽早已到来,对于河西之地来说天地仍旧尚未完全解冻。寒风习习黄沙道上还有残雪积存。姑臧县城,距离凉州府城只有一日的行程。以东以北是自秦修建的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长城,以西是绵延贯穿东西的河西走廊,联结着安西四镇与唐腹地的咽喉要道。 姑臧之名,得来于先秦时期的月氏与匈奴部落名。姑臧山,神俊雄伟,层峦叠嶂远观好似一朵盛放的莲花,故而得一俗名莲花山。而就在姑臧山上还保留着自东汉时期建造的莲花山大寺乃是河西最为宏大最为著名的寺庙。融合了吐蕃阐教c截教与小乘佛教之精髓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宗教文化。 自前隋以来至今,道教盛行莲花山上的庙宇又数度扩建,如今形成了恢弘的佛寺道观建筑群。河西之地往来之人大多会上山拜谒,以求平安康健。 这里的地势相当高登山路并不好走。但是好在经过数度扩建山道亦被拓宽,马车徐徐而上,最终也能登顶庙宇。只是气温是极低的,天寒地冻,放眼望去尽是白雪皑皑的山头。 当沈绥从马车中下来时,一阵刺骨寒风吹得她双颊泛白,呵气成冰。她不自觉地颤了颤肩膀,裹紧了身上的黑狐领披风,转身,伸手去扶刚从马车中钻出来的张若菡。 “莲婢,小心,地下湿滑。”她紧张兮兮地搀扶住张若菡,看着她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踩着下车凳,最终站在了地面之上,这才松了口气。可手上却如何也不敢放松,一直紧紧将她半搂在怀中,生怕她有一个闪失。 张若菡已有九个月的身孕,腹部挺得高高的,行路都有些困难。她面色红润,身子又丰润了一圈,为她多添了几分妩媚柔和之感。只是一袭白衣,依旧纤尘不染,清冷绝美。她将暖手炉揣进袖子里,笑着抬手捂住沈绥冰凉的双颊,道: “瞧你又来了,我与你说了多少次了,我身子硬朗着呢,你总这般紧张。” “尽胡言,哪有孕妇称自己硬朗的。孩子都那么大了,我就怕你有个闪失。你别像上次那般吓我,我魂都没了。”沈绥没好气地握住她捂在自己面颊上的双手,包在自己掌心中。 所谓“上次”,是指一个月前,她们在灵州朔方时,张若菡站在浩荡黄河的河滩边沿,观赏大河千里冰封的壮观景象。却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一跤。若不是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她,还不知会如何。那一次真将沈绥吓得魂飞魄散,以后再也不让她独自行走了,每逢出行必然要亲自搀扶她。 张若菡半倚在她怀中,望着远方层峦叠嶂的皑皑白头山脉,烟雾重重仿若仙境,不由叹道: “真美。” “是啊。”沈绥应道。 “这一路行来,我真是大开眼界。回想从前,觉得自己真是井底之蛙,如今才算游鱼入海。” “你的心愿可不就是行遍天下,拜谒大诸佛寺嘛,咱们这一路行来,也算是逢庙必入。如今又依了你上了这险峻的莲花山,你可别再不知足了。等拜过莲花山大寺,我们就要去凉州府了。”沈绥道。 张若菡瞪她一眼,道:“你现在倒好,嫌弃我不让你省心了?” “哪有”沈绥连忙否认。可是张若菡这怀了孕就像换了个性子,虽大体依旧,可总是会出其不意地皮闹任性一下,让她措手不及。从河北道一路西行的路上,她就不敢放松。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她耍弄一番。诸如在她的食物里加很多很多的芥菜碎末,亦或用墨汁在她面上图画之类的,简直让她哭笑不得。这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她玩心变得特别重,每每遇到沿途风景,总是流连忘返。有时会疏忽安全,忘记自己是有身孕的人,让沈绥很是忧心。 只是,她还是有分寸的。千鹤依旧昏迷不醒,一日寻不到邪教总坛找到解药,一日就不可放松。行程之所以走得这么慢,可不是张若菡耽搁的,而是沈绥刻意安排的。从河北道幽州府至陇右道凉州府,她们足足走了正常速度的三倍有余,为的,是等一个消息。 早在去年调查江陵朱元茂案时,沈绥就曾发了一封书信给她的师尊司马承祯,希望道门能够帮助千羽门探明丐帮的动向。如今一年过去了,结果终于传来了。道门的威信果真非同凡响,丐帮高层早已知晓自己的组织之内混入了大量的邪教成员,只是苦于缺乏力量,始终未敢动手清除。万幸道门携大量依附于道门的门派来援,丐帮高层立刻开始着手剃除教内的可疑人物。一份长长的名单已然列出,如今,邪教分子的大面积围剿已然开始三月有余。至目前,共计有七成以上的邪教分子被彻底剃除,剩余的大多在逃,还有一小部分被策反招供。 丐帮,确实正是邪教主要的信息传递网,邪教对丐帮的渗透超乎想象。除此之外,每个城镇之中的一些三教九流之辈,也有邪教成员,这类人极难辨认,也大多不是核心成员,数量并不算多。清除这类人工作,千羽门分出了一小部分人手来进行,这些人虽然成不了大气候,可也不能放置不管。邪教犹如生命力顽强的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有掘地三尺,毁其种根,才有可能完全消灭。 优先打击邪教的信息传递网,是沈绥铲除邪教的重中之重。千羽门与邪教的战争已然吹响号角,双方有任何手段都会全力施展,而最先开始的,无疑正是信息战。沈绥埋下道门围剿丐帮这一步隐棋,如今成为了翻盘的关键。邪教虽有反扑,可却因为失去先机而不成气候。不过,千羽门也并不是毫无损失的,在过去的数个月里,各大城镇都爆发了相当规模的帮派械斗,千羽门大量门徒受伤乃至于死亡。也牵连了不少其他的门派与帮会。 就在江湖之上一片血雨腥风之时,司马承祯传来好消息,针对千鹤所中之心毒,司马承祯有可以延缓毒发的办法。虽然无法彻底清除毒素,可是却可压制毒素在千鹤身体中的蔓延与渗透。再加上颦娘每日为千鹤行针,她眼下发作的间歇越来越长了。五个月的药量虽然早已使用殆尽,可颦娘又根据司马承祯抄来的药方制出了新药,能够起到与邪教药丸差不多的功效。 只是,千鹤被封住了身体大部分的经脉,尤其是头部,以至于她大多数时候都处在昏迷的状态中。偶尔醒来,也都是一阵胡言乱语,认不出身边人是谁,也不在乎自己身处何方。对于这样的千鹤,众人从最开始的焦急,渐渐进入了习以为常的状态,照顾她的起居,成了无涯与颦娘的事,而沈缙,则几乎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偶尔会抓着她的手,仿佛这样,千鹤就能感应到她,就能与她诉说心声。 一路行来,九个月的时间,她们走走停停,终于在最近得到了一个久候多时的消息。 当初沈绥命人跟踪的那些未去领取通商券的人,经过一番辛苦的排查,早在八个月前就将范围缩小,锁定在一名出没于威州县城的寒酸又平凡的男子身上。跟踪他两个月后,先锋队在凉州府附近丢失了他的行踪。此后,千羽门就集中力量,在四周搜索。只是一直未曾有进展。 搜索范围一再扩大,直至六个月后,就在众人觉得希望愈发渺茫之时,前方终于传回消息。一队从肃州酒泉城出发的驼队内,有人见到了那个男子。驼队一路往西,准备进入高昌国境内。眼下,千羽门的人已经跟上去了。 那男子在凉州城附近消失的六个月,让沈绥心觉蹊跷非常。他究竟躲在了哪里?长达半年的时间,他究竟在做什么?眼下出发前往高昌,又是因为什么?她必须要弄清楚这三个问题。 凉州府城,乃是兰陵萧氏的所居地。沈绥虽早有预料,自己西行的路上绕不开这个庞大的家族,但依旧没有想到,这个家族,竟然也会与邪教成员有关。当然,她的这个想法有些武断,那个男子虽然在凉州府附近消失了半年的时间,可并不能说就一定与兰陵萧氏有关。 只是沈绥认为,要想让一个人在重重眼线紧盯下,无声无息消失半年时间。除却兰陵萧氏暗中相助,其他的可能性,也确实并不大。 直至发现兰陵萧氏也有可能卷入其中,沈绥终于嗅出一丝诡异的味道。从太原王氏开始,清河崔氏c范阳李氏,如今兰陵萧氏也卷了进来,那么多举足轻重的山东门阀世族,为何都与邪教有关?这显然不该是个巧合。 其实,若真要全部算上,与沈绥相关的吴兴沈氏c延陵沈氏,与武惠妃相关的文水武氏,洛阳的弘农杨氏以及河东薛氏也都在其中。 如此细细想来,真让她有些毛骨悚然。纵观眼下的局势,与开元十六年已然大相径庭。文水武氏与弘农杨氏各有得失太原王氏与河东薛氏几乎被灭门清河崔氏遭到巨大打击,短时间内缓不过来。范阳李氏坐收了幽州一带巨大利益,还攀上了卯卯这门姻亲吴兴沈氏那里虽未曾有过什么动作,却也因湖州档案失窃一事,染上了一层阴霾。 如今,她就想尽快进入凉州府城一探兰陵萧氏究竟。然后,她才能决定赶往高昌之前,她需要做什么准备。她并不想打无准备之仗,尤其在越来越接近邪教总坛的档口,她更是不能有丝毫的遗漏。 “莲婢,外面冷,咱们赶紧进去罢。”瞧忽陀差不多已经把马车拴好,沈绥对张若菡道。张若菡颔首,随着她缓步往寺庙中行去。眼前铺展开的恢弘庙宇建筑群,使他们叹为观止。哪怕是长安的大慈恩寺,也没有这般的规模。到底是河西第一圣地,气魄非凡。 无涯c忽陀从后方紧随而来,一行四人登上了阶梯。这一次上得姑臧山,沈缙与颦娘并未跟来,千鹤处于昏迷,行动不便,她们需要留下照看。而千羽门其余成员,则大多在山下姑臧县城中探听有关兰陵萧氏的消息。从云从雨跟来了,不过并未跟上山,而是等候在山下。从雨自从入了河西,对这里的气候不是很适应,一直很虚弱,山下还算好,一到山上就呼吸困难。从云无法,只得留下照顾妹妹。 张若菡坚持上山,并不是因为贪玩,她知道莲花山上抗高寒的药物很灵验,尤其针对那些对高原地带敏感的人,想求一些来。此外,她还希望替千鹤,以及身边的亲人们求一些平安符。愈是接近邪教总坛,她的内心就愈发不安,只希望神明保佑,让他们所有人都能转危为安,此后清平长乐。 而当她们即将步入莲花山大寺的山门时,忽而从大广场东面的一处名唤白露观的道观之中,走出一位中年道士。中等身材,无须,容貌粗犷乃至有些狠恶。裸露在外的脖颈上,隐约可见涅纹弥漫,十分可怖。可是沈绥瞧见他,却忽而欣喜呼唤道: “陈师兄!” 张若菡闻声望去,眼中有些疑惑。 那道士显然看到了沈绥一行,遥遥打了个稽首,哈哈大笑起来,大跨步行来。一边走,还一边笑着呼唤道: “伯昭!师尊可真是神算,他说你今日会来,你竟然真的就来了。” “师尊也在?” “自然,他在此处候你多时了。” 张若菡此刻微微拽了拽沈绥的衣袖,沈绥会意,低下头来,在她耳畔悄声道: “这位就是为我纹身的陈师兄,我师尊司马承祯的大弟子。” 张若菡恍然,原来这位就是当年江湖之上赫赫威名的“九龙涅”。可是她念头一转,神色却古怪起来。 这人为赤糸纹过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2.第一百九十二章 张若菡正出神间, 陈师兄已然向她行礼, 唤了一声: “张三娘子贵安。”用的依旧是张若菡出嫁之前的称呼。 张若菡颔首微微欠身, 算作还礼。口中则称道: “见过陈道长。” 陈师兄见她怀身多时, 却并未显出异样神情, 好似两个女子生子之事在他看来,并不那么令人惊异。他侧过身子,抬手请道: “若不耽误, 便快请进罢, 师尊久候多时了。” “不耽误,吾等本就打算在山上宿一夜。”沈绥道,随即她扶住张若菡, 随着陈师兄的引导,往白露观中行去。 残雪点缀在观内, 苍古的廊道, 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这白露观,是魏晋时期修建的,也是这莲花山上第一座道观,就建造在莲花山大寺的东侧。佛家以西为重,道家以东为贵, 恰好。”陈师兄介绍到道,“这里也算是我茅山道最西的一处老观了,是由当年的葛天师督建的。师尊与我, 来过这里两回, 都是为交流而来。今次来这里, 却是为了等候你,师尊料到,你西行途中,必然绕不开这座莲花山。” “师尊神算。”沈绥笑道。 “你这些时日过得如何?算起来,我们也有两年多未见了。听闻你这日子过得,可有些水深火热啊。”陈师兄戏谑道。 “哈哈哈,师兄笑我。不瞒你说,确实不容易。不过,好歹是走到这一步了。距离完成我的目标,亦不远了。”沈绥道。 “越是此时,越是入了险境。师尊来寻你,也是为了此事。” “哦?”沈绥一时讶异,师尊司马承祯不问世事多年,即便知道邪教的存在,他也是方外之人,不会多管闲事。 “请进吧,具体,师尊想要亲口与你说。”陈师兄将沈绥与张若菡让进了侧殿耳房。 一入门,张若菡就瞧见一位一身葱白八卦道袍的老道士,正盘膝坐于一尊一人高的三足双耳铜药鼎边,闭着双目,似乎在冥想打坐。银白的发丝没有一根乌发,长须飘然,一张面庞皮肤犹如初生的婴儿般细嫩红润,一身的仙风道骨。众人走进来,他也不起身,也不睁眼,直至招了招手,拍了拍自己身侧连排的坐垫,示意他们过去坐。 沈绥上前,也不多话,带着张若菡等人拱手行礼,然后沈绥扶张若菡在坐垫上坐下,自己这才跽坐下来。身后,无涯与忽陀同样跽坐陪席。 张若菡眸光瞻仰这位上师,心中不由啧啧称奇。司马承祯,贞观十三年生人,乃是晋宣帝司马懿之弟司马馗的后人。算算年纪,至如今已然是九十岁的耄耋之年。他自少笃学好道,无心仕宦之途。师事茅山道士潘师正,得受上清经法及符箓c导引c服饵诸术。后游历天下名山,于天台山玉宵峰隐居,自号“天台白云子”。一直到武皇世代,武皇闻其名,请他出山入京,亲降手敕,赞美他道行高操。睿宗景云二年奉诏入宫,询问阴阳术数与理国之事,他回答阴阳术数为“异端”,理国应当以“无为”为本。颇合帝意,赐以宝琴及霞纹帔。本朝开元九年,圣人派遣使者迎他入宫,亲受法篆,成为道士皇帝。开元十五年,又召入宫,请他在王屋山自选佳地,建造阳台观以供居住。并按照他的意愿,在五岳各建真君祠一所。他善书篆c隶,自为一体,号“金剪刀书”。圣人命他以三种字体书写《老子道德经》,刊正文匍,刻为石经。 张若菡之所以这么熟悉这位白云子道长的经历,是因为她的世伯张说与父亲张九龄,都曾向司马承祯问道,得他授学,有半师之宜。 如今,她的伴侣,却成了司马承祯的俗家弟子,这辈分好像又乱了张若菡不由叹息一声。 “小张娘子,因何叹息啊?”却没想到,她这一声叹竟引得老道长发话了。瞧见老道长双目睁开,向自己望来,眸子中的精亮让她吃了一惊,竟一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晚辈失仪,道长见谅。”片刻后她定了定神,说道。 “呵呵呵呵”老道长却笑了起来,“是你这腹内的孩子调皮了。” 张若菡被逗笑了,老道长的和蔼,让她顿生亲切之感。 沈绥淡笑不语,望着张若菡的眸光中满是眷眷温情。 “我见过你世伯和你父亲,他们都是睿智的人。”司马承祯说道。 “多谢道长。”张若菡忙答谢。 “伯昭,你这孩子,为师等你这么久,你见到为师也不知道打声招呼,就知道盯着你家娘子看。”司马承祯话锋猛然一转,张若菡顿时面颊透红,沈绥嘿嘿傻笑一声,道: “师尊您就别逗莲婢了,她可不习惯您这性子。” “哼!”老道长孩子气地哼了一下,“就你鬼灵精。” 原来是逗我呢张若菡顿感无语。到底是老童之年,这老人家和孩子的性子,其实还真没两样。 “伯昭啊,我在这里候着你,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那就,先听好消息吧。”这是她的习惯,好消息往往不能掩盖坏消息带来的糟糕心情,不如先高兴一下,接着再慢慢发愁。 “好消息就是,为师会陪你前往西域,寻找邪教总坛,助你一臂之力。” “师尊?”沈绥听到这个消息倒是不喜反惊,“您这是为何呀?” “不告诉你。”老道长又调皮了。 沈绥无奈,只得哄道:“师尊,您就告诉弟子嘛,弟子再给您做个丹药匣子?” “哼,才不是贪你的丹药匣子。”司马承祯道,“第二个消息,你是听,还是不听?” “唉好吧,您说。” “为师昨日收到消息,长安传来噩耗,张道济,去世了。” 沈绥瞪大双目,一时吃惊,不由自主看向张若菡。张若菡面色显然比方才要苍白许多,她忙追问道: “消息可确实?” “确实,是病逝的。” 沈绥忙侧过头来,询问忽陀道: “千羽门可曾传来消息?” 忽陀忙摇头,道:“不曾。” 司马承祯摆了摆手,道:“不必惊奇,千羽门暂时没有消息也是常理。张道济是在我道门病逝的,我的消息自然来得比你们快。圣人还是很仁慈的,老宰相病重,他命医道两家全力救治,医家无措,便转入了我道门。奈何,命数有时尽,半点不饶人。” 张说自去年回京后病重的消息,沈绥是知道的,但她害怕莲婢担忧,便一直没有告诉她。却没想到,陡然惊闻噩耗,莲婢一时之间一点准备也没有,内心必然受到了冲击。 张若菡垂下双眸,又是一声叹息,道: “多谢道长告知,我世伯,操劳一生,为国为民,也算死得其所。” “小张娘子,能坦然看待亲属的逝去,不容易。”司马承祯道。 “生死有数,不必太过执着。轮回周转,终究生生不息。”张若菡双手合十,道。 “佛家有理。”司马承祯颔首。 室内静默了片刻,仿佛在为这位宦海沉浮一生的一代名相默哀。张说的逝去,似乎代表着一个时代的逝去。放眼他离去后的朝堂,早已没了当年的清明,当中的晦暗,让人心惊。而圣人是否还能有一人在旁,劝导他兼听则明,察纳雅言,又已然成了未知之数。奸佞在侧,不免让人心有戚戚。 半晌后,沈绥开口道: “师尊,此次前来同我一起赴西域,莫不是因为您曾与我的家族有渊源罢。” “你这孩子聪慧,我自是瞒不住你。你背后的凰涅纹,是我让清丰(陈师兄道号)为你纹的,自然意味着,我明白你身上的秘密和你家族的来历。司马家,是晋室之主,因为八王之乱差点丢了华夏的根脉。衣冠南渡后,与琅琊王氏共治南方。东晋,宋c齐c梁c陈,就是这么一气儿传下来的。虽然更迭频繁,实际上换汤不换药,里子还是一样的。 我司马家丢了天下,便成了田舍翁,富贵不敢再求,缩头过日子。但是,这家族余威仍在,乡里乡间,我们还算是有些威望的乡绅,许多上头往来的事,我们也能有所耳闻。我与我祖父很亲近,他曾说与我很多事听。南梁末年,我高祖父是朝廷上的小官员,家里能接触到一些贵族的风闻。高祖父年老时曾与我祖父讲过很多的故事,其中有一件诡异之事,就发生在那个时候的吴兴沈氏。 我高祖父是当时名士,与吴兴沈氏的子弟关系颇好。那时,吴兴沈氏长房有一名非常美丽的嫡出女,闺名唤做舒窈。她是当年你们尹氏先祖与之交好的那位吴兴沈氏长房大郎君的幺女,彼时年方二八,正是准备婚嫁的年纪。沈氏大郎为她在诸多贵家中物色夫婿,可却未曾想到,她与你们尹氏的一位子弟之间生了情。啊,当时尹氏已然改姓沈,亦是沈氏家族中的一员。 那位儿郎名唤望舒。” “沈望舒,沈舒窈,这名字,未免太合了。”张若菡喃喃道。 “呵呵呵,男楚辞,女诗经,此二人正是因取名结缘。当时,望舒郎向尹氏家主请婚,尹氏家主最初不是很应允,但奈何望舒郎是她最爱的子弟之一,文武双全,一身才华,而且还是血脉继承者。最后,尹氏家主还是去寻了沈氏大郎君提亲。却未曾想,沈氏大郎君回绝了此事。他已物色到合适的夫婿人选,彼时南梁朝局动荡,眼瞧着陈霸先独揽朝政,吴兴沈氏也必须站队,值此风口浪尖之际,舒窈娘子的婚事,就成了站队的关键。对方的夫婿家,选了与陈霸先爱妾的娘家——章氏。显然,从隐居之地刚刚立足尘世的尹氏,不会有任何机会。 唉世事无常,年轻人之间,一旦爱到深处,哪里是能轻易分开的,情/欲一上脑,就忘乎所以了。望舒郎与舒窈娘子不顾一切私定终身,舒窈娘子很快就怀上了身孕。而且,孩子也是血脉继承者。舒窈娘子不知尹氏血脉之谜,可望舒郎却知道自家血脉的秘密。受孕初期,就能看出孩子是否是血脉继承者。两个年轻人很惊慌,尤其是望舒郎,他知道尹氏血脉之谜能一直隐瞒下去的原因,是所有继承血脉的孩子,都由尹氏自己抚养长大,接受尹氏自己一整套的教育。可这个孩子如若沈氏要与尹氏争抢孩子的抚养权,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论如何,舒窈娘子的名节与清白都给了望舒郎,这嫁给章氏一说,也只能作罢了。沈氏大郎君恼羞成怒,尹氏家主登门谢罪,再次请婚。沈氏大郎君却道他依旧不能答应婚事,尹氏毁了沈氏站队的机会,此后吴兴沈氏何去何从尚未可知,风雨飘摇之时,一个大家族不能因为两个年轻人一起陪葬。如果所有人逃不过一劫,那么这两个惹祸的年轻人,必须承担后果。 这个孩子,必须打掉,舒窈娘子要以妾室的身份纳入章氏,这是章氏退了一步后的条件。这个唯一的机会,如若吴兴沈氏再一次放弃,那么显然将章氏彻底得罪到底,也会因此丧失了陈霸先的信赖。 巨大的压力,使得尹氏家主不得不退步。然而有一点,是吴兴沈氏根本不知道的,那就是怀有鸾凰血脉的女子,如若强行打胎,必有性命之忧。尹氏家主唯一的条件是,孩子不能打掉,要生下来给尹氏。沈氏家主不答应,婚期已近,沈氏根本等不起,孩子必须打掉。 在这样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尹氏不得不将家族血脉之秘告知沈氏大郎君。二人于书房中密谈多时,最终,达成协议,孩子可以生下归还尹氏,但是沈氏与尹氏自此恩断义绝,尹氏嫡系血脉必须前往金陵,作为吴兴沈氏的质子,在陈霸先的眼皮底下生活。此外,尹氏必须交出望舒郎给陈霸先以谢罪。这些苛刻无比的条件,即便欺人太甚,尹氏家主还是答应了。 就这样,沈氏离开了湖州,迁往建康。舒窈娘子生下了一个儿子,后给章氏纳为妾,不久郁郁而终。望舒郎被尹氏家主亲手绑缚,带到章氏门下鞭笞谢罪。不久后,望舒郎听闻舒窈娘子死讯,亦拔剑刎颈而死。 我高祖父听闻的并不是故事的全部。他只知道延陵沈氏与吴兴沈氏分家,是因为这一段情感纠葛,却并不知当中关键乃是血脉之谜。吴兴沈氏的大郎君,一生都为尹氏保守住了这个秘密,并未外传。故事传给了我的祖父,又传给了我,早年间,我所知道的与我的高祖父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望舒郎自刎而死之前,却做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他寻到了当时正在金陵游历的唐门公子,花了重金,让唐门为他打造了一枚机关长命锁。长命锁有一暗匣,外扣机关,按照正确顺序拨动琐铃,才可开启长命锁。临死前,他将一封密信藏于长命锁暗匣中,与自己的文房四宝一并留给了儿子,并在砚台之上刻下了一串看似不经意的刻痕。 尹氏之中,谁也未曾留意他的举动。直到十数年后,他的儿子破解了密码,并读到了那封长命锁中的密信。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晓了自己的父亲留给他的使命——毁灭尹氏以复仇。 那个孩子,自幼很听话。一直优异,文武双全,一如他的父亲。最开始,他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遵从父亲的遗命去毁灭自己的家族。在南陈灭亡后,前隋统一天下,时年已过而立的他,以游历之名离开了尹氏,自此一别未归。 七十年前,彼时还在茅山之上跟随师尊潘天师修行的我,某一日迎来了一位客人。我至今记得,那客人一袭月白袍,面庞无比英俊,缥缈出尘。瞧着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可发丝一片银白,无一丝乌黑。这位客人是来和师尊论道的,我当时就侍奉在殿外,他们未曾刻意隐藏交谈声,我尽数听入耳中。 那客人,与师尊探讨长生之道。我师尊当时已然九十岁有余,是当世活寿星。可后来,他们的对话却转移到了上古血脉之谜之中。那客人话中暗示师尊,他的血脉非凡,这是他能够长生不老的原因。他声称自己已然百岁又三年,我师尊并不相信他,他便说了一个故事给我师尊听。故事的内容,正是当年延陵沈氏与吴兴沈氏分家之事。然而这个故事,却与祖父讲给我听的截然不同,他口中提及的鸾凰血脉之谜听得我毛骨悚然。到最后,客人离去时笑言,自己所说的皆是捏造,让师尊不必当真。然后,他给了师尊一枚自己炼制的丹药,让师尊可以延年益寿。我师尊没有服下那枚丹药,那丹药至今还封存在一枚匣子里,我如今也带了过来。” 司马承祯的话说到此处,忽然戛然而止。沈绥等人沉默半晌,无人开口。直至司马承祯长叹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沈绥才颤声问道: “那客人是谁?” “为师不知啊,伯昭。所以,为师来寻你了。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有生之年,总得求个答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3.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众人等从莲花山上下来时是翌日的午间。抗高寒的药物,张若菡求了些来司马承祯本身也带了不少这样的药。平安符,张若菡几乎给每个人都求了一个。虽然她知道,神明大多数时候是不会管人间事的,但是这毕竟是一个心理安慰。尤其在她昨日听了那样一个故事后笼罩此行的阴霾之感愈发浓重了。尹家出了叛徒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为糟糕的了。 下山归姑臧县城的途中沈绥与司马承祯又有一番交谈。昨夜她想了一夜始终没能想通当年望舒郎的心理变化。尹氏对他有多年的养育栽培之恩而他却因为一场爱情悲剧,将全部的怨恨怪罪到了尹氏的头上,这未免有些太没道理了。毕竟事情的罪魁祸首,分明是吴兴沈氏帮凶是陈霸先与章氏。可到最终受到报复的却是尹氏,是生他养他的本家。陈霸先与章氏,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根本没有受到任何报复。 昨夜躺在榻上,她与张若菡也讨论过这个问题。张若菡给她的答案是,很多时候人们会根据仇敌与自己的亲疏关系来下判断。与我亲近的人,必然是要对我好的而与我疏远的人对我不好也无可厚非。因而一旦我的亲人背叛了我我的一腔怒火,反倒不会发泄在外人身上,而是直冲自己亲近之人。 在当年双沈分家的这件事里,最伤害望舒郎的,无疑是她的家族放弃了他。尤其伤害到他的是那位他敬爱有加的家主,家主从头至尾的选择,都让他心寒。她未曾替望舒郎争取过,最终只是妥协再妥协,以至于亲手将望舒郎绑缚到仇家门下鞭笞谢罪,这无疑是莫大的羞辱。 一个家族,就该是族内子弟的保护屏障。当时尹氏刚出山,无从立足,弱小又无助,那种无力感,确实让人无奈。望舒郎显然有错,可他的错,真的值得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吗?爱一个人有错吗?张若菡觉得,他错在了过于高估了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也高估了这个世道其他人的善心。他还没脱离蜀中大山内的习惯,不知道约束自己,不知道权衡利害。一切都是任性妄为,以为这世道还是大山内的桃花源,以为族内长辈总会宠着他,护着他。可一旦融入了这个世道,又怎么能不被这个世道的游戏规则所束缚呢?他是保全家族的牺牲品,而牺牲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极度残忍的。尹氏的抛弃,对他来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有这样的仇恨反噬,其实并不奇怪。 “赤糸,在我看来,望舒郎之事是尹氏融入红尘后得到的第一个血的教训,这件事给尹氏上了深刻的一课,告诉这个从大山中走出来的家族,该如何为人处世,教训族中子弟,该如何谦逊自守,低调为人。” 张若菡的话,让沈绥一夜辗转难眠。 今日她又寻了师尊司马承祯谈。司马承祯温和地笑着,睿智洞火的双眸看透世事,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三娘子说得没错,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其实这个道理,你也明白,只是你毕竟与三娘子立场不同,你是尹氏子弟,所以你不愿承认罢了。你与琴奴,是尹氏仅剩的血脉,传承振兴你们的家族,是你二人肩头的重担,为此你们能够付出一切。家族蒙受的血海深仇,你们必要洗清,家族在你们心目中是崇高的,因而你接受不了自己家族曾经拥有的污点。但是伯昭啊,人无完人,家族也一样,哪里有完美无缺的家族呢?尤其在家族弱小之时,可悲可叹之事太多。” 沈绥一时无言,眸中有着浓浓的哀叹。 “伯昭啊,其实三娘子还忽略了一点,望舒郎的仇恨,在我看来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双重的。” “此话怎讲?” “这世界毕竟男女有别啊,你的家族血脉特性,就在于女子可使女子受孕。在你的家族血脉传承中,男子血脉继承者,只是血脉的携带者,作用只是将血脉传下去。他们其实与一般男子无异,这个特殊的血脉,并没有给家族中的男子带来多么大的特殊之处。然而,他们与女性家族成员一样,有着守护这个血脉的责任在身上。 望舒郎的悲剧,关键就在于尹氏不得不维护自己的血脉。如若不是尹氏血脉之特殊,或许当初望舒郎与舒窈娘子的孩子就被打掉了,也就没有了后来那么多苛刻的条件,望舒郎或许也不会被绑缚到仇家门口鞭笞。当年章氏之所以这般羞辱吴兴沈氏,就是因为本来要嫁给他们的清白女子,却为他人生下了孩子,这是他们不能接受的。吴兴沈氏保全这个孩子,在章氏看来就是对自己的羞辱。因而他们才会要求羞辱这个孩子的父亲,以及孩子父亲所在的家族。 不巧的是,当年的尹氏家主,恰恰好就是一位女家主。在望舒郎看来,这当中或许还夹杂着性别仇恨。他痛恨自己身上的血脉,他认为是家族中的女子为了保全她们自己的特殊,而牺牲了家族中的男性。尹氏一门之中,一直都是女尊男卑的状态,大山之中或许不以为意。可我想,在尹氏融入尘世后,在那么多子弟看到外界男尊女卑的常态后,有这样的心理,或许是无法避免的。” “怎么会这样”沈绥心痛非常,甚至觉得难以接受。她是尹氏的女性成员,还是血脉继承者,若放在当年的家族中,她地位是很高的。她确实没有办法体会家族中男性的感受。 父亲您是怎么想的?她忽而想起了她故去十八年的父亲尹域。可她相信,她的父亲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一定没有。 “伯昭啊,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人性啊。一个大山中的特殊家族,与尘世格格不入,在融入外界的过程中,必然要经历极为难熬又痛苦的蜕变。好在,尹氏扛住了。只是,最开始的血的教训,却留下了隐患。 这个故事在我心头萦绕很多很多年了,我时常会想起这个故事,也会反复体味当年望舒郎的心境。他在赴死之前,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揣摩了很多年,唯一能说得清的,是他自己也相当矛盾。他对家族的仇恨是必然有的,愤怒也必然溢满了胸腔,可他依旧下不了决心真正去毁灭他的家族。” 沈绥一怔,随即她反应过来,点点头道: “确实,否则他就不会自裁,留下那样一个开启几率渺茫的机关长命锁给自己的儿子。他完全可以活下来,自己寻谋复仇,自己完不成,还可以教导自己的儿子完成。如此迂回的方式,大概就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 “是啊,鸾凰尹氏,是天道孕育而生,也当由天道决定这个血脉是否该消亡。这就是望舒郎内心的决定,他所做的只是埋下了一粒种子。天道让他的儿子发现了机关长命锁,并破解密码,看到了其内的密信。这还不够,天道还要决定他的儿子,是否真的会替他完成复仇。这当中一步出了差错,都不会带来复仇的结果。几率太渺茫了,或许他内心深处也会想,就让这封密信藏在长命锁中,再也不要问世。” “可最终这封密信还是让他的儿子看到了,难道是上天要亡我尹氏?”沈绥迷茫问道。 “傻孩子,望舒郎的儿子是否真的实施了复仇,还是未知数,你切莫这般早就下了定论。天道幽茫,岂是我辈凡夫俗子所能参透。且看罢,不论是什么结果,你都要做到坦然面对。你有你的立场,你的信仰,坚持下去,这样就足够了。”司马承祯笑道。 沈绥沉默片刻,眸中坚定神色回归,向司马承祯深深一揖,拜道: “多谢师尊开导。” 在姑臧县城整顿一夜后,第二日清早,千羽门一行就与道门一行并作一路,继续踏上了西行的旅程。 此次出行,司马承祯只带上了自己的大徒弟陈师兄以及陈师兄的四名弟子玄和c玄顺c玄共c玄生。司马承祯在道门地位非凡,但早已卸任道门掌门人的位置。陈师兄亦不是掌门之位的接班人,这一趟出来,倒也不碍着打理门内的事物。按照司马承祯自己的话来说,他此行,抱着私人的目的,并不代表道门的立场。 走了一日的路程,一行人于五月初二抵达了凉州府城。由于事先并未通知兰陵萧氏,司马承祯一行也早已换下道袍,穿上了寻常百姓的服饰,因而一行人入城时,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他们入住凉州府城的归雁驿,直到此时,沈绥才得到长安传回的张说病逝的死讯。 与这个消息一起送达的,还有一封来自幽州的书信。写信人正是李瑾月。 用晚食前,沈绥一直在读李瑾月寄来的信,张若菡凑在她身侧,听她一字一句将信中内容读出来给她听。无涯在一旁布置晚食的碟箸,不远处,沈缙正端着一小碗肉糜菜粥,一点一点喂千鹤吃下。颦娘扶着千鹤,用帕子垫在她下颚之上,掰开她的口唇,每喂进去一勺,就辅助她阖上口齿咀嚼吞咽。 她们也都在听着。 这是李瑾月寄给她们的第九封信。她几乎每个月月底都会写一封长长的书信,记录这一月发生的大小事,每次都差不多在月初送到沈绥手中。 李瑾月与范阳李氏的九郎君李长雪成婚也有大半年的时光了,婚礼办得还算气派,幽州有头有脸的大世家都出席了。婚后,二人虽有夫妻之名,但却并没有夫妻之实。李长雪自知自己是这场联姻的工具,并不想讨公主嫌恶,很识趣地一直躲得远远的,依旧醉心于他的书画与诗作。而李瑾月,也照旧出入军府大营,整顿军队,训练新兵。 这段时间,李瑾月按照沈绥此前为她规划的道路,在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向前迈进。至如今,当年薛家军大大小小的将领,已被她收编了八成以上,整个幽州府的兵力,实际上已然掌控在她手中。她调回了戍守瀚海军的尉迟焉,重新回到她身边协助。与程昳c徐玠一起,掀起了整肃清洗整个幽州的全新风向。 圣人派去幽州执掌军政大权的新任节度使乃是当年于吐蕃之战中建立起赫赫威名的张守珪。此人的到来,显然给李瑾月很大的压力。张守珪,是现在朝中萧嵩萧相一党的。而萧嵩支持的,乃是三皇子。圣人这招不可谓不高明,他是想试探三皇子与李瑾月是否真的联盟,张守珪与李瑾月在幽州的一切动向,都会成为圣人判断朝内局势的最好证明。 数月前张守珪刚刚抵达幽州时,李瑾月曾写信询问沈绥,该如何应对。沈绥的意思是,对张守珪,表面要敬重,内里要疏远,他说什么做什么都由他,只要他不越过底线侵犯军权的掌控,一切都好说。而一旦他打算收缴李瑾月手中兵权,则绝对不能让步,收买此人是关键,实在收不到麾下,则不可心慈手软。 数月后,李瑾月传来初步的喜讯,张守珪已然被说动,有意合作。 军政之上的事,永远是李瑾月信中的主题。而关于她自己的私人生活,她提及甚少,大多一句“甚好”或“安康”便带过。只是她每每写到书信最后,总会提一句杨玉环最近的近况。这孩子,沈绥走后就以正式的女兵编制加入了拱月军,经过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后,以出色的成绩,被选在了李瑾月身侧任亲兵,现在也能挥舞刀剑,弓马骑射,有些身手了。李瑾月信上提及,她性子沉稳了许多,话也少了,这么长时间的锻炼,对她的改变是极大的。眼下,李瑾月还在为她单独开小灶,教导她读书习字与兵法谋略,这孩子学得很认真。虽然天赋不高,但肯努力就是好样的。 这个月的信,李瑾月字里行间显得有些无奈,她提及杨玉环与李长雪之间的关系之恶劣让她左右为难。李长雪虽与她无情,但毕竟无辜,也没有做错什么事,她实在不明白为何杨玉环每次见到他的态度都如此恶劣,一点也不给李瑾月面子。 这年上元节,难得她与李长雪坐在一起饮酒谈心,李长雪很抑郁,到最后喝醉了,与她说: “我实在不明白,到底我是你驸马,还是杨玉环是你驸马。你们每天都腻在一起好像和你成婚的人是她。我知道我们的婚姻没有什么值得当真的,我也不是吃醋,我只是想说,如果哪一天你不需要我了,能不能和离,你放我自由。” 李瑾月无言以对。 “还有,你别负了那小姑娘”李长雪最后补充道。 李瑾月在信中最后写道:吾不知此言为何,又当何解。还望伯昭,如悉赐教。 “她当真不知道吗?”张若菡听沈绥读完后,幽幽问道。 “哪能不知,只是不愿面对罢了。”沈绥将信纸重新折好,装回了信封中,收在了信匣内。 “唉玉环很快就长大了,就要到适婚的年纪了。当初你们收留她的目的,也要到执行的期限了。这往后,可如何是好啊。”张若菡叹息。 “这只能看她的选择了。”沈绥道。 说话间,沈缙与颦娘已经喂完了千鹤,围到了食案边准备用食。沈绥亦坐到了食案边,无涯已经将木箸递给了她。沈绥夹了一块醋鲤放入了张若菡碟中,又夹了猪肉放入千鹤与颦娘碗中,道: “别多想了,大家吃饭罢。” 食物入口,却不是滋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4.第一百九十四章 在凉州府城的前两日, 城内很安静,秩序井然,百姓衣食无忧, 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沈绥带着张若菡等人在城内转了几圈, 领略了一下西部重镇的风采。整座凉州府城, 几乎有一半的面积被兰陵萧氏的府邸占去了, 因而实际上能够随意走动的地区并不多。其中, 各坊市还有兵士把守,维持城中秩序。城中市民, 大多是军户, 家中儿郎都在河西军中。除了军户,就是一些为军队造屋建舍的工匠户, 剩余的大多是来往的客商。 这座城池建造得相当规整,与长安城颇为相似,街道横平竖直, 没有太多弯弯绕的道路。逛了一圈, 沈绥就下了定论,那个他们跟踪多时的男子, 不可能在这市井之中藏身半年的时间而不被发现。陪同她观览凉州府城的千羽门凉州分部堂主柏武丁告诉她, 千羽门查访过城内每一家客栈,打听了几乎其所有的常住户,一连搜索两个月都未能找到那个男子, 显然那男子藏身的地点不会在凉州府城的市井之中。这里的人街坊邻居彼此间都十分熟悉, 有陌生人住了六个月, 不会一点印象也没有。 而凉州府四周,几乎一马平川,除却姑臧山之外,见不到多少复杂的地势。姑臧山上千羽门也都仔细搜过,放出的数百只鸟雀与猎犬并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如此,只有北面的长城,有可能会藏人,但是那里又有大批的河西军驻守,亦不是能够轻易混进去的。 如此,只剩下占据了凉州府一半面积的兰陵萧氏府邸,千羽门未曾搜索过了。 “我或许,需要去兰陵萧氏走一趟。”沈绥最后说道。 不过,沈绥此行未能成行,原因是她的师尊司马承祯,替她先走了一趟兰陵萧氏,并将一位关键人物带出来与她见了面。 司马承祯抵达凉州府一事,终究还是让消息灵通的兰陵萧氏知晓了。这里毕竟是兰陵萧氏的地盘,城内都是萧氏的人,哪怕千羽门在凉州府也不敢造次,侦查能力被大大削弱。再加上司马承祯故意让大徒孙玄和去萧府递了名剌,萧氏家主亲自将司马承祯迎进了府中。 司马承祯离开萧氏府邸时,有一名女子,穿着普通的奴婢衣物,面庞擦得黑黑的,在侧门处拦住了他的去路,并声称想要见雪刀明断沈伯昭,司马承祯便将她带了回来。在归雁驿的后堂内,那女子见到沈绥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拜伏在地,哭泣恳求道: “请沈先生救救我儿。” “这位娘子快请起,切莫激动,在下不知原委,还请慢慢道来。”沈绥忙将她扶起。 那女子定了定神,稳定心绪,擦去面上乌黑颜料,露出白皙秀美的面容,这才望着沈绥将原委慢慢道来。 “妾身姓赵,是凉州府城赵氏医馆老馆主的女儿,嫁与兰陵萧氏八郎萧思难为妾。多年前,我夫郎战死沙场,留下我与我儿孤儿寡母,本幸得夫郎正妻——晋国公主照拂,可无奈公主被召回长安,我与我儿只得在萧氏府内相依为命。我夫郎为国建功立业,虽早早离去,可家族内对我母子亦相当敬重,这些年过得还算不错。可直到大半年前,原本平静的生活忽然起了变化。” 沈绥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卯卯口中的萧八郎遗孀,不过她也并不很惊讶,沉默片刻后她问道: “赵娘子缘何得知在下亦在此处,还欲寻我求助。” “沈先生之名,妾身十分熟悉。吾儿随他舅舅学医,他舅舅经常会与他说沈先生的传奇故事,吾儿十分崇拜您,也经常会与我提及您。您是大唐有名的神探,破获无数大案奇案,允文允武,聪慧非凡。雪刀明断之名,在河西亦是大名鼎鼎。沈先生抵达凉州府城后,我兄长便给我传了信,告知我您与道门一行同来,因而妾身这才会偷偷跟随司马上师前来见先生。” “令兄是?” “我兄长讳梓安,是现在的赵氏医馆馆主,亦是凉州长凤堂多年的药材供应户。沈先生是长凤堂的东家,我兄长还是很熟悉的。”赵氏仰首,看向沈绥说道。 赵梓安沈绥印象中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是凉州长凤堂合作多年的药材商。她看了一眼远处轮椅上的琴奴,琴奴点头,给了她肯定的答案。 只是沈绥只知其一未知其二,竟没想到此人居然是赵氏的兄长,是萧思难的大舅郎。赵梓安知道她倒也没什么奇怪的,与长凤堂有密切生意往来的商人,大多都知道沈氏兄弟的名号,但并不知长凤堂是千羽门的伪装。只是,赵梓安居然让自己深居高门大宅中的妹妹冒着风险跑出来,自己却不亲自登门拜访,这却是有些奇怪。 赵氏似乎看出了沈绥的疑惑,解释道: “兄长只知我想带我儿见沈先生一面,并不清楚真实情况。兄长今日通知我先生已至,约好明日他来接我们母子前来拜谒,或许过一会儿,兄长就会来送拜帖。妾身是抢先一步赶来,有些事还需妾身亲口说与沈先生听。且,这件事妾身也并不想让兄长知晓。还请沈先生回绝兄长的拜帖,不情之请,沈先生海涵。” 沈绥颔首,道:“这些都是小事,赵娘子还请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氏咬了咬唇,道:“吾儿自幼聪慧,因崇拜沈先生破案之能,他自幼也爱耍些小聪明,上元节解灯谜,寻找奴婢们丢失的器物,找些小猫小狗,他都很在行。他随我兄长学医,用他的话来说,是为了将来能有查验尸首的本领。这孩子确实有些不务正业,尤其沉迷于九宫格与河图洛书中的那些深奥的算学。大约大半年前,这孩子去萧氏学堂上学,回来后就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幅拼图,终日沉迷其中,茶饭不思,就连睡觉也不睡,一天到晚,就伏在案前拼那幅拼图。有一段时间,他一直假装上学堂,实则不知去了哪里,直到教习先生找到我,我才知道他逃课逃了近两个月的时间。 眼看着这般下去不行,我与院中的下人强行要将那幅拼图销毁,哪知我儿反应剧烈,我们夺走拼图后,他竟是极端到撞柱求死,未遂后更是疯疯癫癫,口中胡言乱语。我们吓得六神无主,将拼图还给他,他才恢复原状,可却只是伏在案前拼拼图,完全不理会我们,亦不说话。我们猜测这孩子或许是中邪了,去庙里求了符篆为他驱邪,还洒了盐c黄豆和狗血,最后偷偷请道士僧人前来作法,都不起丝毫作用。这孩子反倒越陷越深,眼瞧着人就这样消瘦下去,命不久矣,躺在榻上动弹不得,还要抱着那幅拼图不放手。 妾身并非八郎明媒正娶的妻子,吾儿是庶子,虽是八郎唯一的血脉,可到底身份不高。八郎刚走时,尚有余威,且还有公主坐镇,我们母子才能得到数年的平安。可八郎走了这么多年了,公主也再也没有回来过,眼下萧氏内斗愈发严重,我们母子在府中处境愈发艰难,我儿的状况,我苦苦隐瞒,不愿让他人知晓,就怕外人落井下石,致我母子无立锥之地。除却我院中下人,外人只知道我儿患了恶疾,不能出门。只是时间越长,隐瞒就愈发困难,这般下去,我亦无能为力。今日恳请沈先生相助,万望救救吾儿,莫要让萧家八郎血脉就此断绝!”赵氏说到最后,叩首在地,泣不成声。 “大郎,拼图是何物?”张若菡身旁的无涯悄悄凑过来问道。 “是一种起源于西方的游戏,通过大食商人传入大唐,但是未曾在中原流行起来,只可在西域偶尔得见。这个游戏,简单来说,就把一幅图切碎成无数小块,打乱后,再拼回去。” “啊?谁这么无聊啊。”无涯讶异道。 沈绥扶额,看了一眼张若菡,张若菡会意,招了招手道:“无涯,过来。” 无涯自知打搅了大郎的正事,吐了吐舌头,默默退回了张若菡身侧。沈绥则扶起跪在地上哭泣的赵氏,道: “赵娘子,您先别急,这样吧,我准备一下,这就随您去府中,见一见您的儿子,还有那幅拼图。” “好,好,多谢沈先生,多谢沈先生!” 沈绥招呼手底下的人顾看赵氏,又作别司马承祯,领着一群人入了后院,进屋中准备换上一件伪装身份的衣服。 张若菡与沈缙追在她身后,随她一起进了屋,沈缙略有担忧道: “呵呵,这世上哪有什么邪崇作祟,你这丫头就是胆子小。那赵氏也看过和碰过拼图,却一点事也没有,说明问题不在邪崇或毒素,而在拼图本身。看得懂的人,才会陷进去。”沈绥笑道。 “可是,这会不会是陷阱?”张若菡也不放心。 “莲婢是认为,赵氏是邪教的人?”沈绥道,“若真是陷阱,也未免太过多此一举了。拼图这种稀少的东西拿来做引诱陷阱,还不如那人自己现身来的快,莫不是异想天开?” 张若菡垂首,抿唇不语。 沈绥软了心肠,上前拉住她手,柔声劝道:“别担心,我就是去看看情况,如有不妙我会立刻撤走。”她顿了顿,又对二人道: “这拼图很关键,或许是邪教圣女留给我的指路图,与那个害死蓝鸲的人,有着莫大的关系。他在此消失了半年时间,与萧八郎之子拿到拼图的时间点吻合,他或许就是为了这拼图在此逗留。因此我推测对于我们找到邪教总坛所在应当会有帮助。我必须亲自去一趟,眼下我们这群人中,没有谁比我更了解拼图了。” “赤糸,千万小心。”张若菡再三叮嘱。 沈绥郑重点头。随即,她换上了一身下人穿的短打粗布衫,简单做了些伪装,使自己瞧上去平平无奇,便单独随赵氏前往兰陵萧氏府邸。 她们从人迹罕至的偏门进入,一路匆匆穿过廊道石阶,庭院池塘,路过的典雅风景,颇有江南韵味,意蕴悠长,奈何沈绥并没有那样悠闲的心思去慢慢品味。她们足足走了两刻钟时间,才来到了萧八郎身前所住的五房院。萧思难堂兄弟之间行八,但属萧氏五房子弟,他走后,五房已然没有了主人,只剩下赵氏与其子萧克勤依旧居住在内,勉强算作主人。院内只余位老仆,年纪普遍都在四十以上了。 老仆人们见到女主人回来了,欢喜非常,但却又克制自持。他们安安静静,为首的一位男仆,与赵氏一道引沈绥前往萧克勤的寝室,眼下,这位小主人卧榻难起,已然病重到神志不清的地步。 当沈绥看到榻上的萧克勤时,她虽早有心理准备,却依旧被惊了一跳。这个只有十岁的孩子,已然瘦得皮包骨头,枯槁如朽木了。那干瘪的面颊,已然失了形,瞧着触目惊心。而他鹰爪般的手,却牢牢抱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不放。 沈绥定睛一瞧,不由大为惊异,就连她这般见多识广之人,也彻底没了主意。萧克勤手中抱着的东西,不是她想象中的扁平的纸板制成的拼图,而是一个类球体。是由数个六棱锥木块与数个五棱锥木块组合拼接而成的不规则球体,每个棱锥木块中央都有一个小凸起方便抓握。而沈绥注意到,其中左侧上方一个中央凸起被标记为赤色,右侧下方一个中央凸起被标记为蓝色。 “您为什么说这个东西是拼图?”沈绥望着这个奇怪的东西久久无法言喻,半晌才开口询问身边的赵氏。 “我儿说什么拼图碎片,他总是这么喃喃自语,我们拿走这个东西时,他还高喊还我拼图!这不是拼图吗?”赵氏面色苍白地询问沈绥。 “这不是拼图这是迷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5.第一百九十五章 “沈先生恕妾身愚钝,此话是何意?”赵氏满面困惑地询望着沈绥。 沈绥沉默了片刻,没有进一步解释,转而道: “这个物什,十分特殊,也非常复杂。而克勤,或许是走错了解开这个物什的路径,因而陷入了苦思之中。赵娘子,若您信得过在下,就将令郎送到我这里来修养几日,我有办法能让他恢复如初。只是,这件事,您还是不要再瞒着您的兄长了,我们还需要您的兄长辅助,才能把克勤带出兰陵萧氏府邸。” “先生不是我不愿告诉我的兄长,实在是我兄长的性格,他好酒,每日都要喝很多,一喝多了就碎嘴,我怕他四处乱说。” “非常时期啊赵娘子,您必须选择相信您的兄长,大是大非面前,他定不会如往常一般。除了他,您也没有别人可信了。特别是我只怕,克勤一日待在府中,就会危险一分。” “先生,这是何意啊?”赵氏面色更为苍白,惊骇问道。 “这孩子不是因为沉迷这个物什而疯癫的,他被人下了毒。恰好我有一位友人也中了这样的毒,因而我可以识得。此毒名唤心毒,会降低人的意志力,扩大人心底的欲望,若再加上心理暗示,下毒之人可以以此达到控制他人的目的。令郎尚且年幼,心智尚未完全成熟,效果更为显著。我猜,这个下毒之人还在兰陵萧氏府中,此人是想控制住令郎,让他替自己解开这个物什当中藏着的秘密。” 赵氏完全懵了,只是求助地抓着沈绥。沈绥安慰她道: “你放心,我们有办法可以控制住毒素,虽然无法彻底解开,但可以有效抑制。我们此行,亦是为了寻解药而来。而这个物什,当中或许就藏有解药所在的地点。” 赵氏忙叩首道:“请沈先生指点迷津,无论如何,妾身都会全力配合。” “赵娘子请起。就请您,配合我们演一出戏。在下想要引出这个藏身在兰陵萧氏,暗害令郎之人,他或许可以解开我心中的一些疑惑。” 赵氏点头:“先生尽管吩咐。” 接下来,沈绥先是让赵氏写了一封亲笔手书,信中说明萧克勤的情况,并请他明日前来将孩子接至归雁驿。书信写好,沈绥还问赵氏要了一个赵家兄妹间的信物,一并收好。随后,她尝试着将那古怪的不规则球状物从萧克勤手中抽出来。试了半天,总算强行掰开了他的手指。这孩子,即便在病重还如此大力地抠握住这东西,可见对他的心理暗示有多么强烈。 “此物我先拿走了,事关重大,此物极为重要。这孩子病重至此,应当也没有力气起来要这个东西了。你照顾好他,今夜千万不要出任何纰漏,最好亲自守在他身边。明日,我会派人与你兄长一道前来接孩子。或许,到时候会有人前来阻挠,赵娘子千万要稳住,相信在下。” 赵氏点头表示明白。 对赵氏再三叮嘱之后,确保她全部记下了之后。沈绥带着信与信物,还有那个奇怪的物什迅速又悄无声息离开了兰陵萧氏。她一路急匆匆赶回归雁驿,先找到了一直陪同住在归雁驿的凉州分部堂主柏武丁,命他亲自将信与信物送与赵氏医馆,就连说辞都一并说与柏武丁,要他一字不漏地转达。 柏武丁领命,急匆匆去了。沈绥随即上了楼,入了房就急忙来到案前坐下,连手都来不及洗净。她清空了桌案,小心翼翼将那古怪的物什放在其上,从外围观察了一圈。然后沉吟了下来。 彼时张若菡未在屋内,她怀孕后嘴馋,时常会在三餐外吃些别的零食,所以总时不时出入厨房。沈绥回来时,她正与琴奴一道在厨房瞧颦娘做糕点,等一行人端着新出炉的松软白糕回房时,就见到沈绥一个人坐在其间,蹙眉垂首,盯着一个奇怪的东西瞧看。 “赤糸?”张若菡诧异唤她,随即走了进来。 “这是何物?”颦娘也瞧见了,不由问道。 沈缙也好奇地滚着轮椅凑了上来。 “这是怎么说呢,我也从未见过此物,不知该起个什么名字合适。”沈绥苦恼道,“赵氏口中那将萧克勤迷得神魂颠倒的拼图,其实就是此物。” 沈缙吃惊了, 沈绥曾经得到过一幅拼图,也与琴奴一起研究过这种西方人发明的游戏,因而姊妹俩多多少少对拼图有了解。这个拼图,确实超越了她们的认知范围。 “这不是拼图,这是迷宫。”沈绥道,“你们瞧,这是个多面的球体。单从表面看,是由二十个六边形和十二个五边形构成的。每个六边形和五边形为了方便抓握,中央都有一个凸起的小圆棍,其实这是可以抽离开来的,六边形与五边形实际上抽出来就成了六棱锥和五棱锥,中央有一个带有插柱的小核,用来将这些六棱柱和五棱柱固定后组成这样一个多面球。这些方便抓握的小圆棍当中,有两个特殊的存在。这一块六边形中央的小圆棍被涂成了红色,而与它相对的方向,这个六边形的小圆棍则被涂成了蓝色。我猜测,这两处地方会有什么特殊之处。于是我试着将这个标记红色的六棱柱抽了出来。” 一边说着,她一边照做,抽出标红的六棱柱后,她将那六棱柱翻了一面,然后展示在众人眼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张若菡将六棱柱其中一面上所刻着的文字读了出来。 “再看这个。”她又抽出了那标蓝的六棱柱,起身也刻有一行文字: “六灵在上,六合八方,寻找通往苍赤间的坦途。”张若菡再一次读了出来。 “什么意思啊?”颦娘一头雾水。 “这是碧落,”沈绥左手拿起标蓝的六棱柱,“这是黄泉”,她右手又举起了标红的六棱柱。“两处茫茫皆不见,意思是说,红与蓝之间彼此不相见。” “而寻找通往苍赤间的坦途,意思就更明显了,这分明是说,我要寻到一条道路,一条这个多面球内的道路,将红与蓝彼此之间联结在一起,使得这条道路能够走通。这不是迷宫,又是什么呢?” “啊?”颦娘还是不理解,“这有什么难的,从红的口子穿进去一根线,再从蓝的口子穿出来,这再简单不过了。” 沈绥:“” 沈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张若菡亦是忍俊不禁,她解释道: “不是的颦娘,您要想像一下。假设,这个多面球内部的结构不是我们看到的这样,不以多个棱柱穿插固定而成如此简单。而是,每一个六边形或五边形,就代表着一个六面体与五面体,一面接着一面,一个接着一个,一直延伸布满整个球体内部的空间。而每一个六面体或五面体的面都是一个出入口,您想想看,从这个六面体的标蓝处进入,要从这个六面体的标红处出来,这其内的构造,会是多么复杂。而红与蓝之间的通途,更是迷途难寻。” 颦娘一脸古怪的表情,仿佛吃坏了肚子一般。她脑子里转了半天,总算道: “我算是明白三娘的意思了,可为什么要想得这么复杂?” “不这么复杂,还能叫迷宫吗?”沈绥反问道,“何况,人家不是给了你提示了吗?六合八方,六合乃是上c下c左c右c前c后,八方乃是东c南c西c北c东南c东北c西南c西北。这些方位组合起来,可不正是在说立体的状态吗?” “好吧好吧,那‘六灵在上’呢?又是什么意思?” “六灵我想,或许是指邪教的六大祭司所代表的六大元素。天空c水c大地c植物c动物c人类。此六灵乃是祆教祖神阿胡拉创世时的六大基础元素,而火则凌驾在六大元素之上,乃是第七元素,至高元素,阿胡拉至高神的象征。这东西本就是邪教之人制作留下的,有这样的话语在其上不奇怪。”沈绥解释道。 “关于这两个问题,我目前只在猜测阶段,还需要一个人给我答案。”沈绥道,“我怀疑,有一个同样是邪教内部成员的人,潜伏在兰陵萧氏已然日久。害死蓝鸲的那个人,在来到凉州后,为了避免与此人接触,或者不愿被他发现,因而乔装打扮混入萧氏府邸,悄悄将此物留给了萧克勤。 至于此后,这二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我们所知的结果是,半年后,害死蓝鸲的凶手于酒泉府出现,准备出发前往高昌,而萧氏内部的邪教分子,依旧潜伏在此处。萧克勤这个孩子,被心毒控制了半年的时光,他的症状比千鹤要严重多了,或许我再晚来一步,这孩子就会丢了性命。” 琴奴吃了一惊。 “对,不知是杀害蓝鸲的凶手下毒,还是潜伏在萧氏内部的邪教分子下的毒,不过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目的,是为了逼迫萧克勤尽快破解此物的秘密。”沈绥看向三人,道: “明日,我会想办法把那孩子接出来,颦娘,你准备一下,我们给千鹤的药,也要准备一份给萧克勤。” “好,我明白,我这就去。”颦娘应道,然后转身率先离去。 “琴奴,莲婢,你们俩都是聪慧之人,且助我一臂之力。咱们来看看,这个迷宫,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缙与张若菡凑近了,沈绥开始一点一点将棱锥全部抽解出来。张若菡不禁叹息一声,道: “为何咱们总遇见这种古怪的事儿,那人也真是多此一举,要引导我们前往总坛,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不可直接说出来,才会这般行事,这当中必有原因。”沈绥道。 “以后,你可别给咱们孩子做这种玩具,我第一个不答应。”张若菡道。 沈绥一愣,随即苦笑:“我这又是何苦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6.第一百九十六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翌日,事情仿佛出乎了沈绥的预料。昨日接到消息的赵梓安今日一早就匆匆忙忙与柏武丁派给他的几个精干的千羽门小伙子一起去了兰陵萧氏接萧克勤出府。那几个小伙子装扮成赵氏医馆的学徒,跟在赵梓安身后,顺利进了府中,还得到了礼待。待赵梓安提出要接赵氏与萧克勤母子出府小住一段时间后,萧氏竟然没有反对。一切顺利地仿佛做梦一般,不到午膳时分,萧克勤就被送到了归雁驿中。 颦娘立刻接手医治,赵家兄妹则焦急陪同在侧,与沈绥只打了个照面,简单拜谢,便未再进行深入的交谈。 “门主,这是怎么回事?”柏武丁柏堂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沈绥并未轻易动摇,“静观其变,萧氏必然会有动静。” 沈绥到底没有料错。到了傍晚时分,萧克勤的医治依旧在进行,而归雁驿,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单枪匹马前来,未带任何武器,一身清爽潇洒的交领青袍,长须飘然,面容英俊。可是眉目间,却有些阴鸷,虽在微笑,可看得出他并非发自心底地愉悦。 他从正门走入,沈绥早就接到通报,在院中相迎。他一见到沈绥,便笑而上前,拱手行礼,道: “伯昭先生,闻名不如见面,今日垲,真是三生有幸。” “不敢当。敢问阁下是?”沈绥觉得此人面善,似乎从前在哪儿见过,可又认不出来。 “在下萧垲,字玄石,同辈行四。萧乔甫(萧嵩字乔甫)是在下的同胞兄长。” 沈绥眉梢一挑,忽而笑道:“在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首辅宰相胞弟,绥见过玄石先生。” “伯昭先生太客气了。” “玄石先生快请进,来人,奉茶!”沈绥让道。 一旁的忽陀忙去了。 “伯昭先生请。”萧垲谦让道。 二人一路寒暄,入了客室分宾主落座,不多时,忽陀已然奉上茶来。 “不知玄石先生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伯昭先生面前,哪敢谈指教二字。垲生性驽钝,近些年来为一件大事烦神,不得开解,今日来,是想请伯昭先生指点迷津的。”萧垲道。 “哦?玄石兄先不急开口,可否让在下猜猜。”沈绥笑道。 萧垲投来好奇的目光,道:“当然,伯昭先生请讲。” “玄石兄,是为了心毒解药而来的罢。或者确切一点说,是为了破解圣教总坛所在地而来的。”沈绥垂眸,缓缓揭开了手边煮得滚开的铜壶盖,氤氲的水雾蒸腾,顿时遮蔽了她的面容,她微笑自若的神情,便模糊在了蔼蔼白雾之中。 室内顿时陷入寂静,萧垲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半晌吐不出一个字。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道: “伯昭先生,此话何意啊?” “玄石兄,我的时间很紧迫,想必你也是,我们彼此之间就不必绕弯子了,你也不必费那么多脑筋编故事引我上钩,诱导我为你破解迷宫。咱们坦诚相待,如何?在这个非常时期,紧跟着萧克勤脚步跟到这里来的人,必然是为了心毒与迷宫,不会作他想。且,你想必早就盯了我很久了,否则亦不会一入门中,尚未容人引荐,就直接认出来我来并上前打招呼。你如此心切,我又怎能不善解人意呢?” 萧垲盯着沈绥,片刻后他笑道: “好一个雪刀明断,着实名不虚传。” “你也是个人物,既知此处乃是我的地盘,也敢单枪匹马闯入,有胆色。当然,我知道你是要与我做生意,对吗?”沈绥用茶勺分了茶,推动茶盏到萧垲面前,道: “请,放心,我不会做下毒的勾当。” “哼!”萧垲冷笑一声,端起茶盏,小啜了一口。 他放下茶盏,刚要开口,就听沈绥出乎意料开口道: “萧相,可也是你的党羽?” 萧垲刚刚整理好的思路被打乱,放在膝上的手攥了一下。他沉了沉气,应道: “他可不是我的党羽。” 此话似是而非,却也达到了沈绥紊乱对方心神的目的,她并未追问。 萧垲清了清嗓子,面色阴沉道: “我来是想要回我那不争气的手下的。” “白六娘?她是你什么人。” “……伯昭先生还真是敏锐。”萧垲冷笑,“她是我属下,亦是我情人。” “那么,六大祭司中,你是哪一位?”沈绥问。白六娘在邪教中的地位可是教宗,十二大教宗之上,就只有祭祀了,沈绥可不认为眼前的人,是圣女或大教皇的其中任何一个。 “人类之大祭祀。”萧垲答得很爽快。 “失敬了,不过恕我直言,我恐怕人类之大祭司,不是你吧。”沈绥道。 萧垲望着她,面色逐渐泛青,他道: “沈绥,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你的胞兄,萧嵩萧相,才是人之大祭司罢,而你,虽然知道你兄长的身份,但你可不是大祭司级别的人物。你不必再与我撒谎绕圈子,我说过,你到底要什么,坦诚以待,我自然会决定如何与你合作。” “好,我明白了。”萧垲死死盯着沈绥,“我确实不是人之大祭司,但我的确是邪教中人,我身中心毒,被长期供养在兰陵萧氏府中,作为邪教控制我兄长的质子。白六娘,原本是我萧氏府中婢女,聪明伶俐,味觉灵敏,与我自幼相识,也和我兄弟二人一起加入了邪教。后来被我兄长提拔为教宗,又被派出去执行任务。她是我最心爱的女人,而我不愿再过这样被人控制的日子。我兄长被邪教蛊惑,一心为邪教做事,而我不愿再与他为伍。我只想找到白六娘,与她一起进入邪教总坛,找到解药解除我们身上的枷锁,然后带着她远走高飞。我今日来,就是叛教,沈绥,我一把话全部坦白,已然毫无退路,我的要求是,用我所知之一切,换取你们保护我与白六娘前往邪教总坛,拿去解药的机会。” “你先说来听听,我再考虑是否带上你。”沈绥不以为意。 “不,你必须带上我,我再告诉你。”萧垲道。 沈绥叹息一声道:“玄石兄,不论你知道什么,我都是要去总坛的。没有你,我也有详尽的计划,而有了你顶多是锦上添花。我眼下不知你的消息是否能给我带来益处,而你如此心切地想要脱离邪教的控制,却让我不禁要怀疑,带着你我会不会提早暴露。我眼下处境并不明朗,我要考虑的事情很多的。还是那句话,希望你,坦诚相告。我对待诚恳合作的人,向来回馈丰厚。” 萧垲咬牙。 “你既然打算叛出邪教,难道不该拿出点诚意吗?还是,你想要在跟随我们前往邪教总坛的途中被我们丢下,渴死饿死在沙漠之中?”沈绥继续步步紧逼。 “好,我说!”萧垲神情萎靡下来,吞咽一口唾沫道,“我知道三个秘密,第一个,给萧克勤迷宫模型的人,就是圣女本人。” “你说……什么?”沈绥蹙起眉来,“详细道来。” “我兄长,我以及白六娘,都是大教皇的人,我们自然知道处在我们这个阵营的有哪些人。除了我兄长人之祭祀外,天、地、草木之大祭祀都是大教皇阵营的人。圣女手下,只有水之大祭司、万兽之大祭司两大祭司。本来力量并不均衡,奈何圣女掌控着圣教总坛的迷宫阵法,同时掌控着在外数以万计的圣教成员的心毒解药,因而能够势均力敌。眼下大教皇与圣女尚未撕破脸皮,但教内早已形成水火不容之势。 半年前那个人来到时,我安排在城中的暗桩无意中探听到,水之大祭司安娜依与唐十三一同出现在了城中。虽然他们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就走了,但是能引动这两人来到城中暂留,此人地位之高,只有与圣女比肩之人物才担得起。教中有传闻,圣女身边有一位号称‘千面神女’的诡异之人,能够变幻千种万般的不同外貌,装扮成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有着神乎其神的模仿能力。或许那人是千面神女也说不定,但这只是传说,谁也没见过千面神女,她究竟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 “千面神女……”沈绥蹙眉思索,片刻后,她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 “我问你,去年四月长安出了晏大娘子之事后,整个长安的邪教几乎都被一网打尽了,只有少数人失踪。其中,就有一位常年跟在晏大娘子身边的老妪。这老妪,是何人?” “我兄长与我提过,他在长安时,去见过晏大娘子,当时也见到了她身边的老妪。他在信中提到,那老妪才是当时长安局势的幕后操纵之人,很有可能就是千面神女装扮成的。” “所以,当时圣女有没有可能在长安?”沈绥问道。 “不,这个可能性不大,教内一直有传言,圣女没有办法离开总坛,已然在总坛内生活了很多年……所以,我怀疑千面神女的可能性还是更大。” 怪不得,邪教中人认为晏大娘子就是“圣女”,原来是因为他们借由“千面神女”在她身边,从而判断出了她的身份。然而实际上,这本就是虚晃一招,大约是针对大教皇的。如果圣女确实不能离开总坛,那么忽然出现在长安,无疑会令大教皇惊讶,说不定会乱了阵脚。 那么……扰乱大教皇视线的目的是什么呢? 沈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慈恩怪猿案有些细节自己仍然不清楚,善因究竟为什么面朝东北方吊死于大雁塔之上?那封给方丈的告密信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当年善因到底做了什么事?与太平公主府灭门惨案又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么多不清楚的细节,就是因为牵涉到了邪教内部的矛盾,才会被刻意隐蔽?否则就该像朱元茂案那般,直接水落石出了。慈恩怪猿案后,她因为翻到了一份存于大理寺的旧档案,再加上朱元茂绑架案爆发,立刻就被引去了长江沿岸地区。难道当时……是圣女故意引她走得?如果留在长安,会发生什么事? 沈绥思索半晌没有动静,一旁萧垲问道: “沈伯昭,你可想好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可要言而有信。” “你放心,与我做生意,绝对不会受骗上当。”沈绥道。 “我想见见六娘。” 沈绥见他一个贵族男子,能够如此深情倒也不容易,便招呼了外面守着的忽陀进来吩咐忽陀带萧垲去见白六娘,然后直接将他送走。临走时,萧垲询问道: “都说雪刀明断聪慧非凡,那迷宫,你可解开了?” “差点忘了问,那迷宫,你有什么解法?” “我要有解法,还需要来找你?”萧垲气闷道,“我只知道,那迷宫是指引我们揭开总坛外迷宫大阵的钥匙,应当是圣女故意留给你的,还不想让大教皇知晓,因而遮遮掩掩。相传总坛在大漠风沙之中,方向难辨,迷蜃害人,没有地图与罗盘的指引,根本破解不了风沙迷阵。”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必会找到总坛,我们的目的一致,不用你催促,我也会全力以赴。” “那就好。”萧垲叹息,留下这句话,便走出了客室。 萧垲走后,沈绥独自一人坐在客室中思索。萧垲的存在,圣女的人不可能不知晓,而萧垲回来找自己,也该在她意料之中。或许这就是他选择凉州兰陵萧氏的原因,因为萧垲有叛变之图,不会将迷宫交给大教皇。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放心,逗留在这里半年之久,就是为了确保迷宫不会被大教皇的人拿走。如此,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千面神女……沈绥蹙起眉来,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为她和琴奴改换颜面的神秘老妪。如此神乎其技的易容术,这世上岂会有二,难道会是一个人吗?可……这似乎不符合常理。 “唉……”她长叹一声,准备站起身来活动活动。长时间跽坐,腿都麻了。 可她刚打算起身,忽然后侧一阵香风拂过。她条件反射般差点要反手一掌打出去,但迅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尚未完全回首,她就感觉后背有柔软的东西靠了过来,一双手臂圈住了她的腰。低头一看,那洁白的衣袖上盛放的莲花,仿佛透出了香气。 “莲婢……”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颦娘那边救治结束了,饭堂摆了晚食,和大家一起用食罢。哎呦……”张若菡话说到最后,忽而小声惊呼了一下。 “嗯,恰好饿了。”她回过身,笑着将她揽进怀中,又温柔地抚了抚她高挺的腹部。 “这孩子方才踢你了,我都感受到了。” “最近胎动挺频繁的,颦娘说是快生了。”张若菡笑道。 “调皮精,总是踢你,等出来后看我怎么教训她。” “不许你胡来!”张若菡瞪她。 “好吧好吧,你说了算。”沈绥很郁闷,莲婢爱孩子的心越来越重了,她深深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如果是她自己怀孕,会不会角色调换? 她抬着额头想了想,否决了自己的想法,不管她怀不怀,反正这个小家都是莲婢做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7.第一百九十七章 萧垲去看了白六娘,据忽陀说,萧垲对白六娘之情真意切确实让人动容。奈何,白六娘对他似乎并没有多么爱恋。忽陀回来汇报时,思考了很久,道: “我总感觉,白六娘似乎爱着的是萧垲的兄长萧嵩。大约萧嵩,才是她真正忠心跟随的人。尤其当萧垲提出要带着她去总坛取解药的时候,白六娘犹豫了片刻,才答应。此后流露的不是欣喜,而是思索。这种反应很不正常,她似乎在绞尽脑汁要将萧垲投靠我们的消息传出去。” 沈绥相信忽陀的判断,他既然有此猜测,必不是空穴来风。萧垲确实比之其兄长要差了许多,白六娘是一个能力与性情都很强的人,刨除无来由的感情因素,真正能让白六娘死心塌地效忠的,也就只有萧嵩了。 萧垲说他知道邪教的三个秘密。其中一个,就是有关千面神女的消息。他认为,那个潜伏在他们身边假扮成蓝鸲的人,就是千面神女,也是她留下迷宫,一直在引导沈绥寻找总坛所在。他还提供了一些不算完全可靠的消息,比如圣女无法离开总坛,千面神女与圣女之间关系极为密切等等。 他所知道的另外两个秘密,尚未说出来。沈绥明白,他总要为自己留退路,也并未逼迫他。只是在抵达总坛之前,沈绥必会让他吐出另外两个秘密。 萧垲之事还需从长计议,而萧克勤之事又为沈绥身上的重担添了一份重量。这孩子也与千鹤一般,在抢救后,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之中,几乎醒不过来。解药尚未找到,中毒者又增加了一位,可谓雪上加霜。沈绥心知不可再耽搁,便要求追随她的千羽门核心成员立刻出发,与前方先锋队汇合,将中心彻底转移到那疑似千面神女装扮而成的男子身上。 她们要准备进入茫茫沙漠覆盖的安西都护府了。 萧垲似乎早就做好了远走高飞的准备,他向萧氏及朝廷提请的前往边关历练的批准已经下来了,萧家所掌控的河西军,有很大一部分都驻扎在安西都护府四围,目的就是为了稳定西北边疆安宁。随便挑一处军府,就是河西儿郎的历练之处。 萧垲申请了鄯善国旧址附近的楼兰府军。那里曾经是楼兰国的城邦,楼兰于北魏时期灭亡后,就成为了荒原无人居住,快两百年了,如今已然掩盖在了一片风沙之中。至于他为何会选择此地,显然又是因为他从教内听闻的传言。传言总坛的位置,就在那风沙掩盖的孔雀海深处。 那里是茫茫风沙,是沈绥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是神秘的西域,是与中原文化截然不同的地区。当沈绥的车马队伍发现路旁的景象从植被丰茂的草原森林逐渐过渡为草木稀疏的戈壁荒漠之时,便是真正踏入安西腹地的时候了。 关于楼兰灭亡的说法,沈绥一直很好奇,她看过很多资料。一说亡于战争,一说亡于破坏自然天道,还有说亡于瘟疫和虫灾,总之是遭了天谴。大唐境内普遍流传着一个说法,楼兰国末代国君逆天叛道,诸多倒行逆施,终究惹怒了上苍,降下灾难。此处是个不祥之地,非经历过刀光剑影,身具血煞之人不可抵挡灾祸。因而距离古楼兰城旧址不远处,只有身经百战的大唐楼兰军驻扎于此,编制大约一万人,倒也算是西北边境的军事重镇。自唐以来,楼兰地区也是大唐多次与吐蕃发生战争的军事要点,颇受重视。 据《汉书·西域传》记载,鄯善国,本名楼兰,王治扦泥城,去阳关千六百里,去长安六千一百里。户千五百七十,口四万四千一百。鄯善之名,始于西汉汉武,此后中原王朝大多沿用。“楼兰”之名,被大唐延用为军号,倒也算给楼兰国的历史存续留下了一助笔。楼兰此名,在沈绥看来,是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沈绥记得太白兄曾在《塞下曲》中这样写道: “五月天山雪,天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抑玉鞍,原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作为一个从碎叶迁居腹地的人,李太白对西域的了解,还是很有可信度的。他诗句中的西域,有一种压抑于沧桑中的飒然。而对于西域通忽陀来说,他眼中的西域,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前往西域,大部队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心情比忽陀更为复杂。他本就是高昌的粟特人,出身商人之家,乃是私生子,不受主母待见。因为有个好叔叔,自幼将他带在身边培养,还算是健健康康成长为人。此后一直死心塌地跟随叔叔外出行商,足迹遍布整个西域,亦是拥有高超的语言天赋,学会了西域十种语言。他几乎清楚西域的每一处地形与位置,堪称西域的活地图。有了他,就相当于拥有行走西域无碍的宝物。 忽陀作为向导,与沈绥一道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沈绥问他: “时隔这么多年回来,有什么感想?” 忽陀苦笑一声,道:“大郎,我唯一的感想就是不想回来。西域有我太多痛苦的回忆,这里也是一片风沙苦寒之地,不是什么桃源仙境。如若不是这一次为了寻找总坛,我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再回来了。” “你可还愿回家看看?我们这一路西行,如若顺利,最后一站是碎叶,途中肯定会路过高昌。这么多年了,你可还有牵挂的家人在?” “大概还有一位老嬷嬷,是她带我出来,把我交给阿叔的。只是,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活着了。”忽陀想了想,道。 沈绥沉默了下来,没有再开口。眼前,漫漫戈壁向前延展,目力所及望不到尽头。稀疏的植被点缀其间,苍茫邈远之感让人倍感虚无。 去凉州以西四百里,这便是目前他们所能见到的景象。时间,已经走到开元十八年的五月初十。 行路艰苦,也颇为无趣。沈绥骑在马上,与忽陀聊起了关于楼兰与高昌的情况。根据忽陀介绍,高昌位于楼兰以北数百里远的绿洲之上。安西四镇以及周边一些弹丸之地,其实都是建立在沙漠绿洲之上的小国家。龟兹c于阗c焉耆c疏勒,楼兰c高昌c且末等等。人口最多不过数万人,规模也不过一城之矩。入唐后,均被灭然后收编,改为边境军镇。其内居民大多内迁,也有大量汉民迁入,彼此融合。早已是水乳交融,难以分割。 楼兰首鼠两端,灭国原因如今已然不明。高昌则不然,于贞观十四年被大唐所灭,彼时高昌国君主姓麴,因而又被称作麴氏高昌。灭国时,正值忽陀的祖父当家,那个时候高昌举国上下倒是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在高昌人看来,归属唐国并非是一件坏事。 忽陀的父系家庭,乃是昭武九姓中的康姓,粟特人中的翘楚,西域的大商人。母亲身份不明,忽陀至今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是做什么的,他也没有兴趣知晓。忽陀的原名叫做康巴忽尔达,“忽陀”是他幼时叔叔给他起的小字,如今也成为了他的名字。高昌国是佛教国度,大多数人都有类似于佛教法号的小字,陀是头陀的陀,头陀出自梵语,意思是洗净尘垢烦恼。这个小名,饱含着他的叔叔对他的美好期盼。 粟特商人大多一年到头在外行商,家中虽有正妻,但在外养情人养侍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正妻在家中有很高的地位,可以与丈夫平起平坐,不仅夫可以休妻,妻也可以弃夫,这些都是收到律法保护的。因而,丈夫在外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抱回来之后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全凭主母是一个怎样的人。主母若是嫉妒心强,容不下丈夫与他人的孩子,那么这个孩子此后的人生,恐怕就悲惨了。 忽陀的父亲并不是一个非常滥情的人。相反,他与妻子的感情非常好,他们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忽陀,是他外出行商的一次意外的产物,对于这个意外,他始终非常后悔,也一直缄口不提。而正是因为这对夫妻的感情很好,正妻始终无法原谅丈夫的这一次错误,也更加容不下忽陀这样一个错误的产物。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早已不在乎。我已不姓康,也不是康家人,更不是康巴忽尔达。我只是忽陀,仅此而已。”忽陀骑在马上,黝黑的面庞之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沧桑浮现。 “哈哈,好。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人生何其短暂,何必苦于过去,还是着眼现在的好。忽陀啊,你来我身边也有十多年了,未来,或许还会在我身边很长很长的时间。你是我非常信任的人,你的忠心是你最大的魅力。我身为你的主人,也是你的朋友,还是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你要说出来,总是闷在心里,我可不是你的小情人,不会去猜。”沈绥笑道。 忽陀黝黑的面容忽然胀红,忙摆手道: “大郎,这玩笑开不得!” 沈绥很少见到忽陀这般窘迫的神情,更开怀了,道: “说真的,忽陀,你都老大不小了,可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忽陀只愿一心一意服侍大郎。” “你看看,刚还说让我不要开玩笑,现在却说出如此暧昧的话来。若是让莲婢听见了,你可不得被扒掉一层皮。”沈绥道。 忽陀:“” “哈哈,好了好了,你是老实人,我不逗你了。你与我说实话,有还是没有。” “有。” 沈绥诧异:“还真有?是谁?” “无无涯” 沈绥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回首看了一眼自家夫人乘坐的马车。然后一脸震惊地看着忽陀道: “你小子喜欢这种类型的啊” 忽陀:“我就是觉得,她挺可爱的。” 沈绥一副想笑又不忍心笑的表情,最后拍了拍忽陀的肩膀道: “好吧,我与莲婢帮你一把,其他的,就看你自己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8.第一百九十八章 关于忽陀的恋情,沈绥其实抱有不乐观的态度。据她对无涯的观察,她似乎没有流露出任何心怀爱恋的女子都会不自觉流露出的神情。这证明,女孩并没有喜欢的人。说实话,无涯虽然性情有些急躁,偶尔还带有被莲婢宠坏了的骄纵,但实际上是个善良单纯的女孩。或许是因为太单纯了,她对男女之情似乎并不那么看中。她单纯到能够很轻易地接受自家娘子与女子结合,也能在自家娘子婚后,很快就将“姑爷”当做自己的主人一般侍奉。 当然,这其中有沈绥的个人魅力与莲婢的刻意引导,但其实,还是因为这个女孩就好似一张白纸,什么样的外界影响,就能将她塑造成什么样的人。 但愿莲婢和她谈了之后,女孩自己能开窍。只是,毕竟此事不能强求,如若无涯对忽陀产生不了感情,此事,还是作罢为好。沈绥亦不希望破坏无涯与忽陀之间的关系,她再三向忽陀询问,是否要让无涯知晓他的情感,忽陀似乎有些犹豫。沈绥最终还是决定,不提忽陀的感情,只让莲婢问一问无涯是否有产生对他人的好感。忽陀自己的感情,还需要他自己去表白。 他们继续西进,此事也随着旅途的深入,慢慢发酵。最初,张若菡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询问无涯,可有喜欢的人了。却没想到挑起了无涯的恐慌,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三娘不要她了。张若菡有些无奈,其实她从前不止一次问过无涯,可有喜欢的人了,可有成婚的打算,可这孩子,反应总是这般紧张。 “大概是从小就是孤儿,无依无靠,辗转于众多亲戚家中,六岁就被送进张府,跟在我身边。对她来说,我就是她的一切。”某日晚间,张若菡与沈绥靠在榻上,轻声说道。 “她是个好姑娘就是太认死理了,而且,太在乎你了,眼里一点也没有她自己。唉,这事儿,还是暂时搁置罢,也急不得。明日,我去跟忽陀打个招呼,让他有个心理准备。”沈绥道。 “难为忽陀了。”张若菡有些心疼这个粟特汉子,他亦是孤身一人走到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却又遭受波折。 “没事儿,这点波折,忽陀还受得住。”沈绥笑着安慰道。 她这话并不是为了安慰张若菡而说出的漂亮话,隔日,沈绥与忽陀谈过后,忽陀确实如沈绥预料,并不是很担心这件事。 “没关系,感情是可以培养的。现在她对我没感觉,不代表以后不会有。放心吧大郎,我会对她好的,除非她有了别的爱人,否则我不会轻易放弃。”忽陀倒是很豁达。 沈绥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着给与他支持。 西进的路上,这些都只是小插曲。沈绥大部分的精力,还是放在与前方的先锋队保持联系,以及尽量从萧垲c白六娘口中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只是,萧垲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警惕,只要看到其他人靠近,他便缄口不言,他所谓的三个秘密中的其他两个,沈绥一直未能如愿得知。他就像个疯子似的,一直守在白六娘身边,行进时他就坐在囚车边缘,伴着白六娘。停下休息时,他就睡在囚车边,不管刮风下雨。哪怕沈绥为他安排了住宿的房间。 千羽门并不会去折磨白六娘,每每到一处驿站,都会将关押白六娘的囚车送入可以遮风避雨的柴房,放她出来,在柴房中活动手脚。只是看守毕竟精力有限,大多数时候不能放白六娘出来。这个人是个危险分子,每次放她出来,就多了几分逃脱的危险性。而如今,当车队愈发靠近总坛,则代表着千羽门摧毁邪教亦在目下,忠于大教皇的白六娘逃跑的可能性也在成倍地增加。 而沈绥始终没能解开那迷宫,她就像昏迷的萧克勤一般,陷入了思维的囚笼之中。她试图在大脑中构建一个多面球体内的结构模型,奈何这个困难太大,大脑没办法单凭想象就完成。于是她开始动手削木块,打算自己亲自制作一个更为直观的内部拼接模型。这确实是可行的,她耗费了整整大半个月的时间,才总算完成了球体内部所有细节的模型块。 可是她发现,她再次走入了死胡同,因为这行不通。即便她做出来了,她却发现,迷宫的走法有无数条,这或许根本就不是解谜的正确思路。将内部想象成为立体的六面体和五面体,这条思路是不行的。 于是她又开始盯着那两句提示语,仔细揣摩: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六灵在上,六合八方,寻找通往苍赤间的坦途”她心不在焉地骑在马上,口中喃喃念叨着,直到被一个声音唤回现实: “门主!前方就是楼兰府军驻地了!” 呼唤她的是最前方带路的呼延卓马,头顶白浩在盘旋,显然是刚刚报信过来。沈绥极目远眺,却只望见一片茫茫戈壁,她拉下捂住口鼻c遮蔽风沙用的围巾,大声道: “天色不早了,加快速度,争取早些入军府休息。” “是!” 行路一个半月,他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眼下,先锋队就驻扎在楼兰府军的军营之中,他们跟踪的那个伪装男子到此就神秘消失了。据那男子一路随行的驼队商人说,那男子是突然不见的,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有一个人好像望见他往孔雀海深处的方向行去。只是他是在凌晨时分起身解手时看到的,脑子不清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往军营的西北面去了,他也不能确定。先锋队据此推测,总坛的位置应当就在这附近。或许,很有可能就在楼兰古城的遗址周围,靠近孔雀海的地方。 一路加紧,他们总算在夜幕降临后没多久赶到了楼兰府军的大营之外。这里其实是一座相当规模的城池,有大约三丈高的黄土夯筑的城墙,墙头上有着攻防用的瞭望塔与箭楼,城池外廓东西三千五百步,南北七千步,城内驻军一万,另有一些工匠与家眷。孔雀河流经东北方向流过城外,冲积出的滩涂肥沃,被开辟成上百亩的畦田,用来种植粮食。 城中军民一家,屯田养兵,这是大多数边境府军的常态。至于其他无法自给自足的资源,还需要依靠军队补给运输和各地往来商人的贸易交换。守城的将领萧肃是一位老将,同样是兰陵萧氏人,算是萧垲的叔父辈,行十二,萧垲唤他十二叔。这位萧将军官至四品,是整个楼兰军的最高将领,驻守此处已满三年了。此前他在龟兹带了十多年的兵,与安西四镇都知兵马使——青年名将高仙芝乃是挚交。 沈绥带着大部队进城时,却并没能见到这位萧肃老将军。城内的情况,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大半的建筑被埋在了黄沙之中,地上也满是松散的黄沙,一切都灰蒙蒙的,人们的脸上c衣服,挂在城头的旗帜,挂满了拍打不尽的砂砾。 这里似乎刚经历了一场沙暴。 西北的天总是黑得很晚,沈绥等人抵达楼兰府军城营时,日头都已完全西落,夜幕降临了,城中还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大量身着军队赭红军袍的府兵,正手拿铲锹,清除城内堆积的砂砾。 一位姓蒋的偏将,匆匆下了城头,迎接沈绥等人而来。行礼过后,蒋将军抱歉道: “沈司直,实在不好意思,早先接到您要来的消息时,萧将军已经带队出发了。眼下沙暴刚走,城中一片狼藉,实在招待不周。” “蒋将军客气了。这沙暴也是不可预测之天灾,沈某怎会介意。只是,萧将军这是去了何处?” “三天前沙暴袭城,一日后,有两名侥幸逃出的粟特商人赶到我们这里求援,我们救下他们后,从他们口中得知,消失已久的楼兰王城在沙暴后出现了。萧将军一直很痴迷于楼兰王城的传说,闻言,当即带走了一半的军力,按照那两名粟特商人的叙述,出发去寻找楼兰王城去了。” 沈绥闻言眉头大皱,她思索片刻,语气略显急切道: “之前我派来的那一队人,现在何处?” “已经随着萧将军一起去了,说是那个失踪的男子也去了相同的方向,大概就是去楼兰王城了。”蒋将军因为事先与千羽门有过联系,因此多少知道点情况。只是他不知那一队人马是千羽门的先锋队,只以为是沈绥派来的捕官。 沈绥心道不好,匆匆拱手道谢,便立刻回身,招呼呼延卓马c玄微子c从云从雨等千羽门骨干,以及道门的司马承祯c陈师兄等,众人等不及入住驿馆,站在城门口围拢,便立刻开始紧急磋商。 “事情有变,先锋队未及向我报告就去寻楼兰王城了,我怕准备不足,恐有变故。”沈绥道。 “伯昭,你先别急,稍安勿躁,或许先锋队不久后就会派来信使。”司马承祯安慰道。 “即使他们暂时安全,我们能够收到他们的回信。也无法保证之后他们是否安全,这里是黄沙漫天的西北,大漠之中,危机重重,何况还有邪教潜伏。这里可是邪教总坛所在,我实在无法放心。那消失的楼兰王城突然出现,不知当中会有什么玄机,不行,我必须尽快赶过去。” “门主,我与您意见相同。”呼延卓马简短表态。 玄微子叹息一声道:“唉不知出了何事,先锋队竟然不顾待命的指令,擅自行动。这实在少有。” “眼下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我们还是尽快做准备。大漠中走夜路是肯定不行的,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沈绥道。 “伯昭,你过来。”司马承祯招了招手,示意要和沈绥单独相谈。沈绥忙跟了上去,两人走至一旁,司马承祯压低声线,道: “此行凶险,我们现在走实在仓促,尤其是,那迷宫尚未解开,我们缺少了极为重要的讯息。我知你担心先锋队那些人还有萧将军部队的安危,但是,你现在匆忙赶过去,又能有何帮助?你本领高强,确实能应对常人无法应对之危机,可你也得考虑考虑自己的安危,尤其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有家人,你的孩子就快出世了。你真的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闯那危险之地?” 司马承祯的话犹如一块巨石,压在了沈绥的心头。之前她不是未曾考虑过这些问题,莲婢跟着她来到这样的险地,或许这座楼兰军的城池,是莲婢陪她走的最后一站。接下来的路,她需要自己去闯。莲婢怀孕已超十月,生产随时都有可能,她不能让待产在即的莲婢跟着她去闯那危险重重的大漠荒野。而她,也确实无法保证此行的安全,如若她此行一去,无法复返,莲婢又当如何?妹妹沈缙又当如何?等着解药解救的千鹤和萧克勤,还有颦娘c无涯c忽陀那么多的亲人,她真的放得下吗?真的走得了吗? 这些都是她不愿去想的事,无论如何,那么多的难关她都闯过来了,不能止步于这最后一关,邪教她必要铲除,真相她也必要查明。所以她将那么多的心思暂时搁置,逼迫自己不要去想。 可是她如何能逃避。 她陷入了两难之地。 “伯昭”司马承祯雪白的须发在风沙中飞扬,慈眉善目的面庞上,有着安详与宁静,“让为师替你去罢,你要相信为师,能把他们安全带回来。” “师尊”沈绥双目缓缓湿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9.第一百九十九章 权衡再三,沈绥做出了最终的决定,请司马承祯携她的门主令牌,代为前往楼兰古城,应援前方的先锋队与萧肃老将军部署。沈绥分拨了十二名精干的千羽门兄弟,追随司马承祯c陈师兄和玄字辈四名弟子玄和c玄顺c玄共c玄生。这十二人已经是沈绥带来的人的一半,她毕竟不是带兵打仗,伪装成商队前行,也不好带太多的人,否则反倒让人起疑。 算起来,玄微子亦是玄字辈中的一名弟子,他虽年长,但入门晚,因而辈分低了些。此次,玄微子亦被沈绥派去支援司马承祯,率先赶往楼兰古城。沈绥将黑羽快鹰的传讯哨给了他,这只千羽门内速度最快的黑鹰,将成为前方与后方联系的唯一依凭。大漠之中传讯实在困难,寻常鸟雀甚至无法在大漠中生存,唯有大型猛禽才有可能长距离传讯。 在司马承祯出发前一夜,沈绥一宿未眠,带着忽陀连夜审讯了那两名从沙暴中逃生出来的粟特商人。据他们回忆,沙暴来得很突然,就连走这一条线路很多年c经验丰富的向导,也未曾有所预料,故而将自己的性命也折了进去。 “眼下漠北刚刚入春,确实是沙暴频发的季节。但是这一带多得是戈壁,距离沙漠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一般来说,我们选择的线路都是避开往年沙暴频繁侵袭的地区的。否则,我们亦不敢在这样的季节出来跑商。只是神明的旨意我们无法预料,这场沙暴,或许是对我们的惩罚。”其中一个粟特商人说道,他蓄着浓黑的大胡子,面颊瘦削,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大概是受到了过度的惊吓,他面色苍白非常,说话时颤颤巍巍,惊惶万分。 “明火在上,确实是我们的过错,我就劝过那汉人,那羌羊乃是神明的化身,是高原上的精灵,不能杀的,可是那汉人一口气杀了五只,其中还有一只未成年的小羊。我们得罪了神明啊!”另外一位粟特商人哭泣着说道,他更年长一些,胡须稀疏,浑浊的双目里满是悔恨与恐惧。 忽陀将两名粟特商人的话翻译给沈绥听,沈绥听完后眉头紧蹙,询问道: “汉人杀羌羊?怎么回事?” 忽陀忙用粟特语询问,只听那位年纪较轻的大胡子粟特商人回答道: “我们这一次跑商回西域,是随了一位汉人掌柜的商队。他们运了一大批的绸布与瓷器,还有茶砖,要去安西四镇卖出后,再购买皮草与金银器,贩回中原。我们几个人都是龟兹人,半路上被招募入队,本是想随这个商队一起回家,给他们当向导,还能拿点雇佣费。到时候我们的货物和他们并做一起买出,也不愁销路,还能抬价几分。只是那汉人掌柜,似乎是第一次跑商,不大懂这条道上的规矩,我们走到孔雀海附近时,在荒漠中见到了五只羌羊。羌羊很少会这么成群出现,我们粟特人,很崇拜羌羊,认为那是神明化身的精灵,每每遇见,都要叩拜,它能够指引荒漠中的迷途之人。但是那汉人掌柜却被金钱迷惑了双眼,羌羊的角与皮,在中原十分昂贵,那汉人掌柜便当即派人追猎,凶恶地杀死了那五只羌羊。剥了它们的皮,砍了它们的角。此后不久我们就遭到了沙暴,那汉人掌柜和他的商队都被吹跑了,大部分的商货被埋在了黄沙之中。这必然是遭到了报应!”他气愤难言。 忽陀翻译过后,沈绥沉默了片刻,缓缓问道: “你说你们见到了消失多年的楼兰古城,你们可记得位置,可否为我们做向导?” 两名粟特商人在听了沈绥的话后,犹豫了。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要让他们在这么短时间内再度返回那个死亡之地,确实是强人所难。沈绥并不想强迫他们,但是,他真的需要有人在沙漠中带路。因为即便是忽陀,也并未到过楼兰古城,这座古城被埋在黄沙下已然数百年,这还是消失这么多年后首次出现。 “你们放心,酬劳我绝不会吝啬。这五片金叶子,先作为定金,事成之后,还有十倍于此的酬劳。”沈绥补充道。 那两名粟特商人看到这金叶子,眼睛都直了,眼前的这个人出手实在太阔绰了,事成之后还有十倍的酬劳,那就是五十片金叶子,算算看,他们此后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两人商议了片刻,最后咬牙答应了。大约是觉得沙暴已经过去,再前往那里应当会比较安全了,只是带个路就能拿到如此重金酬劳,此后再不必奔波劳苦,两人最终答应了做向导的邀请。 沈绥让那位稍显年轻的大胡子粟特商人明日就出发,跟随司马承祯等人前往楼兰古城。而那位年长的粟特商人则暂时留下,以备最糟糕的情况——沈绥需亲自涉险,前往楼兰古城。 与此二人谈话之后,沈绥又去见了白六娘与萧垲。萧垲最初仍不肯说出他所知道的另外两个秘密,而在得知明日司马承祯就将前往楼兰古城探查之后,他拉着沈绥到一旁,说道: “好吧,我告诉你第二个秘密。我是真心希望你们找到总坛,此事,还是不要让六娘听到,她应当并不清楚。” 沈绥点头,等他下文。 “总坛外的大阵,会引起海市蜃楼的现象。那两个粟特人看到的楼兰古城,究竟是不是真的楼兰古城很难说,或许,那是海市蜃楼也说不定。我曾偷看过天之祭祀写给我兄长的信,其中提到了该如何破解总坛大阵之法。天之祭祀掌管一半的圣教古经,另一半则在圣女手中,圣女手中的经书记载着自由进出大阵的方法,可惜我们看不到。 据那一半的古经记载,破坏大阵,需先寻到阵眼。而要寻到阵眼,则需先破除海市蜃楼虚构的迷宫。那迷宫,就与你手中掌握的那木构模型多面体迷宫有关。只有破解了迷宫,才能在海市蜃楼的迷惑中辨明方向,寻找到阵眼,从而找到总坛所在。” 又是迷宫,然而沈绥至今未能找到任何头绪解开那迷宫。她隐隐觉得,要解开迷宫,她还缺少一些关键的讯息,或许,与创建迷宫者的知识背景有关。创建者到底是以什么为蓝本创建的迷宫,如果她能得知,解开迷宫便走出了最关键的一步,此后都不是问题了。 单凭那两句提示语,实在太单薄了,就如拼图,碎片不够,她如何能拼接出完整的图案。 “沈伯昭,你们真的要做好心理准备,那总坛位置藏得非常深,而圣女引你来总坛的目的一直不明,圣女与大教皇之间的矛盾始终让人费解。你我什么都不清楚,要闯那龙潭虎穴,哪怕再小心,也必定要付出代价。”萧垲提醒道。 他言下之意,是不会在沈绥等人解开迷宫之前随队出发的,当然,沈绥也不打算让萧垲跟随道门前去,萧垲与白六娘,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为好。随道门出发,其中变故难以预料。 “我只希望,你能一次性将所有该说的话都说清楚明白,这第三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可否告知。”沈绥道。 萧垲摇头,道:“我现在不会说的,我只能说,这个秘密与迷宫本身并无太大关系。待拿到解药,我自会说出来。在那之前,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沈绥轻笑一声,没有再追问。 在与萧垲谈过后,她瞧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六娘,便前往司马承祯住所,将自己调查得知的所有事与司马承祯叙说清楚,最后叮嘱道: “师尊,那两个粟特商人,来历无法证明,亦不可轻易相信。所以,在他带路的过程中,你们千万要小心他使诈,谨慎提防总不会错。此外,他口中那个汉人掌柜的来历,也很奇怪,这个季节并不是走安西大漠商路的最佳时期,冬季刚过,春季初来,温度还很低,又兼时常有沙暴出现。总之,他出现得不合时宜又太过巧合,究竟是何来历,目的为何,最好能从那粟特商人口中探问清楚。” “放心伯昭,为师早年间行走江湖,经验可比你丰富,该注意的事,为师一样也不会遗漏。”司马承祯依然云淡风轻,他从容的态度,也给了沈绥很大的鼓舞。师尊的智慧无边,不是自己可比的,她相信师尊有那个能力比自己更快地解开谜团。 沈绥将自己复制的迷宫模型给了司马承祯:“这个,您带着,或许路上您会需要。” “好,为师收下了。”司马承祯笑而接过,端详了一会儿道: “碧落黄泉,六合八方,有意思哪。你可知,‘碧落’一词源自我道门,乃指东方六层天中的第一层天。灵宝上品妙经言:东方六天,碧落之炁(同“气”,指先天元气)起角宿(二十八宿之一,东方青龙七宿之首),一度一杪(音同“秒”,此处指年月或四季的末尾)一虚渐次北行。” 司马承祯话音刚落,沈绥却缓缓瞪大了双眼。道门用语是啊,无论是碧落黄泉,还是六合八方,这些都是源自道门的用语。为何邪教中人,却这般频繁地使用道门词汇?难道是为了方便我理解?还是说建造迷宫之人本身就是道门出身? 沈绥思绪渐渐飘远,等她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司马承祯正静静地看着她。 “师尊”沈绥喃喃。 “莫急,总会想通的。为师亦没有想通,但为师却一点也不担心。”他笑道。 “是,多谢师尊指点。”沈绥拜伏。 翌日早间,道门一行七人加千羽门精英十二人,一名粟特商人向导,带上尽量多的水与食物,迅速出发了。沈绥站在城头上目送他们离去,远处朝阳下的漫漫大漠,让她心生无力之感。 但愿,一切顺利。师尊,弟子会在这里等您归来。 她走下城头时,忽陀正在等她。沈绥在他面上看到了少见的凝重神色,不由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忽陀应道: “大郎,我没有想到,自己出生生长的地方,竟然会藏有那么大的秘密。邪教总坛想必已然存在很多年了,至少比我祖父辈的年纪要大,然而我走遍西域,也未曾听过有这样一个神秘的存在。我阿叔更是见多识广,他与我说过很多离奇的传闻,但是我也从未从他口中听过邪教的只言片语。他们处心积虑地隐藏了这许多年,藏得这般好,我实在有些胆寒。” “忽陀啊,你应当听过祆教罢。” “自然。”忽陀道。 沈绥一边走在回驿馆的路上,一面与忽陀交谈: “祆教,在楼兰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祆教是粟特人广泛信仰的宗教,昭武九姓中有着大量的信徒。楼兰四周的高昌c焉耆等地均广泛传播,我想楼兰亦不会例外。只是楼兰在北魏时就灭亡了,亡国后的记载太少,具体是什么情况,其实我也说不清。”忽陀道。 “邪教,是在祆教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楼兰亡国后,楼兰当地的祆教也随之灭亡。或许就是从那时,邪教开始从楼兰这看似腐朽的枯木之中萌芽。其实邪教能有今天的规模,亦是多年积累的成果。如今邪教内部分裂,内外交患,大厦将倾,不足为惧。”沈绥淡笑道。 忽陀知道大郎是在安慰他,不由点头道:“忽陀明白,多谢大郎指点。”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临死反噬,亦是很要命的。沈绥内心警惕,丝毫不敢松懈。眼下邪教内部的几个领头人物,均是无比狡猾之辈,敌方在暗,我方在明,实是被动。她一直在努力逆转局面,奈何收效甚微。 回了驿站,时辰尚早,沈绥先是再一次整理了一下目前的状况,梳理了各方传来的最新情报,未得到什么新的线索。幽州那里,平波似湖,李瑾月仍然在积蓄力量,曲江张氏父子也站在了李瑾月的身后,暗中协助。沈绥不希望卯卯担心,回信大多不提详细近况。就食洛阳的皇室年初已然迁回长安,长安也无甚变故,除却前不久张说病逝之外,一切如常。朝中忠王与寿王储位相争局面已然成形,大多数朝臣正在观望之中,尚未有站队。长安歌舞升平,繁华美妙。 各地清缴邪教的行动已然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官方,大多数祆教庙宇被拆除关停,一切与景教c祆教相关的人都被排查抓捕。民间,千羽门与丐帮联手清缴内部被渗透的成员,已然有了大面积的战果。 眼瞧着邪教势力正在一步步垮台,沈绥却总是觉得有一种违和感,难道邪教就这样放弃了?她派了人紧盯唐门,唐门亦没有丝毫动静。包括与邪教有所牵扯的公输机关世家,平静得有些过头了。 眨眼间已到午间,沈绥回房陪莲婢用午食。彼时颦娘恰好就在她们房中,莲婢似乎有些不舒服,没有食欲,正靠在床头闭目静养。颦娘见她进来,让她悄声些,莫打搅了莲婢。 沈绥有些担忧,自从到了楼兰府军城营,莲婢就一直昏昏沉沉的,头疼胸闷。颦娘每天都来看,说这是妊娠后期的正常现象,不必担忧。莲婢身子重,腰疼腿疼,路也走不动了,没有人扶几乎很难跨出房门。沈绥总想多抽出些时间陪她,奈何她诸事缠身,实是无奈。 草草用过午食,沈绥靠在榻边,将张若菡搂在怀中,陪着她午睡。沈绥自己睡不着,顾自想着心事,张若菡却在她怀中进入了梦乡。 而她这一场看似寻常的午睡,却带来了让人措手不及的后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0.第两百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她在大漠的夜色中踽踽独行,蒙面的轻纱遮不住寒夜的北风,细微的砂砾拍打额头,那种细微的感觉让她觉得无比落寞。 此地为何处?我将往何方? 但夜色如水温柔,前方景物并非黢黑难辨,头顶繁星闪耀,月华照耀前方银白色的道路,那是光芒反射在砂砾上的色泽。她深一脚浅一脚,只觉身子无比沉重。她至今仍不明前路,但她依旧无畏前行,从不停留。 啊,苍茫的大漠,我这个来自南方水泽的人,此生能够目睹与感受你的旷邈壮丽,那是我的荣幸。 这般前行,仿佛永无尽头。直到她望见远方出现了一座挡住去路的庞然大物。那是一大片风化后的石林沟壑,横亘在前,左右望不见尽头,高耸堪比长安城的城楼。她站在其下仰望,相形如蝼蚁。细观沟壑岩壁,可看见大地岩石断层的褶皱。沟壑彼此间留下狭窄的缝隙,走入其中彷如置身迷宫。其中道路曲折,难辨方向,更不知其内是否有危难潜伏。 她站在某一道沟壑入口处,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进去。眼前的场景莫名有些似曾相识,她苦思冥想着。腹部突然有些阵痛,她低头看去,那里平坦无物,仿佛缺了些什么。 缺了什么? 她顾自思索着,最终还是决定前行。无论如何,她要穿越这片石林沟壑,抵达彼岸,无论如何,她还需要与她的爱人重逢。她就在彼岸守候,守候她归来。 她勇敢地迈步走入了这座巨大的迷宫,然而刚刚走入不出十步,变故就陡然发生。身后忽然响起铺天盖地的轰鸣声,她回首,便见身后天际被漫天的乌羽遮蔽。那是连绵百里的乌鸦群,漆黑的羽毛组成乌云,仿佛绵贯东西的大幕,缓缓将天际的星空遮蔽,并以惊人的速度向迷宫这里靠近。 她怔在原地,内心惶惑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显然,危机不止于此,就在她方才来路之处,忽有一个黑袍身影闪现而出。他从头到脚罩在袍子内,不知从何而来,就那般静静地站在那里,面上覆着的狰狞罗刹鬼面煞白骇人,衣襟之上挂着的铃铛传出致命的声响。 她未及反应,下一刻,那黑袍人就闪现一般出现在了她的近前,仿佛一瞬就跨越了十步的距离,喉头忽然被大力扼住,她呼吸顿时窒涩,只觉得喉间仿佛要被捏碎一般,大脑发麻。 “不好!胎位不正,脐带绕颈!”仿佛有个声音在说话,她却听不懂。 下身有一阵难言的绞痛,仿佛钻子钻进了肉骨。 不……怎么会这样,我不能死……她还等着我,她还等着我! 她试图奋力掰开那只钳子般的大手,双足已然不由自主被提得离开了地面。她感觉到下身一阵湿润,疼痛还在加剧。她想痛呼出声,可是喉咙被掐着,她发不出声音。 她放弃了掰开那只铁钳般的大手,忽而伸手去摘他的面具,她动作奇快,出其不意,那黑袍人躲避不及,被她抓住了面具。面具撕扯了一半,她仿佛看到了底下的面孔。然而事与愿违,紧接着那黑袍人忽然就化作了一大片黑雾散去。 掐着她的手陡然消失,她猝不及防坠落在地,痛苦地趴在地上咳嗽着,眼前,黑袍人化作的黑雾正在袅袅升起,逐渐幻化成为数只乌鸦。那乌鸦盘旋着,发出凄厉的鸣叫,黑羽之上反射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 那些乌鸦仿佛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嘶鸣着向她飞扑而来。她奋力站起身,扭头便往迷宫深处跑去。身下的绞痛愈发剧烈,她周身被冷汗浸湿。跌跌撞撞在迷宫中横冲直撞,根本无心也无空闲辨别方向,她只知道奋力奔跑,身后数只追击的乌鸦紧追不舍。 没过多久,她就体力不支,快要跑不动了。然而身后的大片乌鸦群已然来到了迷宫边缘,即将遮蔽她头顶的天空。 她绝望地瘫倒在地。 “莲婢!”一身惊呼忽然从苍穹乍响,她惊得魂飞魄散,抬头望去,苍茫的夜幕之中,一颗赤红的明星在闪耀。 谁在喊我?是她吗?是她在喊我! “莲婢!看着我!不要放弃!” 她奋力站起身,她在那里,她就是那颗赤红闪耀的星。她再度奋力迈开步子,向着红星闪耀的方位奔跑。 下身的潮湿感愈发严重,她不敢低头看,她知道自己一路奔跑的途中,已然拖出了一地血痕。红星在闪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着,不知道自己是否下一刻就会跌倒,亦不知自己是否下一刻就会窒息,她拖着沉重的身躯,带着一身难以形容的疼痛,奋力奔跑着。穿梭在迷宫之中,穿越无数断层石岩形成的沟渠通道。 第一颗红星闪烁后,定在了天空中,紧接着她看到了第二颗红星在不远的方位亮起,恰好就在她左手通道的上空,她仿佛心领神会,立刻左拐,追逐第二颗红星。 疼痛撕心裂肺,她跑不动了,头顶乌鸦群连片而来,即将要遮蔽她的红星。 不!不行! 忽然间,她感到腰部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支撑着她,她身子仿佛轻松了一些,她不敢停留,只得继续奋力朝着红星指引的方向奔跑。 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 直到第六颗红星亮起,她已不知自己奔跑了多久,她周身无比疲惫。乌鸦群已然要遮蔽这片天空,她一下丢失了那第六颗星辰的位置。 她顿住脚步,站在迷宫之中,迷惘无助。疼痛已然转化成麻木,她痛得要失去知觉。 “啊!!!”她绝望地凄厉嘶吼,纠扯着自己的发在原地困兽一般徘徊。 “莲婢!莲婢!坚持住!”那个声音还在奋力地呼唤着她,一遍又一遍执著坚定,却掩饰不住其内的惊惶哭腔,但是却渐行渐远了。 在哪里……我在哪里……何处是出口,何处是归途? “阿娘……”忽而有一个稚嫩幼小的声音响起,她惊了一跳,抬起婆娑的泪眼,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稚嫩的小身影就在身前。 “阿娘……救救我……”孩子说。 “你是谁,为何喊我阿娘?”她问。 “因为,您是我的阿娘呀……”孩子认真地说着,“阿娘,孩儿好难受,阿娘救救我……” “我没有办法……”她哭泣。 “阿娘有办法的,您都看到了六颗红星了,还差一颗,您就可以得到指引。”孩子道。 “六颗红星……还差一颗……” 她猛然间抬头望向天际,南方朱雀七宿……第七颗红星……就在那个方位! 下一瞬,耳鸣突然袭来,眼前,一道无比绚烂的红光划破天际,破碎了乌鸦群组成的遮天大幕,红光璀璨无比,以势如破竹之势在天际勾画牵连,七颗红星交相辉映,连接成一只耀眼夺目的火红鸾凰,展翅俯冲而下,向她而来。 她张开双臂,迎接鸾凰入怀。背后,十八瓣白莲绽放,托着她升空,乘上鸾凰脊背。鸾凰展开双翅,背负她翱翔天际。 东方,朝阳初升,鸾凰冲破云霄,金阳光辉普照,她仿佛融化在了那一阵让人心悸的温暖之中。 耳畔,一声响亮的啼哭响起,身下赤凰幻化成一个可爱的小人,一下扑进她怀中,呢喃又眷恋地唤着她: “阿娘……阿娘……” 巨大的幸福感将她包围,下一刻,她浑然失去了知觉。 …… 她在一阵迷茫中苏醒,睁开双眼时,仍觉眼睑有些粘黏。鼻间分辨出一阵草药的浓郁苦涩气息,她皱了皱眉。 她尝试着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自己周身仿若散了架一般动弹不得,尤其是下半身,几乎微微一扯就疼。 她察觉到身侧有人躺着,微微一偏头,顿时一阵无比温暖,以至于令人心口发悸的暖流流遍她全身。她的赤糸就躺在她床榻的外侧,闭着眼,眼底发青,隐约有些肿胀,大概是被吓坏了,但是睡得很甜美安详。 而就在二人之间,一个襁褓中熟睡的小家伙就这样映入了她的眼帘。皱巴巴的红润皮肤,小鼻子小嘴无比可爱,像是自己儿时的模样,一双眼睛还睁不开,但现在就能看出有些赤糸的影子,新生儿柔软的胎发,引得她不由自主伸手去抚摸,一丝一缕仿佛绕住了她的心尖。 孩子,我的孩子……她忽然泪湿眼眶。 赤糸的手正不自觉地护着小家伙,大概是怕自己翻身会压到孩子,她小心翼翼地向内侧躺着,只占了床的边沿。张若菡探过手去,先是抚了抚赤糸的面颊,轻声道一句“对不起,吓着你了。”然后将手与赤糸的交叠,一起护住了孩子。 她盯着孩子的侧脸,脑海里一片空白,整个生产过程非常凶险,她神志一直不很清晰,处在半梦半醒中,仿佛入了虚幻之境般。但她明白自己的孩子是鸾凰血脉,降生时她虚幻梦境中的异象,她印象极为深刻。 “凰儿……”孩子乳名就叫凰儿罢。 她和赤糸不止一次商量过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但是一直没定下来。赤糸几乎翻遍了楚辞、诗经等书,张若菡自己也曾苦思冥想过许多名字。虽优美且寓意颇好,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孩子是不是就该叫那些美丽的名字?思来想去,最终难免觉得空洞又不贴切,留有牵强附会之感。 如今孩子降生了,张若菡却将心中那些名字全给抛弃,她已然有了想法。 善:鄯善便是楼兰,现在他们身处的地方,孩子的诞生地。同样善,有着心地仁爱、品质淳朴的意思。安:平安一世,这是张若菡对这个孩子最大的愿望。 沈善安,就叫这个名字罢,她心想。 “善安,这个名字如何,莲婢。”张若菡正看着孩子出神,忽而赤糸那略显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 张若菡抬眸,发现赤糸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底的温柔快要溢出来了。张若菡面庞上的惊讶转瞬化为无尽的欣喜与感动,她扬起笑容,虚弱中透着让人心惊的美。 赤糸,你真是……她眼中闪烁着泪花。 “你定会那窥探人心的邪术,总知道我在想什么。”她皱眉,显出可爱的苦恼模样。 沈绥低声轻笑两声,凑过去在她额上印下深深一吻。 “你真的吓死我了,我以为我要失去你了……你可知,那时有多凶险……” “对不起……”张若菡低声道,凑进她颈窝。 “你曾让我不要与你说对不起,如今我也要这般回答你。”沈绥道。 “但是,这值得冒险,不是吗?”张若菡轻轻抚摸着孩子稚嫩的面庞,她睡得好熟,一团天真可爱,“她长得真像你。” “是吗,我总觉得长得像你,你瞧这小鼻子与小嘴,真漂亮。”沈绥笑道。 张若菡噗嗤一笑:“但是,她的眉眼定像你,瞧这凤眸,若是再大一点,就会像你儿时一般,眼珠子转起来小机灵的模样,盯着人看时眼底却纯净如空。” “天啊,我都快忘了我儿时长得是何模样了。”沈绥苦笑叹道。 “可是我还记得,我永远记得。”张若菡道,她抬起头,扶住沈绥面颊,含住了她的唇。沈绥深情回应着她,她觉得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她们在自己的身边,她就有了全世界。 那一日,她们成为了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1.第两百零一章 开元十八年六月二十日,沈绥与张若菡成为了母亲。张若菡在这一日午间开始分娩,孩子一直到晚间酉初时分才顺利降生。小凰儿虽出生时有些凶险,但好在很健康,体重比一般的新生儿要重,哭声也非常响亮。可以想见,这孩子未来一定相当健康。 初为人母的感受异常新奇,两位母亲陷入了措手不及的幸福之中。在孩子诞生后的几天之内,两人都围着孩子团团转。而这个孩子,俨然迅速成为了千羽门内所有人的重点关注对象,不仅仅是两位母亲,小姑姑沈缙,颦娘c无涯c忽陀,一个个都把这个孩子宠到了天上去。只要有空,他们就会围在孩子身边,哪怕只是盯着看孩子睡觉,也能看上好几个时辰。 尤其是颦娘,她早年间滑胎又丧夫,以致终生未能有自己的孩子。那个未能来到世间的孩子一直是她毕生的遗憾与痛楚,如今凰儿的诞生,带给了她难以言喻的慰藉与甜蜜,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孩子,虽然她亦没有什么经验,可显然她曾经准备充足,当年学会的知识,如今又能派上用场了。 由于张若菡生产凶险,最初几日身子实在虚弱,因而孩子那几日雇了当地的乳母来喂养。但是待张若菡缓过劲来,她坚持要自己喂养孩子,乳母也就未再用过。这孩子真是贪吃,好在,张若菡母乳充裕。 沈绥开始跟着颦娘手把手地学如何照顾孩子,从最基础地如何抱孩子,到给孩子换尿布,哄孩子。沈绥学得非常快,而且她自己也总结出了一套心得。说也奇怪,孩子每当哭闹,她总能准确地猜出哭闹的原因,很快就将孩子哄得开心起来。颦娘笑言,到底是自己的崽,知道孩子在想什么。 凰儿其实很乖巧,并不很闹人,夜里睡得熟,从不吵两位母亲。她成长迅速,出生后十日,已然长成了一个圆滚滚c胖乎乎的白团子。沈绥说,都是因为这小家伙太贪吃了,张若菡每天要花上好长的时间为其哺乳。沈绥心疼张若菡,所以每每小贪吃鬼吃饱了,沈绥都会假意打她小屁屁,然后惹来张若菡的白眼。 沈绥不止一次庆幸,当初受孕时,自己的血液改善了张若菡的体质。因而,虽然生产凶险,大大折损了张若菡的身体,但她却恢复得很快。坐月子期间,她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十天之后,亦能下地走动了。大概到了二十天时,她行动已然与常人无异。只是,不知是何原因,原本怀孕时丰腴起来的身子,却再度瘦了下去,好在并非因病而瘦,大约是张若菡天生便是纤瘦的体型,她的身体会自行调节。沈绥只觉得,眼下张若菡的身段愈发曼妙美好了。而她身上那绽放出的母性的光辉,融合在她从前清丽绝尘c淡雅高洁的气质之中,仿若菩萨一般温善悲悯,带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全新魅力,美好极了,她真是一刻也移不开眼去。 这二十天,沈绥几乎没有精力去思考除了孩子之外的任何事。她将接收各方消息,分析局势等事务全权交由呼延卓马与忽陀进行处理,她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了照顾张若菡与孩子的生活中。只是犹是如此,二十天了,呼延卓马与忽陀也并未有任何新消息向她报告,她难免还是有些在意。 倒是她托人将孩子出生的消息传到幽州,李瑾月的回信很快就来了。卯卯这家伙,要她们预留义母的位置给她,还寄了一块银锁来,上面刻着“义母晋国公主赠”的字样。就连杨玉环都抢着要当义姐,还送了一对漂亮的金手镯,一对脚镯银铃。李瑾月会将凰儿收为螟蛉,沈绥倒不意外,这本就是商量好的事。而孩子出生的消息,显然也让身在幽州的张氏父子得知了。当了外祖父与舅父的张氏父子,可谓百感交集。回信中,亦有他们的亲笔信,信中言辞恳切,言道只恨相隔千里,迫切想要尽快重逢,抱一抱小凰儿。 其实关于张氏父子,沈绥一直很犹豫是否要将凰儿诞生的消息告知他们,尤其是,让他们知晓孩子是个女孩。毕竟,她与莲婢之间,是不可能有儿子的,而在张氏父子看来,生子显然比生女更为重要。此后,她与莲婢是否还会有孩子很难说,或许凰儿就是她们唯一的孩子。那么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在外界看来就更为重要了。 沈绥与张若菡谈过这件事,是否要将凰儿当做男孩来抚养。沈绥内心是不愿的,而张若菡更是一口回绝。 “凰儿是女子,又有什么不好?她为何要承受她原本不必承受的压力?外界对于我们俩的压力,自有我们俩来承担,孩子只需自然快乐地长大,这才是我想要的。” “我何尝想让她女扮男装?我自己就是前车之鉴,我知道女扮男装的痛苦。可是外界给与我们的压力,孩子并非完全感受不到。将来,作为我们唯一的女儿,她必然有着需要承担压力的一日。我只希望,她能够尽量轻松一些。” “赤糸,尹氏的血脉,不需要外界那些庸俗的伦理去束缚。凰儿是女孩子,不论她未来是选择与女子结合还是男子,我们都不会反对的。她会传承血脉,鸾凰血脉绝不会断绝。”张若菡坚持道。 “她如何能以女子的身份与女子光明正大地结合,如果她未来倾心的伴侣是女子,又当如何是好。”沈绥很忧心。 “赤糸,我问你,如若当年没有太平公主府的大火,你身为云安县主尹子绩,还会不会来娶我?”张若菡盯着她。 “我”沈绥语塞。 张若菡软下语气,侧首靠在她肩头,道:“莫忧心,你难道不想孩子从小就快乐地长大?我们不能替孩子做这样的决定,她的人生,需要她自己去选择。我们要做的,只是在她背后支持,在她走上歧路之前进行引导,不是吗?” 最终,沈绥还是遵从了张若菡的意见,就让这个孩子无忧无虑地长大罢,一切的艰难险阻,她们身为母亲,自然会为她扫除。 孩子出生后二十天,时间已然进入七月,西北的气候也早已变得干燥炎热起来。初十这一日,沈绥召了忽陀来问话。忽陀说,司马承祯那边的黑羽快鹰至今未有出现,他派了白浩每日飞到前方去探查,奈何白浩也没有带回任何消息。沈绥心中觉得有些不妙,按理说,二十天,他们应该已经到达楼兰古城了,这是出了什么事?为何消息迟迟不传回? “再加派些人手在周边搜索,看看有没有来往的商队,询问一下那边的情况。另外,再多放出几只鹰去。” “大郎,会不会”忽陀蹙着眉望着她。 “先不要这么悲观,再等几日,如果实在没有消息,我们再出发亲自去。”沈绥道。 “您还是要亲自去吗?”忽陀问。 “这是必然的,此事不了,何来的安宁?”沈绥叹息,“我知道眼下凰儿刚出生,我实在走不开,但是人命关天,我也不能对前方的人不管不顾。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会先让人将莲婢和凰儿送回去,她们不能再跟着我了。” 忽陀点点头,大概是觉得话题太过沉重,他嘿嘿一笑,道: “大郎,前些天您让我们做的东西,我们做好了。” “哦?”沈绥面露笑容,“带我去看看。” 当日傍晚用过晚食,张若菡正在屋中点灯,准备一面看书一面顾看凰儿。小家伙刚吃完奶,吹着奶泡泡进入了梦乡。无忧无虑的模样,让身处恶劣环境中的张若菡心中温暖又安慰。 房门缓缓打开了,沈绥抱着一个大家伙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张若菡定睛一瞧,发现她怀中抱着的是一张小床。这小床造型很奇怪,四面有着围栏,还能左右摇晃,放在地上,还有滚轮可以滚动。沈绥轻轻将小床推到她们的大床榻边缘,蹲下身将轮子上的一个卡扣往下一拨,顿时轮子便被卡住了。 张若菡向她投去好奇的目光,沈绥笑嘻嘻的,竖了根手指在唇上,示意她别出声。然后去取了被褥,垫在小床内,随即探身到床边,小心翼翼抱起凰儿,将她缓缓放进了小床之中。 “这是何物?真是精巧。”张若菡走到近旁瞧看。 “我唤它摇篮床。孩子总和我们睡,我夜里翻身实在担心压着她,有了这个小床,总算能安心了。” “你刚做的?我怎么没见你动手呢。”张若菡问。 “嗯,前些天画了图纸,让这城营里的工匠按照图纸做的。这东西简单,一般的工匠都能做出来。”沈绥笑道,“以后哄孩子睡觉,只需这样轻轻摇晃,孩子很快就能睡了。” “你真聪明”张若菡轻叹。 沈绥看着她,片刻后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靠着她的额头道: “莲婢,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张若菡垂着眸子,低语道,“孩子都出生二十天了,我知道你担心司马道长他们。我也知道你还是要去的” “我必须去,否则,留下这样的隐患,真相不明,幕后黑手的身份不明,我们如何去过安宁的日子,我也没有办法给孩子一个美好的未来。” “我懂的。”张若菡道。 “再过几天,如果还没消息,我就派人送你和孩子,还有琴奴c颦娘她们回去。你们先回洛阳,那里是千羽门的总部,能护你们周全” “不,我至少要留在这里。洛阳太远了”张若菡道。 “莲婢这里不安全,千羽门人手不够,我没有办法护你们周全。” “你想我们安全,我们亦想你安全。你孤身一人深入险境,我怎么能缩在后方毫不在意?至少距离近些,我还能安心些。”张若菡道。 沈绥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张若菡,她只是蹙着眉,收紧了揽着她的手臂。张若菡窝在她怀中,默然不语。 她们在沉默中入睡,本以为心事很重难以入眠,可二人却还是迷迷糊糊地相拥着睡着了。 那一夜很静,静到时间都停止了一般。整个楼兰府军城营内鸦雀无声,唯有城头值守的班房内有着些许光亮,困倦的士兵守夜,眼皮打架般睁不开。 士兵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去盆中捧了凉水洗了洗脸,然后开了班房门,打算去解个手。刚路过城头瞭望塔时,他隐约看到了一个黑影在城门远方,正往大漠深处行去,怀中似乎还抱着个什么。他眯了眯眼,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那黑影却不见了。 他不在意地打了个呵欠,挠着后脑勺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2.第两百零二章 张若菡在一阵剧烈的头疼中醒来,她躺在床榻上,在随即袭来的眩晕中呻/吟出声。她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周身的感觉仿佛昨夜喝了数斤烈酒般宿醉方醒。但她清醒地记得自己根本就数月滴酒未沾。 怎么回事,怎么感觉如此糟糕? 她侧过身来,想看看赤糸是不是在身边,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探手过去,赤糸的被褥已然没有了温度,想来她应当起身有段时间了。 这人,去哪了?她有些不大习惯起身时赤糸不在身边的感觉。她心口莫名地开始发慌,挣扎着坐起身来。张口向外唤了一声: “赤糸?无涯?” 等了片刻,没有人回应。 她努力下了榻,一面着履,视线便投向了孩子的摇篮床。孩子这是还在睡吗?什么时辰了,该肚子饿了罢。她准备给孩子喂奶。 然而当她趿拉着鞋履走到摇篮床边时,却发现孩子并不在摇篮床内。 “凰儿?”她蹙起眉来,孩子去哪儿了?是赤糸把孩子抱出去了吗? “赤糸!无涯!”她再次努力出声呼唤,拖着晕沉沉的身子往门口走去,“凰儿在哪儿?” 依旧没有人回应她。 她走近了门扉,昏沉的头脑当中开始有声音回响。她大概是真的不很清醒,一时间有些分辨不出这些声音从何而来。在门口站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声音是外面院子里有人在说话。那声音很压抑,但却又很迫切,语速极快,不止一人在说话,仿佛在争吵些什么,但她听不清。 怎么了?怎么回事?她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 她努力拉开门,外界的光线很亮,有些晃眼。她眯了眯眼,适应了片刻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就在驿馆的院子中,沈绥正在套马,沈缙c颦娘与无涯正围在她身边,沈缙沉默不语地垂首在一旁,手紧紧捏着轮椅的扶手。无涯一脸的惶惑难安,颦娘则焦急万分,她正在与沈绥说话,二人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激烈地争吵。沈绥很多次被颦娘拉扯住手臂衣袖,以至于不得不被迫停下手中套马的活计,她的衣襟已然被扯乱了,却仿佛赌气一般,甩开颦娘的拉扯,继续手头上的事,根本不停下。 “赤糸无涯!”张若菡再次开口呼唤,一张口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声音是这般沙哑,近乎失声了,怪不得方才她的呼唤,外面的人根本没听见。 她抬手按住自己的喉头,清了清嗓子。迈步走了出来,准备走上近前说话。 就在此时,远处柴房内,忽陀与呼延卓马匆匆走了出来,呼延卓马手上还有血迹,正一边走一边用一块破旧的湿布擦拭,二人面色很难看,忽陀手中正提着自己的弯刀与呼延卓马的弯刀。待呼延卓马擦完了手,他把刀丢给呼延卓马,二人脚步匆匆往马厩行去。路过前院时,二人看到了张若菡。他们不由自主顿住了脚步,面上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喉头一般,连惯常的行礼都忘却了。 “娘娘子”呼延卓马嗫嚅着呼唤道。 他这一声呼唤,终于将沈绥c沈缙c颦娘和无涯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她们回首,便看到了张若菡站在房门口。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众人面上的表情一瞬统一了,一致地表现出一种如鲠在喉的状态。颦娘和无涯随即捂住了嘴,流泪扭过头去,似是不忍直视张若菡。沈缙张了张口,再次垂首,不敢再去看张若菡。 沈绥的手紧紧地捏着马鞍上的束带,手背青筋暴起,掌心发白。她咬着后牙槽,双目赤红,周身都在不自主地轻微颤抖。张若菡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那是一种处在暴怒与崩溃边缘的状态,但她在拼命地压抑着,将断未断,惊惶与愤怒交织成眸中的血色。 “发生什么事了”张若菡轻轻问道。 回答她的仍然是一阵难捱的沉默。 “凰儿呢?”她又问,看向沈缙c颦娘和无涯,“你们把她抱到哪里去了?她该吃奶了。” 沈缙不语,无涯蹲在了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泪水噼里啪啦滑落,打湿了干燥的黄土地面。颦娘撇过脸去,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庞。 张若菡将视线投向呼延卓马与忽陀,两个男人,在她的视线中低下头,无言以对。 她最后看向沈绥,沈绥没有回避她的视线,只是她赤红的双眸中,已然有泪水在缓缓溢出。 张若菡走下台阶,来到院中,疾步向沈绥扑来,抬手抓住她衣襟,沙哑着嗓子问道: “凰儿呢?!回答我!” “莲婢”沈绥终于开口,她的嗓音也如是喑哑,暗含着无极的痛处,“凰儿她” “她怎么了?” “她不见了”沈绥近乎无声地回答道,那一瞬她面庞上浮现的神情是那样让人心碎。 “你说什么?”她好似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但她面上的血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她不见了我们早上发现,白六娘消失了,萧垲和看守死了,凰儿也一起消失了” “我不信你们,你们太过分了,开这样的玩笑”张若菡摇着头,松开抓着沈绥衣襟的手,踉跄后撤两步,满面的难以置信。 所有人寂静无声。 此后须臾的时间,不知有多长,院子里的气氛,却凝滞到了极点,以至于所有人觉得度过了数个世纪那般漫长。 “你这是要去哪儿?”张若菡尾音颤抖,她凝望着沈绥,神情麻木,那清丽的眸子已然血红一片,眸中的心碎与无极的痛楚,让沈绥不由自主流下泪来。 “去把凰儿找回来。”沈绥哽咽道。 “为什么不叫醒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如若不是我提前醒来,你是不是要瞒着我就这样走了。你又要把我一个人丢下吗凰儿是我们的骨肉,她失踪这么大的事你竟然瞒着我沈绥你太过分了”张若菡眸中的难以置信缓缓转变为伤心透顶的悲怆。 “莲婢”沈绥的泪水已然湿透了面颊,惶急地松开革带,走上前,伸出双手试图抓住她解释,“不是的,你听我说。” “沈伯昭!”张若菡忽然拔高音量,再度后退几步,躲开她近前,随即一字一顿道,“如果凰儿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的话语仿佛利箭穿透了沈绥的心脏,她的眼神仿佛刀片一般凌迟肺腑,沈绥面上血色倏然褪去,手脚冰凉,后颈发麻,她颤抖着唇,说不出一个字来。 张若菡瞪视着她,悲怆化作炽烈燃烧的愤怒与焦灼,她咬牙绕开沈绥,忽然冲到马前,跨上马就挥动了缰绳: “驾!”那匹沈绥刚刚套好的白马,顿时迈开四蹄,驮着她迅速冲出了驿馆的大门。 沈绥遭受心理重创,一时间措手不及。待她反应过来,张若菡已然纵马而出。她疾呼: “莲婢!!!” 时间的流速仿佛滞涩起来,沈绥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放慢。她能看到自己踉踉跄跄地奔向马厩,牵出了另外一匹马;能看到忽陀与呼延卓马焦急地奔向他们的马匹;看到无涯追着张若菡跑出了驿馆;看到试图拉住马儿的颦娘被带倒在地,沈缙正努力的滚动轮椅,想要去扶她。她听见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她跨上了马,扬起马鞭,狠狠抽打在马身上:“驾!!!” 这一鞭打得太狠,马儿吃痛,扬起前蹄,差一点将沈绥翻下去。沈绥双腿死死夹住马腹,曲起身躯,使自己的胸腹与马背平行,终究没能跌下马去。马儿落蹄时带来的振动,震碎了她眼角的泪花。下一刻世间一切仿佛回归了正常,马儿带着她急速奔了出去。 她超越了正在奋力奔跑,试图用自己的双腿追上前方张若菡的无涯。她听到了无涯撕心裂肺地吼叫,她在呼唤“三娘!三娘!回来!”。 “驾!”沈绥又狠狠一夹马腹,她眸中的悲怆心伤短暂消失,化作了无尽的焦急。眼前的景象颠簸无比,张若菡就在她前方数丈远,烈风将她未曾盘起的乌黑长发吹拂在脑后,她身上那未能完全穿好的衣袍正在身后飘荡。她从来没有这样骑过快马,瞧着她在马上颠簸,摇摇晃晃c岌岌可危的背影,沈绥觉得视线中除了她以外,一切都在崩塌碎裂,被她抛在身后。 莲婢,我决不允许你有事! 小小的城郭,哪里容得下这般迅猛的奔马。转瞬间,城门已到,门白日里都是大开着的,尤其是发生了紧急事态,沈绥不久前刚刚联络了蒋将军,要他立刻开放城门。眼下却为张若菡提供了便捷之路。 守城门的士兵,看到一个衣衫不整c长发披散的绝美女子骑着一匹白马急速奔来,惊得呆若木鸡,竟是完全没能有丝毫反应,眼睁睁地看着张若菡就这样纵马冲了出去。 紧随其后,沈绥策马而出,几个士兵这才反应过来,出什么事了? 前方,茫茫大漠在眼前展开,日头高升,已近午时。张若菡似乎未曾辨明方向,她出了城门,就一路往正北方向急奔。沈绥在其后打马紧追,高声呼唤: “莲婢!停下!” 但是张若菡眼下正是情绪极其激动之时,整个人都失控了,乃至于口不择言说出了那样伤害沈绥的话。凰儿丢了,就好比她的魂魄丢了,她根本没有清晰的头脑去判断接下来该如何做,她只知道要去救凰儿,她必须加紧追击。 大漠土路极其难走,原本这附近地面干燥坚硬,但由于刚遭了沙暴,地表上浮了一层厚厚的沙子,马儿奔跑其上很是吃力,也十分颠簸。张若菡马术有限,原本骑快马已然很勉强,眼下更是危急,在马上被颠簸得左摇右晃,已然快要失去平衡。 “夹紧马腹,伏低身子,不要勾马镫!抓紧缰绳!”沈绥在后方焦急地大喊。 张若菡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她没有完全忽略沈绥的呼吼,开始努力尝试着按照沈绥的话去做。奈何,她在这方面本身就薄弱,身体的能力有限,她已然失去了对马儿的控制,眼下只是伏在马上尽量不被马摔下去,等待马儿自己停下。 眼瞧着张若菡的身子已然朝马的右侧歪去,沈绥奋力抽打身下坐骑,终于追上了半个马身。她探出手去够莲婢,但是距离不够,她大骂一句该死,再一次用脚后跟狠狠一踢马腹,马儿嘶鸣着加速,总算追上了张若菡的白马,在右侧并辔急奔。 沈绥努力控制着缰绳,喊道: “莲婢,坚持住!” 她双足松开马镫,忽而伏低身子,双掌一推马背,腰腹用力,整个人从马上跃起,随即脚尖在自己马儿的马鞍之上一踢,半空之中拧腰向左侧旋身。张开双臂双腿,如落叶般轻灵飘逸地落在了张若菡白马的背上。 那白马后背重量忽然加重,顿时嘶鸣。马鞍被张若菡占去,沈绥只能坐在马鞍后侧的马背上,努力伸出双脚踩住马镫,双臂一展将张若菡揽入怀中,绕过她身躯抓住缰绳,狠狠一拉: “吁!吁~~~~” 马儿嘶鸣着扬蹄,沈绥奋力抓住马缰,与马儿搏斗了片刻,才总算将马儿安抚下来,受惊急奔的白马停了下来,沈绥急忙跳下马,将张若菡抱下马来。此刻张若菡在她怀中浑身颤抖,难以发声。沈绥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良久,她才终于松开怀抱,低头去查看她有没有受伤。 她看起来没事,只是发丝有些凌乱,沈绥抬手为她理了理发丝,她清丽的面容之上,满是仓皇失措,直到现在,她的泪水才姗姗来迟。她哽咽着抽泣着,像个走丢了的孩子。沈绥一言不发地抱着她,感受她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襟,她亦泣不成声。 当忽陀与呼延卓马赶到时,看到的正是二人相拥而泣的场景。张若菡的手揪着沈绥的衣背,埋在她怀中痛苦地哀嚎。沈绥陪着她流泪,双目红肿不堪。不知这般哭了多久,沈绥对时间的概念都模糊了,只知道最后,张若菡反反复复呢喃着对她说: “凰儿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但是我们弄丢了她。赤糸,我们要把她找回来,我们要把她找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3.第二百零三章 凰儿被人掳走这件事,事发突然,令人措手不及。但是,却并不能说是毫无预兆的。原本,凰儿会诞生,就是基于邪教之人的算计,否则,沈绥又怎么会割破手掌,张若菡又怎么会中了催/情药物。而这个孩子,显然对于幕后黑手有着极大的作用,不然他亦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步步谋划。可以肯定的是,白六娘与她背后的人,都是凰儿诞生的幕后推手。他们在促使张若菡受孕鸾凰血脉之后,便蛰伏在暗处,一直在等待孩子诞生。而白六娘会被沈绥抓获,携至西北总坛,亦是能够提前预料之事。 如今,白六娘与孩子一起失踪了,萧垲及看守被杀害,唯一的解释就是,沈绥的囚车囚不住白六娘,她早有逃脱之法。但是她一直在等,等孩子降生后,才终于觅得良机,掳走了孩子。 孩子被掳走,遭逢此等剧变,让沈绥与张若菡这两位新手母亲顿时失了方寸。张若菡自不必说,她已然心慌意乱到口不择言,横冲直撞的地步。而沈绥的慌乱却更为含蓄与隐忍。表面上,她看似尚算冷静,实则早已慌了手脚,她想要深入沙漠追踪凰儿去向,却只顾着套马,忘记了只有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才能在这茫茫大漠之中穿梭,马儿根本走不远。她甚至忘记觅得城中军队相助,亦没有想起传令后方千羽门派人来援。 更为让人心酸的是,她认为凰儿被掳走,责任有九成在自己身上。是她疏忽了对白六娘的看守,是她制作了摇篮床让凰儿单独入睡,也是她甚至没能防备是否有敌方潜伏在这城中。无尽的愧疚与痛苦,使得向来睿智冷静的沈绥,一时间丢了方寸,才会犯下那么多的低级错误。 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后悔过去得不到任何解决,沈绥还需要向前看,当务之急,是尽快追上逃走的白六娘,抢回孩子。 关于白六娘的去向,实在是无法确定。据沈绥之前的推测,白六娘并不是圣女的人,而是大教皇的人,她这一逃脱,究竟会不会去总坛很难说,毕竟总坛并非是大教皇的地盘,外面的大阵,白六娘应当也没有解开的办法。 那么,她是否会离开西北大漠?沈绥一大清早就派人查遍了城中所有人,最初是为了找到孩子,但是最后却只得来一个目击者的消息。这位唯一的目击者是昨夜值守城头的一名士兵。据那士兵说,她看到的黑影是往西北方向去了。但是光线太差,他连那人的轮廓都看不清晰,只隐约觉得那人怀中抱着个什么。那个时间是子时刚过,距离现在已然有五个时辰过去了。 沈绥猜测那就是白六娘,但是,白六娘应当并非是凭借一己之力逃脱的,她的身边至少还有一名同伙。 她的推测来自于关押白六娘的现场——柴房之中留下的痕迹。首先。关押白六娘的囚车的锁,是从外被绞断的,身处囚车之中的白六娘,她的手无法以使得上力的姿势去绞断铁锁。而现场,也未曾留下绞断铁锁的工具。其次,萧垲与看守两人,是被一种三棱锥形尖锐兵器穿刺咽喉而死,一个是从背面偷袭,一个是从正面刺穿,一击毙命,估计连发出惨呼的机会都不会有。这种兵器,整个驿馆乃至于整个楼兰府军城营之中都没有,明显是一个外来者随身携带的特殊武器。而沈绥推测,这个三棱锥形尖锐武器,应当就是绞断铁锁的工具。 再者,驻扎在驿馆的千羽门一行,昨夜全部中了迷药。据颦娘早间起身后分析调查,这种迷药是金醉坊的另一种形态,呈烟雾状,驿馆的各处窗纸都被捅破了,破洞附近沾染了金醉坊迷烟的粉末,显然昨夜有人利用吹管将迷烟吹入屋中,悄无声息地迷晕了整个驿馆的人。白六娘是不可能在驿馆现场获得这些工具的,因而显而易见,是有同伙做了这样的事。 最后,便是侵入者并未消除自己留下的痕迹。柴房之中,包括院子内,廊道间,都留下了陌生的沙尘足迹——一双菱形花纹底的麂皮靴,靴头呈现船尖状,是西域的风格。这正是最无可动摇的证据。 迷烟不仅仅迷晕了大人,凰儿在屋中显然也吸入了迷烟,因而孩子一点也没有哭闹,静悄悄地被抱走了。沈绥与张若菡的屋门门闩是被细刃刀片一点一点拨开的,侵入者没有暴力破坏门闩,大约是为了尽量保持原状,以保证孩子被掳走的事实被发现得尽量迟,以争取逃跑的时间。 唯一让沈绥不解的是,侵入者并未谋害其他人的性命,千羽门除却那位看守白六娘的兄弟之外,其余人都只是晕了过去。柴房之中没有被吹入迷药,门锁被外力破坏了,是强行入侵的。 沈绥勘察现场得出结论,之所以柴房之中没有被吹入迷药,一则是柴房没有牖窗,只有一扇门扉,当时应当是从外部上了锁的,看守与白六娘c萧垲一起被关在其中,最初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保证此二人不会在柴房中做什么小动作。钥匙在呼延卓马身上,里面的人要出来,需要呼延卓马亲自开门。二则是劫走白六娘的人,显然希望她能够保持神智清明,否则携带昏迷的白六娘远走,无疑是负担。因而,唯独侵入柴房用的是暴力手段,门是被直接砸开的,门开后,侵入者第一时间刺杀了门内神智清醒的萧垲与看守,随后立即破坏了囚车锁,带白六娘逃跑。 从头至尾,邪教都没有谋害沈绥等人性命的意图,他们只是一步一步谋划出一个布满连环陷阱的局,引诱沈绥一点一点上钩。而沈绥即便能够判断出这是一个局,也不得不往其中跳,这显然已经从阴谋转变为了阳谋。 而邪教究竟为何始终要留着沈绥等人的性命,正是沈绥最为迷惑不解的地方。 尽管还有很多不解之事,但沈绥已然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张若菡失控奔马,她奋力追回,总算将满心伤痛的张若菡安抚下来。只是,莲婢此刻的焦虑已然达到了极点,虽然她明白要出发去追凰儿,需要时间准备,但她真的是一刻也等不下去。沈绥带着她回了城营驿馆,便开始着手打点行装,准备即刻出发。在此期间,她一人沉默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泪水在干燥的空气里干涸,她双目红肿,精神恍惚。沈绥不忍去看,她只是逼迫自己忙碌起来,逼迫自己不要去思考,如此,她才能在溺水窒息般的愧疚自责与焦虑伤痛中喘一口气。 在呼延卓马和忽陀的辅助下,他们先是传讯回了后方,让凉州c鄯州两处的千羽门立刻派人来援。随后他们委托蒋将军替他们寻到了十匹骆驼,三匹常走沙漠的老马,一辆用于沙漠载重的宽幅轮毂车。 沈绥c呼延卓马c忽陀c从云c从雨c颦娘c老年粟特人向导以及三名精干的千羽门精英分别骑了九匹骆驼,其中从雨和颦娘合骑了一匹。第十匹骆驼用来驮大小包袱与行李辎重。两匹老马用来拉宽幅轮毂车,车子本是平板车,沈绥在其上支起了一顶简易的毛毡篷子,以抵御沙漠中强烈的日照与风沙,张若菡c无涯与沈缙坐于车上,负责照看昏迷的千鹤。最后一匹老马身上挂了鸟笼,其中有三只鸽子,一只黄雀,这些是传讯时备用的鸟雀,由一名千羽门兄弟负责骑马看顾。 司马承祯出发时,带走了十二名千羽门的弟兄,如今剩下六名弟兄,其中一位负责看守白六娘,已然被杀。沈绥托付蒋将军将其火化收敛,待她归来,自会将弟兄带回去安葬。他最后还留下一名弟兄在城中负责后方联络,接引前来支援的凉州c鄯州千羽同门。 沈绥还试图与蒋将军交涉,希望他能借兵给自己,奈何蒋将军有守城的军命在身,无论是他还是沈绥,都无权随意调动军队,因而只得作罢。但是他也知道沈绥等人此去凶险,因而尽量为沈绥等人备齐了物资,算是聊表心意。 就这样,一行十四人,匆匆忙忙地出发了。直至他们离去,前方司马承祯c玄微子等人的黑羽快鹰也未曾传讯回来,沈绥心中的阴霾已然愈来愈大。 早间发现孩子失踪,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从午后未初时分出发,开始向着西北方向挺进。这个方向是沈绥定下的,年长的粟特商人已然与忽陀一道在前方带路,但是呼延卓马有些忧心: “门主,您能确定他们把孩子带去了楼兰古城吗?如若不是,咱们岂不是大错特错。” “不,就是楼兰古城,抱走孩子的是白六娘和她的同伙,在此时此地,他们只会去总坛。” “为何?”呼延卓马不解,“白六娘是大教皇的人,可总坛是圣女的地盘呀?” “不,圣女出不了总坛必然有十分特殊的原因,她操控总坛大阵只是白六娘与萧垲的一面之词,我们不可尽信。在那总坛之中,或许有着我们无法想象的状况,一路将我们引至总坛,若说是声东击西未免太过牵强,等莲婢产下孩子,将孩子掳走至总坛的目的其实很明确。” “到底是圣女掳走了孩子,还是大教皇掳走了孩子,我都糊涂了。”呼延卓马叹口气道。 “至少,那个杀害并假扮蓝鸲c引导我们的人,是白六娘的同伙,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两个人一个在外,一个在内,里应外合,一手促成了凰儿的诞生。如果白六娘确实是大教皇的同伙,那么假蓝鸲也是,进一步推论,想要孩子的是大教皇。如果白六娘并不是大教皇的人,那么事情就复杂了。她有可能是圣女的人,也有可能并不属于大教皇c圣女的任何一方。前者,是圣女谋划了这一切。后者则可能是圣女之外的人,一直在处心积虑地谋划,而且以圣女之名行事,藏在了最暗处。” “还有第三方?”呼延卓马懵了。 “只是猜测,我隐隐感觉,假蓝鸲与白六娘如此复杂的表现,从侧面透露出了第三方的存在。”沈绥道,她沙哑的嗓音在风沙呼啸中显得有些虚弱,眉目间的疲惫已然无法遮掩。 风沙漫漫,烈日炎炎,队伍顶着酷烈的天气前行在茫茫大漠之中。水,在这里比黄金还要珍贵,每个人都在尽量地节省体力,避免开口说话,以减少饮水。队伍中,严峻沉默的气氛使每个人面上的神情都十分凝重。 数个时辰后,夜幕降临,气温骤降。四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沈绥命令队伍原地停下,扎营休息。夜晚的大漠危机四伏,切不可因急切而冒进。天空明朗无云,苍茫大漠的夜空,星辰无比清晰,连片的星辰大幕,带来一种迷幻般的魅力,沈绥望着夜空,焦灼的心情逐渐得到了缓解。 她缓缓跪在了沙地上,向着南方跪拜。凰儿,你定是南方朱雀星宿托生,神命加身,有上苍护佑。为娘为你起名善安,愿上苍聆听我卑微的祈求,保你一世长安。 她连连叩拜九下,最后双手结下道家祈福的结印,低声诵吟“无上太乙度厄救苦天尊”,伏在沙地上,半晌未曾起身。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那手在颤抖,沈绥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压抑着隐隐的泣音。 “赤糸对不起” 沈绥缓缓抬起身,望向身侧之人,张若菡就跪在她身畔,凄美的面庞上有两行清泪滑落。沈绥一瞬泪湿眼眶,颤声道: “你怎的又与我说对不起你该怪我的,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不”张若菡将她哭泣的面庞揽入怀中,“我们谁都不要怪谁,咱们把凰儿救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要分开。” “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4.第二百零四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楼兰,曾经是大漠中的桃源之乡,如今,却成为了黄沙之下的历史尘土。据说,西汉时,这里的水草丰茂,森林成片,百姓安居乐业,一派祥和景象。然而,随后而来的征伐,却彻底摧毁了楼兰的一切。汉武大帝西征,匈奴入侵中原,处在两大帝国交界处的楼兰,间于齐楚,无以自处,自是左右为难。于是不两属,无以自安。在汉人看来,首鼠两端、低劣卑微的楼兰国君,不过是小国徒劳自保的无力之举罢了。 苟延残喘了两三百年,楼兰终于在一夕之间倾塌。那倾塌的原因,至今未明,然而黄沙之下的幽魂千千,确是无以抹去的。 当沈绥听到狂风呼啸时的声音,她觉得那或许就是楼兰亡魂的泣诉。 一连数日大风,她们顶着风沙已然行了数百里,前方带路的老年粟特人向导,那一双饱经风霜的棕色眸子里,有着辨识路途的睿智。他未曾在风沙中迷失方向,队伍一直在他的带领下,目标清晰地坚定前行。 沈绥骑在骆驼上,口鼻全部蒙在围巾之中,双目上佩戴着她早先就自制好的护目镜,以避免风沙迷眼。这种护目镜,队伍中所有人都有,沙尘与日光太厉害了,少不了需要这样的护目镜保护。 最初,沈绥尚不敢夜晚行路。但是过了一日,她还是决定晚上要多行路一段时间,时间实在紧迫,她必须冒险。粟特向导并没有反对,据他说,他有着夜晚行路的经验,只需紧跟他走,应当不会出事。 披星戴月,一行人一路风餐露宿,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五日,抵达了一个有着标志性参照物的地点。那是一片高耸的风化石林,绵绵密密地挤在一起,相间之处形成狭窄的道路,每一座石峰的高度几乎都是一致的,从南至北横亘在眼前,绵延了上百里。看来,不穿越这处石林,是不能前行了。 老年粟特向导米加对忽陀说了几句话,忽陀随即来到沈绥身边,道: “米加大叔说,这片石林名叫图巴利尔,粟特语中是迷宫的意思。这片石林原本是楼兰城邦所在地,当时这里的地势更高,楼兰又从南面的于阗运了大量的石块来,在此处砌筑出了数丈高的城楼。然而在数百年的风沙侵蚀之后,台基之上的建筑物逐渐风化碎落,与底下的台基连为一体,随即有分裂断层,逐渐形成了这副模样。” “所以,这里是楼兰古城的遗址?”沈绥问道。 “不,这里的遗迹是旧都遗址,楼兰曾一度迁都,新都遗址据记载应该在西北方向,米加大叔看到的就是新都,这个旧都之前就存在,因而米加大叔亦不陌生。但是,由于旧都遗址北侧就是孔雀河,我们绕不过去了,非得穿越这片石林不可。” “米加大叔之前从沙暴之中逃脱,来到楼兰府军城营,有经过这片石林吗?” “他是从孔雀河上扎了筏子绕过来的,并未进入其中。但是我们现在辎重太多,不可能从河上走。”忽陀解释道。 沈绥沉吟片刻,看着眼前高耸横亘的石林,她有些犹豫。 “门主,我们从南面绕过去,可否?”呼延卓马说道。 “不行,南面太远了,而且往南走,就会进入吐蕃的地界,近来吐蕃在调兵,指不定会遇上吐蕃军队,那就糟糕了。”沈绥道,“而且,这座石林,我们是必须进去不可的,或许,解开迷宫之秘,就在此一举。总坛的位置必然就在此处方圆之内,绕道离开没有意义。” 沈绥上前,抚摸了一下那石林的其中一座石峰,粗糙的石块表面,孔隙中还积存着微量的沙子,看起来如此逼真,这应当是实物,而非海市蜃楼。那么,萧垲所言的海市蜃楼之说,到底可信度有几分呢? 正思索间,身后传来了张若菡的声音。 “赤糸……” “莲婢?你怎的下来了?”沈绥忙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 张若菡没有看沈绥,而是满面困惑地望着眼前的石林,口中若有所思道: “我好像……来过这里。” “怎么会,今次,我们都是头一次到此。”沈绥道。 “可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收回视线,看向沈绥,“我好像真的来过这里,就在这里,凰儿她……她出生了……”张若菡略显痛苦地蹙起了眉。 “莲婢……”沈绥忧心忡忡,将她揽入怀中,“不要胡思乱想,凰儿没事的,我们很快就能将她找回来。” “不是胡思乱想,是真的……”张若菡靠在她怀中,喃喃道,“或许是……我做的梦。” “做梦?”沈绥奇道,“做梦,梦见了这个地方?为何,这也不符合常理,你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怎么会在之前就做梦梦见此处?” “我也不知,可是我能确定我曾梦见过此处。可惜……我记不清了,好像,很凶险,好像与凰儿的诞生有关,我只记得这么多。”她努力回忆道。 “没事,没事的。”沈绥轻轻抚着她的肩头,低声安慰。 众人在原地休整了片刻,沈绥制定了进入石林的策略。由忽陀与老年粟特人在前方领路,沈绥与呼延卓马带领从云从雨护住队伍中间的张若菡等人与行李辎重,剩余五个千羽门弟兄防守队尾。队伍成箭矢状排列,除却注意周身前路后路与岔路外,沈绥还着重提醒众人注意头顶,因为在狭窄的空间中,上空无疑是偷袭得手的最好位置。每个人都捂住口鼻,戴好防护镜,举起盾牌,武器全部出鞘,随时准备应战。 此外,沈绥还让颦娘给每个人发了一颗清心丸,以清脑醒神,避免吸入眯眼后神智混沌不清。 吃饱喝足,一切准备就绪,沈绥下令出发,队伍便进入了石林的甬道之中。 张若菡依旧坐在毡布盖顶的宽幅轮毂车内,拨开毡子向外探看。午时刚过,日头正烈,整个石林之内也被照耀得亮敞敞的,除却石笋石峰投下的阴影之外,似乎一切都很正常。狭窄的裂缝甬道中,头顶的蓝天变成了一线天,视野变得狭窄,仍旧带来了一丝压抑之感。 她下意识地回望后方,后方也并无异常,五个千羽门弟兄正在小心翼翼地随队前行,每隔一小会儿就会回头探看,有什么异常他们会立刻发现。张若菡有些困惑,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后方危险。 一旁骑在骆驼之上的沈绥,见张若菡坐立难安的模样,不由问道: “莲婢,你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或许有埋伏……” “好,我明白了。”沈绥应道,她没有质疑张若菡的话,而是无条件地相信了。沈绥回忆起莲婢心灵透彻又敏感,对于隐藏在暗处的玄冥有所洞察,虽无法正确说出未来之事,但往往都能够对危机有所预感,大多就表现在她的心兆与梦境之中,因而她选择跟随张若菡的感觉走。 “大家提高警惕,千万不要松懈!”她再次下令提醒。 沈绥的提醒,无疑让队伍中所有人再一次拧紧了脑中紧绷的弦。虽然四周异常平静,但是所有人却走得如履薄冰,头顶、四周,身前、身后,无时无刻不打起精神观察周身,以至于有些神经质起来。 很快,进入迷宫的第一条直道走到尽头,眼前出现了两条分岔路,究竟是往右侧走还是往左侧走,沈绥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她从挂在驼峰边的包裹中拿出了那迷宫模型,端详了片刻,再次收了起来,道: “往右侧行,既然新都在西北方,首先便按照方向来走罢。” 就在此时,那老年粟特商人开口了,他调转了骆驼,与忽陀说了几句话,忽陀似乎有些不满,但他还是翻译给了沈绥听: “米加大叔说,他就送我们到此处,再往前,他不会跟着去了。” 沈绥看了看米加,没有说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囊袋,丢给他道: “这是说好的五十片金叶子,这匹骆驼,你也一并骑走罢。” 米加收下钱袋,并没有打开查看,而是向着沈绥抚胸行了一礼,道了一句什么,然后拍拍骆驼,往直道外行去。 “他说,愿火神与您同在。若是找到了米尔干(年轻的粟特商人),希望您给他报个信。”忽陀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道。 “哼。”沈绥轻笑一声,抖了抖袖子,拨转骆驼,缓缓进入了右侧道。 接下来的一切都要靠他们自己了。 走在狭窄的夹道中,沈绥对身旁的忽陀道: “忽陀啊,我有些后悔了。” “嗯?此话何意,大郎。”忽陀不解。 “你不该跟我来的,你不是说,家乡高昌还有一个老嬷嬷嘛,你该回去看她的,现在却跟我进了这里。” “大郎!”忽陀急了,“您怎么可以这么说!我跟着您,已经超过了十年。您在哪儿,忽陀就在哪儿。咱们一定能够平安将小娘子救回来,然后,忽陀会带着您去家乡,去品尝高昌的葡萄美酒,看高昌的舞乐,老嬷嬷在等着我们呢。” “是,你说得对。”沈绥笑了,“是我错了。” 然而,美好的愿望注定是与现实相悖的。随着深入迷宫,情况愈发不对劲起来。方才的艳阳高照,不知从何时起忽然消失不见了。天空变得阴云密布起来,光线逐渐变暗,风沙逐渐加剧,呼啸在狭窄的石缝之中,摩擦出可怖的啸声。那声音仿佛地狱传来的鬼泣,呜咽悲鸣,笼罩在每个人的耳畔,久久不息。 前方忽陀带着队伍,按照沈绥的指令,每逢岔路必择右。然而如此行了大半个时辰,他们依旧在狭窄的缝隙之中前行,丝毫不见前路。 焦灼的情绪在队伍之中蔓延,沈绥心知这样下去不行,便命令队伍暂时原地休整。她席地而坐,再次拿出了迷宫拼图,苦思冥想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样才能走出这迷宫。这样无头苍蝇般乱闯,是不可能走出去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六灵在上,六合八方,寻找通往苍赤间的坦途…… 到底是什么意思? “碧落黄泉,六合八方,有意思呐。你可知,‘碧落’一词源自我道门……”师尊司马承祯留下的话语,在沈绥心头回荡。 师尊,您是否已经解开了迷宫?您现在又在何处?为何这一路行来,徒儿没能收到您的任何消息。而徒儿已然来到了迷宫,也未曾与您碰面。您到底在哪里,徒儿很迷茫,生平从未这般迷茫过。 沈绥深深叹息着,手无意识拨动着迷宫模型。到底该如何走出这座迷宫?他们没有时间被困在此处,这样下去,不仅救不了凰儿,他们自己都会被困在此处,耗尽水粮而绝。 她不禁抬头望着天空,天越来越暗了,四周景物的能见度急剧下降,仿佛有一层雾蒙蒙的烟气漂浮在空中,遮蔽着视线,吸入口鼻,尘土的气息很是呛人。 她咳嗽两声,再次招呼队伍出发。无论如何,必须走下去,不走,永远都会被困在这里。 队伍再次出发,这一次换沈绥、呼延卓马在前方带路,忽陀、从云从雨护住中路家眷辎重,千羽门兄弟依旧断后。 天愈发黑了,这个时间点,大漠尚未到日落时分,天却黑得异常。呼啸的风声越来越大,沈绥等人顶着夹缝中吹拂而来的大风,艰难前行,风沙扑打在身上,每个人都一身尘土。 忽而,耳畔有巨大的雷声乍响,天际之上,一道无比恐怖的闪电劈下,那一瞬,光线强烈到所有人都睁不开眼,他们下意识抬起手来挡在眼前,呼喊声全部被强烈的雷鸣盖去。骆驼受惊,开始没头没脑地奔跑。 沈绥尝试去控制骆驼,奈何根本不起作用,骆驼不比马匹,她并不熟悉驾驭骆驼的方法,一时之间,只能由得骆驼奔跑。她心道不好,在这样的迷宫中,骆驼慌不择路急奔,与队伍走散了,就糟糕了。 她拉住缰绳,拼命地逼迫骆驼停下,待到那一阵可怖的电闪雷鸣过去,骆驼才终于停了下来。她猛地回身,用沙哑的嗓音疾呼: “莲婢!琴奴!颦娘!” 然而身后空空如也,狭窄的夹道内,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她一瞬间呆在原地,望着身后景象,心好似栓了铁块般,缓缓沉入了冰冷的海底。 队伍……走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5.第二百零五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天边万钧的雷鸣之声, 瞬息间将所有人的听觉夺去。强烈的闪电,透过毡布,将光线昏暗的马车中一瞬照亮, 张若菡眼帘忽颤,捂住双耳, 吓得浑身一抖,在渐去的雷鸣声中,她仿佛听到了骆驼的嘶鸣和人的惊呼,马车左摇右晃,似是失控般地向前跑了一段路,车内无比颠簸,外面满是嘈杂的声响。她与无涯、沈缙一时间被吓到了,蜷缩在了车中。 片刻之后, 外面嘈杂的声响过去,马车亦停了下来, 她与无涯、沈缙面面相觑, 随即她大着胆子撩开了毡布帘子,向外探看。不知何时, 外面已然一片漆黑,拉着宽幅轮毂车的两匹老马, 正在她视线前方, 晃着鬃毛打着响鼻, 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驾驶这辆马车的任务, 是无涯与颦娘轮换着来的, 但是眼下轮值的颦娘并不在驾车的位置上,不知去了何处。 外面一片黢黑,阒寂无声。张若菡不由出声呼唤了一句: “颦娘?赤糸?” 然而诡异的是,并没有人回答她。 她再次将视线投向身边的两人,沈缙面色有些苍白,开口说道: 【阿嫂,咱们下去看看。】 “不,你留在这顾看千鹤,我和无涯出去看看。”张若菡道。虽然心中恐惧,但她却强打精神,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她看了无涯一眼,无涯抿了抿唇,眼神坚定下来。 【小心,阿嫂。有什么事一定要喊我。】沈缙担忧道。 “放心。”张若菡握了握她的手。 两人掀开毡篷,钻出了马车。 “天黑了?”无涯望着外面的黑色夜幕,不由吃了一惊。 比起吃惊于夜幕的无涯,张若菡却更为在意四周的情况,不知为何,身旁的伙伴全都不见了。之前还在马车四周护着她们的从云从雨兄妹,忽陀与颦娘,全都不见了。更遑论最前方的沈绥与呼延卓马,以及后方的千羽门弟兄们,也都毫无预兆地消失不见。 张若菡心中有些慌乱,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不由再次放开嗓音呼喊道: “赤糸!颦娘!呼延大哥!你们在哪里?!” 一旁无涯见张若菡呼喊,忙跟着一起喊,然而半晌,依旧无人回应。张若菡喘息着,望着周身两侧高耸的石壁,她站在其下显得那样无力又弱小。冷汗,缓缓顺着她的脊背淌下。 “三、三娘……怎么办?”无涯都快急哭了。 张若菡缓缓垂首,她攥紧双拳,左手拇指下意识地抚摸着无名指上佩戴着的玉戒子。 赤糸……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能慌,无涯和琴奴都得靠我,还有昏迷不醒的千鹤。她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着。我得找到赤糸,我必须得找到她…… “上车!”她凝眉望了无涯一眼,眼神中的坚定光芒给了无涯些许安慰。两人忙重新上了马车,钻进了车篷。 【如何?】一进来,沈缙就焦急问道,张若菡和无涯的呼喊她也听到了,没有人回应,就代表着大家都走散了,她难免心中恐慌。 “人都不在了,恐怕是方才的电闪雷鸣惊了骆驼,大家四散分开了。这里的道路又复杂,恐怕一时半会儿找不回来。”张若菡道。 “这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来这么强的雷电?”无涯奇怪问道。 张若菡一时间没有接这话,神情显得若有所思。 【阿嫂,眼下,我们是留在原地,还是试着在迷宫中走一走?】沈缙有些拿不定主意。 “留在原地无济于事,我们得离开。”张若菡轻轻拨开毡布帘,望着外面弥漫的淡淡烟气,道: “这烟雾很不寻常,恐怕我们在这迷宫之中多留一刻,就会被侵蚀一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三娘?这是何意?难道这烟雾……是什么迷药?”无涯道。 “沙漠之中不可能有着这样突来的雷电,又不是多雨的江南,沙漠中能够下雨就是很稀奇的事了。何况,你们看这个。”她指了指摆放在车中角落的漏壶,道: “这才申时刚过,酉时未到,以往这个时辰,大漠尚未日落,该当是白日才对,然而天空却变成了黑夜。这还不是阴云密布造成的,太阳是真的不见了。”她叹了口气,道,“这么多不寻常的现象出现,我恐怕,这迷宫之中的迷阵已然开启,我们全部中了迷阵之中的幻术了。” 【幻术……】沈缙呢喃,随即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玉瓶,取出一粒药丸道: 【这清心丸,服下可有作用?】 张若菡亦取出了她的那份,拍了一下无涯,道: “咱们都服下罢,能抵挡一点是一点,能不能走出去还是未知数呢。” 三人服下药物,又拨开车帘向外探看了片刻,眼前的景象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张若菡道: “看来,即便我们意识到自己中了幻术,服了醒神的药物,也没有作用。这迷宫之中的迷阵,应当是基于一定的现实基础制造出来的,并非全部是我们的幻想。” 无涯与沈缙相视一眼,眼中的担忧更甚。 “走罢,无涯,你驾车,我来引路。”张若菡道。 “是,三娘。” 【阿嫂……你的身子……】 “别担心琴奴,我没事的,你守好千鹤,这是你的任务。”张若菡向沈缙扬起笑容,如儿时般抚了抚她的发顶,然后坐在了车辕之上。瞧着她的背影,沈缙的眼眶有些湿润。阿姊不在,阿嫂义不容辞地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她是何其幸运,有这样两位疼爱她的姐姐。 我不能拖后腿……她暗自咬牙。 张若菡坐在车辕上,仰头望着天空。那天犹如浓稠漆黑的墨汁,不见一丁点星辰。她们手中,亦没有点燃任何照明物,可是,四周的一切却还是入了眼,能够看清前方数丈远的道路,看得清四周的岩壁,看得清拉车的马儿。 但是更远的地方,她就看不到了。 张若菡脑海中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在缓慢成型,这个大胆的猜测带给了她更多的勇气。她沉住气,不动声色,努力用自己的双眼去观察四周的景象,却示意无涯和沈缙噤声,从现在起不要出声说话。 无涯驾驶着马车,以缓慢的速度,幽幽穿梭在复杂难辨的迷宫道路之中。眼前出现的,全都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岩石壁,根本无法分清自己身在何处。无涯感觉手心冒汗,周身肌肉紧绷,抓着缰绳的双手掌中已被勒出红痕,生怕下一刻黑暗中就有怪物蹦出来,没有一瞬能够放松下来。 而张若菡却沉着面色,静静地左右探看,一句话也不说,连呼吸声都很轻。 马车逡巡在迷宫之中,黑暗不见天日的夜幕仿佛永无尽头。张若菡时而望向天空,时而又紧紧盯着两侧的岩壁,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不知这样前行了多久,无涯只觉得越来越困倦,紧张感早就不翼而飞,夏日沙漠的炎热似乎也感受不到了,一切都是那样的寂静,精神仿佛在缓缓沉沦。只有偶尔张若菡传来的直走、左拐、右拐的指令会让她精神一振。 正当无涯眼皮子打架之时,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拽住了她的手腕。 “停车,无涯。”是张若菡的声音,无涯惊了一跳,看向三娘,发现她的视线没有看自己,而是紧紧盯着右侧前方的岩壁。 无涯急忙收住了缰绳,心弦顿时紧绷,咬紧嘴唇看着右侧前方。那里只是一段看似普通的墙壁,什么也没有。 张若菡下了车,脚步轻缓地靠近那处,无涯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忙下了车,护在了张若菡身侧。 “三娘,怎么回事?”无涯紧紧抓着张若菡的衣袖,问道。 “嘘……”张若菡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然后她抬手,按在了那处岩壁之上。试探着按了片刻,随即,她纤长的手指忽而顿住,指尖在停顿处摸索了一下,道: “无涯,你去把车上的提灯拿过来。” “是。”无涯忙去了。 等无涯点了灯回来,张若菡似乎已经寻到了什么。她招呼无涯道: “来,照着这里。” 无涯凑了上去,便见张若菡手指之处,正是那岩壁右下角,靠近地面的位置,她在其上按了一下,忽而传来“咔哒”一声机关声响,紧接着黄土岩壁竟然弹出来一小块。 “这是……”无涯目瞪口呆。 “恐怕是公输家与唐门联合制造的暗门机关,小心,当中或许还有唐门暗器。”张若菡凝眉说道。 岩壁弹出后,张若菡又将其按了回去,岩壁再次恢复原状,过了片刻,地面传来了轻微的震动,无涯眼睁睁地看着,方才那看似无比坚固,完全融为一体的岩壁,竟然向内退缩了一小节,然后直接向左侧开启,全然缩进了另外一侧的岩壁之中,到最后,这一段岩壁竟然就这样消失不见,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开口。而外表看上去,完全没有任何异样,仿佛天生就是这样一般。 “这……”无涯张口结舌。 张若菡蹲下身,抚了抚地面上的黄沙尘土,看到了掩埋在下面的轨道。 “岩壁是可移动的,这下面有轨道,制作很精巧,因而移动时几乎没有声响。这光线又暗,看不出其中的细微差别。一旦岩壁移动,就会带动这底下翻动沙土的犁,将两侧的沙土翻过来遮住轨道。我们恐怕就是因为这些可移动的岩壁,才会一直迷失方向,被牵着鼻子走。” “好厉害!”无涯惊叹,“三娘,您是怎么发现的?” “因为我记下了方才走过的所有道路,以及我所观察到的所有岩壁的细节,我选择了这附近的八条道路,刻意将每条路都走了两遍,然后我就发现了这里的微妙变化。”她指了指断开的岩壁,道: “这里有一个风化后岩石碎落的小缺口,我记得在这里,我曾右拐过。然而再次见到这个缺口,这里却多出了一段墙。” 无涯真是瞠目结舌,她仔细看了看那个缺口,怀疑自己在无数个地方都看到过这种缺口,三娘是怎么辨认出来的?三娘的记忆力,她是知道的,可是她实在无法理解,在熟悉的国子监和长安城中,有时都会迷路的张若菡,怎么进了真正的迷宫,却仿佛被司南附体了一般,根本不会迷失方向。 “三娘……您,您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无涯近乎脱力道。 张若菡却没理她,神情愈发凝重。 “机关变动,就意味着有人一直在操纵机关,敌人尚且潜伏在暗处。我虽破解了迷宫困人之谜,但这黑色夜幕与雷电的来历,我却尚未想通。或许,我们仍然处在幻象之中,切不可轻慢。” 天空不可能转瞬即黑,哪怕在头顶拉开一幅无比宽广的大黑布,也不可能制造出如此逼真的漆黑夜幕。张若菡甚至不觉得这是幻象,这夜空她总觉得诡异,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那么,为何转瞬间天就黑了?为何星辰璀璨的大漠夜幕,今夜竟然见不到一颗星?这必然是有原因的。张若菡冥冥之中还记得,在自己的梦境里,夜空中的星辰成为了破解迷宫的关键。如今敌人的行为,恰好反证了这一点。只是,她看不到星辰,又当如何破解?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六灵在上,六合八方,寻找通往苍赤之间的坦途…… 那个迷宫模型,似乎破解就在目下,可张若菡的思绪却忽然卡住了,她心中有些焦虑,秀美的眉目微微颦蹙。 “三娘,那我们现在往哪里走?”无涯问道,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她喊了一声: “三娘?!” “啊?”张若菡被思绪被拉回。 “咱们现在往哪里走?”无涯又问了一遍。 “先上车吧,到底有多少这样的机关还不知道,我需要先想一想。” “嗯。”无涯点头。 她们重新回了马车,车内的沈缙正焦急地等待着,见她们回来,不由松了口气。三人凑在一起,悄声商议起来。 她们没有注意到,就在马车后方道路边缘的拐角处,一个黑影正立在那里,漠然地注视着她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6.第二百零六章 马车继续行驶在迷宫之中, 张若菡的引导依旧让无涯摸不着头脑。三娘到底是凭借什么来指挥她左拐或右拐的呢?而张若菡接下来做的事,也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她从马车中存放的行李包袱内抽出了一张纸, 将这张纸一直举在手中。无涯本想问这是做什么,但是看张若菡面上思索的神色, 她还是没有开口。 虽然三娘破解了迷宫困人之谜, 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就能破解迷宫。这迷宫当中究竟有多少的暗门,张若菡并不清楚,这些暗门何时开启,何时关闭,也都寻不到规律。在破解了第一扇暗门后, 张若菡曾经与沈缙商量了一下,接下来,她们需要尽可能多地走不相同的道路,找出所有的暗门。 对于无涯来说,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三娘还是没有任何犹疑地就开始了。截止目前, 她们已经找到了另外三扇暗门。然而这迷宫仿佛永无尽头一般,时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暗门似乎还有很多很多未曾被发现,新的道路, 也是层出不穷。哪怕是无涯, 也已经可以渐渐分辨出道路之间的不同了。 如此行驶, 时间长短难以辨析, 唯有身体的变化可以透露大致的时间段。她们在进入迷宫之前曾进食过一次, 进入迷宫后一直到饥肠辘辘不得不进食,大概过去了四个时辰。而眼下他们已经迫于饥饿进食了两次,最近的一次大概是在半个时辰前。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被困在迷宫中八个半时辰多了。 之所以不使用漏壶计时,是因为张若菡发现漏壶竟然坏了。不知是何时坏的,她们一点都没有察觉,但是时间停止在了他们最初进入迷宫的时候,那时天尚未全黑,同伴们也都在身边。最初,张若菡以为漏壶还在按部就班地滴漏,但是过了半个时辰再去看,发现漏壶根本没有变化,检查了一下后,发现漏壶中的水不知何时全没了。再一看,千鹤的裤脚不知何时湿了,现在还没干。漏壶好像是被千鹤的脚踢翻了,然后又被人扶正了。 这个发现,使得张若菡与沈缙仿佛受到了启发一般,再次思索了起来。 “琴奴,不知你可知晓变戏法中的一种手法。”张若菡低声询问沈缙。 沈缙回道。 “确实是障眼法的一种,但更为精妙,更具欺骗性。我曾在集市看到过一个变戏法的人将一只笼子里的兔子变消失,变戏法之前,必然要先在笼子外盖上一层黑布,让我们看不到内部的具体变化。待到揭开黑布,兔子不见了。接着再将兔子凭空变出来。但实际上,那兔子究竟是不是原来的兔子,我们却不得而知,那戏子在变戏法时到底做了什么手脚,我们也看不出来。或许,那笼子当中就有机关,或许又是别的什么手段。总之,这手法,必须骗过观众的眼睛。” “正是。”张若菡点头,“幻术再加上一定现实基础的手段,可以实现我们眼下身处的状况。你可还记得,之前队伍尚且完整时,我们曾在原地休息过一段时间?” 沈缙点头,张若菡继续道: “那个时候,天上已然转阴,有乌云聚集。咱们身处迷宫,身边开始有奇怪的迷雾弥漫出来,气味还有些呛人。我们长期行走在沙漠之中,口鼻干燥麻木,对于气味的感知能力会下降。当时我身处马车都感觉有些呛人,我猜想那迷雾绝不是普通的自然现象。就在我们吸入烟雾后没多久,忽然就遭遇了强雷电,队伍失散,天也彻底黑了下来。如果这些自然现象都并非是自然发生的,而是人为制造的,那么,这当中必然存在一个分界点。现实与虚幻的分界点,我们肉眼看到的真实变为虚假的分界点。” 沈缙思索了片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 张若菡点头。随即,她们便继续寻找迷宫的出路,张若菡在那不久,就拿出了那张薄薄的纸,举在手中,直到眼下这一刻。 “无涯,你摸摸看,这纸是不是湿了。”她忽然将那张纸递给了无涯。无涯一头雾水,还是遵照她的话伸手一摸,感触到指尖的潮湿感,她点了点头道: “确实是湿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嗓子的干裂好多了?”张若涵又问。 “嗯,是。”无涯惊奇道。 “无涯,我们身处的这个迷宫,附近或许有水源,这里的湿气很大。” “啊?不是孔雀河就流经此处吗?” “不,单单是孔雀河流经迷宫外,不足以带来如此潮湿的气息。大漠风沙严重,空气干旱非常,这个季节的风向又是西风,位处东侧的孔雀河,是无法带来如此潮湿的气息的。除非,我们身处一个密闭的空间之中。”说着,她抬头望向头顶漆黑的天空。 无涯瞠目结舌,看了看三娘的侧脸,她也抬头向上望去。 “三娘难道那夜空,不是夜空?” “或许,是洞窟的穴顶。”张若菡语出惊人。 “三娘,咱们不是在地面上吗?什么时候跑到地下来了?!”无涯慌了神,连忙问道,一时间没有控制住音量,声音在迷宫中回荡。 “嘘”张若菡忙捂住她的嘴,无涯惊了一身冷汗,有些虚脱地点点头。 “或许,就在我们吸入迷雾之后,晕倒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被转移到了地下,这个迷宫与地上的那个石林迷宫全然不是一回事。但是因为我们身处药物控制中,幻觉严重,光线又太过昏暗,所以无法分辨出差别。” “可是我不记得我有昏迷过呀,记忆全都是连着的,也没有断片。”无涯奇怪道。 “那是因为,敌人刻意将我们晕倒之前身处的位置记下,转移后,按照原样摆放。然后,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使我们苏醒过来后忘记了自己曾经晕倒的事实,反倒继续在迷宫中行走。而且,脑海中还残留着之前眼前看到的景象。” “残留?”无涯不解。 “你还记得,我们在原地休息后,重新出发,还在迷宫中走了好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们看到的景象并不是眼前这样一片漆黑的景象,而是乌云密布的大漠天空和石林迷宫。这景象是我们之前在地面上看到的,照理说下到地面下后应该看不到了,但是我却记得自己在这样的景象中行走了一段时间,而且是在吸入迷雾之后。这个现象,明显是记忆残留的现象,由于时间感官的错乱,之前的记忆被移到了之后,从而产生的残留错觉。这个错觉一直伴随着我们,直到那强雷电的爆发。” 马车中的沈缙拍了拍无涯,配合着手势说道。之前张若菡和无涯的对话她当然都听到了,显然她也和张若菡想到了一块去了。 【那强雷电,或许是□□造成的爆炸强光也说不定,但是被我们误以为是雷电,因为我们之前看到了乌云密布的天空,大脑自然就做出了这样的联想结论。然后,在外界刺激之下,我们逐渐从强烈的幻觉中抽离,发现队伍分散了,人都不见了。 关于这一点,我与阿嫂有不同的意见。我认为,我们在被转移到地下后,就全部分散了,并没有按照原来聚在一起的位置重新摆放。那段吸入迷雾后在迷宫中行走的记忆,就是之前地面之上的记忆残留,我们的马车一直都是孤零零在迷宫走,只是我们以为身边有着伙伴。直到惊雷炸响,我们才发现这个事实。最好的证据,就在颦娘身上。颦娘是赶车人,她不会擅离职守,即便要走,也会与我们说一声。但是她不见了,我们也没有任何关于她离开前打招呼的记忆。假如,在惊雷之前,她一直与我们在一起,那么惊雷爆发,她有何机会和理由离开马车?这只能证明她早在惊雷发生之前,就被迫转移走了。而我们的马车,一直是孤独地行走在迷宫中。这两匹马儿应该有真实的记忆,奈何马儿不会说人话,我们也无法从它们口中得出真相。】 “时空的错乱,是这个手法最关键的地方。我们的漏壶意外之中坏掉了,这是敌人的纰漏之处。漏壶的时间停止在我们原地休息,吸入迷雾的时候,本身就是一个提醒。千鹤的裤腿湿了,她自己不能动弹,不可能自主踢翻漏壶,代表着那个时候,我们的马车被外力动过了,千鹤的脚一动,漏壶被踢翻,水都流了出来。敌人机关算尽,却依旧无法做到完美。”张若菡总结道。 “可是,三娘,我还是很困惑,为什么我们会被转移到地下?把我们分散后扔到迷宫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为了夺我们的性命,这也未免太多此一举了吧。而且,这地下迷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建造出来的?真是奇怪。”无涯问道。 沈缙道。 “不仅仅是颦娘不在,赤糸也不在,忽陀c从云从雨c呼延卓马,大家都不在,唯独将我们四人留在一处,还给了我们一驾马车”张若菡沉吟起来,“难道是因为我们都坐在马车里,因而吸入迷雾的分量比外面的人要弱,为了保证这个手法的完整性和实效性,所以将我们分在一处,避免我们过早清醒过来,会让其余人的幻觉被提前破坏?” 沈缙思索道。 “你说什么,道家八卦?”张若菡忽然瞪大双眼,问道。 沈缙看向张若菡,点了点头,道: “等等”张若菡似乎在急切地思索着什么,一时间没有回答沈缙。 就在此时,无涯指了指头顶的黑色夜空道: “你们看,真的是洞穴的穴顶,现在怎么突然能看出来了?真是奇怪。” 张若菡与沈缙均抬头向上看去,原本看起来十分逼真的夜空,当真逐渐显出了岩石挂顶的模样。而那高处的岩壁垂挂下的晶石,在更远处的几盏位置相当隐蔽的灯火照耀下,反射出微弱剔透的光芒。怪不得她们身处如此黑暗的地底,却依旧可以视物。 “幻觉差不多消失了。”张若菡道。 “说得没错,你们是最先摆脱幻觉的,恭喜你们通过了测试。”就在此时,昏暗沉寂的洞窟中,忽然响起了一个阴沉的男声,紧接着脚步响起,向着她们而来。 张若菡c无涯与沈缙猛地回头,便惊悚地看到,一个罩着黑袍,佩戴着惨白的修罗鬼面的高大男人正向她们走来。 “你是”张若菡周身开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好久不见,张三娘子,悬棺葬崖一别,在下甚是想念。”那黑袍鬼面的男人站定在不远处,缓缓说道,“你是个有福报的人,福寿绵长,所以,希望你可以帮助一下咱们这些可怜的人。” “你说什么?”张若菡颤声问。 “跟我走吧。”那黑袍鬼面的男人话音刚落,便亮出藏在袖袍之中的寒刃,向她们冲了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7.第二百零七章 去年二月在长江边上经历的诡谲之事, 张若菡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忘怀。尤其是,她与赤糸坠落悬棺葬崖,被困在悬棺之上,尸首与猿猴环伺, 周身湿透, 被寒冷的江风吹拂了一整夜。那恐怖的经历, 已然成为了非常牢固的记忆, 始终影响着她的心绪。此后夜晚偶然还会做噩梦, 总是会梦见那一夜,梦见那个诡秘的山崖, 还有那个推她下崖的黑袍人。 而如今, 这个梦魇般的黑袍人就站在她面前, 她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再一次见到这个人。虽然那晚,她没有听到黑袍人说话, 无法分辨他的声音,但他身上的气息,她却无法忘记。那种阴冷可怖的气息,实在太特殊了,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人。 眼看着那黑袍人向她们奔袭而来, 来不及思考,张若菡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从呆滞的无涯手中夺过缰绳,奋力一挥, 大喝: “驾!” 两匹拉车的老马被猛然催动, 嘶鸣着, 立即撒开四蹄奔跑了起来。马车顿时在迷宫之中颠簸着疾驰而起,无涯反应不及,差一点从车上摔下去。车内,沈缙的轮椅向后一滑,“砰”的一声撞在了帐柱上,她的后脑勺也撞在了柱子上,撞得她眼冒金星。 那黑袍人见她们逃跑,立刻大跨步追了上去。他身负轻功,脚下步伐奇诡,几步就窜出老远,紧紧咬住了马车后端,眼看着还有反超之势。张若菡奋力催动马车,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是目下要紧,是尽量甩脱这个黑袍人的追击。 马车拐弯不便,张若菡只能尽量选择直行。奈何这里是迷宫,没有那么多的直行道可以供她行驶,每到一个拐弯处,她只得被迫拐弯,如此,速度就自然缓了下来。那黑袍人轻功极好,哪怕是单匹的奔马,他恐怕也能在短时间内追上,更何况这是两匹老马拉着的沉重马车,几乎就在第一个弯道结束后,他就已然闪身来到了车边。 张若菡疯了一般催动着缰绳,无涯咬牙,从自己腰间拔出一直随身佩戴着的短刀,道: “三娘!你靠右继续跑,我来挡着他!” 由于张若菡是坐在车辕右侧,因而无涯的意思是让马车靠右侧墙壁跑,如此,那黑袍人就没有机会从右侧袭击。而无涯在左侧,她负责挡住黑袍人来自左侧的袭击。 “你小心!”张若菡疾呼。 无涯紧紧攥着手中的短刀,这短刀还是进入迷宫之前,忽陀悄悄塞给她的。虽然忽陀说这是大郎给她的,但是无涯心里明白,这短刀分明是忽陀的东西。眼下,她真是无比庆幸忽陀给了她这把刀,否则她连反击的武器都没有。 忽陀你在哪里,你要平安啊 冷静,要冷静,不要胡思乱想。瞧着那个已经奔袭至左侧车辕的黑袍人身影,她不停地告诫自己。小时候跟着张府的护院学了基础功夫,三娘和大郎认识后,大郎也曾指点过她,后来她还在张家人的委托下,拜了一位退下来的禁军老教头学了几年军□□夫,后来老教头病逝了,她也就没有再继续学。虽然功夫很一般,但好歹是知道如何使刀的。 来了!黑袍人已然赶到了近前,挥出了第一刀,寒刃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光芒,斜向劈过来,无涯大喝一声,扬起短刀迎击。“锵”,金属交击声在迷宫之中回荡。不及音落,下一刀就已然从下方斜刺里挑过来。无涯反手下劈,再一次劈开了这一刀。 这人使得是军中刀法无涯脑海中短暂地闪过了一丝念头。 第三招刺击点向她的眉心,无涯偏过头去,努力架起短刀,一个旋刀,将那刺击折了过去,此刻她的后背已然被汗水全部浸湿,虽说她认出了这个黑袍人的功夫路数来自军中,但是他的功夫是自己的十倍乃至几十倍之上,单纯拼力量,现在无涯就已然感觉到了力竭,更别提技巧和其他了。她几乎将自己学得那几年功夫全部调动了起来,挡了第三刀,她已经败势凸显。 然而黑袍人显然不会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第四刀紧跟而来,这一下是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从无涯的左侧来,斜刺里向她的心窝而去,无涯惯用右手,又身在马车上,挡起来非常吃力。而这一刀速度比方才那三刀更快,显然是致命一击。 无涯拼了命地大吼,短刀护住心窝,与那一刀碰撞在一起,眼看着她就要挡不住了,那尖峰已然要突破她的防御,刺进她的皮肉。忽然马车向右急转弯,车身整个飘了起来,甩向左侧,径直撞在了那黑袍人身上,那黑袍人躲避不及,被撞得飞了出去,一瞬被甩在了马车后。 “无涯!你没事吧!”张若菡焦急的声音传来。 无涯大口喘息着,汗出如浆,已然说不出话来。 忽然,从车帘内伸出一只手,将一件还带有温度的软甲递到了无涯手中。 “琴奴?你这是做什么!”张若菡急了。这件软甲刀枪不入,是沈绥给沈缙的救命之物,她一直贴身穿着,这会儿竟然脱了下来。 沈缙努力打着手势,眼下她们都没有空看她的口型,只能用手势尽量表达自己的意思。 “琴奴,你快穿上!”张若菡大吼。 她话音刚落,就忽然听到一声布匹撕裂的声音传来,随即马车后侧狠狠一沉,有一个人已然跳上车来。毡布篷整个被挑飞,那黑袍人显出身影,已然上得车来。二话不说,他挥起刀柄狠狠击向沈缙的头部。 几乎毫无悬念的,沈缙闷哼一声,直接被打晕了过去。 “琴奴!”张若菡惊呼。 “啊!!!!!”无涯跳了起来,大吼着冲向那黑袍人,手中短刀劈砍过去。 那黑袍人轻轻松松挡住,拨开无涯的刀,随即刀锋狠狠地捅进了她的腹部,无涯身形一滞,额上青筋暴起,面上神情凝固了。那黑袍人另一只手按住她的面颊,将她向外一推,顺势拔出了刀子,无涯就这样摔出了马车。 “无涯!!!!!!”凄厉的嘶吼在迷宫中的回荡。 “抱歉了,张三娘子,那个小姑娘有些骨气,奈何不是我需要的人。”那黑袍人说着已然一个箭步冲向前方车辕上的张若菡,手中刀柄呼啸着砸向她的后颈。 张若菡已然放弃了驾驶马车,扭过身来,抬起双臂交叉格挡在身前。黑袍人被迫停下砸击,抓住她的手臂,控制住她的身体,再一次试图将她打晕过去。 就在那一瞬,忽然身后响起衣袍猎猎的风声,紧接着黑袍人的后颈突兀被抓住,可怖的大力传来,他竟是被拽得不由自主地飞出了马车。 “莲婢!”仿佛有天音传来,那声音的主人冲了过来一手将张若菡揽入怀中,一手抓住缰绳,迫使马车停了下来。 “吁~~~” “赤糸”张若菡睁开双眼,便看到了那无比熟悉的容颜。 “我终于找到你了,没事了” “赤糸赤糸,无涯她”张若菡一见到沈绥,泪水就不自主地涌了上来。 “我知道,没事的,忽陀已经去救人了。你先等在车上,我去解决了那个人再说。” 说着,她先查看了一下沈缙,见她只是被打晕了,并无大碍,这才放心。跳下车去,她手按在腰间雪刀的刀柄之上,快速向那摔倒在地的黑袍人跑去。那黑袍人大约是摔得很重,一时间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 沈绥赶上前去,雪刀出鞘,直接顶在了那黑袍人的喉间。 “混账,这次要看看你的真面目。”说着她刀锋一划,将黑袍人的面具绑带划开。面具摔落,露出了一张痛苦扭曲的面庞。那面庞之上有一条从右眉尾一直划到下巴的长伤疤,男子剑眉星目,棱角分明,面庞显得十分俊朗刚毅,只是眉目之间阴郁非常,配合着伤疤,瞧着让人心生不悦之感。 沈绥盯着他看了片刻,总觉得这张面庞十分熟悉,似乎有些似曾相识,可她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她没有再浪费时间,沉声问道: “你是何人!” “哼!”那男子冷哼一声,却不说话了。 “不说也罢,带你回去,总有办法能让你开口。”说着,沈绥单腿跪在了男子身上,以自己的重量压住他,避免他乱动,雪刀抵在他的喉间,道: “老实点,否则我可控制不住自己的刀锋,切进你的喉管,你就没救了。” 一边说着,她迫使男子翻了个身,解了男子的腰带,束缚住他的双手,又用男子的脖颈之上的围巾绑住他双足。做完这一切,远处,忽陀已然骑着一匹骆驼跑了过来,他怀中抱着昏迷的无涯,身后还拉着一匹骆驼,那是沈绥的骆驼。一面跑,他一面大呼: “大郎!快走!他的同伙来了!” 沈绥在黑暗的光线中向远处望去,果然见到三四个黑影在忽陀身后迫近。 她二话不说,扛起那个黑袍男子,扭头就往马车的方向跑去。刚跑到马车边,就见张若菡已然解开了两匹老马身上最后的束缚,向着她道: “快上马!” 沈绥心下大喜,莲婢真是太聪明了,提前就解开了马车,这马车分明就是累赘。沈绥将那黑袍男子丢上其中一匹马,又去抱了沈缙,将沈缙送上张若菡的马,张若菡骑马带沈缙,沈绥自己骑马带黑袍人,身后还背着昏迷不醒的千鹤。她一面催动老马迈开蹄子奔跑,一面用束带将千鹤绑在了自己的背上。 车上的行李全部被丢了下来,她们策马急奔,再次冲入了迷宫之中。 “跟紧我!我知道路在哪里!”沈绥喊道。 话音刚落,就听到后方的呵斥声: “站住!你们逃不出去的!” 这声音十分熟悉,张若菡在急速奔驰的马匹身上,短暂地回头一望,便见追兵已然十分迫近,那几个人都没有骑马,是依靠着身法在追逐她们。其中为首一人,她十分熟悉,几乎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张若菡瞳孔紧缩,瞧着那棕色结辫的长发,碧绿的双瞳,蒙面的轻纱,她咬紧了牙根,眼中闪烁出仇恨的火焰。 安娜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8.第二百零八章 “赤糸, 是安娜依!”张若菡策马于沈绥的身侧后方,高声提醒道。 “我知道,她一路追踪我来的。不只是她, 还有几个老熟人呢。那个拂菻骑士, 唐十三, 还有东瀛忍者的首领。走这边,跟紧我,千万不要落下!” 沈绥策马拐入右侧的弯道,张若菡急忙拨转马缰,打马跟上,后方忽陀紧紧跟随。刚学会骑马没多久的张若菡,面对复杂的地形,还带着一个神志不清的人,确实十分吃力。但她却努力控制着马儿,尽量不给沈绥和忽陀增添负担。 如此奔出好长一段时间,众人回头一看,发现追兵已经没有了踪迹。沈绥轻轻松了口气, 道: “算是暂时摆脱了。但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他们有迷宫的地图c罗盘和机关分布图,找到我们是迟早的事。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出口出去。” 说着,她打马往左侧的一条通道行去。张若菡与忽陀跟上,张若菡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忽陀怀中的无涯身上, 见她痛苦地蹙着眉, 面色煞白, 腹部缠着忽陀的外袍,已然渗出了红色的血迹,张若菡很担心: “无涯不会有事吧。”她问。 “我已经尽量给她止血了,但是必须尽快治疗,否则会有性命之忧。”忽陀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又艰涩。 “赤糸,你说你知道路怎么走,可是已然破解迷宫了?”张若菡询问沈绥道。 沈绥没有回头,而是一面观察者四周的情况,一面分心解释道: “算是吧,其实直到方才,我都尚未完全破解迷宫的秘密。我找到你们,是靠了这个。”一面说着,她忽然伸手,从身前横趴在马背上的黑袍人怀中取出了一个东西。此刻,黑袍人处在昏迷之中,沈绥将他拋上马背之前,就顺手掐着他的晕穴,将其掐晕了。免得此人在马背上挣扎,带来麻烦。 张若菡定睛一看,记起这正是进入迷宫不久后,赤糸给那个老年粟特商人的酬金囊。 “这这东西怎么会在这个人的身上?难道说,那个老年的粟特商人,就是这个人假扮的?”张若菡惊讶道。 “没错。”沈绥拉开黑袍人外罩黑袍的衣襟,众人看到了他穿在底下的老年粟特商人的衣服。 “因为师尊迟迟没有回音,我早先就怀疑这俩粟特商人可能有嫌疑,因而刻意放他走了,然后在给他的酬金袋上做了些手脚。这袋子,是我托颦娘连夜缝制的,其中有一个夹层,夹了些特殊的香料——茉莉的花蜜。香味很淡,人的嗅觉几乎闻不出来。但是在这个植物稀少的沙漠之中,茉莉是几乎独一无二的存在。然后,这种花蜜,能够吸引一种非常特殊的生物。” 一面说着,她忽然吹了一声口哨,哨声比之以往她呼唤鸟类的声音要更为轻柔纤细。等了片刻,张若菡在静谧的环境中,听到了翅膀震动的声音。然后,她看到了沈绥伸出了右手食指,一个很小的飞虫一般的小东西停在了她的食指之上。张若菡定睛一瞧,才发现那不是飞虫,而是一只极为纤巧的小鸟,羽毛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绿色光芒,似乎沾染了些许晶体粉末,反射着光泽。小鸟的喙十分细长,呈管状,一双小眼如芝麻点睛,瞧起来还真有几分可爱。 “这是”张若菡双眸一亮,她从未见过这般小的鸟类,不由觉得十分新奇。 “我唤它蜂鸟,它如蜜蜂一般喜爱吸食花蜜。这个小东西,我能够训练它,可是花费了很久的功夫。它非常稀有,而且是从遥远的西方大陆传过来的,本土几乎不存在。即便是我,也只有两只,这次出来只带了一只。这一次远赴西域,深入敌营,我也做了尽量万全的准备,你瞧。” 沈绥摘掉手套,捋起袖子,张若菡发现她小臂之上绑着一个微型的长条状铁丝笼,笼子体积不大,几乎与手臂融为一体,但是足以容纳那只小蜂鸟。 “我拇指这里有一个机关扣,只需一扣,这个笼子就能打开,再一扣便可关闭。这只小蜂鸟就关在我手臂之上的笼子内。当时,我在给了那粟特商人酬金袋后,曾甩了一下衣袖,就是为了放这只小家伙出来。这个小家伙,会在花蜜气味的吸引下,替我跟着那粟特商人。我只需吹动口哨,就能将它召回,为我带路,寻到那个粟特商人。此外,同样的夹有花蜜的囊袋,忽陀身上也有一个。之所以要给忽陀,是因为他是与老年粟特人直接交流的人。我不能确定那老年粟特人会不会从我这里直接拿酬劳,如果他问忽陀要,就让忽陀给他,也一样。此外,在沙漠之中,最先找到忽陀,显然是能起到最大的作用的。事实证明,蜂鸟帮我先找到了忽陀,此后我们才一起找到了那个黑袍人。我很担心那粟特商人会把酬金袋丢了,也曾一度担心,蜂鸟无法带我们找到粟特商人了,结果没想到的是,我们竟然找到了这个黑袍人。” “你怎么都不与咱们说一声的?”张若菡抱怨道,“你要是和我说了,我还能安心些。” 沈绥抱歉道:“我也是没办法,咱们带来的花蜜有限,只能制作顶多两个囊袋,制作多了,香味稀薄,失去了作用。这两个囊袋,肯定其中一个要送到粟特商人身上,另一个要留在忽陀身上。其余人最好别知道这个囊袋的秘密,这个黑袍人狡猾得很,我怕队伍里的其他人知道了,会压制不住神色,露出破绽,引起这个粟特商人的怀疑,从而丢弃囊袋,那就前功尽弃了。其实就连忽陀也不知道这个囊袋的秘密。而且,我也无法确定那个粟特商人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在有确凿证据之前,我不想引起队伍内的恐慌。你们若是意识到那粟特商人有问题,或许就会在他身上投注过多的关注,这反倒会引起他的警惕。” 忽陀抿了抿唇,似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张若菡叹了口气: “你啊,该怎么说你才好,最起码要让我知道。难道我像是会露馅的人吗?” “对不起莲婢,我实在不想让你操心。而且,之前你情绪也不好,我有些”沈绥支吾道。 “行了,别说了。”张若菡打断她,然后转移话题道,“还是说说看这个迷宫的解法罢。” “嗯。”沈绥点头,拿出那个迷宫模型,道,“我最开始的思路是错误的,这个迷宫没有我想的那么复杂。我最开始将迷宫理解为立体状的六面体与五面体组合而成的空间迷宫,但实际上,那是迷宫模型带给我的误导。这个球体,要完全展开来看。这些六边形与五边形的线条,有规律地省略无用部分后,其实就是连接星宿各个星点的连接线。 球面上红色的小圆柱和蓝色的小圆柱,也即是所谓的苍赤两点,其实是展开球体的基准点,那一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意思,其实是指苍与赤两点之间无法在同一时间出现。对应天空的星辰,其实指得就是参c商两个星宿。正所谓,面有逸景之速,别有参商之阔。参商二星,早就成为难以见面的代名词。 参宿,是西方白虎七宿中的一颗,商宿,指的是东方青龙七宿中的心宿。我这里恰好有二十八宿星图,你们看,我已经在图上将参商两个星宿标出来了。按照我们进入迷宫的方位,我们是从东面进来的,也就是从心宿的位置进来的,要寻找的其实就是参宿,那里就是出口。这个迷宫本身,就是按照二十八星宿的星图来排列的。比较麻烦都是,由于我不知道最初我们进入迷宫的基准点,因而我现在有些难以判断方向。我身上的罗盘大概是被敌人拿走了,眼下我只能大体判断这附近的位置,这还是因为跟踪这个黑袍人,我目睹了他开启迷宫暗门的过程,听到他喃喃念叨着‘斗c东c横三列八’,我大概能判断这里是北方玄武七宿中的斗宿东部附近。亦即迷宫的东北方位。眼下我们必须向西去,找到参宿所在的位置。我现在大致是在往西面,但愿我的判断没错。” 忽陀早已被沈绥的推论所折服,听沈绥说到此处,他不由问道: “大郎,您怎么判断这个方向是西方的?” 沈绥指了指上方的穴顶,道: “你们看那顶上挂下的岩石,是不是有一面比另一面更潮湿?” 忽陀与张若菡仔细望去,发觉还真的是如此。 “这附近有水源,我推测是孔雀河的地下暗河。地下暗河一般来说与地上河方向大体是吻合一致的。如果我们之前在地面上,那么要在短时间内把我们转移到地下,这个地下空间应当就在那石林之下。如此,那岩石潮湿的一面所对的方向,就是孔雀河所在的东北方,它的干燥的一面,就是西南方了。” “原来如此。”忽陀感叹,张若菡亦是恍然般点了点头。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您怎么就知道,这迷宫是按照二十八星宿排列的呢?”忽陀又问。 “这个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凭空猜测的。主要是,师尊给了我启发,他说碧落c黄泉都是道家用语,我就想,这迷宫制作者为何要用道家用语来做暗示,莫非这个迷宫也是在道家的某些知识背景下建造出来的?想来想去,在大漠中迷失了方向,若是想凭借道家的手段走出迷途,大约最佳的手段就是观星了。”沈绥颇有些自嘲地笑道,随即她看向张若菡,道: “莲婢在生凰儿之前做的那场梦,也让我很在意。也是与迷宫和星辰相关,与眼下的状况不谋而合,我觉得这不是巧合,因而我选择了相信莲婢的直觉。”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继续道:“眼下看来,那个年轻一些的粟特商人,恐怕也是这伙人的党羽之一,师尊他们眼下的处境不妙。我在迷宫之中转了这么久,并没有找到任何他们留下的痕迹。就连呼延卓马c从云从雨和颦娘他们,也似乎不知所踪了。” “会不会是在迷宫的其他位置?”张若菡询问道,“我也很奇怪,为何他们将我们几个乘坐马车的人转移到地下,留下我c琴奴c无涯与千鹤四人,却唯独带走了颦娘。” “不这个迷宫其实不算非常大,走了这么长时间,也该遇见他们留下的痕迹了。这里应当是利用地下暗河形成的天然洞窟建造而成的。孔雀河的流速平缓,冲击而出的地下暗河占地有限,不会无边无际,能够形成这样规模的洞窟已然很不可思议,这个洞窟或许也存在人工开凿的痕迹。从迷宫墙壁建材的土壤新旧来看,建筑的时间跨度却相当大。其中有些墙垣的土质很新,不会超过二十年,有些却已然在长期潮湿的环境下逐渐演变,墙垣内部甚至有了盐分结晶层,估计已然有数百年的历史了。我推测,上了年头的旧墙,原本可能是类似于城郭一类的建筑,而这个迷宫,是在老旧的城郭残墙的基础之上建造而成的,迷宫建成的时间不会超过近二十年。” 张若菡却倏然双眸一亮,道: “难道是楼兰古迹?” 沈绥点头:“对,恐怕楼兰真的是被毁天灭地的沙暴灭国的。灾难来临之际,最后一批后裔逃到了旧都地底躲避风沙,却被风沙掩埋再也出不去了。如此苟延残喘生存一段时间,直至全部死绝,才会留下这样的遗迹。数百年后,这个地下死寂之地却被邪教利用起来了。这里一定有出口,一旦找到出口,就找到了总坛的位置,而且,我想,我已经知道这个迷宫模型的使用方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9.第二百零九章 张若菡在方向感这一点上, 是真的比不上沈绥。在这样的迷宫中,张若菡能够凭借自己的智慧破开迷宫困人之谜,寻找到暗门, 这个其实与方向感关系不大。她只是在利用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就是这世上并无两个完全一样的东西存在, 尤其是在人造的情况下。她动用的是她细腻的观察能力和庞大的记忆能力。 而沈绥则不一样了,她的记忆能力虽不如张若菡,但也极为良好, 同样, 她的观察力也绝不在张若菡之下。更要紧的是,她的思维训练有素, 能够在千变万化的状况下,冷静地进行分析与推理。这个迷宫, 一旦她知道是基于什么样的知识背景建造出来的, 判断出了大方向, 就再也困不住她了。她手中拿着的二十八星宿图, 显然已经成为了她的地图, 虽然星图与迷宫的道路相去胜远, 但她却能够运用自己强大的空间思维能力,准确地找到前进的道路。不过即便如此,她们在寻找参宿出口的过程中,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壁了好几次, 比如遇到了死道, 亦或是绕错了道路。 根据之前黑袍人所在的暗门方位——斗c东c横三列八, 沈绥在星图之上画出了横竖线,大致标出这一扇暗门的位置。然后,再判断出她自己找到的两扇暗门,以及张若菡之前找到的三扇暗门的位置,在星图之上标注出来。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她笑了: “我们大可不必担心了,暗门,其实就是路标,见到暗门,就代表我们走对了位置。黑袍人打开的暗门,其实就是斗三星的位置。而我们所找到的几扇暗门,全都是组成星宿的星辰所在的位置。这简直是就是路标一般的存在。” 当她带着忽陀与张若菡以惊人的速度寻到通往参宿的最后一条直道前时,忽陀已经叹服到麻木了。 “参宿,三星一线,非常好判断。这里有一扇暗门,是关闭的,我们只需通过这扇暗门,往前走就能看到第二扇暗门,打开第二扇暗门,应该就能看到出口的大门了。”沈绥解释道。说着她解开与身后千鹤的束缚,将千鹤横放在马上,自己则跳下马来,蹲下身,寻找打开暗门的机关。 “找到了!”张若菡抢在沈绥之前就发现了机关所在,如其他机关一般,她按了一下,那机关就弹了出来,再一按,门便打开了。 “小心!”这扇门打开的速度异乎寻常,一瞬便向左侧弹开,沈绥立刻就判断出不对,当下直接扑向身处门侧的张若菡,将她扑倒在地,护在身下,紧接着便听呼啸的箭矢破空声袭来,噼里啪啦全部打在了门正对的墙壁之上,墙壁上顿时被扎成了马蜂窝。 忽陀与昏迷的无涯c千鹤c沈缙,以及两匹老马c两匹骆驼所处的位置在门的右侧,紧贴着墙壁,恰好不在箭矢的射击范围内,饶是如此,他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居然真的有攻击机关!”他望着藏在门后的那体型硕大的巨型强力诸葛连弩,感觉到一丝寒意。 “说明我们找对地方了。”沈绥舔了舔干涩的唇,扶起张若菡,关切询问道: “莲婢,你没事吧?” 张若菡摇了摇头,面色有些苍白,显然还有些惊魂未定。 “接下来咱们一定要小心,恐怕还会有机关。”沈绥提醒道。 忽陀与张若菡一起颔首,表示明白。沈绥让他们在原地稍待,她自己先将雪刀出鞘,提在手中,然后小心地试探着走进了门内,不多时,她观察到就在即将出门的地上,埋了一根纤细的暗线,绷在门内侧壁的两端,其上埋了一层薄薄的细沙。她轻轻用刀尖在那暗线之上一挑,只听嗡的一声,紧绷的暗线应声而断,随即又是数道弩箭急速射出,方向恰好是门内侧的空地之上,集中射在了那大型的诸葛连弩附近。 “好狡猾的机关陷阱。”沈绥凝眉道。说实话,方才开门那一下,箭矢并不是那么难以躲避,只要是稍微有些江湖经验,经历过机关暗箭的人,都知道在开门那一瞬,要躲在门侧,才能避开来自门内的突然袭杀。但是,经历了第一关,之后精神状态必定不稳,进入门后,或许还真的会忽略随即而来的第二道陷阱,一旦走入门内,触动了第二道机关,就将遭遇一个突兀的背杀,这可是连躲避都很困难的机关。第一关的诸葛连弩摆放得如此显眼,目的就是为了吸引闯入者的注意力,让人忽略脚下的暗线。 沈绥退出了第一道门,将骆驼与马匹牵了进来。她让骆驼与马分别走在最外两侧,人夹在中央走,如此可以抵御外侧突然袭来的危险。同时,为了照顾马匹与骆驼背上三个晕厥的伙伴,她将骆驼身上的驮囊垂挂下来,覆盖在伙伴的身上作为盾牌。那驮囊的硬度与厚度,足以抵挡弩箭了。而那个黑袍人,她没有做任何措施,虽然沈绥并不想让这个黑袍人死,但是在驮囊有限的情况下,她也只能如此安排了。 千鹤与沈缙暂且不谈,无涯腹部受伤,其实俯趴在驼背上是非常不舒服的。虽然腹部受到压迫可以止血,但是同样会对伤口造成不好的影响。只是眼下,忽陀不能骑在骆驼上抱着她,只能委屈她忍耐一小段时间。 好在,触发第二道机关后,此后直至第二道门,一切都很顺利。 然而,当她们见到这第二道门,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首先这扇门并不是原先的机关门,而是一扇双开的红漆木门。但是这木门却并非是一推即开的,木门中央很显眼的位置,能够看到一个大概是机关锁的金属圆盘存在。可以清晰地看见,那圆盘中央彼此咬合的金属齿轮。 “这这该怎么打开?”忽陀迷惑道。 沈绥单手捏着自己的下巴,正处在思索中。她仔细观察这个金属圆盘,它的中央位置,有八片似乎可以移动的方形金属片,框在一个九宫格内。每片金属片后都焊着一个金属杆,移动金属杆,则可改变门锁的内部结构,直至打开。总共九个格子,有一个是空出来的,其余都被正方形的金属片填满。每一片金属片上都有着奇怪的刻纹。这似乎是一幅拼图,拼出正确的图案,才能打开这扇门。 “参宿三星,民间认为是福禄寿三星高照,第一道门代表参一星,那就是福,这第二道门难道是一个禄字?”张若菡说道。 沈绥没有多久便摇了摇头,道: “这上面的图看上去应当不是文字,而是某种图形。” “要不,先拼拼看,我看边角的一些图块是可以猜出来,里面的捣鼓几下估计也就出来了。”忽陀道。 “不,我不敢随便动它,若是不能步步都走对,我恐怕会触发机关。” “那怎么办?” “只能先在脑海里拼出完整的图形,再考虑好移动金属片的顺序,一步一步完成。”沈绥道。 忽陀抓耳挠腮,这类绞尽脑汁的事情他非常不擅长。沈绥则与张若菡一道,陷入了紧张的思索之中。 “这幅图,是如意。”张若菡忽然道。 “对,是如意。禄星手中的如意。”沈绥同一时间看了出来,随即立刻开始推演变换格子的顺序。 “可移动的一共八个格子标号,最左上角为一号格,右侧为二号格,最右上角为三号格,另起一行,四五六,最下面一行,七八。我们按顺序复原,你先帮我找属于一号格的图。” 张若菡几乎一瞬就找到了:“这个。” 沈绥眼准手快,极其迅速就将第一号格子复位,紧接着张若菡为她寻图,她则负责还原,几乎一眨眼的时间,一根如意就被拼了出来。 随即他们听到轻微的咔哒一声,木门向外缓缓弹开了。 忽陀嘴角抽了抽,决定自己以后还是不要随便在解谜这类事上发言了,那会显得自己很蠢。 第二道门打开,沈绥走了进去,按照惯例,她细心观察,小心试探,确认安全后,才让忽陀与张若菡牵着骆驼和马匹进来。不过这第二道门后,却没有什么攻击机关,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的尽头,竟然是一处嵌在洞窟岩壁内的九层楼阁,高耸在眼前,以至于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内,显得阴森可怖。 如此宏伟的一处楼阁,却因为沈绥等人方才处在盲区内,竟然愣是没有发现,直至打开了第二道门,她们才目睹这难以形容的鬼楼。这九层楼阁的建造风格并非完全是中原式的,其中融合了而不少西域地区的建筑风格,飞檐显得愈发夸张翘起,而阁楼顶端却出现了一个状若含苞的装饰物,好似西域佛教传来的覆钵式塔,却又有不同。 楼阁正大门外的广场上,铺设着一条宽敞的汉白玉道路,一直铺到第二道门下,道两旁,耸立着一共六尊足有三丈高的巨像,其高度恐怕与迷宫墙垣的高度相比也不遑多让。这六尊巨像,每一尊看上去都栩栩如生。它们都看不出性别,似男似女,身着奇特的服饰,面上神情或凶怒,或无情,或慈悲,或喜悦。每一尊巨像身上,都有着象征自己身份的特征。有的背生双翅,有的脚踩怒涛,有的身缠藤条植物,有的周身围绕着各式动物,有的手捧黄土,还有的手持卷轴。它们分列两侧,两两对偶,好似皇家陵寝神道旁的石兽一般。 “六大祭司。”沈绥轻声道,“看来,走过这条像是神道的路,尽头那扇楼阁的正大门,应该就是这座迷宫的终点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踏上了神道,忽陀张望着身侧的那些巨像,嘀咕道: “不愧是邪教总坛,真是壮观。只是可惜,这邪教总坛内没什么人,倒是缺了些人气。” “少乌鸦嘴。”沈绥斥他一声。忽陀挠了挠后脑勺,拍了自己嘴一下。 “忽陀说得有理,这邪教总坛内怎么没有人呢?”张若菡也对这个问题感到疑惑。 “这总坛内本就是禁地,邪教大部分成员散落在外,聚在这个荒无人烟之地又能如何,当然是在人多的地方传教才会更有发展。总坛只是一个象征性的所在,或许每年能举办一次大型的祭祀活动,聚集起一些比较高层的人物就算不错了。而眼下,邪教大部分成员都已然被捕或在逃,渗透进入大唐的大部分势力已经被摧垮,这里自然更加不会有人出现了。况且此处已然被咱们后面那些追兵作为猎场,若是有闲杂人在此处,恐怕才是不妥。”沈绥解释道。 “猎场这个词倒是用得好。那黑袍人曾道,放我们进这个迷宫,目的是为了给我们施加考验,若是我们能摆脱迷药的控制c解开迷宫,我们就合格了。我一直不大明白这个黑袍人的话,眼下看来,似乎真有些猎场的意味在其中。”张若菡道。 “不妙啊,恐怕与鸾凰血脉脱不开干系。”沈绥蹙眉道。 说话间,她们已然穿过神道,来到了楼阁的正大门前。一看到这扇门,忽陀再次傻眼了。而沈绥却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刚找到出口的大门,就发现钥匙早就在自己兜中了。”说着,她从挎在身上的包袱内,取出了那个迷宫模型。 眼前这扇大门,几乎一整面门都是一个巨型的机关。木制,镂空,能看见其中复杂的木齿轮。而外部正面,则有着数十个缺口,缺口面有的呈六边形,有的呈五边形,缺口很深,仔细看,其内部应当是呈棱锥状向内,最内底部有一个突起,似乎要与什么东西咬合。 “难道,要把这迷宫模型的六棱锥和五棱锥全部插进去?”忽陀问。 “说对了,而且,要按照正确的分布,一个也不错地插进去。”沈绥道。 “这该怎么办?” “答案不是早就给你了吗?苍赤为基准,苍为青龙七宿中的心宿,赤为白虎七宿中的参宿,其余的,按照二十八星宿图将球面展开,便可进行一一对照了。”张若菡道。 忽陀抹了把冷汗,心道:恐怕我就算知道解法,也解不出来。 而此时此刻,沈绥已经准备将第一根代表心宿的棱锥插进对应的位置了,可是她忽然手一顿,犹豫了起来。 “怎么了?”张若菡问。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这里面有顺序问题。到底该先插哪一根,接下来以什么顺序进行,我必须先确认。”她蹙眉道。 “六灵在上,六合八方?”张若菡忽然道,口诀中,这两句的提醒一直没能用上。 “邪教中六灵的排序是天c地c水c木c兽c人,六合排序是天c地c东c西c南c北,八方排序,东c西c南c北,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到底是怎样的排序?”她陷入了沉思。 与此同时,安娜依正带领着身后的四个人跨过第一道门,她身侧某个身形矮小c做东瀛忍者打扮的黑影道: “水祭祀,看来这个沈绥确实如你所想,已然闯到了最后一关了。那扇门到底能不能打开,就看她究竟有多聪明了。” “哼那个老女人给足了她提示,想必她总是能想出来的。为了不让我们看出端倪,她真是煞费苦心。不过再过不久,我就能再见到那个人了,二十年的恩恩怨怨,也到了了断的时候。”她向身后几人道: “你们都谨慎点,那个老女人绝不是好相与的,我与她斗了十多年,依然败落下风,此番乃是最后的翻盘时机,绝对要把握住。星门一开,听我号令。” 身后几人尽皆点头,五道黑影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0.第二百一十章 “赤糸, 你说会不会是要将星宿的属性归类后,按照六灵c六合c八方的顺序进行排列, 以此插入?”张若菡道。 “也就只有这个思路了。”沈绥道,她的额角挂下了汗珠, 显然头一次开始犹豫起来。 “权且试一试罢, 否则,咱们在此浪费时间, 追兵可不会等。”张若菡道。 “好。” “你说排序, 我来记忆。”张若菡道。 沈绥点头,当即对着星图比划道: “首先确定一下排序的要求。不论是六灵还是六合, 都是从天地开始, 天地肯定是排在八方之前的。天为乾, 乾为阳, 阳便是日。地为坤,坤为阴, 阴便是月。那么,对应到星图上, 从东方七宿开始,房日兔为第一个,心月狐为第二个,如此按照画圆的方式排列下去。在这样的前提下, 顺序中又有微调, 那么一旦涉及到五行, 水在先c木在后, 西金c南火c中土,那么就是金火土的顺序。最后再考虑八方,东西南北的这个顺序。 所以按照这样的原则,第三个应当是箕水豹。” “赤糸”张若菡忽然打断了她,提醒道,“或许,五行中,火才是最优先考虑的。六灵在上,六灵之上,还有火。” 沈绥一想,顿时恍然: “对,是我疏忽了。那么,第一个是房日兔,第二个是心月狐,第三个是尾火虎,第四个是箕水豹,然后第五个是角木蛟,第六个是亢金龙,第七个是氐土貉” 确定完星宿的排序,接下来就简单了,每个星宿内部都由若干颗星辰组成。这些星辰,有的已然在门上标注出来,有的则由模型上的棱柱作为代表,只需按照类似于“角一c二”这样的顺序依次插入缺口便可。二人凑在一起,开始了复杂的排序工作,沈绥负责排序,张若菡负责记下排序,当中有疑问的,二人进行讨论,谁的更有道理则可说服对方。然后张若菡再报出排序,沈绥分解球体上棱锥的代表位置,进行复位。虽然过程相当耗时,但二人默契的配合下,进展也不算慢。忽陀在一旁负责警戒,没过多久,迷宫模型之上的棱锥已然有一大半被插入了门上的缺口之中,而到目前为止,尚未有意外发生。 进行到一大半,沈绥与张若菡已然犹有余力。沈绥一边对棱锥进行复位,一边说道: “其实,我心中一直徘徊着一个疑问。我们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见到凰儿,以及抱走凰儿的白六娘。那么,她们会不会就是在这座九层楼阁之中。包括之前就该来到此处的司马师尊的队伍,以及眼下消失了的颦娘他们。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抱走凰儿的人,显然是可以打开这座楼阁的,这座楼阁,也是保护他们的堡垒。可是他们却留了提示和钥匙给我们,任凭我们破解迷宫,找到楼阁,眼看着就要打开楼阁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说实话我眼下已然对邪教内部的分化糊涂了。还有我们身后的追兵——安娜依,她的目的又为何,她们手中明明应该有地图,这么长时间了,早该找过来了,然而迷宫中段出现了一下,她们就再也没出现。这也很不合常理。” 张若菡沉吟了一下,分析道: “这里面涉及到这样几个问题。假设,一路引导我们破解当年遗留案件,追寻十七年前真相的邪教成员为甲方;一直设法阻止我们查明真相的为乙方。那么甲方c乙方究竟有哪些成员,目的为何?” 沈绥接着分析:“眼下我只有大概的概念,尝试着分析一下。先不去判断圣女与大教皇,将他们摘出来,只看他们手底下这些人的行事目的。 抱走凰儿的白六娘,以及解救她的同伙(身份不明),之前杀害并假扮蓝鸲的千面神女,啊,对,还有黑袍人,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这些人应当是甲方。黑袍人一直是我混淆的点,看来他与安娜依不是一伙的。如此一来,安娜依手中应当没有地图。是甲方这些人将我们一路引导至此,并留给我们迷宫模型,或者说迷宫钥匙和提示。 而安娜依,以及她手底下的唐门众c拂菻骑士c东瀛忍者c西域蛇巫等等,都与朝廷c门阀c军方有所牵连,也拥有邪教在世俗之中绝大部分的力量。从他们试图暗杀江陵一案张氏姊妹的行事目的来看,他们是想要遮掩当年真相的乙方。且,他们一直在朝廷内搅风搅雨,甚至胆大到制造了太子绑架案。太子绑架案后,是乙方将我们引导去了幽州,目的是让我们接触到白六娘,他们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而白六娘在得知我们抵达幽州后,便利用幽州一案,故意成为我们的阶下囚,最后寻找到时机偷走凰儿。 这么一来,甲方拥有迷宫钥匙,而乙方没有。甲方乙方爆发冲突后,甲方一直以总坛迷宫和九层楼阁为据点,躲避其中。乙方试图突破进来,奈何没有找到任何办法。甲方为了将我们引导进入迷宫,煞费苦心制造出乙方解不出来的暗语和古怪的迷宫模型(钥匙)。乙方将计就计,干脆顺了甲方的意,坐看我们获得迷宫钥匙,破解迷宫,然后跟随我们进入迷宫,还假装成甲方袭击我们,混淆我们视听。眼下” 她分析到这里,忽然顿住了手中的动作,不再说了。张若菡与忽陀均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安娜依正坐等她们打开九层楼阁,那她们是该打开,还是不该打开? “俗话说,敌之敌,吾之友。可是大郎,这不管是甲方还是乙方,我怎么都觉得是敌人?咱们到底该怎么办呀?”忽陀焦心道。 言及于此,沈绥已经复位了几乎全部的棱锥,只差最后一根代表着女宿四的棱柱尚未插入对应的空位。 “让我想想”她迟疑道。巨大的压力压在她的肩头,即便她内心无比强大,此刻也是顾虑重重,难以决断。 九层楼阁前,陷入了迫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片刻后,张若菡开口了。她的声音显得很低沉,但却非常坚定:“赤糸,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救出凰儿,其他的事情全部都要陪居次席。既然凰儿很有可能就在九层楼阁之中,这扇门,我们必须要打开。而且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一步,我们不迈出去,永远都不会有进展。哪怕楼阁中带给我们的是更加艰险的处境,也有必要去闯一闯,不是吗?” 沈绥看向张若菡,她的妻子,那样一个淡泊清雅c与世无争的女人,正在要求去冒险走进一个极度危险的地方。她不害怕,不怯懦,虽然这一切都是情势所逼,可这就是张若菡的本真。她不愿与他人争斗,可人若犯她,她必无所畏惧,坚持抵抗。凰儿,是她的命,她的底线,她决不能容忍任何人夺走凰儿,任意践踏自己的底线。 既如此,她又有何惧,十七年的生死离别都挺过来了,只要有她在身边,只要她们俩能够并肩前行,这世上再无任何事可以难倒她。 “好。”她只回答了这一个字。 随即她将手中那最后一根棱锥送进了对应的孔眼之内,直至按到底部,彻底咬合,便听到一声清脆的机关响动声,那些静止的木齿轮,开始徐徐转动起来,门扉轰然开启。沈绥一边转身向骆驼和马匹跑去,一边对忽陀道: “戒备后方,等门彻底打开,我会设法卡住大门,让大门始终保持开启的状态。如果安娜依出现,不要拦着,虚晃两招抵挡一下,就立刻进来。” “明白!”忽陀紧紧攥着手中的弯刀,响亮地回答道。 沈绥将晕厥的千鹤c沈缙和无涯,以及那个黑袍人并排放在两匹老马身上,牵着马上了楼阁前的台阶。彼时,大门已然开启了有三分之二,已经可容纳两个人并排走进去了,但马匹尚且不够。她左手抓住两匹马的缰绳,右手拔出雪刀,将张若菡护在身后,侧首轻声道: “莲婢,跟紧我。” “嗯。”张若菡点头。 就在张若菡话音刚落之时,后方广场中央的六尊石像后,五道黑色的身影突兀闪身而出。他们一言不发,疾如雷电,奔袭向正门口。为首的正是安娜依,其余四人中,可见一身西洋黑盔甲c手持大剑的拂菻骑士;一身忍者黑衣打扮的东瀛男子;身着黑色夜行服,未曾蒙面的唐十三;还有一个一身黑色紧身衣,手持一把古怪武器的蒙面女子。那古怪武器好像是弯刀与圆形盾牌的结合,三瓣刀刃从盾牌边缘刺出。这武器瞧起来重量不轻,但她却只是左手持盾,恐怕力量不小。 沈绥见状,急忙催动马匹从已然开启的门缝中冲进楼内,而她随后冲入,迅速探查了一下楼内的状况,见楼阁第一层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立时闪身向外,将张若菡拉进来,往楼梯口轻轻一推,道: “先去那里等我,我随后就来,不要急着上去。” 张若菡立刻照办,沈绥则冲出大门,对忽陀喊道: “快进来!”一边说着,她一边从左袖中抖出三颗圆形状的弹丸,忽然抛向安娜依等人。这一招猝不及防,安娜依等人反应算是极快,已然顿住身形,扭身捂住口鼻躲避,然而那三颗弹丸依然猝不及防地在半空中就爆炸了。沈绥用非常特殊的手法抛出那三颗弹丸,使它们彼此在半空相撞,顿时,白色的烟雾猛然爆发,伴随着强烈的光爆刺得来者睁不开双眼。而那白色烟雾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刺激性气味,一不小心吸入,便涕泗横流。 安娜依心道大意了,没想到这个沈绥身上竟然还藏有暗器,这东西乃是一式三颗的子母追魂霹雳弹,乃是唐门暗器之一。她竟然连唐门暗器的抛掷手法都学会了?可惜,将沈绥等人转移到地下的并非是安娜依等人,安娜依等人在跟踪沈绥的过程中,被对手先发制人,于石林迷雾内就跟丢了。好在她有半幅地图,也知道地下总坛的入口,否则还真的束手无策。他们没能有机会搜身,若如不然,也不会吃此大亏。 “唐十三!”安娜依抑制住呛人烟雾的影响,喊道。 “明白!”烟雾中,唐十三迅速应道,他立刻从怀中摸出针对子母追魂霹雳弹的解药,迅速放入身边同伙们的手中,所有人立刻服下,顿时呛人的感觉缓解。 待众人冲出烟雾,来到正门口,沈绥等人早已没了踪迹。正大门仿佛被什么卡住了,只留了一道细缝,还不够一个人钻过去的。透过门缝,只能看到楼阁一层大厅内,两匹老马正在打着呼噜,摇头晃脑,而沈绥等人,早已没了踪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1.第二百一十一章 沈绥与忽陀分别扛着四个处在昏迷中的人, 张若菡跟在后面,三人一路奔跑上楼阁的第二层。上阶梯时, 他们就已经听到了楼下传来的撞门的声音。那扇门是利用绞索收缩的门,合页之上有一个弹弯的构件, 是用精铁与增加韧性的其他金属混合, 多次锻打而出的合金,门开后, 达到一定的程度, 受到挤压的构件就会将门弹回,因而这扇门在完全打开后就会以惊人的速度立刻关闭。 沈绥情急之下, 将自己雪刀的刀鞘直接卡到了门扉合页之内, 卡住了门。因而, 那扇门只留下了一个纤细的小缝, 根本没有办法容纳一个人通过,而想要再推开门, 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没有星盘机关锁开启时的绞盘拉力拉扯,只依靠人力去推, 难度会增加十倍。 但是沈绥依旧希望给安娜依留下一个能够进入楼阁的机会,前方等待沈绥的甲方,实在是太过神秘强大,沈绥希望她能够利用安娜依与甲方的矛盾, 让他们自己内斗, 她能够从中寻找到机会, 解救凰儿和其他人。 带着四个不能动弹的人行动, 实在是万分艰难。但是,沈绥却也根本不能够抛下他们。这里危机四伏,将他们放在什么地方她都不放心,只能带在自己身边。 不过,艰难的情势似乎有所好转。就在沈绥三人即将到达第二层时,楼梯间半道中,她忽然听到了右肩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声。 “琴奴?你醒了啊。”沈绥惊喜道。 “嘶”沈缙因为疼痛而发出了抽气声。 沈绥忙停下脚步,将她肩上的千鹤与沈缙一起放了下来,她没想到妹妹会这么快醒来,看着沈缙痛苦地捂着自己额头的模样,她心疼地摸了摸那肿胀起来的伤口。 “对不起琴奴,阿姊来迟了,让你受苦了。” 沈缙摇了摇头,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观察了一下四周,询问道: “九层楼阁的第一层至第二层的阶梯中段,邪教总坛。” “迷宫已然破解”沈绥将眼下的状况简短地解释给沈缙听。 “不可能。”沈绥当即否决。 “后方安娜依一伙正在破门,过不了多久就会进来,我怎么可能把你丢在这里,这岂不是送羊入虎口吗?”沈绥蹙眉道。 沈缙退一步道。 “到时候再说,来,咱们不能浪费时间了,赶紧走。” 沈绥再度扛起沈缙和千鹤,由于她的注意力全都在沈缙身上,她没有注意到千鹤的双眉竟然微微蹙了起来,眼皮也开始颤动了。 一行人小心谨慎地上了二楼,尚未完全踏上楼板,已然闻到了极其浓郁的血腥味。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沈绥十分震惊。失踪的六名千羽门兄弟,包括之前跟随司马承祯一起出发的十二名千羽门兄弟,眼下全部都在这第二层中。他们每个人都呈现盘膝打坐的姿态,面色苍白若纸,皮肤干瘪,形容枯槁。沈绥急忙走上前去查看,却发现,他们已然全部死亡,最为诡异的是,他们每个人的后颈都有一个微小的红点形创口,而他们体内的血液全部被抽干了。跟随沈绥来的六个兄弟,明显刚刚死亡没多久,而其他人已然死亡有三天以上的时间了。 十八个人,十八具尸首,盘膝而坐,按照地板上画出的古怪阵法,每个人占据一个关键的位置。阵法中央,有一方规模不算非常大的血池,正咕嘟咕嘟冒着泡,里面的血液浓稠,却不知为何并未凝固。好似就是这十八个人体内的血液。而血池中央上方探下来一根漆黑的铜管,底端埋在血液中,上端则直通上一层。不知道这个管道,是将血液抽走的,还是流下的。铜管上阳刻着一幅人像,与楼阁外的大广场上,那六尊巨像中的人之祭祀巨像一模一样,想来,这一层应当代表的就是人之祭祀了。 张若菡被血液刺激得一阵眩晕与恶心,不由得面色发白,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这”忽陀已然说不出话来。 “咱们尽快离开这里,继续往上走。”沈绥眼中闪过悲痛,咬牙道。 她不愿在这里久留,一来这里明显是敌人刻意摆出来的,想要击垮她们内心的血腥场面,不会有什么特别的线索存在;二来,十八名千羽门精英成员的死亡,也宣告着一个可怖的事实,其他人或许也遭此毒手,为了尽快确认这一点,解救大家,她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第三层,看起来格局与一c二层没有太大的区别。楼阁内空空荡荡,什么摆设也无。区别在于,第三层并没有第二层那样的阵法,也没有死尸和血池,楼层中央,却突兀地出现了一棵树,一棵沙漠中寻常可见的胡杨树。树根扎在一个装满沙土的巨大陶盆之中,显得突兀且孤独。树身之上,刻上了与木之祭祀塑像完全一样的图案,代表着这一层乃是木之层。 传说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朽。沈绥眼前的这棵树,不知究竟是死是活,只是它的生长因为根部的局限或许已然停止了,仔细观察,枝干间的缝隙显示出诡异的血红色,树皮发紫。沈绥仔细观察了一下陶盆中的土壤,血红发黑的沙土,板结成块。 “以血浇灌的吗?还是说,那铜管就与陶盆相通?”她轻声呢喃。 不多时,她们继续上楼。第四层,沈绥再一次看到了自己不愿看到的景象。陈师兄与他的四个弟子——玄和c玄顺c玄共c玄生,出现在了此处。除此之外,玄微子与呼延卓马也在这里。沈绥急忙上前查看,令人欣慰的是,他们并未失去生命,只是也已然奄奄一息了。他们分别被束缚在七张带有靠背的胡床之上。这种胡床,或者说靠椅,乃是西域传入的,全铁质打造,椅背上分别浮铸着七种动物,呼延卓马的椅背后为鹰,陈师兄为狼,玄微子为狐,玄字辈四弟子分别为沙蝎c红尾蜥c蛇c沙鼠。每一种动物的上方都有兽之祭司的塑像出现,形态各异,仿佛在驯化这些动物。 “这一层,看来就是兽之层了。”张若菡道。 “这七种野兽,似乎都是邪教中人崇拜与驯养的动物。”忽陀接过话头道,“也是西域大漠人最为熟悉的野兽。” 沈绥挑了离自己最近的玄微子短暂地切了一下脉,道: “脉搏很微弱,心脉跳动尤其缓慢,似乎是被某种麻痹性毒素侵染了,得尽快救治。” 第五层,沈绥一上来就立刻放下千鹤和沈缙,冲了出去。这一层中央,摆放着一个硕大又透明的琉璃水箱,与沈绥当初自行打造的水箱几乎一模一样。而这个水箱,高度约六尺半,与一般男子的身高几乎相等。水箱中装了一大半的水,只余一小节未曾完全注满,顶上封上了厚重的铁盖。 而此刻,颦娘就被装在这个水箱之中,双手被绑缚在后,双足被箱底的脚铐铐住,只留有非常有限的一小节链条供她移动。由于她身高不足六尺半,身躯全部被淹没在水下,水面一直淹到她的口鼻。她只能拼命踮着脚,仰着头,才能勉强呼吸到上方的空气。但是随着体力的不断流失,总有一刻,她会彻底无法继续踮脚,之后,等待她的只有徒劳且不断减弱的挣扎,以及持续迫近的溺死的恐怖结局。 万幸,颦娘还活着,正努力垫着脚呼吸着空气。沈绥冲过来时大喊: “颦娘!” 她听见了,几乎瞬间哭出声来: “赤糸赤糸!救我!”她的声音从水箱中传出,闷闷的。 “坚持住!我马上就救你出来!”沈绥说话间,已然翻身跃上了水箱之上,试图去打开封住水箱的铁盖。奈何铁盖被一把坚硬的大锁锁住,一时之间,她还真的无法打开。她拼命用雪刀劈砍那把锁,眼看着就要劈开了。 忽陀和张若菡也冲了过来,忽陀用自己的弯刀刀柄不断砸击着琉璃水箱。琉璃虽易碎脆弱,可因为坚厚,一时之间也无法打破。张若菡则不断拍打着水族箱,呼喊着颦娘的名字,让她一定要坚持住。 终于,沈绥率先砸开了那把锁,她奋力将铁盖移开,轰然一声巨响,铁盖被她整个推翻在地。沈绥没有急着进去救人,她拼命用双手将水箱中的水舀出来,由于她动作大,不多时,水面还真的下降到了颦娘能够正常站立呼吸的位置。颦娘终于松懈下来,彼时她的双腿已然酸痛到麻木,大喘息着,劫后余生的感觉让她觉得灵魂都轻了几分。 “颦娘你喘口气,莲婢,把你的发簪给我。”沈绥道。 张若菡立刻拔出自己发髻上的发簪,递给上方的沈绥。沈绥接过来,对颦娘道: “你先恢复体力,我等会儿会跳进水箱,到时候水面可能会再次浮上来,你需要憋气,我要钻到下面去,打开你的脚铐。” 颦娘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湿透的长发搭在面庞上,苍白的面色透着一种诡异的红润,那大概是几乎窒息所带来的。 待颦娘准备妥当,沈绥道: “听我指令,吸气!” 颦娘立刻张口长吸一口气屏住,下一瞬沈绥就跃进了水箱,水面顿时上浮,再次淹没了颦娘的口鼻。沈绥一个猛子扎到底,直接就去摸颦娘的脚铐,她的开锁技能是在学习制作机关时顺便就学会的,这对她来说十分简单。何况,颦娘脚上的脚铐并不是什么复杂的锁,只见她用张若菡的簪子只是挑动了几下,就将脚铐完全打开了。 颦娘终于解除了束缚,沈绥带着她一起浮上水面,二人均长出一口气。随即沈绥率先撑着自己的身子,站在了水箱边缘,将颦娘拉了上来,忽陀在下方接应,两个彻底湿透的人,瘫倒在了水箱边。 张若菡冲了上来,不顾两人身上湿哒哒,将她们拥入怀中。她的身躯在颤抖,两人都感受到了。 颦娘这时竟然笑了,虚弱道:“前一刻,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向老天爷祈祷,不要让你们看到我的样子。哈哈哈,看来我这条命太硬,天也不收。” 心有余悸的沈绥此刻已然说不出话来,她无法想象,如若颦娘死了,她会如何。她只是觉得一阵一阵的后怕,脊背凉透了。如果她在迷宫中多耽搁一会儿她不敢再往下想。 他们在第五层休息了不长一段时间,沈绥不愿再耽搁,一面绞干衣服上的水,一面招呼大家继续出发。时间太紧迫了,在目睹了那么多死亡和危机后,她尚未见到凰儿,整颗心都悬着。 张若菡扶着颦娘站起身来,沈绥和忽陀则继续扛起四个行动不便的人。跟在忽陀身后的颦娘忽然看到了忽陀准备扛到肩上的那个黑袍人的面容,立时愣住了。片刻后,她拽住了忽陀的衣背,道: “等一下,这个人,你们在哪里遇到的。” 沈绥与忽陀均愣了一下,沈绥没有开口,忽陀则简单回答了一下这个黑袍人的来历。 颦娘的面色变得非常难看,而沈绥与张若菡,此刻心中已然浮现出隐隐的不祥之感。只听颦娘沉声道: “此人,正是我失踪的大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2.第二百一十二章 伊胥, 伊家这一代唯一的儿郎, 比颦娘大五岁, 算起来,他如今已然年过不惑。就在太平公主府灭门惨案发生前大约半年的时间,伊家曾经的老家主过世,当时正在外从军的伊胥服了丧假,回了长安。那是颦娘与自己的亲大哥最后一次见面, 丧事处理完后没有多久,伊胥便离开了长安返回军队, 自那以后,音讯全无。 颦娘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失踪了十八年,原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大哥,竟然会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境地下与自己重逢。认出他来的那一刻, 她大脑一片空白。随后在忽陀的描述中, 她逐渐清晰地认识到, 自己的大哥, 做出了怎样灭绝人性之事。他在暗处做了哪些事权且不提, 单说他于江陵悬棺葬崖边将张若菡推下悬崖,害得张若菡差一点丢了性命,就已然无法原谅。而他在迷宫之中的所作所为, 更是加重了他的罪行, 捅了无涯的那一刀, 打晕了沈缙的那一下,还有他试图再次攻击张若菡的举动,无疑不让颦娘觉得寒心蚀骨。她的心仿佛一下一下被绞碎了,鲜血淋漓,痛彻入骨。 “噗通”一声,她抑制不住地跪了下来,跪在了沈绥和张若菡身前,痛声道: “家门不幸,我伊家世代辅佐尹氏,没想到却出了这样一个叛徒,还差一点害得家主与夫人丧命,我伊颦,不知该如何赎罪才好”她叩首,已然说不出话来。 沈绥是伊颦养大的孩子,她几乎从未听过伊颦唤自己“家主”这样的称谓,在伊颦眼里,她,包括琴奴和莲婢,都是她所疼爱的孩子。“家主”“夫人”这样生硬又带有距离感的称呼,她从未用过。然而这一次,她跪在自己和莲婢身前,用了这样的称谓,足见她究竟有多么的痛心疾首。此时此刻,她所代表的不是她个人,而是伊家整个家族,代表着这个伴随着尹氏走过两千多年漫长岁月的古老又忠贞的家族。 “颦娘,你不要这样。”张若菡泪水已然涌了上来,忙上前欲扶起伊颦,可颦娘却叩伏在地,如何也拉扯不动。 “颦娘”沈绥的声音响起,低沉又压抑,“你若还当我是小赤糸,是你养大的女儿,就莫要再提这样的话。你是你,你大哥是你大哥,他的过错,不需要你来承担。你快起来,莫要折磨我”一边说着,她一边把住颦娘的右臂,大力将她拉了起来。颦娘站立不稳,沈绥手臂一带,便半扶半拥住颦娘,收紧的臂弯中,千言万语都含在了其中。颦娘哽咽出声,喉间拉扯出一道悲恸的泣音。刹那间,让忽陀红了眼眶,莲婢落泪而下。就连神志不算很清醒的沈缙,也抽泣不止。 相拥而泣片刻,沈绥松开手臂,扶住颦娘,为她擦去泪水道: “冷静一点,颦娘,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时间紧迫,得继续往上走。有什么话,路上再说吧。” “嗯”颦娘连连点头,用袖子擦干净哭花了的面庞,她强打精神。沈绥一行再度出发,往第六层而去。 沈绥再度打算扛起沈缙,沈缙却抵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头: “可是”沈绥紧张道。 沈缙道。 沈绥咬牙,挣扎片刻道: “我可以听你的,但是如若有事,你该如何呼救?” 沈缙咬牙道。 沈绥看着她,她知道妹妹根本就没有考虑这方面的问题,因为她也不知道答案。可是看着她坚定的神色,沈绥却犹豫了。她看向身旁的张若菡c颦娘和忽陀,他们只是摇头,那并非是不同意的意思,而是她们不会替她做决定。 “好吧,如若真的遭遇危险,你吹这个。”沈绥将自己身上御鸟用的哨子给了她。 沈缙郑重点头。 “忽陀,来帮忙。” 沈绥与忽陀合力,将沈缙c千鹤与无涯一并藏在了水箱的正下方,那下面有一个粗木搭就的木架子作为台基,其上铺了一层黑布,恰好遮住了台基下方的景象。想来,若按照常理推断,后方赶来的安娜依一伙人,应当不会详细查看每一层的情况,她们的目的是甲方,在遇到甲方之前,肯定是一路以最快的速度向上。 但愿他们不会发现琴奴等人就藏在下方,沈绥并不是赌徒,也十分不愿冒这个险,但是沈缙说得对,越是往上越是危险,遭遇甲方后,会发生何事更是无从预料。即便她带着沈缙,也无济于事,只剩她与忽陀这两个战力,不可能保护得了那么多人,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迫于无奈下的选择。 藏好三人,沈绥还刻意留了一把匕首给沈缙,让她拿在手中防身。 “记住,如若有人接近,先刺对方的脚踝。如果没有把握,就不要动刀子,免得伤到自己,或者被对方夺去。找到最佳的时机,再用刀。” 沈缙点头,沈绥最后若儿时般,捏了捏她的面庞,一咬牙,带着颦娘c忽陀与张若菡离去。那个黑袍人,眼下应该称呼他为伊胥了,沈绥不会把他也留在这里,他必须要把此人带到他的主人身前,一切的恩恩怨怨,她要来算个总账。 她在前方领路,忽陀扛着伊胥紧随,张若菡扶着颦娘跟在最后。一行人,迅速爬到了第六层。 如果九层楼阁,第一层代表地,第二层是人,第三层是木,第四层是兽,第五层是水,那么接下来还剩下天,六大祭司就已然齐了。如果再算上日,月和火,正好可以凑足九层,沈绥推测,第六层,或许是月。 事实证明,她的推测没有错。刚上第六层,她便看到了身处一个大型阵法中央的从雨。那阵法中画了一轮下弦月,下弦月腹部的位置有一轮小金阳,四周被七芒星包围,火处在最显眼的c朝向南方的角上,地位明显高于其他六大元素。 “从雨?!”沈绥忙赶上前去。靠近仔细观察,她发现从雨正半阖着眼,垂首盘膝坐在阵法中央,膝上横放着她的剑。 “从雨?”沈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现她瞳仁完全没有跟随她的手掌移动,注意力似乎全然不在现实之中。沈绥轻轻探了探她的鼻息,呼吸正常。 “这是怎么了?”颦娘走上前来,想要拉从雨的手切一下脉。结果她的指尖刚触碰到从雨的手腕,忽然,从雨的手腕一翻,已然抓住了膝头的剑柄。 “小心!”沈绥反应奇快,就手一推,猛然将颦娘推翻在地,几乎是下一刻,从雨就挥剑劈过颦娘方才所在的位置。 这一剑落空,从雨再度挥剑下劈,又要去攻击颦娘,沈绥手中的雪刀已然亮出,向前一探,“锵”的一声挡住了这一剑。 从雨翻身而起,她的攻击目标不知为何始终锁定在了颦娘的身上。再度要去攻击颦娘,这一击是一个刺击,沈绥及时闪身挡在颦娘身前,刀锋一挑便化解了这一招。她感觉到从雨剑端传来的力量远远大于从前她的力量水平,而攻击的动作却显得僵硬,少了从前的灵动。招式单调,以劈砍为主,全然失去了她所练就的道家剑法讲究的飘逸灵动。 八成是和千鹤一般,被药物控制住了。沈绥得出了结论。 “颦娘,你快走,忽陀,你保护她先躲到楼梯拐角处!” “是!”忽陀已然冲了上来,将受到惊吓的颦娘一把拉起,往楼梯口拽去。 颦娘这一移动,再度吸引从雨改变了攻击方向,她转身,就要追上去。奈何沈绥拦在她身前,始终挡住她的去路。她似乎暴躁起来,呼吸粗重,手上长剑毫无章法地劈砍,裹挟着巨大的力量袭向沈绥。但是对于沈绥来说,她的武功路数轻灵,这类莽撞的劈砍轻易就可避开,对她造不成丝毫威胁。她很轻松地就绕到了从雨身后,一个挥手切在她后脖颈上,就将其打晕了。 “这丫头怎么回事”颦娘惊魂未定。 “和千鹤一样,中了心毒,受了催眠控制。”沈绥无奈道,“而且我估计,我们上到第七层,也是一样的状况,而遇到的人,很有可能会是从云。走吧,就将从雨留在这里。” 确实如她所料,在第七层,她再次看到了与第六层几乎一模一样的阵法图案,唯一的区别在于日月的主次交换,代表着这一层乃是日之层。而被困在这一层的,确实正是从云。沈绥未曾惊动他,示意众人安静,静悄悄地绕过从云身后,往楼上而去。由于这个九层楼阁的特殊构造,从下一层通往本层的楼梯出口,与本层通往上一层的楼梯入口不在一边,必须横穿本层才能抵达通往下一层的楼梯口,因而这成了不得不为的一步。 本以为,不靠近不出声,就不会惊动行尸走肉般的从云,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就在颦娘刚刚路过从云的背后的那一刹那,从云忽然动了,他猛然从地上拔身而起,横放在膝头的长剑反手斩出,对着颦娘的面庞就袭杀而去。 幸亏沈绥一直紧绷神经戒备着,从云一动,她便动了,当即挡下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剑,随即她再度与从云缠斗起来,忽陀则护着颦娘和张若菡,往楼梯口走去。 从云比从雨要难对付一些,一者力量更大,二者他比从雨要显得更为矫健迅猛。奈何,清醒时的他就敌不过沈绥,更别提眼下神志不清的状态了,他只是一昧地想要去攻击颦娘,最后与从雨一般,被沈绥击晕在地板之上。 “这帮孩子都疯了。”颦娘又惊又怒,话语中带着悲痛。 “颦娘,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为什么他们攻击的目标是你?” 颦娘有些莫名,她摸了摸自己身上潮湿的衣物,最后发现,她放在腰间皮囊中的白玉瓶碎了,其内的药水流了出来,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这个是什么?”沈绥问。 “是我给千鹤配的压制毒发的药水,难道说,从云从雨是因为闻到了我身上药水的味道,所以攻击我?”颦娘猜测道。 忽陀一咬牙,怒道:“阴险,他们不仅不打算给我们解药,还打算将能够制作解药的颦娘彻底抹杀,千方百计想要她的命。” “不对,如果他们真的打算要颦娘的命,就不该给我们救她的机会了,这么做多此一举。应该有别的原因。而且,即便他们要利用药水的味道来引诱从云从雨攻击颦娘,为何不在水缸中直接加入药水?只是打碎了这皮囊中的一小瓶,又如何能保证作用?”沈绥蹙眉,却一时间想不出原因。 “赤糸,咱们还是先上去吧,时间紧迫。”张若菡道。 沈绥点头。 然而楼阁第八层的状况,却彻底让沈绥等人陷入了无措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3.第二百一十三章 九层楼阁的第八层,一上来, 映入眼帘的景象就让沈绥等人陷入了无措之中。只见楼层中央的位置, 被一整面坚实的木栅栏给围挡起来, 两侧与墙壁钉死,上下贯通楼层板与地面,将沈绥等人挡在了外面,也拦住了沈绥等人继续向上一层攀爬的去路。木栅栏打造得很密, 木柱与木柱之间的距离,就连将手臂伸进去都有些困难。 这还不足够,就在木栅栏的内侧,还拉开了一张紧密的大网, 那大网覆盖了整个木栅栏,同样是贯通两端墙壁与上下楼层板。 而透过栅栏和网眼, 沈绥看到了让她头皮炸起的一幕。只见栅栏的后方, 有一尊半跪在地的木质雕像, 那是一尊强壮的男性塑像,身上的服饰与广场外六尊巨像的风格一致,区别在于,这尊木像半跪在地, 垂首低眉, 显得十分谦卑。而他的后背,则伸出一对长长的羽翅, 向两侧舒展平举而开。塑像的背后, 是通往第九层的楼梯, 眼下被隔在了另一端。 就在这尊木像的左右两侧翅膀之上,分别出现了两个人。一个仙风道骨c白须长髯的老道人,正是沈绥一直非常担忧的失去联络的司马承祯。此刻这位道门皇帝,却奄奄一息地站立在沈绥等人左手端的那侧翅膀之上。而他的脖颈之上,套着一圈绳索。这绳索穿过天花板的圆形孔隙,一直通到上一层。而可以观察到,绳索正以缓慢的速度徐徐收紧。 另一侧的翅膀之上,则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女婴,婴孩光裸着身子,身上没有任何包裹物,正呼呼熟睡着,睡颜天真无邪无比可爱。可极度残忍的是,这样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婴孩脖颈之上竟然也套了一圈细细的绳索,同样通过天花板的圆形孔隙通到上一层。而这个婴孩,自不必说,正是沈绥与张若菡丢失了的孩儿——小凰儿沈善安。 “凰儿!”张若菡尖叫出声,扑到了栅栏之上,徒劳地将手臂穿过缝隙,抓着那拦截的大网,试图去触碰孩子。 沈绥周身的血液倒流,此刻大脑处在一种极度震惊又莫名冷静的矛盾状态之中。她观察到木质塑像的双翅,换言之,也是司马承祯与凰儿赖以续命的平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垂,过不了多久,双翅就无法继续作为支撑两人身躯的平台,绳索便会绷直,夺去两人性命。而她可以听见沙沙的声响,也能看到木质塑像的身躯两侧,不断有细沙流出。 不等沈绥等人再多反应,此刻,一个声音从上方响起,显然是有人在第九层对她们说话。这声音是成年女性的声音,分辨不出年龄老少,入耳只觉森冷无情,毫无情绪波澜。 “沈绥,欢迎来到天之层,这里才是对你的终极考验。本来,吊在那里的成年人不该是你的师尊司马承祯,而应该是站在你身边的张若菡,奈何伊胥办事不利,你们在迷宫中的反应之快也出乎我的预料,无奈之下,我只得用司马承祯来替代。虽然效果大打折扣,但也无太大影响。 我来说明一下游戏规则。在你的眼前,这尊天之祭祀木像,如你所见,是你的师尊司马承祯与女儿沈善安的救命稻草。而这根稻草,是有时限的。当木像内的沙子流光,木像的双翅便会彻底垂下,司马承祯与沈善安也会彻底失去垫身之物,他们的身躯会自然下垂,被拴在脖颈之上的绳索勒死。” 张若菡发出了绝望的嘶吼,拼命拍打着栅栏,沈绥周身都在颤抖,手脚冰凉,大脑麻木。而颦娘与忽陀已然彻底瘫软在地。 “你,必须在司马承祯与沈善安之间选择一位,你选的那一位,将会存活下来。如你所见,我眼下就在第九层,控制着此二人颈部拴着的绳索。在你做出选择之后,我会将你选出的人的绳索从楼层板的孔眼内抛下,如此,此人便可避免悬颈而死的命运。而另外一位,则会走向死亡。 我事先提醒你,不要试图做一些小动作,我可以告诉你,在塑像内的沙子漏光之前,就凭你眼下身上的装备,是不可能破开眼前的栅栏的,而栅栏内侧那层网,则是金钢丝编织而成,扯不断划不开,你们即便能够透过栅栏的缝隙发射暗器,暗器也无法穿过栅栏后的拦网,更加不能切断悬颈的绳索。并且,如若你们真的试图强行切断绳索,休怪我终止游戏,造成的后果自负。 沈绥,我最后强调一下,我只听你的答案,其余人的答案,我一概不予接受。你的时间有限,我期待你的回答。如若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作出选择,这二人都难逃死亡的命运,希望你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那声音说到此处,便戛然而止。 “赤糸”张若菡几乎是祈求般地回望着沈绥,她眼中的绝望祈求,将她的态度表露无遗。她定然是想要沈绥去选择凰儿的,对她来说,若论亲疏远近,司马承祯的地位远远不及凰儿。人在这个时候做出的选择往往都是自私的,何况哪里有母亲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就这样惨死在自己面前。张若菡的选择,无可厚非。 但是对于沈绥来说,这不一样。当然在沈绥的心目中,凰儿的地位绝对也要高过师尊司马承祯,可是司马承祯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也绝对不低。要知道,沈绥能有今天,司马承祯可是极大的助力。沈绥在火场中被严重烧伤,是司马承祯的道门医术救了她;沈绥艰苦的复健过程中,也是司马承祯在鼎力相助,最后还传她道门功法,助她功力再进一步;沈绥重建千羽门,又是司马承祯领导下的道门大力支援。这一回沈绥深入敌营,司马承祯再次赶来相助,甚至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全,为她充当先锋探路。这样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她如何能轻易忽略。在她内心之中,师尊与孩子绝对不该是两个必须权衡选择的对象。 然而现在,敌人却将她逼入了这样一个荒诞无稽的c不得不去权衡选择的境地之中。她不得不用自己内心的价值衡量,去抉择他人的生命是否该继续存在。她如何能够做到这种事? 她是为他人洗冤之人,而绝不会去做一个杀人凶手! 她彻底暴怒了,怒吼道:“我不管你是谁!请你给我出来,堂堂正正地面对我!我不会去做这个毫无意义的选择!” “毫无意义?”那个声音再度响起,随即冷笑了一声,似是不愿多说般道: “或许在你看来毫无意义,但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我再次提醒你,你的时间有限,请不要浪费在毫无作用的情绪发泄之上。” 沈绥咬牙,额上青筋暴起,手中雪刀被她捏得嘎吱作响。她疯了一般地猛然劈出一刀,锋利的刀刃嵌入了木栅栏之中,然而距离砍断粗厚的木柱,却差的太远。眼瞧着那沙子越漏越多,发出催命般的声响,双翅不断下垂,脖颈的绳索越收越紧,沈绥发疯地劈砍,却依旧无济于事。 “赤糸!赤糸!!赤糸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张若菡扑过去抱住她,拼命地拉住她,哭喊着,“我求你了赤糸,我求你救她,救我们的孩子!” 沈绥粗重地喘息着,双目赤红,仿佛失去了理智,但她还是放弃了继续劈砍,颓然跪倒在地。 就在这时,似乎陷入昏迷的司马承祯,忽然虚弱地开口了: “赤糸” “师尊?”沈绥猛然抬头,看向司马承祯。 “救你的孩子,救我这个这个老头子有何意义?你不必内疚为师更不想成为你的负担。为师此刻走了,便是解脱是羽化飞升脱离肉体凡胎,此后你也不必耿耿于怀。快点时间不多了”他断断续续地说道。 “师尊”沈绥周身都在发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赤糸”张若菡泣不成声,她何尝不知道,要让沈绥做出这样的选择,对她来说有多么的困难,又会在此后,给她内心深处造成多大的创伤。看着沈绥痛苦不堪的模样,她的心都碎了。 “好,我选。我选凰儿!你听到了吗?我选凰儿!”沈绥沙哑着嗓音嘶吼道。 “哼,我就知道。”那个声音冷冷响起,随即,便看到拴着凰儿脖颈的绳索从圆孔之中被丢了下来,而在此之前,凰儿的身子已然被吊起几分了。不过孩子也没有哭闹,一直沉沉睡着,大约是中了迷药。 绳索被抛下,孩子的身子再次躺回了翅膀之上,随着翅膀缓缓下垂,孩子最后躺在了一段危险的弧度之上,幸而翅膀之上还有一些刻画出的羽毛褶皱,避免孩子从翅膀上滑落。 而另一头,拴着司马承祯的绳索则已然全部收紧,司马承祯的双足全然离开了双翅,彻底悬在了半空之中。然而司马承祯却丝毫没有挣扎,他虽年老,但身躯一直十分挺拔健硕,此刻也依然保持着挺拔的姿态,静然垂悬,如若汉字中的悬针一般,哪怕生命消逝,依旧傲然苍劲。 沈绥周身发冷,牙齿不住地在打颤。张若菡c颦娘和忽陀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觉周身的血液都被抽走了,手脚发麻到动弹不得。就在这时,那木塑像之内忽然发出咔哒一声,塑像的口部忽然打开,一个物件从其中弹射而出打在了拦网之上,掉落在了拦网附近。 那是一把钥匙。 沈绥沉默地站起身来,神情无比麻木。她走到木栅附近,用雪刀缓缓将拦网一点一点割断。这花费了她不少的时间,过程中,其余人都沉默不语,注视着她,好似失去了灵魂。 她终于将拦网割破,伸出手,够到栅栏中的钥匙,将钥匙取出。随即她站起身,在附近查看了片刻,终于在右侧木栅栏下方的地板上找到了一个钥匙孔眼,她将钥匙插进去一拧,机关声响起,木栅栏最右侧弹开了一扇门。 她走了进去,扯开钉在墙边的拦网,走到孩子身边,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孩子裹好,抱在怀中。确认孩子确实并无生命危险,她的泪水瞬间便淌了下来,她无声地哽咽着,亲吻孩子,又将孩子抱出来,交到张若菡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张若菡哭泣。 沈绥没有回答。她只是再次提起了她的雪刀,留下一句: “你们都到栅栏后面来吧,将栅栏锁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已然毫无波澜。 然后她率先进入了栅栏,将司马承祯解下来,平放在地。她跪在师尊身前,磕了三个响头,最后一下伏在地上,半晌未曾起来。直到,她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她忽然一惊,猛然抬头,便发现司马承祯居然正看着她。 沈绥悚然一惊,随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司马承祯却指了指自己的腰带,绛紫色的面庞显得十分痛苦,仿佛在示意沈绥将什么拿出来。 沈绥忙在他腰间一摸,居然摸到了一个缝在腰带中的暗囊,当中藏着一个精巧的小匣子,打开后,是一枚丹药。 沈绥当即将丹药塞进了师尊口中,司马承祯囫囵将其吞了下去,片刻后,他松了口气。面色也缓缓开始恢复常色。 “师”沈绥张口,刚想说话,司马承祯就示意她噤声。沈绥忙止住了话头。彼时张若菡等人也都围了过来,看到司马承祯向他们眨了眨眼,一个个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傻在了原地。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司马承祯又休息了片刻,总算能开口说话了。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后的他,吐出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为师早年间向少林偷学的金钟罩铁布衫,真是没白学啊。”他压低着声音,凑在沈绥耳畔孩子气地炫耀道,“为师的脖子能把枪尖顶断,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勒断的。但是你要是再晚来片刻,为师也撑不住了。” 沈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4.第二百一十四章 静谧在第八层中蔓延,最初的震惊与疼痛缓缓淡去, 众人已然完全冷静下来了。司马承祯打着手势, 配合着唇形, 向沈绥等人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 原来,司马承祯等人也是在石林内中了埋伏,那个年轻的粟特商人果真有鬼,虽然司马承祯提防又提防, 奈何对方准备充分,他还是没能防住。他们全部被制服后,不知从什么路径被转移到了地下,有一段时间, 他们一直被关押在九层楼阁的第一层。敌人反复给他们使用迷药,迫使他们始终处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之中。好在, 司马承祯修为深厚, 尽量利用道家的闭气功与内循环呼吸法进行调息, 避免自己吸入过多的迷烟,他的神志一直都还比较清醒。 他一直在试图计算时间,可惜,到最后他还是算糊涂了, 只隐约感觉自己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了三四日的感觉。千羽门的一些弟兄, 比他更早被带离了第一层,后来司马承祯在被运到第八层的过程中, 途径第二层, 才知道这些弟兄都已然死去了。他的大弟子陈师兄, 四个徒孙,都还被困在第三层,身中剧毒,危在旦夕。不过老道长倒不是很急,他眼下有些忧虑,对沈绥道: “赤糸,你要小心,第九层恐怕还有更可怕的陷阱。敌人将你们吸引到这里来,绝不可能轻易放你们出去。眼下你们虽然救回了凰儿,可是距离逃出生天还有很远的距离。第九层究竟有什么,我也说不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第九层至少有三个敌人,一个是伪装成年轻粟特商人的那个敌人,一个是白六娘,还有一个,应该就是方才说话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尤其危险,精于计算,步步为营,千万要小心。” 沈绥深吸一口气,忽然笑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并且,我已经大概掌握了对方的一些讯息。师尊,放心,走到这一步,我绝不会再让悲剧重演。” 一众人等不再耽搁,很快便在沈绥的领导下,缓缓向第九层行去。 第九层的格局,又大有不同。可以看见,他们攀爬上来的楼梯口对面,出现了一扇门,那扇门的背面不知通向哪里,但或许就是这个地下世界的出口。 而就在楼层中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那轮椅,瞧着与沈缙的轮椅有些相似,但又并不完全相同。但可以肯定的是,这轮椅应当是在长凤堂购买的,长凤堂木工作坊的手艺,她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何况其上还有长凤堂的标志。眼下大唐境内,也就只有长凤堂才会有订制轮椅的生意。 而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一席青色的长裙,乌黑的长发披散而下,并未绾发。她身形纤瘦,体态病弱,莫名惹人怜惜。女人的面庞看不清楚,因为遮在了一张白色的修罗面具之下。这面具与黑袍人伊胥的面具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伊胥的面具代表着愤怒,而这张面具则代表着哀伤。沈绥判断不出这个女人的身份,只能从女人□□在外的脖颈和手背之上的皮肤,勉强判断出这个女人有些上了年纪了。但是她保养得极好,肌肤虽然苍白得吓人,但却很显年轻。这个女人展露给她的气质,让沈绥直觉认为她不是方才以那样残忍的手段逼迫她做出选择的女人。 女人身处楼层中央的位置,头顶的琉璃瓦上透下一束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将她照亮。而就在她的左手边不远处,正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那身影与伊胥一般,都身着一身漆黑的长袍,兜帽遮住了大半张面庞。黑影的脚下,一个人被绑缚着,口中塞着布条,正呜咽着,祈求沈绥去救她。而黑影的手中闪烁着一丝寒光,似乎有一把匕首正顶在那个人喉间。 沈绥定睛一瞧,发现那被绑着的人,竟然是颦娘。 她一瞬愣在了原地。 其他人显然也发现了另一个颦娘的存在,纷纷将吃惊的目光投向他们身侧的颦娘,就连颦娘自己也吃了一惊,她张口结舌,完全说不出话来。 黑袍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站立在那里。被绑在他身旁的颦娘呜咽着,祈求着沈绥救她。沈绥蹙眉看着这一幕,眼中闪烁着思索的神色。 “大郎这怎么回事,她她不是我”沈绥身后的颦娘结结巴巴地说道。 就在此时,黑袍人身形忽然一闪,侧向冲到了楼阁的阴影之中,衣袂飘动好似鬼魅。那里是一片浓稠的暗色,沈绥的目力虽出众,可也看不清那浓稠的黑色之中的景象。她没有急着去追,警觉地四下里仔细看了看。 随即她对忽陀道: “忽陀,把她绑起来。” 她指了指自己阵营中的颦娘。颦娘大惊失色,忙道:“赤糸!你怎么能绑我?你不要被敌人蒙蔽了,我才是真正的颦娘!” 忽陀显然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遵从沈绥的话,将颦娘制服,双手绑缚了起来。颦娘倒也没有再挣扎,而是紧紧抿住了双唇。 沈绥缓步向前走去,向着那个被绑缚再地的颦娘靠近,道: “你是颦娘?” 她支支吾吾,被塞住的口部说不出话来。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只需点头或者摇头。”沈绥道,她站立在了不远处,没有完全靠近。 第九层的颦娘点了点头。 沈绥随即问道:“我的右后腰下,有没有一颗黑痣?” 对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沈绥沉默了片刻,再度向她靠近。而对沈绥非常熟悉的张若菡和沈缙知道,对方答对了。这种非常私密的问题,除却她们之外,也就只有颦娘才会清楚了。这么说,这个才是真的颦娘,方才她们在水箱中救得颦娘是假的? 忽陀气愤地收紧了手上的力气,迫使假颦娘跪了下来。司马承祯与张若菡全程没有说话,只是默然旁观。 沈绥为颦娘松了绑,扶她起身,道: “你原来在第九层。” 颦娘只是摇头,然后冲向那个被忽陀压着跪在地上的假颦娘,指着她骂道: “你这冒牌货!你假扮成我的模样,是不是想要暗中害死我们!” “你才是冒牌货,贱人!”跪在地上的假颦娘倒是很硬气,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是假的,反骂了回去。 “哼!”颦娘冷哼,上前准备撕去假颦娘面上的假面,“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只听“刺啦”一声,假颦娘面上果真被撕下了一层假面,底下竟然是白六娘的面容。而此刻,白六娘面上浮现出震惊的神色,满面的不可思议。 “如何,没话说了吧。”颦娘啐了一口。 沈绥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发生,随即道: “好了,不要耽误时间,我们得尽快找到解药。之前那个黑袍人恐怕知道解药在哪里。”沈绥转过身去,面对那坐在轮椅上的女子,接着道,“此人又是谁,似乎昏迷了过去。”说着,她尝试着伸手去摘那女子面上的面具。 “小心,赤糸。”司马承祯提醒道。随即他走上前去,来到沈绥身侧: “这恐怕有蹊跷。”他看了看沈绥。 沈绥道:“确实,这一层的光线暗得不对劲,却只留了这样一束光,在底下安置了这个人,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张若菡也走到了他们身边,道: “怕不是用来吸引注意力的。” “那这个人的面具,到底是该摘还是不该摘?我总得知道她是谁。” “用你的刀挑开面具。”司马承祯道。 “嗯。”沈绥应了一声,随即将自己的雪刀向前探出,打算挑断那轮椅女子的面具。 就在此时,一个暗影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们的后背。暗影气息收敛,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手中两根银针亮出,瞄准的是沈绥与司马承祯后脖颈上的晕穴。暗影出手极快,针尖闪电般逼近。 就在此时,沈绥忽然一个毫无预料的转身,手中雪刀刀芒一闪,就转手捅进了对方的腹部之中。暗影偷袭不成,反被重创,面上的表情登时狰狞起来,佝偻着身子僵直着身体,动弹不得。 沈绥抬手就将其面上的人皮假面撕去,露出了一张苍老女人的面孔。 “不要用颦娘的面容做出这种表情给我看。”沈绥冷冷道。她身侧的司马承祯与张若菡,面上毫无惊讶神色,显然他们也早就猜到了。 偷袭的暗影,正是方才沈绥刚刚松绑解救的颦娘。 “你你怎么会”对方指着沈绥,颤抖着手追问,她的声音,果真就是那个森冷无情的女人的声音,只不过眼下声音中带上了痛楚。 “不得不说你这一系列的手法极具欺骗性,差一点就要将我骗了。但是,言多必失,做的太多也必然会留下破绽和失误。你想要利用颦娘作为你脱身的工具,奈何,你真的选错了对象。” 彼时,后方的忽陀与“假颦娘”已然昏倒在地,显然这个苍老女人是率先攻击了忽陀和“假颦娘”,才会从背后袭击沈绥三人,避免忽陀和“假颦娘”发出提醒声。沈绥眼中闪过一丝歉意,这也在她的考虑之中。 “你亲手制造出了一个‘假颦娘’,但实际上,你是在真正的颦娘脸上做了手脚,你在她原本的面容上覆上了一层白六娘的面容,再覆上一层颦娘原本的面容。真颦娘硬是被你弄成了假颦娘,为的是,你能够得到颦娘的身份,混入我们之中,让我们放松警惕,让你可以偷袭得手。毕竟,你几乎不会武功,正面对战我与师尊,又没有伊胥为你掠阵,你是毫无胜算的,我说得对吗?千变神女。” 千变神女沉默着不说话。 “我真是不得不佩服你的易容能力。你或许早就考虑好了假扮成颦娘,甚至专门准备了与颦娘一模一样的衣物。但是,衣物再像,也有破绽。你身上的衣物,与颦娘的面料不尽相同,且,你系衣带的方式与颦娘也不一样。 为了让我们怀疑颦娘,你也是处心积虑。从九层楼阁上来,我们所看到的其他人,不是死亡,就是处在濒死的状态,不是失血而亡就是身中剧毒。可是唯独颦娘被关在水箱之中,而那水箱却是可以打开的,并不十分困难。而颦娘在我们赶到之前,居然还活着,且还能坚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换言之,颦娘是在我等相当靠近九层楼阁的时刻才被投入水箱。为何这当中会有这样一个时间差?你知道我心中一定会产生疑问。 而日c月二层,你让我遇上了从云从雨兄妹,则加深了我的怀疑。他们为何会独独攻击颦娘?是因为颦娘皮囊中的药水打翻了,产生的气味吗?不是,他们中的毒与千鹤如出一辙,也一样都被催眠暗示了,是谁暗示了他们?暗示了什么?显而易见,他们被暗示了要杀死颦娘。你知道我一定会想,为何他们被暗示要杀死颦娘?这不符合常理,因为颦娘本该被淹死在下一层,他们根本不会有杀死颦娘的机会。接下来往下想,自然而然就会想到,原来并不是心理暗示控制了他们,而是他们残留的理智在驱使他们攻击颦娘。为何?因为给他们下毒,将他们落到如此境地之人,就是一个与颦娘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于是我会开始困惑,难道颦娘是内鬼?直到我爬上第九层,看到了另一个颦娘,你的手法完成了,你知道我一定会‘茅塞顿开’,认为水箱中的颦娘才是冒牌货。那个方才一闪而逝的黑袍人,是假人吧,是你在暗中控制。你要制造一个让我确信无疑的场面,确信你的确是颦娘。 这个楼阁中的敌人有三个,一个是我在第八层与之对话的女人,一个是白六娘,还有一个是假扮年轻粟特商人的人。你展示给我的场景中,轮椅上的女人是一个,黑袍假人是一个,两个颦娘中其中一个必有假。而黑袍人试图杀死的你,便是真的颦娘。你将我的思考过程已然推演到了这一步,但是你还是不能确定我是否会彻底上钩。” 沈绥顿了顿,眼中精光闪烁:“你猜到我会问你一些只有颦娘才知道的秘密,但是没关系,你有恃无恐,因为你对我十分熟悉。你当然对我熟悉,十一岁时,为我改头换面的神秘老妪,可不就是你吗?你以为我为何要问你关于我身体上的问题?我与颦娘之间的秘密多得是,总有问题是你答不出来的。但是我偏偏要问这一个,因为” “因为你早已对我起疑。”千变神女接过话头,说道。她强忍住腹部的剧痛,道: “你真的很聪明。我骗不了你,虽然我已竭尽全力,我一早就知道的。但是我还是要试一试,至少要困住你一段时间。” 沈绥双眉一挑,猛然间一个箭步跨到那轮椅上的女人身边,拉开面具一看,底下是白六娘的面孔,此刻面色已然发青发黑,死去多时了。 “还有一个人呢?还有一个人去哪儿了?”沈绥逼问道。 “呵呵”千面神女笑了,“我的目的,已然达到,这本是执念造就的一场闹剧,成也罢不成也罢,不过是为了求一个内心的答案。你要找的人,已然出去了。你要的解药,就在这第九层中,我这个老太婆赌输了,也活腻了,该做的都做了,也无遗憾了。” 随即她忽然咬了一下口中的什么,沈绥忙冲过去,扣住她双颊,怒道: “吐出来!” 然而为时已晚,这个号称千面神女的苍老女人,已然中毒身亡。 沈绥忽然想到了什么,再一转头看向楼梯口,方才还晕厥的伊胥,已然不见了。 “糟了!”沈绥面色沉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5.第二百一十五章 “师尊, 你与莲婢就在此处等着, 我下去一趟,即刻回来。”沈绥迅速说道。 “去吧。”司马承祯点头。 “千万小心。”张若菡叮嘱。 “我省得!” 沈绥匆匆忙忙奔下楼,向着第五层而去。伊胥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趁着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千面神女身上,他竟然悄悄逃脱了。但是, 这九层楼阁的出口,除了第九层之外, 就只有楼下的第一层。他既然是往下跑,必然是想要利用第一层的出口出去。但是, 第五层,琴奴等人还在, 沈绥不知道伊胥是否知道琴奴等人就藏在第五层的水箱之下,如果他知道,他定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琴奴!沈绥都要急疯了, 她就知道将琴奴单独留下, 是错误的决定。 三步并作两步跑回第五层, 在路过第七c第六层时, 从云从雨依旧是晕倒在地的状态。看来, 伊胥也无暇顾及他们。当沈绥跑到第六层的楼梯口时,她就已经听到了金铁交击的声响了, 打斗的猛烈程度让她吃了一惊。 难道是安娜依等人已经上来了? 沈绥跑到第五层最后还剩下五级台阶时, 直接一跃而下。手中雪刀已然扬起在身前, 随即眼前的景象让她吃了一惊。她吃惊的不是安娜依等人的出现, 也不是伊胥就在这一层,而是千鹤居然已经苏醒,正与安娜依等人对战。 千鹤的手中有两只匕首,其中一只还在滴血,但是看她身上并无伤痕,应当不是她自己的血。伊胥就倒在不远处,正裹着自己的腹部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呻/吟着。千鹤站在水箱之前,分明是意图将身后的水箱牢牢护住。看来,琴奴和无涯都还在其中。 而与千鹤对阵的,正是安娜依一伙人。与千鹤打斗是那东瀛忍者,安娜依自己并未动手,黑甲骑士也站在旁边未动。唐十三与那个手持古怪盾刀的女人,恰好打算上楼,立时与沈绥撞个正着。 沈绥临空跃下,雪刀当头劈向走在前方的唐十三。唐十三当即退后,那持盾刀的女人一个跨步上前,盾牌扬起,接下了这一刀。不过接招时,女人流露在面罩外的双眉蹙起,显得有些痛苦,这一刀的大力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沈绥!让开!” “你们要赶着上去,怕不是要找圣女罢。她已经逃了。”沈绥立刻回道。 “你说什么?”唐十三惊道。 “我们抵达了第九层,千面神女已死,圣女消失,白六娘也死了。你们要抓的人已经不在了,没有必要再于这里和我们浪费时间。”沈绥道。 说话间,千鹤与东瀛忍者的短兵接刃战也告一段落,因为安娜依命令黑甲骑士出手了,那来自拂菻的黑甲骑士往中间一站,铁塔一般分开了两人。安娜依走上前来,眯着眼看着沈绥道: “看来,你似乎已然看出了这九层楼阁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绥道:“圣女被困在这九层楼阁之中,将我引来,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取我的血髓,从第二层开始到第四层,那些阵法与放血后献祭的祭品,无一不在告诉我这一点。而第二个目的,则是逃离这个九层楼阁。而你们的到来,则是为了防止她逃脱,同时清除帮助圣女的几个人——伊胥c千面神女和白六娘。” “沈绥,你还是不了解情况啊。”安娜依笑了,“也罢,既然事已至此,我也不介意与你说说,圣女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她使了个眼色给黑甲骑士c东瀛忍者c唐十三和那盾刀女子,四人会意,缓缓退了下去,转身就往楼下跑去。显然,他们是要去外面布置抓捕逃脱的圣女之事,而安娜依自己则留了下来,笑着举起双手道: “咱们不妨先停战,把话说清楚,你是否同意?沈司直。” 沈绥手腕一翻,将雪刀贴臂收起,冷冷地看着她。 安娜依走到了伊胥身旁,脚尖一踢,便将伊胥翻过身来,随即抓着他道: “想必你也知道他的身份了,那你可知道圣女的身份?” 沈绥没有回答。 安娜依的笑容愈发灿烂: “伊胥这个人,早年间作为伊氏的继承人,虽然有些离经叛道,但还是很忠心的,至少在你一岁之前。只是啊,你一岁之后发生了一件很让人痛心的事,以至于伊胥彻底叛变,离开了尹c伊两家,进了军队,最后彻底入了我教。” 沈绥的身子颤抖起来。 安娜依看着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已然猜到了,她笑容诡秘,语调幽幽: “没错,是你的母亲。你的亲生母亲,秦怜。” “一派胡言,我母亲已然死去多年了!”沈绥怒道。 “她确实死去多年了,但是作为圣教的圣女,她却一直活到现在。”安娜依拽着伊胥,道: “对吧,伊胥,你说我的话,可有半分掺假?” 伊胥腹部被捅了一刀,疼得周身冷汗直冒,但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在沈绥看来,就等于是默认了。 沈绥脑海之中闪过第九层中的轮椅,闪过穿在白六娘尸首之上的衣物,闪过千面神女逼问她选择孩子还是大人的画面,最后那句“这本是执念造就的一场闹剧我赌输了”一直在她耳畔萦绕回响,沈绥只觉得五内俱焚,大脑一片空白。 “不可能不可能”沈绥不断反复否定着自己的想法,当啷一声,手中的雪刀落在了地上,她蹲下身,抓住了自己的发。 “沈绥,你莫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的母亲,是被太平公主迫害而亡,而你的父亲朝秦暮楚,不顾亡妻尸骨未寒,便入赘太平公主府做了富贵驸马,很快就有了那躲在水箱底下的小孽种”安娜依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伤疤。 “闭嘴!你不要再说了!”伊胥大吼,腹部的疼痛让他倒吸了一口气,“娘子根本不愿让她知道这些,你闭嘴!” “哼!秦怜那个贱人,就是太过软弱,才会落到如今的境地。”安娜依咬牙切齿,“尹域辜负了那么多人,她就该一杀到底,可是她呢?顾及这个,顾及那个,拖累了我们,否则我们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闭嘴,你闭嘴!”伊胥怒吼着,劈手就要打安娜依,可他眼下负伤,手掌轻易就被安娜依挡了下来。安娜依冷笑一声,道: “你可真是个痴情种子啊,秦怜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就没点自己的主见?哦,不对,这九层楼阁的闹剧,应该是你的安排了,秦怜虽然软弱,但她却不蠢,这么漏洞百出又愚蠢的陷阱,必然是你做出来的。” “对,是我的主意,是我擅做主张。”伊胥倒是痛快承认了,“你们要抓娘子回去,娘子不愿。可是她身边就只有我和族婆婆在,族婆婆的养女白六娘还远在幽州。是我设计了这一切,将沈绥等人引来的,娘子原本完全不知情。” 沈绥蹲在他们身前,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却像是在逐渐远离一般。 “但是伊胥,你做这些,秦怜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你想要杀了她的亲生女儿,用亲生女儿的血髓治愈秦怜的病,她会答应吗?你们自诩为秦怜最后的身边人,可是你们不也背叛了她吗?可怜啊,真可怜,真是人如其名。秦怜这辈子确实过得太苦了,到头来,身边人也背叛了她。” “我不在乎,我只要她好起来,不要再受病痛折磨,不要再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伊胥双眼无神,表情麻木,“其他的一切的都不重要。” “真是本末倒置,即便你用她亲生女儿的血髓治好了她又有什么用?这么多年,她就是为了这个女儿活着,女儿一死,她的心也死了,你想治愈她,到头来却是害死了她。”安娜依沉声说道,随即她又一笑,道: “不过我也管不着,你们爱怎么闹怎么闹,我只为我自己的目的而来。眼下,秦怜逃走已成事实,你们可真会给我添麻烦。” 她将伊胥推开,站起身来,抚了抚身上的衣物,道: “沈绥,我知道你不愿相信我。但是今天我在这里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话,不论你信与不信,那都是事实。当年,你父亲死后,血髓被分成了三份,一份被我偷藏起来,与了一分食了。另外两份被制成了可以长期保存的药剂,其中一份,被当时的大教皇服下。还有一份,一直下落不明。不过现在看来,很有可能在你母亲手中。我问你,你可在第九层上见到了一副轮椅?” 沈绥木然点了点头。 “秦怜几乎全身瘫痪,离开了轮椅就不能移动,既然她将轮椅丢下,自己消失了,我恐怕她早已将血髓服下,治愈了自己的疾病,获得了短暂的行动能力。但是沈绥,血髓并不是什么万能药,也不是长生不老的仙药,你瞧我眼下看上去很年轻,可我却时时饱受病痛折磨,也是命不久矣。嘿,不过,我倒也不后悔。我这一生过得足够痛快,也活得足够久了,等我做完最后一件事,哪怕下了地狱,我也活够本了!”她笑得张狂,凑近沈绥道,“有本事,你就来阻止我。” 说罢,她转身,也下了楼离去,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沈绥木然在原地呆坐片刻,才缓缓站起身来。另一头,千鹤已然将水箱下的沈缙和无涯拉了出来。她扶着沈缙来到沈绥身旁,沈缙已然满面泪水,抓住阿姊的衣袖,却说不出话来。千鹤看起来,身子还有些疲软,她太久未曾活动,身上的肌肉都松弛了。能够在苏醒后,短时间内对战那个东瀛忍者而不落下风,足见得她的功力深厚。 沈绥看了妹妹一眼,没有说话,她走到伊胥身旁,抓住他的衣襟,问道: “我问你,既然我母亲有血髓,你为何还要引导我至此,夺取我的血髓?” 伊胥冷声道:“哼直到发现她不见了之前,我也并不知道她竟然藏了一瓶血髓,若我知道,早就强迫她灌下了。我与族婆婆,也就是你所谓的千面神女,一起谋划了这一切。我们的目的本是取了你的血髓治愈她的疾病,此外,你的孩子也是鸾凰血脉继承者,而且还是婴孩,血液更为纯净有效。若是用孩子的血缓慢温养,她能一直维持健康的状态。你的妻子张若菡,也是非常好的实验对象,你的血液对她身体的影响很有参考价值。 娘子真的病入膏肓了,再不服下血髓,她很快就会没命。我知道的,她不会让你知道她的存在,也根本不可能用你的血髓,或者你孩子的血,尹域的血髓藏在她手中不知已经多久了,我们竟然都不知道,她也一直未曾服用。尽管,我们的方式并不会夺取你或者孩子的性命,她也还是不愿。她宁愿用了尹域的血髓,也不会伤害你一丝一毫。” 沈绥急促地喘息着,泪水在眼眶中缓缓溢出,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了一般,酸胀无比。 “沈绥,你母亲真的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她早就看破了我们的计划,她也利用了这个计划,不但使得我和族婆婆失败了,也成功逃脱了这个困了她二十多年的黑暗世界。” “为什么为什么这里会困了她这么多年,你们不是不是知道出口吗?不是有地图吗?” “想要救她出去,治愈她才是前提!你母亲,就是被关押在这里的囚徒,她身体高度瘫痪,无法动弹,且她极度惧怕阳光,一旦到外面的世界,她就会有生命危险。我与族婆婆找到她,是两年前的事,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破解了迷宫与九层楼阁之谜。此后,我们的计划才开始。当初将她关进这里的人,将迷宫的出口彻底封死了,只留了九层楼阁第九层的那扇门供人出入,给她提供食物和生活必需品,固定每旬送一次。那扇门的出口位置非常隐蔽,很难寻找。最开始,我与族婆婆只是确定了方位后,从侧面打了一条通道,才得以进入地下迷宫。我们进来时,这里有着大量的守卫,还有很多很多被抓过来做实验的人。我和族婆婆,是一点一点将这里的人清理干净,才营造出眼下的局面。地图,也是直到最近,我们才制作出来的。”伊胥回答道。 “做实验?” “你们在迷宫中已经经历过了,就是破解□□的实验。如果有人能够在错综复杂的迷宫中破解幻象,代表这样的人有资质成为下一步的献祭者。献祭者的血,将成为培育血丹的原料。血丹,是一种十分接近鸾凰血脉的丹药,拥有相近的疗效,但是但是比起真正的鸾凰血髓,有着本质上的差别。娘子她直到两年前我们找到她为止,都在被迫服用这样的血丹,以延续她的生命而白六娘,族婆婆的养女,也是初步筛选和收集血液提供者的主事人之一,幽州那个巨大的地下八卦宫,就是最初的试验场。族婆婆和我正是通过白六娘提供的线索,顺藤摸瓜,才找到了这个地方。” 沈绥想起第二层楼阁中,她那些被放血致死的兄弟们,不由得一阵心痛。就是因为所谓的“血丹”,这些无辜的人就被夺去了生命吗? “是谁把我母亲关起来了,是大教皇吗?我母亲怎么会成为圣女的,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安娜依,他们到底是在为谁做事?大教皇到底是谁?”沈绥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伊胥忽然冷笑一声,道: “若我知道,我早已将其杀了。我唯一清楚的是,此人在朝廷中颇有地位,只手遮天。沈绥,你与我都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敌人是谁,此人非常小心,从不露出马脚。而你刚才,却放走了安娜依,丢了一个知悉幕后黑手身份的机会。” 沈绥暴怒,一拳砸在他脸上,将伊胥打晕了过去。她喘着粗气,冷静了片刻,对一旁的千鹤和沈缙道: “上楼找解药,救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6.第二百一十六章 九层楼阁第九层, 千鹤背着沈缙, 沈绥扛着无涯和伊胥回到了这里。彼时,司马承祯与张若菡已然等候多时了。而他们显然也并未在此空耗时间,第九层墙面上原本就挂着的几盏长明灯被点亮了, 光线比之一开始上来时要亮堂许多,隐藏在黑暗中的很多事物也都能看清了。 就在楼梯口一上来的位置, 晕倒的颦娘和忽陀被扶着靠在扶手栏杆之上,张若菡正抱着孩子蹲在他们身边, 手中拿着一方巾帕, 正在他们鼻端下方擦拭,二人都已然有苏醒的迹象了。瞧见沈绥带着沈缙等人上来,张若菡显然大松一口气。 “千鹤?”而看到千鹤居然苏醒了,张若菡显然也吃了一惊。 “三娘”千鹤安顿好沈缙, 然后跪在了张若菡身前,“千鹤向您请罪了。” “快起来。”张若菡忙去扶她。可是千鹤没有立刻起来,又向沈绥叩首。沈绥叹息一声,扶起她道: “起来罢,你何罪之有。” 千鹤这才站起身来。她看上去还是很虚弱, 爬上第九层后,气息有些不稳,手脚也有些发软。张若菡探了探她的脉搏,又问沈绥道: “千鹤怎么会醒来了?” “自然是因为, 吸入了解药。”不等沈绥回答, 一旁的司马承祯接过了话头道。 “吸入解药?”沈绥有些疑惑地看向师尊。彼时司马承祯正站在那琉璃瓦顶的下方, 仔细向上看。听沈绥询问,他招了招手道: “赤糸,你过来看。” 沈绥走了过去,顺着司马承祯所指看向上方。只见那琉璃瓦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燃烧,弥漫出一阵又一阵的烟气,飘荡向上方。 “那是”沈绥恍然大悟,“难道是那石林中雾气的源头?那雾气竟然就是心毒的解药?” 司马承祯笑而不语。 沈绥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原来如此,对于身体康健的人来说,那迷雾是迷/幻药。可对于中了心毒的人来说,那迷雾就是解药了。中了心毒的千鹤,本身体内毒素就一直被颦娘用药物压制着,吸入迷雾后很快就解毒了。反观从云从雨,他们是先吸入迷雾,药效过去后,被运到这九层楼阁里,再被下了心毒并催眠,如此就说的通了。 我就觉得心毒与迷/幻药之间似乎有某种关联之处。现在看来,不论是心毒还是迷/幻药,当中都有红尾蜥之毒的成分。心毒的功效是麻痹神经,降低人的认知与意识程度,以方便催眠控制人体,更像是红尾蜥之毒的升级版,当中可能加入了更多的复杂的麻醉药物,以至于连颦娘都没能看出主要的药物用料其实就是红尾蜥之毒。而迷/幻药,是用来甄选具备制作血丹资质的人的工具,当中应当含有更为独特的c与鸾凰血髓相关的成分。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独特的成分,使得心毒之中的红尾蜥之毒被化解了。” “会不会是毒蜥草?”一旁的张若菡听到沈绥的分析,忽然问道。 “对!毒蜥草!”沈绥被张若菡一语点醒,“当初,我就是因为中了红尾蜥之毒后,又服下了作为解药的毒蜥草,血脉才会显现出来的。看来这毒蜥草,是激发鸾凰血脉特性的药物,制成迷/幻药用来筛选制作血丹的血源之人,也在情理之中了。” “是啊,你服下毒蜥草后苏醒的那个晚上,我可是印象深刻。你的双眸,闪烁着某种金红色的光芒。”张若菡回想起某人那晚说的一些奇怪的话,且这些话居然成了真,不由有些想笑。她抚了抚怀中孩儿安详的睡容,忽然觉得这一切真是梦幻般不可思议。 司马承祯却道:“这却有些奇怪,为何毒蜥草会与鸾凰血脉有关?” 沈绥摇头:“这我也不知。或许,想要知道这一点,得追溯到上古时期,第一位鸾凰血脉拥有者了。” “不管怎么说,迷/幻药中含有毒蜥草成分,可以解除心毒毒素,这一点应当没错了。”沈绥接着道,“我得设法打开这个琉璃瓦屋顶,到上面去取些燃烧的迷雾下来。” “莫急,我看这第九层,还有一些东西咱们没有发现。”司马承祯道,随即他向着楼梯口的右手侧走去。那里原本遮盖在一片黑色的阴影之中,根本看不清。眼下却在长明灯的照耀下显出原本的模样。 那里被木板隔出了一间房,房门是平推门,门是半开着的,门口卡住了一个黑色的东西,仔细一看,正是千面神女操纵的黑袍假人。那假人身上的绳索,与平推门连在一起,一直连到房间内部。底下坠了个重物,由千面神女手中拉着绳索,她只需一放手,重物落下,那黑袍假人就会被拉到门口卡住。在黑暗中,看起来就像是黑袍人利用轻功飞进了黑暗一般。 沈绥上前,将那黑袍假人卸了下来,触手一摸,发觉这当中塞得都是软软的棉花,怪不得假人卡到门上时没发出任何声音。她将假人丢在一旁,推开了平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居住的小天地,虽简陋,但却整洁又温馨。 沈绥忽然鼻尖一酸,泪意上涌。 这里,就是娘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居住的地方吗?她只觉得无比心酸难过。 小小的隔间内,放置着一张床榻,被褥整齐地叠在靠近床头外延的一角,能看出,这是腿脚不方便,只有手可以动的人才会选择的放置被褥的方式。 榻旁有一方高脚案台,沈绥一看就知道这是为了配合轮椅的高度而特别打制的。台上放置着一盏熄灭的油灯,笔墨纸砚,还有几本儒释道相关的经书与注解书,除却装订的书外,还堆砌着如山一般高的纸扎。翻开一看,全是娟秀的小楷字迹,一笔一划,无比认真地写上去。有读书的心得,也有抄写的篇章,有的写得稍微随性一些,有些却写得格外认真,能看出习练书法的痕迹。 但是这些墨宝的主人,却不曾留下关于她自己的只言片语。哪怕是心绪的记录,或者随手的诗句,也是寻找不到。 床榻脚边的那一侧,隔出了两间小板间,一大一小,都用布帘拉着。小的那间其内放置着一个净桶。很整洁,没有异味,也不知是住在这里的人每日自己打扫,还是有专人来打扫。大的那个其内放置着浴桶,奇特的是,这浴桶边沿接了一根削尖了的竹管,竹管上还有一个木质阀门,拧开后,就有热水流下,可以放满整个浴桶。而浴桶底部有个塞子,塞子内接了一根下水管,打开塞子,浴桶内的水就能流下去。 聪明,沈绥内心赞了一声。 浴桶的旁边,还用砖石砌了一方池子,同样是装有阀门的竹管出水,边上还放了一个架子,架子上挂了一些清扫用的毛刷等工具。水盆与水盆架就放在池子边,随手就能接水,牙擦与放青盐的罐子就摆在水盆架的中段隔板上。 就在高脚案的左侧,摆放着一些用来存放坛坛罐罐和柴火的架子,两个衣箱子堆放在架子脚边,衣箱内的衣物都还在,基本都是些素色的女装衣裙,用料都很考究。长期存放在这里,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霉味。但是都很干净,可以看出衣服的主人很爱惜这些衣物。 架子的边缘,靠近门口的位置,砌了一个简易炉灶,放置了一口锅,一些基本的调味料装在小坛子中,以及三只碗和三双木箸。 屋内没有梳妆镜与妆奁,甚至没有首饰盒。至于为什么没有,沈绥不愿去想。 看完这个小小的居住地,沈绥不知不觉间已然泪流满面。这里处处残留着生活的痕迹,居住在这里的人,对待自己的生活,是那么的认真,那么的一丝不苟,几乎拼尽全力地在活着。尽管她能够活动的范围,只有这一方小小的隔间;尽管她几乎从来都见不到外面的世界,十数年看不到阳光,呼吸不到外面的空气,触摸不到土地,望不见山川河流。可她依旧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中,努力地生活着。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是她的生活痕迹就是她留下的讯息。她分明在说,她要好好活着,病痛再如何折磨她,她也要活着。有朝一日,她希望能够走出这里,再见一见自己的女儿,哪怕只是在远处望着也好。若果真如此,她终究能够安详地离去,结束她这无比苦难的一生。 沈绥捂住了自己的唇,哽咽垂泪。 “赤糸?”张若菡注意到沈绥的情绪不对劲,可她显然尚不理解为何沈绥会突然情绪失控,泪流不止。 “没事”沈绥摆了摆手,抬起袖子拭干眼泪,吸了吸鼻子道,“等会儿再与你说。” 张若菡点头,没再追问,抬起手来抚了抚她的肩膀。 “赤糸,你过来看。”这时,司马承祯很适时地出声了。只见他从架子的坛坛罐罐中抱了三个罐子下来,打开了其中一个的封口,吹亮了火折子向内探照。 沈绥凑过来一看,登时皱起眉来。坛子里爬满了各种危险又可怕的生物,沙蝎c沙蛇c毒鼠c红尾蜥幼体,浸泡在一种无色无味的不明液体中,彼此残杀,吞噬尸首,最后只留下一个蛊虫在其中。 张若菡没有凑过去看,她天生害怕这些东西,何况她怀中还抱着孩子。就连沈绥都恶心得蹙起眉来,便听司马承祯道: “没想到,出了南蛮苗疆,也能看到这样的蛊虫之术。” 沈绥忽然想通了什么,忙道:“师尊,这个蛊虫之毒,会不会就是第四层呼延卓马c玄微子和陈师兄他们所中之毒。我路过第四层时,匆忙间切了一下玄微子的脉搏,当时我只能判断是中了麻痹性毒素。他们的座椅背后,就刻有这四种毒物的图案。” “确实是麻痹性毒素,这四种生物的毒素都是麻痹性毒素。”司马承祯道,“如果说确实是这四种毒物形成的蛊毒,那么解药应当就是毒蜥草,如果能再加上雄黄c蒜子c菖蒲,药效则会更好。” “这些草药都有磨成药粉备着,颦娘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就有。”沈绥道,“看来,就只剩下那琉璃瓦之上的毒蜥草了。” 沈绥再次走出了隔间,站在琉璃瓦下观察,发现这琉璃瓦似乎是可以打开的。她四下里探看了一圈,终于发现墙角的挂钩下,挂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之上装了一个金属钩子。她取了竹竿,扣准那琉璃瓦边缘的一个金属耳,轻轻一用力,这琉璃瓦就被推开了。能看到就在琉璃瓦边缘,摆放着一个大火鼎,其内不断熏燃着某种烟气。沈绥事先已经让所有人避开,她自己用打湿的帕子捂住口鼻,暂时利用道家内循环吐纳法闭气,然后一个蹬跃,纵身跳到了那琉璃瓦之上。 一上来,她就发现这里原来是一个类似于天井的地方,只不过上方是密闭的。琉璃瓦之上还有一层琉璃瓦,最顶上那一层琉璃瓦足有四五丈高,两面用光滑可鉴的石砖砌成,没有长梯是爬不上去的。而那层琉璃瓦之上,便是真正的天空。下一层琉璃瓦稍微靠上的位置处横向搭了根竹竿,似乎是用来晾晒衣物的地方。而在距离琉璃瓦边缘的地方,放置了一尊庞大的鼎,完全占去了空间的一半。这鼎造型独特,浑圆的腹部开了三道口子,接了三条粗壮的铜管,管子另一头埋进了墙壁之中,不知道通向何方。不过猜想也应该是在石林之内。 沈绥速战速决,打开了鼎腹,便看到其中有某种白色的粉状物正在底部炭火的熏烧之下弥漫出烟雾。沈绥迅速用刀尖取了一些盛入自己的囊袋之中,然后跳回了第九层。 司马承祯已经将颦娘腰间的药物取出分配好,彼时颦娘和忽陀已然转醒了,还有些神志不清。张若菡正蹲在他们身边,和他们说明情况。千鹤与沈缙,也补充了一下发生在五楼的事情。 沈绥迅速接水调配好解药,与司马承祯一道回到了七楼c六楼与四楼,司马承祯重新为这三层楼的伙伴们号脉,确认毒性,然后喂他们喝下解药。又等了一会儿,几人也开始转醒了。直至此时,沈绥才终于大松一口气。 此间还有一个插曲,那就是沈绥从第三层的那株奇怪的,种植在陶盆中的胡杨树底下,挖出了另外一尊小鼎,这小鼎与第二层血池的铜管相连,其内有某种古怪的装置,似乎可以蒸发血液,渗透进“土壤”。“土壤”并非是真正的土壤,而是大量研磨成沙状的药粉,而胡杨树树根之上,结着许多血色的块根。沈绥将块根切下,猜测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血丹”的材料。她打算等颦娘身体稍微好些,让她检查一下这块根的成分。 待到所有人都苏醒,沈绥带领大家(包括死去的十八名兄弟)一起来到了第九层,为大家说明情况。待她说完,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想我们此行也该告一段落了,但是事情还没结束。圣女在逃,大教皇的势力任然有残留,很多事情尚不清楚,还需调查。只是此次我千羽门也算伤筋动骨,短时间内,邪教应当也不会有新动作。此行结束,大家各自回到岗位上,休整待命罢。”沈绥转身,看向第九层的那扇门,道,“还剩下这最后的出口尚未探明,或许出去后还会遇上大教皇的人,大家千万小心。虽然眼下大教皇的目标是圣女,但不排除他们依旧会攻击我们。回去的路,亦不好走。” 说着,她已然推开了第九层的那扇门。众人看着她的背影,听她用“圣女”一词代指自己的母亲,酸楚之情在胸间回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7.第二百一十七章 九层楼阁的那扇门后, 连接着一条幽邃的砖石甬道, 十分狭窄,差不多只能容纳一人通过。沈绥一行几乎都是伤员,还得将十八个死去的兄弟c昏厥的伊胥c死去的千面神女与白六娘c受伤的无涯带出去, 沈绥考虑了半晌,决定先将尸首都留下,先把伤员带出去。等到了外面,安顿好伤员, 再重新进来, 将尸首都运出去。沈绥离开楼兰府军城营前, 给后方的千羽门发了门主令, 算算时间,支援如今应该也到附近了,到时候这件事可以交给他们来办。 忽陀和颦娘已然转醒, 沈绥将血色块根交给了颦娘。忽陀重新带着无涯, 呼延卓马扛起伊胥,一行人排成一列纵队进入了门后的隧道之中。 这隧道虽然幽深不见尽头, 可倒也并无什么危险。感觉上,这隧道是在上行,大约正是要通到地面上去。不过在这种环境下很难判断出方位, 沈绥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往哪个方向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最前方带路的沈绥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手中火把照耀的前方, 出现了两条岔路。而这附近并无任何痕迹可以为她指路, 看来,只能先去探明情况了。 “大家原地休整,我去探路。”沈绥道。 “赤糸,为师跟你一起。”司马承祯道。 “赤糸你小心,不行就回来,不要走远。”张若菡道。 沈绥点头,随即与司马承祯一道,走进了右手侧的那条道。 好在,他们运气不错,刚走进这条道没多久,他们就发现这条道其实是一条死路。行出没多远,就到了尽头。而就在尽头的黑暗之中,端坐着一个人影。沈绥初时惊了一跳,手立刻按在了刀柄之上(刀鞘已经回收),可是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只是一具失去生命的骸骨。穿在身上的衣物都尚算完好,由于这个甬道距离外面的沙漠已然不远,空气十分干燥,也不曾有食腐的生物在此出没,这人死亡后,尸首的皮肉未曾腐烂,而是彻底化作了干尸。 沈绥与司马承祯凑近了,用火把照明,仔细探看。沈绥这才发现,这具尸首身上居然穿着一身八卦道袍,残留在头皮之上的稀疏白发内,还插着道士束发的木簪。 司马承祯深深叹息一声,拉扯了一下尸首腰间的某个物什,沈绥一看,一个玉牌被取了下来。沈绥凑过去一看,玉牌上写着:上清·天隐·尹御月。 “天隐道人,七十年了,我终于找到他了。”司马承祯缓声道。 沈绥彻底震惊了,她愣了半晌,才问道: “师尊,这是怎么回事?这人就是您要寻找的,七十年前曾与师祖谈论长生不老之法的那个人吗?可是,他为何会有上清门人的玉牌?” 沈绥清楚地记得,她刚刚抵达凉州之地时,曾于莲花山大寺内见到了久违的师尊司马承祯。当时司马承祯说明了他此行赴西域的目的,是为了寻找一位七十年前的故人。彼时还在茅山之上跟随潘天师修行的司马承祯,某一日迎来了一位客人。那客人一袭月白袍,面庞无比英俊,缥缈出尘。瞧着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可发丝一片银白,无一丝乌黑。这位客人是来和潘天师论道的,司马承祯当时就侍奉在殿外,将他们的对话尽数听入耳中。那客人,与潘天师探讨长生之道,自言已然百岁又三,比之潘天师九十高龄还要了得。潘天师并不相信他,他便说了一个故事给潘天师听。故事的内容,正是当年延陵沈氏与吴兴沈氏分家之事。然而这个故事,却与司马承祯的祖父讲给他听的截然不同,他口中提及的鸾凰血脉之谜让人毛骨悚然。到最后,客人离去时笑言,自己所说的皆是捏造,让潘天师不必当真。然后,他给了潘天师一枚自己炼制的丹药,可以延年益寿。潘天师没有服下那枚丹药,那丹药至今还封存在一枚匣子里,被司马承祯带了过来。 “伯昭,我没有告诉你全部的实情。”司马承祯歉疚道,“其实我所谓的客人,是我的师弟。他上茅山之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拜入了我上清道修行了三年的时间,之后才下山离去。当然,若论年龄,他远远在我之上,我甚至从不知道他的确切年龄。但是他入门比我晚,论辈分他确实是我的师弟。我们从来不会去称呼他师弟,他即便在上清门内,也是很特殊的存在,比之弟子,更像是客卿。那三年时间,他主要跟随我师尊研习炼丹之法,他对丹药有着特殊的执着之情。我师尊曾与我说,此人半疯半癫,距离入魔已然不远。我手中的丹药,确实是他炼制的。” 说着,司马承祯从自己怀中取出了一个药匣,递给沈绥,沈绥打开来一瞧,便见一粒血色的丹药躺在其中。 “血丹?或者说,这才是最正宗的血丹。”沈绥道。 “没错,这是用真正的鸾凰血脉精血练就的血丹,比之这个地下迷宫中批量制造的血丹要强了不知多少。我目睹了他炼丹的全过程,炼成后,他将这枚丹药送给了我,而不是送给了我的师尊。他还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尹御月御月者,望舒也,又是姓尹。看来,此人多半就是当年望舒郎与舒窈娘子的儿子了。” 司马承祯点头,道:“我一开始也不知是否能找到他,此人与尹氏关系重大,我不敢轻易告知你他的存在,因而有所隐瞒。我只是凭着一些微弱的线索,才找到了西域这里来。尹御月曾说,西域幅员辽阔,地广人稀,是最适合与天斗与地斗的地方。我不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却记住了他曾这么说过。他还说,人的血脉有很多秘密,看似平庸的血脉,或许隐藏着上古的传承,能在特殊的药物的刺激下,激发出想象不到的潜能。尤其是人的脊髓,是造血的关键,若是能够改变脊髓的造血功能,就能彻底改变人体。他说的话有太多太深奥艰涩的东西,我当时根本难以理解。数十年的消化,才让我有了那么一些心得。” 他顿了顿,又道:“我师尊临终前曾留下遗言,说若是我往后有能力,希望我能找到天隐道人并除掉他。师尊很担心这个人,他说这个人很危险。我师尊是个向来信奉道法自然的人,他对天地间万事万物都不会横加插手,更不会害人性命。唯有这一次,他挣扎了很久,直到临终前才委托我替他铲除天隐道人。可是我寻寻觅觅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我才找到他。而他却已然化作骸骨了。何来的长生不老都是痴妄,唉” “星盘,迷宫,道家谜题,九层楼阁的道家炼丹炉这些也都说得通了,其实这个地下迷宫,就是他所设计建造的罢。”沈绥道。 “是啊,当年的他除却炼丹之外,最爱的就是观星测算天机。这么多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来到这里,建造了这里,难道全都是为了实现他长生不老的梦吗?”司马承祯喟叹。 沈绥再次仔细检查了一下尸首,她尚不确定尹御月的死因,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独自死在这里。他轻轻移动了一下尸首的脖颈,却发现尸首的后颈被刺穿了。 “咦?尹御月不是自然死亡,是被人杀害的。”沈绥道,“是一种很特殊的兵器,有点像有点像解救白六娘的那个邪教同伙用的三棱锋刃的刺刀。而且这一击是从背后偷袭的,完全没有预警之下,尹御月就被刺身亡了。” “解救白六娘的邪教同伙不是伊胥口中的族婆婆吗?你娘亲身边只剩下伊胥和族婆婆,伊胥装扮成老年粟特人,年轻的粟特人不就只能是族婆婆假扮的吗?那天白六娘逃走,应当是伊胥放她走的吧,然后伊胥单独留了下来。那个时候族婆婆已经和我们离开楼兰府军城营了。”司马承祯分析道。 “我也是这般考虑的,可是奇怪的是,我搜遍了伊胥的身,没有在他身上找到那特殊的兵器,这九层楼阁中也不曾看见如果说母亲身边真的只剩下伊胥和族婆婆,那么我怀疑那兵器可能是被我母亲带走了。又或者我母亲身边还有一个人,是这个人救了白六娘,又带走了我的母亲。” 司马承祯凝眉思索了片刻,转而道:“那么,又是谁杀死了尹御月?” 沈绥想了想,道:“之前我与安娜依在第五层有过一段交谈,她曾提到过‘当时的大教皇’这样的字眼。我听后就觉得很奇怪,她为何会用‘当时的’这样的字眼。难道说眼下的大教皇并不是当时的大教皇?尹御月是邪教总坛的设计与建造者,他不可能与邪教无关联。相反,不仅有关联,他在邪教内的地位明显还很高。如果假设他就是当时的大教皇,那么现在的大教皇就是刺杀了他之后,取代了他的位置。” 司马承祯点头:“有理。” 沈绥将尹御月的尸首向左侧拨动,却听“当啷”一声,什么重物被打翻在地的声响。沈绥仔细一看,发现原来从尸首的背后滚出来一个东西。这是个银制的水壶,仿胡人皮囊形制。壶顶有弧形提把,边缘还有挂链,其边口还镶着金。这是富贵人家骑马时,挂在马鞍侧面的水壶,壶身上还镶铸着惟妙惟肖的骏马图案。壶底有将作监制的纹印。 “舞马衔杯纹银壶。”沈绥道,“我曾经见过,武皇八十大寿之时,长安有一场盛大的宴会。乐府奏《倾杯乐》,命数百匹舞马披金戴银,首尾相衔,踏歌而舞,马儿最后还会为客人衔杯倾酒。此后将作监以此为主题制作了一批银壶,赏赐给王公贵族游猎赏玩用。” “武皇八十大寿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事?” “对,是我出生约摸一年后的事。” “那么,尹御月的死亡时间,至多不过二十七年。”司马承祯道,“只是,这宫廷用物,怎么会出现在此处?这是尹御月的随身物品,还是他人留下的?” 沈绥将尸身翻了过来,道: “是他的随身物品,你看他的腰带,这壶是从他断掉的腰带扣上落下来的。” 司马承祯道:“看来,他的死,或许与宫廷或者朝中人有关了。” “伊胥曾说,眼下的大教皇是朝中人,有着很大的权力。”沈绥站起身来,将那银壶提在手中,道,“这个,应当会是很好的线索。当年杀他的人,一时大意留下了此物,如今倒是给了我线索。” “哼,他们哪里能想到,我们竟然会来到这里,见到尹御月的尸首。”司马承祯冷笑一声,也站了起来。 他看了看正在端详银壶的沈绥的侧脸,道: “伯昭,你是怎么想的?我瞧你,也不急着去寻你的母亲嘛,你母亲眼下,可是被大教皇的人追捕呢。安娜依那伙人也这样被你放走了。” “以我现在的人手,阻止不了安娜依,与他们硬拼只会带来无谓的牺牲。我母亲不愿意见我,或者说,眼下暂时还不愿意与我见面,才会在就要与我碰面之前,匆忙逃走。那么,我也不会违背她的意愿。”沈绥淡淡道,“何况,大教皇若是要我母亲的性命,我母亲早就活不到现在了。他不会害她的,这一点我可以确定。或许对于大教皇来说,我母亲的重要性非常高。” 她将银壶别在腰间,与司马承祯一道往回走: “我此行的目的已然基本达到了。至少我找到了凰儿,也找到了解药。而彻底铲除邪教,在这里已然是办不到了,我必须回到长安,回到那个朝堂权力的漩涡中去,揪出藏身其中的大教皇。到那时,一切才会结束。” 说话间,他们已然回到了队伍休整的地方,而彼时被她一拳砸晕的伊胥,再度苏醒了过来,颦娘正蹲在他身边,与他沉默相对。他一脸的血污,颦娘也未曾替他清理。 沈绥走上前,拍了拍颦娘的肩膀,道: “我来和他谈谈。” 颦娘颔首,沈绥看到她面上的咬肌凸起,显然正压下切齿的愤怒。沈绥走过去,席地坐在了伊胥身旁,第一句话就问道: “你很爱我娘罢。” 伊胥沉默了良久,才道:“是,我爱她胜过这世间的一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8.第二百一十八章(先代篇) 我名叫伊胥, 垂拱三年生人,出生于润州金陵, 昔年的帝王之都。 我自幼就知道,我的家族,以及家族所侍奉的主家,是有着上千年古老传承的家族。先祖从南梁时期入世,自我出生时的则天皇帝时期为止, 不过在这世道上生活了百年的时间。我们虽然很努力地想要融入世间,但在家族的内部, 依旧保留着从前的很多习惯, 对于外界依旧有着强烈的戒心。而在这个家族中, 子承父业几乎是天条一般的规则,这条规则沉重地束缚在我的身上。 我的父亲伊达夫, 是侍奉了两代主家人的伊家家主。由于上一代主家夫妻二人寿命短浅, 很早就过世了,因而他辅佐的主心骨转移到了他们唯一的女儿——尹域的身上。 尹域比我大十二岁, 我已记不清自己第一次见她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了。但是记忆最深刻的是, 幼年时贪玩, 曾爬树摔了下来,摔断了腿。是主人最先发现的我,也是她抱着我急匆匆去找了父亲。之后父亲给我接骨, 疼得我大哭大叫, 主人就站在我身边, 笑呵呵地抱着我脑袋,掐着我后脖颈的麻穴,嘴里还哼着小调子。后来,还真就不疼了。 那时,我约摸六岁的光景,主人那时已然十八岁了。 后来,私下里我便唤她域姐姐。有一次被父亲撞破了,父亲斥责我对主人不敬,也是域姐姐笑呵呵地帮我躲过了父亲的责骂。那个时候的域姐姐,已经穿上了男装,在外交游闯荡了。偌大的千羽门家业,在她手中被管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她有着一身绝强的武功,强到匪夷所思,让我无比敬仰。 域姐姐总是很忙,一天之内,我几乎很少会见到她在府中,很多时候她还会出远门,一去就是好些天才会回来。她知道我喜欢练功,最初挑了族内最强的一位拳师教我基础拳法。后来我功力上来了,她也会亲自指点我。我最为羡慕的莫过于她那把承袭自祖先的赤红大刀。刀名鸿鸣,在她手中舞起来时,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赤芒闪耀,好似鲲鹏展翅;刀锋破空之声,好似凤鸣九天。 大约在我八岁的时候,也就是域姐姐二十岁的时候,她决定离开金陵,南下湖州。听父亲说,域姐姐此番去,可能归期不定。她是要去做一件大事的,我后来才知道是与吴兴沈氏有关。她似乎要去吴兴沈氏找一件什么物什,还要去和吴兴沈氏谈一谈此后的供奉问题。我们的主家尹氏,对外的姓氏为沈,全因早年间刚出山时,无依无靠,曾在吴兴沈氏的庇护下生存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后来脱离了沈氏,但后遗症仍然存在。直到现在,我们延陵沈氏(尹氏)还要每年给吴兴沈氏支出供奉,这就好比街头巷尾的泼皮无赖收保护费一般,我们挂着沈氏的名号,分享他们的荣耀与地位,就得给与他们相应的钱财作为交换。 我对此一直觉得愤愤不平,不过好在,后来听说域姐姐与吴兴沈氏谈判成功,将供奉的费用减半了,她真的好厉害。在我的心目中,她是我少年时期最为崇拜的偶像,也是我最想成为的人。 不过,域姐姐这一去湖州,就在湖州待了整整五年的时间。其间,也就回金陵两三次,大多是在过年时期回来的。她最后一次回金陵过年时,领了一对父女回来。这对父女真的好奇怪,父亲是个四十来岁的落魄书生,虽郁郁不得志,可容貌与气魄均是不凡。而女儿那时年少的我真的从未见到过那样一个美好的人,她好似不像是这人间的人。是下凡的仙子?还是天庭仙境内的琼华玉树?原谅我自幼不好读书,说不出漂亮的词语句子去形容她。 父亲名叫秦臻,字至秦。女儿名唤秦怜,年方二八,正是最最美好的年华。而当年的我才刚满十三岁,还是个毛头小子,第一次见到秦怜时的窘迫,让我无所适从,也记忆犹新。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我更加迷惑了。域姐姐说,她是带秦怜回来完婚的。虽然她们已经在湖州成婚了,但她还是希望能在本家举行一次婚礼,正式迎娶秦怜入门。十三岁的我,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只是觉得一瞬有些难过。我们被下了命令,要求以尹c伊两姓示人,并不提我们是延陵沈氏。好在我们府宅之上从不挂“沈府”之类的牌匾,不然早就暴露了。而这父女俩自从进了门,也未曾出去过,也没机会从外人口中得知我们对外的姓氏。至于为何要掩盖延陵沈氏的姓氏,最开始的我并不知晓。 后来一直到婚礼结束后,我都还有些发懵,终于在某天傍晚找到了父亲。我问父亲:“两个女子也可以成婚吗?” 父亲叹息一声,抚了抚我的脑袋,道:“阿胥,以后你就懂了,现在还不是时候。记住,主人的身份是天大的秘密,哪怕丢了你的小命,你也绝不许透露分毫。” 域姐姐与秦怜完婚后没多久,他们就再度出发,一道北上了。域姐姐此番是要进京参加会试,她立志进入官场,这一步迟早要走。如今家已成,也该立业了。一道入京的,还有秦怜的父亲,我的父亲和我。此番进京,恐怕很久都不能归来,父亲带上我,是为了培养我,好让我继承他的位子。可是我,对医术完全不感兴趣,他教的很多东西我都学不进去。我不是很情愿跟着一起去,可还是拗不过父亲,只得顺从。 父亲将母亲和妹妹留在了金陵本家,那时妹妹才八岁。因为家族中有一条奇怪的规定,伊家的女性成员不得靠近家主所在的院子,所以母亲和妹妹一直住在距离本家十里地的伊家别院之中,我和父亲经常要来回奔波地去看望她们。我们跟随域姐姐离开后,母亲和妹妹搬进了本家居住,母亲也成为了管家,负责照管整个尹氏大宅。只是,母亲的身子一直不好,我和父亲很担心她。事实证明,我们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我们走后没几年,母亲很快就过世了。 跟我们一起入京的,除却一些千羽门的高层之外,还有两个特殊的人物。一个是咱们伊家的族婆婆,一个是域姐姐年轻的贴身护卫——陆义封。陆义封这位刀道高手,比我大不了两岁,功夫却比我高出不知几许,真是令人嫉妒。他是域姐姐在湖州时收入千羽门的高手,孤儿,将他养大c教他功夫的师父被人暗算死了,他自此孤身一人在湖州山林间落草,倒也不害人,就是帮山民驱赶一些真正的强盗,讨几口饭吃。这家伙一身正气,总是一板一眼的,我看他不爽,只要一寻到空闲,就会找他切磋。 族婆婆是我们伊家的老一辈了,是父亲的小姑姑,她继承了伊家祖传的万化术。这万化术只有伊家的女性成员才能学习,包含了易容术c缩骨术c仿声术等等,千变万化,由于缩骨术只适合女性习练,男性习练不了,且家族中的男性大多不屑于学习这类的旁门左道,因而到族婆婆这里,这门绝技几乎要失传了。族婆婆是个很调皮的老太太,经常会假扮成别人骗我玩儿,我很喜欢她。她身子骨特别好,虽然现在已经有五十多岁了,可完全看不出来。我估摸着,她或许活到八c九十岁都不是问题。她一生未嫁,一直钻研易容术,几乎足不出户,即便是族内,也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域姐姐女扮男装能够如此逼真,也都是族婆婆帮的忙。此番进京,域姐姐必须一直维持她男性的乔装,因而也少不了族婆婆在身边帮衬。 至于我我是真的不情愿前去长安。不仅仅是因为父亲逼迫我学习医术,继承他的位子。更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在秦怜身边多留片刻时间。我怕我的窘迫,落在她眼中,会令她生厌,害怕我小心翼翼隐藏的情感,会被域姐姐发现。 但我终究还是跟着他们一起去了长安。尹家在长安有宅子,我们一行人到的时候,长安宅邸的下人们已经将府内打扫干净了。我们从前一年秋出发,第二年春才到,距离春闱,也没有多久的时间了。我抵达长安后,很少会在府中,每日很早就出去鬼混,一直到夜半也不一定归宿,及至后来干脆住到了朋友家中去,避开了尹府内的人。彼时我也已经十四c五岁了,是个半大小子了,跟着我在长安新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学会了很多事情,也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小子了。 不久之后,某一日我被父亲叫回家。无意中在府内与秦怜相遇,才忽然发现,秦怜竟然有了身孕,且腹部早已高高隆起,看起来时间很久了。 我真是五雷轰顶,即便我接受了两个女子结婚的事实,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秦怜会怀孕。我可以用我的性命担保,秦怜绝不可能与其他男人偷情,唯一有可能让她怀孕的人也就只有域姐姐了。可是域姐姐她是女孩子呀! 之后,我父亲主动将一切都告诉我了。他说他知道我内心有很多疑惑,他会为我解答。继而,便与我诉说了尹氏鸾凰血脉的秘密,并将一本手札给我翻阅。这本手札他当时并未交给我,只是让我当场看,看完后他又收了回去。告诉我这个惊人的秘密后,父亲还是那句话:严格保密,哪怕丢了性命,也不得泄露。 我自然不会泄露,可是我真的花费了很久的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段时间,尹家真是多喜临门。继秦怜怀孕临盆,诞下女儿之后,域姐姐高中状元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安。不仅仅是域姐姐高中了状元,秦怜的父亲秦臻,也终于高中探花,一雪前耻,终于能够踏入仕途。 至于榜眼,则是曲江张家的张九龄,这个年轻的书生和域姐姐年纪差不多大,也是才华横溢,不过我对他倒不是很清楚。进士第前三甲,在那时有着无限的风光。鲜衣怒马游长安,慈恩塔下挂诗牌,曲江流觞花宴饮。此三件,乃是登进士第的才子们展露自己名声的绝佳机会。 而域姐姐的风采,则几乎完全盖过了张九龄与秦臻,那时的她是全长安最耀眼的人。她的美貌,她的才华,她的气度与风采,无一不让人折服倾倒。树大招风,域姐姐也因此招惹到了一个绝对不该招惹的人。 武皇陛下最为宠爱的小女儿——太平公主李令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9.第二百一十九章(先代篇) 开耀元年, 时年十六的太平公主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段婚姻。高宗与武后为她选择的夫婿,是城阳公主的二儿子薛绍。城阳公主是高宗的亲妹妹,薛绍则是高宗的嫡亲外甥。婚礼在长安附近的万年县馆举行,场面极其浩大,照明的火把甚至烤焦了沿途的树木。 只可惜,好景不长。七年后, 薛绍的哥哥薛顗参与了李唐宗室李冲的谋反行动, 牵连到了薛绍。虽然薛绍并未参与这次谋反, 但武后却认为太平公主嫁错郎了。她下令将薛顗处死, 薛绍杖责一百下狱, 饿死在了狱中。当时,太平公主最小的儿子才刚满月。这件事,对太平公主的打击非常大, 她与薛绍的婚姻尚算圆满,夫妻二人也挺恩爱。奈何, 身在皇家有诸多的身不由己。而武后为了安慰自己心爱的女儿, 打破了唐公主食邑不得超过三百五十户的惯例, 加封太平公主食邑一千二百户。 岁月匆匆, 时间走到了两年后的载初元年。太平公主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段婚姻, 这一次的夫婿是武后的本家人——武攸暨。不过蹊跷的是,就在婚礼前夕,武攸暨忽然暴病身亡, 这一次婚姻也就这般作罢了。 第二次婚姻尚未开始就无疾而终, 太平公主似乎受到了刺激。自此开始大肆豢养男宠, 甚至还与朝臣通奸。她甚至为母亲献上了自己最钟爱的男宠,也即莲花六郎张昌宗。 实际上,从那个时候开始,太平公主就已经开始参与朝政了。每逢入宫,都会与母亲一道议政,但是武皇为了保护女儿,从来不对外宣扬太平参政的事情。 十二年后,长安二年春闱,尹域高中状元郎,鲜衣怒马游长安时,太平公主便已然注意到了她。太平公主从未见过这般俊美的儿郎,虽然身上的男子气并不重,甚至面白无须。但她却丝毫不见阴柔之气,身上是全然的干净气质。尹域好着一身白,不过游街当日,身着一身火红的状元服,好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燃进了太平公主的心底。与之相比,甚么莲花六郎,都已索然无味。 太平自此堕入了圈圈缠绕的情丝之中,经常茶饭不思,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尹域的身影。彼时的太平公主已然三十又七岁,却因为保养得当,又常年得情爱滋润,望之不过二十几岁的少妇模样。可就是这样一个早已上了年纪的女人,却仿佛回到了二八年华的少女时期,竟怀起春来。 很快,一个接近尹域的机会降临到了她的头上。春闱之后,在百花烂漫的三月上巳,登进士科的俊才,将被集中在曲水之畔,举行一场风流又富有诗情的曲水流觞宴会。彼时,皇室c贵族c世家门阀很多成员也都会出席,这一次宴会,其实就是为这些未来将步入官场的新科进士们创造一个结交朝中人的机会。 作为皇室最受宠的公主,太平自然在被邀请的行列。届时,七十九岁高龄的武皇陛下也将出现,听新科进士赋诗,看流觞宴饮。而状元郎尹域,更是不能缺席,为了这一日,尹域也是准备了许久。她是为施展才华,能得武皇重用。可却未曾想过,自己会在这场宴会上,结交到一个此后她毕生都无法摆脱的人。 我作为域姐姐的侍从,也跟着一起去参加了这次宴会。那场面,让我终身难忘。曲水位于长安城东南角,是一片浩渺鳞波的大湖。这大湖的上游,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这里环境清幽,竹林茂密,亭榭错落其间,雅致风流。每年的曲水流觞宴会,都会在此举行。分主次,嘉宾们沿着曲水纷纷落座。最上游自然是武皇与宫中地位尊崇的贵族,新科进士大多排在中游地段,下游还有一些受邀的名士与世家子弟。 由武皇起头赋诗,羽觞斟酒,内监将羽觞漂浮于溪水之上,使其顺流而下。羽觞停留在谁的面前,谁就要赋诗一首,且还得接着武皇的诗句来,做不出诗来,不仅仅是罚喝羽觞中酒的事,而且是当着这么多贵人的面承认自己才力不济,可是非常丢人的。此外,这羽觞还是可以抢的,抢得羽觞的人,先得饮尽觞中酒,然后再赋诗。如此,可以给游戏添加一些无法预料的乐趣。 那一日也不知是怎么了,那羽觞就像是被什么灵体附身一般,总是往太平公主和域姐姐那里流,于是,一场曲水流觞的诗酒宴会,反倒成了她们俩的诗句接龙。最开始,还只是赞美景致的普通诗句,可到了后来,太平公主的诗句之中仿佛暗藏了更深一层的意思,我虽不擅长这些文人的吟诗作赋,可却也能听出来,她是在向域姐姐示爱。而域姐姐则在诗句中暗藏回绝的意思,太平公主倒是不以为意,反倒十分欣然。 就连我都能听出来了,更别提在场其他人了。当时的气氛显得十分微妙,大多数人抱着看好戏的态度,而有些人则不悦地蹙起了眉,认为太平公主实在太过放荡。其中,表现得最为明显的当属秦臻,毕竟域姐姐是他的“女婿”,也是他最欣赏的知音好友,他对太平公主的轻佻行为十分愤懑。在回程的途中,当着域姐姐的面毫不避讳地就发了怒。域姐姐好言相劝,才让他平息了愤怒。 我原以为,太平公主当日的行为只是一时起兴,当不会再与域姐姐有太多瓜葛。可是,年少的我还是太天真了。我没有想到,她竟然胆大到向武皇陛下求婚的地步。她说她已然深深迷恋上了域姐姐,希望母皇能够成全。当然,太平求婚的事,我是之后从坊间传闻中得知的,当时的我还不知晓。不仅我不知晓,长安城中知晓的人,恐怕也就她母女二人了。武皇陛下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她知道女儿爱上有妇之夫,还妄图横刀夺爱这件事说出去不好听,所以将消息严密封锁了。 知道这是件丢人事,有悖于伦理道德,难道不该就此罢手吗?然而这对母女,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太平自幼受宠,她想要的东西,何曾得不到手。且,两任丈夫的相继死去,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她对于婚姻及爱情的看法已然扭曲了。在她看来,两任丈夫的死,是她的母亲害得,那么,她的母亲就该补偿她。她想要什么样的丈夫,她的母亲就该满足她。 而武皇陛下在这一点上,偏偏正中太平下怀。武皇早年痛失爱女,虽然坊间传闻是她为了上位亲手害死了那个女儿,但大多数贵族是不相信的,因为这个传言分明是武皇陛下的政敌传出的,想要抹黑她的言论。无论如何,太平作为她唯一的小女儿,她实在是将这个女儿放在了心尖上。当初为女儿择婿,她慎之又慎,也尽量尊重到了女儿的意愿,可是,悲剧还是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这让武皇愈发的内疚,如何去补偿,在她看来都不足够。这一次太平的要求,使得她陷入了踌躇两难的境地之中。她自然是想要帮助女儿得偿所愿的,可如何才能做到不伤害道德颜面,又可得情郎?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她得仔细考量一番。 武皇陛下那里按兵未动,而太平公主那头,可并没有闲着,她对域姐姐展开了猛烈的追求攻势。三天两头地派人递信到尹府,甚至还会穿上男装,专门在宫中必经的道路上等着从秘书省下值归来的域姐姐出现,上来攀谈。那些信件(情书)虽然尹府出于情面礼节都收下了,可域姐姐实际上连看都没看,全部烧了。遇上了太平公主,也只是客套又疏离地交谈,尽量保持距离,到最后竟是玩起了躲避绕道的游戏。 域姐姐也是不胜烦扰,不过她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那时她刚入官场,一门心思扑在了仕途之上。刚刚登科的进士,少有直接为官的,大多都有一两年的考察期,顶多在各地担任一些文书工作,等待一些老官员退下后填补位置,且上任之前还有一次吏部的选试,通过后才可走马上任。比如秦臻,在曲水流觞宴会之后没多久,就收到吏部调令,被下放去了外地,不得不离开了长安,离开了女儿女婿与外孙女。张九龄亦如是。 但是域姐姐不知是因为特别出色,还是上头有人另眼相看,登科后立即留任京官,入了秘书省任校书郎。在那之后又参加了首度武举,高中武状元,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位文武双科状元郎,名声盛极,正处在大好的发展时期。而且女儿刚出生,对于域姐姐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秦怜和女儿了。或许在她看来,太平公主对她只是一时新奇,过一段时间,见自己不动如山,她应当就会放弃了。她将毕生的爱都给了秦怜,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何况,她的身份特殊,如何能让太平公主发现自己的秘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彼时,秦怜正一头扎进了抚养女儿的美妙世界之中,对外界发生的事好似不甚了解,也不大关心。域姐姐似乎也未曾与她谈过这个问题。她与域姐姐刚出生的女儿,是个极其可爱的小家伙。初时,起名叫做子继,意思是继承了血脉的孩子。乳名唤做赤糸,这名字是秦怜起的,意思是这孩子好比红色的丝线一般,牢牢维系着这个家庭。实际上那时我就该发现,其实秦怜已然对外界发生的事有所察觉了,否则为何会给孩子起这样一个乳名? 孩子一出生就成了全家人的掌中宝,疼到了骨髓里。那时的尹府,上上下下其乐融融,如今回想起来,真是甜蜜又心酸。时光不复,转眼间,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七月,武皇千秋大寿,那时的武皇已步入八十耄耋之年,但身子骨依旧硬朗,头脑清晰,声朗气完。为了庆祝这位传奇女皇的大寿,长安上下准备多时,一场别开生面的宴会拉开了帷幕。宴会之时,最为著名的莫过于《倾杯乐》下,千匹舞马首尾相衔,展开一场壮观无匹的舞会。一曲终,舞马衔杯,为武皇倾酒,传为佳话。 那场宴会,我亦跟随域姐姐出席了,只是我绝不曾想到,在宴会上仅仅饮下了一小盏清酒的我,竟然醉得七荤八素。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宫中的下人房内,头疼欲裂。而身边的域姐姐早已不知踪影。 我匆匆忙忙出了门,前去寻找域姐姐。宫中太大,我身份又低微,实在不敢乱闯,只得一路打听,最后还是从一位内监口中得知,域姐姐正等在皇城门口。我知道她大概是在等我,急忙连奔带跑地赶往皇城门口。 等我到了门口,见到了域姐姐,却发现她面色十分苍白,脸色很不好。询问她怎么了,她却不回答,只说无事。我察觉到她不对劲,可又不敢再继续追问。那一日她回府途中,一直一言不发,坐在马车中,举手捏着自己的额头,闭目养神。回家后,甚至都没有去看看秦怜和孩子,唤了汤浴,沐浴后就独自入了书房,很久都未曾出来。 后来我才明白,那晚,她其实被太平公主下了药,强行带入寝宫,想要生米煮成熟饭,不出意外地直接暴露了女儿身。我不知她到底有没有和太平公主成了那档子事,我只知道,长安的天空愈发阴沉了,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0.第二百二十章(先代篇) 长安二年十月十五, 下元节那一日,是我这一生中最为痛悔的日子。我永远无法摆脱这一日所带给我的阴影,那一日所发生的事,也彻底将我推上了一条不归路。 自从七月武皇千秋节之后, 域姐姐就变了,她变得沉默寡言, 几乎不与人交谈。就连最心爱的妻子秦怜, 也很少能与她说上几句话。她几乎整日不着家, 食宿都在秘书省解决,终日里泡在秘书省成堆的书海纸山之中,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而总是会缠着她不放的太平公主, 也诡异得忽然消停了下来,再也未见到她在秘书省门口堵域姐姐,亦或给尹府递信了。 日子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流淌过去,可长安上空的气氛却似乎愈发压抑。三个月过去了,从前尹府的欢声笑语不在了, 域姐姐的异状, 也早已被家中人察觉。几乎每个人都试图与她攀谈,想要从她口中得知究竟出了什么事, 可她却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到最终, 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父亲觉得, 域姐姐可能是刚入官场受到了挫折, 或许是压力太大了。还每日研究如何配置一些提神养胃的药膳, 让她吃下去能够更轻松更有干劲。而我却始终对当晚在宫中被迷晕的事耿耿于怀。我知道自己的酒量,那一杯清酒是绝不可能醉倒我的,我知道自己被下了药。而我绝不可能无缘无故被下药,宫中也不会有什么人针对于身份低微的我。原因只有一个,他们针对的是我的主人——尹域。当晚域姐姐到底在宫中遭遇了什么?我几次试图与她谈这件事,都被她打断,她严肃地警告我不得将此事外扬,哪怕是家中亲近之人。我心中的疑问愈发浓烈,也已然无法忍受域姐姐这样三缄其口c暧昧不明的态度。当时的我还是年少气盛,负气之下,再一次任性离家,独自一人去了长安近郊游猎,那里有我一个朋友的山庄,十月十二至十七日,我在那山庄中住了五日的时间。直到我收到了千羽门的信鸽,信上只有很短的一行字,却让我头皮炸起: 娘子出事,速回! 信是我父亲写的,他口中的娘子只有一个人——秦怜。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回长安城的,只记得接到消息后我连夜策马狂奔回城,半天的路程我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跑完了,最后我的马累瘫在城门口,将我摔了下来,扭伤了我的胳膊。 我忍着手臂的剧痛奔回尹府,看到的却是一幕让我无比绝望的景象。秦怜瘫在床榻之上,身上从头到脚缠着厚厚的绷带,连面目都看不清了,呼吸微弱似有似无,已然是不省人事。我急切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亲强忍悲痛,将发生的一切告知于我。 因为临近小赤糸周岁,十月十五下元节那日,秦怜打算前往隆昌寺为孩子求一枚开过光的长命锁,顺便为全家人祈福消灾c持斋拔苦,再求一盅寺内最出名的豆泥羹带回家给家里人吃。她出门时,家里的仆从都跟着。原本进出寺庙都相安无事,可路过东市时,却在饆饠肆前被堵了个进退两难,好多人聚在饆饠肆附近,正争相购买饆饠肆新出的豆泥饆饠。由于秦怜的马车被前前后后堵住,一时间走不动了。她倒也不急,下了车,一路挤出了人群,到了饆饠肆对面的茶楼里小坐。 彼时,秦怜身边带着两个人,一名车夫和她的贴身侍女筱沅。车夫必须在楼下看着马车,车上还有不少东西,免得被人拿走了。筱沅本来跟着秦怜一起到了茶楼,没想到茶楼也客满,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秦怜随遇而安,便带着筱沅上了二楼,倚在二楼阑干边望着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以及人群中忙碌无比的饆饠肆老板。 看着看着,秦怜起了兴致,让筱沅下楼去排队,也买个豆泥饆饠回来,她想带回家吃。筱沅应了下来,这便去了。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刚下了楼,尚未挤入人群,娘子竟突然从二楼摔了下来。而且摔下来的姿势很不好,是头冲下下来的,这一摔直接伤到了脊柱,哼都没哼一声,当场人就昏死过去。最为凄惨的是,落下的过程中,还打翻了茶楼店家架在一楼的烧着滚热开水的铁锅,锅内的开水全部泼出,兜头浇满了她的上半身,整个人的皮肤立时开了花。 筱沅吓得面无人色,手足无措,看着昏迷的娘子鼻血都流了出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那一瞬她差一点要崩溃。幸而车夫赶了过来,当机立断找了几个帮手搭了个人臂担架,将秦怜小心翼翼抬起来送入马车,然后驾着马车就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尹府。 族婆婆与父亲两人立时动手抢救,耗费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勉强保住了秦怜的性命。但是,现在的她依然岌岌可危,尚未脱离危险期,如果此后三日她无法挺过去,则性命难保。我赶回来时,已经是第二日了,还有一日,才能确定阎王收不收秦怜这一命。 父亲这些日子焦头烂额,差一点将我给忘了,后来想起来我还在外面,怕秦怜有个三长两短,我连见她最后一面都不成,这才传了信让我尽快赶回来。然而我见到这样的她,简直是痛彻心扉。那样一个若琼华玉树般的美好女子,怎么会怎么会遭遇这样凄惨的事,命运竟是如此残酷吗? 她究竟是怎么从二楼摔下来的?那时茶楼二楼的阑干处并不止她一人在,还有不少人站在那里,阑干高度可及成年男子腰部,秦怜身高又不算高,按常理说她绝不该摔下来的。可是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论我们问店家多少次,都无法得知真相,而目击者,我们也是一个都没能找到。 最让我难以面对的,莫过于域姐姐了。那些日子里,她像是疯了一样,拼了命地在外面找线索,整个千羽门都被她调动起来了,那茶馆也被她翻了个底朝天,长安城里几乎挨家挨户地找目击者,然而都是一无所获。她白日在外奔波,傍晚匆匆返回,守在秦怜榻旁,整夜整夜地不睡,默然而坐。小赤糸似乎是感受到了母亲遭受的灾难,那些日子,原本十分乖巧的她经常无缘无故哭泣,如何哄都哄不好,只有放到秦怜床头,才会安稳一会儿。 终于,决定命运的第三日来临。那一日,所有人都围在秦怜的病房外,可却被域姐姐拦在门外,谁也不准进去。唯一能在屋内的,除却我的父亲之外,就只有族婆婆留在了屋内。 我们等在屋外,不知等了多久,恐怕百年千年也不过如此漫长,直至日薄西山,域姐姐独自一人打开了房门,走了出来。 “她走了”她轻声道,面色麻木如斯。 我记得那日我双膝砸地的声响,记得身边亲人们凄厉的哭嚎,我们走入门中,看到无声无息的她躺在榻上,只觉得世界轰然坍塌。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世界已然失去了色彩,我对我身边的一切事物丧失了兴趣,终日里只是饮酒烂醉。尹府挂起了白绸,开始办丧事。停灵七日后,她被下葬于长安城郊的龙首原之上。那里有一块域姐姐买下的墓地,有专门的守墓人,每日打扫管理。 我真是心灰意冷,从没想过秦怜会在那样年轻美好的年华里逝去,带着我的心一起被埋葬。她的葬礼很低调,那一场事故,我们也并未对外宣扬,只说她是因急病去世。 我本以为这件事会是域姐姐毕生最为沉重的打击,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做出了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事。武皇赐婚她与太平公主,她竟然接受了,并立刻与太平完婚,入赘公主府,做了驸马郎。甚至把她和秦怜的孩子也带入了公主府,将孩子的名字改为“子绩”,仿佛标榜她的功绩似的。 我告诫自己要忍耐,就像父亲告诫我的那样。不论域姐姐做出何等选择,她毕竟是我的主人,身为尹氏属族的一员,我没有资格对她的选择做出任何指摘。我幻想着她或许有什么苦衷,或许是被逼无奈,我不能错怪了她。 但是这样的忍耐与幻想,在我得知太平公主怀了域姐姐的孩子之后,彻底被击得粉碎。太平公主知晓她的女儿身,知晓鸾凰血脉之谜,在这样的前提下已然于域姐姐成婚,这些我都能接受。可是她怀了域姐姐的孩子,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她背叛了秦怜,秦怜走后这才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她竟然就能做出这般喜新厌旧,朝三暮四的冷血行径。 我的父亲似乎也因此受到了打击,他不相信那孩子是域姐姐的孩子,还亲自去为太平公主诊了脉,虽然很微弱,但是还是查出了那是拥有鸾凰血脉的孩子。这个孩子很特殊,我父亲从前也没见过,因为鸾凰血脉要么就有,要么就无,完全没有中间地带,可这个孩子,是一个微弱血脉的携带者。父亲说,这个孩子的血脉不足以传承下去,她的下一代绝不会是鸾凰血脉继承者。而她自己本人,或许也不具备大多数鸾凰血脉拥有者所具备的特征,比如她的寿命不会比继承者长,体能不会比继承者强,鸾凰血脉拥有者所具备的特殊的吸引鸟类c与鸟类交流的奇异本领,她也不一定会有。 父亲对域姐姐很失望,但数十年来对尹氏的忠诚,还是让他接受了这一切,并继续尽力辅佐尹氏,辅佐域姐姐。可是我无法忍受,这一次我彻底离开了尹氏,离开了尹域,我对她的所作所为失望透顶,寒心彻骨。彼时恰逢征兵,我报了名,入了军队,自此许多年未曾回过家。 而我并不是唯一一个离开的人,无法忍受这一切而离开尹氏的还有族婆婆。她老人家素来自由惯了,在一个地方住不惯,二话不说就离开。那些年她去了哪里,我亦不是很清楚。她与秦怜亲近,秦怜待她如待亲生母亲,秦怜之死对她的打击非常大,而尹域的不忠,也是迫使她离开的最为重要的推手。此外,秦怜从前的贴身侍女筱沅也离开了,她去了何处,当时的我也并不知晓。 直到我父亲危重弥留,我才终于请了丧假回了家。然而父亲弥留之际对我说的话,却颠覆了我数年来的认知。那一夜父亲在我耳边断断续续的叙说,使我头重脚轻,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甚至无法相信自己的听觉。 他竟告诉我,秦怜还活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1.第二百二十一章(先代篇) 我活到二十多岁, 才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一位你相当熟悉的人做出了让你费解的,完全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时,你该考虑到的不是定义她的本性如何,而是推测她这么做的原因为何,以及暗藏在背后的苦衷。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短时间内的巨大变化,一定意味着有特殊的原因。 我的老父亲,躺在病榻之上, 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与我说起十年前秦怜刚刚重伤之后所发生的事。他生怕自己衰弱的口舌无法将事情说清楚, 每一句话, 都要确认我听懂了才会继续说。他说一句,我重复一遍,这一场漫长的谈话,几乎持续了一夜,直到我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说:“儿啊, 你可知道主人对娘子的感情到达了何种地步?你怎么能误会她背叛了娘子。她为了保护娘子,不惜牺牲自己此后半辈子的人生,只为换取她的性命延续。我们尹c伊两族,是刀俎之肉,一旦血脉的秘密暴露,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昔年, 老主人曾与则天圣人达成协议, 千羽门协助则天圣人监察各地百官与阀阅, 获取民间消息。作为交换,则天圣人为我们广开商路,扩大千羽门的经营范围。主人出生前后的短短五年时间内,我们的长凤堂分号数量就增长了十倍不止,商路也拓展到了西域与海上。千羽门甚至在武皇在位初年,接触到了遥远西方的拂菻帝国,见识到了一些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奇事物。 虽然千羽门与延陵沈氏之间的关系严格保密,但还是有不少人知道长凤堂是延陵沈氏的产业,而长凤堂又与千羽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而,在则天圣人眼中,延陵沈氏是她密切关注的对象。 作为沈氏这一代的新家主,主人她有自己的志向。她惊才绝艳,一身的才华不愿埋没,也绝不希望只是做一个富贵太平人。她希望能施展才华,报效家国。但是,她又不希望因为自己的本家延陵沈氏,而让武皇另眼相看。她本女儿身,即便女皇在位,可女臣却少之又少。一介女流想要入朝,谈何容易。或许就是因为预见到了自己女扮男装入朝之后将身不由己,她害怕万一出事会牵连到本家,才会隐藏了自己延陵沈氏当代家主的身份,改换旧姓——尹,南下湖州,随后又上长安。 但是,是金子总会发光,哪怕再如何遮掩,也盖不过自身的锋芒。何况,主人的性子,并非是那种善于藏锋之人,她光明磊落,行事端正,原本就打算尽早展现才华让则天圣人重用,若是藏锋岂不是本末倒置。所以主人初入长安后,并未刻意掩盖自己身上的光芒。但是她一身的磊落,却必然会招致祸端。长安乃是非之地,容不得如此锋芒毕露之人啊” 说到这里时,老父亲眼里已经是泪光闪烁。 “则天圣人并非完全是她心目中的则天圣人,而太平公主更是绝对不可招惹的人物。娘子出事后,主人当晚将我与小姑姑(即族婆婆)招到了书房密谈。她要我们将谈话内容绝对保密,不可外泄。很多事,只有我和小姑姑知晓。 儿啊,想必你还记得,武皇八十寿诞,你入宫后被迷晕的事罢。” 我点头,这件事我毕生难忘。 “就是那晚,主人她被太平公主迷晕后,失了身。也是那晚,太平知晓了主人身上的秘密,从此拿住了主人的把柄。”老父亲断断续续艰难地说着,“你恐怕会疑惑,即便知道了主人的女儿身,可太平又怎么会知晓鸾凰血脉的事。虽然主人娶妻且有孩子,但那孩子怎么能认定就是主人亲生的呢?但是太平是不会被蒙骗的,即便主人不承认孩子是自己的,可太平又怎么会轻易相信这个说辞。一个女人女扮男装娶妻已然是匪夷所思,若是还能与妻子之间诞下孩子,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如果这一切都是事实,那将会是多么惊奇的事情,她相信主人绝非常人,身上定然藏着天大的秘密。 与太平的那一夜之后,主人否认了赤糸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可这也就相当于污了娘子的清白。若赤糸不是主人的孩子,那娘子怀孕生女,岂不是其他男人所为?计算一下孩子怀孕到出生的时间,还是在娘子与主人婚后发生的事。太平公主虽不了解秦怜,但却相信主人的眼光,她怎么会爱上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因而太平根本不相信赤糸非亲生的言论。 主人之后考虑良久,最终还是主动找到了太平,承认了孩子是自己的孩子。她宁肯暴露血脉之秘,也不愿污了娘子的清白。况且,她知道太平心中有疑虑,不会轻易打消,与其这般僵持,导致太平做出什么无法控制的事情,不如掌握住主动权,先将局面压下。但是,太平绝不是好相与的。她说她愿意给主人保守秘密,条件是主人要与她幽会,做她的影子面首。主人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血脉的秘密让太平知晓已然是极其糟糕的情况了,她决不能再让更多的人知道。而要她背叛娘子与他人发生关系她亦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好在太平也并未咄咄相逼,只说她愿意等,何时主人能够考虑清楚,再答应不迟。太平显然有足够的把握,主人撑不了多久。鸾凰血脉越是重要,主人能够做出选择的余地就越小。她坚信,无论如何,主人都会来到她身边。” 老父亲痛苦地喘息两声,沉默了良久,才继续道: “君子与小人对阵永远都是君子败北的结局。主人别无选择,只能选择在肉体上背叛娘子答应做太平的影子面首。这样的关系也没有维持多久,主人和太平也没有第二次越轨。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娘子出事了。 事发后,主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太平动手了。可后来她又觉得不对劲,太平似乎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她想要的已经得到了,短时间内应当不会有进一步动作,毕竟她还有一重顾虑,她对主人是有情的,绝不愿害了娘子,使主人对自己生恨,那么这个面首夺过来就没有意思了。她要的是慢慢消磨主人的意志,最终使得主人移情别恋,这才是她的目标。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做出那种阴险毒辣的事。事实证明,这件事确实不是她做的,太平反倒对娘子出事感到十分错愕。 那茶楼,主人仔细查过,虽然没有目击证人,可主人最终还是找到了蛛丝马迹。那茶馆的老板在娘子事发之前曾一度易手,事发时茶馆老板并不在,说是南下购茶去了,只有掌柜的在。主人在绵密详查后,发现这位茶馆老板,与武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得到的指令,是从宫中发出的。据茶馆附近的居民描述,当日身在茶馆中的大部分人,似乎都是些身负功夫的健硕男子,虽然穿着打扮很寻常,但显然并不是普通人。而这些人在事发之后全部迅速离开了,再也未见在这一带出没。主人认为这些人的身份,其实都是控鹤府的人。而下令对秦怜下手的人,正是当时的则天圣人。 主人不清楚则天圣人对娘子下手的原因何在?是单纯想给宠爱的小女儿的新恋情铺路,还是另有原因。她不敢掉以轻心,她延陵沈氏这一代的家主的身份是否已经暴露了?难道是则天圣人打算飞鸟尽良弓藏,开始针对千羽门了?对娘子下手是一个试探她的信号?目的是查出沈氏与千羽门的牵连关系?主人要考虑的事情很多,顾虑也很多。最终她做出了她的决定,不论原因为何,她的对手是则天圣人,这位至高无上的尊者要秦怜死,那秦怜必死无疑。既然如此,就顺了则天圣人的意,她要让秦怜假死脱生,这是保护她的唯一方法。 而我和小姑姑,就是制造秦怜死亡假象的人。我给娘子服了龟息丹,使她体内血液的流动与心脏的跳动降到最低,呼吸几不可闻。小姑姑给娘子化死人妆,娘子面部重度烫伤,一直蒙着绷带,倒也不需画面庞,就是在她暴露在外的手背上画了一些妆。小姑姑主要的任务是保证娘子被放置在棺材中,埋入地下后,她周身的大面积烫伤不会恶化,为此小姑姑熬夜调制膏药,给娘子周身厚厚地涂了一层。 那天你们等在屋外,我与小姑姑就是在屋中做这些事。后来主人出去宣告娘子死亡,我们便以最快的速度办了丧事,将娘子下葬。 龟息丹能够坚持的时间不多,不过五日,娘子停灵的过程中,我又给她服了一次,她下葬后第三日夜间,主人就命我与小姑姑偷偷将娘子从坟中救了出来。 此后娘子被暗中转移出长安城,小姑姑与筱沅负责护送她,一路送去了正在外地为官的秦臻身边。” 父亲说到这里,却不再往下说了,我追问此后的事。父亲思索了良久才道: “此后秦臻与主人闹翻了,娘子被他藏在地窖中,随行的小姑姑和筱沅也被他强行留下照看娘子。那段时间娘子的消息,咱们也无从得知。只知道秦臻调动频繁,多次转移,都悄悄带着娘子,尽力掩藏不让外人知晓。直到他一年后回到了长安,入国子监为官,小姑姑和筱沅却没跟他一起回来,而他则带回一个噩耗娘子失踪了。” “失踪了是什么意思?”我大惊失色。 “就在他回京的大半年前,娘子被一群身份不明,武功极其厉害的人劫走了,带去了哪里秦臻也不知道。他还因此受了一记刀伤,就扎在心脏边,差一点一命呜呼,休养了好几个月才勉强恢复过来。小姑姑和筱沅去寻娘子去了,人海茫茫,与秦臻也失去了联系。秦臻身为官员,身不由己,不能随意离开辖区,且他若随意走动,也会引起怀疑,他一直都处在太平和则天圣人的监视之下,只能将此事委托给她二人去办。此后,千羽门一直在拼了命地寻找娘子的下落,可至今任然是下落不明。主人为此心力交瘁,甚至呕血心伤。儿啊,主人这才三十来岁,可她已然寿时无多了” 闻言至此,我情不自禁鼻尖一酸,竟是泪目。我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对尹域留有这样的感情,我以为十年的时间,足够我消磨掉从前对她的敬仰和爱戴了。 我反复提醒自己,虽然她真的很可怜,可她最终还是背叛了娘子。否则她与太平的那个孩子从何而来?我知道父亲对尹域一直抱有坚定的忠诚之心,因而我也不愿在老父亲弥留之际顶撞他,就没有提及这个问题。父亲最后握着我的手,将伊家传世的手札交给我,又叮嘱我一定要尽力辅佐尹域,不要纠结于往事。她告诉我尹域所做的一切都有着太多的无奈,并非出于她的本意。可他这话听在我耳中,却让我愈发觉得父亲是在为她开脱。 父亲去世后,我无心在长安久留,想着要尽早去寻娘子下落。至少我要找到娘子,将她带回长安。则天圣人已然不在,太平如今与尹域也做了十年“夫妻”,也是时候让娘子回来做个了断了。若娘子愿意原谅尹域,我或许也会摒弃前嫌,重回她身边。我将手札交给了妹妹保管,告诉她我会回来。随后便匆匆离开了长安。 此后数年的时间里,我先是一面在军队之中服役,一面四处打听秦怜c族婆婆与筱沅的下落。个中经历无数波折与磨难,我一度从军队退役,带着我不多的存款,穷困潦倒地在各地奔波。也就在我离开长安后不久,我得到一个让人心惊的消息,太平公主府遭遇灭门惨案,上下上千口人死于非命,一把大火将公主府烧得干干净净。而尹域也凄惨离世,死状诡异,死后尸首都消失了。这个事实,我花费了数个月才接受。数度想回长安,可最终还是没有成行。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三年后,我在幽州遇上了白六娘,继而见到了许多年未见的族婆婆。彼时白六娘已经成为族婆婆的义女。我从她们口中,得知了一个诡异又震惊的消息。 当年娘子被抓走后没多久,她们就找到了娘子。劫走娘子的歹人被一群道士驱赶走了,娘子被救下,恰逢族婆婆与筱沅追赶上,与那群道士相逢,得知那群道士是西北大莲花山上的青云观道士。此后那群道士提出,将娘子带到莲花山上治病,或许他们有办法治愈娘子。于是族婆婆就与筱沅一道跟了去。 我问及她们为何不与秦臻或者千羽门联系,族婆婆却道出了她的想法。她说她即不信任尹域和千羽门也不信任秦臻,她只想让娘子治好病,陪伴她去隐居。这也是娘子的意愿。不论是秦臻或者尹域,都无法脱离那争斗的漩涡,她们都不希望在吃了这样的大亏后,还继续明知故犯。而筱沅,一直对秦怜忠心耿耿,自然没有异议。 想法是好的,此后十年的时间,她们一直都在莲花山上陪伴娘子治病,娘子已经恢复了意识,甚至能够坐上轮椅移动了,也有了一定的自理能力。直到得知长安太平公主府出了事,娘子终究是放不下自己的女儿赤糸,她知道赤糸严重烧伤,揪心之下,恳请族婆婆去找赤糸,为她改换面容,至少能让她有一个正常人的形象,让她能够过普通人的生活。 族婆婆挨不过娘子的恳求,便独自一人下了莲花山,留筱沅陪在娘子身边。她赶往金陵老宅,按照娘子的要求,为赤糸和太平的孩子琴奴改换容颜。可等她回到莲花山上,却震惊地发现,娘子不见了,就连筱沅也消失了。而青云观内竟然是人去楼空,大门紧闭,一个道士也未曾留下。 她暗道不好,娘子八成是又被歹人劫走了,当年那帮人竟然还是贼心不死。她匆忙之下,没头苍蝇般地打听娘子的下落。可这样一个隐居的人,在茫茫大漠里,到哪里去寻?族婆婆绝望之下,曾一度想到了轻生。她觉得若是娘子此后再也找不到了,她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可是后来,她还是振作精神,从抓走娘子的那伙人查起。慢慢的,一个庞大的c隐藏在黑暗中的邪教组织被她逐渐排查了出来,她利用自己神乎其神的伪装技能,深入邪教内部,逐步接触到邪教上层核心。终于,就在我与她幽州相遇的前不久,她已然能确定,娘子就是邪教的圣女。当年曾经纠缠过尹域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娜依,也在邪教之中。 而我的到来,对她来说是如虎添翼,她推测娘子或许就被藏身于大漠之中,她希望我能加入她,一起去大漠中寻找娘子的下落。我自然不会拒绝,于是我们当机立断开始行动。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愈是深入邪教,愈是能察觉当年之事的复杂程度。那不仅仅关乎到爱与恨的纠缠,或许还牵扯到了其他更为腌臜隐蔽的阴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2.第二百而十二章(先代篇)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我与族婆婆汇合后的三年, 大约是我这一生最为矛盾的三年。这三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充满希望和干劲, 但是同时我又感到恐惧与无力, 甚至会想要退缩。 白六娘作为我们的内应, 给了我们极大的帮助。当时的她虽然跟随萧家兄弟加入了邪教,但尚未被派遣至幽州担任教宗。族婆婆与她相识的契机,是因为她曾在兰陵萧氏所在的凉州暂住。因为盘缠用尽,她摆摊行医, 由于医术神乎其神而被请入萧氏府中给萧垲解毒。彼时萧垲已然被心毒控制多年,萧嵩与白六娘也早已加入邪教。族婆婆正是因为知晓他们邪教成员的身份,才会刻意接近她们。后来族婆婆见白六娘是个可信之人, 且有意脱离萧氏兄弟, 便与她结成联盟。 白六娘彼时已经因为敏锐的味觉而被赋予了品尝人血、分辨血液特色的职责。人血之味在普通人看来似乎皆乃一种腥涩味道,无甚区别。但尝在她口中却能品出微小的不同。不同的味道的血,往往代表着不同体质的人。由此可以将大量的人作血液分类。白六娘当时每旬都要匀出三日,前往萧氏在郊野的无人田宅内品血。那里已经作为邪教的一个血库中转站, 被利用了起来。萧氏每年都要为邪教输送大量的血液提供者。初步的分拣, 就从白六娘这边开始。她已经记住了某种特定血液的味道, 只要品尝到与这种味道相近的血液, 就会挑出血液编号做标注,这个编号代表的血液提供者, 就会被选中进入下一个环节。 白六娘很好奇这些血液提供者接下来的去向, 奈何那不是她能够关心的。邪教的行事风格, 就好比一条不知首尾在何处的长长锁链。锁链的每一个环节都彼此独立, 有专人来做。环扣也是独立的,只单纯负责传递消息或者运输货物。这些环节与环扣彼此之间信息完全脱节,互不干扰。外部还有监视之人督查着每一个环节的运作,确保上一个环节与下一个环节不会过从甚密。从而形成了一个高度保密的,高效运作的组织机构。 不过即便如此,依旧拦不住一些好奇之人,比如白六娘。她察觉到那些被她挑选出的血液提供者,很有可能被集体运输进入了大漠深处。她猜测那里很有可能是传说中的邪教总坛所在地,或许圣女就在那里。 在与族婆婆交心之后,她得知了秦怜的悲惨往事,顿时无比同情。她希望能够帮助秦怜,也希望能帮助族婆婆。二人十分投契。族婆婆见她一个孤女孤苦无依,便收她作为义女。白六娘想要尽早摆脱萧家兄弟的纠缠与控制,摆脱邪教,但这并不容易。她孑然一身,实在是孤立无援,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族婆婆的身上。希望能找到总坛,利用秦怜圣女的身份针对大教皇,搅动教内内斗,以削弱邪教力量。若是能真的消灭大教皇的势力,便可拔除邪教根基,使得大厦倾覆。如此,她也就算是解脱了。 毕竟,尝血并非她的本愿,这么多年下来,早已厌倦。一直这般喝人血,对她的身子也不好,她已然生成了奇怪的依赖性,不饮人血就会全身不舒服。她知道这是病态的,是不对的,也认识到自己可能得了病,因此白六娘协助族婆婆其实还有一重目的,就是得到传闻中总坛制造出的包治百病的血丹,以治愈自己的渴血症,摆脱邪教的束缚。 当年娘子失踪,是从莲花山上消失的。结合白六娘提供的线索,我与族婆婆决定先从莲花山上的青云观查起,然后往大漠深处查。 族婆婆当年离开青云观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没想到,数年后这里再度繁盛了起来。中原上清道的势力进驻,将此处的青云观列为道场。这里,已经不是从前西域地区的青云观了。我们查找许久,只得到一个线索,就是这处青云观曾经被人买下,原本的道士都被赶走了。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被赶走的道士中,有人进入了上清道重新挂单修行,因而道门一直知道大莲花山上的青云观易手了。只是十数年后有人来查看,却发现这青云观废弃了,买下它的主人也是毫无踪迹可寻。这个消息,也从不远处的大莲花山寺内的僧侣口中得到了证实。而僧侣们显然也并不知道青云观为何人去楼空,二十多年前还有人生活在这里,但一夜之间便大门紧闭。 族婆婆推测,当年那帮子道士可能就是与妄图劫走娘子的那群邪教徒是一伙的。他们是假道士,将秦怜骗到了莲花山上,还将族婆婆与筱沅也诓骗在此处,一直生活了十年。族婆婆回忆,她们在山上时,一直是那帮子道士在治疗秦怜,他们用的什么药物,族婆婆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有效果的,她就放下心来。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是有预谋的。 而我唯一奇怪的是,假设那帮道士真的是假道士,为何要这般行事?他们如果真的要劫走娘子,应当当机立断,如果失败就该迅速遁走。与劫匪联合演一出这样的把戏,把娘子、族婆婆等人诓骗到山上,还一起生活了十年的时间。期间还给娘子治病,这是为了什么?这太不符合常理了。我总觉得,族婆婆或许是这些年来深入邪教寻找娘子已然入魔,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总是疑神疑鬼,很难对其他人产生信任。那帮子道士应当真的是好心救了娘子,但还是被邪教找到了娘子的所在,娘子被带走,此后道士们去向何方,也是不明了。观内并无打斗的痕迹,他们是怎么悄无声息离开的,恐怕将成为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我们下了莲花山后,在大漠内寻寻觅觅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吃了多少苦头都已然数不清了。终于,让我们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我们观察到有一个驼队经常会来往于楼兰古城附近,有时会莫名消失半日的时间,此后又会凭空出现。我们断定这驼队消失的地方,必然有古怪。因而我们找准机会,跟随驼队,终于发现在楼兰旧都遗迹形成的石林之内,有一个进入地下的暗道。这驼队,就是往这暗道之中运送一些囚犯模样的人。暗道内机关重重且有重兵把守,我与族婆婆二人,根本不可能突破。彼时白六娘已然被调往幽州,负责看顾邪教位于幽州的供血场,不能与我们同行。我们之间的消息联络也不是很方便,找到这个入口后,我们写信给白六娘,两个月后才收到她的回信,她说那里必然就是邪教总坛。 我与族婆婆于是开始计划行动。我这些年行走江湖,也学了些本领。当年在军队中,跟着一位老兵学了些堪舆之术,因而比较善于观察地脉走向。我找准了一个隐蔽的薄弱点,备齐工具,与族婆婆一起,开始从侧向打一条隧道进入地下。这又花费了我们整整半年的时光,才终于打通。 然后我们逐个击破,利用潜行与暗杀的方式,终于一点一点将地下总坛内的人全部清理干净,并从他们身上抢到了半幅迷宫地图,终于破解了迷宫的后半段,一直抵达到了九层楼阁,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秦怜,以及与秦怜一起消失的筱沅。 再一次见到娘子时,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觉得这么些年来,寻找她吃下的苦全都是值得的,她是那样的孤独易碎,憔悴又让人心疼。可她却又是那般的坚强隐忍,顽强地存活着,好似一株被埋在土壤中的幼苗,永远期盼着破土而出的日子。 族婆婆说,她比十几年前看起来还要年轻了。当然也有当年族婆婆为她该换面容这部分的原因在,但更多的是她在这地下世界中暗无天日,仿佛时间在她身上的流速都变缓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她还被逼迫着长期服用一种血丹,说是功效近似于鸾凰血脉的精血炼制的丹药,这种血丹,也有长葆青春的功效。只是副作用很大,她的健康状况很差,双目视物模糊不清,见不得光,皮肤苍白脆弱。 我们根本没办法将如此虚弱的她带出去,外界的风沙烈阳会即刻夺去她的性命。而让我们更受打击的是,筱沅虽然一直陪在她身边,可这位忠心耿耿的侍女,却已然被割去舌头无法说话,整个人痴痴傻傻的,问她什么她都不答,只对娘子的话语有所反应。可怜的侍女被保留了料理家务的能力,可除了料理家务,她似乎什么也不懂了。 我们在这个地下世界中绞尽脑汁,最后还是无计可施。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我在九层楼阁第九层大门后的那条通道中找到了一个身份不明的老道的尸首,他身边还落着一个奇怪的武器,长柄的三棱锋刀。我将这柄刀收在了手边使用。 娘子并不是很想出去,不过她唯一的愿望是想见一见自己的女儿。但是我与族婆婆的想法却与她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族婆婆知道她时日无多,我们想到了要用真正的鸾凰血髓去治愈她的病。当年的鸾凰血髓,传闻似乎是被分成了三份。一份被安娜依悄悄拿走,一份被大教皇吞食,还有一份下落不明。 族婆婆想要去找那下落不明的鸾凰血髓,尽管那是尹域的血髓,她却并不是很在乎。而我知道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继续耗下去,我必须尽快得到血髓,而最为明确的目标就是尹域的女儿——尹子绩。 我并不想夺走尹子绩的性命,但相比之下,或许娘子在我心目中更为重要。最开始,我是抱着必须杀死尹子绩的决绝想法开始行动的。后来在我得知可以抽取血髓而不伤及性命之后,我发现自己大松了口气。 此后,我在外奔波,按照我与族婆婆一起编织的绵密计划,打算一步一步引导尹子绩上钩。族婆婆最初有一段时间一直陪在娘子身边,后来因为我势单力薄,很多事一个人做不成,她不得不出山。她先是装扮成晏大娘子潜入了千羽门内部,继而制造晏大娘子逃脱之事隐匿,又于洛阳城中伏杀蓝鸲,李代桃僵混入了尹子绩与尹子音的身侧。族婆婆本想杀死尹子音这个孽种,可后来还是没能下手。不杀,不是因为尹子音无辜,而是尹子音若是死了,会带给尹子绩莫大的伤害。她终究不想伤害尹子绩,她是娘子的孩子。她曾试图挑拨这姊妹俩的关系,但后来发现是徒劳的。 计划在尹子绩与张若菡的孩子降生后进入了最后的阶段。只是我也许早就该料到,我们的计划还是会溃败。一厢情愿的事,能有什么好下场?我们都钻了牛角尖,将自己逼入了绝路。 或许族婆婆早就有放走娘子的打算了,只是她不甘心,她要求一个心安理得。她做了一个赌局,本想让尹子绩在妻子和女儿中选一个。可最终也没能成功。如果真的是张若菡与小凰儿二选一,尹子绩的答案或许真的无法预料。族婆婆将赌注压在了妻子身上,是因为她多么希望当年的尹域能够彻底舍弃血脉,保护自己的妻子。而娘子选择了赌孩子,是因为她早已接受了尹域的选择。她自己也宁肯牺牲自己,去拯救无辜的血脉。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为了保住孩子,司马承祯被选择牺牲。这并不是一个公平的赌局,但这是一个让人释然的赌局。族婆婆最后放下了自己的执念,也放走了娘子。而她杀死了白六娘,也杀死了自己,只为守护娘子的秘密。而筱沅也带走了我留在九楼的□□,护送娘子离开这个她们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地下世界。 眼下的我,只有一个愿望。我希望娘子能活着,能好好活着。或许将来能与尹子绩见面,能够母女相认。 我希望她的余生,能够阴霾尽扫,雨过天晴。如此,我便死而无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3.第二百二十三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开元十八年十一月末, 大漠早已入冬, 寒风呼啸,昼短夜长。碎叶的风, 好似那冰冷的刀,刮在人脸上生疼。 从楼兰到碎叶的路并不好走, 一走就是四个多月,数千里的路程披星戴月。途中,路过了高昌,打听当年抚养忽陀的老嬷嬷的所在。但是让人怅然的是, 这位老嬷嬷, 也在不久前病逝了。忽陀听后没有特别的伤感,他们一起去为老嬷嬷扫了墓, 忽陀在坟前说了很多,将他这么些年的经历尽数告诉了老嬷嬷。到最后,他说的一句话触动了沈绥的心弦: “阿婆, 若我是伊胥,我定不会如他那般。” 沈绥侧身拍了拍他的肩, 忽陀看到她眼中有泪光闪烁。 从地下总坛出来后,沈绥首先带领伤痕累累的队伍回到了楼兰府军驻扎地休养。幸运的是,这一路中并未遭遇邪教分子。大教皇的势力似乎已经撤离这里了。不久后,千羽门后援部队赶到, 再度深入地下, 将所有的死者全部带了出来。炎热的天气里, 尸首无法长途运输, 只得就地焚化。那些曾经的亲人、朋友、兄弟,到最后归来时,已化作一坛一坛的骨灰罐。 那地下总坛,由千羽门派人接手管理,究竟是该彻底封在地下,还是留作他用,目前沈绥也没有明确的决定,只是打算暂时封锁起来,等待日后再说。 司马承祯带领解毒后的陈师兄、玄字辈四弟子准备离开西域,返回道门。司马承祯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他找到了尹御月的下落,也该带这位神秘的道门弟子回去了。沈绥没有打算在尹氏墓园内安葬这个人,骨灰便交给了司马承祯安放。司马承祯也总算是完成了当年潘天师交给他的任务,能有所交代了。司马承祯与沈绥这师徒俩,便于楼兰府军城营外作别。 此后,沈绥整顿队伍,再度启程向西。碎叶依旧是他们的目的地,当初只是打算前去安葬了一大师与了宏师姐的骨灰,如今,却多了更多需要安葬的人。 沈绥对族婆婆的感情是复杂的,她的自尽之举,在沈绥看来是一种谢罪与逃避。她杀害了蓝鸲,也曾挑拨自己与琴奴的关系。是她谋划了凰儿的出生,一步一步牵引着沈绥的人生。她的所作所为,对于沈绥来说,是无法原谅的。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她都不可能原谅。但是若族婆婆还活着,她到底该如何处置族婆婆,她自己也没有想好。或许族婆婆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她也知道自己计划失败,势必会落入沈绥手中。与其面对,不若逃避。她就这样服毒自尽了,逃离了自己的罪责,也放开了自己的人生与执念。 正如她自己说的,她赌输了,也活腻了,该做的都做了,也无遗憾了。 沈绥此后有一段时间不大敢照镜子,一想到镜中那张容颜是族婆婆带给她的,她心口就闷得慌。 而伊胥,沈绥命人将他押送回了长安关押起来。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人,也并不想在旅途中将此人带在身边。显然不只是她,不论是莲婢还是琴奴,亦或是颦娘,都不是很愿意他在身边。伊胥将他知道的所有事都告知了沈绥,他希望沈绥能去找秦怜,保护秦怜。但是沈绥还没有做好准备,她虽然派了人去寻找秦怜的下落,可她却不知道找到秦怜该如何是好。她有些害怕见到秦怜,当年的事,若真的如伊胥口中那般,那么她该如何面对她的母亲。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悲哀还是该庆幸。她害怕知道父亲……不,应该说是她的母亲尹域,到底有没有背叛娘亲秦怜。她一厢情愿地相信尹域是真的背叛了,她对太平真的有一丝情感,如此……她或许能更心安理得地面对琴奴。 可是……如若琴奴的出生并非尹域母亲的意愿,那么……这将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一路前往碎叶的路上,沈缙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沈绥,姊妹俩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沈绥甚至无法分辨,究竟是自己无法面对琴奴,还是琴奴无法面对自己。好在,千鹤苏醒了,琴奴有她陪着,心境尚算平和。只是她经常会发呆,半晌没有一句话,双目无神又涣散,看得人心疼无比。每每这个时候,千鹤便会无声地揽住她的肩头,将她拥入怀中,默然陪伴。沈绥真的是从来没有这般感激过千鹤的出现,在千鹤出现之前,她以为一直爱护着自己的小妹妹,是她毕生的责任,心甘情愿,永远都不会改变。然而世事无常,她们之间终究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对于琴奴来说,太平终究是她的亲生母亲。太平给与她的爱,与沈绥是不同的。太平对待沈绥,更多的是一种长辈的关照,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淡漠,与亲情是有很大的区别的。而太平给与琴奴的,才是真正的母爱。姊妹俩虽然在大火之后相依为命、亲密无间,可终究敌不过这一点的差别。那是幼年时被赋予的启蒙的感情,不是可以轻易剥离忽视的。 细细回想起来,虽然尹域对她们姊妹俩几乎做到了一视同仁,可终究还是有不同。不知道是因为姊妹俩年龄的差距还是什么原因,尹域到底还是与赤糸亲密一些,很多话,她只说给赤糸听。那是交心的话,不像是父母辈会和孩子说的话,倒像是老友一般。关于她在官场中的一些趣事,关于千羽门的一些事,关于机关制造、训鸟和武功刀法,几乎无话不谈。尹域一直亦师亦友地爱护教导着小赤糸,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有时甚至会单独抽出时间陪着小赤糸,单独带着小赤糸出门。可反观琴奴小时候,尹域几乎不着家,一年中很少有留在公主府中的日子。“父爱”,对于琴奴来说,应当在相当程度上是缺失的。这一点上,与自己正相反。 所以,幼年时期的琴奴是很期盼尹域回家的,每每尹域回家,她能开心好久。可赤糸相比之下却并没有那么强烈,反倒对其他的事物更具好奇心。琴奴很依恋姐姐赤糸,也是因为赤糸身上有尹域的某些特质,她本能地能感受到。 抵达碎叶后的头一天夜晚,驿馆之内,沈绥在沈缙的门口徘徊了很久,终究是敲响了门扉。在此之前,她已经与千鹤、莲婢等人打过招呼,希望今夜能给她们姊妹俩一些时间单独谈谈。因而这会儿,并不会有人来打扰。 门没过多久便开了,沈缙坐在轮椅上,打开门后看到阿姊站在门口,神情有一丝的慌乱。沈绥微微一笑,道一句: “琴奴,我能进来吗?” 沈缙点了点头,滚动轮椅退后,将沈绥迎了进来。 沈绥进屋后寻了个墩子坐下,沈缙就在屋内的桌案后,继续翻着自己方才正在看的书。似乎阿姊不说话,她也不打算先开口。 不过沈绥并未让她久等,只听她叹息一声,缓缓道: “琴奴,我从……师尊那里拿来了那枚血丹。” 她这句话说完后,沈缙不由得抬眸看向她。她捏着书页的手有些颤抖,片刻后道: 【你想要我服下……】 “琴奴,我想你健康快乐,我不知道这血丹究竟能不能有作用,不过,颦娘已经取了一小部分与那些血色块根一起做了对比研究,她说这个血丹哪怕不会有太大的作用,应当也不会有很大的副作用。毕竟,这是尹御月亲自炼制的血丹,配方与后来那些人的完全不同。你不会……不会与我娘亲那般被副作用折磨。” 沈缙的唇缓缓抿成了一道平直的线。 【阿姊,十数年前我们就认识师尊了。那个时候,他为何没有将血丹给我服下,你想过吗?】 沈绥顿时语塞。 【显然比起血丹的作用,他更害怕血丹的副作用。他对尹御月炼制的血丹,本质上是不放心的。】 “但是现在他却决定将这枚血丹给我,显然是因为在比对过邪教总坛内那些粗制滥造的血丹之后,他还是认定这个血丹有一定的作用。”沈绥道。 【是。】沈缙点头,【但我不愿服用。】 “琴奴……”沈绥蹙眉。 【抱歉阿姊,我暂时没办法过了心里那一关。】沈缙道。 “没事,我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并不是要逼着你吃下,你自己考虑清楚再说,别急着回绝我。这个血丹,就放在我这里,你想要,我随时都能给你。”沈绥道。 【嗯。】沈缙点头。 沈绥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见她似乎不愿再和自己交谈下去。她抿了抿唇,站起身来: “你早些休息,这些日子你跟着我奔波,累坏了。我打算在碎叶多留些日子,休整好了再返回。” 【阿姊,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是继续查邪教的事,还是……去寻卯卯姐姐。】沈缙问她。 “再说吧。大教皇的事,我已经让底下的人在查了,如果有消息他们会报告给我的。大教皇乃朝中人,且地位非凡,不是可以轻易动摇的,他究竟还剩余多少势力我们也不明了,着急也没有用。至于卯卯那里……就更不是我能左右的了。她在幽州那里积蓄实力,非一朝一夕之事,何时能离开幽州,还要看朝内的局势。我恐怕这一两年内,不会有大的变化。这段时间,我打算好好休整一下,不再四处奔波。凰儿还小,这几年内,她需要一个稳定的成长环境。等此间事了,我们就回金陵老宅。” 【你……娘亲的事,真的就这样放着不管了吗……】沈缙嗫嚅着问道。 沈绥语塞了片刻,缓缓回道: “不是我不愿去管,而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她是我的娘亲,但她也有她的选择。如果她真的那么不愿意见到我,那么我就不该违背她的意愿。她这一辈子,身边所有人都是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做着本质上自私的事,没有人考虑过她的想法。我想,至少我不要成为这样的人。我已经派人去找她了,但是即便找到她,我短时间内也不会去见她的,除非到了必须相见的时候。” 沈缙点头,表示理解。 “睡罢,我走了。”沈绥再度扬起笑容,缓步走近沈缙身边,抬起手来,想要像童年时一般抚一抚她的发顶。 可那一瞬,她看到了沈缙眼中的躲闪。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最后慢慢垂下。她面上的笑容未变,转身开启了房门。 她离开房间的那一刻,没能看到沈缙无声的唇语:【对不起,阿姊。】 泪水,已然打湿了她的面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4.第二百二十四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十二月, 碎叶城西,大伽蓝寺内,一座崭新的石制浮屠刚刚竣工。七级浮屠,挂上多彩的胜利幢。摩尼宝顶,天物所成, 色彩斑斓的绫罗垂帷逐级重叠, 上下共三层,飘逸的彩带、金柄,并饰有各种珍宝串。三层垂帷表示佛身相圆满, 相当于普通人身量的三倍, 又有表示佛的三身之说。 这里,是了一早年间出家的所在。如今,离开这里数十年的她重新归来, 她的舍利骨灰, 将安葬于此。不仅仅是她, 还有了宏与牺牲了的千羽门弟兄。沈绥希望为他们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她愿意相信佛说的来生, 愿他们能够来生无苦。 沈绥与张若菡请了寺内的法师僧侣,举行了盛大的入塔法事。她们全程跟随参与, 直到看到所有骨灰坛入塔, 塔门被封住,这一场法事才算告一段落。沈绥知道佛家不讲究祭奠, 佛家弟子死后, 乃是前去极乐世界, 修为低的人落入了六道轮回,早已化作他物,并不存在冥府天国的祖宗保佑后代的说法。所以,她才顺了张若菡的意愿,将了一葬在了如此遥远的地方。此后只需诵经冥想,便可见先人沐浴佛国圣光,张若菡如是说。 沈绥觉得,这样的葬式,比起中原传统,似乎更为神圣,更能缓解人内心的悲伤。因而她很乐意如此去想。 她没有将族婆婆和白六娘的骨灰葬入浮屠,她认为此二人有罪,身负罪孽,不能西去,也不可得轮回,按照佛家的传统,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受酷刑折磨的。但是沈绥终究没有做出很残酷的事,早在她离开楼兰之前,她就将此二人的骨灰暂时葬在了邪教总坛不远处,也为她们立了墓碑。她想,至少她们是娘亲的贴身人,如果她找到了娘亲,娘亲或许以后也会想来看看她们。总得留个念想,留个可以祭拜的地方。 浮屠落成,入塔法事结束,一桩大心愿了却,也总算到了该归去的时候了。在碎叶这个充满了异域风情的西域城镇中,她们度过了将近两个月的时光,也休息足够了。眼看着小凰儿即将满半岁了,张若菡亦是归心似箭。西域的风沙并不适合孩子的成长,这里的环境太恶劣了,即便鸾凰血脉的孩子有着天生优秀的体魄,凰儿却还是经常会生病。孩子自出生后就一直跟着她们奔波,几度经历波折磨难与危机,沈绥与张若菡心中都充满了歉疚,只希望能早些回去,给孩子一个温暖舒适的成长环境。 不幸的是,她们准备走的时候遭遇了大雪封山,被困在碎叶不远的一个偏远小镇中足足一旬的时间,才勉强能够出发。此后翻越雪山,一路南下,贴着大唐与吐蕃的边界缓缓东行,走到巴蜀附近时,春时已尽,开元十九年的夏日已然来临了。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命数,小凰儿周岁前夕,恰好她们行到了蜀县附近,便停留了下来,为凰儿举办周岁礼。蜀县,是当年尹、伊两族的隐居地,自南梁时期出山后,隐居地就一直荒废于此,被雾瘴掩盖,无法进入。沈绥来到这里停留的另一个理由,就是回尹氏的隐居地看看。为此,他已然派了一队先遣队入山调查。 小凰儿聪慧伶俐,别看只有一点点大,却相当的懂事。这孩子的性格,像张若菡多一些,沉静内敛,但骨子里又有沈绥幼年时的调皮劲儿与浓郁的好奇心。周岁,正是好奇心最旺盛的时期,凰儿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各种各样的知识。 这孩子是个天才,七个月大的时候,就会说话了。九个月大,已经是满地爬,甚至在沈绥的搀扶下,还能直起身子来迈着小肉腿走两步。孩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喊张若菡阿娘,当时将张若菡感动哭了。莲婢自从为人母,感性了许多,眼泪也多了起来。孩子稍有些不妥,她都会着急得不行。好在孩子稍大后,莲婢的情绪稳定了很多,已经不像孩子刚出生时那般敏感了。 如今孩子周岁了,已经能说出稍微复杂一些的短句了,大人说话她都能理解,知晓的词汇与事物也越来越多。张若菡与沈绥这两位母亲轮流给孩子做启蒙,也不嫌太早了,一个念赋说文,一个诵经唱诗,小凰儿就在这样的洗礼下缓缓长大,有时她嘴里会很惊奇地蹦出来几个《诗经》或者《金刚经》中的词,每每如此,沈绥和张若菡都会兴奋很久。 周岁礼要抓周,这是金陵的风俗。沈绥在蜀县当地集市上搜罗一通,找来了一大堆物什。抓周那日,将东西摊了一长案。另一头,张若菡将小凰儿抱了出来。这孩子一见到案上那一大堆东西,乌溜溜水润润的大眼睛立时就直了,一瞬不瞬地盯着看。孩子小脸肉嘟嘟的,粉雕玉琢般可爱,眉眼和沈绥极其相像,可脸型与口鼻又与张若菡如出一辙,神奇的是,两个人的面貌在她身上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不过周岁的小儿,一眼望去却漂亮得不像话。长大后,却不知该是怎样一幅倾城之美貌。 张若菡小心翼翼将孩子放在长案的一头,手还不放心地护在两侧。未完全盘起的长发垂在她肩头,温美婉丽极了。那双澄澈似镜湖般的眸子,充满爱护地看着怀中的孩子,面上淡淡的笑容似乎能让坚冰融化。 长案另一头,稍微晒黑了些的沈绥笑着喊孩子: “凰儿,看看桌上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拿来给阿爹好吗?” 关于孩子对沈绥的称呼,全家人一致认为还是以寻常人家的“阿爹”来称呼为好,孩子至少要养成称呼沈绥“阿爹”的习惯,否则一个不小心便会露馅。但是这并不代表一定要瞒着孩子沈绥的真实性别。当年,尹域未曾告知沈绥她的真实性别,因而造成了很多的未解之谜,以至于沈绥很多年后才逐渐了解尹域的人生。作为后继者,沈绥并不愿重蹈覆辙。她打算在孩子四五岁,逐渐有性别意识时告知孩子自己的真实性别。 凰儿并没有理会阿爹的呼唤,她已然闷头在案上探险起来了。每一件事物她似乎都很感兴趣,几乎都会触碰,拿起,把玩片刻。沈绥耐心地等在长案另一头,看着孩子缓缓向自己这边爬过来,心情就像当年第一次跟随尹域打猎时一般,充满了期待。 终于,孩子来到了长案的另一头,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两个物什不放,黑珍珠般的大眼睛呆萌萌地望着沈绥,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 “阿爹……” 沈绥忙将她抱进怀里亲了一口,此时她的面上已经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因为,孩子拿了两样让她哭笑不得的东西过来——一个小巧的脂粉盒与一根长长的粉色丝带。 “我们小凰儿,将来到底要做什么啊?”她揪了揪孩子的小鼻子。 张若菡忽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看挺好,不似你那般野,我们凰儿很有女儿心呀,这么小就知道要梳妆打扮。” “瞎说,我小时候才不野呢。要知道我抓周时,可是抓了一卷赤色的丝线。这孩子像我。”沈绥反驳道。 张若菡只是摇头。 沈绥不服气道:“那你抓周时抓了啥?莲花?” 张若菡瞪她一眼,道:“甚么莲花,我抓的是佛珠。” 沈绥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失敬了,心莲居士。” 结果腰间遭了张若菡的一记狠狠地揪扯,登时哭喊着认输投降。 “好莲婢,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沈绥眼泪都疼出来了,也不知道她能忍得了刀伤剑伤,为何就忍不了莲婢的揪扯神功。 张若菡哼了一声,将孩子从沈绥怀中抢了过来,抱在了自己的怀里,还拧过身子去,仿佛和女儿一起嫌弃沈绥一般。沈绥垂头丧气,龇牙咧嘴地揉着腰。张若菡怀里的小凰儿无辜地对着沈绥眨了眨眼,阿爹与娘亲经常会在她面前上演这样的戏码,她已经习惯了。 张若菡顾自抱着孩子,陪孩子玩手里的脂粉盒和丝带,不理会沈绥。沈绥可怜巴巴地凑到她身边,低声道: “也给我抱抱孩子罢。” 张若菡依旧不理会。 沈绥嘴巴撅得老高,忽而道: “哼,你不给我抱,我自有办法。” 张若菡刚想问你有甚么办法,结果忽然腰间被人揽住,随即脚下一轻,整个人腾空了起来。她竟是在抱着孩子的状态下,整个人被沈绥抱了起来。她惊了一跳,差一点叫出声来。便听沈绥笑道: “连你一起抱,不就行了吗?” 不知为何,张若菡听了这话,面颊忽然红了起来。她恼羞成怒道: “别闹!孩子摔了可怎么办,真是没个大人的沉稳样。快放我下来!” 沈绥仿佛她才是孩子一般地撅着嘴,很不情愿。但又拗不过张若菡,真怕闹太过她生气了,于是只得放下张若菡。张若菡看她一眼,知道她委屈了,想了想,趁着沈绥弯腰,侧脸接近她唇边,突然迅雷不及掩耳地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般转身,抱着孩子就走。 沈绥顿时愣住,回味了片刻,随即爽朗的大笑在张若菡身后响起。张若菡抿唇忍笑,便听沈绥在后面追上来呼唤她的声音: “莲婢!等等我!再来一下!” “不要!”张若菡道。 “再来一下嘛~~~” “不要!”张若菡很嫌弃,这人越来越缠人了,牛皮糖也似。 小凰儿全程玩着手里的新玩具,不打算理会她的阿爹和阿娘,这孩子大概已经明白了,这样的场景,她以后还会看很多很多年。 …… 沈缙正推着轮椅,在蜀县宅邸的别院内,望着那株盛放的夹竹桃发愣。千鹤与颦娘陪在她身侧,正在处理新一批的草药。宅邸,是沈氏早年间在此买下的田宅,如今算是她们暂时落脚的地方。昨日是小凰儿的抓周礼,可惜的是沈缙近些日子身子不大好,一直卧床,今日才稍微有些精神出屋。阿姊没有打扰她,她也就错过了凰儿的抓周。颦娘说,孩子抓了脂粉盒与丝带,沈缙笑言,这孩子长大会开拓长凤堂的脂粉与丝绸生意。这个解释,倒是更合了颦娘的心意。她可不希望孩子以后变成一个只会梳妆打扮的无知妇人。 “我看啊,脂粉盒与丝带,代表着招蜂引蝶、掷果盈车也说不准呢。”颦娘捂嘴笑道,“你们尹家人,素来都是这般招人爱的。看小凰儿这底子多好,将来长开了那可不得了,爱她的人海了去了。” 【颦娘,您别瞎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沈缙苦笑道。 颦娘吐了吐舌头,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眼瞧着沈缙情绪低落了下去,千鹤向颦娘暗中打了个手势。颦娘会意,拍了拍她表示明白了,便悄悄离开,留她二人独处。 千鹤双眼不方便,见颦娘走了,沈缙知道她有话要和自己说,便主动滚着轮椅靠近她正坐着的胡床。千鹤感受到她靠近自己身侧,伸出手来,摸索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握在手中,轻声道: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关于那枚血丹。” 沈缙沉默了片刻,凑近她耳畔,用气声在她耳边说道: 【我还没想好。】 “琴奴,你该明白当年的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嗯。】 “那你何须这般折磨自己,也折磨你阿姊?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你阿姊想你身体好,你自己也如此希望,为什么不服下呢?”千鹤道。 【但……那是尹御月的精血炼制的……】显然沈缙依旧无法接受这种相当于吸食人血的事,何况她对尹御月没有甚么好感。 “为何总是这般想,你只当那是药材,其实那也是血液与多种药材混合炼制成的,血液只是配方的其中之一呀。” 【但是,千鹤,这世界上所有人都觊觎我们尹氏的血脉,将我们当作大补的灵药。如果连我们自己也这般作想,我们尹氏……究竟算是什么呢?岂不是与猪羊一般,供人饲养,取血,杀食。即便猪羊死前也会惨叫挣扎,可它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自己会被杀食的命运了。咱们这农庄内养得猪,给它喂食同类的肉的残渣,它也能理所当然地吞下去。】 千鹤一时无语,她觉得这姑娘钻了牛角尖了,猪羊岂能与人相比,猪羊没有人的高智慧,当然不会考虑那么多。在它们被屠宰之前,它们永远是被生存牵着鼻子走的,只要有人喂食,它们就能一直顺从着活到生命的尽头。 二人默然了片刻,千鹤决定不再谈这个话题。她笑了笑,道: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该拜个天地,正式结成伴侣。” 沈缙低头笑了,抿了抿唇,凑到她耳畔道:【那……你去和阿姊说。】 她说话的气流温热,喷吐在千鹤的耳际,顿时渲染出一层妍丽的桃红色。沈缙瞧着那层红,美丽的双眼显得有些迷离。她抬起手来拨动了一下千鹤耳畔的发丝,然后再次凑了上去,双唇轻轻擦过她的耳廓,耳际细微的绒毛摩擦着她的唇瓣,痒到了心坎里。 大约是她的举动刺激到了千鹤最敏感的点,东瀛刀客的双颊绯红似火,双手紧张地攥着拳头。 “我真的……”千鹤有气无力地说道,语调中有种耐人寻味的迷醉与欲望,“想你的嗓子好起来,我想听你的声音。我觉得那会是天籁……你每日这般和我说话,真是磨人。” 沈缙被她说得咬住了下唇,一张俏脸红透了。 千鹤摸索着,触到了她的唇,指腹摩挲着,她的唇已然凑了上来。二人双唇即将接触时,她抽回了拇指,出其不意地轻轻咬了一下沈绥的唇瓣。 “和我想的一样,好软。”千鹤笑道。 沈缙恼羞地拍了她一下。 “咳哼……”冷不防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咳嗽声,沈缙吓了一跳,回首一看,发现阿姊正站在不远处,装作在看风景。 她顿时羞得抬不起头来。 倒是千鹤比较淡定,问道:“大郎,前来何事?” “千鹤,琴奴,你们准备一下,明日我们打算进山。前些日子派进山里的千羽门弟兄有回音了,他们找到进隐居地的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5.第二百二十五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隐居地的路不好走, 出发的队伍,算上孩子总共有二十三人,带了不少的行李, 用当地人养得能行山路的驴子驮着, 徒步入山。千羽门两名强壮的汉子身上担了个简单的竹步辇, 抬着沈缙走,千鹤就陪在一侧。沈缙怀中抱着凰儿,负责照顾孩子。因为大人都不在山庄中,孩子不可能单独留下来, 因而也一起带入了山里。这样的步辇还有两驾空的, 以备不时之需。 穿越沙漠, 翻过雪山,走过草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凶险,这蜀地大山中的山路, 反倒显得轻松闲适。一行人一面欣赏着山中原始壮丽的景色, 一面踩着脚下湿软的土地走入雾瘴中。 这里的雾瘴并不是有毒的, 单纯是因为这里的地形是山谷凹地, 水汽不容易消散,聚集后形成的大雾。但是因为特殊的环绕交叉式地形, 很容易使人迷路。这种地形, 让沈绥和忽陀想起了曾经在江陵悬棺葬崖边, 包围着周家村的那种地形。只需要在一个特殊的地方树一个地标, 就会使人不自觉地原地打转。因为人在辨识路途的过程中, 总会不自觉地去寻找地标,反之,地标往往也会成为迷惑人的所在。 虽然隐居地的雾瘴与地形之复杂显然在周家村之上,但对于掌握各类阵法与机关术的千羽门来说,破解起来并无困难。且,沈绥曾经在家中找到过类似的迷阵图册,那还是她身在金陵那些年,无事中翻书看到的。当时不理解这是什么,后来才明白其实就是家族曾经的隐居地的迷阵。由于那里早已没有人居住了,这图册也不算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就收藏在了金陵老宅的藏书阁中,只要是家中人,都能看到。 如今想来,当时周家村周边的迷阵估计正是伊胥设下的,后来被安娜依破去。 隐居地也有一个很显眼的路标,那就是在入口处之外,有一片镜子般的湖。这片湖占地不大,一刻钟就能围着绕一圈,但是这片湖却很能迷惑人的方向感,四周的山峦似乎都长得一模一样,遮天蔽日,完全无法辨别方向。似乎走哪个方向,最后都会回到这片湖边。因而当地人称这片湖为死灵湖,认为这湖的湖底联通地狱,是召唤亡灵归来的地方。活人靠近,会被吸走灵魂,徘徊在此处无法归去,直至死亡。传说当年有一位尹氏子弟出山后回归故里,不慎引来了一个有心之徒。奈何此人最终似乎也没能进入隐居地的大门,一直被困在这片湖的周围,徘徊又徘徊,直至投湖自尽。 这水下有多少亡魂,恐怕也真的数不清了,起名为“死灵湖”,倒是实至名归。 千羽门的弟兄早已熟悉了路径,沈绥一行人在早先探路来的兄弟的带领下,穿越复杂的丛林地形,看到了一处隐蔽的山洞。拨开厚厚遮盖的藤蔓,一行人从山腹之内横穿而过,见到洞口亮光后,顿时豁然开朗。眼前的景象,让人惊呆了! 洞口位处悬崖之上,边沿有一条杂草丛生的石子小路蜿蜒而下。从崖上向远处望去,对面的山体之上满是阶梯状的农田,不过如今早已荒废,大量野草、树木生长其上,有些看不大出来了,只能隐约辨认出梯状的山坡。农田间,有一处激荡的瀑布挂下,在山坡底端的深潭汇聚,水潭的边缘,还能看到水车,隐约能辨识人工挖凿的水渠将瀑布的水引入田内。这大约这就是最为天然的灌溉水渠了。 就在那一大片农田之下,能看到掩埋在荒草中的大片大片的房屋。木竹造建筑,或许是因为地处山谷比较潮湿,房屋都是高脚屋,避开湿气,屋子下方可以饲养家畜。这类房屋,在西南这一带很常见。 只是,毕竟荒废的时间久了,这些房屋地下都长满了荒草,几乎蔓延到了屋身的中段位置。看起来,仿佛是一大片浮在草上的房屋。 再往远处眺望,能看到大片房屋最靠近瀑布的位置,有一处奇怪又高大的石质高台。多层阶梯一直堆了十多米高,最顶层有着木造的环状高楼建筑,样式十分古老,显然并非是现在的建筑样式,或许是春秋初年的建筑,只是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图纸留下,谁也不知道那时候的建筑是什么样。不过如今看起来,已然有了后世建筑的雏形了,特征是建材比较原始,梁柱都是大段大段未经修饰的原木榫卯咬合拼接而成的。 他们眺望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从进来的洞口往崖下走。顺着石子路,一路进入这个神秘古老的荒村之中,一种新奇又莫名恐惧的感觉逐渐浮现。穿行在高耸到几乎能掩埋一个人的杂草丛中,看着两旁废弃的木竹质房屋,一种苍古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掩藏不住好奇心,尝试着进入了其中一家。屋门是两片木板,单纯挂上去的,如今已然腐烂成地面上的一堆朽木,只留上半部还挂在门框上,看得出主人离家时,有好好地关上门,似乎并非是完全不打算回来的感觉。 屋内几乎空空如也,家具基本腐烂光了,地板走上去都相当危险,很多地方都已然坍塌出大洞,除了主体架构的木柱附近比较结实之外,其他地方几乎无法下脚。张若菡甚至从脚下的破洞口看到了草丛中爬行的蛇,她素来害怕这些东西,面色苍白,一直抓着沈绥的衣袖。 之后她们又在屋后发现了一个老旧的、用石头和泥土砌城的炉灶,这里大概就是炊煮饭食的地方了,灶台上甚至还能看见一些陶制的小坛罐,大约是存放调料的,但是里面的东西黑乎乎的一团,散发着一股霉味,已然无法辨认是什么调料了。 因为不方便,且存在危险,沈缙抱着孩子,与千鹤等几名千羽门兄弟并未进来。沈绥等人在检查完这间屋子后,也很快从后方绕了出来。看得出来,这里的人生活得比较原始简陋,但当年应当尚算富足闲适。村庄不用井水,汲水都是从瀑布潭水那里。这个山谷并不宽广,村庄完全是围绕着瀑布建造起来的,每家每户抵达瀑布深潭的距离都差不太多。 这些房屋都大同小异,他们的目的地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建造在瀑布旁的那石台高楼了。 “这里应当是尹家嫡系的住处吧。”张若菡在靠近石台高楼的过程中,与沈绥说道。 “恐怕就是的。”沈绥道,“虽然大部分的房屋看上去都比较平等,条件差不多,可还是存在差别啊,尤其是尹氏嫡支,那是家族最重要的血脉,从这众星捧月的状态就能看出来了。” “我看这村庄,顶多就住个五百人差不多了,如此说来,尹氏和外面那些豪门大族还是不能比啊。”颦娘插嘴道。 “那是自然,山东豪族、五姓七望、江南门阀这些大世家,都是居住在外界广袤土地上的人,能接触到更多的资源、更多的机会,自然而然发展迅猛,家族成员成倍增加。尹氏虽古老,但一直避世,不接触外界,生老病死都维持在一个很均衡的水平上,自然也就不存在扩张的现象了。只是,即便发展如此缓慢,尹氏到了南梁时期,还是不得不出山,很大的原因就是物资匮乏,这个山谷,已经无法再继续养活这个避世的村落了。”沈绥接道。 张若菡点头,也道:“而且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村外的迷雾中徘徊,村内的危机感日益加重,当时肯定是觉得这里就要暴露了,藏不住了。既然如此,不如事先迁走。” “好像是说,一个族内弟子外出归来时,不小心带回了一个有心人是吧。”颦娘道。 “嗯,不过记载中也没发生什么事,恐怕这个人不是离开了,就是死在了外面,总之没能进来。就算进来了,恐怕也没能再出去。”沈绥道。 这话听得张若菡脊背一寒,沈绥感受到她有些恐惧,笑道: “说不定也就留下来生活了,这里毕竟不止尹、伊两家,也有很多外来人一直生活在了这里,成为了尹、伊两家的女婿或者儿媳。” 真的只是留下来生活了吗?还是以别的方式被永远地留了下来。这恐怕是再也无人可以解开的谜题了。只是,最终她们也无权去指责这其中的道德问题。生存与道德,往往不是应该被放在一起衡量的事物。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就是这样的道理。无饭可吃无衣可穿的人,亦或尹氏这样暴露秘密后性命随时会被外界觊觎的人,为了生存下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做任何选择,都无可指摘,因为他人根本没有立场去指摘。 一行人开始攀登那石台高楼,这栋建筑的建造显然是花了功夫的,虽然靠近水边,但是因为木料都是用得名贵的油性桧木木料,房屋主体结构几乎没有腐朽损坏。石台的面积有限,但建筑物内部却显得十分宽敞。尤其是楼阁式的建筑内有很多很多的房间,可以想见那时候的嫡支的子弟,其实人数还是很多的。 楼阁有九层,是很特殊的环形建筑,与武皇兴建的洛阳的通天圣堂有几分相似,但又有不同。主要的区别在于,这座九层楼阁中央开了天井,与天地相通。天井内甚至还留有当年的祭祀坛,确实是非常古老的氏族内才会出现的景象。这让沈绥想起了邪教地下总坛的九层楼阁。她总觉得这并非是巧合,或许作为总坛建造的设计者,尹御月其实也回来过这里,见到了这石台之上的九层高楼,于是在楼兰的地下仿造。 一行人进入楼阁后,率先来到了祭坛这里,便看到了祭坛边缘立了一小块石碑,其上还刻着一种十分复杂晦涩的,金文尚未完全演化成篆书的文字,读起来十分费劲。好在字不多,连蒙带猜,也能猜出来写了什么。 “受命于天,受惠于地,受制于人。天地可名,人未名。”沈绥轻声读出了这句话。她话音一落,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一种不可名状的,与先人得到共鸣的感觉,使得在场所有人头皮发麻。尤其是沈绥与沈缙姊妹俩,身为家族的嫡系成员,感触更为深刻。 众人绕着祭坛走了一圈,沈绥很快就在祭坛的侧面发现了九幅石板刻画。画面上分别描述了九种不同的场景。其一为一大群人长途跋涉的场景,为首一位女性首领显得格外显眼;其二为开拓荒地、种植庄稼的场景,以一位教授种植的女性为主角;其三为建造祭坛的场景,以一位男性为主角;其四为祭祀天地的场景,以一位上了年纪、打扮似巫师的老年女性为主角;其五为生育的场景,奇特的是场景中没有一个男人,全是女子,正在生产的女子身旁有另外一名女子陪伴,四周还刻有凤凰纹,象征着血脉降生。其六为一大群勇武善战的猎人在丛林间打猎的场景,其中有男有女,生动活泼,为首的一位男性猎人显得格外高大勇猛,径直面对凶猛的野兽;其七为养蚕和纺纱织布的场景,奇特的是纺纱织布亦是有男有女,完全不是外界男女分工的常态,为首的亦是一名女性。 其八为医疗的场景,只是这场景,却显得十分特殊。因为医疗的方式是先从某位女性成员的身上取血,然后涂抹在病患的伤口处亦或制成汤药后喂人服下。这幅图沈绥看了之后怔了许久,才移开视线,却不经意发现,琴奴也和她一样,盯着这幅石版画出神。沈绥没有出声打扰。 其九为死亡葬礼的场景,死去的人,似乎都被送到了那处瀑布的后面,主持葬礼的亦是一名女子。 九幅石板刻画的下方,刻了几个字,沈绥仔细辨认后,念道:“大庇佑九贤图。” “这九幅图,涵盖了祖先迁居来此、努力生活的全过程呀……”颦娘感叹道。 “九幅图里的主人公,应该就是九贤了。”张若菡道。 “嗯,我曾在族中传下来的一本书中看到过九贤的字样,只是记载已经很模糊了。”沈绥道。 他们很快参观完了祭坛与九层楼阁,这里早已是空无一物,也无甚有意义的东西留下,除却那十倍和祭坛上的刻画,得不到更多的信息。 最后,他们打算穿越瀑布,进入瀑布背后的洞窟看看。只可惜,沈缙与孩子是进不去了,于是留在了外面。张若菡亦没有进去,她陪着沈缙在外,接过了照顾孩子的任务。 看着沈绥带着几个精壮的小伙子进了瀑布,张若菡一面轻轻摇晃身子,哄着熟睡的小凰儿,一面对沈缙道: “琴奴,来到祖先曾经隐居的地方,有什么感觉。” 沈缙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6.第二百二十六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瀑布后的山洞内, 是一幅让人无比震撼的场面。数丈高的洞窟, 从东至西, 一整面弧形的墙壁之上, 被打出难以计数的佛龛似的小洞。每一个小洞内,都会供奉一个骨灰坛, 骨灰坛上会有一个连成一体的石牌位,其上写明逝者的身份与姓名。这些小石龛已有三分之一被占满, 还余下三分之二的位置未曾有亡者进驻。 洞窟中央,放置一口高度可达成年男子颈部、三人合抱的大油缸, 油缸上方点满了长明灯,长明数百年,未曾熄灭。 最为独特的是, 油缸的造型乃是凤凰的造型。双耳雕刻成凤凰首, 缸体外延展出两对长长的羽翅,那些长明灯就是放置在这羽翅之上的, 缸体中的油利用高低差自然灌满羽翅之上的沟壑, 随着缸内的油面的降低, 翅膀也会自然降低高度, 永远保持在比油面低一些的位置。长明灯放置其上, 完全不需人工添油, 如此连续燃烧数百年无碍。 火葬,是如今大部分人都无法接受的葬式。然而, 尹氏的老祖宗, 早在很多很多年前, 就开始实行火葬了。或者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这山谷中可利用的藏地不多,不得不选择如此的葬式。但沈绥却觉得更多的是因为一种血脉的认同。南方朱雀火凤凰,化为灰烬涅槃重生,这是鸾凰血脉的信仰,自然而然也就融入了家族的葬式之中。 不知为何,沈绥忽然有些鼻酸泪目。大约是这么多年了,她终于体会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归宿感。曾经的遗世漂泊,这个家族就好像一叶浮萍,随波逐流,不知何处才是家乡。世上人皆与我不同,唯我孤独孑然,踽踽独行。但是在来到这里之后,她才有一种魂归故里的感觉。这里才是我的源头,是我血脉同根生的人们长眠的地方。 我们或许很特殊,也或许很普通,我们是鸾凰血脉继承者。 沈绥忽然有个想法,或许她该尽自己的所能,将这个曾经的隐居地保留下来。她不希望,这个她们家族的魂归处,就这样一直衰败下去,直至消失。 沈绥在葬洞中最后的发现,是在一个小石龛内找到了一小块粗糙雕刻的石牌。那石龛内部并没有骨灰坛,只有这样一个石牌,上面刻着: 尹御月 魂归后葬此 果然,尹御月来过此处。沈绥其实早就有所猜想,且一直随身带着尹御月的衣冠灰烬。眼下,就在一名千羽门弟兄背后的竹篓中装着。见此情状,她取了那灰坛,将尹御月的衣冠灰烬放进了石龛,然后将石牌立起,作为牌位。 尹御月,究竟是好是歹,沈绥不知该如何评论。他或许走火入魔,太过想要长生不老。可他最终还是明白自己无法长生不老,给自己立下牌位,早早就订好了葬处,就是最好的证据。他为了一己私利,害了太多太多的人,可他却还是忠诚于他的家族,未曾将家族的秘密大肆传扬出去,亦未曾如他父亲的遗愿一般,向家族报复。可他太过痴迷于血脉之秘,从而引起了后来一系列的事,却也是罪魁祸首。这或许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因果往复。 “前辈,你究竟活了多久,长生不老之术究竟是否有效,我其实都不关心。但我希望你的研究是有成果的,至少我可以确定的是,鸾凰血脉拥有相当强的治愈能力。借你当年炼制的血丹一枚,给与我的小妹妹治病,想来你也不会介意。你是家族的罪人,但我还是将你安葬于此,如你所愿。当年杀害你的凶手,我会找到的,并非是为你报仇,我这一生永远都不会为了复仇活着。我想要的,是真相。若我找到了,你或许就能瞑目了。二十多年了,但愿我还能找到。就这样了,前辈……”沈绥双手合十,拜了一下,随即带领手底下的人出了葬洞。 沈绥等人周身湿漉漉地回到了张若菡、沈缙等人的身边后,将洞内的情形详细描述了一遍。让沈绥意外的是,她话刚说完,沈缙就打着手势道: 【阿姊,我做好决定了。那枚血丹,我会服下的。】 沈绥初时有些吃惊,但很快似乎就已经理解了妹妹想法转变的原因。她从腰包中取出存放着那枚血丹的匣子,递给沈缙,笑道: “那就赶紧服下吧,趁着你还没反悔之前。” 【不会反悔,我想了很久,今天终于想通了。或许我早就该来这里看看,看看我们的祖先是如何生活的,他们的信仰,他们的观念,与外界真是太不同了。】她取出了丹匣中的血丹,一仰头就吞了下去,仿佛只是吃了个什么很普通的东西似的,随即问道:【阿姊,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妹妹,是尹家人,对吗?】 沈绥眸中有泪光闪烁,一时哽咽,终于抬手抚了抚她的脑袋,道:“尽说些废话。” 沈缙低头笑了。 *** 开元十九年九月廿四,润州金陵,沈氏老宅。 秋风拂面,天有些凉了。但是沈氏内却热火朝天的,又是扎红绸,又是挂灯笼,仿佛要办什么喜事。但是奇怪的是,并没有筵请任何客人,大门紧闭。 说起这关起门来办喜事,恐怕也只能想到千鹤与沈缙的婚事了。自千鹤三个月前向沈绥提亲后,她们的婚事很快就上了议程。但是,毕竟一切都还要等到回了金陵再说。从蜀地一直走到金陵,沈绥一行人完全是重走了当年先人们迁徙的道路。这一场寻根之旅,带给众人很多很多的感触,沈绥似乎觉得自己内心多了些什么。那是一种很特殊的责任,她觉得她有这个责任继续挑起家族传承的重担。并非只是血脉,沈绥觉得,她需要建立的是家族的信仰,一个家族培养出来的人,要有这个家族的精气神。从前的尹氏或许缺乏了一些精神层面的东西,因而家族中出了叛徒,惹出了这么多的乱子。她希望从此以后家族的每一个成员,都能养成尹氏才有的精神。 坚韧不拔,开拓进取,乐观处世,忠贞不渝。这十六字家训,是她初初刚定下的。坚韧不拔与忠贞不渝是之前家族中一直在强调的,但是开拓进取与乐观处世,家族中却极度缺乏,这或许才是望舒郎、尹御月、伊胥这类叛徒出现的原因。沈绥认为这样的精神是必不可少的,至少她自己,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哪怕再苦再痛再难,她都能苦中作乐,寻找到隐藏在黑暗中的光明,并为之奋斗。有了目标,自然也就有了动力与向上心,背叛自然也就不会出现了。 否则,现在的她早已不知走向何方了。 只是看着开拓进取、乐观处世,这四个字,沈绥却依旧觉得太过轻佻,因为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尹域。尹域也是一个有这样精神的人,可是她最终却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人力有时尽,当年尹域面对的一切超出了她的能力范畴。哪怕再有着精神上的坚韧不拔与乐观,恐怕也是难以为继。 家训之事被她暂时搁置了,最近她有些迷茫,时常发呆,内心情绪实则十分低落。能和莲婢凰儿一起回到金陵老家,以及妹妹婚事将近,怕是她近来唯二比较开心的事了。 琴奴和千鹤的婚礼办得很简单,因为都是女子,也不像是一般的婚礼仪式那么复杂,还需要嫁娶之类的分别。只是搭了青庐,摆了酒席,祭祀天地,合卺共牢,就结束。 沈绥已然换上了赤色的礼服,梳妆完毕。张若菡还在屋内打扮,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她坐在廊下,看着小凰儿在院子里玩耍,有些出神。 凰儿正拿着棍子在地上戳着什么,全神贯注的,一岁零三个月的小家伙已经能颤颤巍巍走起路来了,头顶梳了一对特别可爱的角辫,随着她笨拙的动作一摇一晃。粉嘟嘟的小脸蛋带着一种孩子才有的纯真的表情,乌亮的大眼睛内充满了童稚的好奇与快乐。 不多时孩子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递给沈绥道: “阿爹,虫虫……” 沈绥一看不由笑出声来,这孩子竟然挖了一大团蚯蚓出来。 “厉害啦凰儿,给阿爹看看。”说着就从孩子手里提溜起那条蚯蚓,盘在手里玩。凰儿一脸新奇地望着阿爹玩蚯蚓,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一个气恼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 “赤糸,你带着孩子做什么呢,把手搞得脏兮兮的,快去洗手!马上婚礼就开始了!”梳妆完毕的张若菡出现在了她们身后,斥责道。 沈绥吐了吐舌头,忙丢了蚯蚓,拉着凰儿去洗手。凰儿还在惦记那条蚯蚓,一直扭着头看。但是因为怕阿娘发火,她也不敢哭闹,憋着小嘴显得有些恋恋不舍。 张若菡是真的有些郁闷,这娘俩怎么都一个德行,好奇又好玩,这世上似乎没什么东西是她们厌恶的。而张若菡是发自内心的讨厌虫子,看到娘俩玩虫子她就受不了。佛家说爱惜飞蛾罩灯纱,张若菡却永远都是那个被虫子吓跑的人。 洗完了手,沈绥抱着凰儿,与张若菡一道往青庐行去。不多时,便看到青庐外忙碌的尹家仆从们了。这些仆从都是老人了,起码当年沈绥受了重伤回到金陵之后,他们就在这里,很多人甚至照顾过沈绥的父亲尹域。见到沈绥一家三口来,老人们脸上都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掀开帐帘,沈缙已然坐着轮椅等在内了。看到沈绥进来,沈缙笑着,竟然开口说话了: “阿姊,来了啊。” 三个月前服下的血丹有了出色的治愈效果,后来沈绥也会定期放一些血出来提供给颦娘做沈缙的后续治疗,沈缙再也没有拒绝过。 “怎么样,感觉如何?” “有点紧张。”她略显羞涩地低下头,一身凤冠霞帔,显得她愈发的娇艳可爱。素来男装的她忽然换上大婚的女装,实在是给人一种无比惊艳的感觉。 “我妹妹真漂亮。”沈绥笑着赞扬道。 “阿姊,别闹我了。”她是真的不好意思,“来,凰儿,给阿叔抱抱。” “阿叔?”凰儿有些混乱,她不大明白为何阿叔穿成了这样,有些认不出来了。沈绥笑着将孩子送到了沈缙怀里,没有去理会孩子的疑惑。凰儿素来适应能力极强,别家的孩子,父母亲换一身衣服,认不出来了,可能会大哭。这孩子却不会,她很快就发现这是她熟悉的人,于是自动忽略穿着的问题。 “琴奴,感觉怎么样,嗓子还有痒吗?腿脚如何?”张若菡关心道。 “嗓子不痒了,基本上已经完全恢复了。”她的声音还显得有些沙哑不自然,说话音量也很小,毕竟十多年未曾发过声,还有些不大敢用自己的嗓子。不过能听出来,沈缙本来的嗓音是非常悦耳动听的女声,若泉水叮咚,清脆极了。 “腿脚不像以前毫无知觉,我能感觉到,但是还是动不了,我试了试,只能稍微挪一点,脚指头也能动两下。”沈缙继续道。 “没关系,多练练,时间久了,自然能恢复。”张若菡鼓励道。 “嗯,谢谢阿嫂。”她笑道。 不多时,另外一位新娘也在颦娘的搀扶下入了帐。又是一位素来男装的女子第一次换上女装,千鹤给出的美却是一种坚韧不拔的美,不娇艳不婉约,刚正大气,十足得符合她的性格。蒙眼的黑布被换成了红布,她的手被交到了沈缙的手中。二人双手交握,彼此心领神会地一笑。 婚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忽陀唱礼,沈绥看着她们合卺酒,共牢食,结发为伴。一时真是感慨万千。她想起了两年前与张若菡成婚时的场景,又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抱妹妹的场景,一幕一幕,历历在目。她想起了千鹤悲惨的身世,想起了她在这里无依无靠,只剩下这样一群人在身边,不由得心酸又欣慰。 最后新人给她奉茶时,她竟没能控制住感情,流下泪来。张若菡倒是笑了,她发自内心地喜悦,喜悦她心疼的琴奴和千鹤,能找到彼此毕生的归宿。 礼成,洞房夜,孩子已然熟睡,沈绥与张若菡携手在院中望月。 她们半晌无语,静静彼此依偎。 “我真希望一切都结束了。最后,张若菡轻声道。 “放心吧,不会太久了。”沈绥笑着回答,握紧了她的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7.第二百二十七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开元二十一年五月十八, 长安。 时近中午, 通化门口出现了一群人,聚在门口的无名茶肆边, 一面吃喝一面闲聊, 似乎是在等待谁的到来。他们总共七个人,身上的穿着都挺寻常, 除却为首的一位年轻男子, 一身青色锦缎云纹圆领缺胯袍,戴黑脚硬幞头, 面庞俊雅英挺, 十分惹人注目。 茶馆的茶博士为他们斟了第五遍茶, 男子笑着说了声多谢。茶博士被他那漂亮的笑容晃花了眼, 终于忍不住道: “郎君这是在等人啊。” “是。”男子笑着回道。 “冒昧问问, 这是在等谁?”茶博士问道。 “哈哈哈, 不可说不可说。”男子神秘地眨了眨眼,笑道。 茶博士倒也没觉得尴尬,一来男子的举止谈吐让他觉得如沐春风,二来他在这通化门口摆茶肆也有好些年了, 经常要与各路人等打交道,早已成了人精, 能说会道。于是立刻转变话题道: “我瞧着郎君好生年轻,可是刚刚及冠?” “哪里哪里, 去年已过而立。”男子摆了摆手道。 “啧, 真看不出来, 郎君生得真好。”茶博士赞叹道。 男子大大方方说了句谬赞了。 “唉,这天热了,郎君们也是不容易,小店有冰镇的酸梅汤,可来一碗否?” “善哉。”男子点头。 茶博士这下可开心了,这几个人坐在这里真是照顾他生意,出手也大方。只是他还是很好奇,什么人能让这样一位气质风度绝佳的郎君一大早就等在此处。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七个人,觉着都是手上有功夫的人,瞧气度就是习武之人,再看看那龙行虎步的姿态,心里就确定了八成。而且这些人身上都配着兵器,虽然都用布条裹着不见光,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习武之人没关系,只要别在咱这小摊上闹事就行,茶博士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 又坐着等了一会儿,一名眼尖的男子似乎看到了城门口有人进来了,提醒了一下那位郎君,那郎君丢下茶钱,立刻带着一群人解了马,牵着马迎了上去。整个过程竟是一句话也没说,茶博士一点桌上的钱,发觉给多了,他倒也没有喊住那郎君,他知道这是赏钱。收了钱,他就抻着脖子往一群人前去的方向眺望,想要搞清楚他们迎接的是谁。 结果却吓了他一跳,只见那城门口竟然进来了一长队纪律严明的军队,且都是一水的女兵,能有一两百人。队伍打着“月”的军旗,老长安人一瞧便知,这是晋国公主的拱月军呀。 不得了,怪不得呢,原来是晋国公主。茶博士心中感叹。只是,晋国公主不是在边疆带兵吗?这怎么突然就回来了?长安城的老百姓虽然坊间巷尾经常能打听到朝野的一些小道消息,可具体的情况,肯定不会是很清楚的。 晋国公主再回长安,迎接她的却只有这一群身着便服的男子,未免有些寒酸了。照道理说,京兆尹该出动的。难道说,是低调秘密回城?可这阵仗也不低调啊,一两百的拱月军进城,谁都能察觉到。 是不是宫中出了什么事了?茶博士暗自猜测。 先头的拱月军过去后,很快,一架宽敞舒适的马车进了城,只见那郎君在马车前作了一揖,竟然径直丢下自己的马,进入了马车之内。马车很快继续出发,剩下的男子们拱卫在马车四周,随队出发。目标自然是位于长乐坊的晋国公主府。 原来那郎君是晋国公主的身边人,真是真人不露相啊。茶博士唏嘘一通,最后也只能擦擦桌子,收了茶碗,心想着这么个大人物在我这喝过茶,也算是一大幸事了。 …… 沈绥掀开车帘,进了马车。打眼一瞧车内的景象,不由觉得有些滑稽。 车中坐着的三个人,呈现出一种很不自然的空间分配的状态。车内空间分明很大,李瑾月却与徐玠挤在一起,反倒将大部分的空间都留给了坐在一旁的杨玉环。 四年未见,李瑾月与徐玠的变化都不算大,唯一的变化大约是幽州粗砺的风沙气候,在她们面庞上留下了一些痕迹。除此之外,岁月并未添加皱纹,倒是二人周身的气度发生了变化,军人气更重了,尤其是徐玠,虽然身子不好,平日里也不会上沙场训练。可她看起来,却是一派儒将的气度,文武兼备。而李瑾月身上的威严更重了,在幽州这么多年,她已然经营起了大好的局面,眼下河朔三镇,尽在她掌握之中,大唐有将近一半的军事力量,是要听她指挥的。 变化最大的要属杨玉环了。这个印象停留在十一岁的少女,眼下已然初初长成大姑娘了。十五岁的女孩,已过及笄,也到了该婚嫁的年纪。这许多年来跟着李瑾月在军营之中,她也算是被锻炼了出来,原本身上的娇柔气息几乎瞧不见了,倒是举手投足有了英气,气度更加沉稳。 只是这些细微的气质变化,需要仔细观察才能看出来。杨玉环的美,几乎可以遮掩一切。当初她还是个女孩时,容貌就已然美不胜收,如今十五岁,就好似牡丹之含苞一瞬盛放,那一刻扑面而来的美丽,让人无比惊艳。她的身段愈发挺拔婀娜,原本有些微胖的脸颊纤细起来,更加能够凸显出她五官的精致可人。她未施妆容便已如此,难以想象她装扮起来会有多么美。她身上天然的体香愈发绵长诱人,沈绥一进车厢,就被这体香沁入心脾,周身舒泰起来。 瞧着沈绥进来,杨玉环率先打招呼,车子里不好行礼,她只是举手一揖,道一声: “沈先生,许久未见。”她的声音也成熟了,再不是从前女孩子家的音色了,这一开口说话,便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诱人美态出现。 “玉环长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沈绥笑道。 “你这人,一进来怎的不与主君行礼,反倒总是望着旁人。”沈绥这边正打招呼呢,一头的李瑾月开口了,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调侃道。 沈绥嘴角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杨玉环莫名觉得面庞发烫,转过头去望向车窗外。 “是是是,臣失礼了。臣沈绥,拜见晋国公主阁下。”沈绥忙夸张行礼。 “得了吧!”李瑾月笑骂着拍了她一下,将她拉到了身边坐下。 “玉介,久违了。”沈绥又向徐玠打招呼。 “久违了伯昭,晚上一起喝酒。”徐玠隔着李瑾月向她笑着,做了个喝酒的动作。 “伯昭,我看你近些日子在金陵有些乐不思蜀了啊。”李瑾月继续调侃沈绥。 “哪里不思蜀,天天惦记着您呢。”沈绥臭起李瑾月来也是毫不留情。 “说真的,莲婢和凰儿可好?”李瑾月决定不和她斗嘴了,反正斗不过。 “都好,刚到长安,在家中休息呢。”沈绥笑道。 “哎呀,转眼间,凰儿都四岁了,咱们都老了。”徐玠感叹道。 “瞎说,我今日还被茶博士夸年轻呢,说我看着像刚刚及冠。”沈绥道。 “是吗?那咱们是一样的。”李瑾月很不要脸地说道。 “你……”沈绥乜她一眼,然后坏心眼道,“还是让玉环评价一下,公主看起来年轻吗?像不像刚及冠?” “唉!”李瑾月忙抓住沈绥,显得有些慌乱。 杨玉环抿唇憋笑,最后还是很给面子道:“当然年轻,看起来像刚及笄。” 沈绥和徐玠大笑出声,李瑾月尴尬地咳嗽两声,不经意对上杨玉环那双漂亮的凤眸,一瞬又移开去。杨玉环面庞带笑,眼中光芒却黯淡了下来。 玩笑开过,言归正传。 “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武惠妃之事罢。”沈绥说道。 “嗯,两个月前接到圣人的传令,让我低调回京,武惠妃近来身体状况很不好,恐怕时日无多。”李瑾月道。 “这武惠妃病危,本与你无关,却找你回来,怕是有一番别的考虑。”沈绥道。 “反正不会是再让我联姻了,我毕竟与长雪已经成婚五年多了,这婚姻,他也不能说没有就没有。” 徐玠接过话头道:“虽说如此,可武惠妃若是没了,这朝野的局势,怕又会有变化。牵扯到寿王与忠王之间的储位争斗,寿王没有了母妃,怕是势单力薄,将瑾月召回来,可能是为了制衡忠王。” “玉介此话在理。”沈绥道,“这是最大的原因。” 李瑾月点头:“我省的。此番回来,我也是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 “长雪兄没有和你一起来长安?”沈绥问道,之前她只与李瑾月简短地通过一次信,信中也未曾提到有关李长雪的安排,因而有此一问。 “没有,我让他留在幽州,替我顾看一下幽州的政局。”李瑾月笑道,“别看咱们成婚是政治联姻,可如今却是统一战线的同袍战友了,他这个人瞧着不着边际,实际上办事还挺牢靠,有他在幽州,我也放心。此外,尉迟也留在了幽州,军队中的事有她管着。我此番只带了程昳回来。” 程昳就在队首带队前行,沈绥方才已经与她打过照面了。她笑道: “看来你与长雪倒是相处得不错。”提起李长雪,沈绥总想起自己在幽州时,因为被族婆婆下药,李长雪差一点对张若菡做出越轨之事,后来被自己踢了一脚的事。当时的不悦与愤怒早就没了,回想起来也觉得有些愧疚,毕竟对李长雪来说这是无妄之灾,祸首其实是自己等人。 “哈哈哈,时常一起喝酒,他是个很有趣的人。”李瑾月态度很大方,看得出来她确实不曾对李长雪动情。当然,关于这一点沈绥早已有所预料,李瑾月这个人恐怕这辈子都喜欢不上任何一个男子了。 她又不着痕迹地忘了杨玉环一眼,见这姑娘看似在张望车窗外的街景,实则竖着耳朵在倾听,不由得觉得有些无奈又好笑。 “伯昭,你呢?圣人让你巡查各地,剿灭邪教,你在外这么多年,他到现在还没有召你回去?”关于这一点,李瑾月与徐玠都不大了解,沈绥也未曾在来信中提过。 “圣人没有过问太多,他日理万机,邪教可能被他忘在脑后了。倒是大理寺今日下了召令,所以我才会提前回长安。昨日刚到,我就去大理寺复命了。”沈绥回道。 “哦?你外公如何?” “我还没来得及去拜访他,他年事已高,近几年身子不大好,一直在家中休养。大理寺的事务都交给了明少卿处理。唉……我打算明日抽空去看看他。”沈绥道,语气中显得十分歉疚。 “嗯,明日早间我得入宫面圣,你午后若是有空,来我府上一趟,四年前你在大漠的事,我还想听你详细说说。”沈绥虽然有在信中简略地叙述过大漠发生的事,但李瑾月很多细节并不很清楚。 “好。到时候,我把莲婢和凰儿也一并带过去。”沈绥应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8.第二百二十八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开元二十一年五月十九, 长安大明宫。 早朝刚过,朝臣们正沿着宫道缓缓出宫,或前往官署办公, 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方才的朝议。官至从七品下殿中侍御史的杨弼随着官员们一道跨出宣政殿殿门, 神色寻常, 一如既往地低调。他也不与任何人打招呼, 只是脚步匆匆, 往宣政殿西侧门月华门行去, 半途中四处张望,确认并无人注意到他。月华门并不是他寻常下朝后的去处, 这道门直接通往中书省官署, 并非是他一个小小的侍御史该去的地方。 只是今日非比寻常, 因为有一个人, 正在月华门外的廊下隐蔽处等着他。这个人, 便是近来奉诏秘密归京的晋国公主李瑾月。四年前,杨弼被沈绥收入麾下,从此成为晋国公主安排在御史台的暗桩。这四年来,他仕途并不顺,也绝不引人瞩目。但好歹从一个小吏正式进入了官员的行列。从七品下的殿中侍御史虽然官阶卑微, 但权力却相当大。只要是殿上官员谁的仪态、言行举止有所不妥,殿中侍御史便可当场弹劾。这个官职就是个得罪人的位置,因而反倒绝了结党营私的嫌疑, 很难会引起他人的怀疑。 他行色匆匆地来到约定好的地方, 最后确认了一遍没有人跟踪窃听, 这才放下心来。眼前,晋国公主已经在此久等了。他上前行了一礼,李瑾月虚扶一下表示不必拘礼。二人算是暌违四年后,打过招呼了。 “如何,今日圣人宣召,可有特殊意图?” “恐怕是的。圣人今日朝上宣布,寿王主持十五道采访使制任度,而命公主您协理各地府军都督监理制任度。” 十五道采访使,全称为全国十五道采访处置使,是圣人今年年初与中书省议定的一项新的官员制度。于天下十五道,即京畿(理西京城内)、都畿(理东都)、关内(多以京官遥领)、河南(理陈留郡)、河东(理河东郡)、河北(理魏郡)、陇右(理西平郡)、山南东(理襄阳郡)、山南西(理汉中郡)、剑南(理蜀郡)、淮南(理广陵郡)、江南东(理吴郡)、江南西(理章郡)、黔中(理黔中郡)、岭南(理南海郡),设置该使节,掌管检查刑狱和监察州县官吏。 这样一项重要的官员制度交给了一个刚刚年满十六岁的少年亲王主理,偏心之处谁都看得出来。而在这样一个非常时刻,忽然宣布让李瑾月参与军中监理制的任度,显然是要将她明着与寿王绑在一起。不过这一招相当高明,因为虽然明面上将李瑾月与寿王绑在了一起,实际上若论天下兵马的掌控,忠王还是高于寿王,忠王若是能与李瑾月疏通关系,还是占优势的。 这实际上仍旧是一招制衡。 “我省得了。” “此外,公主,您要小心弘农杨氏。”杨弼的神色显得有些阴沉。 “哦?”李瑾月挑眉。 “近来弘农杨氏与寿王走得很近,尤其是杨玉环的叔父杨玄珪,深得寿王宠幸。进来此人向寿王举荐了自己的侄女杨玉环,寿王听后很是向往,想要见上一见。今日圣人安排您和寿王于后宫相见,恐怕他就会提出这个请求。” 李瑾月眉头紧锁,没有说话。 “公主,您真正的立场实际上是两边都不靠,您是要在这二王之间争取自己的立足之地的。眼下,圣人有意将您往寿王那里推,您切不可反抗,表面要虚与委蛇,私底下要与忠王达成一致。在这二王之间周旋,让双方都觉得您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您才有可能挣出一席之地。因而,今日面圣,您千万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寿王年轻气盛,又受宠,说话或许会让您不愉快,您千万要忍耐。哪怕他真的开口问您索要杨玉环,您都要应承下来。您只要表现出一点抗拒,就会被圣人猜忌,怀疑您不是站在寿王这边的人,到时候好不容易等来的大好局面,可能就会有变数。”杨弼仔细谏言道。他知道李瑾月的脾气,也了解寿王的脾气,因而心中忧虑。 “我明白,多谢俊抚(杨弼字)提醒了。”李瑾月郑重点头。 杨弼又是一礼,然后迅速告辞离去。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李瑾月才走出了月华门,往延英殿而去。那里是此次圣人接待她与寿王的地方,说是摆了一桌家宴,为李瑾月洗尘。 她独自一人行至延英殿门口,便看到焦急的内侍省总监高力士正在四处张望。高内侍这许多年未见,双鬓白发竟是多了不少,已颇显老态了。李瑾月望之,不由有些唏嘘。 高力士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来了,忙迎了上来,道: “公主阁下,您可总算回来了,快请吧,圣人已然在等了。” “劳烦大内官了。”李瑾月向他行了半礼。她其实早与高力士照过面,因为来得早,圣人刚准备上朝,高力士便让她在偏殿暂歇,后来她借口舒展筋骨,独自出去转了转,高力士找不到她,故而心急。 高力士匆匆回礼,便带着她往殿内行去。 李瑾月入殿时,圣人与寿王已然在案后开宴许久了。李瑾月先是向圣人行礼,随后又与寿王交礼,这才入座。寿王在上首,她在下首。 龙案后的圣人,几年未见,竟也显出老态来了。只是精神依然矍铄,气魄依旧威严。唯独眉宇间有一丝愁云笼罩,或许是近些日子被武惠妃的疾病扰了心绪。 寒暄过后,宴会谈话进入正题。这一次家宴还真的显得简单,食物虽丰盛,可无歌舞相伴,连周围服侍的宫女内侍都相当少。圣人很快就向李瑾月问话了,先是简单问了问幽州那里的情况,又简单询问了一下李瑾月近些年来在幽州的生活如何。随后道: “晋国,朕知你这些年来于边疆劳苦,此番回来,也别急着回去了,于长安多住一段时间。惠妃身子不好,恐怕时间也不长了,若是她不幸蒙天感召,此后诸多繁杂琐事,还得麻烦你这长姊替幼弟操持……”说着说着,竟是红了眼睛。 他这一红了眼,寿王也受不住,扑簌簌流下泪来。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年轻人,身上还带着一股稚气,英俊的眉眼间总是笼罩着一股没来由的软弱之气。他的五官与生母很相像,可神态比之他生母之强势,简直大相径庭。哭泣起来,就好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李瑾月一时无语,不知该怎么接话。若武惠妃真的去了,此后的丧事也轮不到她来插手管,宫中自有一套流程。何况即便要她亲自管,武惠妃与她之间也无甚关系,李瑾月的母亲是先皇后,武惠妃又未曾封后,也不曾是李瑾月的主母,照理说李瑾月没有为其主持后事的立场身份。甚么长姊照拂幼弟,这可让她如何接话。 最后李瑾月只能道一句:“儿省得。” “阿父……”寿王抹了抹眼泪,因为是家宴,也没有外人,他对圣人的称呼就显得很家常化,“眼瞧着母亲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儿心中焦急,却无能为力。唯独想起,儿尚未成婚,希望能在母亲病重时得一贤妻,一来能圆了母亲的心愿;二来也能为母亲冲喜。” “难得瑁儿有这样一份孝心,朕心甚慰。瑁儿可有意中人了?还是要你阿姊替你物色物色?”圣人这会儿就给李瑾月下套了,绝不会让她置身事外。 寿王闻言竟是害羞起来,嗫嚅了片刻,才先看看李瑾月,又看向圣人道: “瑁听闻弘农杨氏杨玄珪之姪玉环娘子,年纪与瑁相仿,歌舞出众、才貌高洁,不禁心向往之。又听闻,玉环娘子这些年来一直追随长姊在外,更有巾帼风范。故而今日冒昧,想恳求长姊牵线,让瑁可一睹佳人风采。” 圣人闻言哈哈大笑,点了点寿王,道:“瑁儿也是长大了啊。” 寿王愈发不好意思了。 圣人看向李瑾月,又道:“晋国,你意下如何?” 寿王也期待地看向李瑾月。 李瑾月心底一沉,暗道果真如杨弼所言,这小子彻底被杨玄珪那厮给蛊惑了。杨玄珪这厮,当初真不该留他一命,还将他送入弘农杨氏府中,这反倒给了他接触皇亲贵族的机会。这厮心思素来不纯,野心勃勃,总想着要往上爬,他哪里肯轻易放过自己侄女这样一个极好的可利用资源?果不其然,憋了这四五年,总算憋不住了。 想到这里,她又叹息一声。其实这事儿也怪她当年,本来她当年也是心思不纯,想着要利用杨玉环这个姑娘,献给圣人,为自己谋取好处。可如今事过境迁,她已经没有了这样的想法,可事情偏偏自己找上门来了。这可算是自讨苦吃,一报还一报了。 李瑁见她一时未曾答话,不由心下忐忑,追问了一句: “长姊可是有什么难处?若是玉环娘子不愿或有了婚嫁对象,瑁亦不会强求。” 李瑾月咬紧牙关,捏紧双拳,答应的话头在心口转了转又转,却发现竟是难以开口。寿王的神色迅速垂败下来,圣人的面色也显得不对劲了。李瑾月狠狠掐了自己一下,逼着自己开口道: “关于此事,瑾月亦不愿强人所难。玉环娘子确实未曾有婚配,容我回去问问她,若她愿意,咱们再定时间相会。” 李瑁神色顿时阴云转晴,欢喜道:“如此,真是多谢长姊了。” 随后的宴席上,圣人对李瑾月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慈爱”,而寿王也对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友爱谦恭。圣人与李瑾月说了很多的话,可话题再怎么绕,也绕不开一句“长姊莫若母”。他不厌其烦地暗示李瑾月,一旦武惠妃离世,那么李瑾月身为长姊,要承担起照顾幼弟的责任。 宴席过后,李瑾月陪同圣人和寿王一起去看了看卧病在榻的武惠妃,这个曾经光鲜亮丽的后宫嫔妃,竟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着实将李瑾月吓了一跳。据太医说,是忧思过度。可宫中都传闻,自从太子、光王、鄂王一党伏诛,武惠妃几乎就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夜夜被噩梦折磨,疑神疑鬼,以为他们回来索命。总之,让人颇为唏嘘。 从宫中出来后,李瑾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她坐着车马径直回了府,路上一直捂着额头,捏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直到归了府,她才放松下来。总管来报,沈绥一家已然在偏厅等候了,李瑾月面上露出笑容,立刻赶了过去。 这一进偏厅,她最先注意到的不是沈绥、张若菡,也不是小凰儿,反倒是一位拄着拐杖,端坐在墩子上的青年人。她愣了片刻,惊呼道: “琴奴?!你的腿!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9.第二百二十九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沈缙杵着拐杖缓缓站起身来,瞧她动作, 看来其实尚未好全, 仔细一瞧, 才注意到其实她的轮椅就在一边。 她微笑着对李瑾月一揖, 道: “卯卯姐姐, 四年未见, 甚是想念。” 李瑾月忙迎了上来,扶住她:“你的声音……”她一时被冲击得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只是不住地上下打量她,然后又向沈绥和张若菡投去疑问的目光。 沈绥笑了,道:“我的错, 你别急, 先坐下来,咱们慢慢说。” 沈绥不曾在信件中提及这些年沈缙身体的变化, 主要是这件事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 又牵涉到鸾凰血脉之事,她希望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哪怕是千羽门内的人,因而干脆就不曾在信中提及此事。沈缙也是继续装扮她坐轮椅、不说话的外在姿态,一直到进入偏厅,只余家中人后,她才站起身来活动了几步, 之后坐在了墩子上。眼下她只要能离开轮椅, 就必然会离开, 十八年了,轮椅她真的坐够了。 沈绥、张若菡与沈缙三人交替着,互相补充着将这些年发生的事讲述给李瑾月听。李瑾月一面听,一面逗起小凰儿来。这小家伙她真的是第一次见,长得实在太像张若菡了,不过眉宇间还能看出一点赤糸幼年时的模样,当然,其实赤糸的面相,也就眉目间变化不大,所以和现在的她也有几分相似。 这孩子给李瑾月的印象极好,首先一点就是机灵,一见到李瑾月就喊“月姑姑”,看得出来并非是临时教的,赤糸和莲婢恐怕平时就经常在孩子面前提她,所以孩子虽然没见过她,倒是不认生。这孩子口齿清晰伶俐,声音清脆,五官是极漂亮的,还笑得眉眼弯弯,无比可爱,李瑾月心一下子就化了,顿时把这孩子爱到心坎里。小家伙四岁,倒是不很调皮,大概是像张若菡比较多,至少比起赤糸小时候可安稳多了。抱在怀里也不闹着要下去,就聚精会神地玩着手里一个稀奇古怪的玩具,大概是赤糸做给她的。香香软软的一小团,抱着舒服极了。 抱着小凰儿,不知为何李瑾月忽然想起了数年前第一次见到杨玉环时,那时她亦是那般一个小女孩的模样,抱着恐怕也是这样的感觉吧。念及此,她顿时觉得自己简直无耻,脑子里都是些甚么龌龊的念想,急忙甩了甩头,把那可怕的念头甩了出去。 “卯卯?”恰逢沈绥正说到她们三年前回到金陵的地方,突然见到李瑾月摇头,有些莫名其妙。 “啊,嗯,没事,你继续。”李瑾月有些尴尬,面庞也红了。 沈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才继续道:“回金陵后,我就一直用自己的血温养琴奴的身子,那枚尹御月炼制的血丹药效是远远不够的,我大约每旬取一次血给颦娘配药,这对我来说倒是无碍,琴奴这些年过得辛苦,千鹤也是一直陪着她做复健。她坐轮椅太久了,要站起来就耗费了将近一年半的功夫,此后开始慢慢能走,更是困难,现在为止腿脚还不利索,走不快,也走不稳,只能依靠拐杖。” 李瑾月点头。 沈缙笑道:“辛苦是辛苦,但是这几年过得是真的开心。阿姊老是笑我,说我背影瞧起来跟个七旬老叟似的,弓着背颤颤巍巍。” “你这当姐姐的嘴里就是没个好话。”张若菡笑着斥了沈绥一句。 “就是啊阿嫂,你可得好好管管阿姊了。她现在欺负我更胜从前。”沈缙立刻趁机告状。 “是吗~~~”张若菡危险地拖长音节。 “哪有,我哪有!”沈绥忙不迭辩解,顺便给自己找队友,“对吧凰儿,阿爹有没有欺负阿叔?” 凰儿玩着手里的旋转木块玩具,头也不抬道:“不知道,反正阿娘一直欺负阿爹。” 在场众人顿时爆笑起来。沈绥捂脸,真是哭笑不得,她算是找错队友了,女儿可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她啊。 这一家人的互动,给李瑾月带来了久违的欢乐。可是玩闹过后,还是得言归正传。沈缙带着小凰儿到一旁偏厅的书架上翻书看去了,沈绥、张若菡与李瑾月三人围在一起,谈论起今早上朝的情况。李瑾月叹了口气,如实说了。沈绥闻言沉吟了片刻,道: “卯卯,你到底愿不愿意将玉环嫁给寿王?” “我……”李瑾月刚想开口,就被沈绥打断了。 “我要听实话。”她说。 “实话是,我不愿意。”李瑾月沉下面色道,“但此事并非我的意愿所能左右。眼下,我别无选择。” “不,你有选择,就看你怎么取舍。”沈绥尚未开口,张若菡就道,“要么,就是你挡在她身前,挡下所有的事;要么,你就把她推出去,为你承担一切。”在这件事上,她显然站在杨玉环的立场上,对李瑾月是有些怒气的。 “莲婢……如今的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将她推出去为自己承担一切的事来,我是她的长辈,我的身份、地位、能力都大于她,我要是还这么做,我还是人吗?但是……”她心口发紧,一时语塞,说不下去了。 沈绥接过话头来,劝道:“莲婢,这件事的关键,还不是卯卯的意愿,关键是玉环的想法。这个孩子……从小颠沛流离,被送来送去,她没有归属感的。而她向来都是服从的那一方,很少会去表达自己的主见和意愿。我估摸着,这件事,她很有可能习惯性地又要牺牲自己了。所以我才要问卯卯,你到底愿意不愿意,你如果真的不愿意,就必须强势地替玉环做决定,替她挡了这件事。” “可是……我今早已然应下了此事。”李瑾月皱眉道。 “好在你话未说死,总还有转圜余地。”沈绥回道,“问题在于,即便我们替玉环强硬地做了决定,她又会是什么态度,又会怎么做,这个很重要。我最怕的是,她会为了你,做出一些傻事来。” “甚么……傻事?”李瑾月面色一白。 沈绥看了看她,没说话。李瑾月却已然明白了,她双手交缠在一起,吞咽一口唾沫道: “我会看好她的。” “你可决定好了?”沈绥又问她,“这可是要违逆圣人的想法的,对眼下的大好局势不会有任何帮助。” 李瑾月十分纠结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今早杨弼劝我,要应下此事,要将她送给寿王,要在忠王和寿王之间周旋出一席之地。如果我真的强硬挡下,那就是开局弃子,相当于直接认输了。” 沈绥一时沉默,一旁张若菡叹息一声,道: “卯卯,我知道你想要两全,只是此事,恐怕难有两全法。” 沈绥忽然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拉开门向外张望了一下,除却门,还有牖窗之外,她都检查了一番。然后才询问李瑾月道: “玉环现在何处?” “玉介正在给她上课,这些年已经养成习惯了,下午这段时间都是她读书的时间。放心,玉介心里有数,不会放她出来的,所以我才会让你们现在来。”李瑾月显得很疲惫,揉着眉心道。 “卯卯,我将我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说与你听,但这姑且只是我的建议,我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这最终还需要你做出判断和决定。”沈绥郑重道,“我希望,你能让玉环入寿王府,这对你而言益处绝对大于坏处。一来,你可以按照圣人的意愿,表面上与寿王结成同盟,为自己争取忠王与寿王之间转圜的余地;二来,玉环可以成为你的内线,将很多寿王私密的想法告知于你,甚至是你可以通过玉环改变寿王的很多想法和行为。三来,这是最为终极的目的,你或许可以利用玉环嫁与寿王之事,激化寿王与忠王之间的矛盾,亦或寿王与圣人之间的矛盾。 但是前提是,这一切都要建立在玉环真正同意,并且真心愿意这么帮助你的前提上。并非是你胁迫的,亦或者是她宁愿为你牺牲这种心态。我知道你不会接受,会觉得愧对于她。因而一开始,你就要与她言明这一切,看她的态度。” “唉……”李瑾月长叹一声,最终道:“你还是希望我利用她,这本就是你最初将她安排到我身边的目的。” “是,这一步棋我早已落子,这是很关键的一步棋,起到作用就在近前,我依然坚持我最初的想法。”沈绥坦白承认道。 “你真是……心狠呐……”李瑾月抬眸看着她。 “卯卯,你要为君,就要知道这条路有多残酷。我想这个道理很多人都与你提过,你心里早就明白的。只是你依旧仁义,因而你会觉得愧疚。”沈绥道,“想要得到,就要有做出牺牲的觉悟。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世上没有两全事。” 张若菡抿紧了双唇,她内心深处其实很不希望如此对待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可她却不打算表达自己的意见,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意见不重要,至少在眼下,这是李瑾月自己的事,就连沈绥都不能左右。沈绥又何曾愿意这般牺牲一个女孩子去为自己谋取利益,但是她还是这么做了,因为她早已有了觉悟。张若菡知道自己比起赤糸来,缺乏了真正的狠劲,很多时候她会忘记沈绥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唯独这种时刻,才会提醒她,沈绥这一路走来有多么的艰辛,她究竟牺牲了多少?是否曾经违背过自己的良心?都已不足为外人道。 “但是卯卯啊,我不是你,此事我能狠,但你却不同。所以我不替你做决定,这是你的事。你做什么决定,我最终都会尽全力帮助你。哪怕背离了捷径,走上了一条无比艰辛的道路,我也不会责怪你半个字,你放心,我已做好两手准备。”沈绥道。 “好,我明白了,你容我考虑些时日,我还需要跟玉环谈谈。”李瑾月道。 “当然。”沈绥点头。 这个沉重的话题过去,她们又聊了些轻松的。天渐渐暗下来了,也到了沈绥等人离开的时候了。小凰儿都犯困了,窝进了娘亲的怀里睡着了。沈绥等人向李瑾月告辞,李瑾月本想留她们过夜,但沈缙因为每晚都需要药浴,一次都不能落下,故而不得不打道回府。 临走时,李瑾月突然询问沈绥道: “你娘亲,找到了吗?” 沈绥闻言微微一顿,忽而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道: “她一直都在呢。” 李瑾月没听明白,但沈绥已然不打算再说了,向她拱了拱手,便带着一家人转身离去。 李瑾月望着黄昏中她们一家人离去的背影,不由深深锁起了眉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0.第二百三十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是夜, 李瑾月徘徊在公主府的游廊之中, 再往前几步,就是杨玉环目前居住的院子,可是她的脚步就是无法踏足那处。无数次鼓起勇气向那处迈步, 可走不出三步便顿住, 最后只能长叹一声又回身往回走。 她还记得从自己书房出发来此处之前, 徐玠看她的目光。那是一种严厉又悲悯的目光, 她从未在徐玠眼中看过这样的情绪。她催促着自己完成这件事,但同时又无比同情必须做出这种事的自己。李瑾月只觉心口像是压了一座大山般沉重, 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从来不知道, 自己竟然会这般软弱,软弱到面对一个比她小了十八岁的女孩子, 都这般困难。 为什么她总要做这样的选择,在她在乎的人与皇位之间, 她仰望漆黑苍穹,惨淡弯月,双眉紧锁。上苍啊, 你告诉我,我这么做是你的指引吗?是不是一步一步登天, 就必须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你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 但我不可不义, 我做不到。 她明白了, 她不是无法面对杨玉环, 她是无法面对利用杨玉环的自己。 最终,她还是迈出了步子,推开了杨玉环居住的院门。随即,她听到了熟悉的琵琶声。她缓缓迈步走上台阶,靠近微微打开的牖窗口,便看到一袭淡紫襦裙的杨玉环,正端坐在小榻上,聚精会神地拨动着琵琶琴弦。熟悉的幽香从窗口缓缓溢出,与乐声揉在一起,将李瑾月一寸一寸细细密密地包裹。 李瑾月忽然觉得这个场面有些似曾相识,当年她也曾站在牖窗外向她的屋内偷偷看,看到的是她淡紫纱裙,妙体若隐若现,舞姿蹁跹。那时她感受到的是羞耻与愤怒,对于一个十岁的女孩这般费尽心思勾引她而感到悲哀,一门心思想着的是要好好教育她,将她引上正轨。时光荏苒,五年过去了,她长大了,也沉稳了,她没有跳舞而是弹着心爱的琵琶,衣裳也穿得恰到好处。 她长大了……她长大了啊……李瑾月负在背后的双手缓缓攥紧。 她终于收回视线,迈步到门口,没有敲门,而是轻轻推开了门扉,走了进去。 琵琶声戛然而止,女孩吃惊地抬眸看她。她确实是该吃惊的,因为李瑾月已经将近四年未曾单独前来过她的房间。她几乎不会给她机会与自己单独相处,每每相见,都有外人在场。 只是今夜,她却单独一人来寻她,女孩感到的不是欣喜,而是惶恐。她敏感地察觉到,她有很重要的决定,要与自己说。 她紧抿双唇,放下琵琶,从小榻边站起身,向李瑾月躬身一礼。 李瑾月清了清嗓子,艰难地开口道: “玉环,你坐。我就……来看看你……” 杨玉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点了点头,依言倾身小心坐下。李瑾月在距离她三掌的位置坐下,双手攥着拳放在膝头,盯着正前方半晌未曾再出声,不知下一句话该如何开口。 杨玉环安静地等了片刻,见李瑾月还是不说话,她忽然低头一笑,道: “公主,今日玉介先生教了我一篇新诗,是王摩诘的诗,写的是吴越之地有名的大美人西施。 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 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 邀人傅脂粉,不自着罗衣。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 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 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 李瑾月听她吟诵此诗,不由心尖发颤,这首诗是借咏西施,说尽这世间世态炎凉。朝为越溪边的浣纱女,暮来就成了吴宫中的妃子。贫贱无人在意,富贵自此珍稀。人生际遇是何等的无常。而当飞上枝头变凤凰后,身边人对西施的态度也是变化极大,趋炎附势之人,寥寥几笔就写了出来。末了还嘲讽东施效颦,无数人想着要和西施一般,殊不知自己的丑态。 “但是,玉介先生却有不同的解读。”杨玉环却道,“她说,人们根本不知西施是为了越国复国大计,才嫁给吴王夫差。她之美,之幸运,是当时的人们解读她的关键。可当时又有多少人能知道她心中的世界是何样的?她心怀家国,有着男儿都不一定会有的胸怀,有着牺牲小我,实现大我的崇高精神,她能够忍辱负重,是天下人当敬仰的奇女子。” 玉介……你为什么要与她说这些……李瑾月闭眼,下颚微微发颤。 杨玉环微笑着沉默了片刻,道:“所以呢,公主,我若为西施,你当为越王,我愿助你实现霸业。” 李瑾月鼻尖发酸,泪水已然溢满了眼眶。她微微倾身,抬起双掌埋首其间,深深叹了口气。杨玉环侧着身望着她,眉眼中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仿佛毫不在乎地笑着。 李瑾月放下双掌,道:“寿王,思慕于你,想要见你。是你叔父推荐的。你可愿见他?” “玉环愿意。”她轻声回答道。 “见了,怕是婚事就定了,你可愿嫁他?” “玉环愿意。”她又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你为什么愿意……你凭什么愿意……”李瑾月轻声说道。 方才还在笑的杨玉环却仿佛突然被击中内心最柔软处,强忍着的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 “你都没见过他,你不知他模样,不知他才情,不知他是否会对你好,更不知他是否真心爱你,你凭什么愿意嫁给他。”李瑾月道。 “但是,有些人,我知她容貌才情,知她会对我很好,我内心爱她敬她,可我嫁不得她。”她哽咽着说。 李瑾月沉默。 “唯独有一点我不知,我不知她是否爱我。你说呢,公主?”片刻后,杨玉环幽幽问道。 “知道了又能如何……”李瑾月站起身来。 “她若爱我,那么她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杨玉环抬起红肿的双眼,盯着李瑾月的背影说道。 “她若不爱你,是不是你就不会做这一切了?”李瑾月反问道。 “这不是我能选的,但我必然会不甘。”杨玉环回答。 李瑾月忽然回头看向杨玉环,与嘴角的苦笑毗邻的是两行清泪: “我这些年都教了你什么,你还不如当年的那个小玉环,知道要不择手段地争取。或许你不跟我这些年,就不会有如今的折磨了。” “你说的是我,还是你自己?”杨玉环问她。 “我宁愿只是我自己。” 二人再度陷入沉默,这一次格外漫长,谁都没有再说话。 “我会尽快安排你和他见面。”到最后,李瑾月撇下这句话,转身迈开步子,往门口大步走去。 “你愿意吗?”杨玉环突然大声问道。 李瑾月脚步顿住,没有回头:“我愿意或不愿意又能如何?” “回答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不愿意!你看我像是愿意吗?”李瑾月怒了,一转身,却不防女孩竟是撞进了她怀中。 李瑾月倒吸一口凉气,顿时屏住呼吸,周身僵直,无法动弹。女孩身上的香味强烈地冲进她鼻腔,柔软的身躯紧紧贴在她身上,双臂不断收紧,手攥扯着她后背的衣物,发顶的发丝挠着她的下颚,她举着双手几乎要失去理智。她从未有一刻这般强烈地感受到,她真的长大了。 最要命的事,眼下女孩被一股强烈的感情控制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开始亲吻李瑾月的脖颈,舔舐她的耳际,踮着脚尖,想要去吻李瑾月的唇。李瑾月只需一低头,就能吻住她的唇,可她却根本不敢,她不仅不敢低头,甚至不敢伸手抱住她。用尽了绝强的自制力,才控制自己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女孩久久索取不到,终于慢慢颓丧而下,窝在她胸口,哭泣出声。李瑾月仰望着头顶的屋梁,泪水顺着下颚滑落,无声地低落在女孩肩头。 “不愿意,不愿意又如何……”女孩的声音断断续续,手指嵌进了李瑾月的皮肉。 你到底将我当做妹妹,还是当做心爱的人。你不愿我嫁人,到底是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说清楚? “你要是能说一句不愿意,我就为你翻了这个天地又如何。可你为什么说你愿意,你为什么要说你愿意。”李瑾月轻声道。 所以是我的错吗?我有什么立场说我不愿意。你到底还要我怎么做?你不爱我,却又希望我不要嫁给他人,那我此生该如何?就在你身边,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你若要利用我,我求你彻彻底底利用,可以吗?我受够了你暧昧的态度。 你要那九五至尊的位置,好!我助你!你取了那位子,算是我的报恩。从此以后,我们再无瓜葛! 女孩愤然,猛地将她推搡着推出了门外去,然后猛然将门关上,拴住。女孩最后面上狼狈的泪水与痛彻心扉的表情落进了李瑾月眼中,她开始拍门,一下,两下,第三下却未能落下,因为女孩的声音透过门扉穿透她心口: “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我等你一句爱我,你等我一句不愿意,我们这般等来等去,终究还是等来了永别。 李瑾月颤抖着垂下手来,却突然发现她衣襟处不知何时塞进了一块帕子,她缓缓展开帕子,看到其上绣了一首无名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李瑾月忽然觉得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双膝一软,瘫坐在了门前。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时离去的,她唯一记得的是离去前,她一直能听到门内压抑的哭声。 …… 道政坊西曲,沈绥站在秦臻府门口,老管家正向她不住地道歉: “实在不好意思,沈司直,我家郎主近些日子去了华山访友寻医,不在长安。” “原来如此。夫人也不在吗?” “是,夫人陪郎主一起去了华山。” “敢问,承喜可在?” “承喜……啊,您是说那位泸州来的,家中开酒楼的女婢。”管家思索道,“她四年前就不干了,酒楼也关门了,父女俩似乎离了长安,现在在何处,我也不大清楚。” “多谢了。”沈绥拱手。 “对不住对不住。”老管家连番道歉。 沈绥辞别老管家,向东拐过第一弯曲道,又向东行过几家商铺,很快驻足在一家全新的酒楼门口。门口的酒家旗帜已换,再不是她六年前冬日初次抵达长安后,看到的那家“新园春”的酒家名了。 沈绥立在酒楼对面,眯着双眼望着这家酒楼的阁楼,半晌,她忽而一笑,负手转身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1.第二百三十一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五月二十日,深夜, 沈绥在一阵拍门声中被惊醒, 她猛然睁开眼, 愣了一息时间,扭头看外面,发现有好几个人影印在了窗纱之上。她又望了一眼漏壶,丑初一刻刚过。 “赤糸?出了何事?”身旁张若菡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问道。 “我去看看。”她小心下了床,凰儿在她们之间睡得正熟, 尚未被吵醒。 沈绥走到门口,拉开门, 就看到忽陀与几位明显是宫中来的内侍站在门口。忽陀见她开门, 忙道: “大郎,宫中出事了,几位内官前来请您入宫。” “圣人口谕,钦点沈司直您入宫,时间紧迫, 请您即刻出发。”为首的内侍补充道, 随即拿出了内侍省总监高力士的腰牌给沈绥查看。 “下官可否问一下, 具体出了何事?” “路上再解释。”内侍显然不打算在此处明言。 “下官明白了, 容下官更衣,很快就好。”沈绥再度关上门, 翻身回屋内, 走到衣架边取自己的官袍。 “赤糸?”张若菡疑惑地看着她。 “宫中出事了, 我得进宫。”沈绥匆匆解释道。 张若菡闻言心口一紧,道:“千万小心。”她还记得沈绥上次在洛阳皇宫中中了红尾蜥之毒,差一点毙命之事。 “放心,我估计,是武惠妃的事。家中你照看着,有事找琴奴、颦娘商量。”沈绥倒是显得很从容,叮嘱道。 “嗯,我省得。”张若菡点头。 沈绥穿好袍子,扎好鞓带,戴好官帽。凑到床榻边,吻了吻张若菡的唇,又俯身吻了吻凰儿的额头,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几位内侍话很少,提着灯笼直接在前带路,沈绥与忽陀脚步匆匆跟在后面,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忽陀显然也是什么都不知道。沈绥示意他低调,不该问的不要问,忽陀点头。 他们上了宫中派来的马车,驾车的内侍一扬鞭,径直往大明宫中而去。 一直到入了宫,过了第二道宫禁,为首的内侍才开口对沈绥和忽陀道: “仆从(指忽陀)等会儿只能等在第三道宫禁之外,沈司直单独入内。大约一个时辰之前,惠妃仙逝,现场有个别疑点,圣人命沈司直前去勘察。沈司直,千万小心说话,务必谨慎,你说的话,很有可能会成为十分严重的指控。” 沈绥拱手一揖,表示自己明白。 眨眼间第三道宫禁已到,马车停下,沈绥一众下了车。那位为首的内侍勾了勾手,示意沈绥跟上他。沈绥临走时看了一眼忽陀,忽陀明白她的意思,如若她出了事,他必须去找李瑾月报信。 沈绥随着那位内侍入宫,一路径直往武惠妃居住的珠镜殿行去。因为宫中不可跑马,二人只能一路靠双腿快走。以这种近乎奔跑的速度,一路竟是行了足足有三刻钟时间,才总算赶到了珠镜殿所在处。那里位于太液池东岸,相对来说已经是大明宫很深处的地方了。等到了珠镜殿门口时,沈绥倒还好,那位领路的内侍已然浑身是汗了。他将沈绥交接给守在珠镜殿外的另外一位内侍,这便离去。 沈绥又跟着殿外内侍入殿,一路并无通报,一路直入寝殿。沈绥刚跨过寝殿门槛,顿觉不妙,因为一股熟悉的香气冲进了她的鼻腔,这个香气,她不久前才刚刚闻过,因此记忆深刻。 这香气是杨玉环身上的体香。但沈绥迅速环视了一下殿内,并未见到杨玉环的身影。她心中其实很清楚,以杨玉环的身份,是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宫中的。但是这香气是怎么回事?沈绥心中有些没底。 圣人正斜坐在宽大的龙榻边,榻上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这个人,便是武惠妃。但因为离得远,榻上垂帷也是落下,沈绥看得并不真切。高力士立在圣人身旁,垂眉低眼,依旧谦卑谨慎。就在龙榻下首,立着三个人,沈绥也都一一认出来了。 这三个人分别是寿王李瑁,首辅宰相萧嵩,黄门侍郎李林甫。 李林甫是刚刚升任黄门侍郎的,之前他还是御史中丞。但因为提前巴结上了刚拜相的韩休,深受韩休感激,屡次推荐,得而晋升。黄门侍郎乃是御前近侍,可以传达诏令,负责协助圣人处理政务。历朝历代,黄门侍郎都是拜相的起点位置,一般坐上这个位置,距离宰相之位就已不远。 此三人神态各异,萧嵩闭目养神,瞧着似乎心思根本不在此处。李林甫作悲痛状,神色十分凝重。倒是李瑁,是唯一一个发自内心悲伤的人,正默然垂泪。 沈绥提了提气,心道这场面恐怕复杂了,她须得倍加小心。 她撩开袍摆跪拜道:“微臣沈绥,叩见圣人金安。” “啊,沈司直到了啊。”帷帐内传来了圣人略显沙哑的声音,沈绥听得出来,武惠妃之死,确实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打击,他显得异常悲痛。 “你且近前来看看罢,惠妃她,走得不安详啊。”圣人的语气轻飘飘的,透着一种诡异的情绪,不由让沈绥脊背发凉。她再度叩首,缓缓起身上前,动作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醒什么似的。 “微臣失礼了。”她嘴上说着,手上小心掀开了帷帐,向内看去。 瘦得皮包骨头的武惠妃,正安静地躺在榻上,其形貌瞧上去似乎并无不妥,唯独嘴唇发紫,让沈绥有些在意。 “太医瞧过了,说是食物中毒。晚膳用了橘汁调的羹,还用了海边刚捞出的虾脍,二者冲突了。”圣人缓缓道。 “砒/霜……”沈绥轻声说道。 圣人抬眉看了她一眼,道:“对,堪比砒/霜。” “以往宫中可有这样的饮食安排?” “有,但不曾见有人中毒过。太医的说法是,一般这样的量,是绝不会让人中毒的。可是惠妃身子太虚,不比常人,因而承受不住。即便如此,也是呼吸困难,一直喘到了后半夜,拖了许久才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么过去了。说明毒性并不强。” “宫中膳食局是否知道这样的饮食搭配会对惠妃造成威胁?” “他们不知道,惠妃的饮食不是他们供的,一直都是珠镜殿这边自己做。惠妃前天还吃过这样的饮食,没有出什么事,因为觉得开了胃口,今日还想吃,就又做了一次,却不曾想这次出事了。”圣人无比耐心地一一亲自回答沈绥的提问,几乎是无问不答,这是非常罕见的。 “那么,微臣斗胆一问,圣人可是觉得这其中有蹊跷?”沈绥问道。问这话的时候,她垂首低眉,目光不落他处,神色完全不显。 “爱卿,你进殿后可闻到这屋内有甚么奇怪的味道?”圣人反问她,目光忽的犀利起来。 “是,微臣闻到了一股香味。”沈绥答。 “对,这香味是从前不存在的。惠妃殿内的熏香,从来都不是这种味道。且,因为近来她身体不适,不喜熏香,殿内熏香早已断了,屋内本不该有任何香气。可偏偏今日却出现了,朕认为这其中有蹊跷。”圣人道。 “微臣明白了,容微臣查看一下四周。”沈绥拱手道。 “爱卿请便。” 沈绥转身离开床榻,在殿内查看起来。她首先注意到的就是殿内放置的香薰炉,凑上去查看后,发现其内没有任何残香遗留,打扫得干干净净。随即她又检查了一下四周的烛台,每一盏蜡烛,她都仔细观察了一遍,未见有任何特殊之处。 查看完这些需要燃烧的物品后,她便开始检查床榻,床榻之上,也未曾发现任何拴着的香囊、香球之物,香味也不像是从床榻上散发出来的。 她思索了片刻,最后来到了寿王、萧嵩与李林甫身旁,道: “下官冒昧,想瞧瞧诸位身上携带的香囊。” 三人闻言,顿时神色一变。寿王与萧嵩明显起了怒气,倒是李林甫表现得很是寻常,且率先取出了自己的香囊给沈绥瞧看。寿王与萧嵩,大概是觉得不好在圣人面前发作,且武惠妃刚刚仙逝,他们也不能在亡者面前无礼,最后也勉勉强强取出香囊给沈绥查看。沈绥神色如常,但三人瞧她的眼神,明显都多了一层敌意。 结果是,无一例外的,三人的香囊都并非香味的来源。 如此看来,似乎是有人携带着香味来源,在这殿中寻转了一圈,等待了一段时刻,最后离开。香味于是残留在殿内,久久未曾散去。 “启禀圣人,微臣有些疑问想询问一下今夜殿内值守的宫娥与内侍。”沈绥道。 “都在偏殿候着呢,你去罢。”圣人的声音显出了疲惫,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沈绥再度叩首,随即退出寝殿,往偏殿而去。直至此刻,她神色上才显出凝重来。她已然察觉到,惠妃之死确实并非寻常,乃是有人设计的,且这事儿多半,是冲着李瑾月去的。 寿王与李瑾月刚刚准备结成联盟,就出了这等事,若是嫌疑人落在了李瑾月头上,怕是事态难以收拾。不知在场那几个人中,是否看出了这其中的门道。关键就在那香气上,若是有人发现这香气与杨玉环有关系,事情就真的麻烦了。 沈绥虽不知那香气到底是怎么来的,但她相信此事绝对不可能与杨玉环有关。她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与这宫廷素来无缘,哪来的通天本事入宫行刺于武惠妃。但是,杨玉环身上的香味,不代表不能出现在别人身上。比如李瑾月,她若是与杨玉环有着超越一般关系的亲密接触,说不定身上就会染上香气,而恰恰昨日李瑾月才刚刚入宫看过武惠妃。这未免太过巧合,一下就落上行刺惠妃,与寿王看中的未婚少女磨镜苟合的双重丑闻,就算有千百张口,也说不清楚。 这事是谁做的?会不会是忠王?这件事他的嫌疑最大。不仅可以打破李瑾月与寿王的联盟,还可直接将李瑾月摁死。 可沈绥仔细一想,却觉得现在下结论还太早。若是忠王这么做,未免有些不智。他前段时间才刚刚被任命为河北道元帅,讨伐过入侵大唐的契丹人。当时他手底下的兵大多是李瑾月提供给他的,也是李瑾月的部署替他打赢了胜仗。他与军队的关系全系李瑾月一身,若是此时嫁祸于李瑾月,他实际上是控制不住军队的。 她面沉似水,步履匆匆,很快便进了偏殿,一眼看到五名内侍、五名宫娥等在其中,方才引导她入殿的那位内侍也在其中,但他似乎并非是当夜值守的内侍,他的品阶明显在那十人之上,应当是被派来看管这些内侍宫娥的人。 而那十名内侍与宫娥,此刻几乎全部面色苍白的跪伏在地,身子抖若筛糠,汗水滴答落在地上,地上已然潮了一大片,他们显然是吓坏了。 沈绥上前,向那位负责看管的内侍一礼,道: “下官奉旨,来询问他们一些问题。” 内侍官回礼:“沈司直请便。”说罢,他立在一旁一动不动,显然是不打算离开的。 沈绥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了跪伏在地上的那十人,思索了片刻,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今夜,你们可有擅离职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2.第二百三十二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对于这些内侍与宫女来说,不论是擅离职守还是一夜尽职尽责, 都不是能够全身而退的回答。擅离职守乃是死罪, 可是若就在现场, 却又染上了谋害惠妃的嫌疑。横竖都是死, 这十名内侍与宫女皆是面色煞白。 沈绥一个问题抛出去,半晌没有人敢答话, 他们显得更为恐惧了, 尤其是队尾一位内侍, 周身颤抖到几乎要跪不住,伏在地上抽搐一般。沈绥瞧了那人一眼,心中叹了口气,道: “你们莫要有负担, 只需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清白之人,我自会为你们洗脱嫌疑, 保你们平安。”她顿了顿,这才第二次问道: “今夜可曾有人擅离职守?” 事到如今, 内侍宫女们也明白, 唯一的出路就是相信眼前这位年轻的官员了。于是作为领班, 队列最前方的内侍和宫女一起回答道: “回官人,我们今夜不曾有人擅离职守,均在岗位上。” “你们的岗位是如何分布的?”沈绥问。 这回,由那位领班宫女回答, 到底是武惠妃身边的从五品大女官, 她看起来是最为沉稳的, 有条不紊地回答道: “回官人,珠镜殿内有二十名负责夜间值守的内侍与宫女,分作两班。我们这十人是今夜的第一班。由于内侍们不得入寝殿,因而都是在寝殿外守着,寝殿门口有两人,正殿门口有两人,后厨有一人听传唤,另外五人均在班房内等候换班。宫女是负责寝殿内的事务,娘娘的榻边,有两名宫女负责挥扇驱虫纳凉,此外寝殿内还有两名杂事宫女,负责为油灯添油,替换蜡烛、对外传话等杂事。另有一名宫女候在浴殿,负责随时为娘娘打水擦洗。剩余的五名宫女也都是候在班房,等候换班。” 沈绥点了点头,然后询问道: “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领班宫女俯首回答:“奴婢冬绫。” “敢问冬绫姐姐,娘娘仙逝之时,你可在殿内。” “奴婢就在娘娘榻旁。” “哦?可有什么异常?” 冬绫顿了片刻,似是在回忆,最后摇首回答:“奴婢不曾注意到异常。只是今夜娘娘睡不安稳,呼吸困难,一直很痛苦的模样。我们一直在犹豫该不该传唤太医,但是……娘娘还是很快就……” “为何犹豫?”沈绥蹙眉询问道,“娘娘神色不寻常,难道不该立刻传太医?” “娘娘睡前曾叮嘱,今夜困倦,希望能睡个好觉,不希望有人打扰。因而奴婢等不敢惊动,我们本以为娘娘是做了噩梦,哪知……”冬绫显出一丝懊悔,额上冷汗渗出,努力解释道。 沈绥无语片刻,又问道:“想必你们都察觉到寝殿内的香味了,这香味从何而来,你们可有头绪?” 内侍与宫女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看向冬绫,冬绫咬唇,随即开口回答道: “回官人,奴婢等人也不清楚。那香气并非是突然弥漫开来的,似乎是一点一点渗透进来的,因而奴婢身在寝殿内,初时没能察觉,直到开了殿门走出去,外面的人才告诉奴婢,殿内有古怪的香气。只是当时,场面也很混乱,奴婢等人其实也并没有特别在意这香气。” 沈绥蹙眉思索着,然后又问道: “你们何时换班?” “寅初时分。”冬绫回答道。看来,惠妃去世的时间在换班之前。 “班房内等候换班的人,可曾走出班房?” 冬绫神色显得古怪,道:“回官人,班房内的人今夜都睡得很沉,班房正对的就是后厨。王元是今夜值守后厨的内侍,他就坐在后厨门口,并不曾见任何一个人走出班房。” “那班房在何处,带我前去看看。”沈绥道。 “喏。” 冬绫起身,招呼了一下那名叫做王元的内侍,二人带着沈绥出了偏殿。其余人在那高阶内侍的看守下依旧等在原地。 沈绥随着他二人快步来到珠镜殿后院,便瞧见冬绫口中的班房所在。这是两间大屋,并排而立。东侧的为宫女班房,西侧的为内侍班房。其内摆放着一长条的大通铺,若是挤一挤,一次性能躺下十人左右,一般五人睡绰绰有余。此时此刻,第二班的内侍和宫女们都已经醒了,全部聚在西侧班房内,神态仓惶紧张。 沈绥跨入班房后,首先就是确定班房的出入口,结果发现,班房只有面对院内的门可以出入。东侧班房其实本来有一扇小门可以进入珠镜殿内。但是那里被放置了一面巨大的柜子,因而房门早已被堵死。东西班房之间也有一扇门可以互通,但是这扇门早就被上了锁,钥匙在总管宫内锁钥的部所那里收着。 沈绥仔细查看了一下那柜子和锁,都未曾有移动过或者打开过的迹象。 她走出班房,来到院子里,目光落在班房对面的后厨之上。她转身看向王元,问道: “你今夜就是坐在这门口?” “回官人,奴婢确实就坐在这里。” “你可曾打过瞌睡?” “不曾。奴婢值夜班已然习惯了,有时通宵不睡,也不会犯困。”王元回答道。这人倒是挺自信,回答很是笃定。 “所以,你并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物出现,亦或是班房内的人出来?” “是的,至少在娘娘仙逝之前,奴婢可以确定未曾看到可疑人物,班房内的人也没有出来过。” 沈绥挠了挠下巴,她开始觉得头疼了。 “冬绫姐姐,你可能确定未曾在寝殿内燃烧任何会挥发香气的香料?”沈绥再次确认道。 “奴婢确定。”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一夜,也未曾有陌生人进入寝殿?” “是的。” “你认为那香气从何而来,可有源头?”她问。 冬绫摇头:“奴婢甚至不知道屋内多了香气,自然无法知晓香味的来源。” 沈绥叹了口气。事情麻烦了,要么就是这些内侍宫女集体说了假话,要么……香味确实并非她想的那样,并不是有人携带着香源在寝殿内熏染过,而是从别的途径而来。 “谁为惠妃娘娘准备的晚膳?”她最后问道。 半晌,三名内侍并一名宫女战战兢兢地从班房内走了出来。他们便是负责珠镜殿膳食的人,都是从御膳房调来的,刚入珠镜殿不算很久,都是在惠妃病重之后。 沈绥看着他们,道:“你们昨夜用的虾,可还有留下,我想看看。” 其中一名内侍闻言当场就跪下了,一面向沈绥叩首,一面哭嚎道:“官人!我们绝对没有要害娘娘之心啊,那虾,是御膳房刚进的新鲜海虾,我们瞧着好,就问御膳房要了几尾,做了虾脍,还有橘汁调羹,都是娘娘之前爱吃的。” 其余三人见他这般,也忙不迭跪下喊冤。沈绥被他们喊得头都大了,最后只得大声道: “我知晓我知晓,我就是想看看那虾,可有?” “不……不剩了……”那内侍嗫嚅着回答,“就剩下些虾头,在油锅里炸了,做了奴婢们的晚膳。” 沈绥又是一阵无语。这算什么,变相证明那虾无毒? 她满心郁闷地在原地徘徊,这下好了,毒源彻底弄不清楚了。唯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查验惠妃的遗体。但是这种大不敬之事,要她如何向圣人开口?太医虽查过,但到底不是仵作,有些细节他不会去注意。沈绥必须查看惠妃的遗体,否则这个案子她没法查。 她正心烦意乱地徘徊着,冷不防就听啪嗒一声水响,随即脚背上一凉,低头一看,原来她竟是不小心一脚踩入院子内的积水潭中了,靴子都湿了。 啊,昨天白天还下过一场阵雨呢,怕是那时留下的积水尚未干涸。她心中作想。近些日子长安天气闷热潮湿,雨水也多,让人觉得十分不适。 雨水……她的视线忽然飘向了不远处珠镜殿的屋顶,刚准备张口询问什么,忽听一声呼唤,原来是高力士亲自来寻她了,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通往后院的门口,身后还跟着四名威武的禁军士兵。他一抬手,招呼她道: “沈司直!快来!” “欸!”沈绥心口一颤,忙应道,匆忙赶了上去,一靠近高力士,就听他板着脸低声道: “萧嵩萧相方才分辨出香味来源,圣人已派人往晋国公主府拿人。眼下圣人要向你问话,你好自为之。”他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便不再与沈绥多啰嗦,大跨步在前领路。 沈绥跟在其后,周身血液倒流,脑内嗡嗡作响,心道:这下彻底糟糕了! …… 徐玠徘徊在杨玉环房门口,负着双手好似个老叟般,唉声叹气。她身旁是一名公主府内的女婢,手中端着装有吃食的托盘,正无奈地看着徐玠。托盘上的食物半点也未动过。 “你回去罢,别傻站着了。”徐玠注意到她,挥了挥手道。 女婢福了福身子,端着托盘往外走,不承想刚走到院门口,忽然一个人影冲了进来,直接和她撞在一起,手中托盘立时打翻,碗碟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吃食全泼了出来。女婢吓得尖叫出声,魂飞魄散。定睛一瞧,才发现闯进来的人是个西域胡人,喘着粗气,撞翻了她也不理会,径直冲徐玠喊道: “徐先生!公主呢?” “忽陀?怎么了?”徐玠忙走近,问道,“公主去军营了。” “大事不好!禁军要来抓人!” “抓谁?”徐玠面色沉凝似水,问道。 “不知道,但是出动了好多好多人,往公主府来了,恐怕就是冲公主来的。” 他话音刚落,就听院子外起了嘈杂声,呼呵声与甲胄兵器的铿锵声已然传来。不多时,一名高大的禁军将领就已然闯入院中,大吼道: “金吾卫拿人,谁是杨玉环?” 杨玉环?徐玠彻底懵了,她怎么也没想到禁军要抓的人居然是杨玉环。 此时,紧闭时久的房门缓缓打开了,一个紫罗襦裙的少女漫步而出。随着她走入院中,奇异的香味顿时飘荡入所有人的鼻腔。少女站定在那将领身前,轻声回答道: “小女便是杨玉环。”说完,倾身福了一礼。 那将领与他身后的所有士兵全部呆愣当场,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女,他们这辈子,或许连带着上辈子与下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女人。那种美,已然有种不真实感,美到让人屏住呼吸,生怕一呼吸就会消散般。他们一时间,竟是忘却了自己前来此处的目的,院子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踏入深宫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3.第二百三十三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李瑾月大跨步走在入宫的道路上, 脚上军靴踏在砖石地面上啪啪作响。她身后, 押送她的金吾卫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金吾卫本来是去了军营押她入宫受审, 如今看起来,倒像是她带兵进了宫。 在金吾卫赶到军营之前,李瑾月收到了一份紧急传书,写明了武惠妃之事与杨玉环被抓之事,随后,金吾卫就到了。李瑾月身上的衣服都还是昨日的衣物,根本来不及换,只是交出了自己的大剑, 就跟金吾卫走了。她心急如焚,恨不能此刻就见到杨玉环。她恨自己昨夜为何就那样丢下她不顾,自己跑去了军营。早知会出这样的事, 她说什么都要守在她身边, 确保她不会进宫。她很清楚, 以丫头现在初初长成的容貌,若是出现在圣人和寿王眼前,哪里还有退路。她几乎完全没有考虑自己背上谋害武惠妃嫌疑的问题, 满脑子都是杨玉环的安危。 昨夜她与杨玉环起了争执,被她推出房门。之后她在门口瘫坐了很久,直到屋内哭泣声逐渐消失,她才缓缓起身, 留了个口信, 便取了马直接出了府, 去了城外的拱月军军营。她一夜未眠,心口满是迷茫,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练了半宿的剑,一直到旭日东升,她才猛然惊觉天已大亮,这才去了大帐,刚准备梳洗换衣,就接到了徐玠的加急飞鸽传书,随后金吾卫就来了。 紧赶慢赶,她总算是来到了延英殿。圣人将审理处安置在这里,李瑾月跨进殿内时,已经有大量的人候在此处了。她匆匆环视一圈,看到了寿王李瑁、右相萧嵩、左相韩休、黄门侍郎李林甫、大理少卿明珪、右金吾卫大将军杨朔,六位皇子、重臣分两纵列排开,立于皇位下首。寿王、萧嵩、李林甫居左,韩休、明珪、杨朔居右。 殿中央,跪了一地的人。大多数都是内侍与宫女,最前方,李瑾月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沈绥与杨玉环。她心口猛然一跳,看到沈绥竟然也跪在下方,顿觉不妙。 她迅速抬眸,望了一眼上首龙床上的圣人,他一身常服,眼底淤青,神色阴鸷,见李瑾月进来,眉梢微微挑了一下。立在他身旁的高力士,依旧谦卑恭敬,未曾往李瑾月这边看来。 李瑾月垂首,收回视线,快步上前,从那跪了一地的内侍与宫女间穿过,来到杨玉环身前,撩开袍摆,跪地叩首: “臣李瑾月,叩见陛下金安。”她并不自称为“儿”,因为在这样的场合下,她与圣人乃是君臣的关系,而非父女。 半晌未曾等到圣人的回应,她叩首在地,不敢起身。大殿内气氛压抑非常,尤其是后方的那些内侍与宫女,各个汗出如浆,已然要承受不住。 终于圣人还是开口了:“既然晋国来了,人也都到齐了,便开始吧。明卿,你来主持。” “臣遵旨。”明珪跨前一步,拱手一礼,应道。 他随即转向李瑾月,又是一礼,才问道: “敢问公主,昨夜可是离开了公主府?” 李瑾月瞧他一眼,微微蹙起眉来,看来巡防武侯铺已经汇报过了,她昨夜执令出城,是瞒不过去的。她也没有撒谎的必要了,于是回道:“是。” “因何原因昨夜深夜出府?” 李瑾月喉头颤动一下,吞咽了一口唾沫,这才回答道:“军中有急报,前往军营处理。” “有何紧急军报,不传往兵部,先是送入了你拱月军中?”不等明珪开口,一旁萧嵩接道,“公主可否拿出来给大家瞧瞧,也好做个印证。”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底下人大惊小怪。”李瑾月敷衍回答道,随即反问道,“瑾月不明白,昨夜出府,究竟为何要被质问。” “你不知晓?哼!”萧嵩冷哼一声,看向明珪道,“明少卿,你凑得近,公主身上可有特殊的香气?” 明珪很尴尬,神色也有些不豫,一来他本是中立之人,不曾站队,他不愿得罪晋国公主;二来,萧嵩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他内心很不舒服,他虽为下官,但还不至于可以被右相颐指气使。 “高力士,你去搜身。”大概是瞧出了明珪的尴尬,圣人开口了,派了高力士前来李瑾月身旁查看。 “公主,老奴失礼了。”高力士先是一礼,才缓缓凑了上来,以袖掩鼻,嗅闻了一下。李瑾月梗着脖子,咬紧牙关,被人嗅闻气味,这等屈辱,她还是第一次经历,怒意已然在胸腔中不断来回横肆,她只能拼尽全力压制着。 嗅过气味后,高力士又命两名宫女端着托盘来到李瑾月身前,解下她身上所有的配饰,包括怀中、袖中的一些小物件,全部呈上了御案。高力士神色古怪地回到了圣人身旁,附耳简单说了一句。 圣人闻言,神色显得更难看了,他翻看了一下呈上来的李瑾月的随身物品,随即注意到了一块散发着香气的帕子,翻开来看,便看到了那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他猛然将帕子拍在了案上,问道:“晋国,你身上这香气从何而来?可是从你身后那小娘子身上来的?” 李瑾月不曾回答。 “启禀陛下……”沈绥此时拱手打算开口,却不曾想被圣人强行打断,道: “沈司直莫要多言,等会儿自有问题问你。” “回答朕!”李瑾月的态度彻底惹恼了圣人。他这个女儿自幼就是这幅德行,一有事情,就这般梗着脖子不说话,一副叛逆难驯的模样。 李瑾月还是倔强不答,殿内顿时剑拔弩张起来。李瑾月忽的抬头,大声问道: “臣不明,臣犯了何罪,要受此羞辱!” “你犯了何罪?惠妃昨夜离世,屋内满是这小娘子身上的独特香味,你说说你犯了何罪?你把这个小娘子藏得这么深,若不是当年这小娘子曾被他叔父带着去萧相府上演奏过一回,萧相还记得她身上特殊的味道,恐怕就没人再能寻到她了。”圣人怒道。 “那又如何?天下香气何其多,怎么就可确定是玉环的香气。玉环昨夜一夜都在我府中,根本未曾踏出半步,她更加进不得宫,与惠妃娘娘素未谋面,说她谋害惠妃娘娘,简直荒唐!”李瑾月大声道。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圣人竟然抓起案上的玉山,直接砸到了李瑾月身前,玉山被摔得粉碎,碎片刮到了李瑾月面上,擦破了一道血痕。 殿内所有人顿时噤若寒蝉,所有人呼啦啦跪了一地,隐约可听牙齿打颤的声响。圣人喘着粗气,怒不可遏地瞪着李瑾月。李瑾月不与他对视,视线投在身前的地面上,面上的神色依旧倔强万分。方才玉山砸下来的那一瞬,她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护住了身后的杨玉环,这一幕看在圣人眼中更为刺眼。 “你……你这逆女……”圣人缓缓从案后站起身,绕到前方去,一面说道,“你倒是义愤填膺,你真以为朕会蠢到去怀疑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娘子?你母亲一直与惠妃不睦,及至后来出了那等丑事,还有人泼脏水到惠妃身上,说是惠妃害了你的母亲。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内心积攒了多少怨恨,朕想想都觉得可怖。”他已来到李瑾月身旁,俯身看着她,眼神中的暗让人心惊。 李瑾月双目赤红,死死攥着双拳,指甲嵌入了皮肉,周身肌肉不住地颤抖,气怒、屈辱、悲愤、心寒交织在心口,当这么多人的面揭开她的伤疤也就算了,可她明显已然被圣人直接指控为谋害惠妃的凶手。就是因为她有动机? “瑾月昨夜未曾进宫。”李瑾月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了这句话。 “哼!杨朔!”圣人呼唤道。 “末将在。”老将军闻言忙跨出队列。 “昨夜李瑾月是否入宫?” “回禀陛下,昨夜负责看守光顺门的裨将上报,说确实瞧见了晋国公主入宫,还查验了鱼符,记录在册。” 什么?!李瑾月内心震惊,她昨夜何时入了宫,这是陷害!而听到此言,沈绥闭目,心已然重重地沉了下去。这是个局,她们彻底中招了。 “李林甫,将你知道的说给她听。”圣人显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李瑾月,再次道。 “遵旨。”李林甫上前道,“臣昨夜值守门下(门下省官署,黄门侍郎隶属于门下省,乃门下副长官),手下小吏前往中书省送文书归来后,告诉臣,看到了晋国公主匆匆进了光顺门,去了后宫。” “晋国啊,两个证人,同样的证词,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圣人眯着眼问道。 “陛下!”不等李瑾月开口,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忽而从李瑾月背后响起,随即杨玉环从她身后爬出来,俯首叩拜道: “启禀陛下,昨夜上半夜,公主一直与小女子在一起,她没有时间入宫谋害惠妃娘娘。小女可以作证!” 玉环?李瑾月心中一惊,忙不迭看向她,焦急万分。这丫头怎么偏偏挑这个时机开口,说的话又那么暧昧,这可如何是好?万一圣人迁怒于她,她根本保不住她呀! 她话音刚落,殿内再次陷入了落针可闻的境地之中。李隆基的目光从李瑾月身上移开,望向她,这个小娘子,因为身份太过卑微,自从入了殿,他还没有仔细端详过。只是被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沁人心脾的香味闹得心烦意乱,一闻到香味就想起离世的惠妃。 他垂眸俯视着俯首在地的杨玉环,冷声道:“你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杨玉环缓缓起身,脊背微挺,项首轻抬,一张美臻极致的面庞便展露在在场众人面前。那种美,是一种圆融天成之美,是一种上苍垂青之美,多一分便是过,少一分便不足,偏偏便是她这般的模样,万人难求。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柔与媚,刹那间将李隆基周身的戾气洗刷得不见了踪影。这位早已步入中年的至尊君王,忽然像是回到了少年时期,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卑微的年轻女孩,一时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九五至尊、阅女无数的李隆基都已如此,更莫提原本就极仰慕极渴望见到杨玉环的寿王李瑁了。年轻的亲王,见到杨玉环全貌,脑内登时嗡嗡作响,血液全倒流上脸,心脏鼓动似擂鼓。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掩藏住神色的变化,心境却久久无法平息,最终也只能无奈叹息,如此谪凡仙子,奈何终是与他无缘,他母亲新丧,此后服丧至少九月,不得娶妻。而这个女孩,又牵扯进了他母亲的死,即便出了丧期,亦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到她,是否还能成全一段缘,真是天意难琢磨。 殿内沉默良久,圣人缓缓开口了,语气奇怪地平静了下来: “杨玉环,朕问你,公主为何夜半与你在一处?” 这问题问的十分危险,沈绥后背都已汗湿。李瑾月又要开口,然而再次被杨玉环抢先: “民女听闻寿王阁下欲见民女,内心十分惶恐不安。公主一直安抚民女,是以彻夜长谈。” “哦?”圣人似乎莫名来了兴趣,扭头看了一眼面色发青的李瑁,问道,“为何惶恐?” “民女不敢说。”杨玉环再度俯身叩首。 “朕让你说,你就说!”圣人不耐烦道。 “民女,有一位仰慕许久之人,曾暗自发誓,此生非他不嫁。”杨玉环道。她这话说了一半,但是谁都能听得出来,言下之意寿王肯定不是这位她所倾慕之人。 “是谁?”圣人紧接着问道。 杨玉环沉默了片刻,突然抬眸,勇敢地望向圣人道: “就是……陛下您。” 殿内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沈绥偷偷乜了一眼圣人,看到了他面上展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她没敢再去看李瑾月,一种难以形容的凄凉之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4.第二百三十四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大唐女子, 勇敢追逐情郎者比比皆是。但是能在大殿之上, 如此明目张胆地向当今君王表达倾慕之意的女子, 杨玉环当真是这千百年来的第一人。她大胆至极的做法, 几乎到了离经叛道的程度,使得殿内所有人瞠目结舌。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原本是最被人忽视的卑微女子,如今却成为了所有人瞩目的对象。杨玉环在表达完自己的倾慕之意后, 亦是羞红了脸庞, 垂首不语,那模样瞧上去好似真的是个怀春少女般, 爱煞个人。 新丧爱妃的李隆基, 原本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他深爱武惠妃,武惠妃刚刚去世,他以为自己可能很长时间都缓不过劲来, 却没有想到,惠妃刚走,他就遇见了这样一个奇女子。难道她是惠妃的转世?怎么眉目间瞧着与惠妃那么相像。那一举手一投足的小模样,真像是惠妃年轻时, 小意温柔,媚眼若丝。李隆基极爱这类的女人,柔软又贴心, 若是懂诗文会音律, 那就更为美妙了。 他忽然长叹一口气, 惠妃, 难道这是你在天之灵有知,引了这样一个女子出现,害怕朕会太过伤心孤单吗?难道惠妃去世时殿内出现的香味,就是某种冥冥之中的指引?这一刻,李隆基有些怔忪。 但帝王毕竟是帝王,李隆基并不会被怪力乱神之思所扰,该查清楚的事,他还是要查清楚,也并不会被这个小娘子三言两语简单化去。他看得出来,这小娘子挑这个时机向自己表白心意,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李瑾月开脱。她到底与李瑾月是什么关系?李隆基了解自己的女儿,她这个女儿,喜欢女人远远超出喜欢男人,似杨玉环这样的女子,被她藏在府中这么长的时间,要说李瑾月丝毫没有动过心,李隆基可是不信的。 那绣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的帕子,李隆基也很在意,这说得到底是李瑾月,还是他自己呢?他直觉认为,可能还是自己的可能性多一些。毕竟李瑾月与杨玉环的年龄差距还不到“未生”“已老”的程度,若是李瑾月与这个女孩当真两情相悦,怕是早就收在身边做了宠姬,也等不到现在,让这个女孩向自己表明心意。 李隆基并未直接回应杨玉环的表白,转而回了龙床畔坐下,沉吟了片刻,才说道: “既然这位杨小娘子要为晋国作证,看来,有必要将时间细化出来。昨夜,晋国到底是什么时刻出的府,什么时刻出现在了光顺门,又是什么时刻出现在了出城的城门口,都要精确到刻。此外,那殿内的香味依旧是未解之谜,必须彻查。沈司直……”他忽然点了沈绥的名。 沈绥拱手应道:“微臣在。” “这个案子,到目前为止,你有什么看法?”他问道。 “回禀陛下,微臣初步勘察了现场,眼下有一个不成形的想法。此案的关键之处在于惠妃娘娘的确切死因以及晋国公主阁下的行踪时刻。尤其是惠妃娘娘的确切死因,只有确定这一点,案情才能初步明了,继续走下一步。” 圣人蹙眉,问道:“卿家言下之意,是要勘验惠妃遗体?” 沈绥忙叩首道:“微臣不敢,但若陛下当真要查明真相,这一步必不可缺。只有确定了惠妃娘娘的确切死因,才能定下确切的死亡时刻,如此,才能比对晋国公主阁下的行踪时刻,确认是否有时间作案。何况,此案疑点重重。首先,殿内的香气确实不能代表一切,人的嗅觉远不及犬类灵敏,我们嗅觉分辨出的完全相同的气味,或许在犬类看来有着天壤之别。此乃第一点。陛下切不可被有心人的构陷奸计所迷惑。其实简单想想,若是晋国公主阁下当真要害惠妃娘娘性命,她何苦深夜亲自入宫,还在殿内留下如此有着明确指向性的证据,使得自己受到怀疑?此乃第二点。 臣勘验现场,得出结论,若想谋害惠妃娘娘,是无法避开一直守在殿内的两名宫女的,而这两名宫女的证词都表明,昨夜一夜未曾有人进入过寝殿内。如此说来,公主阁下也没有进入过惠妃娘娘的寝殿,她又是如何谋害惠妃娘娘的呢?此乃第三点。或许,有其他远距离的方式可以谋害惠妃娘娘,既然如此,那么公主就更加没有必要深夜亲自入宫了。这彼此之间的矛盾实在太过奇怪,臣以为,当中必有更大的玄机。” 沈绥所说的这几点其实李隆基也想到了,但是因为证据的指向性太过明确,他不得不抓李瑾月来审问。原本他是想问一问李瑾月昨夜到底行踪为何,奈何他这个女儿啊,脾气太臭,之后直接惹怒了他,才会有方才那一幕。如今这一点被沈绥明确指了出来,他也陷入了思索。 趁这个间隙,立在一旁,一直一言未发、冷眼旁观的左相韩休终于出列,拱手道: “启禀陛下,臣以为,沈司直所言有理。当先查明诸多细节问题,案情才算明确下来。眼下定罪太早。臣并不相信晋国公主阁下会在深夜亲自入宫谋害惠妃娘娘。” “哼,说不定她就是利用了你们的这种心理,故意深夜入宫,留下痕迹,反倒可以脱罪。”萧嵩紧接着道。 “萧相此言,可就诛心了啊。”韩休不咸不淡地说道。 “不论怎么说,眼下嫌疑最大之人,确乃晋国公主阁下,这是不争的事实。”萧嵩又道。 “也不知,这所谓不争的事实,究竟是谁安排出来的。”韩休乜眼瞧着他道。 “好了!”圣人见这俩人又要吵起来了,立刻出言阻止道。他怎么就找了这样两个宰相来辅政,想当年姚崇、宋璟那样的绝佳搭配,现在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明珪!这案子你主理,沈绥协理,三日之内,给我答案!晋国,这段时间禁足在府内,不得外出。看管公主的事,杨老将军来负责。就这样,都下去吧。”圣人心烦意乱地下旨道。 明珪与沈绥一起拱手拜道:“微臣领旨。” 随即右金吾卫大将军杨朔单膝跪地拜道:“末将领旨!” 其余人等也一一拜下,圣人看着后面那些宫女内侍,对高力士道: “阿翁,你负责审理这些人。” “老奴明白。”高力士躬身道。 一场错综复杂的殿审结束,一众人等缓缓退出殿外。圣人最后坐于殿堂之上,手肘撑着隐枕,以拳支首,一双凌厉的凤眸一直凝望着缓缓随着众人退出殿外的杨玉环,杨玉环一直弯腰垂首,显得谦卑恭敬。直到退出了殿外,她忽而抬眸,又望了圣人一眼,随即转身匆匆离去。李隆基忽而笑了,这个小娘子很聪明,几乎不曾抬头看他,唯独看了他的那两眼,时机都很妙。 有意思…… 高力士瞧着他的神色,微微颔首,嘴角弯起笑容。 …… 出了延英殿,李瑾月与杨玉环要在杨朔的押送下直接回府,而明珪找了沈绥商讨查案之事,一行人分作两拨离开。剩余的寿王李瑁、左相韩休、右相萧嵩与黄门侍郎李林甫都有各自的事,匆匆告别,分道而行。 人多眼杂,沈绥并未与李瑾月有更多的交流,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分开了。李瑾月面庞绷得紧紧的,没有任何表情,也看不出她内心到底是怎样的感受。不过沈绥只需简单想想,也知道她现在有多么的难受。她又看了杨玉环一眼,女孩并未看她,一直低着头。沈绥已经不知道自己当年让杨玉环到李瑾月身边,究竟是对是错了。她到底是害了李瑾月和杨玉环,还是帮了她们。世事无常,如今再去后悔,已然没有任何意义。沈绥从来不喜欢向后看,她素来都是一往无前地面相未来。 当务之急,是查明武惠妃死因,圣人对于查验尸首语焉不详,未做肯定也未做否定,沈绥必须让明珪去尽力争取。她目送李瑾月与杨玉环远去,这才迈步跟随明珪前往大理寺。 另一头,李瑾月与杨玉环沉默地在大队金吾卫的押送下回到了位于长乐坊的晋国公主府。门口,徐玠已然久候多时了。她们进入府内,只与徐玠点头打了个招呼。徐玠见她们都完好地回来了,心已然放下大半。杨玉环径直入了府,沿着回廊往自己屋内行去。李瑾月与徐玠简单交代几句,让她负责接待一下金吾卫,然后迅速迈开步子去追杨玉环。 杨玉环在前方走得飞快,李瑾月在后面大跨步地追。拐过回廊第二道弯,李瑾月已然很是接近杨玉环了。她张口呼唤道: “玉环!” 杨玉环就像是没听见,依旧闷头向前走。 “杨玉环!你站住!”李瑾月大声道,随即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杨玉环被她一扯,不自主地扭过了身子面向她。李瑾月发现,她已然哭得一塌糊涂,面庞上满是泪水。 完全是不自主地,李瑾月一把将她拥进了怀中,用力收紧了手臂。杨玉环贴在她怀中,未曾动弹。李瑾月可以感受到她抽泣时身躯的颤动,每一次,都要将她的心揉碎几分。 “我不会……我不会让他碰你一下。”李瑾月轻声道。 杨玉环一时间没有回答。二人沉默相拥片刻,杨玉环缓缓推开了李瑾月,她拂去自己面上的泪水,缓缓道: “你又有什么能力这么做,眼下你被禁足于此,自身难保。” “但我不会让他碰你。”李瑾月倔强地坚持道。 “为什么?”杨玉环望向她,红肿的美眸中透着质问,“你爱我吗?” “我……”李瑾月话还没完全说出来,就被杨玉环打断了: “你不要管我了,眼下,我入宫是最佳的选择,我可以帮你。”她此话一出,二人再度陷入了沉默。 半晌,李瑾月沉声说道: “玉环,你跟了我将近五年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我可以为实现理想付出惨痛的代价,但是有些事情,我有我的原则与底线,也绝不会让步。我最后再说一次,我不会让你入宫,更不会让他碰你。不管我爱你,还是不爱你,都不会。” “你可以把我给寿王,圣人就不行?”杨玉环反问她。 李瑾月一时语塞,焦虑地望着她。 杨玉环轻轻叹息一声,忽而踮起脚尖,伸手勾住她脖颈,吻住了她的唇。这一吻沾之即离,若蝴蝶蹁跹。 然后她轻轻退开一步,垂眸道: “你不爱我,你只是可怜我。我不需要你可怜。” 说罢,她转身快步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5.第二百三十五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五月二十日傍晚, 沈绥周身疲惫地从宫中出来,坐上了来接自己的马车。忽陀在前方驾车,也不知该不该询问案情的进展。不过好在,沈绥还是有些倾诉欲的, 对忽陀简单提了几句案子的详情。忽陀听后, 心中很是不好受。尤其对于杨玉环的牺牲, 他真心觉得难过。 “忽陀啊, 有喜欢的人,就尽早争取吧, 莫要拖来拖去, 你甚至无法预知明日会发生什么事, 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沈绥很是语重心长地说道。 忽陀只能苦笑,这都四年过去了, 然而无涯对他的态度却丝毫没有变化。他还能怎么办,除了等,也就只能等了。 马车伴随着暮鼓声, 飞快地往沈府行去。沈绥归心似箭,恨不能立刻就见到张若菡和小凰儿。从清早离开,到目下不过过了一日时光,却像是隔了好些年般漫长。她真的有些累了。 当马车驶入府中, 沈绥已经看见小凰儿等在院子内了,正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她忙不迭地跳下车, 冲上前去, 一把将凰儿抱起, 揉进了怀里,亲了又亲。 “阿爹……难受……”小家伙哼哼唧唧地说道。 “阿爹好想凰儿啊。”沈绥竟然对着自家四岁的女儿撒起娇来,又忍不住拿手挠她痒痒,逗得凰儿咯咯笑个不停。 不过小家伙不解,阿爹这才离开了多久,怎么会这么想自己?以前阿爹也经常早出晚归,可从来都没有这样过。不过小家伙还是很贴心地回了一句: “凰儿也想阿爹。” 沈绥笑了,忍不住又亲了她一口。 “凰儿做什么呢?” “练字!阿爹看,我写的六字真言。”小凰儿说起这个,一双大眼睛都亮了起来。沈绥往地上一看,便见“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沈绥嘴角抽了抽,心道莲婢又教了孩子什么东西,这六字真言都出来了。不过小家伙的字似乎又进步了,已经写得有模有样了。 “写得好!”沈绥赞道,“不过凰儿啊,要练字怎么不去书房练?抓着树枝多脏啊,你看,把阿爹的衣袍都弄脏了。”沈绥官袍上已经印了两个小爪印。 “阿娘一直等阿爹,凰儿也一起等。”小家伙解释道。小孩子说话不完整,不过沈绥明白了,莲婢估计是一只在等自己,所以孩子也有样学样,直接跑到外院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张若菡已经出现在了门口,见沈绥抱着孩子在说话,不由露出了笑容,神情显得如释重负。 “莲婢。”沈绥一面呼唤着她,一面抱着孩子走上前来。伸出一只手揽住张若菡腰际,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张若菡一眼就注意到沈绥衣袍上的小爪印,抬手一面为她拍去,一面蹙眉道: “啊,这又要洗了。你这官袍也没个换洗的,万一明日又要招你入宫,这最近天这么潮,还不得干呢。” “不妨事,明日穿常服也罢。”沈绥笑道。 一家三口往门内走。 “现在情况如何?”张若菡询问道,沈绥一入宫她就提心吊胆,中途忽陀还回来过一趟,简单讲了讲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忽陀也不清楚大多细节,只说李瑾月与杨玉环都被抓进宫中受审了。 “不大好,眼下卯卯和玉环都被软禁了。”沈绥道。恰好此时,颦娘走了过来,沈绥放下凰儿,道: “凰儿跟阿婆去洗手,一会儿用晚食了。” 颦娘领着孩子走了,沈绥与张若菡并肩往自己屋内行去,准备更衣洗手。沈绥一面走,一面继续向张若菡详细说了说今日发生的事。末了,感叹道: “卯卯现在很不好受啊,玉环已经被圣人看上了,恐怕入宫是迟早的事。而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一面说着,一面将褪下的官袍递给张若菡。 “她算是真的陷进去了。”张若菡接过她的官袍,又将家中常服递给她。 沈绥套着袍子,瞧了一眼张若菡,不由笑道: “你倒是看得分明,其实我直到今早在大殿上看到卯卯为玉环硬抗圣人,才确信她确实动心了。” 张若菡轻哼了一声,道:“卯卯好歹也算追求过我的,她这个人啊,她就是受不得别人对她好。一旦别人对她好,她定要百倍千倍地归还。有的时候,还真不能确定她到底是真的动心了,还是只是犯了迷糊。不过玉环这孩子我也很熟悉,确实是个迷人的姑娘。圣人是卯卯的心结,她敢于为了玉环对抗圣人,说明她确实动心了。这个和我当时还真的不同,我与她当时也是被圣人斥责分离,她倒是丝毫没有反抗。” 沈绥怎么听这话这么酸的,连带着她心里,也莫名地冒酸气。不高兴地抿了抿唇,她像是被莲婢传染似的,也哼了一声,却不说话。 张若菡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后不由噗嗤笑了出来,走上前来,抬手去解她的衣带,道: “瞧你,这衣带系的乱七八糟的,里面的系到外面来,外面的系到里面去,整个都错位了,还不如咱们小凰儿呢。” 沈绥噘着嘴低头望着她,好似个受了气的小媳妇般,任由张若菡摆布着。张若菡给她系好了衣带,刚准备去拿腰带给她束上,冷不防却被她从后整个拥入怀中。张若菡心中真是无奈又甜蜜,自从有了孩子,这人真是一天一天活回去了,有时候表现得真的与凰儿差不多,就是个爱吃醋爱赌气的孩子。 她安抚孩子般抬起手,向后摸了摸她的面颊耳廓,缓缓道: “吃甚么干醋,我是你的妻,这辈子都是你的人。” “嗯,我就是想抱抱你。”沈绥轻声道,“有些累了。” “好。”张若菡轻声道。 沈绥静静地拥了她片刻,然后突然问道: “莲婢,你方才说什么?” “嗯?”张若菡莫名其妙。 “就是关于衣带的,你刚才说了什么?”沈绥再次问道。 “我说,你系衣带还不如小凰儿呢。” “不是不是,前一句。” “呃……里面的系到外面来,外面的系到里面去?” “对,就是这一句。”沈绥忽然松开怀抱,盯着前方发起呆来,目光怔忪,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却又不得要领。 张若菡转过身来,奇怪地望着她,但却没敢唤她,她知道沈绥这会儿定然正在思考什么特别重要的事,若是贸然打断,恐会误了大事。她默默帮沈绥束好腰带,整理好衣袍,抚平双肩的褶皱。整理完毕了,沈绥似乎结束了思考,叹了口气道: “走罢,我肚子饿了。” 说着拉起张若菡的手往外走去。 “想出来了吗?”张若菡问她。 沈绥摇头:“灵光一现,奈何未曾抓住。” “不着急,总会想通的。”张若菡安慰她。 可是只有三日,她时间真的不多。圣人真是喜欢给她破案限时,不知从哪儿来的癖好,沈绥心中腹诽道。 腹内又是一阵饥荒哭嚎,沈绥苦笑道:“莲婢,今晚我想多吃一点,刚才就是因为太饿了,我脑子都转不动了。” 张若菡被她这句话戳中了笑点,顿时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你……你这呆子……你怎么这么可爱呢?”她眼泪都笑出来,忍不住抬起双手揉捏沈绥的面颊。 沈绥很无辜,只能陪着她傻笑。 此后,沈绥与家里人用完晚食,趁着下人们收拾碗筷的间隙,她先是去寻了颦娘: “颦娘,我想知道,人体的体香是否可以被人为地调出来?”她询问道,在这方面,沈绥的知识几乎是空白的。 颦娘给了肯定的答复:“如果是非常熟悉香料与香气特征的调香师,是可以做到的。” 沈绥忙追问道:“玉环你是接触过的,你觉得她身上的香气,该如何调出来?” 颦娘靠在药庐桌案边思索了片刻,然后起身,去药材柜子中开始取药材。她从一个屉子里取出了一块麝香,又从另外的一个屉子中取出了一瓶药水。 随即她取了一个小盏,从那块麝香之上切下了一小片,先用水化开,顿时麝香的香气飘荡出来,然后她又将那小瓶中的液体滴了几滴入那盏中,用挑子调开。麝香的香气发生了变化,气味变得更为柔和芬芳。沈绥凑上去,蹙着眉仔细分辨了片刻,道: “确实很像是玉环身上的香气。” “嗯,在我看来,玉环身上的香味像是麝香与蔷薇油融合的味道。” “啊,这里面是蔷薇油。”沈绥指着那瓶子道。 “对,我给莲婢做雪肤膏的时候,会用到。”颦娘道。 “你还会做雪肤膏?”沈绥神奇道。 “当然。”颦娘挑眉。 “可是我没见过莲婢用甚么雪肤膏的啊?”沈绥疑惑道。 颦娘用一种很鄙视的眼神望着她,道:“雪肤膏就放在你房里妆案的案头上,只是你从来没注意。因为你这死丫头,就不像是个女孩子,从来不用这些东西。莲婢一般会在睡前和早上洁面后用雪肤膏,你们俩几乎不在同一个时间睡下和起身,你当然看不到她用了。” 沈绥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她确实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和莲婢同起同睡了,特别是有了凰儿后。她和莲婢要轮番哄凰儿睡觉,所以要么是她先睡,要么是莲婢先睡。而早上沈绥要练早功或者上早朝,所以起的比母女俩都早。但是沈绥记得很清晰的是,每次莲婢到床上来,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那并不是她本身的香味。 “不过,这个香味似乎还欠了点什么,我闻到的香味,似乎还有一种更刺鼻的气味在其中。”沈绥思索道。 “不会吧,玉环身上的香气,可从来都不刺鼻,她的香气虽然浓烈,但是芬芳醇厚,并不会呛人。”颦娘锁眉道。 二人正在仔细寻思香味的问题,就在此时,忽陀忽然抓着一封信冲进了药庐,一见到沈绥就道: “大郎,长安总部来信!” “快给我!”沈绥几乎是跳了起来,接过忽陀手中的信,就看到其上写了短短的一行字: 公主欲调北境兵,调兵令几被金吾卫截获,现已被我千羽门提前拦下。 沈绥大松一口气,随即头疼起来。 卯卯这就忍不住了,看来玉环的事真的把她逼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6.第二百三十六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五月二十一日晨, 细雨绵绵, 位于长乐坊的晋国公主府门口,出现了一个举着油布伞的颀长身影。来者内一袭淡青色的薄绸交领袍, 腰系犀銙鞓带,外一件白纱对襟罩袍, 青金小冠束发,美玉般的面庞上, 透着淡淡的笑意。她身侧并无任何随从,只身而来, 身上也未携佩任何兵器。 守在正门口的金吾卫将领打眼瞧见她, 愣了半晌,才认出来者是何人。他笑着上前打招呼道: “伯昭兄, 许久未见了。” “王将军,五年未见,恭喜高升。”沈绥微微扬起油伞,潇洒拱手道。 这位王将军, 就是昔年洛阳皇宫中曾与沈绥共事过一日的王忠嗣将军。当时他还只是金吾卫中的一名低阶裨将。不过他乃是抗击吐蕃的大将军王海滨之子。王海滨牺牲后,他被圣人收为义子, 在军中的名望与地位并不低。开元十八年, 就在沈绥等人身处西域时, 吐蕃与大唐再次爆发冲突。当时萧嵩萧相亲自领兵讨蕃, 王忠嗣毛遂自荐, 做了大军先锋。在玉川战役中, 以三百轻骑兵大破吐蕃数千兵力, 使吐蕃赞普仓惶奔逃,从而立下赫赫战功。大约三个月前,他刚从抗击吐蕃的前线归来,如今已被擢升为从三品右金吾卫将军,乃是杨朔手底下的大副将。今次,由于右金吾卫领了看守晋国公主府的任务,他手下的兵恰好轮到今晨值班,便过来看看情况,才会出现在此处。 沈绥掐着时间来到晋国公主府,其实就抱有偶遇此人的意图。千羽门的情报分析还是很准的,虽然并不知道金吾卫内部的调动部署,却可通过最近各部的动向进行推测。今晨,果真遇见了王忠嗣。 公主府被封锁,不仅仅内部的人难以出来,外部的人也很难进去。沈绥虽然是武惠妃案的调查协理官,但并未拿到公主府的通行令,也是没有特权的。所以沈绥想要找王忠嗣,毕竟多少与他有些交情,进入公主府会更加便利。 准确地说,王忠嗣与沈绥实际上有几分龃龉,当初查洛阳红尾蜥案时,王忠嗣还冲她发过脾气。不过后来此人也专程登门向沈绥赔礼道歉,算是言归于好。王忠嗣内心之中对沈绥是有八分佩服的。而与王忠嗣真正有交情的是沈缙,她才是与王忠嗣并肩查明红尾蜥案的人。不过沈缙眼下并不是此案的相关人员,与当年调查红尾蜥案有不小的差别。她出现在此处,会显得突兀与刻意,故而并未前来。 时隔经年,武将都是直脾气,王忠嗣早已不在乎当年的事了,沈绥自然乐得不去提,提出了想要进公主府见一见李瑾月的想法。王忠嗣想了想,估计是觉得沈绥乃是案件的调查人员,入府询问案情嫌疑人乃是正当理由,便放行了,还亲自领着沈绥往府内走,可谓是大开方便之门。 “伯昭兄今日穿得这般倜傥俊逸,是为何故啊?”往府内走的路上,王忠嗣不由得笑问道。 “呵呵,我知晓公主府内有位杨小娘子,绝代风华,心想自己也不能邋邋遢遢去见佳人,故而刻意收拾了一下。”沈绥回道。 “哈哈哈哈……”王忠嗣大笑起来,“伯昭兄,你可真是个妙人。怎么着,您家中有当年的长安第一美人,竟也动了心思?” “哪里的话,忠嗣兄可千万莫要乱说,若是传入内子耳中可不得了。”沈绥忙否认道。而且什么叫“当年的长安第一美人”,我家莲婢现在也是长安第一美人。 王忠嗣直咂嘴,嘲笑道:“又是个不幸的房文昭(唐初宰相房玄龄,惧内之事远近闻名,千古流传)之辈。” “我怎能与房相媲美。内子温良贤淑,能有妻如此,是我此生之福。”沈绥笑道。 王忠嗣一脸被虐了狗的表情,摇了摇头表示不理解。他是典型的大唐男子,家中不娶个三四房妾室,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实在无法理解沈绥这等守着一个妻子过日子的人。 “听闻伯昭兄四年前喜得一女?”他转移话题问道。 “是。”沈绥笑道。 “哎呀,真想见一见,定是个极漂亮的姑娘。”王忠嗣双目发亮。 沈绥腹诽:我会让你这家伙见凰儿? “怎么没再生一个儿子?”王忠嗣又问。 沈绥嘴角抽了一下,心道再生我就真的没命了,而且我也生不出来儿子。嘴上却笑着回答道: “内子身子欠佳,我不愿她再受苦。” “可惜了,还是得再生,怎么能没个儿子啊。”王忠嗣摇头。 沈绥内心直翻白眼:这家伙怎么这般啰嗦,跟市井拉家常的婆姨似的。 好不容易在王忠嗣啰啰嗦嗦的闲谈中来到了李瑾月的书房院外,王忠嗣道: “我就送伯昭兄到此,伯昭兄请便,谈完了直接出府,无人会阻拦。” 沈绥拱手道:“多谢忠嗣兄。” 王忠嗣咧嘴一笑,道:“那改日请伯昭兄对饮。” “好,忠嗣兄筵请,绥定相赴。” 二人在院外作别,王忠嗣率先转身离去,沈绥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面上的笑容才逐渐消失,她沉下面色,舒了口气,理了理衣袍,跨入了院内,往书房而去。 沈绥没有敲李瑾月的房门,径直推门走了进去。一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沈绥登时皱起眉来。李瑾月的书房占地宽阔,右首耳房内铺着筵席,摆置着书案,是笔墨之所。隔着中堂,左侧耳房为藏书之所,其内安置着数排书架,大量书籍存放于此,沈绥早前就来这里看过,那些书大多是兵书与堪舆、水土志之类的书籍,也有部分治国方略之册,如今文人所爱的文集诗集,未尝有所得见。 藏书房内还置有一张小榻,可供主人小憩,如今这位主人也确实躺在那小榻之上,手中端着一坛酒,正慢慢喝着。而在右侧耳房中,徐玠正端坐于案后,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些什么。沈绥推门而入,她都未曾抬头。而李瑾月就更没有在意有人进来了。 “玉介。”沈绥没有喊李瑾月,而是喊了徐玠。徐玠惊觉抬头,见到沈绥不由面露喜色,匆忙从案后起身,起得急了,头有些晕,身子摇摇晃晃,幸亏沈绥赶前一步扶住她,她才避免了跌倒在地。 “玉介,莫急,小心点。”沈绥道。 “伯昭,多亏了你,否则昨夜,可就酿下大错了!”徐玠以一种大为庆幸又极度感激的语气说道。 “昨夜那调兵令,是她发出去的?”沈绥望了一眼左侧藏书房,面无表情地问道。 “是,我一时没注意,她竟是栓了飞鸽,要传军令出去。结果被金吾卫发现了,差一点一箭将飞鸽射下,多亏千羽门分布在府外的暗哨打飞了那支箭,夺走了那只鸽子,我们才得以保全。”徐玠解释道。 “她怎么会这么冲动?”沈绥蹙眉。 徐玠神色悲苦,叹息一声道:“唉……她和杨小娘子两人……也是苦命。早先她不愿表现出对杨小娘子的感情,可是经历了这些事,昨日她想要表白内心真情,却又不被接受了。杨小娘子觉得她那是怜惜之情,并不是真正的爱情。她为此心中更为抑郁,想着杨小娘子就要这样入宫,她自己却无能为力,越想越是悲愤,便克制不住情感,冲动下干了蠢事。” 沈绥深深叹息一声,走进了藏书房,来到李瑾月榻边,拿走了她手中的酒壶。见她神情呆滞,也不看自己,沈绥饮了一口酒道: “你现在颓个甚么?当真认输了?我告诉你,事情才刚刚开始,我们该做的事还有很多。你到底还想不想救玉环了?” “怎么,你还有办法?”李瑾月苦笑着道。 “有。”沈绥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李瑾月蹙眉,缓缓抬眸,看向了她。 *** 五月二十一日,午后,阴雨转晴。雨后的长安城,空气清新,数日来闷热的天气也有所缓解。这段时日一直闷在家中的沈缙,想着要出门转转,便约了妻子千鹤、阿嫂张若菡与侍女无涯,带着小凰儿一起出门。原本还想叫上颦娘,奈何颦娘早上被沈绥布置了任务,要研究人工制造杨玉环体香的方法,用过午膳她就出门去了位于西市的长安最大的香料市场。 她们出门倒是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目的,一行人信步而行,说说笑笑,沿着沈府所在的崇义大道一路东行,沿街游赏,体会一下夏日长安的热闹氛围。夏至已过,长安家家户户好食冷淘,走在坊外大道上都能闻到炒制冷淘浇头的香味。无涯推着沈缙的轮椅,张若菡抱着凰儿,与千鹤一人一边走在她两侧。沈缙坐在轮椅上,想起早年经历大火之后,周身皮肤大面积损毁,到了夏季就特别难熬,沈缙几乎就是靠着颦娘做的冷淘熬过去。如今想起来,冷淘也是无比的美味。 “阿嫂,我可记得你爱食冷淘来着。”沈缙扭头看向左侧的张若菡笑道。 “咱家人都爱食冷淘。”张若菡笑了,还看了一眼趴在她怀中昏昏欲睡的凰儿,这小家伙也爱冷淘。不过这东西她不能多吃,每次只吃一点,小家伙都显得意犹未尽。 “不如今晚就吃罢,我来做。我来了大唐后开了眼界,才知道这麦粒是可以磨成粉来食用的。在东瀛,所有人都煮麦粒来吃,想想真是天壤之别。我第一次吃汤饼,是在鸿胪寺内,那个美味我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我就拼了命地学做汤饼,我想着是要学会了这门本事,我这辈子都饿不死也吃不腻。别的不敢说,我做汤饼冷淘,还是有本事的。”千鹤笑着毛遂自荐道。 沈缙是知道千鹤会下厨的,她虽双目失明,但耳可代目,只要熟悉厨房的布置,她下厨绝没有问题,尤其刀工,比明眼人还厉害。她早年间在鸿胪寺内打杂,什么事儿都干过,包括后厨的活计,所以很熟悉庖厨之事。听千鹤提议,她都馋了,立刻应道: “好主意,就这么定了。” 眼下她们行走在大道上,四周虽有三五行人,但离得都比较远,也听不见她们这边在交谈些什么,故而沈缙放开嗓音说话,倒也并无大碍。若是在人前,她就必须继续装哑了。 她们行至东市门口,人群多了起来,沈缙便不再开口发声,一行人拐入了东市,打算给家中添置些文墨。 东市并没有西市热闹,这里的商铺都高级,买的货品也贵。不过,还是不乏一些受欢迎的小食铺子。此外,坊市西北角也辟出了一个角落,是菜农云集的地方,给一些住在东市附近的人提供方便。 沈缙一行人入了常去的文墨铺子,购了些纸与墨,便沿着东市的十字大道往北走。刚准备出北门时,冷不防一个粗布麻衣的女子提着个菜篮子闷头走了出来,没注意前方有个推独轮车的汉子正准备拐弯,一头就撞了上去。那女子浑身一颤,倒在地上,菜篮里的菜也都散落在了泥泞的地面之上。 “唉!你怎么走路的?都不看路的?”那汉子抱怨道,放下独轮车,上前查看那女子。 那女子慌里慌张地爬起来,连连哈腰点头,双手胡乱比划着,就是不说一句话。沈缙一瞧,就蹙起眉头,这是个哑女,她顿时心生恻隐。 “无涯,你上前帮帮那女子。”张若菡抱着孩子不方便上前帮忙,故而开口唤无涯。 “是,三娘。”无涯走上前去,给那女子收拾地上的菜,那女子又是千恩万谢。无涯对那汉子说了两句,丢了两个铜板给他,那汉子高兴得收下了,也未再纠缠,推着独轮车离去。 那女子最后连番感恩无涯,手里比划得毫无章法,也不像是会手语的模样。最后还是携着菜篮子匆匆走过来,她知道无涯是沈缙一行的,也对沈缙、张若菡等人千恩万谢地鞠躬点头。到最后,向东离去。 沈缙等人也未太过在意,继续往北,经北门离开东市,在兴庆宫外围转了转,又向南,打算去道政坊,寻相熟的茶肆坐下歇息。当初沈绥、沈缙姊妹俩因慈恩怪猿案刚入长安时,就借住在道政坊秦臻的一处房产中,因此对道政坊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如今沈氏在崇义坊购置了新屋,但不论沈绥还是沈缙,却喜欢三天两头地回道政坊转转,见见这里的老熟人。 茶肆就在当年新园春酒楼的隔壁,只是眼下酒楼早已换了新主人,当年新园春酒楼的主人承喜与其父老刘,也是早已离开长安了。沈缙这么长时间,也未曾再进新园春酒楼过,心中总有空落落的感觉。 在茶肆二楼寻了个僻静位置坐下,茶博士刚沏了茶端上来,无涯忽而瞧着窗牖外惊奇道: “咦?那不是方才那个哑女吗?” 众人寻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不远处隔了一条窄巷的小院子里,方才在东市撞见的那个粗布麻衣的女子正在井边打水。她们坐的位置恰好对着隔壁酒楼的后院,这哑女似乎就是这酒楼里的粗使仆役,挣几分工钱的。 “唉……生活不易啊。”沈缙感叹道,“咱们只能救急,也救不了穷,但愿这女子往后的日子能过得更好些。” 张若菡轻轻颔首,千鹤刚要开口回应,就在此时,忽而一声奇特的声响传入她耳中。她耳廓登时一动,仔细倾听,那声音却并未再响起。那声音似乎是有人在敲击着金属,很清脆的金罄声。从酒楼的方位传来的,位置比较高,至少比她们现在身处的二楼要高。而那酒楼,千鹤记得应该就是三层的,还带有一个阁楼。 这声音似乎只有她听见了,张若菡、沈缙与无涯都没有耳闻。她心中起了疑惑,但并未提出来,端起茶盏,默默饮了一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7.第二百三十七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五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早间, 沈绥在晋国公主府逗留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离开了。其间只在书房与李瑾月、徐玠交谈, 未曾离开过书房的范围。临走时她也没去见杨玉环,这是问了问杨玉环的情况。小姑娘自宫中回来后, 就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内,根本不出来,但好歹还能进食, 暂时无碍。 沈绥的行踪, 也在金吾卫的监视之下, 不久后,她在公主府内做了什么事, 就都传入了宫中。沈绥之所以未曾拿到晋国公主府的通行令, 正是因为圣人对她起了疑心,怀疑她与李瑾月之间的关系。因为据报, 沈绥在幽州时与李瑾月过从甚密,皇帝对李瑾月的动向素来关心, 自然不会遗漏。所以早先李瑾月背上谋害武惠妃的嫌疑时, 圣人下意识地对沈绥也有了怀疑之心, 自觉不能放手让她单独破案, 因此让明珪主持此案的审理, 沈绥只作为协理。之所以没有完全将沈绥撇除在外, 除了确实欣赏她的破案能力之外,也有几分试探她与李瑾月关系的意图。 当然这一切, 沈绥都是知情的。在幽州时, 她确实是故意流露出了与李瑾月关系匪浅的消息, 也是故意让长安这边注意到她与李瑾月可能站在同一阵营。她的目的,也在于试探。长安朝堂的水很深,究竟有多少人是李瑾月潜在的敌人,即便是沈绥也很难一次性看清。她稍稍流露自己与李瑾月的关系,一切有异动的人也就一目了然了。即便可能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处在观望状态,但至少她可以弄清楚一部分最先动起来的人,这一部分人也是目前最为需要她们注意的人。他们在得知沈绥有可能效忠李瑾月后就坐不住了,显然与李瑾月之间存在比较强烈的利害关系。换言之,也是比较危险的一部分人。 如今看来,这一部分人,已经浮出水面了。右相萧嵩、黄门侍郎李林甫,此二人背后分别代表的势力集团,很有可能与策划了武惠妃之死以嫁祸李瑾月的罪魁祸首有着不同程度的牵连。在李瑾月背上谋害罪名时,他们拼命落井下石,做得也已然很是明显。 萧嵩乃是大教皇的人,六大祭司中,他正是天之祭祀。沈绥这么长时间也一直在调查他,手中已经握有了他暗中经营黑火/药,克扣军需物资,与邪教成员勾结牟取暴利等等实锤铁证。一旦亮出来,必会在萧嵩所代表的陇右军一系内掀起巨大波澜。萧嵩也很有可能知道沈绥的秘密,但奇怪的是他完全没有声张出去,可能是遵循了大教皇的命令。二人虽然看似毫无接触,也全无仇怨,但实际上已然是水火不容之势。萧嵩率先发难,要一下摁死她和李瑾月,沈绥很能理解。但是,他之上的大教皇,却像是影子一般,无论千羽门如何去查,都查不到蛛丝马迹,所有线索在即将指明大教皇身份之前,都被巧妙地切断了。 李林甫,在沈绥看来此人或许并不是邪教内部成员,但他是墙头草,之前他因着武惠妃受宠,站在了寿王的阵营之中,故而武惠妃过世,他必然会利用此机会给寿王的政敌一记重击,至少要打得对方长时间内爬不起来才算成功。他到底与武惠妃之死有没有关系,若有,又是什么关系?沈绥目前很难判断。殿审之时,他虽然也说了两句风凉话,但实际上态度暧昧,也很难判断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陷害李瑾月。或许在他看来,寿王与李瑾月注定难以结成联盟,又或许他不知从什么途径知晓了李瑾月与忠王私下的联盟关系,如此才能形成他借用武惠妃之死向李瑾月发难的理由,然而实际上这个理由并不充分。 李林甫心思复杂,与其相比,年轻的寿王就显得很是稚嫩了。不过寿王唯一的优点就是能忍,或许是有个强势的母亲的缘故,他无论被别人如何攻讦挤兑,都像是没事人一般,显得毫不在乎。这份气度,倒也算是不俗。这一次杨玉环之事,对他来说也是一次打击,而且这个女孩子是在他与他父亲之间“选择”了他的父亲,这让他简直无地自容。不过,估计寿王这会儿也该回过味来,想明白当时大殿上杨玉环为何会那般说话了。 当时大殿上,站在寿王、萧嵩与李林甫对立面的,是左相韩休、右金吾卫大将军杨朔与大理寺少卿明珪。杨朔大将军素来忠心耿耿,这么多年担任宫廷守卫,只效忠于皇室与皇帝,他是中立态度基本可以确认。虽然此次,他手底下有个守卫宫门的裨将很奇怪地做了假证,以至于对李瑾月形成了很不利的证词。但沈绥仍然不认为这是杨朔指使的,因为他的动机太微弱了,几乎可以忽略。那个奇怪的裨将,应当背后藏着更深的内幕。 左相韩休与右相萧嵩乃是政敌,这是朝中人都心知肚明的事。萧嵩眼下似乎是支持寿王,那么想来韩休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忠王阵营的人。不过沈绥却认为他是直臣,此人的脾气出了名的直,也是屡次犯言直谏,惹恼了圣人。其实韩休是个很简单的人,他卷入朝堂争斗的可能性不大,即便卷入,以他的脾气也很难赢到最后。故而,沈绥基本将其排除在外。 眼下,有一个人的行为却让沈绥迷惑了,那就是明珪。原本沈绥也认为明珪乃是中立的立场,应当不会卷入储位之争中。但是案发当天,明珪找她谈话后,沈绥却觉得头皮发麻。因为明珪话里话外,似乎在暗示沈绥不要过多地插手此案,一切交给他来查。明珪作为目前大理寺实际上的最高长官,突然亲自上阵且不提,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沈绥,居然被他撇除在外,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明珪身上藏了什么秘密?他已经站队了?还是武惠妃案,他也牵涉其中,因此并不想让沈绥查出来? 带着诸多的疑问,沈绥离开了晋国公主府,再度入宫调查。圣人虽然不允许她随意通行公主府,但当年给她的宫门通行令却并未收回。因此她入宫还是没有问题的。 腿长在沈绥身上,她要入宫查案,明珪可管不了。沈绥的第一个调查目标就是案发现场——珠镜殿。不过在那之前,她先去了一趟将作监,翻了翻最近宫内各部所的修葺记录档案。之后,她来到了珠镜殿外。令沈绥感到意外的是,珠镜殿已然被金吾卫封锁,原本隶属于珠镜殿的内侍与宫女都已然被内侍省带走了,整座珠镜殿全然成为了禁地。而武惠妃的尸首,早已被收敛,眼下在哪里沈绥都不清楚。沈绥昨日曾极力要求明珪留下武惠妃尸首,让仵作验尸,仔细调查死因,眼下也不知道明珪是否按照她的要求这么做了。 如今看来,难道明珪真的要将她彻底排除在此案之外?沈绥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上前出示了自己的大理寺令牌,金吾卫倒也没有拦着她,放她进入了珠镜殿。沈绥稍稍舒了口气,至少她还是能出入案发现场的,那就说明明珪与此案的利害不是非常大。 她径直穿过前殿,往后面的寝殿而去。寝殿之内,一切似乎都还是案发时的状态,但是沈绥仔细搜查一番后发现,现场已然被仔细打扫过了。之前她曾留意到的一些不起眼的灰尘与污渍,都被擦去,而原本放置在屋中的物品大部分也被取走了。包括沈绥最想查看的寝殿梳妆台内的物品。那里曾摆放有大量的首饰、佩饰与妆奁,沈绥昨日就盯上此处了,只是因为中间李瑾月被提审的插曲,她未能有机会查看。如今,她显然彻底错失了良机。 她双手环胸,感觉有些头疼。这下麻烦了,她想要查的东西一样都不剩,这还如何查? 不过好在,恐怕还没有人注意到那处。 她又出了寝殿,来到后院,望了望寝殿正上方的屋檐。忽而猛然冲刺而出,提气轻身,双足连番交替蹬踏阑干与立柱,先是翻身上了比较低矮的奴仆班房的屋顶,随即沿着屋顶快速向寝殿屋顶移动,最后,她停住脚步,在屋顶中央偏东的方向徘徊了片刻,随即蹲下身来,从腰间悬挂的皮囊内取出了一把小匕首,开始剐蹭瓦片内粘合的黏土,竟是拆起屋顶瓦片来。 她动作很利索,很快就将屋顶上大约八片瓦片拆了下来,随即她盯着下方,唇角露出了笑容。 找到了,果然如她所想。她用匕首在屋瓦下方的木椽上剐蹭了几下,刮下来一大块厚厚的,类似油膏一般的物体,闻上去有一股古怪的略显刺鼻的香味,正是殿内香味的来源。她取了一块干净的帕子,将匕首上的黑油膏擦在帕子上,包好帕子收入怀中,又将匕首收回皮囊,重新将瓦片归位,这才翻身下了屋顶。 接下来该去何处?沈绥在珠镜殿后院徘徊了片刻,便转身离了珠镜殿,往内侍省而去。她有一些疑问,想要找当晚侍寝的两名宫女——冬绫与夏绮问话。之前她只与冬绫说过话,夏绮沉默寡言,一直未曾开口,沈绥出了知道她的名字之外,其余一概不清楚。因此她最想询问的就是她。究竟当晚她的所见所闻是否与冬绫相同?确定这一点至关重要。 不过沈绥没有想到的是,她脚步刚踏入内侍省范围,就听见了几名内侍仓惶地小声议论着什么。沈绥没有上前打扰,而是躲入了隐蔽处,侧耳倾听。便捕捉到一个内侍战战兢兢的后半句话: “……是太平公主的鬼魂显灵了,害死了惠妃娘娘。” “你别胡说!要掉脑袋的!”另外一名内侍制止道。 “珠镜殿原本就是太平公主出阁前的住所,而且,我听说原来太平公主府的旧址,也就是现在的晋国公主府内也不干净,有一个金吾卫内当兵的人,说是在晋国公主府内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那名内侍辩解道。 “真的假的……”第三名内侍似乎信了他的话,哆哆嗦嗦地说着。 “眼下都传开了,我刚从仙居殿华妃娘娘那里回来,那里的宫女内侍都在说这件事。” 沈绥身在暗处,将这些话听在耳中,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有意思,原来目的在此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8.第二百三十八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没过多久,有一名高阶内侍走了出来, 那三名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小内侍立刻做鸟兽散, 躲在暗处的沈绥也闪身而出, 迎着那名高阶内侍走上去。 那高阶内侍见到沈绥,立刻认了出来, 上前行礼,道: “沈司直来此,可是为了查案?” 沈绥点头, 这名高阶内侍姓王,就是当日在偏殿内负责看守珠镜殿仆从的人, 所以他一来, 沈绥就现了身。 “不知夏绮可在此处?我有些话想要问她。” “在,沈司直随我来。”王内侍倒也干脆, 转身就往内侍省内走去,沈绥随在他身后,一面打量着内侍省的建筑,一面思索着方才那三个小内侍的话。 内侍省其实并不大,相比宫中其他殿堂建筑,这里可谓简陋。前堂偏殿乃办公场所, 后堂有宴厅, 后院三围住房,乃是夜间值班的班房。此外, 内侍省地下还有颇为宽敞的地窖, 用来储藏物资。就在地窖隔壁, 是牢房,用来关押一些犯了罪的内侍。原本,内侍省只管理内侍,宫娥是尚宫局管理的。但是因为武惠妃案的仆从们不分男女,均被圣人委托给高力士调查,故而珠镜殿内的宫娥也都被关押在此。 当沈绥进入地牢时,被这里的阴暗寒冷刺激得鸡皮竖起。这里真是异常寒冷,相比外界炎热的夏季温度,这里简直宛如冬日。 夏绮被关押在最靠里面的一间牢房内,与其余五名宫女关在一起,其中也包括冬绫。沈绥单独提审了她,王内侍给她们安排了一间牢房守卫的班房。二人落座,王内侍便退了出去。 沈绥笑眯眯地看着眼前垂首不语,双手纠缠着衣摆布料的年轻宫女。片刻后,开口道: “不必紧张,我来就是想询问几个简单的问题。” 夏绮点了点头,然而沈绥看得出来她精神异常紧张,表现很是反常。 “你是哪里人?”沈绥问。 夏绮似乎有些意外,愣了片刻,小声回答道:“奴婢是武州人。” “武州……啊,陇右人士。”沈绥笑道。 “嗯。”夏绮又紧张地点点头。 “进宫多少年了?” “回官人,五年了。” “那倒不算久,瞧你年纪也不大,入宫时怕是还很小吧。” “嗯,入宫时年方十二。” “家中还有什么人在?” “家中高堂都在,只是兄长烂赌,输光家中财产,奴婢才不得已入宫,换几分打赏,寄给家中度日。”夏绮说起此事,话倒是多了几分,显然她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你兄长现在何处高就?” 夏绮抿了抿唇,摇了摇头道:“终日里游手好闲,不学无术。” “可方便问问令尊在何处高就?” “家父……乃陇右军中一名低阶军官,无名之辈,说出来官人定也不知。”夏绮迟疑道。她大概很疑惑沈绥为何问了这么多关于她自己的私事。 沈绥忽而笑道:“若是你将前日晚间珠镜殿内发生之事如实告诉我,我可保证接你一家人出陇右,在安全之处定居,还可安排给你兄长一份养活家里的差事,每月还贴补你们家两贯钱,你看如何?” 夏绮面色苍白地看着她,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什么也不知……官人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你若担忧自己性命安危,我也可渡你出宫与家人团聚。如何?”沈绥没有回答她,反倒是补充道。 “奴婢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官人,那晚的事,您不是都问过冬绫姐姐了吗?” 沈绥不说话,只是笑着看着她。夏绮面上的汗水,在阴寒的地牢中滚滚而下,瞧上去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水般夸张。 “你不相信我也很正常,毕竟我都是空口许诺,也全无凭证。不过,你家就在武州坝子县的县城中居住,城东澜石桥畔第三条街第五户人家。家中也算有一处别致的小宅院,生活并不很拮据,也不依靠你在宫中的工钱与打赏过活。你兄长早年间确实烂赌,但眼下已经痛改前非,供职于武州折冲府。你父亲原本是武州折冲府一名团营校尉,深受爱戴,退伍时还被长官安排了军中闲职,每月都可领到俸禄。早年间你入宫,也确实是因为那段时间你家中很困难,目下你距离到年龄出宫也没有几年时间了,家中又一切都好,卷入宫廷争斗可是非常不明智的,你想清楚了,到底是继续为你的上级做事,还是听从我的话,将实情告知于我。” 夏绮仿佛垮掉了一般,周身失去了力气,连坐都坐不稳了。她颤抖着身躯,最终颓然道: “大约三月前,娘娘用的胭脂水粉更换了一批,新的一批比之之前的气味有所不同,但是我们还是照例给娘娘使用。娘娘虽然在病中,但每日都还是要化妆打扮,因为圣人每日几乎都会来看娘娘,娘娘不愿圣人看见自己的病态,总是要以最美的姿态迎接圣人,故而妆粉用的比从前更多了。自从用了那批妆粉,娘娘的身子似乎越来越差了……直到前日晚间,冬绫与我说,要我不要提殿内突然出现的香味之事,一切都交给她来说,若是我多嘴,我老家的父母亲与兄长,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我……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官人……求你,求你救救我家中人!” 沈绥安抚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袖子一抖,一枚铜钱出现在了她掌中,她将这枚铜钱放入夏绮的手中,道:“收好这枚铜钱,两日后,会有人来接你出宫。你出来后,拿着这枚铜钱去长安城北修德坊,找一家名叫长运的镖局,自会有人送你去见你的家人。到时候,我究竟是不是诓骗你,你便可知晓了。” 夏绮拿起那枚铜钱打量,似乎只是一枚普通的开元通宝的圆形方孔钱,她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但她还是小心将铜钱收好,跪地,向沈绥三叩首。沈绥扶她起来,道: “记住,这两日之内,你千万要小心,莫要在冬绫等人的面前露出破绽,否则你性命难保。” 夏绮用力点头。 沈绥离开内侍省时,对武惠妃之案已然有了大致的判断。接下来,她调转脚步,去了御史台,她心中明白,想要调查武惠妃的尸首,恐怕会很艰难,因而她必须剑走偏锋,她打算先去寻杨弼,找御史台的隐蔽处,更换夜行服,她要夜探大明宫,亲自勘验武惠妃的尸首。 武惠妃的尸首,恐怕眼下就收在宗正寺之内,由于惠妃之死至今尚未发丧,因此为确保尸首在下葬前不腐坏,恐怕宗正寺将全城的窖冰都集中到停灵处去了,要调查并不困难。除却调查武惠妃的尸首,沈绥还打算今夜前往光顺门,暗中查一查那位金吾卫的守门将领。 一面思索着今夜的计划,她一面信步穿梭在宫中。今日她之所以穿如此显眼的装束入宫,其实根本不是甚么为了杨玉环的奇怪理由,真正目的就是为了让人记住她出现了。等寻到杨弼,杨弼会换上她的衣物,拿着她的令牌出宫。这就造成了沈绥已然出宫的假象,而杨弼今夜恰好在御史台内值夜班,并不会出宫,这就给沈绥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行到御史台后院外的回廊中,她忽然看到了远处小假山内两个熟悉的身影。其中一人正是杨弼,而另一个人沈绥也认识,此人正是弘农杨氏的杨三郎,是杨弼的嫡三哥。沈绥顿住脚步,在暗处观看他二人交谈。谈话似有些不投机,二人彼此的神情都不好看,尤其是杨三郎,可谓是怒不可遏。很快,谈话结束,杨三郎拂袖而去。 杨弼似乎已经发现沈绥了,转过身来看向远处藏身的她,沈绥笑了笑,走了出来。 “怎么,你三哥来找你麻烦了?” “也不是,他是为了寿王之事,想让我助他一臂之力。毕竟杨玉环也算是他引荐给寿王的,眼下寿王成了全长安的笑话,他面子上也挂不住,想要再寻机会,至少让杨玉环不要进宫。” “可是他寻你帮忙,却又能奈何?”杨弼一个小小的殿中侍御史,确实能耐不大。 “他是想让我写文章讥讽圣人与杨玉环之事,再入坊间流传,制造舆论压力……唉,他真是急昏了头了。” 沈绥恍然,杨弼的文字功底,可以说是当朝首屈一指的,比之前些年去世的张说、尚在外地的张九龄,也不遑多让。只是这是个秘密,他一直藏锋,外人很少有知道的。他与杨三郎关系还算好,幼时也是一起长大的,杨三郎对他的文笔其实很了解。 “他让你写,你写便是,拒绝作甚,还害得他这般气恼。”沈绥笑道。一边说着,她示意杨弼往御史台后院走。 杨弼蹙起眉来,跟在她身后道:“伯昭兄的意思是,要以此方式挑动寿王与圣人之间的矛盾?” “寿王有意夺回杨玉环,这对我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沈绥道,“当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寿王必败无疑,但是寿王此举,也会给圣人留下很坏的印象。我当初就希望能挑起这对父子的矛盾,眼下机会送上门,为何不抓住呢?” “伯昭兄难道真的打算用这样的方式救杨玉环?这可行不通啊。”杨弼摇头。 “不,这个办法只是挑拨之法,至多起到辅助作用。救杨玉环,我有其他的办法。而且,眼下有人提前替我开了一个头。”沈绥笑道。 “此话何意?” “你可听闻宫中传言,太平公主冤魂之事了?”沈绥道。 “有所耳闻。”杨弼点头,随即他反应过来,笑了,“伯昭兄,你这一招可真够损的。以亡者之灵,扰乱生者之心。若是杨玉环再背上甚么被太平公主冤魂附体之类的名声,恐怕圣人就算再不忌讳,纳入宫中也是不大可能了。太平公主之事都过去二十多年了,竟也能被你利用起来。” “我这也是无奈之举,而且这只是暂时的。恐怕,有些人比我更希望这件事被挖出来。”沈绥意有所指,“武惠妃之死只是个开始,恐怕接下来,还会有一连串的事情出现。” “伯昭兄打算怎么做?” 沈绥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静观其变。”她阻止不了,也并不想阻止。有一些人,也到了品尝恶果之时了。 …… 五月二十一日夜,长安丰乐坊坊门口,守卫的武侯铺巡官,忽闻急促的敲门之声,开了值夜班房的门,就见一个满面大汗的小厮立在外面,仓惶地说道: “郎官!不好了,我家郎主……突然死了!” “啊?”值夜的武侯有些莫名。 “死得太蹊跷了,是被人杀死的!”小厮补充道。 “你是哪家的?”武侯问。 “陆家的,陆炳文家的。” “啊?!陆炳文死了?”武侯惊了,这可是个大人物,他匆匆忙忙返身回屋,拿起铁锤就敲起了警钟。随即带上刀,就跟着那小厮往陆家赶。路上与其余三名值夜的武侯汇作一处。等赶到陆家后,直接被带去了案发现场的书房。 陆家人已经慌作一团,哭哭啼啼聚在书房外,武侯赶到后,一脚踏入屋内,差点没被熏出来。只见房梁正中,陆炳文的尸首正悬吊其上,而他周身焦黑,整个人蜷缩成虾状,一看就知道是被烧死的,但是奇怪的是,他周身并未散发出该有的焦尸的味道,反倒散发出浓烈的香气,香得太过,反倒十分呛人,冲得人脑仁发胀,眼前发晕。 这什么味儿啊!饶是武侯们见多识广,都受不住,有一个年轻的武侯出来就被熏吐了。 有个老武侯喃喃念叨:“怪了怪了,又是奇香杀人,怎么回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9.第二百三十九章 五月二十一日深夜, 一道黑影穿梭在大明宫中, 就在黑影的前方, 一辆运送窖冰的马车正在缓慢行驶。黑影悄无声息地跟踪着马车,向着宫城南部行去。 如此缓慢行驶了一刻钟, 一座殿堂建筑出现在了黑夜中, 四周的宫灯并不能将其全貌照耀明晰, 这座殿堂在夜幕下显得有些阴森。马车绕到了殿堂建筑的后院, 门口把守的金吾卫拦下了马车, 驾车的车夫下车,与守卫堪合出入宫禁的符验, 趁着这些人都不注意的档口,黑影一个闪身钻到了马车底部, 双手把住前车轴,双足钩住后车轴, 整个人悬空而起。 就在她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 马车已然行驶起来, 驶入了院内, 很快停在了一扇厚重的双开大铁门之前。铁门此刻是半开着的,有五名赤膊的大汉,手中提着工具已然在此久候多时了。那工具是一种铁制的冰钳, 专门用来夹住冰块运输用。马车一到,其上保温用的厚油布被掀开, 大汉们立刻行动起来, 一手夹两块冰, 一次性运输四块大冰块,往铁门后走去。 黑影抓住机会,从马车底闪身而出,一个滚翻,就躲到了不远处的廊柱后方。她观察了片刻,见看守的金吾卫都已离去,运输冰块的大汉一来一往之间恰好有间隙,她抓住间隙,迅速闪身入了那扇铁门之后。 一股冰寒之气顿时袭来,多亏她早做准备,内里加了一层保温的厚棉衣。铁门后是一条笔直的通道,向下延伸,她没有急着下去,而是寻了通道边一处小小的房间,先是躲了进去。这房间内似乎是某个值班之人休息的地方,其内面积很小,砌了一个小炕,其上堆叠着厚厚的棉被,屋内还摆放着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幸亏眼下屋内没人,沈绥估摸着人就在下面,她必须另找机会出去。 五名大汉转眼间就运输完冰块,他们沿着通道走了上来,五人中多出了一个人,是个老年内侍,佝偻着背,正与大汉中为首一人说话。只是一些寒暄话,并无特别的内容。看来,这个老内侍就是这里的看守者,几名大汉已经做完了今天最后一趟活,老内侍正叮嘱他们前去内侍省领工钱,几名大汉都千恩万谢。 他们就站在门口说话,黑影躲在门后,也暂时出不去。待到说完话,几名大汉陆陆续续离开,那老内侍在门外咳嗽了两声,逗留了片刻,这便开门进来了。 黑影提气轻身,蹭着墙壁就攀到了屋顶,把住木椽,双腿缩起,隐匿其上。那老内侍老眼昏花,开门进来后,完全没注意到屋内有人。他打了个呵欠,翻了翻屋内的炭盆,将火苗翻上来,然后将一个大铜壶放在其上烧水。烧水期间,他点了油灯,伏在案边翻看了几本册子。不多时,水烧开了,老内侍拿了铜盆,从边上的大水缸内舀了点冷水入盆,又兑了热水,脱了鞋袜开始洗脚。洗完了脚,老内侍端着铜盆走了出去,应当是去外面倒水去了。 趁此机会,黑影翻身跳下,迅速出了屋子,沿着通道往下方深处跑去。一边跑,她还一边甩着两只手,一直攀在高处可不是什么轻松之事,这老内侍动作又慢,她都快撑不住了,手臂酸胀无比。 就在她往下跑的过程中,她听到了后方大铁门关上的声响,还有锁链上锁的声音,她心中清楚,估计是那老内侍将铁门从内部锁上了。待会儿她要出去,恐怕有些麻烦。 黑影一路往下跑,气温越来越低,冷到要让人打寒颤的地步。黑影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夜行服,终于穿过长长下行的甬道,来到了一处宽敞的地窖内。说是地窖,其实非也,这里其实是皇室成员去世后暂时的停灵处,宽敞的空间内,四周堆满了冰块,中央一张大冰床,铺了一层垫褥,一具穿戴整齐的尸首正躺于其上。黑影拉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了沈绥的那张脸。她走近一看,冰床之上正是武惠妃。都说向死如生,武惠妃死后,被宫廷中手艺高超的入殓师收拾得仿佛还活着一般,躺在床上,似乎只是睡着了。 沈绥心中却觉得不妙,恐怕尸体原初的状态已然被破坏了,不知道她还能调查出什么来。管不了那么多,她解开皮囊,取出手套戴上,开始验尸。 一刻钟之后,她结束了验尸。将本次验尸最珍贵的成果——一张沾有武惠妃胃部内容物的帕子与一小管血液包好收起,收拾好所有的工具,原路返回。她先是进了老内侍的屋子,此时他已经睡了,沈绥拿出一瓶药在他鼻端晃了晃,他迅速陷入了昏迷。随即沈绥拿了钥匙,将那门锁打开,又将钥匙送了回来。她没有完全打开门上的锁链,只是开了一道自己能出去的缝隙,从门缝中钻了出来。随即她将单手伸入,一只手摸索着操作,将锁重新锁上,将铁门关牢。这铁门唯一的破绽就是这条可容纳一只手臂的铁链,也多亏有这个破绽,沈绥才能够不留一丝痕迹地潜入成功。 此地不宜久留,她迅速撤出了宗正寺的后院,一路疾奔,往光顺门而去。她默默估算着时间,抵达光顺门时,差不多正好是当日所谓的李瑾月入宫的时间,那个金吾卫的守门裨将,几乎每晚都是在这个时间当值。武惠妃案出后,他也没有被调离岗位。 沈绥初时已经让千羽门调查过此人,此人姓骆,名怀东,似乎与初唐时著名的文人骆宾王沾亲带故。但关系比较远,故而在骆宾王写下《代徐敬业讨武曌檄》后,他们也没有被牵连。他父亲就是金吾卫的将领,他也算是子承父业,入了金吾卫,十年间坐到了金吾卫团营校尉的位置上,负责守卫宫门。调到光顺门的位置上是在大半年前,之前他并不守此门。多年前骆怀东的父亲已然故去,他妻子也早逝,只有一个女儿,也早就嫁人了。这人倒是孑然一身,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样的人是最好利用的人,牵连甚少,也无太多顾忌。 沈绥掐着巡逻的间隙,在昭庆门外的跑马坡偷偷上了城墙,一路躲避城头上巡逻的士兵,往西一直走到宫墙尽头,再折往北,直到看到第三道宫墙,再折往东,绕了一个大圈,终于来到了光顺门上的城楼附近。 根据她的经验,守门将领一般都会在城楼内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休息室,无事时,将领都在休息室内休息,有事时,下级将官会来叫他。而休息室,一般都在城楼内的第二层。 沈绥悄悄攀上了光顺门城楼第二层,这里的外廊非常狭窄,更多的只起到装饰作用,也就够一只猫通过。沈绥攀在装饰外廊外,通过窗内透出的光影判断屋内人的动向。屋内是有人的,而且还不止一个人。沈绥听到了屋内传来了小声交谈的声音,是两名男子,其中一个声音低沉,另外一个嗓音尖细,似乎有些像是内侍。 “你不要在这里” “我想你很久了,这些日子你怎么都不来” “唉别别在这里,会被人听见的!” 三两句话过后,沈绥听见了屋内桌案移动时与地板摩擦的声音,然后听到了尖细嗓音的男子压抑的喘息声,以及肉体碰撞的“啪啪”声响。 沈绥捂脸,一瞬怀疑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绪,耐着性子等他们完事儿,然后她终于听到了关键的话语: “骆将军,咱们就到此为止吧,今天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不会来找你,你也不要来找我。” “为什么?我哪里做的不好?” “咱们卷入大事了,你可长点心吧。你那夜提供给上头的证词,可能会带来很大的麻烦,好日子已经到头了。” “什么?松鹤,你把话说清楚。”那个低沉的男声道。 “我没时间在这里久留了,等回去晚了,娘娘找不到我,定会起疑心。你记住,从此以后小心谨慎,千万别再让人抓到把柄,也不要再来找我!”说罢,那尖细嗓音的内侍很快就收拾好自己,迅速离去。 沈绥内心啧啧两声,翻身下了城楼,迅速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这一夜注定是个多事之夜。晋国公主府内,同样也有事发生。徐玠正在自己的书房内,面前铺开了一长卷长安各大小官员的名录,与各大贵族的明细表,逐一比对思索。冷不防忽闻远处传来一声惊叫,她身形一凝,等了片刻,她披上外衣,着履出屋。循着叫声,她似乎早就认准了方向,向着杨玉环所在的别院走去。 她的步速并不快,等赶到别院时,金吾卫的人早就闻声而来。只是大部分的将士都在外面,内部只有一名带队将领进去了。 她从容跨步入内,看到杨玉环的房门大敞,她沉吟了片刻,便走入其中。屋内,杨玉环身上的体香似乎比从前更为浓烈了,熏得满屋都是,十分冲鼻。她蹙起眉头,几步跨入后面寝室,就见杨玉环正被五花大绑缚于床上,身躯还在不断地扭曲挣扎,口中被塞了一大团布条,只能发出呜咽嘶吼的声响。一头长发全部散乱而下,发丝遮蔽她美丽的面容,显得狼狈,却依旧美得惊心。 一名金吾卫的年轻将领站在床畔,手足无措的模样,面上隐隐能瞧出恐惧的神色。 李瑾月就坐在床榻边,身上的衣衫都被扯乱了,似乎将杨玉环绑在床上的人就是她。她喘着粗气,对那位将领道: “金将军,麻烦你去请太医来。” “好好。”年轻的金将军点头,转身走出了屋子。 屋内顿时就剩下李瑾月c杨玉环与徐玠。杨玉环的挣扎呼喊又持续了片刻,转而渐止,她卧在榻上,胸口剧烈起伏,李瑾月迅速取出了塞在她口中的布条。 “委屈你了,玉环。”徐玠轻声道。 “无妨。”杨玉环哑着嗓子回答道。 “接下来才是最困难的时期,这出戏既然开演,就要演到底。你多费心,注意着点。”徐玠又道。 “我省得。” “玉介,你出去罢。”李瑾月疲惫地说道。 徐玠望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屋子,带上了屋门。 李瑾月抬手,轻轻拨开杨玉环面上附着的青丝,大拇指的指腹摩挲着她的额头,轻声道: “你这孩子,也是太过死心眼。你怎么不知道要相信我,我也是有心的,你在我心上,有人要生生将你剜下来,我当然会很痛。” “我不是孩子”杨玉环固执地强调道,泪水已然在她眼眶中聚集。 “好,你不是孩子,你也及笄了,是成年女子了。”李瑾月顺从道,“对不起,让你遭了这些罪。” “我小了你十八岁,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杨玉环又问。 “你不幼稚,但你很傻。”李瑾月笑了,“我知道你缺乏安全感,但是我既然选择了要将你留在身边,此后再也不会有人可以从我身边夺走你。哪怕那个人是我的父亲,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你会很累,我不想这样。”杨玉环隐隐哭泣道。 “这是我早就选择的路,你若在我身边,我反倒会轻松很多。”李瑾月俯下身来,望着她,笑道,“所以,你以后要一直都在我身边,不要动不动就做些让我心惊肉跳的事,也不要总是利用你的容貌去达成目的。好吗?” 杨玉环咬唇,忍着笑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会吃醋,我也会心疼。”李瑾月认真道。 她擦去杨玉环因为喜悦而流出的泪水,盯着她晶莹饱满的唇瓣,李瑾月缓缓吻了上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0.第二百四十章 五月廿二日晨, 今日不开朝,圣人在延英殿接见个别需要汇报政事的要员。政事商议告一段落, 殿外值守内侍前来禀报, 说是京兆尹李岘并太医院孙太医求见。圣人蹙眉,宣他们入殿。 “这李岘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怕是京中有什么不妥之事发生。”圣人捋了捋自己唇上的蓄髭, 面露调侃之色。 下首的萧嵩笑着接话道:“京兆尹这个位置, 李府君已然坐了第二次了, 他对京中的了解无人能及,圣人当可放心, 即便出了什么事, 他也早有应对之策。” 李岘,陇西成纪人,太宗玄孙,父亲乃是信安郡王李祎, 说起来他也是皇室宗亲。年少时曾跟随大智禅师修行佛法,但禅师认为他无缘佛法, 之后他才入了官场。他从左骁卫兵曹做起,历任太子通事舍人c鸿胪丞c河府士曹, 直至多次担任高陵令,以处理政务有方而闻名,破格提升为万年令c河南少尹c魏郡太守c京兆尹;后召入任金吾将军, 再升任将作监, 直到两年前再次改任京兆尹。他算是慕容辅与前任黎干的得力后继者, 对这个位置也是早有经验。 京师四方则,王化之本根。长吏久于政,然后风教敦。如何尹京者,迁次不逡巡。请君屈指数,十年十五人。京兆尹这个官有多么难做,可想而知,十年之间换了十五任,个中滋味只有在位者才能体会。李岘是个有本事的官员,四十不到的年岁,履历颇丰,地方治理经验尤其丰富,他敢于坐上京兆尹的职位,代表他有信心做好这座庞大帝都的治理官。 然而当初信心满满登上京兆尹之位的李府君,今日却面色阴沉地上了大殿。他身边还有一个神色凝重的孙太医。二人联袂走进来,给大殿之中带来了不详的气氛,圣人面上的笑容也缓缓褪去。 “臣李岘(孙济)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位卿家平身,高力士,赐坐。” 高力士立刻命两名内侍铺了软垫席位,待二人起身谢坐,再入座完毕,圣人问道: “出了何事,今日李府君会突然入宫。” “回禀陛下,昨夜,臣接到武侯铺报案,丰乐坊陆家的陆炳文离奇死亡。原本一个民间的凶杀案,还不值得陛下您费心关注,只是昨夜,臣不仅仅接到了丰乐坊陆氏报案,长安城另外也有两处报案,与陆氏报案时间相差无几,一个是延寿坊章氏的章廷乐,一个是安仁坊吴氏的吴观之。此二者,与陆炳文的死状完全一致,臣不得不起了疑心。今晨来不及递交奏折,直接前来禀报圣人知晓,还望圣人允准臣下达长安戒严令。” “戒严?卿家怎会如此言重?且说说,这死去的三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是怎么死的?”圣人蹙眉问道。 “此三人,均是被火烧致死,烧死后,尸身均被悬挂于家中。奇怪的是,尸身并不散发焦尸的气味,反倒散出异香。而且,巧上加巧的是,此三人,均是当年则天皇后在位时,控鹤府内的郎将,专门负责替则天皇后做一些台面下的事。则天皇后退位后,他们算是得了善终,被中宗c睿宗皇帝妥善安置,得了个太平富贵的职位,一直到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此三人也都是风烛残年之人,却没想到一夜之间,不约而同惨死,此事太过不同寻常。微臣心中惶恐,怕是有人会继续在城中大肆屠杀,故而请求圣人下发戒严令,逮捕犯人!” 令李岘没有想到的是,圣人在听他说完这些后,面色忽的阴沉下来,且那种阴沉显然是不及掩饰c发自内心的,向来和颜悦色,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圣人,竟然会因为李岘方才的话,脸色变得如此凝重,是在场所有人没有预料到的。 他沉吟片刻后,向高力士点了点头,高力士立刻会意,转身去侧首边,叮嘱文书官立刻撰写戒严令。 “李府君,此案性质恶劣,你务必全力调查,尽快破案,将犯人绳之以法。若是抓到了犯人,朕要亲自提审。若是有什么困难,尽快与朕说,朕会不遗余力相助于你。”皇帝说道。 李岘惊讶于皇帝的认真,忙表态道:“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早日破案!” 叮嘱完李岘,皇帝又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孙济。这孙济乃是药王孙思邈嫡亲的孙子,今年已然入古稀之年,瞧着还身强体壮,发丝半点不灰白。于太医署为官二十载,杏林妙手,不知救过多少宫中贵族的性命。皇帝对他的遗书是非常信任的,今次他突然这般郑重地入宫面圣,显然也是非比寻常。 “孙太医,不知今日来见朕所为何事?” “回禀陛下,臣昨夜值守太医署,夜半有人来访,乃是看守晋国公主府的一名姓金的金吾卫将领,说是晋国公主府内一位名唤杨玉环的女子突发疾病,晋国公主相请。臣立刻收拾药箱赶去晋国公主府”孙济说话间,杨玉环的名字一出现,顿时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他凝蹙浓眉,一瞬不瞬地盯着孙济,孙济口中每一个字听在他耳中,都像是被放慢了一般。 “臣在赶往晋国公主府的路上,就听金将军简单提了提那杨玉环发病的情状。说是这女子披头散发,状似疯癫,胡乱扑咬人,当时晋国公主正巧在杨玉环住处不远,听到动静,急忙赶去,屋内已然被砸成一团乱。杨玉环口中大喊‘还我命来’‘母皇救我’等等奇怪的话语,被公主强行绑在了床榻之上。臣赶到后,杨玉环已然安宁下来,臣诊脉之后,并未看出特别的异样,除却脾虚上火c有些劳神少眠之外,她与常人无异。但是这女子却很快又抽搐不止,口中呼喊着‘好烫’‘好烫’之类的话语,以至于晕了过去。当时在场众人均被吓得魂不附体,臣心中忧虑,不知该如何诊治此女子,心觉该当面告与陛下知晓,故而今晨入宫面圣。” 如果方才李岘的话只是让皇帝面色阴沉,孙太医的话音落后,皇帝的脸色已然变得煞白。 半晌,皇帝才迟疑道:“你你说的都属实?” “臣之言句句属实!”孙济拱手拜道。 “高力士,下令杨朔,加派人手,将晋国公主府彻底封锁,从今往后,没有朕的允准,谁也不许随意进去,更不许里面的人出来!每日送入府中的物资,都要严加盘查。” “喏。”高力士躬身,立刻转身准备去传令。 “还有!”皇帝忽然喊住他,“替朕安排,与国师见面。” 雨季的长安城,天空总是阴云密布,连绵的细雨不知何时才绝。伴随着倾覆全城的雨幕,一条骇人听闻的传言开始在坊间巷尾流转开来。 太平公主府惨案已至第二十个年头,昔日镇国公主亡魂突然作祟。在太平公主府遗址上重建起来的晋国公主府内,太平公主亡魂借助一名叫做杨玉环的女子的躯体还阳,不仅远程施法害死了宫中的武惠妃,还连续烧死了三个人,死者陈尸现场无一不弥漫着杨玉环身上的特殊体香,极为诡异。据说,杨玉环带香出生,乃是未能饮下孟婆汤,与前世牵连未断,与阴间神魂相通的象征,故而躯体可通灵,这也是太平公主这么多年终于找到合适的降临躯体的原因。此后或许厉鬼夺命还会继续,昔年与太平公主敌对的人,都有可能被索命。 一时间,长安城内人心惶惶。一些经历过当年太平公主当权时期的老官员老贵族,都仔细盘算自己是否曾与太平公主结怨。结果是人人自危,因为眼下在朝堂身居要职的大部分人,都曾参与过当今圣人与太平公主的政权争斗,因为立下功劳,或者忠心耿耿,才得以在本朝得到重用。 虽说君子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毕竟这世道神佛昌明,大多数人还是相当信仰天地鬼神之说的。尤其在关系到自己的性命安危之时,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故而长安城顿时陷入了恐慌中,各路道士c和尚齐出马,几乎每家每户都有道士或者僧侣驻扎下来,为宅邸驱鬼保佑。逞强好面不这么做的,也偷偷入了寺庙道观,求得一串宝珠亦或开一方宝玉神符,贴身佩戴着,驱邪避灾。 外头人心惶惶,晋国公主府内却显出了别样的宁静。自从人们认定杨玉环是被太平公主鬼魂附体,再也没有人敢于靠近她的别院,从前还会在府内随意出入的金吾卫,如今连踏进府内半步都已不愿。因此,晋国公主府外部的守备森严,然而内部却反倒比之前更为宽松。 装疯卖傻已然两日了,五月廿三日,杨玉环总算放松下来,不再折磨自己。因着这两日,不断有医家与佛道之人前来查看她的情况,因此她完全不敢放松,尽力表现出一个被鬼魂附体后的人该有的状态。她在这方面似乎是有天赋的,尤其是表现力上,不仅仅将那些所谓的佛道驱魔驱邪的大师唬得团团转,就连自诩妙手回春c杏林高德的大医家,都疑虑重重,不感轻易下结论。李瑾月评价她是个天生的优伶,杨玉环想想,这评价也不知是褒是贬。但她内心之中无疑是欢喜的。 确认李瑾月对自己的心意后,杨玉环顿时陷入了无与伦比的甜蜜之中。这种感觉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恨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腻在她身旁,眼神胶着在她身上,片刻不要分离。奈何近两日,她不得不装疯卖傻,被锁在自己的院子里。李瑾月为了避嫌,又不能总是出入她的别院,二人聚少离多,见不到爱人,无疑是万分的焦灼难耐。 好在,府内乱糟糟的时期已过,不论是大医家还是大法师,谁也没有弄明白杨玉环到底怎么了,反倒是外界的流言蜚语传得像模像样,几可乱真。如今谁也不来了,杨玉环终于获得了久违的宁静。 李瑾月这些日子也在无所事事中度过,军队的事,她处理不了,只能全权交给外界的程昳代为处理。政务上的事,她也基本处理不了,全部交给了徐玠来处理。多亏了徐玠在晋国公主府被彻底封锁之前就出了府,不然如今她也被关在府内,什么事都做不成。 李瑾月每日只是在自己书房内,捧着书心不在焉地看着,熬着时间,一直熬到了入夜掌灯后,才匆匆去杨玉环的别院外,远远地瞧一瞧她。因为这两日,别院内不是有大医家在就是有大法师在,她都没有办法走进去。直到今日晚间最后一位医家离去,李瑾月才迫不及待地进了杨玉环的别院。 院门是虚掩着的,原本安排照顾杨玉环起居的侍女,在杨玉环“发疯”之后就被李瑾月遣走了,免得她一直守在杨玉环身边,知道了内情,会不小心流露出去。因此眼下别院内,只有杨玉环一人独居。 李瑾月轻轻推开门,刚准备唤一声“玉环”,就见女孩正衣着单薄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之上,撑着脑袋望着天上阴云背后忽隐忽现的弯月。李瑾月忽而笑了,没有立刻呼唤她。 阴雨过后的夏夜有些凉,尤其那石墩子,都被雨水浸过,虽然干了,可坐上去却与湿的无异。李瑾月悄悄走到她身后,说了一句: “天凉,怎么不加件衣物?” 杨玉环闻声,惊喜地回头,起身就扑进了李瑾月怀中。李瑾月只觉香风拂面,顿时温香软玉入怀。 “你终于来了公主,我好想你”她软糯地呢喃着,小猫般蹭着李瑾月的脖颈。 李瑾月能感受到怀抱中的人儿体表确实凉了,双臂大袖展开,裹住她身躯,温暖她微凉的肌肤。相拥后那一瞬带给她们心悸般的满足,李瑾月幸福地长叹了一声。 安静地相拥了一会儿,李瑾月轻声道: “你怎的还唤我公主,之前就叫你喊我瑾月姐,你不愿意,眼下可好了,改不过来了。” “才不要你当我的姐姐,我要喊你卯卯!”女孩儿调皮道。 “没大没小的,不许这么喊。”李瑾月一瞬竟有些羞赧。 杨玉环不高兴地撅起了嘴,想想这么喊确实不妥,而且沈先生和张姐姐都这么称呼,似乎也缺乏了特殊性。她想了想,唤了一声: “月儿” “嗯?”李瑾月挑眉,这称呼似乎更没大没小了。 “我不管,你就是我的月儿!”杨玉环不愿再让步了。 李瑾月想了想,最后笑着包容了这个称谓,私心里还有些甜蜜,“月儿”这个称呼,她已经多少年没有听过了,最后一个这般唤她的人,是她的母亲。而现在,她拥有了另外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她仰头望月,心中感慨:母亲,兜兜转转许多年,儿终于找到了心爱之人,您可以安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1.第二百四十一章 “凰儿, 把这碗羹吃干净了, 吃完了才许玩。”清晨的沈府,一家人正聚在一起用朝食,张若菡正哄着凰儿吃饭, 然而小家伙分明对吃饭不大感兴趣,顾自捏着一小块奇形怪状的木头,玩得津津有味,也不知这木块有什么新奇之处。 不过小家伙显然是不敢违逆娘亲的话的,所以张若菡一板下脸来,小家伙必然听话。凰儿蹙着小眉头, 乖乖吃完了碗里的米羹, 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声: “阿娘,我吃好了。” “好,去吧。”张若菡道。 得到容赦令,小家伙喜上眉梢, 立刻从席间起身,迈着小步子就跑去了自己平时玩耍的院子。 “这小丫头,就吃饭难。”张若菡摇头道。 “你啊, 也是太严厉了,孩子不吃便不吃,硬是逼着她吃作甚。”坐在对面, 正用调羹翻着羹粥的颦娘笑道。 “她不吃, 怎么能长得好?”张若菡道。 “嗳, 咱们家的孩子, 没有说长不好的,各个身体都壮实,她饿了必然会吃的,孩子都这样。”颦娘不以为然地道。 张若菡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再反驳。 “昨夜赤糸没回来?”颦娘问她。 “嗯,她有事要做。凌晨回来的,现在还在睡,我没叫醒她。”张若菡回答道。 “我起来了。”没想到张若菡话音刚落,沈绥就笑眯眯从门口走了进来。 “赤糸?你怎的这就起来了?不睡了?”张若菡奇怪问她。 “不,我用一点朝食,等会儿还要出门。” “怎么了?还有事要忙?”颦娘问,“叫底下人替你跑就是了,何必自己这般辛苦呢。” “不是,方才刚收到了长安总部崔钱那里传来的消息,昨夜有大事发生了。恐怕等会儿京兆尹就要来找我了,我得早做准备。”沈绥在颦娘身侧坐下来,端起面前食案上的羹碗,捉起木箸,道: “三个人,几乎在同一段时间内被发现烧死,悬吊在房梁上,陈尸家中。这三个人是从前控鹤府的郎将,都替武皇做过事。后来因为投靠了新君,得了个太平安稳的富贵官位,到老了,报应来了。”沈绥不无戏谑地说道。说完后,喝了一大口粥,她似乎是饿了。 “控鹤府的人?”张若菡敏感地蹙起秀眉,“怎么会难道说和当年你母亲那件事有关?” 沈绥吃了一口新开坛的酸菘菜(一种泡菜,菘菜是白菜的前身),鲜美酸爽之感顿时溢满口腔。就着又喝了一口粥,咽下口中食物,她才答道: “可能性非常大。幕后黑手应当与邪教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个行事作风非常像大教皇的做法,激发与当年之事相关的事件,从而引出当年事情的真相。我看,目的分明是冲着太平公主府大火那件事去的。” “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当年的事情与控鹤府无关吧,那个时候控鹤府早已撤销了。”张若菡不解道,“我指的是你的亲生母亲,秦怜当年在茶肆遇害之事。” “对,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沈绥放下碗筷,解释道,“我们目前能够还原的当年的事件梗概是,武皇在太平公主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派出了控鹤府的郎将,于茶肆中秘密暗害我娘亲。我娘亲随后假死脱身,我父亲为了保全家族,被迫入赘公主府成为驸马。十年后,太平公主府惨案发生,我父亲与太平公主双双遇难。 这幕后黑手,究竟是谁的关联人物?是太平公主,还是我母亲,亦或是我父亲?我目前无法推测。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不论这个人是与这三人中的谁相关,最初寻找控鹤府郎将下手,唤醒陈年旧案,激发多方反应,这是最优先也是最佳的选择。因为当年谋害秦怜之事乃是后来一系列事件的根源所在,从秦怜之事开始,有哪些人参与了武皇的这次行动?太平公主究竟有没有参与秦怜之事?是否是因为秦怜之事,太平公主惹来了杀身之祸?究竟有多少人与当年的事关联,很快就会浮出水面。这三个控鹤府郎将的死,无异于平湖投石,掀起的波澜涟漪,将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会惊醒湖中潜伏沉睡的水怪。” 沈绥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张若菡若有所思。坐在一旁的颦娘却戳着沈绥道: “你这死丫头,吃个朝食这么多话,快吃,羹都凉了,凰儿都随了你。” 沈绥哭笑不得,只得端起碗来继续吃。 “对了,琴奴和千鹤哪儿去了?怎么没见她们出来吃饭?”她含混问道。 “她们早吃完了,已经出门了。”颦娘道。 “出门?去哪儿了?”沈绥好奇道,这些日子她忙于外事,有些疏忽了家里人。 “道政坊。”张若菡回答道,“这两日,也不知为何,千鹤说爱上了道政坊新园春酒楼隔壁那家茶肆的茶点,每日都要去坐上半日,今日琴奴也要去,两人一大早就出发了。” 沈绥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笑了笑,道: “那倒也好,琴奴现在愿意出去走走,可比从前强多了。” 张若菡望着坐在自己正对面的沈绥,总觉得她不对劲,狐疑地盯着她一会儿。然后她放下手中碗箸,对沈绥道: “今日,我随你去办案。” “嗯?”沈绥惊奇地看向张若菡,“这不大妥吧” 她话音未落张若菡就道:“你最近似乎瞒了家里很多事啊,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呃哪有啊”沈绥讪笑道。然而在张若菡虚眼瞪着她的攻势下,她只能哭丧着脸道: “可是我出门办案带着妻子,这这很奇怪吧。而且,凰儿怎么办” “凰儿自有她自己的事做,家里有颦娘照顾她起居饮食,有什么可担心的,她又不是离不了我这个娘。我可以扮作你的随侍仆从,作男装打扮。”张若菡道。颦娘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点头,表示凰儿就交给自己了。 沈绥心想莲婢怎么脑子转得那么快?该不是从前想过不止一次了吧。她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妥协道: “好吧,可以,但是” “放心,你说什么我做什么,不会多嘴,也不会乱跑。”张若菡把她要说的话全说了。 沈绥无语了半晌,最后喝完了粥羹,起了身,牵起张若菡的手道: “走罢,换衣服去。你可得打扮打扮才行。” 巳初半刻,不出沈绥预料,京兆尹派人来寻她了。来者是京兆府司法参军褚祯褚参军,这个熟悉的职位让沈绥想起了昔年的故人刘玉成,眼下刘玉成已经在刑部员外郎的位置上坐了四年了。刘玉成离任后,中间隔了一任,褚祯是从三年前走马上任的,眼瞧着任期也快满了,没想到遇上了京中大案。眼下是愁云满面,见到沈绥,就差没磕头求救了。 “沈司直,您可得帮帮忙。您是出了名的神探,狄公之后再无人有您这般的才能,我家府君与我,可都指着您了。”褚祯是个大嗓门的武将,说起话来直爽,求起人来也是叠声连连,让人喘不过气来。 沈绥实在是受不得别人把自己捧得这么高,忙摆手道: “褚参军,您放心,绥受命调查惠妃案,本也与京城这三起焚尸案有关联,您不来请我,我都会去调查。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这就出发罢。” 褚祯大为欣慰,对沈绥又是一通夸奖,沈绥真是尴尬万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冷不丁听到噗哧一声笑声,清脆悦耳,褚祯疑惑回首,便见一名皮肤黝黑的瘦小侍从,一脸麻子,不过仔细看眉目清秀c五官端正,长得还挺不错,瞧着总有些女相。眼下他正面无表情地垂首站着,也不看褚祯。沈绥也在看那侍从,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难以形容。 这谁啊?褚祯也没太在意,只觉得这侍从有些放肆,不过瞧着身为主人的沈绥都没有斥责,他自然也不好发作。 一行人出发,以往沈绥查案,身边一般只会带忽陀,甚至一个人也不带,今日却破天荒带了忽陀和那位不知名的侍从。上马车时,褚祯惊奇地发现身为主人的沈绥,竟然先扶那名侍从上车,随后自己才钻入车内。褚祯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心道:这侍从难道是沈司直的男宠?难道沈司直守着个貌美如花的长安第一美人,竟然还好龙阳? 已逾四十岁的褚祯觉得,自己真是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 一路先前往京兆尹府的路上,褚祯都心不在焉,眼神总是不自觉瞟向后方沈绥的马车。心中猜测着,这俩人不会在车里亲热吧想着想着,褚祯发现自己可能再也无法直视沈绥其人了。 车内的沈绥可不知道外面正有个人胡思乱想揣测她,她正拿着车内备好的团扇,给张若菡扇风。张若菡脸上涂了厚厚一层草本植物调和出来的涂料,还用黛粉点了不少麻子,车内空气不流通,炎热的夏季,张若菡也是受不住这样的折磨,不一会儿汗就出来了,沈绥特别担心她的妆花了,因此正拼命给她扇风。 张若菡自己也拿着团扇轻轻扇着风,她冰肌玉骨,夏季本不爱出汗,不过也经不住这么折腾。这男装衣袍怎得这般闷热,真不如女装轻便凉快。 “赤糸,你这夏日都是怎么过来的?”她举着帕子轻轻沾去额头的汗珠,不无感叹地问道。想起赤糸胸前还缠着厚厚的束胸,她实在是觉得不可忍受。 “忍。”沈绥笑道,“不过我也不化妆,不怕妆花了,出点汗也无所谓。” “你可是当年出了名的小火炉,特别怕热,冬日里身子都暖烘烘的。”张若菡道。 “当年遭了那场大火,后来也就不怎么爱出汗了。你只是第一次不习惯,若是长久这般,也就习惯了。”沈绥轻描淡写地说道。 张若菡心尖一颤,登时隐隐作痛。忍不住抬起手来,抚上她面颊。 沈绥淡笑着,抬手覆上她的手背,另一手还不忘继续举着团扇给她扇风。 张若菡忽然露出笑容,道:“对了,早就说要让你穿女装给我看,每每都忘了。眼下我男装都穿了好几回了,你什么时候兑现?” 沈绥想了想,道:“等卯卯登基后” “太久了。”张若菡瞪眼,语带娇嗔。 “着急什么,我没穿衣服你都看过,还着急看我穿女装。”沈绥无赖道。 张若菡忍不住揪她耳朵,面颊绯红,斥道:“口无遮拦!” “哎呦!我错了我错了,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我都依你的。”沈绥连忙投降。 车外的褚祯隐约听见了车内的动静,心道:我果然没猜错,啧啧啧,这青天白日的,真是大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2.第二百四十二章 光德坊京兆府, 门前下马石畔,沈绥率先下了车, 随后扶张若菡下车。褚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手臂一展,就引导沈绥往府中走去。忽陀栓了马车,随即跟随上来。 眼下, 昨夜三具焦尸都已被运到了京兆府内的仵作的停尸房中,沈绥最先被带到此处,除却要看尸首之外, 京兆尹李岘李府君也有不少事想要请教于她。 沈绥对京兆府已然十分熟悉, 当初勘验慈恩怪猿案的两名死者的尸首,也是在此处。这么多年后, 沈绥又见到了那位熟悉的仵作赵六。赵仵作显然对她印象深刻,再次见到她, 也是十分欣悦, 苍老的面上都带上了笑容。 “沈司直, 多年不见了。”赵六拜道。 “赵师傅,别来无恙。”沈绥见到他也是十分亲切,时过境迁, 当初京兆府很多熟面孔眼下都见不到了。比如当年京兆府负责刑捕缉拿的两名校尉杜岩与韦含, 两人眼下都已高升, 调离京兆府已有两三年了。但是仵作却不同, 这一行一干就是一辈子, 赵六还能干得动, 资历又老,自然一直留在了京兆府。 赵六领着她们先去了停尸房,说是李岘李府君已然等在那里了,沈绥心想这位府君确实与之前的慕容辅不同,想当年慕容辅连停尸房的门都不愿意跨进去。李岘到底是在基层做过很多年,虽然身份尊贵乃是皇亲宗室,却比只不过是门阀贵公子的慕容辅能吃苦,做事情更为身体力行。心下不由对李岘有了几分好印象。 这是张若菡第一次进入京兆府,也是她第一次走进停尸房。虽然尽力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但她还是掩饰不住地流露出些许兴奋的神情。尤其是停尸房,她倒是不怵,但是沈绥却很担忧,因为这一次的尸首不似从前,都是焦尸,看上去必然触目惊心,她担心张若菡会受不住,因为一般人第一眼看到焦尸都不会好受。 不过让沈绥惊讶的是,张若菡似乎天生对这个并不那么恐惧,最然她也会觉得不适,但却在忍受的范围之内,面上的神色都没怎么变化。沈绥想起莲婢十分恐惧爬虫,不由觉得她们家夫人的恐惧点真是奇怪。 李岘已然上前来打招呼:“沈司直,久仰大名!” “下官见过李府君,府君太客气了。”沈绥笑着拱手回道。 因为身处停尸房中,二人也不好过度热情地打招呼,简单寒暄过后,李岘就引导沈绥走向那三张停尸床。 “想必沈司直也知道死者的身份了,最左边的死者是昨夜第一个接到报案的陆炳文,中间的死者是其次前来报案后发现陈尸家中的章廷乐,最右侧的则是最后报案发现的吴观之。赵六已经验过尸体了,赵师傅,你来给沈司直说说。”李岘看向赵六。 赵六上前一步,揭开了陆炳文身上盖着的白布,指着尸首解释道:“这三个人的死因完全相同,我查看过鼻腔,鼻腔内吸入了大量的烟尘,死因应当是烟尘窒息死亡。也就是说,这三个人都是被活活烧死的,并且很有可能是在深度昏迷的状态下,因为这三人身上并无挣扎逃脱的痕迹,正常人如果神志清醒,在大火包围之下,不可能不设法逃跑。即便逃不走,也会垂死挣扎。 三个人烧死时,周身不着衣物,皮肤内没有看到任何焚烧后的衣物纤维残留。根据背后这种横竖交错的痕迹判断,应当是被放入了搭好的柴堆之中进行焚烧,但是焚烧很快就结束了,因此尸体燃烧并不完全,估计燃烧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火被扑灭后,周身被烧得蜷曲而呈现‘斗拳状’的焦黑的尸首又被取了出来,接着被运送到各自的家中陈尸。可以看到尸首的腋下c腰部c臂膀和腿部都有绳索绑缚的痕迹,焦尸表皮脱落,绑缚必然发生在烧尸之后。” 赵六解说的时候,沈绥与李岘都蹙着眉仔细听着,视线追随着赵六指示的地方,片刻不曾移开。张若菡也在仔细听,但她到底还是不大习惯,并未仔细盯着尸首看,不多时她已然有些不好受了,悄悄出了停尸房,站在了门口。 沈绥注意到了,她未动声色,心下恍然,原来莲婢并不是不害怕,而是她的恐惧会随着细节被放大。她有些后悔今日带了莲婢来查案,当时她应该坚持让莲婢留在家中的。 赵六解说完后,沈绥凑近了尸首,轻轻嗅了嗅气味,其实她也不用凑近,走近停尸房时就已闻到屋内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气了。这香气很是呛人,大约是物极必反,香到了极致反倒给人一种臭味的感觉。 “赵师傅觉得,尸首身上的香气从何而来?”沈绥问道。 “我猜测,应当是助燃物的香气。这助燃物可能是一种油脂,尸首的皮肤其实十分油腻,我猜想凶手应当是在死者身上涂抹了某种油脂类的香料,并且在柴堆之中也添加了大量的这样的油脂助燃,点火之后,这些油脂便会在火焰中剧烈燃烧散发气味,在尸首身上沾染了浓烈的香气。”赵六说道。 沈绥点头,赵六所说与她的猜想不谋而合。 “会不会是麝香?”沈绥提出了一个假设。 赵六点头:“很有可能,这气味确实与麝香非常相近。麝香本身也是一种油膏,燃烧后会散发出浓烈的味道。” 李岘摇了摇头,开口道:“这些都不是问题,但是我非常疑惑,实在不解为何凶手要这样行事。首先不解其为何焚尸;其次不解其为何要用麝香焚尸,制造这么浓烈的香气;最后不解为何凶手要大费周章将尸首全部运回去,悬吊在他们各自的家中。这么做实在有悖常理,繁琐又不自然。尤其是将尸首运回去这一点,很难不被人发现,但是凶手却悄无声息地做到了。” 沈绥点头,这三点也是她所疑惑的地方。虽然关于第一点——凶手为何焚尸,她已然有些头绪,但她也不便向李岘解释,何况只是她的猜测,一切都还未有实证,她也不敢轻率下结论。 关于第二点,沈绥怀疑凶手会不会是为了借武惠妃案的风头,毕竟武惠妃之死虽然并未公布,但在上层贵族圈内是公开的秘密,借了这件案子的东风,或许能收获更多超出凶手预期的效果。 而第三点,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凶手为何必须要将尸首送回他们各自的家中?就算要伪装成自杀,可谁看这也不像是自杀,焦黑的尸体出现,起码要起火才有可能蒙混过关,可凶手偏偏完全没有放火。 难道这么做有其他的目的?莫非将尸首烧焦悬吊在家中,有什么象征意义吗? “这三个人,最后被人目击,是在什么时候?”沈绥问道。 李岘回答:“我已经派人问过了,这三个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平日里都在家中不怎么出门。不过,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爱好,也都会为了爱好出门。 陆炳文好酒,偶尔会独自出门,前往丰乐坊东头的一家老字号的酒楼饮酒听琴,身边不会带任何人。案发当日,他也出门喝酒去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再一次见到他,就成了这副模样。 章廷乐好书,时常独自出门,去东市的文芳斋观看各类墨宝,身边同样不会带人。案发当日,他同样是独自出门去了东市。 吴观之爱花,尤爱牡丹,不仅家中养满了牡丹,他还会经常去芙蓉园看花,向那里的花匠求教养花之术。案发当日,他确实曾向家中提过要前往芙蓉园。不过他因为腿脚不算好,出门都会带仆从坐马车,那日却不知为何,只是他一人出门。” “都是早间出门?” “是。” “路上可有人见过他们?” “还在查,但我估计悬。” “如此看来,这三人起码失踪了有十个时辰之久,但是三个人同一日同一时间出门,这么巧合的事,似乎可能性也很低。”沈绥道。 “沈司直的意思是这三人实际上并非是出门喝酒看字赏花的,而是约好了今日要一同见面?”李岘道。 “亦或,被凶手约出门去见面。”沈绥道。 李岘恍然,一拍手道:“确实非常有可能!这么说来,凶手应当是知晓他们从前的事情,捏住他们把柄,亦或与他们三人均有所关联的人。” “但这也无法肯定,如果凶手确实给三个人分别都送了信,那么,信上什么内容都有可能出现。考虑到他们平时都是有身份地位的达官贵人,或许冒充他们平时相熟的酒友c花匠c书家,都可以轻而易举将他们约出来,不一定非要知道他们从前做了什么事,有什么把柄,只需要贴身调查他们一段时间,了解他们的行为习惯,身边有哪些朋友,就可以做到。”沈绥道。 李岘蹙起眉头,又伤了脑筋:“如此一来,还是不能够锁定凶手的身份范围。” 沈绥却忽然凑近了那具陆炳文的焦尸,盯着他面目全非的脸庞,幽幽道:“比起锁定凶手身份,我眼下更好奇一点。” 她顿了顿,指着那焦尸的面孔道:“你们怎么能确定,这三具焦尸,就是他们本人?” 沈绥此话一出,停尸房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李岘恍惚间觉得背后有一阵阴风刮过,他周身的鸡皮顿时竖起,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他猛然间将视线投向赵六,赵六立刻摇首道: “小的平生从未见过这三个人,也不知他们相貌为何,自然无法确认他们的身份。这只有与死者关系亲密的人,有可能辨认出来。只是焦尸面貌变化太大了,很难判断。” 李岘深深叹息一声,道:“是李某疏忽了,没有想到这方面的问题。死者家属前来报案,死者又都是陈尸于家中独属于死者的最私密的房内,我们就下意识地认为这焦尸就是死者了。眼下看来,我们连最基本的问题都还没有解决。” 沈绥道:“李府君不必气馁,眼下先是要让死者的家属前来辨认尸首的身份,要问清楚死者身上有哪些特殊的带有印记的部位,尤其是尸首有一些部位的皮肤并未完全烧焦,还是可以勉强辨认的,其次是牙齿,每个人牙齿的状况都是不同的,亲密的家人或许能知晓死者牙齿的状况,而牙齿也未曾被大火毁灭,是可以辨认的。让赵师傅帮忙勘验,最起码要确认他们究竟是不是本人,我们才好继续接下来的调查。” 李岘向沈绥拱手:“多谢沈司直教我。” “李府君太客气了。”沈绥笑道。 他们转身走出停尸房,沈绥路过张若菡身边时悄悄拉住了她的手。张若菡微微抿唇淡笑,随上前来,手指在沈绥掌心中划了两下。沈绥扭头看她,眼中有着关切,张若菡摇头表示自己无事。沈绥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却猝不及防被张若菡迅速从侧方抱了一下,然后她退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垂首跟在后面,表现得完全就是个侍从该有的模样。 沈绥哑然失笑,拼命忍住了吻她的冲动,神情甜蜜又无奈。 恰逢此时李岘回过身来,刚想对沈绥说话,就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李岘一愣,心道沈司直这是什么表情?看个尸体都能看出娇羞来了? 然而这个神情只是一闪而过,沈绥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神态,见李岘回首疑惑地看她,她不慌不忙笑道: “不知李府君接下来可有空闲,绥还想去三个死者的家中看看。” 李岘忙道:“对对对,李某也正想要领沈司直去死者家中查看呢。不过,这也近午了,沈司直先在京兆府内用午食,等午后咱们再去?” “都依李府君安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3.第二百四十三章 小÷说c网 】,♂小÷说c网 】, 归来居酒楼的门口, 千鹤驻足,静静倾听, 她手中推着的轮椅上,沈缙疑惑地回首,轻声道: “千鹤?茶肆还在前方,再往前走几步才到。”她以为千鹤认错了地方。 “嗯, 我明白。”千鹤黑布眼罩下的唇角微微弯起,笑道。一边说着,她一边推着沈缙往隔壁茶肆走去。 时间是五月廿二日的上午, 一大早就用罢朝食出门的千鹤与沈缙, 这会儿已经悠闲信步来到了道政坊中,因着这两日千鹤每每都要抽半日时间到归来居旁的越来香茶肆品茶吃点心, 勾起了沈缙腹内的馋虫。千鹤总是往外跑,半日不在她身边, 她亦牵肠挂肚想念得紧, 故而缠着千鹤, 今日也随了来。 入了茶肆,千鹤专门与茶肆老板打招呼,择了个靠近归来居的二楼僻静位置坐下, 这几日千鹤天天来, 又因为她是个目盲的女子, 很有特征, 茶肆老板都对她很熟悉了。她出手阔绰, 一坐就是半日, 照顾了不少生意,老板对她印象也很好,这个位置,就是专门给她留下的。因着这个位置也并非是什么特别好的位置,所以预留下来也并无大碍。 千鹤安顿沈缙入座,自己才方坐下,沈缙就道: “你且与我说实话,这些日子你来这茶肆,怕是并非来喝茶的吧。”千鹤一系列的反常举动显然已经引起了沈缙的怀疑,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千鹤自从西域苏醒归来后,性格比以往更加沉静了,也甚少出门,总是陪在沈缙身侧,半步不离。她平时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除却练刀,就是吹奏尺八,近些年养成了新的爱好,就是听沈缙给她读书。她每日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围着沈缙转,主要陪沈缙进行复健,扶着她在府中散步走道,练习腰腹腿脚的力量。偶尔会下个厨做些点心亦或小食,两人生活日复一日平淡如水,温馨又甜蜜。 只不过因着偶然去了一次茶肆,吃了一些并非真的非常美味的茶点,千鹤就会撇下沈缙,挪出大块的时间消磨在茶肆中?沈缙是不信的。她来这里必然有其他的目的,她猜测千鹤可能在调查某些事,在不确定之前是不会轻易与她说的,但她又十分好奇,这才是沈缙缠着千鹤非要来的根本目的。千鹤果真耐不住她半点的撒娇,无奈之下答应了。 千鹤也知道自己瞒不住沈缙,于是解释道: “那日咱们和三娘c无涯一起来这里时,我听到了旁边归来居的三层阁楼之上传来了金属敲打的声响,非常尖锐的声音,我觉得很奇怪,归来居三层阁楼似乎并不是待客的地方,平日里也不会有人上去,那里似乎是储存东西的地方,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那声音很特殊,既然你们都听不见,那就绝对非比寻常,因此我回去后还是很在意,决定单独来调查一番。” “所以,你就连续两日来这里守着听动静了?”沈缙笑问。 “嗯。”千鹤点头。 “可听出什么门道来了?”沈缙问。 “倒也没再响起那种声音,但是我这几日有其他的收获。”千鹤道。 “哦?说来听听。” “你可还记得那日那个哑女?”千鹤问。 “嗯?哑女怎么了?”沈缙有些奇怪,千鹤应当是没有办法注意到那哑女的,因为她看不见,而那哑女又发不出声音,如果不是两人近距离接触,千鹤是根本无法知道对方在做什么的。这就像是从前她嗓子没完全好之前,她们交流依靠肢体交流。 “我昨日来此后,听到了隔壁院子内坛罐打翻的声响,恰逢当时茶博士就在我身边,我就询问了一下出了何事。茶博士告诉我是那哑女在院中搬东西,不小心打翻了酒坛,老板却并未喝骂她,只是让另外一个粗使仆役帮忙收拾。我就与茶博士聊了聊那哑女,茶博士说,这哑女是三年前来此的,一直就在归来居里干活,也住在里面,大概就是做一份工,换一个食宿工钱。这女子很奇怪,也无家人,逢年过节也都在归来居中,从没见她除了和归来居内的人之外打交道。茶博士还说,这女子有古怪,可能手脚不干净,因为他不止一次见到这哑女拿着一些贵重的首饰去当铺中典当。她一个哑女,无依无靠的,哪来的那么多贵重首饰,如果不是她偷的,那就是她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沈缙莫名舒了口气,思索道:“嗯确实有些奇怪。不过,这似乎也不是特别值得你去在意的事罢。” 千鹤接道:“我还与那茶博士聊了聊这归来居。茶博士说,归来居这楼面四年前易主时,空置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找下家,这楼的东家也是越来香茶肆的东家,和茶博士喝酒时说漏嘴,说是新园春的父女俩临走时多付了一年的租金,说是回乡探亲,还要回来做生意,这楼面要留着。 没想到一年后,归来居的老板拿着当年新园春老刘和东家签订的契约回来了,说是老六不要这个酒楼了,让给他经营。这楼就归了归来居的老板。 归来居入驻后,动用了不得了的人力物力,在十天的时间内就将整个酒楼的装潢翻了新,然后迅速开业。但是开业时却很低调,连这家越来香茶肆最初开业时的排场都比不得。当时街坊邻里都觉得这归来居的老板行事作风很是古怪,脾气也怪,不爱和坊内的邻里打交道,总是独来独往的。有个商人曾来找过归来居的老板,说是要让他立刻回蜀地继续经商。当时闹了好久,后来街坊邻居一打听,才知道他曾是蜀地的大商人,做香料生意的,腰缠万贯,可是却突然变卖了家产入京,盘了这家酒楼,做起了食来食往的烟火生意。” “是吗?”听千鹤描述,沈缙真的起了疑虑。 新园春老刘c承喜父女俩突然转变态度,居然与归来居的老板相识,直接转让了契约。一个蜀地腰缠万贯的香料商人突然变卖家产进京开酒楼,装修迅速,开业低调,似乎不像是个要做生意的样子。老板还收留了一个似乎有些背景故事的哑女,哑女看似地位低下,但打碎了酒坛,老板却并不责骂,反倒派人去帮忙收拾。本该无人的楼上传出古怪的金属声响如此罗列下来,这里面问题还真不少。 就在此时,“叮”的一声金属声响再度传来,千鹤立刻侧首,仔细辨别c这声音并非转瞬即逝,回荡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消失,似乎是某种高频震动的金属发出的声音。 沈缙瞧千鹤神情,就知道那声音又响起来了。等了一会儿,沈缙才开口道: “是那个声音?” “对。”千鹤站起身来。 “你要做什么?”沈缙奇怪地看着她。 “我想去那酒楼里探一探,你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千鹤道。 沈缙忙拉住她,她下意识觉得有危险。 “没关系的,今天来之前我已经事先通知了长安总部的崔舵主,他派了人在这四周守着呢,出了事,我只需发个信号,他们立刻就能赶到。”千鹤安抚道。 一边说着,她竟是脱了脚上的高齿木屐,笑道: “你帮我看着木屐,我回来还要穿呢。” 沈缙一阵好笑:“你这袜子回来可别再穿了,铁定脏得不能看了。” 千鹤穿着白色分趾袜的双脚下意识动了动,不由有些心疼,这袜子还是颦娘做给她穿的,穿得可舒服了,因为她习惯于穿分趾袜和木屐,颦娘专门给她做了好一沓白叠布的分趾袜。当时她感动极了,一下就想到了早就过世的养母阿弥娘。 想了想,千鹤将袜子也脱了下来,叠好了放在木屐上。 沈缙一瞬哭笑不得,她们家千鹤真是憨直又可爱。 千鹤已然跨上了茶肆牖窗的窗框,沈缙惊道:“你不走正门出去吗?!” “不,我打算潜入进去。地形我都事先查看过了,哪里有障碍哪里有道路我都知晓,不必担心。”说话间,衣袂一闪,人已然跃了下去。 沈缙吓得从位子上腾得就站起身来,趴到了窗台上往下看,全然忘记了自己要扮演一个半身不遂的人。好在,她们所在的位置实在僻静,又有屏风遮挡视线,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有人从二楼跳了下去,也没人注意到坐轮椅的人忽然站了起来。 她看到千鹤稳稳落地,一个箭步就窜上了茶肆的围墙,翻身而出,紧接着跨步不停,又是一个漂亮的腾跃,径直翻入了隔壁归来居的院子里。 沈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睁睁看着千鹤从后院溜进了楼内。虽然千鹤告诉她地形都查看过了,她还是惊叹于千鹤动作的行云流水,这简直比明眼人还要强。 只是,那楼内千鹤恐怕是没有查看过的,也不知进去后会不会有危险。沈缙心中十分担忧。她焦虑地在原地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忽然看见千鹤从楼内完好无损地出来了,松了口气的同时,她心下开始疑惑,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她又等了一会儿,千鹤从茶肆后门上了二楼,走了回来。沈缙问她: “查得如何?” “我没能上楼,楼梯口一直有人守着,我听到了两个守卫的谈话声。而且眼下酒楼内人太多了,不方便,即便要查,也得等夜里来才好。”千鹤不无遗憾地说道。 楼梯口有守卫?这也太奇怪了。 千鹤将袜子收入袖子里,光足穿上了木屐,道: “走罢,或许这楼里到底有什么,我们也不必如此费劲地查,回去问问你姐姐就知道了。” “啊?”沈缙吃了一惊。 “那两个守卫,是千羽门的人。”千鹤笑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4.第二百四十四章 沈绥c张若菡与忽陀三人, 随着李岘等一众京兆府官员从吴观之的宅邸走出来时,已然时近黄昏,暮鼓连番回荡在城池上空,使得一行人心中愈发迷茫。 奔波了一个下午, 收获甚微。沈绥仔细检查了三名死者陈尸的书房,以及出入书房的一些通道, 乃至于房檐屋顶她都上去查看过了,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运送尸体的人并不是从屋檐上高来高去的, 因为哪怕轻功再好的人,走过屋顶后也会留下痕迹。沈绥很擅长辨别这样的痕迹,绝不会看错。那么凶手就是从前后侧几处院门进入的,进入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被任何人注意,悄无声息将人送入了书房, 以非常娴熟的手法将尸首绑缚垂挂在了房梁之下, 临走时很小心地抹去了自己的痕迹。 是以, 搬尸人乃手法专业熟稔之人,很有可能参与或从事过入室行窃的勾当,或长期与死尸打交道,身法与轻功了得, 反应机敏, 对要潜入的宅邸了若指掌, 知道如何规避家中居住的人潜入, 有着缜密的思维和极强的行动力。 沈绥称之为“搬尸人”, 是因为她并不认为运送尸体的人就是烧死此三人的凶手。死者三人都是陈尸于他们自己的书房之中,沈绥详细询问了一下当日最后一个进书房的人与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的时刻。不论是陆家c章家还是吴家,家中人都在晚食时刻来过书房,是为了叫死者三人用晚食,但是当时三家的书房中都并无异样。但由于原本该在傍晚时分归来的三名死者不知何故未曾归来,家中人多少有些在意,在傍晚时分到尸首被发现的子夜时分,家中人也是不间断地来书房查看过,但大部分时候也并未守在书房中,因为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正大门,那里才是他们最注意的地方。 陆家最后一个人进书房的时刻是亥初一刻左右,章家稍晚一刻,吴家则在亥正两刻左右。最后他们发现尸首报案的时间相差无几,就在子初至子正半个时辰的区间之内。也就是说,搬尸人动作再快,也至少需要在亥初至子初这一个时辰的时间内,完成向三个分别位于不同里坊的家宅搬送尸首的任务。丰乐坊与安仁坊彼此临近且不说,延寿坊可是比较远,隔了两条大街,徒步需走两刻钟。计算一下时间差后得出结论,这是一个人绝对完成不了的事,这件事一定是三个人分别同时完成的,甚至还有协助人。而至少在当日闭坊之前,尸首就已在坊内了,甚至大胆猜测,尸首可能就已经在三名死者各自的家中了,只是他们没有发现。 关于尸首到底是怎么运送的,沈绥目前还不能得出定论,但她可以肯定这是团伙作案,这个团伙非常老道,行事狠辣冷酷,缜密周祥。此三人的死或许只是个开始,此后说不定还会有人遇害,沈绥犹豫良久,还是问李岘要了一份当年控鹤府临近解散之前的人员名录。幸亏当年控鹤府撤销时这些文书没有被销毁,眼下还算有据可查。 仔细看了看,名单上还剩下八个人,除却被烧死的这三人之外,当年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不是病逝就是下狱折磨致死,或被发配死在了边疆,再不然就是自尽而亡,这就是成王败寇的下场。 这八个人分别居住在不同的里坊之内,有的在长安县,有的在万年县,眼下不论是长安县还是万年县的县令,都被归入了京兆尹手下统一调遣,吴观之家就在万年县范围内,万年县县令与长安县县令今日也都陪着沈绥c李岘一起调查死者居所。出来后,沈绥提议提前派人保护名单之上剩余的八人,李岘立刻分配给两名县令着手去办。 其实沈绥内心之中是不大想管这些人的死活的,这些人是害得她娘亲濒临死亡c此后二十多年备受折磨的直接行凶者,死有余辜,她未去复仇已然是不计前嫌c网开一面了,救这些人实在没有那个情分和义理。但是,毕竟这八个人背景牵扯颇深,若是连番被杀,她自己没办法交差,李岘也没办法交差,对眼下好不容易平衡下来的局势更是不利的,权衡之下,还是保住这些人的性命为上。 一行人在安仁坊作别,李岘匆匆忙忙带着一众官员回京兆府部署接下来长安城禁严与剩余目标人物保护的诸多事宜,沈绥携着张若菡与忽陀准备回家。恰逢安仁坊是荐福寺小雁塔所在,一行人顺道入寺内上了柱香。她们倒是不担心时间,沈绥因着有宵禁自由出入的令牌,武侯不会拦她。张若菡逢寺必入,她便遂了她的意。张若菡顶着一张涂得黝黑的面庞跑了一日,人困马乏,炎热已然使得她满身大汗。在寺中求了些水净面,她总算恢复了清丽秀美的面庞。被清水打湿的发丝垂下一缕,沈绥不自觉伸手帮她捋到耳后挂起。张若菡冲她一笑,顿时白莲碧菡盛放,清润甜蜜之感溢满心头。 因着腹内空空,饥饿难耐,他们还问寺内讨了三碗素汤饼吃下,才算休息足了,乘上马车,一行三人悠悠归家。 归家的马车上,沈绥和张若菡一起梳理了一下目前的案情详细,最后张若菡道: “眼下看来,凶手目的还不明了,究竟是不是为了当年太平公主之事还是很难说。若是再有名单上的人遇害,或许才能有所肯定。凶手作案手法不明,显然有着一定规避侦查的经验。目的与手法均不明,这案子还是云山雾罩啊。” 沈绥点头,她双臂环胸,道: “我现在啊,不大想破这个案子,我想做的是和凶手耗时间。他杀了三个人,接下来还能不能杀下去,我倒要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他做得越多,破绽越多,我定会找到蛛丝马迹。” 张若菡抿了抿唇,还是没有开口。她本性善良,又是佛家弟子,本不愿多见杀戮,内心之中是不乐意再见血光的。但她知道这些人在沈绥心目中都是血海深仇之人,她不希望因为这些人和沈绥起了争执分歧,所以干脆避而不谈。 沈绥对张若菡的情绪何其敏感,观其神情,也将她所思所想猜得大差不离。她伸手拉住她的手,道: “莲婢你放心吧,我并非草菅人命之辈,当年犯过罪的人,我会让他们在律法下接受惩罚。我能够让李岘派人去保护剩下的八个人,就是不希望他们白白丢了性命,我还希望他们能够承认当年的罪孽,好好偿还清楚呢。” 张若菡默然颔首,想起沈绥的娘亲秦怜,她心中真的不好受。 “赤糸,你娘还没有找到吗?当年我们从西域楼兰地下总坛出来后就开始找她,这都三四年过去了,她身子又不好,我真是忧心” 沈绥抿了抿唇,握着张若菡的手收得更紧了,但却并未答话。 马车一路驶回崇义坊沈府,刚入了乌头门下车,就见沈缙与千鹤两人的马车停在不远处,马儿早已卸下了,马车都清洗干净见干了。这俩人看来回来已有一段时间了。 沈绥携着张若菡进了正门,先在院内盥洗池处洗了手脸,这才往餐厅而去。院内的盥洗池是沈绥的创意,方便外出归来之人清洗后入屋。这里本来有一口井,水质清甜,沈绥用竹子做了个汲水的机关,封住井口,只需摇晃金属把手汲水,水就会沿着竹管流出,淌入一个磨平了的大石盘中。那石盘被垫高到成年人腰部的位置,边上放着两个竹制的长柄杓,汲水浇手而洗,或舀水而饮都是极好的。边上就是院内的花坛,洗后的水还可直接浇花,半点不会浪费。 走到餐厅门口时,小凰儿似乎听到了动静,一下冲了出来,随即就扑进了张若菡怀中,亲昵唤道: “阿娘!” 沈绥瞪着孩子。凰儿这才附带般跟了一声:“阿爹。”沈绥很郁闷,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亲莲婢呢?仔细想想,也怪她自己,这些年多少还是忙于外事,比起张若菡,她陪着凰儿的时间少了,孩子和她的亲密程度自然就不及莲婢。今日张若菡一日未在家中,这孩子想娘就想坏了。 张若菡笑得眉开眼弯,抱起凰儿亲了亲:“凰儿想娘了吗?” “想~”小家伙糯糯地说道。 “这小家伙一整天都在念叨你,可把我烦坏了。”颦娘笑眯眯地走出来迎接沈绥和张若菡。 “凰儿想阿爹了吗?”沈绥连忙问。 凰儿偏头,最后傻乎乎笑了笑,腼腆道:“想。” 沈绥哭笑不得,忍不住伸手揪了揪她小鼻头。小家伙立刻来劲了,抓住沈绥的手就不放。张若菡本来就抱不住这个越来越重的小人儿,她又胡闹挣扎,张若菡差点没抱住让孩子摔在地上,幸亏沈绥眼疾手快,手臂一捞就将孩子夹在了腋下,另一只手顺势扶住了张若菡。 “莲婢?没事吧。” 张若菡摇头,惊魂未定地看孩子,确认孩子没事,她才板下脸来道: “胡闹,谁让你拽阿爹的!” 小凰儿瘪了嘴,沈绥却不放她下来,顾自抱在怀里,笑着向张若菡挤眉弄眼道: “别生气,气饱了可如何是好,还要用晚食呢。走,咱们去吃饭,阿叔阿婶肯定等急了。”说着就抱着孩子一步跨进了餐厅。 张若菡无奈,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能随着这母女俩进入餐厅。 厅内,千鹤与沈缙确实已然等候时久,见沈绥抱着凰儿与张若菡进来,二人毗邻而坐,案下彼此的手交握了一下。沈绥放凰儿下来,轻声对凰儿道了一句: “以后阿娘抱你不可以乱动,阿娘力气小,万一将凰儿摔下来了,凰儿会疼,阿娘心里更疼,你要体谅她。” 凰儿认真地点了点头。 沈绥笑眯眯地摸了摸她小脑袋,放她到席间坐下,乖乖等吃饭。她自己则看了沈缙与千鹤一眼,面上的笑容从宠爱变得有些意味不明,道了一句: “今日茶品得如何?”一边说着她一边已然入席。 “挺好的。”千鹤含混地回道。 沈绥倒也没再追问,沈缙瞧见后方进来的张若菡,不由笑道: “阿嫂,您这一身打扮,可真是厉害了。” 张若菡今日外出所穿的侍从男装尚未换下,故而她有此一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袍,瞪着沈绥应了一句:“今日查岗,看看某些人到底在外做什么事。” 沈绥嘿嘿干笑了两声。 “确实,阿姊近来太忙,咱们都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些什么。”沈缙意有所指。 沈绥抛了个眼神给她,沈缙看到了,冲阿姊挑衅般扬了下眉,意思是:你瞒着我还不允许我说了。 沈绥板下脸来,摸了下鼻梁,这动作是姊妹俩小时候约定的动作之一,意思是:此中有内情,莫要多言。沈缙见沈绥做这个动作,便不再多言,将话题岔了开去。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用罢晚食,席间交流了一下今日的见闻。沈绥主要说了一下今天查案的结果和她目前的推测,沈缙与千鹤都表示眼下线索也太稀少,确实应当继续观望,最好引蛇出洞抓现行。 颦娘也说了一下她这两日与千羽门弟兄一起在西市查看香料市场的收获,人工合成与杨玉环身上体香类似的香气其实非常容易,很多香料都能做到,只是如果香气中带有刺鼻气味,那么很有可能是添加了某种易燃物,这种易燃物可能会超出香料的范畴。而她还获得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有一个贩卖麝香的贩子私下里与她抱怨,近些日子有人在长安城周边大量收购麝香,导致西市眼下的麝香价格涨了一倍,很不好卖。 沈绥认为,应当就是犯下控鹤府郎君三杀案的犯罪团伙所为。眼下千羽门还在顺藤摸瓜,要查到源头的蛛丝马迹,恐怕还需要时日。 散了席后,张若菡c颦娘带着小凰儿去屋内更衣沐浴,沈绥独自前往书房,千鹤与沈缙则紧紧跟在她身后。沈绥一言不发,也不回头看,一直到跨入书房,坐在了书案后,才将视线投向妹妹与千鹤。 “自从上次得知你们去了一趟道政坊,我就知道这件事可能瞒不住千鹤。近来千鹤如此频繁地跑道政坊,我就做好告诉你们的准备了。” “阿姊,你为什么会派人守着那归来居,那归来居楼上住着的人是不是就是秦怜娘亲?那个哑女,莫非就是当年她的侍女筱沅?”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沈缙觉得不可理喻。 “因为还没到揭露的时候,我必须保证她的行踪彻底隐匿。”沈绥的解释并不彻底。 “你什么时候找到她的?” “三年前就找到了,归来居的老板也是千羽门的人,是我安排的。”沈绥道。 “阿姊!”沈缙瞪着她,“我真的不理解你这次的行为。你不告诉我们也就算了,居然连阿嫂都瞒着?” “我不告诉她,是怕她内疚,她心太善,定会忍不住要去看娘亲,这会加剧暴露娘亲行踪的可能。实际上,我从三年前找到她后,也从未亲自与她见过面。我们是在益州附近找到她们的,此后所有的事,都是益州千羽门与长安千羽门在安排,我从未插手置喙。娘亲亦不知道,这么多帮助她的人,其实是我的人。”沈绥无奈道。 沈缙半晌无语,最后叹息一声。 千鹤道:“那楼上传来的金属声是怎么回事?” 沈绥知道千鹤定然是因为听到了响动才会起疑,所以她有此一问沈绥一点也不意外,立刻回答道: “那是归来居的老板在研制一种可以帮助娘亲自如行走的金属机关,娘亲虽然服下了我父亲的血髓,但毕竟身上的病痛是陈年的疾病,一时半会儿无法完全痊愈。最开始服下血髓后,她能够短暂地站起身行走,但此后血髓的效用在她身上逐年减退,近年来已经无法再行走了。她腰腹的力量太弱了,腰脊骨头碎得彻底,即便腿部有力量她也站不起来。服下血髓后,好歹恢复了知觉,我们在研究一种腰撑,希望能重新帮助她站起来。” “归来居的老板还有这本领,他不是做香料生意的吗?”沈缙奇怪道。 “他确实是做香料生意的,但那只是他对外的身份,你们以为他是谁?他可是墨家这一代最厉害的机关师,他的家族是唐门当初的缔造者。而且,他的父亲当年与我父亲和娘亲关系很好,还见过面。我娘亲才会在逃出楼兰地下总坛后,去投靠他。”沈绥抬眸,轻声道。说完后,她忽然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拍脑袋道: “我这脑袋真是,居然把这茬给忘了!”随即立刻摸出一张纸,飞速研墨,开始书信。 沈缙满面疑惑,千鹤若有所思。 片刻后,信成,千鹤已然起身道: “可是送长安总部?我来罢。” “拜托了。”沈绥将这封信以竹筒装封好,交到了千鹤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5.第二百四十五章 五月廿三, 沈绥上表, 做了目前关于武惠妃案的调查陈情。折子在中书省被拦了下来, 交给了沈绥所属大理寺上官大理少卿明珪审阅批示后, 才可递交圣人。折子实际的审阅人倒并非是中书省内的官员, 百官上表均由中书省统一收录, 交与圣人身边的大内官高力士递圣人案头。近些日子以来,圣人精神萎顿,屡屡辍朝, 诸事废怠。奏表多交由高力士审阅, 小事高力士直接代为批示,不必通报, 大事才由高力士择而报之。 大约是预料到这奏表会在中间被阻拦好几道, 沈绥行文含蓄谨慎, 大部分对案情的主观推测她都并未写上,只是如实陈述了案情调查后的全部实证。 表文内, 首先她详细写明的是关于殿中香气的制造方法。她简略例举了三种人工调制杨玉环体香的办法,并写明了自己在寝殿顶部的椽木之上发现了油膏的痕迹,经鉴定乃是麝香。麝香中还混杂有一些残留的蔷薇花粉c硫磺粉与熟石灰, 乃是助燃物,故而燃烧后香气四溢,香味中又混杂有刺鼻气味,弥漫大殿。 其次她写明了从将作监查到的近来宫中屋顶翻修的记录, 每年宫中都会让工匠点检各处宫殿的维持情况, 尤其雨季即将到来, 屋顶是点检的重中之重。很多殿堂都修缮过屋顶,其中就包括武惠妃生前所居的珠镜殿。经沈绥亲自检查,珠镜殿寝殿之上的屋顶不仅未能修补完好,反倒有些漏水。近来恰逢阴雨连绵,尤其是惠妃死去当夜,前半夜下了好一场雨,屋顶内有轻微渗水。 其实以上两点联系起来,沈绥是在说明凶手在殿内制造香味的方法——利用生石灰遇雨水发热引燃硫磺与麝香,使得大殿内香味弥漫。不过她并未直接写明这一部分的推理内容。 其三,沈绥写明了自己未能查验尸首,不知武惠妃确切死因,不敢妄下定论的几行字。实际上她已经查验过尸首,并已经确定死因了。死因是中毒而死,而这个中毒而死的过程很复杂,漫长且毒发时间不可控。此话曾讲? 颦娘仔细勘验了沈绥验尸后带回来的血液与胃容物,结合宫女夏绮的证词,得出结论——武惠妃之死乃当日服下的海虾与长期使用的妆粉,再与燃烧后弥漫的麝香三者反应之下毒发身亡的结果。妆粉内含汞且长期使用后渗入人体血液之中,使得人体虚弱,常伴有呼吸困难之症。海虾含砒,可加剧呼吸不匀之症。此后若再以麝香这类强烈的气味刺激,会有极大的可能性导致这个常年卧病在床的病人呼吸衰竭而死。此三者均少量,单用其一都不至于致命,但三者合一,在一个恰当的时机之下,就会令人毒发身亡。沈绥相信,宫中其实已然得出了这样的验尸结果了。她只需将之前的其一其二写明,明珪自会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事实证明,明珪已看过沈绥的表文,果真立刻压下,随即行动起来,派人循着将作监修葺屋顶的工匠的线索去查。而沈绥其实早就派千羽门查到了目标人物——王保,年逾四十,行七,人称“泥瓦七”。此人是临时召入宫中的工匠,祖籍湖州,泥瓦工,尤擅修葺屋瓦,手艺精湛。曾参与营造过长安城很多大型的寺庙,修缮过很多大户人家的屋子。他也不止一次入过宫,算是将作监的熟面孔了。因为入过宫,在民间还颇有名望,找他修屋的高官富绅比比皆是,他生意兴隆,在长安城也有自己的一处小院住宅。 但是此人,数日前就带着家眷离开了长安城。那时武惠妃尚未死亡,但他确实是在干完最后一趟宫中的活后,就带着家人举家迁走了,悄无声息的,街坊邻居竟然都不知晓。千羽门已然在东面数十里开外的北肴道发现了他一家的踪迹,他们躲入了华山北麓的小乡村中,隐姓埋名,似乎投奔了亲戚家暂住。千羽门已派人将他盯住,相信不久,明珪便会顺着这条线索找到此人。 武惠妃案算是告一段落,埋下麝香的人找到了,给武惠妃使用汞含量过高的妆粉的人也找到了,制作海虾给武惠妃吃的人也很明确。但是将这三种毒物凑到一起的背后的谋划者到底是谁,却依旧不清楚。此人将自己断得干干净净,以一种极其狡猾的下毒手段,抹除了自己直接参与下毒的痕迹。沈绥没有去拷问泥瓦七c冬绫亦或珠镜殿掌厨的内侍,因此她不知道他们背后的指使者到底是谁,这还需要明珪继续去查。她还会持续关注,可她不打算再直接参与调查,她直觉敏感,已然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而或许明珪比她更为敏感,沈绥近日一直在想,明珪将她撇除在此案之外,莫非并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而单纯只是为了保护她?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到底从而何而来的,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一日之后,五月廿四,武惠妃之死发丧,举国哀悼。丧事交由礼部制办,长安城被禁止一切娱乐活动,宫中更是连欢声笑语都听不见。圣人沉浸在痛失爱妃的悲伤之中,谁也不敢在此时自讨苦吃。一切地位比武惠妃低的妃嫔c宫女c内侍均须服丧,皇子皇女均须戴孝。宫中放眼望去满眼白色,縗絰满目,哀痛不尽,连绵数日哭嚎难绝。 圣人似乎忘却了一个人,一个被她冤屈时久的人。当李瑾月接到礼部送来的縗絰之时,她咬紧了牙关,忍之又忍,最后穿上了麻服。她手中捏着麻束带,注视良久,最终还是扎在了额上。做完这一切,她转身走入府中,半句话未说,将前来送缞絰的礼部官员晾在了外堂。 其实即便作为外人,也觉得唏嘘不已。李瑾月毕生之委屈全来自于其生父——当今圣人,而今日已达极致。她想起了数年前她母亲过世时,她远在边疆,等到回长安时母亲已然葬入皇陵,她披麻戴孝跪在皇陵前叩首,久久不曾站起。今日她被生父逼迫为弑母之仇人服丧,此奇耻大辱,他日定当加倍讨还! 晋国公主府的封锁仍然未能解除,李瑾月已经在府内无所事事三四日。若是换了从前,她定然已经无法忍耐。她本就是武将,军营才是她的容身之处,一日看不到沙场,听不到盔甲与兵器交击的声响,闻不到校场之上的汗水与沙土混合的气味,她的心就不宁静。但是如今却大为不同,全因她找到了一个不知道等待了多少年的人。眼下她与爱人一同被关在府内,反倒给了她们大把相处的时光,本该是折磨之事,却戏剧性地变作欣慰窃喜的隐秘之机。 这几日李瑾月总会想起自己从前的生活。体味过什么是真正的爱,才明白自己从前经历过的感情,或许真的谈不上爱。那是迷恋,亦或依恋,而爱大概就是现在这样,给与c包容,绝非一昧地索取,或沉浸在求而不得的自艾自怜中。 每日,她与杨玉环就在府中悠然闲逛,见到有志趣的园景,便驻足停留片刻,若是坐腻了,便起身继续走。移步换景,步步成趣。其实这府内的景色,李瑾月早已看腻,今时今日再次仔细逛自己府内的园子,却多出了一番无法言明的乐趣。或许那并不在于园子本身的景致如何,而在于她身边的人。哪怕她不看景色,只看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有着无穷的韵致,如何都看不腻。 初初陷入恋情中的少女,有一种清爽的粘黏,微酸的甜蜜,迷人的可爱。她会抱着你的臂膀,一整日都不撒手;她会尝试着扣紧你的手指,稚气地甩动;她会偷偷地亲你的侧脸,然后假装不是自己做的;她还会在想你舍不得你的时候,拉着你不让你走。她会倚着你小憩,会喂你吃下她爱吃和你爱吃的食物,会悄悄放低声音凑近你耳畔说话,会在夜间猫儿般缩在你怀中进入梦乡。她仿佛用自己所有的天真可爱c眷恋依偎编织出一张大网,将你紧紧收在其间,牢牢网住不放。你甚至不愿挣扎,就愿意沉溺当中,带着一种堕落般的喜悦,怀着一颗为她涨得生疼的心,溺毙于她编织出的美妙世界中。 李瑾月愈发爱她,爱到了骨子里。爱到了害怕会伤害她的地步,哪怕亲吻都轻轻地,再动情也不会粗鲁到弄痛她。她至今也不敢要她的身子,尽管那念头已经在她脑海中徘徊过不知多少回,每每情到深处只差一步,都告诉自己要再等等。或许在她心目中,这个女孩是那样的完美,又是那样的年幼,她总是怕自己会毁了她。 十五岁的少女是第一次陷入爱恋之中,李瑾月也是,她的患得患失夹杂了更多复杂的因素,比少女来得更为激烈。但她明白,在她们二人的关系之中,自己毕竟是年长的那个,她自认自己必须要给女孩带去安全感,因而她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深藏心中,丝毫未曾表现出来。 女孩是很感性的,她有着极高的音乐天赋,爱舞蹈爱琵琶,每每情绪上来了,都会歌舞一番,李瑾月是她唯一的观众,可她却无比的羞涩,羞涩却又欢喜,尽力地在她面前展现自己最美的那一面。她的青涩在一日日地褪去,周身的艳华渐渐浮现,眉梢嘴角的风流摄人心魄。李瑾月有时很恨自己怎么幼年时没有好好学音律,虽然作为皇室女,她的歌舞亦是不差,可与女孩相比却相形见绌,有时陪着她踏歌一番,都显得粗手粗脚,笨拙不堪。水准平平的伴奏总也不能匹配她舞姿的美。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很是沮丧。她的父亲是音律大家,可她却不擅长这些。每每想起父亲,她心中就有阴影,音律不如父亲也成了她如今最在意的事。 但李瑾月有个好处,她是个从不服输的人。知道自己有不足之处,便立刻会投身其中,不怕苦不怕难,以极大的钻研精神去学习去提高。仅仅几日的时光,她的音律水平就提升了一个高度。女孩细心地教她,陪着她,这种真实,已然成为了她的动力。 于是当沈绥时隔多日,于五月廿四晚间悄悄潜入晋国公主府中去见李瑾月的时候,见到的却是她二人在水榭内刚刚踏歌完毕,相依拥吻的景象。沈绥远远地站着没敢靠近,莫名其妙被秀了一脸,心里有些郁闷。好你个李瑾月,我听说圣人让你为武惠妃戴孝,还担心你情绪低落,特意来安慰你。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却在温柔乡中乐不思蜀呢!长安城已禁舞乐,你俩居然在府内踏歌,若是传出去了,可得了? 她顾自生了会儿闷气,转念又想,自己当年和莲婢在卯卯眼中怕就是这般讨厌的模样。不由得又笑了。也罢,这俩人能走到一起也是不易,初初坠入情网的滋味沈绥是体会过的,满心满眼都是对方,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作为过来人,还是宽容为大。 她在水榭湖畔站了一会儿,才迈步走去水榭,刚站定在门槛处,李瑾月就见到了她,急忙走了出来。 “伯昭?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沈绥撒了个善意的慌言,“玉环呢?” “哦,她在水榭二楼换衣,出了身汗。”李瑾月神色显得腼腆,沈绥眯着眼看她,看得她脸颊绯红,摆手道: “做什么这么盯着我!” “卯卯,你变了。啧啧啧”沈绥摇头嗟叹,闹得李瑾月更是羞窘。 “说事情!”她恼羞成怒。 “再过几日,公主府的封锁应该就会解除了。寻个机会,你要私下去拜访一下你的三弟。”沈绥直奔主题道。 “李亨?”李瑾月有些诧异。 “嗯,是时候和他谈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6.第二百四十六章 烈日当头, 蝉鸣阵阵, 正午,林道间见不到一个人影。十数匹马拴在一株老杨树下, 一名身着便服但明显是官员的男子正坐在树下的大青石上乘凉, 他手中捧着一个银马壶,正就着壶口一点一点地饮水。他的视线则抛向杨树西头的村落之中,隐约能听见那里传来鸡飞狗跳的呼喝声。 南面的华山群落是这座山村的背景,他思考着自己此行的收获, 足不足以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他的愿望唯有如此, 亦不希望能升迁了。 不多时,十几名作武士打扮的男子扭送着一男一女从村口走了出来, 为首一个男子上前, 向坐在树下的男子一拱手道: “明少卿,嫌犯泥瓦七和他的妻子已经抓获了, 他的两个孩子咱们没带出来, 丢给了村里一户人家。” 明珪点了点头,站起身道: “就这样吧,带人上囚车, 咱们这就尽快回去,争取宵禁闭城前能入城。” “喏!” 明珪走向自己的马匹, 将银壶栓回了马鞍旁,上马前, 他回首仔细看了看那泥瓦七。瘦削的身躯, 黝黑的面庞, 大脸盘子满面胡须,瞧着倒是敦厚老实。低眉顺眼的,似乎一点攻击性也没有。难以想象这种人,竟然会有胆子谋害圣人最宠爱的后宫妃子。或许他也是受了幕后黑手的蛊惑,从没想过自己做的事会害人性命。但他毕竟知道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做完后就很明智地逃了。 逃了又如何?还不是被抓回来了,这辈子算是毁了。明珪摇了摇头,跨上了自己的马。 他带队,率先出了山坳,向着官道上策马奔去。后方十来匹马践踏起漫天的尘土,尘土将囚车遮蔽。囚车里的一男一女已然失了魂魄,其实从这一刻起,他们就已经死了。 缉拿的车马队离开后,两个精干的小伙子从附近的草丛中钻了出来,望着绝尘而去的马队,其中一人迅速用炭笔写了一张条子,另一人将条子封入竹筒,绑扎在鸽腿上,放了出去。 明珪率队在官道上疾驰,这里距离长安城有大半日的路程,他们一大早出发来此,现在才刚过午时,若是顺利,傍晚前回城没有问题。这次能抓到泥瓦七,多亏了沈绥的调查,明珪实际上依旧是依靠沈绥提供的调查线索找到泥瓦七的。只是这一次,他不能让沈绥直接参与进来,若真有功劳,也不能算她一份。秦公临走时,曾叮嘱过他,要他照顾好沈绥。那个时候沈绥即将回长安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秦公颇有预见性地说,长安接下来的局势会发生极大的变化,尤其是储位周边的人,有的人会流星陨落,有的人会一步登天,不论发生什么,要让沈绥置身事外。 秦臻是他的老师,多年来细心又耐心地带领他在官场上开创了一片天地。他素来尊重秦臻,也对他的吩咐尽心尽力。而沈绥,亦是他十分欣赏的年轻人,有才华又很低调,踏实肯干,注重实际,是刑侦这一方面最为难得的人才。 不过,有些疑惑已然存于她心中很久了。他察觉到,不论是他的老师秦臻还是沈绥,其实都藏有秘密。他琢磨了很多年,始终未曾参透。 秦臻的秘密或许是关于他早年逝去的女儿,他与当年的太平公主驸马尹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那场惨案中,他却奇怪得完全置身事外,甚至未有付出一丁点的关心。在尹域惨死c公主府大火之后,他自此孑然一身,曾经的夫人c女儿c女婿c外孙女全部离开人世,当年已是知天命年纪的他接受了圣人重新给他安排的婚姻,娶了一位范阳卢氏和离后在室的女子,从此以后低调又宁静地度日,再也不参与到任何朝政之中,只完成自己应当完成的职责。这在明珪看来,是很不寻常的。老师为何能做到如此平静?即便他真的恨尹域入骨,也不该显得如此冷漠,这不符合他这么多年来为人的原则。他是个极重情义的人,明珪看得出来。 沈绥的秘密,在于她的藏拙。明珪清楚地知道,以她的能力与学识,绝不该以明经科入官场,她是有能力进士及第的人。她似乎是故意走了很多的弯路,拼命地掩饰着什么,却仍旧一步一步在靠近着什么。她查案的本领到底是从哪里学的?莫非是天生的?而近些年来她所涉及的案子,又似乎冥冥之中都有一些联系。尽管明珪并不清楚这几起案子内部的联系,但这不妨碍他察觉到这一点。那么沈绥,她又是什么人? 如今,武惠妃逝世,寿王一党元气大伤,对手忠王一党暂时偃旗息鼓,似乎正在伺机而动。长安城中连番发生命案,不止是武惠妃,当年控鹤府一系的老人,也是一气儿地死了三个。难道有什么人正在挖掘当年有关太平公主府惨案的秘密?武惠妃之死,与太平公主案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是说,这只是引蛇出洞的把戏?毕竟眼下到处谣传,说武惠妃是被太平公主的冤魂杀死的。难道秦臻亦或沈绥,也是其中的知情人吗?秦公借口养病外出,又叮嘱他要让沈绥置身事外的原因,难道真的是因为他们牵涉了太多,怕会惹祸上身吗? 明珪没敢再往下想。 押送囚犯的马队走了一个时辰,已然能看到灞桥的影子了。马儿跑累了,呼哧带喘,一行人打算先入灞桥驿站歇脚喝茶,休息一会儿再继续走。明珪派了四个人轮番看守罪犯,自己带着剩余的人占了三张食案,要了茶水,坐下歇息。 刚坐下没多久,他就看到不远处的另外一张食案后,一位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盘坐饮茶,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同样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旁边还有两名年轻的侍从,一名老年嬷嬷和一名年轻侍女。 明珪吃了一惊,忙起身,走上前去见礼: “老师!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老者抬起头来,看到了向他作揖的明珪,笑道:“哦,原来是玉青(明珪字玉青)啊,巧了巧了。你甚少出城,怎得今日在此出现?” “学生今日有皇命在身,外出缉拿要犯,回城时路过此处歇脚。”明珪解释道。说罢,又向一旁的老夫人卢氏行了一礼,老夫人和蔼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秦臻点头,倒是没有继续询问到底是什么案子的要犯。 “老师身子可好?”近些日子秦臻上华山访友养病,此时归来相遇,明珪自然有此一问。 “好多了,想着不能让公事废殆,老夫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秦臻笑着捻了捻胡须。 “您老多休息休息又何妨,公事有学生担着呢,学生实在不忍心看老师年高劳苦啊。”明珪道。 “唉,此言差矣,圣人一日允我官职,老夫就得一日尽责。虽然已是垂垂老矣之身,亦当老骥伏枥c鞠躬尽瘁啊。” “老师说的是。”明珪应道。 难得偶遇重逢,明珪与秦臻寒暄过后聊了聊近况,便结伴再度出发,往长安而去。秦臻的马车就在驿站的另一头停着,明珪来时未能看到。他身边两名年轻的侍从,一位似有武艺在身,挎刀骑马于车侧,另一名侍从则负责驾车,车辕上还坐了那名年轻的侍女。老嬷嬷与秦臻夫妻俩坐于车内。拉车的马是两匹好马,脚力强劲,马车也是好马车,明珪见识过这种马车,知道是沈绥造的,轻便快捷,且平稳不颠簸,十分舒适。 路上,秦臻与明珪隔着车窗继续闲聊,明珪控马在车侧,便听秦臻问他: “伯昭近来可好啊?” “挺不错的,近些年在金陵老家休养了好些时日,归京后人瞧着比从前更精神了。他们家的女儿都有四岁大了。近日武惠妃案,他也协助着调查,一如既往是一把好手啊。只是您吩咐的,不要让他卷入争储的漩涡中,我尽力让他置身事外了。” 秦臻点头:“近来日子不好过啊,尤其对于我们这些直臣来说,要一千一万个小心。伯昭还年轻,可千万别折在站队之上了。破这个案子,很为难啊。” “老师的意思是”明珪蹙起眉来。 秦臻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进一步解释。此处说话不方便,尽管是在荒郊野外,明珪身边也有大把的人,有些话不适宜说。不过明珪能听出秦臻的话外之音,他似乎是认为,武惠妃案乃是忠王一系所为,否则也不该牵涉到储位之争。 以这种手段杀死武惠妃,似乎有些不大光明,而且若是要下杀手,直接对寿王下手岂不是更为直接?为何要杀武惠妃?难道是为了尽力降低自己的嫌疑?惠妃本就是病入膏肓之人,或许就这么死了,谁也不会怀疑她的死因?亦或是,害怕寿王没了,圣人会再扶持一个人与自己抗衡,多年争取到的局面会被彻底打乱? 不对不对,忠王的动机还是有些勉强,此事另有蹊跷。 等等,惠妃身子开始虚弱下来,是从当年太子案之后开始的,长安大部分人其实都知道是她害死了太子,内心难安,故而疑神疑鬼,精神衰弱。假如说,当年太子案本身就是整个局中的一环,那么武惠妃之死就是必然会发生之事,是太子案之后的一环。下手之人,莫非是曾与武惠妃结为一党的幕后黑手?杀害武惠妃,是为了灭口当年太子案之事? 这幕后黑手到底是谁?似乎忠王依旧脱不开干系啊。 明珪想得脑袋都大了,却半点没有头绪。秦臻见他心思深重,也未再与他搭话。 直到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入了春明门,一入城内,却见街道上人烟稀少,大量武侯铺与禁军的士兵正在路上巡逻。 明珪抓住一个守门的将领问道:“怎么了,城里出什么事了?” “回官郎,城里又出命案了,一南一北,两个当年控鹤府的郎官,被发现淹死在家中的水缸里。” “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7.第二百四十七章 五月廿五清晨, 城北永兴坊袁家与城南安义坊胡家, 仆人晨间挑水时,几乎在同一时刻发现了自家老郎君死于家中储水用的大水缸中, 遂报案。 一个时辰之后,刚结束晨练的沈绥, 吃了没两口朝食,就再次见到了京兆府的司法参军褚祯。她匆忙出门,由于没能事先准备,张若菡未能跟随她一起去。但莲婢似乎对这案子已经上心了, 十分关注,提出了等安顿好家中, 一会儿去找沈绥的提议。沈绥倒也没有反对,这一次莲婢没有办法进案发现场了,只能在马车中等她,即便如此,沈绥也能将第一手的信息转告于她。 沈绥因此没有骑马, 刻意坐了马车,邀褚祯入马车详谈案情。 “袁家与胡家派去保护他们的人, 什么都没有发现吗?”一入马车,沈绥就问道。 褚祯显得很是懊恼, 泄气地摇头道:“若是发现了,也不会出事了。凶手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将人淹死, 一丁点动静都没有传出来。” 沈绥抿唇, 沉吟了片刻,道: “你们初步勘察现场,有什么发现?” 褚祯摇头:“什么都没有发现,凶手一丁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府君头疼极了,要我来请伯昭兄赶紧去。” 沈绥大概知道在褚祯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抱起双臂,陷入了沉思。最初三人用火,其后二人用水,难道真有寓意在其中?且,一定要让死者陈尸在家中,这是为了什么?现如今,又多出了一个问题,凶手的杀人顺序,到底是按照什么来的?难道只是随意选择?可在沈绥看来,凶手分明就是刻意选择了一南一北两个特殊地理位置的人下手。 凶手似乎非常在意尸首被发现的时刻,不论是之前的三名死者,还是之后的两名死者,几乎都是同一时间被发现的,也是同一时间报案的。那么,是否可以理解为,凶手非常希望不同地理位置的两名死者,同一时间浮现。为了实现这个目的,甚至影响到了凶手的作案手法,使得他刻意采取一些繁琐又十分危险的方式杀人。 这是为了什么?沈绥深锁双眉,陷入了沉思。 他们率先抵达的是城北的永兴坊,因为距离沈绥家所在的崇义坊并不算远。沈绥抵达时,京兆尹李岘已然等在此处了。沈绥下车后上前见礼,李岘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寒暄之后,径直就请沈绥进入了位于永兴坊南曲的袁家所在地。 袁家比之之前的陆c章c吴三家都要富庶,死者袁恺虽然早早退出了官场,但他却有个相当成器的儿子,官至光禄寺丞,掌管全国窖藏,大宅占据了永兴坊南曲恨不能一半的地界,简直可追赶皇子公主的府邸了。今日,袁恺的儿子袁直也在,这位光禄寺丞满面愁容,倒不像是失去父亲后悲痛的模样,更像是在担心着这件事会给他的仕途带来影响。 沈绥随着袁直往案发地点走去,半途直接反客为主,询问起袁直事件的经过: “老郎主前一日的行踪,袁寺丞可清楚?” “家父昨日一日未有出门,他本来腿脚就不好,走不远路,前年还中风了一次,走动都需要有人扶着。我听家中仆人说,他昨日午睡了很久,用晚食时还好好的,吃了不少。他好作画,每日晚食后都会画一幅画,然后就寝。这个时间段是不会有人打搅他的,但都会有一名侍从候在外面,等到他喊人服侍他就寝,一切都正常。但是第二日早间,家中下人却发现他竟然”袁直说到此处,说不下去了。 “家中可有人见到可疑人出没?” “我还没来得及询问,只是恐怕很难说。家中客人多,人来人往的,经常会有生面孔的人进来,有拜帖的还好说,可家父那里还有好多人从来不递拜帖,带着人就进来了。家父好交友,为人豪爽,有很多朋友,中风后再难出门会友,家中访客便越来越多了。” 沈绥点头,心道看来想要从这方面入手是不大可能了。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后院厨间,这里是照管整个袁府饮食的地方,院中有一口大水井,平日里厨房的饮水用度都从这口井中挑取来。沿着厨房外墙墙根,放置了一溜的大水缸,每一口最小的直径能有三尺,最大的起码在五尺以上。 “你们家要这么多水缸做什么?”李岘瞪着袁直问道。他觉得很惊奇,因为一般人家后厨顶多有两个水缸就够用了。 “家中人多,用水多,总是要打水太烦了,便多添些水缸一次性装满了水,才够用。”袁直老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道。 李岘鄙夷地望了他一眼,才想起来,他们家人是真的多,袁家父子都是好色之徒,袁恺娶了八房妾室,袁直也娶了六房,家中子女也多,几乎是一年冒出一个。这一家子给李岘的感觉就像是猪一般,个个长得又白又胖,还这么能生养。 李岘又看了一眼沈绥,想起她就一个妻子一个女儿,人如此英俊倜傥,却能这般痴心对一人,顿时觉得沈绥就好像一股清流,洗涤了他的心灵。 沈绥正在查看水缸,哪里晓得李岘心中在想些什么。尸首显然已经捞出来了,眼下尚未运走,袁府专门辟出了一间屋子用来存放尸体。沈绥看了一会儿,问道: “老郎君是在哪口缸中被发现的?” “这里”袁直指了指直径最大的一口大缸,道,“家父身体比较胖,也就这口缸能放得下。” 袁直此话一出,沈绥倒没觉得有什么,李岘却直想发笑,胡须颤了两下,拼命忍住了。不由出了一身汗,心道好险,若是笑出声来,怕是要与袁家结仇了。 沈绥查看了一下水缸附近,看到地上的水迹,她询问道: “这些水,是打水时洒出来的吗?” “这我不大清楚,我找个人问问。”袁直说着便招呼了一个厨房的仆人过来,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这些水是今早打水时,惊吓中不小心打翻了桶弄的。往日里打水也会溅出来一些,但是熟练的打水工,不会溅出来这么多。”那仆人道。 “发现老郎君的时候,这水缸四周可有水?”沈绥问。 那仆人仔细回忆了一番,摇头道:“没有。” “这口缸昨夜的水可是满的?” “不满,用了大半,想着第二日再打水灌满。” “这些水缸都是当时你们离开时的模样吗?” “对,我记得所有的水缸水都用到了只剩三成的地步。现在看来,也都没有动过。” “厨房晚间可有人?”沈绥又问。 “无人,这厨院是家中的大厨,晚食之后打扫干净,一般酉时之后就没有人在此了,院门也锁了起来。各院还有各自的小厨,若是晚间有需要,各院自己做,不会劳动大厨。”袁直解释道。 “那就奇怪了”沈绥自言自语道。 “伯昭兄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李岘连忙问。 “府君,现在能去看看老郎君吗?”沈绥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道。 “当然!” 一行人立刻转移场地,来到了暂时停放尸首的屋子。屋子门口有两名士兵正看守着,屋内还有一名侍从,守在尸体躺着的榻旁,手里拿了条干帕子,时不时地就要去给尸首擦擦身上的水。沈绥看着侍从的面色都白了,周身都在打摆子,三伏天跟落入了冰窖里似的,怕是吓坏了。她摆了摆手,让那侍从褪下,便立刻上前查看尸首。 死者袁恺,确实是一个相当肥胖的男子,上了年纪,须发都已花白,因为在水缸内泡了一夜,身子全都肿胀起来了,瞧着愈发痴肥,面目全非,周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水腥味,极为可怕。 沈绥打开了腰间的皮革囊袋,从中取出了一个精巧的工具包。解开工具包的捆绳,将包袱铺开,便见里面排布满了各种金属制的长条状工具,李岘只认得镊子与拨子,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他都没见过。沈绥取了一根镊子,拿了一面铜镜,凑近了尸首,将镊子伸入尸首鼻孔之中,将鼻孔撑大后,用铜镜接着光照耀,仔细向内探看。不多时,她似乎发现了什么,用镊子从鼻孔中取出了一小片黄色的纸片状物什。 她又掰开死者的口部仔细检查,检查完后,她伏在尸首胸口,以手敲击死者胸口听音。之后她又检查了一下死者的双手,尤其仔细观察了一下指甲。然后起身,一面在侍从端来的水盆中清洗工具双手,一面道: “死者并非是溺死的,口鼻没有蕈样的泡沫,鼻孔中没有泥沙残留,胸肺没有水胀,反倒在鼻孔中发现了一片黄纸。推测,死者应当是被捂死的。” “怎么捂死的?难道是用纸?”李岘很疑惑。 “用水将纸打湿,紧紧贴在人的口鼻之上,一层一层铺叠上去,要不了多久人就能窒息而死。如果事先能够将人迷晕,那么这个人甚至都不会挣扎。你想想看,如果凶手真的要将死者溺死,为何水缸周边没有水溅出来?那厨房的侍从说,早间他们发现尸首时,水缸四周的地面都是干的,说明昨夜根本没有水溅出来,这天如此潮湿闷热,我们家昨夜洒扫泼出的水到早上也没有干。而且当时那些缸都是不满的,要将一个如此肥胖的人的头摁在缸中溺死,水太浅根本做不到,即便当时确实有水缸是满的,可死者又不是哑巴,他会挣扎,会喊叫,凶手即便能控制住他,可死者身上没有半点挣扎的痕迹。他的指甲干干净净,完整无缺,根本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郎官该有的模样。说明他死之前根本未做挣扎。”沈绥说话间,已经清洗干净工具,将其全部收好。 李岘从未听闻此等杀人手法,有些惊疑不定。 “此种办法,可杀人于悄无声息之中,完全不会有人察觉。袁恺的寝院有那么多侍从,他最终出现在后厨,却没有一个人被惊动,说明凶手使用了一种极其安静的手法杀死了死者。将人捂死,人都会挣扎,必然会发出声响,而先迷晕死者,再用我方才所说的办法一点一点阻断死者的呼吸,便可杀人于无声,死者半点不会挣扎。他再将死者悄悄背出去,背到后厨,放入大缸之中,大缸内残留的水漫上来,大概能覆盖到死者的脖颈附近,他再加一点水,漫过死者的头顶,便可制造死者被淹死的假象。” 李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个凶手,行事思维真是异于常人。他这么大费周章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这么做,是在试图向我们表达某种他的作案意图。”沈绥看向李岘,叹息一声道,“五行已过火与水,还剩金木土,李府君,他还会再作案,接下来谁会死,我们谁也猜不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8.第二百四十八章 沈绥出了袁府上马车时,还未进入马车, 就知道张若菡已经来了, 此刻就在马车中。她身上独特的那抹幽香沈绥实在太过熟悉,隔着老远都能敏感地察觉到。且打扮成侍从的无涯也出现了, 正笑嘻嘻地坐在忽陀身侧,望着沈绥。 沈绥冲她一笑, 便上了马车,打帘钻入车中。心中还暗道:这小丫头,成天没心没肺的,也不开窍,都是莲婢给惯坏了,真是苦了忽陀了。她方才望了一眼忽陀,粟特人显得很沉默, 瞧着无涯时眼神却很温柔,沈绥不由有些心疼这老实又一根筋的汉子。 车中, 张若菡穿了件沈绥的深青色压缠枝纹交领袍,束发戴了幞头, 没有涂那黑漆漆的颜料,也未施脂粉, 秀丽的面庞在男装的衬托下显出几分英气,却又愈发娇美起来。瞧着真是让沈绥觉得新奇又好看, 如何都移不开眼去。 张若菡被她看得脸热, 不由瞪了她一下, 沈绥这才笑嘻嘻地收敛。 “凰儿呢?”她坐下身, 顺手就抓住了她的手握在掌心中。 “交给琴奴与千鹤她们了,千鹤正教她练刀呢。”张若菡笑道。近来凰儿迷上了刀,沈绥专门亲手给她做了一把小木刀,眼下小家伙天天攥在手里爱不释手,没事就挥舞两下,沈绥想着,干脆就趁此机会教导小丫头练刀罢。她对比了一下自己的刀法与千鹤的刀法,觉得千鹤所习东瀛拔刀术在基础锻炼方面似乎更能磨练人,于是便先让千鹤教导凰儿基础,磨一磨这小家伙的性子。 “案子查的怎么样了?”张若菡问她。 听莲婢提起案子,沈绥叹息一声,道:“我觉得这事儿有些麻烦了。凶手或许在以五行之法杀人,我总觉得,是与我娘亲当年相熟,乃至于关系极为亲近的人在下手。”说着,便将方才在袁府之内查到的事情细细说与张若菡听。 张若菡听后,思索片刻,有些犹豫道:“如果真是与秦怜娘亲当年相关联的人在作案,那岂不是第一个有嫌疑的人就是秦公?他可是秦怜娘亲的父亲啊。” 沈绥摇头:“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若是外公当真要复仇,为何非要等到今天?我总觉得凶手还有其他的目的。他是想要借着挖掘当年太平公主府案的陈年旧事,配合着眼下的朝政局势,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且,外公眼下人也不在长安,若当真是他,难不成他还集结了一小股不可小觑的犯罪团伙,专门帮他犯案杀人?这可不是我的外公,他乃是司法重臣,一生都持身端正,敬重律法。” 张若菡瞧着沈绥,没有说话。沈绥在她的视线下低下头,道: “当然,不能排除可能性,外公还是有嫌疑的。” “赤糸,我知道有些事你感情上不能接受,当然你方才所说都有道理,秦公的确可能性不大。我只希望,如果这起案子最后查出的结果不尽如你意,你也不要忘记原则,忘记司法重臣所应当秉持的匡正法度的职责。”张若菡语重心长地说道,她冥冥之中总觉得这件案子笼罩着一层阴霾,甚至会将沈绥吞噬进去。近些日子,夜里她又开始睡不安稳了,总是做一些迷迷糊糊的噩梦,醒来后却又忘却了。这或许意味着某种不详的预兆,也使得她愈发挂心近些日子长安城的反常之事。 “嗯,我明白。”沈绥孩子听母亲教导一般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秦怜娘亲当年还有什么亲近之人?”张若菡问她。 沈绥仔细想了想,只是摇了摇头:“我对我娘亲的了解太少了,我只知道她身边有一些我父亲的人,但是那些人应该都在当年的事情里死去了。其中就包括颦娘的丈夫陆义封,也是我的刀法启蒙之师。据我模糊的印象,陆师傅和我娘亲的关系还是相对亲近的,很像是姐弟之情。陆师傅很年轻的时候就跟了我父亲,后来我父亲与娘亲成婚,他也一直跟着。” “当年事你究竟知道多少?你可见过陆义封等人的尸首?”张若菡问。 沈绥迟疑地摇了摇头:“没有,至少我记忆里没有,但颦娘或许是记得的,可我因为怕揭她伤疤,从来没问过。” “赤糸,你听我说,眼下,秦怜娘亲就在归来居中,你为何不去与她好好见上一面,或许见了,很多事就清楚了。”张若菡试图劝她。 “我说实话莲婢,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当年的事,对我来说,真的有些难以启齿。我的父亲,我的娘亲,还有太平公主,她们三个人的关系,其实对我,包括对琴奴,至今都有不小的伤害。我怕有些事从我娘亲口中说出来,会比伊胥口中说出来的更为难以接受。”沈绥神色痛苦,“而且,我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到我,她那样躲着我我很害怕我到现在,即便找到她了,也不敢让属下亮身份,一直骗着她。” 张若菡不自主地靠近她,将她搂进怀中抱紧,温柔地抚摸她的面颊。沈绥侧着身子靠着她,显出了少有的脆弱一面。 “你若不愿,我可以替你去。”张若菡轻声道。 “不我会去见她的,就这几日吧。”沈绥道。 “好,到时候我陪你。还要带上凰儿。”张若菡笑道。 “嗯,好。” “伊胥还在长安总部关着呢?”张若菡转移话题问道。 “嗯,崔钱看着他呢,他精神状态一直不怎么稳定,半疯半癫,有时又显得沉默寡言。” “也该去看看他了,也不知颦娘还愿不愿意见他。我回到长安,也都没去过长安总部,我还想着,凰儿也大了,有她自己的学业了,我也该开始帮你的忙了。”张若菡道。 “莲婢,你该不会要”沈绥从她怀中抬起头来,看向她。 “我在家里闲得慌,你可赏我口饭吃?”张若菡笑问。 沈绥差点没跪下,心想她居然把自家妻子如此好的人才晾了这许久,真是罪过。忙拱手道:“三娘子,千羽门以后可仰仗您了。” “大郎客气了,妾当尽绵薄之力。”张若菡“夫”唱妇随,顺势扶了她一下。 这两人在车内聊得热火朝天,前方骑马领路的李岘却显得异常沉默。沈绥提出的五行杀人的观点也使得李岘陷入了沉思,接下来赶往安义坊胡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安义坊在长安城最南面,紧贴着南城郭,西侧就是正南明德门。由于这个地理位置极为特殊,沈绥很是在意。 城南不及城北富贵,这里居住的大多都是平民c手工业者和商人。有些大商人能买到比较好的地段,而小家小业的商人,也就只能在城南混个一室半居。不过长安城寸土寸金,能在这里长期扎根下来的人,都不是简单的人。若是换了他处,指不定也是个财主,但是换个角度说,长安城机遇良多,若是换了他处,很多人也就没有了现在的成就。一益一损互相依存,并不可分割相看。 水行的第二名死者胡翊敏,大概是目前他们所知的当年控鹤府郎官中,混得最惨的人了。当年控鹤府撤销后,他因为没能找到靠山,直接沦落为平民。虽说会些诗书,有些笔墨,可到底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习惯了从前大手大脚的生活,再也过不了节衣缩食的苦日子。平日里就靠卖字画为生,入不敷出。 能入控鹤府的人,多少都有些男色,他卖画卖了没多久,竟是被一位贵族夫人看中了,做了人家的情郎。但之后却被那家的丈夫派人打折了腿,没能医好,从此以后只能在城南租个小屋,跛着脚凄惨度日。 沈绥赶到胡家时,已然过午了,他们只是在路上简单用了两块胡麻饼作午食。跨入胡家的破落小院,沈绥真是有些吃惊。她并非没有见过穷苦人家的生活,但是胡翊敏这般凄惨的人,还真是少见。这家真可谓家徒四壁,院子里连柴火都没有,唯一一口大缸还缺了个口子。尸首到现在还泡在缸中,无人取出。只有两名县衙的衙役看守在此处。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屋中陈设掰着手指就能数出来,床榻上的被褥不知为何是湿的,霉味就是从这被褥上传出来的。 “这人冬天可怎么过的?”这是李岘进入胡家后的第一句话。确实,夏季还算好,长安的冬日阴冷潮寒,这屋子里连个烧火取暖的炭盆都没有,窗户纸四处漏风,想想都觉得冷。 “你们赶紧将尸首搬出来!”陪同而来的长安县县令见尸首还在水缸中,守在院子外的自己的两名手下呆头呆脑,居然无动于衷,不由连声叱道。 “等一下!”沈绥忙阻止,好不容易碰见个没被破坏的现场,真是太难得了,她立刻取出白布蒙住口鼻,又取出手套戴上,靠近尸首开始检查。 尸体瘦削枯槁,面容憔悴苍白,虽有些被泡得水肿,亦不影响判断。头部无锐器刺穿痕迹或钝器击打痕迹,脖颈无任何损害。口鼻有细沙吸入,唇边泛出蕈状泡沫,死因应当是水淹窒息致死。手足躯干高度僵硬,尸斑沉积固定,指压难以褪色,死后已有七个时辰以上。 水缸附近附带泥沙和藻类,死者衣物上也有,此水缸内的水乃是从附近坊内的公共井水内汲取,应不存在这样的泥沙与藻类,初步推断乃是溺死死者后移尸此处。 据死者的邻居说,由于死者腿脚不方便,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死者家中的水都是邻居家的儿子每日帮他打好灌满的,就连那水缸也是缺口后邻居家中不用,淘汰给他的。唯一的交换就是死者要每旬为邻居作一幅画或题一幅字,邻居家还能拿出去换些钱。死者生前只与个别字画商来往,由于腿跛了,走不远路,他一般都是在坊门的那家茶肆与字画商交易字画,收取微薄的生活用度,大部分钱都花在了吃饭和买笔墨纸张之上了。死者没有亲属,孑然一身,一人生活,性格孤僻,独来独往。 “这样的人,在他落魄后,还会有什么人会想要杀死他?眼下基本可以确定,他确实是因为当年曾在控鹤府履职,卷入事端,才会多年后被害。”李岘道,“看来,这几个案子,怕是可以并案侦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9.第二百四十九章 五月廿六, 大明宫宣政殿, 朝参时分。近来朝政事务积攒繁多, 今日是圣人自武惠妃逝世后, 第一次开朝, 众臣均有表上奏, 诸事繁杂,朝议的时间颇为漫长。右相萧嵩奏吐蕃前线边防军情,左相韩休奏十五道采访使c福建经略使设置进度。礼部尚书奏千秋节(八月五日)筹备事宜, 圣人要求一切从简。及至最后, 总算是没有人再上奏了,圣人已有些疲倦, 他捏了捏眉心,看了一眼身旁的高力士。高力士会意,开嗓喊道: “有表上奏, 无事退朝!” 本以为合该就此退朝,却没想到安安静静的大殿内突然有一浑厚的男声响起: “臣, 兵部员外郎彭和, 有表上奏!” 话音刚落, 左侧文官席内, 一名跽坐的官员起身, 恭敬走上前来,跪伏在地, 叩首以拜。 圣人蹙了蹙眉, 道: “卿家有何事啊?” “陛下命寿王阁下主持十五道采访使设置事宜, 又命晋国公主阁下主持军中监理制的任度,眼下寿王阁下勤勉,十五道采访使事宜正如韩相所奏,进展顺利。而军中监理制任度却止步不前,全因晋国公主阁下至今不得出府,无法理事。臣恳请陛下开恩,解除晋国公主府封禁。”彭和道。 圣人眉梢微挑,却没有立刻说话。大殿之上一片寂静,众臣彼此睨乜以作交流,却不敢作声。 “臣附议!”忽而一声惊雷炸响,一名武将起身出列,身形魁梧,蓄髭蓬发,豹眼圆睁,跪拜于彭和身侧,众臣认得,此人乃是右龙武卫大将军萧史元。 韩休此刻出列,举笏而奏:“启禀陛下,臣以为,彭员外郎与萧将军所奏极是。晋国公主阁下嫌疑早已解除,若是一直囚禁,未免显得陛下不公。陛下略施小戒,是为教导,公主阁下必当知错,铭记在心。” 韩休此话已然说得非常直白,明摆着就是在说,公主本来无辜,却被你用莫须有的罪名软禁,你不过是气她顶撞于你。眼下也关了这么多天了,还有很多事等着公主出来处理,你就赶紧放人吧。 韩休一说话,武将一侧诸多人起身出列,“臣附议”之声此起彼伏,大殿中央顿时跪满了人。 圣人面色已然不豫,他本就有近日宣布释放李瑾月的想法,可没想到今日却有这么多人当朝为她求情。韩休说话不中听,倒像是他委屈了晋国一般,他有些心气不顺。忍了片刻,他沉声道: “晋国之事,朕自有安排,诸位卿家起身罢。” 众臣闻言,亦不愿在这件事上显得咄咄逼人,便依言而行。待众人归位,圣人道: “晋国公主,护国有功,理当嘉奖。”随即他点了礼部尚书,道,“具体的嘉奖事宜,由礼部拟定。今日朝议就到此,退朝罢。”说着便起身,离开了龙榻。高力士立刻高唱: “退朝!” 他怒气冲冲地去了延英殿,步辇也未坐,高力士在后疾步相逐。他一进延英殿,便一脚踹翻了门口一位正跪在地上清扫茵席的内侍。那内侍吓得魂不附体,趴在地上抖若筛糠。高力士急忙拽着那内侍把他丢了出去。 “陛下”高力士唤他。 圣人背着手,回身看了一眼高力士,道: “朕是不是真的对晋国很不好?” 高力士只能笑笑,圣人冷哼一声道: “你这老滑头。” “老奴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公主是个很好的孩子,心里一直有陛下。”高力士陪笑道。 “她心里有朕?笑话!”圣人坐在了榻沿上,抬手拿起茶盏,呷了一口,“她心里怕是早已恨朕恨得咬牙切齿了。” “陛下,老奴斗胆说一句,您确实不该总为了当年事,与公主置气。她本身心里就委屈,您是想对她好的,可偏偏总是事与愿违。” “她有本事,肯努力,总想着要向我证明她有多能干。你说她好好一个女儿家,怎得就这么争强好胜?我瞧着她,就想起了祖母还有太平,还有她的母亲!”他将茶盏狠狠扣在了案上,说话间,已然撇去了“朕”的帝王自称,换了往日与亲近之人说话时的语气。 高力士没接话,只是拿了团扇,为他扇风。 片刻后,李隆基叹息一声,道:“唉也罢,你去拟旨,放她出来。让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喏。”高力士笑了。 “走罢,摆驾三清殿,朕要去见见国师。” 三清殿是建造在大明宫中的皇家道观,这里的道士转为皇家服务。圣人驾临时,三清殿的道士已然成两列前来迎接。他大踏步走入大殿,便见到一位身穿玄色八卦道袍c鹤发童颜的老道士正手提拂尘候在门口。见到圣驾,也不下跪行礼,只是打个稽首。 当今国师,可不正是道门皇帝——白云子司马承祯吗? “国师!您可算来了,一别经年,朕甚为想念啊。” “劳陛下挂念,老道惶恐。”司马承祯云淡风轻道,半点看不出惶恐之意。 “哈哈哈”圣人发出一连串的笑声,携住司马承祯的手,拉着他往殿内走。 “国师近来可好,朕听闻您前段时间去了一趟西域?” “正是,老道去西域迎回了师兄法骨。” “哦?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圣人倒也没问师兄是谁,为何会在西域,仿佛毫不关心。拉着司马承祯在三清殿的会客室内坐下,与司马承祯东拉西扯兜圈子兜了好久,总算提到了这次召回司马承祯的重点: “国师啊,进来朕精神难安,这皇城内,幽冥厉鬼徘徊不止,扰乱秩序。还望国师替朕肃清阴邪,指一条明路。” “陛下承载天运,福寿永昌,自是有万千正道加身,光明普照,何惧阴邪鬼怪?”司马承祯道。 “朕自是不惧,但宫中已起乱象,城中亦是谣言四起,朕甚为忧心。希望国师能请三清正道,平定四方邪崇。” “老道在来的路上,听闻近来长安城中凶案连发,陛下可是担忧此事?”司马承祯道。 圣人颔首。 “老道明白了,请陛下给老道一些时间查一查,若能知根源,当可除祸患。” “一切就拜托国师了。” 圣人离去后,司马承祯身边的陈师兄问道: “师尊,这皇帝怎得如此迷信,杀人凶案请我们去作法?难不成他还真相信这一切都是那所谓太平公主冤魂作乱了?” 司马承祯笑笑,道了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身不正,自是邪崇心底起,忧惧常傍身。” “咱们可是要去寻伯昭他们相会?”陈师兄又问。 “不了,眼下不方便与她见面。我们还有该做的事要去做。” 同一日午时,道政坊。归来居迎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他们是早些日子就在此定了席面的四海镖局的一众人等。老镖头近日即将彻底退下,他的儿子则将继承他的位置,成为新的镖头。镖局的兄弟们为了庆祝老镖头荣退,少镖头掌旗,早在半个月前就定了席面。 归来居本不愿接这种大单的生意,而且也不愿招惹江湖上的人。但是因着四海镖局的老镖头也算是归来居莫老板的旧相识,早些年就有交情,也不好推却,只得接下。 莫老板其人,几乎无人知晓其名,只知其姓莫。真正知其来历的千羽门内部人,自然明白莫其实乃是墨,他乃是墨家的血脉后人,虽然早已不是嫡支了,但却是这一代的矩子,传承了墨家几乎所有的本领和精神。莫老板大隐隐于市,当年若不是为了蜀地穷苦百姓,他也不会出来经商,带领百姓开采蜀地独有的香草制成香料贩卖,带领大家致富。接到千羽门委托后,他更是散尽家财,来到了长安,专门帮助沈绥打造可以辅助秦怜行走的腰撑。 莫老板为了四海镖局的这一单生意,专门匀出了半日的时间,亲自接待这些人。与其说是接待,不如说是看着他们,免得这群暴脾气的粗汉子在这里闹事,惹来官兵或者不必要的眼线。好在,镖局的汉子们倒没有怎么胡闹,反倒气氛有些伤感,一个个都喝醉了。这些人有的人早年间背井离乡,如今也回不去了,有些人只身一人,连个亲人也没有,都是苦命人,彼此之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四海镖局就是他们的家。不过四海镖局并不在道政坊内,而在隔壁的常乐坊内。这些人从午间开始宴饮,一直喝到黄昏时分,暮鼓都已响起,才算是散了宴席。 来不及出坊了,莫老板找了几个伙计,把一共八个醉汉送往归来居对面的一家客栈,准备开八间房让他们休息。等明日酒醒了再出坊。 哪里晓得,这客栈今日生意不错,往日没多少客人的客栈,今日竟然都要住满了。房间只要到了五间,几个汉子彼此挤一挤也算能睡。只是在他们之后,又有两男一女三名客人来住店,却已然没房了。客栈掌柜的仔细看了看这三个客人,一对夫妻模样的中年男女,形容普通,风尘仆仆,带着一个老仆人,倒也不像是有钱有势之人,便摆出了一副强硬态度,挂了满客牌,将这三人赶了出去。 站在一旁的莫老板不大忍心,上前询问了一下: “你们可还有落脚之处?” “我们是来投奔亲戚的,听说亲戚家就在这道政坊内,可我们寻了一日都没寻到,眼瞅着坊门都关了,我们想先找个地方落脚,哪里晓得这客栈竟然满客了。这位郎君,敢问您可知道哪里还有客栈可以落脚?” 莫老板想了想道:“这样吧,你们先住在我酒楼里吧,二楼有两间包厢,可以匀出来给你们将就一夜,等明日,这家客栈必然空出来,你们再入住。” 三人闻言大喜,连声感激莫老板。 当日晚间,一行五人悄悄从归来居对面的客栈内走出,她们身罩黑袍,其中还有一人怀中抱着一个孩子。从客栈后院悄悄绕出后,她们又来到了归来居的后院。其中一人抬手,在门扉上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不多时,门开了一道缝,一个伙计透过门缝向外张望,为首的黑袍人揭开罩住面孔的黑斗篷,说了一句什么话,那伙计一看,便立刻开了门让她们进门。 待到五人全部进来后,那伙计立马抱拳道: “属下参见门主,副门主,夫人,少门主,千鹤先生,伊先生。” “行了,你累不累,矩子可在?带我们去见他。”沈绥道。 “在,诸位这边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0.第二百五十章 是夜, 明珪伏在自家书房的案前,望着案上放着的四份供词,长久地凝眉思索。他在想自己将这四份供词呈上去的后果, 他在顾虑自己究竟是否该掩盖真相。若是就这般揭露真相,是否会带来朝政的巨大波澜。 这四份供词, 分别来自武惠妃案的四个涉案嫌疑人——泥瓦七c冬绫c掌厨内侍以及曾声称在夜间看见晋国公主进入宫禁的金吾卫守门裨将骆怀东。明珪在仔细研究过这四份供词之后,惊讶地发现四份供词最后全部指向一个人。 泥瓦七落网后, 很快就将自己所知全部招认。据他所说,他大概是在今年四月份时接到了将作监的召令,要他参与今年的皇宫修葺。就在那之后, 很快有一个人找到了他。这个人自称姓鹤,应当是一名内侍, 虽然他并未声明自己的身份, 但瞧着他面白无须又仪态娇柔, 女相毕现的模样,猜也能猜出七八。泥瓦七参与过多次皇宫修葺,包括兴庆宫的修建。就在兴庆宫修建的过程中,他曾手脚不干净, 偷偷隐了不少名贵的木材和宫中官窑烧制的琉璃瓦,拿出去换了大量的钱财。本以为自己做的事滴水不漏, 无人会知晓,哪里晓得竟然让这个鹤内侍知晓了, 成了要挟他的把柄。他被胁迫之下, 不得已按照鹤内侍告知他的步骤, 完成了在珠镜殿寝殿瓦片下的木椽之上安放一个油纸包的事,并且按照要求,放回瓦片时留下间隙,使得雨水可以渗透。事后,他自知不妙,立刻带着家里人跑了,结果还是被抓了回来。 掌厨内侍则招供,自己是在另外一名内侍的怂恿下,专门择了那一批海虾制作给武惠妃食用。他所谓的另外一名内侍,名叫松鹤,乃是刘华妃宫中的一名内侍。据他说,松鹤告诉他自家娘娘也有喘疾,但服了最近宫中新近的一批海虾后,症状好多了。这名掌厨内侍,应当并非故意要谋害惠妃。只是御膳房的材料配给乃是太府寺在调配,这事儿应当与太府寺有关系。 而冬绫这条线,审讯则显得相当困难,而结果也让明珪着实吃惊。冬绫最开始还不愿意说,但在大理寺的刑讯手段下,终于扛不住,招认她是受人指使,调换了一批新的妆粉给武惠妃使用。指使她的人是内侍省常侍王石。王石此人,若是沈绥在此,定能认出是案发后负责看守珠镜殿内所有宫女内侍的那名高阶内侍,也是当时引导她入内侍省审讯冬绫的那名高阶内侍。此人乃是高力士的得力助手,掌管各宫各殿的赏赐配给。王石不知从哪里查到了冬绫,包括夏绮的家中情况,以她们的家人作威胁,逼迫她们调换武惠妃的妆粉,使用一批新进的妆粉。这妆粉据说还是南越进贡的珍珠粉,涂抹后可使肌肤更为白皙。武惠妃果真爱这妆粉,大量使用后使得体内沉积毒素。 最后,骆怀东的证词则再次引出了那名叫做松鹤的内侍。原来骆怀东竟然与这名内侍有了龙阳之情,每每私会于宫中隐秘处,如胶似漆。后来他被这内侍吹了枕边风,一时糊涂之下,做了假证词,诬陷晋国公主在武惠妃去世当晚入了宫。 四份证词,带出了两个人,松鹤与王石。大理寺立刻联合禁军出动,抓捕了此二人。抓捕过程很隐秘,但明珪知道瞒不住圣人,因为在内侍省抓人必然瞒不住高力士。王石与松鹤落网,圣人与高力士到底会不会从这二人猜到背后的人?明珪不敢肯定。 王石与松鹤很难审讯,王石狡猾,深谙此道,任凭你如何刑讯加身,他都能四两拨千斤,什么话也不说。而松鹤显然已经是破罐破摔,更是打死都不开口。不过,泥瓦七已然指认,松鹤就是那位威胁逼迫他的鹤内侍。审讯目前陷入了困境,明珪也从其他的角度进行了调查。尤其是从王石与松鹤早年间的经历查起。 案情终于在今日有了进展,明珪查到了松鹤早年间曾在弘农杨氏做过仆从,因为这松鹤天生生得俊俏,唇红齿白,体态娇柔,男生女相,那时似乎还与弘农杨氏的三郎君杨慎衿有些不明不白的关系,后来被弘农郡公府直接送入了宫中,成了内侍。说白了,就是被赶出去了。只是此后,杨慎衿还会暗中接济他,在他去势后的那段时间,他给松鹤送了大量的名贵汤药,还专门拜托宫中的老内侍细心照顾他,此后也多次接济他,最后还帮助他顺利入了刘华妃的宫中,成了华妃眼前的红人。松鹤显然也是对杨慎衿心怀恋慕与感激,或许受杨慎衿指使的可能性很大。 而王石,因为掌管内侍省的典礼配给,故而与太府寺时常有来往。太府寺可是杨慎衿的治下,杨慎衿自从五年前代替贺兰氏成为了太仓c含嘉仓等十数个大型国库的管理者之后,在这方面表现出了非凡的才华。短短五年时间,就使得国库充盈了三倍。各类上供宝物高效归类,管理有序。除此之外,他还是户部的得力助手,在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皇室开销日益糜费,均田制逐渐崩坏的今日,他却能做到把控住整个国家的财政命脉,恪尽职守,精打细算,使得国库收支平衡,通货流态平稳,乃是不世出的奇才。王石与太府寺来往密切,换句话说,他私下里必然与杨慎衿关系紧密,或许有着不小的利益牵扯。如果说,是杨慎衿指使他这么做的,那么一切就可以说通了。 四份证词,汇总起来,指向了一个人——弘农郡公府三郎君杨慎衿。而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弘农杨氏本就是当今忠王阁下的母家,与忠王阁下关系紧密。忠王阁下的母亲杨贵嫔正是杨慎衿的亲姑母。而就在开元十七年,杨贵嫔逝世,葬于细柳原。当时这位贵嫔死亡,与武惠妃有直接的关系。全因当时武惠妃与外来邪教联手,构陷当时的太子c光王c鄂王,在洛阳宫城附近的水道中投放一种名叫红尾蜥的剧毒怪物。杨贵嫔在洛阳的寝宫中,有一方属于她的泉眼,她喜好用那口泉的泉水沏茶,唯她独享。却没想到,那红尾蜥的毒素渗透到了泉眼之中,虽然只是微量,但在连续几日的服用后,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结果,就在太子案爆发后没多久,她也跟着病逝了。或许,武惠妃这次的事,与当年贵嫔病逝,有着直接的关系。而忠王必然无法摆脱与此案的干系。 忠王趁武惠妃重病,指使杨慎衿密谋毒害惠妃,制造惠妃病逝的假象。这调查结果,说出去实在太过骇人听闻,明珪只觉得压力骤增,四份证词沉甸甸地托在手上,根本难以交出去。交与不交,他的决断,或许将影响未来的朝政局势。 想了大半夜,眼瞅着天边已然泛白,他长叹一声,心道也罢,他到底只是一个推官,他的职责是查明真相。至于真相会造成什么后果,并不是他可以去掌控的。何况,四份证词,都并非是直接证据,到底杨慎衿有没有做这些事,还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这件案子已经查到头了,到底该如何处置,那是圣人的事,他明珪管不了那么多。 他唤了下人来,洗漱更衣,携着四份证词,在水汽弥漫的清晨,坐上马车,往大明宫中而去。 时间倒退三个时辰,来到了子夜时分。道政坊归来居,沈绥一行人见到了归来居的老板——当代矩子莫先生。 这是一位面相温和,容貌普通的中年男子,蓄着长须,皮肤黝黑,身穿麻布长衫,脚上的布靴磨毛了边,腰间的鞓带布满了龟裂纹,瞧着倒有几分穷酸的感觉。 莫先生话不多,简单寒暄过后,他直接步入了正题。 “伯昭,前些日子你送来的信我收到了,是关于大量收购麝香的事吧。我让以前的朋友查了一下,买家是以西市一家名叫延韵香坊的商铺的名义购下的麝香。他们将麝香用油纸包裹好,全部囤积在仓库中,至今并未拿出去贩卖。而这家延韵香坊,是一家新铺,从未开过张,也没有铺面,只是在西市有一家仓库,门上一直挂着大锁,见不到人出入。那位朋友直接见到过买家,并将自己手中所持的麝香一次性全出手给了他们。说那是两名长相普通的男子,看不出特色,见过就忘了。抱歉伯昭,我能查到的就是这么多。” “多谢矩子,这些就足够了。我就知道直接让你查,肯定比千羽门来回奔波要高效些。”沈绥笑道。 莫先生笑着点了点头,随后道:“你们今夜的来意我已知晓,跟我来吧,动作轻些,今日二楼中宿了三名来道政坊探亲的外乡人,因为对面客栈被咱们的人住满了,他们没地方住,我就收留了他们。别惊动了他们,免得节外生枝。”他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她们往后院而去。众人听后都绷紧了神经,小心翼翼起来。 沈绥走在最前方,心跳得愈发快起来,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紧张感。她身后,凰儿正在颦娘怀中迷迷糊糊睡着,张若菡就护在孩子身侧。琴奴牵着千鹤跟在后方,她怀中还抱着一方存放书画的长匣,匣由黑木打制,匣面刻有一丛海棠盛放的版画,木质油润,长期被盘摸出鲜亮的光泽。 因着并未上楼,千鹤才反应过来,原来秦怜并非是居住在三层阁楼中,而是居住在后院内。看来,三楼应当是矩子目前的工坊了。想着她当日欲往三楼而去,结果在楼梯口被两个千羽门的弟兄挡住了,还以为他们是在那里把守,如今想来,他们似乎只是坐在那里闲聊。她可真是彻底被迷惑了。 不多时,莫先生带她们来到了后院最为宽敞的一间房门的门口,转身道:“这会儿,她都还醒着,她习惯于这时书写一些笔记。筱沅这个时候总是陪着她,做些针线活。我已经派人事先通传过了,你们慢慢聊,我们就在外面,不打扰了。” 沈绥点头谢过,此时她的心跳已然急促到可以听见声响的地步,若不是张若菡一直抓着她的手臂,她甚至有一种现在就返身回去的冲动。 莫先生离开了,沈绥在门口僵了片刻,身后所有人都在等她敲门,谁也没有催促。她最终还是抬起手来,敲了三下,便听门内一个温和悦耳的女声响起: “门没拴上,请进。” 沈绥慢慢推开了门,那一瞬她有些精神恍惚,神魂出窍之感。跨入屋内的那一步,脚腕都是发软的。 门内微光如豆,有两个人影坐于高脚书案后,在昏暗的灯火下静静地看着她们。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涩药味,混杂着熏香的雅气,莫名使人宁静。案后的两人,一人坐于轮椅之上,一人坐于矮墩之上。轮椅之人执笔落书,矮墩之人执针穿线,静谧的景象宛如一幅幽邃的人物画。这幅人物画,在沈绥进来的那一刻静止了下来。 沈绥仿佛依凭着惯性,向前走了两步,随后时间凝滞一般顿住脚步,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身后,其余四人步入屋中,最后一人沈缙悄悄带上了门。随后,她们均一言不发,立在沈绥身后。 半晌,双方就只是这么静静地凝视着彼此。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轮椅上的人,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她轻声道了一句: “你这孩子,到底还是来见我了。”说出此话时,她那温柔沉静的音调起了波澜,颤抖着裹住了沈绥的心房。 沈绥大喘息一般忽而深吸了一口气,又向侧前迈了几步,背光的灯火总算明亮了那女子的面容。她简单地绾着一个发髻,发丝近乎全部银白了,肤色苍然,面相已现老态。只是这一切,都敌不过她本身的美。她如何都是美的,若海棠花一般清隽秀雅,琼华玉树不足以比拟她的风致。即便发丝银白,唇角眼角生了皱纹,她依旧那样的端方柔美,摄人心魂。她的身躯因着常年的病痛折磨显得枯槁,露在袖外瘦削的手臂让人触目惊心。或许她从前的样子更为可怖,这些年在矩子精心的调理下,她的身子其实已然好转许多,至少矩子说,比当初刚刚在蜀地见到她时要好多了。 她目光含泪地望着沈绥,那眼神沈绥太熟悉了,那是母亲望着孩子时的神态。沈绥下颚不自主地抖动着,泪水已然涌出了眼眶。她忽而一个箭步来到她身前,扑通一声跪地,双手抱住她足踝,叩首于她足背,颤声唤道: “娘” 这一声呼唤,跨越了整整三十年,屋内所有人,顿时潸然泪下。 曾怀我躯,受难降临,悉悉哺育,盼我娉婷。一朝离丧,半生难寻,天理昭昭,亲缘千里。儿已而立,母发苍苍,阿母阿母,泪湿衣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1.第二百五十一章 饮泣声在屋内缓缓淡去,轮椅上的女子费劲地勾着腰, 努力触碰着身前孩子的发顶: “好孩子, 你抬起头来, 抬起头来让娘好好看看你。”她叠声说道。 沈绥抬起面庞, 已是满面泪痕,娘亲那略显粗糙的掌心捧着她的面颊, 用拇指指腹擦去她的泪水,温柔又饱含爱意。她那被泪水湿润的双眸,仔细凝望着沈绥的面孔, 半晌忽然笑了,轻声道: “我的小赤糸长大了,娘都不认识了。” 沈绥听她此言, 不由再次啜泣出声,想说话,却半晌说不出口,只能扑入她怀抱中,多少委屈苦痛,尽在此刻发泄而出。 娘亲, 孩儿已不是当年的面容, 您您的女儿, 如今的容貌并不是您给的,您还能认得孩儿吗? “我的儿, 永远都是我的儿, 你就算化成灰, 娘也认得。”秦怜好似看透了她的心,搂着她,抚摸着她的后首,轻声说道。 “娘”沈绥好似失去了所有的语言能力,倒退三十年,重回了婴孩时代,成了一个只会呼唤娘亲的孩子。她不厌其烦地呼唤着,好似要将失却的三十年一夕补回。 母女相拥而泣,身后的所有人也跟着啜泣不止。凰儿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身边的大人们都在流泪,她显得十分疑惑。片刻后,大概是被情绪传染了,小家伙嘴一撇,也跟着哭出声来,口中呼唤起娘亲。 众人被小家伙的哭声拉回神,张若菡匆忙间抹了一把泪水,将在颦娘怀中挣扎的凰儿接入怀中,抚着她的背哄道: “不哭不哭,娘亲在呢。” “赤糸那可是,可是你的孩子?”秦怜望着不远处的张若菡与怀中的凰儿,连忙问道。 沈绥吸了吸鼻子,胡乱擦了一把泪,唤了一声: “莲婢。” 张若菡立刻会意,抱着孩子上前,随即跪在了沈绥身侧。 “娘,这是孩儿的妻子张若菡,子寿先生的幺女,行三。这是我们的孩子,起名善安,乳名凰儿,意为鸾凰之子。” “若菡见过大家(唐女子称呼婆婆为大家)。”张若菡叩首,又拉着凰儿,道:“凰儿,这是你祖母,唤奶奶。” 凰儿吸了吸鼻子,略显委屈但很听话地呼道:“奶奶。”一边说着,小家伙抬头好奇地望着眼前坐在轮椅上的那上了年纪的女子,黑亮的双眼瞪得圆圆的,瞳眸在灯火下闪着一层奇异的泪光。 “好,好,若菡好,凰儿好,都是好孩子。”秦怜十分开怀,一手按在了张若菡发顶,一手抚了抚凰儿的侧颊。凰儿似乎觉得这只手十分亲近,不由破涕为笑,伸出小手抓住了秦怜的衣袖。 “奶奶抱抱你可好?”这孩子,秦怜真是越看越喜欢,孩子抓住她的衣袖时,她仿佛在孩子身上看到了儿时的沈绥。一时再度哽咽,泪如泉涌。 “嗯。”小家伙点点头,主动抱住秦怜,奶声奶气c将泣未泣道:“奶奶不哭。” 秦怜泪中带笑,抱着孩子,又伸出手臂,将沈绥与张若菡尽数搂进怀里。这一刻,她整整盼了三十年,终于的终于,最后的最后,应了那一句诗:谁无劲风暴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当真是痴心夙愿,苍天不负。 压抑了数十年的情感,一朝爆发,一时半刻也是难以平复。好在,屋内人多,颦娘c千鹤轮番上前见礼,与秦怜相识相认,也给了大家喘息调整的时间。而当秦怜见到沈缙时,沈缙的状态显然与所有人都不同。她悲戚于秦怜的遭遇,对于阿姊与她时隔三十年的重逢,当然是感动深入心扉。可她到底是太平公主的女儿,在秦怜面前,她显得无措,内心深处更背负了一份难以抹除的负罪感。 她向秦怜三叩首,最后一下伏在地上,脖颈仿佛有千钧重压一般,难以抬起头来。所有人见到她这副模样,都难受非常。沈缙何错之有,可她的存在却始终在说明着一些难以启齿的问题。这孩子内心是那样的柔软,这对于她来说,实在太过残忍。 却没想到,秦怜像抚摸沈绥一般,抚摸着她的发顶,一如既往地温和道: “琴奴,好孩子,你可愿认我作娘亲?” 屋内一时静默,沈缙半晌未曾回答一个字,却在最后闷头发出一声悲戚的哭嚎。 “你若不愿,我绝不勉强”秦怜见她反应如此剧烈,急忙接了一句,然而却立刻被沈缙的呼唤打断。 “娘!琴奴琴奴虽不是您亲生,但琴奴,定当待您若亲生母亲。”沈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没事的,没事的”秦怜一叠声地安慰她,声若春风拂柳,“你父亲爱你,母亲也爱你,谁也没有错,你更不要怪罪自己。别钻牛角尖,咱们都是一家人。” 沈缙抽泣着点头,沈绥忍不住勾住她的脖颈,将她搂入怀中,骂了句: “犯什么傻,还说自己不在意,现在哭得跟鬼似的。” “胡说!我没哭,我就是眼睛里进沙子了。”沈缙犟头嘴硬,推着沈绥的胳膊道。 众人均破涕为笑,沈绥乐道:“是,你没哭,我们都没哭,我们眼睛里都进沙子了。” 一群眼睛里进沙子的人结束了涕泗横流的重逢相会,总算回归了平静。沈绥没急着问别的,先是询问了秦怜和筱沅的身体状况。秦怜的身子尚算不错,自从服下尹域的鸾凰髓血之后,气血日益丰裕,害光之症也好多了,偶尔还能坐在窗台边晒晒太阳,再不会有眩晕恶心之感。服下鸾凰髓血后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她感觉手脚充满了力气,甚至能站立起来走动很长时间不停歇,但是一旬之后,这种状态急速减退,很快她就倒退到了只能依靠轮椅否则无法移动的状态。经过三年的精心调养,眼下偶尔可以站起身来走动片刻,还需要在身着腰撑,有人搀扶的情况下,大部分时间里,她仍然必须坐轮椅。好在她胃口很好,睡眠也不错,除却腰间无力,双腿感知微弱之外,连风寒都很少会染,沈绥便放下心来。 筱沅的情况,也没有众人想像的那么糟糕。她被人割了舌头,确实无法再说话。但她并不是痴傻之人,只是很多时候,她会封闭自己,不喜欢与外界人交流,也不善于处理与他人的关系。一旦和人起了冲突,亦或交流不畅,她就会表现紧张,情绪难控,换句话说,大概是早年间的经历让她落下了一些心病。但她在秦怜身边时,却相当安静,手脚勤快能干,因着她左手臂曾经折断过,没有养好,刮风下雨都会疼痛,偶尔打碎打翻一些东西也是常事。 “娘,当初孩儿都寻到九层楼阁之上了,您为何要逃走,还不惜服下父亲的血髓。您就这么不想见孩儿吗?”提起此事,沈绥显然内心十分委屈,说话也有怨气。 秦怜拉着她的手回答:“我当初,确实不希望你见到我,并不是我不想见你,孩子,娘盼了多少年,唯一支撑我的就是你。但是那时,我不能让你看见我。一是娘怕你见到娘的模样会受不了。二是娘想要先回长安找一个人见面谈谈,若是当时我就与你相认,娘恐怕再也没有办法瞒着你去见那个人了。” 沈绥望着秦怜,半晌颤抖着唇问道: “是外公吗?” “是他。”秦怜点头。 “是他囚禁的你?他就是大教皇?” “娘不知道,所以娘要问他。可我却没能见到他,我来长安一直没找到机会去见他,况且当时我已知道莫先生其实也是你的人,若我去找他,你定然会知晓,我便一直没去。” 沈绥明白,娘亲之所以不愿意当时就与她见面,是因为她知道,只要和她见了面,沈绥必然会追问她大教皇的身份。秦怜虽然并不十分清楚大教皇的身份,但她极度怀疑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秦臻。她不希望欺骗或隐瞒沈绥,在她不确定之前,她宁愿不与沈绥见面,便可避免谈这件事。如果当真如她所猜想,她希望作为一个母亲,能够替女儿承担这一切所带来的创伤,替女儿去了结这一切。她再也不希望女儿因为当年上一辈的恩怨而受到伤害。 “可是可是娘,您为何现在又愿意和我见面了?”沈绥不解。 “因为有人在这长安城中大开杀戒,或许为的就是我当年的事。这是我不愿看到的。西域一别之后也有三年了,事情走到这一步,娘斟酌再三,再瞒着你也没有意义了,你我始终不见,这对你c对我,都是一种折磨。娘刚寻到莫先生后没多久,他就向我坦白了一切,并劝说我与你相认。可当时我,实在是担心如若你外公是一切的幕后主使,你会有何反应,会不会难以承受。所以我一直拖着,不敢与你相见,那时凰儿年纪也小,考虑到你与若菡要抚养孩子,我不愿给你带去困扰。 但是近来长安局势愈发不稳,你的处境也并非十分安全,莫先生再次劝我早日与你相见,莫要再耽误了。娘当然依旧希望可以为你承担一切,可莫先生说得对,你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孩子了,不论事实的真相如何,你早晚都会知晓,娘再如何瞒你也是没有意义的。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所有的起因都在我,也该让我来结束这一切。所以你来见我,我没有拒绝。” “娘,您怎么这么傻”沈绥心揪着疼,“不论不论外公是黑是白,不论他究竟做过什么,那都不只是您一个人的事,那也是我的事,是我们的家事。如今,孩儿是一家之主了,孩儿追查当年的真相,已然二十年了,这一生无论如何,都必须弄清楚当年发生了何事,这是孩儿的夙愿。娘您看我,我都长这么大了,孩儿已经可以为您遮风挡雨了。接下来的事,您都交给我,好吗?” 秦怜此刻内心即欣慰又自责,即喜悦又哀戚,即舒怀又忧心,诸般滋味皆在心头,只能抚摸着女儿的面颊,颔首,笑而垂泪。 “如果,如果当真是外公”沈绥话已然说不连贯,她默然半晌,深吸一口气,望着秦怜问道: “究竟该如何处置,孩儿踌躇,望您指点迷津。” “你且与他谈,谈过后,他自会给你答案。不论你如何抉择,娘都支持你。”秦怜思索良久,最后答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2.第二百五十二章 沈绥一行离开归来居时, 已经是三更天了。她们与秦怜聊了许多,但仍旧有很多的话没谈完, 只能长话短说。秦怜不清楚当年究竟是谁害得自己从茶肆二楼坠落,只知道那日茶肆内多得是一些瞧上去面容仪态都十分出色的青壮年男子。她几乎是作为唯一的女性出现在了茶肆内。而秦怜也不清楚除了秦臻,还会有谁为了她这般大开杀戒,她毕竟社交并不广泛, 这么多年了, 认识她的人早就十不存一,更莫提为她复仇。当年她很早就被族婆婆带离了长安, 此后在外颠沛流离,长安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概不明。掳走自己的那一群假道士,她是在很后来才明白是邪教之人。乃至于太平公主府大火, 尹域c太平惨死, 赤糸琴奴下落不明, 也是在伊胥与族婆婆找到她之后她才知晓。而不论是伊胥还是族婆婆, 其实都不曾见过大教皇真3身, 至始至终,这个大教皇就像是烟雾一般, 看得见摸不着, 难以琢磨。 这么多年, 这么多事, 当真是秦臻所谋所为吗?沈绥觉得, 是时候找外公好好谈一谈了。 离开归来居之前, 沈绥与莫先生商议了一下接回秦怜的事宜。既然已经相认, 就没有理由再让秦怜继续留在归来居了,留在这里沈绥也不放心,接回家,有家人时时照看着,也能让她尽一尽孝道,让苦了这许多年的秦怜享一享天伦之乐。 此事宜早不宜迟,莫先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当即就决定,等天一亮,坊门一开,沈绥等人先出发,随后他会亲自驾马车送秦怜c筱沅跟上。 三更回到客栈,沈绥等人接下来就没有睡,颦娘负责在榻旁看着已经困到酣睡的凰儿,其余人围在油灯前,研究从道政坊回崇义坊的路线。虽然路途并不长,路线也相当简单,可沈绥还是在大家的帮助下细致地考虑出了三套方案,以防备各种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 沈绥最后叮嘱大家:“娘亲被大教皇囚禁在地底那么多年,大教皇必然对她有很深的执念,她偷跑出去,大教皇绝不会就此罢休。他究竟知不知道娘亲在归来居,其实很难说。大教皇心思太深,他究竟在图谋些什么,我至今都一知半解。而娘亲在他的图谋中,显然有着很重要的作用。但至少目前为止,娘亲在归来居一切安好,这说明大教皇不知道或者尚未对她动手。此次,我们将娘亲接回家,必须要防备的是大教皇如若知晓她的所在,或许会在途中抢人。但,即便途中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们也绝对不能懈怠。不发生,不代表我们没有被大教皇的眼线盯上。据千羽门安札在归来居附近的线人回报,归来居四周近来出现了不少生面孔,尤其今夜,居然有三个外乡人住在了归来居中。这不是好兆头,我恐怕这些生面孔中,就有大教皇的人。大家要打起精神,我绝不希望娘亲在受了那么多年的苦之后,还因为我们的保护不力而出意外。” 众人均郑重点头。 晨钟报晓时分,早已准备妥当的沈绥一行两驾马车,已然出了归来居所在的范围,向道政坊西门口而去。前一辆,千鹤c沈缙与张若菡c凰儿同乘,由昨夜一直候在客栈没有同去归来居的忽陀驾车;后一辆沈绥c颦娘与秦怜c筱沅同乘,莫先生亲自驾车。彼时,坊内家家户户已然苏醒,有早起者早已开始干活了。路过十字街口的铺子街时,白馍c胡饼都已出锅,油茶也已备好,早食摊子已然开始做生意了。 本是一派市井祥和的早间景象,却在沈绥等人刚刚看到西坊门的门楼时被打破。西坊门口,忽然响起一声男人凄惨的惊呼,随即一个身着里正官服的男子跌跌撞撞从门口奔来,仓惶大喊起来: “来人呐,死人啦!” “出什么事了?”沈绥异常警觉,听到动静,立刻钻出车厢,站在车辕之上极目远眺。她目力极好,很快便看清了前方发生的事。 只见西坊门门洞的正下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运送大宗货物的四轮大板车。其上堆满了麻袋,中央立着一根旗杆,旗杆大概九尺高,杆头飘扬着一面画有四象神兽的镖旗。而就在旗杆之上,绑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首,那画面太过凄惨,即便沈绥这般早已看惯之人,也顿觉血腥不适,双眉紧蹙,胃里泛酸。那尸首是一具男尸,周身不着一物,双肩被穿了琵琶骨挂在旗杆中段的位置,头颅被割下,而他腹部被纵向剖开了一个大口子,他的头颅,就在塞在他的腹腔之中。鲜血淋漓,顺着旗杆滚滚而下,头颅之上的面孔被血染得难以辨认,整个画面极度可怖。 这四轮大板车,包括其上的尸首,本是罩在一大块油布之下,因着一大早,尚未有人前来坊门口,故而之前没有人注意。方才里坊的里正前来开坊门,看到这样一辆大车挡在门口,还盖着油布,十分奇怪,上前掀开油布,便被其下的景象吓得屁滚尿流。一面惊呼,一面跌跌撞撞奔到门口,敲响了坊门口钟楼之上的警钟。 沈绥看到尸首时就暗道不妙,拍了拍身旁莫先生的肩膀,示意他保护好车内的秦怜,随即向车内叮嘱了一声: “别下车,别向外看!” 一边说着,她一边跳下车去,向前面的张若菡等人所在的马车跑去。她跑到车边上时,忽陀早就看到了前面的景象,眼下已然受不住,跳下车来扶着车辕正在干呕。沈绥拍了一下忽陀的后背,安抚他一下,然后跳上了车,钻入了车厢。彼时张若菡刚要掀开车帘钻出车内,幸亏沈绥来得及时,立刻将她拦下。 “别出去,前面有死人,身首分家,场面很血腥。”沈绥立刻道。 张若菡面上闪过惊愕,后方的千鹤c沈缙顿时绷紧了神经。 “放心,目前看来跟娘亲无关。但是这会儿突然横生枝节,坊门口被堵住了,我们出不去了,恐怕等会儿会比较麻烦。你们记住,无论如何要待在车内,千万不要下车。若有人来询问,我来应答。” “好。”众人异口同声,点头道。 不多时,从十字路口的另一端,赶来了四名武侯铺的巡官,他们打马赶到后,顿时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有不济者,更是滚下马来,扶地呕吐。 沈绥走上前去,对着那四位巡官中为首的那位说道: “立刻封锁全坊,谁都不要轻易放出去,凶手很有可能还在坊内。” 那巡官六神无主,正无措间忽见一名身着青袍,样貌英俊非常的郎君向他下了指令,他结结巴巴问了一句: “敢问您是” 沈绥摘下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鱼符,出示给那巡官看,道: “某姓沈,忝居大理寺司直。昨夜碰巧宿于这道政坊内,今晨带着家眷准备早早出坊归家,却不曾想撞见了这样一桩惨事。沈某有些刑查的经验,这位官郎若是愿意听沈某” 沈绥还没说完,那巡官就给她跪下了,连声道:“您可是雪刀明断沈伯昭?!苍天有眼,小人能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您,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德!” 沈绥叹息一声,有些无奈,扶他起来道:“无关的话咱们延后再说,眼下先处理命案要紧。你按照我说的去办,不会有错。先传令四坊门封闭,严禁出入。然后派一名信得过的巡官,去京兆府报信。在这期间,你们要将这案发现场封锁,莫要让闲杂人等靠近。此外,你给我准备一些东西,我需要查验现场。”说着,向那巡官叮嘱了一些物什,那巡官连连点头,记下后立刻去办。 警钟一敲,实际上就传达了紧闭坊门的意思,故而闭坊之事倒是相当及时。在那巡官给沈绥准备物什的间隙,四周逐渐有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见到此景象者,无不惊骇万分。沈绥大声呼喊,让百姓不要靠近,她的话倒是很有作用,因为根本没人敢于靠近。即便是胆大好奇之人,也只敢远远地观望两眼。在此期间,前前后后又有几名巡官赶到,他们在受到强烈的冲击之后,按照沈绥的吩咐,强打精神,在案发现场四周方圆五丈外用麻绳拉起警戒线,不允许寻常百姓进入此区域,并安排人看守。 沈绥则让自家的两驾马车靠着街边角落里停下,唤了忽陀陪同查案,其余人则交给千鹤与莫先生保护。临走时,叮嘱张若菡用马车内常备的鸽笼信鸽送信给长安总部,让他们派人盯住秦臻的府邸,任何异动都不可放过。 等沈绥再次回到案发现场时,最初那位巡管已经带了沈绥所需要的东西来了。一大卷麻布c束绳c剪刀c钳子以及行军帐篷。 他点了两名巡官,让他们在四轮板车的边上将行军帐篷搭起来。而她自己则跳上了四轮板车,开始查验尸首,忽陀就在板车下,手里提着一个布囊,里面装满了那巡官找来的工具。 沈绥戴上自己随身携带的白叠布手套,将束绳中央挂在脖颈后,两端从双腋下穿过,将袖子拢起扎于后背,又裁了一块麻布,围裙一般兜挡于身前,最后在面上蒙了一块三角的布,这便开始验尸。由于四周空旷,外围又有不少人围观,沈绥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关注的对象。百姓议论纷纷,大多都惊叹于沈绥的沉着冷静,更对验尸之事抱有七分恐惧三分好奇,围观之人不仅不曾散去,反倒越积越多。 沈绥却不理会外界的情况,她全神贯注。首先观察了一下这四轮板车的情状。车体比较陈旧,应该是使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运载货物的车板之上,堆砌了不少麻袋。这麻袋看起来并不是肆意堆放的,而是有一定的摆放意图。麻袋将中央的旗杆围了一圈,但麻袋组成的圈不是圆形,而有些类似于梭形,朝南朝北的两角尖锐。而从立面的角度来看,麻袋似乎故意堆出了一个向外凸出的弧形,沈绥不由得联想到了舟船的造型。 她蹙了蹙眉,跨过麻袋,走到了尸首近前。先是通体观察了一下尸首,然后才动手。她的手刚触碰到尸体,乍闻远处传来几声重叠起来的凄惨呼嚎: “爹!!!”“镖主!!!” 沈绥扭头寻声望去,便见几个彪形大汉挤在南面警戒线外,推推搡搡,哭嚎不止,两名巡官正费劲地拦着他们。沈绥见过这几个人,是昨夜在归来居宴饮,后醉宿于与自己同一家客栈的那几个人。 沈绥扭头再看那面四象镖旗,不由挑眉自言自语: “四海镖局莫非” 她忽的冲忽陀喊道: “快,带人去归来居,抓那三个外乡人!” 忽陀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甩下裹着工具的包裹,返身就往回跑。 彼时,向外报信的巡官已然匆匆骑快马赶到京兆府,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府中,不管不顾大喊: “报!!!道政坊出命案!凶手急需围捕!” 李岘刚刚抵达自己的后堂,尚未坐下来,就听到外面的呼喊,登时从后面冲了出来。 “你说什么?” “凶手,凶手就在坊内,府君您快派人去围捕,我等人手不够了!” “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3.第二百五十三章 忽陀离开后, 沈绥沉下气来, 继续验尸。 从尸首的血液还在流淌尚未凝固的情况来看, 此人死亡的时间不超过两刻钟。开坊门的时间在寅正时分,也就是说,死亡时间是在寅初两刻。死者身上的致命伤应当是在脖颈, 凶手先是将死者割喉断气而亡,随后才切下头颅。这一点, 可以从脖颈的截断面看出来,运刀口有两道,其中一道狭窄且深,位于断面之下,另一道便是截断伤,这两道口子都集中在喉头的位置。但是头颅被切下来相当利落, 凶手显然精于此道, 且凶器也十分锋利。 沈绥找了一个胆大的巡官,协助她用钳子将穿了尸首琵琶骨的钩子取下,将尸首放了下来。随即合力,用麻绳将尸首固定好,拽着麻绳抬着尸首进入了帐篷。帐篷中已经布置好了,两大块油布铺在地上,其上还覆盖了一大块白布。沈绥将尸首放在其上,便让巡官出去, 她单独留在帐篷中验尸。 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 太过血腥可怕, 实在不适宜在公众瞩目之下去做,这是沈绥刻意要求搭建帐篷的原因。 沈绥将目光投向了死者的腹部,屏住呼吸,伸出手,将塞在死者腹腔之内的头颅缓缓取出。整个过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皮肉撕裂之声,以及血水汩汩流淌而出的水泡破裂声。死者的头颅从腹腔内浮现而出时,血糊满面的脸庞之上还残留着惊骇的神情,双目圆睁,瞳膜都染了血变得一片鲜红,沈绥的胃里是翻江倒海,难以忍受。亏得她昨夜至今晨都未曾进食,无物可吐,否则此刻她也已然受不住了。 她将死者的头颅重新放回了脖颈上方的截断面上,比对了一下切口,确认了自己的推测。死者确实是被一刀斩断头颅的。随即她继续查验尸首腹腔的纵裂伤,剖腹口同样干脆利落,内脏还在腹内,但是因为头颅被强行塞入,死者的内脏受到了大力挤压,已然全部错位变形,乃至于破裂扁烂,惨不忍睹。浓郁的血腥味已然呛得沈绥眉头直皱。她强忍着不适,仔细查验了腹腔,并未找到任何异物。看来凶手只是将死者的头颅硬塞了进去,这个行为本身,或许代表着什么特殊的含义。 除了脖颈的切断伤以及腹腔的纵裂伤之外,就只剩下双肩琵琶骨的贯穿伤了,尸体虽然被破坏严重,但验尸并不复杂,沈绥得出死者的死因c时间之后,便立刻走出了帐篷,褪下身上染满血液的手套c围兜,在备好的水桶内将双臂反复搓洗干净。这才摘下蒙面的白布,长舒一口气。身上已然染了浓郁的血腥味,衣服也不可避免地脏了,她却并未太过在意,而是蹙着眉望着远处忽陀离去的方向。不知忽陀,能否抓到那三个人,她十分担忧,尤其担忧的是凶手或许身怀不俗的功夫,忽陀或许不是对手。 就在沈绥刚刚结束验尸的档口,西坊门的门忽然洞开了,大队人马从坊门内涌进,为首骑在马上之人,正是京兆尹李岘。 李岘先是被眼前那血淋淋的木板车吸引了目光,随即又注意到一旁的帐篷,最后他才注意到沈绥。 他跳下马来,忍着弥漫在空气内的血腥味,来到沈绥身旁,与沈绥见礼。见沈绥身上残留的血迹,他不由得心下有些惊骇。 “伯昭兄,这是” “死者的血,我刚验尸结束,死者就在那帐篷内。”沈绥解释道。 李岘点头,暂时没问死者的状况,而是问道:“听说,凶手就在坊内。” “对,麻烦府君立刻派人去西曲归来居围捕,我已经派人去了,暂时还没有回音。”沈绥道。 李岘点头,立刻点了两名刑捕校尉,让他们带上五十个衙役,前往归来居。 “外围我已经调了城防禁军包围,想必凶手插翅难逃。”他对沈绥说道。 封锁线为这大队人马打开了口子,方才哭闹不止的几个男人趁机冲了进来,就要扑向尸首所在的帐篷。却在半途中,被京兆府的衙役抓住,被迫跪在地上。 “你们好大胆子,竟敢冲撞凶案现场?!”李岘大怒。 “府君,这几个人是死者的亲属。”沈绥解释道,随即她示意衙役放开他们,“你们跟我来吧,我带你们辨认一下死者身份。” 她点了那名自称死者儿子的人,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带着两人进入了帐篷。不多时,他们就出来了,两名死者亲属面色青紫,半晌缓不过气来。其余人围上来询问是否是他们的老镖头,两人均气若游丝地点了点头。顿时又是一片哀泣。 沈绥想要等他们情绪稍微平复一些,询问他们一些问题。可就在此时,人群内忽然起了骚动。且,位置就在沈绥自家的两驾马车停靠的位置边。沈绥心口一跳,立刻冲向骚动爆发的方向。就在她奔跑的途中,忽然连片的惊呼声响起,人群四散奔逃,马车附近立时让出一大块空地。三道人影忽而跃起,跳到了马车车厢之上,前面一辆马车无人在驾驶位上,直接就被其中一人占据,那人驾起马车就往门口冲来。 后一辆马车,莫先生就在驾驶位上。他已然拔出腰间的匕首,与剩余一男一女妄图夺取马车的歹徒搏斗在了一起。 沈绥眼睁睁地看着马车向自己的方向冲过来,周身汗毛乍起,发丝倒竖。驾驶位上的男子,身材魁梧,但长着一张普通至极的面孔。双目如幽幽冥火,正一瞬不瞬盯着沈绥。 沈绥大喝一声:“千鹤!” “在!”马车内忽而响起回应,随即冷不防一柄寒光闪闪的武士大刀从车厢内捅出,直向那男子后背而去。那男子立刻避过,千鹤顺势钻出车厢,大刀又是一次斜斩,劈头朝那男子斩去,男子竟然左手单手控缰,右手挥起横刀,架住了千鹤的劈砍。 彼时沈绥已然冲到了马车近前,她立刻一个闪身让到马侧,抓住马缰,翻身跃上了马。 “吁~~~~~”她奋力勒住马缰,迫使马儿停下。马儿受到了惊吓,咬口被大力拉扯,它不断地想要跃起前蹄,奈何马车重量压迫,它仰不起身来,疼得嘶鸣不断,四蹄逐渐停下。 但是因为马儿的扬跃,马车好几次车身向上颠簸,沈绥听到了车厢内张若菡与沈缙的惊呼声,还有小凰儿的哭喊声。她焦心如焚,更是怒火中烧。控制住马后,立刻回身,配合着千鹤,一脚踢向那男子。那男子终于招架不住,被这一脚猝不及防踹下马车。 “莲婢,我的刀!”沈绥大喊。 仿佛应她呼唤一般,张若菡将雪刀从车窗丢出,沈绥立刻抓住。“锵”,雪刀出鞘,一个刀花绞飞男子手中的横刀。沈绥反手用刀柄一敲,就将那男子打晕在了地上。 沈绥做这些的时候,千鹤已经安抚好马儿,跳下马车,循着另外一驾马车的打斗声赶去。沈绥趴在车窗口,向张若菡c沈缙道一句: “无事,别怕,我很快就回来。” 张若菡与沈缙看起来尚算镇定,凰儿却吓得直哭。张若菡正紧紧地抱着孩子,对沈绥道: “千万小心。” 莫先生并不是一个人在与那两名歹徒搏斗,就在沈绥与千鹤合力控制马车的时候,原本就护在马车不远处的千羽门暗哨全部出动赶到,包括追捕至此的忽陀。众人合力,很快就扭转了局势,迫使那两名歹徒远离了车厢。当千鹤与沈绥赶到时,京兆府的官军也反应过来,围了上来,剩余的那两名歹徒已然陷入了重重的包围圈内。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两名歹徒格外的顽强。那名男子身上携配了无数的暗器,连发连射,周边人中招无数。而那名女子武功极高,辗转腾挪,身形矫健,身法极快。这两人身上都带着不同数量的毒/粉/毒/丸,泼洒出来时,谁都不敢靠近。 局面陷入了僵持,但是在弓/弩手赶到后,这两人终于是不得不缴械投降,被五花大绑捆住,跪在了地上。沈绥上前,一把撕去了那女子的人皮假面与假发,看着假面下那张熟悉无比的面孔,她冷冷唤了一声: “安娜依,我们又见面了。” 棕发碧眼的女子已然束手就擒,却依旧冲着沈绥笑,笑容令人心底生寒。 沈绥没有理她,又撕去了她身边那名男子的假面,露出了唐十三的面孔,此刻他正冷冷地瞪着沈绥。 沈绥冷哼一声,又去撕那被自己打晕的男子的面容。假面蜕去,露出的果然是一张西国之人的面孔。此人,应当就是那拂菻骑士了。 “伯昭兄,这是怎么回事?”一旁的京兆尹李岘陷入了一头雾水的迷惑境地之中。 “府君,这几人都是重犯,您千万要小心押解回去,下狱后切记要重兵看守,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这几个人手上有数十上百条人命,犯下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沈某还有些事需要处理,会尽快去协助您侦查此案。”沈绥道。 “这三个人,是那四海镖局镖头之死的凶手吗?” “他们是否与镖头案有关,我还有些细节需要详查,暂时不能确认。” “那近来长安城中发生的连环凶杀案,也是他们犯下的?”李岘又问。 沈绥没有回答,只是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府君还是快点押走他们,打扫现场罢。恕沈某先告辞了。” 她转身匆匆离去,并没有注意到,方才去缉捕凶手的一名刑捕校尉在李岘耳畔悄悄说了什么,李岘面色忽变,神情凝重地思索了片刻后,他似乎做了什么决定。 道政坊封锁了半日的时间,午间总算重新开放。沈绥在晨间那场骚乱之后,就立刻将家里人送回了家中。娘亲秦怜c筱沅,张若菡c凰儿c颦娘c沈缙c千鹤c忽陀都没有大碍,千羽门伤了几个兄弟,幸而并无殒命之人。经此动乱,所有人都心绪不宁。沈绥归家后,迅速沐浴更衣,草草吃了点东西,然后叮嘱亲自从长安总部赶来沈府的崔钱,一定要保卫好沈府的安全。她自己辞别家人,在秦怜c张若菡等人担忧的目光下,带上雪刀,与千鹤c忽陀一起出了门。千鹤同行是家中所有人的强烈要求,沈绥没有拒绝。而沈绥此行的目的地,所有人都知道,正是秦府。 秦府就位于道政坊,早间张若菡在被堵城门下时,就发了个信鸽给长安总部,要长安总部盯紧秦府。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就在刚刚,长安总部发回消息:秦臻已于昨日午后回府。 道政坊发生了如此大事,秦臻却掐着这个时间点回到了长安?沈绥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其他,但当务之急,她必须要去见外公。 当她站在道政坊西曲那处熟悉的宅邸门口时,她不禁回想起了五年前初回长安时,她拜访秦府的场景。那日大雪飘飞,整个长安天寒地冻,她与外公围炉而坐,闲谈朝局。今日天阴云厚,街道人踪绝迹,她带着千鹤与忽陀站在门口,敲响了秦府的大门。 开门的依旧是那位熟悉的老管家,见沈绥出现,他笑了笑,将沈绥三人让了进来: “郎主正在书斋,早间还与我说,或许您很快就会来呢。”老管家笑道。 沈绥不曾言语,随着老管家穿过庭院廊道,当她再次看到书斋院子石拱门上砖刻的“银壶”二字时,脑中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渐渐抿紧了双唇。 书斋门开,管家退下,千鹤c忽陀守于门外。沈绥步入屋内,便听到那熟悉苍老的声音响起: “伯昭啊,四年了,你还知道要来看我啊。” 赭袍白须的老者正坐在案后,抬眉笑呵呵地望着她。沈绥立定,平举双手交于身前,一揖拜下,俯身叩首道: “孙儿不孝,四年未见,外公身体可安?” 她缓缓抬起身来,看到了老者面上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也不知过了多久,老者缓缓起身,走到沈绥身前,将她扶起: “伯昭,近些年来我总想着,或许这么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了。近来我总做梦啊,梦见你的娘亲,我知道,你就要来找我了。” “您早就知道我是您的外孙女”沈绥道。 “是。” “何时知道的?” “我从来就不曾失去你的下落。” “有多少事是您做的?” “大部分。” “为什么?” “你坐下伯昭,坐下,我们慢慢说。”他没有再回答,指了指一旁的席垫。沈绥走过去,跽坐而下。 他慢吞吞地重新在案后坐下,长叹一声,道: “伯昭啊,你熟读史书,可知道春秋时期,有一个‘赵氏孤儿’的故事?” 沈绥周身一颤,忽然鼻尖一酸,泪意上涌。 “你就是我的赵氏孤儿啊。”老人颤抖着声线,缓缓说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4.第二百五十四章 赵氏孤儿案, 是发生于春秋时期晋国的一桩争权案, 于《左传》《史记》均有记载。而《左传》所记内容与《史记》大相径庭, 后世已然证明,太史公所记乃史误,左丘明所记才更加贴近史实。 晋成公时, 赵氏一家独大,家主赵盾乃晋国正卿, 相当于如今的宰相,执政多年,打压公室,使晋国国君与其他的卿大夫心怀不满。 赵盾有子名赵朔,晋成公之女孟姬嫁与他为妻,奈何赵朔英年早逝, 留下妻子与刚出生的儿子赵武, 孤儿寡母无依无靠。赵朔谥号为庄,故孟姬又称赵庄姬。赵盾另有三个弟弟,赵括c赵同与赵婴。孟姬与他们乃是叔父与侄媳的关系。赵盾c赵朔父子俩死后,赵氏大权旁落于赵括赵同手中,孟姬与儿子赵武的日子愈发难过。 在这样被动的情况下,只有小叔叔赵婴对她倍加关怀,一来二去,二人之间产生了私情。由于孟姬背后乃是公室, 若赵婴与她相好, 此后赵婴这一支必定会与赵括赵同争夺权力, 殊为不利。赵括与赵同便打算先下手为强,趁其尚未成气候,斩除之。 在一番激烈的家族内部争斗之后,赵括赵同大获全胜,并以名正言顺的“扫除家丑,清理门户”之名,将赵婴驱逐到齐国。孟姬因此怀恨在心,索性要与赵括赵同拼个你死我活。时年,晋成公已死,继位的是孟姬的兄长晋景公。她在晋景公面前进言,告赵括赵同欲求谋反。 晋公室本就将赵氏视为眼中钉,再加上时任晋国正卿的栾氏家主栾书忌惮赵氏已久,有此等良机哪里会放过,便联合郤氏家主郤锜进言,劝说晋景公下决心铲除赵氏。于是晋景公下令迁都,离开了赵氏势力盘根错节的旧都绛都,迁于新田。此时的赵括赵同,却失去了之前敏锐的洞察力,对迁都一事背后的目的竟毫无察觉。 随后晋景公下令,出兵绛都,将赵氏一族斩尽杀绝,史称“下宫之难”。而由于赵武乃是孟姬之子,有一半公室血脉,孟姬首告有功,故孟姬与赵武均被收养入公室之内。景公本欲将赵氏领地赐给祁奚,韩氏家主韩厥曾受赵盾恩惠,进言说赵氏功劳甚大,不当无后。于是在不久后,景公便立赵武为赵氏新家主,返还其领地,而并非等到他成年后。此事过后,因为赵武年幼,因此赵氏领地实际上落到公室手里。赵氏族人和死忠家臣几乎全灭,实际上等同沦为公室附庸。赵氏实力被打击甚大,持续衰落了几十年,直到赵武成为晋国正卿后才复兴。 而据《史记》记载,出现了一位不存在的大臣,名叫屠岸贾。是此人谋划了下宫之难,还欲将赵家最后的血脉赵武斩尽杀绝。程婴c公孙杵臼等义士拼死相救,将孤儿赵武偷渡出宫,护送入山,一直到赵武长大,回京复仇。 沈绥知道,外公所说的“赵氏孤儿”,实际上是《史记》版本的故事。 “若将咱们的家族比作赵氏,或许有些不相匹配。毕竟赵氏是那样一个世家豪门大族,有众多的家族成员,而我与你父亲母亲,还有你组成的小家庭,根本无从相比。但是你父亲的才华,若朝阳初升一般耀眼,若假以时日,她定当绽放出更加夺目的光辉。何况她血脉之古老,之贵重,哪里是这世间俗人可比的。奈何,这样一个熠熠生辉的初升星辰,却夭折于浓稠的漆黑夜幕之中。 伯昭,你记住,欲杀你母亲者,迫害你父亲者,乃武皇与太平。最终导致你父亲丢了性命的,乃当今圣人。我这许多年,一直在做的就是替你的父亲母亲,向这两个罪魁祸首复仇。” 沈绥放在膝盖上的双拳缓缓攥紧,她深吸一口气,道: “神龙政变c唐隆政变c太平公主府灭门案,全都是你们策划的吗?” “没错,孩子。”秦臻苍老深邃的双眸望着牖窗之外,仿佛洞穿了时空,回到了当年那个波诡云谲的时代,口中轻轻吐出了一句振聋发聩,让人头皮发麻的话,“做了恶事,就要付出代价,不论是谁,哪怕是九五至尊。” “外界一直传言,我与你父亲关系不睦。但实际上他们都错了,我与你父亲,不仅仅是翁婿,更是挚友,是忘年之交。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太清楚了。你母亲出事后,你父亲忍辱负重,带着你入赘太平公主府,我假意与她断绝关系,实则我们私下里一直有通信。她说她要为怜娘复仇。我还曾劝她,算了,这一条路荆棘满布,实在太过艰险。但是她却不,怜娘是她毕生的挚爱,却差一点被这些人害得丢了性命,更是从此以后失去了康健的身躯,无法自由活动,血海深仇,她咽不下这口气。我说:好,你要复仇,就别撇下我,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策划,究竟该如何复仇。我们的敌人有两个人,一个是太平,若不是她对你父亲的执念,也不会有此后那么多事,她乃是万恶之源。二是当时高高在上的武皇,她的至高权威根本无法撼动,对于她来说,怜娘,包括你的父亲只不过是蝼蚁罢了,碾死了就碾死了,她根本不会在意。她的残酷冷漠,是万恶之首。可是我们该如何复仇,这实在太过艰难。最后还是你的父亲想出了天才般的解决之道,她说,若要击败这两个庞然大物,必须寻找盟友,并借刀杀人。 彼时武皇的弱点在于后嗣问题,武周天下之后究竟该谁来继承大统,究竟是她本家武氏,还是还政李唐皇室。这个致命的弱点,成了我们利用的最佳机会。且,当时武皇沉溺于控鹤府的男色之中,二张把持朝政,太多人对这样的局面不满。控鹤府也是害你母亲的直接凶手,也在我们的打击范围之内。于是你的父亲动用千羽门的力量,制造舆论,这件事直接导致了二张害死了中宗的儿子女儿女婿外孙,大仇结下,中宗终于下定决心要逼宫。最后,也就有了神龙政变。神龙政变之后,武皇禅让皇位与中宗,不久后就去世了。控鹤府也彻底被撤销,大部分控鹤府的官郎都死于非命。其实这件事,太平也加入了进来。我最初都不知晓,此后才明白,是你父亲诱导的,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给太平挖了一个大坑,而她坠入其间,浑然不觉。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参与谋划的事使得母亲倒台,心中产生了一种病态的快感。 很快,太平对朝政愈发上心,对权力愈发渴望,中宗继位后,她陷入了与韦后c安乐公主c上官婉儿等等后武皇时代女主霸权的争斗之中。而那个时候,你的父亲就联系上了一个人——当时的临淄王李隆基,也就是当今圣人。她在为向太平复仇之事做铺垫。在几个女人轮番上演的争权戏码之中,废太子李重俊兵变被杀,中宗暴死,韦后扶持傀儡皇帝,把持朝政。你的父亲c临淄王与太平开始谋划一场政变,目的是扶持相王李旦登顶皇位。于是,很快就有了唐隆政变。相王登基,是为睿宗,而太平与李隆基绵延数年的争斗,也拉开了大幕。” 听到此处,沈绥已经有一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当年之事的惊心动魄,更是因为她脑海中的父亲尹域的形象正在全盘地崩塌颠覆,乃至于面目全非,再也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父亲。究竟是怎样的情感,怎样的魄力,怎样的心计智慧,可以支撑着她,枯坐公主府,运筹朝堂间,临盘落子,改局换面。这样可怕至极的筹谋算计,真的是她的父亲吗? “但是你的父亲也有失算的时候。太平虽可恨,但她到到底与你父亲夫妻一场,你父亲对她还是心怀怜悯之心。何况,她们也有了孩子,虽然那个孩子,是太平使了下作的手段得来的。” “什么?”沈绥吃了一惊。 “太平刻意在你父亲的饮食内下了媚药,趁你父亲不备下,还割破了她的手指,所以后来才有了你妹妹。这是她一贯的手段了,在你父亲身上反复使用过多次。及至后来你父亲都麻木了,哪怕知道饮食内有不对劲,她也会吃下,任凭太平如何□□于她,她都默默忍下。太平太过迷恋你的父亲,更是无比渴望能有一个鸾凰血脉的孩子,这些都是你父亲后来告诉我的。鸾凰血脉的孩子,伴侣双方在结合之初,彼此交心交情,神魂相融,如此得出的孩子血脉才越发强大。就好比你,你父亲与怜娘乃是两心相融c深入骨髓的情感,故而你的血脉,乃是这一辈中最为强大的。而你的妹妹,却因为本来就两心相背,初衷不纯,得来后血脉稀疏,似有似无。其实若你父亲与怜娘再生一个孩子,绝不会是这样的。”秦臻解释道。 沈绥震惊之下,终于明白了妹妹琴奴血脉稀疏,似有似无的原因,心口不由得一阵绞缩,难受无比。 秦臻的话还在继续:“你父亲万万没想到,她与李隆基联手,乃是引狼入室c与虎谋皮。李隆基的心狠手辣,远远超越了她的想象。当年她与李隆基所谋划的是揭露太平的不法事,查封太平公主府,同时你父亲要求李隆基制造她自己的假死,她要金蝉脱壳,同时还要带走两个孩子。但是她并没有让李隆基害死太平,李隆基也答应她,事成之后他不会伤害太平,只会将其幽闭。如此,你父亲也就大仇得报,总算可以与你母亲相会。你母亲失踪多年,不知被何人掳走。我与你父亲寻了好久,始终未曾放弃,那会儿我们已经有了你母亲的下落,知道她在莲花山青云观内,也派人看着她,正打算完成长安的事情后,立刻去寻她。 可是李隆基却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你父亲是女儿身,而且还能与女子生育的秘密,惊骇之下,认为你的父亲乃是妖孽,祸乱人间,使得这许多年来朝政不稳,更迭频繁。彼时他已登基,身边就出现了方术宗教之士,这些人谏言说尹域乃妖,太平则被妖惑,身躯被污染,此二者绝不可留世,包括尹域的两个孩子,必须斩尽杀绝。太平公主要装入船棺漂于水上,象征流放三途河,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船棺之上燃起三昧真火焚烧干净,才可消弭祸害。而尹域本人,则必须钉死在倒十字架上,割喉放血致死,随后悬挂在丹凤门楼之上,以示血染鸾凰,镇压妖邪。然后再焚烧成灰,灰烬还必须封印在九级浮屠之下。倒十字架钉死放血,乃是景教的手段,三昧真火与血染鸾凰是道教的手段,九级浮屠镇压乃佛教的手段,三教手段齐下,方可解祸。 于是,李隆基背弃了你的父亲,他寻了几个人,制造了二十年前的太平公主府惨案。 首先他寻了慈恩案的善因兄弟俩,他们是北衙禁军攀爬的好手,负责将钉着你父亲尸首的倒十字架送到丹凤门楼之上悬挂。 接着他又寻到了江陵人朱元茂替他寻找船棺,最好是有手艺极佳的工匠,制造出可以拆解重新组装的船棺,以方便上元那日送礼入太平公主府。于是朱元茂寻到了他的表亲卢子修,又通过张越辗转找到了周家村,周家村制造了可以拆解组装的船棺,这东西原本的造型乃是一匹堪比真身的高大骏马,骏马拆卸之后重新组装,便可成为船棺。 押解这一匹骏马入京的,是四海镖局的老镖头。此人也参与了太平公主府的纵火,趁乱掳走了不少宝物。这也就算了,这个无耻之徒,竟然趁乱□□了当时太平公主府内的一个丫鬟,并将其带回了自己的家中做妾,这个丫鬟在耻辱地生下孩子后没多久就病逝了,临死前写了一封遗书,详细说明了她所知的当年太平公主府纵火案的过程。后来这封信,辗转到了我的手中。” “所以你杀了四海镖局的老镖头,还用了那么残忍的手法,将他的头颅塞入他腹腔,是要让他体会一下被人□□怀孕的感受吗?”沈绥问。 “是吗?具体该如何杀人,我不会交代得那么清楚,我只是交给了他们去做。” “他们是谁?” “你都认识,安娜依c唐十三c费力提(拂菻骑士)。这些人,当年都是替你父亲做事的人,后来改为替我做事了。” “怎么会安娜依她吃下了我父亲的血髓”沈绥难以置信。 “是,那是你父亲临死前的要求。当年的丹凤门楼之上,曾爆发过一场战斗,安娜依等人拼死抢回了你父亲的尸首,你父亲可能早就料到了自己的死期将至,随身携带着遗书,上面写明了如何安置你和你妹妹,以及如何处置她的尸骨。她绝不希望自己的尸骨会被敌人利用,要求安娜依取出血髓,给怜娘c我以及安娜依自己服下,然后将她火化。安娜依取出血髓后,将其分成了三份,一份由费力提送往西域带给了你的母亲,一份她与了一一起服下了,还有一份原本是打算交给我的,可当时我遭遇贬谪,并不在长安。彼时安娜依怀揣着血髓,与陆义封等千羽门人,拼死将你和你妹妹救出长安,敌人在后一路追杀,安娜依以身作饵,引开追兵。血髓交给了陆义封,他将你们安全交给长安城百里外前来接应的颦娘后,就骑快马为我递送血髓,却没想到半路上遇伏被害,那一份血髓自此下落不明,可能是落入了皇帝的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5.第二百五十五章 “外公,我想要知道, 在母亲出事之后, 您到底经历了什么,您是不是去过西域, 是不是亲手杀过人。”沈绥道, “我在西域邪教总坛的密道内,见到过一具尸骨, 当时司马天师就在我身边,他判断那具尸骨的身份乃天隐道人,也就是梁陈交际时期出生的望舒郎的儿子尹御月,他的腰间别着的腰牌证明了他的身份。” “你为何会认为此人乃是我杀的?”秦臻没有回答,反而问道。 “外公, 您书斋的‘银壶’二字究竟是如何来的?当您还是一介打渔少年的时候,那个给了您一只银壶,让您有钱财有机会读书的人究竟是谁?”沈绥盯着搁在自己双膝上的手背,轻声问道。 “呵呵呵呵”秦臻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欣慰,“伯昭啊,你这孩子果真聪慧非凡,你可知道, 你方才说话的模样,像极了你的父亲。” 沈绥心间只有说不出的酸楚, 下唇在微微颤抖。 秦臻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了。当年给我银壶之人, 确实就是尹御月。他给我的不仅仅是一个银壶,还有他的联系方式,他在湖州有一处居所,他告诉我,如果有困难,去那居所通报一声,那里的人会给我帮助,但是他不理尘世多年,希望我不要向外透露他的存在。我遵守了诺言,在此后我的人生中,当我遇到自己无法跨过去的难关的时候,他果真都会伸出援手。包括你外婆当年的不治之症,你母亲出生时难产,都是他援手医治才能渡过难关。你外婆虽然最终离开了人世,但她却因为尹御月多得了好几年的生命,我已经很满足了。” “可您为何要杀了他” “因为他就是教唆武皇害了你母亲的罪魁祸首。”秦臻平静道,“他为我做的一切,只为布局耳。” 沈绥闭上了双目。 “他资助我读书,撮合我婚娶,治疗你外婆的疾病,帮助你母亲出生,为的就是得来一个可以吸引你父亲的女子。我与你父亲的相遇,乃他策划,你父亲与你母亲的相遇,乃他策划,你母亲后来遭遇的一切,都是他策划。他要的,是你父亲的血髓,可惜他千算万算,最终也没能得到。 说来也可笑,你外婆当年乃是湖州出了名的美女,性格c学识c品格都是一等一的好,若不是身子不好,也轮不到我来娶她。而尹御月看中我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我也有几分才华,是块读书的料,性格也与你父亲颇为相合罢。” 他自嘲一笑:“尹御月很了解你父亲,知道你父亲会喜欢什么样的人。我想他可能观察你父亲很久了。至于他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折腾一通,而不直接杀了你父亲取血髓,我们一直不解。直到后来你父亲派人前往鸾凰一族在蜀地的隐居地,在一块石板画中查到,仇恨与愤怒会使鸾凰血髓的效力更为强大,服之可延寿。你父亲后来毁了那块石板画。尹御月显然去过那里,这也是他布置这一切以激发你父亲仇恨的原因,更是后来你父亲不惜牺牲自己,也要让安娜依取出血髓,给你母亲c我以及安娜依自己服下的原因。她要我们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 沈绥有一种人生瞬间化作棋子的无力感,沉默半晌才慢吞吞问道:“他怎么就能知道我父亲与母亲会结合,难道他就这般神通广大?” “孩子,你这话问的不对。尹御月当然无法确定你母亲就一定会和你父亲结合,他只是在谋篇布局,做出了这样的安排。而事情偏偏就遂了他的愿。你父亲与母亲结合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一切,如果她们没有结合,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而我们偏偏就走上了前者的道路,这就是命运,命运不可以假设,也无从质问。”秦臻道。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母亲出事后,我深觉武皇所作所为,似乎不符合她的作风。她为何会对一个身份低微,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行这样大动干戈c残酷狠辣之事?若她当真要强行将你父亲与太平撮合在一起,直接下旨便是,你母亲还有我,不会有丝毫反抗的力量。难道她当真那么在乎皇室颜面?如果她当真在乎皇室的尊严与颜面,就更加不会做出这等阴险下作之事。 我与你父亲存有疑虑,后来进行了调查,终于发现当时武皇身边就有一个不知名的方士,武皇时常向他请教长生不老之术,此人只秘密入宫过几次,与武皇也只有零星几次的书信往来,身份非常神秘,但武皇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乃至于言听计从。而就在你母亲出事前不久,此人就与武皇有过一次秘密的会面。我们断定,此人对武皇说了一些话,影响了武皇对你母亲的判断。 在你母亲的事情之后,我也受到了牵连,被贬谪出京。此后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外地漂泊。你父亲将你母亲交给了我照顾,我带着你母亲四处颠沛,居无定所,那段时日,真是煎熬。虽然你父亲从未放弃过寻找那个给武皇进谗言的方士,但那个人无比狡猾,哪怕她动用全部的千羽门力量,也难以找寻。后来,我再一次调任外地,带着你母亲转移的途中,你母亲被一群身份不明的歹徒劫走了,我身中一刀,就扎在胸口,差一点一命呜呼。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只能躺在床榻上养病,根本神志不清。但是我无法忘记,我在大乱之中,竟然见到了那个人的身影,我以为我眼花了,我以为是我糊涂了,但经过反复的回忆思量,我终于确定,那个人就是尹御月,他就是率领那帮歹徒的匪首。我的上官见我伤得如此重,允许我暂时休仕,回家养病,我因此获得了一定的自由。当时我就决定,要亲自去把你娘追回来,我要让尹御月付出代价! 可当时你母亲早已不知下落,你可知我当时有多么的焦急痛心,还不如那一刀扎死我算了,我为何要在这世间受这样的罪。你母亲那样一个弱女子,已经无法动弹了,她毫无防备那样病弱,我无法想象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提起此事,直到如今,秦臻依旧心绪起伏,七旬老者,历经沧桑,哽咽难言。 沈绥双目赤红,泪水已然顺着面颊落下。 秦臻吸了吸鼻子,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继续道: “我毕生从未有过那般强烈的愤恨,就好像有一把火从骨髓里燃起,一直烧到我的脑海里。我努力养病,等有所好转,立刻开始打听那帮人的下落。那时我试图通知你的父亲,可你父亲却与我断了消息。那段时间,朝局艰难,各方势力斗个你死我活,城池之中,但凡送信的飞鸟或人,遭遇意外者十之八/九,长安城混杂着各方的眼线,就连千羽门也消息阻塞无法传递。你父亲一直被困在公主府内不得出入,所有的讯息都受到管制。我为保险起见,没有再联系你的父亲,径自出发,开始沿途打听你母亲的下落。 我花费了大半年的时光,一直走到了西域,身边只有几个雇来的武夫和脚夫。幸运的是,我一路没有失去那帮人的行踪,等我找到楼兰附近时,才终于没了那帮人的消息。我在那附近打听了许久,听人说楼兰古城附近时常有古怪,便决定冒险去看看。随后,我在楼兰旧都的地下,发现了一大批正在施工的人,并且如愿找到了尹御月。彼时他正在督造邪教的地下总坛。 我并不是一个身有武功之人,哪怕偷袭也是机会渺茫,我便决定现身,找尹御月谈,降低他的防备心。我说我愿意加入他,成为他的副手,替他做事,唯一希望的就是他能替我复仇,这是我请求他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他答应让我加入,并对我表现出了信任。我足足耗费了三个月的功夫,融入了尹御月的团体。这是一帮头脑简单,麻木不仁且无比疯狂的人,他们唯一关心的事就是神明与长生,他们谁都不以真面目示人,所有人都时刻佩戴着面具,哪怕吃饭睡觉时也如此。我在这个团体内生活了好些时日,与他们混熟了之后,终于在地下工事告竣,最后一条通道挖通之后,向尹御月追问你娘亲的下落。但他始终不愿告诉我,甚至要呼唤手下来抓我,并拔刀向我扑来。情急之下,我只得向他泼洒迷药,在废弃通道的深处用他的刀杀了他,随后那废弃通道就被封了,再也没人发现尹御月死在了那里面。 尹御月失踪后,我换上他的衣服,摘下他的面具,以他的名义接管了这帮人。他们谁也不知道,大教皇已然李代桃僵。我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寻找你的母亲。我宣称你的母亲就是圣教的圣女,寻找到她乃是教内第一要务。但是令我失望的是,这帮人谁也不知道你母亲在哪里。 我的休仕期已然时日无多,无奈之下,我只得选了一个副领袖,让他领导这些邪教分子继续建设总坛,并与我时刻保持联系。我则离开了西域,回京述职。此后八年多,我和你父亲才在几百里外的莲花山寻找到了你的母亲。” “您有没有告诉父亲邪教的事?” “她知道,我事后都与她说了。她告诉我邪教是可以利用的工具,既然攥在了手中,就要好好利用。为此,我多次推辞京官不做,一直在外地为官,就是为了方便与邪教接触。” “那么之后呢?” “之后,便是我与你父亲准备着夺回你母亲时,出了意外。太平公主府案爆发了,你父亲忽然就没了。我当时两头难以兼顾,当务之急,是要处理长安这边的事。可是我没办法赶回来,消息滞后,只能在外地干着急。直到你父亲的事尘埃落定,你与你妹妹都安顿好了,我才让费力提携带血髓重返莲花山,将那帮道士控制住,并将你母亲秘密送到了邪教的总坛内休养。那时她已然是圣女的身份,无法转圜,我手下的邪教分子认为她必须身在总坛之内,我身为大教皇也无法强硬反驳,否则可能会造成反效果。我心想也好,当时你母亲不适合长途跋涉,身子非常虚弱,还因为长期处在室内,她患上了害光症,根本见不了光。我便让他们将你母亲送到了地下总坛内,并让他们研制可以救治你母亲的药物。费力提虽然将血髓给了你母亲,但你父亲之死,他实在难以开口。不过我想你母亲或许猜到了那是什么,是以她始终也未曾动过那瓶血髓,一直悄悄珍藏着。直到后来伊胥c族婆婆他们找到了她,她才知道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当时知道伊胥等人找到娘亲的事吗?” “我知道,我手下那帮邪教之人突然与我断了联系,我肯定知道总坛那里出了事。派人去查了后,知道是伊胥等人,我也就没再派人过去。因为我知道他们也没办法带走你的娘亲,而有他们照顾你娘亲,我也很放心。另外,族婆婆等人也是一步很关键的棋,只有她有能力潜入你的身边而不被你察觉。你与若菡的孩子,还得靠她来引导。” 说完这些后,秦臻似乎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不由得端起案上茶盏,饮了一口茶。沈绥深吸一口气,道: “您安顿好我的母亲后,便开始接替我父亲继续完成复仇计划。您肯定仔细调查了太平公主府大火案,也从安娜依等人口中得到了部分我父亲死亡的事实,于是开始着手报复当今圣人。此后,不论是慈恩寺善因案;张氏姊妹灭卢子修满门案;周大c张瑞锦绑杀朱元茂案;张瑞锦劫囚案c太子绑架案c幽州动乱事件,以及最近的控鹤府郎官连环死亡案,全部都是您一手策划引导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当然是为了推翻李隆基的统治,我要时刻恫吓他,让他记起自己当年做了什么亏心事,要让他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要让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而去。” “武惠妃也是您策划杀害的?” “不,武惠妃的案子,是忠王与弘农杨氏所为,我不能影响他们。”秦臻否认道。 “那么为何为何要引导我查当年的事?”沈绥痛心疾首。 “因为我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你早晚有一天会查清楚的,我也了解你的志向c你的聪明才智和你坚定不移的决心。伯昭啊,你觉得外公,可以将当年的事严严实实地瞒住你吗?与其让你独自去查,胡思乱想,不如引导你查,让事情按部就班地揭露在你面前,让你逐步消化接受。外公总不能直接让你知道我和你父亲做了什么吧,我若一下全说了,你可以接受吗?这与外公一直瞒着你母亲是一个道理,外公真的怕她知道这一切,因为我也知道,我和你父亲做出的事,太可怕了,我们无颜去面对你们,我不愿去破坏她脑海中我们当初的印象,我只希望她能一直安宁平静地生活下去,不要再为我们担忧。此外,我还希望,你能亲自参与到一些事情中去,这对你有好处。” “什么好处?这能有什么好处?!”沈绥质问。 “我要你辅佐李瑾月登基,将李隆基拉下皇位!我要你位极人臣,开创你父亲当初未曾开创过的大好局面!我要你在李隆基面前揭露你究竟是谁的女儿,你身上流着什么样的血!这是我最终的目的,也是我最终极的复仇。为此我奋斗了二十多年,已经铺开了大局,就等着你来接手。昏君久在位,鸾凰当变世。伯昭啊,这难道不也是你所愿吗?”秦臻斩钉截铁地说道。 沈绥呆愣半晌,长吁一口气,失了魂般说了一声:“外公您真是疯了” 屋内半晌静默,谁都没有再说话。 忽而书斋门洞开,忽陀跨进来,焦急呼唤道: “大郎,不好了!官兵突然闯进来,说是要逮捕秦公!” “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6.第二百五十六章 京兆府府兵突然出现,沈绥初时十分震惊, 她绝不认为有谁能比她更先地察觉到秦臻就是一切案件的幕后推手。当她冲出书斋, 来到秦府的后花园时,看到的却是一幅令她的心沉入谷底的画面。 大批的府兵已经把持住了秦府所有的出入通道, 另有五名士兵,拿着铁锹挖掘着秦府院墙之下的一大块土地。种植其上的花圃被毁得一塌糊涂, 花草全部被无情铲出。 而京兆尹李岘, 就站在后花园的中央, 监督着五名士兵的挖掘。 “李府君!这是怎么回事?”沈绥上前询问。 “伯昭兄?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到沈绥出现, 李岘显然有些意外。 “下官前来拜会秦公,却没想到府君带人闯入, 大动干戈是为哪般?”沈绥显然有些急了,说话的口气略有些生硬。好在李岘并未在意,解释道: “伯昭兄还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罢,早间我们追逐那三名歹徒的时候, 我手下的一名校尉见到其中一人背着包袱从归来居的后院绕出, 特意向北面绕了一段路, 翻入了秦府的院墙之内, 他带人包抄,又见那歹徒从另一头的院墙翻出,身上的包袱却不见了。此人中间在秦府内停留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他将此事告知于我,我心觉这其中有些蹊跷, 便留了心。后来抓捕了三名歹徒之后, 我立刻回官府提审了他们, 其中就询问到了那个歹徒翻入秦府是否是藏了包裹,那人没有否认,且他的手指指甲间沾满了泥土,佐证了他在秦府内埋了罪证的事实。而问及他为何要逃入秦府,他却不回答。本官现在有理由怀疑,秦府可能与那三名歹徒有所牵扯,本官已向陛下请令,得吏部与刑部联合快批,奉旨查抄秦府。伯昭兄,你与此事无关,还是离开为好。” 沈绥双眉紧蹙,不由得看向身边随她而来的忽陀,忽陀直摇头,在沈绥耳畔轻声道: “我们的人赶到归来居时,那三个人已经不在了,随后我们去了别处寻找,官兵应当是在我们后面来的。我不知道还有这等事。” 就在此时,那挖地的五名士兵中,其中为首一位忽然高呼一声: “报!找到了!” 说着将一个沾满泥土的黑布包袱提了出来,放在地上,解开一看,便见包袱内胡乱塞着一大团带血的衣物,另有三套文书吏的官服,小心包在一个小一些的包裹中。一对铁钩,与穿透老镖头双肩的铁钩几乎一模一样,另外还有一封书信,信封上已然染了一些血迹,揉的有些皱巴巴的,大概是因为和血衣放在一起的缘故。封面没有写任何字,但沈绥心底已然升起了不详的预感。 李岘命人将那封信拿过来,他亲自拆开,取出其内的几张纸,浏览了一下。一张道政坊的地形图,归来居四周的路线着重画了不少藏匿点,秦府也是其中之一,并用朱砂做了着重记号。一张策划时间表,仔细写明了杀害四海镖局老镖头的作案过程,每一个步骤详详尽尽,专门写明了该如何在杀害老镖头后,将他的头颅砍下塞入腹中。笔触间透露出的残酷令人心惊。此外信封中还放有一块令牌,是大理寺巡按官出入城防c宫禁的令牌。 沈绥从旁观看得一清二楚,这字迹,分明是外公的字迹。霎时仿佛惊天霹雳当头砸下,她只觉得头晕目眩,五内俱焚。 “这不可能”她不禁脱口而出,引得李岘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府君,这当中必然有什么误会,请您”沈绥张口,想要请李岘查清楚事实再抓人,却被李岘打断道: “伯昭,此事你绝对不要再多言,我刚从宫中出来,陛下震怒,对这个案子很看重,对秦公的清白与否更是关注,若是秦公是黑非白,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你可要置身事外啊。” 沈绥面色愈发苍白,说话间,秦臻已经缓缓从书斋石拱门后迈步而出,站在了“银壶”二字之下。他开口道: “年轻人,莫要妨碍官府办案。李府君,该如何做,老朽都配合你,来吧。”说着伸出了双手,花白的须髯在夏日暖风中缓缓拂动,苍老的面庞上有着看透世事沧桑的淡然,身上赭红的衣袍在夕阳中愈发刺目。 “秦公,您德高望重,在下怎会将您作囚犯对待。您请,我们安排了马车,接您去京兆尹府一叙。”李岘对秦臻还是很客气的,没有让任何人去铐押秦臻。 秦臻领情,伸出的双手化作一揖,道一声:“多谢李府君。” 说着,李岘在前带路,一群人围在秦臻身侧,挟着他往外走去。 沈绥脑子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外公就这样被押走,她下意识向前赶了几步,无数的话哽在喉头,却不知该如何吐出。秦臻初时没看她,直到走到大门口时,见到了候在门口的妻子卢氏,还有家中一干老仆。他示意李岘等一等,李岘很通人情地命令手下人暂时让出时间给秦臻与亲人话别。这一去,恐不知能否再相见,或许这就是此生最后一面。 秦臻看着默然垂泪的妻子卢氏,道了一声:“这后半辈子随了我,苦了你了。” 卢氏只是摇头,泪如雨下。 他又看着家中一干老仆从,道:“我走了,你们要侍奉好夫人。不愿走的就留下来,家里面总有一碗饭吃。想走的就走吧,另谋出路,莫要蹉跎在我这里。” 仆人们哭作一团,口中呼喊着“郎主”,跪倒一片。 他最后颤巍巍转身,看向沈绥,双唇嗫嚅半晌,似有泪水在他眼中打转。片刻后,他强行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对沈绥道: “你不要管我了,做你该做的事去,莫要辜负了家中一片希冀。我的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也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了。去吧,去吧”他含混地说着,旁人听着,似乎只是在劝一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远离自己,没有任何不妥。 说罢,他转身示意李岘出发。李岘看了一眼他身后双目赤红c神情仓惶无措的沈绥,叹息一声,押送秦臻上了马车,率领大批府兵离开了秦府。 沈绥久久立在原地,目送那大批人马消失在道路尽头,泪水已然喷薄而出,难以抑制。忽陀无措地唤了她一声“大郎”,千鹤站在她身侧,捏紧手中的武士大刀,始终未曾言语。良久,沈绥抹去泪水,缓缓道: “他是故意的” 忽陀诧异,千鹤却似乎想到了原因,不由又是一声长叹。 “他杀了这么多人,却又故意暴露了自己,是要把储位争斗中的某一方拉下水他早就有这样的打算”沈绥呢喃着,“他居然要我不要管他,也不要告诉娘亲,我如何能做到” “伯昭,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就连意志坚定如千鹤,都已觉得迷茫。 “我曾发愿,这辈子绝不会罔顾是非,任何谜团,都要明辨清晰,判清道理,让无辜者昭雪,让有罪者受罚。但是啊,事到如今,我已然糊涂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秦臻,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他伏法本是理所应当之事。可沈绥内心深处,却极度的不愿这样的事发生。秦臻交代给她的事,本也是她的志向,可如今却总觉得已然变了味,再也没有从前的纯正与一往无前。案子,还要查吗?真相是不是早已不重要了。我鸾凰一族,当真是祸乱朝纲的妖族,外公的嘱托,卯卯的宏图,我还应该继续去实现吗?而我当真就应该不管不顾外公了吗?究竟该怎么做? 五月廿七,时近黄昏,沈绥站在秦府门口,手脚冰凉,第一次失去了人生的目标。 黄昏时分,李瑾月身着素服宫装,身无配饰,额上绑着絰带,走在出宫的道路上。身前掌灯引路的内侍腰上扎着雪白的素带,随着走动缓缓摇摆。素白的宫灯在幽暗的宫道间散发着黄白参半的光芒,四周出奇得静谧。内侍走得不快,是因为李瑾月显得十分心不在焉,步履缓慢。 公主府解禁第二日,她奉诏入宫,叩谢圣人宽恩。她深觉屈辱,本十分不情愿。但她知道,这已是非常时期,忍辱负重乃行事之首选,她再也不可任性妄为,挑战父权。否则在当下诡谲的形势中,她一着不慎,或许将死无葬身之地。 今日入宫,并非全然都是屈辱,她意外地发现,她的父亲一夕间苍老了许多。鬓发c胡须已然花白,眉梢眼角的皱纹愈发深刻,人也愈发地瘦削下来。他压抑的咳嗽声不断传来,与她说话时也显得有气无力。李瑾月不知道是因为惠妃之死让他心力交瘁,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但这样的父亲,她是第一次看见。 叩谢圣恩时,恰逢京兆尹李岘急匆匆入宫。李瑾月本要回避,圣人却将她留下。李岘报告的是关于逮捕秦臻一事,李瑾月在一旁听后非常吃惊。而听闻秦臻有可能与近来控鹤府郎官连环死亡案有关之后,圣人震怒无比,要求李岘即刻将秦臻逮捕查办。李瑾月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那般的惊怒,熊熊的怒火中却有着无法掩饰的恐惧。他在恐惧什么?秦臻,又到底为何要杀害那些控鹤府从前的郎官? 作为沈绥交心的挚友,李瑾月知道沈绥身世的全部,理所应当的,她明白秦臻是赤糸的外公。而如若秦臻做了那样大逆不道的残忍之事,也只可能与当年赤糸家中发生的惨案有关。赤糸呢?秦臻出事了,她可知晓?她又会作何反应? 李瑾月本十分心焦,想着等会儿出宫就要去找沈绥。但是想起前些日子沈绥夜里悄悄来看自己时,曾叮嘱自己,无论此后发生什么事,李瑾月都决不可随意去找沈绥。沈绥当时说,眼下长安城中,有可能存在着千羽门都无法甄别出来的眼线,如若她与沈绥过从甚密,可能会引来无法预料的后果。眼下已经有很多人怀疑沈绥与李瑾月之间的关系了,也有很多人已经将沈绥划归到了公主党之内,除却沈绥,还包括和沈绥c李瑾月关系看似十分紧密的个别朝臣,比如张九龄c明珪c裴耀卿等等。朝堂之上c政事之中,第三方党派已然隐隐初现,这并不是一个非常好的现象,因为如今尚未到李瑾月正式登上政坛舞台的最佳时机,如果现在就开始展露朋党之势,势必会遭到多方弹压。李瑾月尚未完全站住脚跟,必须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继续维持一个单纯的军人形象,绝不可明摆着参与到储位之争中。 考虑到这个层面,李瑾月只得作罢,她相信沈绥的能力,她应当可以处理好秦臻的事。她盘算着回府后,要让徐玠派人去看看沈绥那里的情况。 这么思索着,她已然在内侍的带领下走出了宫禁,看到了自己的马车。她上了马车,在程昳的护送下缓缓出了皇城,往长乐坊晋国公主府而去。 却不曾想,在绕过公主府北墙,刚拐入西墙时,有人拦下了她的马车。骑马护送在车侧的程昳呼呵道: “何人挡晋国公主座驾?” “下官杨慎衿,有要事禀告公主阁下,冒昧拦车,还望公主宽恕则个。”外面响起了一个略显陌生的男声。 杨慎衿?此人寻我是为何? 李瑾月掀开了车帘,看到立在车旁,一揖拜下的杨慎衿,思索了片刻,道: “杨太府(杨慎衿任太府寺少卿,是太府寺的最高长官,可以姓氏加少卿c太府相称)上车来吧,有什么事,入府再叙。” “多谢公主!”杨慎衿又是一拜,跨上车来。 车子在幽幽夜幕之下,缓缓驶入了公主府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7.第二百五十七章 李瑾月在偏厅接见了杨慎衿, 对于他的拜访,李瑾月有所猜测,但却尚不确认。 “不知杨太府可是为杨玉环之事来的?”她询问道。 杨慎衿初时一愣,似乎没想到李瑾月一上来就提到了杨玉环之名。随即他摆摆手道: “公主误会了,在下前来并非为了此事。” “哦?”李瑾月见自己猜错了,手一抬,示意他继续说。 “公主怕是认为在下乃寿王一派的人, 可在下绝非寿王的拥扈。” “你是忠王的拥扈, 某明白。”李瑾月见他如此直截了当地在自己面前提起当下争夺储位的两位皇子, 倒也觉得畅快, 于是明确指出了他的阵营。 “唉”杨慎衿似乎十分苦恼, 道,“若非当初在下多管闲事,听了杨玄珪那厮鼓动, 与寿王推荐了玉环娘子, 本以为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 成全一对有情人,也无关乎政治立场。却没想到此后这事儿竟发展到了这等地步,生了这许多的误会。而如今,在下反倒成了骑墙派,以至忠王不信,寿王游移, 身处罅隙之间, 四处受到猜忌, 处境实为艰难。但在下还是希望能登门拜访,向公主解释清楚当初的事,免得公主起了误会。” 李瑾月微微蹙眉,片刻后道:“杨太府之屈,某已明晓。当初玉环娘子的事,某亦不再计较了,眼下玉环身处某府上,过得很愉快,既然与寿王无缘,也无怪任何人。不过”她话锋忽然一转,道: “杨太府既然不是为了杨玉环之事来的,眼下又为何要向我解释这般多?” “在下必须先消除与公主之间的误会,才能引出今日前来的目的。”杨慎衿看着李瑾月,忽而掀开衣摆,跪地,向李瑾月三叩首。李瑾月一惊,急忙起身去扶道: “杨太府这是做什么?” “在下今日前来,已抱有必死之心。夜入幕,避耳目,是要向公主表明一个秘密,一个关乎在下生死的秘密。在下的目的,就是为了向公主阁下投诚,并希望公主阁下能够协助在下重归忠王阁下麾下效力,助忠王阁下登顶大宝!” 李瑾月双眉更是紧蹙,一时之间没有答话。 杨慎衿再接再厉,劝说道:“公主阁下,自您掌管幽州军防以来,忠王阁下就与您绑在了一起。您与忠王阁下也始终保持着默契,您替他掌管军政,支持他在朝中站稳脚跟。忠王阁下则在朝中拥戴您,为您博取名利。眼下您能够回归长安,亦是忠王阁下多方运作的结果。忠王阁下经营多年,对皇位势在必得。若他登顶大宝,您必将是第一功臣,届时蒙得重用不在话下,绝不会再像如今这般,四处谪迁,漂泊无定。而您与寿王,已于玉环娘子一事结下过节,他对玉环娘子始终耿耿于怀,至今不曾罢休。再者说,寿王之母惠妃,本就与您水火不容,辅弼仇人之子,这等血海深仇,您当真能够忍受?未来,这些都势必将成为极为不稳定的因素。公主阁下,您可要考虑清楚,谁是您的盟友啊。” 李瑾月干脆在他身前坐下,听他继续说。杨慎衿见她面上神色幽邃,实难猜测,心中不定。但他知道自己此行必须达成的目的,于是将心一横,咬牙说道: “在下今日前来,就是要向公主阁下献上两份大礼,以表在下一片赤诚之心。其一,武惠妃,乃在下安排宫中人暗中杀害,是为助公主除去宫中奸佞,报当年的杀母之仇。其二,在下有一个重要情报要告知于公主。” “惠妃是你害死的,这一点我早就有所猜测。你做得倒很聪明,很难找到证据。”李瑾月的口气不咸不淡,也没听出对杨慎衿帮助她复仇有多么的感激,“至于重要的情报,你倒是说来听听。” 杨慎衿见她对自己杀害惠妃的秘密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心下略有些动摇,可他明白,游说如同不见硝烟的战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绝不可能半途放弃。于是他立刻说道: “在下已查明李林甫这个墙头草当初陷害公主阁下的原因。” 提起这事儿,李瑾月想起,当初她被诬陷杀害惠妃时,黄门侍郎李林甫也趁机踩了她一脚,说是他手下有个文书吏,半夜前往中书省送文书时,见到了入宫时的自己。可是后来大理寺派人前去门下省查问,李林甫所在的门下省也没把那文书吏交出来,竟说自己不记得那文书吏到底是谁了。最后查了半晌无果,高力士在当中和稀泥,判断也许这就是个误会,或许是谁看错了,于是也就不了了之了。圣人似乎对这件事毫不关心,也没有过问。 但李瑾月却不这么想,李林甫若是没有把握,怎么可能轻易相信一个文书吏的说辞,胡乱指控当朝公主犯下杀人罪?当时他必然做了部署,是打算要陷害李瑾月,将案子做成死的,无法翻案。但是后来却不曾想半路杀出个杨玉环,竟是让圣人暂时打了退堂鼓,他不得已转移了风向,后来也就以看错了这等拙劣的借口,打算蒙混过关。 “李林甫与刚刚病逝的侍中裴光庭的妻子有染,而裴光庭的妻子乃武三思的女儿。高力士同样出身于武三思的府上。李林甫与高力士已然私下结成盟友。李林甫也曾向武惠妃干谒,表示愿全力保护寿王,他乃是寿王一派的人。而李林甫能够担任黄门侍郎,也全都是武惠妃与高力士在背后谋划的结果。眼下武惠妃死去,寿王一党元气大伤,李林甫自然也受到牵连,他自是气不过,想要趁着侦查惠妃被害一案,尽量往您身上泼脏水,折去您的这支力量,也就等于断去了忠王阁下的兵源。后来风向一转,他自知不可能把您拉下水,于是在高力士的帮助下,找了个借口蒙混过去。” 李林甫是寿王的人,这一点李瑾月早就猜测。只是没想到,往李瑾月身上泼脏水的真的就是他。只是这里面还有几点不清楚,于是李瑾月问道: “内侍王石和松鹤,是你的人?” “是。” “那个守门的裨将骆怀东不是你的人?” “不是,他是李林甫的人。” “但,却是松鹤向他吹了枕边风,他才会诬陷于我。” “松鹤并未向他吹枕边风,是他一直纠缠松鹤。而要他诬陷你的人,是李林甫,骆怀东却把脏水泼到了松鹤的身上。公主,您仔细想想,我又怎么会害您,您是忠王阁下最大的助力,成就宏图霸业绝对少不了您的力量。害了您,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松鹤陷害您,这从根本上就不成立。”杨慎衿解释道。 李瑾月沉默良久,心下明了,看来,武惠妃案所有的谜团,都已解开了。 半晌,她道:“你可知眼下明珪已经将惠妃案调查的情况报给了圣人,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是你做的,但是你的嫌疑很大。圣人暂时没有动你,是看在你管理国库有功的份上。但是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被找到由头,自此一命呜呼。” “在下明白,所以留给在下的时间不多,或许在下很快就会失去性命,但哪怕如此,在下也要在有限的生命中,为忠王阁下做些贡献。”杨慎衿倒是很平静地说道。 李瑾月心下冷笑一声,暗道:呵,你倒是个忠君之辈,只是这做事的手段,着实不怎么光明,也不算高明。 “看来,我这三弟近来怕是真的着急了,是怕我这个当姐姐的会误会他啊。”李瑾月忽而笑道,“也罢,既然如此,我便去看看他,就明日吧。杨太府其实也大可不必太过担忧,到时候某自会为你多多美言,相信以三弟的智慧,定会明晰你的一片苦心。” 杨慎衿大喜,当即拜下:“多谢公主阁下相助!” 沈绥自道政坊回到家中时,已是入暮时分。坊外道路上几乎不见人影,坊内行人亦是匆匆归家。她乘坐的马车悄然驶入了家中乌头门内,却见张若菡c颦娘等人已然候在门口了。 沈绥缓缓下车,脚步若灌铅了一般,根本走不动路。见到莲婢焦急而来的神色,她就觉得如鲠在喉,芒刺在背。她到底该不该告诉家中人这所有的一切?这一路行来,她仍然未曾考虑好。直到千鹤将手搭上她的肩头,低声道了一句: “伯昭,别再自己一个人扛着了。” 只因为这一句话,沈绥忽而觉得脑海中一根紧绷的弦断了,周身迅速脱力,竟是头脑眩晕,眼前发黑,身子向前软倒,径直扑入了赶来的张若菡怀中。失去意识之前,她听到了莲婢焦急的呼唤: “赤糸!!!” 沈绥再次醒来时,身边有个小家伙正拱在她颈边睡得正香,外面天已黑透了,屋内掌了几盏灯,但光线不够明亮。张若菡搬了个墩子坐在榻旁,正就着微弱的油灯翻着一本书。书页哗啦一声轻轻翻过,画面是如此的静谧美好。 彷徨的内心暂时被抚平,她扭身亲吻了一下身旁凰儿的额头,给她拉好被子,随即缓缓坐起身来。张若菡已然放下书,坐到了榻边看着她。 “你这是怎么搞的,那么强壮的身子,也能晕倒,你可吓坏我了。”张若菡轻声抱怨道。 “抱歉莲婢,我我大概是太累了。”沈绥这会儿也觉得头晕沉沉的,不很清醒。 “颦娘说你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劳心劳力,而且还受了刺激。”张若菡起身,从一旁的案上端来一碗绿豆熬煮的糖水给沈绥,道,“颦娘说你一醒来,就要你喝下这碗糖水。” 沈绥接过,听话地大口喝下,片刻后感觉好多了,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逐渐退去。这时张若菡拉住她的手问她: “秦公的事,你也不要着急了,我想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给他定罪,他德高望重,起码要查清楚了,才会再决断。” 沈绥望着张若菡微光之下淡然娴静的面容,忽然垂下头道:“你们都知道了啊” “嗯。”张若菡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轻轻抚摸她的手背。 “那,娘也知道了吗?” “她知道的,我们也不想瞒她。娘来看过你了,叫我看好你,别再让你逞能。这些日子,她要你好好在家休息。”张若菡道。 “我怎么能安然待在家中”沈绥苦笑。 “你着急也没有用,事实上,秦公的案子本就是板上钉钉,难道你真的想替秦公翻案?” “我我不知道。”沈绥摇头。 “唯一能保秦公的办法,就是找替罪羊,但我知道你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而秦公,显然还要攀咬某些人,他的目的是要助卯卯扫清帝途上的障碍。忠王还是寿王,都有可能被他拉下水。我们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 “我得去找卯卯”沈绥道。 “我明白,明日你也不要单独去了,我陪你一起,你这个样子我很担心。”张若菡道。 “好。”沈绥这一次倒是答得很干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8.第二百五十八章 五月廿八, 阴。一驾马车正行驶在长安城的大道之上,往北而去。天气闷热无比,连绵的阴雨尚未完全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与霉味。梅雨将这座庞大的古城浇得四处湿淋淋,潮湿闷热得难受。 沈绥坐在车中,大概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她一直在闭目养神, 半句话也不说。张若菡就坐在她身侧, 让她枕在自己腿上, 手中举着团扇为她轻轻扇着风。车身微微摇晃着,就连张若菡也有些困顿了,半阖着眼,却始终强撑着。 忽而有一阵清新的微风从车窗拂入,二人顿觉神志为之一清。 沈绥闭着眼,忽而念道:“冰肌玉骨清无汗,广御风来暗香暖。” 张若菡笑了, 抬手掐了掐她的鼻尖。 “唉, 这日子真是难过啊。”沈绥叹道, 她自幼最怕的就是夏季。 “也没几日了,很快就过去了。”张若菡安慰她, 手中的扇子扇风的频率似乎加快了。 “过去了, 就真是炎夏了, 更要命。” “你这人那么聪明, 就不知道想法子降暑?”张若菡问她。 “还能有什么法子, 难不成造一个可以自动吹风的机关?”沈绥道。 “噗,那还用你来造,这全成了我的事了。一到夏日,我就成了你冰枕,你的团扇。”张若菡笑道。 “哪能老让你扇风,我得想个法子,让大家都不用扇风,都能吹上风。”沈绥嘟嘟囔囔道。 “你以这个姿态说出这种话来,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张若菡低头,眯着眼瞧她。 沈绥嘿嘿傻笑起来,道: “那咱们换一下吧,你靠着我,我帮你扇风。” “不要,你身上都热死了。”张若菡嫌弃道。 “好好好,那我们谁也不靠着谁,我来帮你扇风。”沈绥说着就要坐起身来,却被张若菡按了回去。 “你还是老实躺着吧,你眼下虚得很,我怕你扇着风就晕了。” “我哪有那么虚弱!”沈绥抗议道。 “哼。”回答她的只有一声冷哼。 沈绥嘟起嘴来,小声道: “所以我最讨厌夏季。” “嗯?你说什么?”张若菡道。 沈绥干脆大声说:“我说我最讨厌夏季。我这个小火炉本来就怕热,一到夏季,你们都不愿意靠近我了。” 是你们,还是你?张若菡弯起了唇角。 “所以还是冬天好吗?”她故意问道。 “当然,冬季冬日里你们都往我身上靠,多好啊,哼哼。”沈绥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 “傻瓜”张若菡抚着她的侧颊,俯下身来,轻轻吻住了她的唇。 车内再度静谧下来,湿热的空气内仿佛揉入了绵长甜蜜的气息,涤荡了暑热一般,飘然起来。 马车绕至公主府最隐蔽的侧门,缓缓驶入,早有拱月军的侍卫前来牵马。忽陀跳下车,站在车侧,等沈绥与张若菡下车。高昌汉子面上毫无表情,沈绥下车时瞧着他神色,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 “近来无涯在做什么呢?” 高昌汉子有些慌乱,张口结结巴巴道: “近来乐忠于帮小主人做冷饮,捉虫雀。” 沈绥:“”无涯的乐趣点完全不在你身上啊。她一脸忧心地望向张若菡,张若菡也很无奈,叹口气道: “强求不得。” 沈绥搔首,一脸无语,最后转身对忽陀道:“你啊,要是打算放弃了,与我说一声,我给你找其他的姑娘。” “不!”忽陀紧张起来,“我我没那么急的,再等等,再等等。” 你不着急,我看着都着急!沈绥心中莫名起了气,瞪了他一眼,便率先往公主府内去。张若菡安慰地看了忽陀一眼,便急匆匆去追沈绥。 “唉”忽陀叹气,垂头丧气跟了上去。 就在沈绥等人走入公主府的时候,杨玉环正拿着团扇在花苑中扑虫。 “在那儿!快帮我!”小姑娘显得特别开心,领着几个照顾她的侍女正在围捕一只铜绿色的金龟子。 在侍女们的帮助下,她总算将金龟子捉住,撵进了小竹筒中。将小竹筒捏在手心里,小姑娘迈开步子,兴冲冲地向前堂跑去。身上襦裙在奔跑中飞扬,领口雪白的大片肌肤透着红润的色泽,所过之处,香风阵阵,久久不曾散去。 李瑾月此刻正在前堂办公,这些日子公主府积攒了不少公事不曾处理,开府后,多处军营送来了军务等她批示,此外停滞多日的地方府军都督监理制度的任度,也需要继续推进。一大早,李瑾月已经接待了好几批的访客,一直忙到了近午时分,访客才全部被送走,距离午食还有一段时间,她打算再批几个公文,等着沈绥与张若菡来府上,再一起用午膳。下午她要和沈绥谈事情,傍晚时分,她们还要去忠王府上赴宴。忠王专门点了沈绥作陪,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渠道确认沈绥是李瑾月手底下的第一谋士。李瑾月也不打算避讳,既然人家点了名,她与赤糸就大大方方出席。既然要与忠王联手,有些事情开诚布公,也是应当的。 她一面闷头批阅公文,一面想着心事,全然没察觉屏风后杨玉环正偷偷探出身子观望堂上的情况。确认堂上没人后,小姑娘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忽而扑到了李瑾月身侧,抱住她的脖颈,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 李瑾月吓了一跳,闻到熟悉的香气,她才舒了口气。心中有些无奈,她侧首看着杨玉环那愈发美艳的容颜,伸手揽住杨玉环的腰际,将她拉入怀中,在她唇上回了一吻,问道: “做什么呢?吓了我一跳。” “我捉到了金龟子,给你看。”小姑娘献宝一般亮出了手中的小竹筒,打开塞口,一只绿色的金龟子从其中爬了出来。 李瑾月一阵好笑,这丫头真是风风火火的,昨夜她跟她说了自己儿时和沈绥一起捉金龟子的趣事,这丫头今天就捉了金龟子来给她。 她捏着金龟子,将其放回了竹筒,塞好塞口,道: “拿回去让侍从们养起来,以后都可以看到。” “嗯!”小姑娘用力点头。随即她察觉到李瑾月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不由意识到自己可能打搅了李瑾月办公,忙道: “你很忙吗?我不该来扰你的。” 李瑾月摇头,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道: “也告一段落了,正打算休息休息,你就来了。” “真的吗?我没有扰了你?”小姑娘特别担心。 “没有没有”李瑾月连连否认,“过会儿赤糸和莲婢会一起来用午膳,你也和我们一起吃罢。” “好。” 伯昭先生和若菡姐姐要来啊小姑娘心中转起了小心思。她知道以前月儿喜欢过若菡姐姐,即便早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小姑娘还是很在意若菡姐姐的存在。之前前往幽州的路上,她们曾经同路,若菡姐姐对她颇多照顾,在她印象之中是一位清雅温柔c美丽非常的大姐姐。当时她还没有像现在这般爱上李瑾月,因此当时对若菡姐姐的存在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自从她和李瑾月在一起后,还没有见过若菡姐姐,这一次若菡姐姐一来,她竟莫名紧张起来。 “唉,你这丫头,发髻都跑散了,钗要掉下来了。别动我来”李瑾月注意到她头上的金钗就要落下,忙摘了,替她重新簪好。 于是当沈绥与张若菡掀开前堂大门外放下的竹帘,一步跨入堂内时,看到的便是正座上,杨玉环倚在李瑾月怀中,李瑾月为她簪钗的画面。李瑾月那一脸的温柔宠溺根本藏不住,杨玉环羞怯面红,人比花娇,这画面当真是赏心悦目。 “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沈绥眉梢一挑,一句诗脱口而出。 “噗!”张若菡笑出声来,赤糸真是太皮了,这句诗分明接的是之前在车上那句“冰肌玉骨清无汗,广御风来暗香暖。”当真是妙极。 被调侃了,杨玉环真是羞得无地自容,忙正襟危坐,垂首低眉不敢抬头,双颊绯红似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李瑾月也是老脸一红,顿时觉得十分尴尬。没想到沈绥提前就到了,还没人通传一声。她真狠自己当初给了沈绥特权,吩咐下人们沈伯昭来了可以不必通传。这家伙一来就嘲笑于她,简直可恶。 张若菡心善,给了李瑾月一个台阶下,于是略一思索便接了一句:“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李瑾月不由感激地望她一眼,接道:“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随即她点了点沈绥,道: “赤糸,你这西风,可让我好等啊。” 沈绥哈哈大笑,一时十分畅怀,于是大发慈悲,放过了李瑾月。 李瑾月请沈绥和张若菡入座,顺道吩咐下人去准备午膳。沈绥看着李瑾月,又看了看她身旁的杨玉环,欲言又止。李瑾月察觉到她的情绪低沉下来,而且似乎有些在意杨玉环在这里,不由道: “伯昭,可是出了什么事?” “嗯。”沈绥点头,“事情还不小,恐怕你得做好聆听的心理准备。” “玉环”李瑾月有些抱歉地望向杨玉环,杨玉环立刻知趣地准备起身离开。沈绥却阻止道: “不,玉环还是留下吧,她也不是孩子了,理应知道这些事,我在这里和你们说了,也省的你以后转述了。” 接下来,沈绥用尽量平和的语调,简单清晰地说明了关于秦臻的若干事。她有些难于启齿的地方,张若菡会从旁补充说明。李瑾月与杨玉环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其实关于沈绥的家族以及血脉的秘密,李瑾月在征得沈绥同意后,也全部说给了杨玉环知晓了。因此杨玉环知道伯昭先生乃是女子,也知道她和若菡姐姐的孩子得来得有多不易。但是没有想到,伯昭先生的家族竟然还有这样的秘辛,甚至是当年几场关键的政治斗争的幕后策划者。 “唉真是没有想到,若不是有尹先生,或许也没有我父亲后来的帝位,我或许也就不是公主了。这真是世事难测。我父亲他真的做了那等可怕的事吗?”李瑾月只觉得毛骨悚然,一时之间就连自己都莫名背上了一层负罪感。 沈绥却摆摆手转移话题道:“卯卯,眼下不是回首过去的时候,我告诉你这些事,是要说明目前的局势。我想了很久,已经做了决定,既然外公他如此处心积虑,要替你扫清障碍。我们或许,也不该辜负于他。眼下,是时候做好准备了,联忠抗寿,是我们的基本策略。今明两日,外公那里就会起变数,我们要做好应对。” “我明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9.第二百五十九章 这一顿午膳用得很愉快, 虽然沈绥在之前简单提了一下秦臻的事,气氛一时沉闷, 但她作为当事人, 看起来却似乎很镇定, 情绪也不错。而不论是李瑾月还是杨玉环,似乎早就习惯了发生在沈绥周身的惊人事实, 沉重的情绪也很快就被压了过去。 午膳后,沈绥与李瑾月单独去了书房谈接下来前往忠王府谈判的注意事项, 这些事情, 杨玉环并不感兴趣, 也帮不上忙, 沈绥就让张若菡陪着杨玉环打发时间。杨玉环对和张若菡独处之事十分紧张, 小心翼翼提议去公主府花苑池畔的水榭中坐一坐。张若菡从善如流地应下了。 夏日午后,蝉鸣阵阵, 池中莲花已然含苞待放,浑圆壮硕的金红锦鲤在池中游曳, 憨态可掬地向她们讨要鱼食。侍女举伞,为两位绝世美人遮蔽阳光, 尽管天上阴沉并无阳光, 但张若菡却也并未强求侍女撤回伞去。她与杨玉环倚着水榭的美人靠, 一点一点往池中投去鱼食,杨玉环心不在焉地喂着鱼食, 神思却不知飞去了何处。张若菡的注意力也并不在鱼身上, 气氛一时显得有些沉闷, 沉闷中还略略透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尴尬。 最后还是张若菡作为长者率先开口了,为了缓解小姑娘的尴尬,她和颜悦色地道: “幽州一别,也有数年未见玉环了,当年那个小姑娘可真是长成绝世美人了。” 这不说还好,一说,杨玉环竟是红透了面颊,忙挥手道:“不不不,若菡姐姐别夸我,玉环受不住。姐姐才是天姿国色,玉环难以媲美。” 张若菡抿了抿唇,大概明白了这丫头的心结在何处。她暗自叹了口气,心道李卯卯可真是作孽,这可都得怪她。 她略一思索,道: “玉环,公主对你可好?” 杨玉环呼吸为之一滞,结舌片刻,细若蚊哼地回答:“很好,她对我很好。” “那就行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张若菡笑道。 杨玉环却道:“若菡姐姐,当初公主为何会会喜欢上您?” 张若菡道:“公主没告诉过你吗?” “她说她是一时糊涂,可是我不明白,喜欢不就是喜欢吗?怎么能是糊涂”小姑娘显然很纠结这件事。 张若菡笑了,道:“玉环,你经历得太少,所以不明白真正的爱是什么样的。现在她对你是真正的爱,可她对我只是一种寄托,一种绝境下的迷思。” “我不是很明白”小姑娘可怜兮兮地嗫嚅道。 “那时候,她处在绝境之中。一直照顾她,好像她大哥一般的萧八郎战死沙场,母亲又突然遭遇陷害,郁郁而终,她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还被父亲夺去所有的兵权,数年奋斗化为乌有,被软禁在长安公主府内。最近这段时间她也被软禁,但身边有你,所以她很轻松。可那段时间,她身边没有任何人。我是唯一一个会去看望她的友人,而她将她一腔的忧愁与思念,全部转嫁到了我的身上。她爱的不是我,她是在怀恋从前美好的生活,怀恋着他人对她的情谊。我则是从前美好生活实体化的代替物。其实如若当时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不是我,如果是赤糸或者其他人,她也会有同样的表现。”她耐心地解释着。 小姑娘似懂非懂,眨着大眼睛认真地看着张若菡的侧脸。张若菡偏头冲她一笑,道: “你的公主以后啊,会是一个坐在至高位上的人。你是她身边唯一的伴侣,玉环,你任重而道远啊。” 小姑娘闻言忙问道:“我该怎么做?我是不是该看很多的书,才能帮她。” 张若菡失笑,道:“对,你是该看很多书,但是书不能白看,你要看书以明理。理是什么呢?是这天下运行的规律,是人与人之间来往的规律,你要洞悉这些规律。如此,你才能知道治理这天下的真理在何处,那么以后如果你觉得公主犯了错,你才能匡正她的作为。正如太宗与长孙皇后一般,明君贤后,成就一段后世佳话。” “这些是我能做到的吗?我才疏学浅,什么也不懂,我只知道跳舞与唱歌,只知道弹奏琵琶,其他的东西,我很愚钝。或许,我单单只是做一个能够陪伴她的人,就很艰难了。”小姑娘在显得很不自信,她也并非什么都不懂,显然她明白,即便李瑾月登上了皇位,她来做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是很不现实的。她与李瑾月的情,世人并不理解,也不可能接受。 张若菡也蹙起眉来,这个问题,也是她始终在担忧的。李瑾月当真能与杨玉环走到最后吗?世人对她们之间的情感是不可能接受的,那么杨玉环就不可能名正言顺,永远只能是宫中一个不明不白的人,笼中的金丝雀一般,永远也不能如真正母仪天下的皇后一般,凤凰展翅,翱翔九天。其实这千百年来,后宫妃子又何尝有自由快乐之人,哪怕长孙皇后,哪怕最后登顶九五的武皇,也是一辈子在宫廷争权之中度过,她们自由吗?快乐吗?凤凰尚且如此,又何况金丝雀呢? 但是张若菡却知道,此时她决不能说丧气话,杨玉环需要她的鼓励,需要她指明一个方向。既然李瑾月注定了要走上这条路,那么杨玉环未来的道路也已然确定,如此,何不积极面对,早做筹谋,方是正道。 于是她展眉回道: “能不能做到是未知数,但去不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了。正所谓,有志者事竟成。若你因为最初的怯懦,就不去努力,那么永远也做不成。你与公主,要走的道路,比他人要艰难十倍百倍,哪怕我与伯昭也不能与你们相比。公主一直在努力啊,你可得跟上她的脚步,千万莫要叫她瞧不起了,她虽爱你,一直保护着你。但若你始终在原地踏步没有进步,与她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再也不可知心相随,她也指不定会厌弃了你。”说完此话,张若菡暗中吐了吐舌头,心道:卯卯你可饶了我,我这是为了鼓励小姑娘才这么说的,你可千万别让我一语成谶了。 杨玉环果真紧张起来,忙拉住张若菡的手,恳切道: “若菡姐姐,我不要她厌弃了我,您可千万要教我啊!我什么都学,什么都肯努力,我一定要变得优秀,变得让她始终能够刮目相看!” 嗯,好志向。张若菡笑道:“年轻者常立志,但是要立长志才是最为艰难的。你能坚持下来吗?” “能!不能也必须能!”杨玉环眼中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之火,“若菡姐姐,我拜您为师,学习道理和学问。您监督我,但凡我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您都可以毫不留情地斥责我,杖责鞭笞,我都能咬牙受下来。” 张若菡摇摇头,笑道:“你若愿意跟我学,我自当倾囊相授。杖责鞭笞却不必,你自己监督你自己,吾日三省吾身,君子慎独啊。” “慎独是何意?” “慎独是指” 这一个午后,张若菡给杨玉环上了第一堂课,直到夜幕降临,二人竟是忘却了时间,直到腹内空空饥肠辘辘,才想起了要用晚食了。侍女们早已备好了食案,端上来时张若菡问了一句李瑾月与沈绥是否出发了。侍女回答已然走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张若菡微微叹了口气,但愿今夜忠王府的晚宴,卯卯和赤糸能达成目的。这是此后最为关键的一步,若是行差踏错,怕是前功将尽弃。 当李瑾月与沈绥的马车驶入位于永嘉坊的忠王府的时候,夜幕已经全然降临了。忠王亲自率手下幕僚谋士们立于正大门下相迎,阵仗颇为浩大。李瑾月与沈绥孤单二人,只带了程昳与忽陀两个随从,相比之下,真可谓声势薄弱,相形见绌。 可李瑾月与沈绥却并未见丝毫胆怯之意,大方上前,拱手与忠王见礼。 “长姊,伯昭先生,某可将你们盼来了啊,哈哈哈”忠王笑得很开怀。 沈绥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位比自己小了九岁的年轻亲王。身材颀长高大,继承了李家人的特征。面容英俊,有几分圣人的影子,只是眉宇间显得阴郁许多。头戴紫金冠,蓄髭,一身麒麟纹绯袍,腰缠金銙鞓带,佩云龙珩瑀,足踏麂皮皂靴。乍一看倒是气宇轩昂。虽然之前他们有过几次照面,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这般近距离打量忠王,得出的结论有一个——此人心绪愁结难以抒发,心怀大志能力却不足,力不从心时有之,暗发狠毒之心,却做表面文章,好虚名,恐寿数不长久。 李瑾月与沈绥均回礼寒暄,忠王随即向她们介绍了几位自己最为信任的谋士。 第一位,其实沈绥与李瑾月都很熟悉了,就是金吾卫将军王忠嗣。王忠嗣曾与沈绥c沈缙一起侦破过红尾蜥案与太子绑架案,他身为圣人义子,自幼与忠王交好,这份兄弟情义也一直延续到了如今。王忠嗣在这样的场合见到沈绥与李瑾月一道出现,一时有些五味杂陈,这一会面不仅坐实了沈绥就是李瑾月谋士的事实,还暴露了他自己的阵营。想起前些日子晋国公主府封锁时,自己作为守将与沈绥见过一面,那个时候他还以为沈绥不过为了查惠妃案来的,没想到他只觉得自己被耍了,暗暗拍自己脑门,骂自己蠢。 略显尴尬地见了礼后,忠王又介绍到了第二人,这第二人名叫韦坚,京兆韦氏子弟。其父早年间曾任兖州刺史。其姊曾是先太子之妃,其妹又嫁与忠王为妃,其妻乃是楚国公姜皎之女,家族隆盛。他刚刚考完进士,目前负责监督忠王手底下京畿附近的漕运,手中掌控着忠王的财源,与忠王也是自幼的莫逆之交。有传言,此人有可能会是下一任长安令的人选。 接着是第三人,便是赫赫有名的武将——皇甫惟明。开元十八年时,唐军大破吐蕃,吐蕃被迫遣使求亲求和。圣人不解气,要继续将战事扩大。是皇甫惟明力荐圣人,陈述和亲修好之利,阻止了连年的征战。后来他还与内侍张元方出使吐蕃,最后一力促成了金城公主和亲吐蕃。因为这份功劳,圣人将他调来长安,目前正担任司农少卿。圣人评价他,虽未上过战场,但有大将之风。仁义宽厚,以大局为重,未来当建立一番男儿功业。 此三者乃是忠王目前麾下最为得力的干将,忠王一见面就亮出此三人,不免有给李瑾月下马威之嫌。 韦坚与皇甫惟明都是近些年来刚回长安,与沈绥素未谋面,也没有听过沈绥的名号。皇甫惟明是个直脾气,见忠王介绍完了他们,李瑾月却并未介绍身边这个陪同前来的小子,于是直接问道: “不知这位伯昭先生高居何职?” “不敢,在下忝居大理寺司直。”沈绥谦逊道。 “大理寺司直”从六品的小官,还是个司法官员,这人难怪只能给晋国公主做事。皇甫惟明内心略有鄙夷。 韦坚却忽然想起什么,惊道:“可是雪刀明断沈伯昭?!” “虚名而已”沈绥笑道。 “我听我十三弟提起过你,听说你乃是当今破案第一人?” “破案第一人?不知这近日长安城中发生的案子,伯昭先生可破了?”皇甫惟明故意挑衅道。 李瑾月看向沈绥,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说话。她知道沈绥不需要她替她挡去这些挑衅,她只是不知道这个时候回击皇甫惟明,会不会不利于此后的谈判。忠王今日有备而来,怕是要让李瑾月将幽州兵权交出来,他并不信任李瑾月,也并不希望这样一个强势的姐姐替自己掌管兵权。今夜的晚宴,怕是一场鸿门宴,这不,尚未开宴,争锋相对之势已然很是明显。 沈绥却很快做出了回应: “若忠王阁下与诸位想要听一听沈某对近来长安几起案子的看法,沈某自当知无不言。” “是吗?”一直未曾开口的忠王忽然笑了,道,“快请进,小王迫不及待洗耳恭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0.第二百六十章 这一日早些时候, 刑部天牢,上百名官兵严阵以待, 天牢四周设下了严密的防卫,密不透风。天阴沉沉的, 似乎有沉闷的雷声在浓厚的乌云间翻滚,然而并未见丝毫雨滴落下。天气闷热到令人喘不上气来,一切都显得如此压抑。 今日,是京兆府向刑部天牢转移重犯的日子。所谓重犯, 正是昨日刚刚逮捕归案的秦臻c安娜依c唐十三c费力提四名嫌犯, 他们以涉嫌杀害五名前控鹤府郎官以及四海镖局镖头詹风, 扰乱国家治安c制造恐怖c意图谋反等多项重罪罪名被缉拿归案。 由于几名嫌犯之狡猾c之残忍, 手段之高明, 超乎想象,更是闻所未闻, 京兆府对此次押送囚犯的任务打起了十成十的精神,反复确认每一个细节, 确保不会在途中发生任何不测。在此之前,更是调派禁军搜遍全城,缉捕所有有可能与秦臻等人相关的残党。由于实施犯罪的过程中,嫌犯采用了大量的麝香作为燃料,因此官府重点查了长安附近的香料市场。西市多处香料铺子被查封, 多名香料商人被捕入狱听候调查。而嫌犯犯案的几处里坊, 更是被翻了个底朝天, 所有来路不明的人, 都被抓捕入狱。 还真别说,这一查,就查出了不下三十余名嫌疑人,这些人究竟是否与秦臻所在的团伙有关尚未确认,亟待进一步的甄别调查。 好在四名重犯在押送的过程中并未表现出任何意图逃跑的势头,四周警戒区也并未出现任何可疑人物徘徊,提心吊胆的押送过程,在一种紧张非常的气氛中开始,却在一种平淡非常的气氛内结束,竟让人觉得有些索然乏味,是因为期待和恐惧的事情没发生反而觉得失望了吗?京兆尹李岘与刑部侍郎李适之完成交割手续后,心中不由浮现了这样的想法。 李岘在离开刑部天牢的时候,忽然萌生一种不祥之感。他最后回首望向天牢,但见黑云浓重,压抑于天牢上空,仿佛暴雨将至,他寒毛耸立,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锁链沉重碰撞的声响回荡在天牢之内,素服囚衣的四名囚犯,被分别押送至不同的牢房。安娜依单独送去了女囚的单间,秦臻c唐十三与费力提则分别被关押到了相距甚远的单人牢房中。秦臻作为高官,本该在昨夜接受京兆府的审讯,而并非直接关押。然而李岘在带他回京兆府之后,尚未来得及对他进行审讯,就接到了宫中密诏,要求李岘交割此案与刑部调查,不得擅自审问嫌犯。并且刻意提及嫌犯四人乃是重犯,必须要以最高规格的刑狱方式对待,不得网开情面。李岘只得将秦臻送入京兆府大牢内,委屈秦臻睡了一夜,今日一早,便押送他至刑部天牢。 秦臻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人。进入天牢之后,真可谓入了地狱,此后生死由命,半点由不得人。 而作为刑部目前的最高长官的李适之,则在四名嫌犯入狱后,立刻对秦臻进行了秘密审讯。审讯就在监牢之中,牢头搬了一张胡床,放置于囚牢之外,隔着木栅,铁面判官李适之,对盘席坐于稻草席上白衣素服的秦臻进行了盘问。他的身边除却一名作为第三证人的御史台派来的侍御史作为笔录员做记录之外,其他人一律回避。 瞧着昔年的官场前辈,无比仰慕的司法高官沦落至此,李适之其实也是惊骇与犹疑并存,痛心与迷茫并具。他实在是不明白,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朝中重臣,为何会犯下那等惊心动魄c匪夷所思的大案。他当是这天底下最懂法c最守法的人,可他却知法犯法,若是没有天大的理由,又如何能促使他犯下大罪。 他坐在栅栏这一侧,望着那一侧沉默不语的老者,竟是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开口,一时语塞。 如此沉默了良久,一旁的侍御史坐不住了,提醒了李适之一声: “李侍郎?开始罢。” 李适之望他一眼,清了清嗓子,总算开口道: “狱中犯人,你可名唤秦臻?” “正是。”老人平静地回答,语速不快不慢,应答速度也很适中。 “你是否今年七十有八,乃是湖州吴兴乌程县人士?” “正是。” “今年五月,你是否先后策划c实施杀害了陆炳文c章廷乐c吴观之c袁恺c胡翊敏c詹风六人?” “我确实策划杀害了这六人,但我并未参与具体的犯案过程。” 李适之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秦臻居然如此爽快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一时之间方寸大乱,脑中嗡嗡作响。前一刻他还在努力说服自己,或许这其中有什么冤情,后一刻,他只觉得天崩地裂,心中有什么东西碎成了粉末。 “那那么,为你具体实施犯罪的执行者是谁?”李适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定下神来,问道。 “都被你们抓了,一共三个人,粟特人安娜依c前将作大匠唐鸣c拂菻人费力提。”秦臻很细心地将安娜依c唐十三与费力提的身份都作了说明。 “没有其他人了吗?”李适之确认道。 “有,但他们并不受我控制。”秦臻回答道。 “什么?!这是何意?”李适之寒毛都立起来了,惊讶问道。 “很显然,我的上面还有主谋,我被抓捕,并不能结束杀戮,主谋还会继续作案。”秦臻耐心解释道,就好似一个给学生讲解问题的老师一般。 “你上面的主谋是谁?”李适之蹙眉问道,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音量已然不自觉地拔高。 秦臻抬起白眉,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李适之,却一反常态闭口不言。 “秦臻!从实招来!”李适之暴喝道。 “李侍郎,你去问一问圣人我可以不可以说出主谋是谁,若圣人说可以,我当知无不言。”秦臻幽幽道。 李适之毛骨悚然,脑中“嗡”的一下,差一点从胡床之上滑下来。 “你!你胡言乱语什么!”他不由自主站起身,扶着栅栏,后背一瞬就被冷汗浸湿。一旁做笔录的御史台侍御史也是面色煞白,冷汗直流,运笔的手都在抖。 秦臻却至此闭上了双目,再也不开口言语半句。 时间再度来到这一日的傍晚时分,忠王府的宴会正式开席。李瑾月与沈绥被忠王请为座上宾,坐于忠王首席下的首位。其余忠王府谋士按照资历c功勋分列次席。侍女们穿梭于席间,首先上美酒小菜开胃,忠王与他的一众谋士与李瑾月c沈绥寒暄得差不多了,他使了个眼神给皇甫惟明,皇甫惟明会意,便切入了正题。 “伯昭先生方才说对近日长安城内的几起命案有见解,不妨说一说,给我们大家长长见识。” 沈绥知道他会当先向自己发难,笑而回道:“在下首先要声明一点,今日席间在下所说,不过是在下自己的推测,案子由京兆府审理,具体如何,还要看京兆尹如何定夺。”沈绥当先是撇清干系,免得祸从口出。当然,她的这番言论,也招致了席间不少人的谑笑,这帮人多半是觉得,沈绥真是谨慎到胆小的地步。 今日赴宴,忠王是为了收回捏在李瑾月手中的幽州兵权。他才是朔方大使,河北道兵马大都督,朔方最强大的军队集中在幽州,却因为李瑾月率先被放逐幽州,占据先机,不得已让李瑾月分了一杯羹。忠王虽然表面与李瑾月联盟,但实际上对此颇为忌惮,他很清楚,李瑾月在幽州经营多年,她的势力在幽州盘根错节,幽州几乎都在她的控制之下,铜墙铁壁一般,忠王想要渗透都做不到。而兵权若不捏在自己手中,他如何能高枕无忧。眼下李瑾月在朝堂上的势力还很薄弱,很少有人会替她说话,而忠王掌控着一大部分言官的势力,如若这些人攻讦李瑾月,难保李瑾月不会失去现在的大好局势。圣人与李瑾月本就有罅隙,这是李瑾月最大的弱点,也是忠王最大的筹码,李瑾月不得不忌惮。 而李瑾月这一次赴宴的目的,就是要骗取忠王的信任,让忠王不得不与她联手,并放弃与自己夺权。如此,有忠王在朝政之上替她斡旋,做她的挡箭牌,她方可按部就班地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忠王之所以这么关心近来长安多发的几起案件,是因为他也从这几起案件之中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那么多前控鹤府的郎官被谋害,或许隐藏着更深的朝堂阴谋。而他必须要确认自己是否会被卷入这个漩涡之中。而沈绥向忠王讲解这几起案子,却不能够一五一十全部和盘托出,那是十分不智的。她必须在叙述的过程中,引导忠王陷入恐慌,使得忠王认为自己陷入重重的阴谋之中,不得不依靠李瑾月来渡过难关。如此,才能够达到此行的目的,这也是沈绥同意赴宴的原因,因为她知道忠王点名要自己赴宴,不仅仅是因为知道她是李瑾月的谋士,更是因为她“雪刀明断”的名号在前,他本来就是要询问沈绥案件的调查情况的。 沈绥的语速不快,一边思索,一边叙说,显得相当沉稳。对于案件的剖析,一直到引出秦臻为幕后黑手为止,都还与事实没有太大出入。但饶是如此,也是惊呆了在座所有人。秦臻被捕乃是秘密,目前尚未宣扬开来,故而即便是忠王也不知晓。 “真是一派胡言,至秦先生乃是一代司法重臣,一辈子清廉正直,你这红口白牙,竟然污蔑于他!”皇甫惟明最先听不下去了,拍案怒斥道。 众谋士交头接耳,也大多附和于他,一时之间,沈绥成了众矢之的。此时忠王出来打圆场,道: “大家安静,且听伯昭先生说。伯昭先生,这说话可得有根据,您为何会推测是至秦公策划了这一切?” “因为沈某在秦公的书斋内,见到了一物——一把银壶。想必熟悉秦公的人都知晓秦公号银壶老人,他的书斋就是银壶斋。银壶救济秦鱼郎读书的故事,也是家喻户晓。但是当年给秦公这把银壶的究竟是谁,你们可知晓?在下托人在湖州探查多日,却查出了端倪。此人很有可能就是武攸止啊。”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大家都知道武攸止乃是武惠妃之父,寿王的外公。忠王煞白了面色,道: “怎么回事,请先生详细道来。” “当年武攸止曾常年于湖州游历,年代与秦公所在的年代完全吻合。武攸止在湖州当地有一所宅子,距离秦公当年垂钓的山间湖泊也十分相近。更有一位武攸止庄园上的老仆,曾言主人武攸止有一次进山,丢了一把银壶,此后还派他重新打制了一把。当然,这些都是间接证据,但沈某认为,再也没有比武攸止更有可能的人了。若是诸位不信,可亲自去湖州查一查,当知沈某所言非虚。” “如此说来,秦臻,竟然是寿王的党羽”忠王喃喃自语,转而又问,“可是他又为何要杀害当年的控鹤府郎官?这与寿王有什么关系?” 沈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忽然反问忠王道: “忠王阁下,您还记得您的姨娘吗?还记得当年的废太子李重俊吗?还记得当年您险些被堕胎之危吗?秦臻为寿王出谋划策,杀害控鹤府郎官,是为了嫁祸于您啊,您就快要背上谋反的罪名了。您若不信,明日天亮便可见分晓。” 宴厅之内,霎时鸦雀无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1.第二百六十一章 废太子李重俊, 是中宗第三子, 生母乃是宫中一个地位低下,连姓名都不知的宫女,生下他不久后去世了。他生性聪颖果决, 年纪轻轻就立下大功。神龙初年进封卫王,拜洛州牧,不久后改任左卫大将军, 遥领扬州大都督。神龙二年,李重俊被册封为皇太子,但因为不是韦后亲生, 颇受猜忌。安乐公主与武三思等人曾多次攻讦他,使得他皇太子地位动摇。 李重俊虽然生性聪颖, 但因为没有正确的管教引导,他行为多不法, 再加上后来得了杨璬c武崇训等纨绔子弟做太子宾客,使得他愈发偏离正道, 行事不恭。彼时武三思在朝中握有大权, 意图不轨,李重俊在他眼中非常碍事,他多次上书要求废太子。而安乐公主野心勃勃,欲做皇太女,终日里仗着中宗宠爱, 在中宗耳边吹风, 希望中宗废太子, 立自己为皇太女。她甚至侮辱于李重俊,嗤笑他为奴。李重俊受尽屈辱,对武三思c安乐公主以及韦皇后心怀愤恨。 景龙元年七月,李重俊联合左金吾大将军李千里c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c右羽林将军李思冲以及李承况c独孤祎之c沙吒忠义等人,率左右羽林军及千骑三百余人发动兵变。他先冲入武三思的府邸,杀死武三思c武崇训父子及其党羽十余人,而后率军闯入肃章门,在皇城内搜寻韦皇后c安乐公主与昭容上官婉儿。韦皇后闻变,簇拥着中宗奔向玄武门,并召左羽林军将军刘仁景护驾,让他率领留军飞骑及百余人在楼下列守。 随后,李多祚等率军赶至,想冲上玄武门楼,结果被宿卫士兵阻住。中宗趴在楼槛上,对千骑士卒喊话道:“你们都是朕的卫士,为何要作乱?若能归顺,斩杀李多祚等,将长保富贵。”千骑军官王欢喜等人当即倒戈,斩杀李多祚和李承况c独孤祎之c沙吒忠义等。政变军溃散,政变失败。 李重俊政变失败后,率领百余骑兵奔出肃章门,逃往终南山,结果被身边人叛变杀害,后首级被追兵砍下,被供奉于太庙,以告慰武三思c武崇训父子。 可当年这场可笑的政变,又与现在的忠王李亨有何关系?这就要从忠王的母家说起。忠王的母家乃是大名鼎鼎的弘农杨氏,当时有一对非常出名的姊妹花,姐姐嫁给了太子李重俊为妃,妹妹则嫁给了当时的临淄王,也就是当今圣人为妃。当今圣人与废太子李重俊曾经互为连襟。李重俊兵败被杀后,所有与他有密切关系的人几乎都陪了葬,自然,忠王母亲的姐姐也至此香消玉殒。 而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在后来睿宗登基,太平公主与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人绵延长达数年的争斗之中,这件事始终成为了太平公主攻击圣人的一个要害。当年太平公主言之凿凿,道圣人与废太子其实本就合谋一起发动政变,只是因为圣人狡猾,逃脱了干系,才得以豁免。言道圣人品行失格,天生反骨,祸乱朝纲,力谏睿宗当废太子,绝不可让他登顶帝位,否则大唐天下不保。这一番言辞说得似模似样,极具煽动性,以至于当时朝中很多风言风语指向圣人,舆论风向一边倒地开始偏向废太子。 当时圣人战战兢兢c如履薄冰,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加倍小心,因为就连他居住的东宫中都有太平公主的眼线。偏巧这时,他的杨良媛怀孕了,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后来的忠王李亨。圣人担忧这个孩子会成为太平公主攻击自己的更为强有力的把柄,当时就与张说密谋,想要堕掉这个孩子。他甚至亲自熬制堕胎药,结果在熬药的过程中疲累到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神人覆鼎。他醒后觉得不对劲,急忙跑去询问张说,张说解梦,言此为吉梦,乃天命也。于是圣人放弃了堕掉这个孩子,忠王才得以平安降生。 事情是不是真的如此神乎其神,外人可能不清楚,但是忠王自己知道。他的母亲曾经与他说过,当年真正阻止他父亲熬制堕胎药的人其实就是张说本人。而这件事的真相已然成为了永远的秘密,尤其在杨贵嫔c张说相继去世后,知道这个秘密的,也就只剩下父子俩了。 而沈绥为何会说出秦臻杀害控鹤府郎官是为了嫁祸给忠王这样的推论?难道忠王有什么杀害这些控鹤府郎官的理由吗?这就要说到,圣人还是太子时,东宫内有大量太平公主的眼线,这些眼线,其实都是前控鹤府的郎官,其中就有目前被杀死的陆炳文等五人。这些人在控鹤府被解散后,被太平收归己用,其实控鹤府内有大量的郎官都是太平多年以来向武皇推荐的,都是太平的人。于是他们被安排成为太子仪仗队的成员,或是东宫侍卫,有的甚至还因为面白无须,与内侍无异,竟假扮成内侍混迹在东宫中。当年太子东宫陷入那样的恐慌之中,很大的原因就是这些人造成的,而忠王险些被堕胎,也与这些人有着极大的关系。如今太平公主早就死去,但这些当年的祸害却留了下来,忠王会向这些人复仇再寻常不过。更加之,忠王对于父亲冷血要将自己堕胎之事,恐怕一直耿耿于怀,难保不会因此而谋反,这就成为了最好的嫁祸根据。 忠王明白这样的嫁祸显然是很致命的,尤其对于自己的父皇来说,有着很强的说服力。而他实在是不明白,当年那样隐秘的事情,为何会被寿王那里的人知道了,而且不仅仅是寿王知道了,眼前这位雪刀明断沈伯昭,显然也十分清楚。他们的消息从何而来?是谁泄露出去的?他一时望向自己手底下的谋士们,目光最后落在了妻弟韦坚身上。这个秘密他从未与任何外人提及过,但是唯独曾和自己的正妻韦氏说过,难道是妻子告诉了韦坚,韦坚泄露了出去?不不能胡思乱想,这事儿还要调查才能决断。 忠王虽然一直在安慰自己,可心却已然乱了,最让他不能接受的不是他被诬陷嫁祸,而是他身边的人的背叛。他又不由自主地望向沈绥,此人所说的可以当真吗?他与我说这些,当真是出于好意吗?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这时,一直不曾开口的李瑾月说话了: “三弟,我自幽州与你结成同盟之后,承蒙你多加照拂,我才能重回长安。此次你若是蒙受污蔑和嫁祸,我也无法独善其身。今日,我是抱着十分的诚意前来,将我们所知的消息尽数告知于你,你要早做打算。万万不可消极等待对方出招。” “那么,长姊可有良策?”忠王询问道。 李瑾月看向沈绥,沈绥笑了,替她回答道: “这个策略很简单,就是咬定您没有理由杀害第六人。那么嫁祸将很难成立。” “第六人?你是说那个镖局的镖头?”显然昨日发生在道政坊的那起血腥的惨案已然传遍了长安城。但是忠王觉得不解,不由问道: “秦臻为何会杀死这个镖头,若他要嫁祸给我,他应该明白我没有理由杀害这个人。” 沈绥唇边的笑容显出几分意味深长:“那个镖头应当与当年太平公主府大火有关,我目前知道的只有这么多。秦臻杀死他的目的,有可能是为了太平公主,他将这起案子混淆在控鹤府郎官的案子中,应当是为了达成嫁祸之外的其他目的。” 沈绥的话说得不明不白,忠王听得一头雾水,但是忠王身边有一个人却反应过来,此人就是王忠嗣。王忠嗣到底是在宫廷中做禁军首领的人,对宫中的一些秘事多少有些了解。他凑到忠王耳畔,低声道: “寿王或许是在替死去的惠妃湮灭证据。” “惠妃杀了太平?”忠王吃了一惊,极力压低声音问道。 “这事儿恐怕不仅仅是惠妃做的,惠妃的背后,还有当今圣人。”王忠嗣说完此话后,惊觉已然汗透衣背。 忠王只觉得毛骨悚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宴席到了散席时分,一众人等送李瑾月与沈绥出府,忠王拉着李瑾月的手诚恳道: “长姊,多谢您此番相助,伯昭先生,在下真是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此后万万得仰仗于您。咱们以后多多保持联系。” 李瑾月笑了,拍了拍忠王的肩膀,道: “你啊,赶紧让杨慎衿回来罢,你可不知道他为了你做了些什么事啊。” “什么?”忠王懵了,他有些不大明白之前从未在谈话中出现的杨慎衿,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了。 李瑾月忽而一拉他的手臂,凑近他耳畔飞快道了几句话: “杨慎衿暗杀了武惠妃,他已经上了大理寺的黑名单了。这是投名状啊三弟,惠妃这一死,你与寿王已然不共戴天,无转圜之余地。此番凶险,万万谨慎小心,我这个当姐姐的,可不希望看到你出事。” 忠王僵立当场。李瑾月又加大力量拍了他两下,领着沈绥转身往自家马车走去。 夜幕深沉,搭乘李瑾月与沈绥的马车驶出了忠王府,忠王领着身边的谋士站在门口,望着融入夜幕的马车背影,心口翻江倒海,久久不曾言语。 也不知站了多久,韦坚轻声劝他回去,忠王铁青着脸,压抑着勃发的怒火,咬牙切齿道: “我隐忍多年,一朝被杨慎衿那小子全废了,前功尽弃!他给我捅了太大了篓子了,皇甫c韦坚,你们立刻把杨慎衿那小子给我绑来!我要好好跟他算一笔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2.第二百六十二章 刑部侍郎李适之正徘徊于自己的办公房内, 夜已深了, 自白日里问询过秦臻之后, 他一直在踌躇接下来该如何是好。难道当真要向圣人请示, 他才能问出秦臻口中的秘密吗?秦臻到底因何杀人, 他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会不会威胁到朝政和社稷的安危?他实在拿不准。 这几日恐怕他都无法安宁, 也回不了家,只能宿在刑部内。命仆从整顿了一下寝室,他准备洗漱休息, 这么晚了, 有事还是等明日再说罢。只是他刚躺下没多久,尚且心绪翻滚无法入眠时,忽闻寝室外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 随即听到手底下书吏焦急地呼唤他: “侍郎!您快起来!圣人圣人来了!” “什么?!”李适之立刻从榻上弹身而起, 一面匆匆忙忙着官袍,一面打开门就往刑部前堂跑去。 跑到前堂后门口时,他顿住了脚步, 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衣物是否整齐,扶正官帽,理了理发丝,平息一下急喘, 这才步入前厅。绕过屏风, 便见到一位身着赤红蟒纹锦袍c头戴金龙小冠的男子坐在前堂正座之上, 手中端着一盏邢窑细白瓷茶盏, 凝神定睛望着盏内的海棠花纹,他身边,同样一身便服的高力士肃手而立,堂内鸦雀无声。 李适之登时紧张起来,气息都有些不平稳,他当然多次面过圣,知道眼前正座上的男子就是圣人,可是堂内的气氛却让他比往日里面圣紧张十倍百倍。他低着头碎步绕到正座前,叩首拜见圣人: “臣李适之,参见陛下,陛下万福。” “起来罢李侍郎,朕今夜来,扰了你休息,深感抱歉。”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疲惫。 “臣不敢,不知陛下深夜驾临,有何指教?”李适之头埋得低低的,小心翼翼问道。 “朕听闻前些日子京兆府抓捕的秦臻等犯人已经被转送到刑部了,今夜亲自前来,就是想见一见秦臻。” “喏,臣这就提秦臻出来。” “不了,朕自己去牢里看他。” 李适之吃了一惊,忙道: “陛下!天牢阴邪,晦气深重,您金龙玉体,怎能去那般污秽之地。” “怎么去不得,既然是金龙玉体,自不惧邪崇侵扰。别多话了,带路吧。”皇帝淡淡说道,口气不容拒绝。 李适之嗫嚅片刻,几句话噎在喉咙里,半晌未曾吐出来。最终只得叩首应是,领着皇帝和高力士前去刑部天牢。 夜间的天牢显得更为阴森可怖,行走在森冷的过道中,完全不觉如今乃是炎夏季节。当李适之带领皇帝来到秦臻的牢房前时,秦臻正背对外侧卧于稻草堆上打盹。李适之大声喊道: “秦臻!面见圣驾!” 秦臻似乎并不意外皇帝的到来,对于李适之的呼喊,他也一点不觉得刺耳惊心。他大约根本就没有睡着,正等着访客来呢。于是缓缓坐起身来,也不叩首跪拜,只是松散地盘膝坐于稻草堆上,犹如对待李适之一般,点了点头,算是接见了圣人。 皇帝面无表情地隔着牢房栅栏看了他一会儿,也不斥责他无礼,也不张口问询,只是沉默。在此期间,李适之已经为皇帝准备好了胡床,用自己的官袍擦了擦胡床的表面,他道: “陛下,条件简陋。” “无妨,你先退下吧,我与他单独聊聊。” 李适之不由自主望了一眼秦臻,低头道:“喏。” 李适之走后,皇帝坐在了胡床上,率先开口了: “秦公,朕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见到你。” “陛下,人世浮沉,心藏在腹内,谁也见不到那最暗之处究竟有些什么。老臣愧对陛下,让陛下寒心了。”秦臻缓缓说道,可他不跪不拜,却也丝毫看不出来他有何愧对之处。 皇帝道:“既然知道愧对于朕,你可与朕说说,你为何犯下那些事?” “陛下,老臣愧对陛下,并不是因为臣犯下了那些罪行,而是臣未能在您的儿子走上歧途之前,好好引导他,甚至因为同情于他,而替他出谋划策,帮他犯下谋逆行为,这才是臣的愧对之处。”秦臻一字一句地说着。 “秦公啊秦公你说话,可要小心了。”皇帝幽幽道,站在皇帝身侧的高力士,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皇帝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 “陛下,谋逆乃是大罪,老臣一具苍老残躯,死不足惜,但臣若是胡乱攀咬他人,牵连一些有着大好前程的年轻人,让他们丢了性命,失了前途,老臣心里也过不去。只是,罪行犯下了就是犯下了,老臣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有转圜余地了,朕今夜秘密前来看你,就是因为你说的一些话,有可能会危及我大唐未来的江山稳固。朕再一次提醒你,说话千万要小心,朕让你说,但决不允许你胡说。否则,休怪朕不念多年的君臣情谊。”皇帝口气愈发生硬起来,已然带上了威胁警告的意味。 秦臻却笑了,缓缓道:“陛下,您难道不是早就心中有数,只是为了确认才来见我的吗?我胡说与否,您当然可以作出判断,或许您也早已做出决断了。” 皇帝一时不答,高力士则道: “秦臻,陛下让你说,你就说,莫要再绕圈子。” 秦臻微微点了点头,道:“臣,受忠王阁下请求,替他清理当年陛下还是东宫太子时,潜伏在东宫内的前控鹤府郎官,以火c水c金三种手法,杀害陆炳文等六人,以此达到恫吓人心的目的,使长安城治安失序,陷入恐慌,以便进行接下来引兵入城的计划。” 秦臻说完后,监牢里陷入了死寂。皇帝的呼吸凝滞,额上青筋暴起,放在胡床扶手之上的双拳攥得紧紧的,已然是怒不可遏,处在爆发的边缘。 高力士喝道:“秦臻!你可知道你说了些什么?污蔑当朝皇子,你罪加一等!” “阿翁!”皇帝拉住高力士,站起身来,死死盯住秦臻,低沉着嗓音道: “你说得这些话,可有证据?” “老臣的宅子,京兆府应该都搜过了,不知道你们是否在老臣书斋内紫檀架下找到一个暗格,里面藏着我与忠王阁下来往的书信,看了之后,自然明白老臣所言非虚。” “朕问你,五行杀人,究竟为何?” “是为破长安城风水大阵。”秦臻道。 “你怎知长安城有风水大阵的!?谁与你说的?”皇帝逼问道。 “陛下臣在长安城已然生活了近三十年,长安城的一切臣都太熟悉了。太宗皇帝政变后登上帝位,便知晓长安城的风水有问题,北面玄武煞气过重,太容易引起兵变,故而太宗皇帝按照身边高道的建议,在城中几处地方设下象征熔金c折木c覆火c断水c起土之物,以引导长安城风水变化。” 秦臻所言,虽然民间也有传言,可是终究未曾找到什么证据。这件事,只有皇家代代秘密相传,太子登基后才能从先代皇帝那里得到长安城风水大阵图。这张图平日里都锁在皇宫秘库中,只有皇帝登基后才可来此观摩。这样一张秘图,为何会流布出去?皇帝百思不得其解,而秦臻也未曾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不论怎么说,以血煞凶厉之气破坏长安城的风水大阵,就已然意味着意图谋反。火克金,三名被烧死的死者所在的里坊形成的三角之势,可冲击长安城金位,形成熔金之势。水克火,两名死于水淹的死者形成的南北一泻千里的水势,可浇灭长安城的火位。金克木,在长安城最东面,象征东木青龙之地的道政坊西坊门口,以斩首剖腹之利刃法,杀害四海镖局镖头詹风,形成血煞木折之势。 但是仔细来看,其实陆炳文三人所在的丰乐c安仁c延寿三坊,并非在正西的金位之上,熔金之势力有不逮;死于水行的两名死者,一个在永兴坊一个在安义坊,两者并非南北正相对,一泻千里之势出现偏差,对南方火位的冲击也不够。大概是因为这些被害人所居住的位置实在不够理想的原因,不过从杀人顺序来看,意图已经可以窥见。 如今还剩下土与水之位尚未被冲击,一个在城北,也就是玄武门,一个在城中。如果秦臻所言非虚,或许他背后的人还会继续犯案。眼下与玄武门相关的人就只有皇室了,而住在城中的,皇帝已然命人查过,有一名住在光禄坊的前控鹤府郎官,目前暂时性命无碍。这个郎官会不会被杀,已经成为皇帝检验自己推测的一个关键。此人的宅邸,皇帝也已然派人暗中紧盯。 秦臻已经交代完了所有,话中疑点重重,让皇帝心生疑窦。但皇帝也并未威胁要取他性命,秦臻当然已经是必死之身,但现在还不能让他死,他到底说得是不是实话,还有待检验。皇帝看了一眼身旁的高力士,高力士会意,扶皇帝起身。皇帝临走时,最后对秦臻道: “秦臻,你太让朕失望了。你是三朝老臣,何至于此。你当年因仙人赐银壶得以读书求取功名,数十年奋斗,难道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你可对得起你自己,对得起当年给你银壶的仙人?” 秦臻只是叹息般喃喃道:“正是因为有银壶仙人,我才走到这一步啊” 皇帝默然看他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夜已深了,秦怜坐于轮椅之上,望着牖窗之外漆黑无星的天际,心口一阵一阵的发紧。她默默双手合十,祈祷着牢狱中的父亲最后能够安然无恙,祈祷着赤糸等人能够逢凶化吉,化险为夷,祈祷着一家人最终能够完满相聚,莫要再有生离死别。然而冥冥之中,她只觉上天闭塞谛听,她所有的祈祷,似乎都无法起到作用。 为何此生如此多磨难?难道她只是想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如此卑微的愿望上天都不愿满足吗?她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这一世要受此折磨。 忽而,外面传来骚动声,靠近坊外大街的地方,人头攒动,火把将黑暗照亮。秦怜心生不祥之感,急忙呼唤: “有人吗?外面可有人在?” 听到呼唤的筱沅冲了进来,随在她身后的还有颦娘。 “外面出什么事了?”秦怜问。 筱沅没法说话,这话是问颦娘的。颦娘的神色很不好看,说话的语气中已然无法压抑焦虑:“有一队官兵冲到崇义坊来了,说是有人被钉死在朱雀门的门楼上,凶手往咱们崇义坊逃来,眼下官兵要挨家挨户搜索崇义坊。” 秦怜顿时脸色煞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3.第二百六十三章 “怜娘子, 您莫怕, 您的过所c牙牌, 大郎早就都给您办好了,入了咱们的户,里坊的里正也都记录在案了。哪怕官兵查到咱们家,您的身份也很清晰,绝不会遭到怀疑。”颦娘见自己的话吓到了秦怜,急忙安慰道。 秦怜听后总算松了口气, 因为她本来是一个早就死去的人, 本就没了真正意义上的身份,最害怕的就是被官兵查出来。还好赤糸想得周全,早就考虑到了如若秦怜被查该如何应对。 “我是什么身份?”她不禁问道, 沈绥与沈缙众所周知乃是孤儿,早已没有了父母,恐怕是不会将秦怜登记为她们的母亲的。 “赤糸给您准备的身份是咱们沈家已过世的二郎沈壁的妻子的姐姐, 一位远房的姨娘,名唤董如意,是赤糸从金陵寻回来的亲人。因为自小残疾, 终身未嫁, 现在有咱们照顾终老。”颦娘给秦怜叙述了一遍沈绥给她准备的身份。秦怜听后不由笑了: “这孩子, 给我找的身份倒是贴切。董如意我记住了。” 说话间, 沈缙已然与千鹤一起来到了秦怜的房门口, 与她们一起来到的还有留守在家中的无涯, 显然她们也是因为听闻了外面的嘈杂混乱, 担心秦怜才赶来的。确认秦怜无碍,她们松了口气。沈缙这才坐上轮椅,准备继续扮演她半身不遂c无法开口的残疾人形象。 “颦娘,凰儿呢?”沈缙忽然想起了自家小侄女。 “应该在房里睡着,有蒙钟看着呢。”颦娘道。 凰儿由张若菡亲自哺乳养育,长到如今四岁开始学着自己独立,张若菡也不再事必躬亲,不过她还是不放心,将一直为沈家做大厨的蒙钟请来,暂时负责照看凰儿的起居,并监督凰儿平日里的学业。当初蒙钟在沈绥等人离开长安前往江陵之后,就一直留在长安总部负责墨鹰堂的事务,并未跟随沈绥一起走。故而她没有随沈绥去过江陵和洛阳,也没去过幽州c西域c巴蜀和金陵,沈绥等人在外漂泊了将近五年的时光,这位高大圆胖的墨鹰堂女副堂主,与沈绥c张若菡时隔将近五年才终于重逢。因为想念她的手艺,沈绥一回长安,就将她调回来掌厨,如今又成了凰儿的保娘。 然而就在沈缙放下心来,准备和大家一起商量一下等会儿如果有官兵进来了,该如何应对之时,本该看着凰儿睡觉的蒙钟急匆匆出现了。她高胖的身影在夜幕里仿若巨熊一般,行动的速度却异常敏捷飞快。 “二郎!千鹤先生!凰儿,凰儿不见了!”蒙钟疾呼道。 “什么?!”沈缙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我就打了个盹,这孩子本来睡得很熟的,不知怎么就”蒙钟无比自责,着急上火,懊恼极了,连话都说不连贯。今日早间娘子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今夜她与大郎都不在,委托她千万要照看好凰儿,还说这孩子夜里好蹬被子,要及时发现,给她盖好被子。自己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那孩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该如何向娘子和大郎交代? “大家分头,先去找凰儿这孩子不会无故乱跑,我怕是什么人或物吸引了她,大家千万小心,有可能官兵口中的杀人凶手,藏到我们家里来了。”千鹤立刻反应道,虽然她的话十分骇人,但她的沉着冷静显然感染到了大家,于是整个沈府都被发动起来了,主人c仆从,以及守护沈府的内外一干千羽门弟兄们两两一对,分头搜寻。好在沈府不算很大,凰儿又年幼,不可能翻出府去,找到凰儿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大人们急得满头大汗时,我们失踪的小家伙凰儿,却正顾自站在沈府西苑的角落里,望着眼前的假山石,瞪着大眼睛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显然并非在盯着假山石看,而是盯着藏在假山石背后的某个黑影。小家伙手里还捏着自己的木刀,全神贯注,神情丝毫不见惧怕。 大约小半刻时间前,小家伙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了,见身边蒙钟正在打盹,小家伙就没有叫醒她。就在这时,她寝室的牖窗外,窗纸上映出了一个黑色的人影,那黑影似乎是翻墙进来的,一闪而过,小家伙立时警觉起来。这几日跟随千鹤师父学习拔刀术的基础,小家伙本就敏感的六识均被锻炼起来,有了质的飞跃。对于危机的应对,尚且不满四岁的凰儿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她本来就大的胆量,眼下完全被激发出来了,什么也不惧怕,充满了好奇心。任何事,她都跃跃欲试。因而见到有黑色人影翻入家中,凰儿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反而是兴奋,她想着若是自己能抓住黑影,阿爹与阿娘定会奖励自己,阿爹说不定就会打造一把真刀给她了。越想越是兴奋的她,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便悄声翻下榻来,捉了自己的木刀,就跟上了那个黑影离去的方向。那黑影似乎受伤了,滴了好多血,凰儿顺着血迹,就找到了假山石这里。 事到临头,凰儿终于还是有些胆怯了,她虽年幼不懂事,但也明白自己与成年人之间的差距,她立在原地,有些犹豫该不该上前,她或许没办法抓住这个黑影,她应该先去找千鹤师父和二叔的。 就在这时,那黑影动了。他蹭着假山石艰难地站起身来,侧过身子,半边身躯从假山石后探将出来,借着墙外的火光,凰儿瞧见他面上蒙了一层黑布,黑布罩住了他眼部以下的位置,而他头上的头巾则盖住了他的整个额头,周身包的严严实实,唯独留出了一双眼。他瞧起来满头大汗,腹部似乎被捅破了,他的右手一直死死地按着左腹的位置,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掌。他的左手中提着一把漆黑的短刃横刀。 黑影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假山石不远处的凰儿,吃了一惊,身子立时僵直,定睛一瞧是个孩子,这才松了口气。凰儿则如临大敌,立刻将自己的木刀横在身前,摆出对阵的姿态。 黑影见状,嗤笑一声,道: “小鬼头,不想死的话,闭上你的嘴赶紧跑,你要胆敢出声,立时叫你毙命。”这黑影倒是还保留着几分道德底线,似乎并不想伤害这个孩子的性命。他现在是伤残之躯,再带着一个孩子实在吃力,反而会拖累他,故而他也并不想掳走这孩子。 凰儿却并没有被他的话威胁恐吓到,小家伙依旧谨慎地握着自己的木刀,摆出架势,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黑影,一瞬不瞬。 “该死的小鬼,敬酒不吃吃罚酒”黑影拖着自己受伤的身体,带着微怒从假山石后绕出,提着手中黑色的横刀,向凰儿而去。 凰儿开始小心翼翼地后退,始终保持着面对黑影,木刀也不曾放下。她后退的方向是西苑的正大门口,那里是大人们有可能会赶来的入口。小家伙的一举一动都很条理清晰,脑子非常清醒。 黑影似乎察觉到了这个孩子有些非同一般,他略有些着急,加快了步速,打算快点将这个孩子控制住,免得她大喊大叫,引来追兵。 但是显然已经迟了,凰儿敏锐的听力察觉到了熟悉的木屐急速蹬踏地砖的声响,声响的主人正快速接近西苑门口,于是她立刻大喊起来: “师父救命!我在这里!” “小鬼!!!”黑影目眦欲裂,已然起了杀心,手中黑色横刀出鞘,就向凰儿扑去。 凰儿奋力将手中木刀丢了出去,转身就跑,木刀飞向黑影面门,黑影身形被迫一滞,躲开了木刀。只是因为耽搁了这一瞬,等黑影调整好身子时,眼前的孩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黑布蒙眼的东瀛女武士,她身材不高,但杀气腾腾,提刀在手,身形迅猛,颇有高手风范。之所以知道她是东瀛武士,是因为此人上着月白交领短衣,下着皂色百褶袴,脚踩高齿木屐,手提一把东瀛武士大刀,这一身衣着实在太有代表性了。 “一个成年男子对付一个稚童,未免悬殊太大c胜之不武。在下愿奉陪足下过两招。”黑布蒙眼的女武士说罢,曲膝下蹲扎下马步,沉腰扭身,左手握刀鞘收在腰间,右手虚搭在了刀柄之上。这架势,黑影见所未见,只觉无比古怪。他不敢大意,握紧自己的黑色横刀,率先发起攻击。 然而就在下一刻,方才还在他眼中的东瀛女武士不见了,他好像听到了衣袂猎猎之声,他的腹部一阵冰凉刺痛,似乎有利刃从下向上划过胸腹,紧接着他感觉到后脑勺被重重一击,登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凰儿!”就在千鹤击倒黑衣人之后,沈缙也赶到了,一下将凰儿抱入怀中,焦心呼唤道,“你怎么能乱跑?吓死二叔了。” “对不起二叔”凰儿委屈起来,泫然欲泣。 “没事吧?给二叔看看。”沈缙上下打量着凰儿,确认她没事才大松一口气。 “你也不要斥责她了,这小家伙今夜表现很出色。”一旁正收起武士大刀,脚踩黑衣人的千鹤悠然笑道。 “你闭嘴!都怪你,正经的不教她,尽教些歪的。”沈缙怒道。 千鹤被怒头上的沈缙噎了一下,无奈叹了口气。 说话间,千羽门长安总部的舵主崔钱带人赶到了,见千鹤已然制服歹徒,崔钱上前查看。他摘下黑衣人的面罩,定睛一瞧,不由吃了一惊: “这家伙是飞骑军的将领!” 沈缙闻言不由蹙起双眉,她知道崔钱对长安各路门阀贵族以及在位在职的文武朝官都十分熟悉,绝不会认错,于是请教道: “这人是谁?” “右羽林军副将张代,是长安城南一处富贵人家张家的子弟,家中做绸缎生意。长凤堂和他们家有生意往来,我认识他,和他还说过几句话,这人是个用枪的高手。”如今飞骑军中军士大多是京城富户和街面上的无赖游手,他们交钱投充飞骑,是为逃避徭役和获得庇护,这已然是公开的秘密。 “飞骑军的副将,为何成了杀人凶手?等等,飞骑好像是忠王的势力吧”千鹤疑惑道。 她话音刚落,就听远处传来了官军大嗓门的叱喝声,一面大喝一面还用力敲打门扉: “开门!快开门!万骑军公干,缉拿案犯!” 沈缙面色一凝,对崔钱使了个眼色,一行人将晕倒在地的张代绑了,一起向门口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4.第二百六十四章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多事之夜。就在崇义坊大乱之时, 位于长乐坊的晋国公主府内, 忽然响起了一声来自女性的凄厉惊叫。西厢客房内,正在睡梦中的张若菡猛然惊醒,起身时发现身边多了一人, 原来是沈绥不知何时回来了, 比她还先坐起身来,正坐在床榻边着履。 “赤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张若菡头脑有些晕胀, 迷迷糊糊问道。 “我刚躺下没多久。”沈绥道。 “外面出什么事了?”张若菡也跟着下榻。 “莲婢,你再睡会儿吧, 我去就好。”沈绥知道张若菡从熟睡中惊醒,这会儿肯定感觉不适。 “我没事,我跟你一起。”张若菡坚持道。 “好。”沈绥没有再说什么,她飞快地穿好衣物, 又帮着张若菡穿衣理发, 然后一手提起自己的雪刀,一手牵起张若菡, 出了房门。 沈绥大致判断了一下惊叫声的来源, 决定往公主府北而去。 同一时间,熟睡中的杨玉环也被惊醒了。小姑娘躺在榻上, 睁着双眼, 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不多时她呼唤身边的侍女: “听雨, 听雨?” “小娘子。”寝室外, 听雨走了进来。听雨原本是李瑾月身边的大侍女, 因为近些日子,杨玉环已然搬到李瑾月的主院来住,与李瑾月同案而食c同榻而眠,听雨也就成了杨玉环的侍女。 “公主还没回来吗?”杨玉环最先问的不是方才的惊叫声,倒是李瑾月的所在。 “刚回来没多久,眼下正在浴房沐浴。” “外面出什么事了?”她这才问到。 “不知,值守的侍卫应该已经去看了。如若有事,会有人前来禀报公主。” 杨玉环点了点头,倦意袭来,她眼皮显得沉重。顾自抱着膝盖坐在床榻上,乌黑的秀发顺着她的脊背流泻而下,发尾铺散于榻上,她下颚枕着自己交叠于膝的手臂,无精打采地对听雨道: “你去休息吧,我等公主来。” 听雨望了一眼这位公主府的新客,应了一声:“喏。”她转身离去时,心中不由再一次浮现古怪的情绪,难道以后这位小娘子,真的会成为咱们的女主人吗?这已然是晋国公主府内所有下人共同的猜想了。 听雨走后,小姑娘望了一眼身旁冰凉空空的床榻,不由叹息一声,不高兴地撅起了嘴。月儿怎么还不来啊,我都困死了。 惊叫声响起时,李瑾月刚濯发完毕,入浴桶泡了没多久。听到北方传来的刺耳惊叫,她蹙起了双眉,“哗”的一声从浴桶内站起身。李瑾月沐浴不喜欢别人服侍,一切都是自己来,这是她在军营内早已养成的习惯。她草草用干巾绞了一下湿发,擦干身子着衣,迅速推开浴房们,赤着双足踩着无齿木屐走了出来。她湿发尚未束起,尽数披散于后背,打湿了她身上白袍的衣背。她脚步匆匆,往主院的前堂而去。 走在回廊上,就撞见了一名拱月军的女侍卫匆匆进了主院的大门,正准备往前堂而去。李瑾月立刻喊住了她,女侍卫忙上前行礼,李瑾月发现她面色煞白,不很好看。 “出什么事了?”她问道。 “回禀公主,北苑出人命了,北苑夜郎陈毕死了。” “陈毕?谁?”李瑾月有些摸不着头脑,虽说是她府中的人,她也不是谁都认识,何况只是个清扫恭桶c挑粪倒尿的夜郎。 “陈毕是府中老奴了,他原本是宫中内侍。公主府刚建好后,他就从宫中调来了府内,一直是府内的夜郎。如今年岁也已很大了,可是不知怎么的,就被杀了,死的方式还相当凄惨。” “怎么死的?”李瑾月已然迈步,准备去北苑看看,女侍卫忙拉住她道: “公主您还是别去了吧,免得污了您的眼睛。陈毕住的地方本就又臭又乱,他的头还被砍下来了,抱在他自己的怀中,死的太惨了。” 李瑾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可见到凶犯?” “不曾,巡逻的士兵们根本不曾发现有可疑人物潜入府内。” “恐怕是个高手。”李瑾月道,她转身往后寝走去,叮嘱女侍卫道,“我去换件衣服,一会儿就来,你先等着,一会儿给我带路。” “是。”女侍卫知道,自己的劝说恐怕是无效了。 李瑾月匆匆走到寝室门口的时候,听雨恰好就侍立于此。见李瑾月来了,她立刻屈膝行礼。 “玉环醒了?”李瑾月问。 “是,正等您呢。”听雨道。 “取一套便于行动的便衣来,我要换上。”李瑾月吩咐道。 “喏。” 李瑾月刚踏入寝室,便有一阵香风拂来,她张开双臂,女孩便扑入了她的怀中,撞得她不得不向后退了两步才定住身形。 “你这丫头,我早晚要被你给撞坏了。”李瑾月抚摸着她的发丝,笑道。 “我好想你。”女孩嗫嚅着。 “嗯,我也是。”李瑾月吻了吻她的发顶,“可是没办法,我今夜恐怕不能睡了。府里出了点事,我得去处理。” “那我和你一起。”杨玉环抬起头来看着她道。 “不,你还是别去了。”李瑾月摇头。 “我我想去”杨玉环道,“你们在做的事,我也想知道。” “环儿,若只是平日里和伯昭她们谈事情,我也就带你去了。但这次不同,府里出人命了,命案现场你也要去?很恐怖的。”李瑾月耐心解释道。 “我”杨玉环有些犹豫,“那我在外面等你,我不进去。反正我现在也睡不着了,我想陪着你。” 李瑾月想了想,道:“好吧,去换衣服去。” 小姑娘喜笑颜开,踮起脚在她唇角一吻,然后迅速跑回去换衣。等二人都换好衣服,在女侍卫的带领下赶到现场的时候,沈绥与张若菡已经完成了初步的现场调查了。 案发现场在北苑的一隅,用篱笆隔出来的一个小院子里。杨玉环果真听话得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外围等待,李瑾月走入现场时,沈绥正与张若菡站在案发现场不远处,低声交谈着什么。李瑾月走过去时,先看到她的是张若菡,随即沈绥才随着张若菡的视线看过来。 “卯卯,你可来了。”沈绥道,“来吧,我带你去看看现场。” 说着她就率先转身往小院子的东北角走去,李瑾月看了一眼张若菡,张若菡懂她的意思,回答道: “这人死得太蹊跷,卯卯,我和赤糸猜测这个人可能有更深的背景。” 李瑾月点了点头。 前方的沈绥已经走到了尸首的身边,侧过身子让李瑾月看。李瑾月立时蹙起眉来,只见一个无头的男性尸首,正跪坐在地上,他的身子十分僵硬,以至于可以一直维持着跪地的姿势不动。而他的怀中,抱着他自己被砍下的头颅,脖颈的截断面十分平滑,应该是用快刀一刀斩下。头颅之上沾了一些尘土草籽,表情显得迷茫,双目睁得很大,仿佛在凝视着远方。死者瞧起来已然上了年纪了,起码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他的居所四周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再加上尸首身上浓郁的血腥气,使得整个场面显得十分诡异骇人。 “这个人死后起码有一个半时辰了,算算时间,可能是在亥初时分遇害的。那个时候,我们俩都还在忠王府内,莲婢说,那个时候她已然就寝,府内基本上不会有人到北苑这里来。”沈绥对李瑾月说道。 “那这个人是怎么被发现的?那个尖叫的人是谁?” 沈绥指了指远处蹲在茅屋屋檐下,正由几名女侍卫包围着的女子,道: “是她,我问过了,她名叫真儿,是死者的养女,是你府内的浣洗工。她每天都干活至深夜,也都是这个点回家,结果回来后,就发现她的养父死在北苑的院墙之下。” “王管事!”李瑾月喊道,她呼唤的是晋国公主府的管家,名叫王文,此人曾是宫中的一名高阶内侍,做过内侍省库房的总管。晋国公主出阁建府后,他被调来做公主府总管,实际上是高力士的眼线,负责监视李瑾月。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表面上并未戳破。王文此人能力还是很强的,公主府在他的打理下,一切都井井有条,他也很知趣,甚少会挑拨李瑾月与圣人之间的关系,故而李瑾月对他很包容。 正在安慰真儿的王文听到李瑾月唤他,急匆匆赶了过来,向李瑾月行礼。 “这个死者陈毕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进的公主府,之前是做什么的?得罪什么人了?”李瑾月询问的时候,语气虽平静,但威怒已显。王文冷汗下来了,急忙回答道: “回公主,老奴也不是很清楚。这个陈毕听闻是宫内犯了错的内侍,被赶了出来的。他来求我,说给他一个栖身之地,他已然无家可归。老奴多少与他有些交情,便让他做了公主府的夜郎。老奴知道他是戴罪之身,就怕他殃及公主,刻意将他贬得远远的,从来不让他靠近公主。老奴也没想到他会唉” “这人原来是个戴罪的内侍”李瑾月低声自言自语道,“只是他这个死法,太过残酷了,若不是有深仇大恨,怕不会这般杀人。而且,凶手显然十分擅长刀法,能一刀斩下头颅,绝非等闲之辈。” “没错。”沈绥分析道,“凶手是一个与死者相熟之人,在他拔刀杀人之前,死者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会被杀。斩杀死者的那一刀,是从高处向下斜劈,凶手应当是个身材十分高大的人,起码要比死者高出大半个头。他是从死者后侧袭击的,刀法迅比闪电,以至于死者毫无察觉,就身首异处。砍下死者头颅后,凶手将死者的身躯摆成跪姿,让死者自己捧着自己的头颅,这个姿态或许代表着什么特别的含义。” “是否与近来那些案子有关?”李瑾月看向沈绥,她这话没有说得很明白,但沈绥知道她是在问这案子是不是秦臻安排人做的。 沈绥只是摇了摇头,她的面色变得很严肃,道: “安娜依等人都在牢里,我不知道还会有谁能够继续作案。卯卯,我很担心”她盯着李瑾月的双眼,凑到她耳畔轻声说道,“我担心我外公是被人利用了,他以为确实是他做了这一切,但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他自愿成为了他人的替罪羊。” 李瑾月打了个寒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5.第二百六十五章 五月廿九凌晨子时至寅时长安城相继发生多起杀人命案。 一位名叫曾颐的前控鹤府郎官被一头削尖的木棍穿刺心脏钉死于朱雀门门楼之上,曾颐身前居住在光禄坊,是距离朱雀门最近的里坊之一。至于他为何晚间会离开自己的居所,死于朱雀门楼之上暂且不得而知。万幸凶徒被值守的万骑禁军将士及时发现追捕逃入崇义坊沈府后被逮捕。 接着,延祚坊一名唤荀乐的前控鹤府郎官与金城坊一名唤白子谦的前控鹤府郎官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发现死于家中。二人均被绑缚双手双脚塞住口部,活埋致死凶手在堆埋死者的封土之上甚至竖起了木制的牌位,其上刻画着古怪的纹路似乎是道家的封印术纹。 至此,控鹤府被废后幸存至今的八名郎官全部被杀害。基本案情如下:五月廿二,丰乐坊陆炳文c延寿坊章廷乐c安仁坊吴观之死于火焚,死后尸首被发现悬吊于家中书房五月廿五永兴坊袁恺c安义坊胡翊敏死于水溺尸首于家中水缸内被发现五月廿九光禄坊曾颐死于木棍穿刺,死亡位置在朱雀门门楼之上延祚坊荀乐与金城坊白子谦死于家中被活埋窒息而亡。 然而控鹤府残余的八人被杀害,并未结束这一场杀戮。廿九凌晨,还有三人相继被杀害。城中兰陵坊居住着一名曾经的宫廷内侍,名唤李瑜。此人数年前因为年老体弱,被遣送出宫,随后跟随养子一家生活,就在廿九凌晨,被发现斩首于家中庭院内,面朝东北,跪于地面,手捧自己的头颅。同一时间,城南曲池坊一位名唤孙大的老花匠亦被斩首杀害,死后陈尸的状态与李瑜一模一样,孙大生前是芙蓉园中的花匠,同样也是一名曾经的宫廷内侍此外,城北长乐坊晋国公主府内,还有一名前宫廷内侍被斩首杀害,此人名唤陈毕,陈尸状态与前二者无异。 大唐建国至今,长安城从未发生过如此恶劣的凶杀案,竟然一夜之间死去了这么多人。此事惊动了圣人,圣人惊惧大怒,对刑部c大理寺与御史台三司下了死命令,务必要以最短的时间查出凶手,以正律法,慰亡者灵。京兆府被点名全力协助三司办案,所有在京的司法官员,全部参与调查。此案被命名为“五行杀人重案”,记录在册。 廿九一夜未曾合眼的沈绥,听闻家中出事的消息,急匆匆与张若菡一道赶回家中,未及休息,就撞上了内廷来人宣旨。皇帝临时抽调她担任特使刑名推官,带领刚刚组建的调查组着手调查。特使刑名推官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特殊官职,带有临时性质,但是同时也拥有极大的权力,手握御赐令,可随意出入宫廷禁内,可随意抽调各府各司档案,可随意搜查任何王公贵族的私宅,任何人不得阻挠。五行杀人重案的主审官乃是三司的最高长官,而沈绥的身份,则相当于三司的高级参谋,她的调查结果,将左右整个案件的审理。 沈绥没有想到皇帝竟然赋予她如此大的信任,接任后不禁心中忐忑,只觉肩上重担十分沉重。这件案子的复杂程度已经远远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原本以为案子查到秦臻,应该全部都结束了,然而沈绥没有想到,秦臻的背后,竟然还有一个暗影如影随形,在秦臻入狱后,暗影竟然还在操纵全局,不断犯下凶案。而秦臻对此,居然毫不知情。他认为一切都是他自己安排的,他也确实早已做好了杀害剩余三名控鹤府郎官的计划,但他心里清楚,在他与安娜依c唐十三以及费力提入狱后,实际上杀人计划早已搁置。他虽然扬言自己入狱,自己背后的人还会继续杀人,但他心中清楚不会再有人犯案了。那不过是污蔑之辞,是为了耸人听闻。 只是他压根就没有想到,自己的污蔑之辞,竟然完全成了真。有人代替秦臻和安娜依等人,在一夜之间完成了他们的杀人计划。 沈绥接手案件之后,第一时间就是前往刑部天牢,单独提审秦臻。她屏退左右,进了秦臻的牢房,与他近距离密谈。身处牢狱之中的秦臻,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在沈绥叙述给他听后,他面露惶惑之色,抬手抓住沈绥身上的官袍,颤声道: “伯昭伯昭我,我被利用了” “什么?” “他没死他没死” “谁没死?” “尹御月没死”他颤抖着身躯,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这句话,“我杀的不是他,他没死是他,是他在背后操纵我,是他故意让我做了大教皇,是他故意让我掌控了邪教势力他在利用我!” 沈绥周身的寒毛耸立,抓住秦臻的手,低声道: “外公,你真的能确定吗?当年你在总坛暗道里杀害的,难道不是尹御月?我们还找到了他的尸首,他分明腰间挂着尹御月的腰牌。” “当年杀他时,一切都那么逼真,我是真的以为我杀了他。你不在现场,你不知道那个过程,尹御月身负强大的功夫,如若不是我突袭,喷洒迷药,我是不可能杀了他的。当时整个过程非常惊险,我杀他非常侥幸。我杀了他,看着他死去,我本该确信的,但是冥冥之中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我几十年,我说服自己,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太过紧张造成的恐惧残留,我没有想到这种感觉是真的,他真的没有死!” 沈绥喘息着,大脑急速运转,忽而想到什么,忙问道: “你杀他时用的是什么武器?” “刀。” “什么样的刀?” “一把精钢打制的西域弯刀,是他随身携带的。” “杀了人,刀呢?” “我带出去了,后来丢在了沙漠里,不知丢在了哪儿。” 沈绥脱力,一下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伯昭?”秦臻急切问道。 “外公,你真的杀错人了。我们在暗道里发现的那具骸骨,死因是被一柄十分特殊的三棱钢刺穿刺后颈而死。” 沈绥想起自己第一次与秦臻谈论当年的事时,秦臻曾这样说“但他始终不愿告诉我,甚至要呼唤手下来抓我,并拔刀向我扑来。情急之下,我只得向他泼洒迷药,在废弃通道的深处用他的刀杀了他”当时沈绥情绪起伏过大,一时没有留意这个细节,其实她早该发现的,秦臻根本就没有杀了尹御月,或者说,死在通道里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尹御月! 那一把特殊的三棱刺刀,沈绥曾猜测是被当时协助秦怜逃出生天的筱沅给拿走了,只是此事过去太久,等她寻到娘亲秦怜和筱沅,一时没能想起这把特殊的兵器,也就一直未曾询问过这兵器的下落。沈绥还记得,凰儿在大漠被白六娘掳走时,放白六娘出来的人身上应该就带着一把三棱刺刀,他用这把刺刀杀死了萧垲和一名千羽门的兄弟,并且绞断了锁链。她以为使用这把刺刀的人应当是伊胥,因为当时伊胥与族婆婆,一个假扮成老年粟特人,一个假扮成青年粟特人。族婆婆先跟着司马师尊前去寻找楼兰古城,当时留在军营内的只有伊胥,也就只有他有可能使用三棱刺刀打开白六娘的囚车,并杀死萧垲和看守。然而伊胥身上并没有这把刺刀,她又猜测是被筱沅带走了。如今想来,是她太过想当然了。这把至始至终未曾出现过的刺刀,或许眼下就带在幕后黑手尹御月的身上! “是啊,那个人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死去只是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那手刃仇人的快感彻底骗过了我,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我杀的人不是他上苍啊”秦臻失声痛哭,悲愤地用手抓着自己凌乱的发丝,被仇人蒙蔽了近二十年,利用了近二十年,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的恶事,真的已经全成了他的意愿,是他的恶。这样的事实,如何不让他痛心疾首,难以承受。 “外公,外公!您听我说!”沈绥一把抓住秦臻的衣襟,努力在他耳畔道: “安娜依c唐十三c费力提,这些人到底是不是你的人?” 秦臻只是摇头,现如今,他早已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如果他们不是您的人,那么他们死心塌地跟着您的目的就很明确,只是为了协助尹御月控制您。您回忆一下,他们可曾有过不听您命令的时候?您所吩咐的事,他们是不是全部都有完成?亦或是他们有瞒着您做一些其他的事?” 秦臻一时怔忪,神情呆滞,半晌回答不上来。沈绥急道: “外公!这很重要!关系到我们能不能找到尹御月!” 秦臻似乎清醒了一些,他思索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答道: “我从未让安娜依杀害了一,这件事是她的自作主张。” 沈绥双眼一亮,立刻道:“安娜依杀害了一,唯一的理由是为了掩盖当年服下那一份血髓的事。但是这件事,了一在笔记里记录下来了,于是才能为我们所知。” “她不知道那本笔记的存在吗?”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假设她知道,她却不取走那本笔记,大概是因为那本笔记上写的根本不是事实的全部,所以她不忌惮。” “这说不通,如果笔记上写的不是事实的全部,那么了一就根本不了解真正的事实,安娜依就没有杀害她的理由。既然了一被她杀了,那说明了一分明是知道事实的真相的。” “所以,那本笔记,已经被安娜依篡改后掉包了我们看到的,不是事实的全部”沈绥最后推理道。 “当年,安娜依和了一服下你父亲的血髓,这当中肯定还有隐情。而那份下落不明的血髓,必然是落入了尹御月的手中!”秦臻补充道。 “我马上就去查。外公,您千万要挺住,我会想办法救您出来的。”沈绥最后坚定说道。 “好孩子你你千万要小心。”秦臻本想说不要管我了,可话到嘴边,却还是没能吐出来,临时改了口。 沈绥急匆匆离开了秦臻的牢房,立刻又命人带她去安娜依的牢房。安娜依作为牢中唯一一位重罪女囚,被单独关押在天牢的最西头。沈绥抵达她牢房门口时,她正盘膝打坐,瞧上去气定神闲。见到这个棕发绿眸的女人,沈绥心口便糅杂着无比复杂的情感。她曾经恨安娜依入骨,又因为她曾拼死抢救自己姊妹俩,而对她改变看法,到如今,她再一次由白转黑,沈绥的内心却突然平静了下来。尽管她对安娜依的情感十分复杂,可她却已然不会再受情绪左右了。 “你究竟还要将这场戏,演到什么时候?”当再一次只剩下她们俩人,沈绥沉声问道。 安娜依微微睁开眼,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 “看来,你终于反应过来了。” “当年你给了一吃下血髓,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做实验。”安娜依笑道,“你要知道,鸾凰血髓这种东西,可是不能乱吃的。尤其是,咱们这些从未与鸾凰血脉发生过血液接触的人,贸然服下血髓,可能会有很不好的反应。我得让我的好师妹替我先试一试,师妹与我体格接近,又一样都是西域人,饮食习惯相近,她服下后的状况对我很有参考价值。” “所以你当时没有服下血髓,真正服下的其实只有了一?” “是啊,可怜她一直都觉得我是和她一起服下的。这怎么可能呢?若我当时服下,我必然会像她一般,因为痛苦而晕厥到早间,我如何能有时间抢救你们姊妹俩,带你们逃离长安?”安娜依悠然道,“我服下鸾凰血髓是在半个月后,确认我的好师妹一切安好之后。唉,可惜啊,其实我们最终都还是被副作用吞噬了。我不是沈缙,天生就具备鸾凰血脉,也不是秦怜,接受过尹域的精血,身躯已然被改造,还生育了一个鸾凰血脉的孩子。我与了一,到最后还是与血髓不相容,我们终日里生活在病痛中,虽然容颜衰老缓慢,可早已是风烛残年之身。” “你为什么要助尹御月害我父亲,仅仅是因为她不爱你吗?” “仅仅?呵呵呵这就足够了。”安娜依轻声道。 “尹御月在哪儿?” “我若知道,还会在牢里吗?我也在等他,瞧着吧,我走出天牢的日子不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6.第二百六十六章 沈绥沉默地站在安娜依的牢房门口, 她的心揪着, 事实的真相让她难以喘息。她耗尽全力在安娜依面前保持平静,可她的脑子却一团乱,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继续问她些什么才好。 安娜依则缓缓站起身来, 走到沈绥近前,与沈绥隔着栅栏面对着面,凝视着沈绥。半晌她轻声道: “我知道你现在不好受,说实话我真的很同情你们尹家。因为出了一个叛徒, 此后上百年不得安宁,几代人都被欺骗c利用, 如猪羊一般被取用。你现在一定很想知道,尹御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罢。” 沈绥看着她, 依旧没有回答。安娜依顾自说道: “尹御月的一生, 可以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他的青年时期, 他在外颠沛流离, 目睹自己父母的惨剧, 从此以后在内心深处种下了对鸾凰血脉一族的执念。他痛恨这个血脉,但同时又深深迷恋着自己身上所流的血。他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对于他来说,长生不老与毁灭自己的家族,是他此生永远无法磨灭的目标。所以, 在他的青年时期, 他发下毒誓, 此生要让鸾凰血脉尹氏饱尝人间至痛,要让他们的血,一代又一代,维系他自己的生命。他还要操纵这尘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并非要当帝王,他要做的是可以操纵帝王的无冕之王,万世万代仅此一人的无冕之王。 他是一个极其擅长推演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反复筹谋,耗费了近五十年的时间,编织了一个近乎天衣无缝的局。这个局,就从你的外公秦臻开始。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乃至四海他国,全部被他纳入局中,成为他达成目的的棋子。这是他人生的第二个时期,这第二个时期,他四处奔走,密切关注着尹氏的一切,耗尽心力,设下天局。 第三个时期,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因为在这个时期,他亲自投身于局中,开始参与自己谋划的局面,推动各方棋子走动。而就在这个时期,他遇见了一个关键人物,这个关键人物,创造了他人生另外一个全新的目标。” 沈绥的面色一点一点变得煞白,她颤抖着下唇,无法吐出完整的句子: “他是不是,我父亲身边的人,他” “是,他成了你父亲身边的人。你的师父,伊颦的丈夫——陆义封,真正的身份就是尹御月。”安娜依毫不留情地揭露道。 沈绥只觉天旋地转,一时站立不稳,抬手扶住了栅栏。 “陆义封,一个来路不明的山野小子,他高强的功夫据说是一个不知名的江湖刀客教的,这刀客居然还在仇家追杀中死了。尹域这个人啊,有个天大的坏处,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她永远都是那么的单纯,宁愿信任也不愿猜忌。陆义封投靠她,她没有多做怀疑,就收下了这个年轻人。当然,她如何能够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是一个已经活了百岁以上的老妖怪。而让她更加想不到的是,尹御月作为执棋人,居然深深爱上了自己手中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就是他为尹域安排的女人——秦怜。尹御月以身入局,就难以避免会被周身的人事影响,即便他的人生走过了百年之久,可他终究是一个孤独的人,他的内心深处,永远渴望着能有人陪伴。他爱上秦怜,是他人生最为重要的转折,从此以后他多了一个目标,他要让秦怜真正成为自己的女人,这必须是在不影响他整体布局的情况下。 一个人是如何能够忍心伤害自己心爱的人的,我当时无法理解,如今却似乎能够体会到他的心情。哪怕爱上秦怜,也不能阻挠他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依旧按照原计划,促使武皇派遣控鹤府害了秦怜。但他心中恨啊,此恨要向何处发泄?自然是那些控鹤府幸存的人。这就是他继续杀害控鹤府郎官的原因。当年的事,还牵涉到另外三个宫廷内侍,他也没有放过他们。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什么都想要,他不会去做取舍,永远都会找两全之法,以得到全部。为什么秦怜始终能够活下来?因为他在背后救治。为什么他要派人掳走秦怜?因为受伤后的秦怜跟着秦臻颠沛,命不久矣,他必须出手才能让秦怜保命。为什么他花费那么大的精力,专门为秦怜造了地下总坛,创造了邪教,聚集了成百上千的供血者?因为他要让秦怜的寿命继续延续。为什么他要等秦怜与尹域的孩子出世后,才让控鹤府动手?因为他必须要让秦怜先接受尹域的精血,孕育鸾凰血脉的下一代,如此秦怜身体可以得到初步的改善,在接下来的灾难中她生还的几率会增大。并且,他也能得到下一代的鸾凰血髓供给者,也就是你,沈绥。为什么他舍得让秦臻将鸾凰血髓分为三份,他只得其中一份,另一份一定要给秦怜?就是希望她能服下,然后康复。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让秦怜可延续生命,她的生命不能只是短短的几十年,必须要尽可能地延续下去,要陪伴尹御月以至长长久久。” 沈绥只觉得一阵反胃,几欲作呕,扶着栅栏垂首,闭上了双目。 “不好受吧,伯昭,换了我,我或许也无法接受。”安娜依轻声抚慰道,她的手缓缓握住了沈绥支撑在栅栏上的手,这一刻的沈绥仿佛与她记忆中的尹域重叠了,她的声音是如此的轻柔,仿佛会惊吓到沈绥一般。 沈绥灼烫般迅速甩开她的手,抬起面庞,她双目充血,剑眉倒竖,狠狠瞪着安娜依道: “那他给你的那份血髓,又是为了什么?你凭什么能得到,他又凭什么给你?当年杀我父亲的,取她血髓的,是你还是他?我父亲的尸首在哪里?” “杀你父亲的,是尹御月,取她血髓的也是他。我只是站在一旁,目睹了一切。”安娜依平静到近乎冷酷般说道,“取血髓用的,是一柄特制的三棱/刺刀,用特殊手法从后颈直直刺入,可贯穿脊髓。你父亲当时离开公主府,在带着我们前往长安总部的路上,她接到了秦怜的消息,十分匆忙。那消息本就是尹御月伪造的,为的就是创造杀她的时机。就在半路上,你父亲从背后遭到了偷袭,她做梦都没想到身边的陆义封会叛变,她带着重伤与陆义封战到了最后一刻。当时,不仅仅我在现场,还有皇帝派来的两名禁军中的攀爬好手在暗处等着。伏杀尹域取出血髓后,这两名攀爬好手便将尹域钉在十字架上,送上了丹凤门城楼。紧接着我们再做戏,佯装与城门之上的士兵发生冲突,抢走了尹域的尸首。你父亲的尸首被火化了,骨灰就葬在龙首原五龙潭西边,无名冢上立了一块不规则的青石板。是我亲手葬的她,只有我知道她在哪儿。你问我为何尹御月独独要给我一份血髓,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他料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会亲口把当年的事告诉给你。他需要一个我这样的人,借我的口将事情向你说明,所以他要我继续活着。他要我继续留在秦臻身边,按照他的指示行事。我是尹御月所作所为的唯一知情者,也是最早的参与者,唐十三c费力提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都是后来才加入。我不敢说他信任我,但至少,他愿意利用我。” 此后陆义封,也就是尹御月带着他的那份血髓隐匿江湖,却欺骗秦臻c伊颦等人陆义封在递送血髓的半途被伏杀遇害。他由此轻松挣脱了第一份伪装身份,得以藏回暗处,脱离棋局。这些事,沈绥都可轻易推测出来。她一想到陆义封是伊颦的丈夫,曾是自己最敬爱的师父,就觉得无比恐惧。伊颦的小产,到底是谁造成的?必然是他!而那一年的上元节夜晚,哄骗自己溜出府去玩儿的是谁?还是陆义封!他唯独没让自己死在那场大火里,其他人他其实一个都不想放过!因为自己对他来说,是下一代鸾凰血脉继承者,是重要的血髓提供者。沈绥对于太平公主府大火那一晚的记忆太模糊了,而这一刻却突然清晰起来,她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疼得她面如金纸,站立不稳,扶着栅栏单膝跪在了地上。 “啊!!!”沈绥发出了痛苦的嘶吼。 守在外围的忽陀以及天牢狱卒听到沈绥的嘶吼,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匆匆往里赶。安娜依趁此机会蹲下身,在沈绥耳畔飞快地说道: “我告诉你这些,作为交换,你替我做一件事。这是你父亲的遗物,尹御月杀你父亲时我偷偷拿走的。还有这根发带,是你父亲送给我的。你替我给她上坟,把这两件东西还给她,就说,我欠她的都还清了。” 说着,安娜依将一枚短小精致的碧玉口笛外加一根白绸镶金丝的发带隔着栅栏塞到沈绥手中。沈绥不知道这女人是怎么躲过搜身,将这两样东西带入牢中的,她接过来后,忽陀与狱卒等人就已经赶到她身边了。看到沈绥跪倒在地,面如金纸,忽陀吓了一跳,忙扶住她道: “大郎!怎么了?” 沈绥摇头,忽陀看向安娜依,狠狠瞪了她一眼。安娜依面无表情,不作任何反应。 “大郎,起来,我们走。”忽陀扶起沈绥,在一众狱卒诧异的目光中,缓缓离开了刑部天牢。他们没有注意到,沈绥拿着东西离开时,安娜依面上那如释重负的神情,而在她的眼神深处,仿佛还有着浓浓的哀伤与淡淡的忧惧。 沈绥离开天牢后半个时辰,当巡逻的狱卒再一次来到安娜依的牢房前,看到的却是牢中的女人七窍流血,倒地而亡的场景。 就在这一日午后,长乐坊晋国公主府,相继来了三名新的客人。 头一位访客,孤身一人,背着个包裹,衣着略显寒酸,风尘仆仆,长得倒是高大俊朗,在公主府门前递上拜帖,自称蒲州杨钊,前来公主府干谒。 拜帖递到李瑾月案头上时,李瑾月正与徐玠商议军事。拿过拜帖,看到杨钊之名,李瑾月一时有些愣怔,不由问身边的徐玠道: “玉介,你可知这杨钊是何人?” 徐玠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思索了半晌,忽然想到什么,道: “莫非是杨小娘子的亲戚?这杨钊好像是弘农杨氏远方旁支的子弟,蒲州,我记得应该是河中房。” “这拜帖上说他曾在西川从军,屯过田,因为成绩优异还当过新都县尉,想要来我这府里谋一份差事。”李瑾月蹙眉道。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杨小娘子刚入你府里没多久,也不知道这些人从哪听来的消息,就来投靠你了,我来处理吧,这种人你就别见了。”徐玠拿过拜帖,对送拜帖的门阍道: “你领他去客房,先安顿下来,我稍后去见见他。” “是。”门阍退下。 此事过后,李瑾月没放在心上,却没想到没过多久公主府就来了第二和第三位客人,门阍又来禀报,说是张九龄并驸马李长雪已至门前。李瑾月吓了一跳,徐玠也是吃惊。 “李长雪和子寿先生怎么这么突然就回来了,我一点消息都没收到。”李瑾月道。 “属下也不知,恐怕是圣人秘诏他们入京的。”徐玠当即反应道。 李瑾月神色有些不好看,她大概猜到圣人的意图了。 果不其然,当李瑾月亲自去迎张九龄和李长雪时,看到的是风尘仆仆的二人面上疲惫又忧虑的神色。 “子寿先生,长雪,别来无恙。”李瑾月拱手拜道。 “我等一切安好,公主别来无恙。”张九龄回礼。 “此番为何这般悄无声息回京?”李瑾月引他们入府,一边问道。 “唉”张九龄长叹一声,“某也不知是该喜悦还是该忧虑,眼下朝局不稳,圣人有罢相之意,秘诏某入京,恐有意让某拜相,平衡局势。某早在幽州就已决定辅佐公主,故而一入京,就来见公主了。希望公主要做好准备。” 李瑾月点头:“是好是坏还很难说,子寿先生不必忧虑。” 她又看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语,悠然迈步的李长雪,心中升起复杂的情绪。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也被召回长安,是否意味着,她的父亲要对她的私生活动真格了? 玉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7.第二百六十七章 五月三十日, 刚刚被任命调查长安五行杀人重案的特命推官沈绥突然称病, 向朝廷递交病休书, 圣人允准三日病假,命案侦查暂由明珪代理, 又命沈绥六月初三必须至大理寺报道,继续进行命案的调查。 沈绥并非是找借口,她是真的病了。自天牢归来,她就陷入了高烧。调查组的同僚们陆陆续续都来看过她,病情来势汹汹,吓了众人一跳,素来身体康健的沈绥, 突然病得如此严重,实在是有些让人措手不及。 张若菡十分担心, 一直守在沈绥病榻旁,衣不解带地照顾她。沈绥神志不清醒,时而假醒时而昏厥,偶尔口吐莫名其妙又含混不清的话语,听也听不明白,只有一些破碎的词语让张若菡捕捉到,她连续守在沈绥病榻旁一整夜后, 大概明白了沈绥到底出了什么事。 被她封印在内心深处的当年太平公主府大火那一夜的记忆,终于回归了。 此间, 沈府众人得到消息, 安娜依忽然暴毙于天牢之内, 仵作验尸,确认乃是脑内毒瘤爆裂,七窍流血致死。安娜依死得太过蹊跷,明珪怀疑其中有隐情,筵请长安名医——药王孙思邈的后人重新验尸。得出结论,此女早年间被下了西南巴蜀一带一种十分罕见且无比毒辣的蛊毒,名叫贞言蛊,这种蛊虫会栖居于人脑之中,往日里无碍,可一旦人动了背叛下蛊之人的念头,这个蛊毒就会毒发,迅速破坏人脑,半时辰之内就可置人于死地。 张若菡明白安娜依的暴毙必然与沈绥有关。给她下蛊的人是谁?难道是秦臻?张若菡直觉认为不是的,与沈缙c千鹤等人讨论过后,大家一致认为或许安娜依身上另有隐情。下蛊人并非是秦臻,而她或许是在与沈绥接触的过程中,做了什么背叛下蛊人的事,以致毒发身亡。 张若菡搜寻了一下沈绥当时身着的衣袍,在她袖袋中找到了一条白绸金丝带以及一枚碧玉小哨。这两样东西她之前从未见过,于是判断应当是安娜依给沈绥的。她与沈缙c千鹤和颦娘一起仔细研究了一下这两样物品,那白绸嵌金丝的带子始终让她们摸不着头脑,唯一的进展是她们查觉那小哨内有东西,打开的方式是必须要找到对应的密码。那小哨底部有一个旋钮,旋钮外围有着一圈刻着奇怪的长短线刻度的坐标。这个东西,张若菡在千羽门内见过,这与千羽门传递加密文件用的信筒几乎一模一样,都是要对暗号,旋转旋钮到指定刻度,才可打开信筒。那么问题是,到底密码是什么? 张若菡没办法离开沈绥榻边,沈缙与千鹤专程去了长安总部,调动长安总部遗留的所有密码资料查看,耗费了整整一个昼夜,终于找到了密码。说来也是巧,沈缙居然在长安总部的仓库里找到了当年沈绥练刀用的木刀,在木刀的刀柄内寻到了一个小机关,有一张泛黄的密码纸就藏在其中。 于是她们急匆匆打开了玉笛,结果取出的却是一张被切割得很小的牛皮,牛皮之上用极其细腻的工笔绘画着一幅地图,沈缙辨认出,这地图就是她们现在所在的崇义坊的地图。地图上标出了一个点,恰恰好就在沈绥等人现在居住的沈府之内,这个点边缘注明,枯井下藏有秘密物品。 “这是口枯井?”沈缙吃惊道,“我都不知道我们家里有枯井。” “这宅子原本就是当年我和赤糸她阿爹居住的地方,那个时候我们成婚没多久,刚来到长安,她买下了这里的宅子。后来我们不住在这里了,这宅子就卖了出去,几经转手,最后又被赤糸她买回来了。这孩子也是有心了。”秦怜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们身旁,大约是听到了她们讨论那张地图的事。 原来这宅子居然是当年尹域与秦怜居住的地方,怪不得沈绥特意买了这里。只是她谁也没有告诉,就连张若菡都不清楚这件事。 “你们跟我来吧,我知道那口井的位置。”秦怜让筱沅推着轮椅,领着众人来到了沈府后院西北角的位置。那里搭建了一处木工房,沈绥一有空闲,就喜欢在这里做手工。 秦怜笑道:“这孩子,真是像极了她阿爹。” “那枯井就在这木工房下面吗?”张若菡问道。 “嗯,我看看,大概在这附近。”秦怜指了指木工房的最西端道。 众人进入木工房,在秦怜所指的位置处,忽陀与府内另外两名侍从拿着工具,撬开了铺在下方的地板,看到的只是下方一层松软的黑泥,众人又找来铁锹,将泥土铲开,大概向下挖了几尺,铁锹“铛”的一声撞击到了什么硬物。拨开泥土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表面磨得十分光滑的大青石板。这青石板十分厚重,合几人之力才勉强移开。等移开后,枯井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貌,敞着黑黝黝的口子等待着众人去探寻。此时干活的几个汉子已是气喘吁吁,累得一身大汗。忙了整整一个午后,已经是六月初一的傍晚时分了,天暗了下来,下方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事情紧急,商议过后,众人还是打算连夜下井查找。 大家先去草草用过晚膳,随后寻了大量照明用的蜡烛油灯,点燃在枯井四周,由忽陀先下井。他在腰间绑了绳子,一点一点往下探,这枯井还真的很深,下去了一丈深的距离,仍然未到底部。忽陀不得已点燃了火折子,因为四周太过黑暗,他已然无法视物了。在下到两丈左右的位置时,忽陀终于双足着地,踩上了湿软的布满草叶的井底。 沈缙找到了之前沈绥制作的琉璃油灯,点燃后用绳子拴着一点一点往下放,最后悬挂在忽陀的头顶,方便忽陀能够空出两只手来。忽陀站在狭窄的井底,四处搜寻,但是一个时辰下来,始终没有进展。而井底潮湿闷热c充满霉味的环境,已然让忽陀感觉非常不适。 “忽陀,要不你先上来吧,咱们先休息,换人再下去。”沈缙在上方喊道。 “不,我还能再找,我一定哪里遗漏了。”忽陀固执道,大概是被沈绥天牢之中的事刺激到了,忽陀一心想找到安娜依给沈绥的东西所藏之秘。 “你试试看,找找有没有松动的砖块。”秦怜喊道。 “在找,只是太多了,我不知道是哪一个。”下方忽陀应道。 沈缙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拿起那白绸金丝的发带,展开来仔细看。金丝在光芒透视下,能够看到其内绣着隐隐的银线,银线构成一只头朝下的朱雀鸟图案。沈缙灵光一闪,忙道: “南面!南面最下一块砖!” “哪边是南?”忽陀在井下,无法辨清方向,急忙问道。 “你身后!”上方的沈缙提醒道。 忽陀转身,立刻蹲下身子,查看最下一方的几块砖,最开始没有收获,他十分失望,但是忽然想起距离尹域藏东西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起码二十年,他立刻开始清理井底的杂草与苔藓。果然如他所料,下方又出现了几层砖块,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松动的砖块,将砖块抽出,他探手进去,片刻后摸出来一个锈迹斑斑的铜匣。 “找到了!”忽陀兴奋喊道,随后他又仔细查看了一下缝隙,确认里面别无他物,这才带着铜匣爬到了井上。 “这个人或许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早就察觉到身边的人有问题了,只是她不敢确定,还留有一丝侥幸。否则,她不会将东西藏得这么隐秘,还把线索之物交给了不知能否信任的安娜依。当时她身边,恐怕真的没有其他能够信任的人了。”秦怜看着忽陀手中的铜盒,伤感地说道。 众人听后,情绪低落下来。沈缙抿了抿唇,道: “先看看里面是何物罢。”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铜匣。这铜匣并没有上锁,但是四周被特殊手法焊死密闭,经过数年的腐蚀,焊接部分已然碎裂了,这才轻易打开。铜盒内存着一个防潮的油布包,左一层右一层牢牢包裹好。打开后,里面是一封薄薄的信,装在上好的锦囊袋中。 沈缙颤抖着手,不知该不该拆开信封,最后还是秦怜接过了信,拆开来看。其他人没有凑过去一起看,只是观察着秦怜的神情,她的神情始终无比哀伤,以致最后垂泪。看完信,她将信交给沈缙,拉着一旁的伊颦道: “颦娘,你陪我出去走走。” 伊颦有些诧异,看了秦怜,又看了看沈缙等人,最后欲言又止,跟着秦怜和筱沅一起走出了木工房。 沈缙这才开始看信,尹域那熟悉的潇洒字迹时隔二十年重回她视野,她看了第一行字,泪水就不禁盈满眼眶。 【观信者如晤: 足下能找到这封信,想必已然多少对予之遭遇有所了然。予留此信,是为预防后世子孙陷入与予相同之害。害予者,为予身侧侍从陆义封,其真实身份乃鸾凰尹氏百年前望舒郎之子尹御月。着笔时,予尚不确定此事,若后世者得观此信,当可确认。 足下当与安娜依有所接触,若她遭遇不幸,望能安葬于她。 予后半生戾怨深重,与秦臻c陆义封谋局,意欲报复皇庭,十载时光,颠覆三代帝王,致使朝政不稳,冤魂无数。予自知罪孽深重,望观信者可规劝予之后世子孙,莫怀复仇之心,莫踏复仇之路。 御月之心,可堪渊暗。尝善伪装,尤善观人举止,一举一动模仿皆无异处。李代桃僵,切中局面关键人物,乃其惯用伎俩。唯一破绽,其幼年时左手小指曾断,第二骨节歪凸。御月心中亦了然,当作伪装,谨记谨记。 若寻得御月,当除之以绝后患,切不可抱恻隐之心,为其所诓。 孟春犹寒,风雨晦明,时殷企念。书不尽意,伏惟珍摄。 域 字 壬子年正月 】 沈缙颤抖着双唇,流着泪,沙哑着声线断断续续读完了信。外间夜色幽暗,隐约得闻远处伊颦哀泣之声。 翌日早间,沈府来客,乃是多年未见的司马承祯师徒俩。沈缙红着一双眼接待了他们,师徒俩前来,尚未寒暄两句,便开口直言来意: “当年我们在暗道里发现的尸首不是尹御月,尹御月左手小指畸形,他的小手指却完好无损。这几年我们一直在查尹御月的下落,眼下此人或许已然到长安来了,我们来提醒伯昭千万小心,她眼下是尹御月最大的目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8.第二百六十八章【外传·凰陨篇】 先天二年正月初三, 长乐坊,镇国太平公主府。 新春刚过, 整个长安还沉浸在欢闹的气氛之中, 椒盘颂花,列炬红夜,恢弘的太平公主府内亦是一片祥和美妙的气氛。 今次, 太平起了兴致,去年年底就邀了不少武氏老家的人一起来长安守岁过年。为了接待这些武氏的亲朋, 太平从年节前就开始忙碌,公主府内一片热闹非凡, 陆陆续续不知来了多少客人。太平甚至让驸马尹域也将她家乡的亲人接到长安来一起守岁欢乐, 在长安小住一段时日, 以解相思之苦。尹域往日里很少会向太平提起自己的家人, 原本太平以为她不会答应,却没想到,她真的将家中的亲人们都接来了。她有两位堂兄, 二郎尹壁有一子尹子东,三郎尹坊有两子——尹子江c尹子河,她还有一位行四的堂姐, 带着她的丈夫与一双即将成年的儿女也都来了。 近来,太平觉得尹域心情不错,面上的笑容也显得更加真实了, 她不由有些欣慰。这个人, 这么些年下来了, 总算能不再去回首往事了。最开始,她乃至于见都不愿见她,躲得远远的,只要有外放的任务,她一定会去争取,若不是太平替她挡去,恐怕一年之内都见不到她一面。后来,她终于愿意老老实实留在长安,可是即便她总是面带笑容地对着自己,太平总是能看到她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哀伤。自己究竟有多心疼她,她是无法体会到的,也无法相信。太平只愿她能过得欢喜无忧,为此她拼尽全力,不遗余力地讨她欢心。 “域郎,你等等我。”这一日傍晚,与亲朋们用过晚膳,尹域陪太平回寝殿更衣,准备接下来一起去栖凰池畔听曲。最近太平请了名传唐境的大琴师董庭兰来府中奏曲,顺带想要让他指导琴奴的琴艺。只可惜,董夫子并无收徒的意愿,太平也没有勉强。 尹域换衣快,换完后就去了外间,太平以为她抛下自己先走了,急忙喊道,匆匆从后面绕出来,腰间的衣带都还未系好,身边服侍她的侍女们显得手忙脚乱,追着她跑了出来。尹域无奈,转身道: “我没走,别急。” 太平展开笑颜,盯着尹域的侧脸目不转睛地看,她不乱动,侍女们总算有了空闲,将她的衣带系好。 换好衣服,太平迫不及待地上前挽住她的手臂。尹域心中叹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表现得依旧如少女一般,她保养得也是极好,瞧上去与双十年华无异。尤其是在琴奴诞生后,她简直如返老还童一般,愈发年轻起来。尹域知道这是鸾凰之血的作用,若不是这个女人给自己下药,自己是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的。只是事到如今,她也不愿去后悔,琴奴既然降生,那就是她的孩子,她对这个孩子是发自内心地疼爱。 太平挽着尹域往殿外走,一边走一边笑道: “最近陆续还会有一批礼品到达府里,都是各地没办法亲自前来的亲友们赠送的礼品,上元节快来了,我的生辰也快到了,真是双喜临门。” 尹域唇角含笑,眼中却一片清冷,轻声道:“他们也是费心了,只是你什么也不缺,我倒好奇他们会送你什么。” 太平嗤笑一声,道:“莫不过是些珍玩珠宝罢了,没什么新意。” “是吗?咱们打个赌可好?我猜肯定有人会送你很特别的东西,不在珍玩珠宝的行列之中。”尹域道。 太平狐疑地望了她一眼,心道这人该不会知道了些什么罢。不过难得她愿意和自己打赌玩儿,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于是太平笑道: “好啊,你要赌什么?” “若我赢了,上元节那夜,你给我点时间,我想去见个朋友。”尹域道。 太平心口一沉,顿了顿,道:“你要去见谁?是秦臻吗?” 尹域扭头看她,面上神情平淡无波:“我与秦臻早就决裂,我怎会去见他。放心,是我当年在湖州时认识的朋友,他最近来长安求官,我想和他聚一聚。上元那一夜恰好有诗会,我带他去应酬,见见几位翰林学士,应该能帮到他。” 太平抿了抿唇,忽而想起了一个时常出现在尹域身边的棕发绿眸的西域女子,不由道: “你该不会是想要去见那个安娜依吧。” 尹域笑了,只是摇了摇头。 太平气愤咬唇,拦在她身前不让她往前走,抬手捧住她双颊道: “好,我和你赌,我要是赢了,上元节那夜不许你出去,你得陪我。我们都好些年没有了,我想要你。” 尹域强忍心中不适,动作轻柔地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中道: “好。” 太平惊喜,没想到她负气的话,尹域居然答应了。若是若是那夜尹域心情再好些,是不是她们还能再生一个孩子想到此处,她不禁面庞发热,想起尹域在床榻间那无与伦比的美态,至今回忆起来都异常清晰。她心旌摇曳,一时间小腹抽紧,情不自禁上前搂住尹域,向她索吻。 尹域咬紧牙关,勾手揽住她腰际,接下她的吻。太平欲念被勾起,一时想索取更多,多亏此时,救星来了,陆义封挎刀从另一头回廊走来,见到此情此景,立刻出声道: “公主,驸马,宾客们在催了。” 尹域推开太平,感激地看了一眼陆义封,太平却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当晚,尹域以最近一直没有检查赤糸功课为借口,去找女儿去了,一整夜没有归来,让太平孤枕而眠。太平倒也没有强迫,这许多年与尹域相处下来,太平心知不能逼她,否则她们的关系会越来越僵。当年尹域始终不愿给她一个孩子,把太平逼急了,采取了非常手段。事后,尹域足足与她冷战了大半年时光,直到琴奴出世,她们的关系才缓和。那段时间她怀着琴奴,难熬极了,可不愿再受一次这样的苦。 翌日,尹域带着陆义封前往秘书省办公。她是秘书郎,工作就是管理皇家藏书,收揽天下珍贵的古籍书卷,矫正勘误。同时,她有时还需要为皇家起草一些祭天地c诰苍生的大诰之文。当年武皇在世时,秘书省还称作“麟台”,自改回秘书省后六年,至今都还有些人习惯性称尹域为麟台郎。这个位置,一般都是新科状元的跳板之位,清贵无比,当不了几年,一般就会升迁。奈何尹域因身为太平公主的驸马,她的升迁受到了限制,许多年来,都还只是秘书郎。而与她同期的张九龄c秦臻等人,早已在外地做官多年,积累了丰富的政绩。 尹域并不在乎自己的升迁问题,若是换了十年前,她或许还会在意,然而在经历了这一切的苦难之后,她对这个朝廷已经失望透顶,她如今唯一的期盼就是早日找到秦怜,然后完成她复仇计划的最后一步,与秦怜和孩子们一起归隐江湖。近来由于全千羽门都被发动寻找秦怜,长安总部也有好多人被外调,人手严重不足。尹域特意将老家的二哥三哥四姐接来,是为接手千羽门长安总部的事务。此外,告发太平,恐怕免不了会有些麻烦,到时候她带着两个女儿假死全身而退,还需要家里人帮助。尹域打算事成之后不再回金陵,与家里人一起去蜀地隐居。 她要复仇,为此她已然准备了十年。扳倒了武皇,又扳倒中宗与睿宗,是时候对付最后的对手——束缚她十年之久的太平公主李令月。走到了这一步,她却开始犹豫,到底该不该真的下狠手。她真的恨透了太平,也着实曾起过杀心,可因为琴奴的存在,成为了她迟迟无法推进复仇计划的原因。她犹豫了很久,最后打算不亲自下手,她已经联络了当今圣人,准备递交扳倒太平的罪证,今日入朝,她就将秘密接受圣人的召见。让太平孤独终老,是她最后给与她的报复。 忽然想起自己与太平之间的打赌,她笑了,这一次太平生辰,送给她最特殊的礼物,恐怕就是自己的告发了。这几日圣人应当就会发难,到时候,太平恐怕根本没有闲暇顾及与自己的这个赌局。而她所谓的“见个朋友”,自然就是去见秦怜,从此与这一切彻底做个了断。 面见很顺利,地点在含象殿。所有的罪证尹域都毫无保留地交了上去,她从不怀疑李隆基扳倒他姑母的决心,此二人已经斗了好久,是时候做个了结了。以太平的性格和能力,若是让她真的把持朝政,并不能带来好事。在这方面,李隆基比他的姑母要强。大唐女主政权也有些年头了,尹域从未在这些贵族女子身上真正看见明君的气象。这世上或许只有一个武则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十多年前武皇当政时,她抱着“正是女皇当政,为我辈巾帼施展抱负之最佳良机”这样天真的想法参与科考入朝,导致了她毕生的悔恨,造就了她后半生无极的痛楚。她再也不愿有人与她一般重蹈覆辙,因为她彻底醒悟到,无论谁当政,无论是男是女,若此人无明君之德,便是底下臣民之灾。武皇或许是一个好皇帝,有手腕有策略,可她还不够好,这世上从无圣人,从来没有。而太平比之其母,差远了。 尹域秘密入朝接受皇帝召见,陆义封作为她的随身侍卫,并无官职,不得进入。尹域不想让他在外干等,便让他留在秘书省休息。可当尹域回到秘书省后,却没有看到陆义封的踪影。她询问了一下秘书省里的同僚,有一位小吏告诉她,早些时候他看到陆义封从秘书省侧门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 尹域有些疑惑,不过也并未太过在意,陆义封在长安也有自己的社交圈,尹域很少会去管。说不定他是出去见朋友了。 但是下午,她在整理书库的时候,遇上了秘书省的另外一位同僚。这位同僚今日一上午都在宫内负责清点各宫借阅的书卷。下午回来报库,恰好就遇上了尹域。他见到尹域第一句话就笑道: “长衡兄,今日上午可是在宣威殿去见陛下了?” “什么?”尹域有些摸不着头脑,今日她一天都没去过宣威殿。 这同僚见尹域反应,不禁诧异道: “你没去宣威殿吗?可是我在宣威殿的廊下见到你的侍卫陆义封了,我以为你去宣威殿了呢。” “哦嗯,我确实去过一趟。”尹域眨了眨眼道。 “唉,圣人刚登基,政事繁多,居然在宣威殿理政理了一个下午,害得我都没敢去宣威殿清点书目,明日还得去一趟”同僚絮絮叨叨地说道。 似乎有一股冰寒之气,在尹域的胸腔之中蔓延,她身上的汗毛竖起,愣在原地半晌未曾回过神来。 夜间,太平公主府外府,陆义封正在自己房内清洗,准备休息。忽而他耳廓一动,匆忙将泡在铜盆中的双手拿出,抓起架子上的干巾,装作正在擦手,裹住自己的左手。 随即,尹域推门而入。 “义封,还没睡呢?” “大郎不是也没睡,有何事?” “我忘了和你说了,明日我恐怕没时间去总部,你不用跟我上朝了,替我去总部查看最近怜儿和至秦翁的情报。” “好,我明白了。”陆义封点头。 尹域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方才陆义封泡手用的铜盆,隐约见到水中似乎漂浮着某种皮肤一样的碎屑。她面上不露丝毫破绽,对陆义封笑了笑,道一句“早点休息”,随即转身离开了陆义封的房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9.第二百六十九章【外传·凰陨篇】 三日后, 尹域接到了一封自金陵发来的密信。 自从发现陆义封有些不对劲后, 她做了很多种推测。陆义封是否真的是瞒着她偷偷面见圣人?或许并不是去见圣人, 只是去见宣威殿的某个人。但不论如何, 他必然瞒着自己什么。 还有就是, 他似乎在伪装自己身体上的某种特征。尹域虽然并没有仔细观察当晚陆义封到底在水盆里洗掉了什么, 但她可以判断那应当是他手上的某种伪装。他没有洗脸, 因为他的面庞很干燥, 绝对不是刚刚洗过后的模样,尹域刚进门的时候,他绝对在洗手,而且洗手的时间不短, 他或许将手泡在盆中很长一段时间了。 那么,他到底在瞒着自己什么?他为什么要伪装,他又是什么人?尹域想要从头查一查陆义封的身世,于是写了一封密信给湖州, 让当地的千羽门从头查起。没想到很快就有了进展, 因为当地千羽门到了当年陆义封出现的小山村后, 撞上了另外一队人马, 同样也是来打听陆义封下落的。这一队人马是道门的道士, 他们自茅山上清道而来。而且, 他们几乎每年都会来一趟这个小山村,在附近打探陆义封的下落。 询问过后, 千羽门得知道门是在找当年失踪的一位师长, 听说是道门皇帝司马承祯的师弟。千羽门负责调查的人心觉十分蹊跷, 陆义封怎么会是司马承祯的师弟?单单计算年龄,都觉得根本对不上。难道当初收养陆义封的江湖刀客会是道门的那位师长吗?道门对于这件事似乎不愿多谈,三缄其口。千羽门经过协商,派人随着道门返回茅山,面见司马承祯,希望司马天师能够给与更多的线索。 司马承祯在得知千羽门查找陆义封身世的事情后,亲笔写了一封信,由千羽门加最高等级的密码,自金陵总部急速传回长安,亲自交入尹域手中。 于是这一日深夜,尹域独自一人在书房之内,拆开了这封密信。信很简短,司马承祯言简意赅,简单描述了六十年前他还在潘天师底下修行时的一段往事。由此,尹域得知了一位道号天隐道人的人,其年纪可能远远比看上去要老得多,此人或许懂得长生不老之术。并且,尹域得知天隐道人的左手小手指第二关节曾经断裂,后来未曾长好,出现畸形。道门一直在全唐境内寻找左手小手指畸形之人,其中湖州这座小山村中,就曾经出现过一个这样的人。据说就是当年收养陆义封的江湖刀客,有一位老樵夫见到过那刀客握着柴刀在山中打柴,左手小手指第二关节确实畸形。 只是,司马承祯在信中着重强调了,那位老樵夫的记忆并不十分清晰了,他只记得确实有一个左手畸形的人出现过,手中拿着刀打柴。只是那是冬日,那个人穿得十分厚重,头上还蒙着兜帽,他并没有看清那刀客的模样,不能确定他是否就是传闻中的江湖刀客。而那刀客当初来到山村之中,究竟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一来就带着陆义封,这个孩子又从何而来,一概都不清楚。 这封信,加剧了尹域对陆义封的怀疑,可始终无法让她确实陆义封的身份,更无法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是否真的瞒着她要做什么不利之事。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再也查不下去。尹域推敲良久,觉得当年的那个天隐道人,真实身份很有可能就是尹家当年失踪的那个望舒郎的儿子尹御月。只有尹御月有可能活得如此长久,外表与年龄还极不相符。那么,假设湖州小山村中出现的那个左手小手指畸形的人,当真就是尹御月,且不论那个捕风捉影的江湖刀客到底在哪里,唯一与那小山村有着确实联系的当真就只有陆义封。而陆义封确实在他的手上做了某种伪装,这无疑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左手小手指畸形的传闻。那么,陆义封或许有一定可能性就是尹御月。 只是这个猜测,实在让她拿不准。即便陆义封当真左手小指畸形,并且做了伪装,也不能证实他当真就是尹御月。或许他只是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畸形的手指,对此而感到自卑罢了。尹域不愿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何况陆义封跟了她这么多年,始终忠心耿耿。她更加不愿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而伤害陆义封的感情。 尹域打算不再去追究陆义封的事,至少不愿当他的面挑明自己曾怀疑过他。最终,她还是选择了信任陆义封。她将疑虑埋在了心底,由于终究不大放心,她最后决定下一招先棋。假设陆义封就是尹御月,且当真背叛了她。那么,自己怕是无法保命,身边人也无法幸免,之后她该如何告诉后人要提防此人?她经过思考,写下了一封信。密封好,装入锦囊之中,随即寻了一个铜匣子,将装着信的锦囊用油布牢牢包裹几层后,封入铜匣,将铜匣盖子用特殊手法焊死。接着她寻了夜间一个时机,摸到了当年和秦怜居住过的宅子里,跳入院子最西头的枯井,将铜匣藏入正南侧最下方的井壁砖石后。 这个院子,在她与秦怜都不居住后,房契地契都还在她手中,一直保留着。尹域之后让人将宅院翻修,将枯井封死,其上盖上建筑,转手卖出。然后她亲笔绘制了一张提示藏物地点的地图,卷好后藏入她闲来无事制作的一个玉制的哨子之中,这哨子本是她用来训鸟用的哨子,仿制千羽门密信筒增添了加密机关。她又将赤糸练刀用的木刀刀柄改造成一个不易发现的小机关,将写有密码的纸封入其中,将木刀藏在了千羽门的仓库之中。考虑到井下寻找不便,她又亲自绘制提示藏物位置的纹样,委托绣房的绣娘修了一条白锦金丝的发带。这两样物品,她一直随身带在身上,暂时尚未考虑好到底该交给谁。 但愿她不会把这两样东西交出去,而那封密信,也永远都不会被后人打开发现。 太平的生辰在正月十六日,正月初十,太平公主府陆陆续续已有大量贺生辰的礼物送到。大人们忙碌地接收c清点礼品,乐坏了的却是孩子们。赤糸和琴奴赖在堆放礼品的大库房内不愿走,好奇地观察着每一件物品。太平的心情极好,已经从礼品中挑选出了好几样送给两个小家伙。太平虽然每日都十分关注礼品的动向,却并未在礼单中寻找到所谓“珍玩珠宝”之外的物品。这让她不免有些无奈,若是当真找不到,或许她可以自己编造一个莫须有的礼品,以赢得赌局。 不过就在这一日,让太平十分惊喜的是,一个当真不属于“珍玩珠宝”行列的礼品送达公主府。这是一匹木雕的骏马,与真正的汗血宝马等身,扬起前蹄,鬃毛雕刻得好似在风中奔跑一般惟妙惟肖,瞧上去无比神骏。这东西当真不属于“珍玩珠宝”,木雕不值多少钱,而重点是,这东西很符合尹域的喜好。尹域爱好独特,喜好自己动手做木工活,她的手极巧,做出来的东西都很精致。太平查看了一下礼单,敬献这匹木雕骏马的人乃是朱元茂,一个她不怎么熟悉的名字。不过她决定好好答谢此人,若是当晚事成,她必然要回赠一份大礼。 太平命人妥善收藏这匹木雕骏马,打算等到上元节那一晚拿出来给尹域一个惊喜。这一下,看她还会找什么借口拒绝自己。她内心暗自窃喜着。 这几日,不知尹域在忙些什么,每日都是早出晚归的,太平甚少能寻到她说上几句话。有时她甚至宿在秘书省,彻夜不归。据太平安插在秘书省的眼线回报,尹域确实是在秘书省之内办公,并未去往别处,除却那些她平日里就带在身边的人之外,也并未和任何人私下见面。太平听后这才放心,没有怎么询问她的事,她希望能在上元节前夕维持她和尹域的良好关系,不要惹到她了。 当然,太平也并非当真每日都耽于玩乐,她也有自己的私事瞒着尹域。她与李隆基斗了这么些年下来,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她打算在年节后就开始动手。眼下朝政之中,太平倚仗太上皇李旦的势力专擅朝政,与新帝李隆基发生尖锐的冲突。朝中七位宰相之中,有五位是出自她的门下,文臣武将之中也有一半以上的人依附她。太平与窦怀贞c岑羲c萧至忠以及太子少保薛稷c雍州长史新兴王李晋c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c知右羽林将军事李慈c左金吾将军李钦c中书舍人李猷c右散骑常侍贾膺福c鸿胪寺卿唐和c胡僧慧范等一起图谋废掉李隆基另立新帝。此外,太平公主又与宫女元氏合谋,准备在进献给李隆基服用的天麻粉中投毒。为此,常元楷和李慈多次前往太平公主府与她订下谋反的计划。 长安上空阴云密布,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正月十五,上元节当日。太平公主府内从一早就开始忙碌,奴仆们装点府内的景致,从午间开始,府内就已然开宴,所有筵请而来的亲朋嘉宾陆续出席宴会,府内一日载歌载舞,热闹非凡。宴会将一直持续到晚间酉时时分,一众人等还会乘坐车驾出府,前往丹凤门观看上元花灯,联袂踏歌。 就连这几日一直在外的尹域也留在府中帮忙,一直陪在太平身侧接待宾客。太平兴致极高,没过多久就饮多了,醉态初萌。她半斜半倚在尹域身上,与宾客们笑闹打趣,时而还当着宾客的面亲吻尹域,在她耳畔悄声密语。尹域全程疲于应对,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厌恶与难堪。坐在下首的尹家人,各个面色不豫,内心气恼不已。 筵席过午后,一直被奶娘抱在怀中的琴奴累得睡着了,这孩子才九岁,居然也在筵席上饮了酒,醉得一塌糊涂。太平让人将琴奴抱回房中休息,她自己则继续欢闹,还命人将那匹木雕骏马抬上来赏玩,故意在尹域耳畔说着暧昧的词语,暗示她打赌已输,今夜要陪她。尹域绷着面庞,不露声色,只是从善如流地应对着。 午间的宴席,赤糸也出席了,但是她很快就对这样的场面感到了厌倦,自己跑了出去玩儿。尹域担心这孩子乱跑,恰好陆义封在她身旁得空,她急忙吩咐陆义封去照看赤糸。与李隆基约定好的发难之日就在今夜,她可不希望孩子跑丢了找不到。 陆义封在公主府的后花园里找到了闷闷不乐,拿着棍子戳着泥土的小赤糸。 “你这孩子,怎么乱跑?你阿爹担心你。” “那宴会忒个无趣,大人们只知道饮酒作乐,我无聊,就跑出来了。陆师父,莲婢生病了,卯卯在宫里,府里又有那么多客人,今夜可是上元节啊,却没人陪我玩” “那你自己出门去啊,你不是有秘密通道可以出府的嘛?朱雀大街的花灯可好看了,你可别错过。” “您不陪我去吗?” “我和你阿爹还有事,去不了你自己去,师父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 “嗯!那等琴奴醒了,我带琴奴去。” “琴奴可去不了,你忘了?公主今夜还要带琴奴见宾客呢。你就别凑热闹了,免得惹公主不高兴。” “好吧” “去罢,别太早回来,省得撞上你阿爹,定要把你关在府里不让你乱跑了。” “嗯!我知道了陆师父,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啊!”小家伙高兴得跳起来,抱了抱陆义封,便一溜烟地往自己后院的秘密通道跑去。 陆义封望着赤糸离去的背影,眼中的晦暗深沉如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0.第二百七十章【外传·凰陨篇】 “公主, 李瑜c孙大与陈毕三人求见, 说是想给公主献礼,说些吉祥话。” 上元夜,太平公主府宴会进行到尾声,有侍从前来悄声禀报。太平闻言, 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 “礼物让他们留下,人打发走。这都来了多少趟了, 真是难缠,下次一律拒之门外。” “喏。” 此三人, 都曾是武皇身边的内侍,与控鹤府关系密切。武皇安排给控鹤府做得诸多腌臜阴暗之事,他们大多参与过,包括伤害秦怜一事, 也是他们参与消息传递,内外协调的结果。他们在武皇大行后失宠, 被宫内其他新晋的内侍取代,遗忘在角落里,过着落魄的生活。他们想到太平与武皇的关系,故而想要来投靠太平, 重新得势。但是太平懒得理会这三个人, 他们来了无数趟,太平都拒绝见他们。只是这三人始终不死心, 大约只要太平在一日, 他们就会努力争取一日。 漏壶走到了将近酉时, 最后一轮祝酒即将来临。侍女们鱼贯列队涌入宴会大厅,呈上新一轮上好的佳酿。就在此时,陆义封忽而从侧后方来到尹域身边,低声道: “大郎,刚接到西北传来的急报,已找到秦怜下落,她被人裹挟逃亡,千羽门正在奋力追击,情况紧急。” 尹域闻言心中顿时一紧,低声道: “你等我一下,一会我与你一起去长安总部处理此事。” 陆义封点头。 尹域立刻转身对太平道: “我有急事,要立刻出府去处理。” 太平眉头一皱,轻声道: “什么事?说清楚。” 尹域急中生智,道:“有人来报,宫中有异动,点名要见我。” 太平心中一凛,道:“可需要我派兵马给你?” “不用,我去判断一下消息的真实性,很快回来。长安城中还没什么人能伤到我。” “千万小心。”太平叮嘱道,随即看了一眼陆义封,道,“你好好保护驸马。” 陆义封谦卑颔首称是。 尹域悄然起身离席,与陆义封一道从宴会大厅的后门走出,往太平公主府的侧门而去,那里车马已备好,就等尹域出发。 尹域一路匆匆穿廊过院,夜色暗沉,凛然寒冷的空气穿透她身上厚厚的外袍,刺入皮骨,使得她不禁打了个寒颤。隐约间似乎闻到了焦油之味,她蹙起眉头,看了一眼左前方提灯的陆义封,道: “咱们这灯用的什么油,怎么如此刺鼻?” “不知,管事似乎刚进了一批新油,味道都不大好闻。”陆义封回答道。 尹域没再追问。两人步速极快,很快就来到侧门附近,夜色下,尹域借着微弱的灯火看到了一个提灯的人影立在侧门旁。那是个女子的剪影,长发披肩,身着一件雪白的狐皮斗篷。走近了,才看清是安娜依。她淡棕色的发在夜色里倒也十分显眼,碧绿的眸子在泛黄的灯火照耀下,显出奇异的色彩。见到尹域来,她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一言不发。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将尹域包裹,当她跨入车内,最后从车窗回首暗夜中的太平公主府时,仿佛落入了粘稠的松脂之中一般,逐渐窒息沉沦,竟让她一时有些喘不上气。她无法预料,这是她最后一次回望太平公主府,也是她最后一次穿梭于长安的街道。 长乐坊前往位于东市附近的千羽门总部,只需一路笔直往南。马车在夜色内匆匆行驶,经大宁c安兴两坊,忽而转向往东,钻入小巷。尹域顿觉不对,然而为时已晚,一柄寒刃斜刺里从车厢外扎入,尹域避之不及,顿时中招,被刺中右侧肋下。她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抬手去腰间拔刀,忽的反应过来她走得太过匆忙,竟然将鸿鸣刀落在了府中。她咬紧牙关,抬手一按车厢壁,强行拔出扎在自己肋下的利刃,向左侧倒去。彼时,还有一人与她同乘,此人就是安娜依。她正无动于衷地坐于原位,眼睁睁看着尹域被暗算,根本没有动手救她的打算。 尹域抬手抓住安娜依,沾满鲜血的手掌染红了她雪白的斗篷。尹域浑身疼得打摆子,面上汗出如浆,惨白如纸。她强忍着剧痛,双目死死盯着安娜依。黑暗中,她终于看清安娜依面上的表情。她看到了泪水在安娜依的眼眶中打转,她正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周身都在无助的颤抖。 尹域抬起发抖的手,从自己怀中取出了白锦金丝的发带包裹着的玉笛,将其塞入安娜依手中,颤声道: “交给赤糸保护她我信你我信你” 安娜依颤抖着下颚,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逼迫自己强忍住涌到嗓间的哀嚎。她抓住尹域给她的东西,飞快地塞入了自己的袖中。下一刻,马车停了下来,车厢后门被粗鲁地拉开,一人跳入车厢,举起利刃再刺。 尹域拼命向前翻滚,直接从车厢前帘滚了出去,身躯打在马背上,在马儿嘶鸣中,她踉踉跄跄滚倒在地,避开了这一刺。驾车的车夫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尹域被刺的那一下伤到了肺腑,她已然呼吸十分困难。胸口如漏气的风箱,她拼命喘息着,奋力起身向前奔跑。鲜血顺着她的身侧滚滚而下,染红了她身上的衣袍,滴落在地。夜幕中,凛冽的寒风刀割般划过她的喉头,腥甜的气息占据满她的鼻腔。 身后传来急速奔跑之声,利刃再度袭来。尹域知道自己根本跑不出去,要渡此劫,必须一拼。她拔出藏在袖筒中的匕首,转身挥舞,铛的一声,接下对方这一轮的袭击。这一转身,她便看到了陆义封冷酷无情地站在她的面前,一击未中,下一击毫不留情紧接而来,完全不给尹域喘息的余地。 尹域掌心全是汗,匕首都拿不住,她拼尽全力接了陆义封三招,匕首终于被打落,她身躯踉跄着,努力躲闪着陆义封的攻击,一步c两步c三步,伤口越挣越大,鲜血越流越多,躲避愈发吃力,左肩与右腹部再添两处刺伤,陆义封手中的三棱/刺刀,她从未见过,不知从何而来。而他的惯用手也突然换做左手,尹域所熟悉的他的所有招式尽数变得陌生,畸形的小指握在刀柄上,无比刺眼。 终于,尹域被陆义封逼入了墙角。她已然无力再反抗,浑身上下如浴鲜血,口腔内亦因为肺部受伤而返吐血沫,一片猩红。她靠着身后的墙壁瘫坐在地,陆义封的刺刀就停在她喉间,再往前刺一寸她就将告别这个世界。尹域忽而笑了,笑得无比苍凉,乃至癫狂。 “尹御月,我真的信了你,阴邪之徒” “我知你已经起疑,今夜不杀你,我将错失良机。你放心,你死后,我会照顾好怜儿的。”“陆义封”毫无情绪地平淡说道。 “我要你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尹域赤红双目,沙哑着嗓音嘶吼道。 “要的就是你这份癫狂愤恨,药效恐怕很好。”“陆义封”冷笑,刺刀猛然往前一桶,穿刺进入尹域的喉间。尹域双目圆睁,喉间发出呜咽沥沥之声,片刻后,生命的气息从她的双目中毫不留情地溜走,只剩下一片死寂。 安娜依下了马车,远远站在原地,未敢靠近。“陆义封”提起刺刀,拉下尹域头颅,切开她后颈,缓缓将刺刀捅入了她的脊髓 安娜依闭上双目,强忍住将欲作呕的恶心感,耳畔是屠夫残忍屠宰时刀刃割开皮肉的声响,她的心彻底空了,唯有袖内那两样物品,还残留着那个人的温度。 我都做了些什么这个问题,此后她问了自己十多年,每当她不断犯下罪孽,她都会反复询问自己。 屠夫的屠宰手段利落,很快结束,他周身沾满血污,一身腥气地走到了安娜依身边。他手中拿着三个小瓶,递给她其中两个,那瓶子带着诡异的温度,灼烫进她的内心。 “大补良药,其中一份是你的,尽快服下吧,我可不希望你太快死了,下一代的药材,还需要你帮我来取。”屠夫的话透着无与伦比的残忍,“另外一瓶,你让费力提送到西域去,给怜儿。不要说这是什么,我不想让她知道。” 安娜依看到他手中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瓷瓶,染着血污,被他塞入了袖中。屠夫最后看了她一眼,道: “走,按照原计划继续你该做的事。” 安娜依周身一凛,逃也似的转身往远处走去。她最后看了一眼那血淋淋的屠宰场,正有两个黑衣人从暗处走出,抬着一个十字架,将那具可怜的尸首钉在十字架上,抬上马车。 那一夜成为了她终生的梦魇,她内心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了,疯癫占据了她的脑海,黑暗终于将她彻底拖入深渊。 她脚步忽而一转,往青龙寺而去,而就在她背后,已有火光照亮了夜空 太平公主府的主人与宾客们,并不知道自己饮下的最后一轮祝酒内,下有强力的蒙汗药。更不会明白,这一杯酒,是此生的最后一杯酒。饮下后没多久,宴会大厅内就再也没有任何一人处于清醒的状态。为了双重保险,潜入太平公主府的刺客在各房各殿都放了迷药,以保证府内没有一个人生还。 早些时候运入太平公主府的那匹木雕马,已被人打开腹部的机关,大量的焦油正灌满一个个的油桶。直到马腹内的油全部流光,刺客们按照事先的排演,按动马匹尾部暗藏的机关,打开了马腹,拆卸马匹重新拼接,很快组成了一条模样十分古怪夸张的船棺。 这些刺客,都是当年太子卫戍的军士,是身手最为矫健利落的好汉,他们被挑选出来,秘密组成一支二十人的部队,专门为了这一日进行训练,已经训练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其中有两人为攀爬好手,被安排其他任务,剩余的十八人,趁夜色正浓,潜入人声鼎沸的太平公主府,实施蓄谋已久的刺杀计划。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刺杀计划,因为不仅仅要消灭目标,还要按照指示严格完成特殊的杀人手法。这一切,都是为了消灭邪崇,清净罪孽。 于是太平公主在沉睡中被套上宽大的丧服,放入船棺,由四名壮汉抬起船棺,流放入栖凰池中,大火点燃船棺四围的油囊,熊熊烈火吞没了这位大唐盛极一时的长公主。 不多时,太平公主府数十座院落,上百处建筑,尽数被大火燃起,熊熊烈火噼啪燃烧,吞没了一切与太平有关的人与物。 凶徒们点完火,便撤退了。这些刺客或许在一定程度上预料到了犯下这桩罪孽后,他们此后的人生会如何。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有些人,不久后就丢了性命,有些人藏匿隐秘,直到十多年后,才被有心人重新挖掘而出,死于非命。但无伦是谁,都不曾最终得以保全。 大火无比炽烈,红光映照天际,仿佛有一只火红的鸾鸟在夜空哀鸣。上元夜,沉浸在欢闹中的长安人陷入了无比的震惊之中。 从朱雀大街绕回公主府的赤糸,看到大火吞噬了自己的家,她的第一反应,是家人的安危。前门被试图救火的巡防官兵堵住,她不得不冒着火舌残忍吞吐的危险,从密道钻回府中,看到的是流放于栖凰池中,燃着大火的船棺内,模糊的公主的身影。她试图去救她,可她跳入池中,却无法靠近。 她周身湿透地爬上岸来,在烈火弥漫的府中踉跄穿行,四处都是浓烟滚滚,尤其是宴会大厅,坍塌了一半,她已然无法靠近。 公主死了阿爹在哪儿?琴奴琴奴! 她跑向琴奴的屋子,找到了被坍塌的梁柱压倒的琴奴和已然命绝的琴奴的奶娘。她咬着牙,哭泣着,嘶吼着,拼命用稚嫩的双手搬开梁柱,将琴奴拖出。另一根倒塌的柱子砸在她的右侧后背之上,燃烧的大火迅速灼伤了她后背大片的皮肤,乃至于伤到了她的脖颈与右侧面颊。剧痛使她麻木,唯有一个念头支撑着她。 要活着! “啊!!!”她大吼着,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背起琴奴,闯出火海,滚倒在院内的石砖地面上,瞬时昏厥过去。 一直守在公主府附近的费力提,找到了晕厥的姊妹俩,将她们抢救出来。离开大火吞噬的公主府时,他没有注意到赤糸脖颈间从不离身的一块玉佩落在了后巷中。他在城门口与陆义封c安娜依汇合。出城后,三人半途分道扬镳,费力提接过安娜依给他的一份血髓前往西域,安娜依则隐匿。陆义封亲自带姊妹俩前去与守在长安城外的伊颦汇合,为让伊颦确信尹域已死,他刻意将尹域几乎从不离身的鸿鸣刀交到了伊颦手中。绝望的伊颦,以为身后确实有追兵,匆匆催动马车,带着姊妹俩逃回金陵。陆义封则假死,自此身份彻底重回黑暗。 隐匿后的安娜依,徘徊在长安附近,在唐十三等人抢出尹域尸骨后,火化埋葬了她。而尹域留给她的两样物品,从此被她藏起,再也不敢窥视,念头都不敢动。因为她害怕,一旦自己窥视,早年间被尹御月植入脑内的蛊虫就会爆发。直至多年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取出,按照尹域的叮嘱,交给了沈绥,也最终为此献出生命。 二十载鸾凰哀鸣,至今终于真相大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1.第二百七十一章 司马承祯师徒带来的消息, 让沈府陷入了紧张恐惧的氛围之中。沈缙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决定先将嫂嫂张若菡请出来, 大家一起坐下仔细再谈。 不久,张若菡面色凝重, 带着报信的忽陀, 匆匆从后堂走出, 来到前堂。沈缙与千鹤正与司马承祯师徒对坐饮茶,见张若菡来了, 沈缙与千鹤起身相迎,张若菡抬手压了压, 示意不必多礼,她自己也迅速扶裙坐下, 直截了当道: “司马天师,眼下四境伏险,周遭难有可信之人。恕若菡无礼, 有些事,若菡必须确认一下。您是如何得知尹御月已经入了京城?又是为何隔了三四年的时间,才来告诉我们当年密道中的尸骨不是尹御月?” 陈师兄想要开口回答, 司马承祯抬手制止, 道: “还是我来说罢。当年我们将尸骨从密道取出后,一时大意未做检查。因为是干尸,没有腐坏的问题, 便决定直接运回茅山安葬。未曾想, 回到茅山安葬之时, 却发现尸骨的左手小指并无缺陷。当年天隐道人在茅山之上修行时,并不曾隐藏过他的左手,只要是见过他的人,都知晓他左手小指有缺陷,我自然也很清楚。于是我明白,尹御月必然是假死脱身了。”说到此处,他忽的咳嗽起来,一时竟不能止,一旁的陈师兄急忙掏出药丸给他服下,又饮下一盏清水,他的咳嗽才平复下来。 “这是怎么了?”张若菡蹙眉询问道,“司马天师身子向来康健,怎会患上如此剧烈的咳疾?” “师尊背心间中了一掌,心肺留下了无法挽回的重创,寿时已然无多了,是尹御月的手下害的!”陈师兄咬牙切齿道,“若非我与师尊被困,我们怎么会不及时向你们传达消息?我与师尊拼死逃出,趁着对方尚未反应过来,马不停蹄赶来与你们报信,你们居然还怀疑我们?” “清丰!你不要这样说话。”司马承祯抓住他的手臂,阻拦道,“她们怀疑是很正常的,把事情解释清楚就好,何必动气,你修行还不到家。” “对不起师尊。”陈师兄深吸一口气,道歉道。 “当时我们发现尹御月尸骨的问题后,我当即准备联系赤糸。可是我没有想到,道门之内竟然一直有尹御月的暗线存在。此人是我炼丹房内的药童,他身负奇高的武功,偷袭于我,我没有防备,中招倒地。当时清丰不在我身边,守在门外,药童偷袭我之后,又成功偷袭了清丰,将我们这两个知情人一起锁入了闭关的石室之内。此后,他对外宣称我与清丰要长期闭关,只由他来递送最基本的衣食,足足将我们关在石室内三年的时间。” “师尊身负重伤,在石室内又无药物调理,石室阴寒终日无光,饭食又简陋,本来可以治愈的伤病极具恶化,眼下已然是药石无医”陈师兄话及此处,已然哽咽。 “怎么会这样”沈缙无法相信。张若菡与千鹤也是心绪低落下来。 “人各有命,我的寿数到了,也活得足够长了,即便走了也没什么可哀伤的,何至于此。”他喘息片刻,继续道,“那药童当时不杀死我们,是为了等真正控制住了道门再动手。他毕竟势单力薄,当时他的同伙都不在身边。而因为我的闭关显得非常突兀仓促,没有告知任何人,长老们心觉十分奇怪。以往我闭关,必定会在之前交代清楚所有的事,与该见面的人都见上一面。曾经有长老提出要见我,那药童为了取信于他们,让他们从石室上的小气孔观看。我与清丰事先被封了哑穴无法出声呼救,外面的人看我们在其内盘膝打坐,信以为真,也就不再起疑。大约过了两年的时间,他们有同伙潜入了道门,击杀了大量忠心于我的长老门徒,彻底控制住道门。随后便打算动手取我与清丰的性命。我与清丰在此期间也没有白白浪费时光,我们找到了石室边缘一块十分薄弱的地基,利用清丰一直绑在身上的铁臂(重物,负重锻炼用),耗费两年多的时光将其挖空,提前逃脱。眼下,我们逃脱之事必然已经暴露,我与清丰并没有躲藏,抵达长安后便现了身,专门应皇帝的邀约入宫,目的就是为了查明尹御月的所在。直至今日,才终于寻到机会,找到你们说明情况。” “尹御月在宫中?”千鹤奇怪问道,“您为何会这般认为。” “我是从他的目的来猜测他的所在,他眼下的目标,一个是害赤糸,取她的血髓延续他自己的寿命。二是彻底控制皇室,满足他的权力欲望。近来长安如此多起命案,必定是尹御月在当中兴风作浪,他本人很有可能就藏在长安城中,正在伺机而动。方才,二郎也与我说了有关尹御月的往事,从他假扮成陆义封假死脱身这一点来看,他很擅长伪装成目标人物身边毫无防备的亲属,以便偷袭对方。只是我不确定,这一招他还会不会故技重施。以他狡猾多变的性格来看,恐怕他已经料到这一招行不通了,因为我已逃脱,而他明白我会来给你们报信。一旦你们得知左手小手指的事,必然是第一时间检查身边人有没有伪装。那么,他最有可能藏身的地点,就在皇宫或者皇宫附近,以便他能够操纵皇室。” 说完后,司马承祯主动伸出自己的左手,给沈缙和张若菡检查,还看了一眼身旁的陈师兄。陈师兄叹息一声,也伸出了左手。张若菡与沈缙相识一眼,也没有客气,当真仔细检查了两人的手指,均未发现任何伪装的迹象或异常,证明他们确实不是尹御月假扮。 “尹御月能够伪装的人有限,他身材高大,伪装成女子会十分吃力,不像千变神女,男女可随意变幻。他假扮的人物,应当是男子。”司马承祯道。 “有没有可能,他的左手小指可以治愈?”沈缙询问,毕竟鸾凰髓血功效神奇,连她的瘫痪都治好了,左手小指治愈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司马承祯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鸾凰髓血治愈你的瘫痪,是因为你本就是脊髓受创,而且,这还分时效,类似秦怜那般,治愈效果就大打折扣。而且琴奴,你要明白,鸾凰髓血是无法让断肢重生的,尹御月的小手指也是一个道理,否则他早就治好他自己了,何苦伪装。” 沈缙恍然,这么简单的道理,是她钻牛角尖了。 “如此一来就好办了,左手小指就成为判定他身份的必然因素。既然知道了他的破绽,就再不怕他使诈。”千鹤笑道。 “切莫掉以轻心,此人诡计多端,防不胜防。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究竟还设下了什么样的圈套在等着我们。”司马承祯提醒道,说完此话后,他的面色苍白下来,远不如他方才进门时的模样。看来,他一直在强打精神,不希望他人看出他身怀疾病。 “司马天师,您就在府中住下吧,莫要再往外跑了。我让颦娘来给您看看,说不定还有办法。”张若菡道。 “是啊,阿姊也很想念您,眼下她还在高烧昏迷中,等她醒来见到您,定会很惊喜的。”沈缙也劝说道。 “住下来没问题,但是明日我们就要走。皇帝在北郊设了坛,我们得去祭天祈福,消除邪崇。” “您这个身体状况,如何能行?”张若菡担忧。 “放心,我还撑得住。我们今日前来,并未隐瞒行踪,等于是向尹御月正式宣战。此后,你们千万小心。我等前去祭坛,等于分散他的注意力,且看他是否会出手,这是一个绝佳的诱饵之机,不可放过。”司马承祯叮嘱道。 司马承祯被忽陀和陈师兄一起送往伊颦处诊治,张若菡与沈缙c千鹤一道往后院住处行去。他们打算去看看沈绥是否有转醒的迹象,看看她的状况是否能和司马承祯见面。 “阿嫂,虽然事情已经真相大白,可我还是有些地方不大明白。如果说,尹御月是为了怜姨杀了八个控鹤府郎官以及三个内侍,可他为什么非得采取如此奇怪的杀人方式?还有,这些人被杀的顺序,是否也有讲究?” “五行血煞破阵法”千鹤忽然出声道。 “咦?你知道?”沈缙吃惊了,她没有想到千鹤对这件事有自己的想法。 “嗯当年闯荡江湖的时候,听我大哥说过长安城有五行风水大阵,血煞可破风水,这个你们也知道吧。” 沈缙与张若菡恍然间点了点头:“原来是为了破除所谓的五行风水大阵吗?” 说话间,她们已经来到了沈绥与张若菡居住的主院,一入院门,就看到沈绥居然已经起来了,正身着一身宽松的白袍,披散着长发,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盯着另一个人看。这另一个人就是她的女儿——小凰儿。小凰儿此刻正拿着树枝在地上不知画些什么,沈绥盯着出了神。 沈缙刚要上前呼唤姐姐,就被张若菡一把拉住,张若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不要出声,然后领着沈缙与千鹤悄悄靠近院子里的母女俩。 张若菡最先看到了凰儿在地上画的图案,那不是图案,而是一个个的格子内,写着一个个的字。凰儿最近一直沉迷于练刀和练字,张若菡给孩子亲手绘制了练字用的田字格,规范孩子字体的间架结构。这孩子从此以后但凡写字,都会先画上格子。 这是怎么了?盯着凰儿写字,也能看得如此聚精会神,阿姊该不会把脑子烧坏了吧。沈缙心中担忧道。 大约是听到了方才三人的讨论,沈绥几乎和凰儿同步抬起头来,仰头望着她们。随即沈绥缓缓站起身来,披肩的黑色长发在夏日暖风中飘然浮动,她面上的神色云淡风轻,看不出任何负面的情绪,悠然道: “破除五行风水大阵只是混淆皇帝视听的障眼法,尹御月杀人顺序的真正意图,不过是为了在长安城中写一个‘怜’字。” “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2.第二百七十二章 见几人显得疑惑不解又十分惊愕, 沈绥笑了, 她重又蹲下身子,对凰儿道: “凰儿把树枝借给阿爹用一用好吗?” “嗯!”凰儿很乖巧地把树枝递给她,沈绥接过后,开始在松软的泥土上绘制出一张简单的长安城地图。 “我们首先要明白,这个怜字是给谁看的。我认为, 这个怜字, 分明就是在向皇帝挑衅,就是要看他能不能看出来隐藏在所谓破除五行风水大阵之下的真正目的。所以, 咱们要从这个方向来看这张图。”沈绥在画出长安城正北为准方向的地图后,反而扭身来到了北方, 从北方向南俯瞰地图。 “坐北朝南,这才是皇帝的视角。长安城中央这三个坊, 丰乐坊c延寿坊c安仁坊,可以组成一个横折, 朱雀门楼是一点,组合起来就是‘怜’字右部的下半部分。永兴坊c安义坊, 是一长撇, 延祚坊和金城坊是一长捺,中央的兰陵坊是一点,这三笔组成了‘怜’字右部的上半部分。再看这里, 善因死亡的慈恩寺位于晋昌坊, 这是一点, 四海镖头詹风身亡的道政坊也是一点, 再加上最南面的曲池坊与最北面的长乐坊晋国公主府连成一长竖,这就是一个竖心旁。两个部分组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怜’字。” 千鹤依靠着自己的空间想象能力,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当真跟随沈绥的解释画出了一个“怜”字,她缓缓攥紧了拳头。张若菡长叹一声,沉默不语。沈缙看着地面上那个写在长安地图内的‘怜’,不由长吁一声,叹道: “这个疯子他杀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组成一个怜字” “怎么如此巧合,这些人居然都居住在能够构成笔画的地点?”张若菡疑惑问道。 “这个就要问尹御月了,这是他所安排的。”沈绥起身,“他早就计划要杀这几个人,恐怕很多年前就开始为他们安排死亡居所了。唯独有一个人,他刻意仿照我父亲的死亡方式钉死在了朱雀门楼之上,就是那个居住在光禄坊的曾颐。这已经是给皇帝莫大的提示,我想,皇帝恐怕已经从五行大阵的误区内醒悟过来了。他如此处心积虑,只是为了完成一种在他看来最为完美的杀人计划。此人内心之狂妄冷酷,扭曲可怖,已然达到了闻所未闻的程度。” “那他为何要等到现在才杀人?他到底在等什么时机?”千鹤问道。 “他要先完成之前的一系列事件。”沈绥解释道,“慈恩怪猿案是投石问路,是他将当年之事公之于众的;随后的江陵朱元茂案也是如此;太子绑架案,除去太子,改变朝局。” “说起此事,我一直不明,东瀛到底在尹御月的计划当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而我的出生,又能给他带来什么?”千鹤询问道。 沈绥想了想,道: “我的推测是,引入高句丽c东瀛等外部力量,其实最终的目的在于分裂唐境,尤其是大唐的东北那一带。河朔三镇,幽州重地是东北入境的最为重要的屏障,在幽州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恐怕都有其背后更深的目的。 尹御月一直是鸠占鹊巢的高手,幽州事件之后,卯卯成为最大的赢家,各路将领进行了大范围的调整,其实仔细想想,这难道不也给了他最佳的渗透时机吗?我怀疑,卯卯留在幽州的势力已经被他渗透了。高句丽如今已经被灭,恐怕是他的弃子。目的是促成东瀛与新罗之间的联合,才是他真正的目的。藤原氏把控朝政,与新罗和百济一直都有秘密的生意往来,为新罗和百济提供军备,如今百济被灭,新罗一统,恐怕就有藤原氏在背后的推动。 东瀛想要入唐境内,借道新罗是捷径,走海路九死一生。与新罗联合,如果新罗能够侵入大唐,那么藤原氏将从此中获得更多的利益。千鹤,你的存在一直是藤原宇合的心结,你也是藤原宇合想要联合新罗入侵唐国的催命符,他想要找到你,而你一直躲在大唐,他必须要把你抓回去,否则对于藤原宇合来说,始终都存在着巨大的威胁。他不知道你知不知晓他密谋入侵唐国的计划,如果你知道了,并将此事告知大唐上层,那么藤原宇合有可能会遭到灭顶之灾。” “尹御月他居然推到了这一步吗?在我出生前的三十多年前,他就预料到了如今的局面了吗?”千鹤毛骨悚然。 沈绥拍了拍千鹤的肩膀,道:“如果我的推测都是事实,那么眼下安东都护府与渤海国,恐怕也早已被他渗透,如若他夺取了幽州的兵权,那么大唐的东北方将彻底失控,就有了与中央朝廷分庭抗礼的能力。我恐怕必须要让卯卯去查一查她的身边人,然后要重点彻查幽州那里的情况。” “阿姊,你没事了吗?身体感觉如何?”一直到此时,沈缙才反应过来沈绥的病居然好了。 沈绥摆手:“没事,烧退了,感觉有点饿了。” 张若菡狐疑地看着她,随即靠近她身侧,抬手附上她的额头探了探,烧确实退了,只是她这一身的虚汗,分明是没好透。心里想着等会儿要让她再继续好好睡一觉才行。 “司马师尊和陈师兄来了,告诉我们当年密道内的尸首不是尹御月”沈缙开始解释司马承祯的事,沈绥蹙着眉听完,然后道: “既然明日师尊就要前往北郊祭坛,我们也尽量抽出人手部署起来,不论是祭坛那里,还是咱们沈府,都必须严密保护。我明日要去大理寺报道,继续奉旨调查命案,不论如何,我是必须要出现在皇帝眼前的。眼下我最担心的,一个是卯卯那里,一个是娘亲这里,还有一个,就是皇帝那里会出什么意外。我们实在不知道事到如今,尹御月下一步还打算做什么事情。此外,我还是很在意右相萧嵩与黄门侍郎李林甫这两个人。尤其是萧嵩,他毕竟也是邪教的一员,所谓的六大祭司之一的天之祭祀,他到底只是与外公有来往,还是说与尹御月有牵扯,都不清楚。李林甫更是狡猾,他虽支持寿王,可总感觉有些首鼠两端的味道,很难说他到底是哪个阵营内的。此人又到底是否与尹御月有牵扯?” 她最后道:“我们还要时刻关注天牢那里的状况,我想着,如果不能用正当手段救出外公,迫不得已,我们就劫狱”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张若菡掐了一下。她无辜地看了一眼张若菡,却见张若菡盯着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说这么多话累不累,要不要去歇一歇?” “呃我不我好像有点累了。”沈绥刚想说“我不累”,就被张若菡眼中的杀气堵住了话头,不禁改口。 方才还在一本正经说着要“劫狱”的人,下一刻就怂成了这样,不禁让沈缙和千鹤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好了,你就别瞎操心了,该做的事情我们都会做的。回房去,我去端点吃的给你。”张若菡推了推沈绥的肩膀,让她回房。 沈绥盯着张若菡的面庞,忽的拉住她轻声问道: “你们都知道了吗?关于尹御月迷恋娘亲的事。” “知道,你之前回府的路上不是和忽陀说过吗?你忘了?忽陀都告诉我们了。” “娘亲也知道吗?” “她我们没有直接告诉她,但她或许心里很清楚。”张若菡无奈道。 沈绥沉吟了一下,道:“先组织一下府里人,每个人都查一下左手小手指,看看有没有问题。” “早查过了,你不知道,安娜依给你的那两样东西,让我们找到了你父亲当年藏着的书信,那书信里说明了当年的陆义封就是尹御月,是陆义封背叛了她。此外还说明了尹御月左手小指的缺陷。我们立刻就将府内所有人的手指都检查过了,没有发现异常。长安千羽门那里也都查过了,暂时也没有发现有伪装手指的人。” 沈绥点头:“他不会故技重施。” “你就先把心放回肚子里,好好休息,你烧得那么严重,可知有多让人担心。”张若菡忧心道。 “对不起莲婢,又害你担心了。”沈绥拉紧了她的手。 “我只要你好好的,你答应我好吗?” “嗯。”沈绥应是。 “说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沈绥觉得莲婢的情绪有些不对,仔细端详她面容,便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她那布满血丝的眼底让沈绥的心口一阵绞痛,她也顾不得妹妹和千鹤还有凰儿就在身边,不由自主将张若菡揽进怀中抱紧,道: “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沈缙见姐姐与嫂嫂相拥,这几日积累在心底的疲倦与悲伤也被勾起,不由流下泪来,沈绥忙张开怀抱,又将沈缙也抱进怀中,沈缙拉着千鹤,四人彼此安慰地相拥在一起。小凰儿见大人们抱作一团,不由十分好奇,也跑上来凑热闹。 大人们将小家伙架起来挤在怀中,小家伙咯咯笑起来,奶声奶气地说着“热死了”这样没心没肺的话语,不由得缓解了众人心底的忧虑悲伤。 只要还有希望,就无所畏惧。哪怕尹御月这样无比阴邪狡猾c诡计多端之人,也不能磨灭他们众志成城,团结一心的决心与力量。就让此人带给鸾凰尹氏一族几十年的磨难,终结在她们这代人的手中罢。 沈绥仰望着长安阴暗低沉的天空,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3.第二百七十三章 六月初三, 病假三日的沈绥复归大理寺,重新加入命案调查。这一日, 沈绥并未见到皇帝,皇帝已起驾前往北郊,准备亲自参与祭天大典。随行的还有忠王c寿王, 李瑾月亦被点名, 领禁军护驾随行。据说皇帝龙体欠安,心神不宁, 祭天之后,皇帝将直接前往骊山华清宫养病。 沈绥这一日虽然前去大理寺报到,可却并未见到明珪,其余案件的调查人员也几乎都不在大理寺中。沈绥很快就出宫前往千羽门,昨夜,她与司马承祯聊了很久,商讨了许多事情,制定了接下来的应对策略。今早送走司马承祯和陈师兄后, 她又与家里人一起商量了很久,决定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 去过千羽门后,沈绥又去了一趟公主府,但果真并未见到李瑾月。就连徐玠与程昳也都陪着李瑾月去了北郊祭坛。留下的只有杨小娘子玉环, 沈绥也去见了见她,小娘子显得不很开心, 因为她不能陪着李瑾月前去。李瑾月也是为了她好, 让她尽量远离皇帝, 否则难保皇帝不会想起她来,若是又让她入宫,那可就陷入极为被动的境地之中了。 沈绥询问了一下李瑾月府上最近有没有什么新来之人,杨玉环告诉她,李瑾月名义上的驸马李长雪,与张九龄一道从幽州归来,前天傍晚抵达长安,就来了一趟公主府。张九龄并李长雪归来一事,沈绥是知道的,她也是昨夜刚刚收到的消息。消息是千羽门传递过来的,张九龄至今尚未与她或莲婢联系。不过这也无可奈何,因为回来之后,张九龄直接就被皇帝召到了身边去,而李长雪也陪李瑾月去了北郊祭坛拜见皇帝。 此外,杨玉环还告诉她,她有个远房的堂哥也来长安干谒,入住了公主府,此人眼下就住在客房那里。他几次三番要求见李瑾月和杨玉环,都被李瑾月推了,徐玠见过他一次,大概是委婉地表达了拒绝他的意思,不过这个人还不死心,一直赖在府内。 沈绥想了想,去见了这位杨钊一面,出来后得出结论,此人就是个贪慕权势的重利之人,没什么远见卓识,并且他的左手小指没有任何伪装。 沈绥临走时,叮嘱杨玉环,让她千万小心一个左手小指做了伪装的人,如果发现有这样一个人,一定要报告给李瑾月或自己。杨玉环认真记下了。 公主府的检查,还需要李瑾月来主持,沈绥没有权力查验公主府内的所有人。何况眼下李瑾月根本不在府内,她的身边还带着不少人,若是当真查了,怕是打草惊蛇。 六月初四c初五,连着两日,沈绥并未继续至大理寺报道,因为这本就毫无意义,还不如继续在家中养病,和家人团聚。何况她正在等待着尹御月出招,想来,尹御月恐怕已经憋不住了。 果不其然,六月初六清晨,整个沈府在一阵猛烈的拍门声中苏醒,忽陀与老管家开了门,大批官兵不打招呼就直接涌了进来。 “万骑军奉旨捉拿要犯沈绥及其亲属,查抄沈府,反抗格杀勿论!”带头冲进来的将领大吼一声道。随即,大批将士鱼贯涌入沈府。当他们冲入正堂时,却见到沈绥一家人高冠博带,正襟危坐的场面。 闯入的将士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竟是怀疑起自己前来这里的目的为何。 坐在正位上的沈绥轻笑一声,道: “沈某等你们许久了,要带沈某走,沈某愿意配合。还请诸位不要诉诸暴力,我府中毕竟有不少老弱妇孺。” 不论是坐在她身侧的张若菡与凰儿,还是沈缙c千鹤,神情全都镇定自若,以及底下的忽陀c无涯等下人,对于官兵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唯一一点,秦怜与筱沅并不在现场,亦不在府内,怕是早些时候就被转移了。 当日,沈绥一家亲属被扣押入刑部天牢,沈绥单独被押送前往骊山,皇帝要亲自审问于她。 刑部天牢,沈绥早就打点好了,明珪说服了刑部侍郎李适之,在牢中添置一些软榻被褥,将张若菡与凰儿母女关押在同一个牢房中,沈缙与千鹤关押在一个牢房中。千鹤对外的身份一直是沈缙的贴身仆从,而沈缙也依旧扮演着半身不遂的残疾者形象。小凰儿原本年纪还小,奈何皇帝似乎并不打算放过这个孩子,明确要求将凰儿也一起关押,逮捕沈绥一家的官兵无法,只能将这个孩子也送进了天牢。好在大人们都在孩子身边,而这个孩子也显得格外得镇定,不哭不闹,行止有度,十分让人吃惊。 沈绥与家人分别,单独前往骊山。押送沈绥的是老熟人——金吾卫将军王忠嗣。前些日子,沈绥在忠王府中大放异彩之事还历历在目,今日却坐在囚车内,被他亲自押解往骊山。当真是世事无常,让王忠嗣产生了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 “沈司直,王某不明白,您怎么会”大概是实在被沈绥获罪被捕一事困惑,在前往骊山的路上,王忠嗣忍不住策马来到沈绥囚车侧,对着衣衫不乱,盘膝坐于囚车中的沈绥问道。 “王将军不必太过困惑,世事无常,今日沈某乃阶下囚,明日沈某或许就重获自由。命也,时也,何锢于此?” 沈绥的回答是如此的平静,也并没有解释自己获罪被捕的原因。但王忠嗣从她的回答中,感受到了一丝蹊跷的意味。沈绥似乎对于自己被捕一事早有预料,也早就做了准备,这个雪刀明断,究竟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又是否与忠王阁下有关?王忠嗣一路猜测,头都大了,却根本想不出个所以然。 长安前往骊山的路并不遥远,押送队伍快马加鞭,也就一个日夜抵达。习惯了自家减震舒适的大马车的沈绥坐于囚车上,几乎被颠散了骨头架子,在目的地龇牙咧嘴地下车,暗道这还真是个苦肉计,以后但愿再也不要受这样的罪。 华清宫,建造于骊山山麓,背山面渭,风景秀丽清美。由于骊山有着十分珍贵的热汤泉,乃是绝佳的沐浴赏玩之地,唐初,这里的基础建设逐渐营造形成。而当今圣人尤为爱重,更是耗费不小的人力物力敕造营建更大规模的楼堂殿宇。往年,圣人一般都是十月份来此游幸,但今年不同,由于今年从开年初始就多灾多难,现如今皇帝陷入了无法摆脱的头疼顽疾之内,无心理政,身子每况愈下。为了扭转状况,圣人提前到五月底就来到华清宫养病,身边带了几个无足轻重的妃子,朝中一些直臣重臣大多留下继续运转朝政,他倒是把两个儿子并一个女儿一起提到了自己身边。 沈绥仰望着华清宫壮美的宫殿群落,一时兴叹,当今圣人到底是好奢靡,这本性早已暴露,而如今是愈演愈烈。 圣人定下的接待她的地点位于上宫东侧御汤池畔。沈绥一整个日夜未曾沐浴更衣,身上脏兮兮蹭得全是灰,就这么走去面圣。半路上她稍作整饬,拍去灰尘,敛衽扶冠,打理仪容,显得从容不迫。 当她亦步亦趋走上通往池畔的小径时,看到的却是小径两旁密密麻麻的带刀侍卫。沈绥神色微微一凝,却弯唇笑了。 看来,她的猜测已然落准。 皇帝身着朱红色的锦缎常服,未戴冠,只以玉簪束发,斜倚在池畔凉亭中,看着远处缓步走来的沈绥。 沈绥站定在凉亭台阶外三步远,不再靠近,撤步跪地,缓缓下拜,礼数无可挑剔。李隆基等她伏地叩首后,却并未出声,只是让她一直跪伏在地。沈绥也不着急,李隆基既然要让她跪,那她就跪着,跪到他满意为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沈绥的双膝已经因为长跪而麻木,腰背长时间躬身伏地无法抬起而酸痛不已时,皇帝终于开口了: “沈绥,你可知你犯了何罪?” “回禀陛下,臣驽钝,不知。”沈绥回道,虽然其实她自己早已心知肚明,但不到最后一刻,她绝不能够主动承认。 “朕正欲下池泡汤,不知沈司直可愿陪朕同往?”皇帝冷笑道。 沈绥抬眸直视皇帝,缓缓道: “陛下相邀,臣不敢拒。” “好,沈司直这便更衣吧。”说着,皇帝向身边的高力士使了个眼神,高力士托起早已准备好的兜裆布,走向沈绥,而皇帝已经起身,开始命其余贴身侍奉的内侍为他褪去衣袍。 高力士托着兜裆布站在沈绥面前,看着沈绥,神色晦暗不明。沈绥望着他手中的兜裆布,忽而失笑。 “臣请着衣入水,以免臣身躯污了陛下龙目。”沈绥拱手道。 “唉,沈司直不必客气,都是男子何必拘束。朕时常与臣子共浴,这是增进感情之良方。沈司直就不要推拒了,尽快褪了衣衫,随朕下水罢。”皇帝逼迫道。 沈绥倒也不再推拒,开始解开腰间蹀躞带,褪去身上衣衫,外袍c中衣,当只剩下内衫时,高力士忽而探手一撩,撩开她衣襟,其下的裹胸布登时暴露。沈绥并未抗拒,任由高力士做出这样的动作。皇帝霎时大吼一声: “拿下!格杀勿论!” 四周带刀侍卫一拥而上,向沈绥扑去,沈绥忽而冷笑,包围群中不见丝毫怯惧,扭身拔腿就跑,腰腹间猛地一提气,足尖狠狠一踏地面,竟是高高跃起,屈膝团身,旋然飞跃迎面飞扑而来的带刀侍卫,直接脱离了包围圈,随即她一个猛子扎入滚热的汤泉之中,瞬时消失不见。 皇帝暴怒:“给我抓她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4.第二百七十四章 六月初七午后, 雷雨将至, 天空无比阴沉,隐有雷声滚滚。 华清宫突然陷入大乱, 四周全部被戒严, 大量禁军穿梭于府中,带盔披甲c手不离刀, 全副武装在偌大的华清宫中穿梭搜寻。就连骊山之上, 都被派驻了大量的禁军士兵进行地毯式搜索。 李瑾月身着银白甲胄, 面沉似水, 大阔步走在前往华清宫主殿的路上。她的身边,有着杨朔c王忠嗣等其余禁军将领, 严密监控着她的动向。每个人的面上神色都十分凝重,李瑾月尤其还带有七八分的怒气,步速极快, 以至于老将杨朔与年轻力富的王忠嗣都要跟不上, 只能不断地小跑来追上她。 行至主殿, 杨朔与王忠嗣不再入殿,候在殿外。大殿封闭, 李瑾月独身一人走入其中。 当李瑾月大步跨入主殿时, 便看到独自一人徘徊在上首龙榻边缘,不断焦躁踱步的圣人。皇帝面色很难看, 见到李瑾月进来了, 更是怒意勃发, 当下抓起手边龙榻上的隐枕, 向李瑾月砸去。 李瑾月抬起提着大剑的右手,轻轻一拨,就挡开了隐枕。 “混账!你知道你和什么人混在一起吗?”皇帝指着她吼道。 李瑾月深吸一口气,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冷眼回望皇帝,不作声。 “那是个女扮男装,不男不女的妖怪!不知她有什么妖法,能使女子受孕!有这等妖物在我大唐境内作乱,尤其还在你身边,你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你的脑子哪儿去了!?” “陛下,儿不知您在说些什么。” “你你糊涂啊!”皇帝颤抖着手指着李瑾月,怒道,“你那宠爱无比的谋士,你的幕僚沈绥,她是个女人,你可知道?” 李瑾月抿唇,想否认,可转念又想,否认又有什么意义,所以干脆没有回答。 皇帝见她反应,怒气反而降了下来。他眯起眼,缓缓靠近李瑾月,站在她身前,道: “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她是女人,你还知道她是谁?” 李瑾月依旧默不作声。 李瑾月的不回答,等于是默认了这个事实。皇帝的身躯气到发抖,寒声道: “好,朕生了个好女儿,知道联合外人对付朕。朕还要你何用?你被那妖孽迷惑得神魂颠倒,正经儿郎不爱,去爱什么女人,你难道也想学她和女人生孩子?” “父亲!儿并没有” “还说没有!你府里那个杨玉环,和你温存缠绵已有不少时日了罢。你真当朕的眼睛是瞎的吗?”皇帝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那小姑娘还知道为你脱罪,倒也真是用情至深啊。” 话题涉及杨玉环,无名怒火从李瑾月心底燃起。她胸膛剧烈起伏,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着自己的怒火。深吸一口气,问道: “父亲,儿只想知道究竟是谁告诉您这些事的。” “你不用知道!朕凭什么要告诉你?逆女莫非你还想要攀咬其他人吗?” “父亲,您受了奸人蛊惑,才会” “闭嘴!!!”皇帝勃然大怒,抬手抓住李瑾月手中大剑剑柄,就要将大剑拔将出来,当场亲手斩去这个逆女。幸而李瑾月反应极快,顺势将剑鞘向前一送,将拔了一截出来的剑重新套了回去,随即手腕一旋,剑柄从皇帝手中脱手,大剑又重新回到了李瑾月的手中。 “好你个”皇帝已然气到了七窍生烟的地步,他犹如一头暴怒的老虎一般在原地来回徘徊,大吼着: “来人啊!” 眼瞅着外面禁军就要闯入,李瑾月双膝猛然砸地,叩首道: “父亲!看在去世的母亲的面上,请听儿一言罢!” “轰”,殿门洞开,杨朔与王忠嗣带兵闯了进来。皇帝胸腔快速起伏,望着跪倒在她脚边的女儿,皇帝哑声道: “把她扣在这里,朕想让她见个人。” “喏。”上来三名壮硕的禁军将士,将李瑾月手中武器收缴,压迫她跪在地面上,将其双臂反剪。 “带杨玉环上来,还有那个送她来的堂哥,叫什么杨钊的,也一并带来。”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道。 李瑾月心中登时一沉,玉环被带来了?是被杨钊带过来的吗?该死她就不该留她一个人在府里和那个心术不正的堂哥待在一起 不多时,一队禁军押着一男一女两人前来。女子不断地挣扎,被缚了双手,塞住口,强行推着她踉跄而来,而那男子却没有被绑,随在禁军之中,低头哈腰,显得十分谦卑。李瑾月一眼就认出来,果真是杨玉环与杨钊。这个杨钊,她虽未正式见过面,但曾远远望过一眼,因而识得。 杨玉环一眼看到李瑾月,大声呜咽起来,挣扎着要扑向李瑾月的方向,却被禁军一把拉了回去,强行迫使她跪在了皇帝的身前。 “玉环!”李瑾月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身后三名禁军拼死压住,动弹不得。 皇帝冷冷地看着李瑾月,又看着杨玉环,对李瑾月道: “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给你两个选择,其一,选择继续做朕的好女儿,看着朕杀了这个小娘子。”说着,他示意一旁的另一名禁军将士作行刑手,那将士站在了杨玉环身侧,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皇帝的话还在继续,“其二,选择这个小娘子,你便和她一起下狱听候处死。选吧,朕的时间不多。” “陛下!儿会将功补过,抓回沈绥,请您放过玉环,她是无辜的!”李瑾月大声道。 “没有商量的余地,二选其一,朕的耐心是有限的。”皇帝不耐烦道。 杨玉环呼喊出声,试图对李瑾月说些什么。李瑾月闭上双眼,汗水布满了她的额间,已经顺着她的额角滑至下颚,滴落在地。她知道杨玉环在说什么,她在说:“不要管我!” 但她怎么可能不管她。 “朕数到三”皇帝下最后通牒,“一二” 这一刻,李瑾月恍惚间觉得自己的一切感官都在放大,呼吸仿佛清晰可闻,四周的一切都缓了下来,那个身为她父亲的男人冷酷无情的计数声,禁军将士身上盔甲碰撞的声响,行刑者刀剑锋锐的出鞘声,压迫在她肩颈间的粗壮手臂上汗涔涔的湿意,肩膀酸疼胀痛的感受,风声,隐有雷鸣一切的一切,仿佛在离她远去 赤糸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对不起,我再也忍不了了,你为我谋划的一切,我走不下去了,我受够了这一切,受够了无谓的猜忌,无用的争斗,无穷无尽的侮辱与利用。 “此时不反,更待何时?”沈绥的声音仿佛在她心底响起,她产生了幻觉,好似看到了沈绥就站在她面前,对她轻声说道,面上带着她一贯胸有成竹的笑容。 “呵~”李瑾月忽而笑出声来,伴随着这一声笑,皇帝口中的数字也落在了“三”之上,李瑾月怒吼一声,爆燃起身,巨大的力量霎时掀翻了压在她身后的三名壮硕的禁军将士,他们登时人仰马翻,摔得七荤八素。 拔刀准备对杨玉环行刑的刽子手瞪大双眼,眼看着一道银白的闪电向自己扑来,下一刻他直接被撞飞了出去。 李隆基被这突变惊住,踉跄连退三步,就见李瑾月已然扛起了被束缚住双手的杨玉环,侧身眯眼斜睨着他。她面上的怒容,仿若天威震荡,金刚怒目,她眼底的冰寒,让他方知自己已然彻底失去了这个女儿。 “轰隆”,殿外闪电一划而过,在李瑾月肩抗杨玉环的轮廓外嵌上一层白边,随即响起一声雷鸣巨响,吓得李隆基心脏骤停。 李瑾月什么话也没说,留下那一个满含复杂意味的眼神后,便立刻转身离去,临走时顺手拿起自己被摔在地上的大剑,走得不慌不忙,从容不迫。 在那一声巨响雷鸣后,大雨已然倾盆而下。李瑾月就这样扛着杨玉环步入了雨幕之中,满殿的禁军将士,竟都呆若木鸡,忘记了动弹。 皇帝面色煞白,忽而神色变得狰狞痛苦,竟是干呕着咳出一口血痰,向后栽倒。 “陛下!”杨朔顾不上去追李瑾月,急忙上前扶住皇帝。 “阿翁叫阿翁来”皇帝强撑着痛苦道。 “陛下,您要传太医啊!”杨朔急道。 “不要传太医,叫阿翁,叫阿翁!” “是,是!”高力士去了哪儿?杨朔也不知道。以往高力士总是寸步不离,这会儿却不知为何不在皇帝身边。 “还有!”皇帝恶狠狠地抓住杨朔盔甲,啮齿道,“不惜一切代价抓到那个逆女,生死勿论,老三c十八也带兵一起,河朔兵符有一半在她身上,一定要拿回来!” “喏!” 李瑾月奔跑在大雨之中,身上的盔甲已被她全部卸下,她只穿了一身漆黑的甲内衬袍。被她扛在肩上的杨玉环,眼下已经被放了下来。她牵着杨玉环的手,在偌大的华清宫中东躲西藏。周身被淋得湿透的杨玉环,瑟瑟发抖地跟在李瑾月身后,泪水与雨水混杂着流淌在面庞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在哭泣。 自从李瑾月带着她逃出华清宫主殿,已经过去了两刻钟的时间,她们距离逃出华清宫还有不小的距离。还有好几次被迫躲藏,乃至于与追兵擦肩而过,险象环生。李瑾月至今不曾与她说过半个字,只是带着她不断地跑。 杨玉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害了李瑾月,如果不是自己太过柔弱,没有反抗的能力,也不会被杨钊强行绑到华清宫来,公主也就不会有自己这样的累赘与把柄,受制于人。是她,是她害得公主自此颠沛,失去了一切的荣华富贵。她是个害人精,都是她的错 “不要再哭了!”李瑾月忽而将她抱进怀中,抬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并带着她迅速藏身于拐角的墙面后,下一刻,一队搜索的禁军就急奔了过去。 原来她一直在哭,哭得不能自己杨玉环这才反应过来,忙压抑住自己的哭声。 “不要再哭了”李瑾月在她耳畔温柔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随即语调轻快道,“我其实很高兴,活了三十多年从没这么高兴过,只觉得周身都通泰舒坦。自由的感觉很好。” 杨玉环的泪水扑簌簌落得更为凶猛,李瑾月不知所措,只能将她紧紧揽在怀中,轻轻抚顺她的后背。 就在这时,第二队搜寻小队从方才的位置跑来,同一时间另一个方向也有一队搜寻队过来了,二者成夹角之势,将李瑾月与杨玉环封堵在这个角落里,无处遁形。 李瑾月咬紧牙关,捏紧手中的大剑,准备硬碰硬突破。她刚准备对杨玉环道一声“跟紧我”,忽而她身侧的牖窗拉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探将出来,招手道: “快进来!” 李瑾月只觉得心脏骤然提起,又迅速落下,当即大喜,猛然托起杨玉环,将她送入牖窗内,窗内人迅速接应,将杨玉环接下,李瑾月自己则翻身跃入窗中,当即将牖窗放下,落栓。 一个周身湿漉漉,只穿着一件单薄内衣,披头散发的身影出现在杨玉环与李瑾月身前,这人还笑嘻嘻道了一句: “巧了二位,在这碰上了,咱们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 杨玉环:“”小姑娘吓懵了,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沈先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这幅狼狈模样。 李瑾月哭笑不得,骂道:“你这混蛋,你到底做了什么?害得我也跟着倒霉,玉介和阿昳还在那没脱身呢,还有子寿公。” 沈绥摆手,眨了眨眼俏皮道:“放心,他们不会有事的,山人自有妙计,而且我知道玉环被绑来了,也知道你会忍不住当场忤逆圣人,所以,你瞧,我连衣服都给你们备好了。” 说着,她从一旁拽过来一个包袱,打开后取出了三套不知从哪儿偷来的内侍服。 “快换上吧,是时候明暗转换,攻防变化了。”沈绥笑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5.第二百七十五章 沈绥带着李瑾月与杨玉环, 装扮成送菜的内侍,挑着扁担拎着菜篮走向华清宫西南侧的尚膳局庖厨。李瑾月的大剑就藏在空心的扁担之中, 沈绥与李瑾月一人挑一头, 杨玉环走在她们身侧, 手中还拎着两个菜篮。而沈绥显然早就勘察过路线, 也早就知晓逃脱的最佳路径。这一路上,她们竟然顺利地避开了所有的搜索禁军,一点也没有引起怀疑。 雷阵雨转瞬而过,她们一直在那间藏身的屋子中等到雨停了才出来。那是一间空屋, 原本是客房, 但是眼下没有人居住。沈绥也并不是一直都躲在那里面, 她从汤池中逃脱后, 就一直在寻找李瑾月,之后她干脆守株待兔, 等在了主殿附近, 果真看到了李瑾月的身影,又看见李瑾月扛着杨玉环出来的情状,于是她就跟了上去。接着她抢先一步,绕到后方, 查看了李瑾月与杨玉环藏身的墙壁后方的那间屋子是不是可以躲藏, 最后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二人。 至于她们手提肩扛的菜篮子和扁担挑子,包括三套内侍服, 都是沈绥从真正的内侍那里抢过来的。被她打晕的三个尚膳局内侍, 都捆好手脚c塞住口舌, 藏在了一个十分隐秘的角落里,短时间内应当不会被发现。 三人将菜篮子运入尚膳局庖厨大门时,注意到有一名尚膳局的女尚宫正和一名内侍站在院中交谈,沈绥隐约听出是在安排食材的放置和分配,恰好二者背对着她们。沈绥趁着那女尚宫没有注意到她们,立刻让李瑾月和杨玉环将菜篮放下,取出扁担内的大剑,闪身躲到了尚膳局的屋墙与院墙形成的夹道之中,那女尚宫下一刻就回过身来,看到院门口堆放了几个菜篮子和扁担挑子,登时皱眉,嘟囔着:“谁把菜篮乱放?真是说了都不听。” 另一头,沈绥确认那女尚宫没有起疑后,立刻带着李瑾月和杨玉环沿着夹道往后门走去。一边走,她一边轻声解释道: “尚膳局后门是附近菜农送菜的必经之地,也是我们逃脱的最佳出口。眼下这个口子布置的兵力是最少的,我查看过,只有一个伍守在这里,是我们的最佳突破口。眼下千羽门已经李代桃僵,将那五个人全部替换了,我们出门后,会有人接应,记住,动作一定要轻,跟紧我。” 或许是上天保佑,三人从尚膳局一路溜出去的过程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而一出门,三人就瞧见两名身着禁军将士铠甲的人上来接应。李瑾月一眼就认出来了,一个是从云,一个是呼延卓马。两人身上还各背了一个大包袱,分别递给沈绥和李瑾月,呼延卓马道: “快换上,这是三套禁军铠甲。咱们要从骊山逃出去不容易,白浩侦查了一圈,到处是禁军。” “好。”沈绥二话不说,立刻就与李瑾月c杨玉环一道褪下内侍服的外袍,换上袍甲,还拿上了禁军士兵使用的制式横刀。在此过程中,从云给她们说明了一下她们各自身上的袍甲都是哪三个士兵的衣物,这些士兵有什么特征,叫什么名字,以便如若遭遇盘查,还能蒙混过关。沈绥三人一边穿衣,一边仔细记下。而这些讯息,都是之前扮作菜农送菜的从云和呼延卓马与守门的那五名将士攀谈出的结果,并且在送菜之前,二人还在远处观察了一段时间。 “跟我们来。”从云一招手,便带着众人向骊山东南麓行去。 这一路上,他们走的不急,仿佛正常巡逻搜索的伍队一般,四处张望。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李瑾月才有空与沈绥交谈。 “赤糸,你到底怎么打算的?还有杨钊绑玉环过来的事,你事先就知道吗?” 沈绥笑着解释道:“以往,都是我们在明,尹御月在暗,我只是打算把这个局面扭转一下,才故意使了一遭苦肉计。尹御月下手很快,我的苦肉计尚未实施,你就被他调开了,你带走了大部分的拱月军兵力,徐玠c程昳这些主心骨都不在,府内空虚,而且公主府的后门尤其有巨大的漏洞,连个看守都没有。 我在你离开后去过一趟你府中,当时我也见了那个杨钊一面。我确实猜出了他起了歹心,尤其我突然到访,他毫无预料,拼命将一封书信塞入书案上堆积的书卷中,似乎不愿让我看到,并且他正在收拾包袱,床榻上摊得全是衣物用品。我当时推测可能有人联系他做一些事,他可能近期就会离开。我派了千羽门的人盯着公主府,果真夜间就看到他扛着晕过去的玉环从后门出来了,上了一辆接应他的马车,那马车四周还有三名龙精虎猛的骑马男子护送。我的人一路跟踪他们到城门,看到他们用禁军将领的令牌和宫中御赐的宵禁通行令出了城,便知道宫中有人下了命令要让杨钊把杨玉环带去华清宫。可惜,我没办法和你沟通,所以你不知情,但我相信你的应变能力。” 李瑾月长叹一声,抓紧了身边仍旧惊魂未定的杨玉环的手,安慰地看她一眼,继续对沈绥道:“我不明白,害我们变成这样的不是我父亲吗?难道你是说尹御月就在皇帝身边?” 沈绥扭头,笑容意味深长:“他要做无冕之王,就要成为最靠近皇帝身边的人,不仅仅是现在的皇帝,还有以后的皇帝。他留了两个可以利用的身份,应当可以随时切换。一个就是你那名义上的丈夫——李长雪,还有一个,就是皇帝身边的大宦官——高力士。” “你怎么知道的?”李瑾月吃惊道。 “这只是合理推测,并非是事实,我也没有机会查证。但是有两个事实可以作证我的猜测,其一c李长雪身为陇西李氏最为长袖善舞的青年才俊,与你成婚后,便成为实际上的幽州各方势力集结的枢纽,换言之,卯卯,你在幽州的盟友几乎都是他拉拢来的,你离开幽州后,他实际上成为能够代表你调动各方势力的人。如此一个关键人物,尹御月不会放过,他即便不假扮成李长雪,李长雪也必然受他控制。而你在幽州的所作所为,必然有人一五一十向皇帝告密,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李长雪。皇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6.第二百七十六章 六月初七, 傍晚,刑部天牢。 刑部侍郎李适之正站在天牢门口, 等着牢头开门领他进去,做今日最后的巡视。天牢内阴寒湿冷c弥漫着难闻霉味的气息让他厌恶地蹙起眉来,无论来这里多少次, 他都不能适应这种气味。 沈绥的家人突然被关押进入天牢, 让李适之感到非比寻常。就连他自己都从案件调查中被摘了出去, 而长安近来发生的凶杀案, 竟然成为了沈绥的所作所为,实在让李适之觉得匪夷所思。 他直觉认为,这件事太蹊跷了,他虽然清楚自己不该卷入其中, 但出于好奇心, 他还是想和沈绥的家人谈谈, 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他来到专门为沈绥家里人安排的牢房, 牢房内被布置得依依当当, 倒不似牢房,更像是一个临时的居所一般, 榻墩皆备,被褥齐全。最外头的是母女俩的牢房,母亲很淡然地坐在榻边,一面就着油灯光亮捧着一本从家中带来的诗集看, 一面口中清唱着一首不知名的儿歌, 方言音相当重, 李适之听不大明白,只大概判断是南方的童谣,或许有可能是岭南的。 孩子乖巧地坐在墩子上,娘亲唱一句,她跟着唱一句,小手相击,以奏节拍,牢房中充斥着一种神奇的和谐舒适的氛围。 李适之的到来,显然打破了这个良好的氛围,歌声戛然而止,小姑娘从墩子上跳下来,略显紧张地向榻边母亲的方向移动过去,但她却不是躲在母亲身后,而是挡在了母亲身前。瞪着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李适之。而坐在榻边的女子没有动,手中翻动的书页停了下来,也望向李适之的方向,不言不语。 李适之被这母女俩盯得浑身不自在,干笑两声,道: “在下来问问,沈夫人和小娘子一切可安好?有何短缺的物什,我命人去添置。” “李侍郎太客气了,我与小女都是罪人,本不该有此特殊待遇,眼下牢中物什已经足够了,不需劳神费心。”张若菡恬淡说道。 “不,沈夫人今次入狱,在下也觉过意不去,能照顾到的定然是要照顾周全的,若是一家人在牢中有什么三长两短,在下也是不愿见到啊。”李适之兜着圈子说着。 “李侍郎,您今日前来,恐怕有些事想要问我吧。”张若菡却不打算继续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戳穿了他前来的意图。 李适之面上有一瞬的尴尬,不过很快他就抓住机会问道: “既如此,在下便直言不讳。不知沈夫人可知沈司直究竟为何会获罪?在下并不相信长安城中那么多凶案都是沈先生犯下的,沈司直号称‘雪刀明断’,是出了名的神探,他正义感如此强烈,在咱们这些司法官中都是出了名的。前些天,刘玉成还与我道,沈司直绝不可能犯下杀人命案,他就不是一个会夺人性命之人。在下实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当中是否有什么冤情?如若在下能够伸出援手,沈夫人当直言,在下定不会辞。” “多谢李侍郎如此信任我家夫郎。说实在的,我夫郎在外做了什么,我也并不清楚,她从不与我说。不过,我也相信我夫郎不会做杀人这等残酷的事情。至于冤情,相信朝廷会给一个清白的解释,李侍郎也无须插手,免得惹祸上身,让咱们连累了您。”张若菡轻轻巧巧就将李适之的询问敷衍了过去,李适之瞧她态度,心知自己在张若菡这里可能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只得拱手作揖,告辞离去,向更里侧的牢房行去。 隔着一堵墙的里侧牢房,是沈绥的弟弟沈缙与她的侍女千鹤共同关押的牢房。李适之今日前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要找沈缙谈,在他看来,张若菡不知道内情或许是正常的,但沈缙作为沈绥最亲密的兄弟,一定知道什么。 然而李适之又碰了一个钉子,因为沈缙似乎身子有些不适,卧榻而眠尚未醒来,侍女千鹤安静坐在榻旁,李适之也不打算问一个下人什么。之后的牢房中,沈府的下人们基本上都被关押在一起,忽陀c无涯这几个心腹奴仆似乎也知道些什么,但以他们的忠心,恐怕也不会说。他叹息一声,决定离开这里,再去看看秦臻。 就在这个时候,千鹤忽然出声了,对李适之道: “不知李侍郎可否给我家二郎请一位医家施针,她每日都要施针,才能缓解腰间的疼痛,否则病情会日益加重。奴婢也会施针,如若请医家来不方便,李侍郎只需给我一个针包就行。” 李适之略有迟疑,但见床榻上沈缙确实病重,隐有不忍,于是道: “我可以给你针包,但前提是,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李侍郎尽管问。奴婢知无不言。”千鹤道。 “那好,你可知你家郎主近来出入的地方有哪些?是否有夜半出门的情况?” “不曾,我家郎主总是早间晨钟后出门,傍晚暮鼓前归家,很少在外夜宿,即便在外夜宿,也都在大理寺中,只有一晚是宿在了公主府中。” “那你们府中近来可有什么陌生的或者奇特的人物到访?” “不曾,家中都是些老熟人来往。” “你家郎主可有出入过皇子府邸?” “这个确实有,前段时日,郎主与寿王c忠王都有见过面。” 李适之蹙起眉来,思索着,沈绥没有与人结党营私的嫌疑,即便有,他也是公主一党,根本就没有谋害那些人的理由,他为何会是杀人凶手?莫非是被人栽赃了?他一面心忖是不是该重新启动案件调查,一面让身边的狱卒去取针包来。刑部天牢本身就有大夫为急病犯人诊治,自然也有针包。只是重刑犯没有这个待遇,一般这些狱中的大夫,都是替皇亲贵族中暂时下狱的人看病的。沈氏一族乃是重刑犯,按理说不得享受任何医疗待遇,但是不论是在牢中置放床榻被褥,还是提供药石诊治,全部破了例,可谓是十分罕见了。 狱卒取来了针包,递给了牢中的千鹤: “唉,来拿针包。” 千鹤摸索着站起身来,双手前探,犹犹豫豫摸到了栅栏边,最终好不容易才颤颤巍巍将针包拿到手。李适之见她一个盲女,行动不便,即便手中有针包也做不了什么,于是放下心来,对狱卒道: “你看着她,施针完毕后,就把针包取走,不要留在牢房里。” “上官放心,小人明白。”狱卒点头哈腰道。 “那我就先走了。”李适之打了声招呼,便匆匆忙忙离去,准备再去翻阅一遍长安五行杀人案的详细案情记录,就连要去询问秦臻的事都一时给忘了。 千鹤摸索着给床榻上的沈缙施针,大概小半个时辰后,施针结束,那狱卒早等得不耐烦,与另外一名狱卒背对着牢房坐在门口聊天。千鹤道了一句: “几位官郎,奴婢施完针了,这针包”千鹤站在栅栏边小心翼翼说道,语气显得相当懦弱。 那狱卒瞪她一眼,劈手夺过她手中的针包,他还长了个心眼,害怕她私藏针,到时候若是吞针自杀,他可不能交差。所以他事先数过有多少根,拿回来后再一数,一个不少,于是便拿着针包,与伙伴一起离去,准备交差交班。 夜已深了,牢中一片幽暗,微弱的灯火只能照亮相当有限的区域。狱卒离开时,根本不曾注意到那针包内其中一根长针其实少了一截。而那根被掰下来的部分,就藏在千鹤的腰带中 呼延卓马拨开前方的荆棘,率先钻出灌木丛,站定后张望前路。汗水打湿了他的络腮胡须,他盔甲下的衣衫全湿透了。 跟随在他身后的沈绥等人,与他的状态别无二致。他们已然在骊山中跋涉了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天已然完全暗下来了。由于刚下过雨,山中道路泥泞松软,十分难走。阵雨过后,不曾带来清凉舒爽之感,反而显得更为闷热难耐,让人喘不上气来。 “赤糸,你出事了,长安那里莲婢她们岂不是也要被牵连。”大概是一直忙于奔逃,此刻李瑾月才想起这一茬来,急忙抓着身边的沈绥询问。 “莲婢c凰儿和颦娘她们都下狱了,在我来骊山之前的事。”沈绥淡然道。 李瑾月眉头大皱,沈绥这个态度让她感到困惑,她该是这世界上最不能容忍自己妻女亲人受到伤害的人了,如今莲婢c凰儿等人都下了大狱,她怎么一点也不担心?莫非她有别打算? 沈绥见她面上表情,不由笑了,安抚道: “放心吧,大概今晚她们就能出来了,如果我们这里也顺利,或许明日,我们就能在灞桥相会。” “你果然有安排。”李瑾月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她卖关子逗弄自己很可恶,不由白她一眼。 “呵呵呵”沈绥只是笑。 “你当真要回长安?那里可是龙潭虎穴,如今咱们该趁机尽快逃走不是吗?”李瑾月还是对沈绥的计划有些不大放心。 “你只需按照我的计划一步一步走,如今咱们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过不多久,自然会有人替咱们解围。对现如今的咱们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其实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离开长安,我们会失去先机。不过我是不会入长安城中了,那确实有些被动,我方才不是说了嘛,我们祖上曾在灞桥附近有田宅,后来转让给别人了。我前段时间又买了回来,没想到如今恰好派上用场。那是个大宅院,也很隐蔽,足够我们藏身了。眼下长安千羽门的人也都在那里。” 沈绥的话,无疑给李瑾月吃了一颗定心丸。 就在此时,前路坡度骤降,众人站在了陡坡边缘,树木再往前延伸,就很稀疏了,远处能望见大片无遮蔽的原野,正有大批的禁军驻扎在那片原野之上,来回巡逻。 呼延卓马回过头来道: “门主,这里是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了,咱们必须突破这里,才能彻底逃出生天。”一边说着,他一边指了指相较巡逻队伍更远处流淌而过的一条不知名的河流,继续道: “咱们的目的地就在那边的水域,芦苇荡里藏了一艘咱们的船。那条河是渭河的支流,只需沿河而上,就能顺渭河抵达灞桥。” 沈绥点头,道: “开始罢。” 呼延卓马点头,取出一只鹰哨吹响,哨声人耳无法分辨,但鹰却可闻,天空中的白浩接到信号,立刻向远处丛林中远飞而去,不久后一头扎入森林中,突然惊起无数惊鸟。与此同时,从云早就绕远路,从山坡另一头跑下去,趁机混入了巡逻部队的尾巴,等惊鸟飞起,他忽然大喊: “逃犯在那里!” 巡逻部队登时惊动,为首将官立功心切,当机立断招呼起所有部众,调转方向,向惊鸟飞起处开拔,转瞬间,防线消失不见。 沈绥等人在此期间急忙褪去身上盔甲伪装埋入地底,贴着草丛地面,飞快地向河流跑去。直到他们顺利钻入芦苇荡中,上了接应的小船,众人才长出一口气。船上撑船的船夫从雨向他们抛去渔家百姓的衣物,让他们再度更衣,众人多番穿脱衣物,每一次都显得无比匆忙,唯独这一次从容不迫。 这时沈绥忽然想起什么,抓住李瑾月的手道: “卯卯,你的兵符,可在身上?” 李瑾月的心登时一跳,抬手向自己腰间摸去,随即面色煞白。她的兵符随身带在腰包中,方才她多次脱穿衣物,竟然把腰包给弄丢了。 她哑口无言地望着沈绥,沈绥深吸一口气安慰道: “别着急,我让留守的兄弟上山去找,咱们的衣服都定点埋在地底,不出意外不会丢的。现在咱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去了,兵符丢了就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况幽州兵权,如今还是不是咱们的很难说,即便有兵符,也不一定能调动军队。” 李瑾月懊恼地抓着额前散落的碎发,听沈绥的安慰,她只能点头。一旁的杨玉环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抓着她的衣摆。 彼岸骊山之上,茂密丛林间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在方才沈绥等人停留更衣的地方驻足,拨开脚下泥土,取出了李瑾月的腰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7.第二百七十七章 六月初八清晨, 渭水灞桥段。 经过一夜的漂泊, 沈绥一行人即将抵达目的地。李瑾月在船上一夜未曾合眼,靠在船篷边,胸口无比气闷。不是因为父亲对她的不信任, 也不是因为自己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荣华富贵, 而是因为她竟然如此不小心地将珍贵非常的兵符给弄丢了。懊恼将她吞噬, 任沈绥如何安慰,她也不能原谅自己的粗心大意。这是无法挽回的损失, 或许将彻底改变眼下本来大好的局面。 幽州兵符,那是她目前手上最有力的筹码, 是她能够有底气与皇帝叫板对抗的实权。如今没了, 她该何去何从?她还能从谁那里募集兵力,她真的毫无头绪。思索了一夜, 她将目前整个大唐的兵力分布情况都仔细回忆了一遍, 最终没能考虑出最为有利的人选。 大唐的军政问题早已有所暴露,尤其近些年来, 地方上政权军权日益加重,隐隐有脱离中央的倾向, 陇右c河东c齐鲁c扬州,都有雄兵盘踞, 奈何这些大刺史大都督, 一个个都拥兵自重, 岂会理会李瑾月一个逃亡的皇室公主?若是排除出这些人, 就只剩下一些忠心于皇室亦或其他皇子的直臣忠将, 例如王忠嗣c哥舒翰c陈玄礼,李瑾月若是撞到这些人的手中,怕是与自投罗网没有什么两样。 靠坐在船篷边,她思索了一夜,直到天际发白,她才猛然惊觉,自己已然是一夜未眠。杨玉环枕着她的大腿正睡着,梦中似乎也不安稳,蹙着一双秀丽的眉,神情畏惧又有隐忧。 李瑾月张望着寻找沈绥的身影,眼下她一刻不见沈绥,心底就不安宁。可见了沈绥,她却又惭愧得抬不起头来,若不是她那般粗心,也不会造成眼下如此被动的局面。亏得赤糸如此苦苦为她筹谋,她真的是不争气。 船篷中,从云从雨兄妹,以及呼延卓马都安静地睡着,沈绥居然亲自在船尾掌舵,大概是看到李瑾月醒了,她笑着向她抬了一下手,算作打招呼。李瑾月悄悄抬起杨玉环的头,寻了一个包袱为她枕着,然后她轻手轻脚从船篷中钻出来,来到了沈绥身边。 清晨的河面上雾气蒙蒙,湿润闷热。李瑾月站在船板上,舒展了一下筋骨,沈绥笑问: “昨夜睡得好吗?” “几乎一夜未眠。”李瑾月苦笑。 沈绥一副早已明晰的表情,道:“你啊,胡思乱想都出神了,状态迷迷糊糊的,我与你说话你都听不见呢。哪里算是醒着,分明混沌着呢。” 感情这人早就知道自己没睡,那还问自己睡没睡好,真是成心戏弄于她。李瑾月抿唇,愈发郁闷。 沈绥抬眸望着她:“我让你别胡思乱想,但我也阻止不了你的脑子,你要想就想罢,可想出什么结果来了吗?” “没有”李瑾月闷头道,“我想了一个晚上,眼下大唐境内所有的掌兵都史我都理了一遍,没有谁是能投靠借兵的。” “谁要你借兵?你为何非要向人家借兵?你要造反吗?打你家皇帝老子?”沈绥反问道。 李瑾月一头雾水:“不是你说,我们的计划,幽州兵权是必不可少的吗?眼下我丢了兵权,只能向别人借兵了。” 沈绥点头道:“我确实这么说过。但是,这幽州兵权怎么用,却大有讲究。我要的不是打仗的人,我又不是要你造反。我要的是兵权更替之间,局势的变化。” “怎么说?”李瑾月问。之前疲于奔命,虽然沈绥在路上大致与李瑾月说过关于接下来该如何部署的计划,但具体细节沈绥却没有解释得那般清晰,以至于李瑾月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你手中的幽州兵权,我的打算是一个字——让。幽州兵权,其重要性就在于是对东北方的后突厥c更远的新罗的最重要的防线。而幽州的战略价值极高,在那里集结了大量的精锐军队,长期边防作战,熟悉战事。而越往中原地区,兵将愈发安逸,兵力也大幅度减少,几乎全部击中在了长安附近,大多都是禁军子弟。而禁军现状,不用我说你也明白,想要让他们打一场硬仗很困难,不四散奔逃就很不错了。幽州对南方呈现俯冲之势,一旦大兵南下,洛阳首当其冲,长安也是防不了多久。 这些情况,皇帝心里清楚,他要拿下你的诸多原因中,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点,就在于尹御月向他告密,你已牢牢掌控住幽州兵权。也就是说,你的兵符再不是一个象征,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调兵神符。这威胁对他太大了,他必须将你的兵权收缴回来。我原本的打算是,幽州一半的兵符在皇帝手中,一半在你手中,短时间内,你们谁也无法调动部队。趁此机会,我们激发幽州各方势力彼此之间复杂的内部争斗,使得他们无主内乱,然后你抢先出面平乱,摘除其中被尹御月煽动的一部分人,然后主动让出兵符,这一手至少可保你功过相抵,在朝中赢得人心,我们同时还能获得机会,向皇帝澄清尹御月之蛊惑,方可挽回大局。 但是眼下,局势有变,但不一定是对我们不利。设想一下最坏的情况,那就是你的兵符被尹御月捡到了,他会做什么?” 李瑾月仔细思索片刻,然后道: “发兵?可是他为何要鼓动幽州发兵攻打长安?他本就是想做无冕之王,这个目的他达到了啊?” “不,他没有达到,是因为他始终没能完全控制皇帝。即便现在他成为了高力士,但距离控制皇帝还差了很多。不得不说,你的父亲在维护他的君权统治这方面,头脑是非常清晰的。我的推测,皇帝现在可能已经被药物控制住了,但是他还能思考,还有自己的主见,不至于彻底神志不清c任人摆布。对于尹御月来说,他成为无冕之王的最大障碍,除了皇帝之外,还有就是朝中大批重臣。这些人,尹御月是没有本事一个个全部都控制住的,他即便控制住了皇帝,却必须要代替皇帝与这些重臣继续拉锯,费尽心思掣肘制衡,这是他不想做的事。所以他打算一劳永逸,那就是发动一场兵变,将朝廷内部彻底更新换代,换成他的人。” “他的下一任皇帝原本选的是我?否则那个李长雪”李瑾月困惑不已,“但是为什么,这么一来岂不是我又成了受益人?” “是的,前提是你是一个不知尹御月内情的人,那么你会是比较理想的人选。你成为大唐第二位女帝,那么他就是女帝的丈夫,实际上的无冕之王,乃至于可以登到台面上来,不用再躲于阴暗处,这是忠王c寿王都不能给他的待遇。但如今你已知情,知道他尹御月的所有阴暗之事与目的,那么你就脱离了他的掌控,成了必杀之人,这也是他急于要发兵的理由。”沈绥笑道。 “他当真以为扮作李长雪成为我名义上的丈夫,就可以控制我?太可笑了,以他的聪明才智,不会不明白我根本不会听一个我毫不在乎的人的话,我若是与他和离,他什么都不是。”李瑾月嗤笑。 “不,至少你在登顶皇位之前不会与他和离,毕竟幽州各方势力,你还需要他替你拉拢维持,否则你的兵权不稳。而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他要控制你易如反掌。来软的,他虽不能直接掌握你,但却可以通过杨玉环控制你,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为了玉环,你如今已然落到了这个地步,显然她是你的软肋。来硬的,他可以通过药物乃至蛊虫控制你,你连反抗都不能反抗,你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总会中招。若是软硬兼施,你还有辙吗?” 李瑾月面色不很好看,显然听了沈绥的话,她已然对尹御月忌惮到了极点。 沈绥笑了:“卯卯,你是太着急了,其实你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就会明白兵符丢了未必是坏事。如果现在尹御月拿到兵符,并立刻让幽州发兵南下,攻打两京,那么我们此刻要做的,就是在长安附近静待,然后联系一个人。” “谁?” “郭子仪。” 时间回到六月初八凌晨时分,夜色已深了,刑部天牢牢房内静悄悄一片,值夜的牢头狱卒都在外面的值班室内休息,关押重刑犯的区域,响起了微弱的金属声响。一双手探出栅栏缝隙,摸到外部牢房大锁,用手中的一根断针在锁眼中轻轻挑动几下,便轻而易举地打开了牢门。手的主人千鹤轻手轻脚地将锁链解开,尽量不发出声响,然后打开牢门转身向外走去。就在她身后,弃了轮椅的沈缙也摸索着跟了上去。 千鹤又打开了左右两间隔壁的牢房,释放出了牢中的犯人。犯人们全部缄口不言,动作轻巧,六个大人一个孩子,悄悄向牢房门口走去。途中,千鹤还绕道去了一趟另外一头的牢房,释放出了其中的秦臻,秦臻似乎早有预料,丝毫不惊讶,也是沉默不语,静悄悄跟在他们身后。 一行人走向天牢大门的过程中,路过了另外的两处牢房,关押在其中的两名犯人唐十三与费力提,看到他们的身影,却并未出声。一行人也没有救他们的意思,在唐十三与费力提的目送之下,他们来到了最难过的一关——天牢大门。 这是天牢唯一的出入口,而就在这个大门内侧,有一个敞开的门厅,值夜看守的狱卒都聚在那里,想要躲开他们的视线逃出去,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如若当真不可能,一行人也不会选择越狱了。只见他们步伐竟是不停,直接大摇大摆走入门厅,而门厅的值夜狱卒,却一个个呼呼大睡,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张若菡走到其中的牢头身前,轻手轻脚从他腰间解下了钥匙串,打开了从内部反锁的大门,又将钥匙串重新穿回牢头的腰间,一行人将天牢大门打开一道门缝,全部出去后,又将门关了起来。 门口早已有人接应,站岗的两名兵卒也都昏睡过去,两驾马车等在门外隐蔽处。接应他们的人,是千羽门长安总部的崔钱舵主。此外,还有一位十分靠得住的人物——陈师兄。 沈缙上前简单行礼,陈师兄道: “诸位快上车吧,我们尽快离开,距离城门换防的空隙时间不远了。” 众人点头,迅速上车。马车悄然向通化门行去。为了躲避路上巡逻值夜的武侯铺兵士,他们走走停停不断躲避,一段不长的路程,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了通化门下。 “等等,情况有变。”马车停在暗处,崔钱观察城门附近的情况道。 “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有人宵禁夜行被抓了,就堵在门口。”崔钱道,随即他点了身边驾车的车夫道,“你去看看,回来汇报。” “是!”车夫跳下车,身形矫健融入夜色之中。 不多时,车夫归来,报告道: “副门主,舵主,是李林甫家的人被抓了。” “李林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8.第二百七十八章 “怎么回事, 你详细道来。”崔钱询问道。 “那个人,自称是李林甫的家仆,说是手中有一封事关重大的急件, 要连夜递送出去。但是守城的将士却说他手中的宵禁通行令是假的, 不让他出城门。之后恰好有一队武侯铺巡逻士兵来到此处,也与守门侍卫一起处理此事。眼下正纠缠着呢。”车夫汇报道。 “这下麻烦了”崔钱蹙起眉来,“他们一直堵在门口不让开, 我们根本没办法出去。” “先静观其变。”陈师兄很沉稳, 低声道。 崔钱叹息一声, 分别上了两辆马车,向车内的沈缙c张若菡等人汇报情况。沈缙和张若菡的意见一致, 都是暂时静观其变, 再做判断。 众人等在马车中, 留两个车夫在外放哨,陈师兄则亲自往前方打探情况。秦臻与张若菡c沈缙c千鹤还有凰儿同乘。后一辆马车上,忽陀c无涯c颦娘c崔钱等人同乘。凰儿很疲累, 这会儿窝在娘亲的怀中正睡着。四个大人沉默不语, 气氛一时十分凝结。 “秦公, 蓝鸲的事, 您知道吗?”沈缙忽然轻声问道, 千鹤与张若菡的心登时提了起来。蓝鸲之死, 始终让沈缙耿耿于怀, 虽然此事并非秦臻所为, 也不是秦臻所谋, 但始终是因为秦臻等人的引导而造成的。 “我是事后才知道的,我没有想到,族婆婆会下此狠手。”秦臻叹息道。 “您没想到的事太多了”沈缙显然心有怨气,说的话也不中听。 “我明白,你们其实心里都恨我。我老了,早就不中用了,本想着最后能帮一帮赤糸,却没想到给她惹来了这么大的麻烦。我此生最后的愿望,就是见一见我的女儿。我已经将近三十年没有见到她了,见她最后一面,我便了却残生。否则,我也不会走出那个牢房。”秦臻轻声道。 “秦公,赤糸救您的目的,不是让您负罪自尽的。她最大的愿望,是一家人能在一起好好生活,仅此而已。您还不明白吗?”张若菡叹息道,“您做了很多错事,其中有些事甚至是无法挽回的重大错误。但一切都过去了,只要您看清这一切,接纳自己,我们都不会再揪住过去不放。您毕竟是赤糸的亲外公啊” 秦臻哽咽难言,抽噎着无声而泣,沟壑纵横的面庞上已然是满面泪水,打湿了乱蓬蓬的长须,骨瘦如柴的身躯佝偻着,早已没了曾经的精气神。他真的老了,行将就木,当真时日无多了。他抬起手,想要去触碰一下躺在张若菡怀中的凰儿。却害怕自己的手太脏,污染了孩子的纯真无邪,生生顿住了手。 他刚要缩回手去,张若菡握住了他的手,然后轻轻拿起孩子的手,放在了他掌心中。孩子在熟睡中梦呓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语。秦臻浑浊的双眼渐渐清明起来,面庞带着老人独有的慈祥与疼爱,终究是破涕为笑。他爱不释手地轻轻攥着孩子的小手,仿佛当年第一次攥着女儿的手,又好似第一次攥着外孙女的手。 他这一生,无论是对是错,都是真真切切为了家人而活。后半生三十年风风雨雨,是非成败转头空,不过是大梦一场,痴心枉然。 “不若为一卖鱼郎” 他喃喃念叨着,垂下了苍老的头颅,再也托不动曾外孙女的小手,枯瘦的身躯歪倒过去,颓然侧倒在车厢的座椅上,再也一动不动。 车内一片死寂,泪水已然布满了沈缙的面庞,千鹤紧紧握着她的手,给与她力量。 “秦公”张若菡凄然的轻泣,仿若幽冥之音回荡在车厢内。 外面突然响起了陈师兄的声音,他不知何时回来了,急切道: “立刻跟我走!”说罢亲自驾马车领路,径直向城门口冲去。 “怎么回事!”后方崔钱大急,钻出车厢,站在车辕之上高喊。 “最好的机会,城门留空,没人阻拦!”陈师兄回答。 当真,通化门城门不知为何洞开,遍地是身中箭矢倒地的武侯铺士兵和城卫兵尸首,马车穿过通化门门洞,竟然当真无人阻拦,就连城头明楼之上的守卫也不见踪影。 众人来不及询问更多,马车驶出通化门,一路沿着官道向城外漆黑的原野疾驰而去,每个人心都悬在嗓子眼,直到过了十里亭还没看见追兵,他们的心才安定下来。 马车拐入羊肠小道,往灞桥附近沈家的田宅方向驶去。崔钱这才有空询问陈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本来躲在暗处观察那个李林甫的家奴和那些兵士的对话,却没想到有人在暗处放冷箭,而且箭法及其可怖,百发百中,速度极快,转瞬间就将城头上c城墙下的所有士兵击毙。唯独留下了那个家奴没有死。那个家奴招呼了一声,便见五名背着箭囊拿着弓箭的黑衣人牵马从暗处走出,家奴上马,带着他们就冲出门去。” “哪来的那么多神箭手?难道是李林甫的人?”崔钱奇怪道,“没听说他养了这么厉害的神箭手啊。” “不清楚,这事情太蹊跷了,得和师父还有伯昭商量一下或许才有头绪。”陈师兄摇头道。 “司马天师没事吧?”崔钱面上浮现担忧。 陈师兄长叹一声:“身子是每况愈下,尤其是前些日子祭天之后,更是劳神劳力,病情加重,这几日只能在田庄榻上卧着静养。” 原来司马承祯与陈师兄祭天之后根本就没有跟随皇帝前往骊山华清宫,而是借口外游,单独离去,之后就来到了沈绥之前告知给他们的这个灞桥附近的田庄据点。祭天之时,司马承祯曾单独在大帐中面见皇帝。皇帝当面夸他的丹药有奇效,并向他讨要新丹服用。这件事他感到十分费解,因为他根本没有炼制过丹药给皇帝服用。上清道最擅长的是符篆,而不是炼丹。随即他忽然反应过来,应当是皇帝身边的高力士假他的名义,一直在给皇帝服用某种不明丹药。司马承祯反应极快,立刻就承认是自己的丹药,并保证会有新出炉的丹药给皇帝,使得皇帝龙颜大悦。彼时司马承祯与陈师兄距离高力士近在咫尺,二者危在旦夕。司马承祯当机立断,要立刻离开皇帝行营。 二人故意绕了一大圈,还在半途中的一个道观中停留了小半日,确认身后无人跟踪,这才来到了沈绥告知他们的灞桥田宅。高力士就是尹御月假扮的身份,也被他们洞穿了。尹御月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身份被看穿,对于司马承祯等人逃离之事,也一点不紧张。他一直留着司马承祯的性命,似乎还有其他的目的,这却不得而知。 一行人赶到灞桥田宅时,已然是六月初八近午时分。田宅在山沟之内,位置隐蔽,常年人迹罕至。细碎的石子路尽头,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站在那里翘首以盼。马车缓缓停在了那人身前,车外响起沈绥的声音。 “可将你们盼来了,一切可还顺利?” 小凰儿率先冲下车去,扑入沈绥怀中,呜咽哭泣出来。 “凰儿?”沈绥吃了一惊,抚摸着孩子的后背,心想孩子恐怕是这些日子受委屈了。 张若菡随后下了车,来到沈绥身边,竟然也靠入沈绥怀中,半拥着她默然流泪。 “莲婢,出什么事了”沈绥心都揪起来了。 “赤糸,外公走了” 沈绥脑中嗡的一下,一瞬有些无法理解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沈缙千鹤陆续下了车,二人站在远处,沈缙哀伤地望着沈绥,双足有些站不稳,一直倚靠在千鹤身上。沈绥放开怀抱,冲到车上,拨开车帘,就看到平躺在车内长条座席上的秦臻。花白的须发凌乱,苍老的容颜之上,有着解脱之喜,也有遗憾之哀。他生命的尽头,没能达成自己最后的愿望,他自始至终不曾再见到朝思暮想的女儿,这或许就是上天对他所犯罪孽的惩罚。但上天对他又是宽厚的,他握着年轻的新生命的手离去,那或许是一种传承,一种延续,也是莫大的安慰。 沈绥双膝砸在车厢底板上,躬身拜伏在秦臻身前,半晌不曾抬起身 这一日傍晚,田宅西侧的无名新冢前,一众丧服之人静静而立,望着尚未立碑的坟冢,众人一言不发。沈绥披麻戴孝跪在冢前,默默抓着黍稷梗抛入火盆。她的身侧,是坐于轮椅上默然垂泪的秦怜。 或许是秦怜哭得太过让人心痛,沈绥红着眼圈握紧了她的手,将其手背贴上自己的额首。 秦怜轻声道:“他是这世上最糟糕的父亲他也是这世上最伟大的父亲赤糸,他做了再多错事也别怪他,他太苦了” “呜”沈绥哽咽着应道。 “就这样吧,我知道他不爱厚葬,薄葬最符合他的性格。都别讲究了,走了便走了,早该解脱的人,不谈什么视死如生。”她絮絮叨叨反复说着,到底没再说下去。顿了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压抑着哭腔道:“碑铭,就刻四个字‘相濡以沫’。”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嗯”沈绥泪如雨下。 秦怜忽然回忆起儿时父亲曾教她唱的一首自编的歌谣,不禁用久违的湖州乡音轻声哼唱而出: “卖鱼郎,卖鱼郎,鱼儿要几钱?撑杆钩长线,兜网缠腰间,鱼篓挂衣背,斗笠遮额面。卖鱼郎,卖鱼郎,鱼儿要几钱?勤汗作甘泉,劳苦换瓦片。凭我卖鱼郎,家中衣食全。凭我卖鱼郎,家中衣食全” 最后,她已泣不成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9.第二百七十九章 三日后, 六月十二,灞桥田宅书房内。 沈绥坐在书案后, 正拿着一封刚刚送达的密信仔细看着。客席之上,李瑾月c徐玠c程昳c张若菡c沈缙c千鹤, 司马承祯与陈师兄, 以及长安总部崔钱等几位首领全部列席。徐玠与程昳是昨日刚刚从骊山赶回来的,由于她们并非是朝廷的正式官员,只是李瑾月的私人幕僚,李瑾月事发后,二人反应迅速,立刻遁逃,等到朝廷想起来要抓人时,他们已经离开了骊山搜索的范围。之后联系上二人花费了一些时间, 故而比沈绥等人要晚到灞桥。 沈绥看完了密信,从信后抬起头来, 说道: “骊山传来的新消息,瑾月的兵符没有找到,我们埋衣服的地方被人挖开了,瑾月的腰包并不在其中,应当是被人给拿走了。” 李瑾月悬了三日的心总算落了下去, 长叹一声道:“事态总是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啊。” “至于究竟是谁拿走了兵符,线索也有了。”沈绥望了她一眼道, “崔舵主, 陈师兄, 你们初八凌晨送琴奴莲婢她们出城时,在通化门见到的自称李林甫家奴的人,以及他身边五个神箭手,这些人并非真正的李林甫的家奴,他们是尹御月安插在李林甫身边的眼线。那一晚,不仅仅是通化门出了这个事,北面的芳林门也出了事,同样是一个自称萧嵩门客的人,拿着宵禁通行令要出城,不过皇帝在临走前已经秘密下令取消目前所有下发的宵禁通行令,所以所有通行令都被废了,任何人夜晚都不得出城。” “尹御月将他安插在权臣身边的眼线全部调走,是什么意思?而且还如此紧急,连夜就要强行出城。”陈师兄问道。 “他人手不够了,他必须要去追一样东西,所以要从长安调人去追。而且这个东西走的去向也不明晰,他专程分兵两路,一路从东北侧追击,一路从西北侧追击。” “兵符?”李瑾月问道。 沈绥点头。 “这么说,兵符并非是尹御月拿到手了。”崔钱似乎松了口气。 “但是这个人显然早就盯上我的兵符了,否则他不会这么快就知道我兵符丢了。说不定那日我们逃跑的时候,尹御月的人就悄悄跟在后面,就等待时机要拿走我们的兵符。”李瑾月道。 “尹御月本来的打算是让圣人将你收押后,悄无声息拿走你的兵符,只是你出人意料地爆发了,突围而去,他仓促之下,只能派人去追你。但是,他在骊山上的人手是绝对不够的,尹御月渗透入宫中的时间不长,他能控制的人还不够多,所以没办法对我们来硬的,只能跟在后面伺机而动。但是他没有想到,跟在我们后面的还有另外的一拨人,这拨人抢先拿走了你的兵符。” “谁的人?有头绪吗?”张若菡问。 “应当是寿王的人。”沈绥道。 “十八!居然是这小子”李瑾月有些吃惊。 “当日我们寻找的骊山包围圈最薄弱的突破口,带兵的将领就是寿王的人,准确的说,是李林甫的人。当时能够最快出现在那里的人,就只有寿王的人。而且,在我们埋衣服的地方,四周留下了很多新鲜的马蹄印,都是军队制式的马蹄。那个拿走包袱的人,是下了马后,徒步在附近走了走,然后发现了我们埋衣服的地方,从中取走了腰包。而当中的兵符,显然并没有回到圣人手中,这从圣人这两日连续向幽州发了三道诏令就能看出,他要立刻解除兵符的调兵权力。眼下,圣人的调兵诏令和兵符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往幽州,圣人要调动除了李瑾月部署之外的所有军队,解除李瑾月手底下那支部队的兵权。而寿王显然是要赶在诏令抵达幽州之前,要将瑾月的兵符送达幽州,应当是要送给他在幽州的人。尹御月则不能让寿王抢先一步,他必须要把兵符追回来,所以才会如此急切地连夜抽调长安城中他的人,不惜强行出城去追。” “十八想做什么?他要起兵造反?”李瑾月问。 “现在看来,确实是的,他不知何时就存了造反的心,并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情况下付诸实践。等圣人诏令抵达,他只需夺走圣人的兵符,杀死传令使节,伪造诏书,便可以圣人受奸人掳劫为由起兵勤王,率军南下。若真到了那一步,大兵压境,哪怕圣人也不得不将太子位给他,他若是逼迫圣人退位,他就将登顶大宝。”沈绥道。 李瑾月突然觉得很可笑,当真笑了出来。沈绥也露出了笑容,二人相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默契。 李瑾月笑着摇头道:“呵呵呵哎呀,一个小小兵符,可将尹御月急死了。我这也算是无心之举,替大家先戏弄一下尹御月。” “但是,现在还不到咱们高兴的时候,兵符只能调动听话的部队,而不听话的部队,兵符诏令放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去理会。我们不能保证幽州到底有多少支听话的部队,不过瑾月的直属部队显然是最精良的,也是尹御月最想得到的,这支部队,显然是认兵符的,也是最好调动的。” “那咱们现在该做什么?”徐玠问道。 “瑾月c玉介c阿昳,麻烦你们立刻写信给你们在幽州相熟的将领,说明情况,让他们最好按兵不动,谁的调令都不要听,坚守不出。信写得越多越好,言辞一定要恳切,我会让千羽门立刻火速传往幽州。特别是,要让留守在幽州的尉迟焉注意,她眼下负责管理瑾月的直属部队,她一定要将双眼放亮了,幽州形势太复杂,究竟谁是敌谁是友,根本说不清。” “明白。”三人点头。 “莲婢c琴奴,还有崔舵主,咱们必须立刻发动千羽门的所有情报部门行动起来,尤其是要获取长安往幽州一路上的所有情报,查明兵符的动向。但是暂时不要动手抢兵符,这个兵符是烫手的山芋,谁拿在手里谁倒霉。” 张若菡与沈缙点头,表示明白。 “千鹤,要委托你带上千羽门的一支精锐小队,和司马天师c陈师兄一起跑一趟了。我们现在最大的敌人恰恰就是道门。道门的情报网绝不可等闲视之,如今道门落入尹御月手中,成了他的耳目,我们就必须要先夺回道门的控制权。” “多谢伯昭,为师给你添麻烦了。”司马承祯笑道。 “师尊您说得什么话,要说添麻烦,是徒儿给您添麻烦了。徒儿有责任帮助您清理门户。”沈绥连忙道,“另外师尊您千万要小心,尹御月一直留着您的性命,恐怕是看中了您身上的什么,您绝对要留心身边,不可掉以轻心啊。” “放心,我明白。我想尹御月看中的,怕是我的吐纳法,对于他来说,这套我自创的吐纳法,是配合他延寿的绝学,他肯定是想要逼问我这套吐纳法。”司马承祯道。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最后她将视线投向众人,大声道: “要注意的是,我们的敌人,有可能是长相与西域人没有太大分别的拂菻人,也有可能是东瀛残留在境内的势力,更有可能是道门的道士,之前清缴邪教残余势力的行动中,或许还有疏漏,丐帮及三教九流的人,也有可能是尹御月的人。在接下来的行动中,这些人是大家绝对要留意的对象。不论如何,情况紧急,到了我们全力以赴的时候了。大家打起精神备战!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了,争取从信息战的层面上就将敌人打垮!行动!” “喏!” 骊山华清宫,落霞殿西轩,寿王李瑁正与李林甫密谈中。 “寿王阁下,刚收到消息,兵符已经到汴州陈留附近,距离幽州还有十日不到的路程。” “童c陈两位将军是否可靠?”寿王询问道。 “放心,绝对可靠。近些年来关于幽州的情报,他们一直源源不断传给下官,忠心绝对没有问题。等兵符到了幽州,我们就可以抢占先机,当先拿下幽州兵权。” “好!这一次,总算没有落后于忠王。” “忠王在幽州的势力任不可小觑。他当年与李瑾月合作,抢占我们太多先机,或许有不少将领当真忠诚于他。还有李瑾月,她虽然现在失了兵权成了逃犯,但她在军中威望极高,中低级将领中有非常多的人仰慕于她。一旦这些中低级将领产生动乱,军队根基将溃散。眼下李瑾月究竟逃去了哪里不得而知,但我们千万要防着她,免得她纠集兵力卷土重来。” “嗯,本王明白。”寿王点头。 “寿王阁下,成败在此一举,您究竟是登顶皇位,还是与皇位失之交臂,就在咫尺之间。若您当真还想报母仇,不想被忠王摆布,就千万要坚定信心。”李林甫鼓动道。 “放心吧,弑母之仇,不共戴天,忠王,我要他血债血偿!”寿王咬牙切齿道。 同一时间,朝露殿暖阁内,忠王正大发雷霆: “究竟怎么回事!你是说李瑾月的兵符被十八拿到手了?你这消息从哪儿来的?” “请忠王阁下放心,消息来源绝对可靠,是下官安插在寿王身边的人探听到的消息,他们已经将兵符火速送去幽州,我已派人去追。”右相萧嵩拱手道。 “该死!李瑾月的兵权是本王的!本王到嘴的肉,就这么不翼而飞了?” “忠王阁下稍安勿躁,即便他们抢先将兵符送到,没有陛下诏令和陛下的兵符,他们也是调不动李瑾月的军队的。那支军队素来令行禁止,训练有素,只认兵符,我们只需立刻写一封加急书信送往幽州,警告各路将领遵守军令,不得擅自行动,否则官位不保,相信不会有人敢造反。书信下官已经一并发出去了,会尽量赶在兵符抵达幽州前送到。” “这样还不够,皇甫和王忠嗣呢?让他们立刻写信发往幽州,告知幽州所有我们的将领,密切关注李瑾月那支部队的动向,一旦有异动,立刻包围拿下!” “是。” 就在各方势力都处于向幽州奔袭的竞速之中时,有一只漆黑的飞鹰率先抵达了幽州。飞鹰降落在李瑾月直属大军军营的帐中,一个痴肥的大胖子解开了黑鹰鹰爪之上系着的书信筒。 其内的信上只写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切!”胖子发出了一声嗤笑,“拽什么文。”随即他看了看身侧的兄弟,道了句: “准备干活了!” 他的兄弟胡子拉渣的面庞上扬起了危险的笑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0.第二百八十章 多年以后, 沈绥回忆起开元二十一年六月上旬至十月下旬这四个月时, 都会慨然失笑。那是一段无比忙碌的经历,每个人都怀着共赴生死的悲壮感,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争抢先机的战斗中去。条件简陋的田庄是他们战斗的主要中心,不知有多少条情报在那四个月中从这里发出收入。所有人从清晨忙碌到夜晚,分两班倒, 绝不留任何空闲时间。不仅仅是沈绥c李瑾月这些人, 就连杨玉环, 乃至于小凰儿也加入了帮忙的队伍之中, 筛选情报, 成了每个人都需要承担的工作。也是在那四个月中, 千羽门的情报能力被发挥到了极致,沈绥无比庆幸先祖给自己留下了这样一个宝贵的财富, 正是因为有千羽门的存在, 他们抢占了先机。 六月初八,兵符丢失。五日后,千羽门就查到了兵符的去向。寿王的人护送兵符抵达顿丘, 终于泄漏踪迹,被千羽门发现。千羽门一路暗中跟踪, 顺带保护兵符不被其他势力抢走。 自千羽门发现兵符后,直至六月十七日兵符抵达幽州境内, 千羽门不断收到各路发来的情报, 在众人的努力下, 很快便锁定了另外两股追踪兵符的势力, 一是尹御月派出的人,分兵两路的人马已经合二为一了,他们显然也已经锁定了寿王派出的送符人;二则是忠王派出的人,他们落在最后,暂时还没能寻找到寿王的人,只是单纯赶往幽州。针对这两股势力,千羽门也分别派出了追兵跟踪监视。 但是一直到六月十七日兵符进入幽州境内,这两股势力都尚未能追上。 然而就在兵符进入幽州之后,情况急转直下。 幽州的前线情报回传突然中断,本来几乎每日都会有一封信传来,结果从六月十九日开始,一直到六月廿四,足足六日,音讯全无。灞桥总部陷入了无与伦比的焦灼之中,从幽州附近的千羽门外围传回的消息来看,似乎幽州之内发生了动乱,眼下全境关卡道路都有重兵把守,插翅难飞,其内有什么情况,实在不清楚。 六月廿五,终于有消息从幽州境内传出,幽州范阳分部舵主封子坚千辛万苦打通了一条通讯渠道,将消息传递出来: 看来封子坚似乎也不了解军队的内部情况,这是一个非常不详的预兆。 又过两日,终于有李瑾月相熟的幽州将领传讯回来,说是幽州眼下形势波诡云谲,根本弄不清楚谁是谁的人,谁又是不是打算浑水摸鱼c渔翁得利。并且最近有至少十名五品以上,拥有局部换防调驻权力的将军行为让人费解,他们仿佛商量好了一般,将手下兵力全部布置在了幽州四境的必经要道关卡之上,严阵以待,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时机。 沈绥当机立断,传信给最前线的封子坚,让他密切关注李瑾月直属部队中的两个人——安禄山与史干。 当初安禄山与史干作为范阳牙行一案的次要犯人被抓捕,因为身中毒素被控制,不得不为邪教,其实是白六娘做事。随后沈绥命颦娘给此二人解毒后,将他们收留在李瑾月收编的薛家军主力部队之中,让他们从低阶兵士做起。沈绥当初收留此二人的原因在于她看中了安史二人的谋略与胆识。此外,她也是故意将此二人留在了范阳军中,是为了做一个饵,以等时机到了,她可以顺藤摸瓜,免得丢了此二人,会引来更大的麻烦。她可并没有放松警惕,她始终怀疑这安史二人的来历问题,怀疑他们可能与尹御月有所牵扯。 根据李瑾月的说法,安史二人在幽州的这些年,在军队中安安分分,而且在针对奚c契丹部落的战争中表现出色,立下赫赫军功,被忠王派去的大将裴伷先看中,很快就提拔成为了从五品和正六品的武将,各自手下都有五千多人的部队,且有资格参与范阳节度府的军事会议,相当于有高阶参谋之职,手握军事决策权。 李瑾月对这二人还是相当欣赏的,他们的能力确实摆在那里,是不争的事实。安禄山诡计多端,最善出其不意,相当善谋。史干勇猛非常,更有常人不及的狠绝,一上战场便犹如杀神降临,让敌人闻风丧胆。故而李瑾月并没有阻挠此二人的升迁,但是她对于这二人也一直处在观察之中。正是因为这二人来历不明,又曾经与自己为敌,李瑾月并不能确定他们的立场,因而始终有着防范之心。 如今,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安史二人果真是尹御月安插在幽州军中的暗线。如今时机到了,尹御月启动了这条暗线。这条线恐怕非同一般,会将幽州搅得一团乱。 沈绥让封子坚调查安史二人的信是于六月廿七发出的,至六月三十日,回信传来。封子坚的信字迹都在发抖,很难想象他到底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写下这封加密信的。 沈绥暗道不好,急忙询问皇帝八百里加急的使节走到哪里了。回信道,已入幽州境内,不日将抵达范阳节度使府颁布诏令,收缴兵权。 沈绥心想来不及了,看来一场兵燹将无法避免。好在这也在她的预估范围之内,她有应对之策。只是现在要达成目的,恐怕要走弯路了,而且会更加费时费力。 进入七月,幽州前线与长安灞桥总部彻底断了联系,而携带李瑾月的兵符进入幽州的寿王属下,也如泥牛入海,再无任何消息传出。李瑾月的兵符现如今究竟落入谁的手中,不得而知。忠王的属下走得最迟,赶到幽州也最晚,等忠王手下抵达幽州外围时,全境已封锁,他们无法入内,只能在外干着急。 彼时长安这边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之中,前些日子还焦急地想要收回兵权的皇帝,近些日子竟然对此事丝毫不提,一直窝在骊山之上休养,再无任何诏令传出。可怜寿王c忠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多次要求面圣,都被拒绝。沈绥估摸着,或许是尹御月已经全盘控制住了皇帝,奈何现如今她们没有能力再闯骊山营救皇帝,只能让尹御月得逞。不过皇帝的判断本就与她们的目的背道而驰,救皇帝也不急在一时,至少下一任储君彻底定下后,或许皇帝才会有性命之危。 又过十日,寿王实在坐不住了,派李林甫亲往幽州探听虚实。忠王则冒险下了骊山,带皇甫惟明c韦坚等少数人马亲自快马往冀州而去,他要去借冀州兵,他已判断幽州失去控制,恐不日大兵就将南下,早日做准备,或许能力挽狂澜,建立大功。李陌与他交情颇深,手中握有仅次于幽州兵力的冀州军,乃是幽州南下最为重要的一道屏障。因而忠王打算抢占这个先机。 然五日后,冀州刺史李陌突然叛变,扣押忠王为质,情势再度急转直下。此事一出,充分证明幽州以外的地方势力各怀鬼胎,李陌显然是一个投机者,他似乎打算从幽州之事中取利,即便得不到好处,至少不能有损失,忠王对他来说,显然是一个最好的挟持对象。忠王之于他,相当于汉献帝之于曹操。 长安中央朝廷的官员已经嗅出北方前线不对劲的气氛,近些日子来,不断有官员要求面圣,全部被皇帝拒绝,官员们联名在殿外请愿,要求面见圣人,都被无情地挡在殿外。金吾卫大将军杨朔一直守卫在殿外,不让任何人跨入一步,谁问皇帝情况,都只是一句话“陛下玉体欠安,须无声静养,不见任何人。”有他在,谁也不敢强闯,何况大家也都明白杨朔是最为忠诚的将领,既然他如此沉稳,皇帝恐怕并没有出事。只是皇帝没出事,北方出大事了!大家都等着向皇帝禀报,以求明确的旨意下来,好去做事。如此不闻不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时间已入七月中旬,盛夏酷热难当,人人情绪焦灼,数千双眼睛全盯着幽州的局势。圣心难测,没有皇帝的明确旨意,底下大臣也只能干着急,不敢擅自行动。有部分察觉形势不对的官员,已经让全家老小打好包袱,率先转移走了,就等着随时跑路。 七月底,圣人终于下了第一道旨意,命金吾卫将军王忠嗣携诏令,率三千金吾卫士兵,急行军前往幽州,查明之前下达的诏令的执行情况。 而此时,一直未曾传出消息的尉迟焉终于有消息了。封子坚经过大半个月的艰难寻找,终于找到了失踪了的尉迟焉。这位李瑾月的左膀右臂,身受重伤,身边只有一个十人的拱月军小分队,一直躲藏在深山之中。根据她们的回报,早在六月上旬时,整个幽州就已陷入了诡异恐怖的气氛之中,将领们陆续失去理智,完全任人摆布,竟然推举战功资历全然不足够的安禄山与史干二人作为幽州大都督府的代理大都督和先锋大将军,而且此二人手上居然有皇帝任命的诏书和幽州大都督府全部部署的兵符,包括李瑾月的直属,几乎是转瞬间就将幽州兵权全部拿下。如此看来,寿王送兵符的人失败了,兵符还是落入了安史二人的手中。拿下幽州后,他们便开始了斩杀异己的残酷行动,一切不受控制的隐患,他们都不会放过。这当中自然包括李瑾月留在幽州的一千拱月军亲兵。 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的尉迟焉试图连夜带领拱月军潜逃出去,奈何被发现,一路搏杀,拱月军死伤大半,到最后穷途末路,尉迟焉等十一人是在另外一只小分队牵引敌军注意力的绝境下逃出,拱月军除了她们,几乎全军覆没! 这件事无疑对李瑾月是一个重大打击。那些姐妹们,对她来说是出生入死的同伴,是她耗尽心血组织建立起来的亲兵部队,她们没能死在抵抗外敌的战场之上,却死于内部叛军之手,这让她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然而,更为沉重的消息再度传来。八月初,安禄山c史干正式发兵,率先攻打幽州西南侧的易州,幽州铁骑卷土而来,如冷箭勃发,撕裂大唐脆弱的内部防御线,制造出一个恐怖的贯穿伤,并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向西南方向推进,直逼洛阳c长安而来。叛军与王忠嗣率领的金吾卫于莫州短兵相接,王忠嗣不敌溃败,回兵冀州,与忠王汇合,暂时偃旗息鼓。 八月初十,安禄山以及更名为史思明的史干二人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向任何敢于抵抗他们的力量宣战,一场浩劫突然爆发。自此以后,这场持续了两个多月的动乱留笔史书,史称“安史之乱”。 而史书也将永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这场动乱的英雄人物之名——安北晋国大公主c瀚海大都督李瑾月。唯一一个手握重军兵权,以平乱大功获得皇太女之位,顺利登顶大宝的女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1.第二百八十一章 八月十四日, 赵州东南与冀州交界处, 漳水畔, 幽州东路军大营。 一位身长七尺, 蓄着美须髯,样貌俊朗的青年将领腋下夹着自己的头盔,正满面愁容地走回自己的营帐。时值午间, 刚刚放饭结束, 他用过午食,正准备回帐休息。 自从收到长安千羽门来信,一个半月了, 再也没有了第二封信,他传出去的信,也不知对方收到没有,青年将领心中十分焦虑。眼下他被裹挟在这幽州叛军之中, 替叛军作战,实非他所愿, 可是他却不能轻易反抗, 军令如山, 违令者可以立即被上官军法处置。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实在没有办法反抗。何况长安来信,是要他留在军中接应, 他也不能轻易离开。这些日子, 他随着叛军的东路军来到了冀州附近, 他们接到的任务就是攻打冀州, 率先拿下挟持忠王的冀州刺史李陌。 这可如何是好,他绞尽脑汁,却想不出办法来。他只是一名中阶的将领,官至昭武校尉,领一千人的团营骑兵,乃是东路军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指挥官。他的长官们不顾一切地听安史二人之命,他找不到任何反抗的余地,想破了头脑,也想不出来扭转眼下局势的办法。他空有一腔正义之心,有心镇压反叛却根本无能为力,反倒成了为虎作伥c助纣为虐的叛军同党,故而终日里唉声叹气,十分愁闷。 走到帐门口,刚准备掀帐进去,冷不丁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唤他一声: “郭校尉。” 他惊了一跳,回身一看,这才发现是自己的副将王冲,身边领着两名面生的士兵。 “冲子?你这是作甚?”他摸不着头脑。 王冲左右看了看,凑到他耳边道:“有人要见你。”说着指了指他身边的那两个面生的士兵。 其中一名士兵上前一步,拱手笑道: “子仪兄弟,别来无恙。” 这熟悉的声音让郭子仪倒吸一口凉气,立刻拉住那名士兵,将她拽进了自己的营帐,副将王冲也带着另外一名士兵跟了进去。 “伯昭兄,你是怎么进来的?”一进帐篷,郭子仪就惊问道。 “乔装跟着巡逻队伍进来的,放心,他们没防备。这么多人,不会注意到多出来两个人。”沈绥笑道。 郭子仪想想也是,这世上能防得住沈伯昭的地方,还真不多。他的目光又投向不远处的另外一名士兵,那士兵抬起头来,面容寻常无奇,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极为有神。 沈绥介绍道: “来,子仪,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晋国公主阁下。” “原来是公主驾临,末将失礼了!”郭子仪急忙单膝跪下,拱手拜道。 “唉,郭校尉不必多礼,快请起。”李瑾月及忙扶他起身。 沈绥笑道:“我与子仪乃是通过十四年前武举相识,他长我五岁,当时我是头名,他乃是次名。我入怀州折冲府,他则直接来了幽州。这一晃就是十多年过去了。此间常有通信,我知他在幽州有志不能伸。四年前我们抵达幽州后,我曾寻他谈过一次,问他是否愿意帮我,当时他给了我承诺。” 郭子仪苦笑道:“如今,也到了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伯昭兄,我等你的消息等得好苦。眼下四境传讯不通,你们这么潜到敌军大营来,实在太冒险了。” “你这大营,要藏我俩人还不容易?”沈绥笑道。 “这短时间内是没问题,但是并非长久之计,毕竟我帐下都是熟面孔,你们面生,进来后肯定会有人注意到的。我不能保证我手底下的人不会向外界通传。” “你放心,我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化敌为己用。”沈绥道。 “此话怎讲?”郭子仪询问道。 “自古以来,都是兵不知将,士兵从来不知道上头发号施令的人究竟是谁,他们顶多只认得平时带他们训练,战时领他们冲锋陷阵的指挥官。也就是说子仪,从你的位置再往上,士兵就很难产生归属感了,团营校尉才是士兵最为熟悉的最高指挥官。眼下,士兵们并不知晓自己的处境,他们认为自己是勤王之师,师出有名,乃是奉皇命行军打仗。如果让他们知晓眼下他们成了叛军,人人得而诛之,这些士兵会怎么想?恐怕谁也不愿意冒这样的风险成为叛军吧。” “但你不能保证有投机者就是愿意冒风险,自古以来这种人还少吗?重利之下,必有勇夫。”郭子仪道。 李瑾月接过话头道: “所以我们这件事要做的小心,首先从我们能够信任的人开始。告诉他们叛军的事实,将他们拉入我们的阵营,时机一到,我们即刻行动,当能迅雷不及掩耳拿下安史二人。” “就我这里一千人,足够吗?”郭子仪很是怀疑。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足够了,不知子仪可还有能够委以重托之人?”沈绥问。 “我倒是知道有一人,就在东路军中,手底下也有一千人的团营,就是我和他有些不大对付”郭子仪面露尴尬,随后强调道,“但是他这人吧,一腔赤忱忠心还是足以信任的。” “此人是谁?” “李光弼。” 润州茅山,上清道祖庭。 小道士们正穿梭于祖庭内外,一刻不停地抬水,大灶架上大口锅,熬煮汤药,数十名晕厥的高阶道士一字排开,安置在三清殿正堂之中,被陆续灌下汤药,逐渐清醒过来。汤药是含有鸾凰血液相关成分的解□□物,与当初九层楼阁之中千鹤吸入迷雾解毒的原理是一样的。 忙碌非常的陈师兄,一头大汗地来到坐于三清殿香堂的千鹤身边,低声道: “总算是重新夺回道门控制权了,只是师尊眼下身子太差,无法主事,只有我二人,怕是要辛苦你了。” “无妨,我已传讯回灞桥,不日灞桥就会来新的指令。我们目前要做的,就是将被心毒控制住的道门领袖们救回来。道门此前散播出去的人手还在影响千羽门的消息传播,不断给骊山的尹御月传讯,相信这个局面不日就会有改变。” “消息断了,尹御月会作何反应?” “不论他有何反应,伯昭都有应对之策,你就放心罢。” “唉,尹御月真是歹毒,那几个控制道门的人见大势已去,妄图逃跑时竟然暴毙而亡,真是不择手段。” “想来道门对于尹御月来说,是一个他能利用便利用,不能利用也关系不大的棋子。这步棋究竟下在哪里,什么时候下,其实很有讲究。如果能在我们反应过来之前就下了道门这一步棋,控制住司马天师和陈师兄,那么尹御月将抢得所有先机,再控制住长安局势,我们将很难有回转的余地。奈何这步棋没下好,不仅没看住司马天师和陈师兄,而且长安这边也有疏漏,安娜依叛变导致我们提前知晓了尹御月尚未死亡。尹御月现在急于燃起战火控制朝廷,放弃道门,是因为他已经顾不上这里了。道门的信息渠道目前对于他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尹御月通过朝廷的信息渠道就能获得他想要的情报。但是有一点是最有利的,尹御月顾不上道门,失去道门的信息渠道,等于闭塞了他放在江湖之中的耳目,那么,他将失去对与千羽门的控制。”千鹤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地分析道,“尹御月果真慌神了,事情逐渐脱离了他的控制,这对我们非常有利。尹御月自闭耳目,等于是自掘坟墓。要与千羽门斗,情报是最为重要的。他太过相信军队武装的力量,这是非常盲目的。” 陈师兄笑了:“看来,屡占上风的老妖怪,要栽跟头了。” “这一遭,定叫他再也爬不起来!” 骊山,上阳宫主殿外,正有一大批官员站立在殿外台阶之下,禁军手执长戈,将官员挡在阶下,谁也上不了台阶。 每一位官员身上都穿着正规朝服,以萧嵩为首,立于阶下,萧嵩身侧的御史中丞裴光庭大声道: “萧相,眼下圣人近两个月不面见朝臣,不处理朝事。留在这骊山之上,将两都弃于不顾。幽州起了动乱,也没有一点动静,实在太过反常。您作为群臣之首,当为表率,今日,即便拼了一条性命,也要见到陛下!吾等皆仰仗萧相您了!” “是啊萧相”其余重臣忙不迭附和。 萧嵩只是双手交握与身前,不言不语。 裴光庭又看向一侧的左相韩休,道: “韩相,您说一句。” “老夫既然来了,今日自然是不会轻易走了。”韩休沉声道。 “好!今日有韩相这句话,就算拼了性命又如何,必见陛下不可!”工部尚书裴耀卿道。 张九龄混在百官人群中,不作声,默然观察着所有人的神情。这些官员,有些是在骊山之上滞留了好久的陪同官员,有些是最近才刚刚从长安赶来的官员。不论是谁,如今的目的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尽快见到陛下,控制住河朔乱局。 此时萧嵩蹙眉开口了:“诸位莫要激动,先容萧某去问一问杨老将军,是否强闯,再做定夺。” 萧嵩上前几步,来到横刀立于阶下c挡住去路的杨朔身前,拱手道: “杨老将军,局势危及,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了,您若还是如此固执己见,我等全部都要死于叛军刀下。当下之急,是尽快组织起镇压反叛的军队,没有陛下的旨意,我们谁也没有权力调兵。为了我李唐天下,您可再也不能挡在这里了。今日哪怕您固执己见,我等血溅当场,怕也是要硬闯进殿的。” 杨朔却无动于衷,面无表情,不为所动。手上握着的横刀寒光森森,如若强闯,萧嵩丝毫不怀疑这柄刀会毫不犹豫地砍向自己的头颅。 萧嵩叹息一声,道了一句: “罢了。” 随即面露刚毅之色,掀开袍摆,当即准备蹬阶而上,其后,大批官员一道迈步,向殿上而去。 杨朔及其手下禁军将士已举起手中寒刀,将群臣团团包围,屠刀扬起就要开始一场血腥的屠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大量奔马之声传来,一位骁勇的白袍战将领着大批的禁军冲破骊山关卡,闯入殿前广场,旋即与殿前杨朔率领的金吾卫形成对峙。 萧嵩大松一口气,笑着对那白袍战将道: “守珪!可将你盼来了!” 张九龄心中一喜,暗道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张守珪出现,或许是扭转乾坤之关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2.第二百八十二章 白袍战将下得马来, 大阔步走近, 身上银甲铿锵作响,腰间漆黑刀鞘的大横刀隐着幽冥血光。一张棱角分明的刚毅面庞, 鼻直口方, 颇为硬朗。唇边一圈蓄髭硬且黑, 如他的人一般刚强。 开元十八年,张守珪曾被任命为新任的幽州大都督, 赴幽州接手河朔三镇部队。好景不长, 就在他赴幽州的次年, 吐蕃再次发生变乱, 西北无将,张守珪作为屡次抗击吐蕃的大将,再次被抽调前往西北, 重入陇西军, 自此,幽州的河朔三军全部落入李瑾月手中。开元十九年c二十年, 西北唐吐边境,与东北契丹部落均发生战乱。张守珪与李瑾月分别带领自己手底下的部队出击,大获全胜。自此, 皇帝没有再往幽州派遣将领,只是维持现状。 作为萧嵩手底下提拔起来的悍将,在与吐蕃议和后, 张守珪再次被抽调回长安, 随后又被派往西南镇压蠢蠢欲动的南诏国。最近才被抽调回长安, 封为辅国大将军,暂时领右羽林军大将军之职。 这一年,老将张守珪已经年过五旬了,历经沧桑,拼杀无数战场,一生保家卫国,到如今,再也不愿见到政权分崩离析,家国动乱。一直在长安城东南方右羽林军大营中练兵的张守珪,这一次没有接到护送圣驾入骊山的任务。而他接到骊山萧嵩传来的消息,要他带兵入骊山勤王,是三日前的事。他二话不说,立刻整顿右羽林军冲上骊山,丝毫没有顾及自己擅自调兵的危险。 如今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将就站在萧嵩身前,单膝下跪,拱手道: “萧相,末将来迟了。” “快起来,守珪。”萧嵩急忙将他扶起。 张守珪起身时悄悄抬起二指,按了按萧嵩的手腕,萧嵩眼神忽闪,会意点头。此意为分兵两路,也就是说,张守珪带来的部队不仅仅从正面闯入,骊山背面也有人,眼下正面侵入的部队暂时只能与金吾卫形成对峙,吸引兵力还没有必胜的把握。但是一旦后方军队赶上,便可拿下所有金吾卫,右羽林军便会替换所有皇帝身边的侍卫。 萧嵩明白,此时当务之急,乃是写信给远在冀州的忠王和冀州刺史李陌,要李陌看清形势,立刻护送忠王回骊山,掌控大局,太子之位当入囊中。萧嵩身为右相,乃是百官之首,一直以来并没有明确表明自己的立场。但实际上,他确实是忠王的拥扈。 此外,很少有人知晓他还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邪教的六大祭司中的人之祭司。他会入邪教完全就是一个意外,如若不是当年他在长安想要出人头地却无门无路,有黑袍人声称可以帮助他,他也不会病急乱投医。但是这个黑袍人确实给与了他巨大的帮助,尤其在皇帝对他厌弃,将他贬回陇西前线时,萧嵩按照他的计策大破吐蕃军队,立下大功被拜相,全都是这个黑袍人的功劳。作为人之祭祀,萧嵩要按照黑袍人给与他的时间地点,缴纳供奉。黑袍人要他做事时,他决不能推诿,否则隐藏在他脑子中的蛊虫就会爆发。 前些年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是近些年,那黑袍人再也没有来找过他,他屡次自作主张行事,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碍,不由得放松下来。想来这个黑袍人不过是吓唬他而已,也怪他胆子太小,疑心病太重,这些年来屡屡被对方威胁控制,害得弟弟萧垲也遇害了,实属不该。眼下进入了紧要关头,他绝对不能再受对方影响,此时做出的决定,必须完全是他自己的意愿和想法。 给忠王和李陌的信他早已写好,一直贴身携带,就等着张守珪的部队一来就发出。如今张守珪的部队已经控制住局面,金吾卫大将军杨朔及他的手下全部被拿下,时候到了。他立刻叫了一名右羽林军的传讯兵来,将怀中装有两封信的信筒交到他手中,道: “即刻送往冀州李陌手中,不能有片刻耽误。” “是!” 可是令他吃惊的是,那传讯兵刚跑出去没两步,忽然不知从何处发出一道冷箭,呼啸着洞穿了那传讯兵的头颅,那传讯兵哼都没哼一声,倒地而亡。 萧嵩倒吸一口凉气,急忙扭头寻找箭矢发出的位置。张守珪的反应也很及时,大吼一声: “盾兵,列阵!” 当下右羽林军中手持盾牌的步兵大量涌出,将群臣包围在内,盾牌抵挡在外围一圈。刀斧手依旧拿着刀斧在外围严阵以待,由于他们还控制着金吾卫的人,故而没有办法进入盾兵保护的阵地之中,不过他们控制的金吾卫却成了他们的盾牌,短时间当无碍。 张九龄挤在慌乱的群臣之中,被围在盾圈之内,进退不得。炎热的天气使得他汗流浃背,厚重的官袍罩在身上,让他无比气闷。群臣惊慌失措,若逆流求生的鱼群一般挤在一起,四处都是汗水和惊呼,骄阳映照在头顶,张九龄只觉得一阵一阵的眩晕。 “嗡”,仿佛有弓弦抖动之声传来,随即一道无声冷箭斜刺里射出,打在了东北角一名盾兵的盾牌上,厚重的盾牌竟然被瞬间洞穿,箭矢刺入一半被阻拦了下来,那名盾兵冷汗湿透衣背,箭尖距离他的眉毛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退入大殿!”张守珪见状不妙,急忙下令道。 盾兵立刻迈步行动起来,包围圈裹挟着群臣向大殿台阶之上行去,刀斧手也挟持着金吾卫的人紧随其后。张守珪初步判断放冷箭的人身处屋檐高位,这四周楼堂大殿环伺,他们身处低位,地形十分不利,必须立刻寻找掩体,绝不可轻易暴露在射程范围内。 就在他们攀爬台阶的过程中,对方又密集地放出好几箭,几乎箭无虚发,每一次都要带走几个人的性命。落在后方的右羽林军刀斧手和金吾卫士兵,中箭者数人,倒地而亡。 好在盾兵保护着群臣顺利来到大殿门口,奈何大殿正门被拴上,一时之间无法进入。四名盾兵被抽调出来,开始撞门。还有刀斧手在侧劈砍大门,但不敢动作太大,免得破坏了门扉,到时候箭矢就不容易被挡住。 在盾兵和刀斧手的努力下,大殿总算被撞开了,期间,并没有再遭遇弓箭手的威胁,因为他们现在身处的位置,上有飞檐遮挡,三围殿堂屋顶之上的弓箭手确实很难攻击。 盾兵保护着群臣冲入大殿后,殿内空空如也,张守珪忽然觉得不对劲,急忙再次下令: “从后门突围出去!” “守珪!不行,外面有弓箭手!”萧嵩急道。 “这是埋伏!”张守珪大吼。 话音刚落,他们已经看到了大殿后方被数条木板封死的出路。随即两侧牖窗被箭矢打穿,数支箭矢打了进来,箭矢之上绑缚有弥散着烟雾的球状物,顿时大殿之内烟雾缭绕。这烟雾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人吸入体内,登时一阵眩晕。 “不好!趴在地上屏住呼吸!”张守珪呼喊道,随即撕下衣摆的布料,用大殿内莲花池内的水打湿,蒙住口鼻,然后召集刀斧手砸开后门。前门是不能再出去了,不然会立刻成为弓箭手的靶子。 然而局势已经失去了控制,有三四名官员恐惧于这烟雾,认为这烟雾必然有毒,忙不迭地从洞开的前门向外冲,拽都拽不回来。张九龄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奔到外面,结果头颅被箭矢洞穿,脑后炸出一篷血雾,滚下阶梯,场面极其残酷。 目睹这血腥的一幕,再也无人敢从前门出去,皆趴在地上死命屏住呼吸,急切望向那几个正在奋力劈砍后门的刀斧手。 奈何这些刀斧手,在剧烈的运动之中更快地吸入了烟雾,不久就手软脚软,手中刀斧也都拿不动了,尽数晕死过去。盾兵与群臣们也陆陆续续失去了意识。张守珪作为最后一个人,强撑了一段时间后,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地。只有张九龄在迷雾散发的一开始,就从怀中摸索,摸出一粒沈绥给他的药丸,含入口中,伏在地上。混乱之中,谁也没有发现他竟然服下了一粒药丸。等所有人晕厥过去,张九龄也闭上了双目,假装晕厥。 不久之后,待烟雾散去,殿内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停在了距离张九龄不远的位置,张九龄在闭目之前观察了一下,知晓那个位置是萧嵩倒地时所在的位置。 紧接着,张九龄听到了衣衫摩擦窸窸窣窣的声响,萧嵩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然后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话了,这声音听起来无比寒冷,让张九龄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萧相,别来无恙。” “你你是”萧嵩仿佛被人扼住脖子一般,声音都是挤出来的。 “嘘我说话的时候,你别说话。”对方轻声道,“我是来取回我给你的东西的,顺便讨要一些利息。我给了你我座下人之祭祀这样重要的位置,你却不好好替我做事,私心太重,眼下你对我的威胁已经大于了利用价值,我不得不请你让路,萧相,你别怪我。” 那人顿了顿,忽然轻笑一声道: “瞧我在你衣袋里发现了什么,陇西军的兵符。你们兰陵萧氏手中握着的陇西军,我就笑纳了。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脑子里的东西是真的。”说罢,那人又发出一声轻笑,然后张九龄就听见了萧嵩无比痛苦的嘶吼声,片刻后,那嘶吼声就像是琴弦忽然断裂一般戛然而止,随后响起的,只是一声沉闷的肉体倒地之声。 又是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不少人走入殿中。其中有两个人来到那方才说话之人的身侧。 “教皇陛下,这些人该怎么办?”其中一人问道。 “先绑起来,束缚住,别急着杀,这些人现在杀了没有什么好处。当务之急,先控制住张守珪和他手下的右羽林军,此人至关重要。后山上那些包抄的右羽林军,就让张守珪自己去收回来罢,你即刻给他服药催眠。此外,你们唐门若是还有蜀中蛊虫留存,最好也给其中几个重臣服下,我需要这几个老家伙替我做事。” “是。” “费力提,你跑一趟,将这陇西兵符送往兰陵萧氏,自会有人发兵助我。” “是。”另一个声音冷冷响起,带着奇怪的口音。 吩咐完后,脚步声再度响起,说话之人率先离开,不久后,张九龄听到了拖动搬运的声响,他知道敌人在将晕厥的群臣送出殿外。 没过多久,有人抬起他,粗鲁地将他扛出殿外,扔到了一辆双轮手推车上。张九龄努力装扮成失去意识的状态,手脚无力下垂,不做任何反抗。被甩上车之后,他悄然睁开眼,观察了一下四周,恰好看到不远处,有一个长相奇怪的西域人,正将一枚兵符塞入囊袋。电闪一瞥之下,张九龄确认那兵符就是陇西军的兵符。 就在此时,那个西域人忽的回身,看向张九龄。这一遭实在太突然,张九龄应变不及,闭眼时已经与那西域人对上了眼。张九龄心跳骤然加剧,就听到对方向自己走来。 就在张九龄心道万事皆休之时,冷不丁他的手中被塞了一个物什,那正是一个织物囊袋,里面有个硬邦邦的东西。随即对方说出了一句口音极其别扭的话: “张先生,陇西军的兵符就给你了,交到沈大郎手中。我送你出去。” 说罢,那人推动推车,将张九龄等躺在推车上的大臣向骊山宫北侧推去。 张九龄的心脏激烈地鼓动着,对方力气极大,推车被推得飞快,很快就没入了建筑的阴影之中,但是不久,推车停了下来。张九龄回头一看,便见到一幕让他心胆俱裂的景象。只见那西域人目眦欲裂,七窍流血,双瞳一片鲜红,已然跪地难起。 张九龄跳下车要去扶他,对方却拼尽全力指着远处一条送泔水的小道,艰难道: “走!” 张九龄咬牙,向他拱手一礼,转身向远处小道上跑去。 费力提望着张九龄奔跑而去的背影,感觉自己的灵魂在逐渐抽离身躯,他用最后的气力抬起颤抖的右手,勉强在身前画了个十字,交握垂首,做出了此生最后一次祈祷: 仁慈的天父,愿您能带您罪孽深重的子民回归康斯坦丁堡,阿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3.第二百八十三章 张若菡从睡梦中缓缓苏醒, 第一感觉便是头颈腰间一阵酸痛, 手臂也发麻失去了知觉。她努力抬起身, 发现自己伏在案上睡着了,外面已是天光大亮。肩上披着一条薄毯, 也不知是谁给她盖上的。她昨夜一直伏在案头整理情报,不知不觉竟是睡着了。这也是赤糸走后,她数日来第一次累到直接在案头睡着。 往日里她也会在整理情报中不知不觉睡着, 可醒来后,都躺在榻上睡着, 她知道是赤糸将她抱回了房。赤糸走了, 也不会有人这么做了。倒不是其他人不想她睡个好觉, 只是近些日子熬夜成习, 只要见她屋内油灯还亮着,就不会有人来打搅她。无涯昨夜虽然发现她睡着了,可却不敢吵醒她, 只要张若菡能睡一会儿都是好的。 她昏昏沉沉扶着墙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子,感觉稍好后,这才迈步下了筵席, 着履开门,来到外面的院中。 “三娘,醒了啊。”无涯正在院中帮着农庄的妇女洗萝卜准备下缸腌制, 满手的泥, 一边奔去井边洗手, 一边道,“您等一下,我去给您打水洗漱。” “凰儿呢?”张若菡问道。 “正跟着颦娘学记识药草呢,这孩子记性真是随了三娘,看一遍就记住了,换了我,背三天都不一定记得住。”无涯傻笑道。 张若菡失笑,摇了摇头。 “朝食您想吃点甚么?”无涯又问。 “随便吧,我不是很饿。”张若菡道。 “三娘,您这样下去可不行,食不下咽睡不安寝的,人又瘦下来了。”无涯急道。 张若菡无奈道:“又没说不吃,你端来吧,我都吃。” “欸。”无涯笑了。 张若菡想了想,又道:“今天千鹤该从润州回来了,等她到了,召集所有人去前堂开会。” “明白了。” 吩咐完后,张若菡又一头扎进屋内,继续整理昨夜未曾完成的情报梳理工作。无涯连忙端了水进屋服侍她梳洗,又给她端上朝食,盯着她吃下,免得她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 从七月初开始,整个千羽门的情报工作都是张若菡在领导,原本负责门内情报工作的墨鹰堂堂主呼延卓马自认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远远不如张若菡,由主退次,将墨鹰堂堂主的位置让给了张若菡,自己则协助张若菡处理事务。 北方传讯逐渐变得艰难,有的时候千羽门的传讯员很难将消息递送出去,四处都是幽州军的封锁线。仅凭飞鸟传书,效率下降,准确度也会下降,并不十分牢靠。传讯员不得不绕道而行,耽误更多的时间。为此,呼延卓马c玄微子等人经常要外出勘查消息传递的线路,尽量开辟出比较顺利的线路,不断疏通被堵死的情报传递路线。也就昨日,呼延卓马和玄微子才刚刚回来,不日恐怕又要出去,恰好今日千鹤也要回来了,时间紧迫,张若菡打算立刻开一个会议,明确一下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大约近午时分,风尘仆仆的千鹤抵达了灞桥总部,简单地洗漱更衣,休息片刻后,她与沈缙并肩一起前往前堂开会。半道上,恰好遇上张若菡和无涯。 “阿嫂。”沈缙率先开口打招呼,千鹤听她打招呼,自然明白遇上了张若菡,拱手道: “三娘,我回来了。”说出这话时,千鹤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还在张若菡身边做事时的那些日子,每每出远门归来,她都会这么说。时过境迁,一切都不一样了,却又好像根本没变。 “辛苦了。”张若菡笑道。 沈缙上前,亲昵地挽住张若菡的手臂,千鹤与无涯跟在后面,四人一起迈入前堂。呼延卓马c玄微子c崔舵主等一众人等已经落座在等了。 张若菡坐上主席,沈缙陪坐次席,千鹤坐于下首位,无涯为众人添茶。张若菡环视了一下底下众人的面庞,直接切入主题道: “今日开会,首先梳理一下目前的局势,其次明确一下接下来的目标。另外有一些个别的特殊事项,也需要讨论。” 她顿了顿,继续道:“咱们一个一个来,先请千鹤说一下道门的情况。” 千鹤点头,道:“目前道门已经基本安定下来,之前分散在各地的道门眼线全部回收,道门已经全面隐退,不再参与任何世俗之事。有司马天师和陈师兄在,事情进展很顺利。” “司马天师身子如何?” “还是老样子,一直在调理,没有恶化,但也没有好转。”千鹤道。 张若菡蹙眉点了点头,又问道: “关于三教九流的清理,进展如何?” “道门已经向各门各派发了信,各大门派表示并没有让手底下任何人参与到政权斗争之中。这些江湖人最怕的就是卷入朝廷斗争,听闻自己手底下的人有可能在给现在的叛军传递消息,一个个都紧张起来,彻查之后,确实清除了一些隐患,但一直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有谁就是尹御月的眼线。不过蜀中唐门一直是个例外,我们多次试图联系上唐门,奈何对方根本不与理会。” 张若菡点头:“意料之中。”随即转头看向玄微子和呼延卓马,询问情况。 玄微子和呼延卓马汇报了几条新开辟的线路之后,二人相视一眼,由玄微子道: “堂主,最近封堵我们消息线路的幽州军似乎长了眼睛一般,我们变到哪里,对方就追到哪里,我们觉得情况不大对劲。” “你们的感觉没有错,最近确实有一股隐藏在暗中的势力浮出水面,正在不断封堵我们的情报。我恐怕正是唐门倾巢出动了。”张若菡道。 “你们是不知道,大概七八天前,刑部大牢再度发生越狱,唐十三和费力提都跑了,估摸着现在已经回到尹御月身边了。”崔钱补充道。闻言,玄微子和呼延卓马吃了一惊。 “这唐门究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真的打算跟着尹御月一条路走到黑?”呼延卓马蹙眉道。 张若菡道:“当初唐门派遣唐十三担任将作大匠,与朝廷,准确的说是与武惠妃一党定下黑火/药交易,使得唐十三有机会打入朝廷内部,以至于设计绑架太子,使得太子被废自杀。我当时就认为这件事绝对不会是唐十三个人的主意,一定是唐门上下一致的抉择。尹御月或许与唐门有着很深的牵扯,使得唐门不顾自己原本的隐世宗旨,全面加入了尹御月的阵营。 前段时间逃出长安城的尹御月的暗线,那些神乎其神的弓箭手,不禁让我想起在江陵城外押送张瑞锦c周氏一家人时,偷袭犯人的黑衣人中,就有一名神箭手。此外,前段时间长安城连续发生的杀人事件,安娜依等人入狱后,后续实施作案的人,恐怕也是这些人。手法老道且残酷,颇具江湖气息。众所周知,唐门以暗器c毒物出名,唐门的神箭手也不少,尤其弓/弩手,强劲有力,此事恐怕差不离。” “阿嫂言之有理,尹御月与唐门的关系,咱们不得而知,但看似他们的联盟牢不可破。当年我与千鹤曾与唐十三近距离接触过,此人心机深沉,也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沈缙道。 “不知门主那里近些日子可有消息传回来?”呼延卓马询问道。 张若菡摇头:“最近的消息是八日前进入对方军营之前发回来的,守在外围的忽陀c徐玠和程昳等人还没有接到军营内部传出来的消息。” “这有些麻烦了,据我所知,郭子仪所在的部队,不日就要对冀州发动进攻了,两军都列阵叫骂了。”呼延卓马道。 张若菡凝眉,一时没有接腔。她们作为后方人员,过度担忧前方也没有太大的作用,她相信赤糸和卯卯有办法处理好前线的事。她目下所能做的,就是替她们打理好大后方的情报枢机,为她们提供强有力的支持。 “进攻冀州的部队是幽州大都督府的左路军,三万人,率军的将军是折冲都尉周瑾。周瑾此人善谋善奇袭,乃是一名本身实力不俗的骁将,年纪也很轻,原本十分有前途。可惜了”沈缙道,她曾仔细研究过大唐上上下下的官员,尤其是朝中重臣和各地出名的武将,故而十分熟稔。 “前方的消息,我们只能等,相信伯昭有能力处理好一切。眼下我们需要关注的是骊山那里的情况,昨日传回的消息,右羽林军大将军张守珪已经率部上了山,但是至今为止不知为何尚无消息传回,这不是好兆头。按道理说,张守珪的部队应该能闪电拿下骊山上的金吾卫。我们下一步的目标,就是要渗透骊山,必须要弄清楚骊山之内的情况,这是至关重要的。” 千鹤发言道:“说到这里,我有一个推测,说与大家参考。”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千鹤身上,千鹤虽无法视物,却也能感受到。 “从唐十三和费力提越狱一事来看,他们显然是尹御月必不可少的左膀右臂。尹御月与唐门关系紧密,那么是不是可以猜测唐门在尹御月创立的邪教之中地位不低,至少应当占据六大祭司的其中一个。我猜测,六大祭司中的木之祭祀,应当就是由唐门中人担任。数年前,唐十三只是教内的教宗,如今是否升任六大祭司不得而知,但木之祭祀很有可能就是唐门的高层。人之祭祀,我们大家都知道是右相萧嵩,但是据我观察,萧嵩似乎与邪教不是一条心的,他私心很重。水之祭祀安娜依已死,是否有替补不得而知。而起兵幽州,攻打两都,如此重大的任务,尹御月不可能交给自己不信任的人,相信安禄山c史干与尹御月的关系也极其亲密,地位相当高,应当占据六大祭司中剩余的天c地c兽三位的其中两位。我推测应当是天与地,而兽很有可能就是费力提。费力提或许有着驯兽的本领,这才是尹御月所看重的。他也能够训练出传讯鸟,协助邪教的信息传递。只是凭他一人之力,始终无法追及我千羽门的规模。” 张若菡陷入思索,一旁沈缙笑道: “有道理,如此一梳理,尹御月身边的人脉明确起来了。” “千鹤,你是如何知道费力提有驯兽本领的?”张若菡询问道。 “只是猜测。这是陈师兄告诉我的,他曾在道门的一本游记上看到过,说是在拂菻帝国,有专门的驯兽师,可以驯养大型的猛兽战斗,还可训练猛禽传讯。费力提是拂菻帝国派遣而来,他应当不会只是一名普通的骑士,身上应当有其他的特殊本领才能让尹御月看中。而尹御月什么也不缺,唯一缺乏的就是与千羽门抗衡的驯兽能力,这个能力只能由费力提来提供。说白了,尹御月是在打造属于他自己的千羽门,千羽门有的他都要有。而且规模要比千羽门还大,不仅要遍布大唐全境,还要遍布周边各国。” “费力提和萧嵩已经死了”冷不防一个声音从前堂门口响起,众人惊了一跳,扭头去看,发现一位风尘仆仆身狼狈的清瘦中年人正立在门口,他身侧站着一位千羽门负责门阍工作的门徒,应当是陪着他来的。 张若菡猛地从主席上站立起身,向他奔去: “阿爹!” 在这一声呼唤里,张九龄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大约是脑内紧绷的弦突然放松,他忽的脱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4.第二百八十四章 ,最快更新唐谜最新章节! 张九龄是被鼻下一阵搔痒所唤醒的, 他略显困难地睁开眼,便看到一个可爱至极的小姑娘趴在他的榻头, 瞪着大眼睛, 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胖胖的小手中还攥着一根狗尾草。瞧见他睁开眼,小姑娘脆生生喊道: “阿娘!外公醒了!” 立刻有衣衫摩挲之声响起,随即脚步匆匆而来,张若菡那张担忧的面庞出现在了张九龄的视线之中。 “阿爹?您醒了啊。”张若菡的声音让他感到一阵慰藉, 能再见到他最疼爱的小女儿, 他只觉得此生无憾。 “嗯。”张九龄发出一声干涩之音,下一刻张若菡就很贴心地端来了一盏清水, 并扶他坐起,饮下。 “好点了吗?” “好多了……”张九龄虚弱道,老人家忍不住又将目光投向趴在榻边盯着她看的小姑娘, 伸出手摸了摸小家伙的头, 道: “这就是凰儿啊。” “嗯, 凰儿,快叫外公。”张若菡笑着催促道。 “外公!”小家伙精神奕奕地打招呼,大方自然,一点也不怯场,大眼睛里满是对眼前这位老者的好奇。 “呵呵呵……小可爱。”张九龄不由自主笑出声来,面上流露出慈祥疼爱的神色, 伸手抚摸孩子的发顶,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外孙女, 只一眼就疼到了心坎里。 “真是像极了你儿时。” 张若菡鼻间微酸,泪水盈眶,但笑不语。 “外公,您身子不舒服,要多休息。”小家伙抬起双手抓住张九龄搁在自己头顶的手,稚拙地送回张九龄的腹间,还像模像样地拉起被子给张九龄盖好。张九龄再次被逗笑了,顾不上自己身子还虚弱,道一句“来,外公抱抱”,探身将小家伙抱上榻来,搂在怀中爱不释手。凰儿很乖巧地缩在外公的怀中,这孩子六识敏锐,谁发自内心对她好她都能感受得出来,故而第一次见到张九龄,却一点也没有隔阂。 张九龄抱着孩子,道: “就是性格比你儿时活泼多了,倒像伯昭。” 张若菡无奈地抿唇,搬了墩子坐在榻边,服侍张九龄又服下早就备好的汤药,让张九龄舒舒服服靠在榻头。凰儿在母亲的催促下下了榻,乖巧行礼告辞,自去寻田庄里的人玩儿。 张若菡一面拿着扇子给张九龄扇风,一面道: “阿爹,您是怎么从骊山上下来的。您来时所说的萧嵩与费力提已死,又是怎么回事?” 提起此事,张九龄不禁心头郁结,叹息一声,将骊山之上发生的事详细描述了一遍,一直说到自己顺着费力提所指的送泔水的小道逃到骊山宫最外围的宫墙: “那里堆放着几辆双轮的手推车,其上堆放着不少麻布包。我就将麻布包全部集中在一辆车上,尽量堆高,然后踩着车上的麻布包翻过了宫墙,落下去时不小心崴了脚。” 张若菡目光不禁落在父亲包裹着绷带的脚踝之上,暗叹一声真是难为父亲了,要他一个文弱书生经历这般劫难。 “我一瘸一拐地往骊山脚下跑,密林之中也辨别不清方向,只是哪里没有人我就往哪儿跑。骊山之上遍布着金吾卫与右羽林军的人,有些地方还爆发了冲突。我东躲西藏,一直在山上躲了大半个时辰,忽闻鸣金收兵,金吾卫和右羽林军都撤退了。那时天色已晚,我一人在山上,也不敢生火,怕引来残留在山上的哨兵注意,又躲了一个时辰,夜幕中走来两个人,我原本打算跑,却没想到是遇上了千羽门的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有千羽门护送,我才得以顺利归来与你相见。” 张若菡安抚道:“千羽门的人一直在骊山宫外围探查情况,一是想探明其内的局势,二就是想救您出来,您会遇上千羽门的人,也是情理之中。” “唉……多亏伯昭有家底,手下有不少能人异士,否则这一次当真是凶多吉少。”说着,张九龄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那囊袋,从中拿出那枚陇西军的兵符,对张若菡道: “尹御月要费力提将此兵符送往河西兰陵萧氏,说是自会有人起兵助他。如今这兵符到了我们手中,我们该如何使用?”张九龄对军务并不很熟悉,一时之间显得有些迷茫。但他明白这兵符不能轻易拿去兰陵萧氏,兰陵萧氏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呢。若是交入歹人手中,对于眼下的局势,那就是雪上加霜。 “阿爹你放心,将这兵符给我就好。我让李瑾月修书一封,派可靠的人将兵符和书信一道送往兰陵萧氏,届时陇西军必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哦?莫非菡儿在兰陵萧氏中竟有相熟之人?”张九龄显得十分诧异。 “阿爹您忘了吗?李瑾月好歹曾在兰陵萧氏生活了十年的时间,她留在陇西军中的威信绝对能起到极大的作用。何况四年前,我们还亲自去过兰陵萧氏,确实有人脉留在那里。”张若菡笑着解释道,“再者说,眼下的局势,也由不得陇西军不发兵相助我等。以尹御月杀害萧嵩萧垲之事,就已经与兰陵萧氏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何况尹御月对于门阀世家的态度是极力打压,当年我们一路前往幽州路上,那么多贵族子弟遇害就能看出来,尹御月屠杀门阀世家,是要这些庞然大物给自己让路。这触犯了兰陵萧氏的根本利益,兰陵萧氏绝不会做尹御月手中的刀。若幽州军攻入长安洛阳,掳劫圣人,改朝换代,兰陵萧氏也将大势尽去,他们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这尹御月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当初伯昭书信给我,告知我有这么一号人物时,我还将信将疑,没想到啊,他竟然能使朝局动荡到这等地步。”张九龄万分不解。 张若菡抿唇,一时语塞,没有答话。片刻后,她低垂眉目,轻声道: “我们又怎么能去体会一个疯子的想法。” “果真是疯子,失了心智了!”张九龄很是气愤,一时没注意自己女儿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阿爹,您好好休息吧,接下来的事,女儿会处理好的。”张若菡安慰道。 “伯昭和公主当真有办法扭转眼下的局势吗?”虽然千羽门的具体计划张九龄不是十分清楚,但以他对朝政局势的敏感,已然洞察女儿女婿正在着手抵抗叛军,扭转不利局面。他也想助女儿女婿一臂之力,奈何他乃是治世之能臣,却非乱世之英雄,眼下有些无能为力之感。 “眼下说什么都还早,只是女儿相信伯昭,也相信公主。除了相信她们,我们还能如何呢?”张若菡淡然道。 张九龄长叹一声,眼中有着壮志难酬的哀苦,道:“是啊……松柏已故,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不久后,从云亲自携带着陇西军兵符,拍马向河西疾驰而去。另有一封密讯由黑羽快鹰携带,从灞桥发出,直奔冀州前线。 …… 忽陀站在密林中的一片稀疏空地处,口中含着哨子,正不断吹着,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他望穿秋水,终于望见了天空中一个小黑点。 他连忙急吹三下哨子,高举起佩戴着皮革护臂的左手臂。天空中,那小黑点俯冲而下,不断放大,最后显现出一头黑羽快鹰的身形。 忽陀眼中有着片刻的失望,但他还是接下了黑鹰,取下黑鹰鹰爪之上的信筒,他手臂一抖,黑鹰再度展翅高飞远去。 忽陀手中攥着信筒,急匆匆钻入了密林灌木之中,不多时,来到一处隐秘的山壁死角内,那里支着两顶行军帐篷,帐篷中央还有一堆熄灭的营火。 他快步钻入其中一顶帐篷,见到了正围坐在沙盘边的程昳与徐玠。 “灞桥来信。”一边说着,忽陀将信筒送到了徐玠手中。 徐玠拆开信筒,解开密信,利用破译密码对照后,得出了信的内容。她忽的嘴角弯起,笑道: “局势大好。” “玉介,你快说,怎么了?”程昳催促道。 “萧嵩已死,他的陇西军兵符阴差阳错被子寿先生带出骊山,带到了灞桥。眼下兵符已经由从云送往兰陵萧氏,相信兵符送到后,兰陵萧氏会立刻发兵相助。张三娘子的意思是,要我们通知公主写一封亲笔信,一道递送兰陵萧氏,以加大鼓动对方发兵的力度。” 程昳听她前半段话还面露喜色,结果后半段话又让她陷入满面愁容之中: “咱们眼下要传讯进去谈何容易?而且,里面也有许多时日没有消息传出来了,可急死人了。”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方才不是与你说了吗?幽州左路军攻打冀州,本该发动闪电战,越快拿下冀州越好,然而近些日子幽州军却按兵不动,连冀州兵挑衅都不理会,这分明是内部出问题了。”徐玠不急不缓道。 “话是这么说,但没个信儿,我心里着急啊。”程昳是个急脾气,最耐不住这种煎熬。 “你这么急躁怎么行,莫要急糊涂了,坏了大事。”徐玠拿手点她脑袋。 程昳摸着自己被戳到的脑门,一脸郁闷。 就在此时,帐外又响起了脚步声,一个精壮的青年男子掀开帐帘风风火火走了进来,手中同样拿着一个信筒。这男子正是洛阳分部的鲁裔,曾为了救杨玉环而得罪了贺兰氏被沈绥惩罚过。不久前从洛阳赶来冀州前线支援。 “军中来消息了!”鲁裔显得很兴奋。这些日子,他与忽陀几乎每日都会在几个固定的地点召唤传讯鸟,奈何一直收不到军中的消息。今天撞大运般一连来了两个消息,情绪一时抑制不住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军中来的消息却不是什么好消息,徐玠破译后,眉头紧锁,一时无言。 众人都盯着她,她深吸一口气道: “是伯昭的消息,今夜幽州军就将发动总攻。还有就是,冀州刺史李陌已经安排忠王撤回洛阳了。” “收编未能成功吗?”程昳蹙眉问。 徐玠摇头:“信中未提,只要我等转移战地,伯昭等人不日便会南下。” 鲁裔与忽陀陷入思索,徐玠想了片刻,道: “看来,是时机未到啊。伯昭恐怕在等兰陵萧氏的消息,要等陇西军有动作了,她的计划才能全面实现。” “你是说,大郎早就对萧嵩的兵符去向有过考虑?”忽陀问。 徐玠点头:“她应当是预料到尹御月会将兵符拿到手,送到兰陵萧氏,让兰陵萧氏发兵。所以伯昭显然事先做了安排,兰陵萧氏不仅不会相助尹御月,恐怕还会反戈一击。等着看吧,也就是这十来天事情。” 说着,她取了一面旗帜,插在了洛阳西北的位置,手指点了点:“于此必有一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5.第二百八十五章 八月二十日, 夜, 酉正三刻, 月明星繁,冀州前线幽州军拔营, 先锋军兵分三路, 渡过衡水, 从左中右三路夹攻冀州首府冀州城。左右两路军由折冲都尉周瑾的两名果毅都尉副将率领, 各五千人, 周瑾亲率中路军一万人断后,徐徐推进。 郭子仪所在部队处在右路军中, 大军夜间疾行,人衔枚, 马摘铃, 不燃火把,借着星月之光前进。成千上万的马蹄践踏在松软土地之上, 发出沉闷的震动,声响却很难传到一里开外。 大军行至一处岔路口, 向右侧道路走去,左侧的灌木从中却突然发出了光亮, 光亮有节奏地闪了三下, 便熄灭了。率领右路军的最高将领——果毅都尉张谦注意到了,命前方探路的斥候前去查看, 却并没有见到任何埋伏。夜间野外行军, 路旁经常会有孤坟鬼火漂浮, 张谦没有太过在意,队伍照常行进。 但是这三下光芒的闪烁,却被有心人留意。沈绥与李瑾月装扮成郭子仪的亲兵,策马在其身后,李瑾月跨在马背上,将一封出发前就写好的书信递给沈绥。 沈绥接过,也没有看,将书信塞入信筒,又将信筒拴上了箭矢,张弓搭箭,瞄准方才光亮闪动的位置,满弓,随即毫无犹疑地射了出去。箭矢无声窜出,飞入灌木中消失不见。沈绥迅速收起弓箭,继续照常策马前进。此过程中,不是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动作,但是没有任何人发出声响。 藏匿在灌木从中,一身夜行服的鲁裔拔出了钉在树干之上的箭矢,取下信筒,迅速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又小半个时辰,张谦忽而加快了行军的速度,大军开始策马小跑前进。前方传令官点燃了火把,随后举起了令旗,打出了指挥旗号。 军令:摘枚,随队冲锋。 沈绥举头远望,已经能看见道路尽头冀州城城头的火光了。 又前行三里路,抵达城池附近时,沈绥等人已经能听见城中的喊杀喧嚣之声,城门洞开,看来在右路军之前,已有先客进了城。那应当是另一名果毅校尉彭程率领的左路军。张谦也是因为得到了左路军抢先入城的消息,才会发出了疾行入城的命令。 张谦很谨慎,先在城楼下略微等了一会儿,看到城头上立起了幽州军的旗帜,他这才率军从洞开的城门入城。城内守军已经投降,几乎没怎么抵抗,可谓是不堪一击。这也情有可原,冀州军主力已经随李陌、忠王南下,转战洛阳,这座城本就是留给幽州军的,城内的守军只起到断后拖延的作用,根本没打算消灭多少幽州军的力量。全因幽州军一路凯歌猛进,士气正盛,冀州军为保存实力,打算暂时避其锋芒。且冀州刺史李陌是个投机者,没打算和幽州军死磕结下仇恨,打算游走行军,随机应变。 城内火光四起,彭程的军队正在四处拍打城内百姓的家门,以捉拿要犯之名,行入室抢劫之实。 沈绥看到李瑾月握着马缰的手攥紧,向她摇了摇头,李瑾月重重叹息一声。 张谦治军尚算严谨,与彭程治下截然不同。张谦手下几个得力的团营校尉都是厉害人物,由以郭子仪、李光弼出名,郭、李二人手下的团营令行禁止,上下一心,打起仗来气势如虹,往往能够撕裂敌人的防御线,乃是出了名的虎狼之师。 大军一路往城中央刺史府行去,半道上,沈绥忽然看到有一幽州兵竟然拽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就要当街行那苟且之事。女子奋力抵抗,哭嚎不止,幽州兵却一脸兽相,没有半点同情之心。 沈绥没有半刻犹豫,右手往腰后一探,取出一柄飞刃,暗运腕力,将飞刃弧线抛出。飞刃电闪之间,直接洞穿那幽州兵脑壳,狠狠扎入他大脑之中,他哼都没哼一声,倒地身亡。那险些被侮辱的女子吓得心胆俱裂,忙不迭地推开尸首,跌跌撞撞逃走。 沈绥目光冷凝,对待这种畜生,她没看见也就罢了,撞到她手中,就别想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一旁李瑾月目睹这一切,不由冷哼一声,她算是出了口气。而郭子仪也注意到沈绥出手,一时间脑后发凉,暗自庆幸自己手下没有这种兵混子。 其实眼下左路军的郭子仪部、李光弼部,都已经暗中归属李瑾月指挥。这几日,郭子仪、李光弼已经给自己手下的兄弟们开过会了,这些士兵一听说自己成了叛军,大逆不道,全家都要跟着陪葬,吓得面无人色。后又听说有一线生机,更是下定决心要跟着郭、李二人走,谋一条出路。 手下两个主力团营叛变之事,张谦暂时还不清楚。另外的三个团营共三千人,沈绥暂时没打算一口气吃掉。她在等机会,或许不久,就能等到收编张谦和他手下另外三千人的机会。这个张谦也是个能人,为叛军做事,实在可惜了。 张谦率部抵达刺史府,领着手下五名团营校尉,并几名亲兵下了马,走进府内。府门大敞,正有大量幽州兵心急火燎地搬运府内的贵重之物。李陌走后人没有全部带走,府内还留了不少婢女仆役,仆役大多都被杀了,婢女则被一抢而空。这些幽州兵就像几辈子没见过财宝和女人一般,行为举止令人不齿。 也难怪会如此,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此时的彭程,正坐在刺史府正堂之上大快朵颐,身边还硬是拽了两个婢女服侍。他身前案上堆积了大量珍馐美食,估摸着是强迫刺史府里的庖厨做的,手边的美酒更是一坛又一坛,堆积如山。 瞧见张谦带人赶到,彭程也不下榻,就坐在上首位,一双手油乎乎地就搂住两旁的婢女,大笑道: “哈哈哈哈,张兄,你可来晚了啊!” 那两个婢女只能忍气吞声,陪着笑,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彭程那嚣张至极的模样,让张谦心底一阵不舒服,蹙眉道: “老彭,你这是做什么,上头要我们夺冀州城,没让我们屠城!你这又是杀人又是放火,还抢劫,还有点行军打仗的样子吗?” 彭程那须髭蓬发,满面横肉的面庞上显露出冷笑,道: “张兄,行军打仗靠的是弟兄们卖力气,眼下我率先夺下冀州城,乃是头功,不给弟兄们谋点好处,以后还怎么带兵打仗?我彭某人别的不敢说,信义二字还是绝对能做到的,” “什么信义!我等不是那草莽绿林的盗匪,没有那等江湖的说法。我等是军人,奉军令行事,受军纪军法约束。你如此狂悖,将周都尉置于何处?”张谦气恼道。 彭程一摆手,不以为意:“咱们在那幽州苦寒之地熬了那么久,弟兄们要田产没有,要女人没有,眼下好不容易跟了安史二位主帅,得以南下勤王,我们可是王者之师,这点小利,朝廷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给了嘛。” “你,你真是糊涂啊!我等恐都要遭你连累。”张谦面色铁青,气得要吐血。 “张兄,你胆子太小了,你这样,一辈子也别想出人头地。”彭程还是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自吃他的美食,饮他的美酒。他恐怕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竟是他此生吐出的最后一句话。 异变就在此时突发。一柄不知从何处飞出的飞刀笔直地洞穿了彭程的脑门正中,彭程手中拿着酒杯将欲饮下的动作顿时僵住,红润的面色刹那间变得青紫,仰面向后倒了下去。 半晌,堂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得呆滞当场。随即,两道刺耳凄厉的尖叫从那两名婢女口中发出,她们吓得面如土色,从正坐席榻之上滚下。 “谁干的!”张谦第一个反应过来,目眦欲裂,回身望向自己手下的人。 五名团营校尉人人面现无辜神色,纷纷转头看向身后的亲兵,就在此时,一名亲兵分开人群走了出来,摘掉头上头盔,露出已经卸去伪装的本来面容,淡然从容地拱手道: “张都尉,在下沈绥,不知我们可否谈谈?” “你……沈绥,你杀了他?!”张谦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等变故,有些转不过弯来。 “是,我杀了他。”沈绥爽快承认,“但这不就等于你杀了他嘛,张都尉。” “你!我杀了你!”张谦大怒,当下拔出刀来就要向沈绥冲去,却被郭子仪和李光弼扑上来抱住,动弹不得。 “都尉息怒,且听沈先生怎么说!”郭子仪大喊。 “是啊都尉,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啊!”李光弼也道,这是一名身材不高,蓄着短髭的男子,瞧着略有些文弱,但眼中神采奕奕,精光乍现。 “你们……难道你们也?”张谦看到郭、李二人的反应,当下回过味来,立刻看向其余三名团营校尉,那三人连忙无辜摇头,表示自己不知情。 “唉!”张谦无奈地重重叹息一声,甩开郭、李二人的束缚,一屁股坐在地上,独自生起闷气。沈绥抿唇一笑,道: “张都尉莫急,沈某绝不是在害你,而是在救你。你可知,你眼下已经成了李唐的叛臣,朝廷的罪人了?若不现在及早悬崖勒马,将功补过,怕是事情平息后,一切都晚了。” “什么?”张谦急了,“我等是勤王之师,何来叛军之说……难道说……”他忽然回忆起前段时间发兵之前,幽州有一段极其诡秘的混乱时期,他身为中层军官,虽然接触不到上面的情况,可也能嗅出一些不对劲的味道。眼下,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沈绥则飞快地将眼下的状况解释了一遍。 张谦愣愣地看向沈绥,道: “若先生所言属实……张某,该如何是好?” 沈绥笑了,让开身子,将一直隐藏在后的李瑾月引到身前,李瑾月解下头盔,同样以真面目看向张谦。张谦看着那张笑容满面、气度凛然的面庞,彻底震惊了,忙从地上爬起来,单膝跪地,行军礼道: “末将张谦,参见瀚海大都督晋国公主阁下!” 另外三名团营校尉见状,更是心惊肉跳,迅速追随张谦跪下行礼,他们都是张谦的同乡人,很早就投靠他混日子,都是老实人,带兵打仗是好手,但政治上没什么主意,一向是跟着张谦走,唯他马首是瞻。 “张都尉,若你不弃,便随瑾月征战,拿下叛军,你过往之错皆可既往不咎,若能立下功劳,此后便是朝廷股肱之臣。” 事到如今,张谦已没有退路,他倒也果敢,当即应声道: “末将愿追随晋国公主阁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你斩杀叛军将领彭程,此为第一功,咱们就从整顿冀州城开始,收编彭程部署,杀叛军一个措手不及!” “遵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6.第二百八十六章 八月廿三, 凌晨时分,张若菡正靠在榻上浅眠,凰儿就在她身子内侧熟睡着。张若菡今日算是好不容易得空, 能早些休息。前线沈绥与李瑾月的消息已经能够顺利传递出来了,这对于张若菡来说,无疑是最为安心的事。眼下冀州军已经整顿得差不多了, 彭程手底下不听话的将士,大多被沈绥和李瑾月以雷霆手段斩杀,所有在城中犯过抢劫平民财物、强抢民女罪行的兵士,全部依军法处置,顿时震慑了其他不听话的将士,余下八千多人的部队, 全部被李瑾月收编到麾下。李瑾月拿出自己多年练兵的手腕,只花了两日时间, 就将这些士兵整得服服帖帖。 自从有了凰儿, 张若菡的睡眠得到了长足的改善,现在只要是能躺下,她大多都能睡着。只是偶尔还是会出现多梦或浅眠的状况。尤其是在心神不宁的时候,她就会睡不好。习惯了在沈绥怀抱中安心入眠,眼下她真的有些不安宁。这大约是长安慈恩与沈绥重逢后, 与她别离的最长的一段时间,一个多月了, 她还在前线那样危机重重的地方, 张若菡哪怕再相信沈绥的能力, 也难免要担心。 炎炎夏日仿佛永无尽头,可张若菡每每躺在榻上,却莫名感觉双肩泛寒,裹着薄被都觉有些冷意。她心底苦笑,自己大概真的被赤糸宠坏了,没了她的怀抱就睡不好了。 伴着这样的念头,她到底还是入眠了。奈何今夜,上天似乎并不打算让她睡。忽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将张若菡从睡梦中惊醒。 “三娘!三娘,抱歉扰您安寝,出事了!”门外响起无涯的声音。 身侧的凰儿咕哝了几句,小家伙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的询问了一声: “阿娘?” “没事,凰儿乖乖睡觉,阿娘出去一趟。”张若菡靠在孩子耳畔轻轻说道,安抚地摸了摸孩子的发顶,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然后为她掩好薄被,自己下榻着履,披了外衣,走去开门。 她拉开门,看到一脸焦急的无涯,抿了抿唇,又关好门,这才轻声问: “出什么事了?”无涯不是没分寸的人,尤其知道不该吵张若菡和凰儿睡觉。张若菡心知定是出了很不好的事,当下做好了心理准备。 “三娘,您还记得伊胥吗?” “伊胥?他不是一直被软禁在长安吗?”张若菡心口沉了沉。伊胥从西域被押送回来后,就一直被千羽门软禁着,千羽门专门挪出了一个小院子关押他,由于他做了不少大错特错的事,不论是张若菡还是伊颦,回到长安后都没去见过他,也就沈绥去看了他一次,说他浑浑噩噩的,已经神志不清了。后来沈绥事发,千羽门主力人员撤出长安,长安长凤堂也暂时关门,可是伊胥却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走,仍旧留在长安,由千羽门派了几个人手继续看管。 “伊胥跑了!”无涯急道。 “怎么回事?”张若菡挑眉。 “是有预谋的,他循着时机打晕了看守,溜走了。负责看守他的千羽门兄弟连忙去追了,但是这家伙很会挑时机,恰好就是在长安城戒严期间,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跑了,那几个千羽门弟兄想要出城却很困难,一时之间与他拉开了不小的距离,他一个孤家寡人,往哪跑了都不晓得。消息方才传回来,二郎怕这个人会坏事,让我一定要及时向您汇报,她正请您过去呢。” “走!”张若菡当机立断,带着无涯就往议事书房而去。 书房内,崔钱崔舵主、沈缙和千鹤已经在等了,目前这件事就只有他们几个人知晓,颦娘、秦怜、张九龄等人尚未告知。 “阿嫂,您来了。”沈缙见张若菡走进来,简单打了个招呼,然后直切主题: “伊胥这个人立场难辨,我恐怕他这有预谋地跑走,可能会坏事。请您来,就是想分析一下他到底想做什么,我们查找也有个方向,不能无头苍蝇一般乱找。正是千羽门人手最为匮乏的时期,我们也匀不出太多的人力物力去大海捞针。” 崔钱惭愧地摇头,叹息道:“唉,是属下教导手下人无方。真是日防夜防,也难保毫无疏漏啊。” “崔舵主莫要自责,以无防备应有预谋,我等终归是落了下风。”张若菡安慰道,“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伊胥。” 千鹤开口道:“据我所知,伊胥极为迷恋伯昭的娘亲秦娘子,他会不会得知伯昭娘亲在咱们这里,朝这里来了?” “不会,我留在长安的几个看守,虽然这次犯了错,但有一点他们还是能做的,就是不该说的事绝对不说。伊胥自从被软禁,我们就没有透露半点外界的消息给他,也就只有门主上次去看他时,与他简单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但是半个字未提到秦夫人的下落。照道理说,伊胥是不会知道秦夫人的所在的。”崔钱道。 沈缙却道:“但他必然是知道了什么,否则他在长安这么些年不跑,为何偏偏挑了现在这个时机跑了?” 崔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捻了捻自己的胡须,沉吟下来。 “看来,得找那几个看守过来谈谈,才能推测出到底伊胥知道了些什么。稍安勿躁,他毕竟只有一个人,凭一己之力,暂时还翻不起太大的风浪。我们就先在几个他有可能前往的线路之上做文章,下一手先棋,有备无患。”张若菡说着,摊开了放在书房案上的舆图,用手指勾勒地图上的线路道: “在通往洛阳的北方线路上布防,这是为了防止他寻到伯昭和瑾月所在的地方。在通往骊山的线路之上布防,这是为了防止他去寻尹御月。还有就是重点把控我们所在的灞桥,这也是他最有可能会来的地方。最后,就是在西面也部署一个哨点,留意一下最近往西走,尤其是往巴蜀方向走的人,伊胥还有可能会去蜀地鸾凰祖籍所在。” 张若菡看了一眼众人道: “这件事,暂时只有我们几人知晓,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颦娘和娘亲(秦怜),明白了吗?” 众人点头。 接下来,张若菡又与众人详细将部署做了详细的规划,这一商讨,便一直到东方天际泛白。 一众人等有些精疲力尽地走出书房,各自回去洗漱,准备开始接下来一日的忙碌。张若菡在无涯的陪同下回到自己房间时,却看到了小凰儿已经起身,正在颦娘的监督下乖乖洗漱。小家伙身边还有一位稀客,正笑眯眯地逗小凰儿玩儿。 “玉环?”张若菡有些惊讶。 来者正是杨玉环,有些日子没见她了,杨玉环虽然一直也在农庄之中,可自从李瑾月走后,她就一直随留守在农庄中的五十名拱月军将士一起操练,每日早出晚归,甚少能见到她的身影。 见到张若菡来了,杨玉环福了福身子,笑着打招呼道: “师尊。” “今日什么风将咱们神勇的女将军吹来了?”张若菡开玩笑打趣道。 杨玉环面上一红,道:“师尊莫要笑我,玉环虽忙于操练,可近日并没有荒废学业,您布置的功课,玉环每日都要温习呢。” 张若菡走去,拉住她的手,让她坐下,道: “你这傻丫头,都晒黑了。也亏得卯卯她不在意这些。” 杨玉环却不肯坐下,忽而跪地,向张若菡一揖道: “师尊,玉环求您一件事,万望您答应。” “怎么了?有话好说,你快起来。”张若菡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她。 “玉环知道,不日尉迟焉就会率部来到灞桥,玉环希望能够加入尉迟焉的部队,随军征战,助公主一臂之力。” “这……”张若菡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尉迟焉在幽州变乱中身受重伤,带着残余的二三十名部署躲入深山之中,被千羽门寻到后,一路被护送回后方,确实不日就将抵达灞桥。李瑾月在给灞桥的回信中写道,让尉迟焉在后方静养,有需要的时候,会有调令传来。可张若菡心中清楚,尉迟焉或许不会再上战场了,她的身子状况很糟糕,长途行军,恐会加重伤势。 “玉环,你该明白,卯卯并不希望你离开灞桥。”张若菡叹息一声,道。 “可是我是我,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我能做我自己的主。”小姑娘倔强道。 这个孩子……正是叛逆的时候,李瑾月又一次撇下她离去,她怕是心中很不好受吧。她这些日子憋着口气,不断地操练自己,就是为了能够帮到李瑾月,也真是难为她了。 也罢,反正尉迟焉的部队回来后,恐怕也不会再上战场了,就让这小姑娘加入又何妨? 然而又三日后,事情出乎了张若菡的意料。 原本大兵压境,暂时尚未入关的幽州军,突然派遣一支一万人的奇袭部队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洛阳城北三百里之外,而彼时李陌的冀州军及其控制着的忠王,恰好也在洛阳城北三百里之外,二者就这么撞上了。冀州军顿时陷入了幽州军的重重包围之中,只能苦苦支撑。此时骊山之上也出了意外情况,原本一直老实待在骊山上的寿王,突然下山,而且与张守珪一同率领五千金吾卫与右羽林军组成的部队,袭杀向洛阳,看样子,是要对忠王不利。 此时身在冀州城中的沈绥与李瑾月正自顾不暇,因为周瑾亲率的一万大军也已经包围冀州,他手底下两员大将,一个背叛一个被杀,周瑾这口气一时咽不下去,李瑾月和沈绥眼下分身乏术,要拿下周瑾,恐怕需要耗费些时日。洛阳城外局势紧张,必须立刻有人去解围。寿王恐怕已经被尹御月控制,多方军队都仰仗忠王作为自己正义之师的旗号,李瑾月也不例外,忠王还不能死,否则将天下大乱! 于是刚刚抵达灞桥没多久的尉迟焉就接到了李瑾月的命令,要她立刻带上李瑾月飞鸽送来的瀚海大都督令与书信一封,快马向河东道绛州借兵,以解忠王之危。 间不容发,容不得半丝犹豫。尉迟焉伤势严重,长途奔波而来,还发着高烧,根本无力带人去绛州借兵。张若菡正准备安排千羽门人代为前往,杨玉环却不等张若菡反应,当下抢过李瑾月的书函令牌,点了灞桥总共不到八十人的拱月军残部,驾马就冲了出去,拦都拦不住。 “堂主!追不追?”崔钱急道。 张若菡咬唇,沉吟片刻,挥袖返身离去。 “堂主?!”崔钱喊她。 “让她去!派人跟着暗中保护就行。”张若菡丢下这句话,入了书房开始写信。 玉环,我遂了你的愿,你可千万当心,战场是你从未接触过的,但愿上苍保佑你一切周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7.第二百八十七章 八月廿四,清晨, 冀州城城西。沈绥与李瑾月并肩站在城头箭楼之下, 身侧, 张谦等一众将领一字排开。 周瑾大军围城,沈绥与李瑾月的目光投在城下密密麻麻的大军之上, 面上神色均显古井无波。 下方大军分开一条道路, 有一名黑甲将领策马通过人群形成的夹道,来到最前。手中马鞭一指城头之上的李瑾月等人,大吼道: “逆贼!还不开门投降受死!” 沈绥笑了,吐气开声, 音传远方:“这位将军, 究竟谁是逆贼, 你怎么看不清楚呢?若你们尽早顿悟, 归降我等, 方有一线生机可得。” “呸!老子信了你的邪!你是什么东西,也来喊话?张谦那混账呢?叫他来见我!”城头下的黑甲将军显得怒不可遏, 沈绥的话他是半点也听不进去。 “这人是谁?”李瑾月偏头询问身边的张谦,这黑甲将军显然并非是周瑾, 应当是周瑾手下的裨将。 “此人名叫谢斐,乃是中军先锋都虞候,比我等果毅都尉高出半级,是周瑾的副将, 也是他最为信任的大将。” “倒像是个莽夫。”李瑾月道。 “确实是莽夫, 谋略比较弱, 但行军打仗十分果敢,一身煞气,重点是听指挥,从不违背军令。”张谦评价道。 李瑾月点头,吐气开声,声如黄钟大吕回荡三军: “我乃瀚海大都督、晋国公主李瑾月,我要求见周瑾周将军。”李瑾月内力偏重爆发力,不似沈绥习练玄门正宗内功,气息绵长。且沈绥嗓子毕竟受过伤,故而在喊话上,沈绥比李瑾月弱了一头。 喊罢此言,李瑾月接过沈绥递给她的一件物什,就下了城头。不多时,城门忽而打开,李瑾月一身银光铠甲,单骑纵马而出。城外吊桥缓缓放下,另一头黑压压的大军之中,有一名红缨盔黑甲的大将军从军队中纵马而出,来到谢斐左前方勒马而定,与李瑾月银光铠甲形成鲜明对比。二人隔着吊桥对峙片刻,李瑾月双腿一夹马腹,策马过桥,去了对面。 在此过程中,周瑾没有任何动作。此番作态,却让城头上沈绥若有所思起来。这个周瑾,看似大军围城,却似乎攻击意图并不强烈,他好似一开始就打算要找李瑾月谈一谈。 李瑾月单骑驰于红缨黑甲的将军身前,双骑错身并立,二人在下方交头接耳片刻,在沈绥强悍的目力注视之下,看到李瑾月忽而一拳击中周瑾腹部,迫使周瑾口部张开。手腕一番,一掌拍向周瑾张开的口部,往他嘴里塞了个什么。随即用力捏住他下颚,迫使他抬头,喉结一动,周瑾便将什么东西吞了下去。 沈绥露出了笑容。 后方周瑾的大军没看清李瑾月的动作,但是就在周瑾不远处的谢斐看到了,大吼一声: “你做什么!”当下拍马而来,手中一柄寒光闪闪的陌刀挥起,就要砍向李瑾月。 李瑾月冷哼一声,拨马斜刺里冲出,身躯下仰,这一刀从她上方砍过,她手中大剑趁机连鞘挥出,击打在谢斐手腕之上,当啷一声,谢斐手臂全麻了,陌刀竟是落到了地上。 李瑾月已经一个回马绕了回来,大剑出鞘,剑鸣若龙吟,挥剑就将谢斐一剑挑下马来,谢斐狼狈滚地,身上黑甲肩带被挑断,一身泥土。李瑾月的大剑已经架在了周瑾脖颈间,大吼一声: “周将军,传令吧!” 骑在马上的周瑾状态似乎不大对劲,仿佛在抗拒着什么,对方才李瑾月和谢斐在他身边的过招一点反应也无。这会儿忽闻李瑾月一声爆呵,他仿佛豁然清醒过来,拨马传令: “收兵!放弃攻城!” 城头上的沈绥悠然转身道: “走罢,这仗打完了。” 打完了?张谦、郭子仪、李光弼等人面面相觑,不解地摇了摇头。 大军原地扎营,周瑾带着身边的一众亲信入了城,与李瑾月、沈绥等人密谈。沈绥事后感叹,这位周将军也是能人,心智坚定竟能抗拒心毒,听闻手下张谦等人叛变,心中不怒反喜,带兵前来并非是要夺回旧部,而是来寻求解毒。到了周瑾这个级别,恰好是刚刚能入幽州军参谋大帐的级别,故而他未能逃过被安史二人释放的心毒所控。 中了心毒,不由自主,身躯不听自己使唤,仿佛被另一个灵魂所控制一般。所以虽然周瑾有心要服药解毒,但身体却十分抗拒,无法自主做出这样的事。李瑾月在与他密谈的过程中,看出他的状态,于是强行用武力迫使他服下解毒/药丸。药力发挥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李瑾月与副将谢斐周旋了片刻时间,一声断喝,敲醒周瑾自己的意识。 周瑾来得不是时候,耽误了沈绥、李瑾月至少一日时间。一日之后,整顿完毕的一万八千大军飞速南下,向洛阳赶去,洛阳困局才是眼下最为紧要之事。 …… 八月廿六,洛阳城北三百里。 冀州军已经被包围了整整七日的时间,疲于应对幽州军的长久攻伐,不仅伤亡惨重,粮草也已经要跟不上。原本他们早该入了洛阳城,占据东都以获得地利,却没想到被截断在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后方补给也断了,算好的粮草已经日渐见底,营中就快要揭不开锅了,匆忙搭建起来的营寨显得十分简陋,在数次攻伐之中破落不堪,冀州军已经无比狼狈。 忠王坐在大帐之中,愁眉不展。他实在想不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对于身边满头大汗,正在不断下达命令的冀州刺史李陌,他真是恨透了,若不是此人贪念过重,妄图投机,他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是自己看错了人,轻易就将身家性命搭了进去。 但他无论多么恨,眼下还是要仰仗李陌保他性命。他费尽心机劝说李陌迁入洛阳,就是想要和身在洛阳的王忠嗣汇合,调动自己在洛阳的军队,好扭转被控制的局面。奈何,天不遂人愿,那一万幽州军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毫无预兆就截断了他们的前路,也几乎断绝了他的希望。 皇帝派救兵,他是指望不上了,他已经看出来眼下朝廷的局势被一股莫名隐藏在黑暗中的势力所控制,一切都不能以常理度之。他安慰自己,就算自己真的入了洛阳,说不定也是进了龙潭虎穴,谁知道洛阳城中又是什么样的状况。 “报!包围圈外发现一支禁军部队急速靠近,人数大约在五千左右。打着寿王的旗号!”忽然有传令兵冲进了大帐,跪下禀报道。 “什么?!”忠王大惊失色。 一旁的皇甫惟明当即起身道: “来者不善,忠王阁下,李刺史,我愿带兵前去探探虚实。” 李陌却一抬手道:“不麻烦皇甫将军。”当即点了自己手下一名将领,让他率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前去营寨外迎敌。 冀州军军营在旷野之上被幽州军四面包围,任何一支外来部队想要接触到冀州军,都必须先过幽州军的包围圈。故而李陌倒是不急,之所以还是要派人前去迎敌,是因为寿王来意不明,为防他与幽州军结成同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必须要有所准备。而带兵的人,也不能是忠王的人,虽然他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他依旧时时刻刻都在提防忠王吞了他的人,或者趁机逃跑。 皇甫惟明怒不可遏,却只能咬牙忍下。忠王安抚地看他一眼,事到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也是无奈至极。 一旁的韦坚神色凝重,悄声对忠王道:“您要做好准备,寿王恐与幽州军结盟,就是冲您来的,接下来恐爆发大战。若李陌抵挡不住,我与皇甫会全力护您突围,您要即刻去寻晋国公主李瑾月,眼下只有她才能护您周全。” 这些日子冀州军虽一路南迁,但也能收到北方传来的军报,知晓李瑾月已经拿下冀州城,收编了八千人的军队。故而忠王一党都很清楚李瑾月现在的实力。 “子金(韦坚字)!你……”忠王看向韦坚,神色凄惶。 韦坚惨笑一声,道:“接下来的突围乃是鬼门关,坚无法保证能活下来,生死有命,您千万保重。” 大概是一语成谶,就在寿王率领的禁军抵达包围圈后不到半个时辰,幽州军营中爆发出响亮连绵的号角声,幽州大军开始向包围圈中的冀州军发动最后的总攻。 大战一触即发,冀州军残余不到一万人的队伍,开始向着幽州军最薄弱的防线突围。旷野地带,无地形优势,好在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乃是一处田间灌溉的沟渠,那里不好安营扎寨,因而人数最为稀少,但那里也是突围的难点,宽达三丈、深约一丈的沟渠,哪里是轻易能够渡过的呢?战马无法越过,步兵就算爬也要爬很长时间。 李陌终于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他就不该抱有侥幸心理,此间遭受猛攻,他还如何能有抵抗的能力。想来想去,还是不要再负隅顽抗。他知道自己必败无疑,此时献出忠王投降才是上策。 不过局面大乱,他一面拼命组织兵力抵抗,一面还要抽出手来去找忠王等人,却吃惊地发现,忠王已经在一众亲随的护卫之下向沟渠方向突围了。 忠王虽然最初轻率地前往冀州借兵,打算调动冀州兵阻拦幽州军,但也不是孤身来的,他身边带着猛将皇甫惟明,和半文半武的谋士韦坚,随身还有超百名的忠王府亲卫。这些人都是忠心耿耿之辈,只效力于他,只不过淹没在万人大军之中,实在不起眼罢了。此时此刻被调动起来,突然从内部向外突围,也是让李陌始料未及。李陌既要组织兵力抵抗外围的进攻,又要抽出人手对付内部的突围,一时之间当真是方寸大乱。 皇甫惟明何等神将,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挥舞他手中那一双让人闻风丧胆的双锏,带领手底下百名亲卫,牢牢护住内圈的忠王与韦坚,以惊人的速度将冀州军军营穿刺出一条血路。 眨眼间,皇甫惟明就已经突破了冀州军的范围,冲入了幽州军的进攻圈中。幽州军兵士一时愣怔,不知道这支从冀州军内部冲杀出来的部队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看着对方凶恶地扑了上来,他们也不能任人宰割,当下举盾起戈,维持进攻姿态,迎接皇甫惟明的冲杀。 相对于毫无防备的冀州军,幽州军的防线更加难以突破。皇甫惟明即便神勇,冲入杀阵,也是迅速身中数刀,身上顿时绽开无数血花,忠王手底下的人短时间内迅速锐减,被护在内圈的忠王和韦坚顿时岌岌可危。 韦坚武艺不精,但好歹有两下防身,当下举起手中横刀,也开始护着忠王前进。忠王绝非是文弱之辈,他自小也习练骑射武艺,自有剑法防身。这会儿也是亲上战场,挥舞佩剑连续抵抗敌人进攻。 一小队人杀红了眼,幽州军一时之间还真奈何不得他们。他们且战且冲,在皇甫惟明奋勇的杀伐之中,当真让他们冲出了幽州军的包围圈,抵达了沟渠边缘。 沟渠之内有一半的水流,深度没过人的头顶。放眼望去,前后都没有跨越沟渠的桥梁。穷途末路,一行人只有背水一战。皇甫惟明当即大吼一声,带领残部守住沟渠边缘,道: “忠王、子金,你们快走!末将殿后!” 忠王一咬牙,也不废话,当机立断拉着韦坚跳入沟渠,另有五名水性比较好的亲兵随着入水,护送忠王抵达沟渠另一头。 忠王水性不错,率先游到沟渠另一头,奈何浮在这沟渠水中,脚不着底,手臂距离岸头还有一定距离,上下不得,一时之间大为着急。此时的忠王,已是盔落甲散,一身狼狈,哪里还有昔日皇子亲王的气概。 韦坚水性不佳,落在最后,由一名亲卫带着他往另一头游。另外四名亲卫已经赶到忠王身边,合力将他往岸上扛。 就在此时异变陡然发生,大军逼近的这一头岸边,皇甫惟明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随即,一支锋利的箭矢破空而来,直接洞穿了对岸刚刚要爬上岸的忠王的头颅。忠王的身躯就这样僵在四名亲卫的肩头,随即推金山倒玉柱般向后仰倒,跌入沟渠水中。渠水刹那间被染成血红。 岸边,寿王缓缓放下手中的大弓,血红的双眼中闪烁着复仇得手的快意,他仰天大笑,疯癫道: “娘亲!儿给您报仇了!儿亲手给您报仇啦!哈哈哈哈!” 开元二十一年八月廿六,朔方节度使、河北道元帅、忠王李亨卒于洛北之战,时年二十二岁。冀州刺史李陌被斩,冀州军全军覆没,皇甫惟明、韦坚重伤被囚。又半日后,皇甫惟明重伤不治身亡,韦坚被李林甫进谗言斩首。原本两个月前前往幽州探查虚实的李林甫,竟不知何时也入了叛军,如今出现在了寿王身边,成为了叛军军师。 八月廿七,叛军挥师南下,绕过洛阳,直奔骊山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8.第二百八十八章 八月廿七, 午后,洛阳城北三百里。 荒凉旷野之上, 还残留着尚未收拾干净的断箭、烧毁的旌旗,还有断肢残尸。 “杨小娘子!我们来迟了!”一位身着红甲的飒爽娘子骑在马上,望着眼前的惨状,凝眉回身向后方的同行者喊道。 不多时,杨玉环带着一队骑兵快速打马上前,咬唇看着眼前的景象, 她心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 “我说,小娘子, 我都与你说了,我们就算插上翅膀也根本来不及救援, 你非要借兵。你看, 岂不是白跑一趟。”不和谐的声音在几位女将士身后响起,一名身着制式铠甲, 蓄着长须, 三角眼,蒜头鼻,面相略显滑稽的男子正面露讥讽地喊道。他身后,还跟着三千人规模的军队。 此人正是绛州折冲府都尉柳肃,三日前, 杨玉环带着李瑾月的书函和令牌前去绛州借兵, 绛州折冲府的折冲都尉柳肃也算是与李瑾月有旧, 当年曾在河西服役, 二人一起打过仗。若是别的忙,他也就帮了。可是如今朔方大乱,作为比较靠近洛阳的折冲府,绛州兵也算是一道不可或缺的防线。李瑾月要他带兵去救援洛阳北面的忠王,可是却没有朝廷的兵符堪合,柳肃胆子再大,一时也不敢当真发兵,就这么拖了下来。杨玉环急得七窍生烟,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软硬兼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说动柳肃发兵。结果,终究是迟了一步。 面对柳肃的讥讽,众娘子军都对他怒目而视。杨玉环却忽然平静下来,策马重新来到柳肃身前,道: “柳都尉,你贻误军机,这件事,你说该如何向公主交代罢。” “我贻误军机?我贻误什么军机?呵,你来向我借兵,一没有朝廷调兵兵符,二无朝廷调兵诏书,我本不该发兵,我已是冒了大不韪带兵相助了,小娘子,你说话可要注意点分寸。”柳肃冷笑道。 “你说的没错,我身上是没有调兵兵符和诏书,但是眼下的局势,你却看不清,你觉得眼下带兵打仗的几方军队,有哪个是依着朝廷的调令在行动的?幽州军?还是冀州军,亦或是你们绛州兵?你只想着明哲保身,身为朝廷命官,却对大唐安危置若罔闻,胆小如鼠,只知道保全你自己。柳都尉,我一个小娘子都知道为大唐安危奔波,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可当真让人看不起。”杨玉环义正言辞道。 “你……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娘子……”柳肃被杨玉环的话气到了,“你别拿这些话来激我,我不吃你这套。我确实是朝廷命官,所以我只奉朝廷命令行事,你们无权调动于我。陪你们这些小娘子白跑一趟,我已是仁至义尽了,欠公主的人情,我也还了。老子这就收兵回家,我看你能耐我何?” 说罢冷哼一声,挥挥手,就要率部拨马回去。 杨玉环却出人意料地喊道: “柳都尉,你可敢与我赌一把?” “赌什么?”柳肃摆摆手,“老子不赌。” “那真是可惜了,你若是能眼下急行军前往骊山护驾,后半辈子荣华富贵,可就受之不尽了。”杨玉环笑道。 柳肃眯起双眼,勒住了马头。犹豫了片刻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向着杨玉环招手道: “杨小娘子,方才得罪了,愿闻其详。” …… 王忠嗣满面尘土,正策马疾驰在洛阳至长安的南肴道上。他身后,八百名飞骑快马驰骋,马蹄扬起大片尘埃。这些将士们与他一般,是满面尘土,血丝溢目。 得到忠王、皇甫等人战死的消息之后,来不及悲伤,王忠嗣便立刻点兵出了洛阳西城门,一路赶往骊山。他必须要救驾,因为他知道一旦慢一步,那支吞噬了忠王的叛军,就会以同样残忍的方式吞噬掉骊山之上的圣人。到那时,大唐就彻底完了。 而眼下圣人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谁也说不清。 王忠嗣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一次,哪怕是强硬将圣人抢走,他也必须要让圣人离开骊山,逃离那支不断逼近的叛军。眼下骊山之上恰好空虚,寿王与张守珪带走了五千人,留守在骊山之上的禁军,应当不到两千人。他们这八百飞骑,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之下,应当能够抢到圣人。王忠嗣不知道眼下骊山之上控制着圣人的人究竟是谁,但他知道一点,但凡阻挠他的人,他的刀下绝不会留情。 如此疾驰了大半日时光,即便是早已习惯长途行军的王忠嗣,也觉得骨头都要被颠散了。终于,骊山巍峨的轮廓映入眼帘。王忠嗣精神为之一振,向身边令旗手打出手势,令旗手立刻举旗打出旗号,后方八百飞骑得到命令: 随队疾驰上山,不得减速。 骊山宫在往昔的百年时间内,从未有过这样多的军队出入。而戍守骊山宫的剩余两千禁军,大概也根本想象不到,会有这样的八百飞骑,神兵天降一般杀到,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精英都被寿王、张守珪带走了,金吾卫大将军杨朔手底下只留下了一帮乌合之众,在八百飞骑的冲击之下,顿时溃散。 当王忠嗣一路杀入骊山宫主殿时,看到的却是一片破窗烂门的景象,主殿正门门闩已断,门框上已然是破破烂烂,后门被大片木板钉死,两侧牖窗全是箭矢留下的洞眼。而皇帝,却根本不见踪影。 八百飞骑在控制住骊山之后,当即四散开来寻找皇帝,王忠嗣站在主殿的台阶之上,焦躁地等待着。 大概两刻钟之后,传来回报,整个骊山宫上下并未发现皇帝踪影。 王忠嗣心下大急,究竟是什么人竟然将皇帝掳走了!他逼问被五花大绑的杨朔,奈何这位他昔日无比尊敬的老将军,此刻却像是木头人一般,任他如何问话,他都没有丝毫反应。 被掳走的不止是皇帝,他身边的高力士,以及骊山之上的文武大臣,全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了杨朔和一帮金吾卫残兵,以及皇帝带上山的个别妃嫔。 王忠嗣知道,自己还是来晚了。 “报!将军,我们在宫墙附近抓到了这两个可疑人物!”就在这时,他手底下的士兵押送着两名身着朴素布衣的年轻男子走了上来。这两人瞧着衣着寒酸,与普通农夫无异,但仔细看,他们身躯精壮,精气神全然不同,应当并非是普通人。 “你们是何人?”王忠嗣蹙眉问道。 被押送的两人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其中一人忽而抬头道: “王将军,我等知晓皇帝陛下行踪,您再不去救驾,皇帝就要没了!” 王忠嗣蹙眉更紧,思索片刻,谨慎道: “你们是何人,为何知晓陛下动向?” “王将军,你是否听说过千羽门?我等乃是千羽门门人,盯着骊山动向已经很久了。” 千羽门?王忠嗣对这个组织的名字稍有些陌生,他毕竟不是江湖中人,早年间又是常年在边疆带兵。 “你们门主是谁?莫要糊弄本将。”王忠嗣再问。 “我们门主,就是雪刀明断沈伯昭。” “什么?!”王忠嗣吃了一惊。 “王将军就算不信我等,也该相信张三娘子,这是她的亲笔书信,其内还有信物,请王将军过目。”那为首男子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书信,王忠嗣看了身边一名士兵一眼,那士兵立刻上前取了书信递给他,王忠嗣拆开书信,飞快读完。随即又从信封中倒出一枚刻画有凤凰图腾的精铁令牌,当他看到令牌背面那一个“曌”字时,登时大惊。 “这……当真是武皇颁发的令牌!” “王将军,现在您可还相信我们吗?陛下命悬一线,您可莫要再犹豫了,快跟我等来!” 王忠嗣咬牙,当下道:“好!前方带路!” …… 骊山北,渭水畔,一队黑衣人马正悄无声息地快速前进。路上,他们一刻也不停留,专挑无人的小道走。这队人马大略有近百人的规模,其中有一半以上的人被关押在囚车之中,囚车之外罩着黑布,看不清内部的状况。押送人员全部都是一身黑色劲装,黑布蒙面,头戴斗笠,做江湖打扮。 为首之人身材高大,由于头上斗笠压得极低的缘故,看不清他的面庞。他与一左一右两名黑衣男子并辔而行,他们身后,是一辆出产自千羽门的四轮马车,马车车门车窗全部封死,看不清内部的情况。 队伍沿着渭水一路向东,正在寻找过河的途径。不多时,一座浮桥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桥上有几个脚夫正在渡河,除此之外,人烟稀少。为首的黑衣人举手命令队伍停下,队伍令行禁止,鸦雀无声。 等浮桥之上的脚夫走完,这队人马才缓缓上了浮桥。他们辎重较多,走得也是小心翼翼,等全部渡过河来,为首之人命令重新清点人数。 就在这个过程之中,河对岸又有两名挑担子的脚夫走来,为首的黑衣人望了一眼他们,忽而抬手,手臂一抖,一道银光电闪而出,向那两名脚夫飞去。 打头的脚夫见状,忽而冷哼一声,手中担子落下,扁担挥舞而起,在身前一抡,“铛铛铛”,三根蓝汪汪的银针扎在了扁担之上。 脚夫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了呼延卓马的面庞。他目光锐利,与那为首的黑衣人隔桥对峙。 黑衣人挑衅般笑了一声,抬手压了一下头上斗笠,优雅一礼,转身拨马离去。也不见他下命令,自有五名全副武装的黑衣人在桥头一字排开,堵住了两名脚夫的去路,其余人则加速离去。 后方那名脚夫也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了玄微子的面庞。他取出藏在担子里的剑,道一句: “事到如今只有一拼了,看是唐门功法高深,还是我玄门正宗强大!”说罢,电闪拔剑,身形掠起,向那五名黑衣人扑去。 呼延卓马同样抽出藏在担子内的弯刀,随着冲了上去。 胜负片刻即分,五名黑衣人身上无处不是暗器毒物,发射出来防不胜防,但本身功夫却不及呼延卓马与玄微子。五名黑衣人很快就倒在了二人的刀剑之下,但是玄微子与呼延卓马也不可避免地中了暗器。那为首的黑衣人就是因为唐门暗器一绝而如此有恃无恐,只派出五人拦住玄微子与呼延卓马去路,甚至一点也不在意战斗的结果。 玄微子中毒颇深,危在旦夕,呼延卓马也中了麻痹毒素,一时之间无法动弹。玄微子拼命掏出一粒药丸服下,盘膝打坐。二人具失去继续追踪的能力。 而前方急速前进的黑衣队伍,却已经能望见幽州大军的旗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9.第二百八十九章 思虑不知所起,从小到大的经历, 断断续续在李隆基脑海中浮现。 垂拱三年, 皇伯父中宗李显因发表荒唐言论被废为庐陵王,贬出长安。他的父亲相王李旦被祖母则天太后立为皇嗣, 不久继皇位,是为睿宗。那一年他只有三岁不到, 以皇子身份被封楚王。 楚王, 这个封号从此成了他的心结。西楚霸王项羽, 是他最为崇拜的大英雄,他自幼就不甘于平凡,希望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四岁,祖母又将他过继给早已过世的大伯父李弘,以继香火。不过走个过场, 却让他第一次尝到了被人摆布的滋味。这滋味很不好受,即便那时他根本不懂事, 可他后来回想父亲那段惨淡的岁月, 总会汗毛耸立。 七岁,出阁建府, 配置官署, 小小年纪的楚王,有了自己的班底。尽管他还是那样的幼小, 刚刚随着国子监的师父读书, 却似模似样地开始参与朝政了。同年八月, 尚方监裴匪躬c内常侍范云仙私自谒见睿宗李旦, 则天太后知道后,杀死二人,并严令禁止睿宗接见公卿大臣。因为此事,李隆基兄弟与二伯父李贤的三个儿子再次入阁,皆幽闭宫中,不出门庭者十余年。而他也被足足幽闭了七年。 那七年,噩梦般不堪回首,早早品尝过权力滋味的李隆基,体会到了被打入地狱的恐怖。他什么事也不能做,终日里仿佛家畜一般被豢养着,好吃好喝好玩,但绝对不允许踏出那个圈子半步。 那七年,他也目睹了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见证了一代女帝登顶皇位,见证了父亲从皇位之上被拽下来,见证了大量新势力的崛起和旧势力的崩塌,起起落落,世事无常。 随着父亲从皇位退下,他也从楚王的位置上被拉了下来,被降为临淄王。那一年是则天皇帝登基后的第三年,他九岁,也就在这一年,他失去了他的母亲,连尸骨都不知在何处。原因,仅仅是由于一个卑贱的婢女诬告他母亲“行巫蛊之事”,她母亲窦氏与姨母刘氏,便被骗入宫中,再也没有走出来。而他的父亲,连半个字都不敢说。若不是安金藏大义剖腹以死明志,他还将失去他的父亲。 权力啊权力,我懦弱的父亲,你可知权力的重要性?若您但凡能够强硬半点,也不会造成这般凄惨的结局。我那可怜的母亲,她九泉之下,当会留下无辜与愤怨的泪水。 父亲不敢发声,或许是出于懦弱,也或许是明哲保身,又或许是被逼无奈。不论是什么,都足够凄惨,他不愿重蹈覆辙。年幼的他很早就明白,没有权力保护自己,就只能任人宰割,尤其身为皇子皇孙,更是如此。小小年纪的少年学会了隐藏自己,对外,他只是一个纨绔不懂事的皇子,钟情于乐律,喜爱击鼓奏乐,唱和诗词。 他的野心,无人可知。 圣历二年,他十四岁,幽闭七年后,他终于得以出阁。时年武皇年事已高,在狄仁杰等忠贞臣子的不懈努力下,她终于放弃立武氏族人为嗣,重新迎回三伯父李显一家,立为太子。而他的父亲也从皇嗣的位置上再次被封相王。 长安年间,弱冠年纪的李隆基认识了一位惊才绝艳之辈,此人名叫尹域。那时,他在亲卫府任右卫郎将,恰逢科考,一位天纵奇才以绝对的优势摘得状元头名,各方争相结交,李隆基也是其中之一。他身为一个低品郡王,或许并不引人注意,但是这位状元郎,似乎对他有几分兴趣。他们多攀谈了几句,他万分欣赏她的才华,心道若自己要成大事,定少不得此人相助。 然天不遂人愿,这位他千方百计想要招揽的状元郎,却出人意料地突然走到了他的对立面。他的原配妻子突然离世,而状元郎在诸多难听的闲言碎语中,入了太平公主府,摇身一变,成了驸马郎。 又是个裙下之臣。 那个时候的李隆基,还不知道自己的姑姑会成为自己最大的敌人。但是他已经对女主政权心怀极大不满,他的祖母武皇c三伯母皇后韦氏c堂姐安乐公主c昭容上官婉儿,包括他的小姑姑太平长公主,几个女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已经将整个朝堂翻了天。这还是我李唐皇室的天下吗?我陇西李氏男儿的气魄呢?当真就要让这些女子主导政权,让天下人看了笑话吗?若这些女子当真能带来一个清明朝政也就罢了,奈何这些年间朝政乌烟瘴气,局势动荡不明,危机四伏,何谈海晏河清? 这是我李唐男儿的天下,他不服!三伯不行,父亲也不行,那他就亲自来,属于李唐男儿的尊严,他定要夺回来! 景龙二年四月,他被任命为潞州别驾,就这样离开了生活了二十三年的长安。潞州期间,他积极结交名士奇人,招纳了大批的谋臣武将入自己麾下,同时积极关注长安动向。多番探查之下,他终于再次注意到那位他曾经就留意过的状元郎。昔年的状元郎,如今的驸马郎,看似在朝中任个散职,游走在朝局边缘,可是总是能在一些关键的事件中看见她,亦或是小姑姑太平公主的影子。 此人,似乎并不是他想得那般简单。 终于,时间走到了神龙元年,神龙政变爆发,张柬之等人当先在玄武门发难,迅速把控住局势,杀二张,逼武皇禅让君位,他那多灾多难的三伯父,终于再度登顶皇位。 景龙四年,自潞州归来,他踌躇满志。在潞州的这几年,是异常充实的几年。他极大地扩充了自己的幕府,招纳了大量的贤士,还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倡伎赵氏,妾刘氏与赵氏先后为他诞下两个可爱的儿子,弥补了正妻王氏只诞下一女的遗憾。 现在的他,幕僚云集,儿女双全,回到长安,便是大展宏图之时。他眼光长远,第一个就看中了万骑军的能力。发动政变,少不了万骑的帮助。除此之外,他打出一招出其不意的棋,联系上了小姑姑太平公主和驸马尹域,借助此夫妻二人的力量,以更快地实现自己的目的。 几番波折之后,唐隆元年七月二十一日,他发动了唐隆政变。当夜,葛福顺突袭羽林营,诛杀韦后党羽,策反了羽林军,攻入玄德门。李仙凫引兵攻入白兽门,于三更会师于凌烟阁。李隆基引兵进入内宫,守卫内宫的武士纷纷倒戈响应,韦后逃入飞骑营反被斩首,宗楚客c安乐公主c武延秀c上官婉儿等人,陆续倒在他的屠刀之下。 父亲相王李旦是最后一个得知消息的人,原本只打算做个太平亲王的他,再度被亲生儿子推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而李旦心中清楚,这个皇位他是坐不长的,他迟早要让位给儿子,这才是儿子发动政变的根本目的。 好个临淄王,好个李三郎!他竟是不知,自己生了这样一个枭狼般的儿子。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自他二度登基起,朝中便拉开了姑侄相争的大幕。不仅他想不到,李隆基自己也想不到,他已经对自己的姑姑做出了极高的评估,奈何姑姑在朝中的势力依旧超出了他的想象。即便他有着禁军握在手中,一时之间也奈何不得她。 即便被封个太子,都那般艰难,在太平的万般阻挠下,李隆基举步维艰,乃至于妃子怀孕,他都不敢声张,意欲暗中打胎,终究未果。 如此艰难地度过了两年的时光,在父亲难得的强硬之下,李隆基终于得以被禅让登基。奈何做了新帝,依旧无法摆脱太平带来的阴影。李隆基终日里阴云满布,绞尽脑汁想要除掉这位小姑姑,他已经对这个女人厌烦到了极点。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身边的高力士为他引荐了一个人,此人乃是驸马尹域的贴身侍卫,名叫陆义封。这个人竟然告诉他一个无比骇人的秘密——鸾凰血脉之秘,这诡异的血脉让他觉得心胆俱寒,必除之而心安。且彼时太平已经尝试着对他下毒,被逼上绝路的李隆基决定再不留情,要狠下杀手,即刻除去邪崇,以绝后患。 他动手了,效果出乎意料得好。在那个上元节的夜晚,他一面赏花灯观踏歌,一面听着手下人给他的汇报,太平公主府付之一炬,尹域确认已死,只是尸首被抢走了。太平被烧死在船棺之中。公主府上上下下共千号人全部化作焦炭。唯独让他有些心里难安的是,公主府的两个孩子不见了。不过他也不是非常担忧,毕竟只是两个年幼的女孩,能翻起什么风浪。 耗费了数年的功夫,他终于坐稳了皇位。除去了心头大患,他才可以大展拳脚。改革吏治,选拔培养人才,尤其注重提拔有能力的地方官。减免赋税,广开言路,赏罚分明,惩蔽擅专,任人唯贤。在他的励精图治之下,朝堂之上人才辈出,姚崇c宋璟c张说c张九龄c萧嵩c韩休c裴光庭c裴耀卿c张守珪一个个响亮的名号在苍穹回荡,一颗颗璀璨的明星在朝堂云集。 开元盛世,万彩华章。他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要再现其祖“天可汗”之威名。于是九天阊阖开宫阙,万国衣冠拜冕旒。他李隆基,终于将大唐带入巅峰盛世。 志得意满也是无可厚非,他以为他终于拨乱反正,将李唐重新导入正轨,自此以后再无女主政权。为了巩固成果,他每踏一步都小心谨慎,尤其防着的是他身边的女人们,而其中,最让他担忧的,就是他的嫡长女李瑾月。这个女儿,他本就不喜欢,偏生的她还要强,事事要争个是非曲直,样样要证明自己不比男儿弱。这样的性格,实在危险。 但她的能力,却又是李隆基所欣赏的。能为朝廷所用,又何必真的埋没了她,只需控制住,便不会再重蹈覆辙。他自认,控制自己的这个女儿,还是手到擒来的。 然而一切都脱离了他的预想,一个一个诡异的凶案开始浮出水面,仿佛有人在阴暗处,要将那些藏匿于长安城角落里数十年的污垢翻出来,亮到世人面前。黑暗蚕食着他手下的控制范围,一点一点将他视线范围内的抓手淹没。他当真相信了雪刀明断的能耐,却没想到她居然就是当年的漏网之鱼。那冲击对他来说,不亚于太子被绑自杀。而告诉他这一切的李长雪,作为安插在李瑾月身边的眼线,也目睹了那妖孽血脉令女子受孕的过程,对于他告诉自己的一切,李隆基无条件信任。 阴魂不散的妖孽,二十多年了还不放过他,策划出这一场荒唐可怕的闹剧,死了这么多人,她是在恫吓自己。李隆基在巨大的惊惧之下,选择再次痛下杀手。但这一次,他却失败了。 无条件信任有错吗?李长雪是他的族侄,是他多方考察之下选定的人。可是为何这样一个翩翩风度的郎君,却摇身变出一张鬼面,狰狞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那个人,用一种让人寒毛耸立的语调,轻描淡写地问他: “陛下,可还记得二十年前,鸾凰尹氏的陆义封?” 历史再度重演,这一次,李隆基耗尽了运道,终于将自己搭了进去,不知名的药物控制住了他的身体,而药物的主人则控制住了他的朝堂。渐渐地,他已经无法支配一切。他哪里还是至高无上的帝皇?他连一个平头百姓都不如。那个可怖的暗影,在他身旁阴魂不散,他取代了高力士,将李长雪的身份留给了一个与他相当亲密的年轻男子。他组织了一群江湖客,威逼朝廷百官,夺取朝政。他发动军变,使九万幽州军南下。 大唐毁了!毁在了他的手中。开元盛世的泡影在目前破碎,他始料未及,错愕不堪,紧接着袭来的,是无尽的懊悔。 而当他被绑上城头箭楼,作为象征之物,被那帮叛军亮相于战场之上时,他清楚地看到了城外大军的军旗之上,清晰的“月”字,还有为首银甲白袍的女将军,坚毅沉稳的目光。她身旁,那个他曾恐惧的妖孽,却云淡风轻地望着她,眼中没有任何怨恨,只剩必胜的决心。 糊涂了十多年了,李隆基终于明白究竟谁才是大唐真正的忠臣,谁才会在危难之际不顾一切救他于水火之中。 女儿为父对不起你皇后朕九泉之下无颜见你。 战场风沙吹扶着的他的面庞,两行浑浊的泪水,滚滚而下 开元二十一年八月廿九,一万叛军裹挟皇帝c百官攻陷长安,大军入城,封锁长安全境,皇帝c百官被囚禁于大明宫中。九月初五,李瑾月率领的一万八千大军南下抵达长安,堵住长安城东南要道。翌日,由柳肃c杨玉环率领的三千绛州军急速赶至,封锁长安北境要道。 叛军妄图西退,却没有想到,自西方来了八万大军,其中一万大军彻底封锁了长安城西面和南面的要道,另外七万大军若盾牌直插而上,挡住了北面剩余八万叛军南下的去路。这支没来由的大军打出的军旗,竟然是“萧”。 四面被围堵,城中一万叛军进退失据,顿时陷入重重包围之中。 最后的决战,即将打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0.第二百九十章 九月初八, 午间, 长安城东, 勤王军大营。 李瑾月站在木头搭建的高高瞭望台上,举目远眺,希望能越过长安城高达五丈的城墙, 望见城内的情况。她的身边, 站着沈绥。 碧空万里, 空气澄澈, 一眼能望见极远的地方。只可惜,从这里想要窥见城内, 还是勉强了些许。不过,城内的情况却依旧在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外面来, 千羽门如今作为勤王军的专属斥候,在鸟雀的帮助下,总有渠道能够得到消息。 沈绥等人现在位处之地, 距离灞桥总部其实非常近,但是这两日沈绥却根本抽不出空档回去看看。决战在即,成败在此一举,容不得半点闪失。在成功包围长安城之后,接下来攻城却成了巨大的难题。 长安城在隋初建造之时,借鉴汉长安城教训,在防御攻城这方面下了极大的苦功。无论是城墙高度厚度坚实程度, 还是城外护城河的宽度, 都达到了历史最高纪录。故而, 一旦整个长安城陷入战备防御状态,这座周长七十里的庞大城池,将会把攻城战线拉得无比漫长,兵力分部若想均衡,那么攻城力量便会不足够,外界想要攻破这座城,就会难上加难。 眼下,皇帝和文武百官都被囚禁在长安城中,尹御月在舆论之上占据优势,长安城中百姓不知前因后果,只知皇帝被所谓“叛军”包围了,城内如若同仇敌忾,上下一心,那么局势便会更为不利。不过好在,城中粮食有限,断了粮草,他们拖不起时间。只是,包围长安城的绝对主力军——兰陵萧氏率领的陇西军也是长途跋涉而来,携带的粮草有限,一旦粮草告罄,他们也必须要撤军,去进行补给。 沈绥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能够给与他们围城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必须速战速决。故而具体的攻城事项,还需要召集围城的所有将领举行会议,仔细研究再作部署。 李瑾月收回了眺望长安城的视线,对沈绥苦笑一声道: “我真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会攻打自己自幼长大的家乡。” 沈绥没有说话,拍了拍她的肩膀。 “唉”李瑾月叹息一声,“真是无从下手啊。” “毕竟自隋初建立以来,这座城池还没怎么经历过战争的洗礼,攻打过长安城的将领,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沈绥道,“不过,办法总会有的,你也不必太着急。” “怎么?你有办法了?”李瑾月挑眉。 沈绥却指了指瞭望塔下正向她们挥手的杨玉环,以及杨玉环身侧一名面相猥琐的将领,道: “先问问他们再说。” 李瑾月面上难以抑制地露出了笑容,忙不迭地奔下瞭望塔,大跨步向杨玉环跑去。杨玉环乳燕投怀般冲进了她的怀抱,二人身上的铠甲重重地撞在一起,发出了铿锵之声。 “玉环,你要吓死我吗?你怎得胆子那么大?”李瑾月紧紧地圈住她,又是喜悦兴奋又是疼惜责备又是心有余悸。 “我只知道我要帮你。”杨玉环声音隐隐染上哭腔,这段时日的奔波劳苦,所受的委屈,一见到李瑾月就忍不住爆发出来了。 看着这小两口久别重逢,沈绥淡笑立于一旁,遥遥对那面相猥琐的将领一揖,道: “柳都尉,久仰。” “这位便是雪刀明断沈伯昭罢,在下才是久仰大名了。”面对沈绥,柳肃倒客气了许多,拱手道。 听见沈绥与柳肃打招呼,李瑾月身为主将,也不能一直这般将他晾在一旁。于是连忙收拾心情,抬手抚了抚杨玉环的面庞,擦去她的泪水,安慰了她两句,这便走上前来见柳肃。 柳肃见她比见沈绥自然礼数要周全多了,单膝跪地行军礼,李瑾月受了他这一礼,扶他起身,笑道: “柳都尉这次能来,对瑾月来说绝对是如虎添翼。危难之际伸出援手,柳都尉当真是义薄云天,瑾月感佩。” 柳肃面上有些赧然,本来他是没打算来的,若不是杨玉环说服了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眼下李瑾月却这般夸赞他,他当真是受之有愧。 一行人打过招呼,向议事大帐而去。抵达议事大帐时,看到帐外已经聚集了十数位将领,都在等候李瑾月归来。 为首一位将领见到李瑾月,当即上前,拱手道: “参见晋国公主阁下。” “四兄长,我可将你盼来了!”李瑾月上前,热情地把住对方的手,对方这一揖没能做下。 这位将领,就是率领八万陇西军长途奔袭,救勤王军于水火中的兰陵萧氏嫡支长房第三代孙,萧思恭萧桓之。行四,乃是萧八郎萧思难关系最亲密的堂兄,眼下兰陵萧氏的主事人。当年他作为自己八弟的副将,与李瑾月一道争战沙场,已是十数年的交情了。萧思难战死的那场仗,萧思恭就和萧思难在一起,为了掩护邠王突围,萧思难要他先带着邠王走,自己断后。结果,战场那一别便成了永别。他一直自责自己未曾保护好老八,造成了终生的遗憾愧疚,他曾指天发誓,但凡李瑾月需要他,天涯海角他都会赶到。 陇西军总共十万,这一次几乎是倾巢而出,西北屏障空虚,难保吐蕃c西域不会趁虚而入,这也是攻城必须抓紧时间的重要原因之一。 沈绥在一旁冷眼旁观,能够清晰地看出这位萧四郎与李瑾月之间的感情。那是同袍杀敌,过命的交情。也难怪这位萧四郎能够不顾一切,李瑾月送到兵符,就立刻杀到。 他身后的十数名将领中,沈绥发现了从云的身影。这小子面上晒得黝黑黝黑的,正冲着沈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得开心。 沈绥失笑摇头,这小子向她邀功呢。不过他这次确实立了大功,着实当奖励。 “四兄长,河西现在情况如何?您带着八万大军来,不会有问题吗?”李瑾月忙不迭地问道。 闻言,萧思恭叹息一声道: “我们这次能来,也是不易。老家主过世后,本该是第二代孙萧嵩c萧垲执掌萧氏,奈何此二人一个不在家中,一个死了,第二代无人,家主之位便落在了第三代孙的身上。我行四,本也轮不到我,所以一直在外带兵,本以为顺理成章,该是大哥继家主位。却没想到,家中被老三萧思温控制住了。老三竟然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毒害了大哥和二哥,被八郎的遗孤克勤撞破了,竟然还妄图残害克勤。四年前,沈先生等人离开河西后,他就下手了,多亏了赵氏反应及时,带着克勤来找我,才躲过一难。此后,家中就一直陷入了他的控制中。你派来的小兄弟倒也机灵,没有直接去萧氏找人,而是到军营找到了我,将兵符给了我,否则我还真是无法调动大军。” “那萧思温现在如何?” “被我斩了,祭了军旗。”萧思恭说这话时,语调平静,可面上煞气不可避免地浮现出来。 李瑾月弯了弯唇角,又问: “那赵氏与克勤呢?近来可好。” “赵氏被我安顿回了府中,并无大碍。至于克勤,嘿嘿”他忽然笑了,对着身侧那群将领喊道: “克勤,你小子躲在后面作甚?还不快出来拜见公主?” 话音刚落,一个半大的小伙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跪倒在李瑾月身前,动作干脆利落地磕了三个响头,唤了一声: “克勤拜见公主母亲。” “快起来!”李瑾月忙不迭地扶他,可他却举手示意等一下,然后扭转身子,又对沈绥磕了三个头,道: “晚辈萧克勤,拜见沈先生,沈先生当年救命之恩,克勤无以为报。” 沈绥和李瑾月一起伸手将他扶起。她上下打量他,不由感叹,当年那个奄奄一息的十岁男孩,如今当真是要认不出了,身高拔高了这么多,身子也强壮了数倍,瞧着已有大人的模样了。萧家儿郎成长在军营之中,十四岁的萧克勤,也开始追随四伯父行军打仗了。 “好!有乃父风范。”瞧着小郎君那白杨般挺拔的身姿,刚毅的面庞,李瑾月不由欣慰极了。 八郎当真后继有人,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寒暄过后,该入帐议事。大帐之中,周瑾c张谦c郭子仪c李光弼等人已久候多时,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近几日,李瑾月耗费心血制作了长安城的沙盘。对长安城附近的地形做了详细的标注。眼下,长安城四围被插上了密密麻麻的小旗子,这些旗帜代表目前围城的军队。李瑾月的一万八千人,加上柳肃手下三千人,萧思恭带来的一万人,总共是三万一千人。除去后勤,大概只剩下不到三万人围城。绵延七十里的漫长战线,区区三万人是不可能全部围住的,能做到的就是堵住长安城四周十五个城门,不让城中的敌人逃出来。 李瑾月先做了兵力部署,眼下,城西与城北是最需要严防死守的方位,因为敌人如若找到机会逃出长安城,最有可能就是往西南面或者西北面跑,而西南面更是直通巴蜀,如若让敌人退入巴蜀地带,那么蜀道之难,想要再抓到他们就很难了。 兵力部署本不是大问题,西北让萧思恭坚守,他们本就有另外七万大军做后盾,哪怕敌人当真突围,后面还有七万人可以调动。 西南面,由郭子仪和李光弼联合带兵三千死守。 而攻城的重点,则放在了东面和东北面,尤其是玄武门附近。由于大明宫在长安城之外,玄武门乃是最脆弱之地,那里将会是众人直接长驱直入,进入皇城的重点攻坚地点。当然,敌人也很清楚这一点,玄武门堆积了敌军近四成的兵力,城头之上已可望见油罐滚石檑木,弓箭手更是严阵以待。可以想见,一旦发起攻城,场面会相当惨烈。 “我们若是从正面发动强攻,当然可以吸引城中大量兵力,但是我们这里也是消耗不起,满打满算三万兵力,半点不能浪费。若是真的打硬仗,我恐怕我们的胜算会大幅度下降。”周瑾蹙眉道。 “周将军所言极是,我们的兵力不是十万二十万,那还当真能打猛攻的战法,可只有三万人,恐怕只能智取。”柳肃也道,他虽外形瞧着不起眼,可心中也是有谋略之人,身上的军事素养不低。 “那依柳都尉所言,可是有什么智取之法?”李瑾月问道。 柳肃摇头:“末将驽钝,暂时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但是如果城内有人与我们里应外合,我们的攻城就会简单许多。” 就在这时,沈绥突然发话道: “让我去吧,我有办法入城。” “伯昭?”李瑾月吃惊地看向她,不只是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沈绥弯唇一笑:“虾有虾道,我千羽门当然自有办法。”一边说着,她手指落在了沙盘之上的龙首渠上方,笑道: “瞧见没有,龙首渠有一条水道可以直入城内的兴宁坊。这个水闸,我们的人曾经下去探查过。我知道有路可走。” 李瑾月还要说什么,却被沈绥的眼神止住了。 “成败在此一举,诸位,等我信号。最迟后日凌晨,我会在长安城东北角的角楼之上发出响箭。如若过了那个时间都没有响箭,请诸位按照公主的计划,进行强攻。”她站直身子,拱手道。 “伯昭,你要多少人?” “一百人足以,多了反倒束手束脚。人我来挑。”沈绥道。 李瑾月挺直身躯站立于沈绥对面,平举双手,拱手向前,郑重一礼,众将随她向沈绥同行一礼。 沈绥笑道:“诸位,等我好消息。” 说罢,转身出了大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1.第二百九十一章 当夜幕降临, 一切属于暗黑的人和事便开始活动。人们看不到,不知晓,但往往就是这些发生于暗黑的人事,能够扭转局势,或好或坏, 就看谁的本事高超。 这大概是沈绥这辈子最后一次下水了,上一次她下水, 被红尾蜥刺伤, 刺激她的鸾凰血脉开始苏醒。这一次,她却是为了能够打通攻城的通道。 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之下行动,要求的是极强的夜视能力。沈绥挑选的, 都是千羽门之中受过专门训练的凫水高手。他们不仅仅是凫水高手,还是潜行高手。大多都是暗鸦堂中最顶尖的刺客,他们能够无视地形的束缚,上天入地下水,无所不能。 上一次的潜水装备再次穿上身, 百人精英,悄无声息地摸着长安城的墙根,沿着护城河一路快速前行。城头上灯火通明,守城的叛军轮番巡逻,不敢松懈半刻,一旦发现敌情, 必然会立刻警醒全城。但是, 灯火照耀不到城墙根下, 他们甚至不认为有人可以渡过护城河。 所有参与此次行动的人,身上都背着一套标准装备,一柄匕首,一柄短刀,五枚飞刀,五根箭矢,被油布牢牢包裹的发射火药,还有一把可以折叠收纳的长弓。所有的装备都是千羽门专门打制的轻量化的装备,也是沈绥自洛阳红尾蜥事件后,开始督促千羽门工匠专门设计的一套水下装备。下水后不会影响行动,一定的重量可以帮助下潜,但又不会带来太多的负担。胶质衣也赶制出了许多,每个千羽门分部都有配备,就是为了防备以后需要水下作业。 站在龙首渠边缘,沈绥借着城头微弱的光芒观察了一下水底,长安城的护城河能有二十丈宽,水底不知深几许,若墨汁般浓稠黢黑。龙首渠与护城河交汇的十字水道口,水流静谧,几乎没有什么水声。隐约能看到城墙下的水门,此时必然是落了闸的,而那闸门,恐有千斤重,单单依靠他们百人的力量,是根本不可能打开的。 但是,沈绥说下方有通路,那就一定有,她从来不会干没有把握的事,一切都是在深思熟虑之后雷厉风行。 沈绥无声地对身后百人打了个手势,众人开始分组,十人一组,一共分作十组,列队站好。第一组立定于护城河边缘,沈绥打着手势,向他下了什么命令,十人看明白后点头。沈绥手一挥,十人便整齐地鱼跃入护城河中,入水时水花极小,淹没于水流自身的声响中,半点动静没有发出。 如此反复,沈绥一共派了五十人下水,另外五十人掩蔽于岸上等候命令,随即沈绥自己也准备妥当,鱼跃入水。 九月夜晚的护城河,河水有些许凉。水下略显浑浊,大概是龙首渠卷来的泥沙造成的。沈绥在水下拨开水流,视线范围中一片黑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但她却凭着自己的方位感,前进得毫无阻力。 护城河中也有些小鱼小虾,沈绥潜水的过程中,感受到有鱼儿从自己身侧溜过。这让她不禁想起当年洛阳上阳宫人工海内的红尾蜥,心中略有些膈应。她并不能确定尹御月有没有故技重施,在水中再度放养红尾蜥。这也是此次行动的风险之一。 不多时,她能够察觉到身前出现了人影,恰好一口气憋到尽头,她立刻上浮出水面,喘息了片刻,便看到了方才她派下来的五十名凫水好手,都浮在附近等待着她的命令。眼下他们这五十人,都藏匿于水门拱洞之内,扶着关闭的大铁闸门以节省体力。 “按计划,五人小组轮流下潜作业,开始罢。”沈绥道。 众人点头,最先五人立刻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沈绥曾道千羽门探查过龙首渠下的这个水闸,知道有路可走。但是这个路,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走的。由于当年红尾蜥事件,不仅仅是整个洛阳城,长安城的水道沈绥也让千羽门仔细查过了,就是为了彻底杜绝红尾蜥这种生物在水道中繁衍。当时长安千羽门暗中检查了一下龙首渠的水闸,发现水闸钢铁焊铸的闸门格栅有一块生锈非常严重,已经出现断裂的先兆。这个情况,主管长安城防水利的工部似乎并没有在意,亦或者说一直拖延着没有处理,总而言之就是不够重视。也多亏如此,今次给了沈绥等人机会。 现在这五十人的队伍,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个危险物品,那是一个琉璃瓶装盛的王水瓶,对于金属有着强烈的腐蚀作用。以五人为组,每个人都需要将自己身上的王水瓶以特殊手法绑在水门铁闸的固定位置之上。等到五十个王水瓶全部绑缚完毕,王水会逐渐从瓶口流淌出来,他们只需等待水门自行腐蚀,待水流将王水冲干净,他们便可下水,拆卸下脆弱的水闸门,从破口进入长安城。 安装王水瓶必须迅速,否则王水弥漫出来,会危及自身。沈绥挑选的这五十个人全都是手脚利落,细心大胆的高手,轮流下潜也是为了能够尽快完成,不造成拥挤和干扰。安装完后立刻撤退上岸,如此往复,大概只耗费了小半刻时间,就全部完成。 沈绥最后一个上岸,她一直在水流的上游,倒也不需要担心王水弥漫出来伤及到自己。作为领袖,身先士卒是她的信条。 王水这种东西,还是从西域传来的,相传是波斯人提炼出来的一种强大的炼金溶液。千羽门在做生意的时候遇到了,便囤积了几斤以备不时之需。本来是打算实验于锻造之上的,却没想到,今次发挥在了这样的用途之上。长安城中的人,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沈绥手中竟然有这种强力的金属腐蚀液体。 五十人携带的王水量非常大,再加上此间水流并不湍急,王水流出后,能够在闸门附近聚集很长一段时间,哪怕是被水稀释了,也具备着强大的腐蚀作用。 沈绥等人在岸上耐心等候,当她突然看到那闸门抖动两下,心道应该成了。又耐心等了两刻钟。沈绥开始下令,让方才未曾下水的五十人下水,打通通道。 那五十人下水后,发现不用他们破门,闸门已经自己烂出了一个大洞,五十人轮番从洞口钻了进去,留下一个人在后,浮出水面,向沈绥发信号。沈绥接到信号,便领着另外五十人入水,随着一起从洞口入城。 过了水闸,其内又是一个长长的水道向前延伸,能够直接通到兴宁坊腹地。沈绥没有选择继续延水道前进。过了闸门,上方是一个天井,检修闸门的人可以从天井下来,边上还有攀爬用的梯子。沈绥便命令所有人立刻上岸更衣,顺着梯子爬出天井。 一从天井上来,他们就相当于陷入了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中。这里是兴宁坊最东面,城墙与坊墙的夹道之内。恰好是重点防御区的边缘,距离大明宫也不远,沈绥率先爬上天井,她小心露头查看了一下,恰好就有一队巡逻士兵刚刚路过天井这里。 她轻手轻脚跃了上来,闪身躲在了天井边缘,招呼下方的人赶紧上来。 不多时,一百名身着夜行衣的好手就已经占满了夹道。 沈绥下命令,一百人分作两组,甲组五十人,跟随沈绥行动。甲组任务很重,需要闯入宫城,要在玄武门东北角的角楼之上发射响箭。剩余乙组五十人,负责拿下通济门,从旁侧应。 一百人迅速分开行动。沈绥身形展开,领着五十名精英飞速潜行于长安城中,一面躲避巡逻士兵和城头探查士兵的视线,一面不断接近大明宫城。 …… 夜色深沉,“高力士”负手立于大明宫紫宸殿的龙尾楼之上,宫灯星星点点,他静谧无声。身后紫宸殿内,正有舞乐上演,守城的几名叛军将领正在醉生梦死,其中就包括此次领一万先锋叛军的史思明。他却没什么兴趣。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俊雅漂亮到极致的男子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不正是那李长雪吗?只听他恭敬地唤了高力士一声: “父亲。” 高力士没有回身,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怎的,你也对那筵席没有兴趣?” “儿更关心父亲的情况。”“李长雪”道。 “我很好。” “父亲,对儿您就不需这般逞强了。您年事已高,哪怕那尹域的血髓药效再好,如今也要到头了吧。” “高力士”转过身来,凝视着自己的儿子,道: “吾儿,我的情况你心知肚明,如若此次不能成功,为父便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此番取了沈绥的血髓,用在为父身上也是浪费,主要是为了你。你不要让为父失望。这千羽门,手段万般,为父为了对付他们,倾尽心血,依旧无法铲除,如今千羽门死灰复燃,更是春风吹又生,比从前还要难以对付。难保,此刻千羽门已经渗透进入城中。为父失算,没有想到兰陵萧氏的萧三郎如此不堪重用,被萧四郎杀死,丢了兵权。兰陵萧氏临阵倒戈,我们丢了八万人,却给敌人添了八万人。这一步错太痛了,十数年的努力又要灰飞烟灭。权势眼下是不要再谈了,保命要紧。一旦势头不对,你就立刻裹挟着皇帝向西南巴蜀逃,躲入鸾凰尹氏的发源地,当可无碍。政权可弃,但性命绝对要保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老皇帝,等你入了蜀地,没了利用价值,就杀了。” “父亲,您呢?” “为父去给你抓沈绥和沈绥的女儿,这是为父最后为你做的事了。” “父亲……” “尹忘川,你要振作起来,为父不在了,为父的事业,你必须要继承,一朝不彻底毁灭鸾凰尹氏,不死不休,你现在就当着我的面发誓。” “李长雪”尹忘川面现悲痛绝然的神色,跪地,举手发誓道: “我尹忘川,对天发誓,不毁灭鸾凰尹氏一族,不死不休!此愿得报时,当以仇敌头颅祭告父亲在天之灵!” “若遇到你的母亲伊颦,你当如何?”尹御月再问。 “杀!”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尹忘川英俊的面容已然扭曲,眼底一片血红。 “好!不枉为父培养你这二十多年。起来罢。” 父子二人站在沉沉的夜幕之下,彼此相视,看到的是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晦暗阴霾。 尹御月转头凝视着夜空,嘴角泛起残忍的冷笑。伊颦,没想到吧,当年你以为早产夭折的孩子,其实还活着,被我养到这么大了。多亏是个儿子,我尹御月也能后继有人。借你肚皮产子这一招棋,我果真没有走错。我尹御月是不行了,即便这次能顺利得到沈绥的血髓,也延续不了我的生命。但忘川会代我完成一切的,你的主人、小主人,都会成为忘川的补品,你就看着我建立的家族,如何毁灭你忠心耿耿的鸾凰一族罢。 此仇此怨,世世不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2.第二百九十二章 九月初九, 夜,勤王军大营的士兵们已经整肃完毕, 在一片静默中,开拔至指定位置等候。紧张的气氛在大军之中蔓延, 士兵们知道, 他们即将迎来一场硬仗。眼下要等待的,就是东北角楼之上的一支响箭,有了那支响箭,他们存活下来的几率就会多几分;反之,那么死亡的阴影就会愈发浓重。 大唐的战士从不畏死,各个都知道要保家卫国。这场硬仗对于勤王军来说,不成功则成仁, 成了就是救国于水火的大英雄, 未来前途无量,哪怕战死沙场,也能福荫后世子孙。 李瑾月亲率最主力最精锐的战士,守在玄武门东北方, 时刻关注着城头之上的动静。她的身侧, 杨玉环一身戎装, 默然陪伴。她知道李瑾月正在经历这一生最为重要的战役,她很庆幸, 自己能够守候在她身旁。 同样的时刻, 几十里外灞桥总部内的张若菡难以成眠。她知道, 赤糸和卯卯正在指挥最关键的一场仗, 可惜她无法陪在她们身旁。她已经将自己所能做的做到了极致,如今唯一还剩下的,就是替她们守好大后方,期盼她们得胜凯旋。 凰儿今夜也不知为何,大约是和自己的母亲有着奇异的感应,她也睡不安稳。张若菡没有勉强这个孩子,见她睡不着,便唤她起来活动活动。凰儿瞧着坐在案头,痴痴凝望着西方的娘亲,很懂事地没有吵她,默默坐在娘亲身旁,提着笔一笔一划地练字。 她那尚显稚嫩的笔墨,很快就写下了一首诗: “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母已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避,况乃未休兵。” 凰儿写完后,默然盯着纸上的诗句出神,半晌之后,小家伙红了眼眶,竟是难以抑制地抽噎哭泣起来。 “凰儿?”张若菡忽闻孩子哭声,吓了一跳,回首查看孩子情况,却见她对着桌上一张纸垂泪。拿起来一瞧,她双眸渐渐染上了泪光。 “凰儿,这首诗,是你写的吗?” 小家伙努着嘴,一面抽噎,一面摇了摇头。 “我在诗集上看到的,突然想起,便写了下来”她小声说着,小可怜的模样惹人心疼。 张若菡将孩子揽入怀中,此刻的她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凰儿还不满五岁,如今却恰到好处地写下了一首这样情深意切c催人泪下的诗,让她如何不感慨。这孩子定是想念赤糸了,她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了。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不知不觉已到秋日下露的季节了,今夜的上弦月也是出奇得明亮。这一句写得格外好,可是叛军未灭,何以为家,她们的故乡又在何处呢? 赤糸,万望你能平安归来,我只盼我们一家人能够清平喜乐,岁月静好,再无更多要求了 此时此刻的沈绥,并不宽阔的双肩正背负着八方的恳切期盼,静谧地行走在大明宫外的宫墙下。 五十名黑衣先锋战士呈一列纵队跟在她身后,每个人的身形展开,皆如灵猫一般幽秘轻巧。 她们刚刚绕过晋国公主府所在的长乐坊,正准备前往东内苑的外门——延政门。那里,有千羽门留守于大明宫中的暗线接应。沈绥是昨日好不容易联系上他的,他是宫中的一名内侍,恰好就在东内苑听差。 一行人赶到延政门附近时,运气不好,恰好碰上了一队巡逻的叛军。这是一个二十人的巡逻小分队,手执火把大阔步走过,沈绥反应奇快,见到前方街角的火光时就让所有人就地卧倒,翻身到宫墙根下的水沟中。 这宫墙之下的水沟,宽约不足一丈,主要是雨水的排水渠,由于近些日子雨水较少,地下都干涸了,淤了一层黑泥,散发着并不好闻的气味。人藏身下方,由于高度不够掩盖身躯,必须弓背哈腰,尽量贴近沟底,才可完全隐藏。一溜五十号人藏在这沟中,每个人几乎都尽量不让自己的鞋底着地,以免染上淤泥,行走会留下痕迹。于是不得不用双臂撑起下半身,这样一来几乎就是与淤泥贴脸的状态。那臭味顿时被放大了数倍,熏得人直翻白眼。 沈绥也没受过这样的罪,但是她却是一声不敢吭,绷紧神经观察着沟外透过来的火把光芒。待光芒远去,她稍等了一会儿,探头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况,见四下无人,这才下命令继续行动。 一众人等脱离了排水沟,迅速闪身出来,检查鞋底,清理鞋底脏污,顾不上身上脏兮兮,立刻在延政门口集中。躲在门洞阴影中,沈绥模仿夜枭声,打了个呼哨。不多时,宫门缓缓开了一道小缝,刚好够一个人侧身而过。沈绥立刻闪身进去,进门的同时就举起了自己黑布包裹的雪刀,以防备门内的偷袭。 不过情况尚算好,门内只有接应他们的那名年轻的内侍。这内侍姓王,行七,是杨弼介绍给沈绥认识的。他与杨弼关系非凡,当年杨弼还在御史台文书库做事时,就传他有断袖之癖,也并非空穴来风,其实就是从杨弼和这位名叫王七之间的关系传出来的。王七加入千羽门时间虽不长,但通过考察,倒也并无二心。如今更是派上了大用场。 “阿七,宫中如何?”沈绥一面招呼门外的五十人赶紧进来,一面趁着空档与王七交谈。 “今夜机会难得,叛军几个带兵将领都喝醉了,包括寿王和李林甫,眼下刚刚被安顿就寝。高力士和李长雪还没就寝,正在紫宸殿的东暖阁内,不知在商量什么事。这是半个时辰前的事,我特意到举行宴会的紫宸殿外转了一圈后打听到的情况。之后我就来延政门等你们了,此二人现在还在不在那里则不能肯定了。” “陛下和群臣呢?” “陛下被单独囚禁在麟德殿内,我知道还是因为两日前他们将陛下绑到城头上去,回来时被我撞破了行踪。其余大臣都被囚禁在外朝,几乎都关在中书省的宰相堂内。我这两日找着机会去过宰相堂,去给群臣送饭,见到俊抚(杨弼字)就在其中,他倒是沉稳,眼下成了群臣的主心骨,一直在稳定群臣的情绪。几个主要的大臣知道我们今夜的行动,做好了准备,正等着您呢。”王七飞快地解释道。 “好,你做得很好,现在,你立刻出宫到通化门去,把我们入宫城的消息告诉那边的暗鸦堂兄弟。然后跟着他们伺机出城罢。” “门主,您呢?”王七问。 “我们还有我们必须完成的任务,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王七肃然,看着沈绥的目光升起敬重之情,拱手道: “门主保重,待一切安定,我们把酒高歌!” “好!”这内侍,身上有一股潇洒的江湖气,这也正是沈绥吸纳他加入千羽门的原因。 二人轻声击掌,王七便转身溜出了延政门。 沈绥则开始分布人手,她从五十人中点出十人,命他们即刻前往中书省救援群臣。 “把人救出来后,直接送到晋国公主府中,务必保证群臣安全,不要让叛军发现。” 十人小组为首的组长上前一步,拱手一礼表示得令,便立刻领着其余九人飞速展开身形,向着中书省赶去。 沈绥带着剩余的四十人,穿过东内苑,进入龙首池所在的龙首院,再经由龙首院进入第二道宫墙范围内的中朝,直奔崇明门而去。 这一路上出奇得顺利,没有受到任何阻挡,也没有撞见任何队伍在宫中巡逻。 不过情况在进入崇明门后发生了变化。崇明门之后,就是大明宫的后宫了,一入门中,就听到整齐的踏步声和喧嚣声,远处暗夜内的宫庭上空被火把的光芒照亮,显然有着大批的军人聚集在宫中。 沈绥点了十个人,让他们即刻上屋顶,去摸清楚通往玄武门前路的情况,然后在跑马楼附近等候。她自己则带着剩余的三十人,向西北方向而去,直奔麟德殿。她打算先解救皇帝,免得皇帝一直作为叛军手中的人质,让他们打起仗来显得异常被动。 穿行在夜幕中的大明宫,一切都显得异常诡秘。如若不是叛军占领长安城,沈绥这一生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如此狂妄地在宫中大步穿梭。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内侍宫娥消失不见,高耸的宫墙c寂静无人的夹道,浓稠夜色里的宫阙飞檐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喧嚣声在远处吵嚷,近处却连虫鸣都难以得闻。 冷汗从沈绥的额头滚下,她忽的心生不祥之感。猛地顿住脚步,抬手握拳,示意队伍停下立刻戒备。 就在她号令队伍停下的那一刻,她身后一名暗鸦堂弟兄忽的闷哼一声倒下,在他倒下之前,沈绥听到了弓弦震颤的嗡嗡声和箭矢破空的锋锐声。 “集中防御!” 沈绥立刻下令。当下,包括沈绥在内的三十人全部背靠背围成一圈,手中已抽出短刀格挡在身前。他们这些好手,在有防备之下,以刀代盾格挡箭矢,还是能做到的。 不过,如果箭矢太过密集,又从四面八方而来,那么就难办了,所以这就必须要借助队友的力量,将自己防不住的背后交给队友。 眼下他们身处大内,恰好就在距离麟德殿不远的明义殿附近,这里的建筑特别密集,他们在下方穿梭,难保不被高处压制。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其实沈绥如果能走高处早就走了,明义殿之前根本没有建筑可攀爬,她们只能从地面上走,而对方显然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果不其然,沈绥命令刚落,密集的箭矢就破空而来,沈绥当下无法再想其他,雪刀悍然出鞘,挥舞成刀花,集中精神防御箭矢。 “叮铃当啷”的金属击打声此起彼伏,不时响起沉闷的痛哼声。汗水已经打湿了沈绥的后背,她迫切地想要找一个可以躲藏的掩体,但是箭矢的密集程度让她连撤步都做不到。 这漫长的箭雨不知持续了多久,沈绥恍惚间仿佛觉得有一世那般漫长,等对方耗尽弓箭,沈绥周身已然无比酸麻,神经处在丝毫不敢放松的状态,生怕还有谁会放冷箭。 她身后,还能完好无损的暗鸦堂战士,还剩下五人;另有十三人身中箭矢,但暂且不致命;最后的十二人,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 “沈绥,我候你多时了。”明义殿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c身着高阶内侍服的身影。此人正是“高力士”尹御月。 沈绥保持防御状态不松懈,眸光冷冷望着他。 “你这是要去麟德殿罢。你要找的皇帝,并不在那里。我知道你有人在宫中,我也从来没打算把这个人找出来除掉。因为我知道,有了这个人引导,你才能中我的埋伏。” 沈绥依旧不答话。 “这一招我用了多少次了,沈绥?屡屡中招,你怎么不长记性呢?现在好了,可尝到我唐门诸葛神弩的滋味了?我是不是该赞一句,沈门主好身手,在诸葛神弩的箭雨中,依旧毫发无损。” “你把皇帝藏到哪里去了?”沈绥终于出声了,她的身躯不着痕迹地扭转了一下,正对尹御月,剩下的五名尚有一战之力的战士立刻防备地站在她身后,替她挡去来自背后的偷袭。 “你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拖延时间对你并没有好处,你是不是该尽快完成你的任务?” “你很得意?你是觉得寿王c史思明这些人手下的一万人,当真可以守住长安城?” 尹域月不置可否。 “你手下的唐门弓/弩手,箭矢用完了吧,否则你为何在这里与我废话。”沈绥笑道,“拖延时间的人,难道不是你?” “沈绥,你太自以为是了,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聊聊,暂时并不想取你性命。你作为果实,还不成熟。但是你父亲就不一样了,她当真是熟透了,美味多汁。”尹域月笑道。 沈绥双目渐渐红了,咬紧牙关,手中雪刀狠狠攥紧。左手却飞快地一弹,将一个物什弹到了背后一名黑衣人手中。那人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手掌在身后张开,一抓,就将那物什抓住。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哪怕是站在屋顶上的唐门众,也没能看清。 “沈绥,我劝你老实听我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已收编城中剩余禁军,眼下有一万五千人守在玄武门内,门内的防御,绝不是你们城外那两万兵力可以攻破的。你若是愿意坐下与我谈谈,说不定城外的李瑾月还能得点好处,你辛辛苦苦扶持她是为了什么,不就是要她做皇帝吗?我可以让她做皇帝。我还可以放过你和你女儿,你看这笔买卖如何?”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冷笑。 “那就没办法了,既然你要鱼死网破,我也只能采取强硬手段了。” 尹御月刚举起手准备下令唐门继续攻击,沈绥就率先发难了,只见她忽而将双手放入口中,发出一声难以耳闻的尖啸,随即整个人在平地里狂奔数步,高高跃起,踩着木柱c瓦当,鸟雀一般飞入空中,直冲尹御月而来。 尹御月面色一变,当即向后退去。他身后,五名唐门高手拥了上来,将他挡在身后。其中就包括之前交手过一次的唐十三。 沈绥跃上屋檐,雪刀快如闪电劈出,那唐门五人竟觉锋锐不可挡,下意识侧身闪过。唯独唐十三接下了沈绥这一招。 后方尹御月见沈绥身后的千羽门五人忽然不见,当下觉得不好,立刻转身跃下屋檐,往玄武门而去。沈绥跨步去追,却被唐十三再度拦下,另外四名唐门高手也欺身而上,将她团团围住。 不过令他们吃惊的是,忽然天空中有什么东西俯冲而下,将他们五人一下掀翻,其中二人立足不稳,直接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一头雄壮的白翎黑羽雕出现在了视线范围之内,一抓就抓到了唐十三的背心,将他后背撕扯得一片血肉模糊。唐十三惨嚎一声,挥舞手中的刀要去驱赶白头雕,白头雕却根本没有给他机会,再度飞起,脱离了他的攻击范围。 而只是耽误了这么一刻,沈绥的刀就欺了上来,当下用刀背一刀砍在他脖颈之上,使他背过气去。 沈绥拎着他的衣领将她摔到屋檐下,丢给剩下的十三名负伤的千羽门弟兄看管。自己则展开身形,立刻去追尹御月。 此时此刻,唐门的人全部跟着尹御月撤走了。而天空之中,忽而响起了沉闷的雷鸣,仔细听,那并不是雷鸣,而是数千鸟类拍击翅膀的声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3.第二百九十三章 ““喂!加把劲儿!不想死的就卖力气!” 玄武门外瓮城墙头喧嚣震天,粗豪的喊叫声此起彼伏。至少有上千名苦役正在沿着城墙下方的两侧的跑马道将大量的油罐c檑木c滚石运上城头。监工站在一旁手握长鞭催促城头上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兵力。 方才还在紫宸殿内饮酒作乐的史思明,这会儿却出现在了城头之上。身上虽还有几分酒气,但黝黑的面庞之上却毫无醉意,双目炯炯透过暗黑的夜色凝望着城外的景象。他似乎透过夜色,看见了埋伏在视线范围之外的攻城大军,他心中清楚,李瑾月就等在外面她在等最合适的时机。 “你去问问外出探查的斥候可回来了?”史思明点了一下身旁的副将那副将领命离去。 “史将军,这么晚了还在守城,当真是坚实可靠啊。”身后响起脚步声,一行两人步上城头,出现在了史思明身侧。 “寿王阁下李大夫。”史思明拱手行了一礼瞧着恭敬眼中却藏着轻蔑。方才那句话正是李林甫所说听在他耳中,略显刺耳。 在史思明看来,喝酒不是为了寻欢作乐,他喝酒只是为了放松身心,更好地迎接接下来能够预料到的大战。而对于寿王和李林甫来说,干掉忠王就已然让他们飘飘然了,他们似乎根本不在乎这场仗的胜与负,似乎在他们看来,谁胜利都无所谓,只要皇帝还在,寿王就不会有碍。而寿王似乎还在发梦,满脑子太子帝途,已然瞧不见眼前的真实了。 史思明懒得和这两人废话,在殿中与他们一起饮酒,不过是逢场作戏。这场仗关系他的生死,输了就等于丢了一切,他必须全力以赴。 “史将军,不知安将军的八万大军,何时能到?”寿王笑问。 “只要我兄长突破河西军的防线,不到三日就能赶到。”史思明敷衍道。 “那就好,我看,只要我长姊不能在七日内破城,他们就必输无疑。”寿王信心满满。 七日?我的小皇子,今夜长安城就已岌岌可危了,你在说什么痴话呢?史思明白他一眼,丝毫不打算继续给他面子,拔腿便往另一侧的城墙走。 刚走了没几步,史思明突然察觉到不对,顿住脚步,抬头向天上望去。虽然是暗夜,但却可借着城头聚集的火把照明,望见天边有着密集的黑云以惊人的速度向这里逼近。 史思明面色一变,凝眉不由疑问出声: “那是什么?” 下一刻他便自己得到了答案,那是恐怖到望不到边际c遮天大幕般云集的鸟群!不过片刻时间,他已经能听见鸟群铺天盖地震动翅膀的声响和此起彼伏的鸣叫声,乌泱泱连作一片,气势极其逼人。 史思明的面色刷得白了,那一刻他僵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等场面,他是根本没有见过的,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真的喝醉了,处在梦境之中。 直到有城头的斥候跌跌撞撞冲过来报告,才惊醒了陷入呆滞的史思明: “将军!鸟好多好多的鸟!冲我们冲过来啦!”斥候惊慌失措地喊道。 “滚开!”史思明一把拨开那斥候,拧身跑到城头道路的边缘,抢过号角兵腰间的号角就吹响。 “呜”沉闷的号角声在瓮城中回荡,所有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望向天空,那鸟雀组成的乌云已经排山倒海地向瓮城中扑来。城中的士兵还好说,那些搬运城防之物的苦力却霎时崩溃。他们都是老实百姓,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当时就吓得四散拥挤奔逃,瓮城之内顿时大乱。 “所有人列队防御!!!盾兵呢!盾兵!!!!”史思明扯着嗓子大吼,然而他的声音在乱哄哄的瓮城中实在引不起注意,一开口就被喧嚣的声浪掩盖过去。 几乎就在下一刻,鸟群就扑进了瓮城之中。场面顿时大乱,这些鸟雀中有着相当数量的猛禽,各个尖喙利爪,猛地扑下来,抓击亦或啄击到人的头部c背部,那伤害虽然比不上刀斧加身,利箭贯穿,可那一瞬的疼痛,却让人十分难以忍受。 当下,不论是士兵还是苦力,全部陷入慌张逃命的状态之中。哪怕有人挥舞着兵器驱赶鸟雀,却也形不成多大的反抗力量。史思明倒是想组织起士兵进行有效的反抗,奈何这些鸟雀来得太过突然,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吹响号角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城头之人无心再观察敌情,越是在高处,越是早先受到攻击。在鸟雀的骚扰下,纷纷向墙头之下跑去。如若此时有人还能坚持在城头之上观察,就可以发现,其实就在距离玄武门不远的隐蔽之处,正分布着至少三十名黑衣人,每个人手中都有一只哨子,不断吹动。这些哨子能够直接影响到鸟雀中的头鸟,引导头鸟的飞行和攻击方向,头鸟身后,几乎都有至少二三十只鸟雀紧密跟随,一致行动。 这些黑衣人,正是千羽门中的雀师,而这些鸟雀并非当真是野生的鸟雀,而是千羽门自建立以来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当”。这些鸟雀全部训练有素,乃至于形成军队制式,能够形成有组织有纪律地进攻。 方才沈绥发出的无声长啸,其实就是从沈缙的无声长啸中得到的灵感,她其实也一样能够引发沈缙所引发的鸟群暴动。不过,沈缙的鸟群暴动,激发的是自然鸟类无组织的惊飞,并非是能够控制进行攻击的有生力量。为了将这个强大的能力活用起来,沈绥没少花时间研究。她以白浩作为千羽门内所有鸟类的头目,就从让白浩指挥其他鸟类开始。她发出的无声长啸,其实并非要激起四野所有鸟群,而是传达给天空中的白浩的。白浩在接收到信号后,会立刻到达指定地点,降低高度盘旋,让地面上其余千羽门雀师观察到。然后雀师们就会立刻放飞所有手边鸟笼中的鸟,人工制造鸟群,并以哨音作为指挥,号令鸟群发动攻击。 就在玄武门瓮城陷入大乱之时,沈绥正提着自己的雪刀奔袭在宫中黑暗的道路之上。她的双目紧紧盯在前方飞快跑动的尹御月身上,一刻不曾放松。尹御月不愧为修行百年的老怪物,一身功夫出神入化,此时全力展开轻功,居然让沈绥都有些难以追击的感觉。沈绥倒也不是很急,她只需保证跟在他身后不被甩掉便可,现在着急的人是他,沈绥可不急。 从战斗爆发的明义殿附近一直到玄武门,有着不短的一段距离。但是在尹御月率领的唐门众以及沈绥身法全力展开的情况下,几乎眨眼就过了半,在玄武门大乱之时,尹御月已经穿过太液池,赶到了跑马楼附近。 远处隔断内宫与玄武门瓮城的宫墙外透出的喧嚣惨嚎之声,在这里已经能够听得相当清晰。尹御月更是大急,脚下速度再加,就要立刻向玄武门冲去。 就在此时,早就埋伏在跑马楼附近的十名千羽门弟兄忽然闪身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滚开!”尹御月爆喝一声,当下一掌迅猛拍出,直奔拦截在最先的那名千羽门弟兄打去。 “不要硬拼,躲开!”沈绥在后方见状疾呼。 拦在最前方的千羽门弟兄本就被一股凌冽邪恶的杀气惊出一身冷汗,当下再不敢硬拼,侧过身子扑了出去,险之又险避开了尹御月这一掌。尹御月和他率领的唐门众人根本全然不顾身侧骚扰的千羽门人,一门心思往玄武门赶去。 沈绥紧随其后,那十名千羽门弟兄则跟在了她的身后。 “门主!”方才为首那个准备拦截尹御月的千羽门弟兄呼唤了一声沈绥。 “放心,一切都在计划中。前方情况如何?”沈绥一面向前急奔,一面头也不回问道。 “瓮城内已大乱,鸟群正在攻击,将聚集在玄武门内部的其余守城叛军都吸引了进去!” “好,我已派遣五个人前去执行第二步计划,你们跟着我,不要妄动,随我拿下老贼!” “是!” 沈绥口中所说的第二步计划,就是用对方准备用来对付他们的利器,转而用来对付敌方自己。方才处在唐门众人的包围之中时,沈绥将手中一个物什丢给了站在她身后的一名千羽门兄弟。那个物什,其实是一个折叠成豆腐块儿大小的微型图纸,其上标注有这些日子千羽门利用鸟群勘察出的敌军布置的火油c檑木c滚石的分布位置,千羽门潜入宫中的所有兄弟都携带有火引子c火药等引火的工具,一旦找到这些东西,便是火烧玄武门之时。 说时迟那时快,沈绥念动之间,瓮城内就响起了整耳欲聋的爆炸声,随即惊呼与惨嚎就像海浪拍击峭壁悬崖一般勃然爆发。就在尹御月刚刚跑上玄武门东侧的跑马道时,城内已然升起了熊熊的浓烟,等他们攀上城头,向瓮城内一看,城内已经是一片火海,所有守城的叛军无一不陷入炽热的烈火之中,惨嚎痛呼,一片地狱景象。那些用来对付勤王军的火油,全部倾倒进了内城之中,虽然千羽门只派出五个人做这件事,可就是因为有了火药引子,才能使这些密集堆放的火油在在瞬间连成一片,熊熊燃烧起来。再加上今夜晚风正盛,火借风势,更是焦烈难挡。 此情此景,与当年三国赤壁之战,又是何其相似? “轰!”,又是一声剧烈的爆炸声,沈绥等人只觉得脚下城墙都发生了强烈的震动,重玄门东侧的一处墙头直接坍塌下一大块,其上堆放的滚石c檑木混合着大块大块的砖石全部砸了下来,将下方的人砸成了肉泥。浓烈的硝烟再加上城墙坍塌掀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混合着火光,掀起滔天的恐怖威势,站在城头上,他们根本看不清城内的情况。 尹御月咬牙,心里知道即便是他也难以挽回这样的局面了。看情况,一万五千名守城叛军,恐怕连一半都剩不下来了,而且还有很多人是因为在外巡逻而幸存。 一步错,步步错,这一次是他栽了!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只要皇帝还在他手中,他就有谈判的筹码!如今尹忘川已经带着皇帝离开了长安城,按计划前往鸾凰尹氏昔年的藏身之地。等风头过去,再出山不迟。沈绥这个可恶的女人,给他制造了太大的麻烦,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去给她找一找麻烦。打蛇要打七寸,这个女人的软肋是什么,他实在太明白了。 眼中闪过狠厉,他面庞之上露出狞笑。点了点身旁唐门的几个人,道: “你们,去拦住后面的追兵!” 吩咐完,他自己就继续展开身形,向银汉门的方向跑去。 面对迎面扑来的唐门众人,沈绥冷哼一声,手中雪刀挽起刀花,速度丝毫不减冲入唐门的包围圈中。各种暗器再度袭来,特别还有毒气毒粉铺散而出。沈绥早有准备,暂时呼吸内蕴,不吸入外界空气,闭上双眸,紧抿双唇,不让毒气毒粉侵入自身。同时,就像是开了天眼一般,闭着双眼,手中的雪刀已然迅速收割了三名唐门弟子的生命,各个都是一刀封喉。 沈绥不是一个爱开杀戒的人,但到了关键时刻,她也绝不会心慈手软。这些人助纣为虐,手段毒辣,已有取死之道。她便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沈绥是第一次释放出雪刀的最大威能,在她的全力施为下,那柄美到极致的雪白大横刀,就好似仙界下凡的至强之兵,无可比拟的锋锐,毫无预兆的运行轨迹,可怕的速度,刁钻的角度,一切的一切都让人心生绝望之感。 沈绥与唐门包围圈接触三息之后,率先冲出了包围圈,顺便带走了七名唐门弟子的性命。剩下的人,她交给自己的门人处理。她还必须要去追击尹御月,她知道此时此刻,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沈绥倒要看看,尹御月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如何突围。 她一路追击尹御月,二人沿着城头一前一后一直向正东方跑,跑过喧嚣沸腾的银汉门,一直跑到大明宫最东面的宫墙之上,再折向北面,尹御月竟然也打算前往大明宫的东北角吗? 正中下怀!沈绥不由露出了笑容。 不过很快,沈绥就蹙起了双眉。因为她看到前方的尹御月动作忽然变得古怪起来,他竟然在边跑边脱衣服,最外面的那件衣袍很快就被他脱下甩开,沈绥看到他背后出现了一副造型极其诡异的机关,仿佛蝙蝠的两翼收缩叠放在后,紧紧贴着他的背。那双翼极其轻薄,穿上衣服竟然完全显不出来。 沈绥暗道不好,这家伙居然打算 尹御月已经眨眼之间跑到了大明宫最东北角的箭楼附近,他忽然顿住脚步,冲沈绥狞笑道: “尹子绩,你若有本事追上我,我便败得心甘情愿,任你处置。” 说罢,跳上了城墙垛,面对着沈绥。 沈绥加紧脚下步伐,拼尽全力奔向他,疾呼:“老贼,有本事留下!” 尹御月只是癫狂大笑,抬手抓住自己脖颈下方的皮肤,将面上伪装狠狠撕去,浮云随风而散,黎明暗夜,城头熊熊火光映照他身影。一个满头银发的俊美男子出现在了沈绥面前。那人那一双洞黑的双眸中布满了可怖的血丝,面上的表情有着难以形容的恶感,仿佛他便是这阳世修罗,一身血腥,半丝人性不存。 “尹子绩,你的妻子女儿,我便笑纳了,哈哈哈哈哈”一边狂笑,这个活了百年以上的老贼身躯直接向后倾倒,从墙头跃了下去。沈绥奋力前扑,右手指尖只差仅仅一寸,就能抓到他衣摆,奈何就这般错过,硬是看着尹御月飞身下了城墙,在半空中拧身,展开背后双翼,迎风滑翔而起,飞向远方。 沈绥喘息着,站在东北角的城头。望着天边尹御月逐渐远去的身影,她目光沉沉,却并不显得多么懊恼焦急。 东方已然泛白,橙红的光芒正奋力挤破暗沉的夜空。沈绥不慌不忙,取出了背后箭壶中的箭,绑上火药,点燃引信,张弓搭箭,一臂满月,狠狠射向天际。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城外,早已等候多时的李瑾月看到了响箭,大笑,高喝一声: “发兵!” “呜”,号角连绵吹响,两万大军,洪水一般涌向玄武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4.第二百九十四章 沈绥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经历战场的波澜壮阔。从前还是不懂事的孩子时, 她连想都不会想到;后来经历了迫害c诡计与重重的阴谋, 她也依旧不认为自己属于战场。她的战场, 永远藏在阴暗的水面下,是手段的比拼,是计谋的较量,而不是沙场点兵c千军万马的光明正大。 但是当朝阳初升, 她站在大明宫东北角的角楼之上, 看着白袍银甲的女将军率领大军,惊涛拍岸般冲破玄武门脆弱的防御,杀入大明宫中时, 她真正体会到了战场带来的心神激荡。当潮水般的两万大军涌入大明宫,当数千鸟雀腾飞盘旋于上空,当东升朝霞释放出万丈金光, 眼前的画面仿若史诗的吟唱, 收入眼底的每一寸风景,都散发着只能出现在梦境中的辉煌。 这里是属于李瑾月的战场, 沈绥已经完成了自己所能做的所有事,接下来的一切, 都交给李瑾月了。她拖着一身疲惫, 缓缓走下角楼,两万大军入皇城, 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抵抗, 敌人溃不成军, 丢盔卸甲, 未战先亡。上兵伐谋,打仗不是拼人数,拼的是脑子。 废墟瓦砾中,发现了昏厥过去的寿王和李林甫,被李瑾月派人救下,史思明被坍塌的城墙砸断了一条腿,被李瑾月俘虏,一万五千守城军,最后残留不到一千人,也全部成为了俘虏。 而就在不久之前,通化门的战斗也很快结束。沈绥派出去的五十名千羽门弟兄,利用暗杀潜行的方式,以最少的伤亡代价,拿下了通化门的控制权。很快便开城门,迎接外面勤王军入城。这里入城更是顺利,没有受到丝毫抵抗。 入长安城的两万大军即刻开始清理城中残余叛军,但这已经不是沈绥关心的事了。她没有去和李瑾月汇合,只是托身边的千羽门兄弟给李瑾月捎个话,自己则牵了一匹马,打马飞快赶往灞桥。马蹄在官道上扬起尘土,长安古朴沧桑的城郭在朝阳的照耀下渐渐远去,不知她是否会想起开元十六年年末的那个大雪纷飞的归城日。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郭子仪与李光弼埋伏在长安城西南通往蜀地的要道之上,尚未接到收兵的传令,他们一刻也不能松懈。 此处名唤马嵬坡,距离长安以西八十里,关中腹地,汉武茂陵距此不远。 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哪怕是郭子仪与李光弼这两位将军带出的训练有素的士兵,也逐渐失去了耐心。 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大约到了辰初时分,有斥候回报,说是有一队车马入了他们的埋伏圈,瞧着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郭子仪和李光弼商量了一下,很快达成一致意见,拦下这队车马做盘查。 于是当两位将军在斥候的带领下赶到车马所在的地点时,看到的却是冲突爆发之后的场景。地上有七八名士兵倒在了血泊之中,生死不知,一旁有三名一身黑衣,身上挂满暗器的男子,已经刀斧加身,死的不能再死。另有一名为首男子被俘虏,跪地缴械,用麻绳绑缚,脖颈之上架着刀,正满面愤恨地瞪着包围他的士兵。 郭子仪和李光弼下马入了人群包围圈,看到眼前景象,郭子仪不由问道: “怎么回事?” “这帮人突然袭击我们,我们只能反抗。马车中应该有人,能听到动静。只是这马车太古怪了,被锁了起来,打不开。”郭子仪手下一名校尉汇报道。 “子仪,你来看,这人不是李长雪吗?”李光弼指着那个被绑缚跪地的男子道,“这脸都破了,怎么不流血?” 郭子仪凑上来一看,果真如此,那“李长雪”右侧面颊破了一块皮,却一丝血没流。 “这人,该不会是个假冒的罢。”郭子仪道,说着当真上手就撕,竟然真的让他将“李长雪”面上的伪装撕了下来。 在那伪装之下,是另外一个青年男子,瞧上去还挺英俊,只是满面不甘愤恨,表情显得扭曲又狞恶。 “你是何人?”李光弼不由问道。 那青年男子却啐他一口,不回答。李光弼冷笑一声,道: “不管你是谁,落在我们手上,这回是走脱不了了。”随即对士兵吩咐道,“绑他回去,交给公主处置。” “喏。” “这马车我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这应该是千羽门的马车罢,这机关车门也就只有千羽门才能做出来了。” “难道那男子是千羽门的人?” 郭c李相识一眼,摇了摇头,觉得一头雾水。 就在两位将军准备将马车拉走时,忽然有一人从远处单骑飞驰而来,还骑在马上,他就大喊: “诸位且慢,诸位且慢!” “你是何人?”数名手持长戈的士兵上前,就要将他打下马来。 那人急忙勒马,翻身下来,举起手中千羽门的令牌,道: “我乃千羽门黑鹰堂副堂主呼延卓马,一直在追击这驾马车。车中人乃是皇帝陛下!” “什么!”李光弼和郭子仪吓了一跳,忙让呼延卓马走近。 “我来开车门。”呼延卓马说着便跳上马车,也不知他在车门上按动了什么暗扣,只听咔咔两声,他转动把手,便将车门打了开来。 众人往那车中定睛一瞧,当真有一男子卧倒在车中,昏迷不醒。在场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皇帝陛下天颜,也不知这车中男子是不是就是皇帝。 呼延卓马却立刻钻进车厢,支撑起那男子的后脖颈,从腰间摸出一玉瓶,往男子口中倒了一粒药丸,又用水囊喂下去不少水。车中男子仿佛是渴极了,贪婪地吞咽下清水,还想索取更多,呼延卓马却将水囊拿开。此时的他刚从昏迷中苏醒,不宜过多饮水。 此过程中,郭c李二人本还有戒心,看到这个叫做呼延卓马的男子往车内人口中喂食东西,一时间担忧那会不会是毒/药。可是又想,这个人非要用这种办法杀人?也太过愚蠢了。就在犹豫的过程中,药都喂了下去,他们也阻止不了了。 “陛下,您感觉可好?”呼延卓马问道。 那男子虚弱地低哼两声,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呼延卓马扶着他坐起来。男子面色煞白,身躯骨瘦如柴,两颊凹陷,披头散发,形容憔悴。昔日一双神采奕奕的凤眸,如今却显得浑浊失神。他耗费了不少时间,仿佛才能够运转起自己生锈的大脑。 “你是”他先询问身边的呼延卓马。 “草民乃是沈司直手下的仆役,前来搭救陛下。”呼延卓马回答道。 皇帝闻言,仿佛触动了心弦,身躯颤抖起来,竟是有两行热泪滚下: “朕,朕感佩沈司直救命之恩。” 直到此时,郭子仪c李光弼二位将军才有些相信眼前的男子正是当今圣人陛下。他们急忙跪下行礼: “臣郭子仪(李光弼),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身后众士兵也呼啦啦跪了一片,口呼“陛下万岁”。 “好,好,壮士们护驾有功,朕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皇帝强撑着病体,尽量放大声音说道。 “两位将军,公主已经平定长安,俘虏叛军,眼下可以迎回圣上了。”呼延卓马说道。 郭李二人大喜,他们心中清楚,赢了这场仗,就代表着大局已定,叛军失去了最好的先机,接下来的战局,将会发生逆转。而他们救下圣驾,更是大功一件,今后再不愁前途之忧。 “鸣金收兵,护驾回城!” 灞桥,千羽门临时总部。 正是朝阳初升时分,农庄内公鸡打鸣,起得最早的农妇们已经开始忙碌了。烧灶热炉,煮水熬粥,借着热气蒸上几屉粗面馒头。安静的农庄之中,炊烟袅袅,氤氲融入山谷内的薄雾。 张若菡逐渐苏醒,发现自己正抱着凰儿在书案后的筵席上睡着了,她连忙查看了一下,看到凰儿身上盖着薄被,面上神情一松,放下心来。 凰儿还在熟睡,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出了屋。 清晨的空气还带着润湿的微凉,院内无涯的身影正在忙碌。她没有立刻呼唤无涯,只是站在台阶上,盯着天边薄雾内的金光发起了呆。 瞧上去,她今日心情很是舒畅。面上的神情放松,手脚都有些不似往日般的轻快有力,笔直地站在屋檐下,筋骨挺拔。 “三娘,您醒了啊。”无涯先发现了她,连忙走上来道:“您稍等,我去打水来给您洗漱。凰儿醒了吗?” “没有呢,不必管她,让她多睡会儿,这孩子昨夜想她阿爹,还哭鼻子了呢。”张若菡笑道。 无涯也笑,随即叹了口气道:“也不知大郎何时才能回来。” “放心吧。”张若菡微笑道,“就快了。” “您说的是,以大郎的能耐,那些人还不都是小菜一碟,很快拿下。是无涯太多虑了。” “你就是爱瞎操心,快去打水吧。” “嗳。” 无涯去给张若菡打热水去了,张若菡独自一人站在院中,准备活动一下身子。今日的她瞧着非同寻常,身姿竟有些出人意料得矫健硬朗,动仪十足,缺少了往日几分静美清雅。 她刚准备转一转腰,忽然有什么东西抵在了她腰间,一只大手蒙住她的口鼻。耳边响起了一个可怖冷厉的男声: “张三娘子,莫动,莫喊,否则我这把涂了剧毒的刀只要割破你的皮肤,就能随时要了你的命。” 张若菡周身顿时僵硬,不敢动弹。 “很好,你很识相。现在,随我进屋。” 身后那个人带着她向后退去,张若菡很快听到了门被踢开的声音,她被迫后退,脚后跟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一点跌倒,背后那人手抓着她衣领提了她一把,几乎是把她拽进了屋中。随即门被他迅速关闭闩上。 “抱上你的小孩,跟我从窗户走。”那人又下了一道新的命令。这一次,张若菡没有第一时间听他的。 “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后方那顶在她腰间的尖锐硬物又先前挤压几分,痛感愈发剧烈。 冷汗从张若菡额头流下,可是她居然冒着风险向后退步,那顶在她腰间的利刃就这般戳破了她的衣物,刺入她的身躯,她竟然一声不吭。 她身后那人忽的脸色大变:“你做什么你!你不是张若”他话未说完,“张若菡”完成了后退,脚猛的抬起,跺在了脚下的地板上。 “嗡”,一只利箭忽的从下方攒射而出,直奔那人后门射去。那人反应神速,闪身躲避,他的反应确实很快,但奈何却依旧没有完全避开。那利箭射中了他的右大腿,强劲的推射力使得箭矢直接洞穿了他的大腿肌肉,他惨嚎一声,倒地难起。 “张若菡”忽的撕去面上伪装,露出了从雨的面庞,只听她冷笑道: “现在看看谁要得了谁的命。” “砰”,门闩断裂,房门被撞开,崔舵主c玄微子带着一众千羽门弟兄冲了进来,将那人团团围住,五花大绑。玄微子一把扯去那人蒙头的黑布,露出了一张陌生的俊美容颜,这人满头银发,却看起来如此年轻,着实让人看着不舒服。仔细瞧他面庞,似乎他的脸已经僵硬了,疼痛和愤恨使得他面上表情显得格外狰狞。 “尹御月,哼!你也有今天。” “你们倒是演了一出好戏。”尹御月冷笑。 “为了等你,我们演戏已经演了很多天了。何况你进入山谷时,就触发了我们埋下的警报。我们久候你多时了。” “那小孩呢?” “假的。”从雨已经从筵席之上拎着纸扎的假凰儿丢在了尹御月面前,她身上张若菡的衣袍褪去,内里身着一身银丝软甲,怪不得不惧尹御月的刀。 “好,好个沈绥,当真是算无遗策!”尹御月咬牙切齿。 “尹御月,我想,我有必要和你谈谈。”一个女声在人群后方响起,众人让开,沈缙和千鹤的身影出现在了尹御月身前,发话的正是沈缙: “或者,我该称呼你陆叔比较合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5.第二百九十五章 尹御月只是冷笑, 不回答沈缙的话。 “你可知道, 你败在何处?”沈缙目光锐利地盯着他,轻声问道。 “败了……便是败了, 没什么好说的。” 沈缙却像是根本没听他的话一般, 说道: “几十年了, 全是这些伎俩, 一而再再而三,真把我们当痴儿耍?人, 是能在失败中学习, 在学习中成长的。尹御月, 你太老了,早已不属于这个时代了,妄图翻天覆地,不过是痴人说梦。你的计划漏洞百出,你也根本不懂朝局和军事, 当真以为安史二人篡了幽州军, 就能南下攻打两京了?不过九万人,能成什么事?” 尹御月无话可说, 事到如今, 他也明白自己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这并非是他愚蠢, 而是他永远不可能做一个毫无破绽的人, 或许在阴谋诡计方面, 他乃是人中翘楚, 但是在真正的政权斗争、军事征伐中, 没有数十年的浸营,是绝对做不到人上人的地步。况且,政权斗争,哪怕是那些官场老狐狸,也是步步为营,一朝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无人敢说自己可以万无一失。这世上不是只有他尹御月聪明,聪明的人太多太多了。尹御月的优势只有两点,一是他隐在暗处,二是他有随时切换身份的能力。这优势,又同时是他的弱点,只要将他从暗处转到明处,彻底洞穿他切换身份的把戏,那么他就将无所遁形。一招苦肉计,沈绥由明转暗,攻防转换,尹御月的身份自此便浮出水面。之后,便是任沈绥拿捏,他再也翻不出掌心。 从明晰尹御月的身份之后,他的一切行动都可以推测出来。无非就是要找沈绥身边的亲属的麻烦,要把沈绥逼入彻底的绝望和仇恨之中。这个过程就是所谓的“催熟”,要让沈绥体内的鸾凰血脉达到当年尹域的程度,然后便可下杀手彻底取出血髓服用。这么一来,根本不用去找尹御月,只需做好防备,便可来个瓮中捉鳖。 灞桥的那出戏,真正开场却并非是在灞桥,而是在大明宫中沈绥遇上尹御月的那一刻。沈绥故意踩入他的包围圈,随后奋力追击,都给了尹御月一种心理暗示:沈绥妄图在此就杀了他,她在这里准备万全,那么在他处必然有所松懈,尤其是老巢。那么尹御月只需逃脱,便可扭转局势。成功逃脱后的得意冲昏了他的头脑,对自己能力的过于自信,使得他忘却了身处敌人的大本营中,其实是危机四伏的。这个修行了百年还多的老妖怪,就这么闯入了灞桥总部的警戒圈内,触发了警报都不自知,还当真潜入了田宅内,打算掳走张若菡和凰儿。 沈缙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惨死的父亲尹域,尹域真正的败因在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让尹御月伪装成了自己的身边人。尹家人都是重感情的人,一旦陷入怀疑亲人的怪圈之中,就彻底落入了尹御月的掌控。万幸的是,妄图故技重施的尹御月,没能找到机会真正伪装成沈绥的身边人。 “太平公主府大火之后,你去哪里了?”沈缙问道,这个问题困惑了她很久。 尹御月却不打算开口回答,只是面上挂着狞恶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缙。 “不回答没关系,我有的时间和你耗着。”沈缙淡淡道,随即指了指他大腿上那铜钱大小的贯穿伤,这伤显然伤到了大动脉,鲜血汩汩流淌,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要了他的命。沈缙是在提示他,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能指挥唐门罢。”尹御月忽的开口了。 “怎么,莫非唐门是你创立的?”沈缙挑眉问。 “是,是我在贞观八年创建的。为的就是和你们千羽门对抗,我们练的是对付鸟雀的暗器,研究的是能够和千羽门对抗的机关术,以及无孔不入的毒物。我们在蜀中,背靠昔年鸾凰尹氏的隐居地,随时随地都能进入隐居地研究鸾凰尹氏的弱点。你问我那些年我去了哪里,我就在唐门,当然也时不时会出个远门,处理一些事情,包括去金陵看看你们姊妹俩,呵呵呵……”他低声笑道。 “哼,居然还用了国号为宗门统一的姓氏,你怕是当时就有篡国的意图了罢。” “非也,比起控制一个大帝国,我更想要的是你们这些自诩鸾凰正统血脉的女人跪在我面前,做我的奴隶,我永远的补品。哈哈哈哈哈……”他癫狂地笑着。 沈缙厌恶地眯起了眼,一旁千鹤抬起手中武士大刀,刀鞘猛然挥击而出,凌厉地击打在尹御月的面颊之上,“噗”,尹御月吐出了两颗牙齿,满嘴血腥,笑声却不断,显得更加狰狞。 “好个鸾凰血脉,好个……女主天下……有你们在,这世界便是阴阳颠倒,秩序失衡。我尹御月,怎能坐视这种事发生。尽管前路荆棘满布,我也要去走一走,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就差一点点就成功了,呵呵呵呵……就差一点点,没关系,没关系……” 眼前这个形容狼狈,满头银发,容貌不过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口中嘟嘟囔囔,含混不清地说着疯癫失智的话,沈缙心中只有满心满眼的厌恶,厌恶到了极致。她一刻也不想再继续留在此人面前,转过身去道: “把他绑到柴房去,严加看守,等阿姊回来再发落。” “是!” 就在沈缙刚准备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尹御月忽然怪声怪气地大吼道: “伊颦呢?我的颦儿呢?哈哈哈哈哈哈……叫她来见我,我要见她!还有,还有我的……我的怜儿,我的怜儿!我要见她们,我要见她们!哈哈哈哈哈……”他的怪笑声让人毛骨悚然,沈缙愤恨道: “点了他的哑穴,把他嘴给我堵上!” 一旁的崔舵主并起双指如剑,飞速点出,却没想到被尹御月身子一颤,肩膀一顶,撞了回去。这个家伙居然开始奋力挣扎,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儿,竟然将四个拼命压着他的大汉顶得身躯弹起。 四人均是一惊,急忙用力回压,却不曾想其中一人原本牢牢按在尹御月肩膀上的手突然莫名其妙地一滑,尹御月的肩膀突然就从他手下移开了,他整个人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从地上拔身而起,向右斜前方冲去。 电光火石之间,屋中反应最快的人是千鹤,当下一个箭步跨了出去,就像眼睛能看见一般直奔尹御月冲刺而去。手中武士大刀在不算宽敞的屋内闪电出鞘,划过一道逼人的锋芒,直向尹御月后背斩去。 关于尹御月的处置问题,沈绥在书信中曾叮嘱过他们,如果抓到了尹御月,不要轻易杀了他,沈绥还有些事情想要向这个人确定,她还想带着尹御月去见一见皇帝,让皇帝看一看,当年究竟是谁蛊惑他残害太平公主和驸马尹域。此外,此人的血髓沈绥也希望能够取出来研究一番,而且是要在活体的状态下。在尹御月落网后,千鹤和沈缙曾简短地商量过该如何处置此人,首先当然是按照沈绥的意愿将此人暂时关押起来,等候发落。虽然暂留此人性命是基本原则,但尹御月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很难保证他到底藏了多少后手。一旦他试图反抗,且有可能威胁到她们自身的安全,立斩之!以绝后患。 千鹤这一刀,确实斩到了实处。但是拔刀术蓄力不够,还差了寸余距离,只有刀锋最尖端刮到了对方的后背,在对方后背留下了一道不深的血痕。只听“砰”的一声,尹御月竟是一头撞破了牖窗,冲出了屋外。 “哪里走!”千鹤跨前的步子丝毫没有停顿,展开身形,踩着木屐的双足连番快速跺踏地面,轻功以最快的速度发动,大鸟一般飞身跃出窗外,直追尹御月。 千鹤跃出窗外后,其余千羽门弟兄才反应过来,纷纷跃出牖窗去追,崔舵主留在了沈缙身边,沈缙面露焦急神色,她虽然现在行走无碍,可并没有办法剧烈奔跑,翻越障碍物更是困难,只能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在崔舵主的护送下最后赶去。 尹御月的逃跑似乎是没有目的的,而且他完全没有打算逃走的意图,竟然就在这田庄之内打转,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口里不断呼唤着“颦儿……怜儿……”。他的右大腿受到了重创,可他却像是完全失去了痛感一般,鲜血狂飙却奔跑无碍,脚下速度极为让人心惊,竟是让千鹤一时间都有些追击不上。而且他在这田庄之内辗转腾挪,手段非凡,滑溜如泥鳅一般,千鹤多次差一点攻击到他,全被他避过。千羽门弟兄人多势众,分头封锁尹御月退路,包围圈在越收越小。 就在尹御月快要失去辗转腾挪的余地时,他忽然发现了田庄内的药庐竟然就在他右前方不到两丈远的地方,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竟是一头向那里扎去。 “不好!他要去药庐!”沈缙大喊,“拦住他!” 千鹤领着一众千羽门弟兄拼了命地追去,而药庐之内显然也早有准备,见尹御月扑过来,药庐的门忽然敞开,五名千羽门弟兄从药庐中冲出,迎上了尹御月。 尹御月透过洞开的药庐门,看到了躲藏在其中的伊颦、秦怜、张若菡和凰儿,登时喋喋怪笑起来,口中呼喊着: “颦儿,是我啊,我回来了,我们拜了堂的,我是你丈夫啊。怜儿,你来娶你了,我来娶你了……哈哈哈哈……” 屋中的的伊颦面色煞白,胃里一阵一阵地作呕;秦怜颦蹙双眉、眸中却只有冷光。张若菡挺身而出,挡在了颦娘和秦怜身前,将手中搓好的棉条塞入她们手中,清冷的声线涤荡开那污浊的呼喊,传入伊颦和秦怜的耳中,稳定他们的身心: “颦娘、母亲,你们封住耳朵,不要听他说的话,跟我念动经文,保持心境平和,不受邪魔干扰。” “好!”二人一同回答。 “凰儿,闭上眼,堵住耳朵,念经!”张若菡吩咐道。小凰儿非常听话,立刻照办。小小年纪,却定力出众,不见丝毫慌乱。 屋中三大一小,均用棉条堵住耳朵,闭目,双手合十,金刚经经文从她们口中大声念出,顿时压过了尹御月的呼喊。 彼时,尹御月已经被团团围在了药庐前的院子之中,他还在不断试图突围,暂时也无法阻止他大呼小叫。他的身手实在了得,千鹤已经多次向他发起攻击,均被他闪躲开来,十几个人包围着他,乱刀攻击,留在他身上的痕迹也相当少,他身法诡异,狭小的范围内辗转腾挪,竟然能避开大部分的攻击。在这么多人的包围圈中,始终能立于不败之地。而他口中的话已经愈发难听,已经开始侮辱屋中的颦娘和秦怜了。那污言秽语难以入耳,沈缙、千鹤恨得咬牙切齿,想一刀斩了他,却短时间内奈何不得他。 不过,尹御月的得意也就维持了片刻的时间。只听空中忽然传来箭矢的破空之声,“唰唰”,两根利箭呼啸而来,先后扎穿了他的后背,将他打得扑倒在地,直接被钉在了地上。随即一个身影飘然跃进包围圈,一脚踩住尹御月头颅,手中雪刀在他喉间狠狠一旋,血花纷飞之下,众人之见尹御月的喉舌直接被刀锋从喉间剜了出来,刀尖一甩,滚落在千鹤脚下。尹御月的身子就像上岸的鱼一般在地上狠狠抽搐,逐渐没了动静,睁着一双狰狞的血眼,彻底失去了气息。 “咕咚”,崔舵主不自主吞咽一口唾沫,看着站在场中的那个人。她的半边身子都染了尹御月的血,修罗一般,面色平静地注视着脚下的尹御月失去生命。 “阿姊……”沈缙颤抖出声,沈绥的动作太快,太凌厉,太果决了,以至于就连她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觉得心肝都在颤抖。 “你们在犹豫什么,为什么不敢下手?任由他在这里撒野?”沈绥低声问道。 众人噤若寒蝉,心觉无辜。如若不是沈绥吩咐抓住尹御月要暂时留他性命,他们也不会束手束脚。而且,即便沈绥不来,尹御月也确实活不了多久,哪怕他轻功再强,也迟早要死在众人刀下。只是沈绥抢先杀了尹御月,他们也很无奈。 沈绥叹息一声,收回雪刀,方才那一瞬爆发出的杀气奇迹般消失不见。只听她语气平和地吩咐道: “收了他的尸体,丢去乱葬岗喂野兽。把这里清扫干净,不要吓着人。”就好像方才杀人的不是她一般,给人一种无比怪异的感觉。 “阿姊,你不要他的血髓了吗?还有你不是说,要带着他去见皇帝的……”沈缙小心翼翼问道。 “啊……我差点忘了。暂时先留个全尸吧,冰冻起来,延后处理。我本想以牙还牙,但仔细想想,他那血髓,我要来有何用?老而不死是为贼,且不说还有没有用,取人血髓之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去做,以后也不许鸾凰血脉的任何人去做。”沈绥道。 沈缙只觉得无话可说。 沈绥看着她,笑了:“阿姊吓到你了?” 沈缙摇了摇头。 “你心肠软,这种血腥场面也没见过,不习惯也无可厚非。放心吧,以后也不会有这种事了。已经彻底结束了……真的……彻底结束了……”沈绥嗟叹,望着天空中的朝阳,心中升起一种脱力般的感觉。 她以为复仇之后会有多么的激动开心,却没想到当真走到这一步了,却显得如此平静。真的是太奇怪了。也许是她早就做好了准备,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走完最后一步棋。 “我先去洗洗,换身衣服,这副模样,可真不敢见莲婢凰儿她们。你去安顿一下娘亲和莲婢吧,我一会儿就去看她们。”沈绥交代完沈缙,便朝浴房走去。 然而一刻钟后,沈绥的浴房门忽然被推开了,开门人还返身闩上了门。泡在浴桶中的她吃了一惊,便看到张若菡绕过屏风快步走了进来: “莲婢?”她话音未落,张若菡就扑了上来,不顾她身上湿漉漉的,揽住她脖颈,就吻上了她的唇,将她一肚子的话全部封了回去。 复仇这一日,沈绥差点着了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6.第二百九十六章 沈绥醒来的时候, 已经到了夜幕降临时分, 她是被腹内一阵强烈的饥饿所唤醒的,紧接着, 下身一塌糊涂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红了面颊。张若菡正靠在她颈窝熟睡,她大概是累坏了, 方才那一阵情动,几乎都是她在主动出力,沈绥完全是敞开身心任她索取, 倒不是沈绥不想要张若菡, 只是她真太累了, 只要了一回, 就没了力气, 接下来就把自己交给张若菡, 载沉载浮, 这一觉昏天黑地, 醒来后精神倒是恢复了七八分。 沈绥在床上赖了一会儿,不忍心唤醒张若菡, 轻轻拢起她的乌黑长发的发梢,在指尖盘玩。挣扎了好一段时间,终于无法再继续忍耐饥饿,轻手轻脚起了身, 再度进了浴房, 就着那早就凉了的浴桶水再度清理了身子, 换上干净衣物。等她束发入屋时, 张若菡已经着衣靠在床头等她了。 二人眸光交汇那一刻,缠绵甜腻的气息便从心底浮起,迅速将二人包裹。沈绥情不自禁快步走到榻前,将张若菡拦腰抱起,伏在她怀中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叹出,滚热的气息灼烫在张若菡胸口,她含着笑意把玩沈绥耳廓,都说小别胜新婚,当是没错的。 “莲婢,我好想你。”沈绥呢喃着,撒娇道。 “我也好想你。”难得张若菡如此直接地表白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沈绥只觉得心口滚烫滚烫的。 “咕~~~~”,随即响起的是她腹内的强烈抗议。沈绥声音软了下来:“我饿了……” “噗……”张若菡笑出声来。 食物很快就送来了,沈绥只顾着狼吞虎咽,几乎完全不顾其他。张若菡陪在她身边,帮她布菜,换碟,自己却不怎么吃。沈绥注意到了,往她盘子里夹了好多菜,逼她吃下,张若菡全都从善如流。饭吃到一半,凰儿终于在颦娘和秦怜的带领下来看沈绥了。自昨夜开始,她们也是一夜未眠,早间那场凶残的恶斗之后,她们也都累坏了,洗漱过后全部歇息去了,均是一觉睡到现在,安安稳稳,丝毫未现噩梦,显然尹御月临死挣扎时那样费尽心思想要恐吓她们,都是白费力气。 凰儿的到来终于使得沈绥放下碗筷,张开双臂迎接小姑娘。 “阿爹!”小凰儿开心极了,三步两步就扑进了沈绥怀中,上筵席时脚下还一绊,差一点跌了,多亏沈绥手臂一捞,便将她捞进怀里。 “我的小凰儿,阿爹想死你了!”沈绥抱着小姑娘猛亲了好几口,逗得小姑娘咯咯直笑。 “凰儿,阿娘教你的仪态呢?快脱履,成何体统。”张若菡一面训斥小家伙,一面站起身来去迎颦娘和秦怜入席。沈绥抱着凰儿,一边帮她脱履,一边在她耳边嘟囔一句“阿娘好凶哦”,小凰儿方才还暗自吐舌头,听阿爹这么说,顿时偷笑起来。 “去,自己吃饭。”沈绥将凰儿安置到席边,自己便起了身,走到颦娘和秦怜身边,拉起二人的手,在她们手背之上轻轻叩首。 “娘亲,颦娘,我回来迟了。” “哪里迟了?来的刚刚好。”秦怜笑着,抚摸沈绥的面庞,慈和温柔。而一旁的颦娘却眸中起了泪光。 瞧着颦娘的神态,沈绥到嘴的话却咽了回去,她其实当真为自己来迟了而感到懊恼,为此,颦娘和娘亲不得已承受了尹御月的污言秽语,这也是沈绥在极度的暴怒之中,毫不犹豫剜喉斩杀尹御月的最重要的原因。她原本确实是打算暂时留尹御月一命以榨干他身上所有剩余的价值,但尹御月的表现,使得他更快的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她知道尹御月是伊颦的心病,事情都过去了,沈绥也不打算再提起,免得让伊颦回忆往事,会觉得伤心痛苦。 没想到伊颦带着哭腔开口,说出的话却是: “瞧你这孩子瘦的……我好不容易把你养胖了,全白费了。军队里伙食可差了,要你带上蒙钟你不干,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沈绥:“……” 恰逢此时门口出现了张九龄的身影,他身旁还陪着养病在此的尉迟焉。之前抓捕尹御月时,他二人暂时被安排撤离到了田埂那一头的别院,也是方才才刚刚回来。一回来,便来见女儿女婿和外孙女了。 “伯昭,你可安好?” “请岳父放心,小婿一切安好。莲婢和孩子也都很好。”沈绥上前见礼。 “那就好,那就好啊。”张九龄老怀大慰,他心知磨难已经过去,他们总算熬过了最困难的时期。 这一日,沈绥在灞桥总部闲散度过,期间,她完全没有去考虑任何事,只是陪着亲人们闲聊欢笑,惬意温存。这样的日子她从前无数次梦到,如今终于得以实现,以后还会越来越多。 即便没有她的吩咐,她手下的人也知道该做些什么。崔舵主已经亲自带着一队千羽门弟兄,用冰块和密封的马车将尹御月的尸首运往长安。千羽门的情报枢机仍旧在运作,外界的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到灞桥。由于墨鹰堂正副堂主目前都不在位,由青鸾堂的李青、杨叶两位堂主暂代主持墨鹰堂事务,处理情报。 九月初九至初十,长安城破,史思明率领的一万叛军几乎被全歼,寿王、李林甫与史思明全部被李瑾月俘虏。 初十辰正时分,尹御月死于灞桥。 初十傍晚,郭子仪、李光弼率领的三千西南防守军护圣驾回长安,李瑾月亲自出长安迎接,由于大明宫毁坏严重,圣人被安排入住兴庆宫。裹挟圣人逃遁的歹徒身份未明,暂时被收押至刑部天牢,听候发落。戍守长安城西北方的萧四郎,在长安危机解除后,匆匆面见圣人,便马不停蹄往北方对峙前线赶去。 十一日凌晨,收到长安噩耗的安禄山惊怒交加,开始发动反扑。八万叛军与七万河西军发生激烈大战,河西军奋力杀敌,悍不畏死。经过将近两个时辰的鏖战,一盘散沙的叛军终于被河西军打得溃不成军,分散作多股,向多个方向四散逃亡。河西军归整,派出三万兵力继续追击,剩余兵力缓慢回撤,拉回陇右前线。 安禄山身边只留下不到三千人的死忠部队,向北一路且打且退,似乎意欲逃往后突厥。 十一日午后,灞桥迎来了李瑾月派来的人,他们是来请沈绥回长安的。而请沈绥的人并不是李瑾月,而是当今圣人李隆基。沈绥知道,圣人应该已经看到崔舵主送过去的尹御月的尸首了。 沈绥又要离开灞桥,这一回,所有人都不干了。凰儿吵着闹着缠在她身上,张若菡也与她无声抗议,张九龄表示他身为朝廷命官,必须要回去履行职责。就连颦娘和秦怜,都要求要跟着她一起回长安。无奈之下,一家人一个不落,包括尉迟焉也随他们一起,匆匆收拾行李,跟随李瑾月派来的军队上路。 半日之后,一行人进了长安城。这些日子,长安城宵禁解禁,方便组织人手收拾城中大战过后的残局。不过城中到处都是勤王军戍守巡逻,气氛倒是比宵禁还要紧张。沈绥等人从春明门进入城中时,夜幕已经降临了,一行人被直接引入兴庆宫,安排入住宫中接待王公贵族的外院。 沈绥连口茶都还没喝,屋外却突然吵嚷起来,随即听到了不少人的脚步声在靠近。不多时,久未见面的忽陀出现在了门口,看到沈绥,他就跪了下来: “大郎!” “忽陀?!”沈绥又惊又喜,忙上前扶住他。 “大郎,能再见到您,我真是……”忽陀激动到语无伦次,竟是眼泛泪光。 “怎么,你很盼着我出事?”沈绥故意笑问。 “怎么会……”忽陀急了。 “起来吧,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沈绥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忽陀吸了吸鼻子,露出了笑容。 忽陀身后,又先后出现了鲁裔、呼延卓马、玄微子的身影,沈绥与他们一一相见,众人心中都非常喜悦。 “伯昭!”远处响起一声呼唤,众人让开身子向后望去,便看到李瑾月出现在了不远处,她身边还站着程昳和徐玠。 沈绥笑了,走上前去,张开双臂。李瑾月已经极有默契地冲了上来,狠狠抱住了沈绥。 沈绥龇牙咧嘴道:“你轻点,手真重!” “你这家伙一声不吭就走,吓死我了,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李瑾月眸中浮现泪光。 “呸呸呸,说什么呢。”沈绥很不满。 “哈哈,没事就好,你杀了那个疯子,真的是解气!”李瑾月在她后背狠狠拍了两下,沈绥体内一阵气血翻滚,不禁冲她翻了个白眼。 “尹御月的尸首呢?” “收在刑部天牢的冰窖内。” “刑部?”沈绥眉头蹙起,突然问道,“之前绑走圣人的那个犯人,你们关在哪里了?” “在刑部天牢啊。”李瑾月莫名其妙。 “糟了!快去天牢看看!”沈绥拔腿就往外跑,李瑾月心中猛跳一下,忙跟在她后面。 她们一路马不停蹄赶到刑部,李瑾月直接带着沈绥冲进了天牢,结果看到的却是牢内空空如也的景象。而原本收在冰窖内的尹御月的尸首,也消失不见了。 李瑾月脑子里“嗡”的一下,不由问:“这是……怎么回事?” “长安城里还藏有唐门的人,尤其可能在刑部有人,我一直怀疑当初唐十三、费力提等人到底是怎么越狱的。还有,伊胥的失踪也十分不寻常,不该到现在都找不到。是谁安排要把人关押到刑部来的?”沈绥问道。 “是……我父亲自己下的令,当时城中大乱,我忙于治乱,也没多想此事。”李瑾月道。 沈绥扶额:“这个糊涂皇帝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7.第二百九十七章 李瑾月有些慌神, 询问沈绥道:“现在该如何是好?是否要派出通缉令通缉?” 沈绥没有立刻回答,沉吟片刻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问道: “长安城各个城门出入是不是还在管控中?” 李瑾月点头, 她似乎明白沈绥的意思了, 忙道: “我立刻去找人问一下城门口的进出情况。” “不必,我想他们应该还没有出城。带着一个死人,他们是不可能完全不引起注意的,城门口没有任何动静, 代表他们还在城内。而且, 我想他们此刻恐怕根本没打算出城。他们要等我入长安。” “什么意思?你现在身处重重保护之中, 他们又能残留多少人?难道他们当真这般不自量力?”李瑾月问道。 “这不叫不自量力, 这叫孤注一掷, 因为哪怕他们当真能逃出长安城,也绝难再有机会东山再起了。对于他们来说,想要复仇就在此刻, 就在我们最为松懈的当下。只要得以斩杀我, 他们就算完成了尹御月交给他们的使命。”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只是为了毁灭鸾凰血脉的女性继承者吗?即便当真杀了你又如何?取你的血髓给谁用?鸾凰血脉无法作用于血脉继承人及配偶之外的人,这一点安娜依c了一大师已经用生命证明了。尹御月已死, 杀了你就只是杀了你, 你的血髓根本无法起到任何作用。” 沈绥眸光凝结, 缓缓说出一句让李瑾月毛骨悚然的话语: “你怎知尹御月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看着李瑾月张口结舌的模样, 沈绥沉声道: “我一直很怀疑, 高力士和李长雪这两个身份, 尹御月是如何进行转化的。在成为高力士之前,尹御月应当一直都是李长雪,因为他需要时间蚕食你留在幽州的大军。而在他取代高力士之后,李长雪的这个身份依旧留了下来。那个时候,虽然你已然发现了尹御月假扮李长雪的秘密,但是尹御月当时并不知晓。他是想要扶你上皇位,以李长雪的身份控制你的。那么假扮李长雪的人,绝对是他心腹中的心腹,不能出一点纰漏。以尹御月如此性格孤僻,高傲成性又疑神疑鬼的人,如何能够有这样信任的人?我猜测,假扮李长雪的人是他的儿女这个可能性极大。 另外还有一点佐证,尹御月在灞桥固然是中了我们的圈套,可是他的表现却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应该能想到,即便我抓到他,短时间内也不会杀了他。如果能够保命,他完全没有必要那般歇斯底里刺激我直接杀他。可他偏偏就是这么做了。我冷静下来后,总觉得不对味,他似乎是在一心求死。如今想来,恐怕他已经时日无多了,即便有我的血髓,对他来说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他这般一心求死,大概是想要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尽量不要让我们注意到还留在长安的人。我猜想,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掳走皇帝的人。那个人既然是男性,应该有极大的可能性是尹御月的儿子。他是在给他争取逃跑的时间和机会,他其实心知取我血髓希望不大,所以最开始他是想要掳走莲婢和凰儿的,他想用莲婢和孩子逼我就范,凰儿长大后也能成为他的药源。” “如果当真如此,莲婢和凰儿此刻岂不是仍旧很危险?他们潜伏在城中,肯定是准备找机会接近你的家人。不行,我们快回去吧!”李瑾月当下一把抓住沈绥的手腕,就要拉着她回兴庆宫去。 沈绥却反拉她一下,道: “不,我们先去面圣。” “面圣?”李瑾月彻底惊讶了。 沈绥却没有多说,当下迈开步子往兴庆宫皇帝所在的南薰殿而去。 没想到她们在南薰殿外却撞上了忽陀c无涯c筱沅等人候在殿外。沈绥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李瑾月惊讶问道: “你们怎么在这里?” “陛下c华妃召见三娘c怜娘子和颦娘子还有玉环娘子觐见,说是华妃娘娘想要感谢几位娘子此番解救长安之功,我们陪同而来。”忽陀解释道。 “你说什么,玉环也在里面?”李瑾月急了。 皇帝召见张若菡c杨玉环也就罢了,怎么会召见伊颦和秦怜?他是怎么知道有这两个女子的存在的?显然事情很不对劲,想要见她们的并非是皇帝,而另有其人。 “凰儿呢?”沈绥问。 “在外院,子寿先生c尉迟焉看着她呢。崔舵主也守着,大郎放心。”沈绥道。 “卯卯,我问你,寿王和李林甫被你俘虏之后,现在在何处?”沈绥忽然问道。 “被关押在寿王府中。”李瑾月道。 “皇帝对寿王可有什么处置?” 李瑾月摇头,道:“没有,他对寿王的事情提都没提。忠王死了,寿王叛乱,他似乎半点也不在乎。” “这就对了,皇帝这是在逼你就范。” “什么意思?”李瑾月蹙起眉头。 “他知道,眼下他的继承人中,已经再无人可与你争锋。但他却又绝不希望女主政权发生。我在你身边,他始终无比忌惮,眼下将我的亲人,包括杨玉环召入殿内,是想要逼迫你杀了我,杀了杨玉环,彻底与这一切断舍离,避免鸾凰尹氏通过你掌控朝局。如此,他可以将皇位给你,但他肯定要逼你收养一位宗族子弟作为继承人,将来登顶大宝。你看着吧,我甚至猜测皇帝与尹御月的儿子达成了某种协议,皇帝刻意下令将他压入刑部天牢,就是要让他们越狱,进宫挟持他,以逼迫你。如此,你在敌人胁迫之中答应的事情,便不会再怪罪于他。即便你掌握权力,最终也不会对他下手,他好歹还能做个几年太上皇,享享福。这就是你父亲的目的。他在位二十余年,权术已经练到登峰造极。哪怕眼下他已经脱离了对朝局的掌控,身边无一人可用,也能在短时间制造这样的局面,手腕太狠。可是这与虎谋皮,他恐怕也是在豪赌啊。” 李瑾月的心早已千疮百孔,这个父亲,有与没有到底有什么区别?她到底是如何奋斗到如今的,又是如何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力挽狂澜,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他的那些儿子们,没有一个站出来,只有她,拼了命地替他收拾残局。然而事到如今,她赢得的到底是什么?不过是又一轮的逼迫与猜忌。只要他在那位置上一日,这样的事情就永无停歇之时。 李瑾月真的受够了,她的心也彻底寒了。或许是时候彻底与自己的父亲划清界限了,他因为刚愎自用已然铸成大错,大唐眼下一片乱局需要人主持,他却依旧囿于过去那些事带来的不可理喻的执念,当真是无可救药! 李瑾月大阔步走上南薰殿的台阶,白袍银甲c紫鞘大剑铿锵作响,两旁的戍守军士,都是郭子仪c李光弼的人,也就是李瑾月的人,并不会阻拦于她。她就这般如入无人之境,来到殿门口,“吱呀”一声用力推开了南薰殿的殿门。 沈绥默然跟随在她身后,她没有指点李瑾月该怎么做,因为她知道,眼下的局面,李瑾月正面闯入的解决方式,才是最为正确有效的。也是时候,与这一切纠缠不清的执念与疯狂彻底断绝了。 殿门洞开,李瑾月大步而入。正殿之上,皇帝c华妃端坐主位,下首两侧,张若菡等人分列而席,酒席尚未开始,李瑾月的到来彻底出乎了皇帝的意料。他没有想到李瑾月竟会来得如此之快,他的计划尚未实施,已经宣告失败。看着她背后面带笑容,亦步亦趋走入的沈绥,皇帝眸光愈发冰冷。 他面色沉凝,虽然心中一片颓败,但他却依旧保持着属于帝皇的气度与尊严。张若菡等人见到李瑾月和沈绥一前一后走入,均松了口气。她们也大概能猜到皇帝以华妃名义请她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离去前,张若菡特意让崔舵主派人去找李瑾月和沈绥了,没想到她们这么快就赶了来,她心中宽慰许多,略显紧张的面庞也放松了下来。 李瑾月目不斜视,直接走到君席的台阶下方,大剑往身前一杵,双手交叠扶住剑柄顶部,站定不跪。杨玉环担忧的目光落在了她后背之上。 沈绥冲张若菡眨了眨眼,又向颦娘和秦怜点了点头,让她们放心。 “是谁准你剑履上殿c见朕不跪的?”皇帝缓声问道,语气中的寒意使人心惊。 呵呵,马嵬坡得救时狼狈的模样,现在倒是半点不见了。到底是君王,在这宫中,才能端出架子来。李瑾月身后,沈绥冷笑。 “陛下恕罪,儿急于觐见陛下,故而礼仪上有所疏漏。”李瑾月口中倒是谦卑,可行动上却半点也不客气,依旧扶剑而立,纹丝不动。 皇帝并指指向她,怒声道: “逆女,你眼里还有没有君父!” “陛下!”李瑾月音调忽而拔高,盖过皇帝的声音,随即朗声道:“您是否可以请藏于屏风之后的朋友出来一见。” “你!”皇帝面色扭曲,青一阵紫一阵。 “鬼鬼祟祟躲藏什么,还不出来!”李瑾月一声暴喝,手中大剑立时出鞘,飞掷向皇帝身后那张九折金龙玉凤金丝嵌大屏风。呼啸的剑气从皇帝和华妃头顶刮过,华妃惊叫出声,皇帝面色瞬时煞白。 屏风被大剑贯穿,后方躲藏的人立时向两旁扑出,躲避剑气。一共扑出来三人,左侧两人,右侧一人,李瑾月飞身而起,直接越过皇帝头顶,去取自己大剑。沈绥则直扑右侧那人,藏于大袖中的雪刀凌然出鞘,在对方根本来不及反应之下,刀柄闪电般击打在对方腋下麻穴之上,封住对方动作。随即刀锋一闪,架在了对方脖颈之上。她左手从腰间取下一枚香囊,抽出封囊口的绳子,将对方手腕牢牢绑住,然后提着对方衣领就将他拽到了皇帝身前的殿中央。 “陛下,情况紧急,臣失礼了。”沈绥悠然道,随即将雪刀收回鞘中,扎在腰间,垂手而立,不再言语。 另一头,李瑾月也已经拿下那两人,将他们带到了殿前跪下。仔细去看,其中一人居然是刑部员外郎刘玉成。另外一人看着面生,却又有几分眼熟,这人兴许就是那绑走皇帝的歹徒。而沈绥抓到的那个人,所有人都很熟悉,正是失踪多日的伊胥。 皇帝惊怒交加,已经是周身都在发抖,却半个字无法言语。华妃缩在一旁瑟瑟发抖,已然是大气都不敢喘。 “刘玉成”张若菡有些失神,就连她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竟会在这里见到刘玉成。 “唐门中人,他是潜伏得最好的那个。如果我没猜错,你的任务,原本是监视内子吧。从江陵之行中你的种种表现,我能发现你对内子有超乎寻常的关注,可却并非是出于男女之情。” 张若菡眉目紧锁,脑海里回忆渐渐清晰,江陵之行,她故意出了个三锦囊的难题,本是想为难沈绥,却不承想误打误撞,牵出了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仲远乃是武氏暗线,以及武惠妃暗害皇甫德仪之子鄂王,皇甫德仪向外求救之事。当时沈绥的推论是,宋璟送信至法门寺,提醒张若菡武惠妃要暗害太子一事。 仔细想来,一切都从刘玉成和张若菡在船只甲板之上关于悬棺的一场辩论开始。难道说刘玉成是故意要让张若菡或者沈绥注意到李仲远?目的是什么? 很快,她眉头舒展,想通了其中关节。刘玉成的目的是转移注意力。因为之前的慈恩怪猿案,千羽门当时已经注意到隐藏在平康坊的假圣女了。只是当时,刘玉成或许并不知道假圣女,也就是千面婆婆,根本并非在帮邪教做事,而只是单纯想要引导沈绥破解尹御月分布在幽州的势力,释放白六娘,然后将沈绥引导到地下总坛,取她血髓以治愈秦怜的病。所以刘玉成是想要掩护假圣女逃脱千羽门的追击,但是他却帮错了人。而尹御月却将计就计,利用千面婆婆的计划,使得沈绥血脉被激发,随后与张若菡诞下凰儿。 此后,刘玉成彻底被雪藏,在之后的多起事件中,看不到他的身影。这一枚棋子,尹御月也下得很高明,乃至于迷惑沈绥一直到如今。等这棋子突然发挥作用,沈绥也有些措手不及。幸而大局已定,再难翻盘了。 他身为刑部员外郎,出入刑部天牢无碍,悄然释放唐十三和费力提毫不费劲。而伊胥为何会莫名失踪?恐怕也是刘玉成将他救了出来。彼时不论是邪教还是千羽门都全面撤出长安,时机到了,救出伊胥,刘玉成就能将其收归己用。伊胥早已无处可去,对于千羽门也没有归属感,他唯一想要做的事,就是守在秦怜身旁,然而现在也做不到了。刘玉成或许就是以帮她见到秦怜为诱惑,蛊惑他帮助自己。 沈绥抓捕伊胥的整个过程中,虽然第一时间封锁了他的动作,可并没有感受到他有多少反抗的意图。看样子他倒也并非当真要与沈绥为敌,确实只是想要见到秦怜和伊颦而已。 刘玉成对于沈绥的话,并没有作出否认。他只是咬着后牙槽,愤恨地低下了头。大势已去,最后的机会也已然没了,成王败寇,他无话可说。 然而他无话可说,却有人有话可说,那掳走皇帝的歹徒狠声开口了: “李隆基!你可明白你的处境?” 竟然直呼皇帝名讳,在场众人只觉得心惊肉跳。 皇帝的面庞不自觉地抽搐了两下,没有答话。他当然明白他的处境,事到如今他已然失去了控制李瑾月最好的机会,如今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群臣全部被李瑾月隔离,软禁在公主府中。禁军被打得全散了,李瑾月手下的军队入主长安,牢牢控制住了局面。再加上外面还有六七万河西军支持李瑾月,他已经失去了控制一切的筹码。 “呵呵,我早该明白的,我父亲就不该利用你做事。九五至尊,不过如此!窝囊废” “放肆!”李隆基大怒,即便现在他已然没有皇帝之实,但多年的养尊处优使得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尊严被冒犯,“你是哪里冒出来的杂种,也来这里撒野,你才要明白你的处境,你已经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杂种?呵呵呵呵”他笑了,面上浮现怪异的神情,突兀地看向坐在一旁的伊颦。伊颦心口猛地一跳,看到那人的面庞,她不知为何竟是起了耳鸣。 时间就在那一刻放缓,尹忘川对着伊颦开了口,一个可怕的字眼呼之欲出,却在下一刻被淹没在一声惨叫之中。 尹忘川试图对着伊颦喊出那个字眼,然而一个人诡异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是伊胥! 他竟是挣脱了沈绥的压制,向着尹忘川猛扑过去,由于双手被缚,他直接张口,狠狠一口咬在了尹忘川的喉结之上。 “啊!!!呃”尹忘川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南薰殿的正殿之上,惨叫声随即转变为让人毛骨悚然的喉音。殿外守候的军士惊闻惨呼,当即冲入殿内,呼啦啦围了上来。 “住手!”李瑾月离得最近,当下拎着伊胥的后领,用力将他扯开。却听“撕拉”一声可怕的皮肉撕裂声,伊胥竟活生生从尹忘川脖颈之上咬下一大块肉。伤口深可见喉骨,鲜血汩汩流淌而出,尹忘川身子古怪地扭曲抽搐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看是不活了。 伊胥吐出那一大块皮肉,满口鲜血,活似个吃人恶鬼。华妃已经吓得闭过气去,皇帝也是面色惨白。秦怜闭目,伊颦捂住口鼻将欲作呕,张若菡紧紧拉住了她的手,抿紧双唇。杨玉环只觉得喘不上气来,却没办法将眼神移开。 伊胥背对着伊颦和秦怜开口了: “怜娘小颦,我这辈子做了太多错事,尤其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沈绥姊妹和张三娘子。我没脸求你们原谅,也不想活了。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最后再见你们一次。我用最后的手段达成了目的,我满足了。沈绥,你放心,我不跑,但我不想污了她们的眼睛,你让我出去解决吧。” 沈绥没有说话,只是默然看了一眼李瑾月。李瑾月抿唇,叹息一声,向两旁兵士挥了挥手。伊胥缓缓站起身,蹒跚挪步,走到一位兵士身前,道一句: “兄弟,借你刀一用。”说着转身,示意那士兵割开绑缚他双手的绳子。士兵犹豫看向李瑾月,李瑾月点头,他才照做。绳索断开,伊胥拿过他的刀,缓缓向殿外走去。 伊颦周身都在颤抖,看着他迈步向外,一句“大哥”卡在喉间,半点呼唤不出。秦怜已是泪流满面,却攥紧双拳,咬牙忍耐。 不久后,殿外传来一声沉闷的肉体倒地声,伊颦脱力,身躯后仰,在张若菡的搀扶下才勉强坐住。 大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沉默不语。直到李瑾月沉重的声音响起: “把这里收拾了罢,我们准备回去。” “是。”为首的军官应道,随即将尹忘川的尸首搬运而出,又将瘫软的刘玉成拖走。殿内只留下一滩刺目的血迹,暂时无人清扫。 李瑾月转身要走,却被皇帝喊住: “瑾月!你当真当真不能再听为父一回了吗?她,还有她。”他指向沈绥,又指向杨玉环,道,“你若将她们留在身旁,后患无穷啊!” 李瑾月没有回头,只道一句: “陛下,以后您就在后宫安歇吧,这天下有女儿帮您扛着。您累了,该休息了。”说罢,如来时一般大阔步向外,没有丝毫留恋。 沈家女眷集中到了沈绥背后,在沈绥的带领下,齐齐向皇帝行礼告退。皇帝最后颤抖着下颚对沈绥道: “沈伯昭你,莫要误了我李唐天下” 沈绥淡然一笑,拱手道:“陛下,鸾凰一族只为辅佐明君,三十多年前我父亲就曾为实现此理想冒着风险入京赶考。世事沧桑巨变,唯我初心不改。有鸾凰一日,就有大唐一日。陛下放心。” 那一日,沈绥向他最后那翩翩一揖,深深印在了皇帝的脑海之中,仿若与三十年前风华正茂的尹域重叠。他颓然倾倒在那巅峰皇座之上,眼底的神威,彻底涣散不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8.第二百九十八章 开元二十一年九月十三日, 晋国公主李瑾月启奏圣人, 重新将张九龄调任中央朝廷, 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代替萧嵩拜相, 圣人允准, 百官咸服。临危受命, 张九龄走马上任, 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又有郭子仪c李光弼护驾有功,官拜金吾卫左右大将军, 整顿残余禁军十二卫, 领长安城护卫重任。以杨弼为首的几名大臣, 在危难之际能够不畏暴力, 智斗歹徒,率领百官度过最为艰难的时期,杨弼擢升为门下侍郎,其余几名大臣均有封赏。 寿王李瑁因参与叛军起兵,被夺去王爵, 收回封地,查封王府, 贬为庶人。李林甫谗言惑主,与叛军首领史思明一道抄斩问罪。 九月十五日,李瑾月c郭子仪率军出征, 李光弼留守长安。叛军尚未清缴完毕, 安禄山仍在逃, 亟待捉拿问罪。 九月廿八日,李瑾月急行军抵达河西军驻扎地,与萧四郎碰头,两军合并,继续追击向北逃亡的安禄山。 十月初四,安禄山即将抵达居庸关,若让他出关,便是万里燕山山脉,再想捉拿便是难上加难。李瑾月当机立断,点出一支速度最快的轻骑兵,亲自率领加速赶往居庸关。同时借用千羽门最快的传讯通道,向居庸关守军发出拦截令。 十月初六,安禄山残军被居庸关守军拦截而下,爆发大战,不敌,向东逃亡。李瑾月继续追击。 三日后,十月初九,李瑾月终于咬住了安禄山残军的尾巴。当日傍晚,两军展开追逐战。安禄山再次不敌,丢盔卸甲,狼狈不堪,身边只剩下十来个人,拼死护着他继续向东逃。 李瑾月片刻不喘息,继续率兵追击。终于,十月十一日,在燕州桃谷山附近,成功追上安禄山,将其斩于马下。 整个十月,四境均发来捷报,分散逃亡的叛军一一被剿灭。十月廿八,最后一支叛军被全歼于朔州善阳附近的蜡河谷,至此,由安禄山c史思明发起的幽州军叛乱事件彻底平息,从七月至十月,历时四个月,这场叛乱,给大唐带来了不小的劫难。 晋国公主李瑾月身居平乱首功,授封正一品天策上将,加封镇国安平公主。萧四郎擢升从一品安西节度使,河西军全部受到丰厚嘉奖,军官升一品,军士得钱粮。兰陵萧氏顿时跃升为毫无疑问的第一门阀。 朝廷平乱的同时,江湖之上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位于蜀中的唐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唐家堡内大门洞开,其内空空如也。数十年来唐门积攒下来的财富也都彻底被搬空,连一片纸屑都未曾留下。千羽门发出通缉令,通缉在逃的所有唐门门人。短短一个月内,在江湖上掀起不小的波澜。截止十月底,千羽门共抓获了三十余名在逃的唐门门人,经过严苛的审讯之后,这些唐门门人有一部分罪责较轻的被留在了千羽门内受到看管,罪责较重的一部分人,本就犯下杀人抢劫等重罪,则被送入囚牢,再无出头之日。 唐门,一个立足江湖近百年的大门派,手段凌厉c门人神出鬼没,名号震慑江湖多年,却就这样一夕之间消失不见。此役,使得江湖重新认识到了千羽门的巨大能量。举手之间毁灭唐门,这是何等可怕的力量。 时间进入十一月,皇帝身子愈发虚弱,患上严重的咳疾,日咳夜咳,总也不好。时常休朝,无心理政。朝政全部交由镇国安平公主代理。 十二月,已入寒冬。大明宫的修缮接近尾声,皇帝却不愿离开兴庆宫回去。李瑾月入主大明宫,改名为镇国安平公主府的原长乐坊晋国公主府闲置下来。 十二月望日朝会,已擢升中书令的宰相张九龄,领百官上奏圣人,请圣人立镇国安平公主为皇太女。镇国安平公主辞,圣人延后再议。 此后连续几日,张九龄两度奏请圣人封李瑾月为皇太女之事。圣人也并未拖延,每次都问镇国安平公主意见,但都被公主辞让。 三请三让,第四次,皇帝直接下了诏书,封镇国安平公主为皇太女,以继储君之虚。这一次,李瑾月未再辞让,接诏,入主东宫。 沉寂了数年的东宫,赢来了它的新主人,一位前所未有的女主人。数十年前武皇登基时的震撼还残留在大唐百姓的心中,数十年后,史无前例的皇太女的出现,更是让人觉得天翻地覆。 百姓们炸了锅,人人都在讨论皇太女之事。极为反常的是,朝中却一片寂静,一点反对声都听不到。 不是群臣都赞成李瑾月成为皇太女,只是这位掌兵公主眼下手握大唐最重的军权权柄,力挽狂澜,安定叛乱,这样的大功绩,他们根本找不到半点反对的理由。难道只是因为她是个女子?那当年的武皇又算是什么?以皇太女继位,倒也算是名正言顺了,武皇以太后之位登基他们都能容忍,皇太女本就姓李,皇帝也相当支持,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何况,这位皇太女确实比圣人其他的儿子们要优秀太多,不仅仅领兵有方,治国也相当勤勉,代理朝政这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已经能将国事处理得井井有条。更是虚心求教,绝不妄自尊大,有礼有节,态度温和,让群臣如沐春风。皇太女已经拜张九龄为师,学习治国之道。每日闻鸡起舞,夜半点灯,这等刻苦勤勉绝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这样做的。 眼看着被安史之乱搅得一团乱的朝局,在李瑾月的治理下迅速恢复生机,短短几个月来,更是蓬勃焕发出新的力量,群臣只觉得,一颗璀璨的紫微新星正在冉冉升起,真正辉煌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然而只有一点,让群臣担忧无比。那就是李瑾月的后嗣问题。无疑,李瑾月的两任前夫都不在了,眼下李瑾月身边半个男人都没有,却有一个杨玉环终日里不离半步,缠绵陪伴。对于皇太女的私生活问题,群臣也不想过问太多。但既然是储君怎能没有后继之人,皇太女应尽早纳入新的夫君,生下个一儿半女才是正事。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很多老儒便觉变扭,若皇太女当真纳了夫郎,那入赘的夫郎该如何称呼?若是太子,那正妻便是太子妃。皇太女,难道要唤作太女夫?别扭,实在别扭! 皇太女刚刚入主东宫,这个问题,还是延后再议罢。 开元二十二年的元日到来,大朝会如期召开。李瑾月的皇太女身份正式宣告天下。大朝会的繁琐复杂,让身子本就不好的皇帝很快再度病倒。元月初三,皇帝便再度移驾修缮之后的华清宫养病,点名要李瑾月陪同。李瑾月携杨玉环出发,朝政国事暂时交由张九龄代为管理,李瑾月许诺三日后便归长安。 其实并非是皇帝点名要李瑾月一起去,而是李瑾月自己要去骊山。因为在那里,有她这一生最为重要的两位朋友在等候她。她们不日就将启程离开京畿,回金陵去。让她们在骊山上等待自己,是李瑾月做的安排,她让她们泡一泡温泉放松一下,尤其是小凰儿,她还没泡过温泉。她虽贵为皇太女,可再多赏赐也给不了她们。沈绥功名利禄全都看淡,半点都不求;张若菡得以与爱人相守,又有了疼爱的女儿,此生更是再无所求,她实在找不到报答她们的办法了。 一路前往骊山的路上,天阴沉沉的,有雪粒偶尔飘下,点在李瑾月的面颊之上。她骑在马上,眺望远方的灰蒙天地,呵出一口长长的白气。怅然失落,无可奈何,她越是往高处走,越是离她们越来越远。她明白的,孤寡君路,高处乃寒。她再也不能做那个任性逞能,与伙伴笑闹的李卯卯了。 将为君,身形已伶仃。天际黑云将欲雪,离人思归难诉怨。肠断骊山阙。 而就在那骊山阙上,沈绥与张若菡正烹茶观雪,笑然注视着李瑾月手提糕点,独自举步走入客院。 “卯卯,你可算来了。”沈绥倾壶,香茗入盏,氤氲热气熨皱了李瑾月的心,她不知为何湿了眼眶。 “你要的胡麻饼,也不知你怎的就吃不腻。”李瑾月将手中的纸包放在了沈绥手边,赌气般道。 沈绥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拆开纸包,拿出一个胡麻饼撇开,分了一部分给李瑾月,又分了一部分给张若菡,自己手中拿着最后一部分,道: “吃吧,今日是咱们六未会最后一次碰面,吃得饱饱的,咱们好上路。” “说什么呢”张若菡瞪她一眼,沈绥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李瑾月气呼呼地咬了一口胡麻饼,碎屑撒了一身她也不管,瓮声瓮气道: “你们就不能留下来吗?” “不能。”沈绥说得毫不留情,李瑾月难过极了,甚至没办法抬眼去看她。 “但是卯卯,你需要我们的时候,只需一封家信,我哪怕在天涯海角,都会赶到你身边。”沈绥温声道,随即她笑道,“你知道怎么能找到我。” “我知道你不要那些功名利禄,不要也罢,但哪怕只是做个刑名推官,难道也不成吗?你们留在长安城,我也好常常能见到你们。”李瑾月嗓音干涩,仿佛是被胡麻饼噎到了。 “卯卯,二十年前太平公主府大火之后,我便入了江湖。一日入江湖,终生是江湖人。入朝堂实非我所愿,不过是为了查明真相,还原当年的一切,给我自己一个明明白白的解释。但是卯卯啊,经历了这么多,我才体会到做一个明白人有多累有多伤,不若糊涂点,我糊涂,你也糊涂,不也挺好的嘛。” 李瑾月沉默不语,泪水顺着眼角滴落。张若菡从袖中取出帕子,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温柔笑道: “你要对玉环好,她小了你那么多岁,跟着你出生入死,你若负了她,我定饶不了你。” 李瑾月哽咽,泪水汹涌溢出。 “莫哭了,你是君王了,怎能让人看到泪水。就算要哭,也绝不能在人前。”张若菡将自己的帕子塞到她手中。李瑾月拿着帕子蒙住双眼,泣不成声,口中胡麻饼实在太干涩,泪水一浸,更是犯了苦,她咽不下去。 “卯卯啊,我最后给你的谏言有三点。其一c如若有人阻你与玉环之事,绝不能妥协,玉环登顶后位之时,便是你彻底控制天下之时。在这件事上,半点不可让步。其二c有关后嗣的问题,虽然还早,但你现在就要留心了。在宗室子弟中早日发现好苗子,精心培养。我唯一能给你的建议是,将兰陵萧氏萧八郎的儿子萧克勤收作你的义子,留在你的身边。这个孩子,是巩固你与兰陵萧氏关系的重要筹码。其三c善用武将,留心割据。虽然王忠嗣效忠忠王,曾与我们为敌,但他的军事天赋极高,乃是守国门的良将。眼下迫于局势被弃置到了幽州重新守边,但你要早日启用他。削弱那些在地方不断坐大的节度使,你必须早日想出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否则安史之乱能来一次,还能来第二次。卯卯,你肩上的担子很重,我不善治国,给不了太细的规划,最终的办法,还需要你自己动脑筋,多去与我岳父,还有玉介c杨弼商量。” 沈绥一条一条慢慢说着,李瑾月认真听着,情绪总算平复下来,那口噎在嘴里的胡麻饼,也总算被她咽了下去,她端起茶盏饮下茶水,缓缓舒了口气。 “赤糸c莲婢,我心知留不下你们了,也不再强留。只盼以后你们能隔几年就来一次长安与我相会,以解我相思之苦。” 沈绥与张若菡相视一眼,微笑点头。 翌日,大雪纷飞。骊山脚下官道口,李瑾月与杨玉环并肩而立,为沈绥一行人送别。沈绥c张若菡c小凰儿c沈缙c千鹤c伊颦c秦怜c忽陀c无涯,还有千羽门的几位堂主和兄弟,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并列在眼前,向着李瑾月微笑。李瑾月拱手,深深一揖。沈绥潇洒还礼,身后所有人也随她动作向李瑾月一揖而下。 “卯卯,保重,来日相会,煮酒再叙。” “好!” 众人上马上车,沈绥跨上马儿,手中雪刀刀鞘一拍马侧,马儿扬蹄而去。车辚辚马萧萧,直到车马队伍缓缓消失在道路尽头,李瑾月都还在原地久久站立。杨玉环没有催她,默默陪伴着她。天地一片白茫茫,干净透彻极了。 “走得好,走得好啊”李瑾月长叹,拉起杨玉环的手,缓缓回首而去。 烽火熄,伶仃立,白雪掩尘迹。 恰少年懵懂时,经世事不易。 结君子,竹马谊,垂髫三人行。 幸落魄岁月,你音容历历。 一朝纵分别,不坠青云志。 重逢再相识,初心仍不弃。 酒一壶,茶一盏,且将昔年叙。 一腔热血,肝胆相济。 长笑踏歌,红妆泪凭。 生死都随浮云去,笑问此生何所惧? ——正文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9.第二百九十九章 开元二十二年, 阳春三月。 草长莺飞三月天, 拂堤杨柳醉春烟。然而金陵沈宅内的主人们似乎放弃了观赏那美丽的春光,宅在家中不知做些什么。院内传来了有节奏的敲击声, 叮叮当当, 还伴随着孩童的稚嫩询问。 “阿爹,这个东西安在哪里?” “唉, 等会儿, 这一块还没做好呢, 等做好了才能用到那一块。” “哦唉, 阿爹, 这个是什么?” “那是榫头, 固定用的。哎哟我的小祖宗, 你别乱动, 都乱掉了。你就看阿爹怎么做吧, 很简单的。” “嗯嗯。” 凰儿蹲在原地, 双掌托着自己的下巴, 瞪着大眼睛目不转睛。 院子内铺了一大块油布, 油布之上有规律地摆放着大量木块零件。沈绥一身短褐装扮,束了袖子, 正光着脚丫, 盘膝坐在油布之上,手中捧着一个拼了一半的物什, 一柄木槌正不断将某个零件捶打进去。她额头已经显了汗, 面上却一直带着微笑。凰儿就在她身边, 忍不住好奇心,问东问西,似乎想要从沈绥口中套出她到底在做什么。但是沈绥就是不说,吊着小家伙的胃口,急得凰儿抓耳挠腮。 院子旁的檐廊内响起了脚步声,几道窈窕的身影从拐角显现。走在最先的是张若菡,她身后跟着无涯。二人手中提着竹篮子,其内似乎放着什么好吃的东西。无涯身后,筱沅推着秦怜的轮椅,伊颦跟在最后。 “唉,这爷俩干啥呢。”伊颦一来就忍不住吐槽沈绥。 秦怜笑道:“什么爷俩,我记得我生的可是个女儿。” “呸”伊颦笑着轻拍自己的嘴,道,“怜姐,我这不是一时嘴快嘛,再说了,赤糸这家伙哪有半分当娘的感觉。成天也不知在教凰儿什么东西。莲婢,你也不管管。” 张若菡倒是豁达,笑道:“她俩都开心就好。” 无涯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句话几乎成了三娘的口头禅了,自从回了金陵,三娘对凰儿的要求似乎都放松了,每次看到凰儿跟在沈绥身后打转,她就显得非常开心。 张若菡和无涯将手中竹篮放在了檐廊之上,取了垫子在廊上铺好,除了秦怜,众人均在廊上坐下。张若菡从篮子里拿出一颗水淋淋c黄橙橙的果实,剥开来,呼唤道: “凰儿,来吃枇杷。” 小凰儿一听有吃的,顿时也不管阿爹了,蹬蹬跑过来,瞪着大眼睛看着阿娘手中的果实,问道: “阿娘,琵琶也能吃吗?” 张若菡一愣,反应了片刻,才明白凰儿在说什么,于是笑着解释道: “此枇杷非彼琵琶,凰儿尝尝就知道了,可甜了。”说着将果实在小家伙眼前晃了晃,清甜气息诱惑着凰儿,小家伙终于扛不住诱惑,咬了一小口,登时甜蜜软糯的果肉充满了口腔,好吃得小家伙跳了起来。这还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吃枇杷,虽然年幼时也在老宅住过一段时日,但那时她还小,很多东西吃不了。 “我还要!”小家伙几乎是抢过阿娘手中的枇杷,拿在手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那可爱的小模样逗得廊下的女人们纷纷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另一头的沈绥却很郁闷,刚才凰儿的注意力还全在她这里呢,现在好了,被莲婢一颗枇杷就诱了去,这么馋,也不知道像谁。哼! 阿爹吃醋了,自己一个人闷头拼木块。 秦怜喊了一声:“赤糸,过来吧,别忙活了,先歇会儿。” “不了娘,一会儿就好了,我忙完就来。” 张若菡听沈绥这回答,不由挑了眉,唇角弯起意味深长的笑容。她又从篮子里取出一颗枇杷,剥好了,举在手中,对沈绥喊道: “赤糸,你过来。”瞧着沈绥视线望过来,她扬了扬手中的枇杷。 沈绥撅着嘴,一时没动。 “快过来呀。”张若菡又催了一声。 沈绥只能放下手中的活,站起身来,走到油布边缘,穿上木屐,踢踢踏踏走到张若菡身前。 “我手脏的,还得麻烦夫人喂我。”沈绥嘿嘿一笑,蹲下身来,向上望着张若菡。 “张口。”张若菡没好气地笑道。 沈绥立刻听话地张口,张若菡直接就将一整个枇杷塞到她嘴里,沈绥忍不住“唔”了一声,登时哭笑不得。 “小样。”张若菡用染了果汁的手在她脸上抹了一把,顿时将沈绥抹了个大花脸。 一旁凰儿可乐了,学着阿娘指着阿爹笑:“哈哈哈,阿爹小样,阿爹小样” 沈绥鼓着嘴,瞪了小凰儿一眼。凰儿还不收敛,沈绥一把将小家伙捞进怀里,哈她痒痒,娘俩顿时闹作一团。 闹完了,沈绥也好不容易把嘴里的枇杷吃下去,心觉自己如果被枇杷噎死,恐怕张若菡某种程度上算是开创了一种全新的谋杀亲“夫”的方式。 她抱着凰儿坐在张若菡身侧,张若菡剥着枇杷给凰儿吃,一家人享受着春日里的午后,闲谈笑闹,其乐融融。 “也不知,琴奴和千鹤走到哪里了。”秦怜道。 “忽陀驾着马车送她们,速度不慢,这都三日了,也该到琅琊山了罢。”沈绥道。 “你说,那些个名士怎么一个个都那么能整事儿的,不就是想借个焦尾琴看看嘛,还非得我们琴奴亲自送过去啊?”颦娘很不乐意道。 沈绥笑了:“人家那是相约以琴会友,多风雅的事。何况老先生都七十了,总不能劳动人家长辈长途跋涉罢。恰好琴奴前段时间从长安一路回金陵好像还没玩够,再出去走走,没坏处。” 张若菡也附和道:“自古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琴奴爱好在此,她” “她开心就好?”颦娘接着张若菡的话说道。 廊下顿时笑声一片。 “唉,话说回来,我倒是真有些担心卯卯那里,我们这一路回来,也有半个月的时间了。不知道她和玉环的事有没有进展。”沈绥道。 张若菡应道:“崔舵主传回来的消息不是挺好的嘛,近来朝中正在忙着试行新政呢。卯卯胆子也忒大,竟然打算在全国开始试行女子私塾。我估摸着,有阻力。” “即便有阻力,也不会很强烈,不过是个风气问题,扭转过来就行。眼下人们认为女子的才艺最重要,歌唱舞蹈好的便是好女子,读书作诗反倒不看重。这不好,天下女子占一半,不让女子读书,流失了多少人才?再瞧瞧那些贵族,虽然口口声声说什么女子不该读书,还不是大多数都让自家女儿读了书?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才是正道。这种糊弄人的言论,早该摒弃了。”沈绥道。 张若菡抿唇一笑,想起了当年她们仨一起读书的岁月,不禁有些感怀,时光过得真快。 “我看是大好事一件,若是能推行起来,以后咱们凰儿也能光明正大地去上私塾,乃至于还能去考功名呢。”伊颦道。 “颦娘你可说到点子上了。卯卯推行女子私塾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该开女科了,这都是为了给她吸纳人才,建立属于她自己的班底。”沈绥笑道。 “这么说,咱们凰儿还当真将来能以女儿身考个功名?”秦怜奇道。 “哈哈,她若想考当然能考。这事儿我不逼她,她自己决定。”沈绥一面说着,一面看向张若菡。张若菡从她眼中读出了一些意味深长的意思,不禁笑出声来。 这人真是没个正经,女儿才多大,就拿女儿的终身大事开起了玩笑。张若菡明白,沈绥的意思是,凰儿长大了,若是当真去长安城参加女科考试,说不定还能像沈绥自己一般,拐个媳妇儿回来。 “我说,咱女儿要是找个女婿,你怎么办?”张若菡悄悄在沈绥耳畔道。 沈绥五官顿时纠结在了一起,嗫嚅了半晌,还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咬牙狠狠道: “哪家小子胆敢拐我们凰儿,必须得过我这关。” 张若菡失笑,不禁为未来凰儿的另一半担心起来,以沈绥这个态度,估摸着会随着凰儿的成长愈发强烈。到时候,唉,不管对方是男子还是女子,只能自求多福了。 然而她们话题的中心——小凰儿却依旧傻乎乎地吃着枇杷,根本不在意阿爹阿娘在说些什么。 “阿爹!您告诉我嘛。”小家伙忽然转过身来,用满是果汁的手抓住沈绥的衣袖,摇晃道。 “嗯?告诉你什么?” “您到底要做什么呀?”小家伙追问。 沈绥笑了,原来她的心思还是在那一地的木块上。她也不卖关子了,道: “阿爹要做个木鸢。” “木鸢?这么大?”张若菡倒是奇了,她就有一只沈绥送给她的木鸢,可没有这么大。 “嗯,因为那不是一般的木鸢,而是一只凤凰,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将这么大的木鸢放飞。说不定到时候还能载人呢。”沈绥道。 凰儿眼睛都亮了,拽着沈绥道: “阿爹快,快继续做啊!” 这小家伙,该不会是想上天吧沈绥和张若菡看着凰儿,心中同时转着念头。 “阿爹!!!” “好好好,马上做,马上做。” 张若菡扶额:这女儿奴,没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0.第三百章 三月的琅琊山, 笼罩在一片绵柔的细雨之中。山间道路之上, 青翠的绿茵已然开始生长, 植物与泥土混合的清香笼罩在鼻尖,让人心情舒畅。鸟雀轻快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大自然敞开了它最为温柔的怀抱。 有脚步声在山间沙沙作响, 一行三人, 缓慢行走在山道间。打头的是忽陀,他手中握着自己的弯刀开路, 背后还背着一个用油布牢牢包裹好的长板状物什, 瞧形状, 应当是一把琴。 他身后跟着沈缙, 她手中正杵着一根粗木棍作为助力的拐杖,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瞧着有些气喘,面上带着健康的红晕, 神情显得放松又愉悦。她时不时会回头看一看跟在她身后的人, 看到她牢牢跟着自己, 便安心继续往前走。 她身后的人正是千鹤, 由于眼盲, 她只是单纯凭借听力跟随前面的人。沈缙几乎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会提醒她路上的情况, 比如这里有一滩水要跨过去,那里有一块石头当心绊脚, 亦或者要上台阶了注意抬脚。千鹤显得很无奈, 其实她手中的手杖只需往前探一探就能知道路况, 不需要这般频繁地提醒也能如履平地, 奈何沈缙永远都这般紧张她,她如何劝也是不听的,她反倒有些享受爱人这般紧张自己的感觉,心口甜丝丝的。 “小心,这里跨过去,有个水坑。”提醒又来了,这一回沈缙转过身来扶住千鹤的手臂,带着她跨过水坑。 忽陀在前方很贴心地停下等待,等二人跟上,他才继续向前走。 “琴奴,要不要走快点?我跟得上的。咱们这都上山半日了,若是不能赶在天黑前抵达老先生的住处,就得野宿在外了。这山雨也不知何时能停,身上湿漉漉的,别受寒了。”千鹤尝试着提议道。 沈缙苦笑一声道:“我倒是想走快点,可是我走不动了,体力太差了。” 哦,原来是这个原因。千鹤暗骂自己后知后觉,琴奴毕竟从轮椅上站起来没两年的时间,登山这种事对她来说还是比较吃力的。 她拽了沈缙一下,躬下身来道: “来,你到我背上来,我背你上山,你给我指路就好。” “可是”沈缙还是担心千鹤,这山路不好走,她眼睛又看不见,背着自己是加重了负担。 “可是什么呀,快上来了啊。”千鹤催促道。 “你要是背不动我了,一定要跟我说哦。”沈缙强调道,然后这才小心翼翼趴上了她的后背。 “哈哈,你这瘦丫头,我背着你上泰山都不成问题。”千鹤笑道,说着腿部发力,后腰一顶,双手托住她腿根,猛地将她背了起来。 这人,身板这么小,哪来的这么大劲儿?沈缙一直十分困惑于这个问题。只是眼下感受到千鹤托在她腿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微凉的衣物传过来,热乎乎的,她不禁红了面颊。 千鹤的面颊同样染了一层绯色,因为她感受到了沈缙胸前的柔软紧紧压在在自己后背之上。二人成婚也有好些年了,但一直相敬如宾,除了牵手c亲吻和拥抱之外,再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倒不是她们之间欠了感情亦或欲望,而是千鹤的目盲始终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心魔。千鹤多希望能看到爱人最美丽的身姿,可是她看不到,每每想到此处,她就失落极了。沈缙又害羞得紧,也曾情到深处索求过,可看到千鹤黑布蒙眼的模样,疼惜却盖过了欲望,总也无法成事。再加上她们成婚之后,又经历了不少事情,聚少离多,彼此的心思也都不在这上面,便耽误了下来。 似乎只是这样相依相伴,便也足够了。 但是事情却在今年开春从长安回金陵的路上发生了变化。她们曾在路上遭逢大雨,浑身被淋得湿透。那时还是元月里,天寒地冻的。好不容易赶到一家客栈避雨,准备洗澡更衣,客栈居然被一队客商几乎占满了房间。当时房间就只剩下四间,沈绥为了照顾身子不好的妹妹和目盲的千鹤,将一间房单独留给了她们,其他人都是三四个人挤一间房。 烧好的洗澡水只有一桶,为了节省时间不要冻得受寒,二人一同入了一个浴桶洗澡。 大概是气氛太过暧昧,也大概是心情舒缓下来,便控制不住爱意的勃发,那一夜沈缙居然大着胆子要了千鹤。素来害羞得紧的沈缙居然会那般主动,当真出乎千鹤意料。而正所谓食髓知味,这两个相敬如宾的人,突然品尝到奇妙的滋味,不由便开了窍一般,自此以后愈发亲密无间。 只是千鹤至今没找到机会去要了沈缙,不由有些耿耿于怀,从长安一路到金陵,又从金陵一路到琅琊,她满脑子都在想着,她到底该怎么要求这个事。是直接开口?还是直接动手?而且她又看不见,万一失了分寸,弄疼了沈缙该怎么办? 突然脚下一滑,走神了的千鹤发挥出了自己优秀的平衡能力,侧向迈了两步,很快便调整重心站稳。只是这一下吓坏了她背上的沈缙,只听她道: “千鹤,你没事吧?我和你说话你怎么没反应?快放我下来,让我看看。” “不,我很好。抱歉,方才走神了。”说着她又向上一托,紧了紧手臂的力量。 当下再不胡思乱想,专心致志爬山。沈缙举着袖子为她拂去额上渗出的薄汗,心头转着念头,不多时似乎想到了什么,她脸色更红了。 前方的忽陀很郁闷,陪着二郎和千鹤一路来琅琊,他没少受虐。可怜他至今还没追求到无涯,一腔爱恋无处发泄,只能狠狠用弯刀劈开挡在眼前的枝叶。 终于,他们抵达了琅琊山顶,就在山阴处的一块平整空地之上,盖着几间雅致的竹屋,那里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孟山人的居所。 千鹤终于将沈缙放下,却不防沈缙忽的搂住她脖颈,在她耳边轻声道: “你若想要,我便给你。” 熟悉的气音吹拂在耳畔,滚烫滚烫的,千鹤只觉一股热流在小腹乱窜,经不住咽了口唾沫。 “莫胡闹,这是在别人的家里。”她面庞耳廓红得要滴血。 “噗”沈缙瞧她那害羞的模样,实在是可爱又滑稽,不由笑出声来。在她面庞上轻吻一下,半揽住她的身子。 恰逢此时,竹屋中传出朗朗唱诗声: “潮落江平未有风,扁舟共济与君同。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 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从竹屋中走出,看到沈缙一行人,不由笑了,上前行礼道: “敢问,可是金陵仲琴先生前来赴会?” “正是,浩然先生,晚辈有礼了。”沈缙忙施礼道。 “哎呀,劳动仲琴先生远道而来,孟某真是过意不去。快里面请,这山雨绵密,三位尽快在客间更衣,免得着凉。”说着,他注意到千鹤,这位东瀛刀客打扮的女子,黑布蒙眼,面容秀丽,倒是十分惹眼。 “这位是?”他疑惑问道。 “无妨,这是内子。”沈缙笑道。 “原来是尊夫人”孟浩然心中称奇,他孟浩然已经是个怪人了,没想到这位仲琴先生比他还怪,居然会娶一个东瀛女子为妻,而且这女子看着身负武艺,乃是高手,与文弱的仲琴先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行三人,分入客室更衣。孟浩然最近游居于越地,方才他口中吟诵诗句,恰是他最近新作。此处乃是一位隐世的老前辈留给他的竹屋,他借来居住。他不在时,留给山中樵夫打理。他不日就将回襄阳,沈缙能赶在他启程之前与他相会,也算是有缘。 孟浩然自五十岁后痴迷于琴道,仕途受阻,他便游历各地,每到一处,都必然要拜访当地琴家,遍赏名琴。他琴技虽不算特别高超,但对琴的制作却研究得颇有造诣。再加上他本就是大名士,书画诗词冠绝群伦,沈缙仰慕已久,能得他相邀,便欣然赴会。 志同道合者相会,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他们已上山两日时光。这两日仿若活在仙境之中,每日煮水烹茶,弹琴论道,亦或泼墨作画c赋诗作词,自天文地理至食方药补,他们无所不谈。沈缙的学识渊博,孟浩然倒不意外,可他没想到的是,沈缙的这位东瀛夫人,竟会对大唐如此了解,且知晓诸多冷僻的知识。她虽目盲,但耳聪心亮,灵台清明,绝不比寻常人差。仔细瞧上去,沈缙眉目纤弱,少了几分男子该有的刚毅;千鹤气度沉厚洒然,到有几分女子很少有的坚强,此二人在一处,分明就是一对良配,彼此互补,越看越是神仙眷侣。 第三日时,孟浩然收到襄阳来信,催促他早日回去。无奈之下,他只得与沈缙c千鹤告辞。山间三日时光虽短暂,却十分充实,约定好联系方式,双方在山脚下作别。 “这位孟先生,倒也是奇人。”千鹤感叹。 沈缙回答道:“他乃是山水诗派的代表,继承了靖节先生的田园遗志。他与我阿嫂的父亲子寿公关系好。有一首诗,他专门写来赠给子寿公。”说罢,笑着吟诵道,“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千鹤凝眉品味,不由道:“这诗写得恢廓洒然。” “确实,不过他往日的诗作都很清新恬淡,平易自然,妙句天成。” 千鹤只是点头,却没有搭话。 沈缙早就察觉到她有些不对,这两日都是这幅心不在焉的模样。她望着她沉吟片刻,便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当事时,她们身处琅琊山下的小道上,正准备徒步前往五里地外的山下小镇,她们的马车存放于镇上的驿站中。 她挽住千鹤的手臂,笑而道: “上山时,我就与你说了,你若想要,我便给你。何苦这般纠结,心绪不畅?” 千鹤面色又红了,不过这一次她却正色回答道: “琴奴,在遇到你们之前,我在大唐举目无亲,虽有个大哥,但毕竟男女有别,说不了体己话。男人也不比女人细心,我难免会感到孤独。遇到你们后,我当真是想将你们当做亲人来对待的。只可惜命运弄人,我养父被人控制,带了东瀛的人来寻我,却全部死于非命,尸骨至今下落不明。我又被人控制,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能够跟你走在一起。这一切真的太不容易了,而你又是那般美好。东瀛有一句话:物美极,必哀死。你就像绚烂的樱花在我身前绽放,感受到你的身子一点点好起来,我时常会想这一切是否是幻觉,我是否还是被人控制着,是不是一直都在做梦呢。我目不能视,或许连睡着与清醒都无法区分了。这样的念头时常兴起,竟有些分不清现实了。我一直不敢碰你,是因为会怕,我真的有些害怕你会消失。” 沈缙的心揪了起来,她没有想到,千鹤曾被心毒控制的经历,竟然会给她造成这样的心理障碍。她紧紧抓住她的手,道: “你不是在做梦,千鹤,不要患得患失,你要相信自己感受到的一切,那都是真实的。” “嗯” “忽陀,我们快走!”沈缙忽然催促道。然后拉着千鹤就加快了速度。 “琴奴?”千鹤有些吃惊。 忽陀也很诧异,但既然沈缙着急了,他便加速在前方带路,三人脚步匆匆,很快就回到了镇上。沈缙拉着千鹤一头扎进了归雁驿的客房之中,只丢下一句: “我们今日先休息了,不必唤我们吃晚食。” 忽陀就算再愚钝,也知道人家要做什么了。他一个大男人却不禁老脸一红,也不多想,自去找归雁驿的驿长喝酒吃肉去了。 那一夜是千鹤三十多年人生中度过的最为美妙的一夜,比沈缙要了她那一夜还要美妙。她第一次体会到一个目盲之人,该如何去享受属于二人之间的缠绵悱恻。虽然她半点看不见,可是她指尖掌心的触感,耳畔听到的喘息与婉转吟唱,鼻尖嗅到的暧昧气息,都是此生体会过的致美风景。那是无比真实的触感,如何也无法归于虚假,她的琴奴,用自己的手带着她的手,一寸一寸地感受真实。她几乎就要在脑海里勾勒出爱人的模样,她消瘦的身躯,娇嫩的肌肤下微微隆起的骨骼,清美秀丽的眉目和被吻得发肿的唇,后背肌肤上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烧伤疤痕,以及那幽谷丛林内迷人的世界。 于是当第二日上午日上三竿时,忽陀来敲门。得到的是屋内千鹤无奈的声音: “今日琴奴身子不适,多住两日再出发。” 忽陀秒懂,心中不由愈发郁闷,他当真想无涯了,想插翅飞回她身边,片刻不愿耽误。 沈缙歇了半日才下得榻来,她不禁再一次怀疑人生:她们家千鹤这小身板,为什么体力这么好? 然而千鹤从此以后几乎黏在了她身上,她又不禁笑了。幸福来得太快,还需要时间适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